本书由【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后来居上 作者:月半弯 文案 安州杨家世代书香,世人常言,天下才华十斗,杨家独占其半,却不料凤凰群里也能混进个乌鸦来,愣是出了大房嫡女杨希和这样一个另类: 三岁方走路,五岁始开言,如此蠢笨也就罢了,偏还容貌寝陋、状若无盐…… 若干年后,某人叹息:果然传言不可信,世人皆虚妄,亏得我慧眼识珠,方能后来居上,抱得美人归…… 轻松 1V1 HE结尾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主角:杨希和 ┃ 配角:沈亭,沈承等 ============== 第1章 中山狼 “娘,您放心,离姐姐的医术了得,外祖母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无碍的。”说话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孩子,虽是黛眉微蹙,声音却似流水潺潺,听着说不出的悦耳舒适。 “阿离的医术,娘自然是放心的,毕竟,若非是她,我儿如何能好的这么快……”旁边的秀美妇人眼睛在女孩的脸上微微一凝,眼中闪过一抹暖意—— 当初身怀有孕时误服毒物,虽然好容易保住了腹中孩儿,无奈出生时却是满身遍布青青紫紫的斑块,以致自己本应美丽可爱的女儿先天不足,不独走路说话都较别人家孩儿晚的多,甚而更落了个貌比无盐的丑名…… 亏得阿离妙手回春,暖儿眼下脸上虽是还有几处大大小小的青紫斑点,上佳的容貌底子却已然显露出来,听阿离的意思,假以时日,脸上便可一点痕迹也无。 只是相信阿离的医术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放下心来: “阿和放心,娘省得的。就只是你外祖母毕竟年纪大了,年前又才厥过一次……” 口中说着,竟是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恨。 不怪妇人如此。 妇人名叫顾秀文。 顾秀文之所以会如此愤怒,实在是因为老母亲病到这般程度并不是因为年老体衰,竟生生是被人给作践的。 “都说好人有好报,你外祖父行善了一辈子,铺路搭桥,行善积德,怎么到了到了还要受这样的苦?不是你外祖父,他顾承善如何能有今日?怎么说也做了那么多年的父子,就能恁般无情?便是他那父母兄弟又何尝不是靠了你外祖父帮衬才能有今日……还有老族长……缘何就信了那家人的胡说八道,非要把人磋磨到这般境地?”顾秀文越说越难过,止不住又堕下泪来。 看顾秀文伤心,旁边侍立的一众下人也都红了眼睛,个个义愤填膺。 这些人都是顾家的老人,自然知道顾秀文口中的顾承善是何许人也—— 可不正是顾秀文曾经的兄弟,顾云山正正经经过继的嗣子? 而这也是顾云山此生最大的痛事—— 顾家自来子息单薄,数代单传。到顾元山这里,虽是家里也有几房妻妾,可膝下拢共也就原配生下来的一子一女罢了。 可惜唯一的儿子却是生来体弱,好容易长到十四岁上,行将议亲时竟然意外夭折。 长子离世的打击太过巨大,顾元山好容易挺过来,妻子龚氏却是过度悲伤之下伤了身体底子。 眼看着夫妻俩一日日老去,顾家再没有添丁进口。无奈之下,只得听从族人的建议,择了族里一个孩子过继为嗣子。 要说顾家在这云坪镇也是一等一的人家。 家里累世经商,自然攒下了万贯的家财。顾元山又是个精明的,自接掌顾家以来,家产又翻了几番不止。 宗族里眼热顾家家财的自然不是一个两个。听说顾家想要过继孩儿,托人说合者有之,毛遂自荐的也大有人在。 顾承善就是被他父亲顾元仓直接牵了手送过来的。 到现在顾秀文还能记起顾元仓瞧着畏怯胆小的顾承善时如同看累赘一般的嫌弃眼神。 彼时顾承善已是五岁有余,瘦伶伶的模样却和旁人家两三岁的孩子相仿,可偏是这副病弱的样子,却是瞬时勾起了龚氏的满腔怜爱之情—— 儿子身体一直不好,小时候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倒是顾元山对顾承善却并不甚喜爱。一则看顾承善的模样,怕是就有些难养,自己年龄大了,实在经不起再失去一个孩儿的打击了;二则作为未出五服的兄弟,顾元山自然清楚顾元仓的性情,最是那等游手好闲的奸猾之人,不然怎么会把好好一副家业给败了个干净,落到连儿子都养不起的境地? 若然是过继了他家孩儿,说不得以后会有麻烦。 奈何龚氏坚持,顾元山心疼老妻久病,又有族人劝和,再瞧顾承善也算乖巧,分明并不肖父,终是答应了下来。 彼时顾元仓已是落魄的紧,甚而自家祖屋都要典当于人,还是顾元山看在顾承善的面上,不忍他们一家流落街头,着人送去千两白银,令得顾元仓保住房屋之余,还用剩下的银钱置了个铺子维持生计。 之后又得顾元山多方照顾,并依附着顾家的生意,家境也终于渐渐好了起来。 至于顾承善,更是受尽顾元山夫妇的宠爱,甚而因为幼时体弱,怜惜程度犹在女儿顾秀文之上。 好在顾承善也是个争气的,在龚氏的精心照顾下,不独身体很快康复,便是读书也上进的紧,连私塾老师也说此子有大才,将来必名扬大正朝堂。 那时谁不夸顾元山有眼光,竟是择了这么个优秀的嗣子来,说不好将来考个状元,还能给龚氏挣个诰命当当呢。 因着顾承善的缘故,顾元山甚而改变了对顾元仓的看法,两家的关系越发的亲近,连带的顾元仓的妻子郑氏也开始毫不避讳的和顾承善亲密起来。 龚氏瞧着,就有些不开心,便是顾秀文,也觉得不大对头,实在是总觉得郑氏经常有意无意的在顾承善面前和自己娘亲别苗头。 到得最后,粗心如顾元山也察觉到些什么,两家的关系这才又渐渐的远了。只是也不知郑氏说了什么,顾承善和家里其他人的感情明显淡了不少。 顾元山夫妇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却想着小孩子家家的,兴许过个一两天就好了。再料不到事情会在顾秀文成亲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毕竟再怎么说顾秀文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儿,顾元山和龚氏商量了一下,就把家产一分为二,一份留给顾承善,另一份则折现给了顾秀文做嫁妆。 没想到甫一听说这个消息,顾元仓登时不干了,竟是带了一大群人闹上门来,口口声声说顾元山根本没把顾承善当亲儿子看,不然,怎么会把那么多家产给了女儿做陪嫁? 到得最后,更是直接跑到县衙状告顾元山抢夺他的儿子做嗣子,更可气的是顾承善竟是当庭作证,说自己在养父家受尽虐待,明面上说是儿子,其实处境却连一般奴仆都不如,日日里都是吃不饱穿不暖…… 把个顾元山瞬时气了个倒仰,忙忙的回家要拿当时立定画押的文书,哪想到到家里才发现,盛放文书的小匣子竟然空空如也,里面的物事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顾承善给偷走了。 本想着族长那里还有一份,便想着取来作为证物,谁成想族长顾元峰竟是装起了糊涂,再三推诿,不愿出面—— 也是,顾元峰本就是老好人一个,他的妻子汪氏平日里就和顾元仓的妻子郑氏关系亲密的紧,更不要说顾元峰的儿女亲家还是郑氏的亲哥哥。 到了最后,顾元山不但被狠狠的斥责了一顿,说他为富不仁,连同宗兄弟也欺压,更是严令他立即放归人子。还说若非瞧在顾杨两家是亲家的份上,说不得就得把顾元山捉去吃牢饭。 顾元山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却偏偏有理说不清,又被不明就里的邻人指指点点,回去后便大病一场。那顾元仓倒好,竟然还有脸闹着想要把顾家剩下的财产给弄走,说是给儿子的补偿,甚而直接威胁顾元山,真是这会儿把家产送了给他们,说不好顾承善还会给他们养老送终,不然,怕是死后会落得个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的悲惨境地。 明白自己没儿子,族人怕是都眼巴巴的瞧着自己手里这些子银钱呢,顾元仓敢做一,其他人就敢跟着做二,顾元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除了留下几个铺子外,余者或变卖或置田,全都添到了女儿的嫁妆里。 看顾元山铁了心不愿拿出钱来,又有杨家出面压服着,顾元仓也只得消停下来,却是怀恨在心。 这之后顾承善就考中了举人,更在之后春闱时一举得中进士,这还不算,竟是还攀上了宁国公府沈家,成了沈家的女婿。 顾元仓立时又抖了起来,更加变本加厉的针对顾元山一家,年前,可不就是他领着一大帮人堵住了顾家的门,立逼着龚氏去跪祠堂?若非顾元山摆出拼命的架势,说不好即便龚氏厥过去,顾元仓也要让人把她拉走。 顾元仓敢这么嚣张行事,要说背后没有顾承善的影子,顾秀文死也不信。 第2章 欺人太甚 “小姐,小姐,不好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却是顾家老仆顾祥正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满是皱纹的脸上还顶了个明晃晃的巴掌印。 “怎么了?”顾秀文唬了一跳,旋即想到一个可能,脸色顿时有些发白,“他们,又来了?” “是顾元仓和郑氏——”顾祥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愤怒。 实在是对方的样子明显来者不善,自己不过稍加阻拦,就挨了一巴掌,若非小小姐带来的几名杨家健仆,怕是他们这会儿就冲进来了。 “小姐,您快带着小小姐和老夫人走吧,老奴怕他们真闯进来,不独老夫人,便是您和小小姐也会受牵累。” 顾祥边喘粗气边道。 “和儿——”顾秀文果然有些慌神,第一个念头就是让女儿赶紧走,话未出口,里面的帘珑一挑,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离姐姐。”希和迎上前去。 顾秀文也跟着起身: “阿离,怎么样了——” 施针了足足个把时辰,又辅以药物,好容易让顾老夫人转危为安,苏离神情明显有些疲惫,又被外面隐隐传来的喧闹声所扰,当下蹙了眉头道,“老夫人已然无碍,只这会儿需要静养,外面这些人太聒噪了,不然交给阿兰……” 声音未落,一个面目黧黑、身材瘦小的淡漠女子应声而出。 希和笑着摆手: “我晓得了。离姐姐只管和娘亲在房间里陪着外祖母便好。和儿会处置好的。” 顾秀文已经上前一步,帮苏离揉捏胳膊—— 虽然外人眼里,阿离也好,她的侍女阿兰也罢,都是颇为古怪的人物,甚而有人认为,说不好是朝廷通缉的犯人也未可知。 顾秀文却是全不在意——阿离可是儿子杨希言推荐的神医,言儿的眼光怎么会有错呢? 甚而这么多日子以来,心里已是把苏离当成了自己又一个女儿看待。这般亲昵的动作做出来也是自然的紧。 苏离没有说话,冰冷的神情却明显缓和了不少,甚而嘴角也微微勾起,似三春初融的溪水,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也好。带上阿兰。” 却被顾秀文阻止: “你们都呆在屋里,娘去看看就好。” 却明显有些头疼。 自己身子骨不好,这么多年除了有精神时教女儿些女红,就再不能多做些什么,丈夫又是个疏阔的性子,倒是言儿做什么事都带着妹妹,可也正因为如此,竟是使得和儿处理事情全无半点闺阁女子的章法,竟是生生和个男孩儿相仿。 比方家里的那几间铺子,自己也是前些时日才知道,言儿竟是早早的就交到了女儿手里打理。 只几间铺子,孩子们想玩也就罢了,今儿这件事却又不同—— 自古宗族大如天,那顾元仓等人又占着长辈的位份,不发生冲突也就罢了,不然,单是一个“忤逆犯上”的罪名就能把人给压死。大不了自己跪下求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受一点折辱。 多年的母女,希和如何不明白娘亲对自己的拳拳爱护之意?当下顺从的起身: “外面那些人值当什么,咱们先进去瞧瞧外祖母吧——我已经着人去通知沈大哥了,想来他这会儿应该就要到了。” 杨希和口中的沈大哥名叫沈亭,年前已是考中举人,和眼下的英国公府沈家又是族亲,虽是和顾承善这个英国公府的女婿相比还有些距离,对上顾元仓等人依旧是有相当的震慑之力,解开眼前的困局应该不在话下。待得稍稍拖延些时日,丈夫杨泽芳回返,顾氏族人自然就会收敛些。 想通了其中道理,顾秀文紧绷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些——沈亭乃是相公的得意门生,能有今日,可不全亏了相公精心教导?有沈亭出面,事情自然要简单的多。刚要说不然着人去迎一下沈亭,却不妨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老夫人醒了——” 顾秀文心里一惊,顾不得再嘱咐希和什么,便匆匆往房间而去,苏离也忙跟了上去,临走时却是意味深长的瞟了希和一眼,又示意阿兰留下。 希和眨了眨眼睛——离姐姐虽是话不多,却从来都是最聪明的。下一刻却是蹙起眉头—— 知道顾家出事,沈亭早早的就派人送信,说是事情交给他办就好。安州城虽是和云坪镇有一段距离,这会儿却也该到了…… 正想着呢,丫鬟青碧从外面匆匆进来,神情明显有些惶急: “小姐,方才外面人来报,说是顾元仓等人硬要往里冲,咱们的人都被打了——” 真是动起手来,杨家的这些仆人自是占着上风的,可小姐没有发话,大家也不敢轻举妄动。眼下已有几人受了轻伤…… “欺人太甚!”一缕怒意在希和眼中一闪而逝。照此情形,真是非要等沈亭来,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好在自己已有措置,沈亭来了更好,不来自己同样有法子应对这个乱局。 当即探手拿过书案上的一个明显有些年头的乌木牌子,起身往院门外而去。 阿兰和青碧旋即跟上。越靠近院门,外面的喧闹声越清晰: “顾秀文想做什么?一个外嫁女罢了,竟然连宗族的事也敢掺和!真是胆大包天!” “可不!天下谁人不知,安州杨家百年书香门第,这样不明事理的媳妇,竟也能容忍?” 如此一问一答,意欲给顾秀文安上个忤逆犯上罪名的,可不正是顾元仓和他的妻子郑氏? 希和脸上寒意更浓: “开门。” 世上总有一些人,非得被狠狠的教训之后,才知道什么叫痛。 外面的顾元仓这会儿也早已不耐烦了—— 本以为很容易就能带走龚氏,毕竟,顾秀文一个出嫁女罢了,又如何敢和宗族对抗?至于说杨家人,云坪谁人不知,顾秀文嫁过去乃是续弦,除了生了个又笨又丑的丫头外就再无所出,至于前头的儿子本是原配所生,跟她这个继母能有多少感情? 种种情形表明,顾秀文在杨家根本就应该是一点地位也无——婆家没落了,还不待见她,娘家又没个兄弟撑着,眼下这么多族人围堵在门前,还不得吓瘫了? 倒好,这都小半个时辰了,竟是连门都进不去。 当下脸色一沉,冲着虽然被撕扯的衣衫凌乱却依旧木头桩子似的挡在大门外的杨家下人道: “杨家好家教!只他杨泽芳再如何,也万没有插手顾家宗族事务的道理。我数十声,你们再不滚开的话,就等着把命丢在这里吧。” “一,二……” 随着顾元仓的计数声,其他顾家族人还有些犹豫,他那几个儿子已是纷纷举起手里的刀枪棍棒,一副随时都会打下来的样子。 饶是杨家几名仆人都有武艺傍身,这会儿也未免有些紧张—— 方才已是见识了对方的彪悍,真是待会儿混战起来,怕是毫不留情,偏是没有小姐的允准,即便被揍,众人也就象征性的挡几下罢了,并不敢放开身手。 “……十!”顾元仓数号完毕,看杨家人依然不愿让开,神情顿时有些狰狞,“好,既然你们找死,那我就成全你们——” 一语未毕,院门呼啦一声响,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随即响起: “我看谁敢!这是大正朝的天下,可不是随随便便那个人能说了算的!” 顾元仓的几个儿子正举起手里的武器砸了下来,本以为能砸出几个血窟窿来呢,却不料方才还动都不敢动的杨家仆人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竟是身形稍稍一错就避开了不说,还抬腿就把几人踹飞了出去。 其中最惨的可不正是顾元仓的四个儿子? 几人年少时虽是也受过苦,这些年却是过的滋润的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 顿时一个个趴在顾元仓脚下哭爹叫娘。甚而最宠爱的四儿子还被杨家健仆扭着一下跪倒在地。 没想到顾宅里就剩几个女人罢了,态度还敢这么强硬。顾元仓抬头正好瞧见脸罩薄纱看不清面目的希和,怒声道: “好,好你个……” 却被希和轻轻打断: “啊呀,多有得罪,甥女儿还以为是哪里的强盗来抄家呢,倒没料着竟是七姥爷您老人家。倒不知我外祖父身犯何条,要被七姥爷带人这么喊打喊杀?” 随着希和的话,那名钳制着顾元仓四子的仆人手微一用力,对方顿时大声哀嚎起来: “混账!快放手。爹,救我——” 一语未必,却一下被人捂住嘴巴。 顾元仓气的脸上的肥肉直哆嗦。心里却不免有些犯嘀咕—— 不是说杨家丫头不独丑还傻的紧吗?怎么说起话来倒是这般伶俐?而且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怎么瞧都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罢了,那双露在轻纱外的眼睛却无端端的让人有些心寒。又担心儿子落入对方手里,逼急了说不好杨希和真会对儿子下手。当即乾指叱骂道: “臭丫头,你外祖母做了什么,你会不知?枉你们杨家书香门第,你不说劝你外祖母出来认罪,竟然还敢这么作践你舅舅,杨家果然好家教,竟是连个上下尊卑也不分了吗?” 第3章 针锋相对 这人竟然还同自己讲起理来了。 杨希和好险没气乐了。 外祖母的事自己如何不知晓?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说这里面没有顾元仓和郑氏的首尾,希和真是死也不信—— 事情还得从七年前族长顾元峰的儿子顾承运成亲时说起。 云坪镇的习俗,成亲用的新被子定是要请族里的全福人帮着做的。所谓全福人通常就是指儿女双全的人家,说是经他们手纳的喜被可以带来无限福气,以后自然子孙繁衍、福寿双全。 彼时顾承善还是顾元山嗣子。希和的外祖母龚氏本来也没想着去凑什么热闹—— 自己没了亲儿子,虽是有个嗣子傍在膝下,终究和全福人的说法有些距离。况且长子逝去时,可不也正是行将议亲?为避免触景伤情,虽是备了份厚礼奉上,人却留在了家里。 哪想到郑氏竟是派了丫鬟来,说是族长夫人特特相邀,让她过去帮忙,毕竟顾元峰是族长,身为长子的顾承运自然就是宗子的身份,就是为了顾承善的将来着想,也切不可驳了对方的面子。 龚氏彼时也是百感交集。毕竟儿子活着时,自己也以全福人的身份去过不少人家帮着料理事务,可自从长子逝去,再没有人相邀不说,甚而还要处处避讳。 这会儿族长夫人亲自开口,无疑是给自己的一份体面。再有顾承善的将来在内,龚氏自然打叠起精神去了顾元峰府里。 只是当初儿子逝去时哭的太厉害伤了眼睛,顾氏也不过到放喜被的房子里转了下,委实并没有动喜被一针一线。 那料想这头从房间里出来,那头族长夫人汪氏却是匆匆赶了来,待看见从新房里出来的龚氏,当即勃然大怒,口口声声龚氏心思歹毒、想让他家断子绝孙。 龚氏当时真是百口莫辩,至于随后赶来的郑氏竟是哑巴了似的,丝毫没有为龚氏解释的意思。还是后来,顾元山央了族中耆老出面说合,又捐出家中数百亩良田作为族中祭田,才好容易平息了此事。 本以为事情便可到此为止,谁成想顾承运成亲后,小郑氏不知为何,竟是直到第二年上才身怀有孕,可四个月时跌了一跤,孩儿就没了,那之后竟是再未有孕。汪氏急的什么似的,又做主给顾承运纳了两房妾室,两人倒是进门后不久就怀上了孩子,邪门的是到最后竟是一个都没有保住。到现在整整七年了,顾氏族长家竟是再未有添丁进口。 要说这些都是顾元峰家内宅事务,和龚氏并没有什么相干。可从小郑氏掉了第一个孩子时开始,族内便纷纷传言,说定是龚氏妄动了喜被,惹得祖宗不喜,才令得族长家子息艰难。到得后来顾承运的妾室接连坐不住胎,这种说法便日益甚嚣尘上。 到得最后,甚至顾元峰自己都有些半信半疑了。 好在宗子顾承运并不是糊涂的,屡屡从中劝解,才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谁知道年前时,顾承运有事外出,正好跟顾元山的商船同路,却不想这一走竟是就没了消息。 顾元峰等人顿时慌了手脚,小郑氏这会儿又冒出来,说她请人卜卦,却被告知丈夫的失踪是“与一妇人有妨碍”,前思后想之下,除了龚氏外,还会是何人? 定是龚氏当初妄为,令得老祖宗到现在气都没消,才使得自家接二连三出现祸事。为今之计,只有让龚氏去祖宗祠堂跪着,什么时候祖宗消气了,什么时候才能消弭这些祸事。到时自己丈夫也会安然回转了。 “七姥爷说我外祖母有罪,不知是何人所判,难不成是咱们县太爷?”希和声音不大,说的话却一点不中听,“倒不知判词何在,希和倒要借阅一番——若然已经经公定案,希和自会陪同外祖母前往认罪,如若七姥爷拿不出判词来,这般逼迫老嫂……” 顾元仓没想到对方不过一个小丫头罢了,还真就敢跟自己打起了擂台。有心不管不顾的冲过去,可杨希和的身份又自不同—— 要说杨家,也是安州的名门望族,甚而放在整个大正朝都是一等一的书香门第。杨希和的先祖曾是一代帝师,名动大正朝。至于祖父杨成轩不独做过三十年的明湖书院山长更被公推为一代大儒。明湖书院人才辈出,朝堂中泰半文官要么和杨成轩有关,要么直接就是出自明湖书院。 听说便是巡抚大人见到他,也是恭恭敬敬的自称学生。 可惜后来和当年的科场舞弊案沾上关系,累的杨家名声大为受损,以致杨家大房差点儿被逐出宗族。失去了山长之位后,杨成轩也郁郁而亡。杨家大房很快败落,家族的权限和荣光就全落在了自来和大房不和的二房头上。听说若非娶了家财万贯的顾秀文做续弦,杨家大房怕是连吃食都成问题—— 自然,顾元仓一直认为,顾秀文带过去的那大批供顾家大房花费的丰厚嫁妆,原本应该是属于自己儿子顾承善才对。 只是再如何不满,顾元仓也并不敢就直接和杨家对上。 把自己的绝户头堂兄顾元山逼得走投无路是一回事,明刀明枪的跟杨家大房对上又是一回事。都说虎倒威犹在,顾秀文嫁的那个丈夫杨泽安听说当初也是个大才子,即便他老子气死了,官场上也多有门生故旧,真是撕破了脸,怕是自己也讨不了什么好去。 之前已经见识过希和行事,竟是和传闻中那个又笨又蠢的丑八怪毫无半点相像之处。唯恐对方冲动之下,真是不管不顾和自己硬拼,到时候怕是讨不了什么好去。 前思后想之下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这是顾家家族事务,和你杨家人也根本就没什么相干。想要论理,让你外祖父自己出来,一个小丫头罢了,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还是说,这就是你杨家的规矩?简直不分上下尊卑!” “规矩?上下尊卑?”希和脸一下沉了下来,“七姥爷竟然跟我说起这个来了——所谓兄友弟恭,当初你家如何落魄,若非我外祖父施以援手,你家如何能有今日风光?即便我外祖父施恩不图报,做人也应当有良心,七姥爷不说感恩,竟还带了这么多人上门对兄嫂喊打喊杀,果然是好规矩,分得清上下尊卑!” 旁边围观的众人,不论是顾家族人,还是镇上老户,对两家之家的恩怨也都有所了解,固然觉得龚氏当初在顾庆云大喜的日子无端端给人带来晦气不妥,却也觉得顾元仓一家无疑有些狼心狗肺。 顾元仓只觉得一层脸皮都要被对面这丫头给刮下来了,气的也不顾杨希和的身份了,竟是手一挥,对身后顾家族人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龚氏那般行事,得罪了老祖宗,可别以为,老祖宗只会怪罪族长一家,说不好,下一个就轮到咱们了。可别因为一个女人就弄得整个宗族都晦气!” “小姐——”青碧吓了一跳,忙上前挡在希和前面,带着哭腔道,“这些人根本不讲理,您别跟他们说了,快走吧。顺伯已经去接沈公子了,不然咱们进院子里,等沈公子来就好。” 心里不免对沈亭有些埋怨,小姐虽然能干,可这样乱糟糟的局面,怎么是小姐一个女孩子可以应付得了的?沈公子明明拍了胸脯说,一切交给他处理就好,怎么都这会儿子了还不到? 希和心里同样有些担心——沈亭乃是爹爹的得意门生,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爹爹离开时,特意嘱咐过沈亭,让他平日里多多照顾家里。若不是被什么重要的事给绊着了,不至于都这个时候还无法赶到啊…… 只是眼下情形,却是万万不能后退的,不然这些人一鼓作气,说不好真会把外祖母给拉走,以外祖母眼下的情形,根本已是经不起丝毫冲撞。 当下不退反进,看了阿兰一眼,然后拿过青碧怀里的那个牌子上前一步大声道: “七姥爷你看这是什么?” 没想到都这时候了,杨希和竟还是要硬扛着,顾元仓已是勃然大怒,当下劈手往外一推: “你手里还会拿着圣旨不成——” 希和身体往后猛一踉跄,亏得阿兰上前接住,人倒是没摔着,手里的乌漆漆的牌子一下飞出去老远,正好落在一个顾氏族人脚下,“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那族人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探手拾起: “家和万事兴——这不是老祖宗亲手制的传家宝吗?” 说是传家宝,不过是柳木做成的几个牌子罢了。上面也不过刻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家和万事兴”。 只牌子虽是不值钱,却也是有些来历的。 据说顾家宗祠里供奉的第一代祖先名叫顾成。顾成很早就没了婆娘,家里穷的叮当响,好在膝下四个儿子都聪明的紧,或种地或做生意,都能各有所成。 靠了爷几个齐心协力,顾家的日子很快红火了起来。 不想日子好了,四个儿子却因为银钱花用多寡发生了龃龉,甚而镇日里打闹不断,最严重的一次小儿子头都被打了个窟窿,小命差点儿没了。顾成心灰意冷之下,就上山当了和尚。 几个儿子这才慌了,纷纷上山求顾成回家。 顾成却始终没有应允,只亲自刻了四个写有“家和万事兴”的柳木牌给这四兄弟。 四兄弟又痛又悔之下,终于醒悟,终生再未发生过争端,并把柳木牌子当做传家宝一代代传了下来,顾家也终成云坪镇第一兴盛家族。 眼下顾元仓竟然摔了这传家宝,顾家族人顿时有些傻眼。 第4章 报应来了 虽说传了这么多代,柳木牌在族人心目中的意义更多的是对先人的缅怀,至于说想要借此辖制谁,无疑已经不太可能了,不然,顾元仓等人也不敢蹬鼻子上脸,一步步对顾元山步步相逼。可再怎么说那都是祖上亲笔,如此当众摔成两截于情于理却也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顾元仓脸色越发难看,心里却是不住嘀咕,自己觉得根本就没碰着杨希和呀,怎么就会把柳木牌打飞出去了不说,还硬生生摔断了。 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倒是后面的郑氏挤了过来,瞧着希和的眼神几乎和淬了毒相仿: “死丫头,以为我们没看见吗?你七姥爷根本就不曾碰着你,分明是你对顾家心怀怨恨,故意把那牌儿给扔出去的吧?且这柳木牌儿恁般结实,定然是你事先已经糟蹋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断了?这可是我们顾家传了几百年的宝贝,即便不姓顾,好歹你身上也有我们老顾家的血,这么不敬先人,也不怕遭报应!不说其他的,便是教出你这么个不敬先人的不肖子孙,我那二嫂子就是大罪一条!” 却被希和厉声打断:“七姥姥慎言!方才可是所有人都瞧见了,分明是七姥爷违背祖训,欺压族人,更亲手摔了柳木牌。” 说着转头看向顾家族人: “在场但凡是顾家子孙,老祖宗当初赐下这个牌儿的原因,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亏你们打着祖宗的名号逼得我外祖母走投无路,真是到了地下,可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口口声声说祖宗如何,可真见了老祖宗的遗物不独不赶紧拜奉,还敢当众摔了!有这般不肖子孙,怪不得老祖宗要让牌儿断了,分明是不想看见你们罢了!” 一番话说得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族人顿时一滞—— 龚氏得罪了老祖宗自来是口口相传,事实到底如何,众人却并不十分清楚,会跟着来兴师问罪,多半是受了顾元仓夫妇鼓动利诱,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郑氏一样脸皮厚的—— 众目睽睽之下大家看的清楚,这柳木牌明明白白是毁于顾元仓之手。 旁边围观百姓也不由议论纷纷: “这杨家小姐虽是泼辣了点,可说话也算句句在理。” “都那么久的事了,如今还要拽住龚氏不放,也委实有些欺负人了。” “也是,要真是动了喜被就惹得顾家老祖宗气了这么久,现在顾七摔了传家宝,他们家老祖宗还不得立马从地底下跑来找他啊!” …… 顾元仓听得头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明白自己要是不赶紧把这事解决了,不但名誉扫地,说不好还会变成云坪镇一个笑话。气的一跺脚,冲着其他族人道: “和一个小丫头啰嗦些什么?承运可是咱们顾家宗子,只要能保他无虞,咱们再怎么周全都不过分。不过是让二嫂子跪祠堂请罪,又是什么大事?这么想尽法子推诿,分明是不想顾家宗族好。你们放心,这会儿只管过去,老祖宗要罚的话就罚顾七好了,只要咱们宗子能平平安安回来,想来老祖宗定能体谅我等一片苦……” “心”字还未说完,却忽然双腿一软,朝着顾元山大门就跪了下去。 希和眼睛闪了闪,嘴角旋即微微向上抿起。 “爹——”旁边摩拳擦掌的两个儿子顾承礼顾承义吓了一跳,忙探手去扶,不想也跟着“噗通通”跪倒。 旁边唾沫横飞骂骂咧咧的郑氏顿时慌了神: “当家的,承义承礼你们这是怎么了?” 只话刚出口,和旁边的儿子顾承仁也同时仆倒在地。 其他顾氏族人惊得呼啦啦往后退去,跪在地上的顾元仓一家人顿时更加显眼。 希和神情也有些惶惑,下一刻忙也翻身跪倒,悲声道: “果然是祖上有灵,看不得狼心狗肺之人如此欺压族人吗?” 一句话说的顾元仓益发气了个倒仰,一用力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乾指骂道: “我顾家祖上有灵,也不会保佑你个外姓女!杨希和,是你捣的鬼对不——” 下一刻却“嗵”的一声再次跪倒。 相比起第一次,顾元仓这次委实跪的太过用力,那般巨大的声响,连围观众人都替他疼得慌。 “哎呀,当家的——”郑氏急的眼都红了,忙忙的想去扶,等站起来才发现,方才还好像坠了个巨石般的双腿这会儿竟是又能动了,惊喜之下,忙想去搀顾元仓,哪知道刚走了两步,也同样趔趄着再次重重的跪倒在地,只疼的郑氏一下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哎呦娘哎,要杀人了!” 众人吓得一激灵,可别说其他邻人,便是方才跟在顾元仓身后的其他顾氏族人心里也同样觉得怵得慌。 实在是方才还想着是意外,可这会儿大家都站的离顾元仓一家人远远的,看的可是清清楚楚,分明并没有任一人对他家人动手——那些杨家健仆倒是有行凶的理由,可人家分明站了有一丈远,倒是杨希和和她那两个丫鬟站的最近,可三人一看就是弱不禁风的模样,而且大家瞧得清楚,对方委实静静站着一动都没动。 而且这针对性也太强了吧?方才乱糟糟的站在一起那么多人呢,可不就摔了柳木牌儿的顾元仓一家遭了秧。 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般怪事,难不成真是顾家祖上显灵降罪了? 这般想着众人往后退的更远了,一副唯恐退的慢了被顾元仓连累的模样——毕竟,顾元仓口口声声说,他们家祖宗灵着呢! 再没料到会出现这般局面,顾元仓气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咬牙又站了起来——再这么跪下去,说不好就要坐实自己得罪祖宗的罪名了。 哎哟,不错,还真站起来了。 顾元仓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竟是真的没事了。下一刻猛一转身,劈手就想去揪希和: “死丫头,你到底用了什么阴邪手段——” 可惜手还没有触到希和,就第三次跪倒在地。 “果然是顾家祖上怪罪了吗?”众人齐齐惊叫——方才大家看的清楚,顾元仓一开始往后走就没事,可一旦转过身来,想要往顾元山家里冲,身体就立马失去控制似的双膝软倒。 如果说第一次还是意外,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怎么就会那么巧? 如此这般竟是连顾元仓心里也开始有些发毛,既羞愤欲死又无可奈何,正茫然无措之际,又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却是自己店铺的管事,跑的气喘吁吁的来至顾元仓面前: “老爷,不好了,河西洲要账的人来了……” “什么?”顾元仓一个激灵,竟是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接连重重的磕了三个头,顾元仓膝盖委实疼的不得了。却也顾不得什么: “不是说让他们再缓几天吗,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虽是不住抱怨,却不敢耽搁,竟是跟着那管事走了。 郑氏和几个儿子也分明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心急火燎之下也跟着起身前往商铺—— 不得不说,把顾承善过继出去,是顾元仓此生最英明的决定。不过给出了一个病歪歪快要养不活的儿子,转眼家里就有房有铺吃喝不愁了。 前几年还好,有顾元山帮衬着,顾元仓的铺子也算是蒸蒸日上,可自从两家闹翻了之后,因顾元仓不善打理,生意就又开始走下坡路了。 每每都是看着别人卖的挺好的,他们家就赶紧跟着进了相同的货物,却不知为何总是赚的少赔得多。弄到最后,甚而连进货的本钱都没有了。 好容易去年听说河西洲的丝绸最是紧俏,还愿意赊给他家,想着这无本的买卖总该赚些吧? 谁成想路上却碰见了阴雨天,那么多车丝绸全都起了霉点。 无奈何只得着人说合,让对方瞧在小儿子顾承善的面上宽限半年,现在可不是到了期限——这也是顾元仓铁了心要对付顾元山的原因,毕竟赔了钱,总得有人帮着担下债务吧? 等顾元山走投无路了,服软之下,自然会奉上大笔银两…… 可惜想的虽好,却偏是碰上了杨希和这个硬茬子。 郑氏边走边回头恨恨的瞪了杨希和一眼,一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 全然没有发现,其他族人一个个张大的嘴巴—— 老天爷,真是祖宗显灵了吗?没看见顾元仓一家人一离开顾元山门前,竟是全都好好的了!而且没听见吗,连顾元仓的铺子都出事了,可见老祖宗这次真是气得不轻啊。 第5章 另攀高枝 顾元仓一家都走了,其他顾氏族人也觉得怪没意思的,呆站了片刻,都先后讪讪离去,看情形,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上门来闹了。 直到人都散去了,青碧才长出一口气,瞧着脸色同样有些苍白的希和,却是心疼的不行——老爷大少爷不在家,夫人身子骨又弱,老太太这些年来更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小姐一个女孩子,担着家里那边也就罢了,还得替外家扛着。 心底又好,又聪明又和气,这么好的小姐,世人评价时却是除了一个“丑”字再无其他,今儿这事传出去,又不定怎么埋汰小姐呢…… 这般想着,不免对从来赞不绝口的沈公子很是不满—— 当初老爷离家时,沈亭可是拍了胸脯保证过的,有他照应着,定不会叫夫人和小姐在家里受一点委屈。倒好,真是出了事,他却一点指望不上,根本连面都不露。亏得小姐能干,不然,指不定出什么大事呢。 沈家。 “嫂子你可莫要犯糊涂,以咱们亭哥儿的品貌、才情,来年考中个进士,也定然是妥妥的事,难得杨山长不计较亭儿之前和杨家大房缠夹不清,主动邀约,正可就坡下驴,去了明湖书院便是,怎么反倒端起了架子?亭哥儿年纪小,见识少,说不得会被人蛊惑,嫂子你可得拿定了主意。” 这般说着,口气里已是极为不满。实在是为了侄子的事,自己都跑了几趟了,嫂子这人明明瞧着是个精明的,怎么就是不吐口呢? 说话的女子名叫沈绯,可不正是沈亭的嫡亲姑母? 和沈绯相对而坐的四十许妇人正是沈亭的母亲刘氏。 刘氏瞥了小姑子一眼,欠了欠身。 “是吗,早些年亭哥儿还小时,我可是给姑奶奶送了好多信,姑奶奶哪会儿子可是怎么也不赞同让亭哥儿去明湖书院呢。” 说不赞同都是客气的,分明是沈绯自打父母亡故兄长逝去,便完全把娘家人抛诸脑后。殊不知因为公婆和丈夫先后病亡,家里的银两早已花的一干二净,甚而儿子想要入蒙都拿不出一文束脩。 而彼时明湖书院正好特意开了一个童蒙班,但凡是家境贫寒、又天资聪明的孩子尽可入学,不独择大儒精心教导,还不收束脩钱,自己想着小姑子的妯娌嫂子可不正是杨家女儿,便想托她帮着说合,熟料小姑子竟是根本避而不见—— 也不想想,若非亭儿的爹考中了举人,本家那边存了提携的意思,她沈绯焉能结了那么一门好亲事?可恨丈夫一死,小姑子便马上翻脸不认人。 自己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另辟他途,不是自己想了法子把儿子送到失意困顿、避居在家的杨家大房老爷杨泽芳门下,怎么会有今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举人? 刘氏语气淡然,沈绯脸上不显,心里却是有些惴惴然,嫂子这是,还记着仇呢。一时又是羞愧又是怨尤—— 那不都是从前的事了吗?而且当时情形能怪得了自己吗。 毕竟谁人不知,虽说娘家打着英国公同宗的旗号,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己这一支和住在京城国公府的嫡支关系早远的狠了,便是自己的姻缘,也多亏走了的爹娘会来事,想尽法子巴上了安州沈府祖宅的管家,才辗转托了回乡祭祖的国公奶奶裘氏帮自己找了门好亲事。 本来爹娘和兄长活着时还好,虽不能对自己有多大助力,好歹哥哥的举人身份也算拿得出手,可自打他们尽皆逝去,自己失了靠山不说,嫂子更是不时厚着脸皮上门来打秋风。 也不想想婆家人能娶自己已是低娶,娘家人不能帮衬自己也就罢了,还老是想沾些好处,如此一来,让自己在婆家如何自处? 而且自打爹娘和兄长撒手西去后,自己也听街坊邻里私下说话时议论,说不好是嫂子刘氏太过命硬,才令得娘家三天两头死人…… 若非如此,自己怎么会越发不乐的和嫂子扯上关系?毕竟,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啊。 只这些抱怨的话眼下却不好说出口,毕竟自己来时可是在杨氏面前打了包票的,定会说服嫂子让亭哥儿入明湖书院读书—— 听杨氏话里话外,亭哥儿的才学,说不好得个状元也是有的。 便是为了亭哥儿这个未来状元,自己即便受些气,也得好生哄着嫂子才是。当下益发陪着小心: “嫂子你是不知,我这些年都过得什么日子……每每想到你和亭哥儿在家受苦,我就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可谁叫你那妹夫是个没能为的呢?家里婆婆掌着家,大事小情都是她一人说了算,至于我那些妯娌,又都是人精似的,平常里有个风吹草动,就乌眼鸡似的专盯着别人家屋里的事,这么多年了,竟是生生没帮上嫂子多少……” 说道伤心处,已是有些哽咽。 一番话名为诉苦实则赔罪,刘氏听了心里畅快多了。本来小姑子这样的人,刘氏心里是一百个瞧不上的,只沈绯所求眼下却是正合了自己的心事,自是不好让她太过丢脸。 当下掏出帕子亲手帮沈绯拭泪: “这世上亭哥儿除了你这个姑姑还有多少亲人?你的苦楚,我如何不知?罢了,好在亭哥儿是个有出息的,若然将来真能得个一官半职,也不枉你对他这般用心。” 沈绯心里一喜,嫂子可是个滴水不漏的人,能说出这番话来,明显已是动了心的: “还是嫂子会教人,瞧我们亭哥儿,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要我说何止一官半职啊,咱们亭哥儿说不好能封侯拜相呢,到时候可不得给嫂子挣来个凤冠霞帔?到时候连本家那边也得高看一眼。就只是我听你妹夫说啊,这官场上也不太平,没有个靠山想要出头也难。虽然咱们头上顶着个‘沈’字,可本家那边是以武入爵,真是想插手文官事务怕也不容易。倒是杨家那里,大正朝官场上可不到处都是他家门生故吏?真是得了杨山长的青眼,又有本家提携着,到时候咱们亭哥儿想不出人头地都难。而且呀,” 说着压低了声音: “我那嫂子杨氏可是给我透了实信,咱们国公府要袭爵的那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已是说定了杨山长家的嫡小姐,这几日就要放定的。国公夫人裘氏又自来对杨家大房最是不喜,亭哥儿再日日里出入他家,怕是有些不妥——嫂子怕是不知道,外面已有传言,说咱们亭哥儿有意向杨家大房求娶他家那个丑女呢!叫我说,杨家这么巴着咱们亭哥儿,是不是真存了把嫁不出去的丑闺女赖上亭哥儿的心思啊……” 一番话说得刘氏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这些日子以来,可不是正为此事发愁? 实在是自己瞧着,儿子对沈家的事,确切的说是那个丑丫头杨希和的事也太上心了吧? 要说杨家大房对自家也算有大恩,可再大的恩情,也抵不了儿子的前程。若然杨泽芳还是从前的明湖书院山长也就罢了,即便杨希和丑些,也是他家唯一嫡女,娶也便娶了,好歹将来可以成为儿子的偌大助力,怕她面貌太过寝陋丢人的话,大不了让她少出门,多呆在家里也就是了。 可眼下什么情形?杨家大房分明已是再没有了翻身的可能,别说帮儿子了,不连累儿子也就不错了。自己受苦受累养大的儿子,可不是用来填还这样的人家的。结亲什么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可偏偏儿子又是个死心眼的!自己一旁冷眼瞧着,竟是对那丑丫头死心塌地的紧。 就如同今日,若非自己装病,怕是就要跑到云坪镇替杨希和的外家强出头!真是放他去了,不定会怎么和杨希和纠缠不休呢。 这般想着,很快拿定了主意: “你是亭哥儿的亲姑姑,自然事事为他着想。罢了,这件事便听你的吧,就只一点,你瞧能不能让你嫂子帮着说些好话,让亭哥儿拜入明湖书院现在的山长杨泽平门下,由他亲自教导?” 以为自己不知道吗,自打明湖书院从杨泽芳手里移交给杨泽平,声望已是大不如前。这几年考中进士的举子也越来越少。 好在杨泽平也算是有名望的,更顶着祖上的威名,明湖书院才依旧盛名不堕。想的不差的话,儿子的才学怕是比书院的学子都强,他们才会这般眼热。 只自己的便宜也不是好沾的。既是他们有求于人,怎么也要付出些代价,比方说杨泽平亲传弟子的名头,在官场上怕也是颇为好使的。 除此之外,刘氏还有些私心,实在是也影影绰绰听人说过,杨家大房会败落,是因为得罪了了不得的贵人的缘故,儿子将来为官,真是处处以杨泽芳弟子自居,怕是少不了被拿捏…… “哎呀,嫂子真是同我想到一处了。”见自己使命完成,沈绯也是大喜,忙不迭的满口应道,“又是什么难事吗。听我那妯娌说,杨山长可是她嫡亲的兄弟,让他亲自教导亭哥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两人正说的开心,一个丫鬟匆匆推门而入,伏在刘氏耳边低声道: “太太,少爷抓药回来了。” 第6章 心悦女兮 沈绯闻声往窗外瞧去,正好瞄见抓着药包匆匆而入的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瞧着也就十**岁的样子,着一袭简简单单的青布衣袍,身上并无多余的坠饰,却越发显得人身材修长、儒雅可喜。 沈绯不由暗暗点头,自己这侄子果然生的一表人才,又会读书,比起自己家那几个小辈可强的太多了。忙笑吟吟起身: “哟,咱们亭哥儿回来了?瞧瞧跑的这一头汗呢——嫂子好福气,有亭哥儿这么孝顺的好孩子。” 沈亭也瞧见了房间里的人,不由一怔: “姑母怎么来了?”语气里却不曾有一点喜悦。 沈绯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上前忙忙的接过沈亭手里的药: “这药给我,亭哥儿坐着陪陪你娘就好……” 刘氏已然躺回床上,当下拍拍床前的椅子,脸上神情全是怜爱: “跑这么快做什么?瞧这一脸的汗,过来让娘帮你擦擦。” “娘这会儿觉得怎么样了?”沈亭眉宇间明显有些焦灼。一半在病卧在床的刘氏身上,另一半却是悬着希和—— 听说那顾氏家族可是大着呢,族中不乏一些无赖,可不要冲撞了希和才好。好在自己也嘱咐她了,只管闭门不出,切不可和对方正面对上,那顾家族人再如何,总不能做出破门而入的强盗行径吧? 本来接到信后,自己今儿一早就要赶过去的,谁想娘亲突然病倒,竟生生分/身乏术……只身子刚一挨着椅子,神情便有些古怪。抬眼看向刘氏的眼神已是多了些审视: “娘亲的病,可是见好了?” 刘氏一怔,瞧着更加虚弱: “亭儿说什么呢?娘还没吃药呢,怎么就会见好呢。” 眼神却明显闪过一丝慌张。儿子是个精明的,不会看出什么了吧?可前思后想之下,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才是。 沈绯正好进来,闻言叹息道: “也是亭哥儿的孝心,巴望着嫂子早早好起来——你说好好的,怎么就会病成这样呢,早知道嫂子连床都下不来了,我就早点过来了。” 方才已听嫂子说起,之所以装病,就是为了拦着沈亭不让他去寻杨希和,自己自然要配合。 殊不知沈亭眉头却是蹙的更紧:“娘真的,病到躺在床上下不来了?” “亭儿这是什么话!”刘氏心虚之余又有些恼火,当下难过道,“难不成你以为娘是在装病不成?” 这么多年了,母子两人都是相依为命,往常只要刘氏露出这般伤心表情,无论什么事,沈亭都会应下。 本想着这次应该也能糊弄过去,孰料沈亭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儒雅的容颜明显有些着恼: “那娘告诉我,这把椅子为什么温热的?” 椅子上余温犹在,分明刚有人做过,对面的椅子是姑母沈绯的,这一把方才是谁在坐不言自明。想通前因后果早已是又气又急: “娘亲明明知道希和那里有急事,怎么还要这般!” 说着站起身形就要往门外走——要是因为自己爽约,令希和受到伤害,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刘氏没想到好好的计划竟会因为这么一个小节而败露,又是无奈又是羞怒,更多的却是对希和的不满——儿子自来孝顺,何曾违逆过自己?今儿却为了那么一个丑女当着小姑子的面给自己没脸。这还没怎么样呢,儿子就和自己离了心,要是真娶进门,自己还不得处处受她辖制! 瞧见沈亭已跨出了屋门,刘氏拍着床就高一声低一声的哭了起来: “罢了,养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呢,分明是来讨债的啊。原说儿子大了,我这下半生也算有依靠了,相公,你好狠的心,怎么舍得撇下我一个人在世间受尽煎熬?这么多年来,都不来接我一起走……相公你慢些,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嫂子你这是做什么?你可不能糟践自己。”沈绯的声音随之传来,“咱们亭哥儿平日里是什么人,你这当娘的还不清楚吗,最是个热心肠,可外人再怎样,如何比得上你这个含辛茹苦养活了他十八年的娘亲?要是你真有个什么,让他如何自处?” 沈亭已经走出了门,闻言却是越走越慢,终是长叹一声转回房间,撩起袍子冲着依旧要死要活的刘氏跪下: “方才是儿子糊涂,娘亲切莫生气。” “你走吧。”刘氏却是不依不饶,“和你老师家比起来,我这个娘亲算什么?我死了岂不是正衬了你的心意,以后再想做什么,也就没有人拦你了……” “娘亲何苦说这样的话戳我心窝子?”沈亭手脚都有些颤抖,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用的力气太大了,额头上竟然渗出血丝来,“儿子知错了,要打要罚全由娘亲,娘亲切莫把气憋在心里……” 把个刘氏给唬的再顾不得装模作样,忙忙的就下了床,一把揽住沈亭: “这额头上怎么出血了?你用那么大力气做什么?快起来,让娘瞧瞧。” 哪知沈亭却是依旧跪在地上,怎么也拉不起来: “娘亲,我没事,您让我去师妹家瞧瞧好不好?我怕——” “你——”刘氏怔了一下,下一刻勃然大怒,“合着你这么跪娘还是为了那个丑丫头?好好好……你想跪就去外面跪着,没得污了我的眼……” 已是气的浑身哆嗦。 沈亭顿时有些担心。下一刻却是咬咬牙,果然膝行着倒退到门外,直挺挺的跪在了那里。 刘氏气的胸口都疼了,呜咽一声掩面躺倒在床上。 沈绯蹙了下眉头——沈亭的模样,明显和杨家大房亲近的紧,而且说不好还真是看上了杨家那个丑女,不然,怎么就敢忤逆寡母?须知自己冷眼旁观,侄子可是最听他这个娘的话,不然,自己如何会小心翼翼的讨好嫂子? 虽说看到刘氏吃瘪,沈绯心里还有种古怪的快意,可眼下也不是看笑话的时候,真想说动沈亭也只有着落在嫂子身上。当下只得收敛了心思细声细语的去劝沈亭,熟料沈亭竟是个一根筋,直到沈绯说的口干舌燥,都没有一丝儿起身的意思。 足足跪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房间里的刘氏最先挺不住了,又算计着这个时候,顾家便是有什么事也该结束了,儿子就是赶过去也于事无补。且再这么下去,说不好真会伤了母子感情。当下哭道: “你要去便去吧,何苦这么糟践自己……” 外面的沈亭眼睛也是一热,终究又重重的磕了个头: “都是孩儿不孝。娘亲莫要气坏了身子,儿子也是当初答应了老师,不过去瞧一下,心里终究难安,娘放心,儿子很快会回来。” 说着咬牙起身,却因为跪了太久,身体猛一踉跄。 却依旧一瘸一拐的疾步往门外而去。 门房忙拉了辆车过来,搀着沈亭坐上。 “快,去云坪镇。”沈亭忙忙道,眼前却不自觉闪过希和那双仿佛蕴藉着满天星光的美丽眼眸—— 七岁那年娘牵着自己的手四处求告,却终究因为拿不起束脩,没有一间私塾愿意接纳。好容易打探出来老师杨泽芳一家去山上庙里上香,娘亲就巴巴的也带了自己过去。 甚而看到小师妹落单,娘亲远远躲开的同时却嘱咐自己过去哄小师妹玩。彼时家里早已穷的连饭都几乎吃不上了,娘亲又唯恐别人戳脊梁骨,不敢明着替人帮佣,只偷偷的接些私活,如此得来的钱财,那里够两人花用? 早上出来时,自己虽喝了碗稀粥,可早在爬山的路上消耗殆尽,又是中午饭时,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 听了娘亲的话跌跌撞撞跑出去时,脑子里根本除了吃再没有其他,恰巧希和的手里拿着块桂花糕,那香甜的滋味如此诱人,以致自己跑过去时做的第一个动作竟是就着希和的手,咬了一口她手里的桂花糕。 等意识到做了什么,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一直到一方手帕蒙在自己脸上,对上一双那样一双水晶般的美丽眼眸,才知道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一脸的泪。 明明才五岁啊,希和却偏是和小大人般,不但丝毫没嫌弃自己穿的破,反而扯了自己的手送到一块大青石上做了,又跑了好几趟绞湿帕子帮自己擦脸,甚而艰难的抱来好大一盘儿桂花糕…… 自从考中举人,再不愁吃不上桂花糕了,甚而还有其他精美的点心,有的是有心人上赶着送来,却再没有那一块儿的滋味可以比得上小师妹喂自己吃的那块—— 于别人而言,这时候围上来,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罢了,就比如姑母沈绯,可设若自己一事无成,自会风流云散,唯有小师妹,是真正心疼自己这个人,无论自己得意还是落魄,都不改初衷…… 从小到大,饱尝世间冷暖,见识了那么多人心险恶,也就唯有希和一人,对自己好只是因为自己是沈亭这个人,而不是其他身外之物,也只有陪在希和身边,自己才能感觉到这诡谲世间的平安喜乐…… 这么多年来,很多原先渴望拥有的不得不放弃,唯有希和,却始终是自己内心深处最温暖的一块儿珍宝…… “再快些。”沈亭从车里探出头,手更是不自觉的握紧——若顾氏真敢伤了希和,自己定要他们万劫不复。 第7章 无耻之徒 “小姐,看那顾元仓的样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虽是人都散尽了,顾祥却依旧心有余悸。 方才的情形真是太过惊险,亏得小姐没有乱了方寸,再加上后面发生在顾元仓一家人身上的古怪事件,不然,不定会出什么大事呢。 只这么多年了,如何不知道那一家子的为人?从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何曾被人这般作弄过? 眼下虽是暂时老实了,怕是以后会更想尽法子对付自家。 希和小姐也不可能日日呆在这里啊,等她们都走了,那顾元仓一家再闹起来,可要如何是好? “顾伯放心,”希和摆了摆手,刚要说什么,杨家管事杨宏急匆匆走了进来,扫了一眼房中诸人,这才低声道,“小姐,事情已经办妥了。还有就是,听说那小郑氏,已经放出话来,说要去县衙投状书,状告亲家老爷谋害她那夫婿顾承运……” “什么?”顾祥惊得脸都白了。 不怪顾祥如此,实在是小郑氏此举无疑表明族长顾元峰一家竟是根本没把自家当做同族,不然如何会闹到对簿公堂的境地?更甚者还给老爷按上杀人的罪名!须知顾承运不过离开云坪时搭乘了自家商船,却在第一个岸口便独自离开,老爷如何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除此之外,还有更要命的一点—— 如今官居监察御史的周治中大人,正好巡行到云坪。 而这位周治中大人可不正是当初判了顾家强抢人子的那位县令周治中? 还记得那件所谓的强抢人子案结案时,周治中曾指着老爷的鼻子大骂为富不仁欺压同族枉披了一张人皮…… 眼下小郑氏如此污蔑老爷,所谓先入为主,那周治中说不好真会胡乱治了老爷的罪。 希和蹙了下眉头,却又旋即舒展,眉眼间闪过一抹冷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既要闹,咱们奉陪就是。” 这是,要继续对着干?顾祥神情愈发惶急,真是和族长家撕破脸,怕是自家在这云坪更无立足之地了——希和小姐毕竟姓杨,大不了离开再不踏足云坪罢了,老爷一家却依旧要在这里生活啊,到时候可要怎么自处!有心劝解,一肚子话在嗓子边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不对着干又如何,自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若是低头求饶能避免这场冲突也就罢了,偏是以顾元仓等人的欺软怕硬的性子,怕是会更加猖狂。就比方说当初送了顾承善来,占了天大的便宜后又倒打一耙…… 那边杨宏得了指示已经矮身退了出去,外间待客厅内,正有一个四十许圆胖脸的男子正静静候着,瞧见杨宏后,忙迎了过去: “杨管事,主子怎么说?” 语气里竟有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恭敬和小心,甚至,还有极力压抑的好奇。 要是顾元仓站在这里怕是定然要大吃一惊——这矮胖男子可不是自己最大的债主,河西洲云之锦商号的大掌柜商诚? 却不知商诚心里这会儿也是诚惶诚恐百爪挠心—— 横行商海十余年,商诚眼光奇准,但凡他看准的生意,就鲜有赔钱的。 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竟是在去年发给顾元仓的一批货物上栽了个跟头。明明从顾元仓之前所为来看,商业上颇是有些妙招,更兼他还有一个考中进士又娶了国公府女儿的好儿子顾承善—— 想要做生意,就要想法子和官场中人打好关系,这是商诚多年的经验,拼着眼下一时没什么大利润,之后总会捞回来的。 更不要说顾承善得了功名后,恰好被朝廷分派到庆丰为官。别看庆丰不过一个州罢了,却恰好是大正水陆交通枢纽所在。商号里的货物想要运往各地,必须得经由那里。 本来云之锦和上一任知州早打好了关系,商号送出什么货物,从来没有受过留难。可自从顾承善做了知州,竟是已然先后扣了商号三批货物。 若非为了巴结顾承善,以商诚的精明,如何肯平白无故把上好的丝绸赊给顾元仓? 本想着那些赊给顾元仓的丝绸,权当送给顾承善的买路钱了,只要打通了庆丰商道,想要把钱再赚回来还不是指日可待? 谁想到顾承善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一方面纵容着父兄屡屡赊走商号的货物,一方面依旧对自己派去的人避而不见,至于商号货物,竟是照扣不误。 商诚气急,越想越晦气之下,更觉对不住恩主—— 外人只瞧着云之锦生意兴隆,对自己这个当家人羡慕的不得了,却不清楚这云之锦根本不是自己的。自己身后另有恩主! 当初自己落魄潦倒,可不是靠了恩主才有今日的荣光?此等大恩,便是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 可又怕给恩主惹麻烦,并不敢就和顾承善撕破脸,毕竟,民不与官斗,升斗小民对上官场人物,从来都只有被压得死死的。赔了钱也就罢了,要是再给恩主惹上大麻烦,真是万死难赎其罪了。 思来想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那些赊出去的丝绸亏了也就亏了,实在不行,就拿自己积攒的银两补上这个窟窿。 孰料前几天竟是接到恩主书信,命他带人前往顾元仓家讨要银两。 虽然早知道恩主能力非凡,却委实没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恩主竟能这么清楚的把握自己的动向。 商诚不敢怠慢,连忙带人赶到云坪镇—— 所谓商场如战场,每做出一个决定,商诚从来都是仔细斟酌,务使不出一点纰漏。因此,即便是存了交好顾元仓进而巴结顾承善的心思,商诚依旧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必要的字据一应齐全,确保真是万一翻脸的话,自己也有绝对的把握制住顾元仓一家。 今儿个虽是奉命前往顾元仓的铺子好一番恫吓,却也是留了相当的余地的。毕竟,商诚心里还有些忐忑,唯恐彻底得罪了顾元仓一家,令得商号生意更举步维艰。 好在恩主信里已交代过,有什么疑惑让他自可去云坪顾元山老先生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恩主让自己来顾家,可多年浸淫商场的精明也让商诚明白,这顾家必然和恩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而说不好,恩主眼下就在顾家。 早知道恩主生意遍天下,每日里事务繁忙,甚而很多事务都是交由杨宏决断,数年未见之下,商诚心里也很是没底—— 如果说甫入行时恩主手段之高妙诡谲让人叹服,近两三年来无疑又更多了些锋锐之气。 甚而行事手段大相迥异,若非照旧会有奇效,商诚真要怀疑是前后不同的两人了。 可伸长脖子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出来杨宏,却发现杨宏之后再没有第二人出现,不由大为失望。 “主子说了,今儿有些晚了,改日再专诚跟商掌柜叙话。眼下商掌柜先去顾元仓那里,把他欠商号银两的事彻底了解了吧。切记,不须留丝毫颜面。” “是。”商诚压下内心的激动,应了声便向门外而去——早在打探清楚顾元仓之前打上顾元山家门时商诚就明白,和顾元仓撕破脸已是再所难免。 恩主既然发话了,那顾承善又算得了什么,怎么也要也要顾元仓一家悔不当初才是。 同一时间,顾元仓商铺。 好容易送走了那些讨债的瘟神,旁边的几个儿子连同郑氏也都有一种逃出升天的感觉—— 凭着对方手里的欠条,别说这几间铺子,就是家里才起的宅邸赔给他们都不够。 亏得那些人嚷嚷的虽狠,到底没动真格的,不然,一家人怕是真要被赶出去喝西北风了。 倒是顾元仓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 “瞧你们这点儿胆量!有咱们承善在,怕他作甚?” 以为自己不知道吗,云之锦之所以会赊给自家那么多上好绸缎,分明是想要巴结儿子。只要儿子一日在任上,他云之锦就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 郑氏却是有些忧心:“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不然,给承善写封信,让他把云之锦的货物给放了?” “放什么放?”顾元仓却是不以为然,当初一而再再而三的赊欠云之锦的货物,自己也唯恐对方会拒绝,为此特意给儿子去信让他帮着拿主意,儿子回信只有三个字“尽管赊”。那时候自己就知道,对方定然有求于儿子。 至于说拿了对方东西是不是一定要替他们办事,就不在顾元仓考虑的范围之内了。毕竟,能坑就坑能拐就拐本身就是顾元仓做人的原则。 更不要说还有儿子在后面扛着。就不信他们真敢跟自己撕破脸。真到那般境地,可不得让儿子治死他们。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怎么想法子从老二那里抠出钱财来。毕竟,即便欠的账可以赖着不还,家里花用也越来越捉襟见肘。顾元仓可不是受得了委屈的人。 “你去见倩儿了没有?” 郑倩,可不正是郑氏的侄女,也是族长顾元峰的儿媳妇。 “我已经按你说的把消息放了出去,至于倩儿那里,你放心,”郑氏点头,刚要说什么,门却被从外面推开,几人瞧去,可不正是神情羞恼的郑倩? 只郑倩的神情明显有些难看,瞧见郑氏,更是有些气急败坏: “姑姑,是你跟人说我要状告那一家的?” 帮着劝说公婆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姑父一家的意思竟是非要把自己拉进这个漩涡里——自己再怎么说也是顾家宗妇,告状的话一传出去,先就把公公给气了个半死。 “哎呀,你这是气什么呢。”没想到侄女儿这么快就跑来兴师问罪,郑氏也有些尴尬,“我这不也就是说说嘛……” 倒是顾元仓依旧沉得住气,瞥了一眼郑倩: “若是顾元山不愿拿钱,侄女儿怕是还真得去告——不过倩儿你放心,说不好等不到咱们告,顾元山就会把财产拱手相让。” 自己可不就是从儿子口中知道了那监察御史周治中已经巡行到云坪,才敢如此作为? 别说儿子已是官身,便是一个周治中,也得把顾元山给吓死。 却不妨郑倩听了勃然大怒: “姑姑,姑丈,你们想要顾元山的钱财,是你们的事,若然再想着把我牵连进去,休怪我翻脸……” “你这是什么话?”顾元仓顿时很是不悦,“别忘了当初我们是如何帮你的。再说了,上一次他家奉上的钱财,你拿去的还算少吗!” 当初顾庆云的两个侍妾之所以先后小产,可不正是自己三人合谋?又把罪名加诸龚氏身上,出了一口恶气不说,还转手落了一大笔银两。 明显听出了顾元仓话里的威胁之意,郑倩的脸一下煞白——欺压同族,贪占别家钱财也就罢了,害死两个侍妾肚里的孩儿这样的事却是万不敢让盼孩子都快盼疯了的公婆知道的—— 没瞧见龚氏只是沾上点儿边,就被整的生不如死,要真说其实一切都是自己所为…… 想到可能会有的后果,郑倩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看郑倩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顾元仓满意的一笑,给郑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哄哄,不妨外面又一阵脚步声,连带的一个凶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顾元仓,在不在?” 第8章 扫地出门 “谁呀?”云坪镇多是顾姓人家,其中又数顾元仓一家最是没人敢招惹。今儿倒好,先是被个女孩子给当众羞辱,然后又被债主堵上门来,这会儿听见有人在外面高声大气的吆喝,长子顾承礼的火一下就冒了出来,一把拉开门,“嚎丧呢——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后面的声音明显有些尖利。 顾元仓心里“咯噔”一下,忙探身望外瞧,可不正是那帮讨债的,不知为何,竟是又去而复返。 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忙要吩咐大儿子关门,却哪里还来得及?对方侧身就挤了进来,屋里黑压压的顿时站满了人—— 除了方才领头要账的云之锦的管事周鸣之外,竟又多了好几个彪形大汉,一看就是来者不善的样子。 “不就是几两银子吗,周管事何必如此小题大做,莫非是担心顾某人还不起?”事到临头,顾元仓反倒镇定下来,这里可是云坪自己的地盘,更不要说还有儿子顾承善在背后撑着。虽然想不通周鸣怎么会去而复返,倒也不是太担心。 “几两银子?”周鸣冷笑一声,“顾掌柜果然是个爽快人,既如此,就让人把银子拿来吧——我瞧瞧,共计四千二百八十二两,我们掌柜的有好生之德,吩咐我们那二两零头就不要了,顾掌柜只要还上四千二百八十两就行了。” 一句话简直把顾元仓给气乐了——免了二两就好生之德,这周鸣纯粹是来搞笑的吧? 别说自己手里这会儿没钱,即便有了钱,能给他们个千儿八百两把人打发走就算仁慈了,现在听对方语气,竟是想足额要回,简直做梦还差不多。 当下脸一沉,拖长了声调道: “周管事说话可是小心点儿,竟敢对我这么无礼,你们掌柜的知道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丢了自己的差事事小,可别把你们掌柜的路也给走绝了……” 话里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之意—— 之前可不是自己稍一提到儿子并商诚,周鸣的态度就立即缓和下来,虽然不明白周鸣为何去而复返,还摆这么大阵仗,顾元仓仍自信对方必然不敢把事情闹大。 哪知道一语甫落,外面就响起一声冷笑: “顾掌柜的放心,我的路如何走还用不着顾掌柜担心,周鸣的话就是我的意思。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今儿个顾掌柜不把银两还上来,休怪我等不客气。” 外面还有人?而且这声音怎么有些熟啊。 堵在门口的人已经自觉让出一条路来,顾元仓探头往外一看,一下愣住了,可不正是云之锦的掌柜商诚? 和之前每次见到时总是笑的弥勒佛般的商诚不同,眼下的商诚铁青着一张脸,阴的能拧出水来。 顾元仓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矜持再也挂不住了,当下冷哼一声: “商掌柜这是什么意思?下面的人不懂事,商掌柜瞧着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啊——这年头,生意可是不好做,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商掌柜的可莫要一时糊涂,不是我顾元仓夸嘴,这世上有些事怕是你商大掌柜出面也是扛不住的。” 一番话说得商诚简直要气乐了。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无耻到这般境界的。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顾氏父子倒好,收起别人礼来,从来都是理直气壮,可过后又是一例的绝不认账。 从顾承善上任,收受自己的好处还少了?便是这顾元仓如何贪得无厌,自己也从来都是忍了,倒好,反倒令对方气焰越来越嚣张了。 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今儿又得了恩主指示,商诚那里还愿意继续惯着他? 当下也懒得和他再说,晃了晃手里的借据: “顾元仓,你只说这欠条是不是你打的?” “是又如何?”商诚倒是光棍的紧,“我眼下没钱。” 心里更是不住发狠,真是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敢这么挤兑自己,这钱自己还就一文钱不还了。不独如此,还得给儿子去封信,让他好好的收拾云之锦。等到走投无路时,不怕商诚不捧着白花花的银子跪着来求! “没钱也没关系,”看顾元仓这副无赖样子,商诚也懒得跟他废话了,“你这借据上写得清楚,若然无钱抵偿,就把房屋、铺子都抵押给我。就你那空荡荡的房子和这几个生意不好的铺子,也不值多少银子,我先勉为其难的收下,一月之内,你把剩下的银两凑齐,不然,咱们就公堂见。” “你胡说什么?”家里的宅邸可是刚起的新房子,还有这三间铺子,更是全家的财用来源,这人竟然要全收了去,郑氏一下忍不住了,指着商诚的鼻子先就骂了起来,“夭寿啊,天杀的短命鬼,想来抢我家的房子,老娘和你拼了……” 说着矮身朝着商诚就撞了过去。 连带的顾家几个儿子也都掂起了家伙,一副商诚不收回之前说的话就动手揍人的模样。 却不妨身上一紧,唬的郑氏忙回头瞧去,可不正是商诚带来的彪形大汉?郑氏这样的妇人,身上能有几两肉?一下被两人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了起来。 郑氏顿时双脚凌空,直吓得魂儿都飞了: “你们想干什么?快放我下来,我儿子可是庆丰的知州,你们这样对我,我一定会让儿子抄你们的家、扒你们的皮……” 只是无论她怎样哀嚎,两个大汉都像没听见似的,瞧着商诚,等待商诚的示下。 至于顾元仓和几个儿子,明显没想到一向任他们予取予求的商诚会突然这般硬气,竟是都傻在了那里。 “欠债的还有理了?”商诚冷笑一声,“想跟商某人耍无赖,你们还都差些火候。既然他们非赖在我的铺子里不走,那就全丢出去算了。” 郑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汉揪着衣领,拉开院门丢了出去,直到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顾元仓无赖的性子,欠债不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有时要债的上门,甚而顾元仓不出面,只要郑氏撒泼耍赖要死要活的闹上一闹,对方但凡有点儿肚量,秉持着好男不和女斗的宗旨,大抵最后都得灰溜溜的离开。 这么多年了,这一招从来都是无往而不利。再没想到今儿个愣是一点作用没起,生生被人丢了出来。 顾元仓也没料到商诚还有这么阴狠的一面,顿时又急又气: “商诚,你还想不想做生意了?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我儿子把你的铺子给封了?” “是吗?”商诚无所谓的一笑,“那你去找你儿子得了,我等着呢。” 说着一挥手,几个彪形大汉上前一手拎着一个,把顾氏父子隔着院门就扔了出去。 外面顿时一阵“哎哟”的痛呼声。 郑倩一旁瞧着,吓得哭都不敢了,看壮汉又向自己走来,哆嗦着连连摆手: “我,我是他们邻居,不是,不是他们一家的……” 那些壮汉倒也没有难为她,饶是如此,好不容易冲出院子时,郑倩一下子软瘫在了地上。 至于顾元仓一家,这会儿情形更是凄惨—— 之前在顾元山门前莫名其妙跪倒时磕的狠了,这会儿又被丢出来,一家人顿时杀猪一般鬼哭狼嚎起来。欺软怕硬的性子却是注定了他们再不敢往里闯。 这会儿瞧见郑倩出来,郑氏先就扑过去: “倩儿,快去叫你公爹来,集合咱们宗族的年轻人把这些人给打出去!” “回去再准备一张状子,递到县衙。”顾元仓也嘱咐道—— 商诚瞧着也是急红了眼,不然赶紧从顾元山那里抠些银子来,真是逼急了就先打发他们点儿,等自己安稳住了,再让儿子好好的收拾云之锦,敢跟自己耍横,不折腾的他倾家荡产自己就不姓顾。 郑倩却早已吓破了胆,更没想到姑姑姑丈不独丝毫不关心她方才是否受到了惊吓,还一门心思的拿原先的话威胁她,脸色早已是一片铁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是理都没理顾元仓和郑氏,踉跄着往自己家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个小贱蹄子!”顾元仓气的直骂,又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郑氏,一股邪火全发在了郑倩身上,“还是你侄女儿呢,眼里哪有你这个姑姑一点儿?也不用再跟她说那些有的没的,只告诉她一句话,不听话的话,我们得不了好,她也别想好过。” 说着勉强在儿子的扶持下站了起来,一行人好不容易挪回家,却惊恐的发现,家里的门锁竟是被人给换了。 甚而顾元仓刚在外面叫骂了两句,门一下从里面打开,然后一个彪形大汉走出来,先伸出欠条让他看了眼,然后揪着顾元仓就再次远远的扔了出去…… 顾元仓一家人栖栖遑遑鸡飞狗跳的时候,顾元山家里却是平静了不少。 顾老太太醒了过来,还好歹用了几勺子粥,眼看着性命是无忧了。顾秀文拉着老娘的手喜极而泣,希和心疼娘亲体弱,忙忙的让人又抬了个软榻来,好让娘亲和外祖母说话时,能靠的舒服些。 等安顿好一切,太阳已是将要西斜。 青碧好容易挤上前,手里端着一小碗儿热乎乎的鸡丝粥: “小姐好歹先用些,又要打理商号的事又要管着家里的事,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我没事。”希和草草用了粥,又站起身来,“都这会儿了,想必商掌柜的也要回来了。我去见见他。” 商诚是哥哥手里的老人了,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前两年根基不稳,事事都要打着哥哥的旗号,眼下怎么着也要见他一面才是。 这般想着,内心竟无端端生出些委屈来——把这么大的生意交给自己,哥哥还真是放心。伴随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思念—— 这才多大点事儿,自己就受不了了。想想彼时在家里,哥哥既要读书,又要照看着这么大一摊子生意,还要手把手教导自己,不定多累呢。哥哥倒好,和自己说起时从来都是轻松的紧,还镇日里想着逗自己开心。 明明自己这么不讨人喜欢,哥哥却宝贝的什么似的,从来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一声“丑”,还费尽千辛万苦,找了离姐姐来帮自己…… 离家这么久了,也不知哥哥眼下怎么样了?可有睡的地方,能不能按时吃东西…… 第9章 旁敲侧击 沈亭进来时,迎面正好碰见一脚高一脚低走出来的商诚。 不怪商诚这样大的反应。实在是再料不到自己效忠的恩主竟是早换了人。明明恩主平日里那般杀伐决断英明睿智,怎么就这么放心的把偌大的生意交给了那么年幼的妹妹呢。 要说希和小姐自己之前也是见过的,可不正是恩主每次都带在身边的那个丑孩子? 彼时自己还曾奇怪恩主从哪里找来一位长得这么吓人的小厮,这会儿才明白,竟是恩主的妹子。 期间也曾听恩主提起过这个妹子,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宠爱,还以为是怎样娇滴滴的小姑娘呢,却不料竟然是她!可再怎么宠妹子也得有个限度啊,这是多大的生意啊,怎么就能随随便便交给一个小丫头掌管。真当这是过家家呢。 怪不得自己总觉着恩主今儿的行事方针有些诡异,毕竟恩主那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注定了他做事从来都是不急不缓的。像和顾元仓家毫无顾忌的撕破脸这样的事,也就只有小姐这样被宠坏的小丫头才做得出来吧? 虽然心里有些不满,可再怎么说也是恩主的妹子,商诚更焦心的是能不能想法子帮小姐弥补些—— 小姐既是打定了主意要和顾元仓翻脸,自己怎么也不能拆台才是,眼下只看能不能另外找其他门路,把庆丰这地界的窟窿给补上。 心思烦乱之下,竟是丝毫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沈亭。 两人差点儿迎面撞上,沈亭忙侧身让过魂不守舍的商诚,不觉蹙了下眉头—— 果然是商贾人家,下人竟是毫不知礼。又想到因顾家带给希和的诸多烦扰,心疼之余未免对顾家有些看不上眼。 更忆及方才那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明显惊吓所致,一颗心瞬时提了起来,也不知道希和这会儿如何了?越想越怕,到得最后,甚而撩起衣袍下摆,往主屋疾奔而去。 本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车夫顿时吓了一跳—— 自家少爷为人最是讲规矩,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不顾形象的样子。 希和用完粥漱了口,一抬头,透过窗户正瞧见跑的飞快的沈亭,怔了一下,不觉莞尔,起身来打开门,沈亭恰好跑到面前,若非希和退得快,两人差一点儿就撞上。 “希和——”沈亭吃了一吓,忙要去扶,又忽然想到眼下希和已然及笄,两人虽名为师兄妹,却再不能和幼时相处时那般,伸出去的手又堪堪止住,终是不舍的收回,当下温声道,“房间里这么多伺候的人,哪里需要你亲自劳神?不拘哪个,让她们应门便是……” “哪有沈大哥说的这般娇贵?”希和只觉心里一暖,沈亭的性子最是讲究读书人的风范,何曾有过跑的这般狼狈的模样?可见一路上不定怎么担心呢,当下莞尔一笑,“瞧你跑的这一头的汗——” 却忽然顿住,眼睛一下落在沈亭额头上渗出血丝的青紫处——这样的位置,分明是磕到了额头所致,再瞧浑身上下并没有丝毫尘灰……旋即想到之前偶遇沈夫人时对方冷淡敷衍的模样,心内立时有了猜测。 旁边的青碧撇了撇嘴,虽然沈公子是个会疼人的,可偏是有个最爱折腾的娘。最可气的是每次见到小姐,都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人的样子! 也不想想当初若非小姐帮着说话,老爷如何肯把沈公子收列门墙?更是精心教导之下,把彼时小叫花子一般的沈公子培养成了气质这般卓然的堂堂解元郎。 那沈夫人忘恩负义之举当真令人齿冷,照自己瞧,即便沈公子千好万好,可摊上这么个娘,便无论如何不会是小姐良配—— 还借着杨家的力呢就敢如此,将来沈亭真高官得做骏马能骑,沈夫人那样自私的性子不定得怎么作弄人呢。 沈亭却是早忘了自己罚跪这茬,全副心思都放在希和身上,勉强控制着拉过希和好好检查一番的冲动: “那家人是不是上门来闹了?有没有冒犯到你?” 口中说着,脸上阴的简直能拧出水来。 “让沈大哥挂心了。”希和眉眼间都是调皮的笑意,“就凭他们,还伤不了我。” 瞧着希和眉眼弯弯的样子,沈亭嘴角也不自觉向上扬起,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悚然而惊,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些人想要动粗?到底怎么回事?你可莫要瞒我。” 说着瞧向青碧: “青碧你不是一直呆在和儿身边吗?方才情形到底如何?” 希和也没有想到,自己那般小心遮掩,竟还是露出了破绽。有心阻止,那边青碧却早已替自家小姐委屈的不得了: “沈公子又不是外人,小姐还瞒着做什么?” 说着瞧向沈亭,连珠子似的话就蹦了出来: “公子不知,那些顾家族人委实猖狂的紧,家里又没个主事的,小姐只能一个人对上那些拿着刀枪棍棒的顾氏族人,亏得咱们带来的人还算了得,不然,小姐这会儿不定怎么样呢……” 即便小姐最后化解了危局,顾元仓一家张狂的气势也委实太为可恶。最好沈公子大怒之下,能狠狠的把顾元仓一家收拾一顿,也算给小姐出一口恶气。 除此之外,青碧语气里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埋怨,毕竟那般危险的时刻,却只有小姐一个人扛着,答应前来解围的沈公子倒是连个人影子都不见。 听闻顾家人还拿着刀枪棍棒,沈亭又是后悔又是心焦,哪里注意到青碧语气中的冒犯? 希和瞪了一眼青碧,忙要开口安抚,却被沈亭凝声打断: “以后不许再擅做主张,亏得他们没有动手,不然……” 又想到若非自己没有及时赶到,希和如何需要抛头露面面对这样可怕的事?瞬时又自责不已,停住话头霍然起身: “这事交给我吧,你以后莫要再管。” 自己高中解元时,鹿鸣宴上和云坪县令朱子康倒也有一面之缘,对方颇有结交之意,彼时两人也算相谈甚欢。治下出了顾元仓这样的刁民,自己亲自前往,对方定然不会放任不管。 竟是不等希和解释,起身就往外走,希和怔了一下,只来得及把一盒药膏塞过去。 等到马车启动,沈亭摊开掌心,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摸向额头,这才意识到,因为方才跑的太急,头上的幞头都歪了,额头上的伤痕就露了出来。 希和既然不问,怕是已猜到什么—— 外人只说希和蠢笨无知,却不知根本就是以谬传谬,自己还从未见过比希和更聪明的女子。 就只是,太聪明了点,还不如笨些呢,让自己好好护着就好。 一路胡思乱想,瞧着那药膏,窝心之余,竟是有些痴了。 接到沈亭的拜帖,朱子康很快从里面迎了出来—— 按理说沈亭虽是中了解元,可未入仕途之前,也当不起朱子康这般礼遇。 只朱子康心思又自不同。实在是沈亭确然才华横溢,不然也不可能高中解元,除此之外,还有英国公同宗的身份—— 英国公祖上虽是靠着武力得了一身荣宠,可这一任国公爷却偏是厌武喜文,最是喜爱家族后辈舞文弄墨。满京城谁人不知,国公府长子沈承就是因为喜好习武被国公爷厌弃,倒是次子沈佑一心向学,听说国公府的爵位已是十有*会由这位次子承袭。 至于如此出色的沈亭,自然早晚会入得了英国公的眼,相较于寒门出身至今在县令位置上蹉跎的自己,日后前程定不可限量。 本来接到拜帖还怀疑是不是同名同姓,待瞧见真是沈亭,朱子康神情明显颇为惊喜: “亏我想着,安州府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允之也就罢了,难得我云坪也有一个叫允之的人,倒没想到,果然是允之到了。” “明公说笑了,学生如何当得起明公谬赞?也是师母并师妹在云坪做客,因家宅有事,学生奉命来接,想着多日未见明公,特意前来拜访。”沈亭字允之,闻言也笑呵呵应道,语气中未见丝毫波澜。 师母并师妹?朱子康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尴尬。 早在鹿鸣宴上两人攀谈时,朱子康便知道,沈亭的授业恩师正是安州杨泽芳。 而近日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妄动喜被妨碍子嗣”一事可不正是事关自己治下的顾元仓和杨泽芳的岳母? 若然单说顾元仓和顾元山两家,朱子康自然对富甲一方、古道热肠的顾元山观感更好,对顾元仓的做法颇是不以为然。可有好感是一回事,公平处置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毕竟,顾元仓的儿子顾承善已是入朝为官,更是做了国公府的女婿…… 当下并未就着沈亭的话题往下说,反而说到英国公府: “难得允之到来,咱们进去慢慢叙谈。对了,我前儿听说,国公府二公子近日要回安州府,不知此事可当真?” “不错。”沈亭丝毫没有要为任何人说项的意思,看朱子康不愿意接自己的话茬,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悦,“我这位堂弟回乡,一则主持祭祖事宜,二则和自己终身大事有关。” “终身大事?”朱子康一怔,语气明显更加郑重,沈佑要回安州府解决终身大事,那岂不是说,女方应是安州府人氏? 连带的对沈亭也更加热情——看来要重新审视沈亭在家族中的地位了,毕竟,连这么私密的事都知道,沈亭怕是和国公府的关系非同一般。 当下试探道:“看来国公府竟是很快就要办喜事了吗?也不知哪家有此福分竟能和国公府成为亲家。” 沈亭一笑:“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的,就是安州杨家。眼看着好事将近,两家怕是要多走动走动。” “杨家?”朱子康一怔——沈杨两家要结亲? 想想倒也能够理解,毕竟沈家姻亲多为武将,真想在文官中站稳脚跟,再没有比和杨家结亲更为便捷的了。 忽然又觉得不对,毕竟,杨家大房和二房虽是自来不和,可顾元仓要真闹得太过了,说不好会损及杨家名声——自己可是听说了,眼下对阵的已变成了顾元仓和杨家大房嫡女杨希和,本来之前顾元山下人已到官府提出告诉,却被自己以宗族事宜,官府不宜插手为由拒绝,之所以如此,更多的是看在顾承善的面子上。 可真论起来,顾承善娶得不过是国公府的庶女罢了,如何能和将来会袭爵的国公府嫡子沈佑相提并论? 不管将来如何,为两家亲事好看,眼下也必然不会听凭顾元仓闹得太过。 看朱子康沉思,沈亭自然明白,看来自己的敲山震虎起到了效果,以后但凡顾元仓闹得太厉害,便自可前来报官,不怕朱子康不出面调停: “今日叨扰明公了,学生还得赶紧回去,说不得我那堂弟这两日就要回返了,怎么也得好好安排一番便是。” 第10章 诬告 重新做回马车里,沈亭明显松了一口气,轻轻摩挲着手里盛着药膏的小盒子,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朱子康的身份决定了这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绝不会冒一丝得罪权贵的可能。眼下自己要做的是把这件事坐实,起码得想法和身份尊贵的国公府嫡次子沈佑交好。 毕竟,朱子康不明白,沈亭自己个却清楚,即便朱子康面前,自己每每以堂弟呼之,实情却是自己根本和沈佑从未谋面,至于希和,也大可对二房稍微示好…… “沈佑要和大房结亲?”希和蹙了下眉头,虽是不忍拂了沈亭的好意,前思后想之下,终是苦笑,“沈大哥有所不知,我们两房根本没有和好的可能……” 当初那场给杨家带来巨震的舞弊案绝没有那么简单,甚而自己在娘胎里便身中奇毒,里面都或多或少有二房的影子。 好不容易得偿所愿,把大房踩在脚下,即便大房不要脸面的巴上去,二房又如何肯稍假辞色?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毕竟,之前兄长曾一再告诫过自己,这世上,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 更不要说对害了自家的人,老死不相往来尚且来不及,如何还能凑上前去摇尾乞怜? 沈亭脸色也有些难看——不比希和,即便外人如何讥嘲,却依旧有宠爱的她的父兄,可以丝毫不受外界影响。从小饱尝人世冷暖,过于艰辛的成长过程让沈亭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稍微的一点妥协就可以换来最大的利益,既如此,又何必拘泥于成见,非要选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只希和这里,自己却绝不愿对她有丝毫勉强。这么多年来过的太过艰难,看过太多龌龊的事情,心早已被粗糙的生活打造的日益冷硬,如果说阴暗的世界中还有一抹亮色,那就是希和了。 罢了,不去便不去了,大不了自己想法子多去哄着那个堂弟。 看沈亭脸上满是疲惫,希和也很是不忍,想了想缓声道: “沈大哥放心,眼下问题的症结,不过是在顾承运身上,之前我已经着人打听着,眼下十有**应已觅到顾氏宗子顾承运的所在,只要顾承运回来,一切事情自可迎刃而解。” 因牵扯到兄长留下的势力,希和没有法子解释的太详细,上面这番话,若是杨希言在时,怕是又会叹息,妹妹有诸般好处,可就是太过心软…… 听希和如此说,沈亭的拳头不自觉的攥紧,便是眸色也有些暗沉——人海茫茫之下,竟能这么快就找到顾庆云,让沈亭不想到杨希言都难。 要说这么多年在杨家,沈亭最不喜欢的一个人就是杨家长子杨希言了。总觉得那双冷凝的眸子瞧着自己时总带着些审视之意。 偏生希和却和这个兄长感情好的紧,为了不让希和为难,自己也只得不着痕迹的讨好杨希言…… 好容易杨希言外出游历了,可瞧希和的样子这么久了,怕是依旧对乃兄依赖的紧。 比方说,明明自己前后奔走,希和却依旧坚持己见,而且那些派去寻找顾庆云的人手,自己可不信和杨希言没有关系—— 女人而言,只要好好的待在后宅相夫教子就好,何须为外事劳神?那些繁杂事务,自然应该由男人担着就是了。 偏是杨希言,有限的几次碰面,总瞧见他在教导希和学些男人的本事,甚而还带着希和往外跑,亏得杨希言两年来一直在外,到现在都没回来,不然,不定把希和怎么带歪呢。 眼下杨希言的影响还在,沈亭也不欲希和为难,却是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希和改了和杨希言一般自以为是的毛病,就只希和倔强的性子还不能硬来,眼下只有慢慢图之。早晚有一天,希和会成为自己一个人的希和,不必为俗务劳神,只管全心享受自己的宠爱、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便好…… 送走沈亭,希和转身的功夫,正好瞧见苏离。忙笑着迎上去: “离姐姐。” 苏离这才收回落在沈亭身上的视线: “阿兰回来了,顾元峰家之所以至今没有子嗣,确然和顾承运的妻子小郑氏有莫大干系。” 瞧着希和的模样,全不似看着沈亭时的冰冷—— 希和果然和阿言很像呢,都是一样的聪明。竟是一下就能想到郑氏身上。 “阿兰姐姐真厉害。”希和眼睛一亮,也不知道兄长从哪里找来离姐姐主仆这样的奇女子。离姐姐医术之高明,怕是宫里的太医都大大不如,至于阿兰,瞧着瘦瘦小小的,却委实是个高手,之前顾元仓一家的惨状,可不正是阿兰出的手?当真是出神入化、神鬼不知,用来对付顾元仓那家无赖,可真真是有些杀鸡用了牛刀、大材小用呢。 希和的笑容太过灿烂,瞧得苏离心神都是一晃—— 完全消除掉脸上的青紫疤痕后,希和不定多美呢。现在只瞧着这样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自己都有些移不开眼了。 “有了这些证据,那小郑氏不诬告我外祖父也就罢了……”希和轻笑道,话未说完,院外却想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希和住了口,让人去把门打开,待看清外面的人,却是吃了一吓——看打扮,竟是官府中人。 远远候着的顾祥倒是认识,顿觉有些不妙,忙小跑着上前: “哎呀,这不是刘捕头吗,难得刘捕头大驾光临,快快里面请。” 刘捕头也瞧见了希和,跟着顾祥上前见礼: “顾元山可在?今儿奉太爷之命前来,郑氏状告顾元山谋害顾氏宗子顾承运,眼下状纸已然呈送县衙,三日后县衙大堂听审。” 郑氏竟然状告老爷谋杀?顾祥一旁听着吓得脸都白了,甚而连手上准备好送出去的荷包都差点儿摔地上,好容易塞到刘捕头手里,才抖抖索索的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捕头大人明示。” 刘捕头捏了捏手里的荷包,不由一怔,里面分明不是铜钱,竟是银子。顿时大喜,再加上来之前县令大人也悄悄暗示过,尽可能给顾家行方便,当下也不拿乔,小声道: “这件事和咱们朱大人倒是没有干系,听说那郑氏是直接拦了监察御史周大人的车轿,令得朱大人也很是颜面无光……” 这句话倒是不假,衙门中的朱子康这会儿可不是正顶着一脑门子的官司? 本来上官巡察已是让朱子康胆战心惊,唯恐出什么纰漏,给上官留下坏印象,甚而之前即便被沈亭说动,也没敢妄动。 再没想到千防万防,竟是出了顾元仓和郑氏这样的人—— 郑氏拦路喊冤,可不是明摆着告诉周治中不独自己治下不太平,老百姓也并不认可自己,不然,何至于做出这等越级上告的事情来? 亏自己之前还看在顾承善的面子上对这一家子多方回护! 饶是气的心肝肺都是疼的,却是丝毫不敢表露出心里的不满。 实在是上面高坐的周治中这会儿正满脸不愉: “顾元山,这名字好生熟悉……” 下跪的郑氏也机灵的紧——之所以拦住周治中,可不就是顾元仓出打的好算盘—— 瞧那杨希和的样子,竟是绝不肯低头,如此,自然要让她吃个更大的苦头——不是要为外祖一家出头吗?不闹的话,顶多让自己那龚氏二嫂跪跪祠堂、拿出些钱财罢了,丑丫头倒好,不说求饶,反而还敢跟自己对上,那就让她眼睁睁的瞧着如何亲手把外祖父外祖母送到监牢中去。 眼下看周治中如此说,小郑氏如何不明白周治中定是想起了什么。 能做出谋害顾家子嗣的事,这小郑氏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嚎起来: “青天大老爷,要为民妇做主啊……顾元山数年前想要强抢我姑丈顾元仓家幼子为嗣子,后来得蒙青天大老爷做主,令民妇姑丈一家始得团圆,却不想竟是为今日之事留下后患——彼时顾元山想要拿出钱财让民妇公公为其作证,胡说什么顾承善过继乃是两厢情愿,不存在强抢人子之说,民妇公公身为一族之长,自不好为了些身外之物便颠倒黑白。本来案子已经结了,却不料顾元山夫妇竟是怀恨在心……之前已是故意犯了习俗妄动喜被……这会儿更是索性把民妇相公诓了去……以致相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公婆受不了打击都病卧在床,还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令那顾元山夫妇把民妇丈夫还了来……只要能令民妇一家得团圆,民妇定给大老爷立个长生牌位,日日跪拜……” 郑氏这话说的也圆滑,虽是状告顾元山谋生,却是未曾说死,真是到时顾承运回来,也照样能圆的过去。却能最大限度的激起周治中的义愤之情。毕竟周治中一直以青天自居,之前的强抢人子案可不是他一手裁决?这会儿又先入为主之下,顾元山一家注定要倒大霉。 第11章 痴心妄想 “三日之内,老爷也不知能不能及时赶回来,还有那县衙之上……”顾祥急的都快哭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来若是本县太爷朱子康审案也就罢了,好歹有回旋的余地,真要落到周治中手里,怕落个屈打成招也不一定—— 听说那周大人自幼家贫,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可叫自己说,哪里是嫉恶如仇,分明是疾富如仇还差不多。当初会完全站在顾元仓一家那边,可不就是因为顾元仓家贫,自家老爷富有?竟是丝毫不愿相信老爷的话。 这会儿再落到他手里,老爷怕是没错也得脱层皮。 “无妨,事情交给我就好,你只需在家等外祖父便好。对了,此事不须告诉娘亲。”希和也没想到,那小郑氏还真敢去告。看来自己眼下得先回安州一趟,一则和沈亭通个信,二则送顾承运来的人这会儿应该也快到了吧? 须得用掉哥哥一枚令符,要么对方身份敏感,要么就是地位非同一般,还是亲自接待的好。 当下回禀了母亲顾秀文,只说要回去瞧瞧祖母如何了,便急匆匆坐车赶回安州府。 刚进院子尚未梳洗,一个乐呵呵的声音就一路传来: “哎呀,我的宝贝言儿在哪儿呢?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希和嘴角顿时止不住微微上翘,再没有之前的冷凝,完全恢复了少女的娇俏: “才不是宝贝言儿呢,是乖孙女儿宝贝阿和啊……” 说话间,一个满头银发精神健旺的老夫人已然进了房间,先是笑嘻嘻的瞧着希和,然后眼睛就开始发红: “阿和……” “祖母怎么了?”希和吓了一跳,丢下刚摘下的脸上的白纱,忙忙的上前,像抱小孩一般努力把老妇人抱在怀里。 旁边伺候的丫鬟忙帮着解释: “老太太今儿个一直念叨着要带言少爷和小姐吃桂花糕呢。却总是找不见人,这会儿见着了,心里怕是有些委屈呢。” 说着又笑眯眯的转向年老妇人道: “老太太,这不是和儿小姐回来了吗——” 还要再说,却被老太太一把推开: “你才不是我孙女儿呢,告诉你,我孙女儿生的可跟别人不一样,最是别致了,送子娘娘送来时可是特特做了记号的,你们谁都甭想把我孙女儿给抢走。” 嘴里说着,一双干巴巴满是皱纹的手已经抚到了希和依旧有着青青红红痕迹的脸上,满是怜爱道: “瞧瞧,我就说嘛,这才是祖母的小心肝、我们家小仙女儿宝贝阿和呢。” 虽是听了很多遍,可每一次听到希和还是止不住想要落泪—— 幼时不懂,等长大了渐渐懂得容貌于女孩子的重要性,希和不知哭过多少次,甚而还因为祖母叫自己小仙女儿大发雷霆。 等慢慢晓事后才明白,无论自己相貌如何,于爱自己的家人而言,始终是他们心目中最值得宠爱的人,也是属于他们的永远的小仙女儿。 可等自己明白了这个道理时,祖母便一日日越发糊涂了,有时希和甚至庆幸,自己有一张五颜六色的脸,不然,祖母怕是会和忘了爹爹一般,连自己也不认识了吧? 许是察觉到希和的悲伤,老太太忽然反手揽过希和,还如同哄小婴儿般努力晃悠着:“哎呀,祖母的宝贝不哭。祖母给和儿拿好吃的糕糕,还有好玩的竹马,哟哟哟,咱们和儿要多笑,笑起来才好看呢……” 这边说着,又一个丫鬟快步走进来,看见祖孙俩抱在一起的模样倒也不以为忤: “小姐,外面沈夫人来访,说是有急事要见小姐。” “沈夫人?”希和愣了一下。若说自己还算熟悉的沈夫人,也就一个罢了。 “就是沈亭沈公子的娘亲,沈夫人说和沈公子有关……” “快快有请。”希和怔了一下,忙道。沈夫人这般急急前来,难不成沈亭去国公府求见出了什么意外? “有人来找和儿玩吗?”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太太忽然探出头道,“我也要去。” 言辞间竟是有几分雀跃。 知道希和有正事要做,丫鬟上前想要搀了老太太离开,无奈老太太巴着希和的胳膊无论如何也不愿意。 唯恐惹哭了祖母,希和忙挥手令丫鬟下去: “无妨,让祖母在这里便是。” 因老太太亦步亦趋的跟着,希和只得息了亲自到外面迎的心思,好容易安顿的老太太在屋里歇了,自己走到老太太视线可及的滴水檐下,沈亭母亲刘氏正好走过来。 “伯母——”希和忙笑着招呼。 却不妨刘氏只轻轻“嗯”了一声,耷拉着眼皮子道:“咱们进去说话。” 竟是当先越过希和,径直往房间里而去。 见到外面有人来,老太太本来高高兴兴的站了起来,不提防一下对上刘氏满面寒霜的脸,登时就有些害怕: “和儿和儿,婆婆来了……” 要说老太太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当年的婆婆。 希和祖父杨成轩虽是长子,又威望夙著,却最是个孝子,即便堂上是继母,也从来都是恭敬的紧,偏对方却根本没把杨泽芳当成亲儿子,不然也做不出让二房驱逐大房的事。至于说对身为长媳的老太太也从来都是苛刻的紧。 以致老太太眼下虽然糊涂了,除了认定最喜欢的就是宝贝孙子和小仙女儿孙女外,还记得最可怕的人就是“婆婆”。 刘氏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不独未向老太太见礼,反而怒声道: “胡说什么?谁是她婆婆?” 又气恨恨的瞧向希和: “杨希和,即便再丑,好歹也是女孩子吧?如何就能这么没皮没脸,巴着我家亭儿不放也就罢了,怎么还敢现下便以我沈家媳自居?倘若是个自爱的,我还高看些,似你这般……” “沈夫人,慎言!”希和气的身体都在发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无端端的怎么会听到这样一番喝骂,更无法忍受的是,对方眼里根本丝毫没有尊重祖母的意思。这般既不见礼又当着祖母的面辱骂自己,分明是根本没把杨家看在眼里。 “什么巴着沈亭,什么沈家媳,沈夫人若再胡说八道,就离开我家!” 两家从未有过约定,沈亭和自己也就是师兄妹的关系罢了,甚而年龄渐长后,爹爹也好,兄长也罢,都不许自己和沈亭太过接近,就是为自己的闺誉着想,唯恐无聊的人妄加谈论。 自己虽然尊重沈夫人是长辈,可也当不得她这般红口白牙的污蔑。 “你还敢同我呛声?”刘氏气的脸都青了——真以为对沈家有恩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敢在背后指使着儿子和自己对着干,甚而自己登门问罪不说磕头道歉,还想连自己也辖制了。就这样的女人,还奢望当自己儿媳妇儿?做梦还差不多! 竟是指着希和的鼻子道: “别人说你丑若无盐,我瞧着这心肝也烂透了吧!我家亭儿前途光明,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栽在你这颗烂地里!我也不怕跟你说,眼下杨家二老爷可是看中了我家亭儿,有意招为乘龙快婿,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是脸皮厚,可也好意思跟自己堂妹抢丈夫吗?枉你杨家百年诗书……” 正骂的唾沫横飞,却不料原本瑟瑟发抖躲在后面的老太太忽然绕了出来,上前一把揪住刘氏的头发,照着脸上就是“啪啪”两巴掌: “哪家来的疯婆子,怎么就敢对我们家乖宝贝孙女儿无礼……” 老太太虽然越来越糊涂,身体反而一日日越发康健,这两巴掌又是卯足了力气,刘氏被打的头一阵阵嗡嗡直响,等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就想打回过去,不妨手腕一下被希和钳住,连带的本来在旁边伺候的丫鬟也扑过来,死命按住刘氏。 刘氏还想叫骂,不妨正对上希和的眼睛,再配上那张布满青紫瘢痕的脸庞,简直和厉鬼相仿。 刘氏心里一突,竟忽然有些胆寒,不自觉移开眼: “你,你想做什么?要是我家亭儿知道你这般对我,他一定……” 却被希和厉声打断:“沈夫人这些话可敢当着沈亭的面再说一遍!” 一句话惊得刘氏脸色登时煞白——之所以选择这会儿登门,可不就是特特选择了儿子绝不可能在的时间? 以沈亭的性子,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定会如何闹呢。 “你,你威胁我?”转念一想,杨希和这般说,可不依旧仗着儿子对她的疼宠吗?归根到底,还不是依旧想要嫁入沈家门? 当下冷冷一笑: “便是你这会儿能迷惑我儿子又如何?别做梦了,就是天下女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让儿子娶你!你若不怕丢尽你杨家百年书香的名声,有辱先人,只管依旧缠着……” 却被眼睛都红了的希和再次打断:“闭嘴!沈亭是你的儿子,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干系!信不信你再敢胡说八道,即便沈亭在这里,我也照样大耳巴子抽你!” 说着一松手,刘氏一个不妨一下跌倒在地,希和俯下身子,盯着刘氏的眼睛一字一句语气决绝: “你这样的女人,还不配做我杨希和的婆婆!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若再敢踏进我杨家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说着瞧向一旁气的脸都白了的青碧: “就说我说的,以后这女人再敢上门,就一例打出去。” 眼前却不期然闪过沈亭的模样,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一痛,疲惫的挥了挥手: “罢了,把人送走就是,以后她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刘氏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青碧挡住。待出了院门,早有两个健壮仆妇上前,捂住刘氏的嘴就往外拖—— 这刘氏委实太过忘恩负义。没见过受人恩惠还这般作践人的。小姐念着沈亭的情面,自己等人可没受过沈家半分恩惠! 再想不到杨家家仆竟敢如此妄为,刘氏只惊得不住挣扎,却又哪里能脱身?终究被丢了出去。连带的贴身丫鬟自然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 刘氏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却是根本不敢声张——之所以选择这傍晚时分,就是怕人瞧见,若然被儿子沈亭知道自己来杨家闹,不定会如何怨恨自己呢。 虽说弄了个灰头土脸,好歹目的达成了—— 也是沈亭离开后,小姑子才吞吞吐吐的告诉自己,杨家二老爷之所以这么热心的想要招揽亭儿,除了看重儿子的才华外,还相中了儿子的人品,想要和自家结亲呢。 以杨家二房眼下的声望,这可真是大喜一件啊,更不要说真能娶了杨家二房小姐,可不是意味着此后就要和国公府的二公子沈佑成为连襟了?只此一条,便让刘氏抓心挠肝的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断了儿子和那杨希和之间的孽缘! 这边抖抖索索的刚要上车,不提防正对上一双狼一般狠戾的眸子,刘氏吓得猛往后一仰,竟是再次跌倒在地。 第12章 古怪大侠 “您是,张青张大侠?”即便骑在马上,也能瞧出来男子身材高大,只胡子邋遢之下,除一双眼眸亮的吓人外,根本就再瞧不出其他。 大房虽然式微,可平日里来往的依旧是些文人雅士罢了,何曾见过这等粗犷男子? 直把跟着希和出来迎人的青碧吓得头都不敢抬了。若非护主心切,差点儿转头就跑,饶是强撑着站稳了,两条腿却是不住的打哆嗦。 希和虽然也吃了一惊,倒是比青碧稳当的多: “张大侠舟马劳顿,快快里面请。” 那人定定的注视希和半晌,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被个莽汉子这么盯着,怕是会羞愤欲死,好在希和早年跟兄长外出游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虽是依旧有些紧张,一双眼眸却始终迎着汉子视线,并未曾露出常人有的那种害怕或者厌恶的神色,反而淡淡然,似一泓清澈的溪水,令人说不出的熨帖。 男子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倒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也有如此胆识: “你不是自在先生。” 语气很是肯定。 “不错。”希和大方承认。“自在”是兄长杨希言的号。自己不过是借了兄长的自在令罢了。 “人就在后面车上。你瞧瞧可对?”见对方没有说出自在先生是谁的意思,张青倒也没有追问,竟是一副不准备下马转头就要走的意思。 “不忙。”希和眼睛在对方干裂的嘴唇上停顿了片刻,又定定落在黑马*的皮毛,甚而长途跋涉下不断打着颤的马腿,“张大侠要走也未为不可,就只是,这匹马儿怕是会受不了。不然,暂歇片刻。” 外表粗犷,不见得心就粗,张青明显听出了希和语气中的挽留之意。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语气明明淡淡的,却就是意外的舒服,好像有一丝,刻意遮掩的,关心? 除了祖父在日,还有人关心自己日常冷暖,已经有多久,没人这么跟自己说话了? 有血缘关系的人是厌恶,无关人等却是或惧怕或逢迎,这些年风里雨里,一副心肠早锤炼的刀枪不入。偏是对方柔柔软软的几句话,竟让自己有一种喝了酒般熏熏然的感觉…… “张大侠——” 看到对方突然闭上眼睛,身体也跟着摇晃,希和下意识的上前了一步,却不想那方才还不动如山岿然端坐马上的彪悍男子,双眼一闭朝着自己就砸了下来。 不会真是,昏了吧?忙要闪躲,却哪里来得及?竟是一下被对方搂个正着。 希和顿时懵了,下意识的就要去推,入手处却是一片濡湿,甚而隔着黑色衣衫,还有男人固有的温热体息迎面袭来。吓得希和一下闭上眼,差点儿没羞死。 青碧吓得忙要叫,已经被张青勒的小脸都有些发白的希和忙艰难喝止: “莫要,声张。” 从兄长留下的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希和明白,这个张青并不是表面上的镖局总镖头那么简单,还有着一些为官府不容的背景。 方才只觉得那马儿明显太过疲乏,倒没想到主人竟是远比马还狼狈的紧。 青碧强咽下冲进喉咙口的一声呜咽,带了两个家丁,上前就想把张青拉开来,哪想到还未靠近,那张青忽然抬脚,两个家丁一下飞了出去,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甚而若非青碧走的慢些,怕是也会遭殃。 希和脸色一下有些难看——这人不是昏迷了吗?怎么还会打人?难不成方才都是装的?亏方才还以为对方就是为了给自家帮忙才会落得这一身的伤,原来竟是想要借机沾自己便宜吗? 急怒攻心之下,咬牙更用力的用力去推对方: “混账,快放手!” 张青似是吃痛,呻、吟了一声,下意识的叼住希和手腕。 相较于家丁方才挨的力道,明显已经放轻不少,希和却依旧觉得钻心的痛,顿时“哎呀”出声,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却是再不敢乱动—— 方才只觉手上粘腻濡湿,这会儿被张青死死扣住手腕才发现,手上哪里是男子的汗水,分明是一片殷红的血色。 不过被自己随意触碰就流了这么多血,这人该是受了多重的伤?便是方才的昏迷也不是假装的了。 这么一想,希和再不敢挣扎,就着青碧举起的灯笼瞧去,张青果然面如金纸,甚而不独前胸便是后背处同样是令人怵目惊心的暗红色。 “快准备客房。还有金疮药,对了去请——”希和一颗心一下揪了起来—— 再如何恼火都不能掩盖对方是为了给自家帮忙才落得这般狼狈下场。 本来想让青碧去请大夫呢,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实在是这伤明显是经过激烈打斗所致。真是惊动了官府,于张青必有妨碍。好在有苏离这个神医,家里各种药物都齐全的紧,便是金疮药也全非寻常医馆可比。 当下艰难的撑起张青的身子,往客房的方向挪去——至于说让人帮忙,是再不要想了的。实在是这张青明显戒心太强,虽闹不懂对方为何就那么相信自己,其他人却是根本就别想沾边了。没看到那两个家丁,被踹了那么一脚,怕是这几天都不见得能下床了。 好容易挪到房间里,跌跌撞撞的把张青往床铺的方向送,希和已是眼冒金星、气喘如雷。 倒是张青,虽然昏迷中,却似乎依旧有所觉,躺倒在床上的一刹那,眼睛微微睁了下,嘴唇擦过希和柔嫩的脖颈,竟是轻轻呢喃了声“娘”。 等希和脸色爆红的低头看去时,这张青已是再次昏迷过去,倒是自己脖子处被对方嘴唇擦过的地方,一直*辣又痒簌簌的,简直和起了痱子一般。 等回过神来,已是气的瞧都不愿瞧那张青一眼,抬腿逃也似的推开门就走,耳边好似传来一声布帛的碎裂声,希和也顾不得看,只管匆匆回自己房间里了。 倒是跟在后面的青碧,狠狠的瞪了躺在床上彻底昏过去的张青一眼—— 这厮真是混账至极,竟敢唐突小姐。还把小姐的裙子下摆撕掉了一绺。即便从没有跟人动过粗的小丫头,这会儿都想拿把刀子,把这人的狗爪子给剁了。 待进了房间,希和不顾形象的咕嘟嘟喝了一大杯水,好容易一颗心才稍稍静下来。因为方才搀扶张青的缘故,连带的希和身上都沾了些血渍,青碧忙上前伺候着换下。 待收拾整齐,这才让青碧传话: “去请我那小舅舅一家过来吧。” 希和口里的小舅舅不是旁人,可不正是顾家宗子顾承运? 很快顾承运并一个肚子微凸瞧着应该有了四五个月身孕的女子瑟缩着跟在青碧身后走了进来。 不怪顾承运如此,任谁在家里好好的呆着,突然被人打包送上车子,都会吓得不轻。顾承运好歹也算是顾家宗子,从小都是被捧着长大的,那里受过这般罪过?听说这家主人要见自己,还以为落到那处贼窝了呢,若非还有妻子要护着,说不好早吓得哭了。 那里想到凶悍的匪人倒是没见着,堂上竟端坐着一个蒙着白纱的少女,虽看不清容貌,那般温柔婉约的娉婷样子,怎么也和匪人搭不上边啊。跳跃的烛光下,顾承运简直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 “小舅舅。”希和已然缓缓起身,福了一下。 舅舅?顾承运顿时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半天才壮着胆子试探的问道: “这是,那里?” 希和倒也不欲瞒他:“这里是安州府。我姓杨,外祖父姓顾,尊讳元山……” “顾元山?”顾承运眼睛一下睁大,“你是,秀文姐姐的女儿?” 下一刻神情顿时有些扭曲: “秀文姐姐竟是教了一个好女儿,倒不知你们杨家什么时候改行做匪人了。” 明显气急败坏的样子。 “甥女儿也不想。”希和却是没有和他客气的意思,甚而语气都冷了几分,“只是你那媳妇儿上衙门递了状纸,说我外祖父谋杀了小舅舅你……” 口中说着,视线在那始终低着头小心护着肚子的清秀女人脸上顿了一下。 清秀女子脸色果然煞白一片。 顾承运也是一噎,想起两家昔日恩怨,责骂的话竟是再不敢出口。半晌愤愤然一甩袖子,硬邦邦道: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让郑氏撤了状子便是。至于你们杨家劫持我夫妇……” 明显不愿善罢甘休的样子。只是这边拉着女人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希和悠悠然道: “只要小舅舅不担心这位夫人并她肚里孩子的安危,便尽可以离开……” 顾承运一激灵,再回头时已是气的浑身都在哆嗦: “难不成你还想弑亲不成?” “你真的认为我想弑亲?”希和冷笑一声,“亏我还以为小舅舅是个聪明的人,倒没想到折了那么几个儿女还不够,竟还要带着怀孕的女人回到那歹毒之人的身边去。只是你既要走,我也不拦,就是记得莫要再把你顾家断子绝孙的屎盆子扣在我外祖母身上便是,否则,信不信我真会弑亲!” 一句话令得顾承运猛地打了个哆嗦,一下从头凉到脚,回头瞧着希和的模样简直跟见了鬼相仿—— 只从一路上劫持自己的人的凶悍程度,杨希和说弑亲,怕是还真能做到。 第13章 最毒妇人心 “你,你胡说什么?”顾承运的气焰明显被打了下去,却依旧不相信希和真会清楚他家的事,“什么歹毒之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希和冷笑一声,“既如此,小舅舅又何必在外流连这么久?甥女儿猜的不错的话,小舅舅不独春节不回家,便是即将到来的宗族大祭都不准备露面吧?” 三年一度的宗族大祭,顾承运作为宗子,但凡活着,就不可能不露面,这也是为何顾元仓等人闹得那般厉害,族长顾元峰都装聋作哑的根本原因—— 越临近大祭日期,久不露面的宗子顾承运怕是已不在人世的阴影就越浓重。顾元峰完全失了方寸,甚至被引导着早对顾元山恨到了骨子里,自然不会帮着约束族人。 顾承运顿时沉默了,明显是被希和猜中了心思。 希和眼中一抹鄙夷一闪而逝:“小舅舅觉得这么躲在外边就能把事情都给解决了吗?或者你想着把孩子生下来再回去?只是有那千日做贼的没那千日防贼的,那人已是丧心病狂到了这般地步,难不成小舅舅真以为,她还能突然就变成什么大善人不成?” 一番话说得顾承运越发面如死灰: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些什么,我就知道些什么,甚而,比你知道的还多。”说着,眼睛停留在那孕妇身上,“这位想来应该是出身于医药之家吧?不然,小舅舅如何能迷途知返?小舅舅要走,我自然不会强留,不过,眼下这光景,小舅舅真要就这么着回去吗……” 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 顾承运脸色越发苍白,明白希和方才所言竟不是诈自己—— 妻妾孕育孩儿接二连三出事时,顾承运忧愤伤心之下,也确然有怨恨二伯母龚氏的意思—— 一则确然找不到原因,二则有小郑氏日日在耳边哭诉。 小郑氏虽是家门不显,生的却着实好看,自两人成亲后,感情当真是如胶似膝。甚而在顾承运因子嗣问题陷入痛苦中时,更是想着法子安慰丈夫。 而所谓的想法子,更多的表现,则是在床上越来越放得开。 令得顾承运对这个妻子越来越着迷,甚而一见到小郑氏,便急不可耐的想要做那敦伦之事。直到有一日,两人搂着抱着倒在床上时,顾承运竟突然不中用了! 更要命的是傻脸的顾承运偷偷去看了大夫后却被告知,极有可能以后都不会有子嗣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自暴自弃又伤心绝望,自觉无脸见人之下,顾承运才搞了这么一出离家出走的戏。 说是离家出走,其实就是一种不能接受现实的逃避罢了。 更多的是想试着能不能运气好碰见个神医,帮自己医好身上的毛病。机缘巧合之下,就跟家里开了药铺子的翁氏走到了一起。 更在翁氏家的药铺中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实——当初小郑氏房间里经常摆放的花草,有几盆分明就是极厉害的催、情之物。 若然熬成水喝,便是世上再无匹的**。 顾承运这才恍惚忆起,每每到郑氏房间里,可不是总备有一杯泡好的花茶! 只这些东西除了催情之外,还有个致命的害处,那就是时间长了男人就会丧失房事的能力,至于子嗣更是想也不要想了。 据自己现在的老丈人说,这些东西全是妓馆里那些娼妓常备的。 到了这会儿顾承运才明白,为何当初看病的大夫瞧着自己的眼神时那般鄙夷,怕是私底下不定认为自己是个多么荒、淫的主儿呢。 经此一事,顾承运自然恨毒了小郑氏,甚而连带的对子嗣接二连三夭亡的问题也怀疑起来,待拼命思索后一一对证,自然也就得出了*不离十的结果—— 怕是除了小郑氏那一胎是意外夭亡,余下两妾肚子里的胎儿都是折在小郑氏手上。 再没想到那般温柔可人的妻子竟是个这么狠毒的荡、妇yin娃。顾承运一方面痛恨一方面更有畏惧—— 小郑氏这个妻子是不能再要了,可一则翁氏好不容易怀了身孕,回去的早了说不好会再被小郑氏给害了;二则,小郑氏不过是个内宅妇人罢了,外面怎么可能没有人配合,而能做出这等无耻之事的,除了顾元仓一家再不用做他想。 偏顾元仓还是顾承善的爹。顾承善眼下可是顾氏家族最有出息的人,顾承运明白即便自己这个宗子怕也拿顾元仓无可奈何,甚而处置起小郑氏来都要格外小心,不然,说不好就会闹出大事来。 愁肠百结之下,才不愿回家,甚而连个信都不让人往家送,总想着不然等翁氏的孩子好好生出来再另做打算。 眼下却全被希和给说中。尤其是以小郑氏的心性,说不好翁氏肚子里的孩子真生出来也会…… 这般想着不由打了个寒噤,又思及一路上见识到的希和的手腕,自然很快就有了决断,竟是转身冲希和深深一揖,心一横道: “外甥女儿,方才都是小舅舅无礼,甥女儿你无论如何别放在心上。这件事待要如何,还请外甥女儿帮着拿个章程才是。” 杨家既然插手,要对付的人自然还要再加上顾元仓一家,和当初顾元仓状告顾元山强抢人子一般,自家估摸着同样又是个被当枪使的命。 只是为了自家不致断子绝孙,眼下也是顾不得了。 且既是有求于爱人,怎么也要拿出些诚意来,当下恳切道: “当初那顾元仓祸害我那元山伯父时,小舅舅还小,也没帮上什么忙,甚而我爹糊涂,还帮着他隐瞒了些事,小舅舅这里给你赔罪了——” “赔罪倒不必。”虽然早知道如此,可这会儿听着,希和还是打从心底不舒服,“我只说一件事,那就是当初外祖父过继顾承善时,虽然家里那份文书被顾承善给偷去了,总还有一份存在宗族里吧?不拘小舅舅用什么法子,只需把那份文书拿来给我便好。” 希和口中说“不拘什么法子”,实在是凭着顾承善的狡诈,必不会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在别人手中,怕是早想法子从族中弄走给毁了,只顾元峰既是族长,想要再炮制一份,应该也容易。 顾承运听了,沉默良久,脸色越来越灰败,好半天终于点头: “好,这件事,也依你便是。那东西,那东西,还在,只是,只是我爹他,年龄毕竟大些了,还望外甥女儿手下容情一二……” 要说当初这事,委实是顾元仓做的不地道,便是顾元峰,虽是迫于无奈帮了这个忙,心里也是老大不自在。 后来顾元仓又亲自登门索要另一份文书,顾元峰多了个心眼,只说当日便已烧毁。顾元仓也就信了,殊不知文书还留着,只是被藏了起来。 眼下杨希和索要,且听她的语气,那东西是无论如何也要到手的。如果说之前还想着这杨家女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罢了,到了这会儿顾承运已然完全明白,这丫头根本就是个狠角色。 真是自己不合作的话,对方也必然会有其他雷霆手段,到时自家说不好会惹上更大的祸事。 认命之下,连带的更是彻底厌弃了小郑氏,若非娶了这么个搅家精,自家依旧是顾氏宗族之首,怎么会落到族长地位都可能不保的凄凉境地。 希和也没管他——人在做,天在看,做了错事的人,终究要为自己昔日所为付出代价。 呆坐良久,希和长吁一口气。起身推开窗户,却是一下怔住—— 银白色的月光下,能清楚的瞧见窗户外的桂花树旁,一个高大男子正一手曲臂枕在脑后,吊儿郎当的在那儿靠着,可不正是那个张青? 难不成这人是属蟑螂的吗?不然怎么这么命大!须知此人前不久还浑身浴血一副命悬一线的模样。这么快就没事人一样了? 瞧见希和出来,张青直起身子扬了扬手,走进前,隔着窗户瞧着希和。 希和越发受惊,下意识的往后退,衣袖舒展处,依稀露出白皙手腕上一圈青红痕迹—— 可不是之前被张青攥着时留下的? 张青的视线顿时有些幽深,在希和惊叫出来前终于缓缓转身离开。 走了一半,张青忽然回头,正瞧见希和太过惊愕之下,张大的小嘴儿,扬了扬手: “回去吧,放心,别怕,有我在,什么坏人也不敢闯进来。” 即便对方满脸的胡子掩盖下,依就遮不住笑意盈盈。 只是,坏人?希和气的瞪眼,自己怎么瞧着,自家院子里怕是除了张青,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疑似坏人? 听到身后传来“啪嗒”一声的关窗户响,张青顿了一下,依旧蹒跚着回自己房间了—— 从小到大,受过的伤比这时候重的不知凡几,还是第一次毫无防备的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那种感觉,就如同漫无人迹的冰原中,突然依偎着一个暖暖的火炉…… 梦里依稀好像好像还有一个女子…… 现在才发现,原来不是在做梦。竟真的让一个初次谋面的女子靠近了自己。 这个杨希和,好像有些意思…… 第14章 吃苦头 “给承善的信送出去了没有?”虽然凭着自来功力非凡的无赖嘴脸,好歹占据了客栈最好的房间,顾元仓依旧气不打一处来—— 那商诚这次竟然来真的了。 不但占据了自己的铺子、宅邸,还往外贴出了转卖的告示。亏得自己都肯低头承诺帮他们给儿子说项了。 真他娘的给脸不要脸! 更要命的是那县令朱子康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竟然连自己请他帮个小忙把商诚等人撵出去都不肯。 明明之前对自己所求无有不应的。简直邪门至极! “送出去了。”顾承礼应了一声,却又禁不住道,“可这一来一往,怕是得好几天呢……难不成咱们要一直流落在外?” “你可真是有出息!”顾元仓瞪了一眼大儿子。要说几个儿子里,最像自己的还是最小的儿子承善,“放心,最迟今晚咱们就能搬回老宅去。” “你说商诚会低头?”顾承礼顿时高兴的直咧嘴。 却不妨被顾元仓照头上就是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那商城怎么会低头!” 做生意的轻易不会和人撕破脸,更何况商诚还有求于自己?眼下既然逼到这份儿上,明显是找到新的靠山了。就只是县官不如现管,就不信还有那个的权力能在儿子之上。商诚眼下敢这么对自己,到时候管保叫他血本无归,赔的裤子都不剩一条。 顾承礼的脸顿时耷拉下来,又怕被顾元仓揍,忙往后退了些,嘴里却是依旧咕哝道: “不是商诚,难道天上会掉银子吗?这客栈掌柜的可也说了,到了亥时拿不出钱来,可就不准咱们再住了。” “见钱眼开的东西。还真是狗眼看人低!”顾元仓悻悻的骂了一句,看看外面明显暗下来的天色,“我估摸着那老东西也该来了。” 明儿个就该开堂审案了,昨儿就听说,顾元山已经回来了,就不信那老东西还能憋多久。毕竟,过了今晚,再想私了也不可能了。 一想到顾元山待会儿就会捧着大笔银两来求自己,顾元仓嘴就不自觉咧开,咧到一半又觉得不对,瞪了一眼郑氏: “还愣着干什么?去吩咐小二,上一桌好菜来,对了,告诉他,招牌菜全都端上来,再来一坛好酒。” 这住店钱并饭菜钱到时候自然全让顾元山这个冤大头偿付即可。 郑氏虽然在外面泼辣,顾元仓面前却是老实得很。闻言转身出去,不大会儿就很快回转,说是已经吩咐过小二了。顾元仓听了大老爷似的站起身: “走吧,咱们去大堂里用饭。” 之所以选择大堂里也是有原因的,那里人多啊。既可以上些好菜显摆一下,堵堵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的嘴,待会儿顾元仓来赔礼时还可以好好的羞辱他一番—— 倒不是说真和顾元山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就是吧自己心里不痛快,总得找个人撒撒气不是? 一家人施施然从楼梯上下来——这拖儿带女的可不足足有三十多口,旋即占据了大堂里五六张桌子,再有小儿打闹大人呵斥,本是井然有序的大堂里顿时杂乱起来。 正在柜台后算账的掌柜抬起头,神情恼火至极,好容易才把怒气咽下去,把账本什么的放好,起身就离开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眼不见为净。 一时其他食客也纷纷侧目。 好容易顾元仓一家人闹闹腾腾的坐好了,可左等右等之下,旁边比他们来的还晚的客人饭菜都上齐了,他们的却依旧没有着落,一家人又是占据的最中间的几张桌子,如此大眼瞪小眼之下,不免有些尴尬。 顾元仓自觉眼下已是云坪有头有脸的人物,那被人这样当众下过脸?一张老脸顿时涨成了酱紫色,气的狠狠一拍桌子: “掌柜的,你他娘的不想做生意了不是?” 力气过大之下,上面的酱醋碟子一下蹦起来,又呼啦啦碎了一地。 大堂一下静了下来,人们的眼神有好奇的,更多的却是鄙夷——顾元仓这人不但无赖而且心狠,自从家里出了个当官的小儿子后,更是不可一世,这么多年来,哪家没有在顾元仓手里吃过亏?可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听见大堂里的喧闹声,小二忙赶了过来,远远的瞧见又是顾元仓一家,脸色顿时极为难看,有心不管他们,又怕对方闹得太过,影响了其他客人未免得不偿失。 无奈何只得踅回厨房,随便装了几盘粗面馒头,气嘟嘟的端了过去。 看见小二过来,顾元仓自觉方才的示威起了效果,这才得意洋洋的坐下,待得看到小二托盘里的东西,顾元仓好险没把鼻子给气歪了——自己要的明明全是大鱼大肉,倒好,就给上了一盘黑咕隆咚的馒头! 这是让人吃呢还是喂猪呢。 气的掂起盘子,朝着小二头上就砸了过去: “好你个混账东西!爷是什么身份?竟然拿打发叫花子的东西打发我……” 那小二一个躲避不及,一下被砸了个正着,顿时血流如注,疼的捂着脑袋就蹲到了地上。 掌柜的本来离开了,又不放心店里正好回返,瞧见这一幕气的浑身直哆嗦: “好好好!你们是强盗吗?住店不给钱,白吃饭不说还要打人,还有天理吗!我拼着这店不开了,也不能供着你们这样的无赖。” 说着喊来了打杂的并店里的帮佣,掂着棍棒铁钎之类的就冲了过来,连胖墩墩的厨师,都举着磨得锃亮的刀,一副拼命的架势。 都说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饶是顾元仓这样的老无赖也被掌柜的阵势给吓住了,一家人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客栈,唯恐顾元仓一家人再拐回来,掌柜的竟亲自拿了把刀守在店门口。 “哎呀,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瞧着一家大小栖栖遑遑的样子,郑氏一屁股坐在地上攥着脚脖子就哭了起来。 只嚎了一嗓子,就被顾元仓一脚踹了出去,有心骂那掌柜,正对上人家手里擎着的闪着寒光的大刀片,又把到了嘴边的喝骂咽了回去,只低头呵斥郑氏: “哭哭哭,有个屁用!要哭就去他顾元山大门口哭!他娘的,当年抢我儿子,眼下又害我侄女婿,这天杀的顾老二……” 郑氏吓得一哆嗦,有心跑去顾元山家门口闹,又想到那日发生在顾家门前的古怪事,再联想之后一系列倒霉事件,不免有些胆寒,竟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去撒泼。 顾元仓心里何尝不是如此想?若不是当日被吓着了,如何能忍得了这几日都没去顾老二家闹? 又是烦闷又是憋屈之下,又抬手给了郑氏一巴掌: “走吧,去侄女婿家借宿一夜。” 一家人闹闹哄哄的又往顾元峰家而去。 待得一家人走了个干净,两个官员模样的人从暗影里走出来,可不正是云坪县令朱子康和监察御史周治中? 朱子康神情就有些尴尬,心里更是恼火——周大人嘴上说出来走走,明显依旧是想要体察民情。本想着这条街还算富庶,应该能替自己挣回些颜面,倒好,又碰上了顾元仓这一窝无赖。 周治中果然蹙紧眉头,冷哼一声: “一个小小的商人罢了,凭着手里的几个臭钱,就敢如此胡作非为!方才这位顾元仓好歹也是他族弟吧?怎么就敢把人坑害到无家可归的地步?看来当年还是办得轻了,就是郑氏状告他打击报复进而谋害族人,说不好……” 语气里分明对顾元山已是厌恶至极。 朱子康暗道一声“苦也”。 旁人不知,同为官场中人的朱子康却清楚,周治中之所以这般厌恶富人,却是和出身有极大关系—— 周治中出身寒门,又自幼丧父,全靠母亲给人帮佣供他读书,期间颇是受人欺辱,甚而连家里老宅都被族人抢走。 等周治中好容易读出头,周母便心力交瘁而亡。 苦孩子出身,周治中的性格自然不是一般的耿直,却也因自己经历对富人有些偏见。更对同族相欺深恶痛绝。 既有钱又“欺压”同族的顾元山眼下无疑犯了周治中两大忌讳。 只虽然有些为顾元山不平,朱子康却也不敢帮顾元山分辨—— 眼下只有祷告那顾元山和顾承运失踪一案无关,不然说不好,连自己也得跟着吃挂落,落个失察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15章 指鹿为马 天还黑着呢,顾祥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想到今天是老爷过堂受审的日子,顾祥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待来到主屋,果然见里面早已是灯火通明。不独顾秀文已在一旁伺候着了,就是才刚醒过来没多久的顾老夫人也强撑着下了床。 “你们这是做什么?”顾元山眼下已是花甲之年,常年做生意的缘故,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和善的笑意,只近年来诸事不顺,儿子的逝去更是给了老爷子几乎致命的打击,又因为过继嗣子的事差点儿吃了牢饭,甚而这几年被族人明着暗着欺凌…… 诸般事务压得顾元山几乎喘不过气来,瞧着也就比同龄人更苍老几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承运失踪和咱们有什么干系?那周大人既是清官,总不能平白无故把罪名按在我头上。” 虽是这般说,语气中无疑有着隐晦的苦涩和怨恨。 顾老夫人已经转过头去偷偷擦拭眼睛,顾秀文眼睛也红了,只眼下这屋里老的老病的病,自己要是也跟着哭,怕是老父更要乱了阵脚。好在和儿昨儿个派人送信,说是已然寻到顾承运,当下勉强露出笑容: “爹说的是,再说和儿不是派人说——” 话未说完,却被顾元山厉声打断: “不许把和儿牵扯进来。” 说什么找到了顾承运,不过是宽自己的心罢了。毕竟这么多日,自己一直带人四处打听,都没有半点线索,所谓人海茫茫,和儿一个女孩子罢了,如何就能把人找出来?那孩子又是个孝顺的,就怕会为了自己铤而走险。 顾秀文吓了一跳: “爹,您放心,女儿有分寸的……” ——做人娘亲的,那有不心疼孩子的?更不要说自己膝下也就和儿一个孩儿罢了。可这是老父啊,自己如何能看着他被人被逼迫到这般地步,却选择袖手旁观的? 看顾秀文流泪,顾元山也是心下惨然,却依旧不肯答应: “秀文,我和你娘命中注定也就你这么个女儿罢了,和儿可算是咱们家仅剩的一点血脉了。爹就是如何,也不能让我外孙女儿跟着受苦。” 虽然和儿顶着杨家嫡女的名头,寻人说情时也算有些分量,可又算什么好事儿?外孙女儿生来命苦,娘胎中便被人暗算,虽是保住一条命,却是损了容貌,再是因为这事于名节上有什么妨碍,自己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 “就是你,也不许插手,安安生生的做你的杨家媳妇儿就好。女婿是个好的,莫要让他为难。”说道最后语气已是颇为严厉。 虽然是商人,顾元山却最喜欢读书人,又一直认定女婿是个真有大才的,一直欣赏的紧。这些年来女婿日子不好过,顾元山想要帮着些却有心无力,甚而还因为家里的事连累女婿频频出面向别人低头…… 眼下若是连外孙女儿也牵累进去,老爷子就怎么也接受不了。 知道妻女担心,顾元山尽量表现的轻松些,好歹用了些粥,瞧着外面天光渐明,推开饭碗起身: “你们在家等着就好,我去大堂上走一遭,很快就能回来。” 顾祥早备好了车,看顾元山走出来,忙上前扶住,主仆两个栖栖遑遑的往县衙大堂而去。 刚要上大路,迎面正好碰上族长顾元峰家出来的几辆大车。 坐在第一辆车上的可不是顾元仓? 顾元仓也瞧见了顾元山主仆,心里不是一般的腻味,连带的心情也恶劣的紧——这一次可真是失策了。从来都是任自己搓扁捏圆的顾元山竟然没有跑来低头。 更奇怪的是族长顾元峰的态度。 因着独子失踪,顾元峰夫妻急火攻心之下,先后躺倒不起,不然,自己也没有办法在告状这样的大事儿上替郑氏做主。 昨儿到了后才发现,顾元峰虽是瞧着人极憔悴,精神头倒好的多了,却不知为何,待自己反而冷淡的紧。明明之前瞧自己为了寻找承运奔走呼号,这个族弟可是感激的厉害啊。 难不成是怪自己手伸的太长了? 算了,管他呢,只要能逼得顾元山低头,替自己解了燃眉之急,顾元峰不高兴就不高兴吧,反正他是个耳根子软的,要想哄他还不容易? 至于说告状会不会失败,顾元仓更是丝毫不担心的—— 负责审理此案的可是周治中!只此一点,就足够自己有六分胜算。 也不用等周治中立马治罪,只要拖着隔三差五提审一下顾元山,这老东西就得低头然后乖乖的送上银两来。 “哎哟,这不是二哥吗!”顾元仓探出头来,阴阳怪气的冲同样伸出头来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的顾元山道。 顾元山脸色一变。顾祥则是攥着缰绳,身体都开始发抖。 顾元仓却是下了车子,行至顾元山车子旁趴在车窗处低声道:“这人啊即便身上钱再多,可也没有命重要是不是?或者二哥想让我帮着说合说合——” 下一刻攀着车窗的手却被人狠狠打到一边,却是气的浑身都在哆嗦的顾元山: “顾元仓,你个丧尽天良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的钱即使拿去喂狗,也绝不给你一文!” “啊呀,呸!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最好能一直硬气着,别待会儿就磕头求饶才好!”没想到这个时候了,顾元山还敢跟自己较劲,顾元仓顿时有些气急败坏,“见过黑心肝的,就没见过歹毒成你这样的。怎么着,自己是断子绝孙的命,就不能见人家子孙满堂?害了咱们顾氏宗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叫我说,你就是见不得咱们族里好吧?你这样的祸害,老天不收你,我也得收了你——我们家五个儿子,赔你一条命还有四个呢!老子怕什么!” 骂骂咧咧的回了车,抢在顾元山前面往县衙大堂的方向而去,车子过处,立时荡起一阵烟尘。 顾祥被呛得直咳嗽,顾元山坐在车上,又想起夭折的幼子,也是老泪纵横——顾元仓敢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自己,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儿子吗! “周大人请——”眼看着已是到了巳时,朱子康在前引领,后面是面沉似水的周治中。 周治中摆摆手:“朱大人莫要客气,今天你是主审官,本官一旁看着就好。” 说着径直坐到了旁边设的客座上。 下面哗啦啦响起了一阵掌声,却是云坪耆老,听说当初的周县令到了,都从家里赶了过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来看热闹的—— 顾元仓跟顾元山这俩堂兄弟之间的纠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听说眼下连顾氏族长都牵扯了进来,甚而顾元山还有可能杀了顾氏宗子顾承运! 这可是一件大事。 毕竟,云坪自来民风还算淳厚,越货杀人之类的,也就听别人说说罢了,现下眼皮底下竟然就有一桩!消息传出,十里八乡的村民纷纷赶来围观。 郑倩哪见过这阵仗?还没下车呢,腿就有些发软。 亏得郑氏给扶住,压低了嗓子道: “你怕什么?咱们承运当初可不是跟着那顾元山一起离开的?眼下找不到人了,不找他找谁?咱们可是一点儿谎话都没说。再说,你姑父的话你忘了,都说官官相护,你那承善表弟和这位周大人关系好着呢,你还怕他不向着咱们?你只管哭去就行!” 说着两个胳膊使力,半拖半抱的就把小郑氏拽下了车。 郑倩只觉头一阵阵“嗡嗡嗡”作响,脑子还有些发木,竟是僵愣愣的跟个木偶相仿。郑氏无法,偷偷在侄女儿腰眼上狠狠的掐了一下。 郑倩疼的“嗷”的一声。好在这一嗓子,还真把眼泪给哭出来了: “我苦命的相公啊,你被人坑到哪里去了?留下咱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公公这么多天了,都水米不打牙,婆婆的眼睛都快哭瞎了,你要是再不回来,咱们这个家可就散了啊!” 正好顾祥扶着顾元山走过来,郑倩竟是疯了一般的就冲了过去,拽着顾元山又哭又叫: “二伯二伯,你把我家相公弄到那里去了?我们家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对我们啊……” 顾元山毕竟年龄大了,被郑倩这么推搡着如何站的稳?摇摇晃晃之下差点儿跌倒,好在那刘捕头就站在旁边,忙探手扶住,又念及前儿到顾元山家时受的礼遇,瞪了一眼郑倩: “休要咆哮公堂!” 郑倩吃了一吓,再不敢放肆,却是哭的更厉害了,竟转而冲着顾元山不断磕头: “二伯,二伯,我给您磕头了,当初之事委实和我家无干啊,我公公是族长,即便您有钱,他也不能不要良心胡乱偏帮啊,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一般见识,把我相公还回来吧……” 朱子康被郑倩哭嚎的脑袋都快炸了,脸一沉刚要呵斥,却不妨周治中已经怒声道: “什么咆哮公堂,民有冤情而不得申,如何不啼悲号冤,郑氏你莫哭,只管把冤情诉来。” 当初父亲亡故,娘亲何尝不是每每只能用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法才令得那起子黑心肠的族人退却? 而衙下那捕头分明对被告多有回护,不定拿了那顾元山多少好处呢。 听周治中话头不对,刘捕头果然吓得一哆嗦,手一松,顾元山就跪倒在地。两旁衙役随即高举起杀威棒,“威武”之声旋即响彻公堂。 同一时间,县衙斜对面的酒楼雅间里,帷幔轻轻掀起一角,一张蒙着白纱小脸的晃了一下,正正瞧见顾元山趴伏在大堂上瑟瑟发抖的情景,一双眼睛登时红了。 第16章 大侠出马 “小舅舅,请吧。”希和转回头,却是看也不想看旁边的顾承运。 知道这个便宜外甥女儿怕是对自己不满的紧,顾承运尴尬之余更是恨极了大堂上的顾元仓一家并小郑氏,又想到希和的种种手段,忙拍了胸脯保证: “外甥女儿放心,我这就过去,有我在,定不会让二伯父吃一点亏。” 说着转身就往楼下走。 待得脚步声渐远,希和长舒一口气。 却不妨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你那小舅舅,好像遇到了些麻烦……” “啊?”希和一愣,下意识的回头,却是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瞧那一脸标志性的络腮胡,可不正是张青,忙忙的站起来,却是很快稳住心神,“张大侠,这是什么意思?” 明显看出希和对自己的忌惮,张青倒是不以为忤,依旧优哉游哉的坐在椅子上,甚而手里还捏了块儿糕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明明这样的动作旁人做来定是粗鲁的紧,偏是张青即便一脸胡子邋遢之下却是依旧透着几分风雅。 希和顾不得多想,一下站了起来,匆匆带了人往外而去,张青摸了摸胡子,这小丫头,果然有些胆识。自己也随之吊儿郎当的跟了上去。 刚出了酒楼,果然见顾承运正在和人撕扯,眼看着寡不敌众,竟是被人掩了口鼻就往车上拖。 “站住!”希和大吃一惊,忙要上前阻拦,不妨斜刺里忽然出来一个人,可不正是沈亭? 看有人赶来阻止,那帮人下意识的瞧向沈亭。 希和顿时明白,这些人应该是沈亭带来的,顿时大怒: “沈亭,你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沈亭明显又是恼火又是心疼,“我不是告诉你,只管等我的消息便好,哪里需要你这般劳累奔波。不是我来的及时,你怕是要闯下大祸。” 说着一指旁边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 “这是国公府的沈管家。有他出面,顾老爷子定然无虞。” 那沈管家在希和身上扫了一眼,明显有些好奇——不得不说这沈亭真是个有能为的,以二少爷那般高傲的性子,还真没见着那个人能这么快就取得他的信任的。 而这个女子,明显和沈亭关系非同一般。 “你所谓的来的及时,就是带走我辛辛苦苦才找回来的顾承运?”希和语气气苦至极。 看希和明显真的动怒了,沈亭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如何想。可顾承运眼下还不能出去。” 诚然顾承运过去,立时就能解了顾元山的困境,可这里是公堂之上,只要顾承运一露面,便意味着和顾元仓及他背后的顾承善彻底撕破了脸。 顾承善于沈家而言,可不仅仅是个女婿那么简单,他那个庆丰知州的位置,对沈家来说也有大用。真是危及顾承善,别说希和,就是老师杨泽芳也别想全身而退。 再有自己和本家的关系,无论如何不能看希和做出这般蠢事来。眼下只要沈管家出面,保了顾元山离开,再等些许时日,两家的关系缓和下来,让顾承运“回家”,一切矛盾自然可以毫无行迹的消散,可比这般拼个鱼死网破高明的多了。 说着竟是不再问希和的意见,只管一挥手,那车夫得了号令,赶了马车就要离开。甚而另外一些人还刻意隔开了希和及旁边杨家仆从。 “沈亭——”希和没想到沈亭竟敢如此——所谓斩草除根,更不要说对付顾承善分明就是计划里最根本的一环——顾元仓父子忘恩负义、一再伤害欺压外祖父,自己竟然还要向他们低头讨好?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苦心筹谋之下才有这么个一击必胜的局面,再没想到竟会被沈亭给破坏。 可无论发怒也好,低头也罢,沈亭竟是丝毫没有让开的样子,眼看着那马车就要绝尘而去,希和终于回头道: “张大哥,帮我。” 潜意识里总觉得那张青有些不对劲,只眼下却也顾不得了。 一旁一直抱着肩膀一副看好戏模样的张青爽快的应了一声: “好嘞。” 身形一纵,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那马车之上,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那马夫惊叫一声,下一刻就飞了出去,至于说张青,则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单腿蹬在车辕之上,一把揪出里面的顾承运,解了绳索,往前一推: “去吧。” 本是冷眼旁观的沈管家脸色顿时一变,一挥手,就要让人上去堵截,却不妨张青已然笑嘻嘻回转,状似不经意间揽住那管家的脖子: “哎呀,我怎么觉得咱们见过啊!” 沈管家愣了一下,恍惚间这副做派怎么有些熟悉呢?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随即一紧: “让你的人别动,不然,说不好这脖子可就会断了。” “你,你想干什么?我可是国公府的管家——”在这安州地界,沈家根本就是土皇上一般的存在,何曾被人这般威胁过,沈管家吓得脸儿都白了。 “国公府?”张青拖长了声音,“哎呀,真是吓死个人了!” 口中这样说,却是猛一用力,沈管家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吓得忙冲那些手下招手: “回,回来——” “他怎么在这里?”沈亭霍然回头,一把攥住希和的手,只觉心里一阵无来由的惊悸。 却被希和用力推开,明显没有和他继续说话的意思。 倒是旁边的张青似乎觉得挺有意思: “你问我吗?阿和,可要告诉他?” 语气里竟是一副无比熟稔的模样。 希和也没有想到,这人本性里竟是如此恶劣。自己和他有这么熟吗?明明兄长说此人虽是有些戾气性子里却是仗义居多,还算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今日看来竟是如此不着调的一个人?当下也不愿和他多说,转身就往酒楼而去…… 沈亭气的脸都青了,张青却仿佛没有瞧见,反而快步跟了上去,明明两人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沈亭却觉得无比刺眼…… 公堂上。 郑倩本来内心相当忐忑惶恐,再没料到那位明显看着比县太爷还威风的大人竟是如此上道,话里话外分明对自己无比回护。 怪道姑父姑母平日里那般威风,没看到连自己这个知州表妹,在那些大人老爷面前都如此有面子吗。 心情一旦放松,脑子自然转的更快,竟是唱念俱佳: “大老爷容禀,民妇甫成亲时,因着我那二伯母妄动喜被,两家便有些龃龉……后来又因为他家强抢嗣子一事结了怨……” 听她又哭又说,竟是陈谷子烂芝麻说了一大堆,朱子康蹙起了眉头,又唯恐周治中不悦,只得尽量和颜悦色道: “从前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你只须把你状告顾元山的事说清楚便好。” “是。”郑倩应了声,却是愈发悲切,“去年初春,相公忽然提出想要外出游历。公婆膝下只有相公一个孩儿,自然不肯,再三追问,相公却不耐烦多说,反是鬼迷了心窍般执意要走。后来才知道,相公乃是和二伯一块儿上路,公婆并奴家见劝不住丈夫,又想着二伯好歹是长辈,自然会对相公多加照看,哪里料到……” 说道这里已是痛苦失声: “自相公那日跟着二伯离开,到现在已是将近两年时间,竟是再无有只言半语……到现在生死不知……还请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啊……” “青天大老爷,小老儿冤枉啊……”见郑倩硬是要把一盆子脏水扣到自己头上,顾元山不住磕头。 “当日顾承运确然是随同小老儿一起离开,可是到了柳河口,顾承运便自己下船离开,说是想到处走走散散心,那之后小老儿便再未见过他……” “你胡说,”却被郑倩一下打断,“我家里公婆慈爱,上下相得,相公有什么烦心事,需要外出散心,还一散就将近两年之久?” “既如此,顾承运当初缘何还要执意离家?”朱子康插口道,“这里面可有什么隐情?” “这——”郑氏顿时有些张皇——顾承运因何离家,她自然清楚的紧,可不是为着再也无法大展雄风的子孙根?只那话却是决不能说的。惶恐之余,瞧向顾元仓。 “哪里有什么隐情?”顾元仓也没料到,周治中已经摆明了态度的情况下,朱子康还敢不依不饶,竟似是站在顾元山那边的样子,又想到顾元山这么硬气,难不成是得了顾元山的好处不成? 一想到这一点,顿时把顾元山恨得什么似的——好你个顾元山,有哪些银两宁肯用来打官司都不肯送与老子吗?竟是梗着脖子道: “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心眼儿实在,不懂得有钱人那些弯弯绕绕,我们怎么晓得他到底同我那侄女婿说了什么?承运既是跟着他走的,我们不找他要人找谁?还请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顾元仓这人粗中有细,早在第一次跟顾元山打官司时就渐渐摸透了周治中的脾气,这人也算是个有能为的,却偏是最见不得富人欺负穷人,若然是富人和穷人对簿公堂,他就先要偏向穷人四分,要是穷人再硬气些,就更对他的脾气了。 一番话说得朱子康神情顿时有些难看——亏自己之前瞧在顾承善的面子上,对这老东西多有容让,倒好,竟是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当下脸一沉: “本官问郑氏话呢,无关人等莫要喧哗。” 本以为能让对方收敛些,却不料顾元仓反而劲头更大了: “大老爷这话可不对,论辈分我还得叫顾元山一声二堂兄呢,可我也是受过苦的人——当初因为我那小儿子,我可不是眼睛都快哭瞎了?现下我那元峰兄弟一家都快零散了,我这心里真是和在油锅里煎一样!所谓大路不平有人铲,我虽然不是官身,可也知道善恶忠奸,怎么也不能瞧着好人受屈不是?” 第17章 水落石出 顾元仓这话明显有指桑骂槐之嫌,朱子康听得心里头的火一拱一拱的,拿了惊堂木就想要拍,却不妨旁边周治中竟是抢先道: “此人言谈间虽有所逾矩,倒也算古道热肠,可比那等人面兽心的刁民强的太多了!” 一番话说得跪在下面的顾元山顿时面色如土——和十八年前相仿,这周治中依旧是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了自己的罪过。忆及多年来受的欺辱,无论如何再也忍不住,竟是趴在地上大哭道: “周大人,都说您是难得的清官,为何独独要把小老儿往死里逼?苍天啊,你睁睁眼吧,我顾元山平生从未做过亏心事,为何要被人冤枉至此?” 口中说着,竟是疯了般的朝着顾元仓撞去: “顾元仓,你为何一定要害我?这些年来,你从我这儿讹去的银两还少吗?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呢?好好好,既担了个杀人的罪名,今儿个索性就坐实了吧。” 顾元仓不提防,一下被撞了个正着,竟是“噗通”一声歪倒在地。 顾元仓的几个儿子登时不乐意了——平日里顾元山见到他们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今儿倒好,还敢还手了。捋胳膊卷袖子的就要一拥而上。 却被顾元仓用眼睛止住,连带的脸上露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的难过模样: “二堂兄,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怨我,当初你想要我儿子时,做兄弟的本来就该拱手相让,可谁让你兄弟是个没出息的,走不出那,骨肉连心四个字啊。当初的事也就罢了,今儿这事却委实是二堂兄太糊涂了?任他多大的怨恨,能有人命重要?都说人命关天,做兄弟的怎么也不能瞧着你一条道走到黑不是?眼瞧着元峰兄弟家可就要散了,您就行行好告诉他们,承运那孩子到底怎么了吧!” 郑倩也是个有眼色的,听顾元仓如此说,也跟着朝顾元山不住磕头: “二伯父,你到底把我家相公怎么了?求求你,告诉我吧……” 哭的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当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连带的下面看热闹的百姓都跟着不住抹泪: “兀那顾元山,你就告诉人家吧!” 也有人疑惑:“顾元山平日瞧着也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人啊!” 更有心里感慨的,要说这顾元山也是个有能为的,亏就亏在没儿子,不然,他那些同宗之人怎么就敢这般磋磨于他。 马上被人否定: “可也不见得!这世上多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竟是引来了众多的附和声,一时颇有些群情汹涌的模样。 顾元仓瞧着面如死灰的顾元山,心里得意的不得了: 叫你不识时务,早点儿乖乖的把银两送上,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正盘算着待会儿要顾元山出多少银子才能平息自己心头的怒火,不提防人群后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一让,让一让……” “挤什么挤呀?你想上前面看热闹,我们就不想看,呀,怎么是你!” 随着这声惊呼,竟是更多的人让开路来。眼看着人群如水流一般分向两边,顾元仓和郑氏也有些纳闷,顺着分开的方向往前瞧去,下一刻却是同时张大了嘴巴—— 怎么竟会是,顾承运? 顾元仓先就发了急——没想到承运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可怎么也不能让他说漏了嘴才是。当下赶紧迎上前去,压低声音道: “承运,待会儿切莫乱说话,看我的眼色——” 话音未落却被顾承运一下打断,声音还不是一般的尖锐高亢: “看你的什么眼色?怎么,你害了二伯父,害了我这么多次还不够,眼下还想继续诬陷好人吗?” 一句话宛若霹雳般令得顾元仓头皮都有些发麻,口中都有些发干: “承运,你,你胡说些什么?” 那边郑倩也有些发蒙,更多的却是见到丈夫的激动: “相公,真的,真的是你,回来了?” 当下就想扑过来,不妨被顾承运抬脚当胸就踹了过去: “贱人,你还有脸说话!我当初为何离开你会不知?如何有脸赖到二伯父身上?” 眼里射出的怒火,简直能把郑倩身上灼个窟窿出来, 郑倩脸上的血色瞬时退了个干干净净,第一个感觉就是,顾承运他知道了,所有的事,怕是都知道了! 下面乱成一团,自然引起了周治中和朱子康的注意,尤其是顾承运刻意提高声音的几句话,更是一字不少的落到了两人的耳朵里。 这气势汹汹冲上大堂的竟然是原告口中十有*已经“死了”的顾承运! 顾承运的态度更是让人如堕五里雾中—— 明明方才作为妻子的郑倩哭的死去活来,一副和丈夫如何鹣鲽情深的模样,怎么顾承运一回来,不说和妻子抱头痛哭,反而大打出手? 至于刚才还口口声声号称古道热肠的顾元仓更是成了天大的笑话——那顾承善话里话外的意思,之所以会流落在外这么久,分明就是顾元仓害的! 所以说这就是典型的贼喊捉贼吗? 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独堂上百姓,便是上座的朱子康和周治中也全都开始风中凌乱了。 朱子康还好些,毕竟方才处事还算公允,甚而对顾元山多有回护,周治中却无疑有些太过凄惨—— 方才周治中可是当着堂下这数百子民的面,直呼顾元山为刁民!话里话外更是早已定了顾元山的罪。 若然顾承善不出现也就罢了,周治中的言辞尖锐还可被美化为嫉恶如仇,而事实却是顾承善不但活着回来了,话里话外更是透露出他的失踪非但和被告顾元山没有关系,反而是作为原告的郑倩和顾元仓一手造成。 再对照白发苍苍的顾元山神情萎顿的可怜模样,顿时令得之前周治中的诸多贬损之语显得恶毒之极。 堂下诸人顿时议论纷纷: “不是说这位周大人是难得的清官吗?怎么今儿瞧着如此糊涂?” “可不。亏得顾承运及时赶回来,不然瞧这位周大人的模样怕是还真会治顾元山一个杀人大罪。” “要我说这就叫官官相护,你们莫忘了,那顾元仓的小儿子眼下可不就是朝廷命官,说不好早同这位周大人打好了招呼也不一定。” …… 周治中听得脸色一阵阵发黑,第一次生出些懊悔的心思——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言语如刀,方才叱骂顾元山时有多解气,这会儿就有多难堪。 却不想,这还仅仅是开始,这一日注定了是周治中的灾难日—— 继顾承运大闹公堂后,顾元山的妻子龚氏也在仆人的搀扶下赶了过来。 一瞧见白发苍苍跪在大堂之上的顾元山,龚氏好险没哭晕过去: “老爷,老爷,是我,是我,对不住你……当初,若非我瞧着顾承善和咱们体弱的儿子极像,闹着,非要应承了他家,也不至于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族里那么多孩子呢,愿意到咱们家的也不止一个两个,我怎么就瞎了眼,看中了那么一个白眼狼呢?明明在咱们家呆了七年啊,七年的时间,因为那孩子的病弱,咱们老两口操碎了心,他不舒服时,咱们就整夜整夜的守着,不敢合眼,他身体好了时,咱们就是喝口凉水,心里也跟吃了蜂蜜一般甜……” “可就是这样一个咱们捧在手心里总觉得再怎么宝贝也不够的儿子,他就能反过来咬咱们一口,说咱们是强抢人子啊……明明是胡说八道啊,可就是有人偏偏一听就信了啊……” 一番哭诉令得顾元仓脸色越发不好看,只觉得晦气无比——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顾承运正正好在今天赶回来,更要命的是那小子也不知道吃错了药还是怎地,竟然敢把矛头指向了自己。 自己这二嫂龚氏就更有毛病,要知道当初的强抢人子案,可是堂上的周大人一手促成,眼下她又来喊冤,不是明摆着指斥周治中办案不公吗? 当下冷笑一声: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二嫂子的意思,是当初周大人办了冤假错案不成?” 这桩案子本来就是顾元仓郑倩状告顾元山杀害顾承运的由头,堂上堂下众人自然都不陌生,便是朱子康也不由皱眉—— 即便因为顾承运的出现,令得郑倩和顾元仓坐实了诬告的名头,可就事论事就好,实不宜再翻从前的老账。毕竟,当年周大人办案也并非全无依据,眼下再说这事,除了惹周治中不喜再无其他好处。自己瞧来,这龚氏果然有些老糊涂了。 刚要出言相劝,却不料龚氏竟是直盯盯的瞧着顾元仓恨声道: “顾元仓,一切都是你逼我的。这么多年了,即便承善他当初如何伤我的心,可在我心里,却依旧拿他当亲儿子一般,若不是你家欺人太甚,一步步的要把我们夫妻俩逼到绝路上去……是了,全是我自己蠢。我心心念念的把承善当成儿子来疼,你们一家也好,承善也罢,却是把我们老两口当成仇人来坑……事到如今,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顾元仓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龚氏却理都没理他,转身冲着堂上跪倒,垂泪道: “启禀大老爷得知,当年都是民妇愚蠢,总想着有朝一日,我那承善说不好还能幡然悔悟……眼下看来,不过是民妇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罢了!那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又如何值得我这般对他?”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旧的匣子: “不瞒大老爷得知,其实当初过继顾承善的文书并没有丢,而是被民妇,藏起来了……民妇那时只想着,孩子还小,许是被人诱导着,才会做出那般状告爹娘的糊涂事,便是自己受多大苦楚,怎么也不能毁了承善的前程……怎么能料到,结果却是被他和他那些狼心狗肺的亲爷娘一步步差点儿逼上绝路呢?” “你胡说什么?”顾元仓脸色大变,伸手就想去抢匣子,“怎么可能会有文书,明明文书……” 明明文书被承善偷出来后自己早烧掉了!话说了一半又忙顿住。 只他虽反应的快,最后一句话却无疑暴露出自己的心虚。 便是伸出去想要抢匣子的手也被人挡住,却是刘捕头,上前接了匣子,转身呈给朱子康。 第18章 自作自受 朱子康拿过来,看了一眼又递给周治中。 周治中接在手中,只觉那匣子仿佛有千斤重。待拿出那因为年代久远已然发黄变脆的文书,脸色一下难看之极—— 只看了一眼就能确认,这文书必然是真迹无疑。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顾元仓甘愿过继小儿子到顾元山膝下做嗣子,甚而还记录下了他接受顾元山赠与的一千两白银的事实…… 明明下面鸦雀无声,周治中却觉得脸上如同被人狠狠的当众扇了几巴掌般的难受。 自己真是有够蠢的,不然,如何就会被个无赖牵着鼻子走? 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虽然两袖清风,却能秉公办案、坦坦荡荡,眼下瞧着,却是一个莫大的笑话—— 曾几何时,竟做了顾元仓顾承善这等心思歹毒之人的帮凶,生生祸害了一位慈母的心肠。 即便那龚氏说当初是她自己心疼嗣子,怕毁了嗣子前程,才不愿意把文书拿出来,却无论如何不能改变这起冤案是自己一手操纵的事实。 “周大人,这——”看周治中久久不语,旁边的朱子康忙轻轻唤了声—— 要说这位周大人也是倒霉,平日里提起来,满朝文武那个不盛赞说是难得的清流?却不料竟在这陈年老案上栽了跟头。 好在那龚氏也是个会做人的,先就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倒是把周治中给摘了出来,可饶是如此,怕是一个失察的名头也是跑不了的。 周治中终于回神,那边顾元仓已经一叠声的喊起了冤: “周大人,周大人你可得为小民做主啊。龚氏根本就是胡说八道,那文书一定是她假造的!”虽然这般哭叫着,心里却早已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又盘算着自己这会儿和周治中好歹也算是一个船上的蚂蚱,就不信他会拿头上的乌纱开玩笑。 这般想着,不停的朝周治中使眼色。 周治中瞧着,只觉像吃了个苍蝇般,恶心的不得了: “是不是真的,本官自会查验。只本官有一句话放在这儿,若然查明当初过继嗣子一事为真,本官自会向皇上请罪。至于说身为人子却肆意诬告父母的顾承善,本官同样会向朝廷弹劾。” “现在,还是请朱大人继续审理你伙同郑氏诬告顾元山一案吧。” 光前一句话就吓得顾元仓好险没哭出来—— 若然真到了那地步,那可就真的完了。 毕竟依照本朝律法,儿子状告父母,先要以不孝治罪,至于顾承善虽然彼时是嗣子的身份,可嗣子也是儿子,再加上还是诬告,被罢官流放都是轻的! 精神恍惚之下,连周治中后一句话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就被两个衙役上前摁倒: “还不跪下听大人宣判——” 那边郑倩也是体若筛糠,边哭哭啼啼的跪倒,边伸手想去揪顾承运的衣衫下摆: “相公,相公救我——” 却被顾承运一下推倒: “贱人,你杀了我的孩儿还有脸向我求救!当初是我心软……再没想到你竟如此恬不知耻、心思歹毒,把咱们家差点儿绝了后嗣的罪名推到了二伯母身上,甚而还要诬告二伯父谋杀!” 本来还怕闹大了不可收拾,没想到那杨希和小小年纪思虑这般周密—— 到了这会儿,顾承运哪里不明白,郑倩最大的依仗顾承善的官运是彻底到头了,甚而这一辈子都别想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再加上龚氏出面认了那文书是她藏起来了,更是免了自家一个包庇的罪名,又深恨郑倩蛇蝎心肠,没了任何顾虑之下,如何肯去帮她? 却不知道这一句话瞬时石破天惊,一众围观百姓本就有所怀疑,听了这一句话登时明白——原来顾氏族长差点儿断绝子嗣之事并非是因为那龚氏妄动了喜被吗?听顾承运的话,分明是郑氏下的手。 还没完全消化过来这个消息,又一阵喧闹声传来,却是顾元峰并妻子汪氏也赶了过来,汪氏瞧着郑倩的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这就是自己平日里一心疼爱的儿媳。亏自己还以为儿子离家媳妇儿受尽委屈,因而平日里对她百般容让,再没有料到,竟是这个毒妇,把儿子逼得有家归不得! 郑倩也瞧见了汪氏,泪眼婆娑的膝行着上前: “婆婆——” 却被汪氏一巴掌打的歪倒在地: “你叫谁婆婆?我如何有那等福分?可怜我儿子被你和你那些糟心污的亲戚逼得走投无路,还有我那未曾谋面的孙儿啊……” 说道最后,已是放声痛哭—— 这些年,自己想孙子真是都要想疯了,倒好,竟是全被郑倩这个毒妇给祸害了。 那边顾元峰也冲上前,再不顾族长的威严,朝着顾元仓就是拳打脚踢: “畜生啊,畜生!我顾元峰那里对不住你了?你和你那婆娘这般祸害我们家?” 一番作为,旁观百姓自然立即明了汪氏口中伙同郑倩害了顾元峰家子嗣的糟心污的亲戚是哪家! 顾元仓被打的连连痛呼,偏是被差役摁着,根本无力抵抗,至于他那几个儿子,倒是想上去帮忙,可惜顾元峰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了族里一帮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竟是虎视眈眈的把他们围了起来。 看到眼前情景,那边顾元山也彻底懵了。 实在是这次过堂,满想着能把自己摘出来,不背上杀人嫌犯的罪名就不错了,再料不到结果却是如此大快人心。 一时瞧着龚氏的眼神又是激动又是不可置信。 龚氏毕竟身体弱,闹了这一番,哪还有丝毫力气?只紧紧搀着顾元山的胳膊,却是累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偏是白发苍苍的夫妻俩相依为命的情景看得人心里止不住酸涩难当: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还是同族呢,怎么就能把人冤枉成这样?” “可不,说什么不是全福人妄动喜被会妨碍子嗣,搞了半天,是自己人下的手啊!” “那顾元峰还是顾氏族长呢,也忒黑白不分了吧……” 一番话说得顾元峰臊的脸一阵阵通红。 又从儿子嘴里知道了杨希和的事,心知顾元山老两口虽是那等懦弱的,这个外甥女儿却是个好强还有能为的,更感激对方不但帮自己找回了儿子和怀孕的媳妇儿,连带的清除了顾元仓这个毒瘤,早已下定决心,从此后族里对顾元山夫妇只有敬着的,再不能让人看轻他们一分一毫。 当下上前一撩衣服,朝着顾元山就跪了下来: “二哥,二嫂,都是做兄弟的错,兄弟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顾元山哪里受过这般大礼?因着没有儿子,即便女儿嫁了个有大才的女婿,一家人依旧被人瞧不起,连带的族长虽名义是堂兄弟,见了自己却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今儿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磕头? 惊得忙伸出手,边抹泪边道: “元峰啊,你起来,起来吧,咱们,终究是一家人……” 看顾元山竟然这么容易就谅解了自己,顾元峰也是心潮起伏,坚持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一指顾元仓道: “顾家祖上从来都有严训,不得挑起族内兄弟的矛盾,顾元仓竟然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害堂兄,即便国法能容,家法也不能饶了他——今日起,驱逐顾元仓一家出族,生不得同族人祭祀,死不得入顾家祖坟!” 顾元仓方才被顾元峰揍得七晕八素,如何能料得到还会落得个被赶出家族、甚而死了还得当孤魂野鬼的下场?毕竟年龄也不小了,如何能受得了这个?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顾元峰,你,你敢!我们家承善可是知州……” 还未说完,却不妨一声更加凄厉的哭喊声随之传来,却是拉着顾承运的郑倩被推开后,手里还多了一张休书: “相公,相公你信我,都是我姑母和姑丈的错,是他们逼我的啊……” 依照郑倩的意思,何尝想要出头露面和顾元山对簿公堂?不过是因为有把柄在顾元仓手里,被胁迫所致。现在倒好,当场漏了馅儿不说,还惹得丈夫勃然大怒。连带的自己也要面临被休弃的命运。 更想到自己被休弃的原因……事情传开,自己怕是没有活路了啊! 绝望之下,真是恨毒了姑母一家,忽然爬起来,朝着郑氏就撞了过去: “啊——都是你,都是你和顾元仓……你们想要把持族里也就罢了,干啥要拿我当枪使啊,相公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呀!你不是说那什么京里来的大人早厌极了顾元山,咱们想怎么告就怎么告吗,你不是说有顾承善在,我就是捅破天去,也没人敢管吗,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官官相护,不管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有人兜着吗……可现在,相公他要休了我啊……” 郑倩的哭嚎声令得周治中更是脸色铁青,只觉好像被人扒光了示众般羞得简直抬不起头来。 好在朱子康倒是个有眼色的,闻言忙高声道: “郑氏慎言!你和那顾元仓胆敢诬告宗亲,这会儿又来搅闹公堂,当真是胆大包天,来人,拉下去,各赏三十大板!” 第19章 不可收拾 不就是想要从顾元山家里弄几个钱花花吗?而且银两什么的,不是也没到手吗?何至于就弄到这步田地? 耳听得噼噼啪啪的板子并丈夫和侄女儿的嚎哭声,郑氏彻底傻眼了。 直到衙役用完刑,把血迹斑斑的顾元仓并郑倩扔到县衙外,郑氏才醒过神来,哭天抢地的就扑了过去: “啊呀,这可要怎么活啊!” 有心去求族长,顾元峰哪里愿意理她?只小心奉承着顾元山,根本是连多看一眼郑氏都嫌多余。 “娘,咱们这会儿咋办?”顾元仓那几个孔武有力在族里从来都是横着走的儿子这会儿一个个也吓得跟鹌鹑似的,再不敢出头。 好在郑氏也是见惯了事的,瞧一眼昏迷不醒的丈夫和侄女儿,知道顾元峰既是发了话,别说房子早被商诚给占了,即便没占,那也是回不去了。当下恨声道: “怕什么?你外公家也是大族,咱们还怕他顾家不成?咱们先去你舅舅那里,然后让人给你兄弟送信……” 娘家郑家也是大家族。大哥郑光明眼下更是郑氏的族长。自己也就罢了,侄女儿郑倩可是大哥的老来女,五六个儿子就这一个女儿罢了,从小就娇惯的什么似的,眼见得郑倩受了委屈,大哥还不领着全族的人来找老顾家算账。 至于说小儿子顾承善,自己可不信那些人的鬼话,说什么儿子状告父母,明明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签了个文书罢了,就成顾元山那老东西的儿子了? 凭他说破天去,小儿子都是不碍事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栖栖遑遑,很快朝郑氏的娘家荣安镇的郑家而去。 眼瞧着也快到了镇上,郑氏一拍大腿,就想开始嚎,倒是大儿子顾承礼眼尖,指着路尽头一个黑影道: “娘,那个,不是表哥吗?” 郑氏揉了揉眼细细一看,哟,可不正是自己的侄子郑勇?难不成娘家听说了自己的事,已经准备好要去给自己出气了? 这般想着心里终于舒坦了些,边抹眼泪边道: “勇儿啊……” 那边的郑勇也明显看到了郑氏一行,当即大踏步跑了过来,甚而边跑还边左顾右盼,待确定并没有其他人注意,才转向郑氏等人: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好,郑倩也好,从此和咱们郑家再没有一点儿关系,从今之后,别想再回荣安镇一步!现在,快走,快走!” 语气不是一般的厌恶和嫌弃。 ——郑氏哪里知道,今儿个一大早,顾元峰那边就派专人给郑家送了信,连带的附上的还有郑氏帮着送药并伙同郑倩毒杀胎儿的证据。 整个郑氏家族都懵了。 毕竟,这样的事传出去,何止是郑氏和郑倩姑侄两个?怕是整个郑氏家族的姑娘都得跟着遭殃。 眼下受他们连累,郑光明的族长之位都不见得能保住,至于郑勇,膝下何尝不是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想到两个女儿未卜的命运,就是一阵栖惶。 其他族人何尝不是如此?简直是连把人给活撕了的心思都有了。 郑氏这会儿才彻底着了慌,明白再耽搁下去,怕是没有自己好果子吃。婆家那里去不得,娘家也回不成,一时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顾元仓恰在这时醒了过来,瞧见郑氏娘家人的模样,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好好好,果然是狗眼看人低!把郑倩给他们扔下,咱们去找承善,等我儿子回来,就是想磕头,都没地方给你们蹲着!你们别后悔……” 只顾元仓无论如何没想到,仅仅五天后,顾承善就赶了回来,见面第一件事不是给自己出气,而是大发雷霆,瞧他那恨不得吃人的模样,明显恨毒了亲爷娘,然后就跑到了顾元山家门口长跪不起,一口“爹”一口“娘”的叫着,希望能得到顾元山夫妻的谅解…… 只是这一跪,就跪了一天一夜,顾元山家的院门却是依旧紧紧关着,明显没有把人放进去的意思。 一时众乡邻纷纷围观。 顾承善又是个善机变的,当即就开始团团作揖,希望众人能帮自己劝劝嗣父母: “那时年幼,哪里懂这许多弯弯绕绕?” “他们说是被逼的没办法,只能任我被抢了去……我也就信了……” “可嗣父母对我委实好,这些年,每每想起,未尝不泪流不止……这会儿知道了实情,当真觉得自己委实是该死至极……” 一番哭诉,令得围观众人也是同情不已: “可不是咋的,那时候孩子还小着呢……” “有那样一对儿祸害人的爹娘,要骗自己亲儿子,还不是一骗一个准?” “要我说,顾员外索性谅解了孩子才好,这可是现成的官老爷,往后还有摔瓦盆的,等于白捡了个儿子,这一支可不就传下去了?也省的断了香火到地下没法子向祖宗交代……” 远远的胡同里,还站着一对儿青年男女。 那女的瞧着也就二十出头,一身的珠光宝气,偏是一双眼睛哭的烂桃似的: “阿佑,好弟弟,我也真是没办法了,你快些帮你姐夫想个章程吧。” 说着,又开始拭泪。 被叫做“阿佑”的人瞧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头上束发金冠,着一件红色镶金线锦袍,越发衬得面红齿白、气势凌人,可不正是国公府承爵呼声最高的嫡次子沈佑? 而那哭泣不止的妇人,自然就是沈佑的庶姐沈月了。 “姐夫怎么会有这么一对儿愚蠢的爹娘。”沈佑脸色也有些难看,连带的对顾承善也看低了不少—— 凭着顾承善今时今日的地位,要多少银两没有?就是他那对儿爹娘,这几年靠着他的名头收受的银两怕也不在少数,竟还这般贪得无厌,捅出天大的窟窿来。 尤其是顾承善,平日里瞧着也算个有决断的人,既是已然决定放弃嗣父母,怎么也要把事情做干净才是,倒好,竟还留了个致命的把柄在人家手里,当真是够蠢笨的。 却也暗暗有些后悔,当初堂兄沈亭找上门来时,分明已是给自己分析了利弊得失,奈何自己一心想着给杨家一个教训—— 眼下杨家虽然无人在朝为官,偏是杨希和的父亲杨泽芳正负责《大正全书》的编纂工作。 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放着那么多翰林不用,竟是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了那杨泽芳并一干太学生做。虽然听说书的编纂并不是很顺利,可依旧令得宫里的贵妃姨母有些忌惮。唯恐杨家大房在士林中重振声势。 便是自己这次和杨家二房联姻,何尝不是为了在刚刚入朝听政的五皇子表弟姬晟和文官间搭起一座桥梁来? 因抱着这个心思,连带的想着最好那杨泽芳因担心家里,就辞了编纂书籍的工作回这安州府老实窝着才好,谁知料到了开头,却没有料着结尾。 到这时更加相信之前沈亭所言,杨家数百年的根基,凭着大房之前积累的声势,即便现下这一支已然败落了,也不是外人可以轻易动摇的。 可顾承善的知州之位却也是万万丢不得的。毕竟,就自己所知,那庆丰知州官虽然不大,却最是个要紧的位置。须知五皇子想要有所作为,手中的银两自是必不可少的,庆丰作为大正最大的商埠头,正是五皇子壮大自己财势的紧要地方,当初可不就是看在顾承善是国公府女婿的份上,才把这个几方博弈的香饽饽给了他? 若是这会儿真丢了,不定就会被那方给争了去,真是因之影响了五皇子的大事可就大大不妙了。 眼下即便对这个庶姐并没有多看重,却依旧只能应下来: “我知道了,有我在,如何也不会让姐夫出事儿。咱们回去再说。” 沈月哭了这么久,要的就是兄弟的一个承诺,闻言忙不迭点头,跟在沈佑后面就上了马车。 到得府里,却见一个十**岁的清秀陌生男子迎面走来,顿时唬了一跳。 沈佑却是早早下了车,脸上也难得露出些笑容来: “姐姐莫怕,我帮你介绍一下——” 说着一指男子: “这是沈亭堂兄,岁数比我略大些,可是有才气的紧,前年可是中了咱们安州府的解元呢,姐姐只管叫他的名字便好。” 语气里明显颇为熟悉。 沈月心里很是有些纳罕,毕竟这个弟弟自来是国公府的宠儿,平素里便是对着家里庶出的兄弟姐妹都难得见一回笑脸,倒是对这个叫沈亭的所谓堂弟另眼相看。 沈亭自然是个知机的,不待沈月开口,便上前拜见,又寒暄了几句,便和沈佑一块儿往书房去了。 “事情果然让堂兄料着了,那顾元山还真是个难啃的骨头。”一进书房,沈佑就苦笑道,“方才月姐姐的模样你也瞧见了,毕竟是姐弟,怎么也要劳烦堂兄帮一帮她才是。” 虽然心里已然初步接纳了沈亭,沈佑却并不打算告诉他太多,当下只拿了沈月说事。 沈亭倒也没推拒,略微思量了片刻,便道:“要让顾元山低头,也不是没办法,比方说,那送了顾承运回来的张青……” 第20章 自讨没趣 “张青?”沈承眼睛一亮,“他身上有什么妨碍吗?” “你从京城而来,素日结交自是以豪门公子居多,对渭南镖局总镖头张青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人不熟悉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漕帮的名头,应该听过吧?”沈亭态度拿捏的恰到好处,既显示了自己的手腕和能力,言语间又给足了沈佑面子。 令得沈佑愈发欣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堂兄。 既有能力,难得的是又识情识趣,娘亲每每以为,自己尚且年少,身边还是须得有些助力才好,最好能从族里选些杰出的后辈—— 至于兄长沈承,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何能和自己一条心? 从前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老家这些堂兄弟分明也就是一群泥腿子罢了,又能帮自己多少?倒没想到,还有沈亭这样的人物。 当下早已是眉目耸动: “难不成这张青,竟然和,漕帮有关吗?” 不怪沈佑如此欢喜,实在是漕帮的名头,他如何没有听说过? 从前朝时,这漕帮便兴风作浪,虽是并没有做出太为出格的事,却一直为朝廷所忌惮,毕竟,他们经常出没于水路要害之间,朝廷如何能放下心来? 只漕帮势力颇大,又未曾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倒是不好找名头剿灭。 若然那张青真和漕帮扯上关系,那乐子可就大了—— 张青可是杨希和带来的,据自己打探得来的消息,不独顾承运是他亲自送回,便是当日衙门外,揍了自己管家的可不也是他? 只要拿住了他,然后以此人相迫,不怕顾元山那老东西和杨希和那小贱人不哭着来求自己,要解了顾承善的困局可不就易如反掌?甚而还能把远在京城的杨泽芳也牵扯进来,解除了贵妃姨母的心头之患。 更妙的是,说不好自己还可以借由张青让五皇子和漕帮建立联系,最好能够收归己用,于五皇子而言,当真是莫大的助力。实在不行的话把张青交由朝廷处置,能由此撕开一个灭了漕帮的缺口也未可知。 看出沈佑的急切,沈亭微微一笑:“据我所知,漕帮的二当家名字也叫张青。” “当真?”太过惊喜,沈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能吗?那杨家大房不是世代书香吗,如何会结识漕帮的人? 转而又频频点头: “怪不得他们这么容易就找到了顾承运,原来是漕帮的人帮忙。由漕帮二当家亲自出马,还有什么人是他们找不到的。” 便是瞧着沈亭的神情也又是激动又是欣赏:“还是堂兄老成持重,能想出这般绝妙方法来。” 真能捉个漕帮二当家回去,可真真是大功一件,用处也是大了去了。 “这张青不能抓。”沈亭却是蹙紧了眉头—— 自己只不过想着给阿和一个教训,让她明白,女人还是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好,至于外事还是莫要轻易插手,不然,怕是会引出更大的乱子。 若然照沈承的想法,如此往死里整,阿和可不要和自己生分了? “此张青是不是彼张青还未可知,这般情况下,只需敲山震虎,解了顾大人的困窘之状便可,切不可横生枝节。若然惹出什么事端来,反为不美。” “堂兄莫要担心。”沈承却是完全听不进去。自己是什么身份,真是抓错了人又怎样?是漕帮二当家,便是大功一件,即便不是,放眼安州府,还有哪个敢治自己的罪不成? 只沈佑也不是笨人,转念一想,便即明白了沈亭的意思—— 这些日子里自己瞧着,沈亭怕是对他那小师妹有什么想头也未可知。 这般作为,表面上是谨慎,私心里更多的是怕给那杨希和惹麻烦吧? 也不知道堂兄中了什么魔障,自己可听说那杨希和乃是安州府有名的丑女,更兼杨家大房眼下日薄西山的情景,已是很难对沈亭有什么助力。 倒没想到这看着精明的堂兄,竟还是个痴情种。这样的一个未来岳家,竟还变着法子的想要护着。 当下点了点头: “堂兄放心,我自有分寸。定不会令堂兄为难。” 这句话也是大实话,毕竟,前儿也见了沈亭的母亲,听那堂婶的意思,分明是相中了自己未来小姨子,至于说丑女杨希和,竟是厌恨的不得了的模样。 照自己瞧着,那杨希和十有*是跟沈亭结不了亲的。 沈亭蹙了下眉头,实在是沈佑的语气明显有些敷衍。却也不戳破,又说了些其他,这才告辞而去。 待出了门,却是不曾家去,反是往杨家而来。 到门房上一问,希和果然还在云坪并未回返,至于那张青,却是已然回来了。 沈亭心里一阵阵的堵得慌—— 那张青倒是比自己还有面子,主子不在,他却可以自由出入。又想到希和甚而府内管家都不曾亲自陪同,分明也不是对这张青如何看重。又忆起张青吊儿郎当的模样,更是希和自来不喜的类型,再加上又是江湖人物—— 老师也好,师兄杨希言也罢,可俱是把希和看的重的紧,和个江湖人物有牵扯已是了不得的事了,就是说破天去,也决计不会把一家人宝贝的什么似的的阿和许给刀尖上舔血的绿林之人。 为今之计,还是想法子把张青赶了出去,让沈佑在外面把人捉了,到时候怎么折腾和杨家的关系也就不大了。 至于说张青攀咬希和,可能性也几乎没有,毕竟,那些个江湖莽汉,平日里最讲究的可不就是道义两字? 退一万步说,有自己在旁边瞧着,也绝不容许他和希和扯上什么关系。 这般想着,心里果然踏实多了。 只沈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那张青竟是个恁般不要脸的主—— 斜了眼翘着腿,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走?” 沈亭虽是读书人,却也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过来的,甚而曾经为了讨生活,不止一次和地痞无赖打过交道,无耻到这般地步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当下拿出主人的姿态,拉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了,这才冷笑一声道: “怎么,你的意思是还要赖在这里不成?也是,这样的行径,渭南镖局的张青大侠自然做不出来,漕帮的二当家却是家常便饭了吧?” 一句话说的张青果然变了脸色,瞧着沈亭的眼神就有些阴沉: “你威胁我?” 沈亭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那般狼一样狠戾的眼神下,无端端的有些心悸,越发恼火之下,当即冷哼一声道: “岂敢。若你以为能抗得过英国公沈家,那就自便。只你要寻死可也莫要拉着杨家才是。” 本是寻常的一句话,甚而还有示警之意。满想着对方即便不感激,也理应赶紧想法子离开。却不妨那张青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竟忽然暴怒起来,抬脚朝着沈亭就要踹过去。 沈亭大惊之下忙闪躲,却是被椅子给绊着一头撞在旁边柜子上,撞的过狠之下顿时眼前金星直冒。 “噗——”许是被沈亭的狼狈取悦了,张青一下笑了出来,甚而还夸张的拍着桌子,仿佛方才那个暴怒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是阿和的师兄,按理说,我不该对你无礼,就只是一点,你不该犯了我的忌讳。你放心,别管我是谁,都无论如何不会累及阿和。至于说要走,怎么也得跟阿和打个招呼才好啊。” 沈亭一头护着头,另一头恨得咬牙—— 什么叫犯了他的忌讳?自己说了什么,不就提了一下国公府吗?不说承情也就罢了,还跟自己动起粗来。 情知自己这是被人消遣了,沈亭气的头上的青筋都蹦起来了,更是被张青一口一个“阿和”给叫的眼都红了——那是自己的阿和啊,他凭什么这么叫?瞧这张青的模样,分明是脑子有病吧? 这才来杨家几天啊,就和阿和这般熟悉了? 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青冷声打断: “爷有个习惯,不喜欢听人啰嗦,现在赶紧走,不然,那一脚你休想躲开!” 竟是瞬间又变了脸,仿佛方才那个言笑晏晏的场面是沈亭做梦一般。 直到门“啪”的一声响,沈亭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人赶了出来,顿时气的手脚都是哆嗦的。 好在方才对方也说了,无论如何不会牵累到阿和身上,此行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当下站在门外,脸色变了好几变,终究意识到,自己拿里面那个脑子有坑的混账怕是没有一点儿办法,左思右想之下,只得自认晦气,提笔写了封信,交给杨家仆人,令对方快马加鞭送往云坪镇。 “张青是漕帮的人?”希和正好走到半道上,待打开信,神情就有些不好—— 沈亭绝不会无端端的说这些无用的话。十有八、九,是顾承善和他背后的沈家想要借张青发难吧? 偏是这个张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是就赖在自己家不走了。若然真被顾承善的人给堵了,麻烦可就大了。 当下再不敢耽搁,忙忙的催车夫再快些,饶是如此,远远的瞧见自己家里的情形还是倒抽了口凉气—— 整条街竟然全是彪形大汉,且守住两边街口,一副只许进不许出的模样。 而正正站在自己家门口的,可不正是当日县衙外见到的那沈府管家? 第21章 闹大了 “让开。现有朝廷通缉的要犯逃脱,有人见到他就在这一带出没,你们继续阻拦下去的话,难不成是想和逃犯同罪吗?” 这管家名叫沈金,县衙前,沈金可是被张青收拾的不轻,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连带的把杨家也给恨上了,眼下逮着这么个出气机会,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 小姐和夫人不在,家里也就老太太罢了,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这么多凶神恶煞的人围在外面,门房明显吓得不轻: “里面除了老太太外,并没有其他主子在,至于嫌犯什么的,我们根本不曾见过,还请这位官爷去别的人家看看吧,里面决计没有什么嫌犯的。” 沈金如何肯? “别说你一个小小的门房,就是你们老爷在,爷说要进府搜也没人敢拦。识时务的现在就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他身后的彪形大汉果然就齐齐向前踏了一步,门房吓得一踉跄,连带的头皮一阵发麻。 下一刻脸上神情却忽然一喜—— 却是长街尽头急速而来的那辆马车可不正是小姐的? “让开。”护着车子的管家杨忠已是冷喝一声。 沈金回头,眼睛闪了闪,神情倒是并没有什么意外,一挥手,那些大汉就退到两边。 车夫赶着车子不紧不慢的通过人墙,最终停在大门前。 又等了会儿,车里面的人却根本没有下来的意思,沈金顿时就有些不耐烦: “杨小姐还要磨蹭什么?你家门房不懂事,杨小姐应该是识时务的吧?快些让人开门,若然耽搁了捉拿逃犯的时机,杨小姐怕是吃罪不起。” “是吗?”车里的人终于开口,清脆的声音中分明透露出几分不愉,“倒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了——不知沈管家放着好好的公府管家不做,什么时候改入公门,做了六扇门的行当?对了,既是这么要紧的逃犯,想来你手里应该有那海捕公文了?小女子正好识得几个字,倒要借来一观,若然家里真有官家追缉的逃犯,我自会亲自缚了去官府认罪。” 一番话明显把沈金噎的不轻—— 自己什么时候说是官府中人了?至于那海捕公文,更是没影儿的事。 还真是邪门了,一个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怎么这么难缠。 这边还没想出对策来,那边希和已经沉下脸: “沈管家这是没有了?没有文书还敢扰闹乡里,沈管家还真是好大的脸面。” “我的脸面算什么,打了国公府的脸,杨小姐端的是好大的气势。”沈金铁青着脸道,“这条街上其他人家已然尽皆搜过,就只你杨家金贵,若然走了逃犯,国公府怪罪下来,杨小姐可担待的起?” 车里的声音却依旧不急不缓:“你的意思是说,扰乱民宅,是国公府的授意了?” 这杨家小姐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竟还这般油盐不进。只小丫头果然还是太嫩了些,岂不知她越是拼命阻拦,越能证明,宅子里果然藏了要紧人物,既如此,就别怪自己不客气—— 到时候让外人亲眼见证府里藏了个要犯兼野男人,便是别人的唾沫也能把这臭丫头给淹死。 当下跺脚道: “去,把里正叫来。” “小姐——”杨忠心一下提了起来——里正若真出面,倒是真不好再扛着不让进门了,毕竟对方地位比之沈府虽是远远不及,却好歹算是这一地的主政者,又素来和自家关系尚好,倒不好依旧拒之门外。 “无妨。”希和却是浑不在意——沈家既然把门给堵上了,想把他们撵走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这么大一会儿工夫了,已足够里面的张青做出应对,凭他的身手,自己拖延的这段儿时间内,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到时候人都走了,又怕个什么?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里正果然满头大汗的赶了来。 沈金的火气憋着,全朝这人撒了过去:“你去,叫开这家的门。” 里正虽然神情为难,却也不敢不听,当下小跑着来到车前,只还未张口,车里的希和已然笑道: “既是里正大伯来了,这门如何能不开?” 随着希和话音一落,大门果然洞开。 沈金气的脸都红了——合着自己堂堂公府管家的脸面还不如一个小小的里正好使?却也不好说什么,当下气冲冲带了五六个彪形大汉大踏步往里走。 刚来至花园外,就听见里面正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哎哟,祖母的好孙子,瞧瞧这脸上脏的,来来来,让祖母给你擦擦这小猫脸儿。” 又一个欢快的男声道: “那敢情好,就是要劳动祖母,孙儿可是心疼呢。” 沈金就猛地站住脚,难不成是杨家长子杨希言回来了?顿时有些苦恼。 实在是这杨希言早在七年前便考中了举人,也算是半个官场人了,再加上那性子不是一般的刁钻,真是他的话,自己绝讨不了好去。 至于后面车里的希和脸色更是难看之极——沈金听不出来,她却听得分明,可不正是祖母和那张青两个? 这张青到底要搞什么?不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倒还把祖母牵扯进来了? 正想着要如何应对,沈金却已然踮起脚跟往里面瞧了一眼,恰好瞧见满脸胡子的张青,登时气了个倒仰—— 杨希言自己可也是见过的,分明是俊俏的白面书生一枚,怎么也不可能是里面这个满脸凶相的高大男子! 这祖孙俩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狡猾,差点儿就把自己骗了过去。 当下一挥手,推开花园小门就往里闯: “张青!你往哪里跑!” 突然闯进来这么多人,还喊打喊杀的,正满脸笑容拿着块儿手帕小心帮张青擦脸的老太太吓了一跳,不独手帕掉在地上,连带的脸盆都差点儿打翻,亏得张青反应快,才没有倒在老太太身上: “乖孙子,外面,外面有坏人——”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惊恐的想往张青身后躲。却又意识到什么,又一把揪住张青往自己身后藏: “乖孙子,你,你快躲好,有土匪来了,奶奶不叫你,可不许出来……” 只老太太瘦小的身子,那里遮得住张青?遮了脚露出头,盖了左边又现出来右边,一时急的都快要哭了。 张青顺从的“躲”到老太太身后,再瞧着沈金时,方才对着老太太的那一脸笑容顿时收了个干干净净: “滚出去!” 沈金简直要气乐了。好吗,自己是不是天生和杨家犯冲啊!这一个两个的,竟然全都横的不得了。瞧瞧这张青,明知道自己来抓他的,还有心思哄着个老太太玩躲猫猫!这也太张狂,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吧? 只今日可和往日不同,就凭带的这些人手,就不信还治不了一个匪徒了。 当即一挥手: “混账王八蛋——唔——” 却是张青忽然扬手,一个土坷垃不偏不倚,恰恰好砸进沈金的喉咙眼。 直把个沈金给噎的直翻白眼,蹲在地上不停的拿手指抠喉咙,又不住干呕,竟是眼泪鼻涕流的一脸都是。 本来惊恐无比的老太太先是张大了眼睛,下一刻指着沈金哈哈哈的就笑了起来。 沈金好不容易直起腰,正看到这一幕,直气的恨不得跑过去踹死这不长眼的老太太:“好……你们好……去,抓起来,把这些人全……咳咳……抓起来……” 本来还想着给杨家留下些颜面,也好给沈亭一个交待,这会儿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听他发话,那些彪形大汉当即就要往上冲。 殊不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几个大汉刚一迈脚,又有几个石块儿迎面飞来,不偏不倚,全打在弹跳穴上,不过眨眼的功夫,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全都五体投地趴在了老太太面前。 “哎哟,哎哟,这是做什么呀?”老太太明显有些发怔,半晌不确定的回头道,“乖孙子,他们不是土匪,是跑来,给祖母要压岁钱呢?怎么我觉着昨儿才刚给过啊,怎么今儿个又来了……” “祖母的压岁钱全是我的,才不用理这些贪财的龟孙子,咱们一文钱也不给他。”张青顺着老太太的话道,语气里说不出的乖巧讨喜。 哄得老太太立马眉开眼笑: “那是,祖母那里还有很多好东西呢,全给我孙子留着呢,走走走,奶奶带你去看看。” 竟是想一出是一出,转身就要领着张青往自己房间而去。 “好嘞。”张青应了一声,身子飞速后撤,揪起沈金的衣领往外扔去,“带着你的人,立马滚出这里,再敢出现,你的腿就不用要了。” 沈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已然被抛到高空,然后惨叫着落在杨府门前,四仰八叉的趴在地上。至于那些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彪形大汉,更是吓得魂儿都飞了,竟不待穴道解开,便跌跌撞撞的往外冲,当真是好不狼狈。 “沈,沈管家——”里正也没料到,竟会闹出这样的事来,好险没给吓哭了。忙想上前劝解,却被沈金一把推开: “所有人都在这里守着,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我这就回去请公子爷过来!” 至此已然再无疑虑——那张青如此凶悍,铁定真是漕帮的人了。 临走时又狠狠的瞪了一眼里正: “若真走了嫌犯,就拿你是问。” 第22章 踢到铁板了 “你——”院子里希和也是头疼的不得了。 实在搞不懂这个张青到底在想什么!更可气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倒好,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当下也不理人,只手忙脚乱的收拾了个包裹出来,除了银两外,又放了些上好的伤药在里面,绷着脸一把塞在张青怀里: “趁沈家的人没来,你快走。” 那边老太太瞧见,也忙忙的抱了一大捧东西往张青手里放: “哎呀,乖孙儿,你这是又要走了吗?这些都是你惯常爱吃的零嘴,我都给你存着呢,快快快,全都带上——” 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一个人在外面可得照顾好自己,银钱要带的足足的,该花的花,莫给你老子省钱……” 慌得希和也顾不得再跟张青计较,忙不迭扶了老太太: “祖母您歇着吧。他可不是我兄长。” 却不妨张青笑嘻嘻接了句: “那你还叫我大哥?” 老太太却是丝毫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反而抬手在希和脸蛋上捏了一下: “又顽皮!除了我的乖孙子,谁还能生的这么俊?还是说,你大哥又惹你不高兴了?放心,放心,奶奶给我宝贝孙女儿出气。” 说着,抬起手虚虚的在张青背后拍了两下,虽是极响,分明是老太太自己的巴掌声。 张青倒是应景的“哎哟哎哟”惨叫起来,又冲着希和挤挤眼睛,才转向老太太道: “我这么俊的大哥,怎么会惹妹妹不高兴?祖母可莫要冤枉我……” 令得希和简直哭笑不得—— 瞧那一脸胡子的邋遢样,那里和自己兄长像了?兄长从来都是收拾的清清爽爽,才不会这么个鬼样子。 什么大侠,就是个活宝吧? 虽是腹诽不已,却难得看见老太太这么开心,希和只能把怨气勉强咽下。好容易哄得老太太去里面躺会儿,希和才压低声音再次赶人。 “怕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的身份无碍,任他是谁,也别想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许是心情好,张青的眼睛不是一般的亮,甚而还有心思跟希和开玩笑,“要是祖母知道,那些混账来了,我却跑了,把烂摊子留给你一个人,还不得再不许我进门?” 即便糊涂了,还对宝贝孙女儿这么宠着,可见老太太心里对希和疼的多狠了。 希和听得直想翻白眼——什么叫再不许他进门?这里分明是杨家,不过是请他帮一次忙罢了,怎么狗皮膏药似的,还就沾上甩不掉了? 就是旁边伺候的青碧也不觉掩嘴偷笑——话说小姐明明年龄不大,却从来都是小大人的模样,还是头一遭在小姐脸上瞧见这么鲜活的表情。 这般想着,连带的对张青的印象也好了不少。 眼见这人就是赖着不走,希和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劝解: “若是一般人家,自然不算什么,可那是沈家啊!” 国公府沈家乃是安州地面一等一的存在,即便是沈金这个小小的管家,知府也得好好供着,更不要说那沈金可是说了,回去是要搬请他们家公子的。 “都说官字两张口,凭你如何正大光明,又如何能拧得过他?不说别的,单单是一个袭击国公府人的罪名,就是你承受不起的。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必同那样的人置气?” 眼瞧着希和虽是冷着一张脸,却偏是话里话外全为自己着想,张青眼睛越发亮了,便是嘴角也止不住微微上翘:“果然有理。只我若走了,他们岂不是要难为你?” 这意思还是不走?希和牙直痒痒,只这张青人高马大的,身手又好,别说自己,怕是府内就找不出个能治得住他的人,气的跺脚道: “你要留便留,若然真有个好歹,切记着莫要连累我们杨家,也别指望我想法子捞你。” “这个倒不用,只要大小姐良心发现,能想着让人送顿牢饭便成。也不用大鱼大肉,一般的馒头小菜便好……”张青一本正经道,却是以手抵唇,强自把笑意给压下去——这小姑娘,果然越逗越有意思…… 气的希和一向自傲的好涵养都差点儿破功,怒气冲冲就往外走。偏是这边才迈出房门,里面就传来了捶胸顿足的悶笑声,甚而笑的太狠了,还呛咳起来。 怎么不噎死你!希和气的简直想要骂人了。 “小姐,这要如何?”这张青委实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旁边的管家杨忠也不觉大感头疼。 甚而暗暗奇怪,以自家少爷的性子,如何会把这样的人脉留给小姐?着实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罢了。”看不到张青在眼前,希和反而平静了下来,略一思索,不由苦笑,“咱们怕是都让这人给骗了。想的不差的话,他怕是真有足够的砝码,并不把国公府看在眼里。待会儿沈家公子真的来了,你莫要硬碰,只管开门,放他们进来便是。” 只希和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来的并不止是沈佑,甚而还有安州知府岳钧。 要说岳钧在这安州府也有些念头了,今儿的事却不是一般的头疼—— 国公府嫡子竟然亲自上门,说是漕帮二当家流窜到安州府,更袭击国公府人。 以沈佑的身份,岳钧哪里敢怠慢?忙忙的就点齐衙差,想着是哪家人如此胆大包天,容留漕帮二当家不说,还敢给国公府难堪。再没想到,竟是昔日名儒杨泽芳的家人。 岳钧未举官时,可不也曾在杨家兴办的明湖书院就读?彼时山长正是杨泽芳的父亲杨成轩。岳钧性子里也是个念旧的,即便杨家父子从未上门相求,也总有意识的对他家偏顾些。 现下倒好,那杨家怎么就跟漕帮二当家扯上关系了?更甚者,还得罪了眼下在朝中权势极大的国公府。 只人既出来了,如何也不好再找借口避开不是? 眼下只能祷告着那贼人够聪明,这会儿已经逃了出去才好。 一路上又想法子拖延,这般磨磨蹭蹭的,却终究还是到了杨家。 看到沈金竟果然回转,后面还跟着一个容貌轩昂的公子并一群气势汹汹的衙差,门房吓得站都站不住了,抖抖索索的开了门,便缩在门后不敢出来了。 饶是如此,依旧被沈金揪出来,照着屁、股上狠狠的踹了一脚: “躲什么躲?还不快带着我家公子和知府大人到那贼人的居所去?” 门房如何敢反抗?又有希和之前也吩咐过只管叫进便好,当下白着一张脸,一溜烟的往后院而去。 沈金却是余恨未消:“这会儿学的乖觉了,可惜,晚了。” 说着回头冲沈佑并岳钧哈腰道: “小的这就领了人把那贼人捉来。” 因有了上次的教训,沈金这会儿除了带了十多个彪形大汉外,更让二十多个衙差冲在最前面,如狼似虎一般朝张青住的院落扑了过去。 待一脚踏进去,里面却是静悄悄的。沈金心里顿时有些犯嘀咕,这人不是跑了吧? 心急之下,上前就去踹门: “大胆贼人,还不快给爷爷出来受死——” 哪知门不过虚掩罢了,沈金踉跄着好险没栽倒,好容易站定,抬头瞧去,里面可不正有一个男子正背对着门而坐? 沈金愣了一下,下一刻狞笑一声: “没跑就好!臭小子,还不滚出来!” 说着就想指挥着众人往里冲,不妨那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般,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就窜到了沈金近前: “狗奴才,果然是活得不耐烦了。我方才说的话你是一点儿没放在心上了?” 话音落处,抬腿朝着沈金的小腿处狠狠的踹去,然后手一扬,沈金惨叫着倒飞出去,正好砸在那些见情形不对,要往里冲的彪形大汉身上,人顿时稀里哗啦又倒了一片。 那些衙差倒是没受什么伤,却也全傻了眼。 “全都滚出去,不然,这沈金就是下场。沈佑不是来了吗?让他自己滚进来!”话音一落,门再次重重合上。 第23章 公子驾到 “……要说这安州府地面上,何尝有哪一家的声望比得上杨家?”大门外,坐在柳荫下石登上的沈佑不住叹息,言语间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偏是有人见不得家里好,要糟蹋这百年声威——亏得我岳父为了家族呕心沥血,不然,杨家怕是真要败落在那些不肖子孙手里了。” 岳钧如何不知沈佑所谓的不肖子孙,可不正是大房杨泽芳一脉? 早在数日前,岳钧就听说了沈佑和二房嫡女杨希芮订下婚约的消息。 杨希芮乃是现任朝廷太常寺卿的二房次子杨泽安的嫡长女。当初杨泽安赴京任职时,杨希芮年方三岁,因祖母不舍,便留在了老宅,由明湖书院山长杨泽平的夫人一手抚养长大。 听说不独人生的美,性情也是极温良的。 杨家二房和大房不睦乃是安州地面众所周知的事实。 要说岳钧心里委实对杨泽芳父子颇有好感,若然真要评价,只觉两人都是一水儿实打实的真君子。 奈何时运不济。无论这对儿父子如何满腹经纶,依旧不能阻止他们这一脉已然没落的事实。明湖书院山长的位置也好,杨氏族长的位置也罢,全由二房杨泽芳接管。且和大房这边的人丁寥落不同,二房那边确然算得上是枝繁叶茂,姻亲故旧在朝中为官的不在少数,眼下再有和国公府联姻一事,家族声势当真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眼下沈佑虽是说的冠冕堂皇,明摆着依旧是出于私心,才想要算计大房这边。 只岳钧并不是那等不通世务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好为了已然没落的大房当面和沈佑打擂台。 当下只得打着哈哈道: “倒没想到还有这样天大的喜事,沈公子年少有为,杨大人得一佳婿啊……” “老府台谬赞了。”沈佑笑的畅快,“小子委实惭愧……” 两人正自言笑晏晏,不想院门“呼啦啦”再次打开,可不正是方才进去抓人的那些衙差和国公府的健仆? 沈佑远远的就瞧见一众衙差还抬了个人,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傲然的笑容—— 不用想,定是那张青无疑了。 这般想着,冲岳钧做了个“请”的姿势,自信满满的站起身形: “果然不愧是岳大人的手下,端的是精干,这么快便能把帮着把恶人捉拿归案,在下委实佩服之至。” 口中说着向前几步,神情矜持而傲慢: “早听说漕帮二当家最是条汉子,今儿看来也不过——呀!” 却是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些衙差抬出来的人哪是什么张青啊,分明就是府里的管家沈金啊。 方才还踌躇满志的笑容这会儿一下僵在嘴角,说是气急败坏也不为过: “怎么会是沈金?他这是怎么了?你们抓的张青呢?” “公子——”衙差还好些,那些健仆却吓得脚下一软,噗通通就跪了一地,七嘴八舌道,“我们没有抓住张青啊!” “那张青太厉害了,一个照面就踹折了管家的腿啊!” “这还不算,他还说……” “说什么?”再如何,沈佑也就是个没经过多少世事的贵公子罢了,一想到自己方才当着岳钧的面吹得天花乱坠,结果却是自己的人被张青打的灰头土脸大败而归,沈佑就气得想要杀人。 “说——”那些健仆面面相觑,却明显面有难色。眼瞧着沈佑脸色越来越黑,只得趴在地上抖着身子道,“说是让您,滚,滚进去——” 话音未落,就被沈佑照着胸口处就是一脚: “混账东西!” 沈佑从来都是天之骄子,家里爹娘宠着不算,还有宫里的贵妃姨母做后盾,到那里不被人高看一眼?偏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安州府这地界,竟是被人一再羞辱,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恶气? 那健仆哪见过沈佑如此暴怒?疼的脸儿都变色了,却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岳钧这会儿也是哭笑不得。越发不明白那张青搞什么呢?你要是个真有本事的,趁早逃了不就行了?也省的给杨家大房惹下事端。倒好,眼瞧着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非要把事情搅和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仅仅是骂了甚而打了沈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说的过去,眼下却是连国公府公子都给糟践进去了,偏自己就在当场,想装作不知道都不成。 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沈佑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个笑脸来: “让岳大人见笑了,倒不知道那贼人竟是如斯猖狂。也不知这张青是仗了谁人的势?且手段如此阴狠残忍,动辄断人四肢,这般穷凶极恶之徒,说不得和那些江洋大盗有些干系。岳大人在此稍候,待我亲自把那贼人擒来,再交由大人处置。” 这是,要咬死杨泽芳一脉了?岳钧只觉头疼的更狠了。偏是沈佑身份贵重,如何也不能瞧着他去冒险,自己却袖手旁观。无奈之下,也只得道: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沈公子还是在此歇着……” 沈佑早气的快要炸了,如何肯同意?不得已,岳钧只能起身亲自陪同前往。 稳妥起见,却是把沈家人并所有衙差全都派了出去,甚而又着人去当地县衙紧急抽掉了弓箭手伏在围墙之上。 这么多人别说对付一个江洋大盗,就是拿来打仗怕也足够的了。 待得一切安排好,两人才在层层护卫下往内院而去。 “抬着我,咱们,也去,万一有什么意外,便是拼了命也得护着少爷——”沈金这会儿已经醒了过来。只沈金自来也是个有野心的—— 虽然同是管家,可安州老宅的管家又如何能和京城国公府的管家比? 二公子可是眼瞧着就能袭爵的,平常天高皇帝远的,想要巴着些二公子也没有机会,眼下这样好的时机,如何肯错过?要是自己表现好了,说不得二公子回京时就能带上自己,待得跟着二公子打熬那么一两年,说不得能混上国公府的管家也不一定—— 那样的话,可真真要一步登天了。 眼下主子要亲身涉险,还有着为自己出头的意思在里面,做奴才的怎么也得跟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再次扑往后宅。 外面闹得这么凶,杨家人自然不会察觉不到,杨希和一早就令一干下人全都避开,以致整个院落都显得空荡荡的,沈佑等人一路行来,当真是畅通无阻。 只杨家的这般妥协态度并未打动沈佑分毫——张青只是个幌子罢了,最终的目的是挽救顾承善的仕途并打击远在京城的杨泽芳,最好能令他家就此消失了才好。 凭自己出马,这样的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放眼安州城,就不信敢有人真就正面和自己对上。 “主子,您别——”看沈佑当先就要进院,后面的沈金忙一叠连声道,“方才奴才就是一进去就着了那贼人的道……” 沈佑哼了声,却是并不准备退回来: “是吗?正好我有些手痒痒,倒要领教一番……” 定要那张青明白,这世上有些人是他绝惹不起的—— 沈佑虽是秉承父训,一心从文,可家学渊源之下,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甚而对自己的身手颇为自傲。眼下一再被打脸,沈佑也是真的恼了。 岳钧暗道一声“苦也——这些豪门公子从来都是娇生惯养,自然养成了自视甚高、眼高于顶的性子,顶多会几招花拳绣腿罢了,就敢和那些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相比? 却又无力阻止,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了上去。 “张青,滚出来吧——”沈佑撩起衣衫下摆掖好,冲着门内厉声道。 “主子小心些,那人就是个疯子——”沈金哪里肯放过这样献殷勤的机会?拼命的让人把自己的担架往上抬,一副随时准备替主子挡刀的模样。 却不妨并没有什么暗器飞出来,反而传出一个有着浓浓讽刺的男声:“哟呵,不愧是国公府最受宠的二公子,沈佑你果然好大的脸面啊。只外人面前这般做派,你就不怕落人话柄?可惜我这会儿正忙着呢,可没时间哄你!” 这样的声势,这样的做派,甚而毫不遮掩的**、裸的恶意…… 沈佑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抓不住要点: “你,你到底是谁?” 倒是旁边的沈金道: “主子莫要被他给骗了,这厮惯会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门“吱钮”一声开了,一个青衫落拓、容貌俊朗的高大男子懒散的出现在门旁,却是看也不看沈金一眼: “沈佑,果然物肖其主,你不觉得自己的狗话有些太多了?” 沈佑两眼猛地瞪大,至于担架上的沈金则完全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大,大……” 正“大”着呢,不妨沈佑忽然抬手,一巴掌把沈金打翻在地。 可怜沈金刚接好的腿骨竟是再次断开,只疼的好险没昏过去——只对面是这个魔鬼呀,沈金却是连昏过去都不敢,只趴在地上不停磕头: “大公子恕罪,大公子恕罪啊……” 怪不得自己方才就觉得熟悉,眼下剃了胡子可不就是英国公府大公子沈承?! 第24章 谁更狠 不怪沈金如此反应,实在是整个国公府哪个不知,阖府上下有两个人是万万惹不得的——一个是二公子沈佑,另一个,则是大公子沈承。 二公子沈佑是够受宠,但凡他不高兴了,有的是人帮着出头,想要治谁个生不如死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至于大公子沈承,则根本就是个疯子,不对,应该说大杀神—— 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一点豪门公子的优雅气度,什么公府嫡子,简直就是条疯狗,但凡不开心了,那真是逮谁咬谁,不闹个天翻地覆就不罢休。 据闻从小到大,被他打杀打残的奴才何止是一个两个?以致公府里,听说要去沈承跟前伺候,哪个不是吓得要死? 都说祸害遗千年,沈金心里,沈承就是这样一个祸害—— 试问一个七岁时就会杀人,杀的还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生母身边最忠心的丫鬟,这样的人不是天生的恶魔又是什么? 甚而当时,国公爷把沈承吊起来一气儿抽了足足一百多鞭,待得老国公闻讯赶去时,沈承身子都凉了,可即便已是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模样,过了几日,沈承竟又活了过来。 那之后沈承就很少再回府里了,一年中倒是有大半年跟着老国公在外云游——说是云游,沈府中人却都明白,着实和发配差不多。国公爷眼里,已是根本就当做没有这个儿子了,甚而后来老国公爷去世,沈承便直接被送回安州府老家,没有父命,不许踏入京城国公府一步。 只他是野惯了的性子,便是送回老宅,也常年在外游荡,何尝真在府里呆过?一干下人自然额手称庆,既不出外寻找,也不往京都报信,甚至祷告这个煞星最好能一辈子不回来,倒也能落个清闲自在。 至于沈金作为管家,也曾偶尔碰见过几次,却是视若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真是躲不开,也大多不敢认真瞧这位大少爷的脸,因而才会出现之前对面不相识的情景—— 若非沈承容貌委实生的太过出色,虽是一面,也能让沈金牢记不忘,怕是剃去了胡子,沈金也是不敢相认的。 至于说沈佑,则是对这个兄长既厌又憎又怕—— 当初在府里时,沈佑也曾和沈承对上过,甚而有一次,冬日的天气里,故意令仆人把沈承推到结了一层薄冰的冷水中。 本想一边儿站着看笑话,哪想到沈承狼狈万分的从水里爬出来后,即便冻得浑身打摆子,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害怕或回去换衣服,而是从地上捡起块石头,一下就把那推了他的奴才头上砸出了个大血窟窿来,这还不算完,紧接着竟然又揪住明显吓呆了的沈佑,兄弟俩抱着就再次跳到了冷水里—— 当然,沈承是主动,沈佑则是完全吓傻了。 若非有下人听情形不对跑过来看,沈佑真觉得沈承说不好会拉着自己一块儿冻死在那冰冷的泥水里。 那之后沈佑再不敢明着对上沈承,甚而做噩梦的话,里面让人吐血的主角也是这个哥哥……许是太过忌惮,沈佑对沈承的关注倒是比之乃父还多些,这才会一听到声音就觉得不对,更在第一时间认出人来。 只沈承可以不要脸面,沈佑却自来以翩翩贵公子自诩—— 说沈承不甘心也好,愚蠢也罢,反正就是不管多少人瞧着,沈承都绝不会表现出和沈佑兄友弟恭的一面,连带着对沈佑的厌恶也是毫不掩饰。 至于沈佑,虽然眼里也从来把这位兄长看的和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相仿,外人面前,却从不吝于表现出自己作为兄弟最大的敬意。甚而沈承越恶劣,沈佑反而刻意表现的越乖巧。 以致现下虽是瞧着沈承跟吃了个苍蝇般膈应的不得了,依旧强忍着露出再完美不过的笑容和恰到好处的讶然: “沈金这狗奴才果然该死。亏他信誓旦旦,说是瞧见了漕帮二当家张青出入杨宅,怎么竟是兄长?倒不知道兄长什么时候和这家主人关系恁般好了,竟是连家都不回,反而宿在这里?” 沈佑这话虽是客客气气,内涵却是恶毒之极—— 眼下杨宅的男主人可全不在家,一家子女眷罢了,尤其是那杨希和正值花季,即便生的奇丑无比,可真是传到有心人耳里,说不得会对名声有碍。 沈承眼神一厉,沈佑心里一咯噔,顿时就有些后悔——沈承可是个疯子,自己没事儿招惹他干吗?又想着这么多人面前,还有岳钧看着,他总不至于真敢大打出手吧? 正自胡思乱想,眼前忽然影子一闪,等回过神来时,后脖颈处就多了一只手,沈佑猝不及防之下,好险没疼的叫出来,只是真哭出来,这脸可就丢净了,只得强忍着剧痛,涩声道: “兄长——” 沈承却根本没理他,反而扭着沈佑的脖子转了个圈—— 沈佑是会些功夫,甚而还经过名师指点,可那也得分跟谁比。寻常武夫,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沈承面前,却根本就是个渣。 就比如眼下,被沈承掐着脖子,竟是丝毫反抗不得。两人一起面对岳钧,沈承已是笑意满满: “我这兄弟自来莽撞惯了的,给大人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这里代他给大人赔不是了。” 说着猛一压沈佑的脖子,迫使他把腰弯成了九十度,赔礼的诚意当真是十足。 岳钧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作为安州府的父母官,岳钧对沈承的劣迹斑斑早有耳闻,本想着连沈佑这个亲兄弟都被折腾成这样,拐过头来不定要怎么寒碜自己呢,再没想到对方丝毫没有迁怒自己不说,还压着沈佑给自己赔罪。 当下忙摆手: “大公子客气了,既然是大公子在此,瞧来方才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倒是我等唐突,扰了此处清净。” “可不,这也是府里老太太心疼我是个没人疼的,才特意给了这么一处上好的院落让我住——不瞒大人得知,老太太和我祖母情如姐妹,祖母在日,每每嘱咐我便把这杨家当成自家相仿,又嘱咐我但凡有空了,便要来此尽些孝道——” 说着倏地转身,神情严厉的瞧向沈佑: “当日祖母的话你全忘了吗?怎么就敢听信那起子小人的挑唆,跑来老太太这里发疯?老太太宠你,我这做兄长的却不能眼瞧着你胡闹。” 手下已是悄悄发力,沈佑顿时疼的钻心一般,有心反抗,却唯恐真惹急了这个疯子,说不好对方真就会把自己脖子给捏断。 这般想着,虽是心里恨得发狂,也只得跟着沈承的手势不住点头。却是不住疑虑,沈承这个王八蛋,什么时候学得会动脑子了?瞧这情形,竟是不但要自己把方才说的话咽进去,还要倒打一耙,让自己背个不尊祖训的不孝罪名。 旁人哪里知道这兄弟俩之间的弯弯绕绕? 便是岳钧也想着这沈佑委实有些过分了,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想要为岳家张目,寻杨家大房的晦气这样一个理由了。 只再如何帮岳家,便是念在祖上情分,也不合胡闹到这般地步。 连带的方才对杨希和的一点看法也烟消云散——依着沈承的话,两家分明是世交吗,晚辈过来拜望长辈,自在情理之中。 “岳大人府衙内怕是还有公务,”沈承依旧客客气气,“今儿个劳烦岳大人了,改日我等兄弟再亲自登门谢罪。” 明显听出对方送客的意思,又瞧出兄弟俩怕是并不和睦,岳钧也早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当下一笑: “大公子言重了,既如此,咱们就此作别。” 沈承点了点头,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却是依旧不肯放开沈佑: “亏得老太太当初那么疼你,你竟是这般回报她老人家的?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滚过去给老太太磕头请罪。” 口中说着,掐着沈佑的脖子往后面而去。偏是有衣袖映着,瞧在旁人眼里,分明是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岳钧正好回头,瞧见这一幕,不由失笑,这沈佑委实有些胡闹,有这么个严厉的大哥管着也不算什么坏事。这般想着,当即抬腿大踏步离开。 那边沈承拐着沈佑的脖子转了个弯,瞧见四围没人,手一松,沈佑就跌倒在地上,人也恢复了沈佑记忆中阴冷邪恶的模样: “现在,马上带着你的人滚!不然,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沈佑趴在地上,瞧着负手而立不屑的瞧着自己的沈承,当真是欲哭无泪,半晌手一撑,扶着墙勉强站起身形,缓缓擦拭着脸上沾染的泥土,笑容恶毒: “也是,我就说大哥也该回来了呢,我和希盈订婚这么大的喜事,大哥怎么也得来恭喜做兄弟的一声不是?” 第25章 兄弟 论武力,自然比不上沈承,可沈佑却明白,如何才能让沈承伤的最重。 比方说,想法子让沈承那个没用的娘流泪,或者寻找一切机会在沈承面前上演父慈子爱的戏码—— 沈佑还记得记忆中仅有的一次看到沈承流泪的情形。 那时自己四岁,沈承五岁。娘抱着自己背千字文,至于沈承则泥猴子似的在花园里钻来钻去—— 沈承的娘亲一直病歪歪的,再加上沈承的性子从来都是讨人厌的紧,生生就跟个木头疙瘩似的,简直不能再愚钝,因而他做了什么,也就从来没人愿意管,堂堂国公府嫡长子,生生就跟个野孩子差不多。 待得傍晚时分,爹爹从公衙中回返,自己和沈承一块儿跑到大门口迎接。 自己抱着爹爹的腿背了一段千字文,沈承则巴巴的捧上了一只碧油油的大蝈蝈。 爹爹当时的反应是抱起来自己狠狠的亲了一口,然后一把打掉沈承手里的蝈蝈,又重重的一脚踩了上去。 眼见得那方才还活蹦乱跳的绿蝈蝈瞬时就肠穿肚烂,成了一堆烂泥。 到现在沈佑还能记得父亲抱着自己离开时,幼小的沈承一张小脸瞬间苍白,傻呆呆的瞧着地上的蝈蝈泪流满面的模样。从那以后,沈佑就发现,自己和爹爹越亲近,兄长沈承的情绪就会越黯然,甚而到了最后,只要看见父子俩在一块儿谈笑,沈承准会立马转身就走。 饶是如此,依旧让沈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沈承就是地上再低贱不过的顽石,一般程度的摔打根本就没用,想让他痛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抢走他心里每一个看重的人。 只这些年来,沈承经常在外流荡,根本不着家的情况下,能让沈佑抢的人越来越少。两人不见得久了,沈佑甚而对这个大哥都有些淡忘了,不然,今儿也不会吃这么大一个亏。 不过沈佑是谁啊,从来只有沈承被踩在烂泥里碾压!即便一时大意着了道,可自己有的是手段让沈承痛。 本来杨希盈这个名字,沈佑是万万不想提的—— 因着杨希盈自来养在安州府老家,沈佑对这个未婚妻并没有多少期待,想着不定是怎样土的一个丫头呢,却不妨前些时日见到本人,却是一下令沈佑心动不已—— 实在是满京城中,能够比得上杨希盈温婉美丽的怕是几乎没有。 而更让沈佑对杨希盈势在必得的是,自己偶然间听父亲跟母亲提起过,依着老国公爷的意思,本来是准备让沈承和杨家联姻的。甚而他看好的人可不正是杨希盈? 只祖母却很是不愿—— 和沈承说的相反,祖母确然和杨家老太太关系亲如姐妹,只不过此杨家老太太并不是彼杨家老太太,真的和祖母交好的根本是杨家二房老太太,也就是希盈的祖母,至于说杨家大房老太太,则和祖母一点关系也没有。 和祖父最疼沈承不同,祖母最疼的人却是自己。因而一早就替自己相中了希盈。 至于说沈承,跟在祖父身边这么久,就不信他没听老爷子提起过。以沈承对老爷子的爱重和依恋,根本就是对老爷子说的话无有不遵,便是拼了命也会想法子达成老爷子对他的要求,既知道了这件事,怕是私心里必然对希盈有些想法。 眼下希盈却是自己的未婚妻,想来沈承的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吧? 沈承情绪果然有片刻的失神,眼前不期然闪过一张芙蓉美面,下一刻却又恢复正常,脸上如古井寒波,没有半分情绪: “我数十声,带着你的人全部从这里滚出去!不然,后果……” 沈佑神情顿时有些扭曲,却并不敢考验沈承的耐性,当下哼了一声,转头快步往外走去—— 沈承的性子从来说一不二,要真是被那个疯子打一顿丢出去,自己的里子面子可就全都丢的干干净净了。真传到希盈耳朵里,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来至外面,沈金还在眼巴巴的等着,瞧见只有沈佑一人出来,终于长出了口气——还好还好,那个魔鬼没有发疯。忙忙的在担架上探出身子做出忠心耿耿的模样: “主子,主子您……” 想说“您没事吧”,只瞧着主子灰头土脸并脸色铁青的样子,哪里像是没有事的样子? 沈佑虽是一肚子的戾气,却并不敢停留,急匆匆擦着沈金往外而去。 沈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冷酷的: “一——” 顿时一激灵,立马明白了些什么。失魂落魄之余一下揪住两边抬担架的人: “快,快跟上主子……” 一行人惶惶如丧家之犬,逃命般冲出杨府。一直到回了府里,沈佑的脸色都阴的能拧出水来。至于说沈金,则因为跑得太急,颠的太狠,好不容易接好的骨头竟是又断了。 听说沈佑回来了,沈月忙迎了出来:“弟弟,可是抓住了那张青?” “什么张青!”听沈月又提起这个名字,沈佑顿时就有些抓狂,“哪有什么张青,分明是,沈承那个混账……” 沈佑从前都是极有城府的,还是第一次这般失态。 “沈承?”沈月也惊得变了脸色,又想到之前在府里时,便是自己同姨娘也常常以欺负沈承的娘亲为乐,所以这沈承纯粹就是跑来报复的吧? 这般想着,眼泪登时就下来了,“难不成是沈承刻意害你姐夫?这,这可如何是好?” 沈佑心里烦躁,哪有心思应付她:“你先后面歇着。我着人去叫沈亭来。” 眼下实在没辙了,真想帮顾承善脱困,怕还得着落在杨希和身上。只是有自己那个疯子兄长沈承在那儿杵着,用武力胁迫一事已是万万行不通了,好在还有一个和杨希和感情非同一般的沈亭—— 所谓郎情妾意,以那杨希和丑名在外,有沈亭这么一个英俊潇洒又才华横溢的男子垂青,定然无论如何不敢驳了沈亭的面子。 至于说沈亭,早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沈佑就意识到自己这个堂兄绝不是甘于居于人下的人,不能不说杨希和在他心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就只是,和仕途比起来,或许分量还有所不及…… 除此之外,一想到能借沈亭恶心一番沈承,沈佑心里简直不能更痛快—— 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兄长沈承性子更凉薄的人了,甚而沈佑觉得,若然是无关紧要的人,怕是死在他面前,也别想让沈承眨眨眼睛。既肯这么护着杨家,要说是因为那个有些糊涂的老太太,沈佑是死也不信的。可要是说是因为杨希和吧,沈佑又有些无法理解—— 沈亭能日久生情,忽略杨希和的容貌也就罢了,沈承又是看上了那个丑女什么呢? 有这般想法的明显不止沈佑一个。 杨家二房。 正是五月明媚的艳阳天,红彤彤的榴花开的正艳,花木掩映的水榭上,正放着两张精致的美人榻。 榻上可不正有两个少女斜斜倚在哪里? 左边女子身着鹅黄色绣夹裙,乌发如墨,杏眼桃腮;右边女子着一袭粉色绣海棠花广袖罗衫,风儿过处,衣袂飘飘,远远瞧着当真美丽不可方物。 “……哎呀,姐姐不知道,大房那边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说话的是左边少女,脸上神情不屑之余又有隐秘的开心,“亏得早就把他们家给分了出去,不然可不得要受他们牵累?希和那个死丫头,也不知闹腾些什么,她不怕外人笑话,也得想想家族的脸面不是?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倒是被她搭上沈大哥——” 不怪杨希茹这般幸灾乐祸,实在是这些日子以来,早从家人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不独杨希盈和沈佑的婚事已定,便是自己也是好事将近—— 爹娘看中的乘龙快婿,可不正是沈亭? 那沈亭的人品杨希茹也是见过的,容貌当真是极为出色的,又有那般才华,假以时日,考个状元公的话,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唯一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沈亭和大房那边关系太为密切,将来若真是成了亲,杨希茹可不想和大房那样的穷亲戚有什么牵扯。 眼下大房既然和沈家闹得这般僵,作为族中子弟,沈亭怕是也要和大房产生隔阂。这让杨希茹如何能不开心? 只话说了一半,却又顿住,脸上神情也明显有些懊悔——自己真是嘴欠,看大房的笑话也就罢了,怎么提到沈大公子了?怕是姐姐会有些不开心—— 早在两人幼时,便偶然听祖母说过,待姐姐长成,十有**会和国公府结亲,甚而说起过姐姐未来夫婿的名字,却是沈承,而并非是沈佑。 如果说那还不算什么,前年初春,姐妹俩外出踏青,不妨马儿忽然受惊,杨希盈一下跌出车外,千钧一发之时,是一个高大英俊、风采过人的清俊公子把姐姐救起,又送回车中。 后来才知道,对方竟然就是国公府大公子沈承。 那之后杨希盈虽然也没有跟别人说过此事,可再听人提起沈家时,旁人看不出什么,亲密如杨希茹却明显察觉,杨希盈当真是开心的紧。 却再没料到,正式结亲时,沈承的名字却是换成了沈佑…… 第26章 生疑 沈亭端起一大杯凉水,毫无形象的咕嘟嘟就灌了下去,饶是如此,心里的那股邪火依旧越烧越旺—— “我和堂兄虽是初识,却是投契的紧,饶是自家兄弟间,也不过如此罢了……” “启程回乡时爹爹便嘱咐我说,家族后辈里多有杰出的,让我多多亲近,有机会了带到他面前……” 沈亭端起一大杯凉水,毫无形象的咕嘟嘟就灌了下去,饶是如此,心里的那股邪火依旧越烧越旺—— “我和堂兄虽是初识,却是投契的紧,饶是自家兄弟间,也不过如此罢了……” “启程回乡时爹爹便嘱咐我说,家族后辈里多有杰出的,让我多多亲近,有机会了带到他面前……” “再怎么说也是我兄长,外人面前,断不会说他半分不好。只你我同样是兄弟,便是瞒了旁人也断不可瞒你,不然,真等你恩师家吃了大亏,或者连累到你,我可不要愧疚死?” “不瞒堂兄说,我那兄长人不是一般的胡闹,出色的家世再加上人又生的极好,便是在京城一等一的红楼中,也到处是他的红粉知己……” 虽然早知道国公府这俩兄弟自来不睦,甚而明白,沈亭会如此说,根本用意不过是为了激起自己同仇敌忾之心,好同他齐心协力对付沈承罢了。 可知道是知道,却不代表沈亭就能充耳不闻、不放在心上—— 从情窦初开时,沈亭就认定了杨希和早晚是自己的妻子,还毫无理由的相信,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会和自己一般深爱杨希和。毕竟,世人多以貌取人,又有几个人会同自己一般不在乎如花美颜,在乎的仅仅是希和这个人的? 便是老师杨泽芳和师兄杨希言不也是这般想的吗?甚而杨希言之所以会领着希和在外行走的原因,沈亭也是清清楚楚,不就是怕她因容貌之故被轻视,甚而无法找到好的婆家,才想着让她性子强些,不至于将来受人欺负…… 基于这般想法,沈亭心里颇有些隐秘的优越感,却再没料到,这世上竟还有人会同自己一样,明知道对方是个丑女,还能尽心维护。 难不成那人也同样发现了希和的好? 转而又否定了自己——那沈承是什么人?分明是个空有几分蛮力实际上却再无能不过的浪荡子罢了,但凡有一点出息,也不会眼睁睁的瞧着兄弟抢了自己的世子位,生生混成了国公府可有可无的隐形人的地步。 听说便是他的娘亲,也是被这个逆子给气死的。 这样心理阴暗、桀骜不驯的败类,如何会捧出一颗真心? 只虽这样不断的安慰自己,一颗心却依旧七上八下—— 希和再怎么有决断,到底是个养在深闺的小丫头罢了,那沈承既是风月场里的惯客,真是说些甜言蜜语,说不好还真会哄了希和也未可知。毕竟,再怎么说那人身上还顶着个国公府嫡长子的名头,别说自己不过中了举人,便是考中进士,身份依旧大大不如…… 正自坐卧不宁,母亲刘氏低低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亭哥儿可是睡下了?” 便有丫鬟低低的应了声。 外面又陷入了寂静,半晌刘氏长长的叹了口气: “哎,只怪相公当年去得早,我这个娘亲又是个不中用的,生生让亭哥儿受了这许多苦……” 沈亭愣了下,难不成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是从自己中了解元,娘亲就再没有这般自怨自艾过。 忙要询问,却听刘氏道: “我就这一个儿子,瞧着他不好受,我心里也跟油煎似的……不然我再去一趟杨家?或者是咱们误会了她?我这辈子的指望,也就亭哥儿一个罢了,只要他好,我便是受再多委屈也不算什么……” “太太莫要糊涂……”那丫鬟明显有些受惊,忙忙阻止,似是怕惊动房里的沈亭,忙又压低声音,“少爷自来是个孝顺的,要是知道您为了他这般委屈自己,可不定会怎么难受呢……” 娘受了委屈,还,去找过希和?沈亭一愣,有心上前询问,又想着娘亲既然一心瞒着自己,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待刘氏的脚步慢慢远去,才推开窗户: “红缨——” “你和娘亲,去过杨家?” 红缨的模样明显吓了一跳,竟然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公子——” 只垂下的眼眸中一丝得意转瞬而逝—— 都说知子莫若母,太太果然好手段! 沈亭越发烦躁: “说,到底怎么回事!” 红缨做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手中的帕子也被绞的变了形: “公子息怒,太太不是有意瞒您,实在是怕伤了公子的心啊……” “就在张青到了杨家那日……太太直接被杨家小姐给赶了出来……”只刚说了一半,就被人喝住: “红缨!你想找打不是?如何敢跟亭哥儿胡说八道?” 却是刘氏去而复返,瞧见沈亭红着眼浑身颤抖的模样,一下就哭了出来: “好儿子,你莫要这般样子,或者是娘误会了也未可知,你放心,娘一定会再去杨家,无论如何也会求了杨希和回心转意——” “不许去!”沈亭似是终于回神,脸上神情却是一片狰狞——怪不得那沈承一句一个“阿和”,原来却并非新交,而是旧识吗? 是了,杨忠说过,沈承本就是杨希言留给希和的人脉,只不过希和从没有跟自己说过罢了。 一想到早在不知道多久前,两人就已然那般熟稔,沈亭就觉得心如刀割。 “娘,对不起,您去歇着吧,儿子想静一静……” 刘氏抹了把泪,待走出房间,脸上早已是满满的笑意—— 自己方才说的话,委实并没有一点儿水分,只不过把自己被赶出来和遇到张青的时间颠倒了一下顺序罢了。 再没有人比自己知道儿子的性子,有了这件事,和杨希和的事断不会成了的。 当然,这还不够保险。 这般想着,对红缨使了个眼色。 很快便有下人送来了精心置办的菜肴并一壶好酒,红缨已然梳妆打扮好,接过托盘娉娉婷婷的就进了屋,晕皇的烛光很快充盈整个房间,隔着窗户,能看见两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先是推杯换盏,到得最后又变成了相偎相依…… 待得红烛熄灭,刘氏一颗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过得今夜,自己便可以安安稳稳的寻了冰人去杨家二房那里求亲了。 和沈家的兵荒马乱不同,杨家大房这几日却是和乐的紧—— 顾家那边的祸患已然连根拔除,顾承善连着在顾元山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看老员外铁了心不原谅他,便是派去求周治中高抬贵手的人也无功而返,无奈何只得狼狈离开,至于顾元仓一家本来还要使坏,又想使出撒泼耍赖的泼皮手段,哪想到刚进得院子,便被族长顾元峰领着人堵了个正着,当场好一顿痛打,并放言说,以后再敢出现在云坪镇,就见一次打一次。 一家人果然吓破了胆,无处可去之下,几十口人全都跑到了顾承善处,哪想到却被儿媳沈月拒之门外。便是儿子顾承善也对他们避而不见。 顾元仓一家又岂是这般好打发的?竟是把种种无赖手段全都用了个遍,日日堵在顾承善家门外打滚哭闹,令得顾承善不孝的名声再次以一日千里的速度传播了开来…… 消息传过来,顾秀文直念“阿弥陀佛”,所谓恶人还需恶人磨,老天果然有眼,哪一家子也能有今天! 当然,也有不顺心的地方,那就是苏离,要离开了。 不说顾秀文舍不得,便是希和,也难得的露出了小女儿的情态,抱着苏离的胳膊不住摇晃: “离姐姐,不走好不好?” “小心。”苏离清冷的面庞上难得带了些笑意,边按住不住乱动的希和,边小心的收回金针—— 足足三十六根金针,每一根针尖处都有些暗黑的痕迹。 苏离的神情却明显很是满意:“这样下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阿和身上的毒素就可以彻底拔除了。” 说着,目光凝住希和脸上明显越来越淡的疤痕道: “到时咱们希和不定多美呢。” “离姐姐不想瞧瞧没有疤痕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吗?再者,离姐姐不在,要是出现反复怎么办?”希和可怜巴巴的道。 “放心,阿兰的施针术也是一流的——”苏离缓缓道,胸口却不自觉有些酸涩,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顿住。只觉眼前人分明就在眼前,却又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这么些日子的相处,希和也明白苏离的性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这会儿既说要离开,怕是无论如何拦不住。 待苏离去向顾秀文辞行,便想着该打点些什么,好让苏离一路上舒舒服服的,又想到偏院里依旧赖着不走的沈承,不觉越发头疼: 为什么想要留下的人不能留,想让他离开的人却偏是赖着不走? “阿和说我吗?”一声轻笑忽然在窗外响起,希和吓了一跳,下意识推开窗户,却正好瞧见沈承,正斜倚在窗外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下,神情又是戏谑又是揶揄。 这人什么毛病!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去爬高上低往树上猫着。 希和下意识的想去拿旁边的白纱,又想到什么,索性仰起头,丝毫不退缩的道: “既然知道,还不赶紧走?” 本想着沈承瞧清楚自己的模样,说不得会吓一跳,真是害怕或者厌烦了,少赖在府中也好。 倒没料到沈承眼睛一下亮了——唔,这般撅着小嘴,黑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模样,当真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小松鼠呢! 没想到沈承会是这般反应,希和一时又羞又恼,刚要关窗,不妨一声断喝传来: “混账,你怎么敢——” 希和应声瞧去,可不正是沈亭,正脸色铁青的站在月亮门那处。 第27章 决裂 要说沈亭来时,心里不是不打鼓的,甚而更多的,是如何也不能消去的愧疚—— 自己怎么会那般糊涂,酒醉之下,竟然和别的女人春风一度。明明自己心里爱着的是希和啊! 有心把人给打发出去,沈亭又自认也算是有担当的男人,如何能始乱终弃?再加上刘氏一旁苦劝,沈亭彻底没了主意,昏昏沉沉之下就往外走,等站住脚才发现,竟是到了杨家门外。 既然来了,就索性进去吧,如何能想到,竟会瞧见这样一幕—— 沈承和希和言笑晏晏的样子,再结合娘亲之前的话,落在沈亭眼中分明就是郎有情、妾有意!更令沈亭无法接受的是,希和竟然没戴面纱。 须知自及笄之后,除了家人面前,希和从不会摘下脸上的面纱。便是自己,也鲜少能有例外。还是一次偶然听到老师和杨希言闲谈,才能一窥缘由—— 杨希言以为,爱美之心,概莫能外,世人看重容貌,本也无可厚非。只希和却是父兄掌上明珠,绝不会任其在容貌上被人评头论足。除非是品行俱佳,不以貌取人者,不然便没有资格瞧见妹子的真容。 言下之意,能得希和破例者,十有八、九便是希和将来的相公。 沈亭每每以为,也就自己才有这等殊荣,着实没料到,沈承这样为家族所弃的浪荡子竟也在希和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不然,如何能让他瞧见白纱下的容颜?且许是希和的眼神太过晶亮璀璨,竟是让人连她脸上的青紫痕迹都能忽略,只勾的人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她的眼里只有自己一个再没有其他才好。 那黑亮瞳仁里眼下倒是满满的装了一个人,可惜却不是自己。 一种没来由的恐慌忽然袭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满腔又酸又涩的嫉恨之意。 亏我之前还那般愧疚,那料到竟是已被辜负至此! 只痛恨的眼神没有维持几秒—— 便是久经锤炼的沈佑,尚且没办法在沈承冰冷的眼神下坚持多久,更遑论沈亭这样的白面书生了? 那些责骂的话竟是硬生生咽了下去,便是理智也全都回笼—— 再如何狼狈,都无法改变沈承国公府嫡子的身份。便是沈佑也束手无策,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并无多少干系的远房堂弟? 半晌终是吐出一口浊气,拱手一揖垂眸道: “见过堂兄,不知堂兄在此,方才是亭造次,冒犯之处,还请堂兄见谅。” 沈承这才缓缓收回视线,却是根本不屑于搭理沈亭,再瞧向希和时,却是又恢复了之前的惫赖模样,哪还有之前半分锋锐之气? “老太太说今儿要蒸糖糕呢,阿和你要不要去尝尝?” 沈亭的脸色又青了一分——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吗?以为自己不知道吗,老师家里和国公府沈家自来没什么交情,这人怎么就敢以通家之好的后辈自居? 好在希和并未搭理他,反是瞧了沈亭道: “沈师兄有事去书房说吧。” 说着已是戴好白纱,当先走了出去。 明显被冷落的沈承却是没有一点不悦之色,脚尖一点,身子似大鸟般从沈亭头顶掠过,姿势说不出的潇洒写意,本是跟在希和身后的青碧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啊呀呀,倒没想到这位沈大公子竟是那般奇人。 瞧着那人花孔雀似的翩翩“飞”走,沈亭只呕的好险没吐出一口血来。 半晌才压下心头的烦躁,举步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希和会对顾承善用那般雷霆手段,背后的依仗便是,沈承?”虽是问句,沈亭的语气明显已是认定了这一点,“只是希和,有一句话叫疏不间亲,沈承毕竟是国公府人,那顾承善再如何,依旧是他姐夫,若非有所图,他如何就肯为了你一个外人,对付自家人?” “退一万步说,即便这背后并没有什么阴谋,希和觉得,一个愣是能把即将到手的世子之位都给弄丢,顶着堂堂国公府嫡长子的名头,却生生整废了了手中所有的筹码,落魄到混江湖度日的境地,希和如何能做出把外家的将来甚而百年书香杨家的气运托付给这样没用男人的糊涂事!” 希和抬眸,眼睛透过窗棂,落在花园里一株怒放的牡丹花上,艳红色的花瓣上,正有辛勤的蜜蜂飞来飞去,就在那里,自己也曾和沈亭一起无忧无虑的在花园奔跑嬉戏,只可惜时光轮转,岁月如河,曾经美好的一切终究会随着时光而褪色…… 直到沈亭不耐烦了,希和才缓缓转过头来: “沈师兄以为,要如何?” “我知道对顾承善一家坑害顾老员外一事,你很难释怀,那顾承善之前作恶,合该他有此下场,既是已到了这般境地,便依了你的心意也未尝不可。”沈亭长出一口气,之前听沈佑的语气,倒也不是对顾承善多维护,不过是为了他手上的差使罢了。 既如此,便有太多可以转圜的余地。 因为红缨的事,让沈亭自觉对希和颇为愧疚,私心里便想,不然自己做出让步,令希和达成心愿,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补偿罢了。 可沈承这个人,却是势必要从希和身旁驱逐的。 “顾承善毕竟是国公府女婿,眼下被人这般算计,丢官去爵都是轻的,国公府那边如何会不追究?杨家再是百年书香,也绝无法承受沈家的雷霆之怒。虽然安州天高皇帝远,国公府鞭长莫及,老师眼下却是身在京都,若然真被此事波及,岂不是无妄之灾?” “反观沈承,再不招人喜欢,国公府嫡长子的身份依旧是无法更改的,此事既然由他主导,便依旧让他担着便是。换句话说,即便咱们不揭破这件事,沈二公子也能缄默不语吗?他们家里自己个有了冲突,国公府那边顶多训诫几句罢了,再不济,吃顿家法,也就没人说什么了。如此,既可全沈公子高义,又可解杨家危局,岂不两全其美?” 沈亭话里话外,全为杨希和着想。只自己人明白自家事。但凡希和走出这一步,就万不要想沈承那人会回头—— 沈承生来的孤拐偏执性子,眼里最是揉不得半点沙子,听说在国公府里,便是亲父子,也闹得和仇人相仿。曾经付出的真心,被人这般无情辜负,这人怕是到死都不会谅解。 “是吗?可就是沈师兄嘴里的这个没用的男人,外祖父他老人家才能沉冤得雪。”希和语气很淡,听不出丝毫怨尤,沈亭却一下涨红了脸。有心辩解什么,却被希和止住,“受人恩惠不思回报,反置人于不义之地,希和虽是女子,也断不会做出此等事来。更何况,想要对付顾承善的,从来都是希和罢了,至于沈大公子,不过适逢其会,沈家会如何,我不想知道,却也绝不会把本应自己扛起的责任推到旁人身上!” 沈亭脸色由红转白到得最后终于一片铁青,衣袖下的拳头一点点攥紧: “拼着杨家被殃及,你也要,维护,他?所以,你,和沈承并不是初识对不对?” 或者说,沈承本就是杨希言替杨希和相中的人?不然,何以会特特留下这样的所谓人脉?以沈承的心高气傲,若非两家有特殊渊源,如何肯这般公然和家族为敌? 希和蹙了下眉头,明显没听明白沈亭的意思。 “到了这时候,你还想再瞒我吗?”沈亭瞧着希和,太过愤怒灰心之下,声线止不住上扬,“再怎么说,那也是我娘亲啊,即便有那里唐突了希和或者希和的客人,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如何就能做出驱逐我娘亲的事来?” 再没想到沈亭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希和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的瞧着沈亭,张了几下嘴,却是无法发出声音来,倒是守在外面的青碧,明显听到了沈亭这句话,又看出希和情形不对,忙上前扶住,瞧着沈亭怒声道: “枉我们小姐叫您一声师兄,怎么好这么红口白牙的冤枉人。沈公子可问过令堂,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罢了!”明明希和的声音几乎是低不可闻,沈亭却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心底更是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恐慌,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从自己指缝间溜走,甚而自己用尽全力想要去抓,却依旧徒劳无益。 “沈公子为母出头,自是无可厚非。只希和做人也从来光明磊落,当初赶走令堂,委实是厌憎了令堂的为人,与他人并无半分相干。且我当初说过,这一世,决不许令堂再踏入杨家一步。本想着沈公子若然不知道此事,或者你我之间还有些香火情,能多做一段时间的师兄妹也未可知,眼下看来,这师兄妹却是一刻也做不得了。放心,事情缘由我自会禀明家父,绝不会让沈公子有丝毫为难,希和和沈公子之间,从此便为陌路,不独令堂,便是沈公子你此生也休得再踏入我杨家一步。” 一句话落,青碧果然就跑去外面喊人,一副沈亭不走,就拿大扫帚赶出去的架势。 “不用你赶——”沈亭缓缓站起身形,神情惨然,“我走便是。只我今儿有一句话放在这里,有朝一日,你必会后悔今日所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我……还有,希和,你记得,不管你心里如何瞧不上师兄,师兄心里,始终拿你当,” 半晌闭了下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慢慢滑下: “当,亲妹子一般……” 说完这句话,勉强扶着桌子起身,却在跨过门槛时,险些绊倒。 “不必。我自有兄长。”希和冷冷道,甚而直到沈亭的身影完全从杨家消失,都不曾回过头来,便是坐姿都不曾改变一下。 第28章 离别 “还真是,好狠的心。”一声轻语忽然在身后响起。 却是沈承鬼魅似的出现。 语气里虽依旧是之前的吊儿郎当,沈承瞧着希和的眼神却明显不同于之前的惫赖,竟是多了几分复杂的认真。 “沈亭明显是误会了你,”毕竟,自己到来时,那沈夫人分明已经被逐了出来,杨希和虽是性子刚强,却明显是个重情的,若非被沈母伤的过重,如何能做出这般失礼行径? “不过解释一番,自可消除嫌隙,何必拿我做挡箭牌,师兄妹闹到这般境地?” “而且那沈亭话里话外确实全然为你着想,把我抛出去这话也不算错,毕竟我的名声也就那样,满帝都哪个不知,沈承就是家族逆子,既然置身于这样的矛盾冲突中,无论如何不可能善了,反正都得被责罚,多一重罪责少一重罪责也没什么差别,若是能替你杨家分担些去,也不失为合算的事……” 和之前相比,这几句话语气依旧调侃居多,偏是一双湛湛黑眸中盈满了苦痛之意。 这一世,辜负了自己的人多了去了,甚而最亲最近的人,都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选择舍弃自己,所以被抛弃被放弃甚而被背叛都实在是一件根本不需要考虑的再容易不过的事。 这些年来,早学会了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待周围一切,更学会了冷眼旁观,最大限度的利用利益来制衡手中掌控的所有。 对于浪子沈承而言,那些情啊意啊的又算什么东西? 而抛弃了这些枷锁后,才发现,人生果然轻松不少,虽然无聊了些,那种翻云覆雨、只手掌控一切的感觉当真让人快意无比。 就如同眼前这小丫头,若非想要调查自在令的主人及其背后的势力,自己根本不可能呆在这里这么久,当然,不能否认,这一家人委实有趣,可也就只是,有趣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个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的小丫头,在明知道可以有更有利的选择的情况下,却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维护自己,甚而不惜用这般决绝的手段表现出自己的坚持。 沈承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受宠若惊。 连带的心底里竟是不自觉的开始躁动起来,这种躁动迫使沈承想要再次确认下,面对青梅竹马的师兄时,自己第一次没有被放弃,而是作为被保护的那方存在的…… 只说的嘴巴都干了,偏是背对着自己的希和依旧和泥雕木塑的一般,一点儿动静也无。 沈承终于耐不住,绕到前面,笑嘻嘻的道: “阿和……” 脸上的笑容却是瞬间僵硬—— 一滴滴的泪水又大又急的从那张小脸上滑落,面纱早已湿成一团,黏在希和脸颊上,嘴唇那地方却是有丝丝血迹缓缓渗出,除了依旧挺直的瘦弱脊背,女孩子分明早已抖得不成样子…… 沈承只觉一颗心一下被扭住,一手抚上希和的肩,另一手就去摘面纱: “想哭就哭,你又不是男人,这么憋着做什么!” 气急败坏的神情之下偏偏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生气和心疼。 希和身体下意识的后仰,想要躲开,只以沈承身手的了得,又如何能躲得过去?面上一热,却是沈承已轻轻揭去了那张面纱,再低头看去,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希和的嘴唇早咬的血肉模糊。这得是,多大的气性,又多狠的心! “既然这么难过,顺了那个沈亭的意思不就好了吗?这么为难自己做什么?”沈亭声音粗噶,明显气的不得了,偏是动作又快又轻,先捏住希和下巴略一用力,令希和松开牙齿,又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物要往上涂,“有些苦,别舔,不许再咬嘴唇——” 下一刻却忽然蹙了下眉头。 却是希和一再挣动不开的情况下,竟是张嘴就咬住了沈承顶着希和嘴唇的手指。 换了个手,沈承继续轻柔的帮希和涂抹药膏,就仿若被人死死咬住的那根手指不是自己的一般,一直到希和上下两片嘴唇都被均匀的涂上膏药,沈承才松了手,略略后退一步,却是丝毫没有抽出被希和咬着的那根手指的意思,甚而别说拿出来了,这人好像连提醒都不愿…… 倒是希和,身体被松开的一刹那,就猛一用力把沈承推了出去,连带的倏地站起身形,又极快的取了另一块面纱戴好,转身就朝门外而去。 食指早已是惨不忍睹,比起希和的嘴唇来也不差了,偏是沈承低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视线全然胶着在希和无论何时都站的笔直的后影上—— 怎么瞧着都是再柔弱不过的女孩子啊,也不知哪来的这份比之男人还要强得多的担当…… 外面青碧正好回转,瞧见希和出来,忙迎了上去: “小姐,苏家来接的人已经到了,苏姑娘这就要走了,偏是老夫人这会儿怎么也不许夫人离开,夫人说让你赶紧去送送呢。” 希和“嗯”了一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到了苏离的院子里,果然见苏离正站在车旁,随时都会离开的模样。 阿兰正默不作声的帮着一趟趟往上搬行李,除了阿兰外,还有四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四人瞧着也都和阿兰一般,也就十七八岁罢了,做丫鬟打扮,乍一瞧,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进来的那一刹那,希和却有一种汗毛都要竖起来的感觉。 “阿和——”瞧见希和过来,苏离冷冰冰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几个丫鬟瞬时恢复低眉顺眼的柔顺模样,希和身上那种被人锁定的危险感觉也跟着一扫而空—— 又想起苏姐姐初到家里时,阿兰给自己的感觉可不也是这般?那时陌生倒不觉得,眼下这般亲近了又要分离,希和心里当真不是一般的难受。 极快的上前一步,却是主动环住了苏离的腰—— 常日里苏离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希和性子又是自持的紧,两人何尝有过这么亲近的时候? 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下一刻却又缓和下来,苏离抬起手,轻轻摩挲着希和头顶,那种暖暖的、滑滑的感觉却是让人爱不释手。 良久才轻轻抬起希和的头: “傻丫头,哭什么?又不是自此不见了,说不好明日就能见着呢——那个沈亭,不然,我帮你处理了再走。” 后一句语气平淡的紧,希和却丝毫不敢当她开玩笑,忙抬起头: “不要——” “舍不得?”苏离低头,语气难明。 苏离自来正经,何曾用过这般调侃的语气说话?若是往日,希和怕是早羞红了脸,眼下却唯有落寞: “那人于我,从此只为陌路……一个陌生人罢了,何必再与他,纠缠?” 苏离沉默良久,半晌,主动伸出双手用力抱了抱希和: “是啊,陌生人,又何必在意?那沈亭,也是个没福的……既如此,就别再为他流泪,那样的人,不值得……” 苏离鲜少说这么多话,许是离别在即,语气中满满的全是毫不掩饰的怜惜。又回头看向阿兰: “以后,阿和就是你的主人,记住,从今日起,你的命,就是阿和的。” “是。”阿兰倏地跪倒,伏在地上的身体却明显有些颤抖。 “离姐姐——”希和愣了一下,忙摆手,“不用,你身边怎好离了阿兰啊——” 除了不爱说话,阿兰实在是希和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厉害的丫鬟——武力值够高,用药本事也好,连带的做的饭都比别人有味儿,要培养出这样的人,家里怕是不定得耗费多少心血呢,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呢。 苏离却是摸了摸希和的头,视线穿过回廊,与负手看向这里的沈承遥遥对上,两人视线一触即分,然后转身登上马车,再没回头。 马车是希和特意请人打造的,里面不是一般的宽敞,更兼舒适的紧。 苏离舒展身形,慵懒的斜依榻上,随手拉开左侧的小抽屉,里面是自己爱吃的芙蓉斋的糕点,又松又软,香气扑鼻;至于右面的小抽屉里,则是刘记炒货的零嘴,同样是自己最爱吃的几种,甚而那些松子了瓜子的个头都是整整齐齐,一般大…… 苏离捏了一颗在手里,来回把玩着,片刻后猛地向上一抛,落下时那壳不知为何正好啪的一声四散开来,独有里面香甜的果仁好巧不巧落在口中,细细咀嚼,委实唇齿生香…… 这样一颗一颗往空中扔着,苏离竟是乐此不疲。 听见里面爆豆般一连串的脆响声,守在外面的四个丫鬟瞬时全神戒备,听了片刻,还是左面车辕上的丫鬟无声的张了张嘴: 瓜子? 几人神情明显就有些难以捉摸——主子平时最是冷凝的性子,什么时候有这么跳脱的一面了? 第29章 客人 苏离离开后不久,沈承也回了沈家老宅—— 沈承倒是没说是不是想走,只沈金随后捧出了一只黑黝黝生有倒刺的长鞭。沈承不过怔了一下当即就没有犹豫的跟着人离开了。 单看外形,那鞭子就让人胆寒的紧,真抽一鞭子到身上,不定疼成什么样呢…… 希和直觉沈承此番回去,怕是会受些责罚。尤其是沈金离开时看向自己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 “小姐,”却是青碧,正急匆匆跑进来,待瞧见希和,脸上神情明显有些兴奋,“外面来客人了呢。是商家小姐呢,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位客人。” “商姐姐到了?”希和怔了一下,忙站起身形,脸上神情又是欣喜又是疑惑。 前些时日,希和委派了商诚去京城商号做事,临去时商诚说起,待那边安置妥当了再回来接取家人,又透露了想让女儿到杨家暂住的意思—— 商诚的女儿名叫商妍。 因前半生蹉跎,成亲的晚,说是老来得女也不为过,商诚自来宠的紧。本以为自己宠女儿已然是天下第一了,待看了杨家父子的行事,才知道跟人家比起来,自己这点儿微末道行实在算不得什么,毕竟,杨家可是把那么大一片基业都交给一个刚过及笄的小丫头折腾了。 至于自己,不过是花些银两给女儿买点儿好吃的好喝的之类的,实在算不得什么。 当然送女儿来还有另外一头的意思,委实是商妍也对生意往来感兴趣的紧,又想着既知道了杨希和的真实身份,以后真有什么事了,让女儿来往沟通更为便宜。 只还有两位客人,倒不知什么来头了。 希和迎出来时,正看见拐角处三辆马车缓缓驶来,伴着马车一路行来的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小曼姐。”希和笑着招了招手。 “阿和——”小曼眉眼细长,皮肤白皙,生的着实秀丽。见希和叫她,忙小跑着上前,脸上神情明显很是开心,“都是阿和的客人呢,以后阿和要做什么,就有人陪了。” “好了,我知道了,瞧把你热的。”希和笑着递过一方帕子—— 世上有沈母那般把别人的帮助当成理所应当的无耻之辈,也有如小曼般对别人的一点点善意都铭记心头的可敬之人。 小曼是附近的绣娘,家中就只姐弟两人——说是姐弟,其实和弟弟程琇是双胞胎。 只两人也是苦命的,甫出生,母亲便因难产去世,父亲缠绵病榻数年,五年前也走了。 人都说,这一家子怕是要散了,甚而亲叔叔程堂已然放出口风,说是给程曼找好了人家,至于程琇则过继到同族另一户无子的人家便好。 程曼却是如何也不肯和弟弟分开,更兼是个烈性子,竟然直接拿了条白绫挂在叔叔家门前,甚而自来斯斯文文的程琇也在怀里揣了把刀,言说他有爹娘,才不会叫别人爹娘,要是有人胆敢抢他姐姐,就跟人同归于尽,程堂虽爱钱更惜命,这才吓得再不敢上门。 只即便如此,却依旧不死心,竟是不许任何人对程曼姐弟出手相帮,想着年幼的两人走投无路之下,说不得最后还得跟自己这个叔叔低头。 不妨程曼性子倔的紧,竟是一家一家开始找活干,却均被拒绝,最后走投无路之下,跪倒在杨家大门外。 彼时还是杨希言当家,就把这件事交给了希和处理。 第一次见面,希和就觉得小曼合自己眼缘的紧,当即就应了下来。 小曼感激涕零之下,却并不就起来,而是把自家和叔叔程堂家的纠葛说了个一清二楚。又说若然主人家怕惹上麻烦,尽可拒绝。只好容易强撑着讲完那番话,小曼却早已抖得跟筛糠一样。 到现在希和还能忆起小曼跪在那里时眼睛里微不可察的希冀和巨大的绝望—— 明明人生已经极度悲惨,却依旧坚持自己做人的底限。 好在旁人畏惧程堂,杨家却不怕。 只和程曼的感恩戴德不同,希和却并不认为自己帮了他们多少。 毕竟杨家当时不过是给了程曼一个可以养家糊口的机会罢了,至于他们花的每一文钱分明全是程曼自己的心血所得,并没有一文是不劳而获。 甚而每每看到那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精美衣衫,希和都觉得自家给出的工钱还是太低了些。 便是程琇,明明杨泽芳已不再主持明湖书院,每逢年节时,都会过府磕头,执礼堪比亲传弟子。 以致杨希言每每笑言,妹子看人的眼光当真是好的紧,那程家分明就是买一送一,说不好将来自己还能白白得个状元公师弟—— 程琇也是前年考中的举人,在府学中的名次仅次于沈亭罢了。 要说以程琇眼下的身份,自然可以给姐姐提供相对安稳的生活,再也无须程曼给人帮佣做活,独程曼却是个闲不住的,其他家也就罢了,唯独弟弟程琇和希和的衣服,她必得亲手做了方安心。一来二去之下,小曼名义上是府里的绣娘,实际上和希和却真真是好的亲姐妹般相仿。 两人说话间,三辆马车也相继停好。 三个和希和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先后下了马车。 第一个着一身杏黄衣衫,圆圆的眼睛,小巧的口鼻,生的很是圆润可喜—— 希和之前听商诚说起过他家女儿,可不就是一副极为喜庆的讨喜模样?心知这位应该就是商妍了。 至于后面的身着翠衫环佩叮当的女子也就罢了,那红衣女郎却着实美丽,眉宇间更是有一股矜持傲然之意。 当下笑着上前一步: “这位就是商家姐姐吧?” “这怎么敢当?”商妍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别人不知道,商妍却一早从爹爹口里得知,杨希和可是商号的真正当家人,便是爹爹也得恭恭敬敬的尊一声“小姐”的,本想着父亲口里被一家人如珠如宝宠着又掌管着这般大商号的杨家大小姐不定得怎样盛气凌人呢,倒没想到性子这般平易近人。 “小姐只管叫我的名字便好。” 希和笑着点头,又看向在丫鬟服侍下跟上来的其他两人。 不妨商妍却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三人虽是同时到达,彼此间却并不相识。 倒是那翠衫女子先开了口,只话却是朝红衣女子说的: “这真是你那姨母家?那个百年书香的名门……” 语气匪夷所思中更透出些不可置信的轻视。 听女子这般说,希和面上不显,青碧却差点儿翻脸—— 自大房遭受冷遇,这样的话也听了不老少了,只别人都是背后说说罢了,哪有人当着主人的面这般议论的?就只是此女分明是和红衣女郎一道的,据她言讲,红衣女子可要叫自家夫人一声姨母的。 红衣女子面上也有些尴尬,也没接翠衫女子的话,径自上前一步: “你是希和妹妹吧?我娘是安平迟家娘子,不知顾家姨母可曾跟妹妹提过?” 安平迟家?希和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来者是谁—— 就说娘亲并没有其他姐妹吗,怎么就会凭空多了个外甥女来?却原来是迟家女。 倒也听娘亲说过,当年待字闺中时,确然有亲密的姐妹,名唤秦媛,两家父辈相交,还曾合作经商,相处颇为相得。甚而两家夫人同时有孕,本戏言要亲上加亲的,结果俱生了个女儿来。 甚而两人之后的命运也极为相似,都是嫁了人做续弦,婚后各自仅生养了一个女儿罢了。只和顾秀文身体受损,无法再生育不同,那秦家姨母则是因为丈夫房里美妾太多又辖制不了丈夫才经年不孕…… 好像那秦家姨母的女儿小字芳云,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了。 听说那迟家老爷已是入了内务府为官,两家也有十多年没有来往了。 按理说关系这般生疏之下,若然登门怎么也要提前打了招呼才是,怎好贸贸然直接就来了? “原来是迟小姐,秦家姨母可安好?不知小姐大驾光临,当真是有失远迎。” 语气里虽是客气的紧,相较于方才对商妍的态度,却明显有着不容错认的疏远。 迟芳云笑容就有些发僵,却很好的掩饰了过去—— 和娘亲秦媛经常因父亲花天酒地,哭诉嫁的不如顾秀文好不同,迟芳云却是自有一番见解—— 作为官家女,杨家大房的情形自然也听人说起过。 虽是顶着百年书香的名头,可谁不知在家族甚而士林中已是毫无地位影响可言?以他家之没落,说不得连生活都有些艰难,哪有钱蓄养什么娇花美妾? 即便对父亲行为颇为腹诽,面对希和时,依旧有一种隐秘的优越感。 本想着以自己的身份肯到杨家来,即便有些突兀,对方也定然会受宠若惊的,倒不妨杨希和气势上竟然丝毫不逊于自己。听她语气,分明已知道了自己是谁,却依旧比之之前对个商贾女子的亲热态度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第30章 受惊 只迟芳云的性子,却不是轻易会打退堂鼓的。毕竟,来杨家小住,可是迟芳云好容易才争取过来的—— 前段时间因着家族大祀,秦媛就带着迟芳云并几个庶子女回了老家安平。 即将启程回京时,却不妨听说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花朝节时,安州府沈家的寻芳苑会对外开放旬日。 要说那寻芳苑,乃是安州府最有名的一个林苑。怕不有上千亩。原是前朝公主别院,里面遍植奇花异草,一年四季各有雅趣,景色堪称美不胜收。 前朝灭了之后,这寻芳苑就被高祖赐予了从龙有功、为大正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英国公沈家。 沈家一家子武人,自是欣赏不来,只皇上所赐,也只好当摆设般精心侍弄着。好在自国公府裘氏夫人掌权,倒是开发出了寻芳苑一个妙处。那就是每逢花朝节,就广邀安州甚至京城贵人到寻芳苑赏玩,以共沐朝廷恩泽。 裘氏于京城贵妇中影响力颇大,一来二去之下,寻芳苑的花朝节倒也成了安州府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凡安州府名门望族,无不以收到寻芳苑的请柬为荣,甚至成了当地豪门互相炫耀的一张名片。 即便后来裘氏常驻京城,于寻芳苑事务上不再费心思,花朝节时去寻芳苑踏青依旧成了安州府一大盛事。 只近几年来,寻芳苑不知何故忽然关闭,眼下再次开放,想来凑凑热闹的自然不是一个两个。 自然,会打着探望久别姨母的旗号死乞白赖的到杨家来,迟芳云可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寻芳苑花朝节盛事。 于迟芳云这等以京城闺秀自居的人而言,地方上一个林苑罢了,传的再神乎其神,能比得过京城的富丽繁华?之所以用尽心机也要赶上这次盛会,不过是为了一个男子。一个叫顾准的美男子。 说起顾准,在京城那可是大大的有名,和去岁的状元公徐朝云并家博阳侯家次子并称京城三大公子。 三人均是出身豪门。 博阳侯次子就不说了,至于徐朝云,父亲乃当朝二品大员,顾准则是内务府总管葛玉林的嫡亲外甥。说是外甥,可因自小父母双亡,寄居葛府,分明和葛家公子没什么两样,听说在府中所受宠爱更在一干表兄弟之上。 以三人身份,即便任事不做,也自可快乐逍遥一生,却偏偏才华横溢,竟均是弱冠之年便考中举人,更难得的是还个个姿容美绝,真真是红尘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而三人中,又以顾准最为姿容俊拔、风流倜傥。眼下徐朝云尚了主,博阳侯次子也和公侯之女定亲,倒是顾准,依旧是萧郎独处。 迟芳云自去岁一场宴会上偶遇顾准,一颗芳心便自此失落。奈何两家家境相差太远,竟是再也无缘得见。 但不知为何,顾准不独缺了去岁的春闱,便是京都中也再不曾见到他的影子。 迟芳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偶遇周婧,更听周婧不经意间说起才知道,顾准外出云游回来了,还受沈佑邀请要来安州府寻芳苑游玩。 这话可做不得假,毕竟,周婧的兄长是难得的和顾准投契的人。 这般难得的机会,迟芳云如何肯错过? 想法子第一时间拿到请柬后,便偕同周婧赶往安州。自然,即便是亲娘面前,迟芳云也绝不会吐露自己的少女情怀,便胡乱拿了探望顾氏姨母做搪塞,没想到还真打动了秦媛。 万事都在谋划之中,唯有一件事出乎了迟芳云的意外。那就是杨希和的态度。 明白自己终究算唐突了些,且方才周婧的话也有得罪人的嫌疑。除此之外,也不排除对方根本不明白内务府主事之女意味着什么。 想来也是,这等穷乡僻壤,又是出身没落之家,再是家中唯一女儿,又能有多少见识?更兼也听娘亲说过,杨希和生而有疾,容貌之丑,世所难寻,待人待事偏激些也是有的。 饶是如此,却也不想平白被人压了一头。 当下对希和的冷淡只做不知,只拉了周婧的手笑吟吟道: “我来给妹妹介绍一下,这位妹妹叫周婧,说起来家里和咱们的外家还有些像呢,不过她家经管的东西可全是进贡皇家——” 竟是皇商吗?商妍愣了一下,又联想到周婧的姓—— 听爹爹说,京城里最威风的皇商可不就是姓周?甚而他家女儿还有一位在宫中为妃。 明显瞧出商妍的惊愕,迟芳云微一抿嘴——果然如自己所料,杨家丢了明湖书院后,已经没落到靠吃顾秀云的嫁妆、着手商业为生了。 没看商妍的反应,要说不是商家女,自己可是死也不信,两人又那般亲热! 熟料希和神情依旧平静: “周小姐吗,久仰大名。远来是客,诸位,里面请。”然后就丢了开去,径直拉着商妍的手,转身往府里而行。 不妨刚走了几步,就被周婧赶上,捉了希和另一只手臂,笑嘻嘻道: “希和妹妹,咱们一起。” 这杨希和倒是投自己胃口。 以为自己不知道吗,迟芳云表面上对自己亲近,私心里怕是根本看不上自己的身份。却偏是假模假样的和自己亲热,偏是爹爹经常跟内务府的人打交道,倒是不好翻脸。 本想着书香人家的女儿,自然以说话做事酸溜溜的居多,第一次见到杨希和这般爽利的。 还从没遇到过周婧这般喜怒随心的,希和有片刻的愕然,下一刻不由失笑,虽是出身皇商,自己怎么瞧着这周婧却是个没多少心眼的啊,没看到后面被丢下的迟芳云已经脸都绿了吗。 好在几人刚进门,顾秀云就迎了出来—— 闺中时顾秀云同秦媛的关系那是真好,乍一听说是故人之女,竟是激动的泪水涟涟,一把把迟芳云搂在怀里: “哎哟,你就是芳云吧?倒没想到竟长得这般大了。记得我见你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说着又开始拭泪。 “劳姨母挂念。”迟芳云一边乖巧的应着,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顾秀云—— 一身上好的云锦裁成的衣衫,发髻上斜插了支碧玉梅花簪,虽是简简单单,却无一处不精致,即便身形有些瘦弱,可瞧着竟是足足比娘亲小了数岁不止。明显平日里生活很是舒适优渥。 “对了,瞧我这记性,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也得给外甥女儿个见面礼不是?” 说着忙忙招手,早有丫鬟上前,递了个三个盒子过来—— 难得女儿有好姐妹上门,顾秀文便每人准备了一份。 打开来,迟芳云的是一对儿金镶玉嵌珠宝手镯,难得的是那玉入手温润,明显是上好的极品暖玉,配上迟芳云白皙的皮肤,煞是好看。至于周婧的则是一对儿金累丝嵌宝石叶形耳坠,耳坠微微晃动处,那叶子简直和真的相仿;商妍的一对儿嵌红宝石花形金耳环,连花朵上的露珠都纤毫毕现…… 三件首饰竟是件件精致,明显俱非凡品。 便是周婧皇商出身,家里见惯了好东西的,也不觉一怔——猜的不错的话,这些首饰怕都是西罗州赵家所出,他家的首饰不独用料尽皆上品,更兼工钱也是贵的紧,偏还不愿多做,往往每种样式的首饰也就按照不同型号各做三套罢了,以致每有新首饰问世,便会被世人哄抢,价钱也就高的离谱。 方才但看府门外观,还想着杨家内里不定怎样寒碜呢,倒不想出手竟是这般大方。 至于迟芳云,受家境所限,品鉴首饰的能力自然比不得周婧,却也是有眼力价的,要说从小到大娘亲给的长辈添的的首饰,家里倒也有不少,但怕是哪一件都比不得手里镯子精美。 怪不得娘亲每每自怨自艾,听她说,当年她的嫁妆,比之顾秀文可还要丰厚,可惜当年为了帮爹爹铺平仕途,几乎是变卖一空。 再加上操劳家事,虽是有着官家夫人的荣光,却怎么瞧都比不得顾秀文过的滋润。 又觉得周婧面前,这个姨母也算给自己做了脸,待顾秀文的疏离感便无形中散去不少,神情上也益发恭敬。 乐得顾秀文直夸好姐妹会调、教人,竟教出了这么乖巧的一个女儿来。又嘱咐希和和迟家姐姐多多亲近。 “我娘亲也是这么说呢。”迟芳云顺着顾秀文的话头道,“就比方这次到姨母府里,探望姨母之外,娘亲还给了我张请柬,说让我带着希和妹妹一同到那寻芳苑见识一二,希和妹妹的年纪,合该出外走动一番才是。” 因寻芳苑六年来第一次开放,想要拿到那请柬自然千难万难。这位姨母待自己确是一片赤诚,所谓投桃报李,自己带杨希和出外见见世面,也算是回报一二了。 哪知不独顾秀文依旧平静,便是杨希和也丝毫没有露出分毫受宠若惊的模样,甚而顾秀文的模样还有些发愁: “和儿瞧着……” 要说沈家大公子,自己瞧着委实是个好孩子,当真是又懂事又体贴,就只是那沈家二公子,前些时日可才把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与别人家不同,顾秀文自来是个性子弱的,相公在日,一切都是相公说了算,相公走了,自然就听儿子的,眼下儿子也离开了,顾秀文的主心骨就变成杨希和了。 “也好。”希和点了点头,回头嘱咐青碧道,“回头找一下他家请柬,咱们到时也去看看便是。” 寻芳苑什么的倒在其次,唯独沈承,这几日都没消息,虽是那人在时有些聒噪,可一想到那黑黝黝的鞭子,希和却又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迟芳云神情就有些错愕。沈家怎么会给杨家大房送请柬?毕竟,听说即将和沈家定亲的杨家二房和大房早已是势如水火。 第31章 受刑 “第一个承诺。”沈承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现在,你们可以走了。还有记住一件事,别让你那些狐朋狗友到我园子来。” 从头到尾,沈承语气没有半分起伏,宛若下首坐的沈洛也好,侍立的国公府总管陆安也罢,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阿猫阿狗罢了。 沈洛脸色又黑了一分,对已经过世的老国公的厌恨不觉又多了一层—— 寻芳苑分明是朝廷赏赐给沈家的,按理说国公府的爵位传给那个,这林苑自然就是那个的。祖父倒好,竟是强逼着父亲把寻芳苑送给了沈承。 外人甚而之前的自己都只以为寻芳苑不再开放是因为母亲远在京都,无心再经管此处,殊不知事实真相却是寻芳苑早已是沈承所有。没有沈承的首肯,寻芳苑根本不允许再被使用。 自己也是送出了请柬后,才知晓此事。 心知凭自己和沈承的关系,让他同意借用寻芳苑以待佳客,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令得自己竟是陷入了要么名誉扫地,要么低头求他的两难境地中。 无奈何,只得修书一封送往京城,连带的禀报了沈承胳膊肘往外拐,帮着那杨家大房对付顾承善,并使得顾承善丢官去职的事。 好在爹爹还是疼自己的,当即就派了总管陆安带了盘龙鞭前来。眼下沈承还这般威风,定是以为无论他做了什么,父亲都无能为力吧?既如此,说不得自己要替父亲管教一番。 当下轻咳一声: “陆安是下人,有些话不好意思说,我就代劳吧——大哥你不该为泄私愤就协助外人对付姐夫,父亲的意思是,要你受鞭刑,” 顿了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百。” 口中说着,瞥了一眼盘曲在桌案上宛若一条黑色毒蛇般的鞭子。即便在幽暗的室内,鞭子上依旧闪着让人胆寒的毫光,听陆安的意思,这鞭子从来没有专门保养过,之所以具有如此慑人气势,全是因为它浸泡了太多鲜血所致。 别说一百下,就是十下,常人也绝对无法忍受。 当然,自己这个兄长并不是寻常人,自然需要一百下让他好好舒服舒服了…… 本想着怕是终于能瞧见自己这哥哥脸上恐惧的表情了,谁成想沈承面容依旧平静的紧,仿佛那个即将承受残忍鞭刑的人不是他一般。更是看向早已是满脸惶恐的陆安: “这算是,我要践行的,第二个承诺?” 陆安的汗唰的就下来了,瞧向沈佑的神情无比张皇: “二公子,这——” 听说沈承竟然做了那般大逆不道的事,国公爷确然大发雷霆,可最后交由专人捧了盘龙鞭过来时,却并没有吩咐鞭刑的事。二公子这话,分明是他自己的意思罢了。而且一百下,说不好,会出人命的啊。 沈佑眉头蹙的更紧—— 该死的!已经多久没从沈承脸上瞧见过惧怕是什么东西了? 若然沈承能同陆安这般吓得两股战战,甚而向自己低头求饶也就罢了,偏是他脸上永远是这般让人难以忍受的云淡风轻。 竟是脸一沉,哼了一声: “兄长,不是我说你,顾承善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姐夫,你这次所为委实太伤父亲的心了。怎么能因为一个丑女——” “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却被沈承冷声打断,“既是第二个条件,就拿过来——” 沈佑一愣?拿过来什么?眼睛随之看向陆安。 陆安这会儿已是完全明白,这鞭刑哪里就是国公爷的意思?分明是二公子的私念罢了。 罢了,国公爷来时也吩咐过,一切听二公子吩咐便是,更不要说,将来连国公府都是二公子的…… 心里很快有了抉择,当下拍了下手掌。一个和盘龙鞭一样冰寒的壮汉应声而入—— 可不正是平日里负责保管鞭子的张汉? 张汉趋前一步,俯身把鞭子最前端明晃晃并排而立的两根倒刺中的一个一推一拉,那倒刺应声而落。 张汉另一只手接了,跪倒在地,双手捧着奉给沈承。 沈佑就有些发愣——记得不错的话,那里的倒刺本是三根。又想到之前沈承说的“第二个条件”,也就是说,寻芳苑的开放是第一个条件了? 转而又替父亲感到憋屈,堂堂国公爷,责罚自己的儿子罢了,还得分第几个条件,难不成约定的条件完成了,无论沈承做了什么,爹爹就不能罚他不是? 不得不说沈佑真相了。当初老国公临离世时,把儿子并孙子沈承叫到床前,可不就是约法三章? 便是陆安心里也不觉有些栖惶,当初也听国公爷说起过此事,言语里无疑很是不以为然。可自己怎么瞧着,以大公子凉薄的性子,怕是三件事了了,还真能做出跟国公府再无干系的事。 没看到沈承现在的反应吗——那可是一百鞭啊,说不好,小命都会没了,沈承可有一点害怕的表示? 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又如何会把别人的命放在眼里? 如果说第一个条件是为了令二公子不致名誉扫地,才不得已用了,那第二个条件委实太过随心所欲了些。 只已做了决断,却是再没有改悔的理由。 沈佑做出一副悲伤的模样,假惺惺道: “大哥,姐夫这事上,委实是你过了,怨不得父亲气成这样,自然,我会一直守在这里,若然大哥受不了了,就喊我一声,咱们再另想他法……” 明白沈承的性子是绝不会低头的,可他受着捱一百鞭也好,抑或受不了了求饶也罢,自己都是乐见其成的。 沈承却是连看都不屑看沈佑了,从椅子上站起,当先往外而去: “开始吧——” 那模样,仿佛说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沈佑心里的火又开始往外一拱一拱的: “鞭刑可不是在室内,而是,在外面——” 说着一挥手,便有人扛了一根铁柱子过来,三下五除二固定好。负责行刑的张汉已然过来,**着上身,一身的腱子肉闪着油光,衬着手中的鞭子,宛若地狱中的阎罗,无端端就多了份让人胆寒的味儿道。 沈承双臂一振,身上的外袍唰的飞出,只剩下贴身的月白色里衣。刚要举步往铁柱子哪里去,却又忽然站住: “现在,从我这里滚出去。” 沈佑脸上神情顿时就有些扭曲,顿了顿,终究转身往院外而去。至于陆安,则更是心急,看他模样,若非沈佑在前面挡着,恨不得立马就飞出去。 一直到了院外面,两人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偌大的寻芳苑,院子自然不是一处两处,沈承眼下住的的这所要算是最不起眼的,偏是院子里没有一株花,而是遍植翠柏,无端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大公子,得罪——”院子里,张汉已经拿了根拇指粗的绳子,把沈承牢牢的绑在铁柱上——以盘龙鞭的威力之大,十鞭之下,怕是人就会疼的发狂。大公子竟是要承受一百鞭…… 沈佑心情却不是一般的好——从沈承恶狠狠的把自己拽到水塘里想抱着自己一起死那时起,沈佑就明白,两人之间,再不要奢想什么兄弟情分。 更不要说顾承善这件事上,竟是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从顾承善被迫去职,沈佑就写了不止一封谢罪的信给自己的表弟,也就是五皇子姬晟。 姬晟倒也写了回信,甚而不独没有埋怨沈佑,还颇说了些宽慰的话。却在信的最后万分抱歉的告诉沈佑,本来要他做侍读的事因皇上另有打算,怕是会起些变化。 然后沈佑就从陆安嘴里知道,五皇子的两名侍读均已确定,内里果然没有自己。要说堂堂国公府嫡子,侍读不侍读的,沈佑倒也没放在眼里,唯一不能忍受的是,那个令得自己颜面扫地的人却是沈承—— 今儿个让他轻易剥了一层脸皮,说不得来日被剥去的就是自己的身家爵位了。 沈承让自己觉得不舒服,自己就要他痛,痛的狠了,才会明白这世上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正思索间,“啪”的一声锐响传来。沈佑倏忽抬头,眼皮不觉跳了一下—— 却是张汉正唰的扬起鞭子,盘曲的鞭子立时变得笔直,下一刻毒蛇般朝着沈承身上啮去,鞭子所过之处,倏地带起一溜血花。 而这还只是开始,很快沈承月白色的里衣就变成了一片血腥的红色,连带的血肉纷飞之下,竟是把偌大一个小院变成了修罗场一般。 而更让人惊悚的是,尽管被抽的身体不时弓成一个可怕的角度,沈承却自始至终连哼都不曾哼过一声。甚而透过重重血雾,还有一丝冰冷的笑意从沈承嘴角逸出,仿佛这鞭刑不是惩罚,倒是一种享受…… 沈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竟是无论如何再也不敢看下去,仓皇站起,狼狈的往外而去。至于陆安,心里更是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说不好大公子的心里,恨不得当初约定的三个条件早早达成,好从此和国公府再无干系。 只二公子这样容易便浪费了大公子对国公府的一个承诺真的好吗? 毕竟,一个人要怎么狠心绝情,才能会连自己也这般毫不在乎?老国公爷当初强逼着他应下对国公府的三个承诺,说不好正是另一种意义上对国公府的保护…… 第32章 贵人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又是一年花朝节,百花吐蕊,小鸟啾鸣,连空中的流云都无端涂上一抹妍丽的虹霓之色。 迟芳云一大早就起来了。 一面想着自己该如何装扮,才能引得顾大美人注意到自己;一面又担心传闻是假,毕竟顾准那般倜傥人物,便是皇宫中也去过不是一次两次了,一个寻芳苑,真能就引得这样的天之骄子涉足吗? 好容易寻了件红色绣干枝梅的罗裙穿了,配上昨儿个顾秀文送的暖玉手镯,无端端竟是多了几分雍容华贵之气。 待来至外面,周婧和商妍早收拾好了行装,正在外面候着呢。二人一着粉一服黄,瞧着俱是粉嫩可爱。 倒是希和院里没什么动静。 迟芳云便有些着急,心说自己也就罢了,杨希和那般容貌,就是再精心打扮又有何用?竟是到了这般时候,还未出来。 正自腹诽,院门终于打开,顾秀文陪着一身浅紫色罗裙的希和走了出来。这种亮丽的浅紫色本来最是挑人,若非皮肤特别白的人,根本就压不住,希和容貌虽是在白纱遮掩之下,露出的一小段儿脖颈却是白若骨瓷,这般莲步轻移而来,竟是说不出的清雅绝俗。 便是迟芳云,也不由愣神,深觉若非杨希和先天容貌寝陋,自己的风头怕是就要被她抢了去。 早知道就不穿这么艳的红色了,比起杨希和来,总觉得俗气了不少。 “姐姐真是仙女儿一般呢。”周婧已笑嘻嘻跑过去,一把抱住希和的胳膊,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说不得,妹妹我今儿个得做一回护花使者了。” “这倒不用。”几日来的相处,也让希和摸透了周婧的性子,分明是在家受宠惯了的,虽是有些口无遮拦,却并没有什么恶意。 说着往外一指: “小曼姐和程大哥已经到了呢。有程大哥在,你只安心当你的花便好。” 周婧回头,这才发现,外面程曼正并一个和她长得极像的男子站在那里,可不正是程曼的双胞胎弟弟程琇? 只和程曼容貌的秀雅不同,程琇清俊之外却更多了份阳刚之气,当真是风度翩翩,公子如玉。 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除了希和依旧写意闲适,余者三人却是尽皆安静下来,便是方才还大大咧咧的周婧,这会儿也微低螓首,竟是有些害羞的模样。 弄得希和失笑不已,果然是男色迷人眼吗?以周婧的彪悍,竟也会脸红。 程琇却是看都没看其余三女一眼,只一径盯了希和,眸子里闪过淡淡的暖意: “快上车吧,外面还有些冷呢。” 瞧见希和走过来,忙抬手虚虚的在车厢顶横栏上挡了一下,后面迟芳云几个也赶紧跟过来,程琇已经后退几步站定,早已恢复了彬彬君子、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气度。 可不独美女每每让人破例,便是美男子也是有这个特权的。 三人竟不但未曾抗议,便是一路上的坐姿也是个个拿出了大家闺秀的范儿。唯恐被人比下去的意思。也就程曼和杨希和,一个早对亲兄弟的俊俏免疫,另一个则是从小都是淡定的性子,依旧怎么舒适怎么来。 更是坐定了才发现一个问题,杨家本来是备了四辆马车的,倒好,众人竟是全挤到一辆上了。 好在这辆车倒也宽敞的紧,虽是坐了五个女孩子,倒也不显拥挤。凡是几个丫鬟上了后面的车子。 一路上才发现,程琇果然是个温和且体贴的,不时隔着窗户询问车里人可是觉得闷?偶尔还会从窗外递过来些新鲜的花草并草编的蚱蜢之类的玩意,惹得车里几个女孩子不时惊喜连连。甚而还特意寻了洗的白生生的根茎送进来,如迟芳云和周婧,尽皆长在京城,哪见过这等野物?看希和并程曼嚼的欢畅,甚而商妍也拿了一根细细的吃着,两人终是乍着胆子,也捏了送到口中,轻轻咬了一下,便有甜甜的汁水涌入喉咙,和寻常果子的味儿道并不同,却别有一番清新滋味儿。 这般一路走着,竟是丝毫不觉得寂寞,比之往年踏青都要有意思的多。 便是迟芳云,急火火想见顾准的心情也得到了缓解。 眼瞧着前面就是寻芳苑了,路上车马明显越来越多,程琇刚想让车夫放慢速度,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在后面响起,连带的一个有些陌生的男子声音传来: “程贤弟今儿倒早。” 杨希和拿着白茅根的手就顿了一下,下一刻依旧送入口中,细细嚼着,倒是程曼,神情明显有些紧张,不时觑一眼希和的神情,一副不放心的模样。 相较于周婧的心不在焉,迟芳云却无疑察觉了些什么,微微掀开一角帷幔,正好瞧见另一辆马车,马车旁男子着一身湖蓝色学子袍—— 这样的衣服迟芳云倒也知道,可不是明湖书院学生统一的学子服吗? 不由暗暗称奇,实在是没想到,安州这么不大个地方,倒是人才辈出,这马上儒生虽是不若程琇隽秀,却也同样玉树临风。 程琇脸色却是有些淡淡: “沈公子——” 相较于对方的亲热,语气中无疑有着不容错认的疏离。 沈亭的神情就滞了一下,下意识的朝程琇护佑着的车子看去,正好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眉头先蹙了一下,然后又舒展开,脸上神情说不好是失望还是庆幸。 “这男子是谁?”明显察觉到外面的儿子情绪有些不对,坐在车里的刘氏脸上的笑意不觉淡了些—— 虽然也算沈氏宗亲,可关系毕竟远了些,再加上寡居的缘故,即便久闻寻芳苑的大名,刘氏却是从未涉足过。 今年却是沾了儿子的光,国公府那里破天荒送了份请柬来。 直把个刘氏给乐得,好几宿都睡不着。小姑沈绯也是个伶俐的,不独特特着人送来了上好的新衣,连带的还亲自带了女儿来接。 一路上刘氏都骄傲的紧,实在是自己这般荣耀,可不是因为生养了沈亭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 本想着既然杨泽平山长点名让儿子前往陪同,这一路上少不得会是众人羡慕的对象,那里想到路上随便碰见个年轻人,对儿子的态度竟是非同一般的傲慢。可瞧着那人身上的衣服,分明同儿子的并无二致,当也是明湖书院的学生才是,怎么就敢这么在儿子面前端着架子? “哎呀,这不是那个程琇吗?”倒是沈绯往外瞧了一眼,一下认了出来—— 沈绯的相公正是沈佑的娘裘氏的娘家庶弟,因在家族中并不甚受重视,沈绯一家也就没有被嫡系带往京都,而是留在安州老家。 之所以会认识程琇,可不是当初程曼也曾跪在裘家门外,哀求到府里帮佣?沈绯虽是不怕惹麻烦,却嫌程曼太小,想着那么大点儿个人,能做多少活计? 倒是他家儿子,瞧见程曼生的好,很是缠了沈绯一段儿,不成想却是更坚定了沈绯把人赶出去的心思—— 才多大点儿,就这般狐媚子。将来长成了可得了? 终究把程曼赶走了事。倒是因为程曼还记住了她的弟弟程琇这个人。 “我还当是什么名门世家呢,倒不想,竟是那等下三滥的。”刘氏撇了撇嘴,“瞧他那模样,定是妒忌我儿得了国公府青眼吧?” 正说着,马车已然缓缓停住,却是已来至寻芳苑大门旁。 沈绯和刘氏并沈绯的女儿裘玉莹一起从马车上下来。 守在门前的沈府执事刚要上前来迎,不妨又一辆马车呼啸而至—— 相较于其他马车而言,这辆马车无疑太过奢华,一水儿的黄花梨木不说,上面的花纹也美丽的紧,连带的四角帘珑上还坠有精美挂饰,至于车辕里,更是足足套了八匹骏马,那马一水儿的白色,个个油光水亮,竟是一根杂毛也无。 刘氏直瞧得眼都直了,心说也不知是哪家贵人,当真好大的排场? 却不知正要下车的迟芳云也同样心跳加快,别人不知,她却早就注意过,这样威风凛凛的车架的主人,不是顾准,又是哪个? 第33章 冲突 不得不说车夫水平当真了得,明明那么快的速度,却是堪堪到了寻芳苑大门前,才猛一拉缰绳,八匹马齐齐扬起四蹄,又同时定在那里,拉的车子竟是一点儿震动也无。 随着车子停下,便有着青衣小帽生的清爽的仆人小跑着上前,恭恭敬敬的跪伏地上。仆人之后又从后面车子上下来四个身材纤秾合宜的少女,或穿翠衫,或着红衣,四人尽皆生的美貌也就罢了,更妙的是还两两肖似,分明是两对儿孪生姐妹。 一时惹得众人纷纷停下脚步,心中又是惊奇又是羡慕—— 这样美丽的小姐,安州城是没有听说过的,想来应是来自京都。 正自揣测,四人已然莲步轻移,袅袅娜娜而来,又在马车外站定,然后齐齐躬身道: “奴婢恭迎公子。” 一番话令得众人眼球跌落一地—— 老天爷,什么人这般暴殄天物,怎么舍得让这般美丽的人儿充作奴仆?却也益发好奇车里人的身份。 好在大家并未等的太久,随着车门打开,先是一双手缓缓探出,那手十指宛若玉石般洁白莹润,根根纤长而美丽。 旁观众人不觉同时浮起一个念头——一双手尚且如此让人心动,手的主人更不知如何美丽妖娆了?也只有这般美若天仙的人物,才使唤得起那样四个美人儿吧? 正自浮想联翩,那手已然搭上丫鬟的香肩,然后一个人矮身而出,踩着地上的人凳翩然而下—— 竟是一个身高七尺有余的男子,头上束发金冠,身着月白锦袍,鸦黑的眉斜斜飞入鬓角,越发显得一双星目湛湛有神,那般迎风而立,举手投足间竟是无一处不风雅,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尽管无数次想象过顾准出现时会是何种情形,待真的瞧见了,迟芳云依旧觉得心虚气喘,两颊绯红,竟是痴痴往外瞧着,连下车都忘了。 便是希和也不觉有些出神,实在是这个背影,怎么倒是有些熟悉呢?总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正自思索,耳边忽然一热,却是周婧凑了过来,小声道: “阿和你可莫要被他那具臭皮囊给骗了,你不知道,这顾公子也就生的极好罢了,性子却最是不近人情,翻脸当真是比翻书还快,真真是一点儿风度也无……” 还有一句话没说,这顾准不独自己生的风流倜傥,还是个万事追求完美的性子,日常生活中不拘吃的还是用的玩的,自来无一件不精美到极致。寻常人若想和他结交,人品才华不论,最要紧的却是一定要生的好。 不然吃个闭门羹是小事,一个弄不好还会颜面扫地。 曾经有一个三品大员的女儿,经过顾准身边时,突然崴了脚,顾准本来已是伸出了手,似是想要拉她一把,却在瞧清楚女子容貌的同时又把手缩了回去,竟是眼睁睁看着女子滚下荷塘。 当时就有人诘问顾准,缘何一点怜悯之心也无,须知彼时正是寒冬季节,若非其他人救得及时,那小姐说不得就会白送一条小命。 却不料顾准竟道,自来都是英雄救美,即便他是英雄,也得那女子是个美人才对,既然生的平平,还偏要崴了脚再滚落水中,真是何苦来哉?临了还意犹未尽的加了一句,“丑人多作怪”,听说那小姐本已醒了过来,听了顾准这句话,竟是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周婧这般说,自然也是有深意的,实在是几日相处下来,和希和关系早好的紧,唯恐好姐妹被顾准的皮囊诓了去——那迟芳云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吗? 自己可不希望好姐妹因为容貌被人羞辱。可眼下,瞧希和看那顾准的眼神,明显有些不同。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周婧就是觉得,以着希和淡定的性子,真是认定了什么,怕是会非同一般的惊天动地…… 难得周婧这样的直肠子,好容易想了一个委婉的规劝法子,哪里知道希和听了不但不在意,竟还噗嗤一声乐了: “这顾准,嘴巴果然够毒的。只传言未必可信,说不得他俩之间……” 一句话未完,又顿住——却是马车外面,顾准正好回过头来,眼神分明在马车上定了一瞬。 吓得周婧一下捂住嘴巴——不是吧,自己难得说人一次坏话,还会被主人自己听了去? 至于迟芳云,更是被那一眼瞧得失了分寸,竟是推开车门就跳了出去,不提防一个妇人正好走近,两人正正撞在一起。 亏得丫鬟早在外面侍候着,忙探手扶住,至于妇人却是一下猝不及防之下歪倒在地。 再怎么说迟芳云也是和自己一同前来,希和惊了一下,忙也跟着下了车,看妇人依旧倒伏在地,忙不迭探手去扶: “这位夫人——” 不提防一双男子的手同时伸了过来,若非希和收的及时,差点儿就碰到一起—— 可不正是沈亭? 沈亭也没想到,希和会从车上下来——从那日决裂,两人已有月余未见,这时乍然相逢,希和也就罢了,不过脸色微变了下,便恢复正常,这会儿才明白,怪不得看着倒在地上的这妇人有些眼熟,却原来竟是沈母刘氏吗? 至于沈亭,却是完全失了神: “阿和——” 地上的刘氏正好抬起头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什么冤孽!不是说已经和这杨家丑女再无瓜葛了吗?如何一见着人,整个人就魔怔了相仿?竟是连自己这个还躺在地上的亲娘都不顾了。 当下挣扎着爬起来,又急又怒之下,竟是抬手就要朝希和脸上扇。亏得紧跟着下车的周婧反应快,忙一把架住道: “你这夫人好生没道理,便是我那迟家姐姐无意间撞了你一下,又和希和何干?你怎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抬手便要打人?” 沈绯正好赶到,闻言也是大怒——因着沈亭的缘故,沈绯自然也是认识希和的,不过略一思量,便认定了定是杨希和心有不甘,想要继续缠着自家侄子,才会想出这样不要脸的法子,当即乾指骂道: “真真是脸皮厚的,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性,如何就敢这般痴缠——” 还要再说,却被沈亭厉声打断: “姑母!” 一面又急急转向希和: “阿和,你莫要——” 希和哪里会让他接近自己,当下身体猛往后退,厉声道: “沈公子慎言。你既已改换门庭,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又冷冷瞧向依旧一脸愤愤不平的刘氏和沈绯,低低一笑: “——想要让人身败名裂,法子多的是,只这么多人瞧着,你们两位觉得,掰扯从前的事,真的合适?管好你们的嘴巴,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明明希和声音不大,一番话出口,依旧令得沈绯和刘氏脸色均是一白,忽然想到沈府女婿顾承善的下场,竟是齐齐出了一身的冷汗—— 时人最重礼仪孝道,没听见杨希和一句“改换门庭”出口,引来多少好奇的眼神? 于那丑女而言,的确不用怕什么,反倒是沈亭,跟在杨泽芳身边十余年毕竟是不争的事实,这杨希和真是不管不顾的闹腾起来,那顾承善就是前车之鉴。 这般想着,竟是对希和毫无法子。却也再不敢由着性子来。只刘氏也就罢了,沈绯自诩官家夫人,这么多人面前被个小丫头训斥委实大大的没脸,更瞧见因被这边的喧闹吸引,顾准正慢慢走近,好巧不巧,还正站在希和侧后方,顿时心生一计—— 和京城多有来往,顾准的轶事自是也有耳闻。自己不敢惹这丑丫头,可不代表京城里的贵人也不敢惹。 毕竟,自己可也听说过,当初就是京城贵女,就因为容貌平平,而被顾准再四羞辱,连带的婚姻都差点儿蹉跎。 两厢比较这杨希和又何止是貌丑,简直是奇丑无比! 真是让那京城贵女的事重演,不定要被埋汰成什么样呢。最好那顾准再毒舌些,令得那杨希和再也无颜苟活于世才好。 这般想着,竟是假装站立不稳,却在丫鬟来扶时手一用力,眼瞧着丫鬟朝着希和身上就狠狠的撞了过去。 第34章 自作孽 丫鬟如何料到不过有眼色些献个殷勤罢了,主母就会突然发难?一个躲闪不及,竟是朝着希和就栽了过去—— 寻芳苑门前的路也算宽敞,可数辆马车并行的话还是有些困难,又因顾准马车太过张扬煊赫,众人怎么也不敢和他争锋,便都自觉地退避路旁。 便是希和这会儿站立的地方临近的,可不就是寻芳苑中延伸出来的一条引水渠? 这么近的距离,又这么快的速度,那杨希和无论如何也别想躲开—— 结果只有两个,要么她滚下沟渠,要么就会栽倒顾准怀里。 自然,沈绯最希望的就是杨希和先栽倒顾准怀里,然后再被那个比孔雀还骄傲的男子一脚踹到沟渠里。 这般想着,不觉心情大好,一面还要装作惊慌,做出伸手去拉丫鬟的样子: “春雨——” 只刚喊了这么一句,下一刻忽然惊叫一声,却是膝盖处不知为何忽然钻心一般痛,竟然控制不住的朝前栽去,而那丫鬟手忙脚乱之间,自然双手乱摇,竟是好巧不巧,正正把沈绯的衣带拽在手里。更要命的是,本是站在丫鬟正后方的杨希和,却突然没了影子。 “死丫头,快放——”“手”字还没出口,沈绯已经被拽的往前猛一踉跄,也不知怎么那么寸,竟是一下踩在一个石块儿上,身子又猛往前一扑,眼前恍惚间出现一片月白色的布料,沈绯长吁一口气—— 好歹不用栽倒沟渠里了。 一念未毕,那月白色影子已是倏地让开,连带的一个男子的冷哼声响起: “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年纪了,还要学那等美貌小姑娘不成?真真是丑人多作怪——” 等到沈绯再醒过神来,只觉整个人都晕陶陶的,下意识的挣扎着坐起身子,只觉浑身粘腻的紧,懵懂间低头瞧去,却是恨不得赶紧晕过去才好—— 自己整个人,竟是正正坐在一滩黑水里!虽是水并不太深,年深日久之下,却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淤泥,这会儿早连泥带水黑乎乎的糊了一脸都是。因沈绯的挣扎,渣滓泛起,那臭烘烘的滋味儿真真是非常人所能承受。 岸边也是一阵喧哗,最先跑过来的是周婧,第一个动作却是一把拽住希和,扯到自己身后护好,一叠声道: “希和,你是不是有些头晕啊?快上车里躺会儿去。” 一面又苦巴巴无比紧张的瞧着脸上悲喜莫辨的顾准: “顾大哥你大人有大量,希和她委实不是故意撞到你的——” 方才别人或许没看到,周婧却是瞧得清清楚楚,那丫鬟撞过去的一瞬间,希和身子确然歪了一下,可不是正正撞到顾准身上? 只许是被后面的沈绯惊到了,顾准才不独没有躲开,竟一时也忘了发作—— 当然,周婧私心里却也猜测另一种可能性更大,因有面纱遮着,但看曼妙身形的话,顾准八成把希和当成了难得的美人,才会一时善心大发,做了那仗义救美人的英雄。 可天知道事实真相并非如此。 若真让他知晓面纱下的真实面容,怕是希和下场会更惨—— 没瞧见水沟里的沈绯吗? 方才是如何一个矜持傲慢的贵妇形象,再看眼下,却是浑身污垢,甚而头顶上还沾了根烂菜叶,再加上顾准最后说的那句话,保准这女人想不出名也难。以顾大美人的知名度,注定了沈绯也定然会和那京城贵女一般,成为笑柄无数年了。 长的不说,起码最近十年内,这女人是别想再参加安州名门的酒宴了。 沈绯尚且如此悲惨,真让他瞧见希和的本来面目,岂不是更要有大麻烦? 程琇几个也急步走了过来,程曼更是拉着希和的手不住询问: “可有伤到那里?” 一行人竟是自觉不自觉的把顾准和希和隔了开来—— 方才介绍顾准的来历时,程曼可也听得真真的。 倒是希和,从层层围裹的人墙后艰难的探出头来,朝着笑吟吟注视着自己的顾准福了一下,抿嘴道: “方才多谢公子。” “无妨。”顾准颇有风度的摇头,难得神情竟是愉悦的紧,甚而嘴角还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相较于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更是别有一种非凡的魅力,喧哗的人群顿时一静,顾准已然又转向周婧,似喜似嗔,“阿婧,好久不见,今儿才发现,阿婧果然是难得的知己呢。” 难得的知己?周婧就有些糊涂,自己做了什么了?好像,也就在背后说了他几句坏话吧?这人不会是真的听见了吧? 这般想着,顿时眼珠乱转,已是根本不敢对上顾准的眼睛。 那边刘氏等人也终于回过神来,当下气了个倒仰,掉下沟渠的分明是自己小姑沈绯,这些人倒好,竟是围着那个丑丫头嘘寒问暖,仿若那杨希和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再有旁人因顾准的话而不时发出的嘲笑声—— 虽然不大明白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等大家听到丫鬟的惊叫声注意到这边时,可是瞧得明白,那沈绯分明站的好好的,之后的跌倒根本就是自己故意的吧?一时脸上全是鄙薄之色。 好险没把个刘氏给呕死,只觉头都是晕的,竟是颤巍巍指了希和道: “老天爷,这是什么世道啊,这一个个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也就一个丑女罢了,亏你们也当宝贝似的护着……” 却被一个少女厉声喝止: “还真是老不修,说什么世道良心,方才是本小姐不察,才会和你撞到一起,又干希和何事?怎么就疯狗一般缠着希和不放了?你敢说方才那妇人所为,真是无心?明明是自己烂了肚肠,如何还有脸责备别人?” 可不正是迟芳云? 再怎么说希和也是受自己所累,迟芳云不是不愧疚的,尤其是沈绯的那一下投怀送抱—— 那可是顾准啊,自己私心里仰慕了那么久,都不敢靠近,唯恐唐突了他,那妇人倒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竟也会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来,当真是可鄙可憎至极。 而且瞧顾准和周婧言笑晏晏的模样,分明以为希和是周婧的朋友而多加回护,自己眼下出面,可不是正和顾准一个立场之上?一时竟有一种隐秘的欢喜。 迟芳云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和安州语音大异,刘氏听得一激灵——对方的口音,分明来自于京城,再加上一身雍容的妆扮,十有*是官家小姐,再如何仗着儿子中了举人,相较于官宦人家,依旧是不能相提并论。 之所以敢一再针对希和,可不是因为杨家大房业已败落? 没看到小姑好歹也算是和宫中有亲,不是依旧在那顾准面前吃了个大大的没脸吗? 因而眼下虽是被个黄毛丫头给数落的站都站不住,却硬是不敢接迟芳云的茬,偌大年纪,真真憋屈的和灰孙子相仿。好半天,才无比气苦的推了身旁同样傻在了那里的外甥女儿裘玉莹一下: “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寻你哥来。” 裘玉莹的哥哥裘玉山,正经算是沈佑的表兄,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裘玉莹应了一声,忙不迭要往苑子里去,不妨一群人正好从里面走出来,除了为首的表兄沈佑之外,兄长裘玉山可不是正紧随其后? 又羞又急又怒之下,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大哥,娘亲她——” “娘亲?”裘玉山愣了一下,往四周看了一圈,却愣是没瞧见母亲的影子,倒是表弟沈亭,正扶着一个浑身泥浆的女人狼狈的从沟渠里上来。 “娘——”裘玉莹忙也上前去扶,裘玉山这才明白,这泥人儿,竟然就是母亲?! 沈绯瞧见儿子,顿觉有了主心骨,拉着裘玉山,一下哭了出来:“儿啊,你娘真是没脸见人了!” 有心让裘玉山给自己找回场子,可那顾准什么身份?他舅舅葛玉林可正经是内务府总管,二品大员,听说那葛玉林心里,这个外甥竟是比儿子还要多宠几分,想要在顾准身上找回场子,怕是千难万难,更不要说记得不错的话,那葛玉林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面前的红人,别看娘娘是自家姑娘,可也得分跟谁,就凭自己这一房在家族中的地位,真惹了娘娘的红人,吃挂落的铁定是自家。 好半天才颤巍巍的指着希和咬牙道: “都是那个丑丫头,若非是她,娘亲又如何会——” 裘玉山刚从苑里来,如何识得对方都是哪家?一心以为这寻芳苑既是沈家的,自己这样的表亲身份,怎么也算是了不得的了,也不知道哪家混账,如何就敢欺负起自己母亲来? 当下脸一沉,乾指朝着希和骂道: “混账东西,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竟敢跑到寻芳苑撒野——” 口中说着,竟然大步逼近。 慌得商妍和程曼忙上挡在希和面前,周婧早一叠连声的叫了起来: “顾大哥,他们欺负我的朋友——”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拦自己,裘玉山顿时更加恼火,却在瞧清程曼的模样时眼睛一亮,举起钵大的拳头晃了晃: “小娘子还是莫要逞强,待会儿真是被伤着了,我可是会——” 不提防拳头一下被人攥住,裘玉山只觉整个手腕子都要断了相仿,顿时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哎呀,混账,快放手!” 却不想一张俊美的脸忽然靠近,连带的一道淡淡的嗓音在耳旁响起: “如你所愿。” 手起处裘玉山硕大的身体一样飞起,下一刻引水渠中又多了一个黑面鬼。 第35章 朝局 ——这真是那个刁钻古怪、自来眼高于顶的顾大美人?周婧下意识的摸向脸庞,莫不是自己忽然就变成绝色美人了?不然,顾准怎么会这般给面子? 须知便是在京都里,若非是看在兄长面子上,顾准十回里倒有九回是根本就把自己给忽略掉的。 倒是同样匆匆赶来的沈佑,脸色明显就有些不好—— 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裘玉山母子再如何上不得台面,好歹也是家中亲戚,如今出了这么大丑,自己也颜面无光不是? 却又不好冲顾准发作——也是前几日才知道,本来定的五皇子侍读就是自己和顾准,只和自己想做侍读而不可得不同,顾准却嫌太过拘束,如何也不肯去,甚而撒泼耍赖,使出了离家出走的计策,终是令得总管大人替他运作一番,化解了此事方罢。 可饶是如此,自己那贵妃姨母也好,皇子表弟也罢,依旧对顾准看重的紧,甚而五皇子还说,但凡顾准愿意,无论何时都虚席以待。 相较于被无声无息放弃的自己,孰轻孰重自然一眼可知。 哪知这边还未发难,那边顾准已是板了脸道: “阿佑,多谢你来送我。本来还想和你叙叙别后衷肠,眼下瞧着,怕是时机不太恰当。” 说着斜眼瞧着骂骂咧咧从沟渠里往上爬的裘玉山: “若非我还算有些功夫,说不好这会儿一身黑泥的就是在下了。” 说着又转向周婧: “周小姐可要赶回京都?不然咱们结伴也好。否则那混人真冲撞了你,我如何向令兄交代?” 沈佑这才瞧见拉着杨希和的手一副姐妹情深的周婧,只觉头嗡嗡的疼—— 要说沈佑最厌恶的人名单上,沈承排第一的话,第二可不就是这个丑女杨希和—— 女客的请柬,是交由杨家那边负责的,倒不想,竟还请了杨希和这个死对头。 而且这杨希和也不知哪里来的这般好运道,竟是什么时候都能遇见贵人。之前有沈承帮着她也就罢了,怎么就和周婧顾准这样的人也能搭上关系呢?瞧周婧和杨希和两人的模样,明显还关系匪浅。 要说周婧的身份,对外说也就是皇商之女,可耐不住那家人能折腾啊。比方说周婧的胞姐周敏,和她一起进宫的秀女怕不有上百个?就她很快脱颖而出,深得皇上宠爱不说,年前更是添了个公主,晋位贵人。 且那敏贵人极会做人,和姨母贵妃也走的很近。 而周婧的两个兄长,大哥周凯继承家族衣钵,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和顾准交好的老二周乾则年纪轻轻就是宫中侍卫,在皇上面前效命。 这样的周婧,还真不好一点儿面子不给。 这般想着,只得把脸上的怒气敛的干干净净,笑着道: “阿准这是哪里话?寻芳苑什么地方,如何有人敢胡闹?有我在,倒是看那个敢找你和周小姐的麻烦。” 裘玉山正好从河沟里爬出来,哪想到就听见表弟这番话,顿时脸就更黑了,偏一句话也不敢说。 只能眼睁睁的瞧着沈佑陪着笑脸,把一行人让了进去。 好在沈佑也没有完全忽略他,特意吩咐下人留下来侍候着进苑子沐浴更衣。又着沈金特意跑过来好生解释: “表少爷莫气,那顾准几人又能在这里留多久?真想给舅太太出气,再等几天便是,到时看还有哪个敢护着那个丑女?哎,也是少爷先前有事儿脱不开身,若然早早着人接了舅太太一行进来,何至于让舅太太和表少爷受这样的气?” 说着叹息着离开,裘玉山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心说这里又不是国公府,沈佑又能有什么事?正自寻思,就听外面丫头低低的声音传来: “……松寒院……就那么放着不管吗?” “还能如何?那人就是个疯子,谁敢靠近……” “可不,我瞧着人都快打死了,怎么还那么大劲道……” 裘玉山越听越奇怪,待换好衣衫,也不往前面去,竟是一路往松寒院而来,待得来到近前,吓得浑身一抖,好险没转身就跑—— 老天,那是什么? 却是松寒院正中间的一个铁柱子上,正绑着一个人形怪物。之所以说是怪物,实在是除了整体的轮廓外,你根本看不出那是一个人,周身,地上,眼睛所及之处全是一片血红。甚而看的久了,裘玉山觉得整个天空都是血红一片。 怔了半晌,忽然从地上捡起块砖头,朝着铁柱上的“东西”砸了过去,眼瞧着就要砸在胳膊上,却不妨那人垂着的头猛地一摆,被砸中的地方鲜血汩汩流出的同时,那砖头仿佛长了眼睛般闪电般倒飞回来,把个裘玉山吓得连滚带爬的就冲了出来,许是重伤力有不逮的缘故,那砖头正正落在裘玉山脚后面,等跑出好远,再回头看去,砖头竟是在青石板上砸的粉碎。 裘玉山惊得嘴巴一下张成了o型,老天爷,亏得自己离得远,又跑得快,这要是真砸在身上,怕不得弄个大窟窿? 这是人还是野兽啊?都这样了,还能这样凶猛。 怪不得那些丫鬟们说是疯子呢。 倒不知道,寻芳苑还有这类凶兽。这般想着,眼睛忽然一亮。 准备离开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而优哉游哉的又往苑中而去。 孰料进苑子时,远远的正好瞧见顾准,裘玉山面色变了一下,悻悻的转身往其他地方去了。 沈佑正陪顾准说话,瞧见顾准眼神有异,顺着视线看过去,正好瞧见拐进另一条路上的裘玉山。当下苦笑一声: “不瞒阿准说,那是我一个不成器的表兄,名唤裘玉山,自来生在安州,长在安州,所谓井底之蛙,说的就是他了。那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人,也就率性些,并没什么坏心眼子,阿准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话里既有给裘玉山开脱之意,更是告之顾准对方的身份—— 既是姓裘,又是表弟,则必然是宫里贵妃娘娘的后辈了,而顾准立身的根本总管大人葛玉林,谁不知道,根本就是贵妃和五皇子的人。 顾准脸上竟是一点儿惊异之色也无,微微颔首道:“果然是有所仗恃的。” 半晌看了沈佑一眼,颇有深意道: “井底之蛙也好啊,倒是少了些纷扰。京城里这些日子颇多事端,阿佑呆在这清幽的寻芳苑,倒也清净。” “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沈佑就怔了一下。这些日子意气消沉,便是管家从京中而来,竟也忘了问。 “也不算什么大事,”顾准一脸的轻描淡写,“就是承恩公家的下人在外为非作歹,逼死人命,不巧,却是正好被大理寺卿撞上,听说皇上很是恼火,言谈中甚而提到过外戚之祸……” 沈佑听得心里咯噔一下——虽是顾准说的简单,可承恩公何家是什么人家?那可是元后母族。皇上、元后自来感情甚笃,元后无子薨逝后,为了确保元后娘家一门荣宠,又纳了元后的妹妹为贵妃,瞧当时的模样,分明只要那何贵妃诞下孩儿就会封后,可惜那何贵妃也是个没福的,进宫三年无所出,不得已,把一个低级宫女生的儿子抱到跟前养着,然后好不容易怀了孕,结果刚生下小公主,就大出血而亡。 从那之后,皇上就再没有立后的打算,不然,宫中如何轮得到裘贵妃掌总宫中事务? 连承恩公这样体面的外戚都会受罚,可见朝廷里的风向怕是要变了—— 三皇子姬旻可不就是当初养在何贵妃膝下的那个儿子?听说即便何贵妃逝去,依旧和承恩公府来往甚密,视何家为母族,又最早参与政事,自然积累了相当一部分属于自己的势力。 承恩公府没脸,怕是第一个受到打击的就是姬旻了。 “还是咱们娘娘知进退——比方说顾承善这事上,”顾准颇有深意道。 “顾承善怎么了?”沈佑顿时觉得有些不妙,实在是着了杨希和的道,没保住顾承善的官职,委实算是沈佑第一桩大失颜面的事,只有又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在沈承那里找回场子,如何还顾得上探问京城那边? 顾准倒也没有故弄玄虚:“你道顾承善缘何会被贬为庶民,还永不录用?实话告诉你,这事已然上达天听。” “什么?”沈佑骇的眼珠子瞪得溜圆——皇上高居九重之上,顾承善再如何,也就一个四品官员罢了,又是家族冲突所致,如何就能引得皇上注意? “亏得娘娘提前知道了消息,主动替顾承善请罚——你不知道吧?顾承善今日所受惩罚,全是贵妃娘娘主动求来的。就可惜了那庆丰知州的位子……” 因为承恩公府的事,三皇子自然暂时不敢再在官员安排上插手,至于裘家,眼下也处于观望状态,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庆丰知州换了一个叫徐衡的官—— 有人说那徐衡或者和眼下不得宠在军中效力的四皇子姬临有关,也有人说徐衡分明就是皇上的人。 “怪不得那杨希和胆子这么大了。” 四皇子姬临名义上说也算是杨希和的表兄—— 姬临的母亲李氏贵妃和杨泽芳的原配,可不是嫡亲的姐妹—— 自然,因李贵妃牵扯到了何贵妃产后大出血事情里,四皇子早已被排除在储位之外…… 第36章 竹篮打水 沈佑脸色就有些青白交错,弄丢了顾承善的官职,又让姨母丢脸…… 又想到方才顾准对裘玉山的一番做派,不由大是佩服——怪道顾准虽惯常不可一世的模样,偏是人缘极好呢,做事可不是从来都滴水不漏,甚而就算“离家出走”,还能时时注意京城动向。 眼下虽是大大剥了裘家的面子,怕是姨母不独不会埋怨,还会大大的赞一声好。 探手把了顾准手臂,用力摇了下: “果然还是阿准最懂我,方才若非阿准,说不好又会惹娘娘心烦……” 所谓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这般敏感时期,自然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之前早听说过皇上对朝政掌控力之强,远非之前几代帝王可比,沈佑不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下却由顾承善一事上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天威难测。 “你我兄弟,阿佑何必跟我说这般见外的话?”顾准笑容明亮,相较于之前对着裘玉山时的盛气凌人,端的是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啧啧,这寻芳苑不愧为前朝公主所爱,当真是宛若画中一般。” 寻芳苑虽名为苑,却是绕着一座小山,依势而建,又有人工引来的流水,汇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湖泊,洁白的鹅卵石小路,重湖叠巘,奇石玲珑,舞榭歌台之外,各色花儿次第开放,又有翠幄丝绸缠夹树上,当真是美如仙境一般。 “咦,那里要做什么?曲水流觞吗?”顾准忽然站住脚,饶有兴味的瞧着—— 前面不远处,正有一径曲水,顺着山形蜿蜒而下,竹吟细细间,能瞧见一个个漂亮的蒲团正繁星般散落其间。 沈佑瞧了一眼,微微一笑:“不错,虽也是沿袭前朝旧例,却不失风雅,自来是寻芳苑开苑之日的重头戏。” 这也是前朝公主留下的旧俗,一例会在寻芳苑开苑的第一日,邀请些文人雅士,作诗写词以助游兴。 虽为助兴之举,却因历次参加者中出过三个状元三个解元,而名声颇响,尤其是在这安州府,多少士子文人以能参加这盛会为荣? “三个状元,还有,三个解元吗?”顾准凝眸远望,似是陷入了沉思中。 “阿准别不信。“沈佑笑道,”别看安州地方小,却最是文风荟萃之地,不瞒阿准说,那三个状元里有两个可不就是咱们大正朝人?还有那三个解元,也是名动一时。对了,其中一个解元还和阿准一个姓呢。好像是叫,” 看沈佑沉吟,跟在后面的沈金忙凑趣道: “叫顾云,哎呦,生的可是俊着呢,是咱们安州地面第一个美男子,就可惜,却是个胆大妄为、私德不修的,竟是掺和到舞弊大案中……听说最后自杀了……” 那舞弊案子案子闹得忒大,甚而杨家大房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才逐渐没落的。 顾准脸色就有些淡淡的。 沈佑登时意识到,自己方才怕是有些失言了,怎好拿一个失意而死的落魄文人和春风得意的天之骄子顾准相比?当下瞪了沈金一眼:“好好的出来玩呢,说那些丧气的事做什么。” 又看向兴致缺缺的顾准: “阿准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顾准摇摇头:“我自来不耐烦读书的,不是舅父拘着,哪里耐烦读那等劳什子四书五经?好不容易跑出来松快一回,还要写诗谱词,真真是闷煞人了。” 说着一指曲水尽头处第二个蒲团:“那个蒲团倒漂亮,瞧着很是与众不同呢。” 虽是和其他蒲团一般大小,周围却是缠绕着清香扑鼻的桂花枝,更有金线点缀其上。 “阿准果然好眼光。”沈佑拊掌笑道,“那个就是蟾宫折桂了!要说这些蒲团里,可不数它名声最响?所谓名士云集,十个里倒是有九个怕就是为了它呢——也不知怎么就恁般巧,那三位状元也好,三名解元也罢,当初竟是都曾有幸参加这曲江盛会,更神奇的是,他们当时还都坐在这同一个地方。” 也因此,那蒲团所在位置私下里竟是被众多读书人奉为神迹,无数人日夜肖想着,能在那里坐上一坐,也好沾些文气在身上。 “听你说的,倒是有些意思,”顾准笑道,“就只是你我这等人家,科举什么的倒在其次,我还是不要夺人所好,这般瞧些热闹便罢了,倒是不知,今日会有哪个才华横溢、为人推崇的才子会坐在那么一个幸运的地方了。” “自然是明湖书院山长的得意门生了。”沈佑笑着点头,“要说今儿这人选——” 刚要说“自己也认得”,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 但凡能做明湖书院山长的,俱是名满朝歌的大儒,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这般风雅活动的组织者,前朝状元就不说了,大正朝中榜的状元公、解元郎,可不全是出身明湖书院?便是这曲水河畔所坐的位置,也是山长赐下。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能坐在那般幸运位置的十有*会是沈亭—— 虽则顾承善一事上,沈亭的谋划并未全然奏效,却也让沈佑对他刮目相看,更不要说自己那老泰山的心思—— 之前出过的状元也好,解元也罢,全是大房那边教导而出,至于眼下一手执掌着书院的杨泽平,自莅任来却是表现平平,而沈亭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能给他带来荣耀的人—— 若然也能亲手培养一个状元出来,看还有谁敢在背后嚼舌? 更因着沈亭是杨泽芳的得意门生,能令得他折首,于岳父而言,委实是一件极得意的事,恨不得宣扬的满天下人皆知,也因此,今日那等重要位置,岳父极有可能令沈亭坐了。 往日也就罢了,偏今日,京城中贵人不在少数,若然真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到皇上耳里,那可就糟了。 若然没听到顾准那番话之前,种种原因之下,沈佑也是乐见其成的,眼下却是悚然而惊——之前杨希和和沈母发生冲突时,一句“改换门庭”,自己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要说沈亭的情形,好听了点叫另投明师,难听的话无疑就是忘恩负义、背叛师门。之前只想着如何打击大房,更教训一番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丑女,却忘了事情皆有两面性。 毕竟,自己今儿个瞧着,沈亭的背叛,于那杨希和而言,倒不是如何难过的样子,只这样的事情真闹腾开来的话,怕是会惹得娘娘不喜—— 前几日一个忤逆子顾承善,已是闹得满城风雨,说不得已是累的爹爹吃了挂落,再加上一个不孝徒沈亭,真是落到那些政敌手里,天知道又会乱嚼什么舌头,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沈佑眼下也不敢一切都恣意行事了。 忽又想,好在也不是全无解决之法,眼下只嘱咐岳父,让他切不可太过张扬罢了—— 好在这盛会并未开始,还来得及补救。 当下特特唤了沈金: “你去岳父哪里,瞧瞧可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正说着,却瞧见一四十许的男子正在几个人的簇拥下缓步而来,不由失色——倒没想到岳父的面子竟是恁般大,竟连国子监祭酒周明义也能请来。 果然明湖书院名声非比寻常。 却又长出一口气,亏得自己已有安置,须知这位周明义大人在朝中也是清流,最是以风骨自居。真是有关沈亭的事传到他耳中,还真是说不好会闹出什么风波来。 那边杨泽平早得人禀报,忙快步迎了上来: “明义兄,可想杀小弟了。多年不见,兄长风采更胜往昔了。” 便是他身后的明湖书院学子,神情也俱是激动的紧——这位祭酒大人,当初可不就是从明湖书院走出去的,更是那三个解元之一,本是一寒门小子,眼下却已是名满天下。 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令得大家对那蟾宫折桂蒲团所在越发向往—— 真是能坐上那个位置,说不好就能复制这位周大人的传奇。即便偶有蹉跎,能入得了周大人的眼也可结个善缘不是? 相较于其他人的忐忑不安,沈亭激动之外,无疑更有八分笃定—— 昨日老师已是向自己漏了口风,那个位置必是会给自己的。又说届时会有贵人莅临,倒没想到,竟是这位祭酒大人。 作为安州士子中的一个,沈亭对那神秘的位置不是不向往的,只以前因为老师的关系,却从不曾跨入这寻芳苑一步。 眼下竟不但有机会参与盛会,更会以众人瞩目的方式进入祭酒大人的视野,兴奋之余又有些心酸—— 这等荣耀却是要站在希和的对立面才可得…… 正自神思恍惚,却见杨泽芳忽然朝那蟾宫折桂蒲团遥遥指了一下,又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沈亭怔了一下,上前一揖,待得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觉得不对—— 怎么所有人都是一副错愕的样子? 那位周明义大人却是饶有兴趣的样子,打量了一番沈亭笑着道: “你就是程琇?果然是一表人才。” 沈亭越发懵懂——什么程琇? 还未回神,一个清朗的声音已是在身侧响起: “不敢劳大人动问,学生程琇,见过大人。” 沈亭头“嗡”的一下——方才山长说的名字竟不是自己?一时慌张间讷讷道: “小子鲁莽,以为大人——” 却被杨泽芳沉着脸打断: “祭酒大人面前如何敢这般唐突,还不快向大人赔罪?” 周明义神情便有些古怪,又看一眼那蟾宫折桂蒲团所在的位置,似是明白些什么,当下摇头道: “少年人吗,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赔罪什么的,倒也不必。” 口中说着,已是和杨泽芳转身而行,两人言笑晏晏间,竟是把沈亭忘了相仿。 倒是程琇,恭恭敬敬的紧随在两人身后,又在下人的引导下,径直坐在了那蟾宫折桂蒲团之上。 第37章 话不投机 沈亭只觉整个人如堕冰窟—— 方才自己并没有理解错,山长和祭酒大人说的无疑正是众多学子羡慕的、富有传奇色彩的那蟾宫折桂蒲团最后的归属。 唯一错的地方就是,那样一个众人瞩目的荣耀所在却并不是属于自己,而是给了程琇。偏是自己太过激动又神思不属之下,竟是在山长一语甫落之际,便应声而出。 即便被山长拿话岔了过去,可身边诸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必然已看出来端倪。 果然,周围书院学生先是齐齐愕然,待回过神来,瞧着沈亭的眼神无疑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恶趣味—— 都说文人相轻,这几日众人早受的够了,再是解元郎又如何,风头就能盖过整个明湖书院吗? 倒好,山长宝贝的什么似的,不独收为亲传弟子,且但凡书院中有什么重大集会,必令沈亭为众人之首,倒是其他学子,不得不忝为骥尾。 早憋了一肚子气,偏是杨泽平刻意压制下并不敢发作。这下终于得了机会,如何肯错过: “沈举人魔怔了吗?怎么做出那般失礼之举?” “哪里是魔怔,叫我瞧着,怕是笃定那蟾宫折桂蒲团定是他囊中之物,只一时的得意如何能保证永远的风光,眼下可不就被打脸了——只叫我说,程师兄本就文采过人,又自来谦虚,更兼知恩图报,真真是谦谦如玉的君子,倒是比起那等利欲熏心、背叛师门之辈好得多了……” “可不,不过是一饭之恩,程公子尚且铭记在心,这么多年都对杨家大房恭敬有加,倒是这沈举人,受人家重恩,倒好,还没怎么着呢,就翻脸不认人了,这吃相可不要太难看……” 沈亭听在耳中,好险没羞死。有心转身离开,却知道自己真是就这么走的话,怕是事情更不可收拾,那些个流言不定传成什么样呢。 一时忆起当初师门大恩、师兄妹相得,一时又恨极杨泽平出尔反尔,令自己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低头瞧见自己身上明湖书院学子服饰,只觉讽刺已极,头晕目眩之下,喉头一阵发热,待用锦帕擦拭才发现入眼处竟是几缕残红。 旁边也有眼尖的人瞧见,不由吓了一跳,心说这沈亭好大的气性。竟是再不敢出言讥讽,恰好有下人上前,礼让各位学子入座,众人也就呼啦啦散去。 那下人又得了杨泽平暗地叮嘱,沈亭面前很是赔了些小心谨慎,终是引了沈亭往曲水河畔而去。 只是沈亭模样却明显有些恍惚,甚而并不曾由下人领着自己坐到指定的位置,竟是自顾自坐到了最下首。 那下人无法,只得悄悄禀了杨泽平了事。 弄得杨泽平也有些气闷—— 要说这些日子的相处,杨泽平委实对沈亭颇为欣赏,确然有大才不说,更兼为人缜密,做事妥帖,真是进入官场,必非久居人下者。 又急于让沈亭对自己死心塌地,彻底代替沈亭心目中杨泽芳的位置,不免对沈亭多有偏颇。 如何能料到竟有今日事端? 只相较于曾长期把持书院的大房而言,二房无疑根基还不甚稳,万事再小心都不为过。 罢了,今日且委屈沈亭一回,待得两家结亲,想来这些龃龉小事自会烟消云散。 当下也不再勉强,只小心奉承周明义,又把程琇介绍给周明义认识,好在程琇仪容风雅,又颇知趣,三人谈笑风生,一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倒是远远的顾准瞧见,眼中掠过一丝哂笑之意—— 这世上若杨家大房那般连背叛了自己的学生都不追究的死心眼傻子又有几个?那沈亭看着聪明,怕是扔了珍珠,捡了只死鱼眼睛罢了。 只那杨泽平好歹也是一家之主,一番作为却无疑太过小家子气。 其他游苑众人也正纷纷往此处云集—— 花朝节之日,男女本就可结伴同游,那曲池盛会又名噪安州,大家如何不想来瞧些热闹?更有家有适龄女儿的,也想借这个时机好好相看一番,到时候,也好心里有谱不是? 好在曲池四周,视野极开阔的地方,另设的还有看台,同样是循地形散布些汉白玉的桌子,桌子上有袅袅香茶,又配有鲜花做的点心,再有宁静悠远的丝竹之声,当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眼瞧着众多士子相继落座,一众女客也姗姗而来。 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杨希盈、杨希茹姐妹—— 不管是沈杨两家结亲的事,还是二房在安州府的特殊地位,两人都无疑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再加上姐妹两个又俱生的极好——姐姐杨希盈一身淡红罗裙,裙摆处绣着大朵盛开的牡丹,莲步翩跹处,那牡丹仿佛活物一般轻轻颤动,更衬得人清灵美好,弱不胜衣;妹妹杨希茹,上着浅粉衫子,下着软滑的同色长裙,腰间束着一条绣满葳蕤迎春花的玉色宽腰带,越发显得纤腰一抹,不盈一握,更兼不时娇语莺啼,当真是解语花一般甜美可人。 被礼让到杨希茹近前的刘氏简直是越看越满意—— 和阴沉沉的杨希和相比,这杨希茹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更不要说一路行来,杨家姐妹分明对自己极敬重,一路上处处把自己奉为上宾,杨希茹虽是有些羞涩,却是极贴心的,遇到那道路湿滑处,还不时亲自搀了自己一把,令得刘氏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无比骄傲—— 果然自己眼光好的紧,若非之前想了法子令儿子断了对那杨希和的念想,自己如何能有今日荣光? 这般想着,斜了眼虽是跟在人群中,却始终默默不言的杨希和——要是没有这个丑丫头在跟前,这心里可不是更畅快了。 “大家走了这么会儿子了,也都累了吧?不然咱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杨希盈已然站住脚,目视众人,笑容温婉。又望向始终静静缀在人群最后面的希和,神情一时有些复杂,下一刻已是笑着招了招手,“希和妹妹,到这里来,咱们姐妹久未见面,今儿个倒要多亲近亲近。” 这话一出,旁边人就静了一下——即便希和甚少外出,可一瞧见她脸上标志性的白色幂离,如何不知道,这就是那同样闻名安州府的杨家大房丑女杨希和? 又有杨家两房之间的矛盾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唯恐被杨希盈姐妹怪罪之下,大家便有志一同的拉开和她的距离。 倒没想到杨家大小姐却是个心肠软的,眼下此举,无疑是想要给杨希和做些脸面。 希和却无心和杨希盈演一出姐妹相得的戏,当下摇摇头: “不必,我还想四处走走,就不扰大家雅兴了。”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来了这么久,都不见沈承,莫不是他已然离开? 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杨希茹视线就有些锐利—— 果然大房和二房就是宿世的冤孽吧?从前父亲被大伯父压了一头也就罢了,怎么大房都已然没落到这般境地了,那杨希和还是要和自己姐妹别苗头? 和什么人牵扯上不好,竟是偏要和沈承这个名字连到一起,怨不得姐姐这几日益发郁郁寡欢。 更甚者,杨希和还是沈亭的师妹。 这些日子,沈亭伴在父亲左右,颇是出入过自家,杨希茹和沈亭也偶尔碰过几面,端的是人品风流,温文儒雅,令得杨希茹一颗芳心早不知不觉失落。 却不料方才听沈母身旁那叫红缨的丫鬟的话,自从沈亭投入父亲门下,竟是受了那杨希和不少的气,言语间虽是有些吞吐,细听来对方竟有缠上沈亭的意思,还有方才苑门外故意针对沈母之举…… 刘氏正好在丫鬟的引导下走了过来,杨希茹忙上前接了,好巧不巧,正正挡住希和的去路: “咱们都是一家人,妹妹可不要这般见外。” 又忽然想到什么: “瞧我这记性,妹妹即便觉得我和姐姐陌生,和沈伯母定是熟悉的吧?眼下瞧着伯母雅兴颇高,便是看在故人份上,妹妹也须耐了性子陪会儿才是。” 口中说着,和刘氏却是越发亲密。 “杨小姐大概是误会了吧?”希和视线在刘氏脸上凝住片刻,清灵灵的眸子中没有半分烟火之气,“我自来和这位夫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着,当即转身扬长而去。 刘氏脸上顿时青白一片,这般当众被给个没脸,一时撕吃了希和的心都有。 便是杨希茹也委实没料到杨希和说话竟是这般不中听,本想刺一下她罢了,那料到这丑女竟生生是个刺猬,竟是逮谁扎谁。 又担心刘氏受辱之下连带的对自己也有看法,忙不迭补救: “方才是我冒失了,倒是令得伯母跟着受气,茹儿给您赔不是了。只这样的好日子,伯母可莫要动气。” 刘氏却也不好发作,只得顺了杨希茹的话道:“好孩子,我瞧着你这样的,才真真是读书人家女儿的风范,有些人呀却是生生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和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人置气的事,我还做不出来,如你所言,今儿个可是个好日子,我还等着看儿子蟾宫折桂呢。” 话音一落,便有其他人上来凑趣—— 能得杨家两位小姐这般客气,这妇人怕也不是寻常人,又听她话语中提到蟾宫折桂几字,如何料不到那曲水池畔少不得坐的有他儿子,当下就有人道: “倒不知道那蟾宫折桂蒲团上坐的竟是令郎吗?当真是好气度,好风采。” 听旁人这般说,刘氏只觉吃了蜜般甜,当下含笑点头: “哪有夫人说的那般好,不过是我那儿子自己争气,山长又看重,这才让他侥幸坐了那个什么,对,蟾宫折桂的位置……” 还要谦虚,却不妨一个诧异的声音传来: “曼姐姐,你和程公子何时又得了个娘亲来?怎么我们倒是不知?” 刘氏正自炫耀,忽然被人打断,顿时就有些不高兴,待看清说话人竟是周婧,一时越发恼火,不料对方竟似是眼瞎了一般,对自己的怒容根本就视而不见,甚而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没变小: “我怎么瞧,那坐在蟾宫折桂蒲团上的都是程公子,怎么有人非要扯到自己儿子身上?” “你胡说什么?”刘氏没想到,对方还真就跟自己杠上了。又怒又气之下,抬手朝着蟾宫折桂蒲团一指,“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那里坐的不是——” 下一刻却仿佛被人掐住喉咙般,再不能说出一个字——自己手指的方向虽然也穿着同样的书院学子服,却分明并不是自己儿子。 仓皇之下,刘氏忙左右逡巡,好容易才瞧见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坐在最边缘地方的儿子沈亭,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第38章 凶悍 水草丰茂,流水淙淙,不时有几尾游鱼懵懵懂懂的露出水面,又为游人所惊,倏忽沉入水底,便有细碎的波纹碎金般荡向远方。 希和姿势舒展,神态悠然的靠坐在竹林边石凳上,耳听得竹吟细细,似胡笳轻拍,只觉心情畅快了不少。 “小姐,有人来了——”身后的阿兰忽然道。 希和“嗯”了一声,却依旧闭目养神—— 和别家女孩爱看那些花花草草不同,希和却是更喜欢竹林这边的清幽,商妍几人本是坚持留下来陪的,也被希和打发走了—— 难得来一次寻芳苑,迟芳云和周婧怕是很快就得返京,日后怕是不一定还有机会跑来这么远的地方,至于商妍,即便商诚宠着,寻芳苑的景致怕也是不常见的。 又想着过得几日,倒要去那庆丰一趟——顾承善的官位丢了,那些悄悄送往西北军营的物资应是无人再留难了吧? 正想的入神,眼前忽然一暗,却是本来守在身侧的阿兰忽然挡在了前面。 希和睁开眼,却是一个形貌陌生的丫鬟正急匆匆跑来,瞧见希和,竟是和见了救星相仿,“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是青碧姐姐着我来的,方才行至离水桥时,商小姐不慎失足坠入河中。” 希和登时一惊,一下站了起来。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虽不知离水桥在何处,只众目睽睽之下,商妍落入水中怕是必有不好的名声传出,若然再有个三长两短…… 忙忙的瞧向阿兰: “阿兰,你快过去——” 也不知那里水势深浅,好在阿兰不独用药武功水平一流,便是游水也娴熟的紧。当下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得让商妍平平安安的。 阿兰点头: “奴婢这就去瞧瞧。” 说着身形一纵,就消失了踪影。 那丫鬟明显没有想到,阿兰还有这般身手,顿时惊得张口结舌。 看希和起身,忙也跟着爬起来: “奴婢给小姐带路。” 两人脚步匆匆,一路疾行,却是越走景色便越幽深,初时还能碰上一二来往的仆人,到得最后,却是一丝人迹也无。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希和蹙了眉道。 看希和停住脚,那丫鬟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不是怕小姐心里急吗,咱们走的是便道……” 说着扬手朝前方一个遍植翠柏的院落一指: “穿过那个小院就是了……” 说话间,后面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声,两人回头,却是一只雄壮的藏獒,正朝着两人冲过来,希和还未反应过来,那丫鬟已经“呀”的惊叫了一声,撒腿就跑。 希和脸色也是一白,跟着拔足狂奔,那丫鬟毕竟路径熟些,很快没了踪影,眼瞧着那大狗越奔越近,希和已是慌不择路,正好瞧见前面一处虚掩的门扉,忙一把推开,又快速回身把门给掩上。 待得转回头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好险没坐倒地上—— 却是院子正中的铁柱上,正绑着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男子,因血腥味太浓,又有些蝇虫飞舞其上。 眼瞧着那么多鲜血,甚而那男子始终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十有**是已经死了的。 希和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人了!又想到方才那丫鬟的种种可疑地方,如何不明白自己定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下意识的就想拉开院门往外跑,不妨正对上门缝处藏獒张开的大嘴,以及阳光下森然的锋利牙齿。 希和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明白有这只狗守在这里,怕是暂时出不得院门。眼下只有另谋他法。只情形紧急之下,自己还得赶紧想法子离开—— 想的不错的话,说不好,待会儿就会有很多人跑来寻找自己…… 即便腿足酸软,希和也只得强撑着爬起来,四处逡巡之下,却是绝望的发现,除了进来时那个门,竟是再无其他出口,又看看四面高墙,自己怕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正苦无良策,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希和悚然回头,正对上一双血色淋漓的眼睛—— 阳光斜斜射下来,令得那一身斑驳血痕分外可怖。许是受伤太重,男人眼神明显很是空洞茫然,却偏又带着一丝目空一切的狠戾,冷箭般射过来,周围的空气都似是有些凝结。 “沈,承?!”希和惊得一下用手捣住自己的嘴巴。 下一刻顾不得再想出路,拔足奔了过去。 随着希和的跑动,沈承视线跟着缓缓偏移,却始终毫无焦距,远远的瞧着,更似盯紧猎物的凶兽。 希和却是无暇他顾,很快跑到近前,远远的瞧着那血淋淋的人形时,希和已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待得来至近前,却依旧被沈承可怖的模样给吓得脸色惨白—— 除了一张脸尚且完好,沈承身上已是没有一点好肉,尤其是前胸后背处,伤处几可见骨。 “沈承——”希和低低的唤了一声,踮起脚跟想要去解开绳索,却发现绳索早已勒入血肉中,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 一时急的出了一身的汗,又瞧着身后的房间,想来既是沈承的居处,里面说不好有刀剑之类的东西,当下一咬牙,就想转身去找。 却不妨一声刺耳的断裂声忽然响起,希和刚要回头,后颈处一阵发凉,仰面朝天倒下的一瞬间,柔软的喉头随即被人锁定。 “沈承——”希和顿时脸色发青,却是沈承身上的绳索早断的一地都是,甚而重伤之下,不得不靠着铁柱才能勉强站直,饶是如此,依旧不妨碍他以着最快的速度把希和置于死亡的阴影之下。 希和双手下意识的抱住沈承的胳膊,想要推开,却是根本动不了那手臂分毫,甚而因着沈承动作的缘故,尚未结痂的伤口里又有鲜血缓缓流出,又顺着沈承的胳膊,淌到希和的脖子上。 希和无力的巴着沈承的胳膊,求生的欲、望令她不断挣扎着,心里却隐约浮起一个念头—— 沈承他,是想杀了自己吗? 不妨沈承虽然整个人依旧处于不甚清醒的状态,却是再未用力,直到希和觉得整个人都要支持不住昏过去时,那铁钳一般的手忽然抬起又闪电般把人搂在怀里,挺拔的身形顺着铁柱慢慢滑倒地上。 直到鼻腔里全是满满的血腥味儿,希和才恍惚回神——沈承没杀自己,甚而眼下,自己正被锁定在一个满是血腥味儿的怀抱里。 “沈承,你——”希和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不妨肩膀一下被按住,然后便是一阵激烈的吠叫声传来,可不正是之前追的自己跑到这院子来来的那条凶猛的藏獒? 却是方才一瞬间,本是被自己拴着的门竟是被人给拨开了,连带的没了阻碍的藏獒一下冲了进来。 希和悚然抬头,入目正好瞧见一个满脸凶相的男子在门外一闪而逝,虽是匆匆一瞥,却依旧认出对方可不正是之前被顾准甩入了臭水沟中那人? 心念电转间瞬时明白,那丫鬟什么的,定然就是这男子安排,还有眼下这藏獒…… 却不知院外裘玉山的讶异并不在希和之下——满想着以松寒院里那人形“野兽”的凶狠,杨希和冲进去,即便不死也得重伤,倒不料对方竟是恁般好运,两人竟是本就认识的样子。 罢了,既被表弟如此严刑拷打,想来定然是犯了家规的下人,自己一番苦心筹谋,如何也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才是。 这般想着,竟是嘬嘴吹了个“进攻”的口哨—— 那男人虽凶,瞧着分明已是强弩之末,不见得就是奔雷的对手。 一个下人罢了,咬死也好,咬残也罢,表弟还能跟自己翻脸不成? 至于那杨希和,大可以安上个私通下人的罪名…… 那藏獒明显训练有素,口哨声响起的一刹那,已是四爪蹬地,朝着背靠铁柱坐着的沈承两人就冲了过来。 希和脸一白,下一刻身子一动,就想从沈承怀里挣脱—— 以希和之聪明,如何不明白,这可是沈家苑子,凭着沈承主人的身份,什么人能把他打成这样?没看见之前在自家时,沈佑吓得手足无措的狼狈情形吗? 更不要说即便重伤之下,那绳索也丝毫困不住他。试问沈承不愿的情况下,什么人能动的了他?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沈承分明是在承受家法。 而之所以会受鞭笞之刑,想来定和之前跟沈佑的冲突有关。 眼下沈承重伤之下怕是难以移动,自己这么一跑,好歹能吸引那藏獒的注意力。 却不妨背后的怀抱竟是和铁铸的一般,沈承分明随时会晕过去的样子,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更在藏獒扑过来的一瞬间,上身前倾,把希和完全护在身下的同时,右拳随之全力砸出,竟是直直插入那藏獒咽喉中。一片血雨纷飞中,那藏獒悲鸣一声,便再无半点儿声息。 正要发出第二声进攻口哨的裘玉山完全吓得懵了,等到他回过神来,沈承却是手臂一振,那硕大的藏獒尸体呼啸着就砸了过来。 裘玉山吓得“嗷”的一声转身就跑,只是这次却没有上次的幸运,竟是正正被那藏獒砸了个正着。 第39章 揭破 寻芳苑内最荒凉的一个所在无疑就是离水桥。 离水桥高足有三丈,桥下是粼粼碧水,水面上铜钱似的荷叶正伴水而出,又有几茎露了新绿的芦苇,在三月的春风中轻轻摇曳,站在高桥上,别有一番清雅意趣。 而眼下,高桥上正有一人,仰头看天,舒展双臂,一副随时都会御清风而去的模样。 高桥下的刘氏这会儿却是吓破了胆—— 方才亲眼目睹儿子被人奚落的情景,刘氏脸都是黑的,有心赶过去给儿子撑腰,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无能为力。 甚而那么多尖酸刻薄的眼光之下,刘氏自己都无法抬起头来。 好容易离开曲水池畔那是非之地,沈亭却不见了影子。 慌得刘氏忙四处寻找,茫无头绪之下,可巧走到这离水桥畔,更是一眼认出那高桥上做出跳跃姿势的人可不正是儿子沈亭? 直吓得魂儿都飞了: “亭儿,你这是做什么?” 竟是一路哭着就冲了上去—— 这可是离水桥,据说前朝公主国破之后可不就是从这儿跳下去自尽的? 沈亭愕然回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最先跑过来的红缨一把死死抱住腰,然后又用力一拽,两人顿时滚做一团。后面刘氏也赶了过来,上前抱住沈亭心肝肉的就哭了起来: “亭儿啊,不就是一个蒲团吗,你何苦这么糟践自己?当真想要的话,娘给你做它十个八个——你要是走了,娘可怎么活啊!” 刘氏一面流泪,一面骂个不停: “这遭瘟的杨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家亭儿那里不好,要受他们这般磋磨?一家子杀千刀的——” 正自骂着,却不妨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刘氏还有些纳罕,实在是因前朝公主死在此处,离水桥自来被认为晦气之地,就是方才自己过来时,也觉得这里太过凄清,不是久留之所,怎么还就有人跑到这里玩了? 还没想出个头绪,一个急促的女子声音已是响起: “老虔婆,是不是你做的?你们把我家小姐诓那里去了?” 刘氏吃惊回头,脸色也是一寒——那个正指着自己鼻子骂的人,可不正是杨希和那个丑丫头的贴身丫鬟青碧? 青碧这会儿却是鼻头发红,一双眼睛里更是噙满泪水。她的左右两侧则是同样脸色难看的商妍和阿兰—— 方才正在一处水榭游玩,不妨阿兰忽然找了过来,待瞧见言笑晏晏的商妍,阿兰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至极。 青碧瞧出不对,悄悄和商妍说了声,两人找了个借口离开,待行至半路,正好碰到满脸惶急去而复返的阿兰,然后才知道,方才竟有人打着自己的旗号,把小姐给诓走了。 三人一路往这里疾行,本是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好小姐真的跑到这离水桥了呢?那里知道没瞧见希和的影子不说,反是遇见了刘氏和沈亭一行。 青碧的眼里简直能喷出火来—— 到了眼下,如何不明白,小姐定是落入别人的圈套里了,甚而青碧更认定,坑害了小姐的人里,定然有这刘氏的手笔。 毕竟自己一个小小丫鬟,如何会有人留意姓甚名谁?且因着小姐平日里很少参加这样的集会,在场根本没有和自己相熟的人。 而对方既能打着自己的旗号,分明对自己熟悉的紧,放眼场中,除了刘氏主仆之外,再不用做他想。 “死丫头,你胡说什么?”刘氏眼睛闪了闪,脸上神情又是刻薄,又是快意,“你家小姐跑哪里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说不好是你家小姐趁机私会情郎了也不一定!” “娘——”却被沈亭一下打断。方才被红缨拽倒时,正正磕在石墩上,沈亭这会儿还有些头晕,又听青碧提到希和,忙强撑着扶着栏杆站了起来,“希和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动作有些猛了,一时又有些晕眩。 红缨忙小心扶住,又探手帮沈亭轻揉头部,垂泪道: “少爷,你且坐着——” 那边青碧早被两人卿卿我我的模样气的咬牙: “沈亭,亏我家老爷那般待你。倒没想到,竟是这般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若是还有一点儿良心,便让你那蛇蝎一般的娘告诉我们,到底把我们小姐诓到那里去了——” 沈亭尚未开口,红缨已是受不住了: “你家小姐如何,和我家少爷有什么关系?倒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人家,自家小姐丢了,竟是跑到我们少爷这里要人,说出去也不怕让人笑话……” 却被沈亭一把推开,厉声道:“红缨,住嘴!希和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再如何,也不是你这样的人有资格说嘴的。” 即便那一次之后,沈亭再未近过自己的身,红缨心里却是早把自己当成了沈亭的人,甚而因着沈亭的客气,更觉着怕是少爷心里,自己的地位也是与其他人不同的吧? 再没想到竟是当着杨希和的婢女被这么呵斥,惊吓之余,更是委屈无比,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 旁边刘氏心里更是烦躁,这么些日子了如何瞧不出儿子心里根本还未对那丑女忘情?没看到眼下吗,竟是一听说那个丑丫头出了事,便当即方寸大乱。那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 当下忙忙护住红缨,怒声道: “你这般推她做什么?红缨还不是因为心疼你?不过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丑女,如何就比红缨金贵了?” 一句话虽说的不甚明白,内蕴的意思却丰富的紧,再加上红缨羞红的脸庞,及低着头益发小鸟依人的模样,青碧也好,阿兰也罢,也是立时便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那红缨的样子,两人之间明显绝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 这何尝不是刘氏想要达成的目的?既然儿子断不了和杨希和的那段孽缘,那自己就替他断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较量已是让刘氏明白了,那杨希和虽是生的甚丑,却分明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既是知道了亭哥儿和丫鬟的**,定然更不肯和儿子再有什么干系。便是儿子有什么想头,也是徒劳。 沈亭脸色顿时更加苍白,仿佛被蛰了下般,手一用力,就把靠过来的红缨再次推开,无比紧张的瞧向青碧二人: “青碧,你莫要信了我娘……” 即便早已下定决心再不跟杨希和有一点儿干系,可真的直面这种情形,沈亭依旧心如刀绞,只话还没说完,就被青碧打断: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但凡还有一些良心,就把我们小姐还过来……” 又恨恨的瞧向刘氏: “我家小姐何尝对不住你?便是当初你忘恩负义、上门羞辱,我家小姐受那般天大的委屈之下,也不曾害过你们丝毫,如何还要设下圈套害人?” “什么上门羞辱?”沈亭顿时一愣,恍惚间想起一事,不觉冲口而出,“当初不是希和羞辱了我娘吗?” 没想到沈亭竟会有此一问,刘氏顿时有些晃神,忙不迭拉了沈亭的手就要离开: “真是疯了,什么羞辱不羞辱的,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本来笃定了杨希和的性子是绝不可能跟沈亭说什么的,却不料这个节骨眼上青碧竟是旧事重提,更可怕的是儿子明显还起了疑心的模样,刘氏已是乱了方寸,只想着赶紧离开才好——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刘氏何尝不知道这个儿子外表瞧着温文尔雅,却委实有些偏激。 “你如何不知道?”青碧没有想到,都这个时候了,那刘氏依旧顾左右而言他,已是双眼赤红,忽然上前扭住刘氏的胳膊,“当初可不就是你们主仆两个打上门来,口口声声骂我家小姐脸丑心毒,又说出种种污言秽语,逼得我家小姐发下毒誓,再不会和你家有任何干系。两家既已恩断义绝,你又为何还要害我家小姐?” 说着回头道: “阿兰,这老虔婆再不说,便把她从离水桥扔下去吧——” 话音一落,阿兰已是一步上前,正正抓住刘氏后心的衣服,下一刻提起来横放在栏杆之上,眼瞧着下面几丈处的幽深河水,刘氏吓得惨叫连连: “亭儿,亭儿,救我——” 谁知沈亭却仿佛失了魂般,竟是毫无反应,一双眼睛也是直勾勾的盯着刘氏,瞧着瘆人的紧: “娘,你生了我,养了我,便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毁了我,也全都由着你便是,做儿子的绝不敢有丝毫怨言,就只是,你不该这么对希和……还是说,你要让我做鬼也不得安生吗?” 口中说着,嘴角却是有血缓缓淌出…… 刘氏吓得眼泪直流,嘶声道: “亭儿,不过一个丑女罢了,如何值得你这般?你可是堂堂解元郎,那杨希和又算什么东……” “娘——”沈亭已是神情扭曲,生生又呕了一大口血出来,瞧着刘氏的眼睛更是冷冰冰庶无半分热度,“是不是一定要儿子这会儿就死在你的眼前才如愿?” 刘氏忽然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觉自己再不说实话,说不好这个儿子真会做出什么让自己悔恨终生的事,当下涕泪交流: “亭儿,你信我,不是我想的,是你表弟玉山,说是要把人诓到什么松寒院,吓她一吓罢了……” 心里已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儿子这么大反应,何苦还要招惹那个丑女,儿子的样子,竟明显是和自己离了心的。 听刘氏说出希和的去向,阿兰终于收回手,却在松开的一瞬间,掌心在刘氏脖颈处按了一下。然后抬手,朝着旁边的桥栏杆劈了过去,手起处,那栏杆应声碎成两截: “但凡我家小姐有个什么,这栏杆就是你的下场——” 说着,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刘氏吓得身形往后一仰,好险没栽下离水桥去,探手就想去抓沈亭: “亭儿,这女人——” 不妨沈亭却是根本没听见一般,竟是跟着阿兰几个就往下跑。 刘氏愣了片刻,又是愤恨又是无奈又是恐惧,却也只好跟了上去。 第40章 心动 几人下了离水桥,阿兰早没了踪影,商妍和青碧虽心里焦灼的紧,奈何只是平常人罢了,如何跟得上阿兰的脚程? 倒是沈亭,明明脸色一片惨白,却是跑的最快。 只几人都是第一次到这寻芳苑来,并不晓得松寒院的位置,只得一路走一路问的找过去,奇怪的是那些被叫住的下人要么根本不知道这样一个所在,要么听说几人要往松寒院去,脸色就古怪的紧,仿佛那里是如何一个恐怖的存在。 好容易打听到了松寒院的具体位置,几人自然不敢耽搁,便是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的刘氏,看沈亭大异于平常的模样,心里也开始打鼓,只能不断祷告那杨希和最好没事,不然儿子怕是不定会做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事情来。 正自寻思,一阵激烈的狗吠声忽然传来,片刻后又戛然而止。 沈亭脸色顿时一变——这叫声,分明就是表哥裘玉山养的那条奔雷。 又侧耳倾听那狗吠的地方,可不正是松寒院的所在? 连带的有惊呼声传来: “快来人啊,死人了!” 唬的几人全都傻了,刘氏下意识就想去拽沈亭,只刚碰到沈亭衣服下摆,就被一下挣开。沈亭冷然回头,语气凛冽却又有着说不出来的决然意味: “娘亲回去吧,好好祷告一下,希和无事——” 刘氏冷汗顿时簌簌而下,眼前一时是儿子厌憎的神情,一时又不觉浮现出杨希和被狗啃咬的不堪,再忆及之前阿兰可怕的模样,终是浑身发软,再不敢跟过去: “红缨,我,有些不舒服,咱们,咱们先回去吧。” 那红缨何尝不是这般?只想着狠狠的教训杨希和,出口恶气罢了,如何能想到,竟是闹出了人命官司?主仆两人再不敢停,悄没声逃也似的离开了寻芳苑。 松寒院外,这会儿早一片嘈杂,沈亭等人赶过去时,正好遇到同样脸色难看的沈佑并顾准一行。 “堂兄?”沈佑怔了一下,刚要探问。却被沈亭一把推开,正好瞧见直挺挺趴在地上的裘玉山,他的身上,则压着一个硕大的藏獒尸体。 沈亭脸色变了下,却是看也不看裘玉山的尸体,反是一把拽住沈佑: “松寒院在哪里?里面住的是谁?” 没想到沈亭会有此一问,沈佑神情一时有些莫名,只瞧向旁边院落的眼神无疑透露了什么: “松寒院是,大哥的住处。只……” 沈亭却不待他说完,抬脚就往松寒院内冲,却在推开门的一刹那,瞬时呆在了那里——那空地上,怎么那么多血,下一刻忽然疯了一样的就朝正房那里冲。 沈佑也想跟上去,却被顾准拉住: “阿佑——” “阿准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再说,眼下我却要瞧瞧兄长到底怎样了——” 话虽如此说,偏是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 沈亭这么容易便闯了进去,无疑昭示着一件事,那就是,沈承这会儿根本就是毫无反抗之力,而能令沈亭这般失态的,除了那杨希和还会有谁? 要说自己这表兄虽是草包了些,却是有大用,竟是一下帮自己解决了两个最厌恨的人。等到待会儿苑里的客人全聚集到一处,再请了官府中人来,必定有一场大大的热闹可看。 却被顾准一下截断,瞧着沈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大哥如何,眼下并非最重要的。” 说着一指地上裘玉山的尸体,压低声音道: “你可莫要忘了,地上的这人可是姓裘,所谓兄弟阋墙,正是今上最厌恶的事,即便你与兄长感情再好,古语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时候真有人拿裘玉山是你表兄说嘴——” 今上身在潜邸时,可不就是被兄弟一再陷害?虽是最后杀出一条血路,却是尤其重视人伦纲常,就比方说去了西北军中的四皇子,即便明眼人都能瞧出早已被圣上厌弃,可有强大外家支持的三皇子也好,身有圣宠的五皇子也罢,却即便想要针对四皇子,也只敢做些小动作罢了,明面上的针对是一点儿也不敢的。 沈佑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甚而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头。 真是此事闹大了,沈承固然讨不了好,怕是自己以后前途也必然有碍。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如何能做这样的蠢事? “况且,以我平日瞧来,令兄竟分明天生一副六亲不认的偏狭性子,今日事毕,令兄怕是对你误会益深,真是闹出什么来,怕是得不偿失……”顾准意味深长道。 沈佑脸色越发难看——再怎么说沈佑也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头,而且今儿这事也明显禁不起推敲,从前也曾想了种种让沈承死的法子,除了让他受些皮肉之苦外,何尝奏效过一次? 甚而之后,沈承还会疯子似的报复过来,每每令得自己也受牵累…… 就如今日之事,裘玉山再是外家后辈,也不过是不受待见的庶子之子罢了,即便是娘亲,也绝不会做出逼着原配长子为之偿命的事,甚而真有个什么,为了不至于被外人耻笑,还得想法子帮那沈承开脱。 只若然就这样放过那两个贱人,沈佑却又委实不愿意,一时沮丧无比: “眼下这般情况,又待如何处置?” 顾准哂笑道:“阿佑平日里那般聪明,怎么今儿个又开始糊涂了?你这般维护长兄,国公爷知道了,怕也极是欣慰的……” “还是阿准了解我,”沈佑眯了下眼睛,瞬时明白了些什么,“要说我家,也就兄弟二人,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也不忍心兄长会有牢狱之灾,罢了,既是手足,少不得为他遮掩一二,只是要对不起表兄了……” 顾准说的有道理,所谓打蛇不死,必有后患,既不能一击必中,又何必惊扰于它?莫若谋取最大的利益便好——比方说国公府的爵位,这件事可不是一个最好的剥夺他继承权的机会?身上既担了人命官司,沈承如何还能肖想国公府的爵位?甚而爹爹若然知道今日之事,必定会对沈承更加忌惮,毕竟那死的裘玉山再如何也是娘亲的娘家侄子,便是为了娘亲的面子,也必然得有所表示…… 忙唤过来一旁惴惴不安的陆安: “你先派些人把守此处,不许任何人接近这里,便是这儿发生的事,也绝不允任何人拿出去说嘴,另外想个法子,礼送苑内客人离开。” 陆安长出一口气,又感激的给顾准施了个礼,这才转身离开—— 亏得顾大爷是个明白人,真按二少爷的意思去做,国公府可不要成为京城一大笑柄?说不得国公爷都得被申斥。不是顾大爷好言相劝,事情怕是就不可收拾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沈亭一无所知,因房间锁上了,沈亭只能扒着窗户往里看,待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却是脸色更加惨白,甚而连抠着窗棂的手都不住簌簌发抖—— 房间里可不是正有三个人? 除了站着的阿兰外,太师椅上那个满身血污的人可不正是沈承?他的怀里,则牢牢的抱着一个娇小的身影,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希和又是哪个? 房间里的希和明显也瞧见了贴在窗户上的沈亭,却是很快收回眼神,连调整身形都不曾—— 方才沈承奋力杀死藏獒之后,竟是立时陷入昏迷之中,而他身上除了之前的鞭伤外,左右胳膊更有大面积让人怵目惊心的猎狗抓撕的伤痕。 可即便已经人事不知的情形下,沈承却依旧把自己牢牢箍在身下,甚而还一直咕哝着: “别怕,有我……” 那仿若铁砺般的嘶哑嗓音里,竟是浓的化不开的温柔,即便希和一向自持冷静,甚而明白,这样的温柔不定是沈承又把自己当成了哪个,却依旧止不住泪流满面。 若非阿兰及时赶到,说不好两人这会儿还困在院中。 只虽是在阿兰的帮助下,勉强站了起来,沈承却不知为何,根本不许自己离开,甚而自己稍有动作,昏迷中的沈承便惊恐无比,除非是挨着自己,才肯安静下来,让阿兰帮着处理伤口。 从小到大,希和总是习惯依赖父兄娘亲,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强烈的需要并依赖着,甚而这人一身伤痕,也全是因为自己而来。 心里一时又是酸涩又是难过,甚而不知为何,还有那么一股酸酸甜甜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那种奇怪的感觉,令得希和不独忽略了身上的脏污,甚至觉得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无法思想的呆滞状态,满脑子里除了沈承,竟是再容不下其他人…… 希和眼神扫过来的一刹那,沈亭只觉心跳都停止了,却不妨对方竟是平静的又转开,那一刻,沈亭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如刀绞。 正自失魂落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来,沈亭回头,可不正是沈佑和顾准两个? 沈佑蹙了下眉头,抬腿就要过来: “堂兄,你发什么呆?我大哥可是在里面?” 说着便去推门,却发现门竟是从里面拴上了。 沈佑抿了抿唇——沈承自己暂时没有办法拿他如何,却再不会放过杨希和那个贱人。 第41章 脱困 这般想着,沈佑一撩衣服下摆,也往沈亭站着的窗外而去。 眼瞧着就到了近前,甚而沈佑已是准备好,待会儿如何大声疾呼—— 外面这会儿虽是已警戒起来,可这么多仆人在,所谓人多嘴杂,只要能瞧见和沈承独处的杨希和,不怕那杨希和不就此身败名裂—— 即便不经官,可一个私通国公府大公子害死表少爷的名头是少不了的。 这样心如蛇蝎的女人,又貌若无盐,看还有哪个人敢娶她。 一时叫着沈亭“堂兄”一时就要上台阶,却不妨本是直挺挺站着的沈亭身体猛一痉挛,然后朝着沈佑就砸了过来。 沈佑忙想避开,却哪里来得及? 两人“咚”的一下就撞到一起。 沈亭直接跌倒在地,沈佑则捂着脑袋,半天直不起腰来,连带的鼻子哪里更是酸疼的紧,鼻血和眼泪一起流泻下来。 后面的顾准终于跟了过来,忙探手扶住沈佑。 “堂兄你做什么?”沈佑攀着顾准,疼的直抽气,却依旧不肯放弃,瞧也不瞧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沈亭,勉强撑着还想去窗户那里。 不想沈亭比他还愤怒,竟是瞧着窗户咬牙道: “沈承你如何这般霸道……” 却是太过疼痛之下,说了一半又顿住。 后面的顾准眼神一跳,神情就有些莫名。 倒是沈亭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魔咒一般,登时立住脚,不敢置信的瞧着沈亭: “你的意思是,大哥,他醒了?” 这人是铁铸的吗?那样的鞭刑,自己瞧着就毛骨悚然,沈承生受了一百鞭竟却这么快就醒来不说,还立马就能伤人了? 即便有些不信,却终究不敢再上前—— 虽是名为兄弟,可沈承心里,自己的地位怕是连沈亭也比不得的,沈亭不过是摔了一跤,自己怕是要狠狠的吃个大亏。 却又不甘心这样好的机会浪费掉,竟是转了头,勉强搀起似是摔得太狠依旧一脸痛苦瘫在地上的沈亭: “房间里情形到底如何?大哥,他,就只有一个人吗?” 说道最后已是咬牙切齿,便是瞧着沈亭的眼神也带有威胁之意。 “难不成我还能冤枉了你大哥?”沈亭呛咳了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沫子,强撑着站起身形,却是从沈佑身边绕了过去,“既如此,你自己瞧便好。他既是你兄长,想来会手下留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语气竟是冷淡无比。 眼瞧着沈亭果真头也不回的踉跄着离开,沈佑顿时一愣。 和沈亭接触的这些日子以来,如何不明白他对那杨希和的一片痴情,之前因着沈承赖在杨家不走,沈亭每每气的咬牙切齿,若然真是沈承和杨希和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沈亭怕不早闹腾了起来,如今这般悄没声离开,难不成杨希和竟然真的不在房内? 有待不信,又担心真是撞上去被沈承拾掇。 竟是犹豫不决,内里百爪挠心一般。 良久终是咬咬牙—— 过得几天便要同陆安离开,且杨希和毕竟是女子,自己也不好太过针对,不然怕是会被人耻笑。难得一个能出一口胸中恶气的机会,可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当下故作镇定的转头对顾准道: “表兄死在外面,怎的大哥这里也是全无半点声息?莫不是也着了歹人的道?阿准你陪我一同去瞧瞧吧……” 说着举步上前,不意顾准却是没动,反是委婉道: “我和你那大哥素无来往,这般贸然闯进去,怕是不好吧?” 沈佑已然上了台阶,闻言心里更是打鼓,只箭已在弦上,若然这会儿再退却,方才那番话无疑就有些太假了。 无奈之下,只得硬了头皮来至门前,抬手刚要敲,不意那门却自里面洞开,一身血色淋漓的沈承正立于门槛内。 沈佑一声“大哥”还未喊出口,已被沈承照着膝盖踹了过去,竟是骨伦伦又一次滚下台阶。沈承冷厉的声音随即响起: “滚。” 等沈佑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时,那门已然再次重重合上。当着顾准的面被这般给了个没脸,沈佑好险没羞死,再加上这么滚了两回,浑身都疼的紧,也不敢再停,只得含羞忍痛的离开了松寒院。 耳听得外面脚步声消失,门里的沈承身形晃了一下,转过头来,却是正好和依旧呆坐在太师椅上专注的瞧着自己的希和眼睛撞了个正着——方才惶急之下,希和脸上幂离早掉了,因着房间里光线熹微,令得希和眼睛里好似有些水色,被这么一双眸子静静瞧着,沈承无端端的竟生出种被怜惜的感觉。 和祖父生前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相像,却又格外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沈承?”希和无措的动了下—— 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高踞马上的剽悍张青一般,不管受了多重的伤,但凡是清醒时,沈承必然腰背挺直,只和初见时满眼的冷色和游戏江湖的疏离不同,眼下的沈承虽是伤痕累累,一双眼睛却是格外幽深,甚而看的久了,只觉那双深眸里竟是有波涛翻涌,里面肆虐的激烈情绪,便是外人瞧了,也止不住心惊。 一旁阿兰瞧着情形不对,忙上前护在希和身前,手中更是攥紧金针—— 方才帮着疗伤时已然发现,这沈家大少功力竟是非同一般的强横,更兼意志之顽强,委实是生平所仅见,哪里像个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倒是比江湖里那些死士还更森人。 哪想到沈承明明眼神想要把人给生吞活剥了一般,偏是行事上没有半分逾越,静默片刻后,却是从怀里摸出一枚翠**滴的玉佩: “我还有事要马上离开,这玉佩是我的信物,阿和若有事为难只管拿了它去寻漕帮二当家张青。” 还真有张青这个人?身份还是漕帮二当家?希和顿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枚玉佩已被塞到手里,连带的一声耳语般的低喃在希和耳旁响起: “沈承这条贱命,今生就是你杨希和的了,还望阿和莫要嫌弃……这玉佩是祖父遗物,即便不喜,也替我好好保管……还有,阿和,请你,且等我些时日……” 最后一句缠绵里竟还隐含着哀肯之意。 说完不待希和拒绝,已是往身上披了件玄色大氅,遮盖了一身的伤痕后转身走了出去。 希和惊了下,只觉沈承方才所言大有深意,便是那凉冰冰的玉佩,也是烙手不已,忙要还回去,沈承已是几个纵跃,一点儿影子也无。下意识的偷眼去瞧阿兰,却不妨阿兰似是根本没听到的模样,不免更是吃惊,难不成方才那话,就只有自己听到了不成? 阿兰不免有些焦灼,心想那沈承就这般走了,小姐可要如何是好? 倒是希和,竟是丝毫不担心的样子。 正想着如何脱身,一阵马车的轧轧声隐隐传来。阿兰抬头,瞧着外面。院门很快再一次打开,一辆威风至极的马车驶进院子,后面还有几个冷面寡言的汉子骑马跟着,瞧着个个身手非同一般。 阿兰眉峰耸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想车门开处,却是青碧从上面下来,手里还提着个包袱。 看到房间内的一身血衣的希和,青碧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无事——”希和忙摆手,“这不是我的血……” 说道一半却又怔住,一个人身上能有多少血?也不知沈承如何还能行走如飞? 车子驶出院门时,正碰见陆安去而复返,待瞧见车子出来,却是慌忙退至路旁,躬身道: “大公子这是要出去吗?” 却是根本没人理他。 眼瞧着车子都走出很远了,陆安才抬起头来,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 也不知大少爷从哪里聚集了这么一批好手到身边来,冷眼瞧着,这些人周身的气势,竟是和老国公当初上战场时,那些在他麾下听命的煞神相仿。 又想到沈承近年来和国公府益发离心离德了,要说也算衬了夫人的意,可今儿瞧着大少爷身上那般不要命的气势,委实让人心惊,再加上结交的这些不知来自何方的势力,如何也不能让人不能安心…… 听说沈承就那么大喇喇坐着车子离开了,沈佑气的要死——手上沾了人命的明明是沈承,倒好,他自己一点儿事没有,倒要让自己这个仇人给他收拾残局。偏是再如何恨得咬牙切齿,也不敢派人上前拦截,只能眼睁睁瞧着,然后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出了寻芳苑,青碧才长出一口气。 车子却是没有直接回杨家,反是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待确定后面并没有人跟着时,才送了希和几人入内,然后又和来时一般,快速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程曼几个才回转。 待瞧见已是换回家常服饰的希和,商妍明显长出了口气,倒是周婧一下车就抓了希和的手道: “啊呀,亏得你嫌烦一早回来了,你不知道,真是吓煞人了,苑子里竟是闯进去条疯狗,甚而还把沈佑的表兄给咬死了!” 第42章 中风 “狗咬死了外甥?”刘氏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被咬死的不该是那杨希和吗? 那奔雷可是玉山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手的,又豢养了这许多年,最是忠心无比,如何也不可能掉转头来去咬自己主人啊。 要说刘氏一直以来和这个外甥也并不亲,只所谓兔死狐悲,难免就有些冷汗涔涔了。 “太太没有听错,出事的真是表少爷。”红缨也是脸色发白。 两人一般的心怀鬼胎,自打离开寻芳苑,一面想听到杨希和的死讯,一面毕竟自己也掺和了这些阴私事,不免提心吊胆。 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确是有人死了,只那人却不是夙敌杨希和,反而是一手谋划了整件事的表少爷裘玉山。 由裘玉山联想到自己身上—— 整件事,自己二人可也是出力不少,眼下裘玉山已是死了,会不会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你偷偷去瞧一下,亭哥儿可回来了?咱们想法子赶紧去一趟裘家。”刘氏很快有了决断。越来越觉得那杨希和真是有些邪性,怎么但凡跟她挨着边,事情就会不好呢? 而且裘玉山被狗咬死这样的说法,骗骗外人还行,自己是绝不会信的。 且自打回来后,眼前老是不自觉浮现出儿子为了杨希和冷冰冰的瞧着自己的绝情模样,令得刘氏心里的邪火往外一拱一拱的—— 小姑子可是自来对这个儿子偏宠的紧,若然知道玉山的死有蹊跷,不怕她不闹将起来。 这边很快收拾停当,又担心待会儿被沈亭发现端倪,想着用个什么法子把人支开。却不想红缨忽然神情仓皇的跑了进来: “太太,太太,不好了——” 刘氏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往红缨身后瞧,好在没有瞧见沈亭的影子,这才长吁了口气,怒道: “好好说话,什么不好了!” “少爷,少爷他,留书出走了!”红缨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会对上杨希和,还不就是想要少爷只念着自己一个人?那样的话,即便将来娶了少奶奶,这个家也少不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现在倒好,少爷竟然走了,自己的所有谋划可不全都成了空? “胡说什么……”刘氏嘴唇蠕动着,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觉如同大冬天又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一般,却怎么也不相信红缨所言—— 儿子自幼失怙,自来对自己这个当娘的孝顺的紧,从来但凡自己说的话,他无有不遵的,何曾忤逆过自己一句? 难不成就是为了那杨希和,才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来?可一个丑女罢了,家世又是那般尴尬,真是嫁进门来,不独不会对亭哥儿的仕途有什么助益,还会令全家成为安州府的笑话,便是亭哥儿自己出门,说起家中那个丑妻,脸上就很有光彩吗? 更不要说杨家那般复杂情形,少不得会拖累儿子。 自己守寡这么多年,吃尽苦头,才培养出这么一个人中之龙的儿子,可不是为了白白送给那杨希和糟蹋的。 “快去,领我去——”刘氏只觉头越发昏眩,却是依旧强撑着往外走,嘴里也是不住念叨着,“亭哥儿是个好孩子,如何会丢了我离开,定是你这贱婢说谎……” “太太,我没有……”红缨边抹眼泪边给自己辩解,却看出刘氏情绪怕是有些不对,当下只哆嗦着擎了一张纸过去,“少爷的家常衣服都带走了,还留了这封信……” 因平日里沈亭的衣食住行全是红缨打理,因而甫一进门,红缨就觉出了不对,忙不迭打开衣橱,里面早已是空空如也。 刘氏抖着手接过来,上面只有草草数字: 娘亲保重,不孝子沈亭拜别。 “这不是真的!”刘氏双眼赤红,抬手“嗤拉”一下把那纸扯得粉碎,“备车,快备车,咱们去找杨希和,一定是她把我儿子给勾走了,一定是杨希和这个……小……娼妇……” 步伐却是越走越慢,行至门槛处时,更是“噗通”一声绊倒在地,嘴角顿时有殷红的血渗出…… 红缨忙扑过去把人扶起,却发现刘氏竟是嘴歪眼斜、口水直流,明显就是中风了! “该!”青碧听下面的小丫鬟说起沈家的事,狠狠的啐了口唾沫,又双手合十,“果然天上还是有神佛的,当初恩将仇报,一再害我们家小姐,这是天上神佛都看不过眼了吧。” 又嘱咐小丫鬟,此事到此为止,以后沈家的事不可再提,只当从没认识过那一家子罢了。诸事安排完毕,顾秀文恰好着人送了盘芳香扑鼻的糕点来,竟是一水儿的全糅合各色鲜花做成,颜色既好看,样式又精巧,甚而还有一小壶上好的桃花酒。 青碧忙接了,自端了往书房去。 因发生了意外,寻芳苑游苑提早结束,迟芳云只得怏怏离开,好在也不是全无收获,因着希和的缘故,竟意外和顾准有了些交集,连带的对希和也多了几分真心。 倒是周婧并未跟着一起离开,反是每日里一早出来,说是去寻什么人。府里也就留下商妍和希和一同作伴罢了。 待来至书房外,青碧才发现,书房里竟还有其他客人,隔了窗户瞧去,倒也认得,可不正是夫人的堂弟,眼下已是做了顾氏族长的顾承运? 和初次被沈承“请回”杨家时,还有些摆谱的愤愤不平不同,顾承运这会儿瞧着希和的眼神却是温和里带了恭敬: “我来时,特意令你舅母去帮着二伯和二伯母诊了脉,两老身体都好着呢,听说我要来,又特特做了些应时的吃食,还有你舅母家传的桃花酒,我也捎了两坛来……还有上回外甥女儿说的那药,已是做的好了,岳父也让我一并带了来,外甥女儿瞧瞧可还得用……” 说道最后,神情却分明有些忐忑。 不怪顾承运如此。 实在是这药里,自己也占了份额的,虽说原料全是就地取材,岳父家周围的山上就尽有,可耐不住数量多啊,岳父家自接了这单子买卖,紧赶慢赶了都快一个月了,好容易弄得齐全了,长舒一口气之余,却依旧提心吊胆。 毕竟这一单子买卖要是做成了,一年的嚼用就有了。 便是自己,也可从中小赚一笔。 “那货我已然验了,确然全都是上等的,让舅父费心了。”希和笑着道。 顾承运长出了一口气,这是成了?当下满脸感激: “舅舅真要承甥女的情了,你不知道,你那舅母自跟我回来后每每悬心,总担心家中生计……” 顾承运的感激却是实打实的。 要说自己那岳父也是个有能为的,偏性子老实的紧,于生意一途上并没有什么心得,虽然家里祖传了一间医馆并药铺下来,却是经营一日日的惨淡。 眼瞧着妻子临盆在即,顾承运委实不想她再悬心家里。再加上经历了前一段的官司事务,作为宗族的自家生计也颇有些艰难。 倒不料希和竟能不计前嫌,送给了自己这么大一桩好处来。 “舅父不是外人,便是我外祖父也常说,舅父这个侄子竟是就跟娘亲的亲兄弟一般。”希和也很是满意。之前会出手相帮顾承运,十成里倒有九成是为了外祖父着想。倒没想到这个舅父还算精明,竟是这么快就把自己要的货物准备好了,还丝毫没有偷奸耍滑,全是实打实的上品药物。 心下便有了决断: “叫我说,这次赚的的钱,舅父倒不必想着存起来——照着之前的单子,舅父每月都送来这样一批吧。” 边疆苦寒,又时有战事发生,这样的药物自然是奇缺的。 “什么?”顾承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看到希和点头,兴奋的一张脸都红了,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外甥女儿真放心交给自己?太过激动之下,说话都有些结巴,“好好,外甥女儿真是信得过舅舅,这差事舅舅,舅舅接了。” 又想到什么,忙拍了胸脯道: “对了,要是,要是银钱上有些不凑手,外甥女儿尽管跟我说,那是我岳父家,便是拖延些时日也是不打紧的。” “怎么会?”希和失笑,已是抬手把面前一个匣子推过去,“这是一千一百两银子,除了余下的货款外,还有下一次货物的定金,另外多出的一百两,则是甥女儿的一番心意——舅母那里也快生产了吧,舅父便拿去买些得用的东西。” 没想到希和这般爽快,顾承运越发激动,半晌红了眼睛道: “外甥女儿放心,这事儿我怎么也不会教你失望。外甥女儿待我这个舅舅这般好,想想之前让二伯父和二伯母蒙冤的事,舅父这心里真是愧得慌……这验货的事,外甥女儿便交给我,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实在里面……” 又拿了多出来的一百两,怎么也不肯要。 还是希和坚持,顾承运才千恩万谢的收了。 第43章 见微知著 待送了顾承运离开,回来正好碰见手里捧着个账本的商妍。 “小姐——”瞧见希和,商妍眼睛顿时一亮。 这些日子跟在小姐身边当真是受益匪浅,亏自己之前还以为闺中女子如自己一般会数算的已是不得了了,哪里想到和小姐比起来,真真要算是坐井观天了。 就比如从各地商号汇集而来的这些账本,自己查一本的功夫,小姐已是看了数本了,本来还有些不服气,觉得小姐是不是查的粗疏了,便特特拿了一本来看,结果着实吓了一跳,竟是再没有半分错处。 更不可思议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小姐看了账本后竟能立即给出相应指示。 就比如自己手里这本,今儿个小姐吩咐信使时并不曾避开自己,却是令那人回去嘱咐商号掌柜的不须停手,那些蚕丝不拘上下品,尽管多收,并以最快速度送往河州贩卖,可据自己所知,那河州虽是桑树不多,却棉田遍布…… 待小姐离开,自己又抱了账本细细查验,却是除了觉得数字倒是无差外,再看不出旁的什么问题,也不知小姐怎么就知道那儿的蚕丝如何,还要让多买些呢?甚而连贩卖途径都想好了…… 希和闻言一笑:“倒不是我多高明,不瞒阿妍说,我还没有桌子高时,阿兄便拿着我的手一点一点教我看账本了——” 要说真正的天才,该是阿兄杨希言才对—— 阿兄十岁接掌娘亲作为陪嫁的商号,到得十五岁上,就把娘带来的嫁妆扩大了百倍不止,甚而忙着商铺生意时,也不耽误阿兄科举上一路顺风,十六岁头上就中了举人…… 更在临离开时把所有的账本一股脑交给了自己,初次见到家产数目时,即便是已有了准备,自己依旧惊吓不已,实在是这么多钱财,真是杨家子孙花个几辈子都尽够的了。 “这些财物全是咱们阿和的,阿和觉着怎么快活就怎么花用。” 阿兄却如是说,甚而还开了句玩笑: “那等惹了你不开心的,阿和不妨用银子砸死他。” …… “小姐何止是看账快,”商妍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希和的模样明显崇拜不已,“不过看了账本,就知道商号下一步该如何运作,便是我爹也是做不到的。” “这倒也没有什么诀窍,”希和失笑,“不过是因为去年的账簿也是我经手的,两相对照之下,自然知道这会儿的丝价可是便宜的紧,所谓贱取如珠玉,贵弃如粪土,衣物一类本就是世人所必需,蚕丝价格既是便宜了那么多,自然多多益善。至于会贩卖河州,却是这本账簿的功劳。” 口中说着,回身抽了个账本递过去。 商妍接过来,翻了几下,神情却是越发迷惑: “这是河州的账本,瞧着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啊。” 希和点头: “从这账本上可以瞧出,河州今年已是风调雨顺,粮食价格甚是便宜。只信使来时和我说起,一路上所经棉田,竟是从早到晚人影憧憧,便是老人小孩也一日三餐俱在田间地头……” “大家都在棉田里忙活,难不成那棉花已然到了采摘的季节……”商妍却依旧有些懵懂。 “怎么会。”希和摇头,索性明言道,“棉花自有它的采摘季节,粮食价格平稳,自然说明河州并无发生灾害,也不到成熟季节,却有这么多农人在棉田中忙活,无疑说明一点,那就是棉田中怕是有大量虫害发生……” 商妍终于想通了其中关窍:“棉田虽然受损,粮食却得了丰收,人们自然不吝钱财购买衣物,则丝线价格自然会上涨……竟能想的这么远,小姐你真是太厉害了!就是我爹比起小姐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啊。” 爹爹常说,商场如战场,一样瞬息万变,若能抢得一步先机,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若小姐这般,早早的就看出事情端倪,并给出应对之策,待得河州丝线价格上涨的消息传出去,自家商号里怕是早赚了个盆满钵盈了。 眼睛却不自觉飘向被希和特特拿出来的一个账本,脸上神情明显有些莫名。 “好阿妍,”瞧着商妍幽怨的样子,希和一下笑倒在椅子上,“可莫要让你爹听去了,不然怕不得伤心坏了……” “什么伤心坏了。”一个女子幽幽的声音在外响起,“我这会儿才是要伤心死了。” 两人一起抬头,却是程曼和周婧,正站在门外瞧着两人,尤其是周婧,脸上竟是少见的愁云密布。 “还是没有消息吗?” 也是这几日,希和才知道,周婧之所以会来安州,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找人。 虽然周婧语焉不详,也能听出来要找的应该是个女人。 “可不。若非是我,兄长也不会那般为难……”周婧神情更加懊恼,“本想着给兄长分担些的,倒好,竟是除了添忙裹乱,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不怪周婧这般。却是她家的生意近来出了点儿问题。 周家世代经营都以布帛为主,自来皇家但凡有大事发生,所需布帛莫不出自周家。 眼看着三皇子即将大婚,依据常理,皇子并皇子妃所需礼服布匹自然也应该交由周家提供。可不巧,即将成为三皇子妃的孔府小姐孔秀玉之前却是和周婧有些龃龉,竟是通过三皇子,对周家送过去的数种布帛百般挑剔,说什么嫁娘喜服,若然配上金针葛氏刺绣才最得宜…… 这不是难为人吗?须知那金针葛氏早在十多年前便销声匿迹。 周家无奈,可惜百般示好却是没什么效果,还是重金买通了三皇子府的人才知道,三皇子怕是有意扶植他的亲信取代周家,才特特这般为难周家。 把个周家人给愁的—— 即便周家财力雄厚,又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可这些加起来,怕是也比不过一个坐蠧皇子的能量啊。 即便一家人并没有埋怨周婧什么,甚而娘亲还劝解周婧,说孔秀玉和周婧不睦,不过是个契机,三皇子既是有私心,即便没了这件事,说不得也会在其他事上发作。 周婧却是没法子这么宽慰自己。 “你的意思是,你要找的人,就是那金针葛氏?”希和倒是一语中的。 “是。不对,也不全是。”周婧想到什么,先摇摇头,又点点头,“那金针葛氏是不用想了,说不得早就不在了,不然这么多年来,如何不见她又有新的绣品问世?我只是偶然听人说起,十几年前,她似是曾在这安州出现,甚而还在此处居住过很长时间,就想着,找不到那葛氏,能找到她的传人也好。哪里想到别说什么传人了,便是葛氏的名头,也从没人听说过。” “那倒也是。”希和点头,“便是我家世代居住在这里,也不曾听说过金针葛氏这样一个人。” 又想到什么: “那金针葛氏可曾有绣品传下来?不然着人拆了,请来高明的绣娘,细细品味那针法……” “哪有那么容易的,”周婧神情越发沮丧,“听闻葛氏绣法繁复、华丽至极,之前也有人想过这一层,可惜却是不曾听说有那里的绣娘真的学会过那葛氏针法。” “若然真能找到葛氏绣品,说不好我能帮些忙。”一直静默不语的程曼忽然插嘴道。 “真的吗?”听程曼如此说,周婧顿时喜动颜色,再一想,却又垮了脸—— 这几日也看了程曼的绣品,比起日常见过的那些绣娘而言,水平委实高出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就只是,要去那里找那葛氏的绣品来呢—— 听说那金针葛氏性情可不是一般的古怪,那样惊艳天下的绣工,问世的绣品却是拢共没几件,这几件里,却还包括了先皇后和贵妃的喜袍。要说二十年前,葛氏绣法当真是名动天下,又因数量极其稀少,竟是每一件绣品都被视为至宝,这样的绣品别说现在根本不可能有了,便是真有人家有先见之明,保存了下来,怕是等闲也不舍得用的,如何舍得随随便便就拆了? “你的意思是,见过葛氏绣品了?”希和听周婧如此说,眼睛闪了闪。 “嗯。”周婧点头,“不过是一方绣帕,却是娘亲机缘巧合下所得,因我说好看,便给了我玩,阿和不知道,那上面绣的游鱼莲叶当真和活的一般呢。” “早知道有用,我当日就不胡乱拿着玩了……” “你且等着。”希和站起身来,拿了库房钥匙,往后院而去,不多时,便捧了个匣子过来,笑着递给周婧,“我家里倒放着这么一块料子,听你说的,倒是有些像呢,你先瞧瞧,看是不是你说的那金针葛氏的手笔?若然是的话,尽管拿去拆了,让曼姐姐揣摩一番,即便不是,我瞧着,这样的绣品送过去,三皇子应该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 “多谢阿和。”周婧神情明显并不相信——毕竟,杨家再有名望,却是以书香之家闻名,如何能有财力购得葛氏绣品?至于说绣工堪和葛氏相媲美的,更是绝不可能。 只希和分明是诚心想要帮自己,周婧心里也很是感激。 当下接过来,无可无不可的打开匣子,却在瞧见绣品的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可能!我一定是,眼花了吧!” 第44章 背主 “这是,烟霞锦?” 烟霞锦乃是甘南特产,这锦缎最大的特异之处就在于那般如同幻梦般美丽的朝霞,色彩丝毫没经过漂染,全用天然彩色蚕丝织成。 因彩蚕不易存活,再加上这烟霞锦委实美极,但凡见者,无不如痴如醉,以致价格一直高居不下,说是价比黄金都不夸张。 饶是周婧出身皇商,这会儿也有些瞠目结舌。 待小心的抖开布料,几人只觉周婧手中仿若泻落一室烟霞,更不可思议的则是烟霞之上驾着祥云冉冉而来的两只凤鸟,金色的凤羽光泽清透,小巧的凤冠高贵美丽,漆黑的眼珠神韵非凡,因窗子开着,烟霞锦在清风中泛起美丽的绉纹,那鸾凤竟仿如活过来一般,在清风中翩翩起舞…… “这绣品必是出自金针葛氏之手!”周婧已是失声道,下一刻更是紧紧抓住希和的手,竟是唯恐手一松,希和就会跑了的样子,“阿和你想要我拿什么来换?你放心,但凡开口,即便我做不到,我阿兄也定然可以做到。” 不怪周婧如此失态,实在是兹事体大,自家送出去的布帛真是被三皇子驳回的话,不说损失多少银两,便是皇商地位说不得都坐不稳当。 “是不是若我有难处求到阿婧那里,没有足够多的好处,阿婧就不会出手帮我?”希和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周婧的问题,反是偏了头问。 “怎么会!”周婧有些不明所以,却依旧很是豪爽的拍着胸脯道,“阿和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咱们可是好姐妹,我才不要你给什么好处。” “那你还说要给我东西换。”希和已是拿了那装烟霞锦的匣子塞到周婧手里,“你再同我这般客气,我可真要生气了。” 虽是依照周婧的说法,这烟霞锦配上葛氏绣工,怕不得价值万金,可自家眼下最不缺的可就是银子了,更不要说希和总觉得这布帛的来历怕是有些古怪—— 要说这匣子,希和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早在六年前,希和跟着兄长一块儿去库房寻东西时,便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过它。甚而自己抱出来欢天喜地的拿给娘亲看时,娘亲却是吓了一跳,终是匆忙从自己手里拿走,又赶在爹爹回来之前丢回了库房。 照自己瞧来,这所谓价值万金的金针葛氏的绣品,留在自己家里怕是也只有腐化成灰的结局,倒不如送与周婧,也还有些意义…… 看得出希和确然是真心实意,再加上这绣品委实对周家有大用,周婧也不是矫情的人,深吸一口气,探手把匣子并希和一块儿抱住: “好阿和,谢谢,我,不对,我们周家欠你一份人情……” 又回身去瞧同样被那精美刺绣惊得失了魂魄的程曼: “曼姐姐,怕是得劳烦你和我一道进京。” 因心悬家族事务,第二日一早,周婧便和希和依依惜别,只一同上路的人里又多了个程琇—— 程琇来年就要进京赶考,本就准备提前到京城去,且姐弟俩从小到大还从来没分开过,即便周婧也算熟识,程琇却依旧不放心程曼去到那么远的地方,终是安排好了家里也一道跟了去。 “你想同我一道去庆丰?”看着几人乘坐的车马逐渐远去,希和转身瞧向商妍—— 都这么些时日了,商诚想必在京城也站住脚了,依照希和的意思,和周婧等人一起去京城自然是最稳妥不过的了,哪想到商妍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说是还想跟在希和身边多学些东西。 商妍不意希和会有此一问,怔了一下,下一刻脸色就有些发白,双腿一软,就要跪下: “小姐,不关我爹的事,都是我自作主张——” 却被希和挽住双手,温和道: “阿妍莫怕,你爹的人品,我信得过,我既敢重用他,自是不会疑他。倒是你,怕是让你爹伤心了……” “小姐全都知道了吗?”商妍忽然就红了眼圈,却是不再躲避希和的眼神,神情里更多了些倔强,“我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爹爹更疼我的人了,小姐的本事和从前的少主比起来,也丝毫不差,绝不致做出冤枉人的事来。可,我还是不相信……” 虽是这样说,商妍的神情却明显有些迷茫又有些挣扎: “小姐不知道,没遇到少主前,家里曾有过一段很是艰难的日子……那时候,真是穷的紧,还有要债的日日上门……没有小孩子愿意和我玩,只除了周慬……” 说道周慬这个名字时,商妍已是哽咽难言。 商妍口中的周慬,希和倒也知道,可不正是负责庆丰商号的总管事、差不多算是一应管事中权柄最大的周明厚的儿子? 要说所有管事里,最先知道阿兄离开,且把家业交托到自己这个妹妹手里的人,就是周明厚。 也是自己太想当然了,以为这人既能得阿兄看重,必是个忠心耿耿的,竟然在初掌大权还未曾站稳脚跟时便直接跟周明厚交了底。 本以为自己的开诚布公,必能换得此人如同对阿兄一般的忠诚,岂料事实却是根本相反。 或是以为自己毕竟是深闺女子,如何能接掌得了偌大一份家业?也或者是自诩乃是阿兄手下的老人,再加上人的贪念作祟,周家父子竟是分明并没有把自己瞧在眼里。若非前些时日外祖父和庆丰知州顾承善的纠葛把商诚牵扯了进来,自己还不知道庆丰的局面竟是已坏到了这般程度—— 和其他商号不同,庆丰商号存在的意义根本不是赚钱,而是,花钱。 因庆丰地处水陆交通要道,说是客似云来也不为过,周明厚执掌下的庆丰大酒楼自然生意兴隆的紧。 可阿兄却从没有让周明厚上缴过一文钱的利润。 原因无他,一则各地商号货物几乎都要经过庆丰中转,因而疏通各方渠道,保证自家货物绝不致被各方势力留难就成了第一要务;二则阿兄以为,无论是那一个阶层,但凡想要把一件事做成做大都须得注意一件事,那就是抢占先机。 而庆丰因四通八达的地利之便,最是各地消息的集散地,因而庆丰商号还另外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负责搜集各地客商带来的有关信息,并整合出最有价值的送到安州,以方便阿兄做出正确决策。 从去岁,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对——虽是庆丰每隔几日依旧有信鸽往来,可传递的消息全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价值的却几乎一条都没有。亏得自己之前跟着阿兄早有历练,勉强还能应付眼前的局面,不然,手下的商号怕不早就乱了套。 这还不算,更是从商诚的嘴里知道,便是庆丰的关系渠道也全都失去了效用—— 便是商诚一家,去岁为了疏通关系,便在庆丰足足花出去了五六千两银子。而之前不久,周明厚才来信向自己索要了五千两银子,更在之后向自己报喜说,已是打通了所有关节,但凡自家货物经过庆丰,必不会受丝毫为难。 到这般时候,如何还不知道中间定是那周明厚弄鬼? 这般一个蠹虫自然要想法子除去才好。 商妍的心思,希和倒也明白,毕竟商诚之所以自请到京都去,可不就是为了斩断商妍和周慬的情缘—— 所谓知女莫若父,商妍一片情肠全系在周慬身上,怕是商诚也有所察觉吧?甚而之前只是周家并未登门求亲,不然,两家怕是早结为儿女亲家了。 第45章 入V三合一 “阿妍,我们都是女子,你的心情,我懂……”希和神情有些复杂,就比如说沈亭,青梅竹马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抹去就抹去? 甚而这么多年来,除了兄长之外,希和一直被其他人视为异类,也就沈亭始终停留在自己左右,给自己苍白的童年带来一丝亮色。 可也就是一丝罢了。 就比方说之前有事去沈家拜访时,即便当着沈亭的面,沈母也从来不假辞色,沈亭虽是面上为难,也只是背后对自己稍加宽慰,却从不敢帮着辩驳什么。 后来兄长察觉,便对沈亭很是不喜,也决不许自己再和沈家有什么接触。 之后沈亭还不止一次在自己耳旁抱怨,说是兄长怕是看不上他寒门出身,岂不知正是因为他这番话,令自己越发失望—— 从小被父兄宠着,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懂得,真心爱你的人会为你做到哪一步。 至于沈亭,不能说对自己没有感情,只他的内心世界里,最重的那个始终是他自己。所以即便对乃母不满,可为了名声着想,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全了孝子的名头,所以才会对自己所受的种种冷遇视若无睹,更甚者,因着自己容貌使然,沈亭怕是还有一种隐秘的优越感,以为他的看重对自己而言是如此弥足珍贵而又高高在上。 眼前不期然闪过沈承血痕斑斑的模样—— 真正重视一个人,不是说的如何动听,而是无论自己默默承受多少苦难,都不愿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听你的语气,那周慬分明知道你对他有好感,甚而对庆丰商号所做种种,你爹因为你的缘故,之前对那周明厚也是多有袒护,只那周家是否有半分感激?甚而你们父女都要远走京城了,周家是否请了媒人过府?”希和瞧着商妍的神情已是有些发冷,“我猜的不错的话,离开之前,周慬可是私下里见过你?只他可有承诺什么?还是仅仅说些好听话,却是半分保证也无?你有没有想过,你爹之所以坚决要带你离开,其实很大原因,就是因为看穿了周家父子的面目,不忍你为情所伤,才抛下之前万般辛苦打拼得来的一切……” 听希和如此说,商妍身形已是有些摇摇欲坠,不期然回忆起临离开时的情形—— 听说要去京城,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实在是和周慬名分未定,所谓山水遥遥,一旦远走,两人缘分怕是就要尽了。 偏是爹爹不知为何,竟是无论如何不许自己跟周慬道别。 亏得周慬得了消息,悄悄跑来见了自己。 现在回忆起来才惊觉,彼时周慬问自己最多的,却是爹爹突然去京城商号的原因,看自己委实懵懂,才转了别的话题。甚而临别时,即便执了自己的手,也只是殷殷嘱托自己听爹的话,又说会找时机去京城瞧自己,又让自己平日里多写信,不拘什么烦恼事了,或者商号来往,甚而小姐真是为难自己和爹爹了,都尽管告诉他便是…… 亏自己彼时还以为周慬是担心自己,现在想来竟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小姐已对周家父子起了疑心这样的事,还是上路后爹爹才隐约透漏出来的,若是之前自己就知道,怕不早告诉了周慬。 更可怕的是小姐竟把周慬的所有反应全给猜到了—— 之前一直沉浸在不得不和周慬分开的失落悲伤中,这会儿想来,离别时周慬虽是表现的温情脉脉,却何尝给过自己半分承诺? 一时竟是心痛如绞——这些日子的相处,已让商妍认识到希和的性子最是宽仁,又明察秋毫,那周明厚本是少主用惯的老人,说是商号元老也不为过,小姐接掌家业,只有重用的,如何也不会故意寻个由头,自断臂膀才对;更不要说爹爹深爱自己,万事都以自己为重,这次却是如此绝情,任自己如何苦求都不肯改变主意,要说这世上或许旁人会有坏心,爹爹却是万万不会害自己的…… 当下垂泪道: “我如何不知道,爹爹和小姐都是为我好……少主当年于我家有大恩,论理怎么也不该令小姐为难……只不亲眼看一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心……还请小姐成全我,带我一道去庆丰吧,便是要人死,也要死的明明白白才好……” 希和沉默半晌,此去庆丰,说不得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带上商妍无疑有诸多不便。 只商诚自来忠心,又只此一女,临离开时再三恳请自己能帮着开解商妍,且商妍此女,虽是有些任性,却是直爽娇憨居多,比方说这些日子以来虽是已经知道自己对周家父子生了疑心,却并不曾私下通风报信,反是直言求自己成全,这般心性,希和也颇为喜欢。 当下叹息一声,点点头道: “罢了,你既坚持,便和我一同前往,只一条,万事须得听我吩咐,不得自专。” “小姐放心,我都记下了。”听希和答应,商妍忙重重点头。 听说女儿要外出,顾秀文很是不舍,更深恨自己身体不好,竟要劳动女儿四处奔波,亏得希和好言劝慰,又一再保证会带上足够的人手,安全定然无虞,又说会尽快寻一得力人手,以后但凡有什么事务,除非必要,便让其他人代为打理,顾秀文才无可奈何的放了人。 为了方便,希和并商妍两人都换上了男装,又有阿兰手巧的紧,对两人外貌稍加修饰,瞧着和英气勃勃的少年竟是毫无二致。 当下只做外出游历的富家少爷,一路走走停停往庆丰而去。 因希和足够小心,又有阿兰明显是行走惯江湖了的,何时上路,何时投宿,诸事都安排的妥妥帖帖,不过十多日,便已靠近庆丰。 相较于地处中原腹地的安州,作为水陆交通要塞的庆丰无疑更为富庶繁华。 不独陆路上人车流连不断,便是流经庆丰的云浦江中也是千帆竞发,来往船只川流不息。又有近处水汀,莲叶婆娑,美丽的渔女划着小船自由穿梭其中,当真是物阜民丰,好一个富庶繁华之地。 青碧还是第一次瞧见这般水乡景致,不时惊叹连连,只觉一双眼睛简直都不够用了。一直心思不属的商妍,脸上的愁云也散了些。便是始终沉默的阿兰,神情也有些雀跃。 希和不禁莞尔,也不知离姐姐如何调、教的,阿兰的性情竟是和她一般无二,难得看到她露出这般小孩子的神情。当下起身道: “此去庆丰,水路的话也就一两个时辰就能到了,阿良这会儿怕是已得了船,咱们这就下去吧。” 果不其然,刚下车,远远的就瞧见阿良领了个船家打扮的人快步走来。瞧见希和,阿良忙快走几步: “公子,属下已是包好了一条大船,瞧着还算干净,地方也宽敞,咱们这些人坐尽够了。” 那船家忙也跟着阿良给希和见礼: “公子尽管放心,我家的船已是在漕帮那里得了路引的,有漕帮护着,凭他是谁,也不敢胡乱搅闹,最是安全不过。” 说道“漕帮路引”几个字,船家神情明显很是骄傲。 得了漕帮的路引?希和顿了一下,只听说官府会发放路引,怎么庆丰一带,漕帮的权力竟是这么大吗? “和官府的路引又有不同。”看出希和的疑惑,阿兰忙低声解释。 却是庆丰一带鱼龙混杂,帮派势力众多,什么白虎邦、青龙帮不一而足,而其中,势力最大的当推漕帮。 这些帮派互有势力范围,并堂而皇之的在自己划定的范围内收保护费,这所谓路引,便是途径各个帮派所辖区域的保护费。 而所有路引中,最为商户推崇的则是漕帮发放的路引,实在是漕帮势大,但凡他们发出的路引,其他各小帮派绝不敢为难。 那船家没想到阿兰瘦瘦小小的样子,竟是如此熟悉江湖典故,不免对希和一行又高看了几分。 却不知希和已是想到了沈承身上,一想到堂堂公府嫡子,竟是被排挤的无处容身,落得个和江湖中人交好的地步,希和不知为何,便有些酸楚难当。 一行人弃车登船,那船果然阔大,又有天公作美,一路都是顺风顺水,船行速度极快之下,只觉两岸绿植连为一线,又时有白色水鸟从水中汀州一飞冲天,自然别有一种野趣。 “小公子莫急,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庆丰城了。”看希和一直站在船头,并不往船舱里去,那船家边摇橹边笑呵呵道。 希和点点头,刚要说话,视线却忽然一凝,却是前面不远处,正有一白色物事随波翻转。旁边青碧已是惊叫出声: “公子,有人落水!” “快救人。”希和急急道。 船夫却明显有顾虑:“这里水深的紧,说不好人已经不行了……真是弄了个尸体上来,没得沾了晦气不说,说不得还会惹上官非……” 话没说完,阿良已是递了一锭银子过来: “你只管照我们公子说的去做便好,放心,定不会让你有什么麻烦。” 这么一锭银子,怕不足有二两?船夫眼睛一亮,麻利的接了银子收好,纵身跃入水中,不过片刻,已是拖拽了那白色物事来到近前,却是一个女子,因脸上缠绕着海藻似的青丝,五官便有些模糊。 阿兰把人接过来,拨开发誓,伸手探了一下鼻息,神情顿时有些凝重。 旁观众人也个个屏息,实在是这女子瞧着肚腹鼓胀,甚而**在外的手指都泡的有些发白,不定在江里飘了多长时间呢,能不能救过来,还真不好说。 阿兰已是把人翻过来,倒扣在船舷之上,另一手摸出金针,快速刺入女子周身大穴,又用手按压,如是数次,便有大量浊黄的江水从女子嘴中涌出。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女子终于渐渐恢复了呼吸。 “小娘子当真好手段。”那船夫不由赞道。还以为就是个伺候富家少爷的小丫鬟呢,倒不想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能用得起这样的下人,那小少爷怕也不是普通人物。 希和也是长出一口气。倒是一直静静瞧着的商妍忽然蹲下、身子,轻轻拨开女子脸上纠结的乱发,神情明显有些吃惊: “怎么会!” 方才仓猝之间,只觉女子形貌似是有些熟悉,再想不到竟果真是熟人。 “去里面说话。”希和蹙眉。又令阿兰把女子抱进船舱。商妍也忙跟了上去。青碧已是准备好干净衣物,待女子收拾妥当,几人才发现,女子虽身形有些瘦弱,却生的甚是秀美。 “再不会错了,这女子应该就是吴管事的女儿吴玉娘。”商妍无比肯定道。 “吴管事?庆丰商号的吴正林?”因庆丰商号事务繁杂,周明厚总领一切事务之外,又配了个叫吴正林的副管事从旁协助。印象里也是极能干的一个人,商妍口中的吴管事应该就是他了。 “不错。”商妍点头。商周两家自来关系亲厚,自己又心念着周慬,便不时有机会陪着爹爹到庆丰来,期间颇是见过玉娘几次。 印象里吴玉娘不爱说话,性子也有些柔弱,每回见面都是怯怯的。如何也料不到,再相逢竟是这般情形之下。 “吴正林的女儿?”希和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只此来本就是为着整治庆丰商号,虽是已然料定那周明厚父子十有*是做了背主之事,却不知到底是周家一家所为,还是整个庆丰商号都烂透了的,眼下倒不宜过早表露身份,以免打草惊蛇,看床上女子隐隐有醒过来的迹象,便低声叮嘱道,“待会儿你问一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莫要牵扯到我。” 商妍如何不懂希和的心思,当下点头应了。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吴玉娘果然悠悠醒转,却是木然瞥了商妍等人一眼,那眼神直勾勾的,茫然之余更有些空洞,竟似是了无生趣的模样。 “吴小姐?”商妍心里顿时突了一下,难不成吴玉娘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自己投江? 无疑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叫破自己行藏,吴玉娘脸上神情顿时绝望无比,双手死死抠住被角,娇小的身形也开始簌簌发抖: “回去告诉周慬,一个人但凡想死,那就总有法子,活下来不容易,想要死,却是再简单不过,这一次不成,总还有下一次,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就是死,也不会如了他的意。” 虽是气息微弱,却偏是说出的话毫无转圜的余地。 再没想到会从吴玉娘的口里听到周慬的名字,甚而话里的言外之意…… 商妍顿时有些懵了: “玉娘你说什么?什么告诉周慬,什么不会如了他的意,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总觉得,怕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不妨吴玉娘却和死人相仿,再不肯开口说半个字。 “玉娘不认识我了?我是商妍啊。”商妍只觉心里火烧火燎的,顾不得和她计较,忙忙的去掉帽子,一头青丝自然泻下。 “商,妍?”吴玉娘终于察觉不对,愣愣的张开眼睛。 “对,是我。”商妍急急点头,“你忘了?我爹是商诚,是云之锦商号的管事,曾带着我去你家拜访——” 商诚?云之锦? 吴玉娘眼睛眨了眨,下一刻撑着床就要坐起来,无奈身体太过虚弱,又重重倒在床上,眼睛里却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你一个人吗?商管事也一起的对不对?快带我去见商管事,求你……” 太过激动之下,忽然呛咳起来,却依旧死死抓住商妍的手不放,正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爹不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尽管告诉我,你放心,有,”刚要说小姐在,又想到希和眼下并不愿让别人知道她的身份,便又改了嘴,“有我在,有什么为难事你尽管说,咱们一起想法子解决便是。” “商管事没来吗?”吴玉娘身形晃了晃,颓然倒了下去,喃喃道,“罢了,罢了,都是我的命吧。” “我只求你一件事。”口中说着,强撑着趴在枕头上给商妍磕了个头,“若然有朝一日见到咱们主子,一定记得告诉他,我爹是冤枉的,那些银钱虽是经了他的手,可具体经办此事的人却是周家父子……” 说道最后,已是双眼通红。 “玉娘你莫要胡说,”商妍下意识的就想维护周慬,说了一半又意识到希和还在呢,忙住了嘴。 吴玉娘已是惨然一笑,看着商妍的眼神掺杂了些怜悯之外,又有些痛恨: “你不信?还是说,你来庆丰,是背着商管事偷偷跑来的?”口中说着,视线在商妍身上的男装定了下。 “你怎么,这般傻?就不怕被周慬给算计了?” 心里已是有所领悟,原来商妍竟是对周慬有情吗? “不可能。”商妍反对的话一下冲口而出,“慬哥哥他不是这等样人。” “不是这样人,是哪样人?”吴玉娘的眼神竟少有的锐利起来,“竟然会喜欢上周慬,你一定是瞎了眼吧!周慬他不是人,他根本就是一个禽兽!你道我为什么活不下去?就是因为周慬……我自幼和表兄定亲,他却想尽法子拆散我们,还用手段,逼我三天后和他成亲……” 一句话说的商妍如同五雷轰顶—— 距离周慬偷偷跑来和自己话别,才刚刚过了一月之久,甚而彼时,周慬虽是没有明说,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深情款款,甚而之前每一次见面时,周慬何尝不都是如此?不然,自己如何会不要脸面主动跟爹爹提出想和周慬结亲的意思? 之前也有过犹疑,可每一次都被自己替周慬找了种种借口开脱过去,总想着或许周慬是有苦衷,再料不到,周慬竟是喜欢上了吴玉娘,还很快就要成亲。 看商妍脸色青白不定,明显大受打击的样子,吴玉娘也不理她,只管又闭了眼睛,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好半晌,商妍才缓过来,声音已是有些哽咽: “不是我,不相信玉娘,实在是……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依你所说,周慬做出这般事来,你爹,也就是吴管事,竟不会管吗?” 听商妍提到吴正林,两行泪水从玉娘紧闭的眼角淌下: “我爹,不见了,如今家里,是继母做主,答应把我改配给周慬的就是继母……” “不见了,这话什么意思?”商妍有些不明所以。 吴玉娘静了一下,半晌泪水流的更急: “两个月前,爹爹一大早照旧去商号做事,不想再没有回来……那周慬却说,爹爹是贪了商号里用来疏通关系的专用银两,如今事情被小姐察觉了,他就抛下我们跑了……只这话我如何能信?定是他们害了我爹,又往他身上泼了好大一盆脏水,说不好我爹已是不在了,却还要背上这背主的名声……”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说的全是事实,但凡还念着些咱们昔日的情意,你就把我这话转述给主子听,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商妍抬头往希和站的地方瞟了一眼,希和摇摇头,又点点头。 “好,我答应你,但凡你说的是真的,我定然会把这话说给爹爹,让他禀了主子,替你们家洗雪冤屈。可我总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总也要瞧一下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吧。” “果然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吗?”吴玉娘喃喃了句,“也罢,我且苟活几日,总也不能让我爹白死,让……” 后一句话却已是甚低,听不清楚。 船很快靠了岸。 几人均恢复了女装,考虑到周家父子曾见过希和的面,阿兰又特特帮希和做了掩饰,两人扮作商妍丫鬟,跟着玉娘一块儿往吴家而去。至于青碧和阿良几人却是被希和另外安排了地方。 因玉娘一直心神恍惚,倒是没注意到什么异常。 马车依着玉娘的指点,穿街过巷,很快行至一个三进的院落旁,刚刚停好,便被一个探头探脑的小丫鬟瞧见,待看见玉娘几人从车里下来,转身就往院子里跑,嘴里还一路喊着: “奶奶,奶奶,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一语甫落,一个插金戴银,脸上涂着厚厚胭脂的妇人跑了出来。 妇人瞧着也就中人之姿,配上一身俗气的打扮,容貌分明又减了三分,一见玉娘,却不是上前探问,反是冷着脸道: “死丫头,你给我滚进来!” 又一叉腰乾指指向商妍几人: “她们是什么人?让她们滚——” 玉娘已是脸色苍白,却依旧强撑了道: “这是,爹爹旧友的女儿……” 旧友的女儿? 妇人脸上的怒容忽然就换成了笑脸,一叠声道: “是姑爷找来的人吗?哎哟,是我失礼了,快请快请——这丫头是你们寻回的吧?多谢费心了……” 口中说着,几人已是进了内院,妇人却忽然停住脚,转回身,扬手就给了玉娘一个耳光: “让姑爷费心费力的找你,你还当脸上有光吗?也就是姑爷好性子,看上你这般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不说感恩,倒还娇贵起来了,镇日里哭哭啼啼,这眼看着就是成亲的日子,不好好在家呆着,倒好,竟还就敢往外跑了!这会儿倒是装起贞洁烈女了,早先缠着姑爷勾三搭四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亏得姑爷心肠好,愿意收了你这等贱人,不然,怕不得连累你妹妹也被人说嘴?倒好,你还矫情开了……” 玉娘被打的一下跌倒地上,又听到妇人满嘴的污言秽语,早已是目呲欲裂。 “不许打我姐姐——”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一个十二三岁和玉娘长相有些仿佛的少年,正从侧院奔过来,见玉娘被打,一下扑过来,用身体护住玉娘,“我姐姐才不是你说的那般,明明是周慬欺负人,你凭什么要打姐姐?” 当初爹爹多日未归,继母又刚生了小妹妹没多久,姐姐不得已,才带着自己到周家询问,那里料想周慬竟是支开了自己,想要对姐姐无礼,姐姐拼了命才逃了出来,继母孙氏倒好,不说给姐姐撑腰,反倒诬赖姐姐勾三搭四…… “小兔崽子,你还有理了!”早就看这对姐弟不顺眼了,之前因吴正林护着,孙氏不好太过分,再不想那死鬼竟是恁般绝情,卷了那么大笔银子跑路一个人去享福罢了,竟是连自己和小女儿也全都撇下。 若非这个继女长得还有几分姿色,说不好周家父子就会抓了自己母女顶账。 亏得周慬看上了玉娘,才能放过自己,再有那死鬼也算积攒了些家业,真是没了这碍眼的姐弟俩,自己和女儿的日子也能过得。 本以为吴正林都跑了,这姐弟俩自然好磋磨,倒好,还一个个的跟自己扛上了。 竟是回身寻了根藤条,兜头盖脸的朝着地上的姐弟二人打了起来: “小兔崽子,还敢跟我呛声了!都说父债子还,你那死鬼爹做的孽,自然就合该你们偿还。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真是那玉洁冰清的,周公子那样的人品,会赖上你?我呸!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装什么贞洁烈女!不管你有什么算计,趁早还是死了心,别说你没死,就是死了,你的尸体也得送到周家去拜堂……” “阿弟——”眼见得藤条抽了过来,玉娘忙想把身上的兄弟推开,无奈那少年也是个犟的,竟是死死趴在玉娘身上,无论如何不肯松开,玉娘刚刚落水得救,身上能有多少力气?眼睁睁的瞧着少年的脸上胳膊上被抽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起来: “娘,别打了,你说什么,我都从了便是……” 商妍也没想到,玉娘的继母竟是这般一个泼妇,上前一步架住孙氏的胳膊,刚要劝阻,又一阵腾腾的脚步声传来,却是一个身着青缎绸袍的颀长男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近前,伸手就想去抱地上的玉娘。一边嘴里还埋怨道: “岳母这是作何?眼瞧着玉娘就是我周家的人了,便是犯了什么错,看在小婿面上,岳母也不合这般打她!” 看到来人的模样,孙氏顿时萎了,忙不迭赔了笑脸: “啊呀,是我想的错了,本想着教玉娘些规矩的,省的她过门后忤逆公婆,倒忘了女婿会心疼了。” 说着又看向玉娘: “这是多少年修来的福分,才会有女婿这样好的后生看上你,还不快起来,收拾收拾陪女婿说会儿话!” 一番话,那里像是做人娘亲的?简直和娼馆中拉客的老鸨相仿。 希和也终于看清了那周慬的模样—— 怪道商妍念念不忘,这人果然生的白面书生一般,甚是好看,就只是那双桃花眼却是有些浑浊,整个人瞧着就多了几分邪气…… 看周慬靠近,玉娘顿时瑟瑟发抖,不停往后缩,却又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正好触及周慬背后的一双眸子,一下僵在了当地。 希和顺着她的眼光瞧去,却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男子,看年龄应该和周慬相当,许是以为别人注意不到自己,男子正痴痴瞧着地上的玉娘,神情压抑而痛苦,甚而双手也紧握成拳。 眼瞧着周慬的手已是触及玉娘削瘦的双肩,商妍终是无法忍下去,上前一步道: “慬哥哥,玉娘之前落水,才刚救上来不久,你真是心疼她,就莫要吓她,让她歇息一番吧……” 语气中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周慬伸出的手一下僵到了那里,下一刻霍然转过身形,瞧着商妍的模样如同见了鬼一般: “妍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陪着伯父进京了吗?” 周慬语气里分明有着责问的意思,商妍眼圈一下红了,冲口道: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若非我走了这么一遭,还不知道慬哥哥要成亲了呢,怕是连给慬哥哥贺喜都要错过了呢。” 没想到商妍有朝一日也会用这般尖刻语气同自己说话,周慬神情顿时有些狼狈。 旁边的孙氏听着有些不对——这女的不是周慬派来看着继女的人吗?怎么听着倒像是来问罪的?急于向周慬讨好之下,忙不迭就要撵人: “玉娘你是从哪里领来这么不着调的人?快滚——” 说着挽袖子就要往外赶,把个周慬吓了一跳,厉声道: “你做什么?” 又觉出自己语气不对,勉强缓下来声音: “岳母先下去吧,她叫商妍,和我亲妹子一般,不碍事的……” 亲妹子?商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关于一个月前私会周慬,自己并没有和小姐说的太清楚,其实当时,周慬不独拉了自己的手,还亲了自己…… 也因此,即便周慬并未承诺什么,自己也无比笃信,他终究会令人登门提亲。 却再料不到,这人竟说,他心里,自己就和亲妹妹一般。 气的扬起手来,朝着周慬脸上就是一巴掌! 周慬无疑没有想到一向痴迷自己的商妍竟会给自己耳光,一时根本没有避开,竟是挨了个正着。 孙氏吓了一跳,明白女婿出了丑,自己再留下来,说不好就会被迁怒,竟是讪讪说了声: “我去看看瑞娘。” 竟是脚底抹油跑了。 周慬身后的男子已是恢复了正常,上前一步,沉着脸冲着依旧缩在地上的玉娘并那少年道: “我送两位回房吧。” 看希和和阿兰还呆站在原地,又站住脚: “你们还不下去?” 希和瞧了一眼商妍,便和阿兰跟着离开。却是转了个圈,便悄悄跟着往玉娘几人走的方向而去。 两人进了院子,果然不见了那男子的身影,倒是那少年正谨慎的守在门外。 看见希和两人进来,神情分明有些惶恐,忙忙的跑过来就要撵人,不妨还未张口,已被阿兰朝身上一点,人直挺挺的就倒了下去,阿兰忙接住,轻轻放在靠墙处坐了。 又仔细掩了院门,这才蹑手蹑脚往玉娘房间而去。 待得来到窗前,便听见一个极压抑的男子声音: “玉娘你如何这般傻!要是你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忘了我说过,必会救出姑丈,也定不会让那周慬得逞……我知道你怕拖累我,可你要是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表哥——”玉娘低低的悲泣一声,似是哭的喘不过气来,好半晌才道,“是我没福气,嫁给表哥……表哥只当我,死了吧,都这么些日子了,说不得爹爹已是不在了,还请表哥念在咱们好歹定过亲,帮着照拂丰哥儿,不然表哥就带着丰哥儿去安州,爹爹总说主子仁义,必不会眼睁睁瞧着周家父子胡作非为却袖手旁观……” 竟是交代遗言的模样。 里面男子先是大骇,继而泪流不止: “玉娘,你这是生生要疼死我吗!你以为除了你,我冯行还会再娶别人吗!你若是死了,我如何能独活?至于你那主子,说不得也是个靠不住的,不然,如何能收了周家父子这般狼心狗肺的人……” 一语甫毕,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即响起: “没见过她家主子,你怎么就知道靠住靠不住呢?” “谁?”冯行吓了一跳,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玉娘藏到身后。 玉娘则是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忙探头看向外面,可不正是希和阿兰两个? 第46章 打草惊蛇 “你们听见了什么——”玉娘神情惊惶,“对了,丰哥儿呢?你们把丰哥儿怎么了?” 口中说着,就想夺门往外冲。 却被男子一把扶住:“无妨。她们怕是有所图,既如此,自然不会害了丰哥儿性命。” 说着转向希和,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神情已是无比笃定: “你根本不是什么丫鬟。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没想到男子反应这般敏锐,希和不由大为激赏,脸上却是不显: “我只是为玉娘不值。吴管事这些年来为了商号也算是鞠躬尽瘁,却是落得这样结局,让我说,令得玉娘和你这么悲惨的不止是周家父子,还有玉娘口中的那主子吧?不瞒两位,我倒是有法子对付周家,就只一条,事成之后你们须得帮我把庆丰商号,以及商号所掌控的一应生意来往、关系渠道全稳稳妥妥的给弄过来……” 冯行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玉娘也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想让我们,背主?” “怎么叫背主?”希和懒懒一笑,“周明厚那样的人也配你们献上忠诚?还是你口里那个只会龟缩在后面等着你们赚取钱财供养的主子配?” “我们主子不配,难道你会配吗?”冯行神情已是变得凌厉,“别以为听到了些什么,就可以借此要挟,你以为,周慬是相信我说的话,还是信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的话?现在,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 口中说着,眼神却是无比警惕的瞧着一直默不作声的阿兰,甚而手瞧瞧探向桌子上的一个花瓶。 希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曼声道: “阿兰——” 阿兰屈指一弹,耳听得“叩”的一声脆响,那花瓶已是变成无数碎片。 玉娘吓得“哎呀”一声。冯行也是脸色铁青。 “别想耍什么花招!十个你也不是阿兰的对手。”希和神情冰冷,“方才还口口声声愿意为玉娘死,我瞧着全是假的吧?明明很容易就能帮到她,还偏要假惺惺的装什么忠诚——你不做,有的是人愿意做。看在玉娘面子上,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考虑一下,若要固执己见,再想求我,也是万万不能!” 话音一落,冯行的声音就响起: “不用考虑,背主之事,冯行绝不会做。你们走吧。” 自己十岁时被拍花子的给拐走,亏得少主相救,才能一家团圆,更别说之后更是靠了少主提携,才能奉养双亲,此等大恩之下,若然还要效仿周明厚父子,当真是猪狗不如的人了。 旁边的玉娘也转了头,一副不欲再和希和有任何交集的意思。 室内一时陷入了沉寂之中,半晌还是希和先开口: “冯行,西渠府人,年二十,十三岁入商号做事,十五岁升任副管事,十九岁即统管全局,一应商号管事中年龄最轻,堪称商界后起之秀……” 如何也没想到女子竟会对自己的身份这般熟悉—— 须知即便是周明厚那等老奸巨猾的人,也被自己骗过了,面前这女子怎么倒对自己过往知道的那般清楚? “你到底是谁?” 希和也不说话,却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印章,阿兰已是伸出手,印章起处,留下一个漂亮的梅花印记,又有“鸿运”两字凸显其中。 可不是账目往来时,代表少主身份的私印? “你怎么会有少主的印章?”冯行已是大惊失色。 “现在,我是它的掌管者。”希和轻轻在脸上一抹,已是恢复了本来模样,“冯行,还记得我吗?” 也不怪希和这般小心。 要说商号里的管事,泰半都是受过阿兄大恩的。 尤其是周明厚,当初若非阿兄施以援手,这会儿怕是墓木已拱,如何能有现在兴旺发达的模样?这也是阿兄敢于把商号全部交托给自己的根本原因。 哪里知道,人心却是最易变。 希和固然不会因为刘氏并周明厚之流,就对所有人失去信心,可也不敢再如同从前那般相信这些管事。 好在世上,如同周明厚并沈母那般忘恩负义之徒还是少的。 “你?”冯行神情有些茫然,却在和希和四目相接的一瞬间“啊”了一声——这双眼睛自己果然见过! “怎么是你?你不是跟在少主身边伺候的那个小兄弟吗?” 原来不是小兄弟,竟是小妹妹吗?怪不得少主当日那般宝贝,记得那小兄弟脸上有着深深浅浅的青紫瘢痕,瞧着很是有些吓人,再细瞧眼前少女,瘢痕虽是浅的多了,却果然还有些,还有这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瞧着人时的专注眼神…… 下一刻已是激动无比: “少主是不是也来了?他在哪里?小兄弟,不,妹子你快带我去见少主……” 至于旁边的玉娘,已是完全被这巨大的惊喜弄得懵了,竟是瞧着希和,除了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冯管事失望了。”希和摇头,“阿兄两年前便外出游历,已是把商号交到了我手里。” “阿兄?”饶是冯行自觉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这会儿也是瞠目结舌,好半晌才道,“你是,少主的妹妹?你说少主两年前便外出游历,难不成,把我提为管事的,是你?” 还想着也就少主那般有魄力的人,才敢力排众议,用自己这等年轻人,须知彼时任命下达,很是惹了一些老人不瞒,却是慑于少主昔日的威势,才没有人敢提出反对。 好在自己升任管事一年来兢兢业业,所做也算可圈可点,本想着还要更努力些才能回报少主万一,再料不到自己感恩戴德的伯乐竟不是少主,而是,面前这比自己还要小的小姐?! 委实没想到冯行这么严肃的人也会如此失态,希和也很是抱歉: “方才有意欺瞒,是我的不对,还请冯管事和玉娘谅解。” “小姐何出此言?”冯行脸上却是没有半分怨怼之意,甚而正色道,“小姐是女子,只身在外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说着和玉娘对谁一眼,竟是双双跪倒在地: “冯行擅离职所,还请小姐责罚。” “求小姐为我爹爹做主。”玉娘垂泪道—— 这些日子生不如死的挣扎,再没料到还能等到主子来的一日。 “快起来。”希和忙把玉娘搀了起来,又叫起冯行,“我方才说的话可不作假——庆丰商号不容有失,怎么也得完完整整的从周明厚手里拿回来。” 庆丰商号的位置太过特殊,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这里更是通往边疆的必由之地…… “绝不会叫小姐失望。”冯行点头,“这些日子我已是取得了周家父子的信任,诸多事务,周慬都交给了我处理……周明厚关系网的最重要途径,一则是掌控了近郊水域的巨蟹帮,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则是漕帮的一个小头目黎勇……商号中应该有两个账本,我姑丈所以失踪,怕是也和这件事有关,只周家父子都是颇有心机之辈,眼下还不能找出真正的账本……” 口中说着,竟是再次跪下: “属下斗胆,能不能请小姐帮着先化解一下眼前困局?我原本想着,能及早找到账本,掌握了周明厚父子罪证,就带着玉娘和丰哥儿找少主做主,哪想到那周慬竟是这般急切,眼瞧着三日后就是婚期……” 说道此处,已是红了眼圈。 玉娘也掩面泪流不止—— 周家心黑手狠,每每想起表兄为了自己和那般凶狠如鬼一般的人纠缠,自己就心如刀割,唯恐他也会和爹爹一般再寻不得,又无论如何不愿再嫁周慬。 这才生出寻死的念头…… “小姐,那周慬正往这里走……”已然到了外面的阿兰忽然轻声道。 冯行倒抽了口凉气,忙不迭走了出来,看到丰哥儿已经醒来,正惊恐的瞧着阿兰,不及细说,忙不迭递了个眼色。 丰哥儿也是聪明的,探手就去推冯行: “还不和你主子滚!这是那里,谁许你站在这里的……” 一语未必,周慬正好过来,却不见商妍的影子。来至近前,嘉赏的看了冯行一眼,却是理也不理丰哥儿,抬脚就要往里闯。 冯行眼睛里的怨愤一闪而过。 丰哥儿却是小孩子,立时慌了手脚,冲着阿兰道: “阿兰姐姐,快帮帮我们,别让这个坏人进去……” 神情中满含祈求。 阿兰闻声,果然挡在了门前。 周慬那里把这个瘦弱的女子放到眼里,眼神一厉: “滚——啊呀!” 却是腿上忽然一麻,还没反应过来,就从台阶上倒跌下来。 第47章 杀猴骇鸡 “阿妍你肯跟我说话了?”周慬放缓了语气,瞧着商妍的神情如同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温柔中又有些无奈。 “你收拾一下,和我家去吧。我娘前些时日还念着你,担心你到了京城会不会水土不服。” “你让我去你家?”商妍神情已是有些扭曲,“也是,周大公子小登科,这样圆满的人生如何能没有人见证?就只是你周家门第高贵,我如何高攀的起?还是早早回去,免得碍了人的眼……” 语气里的怨恨听得周慬心里一阵阵没来由的发慌,半晌上前一步,低低道: “你一定要说这般戳我心窝子的话吗?我的心……罢了,你这般匆匆跑回来,伯父一定担心的紧,既到了这里,便先跟我回去,和玉娘的婚事,待我再想一想……” 小不忍则乱大谋,怎么也要先稳住商妍,弄清她突然出现的原因。待再过得几日,一切完全妥帖之后,自家便可和安州那边再无瓜葛,到时候凭他是谁,又能奈我何? 这就是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慬哥哥?商妍的心一寸寸变冷,终至死寂——若然周慬肯为了玉娘争辩几句,自己也敬他是个男人! 看商妍低着头,虽不说话,却也再没有了适才的尖刻,周慬心略略放下来些,又想着商妍眼下怕是最见不得自己和玉娘一处,当下也不坚持着进房间了,只四处看了下: “对了,阿妍你不是带了两个丫头吗?另一个丫头去了哪里了?叫上她们,咱们这就走吧。” “我自有去处,如何要同你一道离开?周大公子贵人事忙,还请自便吧。”商妍却委实一眼也不愿再看到周慬,只管由阿兰扶着,径直进了玉娘的房间。 “阿妍——”周慬腆着脸想要跟进去,却不妨门随即重重合上,亏得周慬反应快,不然可不得被撞个正着? 在门外站了片刻,却终究无可奈何——商妍的性子可是被宠坏了的,最是无法无天。再加上也有些疑心商妍此来的目的,没弄清之前,委实不敢有什么过分之举。 当下勉强压下心头的燥怒,尽力用一种温柔的语气道: “阿妍既和玉娘投契,你们一块儿多说说话也好,玉娘切记莫要慢待了阿妍,但凡阿妍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做,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着人传话给我……呀!” 却是窗户忽然打开,一杯冷冰冰的茶水泼了过来,正正泼了周慬满头满脸都是,甚而好巧不巧,还有两片茶叶挂在周慬因不可置信而张大的嘴巴上。 “聒噪!”窗户再次重重合上,可不正是商妍的声音? 冯行依旧恭恭敬敬低着头,仿若没看见一般,心里却只觉痛快已极。丰哥儿毕竟年纪小些,“噗嗤”一声就乐了。 周慬顿时脸色铁青,半晌一跺脚,恶狠狠的瞪了丰哥儿一眼,袖子一甩就离开了吴家。 冯行如释重负,忙小步跟上去。 及至进了周府,周慬直接打发了冯行离开,自己则径直去寻父亲周明厚去了。 待听说商妍又跑回来了,周明厚也是吃了一惊,寻思片刻,皱眉道: “可还有其他异常?” 莫不是商诚察觉了什么?特意让他女儿回来打探一二? 周慬不觉大为佩服: “不瞒爹爹,我一旁瞧着,商妍带在身边的两个丫鬟委实有些可疑。” 毕竟,商诚宠女儿是出了名的,连带的她身边的丫鬟,哪个不是对自家小姐恭恭敬敬的?连带的也都知道自己商妍心里地位不一般,何曾敢待自己这般无礼? “那丫鬟长得什么模样?脸上可有丑陋瘢痕?”周明厚也坐直了身体。 去岁自己已然见了杨希和的面,她那一张丑的很有特色的脸真真是让人毕生难忘。 “这个,倒是没有。”周慬回忆片刻,即便当时匆忙,可真有人生的这般模样,自己也不应该丝毫没有印象才是。 “就只是一个丫鬟似是进去和玉娘一处,另一个丫鬟也表现非同一般的嚣张,商妍不独没有怪罪,反而颇多回护……” 这样蹬鼻子上脸,比主子还要威风的下人,倒还真不多见…… 周明厚先是皱眉,片刻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好,好!果然天助我也。” 口中说着,脸色一寒: “这偌大商号可不全是少主一人之力,当初若非我们这些人披荆斩棘,受尽苦辛,商号如何会有今日兴盛局面?倒不想少主竟是个昏君的性子,竟把偌大一个商号拱手交给一个女子玩!也不想我们一番心血,如何能这般糟蹋?且这么多人要仰赖商号存活,一旦商号倒了,得有多少人啼饥号寒、流离失所?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少不得我受些苦楚,给老兄弟们留个后路……” 周慬听得眼睛越来越亮: “爹的意思是,那两个丫鬟,真有可能是那,杨希和到了?可少主那般精明睿智之人,如何会教养出这么一个愚蠢的妹妹?” 这里可是庆丰府,不是安州。还以为杨希和即便起了疑心,也定然会苦心安排、步步算计,倒不想,竟然这么冒冒失的就跑到庆丰了。 安州那地方,自然拿杨希和没办法,眼下却是她自己送了过来,可见是个存不住事的冲动性子,偏还恁般愚蠢,一来就露出了马脚。 “圣人也有出错的时候,何况少主的年纪也就那般大,如何能事事周全?”周明厚冷哼一声,“再过几日,商号各地货物就会齐集此处,到时候且让巨蟹帮人出来闹事,我要让杨希和眼睁睁的瞧着那些货物如何在她眼皮底下尽数‘丢失’……” 到时候,竟是连借口都不用找了,委实省了自己太多事! 这般说着,周明厚仿佛已看到了所有货物变为白花花的银子,尽收入自己囊中的情形,眼中顿时豪情万丈—— 从此之后,自己再不是给人管账的管事,而是富甲一方的巨贾。 且一旦自己成事,再号召其他老兄弟时,说服力无疑更强,不怕商号不整个陷入分崩离析的境地。 到时候别说杨希和一个小丫头,便是少主重新回来,也无力回天。 更幸运些,说不得杨希和受刺激过大,这会儿就丧命庆丰府也是有的,那自己要接手的就不只是一个庆丰商号了,说不得能抢来半壁江山…… “爹爹好谋略……”周慬已是兴奋的站起身形,一边来回走动,一边不停搓着手,“有爹爹这番筹谋,咱们周家兴盛的局面不远了。” “好了,你且稳重些。”周明厚道,“那杨希和行事这般鲁莽,自不必虑,只派人盯紧些便好。” “眼下最可虑者倒是商妍——我和商诚相交多年,那可不是一个会吃亏的人,大局未定之前,你且多哄着她些,切莫妄生事端,招了商诚到此。” “爹爹放心。我省得的。”周慬忙应声,“之前我已是当着商妍的面说过,婚期会推迟——女人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即便再大的怨气,但凡多哄几回,不怕她不回心转意。” 周明厚满意的点头: “既如此,你且备好银两,记得丰厚些,我亲自去巨蟹帮走一趟。” “真的推迟了婚期?”得到消息的玉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之前虽是小姐说的笃定,玉娘却不相信,倒不想,事情还真成了。 “我既然来了,那周家父子怎么也得给些脸面不是?”希和语气里满是讽刺之意,却是有些歉意的瞧着商妍,“阿妍,这几日,那周慬怕是会缠的你更紧了,你还须忍耐他些时日。” “小姐放心……之前是我看错了他……”到如今,商妍自是已看透了周慬的真面目,心伤之余,更多的是厌恶,只希和既然安排下来,她自不会有什么异议,“倒是小姐,那周家既是存了这般狼子野心,会不会对小姐不利?” “无妨。我自有安排。”希和并不甚在意——所谓杀鸡给猴看,既然周明厚这般无私,想要充当那个震慑众鸡的猴,自然要成全他。 到得晚间,直管派人唤来阿良并青碧。 几人略谈了些时候,阿良便独自一人离开。待回了客栈,阿良进了房间后便再没有出来。 “果然是杨希和到了。”坐在茶楼里的周慬听着手下的回报,又盯着对面客栈看了几眼,冷笑一声,“他们今儿个还去了哪里?” “这些人全是分开行动的,有去附近寻车马行的,有去市面上闲逛的,对了,这阿良最好笑,竟是想去漕帮……” “去漕帮?”周慬也止不住“噗嗤”一声乐了,“这些子蠢货,还真以为自己多高贵呢,还想跟漕帮攀上关系,真真是自讨没趣。” 就如同自家,在庆丰经营这么久,也就巴上了下面的小头目罢了。 “可不,”那人凑趣道,“我可是眼瞧着这家伙直接被人叉了出来。后来,这阿良又想往漕口的郑秀才家里去,却是同样吃了闭门羹……” “杨希和消息到也算灵通。”听手下提到漕口,周慬脸上神情终于认真了些,“只可惜,那郑乾可是我们喂熟的狗,她想要用,也得看我们答应不答应。” 嘴里虽是如此说,却明显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去,封一个五百两的红包,送到郑乾那里,就说这些日子辛苦他了,让他拿去跟那些秀才们分了。” ——都说刀笔如刀,漕帮和官府虽然厉害,偏是也有能和他们形成制衡的,就是漕口。要说这漕口也不是朝廷官员,不过是些有功名在身的生员罢了,偏是一个个伶俐的紧,对漕规那可真是门儿清,不独百姓对他们多有仰赖,便是官府和漕帮何尝不得给他们几分脸面? 要说自家也算运道好,竟是机缘巧合之下,能结识郑乾这等能言善道之人,言语之锋利较之另一班专吃漕帮的污心糟秀才,还要更胜一筹,更难得的是他们还不贪心。 这两年可不就是靠了郑乾等人,才令得商号生意越发顺风顺水? 只周慬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会儿希和并阿兰已经出了吴家,正站在郑乾的小院外,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冯行…… 第48章 漕帮 “……今儿个午时,周明厚便带了厚礼去了巨蟹帮拜会,眼瞧着再过得几日,各地货物便会云集庆丰,属下瞧那周明厚的模样,十有八、九,会在这时生事……” 冯行跟着希和,一路走一路说,既有对希和的感激和钦佩,更有浓浓的忧虑—— 怪不得少主会放心的把偌大一个商号交给小姐打理,眼下瞧着,小姐果然颇知谋略。不过故意露出些马脚,来了一个打草惊蛇,不独令周慬推迟了和玉娘的婚期,便是周明厚也越发行事恣意起来,就比方说今儿去巨蟹帮,竟是丝毫没想到遮掩,分明没把小姐看在眼里的模样。 “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希和倒是不意外周明厚所为,这人怕是早忍得久了,自己这会儿把现成的把柄送到他手上,如何会不心动。 冯行点头,转而又道: “只货物眼瞧着就要到了,要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咱们那些货物给保全下来呢?” 庆丰近郊水域可全是巨蟹帮的势力范围,周明厚既是下了血本,定然不容有失,自家商号虽是财力雄厚,可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真是和巨蟹帮起了冲突,怕是根本没办法善了。 “巨蟹帮比漕帮还要厉害吗?”希和轻笑一声,“你去敲门吧。” “啊?”冯行愣了一下,巨蟹帮当然比不得漕帮。只漕帮可不比那些小门派,便是周明厚在庆丰经营多少年了,又何尝能入得了漕帮大人物的眼?甚而今日阿良被漕帮人赶出来的事,冯行也是知道的,怎么小姐的意思是依旧要靠着漕帮吗? 懵懵懂懂的转过头来,却是再次吓了一跳—— 这不是漕口中人郑乾的家吗? 据自己所知,郑乾和周家过从甚密,甚而阿良也是才刚吃了闭门羹的。 小姐怎么又来了? 阿良毕竟是下人,就是被赶出去也不算什么,倒是小姐,可怎么好收这般委屈?且之前可是和郑乾打过交道,真是瞧见自己和小姐一处,传到周明厚耳朵里,定然会坏了大事。 刚想劝希和赶紧离开,不妨门一下从里面打开,一个年约二十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郑公子,”冯行已是抢上前一步,挡在希和面前,手心里一团的冷汗——幸好小姐脸上戴着幂离。又忙不迭给希和使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不妨希和依旧稳稳当当的站着,便是和自己说话时从来都是带着几分不耐烦的郑乾也难得的周到礼貌: “怪道今儿一早就听见喜鹊在枝头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人到了。” 冯行刚要搭话,不妨希和已是去了幂离,笑着道: “郑大哥又打趣我,小心我跟嫂子说。” 口中说着,径直往院内而去。 “好好好,我不说了。”郑乾瞧着希和浑不在意的模样,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你嫂子这会儿可不在家,你想告状,可也找不到人——听说你来了,她就紧赶慢赶的出去了,说是南市的鲜虾这会儿正是上市,香辣虾也好,爆炒虾也罢,想吃什么随你点,还有大黄鱼——你不是最爱吃咸菜大汤黄鱼吗……” 郑乾嘴皮子可不是一般的顺溜,一番话直说的希和口水都要下来了,至于冯行则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话说这真是那个言辞如刀,能活活把人骂死的郑毒舌?饶是自己奉了周慬的命每次上赶着来送银子,郑乾也就对自己哼一声罢了,何曾有过这般如沐春风的情形? 半晌终于磕磕巴巴道: “小姐你,和郑先生,竟是,旧识?” 因有一些顽劣的秀才在里面搅和,之前漕口的声誉可不是一般的糟,说是千夫所指也不为过。可就是那么一帮子耍嘴皮的人,愣是全说不过一个郑秀才。 以致眼下漕口中人分为两派,一派是郑乾为首,另一派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秀才林风如把持,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风如那一派明显处于下风。 可就是这个如雷贯耳的郑乾,这会儿竟是和自家小姐言笑晏晏! 真有郑乾出面,再去求助漕帮怕是就容易多了,毕竟,便是漕帮,也有需要借助郑乾这些人力量的地方。 又忽然想到一件事,据小姐说,她就是两年前接手商号,同时来了一趟庆丰的,而郑乾可不也就是从两年前开始插手漕口事务的?难不成从那时起,小姐就已然未雨绸缪? 这般想着,不觉有些冷汗涔涔——亏得小姐试探时,自己选择守护商号,不肯背主,不然,可是说不好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说话间,一个相貌姣好的妇人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走了进来—— 那小男孩生的粉雕玉琢一般,玉雪可爱至极。 希和已是迎上去,探手就去抱: “毓哥儿,还认得姑姑吗?” 妇人眼睛已是有些发红,一叠声道: “阿和你这次回来了,可得多住些时日,你不知道,毓哥儿可也想你的紧呢,有事没事就念叨着姑姑呢……” 那边希和已是把毓哥儿揽在怀里。毓哥儿明显还有些腼腆,被希和抱着时小身体就有些僵硬,却是瞄一眼希和,便放松一点,不过片刻功夫,便搂紧了希和的脖子,如何也不肯撒手了。 “这孩子,对你倒是比对我这个爹还亲。”郑乾就有些吃味,嘴角却带着笑意——两年前自己应试,不妨毓哥儿忽然得了急病,亏得遇见阿和,不然,怕是毓哥儿早就…… 后来才知道,希和竟是安州大儒杨泽芳的女儿,却是丝毫没有瞧不起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秀才……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冯行因有商号里的事务,不敢久留,倒是希和索性就和阿兰歇在了这里—— 明日还要和郑乾一块儿去漕帮拜访,住在这里自然便宜的多。 漕帮。 练武场上,一个手拿大刀的汉子正舞成一团—— 汉子瞧着身高怕不九尺有余,手里的刀更是有六七十斤重。 汉子却是举重若轻,动作还越来越快,眼瞧着练武场上只剩下一团虚影,当真是泼水不进,杀气四溢处,围观帮众纷纷往后退,待得汉子站住脚,场上顿时欢声雷动: “好!” “果然不愧是咱们漕帮第一刀,这般身手,除了老大出面,真是谁与争锋!” …… 耳听得赞扬之声灌了满耳,汉子哈哈一笑,随手把刀扔给旁边一个帮众: “阿昌,这刀归你了。” 前些日子被老大指点了一番,自己果然功力精进,原先用惯的这刀未免就有些不趁手了。 “又嫌轻了?”阿昌明显有些瞠目结舌,半晌咂了下嘴巴,腆着脸道,“张大哥你什么时候见了老大帮我说一声,让老大也指点指点我呗……” 张老大已经够厉害了,可要说漕帮第一神人,当真非老大莫属。 别说自己,就是两个张大哥捆起来,怕也不是老大的对手。 更气人的是老大年龄还比自己小了一大截——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吗? 正说话间又一个帮众跑进来,手里还拿了封拜帖: “二帮主,漕口郑乾并庆丰商号少当家来访。” “郑乾?”张青正擦汗的手就顿了一下,回头冲阿昌道,“我去冲个澡,你先去把人引进来。” 心里却是有些犯嘀咕,漕口这般酸秀才又想干嘛呀? 一大早就不让人清净。 不怪张青膈应。 要说漕帮的名头之大,便是朝廷也多有容让。自老大收服了整个漕帮,帮里气势更是蒸蒸日上。偏是遇见漕口那帮刁衿劣监的秀才,当真是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口。 说理说不过他们,又个个有功名在身,对朝廷制定的漕规更是门儿清,一张张嘴当真是能把稻草说成金条,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聚集起来挑事的话,便是府尹也不敢下重手整治,时间长了竟是渐渐做大,哪儿哪儿都有这帮酸腐秀才出没,逮什么都想咬一口,虽说咬的不重,可耐不住被咬的次数多啊,当真是让人头疼。 比方说那老秀才林风如,漕帮可就不止一次在他口下吃过亏。 倒是这郑乾为人还算方正,漕帮几次事务适逢其会,也颇是跟着得了些好处。因而虽是头疼不已,倒也不好随随便便就把人给打发走。 又想着,要是能把郑乾这帮人收拢过来就好了,不管是用来对付林风如那般无赖人物,还是防着被官府坑,可都大大有用。 当然,也就是想想罢了,别看就是些穷酸秀才,一个个还偏是傲的紧,平日里那叫一个端着架子…… 至于那庆丰商号的什么少当家,张青却是根本不放在眼里了—— 这里可是漕帮,别说一个庆丰商号,就是名商巨贾,也只有求自己办事的。想来定是不知用什么法子巴上了郑乾,遇见什么难事,想来漕帮撞一下木钟罢了。 匆忙洗漱完毕,张青便往议事大厅而去,远远的就瞧见派去待客的阿昌,正吃力的捧着个长长的匣子过来。看见张青,阿昌神情明显兴奋至极: “哎呀,大哥,快瞧,宝贝——” “瞧你那没出息样。”张青不耐烦的拍了一下阿昌的头,“咱们漕帮,什么好东西没有,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说着顺手打开盒子,眼睛却是一下睁大,不觉倒吸了口凉气: “这是刀?” 可不正是一把雪白的大刀,正正躺在匣子里?映着初起的朝阳,便有隐隐光华在刀身上流动,一股锋利无匹的气势也随之扑面而来。 “好刀!”饶是张青自诩见惯了好东西的,这会儿也不觉叫好连连,更是用力拍了阿昌的肩头一下: “好小子,不枉我平常护着你。知道找这般好东西孝敬我。” “不是我弄来的,”阿昌着迷的瞧着这刀,“是那什么庆丰商号的少当家,送来的伴手礼,大哥能不能先让我……” 只话还没说完,手里就是一轻。却是张青已然把匣子抱了过去——倒不知道,这庆丰商号的少当家还算是知情识趣的,本打算着人直接撵出去算了,看在这把刀的面上,就留他坐一会儿吧。 第49章 突发事件 张青进来时,正瞧见两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一个高高瘦瘦、头戴儒巾,另一个则身量有些娇小,瞧着分明是个少年模样。 明显就是郑乾和那个庆丰商号的少主了。 两人也听到了脚步声,齐齐转过身来——可不正是漕帮二当家张青,正大踏步而来? 看到张青那部标志性的络腮胡,希和眼睛明显一亮,却又旋即黯然。 这是漕帮那个真的张青吧?可不是顶了张青名头的沈承…… 和沈承初次相见时,他的脸上却也正是这般…… 只相较于沈承而言,张青身形无疑太过壮硕,哪比的上沈承俊秀挺拔? 正自失神,不防张青忽然站住脚,狐疑的瞧着希和: “我们见过吗?” 不怪张青有此一问,实在是这小子瞧着自己的眼神太过奇怪,似是开心,又似是失望,还有些难过,这般复杂的眼神,饶是张青这般性子粗犷的,也觉浑身不自在。 “没有。”希和摇头,坦然道,“只听到二当家的名字,让我想到一个故交……” “你那故交也叫张青?”张青的语气明显有些揶揄——这小子,竟是想了这么一个蹩脚的法子来和自己套近乎。 只江湖儿女,最是不拘小节,重个名算什么? 说完也不再理希和,径直冲郑乾道: “郑秀才可是请也请不来的稀客啊,来来来,快坐快坐。” 相较于对待希和的态度,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二当家客气了,”郑乾回了一礼,却是并不就坐,反是躬身冲着希和道: “少主,请——” 已然径直坐了主位的张青顿时呛咳起来,瞧着希和的眼睛瞪得溜圆: “咳咳……郑秀才,你,你叫他什么?” 虽是打交道不多,可郑乾的性子倒也知道些,最是桀骜不驯的一个,怎么可能给别人当奴才?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便是希和也有些啼笑皆非。心知郑乾定是不忿张青对自己的慢待,特特站出来给自己撑场面的,只这般时候,倒也不好点破。 “少主啊。”郑乾接的顺溜的紧,似是觉得给张青的惊吓还不够,索性和阿兰并肩站在希和两侧,又缩肩塌背,当真是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不瞒二当家,我之所以会入漕口做事,全是奉了我家少主之命。” “他不是庆丰商号的少主吗?我想想,好像是,姓周对不?什么时候和你郑秀才扯上关系了?来来来,你先坐下,跟我说道说道……” 早知道庆丰商号和郑乾关系尚好,可他们两家的相处自己不是没见过,那什么少当家自己虽不熟悉,那周明厚还是打过交道的,分明对郑乾殷勤的紧,哪里有半分做人主子的意思? “少主面前,哪有我的座位?”郑乾却是坚决不肯,听张青提到周家,脸色便不大好看,“好叫二当家知晓,我们家少主并不姓周。至于你口中的周家父子,不过是少主豢养的奴才罢了,怎么敢和我家少主相提并论?” “那庆丰商号不是周家的?”郑乾真有些被惊到了——庆丰商号几乎算得上是庆丰城的老字号了,手下好几个铺面,生意全都兴隆的紧。 令得商铺掌柜周明厚的声誉也是水涨船高,庆丰商场上端的算是个人物。怎么郑乾口中,那样一个大能人,实际上竟是别人家奴才的身份? 更不可思议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就是他的主人。 却也并不怀疑郑乾说谎—— 这些日子已是领教了郑乾的性子,虽是文人,倒也算条汉子。况且庆丰商号就在庆丰府,说这般谎话也没甚意思。 这般想着,打量希和的眼神不免多了些郑重—— 有周明厚这样厉害的属下也就罢了,竟然连郑乾都能收服,这小子还真有几分道行。 不由多瞧了希和几眼,却是暗呼可惜——但看外貌,少年无疑当属上乘,尤其是一双眼睛,湛然有神,可惜白净的面皮上却是有着青紫瘢痕,令整张脸顿时大打折扣。 好在男儿立于世间,不须靠脸吃饭。 当然,这少年年龄还小,说不得郑乾受人恩惠之下,说话夸大些也是有的。 虽是这般想,和希和说起话来无疑认真多了: “想来那把刀也是杨公子所赠吧?倒是承情了。” 语气虽是客气了些,却只字不问希和拜访并送刀的原因—— 那刀一看就是宝物,又有郑乾这般自贱身份,对方想要的怕不是一般的庇护。 倒不知这张青还是个外粗内细的。更甚者还有些无赖—— 一句承情竟是就打算收了这把刀。 怪不得能做上漕帮二当家的位子,脸皮也忒厚了些。只这般惫赖性子,也不知他们大当家怎么驾驭得了? 却也并不就翻脸,反是淡淡一笑: “未知这把刀的锻造水平如何,二当家瞧着可还满意?” 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张青眼睛眯了眯,倒也没有故意贬低的意思: “自然是极好的,倒不知哪家作坊,竟能炼出这般好东西来。” 心里已是盘算着,待打听出来,倒要多定制一批武器,真是有了这样的好东西,漕帮的力量怕不得更上一层楼? 希和点头一笑: “闽南曹家的名头,想来二当家应当也有所耳闻,这把刀……” 一句话未完,阿昌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 “二当家,出事了……” “怎么了?”张青蹙了下眉头。 “前儿个咱们的人不是接了官府往边疆押运粮草的活儿吗?只船行至七峡口时,突遇暴雨,又是逆风,风力极大之下,有两艘船,翻了……” “船翻了?”张青倒吸一口凉气,此去边疆,七峡口本是最为惊险的一处地方,那里水势极深,且水流湍急,船帆一鼓作气也就罢了,一旦遇上风浪或者逆风,就很容易陷在那片漩涡中,甚而撞上尖锐的礁石…… 加上这一次,漕帮的船已是第三次遇险。 “船上的兄弟怎么样?” “因为当时风浪太大,其他船只根本不及救援,船上的兄弟,已是尽皆遇难……”阿昌说着,已是红了眼睛。 方一说完,外边已是传来阵阵嚎哭之声—— 漕帮兄弟泰半都是家无恒产的贫苦百姓,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好歹依着漕帮的名头,一家人也能立的起来。而能随着押运粮船的俱是会水好手,自然也是家中的顶梁柱。 痛失顶梁柱,一家子老幼如何能承受得了? 这般情形之下,张青如何还有心情同希和一道品评那把刀?告了一声罪,径直出了议事大厅,往嚎哭阵阵的地方去了。 透过大厅门廊,依稀能瞧见外面演武场上正摆放着一排蒙着白布的尸首,怕不有十来具之多? 尸首旁则是满脸栖惶肃穆的漕帮帮众,及哭的几乎昏晕过去的家属,更有甚而连尸首都没有打捞出来的,家人一遍遍叫着亲人的名字,听在耳中,令人肝肠寸断。 等张青才大致处理好相应事务,又安抚了遇难兄弟的家人,已是差不多两个时辰后了。 待筋疲力尽的重回议事大厅,却是一愕—— 郑乾三人,怎么还在啊? 张青就有些着恼,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这杨公子还没走?真是忒没眼色。不会以为拿了那么一把破刀来,自己就得把他供着吧? 尤其是刚刚没了这么多帮中兄弟,张青当真没有一点儿心思同希和周旋,甚而连本来一门心思想着交好的郑乾,都没心情招待。 烦躁之下,把装刀的匣子往希和的方向一推,很是不耐道: “这把刀杨公子自己留着把玩好了,帮里这会儿的情形杨公子也瞧见了,我委实没有心思再管旁的,杨公子真有什么事的话,便去其他门派也是使得的,比方说巨蟹帮,若然是庆丰周围事务,他们应该也可以帮着解决的。我还有事,就不远送了。” 帮中兄弟的后事是一头,除此之外,还得赶紧想办法筹集粮草,甚而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弄几艘闽南曹家的车船来。 若然漕帮手里有车船可供驱遣,如何会死这般多的兄弟? 就只是,因漕帮的身份有些尴尬,除非有求于自己,不然那些商人根本不愿和漕帮有更多的交集。 之前不是没派人携带重金去曹家求取过,却是全都铩羽而归。 郑乾就有些发急——希和眼下的困境郑乾自然清楚,若然得不到漕帮的协助,说不得两日后就会出大事。 希和微微冲郑乾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形: “送出去的礼物,那里有再收回来的道理?这把刀,二当家只管留下便是。我同那闽南曹家倒也有几分交情,求取这么一把刀也不是什么大事。二当家既然有事,咱们不妨来日再谈。” 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还以为这什么少当家不定会怎么缠着自己呢,不提防对方竟是这么干脆的就走了。甚而连刀也给自己留下了。 倒是个爽快人。 张青对希和的评价无疑比原来高的多了。又恍惚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下意识取出大刀,拿在手里摩挲,却在触及刀柄处一个凸出的“曹”字时,手忽然一抖,好险没把刀给扔了: “阿昌,快,把那少当家给我追回来!” “啊?”阿昌愣了下,不明白张青发什么疯。只二当家神情无疑认真的紧,阿昌倒也不敢怠慢,撒丫子就追了出去。 眼瞧着前面就是漕帮大门,郑乾跺了下脚—— 小丫头在家里不定被怎么宠着呢,今儿个却在个江湖帮派受尽冷遇,说不得定是委屈的紧。却也无可奈何。 心说不然待会儿送走阿和,自己再单独跑一趟。如何也不能叫小丫头为难不是。 “郑大哥不用担心,那张青很快就会追过来。”瞧出郑乾的忧虑,希和轻轻一笑道。 郑乾如何肯信?也不愿扫了希和的兴头—— 小丫头怕是听有关江湖人物的故事太多了吧?怎么会明白,这些江湖人物,虽是时常打着侠义的名头,却最是喜怒无常。 眼瞧着前面就是漕帮大门,正搜肠刮肚的想着待会儿该如何宽慰希和,不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杨公子,郑秀才,慢走……” 郑乾愕然回头,可不正是跟在张青身边伺候的那个阿昌,正快步追了过来? 第50章 大当家 “杨公子,留步——”跑的太急了,阿昌明显有些气喘吁吁。 更想不通的是这位杨公子到底变得什么戏法。明明之前二当家还瞧着对方不顺眼的紧,怎么片刻功夫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脸速度之快,饶是阿昌这般日日跟在身边的兄弟,也是有些适应不了。竟是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不拘用什么法子,都要把这杨小公子给请回去。 郑乾没想到这么多人追过来,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就上前一步,护在了希和身前: “你们要做什么?” “郑秀才莫要误会——”阿昌忙摆手,“是我们二当家想请杨公子回去商量一些事情。” “请我家少主回去?”郑乾压根儿不相信阿昌的话,抬手一指阿昌带着的十多个人,没好气的道,“有你们这么请人的吗?方才你们二当家不是说的清楚吗,无心处理庶务,既如此,又何必这般纠缠?” 漕帮中的人多得是,既是来请人的,有必要带着些人高马大、一瞧就不是善茬的兄弟来吗?说是请人,自己怎么瞧着吓人还差不多。 阿昌顿时有些尴尬,却丝毫不愿退让—— 奉命来请人时倒也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杨公子年龄虽小,竟是跟闽南曹家关系匪浅。其他事也就罢了,这可是关系到帮中兄弟性命的大事,真是请不回去的话,就是绑也得把人绑走啊,所以才刻意带了些硬茬子过来,除了必把人请回去这个目的之外,未尝没有吓唬人的意思—— 这些富家公子自己还不知道吗,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别看平时怪威风,却最禁不得吓,真是这会儿吓萎了,待会儿还不是二当家怎么说怎么好啊。 大不了等一切谈妥了,自己再,那什么,负荆请罪好了。 竟是一挥手,一拥上前,团团把希和三个围在了中间。 郑乾顿时傻眼—— 心说之前一直和希和在一处,也没瞧见她做些什么啊,便是说的话也平常的紧,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张青到底发什么疯。 阿兰则已然暗蓄劲力于双掌之上,眼睛也随即锁定了阿昌。 眼瞧着情形一触即发,希和沉吟片刻,摆摆手道: “无须如此。既是二当家这会儿又得了闲,咱们再叙叙话也未尝不可。” 说着冲阿昌一点头: “走吧。” 没想到希和这般爽快,阿昌险些反应不过来,连带的还有些愧疚: “杨公子,阿昌敬你是条汉子,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海涵。” 这杨公子瞧着年龄不大,却恁般好涵养,更值得钦佩的是,这可是漕帮重地,便是那些江湖人物来到这里也都个个戒惧的紧,更别说还被这么多帮中兄弟里三层外三层的给围着了。这就是大当家常说的那什么,对了,大家气度吧? 怪不得能让郑乾个老犟头都低头。待会儿少不得在二当家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却不知张青这会儿,内里也跟百爪挠心一般。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方才还想着,该怎么才能和曹家搭上线呢,再不料,贵人竟是自己送到了门里。 只自己太蠢,竟生生又把人给赶走了。 若不是觉得太过尴尬,张青早自己追过去了。 眼下虽是已吩咐阿昌赶紧去追,却依旧有些七上八下——倒不是怕人不回来,毕竟得了自己吩咐,这三人便是插翅也飞不出漕帮,就只是真撕破了脸,待会儿可该怎么收场? 眼前旋即掠过遇难兄弟冰冷的尸体,及他们家属悲痛欲绝的画面,不觉咬牙,为了兄弟们的性命能有保障,说不得耍些手段罢了—— 以漕帮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吓唬个商贾之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自胡思乱想,就瞧见阿昌领着黑压压一群人正往回赶。 张青脸上顿时有些发黑。心说阿昌可也够蠢的,人都回来了,还不让那些兄弟下去,这么乌泱泱的一堆人,瞧着怎么就和押解人犯似的? 忙不迭快走几步迎上去,满脸笑容道: “啊呀,杨公子,郑秀才……” 后面的话还没说,就被气的脸色铁青的郑乾打断: “二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枉你们号称义气千秋,如何这般行事……” 话未说完,已被张青笑吟吟打断: “啊呀,听说郑秀才爱喝雨前茶,我们漕帮正好得了些。” 说着回头道: “阿昌,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郑秀才去库房瞧瞧,真喜欢的话,就包上几包带走……” “什么茶叶——”郑乾气急,无奈阿昌已是带了人,半拖半抱的拥着郑乾就往库房而去。 好险没把郑乾给气疯了: “张青,你想做什么?” 希和也没想到,方才还装模作样的张青,竟是这么快就把江湖习气暴露无遗,心说沈承这都交的什么朋友啊,还大侠呢,说是无赖也差不多了。 一时就有些头疼: “二当家不须如此,我之所以会到漕帮来,自是有求于你,只要二当家的条件不过分,一切自然好商量。” 一句话说的张青也是老脸一红,忙不迭挥挥手,让阿昌又把郑乾送了回来,假意叱道: “哪有你们这么请人的,瞧把郑秀才给气得,还不滚过来赔罪……” 好一番扰攘之后,几人重回大厅就座。 只这次张青却明显客气多了,说是前倨后恭也不为过—— 方才冷眼旁观,这小子果非常人。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害怕的模样,说话上也爽快的紧,倒甚是对自己胃口。 礼让希和坐下后,张青又亲自给泡了茶,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 “方才是在下唐突了。公子有什么事只管说,我们也不要什么报酬,就只是若然有可能的话,公子能不能帮我们弄几艘曹家制造的车船?” “车船吗?”希和沉吟片刻,“怕是曹家一时半刻会有些为难。” 张青的心就往下沉了下,却听希和接着道: “六艘吧,二当家以为如何?我这会儿手书一封,二当家即刻就可派人去曹家运回来,就只是价钱上……” “六艘?还能马上运过来?”张青顿时大喜过望——话说虽是软硬兼施的把人留了下来,张青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更多的是希望能借此惊动杨家的长辈—— 毕竟,曹家什么人,便真是有些交情的话,自然也应该是和他们家大人,这少年能起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就不错了。 哪想到希和一张口就许下了六艘船,须知张青最大的希望,能有个两三艘,就侥天之幸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听少年的口气,那曹家不过是眼下没这么多现成的车船,不然,还可以卖给自己更多。 却不知自己完全是沾了沈承的光—— 想着这张青既是沈承的朋友,能帮的话自然帮一下最好。 “公子放心,只要能把船买过来,价钱好商量。”张青兴奋的满脸红光,说话时那叫一个殷勤,更是拍了胸脯道,“公子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漕帮定万死不辞。” “哪有二当家说的那般严重。”希和失笑,“就只是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二当家,我们商号里出了点事,眼瞧着货物就要到了,想暂时先请二当家帮着保存一两日……事成之后,在下自有重谢。” “什么重谢不重谢的,以后你的事就是哥哥我的事,那个不长眼的敢为难你,你只管着人告诉我,不揍死他丫的!” 两人竟是相谈甚欢,甚而最后,若非希和坚辞,张青连好酒都准备好了,嚷嚷着一定要和希和对饮三百杯。 “什么杨公子,分明是杨小姐才对。”周明厚哼了声,“这死丫头年龄不大,识得的人还不少。” “你说什么?”特特赶来巨蟹帮共商大事的黎勇惊得手里的酒杯都差点儿摔了—— 那日听说庆丰商号的所谓少主来帮里时,黎勇很是吃了一惊,实在是平日里,周家但凡有什么事相求,自会带着贵重礼物赶来求自己,今日里如何竟是脑子被驴踢了,直接找上二当家了? 又有些忿忿不平,心说好你个周家,打量着小爷好欺负吗,有自己在,如何也会让周家知道厉害,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这么不守规矩。 哪想到待自己赶过去时,正碰见那一行三人被赶出来的情景,又跟着走了会儿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周明厚不就一个儿子吗?周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 然后九当家周阿昌就带着一帮凶神恶煞赶了来,却听周阿昌口口声声叫什么“杨公子”。 因漕帮几个当家人都有凶名在外,黎勇怕被殃及,忙远远的避了开去。 然后不久,便见到那三个人又灰头土脸的离开。 “那小娘皮生的如何?”坐在首位的正是巨蟹帮帮主刘铁头,听黎勇如此说,不由大感兴趣,毕竟周明厚的意思,那杨家可是身价不菲,真是生的好了,自己便带回来当第十二房小妾也是使得的。 “你说她?”黎勇一脸的惨不忍睹,“铁头你还是熄了这条心吧,你不知道那女人脸上,哎呀,那叫一个五颜六色,大当家真有兴趣的话,不妨带回来到时候当个稀罕物瞧瞧也是好的。” “那就算了。”刘铁头闻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是依照原计划,让那杨希和寿终正寝罢了。” “好。”周明厚闻言顿时大喜,忙赔笑道,“后日戌时,商号下属商船就会到达大当家管辖区域,到时候还要仰仗大当家和黎老大多多出力了。” 一想到过了后日,自己就是庆丰商号名副其实的大掌柜了,周明厚只觉得骨头都轻了几分,到得周慬亲自带人来接时,已是喝了个酩酊大醉。 周明厚这边自以为得计,张青那里也得到了好消息,却是两日时间呼呼而过,帮中兄弟已是传来好消息—— 曹家那里收到杨公子的亲笔书信后,果然改了口风,已是说定,不日就可带了银两前往提取船只,便是价钱也公道的紧,并没有刻意为难。 要说其实这两天,张青一直有些将信将疑,既希望那少主能办成事,又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这么大点儿年龄,即使有些脸面,又能有多好使? 倒不料这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 心里不觉大为佩服,甚而以为,这杨公子还真是神人也,再想到对方还承诺送来两船粮草作为酬劳,对希和所托之事更是非同一般的上心。 早早的就把一切安排完毕。 眼看着天将擦黑,确信一切已是万无一失,这才放心的回了自己房间。 只刚到门前,就觉得有些不对,单手抽出身上刚得的宝刀,放轻了步伐,运了运气,一脚踹开房门,一眼瞧见坐在自己寻常坐的位子上,正大快朵颐的年轻男子,顿时提着刀愣在了那里。好半晌才失声道: “大当家?” 第51章 不长眼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把灯掌上。” 一手持酒,一手挟肉,动作明明恣意洒脱的紧,偏是又透着股说不出的矜贵。 再瞧那一脸的胡须,分明是长途跋涉过,竟是和张青眼下的模样有些仿佛—— 若是希和在的话,怕不要大吃一惊,不是沈承又是哪个? 张青倒提在手里的刀“啪”的一声掉落地上,边手忙脚乱的冲过去点灯边道: “老大你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那里来的宵小……呸呸,瞧我这臭嘴……这饭怕是已经冷了吧?快撤了,让人再上新的吧……” 不怪张青激动,前些时日因自己惹了麻烦,不独得罪了一些江湖人,连带的也引起了朝廷注意,亏得老大给自己出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和自己兵分两路,引开了部分江湖人物。 再想不到对方竟是那般卑鄙,不独途中纠集了大批好手,更兼连下三滥的用毒都使上了,竟累的老大身受重伤,又被他那个蠢货兄弟算计,竟是伤上加伤,亏得老大身手了得,不然怕不连命都得丢了? 还记得前些时日那帮手下护着老大回来时,张青只恨得一双眼睛都红了,偏是老大不过将养了几日,又因有事务要办离开,以致这些时日,张青日夜提心吊胆,唯恐老大会有个三长两短,好在现在终于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这就挺好。”沈承摆了摆手,放下筷子道,“我也吃得差不多了……” “那怎么成?”张青如何肯?忙不迭跑出去,又亲自督促着厨子整治出一桌上好的席面。 待到重回房间,却发现沈承正斜靠在椅子上,头还一点一点的,手边则放着自己方才掉下的那把刀。 明显太过疲累,一边赏玩着宝刀,一边竟是睡着了。 张青便想退出来,不妨沈承已是睁开眼睛,瞬时进入备战状态,待瞧见面前的人是张青,又立马松弛下来,打了个呵欠道: “你吃吧,吃完咱们商量一下死难兄弟的善后事宜。” 张青倒是不饿,只眼瞅着这么一大桌子东西,不吃可惜了,便草草吃了些。 刚吃完东西,手里已是被塞了个条子: “闽南曹家那边已是答应给我们提供六艘车船,大约需要个把月时间,就可派人去提……” “曹家的车船?”张青明显一愣,下意识的拿出曹家家主的亲笔回信,“不瞒大当家,我这里也已得了曹家六艘车船,待交了银子,这几日便可运回来。” “此话当真?”沈承明显大为诧异,想了一下,旋即有些郁闷,“曹家这糟老头!怪道前几日还说手头上有现成的车船六艘,然后就突然变了卦,让我迟些日子再派人去提货,倒不想竟是又许给了别家。倒不知什么人这般大的脸面,竟然让曹家老头连我要的东西都敢胡乱挪用了。” 张青就吓了一跳,心说那曹家家主当真大胆,以大当家身份之尊贵,他怎么还敢做出这般出尔反尔之事?连带的对希和的身份也更加好奇—— 曹老头所为,分明他心里,那小公子的身份比之大当家还要重要。 却又有些替希和担心。 毕竟虽是没有相处多长时间,那杨公子的性情还是蛮招人喜欢的,真是因了这事惹得大当家不快,倒是得不偿失了。 正想着该怎么帮希和美言几句,不妨沈承已是随意拈起那把刀晃了晃: “这也是那人送来的?先有宝刀,又有车船,能量也不小,还要来咱们漕帮撞木钟,所谋怕是不小啊。” “大当家莫怪。”张青偷偷觑了下沈承的脸色,有心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些,“也是我再三相求,那杨小公子瞧着盛情难却,才……且大当家不知,杨公子真真是个爽快人,本来我的意思,能帮着咱们买下车船已是难得,他竟还坚持给我们两船粮草做补偿……” 沈承噗嗤一声就乐了: “好了老张,不用解释那么多了。你既然答应了他家所求,咱们如何也不能失约不是?对了,你说那人姓杨?有时间了倒是要见见这位连闽南曹家都能指使的动的小公子。” 见沈承并没有怪罪,张青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些,只大当家甚少对漕帮以为的人感兴趣,那少年却让大当家上了心,也不知是福是祸? 只相较于大当家而言,那杨公子委实也不算什么,帮着他说这么一句话已经不错了,真是大当家得罪了大当家,少不得自己也要出手收拾了他才是。 “可不是姓杨,好像是安州来的,说来我也是才刚知道,那庆丰商号的周明厚竟是他家管事,结果这小公子一当家,姓周的就坐不住了,竟是想借机谋了主家钱财,这不,还勾结了巨鲨帮……” 说着忽然住了口,却是方才还萎靡不振的大当家眼神忽然凌厉起来,那神情,竟是仿佛要吃人一般。 随之,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安州,杨小公子?叫什么名字,具体多大,生的什么模样?” 唬的张青一颗心忽悠一下又提了起来,忽然想起,大当家之前可不是在安州地界弄得一身伤痕累累,莫不是竟和这少年有关?当即勃然大怒: “大当家吃过那小子的亏?具体叫什么名字倒不知晓,只他长相却是很好辨认,脸上那叫一个五颜六色,还有郑乾的住处也好找的紧……既是得罪了大当家,我这就着人把他绑来,到时……” “竟真是,阿和吗?”沈承喃喃道,脸上神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这么拼命东奔西走,不就是想更进一步,以期终有一日,可以光明正大的去杨府提亲?本想着那么多任务办下来,今年怕是不见得有时间再见到希和了,再没想到,希和竟是来到庆丰地面了,又深感愧疚,是自己没安排妥当,竟叫阿和受这般委屈,一时恨不得这就插翅飞到希和身边,看哪个混账敢为难她。 不想张青竟说要把人给绑了,顿时大怒,狠狠的瞪了一眼丝毫不觉依旧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最快速度把人逮回来的张青道: “胡说什么,谁让你打她的主意的!” “啊?”张青顿时有些傻眼——话说老大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还没反应过来,沈承已是起身快速道: “你说他在郑乾那里是吧?我去看一下,对了当时来咱们漕帮,你没有把人吓着吧?” 又懊恼的捏了捏拳头: “该死,就这么跑了过来,都是些臭男人,怎么会不被吓着?” 说着飞身就往外去。慌得张青忙追着道: “大当家,这会儿怕是找不着人,那巨蟹帮就是今晚行事……” 沈承身形略顿了下,声音中满是戾气: “巨蟹帮这群混蛋!平日里不想搭理他们也就罢了,竟敢染指……的生意,我这就赶过去,你去点齐人马,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直扑巨蟹帮老巢,一路赶去水上拦截,记住今晚务必让巨蟹帮从江湖上消失,若有人敢反抗,一律杀无赦!” 口中说着,身形已是在几丈之外,却又倏然回转,探手拿过张青手里的宝刀,再次电般闪身而去。 张青这下彻底目瞪口呆,却是半天还回不过神来—— 方才那真是大当家,而不是自己做梦了吧? 只那杨公子何德何能,竟会让大当家这般大失常态?须知大当家的身份可不仅仅是漕帮大当家!说是黑暗世界的帝王也不为过。 饶是自己自诩心坚如铁,比起大当家的铁血手腕、心性坚毅,却依旧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何曾见过大当家这般心急火燎惶恐无措的模样—— 要知道认识这么久了,除了当初惊闻老国公噩耗时,大当家如此失态过,平日里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 半晌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下: “哎哟,疼……” “二当家你是不是高兴的傻了?”一个暗搓搓极力想把满心兴奋遮掩起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方才那是大当家回来了吧?二当家得空了可千万别忘了之前答应我的话……” 却是阿昌,正瞧着如飞般转瞬而逝的大当家残影,眼里又是崇拜又是向往。 二当家可是答应自己了,会替自己转达想要大当家指点一番的心思—— 虽然大小也算漕帮的第九位当家人,可每每见着大当家,阿昌就不自觉腿肚转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虽然无数次唾弃自己,可眼瞧着这辈子是改不了了,那种敬畏臣服,竟好似已是镌刻到了骨子里…… “阿昌,咱们俩怕是得罪大当家了。”张青转过身,拍了拍阿昌的肩膀,幽幽道。 “啊?”阿昌一愣,好险没哭出来,“我,我真是才到啊,并不是刻意窥探大当家行踪……” “算了。”张青这会儿也是愁眉苦脸——沈承的反常让张青如何不明白,那杨公子对大当家而言,怕是极为重要的人物,好在眼下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想着精神又振奋了些: “狗娘养的巨蟹帮,竟敢触咱们大当家的霉头,传我的话,马上点齐帮中好手,咱们这就去抄了他娘的老窝!” 阿昌一听,登时急了:“什么?那巨蟹帮吃了熊心豹胆吧?” 竟敢惹大当家不高兴,可不是活腻味了吗?! 第52章 惊吓 “怎么回事?”希和失声道。却是江面上又有数艘船燃烧了起来,一时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明明之前和漕帮商量好了,只要弄些空船就好,待得巨蟹帮上了当,自然会拿周家父子问罪,怎么漕帮突然改了主意,还是用了这等激烈手段? 这般情形之下,可是和自己原先的布局大相径庭,竟是要跟巨鲨帮结下死仇的模样。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一个驾着舢板的黑影忽然游鱼般如飞而至。 “小姐快走,有人来了!” 阿良大惊失色,忙命人开船。 却不妨舢板上的人明显发现了希和等人的意图,竟是忽然在舢板上一蹬,人跟着凌空飞起,宛若大鸟般从天而降。 一直持剑守护在旁的阿兰抬手一剑朝空中刺去,本以为对方身在空中毫无借力之处,自己这一击,对方即便不死也得受了重伤。 哪想到剑尖所指之处忽然一空,黑影身形竟是滴溜溜在空中一转,下一刻人就突然消失。 “呀——”阿兰惊叫一声,却是脖子上忽然一凉,一柄闪着寒气的利刃已是横在脖颈之上。尤其是那令人胆寒的杀气,透过肌肤,直入骨髓。惊得阿兰手里的剑“当”的一声坠落江中,冷汗也随之涔涔而下,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竟是离自己这般近。 “主子——”眼睁睁的瞧着黑衣人长臂一伸,就把希和揽在怀里,阿良眼睛都红了。随手拿起船桨就要扑过来拼命。 好在那两个相携而立的身影不过一触即分,阿良一眼瞧过去,吓得手里的船桨“咚”的一声就砸到了脚上,那般钝响之下,脚不定多疼呢,偏是阿良整个人没有知觉似的—— 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吧? 小姐何时生出这般神力! 冲天的火光下,能瞧见小姐一拳打在黑影人前胸,也不知变了什么戏法,方才还气势凌厉所向无敌的黑衣人这会儿却仿佛纸做的一般,身形果然往后一仰,偏是两只手还虚虚向前伸着,护在小姐的背后。 “阿和,对不住,方才是我不对,不该这么冲过来,是不是吓着你了?”男子一叠声道歉,“你莫要乱动,小心掉下去……” “沈承你混蛋!”希和气的眼睛都红了—— 方才真是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更可气的是这人既然这么快找来,明显知道是自己,怎么还对阿兰下这般重手—— 阿兰的脖子上这会儿已是渗出了一溜的血迹。 气的又踹了沈承一脚,快速绕过去查看阿兰的伤势。 沈承躲都没躲,乖乖的让希和踹了个正着,却是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只默默跟在希和身后,蕴含着无限喜悦的眼睛在瞧见希和根本连眼角都不施舍自己一下,反而全部身心都在阿兰身上时变得暗沉。 阿兰一哆嗦,忙不迭躲开希和的手: “小姐莫要担心,方才沈公子已是手下留情,婢子多谢公子……” 方才两人交手虽仅有一招,阿兰却依旧明白沈承已是手下留情—— 主子当年说过,世上有人练功是强身健体,有人却是直接练得搏命功夫。 沈承毫无疑问是属于后一种,这人不出手则已,一旦动手的话,和他对阵的人定然非死即伤。阿兰自诩自己的功夫也有杀气,可相较于沈承浑身散发的凛然气势,却仿佛萤火之于太阳,根本就是有天渊之别。 方才一招之间,对方若真有心置人于死地,自己早就魂飞魄散了。 只沈承那杀气却不是轻易能收敛干净的,才使得自己受了皮外伤,只那股反扑气势怕是更烈,便是沈承本人,这会儿怕是也被他自个儿释放出的杀气所伤。且伤情远在自己之上…… 偷眼瞧去,果然瞧见沈承嘴角有血丝沁出。 “谢他做什么?”看阿兰果然只是一层浅浅的皮外伤,希和长吁一口气。 看希和转身,沈承已是极快的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仿佛没事儿人一般。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希和,那模样,仿佛错眼间,眼前女子就会消失似的。 令得希和一张脸登时通红,到了嘴边的责备的话也噎在了喉咙口,半晌恨恨道: “明明知道是我的船,怎么还要下这般狠手?咱们到底是故人还是仇人呢!” 明明是被人横眉怒目的瞪着,沈承却偏是毫无自觉,眉梢眼间,全是温柔的笑意,耐着性子解释道: “是我错了。只阿兰忽然用剑攻击我,我一时反应不及……” 初入武道,自己修炼的便是杀人的招数,那些胆敢用剑指着自己的人,要么杀死自己,要么被自己杀死…… 听沈承如此说,希和更加没好气: “你这么突然蹦出来,阿兰怎么知道是你啊?合着依着你说的,要是我也拿把剑指着你,也得被你这么割上一刀……” “不会。”沈承神情一下变得郑重,“若然是你,别说拿剑指着我,就是砍个十剑八剑,我定然也一动不动。” 又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我们不是故人,也不是仇人,你,一定会是我的女人。 “你胡说什么!好好的我干嘛要拿剑砍你!”好像每一次见面,这人不逗逗自己就不舒服似的。 听在沈承耳里,却仿佛什么甜言蜜语似的,一张俊颜越发舒展,刚要说些什么,又一阵轰响声传来,却是被巨鲨帮抢去的另一艘船只也一如第一艘船,剧烈的燃烧起来。 “不好。”希和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船上的那些管事们这会儿也不知怎么样了。” 眼下如何瞧不出,分明是漕帮意图灭掉巨鲨帮,却让自己商号适逢其会。只那些管事何辜?真是就此折在这里,自己可不要一辈子良心难安? “无妨。”沈承摇摇头,“你那些管事绝无事的。” 既是自己摆明了要保希和,张青他们焉敢违命?只有办的更圆满的。 只这会儿,那些管事的日子怕也不好过罢了—— 世人皆好利,才会有周明厚这般背主之人出现,只要让他们明白,有比利更要紧的东西,比方说性命,不怕他们不一个赛一个的老实…… 不得不说沈承深谙人性,周明厚这会儿可不悔的肠子都青了?再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明明之前谋划周详—— 要知道这可是庆丰府,不是安州。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那个不应该是自己吗? 明明万无一失的计划,如何就能变成这般支离破碎的模样? 这次出动的可全是巨鲨帮的好手啊,怎么竟会这么不堪一击? 忙忙瞧向旁边的刘铁头,已是脸色惨白: “大当家,这,这是怎么——啊!” 却是刘铁头一巴掌扇过来,周明厚一下跌倒在地: “老小子,是不是你和你那主子使得诡计?” 刘铁头这会儿简直要疯了—— 因为诱惑太大,自己这次根本就是精锐尽出。本想着杀人越货,大赚一笔,如何能料到,竟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若然折了这些兄弟,巨鲨帮势必元气大伤,说不得会被其他帮派给吞并了也未可知。 之所以如此,全是周明厚撺掇着自己拦截的他家商船的缘故!不是说里面装的全是上好的货物吗,怎么到了却是藏了那么多好手? 至于说那些火器,倒是自己船上的东西—— 刘铁头此人自来心狠手辣,既是决定把货物给抢过来,就没准备留活口。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自己的地盘上,当然可以收拾的干干净净。那料想到最后竟是烧了自己。 刘铁头这一巴掌当真是狠,周明厚一张脸顿时肿的和猪头相仿,已是歪倒地上起不来了。旁边陪着的周慬瞬时吓得魂飞魄散,翻身跪倒地上不住磕头: “大当家明鉴,小人父子早已被那杨希和厌弃,不然如何会请大当家帮忙?怎么也不可能做出害大当家的事啊,这件事定与我父子二人无关,小人瞧着,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刘铁头那里顾得上搭理他?只一挥手: “把他们爷俩全捆起来!叫咱们的兄弟赶紧走!” 说话间又有几艘船着了火,再加上其他船只受惊之下互相碰撞,刘铁头的人也就剩下了三人之一左右罢了。 听到凄厉的号角声,那些船只忙要逃离,却哪里料到江面上忽然船影曈曈,足有上百条船只从芦苇荡中钻出来,竟是瞬间形成了合围之势。 为首之人,赫然竟是漕帮张青! “巨鲨帮人听着,立即停船受降,否则,杀无赦!” “怎么是这个杀星!”刘铁头脸都黑了。张青诨号拼命三郎,最是个不要命的主。且以张青在漕帮地位之高,等闲事务根本不会惊动他出马。眼下既然出现在这里,无疑不准备给巨鲨帮活路。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能惊动这个煞星。 却是别说与之交手,根本连停都不敢停,径直驾着船就往远处深水域而去——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之计,自然先逃离才是上策。 “前面还有船!”身后一个帮众惊叫道。 刘铁头应声瞧去,前面芦苇荡处,可不正有一条船泊在那里? 正要掉头换个方向,不妨被绑着的周明厚忽然嘶喊道: “大当家,快抓住那条船上的人,那女子正是鸿运商号的主人!抓了她,大当家要多少钱有多少钱!” 却是周明厚一眼认出了船上的希和,顿时眼睛都红了—— 今儿的事怎么会那么巧?不用想,定有杨希和的首尾!再想不到这女子小小年纪,竟是这般狠毒。只眼下既落到了这般境地,无论如何也得拉了这贱人给自己垫背。直不济,也可用她换了自己父子的性命。 第53章 绝杀 刘铁头立即明白了周明厚的意思,眼睛随即锁定船上的希和,恶狠狠道: “贱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寻!” 若非因为这杨希和,自己和一干兄弟如何会中了漕帮的圈套?且之前虽是多有积蓄,眼下被迫的远走他乡之下,根本没可能再去收拾财物带走。想要东山再起的话,可不得需要大批银两? 这女子既是祸事由头,这便拿了去,也好弥补自己的损失一二。 瞧见刘铁头目露凶光,周明厚心里登时一松,自己父子有救了!忙陪着小心又加了一句: “大当家放心,杨家财物之多怕是顶的上十个巨鲨帮!” 作为杨家资深的大管事,虽不能一一细说他家到底有多少钱财,却也知道个大概,只要挟持了杨希和,便是自己,也照旧可以轻轻松松做个富家翁。再不济,也能跟着刘铁头吃香的喝辣的。 刘铁头探手拿了三枝闪烁着磷光的箭搭在弦上—— 刘铁头此人天生神力,能纵横水上、成为继漕帮之后第二大帮的帮主,靠的可不正是神箭手的威名? 眼下非常时期,除了那杨希和外,刘铁头根本不准备再留一个活口。三枝箭一枝对准船上风帆,剩下两枝箭却是正正对着杨希和身边一男一女—— 瞧他们左右护侍的模样,定然是那贱人的侍卫了。 当下手一松,三枝闪烁着绿芒的长箭齐齐射出,更是在空中变幻成品字形,朝着既定目标如飞而去。猖狂的笑声随之传来: “杨希和,等着给某家暖床吧,敢这么算计我,不弄得你生不如死,便解不了我心头大恨……” 阿良猝然回过头来,顿时瞧见疾飞而来的三只箭,吓得“啊”的一下惊叫出声: “主子,那贼人冲着咱们来了,定是那周家父子——” 那般污言秽语,分明知道主子也在船上。除了周明厚父子,还能有哪个? 希和还来不及开口,沈承已经捉住希和的手往阿兰身边一送: “护好你家主子。” 阿兰本来还想上前帮忙,却正对上沈承突然阴沉下来幽若千年寒冰的双眸,不觉打了个寒颤,忙移开眼睛,听话的护住希和退后。 沈承已是跃身而起,随手拿过身边一个船工手里的船桨,在水里轻轻一点,也不见他用了多大力,那船却原地一个巨大的旋转,好巧不巧,正好避过最上面那枝对着船帆的箭,下一刻身子前倾,手中宝刀旋即舞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形,耳听得“咄咄”两声钝响,那两枝火箭正正射在刀面之上,却是并未坠落水中,反而以着比原来还要快得多的速度朝着刘铁头的船只倒飞过去。 贼船上一干人等如何能料到,会有这等不可思议之事?且方才志在必得之下,全力摇橹,这会儿两船的距离已是相距极近,眼瞧着两枝箭一前一后若雷霆般朝着自己倒飞过来,骇的刘铁头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下意识的探手抓过周明厚父子,猛地往前一送。 “大当家,你——”周明厚瞳孔猛地一缩,只一句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后面又接连传来两声闷哼—— 最后那声可不正是刘铁头?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的前胸处,片刻后才仰面朝天向下摔倒,却是死不瞑目—— 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箭术尚在自己之上?两枝箭竟然射在同一位置,后箭大力推挤之下,令得前箭竟是毫不停歇的连续贯穿三人…… “好!” “大当家威武!” …… 夜风中,隐隐有激动的欢呼声传来,却是漕帮的船只正快速向此处云集。 漕帮大当家? 希和神情明显一愕。实在是早听说过漕帮威名,那张青瞧着已然气势不凡,倒不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漕帮大当家又是何等样人?更想不通那巨鲨帮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竟令得漕帮大当家都亲自出手? 有心想要探头一瞧,无奈从单刀磕飞那两枝利箭后,眼前就完全被沈承高大的身形遮蔽。 除了近在咫尺的沈承一张俊脸,哪里看得到其他? 好奇之下,推了推沈承便想往外探头: “让开些,让我瞧瞧那什么漕帮大当家……” “……有什么好看的……且以后有的是时间……眼下,还是快些离开是正经……”沈承含糊道,身形却始终不动如山。 这人怎么这么霸道?且阿良几个是不是弄错了谁才是主子?怎么沈承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罢了,几人竟然问都不问自己一声,就开着船跑了? 却不知阿良几人早被沈承方才露出的那一手给吓得傻了。这会儿别说沈承只是让他们开船,就是让他们跳船,怕是都不会犹豫—— 周明厚三人被串成糖葫芦的血淋淋的画面,主子没有瞧见,他们却看得清楚。这位沈公子,才是天下第一杀神啊。跟沈公子相比,那什么漕帮大当家又算的了什么? 便是阿兰虽面上不显,心里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更深切的体会到,方才想要一剑杀了沈承时,对方给自己留下了多大的余地。不期然想起寻芳苑中下死手整治沈承的那位沈二公子,怎么竟会有那般胆量,敢惹上这么一个狠人? “不好。”阿良低低的惊叫一声,却是一艘快船正从左前方飞也似的过来,瞧那架势,明显是朝着自己船只的。船头上正正站着一个人,不是漕帮九当家阿昌又是哪个? 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右边又划过来一条船,且好巧不巧正好停在右前方,船头上迎风而立的则是漕帮二当家张青。他的身后,影影绰绰的能瞧见,更多的船只正往这边云集。 阿良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么多漕帮大人物出动,怎么瞧着不是冲着方才那条巨鲨帮的船,反而是对自己的船形成了围追堵截的形势? 张青则是笑容满面,方才大当家那一箭,真是荡气回肠,数月不见,大当家功夫分明又精进不少,有大当家坐镇,漕帮何愁不兴旺? 除此之外,心里更似猫抓一般,无比迫切的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杨家何德何能,竟能让大当家这般护着? 方才远远的瞧见那惊天一箭,明白沈承应是在此处,张青便即丢下已经成擒的巨鲨帮众,兴致高昂的赶了过来,正瞧见沈承站在船头的高大身影,被他护着的分明还有个娇小的身形。又是兴奋又是好奇又是敬畏之下,当即便要开口招呼: “大——”后面的话却又咽了回去。脸上神情也是见了鬼般的目瞪口呆—— 卧槽!大当家那是什么眼神?还有那随即帮娇小身形戴上帽子又是几个意思?夜色这么黑,又是背对着,自己就是猫头鹰也看不出人长什么模样啊。 老大真当自己是兄弟吗?哪有这么防备着自己人的? 饶是腹诽不已,却愣是不敢再套近乎,更瞧出沈承眼里的警告之意,也不敢上前拦阻,乖乖的避居一边,眼睁睁的瞧着那小船扬长而去。 一直到好大一会儿,阿昌才敢在船上冒出头来,心有余悸的瞧着张青: “二当家,咱们方才是不是太冒失了?” 还是第一次瞧见大当家有这么鲜明外露的不悦情绪,阿昌吓得小心肝都是一颤一颤的。若非不想表现的太怂,阿昌好险没驾着船掉头就跑。 一直到希和的船没了踪影,阿昌才又咂巴咂巴嘴: “话说二当家,方才和咱们老大在一处的那位是谁啊?二当家可瞧见他长什么模样了?” 话说大当家也统帅漕帮有几年了,偏是自己每回见着小心肝都吓得抖啊抖啊的,那人怎么就那么大胆,跟大当家站了那么近的距离? 张青摇摇头——眼下夜色渐浓,更要命的是大当家实在是护的太过严实,除了一个模糊背影,却是再没看到其他。 只大当即既是护的这么紧,分明是顶要紧的人物。又联想到之前在漕帮时沈承的古怪表现,不免想到郑乾口中的那位少主身上—— 难不成那杨公子还有姐妹?好巧不巧,他那姐妹还正是大当家的心上人?虽觉得有些荒谬,可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这么想着,心里顿时一紧,忙不迭吩咐阿昌: “快去瞧瞧鸿运商号的那些货物?可有半分损失?就说我说的,那些商船上的东西,弟兄们一丝一毫都不许动,谁敢抗命,严惩不贷。” 能坐上漕帮九当家,阿昌也是聪明人,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想到一点: “二当家的意思,难不成方才那被大当家护着的人会是鸿运商号的人?不会吧?”忙不迭回想起之前那杨公子到访之时,自己可有不敬之处,早知道竟是位祖宗,之前怎么着也得再客气些啊。好在眼下帮里还“请回来”不老少跟着商船而来的管事,方才为了方便,把他们全集中在一条船上了,眼下赶紧补救一番吧。 正惶惶然掉头要走,不妨张青却追加了一句: “那些鸿运商号的管事就不必那么礼遇了,嗯,不然,再吓唬吓唬?” “啊?”阿昌就有些转不过弯来。 张青却也不耐烦同他解释: “啊什么啊,照我说的做。” 明摆着那些管事得罪了杨家少主,既是知道了大当家的意思,自然要替那杨家少主撑腰啊。 第54章 幸福的味儿道 “咱们跑这么快做什么?”瞧着远远被抛在身后的张青几人的船只,竟是依旧呆立原处,一副想跟过来又不敢的样子—— 方才是潜伏在芦苇荡那里,船上自然没掌灯,沈承又催的急,阿良驾着船一路飞驶之下,竟也把这事给忘了。 黑魆魆的夜色下,只能看清沈承的大致轮廓,笔直,挺拔,默默坐在那里,却无端端就生出有些亲密的可以依靠的感觉。 “那张青不是你的朋友吗?咱们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合适吗?” 口中说着,手不自觉抚向腰间。那里可不正佩戴着沈承之前送自己的那块玉佩? 作为眼下杨家唯一当家人,希和想要什么样的玉佩自然都是尽有的,成色可也都比沈承送的这块儿好得多。却不知为什么,自得了这块儿玉佩,希和就一直带着,之前还一直安慰自己,不过是因为玉佩于沈承而言是极重要的东西,自己要是丢了可怎么好? 先是装在贴身香囊里,之前换上男装时竟鬼使神差的摘了下来,束在了腰间。 待得真对着本人了,又无端端的生出些心虚来,只觉之前那些看似光明正大的说辞全空洞的不堪一击。 这会儿和沈承默默对坐,又是在无边的黑暗里,不免越发局促,总觉得仿佛做前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被原主逮了个正着似的。 “唔。”沈承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接话。手却探过去,在希和身后虚虚挡了一下,耳听得呼啦一声响,希和悚然回头,却是一条鱼正跃出水面,带起的水花正正溅的沈承一手都是。 只这条下去了,又有另外一条蹦了出来,银白色的磷光穿过夜色,说不出的野趣横生。 常年呆在安州府,希和那里见过这般景致,一时看的整个人都呆了: “呀,这么多鱼!” 探身想去抓,却被一双结实的大手给握住双肩: “别动,水深……” 暗沉的夜色里,沈承低低的声音宛若呢喃,两人之间分明有着两拳的距离,希和却依旧生出一种被人揽在怀里的感觉,一张脸顿时和着了火一般。 好半晌才静下心来,朝着阿良的方向小声道: “把灯点上。” 阿良应了一声,引燃火石。 晕皇的灯光下,沈承不舒服的动了动,似是想要抬手挡一下,意识到什么,两手依旧没动,以着保护的姿势,徐徐环抱在希和身后。 希和忙把灯偏离了一些,灯光正正映出沈承的侧脸来—— 脸上一圈的青黑胡茬,眼睛紧紧闭着,眼脸下是深深的青色,便是紧抿着的双唇,因太过干裂,上面全是细小的血口子,甚而身上的青色袍子,也满是灰尘之色,分明是长途跋涉奔袭的模样…… 希和胸腔里顿时涌上一种说不出是酸涩还是心疼的火辣辣的感觉—— 到底之前去了哪里?竟是累成这般模样。也不知道歇会儿,就这么赶了来?怪道自己方才觉得不对劲,谁知这人竟是坐着睡着了。 且哪有人睡着了还操恁多心?连有鱼蹦出来都晓得,不过是些水,便是溅在身上些又如何…… 沈承眉头蹙了下,似是旁边的灯火让他很不舒服。希和赶紧把灯给吹灭了。又轻手轻脚的起身,想要去拿个垫子来,不料刚一动,沈承就睁开眼睛,迷茫的眼神在希和脸上停驻了一下: “希和……” “无事。”希和摆摆手,接过阿兰递来的垫子,“躺着睡吧,舒服些。” 沈承“唔”了一声,乖乖的躺在希和铺好的垫子上,含糊道: “你往里坐些,别,掉下去……” 最后一个“去”字已是几不可闻,分明又睡着了。 希和应了一声,又怕人冻着,便抖开一床被子密密的帮人盖好。自己则就近坐了—— 方才已是发现,但凡自己离得远了些,沈承便睡得极不安稳的模样。 又忆起之前寻芳苑里时这人被毒打后血迹斑斑扔在那里的情形,不觉越发怜惜。眼看着前面就是岸边,希和示意阿良把船泊好: “你们先回去协助冯行,我待会儿再过去……” 要寻找吴管事,冯行那里怕是需要很多人手,货物已是无碍,索性把人全派去帮冯行罢了。 阿良几人也明白,眼下巨鲨帮虽是灭了,难保不会有逃出来的亡命帮众,小姐还是留在沈公子身边最安全。且一路行来,也能看出来,这沈公子对小姐是极尊重的,绝不是那等孟浪之人。还有阿兰一旁守着,便也放心的离开。 夜深了,江口已是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希和却是没有一点睡意,一时看看犹自沉睡的沈承,一时想起阿兄和苏离: “也不知这会儿离姐姐可是回到家了?” “应该到了,主子的脚程很快的。” “是吗?”希和小小的叹息了一下,“这么些日子不见,我都想离姐姐了呢,都写了几封信了,离姐姐也没回,也不知是信还在途中,还是人在路上,若是得了闲,阿兰陪我去看离姐姐好不好,你也好回去见见家人……” 阿兰沉默了一下: “主子那里不太好走……除非特意邀请……我的家人也不在那里……” 便是自己,既是被送给了小姐,主子心里,便再跟他没有半分瓜葛了,即便知道主子的落脚地,除非得了允许,这辈子,也是再回不去了的。甚而见了面,也只能当做陌生人…… “是离姐姐的家人很严厉吗?许是家人不放心她这么跑出去呢,比方我,出来一趟也是不容易的紧,你不知道,娘亲和祖母都哭的泪人儿似的……离姐姐的家人八成也是这般,就只是离姐姐的性子本就爱静,可别被闷着了才好……你若是想家了,只管告诉我,不拘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见家人的……” “多谢小姐,我,没有家人……”阿兰语气平淡,倒是希和吓了一跳。怔了下握住阿兰的手,很是愧疚道: “对不住,我都不知道……阿兰莫伤心,以后只管把我家当成你家便好……” “嗯。”阿兰轻轻的应了声。语气里有着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欢悦。 沈承动了下,希和忙住了嘴,看他身上被子已是踢开了一多半,忙轻轻提着被子一角要往上拉,不提防手腕一下被人握住,一低头,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你,醒了?”吃了一吓,手里被子一下掉落,正正盖住沈承半边脸。 瞧见眼前人是希和,沈承眸子里有一瞬间的茫然,下一刻却是一下坐起来,抓起被子结结实实的把希和裹了起来,很是歉疚道: “我睡着了吗?怎么不叫我?手还这么凉。” “我无事。”希和忙抽出手,脸蛋却是更红—— 这被子之前沈承刚刚盖过,甚而内里还有些温热,又这么裹在自己身上当真不自在至极。偏是沈承动作快的紧,希和转瞬之间就成了个厚厚的蚕蛹。匆忙间忙道,“你既然醒了,咱们就上岸吧。” “你是为了等我?”沈承恍然,这才发现船上也就剩下自己和希和及阿兰三人罢了。再瞧向希和时,眼神顿时更加灼热,便是垂在身侧的手也不觉攥住,又松开—— 真的很想把人抱在怀里怎么办?这就是被人放在心里照顾的感觉吧…… 终是深吸了口气,勉强把胸口的躁动给压了下去,低低道: “都这个时辰了,城门早关了,你们俩去船舱里躺着吧。等天亮了,咱们再进城。” 喑哑的嗓音里全是几乎能把人溺毙的温柔。 希和只觉耳朵里一阵一阵发痒,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胡乱点了下头,极快的拽开身上的被子又丢给沈承,便逃也似的带着阿兰进了船舱。 沈承张开手臂,把被褥抱了个满怀—— 从小习武,这般小小的夜寒于沈承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沈承却是怎么也不舍得把被子丢开,嗯,被子真的特别软呢,好像还有股香香的,甜甜的味儿道。就如同,想起希和时的感觉一般…… 这般想着,不觉更紧的抱住被子,甚至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半晌无声的闷笑起来,只觉数日不眠千里奔袭的疲惫瞬时消散殆尽,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第二日醒来时,沈承已是不在了,倒是冯行,正牵着一辆车,恭恭敬敬的守候在那里。 看希和从船舱里出来,冯行神情激动的上前: “小姐——” 希和心里一动: “可是找到吴管事了?” “是。”冯行强压下心头的喜悦,“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漕帮的人恁般仗义……” 搜遍了周家,都没找着人,冯行和吴玉娘都绝望了,没想到堪堪天亮时却接到消息,人竟被漕帮的人找着了,原来吴管事竟是被周明厚送到巨鲨帮的水牢里关着了。怪不得自己在周家这么久都没发现一点儿线索。 却是对小姐更加佩服—— 那可是漕帮啊,从来只有别人求着他们的,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殷勤了?! 第55章 龙骑卫 眼瞧着前面就是庆丰府城门,希和的心情越发松快起来—— 虽然有些波折,庆丰商号的事情却解决的不可谓不圆满。 且还让自己找到了冯行这么一个既忠心又有能力的下属,以后商号的事情大可以交给他掌管,还有那些管事,这会儿怕还被羁押在漕帮,待会儿还得让冯行亲自跑一趟,所谓恩威并用吗,冯行年轻,经此一事,定然能笼络住不少人,以后真是管理起商号来自然容易的多…… 却不自觉又想到沈承身上。也不知一大早又跑哪儿去了,既是在外面守了一夜,如何走时连个招呼都不打…… 正自胡思乱想,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希和这才回过神来,忙探头望外瞧,却是阿良,正侯在外面,脸上神情明显有些惶急。看到希和,忙又上前一步: “小姐,冯管事,咱们的货物,怕是有些麻烦了。” “怎么回事?”希和蹙了下眉头,心里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方才城里忽然增加了很多巡视的官兵,因冯管事嘱咐我这几日多注意官府动向,我就特意跑去打听了下,才知道,巨蟹帮被漕帮灭掉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庆丰知府徐衡的耳朵里。听说徐大人很是恼火,以为漕帮太过放肆,说是要狠狠整治一番……” 自家昨晚运来的货物也好,那群管事也罢,这会儿可不都还在漕帮? 真是官府要对漕帮动手,说不得必然会牵扯到小姐身上。那些货物要不要倒在其次,就怕漕帮人真被收拾了的话再交代出小姐的事…… “怎么会!”希和也吃了一惊,实在是漕帮名声够响亮,自己瞧着,怎么也应该和官府之间有某种协议的,如何还跟官府翻脸了?难不成,是昨晚和巨蟹帮的对垒。那样的话,自己就亏欠漕帮太多了。 不过略犹豫了片刻变有了决断: “待会儿冯行留下负责商号事宜,我亲自去漕帮走一趟。” 又想到沈承身上,这家伙不是因为知道漕帮有难,才不告而别的吧?只再是公府嫡子,也没有把手伸到地方政务的道理…… 希和这边忧心忡忡,张青那里却是大喜过望—— 还有什么比焦头烂额时能瞧见大当家回来了更开心的事情吗? 只快步来至沈承面前时,张青神情明显很是愧疚: “大当家,兄弟们又给您惹麻烦了……” 不怪张青如此,实在是昨夜光顾着偷窥大当家了—— 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只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那些多情公子身上还可以理解,发生在机械呆板冷静镇定到不可思议程度的大当家身上,就委实太不可想象了。 也因此,连自诩定力非凡的张青都没有免俗,竟是冲动的丢下一干兄弟就和阿昌贼兮兮的跑去围观了,哪想到没瞧见未来大嫂的模样,漕帮一众兄弟无人看管之下,却是捅出了大篓子——他们竟是把巨鲨帮潜伏的船只全都烧了,那一刻的烟炎张天连庆丰城内都瞧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巨鲨帮还死了不少人,一时竟把漕帮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这才多大功夫?帮里兄弟已在外面发现了至少五六拨知府衙门的人,一副随时准备冲进来锁拿人犯的模样。漕帮这会儿当真是人心惶惶,弄得张青头都大了。 待得说完话,却又一怔——怎么大当家浑身全是湿重的水汽呀,瞧那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明显露宿江头的模样—— 话说老大帮了鸿运商号这么大忙,对方即使不以身相许,好歹也得对大当家礼遇些才是啊。 “我知道了。”沈承蹙了下眉头,脸上神情倒没有多少意外,“你去安抚兄弟们,我会亲自去知府衙门走一遭。” 回去草草洗漱一番,又刮了胡子换了身衣服,便飞身上马。哪知刚行至漕帮大门口,便被一个捕头模样的人给拦住,上下打量了沈承一番,神情傲然道: “大人有令,凡漕帮人等,即日起一律,一律只许进不许出。” 说道最后,语调却不觉低了下来,便是眼神也有些躲闪—— 这小子也是漕帮人吗?可又觉得不太像,毕竟,这人身上没有一点匪气不说,偏举手投足间还一股上位者的尊贵气势,还有那眼神,也太冷了吧,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带路,去见你们大人。”沈承道。 那官差鬼使神差的转过身来,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好险没哭出来—— 自己乃是堂堂官差,可不是这个匪人的家奴。这人一副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模样又是几个意思啊? 气哼哼的站住身形,待对上沈承凛冽的眼神,怒气又变成了沮丧—— 方才那跟在此人身后的是漕帮二当家张青吧?这个匪人怕是在漕帮中地位不低。平日里不是没见过漕帮的凶残,大人只是让守在这里,并没有说可以动手,更别说真动手的话,自己这点子人手怕是都不够人家嚼吃…… 前思后想之下,只得把一腔怒气忍了回去,乖乖在前面带路。 接到消息的徐衡气的直抽气: “这群混蛋,还真是嚣张!” 这位徐知府瞧着也就四十来岁,一张瘦伶伶的孤拐脸,平日里不苟言笑,这会儿更是吓人。半晌狠狠一拍桌子: “让那人自己滚进来。” 自莅任以来,那漕帮瞧着还算识时务,颇是配合自己做了些利国利民的事。这才憋了多久,就开始原形毕露了!更甚者,都这个时候了,还敢跑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示威,当真是反了天了。 正自运气,不妨门吱嘎一声响,一个英挺的男子应声而入: “徐大人。” 徐衡抬头,因是逆着光线,并没能在第一时间看清楚沈承的面容,只对方高大的身形,极强烈的存在感,却依旧让徐衡明白,这人八成就是把自己手下吓破胆的那个漕帮匪人。 当下脸色一沉: “谁许你进来的,快滚——” 只话说到一半,眼角余光忽然就瞄见沈承把手倏地探向怀里,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这人要做什么?怀里不会藏着把刀吧? 一念未毕,眼前光芒一闪,却是一个令牌样的东西飞了过来。 徐衡下意识的接到手里,凑近了一看,不觉倒吸了口凉气,身形也随之站起,神情戒惧的瞧向沈承: “你到底是什么人?” 放下手下不是说这人应该是漕帮重要头目吗,怎么手里会有大内一等侍卫令牌? 沈承并未答言,反是又从怀里摸出一沓票据递了过去: “银票是巨鲨帮多年累积的财富,隆中一带眼下正值饥荒,这些银两虽是杯水车薪,对朝廷还是有些用处的。另外还有些巨鲨帮劫杀行旅之人的证据,要怎么做,徐大人不用我教了吧?对了,漕帮的事务,徐大人就不用插手了。” 说完也不理徐衡有什么反应,转身扬长而去。 徐衡呆愣了片刻,忙不迭追出去,外面哪里还有沈承的影子? 半晌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早听人说起过,皇上出了明面上的朝堂势力,暗中还训练了一批武功卓绝的龙骑卫,负责保卫皇室安全之外,更秘密掌控江湖势力,连带的监控各地政府官员,难不成方才那人就是传说中的龙骑卫的一员? 他又从漕帮而来,岂不是意味着,漕帮早被朝廷给招安了?又想到之前和漕帮的几次合作,或者并不是对方要巴结自己,而是那龙骑卫的指示…… 忙不迭叫来方才陪沈承一同回来的捕头: “你去,把守在漕帮外的人全叫回来……另外,全城戒严,搜寻巨鲨帮余孽!” 一道道指令传下去,知府衙门顿时有些兵荒马乱。 沈承却没心思管自己的突然到访给徐知府带来多大的压力。 之所以给徐衡施压,不过是不想他牵扯到希和身上罢了。眼下事情既然了了,自然脚步一拐,径直往吴府去了—— 沈承并不是看重皮相的人,可小丫头在意啊,昨晚瞧见自己满脸胡茬时,希和明显就有些无奈。今儿要去寻人,自然要清爽些。 哪想到到了吴府后才知道,希和竟带着人去了漕帮了。一想到那帮兄弟对希和的好奇,沈承脸就有些发黑。竟是连马都没下,就又依照来路返回…… 第56章 不忿 “大当家还没回来吗?”眼看着已是过了饭时,张青却依旧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便是对着满桌佳肴,也依旧没有半点儿胃口—— 漕帮之所以能发展壮大,完全是依靠官府水运的结果,真是和官家闹翻了,数千兄弟可不要喝西北风了?更甚者那徐衡要是铁了心治漕帮的罪,情形将更加难以收拾。 上百年的基业,若然因为自己毁于一旦,那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大当家不会有事吧?”阿昌一旁也是愁眉苦脸。一想到大当家那般英雄人物,却要因为自己几人惹下的祸事而向人低头,心里就难受的很。 “大哥,阿昌,你们这是怎么了?”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大踏步进来。 女子瞧着年龄约莫十**岁,鹅蛋脸,丹凤眼,腰悬一柄长剑,瞧着很是英姿飒爽。 “凤玉妹妹——”阿昌愣了一下,忙站起身来,神情间甚是殷勤。 来人可不正是张青的嫡亲妹妹、渭南镖局的大小姐张凤玉? 倒是张青,却明显有些头疼: “你怎么来了?” 不怪张青如此,实在是自己这个妹妹性子太过骄矜并自以为是,仗着会点儿功夫,每每以女侠自居,镇日里不说学些女红,倒总想着闯荡江湖。本来家里是帮她定了个未婚夫的——对方是读书人,家境也还过得去,生的也算清秀,本已说定待凤玉及笄便成亲的,凤玉倒好,偶然见了人家一面,便闹着退婚,说什么对方手无缚鸡之力,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豪杰—— 殊不知爹娘可不就是想让她能过安稳的生活,才特特择了这门亲戚吗? 本来爹娘不允也就罢了,凤玉倒好,竟是着人把未婚夫诓出来,寻了个由头狠揍了一顿。生生把个白面书生给打成了猪头。 累的两老并自己众兄弟尽皆去了那家请罪,说尽好话,又补偿了一笔银两,才让对方同意不把此事宣扬出去。 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妹妹的婚事却依旧蹉跎了。 爹娘都要愁死了,凤玉倒好,还一门心思的拗着要找个天下第一英雄…… 自从投身漕帮,这个妹子也来过几次,可哪次不是鸡飞狗跳? 听张青语气不善,张凤玉嘴一下噘的老长: “我不是想三哥了吗……” 口中说着,却是不住往四边看: “我刚才进来时,听说大当家回来了,怎么不见人啊?” 口中说着,脸上竟微微有些羞涩之意。 “你找大当家做什么?”张青越发不高兴,“大当家每日里忙得紧,哪有功夫陪你?” 口中说着不耐烦的挥挥手: “我这会儿正忙着呢,你下去歇会儿,明日一早就赶紧家去吧。” 没想到兄长这么不给自己面子,张凤玉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阿昌哥你看三哥……” 阿昌忙倒了杯茶递过去: “凤玉妹妹莫气,实在是帮里出了点儿事,大当家之前已是去了官府疏通,张大哥自然有些烦躁……” “沈大哥真的回来了?”张凤玉眼睛一亮,忙要追问沈承几时回来。 不想被一个喜悦的声音打断: “二当家,九当家……” 张青和阿昌齐齐抬头,却是帮里一个叫黎勇的小头目,正兴高采烈的跑进来: “启禀两位当家,官府的人全都走了,便是咱们漕帮在庆丰府被查封的几处产业也全都还了回来……” 甚而那些官老爷离开时一个个还颇为客气,不住嘴的说着道歉的话。 被官府这般礼遇,于漕帮而言,当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当真?”张青顿时大喜,和阿昌一起起身,“走,咱们去看一下。” 走到门外又想起张凤玉,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凤玉你去我的住处歇息吧。黎勇你送她去。” 黎勇应了声,笑嘻嘻的冲张凤玉道: “您就是张家七小姐吧?早听说七小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女中豪杰。” 一番话说得张凤玉终于有了些笑脸。出门后却并不跟着黎勇走,反是站住脚,不住东张西望。 “七小姐想到处走走?这儿我最熟,想去那儿您尽管告诉我。”黎勇忙陪笑道—— 要说黎勇这几日也不好过,实在是庆丰商号的周家父子也好,巨鲨帮也罢,都跟黎勇关系甚好。明明前天三人还坐在一起商量如何收拾周明厚的主子,发一笔横财,那里知道巨鲨帮一夜覆亡,周家父子也都命丧黄泉。 又担心之前做的事被人给发觉,把个黎勇给吓的,昨儿个做了一宿的噩梦。 好在方才二当家的反应来看,明显并没有察觉,这才长松一口气。却是对张凤玉更加殷勤。 张凤玉以女侠自居,自来以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闻言倒也颇为直爽: “三哥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我才不要去。听说大当家回来了,我想去找大当家讨教一番武功呢。” 黎勇本就机灵,察言观色之下立马瞧出,这位七小姐找大当家切磋武功是假,想要趁机接近大当家是真。 当下也不点破,反是顺着张凤玉的话道: “七小姐果然慧眼识英雄,漕帮众兄弟哪个不是以能得大当家指教一招半式为荣?只我们都是些糙汉子,也就七小姐这样的红颜知己才能和大当家惺惺相惜。就只是这会儿……” “怎么了?”看黎勇欲言又止的模样,张凤玉顿生疑窦,“莫不是大当家有什么妨碍?不会是生病了吧?你快带我去瞧瞧。” 怪不得方才二哥一直脸色铁青,却原来,竟和沈大哥有关吗? “还不是那什么鸿运商号的什么少主。”黎勇发牢骚道,“也不知怎么打通了大当家的关节,竟是怂恿的漕帮和巨鲨帮大打出手,那巨鲨帮虽是被灭了,却也惹火了官府,亏得有贵人相助,不然这会儿咱们漕帮可不要大难临头?” 口中说着又不动声色的觑了一下张凤玉的表情—— 眼下非常时期,黎勇自然不敢直接找鸿运商号的茬,却也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张凤玉一下站住脚: “什么鸿运商号,少主又是哪个?” 语气分明已是有些不悦—— 自从两年见到沈承,张凤玉就失落了一颗少女心,深觉沈承这样的豪杰,才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夫君。 只也来了这么几次了,甚而张凤玉绞尽脑汁想来些偶遇。 虽也成功过几次,可即便见面了沈承依旧不假辞色,别说帮忙,就是笑脸都没给过自己一个。 只越是如此,张凤玉越不甘心。好在沈承性子一向如此,便是几位当家,也怕他的紧,张凤玉心里才又舒服些,更想望着早晚有一日,沈大哥会待自己跟别人不同。 哪想到自己还没变成沈大哥心目里最特别的那个,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让沈承破例了。 “这——”黎勇做出懊恼的样子,甚而抬起手小小的给了自己一嘴巴,“怎么又多嘴了。” 又可怜兮兮的瞧向张凤玉: “七小姐就别问了,二当家说了,不许任一个人私下谈论这件事。” “你不知道二当家是我哥吗?竟然这般不信我?”张凤玉冷声道,“你只管告诉我,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就是有人知道了,也有我哥在后面给你兜着。” 黎勇等的就是这句话,却依旧装出害怕犹豫的样子: “七小姐莫气,我告诉你便是——还是今儿早上听几位当家说,昨儿个之所以情形有些失控,是因为大当家去了那鸿运商号少主身边贴身保护。甚而因为巨鲨帮帮主刘铁头也是因为想要对那少主不利,才被大当即当场格杀的——众人都说,或者那少主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子,可巧那妹子又是大当家心悦之人……” “胡说八道!”张凤玉登时就恼了,“沈大哥才不是那般轻薄之人,且一个商户女罢了,如何能配得上沈大哥?那鸿运商号的少主在哪里?我倒要去见识一番。” 黎勇顿时大喜——看来成了。听说这位大小姐可是连未婚夫都能下死手揍得,眼下摔翻了醋罐子,可不得闹得更凶? 前儿个也听周明厚提起过,那杨希和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丑陋姑娘罢了,怎么也不会是张凤玉的对手,到时候被狠狠的揍一顿,最好打个骨筋断折,可也算稍解心头之恨。 当然,这一点黎勇并不准备和张凤玉说—— 若然张凤玉知道那什么少主就是个丑陋的女子,如何还会按自己的设计好的剧本走? 当然,杨希和的丑也让黎勇有绝对信心,即便大当家和鸿运商号有着某种未知交易,却也绝不会为那样一个丑女出头,毕竟张凤玉怎么说也是张青的妹子不是?! 第57章 区别对待 “你们是怎么做人兄弟的?”张凤玉咬牙道,“怎么能让那般别有居心的人靠近大当家?但凡小心些,如何会有今日祸事?” 恼火之下,连张青都给迁怒了——说不得三哥不从中作梗,自己得以守在沈大哥身边的话,如何能容得这般惫赖小人上蹿下跳? 当下也不去找沈承了,一门儿心思要给胆敢“攀附”沈大哥的什么狗屁少主点儿颜色看看,好叫对方知难而退。 刚要吩咐黎勇去寻那少主来,不妨又一个帮里弟兄跑了过来,瞧见两人站在那里,忙停住脚: “喂,黎勇,可曾见着二当家了?外面鸿运商号的那位杨公子到了。” 张凤玉脸色更加不善——这姓杨的还真是盯上了沈大哥,分明就是一门心思想赖着沈大哥啊。不然如何昨天使了法子令得沈大哥替他出头,今儿一早又跑过来了? 还真把自己看做是沈大哥的小舅子不成? 脸皮真真忒厚。 不待黎勇开口已是抢先道: “你去把他们带过来吧。” 那帮众名叫沈全,并不认识张凤玉是谁,闻言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看向黎勇。 “这位是二帮主的妹子。”黎勇忙道。却并不回答之前有关张青去向的问话。 沈全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张青留下话来,让妹子亲自接待,虽是无论如何想不通,帮中那么多当家人,如何特特留下名女子接待那位杨公子,却也并不敢质疑,忙不迭应了一声,就跑出去请人了。 很快便引领着希和并阿兰阿良几人匆匆而来。 也是到了漕帮后,希和才知道那些官兵竟是全都撤了,一颗心却也终于放了下来—— 这几日相处下来,希和对张青几人倒也颇为欣赏,虽是不拘小节了些,倒也算真汉子。且又是沈承的好友,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因为自家万劫不复。 对漕帮势力之大,却也有了更深切的认识—— 徐衡也曾在明湖书院就读,性情颇为执拗。能让他改变主意,当真是大为不易。就如同希和,便是拿了师妹的名头上门拜访,或也可以帮着从中通融,想要如此圆满解决,却也颇有难度。 “黎勇,我把杨公子送过来了。”沈全已是冲着门外探头探脑的黎勇道。 黎勇?希和脚步就顿了一下。却是笑吟吟冲黎勇道: “有劳这位大哥了。二当家就在里面吧?杨某还带了些谢礼过来,阿良,你和这位大哥一起去拿过来吧。” 黎勇巴不得离开这是非之地——方才看张凤玉的模样,明显要有所动作,说不得会连累自家,眼下自然还是避开些好。 当下含糊应了声,转身就往外走,行至半路上,阿良却忽然说肚子痛,嚷着要找茅房,黎勇不得已,只得为他指了路,不想这阿良竟是一去不复返,十有*,是迷路了。 黎勇真是忍不住要为周家父子并巨鲨帮喊冤—— 是该有多蠢,竟然连上个茅房都能迷路。 能重用这样的人,可见那杨希和也不是个聪明的。可就是因为这么一窝子蠢货,竟生生毁了庆丰府第二大帮派巨鲨帮。 又等了会儿,终是不耐,只管掉头回去了。 却不知自己这边刚走,那边阿良就从一个房子后绕了出来,却是朝着大门的方向一路疾奔—— 明知道这里有官兵把守,小姐怎么会带什么礼物来? 本想着帮一把漕帮,却不料对方竟是包藏祸心! 正自忧心如焚,迎面却瞧见几个人正联袂而来,走在最中间的那个倒也识得,可不是昨儿个夜里跑过来帮忙的沈公子—— 到现在,阿良还能忆起沈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天一箭。且看沈公子的样子,对自家小姐是极看重的,必不会坐视别人欺负小姐。 当下一溜烟就跑了过去: “沈公子——” 看有人突然冲过来,陪在旁边的阿昌吓了一跳,忙一叠声呵斥道: “乱喊什么?那里来的混账,还不滚一边待着去——” 却是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沈公子”是谁,又想着对方这般大呼小叫实在太不成体统,大当家平日里最重规矩,怕是会心中不喜。 听阿昌如此说,便有漕帮帮众上前拦阻。沈承却是一门心思都在寻找希和下落身上,且那人虽是喊着沈公子,自己却是没什么印象,如何肯为了一个陌生人耽误半点儿功夫?竟是只管往前走,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眼看着沈承几人就要离开,又有几名帮众从四面朝自己围拢,阿良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当下直了嗓子道: “沈公子,我是安州杨公子跟前伺候的阿良啊,你不……呜呜……” 却是已被追上来的漕帮帮众倒剪了双手,捂着嘴巴就要往下拖。 却不妨眼前人影一闪,几个摁着阿良的人身形一震,齐齐向后一趔趄。定睛看时,却是大当家忽然突兀出现在眼前。 “什么安州杨公子,这人是谁啊?”阿昌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倒是张青已然反应过来,忙忙上前一步: “你是鸿运商号少主身边伺候的人?你家主人呢,这会儿在哪里?” 方才迎了大当家回来,本想着免去一劫,众兄弟好好庆祝一番,不想却被大当家直接否决,更是直截了当的说,鸿运商号少主到了漕帮,要自己火速寻了人送去见他。 瞧大当家紧张的样子,定然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慌得张青忙派人询问,这才知道,鸿运少主果然已经到了。因大当家发话,众人自然不敢怠慢,路上又有其他当家加入进来,眼瞧着大当家脸越来越黑,大家心里也有些打鼓,一时想着莫非传言是真的,大当家真喜欢上了人家妹子,这才对身为未来小舅子的那位少主如此看重?又或者那少主身上有莫大干系,牵连到漕帮…… 如何也料不到却会在半路上碰见自称是杨公子仆人的人,且看他模样,怕是他那主人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 一时顿有些冷汗涔涔—— 大当家不在,帮里可是自己一力主持,昨儿个就闯下些祸事,要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犯蠢,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那边沈承已是抓了阿良的胳膊: “你们家主子在哪儿?快带我去。” 心里却是一阵发紧—— 方才只觉得这些兄弟一个个都是没眼色的很,那可是希和,如何是他们可以随随便便见得的?这么紧跟着自己干什么?再料不到还会有人更蠢,竟还敢对希和下手了。果然是太长时间没管教,一个个都想翻了天去吗? 只旁的事也就罢了,唯有希和,是自己决不许任何人委屈她一丝一毫的—— 自己昨晚的态度已经足够说明一切,若有人依旧敢对希和不敬,眼里分明就是没有自己。 “混账王八蛋,胆敢这般为难客人,待会儿必得帮规处置。”张青也是咬牙切齿—— 逗弄大当家的心头好,这不是上赶着找抽吗。 那边沈承已是拉起阿良,即便带了一个人,却依旧快的和一阵旋风一般。后面张青等人也忙跟上。 “就是那里。”阿良被沈承拽着一路飞奔,速度太快之下,早已是晕头转向,好在大致情形还记得。当下气喘吁吁指着一处房屋道: “就,就是,那……” 一个“里”字还没说出来,沈承已是松了他的手,待瞧见那紧闭的房门,一颗心倏地提到了喉咙口,甚而脊背处也一阵阵发冷,下一刻忽然回头,冲着跟在后面的张青等人厉声道: “你们全站在这里,不许进来。” 房门关的这么严实,里面的人明显正在进行着不轨之事。若然是…… 饶是沈承这般磊落男儿,这会儿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管是谁,胆敢暗算希和的话,自己必会将她碎尸万段。 身形却是不停,抬脚朝着那扇门踹去,一声刺耳的吱嘎声响,两扇门瞬时化成了齑粉。 沈承跟着闪身而入,正好瞧见稳稳坐在上首的希和。 瞧见希和衣衫完整,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痛苦的模样,沈承终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情难自禁之下,竟是一下把人揽在了怀里。 “唔——”一声又似哭泣又似抗议的生意传来,沈承忙把希和护在身后,顺着声音往下看时,正好和一脸不甘更不可置信的张凤玉对了个正着。 “唔……”看沈承瞧向自己,被塞了满嘴毛巾的张凤玉眼中顿时噙满了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沈大哥方才肯定是认错了人,待瞧出自己是谁,定然会让那个什么狗屁少主好看。当下拼命挣扎着,本以为沈承看清楚房间的情形,会马上飞过来帮自己解开,让后狠狠的惩罚那个混账,替自己出气。 不料沈承却是丝毫没有松开希和的样子,反是冷漠的转过身去,说话的声音里也又是焦灼又是怜惜: “方才这贱人可有对你如何?有没有伤到那里?” 张凤玉好险没一口气噎过去—— 沈大哥,对着个男人,还是个丑陋不堪的男人这么嘘寒问暖做什么?而且明明那个女人就稳稳坐在那里,倒是自己被五花大绑的扔在这里啊。 第58章 负责 “我无事。”希和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方才甫一进房间,张凤玉就极快的把门堵了个严实,配上她手里的鞭子,傻子才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只张凤玉那手三脚猫的功夫,对付普通人自然有胜算,对上阿兰,却根本不够瞧。三两下就被夺过鞭子,然后塞了毛巾、五花大绑捆起来扔到角落中去了。 之所以不敢马上离开,实在是这里乃是漕帮重地,且方才那帮众说的清楚,此女不是旁人,乃是二当家张青的嫡亲妹子。敢对自己动手,也不知其中有没有张青的原因在里面。或者还有其他埋伏,若是这一走出去,看到自己完好无损,说不得那幕后之人还有其他动作—— 比方说那黎勇,记得不错的话,之前冯行可是跟自己提过,乃是周明厚父子的人。再加上张凤玉眼中丝毫不知道遮掩的憎恶之色,傻子才会相信他们的话。 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以阿良的聪明,必然明白自己的意思,倒不如待阿良寻来了沈承—— 这女子既是张青的妹妹,请了沈承来,怎么也可以做个见证不是? 毕竟自己和张家兄妹无冤无仇,若然里面真有什么误会,还是解开了的好,毕竟,漕帮乃是庆丰府第一大帮派,甚而大正四通八达的水路,都有他们的力量控制,真是闹崩了,于商号以后的发展必然大大不利。 所以才会让阿兰把张凤玉捆起来便好,却是未曾下丝毫重手。 虽然安排妥当,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直到沈承进来的那一刻,希和一颗心瞬时安稳下来,虽是毫无缘由,却觉得,有沈承在,再没有人可威胁到自己…… 没有料到的是,沈承竟然比自己还紧张—— 昨儿个整整一夜,沈承守在身边,也不曾有过逾礼之举,倒是方才闯进来那一瞬间,脸上是再不容错认的软弱惶急,甚而把自己拥在怀里时,还能听见这人急促的心跳,分明之前吓得不轻。 待平静下来,沈承也意识自己方才有些鲁莽,忙松开手: “真没有那里不妥?你放心,不管是谁,胆敢对你不利……” 语气中满是让人胆寒的煞气。 “我真没事。”希和脸颊愈加绯红,父兄在日,一直宠自己的紧,却是和此刻沈承给自己的感觉全然不同,不过简简单单几句话,胸腔间全是酸酸胀胀的又幸福的不得了的感觉。 又瞧向阿兰: “把她松开吧。” 沈承既然来了,就着人请来张青,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好了。 阿兰上前先用剑挑开张凤玉身上绑着的绳索,不待有下一步动作,已经被张凤玉推开,一把拽下口里的毛巾,不可置信的瞧着沈承: “沈,沈大哥,你怎么会搂着那个丑八怪?你一定弄错了对不对?我是凤玉啊,刚才就是这个丑八怪绑了我……” 一语未毕,耳边传来“咄”的一声钝响,却是沈承已然随手拿了阿兰手中的剑正正抛了过来,竟是擦着张凤玉的耳边飞了过去,剑气激荡之下,一缕发丝应声而落: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说她是丑八怪!” 自己要护着的人,何时轮到旁人置喙? 杀气瞬时穿过肌肤又渗入骨髓之中,张凤玉所有的不满和要说的话都被吓进了肚子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脚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她认得你?”希和有些疑惑。怎么瞧着这女人悲伤欲绝的模样,好像自己和沈承站在一起,是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似的? 沈承冷漠的瞟了张凤玉一眼,断然道: “我不认识这女人。” 此女的面容分明陌生的紧,且即便是熟悉的人又如何?胆敢对希和不利的话,自己也绝不容对方在世间活下去。 张凤玉理智刚刚回笼,就毫无准备的承受了这么重重一击—— 不认识自己,沈大哥竟然说不认识自己?天知道之前每一次来漕帮,哪一天不会想法子和沈大哥来几次偶遇?甚而即便离别之后,清醒时也好,午夜梦回时也罢,脑子里也全是沈承的影子,而现在,沈大哥竟然说根本不认识自己! 若然被沈大哥全力呵护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对方不但是个男人,还丑陋无比…… 强烈的痛苦和嫉恨让张凤玉竟然一瞬间战胜了恐惧,挣扎着爬起来冲着沈承哭叫道: “沈大哥,你怎么会不认得我?我是张凤玉,张青的妹妹啊。是不是这个男人威胁你,你才故意说这样的话让我伤心?沈大哥,我是凤玉,我是凤玉啊……” 当真是声声控诉、字字泣血。 悲痛欲绝的哭泣声透过窗棂传到了张青的耳朵里,虽是有些模糊,却依旧把个张青吓得猛一激灵—— 方才就觉得不对劲儿,再没想到里面竟还有自己的妹子。 且这个妹妹自来嚣张跋扈,什么时候哭的这么伤心过?又想到方才大当家脸色难看的模样,心一下提了起来—— 再怎么不待见张凤玉,却毕竟是自己亲妹妹。要真是冲撞了大当家,可说不得会有什么可怕的结果。 当下再顾不得沈承之前的吩咐,扬声道: “大当家恕罪。里面的人好像是舍妹。” 口中说着,已是迈步入了房间。 入目最先看到的事那两团碎成齑粉的房门,不觉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也想不通方才房间里到底是何种情形,才会惹得大当家这般暴怒。也越发担心起妹子的处境。 好在很快瞧见一身灰扑扑的张凤玉,顾不得和上面的沈承打招呼,忙忙的就上下打量妹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凤玉你怎么在这里?方才又哭什么?” 看见自家大哥,张凤玉满肚子的委屈一下爆发出来,扑到张青怀里就开始放声大哭: “三哥,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那个丑——” 又想起方才自己说丑八怪时沈承暴怒的样子,剩下两个字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个男人他欺负我,折了我的鞭子不说,还把我……把我……把我给……捆……了起来,然后……恁般……折辱我……特别是沈大哥——” 说道这儿已是泣不成声—— 之前想法子接近沈大哥时,三哥每每旁敲侧击,说什么大当家不好女色,这会儿才明白,何止是不好女色啊,分明是好男色,不对,那男人长得那么丑,难不成大当家的嗜好跟别人不一样,偏偏喜欢生的丑陋的男人不成? 那样的话,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这辈子都别想有和沈大哥喜结良缘的那一天了? 这么想着,顿时哭的更加伤心: “呜呜……怎么能……这么对我……那个男人欺负我,沈大哥……沈大哥还……呜呜,他这么……辜负我……怎么对得起……我的,一片真心……我真是没脸,没脸活下去了啊……” 亏得自己一片痴心,沈大哥怎么能这么狠心的辜负自己? 听张凤玉一口一个欺负,一口一个“负了我”,还有那明明白白的“一片真心”!说话的语气中更是委屈伤心多余恼火,活生生一副被人抛弃了的模样—— 被抛弃?张青觉得头上仿佛响起一声炸雷,打击太大,竟是站都站不住了—— 折了凤玉的鞭子,还把人捆起来,又,欺负?顿时脑补了些不得了的东西,一时喘气都有些粗了,不敢置信的瞧着依旧和沈承站在一处,怎么瞧怎么瘦弱的希和: “你,你,你,果真欺负了,我妹妹?” “二当家怕是误会了。”希和苦笑着摇头,“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怕是令妹比我更清楚——方才我来拜访二当家,不想正碰上令妹,竟然把我主仆二人诓到房间里,然后二话不说就拴上了门,两相冲突之时,可能有些得罪令妹,只在下也是无奈,期间若有得罪,还请二当家见谅。至于说沈大哥,不过是早一步冲进来,却这般被令妹埋怨,委实算是无妄之灾。” 语气揶揄之中更有隐含指责—— 这女人脑子有病吧?左一个沈大哥,右一个沈大哥,甚而还不许沈大哥护着自己,合着全天下的人都站在她那一边才是真理啊。 拴上房门?然后发生冲突?又联系哭的梨花带雨的张凤玉口中的欺负,张青脸色都白了。难不成是自己妹子凑上去,做了什么不轨之事?又仔细瞧瞧希和,脸上依旧是深深浅浅的痕迹,一时间简直头都懵了—— 难道说妹子喜欢的形象变成了这般有特色的文弱男子?既如此,自己那前妹夫怎么瞧也都比这杨公子长得强的多了。如何凤玉就打跑了那一个,反过来又缠着这一个?即便是江湖儿女,也太过豪放了吧? 又或者是看上了杨家的万贯家财?可也不能啊,毕竟,家里生活也算过得去,不但衣食丰足,还能使奴唤婢,又何必要赖在这样一个丑男人身边? 越想头越大,只觉头发都要愁白了。思来想去,还是自家妹子重要,那杨家家境好的紧,妹妹又死认准人家,不然如何就能做出这般大胆逾越之事?好歹也能如父母昔年所愿,富足安稳一生。 罢了罢了,若真是有情,便成全他好了。当下转头瞧着希和,语气苦涩:“我这妹子即便千般不好,却也是我张家满门的掌中宝,杨公子这般,怕是大大不妥吧?” “不妥?”希和蹙起眉头,“二当家待要如何?” 心说这张青有毛病吧?明明他家妹子嚣张跋扈,竟还指责别人不妥。 张青脖子一缩,一则知道自己理亏,二则沈承极富威胁力的眼睛正好扫过来。虽是心里害怕,可思及凤玉终身,也只能强撑着道: “既出了这样的事,你好歹要对舍妹负责吧?你也不要耽搁了,明日就着人去渭南张家求亲吧。” 第59章 善后事宜 “我?负责?”希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青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不错。”好歹是做人兄长的,关键时候自然要替妹子撑腰。难得妹妹看上一个人,再加上这人除了长得不好,说话办事还挺对自己脾气,真是拿来做妹夫,倒也能凑活。 当然更关键的是妹子方才说话时,一副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的模样—— 话说从小到大,凤玉还是头一次哭的这么惨。 竟是极力躲开沈承越发凛冽的眼神,梗着脖子道: “难不成我妹妹还配不上你不成?” 心里却是快要哭出来了,话说大当家这么一阵一阵往外冒杀气真的合适?即便这杨公子真是他小舅子,可也不是那传说中的抢了大当家一颗心的“妹子”不是? 怎么大当家的模样倒像是自己要抢他手里什么宝贝东西? 一句话出口,不独希和傻了眼,张凤玉也彻底蒙圈了,太过震惊之下,连眼泪都给憋回去了,好半晌才抖着手指指着张青道: “三,三哥,你你你,你方才说什么?” “你让我嫁给这个丑男人?!” 要么是自己幻听了,要么就是三哥脑子被驴踢了! “闭嘴!”第一次做出逼婚的事情来,张青一张面皮早胀的紫红,偏方才还脸皮厚的不得了的妹子这会儿还矫情开了,简直是欠揍。 努力避开沈承的眼神,只定定的瞧着希和: “杨公子这里没什么问题吧?” “我(她)不可能娶她。”沈承和希和几乎异口同声道。 “我死也不会嫁他!”张凤玉更是已经崩溃—— 到底是那里出了错?看自己受这般大委屈,三哥不应该对那个丑男人大打出手,然后想法子撮合自己和沈大哥吗?怎么就一门心思的要把自己嫁给那个丑男人? 想要揍人,结果却被人收拾。更可怕的是兄长知道后不独不替自己出头,反而要直接把自己打包送给仇人。 难不成自己和三哥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不然如何这般狠心绝情? “我让你闭嘴没听见吗!”张青恨不得把自己这昏了头的妹子给揍晕过去—— 话说不想嫁人,你把人关到房间里做什么?什么一片真心,什么负了你……这样的事传出去,自己这个当人兄长的都抬不起头来。 只眼瞧着大当家护他小舅子的紧,也不敢威逼过甚,只得努力让自己声音平和些: “外面围着这么多人,凤玉的名节怕是毁了。都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我这妹子你方才也瞧见了,虽然做事有些鲁莽,心思却是简单的紧,生的也还算过得去,杨公子也没什么可挑的吧?” 希和简直要掩面长啸了——张青这是,真的要对自己逼婚? 张凤玉却是再也忍不下去,抬手狠狠的推了张青一把: “三哥你胡说什么?什么名节?什么相配?我们之间根本什么也没发生好不好?不过是我想拿鞭子抽他,结果却栽了——我即便要嫁,也是嫁沈大哥,死也不会嫁他!丑八怪,还不快告诉我三哥,我说的都是真的。想娶我,做梦还差不多!” 沈承手一动,却被希和扯住。然后转向张青道: “令妹说的全是实情。我们之间委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倒想知道,在下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令妹的事,要被这般坑害!二当家今儿要是不给我个交代,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说道最后,声音已隐含冷厉—— 张青也就罢了,这张凤玉脑子是真有毛病吧?瞧她那眼神,好像多瞧自己一眼都是一种侮辱似的。真把她自己个儿看成白天鹅,而把别人看成癞**了? 张青冷汗都下来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八成是自己弄岔了的,凤玉口中辜负了她一片痴心的人分明就是大当家。 可大当家才刚进去,又如何可能欺负她? 还有凤玉可是亲口承认,她把杨公子关在房里,是想揍人的。还有方才口口声声要嫁给大当家的话…… 一时惭愧的几乎无地自容,忽然抬手就狠狠的扇了张凤玉一巴掌: “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省的留你在世,玷辱门楣。还不快给杨公子和大当家赔罪!” 张青这一巴掌不可谓不重,张凤玉一下歪倒在地,不独一张俏脸肿胀了起来,嘴角都流血了。 张凤玉不敢置信的瞧着张青—— 平日里在家时,上至爹娘,下至几个哥哥嫂子,那个不是让着自己?从小到大,何曾被动过一指头?眼下三哥不但当着大当家和那个丑八怪打了自己,令自己颜面扫地不说,还让自己给他们赔罪? 竟是颤颤指着希和道: “三哥,你知不知道,这个男狐狸精把沈大哥勾引的都不像沈大哥了!什么沈大哥喜欢他的妹妹,我瞧着沈大哥喜欢的分明是这个男狐狸精!” 男狐狸精?希和一双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话说自己也有成为狐狸精的殊荣?这该认为是对自己的褒扬吗?毕竟传说中的狐狸精都是活色生香的尤物…… 倒是沈承,眼睛却亮了一下—— 不想这个女人还算知音,竟是一眼看出自己一颗心全在希和身上。倒是帮里那些兄弟,一个个全瞎了眼似的,非要说自己喜欢上什么貌若天仙的杨家小姐…… 至于狐狸精什么的,也还算能忍受—— 自己倒巴不得希和会勾引自己呢,可也就想想罢了。小丫头这会儿说不定还有些懵懂呢。 不觉看了希和一眼,神情中满是温柔缱绻之意。 看的呆呆站着的张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实在是沈承眼睛里火辣辣的情意,连张青都感觉到了。 难不成凤玉说的是真的?大当家看上了这杨公子?也听说有人性好男色的,可会喜欢杨公子这样的,口味也太重了些吧? 就是自己这个妹子,性格虽然荒唐,可怎么瞧着也比杨公子强的太多了吧? 一时又是心酸又是后悔—— 或者是大当家单身太久,有些饥不择食了?早知道如此,就帮着撮合妹子和大当家了,说不好现在已是一家人了。 希和蹙了下眉头,却是张凤玉即使狼狈的趴在地上,一双妙目却依旧痴痴的瞧着沈承,不觉就有些不舒服,上前一步,挡了张凤玉的视线: “张小姐这般针对于我,怕是被那个黎勇撺掇的吧?” 张凤玉猝不及防,“啊”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 希和不再搭话,却是看向张青: “那黎勇私下里和想要害我的周明厚父子及巨鲨帮关系颇好,十有*是对我怀恨在心,令妹这是被人当枪使了。” 说完后又加了一句: “对了,令妹的名节,二当家也不用担心,虽是我们俩共处一室这许久,却是丝毫无碍的。” “无碍?”张青傻傻的重复了一句,不懂希和为何有这一说。 沈承皱了下眉头,抬手阻止了希和要摘下头上方巾的动作,气哼哼道: “她本就是女子,如何会毁了你妹妹的名节?让你妹妹马上收拾东西离开,从今后决不许再踏入漕帮一步。” 末了又加了一句: “也不许再出现在我和希和面前。不然……” 说着,示意希和先行,自己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豆大的冷汗瞬时从张青头顶滚落—— 方才沈承做的那么明显,张青再不明白就真的是傻子了。 什么大当家喜欢上了杨家少主的妹子,大当家喜欢的,分明就是杨家少主本人啊。且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运筹帷幄性子爽利的杨家少主竟是大当家看中的人,瞧这势头,未来必然就是帮主夫人啊。 合着自己方才是逼着未来帮主夫人娶自己妹子啊? 一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凤玉也彻底傻眼了—— 那丑八怪不是男狐狸精,而是,女狐狸精?可凭什么啊,自己哪里比那丑八怪差了? 眼泪又下来了: “唔,三哥……” 却被张青捡起绳子直接給捆了起来,又让人送来一辆马车,附了一封信,火速打包送回了渭南。 一系列变动,令得一旁偷窥的黎勇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瞄见沈承等人出现,黎勇就不敢再在近处停留,远远的避开了去。只即便如此,房间里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依旧能听见。 一想到那杨希和不定被张凤玉打的多惨呢,黎勇心里简直和吃了人参果一般,那叫一个痛快。哪想到快意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便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却不是张凤玉,而是大当家和那杨希和。 且明明藏得远远的,偏大当家离开时,似是察觉到什么,眼睛竟然刀子似的剜了自己一下。若非之前已是仔细试验过,自己躲得这个位置,除非天上神仙,否则是绝不可能被发现的,黎勇几乎要以为大当家识破自己的藏身之处了。 虽是如此,黎勇却依旧意识到漕帮怕是不能再久留。 忙忙回去收拾了些金银细软,又拿了几件衣服包好,才刚要走,门吱呀一声响,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正堵在门前。 “二,二当家——”黎勇吓得浑身都是哆嗦的。 只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张青抬脚踹了出去: “王八蛋,谁给你的胆量,竟连我的妹妹也敢利用,分明是,找死!” 口中说着,已是咬牙切齿——今儿个这般狼狈,可不是全靠眼前这混账所赐? 一想到自己竟然逼着未来大嫂娶亲生妹妹,张青简直恨不得抽死自己。 当然,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张青更想要抽死的,就变成这黎勇了…… 直到身子一次又一次被二当家踹飞出去时,黎勇都想不明白,不过是想要教训一个丑男吗,怎么就会落得现在生不如死的境地? 第60章 危机 “你要是有事忙,就不用陪我了。”一路行来,接受了无数的注目礼,再加上方才一众漕帮当家的表现,让希和不自在之余,更是对沈承的身份有了些怀疑—— 本以为沈承就是个不得宠的公府公子罢了,眼下瞧来怕是另有隐情。 面对着沈承时,张青胆战心惊的模样,哪里像是对着多日不见的友人?说是下属面对上司还差不多。还有其余帮众瞧见沈承时,立即恭恭敬敬的行礼,眼中神情又是恭敬又是崇拜…… 这些江湖汉子虽是接触不多,可哪个不是血性男儿?所谓富贵不能淫,江湖豪侠们最不能忍的怕就是对着权贵卑躬屈膝,却能给沈承这般高的礼遇,当真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不对,说是礼遇都不恰当,沈承走在这里时给希和的感觉,哪里是和自己一般的客人?分明是巡视自己封地的王者还差不多。 “我没什么事。你不是要去见那些管事吗?我陪你吧。”知道希和聪明,明显看出了什么,沈承倒没有瞒着的意思,“不瞒你说,这漕帮眼下由我统辖。” 说着冲远远跟在后面的阿昌一招手: “老九,你去带那些管事过来吧。” 希和站住脚,半晌没回过神来。虽是心里有些猜测,却委实没料到沈承竟然真的是漕帮的大当家—— 不说别处,但是一个庆丰府,漕帮帮众,怕不就有几千人?再加上其他水路分舵,说不好上万人都是有的。 其中高手之多,更是不知凡几,眼下竟然全都听命于沈承! 希和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模样实在太为可爱,沈承嘴角的笑意如何也控制不住:“也没你想的那么厉害。” 水路运输本就是国家命脉相关,这么大一个帮派,如果一点不愿跟朝廷妥协,如何能存在上百年? 外人只知道漕帮还算风光,却不知大正朝以来,帮中比较重要的职位往往是由和朝廷有关的人出任。只不过和之前其他人虚挂了个名号不同,自己手中却是有实权,说是彻底掌控漕帮也不为过。 当然,这份认同也不是平白得来的,而是经历过数次腥风血雨甚而险死还生换取的…… “大当家,杨公子,贵商号那些管事已是全派人送去议事厅了。”得了沈承的吩咐,阿昌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高,不过盏茶功夫,已把人全部带了过去。 沈承点了点头: “你去把其他几位当家也全都叫过来,跟着一块儿去议事厅。” 议事厅内。 冯行和一众管事正侯在那里。 “冯管事,主子真的说会很快接我们出去?怎么这时候了还没到?”说话的是一个五十许的白胖男子,衣服的料子上虽是没有什么花纹,却明显瞧出是顶好的,分明平日里过的也是养尊处优的日子。 且一种管事中,身份应该在冯行之上,即便这会儿前途未卜之下,语气里依然有着高高在上的味儿道。 甚至提到“主子”时,不满之情也是溢于言表。 冯行蹙了下眉头。 眼前这男子自己也认识,正是除了周明厚外另一个元老级的管事,名叫冯少东。奉少主之命,坐镇淮南。少主待人宽厚,管事薪酬都是极丰厚的,比方说这冯少东,家资也是非同一般的殷实,便是比起当地的富家翁,也是不差的了。近两年也和周明厚一般很是以有功之臣自居。平常相处时,当真是非同一般的倨傲。 且冯行总觉得,别人或许不知道曾经的少主已是换了希和小姐来坐,这冯少东九成九是晓得的。不然,明明平日里押送货物的都是手下人,怎么这一趟,竟是亲自跑了来?说不好和周明厚有什么串谋也未可知。 却也并不点破,只点了头含糊道: “主子即便赶了来,也得和漕帮交涉一番——那漕帮的威势诸位也领教了的,如何能这么快过来?冯管事还请稍安勿躁,咱们再等些时候吧。” “你自然不急。”冯少东掏出一方皱巴巴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明明身旁就有备好的椅子,却是丝毫不敢就座—— 前儿个晚上江面上一片喊杀之声,火光冲天之下,冯少东等人亲眼看到了漕帮众人的凶残。 自被带回来,三魂七魄都要吓没了。这两日里白日夜晚,更是没一个消停的时候,甚而还被带到漕帮处置犯人的监牢中走了一圈,种种可怕的刑具,血肉纷飞的场面,彻底把这些商人胆儿都吓破了。 虽是两日,可冯少东等人心里,这样地狱一般的日子,便是当成两年过也没差了。 一面不止一次诅咒周明厚把他们诓过来所谓“共商大事”以致陷身这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悲惨境地,另一面也对新换的这位少主更加质疑甚而看轻—— 从前少主在日,那条路上不是打点的妥妥帖帖?但凡商号里的货物运出去,从来都是顺顺当当,至于他们这些管事,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务便好,何尝碰到过这般胆战心惊随时都会丢命的事? 所有的一切无疑证明了一点,这个新少主对商号根本就没有什么掌控能力,便是处理事情的能力也差到极点,商号交到她手中,说不得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也怪不得周明厚会起异心。所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说不得什么时候鸿运商号就会被别人吞并。 站了这么久,当真两条腿都软了。冯少东勉强扶着桌子站稳,心里更是不耐烦: “这都多久了,若然有心的话,早就交涉好了吧?主子是真来了,还是事有不谐?冯管事你切莫帮着隐瞒,毕竟和我等性命攸关。” 不管是哪一种说法,明显都是对希和的不信任。 “冯管事慎言。”冯行断然否决,“主子不是那样的人。” 冯少东却已是没精力也不屑和冯行争辩,径直冲其他管事招招手: “你们过来,咱们还是商议一下,该如何求漕帮这些英雄放人吧。” 一句话出口,在场一二十人里,当场便有五六个人围了过去,除了十多个人依旧默默站在冯行身侧指望着主子来搭救外,还有七八个人虽是没往冯少东身边去,神情却明显有些摇摆。 “主子宅心仁厚,无论如何不会放着各位管事不管。倒是诸位,这么不相信主子,待会儿主子来了,可莫要后悔才是。”冯行冷笑一声,也并不上前阻止。只话虽如此说,却也止不住有些担忧—— 主子方才明明说去了便回,倒不想却这么久…… 那七八个迟疑的人犹豫了下,终究没有跟过去,却是低头看着地面,一副不愿牵扯到两方争斗里的模样。 冯少东脸色一下变得更难看了——倒是小看了冯行这小子。来了这才多少时候,就能笼络住这么多人! 眼神不善的在这些人身上转了一圈儿,一抚胡须神情阴郁道: “冯管事也说了,主子宅心仁厚,既如此,想来我等绝境之中用财物换取性命的做法,主子定然也是能够理解的。” 之前周明厚字里行间暗示的意思冯少东不是不懂,只心里却始终犹豫,想着不然亲自押送货物,到了庆丰府后再见机行事。 只私心里,这些货物却是九成九会“消失”的。 现下这些货物倒是还在,却是在漕帮手里,跟消失了有何区别? 且漕帮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所为的无非就是财帛二字。既如此倒不如顺水推舟,直接把这些财物拱手让人,少主到这会儿了还没来,说不得就是因为出多少钱赎买自己等人和漕帮缠夹不清。 只要自己这边的管事全都应承下来,承诺愿意把此次带来的所有财物全都献给漕帮,漕帮必然喜出望外,至于杨希和,自己等人行为虽是有些僭越,只她刚刚坐上少主之位,对这些管事正是大为倚重的时候,必不敢令自己等人寒了心,两方重压之下,不怕她不低头。 “冯少东!”冯行脸彻底沉了下来,“你只是商号管事,可不是少主本人。商号财物要如何处置,如何有你置喙的余地!” 没想到冯行这般不给自己留情面,冯少东也不悦至极,当即抗声道: “若然少主还是少主,如何会令我等落入这般不堪境地?” 没想到冯少东竟会把所有责任推到主子身上,冯行冷叱道:“分明是你自己贪心不足,被那周明厚蛊惑,不然,你如何会在这里?竟还有脸把所有责任推到少主身上,当真令人不齿。” 听二人唇枪舌剑,其他人明显有些懵了,更有安远商号管事魏如山神情狐疑的道: “什么叫‘若然少主还是少主’,难不成,少主不是少主了吗?” 冯少东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当即冷笑一声: “可不,魏兄也不知道吧?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得知,咱们少主早出外游历去了,如今商号的当家人却是他的妹妹……” “什么?”冯少东这句话,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除了冯行和几个之前已是有所猜测的管事,所有人都愕然至极。 然后冯行就发现,事情瞬时有些失控了,不独那七八个犹豫的人有一多半往冯少东站的位置而去,甚而自己身边的人神情中也满是忐忑。 冯少东脸上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只要自己能带着众人平安从漕帮中走出来,不怕这些管事不全体倒戈……那杨希和不过一个黄毛丫头罢了,到时候商号事务还不是由自己说了算! 正自得意,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冯行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如释重负。 第61章 折服 “杨公子请——” 一个客气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帘珑挑处,本是嘈杂的议事大厅顿时一静。所有人的视线齐齐集中过去,却是一个身着水蓝长衫的少年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少年瞧着也就十六七岁,隽秀的眉,清澈的眼,眸光清冷处又隐隐有些锋芒,竟是生生在这威严森冷的漕帮议事大厅走出了闲庭信步的味儿道,坦然自恃的模样,配合惬意闲适的气度,竟是令得旁人几乎连他脸上深深浅浅的痕迹都要给忽略了。 众人不觉有些惶惑,难不成这人就是新任少主?这般气势却是和方才冯行口中无能懦弱好好的事都能办砸的少主形象大相径庭。 思量未必,冯行已是疾步上前,躬身行礼: “见过少主。” 倒是冯少东,不过愕然片刻,惊慌的视线便投注在之前给希和引路的阿昌身上——这不是漕帮九当家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吗?! 怎么是他陪着杨希和到来?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不怪冯少东惶恐,实在是这两天早领教够了黎九当家的手段,当真配得上“心狠手辣”四个字,虽然此人并没有直接对各位管事动手,各种精神上的摧残却是令人毛骨悚然,以致阿昌早成了所有人最恐怖的噩梦。 可现在,就是这个最可怕的九当家,竟然充当着引路者的身份,言语间还不是一般的客气。正自呆怔,不妨阿昌凉凉的一眼撒了过来—— 习武之人耳力自是非比寻常。方才冯少东一番话,阿昌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早明白这胖老头怕是个刺头,只竟敢欺负到未来大嫂头上,可不是活腻味了吗。 这般想着,哪里会对冯少东有一点好脸色?那眼神当真是和小刀子一般,刺的冯少东身体直晃悠,脸色也瞬间惨白。 “九,九当家,安好……”冯少东几乎是呓语着说出这几个字,头上早已冷汗涔涔。心念电转间,忽然想到一件事,莫不是少主早拿银两买通了漕帮九当家? 不然何以情形发展这般诡异? 正自彷徨无措,阿昌已是重新打起帘子,恭恭敬敬道: “恭迎大当家——” “恭迎二当家——” …… “恭迎八当家——” …… 随着阿昌声音落下,又有一二十个神情森冷的汉子簇拥着一个二十许英俊挺拔的青年男子缓步而入。 那青年男子进入的一瞬间,脚步略略一顿,视线在议事大厅缓缓扫过,一阵迫人的威压随即四散开来,大厅里顿时一片死寂,简直是落针可闻。 冯少东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瞧青年男子威风八面的样子,莫非他就是漕帮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当家?想到方才对方视线扫过来时,自己竟会有一种被随时会择人而噬的凶兽锁定的可怕感觉,已是越发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却也长出一口气,和其他漕帮当家人比起来,阿昌九当家的身份无疑有些不够看。 若然杨希和真联合了那九当家为难自己,便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毕竟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知道阿昌吃独食,怕是其他漕帮当家也会不满—— 这大当家的传闻江湖上虽是鲜有耳闻,其他那些当家却听说是远比黎阿昌更凶残的存在。即便杨希和能收买一个九当家,总不会把所有人都给收买了吧? 正自胡思乱想,错眼间却是一愕—— 那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正站住脚,竟是朝着杨希和站立的方向微微一笑: “杨公子,咱们一起?” 虽是问句,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一起?”冯少东就有些疑惑。下一刻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杨希和竟是连客气都不曾,点了点头,便和男子一起肩并肩往上首的并放着的两张椅子而去。 这还不算,杨希和刚坐定,那些传说中凶残无比的漕帮好汉竟是齐齐上前一步,躬身冲着上座的两人道: “见过大当家,见过杨公子——” 那年轻男子果然是漕帮大当家!只拜见他们大当家也就罢了,却把杨希和和那男人相提并论又是几个意思? 一行人还没回过神来,站在最前面的漕帮二当家张青又冲着希和躬身一揖: “之前多有唐突,还请杨公子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这等粗人计较。” “二当家客气了。”希和没想到张青竟会来这么一出,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妨余下漕帮当家互相看了一眼,竟也再次齐齐躬身: “在下楚亮,还请杨公子以后多多关照。” “在下朱峰……” “在下裘岩……” 冯少东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心说这些果真是漕帮的当家人,而不是杨希和请来帮着演戏的?这么多大男人,求着一个小女子多多关照真不是有病? 倒是沈承脸上神情疑似有些龟裂—— 这些混账,自己叫他们来是给希和增加气势的,可不是让他们排着队献殷勤的。 眼瞧着还有人要过来,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罢了,来日方长,只要记住一点就好——从此以后,漕帮势力所及之处,但凡杨公子的货物,一律立刻放行,决不许有丝毫刁难,更不许索要报酬。” 大当家这是要给未来媳妇儿攒嫁妆吧?且大当家自来不是个小气人啊,大家不过是想和未来大嫂多亲近亲近,怎么眨眼就翻脸了? 脑海里竟是不约而同想到一个词——醋罐子…… 却是齐齐应了声,一个个规规矩矩的站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眼神儿再不敢乱瞟。 冯少东已是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豆大的冷汗沿着额角滚落—— 不是没和漕帮人打过交道,虽然每次有惊无险,可真正遇见时,对方那一次不是高高在上?何曾见过对方这么纡尊降贵,或者,应该说小心翼翼的样子! 那模样竟是生怕惹了自家,不对,漕帮上下一直巴结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之前一直看不上眼的新任少主杨希和! 没听那大当家的话吗,说的是杨公子的货物,而不是鸿运商号的货物。分明暗示大家,商号之所以会受这般优待,分明全是为了杨希和一人。 亏自己之前还无比天真的以为,说不好可以借这次事故和杨家分道扬镳呢,真是那样的话,自己也好,手下的生意也罢,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承终于满意了些,转脸瞧向希和时,紧绷着的脸色再次变得温和,微微斜签着身子以着商量的语气道: “杨公子以为,这样可还恰当?还有什么我没有想到的,你尽管提出来便是。对了,你这些手下,随时可以带他们走,当然,若是瞧着那个不顺眼,就留给我们也成……” 此言一出,冯少东只觉如同头上响了个炸雷,漕帮大当家话里的意思岂不是说,要不要放自己等人离开,全在少主一念之间?想明白了这一点,再也站不住,腿一软,就瘫倒在地,勉强弓起身形哭叫道: “小的冯少东见过主子,小的猪油蒙了心,方才竟还敢胡乱揣测主子,这里给主子赔罪了。” 口中说着,趴在地上就不停的磕起头来。 那些之前受了冯少东蛊惑的,这会儿也全都回神,一个个下饺子似的全都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 “主子恕罪,方才是我等僭越了。” 对这个新任少主哪里还敢有丝毫轻视之心—— 前任少主也是个睿智果决的,可也不曾有这位少主恁般鬼神莫测的手段,能让漕帮这么折节相待过! 至于那些始终围拢在冯行周围的管事,却是纷纷庆幸方才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然,可不是要和这几个人一样,落入进退无路的绝境? 却也上前一步,齐齐躬身施礼: “见过少主。” 声音当真是整齐如一、恭肃无比。 “各位无须多礼。”希和止住了众人的动作,又令阿良上前搀起冯少东几人,正色道,“漕帮各位俱是忠义英雄,自不会难为大家,只我方才有事略耽搁了下,或令大家有些受惊,这里给各位赔罪了。” 惊得一众管事连说“不敢”,又暗赞少主果然大人大量,不独没有借机报复,还一力保全,毕竟看漕帮的样子,只消少主递个眼色,怕是他们连恶人的名号都会主动担了去。 少主的意思这是,要放自己一马?冯少东又愧又悔又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从此以后,自己大管事的地位是不可能再想着保住了。只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与人无扰…… 一时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仿佛被瞬间抽走,一下子老了十岁相仿。 “就这么放过此人?”瞧见冯少东浑浑噩噩跟着别人往外走的背影,沈承明显有些不以为然,“做大事者切记不可有妇人之仁,这人绝不可再用。” 希和点头: “嗯。我知道。” 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才道: “你,会一直留在漕帮吗?” 沈承轻笑一声: “不会。” 顿了顿又道: “可能这几天,就要离开。” 虽然早知道会如此,可听到沈承如此坦白的承认,希和还是止不住的失落,脸上的喜色也一点点慢慢褪去: “还要,走吗?” 之前沈承虽是说的含糊,也足以让希和意识到,沈承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且他所要走的绝对是一条无比坎坷充满荆棘的路…… 忍了忍终是道: “就你,一个人?可有什么危险?” 那般浓浓的担忧和不舍,令得沈承心里也止不住忧伤,强忍住内心的眷恋和想要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的冲动,摇头道:“不是。还有其他人。也没什么危险。” 最大的危险早在几年前初入江湖时经历过了,放眼天下,真正直接对上能威胁自己性命的应该也不多了。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说不好,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再见?”希和惊喜的抬头,“你要去安州吗?” “不是我要去安州。”沈承深深凝住希和一眼,“是你,这几日怕是就要赶去京城。” “赶去京城?”希和愣了一下,脸色旋即有些苍白,不自觉揪住沈承的衣袖,紧张道,“难道是我爹……” 京城中虽有商号,却是早已派商诚前往坐镇。如果说真有什么事是自己不得不赶往京城的,也就是爹爹了。 “莫慌,不是什么坏事。”看希和有些被吓着了,沈承忙摆手,“是好事。你还不知道吧?伯父主持编纂的《大正全书》已然完工,皇上御览后大为欣赏,说是千秋之功,当即赏了伯父一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官职。” 且这个侍读学士和其他官职又自不同,却是不用去翰林院做事,倒是日日跟在皇上身边,很大程度上,倒是和客卿相仿…… 第62章 贺客盈门 希和蹙了一下眉头,事情怕是并不简单。 自编纂《大正全书》的事提上日程,爹爹滞留京师已有数年之久,一家人一直提着一颗心,为了便于随时把握京城情形,又特特开设了商号。 期间爹爹也曾数次染恙,可每一次都不许自己前往侍疾,如何得了官,反是要举家前往? “是否还有其他事?” 小丫头也太聪明了吧?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就察觉出不对。 沈承无奈,却也明白,对希和而言,更早把握京师情形才能做出最好的应对。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伯父这等胸有锦绣的人何止皇上一个人欣赏?其他王公贵族多有想要结交的……” 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放在京城中自然完全不够看,可若再加上个天子宠臣的名头的话,可怎一个热闹了得—— 自《大正全书》成书,杨泽芳在京中文人圈里的声望一时无两,又确凿是简在帝心,想要多和杨学士亲近亲近的又何止一个两个? 其中有妒忌欲死的,也有想要拉拢的,更有不放心想要时时掌控的。 以致杨学士府邸成了眼下京师最热闹的所在…… “有送贺仪的,也有直接送人的……” “什么人?”希和直觉有些不对。 “主要是下人,除此之外,还有……”沈承神情就有些说不下去,不出意外的话,这位杨学士可不就是未来老丈人?又是对着希和,一些话自然不好说出口。 “还有美人儿?”希和抽了抽嘴角,已是明白了沈承话里的未竟之意。 怪不得爹爹会让全家人赶去团聚,以爹爹自来严谨的性子,哪里受得了那等莺莺燕燕整日环绕的生活?说不得这会儿,已是焦头烂额…… “对了,还有这个——”希和摘下身上当初沈承所赠的玉佩,红着脸道,“那时你昏迷来着,又走得急……这玉佩既是重要物事,还是你自己拿着吧。” 当初沈承可说的明白,玉佩乃是祖父传下来的。 日常言谈里能体会到沈承亲人缘分浅的紧,从小到大唯一肯护着他的也就一个老国公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如何能放在自己身边? 却被沈承连玉佩带手一齐握住: “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再收回来?” 顿了顿又道: “这东西你带着,我也能放下些心来。” 外人只知道当初从龙的诸位国公或淡出了朝廷权力中枢,或减爵降阶往下传,唯有沈家荣宠不衰,国公之位稳如泰山。 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沈家的国公爵位却是历任家主用性命拼出来的—— 从第一代起,这玉佩就是掌控大正朝地下黑暗势力及江湖的身份的象征。当然,若祖父还在,断然不会允许自己把这样重要的物事送人。 祖父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君命。却不知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则是眼前这个女子。接下玉佩是不想祖父有憾,保护眼前这个女子才是自己唯一的心愿…… 别说一枚玉佩,就是自己的性命,也都随时可以为了她给出去的。 又冲外面道: “周明、周亮。” 两个瘦小的汉子应声而入。 希和眼睛一下瞪大,却是这两人竟然生的一模一样,分明是一对儿双胞胎。 “他们两个会暗中保护你。但凡有什么需要,你只要叫一声名字,便会立即出现。” “不用那么麻烦。”希和忙摆手拒绝,虽是不会武,可方才一直没瞧见这两人在哪里,却是忽然就鬼魅般出现,分明功夫厉害的紧,说不好是沈承自己的护卫,“让他们跟着你便好。” 即便到了京城,以自己小小侍读学士之女的身份,还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安全不成? “不麻烦。”沈承语气却是斩钉截铁,说着一挥手,那两兄弟便和出现时一般,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若非方才那双胞胎的出场太过突兀,希和简直要以为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事情已然解决,又知道家里这时候怕是已收到京城来信,娘亲这会儿不定如何忧心呢。希和终是和沈承告别,一行人启程回安州去了。 待得到了船上,四处张望一下,却是并没有瞧见周明兄弟的影子,心里不免暗暗好奇,也不知那对儿双胞胎兄弟藏到那儿去了。 及至到了家中,京城的来信果然已经到了,顾秀文正自六神无主,听说希和回来了,才长出一口气: “可巧你回来了,你祖母可不正闹着要找你呢。” 这几日既要忙着收拾到京城的东西,还得哄着婆婆,顾秀文又是个不大管事的,一时便有些焦头烂额。 “东西我也收拾的差不多了,你先歇会儿,得空了再去瞧瞧,可还有什么不妥的?说不得这一两日就得启程了。” 虽是顾秀文要比杨泽芳小着十来岁,两人感情却是甚笃,自杨泽芳离开后,已是数年未归,顾秀文自是想念的紧。眼下相公忽然来信搬取家眷,顾秀文一方面高兴另一方面又有些忐忑—— 多年分离,终于能再相聚,说不开心是假的,只那里却是京城重地、贵人云集,顾秀文又担心会丢了相公的面子。 “娘亲且去陪着祖母坐会儿就好。说不得待会儿就会有人到家里拜访。”希和也不愿让娘亲更加不安,已是打定主意,暂时把沈承透漏出来的信息给压下来。 “有人来访?”顾秀文就有些发愣。从公公时坏了事,作为大房的自家便日益败落,便是逢年过节,也少有人来,更不用说这样不年不节的平常日子了。 便也就没放在心上。放心去了后院陪婆婆刘氏。 哪想到刚到了后面,还没坐稳,便有丫鬟来报,说是知府夫人来访。 可把顾秀文吓了一跳,忙不迭亲自出迎,本还想着是不是下面的人弄错了? 正寻思间,一个插金戴银、环佩叮当的女子已是扶着丫鬟的手进了大门,瞧见顾秀文,忙紧走几步: “这位就是师母吧?早听闻师母的贤名,今儿才来拜访,师母可莫要怪罪我才好。” 师母?顾秀文顿时有些愣怔。因着明湖书院的缘故,作为上一任山长的杨泽芳说是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只自从家道中落,肯前来拜会师长的人已是几乎没有了,甚而路途上相见,也是扭了脸装作不认识。 更别说他们的家眷了。 眼下对方口口声声“师母”,当真令得顾秀文有些无所适从。 只得讷讷道: “夫人客气了。” “师母可不要折煞我。”女子已是探手搀了顾秀文,“师母叫我的名字兰馨就好——啊呀呀,瞧我,见着师母太高兴了些,竟是忘了师母还不认得我呢,我家老爷眼下在安州府做衙,本来说要亲自来给师母贺喜的,又想着师母或者这一两日就要赶去京师,就想着去调配些船只,好帮师母分些忧,就着我来了。师母但有什么难处,只管给我说,待我回去转达老爷……” 本来还想着下面的丫鬟是不是传错话了,这会儿已然知道女子的知府夫人身份已是确凿无疑了。 却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安州知府怎么也算是正四品的官职,分明比自己相公品阶还要高的多,何以对方如此热情? 却也不敢怠慢,只管小心应承着,那知府夫人又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两人倒也相谈甚欢。 倒是希和,却有些发愁——连知府夫人都来了,看来沈承的话果然没有夸大,地方上尚且有这般影响,京都那边更是不定纷乱成什么样呢。也不知高坐龙庭的那位想要做什么?分明是生生把爹爹架到火炉上烤吗。 这么一天来,竟是贺客盈门,一例都是来送程仪并道贺的。 到最后,因顾秀文太过劳累,希和不得不亲自出来待客。 又送走一拨女客,刚要回转,又瞧见一辆马车远远而来。希和蹙了下眉头,只得站住脚。 那马车到了门前果然停下,车门开处,却是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夫人并两个妙龄少女从车上下来。 可不正是杨家二房老太太并寻芳苑上见过的杨希盈杨希茹两姐妹? 二房老太太也瞧见了希和,神情微微顿了下,上下打量一番蹙眉道: “你就是希和吧?你祖母可在?你娘亲呢,怎么让你这么个小孩子来往接待客人?” 希和心里顿时有些不舒服——二房老太太从来强势,且自书院山长的位置落入他们那一房开始,益发不把大房看在眼里。眼下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委实让人腻味。 当下微微一点头: “祖母和娘亲都在后院,只这会儿却是有些不舒服,二老太太有事的话,尽可以吩咐希和也就罢了。” 竟是连往里面让一下都不曾。 老太太神情明显有些愠怒,杨希茹脸色也冷了下来,心说这家人果然天生的贱命。不过一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之前就不该让祖母来。 倒是杨希盈忙笑着上前打圆场: “原来大老太太和伯母不舒服吗?倒是我们来的唐突了些,此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祖母听说你们要前往京城,正好后日我和妹妹也要启程回京,妹妹和伯母若是没找到合适的船只话,不妨和我们一起。咱们一家人一路彼此照顾些,倒也便宜。” “多谢姐姐挂心了。”希和摇摇头,“船只倒是已经妥当了。” 旁边的杨希茹哼了声: “姐姐客气什么?人家眼下可是贵人,如何能瞧得上咱们家的船?” 语气中颇有些讥诮之意。 顾秀文也闻讯赶了来,劳累了一天,脸色果然苍白的很: “方才身子骨有些不爽利,倒没想到,婶母会来,婶母快进房里说话……” 二老太太哼了声: “罢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我们就不进去了。” 又不善的盯了希和一眼: “你以后多花些时间教导女儿,京城是什么地方,可别丢了杨家的脸面才是。” 一句话说的顾秀文脸色更白——这个二老太太最是个好挑刺的,之前两房在一起时,便不时针对自己,眼下竟是又换了女儿了。 只希和自来是自己的心头肉,说自己也就罢了,这么着糟蹋女儿,却是有些受不住。 倒是希和嫣然一笑: “二老太太莫要担心,当日爹爹在家时,也每每夸奖阿和知书识礼呢,眼下爹爹既然能得了皇上的青眼,想来对咱们家的家教还是认可的。” “你——”没想到希和脸皮这么厚,倒还自卖自夸起来了,偏对方说的是“杨家家教”,竟是无法反驳,二老太太顿时有些噎住,气的一甩手,“罢了,就当老婆子多管闲事了。咱们走吧。” 第63章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就要启程上京。 因是举家前往,顾秀文颇是收拾了不少箱笼,甚而一些喜欢的家具都想搬走。 弄得希和哭笑不得—— 不说学士府里说不得这会儿一应家什早准备齐全了,便是缺了什么,到地方再买也就是了,那里用得着一路运过去这么麻烦? “这黄梨木的书桌是你爹最喜欢用的呢,还有那张台子……”顾秀文兀自不舍,却也知道女儿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也只得作罢。听任下人把家具什么的抬回去摆好。 把弄了一堆瓶瓶罐罐在身边的老太太吓得够呛,一个劲儿陪着笑脸央孙女儿: “好好宝贝,这些都是好东西,可不许扔掉好不好……” 边说边把一缸子酸豆角揣到怀里。 “好。”希和笑着应了。祖母平日里最喜欢吃这些小菜,至于这酸豆角,却是爹爹原来喜欢的下酒菜。那些瓶瓶罐罐里可也同样是祖母亲手腌制的小菜,眼见着天气一天天热了,又路途遥远,带上这些东西,说不好能让祖母和母亲胃口好些。 这样左右掂量,去掉了些不必要带走的,连人带东西依旧足足装了三大车。 一路扰攘着往渡口迤逦而行。 行至沈亭家院子时,正好碰见一个腹部微凸的女子正送了个郎中出来,瞧见这么多车马,便微微站住。 坐在靠窗户地方的青碧正好望外瞧,和女子视线碰了个正着—— 不是沈亭的贴身丫鬟红缨又是哪个? 青碧吓了一跳,忙不迭放下窗帘—— 红缨这个模样,却依旧能在沈家立身,明显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沈亭的。亏那沈亭还对小姐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却原来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红缨也看到了车里的人,不免有些恍惚——之前千方百计阻挠沈杨两家结亲,如何能料到百般筹谋之下,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早知道如此,就不从中作梗了,少爷就不会走,自己这会儿说不好已是顺顺当当做了姨娘,哪像现在,苦巴巴一个人熬着也就罢了,还得伺候个镇日里找茬的老虔婆…… 正自发呆,不妨背上被人重重砸了一下,红缨回头,却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沈母刘氏,正恶狠狠的瞧着自己: “小贱蹄子,站那里做什么呢?亭哥儿不在家,你不老实在家呆着,又跑到外面去干什么,是不是又想勾三搭四了……” 口中说着,一连串污言秽语骂个不停—— 刘氏当日中风,经过这些天的医治,说话倒是很溜了,却是依旧行走不便。偏是那脾气竟是比之原来又刁钻了几倍不止,每日里一睁开眼来,便摔盆打碗,骂个不休,更甚者还会揪住红缨又掐又拧。 红缨平日里也不理她,甚而急了还会和刘氏对骂—— 若非刘氏真的死了,自己说不得就会被沈氏族人给赶出去,自己才会管她去死。眼下身契被这老不死的攥着,连肚子里这块肉在内,都还得靠着她,红缨才勉强忍着。 眼下又被骂,又忆起方才杨家出行时,行李箱笼一车车的样子,分明富足的紧,竟是站住身形,冲着刘氏不怀好意的一笑: “你知道我方才瞧见了谁吗?” 看红缨神情不对,刘氏嘴角先是闪过一丝讥诮,又忽然觉得红缨神情太过古怪,不觉攥住椅子扶手,急切道: “是不是,是不是亭哥儿……” “不是。”红缨干脆的摇头,神情越发诡异,“不瞒太太说,是咱们安州府又出了位大人物,听说皇上宠爱的紧,又是赐官,又是赏钱的,啊呀呀,这会儿正接取家眷进京呢,说是连知府大人都亲自护送呢。大家都道,要是哪家和他家沾亲带故,说不得从今之后就要发达了。” 一番话说得刘氏也有些好奇: “你倒说说看,是哪家这般厉害?” “说起来他家倒和咱们家颇有渊源,太太也是认识的,之前还跟少爷关系极好,对了,咱们两家还差一点成了亲戚呢。”红缨笑嘻嘻道。 “跟亭哥儿关系极好?”刘氏顿时有些发急,“到底是哪家啊?快快快,你推我去瞧瞧——我就说嘛,亭哥儿结交的都是大人物,咱们去求求他,说不得很快就能帮着把我的亭哥儿给找回来了。” 口中说着,眼中已是流下泪来。 “我倒想陪着夫人去,就只是当初咱们得罪了人,真是去了,说不得会被赶出来啊。”红缨拧眉斜眼,神情不是一般的可气。 “死丫头,你又做什么怪!”刘氏气的头都晕了,却又意识到不对,失声道,“难不成,你说的大人物,是杨希和那个小贱人家?!” “哎哟,太太真聪明——就只是还是留些口德吧,人家杨家眼下可是正经的官宦人家,杨家老爷得了皇上御赐的大学士,听说他们家小姐也是京城贵人家热门的媳妇人选,很多人家争着想和他家结亲呢……太太这么背后辱骂官家亲眷,真是惹上麻烦吃了牢饭……” 一句话未完,刘氏已是气得快要厥过去了,佝偻着腰就要去拣地上的扫帚疙瘩: “贱人,贱人!我打死你——” 用力过大之下,却是一下从椅子上栽了下来,半天挣扎不起,竟是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时恨不得掐死红缨——自己怎么就会昏了头,想要把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送给儿子当房里人?又恨儿子不争气,竟会为了个丑女人抛弃亲娘,一时又隐隐有些后悔,毕竟,即便之前杨家败了,家里钱财却是多得紧,眼下又得了官,真是嫁过来,于儿子前途必然大有裨益,干甚要死闹活闹的分开他们了事…… 希和一家这会儿却已是到了渡口。 知府夫人兰馨已是侯在了那里,还有其他沾亲带故的,甚而有些是顾秀文也很是生疏的,围着杨家人,好一番依依惜别。 怪道古人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也不知这么多人,忽然间从哪儿冒出来的?面上却是不显,那份沉静的气度,便是兰馨也不由暗叹可惜—— 果然不愧是大家闺秀、书香名门,这杨希和小小年纪,却是进退得宜,大家气度浑然天成。按说这样的家世,便是做个大户人家的主母也是尽够了的,就可惜生的太过丑陋…… 好容易寒暄完毕,希和才和顾秀文一同上了船,先去瞧老太太,竟是已然睡着了。母女两个便也各自回去歇息。 待希和回了自己船舱,阿兰已是候着了,手边儿是准备好的药膏—— 希和早到了说亲的年龄,却因容貌丑陋之说传遍安州城而乏人问津。这辈子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顾秀文自然日夜盼着给女儿招个佳婿来,这回要到京师去,顾秀文打定主意定要央了老爷帮女儿寻个如意郎君。 去询问了阿兰,说是快则两旬,慢则月余,就能完全消去希和脸上的疤痕,掐指算了一下,可不是到了京城后不久? 把个顾秀文给喜欢的了不得,一再叮嘱阿兰切莫忘了每日帮希和敷脸。 待得躺上软榻,阿兰便细细的用手指沾了药膏,一点点抹在希和脸上,又一下下按着,让药膏更滋润进去些,又仔细瞧希和的脸色。 “已是不打紧了。”希和微微一笑——因这些疤痕其实是毒素堆积,初时拔除时,一张脸刺痛难当,好像被人放在火里烧烤一般,每每敷一次药膏,希和都疼的全身痉挛,冷汗都能把衣衫湿透。 现下刺痛的感觉却是越来越轻,甚而还少有的舒服,好像蒙在脸上一块儿厚厚的布正被人慢慢揭开。 阿兰也长出了一口气——当初太太中的毒委实太过阴狠,也就小姐命大,又碰上自家主子那么个贵人,不然,怕是这一辈子都得顶着一张可怕的丑脸了。 又想起一事: “对了,有一味清心兰已是用完了。婢子上次跟小姐说过,小姐现下可是备好了?再配三副药,小姐的脸就可以全好了。” 听阿兰如此说,饶是冷静自持如希和也不觉雀跃无比:“已是寻得了,再过几日,船到安远时停一下。” 安远府是大正朝最大的药材集散地,鸿运商号自然也在那里设有专门的药坊,那清心兰虽是名贵,却是难不住自家商号。 青碧也抿嘴一笑—— 前儿个听说是小姐要寻清心兰,只把个安远商号管事魏如山给激动的,一再拍了胸脯保证,必会早早准备妥当,那模样,唯恐小姐反悔,不让他做事似的。 要说那沈公子果然是个有大能为的,没瞧见那些管事吗,经了这一事后,全都变得老老实实,说是对小姐死心塌地都不为过。 第64章 群山巍峨连绵不断,山峰如削直入云霄,又有滔滔的泯河从山脚下蜿蜒而过,入目可及是成片成片高大蓊郁的竹林,更有纵横交错的竹索道横贯在空中,让人瞧着就有些眼晕。 这就是有西府天堑之称的安远府了。 前儿个收到魏如山传言,说是已备好了清心兰,让希和有空了随时去取。 本来派其他人去药坊也成,只一行人在船上坐的久了,很是有些不舒服,便索性包了客栈,让所有人都上岸歇息一两日。 把母亲并祖母安排好,希和便换上男装,带着同样装扮好的阿兰和青碧溜溜达达的上街了。 安远府虽是背靠青山,水路运输却是发达的紧,又因为此地地形独特,不独药物品类繁多,更兼药效比之其他地方也是好的多,各地药商云集,来来往往,也算富庶之地。 这会儿又正是晌午时分,挑担的,卖艺的,兜售各种小吃的,当真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菜豆花菜豆花,好吃不贵。” “老周家的荞凉粉,酸鲜可口……” “卖年糕了,好吃不粘牙……” 希和走在熙攘的人群里,只觉目不暇接,又不时支使青碧买来各色小吃食,当真是不亦乐乎。 “咦,阿兰呢?”接过青碧递来的酥红豆,主仆两个吃的津津有味,正想让阿兰也尝一尝,一回头才发现,身后却是没有人。 忙不迭往后张望,好容易才瞧见被拥挤的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的阿兰,希和不觉一怔—— 但凡出来时,阿兰从来都是紧跟在自己身边,怎么今儿个瞧着有些神思恍惚呢?竟连和自己分开了都不知道。 便是青碧也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瞧着后面一个壮汉正挤过来,两人堪堪就要撞上,阿兰竟是丝毫没有反应,希和忙一探手把阿兰拽到路边: “阿兰,你怎么了?” “啊?”阿兰神情明显还有些迷茫,半晌才道,“让小姐担心了,婢子没事。”明明这安远府自己从未来过,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里很熟悉,好像梦里来过一般…… “是不是坐了太久的船身体不舒服?”希和不免有些担心。 阿兰虽是不善言谈,却是忠心的紧,又是离姐姐送给自己的人,希和自来很是看重。 “不是——”阿兰摇头,刚要说什么,不妨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忽然从旁边的胡同里冲了出来。 眼瞧着就要撞到两人身上,阿兰忙握住希和胳膊往旁边一带,那女子也没想到这拐角处竟是杵了两个人,忙不迭往旁边一跳,却是正好踩在一块儿光滑的鹅卵石上,“噗通”一声就栽倒在地。 却是立马就从地上爬起来,明显还要继续跑的样子,却是刚坐起身来,就“哎哟”一声又跪坐在地。 “莫要乱动。”希和忙止住对方的动作——这会儿已是看的清楚,地上的分明是个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明显有些大了,脸色也有些蜡黄,却依稀能瞧见清秀的容貌底子,许是受了什么委屈,眼角上还有明显的两道泪痕,“你的脚怕是伤着了。” 女孩却是不说话,又仓皇的往后瞧,正好看见一高一矮两个灰扑扑的身形正朝这儿跑,当下又咬牙站起来。 可不过跑了几步,就被后面中年妇人给追上,一把揪住女孩的衣服下摆,坐在地上就开始拍着大腿嚎哭了起来: “老天爷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竟然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闺女——你就忍心瞧着你舅娶不上媳妇,你弟进不了学堂?啊,我一个守寡娘们儿,累死累活把你们姐弟俩拉扯大容易吗?你这是要逼着你娘我去死啊……” 一番话说得女孩脸色更加苍白,瞧着妇人的神情又是惶恐又是绝望: “娘,娘,我不想嫁人,我就守着你和弟弟好不好?我会绣花,我能挣钱供阿弟上学,你别把我嫁人——那家人已经打死了两个老婆,我要是嫁过去,也没有活路啊……” 说道最后,声音明显很是绝望。 妇人一怔,揪着女孩的手就有些松动,却又有些犹豫,只不停呜咽着。 已是有些好事者围了上来,瞧见女孩的可怜模样,不免露出惋惜的神情来—— 这女孩大家倒也认得,名叫翠莲,是胡同里丁大庆家的大妞。 别看年纪不大,却最是个勤劳能干的,女红也好,又能吃苦,听说绣坊里,正经能拿和那些年长的女工一样的工钱。 又是个可人疼的性子,拿了赏钱从不乱花,全都一文不少的拿回家交给爹娘。 这样手脚麻利生的也好,还孝顺的女孩,放到哪家不得被一家子敬着?偏是这丁大庆家,明明是亲爷娘,硬是让孩子过的连个下等的丫鬟还不如。 也是这孩子命苦,得了那样一个醉鬼加赌徒的爹,活着时就知道吃喝享受,动不动就打这娘几个,原想着丁大庆死了,这一家子日子就能好过些,哪想到丁大庆屋里人高氏又不知发什么晕,闹着要把翠莲许给猫儿胡同的张大壮—— 这一片儿住着的都是穷人,谁家不知道张大壮的名声?最是个泼皮无赖,除了混吃海喝打架撒泼之外,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性子还偏是残暴的紧,方才翠莲说的前头都打杀两个老婆的事可不就是实情? 这样的人,谁忍心把好好的闺女送过去给人糟蹋? 更别说年龄怕是当莲丫头的爹都够了!偏是这高氏也不知怎么就昏了头,愣要把花骨朵一样的女儿嫁到那样见不着天日的人家。 当下就有人不忍,帮着劝解高氏道: “他大嫂子,瞧瞧咱们胡同里,哪家闺女能比得上你家莲丫头?这么好个闺女,还孝顺的紧,眼瞧着你们家这日子一天天越发有盼头了,怎么又想出这样的昏招……” 一句话未完,已是被另一个苍老的破锣一般的声音打断: “哎哟哟,哪里来的坏良心没**的啊,我们家的事,要你们多嘴多舌?莫不是看我们家莲丫头找了个好婆家你们眼红不是?真是有胆子,就把这话到大壮那儿也说一遍,看不把你们的臭逼嘴给撕烂……” 一番污言秽语令得众人尽皆变色,却也不敢跟这老婆子对骂—— 老婆子可不正是翠莲的外祖母仇氏,最是个没脸没皮的泼妇,偏又怕她真把大家的话学给那张大壮听,真让那张大壮找到门上,混赖去些银子是少不了的,更可恶的是这人还经常灌了屎尿往人家房门上泼。 当下再没人敢说话,人群呼啦啦就散开了去,顿时令得站在那里的希和几人身形尤其突兀。 看仇氏视线转过来,青碧顿时有些发慌,倒是阿兰始终垂首站在希和后面,不知想些什么。 那仇氏一战得胜,这会儿气势正旺,竟是小跑着过来,先拽起女儿,又不耐烦的推了翠莲一下: “哭哭哭,就知道哭!一个个的,就没一个有出息的。” 说着已是拖了翠莲大踏步来到青碧身前,枯瘦苍老的手指几乎要捣到青碧的脸上: “是你们撞了我外孙女儿不是?啊?瞧把人撞成什么样了?你们说吧,要官了还是私了?” 又一叠连声的招呼高氏: “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翠莲女婿叫过来?就说有人把他媳妇儿的腿给撞折了!” 又上上下下打量青碧和后面的希和两个——这几人身上的布料明显都是极好的,又面生的紧,分明就是外乡人,怎么也得讹一笔银子才是。 一句话说的青碧好险没气乐了: “你说什么呢?怎么这么不讲理?明明是你们在后面追的狠了,小姑娘看不清路,差点儿撞上我们,又踩滑了才会摔倒的……” “哎呀,你还不认账不是?”仇氏“嗷”的一声就蹦了起来,伸手就想去挠青碧。 却被勉强站起身的翠莲一把抱住胳膊,脸上又是屈辱又是愤怒:“外祖母你干什么?这位姐姐说的没错,是我差点儿撞了他们,摔倒也不干人家的事……” 话未说完,却被仇氏照手上狠狠的掐了一下: “大丫,还不摁住你闺女?我瞧着怕是脑袋也摔坏了吧?不然,怎么净说胡话?” 口中说着,胡乱在翠莲的手上腰上又掐又拧,翠莲吃痛不过,只得松手,却依旧泫然道: “外祖母你做什么?真不关人家的事……” 却又被身后早吓得瑟瑟发抖的母亲抱住: “好我的姑奶奶哎,你少说两句,别惹你外祖母生气好不好?” 说话间又一个二十**岁体格肥硕面貌凶恶的男子跑了过来: “妈的,谁家的兔崽子,敢动我张大壮的人?看我把你们头上那二斤半拧下来当毬踢……” 口中说着,蒲扇大的巴掌朝着希和头上就扇了过去。 第65章 一边是少年纤细的身形,一边是张大壮钵大的拳头,这真要揍结实了,少年那样的小身板如何受得了? 那些虽是远远避开却依旧偷偷关注这里的乡民不由齐齐惊呼一声: “兀那少年,还不快躲——” 心说这少年不会是吓傻了吧?还不快跑,怎么就傻站在哪里了? 张大壮心里可不同样这样想?脸上狞笑着: “他妈的哪里来的小兔崽子……” 下一刻却是脸色一变,神情惊恐的瞧着身边忽然鬼魅般出现的一个黑影,吓得“嗷”的一声—— 这人怕是鬼吧?不然,怎么就会一下子出现在自己身边? 还没回过神来,已被铁钳似的手攥住胳膊,以着更大的力道朝着张大壮的脸上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怕不足足有张大壮原本气势的两倍? 张大壮竟愣是被自己的手扇的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然后腿一软就摔倒在地,鼻血箭一般的涌出来,早已是一脸的血污。 吃了这么大亏,张大壮如何肯依,刚要张口再骂,却被那人一脚踹了出去,一直飞到几丈远的地方,才“咚”的一声摔在地上,疼的好险没厥过去。 这人却是欺软怕硬惯了的,被这一拳一脚揍过去,顿时吓破了胆,又怕再被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希和道: “好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你们给我等着——” 口中说着,一溜烟的跑了。 远远的忽然就响起了掌声——附近人家,哪家不曾被张大壮要死要活的赖上过?却是只能忍气吞声,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泼皮无赖这么惨,一时都觉得扬眉吐气至极。 同一时间,阿兰也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抢步上前,护在希和前面。 翠莲几个明显也有些吓傻了,半晌才怔怔的抬头,看向希和几人,却在瞧见站在最前面的阿兰时大吃一惊: “三舅,你怎么在这里?” 语气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难过—— 可不就是为了给这个年龄最小的舅舅娶媳妇儿,外祖母和娘亲就一力逼着自己嫁给张大壮? 仇氏闻声抬头,待看清阿兰的模样,立马换上了笑脸: “哎呀,阿元你怎么也来了?放心,你姐姐说了,这就把莲丫头嫁出去,待得拿了聘银,娘立马就去给你聘一房媳妇来……” 那笑容真是要多慈祥有多慈祥,和方才对着高氏母女时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看阿兰依旧不说话,仇氏上前一步就想去拽: “乖儿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想吃什么,让你大姐去给你买,我眼下还有事……” 却忽然想到方才张大壮的下场,想要诬赖希和几人的话又全都咽了回去。 却被阿兰轻易挣脱,淡淡道: “你认错人了。” 说完转身看向希和: “主子,咱们回去吧。” “阿元,你这是咋了?”仇氏怔了一下,神情忽然就有些惊异,竟是不敢再去抓阿兰的胳膊—— 这会儿才发现,眼前这男子虽是生的和儿子几乎一个模样,还是有些差别的,比方说身上总有一种让人发毛的感觉,还有身上的衣服料子,也不是儿子平常穿的,更别说还有什么主子——儿子一直守在自己老夫妻面前,哪来的什么主子! 旁边高氏也瞧出不对,上下打量阿兰一番: “你,你,真不是我们家阿元?” 阿兰抬眼,视线正对上高氏,高氏一哆嗦,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难不成,你,你是,阿兰?” 不怪高氏有此一问,他们家共有兄妹七人,最大的是自己,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三个妹妹,其中最小的妹妹阿兰和六弟阿元正经是一对儿龙凤胎,两人生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阿兰五岁那年安远发生灾荒,三妹妹和五妹妹全都在那一年饿死了,至于七妹阿兰则被娘亲用十个烧饼的价钱给卖了出去…… 眼前这人和阿元生的那么像,莫非竟是七妹,就怎么对方是个男娃,且身上的那种感觉也让高氏有些发憷,并不敢上前拉着人探问…… 希和一愣,忽然想起之前阿兰可不是说过,她并不知道父母在哪里——难不成,眼前这几个其实是阿兰的亲人? 仇氏已经彻底愣住了,以着审视的态度,上下打量着阿兰。倒是高氏神情里有些激动——没出嫁前,家里的弟弟妹妹全是自己一手照看的,尤其是七妹阿兰,因有龙凤胎的哥哥在,娘亲根本对七妹多嫌的很,又因为奶水儿少,也就够阿元一个人吃罢了,索性一出生就扔给了自己照看…… 这些年来,高氏也经常想到这个妹妹,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如此想着,终是鼓起勇气瑟缩着上前,有些语无伦次道: “你是,姑娘吧?我们家阿兰左边腰眼处有一块儿红色的月牙形胎记,你身上可有没有?” 饶是阿兰自来疏淡的性子,这会儿情绪也有些激荡——自己腰眼处可不是有个月牙形的胎记? 刚要开口,不想仇氏忽然上前,用力拧了高氏一下: “瞎说什么呢?这亲也是能随便认得?走走走,快家去吧!” 竟是拖着高氏看也不看阿兰一眼,扭头就走—— 自来女儿都是赔钱货,因为头胎生了个闺女,自己可没少被男人打,仇氏眼里这几个女儿从来都没有多少分量。即便一直养在跟前的高氏,看在仇氏眼里也没儿子一根手指头重要。更别说这个从小就跟自己不亲的小女儿了。 方才已是仔细瞧了,小女儿也好,她身边的什么主子也罢,衣服什么的也不是什么顶顶好的料子,甚至连件多余的首饰都没有。 明显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更要命的是她那主子可是把张大壮给打了—— 张大壮的爹之前是县里的老捕快,家境很是不错,即便他游手好闲了些,正经是有些余财的,眼下他兄弟张二壮也是县衙吃公饭的,又有一帮子会功夫的兄弟,走到哪儿都威风的紧。 更不要说大儿子的小药铺子就开在张大壮的势力范围下。便是本地人惹了他,都别想讨得了好去,更别说这死丫头的主子明显一瞧就是外地的。 以张大壮的性子,还不得治死她们? 也就大女儿蠢,还想着认亲。真是认下的话,说不得惹恼了张大壮,自家也得遭殃! 别看仇氏年纪大,却是一把子力气,把高氏拽的直趔趄,却是无奈的回头看了阿兰一眼,只得悄没声的跟了上去。 阿兰刚刚露出的一丝笑容瞬时僵在了那里,脸上神情明显很是受伤。 气的青碧直跺脚: “这都是什么人呢!当年把闺女卖了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儿见了,连认都不——” 自己曾和阿兰一块儿洗过澡,阿兰的腰眼那儿确实有一块儿月牙胎记。依着阿兰的身手,不是亲近的人,如何能知道这么私密的事?这家人铁定是阿兰的家人无疑了。 只当初因为饥荒把人卖了算是没有法子吧,怎么这会儿人到跟前了,还不愿认? “青碧!”却被希和给打断,抬手挽住阿兰的胳膊,“走吧阿兰,咱们回家。” 阿兰一低头,一滴泪就掉了下来—— 被卖时已经五岁,虽然有些模糊,可也大致有些记忆,从来吃不饱的肚子,日日不断的喝骂,被带走时大姐的眼泪,只顾往几个哥哥口里塞烧饼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娘…… 这些年来,也曾经历生生死死,却从来没有这一刻让阿兰如此痛彻心肺。 “你,你真是我小姨,对不对?”一个有些瑟缩的声音响起。 希和回头,却是翠莲,并没有跟着仇氏离开,只站在那里瞧着阿兰,眼神里有害怕,有同情,又有些孺慕。 “你认错了人。”一瞬间的激愤之后,阿兰的神情又恢复了平静,却是比之从前更淡漠,转头看向希和,“主子,咱们走吧。” 看阿兰冷下脸,翠莲明显有些惊慌,依旧奓着胆子道: “小姨,啊,不是,姑娘,你们,你们还是赶紧走吧,那个张大壮,他不是好东西,说不得,会去找你们的麻烦……” “多谢你。”希和笑道,这个叫翠莲的小姑娘,倒是和她那娘亲和外祖母不同,当下点头致谢,便带了阿兰几人照旧往市集而去—— 别说一个张大壮,就是十个八个,自己也不放在心上。更别说已是和魏如山说好了,去他那里取清心兰,既走到了这里,如何能再拐回去? 没想到几人竟是不听劝,翠莲有些无措,却也无可奈何。 鸿运商号设在安远府的药坊名叫回春堂,作为安远府最大的药坊,地理位置也不是一般的好。正正在安远府最繁华的青田街。 希和等人过去时,魏如山可不正在药坊前站着,明显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子,正点头哈腰的说着什么。 第66章 “好了好了,我还有事,你先下去吧。” 魏如山的语气明显有些敷衍,甚而身形往左边错了错,拉开和眼前人的距离。 这个王福,怎么就那般没眼色啊。没瞧见自己这会儿正心急如焚吗—— 前几天收到少主传讯,说是这两天就要到了。魏如山不敢怠慢,除了准备好信中说的一应药材外,更每日里着人守在各交通要道,唯恐错过少主的到来。 不怪魏如山如此慎重,实在是自打庆丰府一行,新任少主鬼神莫测的手段早已是深入人心。即便是女子,却有雷霆之厉,更兼心性果决犹在男子之上。以周明厚几人如何老奸巨猾,全在少主手上一败涂地。 之后沈承的那一手更是令得希和在鸿运的威信达到巅峰,一众管事除了全力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外再不敢有其他想法,做事更加兢兢业业,唯恐处事不周,步了周明厚几人的后尘。 今儿一大早就听手下回禀,说是渡口处来了一艘安州府的官船,说不好少主会搭乘官船而来。 魏如山听说,紧赶慢赶处理好手中的事务,便亲自到药坊外恭候,哪想到这才一出来,就被这王福给缠上了。 明显看出魏如山的不耐烦,王福笑的更加谄媚: “……几日不见,大掌柜风采更胜从前了,不瞒大掌柜说,这两支参可全是我费尽心机才弄来的百年老参,除了大掌柜还有哪个有福享用……” 一面说着,一面拼命的要把手中一个匣子往魏如山手里塞—— 安远府一带,魏如山正经是首屈一指的巨鳄。手下管理着多个铺面,全都赚钱的不得了。且和官府关系也是极好。 王福手里有个小药铺,平日里也就靠着收购些零散药物再售卖给魏如山回春坊为生。 平日里王福往回春坊送药,哪有缘分见到这位大人物—— 魏如山魏大掌柜,因手下好几个铺面的缘故,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今儿个竟不独到了回春坊,还一反常态的亲自守在铺子外面。这样好的运气,王福如何肯错过? 须知真是巴上了魏如山,令得魏大掌柜愿意对自己那小药铺照顾一二,自己真是想不发达都难。 因而虽是瞧出来魏如山很是不耐烦,却依旧厚着脸皮小心恭维。 “你这人怎么回事——”魏如山脸色一沉,就要发作。这样的人自己也见得多了,不就是想通过自己,能多卖些药物到回春坊吗。毕竟放眼安远一地,再没有哪家能比得上自家价钱更公道、财力更雄厚的了。 就只是做人也得有眼色点,没瞧见自己这会儿正忙着迎候少主吗,这么苍蝇似的跟在自己身侧不停嗡嗡当真让人心烦。 “大掌柜莫恼。”瞧见魏如山沉下脸,王福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自己不会弄巧成拙了吧?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描补一番,不想魏如山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王福长出一口气,刚想要说些好听话,不妨魏如山已是撩起衣服下摆,小跑着往前而去: “少主,您可到了。” 少主?魏如山这样的大财主自己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上面竟也有主子?怪不得一大早就恭恭敬敬的侯在这里,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王福的笑容还在脸上,又因为太过震惊瞪大了眼睛,一时竟是滑稽至极。 “少主——”魏如山已躬身到了希和近前,跑的太快了些,明显就有些发喘,“少主要的药材已是尽数包好,尽皆是上品,少主要不要盘桓几日,去其他商号巡查一番?听说少主要来,安远府的管事们全都期待的紧呢。” “辛苦魏管事了。”希和点头,“至于说巡视,就不必了。一则魏管事本就是妥当人,商号交给你我放心,二则我还有事在身,怕是没空在这安远府停留。” 听希和如此肯定自己,魏如山一张老脸简直笑的跟花儿一样,一叠连声道: “多谢少主信任,少主快里面请。” 说着当前引路,领着希和一行就往药坊而去。 还真是货真价实的少主!瞧瞧把个魏如山给吓得。王福直瞧得眼睛都直了,深觉怪不得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原以为魏如山这样的,已经是顶天的人物了,谁知道也不过是个给人干活的。 又瞧向他口里的少主,啧啧,也就是个少年人罢了,也没有什么三头六臂啊,要是自己能攀上这什么少主就好了,不怕魏如山不照顾些自己着…… 转而又有些丧气,也就是做梦罢了,连魏如山的门路,自己都够不着,更别说他那金尊玉贵的少主了。 眼瞧着一行人已是到了跟前,忙满脸赔笑的让到一旁。 却在瞧见阿兰时怔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阿元,你做什么?还不快滚过来!” 却是最小的弟弟阿元,这会儿竟紧跟着那位少主—— 别说那什么少主,便是魏如山,也是自己万万惹不起的。阿元平日里游手好闲也就罢了,怎么还这么不知深浅,就敢跟在那什么少主身侧不说,还离得这么近。 王福冷汗都下来了,忙探手去拽,不妨那人瞧着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到,这还不算,同时有一股未知的力量袭来,“哎呀”一声就坐倒在地。 魏如山站住脚,朝着地上的王福厉声道: “你做什么?还不快让开!” 这是看自己不理他,又想巴上少主不成—— 身在庆丰府时,也是见过这位阿兰姑娘的,分明是深得少主宠信。如何能是这王福能唐突的? 待得王福醒过神来,一行人早进了药坊。 王福恍恍惚惚从地上爬起来,还想上前,早被下人拦住,好在这下人名叫栓柱,也算是王福的一个熟人。 王福被拽住,却也没恼,只指着希和几人央求道: “好兄弟,那真是你们少主,他身后的那人怎么生的和我家兄弟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栓柱翻了翻白眼,“我说王福,就你那点儿小心思,当别人是傻子不成?你就消停些吧,那几个人明显瞧着就是少主的亲信,如何是你巴结得上的?没看到我们大掌柜都小心的不能再小心的模样?” 说完也不再打理王福,转身就回了店里。 “真不是阿元?”王福简直觉得就跟做梦一样,揉了揉眼睛,咕哝着转过身来,心里却已是信了八分—— 这会儿想想,方才那人除了同老三生的一模一样,气势里可不是全然不同? 阿元的惫赖样子,瞧了让人只想揍他,而那人看过来时,总觉得自己会被揍…… 可世上怎么会有人能生的这么像?正想不通个所以然,一阵“通通通”的脚步声传来,亏得王福闪得快,不然可不要撞个正着? 忙抬头看去,对方也算是熟人,跑在最前面的不是张大壮又是哪个?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溜七八个壮硕汉子,正气势汹汹冲过来—— 在一群外乡人手里吃了大亏,张大壮如何肯善罢甘休? 方才之所以离开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跑回去搬救兵了。好在运气也是好的紧,不独几个把兄弟一个不缺,还正好碰见在府衙当差正和几个交好的兄弟要出去喝酒的张二壮。 本还担心那伙外乡人会跑了,没想到一路打听下来才知道,对方不但没跑,还大摇大摆的往回春坊这边来了。 “方才你有没有看见一伙人,”张大壮一眼瞧见王福,劈手就把人揪了过来,“对了,他们人中有一个同你那兄弟生的极像——” 王福吓得一哆嗦:“你说的是,那位魏大掌柜的客人?” “魏大掌柜,魏如山?”张大壮听得一愣,倒没想到几个外乡人,还挺有钱的,毕竟,一般的商户,哪里用得着魏如山亲自出面接待? 却是瞧向身边一个身着衙差服饰和他生的极像的男子: “二壮,你可一定得帮着哥哥出了这口气!” 亏得碰见了兄弟,不然事情还真有些难缠,须知这回春坊可不是一般的药铺,当真是财大气粗,交游也是极为广阔,但是自己,对方定然不会看到眼里。 当然,兄弟可是吃公饭的,不怕回春坊的人敢出面阻挠,毕竟自古民不与官斗,做生意的更是信奉和气生财吗,等闲不会往身上揽事。方才揍得自己那般狠,定要让那臭小子倾家荡产,然后再到牢里松散松散…… “这有什么难得?”张二壮丝毫没放在心上。想要收拾几个外乡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随便按个罪名,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当下带领几个官差大摇大摆的进了回春坊,又一路嚷嚷着: “把后门也堵了,别让那伙匪人跑了!” 又示意张大壮几人上前驱散药坊里的客人,回春坊顿时一片混乱。 第67章 “这是清心兰,这是龙舌麟……对了,还有五支年份都在五百年以上的老参……”魏如山把自己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拿出来让希和看,神情间有些忐忑,明显怕希和不满意的样子。 “很好。”希和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大掌柜,不好了——” 魏如山打开门,瞧见是管账的章明杵在外面,脸色就有些难看,压低声音斥责道: “怎么这般鲁莽?惊扰了少主可怎生……” 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 “哟呵,我说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连朝廷重犯都敢收留,原来是你魏大掌柜啊。” 魏如山抬头,看到眼前之人,脸色明显就有些难看: “什么朝廷重犯?张捕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叉着腰颐指气使立在门前的可不正是安远府衙的捕头张二壮? 不怪魏如山心情不好,实在是这张二壮比起乃兄张大壮来,不独无赖心狠,且奸刁狠毒,还最是个见钱眼开的,说他雁过拔毛都是轻的,生生是蚊子腿上都能咬下一口肉来。 且这人最会钻营,虽是还入不得安远知府刘良功的眼,却是巴上了知府最宠信的两个师爷之一祝怀申,仗了祝怀申的势,也颇能在安远府搅风搅雨。 自然,别人怕这张二壮,魏如山倒也没放在眼里—— 刘良功信重的师爷可不止祝怀申一个,还有一个叫魏如明的,正经是魏如山不出五服的堂兄。魏如山又是个有眼色的,平日里没少给这堂兄送好东西,两家关系走的极近,有魏如明看顾着,等闲那些官差也好,地痞也罢,并不敢上门滋事。 “啧啧,魏大掌柜不愧是魏大掌柜,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张二壮嗤笑一声,“我且问你,方才你是不是亲自接了三个外乡人入内?” 这张二壮竟是冲着少主来的?魏如山神情一下戒备起来: “张捕头说什么我不懂,以我们回春坊的规模,每日里南来北往的客官多了去了,哪里知道张捕头说的是什么人?” “是吗?”张二壮阴阴一笑,“你不知道,有的是人知道。” 说着乾指指向依旧紧闭的房门: “里面的人还不滚出来?好,爷爷喊三声——” 一句话未完,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希和当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青碧、阿兰两个: “这位差爷,是要找在下吗?” “少主——”魏如山吓了一跳,忙跑过去把人护住,“您怎么出来了?这儿有属下在,少主只管里面安坐便好,不用操心这些繁杂事务。” “少主?”张二壮上下打量希和一番,一抹贪婪在眼中一闪而过—— 魏如山已是安远首屈一指的大财主,这少年竟是他的主子,家里的银两可不得数都数不过来? 今儿个可真是发大财了,甚而还能立下大功! 和张大壮一味和人拼狠耍无赖不同,张二壮却是颇有心机。甚而平日里对张大壮所为颇为看不上眼,今儿个之所以这么护着,却是另有原因—— 今儿个负责巡城的正是张二壮和他的几个手下,只在巡视的过程中,却是明显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实,那就是知府大人心腹中的心腹、推官大人楚良也带着人在街上巡查。甚而城中护卫明显森严了很多。 能惊动的楚良出面,只有两种解释,或者有大人物莅临安远,或者是有朝廷通缉的要犯在此出没。 本身就在公府中当差,张二壮自然清楚,这些时日并没有朝廷大员巡视安远,那就剩下要犯一个解释。 如果说之前还不敢确定到底是谁,待远远瞧见缀在希和等人身后的的楚良的亲随,张二壮一颗心终于落在了肚子里。再加上张大壮的事,更让张二壮喜出望外,当真是老天都帮助自己。 正好以此为借口,绑了这几人回衙,还不用担心楚良嫉恨自己跟他抢功,毕竟,自己明明就是无意为之吗,谁知道正好逮了几个要犯呢。 更不要说除此之外还有天大的好处—— 既是魏如山的主子,可不意味着自己会有大批银两入账? 先把魏如山牵连进去,知府大人雷霆大怒之下,定然会把魏如明也给牵连进去,到时候知府大人以下可不是祝师爷一家独大?有祝师爷提携,加官进爵自然指日可待。 当真是一举三得! 这般想着回头冲早已乖觉的躺倒在担架上的张大壮道: “你来看看,方才突然动手行凶的人是不是他们?” “就是他们!”张大壮一眼认出了希和几个,已是咬牙切齿,若非还要装着重伤,简直恨不得这就扑上去,把人狠揍一番,左右逡巡一下,却是没见那个黑衣人,马上又道,“对了,还有个江洋大盗,惯会飞檐走壁,这会儿却是不在这里。” “飞檐走壁?”张二壮更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虽说颇有家资的商人是有雇请保镖的习惯,可也就是会些三脚猫的功夫罢了,又何德何能,把高手笼络到身边? “张捕头,这中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魏如山头上青筋都迸出来了—— 玩仙人跳竟玩到少主头上了,这张大壮兄弟当真可恶。若然平时,魏如山也是不能忍的,只少主身份贵重,又是女子,却是不敢有丝毫闪失。眼下好歹先护着少主安全离开,再去找堂兄给自己主持公道。 这般想着,只得忍气吞声上前,把袖筒里的银票递了过去: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张捕头帮着说合说合,在下定然感激不尽。” 张二壮视线在那银票上瞟了一下,明显闪过一丝喜色,上面的面额竟是足足一百两。 果然财大气粗! 当下毫不客气的接过来,却是紧接着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些要犯全都抓起来!” 除了张大壮兄弟外,**个彪形大汉朝着希和三人就扑了过去。 没想到对方接了银票还要拿人,魏如山顿时又惊又怒: “张二壮,你敢!” 却被张二壮抬脚踹翻在地: “你看我敢不——呀!” 得意的神情也瞬时僵住—— 却是本来默默守在希和身边的阿兰,忽然抬手,然后“卡巴”一声就拧断了最先冲过来的一个地痞的手腕,又一脚踹翻了另一条大汉,那条大汉还没反应过来,身形就已飞起,好巧不巧,正砸在神情激动坐起来看好戏的张大壮身上。 张大壮“哎哟”一声,好险没又晕过去,饶是如此,眼前却依旧金星直冒,头一阵一阵的发晕。 张二壮吓得脸都白了——方才自家兄长的意思不是说那高手这会儿并不在吗?怎么还有一个棘手的? 眼瞧着阿兰很快就占了上风,张二壮眼珠一转,忽然劈手揪住同样被眼前情景吓呆了的魏如山的衣领子,手中大刀随即递上,正正搁在魏如山脖颈处,色厉内荏道: “让你的人,住手,不然,我这就砍了他的脑袋!” “都住手。”希和毫不迟疑道。 都?张二壮怔了一下,不就是这什么少主身边的长随一个吗?都什么都。反正管他呢,只要入了自己的意便好。浑然不知两个已然靠近自己的鬼魅影子又如飞而逝。 反倒是躺在担架上的张大壮瞧了个正着,直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刚要喊出来,却又唯恐又招来那两个煞星,忙反手捣住了自己嘴巴。 至于魏如山,则感激之下,浑身都是哆嗦的——自己何德何能,竟让少主为了自己涉身险地? “我不跑,你把魏管事给放了吧。”希和瞧着张大壮,扬声道,“你既说我是要犯,便同你一起见官便是。” 对付巨鲨帮是一回事,对上官府却又是另一回事,若然这件事真闹大了,不独魏如山以后在安远再难立足,更有远在京城的爹爹,这会儿声望甚隆,盯着他的人也必然甚多,却是绝不可恣意行事。 只张二壮这等小人,却不用和他多说,只待见了此地长官,自可表明身份。 “主子——”魏如山愣了一下,眼睛都红了,“在下这条命死不足惜,少主莫要管我——” 少主可是女子,真是过了衙,传出去可还怎么找婆家?且张二壮这等人哪个不是黑心肝烂透了的,天知道下一刻他又会使出什么坏招来,真是到了他的地盘,可不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张二壮却是得意的紧,手中大刀丝毫不离魏如山脖子之外,又一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押了这几个要犯回衙!” 那些人对视一眼,也各个举起手中兵器,寒光凛冽处,恰恰把希和等人围了个正着。 张二壮一时志得意满,只觉加官进爵、娇妻美妾就在眼前,倒提刀把就在魏如山背上撞了一下: “跟上!” 魏如山“噗通”一声跌倒在地,头正好磕在旁边的假山石上,一时鲜血直流。亏得希和就在跟前,忙探手扶住,刚要说什么,不妨又一阵骤雨般的脚步声响起,却是两队甲胄鲜明的兵士正冲了过来。 第68章 张二壮提着的心一下放了下来—— 看来自己判断果然不错,这些人还真是朝廷要犯,不然,何以这么快就惊动了官军?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楚良派出的人这么一个解释了。 抬眼处正好瞧见几个人紧跟在兵士的身后进来,张二壮瞬时心神巨震,却是来人中除了两位师爷祝怀申并魏如明之外,还有推官大人楚良,几个人还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花甲男子,不是府台大人刘良功又是哪个? 张二壮立时大喜过望,竟是连府台大人也亲临了吗?那岂不是,自己这建了首功的以后要直入府台大人的眼了?只要刘大人稍加照拂,真是想不升官都难。 当下也顾不得再理希和几人,小跑着迎了上去,点头哈腰道: “刘大人,楚大人,祝师爷——” 至于魏如山堂兄魏如明,则根本理都不理——什么魏师爷,也蹦跶不了几天了,搭理他做什么。 “就是你带人围住这里的?”刘良功站住脚,上下打量张二壮,看不出喜怒。 以为刘良功要论功行赏,张二壮顿时满脸笑容,一挺胸膛: “启禀大人得知,正是属下所为。亏得大人日日教导,巡城时必得小心谨慎,绝不可不放过一个坏人……” 做人属下自然须得有些眼色,这首功还是给了知府老爷吧。 自以为聪明,张二壮越说越得意,简直眉飞色舞。 “正是听了大人的话,小的才一眼瞧出这几个人大大不对——” 正说的兴起,不妨被刘良功厉声打断: “胡说什么!本官什么时候吩咐你随意抓人了?” 脸色铁青,简直鼻子都气歪了—— 早在数日前,就从朝廷邸报上得知,原明湖书院山长杨泽芳入了皇上青眼,得封从五品侍读学士。随邸报而来的,更有已然印刷出版的《大正全书》,体制之恢弘,内容之丰富简直是前所未有,竟是市农工商,全都囊括在内,不独于读书人,便是各行各业,无不大有裨益。 刘良功本就对杨泽芳颇为推崇,待浏览完这部书,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更不要说杨泽芳眼下风头正盛,便是朝中权贵也得避其锋芒。 正因为如此,再听说杨家家眷沿河上京,不日即将经过安远府时,刘良功便着人留意,一则这样人家合该照拂,二则也想跟杨家结个善缘。 毕竟,刘良功出身贫寒,朝中并无半点根基,虽是本身也颇有才学,却苦于无人提携,以致官途蹉跎,如今年届花甲,依旧滞留安远。那杨泽芳家眷既从此经过,能结交自是好事,即便不可,也绝不能交恶。 不然,但凡杨泽芳在圣人面前稍有指摘,自己怕是就得遭殃。 因而才派心腹楚良注意盘查,尤其是安州而来的客船。 很快便有安州府官船到了,稍一打听便知道,果然是杨泽芳家眷到了,且好巧不巧,还在安远渡口泊了船。 楚良忙派人一路跟着,自己则赶紧回知府衙门回禀。不想就那么大点儿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亏刘良功还正合计着,要怎么来个既不突兀又顺理成章的偶遇好呢,倒好,张二壮竟是跑过来抓人了。 听到回禀,刘良功出了一身的冷汗,忙不迭就赶了过来,这张二壮倒好,还有脸向自己邀功!这还不算,话里话外,还说什么是受了自己指示! 简直岂有此理!再一抬头,更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却是刀枪剑戟正齐齐对着四个人,其中两人身上,明显有血。 气的抬脚就把张二壮踹开: “混账,尔敢!” 后面楚良也厉声冲着围着希和几人的衙差和地痞道: “谁让你们随随便便抓人的,还不快退下!” 张二壮被踹的猛一踉跄,好险没摔倒,更在听见楚良的怒斥后,一下傻了眼—— 什么叫随随便便抓人?不是应该奖赏自己吗,怎么还打上了? 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楚良的手下直接给摁倒。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瞬间全被缴了手中武器,和张二壮捆到了一起。 刘良功却是顾不得理他们,上前一步焦急的瞧着希和道: “几位可有受伤?” 又忙忙的吩咐人去请大夫来。却又期期艾艾的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魏如明也机灵,忙跟着上前,先扶起魏如山: “三弟,身上可有碍?这位是府台刘大人,听说有差人横行,才会特意赶了来……” 言语中明显有给刘良功开脱之意。 “我无事。只是方才被推倒时撞了头。”听说府台大人到了,饶是魏如山也有些惶恐,忙一手摁着脑袋,一面就要跪倒。 却被刘良功给拦住,神情和蔼: “你是如明的堂弟?果然是个好的。放心,你受的冤屈,本官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又瞧向希和: “不知这位是——” 魏如山是生意人,如何瞧不出刘良功更在意的明显就是自己少主,不对,以自己区区一个生意人,如何能惊动府台大人,分明就是为了少主而来。 忙躬身道: “有劳府台大人动问,这位是小的主子,姓杨……” 希和已是把话接了过去: “在下杨希言,从安州而来,见过府台大人,” “杨希言?从安州来?”刘良功眼睛一亮,“不知名满大正的杨泽芳大人和小公子如何称呼?” “不瞒大人,正是家父。”希和微微一笑。 “真是杨公子?”刘良功一脸的喜出望外,“我就说嘛,小公子丰神俊朗,必然系出名门,倒不想,猜的果然不错。早就听闻杨老先生盛名,倒不想今儿个竟能得遇杨公子,可谓幸甚。就是我这手下不长眼,唐突了贵客,还请杨公子千万海涵一二。” 张二壮一身的冷汗“倏地”下来了,心说,完了——傻子都能听出来,府台大人这分明是跟人家拉关系啊!什么丰神俊朗,没看见那小子一脸斑驳的模样!还一口一个杨大人,岂不是说,这少年乃是官府家眷?且看大人巴结的模样,必然不是一般的官员。亏自己把这几人当成要犯,那里料到,对方竟是连自家老爷都得巴结的人物! 至于方才还躺在地上装重伤的张大壮,看情形不妙,早偷偷的爬起来跑了。 待来至药坊外,却差点儿和一个往里探头探脑的人撞到一起,若然平时,张大壮早大发雷霆了,这会儿却连看都没多看那人一眼,便一溜烟的要往城外跑—— 至少一年内,自己绝不会再回安远了。 只刚下了台阶,脖颈处却忽然一紧,张大壮悚然回头,顿时浑身发冷—— 怎么是这个杀星追出来了? 身子一软,就跪倒了地上: “大爷饶命啊,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大爷,大爷莫要和小的一般见识,小的再也不敢了……” 一边说一边不住的扇自己耳光,当真是又脆又响,不大会儿,整张脸就肿的猪头似的。 追出来的人正是阿兰。也不知为什么,瞧见张大壮跑出来,阿兰眼前不期然就闪过那个瘦弱的名字叫翠莲的女孩的身影,然后就直接追了出来,这会儿看张大壮吓破胆的样子,也不欲和他纠缠,只冷声道: “不许打翠莲的主意,不然,我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阿兰语气不高,张大壮却是听得毛骨悚然,忙不迭应了,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跑了,期间太过慌张之下,还连摔了两个跟头。 “我们走吧。”希和信步从里面出来,招呼阿兰道。她的身边则是满脸笑容的刘良功,至于楚良几个,则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 “给刘大人添麻烦了。咱们有缘再见。” “麻烦什么?”刘良功摆了摆手,“倒是我,有空进京的话得向杨大人请罪,手下竟是出了这样糊涂的混账东西,当真是惭愧。” “已经说开了是一场误会,大人再要如此自责,希言可不要惭愧死?”希和笑着道,“大人若然进京的话,定要到我府里来,到时再请家父陪着大人痛饮几杯。” 说着径自告别而去。 直到目送着希和三人去的远了,刘良功才带着人转身回了县衙。 所有人都离开后,胡同里又转出一个人来,不是方才和张大壮撞在一起的王福又是哪个? 方才突然撞着张大壮,把个王福吓得魂儿都飞了—— 惨了,怎么竟撞到这个大无赖了!张大壮这样的人,惊得王福第一个念头就是往旁边躲,哪想到张大壮根本顾不得理他,反而冲着那个和自己兄弟生的极像的男子不住磕头,傻眼之余更是把他和阿兰的话听个正着—— 翠莲?还能和张大壮扯上关系,那不正是自己外甥女吗? 之前也听家里老娘提了一耳朵,说是外甥女和张大壮订了亲,到时既可照拂自己生意,还能得一笔聘银,好给最小的弟弟王元娶媳妇。 至于说为什么要用外甥女的聘银,王福却是丝毫不关心的,只要不让他出银子养着那个废物,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 如何也没想到,翠莲竟还认识这样厉害的人,且还是生的和阿元一模一样的。 第69章 “阿兰,你回去看看吧,好歹,那也是你的家。”经过一个胡同口时,希和让车夫把车停下,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硬塞到阿兰手里,又朝着里面指了一下,“方才周鸣跟我说,从这儿往里,转过一个胡同,往南去第三家应该就是你家了……” 从来到自己身边,阿兰何尝有过这么失魂落魄的时候?心里分明依旧是放不下那个家的。 “小姐——”阿兰眼睛一红,还以为小姐绕了这么一大圈,是想领略一番安远府的风情呢,如何也没想到,竟是为了自己。踌躇了半晌,终是点点头,“多谢小姐。我去去就回。” 王家小院。 仇氏正怒气冲冲的坐在上首。旁边翠莲的母亲王英斜签着身子战战兢兢坐在下首。 “阿英你说吧,这事儿到底要怎么着?”仇氏一拍桌子。 王英吓得激灵一下就站了起来: “娘——” “娘您别气,翠莲只是一时糊涂,您放心,我一定会劝她老老实实的嫁给,嫁给张大壮……” 好不容易吐出张大壮这个名字,王英的眼泪都下来了。 不是不心疼女儿,可那聘银的数目委实太大了些,除了那张大壮,其他合适人家竟是没一个肯应的。只女儿家不都是这个命吗,当初,自己不也是嫁了那样的人家,才让一大家子的日子能过下去,又给大兄弟娶了媳妇儿…… 现下娘家兄弟快二十了还打着光棍,儿子七斤也要进学,靠自己一个寡妇娘们儿累死累活也挣不了那么多钱啊。 眼泪涟涟的瞧向翠莲: “好我的翠莲啊,这都是咱们女人的命啊,你就不要犟了,你就答应了娘,嫁给那个张大壮吧……” 正自哭的稀里哗啦,外面院门却忽然一响,看到来人,王英的眼泪立时止住了,不自觉上前两步,想要喊人,又有些不敢。 倒是翠莲泪眼朦胧中看清来人,却是一下跪倒在地,膝行着上前抱住来人的腿,仰着头流泪道: “姨母,你是我姨母对不对?姨母,你带我走吧。外祖母和娘亲商量着,要把我嫁给张大壮那个恶人,张大壮他会,打死我的啊……姨母,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会洗衣,做饭,绣花,我什么都会做,绝不会拖累姨母……” “胡吣什么呢!”仇氏听着登时不乐意了,瞧着静静站在院里的阿兰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张大壮的性子可是从来不吃亏的,不然,自己也不会赶紧跑回家来,不就是怕被这丫头缠上,再惹了张大壮不高兴吗?倒好,竟还追家里来了。不是明摆着要给自家招祸吗。 竟是从位子上下来上前就去推阿兰: “你跑我们家来做什么?快走,快走。不管你是谁,都跟我们家没一点儿关系……” 看外祖母气势汹汹,翠莲吓了一跳,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 “外祖母你做什么?姨母好不容易才回来,你怎么这么对她……啊呀!” 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仇氏一巴掌: “啊呀呀,翅膀长硬了啊,竟敢跟大人犟嘴了!好好的让你嫁人不肯,倒是要护着个外人……” 说着还要再打,胳膊却被人架住。仇氏怔了一下,才发现握了自己手臂的人竟是阿兰,有心挣开,偏是这个女儿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胳膊被他攥着,竟是一丝也动不了。 “不许打她。”阿兰瞧着仇氏,眼中的亮色一点点消退,到最后,完全回复冷然,说完一松手,仇氏好险没坐倒地上,却不知为何,竟是不敢再骂。 阿兰也不理她,只瞧向翠莲: “你真的,想跟我走?” “啊?”没想到阿兰突然这么问,翠莲怔了一下——方才会哭着求阿兰,也不过是绝望之下的无奈之举罢了,却委实没有抱什么希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这么问。 下意识的点头: “姨母,你带我离开吧,我跟你走。” 即便这个姨母很是陌生,可怎么着也比嫁给张大壮被打死强。这般想着,神情竟是越发坚定。 “也是,没有了张大壮,还有李大壮呢,留在这里,终究逃不过去……”阿兰喃喃道。就如同自己,十个烧饼卖不了,二十个烧饼呢,再或者十两银子呢,却是早晚会卖给合适的买主的,“既然你愿意跟我走,咱们就一起吧。 “你说什么呢?”没想到这丫头恁般心狠,竟是一照面就想把家里仅剩的这棵摇钱树给带走—— 要是家里再多几个闺女,小儿子的婚事也就不用发愁了。偏生眼前就剩翠莲这么一个外甥女儿了。 好在大女儿是个好糊弄的,自己日日里念叨,终是让她同意把外甥女的聘银分一半给娘家兄弟娶媳妇儿,倒好,突然冒出个小女儿,竟说什么要带外甥女儿走,这不明摆着要拆娘家兄弟的台吗。 把个仇氏给气的,一叠声的喊了起来: “阿英,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我一道把这个遭瘟的东西给赶出去——我就说生女儿没用吧,都是赔钱货,生就的胳膊肘往外拐,这样的闺女,还不如生下来就把你溺死……” 口中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把扫帚,就要往阿兰身上招呼,却被翠莲一下抱住腰: “外祖母,你这是做什么,莫要打姨母——” 王英却明显有些被眼前的情景吓到,哆嗦着瞧着阿兰: “阿兰啊,你怎么大了反而不懂事了?可不敢跟娘犟着,不然爹回来了,可是不会饶你……” 阿爹下手可是比阿娘还要狠,甚而嫁人后,因为丈夫不争气,自己回娘家时拿的节礼少了,还被阿爹打晕过…… 阿兰神情更冷——怪不得每次听别人喊爹,自己都会哆嗦,原来梦境中被狠揍的情形竟是真的吗? 亏得当初,主子买了自己,不然,怕是会落得和大姐一般的下场吧…… 眼睛在王英身上停了一下,却又漠然转开,这里早已不是自己的家了。如果说还有什么人是自己放不下的,也就是外甥女儿翠莲了。 仇氏正用力掐翠莲,胳膊却忽然一麻,还没反应过来,翠莲已是被阿兰拽走,刚要大骂,不妨阿兰已是瞧向王英: “那张大壮答应给你们多少聘银?” 那般慑人的气势下,令得王英不由一抖,只觉竟是比瞧见亲爹还害怕: “二,二十两……” “这是一百两。”阿兰径直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王英,瞧了听到“一百两”这个数目后目瞪口呆的仇氏一眼,“翠莲的卖身钱,你自己拿着就好,不用给任何人。对了,记得把翠莲的身契准备好,我会派人去拿。” 说着也不理仇氏和王英,拉了翠莲的手就走。 这边刚转身,那边仇氏已是劈手夺过王英手里的银票,待瞧见竟果然是一百两的龙头票时,手都哆嗦了。忽然想到什么,朝前猛跑几步: “站住!” 一句话出口,却被阿兰冷漠的眼神刺的抖了一下,只贪欲驱使下,终是鼓了勇气道: “就,就只有这么多了?” 又觉出自己语气不对,忙又勉强挤出个笑脸: “那个,你,你真是阿兰?你既是念着你姐姐的情,这一百两是不是少了些?还有我跟你爹,” 说着就越发顺溜起来: “我们也都是没几天可活了,你既是发达了,怎么也得看顾些爹娘不是?你三哥阿元,当初你们俩可是一块儿在我肚里呆了十个月呢,阿元现下还娶不了媳妇儿,你这当妹妹的,可不能撒手不管……” “和我有什么关系?”阿兰冷冷道,只管拉着翠莲昂然离开。 刚行至门前,不妨外面又有一个人匆匆进来,可不正是王福? 王福也是离开后才想起,三弟当年可不是有个双胞胎的妹子,两人生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正想着跑来问问老娘,是自己妹子的话,家里可真要发达了。 一眼看见正往外走的阿兰,王福先是一怔: “阿元?” 哪想到对方理都不理,那副冰冷的模样,令得王福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你,你是我妹妹,阿兰?” 阿兰还来不及开口,后面仇氏已经追了上来,手里已是换了根棍子: “阿福啊,你可回来了。什么妹妹,这样没人性的东西,咱们才不稀罕!”又恶狠狠的瞪着阿兰,“就只是一点,想要带走翠莲也行,再加一千两!” 阿兰定了一下: “不想被张大壮缠上的话,就照我说的话办。” 说着扯了翠莲径直离开。 仇氏给气的好险没厥过去,抡起手中的棍子就想朝阿兰身上丢,吓得王福忙一把抱住: “娘亲你做什么!妹妹这样的贵人,也是你可以揍的吗?” 说道最后,明显已是有些气急败坏。亏自己紧赶慢赶跑回家,为的不就是赶紧认下这个妹妹吗,倒好,妹妹来了,竟被亲娘给赶出来了。 “贵人?”仇氏直跺脚,“哎呀我得傻儿子,你别被这个丫头片子随随便便说两句话就吓住。放心,我这就去找张大壮,告诉他,他媳妇儿被人抢走了,看张大壮不打死这丫头……” 却被王福一下给打断:“胡说什么呀!我刚才还看见张大壮冲着阿兰不住磕头呢!还有,您知不知道啊,阿兰的主子也是回春坊的大掌柜魏如山的主子,是咱们知府大老爷都得巴结的人呢!” 仇氏一下张大了嘴,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只觉整个人都是晕的! 第70章 “主子……”毕竟是先斩后奏,虽一时意气用事,把人领了回来,阿兰依旧有些忐忑。 至于翠莲,之前听外婆的语气,还想着姨母的主家也就是寻常人家罢了,不然,外婆怎么就敢那般霸道!怎么也没想到,姨母坐的竟是那般煊赫的官船。一时直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了。一颗心却也放下不少—— 有这样威风的主家,就不怕外婆跑来胡搅蛮缠,非把自己带回去嫁给张大壮了。 希和倒是丝毫不以为意。阿兰的年纪,分明已是过了适婚之龄。之前也暗示过,家里若是有她看上的,便请娘亲为她做主。却被阿兰一口拒绝,瞧着竟是分明没有成亲的打算。 现下又带了翠莲来,分明就是当做下辈子的依靠了。 只把翠莲叫到身边,问她喜欢什么,又说了会儿话,便派人送到了娘亲身边—— 别看翠莲年纪小,却是个性子活泼的,娘亲定然喜欢。 阿兰长出一口气,又想到一点: “明儿个婢子还得告一晌假,去把翠莲的身契拿了来。” 从踏出王家小院的那一刻,阿兰已从心里同这家人恩断义绝,只依王家人的性子,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好在,还有一个张大壮握在自己手心里…… “我知道了。”希和点点头。又吩咐管家杨宏跟着一块儿前往。 待得二人回来,杨宏却是不住唏嘘感慨—— 重男轻女的人家多了去了,就没见过似王家这般极品的。 两人去翠莲家时,那王家老爷子也是在的,寻常人看到失散多年的女儿,不定多激动呢,那一对儿夫妇倒好,见面第一句话竟是询问阿兰在杨家能做多大的主,又颐指气使的命令阿兰至少把回春坊一半给自己儿子,再帮着双胞胎的哥哥娶房好媳妇儿,不然,就别想他们认她。 待得阿兰一口拒绝后,那王老头竟直接拿了把刀出来,说是这样一点儿不帮着娘家的女儿,活着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算了。看他那模样,并不似作假,竟是真的想要手刃了阿兰的。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那张大壮一出来,这一家人立时就怂了,那王英明显也想给闺女条活路,只管把翠莲的身契递了过来,不然,怕不得好一顿夹缠…… 亏自己常日里以为,阿兰姑娘那般身手,定是不会有人敢给她难受的,倒没想到,竟也是个没有父母缘的苦命人。 希和也没想到那王家人竟是心狠如斯。好在阿兰倒是没受什么影响的样子,伺候起希和来,更加尽心尽力。 “依照行程,明儿个就可以到京城了吧?”希和放下手中书信,看向一旁的阿兰,“阿兰可有法子,让我的脸瞧着和之前离姐姐未曾医治时一般严重?” 京城果然水够深,自己人还没到呢,竟是已有人打起了主意。依爹爹对自己的爱护,自然会事事以自己为主,只身在官场,还是不宜树敌过多,倒不如让那些居心叵测者知难而退更好。 阿兰怔了一下,却是没有问希和为什么,只点了点头: “无须伪装。还剩最后一次药,小姐容貌就能恢复如初了。本来还想跟小姐商量,不然,待得到了府中,再行用药——因此次拔除的是残留在小姐体内的最后一点毒性,毒性完全逸散出来的那一日,容貌会较之刚中毒时还要严重。既小姐如此说,婢子这就给小姐涂上吧,正好到了京城时,容貌就能达到小姐想要的效果。” “那就上药吧。”希和闭上眼睛躺好,感受着阿兰凉凉的手指一点点在自己脸颊上滑过,只觉心头一点点清亮起来,好似有浓稠的物事被人从身体里一点点抽出,整个人由内而外益发空明,好似灵魂脱壳而出,翩跹于人世之上…… “要说小姐也算是因祸得福呢。这**解药相生相克,这么一番闹腾,竟是能把小姐体内诸般污浊祛除净尽,其效果,说是洗精伐髓也不为过,待得药效完全散去,不独小姐容貌会更上一层楼,其他如脏腑、四肢、眼耳口鼻各处都将大有裨益……” 一夜好梦。 第二日一睁眼,已到了古河渡口。 待得走出船舱,希和不由暗暗咋舌,怪道人说京都中多贵人,这古河渡口距离京师明明还有二十多里地,入目所及已是冠盖如云。尤其是和杨家船只并行的旁边那艘官船,船身阔大,足有杨家船只三倍有余,周围更是雕梁画栋,又有八角琉璃,精美屏风,竟是一股子富贵之气扑面而来。 刚把眼睛移开往岸上瞧,不妨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呼喝: “兀那船只,怎么就敢占着我们船的位置,还不快往后退。” 却是前面泊船太多,希和坐的船也就罢了,旁边这艘船,明显暂时无法停泊。 眼下正朝着希和坐船呼喝的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那般居高临下的模样,明显没有把希和等人放在眼里。 “龚成,不得无礼。”一个温和却不失威势的女子声音随即响起,随着舱门打开,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走出船舱。 前面女子瞧着年龄大些,也不过十七八岁,肤白如雪,纤眉细长,清丽中不乏端严之态;后面女子也就和希和一般大小,身段儿窈窕,容貌间自有一股风流娇媚之态,一举手一投足,无一处不明媚可人。 听前面女子维护希和,娇媚女子明显就有些不甚乐意: “三姐姐,你干嘛同她客气?瞧他们家船只,顶多是个五品官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值得咱们给她让路?三姐姐也忒小心了些。” 清丽女子却根本不理她,只冲着希和微微一笑,歉然道: “下人不知礼,惊扰了小姐,还请小姐见谅。” 对方真诚的态度,让希和很是欣赏,当下也还了一礼: “小姐客气了。我家船只往这边靠些,咱们两家的船应该都能泊下。” 说着令船工往右去,堪堪停好,旁边官船虽是困难了些,却也恰恰停住。 被无视了的娇媚女子脸色就有些难看,瞪了希和一眼,便把头撇了开去。 希和只作不知,径自扶了祖母并顾秀文一块儿往岸上而去。瞧见祖孙三人,一个身高八尺有余、形貌儒雅的男子快步迎了上来。男子瞧着已是四十有余,却是肩背挺直,剑眉如墨,眼眸幽深似海,瞧着波澜不惊,却是深蕴万千风云。 “爹——”希和眼睛一热,至于顾秀文,则几乎痴了相仿,竟是连腿都迈不动了。倒是老太太一时瞧着儿子,一时瞧着儿媳,只笑的嘴都合不拢了。甚而最后捣了下希和: “宝贝儿,你瞧,他们两个多配啊!” 弄得希和真是哭笑不得。顾秀文一张芙蓉美面则直接红了个透。竟是螓首低垂,连头都不敢抬了。 杨泽芳已是上前,探手就搀住老太太,眼睛含泪: “娘——” 老太太怔了怔,下意识的抬手就帮杨泽芳拭泪: “乖,不哭……”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瓶腌酱菜塞给杨泽芳: “不哭,吃……” 又费力的拧开盖子,一时周围全是浓浓的酱菜味儿。 “啊呀,这是什么味儿啊。这么难闻!”一个不满的声音再次响起,希和抬头,不是方才邻船上骄横的女子又是哪个? 瞧见希和看过来,女子脸色更不好看,嘟哝了句“乡下人,真是不知所谓!什么腌臜东西都当成宝贝!” “阿隽!”走在前面的清丽女子再次站住脚,瞧着女子的脸色越发难看,“谁教给你的这般说话!” 又转向希和几人,神情歉然无比: “是我这妹子无礼了,还请小姐见谅。” “三姐姐你——”当着仆人的面被责备,叫阿隽的女子一张小脸再也绷不住,本是跟着姐姐上第一辆马车的脚一顿,竟是拐头上了第二辆马车。 清丽女子蹙了下眉头,也不管她,只冲身后一个仆妇模样的人招了招手: “我记得咱们家倒是有几个做小菜的方子,不妨去抄了来,给这位小姐一份吧。” “小姐太客气了。”希和忙摇头,瞧女子模样明显是出身大家,这些做菜方子不定传了多少代呢,如何能要了来? “无妨。”女子摇了摇头,“不过是些小菜罢了,难得老太太喜欢。不瞒小姐说,当日外祖母在时,也颇是喜欢这些呢。这些方子便全是外祖母自创的。家里除了我和娘亲,其他人都不喜欢。” 两人把话说完,那仆妇也正好把方子抄录好,又放在一个匣子里双手捧着递过来。 见对方确是一番诚意,希和便也爽快的收了,又目送女子上了第一辆瞧着就无比豪华的马车。 女子回过头来招了招手,马车便动了。 “咦?”却是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嘎嘎声,希和视线一下投向马车,又下意识的瞧向阿兰,阿兰神情却是懵懂,明显没发现什么异常。 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希和有些疑惑。不妨那刺耳的嘎嘎声再次响了起来。 希和视线在车子轴承处定了一下,下一刻一咬牙,大踏步追了上去: “小姐,您的匣子——” 第71章 那阿隽已是上了车,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往外看了一眼,神情间不屑之色更浓: “三姐姐就是心地太好了,也不瞧都是些什么人!看看,可不就臭皮膏药一般巴上来了。说不得再过几日,把咱们家门槛踏平也是有的。” 清丽女子也没想到希和又追过来,吩咐车夫停了车: “不知小姐还有何事?” “多谢小姐厚意,方子我就收下了,只这匣子瞧着甚是精美,倒是不好也一并拿了去。”说着把匣子塞到女子手中,食指却是快速在女子手心划了几下。 女子神情明显一怔,却又很快掩过去: “小姐既如此说,匣子我就收回去了。鄙姓谢,单名一个畅字,都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一见妹妹就觉得可亲的紧,只现下还不知妹妹叫什么名字呢?” 语气里分明是要结交的意思。 希和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 “姐姐客气了。我姓杨,名希和,从安州来,姐姐只管叫我希和便好。” 安州来,又姓杨,谢畅不过略一思索,便想到一个人来,神情间已是有些喜意: “妹妹莫不是咱们大正大儒、明湖书院山长杨泽芳杨先生家的千金?” “家父尊讳正是如此。”希和点头,还要再说,却被后面车上的阿隽打断,“三姐姐,咱们可以走了吗?” “我先行一步,以后妹妹有空了,可一定得来找姐姐玩。”谢畅说着眨了下眼睛,神情中多了些促狭,“或者,我什么时候就去找妹妹了也不一定。” 说着便吩咐车夫上路。 希和也回身往自家马车而去—— 虽是不知这位谢小姐什么来头,却是莫名的投契呢。但愿自己方才判断有误,这叫谢畅的女子不会有什么事才好。 “你说她的名字叫谢畅?”听了希和的话,杨泽芳神情明显有些吃惊。 “这位谢小姐很有名吗?”希和有些不明所以——爹爹平日里对官场事务并不甚关心,如何会对一个闺阁女子的名字这般大的反应? “何止是有名。”杨泽芳点头,神情间颇多感慨。 和其他女儿见了爹爹就乖巧的不得了不同,希和却是自来和父亲关系好的紧,且平时小大人当惯了的,也只有父兄面前露出些小女儿的娇憨之态。当下只一径抱着杨泽芳的胳膊撒娇: “爹爹快些说给我听,不瞒爹爹说,我心里很喜欢那畅姐姐呢。” “什么畅姐姐。”杨泽芳慈爱的拍了下希和的头,“若然论起职位来,怕是我都得给那位大小姐见礼。” “给畅姐姐见礼?”希和一愣,“怎么会!” “怎么不会?”杨泽芳学着希和的语气道,“别看那谢畅年纪小,却正经是咱们大正唯一的一位女侯爷呢。” “女侯爷?”虽是已然明白,谢畅怕是有封号在身,却再没想到,竟是侯爷之尊! 瞧见希和眼睛睁的溜圆的模样,杨泽芳不由失笑,打趣道: “吓着了?” “有爹爹这么疼我,我才不怕呢。再说,爹爹的女儿比起旁人来也是不差的呀。”希和吐了下舌头,调皮道。 不怪希和骄傲,没瞧见那么多来接人的,其他家或者是家奴,或者是没有官职在身的后辈子弟,唯有爹爹亲自前来。可见即便身在官场,爹爹心中,最重要的依旧是家人。 又想到一点,“对了,既是女侯爷,又姓谢,难不成竟是那一家?” 杨泽芳笑的开怀,女儿的本事自己知道,难得一见的是这样一番小女儿情态:“不错,那谢畅,正是你所想的那般。” 说起谢家来,也颇令人唏嘘。这所谓女侯爷,听起来威风,内里却是蕴着多少血泪—— 要说这谢家,也是百年望族,当朝荣宠犹在太后之上的谢太妃,便是出身谢家。 说起这位太妃,真真是位传奇女子,自嫁入宫中,便颇得先皇敬重。膝下曾育有一子,四岁上却是不幸夭折,此后便不曾再有孩儿。却是心底善良,对宫中低位妃嫔多有照顾,比方说今上的娘亲静嫔。 静嫔出身低,性子也弱,虽是靠着肚子争气,先后诞下一子一女,奈何却始终立不起来,一儿一女在宫中也是受尽欺凌,好在有谢太妃护着,才能平安长大。 甚而有次废太子遇险,便有人推今上出来顶缸,先皇大怒之下,直接提了剑就要砍今上,亏得谢太妃及时赶到,直接扑上去护住今上,当时就血染凤袍,一条胳膊都差点儿废了,先皇心里愧疚之下,才饶了今上不死。 后来静嫔亡故,今上更是直接把谢太妃当做母亲相仿,若非年龄大了,怕是早记在太妃名下养着了。 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先皇丝毫没有放在眼里,甚而差点儿杀了的皇子,竟成为最后的赢家,位至九五之尊。 只今上登基后,朝政并不稳当,内有重臣擅权,外有贼寇入侵,甚而敌兵铁蹄已是跨过阴山,眼瞧着就要挥兵南下,满朝文武竟是无人可用。危难之时,又是谢家挺身而出,谢太妃唯一胞兄率同三个儿子领兵出征,那一战当真惨烈,虽是击退敌军,御外侮于国门之外,谢家男儿也尽皆战死。 消息传来,谢太妃当场昏厥,此后接连数日昏迷不醒,今上为给太妃祈福,连发数道谕旨,免税赋,停止勾决死囚,大赦天下,又下罪己诏,诏书中直称谢太妃为娘亲。 又下特旨,令谢家长平侯爵位由谢家唯一孤女谢慧云承袭,并传嗣谢家香火。 这位谢慧云,便是谢家第一位女侯爷,也是谢畅的亲娘。 谢慧云除了侯爵之位外,又得了义安郡主的封号,一时成为京中第一贵女,后来适婚当时右相、大学士周谦的次子周靖宇,只可惜生长女谢畅时亏了身体,缠绵病榻三年后便即离世,皇上难过之余,便对谢畅尽力照拂,又做主让她承袭了长平侯的爵位…… “畅姐姐,也是个苦命人呢。”希和摇头道,外人只道谢畅荣宠一身,风光无限,到底内里多少尔虞我诈多少艰辛,怕是不足为外人道。 就如同方才自己听到的那刺耳的轴承嘎嘎声,只希望,是自己多心听错了吧…… “这就是荆山了。”杨泽芳往前方一指道,“待得过了荆山,再有十来里地,就是京城。” 荆山靠近京畿,风景最为秀丽,希和往日只听兄长说过,眼下远远瞧去,果然奇峰秀拔、翠屏如嶂,晴天丽日下,古河似从天际而来,宛若丝带绵延逶迤于荆山脚下,当真是美不胜收。 希和贪看外边景致,杨泽芳心疼女儿头一次到京城来,索性直接拉开窗帷—— 前面一段路较为难行,因两面皆是悬崖峭壁,也就仅容一辆车通过罢了,自是不用担心有人偷窥车里,便也就任由小女儿饱览这山光水色。 “这附近是不是有马场?”希和忽然回头道。心里却是暗自嘀咕,难不成阿兰说自己毒性拔除后,四肢百骸并周身器官都将大有裨益竟是真的? 不然,怎么就能嗅到一股马粪的味儿道,不对,好像还有其他异味儿,再结合方才听见谢畅马车的异动…… 不曾想女儿随随便便往外一瞧,还能看出这等机密事来—— 前些日子皇上四十五圣寿,四皇子特意着人押解到京城五百匹纯种马儿作为寿礼,每一匹都是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大正自立国以来,之所以会屡屡受北方游牧民族威胁,骑兵弱势无疑是一大缘由,得到这样一份寿礼,自然大喜过望—— 有这五百匹良马在,假以时日,何愁大正骑兵不威震天下。 又特意在荆山别院辟出一个独立的区域精心饲养这些马儿。因皇上特别看重,除了杨泽芳等有限几人外,知道马儿具体饲养在那里的也就不多的几个人罢了。 正要开口询问,不妨一阵尖锐的马儿嘶鸣声忽然响起。 循着声音瞧去。却是险峻的山道上,一群惊马忽然出现,怕不有十多匹。而跑在最前面的,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不好!”杨泽芳脸色一变,这枣红色的骏马杨泽芳也认得,可不正是四皇子特意进贡的那匹野马之王?此马性情悍烈,听说四皇子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降服,正是一众马儿的首领,只此马平日里虽是不喜旁人靠近,却也从没有过这般近似疯狂的模样。 且这会儿山道上正有行人往来,首当其冲的可不正是谢畅坐的那辆?以马匹的速度,两方必将撞个正着。 还未想好要怎么做,谢家车辕里的马已是“希律律”嘶鸣一声,明显被群马给惊着了,竟是尥起蹶子就开始狂奔,那马车被一路拖拽着向前疾驰,也不知碰上了什么,先是飞出一个车轮,然后忽然从车辕处断开,除了前面部分依旧套在马儿身上,车身大部分竟是朝着旁边山崖直直跌落下去。 “三姐姐——”后面车子上发出一声惨烈呼喊,却是那阿隽正探身看向下面的崖谷,入眼处只见马车已是坠落万丈深渊,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第72章 “周鸣周亮,瞧那几匹马的马头上——”顾不得关心谢畅如何,希和抬手指着马儿鬃毛处道。 虽是距离这么远,希和却一眼瞧见那马头上明显还有个小儿拳头大小的灰扑扑物事。 “那是什么?!”周鸣周亮大惊,忙回身取了张弓,朝着那灰色物事就是一箭,耳听得“噗噗”两声响,两只小老鼠般大小的东西坠落尘埃。 希和眼睛一下瞪大——别人或许看不到,希和却瞧得清楚,就在被箭射到的一瞬间,其他马身上有东西同时一晃,宛若一条灰线般齐齐跃落草丛中。然后包括第一匹骏马在内,所有马儿嘶鸣一声同时瘫倒地上。 “把那两枝箭和射中的东西全拿过来。”顾不得问女儿身边怎么会有这般高手跟着,杨泽芳急声道。 周鸣周亮的影子如飞而去,捡起地上东西后,又闪电般消逝。一片混乱中,倒是没有其他人注意。 “三姐姐——”又一声凄楚叫声传来,却是阿隽,已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正跌跌撞撞冲过去,趴在悬崖边上,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个不停。只虽然喉咙都快喊破了,那万丈深渊里,便是连马车上的一片碎木头也找不着了,更别说谢畅人了。 希和也从车上下来,行至马车跌落悬崖的地方探头查看—— 车子竟果然断了,还是在这样危险的地方,若是没听到那轴承的古怪声响,说不得希和也会以为是一场意外,可眼下吗…… “三姐姐她不会出事的,对不对?”阿隽正好回头,一眼瞧见希和,竟是和瞧见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捉住希和的手不放,“三姐姐那么喜欢你,临上车了还拉着你的手说个不停,怎么会才走了这么点儿路,就掉落悬崖了呢?三姐姐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阿隽本就生的娇小,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多了份我见犹怜、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的柔弱。就是这话听在希和耳里,怎么就觉得那么不对劲呢? 只还未开口说什么,身后就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连带的两队甲胄鲜明的侍卫如飞而至。 为首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身材颀长,宽肩窄腰,生的甚是英俊。他们身后则是一名身着太仆寺服饰的官员和十多个杂役。 那官员顾不得询问发生了什么,径直冲向倒卧地上的那十几匹马,好险没哭出来: “天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马突然全都发疯!咱们马场这么隐秘,知道的人根本没几个!周大人,卑职冤枉啊!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卑职,这么多马儿才会全都病倒……求大人禀明皇上,卑职真的冤枉啊……咦,杨大人——” 却是杨泽芳正好走到近前,那官员怔了一下,下一刻跟见了亲爹一般,一下匍匐到杨泽芳脚下: “杨大人,您怎么也来了?是皇上派您来的?杨大人啊,您是知道卑职的,从来做事都小心谨慎,但凡是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绝不敢有丝毫闪失,这些日子,卑职日日睡在马厩里,就是怕出什么意外,对不起皇上的重托啊,哪曾想……” “周丰,你先起来,你的意思是,其他马也全是这种情形,无一幸免?”杨泽芳皱眉道。 “可不。”周丰简直欲哭无泪。四皇子从边关送来的这五百匹马,说是皇上的心肝也不为过,当初得了这个差事,还以为是什么香饽饽,好好侍弄几个月,能顺利产出小马驹,可不就是自己大功一件,可这才接手几日啊,竟然就出了这档子事。要是这五百匹马全在自己手里折了,别说加官进爵了,说不得项上人头都不保。 杨泽芳眼前不期然闪出那被射落的物事,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体型甚小,动作却不是一般的敏捷,若非女儿瞧见,怕是必然会被忽略过去,若然是这些东西作妖,还真是防不胜防。只眼下这乱局,有些事情还是面见皇上再说才好。 还有那突然断裂的马车,事情怕不是一般的复杂。也不知这场阴谋是对着谢畅,还是这些马,抑或自己,更甚者,兼而有之…… “咦,九堂叔——”那边希和也扶着阿隽走到近前。 阿隽怎么叫那周丰堂叔?希和愣了一下,转而想到一件事,谢畅乃是沿用母姓,她父亲可不是姓周?想来这阿隽是谢畅父亲那边儿的了。 “阿隽?”没想到这儿还有自家晚辈,眼下这么狼狈,周丰不免有些羞愧,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直接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勉强道,“你怎么来了?啊,对了,我记得你前些时日去了陇右,不是说要和阿畅一起回来吗,怎么就你自己,不见阿畅啊?” 口中说着,眼睛里不觉有些希冀—— 要说周家也是英才辈出,尤其是嫡系几个堂兄,个个官居要职,可要说最显赫的却是三侄女儿谢畅。 谢畅身上可不止有一个长平侯的爵位,作为谢家唯一的后嗣,更是深得太妃喜爱,便是皇上也对她疼的紧。 说不得可以央她帮着自己说几句好话…… 正想着待会儿该如何跟谢畅说,不料周隽已是直接哭成了个泪人儿: “九堂叔,大事不好了,三姐姐她,做的马车遭遇惊马,躲闪不及,方才,掉到悬崖下去了……” 一句话说的周丰腿一软,直接瘫倒了地上—— 果真是天要亡我吗!那可是谢畅啊,大正唯一的女侯爷,更是太妃的心尖尖。忽然忆起前些时日听说太妃身体有恙,谢畅这么急匆匆赶回来,说不好就是为了承欢太妃膝下…… 那始终未曾开口的周侍卫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你说什么?你亲眼瞧见,谢侯爷摔下悬崖去了?” 许是这周侍卫神情太过严厉,周隽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不错,三姐姐的马车,就在我眼前,掉下了悬崖……” 又一指希和: “这位,杨希和小姐,方才也是瞧见了的……” 周侍卫旋即转过身来,眼神之锐利,竟是令人不敢对视。 希和点了点头: “不错,谢侯爷的马车,确然跌落悬崖。” 周侍卫视线顿了一下,下一刻却是转向杨泽芳: “杨大人,得罪了。” 说着吩咐手下: “李琦你快速回宫禀报皇上,张先你带领几个人绕到悬崖下方,其他人全都待在原地,没有我的命令,一概不许离开。” 这是把在场所有人都当成嫌疑人了? 希和愣了一下,果然京城水深,虽是说不出为什么,希和却直觉,今天这事,怕是必有蹊跷。也不知自家是倒霉,还是适逢其会? 且看这侍卫的模样,分明并非是为了马儿而来,竟是来接谢畅的。既如此,要么那太妃凤体不是一般的违和,要么就是皇上对谢侯爷尤其看重。 到了这会儿,也只有祈祷自己之前提醒的话有效果,那谢畅吉人自有天相,逃过了这一劫,不然,怕是事情绝不可善了。 便也不再多言,只上前一步,静静侍立在杨泽芳身侧。 周隽却很是不忿,一直嚷嚷着要回府禀告此事,见没人理她,便只管上车命车夫上路,不妨车夫刚一拉缰绳,一把利刃便搁在了脖子上,顿时吓得好险没从车上摔下来。那之后,无论周隽如何命令胁迫,却是只管老老实实待在原处一动不敢动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又一队官兵匆匆而来,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有大正铁面之称的大理寺卿石昌。只石昌等人身后,还有几位公子哥打扮的年轻男子并一群家丁。 待得来至近前,看到周侍卫,石昌劈头第一句话就是: “周乾,可有侯爷消息?” 竟是根本顾不得和杨泽芳寒暄—— 这里可是京畿近郊,死的人更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女侯爷,还有那五百匹生死不明的马…… 石昌可不是一般头疼。 倒是周隽,看见这拨人却是和见着救星相仿,急惶惶从车上爬下来,朝着那群公子哥跑过去: “四哥,三表哥,顾大哥,你们可来了,畅姐姐她……” 希和视线在最中间那个容貌尤其俊美的男子身上停了一下。男子正好抬头,待瞧见希和,明显一怔,却又神情漠然的转过头去,冲着杨泽芳一拱手,淡淡道: “杨大人也在啊。” 一句话引得其他几位公子齐齐看过来,不知是不是希和的错觉,那几位公子的视线明显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了些。 “这位是杨希和杨小姐。”那阿隽抽噎着道,上前一步靠近希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抬手间,竟是恰恰碰落了希和脸上的幂离。 第73章 “呀,你——”明显没想到幂离下竟是这么一张丑陋的容颜——宛若蜈蚣般的可怖疤痕,偏还青红紫黑,凹凸不平,生生就是一个人形蟾蜍好吗。 阿隽明显有些被吓着了,一个踉跄好险没摔倒: “怎么会,这么丑!” 那模样简直和瞧见鬼一般。 太过凄厉的声音,明显引得周围人纷纷瞧过来,待看清希和的模样,也唬的纷纷偏头,一副不忍卒视的模样。 似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了,那阿隽好容易才挤出了一声“对不起”,便躲避瘟疫一般的往站的最近的杨泽芳身后躲去。 其他人也跟着往后退了下,瞧着杨家父女的模样又是厌恶又是怜悯—— 倒不想以杨泽芳威名之盛,竟是有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儿。合该关到家里,令她永不出现人前罢了,怎么反倒还从老家接到帝都丢人现眼。 看父亲神情瞬时凌厉无比,甚而眼睛都有些红了,希和忙拉了拉杨泽芳的衣袖——小时候便是如此,但凡听见有人在背后嘲笑自己,父亲也好,阿兄也罢,就会全都瞬时没了理智,不和人舌战一番,把人批得恨不得把当初嘲笑自己的舌头给拔掉决不罢休。 反是自己,开始时还伤心不已,后来便渐渐不放在心上,到得最后,往往是爹爹阿兄比自己受伤还要更甚…… 没想到方才还是一副儒雅忠厚模样的杨泽芳瞬时变了个人,盯着自己的眼神简直和要吃人一般,阿隽惊得更是泫然欲泣: “杨伯伯——” 如同小鹿般的无辜眼眸,衬着晶莹的泪水,怕是再无情的人瞧着也会心软—— 之前在家里时,便是严厉如祖父,也抵不过自己这般撒娇。 更别说这杨泽芳乃是当朝大儒,所谓君子端方,总不好大庭广众之下因为无心之失为难自己一个小姑娘。 只太过防备杨泽芳,却是全然没注意脚下一块儿凸起的石头,猝不及防之下脚一软,朝着杨泽芳栽了过去,下意识的就想去抓杨泽芳的衣袖: “杨伯伯——” 杨泽芳仿若没听见一般,身形往旁边一让,任凭周隽“噗通”一声无比狼狈的跌倒脚下。却根本连伸手扶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只管接过阿兰拾起来的那方幂离,亲手帮女儿戴上,眼中神情又是怜惜又是疼爱。 瞧着地上太过愤怒之下,连哭泣都忘了的周隽,希和自得的一笑,居高临下道: “周小姐还真是活泼。只令姊这会儿生死不知,怎么瞧着周小姐倒是有闲情逸致的紧。” 没想到堂堂大儒竟是个宠女如命的,目睹了全程的石昌不由暗暗咋舌,看向周隽的视线却明显有了些怀疑—— 杨家小姐人丑却心思敏捷,这会儿瞧着,周隽一系列所为怎么看都有些刻意为之,眼下谢侯爷生死不知,自是不能放弃每一条线索。 至于周隽,盯着希和的眼睛恨不得变成刀子—— 什么活泼,自己分明是被吓着没站稳好不好!尤其是那杨泽芳,什么狗屁大儒,怎么可以这般毫无风度,竟是任凭自己狼狈至此!浑然不知,自己已是被希和给摆了一道,上了石昌的黑名单。 倒是那群公子哥里的几位,神情各异——果然上天不会太过偏疼每一个人吗?那周隽虽是貌美,却不是一般的蠢,倒是奇丑无比的杨希和,竟有一副玲珑心肝…… “大人,已是找到了谢小姐的惊马……”一个差人匆匆跑来,低声向石昌回禀——那马身上也就剩下车辕罢了,看情形定是马受惊太过,拼命奔突之下,和其他硬物激烈相撞,才会令得马车断成两截。 “车夫眼下昏迷,人事不知……不排除马儿被喂食了药物……” 不然,不可能这么大反应。 竟是有意谋杀吗!石昌下颌一下收紧——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杀一位侯爷,还是深受皇上、太妃两宫宠爱的侯爷! “喂食了药物——”那被周隽唤作四哥的青年正好扶着周隽走到跟前,闻言又是震惊又是愤怒,“我家阿畅最是善良,从不曾与人为敌,什么人这般狠心,要对她下此毒手!” “是不是你?”周隽却忽然转身瞧向希和,眼神和淬了毒一般,“之前可不就是你一直巴着三姐姐的马车?” “巴着阿畅的马车?”男子厌恶的眼神在希和身上顿了一下,“怎么回事?” “芸哥哥,三姐姐这事定有蹊跷。”周隽抹了把眼泪,“当时有很多人都看到了,之前一直追着三姐姐,我还当她是想讨好三姐姐呢,哪想到,竟是包藏祸心!” 果然自己父女也是被算计在内的吗?杨泽芳眯了下眼睛,脸上神情不置可否。 倒是希和哂然一笑: “是吗?原来周小姐临时改变主意,不和谢侯爷同乘一辆车,就是因为担心被我讨好啊。嗯,果然有先见之明。” “你——”周隽终于觉出不对劲了——之前自己可不是因为三姐姐为了个外人驳自己面子才赌气上了后面那辆车,怎么让这丑女一说就好像是别有用心了呢。偏还想不出合适的理由驳回去。 “阿隽性子娇憨,说不得那句话就会得罪人,杨小姐大人大量,不要和她计较才是。”旁边一直静默的顾准忽然开口,“阿隽,清者自清,咱们还是先赶紧下去寻你三姐姐为好。” 旁边伺候的青碧明显有些吃惊—— 明明上次寻芳苑时,这位顾公子还温和的紧,对小姐颇为维护,怎么这次见了,竟是和陌生人相仿不说,话里话外,还对小姐颇多指责? 希和瞥了顾准一眼,神情淡然: “公子言之有理,清者自清,眼下谢侯爷为重,些许口舌之争又有何益。” 气度磊落,较之气急败坏的周隽明显胜了一筹不止。 便是石昌也不由高看这貌丑心慧的杨家小姐一眼,瞧见周隽一行人要离开,忙一挥手,令人拦下: “几位公子有事尽可自便,这位周小姐还请留下。” 说着又转向杨泽芳道: “事关重大,侯爷生死不知,真相大白之前,还请各位暂到大理寺安歇,若有唐突之处,还望杨大人多多见谅才是。” 语气虽是婉转,却分明把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成了嫌犯。 杨泽芳点了点头:“石大人职责所在,何来唐突之说?只谢侯爷之外,这五百匹军马,也非同小可。石大人不介意的话,我想同周丰大人去马场走一遭。” “还是杨大人想的周到。”石昌懊恼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竟把这件事给忘了。谢侯爷固然得皇上太妃爱重,五百匹军马却同样事关国本,方才听周丰的意思,竟是所有马儿齐齐出事,只自己这会儿**乏术,杨泽芳既是自己请命,倒是替自己分了不少担子去,“杨大人只管前去查看,至于贵府家眷,待得本府查明详情,定当亲自礼送回府。” 杨泽芳点了下头,又亲自把希和送回车上,便和周丰匆匆往马场而去。 杨家人这边倒是平静,周家那里却很不安生,听说要去大理寺走一遭,周隽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只石昌大正铁面的名声又岂是闹着玩的?到得最后,竟是直接给出了两条路—— 要么乖乖上车跟着差人去大理寺;要么披枷带锁,被押到大理寺。 唬的周隽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却是把满腔的恨意都记在了希和的账上—— 若非这贱人泼了好大一盆脏水到自己身上,如何会有这等不堪遭遇。却是浑然忘了,明明是自己诬陷别人在前…… 只希和这会儿却没时间关心周隽如何,却是刚一上车,周鸣就递了几棵干瘪的红色草茎过来: “这是属下方才在车缝里发现的,名唤蛇须草,食之虽不致死,却能使人畜狂暴,最后脱力……” 希和脸色一下难看之极。方才那惊马情形,可不和中了蛇须草毒极为相似。只自己虽是随身带有药物,却是绝没有蛇须草这等毒物。且这车乃是爹爹从府中乘坐而来,方才一路上也并无其他人靠近,怎么车上突然间就有了这等东西? 到底是府中有奸人潜伏,还是身边的人…… “还有其他发现吗?还有后面老太太坐的车可是也一并检查了?”希和强自平静下来道。 “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地方。”周鸣犹豫了一下道,“只眼下大理寺人就在近侧,却是不好大肆翻找……” 顿了顿又道: “小姐也莫太过担心,想来老大这会儿说不得已是知道了此间之事,有老大在,定能保小姐无虞。” 沈承这会儿也到了京都吗?怪不得这会儿没瞧见周亮。希和长吁一口气,拧了拧眉心: “无妨。眼下还不须沈大哥出面。” 第74章 “宝贝儿,咱们回家吧,我这儿不舒服……”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又看不到儿子,老太太明显有些坐立不安。 “好。”希和扶着老太太坐下,“我去外面瞧瞧,咱们即刻就走。” 顾秀文也忙上前,边帮哼哼唧唧的老太太揉胸口,边哄老太太闭上眼歇息。 只希和刚打开门,就被人拦住——可不正是之前山道上见过的那个姓周的大内侍卫? 希和很是无奈:“实在是祖母身体有恙。能不能请大人转告石大人,先送我娘亲并祖母回家,我一个人留下就好?” 虽是这般说,心里却是有些忐忑。毕竟,眼前人可是皇上身边的,瞧他说话时连石昌都给几分面子,明显地位不低。 周侍卫视线在希和脸上定了一下,却是出乎意料的点了点头: “好。” 却又蹙了下眉头,低声道: “那蛇须草,你还得想一下,该当如何解释……” 希和神情一震,手一下攥紧——车里竟然还有吗?还有这周侍卫,这么突然对自己示好,到底是有何居心? 那周侍卫却已转身离开,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很快便有一个大理寺差人过来,却是另外赶了一辆马车过来,希和忙和顾秀文一起搀了老太太上车。 顾秀文如何放心女儿一个人留下?只老太太一人回府的话,明显也是行不通的,无奈何,只得抹着泪儿跟着走了。 这边的动静,坐在另一侧的周隽自然也瞧见了——方才亲眼见到杨家马车被搜捡之后,大理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明显是发现了什么疑点。本来还在幸灾乐祸呢,眼下倒好,怎么他家人倒是可以走了?反是自己,竟然没一个人搭理。 正自委屈,门再次被人推开,又有几个男子先后进来。 周隽视线在走在最前面的英俊男子脸上顿了一下,又旋即移开视线,神情明显又是畏惧又是厌恶,待瞧见后面的两名男子后,才又转忧为喜: “四哥,表哥——” 可不正是四哥周芸,并表哥沈佑? 周芸应了一声,视线却是胶着在前面男子的身上,又看了一眼旁边一脸不爽的沈佑,眨了眨眼睛—— 这不是沈家逆子沈承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当下重重的咳了一声—— 和安州老家不同,帝都可是自己的地盘。 谁成想沈承就跟没听见一般,径直走向已然站起身形的希和: “是不是吓到了?没事儿了,你收拾下东西,我这就送你回家。” 语气里旁若无人,分明并没有把大理寺并沈佑等人放在眼里。 希和不知怎么就红了眼圈—— 从小到大独立惯了的,甚而时常拿男儿有泪不轻弹要求自己,便是之前周鸣说要通知沈承时,希和也是否决了的。明明觉得便是靠自己,也尽可以把事情给解决了的,可沈承这么突然出现,希和就是觉得委屈的不得了,好像自己被欺负的多惨似的。 沈承心一下揪了起来,已是暗暗把石昌记上了黑名单。索性让希和坐着不动,自己则亲自动手极快的把东西归置好,然后当先开路,领着希和就往外走。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被彻底无视的沈佑脸色难看之极,看沈承自始至终竟是连个眼色都不施舍给自己,又是觉得没面子,又是恼火不已,“这里可是大理寺,不是家里,容不得你胡——呀!” 却是被沈承直接拨拉到了一边,好险没撞到墙壁上。 沈佑气急,竟是连大哥都不叫了:“沈承,你要是敢在大理寺胡闹,丢了沈家颜面的话,爹爹定然饶不了你——” 外面看守的差人明显被这边的喧闹给惊动了,立时便有人拿着刀枪围了上来,待瞧见一马当先大踏步出来的沈承,竟不觉全站住了脚——这个男人的气势好吓人,怎么和想要杀人一般。 却不知沈承这会儿确然早气炸了——方才石昌还跟自己说,绝不会难为杨家人,原来就是这么个不会为难法! 浑身杀气竟是全然释放出来,一时别说这些兵丁,就是沈佑几个也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甚而周隽下意识的就躲到了桌子后面。内心更是对希和嫉恨不已—— 别看沈承是连沈家本家人都最被瞧不起的一个,容貌却是犹在沈佑之上,尤其是这些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那洒脱不羁的气质当真不是一般的引人注目。 就如同周隽,一面觉得沈承身份低贱,配不上贵族的身份,却又禁不住被吸引,即便内心恐惧,偏是依旧忍不住想要多瞧一眼。 至于那些差人,早被沈承毫不掩饰的杀气唬的面面相觑,只职责所在,又不敢后退,终是鼓起勇气拔出手中兵器从四面包抄过去。 沈佑一旁看的甚是解气——沈承的武力值他自然领教过,怕是周围这些兵丁全加上也不是对手。就只一点,人家可是官差,沈承真敢动手的话,嚣张跋扈之名怕是得更上一层楼,再有,这可是大理寺,沈承做的又是私自放走要犯的勾当,说不得会被扔进大狱,吃几天牢饭也不一定。 当然烦恼也不是没有,那就是家里名声定然也会因之受损…… 正自胡思乱想,一个身穿官袍的男子快步走入,沈佑定睛看去,可不正是大理寺卿石昌? 那些衙差瞧见石昌,均是长出一口气,忙不迭围拢过去: “大人,这人想要带走疑犯——” 早已打定主意,除非石大人下了死命令,不然,定要装傻充愣到底,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眼前这个明显想要发泄的大煞星。 石昌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等局面,额头上瞬时沁出薄薄的一层汗珠,刚想开口说什么,那边沈佑已是抢上前一步,斜了沈承一眼,神情又是忧心又是沉痛: “家兄自来性子鲁莽,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一番话简直把个忧心如焚又不得不委委屈屈的替不争气的哥哥收拾烂摊子的好弟弟形象演绎了个淋漓尽致。 熟料石昌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冲着希和道: “方才委屈杨小姐了,杨小姐眼下即可离开,外面马车已是候着了。” 只虽口口声声说着“杨小姐”,视线却分明飘向沈承。 至于沈佑,则直接被晾在了那里,又没人接话,竟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当真尴尬至极。 周隽这会儿倒是反应快: “为什么她可以走了,我却要留下来?” 石昌哪里顾得上搭理她?只待希和并沈承离开,便即拂袖而去——方才宫中侍卫快马加鞭赶来,却是告诉自己一个好消息,谢侯爷已然安全回宫。说是皇上的意思,让即刻礼送杨府家眷回去。 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有人胆敢谋杀谢畅的事情就了结了。自己当时也曾追问过一同带回来的周家人又要如何,那侍卫却是仅说了几个字: 不宽纵,不冤屈,公事公办。 虽是对方话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只单凭一个公事公办就可以瞧出,宫里分明是恼了周家的,既如此,不管他家有没有犯错,却是依旧需要在自己这儿捋下一层面皮来。 既抱了这个心思,石昌如何肯给周隽并想来接人走的周芸、沈佑好脸? 愣是让三人做足了冷板凳,直到红日西斜时,才随便打发人令几人自行离去。 跟之前对待杨家的客气,说是有天渊之别也不为过。 “杨希和那个贱人,她凭什么!”狼狈无比的走出大理寺,周隽恨得银牙几乎咬碎——那么一个丑八怪,沈承也好,那什么大理寺卿也罢,定然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一个比一个对她客气。尤其是沈承,这么多年了,除了听说有一个青楼中的红粉知己外,何曾见他对任何一家闺秀和和气气过? 偏是这杨希和,竟是甫一到京城便能让沈承伏低做小! “有什么好生气的。”沈佑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神情阴冷,“就凭杨希和那般相貌,这京城岂会有她容身之处。还有阿泽,也不用再因为这个丑女苦恼了。” 一句话说的周隽心中郁气终于纾解了些—— 京城贵女多如过江之鲫,想要融入这个圈子,容貌、家世、才气是一个也不能少的。以杨希和容貌之寝陋,哪家闺秀愿意折节下交? 更别说自家的地位,但凡家里一众姐妹透个口风,不怕杨希和成为被所有人拒之门外的那一个。 至于说裘泽表哥,也是周隽无论如何想不通的一件事——裘家人的脑子才真是被驴踢了吧,不然如何想出强逼裘泽表哥娶那杨希和的馊主意?还好自己之前机灵,特意打掉了杨希和的软帽,裘泽表哥见到杨希和的庐山真面目之下,想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了吧? 第75章 “这里,就是我家?”瞧着前面轩敞富丽的院落,希和明显有些吃惊——都说京城米贵如珠,薪如桂,这么大一处院落,真是买的话,可不得一笔天价?皇上竟是随随便便就拿来赐给阿爹。怪道阿爹颇得圣宠的名声会传的那么远。 “伯父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宠臣。”沈承摇摇头道。皇上这样做,自然有他的深意,所谓圣君在朝,岂能令大贤遗于野?之前杨泽芳醉心学问,虽得朝廷几次征召,却是尽皆推拒。虽是后来大房败落,却也因有情有义而更受推崇。 眼下好不容易愿意出山,且《大正全书》成书也是泽被千秋的盛事,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也好,这座院落也罢,却是丝毫不为过。甚而若非杨泽芳执意坚辞,皇上的赏赐远比眼下更丰厚的多。 捧一名士,而得天下读书人的心,还有比这更划算的吗?且杨泽芳并非一般虚有其名的酸腐之人,反而是真正的胸中有大丘壑的贤人,皇上这门生意当真是既赚足了名声又尽得了实惠。 没瞧见这些日子以来,连没事儿都会挑皇家些刺的御史都老实多了,皇上声誉分明更上一层楼。 当然,名声太盛,自然会引得一些人觊觎,比方说—— “呀,是小姐回来了吗?” “小姐一路车马劳顿,快去抬了春凳来……” 却是十多个女子正齐齐迎上前来。众女瞧着皆不过二十上下,偏是环肥燕瘦,个个美丽,且身上衣袂飘飘,哪里是下人,分明是主子还差不多。 方才沈承欲言又止,希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瞧见这些人,立时明白了爹爹不得不搬取家眷的苦衷。 果然是名利场是非多,哪家银子多了烧得慌,非给自己弄来些这样的祖宗供着?怕这些女子全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送来的—— 当然,这一个个伶牙俐齿、身上每一处地方都按了弹簧似的精明劲,绝不是冲着杨家下人的身份来的,怕是全都肖想着娘坐的那个位置吧。 瞧见希和从车上下来,众女瞬时围了上来,打量希和的眼神满是审视之意—— 杏黄曳地樗纱长裙,同色绣花云带绊系,更显得纤纤细腰不盈一握,身量较同龄少女明显还要高挑,一张粉面掩于幂离之下,看年龄也就刚及笄,待得视线和那双分外澄澈也冷凝的过分的黑色眼眸撞上,所有人终于察觉到情形好像有些不对—— 不是说刚及笄的黄毛丫头吗,再有相貌也是奇丑,照所有人想来,不定是怎样一个自卑且畏怯的乡下小女孩呢,怎么竟会有这般不怒而威的气度? 隐隐又觉得有些熟悉,再一想,可不就是和府中老爷的做派一般无二吗? 只老爷身为当朝大儒,又是得皇上青眼的大学士,让人瞧着不敢亵渎也就罢了,这丑丫头又凭什么啊? 这样想的人明显不止一个,尤其是站的距离希和最近的艳丽女子。眼睛转了一下,竟是直接上前,就想拉希和的手: “怪道外人说书香门第家的小姐最是与众不同,我原先听着还不大信,这会儿见着小姐,才知道传言非虚。瞧瞧这般气度,这般规矩,哪里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儿所能有的?不瞒小姐说,之前老爷也曾多次跟我夸过你,我原还只当是老爷太疼女儿,有些夸大了呢,现下瞧着,分明还是太过谦虚了,便是我瞧了,也止不住想要多疼疼小姐呢……” 只还未靠近,脖颈处忽然一痛,然后整个人止不住向前扑倒,好巧不巧,正好跪在希和脚下。 “谁?”艳丽女子吃了这么个大亏,如何甘心,登时就要发作,不提防正对上希和一瞬间暗沉沉的眼睛,且身后本来还叽叽喳喳的人群不知为何,突然静寂无声,立时意识到,怕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心里一慌之下,竟是连站起来都忘了。 至于其他女子,这会儿更是噤若寒蝉,红玉没瞧见,她们可是瞧得清楚,方才出手的,可不正是这会儿已经站回杨家小姐背后的那个黑瘦丫头?而让她出手的人,分明就是之前大家一直瞧不上的这个乡下来的丑丫头! 明明方才老太太和夫人回来时,无论大家如何卖力表演,两人始终没敢多说什么,怎么瞧都说一副好拿捏的模样,本想着剩下的也就是个小丫头罢了,想要搞定还不是易如反掌,倒好,竟是个分外棘手的。 “之前祖母和娘亲回来时,你,或者说,你们,也是这般?”希和俯视脚边女子,丝毫没有叫起的意思。 “我——”红玉本就是个掐尖好强的性子,众人面前吃了这么大个没趣如何受得住?终是一梗脖子站了起来,“小姐你如何这般娇蛮无礼?便是在三皇子府,主子也不曾这般待我。” “是吗?”希和表情依旧平静,却是似笑非笑的瞧向红玉身后那些虽是个个缄默,却明显等着看笑话的女子,“她方才说,她的主子是哪位?” “五皇子。”自然有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原来是五皇子殿下呀。”希和一副终于明白了的意思,“五皇子贤王的名声早已传遍民间,便是我来自穷乡僻壤,也是早有耳闻,也怪不得你如此思念旧主,到了杨府这么久还精神恍惚,便是和我,抑或我祖母、娘亲,也都能以‘我’自称、平等论交。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如你所言,我杨家本是书香世家,如何能做出这般强留人婢之事?” 一番话不急不躁,却如同一个惊雷响在红玉耳侧。 五皇子府那是什么地方?凭自己姿色,也不过是个三等丫鬟罢了。且即便来时还有些不愿,待瞧见杨府的煊赫并杨泽芳的俊逸儒雅,早渐渐陷了进去—— 包括自己,在座所有人,哪个不梦想着有朝一日取代杨泽芳的乡下婆娘、从此脱离为奴为婢的日子? 只平日里杨泽芳看似温和,却从没有任何人能够靠近他,尤其是书房卧室等要紧的地方。 且放着上好的温柔乡不享用,竟还一门儿心思的想着接取家中的黄脸婆。 正因为如此,各人才合计着无论如何得在今日给未来的女主人来个下马威—— 但凡第一次被挟制住了,以后就不怕她们再翻起什么浪花来,再有各自强硬的后台,不怕这些没见识的乡下人不吓得傻了眼。 怎么想到世上还会有杨希和这等厉害角色? “你,你不能这么对我——”所有的算计尽皆成空,便是自己也面临被逐出去的危险,红玉的伶俐立时没了施展的余地,只不住道,“老爷,老爷不会让你这么做的,还有,主子,不是,五皇子……” “果然是故主情深啊。”希和感慨道,又瞧向其余女子,“你们方才也听到了,她口中的‘你’是哪个,主子又是哪个?” “就是,都这会儿了还对着小姐一口一个‘你’,哪里有一点做人奴才的本分?”一个红衣女子当先开口道—— 大家可不是同一个主子,既是有着相同的目的,竞争对手自然是越少越好。就比方说这红玉,仗着站在她背后的是眼下最得圣宠的五皇子,平日里可是没少给众女难堪,眼下有个这么好的落井下石的机会,如何肯放过? 其他人也明白了过来,纷纷开口附和: “就是,亏得小姐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这么一片美意,你不感激不说,竟还拿五皇子来威胁,怕是五皇子知道了,也定然不喜。” “也就咱们小姐一片慈心……” “可不,小姐真真是和九天的菩萨一般……” 一时众人谀辞如潮。之前的试探不屑全换成了恭敬戒备—— 这么厉害的小姐,还是要小心点才好,不然,怕是自己会成为第二个红玉。 那边希和已是不耐烦的一挥手,下人立马送了辆车子过来,车里是已经收拾好的红玉的东西,又径直把红玉往车里一塞,便直往五皇子府而去。 “小姐,那五皇子会不会……”青碧不免有些忧心—— 再怎么说也是堂堂皇子啊,所谓民不与官斗,老爷怎么说做的也是大正朝的官,真是得罪了堂堂皇子,以后指不定要怎么给老爷或者小姐小鞋子穿呢。 “无妨。”希和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有这么多心思玲珑的人瞧着呢,怕是到不了明天,五皇子的婢女无礼顶撞主子的消息便会传遍帝都,只倒霉的人绝不会是自己,至于说五皇子,为了把自己摘出来,短时间内不但不会对自家不利,反而还得想法子对杨府多方弥补才是。 说不得,很快就会有好东西送来。 更不要说连五皇子的人都敢送回去,以后定不会再有哪家不长眼的挖空心思往这儿送人了。这般一劳永逸,以后也轻省些不是? 第76章 再没想到一直看不上眼的乡下小丫头竟彪悍至此。更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初来乍到呢,怎么就能立马这么精准的掌握了战斗的精髓呢? 虽然一万个不理解,却不影响这群被各家主子精心选出来的女人们立马变了风向,见风转舵的技能当真是神乎其神—— 面对着一个不如意就能不管不顾的把人送回去,还偏能找到各种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完美理由的彪悍丑丫头,又是脑子里有坑,怎么可能还要死心眼的对上? 须知若然顾氏甫一莅临帝都,便不管不顾的把人撵走,不独会伤了各家脸面,更会落得个善妒的名头。 按理说最有资格出面处理乱局的非老太太莫属,可惜老太太这会儿却迷糊着,又是刚到一个新地方,惴惴不安之下,战斗力自然直线下降。 而作为传说中杨家那个受宠的丑丫头,希和自然可以无法无天一些—— 毕竟年纪小吗,又是被人当众下了面子,反应大些也是理所应当。 再说本朝自来对女儿极为优容,没看谢家都能出个女侯爵吗,别说希和只是打发个下人离开,就是直接捆了发卖,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要是被打了脸的五皇子竟然和个乡下小丫头计较,那跌份的人绝对是五皇子而非希和。 早就想好了一切,希和眼下自然可以“有恃无恐”。待处置完红玉,直接朝始终默默站在人群最后方的中年女子道: “柳嫂子,这些人就交给你了。原先住在那里,就依旧让她们回去吧。既是各府贵人送来的,自然都是有本事的,柳嫂子安排着让她们各尽其用就好。只一样,祖母平日里最是喜静,又受不得惊吓,以后记得一点,但凡老太太出现的地方,这些人便绝不许出现,若有违者,必将重处。” 众女越听越傻眼,什么叫各尽其用,她们自认个个都是有本事的,只不过是如何把男主人伺候的舒服的本事好不好?且想要上位的话,讨好老太太自是第一要务,可从刚才就发现了,那个老太太分明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还没想好如何着手,倒好,就被列为拒绝往来户了。 更要命的是这丑丫头还拿了个“孝顺”的借口。有心提出异议,可红玉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再加上始终守护在希和身侧的沈承慑人的眼神,众人准备了一车轱辘的话,又硬生生咽下,无精打采的散去了。 那边老太太和顾秀文已经听说了希和回来的消息,颠颠的就迎了出来,待来至宽敞的客厅,希和想了想,终是拿下了手中的幂离,转手交给低着头跟进来的青碧。 青碧下意识的接过来,却在下一刻手一抖: “你,你,你是,哪个?” 那眼神,简直和看妖精一般—— 再熟悉不过的气息骗不了人,眼前人应该就是小姐才对,可这张脸,这张脸真是一万个不对啊—— 眉毛是再熟悉不过的远山眉,眉型秀致、不画而翠,下面则是一汪澄澈的秋水,秋水的正中间则镶嵌着两丸深蕴着智慧和明达的世间最纯正的黑色玛瑙。 那曾经蜿蜒纵横的各色沟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宛若剥壳鸡蛋般的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竟是让人无端端就想起“吹弹可破”四个字,而此刻那如玉的脸庞上正爬有淡淡的红晕,当真是秋水横波、光色潋滟,宛若九天仙女飞落凡尘之间。 即便是自诩有着世间最强意志的沈承,这会儿也是目旌神摇、神情恍惚,甚而整个人都喝醉了酒般处于一种熏熏然的状态。 “祖母,娘亲——”希和不敢和沈承灼热的仿佛能把人融化的眼神对上,只转向顾秀文和老太太。 饶是顾秀文早有了心理准备—— 早在阿离第一次来杨家见到希和时,就曾经断言,待得希和的痼疾痊愈,不定是怎样一个绝色倾城的小美人呢。再加上早习惯了女儿奇丑无比的模样,眼下的顾秀文已是除了流着眼泪搂过宝贝女儿,再无法做其他: “阿和,这些年,辛苦你了……是娘对不住你……多亏了阿离那个好孩子……我女儿身上的毒,终于完全解了呢……” 下一刻却被一股大力拉开,转回头去,却是老太太——自打脑子不好使后,老太太力气却是越来越大,顾秀文又生的娇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太太给拨拉到一边去了,换她自己身形敏捷的扑过去,枯枝般苍老的手一下一下爱不释手的捏着希和的脸颊,嘴里叽叽咕咕个不停: “我就说嘛,我们家宝贝就是天上的小仙女儿下凡,宝贝希和是最漂亮的宝宝呢。大孙子,你瞧,我说的可对?” 最后一句话却是转向沈承说的。 把个希和给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祖母英明。”沈承一字一字道。虽是回答的老太太的话,一双眼却始终一眨不眨如醉如痴的瞧着希和。 顾秀文的眼睛又一次模糊——犹记得女儿刚出生时,一家人就如同眼下这般宛若呵护着一块儿稀世美玉般呵护着襁褓中的希和。 却在满月宴上,眼睁睁的瞧着希和从这世上最白嫩美丽的小宝贝一点点变成蟾蜍般的怪模怪样。 而眼下,上天终于把曾经偷走的属于希和的容貌换了回来。 似乎还能忆起彼时丈夫和儿子希言霎时赤红的双眼和心疼到近乎绝望的眼泪…… 也是从那时起吧,除非面对阿和,不然,希言就真的如同名字般,除了读书再不肯多说一句话。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就把家里的藏书背了个滚瓜烂熟。然后又接管了自己的生意,也不知那孩子怎么做的,又是没几年时间,家里的几间铺子就滚雪球似的发展开来,自己也曾悄悄着人,想要把一些铺子写到儿子的名下,儿子却是死活不要,只坚持一句话,这些铺子全是希和的嫁妆,他绝不会要一文钱。 丈夫和儿子的心思,顾秀文何尝不懂?不就是怕女儿长大,会因为容貌被人欺负吗?再没想到,女儿还有恢复如初的一天。当下一手搀着老太太,一手环抱住女儿: “这是天大的喜事,娘莫要难过……对了,阿和,得赶紧给你阿兄去一封信,再有,跟阿离也说一声……那丫头也是个狠心的,这一走,就连个信儿都不捎了……” 亏得眼下厅里的全是自来伺候在跟前的杨家老人儿,不然听到了不定以为怎么着了。 主院这边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其他各怀心思的人,奈何离得太远,却是听不清到底怎么了。再加上之前希和的吩咐言犹在耳,虽是一个个百爪挠心般想要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却终究都又忍了回去。 眼瞧着天色将晚,沈承再不舍,也只得告辞离开。待看到希和长出一口气,一副终于轻松了的如释重负的模样,胸口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酸酸胀胀又有些甜蜜的滋味儿—— 这个丫头,瞧见自己走了,竟没有一点儿舍不得的感觉吗,不然,如何连送一下自己都不肯? “公子就知足吧。”旁边伺候的青碧抿嘴一笑,“要是我家老爷回来,指不定会如何呢。” 别看是沈公子去大理寺接的小姐回来,可看到沈公子这么大模大样的坐在这里,老爷的脾气怕是依旧会不高兴。 沈承一颗心无端端就“忽悠”了一下——不管是从前容貌丑陋的希和,还是眼前这个让人惊为天人的希和,于自己而言,都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只未来岳母并祖母也就罢了,未来岳父怕是难搞定的紧…… 为了给未来岳父留个好印象,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当然,沈承绝不会承认,这世上也有自己还没见面就怕的人存在。 鲜少瞧见沈承也会有慌张无措的时候,希和不觉闷笑出声。好半晌才转身回了自己房间,眼前不觉又闪现出沈承的背影,发呆了半晌,拿起一张上好的压有娟秀梅花图案的纸笺: 离姐姐,和儿到了京城呢。这么久了,为何不给我回信呢?和儿的容貌真的恢复了呢,真想飞到离姐姐面前,让离姐姐瞧上一瞧……离姐姐,我想你了,你有没有也想我啊?对了,这是和儿沿途买的你喜欢吃的零食,还有一株梅花,和儿觉得,这梅花真的很像姐姐呢…… 不管你在哪里,一定要好好的,要是有人敢委屈你,你就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信的最后,又画了个憨态可掬的贪吃的小猪猪的形象——作为和苏离一般以尝尽天下美食为乐的吃货,不用小猪猪做代言人,简直天理难容。 很快,这封叠成漂亮燕子般的精美信笺并几大包精心挑选的零食就到了京都一处府邸之中。树影披拂下的静寂窗口,正有一个精致无比的美人儿斜倚着窗台而坐,明明洒脱不羁的坐姿,却硬是坐出了几分大气苍凉之感。 美人儿捏着信笺,一字一字的看到了最后,终是哼了声“幼稚”,随手一扔,好巧不巧,那信笺就飞入了一个半开半合的精美匣子中,透过缝隙,依稀能瞧见里面正堆积了几十张同样质地的信笺…… 第77章 从山路上分手,到这会儿已是一天一夜的时间了,杨泽芳依旧未归。 顾秀文早急的什么似的,老太太也念经似的一会儿问一遍: “你爹呢,怎么还不回来?” 只这句话一会儿冲着顾秀文问,一会儿又逮着希和说。令得两人当真是哭笑不得。 “爹去买好吃的东西了。”希和虽是好言抚慰,眉宇间也有一丝忧色—— 阿爹滞留宫中,自然是因为那五百匹骏马之事。之前也就派亲随回来了一趟,却只是拿走了从马背上射下的两只小灰鼠。其他的并没有说什么。 只阿爹虽是见识广博,也不可能事事皆知啊,要是没有什么好法子令得马儿恢复正常,说不得就会获罪于朝廷…… “好吃的?”老太太果然被带的歪了,“有蒸糕吗?那种白白的,软软的,像云彩一样的……” 说着,就和小孩子一般开始吮手指,一副馋的不得了的模样。 “有的。待会儿祖母好好的睡一觉,睡醒后,蒸糕就会自己跑过来了。”希和眉眼弯弯—— 所谓蒸糕,倒是希和独创的。因着容貌的缘故,除非和阿兄一起,平日里希和并不爱外出,但凡有时间了,或是读书,或是制作几样香料,抑或鼓捣些好吃的。 这蒸糕就是希和一次意外做成的。从做成之日起,便成了老太太和顾秀文的最爱。 自身体余毒全部拔除,希和明显感觉到自己果然如阿兰所言,整个身体都好像被淬炼过一般。比方说全身的肌肤,都滑白细腻到不可思议,比方说做吃的东西,更加得心应手,再有连制作的香料都达到了无法言传的神妙境界,昨晚睡不着,便亲手调制了娘亲最爱的梅花冷香,又想着娘亲常日里有头风的旧疾,索性添加了些草药进去—— 以前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可惜每一次做的东西都以失败而告终。 梅花香和药香总是很难调和,到得最后,二者一例是各有归属,糅合成一股刺鼻的味儿道。还是第一次,能心随意动,一次而成。 且调好的香宛若天然,又凭空添了中药的悠长隽永,令得顾秀文简直爱不释手,一大早起来,哪里有之前丝毫长途跋涉的疲惫所在? 所谓返璞归真,曾经希和觉得玄而又玄的,到现在竟是轻而易举就能达到,并能随心所欲达到了一种无法言传的灵妙状态…… “小姐,老爷回来了。”守在外面的青碧喜滋滋跑进来道。 不待希和搀扶,顾秀文已快步迎了出去,希和刚要跟上,却被老太太扯住,神神秘秘道: “乖宝贝,咱们待会儿再出来,他们两个约莫有话要说呢。” 希和:(祖母有着怎样一颗老顽童的心啊)…… 好歹强忍着笑意,扶了老太太出来,正好瞧见阿爹并娘亲后面,几个精心打扮过的女子正要跟过来,却在看清顾秀文的模样时,明显一愕—— 昨天进府时车马劳顿,再加上路途中出了事,顾秀文风尘仆仆之下,眼睛也是哭的红了,整个人瞧着萎靡不堪,不免显得苍老。 哪知一夜不见,一众人眼里的村妇,就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大美人儿。又有希和特意选出的上等衣裙并精美首饰,更衬得顾秀文秀美典雅、雍容大气。和温文儒雅的中年帅哥杨泽芳站在一起,当真是一对儿璧人一般,简直相配至极。 尽管那几个女子占了年纪上的便宜,瞧见眼前一幕,一个个却依旧不由得自惭形秽。 又看见接出来的老太太,犹豫了片刻终是偃旗息鼓——昨儿个那丑丫头可是才说过杨家律条,但凡老太太出场,她们必得退避三舍。 当然,这些女子如何,却不是杨家一家人会关心的。 “老爷先去沐浴,然后吃些好吃的……”瞧着杨泽芳鬓边的几点白发,顾秀文止不住真情流露,说了一半才意识到,旁边还有女儿和婆母呢,顿时羞得脸通红。 杨泽芳含笑揽过顾秀文的肩,语气亲昵的低声道: “辛苦夫人了,无事,娘亲和和儿这会儿不在……” 两人一别经年,本已有些陌生,却被这一抱尽皆驱除殆尽。 希和这会儿也终于从亲随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昨儿个杨泽芳到了马场,才发现所有马儿的症状竟是一般无二,尽皆双目赤红,浑身虚汗,然后不停拉稀。待得了信儿的一众医者赶来,围着马儿也是束手无策。 还是其中一个医者,推测出马儿这些症状,应是惊吓所致,恰好又在一个马厩里见到了一小截蛇须草,便建议说不妨拿蛇须草的解药来喂马儿服下。 哪想到杨泽芳竟是坚决反对,那些医者本是奉皇命而来,见好不容易有了点儿希望,又被阻挠,自然个个大怒,直说若耽误了马儿的救治,必要杨泽芳负全责。 两方冲突之下,竟是直接闹到了御前。 杨泽芳直接在皇上面前立了军令状,然后着人快马加鞭去寻访一位山中老猎人,一直到今儿早上,使者才从山中折返,并带回了一大丛开着紫花的小草,彼时马儿因为拉了太久,已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杨泽芳直接命人用小草煮了一大锅汤,然后挨个给马儿灌下去,结果简直令人不能置信,所有马儿竟是立时停止拉稀,到得杨泽芳回来时,已是全部脱离了危险。甚而那马王已是恢复了精神,能小跑几步了。 “小姐不知道,那些医者全都傻眼了!”亲随已是眉飞色舞,仿佛亲眼见到一般,“还有皇上,也一叠声的赞叹老爷不愧是当朝大儒,简直太神乎其神了!” 所以说爹爹这是又立大功了? 还没想通个所以然,管家杨宏已是一溜烟儿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外面有客来访——” 不怪杨宏这么慌张,实在是那几辆车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做的,那般华美至极的车子,即便杨宏自诩见多识广,也委实是平生仅见。 杨泽芳正好沐浴完毕,听闻此事只得又换上正装,又令管家去外面亲迎—— 倒不是杨泽芳傲慢,实在是以他大儒的身份,这世上除了皇上亲王,却是没有什么人可以当得起杨泽芳亲自迎接的。 当然,不识相的人也不是没有,比如说第一辆车上下来的的五皇子府管家裘才。甚而裘才此次登门,根本就是携怨气而来—— 那被送回去的红玉可正经是裘才的干女儿,甚而之前能获得充当“礼物”的殊荣,裘才也从中出力不少。 本想着能帮着干女儿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再彻底掌控杨泽芳,使之彻底投入五皇子的阵营。如此干女儿既能有个好的前途,自己跑前跑后出谋划策,自然也是功不可没…… 如何也没料到,凭红玉的美貌并五皇子府这样的煊赫后台,最终的结果竟是直接被人遣送回府! 更要命的是红玉的任务没完成也就罢了,今儿一大早,京都竟还开始盛传五皇子府专出仗势欺人奴才的流言!而这则流言的核心人物可不就是红玉。令得五皇子被逼的不得不直接发买了红玉,却是依旧不能避免声誉大大受损的现实。 更令裘才无法接受的是,杨家人如此肆意妄为、挑起事端,竟是啥事儿没有,反倒是受了委屈的主子还得陪着笑脸向杨家示好。 这让一向以忠仆自居的裘才如何接受得了? 此次前来,已是抱了无论如何也要帮着主子扳回一城的想法。 本来一路上还在想着,该如何做,才能让主子反败为胜呢,倒不料,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因而瞧见竟是杨府管家迎出来之后,裘才脸上笑意简直止都止不住,竟是麻利的下了马车,傲然站在大路中间,刻意提高声音道: “杨大人果然身份贵重,裘某不才,好歹也算是五皇子的特使,没想到竟是连见杨大人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吗!” 第78章 所谓以毒攻毒,眼下京城里不是因为杨家才到处传遍了五皇子嚣张跋扈的流言吗,只要想个法子坐实杨家目中无人之、狂妄悖谬的罪名,则之前对五皇子的不利指控自会烟消云散。 所谓瞌睡了送个枕头来,杨家人果然深知自己的心思。若然杨泽芳亲自出来迎接,说不得自己还得再另谋他法,倒不料,这人架子竟是端的这么足。 不得不说裘才这番咋呼还真是有些效果—— 既是皇上御赐的府邸,地理位置又如何能差的了? 放眼整条街上,尽皆朝中大员。 其中有佩服杨泽芳博学大儒身份的清流,也有眼红杨泽芳一跃成为天子近臣的权贵。 自打杨泽芳搬到此处,冷眼旁观等着看笑话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尤其是那么多美丽丫鬟被接二连三的送进来,所有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场热闹好瞧。 而昨日,这场热闹终于被他们给等到了,五皇子府送过来的丫鬟竟然被杨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丑丫头给公然送了回去。 即便之后流言四起,五皇子贤德的名头第一次蒙上了阴影。 可却没有一个人天真到以为杨家就此站稳脚跟了。 恰恰相反,以贵妃娘娘对五皇子的期望之殷切,这么不上道的杨家前景怕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这不,五皇子府果然来人了。且瞧那人恶声恶气的模样,说不是找茬的谁信。 裘才什么眼力头?瞧见其他各位大人家门前突然多了些探头探脑的奴才,如何不明白定然是各家跑出来打探消息的。 一时自以为得计,刚要进一步火上浇油,杨宏恰好从府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面上遮着白色幂离的少女—— 可不正是希和? 裘才眯了眯眼。之前听了红玉的哭诉,这会儿自然不影响裘才很快判断出,眼前人必然就是那个直接打了五皇子府脸的丑女杨希和了。 得意之余又有些恚怒—— 瞧着也是个没多少成府且没脑子的吗,好歹也算是书香名门家的小姐,竟是被自己几句话给吓得这么巴巴跑出来。难不成自己那干女儿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竟是被这么个黄毛丫头给吓得失了分寸。 只是既惹了皇子府,便是这会儿想要低头也晚了。 当下神情更加倨傲,斜睨着迎面走来的希和: “果然是书香人家,规矩却与别家不同。鄙人这样的身份,怎么好劳动杨小姐千金之躯?便是你们杨家不在意,身为五皇子府的特使,多番受教之下,可也不敢僭越。” 话里话外分明是嘲笑杨家没有规矩,竟派出女主人来接待男客。 那副小人得势的嘴脸,真真是令人作呕。 希和脸一寒: “倒不知道贵管家特特前来,竟是代表五皇子府来羞辱我杨家的吗?还要劳动贵管家来做足礼贤下士、虚怀若谷的名头,当真是委屈了。” 都说言语如刀,裘才这会儿方才领教到,甚而有些慌张—— 实在是这丑女怎么会知道自己来的目的?之前府里的师爷可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务必大张旗鼓些,最好把送礼一事闹得满城皆知,让所有人都知道五皇子即便被个臣子给折辱了,却依旧宽宏大量…… 是自己咽不下那口气,想着趁机将杨家一军,那里想到一张嘴就咬到了杨家丑女这块硬石头。 还没想出该如何应对,希和已是和裘才擦肩而过: “五皇子特使这样的贵人,又其是我杨家这般小门小户人家敢随意结交的,特使还是请回吧,所谓贵足踏賎地,可别辱没了您老才好。” 口中说着,径直往后面那辆马车而去。 裘才这才明白,这杨家丑女,竟然不是出来迎接自己的。方才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脸色不免更加阴沉——放眼帝都,就不信还有哪家地位比五皇子府还高,既然这丑女并杨家这般不识好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在五皇子面前抹黑杨家算了。 待顺着希和的脚步,看清后面正徐徐驶来的那辆马车,脸上神情不免有些怪异——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那位是什么身份,别看一个侯爵罢了,却真真是大正最尊贵的两位主子都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便是自家主子也得客客气气的。这杨家即便有些名气,也是在那些清流间罢了,如何能搭得上这般权贵? 正自狐疑,那辆马车已然稳稳停下,一个身着大红箭袖骑装、英姿飒爽的美丽女子正从车上跳下。 裘才嘴巴一下张大,眼珠子好险没掉下来—— 怎么真的是她?! 希和已是快步上前: “谢侯爷——” 就要见礼。 却被女子一下搀住,嗔道: “什么侯爷。我那日不是说了,一见着妹妹,就觉得投缘,妹妹只叫我姐姐便好,不然,我可是要生气的。” 竟是挽着希和的胳膊,那模样,当真是再亲热不过。 裘才只看得目瞪口呆,还未想通所以然,谢畅正好一眼看过来。 裘才吓得激灵一下,忙不迭上前,赔着小心道: “奴才见过侯爷。” “裘管家?”谢畅愣了一下,“你怎么在此?” “那个,奴才是奉了主子的命来给杨大人赔礼的……”裘才眼睛转了转—— 虽然闹不清杨希和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巴上谢侯爷,可怎么说谢畅和五皇子的关系也更近一些吧? 不怕她不站在五皇子一边。 哪知话未说完,就被杨希和打断: “特使大人莫要这般谦虚,似我杨家这般没规矩的人家,如何当得起您来赔礼?” 特使?没规矩?谢畅也是聪明人,如何听不出希和话里的讽刺意味儿?再看裘才一脸心虚的模样,登时明白了些什么。 没想到希和这般不依不饶,裘才已是有些恼羞成怒,更兼无论如何不相信,谢畅会眼瞧着五皇子没脸,当下脸一黑: “谢侯爷面前,杨小姐休要放肆……” “什么叫‘谢侯爷面前、休要放肆’?”谢畅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妹子什么身份,也是你一个奴才可以随意指摘的?还不快给杨小姐道歉?” 又转向希和: “妹子莫要生气,这奴才定是自作主张,之前说的混账话定然和五皇子殿下无干。” 看裘才还在迟疑,谢畅眉峰上挑,冷笑道: “怪不得妹妹气成这样,眼下瞧来,便是我的话也不当用了?还敢充什么特使!待会儿倒要请五皇子殿下解惑,裘管家的特使身份从何而来。” 没想到谢畅这么不给情面,裘才顿时吓得面色如土,再不敢硬撑着: “侯爷恕罪。杨小姐大人大量,方才是奴才僭越了,还请杨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奴才一般见识……” 一直到谢畅和希和手挽着手进了府,裘才回过神来,简直悔的肠子都青了—— 自己真是昏了头了,不就是干女儿吗,就是亲女儿,也没有前程重要啊。眼下倒好,别说没给红玉找回场子,怕是自己这个管家的职位也岌岌可危了。 “方才多亏姐姐了。”待得进了府,希和笑着跟谢畅道谢——方才那裘才真是闹起来,杨府也好,父亲面上也罢,怕是都无光。且这般公然和五皇子撕破脸,也是希和眼下雅不愿面对的。 “妹妹跟我客气什么。”谢畅摇摇头,神情很是感慨,“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若非妹妹,姐姐这会儿说不好已不在人间了。” 饶是直爽如谢畅,这会儿明显也有些后怕—— 之前希和提醒说听着自己的马车似是有些不对劲,尤其是轴承处,说不好有什么毛病也未可知。 彼时谢畅虽是感激希和的好意,却是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眼前就是京畿,就不信什么人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对自己动手。 只谢畅不在意,却是有人在意—— 作为谢家最后一点血脉,谢太妃对谢畅自然不是一般的紧张,竟是特意拨了两个皇家暗卫守在谢畅身侧。 两个暗卫全是一顶一的高手,当即便暗中探察,却是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实,那轴承外表瞧着完好,内里却不过连着一点儿罢了。看情形绝撑不了多久。 两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机立断,一个想法子赚出谢畅,另一个则扮成谢畅的模样坐入车中。本来还想着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一切纯属意外罢了,岂料竟果然在山涧旁出了事。 饶是那扮作谢畅的暗卫武艺高强,车子跌下的瞬间依旧受伤颇重。 若然是谢畅坐在里面,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瞧见马车出事,另一个暗卫顾不得营救同僚,便第一时间护送谢畅回了皇宫。 “是我请皇上传信的晚了,倒是让妹妹受了惊吓。”谢畅语气里很是抱歉——进宫时便担心希和会不会受牵累,只太妃正在病中,为免太妃担心,只得先把此事压下,直到皇上来探病时才悄悄央了皇上。又忽然想到一事,“对了,杨大人是不是还另外拜托了人?” 替希和开脱时,瞧皇上的样子,分明是已经有人在他面前说项过来。 另外拜托人?希和愣了下,眼前不期然闪过沈承焦灼的模样。却又摇头自己否决了—— 别说被国公府视为逆子的沈承,便是外人眼中即将成为国公府世子的沈佑也没有随时都能见到皇上这么大的脸面。 第79章 看希和一脸懵懂的样子,谢畅抿嘴一笑,也没有再问。却是径直阻止了希和去请杨泽芳出来的意思—— 侯爵之位,自是尊贵,便是让杨父恭候也在情理之中。 只谢畅此来可不是耀武扬威的,而是真心感谢救命之恩的,真那样做的话,就不是结缘而是结仇了。 且一番接触下来,对希和的观感更不是一般的好—— 要说谢畅身份也颇有些尴尬。 因有皇上和太妃刻意的偏疼,放眼帝都贵女,即便是公主之尊,对谢畅也是颇为客气。可另一方面,相较于那些家族庞大有父兄荫蔽的名门闺秀,母家无一人可依靠的谢畅,却又分明单薄的紧。 毕竟,先皇也好,太妃也罢,毕竟依旧算是外人。 至于说也算枝繁叶茂的父族周家,谢慧云活着时,她们娘俩自在侯府居住,谢慧云死去后,谢畅不过在那儿呆了几个月,便闹着又回了谢家—— 那里是父亲和继母以及他们孩儿的家,却不是自己的家。 好在谢畅性情自来飒爽如男子,又颇有审时度势之能,倒也不虞会被人欺负。 既是女子,又有侯爵之位,谢畅之前结交也颇为广阔,却还是第一次感到被人诚心接纳是什么样的滋味儿,也是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这么欣赏。 杨希和身上,最吸引自己的除了她的不卑不亢、磊落气度,更有通透,善良。 见惯了京都的尔虞我诈,这般若清风般不含丝毫算计的待人处事态度,让谢畅打从心眼里放松,踏实,进而不由得喜欢。 如果说之前对希和的感觉不过是颇为有趣,经历了这场生死劫,却已是在心里彻底把希和当成了自己人。 “方才多谢姐姐解围。”希和边往房里让谢畅边有些抱歉道—— 什么大儒之女的名头,在那些权贵面前又算的了什么?方才若非谢畅出头,那五皇子的管家不定还想怎么往杨家泼脏水呢。即便可以想法子徐徐化解,却也定然有些麻烦。 就只是谢畅这样做,说不得会让那五皇子把她也怨上…… “你是我妹妹,他不过是五皇子府的奴才,怎么就敢让你受委屈?”谢畅认真道,“况且,比起妹妹的救命之恩,这算的了什么?至于说五皇子那里,待会儿我会让人前往说明情况。妹妹放心,那奴才必是擅作主张,才敢跑到你们杨府这般跋扈。” 谢家人都是非常护短的,既是自己人,五皇子也好,五皇子的下人也罢,自然就全成外人了。 至于说五皇子那人,也是个聪明的,即便之前往杨府安插人,定然也是交好的意思多。更别说杨大人眼下圣眷正隆,又刚立了大功,五皇子除非脑袋让驴踢了,才会特意上门找不痛快。 且即便五皇子是个蠢的,他那个再精明不过的娘裘贵妃也绝不会犯糊涂。 忆及此处,却是不觉叹了口气,眼前不期然闪过一个沉默的少年形象—— 要说几位皇子里,谢畅观感最好的还是四皇子姬临。 至于其他几位皇子,三皇子姬临外表温文儒雅,却总爱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五皇子姬晟倒是有些小聪明,就只是太自以为是了,又不是一般的骄傲…… 唯有四皇子姬临,虽是寡言了些,却不是那等浮夸之人,倒是个干实事的。 就只是受了亲娘的拖累,这辈子,怕是都不见得能回帝都了。 “那也得谢姐姐这么照顾我——姐姐是举手之劳,之前希和何尝不是多句嘴罢了?”希和对谢畅这般爽快的性子也是喜欢的紧,当下也不再和她客气,“我瞧姐姐疲惫的紧,不若到我床上躺会儿。我去给姐姐做些吃的来。” 谢畅的脸色瞧着比昨儿个娘亲的脸还难看。分明是一路奔波之下,困顿未解。房里这会儿正好燃着之前给娘亲消除疲惫和头痛的香,听娘说效果不是一般的好,说不得对谢畅也会有些帮助。 “阿和真是太善解人意了。”谢畅长长的舒了口气。眉宇间忧色稍解—— 这几日昼夜赶路,本已是疲惫至极,临近京畿,又差点儿遭人暗算,待得来到宫中,才知道太妃头风发作,且不知何故,竟是用不得一点药,喝进去一口,便会翻江倒海的吐出来,自己又和太妃一样,从小就有个睡不踏实的症候,以致从昨儿个到现在,自己几乎是一夜未眠,眼下可不是疲惫的紧,便是头也跟着隐隐作痛,也不知是希和的房间装饰特别典雅还是怎么的,这会儿竟是舒服了不少,便是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竟是打着呵欠道,“吃的东西就不用了,我先睡会儿吧。” 口中说着,竟当真斜倚着床打起了盹儿。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阵浓浓的香气传来,谢畅才激灵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希和正好掀开帘子进来,后面则是托着一个食盘的青碧—— 一碟儿青碧碧的撒了麻油的雪里蕻,一碟儿香气浓郁的佛跳墙,一碟儿薄如蝉翼的夫妻肺片,一碗老鸭竹笋汤,外加一碗晶莹剔透的碧粳米。 更有中间一个碟子上放了几个银白色胖乎乎奶香扑鼻的糕点。 “你喂我,吃了药吗?”谢畅只觉神清气爽,连带的饥饿的紧,便是之前头痛的症状竟是一点儿都没了,又看一眼那白胖胖香喷喷的点心,开心的吸了吸鼻子,“那是什么,怎么那么香?” 瞧着谢畅小孩儿似的模样,希和真是忍俊不禁。伸手把谢畅拉起来,让青碧服侍着洗漱,待收拾干净,便推了人坐好: “你先吃着,我慢慢着,我慢慢同你说。” “……就是一种糅合了药材的梅花香,我娘往日里也有这症候,肠胃又弱的紧,我就想着,能不能把药性提取出来,糅到香中去,之前做了很多都不成,可巧这一次竟是好了……” 希和倒也不欲瞒着谢畅,毕竟掌管了那么多商号,在这香制成的第一时间,马上就想到或者可用来熏染一批布料,说不得会有意外之喜。 “药还可以这么用吗?”谢畅心头涌起一阵狂喜,竟是连眼前的美味佳肴都顾不得了—— 太妃娘娘病体孱弱,眼下可不是受不得丝毫药汤之苦?若然拿些这样的香过去,可不是解了燃眉之急? “阿和可还有,能否割爱一点?” 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这话怕是唐突了,毕竟,这帝都但凡有底蕴的世家大族,不拘是衣食也好,佳肴也罢,抑或制香,哪家没有几件外人艳羡的压箱底的好东西? 却是从来不会轻易外传的。如希和这般,能把药材如此完美的融合到香料中的,更是绝无仅有,独此一家,自己这么贸贸然索要,无疑有些太不礼貌了。当下又讷讷的补充了一句: “阿和放心,但凡你答应,让我用什么来换都是可以的。” 太妃娘娘可算是这世上自己最亲也最尊敬的长辈之一了,但凡能减少她老人家一丝苦痛,自己都会尽力达成。 “姐姐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希和摇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只是做出来的不多,不然姐姐先把剩余的拿走,若还有些用的话,只管跟我说,我得空再做些,到时着人给姐姐送去便是。” 又一指食案: “姐姐先把这些饭食给用了,我这就让人把那凝蕊香装好了拿来。至于用东西换这样的话,姐姐却是再也休提——这香也就能能帮着纾解一些小毛病罢了,于重疾却是毫无帮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值得姐姐这般?” “话不能这么说。”没想到希和竟是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谢畅又是激动又是感慨,“也就阿和这么心思剔透的人,才能做出这样与众各别的异香来。自来世人但凡身上有疾,莫不得食用堪比黄连的苦药,到了妹妹这里,却是能润物无声,只用些好闻的香料就可以把病给治了,却是比那些大夫们不知高明多少倍了。” 又想到一事,忙叮嘱道: “阿和记得以后切莫什么话都对别人说,比方说会制异香这般事,怎么这么轻易就跟我说了?这般天真的性子,可真叫人放心不下。” 一时瞧着希和,又是觉得可人疼,又不由得担心,只觉这个妹子委实太过天真,比方说自己这才刚有数面之缘的人,怎么也一点儿防备的心思都没有…… 希和这会儿当真有些哭笑不得了。自己又岂是那等不经事的?商场之上,最考验人的可不正是眼光精准与否?从跟着阿兄处理商号事务,希和自认也算阅人无数了,一个人真心与否,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谢畅处处维护自己,自然也能得到自己真心相待。 却也并不说明,只一位殷勤布菜,待得青碧拿了个绣着精美花纹的木盒子过来时,谢畅也吃的七七八八了—— 菜品虽是不多,却是叫人满口生香,尤其是那碟云朵一般的白胖点心,当真香的自己都快把舌头给吞进去了。 希和索性把方才做的多的点心,全给谢畅打包带走,连带的吃的香甜的腌渍雪里蕻,也准备了一小坛子。 把个谢畅给感动的,探手搂住希和,嘴里不住嘟哝: “我们家阿和怎么可以这么可爱,这么善良,还这么善解人意,我都想把阿和一起带走了……” 待要直起身子,不提防正好挂住希和脸上的幂离。 第80章 80 “小心——” 站的最近的青碧一惊—— 之前小姐的意思,分明并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现在模样的。 自然,青碧心里,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家小姐现在好看的不得了的样子。却也明白,小姐从小就聪明的紧,既说不让人知道她的脸已是完全好了的,必然有她的道理。 忙要上前帮忙,却哪里来得及?眼瞧着那方幂离飘然落下,青碧第一个反应就是上前把希和遮在身后。 谢畅怔了一下,看青碧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蓦然想到一件事——来之前可不是听人说起,大儒杨泽芳却是有着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儿。之前和希和相交,只觉性子合自己口味的紧,容貌什么的却是根本不曾在意。 眼下瞧青碧忌惮的模样,登时明白,女子而言,长相如何无疑是在这世间立身的资本,且世人太多以貌取人,之前希和不定因此受了多少委屈呢。也怪不得这小丫鬟如临大敌。 这般想着,对希和不觉更多心疼了几分,倒也没有责怪之前青碧的僭越之举: “不瞒妹妹说,太妃宫里的林太医,医术当真是一顶一的好,之前我曾经摔倒过,胳膊刚好磕在一块儿石头上,好了后就留了个疤,用了林太医的膏药,竟是很快就消去了,现在瞧着,真真是一点儿痕迹也无,不然阿和让我瞧瞧,待我回去问过林太医,说不得会有疗救之法。” “不用。”谢畅语气恳切,希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莫说别人,便是希和自己,因早习惯了之前丑陋不堪的模样,眼下虽说是容貌恢复,只揽镜自照时,希和自己倒是有些不太适应。 谢畅无疑理解错了希和的意思: “阿和是不是没把我当成姐姐,不然如何这般客气?还是把姐姐也当做了那般以貌取人的不成?” 说着捉住挡在面前的青碧的手往旁边一带: “阿和你且让我瞧一瞧,不管你生的什么样,你都是我谢畅的——呀!” 却是一手搭住希和的肩,另一只手伸在半空,张嘴结舌的就傻在了那里,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肌肤如玉,秀发如云,琼鼻高挺,明眸善睐,眼波流转处,分明是个让人移不开眼的大美人。谢畅自诩见到的美丽女子也多了,却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眼前女子给自己的震撼,配上身上那种皎皎如明月的出尘气质,当真是美得如同仙子一般,甚而谢畅都无法想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被谢畅这么一眨不眨的盯着,饶是希和,也不觉有些赧然,好半晌才冲着谢畅眨了眨眼睛: “姐姐美意阿和心领了,只这会儿怕是用不上了……” 谢畅手指着希和,抖啊抖了好半天,良久才在希和光洁的额头上点了点,长长的出了口气: “你这丫头,是要吓死姐姐吗!还是那些人瞎了眼,竟会传出丑若无盐这样的话来。” 直到提了东西回自己马车,谢畅还有些精神恍惚、不在状态: “怎么有人的容貌,竟可以生的这般……” 却不知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早落入有心人的眼睛里。以致第二日,便有一则流言传遍了帝都——谢畅爵爷不知何事到杨府拜访,不妨撞上杨家丑女,也不知那杨家女丑的怎样惊天动地,竟是把个谢爵爷吓得七魂丢了三魄,最终落荒而逃…… 一时杨希和丑女之名名动京城。 这件事传的颇广,甚而宫中也多有八卦。 就比如这会儿的万安宫。 “世上真有这么丑的人?”说话的是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满头珠翠、贵气逼人,眉宇间却是颇有些烦难之色,“不瞒娘娘说,昨儿个泽哥儿又跟我好一顿闹,说是死也不会答应娶杨希和那个丑女回家。” 说道自家泽哥儿,贵妇语气虽是有些无奈,却明显宠溺居多。连带的对“杨希和”这个名字也颇多挑剔不满之意。 女子不是别人,可不正是谢畅的嫡亲姑母周氏? 至于她嘴里的泽哥儿,自然就是周氏最宠爱的幼子裘泽了。 其实别说裘泽不想娶杨希和,便是周氏也对丈夫和裘贵妃想要给裘泽定的杨家丑女颇为不满—— 那杨泽芳满打满算也就是个从五品的官员罢了,他家女儿,便是生的好看,配自己儿子也是高攀了的,更不要说还生的奇丑无比,真是那般的话,儿子可真是太委屈了。凭儿子的条件,怎么也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才是。 “是吗?”坐在周氏对面的是一个年约三十的宫装美人,柳眉弯弯,花容雪肌,神情慵懒,听贵妇如此说,眉头明显蹙了一下,却又旋即舒展开,“兄长怎么说?” 这个嫂子虽说出身尚可,见识还是太短浅了些。还以为这么一大早进宫有什么事呢,现在瞧着,明显是替泽哥儿撞木钟来了。 只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清楚吗?泽哥儿虽名义上是裘府嫡幼子,却最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哥,每日里斗鸡遛狗无所事事,将来仕途上绝难有什么成就。反观杨家,即便那杨泽芳眼下地位不高,却是皇上跟前第一人,平日里冷眼瞧着,皇上待他倒是比那干子重臣还要看重。且有可靠消息说,那杨家虽是书香人家,家里却是颇有些能人,说是家资巨富也不为过。 且书香人家的女孩儿,哪个不是温柔贤淑?泽哥儿若真娶到家,兄嫂离世后,依旧可以有安身立命之处不说,便是真嫌弃正妻,娶些美貌妾室到家里不是依旧可以继续逍遥自在? 更要紧的是,当初之所以和兄长议定了和杨家结亲之事,何尝不是看上了皇上对那杨泽芳特别的倚重? 但凡杨泽芳能对皇上有那么一点影响力,对皇儿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若然皇儿能被立为太子,则至少可保娘家三世富贵。 “娘娘还不知道吗,泽哥儿自小就怕他爹,每每见着你兄长,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周氏神情就有些讪讪,“这些话他也就跟我说了,你兄长却是丝毫不知。这孩子也就是年龄太小了,镇日里就知道胡闹。娘娘放心,我回去必定会教训他,绝不叫他再胡说八道。” 这般说着,心里已是颇为忐忑—— 从嫁入裘家,周氏就对裘琳这个小姑子看不透,甚而嫁入裘家后才发现,偌大一个裘府,真正掌家的竟不是婆婆裘老夫人,而是裘琳这个待字阁中的大家小姐。 待得后来裘琳入宫,更是很快得了圣眷,直到现在,已是名副其实的后宫第一人。 方才小姑子明明什么都没说,周氏就是觉得贵妃娘娘明显不高兴了。 听周氏不再说裘泽的事,贵妃便也不提,只缓缓起身: “都这个点儿了,寿安宫的老太妃应该已经起来了,嫂子无事,不妨跟我去见见太妃娘娘。” 住在寿安宫,且能让裘贵妃上赶着伺候的,自然只有谢太妃了。 周氏是谢畅的姑母,这么算着,和太妃也算亲戚,陪着裘贵妃前去拜候,倒也不算失礼。 谢太妃在宫中地位非比一般,也就位份上比不得慈宁宫的太后娘娘罢了,和皇上之间的亲厚,却是太后根本比不得的。 宫里像裘贵妃这样的精明人,每每去慈宁宫请过安后,也必会赶往寿康宫尽孝。 其他如周氏这般朝廷命妇,也个个能以得谢太妃招待为荣。 只近些时日,谢太妃病重,听说已是多日不曾招命妇入内作陪了。 “太妃娘娘不是病着吗?这会儿已是好些了吗?”周氏就有些意动。 “收拾收拾,咱们过去吧。”裘贵妃却是没有回答周氏的问题—— 凭自己在这后宫的掌控力,要知道这样的事,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说来裘贵妃也颇是有些好奇,实在是谢太妃因早年受了苦,脾胃颇弱,从来吃药便总是吐个不停,以致但凡有点儿小毛病,便迁延良久不愈,以致最后成为重疾。 这次来势更是凶险,甚而皇上都亲自侍疾,自己每日里但凡得了空也都会赶往寿康宫,可是亲眼瞧见,不过进了一小口药,太妃都要把胆汁儿给吐出来的样子。 更有头风折磨之下,日日不眠,这才几日光景,就已形销骨立。竟是眼瞧着就挺不过去的模样。 把个皇上给担心的,茶饭不思,更消瘦不少—— 要说皇上那人很多时候是最绝情的,偏是太妃面前,却是世间少有的孝子。竟是亲自抄写经文,供于佛堂,为太妃娘娘祈福。 也不知是太妃命大,还是皇上孝心感动了上天,也没见太妃吃什么药,这两天竟是眼瞅着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今儿个一大早便有专人来报,说是太妃娘娘今日里气色尚可,已是能下床行走了。 当然,这样及时的消息,其他宫妃怕是不得而知,且忌惮于皇上不得打扰太妃的禁令,怕是没一个人赶去寿康宫。 这样好的机会,自己当然要把握好。 当下令大宫女青桐提了个特制的食盒,又带上亲手抄写的佛经,一行人便往寿安宫的方向而去。 第81章 81 寿康宫这会儿正是一片其乐融融—— 这么多日子了,老太妃也就这两天睡了个好觉,便是胃口也好多了,尤其是今儿个早饭,就着谢畅送来的各色小菜,生生多吃了一小碗粥,眼见得脸色越发红润,竟是和之前健康时没什么两样了。 谢太妃精神好了,遮蔽在寿康宫上的那层阴云终于也算散了—— 之前皇上一日数次前来问安,瞧见老太妃憔悴的样子,分明震怒不已,太医院也好,御膳房也罢,被罚了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以致那些太医也好,御膳房伺候的大厨也罢,每日里全是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慎,会被皇上拉出去把头砍了。 殊不知,太妃会恢复的这么好,却是和太医院并御膳房无关—— “还是小姐心疼太妃娘娘,不拘那里得了好东西,就赶紧巴巴的送来。且奴婢瞧着啊,太妃定然也是想小姐了,小姐这么一回来,太妃立马百病皆消。”绿乔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 都说人老恋亲,这句话一点儿不假。 太妃娘娘膝下虽是养育了皇上并长安大长公主,可真是说有血脉的亲人,也就谢畅小姐一个罢了。 谢家满门又只剩下谢畅这么一根独苗,也不怪太妃娘娘日日悬心。唯恐这个娘家孙女儿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没瞧见每一次,但凡谢小姐离开京都到外面小住,太妃都担心的什么似的。 自己瞧着,但凡谢小姐守在跟前,太妃娘娘的病就算好了大半了。 “我哪有一点儿功劳?还是太妃娘娘有大福运,才让我随随便便碰见个人,都能得到些好东西。”谢畅笑的娇憨,边轻轻帮太妃捏腿边道。 再没想到希和手制的香竟有那般奇效,还有杨府老太太腌制的各色小菜,也俱都鲜香脆甜,对太妃胃口的紧。 这人啊,只要能吃能睡,精神头自然就上去了。 谢太妃歪在榻上,抬手抚了下谢畅的头发,面上满满的全是慈爱: “我们家阿畅自然是个好的,能让阿畅这么喜欢,那杨家小姐想来也是个不错的女子。对了,你说那些小菜,竟然全是杨家老夫人亲手腌制吗?” “可不。”谢畅点头。因那些小菜吃的香甜,离开时希和非常贴心的每一样都给装了些,自己索性全都带到宫里来了,太妃娘娘用了,果然不是一般的合口。 “杨家老夫人偌大年纪,竟还亲手做这样的事,这般不骄不躁、清贫自守的家风,难怪会教出杨泽芳那样的大儒。”太妃这句话说得实心实意—— 当初在娘家时,家里老母闲来无事,就喜欢亲手做些小菜,后来到宫中,总觉得即便是再好的珍馐佳肴,都比不得老娘的腌菜。后来老娘逝去,本以为这一生怕是再也吃不得那般美味了,倒不想嫂子竟然也从老娘那里学了个十成十…… 离开娘家这么久了,那小菜的味儿道于自己而言,早已不止是几道菜,更是母亲和亲人的味儿道…… “不知哪家夫人,能得母妃这般喜欢?”一阵爽朗的笑声在外面响起,帘珑开处,可不正是一身龙袍的大正帝王姬政? 谢畅忙起身要跪,却被皇上拦住: “阿畅陪伴母妃劳苦功高,且坐着就好。” 太妃已是站起身形,蹙眉道: “皇上这是刚下朝?是不是还没用膳啊?怎么不把大衣裳给换了?这么穿着可怎么舒服?” 又忙忙令绿乔赶紧去小厨房帮皇上传膳。 慌得姬政忙去搀扶:“母妃快坐下,大病初愈,可不敢起的这么猛,我无碍的。” 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热。每每称孤道寡,自来高居九五的,可不就是孤家寡人?虽是富有天下,可真正什么都不计较,只纯粹担心自己这个人的,也就寿康宫的老母罢了。 话虽如此说,到底让老母亲帮着换了常服,正好绿乔也端了膳食过来,边上几碟小菜莹润鲜亮,瞧着让人胃口大开。 母妃病体痊愈,马场之事也被杨泽芳给解决,唯有谢畅—— 这般想着,瞧向谢畅的眼神不觉有些怜爱并愧疚,更有不可查的愤怒隐藏其中—— 若非为了自己江山稳固,谢家何尝会落到这般仅剩一点骨血,且还是个女孩儿的悲惨地步?饶是如此,竟还有人不放心,想让谢家彻底在世间消失。简直是罪不可恕。 偏是派出去那么多好手,竟根本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说没有线索也不对,查来查去,大理寺禀奏,竟是在杨家车马上发现蛇须草。 亏得杨泽芳不愧一代大儒,能临大事而不乱,很快找出了解决之法,马场之危既不是因为蛇须草,自然也就排除了杨家利用惊马冲撞谢畅马车的嫌疑。 否则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不独谢畅会摔下悬崖死去,马场中那些宝马良驹也会无一幸存,自己雷霆大怒之下,又如何会轻饶杨家? 这般一箭三雕的毒计,当真是让人心寒。 可惜眼下千头万绪,竟是一团乱麻一般。 看皇上吃的香甜,太妃明显心情大好,边亲手帮着布菜边柔声道: “这些小菜全是杨泽芳的老母亲手腌制,味儿道当真好的紧呢,皇上多用些。” “是吗?”皇上明显蹙了下眉头,却又旋即舒展开,瞧了旁边谢畅一眼,“阿畅见过杨家老夫人了?” 杨家初来京城,家中女眷就开始钻营不成?这般想着,心里未免有些不喜——平日里还以为杨泽芳是耿介之人,难不成也有几分作假? 谢畅也是个乖觉的,虽是皇上表叔没说什么,明显对杨家老夫人有些不满—— 这些年日日进皇宫,倒也发现了,皇上表叔别的都好,就是性子有些多疑,得亏是自己拿来的,旁人的话,说不得马上就得吃挂落。且听皇上的意思,明显对杨家起了疑心。 真是因为这件事惹得皇上不快,杨家可真是太冤枉了。忙点头,斟酌着道: “回京途中正好路遇杨家小姐杨希和,闲谈时只觉颇对胃口,前儿个出宫时,就去了她家一趟,正好赶到饭食,因用着好吃,就多赞了几句,不想希和是个善解人意的,临离开时就给臣女装了些。要说那杨老夫人,倒是有些可惜……” “可惜?这话怎么说?”不独皇上,便是太妃听了也不觉有些奇怪。杨老夫人教子有方,儿子又孝顺的紧,又被皇上重用,倒不知哪里可惜了? “杨老夫人近年来却是得了健忘的症候,也就认识日常守在身边的儿媳并孙女儿两人罢了,甚而对杨大人,因几年没见,初见面时也是好一番磋磨,听说杨大人哭了好几场呢。”谢畅神情很是唏嘘,“唯有这亲手做的小菜,因杨大人自小爱吃,即便这几年孤身在京,老太太也必然亲手腌制很多,然后杨夫人托人送到京城,手艺竟是一点儿没丢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谢太妃眼睛不由发热,感慨道,“也只有慈母之心,即便忘却世间种种,却唯独忘不了孩儿的一切。” “母妃——”皇上反手握了谢太妃的手,眼圈也开始发红,更是后悔,方才竟然错疑了一片慈母的心肠,顿了顿道,“杨家老夫人教子有方,朕必有厚赏。母妃不知道吧,前儿个西苑的马突得急病,正是杨泽芳帮我解了困局呢。” 怪不得当初杨泽芳苦苦推拒,不愿留住京城,原来心忧老母一说并非托辞。自古仁孝之人必是忠臣,自己果然得一国士耳。 “是吗?”谢太妃平日里虽是不过问前朝事务,却是对儿子的情绪颇为敏感,这会儿明显看出姬政心情颇好,脸上自然笑的开怀,“只那杨老夫人既是有健旺症候,皇上可也要体谅她一番,莫要惊着她才好。” “皇上,太妃,贵妃娘娘和裘夫人来了——”绿乔上前回禀道。 “让她们进来吧。”既然有外臣女眷,皇上也就不在久留,便站起身形,正好和裘贵妃并裘夫人碰个正着,裘贵妃娇艳的脸蛋上明显闪过些惊喜,裘夫人则唬了一跳,忙退避路旁拜见。 “母妃今儿个精神还行,你陪着她说会儿话也好。”又转向裘夫人,“阿畅也在,你们姑侄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吧?” 裘夫人除了连声应“是”,却是根本连头都不敢抬。 直到皇上走了好远,才擦了下冷汗,结结巴巴冲裘贵妃道: “皇上今儿个心情倒好。” 裘贵妃点了点头,带了嫂子转身进了太妃房间。 谢畅已是迎了出来: “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姑母。” 却被裘贵妃一把挽住手,神情亲热无比: “阿畅回来了这几日,也不说到我宫中去,对了,晟儿这些日子,可帮你寻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宝贝似的,全在我哪儿攒着呢,你待会儿跟我去一趟,看看可还喜欢?” 第82章 82 “可不,方才娘娘还一直跟我念叨呢,没想到这会儿就碰见了,还是咱们太妃娘娘会调、教人,瞧瞧咱们家畅姐儿,真真让太妃教养的和个玉人儿一般。”裘夫人也是一脸掩不住的笑意。 小姑子的心意,裘夫人也听丈夫隐隐透露过,分明是瞧上了自己这娘家侄女,一门心思的想请皇上指婚给五皇子姬晟—— 眼瞧着姬晟已到了入朝听政的年龄,他的婚事自然也提上了议程。 和生母早逝宫中无依的三皇子以及完全失了圣眷的四皇子不同,五皇子无疑是大正皇储最有竞争力的一个。放眼朝中大臣,想要成为五皇子妃的人家又何止一家?只那些大臣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却无一能及得上太妃娘娘和谢家。 凭皇上对谢太妃和谢家的那份真情和愧疚,但凡谢畅能成为五皇妃,无疑对姬晟立为储君一事又增加了一个强有力的筹码。 要说能出一个皇妃,于家族而言,无疑是一大幸事,只可惜,畅姐儿却是姓谢,而不姓周…… “劳贵妃娘娘挂念了,阿畅怎么敢当。”谢畅忙道谢,又转向裘夫人,“见过姑母。” 连裘贵妃都不受谢畅的礼,裘夫人又如何会不识时务?自然同样阻止了。却是双双给太妃娘娘见礼。 “佛祖保佑,太妃您老人家可算是好了。”裘贵妃再抬起头时,眼圈儿都有些红了,“自太妃凤体有违,皇上就担心的什么似的,眼瞧着人都憔悴了不少,臣妾这些天日日悬心,又不能亲来伺候汤药,只能日日抄些经文,好在上天垂怜,太妃娘娘终是好了呢。” 一番话真情流露,既替皇上邀功,又给自己做了解释,当真是做足了孝顺儿媳的姿态。 谢太妃拍了拍裘贵妃的手:“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了。后宫里事务也多,你打理的这般井井有条,替皇上分了忧,就是孝顺我了。对了,我这里还有皇上前些日子着人送来的稀罕东西,你瞧瞧,拣喜欢的挑几样。” 要说姬政为君,平日里也甚是节俭,甚而膝下皇子也颇为严苛,却唯有对谢太妃,吃穿用度,一律比照慈宁宫的太后,选用最上等的。 既然谢太妃都说是稀罕东西,又是皇上巴巴的送过来的,说不得都是稀世珍品。 裘贵妃得了这样大的脸面,自是开心不已,只宫里的好东西,裘贵妃见得多了,又是那再伶俐不过的,便摇着头笑盈盈道: “那些东西,全是皇上的孝心,太妃留着解闷子才好,怎么好便宜了我。太妃真疼我,不然把皇上方才都赞不绝口的小菜赏我一口就够了,也让我这没见过多少世面的解解馋。” 一句话说的谢太妃啼笑皆非: “什么没见过世面,琳儿你这张嘴,还真是……罢罢罢,既然你惦记着,就分你一口便是,待会儿我就让绿乔给你装点儿。” “就一点啊?”裘贵妃一副不甘心的模样,“母妃就不能多疼疼我,好歹也让我吃个够不是?” “你就作吧你。”谢太妃笑啐道,“这么点儿好东西,还是我们家畅姐儿特特跟人要了来又一路提溜着进宫孝敬我的,分你些就不错了,还要吃个够!” “倒不知哪家人有这般手艺?”裘夫人也笑着凑趣道,“不然宣进宫来,日日做给贵人吃,倒也是好大的脸面……” “不可。”谢太妃唬了一跳,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杨泽芳可是一代大儒,他的娘亲,自然也是堪比孟母的贤良人,如何能这般折辱? 虽是太妃没有多说什么,裘夫人到底觉得没脸,不免有些讪讪。 又闲坐片刻,便和裘贵妃告辞离开。 谢畅也跟着送了出来,临别时踌躇片刻,终是小声冲裘贵妃道: “阿畅还有件事须得给贵妃娘娘道歉——就是五皇子府的管家前往杨家一事……” 当下简单说了来龙去脉: “……五皇子自来礼贤下士,手下人打着主子的旗号,胡乱生事也是有的……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娘娘见谅才是……” “好阿畅,说什么道歉,该让晟儿向你道谢才是。”裘贵妃神情又是怜爱又是痛惜,“亏得是碰着了你,不然传出去,晟儿的声誉必然受损……” 待得谢畅离开,裘夫人便有些头疼,小心的觑了下裘贵妃的脸色:“畅姐做事果真有些冒失,哪有向着外人的道理?偏是她又姓谢,倒是连说都说不得了。” “那杨家倒是会钻营,竟然这么快就巴结上了太妃。”裘贵妃冷笑一声,脸色明显有些郁郁—— 倒是小瞧了杨泽芳一家,毕竟,自己在这后宫经营这么久,也没让谢畅这么心甘情愿的维护过。 还有谢太妃的态度…… “巴结上了太妃?”裘夫人明显有些懵懂,“那杨家人不是前几日才到的京吗?” “你以为阿畅这小菜是从哪里来的?十成十是杨家人所供。”裘贵妃冷笑一声,以皇上的孝心,再加上杨泽芳确实有才,说不得赏赐很快就会送到杨府了。 果然,两人转回万安宫不久,便有宫女来报,说是前朝传来消息,因杨泽芳力挽狂澜,救下千匹骏马,兼且《大正全书》发行天下,泽被苍生之大功,竟越级擢升杨泽芳为太子宾客,依旧日日相伴皇上左右。 又有杨母教子有方,其妻相夫教子贤良淑德,朝廷下特旨诰封为淑人…… “不过几碟小菜,竟然就换来这么大的荣宠?”裘夫人舌头都有些打结了——前儿个还是来自僻野的乡下泥腿子呢,今儿个就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却又有些眼红,不由抱怨道: “皇上怎么也想一出是一出?真是被外人知道了敕封原因,可不要笑话朝廷……” “好了!”却被裘贵妃打断,眼神也有些冷意,这是什么地方,即便这万安宫已被自己整治得铁桶一般,却也不敢这么妄议皇家…… 却是片刻间就打定主意: “杨家眼下已是今非昔比,你回去告诉兄长,还是找个机会,和杨家把亲事定下来吧。” 虽然不知杨泽芳何德何能,会令皇上如此青眼有加,把这人拉拢过来,却是势在必行,若然事不可为,就只得想法子毁了他家…… 裘夫人心里顿时有些发苦,却也不敢违逆小姑子的话,只得点头应了,怏怏出宫去了。 只不知不觉间,一则流言却是渐渐传遍京城—— 名满大正的大儒杨泽芳,却是个幸进之徒,甚而官职升迁如此之快,全是靠了家里老母并妻子的咸菜罢了。 令得杨泽芳一时竟得了个“咸菜宾客”的名头…… 京城排名第一的酒楼醉仙居。 “……让我娶一个丑女,还是靠咸菜起家的丑女,就是杀了我也不愿意。”裘泽一脚踩在凳子上,另一只手提了个酒壶,对着嘴就浇了下去,脸上神情明显愤懑已极。 他的旁边还坐着几人,可不正是沈佑、顾准并周芸几个? “听你的意思,舅父舅母真的打定了主意不成?”沈佑挟了口菜,神色同情不已,“不是我要泼你冷水,那杨希和可不独是貌丑,人更是难缠的紧,说句你不爱听的,怕是同我家那位小霸王有一比……” 几人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自然之道,沈佑口中的小霸王就是沈家那坨糊不上墙的烂泥沈承了。 听沈佑把沈承和杨希和相提并论,顾准放下酒杯,微抿薄唇,神情中透出些淡漠之色,细瞧的话,却又隐隐有些眷念…… 倒是周芸,忽然想起什么来,凑近裘泽道: “阿泽你还记得吗,前些时日我们家隽姐儿因阿畅一事,被大理寺带走询问,你知道我和阿佑一块儿去接人时,瞧见谁陪咸菜丑女出来了?” “谁呀?”裘泽喝的已是有些迷醉,哼了声道,“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成?” “差不多吧。”周芸坏笑道,“你绝对想不到——那人,竟是,沈承……” 而且说不出来为什么,总觉得那沈承对那丑女不是一般的紧张…… “沈承?咸菜丑女?”裘泽歪着头想了半晌,“嘻嘻嘻,一个是没有脑子的上不得台面的蠢货,一个是丑的吓死人的村姑,我怎么觉着,很是般配呢?” “他们俩?”沈佑明显怔了一下,心里掂量片刻,却是冷哼一声,“还真让你说着了,我那阿兄,说不得还真愿意的紧。就只是,看他如意了,我这心里可就不畅快……” “怎么可能会如意?”裘泽脑子这会儿倒是清醒的紧,“那杨家有什么根基?巴上了我们家,说不得他们还真要一飞冲天了,我听说你和杨家可也有旧怨,你就真愿意瞧着他们家好过?还不如让他们和你那蠢货兄长绑在一块儿,给他们一个烂摊子收拾去,还救我于水火之中……” 论辈分沈承怎么着也算自己表哥吧?让他娶了杨希和和自己娶了应该差别不大吧?到时候既解了自己的难处,又除了贵妃姑母的后顾之忧,啊呀呀,怎么越想越觉得两全其美呢…… 作者有话要说:  医院真是一个很容易让人身心俱疲的地方……谢谢各位亲们一直都在……爱你们 第83章 83 正琢磨着怎么想个法子把沈承和杨家绑在一起呢,不提防隔壁“啪”的一声响,似是杯子之类的器物被摔碎后发出的声音。连带的包间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或者更确切一点儿,说是踹门声还差不多。 几人俱是京城知名人物,兼且个个姿容俊秀、家世不凡,走到哪里不是众人追捧的对象?还是头一次喝酒时遇见这么不长眼的,敢来几人包间外胡闹,尤其是裘泽,正想着怎么撮合沈承和杨希和呢,就这么被打扰了思绪,掏了掏耳朵,眼睛迷蒙的在其他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我没有听错吧,竟然有人,敢砸,咱们的门?” 正好自己这心里正堵得慌呢,即有人上赶着过来当出气筒,自然不必客气。 这么想着也没有同其他几人商量,上前一把拉开房门,揪住挡在门前的下人肩膀往旁边一推: “让开,让爷瞧瞧,是,是哪家的龟孙子,敢……” 下一刻却是揉了揉眼睛,伸出手指头就想要捏上对面人的俊脸: “哟呵,怎么瞧着,有些熟悉——呀!” 忽然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却是伸出去的手指头一下被对方死死钳住,裘泽只觉得,指头都要被人掰断了: “混蛋,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说道最后一个字,已是妥妥的哭腔—— 都说十指连心,裘泽这会儿疼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佑几个本来正好整以暇的在房间里坐着——不管来者什么身份,凭裘泽贵妃内侄的身份,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绝不敢惹,哪想到事情竟会急转直下,发出惨叫声的竟是裘泽。 几人也坐不住了,齐齐站起身形,往门外而去,沈佑第一个瞧见正老鹰戏小鸡一般兀立在外面的男子,脚步一下顿住,脸色也难看之极—— 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嘛,沈承怎么会在这里?! 当下快步上前: “你做什么?快放开阿泽!这位可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你若是敢——” “啊呀,还真是吓死了——”沈承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偏是沈佑瞧着就有些不对劲,正想着怎么也不能在朋友面前丢了这个脸,不妨沈承手已是往前一送,正正把裘泽往自己的方向推过来。 沈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沈承这次如何这般好说话——毕竟沈承脾气最是无法无天,还从来都是个不听劝的个性,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来,好几次差点儿被爹打死,却连服个软都不会——下意识的伸手就想去接住裘泽,不妨手刚挨近裘泽的胳膊,却被一股大力带的往旁边一偏,落在别人眼里,分明就是沈佑在裘泽靠近时猛往旁边一推。 裘泽脸上前一刻还是得脱困局的惊喜,瞬间就切换成惶然无措的惊吓,“啊啊”惨叫着往楼梯口的方向栽倒,好容易拼着一张俊脸和楼梯来个亲热接触,裘泽终于在堪堪滚下去时,抱住了楼梯旁的柱子,刚要咬牙站起来,眼前蓦然一黑。 裘泽懵懂抬头,正瞧见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两张面容—— 一个娇小中透着英气,另一个则脸罩幂离,只能瞧见一双似嗔非嗔的妙目顾盼神飞,却是身姿曼妙,以裘泽和美女丰富的互动经验,分明应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 “抱歉,挡了公子的路。”大美人儿开口了,声音也是出乎意料的好听,裘泽下意识的就想挤出一丝笑容—— 美女吗,不管做什么,自然都可以被原谅。 美人儿已是翩然转身,只那脚刚抬起却又落下,好巧不巧,正正撞在裘泽方才差点儿被人拗断的那根手指头上。 钻心的痛令得裘泽惨叫一声,就松开了抓住楼梯的手,整个人顺着楼梯就滚落下去。 “阿泽——”周芸一脸的惨不忍睹—— 眼下正是就餐高峰,众目睽睽之下,裘泽这么滚下楼梯,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不经意间回头,却是好险没噎死—— 即便是只在大理寺见了一面,周芸还是一眼认出,那脸罩幂离形似美女的少女,不是自己等人方才席间谈论的那个丑女杨希和又是哪个? 话说这女子戴上幂离的话,还真能唬人! 至于那正小山一般挡在自己等人面前面露微笑和那丑女遥遥对望的,不是沈佑家那无法无天的蠢货沈承又是哪个? 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裘泽生生是被这两人给坑了! 更是无比真切的体会到之前沈佑说起杨希和时“最毒妇人心”的评价—— 周芸百分百确定,方才杨希和那一脚绝对是故意的。 还真是毒妇毒夫,天造地设的一双。 只沈承的不要脸闹事不怕事大的习惯早有耳闻,所谓好鞋不踩臭狗屎,周芸自恃身份,雅不愿被沈承这样的人给缠上—— 没瞧见吗,对方连裘泽这个皇亲的面子都敢削,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当下狠狠的剜了一眼希和,并沈佑铁青着脸跑下了楼梯。 唯有顾准脚步还算稳当,行至希和两人身边时,脚下却是微微一顿,希和旁边的少女明显有些惴惴: “顾大哥——” 顾准点点头,却是冷着脸咬牙道: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是担心看到的人还不够多吗?” 竟是好巧不巧,正好隔断了沈承看过来的视线。 周婧就咬了下嘴唇—— 之前在安州时,希和帮了周婧的大忙,令得周家供上的布帛在三皇子大婚的礼服中脱颖而出,既打了敌人的脸,又让周家的皇商地位更为稳固。 周婧心里早把希和划到了自己那一国。 只周婧前些时日去别庄小住,还是回来了才知道,希和竟是来京师了,大喜过望之下,忙不迭过府邀请,又带了希和到自家开的这醉仙居品尝美食。 如何也想不到正用的香甜,希和会忽然起身,且一出来就撞上跌倒的裘泽—— 实话说,到现在周婧也不知道方才希和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说是故意的吧,可也不该啊,两人分明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绝不会有什么仇怨便是,说是无意的吧,希和方才所为又明显和平日太过迥异。 这会儿又被顾准责备,顿时就有些莫名,总觉的顾准的模样,分明是针对希和才是。或者是,提醒? 却不妨希和仿佛没听见一般,却是身形往旁边一错,然后举步往沈承站立的方向而去: “沈大哥——” 竟是对顾准的提醒充耳不闻。 沈承眼中不觉笑意更浓,定定的瞧着希和,半晌才温声道: “原来你也在这里吗?可有用好?” 用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想要拥住希和的念头—— 从小到大,打架生事时,自己从来都是被鄙弃、避之尤不及的那一个,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顶着那么多轻视的眼神第一时间站到自己身边来…… 顾准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却是冲着周婧道: “阿婧,找朋友时,眼睛睁大些,不然,被带累的坏了名声,可就悔之晚矣!” 说着大踏步离去。 楼梯口处,裘泽已是被扶了起来,鼻青脸肿之下,如何还有脸呆下去,又明白便是冲上去同沈承厮打,怕也讨不了好去,没得更丢脸。无奈何,以袖遮着脸往自己马车而去。 待得上了车,放下袖子,却是恨不得吃人一般: “沈承这个混账,这个仇,我一定得报!还有那个女人……” 却是气苦至极,实在是裘公子的风流史上,凭着傲人的家世并上好的容貌,还从不曾被女人这么坑害过。明明那些女人总是会想尽法子缠着自己才是。 霍的转向沈佑: “那个女子,你是不是认识?她是谁?” “你问她呀。”沈佑脸上神情说不出是讥诮还是后怕,甚而有些同情,“这个女子却是同你大有渊源——不瞒你说,她就是你爹娘想要为你定下的未来妻子,杨希和……眼下瞧着,你们俩,还真是有缘。” 或者说是,孽缘? 杨希和?裘泽惨叫一声: “你说她是杨希和?那个丑女?” 果然人就是不禁念叨吗?方才不过是酒席上说了会儿,转眼就能碰见? 不对,之前没在意,这会儿知道对方是杨希和却又觉得有些古怪,总觉得对方特特出现在拐角处,并不是偶然,反而是刻意等着自己相仿—— 难不成自己之前腹诽她的话被听到了,才特意来寻自己麻烦? 可也不对啊。明明那杨希和所在的包间距离自己那里远的紧,不拘自己说什么绝不应该被她听到才是。 既不是来报仇的,还特意守候在必经的楼梯口处…… 裘泽一下坐直了身子,蓦然想明白一件事——不用说了,杨希和定然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自家想要结亲的意思,才会故意以这种方式来引起自己注意。 所谓欲擒故纵,裘泽之前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事。 只若然是美女做来,自然风雅,裘泽也乐得被纵一番,可真是个丑女的话,却是提不起半点兴趣了,却又有些遗憾—— 幂离下竟是一张丑若钟馗的无盐脸,还真是白瞎了那么美的一双眼睛!甚而一想到对方的目标就是自己,裘泽顿时腻味的紧。 第84章 84 “阿和,顾大哥他,应该并没有什么恶意……”眼看着人都走光了,周婧才无比惆怅的道,语气里却是自己也能察觉到的犹豫—— 明明印象里顾准一直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美人形象啊,什么时候对旁人这么关注了? 说实在的,早在安州寻芳苑时,周婧就觉得顾准待希和很不一样,总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故事似的。当然,周婧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毕竟,顾准分明就是土生土长的帝都人,如何能同生于安州长于安州的希和有什么交集? 只上次顾准分明对希和还算维护,这次见面怎么说起话来倒是句句带刺?且以顾准在京中的分量,他方才的话真传出去,于希和在京城中站稳脚跟可是大大不利——须知放眼京城,顾准可是那些大家闺秀私下里最是仰慕的存在,没有之一。 真是被顾准否决了,那杀伤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这般想着,周婧不免有些头疼,却又委实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踌躇片刻,终是道: “不然,我让我哥出面,摆一桌宴席请顾大哥来,你到时候过来低个头,服服软?” “不必。”希和却是一口回绝。 如果说寻芳苑那次,希和确是对顾准颇有好感,那种好感和跟沈承完全不同,好像那是一个极熟悉的人,虽然没有接触过,可就是笃定对方不会害自己。 可这次来至帝都后,不管是京畿郊外乍然相逢,还是方才酒楼偶遇,虽是说不出为什么,希和就是觉得这个顾准和彼时顾准分明不一样了。 之前那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也变得违和起来。 希和的性子自来不是那等拖泥带水的,且于自己而言,对人的划分也是简单的紧,那就是自己人和外人,虽是和顾准有所交集,可相较于沈承这个自己人而言,那也只是个外人罢了。 基于此,顾大公子高兴与否,又与自己何干? 看周婧还要再行劝说,当下摇了摇头,索性直言道: “顾公子和那滚下楼梯的裘公子是好朋友对不对?” “啊?”周婧明显不明白,希和为何突然有此一问,神情很是莫名其妙,“顾大哥性子虽是冷了些,也不是那等小鸡肚肠的,再说,你又不是故意令得裘公子滚下楼梯……” “不瞒阿婧你说,我是故意的。”希和语气轻松—— 拜过人的耳力所赐,之前裘泽等人埋汰父亲的话,正正被听了个正着。以爹爹之清名,这起子混账竟敢这么糟蹋! 抬脚踩上裘泽时,希和只恨自己力量太小,不然把人手给踩断也说不一定。 “阿和你真是故意的?”周婧一脸懵逼的表情——之前就有怀疑,倒不想竟是真的。周婧哭笑不得之余,八卦之火更是熊熊燃烧,,“阿和你也有这么调皮的时候?我猜猜,难不成你和裘泽之前对峙的那位公子有旧?话说,那人是谁啊?看着好有气势的样子,倒不知,你初来京城,就能认识这样的人……” “他叫沈承。也不是初识,早在安州时,我们就是认得的。”希和也不准备瞒她。 “沈承?也是安州人吗?”周婧蹙了下眉头,“就只是,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呢?沈承,沈,承?不是他吧?” 最后那个字,声音明显提高了数倍不止——拜交游广阔的兄长所赐,还真让周婧想起来了,沈承,不是国公府那个有名的连世子位都保不住的的蠢货草包吗? “就是你想的那样。”早知道沈承在京都名声不佳,周婧脸上这惨不忍睹的神色依旧让希和不快,当下直接堵了明显有什么不同意见的周婧的嘴,“沈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你要告诉我有关他的事可以,只若是坏事,就不提也罢。” 周婧实在不能理解希和到底中了什么毒,明明平时挺理性的一个人啊,怎么这会儿就成了榆木疙瘩?却偏是真没什么话可说了—— 提起沈承来,周婧真是可以说一箩筐的事,可惜,全是坏的…… 只得苦逼的闭了嘴,却是暗暗下定决心,即便眼下不说,以后也总得想个法子给希和来个醍醐灌顶—— 沈承这样牛鬼蛇神似的存在,还是远远的避着些才好,如何反倒同他走的太近?甚而因之对上裘家…… 当下万分纠结的道: “好吧,只顾大哥那里,你也别同他置气,京城这地界毕竟不同安州……” 却已是愁肠百结,只恨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前面开路,要是希和真被帝都闺秀全体排挤了…… 罢了,反正有自己力挺呢。 对周婧的忧心忡忡,希和却是一点儿不在意—— 这几天光顾着安顿家里了,商号那里还有一堆事儿呢。那些大家闺秀接不接受自己又有什么打紧?说句不好听的,自己还真是没时间让她们接受来着。 第二日一大早,梳洗收拾完毕,草草用了早饭,希和便带着青碧出了门—— 爹爹进京,希和自然也是多方布置,眼下这京都里已是开了三四家商号。 因念着商妍,眼下第一个要去的,自然就是交由商诚打理的云之锦了。 不得不说商诚眼光颇为老道,云之锦所在的金水街分明就是帝都最大的布帛销售所在。一路走来,只见两边店铺林立,各色布帛流光溢彩,又有香车宝马、名媛贵妇,端的是富庶繁丽至极。 待行至街道靠北处,希和眼睛一亮——街对面那足足有三间铺面大的店铺上面可不是正有“云之锦”三个大字? 青碧的声音随即在外响起: “小姐,咱们到了。” 说着就要上前打起车帘,却被希和拦住: “且慢。” 脸上表情明显有些狐疑—— 自家铺面虽是位置稍偏,可以金水街的名气,也不应如此冷清啊—— 不怪希和如此狐疑,目下正是暮春,分明就是置备新装的时节,其他店铺都是熙来攘往,热闹的紧,尤其是和云之锦隔了两个店面的一处铺子,简直人满为患。 偏偏云之锦这儿,说没人也不对,倒也三不五时的有那么几个人进去,可看打扮却明显不是帝都人,虽也算珠光宝气,却生生少了些什么。 又认真瞧了会儿,希和终于明白,这些人到底少了什么——这些人衣着打扮虽是各有特色,却分明和帝都眼下流行的款式大大不同。 且这些人大例都是进铺子里逛了会儿,便很快离开,转而去了其他铺子。 “你去瞧瞧。”希和对着车外青碧道。 跟着希和这么久,青碧自然明白希和的意思,当下点点头,跟上了又一个从铺子里出来的客人。 希和则下了车,自顾自往铺子里而去。 前脚踏进去,后脚就有小二陪着笑脸上前: “小姐想选些什么料子?我们这里各种布料应有尽有,便是价格也实惠的紧……” 口中虽是如此如此说,却明显并没有抱多大希望——这女子衣着并不显得富贵,甚而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说不得只是来转转罢了。 希和点了点头——虽是生意冷清,小二并不懈怠,而是竭尽全力,想要把每一个进来的客人给留下来,可见商诚**的甚好。 又瞧向码在柜台上的布料,花样搭配也明显颇费了一番心思…… 又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随即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传来:“小姐真是好眼光,这是渭南那边来的绣品……” 希和回头,展颜一笑: “阿妍。” “主子?!”商妍惊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刻冲着里面就嚷嚷了起来,“爹,爹,快来,主子来了。” 主子?依旧跟在后面的店小二明显也是颇受惊吓的样子——都说帝都居,大不易,本想着能在这天子脚下置办了这么大一个铺面的主家,不定是怎样煊赫的人家呢,再料不到主子竟然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 不由暗暗庆幸,亏得自己方才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不然怕就得倒霉了—— 没看见那么厉害的掌柜并掌柜小姐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商诚见过少主。”商诚已是快步走了出来,神情明显激动不已,连带的脸上还有愧疚之意—— 生意这么冷清,真是羞杀人也。 “莫要多礼。”希和摆了摆手,“咱们里面说吧。” 商诚点点头,退后一步,请希和先行。 待得到了内室,父女俩终究坚持着行了礼: “老爷加官进爵,实乃喜事一桩,本想着这几日就去府上拜见主子,却不料……” “商铺的麻烦和府里有关?”希和蹙了下眉头。 “这……”商诚犹豫了下,明显有些难言之隐。 “小姐,”青碧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进来吧。”希和示意青碧,“把你方才打探来的消息说说吧。” “是。”青碧神情明显有些恚怒之色,“不瞒小姐说,方才那些打扮和京城不太一样的人一例是外地人,或为外官家眷,或为来京行走办事。只婢子去那最热闹的金玉苑时却听见那小二正胡说八道……” 不怪青碧愤怒,却是青碧进去时,金玉苑的伙计正自大放厥词,说什么云之锦的主家正是近日里名满都城的咸菜宾客。什么云之锦,分明是一股子的咸菜味儿,也敢来卖丝绸,真是买了家去,没得跌了份,说不得走出去都是一股子发馊的咸菜味儿! 第85章 85 “商掌柜可知道金玉苑的来历?”希和转头瞧向商诚—— 早知道人心叵测,有人刻意针对云之锦不算什么,只不该特特把爹爹牵连进去。 且这金玉苑如此嚣张,背后怕是必有贵人撑腰。不然,如何就敢拿杨家来开涮? “听说,那金玉苑的主家姓张——”商诚脸色明显有些难看。 要说这金玉苑也算是云之锦的老对头了。 所谓同行不同利,自打云之锦入驻金水街,即便有身为皇商的周家照拂,却依旧被金水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商诚也曾打听过,后来才知道,自家铺面原先却是金水苑的掌柜看中了的,甚而原来的主家之所以生意不好,也有金水苑的缘故,只他们在收购铺面时,压价太低,再加上原店主心有怨气,竟是誓死不愿卖给他家。 适逢商诚前来采买店铺,那店家自然热情的紧,因要价也算公平,商诚就做主买了下来。 谁成想竟是捅了马蜂窝,自此算是被金水苑记恨上了。先是联合其他商铺想要把云之锦给封杀掉,后又图谋把云之锦的进货渠道给断掉。 只杨家家大业大,些许计策虽是对云之锦的生意有些影响,却终是无法赶尽杀绝。甚而云之锦货物上乘,价格相对而言也实惠,生意不但好了起来,还有赶超金水苑的趋势。 至于其他店家,虽是莫不希望云之锦倒掉才好,后来却渐渐打听出,云之锦和皇商周家关系走的颇近,便是主家也是官宦人家,因不想惹事上身,也都一个个消停了下来。 唯有这金水苑,竟是疯狗一般,咬着云之锦不放了。 老爷升了官,本来是喜事一件,倒好,竟是被金水苑编排个不停—— 金水街的绸缎丝帛主要销售的对象本就定位为达官贵人,这些人不缺钱,却是最自高身份,也不知老爷得罪了什么小人,升了官竟还被人编排,至于那金水苑更是可恶,竟还推波助澜,竟是生生令得云之锦成了一个笑话。 以致近段时日,店里生意一日日冷清起来,竟是除了不明就里的外地人还愿意涉足,帝都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家竟是纷纷拒绝和云之锦来往—— 因是换季时节,之前商诚自是亲自带了些新品布帛面料送往原来交好的人家请对方遴选,哪想到竟是全吃了闭门羹。 便是那些外地人,但凡没有在云之锦定下布帛,去金水苑走一圈后,就直接把云之锦定为拒绝往来户了。 商诚虽是心里恼火,只金水苑的主家来头也不小,竟是根本无能为力。这些日子把个商诚给愁的,头发都白了不少。却又不好意思上门向希和求救—— 自己也算商号的老人了,却是连一件铺子都管理不好,当真是羞杀人也。 “你知道金水苑背后的主家?”希和倒也没有责备商诚,毕竟帝都千头万绪,商诚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不错的了。 商诚点了点头: “那金水苑的主子姓张,听说他们家少夫人和三皇子妃有亲——” 三皇子妃的亲戚?希和蹙了下眉头—— 之前周婧到安州寻找金针葛氏的传人时好像跟自己提起过,三皇子大婚时,和她家打对台戏的好像也是一户姓张的人家,难不成竟是一家? 商诚点了点头,神情更加愁苦—— 倒不是看轻自家主子,只老爷再升官,如何也不能跟皇子相比啊。就是平白受了这样的冤屈,怕是也没地方说理去,想了半晌道: “不然,咱们把价钱再降些?” “不可。”希和却是微微一哂,若然平时,真是祭出降价的噱头,说不得那些官家的采办们为了多得些回扣,会来照顾店里的生意。只云之锦眼下名声已是受损,甚而还传到了那些各府主子的耳里,这般情形下,再降价的话,无疑是坐实了金水苑的污蔑之词,到那时再想挽回云之锦的名声,无疑难度更大。 商诚一张老脸一下皱成了一团——名声受损,还不能降价,难不成真如了那金水苑的意,把铺子关了不成? “无妨。”希和思忖了片刻,“我瞧着阿妍之前做的就很好。这样,眼下先把那些外地客人抓住,好歹先把生意维持下去……” “抓住那些外地客人?”商诚明显面有难色——虽是金水街久负盛名,那些外地进京的,但凡是有些家底,进京后第一个要来的地方都是非金水街莫属,可要说一下就把那些外地人给留住,却也并不容易,总不能人家不买,就不让走吧? “那就让他们不舍得走。”希和却是说的很有把握,“商掌柜不妨想一下,如何她们一进来,你就能看出这些人均是外地人呢?” “主子说的意思是……”商诚怔了一下,下一刻忽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小姐高明。” 瞧着希和的神情当真是敬佩无比—— 果然不愧是少主,竟是一下看穿了事情的本质。 之所以能一眼分辨出对方是外地人还是帝都人,可不就是从他们不同于京城流行服饰的穿戴上吗?而这些人之所以这么急着要做衣服,自然也是为了尽快融入京城。又因并不太懂京城这会儿都流行什么,才会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 “若然在那些外地客人上门时,第一时间告诉对方京城最流行的衣服样式,他们自然就不会到处乱走,直接就在店里订购了布帛……”商诚眼睛发亮。 商妍也来了兴趣: “不然,咱们直接请人用咱们的布帛把京城眼下最流行的服饰样式做出来,他们岂不是更喜欢?” “不错。”希和神情嘉许,想了想补充道,“若然仅仅是些布料摆在那里,说不得看不出优劣来,索性请些面貌清秀的人来,若然客人相中了某一样式,便直接穿了让他们瞧瞧……” “这样更好。”商诚父女频频点头—— 前儿个商妍做成了一笔生意,那客人可不就是一眼相中了商妍身上穿的一件裙子?且这样的新鲜法子毕竟是云之锦首创,必然影响更加深远,其他店家便是想学,也得些时日。 经商的话最重要的是抢占先机,单凭这一点,起码最近一个月内,铺子的生意必会好转。 “不需要一个月。”希和却是笃定的紧。 云之锦会有眼前困局,自然是因为本身被贬到了最底层所致,想要彻底扭转这种局面,最要紧的是让云之锦站到一个更高的位置—— 他们不是说云之锦一身的咸菜味儿吗? 可若是这“咸菜味儿”换成其他家绝做不出来的高雅的味儿道呢? 前儿个制了些香,本是准备自家用着呢,眼下看来,还是先用到一些布帛上罢了—— 带有香气的衣料,这些香气还是其他商家绝模仿不来的,更甚者还有些特殊布料带有香气之外还可以防蚊虫、提神等诸多好处…… 一家云之锦,真是倒了对自家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只那些人不该借此算计爹爹…… 又亲自挑了些上乘的布帛,令伙计送到车上,希和这才带了青碧离开。只刚出了门,就见金水苑出来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眼睛刀一样的刺向商诚,待看见跟在希和身后的伙计捧在手里的衣料,脸一下沉了下来,竟是阴阳怪气道: “哟呵,商掌柜今儿终于做成一笔生意了?只你在衣服上涂了多少香料,才能遮住那由内而外的咸菜味儿啊?” 说着又瞧向希和,意有所指道: “客人是外地来的吧?所谓人心不古,可莫要上当受骗而不自知,真是买了这样的布料回去,到时候可是后悔莫及。” 只最后一个字声音却明显低下去不少。却是希和正冷冷的一眼望过来——明明方才还觉得对方也就是个少不更事、正当芳龄的小姑娘罢了,那里想到对方眼神竟是这般有威慑力! 一时竟有些讷讷。 希和自然不屑理这等人物,径自上了车。 “主子慢走。”商诚父女亦步亦趋的送了好远,这才回转。 那中年人明显听到了商诚的称呼,一时有些无措—— 作为土生土长的帝都人,天然就看不上外地人。只编排人的话直接说到正主身上,这样的事依旧有些尴尬。 毕竟,再怎么说,那杨家老爷也是三品大员。可比自家主子的地位还高。转而一想又有些得意,遥遥冲着商诚道: “我今儿个算是见识了,商掌柜果然是经商奇才,这能把卖不出去的布帛卖给主家,也算是一大本事了。” 原还想着,商诚背后的人不定是怎样的厉害人物呢,不然如何使唤得了商诚这般老奸巨猾的人物?却再不料竟是个黄毛丫头。眼下看来,对方分明已是被自己逼到绝境了,竟是连自产自销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方才那伙计捧出来的那么多布料,那杨家怎么也不可能用得完,为了支持自家生意,这么打肿脸充胖子的也是醉了。 第86章 86 希和进家门时,正瞧见杨泽芳从马车里钻出来。 明媚的日光下,杨泽芳脊背挺直,薄唇长目,不过一袭简单的竹青色长袍,穿在他身上却衬得人分外峭拔清隽。 “爹爹——”希和眉眼间瞬时全是笑意,小跑着上前,一把抱住杨泽芳的胳膊,“你回来了,今儿个这么早?” “有人惹你生气了?”杨泽芳上下打量女儿一番,忽然道。 “没有。”希和吓了一跳,忙不迭否认,看爹爹一直盯着自己,只得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之前不是让人开了一家布帛绸缎铺子吗,掌柜的不小心,被人算计了。” “和儿是想另辟蹊径,拿这些布料做衣服……”杨泽芳略一沉吟,旋即明白,思忖片刻,“这样,这两日你先帮我做一件衣服,然后再拣最上乘的布料备上一匹,我要拿来送人。” “送人?爹爹想要送给谁?”希和又是好奇又是感动——爹爹的性子自来不喜欢结交达官贵人,送礼之事更是从不为之,眼下却要为了自己打破常日的规矩,“会不会让爹爹为难?” “不会。”杨泽芳笑着摇头,却是对受礼者的身份并不欲多说。 爹爹这么讳莫如深,希和不免更加好奇。又想着爹爹虽是名满天下,却并不曾结交什么达官贵人,平日里倒是和皇上走的极近,总不会是要送给皇上吧? 转而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正想伴着爹爹一同往府里走,不妨杨泽芳拍了拍希和的肩: “对了,爹爹今儿个还带了客人回来。” 说着冲方才下来的马车方向招了招手: “阿承,过来吧。” 阿承?希和一怔,下意识的往马车的方向看去,却是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重名罢了,眼下瞧着,分明是同一个人啊。那正老老实实站在马车后的,不是沈承又是哪个? “老师。”听杨泽芳招呼,沈承忙大踏步走来,先搀住了杨泽芳另一条胳膊,然后才一本正经的冲希和点了点头,“小师妹。” 希和惊得一下张大了嘴巴—— 无论是之前认识的络腮胡怪侠张青也好,水上霸主、霸气满满的漕帮帮主也罢,沈承何尝有过这么乖巧的时候。而且小师妹—— 爹爹择徒极严,等闲如何入得了他的眼?便是想破脑袋希和也不明白,爹爹怎么就会把一个武人纳入门墙?甚而看沈承的眼神就如同看最得意的弟子相仿! 沈承该不会是骗了老爹吧?真那样的话,可就糟了。 不想沈承却是再次开口:“还有多少布帛?我来时,手下那些兄弟正好嚷嚷着让做新衣呢……” “不用。你们这些武人,穿这样的布帛怕是累赘的紧。”希和顿时哭笑不得,忙不迭摇头——自家店铺内的衣料全是些轻软不经穿的丝绸布帛,如何能拿去给风里来雨里去的漕帮兄弟做衣服穿? 更不用说这种特制布料,真是供每一个漕帮兄弟穿,怕是累也要把自己给累死了。却也微微放下心来,看来这人并未欺瞒爹爹,他的武人身份,爹爹已是了然于心。 杨泽芳正迈步往府里走,闻言站住脚,竟是对希和的话并不认同,感慨道: “别看阿承是武人,却是自有慧根。说不好将来可以和你阿兄一并继承我的衣钵也未可知。” 也不知那沈家怎么想的,竟是会把这么一个内外兼修文武双全的儿子当做弃子。 此番评价一出,希和当真惊悚了,却在瞧见沈承倏然红了的眼圈时心一下软的和一滩水一般—— 之前在酒楼时,沈佑和那裘泽几人的调笑自己听的清清楚楚,他们调侃的可不止是爹爹,连带的还有沈承。 只提起沈承时,几人却是众口一词的以“蠢货”称之,甚而沈佑这个兄弟都不例外。 毕竟是家中长子,若非沈家父母放纵,抑或这般责骂,那沈佑怎么会这般习以为常? 一时竟是对沈承心疼至极,沈承正好回头,竟是和希和软软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希和一张脸顿时羞得通红,又想着被自己窥破了软弱的一面,沈承说不好会难为情的。好半天强撑着说了句:“放心,你的兄弟不能穿,你的却是少不了的。” “嗯,我等着。”沈承声音低哑而温柔,半晌又低低道,“阿和,我是不是很可怜……包括我亲娘在内,还从没有人亲手给我做过衣裳呢。” 不是沈国公挚爱所生,自己的存在除了碍眼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意义了。至于那个柔弱的娘亲,眼里偏是只有那负心人一个,只亲手做的衣服一件件送出去,沈国公却是一次不曾穿过,娘亲气的不知铰碎了多少上好布帛,却是从没想过,给始终可怜巴巴守在近前的儿子裁一件。 自己什么时候说亲手给他做了?希和下意识的就想反驳,却在听到沈承后面的话时,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了,只得轻叱了一声: “可怜什么?你可是漕帮帮主……” “其他人自然没有资格可怜我。”沈承深深的望进了希和的眼睛里,“我只想要阿和一个人的可怜。” 顿了顿又低低道: “阿和可怜我一辈子好不好……” 语气里竟是难得的撒娇,甚而还有些哀求的意味。 偏是相较于沈承平日里冷冷的酷酷的模样,这般温柔缱绻又带着些不知所措的软弱,竟是别样的魅惑。 希和只觉一颗心跟长了草一般,瞬间疯长起来,中间缠缠绕绕,全是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 头昏脑涨之下,好容易回了自己闺房,却是抱着头就躺在了床上—— 这沈承就是个山精所化的妖孽吧,才会让自己这么快却又心甘情愿的堕入他编织的那道蜘蛛网中。 好在再出来时,府里已是没了沈承的影子,希和长长舒了口气,只觉浆糊一般的脑袋终于又清醒了些,吩咐人把搬进自己房间的布料全都摊开来,或为精美蜀绣,或为大气云绣,上面花鸟虫鱼尽皆栩栩如生。 希和纤纤十指,一点点在灿烂辉煌流光溢彩的布帛上轻轻滑过,宛若弹奏一曲最动人不过的乐曲—— 这匹鸦青色布匹,上面几茎竹叶翠**滴,自是最适合那清新而韵味绵长的竹香,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穿着这样一袭夏衫,即便无风,却依旧会有竹吟细细之声,竹凉沁人之感;那一匹宛若天上天上云霞的锦绣,还有什么比馥郁而不妖冶、大气而不张扬的牡丹之香更适合呢…… 最后更是精心挑选出一匹鹅黄色绣蔷薇花的布帛—— 这款布料乃是今夏新品,最是透亮轻薄,上面刺绣也是精美的紧,每当微风拂过,每一瓣花蕊都好似活过来一般微微颤抖…… 只这款布料也和云之锦的命运一般,不过红火一时,却很快门前冷落—— 鹅黄色本就挑人,若非肤色白皙,不独收不到夺人眼目的效果,反衬得人肤色暗淡,更兼天气渐热之下,小虫子不是一般的多,瞧见黄色,便会争相飞扑而来,往往令人不胜其扰。这致命的缺陷令得各家闺秀第一眼相中这款布料的同时,又很快无比遗憾的放弃。 其他人也就罢了,偏是当今皇上嫡亲妹子长安大长公主膝下爱女云霏郡主,对鹅黄**有独钟,而旬日后,便是长安大长公主主持的一年一度的戏蝶会…… 希和取出最后一块香料,一点点碾碎,融入清水中,一阵清香渺远的味儿道随即逸散出来。希和亲手捧起那匹鹅黄色的锦缎,浸入水中。 足足浸泡了一日一夜,希和才命人把所有锦缎取出,打开紧闭了多时的房门。 屋门洞开的一刹那,各种奇妙香气瞬时直冲天宇。 “咦,怎么这么香?”被希和远远安排在偏远院落中的一众美丽女子最先闻到,不觉站起身形,疑惑的四处张望—— 眼下盛春已过,正是百花凋零、落红无数,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各色花香? 细细辩来,或为馥郁的牡丹,或为清甜的茉莉,甚而清冽的梅花,各种香气不一而足,却偏又沁人心脾,凡得闻者竟如同置身于田园四季之中,千百种花香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只定然是自己的错觉吧?毕竟四季之花,怎么可能集中于一时开放? 很快那些香气渐渐消失,唯余淡雅的蔷薇花香,丝丝缕缕,绵延不绝。 “咦,蝴蝶——”一个女子忽然手指着空中道,却是高高的院墙上,正有一只美丽的浅粉色的蝶儿乘风扶摇而过。 只一声惊叹未毕,又一只蝶儿出现在视野内,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也不知哪里飞来这般多颜色各异的蝴蝶,竟是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一片美丽的云朵。 同一时间,一处贵气无边的院落里,一个正值二八年华的美丽女子一下站了起来,诧异的瞧着眼前一幕奇景—— 自家百蝶园内的嬉戏的蝴蝶忽然约好了似的齐齐振翅,竟是排着奇妙的队形翩然而去。 第87章 87 美丽惊人的凤尾蝶,色彩绚烂的孔雀蝶,静美如秋的枯叶蝶…… 掩映于暮色中的小院简直成了蝶的海洋,只祥云般美丽的蝶儿流连的地方却不是花园中几株应季开放的牡丹,而是围着一匹流光溢彩的鹅黄色布料上下翩然翻飞…… 云霏郡主进入小院时,正好看见这样一副美得让人心醉的画面—— 精心养育的蝶儿瞬时飞散而去,云霏郡主自是忙不迭的跟了上去,来到后才发现,蝴蝶竟是翻过高墙,进入了一处官家宅邸。 打听后才知道,这里就是近日在帝都最是有名的咸菜宾客杨泽芳的家。 因怕心爱的蝴蝶再从这里飞出去,云霏郡主着人进去通禀主人的同时,就自顾自闯了进来—— 作为大长公主的嫡女、皇上最宠爱的甥女,这帝都还没有那里是云霏不敢进的。 原想着既有个咸菜宾客的名头,这杨泽芳家里不定如何一股刺鼻的腌菜味儿呢—— 之前也听外祖母谢太妃提起过,已是确定杨家爱腌菜且这腌菜很是得外祖母青眼一事并不是虚传。 只云霏自小跟谢太妃感情深,既然杨家的咸菜能令外祖母开怀,便也不是和外人般对杨家人有多鄙视。自然,说多喜欢也是没有的。毕竟,自认天下一等一的高门贵女,如何能和腌菜这样最下等的物事联系在一起?总觉得于自己身份是万万不相称的。外祖母人老了,有些偏好就纵着些也罢。自己可是万万不能沾上什么腌菜味儿的。 至于那些蝴蝶,更是云霏的宝贝。正经是云霏着意令人从四方收集,又特特使人种了这些蝴蝶最喜爱的各样花卉,才堪堪养起来的。只据自己所知,蝴蝶喜爱的乃是百花齐放、风雅无边的景色,会跑到杨家来委实太过奇怪。 且若是宝贝蝶儿被腌菜给熏着了,说不得云霏会心疼死。 哪想到在门外时不显,甫一进杨家府邸,云霏就觉得胸怀一畅。便是这般疾步而行时,依旧不得不为主子的匠心独运叹为观止—— 相较于长公主府,杨府无疑寒酸了不少。只虽面积小的多,却丝毫不显得逼仄。这里几竿翠竹,那里又有数本翠柏,蓊蓊郁郁的小路上用白色鹅卵石铺就,两边偏有清澈的小溪缓缓淌过,又有个别地方小溪勾连相通,便会有浅浅的溪水漫过小路,踩在凸出水面的圆形白石上面,当真是别有一种逸趣横生并说不出的清凉之感。 更秒的是空气中氤氲的那股幽雅怡人香气——到了这时云霏已是确信,自己的宝贝蝶儿必是到了此处,且还停留在这里。 一时不住感慨传言误人,什么咸菜宾客,这里分明如同仙境一般清雅才是。却是暗暗信服,怪不得人说杨泽芳乃是鸿儒,眼下虽是未曾亲见其人,已能想见是何等的风雅之士。 如果说之前看到的只是让云霏不由得惊喜,那随着侍卫推开那栋小院的门,带给云霏的就是极致的震撼了—— 这么美丽的蝶戏图,是云霏梦里都希望见到的,却不料万般引诱不成,竟是跑到别人家里尽情展现着自己的美丽。 正又是郁闷又是感动,一个清亮里微带着些软糯的女子声音响起: “不知这位小姐是……” 云霏回头,正和一双水润润的美丽眸子对了个正着…… 等杨泽芳接到消息赶来时,云霏已是带着人离开了,当然,同时消散的还有那些美丽的蝴蝶。 只很快,一个轰动的消息就传遍京城—— 云霏郡主或是百花之神转世而来,不然,所到之处怎么会有蝴蝶翩然相伴左右…… 裘明润撇了撇嘴巴,明显对云霏郡主花神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云霏郡主的性子自己知道,最是个张扬跋扈的,又爱显摆,不定想了什么法子,让那些蝴蝶跟在她的车屁股后飞呢,“我猜呀,定是在车上抹了什么香料,才会有得那般奇景。” 作为贵妃娘娘的亲侄女,又出身顶尖世家,顶着一个嫡女的身份,再加上容色明艳,人都说便是比之贵妃姑母年轻时,也是丝毫不差的。这般一个天之骄女,裘明润自是有傲慢的资本。 偏是那个云霏,仗着有皇上的宠爱,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甚而裘明润第一次到宫中拜见贵妃娘娘时,贵妃娘娘本已准备好了一支精美的攒珠钗做见面礼,却因为云霏赞了一声好看,当即就巴巴的让人捧着送了过去。 那是裘明润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也是可以从自己手里抢走东西的。 从那之后,裘明润就对云霏不喜的紧。即便娘亲周氏再是叮嘱,裘明润都转不过弯来,以致和云霏之间的感情始终淡淡的。 “切不可这么说。”裘泽皱了下眉头,出身于世家,即便平日里混账了些,却也分得清轻重,当下含蓄道,“郡主身份非我们可比,且说不得姑母还有需要仰赖大长公主的地方……” 裘明润虽是不服,也知道裘泽说的有道理,只得把到了嘴边的埋汰的话又咽了回去,却是眼睛咕噜噜一转,瞥向旁边端坐的一个容貌清秀的十三四岁少年: “表弟,你能不能帮阿兄求求情?” 说话的语气恭敬中又带着些个亲昵——这清秀少年不是旁人,正是五皇子姬晟—— 毕竟是亲生的兄妹,裘明润心里也对这个倒霉的兄长同情不已—— 阿兄生的风流潇洒,平日里最喜欢的也是美人儿,且以自己家世,阿兄想要娶怎样高贵的世家小姐而不可得?不想,却要面对娶一个丑女做正妻的悲惨事实。 只听娘亲的意思,婚事是姑母和爹爹商量后决定的,实在不好改变。眼下正好五皇子也在,裘明润便想探探口风。 姬晟心里也不是不腻味——因之前送去的丫鬟被退回一事,姬晟对杨家不是一般的不满。据红玉说,牙尖嘴利、刻意削了自己面子的可不就是那丑女杨希和? 姬晟打从心眼里厌恶杨家,尤其是杨希和其人。更加不愿和杨希和扯上任何关系。 只母妃的顾虑姬晟也省得,毕竟,事关立储大事,怎么小心筹谋都不为过。 看出姬晟眼里的郁郁之色,其他人如何不明白,五皇子心里怕是对那杨希和也甚是厌烦。这般想着,不免对裘泽更加同情。毕竟,若然姬晟能荣登大宝,作为表兄的裘泽定然前途似锦,可真娶了个连五皇子都厌烦的老婆,有爱屋及乌自然也有恨屋及乌,说不得会殃及裘泽也不一定。 “我倒有个法子,”一直老神神在在的沈佑忽然开口道,探出指头比了一个“三”字,“好像过不久就是云霏郡主的百蝶园游园会,咱们只要想个法子让那位和杨希和交恶不就行了?不瞒诸位,据我所知,那杨泽芳可是爱女如命……” 在朝为官,岂有不站队之理?眼下贵妃患得患失,不过是因为杨家有可选择的余地,可若是和三皇子结仇在先,那杨泽芳除了五皇子还会有第二个选择吗?若是被逼到绝境,量他们不站队也得站队。” “游园会?”姬晟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周芸,“对了,畅姐儿眼下是住在周府还是谢家侯府?” 军中势力颇为复杂,谢家凭着当年的赫赫军功,虽是男丁皆亡,依旧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姬晟对谢畅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母妃说得好,但凡自己站在大正巅峰,想要什么样的美丽女子而不可得? 裘明润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自去年及笄,登门提亲的不要太多才好。裘明润却一个也看不上,之所以如此,实在是一颗芳心早尽数落在了青梅竹马的表兄姬晟身上。 且两人相处时,裘明润也能感觉到姬晟对自己的情意。本以为及笄之后,姑母自会顺理成章请皇上给自己赐婚表兄,不想姑母倒是并不阻碍自己和表兄的婚事,却是说了一点,正妃之位要暂时由谢畅占了。 至于自己,怕是只能以侧妃之礼入宫。 一个云霏抢了自己喜爱的首饰,至于男人婆一般的谢畅,则要抢走自己最爱的人……虽然姑母不止一次暗示,或早或晚,太子正妃的位置都是自己的,裘明润依旧又是嫉妒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畅姐儿一回来就忙得紧,一时说是进宫陪伴太妃,一时说是谢府事务须得搭理,伯父也曾派人捎信,应该这几日会回去一趟。”周芸脸色也明显有些无奈—— 也不知畅姐儿怎么想的,明明身上有着一半周家血统,这么多年了,谢畅竟始终和府里关系若即若离,若是别的人家,这样的忤逆女不定怎样惩戒呢,偏是对谢畅,打不得、骂不得,又亲近不得…… “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令尊,正好闲来无事,咱们去一趟你府里吧。”姬晟站起身道。 周芸的父亲周颂,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平日里和姬晟走的颇近。近日有传言,说是边关有急奏,说不得和四皇子姬临有关。 一行人站起身形,待行至外面,迎面正好撞上一辆疾驶而来的马车,车上主人明显身有要要事,车行速度极快,连带的更有一阵大风忽然刮过,车子帷幔一下被高高掀起,正漫不经心站在原处的裘泽正好瞧见车中女子的容颜,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第88章 88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挺翘的鼻子,明亮的双眸……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所谓万花丛中过,往日里和那些世家子弟一道,也算是遍览各色美人儿了,却从没有哪一个带给自己这般的震撼。 裘泽不自主的抬脚就想追着车子跑,只刚迈开步,就被周芸一把拉住,回头时,正对上姬晟不赞成的眼光,忙不迭站住脚步—— 之前和五皇子也算是颇有私交,可自从五皇子参与朝事,却是和几人关系有些疏远了。难得五皇子有用得上自己的时候,真是就这么追着个美人儿跑了,怕是在五皇子心目中的地位就会跌至谷底。 只虽是人在此处,一颗心却依旧跟着那擦肩而过的美女飞了出去,好在手下小厮颇有眼色,已是悄悄缀在了后面…… “小姐,后面有人在追。”周鸣隔着窗户轻轻道。 “想法子甩开。”希和头也不回,思忖片刻冷声道,“实在不行了,就打晕了丢到个偏僻的地方。” 要说希和的性子,平日里颇为温和的,只眼下心急如焚,且早已对帝都中贵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厌烦不已。 这都多久了,还有人盯着自家不放,竟是出个门都不消停。 若是闲来无事,倒也愿意同他们周旋一二,眼下这般时候,哪有那般闲情逸致——方才有人上门送信,竟是阿兄手书。 天知道希和简直高兴的傻了。更从信使的口中知晓,却是四皇子回来了,眼下正和手下在驿站修整,明日便会直入帝都。 知悉消息,希和整个人都快高兴傻了,且根本等不到明日—— 从把众多产业交到自己手中,阿兄就离开了家。外人只知道阿兄是出外游学,唯有自己才明白,阿兄分明是追随四皇子姬临去了边关—— 爹爹的原配夫人曾氏,正经是四皇子嫡亲的姨母。当初宫中曾妃暴毙之后,出过阁老的曾家也被连消带打,渐渐在朝中失势,连带的不久后杨家也牵连进舞弊案中,只和曾家那等官宦人家不同,杨家立足于世的根本,仰仗的并不独是皇家,更有书香名门几百年的家世底蕴。 才会虽是心灰意冷选择避世,却依旧被皇上着人请出山。 更在几年间重又简在帝心。 只外人不知道,希和却清楚,爹爹之所以愿意重入官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却是四皇子姬临。外人只知道杨家并未站队,却不知杨家人早已选择了要追随的人,且自始至终都是站在姬临一边的。 之所以如此选择,为的并不只是两家的亲戚关系,虽然爹爹语焉不详,却分明对姬临欣赏的紧。令得希和也对姬临其人颇为好奇。 只这几年边关那里并不太平,不时有外虏犯边,阿兄的家书也就时有时无,每每接到一封信,希和都是如获至宝。虽是信使言说,阿兄并未随同四皇子一起回转,希和却依然坚持着要去驿站拜见四皇子—— 不亲耳听四皇子说阿兄平安的消息,希和便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周明去了片刻,便很快回转,瞧一脸轻松的神情,明显已是解决了跟在后面的人。 车子飞快驶过宽阔的长安街,待出了城门口,便往城外馆驿而去。 待得将将接近驿站时,希和却不觉一怔—— 前面忽然冒出来足足有有十辆马车,且前进的方向竟全是驿站那边。 更怪异的是,那些车子装饰全都艳俗的紧,跑动处更有香风阵阵传来——自然,比起希和手制的香料来,无疑粗俗低劣的多。 这么多女子都是赶往驿站的吗?难不成她们也有兄弟跟着四皇子? 眼瞧着前面就是驿站,希和令车子停在路边,却并不就下车。 前面那些车子已依次停好,车门开处,一个个袅袅婷婷的女子从车上下来,不多不少,每辆车上正正有八个。 希和脑子里忽然有一种无比荒谬的想法——之前信使的意思,这次四皇子归京,身边可不就是带了八十铁卫?这边儿又来了八十女子…… 正自晃神,驿站门已是大开,一个身穿深色衣衫高足有八尺有余的黑脸汉子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瞧见外面的莺莺燕燕,冷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大手一挥,领着众女便入了馆驿。 虽不知这些人要搞什么,可总觉得事情越发不对劲了,到了这时候,希和犹豫片刻,竟是连车也不敢下,急惶惶便想调转车头离开。不提防差点儿撞上紧随其后的另一辆车子。 “停下。”希和忽然道。那辆车子虽是同自己坐的一般,并没有什么特殊标识,只不止一次进出谢府的希和还是认出,这辆车子分明是谢畅平日里坐过的。 只马车却是并没有停,绕过希和的车子往驿站而去。待得到了驿站口,马车停下,一个矫健的身影一跃而下,可不正是谢畅? 希和左思右想之下不得其计,略一犹豫,索性也催着车子跟了上去,只到得驿站门口,哪还有谢畅的影子? “我去看看。”希和想了下,也从车子上下来。待进了馆驿才发现,这里面竟是大的很。想来平日里颇有些外地官员在此停留,竟是面积颇大不说,还干净的紧,甚而后面还有一片供贵人休憩散步的小树林。 至于谢畅,竟是正正朝那小树林而去。 希和眯了眯眼睛,正瞧见一棵苦楝树下,正有一个高大的身形立肃然而立。猿背蜂腰,身形昂藏,不过是一片再简单不过的小树林罢了,对方偏是站出了一副沙场秋点兵的肃杀气象。 眼瞧着前面已是无遮无拦,希和只得站住脚。身后馆驿内传来阵阵丝竹之声,间或还有女子咿咿呀呀的哼着小曲的声音和男子快活的笑声。 一片嘈杂中,谢畅却是并不停步,反是一路小跑着往站在林中的高大身形跑了过去。 那人刚要回头,谢畅已是跑到了近前: “临哥哥——” 竟是不管不顾的就从后面抱住了男子的腰,语声哽咽。 “阿畅——”男子嘴角微微上翘,却是轻拍着谢畅的背,“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希和骤然看清了男子的面目,神情未免有些愕然。实在是方才远远的从背后瞧着,男子的背影沧桑无比,再加上那般沉稳的气度,还以为是人到中年了呢,待转过脸来才瞧见,男子顶天也就二十来岁—— 浓眉如墨,斜飞入鬓,一双凤眼,泠泠有威,所谓渊渟岳峙,气度天成,能在这般年纪便周身霸气,委实难得之极。 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谢畅终是站稳身形,却是面色潮红。 还是第一次瞧见谢畅这般羞怯怯的模样,希和心下已是了然,这男子,怕是谢畅的心爱之人吧? 只凭着谢畅绝位之高,倒不知男子什么身份,才能与之匹配? 忽然想到一点,这里可是京都馆驿,又是被四皇子及其属下全包了下来,难不成,这男子便是,四皇子? 正自苦思冥想,不妨树林里,正握了谢畅的手缓步而行的英挺男子忽然回头,冰冷的双眸正盯向希和藏身的位置。 男子幽深的视线压迫感实在太强,希和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想着是不是赶紧退开,只还没找着四皇子呢,就这么走了委实不甘心。 又想这里可是远的紧,男子再厉害,也不应该发现才是。 不想这么一犹豫间,男子不知说了句什么,身形已是飞掠而来,同一时间,后面风声飒然,明显不止一人突然出现。 希和愕然回头,惊得差点儿坐倒地上——我的天啊,身后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人,这一圈圈的,怕不有几十个,且个个手持利刃,瞧着希和的神情凶神恶煞一般。 甚而负责保护希和的周明周亮,脑门上也不觉惊出了一头冷汗—— 果然太托大了,再料不到四皇子手下铁卫厉害如斯,竟是直到他们出现,自己等方才察觉。 彼方势大,这会儿便是想护着小姐安全离开怕是都没有希望了。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跑到这里窥探?”领头的汉子厉声道,同一时间,小树林里那高大男子也已赶到,虽是一个人,却偏是站出了力压千军的慑人之势。 周明周亮一咬牙,也仓啷啷拔出了宝剑,眼前局势竟是一触即发。 希和惊了一下,忙不迭推开挡在前面的周明兄弟,摆着手道: “切莫动手。” 瞧见希和的真容,对面那些汉子也明显一愕,便是握在手里的刀也松了些——还以为是主子的对头,怎么竟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只既有这么厉害的护卫跟着,女子出身怕不寻常。 又瞧见希和眼睛一直往英挺男子身上瞟,顿时了然,这美丽少女,怕也是为了主子而来吧? 正自猜测,希和已是转过身来,冲着身后男子盈盈一拜: “您是,四皇子殿下?” 卧槽,还真是冲着主子来的! 又瞧瞧对面小树林里依稀露出的一角裙子,顿时个个打了鸡血般—— 主子还真是有魅力,难不成要上演一出两女争一男的戏码! 第89章 89 男子微微蹙了下眉头,眼里闪过抹深思: “不错,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这女孩瞧着年纪比之阿畅还要小些,且这般花容月貌不说,气质更是上乘,翻遍记忆,竟想不出哪家女子。 听男子自承身份,希和心里顿时一松,当下展颜道:“奴家姓杨,家父太子宾客杨泽芳。” 希和本就生的美,这么灿然一笑,更是让人目眩。那些手持利刃的铁卫唯恐唐突了美人儿,不自觉就把武器收了起来,甚而连希和说的话也是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好几遍才恍然记起—— 姓杨,和俺们神出鬼没、奇谋迭出的神机军师一个姓啊。 啊呀,怎么这么巧啊,好像军师的爹也是叫什么芳吧…… 那边姬临却已是反应过来,无比震惊的瞧着眼前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不敢置信道: “你,你是,希和?你的容貌……” 怎么瞧怎么不对—— 希言那个人,虽是胸中有万千谋略,却并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自来至军营,便鲜少提及家人,偶尔跟自己说起的也就是唯一的妹子希和罢了。 只每次言及此,却俱是面有郁郁之色,其中缘由,自己也是明白—— 当初母妃暴毙,对头唯恐自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便想要彻底斩除有可能成为自己臂助的杨家。竟是假借外祖父的名头,给希言送去各色糕点,不想却是被希言继母顾氏误食,更进而殃及腹中胎儿。 那次中毒,不独令得顾秀文再无生育可能,更使得希言唯一胞妹希和惨遭毁容,一张脸生生变得和鬼怪一般…… “已经全好了呢。”希和点头。 “好,好!”姬临难得激动起来,“若是你阿兄知晓,不定多开心呢。走,我们那边说话。” 身后已是一片哗然: “竟然真是军师的妹子?” “啊呀呀,军师的妹子怎么生的这么好看?” “要是我这次回去马上巴结咱们军师,不知道有用吗?” “做梦吧你,就凭你,也想肖想军师的妹子?” …… 希和听得一踉跄,若非姬临拉了一把,好险没摔着。 “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姬临一手保护性的扶着希和,眼睛却是朝后面一瞪,“赶紧都散了。” 那些铁卫明显对姬临敬畏的紧,闻言忙闭了嘴,不时偷偷瞄一眼希和,推推搡搡的离开了。 “无事。”希和忙道——一想到这些人就是阿兄镇日相处的袍泽,希和就觉得亲切的紧,“我只是想问一下四皇子有关阿兄的情形。” 谢畅可还在前面小树林里等着呢。自己怎么也不好耽误四皇子太长时间才是。 “什么四皇子,你也和希言一般叫我一声表哥便好。” 在这世上,自己仅有的亲人也就这么有限几个罢了,虽是和希和从未谋面,可从希言的描述中,早已把那个虽是丑陋却慧黠的小女孩当成自己亲妹子一般了,倒不想希和早成了秀致惊人的美人儿了。 “若是你阿兄知道你余毒已解,不定多开心呢。” 姬临感慨道。要说希言最牵挂的也就是这个妹子了,日日悬心的何尝不是希和会因此受伤害?若然知道妹子旧疾已除,怕是会狂喜不已。 希和怔了下,自己余毒会解,可不是全赖阿兄之力?转念一想,阿兄昔日行走江湖,却是救济了不少人,当初离姐姐也说过,阿兄于她家恩情怕是自己个都不记得了。 “走吧,我介绍个人你认识。”姬临微笑着道。 “是畅姐姐吧?”希和抿嘴一笑。 “你们认识?”姬临有些惊奇,转而一想,却又释然——阿畅性子最是爽利,希和虽是初见,分明也是个性子极好的女孩儿,瞧着就让人欢喜的紧,两人相处得好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当下冲远处树林里的谢畅招了招手: “阿畅过来,我介绍个人你认识。” 谢畅应声走近,待瞧见希和,一张脸早红的透了,明明平日里最是大气,这会儿却是忸怩的紧: “希和妹妹——” “畅姐姐。”希和这会儿已是隐约明白谢畅和四皇子之间的关系,瞧两人模样,分明是早已情根深种。只两人情路怕也坎坷,毕竟以谢畅之受宠,宫里如何愿意她把嫁给落魄的四皇子…… “委屈你和你阿兄了。”三人移步房内,姬临瞧着希和很是歉疚道。 当初离开帝都时,真真是狼狈无比,亏得有希言一路追随。这些年来,自己能在边地站稳脚跟,甚而到眼下在军方拥有举足轻重的力量,其中希言当真是居功至伟。 偏是那么多手下都可以请功,唯有希言,因着姨丈眼下日益举足轻重的地位,却是绝不可透漏分毫,毕竟好容易才令得那些人放松了对自己的警惕,一旦得知杨家早已选择追随自己,不独会令得自己之前种种谋划均可能成空,更会令得杨家成为众矢之的…… 知道阿兄平安的消息,希和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至于是不是扬名宇内,倒是并不甚关心—— 若是可能,希和倒宁愿父兄俱做那等无所事事的富家翁便好。 待得回城时,为防有心人察觉,希和特特兜了个大圈。 哪想到即便如此,行至城门处时,还是被人拦住—— 隔着薄薄的车帷幔,能瞧见带着群家丁站在城门下的,可不正是之前因编排爹爹,被自己狠狠踩过手的那个裘泽? 裘泽怎么会在这里?以这人之纨绔,若说是会察觉自家和四皇子之间的密切关系,委实绝无可能。希和蹙眉沉思片刻,随手带上幂离。 “就是,就是这辆车——”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丁忽然叫了起来,手指的方向竟正正就是希和的车子。 要说那家丁也觉得倒霉的紧,这等帮公子猎艳的行径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就今儿个,光顾着追车子了,不提防却是和一个醉汉撞了个正着,竟是不待自己解释,就一阵乱拳揍来,等自己再清醒过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偏是那车里也不知坐的是怎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少爷竟是怎么也不肯死心,帝都里遍寻不着,竟是又突发奇想,来城门这儿堵人了。 大家累的腿都要断了,却是不敢触少爷的霉头,只得跟着守在这里。倒不想还真有奇迹发生,那辆马车,竟真的又出现了。 “真,真是,那辆马车?”裘泽咽了口唾沫,激动的说话都不顺畅了,好半天才摆摆手,扶了扶帽子,又整了整衣襟,直到觉得自己周身无一处不妥帖了,才大踏步上前,拨开围在希和车前的下人,“在下庐陵裘泽,不知可有缘面见小姐?” 口中说着,心已是噗通通跳个不停。 当初惊鸿一瞥,裘泽只觉自己魂儿都要丢了。甚而第一次,有了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甚而有生以来首次有了成家的念头—— 只要对方家境合适,就娶回府中做正妻罢了。 这般想着,不觉越发忐忑。实在是车里太安静了。转而一想,又有些侥幸——或者车里的人是被自己的家世给吓住了呢? 毕竟帝都姓裘的人家虽多,可敢说出自庐陵的,也就自己这一支罢了。阖帝都都知道,庐陵裘家可不正是裘贵妃的娘家、立储呼声最高的三皇子的外家?更不要说家里父伯也俱在朝中身居要职…… 好半晌,车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裘公子这是何意?” 那声音宛若潺潺溪水,令得裘泽苦寻了这许久的烦躁之意瞬时消失殆尽。 啊呀不对,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呢? 裘泽微愣了下,难不成真是哪家闺秀,不然何至于语气中对自己一点不陌生的样子? 一时心痒难耐,既迫切想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唯恐唐突佳人,惹得对方不快。踌躇了片刻,终是勉强压下上前掀开车帷的欲望,以着平日里最为自负的风流倜傥的模样道: “难不成本公子和小姐竟是旧识?” 这裘泽有毛病吧?希和简直忍不住要翻白眼了——前几日还把自己埋汰的狗屁不是,今儿个竟变身花蝴蝶一般!急于回府之下,那耐烦同他周旋?当下令人打起车帷,语含嘲讽: “倒不知裘公子什么时候变、身城门卫了,还真是失敬。” 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容易,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见到美女真容,裘泽激动的都有些哆嗦了,只为了维护潇洒风度,依旧一抖折扇,缓缓抬起头来,却在看到车内人的同时,傻在了那里,不敢置信的抬手揉揉眼睛,再揉揉,眼前依旧是那张因为脑补了太多,半夜都能把自己吓醒的戴着幂离的可怖面容,太过震惊之下,裘泽好险没咬住自己舌头: “杨,杨希和……” 翩翩笑容顿时变成苦大仇深—— 啊啊啊!到底是怎样的孽缘,怎么哪儿哪儿都能碰见这个丑女啊! 第90章 90 裘泽裘大公子,为追美女,竟亲自带领下人守着城门,结果美女没追到,竟是把个避之唯恐不及的丑女给截住了。 消息传开,裘泽直接被父亲糊了一脸唾沫星,除被严令近日在家关禁闭、修身养性外,更是直接派人送了一份厚礼到杨家赔情道歉—— 杨家本是清流,想要结亲的意思不过是自家暗地里筹谋罢了,儿子竟公然把这种纨绔习性作死到杨家小姐面前,若然结亲不成反结仇那可就糟了。 裘泽成了帝都上层人家笑话的同时,帝都出了神秘美女的事也很快传开,尤其是往日里和裘泽交好的那些贵公子,个个心痒难耐—— 实在是裘泽的口味多刁啊,惯常里只有他瞧不上人的,也不知什么样的绝色,竟是美到被裘泽追着跑? 只这消息很快被另一个更大的消息给击溃—— 四皇子姬临在边关打了胜仗,此次奉圣命回帝都接受嘉奖,却在帝都馆驿纵容手下公然招妓。消息传出,舆论大哗。御史们更是打了鸡血般,一封封弹劾四皇子的奏疏雪片般飞往皇上龙案之上。 “混账东西!”皇上高坐龙庭之上,捡起御案上的奏折,朝着下跪的姬临就砸了过去,“谁给你的贼胆,竟敢这般胡乱生事?御史所言,你还有何话说?” 只口中骂着,语气里却是并没有多少盛怒责备之意—— 当初会把这个儿子扔到边疆,不过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放逐罢了,本是想着令他自生自灭即可,却不料竟是个领兵打仗的料。 便是对上朝廷最棘手的匈奴,这个自己瞧不上的四儿子竟也屡有佳绩。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自己才心生疑虑,唯恐他拥兵自重。眼下瞧着,倒是自己多虑了,会做出这般有失身份的事,可见这个儿子终究是不中用的。 “父皇息怒,是儿臣御下不严,只儿臣手下终日固守在北塞苦寒之地,所谓当兵过三年,母猪赛貂蝉,还望父皇体谅这些武夫之心。但有责罚,儿子愿一力承之。”姬临恭恭敬敬的跪在阶下,磕了个头道。 姬临此话一出,旁边站的武将纷纷点头: “四皇子此言不虚。” “别说那些孩儿们,就是我当初从塞外归来,瞧见这花花世界,都把持不住……” “不瞒诸位说,边关就是母猪也没有啊,就是杀个猪,也都是大膘猪,嗐,全都是公的……” 虽然是武将,大家也不是缺心眼的。 察言观色之下,自然瞧出皇上虽是骂的凶,神情里却是透着些亲昵,甚而往下扔的,也是即便砸到人身上也不痛不痒的奏折罢了。话说上一次四皇子挨打时,大家可是瞧得清楚,皇上竟是直接拿了块砚台砸了过去,姬临当时就头破血流,愣是流了一头一脸都是,生生昏了过去,皇上都没让人管他。 听武将们如此说,那些御史自是不忿: “即便立有军功又如何?难不成就可置朝廷律法于不顾?” “所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且谁知道四皇子到底只是纵容了部下,还是自身行为也不检点?” “若不重惩,恐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皇上的神情就有些寡淡。 尚未开口,三皇子姬旻已是闪身而出: “父皇息怒,各位御史所言虽有道理,只正如四弟所言,边关苦寒,且战事凶险,将士们九死一生,偶有放纵,当可宽宥。” “三皇兄所言极是。”五皇子也附和道,“都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正是有这些好儿男为国抛洒热血,才有我等诸般悠闲生活,岂可因小隙而自毁长城?父皇圣明,定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两人这一出列,其他众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无他,实在是朝堂上,三皇子、五皇子针锋相对,早成了朝堂上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甚而有那无聊的,但等着就两位皇子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精彩场面加餐饭呢,何尝瞧见过两人同心协力,齐齐保举一人的情形出现? 一时连那些御史也懵了,咂巴咂巴嘴,竟是把想好的对骂的词儿都忘了。 皇上也雅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兵权掌握在臣子手中,怎么也不如由自己儿子执掌安心不是? 当下趁所有人还没有回神,直接裁定道: “众卿所言有理,只姬临所为委实荒唐,念在你屡建奇功的份上,这次朕就不罚你了,只你之前立的功可也不赏了,这般不功不过,你可有怨言?” “皇上圣明,儿臣心服口服。”姬临又磕了一个头谢恩,这才站起身形。 垂下的眼眸间却是深敛着悲愤之意—— 之前接到父皇圣旨,言说令自己速返帝都受赏,自己何等大喜过望。毕竟,从小到大,父皇施于自己的全是不耐和冷漠,何尝有过民间父子那般亲昵的时候?甚而连想让父皇打一顿,都是奢望。很多时候,父皇眼里,根本就看不到自己这个儿子吧。一想到自己也有被父皇夸奖欣赏的一天,简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帝都。 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蠢?当时竟还想把精心调、教的一万骑兵全数带回,以慰父皇之心,是希言严词阻拦,只给了自己八十铁卫。待得到了京郊,姨丈又派人紧急传言,教了自己这个自污的法子…… 却没想到一切竟是让姨丈和希言给料着了,父皇果然对自己怀有戒心,此次召回,不过是对自己的一次试探罢了—— 从来都是儿子做了好事,父亲才会开心的。唯有父皇,却是因为自己做了坏事而喜不自禁吧?之前自己提着脑袋拼下的那些战功,竟还不如这次招妓更能让父皇开怀。 都说父子骨肉,却相疑至此,也算是天下奇谈了。 姬临心里五味杂陈,再抬起头时,不甘难过的神情早收敛净尽,有的只是满满的感激之色—— 从此后,什么父子之情,自己再不会奢望了。 那个一心渴求父亲夸奖的姬临已经不在了。 瞧见儿子脸上并没有丝毫不满之色,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皇上益发开心,竟是点了点头道: “之前北塞严老将军屡屡以老迈体衰,上表致仕,朕本想着再留他一留,眼下瞧着,我儿已是可替父皇顶起一片天,这北塞军事就交于你手上吧。待得你启程回北塞,便可令严老将军择日返京。” “谢父皇,儿臣谨遵圣训。”姬临再次跪倒,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苍凉。 那严正在边地的意义,与其说是统率北军,倒不如说是监视自己,令得自己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眼下终于要被召回了吗? 明明之前托内监打探的结果,皇上分明对自己所立战功不置可否,倒不想,自己招了一回妓,竟还有这等奇效。一时对姨丈杨泽芳感佩不已。 不说姬临,便是众臣也觉得怪怪的—— 之前皇上可丝毫没有透露出要赏四皇子的心思啊?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北军的统治权送出去了?且满朝文武哪个不知,北地分明是大正冲突最激烈也是兵力最雄厚的一个地方,姬临接管北军的话,岂不是意味着他一个人至少执掌了大正三分之一的兵力? 说是举足轻重都是轻的。 各怀心思之下,接下来竟是再没有什么激烈的争论发生,皇上难得度过一次平静美好的朝会时间。 待得下朝后,姬旻和姬晟同时向姬临走了过去,只说兄弟多年未见,怎么也得好好亲近一番才是。 姬临倒也没有拒绝,兄弟三人言笑晏晏间联袂而去。令得众人惊得揉了一次眼睛,又揉了一次——三位皇子之间也能有这么亲热平和的相处的时候?简直比天上下红雨还要稀奇。 转而也能够理解。毕竟三皇子五皇子接触的俱是实务,皇上的意思,分明是当未来皇储培养的,至于姬临,就跟个野孩子相仿。眼下野孩子突然打赢了比他更野蛮的人,又有军权在身,磨磨的话,自然是再锋利不过的一把好刀。看皇上的意思,分明没有把四皇子召回帝都的意思,既是无缘于皇位,两位皇子自然争着想把这把刀收归自己所有了。 弟兄三个把酒言欢。三人俱是大醉而归。当然,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姬旻回到府邸时,已是掌灯时分。只刚进了府,便有下人前来回禀: “顾公子来访,已经在书房等了有一个时辰了。” 姬旻本就薄薄的酒意顿时消失殆尽,忙道: “怎么这会儿才跟我说?咱们赶紧去书房。” 走了几步却又令人止住,招来亲信低声道: “先着人告诉顾先生一声,就说我回来了。我回房换换衣服再过去。” 倒不是有意怠慢顾准,实在是顾准这人自有怪癖性,明明手上沾满了鲜血,却偏是个有洁癖的,若是这样跑过去,说不得又该惹得他不快。 第91章 “顾先生,”三皇子人还没到,声音先传了过来,面上神情也亲热的紧。只细看的话,亲昵中明显还有着欣喜并敬重之意—— 不怪姬旻如此,实在是手下谋臣虽多,可若论胸中韬略,那么多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个顾准的手段。 外人只道顾准是花花公子、帝都纨绔,如何能知道此人实乃山中卧龙!而自己,自然就是那个卧龙选择的明主了。 到现在,姬旻都庆幸,亏得第一次见面时对顾准释放了善意—— 那还是顾准第一次跟随乃舅入宫,却因走错路冲撞了太后,当下就被当成新入宫的小太监,要捂了嘴拖下去施以杖刑,彼时自己正好跟随太后身侧,看这小太监委实生的玉雪可爱,比自己身边所有小太监都长得好,便出言求情。 本想着要到自己身边,日日相伴嬉戏倒也不错,倒不料竟是得了个再厉害不过的智囊。 这些年来,诸如亲近承恩公府,多和文人结交,可不全出自顾准在背后指点?唯有去年,顾准不知因何突然离开帝都数月,自己一时行事鲁莽,着了裘贵妃的道,竟是惹得父皇大为不喜。 亏得这段时间来,有顾准帮自己谋划,才令父皇对自己不再有什么芥蒂。只是想要恢复到从前父慈子孝的时候,却还要好一番努力。 如此种种,自然令得姬旻对顾准更为依赖,甚而原本存着的些许小心思也全变成了由衷的喜爱和敬意。 顾准早在听到姬旻足音的第一时间,已是来至门旁迎候。 姬旻忙快走几步,上前就想挽住顾准的胳膊,顾准却是更快一步,已是闪身退至一旁,不悦道:“三皇子和四皇子一起出去了?喝了多少酒?” 姬旻就有些尴尬,却是丝毫没有什么不悦之色,哈哈一笑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我家顾先生。” 心里也很是遗憾。阿准越长大越好看,可惜却是个碰不得的带刺儿玫瑰。 只这人真有本事,眼下倒是不可唐突。 “三皇子倒是好兴致。”顾准神情依旧发冷,跳动的烛光在顾准精致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与影,竟是有着一种别样的妖冶与艳丽,“只怕是被姬老四卖了还帮着数钱吧?” “先生莫气。”还以为会被夸奖呢,没想到竟是被被顾准这么冷言相斥,姬旻不免有些发蒙,“不是先生说让我审时度势,和老四多接触吗?” “那你审时度势了吗?”顾准冷笑一声。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怪不得拽着元后和皇上的结发情分,还生生把自己弄到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境地。 要是这人是姬临…… 却又摇了摇头——自己当初会选择姬旻,相中的不就是这人的愚蠢好掌控吗? “老四眼下和皇位是断没有缘分了。且他手里有军权,我不想法子拉拢的话,就会让老五捷足先登了。”猜不透顾准想些什么,姬旻老老实实道。 “那就让他捷足先登!不过是与虎谋皮罢了,”顾准冷笑一声,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一字一字道,“姬老四的野心大着呢,掌控军权,这不过是第一步罢了,亏你们兄弟俩竟还……” “先生怎么知道?”姬旻大惊,仅有的一点儿酒意登时消散殆尽。 “你可知顾准纵容部下招妓之时,同什么人见面了?”顾准音色极淡,却是别有一股慑人之势。 姬旻心里一沉,既是让顾准这般看重,那客人怕是身份不低:“哪位朝中权要?” 心里却依旧有些疑惑,实在是老四治军当真很有一套,他周围说是铁桶一般也不为过。自他一路进京,不独自己,怕是老五那里也不断派人前往打探,结果倒好,竟是根本近身不得。 “若是权要也就罢了。”顾准冷笑一声,“那迫不及待前往私会姬临的不是旁人,正是皇上并太妃疼到骨子里的谢家唯一后人,谢畅……” “谢畅?怎么会是她?”那可是裘贵妃相中的儿媳妇。且说句实在话,若非两人年龄有些差距,便是姬旻,也动过求娶谢畅的心思。毕竟,真是能把谢畅娶到手,以那丫头在父皇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说不得便可以少奋斗十年。 除此之外,更是对顾准的手段震惊不已。毕竟,自己派出的精锐别说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便是想要靠近老四也不可得。且姬临和谢畅私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必定防范严密的紧,怎么就会让顾准的人查访到? “你家四弟当真是聪明人,竟然想到以自污之法来消除皇上的疑心,这一趟,当真是好收获,不过招了些歌妓,却比他砍下上百颗匈奴将领啊的人头得到的回馈还要大。姬老四能忍,够狠,还能抓住每一个机会,这样的姬临,三皇子还觉得无害吗?”顾准却是没有解释自己消息来源的意思,只瞧着姬旻的眼睛道。 “自污?先生的意思,老四故意招妓,让父皇骂的?”姬旻也不算太蠢,闻言略一思索,顿足道,“这个老四,当真奸猾,竟是连父皇也骗过去了!” 平日里只觉老四性情阴沉,又因父皇实在对他厌烦的紧,自己才从未把他放在眼里。本以为拉拢了老四,以后自己在军方也有了可支配的力量,倒不料那混账竟然居心叵测,眼睛一直盯着帝位呢。 这会儿才想起,方才酒局上,老四虽是表面跟自己亲热,可不是什么实质性的好处都没答应给,亏自己还想着是老五在,老四难做,却原来,人家根本就准备自己单干。 “姬临自然奸猾。”顾准神情也颇为不好看,“不过帮他想出这自污之计的,怕是另有其人。”顾准神情更加阴郁。 “果然有人帮他?是谁?”姬旻咬着牙道。 顾准难得的犹豫了下:“罢了,眼下并不能确定那人的身份。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子让姬临的狼子野心暴露出来。” 本就不缺谋略,再有狠戾的性子,眼下又有了军权,姬临的威胁怕是不在姬老五之下。 “还有那谢畅,”姬旻也想到一事,难得的聪明了一回,“可不能让他们俩成了,不然,就是看在谢畅的面上,父皇也定然不会再难为他。” 只要父皇依旧讨厌老四,他蹦跶的再厉害,皇位都轮不到他来做。 脑子还算没有完全坏掉。 顾准点了点头: “三皇子所言甚是。须得想个法子,让姬临的真面目暴露出来,另有,五皇子那里也得让他动一动了。”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三皇子眼下好不容易摆脱之前窘境,自然不宜再当什么出头鸟。 倒是姬晟,手中本就有武将做后盾,更有裘贵妃一心巴望着让谢畅做儿媳,不利用起来岂不可惜? 没想到顾准还会夸奖自己,姬旻顿时就有些兴奋,拼命的思索,如何才能让老四老五两个斗起来: “他们两个不是都看上谢畅了吗?不然,就利用这一点……对了,再有几日,不就是云霏那丫头主办的什么赏蝶会吗,到时候谢畅也好,老四也罢,怕是都会去……” 顾准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云霏的赏蝶会,自来是初夏时节,帝都的一大盛事,彼时人多事杂,便是动些什么手脚,也不易被发现。 两人计议已毕,顾准便告辞离开。 姬旻忙起身相送,一直送到府门口才站住脚。 黑夜间顾准戴上帷帽,径直上了马车。 只甫一坐稳,黑暗里便有人低声道: “你怎么可以这般卑鄙!当初我送人时……明明说的清楚……既是已然毫无瓜葛,如何还能再利用……” 温和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怒气。 “你也会发火?”顾准阴沉的声音响起,“这是,心疼了?若非你妇人之仁……本是一片大好局面,如何会成为眼下这般困局?或者你想跟你那没出息的爹一样,一直到死都憋屈着……连自己妻儿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爹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温和的人也明显有些生气,只许是生就不会和人吵架的性子,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便是,只不许做伤天害理的事,你忘了爹当初怎么教的……” “闭嘴!别再提那个没出息的男人!信不信继续啰嗦下去的话,我再不许你出来。”顾准似是已忍耐到极致。 温和的人默了一下,叹了口气,缓声道: “我知道劝不动你,只你要记得,定不可伤害到她……不然,不独爹娘,我也不会原谅你……” “好了!”顾准声音突然暴躁起来,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终是用力一捶坐榻,“你该睡了!” 车厢里一时陷入了安静之中。 良久顾准重重往后一仰,手却不自觉摸向车厢中一个凹槽里,从里面摸出一包大小均匀、炒的香脆的松子来,掂起一颗扔向空中,又探头接了。半晌幽幽道: “蠢货,人家心里可是根本没有你,你根本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合该孤独一生。” 声音萧索而凄凉。 前面驾车的车夫依旧端坐那里,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寂静的暗夜中,只有马车敲击地面的哒哒声…… 第92章 92 四月初六。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长安大长公主府一早就忙碌起来—— 今儿不可不正是云霏郡主主持的一年一度赏蝶大会? 有人喜爱骏马,有人喜欢猫狗,他们家郡主,最爱的却是形态各异的蝴蝶。相比起其他爱好,爱蝶无疑是一种雅趣,却也是相当烧银子的一种爱好。 甚而很多时候,要弄来足够多品种各异的蝴蝶,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当然,对于皇上最看重和疼爱的云霏郡主来说,这都不是事儿。 什么费银子,什么难侍弄,有的是人争相跑来效劳—— 对于帝都权贵而言,真心想要巴结一个人,就没有他们办不到的,端看那人值不值得他们掏心掏肺罢了。 很不巧,作为长安大长公主的唯一爱女,云霏郡主就是很多权贵心目中最值得巴结的人物之一。 并不需如何辛苦,云霏郡主便可以在自家不是一般阔大的苑子里,欣赏各色珍奇蝴蝶,更能每年举办一次赏蝶大会。 当然,以云霏的身份之高,连带的长安大长公主在帝都贵妇圈中的影响力,赏蝶会的规格亦不是一般的高。 皇上虽不会亲至,几位皇子却是必到的。其他公主郡主更是齐聚。所谓金尊玉贵,说的也就是这个了吧? 但凡身份稍低一些的官宦人家,想要得一封邀请函,简直是痴心妄想。 以致不管是不是真心爱蝶,各大豪门世家都以能得到一封邀请函为荣。甚而这几日间,一些交好的家族小聚时,见面第一句话不是衣服潮流,而是“你们收到了吗”…… 先期拿到请柬的自是喜出望外,得到请柬晚些的人家则是患得患失。 一大早,公主府的下人就忙的不亦乐乎—— 哟,那不是荣华公主的车驾吗,荣华公主和自家郡主关系好的紧,说是半个主人也不为过,自是来的最早的; 这位可是侯夫人,虽说比不得公主府的富贵,他们家主正经不是靠吃老本而是有实权的人家…… 杨希盈和杨希茹下车时,正好看到这番车水马龙的景象。 在安州杨家也算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户,且杨家女儿自来也是娇宠的紧,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却依旧被眼前衣香鬓影、香车宝马的场面给震得半天作声不得。 尤其是杨希茹。来京城的这些日子,被杨希盈带着,也颇是结识了些富贵之家的小姐,本以为曾经去过的一位二品大员的家里就算是顶了天的富贵了,这会儿瞧见富丽轩敞的公主府,简直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说别的,但是那雕饰华丽的两扇大门,差不多可容三辆大车并排而入吧?且哪有人家的大门就可以这么好看的?富贵大气,纹饰精美,绮丽至极,令得杨希茹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再想不到有生之日还可以到长公主府做客,一定要小心,更要好好的表现自己,说不得,也可以像堂姐一般,被贵人给瞧上。 这般想着,不由对杨希盈颇为羡慕—— 若非和国公府订了亲,怕是堂姐也根本无法拿到公主府的请柬吧?这几日府里喜气洋洋的模样,分明也是第一遭被邀请。 眼下唯恐被人瞧出内心的胆怯,走路行事不由得越发小心。 别说杨希茹,便是杨希盈脸上也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实在是因为云霏郡主的请柬极其难得,甚而在帝都已成了身份尊贵的象征。自来云霏郡主邀请的人家,要么是顶尖的世家大族和权贵,要么是极出彩的的名门闺秀。 和杨希茹以为自家是沾了国公府的光得到请柬不同,杨希盈却明显把自己归为了第二种更让人心里踏实也更让人骄傲的定位—— 毕竟,在离开帝都回安州前,杨希盈已经凭着美貌和才气在帝都小有名气。 因有着这般自信,杨希盈更显的容光焕发,便是美丽的容貌也愈发增色不少。 明显察觉到女儿和侄女不同的气度,前面走着的杨夫人嘴角噙了一丝笑容。 早有家丁上前,一边接了请柬,一边礼让几人入内。 果然不愧是大正第一公主府,飞檐斗拱,重檐叠角、雕梁画栋,真真是美轮美奂。 几人目眩神迷,只觉眼睛都不够看了。 “哎呀,姨母也来了?”一个女子的娇笑声传来,杨夫人回头,正瞧见一个身穿鹅黄夏衫、满头珠翠的少妇,脸上也露出些笑意来,上下打量一番,真心实意道,“几日不见,秀致你越**亮了,尤其是这身衣裳,真真是好看的紧。” 这一身鹅黄衫子,花样新颖,晕染的色彩又极其鲜亮,一片名花秀水中,当真是抢眼的紧。 唯一的缺点就是衣服的熏香味儿道稍微重了些,香浓之外略略有些刺鼻。 郑秀致顿时笑的眼睛都合不拢了: “也就姨母疼我,才会这么夸。” 心里却很是得意——这匹黄色布料却是家里织坊新出的,之所以穿这身过来,却是别有目的—— 之前金水街那里被自己名下铺子金玉苑死死压着打的那间云之锦,这几日生意竟有起死回生的气势。虽是去的全是外地客,可越是外地人反而越不差钱啊,本来之前不是没有外地人去云之锦,只大部分都抱着货比三家的心思,但凡他们离开了店面,一般就没有再想回去的。 无他,实在是以自家在金水街的地位,哪家商铺的老板不是求着供着的?利益相加之下,自然懂得如何取舍。所谓众口铄金,云之锦的名声想不坏都难。 可这些日子那些外地客也不知是撞邪了还是怎么的,竟是一进云之锦就不出来了,待得好容易离开时,竟是个个全都大包小包的。 听得回禀,郑秀致差点儿把银牙咬碎—— 如果说一开始和杨家结仇是因为他们家不长眼,抢了自己相中的店铺的话,后来则是因为知道云之锦竟是皇商周家罩着的。 因竞争皇商身份,夫家张家和那周家根本就是死仇。 郑秀致又顺风顺水惯了,唯二吃过的两次亏就是栽在周家和杨家身上。 新仇旧恨之下,自然越发不肯放过希和名下的那家云之锦。 好在张家本就是以布帛起家的,不然,当初也不敢就三皇子大婚的礼服和周家打擂台。有自己在,杨希和的那家云之锦想开下去,门儿都没有。 今儿会穿这一身鹅黄衣衫前来,郑秀致可不就是想借花献佛。毕竟,云霏郡主就是京城服饰的风向标,只要这批布入得了她的青眼,不怕自家生意不兴隆。到时再想个法子狠狠整治云之锦一番,不怕他们家不关门大吉。 只黄色衣衫唯一的缺点就是招虫子,夏初又是小虫子最多的,不得已,郑秀致就用些药液把衣服泡了下,为了掩盖衣服上的草药味儿,又多用香料熏蒸了几日。 杨希盈和杨希茹忙上前见礼: “见过表姐。” 郑秀致的娘和杨夫人是远房堂姐妹。 论起身份来,郑秀致的身份自是比不得杨希盈娇贵,只这郑秀致极会来事,再加上郑家嫡系的小姐嫁的孔氏家族可是大正一流世家,甚而生的女儿孔秀玉还被皇上赐为三皇子正妃,郑秀致嫁的张家虽是家族不显,愣是靠着郑秀致混的风生水起,令得郑秀致越发春风得意。 今儿个郑秀致能出现在这里,自然就是沾了三皇子妃的光。 因着三皇子近日行事越发进退得宜,连带的三皇子妃的地位也益发被人敬重了。 “盈姐儿和茹姐儿出落的越发可人了。”郑秀致笑着握了两人的手道,却又想起什么,“我听说你们杨家还有一位小姐也来帝都了?” “表姐说希和呀,表姐不知,因为某种缘故,那丫头从小性子就有些怪,自来不喜欢到这样的人多场合。”杨希茹接话道,说着又似是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的捂住嘴,一副不小心泄露了什么的模样。 只低垂的眼眸中却是闪过一丝恶意来—— 如果说之前对这个堂妹只是厌恶,那现在则是痛恨了。 可不就是因为杨希和这个丑女,自己才痛失了一份称心如意的姻缘? 虽说沈亭家境不太好,可凭着他堂堂安州府解元公的身份,真是来参加科举的话,说不得就会金榜题名。 更不要说沈亭容貌俊秀、风流潇洒,虽是不过寥寥数面,杨希茹一颗芳心却早失落在沈亭身上。 哪想到一心相中的称心如意的玉郎君,一朝竟是离家出走。又因沈杨两家议亲的消息走漏,甚而有人说,沈亭就是因为不想娶杨希茹才会远走…… 倒是一次偶遇沈家丫鬟,杨希茹才知道,沈亭会愤而出走,却是因为钟情杨希和而不得。 知悉内情,杨希茹又是失落又是不甘又是愤怒,既失望于沈亭竟然瞎了眼,放着自己这堂堂山长之女不要看上一个丑女,更痛恨堂妹杨希和让自己成为安州府的笑谈。 “茹姐儿就是厚道,什么某种缘故啊,分明就是容貌寝陋见不得人罢了。”郑秀致也知道大房二房之间的宿怨,当下毫不掩饰的撇了撇嘴,“听说性子还彪悍的紧,最是个不省事的,再有那样一个爹……” 一句话说的杨希茹杨希盈眼睛都是一亮—— 前几日就听说,堂叔杨泽芳竟是一日数迁,这才入朝几年啊,竟是就和二房也是杨家最有出息的杨泽安一样官居三品了。 虽是碍于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送去了一笔厚厚的贺礼,可整个府邸还是因为这个消息而有些沉闷…… 怎么眼下听郑秀致的话,似是别有内情啊—— 毕竟,郑秀致的表妹孔秀玉正经是三皇子妃,消息自然非同一般的灵通。 察觉到几人探询的眼神,郑秀致不觉有些得意,压低了声音道: “真以为你们那堂叔升官的多光彩吗?不过是靠些温柔小意巴结谄媚罢了,堂堂大儒,竟是靠低三下四的偷偷托人给宫里贵人送些咸菜给自己铺平升官发财的路,这样的人,即便升官了又如何能长久?说不得,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一家给淹死。就比方说今儿这样的盛会,他们家便是如何钻营,也别想得一张请柬——云霏郡主什么身份,怎么会把这样的下三滥看到眼里?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说着握着嘴笑了起来: “他们家挺有钱的,说不好会堆出座金山来托人捎带过来见见世面也不一定……” 这句话明显恶意满满了,毕竟杨家立足世间,靠的乃是书香世家的学问人品,眼下大房那里竟是因为钱财和谄媚立足朝堂…… 却不知这番话全落入一个缓步走来的贵妇耳中,听得几人如此评价那杨希和,贵妇眼中闪过抹深思来。 第93章 93 察觉到有人靠近,杨希盈回眸瞧去,下一刻却是红了一张脸—— 这贵妇却是自己认识的,可不是未来婆婆,沈佑的娘亲,英国公夫人裘氏? 忙不迭上前见礼。 裘氏含笑扶了起来,上下打量,对自己给儿子挑的这个儿媳妇儿越发满意—— 杨希盈出身书香名门,父亲年近四十,已是三品官员,京城闺秀中,也算是出挑的了。更难得的是儿子也满意的紧。 不由又想起一桩糟心事—— 娘家侄子泽哥儿,这些日子不止一次登门央求自己,口口声声只说,想求着自己帮忙劝服兄嫂,歇了和那太子宾客杨泽芳家联姻的心思。 要说娘家几个侄子里,裘氏最疼的委实就是裘泽—— 这个侄子不独生的好,更兼乖巧的紧,又惯会做人,但凡得了什么稀罕东西,都一准儿想到自己这个当姑姑的。 因此,裘氏真真是把个裘泽疼到骨子里了。看侄子愁眉不展,裘氏心里也不好受。只却也明白,这桩婚事的背后却是兄长并贵妃妹妹裘琳拿的主意,如何是自己说几句就能改变的?且自打主持后宫,妹子积威日重,便是自己这做人姐姐的,等闲也不敢违拗了她。 结果裘泽倒是出了个主意,说是不如让自己为继子沈承求娶了去。如此既能解决了家族的心头大患,又帮了侄子。 要说沈承的婚事,裘氏也是考虑良久了—— 家里也好,外面也罢,裘氏一向做出的都是温柔可亲的继母模样,唯有一事,却是让裘氏的名声有些受损。那就是次子沈佑都订了亲,未来岳家还是名满大正的杨家嫡女,长子沈承的姻缘却依旧虚悬。 只裘氏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年沈承在帝都里的名头也是坏透了的,下层官吏也就罢了,家世但凡说得过去的,不拘哪家,都不愿把好好的闺女嫁给这么一个浪荡子的。 裘氏心里,自然也不愿沈承找个厉害的岳家,又担心真是找个太不堪的于自己名声不利。 更不要说沈承数次忤逆父亲英国公沈明山,沈明山早忍得这个长子不耐烦,老国公一死,索性直接让人强压着回了老家。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裘氏便也乐得装聋作哑。 只眼下沈承又重回帝都,作为一个好继母,裘氏自然只得又把沈承的婚姻大事捡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裘泽的提议已是让裘氏有些动心的话—— 毕竟,再怎么出身名门,容貌寝陋都是头一宗错处。以后想要夫妇和美,怕是都千难万难。又听说那杨泽芳因对此女心存愧疚,一向甚是疼爱,杨希和真是嫁为沈家妇,自是天然就站在了外甥姬晟的船上,那杨泽芳既是只有此一女,想来即使不向外甥低头,也不会做出于五皇子不利的事。 又能帮了裘泽,当真是一件利大于弊的好事。 却也有一桩担心的,那就是杨泽芳既疼女儿,真是官越做越大,会不会扶植继子跟家里人作对…… 倒没想到方才竟听到这样一番话。 怪道上次回娘家,嫂子提起那杨泽芳时也是鄙薄的紧,言辞间多有不满。原还当坊间传言咸菜宾客一事是好事者刻意编排的,现在串起来想想倒是真的了。 既如此,最后一桩心事也可放下了。毕竟,妹妹也隐隐透露过,皇上也算明君,就是那心眼儿不是一般的多,却又偏是最讨厌别人跟他耍心眼儿。一时觉得新鲜用着也就罢了,却是决不能长久的。 且以杨泽芳的身份,他家女儿配继子沈承也是够了的,真是给他说了亲事,看还有那个好意思背后嘀咕自己对继子不上心。且让沈承早早的成了家,就赶紧把人分出去,省的放在府里镇日里碍眼。 看到是亲家母,杨夫人脸上也溢满了笑容,缓步上前,正要开口,不妨杨希茹忽然惊“咦”了一声。 杨夫人脸色不免沉了下。不拘什么事,外人面前,这般大惊小怪都有些过了。 裘氏倒是没在意,反是笑吟吟道: “小姑娘是希盈的妹妹吧?长得可真是俊。” 因两家是姻亲,裘氏对杨府也颇关注,之前就已知晓,未来媳妇杨希盈已是从安州回返,一道来京的还有杨希盈的一个堂妹。想来就是眼前这位姑娘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杨希茹红着脸讷讷道: “小女杨希茹,见过夫人。” 这副乖巧的模样倒是让裘氏颇为喜欢,当下笑着道: “好可人疼的孩子,跟你姐姐一般,叫我一声伯母便好。” 又往大门那里看了下,却是一个戴着白色幂离的少女正扶着一个美妇人缓步而入。 少女瞧着也就十四五岁,身量修长,虽是只有眉眼**在外,却是宛若春水柔波,瞧着舒服的紧。尤其是身上那隽永的幽微香气,虽是离得这么远,依旧依稀可闻。 裘氏不觉惊了下,倒不知帝都里什么时候有这般雅致的美人了。 杨希茹也是个心思剔透的,瞧裘氏的眼神,忙轻声道: “方才突然瞧见堂妹,多有失礼,还望伯母见谅。” 这话倒是实在话。 伯父杨泽安在帝都经营这么久,又和英国公府结亲,才好不容易得到一封公主府的请柬。 她杨希和又凭什么啊? 不独杨希茹这般想,旁边的郑秀致更是目瞪口呆—— 亏自己方才还嘲笑杨家大房没有底蕴,书香名门却是靠着谄媚和金钱上位,那料到这边儿刚嘲笑他家没品位,便是搬个登天的梯子也别想进了公主府的门,这边儿人家就堂而皇之的进来了。 更郁闷的是,便是自己,也是蹭了身为三皇子妃的表妹孔秀玉的请柬,才得以进来,那杨希茹倒好,竟是由公主府下人亲自引领进来,分明她家也得了请柬才对。一时脸上神情便有些扭曲: “啧啧,你那堂妹倒是个长袖善舞的,竟是这么快就摸到了公主府的大门,也不知散了多少银子疏通门路……” 话虽如此说,却也明白,这杨希和身上,怕是有着自己也不知道的背景,若真是单凭财力,杨希和绝不可能站在这里。 郑秀致这边百思不得其解,裘氏那边也是蹙了眉头。一则终于明白为何妹妹那么坚持从家族里找一个人跟杨家联姻了,实在是不管杨泽芳官运有多长,眼下颇得皇上青眼却是实打实的。毕竟,帝都那个不知,长安大长公主之所以最得皇上疼爱,不独因为她是皇上唯一的同母妹妹,更因为长公主也是个极有眼色的,从来都不会站在皇上的对立面。 杨家会受到请柬,无疑和杨家家主近日在皇上面前风头极盛有关。 另有,不是说这杨希和是个丑女吗,自己这会儿瞧着,分明是个出尘脱俗的美人儿才对啊。又打量一番那遮着脸的幂离,又有些恍然,原来是一张脸毁的就剩这么一双眼睛能看了吗。 那边希和并顾秀文也瞧见了杨希盈一行。虽是对这家人有些不喜,可怎么说也是叔伯姐妹,如何也不能让外人瞧了笑话去。 那边杨夫人虽是不情不愿,也只得上前见礼: “嫂子也到了?” 语气方面却不见得多少尊重。 无他,自己好歹出身名门,若是先头杨泽芳的原配李氏也就罢了,自然应得起自己一声“嫂子”,这顾秀文算什么东西啊?不过是出身商贾之家的女子罢了,怎么能和自己平辈论交? 更膈应人的是,若然从前,还可以从身份上压她一压,眼下倒好,杨泽芳官位上已是和自家老爷同级,都是三品诰命夫人,对方虽是续弦,却占了个长嫂的位子,倒是需要自己上前见礼了。 还有顾秀文身上的衣服,首饰,竟是件件都比之自己的还要精美,比方说手腕上那串碧玉玺的珠子,怎么瞧怎么像自己之前在百宝斋相中的那串镇店之宝,只对方要价足足上万两银子,自己虽是喜欢的紧,可想想家中财力,只能无奈放弃…… “弟妹。”顾秀文柔柔的笑了笑。顾秀文今儿这一身衣饰,全是希和给捯饬的—— 自打进了京,从前的衣服希和全都做主给收起来了,只管做了好多样式新颖的新衣穿,甚而为了配这些衣服,又新添了不少贵重首饰。 顾秀文之前还有些不惯,只希和日日拿府里那些居心叵测的漂亮丫鬟说事,顾秀文心有警戒之下,也就对女儿所为听之任之了。 顾秀文本就生的美,身上衣服也好首饰也罢,都是顶尖的,再加上固有的婉约之态,比之身边的杨夫人自是抢眼的多。 以致旁边已是有其他官家夫人小姐纷纷往这个方向看来,甚而瞧瞧打听是哪家夫人,竟是这般出挑。 杨夫人未免有些气堵。 那边杨希茹已是不动声色的对郑秀致暗示了顾秀文的出身。话自然很快被传了出去,知道那美妇人就是近来帝都风头颇盛的咸菜宾客杨泽芳的续弦,更是出身粗鄙的商贾之家,连带的那少女幂离下遮盖的更是一张丑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容颜时,那些大家夫人纷纷蹙眉,交头接耳之下,分明已是对这俩母女避之唯恐不及。 顾秀文便有些惶恐。 本来今儿个这一趟,自己并不想出来的,却又想着别人家未出阁的女孩儿都或有娘亲,或有嫂子帮衬着,带出来见人,若是自家女儿形单影只地一个,岂不是太可怜了? 这会儿瞧见别人带刺的眼光,登时明白那些人怕是知道了自己出身商贾之家的事,若是因为自己出身再带累了女儿…… 正自彷徨,不妨前面忽然一阵喧哗,却是公主府的大丫鬟正疾步跑过来,边走边低声询问: “杨夫人和小姐可是到了?我家郡主有请。” 第94章 94 正容色淡淡的杨二夫人先是一愕,继之是不可置信的狂喜。太过震惊之下,竟是连反应都忘了—— 能忝居骥尾,得到公主府的请柬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何德何能竟是力拔头筹,于众多贵妇中,独独得郡主亲自着人来请? 旁边杨希盈也是喜不自胜,便是杨希茹也同样与有荣焉的脊背挺得更直,甚而连瞟向希和的眼神都高傲了不少,竟是矜持着道: “这位姐姐可是来寻我婶母的?” 那丫鬟正满头的汗,闻言忙小跑着上前: “这位就是来自安州府的杨夫人吗?” 不怪丫鬟多此一问,实在是此刻苑中贵妇颇多,说不得姓杨的也不止一家才是。 “不错。”杨希盈缓缓点头。 杨二夫人一颗心也落了下来——既是杨夫人,又来自安州府,除了自己再没有别家了。 当然,对于旁边还杵着的顾秀文,杨二夫人却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一则顾秀文娘家那里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二则还是继室。更不要说即便同是三品诰命夫人,顾秀文才来京城多久啊,何德何能,可以得郡主甚而公主的青眼? 那丫鬟顿时喜不自胜: “如此,就请夫人移步,我家郡主有请。” 当先前面领路,引着三人往后面而去。 倒没想到自己这亲家母便是和公主府也有交情。裘氏一面讶异于杨夫人交游广阔,一面细细打量起顾秀文,明显是个软懦好拿捏的,明明是嫂子,被妯娌这么看轻是醉了。有这样一个娘,女儿性子想来也不会强到那里去。没看见方才被自己堂姐妹慢待,都没有丝毫反应吗。 不大会儿便觉得这对儿母女无趣的紧,裘氏也不再停,索性和熟悉的官家夫人一块儿结伴而行。 看顾秀文面色有些苍白的模样,希和心知娘亲怕是被这样的场面给惊着了。当下缓声道: “娘,公主府的景致好着呢,咱们既来了,不妨先转转。” 当下扶着顾秀文只管往人少的地方行去。 果然不愧是大正第一公主府,偌大的苑子中,竟无一处不精致。或为小桥流水,或为花草芳菲,若说这些优美景观中有那里相同的,那就是不管哪里,都有翩然飞舞的美丽蝴蝶。 两人正自瞧得入迷,旁边小径上忽然花枝拂动,却是一个上身葱绿衫,下着绡紫裙的伶俐女子。 女子明显要说什么的样子,不妨刚要开口,一个苍老却慈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绿乔,莫扰了客人雅兴。” 希和和顾秀文扭头,这才发现,往左拐不远处一株茶花树下,正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夫人正斜靠在一个躺椅上。 看老夫人面容倦怠,怕是之前正在小睡。 顾秀文就有些抱歉: “不知老夫人在此,扰了清净,还望老夫人莫怪才是。” 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夫人客气了,这么僻静的地方,委实鲜少人来,夫人不嫌老婆子无趣,不妨过来坐会儿。” 顾秀文正有些累了,又想着自己虽是不喜和那些官宦夫人相处,拘着女儿不能去玩可不是太委屈了? 当下点了点头: “老夫人不嫌我絮烦便好。” 又笑着对希和道: “和儿去外面顽会儿吧,娘在这里歇会儿。” 希和迟疑了一下,终究不忍拂了娘亲的一片好意,应了声后带着阿兰和青碧离开了。 因着耳力过人,一直到走了很远,还能听见娘亲和那老夫人说话的声音: “我这头风的症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儿个可不是又犯了……不能尽兴赏玩也就罢了,还带累的小辈们不安……” “……我这里倒是有块儿香料,女儿怕我不舒服……蘸了水化开,涂在太阳穴上效果可好了……” “……啊呀呀,我老婆子真是沾了夫人的光了……” 听得希和又是无奈又是感慨,娘亲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这几日忙着安排商号的事,根本没时间调香,且调制这些特制香料原料也是极难配齐的,娘亲身上带的这点儿,怕是仅存的了,就这么着给了刚认识的老夫人。 罢了,今儿个回去赶紧抽时间再调制些吧。 却不知两人前脚离开,绿乔就冲虚空处招了招手,一个纤瘦的女子身形凭空出现: “去告诉郡主,杨夫人已经来了,太妃眼下好得多了。” 本来太妃这几日精神还好,长公主又殷殷劝解,太妃终是同意到这苑子里走走。哪知道许是路上着了风,竟是甫一进公主府,就开始头疼。 若是这会儿就回宫,又担心惊动了皇上。却令得长公主并郡主,提心吊胆不已。亏得问询后才知道,郡主这次邀请的客人里,正好就有杨夫人,便赶紧派人去寻,可巧,杨夫人竟是自个走到这里了。 且瞧着太妃的样子,对这位杨夫人明显挺有好感的。 只绿乔这里倒是安了心,那边云霏郡主看着被人礼让到自己眼前的杨夫人并两位小姐,脸一下难看了起来—— 眼前这位夫人倒也有过一面之缘,只自己记得不错的话,对方分明是太常寺卿杨泽安的夫人。方才里面传来的消息,太妃外婆要见的人正经是新任太子宾客杨泽芳的家眷才对。 那边杨夫人已是带了杨希盈并杨希茹上前,笑吟吟上前见礼: “见过郡主,有劳郡主着人相请,真真是折煞我们娘几个了。” 后一句话的声音明显就有些高昂—— 自打云霏郡主出场,围在她面前的贵妇就不是一般的多。 方才大家可是亲眼瞧见了,郡主分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待得丫鬟领着杨夫人一行过来,才明白,郡主等的竟就是这家人。 察觉到旁边人羡慕的眼神,二房几人笑的越发灿烂—— 每年的赏蝶大会,郡主都会领着几名精心挑选的帝都顶尖的大家闺秀在高台上或弹琴或跳舞以想法子引得彩蝶纷飞来作为赏蝶大会的开场大戏。 又因为赏蝶大会上贵客云集,能有幸被郡主挑上的自然立刻就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儿,甚而因郡主的高贵身份令那些被选中的名门闺秀也身价倍增。 眼下郡主忽然着人相请,毫无疑问,是挑中了两姐妹中的一个才对。当然,十有八九,是挑中了杨希盈。 只云霏郡主这会儿哪有心情同这三人寒暄,毕竟怎么能劳烦外婆久等,还得赶紧着人去寻杨家大房的母女俩才是。 当下木着脸道:“杨夫人言重了。苑子里景致还好,杨夫人杨小姐只管随意转转便是。” 说着站起身形,也不管傻在那里的三人。 好在刚走了几步,便有人匆匆来禀: “禀郡主,已是寻到杨夫人和杨小姐了……” 因之前下人犯得错误,云霏郡主无疑有些不太放心,忙追问道:“可确定是太子宾客杨泽芳大人的家眷?莫要弄错了才好。” 一句话声音不高,却不妨碍站得最近的杨夫人三人听得清清楚楚。 杨夫人只觉头“轰”的一下—— 本来正自纳罕,为何郡主急惶惶把自己三人请来,待到了地方,又无缘无故把人抛在这里了? 待得从郡主口中特意压低声音提到的“太子宾客夫人”几字,如何不明白方才丫鬟口里要请的杨夫人分明就是自己看不起的顾秀文,而非自己。 杨夫人站在那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至于杨希盈姐妹,毕竟是脸皮儿更薄的千金小姐,竟是羞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还是杨夫人反应快些,众人注意到之前,忙不迭拉了两人退出人群。 后面郑秀致也赶了过来—— 方才听说郡主有请姨母一家,郑秀致顿时上了心。倒不知道姨母竟是同郡主也有交情。早知道就请姨母帮着说合一下,把自家新产的布帛介绍给郡主了。郡主真是愿意穿,带动之下,不怕自己的金玉苑不日进斗金。 好在还有两个表妹呢—— 和杨夫人所想一般,郑秀致也以为,郡主既是派人相请,定是挑了表妹杨希盈和她一起高台戏蝶。 此次来时,郑秀致可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不独想好了推销自家布帛的说辞,连带的还拿来了几件裁好的精美衣衫,甚而还有给郡主准备的一套请名家裁制的美丽至极鹅黄色裙衫。 之所以如此,可不就是打定了主意,好歹能在高台戏蝶这一环节,能托人穿上自己送上的衣服。当然,顶顶好是郡主穿,实在不行了,便是其他挑选出的大家闺秀穿了自己也认了。 倒不想这么巧,竟是杨希盈会被挑选上。 好容易瞧见三人,忙巴巴的上前: “姨母可是见过郡主了?郡主的意思是不是挑了希盈妹子上台?我就说嘛,我这妹妹容貌才情,便是在咱们帝都,也是一等一的……” 口中说着,就把一包衣服递了过去,腆着脸道: “好妹妹,算姐姐承你的情,这里衣服你好歹拿过去,若然郡主能喜欢自是顶顶好的,若然郡主看不上,好歹妹妹挑一件……” 杨希盈被塞了个包裹到手里,却是跟接了个烫手山芋一般——若是拒绝,明显没有办法解释方才郡主派人来请一事,若然接了这活儿,别说自己根本没脸再往郡主跟前儿凑,便是真厚着脸皮挤过去,又怎么把这衣服送过去? 第95章 95 “希盈妹妹,就帮姐姐这一次吧。”郑秀致却是会错了意,以为杨希盈有些不愿,唯恐那包裹再还回来,竟是只管把包裹往杨希盈怀里一塞,然后扭头便走。 自然,真是下决心拒绝的话,杨希盈未尝不能追得上,可追上去说什么?说一切不过是个美丽的误会?说郡主确然派人去请杨夫人了,可此杨夫人却不是彼杨夫人?不过是自己母女自作多情? 为了自家颜面,以上种种,却是打死也不能向外吐露一个字。 杨希盈重重吐出了口浊气。罢了,包袱暂时放在这里便是,待得一切尘埃落定,再好好想个借口,把此事搪塞过去罢了。 得知太妃身体无碍,云霏郡主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下面的管事嬷嬷也是知趣的,忙上前低声提醒道: “郡主,客人已是全都到了。” 云霏郡主点了下头,视线在周围的贵妇名媛身上逡巡了一圈儿,下一刻却是一滞,竟是排开众人疾步上前,脸上再不复面对其他贵妇时的矜持: “三表哥,四表哥,五表弟……” 只细心听的话却能辨识出,那声四表哥,明显有着强自压下的激动—— 可不是时下皇朝已然入朝主事的三位实权皇子到了? 周围名媛们眼睛也是一亮。纷纷转头瞧向正被人簇拥着的三位年轻皇子—— 三位皇子一色黑衣绣金边的锦袍,穿在三皇子姬旻身上,是文人的风流儒雅,五皇子姬晟那边则是少年人风华正茂的俊俏,唯有四皇子姬临,却是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沉默、厚重,又霸气恣意之感,宛若藏身深林的鹰隼,又或者暗藏鞘中却未掩尽毫光的宝剑…… 人群早呼啦啦闪开了条通道—— 三皇子虽是已有正妃,四皇子并五皇子却依旧是萧郎独处。如果是从前的姬临,这会儿自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毕竟,哪家也不想把女儿许给一个毫无根基还被皇上厌倦的皇子,眼下却是已大不相同。 虽是瞧着皇上的样子,四皇子姬临依旧与皇位无缘,只他身上的赫赫军功,用来保证做一个贤王已是足矣。没瞧见三皇子并五皇子,都对姬临很亲切的样子,满朝上下,何尝见过三人之间这般兄友弟恭的模样? 当然,要说三位皇子中最受欢迎的,还是五皇子姬晟。不说显赫的背景,最受皇上宠爱的小皇子等事实,单说完全继承了裘贵妃的美貌这一点,就几乎让每一个被姬晟视线扫过的小姐们脸红心跳了。 而除了这三个发光体外,后面还跟着一群世家公子,里面更有帝都三大公子之首同样并未娶妻的第一风流公子顾准…… 只瞧见一人后,满腔的恋慕,却又全化成了酸涩的嫉妒。却是那群人人趋奉的天之骄子中,还有一位女子获准并行。 甚而,三皇子低头与女子说话时,脸上益发的如沐春风,五皇子更是时时含笑,俊眸含情,连带的一直沉默的四皇子姬临身上的冰冷气息都似是被融化,瞧着好歹多了些人气。 众女一时又是酸涩又是不甘——这女子大家也都认识,可不正是大正唯一的女爵爷谢畅? 且说不出为什么,这位自来以英气勃发巾帼不让须眉著称的侯爷,今儿个竟是少有的淑女,甚而有些羞羞答答的感觉? 却不知谢畅这会儿可不是脚都有些软了? 盼望了那么久的人儿终于回到了身边,更甚者还可以和自己并肩行走于阳光下,曾经梦中才能有的事竟是成为了现实,怎么不让谢畅浑身发软? 若非姬临好几次悄无声息的扶一下谢畅的胳膊,小妮子好几次光顾着偷偷瞧身侧那有力的一截手臂,差点儿没撞到别人身上去。 瞧得远远站着的希和暗暗好笑,所以说这就叫意乱情迷? 平日里只瞧见畅姐姐大气洒脱的一面,何尝有过这般小儿女的的情态?却当真可爱的紧。 唯有旁边的姬旻,因之前得了顾准的提示,这会儿心里却是不住冷笑。倒没想到老四手段竟是这么高杆,眼下瞧着那谢畅分明已是对他情根深种,最可笑的就是老五,却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什么温柔呵护,人谢畅分明根本就不在意。 这群蠢货。一帮意乱情迷的家伙,待会儿计划实施起来怕是没什么难度了。 一时竟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高在上之感。 看到人群走近,希和忙想退后,不妨后面的人正好挤过来,脚下顿时一个踉跄,亏得胳膊被人托了一下,才不致跌倒。 希和抬头,瞧见那人竟是顾准,不觉一怔。 顾准明显僵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终究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便即离开。倒是姬旻似是不经意间回头,往希和身边上下打量一番,不觉有些好奇—— 实在是顾准自来都是一副冰山美人的模样,何尝对任何人假以辞色?便是自己这个他选定的主子等闲都不敢稍有逾距。 还是第一次瞧见顾准竟主动对陌生女子施以援手? 只尚未想出个所以然,那边云霏郡主已是迎了上来,先一把挽住谢畅的胳膊,又同三位皇子见礼,最后才道: “阿畅,今儿个这开场舞你得陪我。” 脸上竟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得意。 “阿霏待会儿要给我们什么惊喜?”姬旻摸着下巴道。 “倒没见过阿畅的舞。”姬晟也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姬临却是瞧着谢畅,沉默的眸子里全是暖意。 “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云霏郡主已是急不可耐。也不同三人客气,探手拉住谢畅就往后去,期间又着人请了有大正朝第一才女之称的吏部尚书言觉的女儿言竹韵。 “瞧霏儿的模样,怕是今儿个会有惊喜。”姬旻四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虽不是第一次见到,却依旧觉得心旷神怡—— 即便已是夏初,这里依旧花开次第,竟是依着蜿蜒小径遍地盛放,却偏又一丛一丛错落有致。更奇妙的是花的造型,也不知那匠人是如何打理的,盛开的花儿竟是恰恰一例组成蝴蝶的造型,或为金翅黑点,或为白翼蓝身,风过处花枝摇摆,高高低低,飘飘摇摇,一时摇曳成蝴蝶的海洋。 连带的中间的高台,亦是用五彩云石雕琢成蝴蝶的形状,四周则是高入云霄的不知名花树,辗转在高台四周,和等台高的花架依旧形成翻飞的蝴蝶形状。 至于台前台后,静静栖息在花木扶疏中的,依旧是美丽的蝴蝶,只近看才发现,却是硕大的树根雕琢而成,偏是上面又有萋萋芳草,连带的各色小花摇曳,一时香风阵阵,蝴蝶翻飞,亦真亦幻,宛若仙境一般。 朦朦胧胧中,却有仙乐缥缈而来,似远在云端,又似近在耳旁。 众人恍然回首,却是视线尽头七色彩虹之上,正有仙女翩然而来,中间女子身着黄衣,外罩同色半袖广裙,裙衫之上,更有各色蝴蝶振翅欲飞,风动处,广袖飘飘,那蝶儿瞬时齐齐展翅,和金色的阳光交相映衬,竟仿佛从太阳之上以蝶为翼,翩然凌空而至。 人们正自目眩神迷之间,那高台突然裂开,一紫一粉两只巨大蝴蝶倏忽自下翩然而出,紫色蝶台上,却是一身着红色箭袖骑装,身披红色蝶形斗篷的清丽中不失英气的少女,少女手中一把火红的蝶形剑,整个人若一团火般耀眼。 至于右边少女则一身水样的绿色衣衫,嘴噙横笛,姿态婉转悠扬,宛若精灵般美好惬意。 尽管见多识广,这般震撼的出场,依旧令得一众贵人静息屏气,唯恐一眨眼,就错过难得一见的神奇瞬间。 便是之前满腔酸涩的杨家母女三人,这会儿也不觉被吸引住。杨希盈更是感情复杂——倒不想表姐还真是个有能为的,那套衣服还是被她送出去了吗? 方才虽是匆匆看了一眼,表姐方才塞给自己的衣服里,可不就有台上云霏郡主穿的那套鹅黄色裙衫? 至于郑秀致,先是讶异,继而是狂喜——实在想不到,台上的闺秀中竟没有表妹杨希盈,更想不到的是,希盈竟真的把自己准备的衣服送出去了。虽是离得远,可依稀瞧着,云霏郡主身上那套衣服可不就是之前自己特特准备的那套? 台上三人已是齐齐落于高台之上。 言竹韵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架蝶形秋千,花团锦簇间,身着绿色长裙的少女飘然若花仙子。同一时间,谢畅和云霏郡主也一起动了起来。 红色如火,黄色赛阳,广袖飘飘间似是月中嫦娥翩然而下,又似天边彩云坠落尘凡,一则刚劲,若红枫欺寒雪,一则柔美,似仙羽飘水上。 下面的人先是如醉如痴,继而瞪大双眸,太过震惊之下,连起身围拢台上都不自觉: “呀,什么味儿道,好香……” “看,那些蝴蝶,怎么竟是活过来一般?” “可不,瞧那只彩蝶,竟是跟着郡主的动作同时起舞……” 终于有人发现不对,什么活过来了,分明就是活生生的蝴蝶才对—— 却是四面八方,正有无数只彩蝶翩然而至,金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甚而还有几只带有魅蓝色光点的彩色蝴蝶。 这些蝴蝶有大如团扇的,也有小如纽扣的,颤颤着飞来,又仿佛知音人,或静静立于三人发际,或翻飞于三人身旁,更有一只调皮的蝶儿停在言竹韵的笛子之上,随着笛音的高低或抬首或振翅…… 这真的是,蝴蝶仙子下凡了吧? 第96章 96 花团锦簇,仙音袅袅,蝴蝶翻飞,美人如玉…… 更有氤氲的清香,似腊月寒梅,又如三月盛春,又兼有脉脉荷香。 如同瞧见春日第一枝花在晨风晞露中缓缓绽放,又似是夏日露台上缱绻扑面的微凉晚风,抑或秋日墨玉似的夜空下天边最亮的一颗星子。 所有人都不自觉沉浸在这般如画的仙境中,甚而争名夺利的红尘之心都淡了不少。 直到笛声消歇,三女凝立台上,下面还是长久的静寂。一直到姬旻抬手轻轻鼓了一下掌,众人才似是从梦中醒来,周围顿时掌声雷动。 便是姬晟,瞧着那团红云的清亮眼神中也不觉多了些迷惑,明明从来没有喜欢过谢畅,这会儿却忽然觉得,便是收入后宫,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不然到时也养些蝶儿于暖房中,待得冬日寒雪,红梅竟放,谢畅白玉似的足踩在血色梅花之上,伴着蝴蝶翩跹舞动,不知该是如何一种让人目眩的美…… 如果说男客们只是被惊艳到了,女客们却是再也控制不住的激动和羡慕——漂亮的衣衫倒在其次,毕竟帝都中藏龙卧虎,想找几个巧手裁缝自是容易的紧。被奉为神迹的却是衣服上的香味儿。 那般清香雅致,委实让人心醉。还有那蝴蝶翻飞的奇景,更是让爱美心切的女子们趋之若鹜—— 试想一下,若是能拥有这样一套衣衫,春日踏青也好,秋日登高也罢,衣袂飘飘时蝴蝶追逐左右,该是如何美丽而得意的场景? 更不要说那个男子不爱美人儿?没瞧见方才那等奇景之下,便是谢畅这样姿色中上之人也展现出了惊心动魄的美得一面。至于本就深得众人青睐的言竹韵,怕是这一场盛会后,婚配的筹码都得再提高几成。 退一步说,即便成过亲了,谁又不想得夫君独宠?有这样一件衣服,少不得也会为闺房增加几多乐趣。 郑秀致这会儿已是乐得见牙不见眼—— 嗅到那般香气时,郑秀致不是不讶异的,因黄色易招虫,之前也同自己身上所穿的这件一般,特意熏蒸过数次,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那香料竟是有此奇效,没招来虫子,却是引来了这般美丽的蝴蝶。 初时也是有些奇怪,为何同样的方法,如何自己衣服却是没有那般奇效?抑或是自己不知?却又很快释然,郡主那等高贵人物,说不得会有自己所不知道的秘法,抑或是那些花儿的缘故。 甚而为了验证这一点,郑秀致还悄悄折了几朵花,挤出汁液来洒在自己衣服上。又在原地转了几圈,竟是真有只蝴蝶飞了过来,把个郑秀致给高兴的,只可惜那蝴蝶却是并未停留,反而与郑秀致擦身而过,又缓缓停驻在一个脸戴幂离的少女的肩头。 郑秀致呆了一下,顺着蝴蝶瞧过去,脸色不由有些难看——那静静站在花树下的少女,可不正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之前自己大力编排过的云之锦的幕后老板杨希和? 眼珠一转,抿嘴一笑道: “咦,这不是杨小姐吗?啊呀呀,倒不知竟有蝴蝶也喜欢咸菜味儿,瞧瞧,这几只的模样,八成是馋你家咸菜了吧?” 又冲旁边一位相熟的小姐道: “王小姐,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近日名震帝都的太子宾客杨泽芳杨大人的女儿,杨希和小姐。啊呀对了,你们哪家有爱吃腌菜的吗,真有这般独特喜好的话,这会儿可就是取经的好时机,可千万莫要错过。” 官场之上本就是奉行踩低捧高之地。更别说因杨泽芳升职太快,早引起部分人的眼红,贵妇间又是八卦传播最广的地方,太子宾客杨泽芳借由咸菜上位之事,更被人传的有鼻子有眼,这会儿众人如何听不出郑秀致明褒实贬的讥讽之意? 一时讪笑不已。 无端端被人和个以“腌咸菜”手艺见长的女子拉到一起,那王小姐无疑有些恼火,斜睨了希和一眼,不悦道: “张少夫人还真是什么人都能结交,没得染上一身咸菜味儿,可是得不偿失。” 说着一脸嫌弃的退开几步。 其他人虽是瞧出来,郑秀致这般举措无疑是针对那杨希和,毕竟,相较于郑秀致身上有些刺鼻的味儿道,那杨希和衣服上的香料却是让人舒服的紧,甚而仔细闻的话,竟是和方才高台之上的氤氲的香气有些类似。 当然,也只是类似罢了,却是没人认为会是相同的,毕竟,一个小小的三品官员之女,如何能有幸用得起和云霏郡主一般的香料? 希和却是不以为忤,视线在郑秀致身上停留一瞬,摊开嫩白手掌,任凭又一只蝴蝶停驻掌心之上,慢悠悠道: “是吗?张夫人身上倒是香气袭人,可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蝴蝶还就是喜欢我身上的咸菜味儿。” 郑秀致顿时噎了一下,倒不想这杨希和年纪不大,倒是伶牙俐齿。只那又如何? 终究是斗不过自己的。当下笑的更加畅快: “都说物物有异,就是鲜花还有插在牛粪上的时候呢,说不得总会有那些昏了头的蝴蝶,或是眼神不好使的,误把狗尾巴草当成了水仙花儿也不一定呢。” 这番话当真尖刻。本想着那杨希和不定该如何羞惭的抬不起头来呢,不想方才还一脸无动于衷的少女忽然脸一板: “张夫人慎言。须知这世上,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还是不要多说的好。须知祸从口出,公主府什么地方,也是容许你可以胡乱非议的吗?” “胡乱非议?”郑秀致简直要气乐了,“都说拉大旗作虎皮,杨小姐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倒是不知杨小姐什么时候竟是成了公主府的人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我自然和公主府无干。”希和老神神在在道,“只是你信口雌黄也就罢了,又何苦非议郡主娘娘和谢侯爷言小姐的衣衫?还狗尾巴草、水仙花儿,我要是你,这会儿就去磕头赔罪,省的到时候得罪贵人而不自知——毕竟,公主的衣衫如何,香料怎样,又岂是你可以非议的?” 听希和如此说,郑秀致顿时呛笑出声,又见旁边围过来的人明显多了,正好是个宣扬自家金玉苑的良机: “杨小姐倒是个心善的,竟还有时间替我担心。不瞒杨小姐说,郡主穿的那身衣衫,正是我金玉苑的夏季最新服饰,啊呀呀,我这会儿正发愁呢,要是金玉苑准备的衣料不够,可就对不住各家小姐了。又所谓投桃报李,杨小姐既这般替我着想,我这里也就提醒杨小姐一句吧,杨小姐有时间不如请人算个黄道吉日,然后选个合适的价位,想着怎么圆满的把你们家那间糟心的云之锦卖出去好了——” 郑秀致得意的高昂着头,甚而还怡然自得的瞟了眼旁边正注意这场争论的其他贵妇小姐。果不其然,听郑秀致如此说,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甚而连那杨希和也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样子,只是下一刻,希和忽然眉眼一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被自己给刺激的傻了?郑秀致来不及细想,就被周围的贵妇小姐给围了起来: “张夫人,郡主身上衣衫,真是出自你家的,金玉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方才还想着,该如何托人打听郡主的衣服从哪里买的,倒不想竟是张夫人家的。” “张夫人,还有什么颜色的,我想想要定下几匹……” “娘,我想要粉色的,不然,再要一件和郡主身上一样的……” 甚而有贵妇直接令下人取了银票塞到郑秀致手里: “这是定金,张夫人先收着……” 因这儿的躁动,不免引起其他人纷纷往这里瞧,又打听出了什么事。倒是希和微微一笑: “诸位夫人莫要着急,这衣服到底出自哪家,还是听郡主娘娘亲口说得好,不然真是上了有心人的当,让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人得了逞,可真是是悔之不及。” 说着,也不理郑秀致,抽身就往旁边去了。 郑秀致哼了一声,哂笑道:“果然是乡下人,一股子小家子气。这就气跑了?不是我金玉苑,难不成还是你家云之锦的不成?罢了,咱是什么出身,如何也不该和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一般见识不是?” 只一句话说完,周围却忽然一静。 郑秀致一怔,下意识抬头,正好瞧见云霏郡主并谢畅和言竹韵三人正走过来。 “方才还瞧见那丫头就在这里呢,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人了?”谢畅笑着道,“这丫头,亏我一直念着她,倒好,有了好东西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待会儿见了人,可不得好好讨个说法。” 语气竟是亲切的紧。 众人不觉诧异,倒不知哪家闺秀,竟是和谢侯爷处的好关系。 “侯爷好歹等我要几匹布料再说,不然真把人得罪了,得不着布料我可要去哪里哭去。”自来待人疏离的言竹韵也笑着道。自恃身份之下,言竹韵从来都是目无下尘,只既能制得出这等香料,足可证明近日来甚嚣尘上的流言也就只是流言罢了。且能得郡主并谢侯爷如此激赏,自己如何也要结实一番才是。 “想要布料?”旁边的王小姐倒是福至心灵——平日里这三位,想要接近可不容易。这么好的一个巴结三位天之骄女的机会可不能放过,当下忙推了把旁边的郑秀致,“张夫人,郡主和侯爷还有言小姐,竟是来寻你的呢。” 郑秀致如何没听到三人对话?巨大的惊喜之下,简直有些语无伦次: “郡主,谢侯爷,言小姐,你们放心,既是你们几位相中了,想要的话,我们金玉苑要多少有多少。” “金玉苑?”云霏郡主愣了一下,蹙眉瞧着谢畅道,“金玉苑也是希和家里的商号吗?我好像记得商号名字是云之锦呀?” 谢畅也有些讶异,试探道: “难不成,你是希和手下商号的管事娘子?金玉苑,是云之锦开的分号吗?” 云之锦?郑秀致下意识的掏了掏耳朵,下一刻就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第97章 97 其他贵妇也有些惶惑,怎么看郡主三人的意思,并不认得张家这位少夫人是谁啊? 还有云之锦,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还是那王小姐最先反应过来,失声道: “方才,方才张夫人不是说,要让云之锦,关门大吉吗?难不成……” 一句话说的其他人也纷纷回神,猛然想起,方才郑秀致和那个戴着幂离的少女发生口角时,可不是几次三番说对方的云之锦如何如何。 现下想来,可不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郑秀致名下的商号乃是金玉苑,至于那云之锦,是他们家对头杨希和名下的才是。 再联想那杨希和警告郑秀致不可胡乱非议郡主衣衫的事…… 难不成,郑秀致方才所言全是信口吹嘘? 真是这样的话,乐子可就大了。 权贵人家而言,银子自然不算什么,关键是个面子问题。设若买到了假货,到时候再穿出来,可不要被人给笑死…… 甚而这郑秀致,竟然这么随口诓骗,真以为她身后站了三皇子妃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这样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之中,分明就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敢问郡主,能否见告,今日台上所穿衣衫布帛,乃是哪家商号所出?”一位明显瞧着身份不低的贵妇终是出声向云霏郡主询问道。 云霏郡主抬头瞧去,却是工部尚书王坚的夫人。当下微微一笑: “王夫人言重了。不瞒夫人,这衣服乃是云之锦所出,便是这香料,也是有杨小姐亲手调制。杨小姐蕙质兰心,据我所知,这些都是杨家所独有……” 说着,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郑秀致。 如果说方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耳中听得其他人窃窃议论的声音,自然不妨云霏郡主探得一二。 那日跟着逃家的蝶儿意外结识杨希和,交谈之下,竟甚是相得。那杨希和不独见多识广,更兼态度落落大方,说是世家精心培养的大家闺秀也不为过,哪里有传言中的半分粗鄙? 且方才听下人的意思,太妃外祖母对杨希和的娘亲顾氏也很是喜欢,再有方才穿的得自杨家的衣衫,委实令自己容色增光,种种原因之下,自然也愿意顺手帮一下杨家。 “不,不是吧,郡主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从高傲的云端一下被人拉下来,郑秀致顿时懵了,又瞧见周围贵妇厌恶的眼神,六神无主之下,忽然想到什么,忙抬了头四处逡巡,忽然快走几步,一把伸手拉过来一个人,“郡主今日高台上穿的衣服,不是我家希盈表妹给您送过去的吗?” 说道最后,已是急的眼睛都红了。 杨希盈也想不到,随便走走,却被表姐郑秀致给拦住。且自来的教养,让杨希盈很不习惯这等众人目光灼灼的场面。只郑秀致这会儿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手劲竟是大的紧,自己手腕被钳着,怎么也无法挣脱。 郑秀致这会儿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住冲着杨希盈哀声道: “表妹忘了,我方才不是送你一个包裹,让你想法子转交郡主吗?郡主方才穿的衣服,明明就是……” 杨希盈是什么人?察言观色之下,如何不知道定是郑秀致闹了什么大乌龙。还以为今日表姐大出风头了呢,原来竟是一场误会吗?只一则是那包裹自己委实并没有送出去,二则眼下对着的可是当朝身份顶尖的三位贵女,便是想办法帮她转圜也是不可为的。 当下用力挣开郑秀致的手,如实道: “表姐说什么呢。我委实并没有送过郡主衣衫。” 说着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心里却是又惊又怒,听众人方才话里的意思,表姐分明是栽倒了自己一向看不上的那个堂妹杨希和手里。她杨希和何德何能,敢在这公主府作妖不说,竟还得了郡主的维护…… “表妹——”郑秀致彻底傻了,又想去拉,杨希盈如何肯让她再把自己拽回去,当下走的更急。令得郑秀致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了这般时候,周围贵妇如何不知道方才怕是被人耍了,一时庆幸亏得及时识破了郑秀致的诡计,一时又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厌恶的紧。 当下便有交了定金的下人冷着脸直接围住了郑秀致索要。 甚而对之前的流言,因为云霏郡主的话,也有了不同的看法: “能制出这般高雅的香来,果然不愧是出身书香名门的大家小姐。” “可不,说什么人家一身的咸菜味儿,照我说啊,明明是自己一身铜臭味儿才对。” “那胆子倒不是一般的大,听我家老爷说,那杨大人可是位能臣,皇上都信赖的紧,竟然连这样的人都敢编排……” “那可不一定,人家背后可是有三皇子妃呢……” 这股暗流涌动,自然也被人悄悄禀告了几位有心人。 姬晟简直不能更开心,实在是早听说三皇子妃就是个嚣张跋扈的女人,母妃一早就说过,那个女人早晚会惹祸。 眼下瞧着,可不是被她说着了?连母妃都要避其锋芒的人,三皇子妃的人竟是上赶着要招惹,吃这样的闷亏也算是理所当然了。 自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不得还会有其他。 至于姬旻,则是气的脸都红了—— 这个正妃,姬旻并不喜欢,只是想着她家家世还好,娶了也算是个助力,那里想到竟是几次三番惹事。 怪道这几日自己想出种种借口邀约杨泽芳而不可得,却原来,船是在这儿弯着呢。 王妃那边,毕竟是自己正妃,她父兄又在朝中任职,便是有所警戒,也得委婉些,至于她那个表妹郑秀致,却是再不许进府了,省的她打着自己府邸的名义生事。 正自烦躁,远远的墙根那儿,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姬旻眼睛亮了一下,却是故作烦躁的站起身形: “这儿有些太闷了,老五陪我四处走走吧。” 因第一次参加这戏蝶大会,相识不相识的人来向姬临敬酒的自然多得紧。即便姬临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好,也有些熏熏然了。这会儿正趴在桌子上小睡。姬旻便也就没叫他。 姬晟只当他心里不痛快,毕竟,任是谁娶了个蠢女人都不会开心的。方才又看了那么一段美极的舞蹈,心情也还好,便也不推拒和老三来一段兄友弟恭的表演。 待得姬临醒来时,身边早没了两个兄弟的影子。 “四皇子您醒了?”看姬临起身,一个身着公主府衣衫的下人忙小跑着过来,“三皇子和五皇子去了泻翠阁,说是和郡主并谢爵爷叙话,四皇子可要去寻他们?” “前面带路吧。”姬临停住脚道。 只刚走了几步,又有一个下人匆匆而来,远远地冲着给姬临领路的仆人道: “姚杰,驸马回来了,说是惯常佩戴在身上的那块儿暖玉不见了,你快去帮忙找找。” 听那人如此说,这仆人顿时有些为难。姬临明白,这仆人怕是驸马姑父的亲随,当下也不欲为难他: “你去吧,本王自去泻翠阁罢了。” 那仆人明显有些惶恐,只皇子再大,毕竟还得仰仗着驸马过活,终究赔了罪匆匆离去。 只绕过一个假山,却是站住脚,之前喊人的那个仆人可不正在那里等着?两人擦肩而过时,压低声音道: “去禀告主子,这里已是妥了,姬临已是去了泻翠阁。顶多一炷香的功夫,就会到了。” 口中说着,脚步不停的离开。 另一个仆人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什么人察觉,这才晃晃悠悠的离开。 只两人绝没有想到,即便他们声音低如蚊蚋,却是依旧被人听个正着—— 两人离开片刻,假山背后可不又转出一个人来,不是希和又是哪个? 希和也没有料到,不过是厌烦和那些贵妇名媛虚与委蛇,才会选择在这僻静地方憩息片刻,竟是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两人的话无疑透出一个意思,泻翠阁那里,怕是有阴谋正等着姬临。 姬临不独是爹爹和兄长选中的人,更是兄长的表哥。既是兄长和爹爹当做亲人,且愿意追随的人,希和自然无比顺溜的就把姬临划到了自己的保护圈内。眼下既是意外得知有人要害姬临,如何也不能置之事外。 “小姐——”瞧见希和若有所思的样子,旁边伺候的阿兰不免有些奇怪。 从身上余毒驱除净尽后希和就发现,即便阿兰是练武之人,听力比之自己却是犹有未及。 当下顾不得解释,只匆匆道: “你去找谢侯爷,就说我在泻翠阁等她。” 既是阴谋,自是见不得人的,那些人即便敢对姬临动手,却是绝不敢下手去害谢畅的。 第98章 98 “阿舞,把衣服给我,你在外面守着就好。”谢畅面色明显有些不好看。 方才有些累了,便想着找个僻静的地方歇息片刻,不妨拐弯处,却和一个端了碗羹汤的婢女撞了个正着。 更可气的是自己这个被撒了一身汤汤水水的客人还没怎么着呢,那婢女倒是先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偏是这里竟是找不到公主府其他下人。无奈何,只得让人送了那婢女去前面就医。 以致身边就剩下一个阿舞罢了。 “主子且进去吧,婢子就在这里守着。”阿舞倒也机灵,送了谢畅入内,便回至门旁,眼睛四处逡巡着。 里面谢畅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传来,阿舞忽然转头—— 既是泻翠阁,这里自然遍植绿树,虽是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满院子里除了流泻下来的层层苍翠之色,真是一丝阳光也无。 初夏的天气,本已有些燥意,偏是这里,却是寂静阴凉的紧,阿舞却无端端的有些紧张,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会从那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一般。 正自胡思乱想,前面不远处一处却恍惚有黑影一闪。 阿舞心里越发惊惧,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所致,总觉得前面那丛绿色下好像藏有什么东西。 只刚走了几步,脖颈处忽然一麻,阿舞瞳孔瞬间睁大,却是没发出一点声音,身形就悄无声息的萎顿了下去。 “阿舞?”刚换上贴身小衣的谢畅顿了一下,下意识的叫了一声。 外面静了片刻,谢畅刚要再喊,不提防窗户却是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男子的声音: “阿畅?” 谢畅眼睛一亮,下一刻意识到什么,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临,四皇子?你别,啊呀!” 却是太过惶急之下,竟是正好踢到身旁的矮几,那矮几又翻落下来,恰恰砸在一双嫩白的脚丫上。 姬临脸色大变,情急之下再顾不得什么,推开门就大踏步走了进来: “阿畅,你怎么——” 却是登时僵在了那里—— 虽是情急之下,谢畅已拿了件外面大衣裳掩在胸前,**在外的玉臂,和莹白如玉的小腿依旧清晰可见。 姬临一张俊脸顿时羞得血红一片,下意识的转身出去,顺手掩住门,却是靠在外面不住的大口喘粗气。 里面谢畅也回过神来,虽是羞得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却也明白事情怕是有什么不对边手忙脚乱的穿衣裳,边低低道: “阿舞,阿舞不在外面吗?” 一时庆幸亏得来的是姬临,不然,自己的清誉怕是会毁于一旦,简直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羞怒之外,更多的是愤恨和恐惧,明明方才阿舞还在,竟是这么快就没了声息,分明是遭了人暗算才对。还有临哥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莫不是有人要针对的不独是自己,还有姬临? 这般一想,更加惶恐: “临哥哥,你快走——” 临哥哥好不容易才从那深宫中走出来,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要是眼前的情景被有心人看到—— 和姬临两心相悦是一回事,被人发现,却又是另一回事。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更别说自己还衣衫不整…… 谢畅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当初可不就是因为同病相怜,才和姬临渐渐走到一起? 那样大的一个深宫,两个同样都是没有父母疼爱的孩童…… 当然,自己是因为父母俱亡,姬临则根本就是被人嫌憎的一个存在。 互相取暖着走到现在,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姬临能有今天多不容易。 且既然都是深宫里养大的孩子,谢畅如何察觉不出来,姬临这趟回来,分明极为凶险,而之所以能从这片凶险天地中走出来,可不全依仗于姬临的无害? 若然和自己牵扯到一起,再加上眼下姬临手中的兵权,必然不会再是皇上看好的一把刀,而是一件凶器了吧? 到时候等待姬临的,说不好是比圈禁还要悲惨的结局。 即便自己闺誉被毁,也绝不能让临哥哥会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姬临如何想不到这一点,双眸已是血红一片—— 这些混账。竟是欺辱人至此。 只虽然明知道是被暗算,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的跳下去。 那人既然设计了这个局,又如何会令自己轻易走脱?更别说阿畅,可是自己的女人。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富贵安乐也就罢了,如何也不能让她陷于困境之中。 “主子,好像有人来了。”早在姬临仓皇退出房门的一刻,身边四个亲随已是立时分散开来。 姬临自然也听到了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隔着层层树荫,依稀能看清两个身着黑色镶金边袍服的男子,不是自己的两个好兄弟又是哪个? 甚而影影瞳瞳的,能瞧见那些必经的路口,这会儿已是被人守了个严严实实。 是啊,皇子吗,自然可以有这样的排场。只一点,别说带着谢畅,即便自己一人想要悄无声息的离开,也会立时被人喊破吧? “何止啊,”姬旻温文又有些促狭的笑声随即传来,“我方才听着,可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呢。倒要瞧瞧,咱们家老四是跟谁在一起把酒论诗呢,这般风雅事,怎么也得掺和一下。”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原来三哥也听见了吗?”姬晟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竟是仰着脖子道,“四哥,四哥,不是说好了,要陪我和三哥不醉不归吗……” “主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四个亲随也明显无措至极,只那两个可是皇子,如何也不能打晕了抗走吧? 眼瞧着姬旻和姬晟已是大踏步入了院子,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 “那位公子,方才有劳了,我这里已是找到了。打扰公子休息,还望公子原谅。” 姬临倏然抬头,待瞧见角门处含笑而立的少女,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小姐说哪里话来,能为小姐效微薄之力,在下不胜荣幸。” “哟呵,还真有女孩子啊。”姬晟正一步跨进门里,待瞧见独立于绿荫下的少女立时怪叫一声。 许是受了惊吓,少女悚然回头,视线正和姬晟相对,姬晟张了张嘴,故作夸张的大叫一下消失在喉咙里—— 这世上怎么有长得这么美丽的人?如同象牙一般瓷白的肌肤,细长的眉和春天笼在柳梢的青烟一般柔美,明亮的双眼更是如同采挹了世间最璀璨的光彩,让人看了就再也移不开眼来。 便是自诩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姬旻,这会儿也不禁有些失神——这是哪家闺秀,竟生的这般绝色? 少女明显有些羞涩,脸一红,就快步往外走。 姬旻已是回过神来,心头不觉一凛,明明设计的天衣无缝,怎么忽然钻出个女人来?当下再顾不得,上前一步把人拦住,蹙眉道: “你是哪家闺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丢了什么东西?”竟是一副责问的语气。 少女那里见过这阵仗,顿时惶恐不已: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一串,手链而已……” 说道最后,竟是语带呜咽,明显快要被吓哭了的样子。 “三哥,三哥,三哥——”姬临快步走了过来,一叠连声道,却是径直站在女子身前,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你可莫要吓坏了这位小姐。” 竟是一副情窦初开的少年形象。 “方才是我不对,走的太急了,差点儿撞到这位小姐,才令得她掉了手链……” 一下被这么多男子围着,少女明显益发惊恐,圆圆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珍珠似的,却又要掉不掉,瞧得姬晟一颗心顿时软成了一滩水一般,不自觉上前一步: “三哥莫要吓坏了人家小姑娘,四哥不是说了吗,是他先撞上人……” 两人这一拉扯之下,自是让出一条路来,少女感激的看了一眼姬临和姬晟,拔腿快速而去。 真是蠢货!姬旻气的头上青筋都要迸出来了。 姬临却明显心有不舍,竟是上前一步把住姬旻的胳膊,又冲着姬晟道: “那边好像有好玩的,不然我们也去瞧一瞧。” 姬晟也正瞧着少女消失的方向,闻言自是点头: “也好,公主府的景致当真处处新奇。” ——明明之前还说看了这么多遍,早觉得倦了的。 姬旻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已是被两人裹挟着朝前走去。姬旻好险没给憋屈死,却偏是无计可施。 眼看着已是离了泻翠阁,后面却是传来一声惊呼: “咦,这里怎么有个丫头?” 姬旻回头,嘴角旋即浮起一丝笑意,那被拖出来的丫头可不是谢畅的贴身婢子谢畅? 第99章 99 希和拼命的跑着。 虽是没有武技傍身,可拜非凡的耳力所赐,希和依旧能感知到,身后有人正追过来,且不止一人。 方才亏得自己提前一步到了泻翠阁,可眼下看着虽是暂时缓解了四皇子的困局,自己却是要落入危险之中了。 这样的事决不能发生。 若然让其他人发现杨家和四皇子的关系,不独四皇子再也踏不出京城一步,便是,父兄也会顷刻间落入危殆的境地。 只公主府的布局,希和又哪里清楚?且许是早有算计,明明前面人声喧哗,偏是这泻翠阁附近,竟是除了自己的奔跑声一点儿动静也无。 “在那里。”有低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竟是近在耳畔相仿。 希和一下僵住,还未想出应对之策,腰突地被人箍住,嘴也同时被人掩了个结结实实,整个人顿时凌空,尚来不及思索,身形已然消失在原地。 “咦,人呢?”几乎在希和原地消失的同一瞬间,两个黑衣人紧跟着出现,站在空无一人的寂寂庭院中,脸上是丝毫没有掩饰的震惊之色—— 这么短的距离,怎么还会把人给追丢?更别说从那女子奔跑的沉重足音就可判断出来,对方明明并没有丝毫武功傍身的。 “没用的蠢货!”眼角的余光瞧见垂头丧气回来的侍卫,姬旻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却又很好的掩饰过去,只故作惊慌的看向已经被人拖出来的阿舞: “这丫头方才可是一直跟在阿畅身侧,眼下突然这般,莫不是阿畅……” 不待姬旻说完,姬晟已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可是公主府,竟也有人敢乱闯——” 说完又意识到什么,忙补充道: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令人找一下谢侯爷!” “着人把这里围起来,不得放跑一个。”姬临下颚一下收紧,“此刻起泻翠阁只许进不许出,若有人违命,杀无赦!” “是。”旁边四个亲随齐齐躬身。不过一瞬间,方才还老实无害的下仆竟是瞬时迸发出凌厉无匹的气势。 扑面而来的慑人杀气令得姬旻并姬晟都是一怔。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曾经宫里人人瞧不上的懦弱皇子,真的和之前不一样了。 姬旻眼珠转了一下,这样也好。 即便突然冒出来个女子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却并没有人瞧见谢畅出来过。只要谢畅还在这里,她和姬临两人的关系就必将受人指摘,以裘妃和姬晟的性子,这样也就够了,姬临眼下会这般,也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当下点头道: “还是四弟想的周到。倒要瞧瞧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居心,竟敢连咱们大周的侯爷都敢动——” 说着一指姬临方才站的那栋房子: “咱们去那里等着吧。” 边说边锁定在姬临身上,果然瞧见姬临情绪明显有些不对。 只还来不及得意,便有一个女子讶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咦,你们怎么都在这里?还侯爷,哪位侯爷出事了吗?” “不是说不许随意——”姬晟不耐烦的道,下一刻却猛然抬头,“阿畅?!” 身后站着的可不是大周唯一的女侯爷谢畅?! “阿畅你没事?”姬旻袖子里的手一下攥紧,该死!明明设计的天衣无缝,又有那么多人在旁边守着,这女人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我有什么事?”谢畅明显有些迷糊,“你们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姬晟上下打量谢畅一番,却是蹙了下眉头——谢畅之前穿的明明是件浅紫色衣服,怎么这会儿换上了套桃粉色的? 谢畅已是分开众人走了过来,待瞧见地上的阿舞,顿时大惊失色: “阿舞这是怎么了?我就说方才怎么突然找不到人力!大夫呢,快叫大夫!” “把郡主也请来。”姬旻捏了捏拳头,叫过一个侍卫吩咐道,“我瞧着今儿的事不简单,竟然敢动阿畅的人,当真胆大包天,说不得,对方的目标就是阿畅——” 这件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方才不觉,眼下想来,那女子怕是和姬临并谢畅都关系匪浅,方才那女子之所以突然跑,说不得就是特意吸引自己的视线。 好在公主府的侍卫可非其他宅邸可比,就不信那女子真能插翅飞了。 “之前是不是就发生了什么事,何以阿畅衣服都换了,便是身边丫鬟也一个也无?”姬晟也蹙眉道。 “可不——”姬旻似是刚发现,神情明显有些讶异。 “之前的衣服被婢女撒了些汤水,自是换了的。”谢畅勉强道。虽是满腔愤懑,却也明白,眼下事情怕是不宜闹大。毕竟,方才出现在苑里的美丽少女,旁人不识,自己却是熟悉,可不正是希和? 之前遇到的事稍一查访,便能发现其中必有蹊跷—— 眼下如何不明白,今天一系列事情,怕全是有心人想要逼姬临暴露和自己的私情而特意设计的。 对方既用这般毒辣的阴谋,分明是想用这种见不得人的隐私手段把自己和姬临一并毁了去。 更让人憋屈的是,偏还无法大张旗鼓的追查。 至于希和,自然更不能牵扯到这中间来。 “公主府的下人自来训练有素,如何也不会做出这般没一点儿眼力的事。”姬旻却是有不同意见,“还有方才那女子,之前可是就站在这苑子里?阿舞也是在这儿被人暗算,这之间怕是必然有联系。且那女子生的这般绝色,如何会是什么不知名的小人物?偏你我竟是俱皆不识,这样的事不是很奇怪吗?” “什么绝色美人?”正说着,那边云霏郡主已是快步走来,正好听见姬旻这一句,不免好笑,“表嫂可是还在呢,表哥可莫要害我。” “不是要害你,我怕呀,有人想害阿畅——”姬旻说着已是闪开身形,正好令得昏倒在地的阿舞露出来,“你家下人方才竟是弄脏了阿畅的衣服,然后阿舞又被人弄昏,还有那神秘美人儿——” 说着有些揶揄的冲姬临眨了眨眼睛: “连咱们自来不苟言笑的大元帅,都止不住的想要献殷勤呢。” “不错。”姬临倒是并不避讳,冲云霏郡主点了点头,“事情确然有古怪。方才为兄自作主张,已是让人封闭这里路径,便是府里也着人悄悄探查可疑人等,妹妹不会怪罪吧?” 搜查是假,想要护送出去才是真吧?姬旻心里冷笑。只反应再快又如何?这里可是帝都公主府,不是姬老四辖制的铁桶一般的西北大营。当下一拊掌道: “此计甚好。只那女子既敢大摇大摆到这里,说不得真有什么依仗。眼下既是没证据,也不好定罪。我想着,搜查嫌疑人的同时,阿霏不妨把各家小姐聚到一处来,瞧瞧有没有陌生的面孔,或者看一下,哪家小姐突然半道走了的……” “不错。”云霏已是听下人回禀了之前种种,脸上隐现怒色, “竟敢到公主府生事,还想拿阿畅作伐,真以为我家好欺负吗?” 说着,便即回身,叫来管事嬷嬷: “嬷嬷拿着帖子,把今天来的小姐全请到琉璃阁中,就说我想和各家小姐亲近亲近。”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听闻云霏郡主有请,各家夫人先是一惊,继而一喜—— 云霏郡主自来眼高于顶,即便得到帖子参加此次盛会,能攀交上郡主的也不过有限几个。如何肯折节和其他闺阁小姐结交?物若反常必有妖,眼下竟说说出这番话来,明显另有原因。 毕竟,想要认识早就认识了,之前几次赏蝶大会,也不见郡主有过这般举动。而能令得郡主如此反常的,放眼苑中,怕也就是那三位皇子了够资格了—— 三皇子也就罢了,四皇子和五皇子可是均为定亲。 郡主令各家闺秀齐聚一堂,很难说不是皇子们的提议—— 不管是四皇子突然得到的荣宠,还是五皇子无与伦比的朝中地位,这两人都是有资格好好挑挑的。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不是丝毫不顾儿女的意见。毕竟,结亲是结两家只好,绝不是结仇。 这般想着,又如何有人会抗拒?甚而那些有亲长跟着的,早把女儿叫到一边来,小心叮嘱着要注意的事项。 谢畅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会儿也没什么动静,希和自是还不曾被人发现,只要是所有人都到了,她却不来…… 姬临抿了抿嘴,悄悄冲旁边做了个手势—— 今儿个是自己大意了,如何也不能让希和陷入险境。 外面的天翻地覆,希和这会儿却是丝毫不知,只觉好似被什么人拖着,明明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处于一个极危险的境地,偏是整个人都处于一个混沌状态,眼睛更是拴了巨石般,如何也睁不开。 恍惚间似是有凉凉的手指一遍遍在自己脸上描摹着,甚而还有明明陌生,却又分明有些熟悉的低哑声音: “你,竟是生的这般模样吗……” 希和的眼睛不觉就有些酸涩,翻身抱住梦里的人: “阿离,离姐姐,是,你吗?” 浑然不知,正冷冷俯视着自己的人身形倏地一僵。 第100章 100 琉璃阁全用五彩琉璃砌成,又有花团锦簇,高矮参差,假山奇石,依地形盘桓而上,流川飞瀑,和奇景潺湲相生,一路走来,眼观着飞花流碧,耳听得幽谷合鸣,当真宛若步入一处人间仙境一般。 如果说入阁之前,还只是猜测,待瞧见琉璃阁外或坐或站的三位皇子,各家千金早已是心头小鹿乱撞—— 之前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没瞧见,三位皇子已是早早聚于此处吗。 偷眼瞧去,四皇子身材高大,五官俊朗;五皇子俊美儒雅,举止风流,竟俱是不可多得做梦都不敢想的佳婿人选。 一时喜悦至极,行事走路,更添无限春意。甚而当被入口处管事嬷嬷拦着,让书写上各自姓氏时,也都乐意的紧—— 真是相中了那个,自然要有据可依吗,不然真等大家各自散去,看中了却对不住人该如何是好? “这些都不是。”目送着众女姗姗而入,姬旻重重呼出口浊气,神情阴郁的瞧向赶来回禀的仆妇,“今儿请柬上的人,可是都到了?” “回三皇子,”负责记录的管事嬷嬷忙上前一步,低声回禀,“眼下还有六家小姐未至……吏部侍郎柳言靖家的小姐,骠骑大将军孙严家的小姐……太子宾客杨泽芳家的小姐……” “可是确定已然知会了这几家人?”云霏郡主问道。 管事嬷嬷迟疑了下,摇了摇头: “本是请人游玩,并不好限制各自行踪,有所疏漏,也是有的,已是着人各处去找了。” 谢畅瞧了一眼旁边依旧气定神闲的姬临,提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 这些姗姗来迟的小姐,怕是临哥哥让人拖住的吧?也不知临哥哥用了什么法子,竟是能使得动这些人,毕竟别家不好说,那吏部侍郎柳言靖,却正经是三皇子姬旻的人,至于骠骑大将军,近来则是和姬晟走的极近。 便是姬旻心里也有所怀疑,只如何也不信,姬临掌控西北军营也就罢了,还能把手伸到帝都来,一时不免越发烦躁。 言谈间又有两位小姐走来,管事嬷嬷询问后才知道,两人却是跟着蝴蝶跑的远了,又有三位是玩的忘情了,竟是踩到了溪水里,一番忙乱之下,自是来的迟了…… 到得最后,也就差了一个,太子宾客杨泽芳的女儿杨希和。 杨希和?姬旻抿了抿唇,脑海中不期然想到之前顾准未说完的话“说不得帝都中也有高人助他”—— 杨泽芳可是老四的亲姨丈,虽说这些年来,从不曾听说姬临和杨家有任何来往,甚而据说两家颇有些积怨,可到底如何,也做不得准。且以那杨泽芳之能为,连父皇都是无比看重的,自是配得上高人之称。 “罢了。”姬晟已是有些不耐烦,“绝不会是她。” 从红玉以及管家的口里,早已知道那丫头貌丑且心毒,方才阁子中那女子,虽不过是惊鸿一瞥即匆匆而去,却分明是个极美的,两者如何也不可能是同一人。 说着站起身来: “咱们——” 只刚说了个开头,却又顿住——前面岔路上,花枝摇曳间,正有一娇柔女子缓步而来,因枝叶飘拂,女子的容貌略有些模糊,偏是那嫩柳般的娉婷身姿,并水一般润泽的明眸,仿若诠释尽了世间万千美好…… “小姐,请留步。”姬旻已是大踏步上前,恰恰拦在希和面前。姬晟不自觉也跟着上前,心里的烦躁已是尽去,甚而不自觉生出些期待来—— 这女子,是否就是方才错过的那少女? 希和站住脚,敏感的察觉到琉璃阁中的各家闺秀似是齐齐静了一下。 后面的云霏郡主愣了下,忙快步上前: “希和——” 果然是杨泽芳的女儿杨希和吗?姬旻盯着希和脸上的幂离,强忍住一把扯下的念头,却已是先有了五成把握。 希和?姬晟愣了一下,脸上神情先是有些狐疑,继而是失望——杨希和,那不就是甫一来至京城,就敢把自己脸面踩到地上的太子宾客杨泽芳的那个丑女吗? 一时有些意兴阑珊,径直冲着其余几人摇了摇头: “走吧。” 心中却是不期然闪过一个念头,倒是可惜了那么美的一双眼睛。 “且慢。”姬旻却是摆了摆手,上下打量希和一番,视线最终停留在希和脸上的幂离上,“小姐既和阿霏是朋友,又如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如此怕是有违交友之道啊。” “倒不是有意怠慢郡主,只这么多年已是习惯了,若是碍了贵人的眼,还请宽宥一二。”希和屈了屈身,只虽是说着请罪的话,语气却甚是淡然,没有半分畏惧之态,更不要说依照三皇子所说,去除脸上幂离了。 姬旻眯了眯眼,怪不得敢把老五的婢女直接送出去,眼下看来,果然有胆气的紧。竟是敢直接甩了自己堂堂皇子的脸面。 且帝都传言,说是此女性情粗鄙,仗着其父新贵,跋扈的紧,眼下瞧来,怕是传言不实啊。这般不骄不躁、气定神闲,便是比之大家闺秀也不逊色了。 却也因为此,越发觉得此女可疑。 云霏郡主蹙了下眉头——之前在杨府时,此女倒也确然如此装扮,自己也曾听谢畅提起过,说是之前容貌受损,好在一年前蒙高人救治,只恢复如常还需些时日,唯恐惊扰别人之下,才会日日戴着幂离。 只毕竟来者是客,若然强行令对方去掉幂离,无疑甚是不妥。正自苦恼,忽见斜刺里有丫鬟悄悄冲自己打了个手势。微怔了一下,忙走过去。 “杨小姐脚程可也忒慢了吧?”姬旻却是不依不饶,“泻翠阁虽是偏僻了些,要走过来也不过盏茶功夫罢了,杨小姐竟是走到这般时候……” 希和尚未开口说话,一个纤柔的女子声音在后面响起: “和儿,这是,怎么了?” 却是一个美丽少妇正自一丛盛开的芍药花后绕了出来。 “是你——”姬旻忽然住嘴,视线从希和身上移开,瞪着眼前妇人,脸上全是怒意——这女人自是比不得之前泻翠阁中那绝色少女,可除了瞧着年纪大些,分明同那少女的容貌至少有六分想象! “娘亲——”看顾秀文明显受到惊吓的模样,希和忙上前一步,挡在顾秀文身前,“三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般美丽的容貌,当真是可惜了。”姬旻从来都是温文儒雅的脸上此时却全是胜券在握的怒意,“杨小姐果然胆子够大,到这时候,你还敢否认泻翠阁中的那女子不是你?可惜天不从人愿,被你这娘亲给破坏了。” 便是旁边的姬晟也一脸的震惊,方才那女子和眼前这妇人生的可是,真像。 “三,皇子?”顾秀文的神情明显很是惶恐,只想要保护女儿的欲望却是让顾秀文怎么也不肯后退,虽是浑身发抖,依旧抢上前把希和护在身后,“三皇子,一定是,误会什么了吧?和儿她之前,并不曾远离我,更不知三皇子说的泻翠阁是哪里啊。” 姬旻嗤笑一声,慢吞吞道:“不曾远离夫人?敢问夫人这么长时间是在哪里游玩?不瞒夫人说,方才嬷嬷们可是异口同声说,一直都没有见到夫人呢……” “我也不过随处走走,”顾秀文脸色越发苍白,“恰好碰见一位老夫人,就一直陪她说话,至于和儿不过是出去溜了个弯,就坐在外面等我了。” “是吗?碰见一位老夫人?”姬旻哪里肯信,“倒不知哪家老夫人,竟能有此荣幸,得杨夫人相陪?” “是……”顾秀文一下怔住,这会儿才想起来,虽是方才说了那么会子话,却是根本不曾询问老夫人姓甚名谁,一时竟是张口结舌,“我,我不知道那位老夫人……” “你自是不知道,”姬旻的脸彻底沉了下来“本皇子面前还敢撒谎?怪不得敢搅闹公主府,暗算侯爷,什么没有询问,是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夫人吧?顾夫人,杨小姐,你们母女两人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说着一挥手,几个侍卫登时上前,牢牢的把杨希和两人围了起来。 姬旻更是上前一步,抬手就要去摘希和脸上的幂离。 只还没勾着幂离,却被人一下抓住手腕: “三表哥,且慢。” “阿霏?”姬旻很是不解,“姑母也好,你也罢,都是咱们大正最尊贵的女人,难不成也要畏惧一个权臣家眷不成?” 云霏郡主脸色明显有些讪讪: “不是,是——” “是我的意思。”又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姬旻和顾秀文同时循着声音看去,待看清来人的长相,齐齐失声道: “老夫人?” “太妃娘娘?” 不同的是顾秀文的声音满是惊喜,姬旻的声音却是充满惶恐。 第101章 101 “太妃,娘娘?”顾秀文脸上的喜意一下僵住,如何也不敢相信方才一直和自己闲话家常且和蔼至极的老夫人竟然是当朝,太妃? 有待不信,却看见方才在自己面前还一副颐指气使模样的三皇子正快步走过去,小心的搀住那位老夫人,面上神情分明恭敬又乖巧,哪还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样子? 早有伺候的仆妇搬了软凳过来。 谢太妃一面坐了,一面笑咪咪的对顾秀文道: “秀文也坐。” “我,我……”顾秀文哪见过这场面,还要推辞,两个大宫女已是快步上前,齐齐搀了顾秀文,“太妃娘娘有赐,夫人只管领了便是。” 姬旻瞧得越发心里发堵——太妃娘娘虽是地位尊崇,却自来恪守本分,从不和朝中贵妇相交,即便有命妇瞧着皇上心里对太妃看重的紧,挖空心思想要和谢太妃拉关系,也从不曾如愿。 这杨夫人何德何能,竟是一下就入了太妃的眼? 看姬旻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谢太妃微微一笑,冲希和招了招手: “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姬旻心里顿时一喜,面上却是不显。冷眼瞧向希和——太妃既是开了口,倒要看这丫头还要如何推脱。 谢畅却是脊背一下挺直,便是缩在袖子里的手也不觉再次捏紧。 “是。”希和微微一笑,缓步上前。行至太妃面前,稳稳跪下见礼。 瞧见希和落落大方的样子,谢太妃明显很是满意,当下点点头: “是个知礼的孩子,怨不得你娘疼你。” 说着拉起希和,却是伸出手,轻轻拿下希和脸上的幂离,仔细的端详一番,先是微微摇头,说了一句“真是可惜了”,又探出手,细细在希和脸上揉搓片刻,然后点点头道: “果然是旻儿胡闹,好在你是个好的,没被他吓着。” 亲手拿了幂离帮希和戴上,又转向姬旻: “旻儿护着你妹妹,心意自是好的,只也不可随便冤枉人,还不过来给杨家小姐道歉?” “是。”姬旻虽是犹豫了一下,却是不敢违拗。 倒是希和忙摆手: “太妃娘娘言重了,方才多亏娘娘照顾母亲,希和已是感恩不尽,至于三皇子,也不过是护妹心切罢了,真是道歉的话,可不要折煞希和?” 话虽如此说,姬旻终究上前道了一声扰。 看公主府明显已是没有了待客的心思,顾秀文便带着希和告辞离开。谢太妃也没有挽留,却命身边大宫女亲自送了出去,又赏赐了十匹精美布帛并两匣子特贡的绢花,甚而还有几匣子吃食。 消息最先在接了请柬在公主府做客的贵妇们传开—— 方才虽是离得远,可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大家可是瞧得清楚,先是几位皇子和那杨希和叙话,然后连太妃娘娘都到了,不独如此,谢太妃还和那杨夫人顾氏相谈甚欢,再加上后来的赏赐,如何不让京师上层圈里震荡不已—— 难不成,太妃娘娘真的相中那杨希和了?不然,如何连家长都见了? 不是说是个丑女吗,何德何能,就入了太妃娘娘的眼? 当然也有传言说,得谢太妃青眼的不是杨希和,而是她那个出身商贾人家的娘亲顾氏。 可不管哪一种说法,所有人都明白,暂时是不会有人敢动这母女了,毕竟,谢太妃还是第一次,明明白白表示出对一个朝廷命妇的喜爱,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以皇上之纯孝,自然也会对太妃看重的人回护一二…… 姬旻虽是不甘心,终究不敢再揪着不放,却是甫一回到府中,就唤来了当时派出去的暗卫,之前太妃娘娘摘下那杨氏女的幂离时,不曾召唤之下,姬旻自是不敢上前,好在暗卫始终守在旁边。 “属下瞧见了的。”暗卫正是之前奉命追缉泻翠阁中突然出现女子的那个,闻言忙躬身回禀,“确然不是同一人。” 停顿了下又道: “那女子轮廓生的也是极好的,就是脸上有些青紫瘢痕。” 青紫瘢痕?姬旻愣了下,恍惚忆起,太妃之前确然用手在那女子脸上搓了片刻,难不成真是自己想错了? “属下方才听说,太妃还特意派了太医去了杨府,据那太医回禀,杨氏女确然是中了毒,好在之前得名医诊治,毒性正自消退,脸上瘢痕正自渐渐变淡……” “正自渐渐变淡?那之前该有多丑!”姬旻嗤笑一声,心情却是更加烦躁。毕竟,连林太医也亲自去看过了,自然不可能是假的,也就是说,自己竟是白白得罪了那杨泽芳吗? 亏自己之前还想着,既揭破了老四和谢畅的私密关系,还能把无论自己怎么拉拢都不假辞色的杨泽芳牵连进来,到时候看老四老五鹬蚌相争,自己这里便可渔翁得利,那里想到,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独一无所获,还平白惹得一身骚。 回头还得想个法子转圜一下。 “果然不是吗?”听到回报,姬晟也叹了口气。 之前因送下人的事得罪了那杨泽芳一次,眼下老三也犯了一回蠢,本应该高兴才是,可一想到那样一个美丽人儿竟是瞬时无影无踪,姬晟又觉得有些可惜,不觉提起笔,想要在纸上把人儿给画出来,却是如何也画不出那般感觉来,再想到母妃一心想要帮自己娶的谢畅,不觉越发意兴阑珊…… 宫里如何,希和自是没有放在心上。倒是顾秀文一直战战兢兢,一直到送走林太医,一颗心才放下来。 却是瞧着希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娘亲放心,无事的。”希和笑嘻嘻道,“娘亲忘了,阿兰可是离姐姐特意留给我的,娘亲不相信我,还不相信离姐姐的医术吗?” 听希和提到苏离,顾秀文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转头瞧着阿兰,一脸的感激: “多亏了我们家阿兰了。”亏得阿兰在希和脸上做了些手脚,不然,可不要当场被那什么三皇子给抓走? 阿兰连道不敢,又一再保证说,希和的脸很快就会恢复正常,顾秀文才安心回房休息了。 目送母亲离开,房间里只剩下阿兰一个,希和转过头来,声音中满是怅惘: “阿兰,你真的没有瞧见离姐姐吗?” “没有。”阿兰摇头,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奴婢过去时,除了晕倒在地的小姐,并没有瞧见其他人。” 希和沉默片刻,苦笑一声:“是吗?我果然是做梦了,还是阿兰心细,不然今儿个怕是没办法善了。阿兰累了吧,回去休息吧。” 阿兰应了一声,低头退了出去,一直走了很远,才长长的吁了口气,回头瞧了一眼被夕阳金色余辉笼罩着的希和的房间,手心处却已是汗津津的了。 直到阿兰的背影彻底在视线中消失,希和才站起身形,却是去了后面的书房,推开门,里面赫然已有两人在座,可不正是父亲杨泽芳并四皇子姬临? “和儿今儿个可有被吓着?”瞧见希和,姬临神情又是歉疚又是激赏,“是我太过粗心大意,才会着了有心人的道。倒是和儿,果然和阿言说的一般,真是厉害呢。” 每每说起和儿,阿言都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甚而不止一次说,此生最得意的事就是养出了一个好妹妹。 之前还不懂他说的好是什么,今儿才算明白,有这般美丽又聪慧机敏的妹子,果然是平生一大快事。 “今儿的事绝不是巧合。”不同于姬临的轻松,杨泽芳的神情却是有些沉重,“幕后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这般神通广大?” 不是没有嫌疑对象。 知悉这件事后,杨泽芳第一个就怀疑是姬旻搞的鬼。毕竟,若然是五皇子姬晟的话,知道一心求娶的谢畅竟是同姬临有私情,必然第一个就闹起来,如何还能隐忍到这般时候? 以谁得利最多,自然就是最大嫌疑人来看,此人非姬旻莫属。 可道理上却是说不通啊。 毕竟,姬临已不是之前深宫里那个如履薄冰无人扶持的可怜皇子,而是掌控了大正三分之一兵力的铁血王爷。 有那么一批武功高强且愿意为他死的铁卫护着,姬旻的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不独准确探得秘辛,更差点儿暗算了姬临。 姬旻身边明明文臣居多,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厉害的人物了? “还有那个,神秘人。”希和也插口道,却是不知该用什么字眼形容此人,明明是那人救了自己,可不知为什么,想到此人,却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姬临点头,也觉得事情蹊跷的紧。要说私下和谢畅见面,也就驿站外那一次罢了。可当时明明是做了周全准备的,若说有什么意外,也就是和儿突然闯进去罢了。 只别人也就罢了,和儿是绝不会出卖自己的。 又或者是宫里和谢畅碰面的几次,两人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情意被有心人瞧破了? “会不会,是云深阁重出江湖了?” 杨泽芳忽然道。 第102章 102 云深阁? 希和怔了一下,那是什么所在? 姬临神情先是讶异,继而蹙紧了眉头: “那云深阁不是,已然覆灭了吗?难道还后继有人?” 希和不知道云深阁是什么所在,姬临却是听说过。 云深阁的名字来源于“云深不知处”这一诗句,且阁如其名,当真是江湖上最为神秘莫测的一个江湖组织。从前朝开始,到眼下已是传承了数百年之久,不管是鼎盛还是萧条时,愣是没有人知道云深阁的首领是什么人。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云深阁不独武功一流,更兼医术超群,易容之术更是出神入化。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竟是从未被人识破过。 而与一般的江湖组织不同的是,云深阁还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甚而在数十年前,还曾参与到皇权之争中。据说皇上登基前,曾迭遭九死一生的险境,几度险被刺杀,当时出手的,就是云深阁。 而云深阁发展最盛时,号称拥有十万帮众,甚而有很多朝中重臣勾连其中。一度左右朝中权力更替。 还是今上登基后,认为云深阁是令得朝政不稳的一个最大毒瘤,对云深阁深恶痛绝之下,派出龙骑卫进行剿杀,历时数年,才令得这一江湖组织彻底销声匿迹。 而今日公主府发生的事情,明显有官员参与其中,再加上行事之严谨、谋划之神秘,让人不想到云深阁都难。 “龙骑卫是,皇上的侍卫吗?”希和忽然插口道,“今日护佑几位皇子的,也是龙骑卫吗?” “怎么会。”姬临笑着摇头,“既是龙骑卫,自然是直接听命于皇上的,至于皇子,也就被立为太子之人才能享有这种殊荣。且和儿怕是不知,相较于云深阁,龙骑卫的神秘性并不在其下。” 龙骑卫并不归侍卫营统辖,而是直接对皇上负责,且行事隐秘,其统领为谁,朝廷从未明示天下,唯有一点却是众所周知,那就是能统率龙骑卫的一则自身必有大才,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定是皇上最器重也最信任的人,满朝文武大臣皆有可能。 且龙骑卫不独对皇上安全负责,还肩负监测朝臣并监控江湖势力的任务,乃是大正朝廷一个既神秘又令众臣忌惮的地方。 便是姬临这样的皇子等闲都不愿意招惹。 “好在今日有惊无险,留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四皇子还要再小心些才是。”杨泽芳又叮嘱了几句,便送姬临离开。 希和也跟着起身,瞧着姬临戴好帷幔,匆匆离去。 回到自己住的小院时,一眼瞧见青碧,正不时探头往外张望。看到希和,青碧连跑带跳的就迎了出来: “小姐,小姐,方才商掌柜的来了。” 口中说着,神情里全是雀跃,一副等着希和来问的兴奋模样。 “是吗?”希和故作不懂,“商掌柜又因为商号里门可罗雀被打击到了?” “不是,不是,”青碧急的忙摇手,“实在是今儿个下午来了好几拨客人,身份都高的吓死人,商掌柜的唯恐给小姐和老爷惹麻烦,特意前来讨个主意。” 青碧这句话可是不假,之前商诚来时可不是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也不怪商诚如此,所谓士农工商,尽管商诚这样的商铺掌柜身家已是不菲,可世人眼里,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 日常即便有生意上门,也都是各府管事罢了,至于那些朝中贵人,却是连边也挨不上的,今儿个倒好,竟是有好几家王公贵族的夫人小姐竟是全都直接上门! 一下见到这么多大人物的家眷,商城可不是被吓得懵了? “看那什么金水苑还敢不敢狗眼看人低。”想到之前被金水苑鄙弃的情形,青碧依旧有些来气,小心瞧着希和,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小姐,咱们明儿个也去云之锦瞧瞧好不好?” “那是自然。”希和笑着点头,从今后云之锦的生意不独不用发愁,怕还会好的紧。就怕那张家少奶奶怕是会不甘心。自然,那郑秀致如何,自是不足惧,就只是,郑秀致的背后,还有一个三皇子妃…… 听阿婧的意思,张家的生意可是以布帛为主,就这么被自己掐断了生意,怕是如何也不可能甘心。 “秀玉妹妹,”郑秀致这会儿已是哭的眼睛都要肿了,“妹妹要是不管我,姐姐这次可真是活不得了。” 这句话自然有水分,却也有五分的真。 要说张家也算豪富,手中掌管的商号少说也有几十家。 只所有生意往来中,布帛却十足十是占了大头的。若然金水苑这次被杨家的云之锦彻底压得抬不起头来,其他商号的生意说不得也会受影响。 更何况郑秀致自来是个好强的性子,更是把公主府受辱之事全扣在了杨家人身上,竟是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你自己的东西不如人,这会儿便是跟人较劲又有何用?”孔秀玉却是有些不耐烦,“王爷从公主府回来,脸色一直不好,言语间对我也多有埋怨。你家的事,我是再也管不得了。” 听孔秀玉如此说,郑秀致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却是陪着笑脸推了个匣子过来: “今儿的事是我不对,我一个人丢脸也就罢了,不该连累了皇子府,这点子东西是我和你姐夫准备的,妹妹拿了不拘赏人也好,添个乐子也罢,也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不是?”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匣子,灯光下只见匣子里荧光闪烁,竟是满满一匣子拇指大小的珍珠,更难得的是珍珠个头匀称,竟是一般大小。 弹开的匣子顶端,分明还有一张龙头银票,上面的数字竟是足足五万两。 这般大手笔,饶是孔秀玉也不禁瞧得眼热,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把匣子给推回去。 当下转嗔为喜,口中却是一径埋怨郑秀致: “姐姐这么客气做什么?满帝都哪个不知你我姐妹的关系?胆敢伤了你的脸面,分明是没有把我们皇子府放在眼里才是,姐姐自小疼我,这般见外做什么?快把匣子收起来,有什么打算只管告诉我,别人我不敢保证,妹妹是再看不得姐姐受一点委屈的。” 心里更是暗自盘算,虽是表姐公主府的所做所为,确然令得自己颜面有失,可到得最后,和那杨家无疑闹得更僵。 相比较而言,郑秀致无疑应算在自己人的行列,且王爷自有了参赞朝政的权力,日日里需要应酬的人益发多起来,难得张家此次出手大方,献上了这样一份厚礼,真是推拒出去,才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傻瓜。 多年相交,郑秀致如何不理解这个表妹的心思?当下只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又坚决把匣子推了回去,抹着眼泪道: “也就妹妹心疼我,只欺负我不打紧,怎么也不能累的妹妹也跟着丢脸才是。” “也不要妹妹做什么,只把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借给我用一下便是。” 听郑秀致如此说,孔秀玉自是一口答应。又命人唤来府里负责采买的刘根管事,让他跟在郑秀致身边,便宜行事。 郑秀致这般小动作,希和自然不知,翌日一大早,便坐上马车往金水街而去。 才行至街口,远远便瞧见恭候在路旁的商诚。 看到希和的马车,商诚顾不得和希和寒暄,直接开口道: “敢问小姐,那些子布料,可是全都带来了?” 要说昨日里,商诚确实吓得够呛,原因倒不止是青碧说的很多贵妇光顾云之锦,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贵妇们指明要买的那种有着特殊香味的丝帛,云之锦根本没有。 还是听青碧解释才知道,那些布帛却是全在府中,要到今儿个才能送来。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识那等令得帝都贵人竞折腰的新奇布帛,商诚就激动的不得了—— 之前用了和小姐参详出的法子,也不过是令得生意勉强维持罢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也就是不赔不赚,圆扯圆罢了。 只做生意的哪有不想赚钱的?偏是自家名声被人败坏,愣是放着上好的丝帛卖不出去。 若然小姐手里真的握有那等神奇布帛,别说卖,就是平白送给那些贵人,只要贵人们愿意穿并稍稍说些好话,不怕金玉苑泼在云之锦身上的污水不被尽数洗去。 但凡有了好名声,商诚有的是法子把商号里的货物卖出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行至金玉苑门前时,恰恰被悠闲的站在门前的金玉苑掌柜卢春瞧见。 能掌管金玉苑,卢春记忆力自是非凡,上下打量一番驶过的马车,脸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容: “啊呀,商掌柜,这是贵主人怕东西卖不出去,又跑来买自家货物了?” 第103章 103 若然平时,商诚自是不愿搭理卢春这等小人,眼下却是心情大好,当下呵呵一笑: “卢掌柜的好眼力。只今儿个我家主子不是来买布料的,是来送的。” 这边说着,马车已是稳稳停在云之锦门前。 小二已是在门前候着了,看见车来了,立时冲上来,抬手便想去搬车上的布帛。 商诚吓得激灵一下,忙不迭道:“别动。” 声音太过凄厉,不独那小二吓了一跳,便是跟过来看热闹的卢春都是一哆嗦。心说这车里放了什么宝贝呀?姓商的竟是这般诚惶诚恐的模样。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希和已是扶着青碧的手下了马车。 车门打开之下,立时有叫不出名目的香味儿扑鼻而来。本来一大早起来,商城也好,卢春也罢,脑袋都还有些糊涂,眼下却似是置身于妍妍争芳的百花园中,只觉好像吃了什么仙丹似的,整个人都是神清气爽。 “这就是,这就是,了?”商诚上前,眼睛直勾勾的瞧着车厢内,已是两眼发光。 “不错。”希和点头。 商诚深吸一口气,像抱什么宝贝似的,抱起车厢中横放的几匹布帛,小心的放回柜台上,又再次跑出来,那些粗人搬得话,一两趟就能搞定的事,商诚竟是足足跑了六七趟,自然,并不是抱不动,只商诚心里,这些可都是让云之锦彻底翻身的宝贝,唯恐弄皱一点之下,竟是觉着,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旁边的卢春瞧得都要笑死了。冷眼去看那些布料,即便每一匹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料子,可也没珍贵到这般吧?比方说这样的料子,自己店铺里也是有的。唯一缺少的,不过是布帛上的古怪香料罢了。 只哪又怎样?找人去香料铺子买些,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吗? 尤其是看到商诚最后抱在怀里的那匹天青色布帛时,更是撑不住笑的腰都弯了,指着布料道: “这不是,这不是,之前拿走的那匹吗?” 并非卢春记性特别好,主要是这种天青色软帛分明是酷夏时才会用的布料,都是做生意的,卢春自是一眼瞧出来,这等布帛,分明是上一年的陈货,即便因今年的新样式还在陆续上市,这布帛眼下价格依旧不菲,可放在这富贵云集的金水街,真是买了裁成衣服,委实还是掉价了些。 自然,这样的布帛,金水苑也是有的,只一例是给那些初来乍到、人傻钱多的外地人准备的,久居京城的帝都人可是绝不会要的,主子自家更是绝不会穿的。 这杨家小姐既是主动拿走,分明是瞧着生意做不下去了,又不想浪费,才不得已带回去的。 倒好,竟然又拿回来了! 真以为捯饬些香料熏一熏,就能让这布帛改头换面了?是自己傻了,还是觉得帝都贵人们傻了? 太过好笑之下,卢春竟是连自己打理的金水苑也不回去了,跟着抬脚进了云之锦。 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还以为客人已经上门了呢,商诚忙不迭回头,却在瞧见卢春以后,脸上的笑容尽数敛去: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没想到商诚竟敢这么不客气,卢春脸一下沉了下来——之前少夫人可是交代过,只要云之锦一关门,这家铺子就一并交给自己打理。 这么多天了,云之锦也就靠着死乞白赖的拽着些外地人勉强混饱肚子也就罢了,竟还敢这么跟自己硬气了! “哟呵,商掌柜好威风!只可惜这是帝都,知道在帝都最要紧的是什么吗?那就是守规矩。这里,天子脚下,可不是你们那种乡下小地方,想要吓唬人,也得看对谁——” 往常见到商诚时,比这更过分的事也不是没做过,甚而上一次,当着他家小姐的面,自己都敢编排他们家老爷,也没见这些人敢拿自己怎么着! 本以为这次那商诚即便受了委屈,也只能扁扁嘴咽了,至于那娇滴滴的小姐,自己虽是不敢惹,她一个小女子,总不好跟自己这等人计较吧? 哪想到脸上的笑意还未消失,那日日见了人就点头哈腰笑的跟个弥勒佛一般的商诚突然就沉下脸来: “是吗?可惜我们这些乡下人可不懂你们这些高贵的帝都人的规矩。铁柱,把他赶出去。” 那伙计方才攒了一身的劲,就等着帮忙搬掌柜说的可以让云之锦笑傲整个金水街甚而风靡帝都的宝贝,却不料掌柜的竟抢着把自己的活都给干了。 这会儿可不浑身都是力气? 更不要说这些日子可不独是掌柜的,便是自己,何尝不是受尽金水苑的羞辱和讥笑? 当然,铁柱的身份,卢春自是不屑难为,可保不住他那些手下时时刻刻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啊。 以致铁柱每次出门,十回有八回都会被人骂的灰头土脸,最过分的是,连铁柱出去买个包子,都能被金水苑的活计撞掉,还再踩上一脚。 铁柱早憋了一肚子的火,只掌柜的吩咐过,小姐不发话,就只能受着,绝不可给主子惹事。 还想着再这样下去,自己是不是就要憋成个乌龟王八了,不想机会来的这么快,这会儿竟是就不必忍了。 当下二话不说,上前揪住卢春的衣襟就提了起来—— 卢春精瘦精瘦的,铁柱这么提溜着自然不在话下,上前一步直接打开店门,顺势往外那么一推。 卢春一个收势不住,顺着台阶就滚了下来。 彼时正好是各大商铺都正准备开门营业的时候,蓦然听见这边的动静,自是纷纷探头来看,待瞧见是云之锦时,又纷纷了然—— 满大街的商户哪个不知,这云之锦分明是之前金水苑的主子张家相中的,这家人竟还敢买了,张家人那是什么人,是连皇商也敢拔掉层皮的牛人,云之锦会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找麻烦,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眼下这种情形,不用说大家也能明白,定是张家又想出新法子折腾了。说不得是请了无赖,只这么一大早就来闹,也委实有些过了。这云之锦也是可怜,从搬过来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只商户重利,大家也就议论一番,瞧会儿子笑话也就罢了,却是没人自告奋勇做那等见义勇为的侠客。 一边说着话儿一边转身就要走。 唯有福庆祥的刘掌柜,走了几步却又站住脚,有些迟疑的又回头看了看,嘴里还嘟哝着: “我怎么瞧着,那被轰出来的,有点儿像,卢春掌柜呢?” “卢春?”旁边的郑掌柜噗嗤一声就乐了,“我说老刘,你是傻了还是没睡醒呢?不说卢掌柜怎么会做这么跌份儿的事,就说那云之锦,那云之锦,他有这个胆——” 却被那从地上爬起来的人无比凄厉的一嗓子把没说完的话又给吓了回去: “混账!你敢——” 郑掌柜顿时激灵一下,这声音,这腔调,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所有人齐刷刷停住脚,往云之锦门前瞧去,正看见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身子,抖着手指,不敢相信的指着云之锦的大门: “混账,混账,商诚,我日你先人……” 啊呀我的天呀,人群登时炸了锅,怎么真是金水苑的掌柜卢春?哪想到这还不是最刺激的,更让人想不到的一幕随即发生了,那云之锦的伙计,应该是叫铁柱吧?竟然噔噔噔径直从台阶上跑了下来,朝着卢春使劲推去: “滚滚滚!没长耳朵吗。我们掌柜的说了,再敢胡吣,大耳巴子抽你!” 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分明卢春再敢多说一个字,真就会一巴掌抽过来。 眼瞧着铁柱壮硕的身子,并扬起的蒲扇般大的手掌,卢春还要骂的话竟咕嘟一声就咽了回去。 “你,你,你们……”又觉得动静不对,猛一回头,正好对上后面各家掌柜并伙计,突然想到自己竟是被一向最看不起的云之锦给轰出来了,只羞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铁柱,你干什么呢——”却是金水苑的伙计也跑了出来,看见自家掌柜的窘状,忙不迭跑过来护住。 却被铁柱一下拨拉到一边,看着他们冷笑一声,转身大摇大摆的回店里了。 一直到铁柱进了店门,卢春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是真被吓着了,直气的嘴唇都是抖得:“这混账,这混账——” 脑子急速运转了起来——明明云之锦的人之前是最识时务的,说是唾面自干都差不离了。怎么会突然就这么张扬了? 再怎么说,主子背后可有三皇子妃呢,之前,自己可不就是仗着这点儿才有恃无恐?至于说那杨家,毕竟是新贵,想要在京城站稳根基还早着呢。更不要说,即便是新贵,可也别想和皇家人比肩。 再联想到之前那突然而至的香气,并商诚往里面搬东西时诚惶诚恐的模样,卢春突然意识到,云之锦的突然转变,十有八九跟方才那些布帛有关。 不行,自己得再去看看。 第104章 104 “掌柜的,今儿个可真是痛快。”铁柱咧着嘴笑的畅快——过了这么些忍气吞声的日子,可算是出了口恶气。 “那是自然,以后出去看哪个还敢狗眼看人低。”商诚也是笑的合不拢嘴,话说跟着小姐做事就是舒心,当初在老家开云之锦时,处处受时任庆丰府知州的顾承善拿捏,日日里陪着小心,当真是和灰孙子相仿,即便如此,却依旧备受屈辱。 待得见了而小姐,直接逼得那顾元仓赔了之前所有被侵占的款项不说,连带的庆丰府知州顾承善都跟着下了台。想到后来顾元仓一家前倨后恭跟着自己不停伏低做小的模样,商诚现下还能笑出声来。 眼下又有张家之事,虽说之前日子有些磕绊,可这才多久啊,说翻身就翻身了。 这般想着,整理布料的动作更加轻柔: “仔细着些,莫要——卢掌柜还想被轰出去一次不成?” 却是一眼瞥见那卢春竟是再次拐了回来。 卢春身体顿时一僵,那边铁柱已是大踏步走了过来,上前就要揪卢掌柜的衣领。 吓得卢春猛往旁边一跳,指着旁边“同行不得入内”的牌子声嘶力竭道: “你你你,干什么?我是,我是来买布的,你们,你们不能把客人往外撵——” 一边说着,一边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用力抱住门框。 铁柱拽了下,竟当真揪不动。 商诚简直要气乐了,看隔着层帷幔坐在里面的主子始终没有什么更多的表示,便自己拿了主意,哼了声道: “是吗?卢掌柜的既是来买东西,自是要当别论。只你们家铺子不也是卖布帛的吗,又一直跟人说,放眼京城,就没有哪家能比你家货物还齐全的,这般巴巴的跑我们铺子里,意思是你那金水苑还是比不得我们云之锦吗?” 卢春这才惊魂稍定,忙不迭往前一蹦,却是对商诚的讥讽充耳不闻,反是愤怒的瞪了铁柱一眼: “没听见你们掌柜的话吗,快让开,快让开。” 口中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商诚正理的布料前,手一下下的指着: “这匹,这匹,这匹,我都要了,你包起来吧。” 说完,斜睨了商诚一眼,一副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模样。 “包起来?”商诚瞧着卢春,神情古怪,“卢掌柜知不知道我们这布什么价钱,就敢说这样的话?” “你说。”卢春不耐烦的大手一挥。这些布帛,自己铺子里也有,不怕他蒙自己,即便有些让人舒服的特殊香味儿,会加上些价钱,也顶多百十文就不错了。 商诚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比了个一。 “一两白银?”卢春有些出乎意料,转而又有些惊喜—— 说到底云之锦还是底气不足吧?这布帛要价并不高啊。 须知这样的布帛,平常价格也就接近一两了,商诚这等于根本就没有提价吗。 “你做梦吧?”商诚翻了个白眼,咬了咬牙,“是十两。” 看小姐的样子,分明是颇费了些功夫的,自己涨上十倍的价钱,应该也说得过去吧? “十两白银?”卢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好你个商诚,还真够狠啊。这样的布料要十两银子一匹?你抢钱呢,还是做梦没醒呢?” “不是。”忽然有淡淡女声插入进来,“不是十两白银。” 这是里面一直静坐着的那杨家小姐开口了? 卢春顿时一喜,冲着商诚撇了撇嘴: “果然还是贵主人明事理,这里是帝都,可不是容许满天要价的地方。说吧,到底多少?” 商诚也有些忐忑,莫非自己方才真的把价钱定的太高了: “小姐的意思是……” “十两,黄金。”里面的女声依旧不紧不慢道。 耳听得“噗通”一声响,却是卢春,惊吓太过之下,一下撞到柜台上,剧烈的痛感让卢春终于清醒过来,抖着手指着帷幔,嘴里喃喃着,“疯了,真是想钱想疯了吧?” 十两黄金,这女人也好意思开口。 忽然想到一点,这臭丫头定然是故意的,其实是不想卖给自己,才会特意这么说。偏是对方越这么故弄玄虚,卢春越觉得里面有鬼,既不愿当冤大头被人宰了,更不想错过发现里面有什么阴谋的机会。 当下阴阴一笑: “我也有句话撂在这儿,咱们主家也不是那等小人物,想要买的东西,就没有买不起的,可再有身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坑些就能坑的。既如商掌柜所说,我今儿倒要看看,贵商号是不是一视同仁。” 唯恐商诚再把自己给扔出去,忙又拍着胸脯加了句: “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们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我卢春绝无二话。” 没想到这卢春还真就跟赖皮膏药似的沾上甩不掉了,商诚不免头疼,掀开帷幔进了内室,向希和讨主意: “小姐,这可怎么办才好?” 暗恨卢春没皮没脸,所谓同行相忌,哪家有了杀手锏,都不会让竞争对手知道。小姐方才要出那么高的价格,也不过是想换个法子把这卢春撵走罢了,倒好,他还以此为借口赖在云之锦不走了。 “理他作甚?”希和一哂,“他愿意呆着就让他呆着便是。” 既是自己独门手法,别说卢春在这里坐一晌,就是坐上一年,也别想看出来什么。退一步说,即便他真愿意拿高价买回去,也根本不可能制出一样的布帛来。 商诚犹豫了下,终是低声道:“这,是不是有些不妥?要是待会儿来了客人,有卢春在这里坐着,咱们不好,报价啊。” 总不能报个和方才跟卢春说的一样的价钱吧? “怎么不好报价,和方才一样的就行了。”希和打断商诚的话道。 和方才的一样?直到退出来,商诚的头还是晕的—— 小姐的意思是,方才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要价十两金子一匹?! 卢春一直坐在外面,一双眼睛更是滴溜溜转着,随时注意着里面的情形。待瞧见商诚从里面出来后,就神魂不舍的模样,不由暗自嗤笑一声—— 不用说也看的出来,这主仆俩明显不知所措了。 方才那十两金子的要价,分明就是吓唬自己的。 只没成想自己却识破了他们的奸谋,瞧瞧,这会儿慌了手脚了吧? 我倒要瞧瞧,是不是真有人上门,或者真有客人问价,你们敢不敢要那样的价格。 正自思忖,铺子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卢春应声抬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却是店铺外不知何时停了好几辆车子,紧接着几个打扮齐整穿着不俗的仆妇从车上下来,快步奔着店铺而来。 看她们打扮,明显出身富贵人家。 走在第一位的是个中年女子,瞧见站在门口的卢春,随即站住脚,上下打量一番,笑吟吟道: “你是云之锦的伙计吧,你们商掌柜的可在?” “我——”卢春眼睛瞬时瞪得溜圆——伙计?这女人眼瞎了吧?我哪点儿长得像伙计了? 一时郁闷之极: “我不是这家的伙计——” 话音一落,女人脸上的笑容立时收起: “不是——你也是来买布帛的?” 突然抢上前一步,急急的越过卢春身边,那模样,唯恐别人和她抢似的: “商掌柜,商掌柜,我家夫人昨日可是已经和你说好了,但凡布帛到了,一定要第一个卖给我家。” 听女人如此说,其他仆妇也不甘示弱,纷纷抢着往里挤: “商掌柜,我们家也是说好了的……” “这布帛咱们都有份儿,可不能一家占了!” 一时乱哄哄的,竟是唯恐买不到的模样。 等卢春回过神来时,人早已被挤到铺子外面去了,只这还不算完,后面又有几辆马车驶了过来,瞧见云之锦里面已是有了人,忙不迭从车上下来,竟是连仪态也不顾了,抬脚就往里冲,可怜卢春被挤得一跤坐倒,亏得反应快,连滚带爬的避到旁边,才免了被人踩上几脚的悲惨命运。 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 “好个云之锦,好个商诚!竟是请了这么多托。” 当然这么多人里,免不了也有被云之锦的热闹所惑,吸引过来的真的买家,倒要看看,他们可真敢报出十两黄金的价格。 那些托们自然敢买,只这么大的数额,请再多的托又有什么用。就不信哪家贵人脑子真是让驴踢了,会买这样的布帛。 当下也用力的往里挤。 里面商诚已是高声喊了起来: “各位各位,因布帛有限,我们铺子有些规矩先说一说。” 铺子里顿时一静。 “一吗,布帛已经送来了,眼下就在我们铺子里,不过我们主子说了,每家限买一匹。” “这二吗,价格方面,要先给各位贵客说一声——” 卢春耳朵一下直楞了起来,就不信,你们真敢说出来。 那边商诚拖长的声调已是传了过来: “每匹布,十两黄金。现在,愿意买的,可以过来排队了。” 第105章 105 我就说嘛—— 卢春打了个呵欠,抬起来掩嘴的手却一下僵在了那里。老天爷,自己没听错吧,这商诚还真敢叫出十两金子的价码! 铺子里果然静了下。 卢春这才长出口气,就说嘛,即便是托,怕也会被这个价码给吓到! 就不信真的有人—— 身子却忽地被人给推开,本是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仆妇已经大踏步上前,第一个站到柜台前: “我家要一匹!” 卢春猝不及防之下,猛一趔趄,气的狠狠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嘴里嘟哝着“真是晦气,怎么竟是和个托挨在一起”。 声音不大不小,却是不妨碍旁边的人能听到—— 这么多人里,总是有些是真想来买的吧?若是气氛太热闹了,一时血气上涌,说不得真有傻蛋会让云之锦发些意外之财。 不妨身后传来一声叱喝: “既是不买,堵在这里做什么?去去去,那儿凉快那儿呆着去。” 竟是又被人推了一把。 直把个卢春给气的。再偏过头往云之锦铺子里看,眼珠子好险没掉下来—— 老天爷,傻子年年有,今儿个特别多。 这么一眨眼功夫,柜台前竟是已排起了一条长龙,甚而卢春的后面,也已占了几个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托? 卢春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踮起脚蹦了下,正好瞧见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仆妇已是拣好了一匹红色遍地金的布帛,正笑盈盈的递了几个金锭过去。 好家伙,还真是十两金子。 “别蹦了,”身后有人道,“咱们只能祷告这布帛不是真的那么少,不然,回去怕是要挨罚了。” 口中说着又叹了口气: “早知道这样,我昨儿个就不睡了,直接掇个凳子在这铺子外面候着好了。” “是吗?”卢春一下转过头来,心说这云之锦还真是不能小瞧,请的托还真他娘的敬业,还搬个小凳子不睡觉守着,你怎么不说给那杨家人磕头求买呢。 一念未毕,就见那人道: “听说这布帛全出自那杨家小姐之手,这女人心都软,你说我要是跪下磕个头,是不是能让她匀给我们些?” 夫人可是说了,想要买些给老爷上司的新宠送的,说不得东西好了,老爷的官位就能动一动了。 卢春:…… 好半晌终于一跺脚就往外走——真他娘的晦气,竟然来的全是托,既是没热闹可瞧,有打探不出什么消息,自己还留在这里干嘛。 哪想到甫一转身,却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卢春眼睛一亮,忙不迭跑过去,又是点头哈腰,又是迭声问好: “啊呀呀,少夫人来了?” 可不是少夫人郑秀致正带了群人快步而来。 郑秀致瞥了眼卢春,却未停下脚步,依旧径直往云之锦而来。 卢春那等聪明人,自是明白主子怕是也听说了云之锦的热闹。当下忙小跑着跟上凑趣道: “少夫人您也听说了?这云之锦定是疯了吧?您不知道,他家布匹竟是定了十两金子一匹,还每家限购一匹,您说这家人想钱想疯了吧?也是,光指望着腌几缸咸菜,下辈子也发不了财——” 郑秀致却是听得不耐烦至极,回头道: “闭嘴!” 卢春顿时噎了一下,却又有些莫名其妙。实在是自己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而且平日里少夫人不就最爱听下人们编排那杨家吗。 还没醒过神来,就见郑秀致已是带了人大踏步进了云之锦。 瞧见有人也不排队就大模大样的进了铺子,先前依照商诚所言老老实实候着的人们就有些不乐意了,纷纷嚷道: “啊呀商掌柜,不是说要排队吗,怎么有人就可以不按规矩来了?” 喧闹声也惊动了郑秀致身后的随从,那随从站定身形,瞧着后面的人傲然道: “是三皇子妃想要些布帛,你们哪个有意见?” 皇子妃?后面的人登时不敢再说话,却明显依旧有些不服。 倒是已经尾随过来的卢春,却直接快要晕过去了—— 那些托也就罢了,少夫人怎么也来凑热闹了?还有什么三皇子府的人?! 难不成,这些人也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托儿,而是真的来买布帛的? 那边郑秀致已是带了人气势汹汹的挤到了最前面。 商诚正接待一位面白无须的白胖中年管事,依着他的意思,选了两种花式,各截取了半匹正要递过去,却被一只手按住: “商掌柜的,这些布帛,我们全要了,你说个合适的价钱吧。” 店铺里顿时一静。 商诚手就滞了一下。方才外面的动静,商诚自然也听到耳里,尤其是对方口中三皇子妃一句,更让商诚明白,怕是来者不善——、 听说那金水苑的主人背后靠的不就是三皇子妃吗? 可背后的靠山是一回事,靠山亲自出面又是另一回事。那人既敢直接打出三皇子妃的旗号,可见所言不虚。要说这么直接折了皇家的脸面,商诚还真就不敢。 惶急之下,往旁边的帷幔瞄了一眼。 郑秀致明显发现了他的动作,意识到那杨希和怕是就在里面。当下咯咯一笑: “莫不是杨小姐要在?既如此,还请杨小姐出来一见。” 帷幔动了一下,很快,一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少女从后面转了出来。少女身姿纤细,却没有羸弱之感,幂离外一双星眸更是灿若星辰: “张夫人客气了。不知夫人有何见教?” 郑秀致懒懒的笑了下:“什么见教不见教的,也就是谈笔生意罢了。那日公主府里,三皇妃瞧你弄出的这些玩意也挺有意思的,就想买过去年节的时候赏人用。三皇子妃为人最是个大方的,你们初入京城,手头自然多有不便,娘娘说了,这些布帛她全要了,这是百两纹银,你可收好了。” 说着一挥手,下人立时端过来一个盘子,上面可不立着白生生一盘碎银? 郑秀致说着,嘴角已是浮现出一丝得意—— 杨希和这臭丫头,想尽法子走了公主府的门路,不就是想一举祛除之前自己散播的关于他家一身咸菜气粗俗不堪的言论吗。一旦京都贵人以能得云之锦的布帛为荣,自己前面下的功夫可不就得前功尽弃。 自己怎么可能让她如意。 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无论怎么也得把云之锦的名声彻底踩臭。眼下先把这些布帛全买回去,然后再撺掇着表妹赏些给下人,一旦听说那些下仆也穿的,自己敢担保,便是再喜欢,那些贵人也再不会惦记着。 自然,还有一件就是把这些布帛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看到底上面是用了什么香料。到时候自家再拿出些同样的来,以金水苑的名头,自然可以大赚一笔。 至于说拿出来的这百两碎银,可不同样是有着羞辱的用意——大富之家打赏下人的,可不就是这样的碎角子? 看希和不说话,郑秀致又加了句: “莫不是杨小姐看不上我们,不愿意做这笔生意?” 这句话用心自然更歹毒了些,郑秀致甚而盘算着,最好这杨希和冲动之下,言语间对皇家有些冒犯才好。 哪想到对面的少女却是依旧平静,反是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夫人说奉了三皇子妃之命而来,云之锦焉敢不从?只商掌柜方才所言,夫人想必也是清楚吧?” 郑秀致不免有些失望,暗暗啐了一口,这贱婢,还真是老奸巨猾。既是达不到想要的目的,便也不愿同她费口舌,反正只要把这些布帛全拿走了,一则云之锦立马就会得罪这些排队的各家贵人,二则,之前谋划的也算成功了。 当下草草点了头: “知道了,东西拿来吧。” 商诚那边已是会意,让人接过托盘,又指着码在一起的布帛问道: “不知少夫人相中了那匹?” “都拿过来不就行了吗,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郑秀致蹙眉道。 “这怕是不妥吧?”有小姐在身边,商诚自是很有底气,当下故作惊讶,“我们这些布帛可是十两金子一匹,且之前说的清楚,每位客官只能购买一匹。” 十两黄金一匹?郑秀致眼睛都要瞪出来了,甚而喘息都有些急促,等把所有话都串联起来,登时杏眼圆整,冲着希和厉声道: “杨小姐这是什么意思?竟是连三皇子妃都不放在眼里吗?还是说想着三皇子妃的钱好坑?十两金子一匹,亏你也说的出口。” 后面跟过来的卢春听了不免频频点头——果然英雄,不,主仆所见略同。 “张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希和眼睛一寒,“之前张夫人说自己是奉了三皇子妃的命而来,尽管不愿意排队,强行插在别人前面,我们云之锦也只能认了。方才我也特意问过你,是不是知道我们的规矩,张夫人眼下又这般说,是真要来买布帛的,还是来消遣我们的?” 说着冲商诚点了点头: “既然张夫人并非诚心来买,咱们只管照做生意便是。” 又补充道: “还有方才那位客人,记得赔罪。” 商诚会意,直接把那盘碎银又塞给了郑秀致的人,麻利的把之前白胖男子挑好的布料包好,又依照希和的意思取了一锭足有二两的金子递过去,陪着笑脸道: “方才是我们的不是,怠慢客人了,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和小的一般见识才是。” “你们——”没想到这些人竟是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郑秀致登时气的眼睛都红了,半晌冷笑一声,“这些布帛三皇子妃说全都要了,我看哪个敢来抢。” 第106章 106 随着郑秀致话音一落,卢春已是抢步上前,直接抽走了那白胖男子手中的布料: “没听见我们少夫人的话吗,这布帛,三皇子妃全要了。” 然后叉腰冲着商诚道: “商掌柜,还不把方才收的钱也还给人家!三皇子妃是什么人,能瞧上你家的布帛,当真是你们既是修来的福气。” 心里当真不是一般的舒爽——那可是金子啊,都是做生意的,再没有人比卢春更能理解眼睁睁的把到手的金子再还给客人时会心疼成什么样了。 也算是对自己之前在云之锦受屈辱的弥补。 好端端的生意竟要被搅黄,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云之锦在自家地头上,却连客人都不能护着,那以后还有谁敢到云之锦买东西?所谓夺人钱财无疑于杀人父母,商诚这会儿真是彻底炸了毛: “你们怎么能这么霸道?这是云之锦,可不是你们金水苑!我们家的东西想要卖给谁就给谁,你们凭什么管?” 商诚越说越气冲斗牛,激愤之下,竟是上前一步,一把从卢春手里抢过布料,又把卢春用力掀开,然后紧走几步,来至白胖男子身前,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递送上去,神情又是不安又是歉疚: “让客官受惊了,我们小姐方才说了,以后但凡是客官来我们小店买东西,一律八折,还请客官万万海涵。” 说着,不住打躬作揖。 若然这人真敢接了东西走,怕是后面的人也威慑不住了——郑秀致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从之前情形来看,这白胖管事怕是已然得罪了,既如此,索性就指着这一人立威吧—— 方才一路走来,郑秀致也仔细看了,除了这白胖男子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外,其余大多脸熟,确然是帝都官宦之家。 以后自家做生意可还指着这些人呢,因而心里雅不愿得罪他们。 在入店搅闹前,已是令仆人逐一赔罪,甚而给每位管事塞了一个一等封红,并承诺他们,待得明日,就会把他们所需布帛原封不动的奉上,且价钱还会比云之锦的低得多。 有丰厚的打赏,还能以更便宜的价格拿到主家要的布帛,那些管事们自是乐得看热闹。之所以这会儿还没有离开,不过是想瞧一瞧金水苑的人是不是真能把这些布帛全都买走。 只有这排在第一位的白胖男子,本就是个面生的,又眼瞧着他们的生意已是成了,既是晚了半步,索性拿来做那骇猴的鸡罢了。 卢春最是会看人眼色行事,瞧见郑秀致的神情,立时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当下上前一步,就拦在了白胖男子的身前,呵呵一笑道: “我瞧着这位客官眼生的紧,不知贵主子在哪里做衙啊?” 不待那人回答,已是大拇指往上一翘: “这里是帝都,上面可是有青天,真敢把天给捅破了,就怕这布帛即便有命买回去也没命穿啊,到时候再连累主人,可就没有人能帮你了。” “还真是多谢这位官人提醒。”那白胖管事依旧是笑眯眯的,眼神却有些发冷,抱紧了自己怀里的布帛径直往外而去,“你说的话,我记住了,只是对咱家这样的下人而言,主子就是我们的天,借过,借过。” 却是穿过人群朝一辆马车而去,途中竟是正眼也没有瞧郑秀致一干人等。 卢春一下张大了嘴——世上真有这样的傻大胆?明知道是三皇子的东西却还要抢?! 一时有些无措,忙看向郑秀致,想着只要主子许可,怎么也不能放那人离开。 郑秀致却明显有些跑神,甚至脸上神情也有些古怪—— 方才这白胖男子却是一口顺溜的帝都语,且那有些尖细的嗓音…… 一时心里竟是有些提心吊胆,实在是听说,也就是宫里的阉人,说起话来才是这般。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皇宫大内那是什么地方,真想要什么东西的话,天下人不跪着送过去?怎么还会着人出来买? 越寻思越觉得有道理。索性丢到一旁,只瞧着希和道: “杨小姐这般通情达理的,想来不会令三皇妃为难,若然杨小姐嫌银子太少,我们再加一百两就是——” 希和淡淡一笑,往外边的人群一指:“张夫人是真蠢还是假蠢?三皇子那样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如何会做出这般与民夺利之事?我可不信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败坏三皇子的名誉,真是出自三皇妃的意思。方才看张夫人口口声声打着三皇子府的旗号,我便给你些脸面,只你不合如此贪婪——从今日起,但凡你张少夫人登门,休想从我云之锦买去一丝一缕布帛。” 一席话说的店铺里外都是一静。 意识到竟是被希和指着鼻子骂了一通,郑秀致一张脸红的好险没滴下血来。回身扯住身后三皇子府的管事,咬牙道: “告诉这个臭丫头,你是——” 只话未说完,又被希和打断: “商诚,来的既是恶客,还同她们这般客气做什么。” 一句话出口,铁柱便抄了把扫帚跳了过来: “滚滚滚,没听见我们主子说什么吗,再这么死皮赖脸胡搅蛮缠,我这把扫帚可是没长眼睛。” 口中说着,直直的往郑秀致头上拍了下来。 没想到对方竟是来真的,郑秀致吓得尖叫一声,好险没跌倒,亏得旁边小丫鬟一把扶住,主仆两人踉跄着退到外面。 铁柱得了指示,竟是犹不罢休,拄着扫帚立在门侧,指着郑秀致大声道: “我们家主子说的清楚,铺里的布帛不会卖给你家一丝一缕,识相的这会儿就赶紧走,敢进我们铺子里,进一次,我这大扫帚就拍你一次。” 商诚也跟着对众人团团一揖: “各位,有需要的便请入内选购,主子说了,方才扫了大家的兴致,之后的客人一律九折。另外,各位想要的布帛,仅售一个时辰,过了这一个时辰,便是再想买也不可得。” 前面的话还则罢了,后面的话却明显让人群有些骚动。很快就有仆妇上前: “我要一匹。” 来时夫人可是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要买到的。方才之所以犹豫,也不是真的惧了打着三皇子旗号的郑秀致,不过是想着沾些便宜罢了。眼下两家既是撕破了脸,怎么也不好继续干等着,毕竟,主子还等着自己复命呢。 “我家也要。” “还有我家。” …… 郑秀致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杨希和竟然这般大胆,自己搬出了三皇子都没用。猝不及防之下,好险没被后面的人给挤趴下,竟是眼睁睁的瞧着那些布帛不到半个时辰就售卖一空。 卢春正自发呆,却被人捣了一下: “卢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啊?” 却是相邻几家商号的管事被云之锦外长长的队伍给吓着了,纷纷跑出来看。 卢春却哪里有心情搭理他们,想着方才云之锦得到的金子,眼睛都直了——就半个时辰啊,半个时辰时间,云之锦就得了怕不下五百两金子! “五百两金子——主子,那到底是什么布啊,怎么就能这么值钱呢?” 啊?旁边支棱着耳朵听得一众管事齐齐失声。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难不成就是些布帛罢了?可简单的布帛的话,又怎么可能卖出这样的天价? 郑秀致却哪里有心思搭理他? 杨希和竟然能顶着三皇子府的压力把布帛尽数售卖了出去,自己想要阻止云之锦扬名的计划就完全不可能了。 金水苑已是注定必然大受打击,只希望三皇子会因为面子的缘故对那杨希和施压,也好让自己出一口恶气。 “三皇子?”希和微微笑了下,却是摇了摇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不会报复我们的。” 听希和如此说,商诚也释然:“我就说嘛,三皇子可是凤子龙孙,怎么会和那方才那泼妇一般?” 语气里却分明还有些探究之意。 希和却是没接话茬,明显若有所思的样子—— 之前郑秀致突然抛出三皇子的名头,且要大发威风时,希和自然不是一点不在意。毕竟,已经得罪了一个五皇子,再直接和三皇子撕破脸,委实有点儿太过胆大包天了。 倒是一直暗中护卫自己的周明悄声提醒,说那个白胖男子乃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总管太监秦良的干儿子秦路…… 希和不解的是,周明,明明是沈大哥的手下,怎么会认识皇上身边的人?且听他说话的模样,分明对那些宫闱秘事还熟悉的紧。 当然,最好周明说的是真的,那样的话,三皇子这会儿怕正因为这件事焦头烂额…… 第107章 107 秦路抱着匹布帛,低着头小布疾行。 眼角的余光能瞧见御书房角落里恭恭敬敬站着的干爹秦良。 秦路视线顿时热切了不少,又瞧见秦良站的位置,不由又多了些佩服—— 也是干爹提点,秦路才意识到,干爹站的这个位置却是极好,不独丝毫不影响皇上瞧外边的风景,又能让皇上要人侍奉时一眼就能瞧见,更妙的是能完全把皇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可别小看这么件小事,依着干爹的说法,正是因为每一件小事都能让皇上觉得熨帖,他才能成为皇上身边第一得用的奴才。 瞧见秦路过来,秦良亲自出来接了,又蹑手蹑脚入了御书房。瞧见皇上依旧埋头在如山的奏折里,忙站住脚。却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只觉枯站了这么久的脑袋一下清醒过来,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脸色不免有些诧异—— 前儿个休沐,皇上带了太子宾客杨泽芳微服外出,待回来时便吩咐自己去杨家的云之锦买些布帛,甚而连花色都说的清清楚楚。自己当时还有些诧异,想着也不知那杨泽芳用了什么法子,竟能令得皇上为他家布帛造势,委实没想到,杨家的布帛味儿道当真好闻的紧,更有这般醒脑奇效。 “今儿个折的这是什么花?倒是好闻的紧。”那边皇上已是放下朱笔,视线朝着案头瞧去。 御案上的插花,乃是近日颇得皇上欢心的王嫔精心剪成,牡丹芍药长短适宜,红花绿叶错落有致,为了能把这花送到皇上面前,王嫔送花的同时又着人送了秦良一块儿上好的和田玉佩。 “这花儿是储秀宫的娘娘打发人送来的。”这么好的时机,秦良自是不会错过,令得王嫔出了风头后,秦良又把手里的布帛举得高了些,“这是云之锦的布帛……” “还真有这般布帛?”皇上眉毛一挑,神情明显有些诧异—— 前几日让杨泽芳伴驾,一向沉稳内敛的杨泽芳却是神采飞扬。再加上他身上那种清幽的竹子香,令得皇上大为好奇。 更意想不到的是,自来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为信条的杨泽芳竟是主动向自己谈起了他身上那套衣服,竟是他那独女亲手制香又亲手熏染然后剪裁而成。 同是为人父者,皇上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失落,更发现,嗅着那淡雅味儿道,心情竟是格外的放松舒展。 甚而回到宫里后,还念叨了好几遍,倒不想,秦良还真给自己弄来了。 怪道方才心境突然清明起来。 “这布料倒是其次,关键是这香,”明显瞧出皇上心情不错,秦良也上前凑趣,“要说那杨小姐还真生了副七巧玲珑心肠,竟是能做出这等奇香来。皇上真喜欢的话,不妨让杨大人送些香来。” “不错。”皇上点头,“香倒在其次,关键是其中的孝心。” 眼前闪过杨泽芳得意的模样—— 据杨泽芳说,这香可是他家闺女精心研制了数年之久,起因却是心疼杨夫人体弱,多虑少眠。 世上多少人说起孝道夸夸其谈,可真正去做的又有几个? 难为这杨家女有一颗纯孝的赤子之心。 “父皇。”三皇子姬旻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手里还捧着一摞条陈,“江南路稻子喜获丰收,河西路出现三穗谷米,果然是天佑父皇……” 皇上抬了抬眼,却是不见多少喜悦——每年将到自己寿诞时,各地必有祥瑞络绎不绝的送来,往常还觉得有些意思,这会儿却有些兴致寥寥,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姬旻脸上的喜意不觉淡了些,却是没表现出来,一直到又有大臣被宣进来议事,才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待得走出御书房,却是并未离开,而是冲着秦良招了招手: “听说你侄儿想在永和街那儿开家铺子?什么时候开业啊,要不要本王着人去捧捧场?” “啊呀,那可是天大的面子。”秦良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这没根的人最是怕死后孤单,说是自己侄儿,其实是过继的族内子弟,秦良真是当儿子养的。 前不久刚接到帝都,便是永和街的铺子,也是秦良盘了来让侄子练手的,将来少不得再置办些产业确保自己这一支能顺顺利利的传承下去。 倒不想,侄子刚来,这位三皇子便知道了。 当下腰弓的更厉害了: “那是个没出息的,劳殿下惦记着,真是罪过。” “事在人为吗。”姬旻依旧笑呵呵的,“只管让他做着,真是不想经营铺子了,不拘那个衙门里找个差事也是使得的。” 说着话锋一转,低声道: “父皇那里的布帛是怎么回事儿?” 口中说着,一个重重的钱袋子已是塞到秦良手里。 秦良也是上道的: “您说那个啊,是太子宾客杨家商铺所出,乃是杨家小姐为孝敬父母亲手所制。皇上很是喜欢。” 左右看了下,并无人经过,又含蓄的点道: “听说三皇子家也置办了些,眼瞧着万寿节在即,三皇子不妨多用些心思。” 姬旻也是聪明人,立时明白个中关窍——父皇喜欢的,不止有布帛,怕是更有杨家丑女亲手所制的这份孝心吧? 既是知道了关键所在,姬旻转身就走。 浑然不知身后的秦良眼中流露出的一丝冷意—— 竟然拿侄子来威胁自己,怎么也要让三皇子吃些暗亏才是。这会儿倒是兴致勃勃,只若是知晓他家下人竟是胆敢对皇上的人指手画脚,看他如何收场。 “倒是让那丑女出了个大风头。”姬旻自然没有注意到秦良的异样,甚而心里还有些堵得慌。公主府时亲自见识了杨家布帛的奇妙之处,甚而王妃的表姐郑秀致还为此颜面扫地,眼下更好,竟是皇上都知道了,还真能出风头。 只尽管心里郁郁,待得进了府邸,却依旧着人把王妃孔秀玉请了过去。 “今儿个府里管事去云之锦置办布帛了?” 皇上喜欢杨家的布帛,更喜欢儿女亲手做的,这消息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从秦良那个王八羔子手里买的,怎么也要用到点子上才是。 没想到三皇子会有此一问,孔秀玉神情一愕:“王爷怎么知道?” 转而心里一突,难不成三皇子已是知道了表姐并府里管事不独没买过来布帛,反而被那杨希和羞辱的事? 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孔秀玉也算大致了解姬旻的性情,最是个好面子的…… 正愁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姬旻,让他帮着自己出了这口气的,当下神情一苦: “这件事是妾身冒失了,倒不知那杨家女竟是这般嚣张,表姐亲自带了府里管事去拿云之锦,竟是被那杨希和给轰了出来——不过一个三品官员之女,也不知仗了谁的势,竟是敢这般藐视皇家……” 还要添油加醋的说,那边姬旻神情突然一变,那冷冽的眼神令得孔秀玉一哆嗦: “王爷?” “今儿个谁去的云之锦?你这就把人给我叫来。”姬旻声音都有些发紧—— 之前秦良可是说的清楚,御书房的布帛乃是父皇着人购置的,秦良话里话外更暗示自己,在云之锦里还碰见了自家管事,孔秀玉这会儿竟说,当时是和云之锦起了冲突的。 可方才父皇话里话外,分明对那杨家父女亲切的紧。 若是错在云之锦,以父皇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情,怕是早令人把东西扔出去了。杨家无碍的话,岂不是自己要有麻烦了? 姬旻脸色委实太过难看,孔秀玉心里直哆嗦,哪里还敢再嚷嚷着让姬旻帮着撑腰?只一叠声的令人快速喊了管事邢保过来。 待看见人,有心使个眼色,让那邢保警醒些,好歹说的委屈一些。 哪知邢保一进来,姬旻就大喝一声: “跪下!” “今儿个云之锦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字不漏的说给本王听。但凡多加一句话,或少说一个字,爷就扒了你的皮。” 把个邢保给吓得,好险没哭出来,孔秀玉一肚子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 “王爷饶命,”邢保连连磕头求饶,“那日里小的跟着张家少夫人一块儿去了云之锦……” 当下事无巨细一一说了。 “混账!真是没用的东西。一点儿小事都办不成,连爷的名头都给糟践了。”姬旻听得心头火起,既恼火杨家不识时务,更焦心的则是两家冲突时,皇上的人到底在哪里。 勉强压下一脚踹死邢保的念头,厉声道: “你只管告诉我一点,当时可曾见到一个身高将近七尺,没有胡须,声音尖细……” 把秦良的面貌特征给描述了一番。 “倒是有一个。”邢保倒是没有犹豫,无他,当时被郑秀致拿来当鸡杀的那个人可不就是如此? “……只那人好像稍胖些……” 还真有!姬旻身子一晃,好险没晕过去—— 虽然不是秦良本人,可这人定然就是皇上身边伺候的。竟然把皇上的人当成骇猴的鸡?自己要被这帮蠢货给害死了! “你们,你们当时,都说了什么?” 看姬旻神情实在吓人的紧,明白今日怕是闯下大祸,那邢保已是体如筛糠: “也,也没说什么,就是张夫人告诫,告诫那人,莫要因为些布帛,把天给捅破了,不然就怕有命买,无命穿……” 姬旻再也站不稳,噗通一声就坐倒地上。 第108章 108 又是一次朝会结束。 “三皇子这几日到底怎么了?”说话的是礼部右侍郎耿禀谦,他身边的清癯老人可不正是孔秀玉的父亲,内阁学士孔存? 孔存眉宇间也有一丝愁色。 眼下皇储未定,几位皇子表面太平,内里却是暗潮汹涌。身为三皇子的岳父,即便身为清流的孔存也同样存在着某种不可说的希冀。 好在这个女婿也不负所望,一众皇子中不独占了个“长”,更兼为人谦和,文人中声望甚著,便是平日里皇上吩咐的差事也办得可圈可点。 偏是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出了好几个岔子,甚而方才金殿奏对时连皇上的话都没听清楚,令得皇上非常不悦,虽是没有当场发作,却是把自己一派递上去的保官折子全都留中不发。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贼警贼精的,瞧着三皇子的眼神都多了些审视。偏是自己这女婿犹自不觉…… 只这几日朝里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啊。要说稍微还算掀起点儿风浪的也就是太子宾客杨泽芳家铺子里卖出的布帛了,孔存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女婿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竟是能令得他如此大失常态? 孔存心里也是抓肝挠肺一般,想要知道个中缘由。只这里可是皇宫,却是不好问话,只得吩咐道: “你抽时间去一趟王府。” 耿禀谦是孔存的大女婿,和三皇子姬旻正经是连襟,两人平日里关系也颇为融洽。 翁婿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宫外而去。待行至车前,瞧见太子宾客杨泽芳正缓步而来,和他并肩而行的则是朝堂上以冷面无情著称的督察院左都御史关凌。 杨泽芳一如往日,神态儒雅,关凌却是笑容满面,分明心情大好,哪有一点往日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 “咱们这位杨大人,还真是长袖善舞。”耿禀谦语气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要说耿家也是耕读传家,算是南云名门,耿禀谦的兄长耿禀楠也是闻名大正的贤者,本来上一次修书时,三皇子一派全力举荐的就是耿禀楠,倒好,却是被连山长位置都没保住的杨泽芳不声不响的给截了胡。 更甚者,还借着这个由头留在朝廷为官。 之前还说什么喜欢山林之乐,这才多长时间啊,就把老婆孩子全接了来,乐不思蜀了。 偏偏这人缘还好的紧,得皇上青眼也就罢了,连带着这些日子瞧着,颇有一些重臣和他结交。 “此人不可小觑。”孔存蹙了下眉头,打断耿禀谦的腹诽,“远的不说,但是瞧他这段时日的应对,甚而他那女儿的手段,就非常人所能比。” 要说当日,大家也是被皇上忽悠了,说什么就是研究些杂史罢了,不须劳师动众,哪想到就整出了一部《大正全书》来。 到了这会儿,众人心里何尝不明白,皇上心里分明还是念着和杨泽芳父亲杨成轩的师生之谊,想要给杨泽芳一个进身之阶罢了。 于杨家而言,单凭这一点,已是搭上了一架青云梯了。 当然,皇上的性情,注定了再深厚的情都不可能长久,杨泽芳入朝瞧着既是极大的幸运,又潜藏着巨大的祸患,毕竟,承皇上的恩情,又让皇上觉得这样做恰到好处,不至于为这份情所累,这中间是极讲究的,偏那杨泽芳分寸把握的极好,竟是没让皇上后悔,反是得了个野无遗贤的美名。 再有那杨家女,来帝都这才多长时间啊,就不声不响的掀起了这么大的浪潮—— 之前还是人人鄙夷的乡村丑女,现下却成了争相追捧、美名在外的才女。 要知道才女较之美女,可是更胜一筹。偏是她那出神入化的制香之术,令人叹为观止。 不独没令杨家书香门第的名号损伤半分,反是令得家族更行增辉。毕竟,高明的制香手法,也只有底蕴深厚的世家才拥有,更是这些世家的不传之秘。 “说不得也就是些传闻罢了。”耿禀谦却是有些不信,那杨家女才多大年纪啊,说不好,所谓的制出奇香之事不过是杨泽芳为了提高女儿名声的噱头罢了。 须知那杨家女已是到了待嫁之年,偏是容貌寝陋,既没有了外在,自是要拿内慧说事。 只虽这么想,却也不得不佩服这般手段。 实在是别说其他人家,便是自家,每回到家之后,夫人便要同自己说起杨家秘香并那云之锦的布帛,一门心思想让自己走走杨泽芳的关系,能让她们得偿所愿,置办一件用云之锦的布帛裁制的衣衫。 外面更是疯传,说什么哪家哪家夫人自打穿了云之锦的衣服,长久没有起色的偏头疼竟是不药而愈;又有哪家小姐穿了云之锦的衣服上香,回来就订了一门好姻缘,甚而有人说,连皇上私下里都派人买了些…… 传到最后,简直邪乎的不得了。即便自己不信,帝都贵家却是俱以能得云之锦一匹布帛为荣,连带的云之锦已是成了一个标志,任何人说起这个名字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甚而只要是云之锦的衣料,明明和其他铺子里一模一样,人们也只愿去云之锦购买。 听说那云之锦之前还差点关门大吉,眼下却成了一只下金蛋的老母鸡,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眼瞧着这杨家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兴盛的势头已是显现出来了。 “老大,杨小姐眼下名声这么响啊。”张青跟在沈承身后,满耳朵听到的都是杨家小姐的奇人奇事,既觉着与有荣焉,更有些替自家老大发愁—— 别人不知道,自己这些兄弟却清楚,老大心里当真是对那杨小姐喜欢的不得了吧? 这些日子跟着老大外出办事,若是往常,老大都是怎么舒坦怎么来,恨不得在江湖中盘桓它个十年八载,也不愿回帝都来。 这次倒好,别说在外面游玩了,根本就是归心似箭。 好在那什么巫山论剑的匪类雷声大雨点小,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来,不然瞧老大的意思,真是再耽搁下去,说不得就会大开杀戒了。 只若是先前也就罢了,老大虽是不被乃父看重,好歹长相英俊身手不凡,杨小姐却是容貌有缺,配上杨小姐自是够了的。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杨小姐来了帝都,这么快就闯出了名头来。 想想也是,当初早在漕帮时,就看出这杨小姐大大不凡了。 眼见得前面拐角处就有个茶楼,两人径直拐了进去。 店小二懒懒的瞧过来,看两人风尘仆仆的样子,无精打采的抬了抬眼皮: “两位客官要什么啊?” 正说话间,一个人已是从楼梯上噔噔噔跑下来,瞧见沈承,神情顿时恭敬至极: “公子——” “周明——”张青咧着嘴笑了起来。沈承神情也是一松。 那店小二顿时警醒了不少——下来的这人可不是刚才定了天字号雅间的哪位出手阔绰的客人? 难不成自己看走了眼,这两人不是落魄的外地人,而是微服的贵人? 脸上立时换上满满的笑容: “啊呀,原来客人有约啊,客人楼上请。” 沈承也不理他,却是径自当先往楼上而去,张青和周明忙从后面跟上。 店小二探头往上面瞧了下,终究没敢跟上去。 “大人——”待沈承坐定,周明却是立时跪下请罪,“前些时日公主府,属下守护不当,险些令小姐遇险,还请大人责罚。” “什么?”张青吓了一跳,什么人竟敢对杨小姐下手?更意外的则是有周明周亮一明一暗护着,那些人怎么就差点儿得手? 须知周明周亮的身手自己可是见识过的,也就比起公子差些,比自己还要强些。 这一刻也终于明白,为何老大那日接到秘信后,就立即马不停蹄赶回帝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有事,更新都是隔日更,请亲们见谅,道歉,爱你们 第109章 109 “老大先喝杯茶。”张青手脚麻利的倒了杯香茗,奉给沈承。 然后自己倒上一杯,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两人一路奔波,嘴唇早干的裂了一个个小血口子,这会儿当真是渴的狠了。 沈承却是顾不得喝水,只瞧着周明道: “阿和现在怎样?当日情形到底如何?” “小姐眼下并无大碍。就只是容貌上,似是被人动了手脚。”当下把当日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当日杨希和露出真容时,即便是瞧见了那浅紫疤痕,两人依旧以为乃是易容后所致,哪想到竟是数日都未消除,这才明白竟果真是又中了毒。 两人当真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在眼下已是逐渐淡去。可依旧改变不了杨小姐在自己眼皮底下着了别人道的事实。更要命的是,直到今天,两人也没有查出来丝毫端倪。 “云深阁……”沈承眸中神情一厉—— 这般神出鬼没的手段,再加上出神入化的医术,这些人绝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士,十有八九,就是云深阁捣的鬼。 唯一想不通的是,那出手帮了希和的人又是什么来头? 毕竟,以云深阁的心狠手辣,鲜有人敢直接与之为敌,向来都是小心筹划、一击必中。而对方竟能在云深阁的天罗地网中找到一线生机,这等手段当真是让人心惊。 “先不管那神秘人。”沈承很快有了决断,“眼下最重要的,是追查云深阁。” 云深阁既是重出江湖,所图必然不小,本来还想缓缓图之,对方却千不该万不该,竟想把脑筋动到希和身上。 “几位皇子那里,你们多放些人手,另外,顺便调查一下一个叫苏离的女人。” “苏离?”周明愣了一下,这是谁? “之前到过杨家,帮着杨家小姐医治遗毒的那位神医。”沈承道。 虽是希和平日说话时,对这位苏神医颇亲近,沈承依旧觉得那人太过神秘了些,即便不见得会害希和,还是小心些好。 沈承不喜欢有什么超出自己把握之外的事情发生。 “另外,晏然居,倚翠楼……”沈承一连点了好几个地方,“给他们找些麻烦。” 水混了,总有鱼憋不住会跳出来的。 三个人又说了会儿子话,周明叫来小二结了账,沈承便带着张青要回国公府—— 和其他靠着祖上留下来的爵位坐吃山空不同,英国公府不独是大正仅存的四家国公府之一,家主沈青云更是正三品左翼前锋军护军参领,也算是武将中比较有实权的人物。 再加上沈夫人裘氏和当今贵妃娘娘乃是亲姊妹,令得英国公府更是为人艳羡—— 若然将来五皇子登基,英国公府的权势势必可以更上一层楼。 周明之前已是叫了辆骡车过来—— 虽是堂堂国公府嫡长公子,沈承的身份与沈府而言,却更像是个隐形人。 说句不好听的,若然是二公子沈佑归京,跑着前来迎接的怕不得把这茶楼给挤满了。 偏是自家老大。明明之前已是派人去了沈府告知,却到了这般时候,并没有一个人出现。若非周明帮着雇了良骡车,两人可不得一路步行回去。 “不知公子是哪里人士?来帝都是访亲还是会友?”车夫倒是个健谈的,又看沈承两人衣服上满是灰尘之色,身为帝都人的自豪感顿时油然而生,竟是不待两人回答,便自顾自道,“要说玉带桥胡同那里,可是真的好。公子怕是不知道吧,那里一大片地,全是英国公府的地盘,哎哟哟,听说那府里呀,铺的全是金子,就是茅房都贴着银片。啊呀呀,也不知什么样的贵人,才能在哪里生活。我这一辈子啊,要是从国公府门前过一次,就是死也值了。” 车夫这样说倒也不过分,实在是国公府的正门就在玉带桥胡同的正中间,除非公卿权贵之家,才能得其门而入,至于这样的骡车,根本是连胡同口都进不了的。 沈承没说话。张青却听得可乐,探出头道: “啊呀,车夫大哥可是有福了,咱们今儿个就进一次。” 车夫唬了一跳,忙摆手:“那可不是能随便进的。真是闯进去,可不是讨打吗!” 这两位客人明显是外地人,以为帝都的贵人也和他们老家的地主老财一般,谁想进就能进吗! 当然,以两人的穿着,车夫可不信,他们会和堂堂英国公府有旧。 “公子真想瞧瞧热闹,倒不如前面拐个弯到天桥去,”说起帝都的风情,那车夫当真是眉飞色舞,“天桥那里有唱大鼓的,还有走把式卖艺的,公子不知道,我前儿个买了孙师傅一丸大力丸,嘿你别说啊,这一吃还真神,我这两膀子力气哟,这赶了一天车,回家还能把屋里那胖娘们儿一下抱了起来……” “喂,干什么的,快停下!”一声呵斥声突然传来。 那车夫一滞,张皇着探头去瞧,却是吓了一跳,光顾着说话了,到了玉带胡同这儿也忘了拐弯儿,车子已有一半赶进了胡同口。 两个身着绸缎衣衫的家丁黑着脸就拦住了车。其中一个手里还提溜着根鞭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车夫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连滚带爬的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两位爷恕罪,是小的瞎了眼,竟闯到这里来了……” 那家丁哪里奈何听他辩解,直接挥动鞭子不耐烦的开始驱赶: “磨蹭什么呢,快滚——” 车夫躲避不及,鞭子顿时在左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顿时惨叫一声,却顾不得擦拭,忙不迭的要往车上爬。 那家丁的鞭子已是再次扬起,不妨车里忽然探出一只手,一把揪住鞭梢,用力一拽,那家丁被带的踉踉跄跄一下撞到车辕上,额角瞬时青了一块儿。 等回过神来,手里的鞭子早已是易了主,顿时气的红了眼,上前一步就想撮住车夫: “混账王八蛋,敢跑到国公府门前耍威风,哪个王八羔子在车上,还不给我——” 一句话未完,那鞭子忽悠一下转了个个,朝着家丁兜头打了过来: “公子的车也敢拦,瞎了你的狗眼!” 却是张青,已经从车上跳下来,心里却是不住腹诽,这英国公府的人个个都吃了熊心豹胆吧,老大那是什么人啊,竟是也敢这般怠慢。 那家丁不过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是张青的对手,被张青拽着往旁边一甩,直接就和另外一个看到情形不妙要冲过来的家丁砸在一处。 两人一道跌了个狗吃屎。 张青拍了拍手,冲那车夫一摆头: “走吧。” 脚下一点飞身坐到车辕上。 “客,客官——”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得,车夫眼泪糊了一脸,瞧着张青的模样和看什么妖魔鬼怪一样,“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稚龄孩儿,真是不想死啊。” 竟敢把国公府的人给打了,这不是找死吗。 一句话说的张青好险没笑出来——老大明明不过回趟家,怎么就整的和山大王打劫一般似的? “喂,刚才不是你说的,能进国公府转一圈,就是死也值了?” 说着又抬手往远处正跑过来的一群护院道: “你瞧瞧你瞧瞧,这会儿再走,不是太晚了吗?” 那车夫只看了一眼,那一片刀枪剑戟的,真是把人眼睛都能给亮瞎,好险没晕过去—— 这下真的要死了。竟是瘫在车上,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张青噗嗤一声乐了,顺手接过马鞭: “老兄你坐着,这车我来赶,放心,放心,你死不了,待会儿还会有重赏。” 那车夫已是昏昏沉沉,哪里还能和张青打机锋? 那群护院已是走的近了,闻言嗤笑一声: “娘的,这是谁家傻子没看好跑出来了?跑到国公府闹事还想要赏?揭不了你的皮!” 哪想到张青比他们还横: “方才那俩混蛋不长眼,你们这么多人也全都眼瞎了吗?大公子的车也敢拦,我看你们才是活腻味了吧?” “大公子?”其中一个领头的调笑道,“哪个院里的公子啊?跑到我们国公府拉客——” 话还没说完,车里的沈承已是很不耐烦: “张青,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张青听得也是心头火起,心说怪不得老大不愿回帝都,瞧瞧这一家子混账东西。明明一大早就派人来说了,不派人去接也就是了,还敢这么刻薄。 敢挑战老大的耐性,果真是纯爷们、够英雄。 当下二话不说,直接揪住那领头的,一把抡起来,顿时把旁边的家丁撂倒了三四个,又抽闲,扬起巴掌照着那出言不逊的护院就左右开弓: “嘴巴这么臭,爷帮你洗洗嘴啊,别客气啊——” 张青那是什么力气,一巴掌下去,那人就满嘴的血沫子,再一巴掌,一嘴牙就全都晃晃悠悠了。 一众护院全都惊呆了,老天爷,这帮匪人竟还来真的了。真是不想活了吗! 倒是有个家丁晕晕乎乎的似是想起了什么—— 大公子?好像早上时大管家交代过什么,说是家里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大公子要回来了,不会是他吧? 第110章 110 都说宰相的家丁七品官,沈家下人也是耀武扬威惯了的,走出去,但凡自报家门,哪家敢不给几分颜面?又因为国公爷的职位,更是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极为熟络。 平日里都是别人见了他们点头哈腰,还是头一遭发生在家门口被人堵着门儿殴打的事情。 大管家陆安得到消息后也觉得蹊跷的紧,忙不迭点了人出来。 打眼一瞧,先就看见了吊儿郎当斜倚在车门旁的张青—— 当初安州府沈佑和沈承掰腕子时,陆安也是跟了去的,对张青那副标识性的大胡子当真是记忆犹新。 眼下再次见着,心肝肺都是颤的—— 老天,怎么是这个煞星!那些漕帮的人哪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狠之辈?不然,也不能从朝廷嘴里夺食。 却也一下了然,还真是,大少爷回来了。 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清楚吗,当初安州府时,这张青可不是和大少爷称兄道弟,分明就是大少爷结交的江湖草莽之辈。 这样的人眼里,除了一文钱不值的江湖道义,可没有什么上下尊卑,真是惹急了,说不得杀人都会的。 又想到大少爷的性情可不是越发乖戾?记得小时候,大少爷性子可是文气的紧,镇日里腼腆的和个小姑娘似的,被国公爷骂也好,打也好,从来都是一声不吭的就受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性子就大变,到得后来,更是一年年的越发偏执,先是敢拿白眼珠子瞪着国公爷,再然后就敢梗着脖子跟国公爷大吵,到得现在,竟是除非请出老国公当年留下的鞭子,不然就拿大少爷没一点法子…… 国公爷尚且管教不得,自己一个下人又能奈他何? 同情的瞧了眼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护卫们,今天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地上的护卫也瞧见了陆安,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上前求救: “大管家,不知哪里来的蛮贼,竟敢到咱们国公府作乱,大管家快着人去报官吧……” 只一句话未完,却被陆安一脚踹倒: “胡吣什么呢!大公子也敢冒犯,还不滚下去领板子!” 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还报官呢,想让自己也跟着挨揍不成? 说着,快走了几步上前,脸上早堆满了笑容: “啊呀,老奴说怎么今儿个一早,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呢,原来是大公子回来了。国公爷和夫人前儿个还念叨呢,不诚想公子爷这就到了门口了。” 大公子?那被踹倒的下人脸顿时一白,其他护卫则是面面相觑,进而后怕不已——他们这些人来到国公府的时日也不过两三年罢了,却是没见过府里的大公子,倒是听护卫里留下的老人说起过,之所以会招他们这些新人来,不过是因为原先招的人都被府里大公子给打的吓破了胆,前前后后走了好几十个。 原还想着许是以讹传讹吧,锦绣堆出来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就是厉害又能厉害到那里去?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怪不得之前的护卫们私底下给大公子起了个诨号叫夺命阎罗。 只不是说大公子被国公爷送回了老家,没有国公爷发话,就不准回来吗?怎么就敢这么大摇大摆的回国公府了? 倒是其中一个护卫见机快,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不知是大公子回来了,小的给您磕头了。” —— 老护卫可是说过,当初那些人之所以会被大公子收拾,全是因为他们不长眼,想要巴结二公子磋磨大公子,才会被揍得爹妈都不认得。 自己这么乖的认了错,大公子应该就不会针对自己了吧? 有这样想法的明显不止一个——夺命阎罗的“淫、威”之下,哪个不胆寒? 竟是一个赛一个的乖巧,个个顶着张鼻青脸肿的脸哗啦啦跪了两排。 把个陆安瞧得目瞪口呆。心说这起子混账做什么呢?夫人之前可是吩咐了,即便大公子回来,大家也权当不知道,不要理睬罢了。倒好,竟是这么多人跪迎,生生比国公爷回府时还要威风。 张青也有些奇怪,瞧着两边跪的人,想笑又不敢笑,心说不愧是自己老大,即便不被家里人待见,照样能威风凛凛。 至于那车夫,则早看得傻了眼,只觉脑子都不够用了——妈呀,这些人是不是被人用了降头术了,方才不是还一个赛一个的威风吗。 “走啊!”看沈承始终没吭声,张青便也不搭理那管家,只拿手肘捣了下车夫,“死而无憾的机会可就这么一次啊。” “啊?啊!”那车夫终于反应过来,太过兴奋之下,声音都变了调,“大爷是国公府的人?啊呀不对,方才那人说是大公子?” 口中说着猛地回头,很是响亮的咽了一口唾沫——也就是说,自己车里的人就是国公府的大公子了? 老天爷,还真是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这样的破车,何尝拉过这样高贵的大人物? 又担心自己耳朵幻听了。正自彷徨不定,国公府的大门已是洞开—— 旁边有偏门的,没有大事,国公府的大门自来不会打开。偏是大公子是个混的,每回进去出来,都偏要闹着走大门。 甚而一次,因大门插上,还闹出过拿刀砍门的闹剧。 那以后国公爷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陆安可不敢触霉头,直接就让人开了大门。 眼瞧着那破破烂烂的驴车进了威严煊赫的国公府大门,陆安真忍不住给国公夫人掬一把同情泪—— 往常能走这大门的哪个不是当朝公卿、非富即贵?何尝有这么寒酸的车辆进出? 夫人本想给大公子个没趣,倒好,竟是生生又被将了一军,事情真是传出去,说不得夫人还得想个法子帮着圆一下,不然,丢脸的还是国公府罢了。 要说好处也不是没有,那就是国公爷心里又会给大公子记上一笔,对大公子的厌恶怕是更甚了。 “那个逆子,我只恨当时没有直接掼到血盆里溺死他。”说话的是一个身着蓝色团花锦袍的中年男子。 男子瞧着已是将至不惑之年,五官生的还算好,却因为身体发福而多了几分颓废之气。 “老爷可莫要这般说了,”坐在旁边的女子道。 女子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着一件大红缂丝绣菊花的褙子,头上插着衔了珍珠的金步摇,那珍珠可不有龙眼大小?别人戴了怕是压不住,偏是女子体态丰腴,皮肤更是羊脂一般欺霜赛雪,令得整个人贵气无比。 “老爷为承儿担了多少心,只有我知道。偏是旁人胡乱揣想,说咱们是那不容人的……” 说着已是拭起泪来: “老爷和承儿毕竟是亲父子,再如何也是无碍的,只我和佑儿,将来还得在承儿手下讨生活,若然这些话他真的信了去,可要我母子将来如何存身?” 又叹息: “但凡有可能,我真是宁可把心剖给承儿看,只那孩子,性情怎么就那么倔呢,竟是正眼都不愿瞧我……” 那般无限委屈却偏又强自忍耐的模样,即便已是老夫老妻,沈青云依旧心里一热。探手揽了女子的肩: “不是你的错。那就是个孽障、喂不熟的白眼狼……” 语气里是丝毫不掩饰的嫌恶。 “你放心,国公府是谁的,我说了算。至于那个逆子,给他娶一房媳妇儿,让他在安州府自生自灭就好。” 当初若非父亲一力坚持,自己怎么会让梅氏那个女人占了正妻的位置?也就是阿琅这样贤惠的女人,才愿意为了自己忍让低头,以大家小姐之尊,屈足梅氏之后。 好不容易自己可以当家了,怎么能让阿琅和佑儿再受委屈? 就只是礼制不可废,自古以来承爵的都是嫡长子,要想个什么法子让长子失去爵位的继承权呢? 正自沉思,一阵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国公爷,大公子回来了。” “啊?”沈青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意识到什么,登时脸色一沉,“那个逆子自己跑回来了?” 语气中颇有些不屑—— 当初被撵回安州府时,那逆子还梗着脖子跟自己叫嚣,说什么这一辈子都不愿再踏进国公府一步,怎么这会儿子就忍不住又跑回来了? 裘琅已是慌忙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急急的拉开门: “大公子回来了?啊呀呀,怎么也没人过来说一声?快快快,赶紧去接一下,都这么久没见大公子了,也不知人是胖了还是瘦了?” 待得一步跨到门外,却是猛一惊: “你那脸是怎么回事?” 沈青云也跟着看过去。 那家丁忙在地上磕了个头: “奴才,奴才没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说!”看那家丁欲言又止的模样,沈青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当初沈承在国公府时,家丁可不是三天两头这个样子?以致国公府差点儿落个暴戾的名声。难不成,这才一回来,老毛病就又犯了? 那家丁吓得一哆嗦: “是大公子打的。” 第111章 111 “那个逆子,又做了什么?去,拿鞭子来——”沈青云气的用力一拍桌子,桌案上的骨瓷杯子一下蹦起老高。 亏得旁边的裘氏一下扶住,柔声劝道: “老爷莫要如此,大公子回来了是喜事啊。这孩子自来性情执拗,又经常在外行走,性情顽劣些也是正常,如何一见面就这么喊打喊杀的?你做爹的不心疼,我这做娘的可还舍不得呢。” 口中说着,又忙着帮沈青云揉胸口。 沈青云长长的吐出口郁气: “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惯得他!只他心里何尝把你我当成至亲?” 眼下还得想法子让那孽障主动放弃世子之位,倒是不好这会儿翻脸。 罢了,待得这件事了了,总得把他赶回安州府,眼不见心不烦为好—— 父亲不是最疼这个孽障吗?索性让他永远陪着他老人家好了。 “国,国公爷——”那家丁忽然脸色惨白,便是跪在地上的身子也开始瑟瑟发抖。 沈青云抬头瞧去,可不正是一辆驴车,正大摇大摆的停在主院外面。 驴车的后面远远的还坠着几个鼻青脸肿的护院。 坐在前面的张青已是麻利的从车上跳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探手去扶沈青云下车—— 自家老大,可不能让人怠慢了。竟是要善尽小厮的职责。 后面跟着的陆安却是有些疑惑——以那张青在江湖里的地位,待大公子也太过客气些了吧? 瞧着不像是平辈论交的兄弟,倒是和寻常官府的上下级相仿。 当然和那些小吏不同的是,张青对大公子恭敬之外更有着全然的维护之意。 驴车车夫也跟着下来,瞧着周围金碧辉煌宛若仙境一般的亭台楼阁,嘴巴再一次睁大。 看国公爷脸色越发铁青,陆安忙上前一步,拉了拉车夫: “这里没你的事了,还不快走——” 那车夫回神,忙不迭拉了驴车转头就走。 “把车钱结了。”沈承沉声道,“另外再拿六两银子,让车夫大哥治伤用。” 车夫再没有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那可是六两银子啊,顶上自己半年的车钱了,太过激动之下,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不住磕头: “谢谢公子爷,公子爷真是菩萨下凡,佛祖一定会保佑公子爷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陆安听得额头直抽抽,并不敢拂逆沈承的意思,低着头应了。 沈承这才整整衣衫,淡然冲沈青云道: “国公爷。” 沈青云脸一黑—— 六年前老国公爷病重时,沈青云想让老国公爷上一道遗表,请皇上允准立沈佑为世子,却被拒绝,不忿之下,和老国公大吵一架,负气而去,怎么也没料到,老国公当夜就离开了人世。 得到消息的沈青云当时就蒙了,既后悔当日不该和病中父亲争执,更担心事情传出去,被有心作为攻讦自己的把柄,一时竟是焦头烂额。 谁这怕什么来什么,沈承竟是当着皇家使者的面闹了起来—— 到现在沈青云都在奇怪,事情怎么就会那么寸。明明之前沈承一直不在府里,本来还合计着,这个长子不会来最好,正好以不孝的名声剥夺了他继承爵位资格。 谁想他不但及时回来了,还正好和皇上的人前后脚到达。 沈青云当时就吓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送走了特使,父子两个却也翻了脸。 沈青云气急之下,甚而夺了把剑就去戳沈承,本想着这个逆子定不会乖乖受了的,谁想他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老国公爷的灵柩前,任沈青云一剑刺到了胸膛里。 就那么一身是血的瞪着沈青云。 那般如厉鬼恨不得择人而噬的,直把个沈青云吓得心神俱裂,生生做了足足半年的噩梦,每次梦里都是沈承手持利刃,一下扎进了自己心窝。 从那之后父子算是彻底反目。 沈青云索性直接以孝道的名义把沈承打发回了安州府。 从那之后,父子两人就很少见面,即便见了,沈承也没有再叫一声父亲,而是和不相干的人般,以国公爷称呼。 只沈承这么主动回府还是破天荒头一遭。难不成是在外惹了什么祸事,逼不得已回府避难的? 沈青云无比挑剔的在沈承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本是天青碧的湖绸直生生穿成了灰扑扑的颜色,这一身脏兮兮的模样,还真就衬个驴车罢了,要说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子,他不嫌害羞,自己还嫌丢人呢。 枉费了沈家的高贵血脉,生生是个地痞无赖还差不多。 也不知爹爹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宁肯和自己翻脸也要让他得了爵位去。 若非想着还要让沈承知难而退,自动放弃,沈青云恨不得这会儿就把人给撵出去—— 当初敢以下犯上,和自己这当老子的对着干,就应该能想到今日的情形。 更过分的是这般不堪情形下,还敢这么给自己甩脸子! 当下越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冷声喝到: “孽障,你回来做什么?” 裘氏忙上前劝解: “国公爷息怒,瞧瞧大公子,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口中说着已是开始拭泪: “大公子莫要再犟,国公爷眼下年纪大了,就越发的挂心孩子,你一走这么些时日,也没有一点儿消息,国公爷难免心里有气,只父子哪有隔夜仇?你是小辈的,就给你爹陪个不是罢了……” 那般温婉的模样,尽显大家夫人的气度。偏是字字句句把沈承定位在了不孝子的位置上。 张青瞧得牙酸,心说这些贵族世家还真是累,骂个人都要拐这么多弯,哪像自己娘,一个不高兴,直接掂起扫把能追着自己围着家里跑几圈。 沈承却是理都没理裘氏: “有一件事要国公爷出面,这里却不是说话之所。国公爷,请。” 沈承神态过于理所应当,特别是那般随心所欲的气势,仿佛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客人相仿。 沈青云竟是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顺着沈承的意思就往书房而去。 走了几步醒过神来,脸色瞬时变得铁青,却不好再拐过来,当下一甩袖子: “孽障,你过来吧。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事!” 径自抢上前一步,去了书房。 沈承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虽是一身布衣,愣是比沈青云这个国公爷还有威势。 至于裘氏,却是根本没想到,竟会就这么被无视,甚而沈青云都被带的忘了给自己解围,一时脸色清白交加、羞怒不已。 至于陆安等一干下人,早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夫人那般好面子的,如今吃了这么个没趣,心里不定怎么恨呢,一时后悔不已,恨不得立时从原地消失才好。 那边沈青云已是进了书房,径直在中间的楠木椅子上坐了,冷着脸道: “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 这般居高临下又含着不屑的口吻,竟仿佛纡尊降贵和什么见不得人的老鼠说话相仿—— 父子多年,沈青云最清楚怎么样才能让这个儿子伤的最深。 沈承却是神情淡然,便是沉闷的声调也和之前一般无二: “我这么大了,也该成亲了,还请国公爷帮着筹备。” 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偏是令得沈青云先是一僵,不觉有些发寒—— 这般冷漠的声调,和自己之前设想差的太多了吧? 继而大怒——这叫什么话?求自己办事,还这么理直气壮? 转而又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自己手里除了仅余的老国公爷强迫这个儿子答应的一个承诺和他的婚事,好像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左右他的了? 想到此处,不由得就有些心烦意乱,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自己不能掌控的事情要发生了。 却也好奇,以沈承愤世嫉俗的性子,还想着这个儿子不定怎么浪荡蹉跎一生呢,倒没想到竟还会有成家的念头。 一时不免有些好奇,也不知他看中了哪家女子? 转而一哂,以沈承的眼界和经历,又能认识什么好人家的女子? 当下皱眉道: “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哼了一声斥道: “即便你文不成武不就,好歹是英国公府的公子,若是堕了国公府的名头……” 文不成武不就?沈承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有些讽刺的笑意。 这句话说自己这位父亲大人最形象吧? 明明是武将功勋之后,却偏要投皇上所好,镇日里行些文人舞文弄墨的事情,偏是最终,科举上却是没有丝毫作为,还是谋了个武将的职位。 “说不说?不说就算了。”沈青云猛一拍桌子——沈承的模样生的和老国公极像,尤其是方才这副睥睨天下的冷傲和讽刺之意,让沈青云看的又是烦躁又有些不安。 沈承也无意和他多说,当下一仰头,无比清晰的吐出了个名字: “杨泽芳。” 瞧见沈青云一副茫然的模样,缓缓吐了口气: “我想求娶,太子宾客,杨泽芳的女儿。” 第112章 112 太子宾客,杨泽芳的女儿? 沈青云嘴角抽了抽,半晌才明白长子的意思—— 合着这么急火火赶过来,不过是想请自己出面帮他求亲罢了? 还一副大爷的样子,竟不是他求自己,而是自己欠他不成?当下冷笑一声,睨视着沈承: “这时候想起你有个爹了?只既明白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娶哪家姑娘可也由不得你当家作主。” 这番话当真是说的荡气回肠。 这个儿子也有向自己低头的一天!之前送了沈承离开,沈青云还特意吩咐人注意一下他的行踪。哪知道沈承竟是根本没在老宅里呆多久,便跑出去闯荡江湖了。 堂堂国公府嫡长子,竟是做出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还真是和他那个没什么见识的娘一般无二。 沈青云唯恐旁人知道此事,对外只说是长子体弱多病,缠绵病榻,便是先给次子沈佑定亲时,也同样是拿了这个做借口,一例对外说是怕耽误了别人家好好的女孩儿,待得沈承身体大好了再说亲事不迟。 还想着以沈承的脾性,又镇日里和那等三教九流厮混,不定会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子呢。倒不想他眼光还挺高,竟是一下相中了朝中新贵、太子宾客杨泽芳的女儿。 要说这杨家女,之前夫人倒是也跟自己提过,又说宫中的贵妃娘娘也透露出来要家中亲眷和杨家大房联姻的意思。 竟是帮沈承相中了杨家的模样。 只自己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倒不是要和贵妃娘娘唱对台戏,委实是那杨泽芳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扶植杨家二房和大房打擂台了。 这些文人,表面瞧着温文尔雅,内里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小心眼。想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怕是难得很。 再加上近日盛传杨家小姐如何善制香,打理庶务方面又是如何了得,便是夫人也熄了这个心思—— 夫妻俩一致认为,以长子的惫赖性子,真是有个得力的岳家相助,怕是会闹腾的更厉害。 反正人不在跟前,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就是。倒不想,沈承竟是回了国公府,还一开口就要求帮他定亲。 唯一奇怪的是,沈承又怎么会和那杨家搭上关系?竟是指名道姓要聘杨家女为妻。 想到这般,心里不禁一跳——莫不是两人早已相识?毕竟,之前沈承被送回安州尽孝,那杨家籍贯也是安州,杨家小姐更是数月前才从安州府而来。 书香门第人家,若是传出私相授受的风声…… “国公爷也知道父母之命?”沈承却是不耐烦和他打机锋,“当初祖父有遗命,令我和杨家女定亲,想来国公爷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还是说国公爷想要违抗父命?向杨家求亲的事,麻烦国公爷尽快安排一下。” 沈青云一张脸皮登时涨成了紫色。 果然是自己想的左了。当初老国公因为羡慕杨家的学问,可不是不止一次说过,要为沈承聘了杨家女。 只不过后来人选改成了次子罢了。 这个儿子的性子却最是执拗,且对老国公的话无有不从,会执着于杨家女也在情理之中。 瞧着沈青云阴沉的眉眼,沈承已是完全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趣:“听说国公爷近日正头疼爵位问题,也是,二公子若是以世子之位成亲,不定是怎样热闹的场面——若然国公爷能早早把我和杨家婚事定下来,说不得很快就能心想事成了。” 外人眼里声名赫赫的英国公府,沈承心里却是最不堪的一个所在。若是可能,沈承宁愿永远也不踏进这里一步。 看尽了父母当年种种,沈承心里对男女之情根本排斥的金,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成亲的,却再不曾想到,会遇见希和那样美好的女子。 眼前不觉闪现出那抹纤细的影子,嘴角也跟着微微翘起——明明纤柔如春水,却偏偏刚毅若腊梅,当初安州府瘫软在一堆血水里时,沈承内心全是孤绝和对这人世的痛恨,倒不是觉得有多痛,只是觉得,那般孤零零的活着,真是太没有意思了。 却再没有想到,希和会来。 犹记得头枕在那柔软的怀抱中时,沈承第一次注意到老宅森郁的院墙之外竟还有那般高远、碧蓝的天空,晴空如洗之下,是一朵朵棉花絮般软和的白云,还有鸟儿的尾羽滑过天空的优美剪影…… 沈承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生在世,污浊、血腥之外,也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 自己心爱的女子,自然是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而成亲对女子而言,何尝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那样美好的希和,自是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不独寻常女子拥有的东西,希和一点儿不能缺,还要比世间女子更幸福,更圆满。 正是基于此,沈承才会重新踏入国公府。 沈青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可真是瞌睡了有人给送来个枕头。正愁怎么着让长子主动辞了爵位呢。沈承的意思,竟是只要自己帮他定了和杨家长房的亲事,就愿意主动放弃继承权吗? 要知道沈承脾气最是执拗,这些年来多番明示暗示于他,可不就是想要沈承低头? 只这逆子就是看不得自己过得舒坦,竟是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兄弟如了意。 当下喜笑颜开,刚要满口答应下来,却又转而蹙了下眉头—— 长子的脾性沈青云倒也明白,虽是混账了些,却从不说大话。既会这般说,定不会做出翻脸不认账的事情来。 只自己这边,却是根本没有把握能把这桩婚事定下来啊。 有心推辞,又担心错过这般一个千载难遇的机会,看沈承转身要往外走,唯恐有什么变化,忙道: “既是要说亲了,你就在府里住下吧。” 视线在始终树桩一般杵在外面的张青身上停留了一下,便有些不悦: “沁园那里一直空着,你带了人去那里吧。只这里毕竟是国公府,管好你手底下的人,让他们莫要乱跑,没得失了国公府的脸面。” 沁园?沈承脚步顿了一下,黑亮的眼眸中顿时幽深一片,却是没说半句话,带着张青往后面去了。 沈青云又在书房坐了片刻,心情越发烦躁,索性起身,往内室而去。 裘氏已是得了消息,在房外候着了。 瞧见沈青云阴着一张脸过来,心顿时一沉—— 难不成老爷已是说了让沈承让出爵位的话,结果却被拒绝了? 心里不觉暗恨。要说当初,自己才和老爷青梅竹马,便是婆婆也早跟裘家透了要结亲的意思。倒不想中途被那梅氏截了胡。 即便自己后来以平妻名义进了门,却终究有个先来后到。再加上自己肚子不争气,竟是嫁过来三年都不曾怀上,反让那梅氏抢了先,于自己之前生了沈承…… 眼瞧着沈青云已是来到近前,裘氏忙快走几步,下了台阶接住: “今儿个天有些燥,老爷快把外面的大衣裳换了,也好松散些,厨房那里炖了冰糖雪梨汤,老爷可要用些?” 沈青云脸色稍霁,探手拍了拍裘氏的胳膊: “无事,你不要忙了,我有话同你说。” 当下就把沈承方才说的话告诉了裘氏: “……也就是这样的混账,才会为了个女人连祖宗留下的基业都不顾……” 这就是当初老父亲宁可跟自己翻脸也要保他荣华的孙子,真该让他瞧瞧,这个他看的比儿子还重的宝贝金孙是个什么德性。 “那沈承真这般说?”饶是裘氏这般有算计的,听了沈青云的话,也不觉喜形于色。 大正四家国公府,数英国公府最为煊赫,却偏又是唯一没有定下世子的。 沈青云不是没有起过直接给沈佑请封的念头,偏是皇上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敲打,不止一次当着沈青云的面说过礼法不可废,不然就是祸乱之源。 今上又和其他君主不同,最是个乾纲独断的,沈青云哪敢出这个头? 倒不想那沈承竟自己愿意退让。 “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沈青云蹙了眉道,“唯有一点,那杨泽芳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偏是那个逆子的性情,最是听他祖父的话。不然凭他堂堂国公府嫡长子的身份想找个媳妇还不容易?可要想让那杨泽芳低头,却怕是并不容易……” “沈承想要求娶的是那个丑女?”裘氏声音一下提高。 “怎么,你听说了什么?”看裘氏神情不对,沈青云不觉有些奇怪。 裘氏苦笑: “不瞒老爷说,之前泽哥儿也求到我面前……” 因宫里的贵妃娘娘想要和杨家联姻,就推了个泽哥儿出来。偏是侄子要死要活的不愿娶杨家女。就跑来商量,让沈承顶缸。 本来自己听说那丫头又丑又笨,也起了心思的,不想公主府一行,却发现传闻与事实并不相符,那杨氏女固然丑陋了些,倒是个理家的能手。 真是嫁过来,还真和送了个聚宝盆给继子差不多。这般想着,裘氏就有些不痛快,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兜兜转转之下,沈承想要娶的人竟也是那丑女…… 第113章 113 “听说那杨氏女生的甚是丑陋,那个逆子好歹生的一副好容貌,真是求亲的话,杨泽芳应该会玉成此事吧?” 看裘氏久久无言,沈青云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以沈承那般油盐不进的性子,若然和杨家结亲一事没有着落,说不得还真会死死咬住爵位一事不放。 裘氏眉头蹙的更加厉害—— 若然是一个丑陋无德的女子也就罢了,裘氏自是乐见其成。偏是公主府中,已是亲自见识了那女子的手段。 当真是极为伶俐、颇有心机之辈。 竟是连自来以精明著称的张家少夫人都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才几天光景啊,已是差点把张家绸缎给挤兑出京城。 须知那张家可是差点儿坐上了皇商的人家,经营绸缎更是已有十年之久! 也就是在帝都,若是到了外边,张家的字号说是声名赫赫、一方巨贾也不为过。 反观那杨氏女,不过一个刚及笄的少女,随随便便用点儿手段,就能轻易把一家背景深厚的京城老字号弄得天翻地覆,偏偏还有口难言、有苦说不出。 其手段之老辣,简直比得上积年老吏。 好容易才用尽手段,令得继子名声扫地,裘氏可不愿在婚事上出错,找个厉害的媳妇儿,再把已是废了的继子给扶上去。且前儿个和娘家嫂子说话时,因为云之锦这只会下蛋的金母鸡,嫂子分明对杨氏女和泽哥儿的婚事甚是期待…… 却又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遇的机会。毕竟,英国公府的爵位可一直是裘氏心心念念的事。 思索片刻,歉然道: “老国公当初最是疼他,承哥儿会有这般想头也在情理之中。就只是我这个娘教的不好,就怕承哥儿入不了那杨大人的眼。听说那杨大人性情最是桀骜不驯,偏又得了皇上的青眼,妾身还真有些担心,怕他不满意的话,在皇上面前乱说一气……” 这番话何尝不是说中了沈青云的心事?一时心情更加烦躁: “但凡和这个逆子有关,就从来没有一件顺遂人意的。” “妾身倒有个想头。”裘氏抿了抿嘴,“依照老爷的意思,承哥儿不过是为了老公爷的念想,一心想娶杨家女罢了,既如此,但凡是安州杨家的女孩,应该都能如了承哥儿的意……”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青云眼睛一亮: “不错。” 又想到什么,瞧向裘氏的眼神不免带上了几分笑意: “还是夫人能为我分忧——夫人可有相识的其他杨家小姐?” “老爷忘了?”裘氏笑道,“亲家老夫人前些时日从安州回来,除了佑哥儿未过门的媳妇外,还带了次子、鸣湖书院山长杨泽平的女儿?” 沈青云眉毛动了动,下意识的压低嗓门: “夫人的意思是,李代桃僵?” 裘氏微微颔首:“不瞒老爷说,前些日子我倒是见着了那姑娘,容貌并不在媳妇儿之下,又一直跟着祖母学规矩——老爷还记得吧,那杨老夫人也是出身名门,当初便是婆母也欣赏的紧,她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儿,自然俱是极好的……” “至于那杨宾客之女,一则她那娘亲也就是个续弦罢了,还有一头,听说出身不好,就是寻常的商贾人家。硬是把唯一的女儿养成了男儿般泼辣的性子,听说厉害的紧……承哥儿又是个性子腼腆的,我就怕他们俩日子过得不好了……我这做人继母的,本就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被人戳脊梁骨是小事,就是担心到了地下,无颜见我那早去的姐姐啊……” 说道最后,已是悲悲切切的掏出手帕来拭泪。 沈青云半晌无言。踌躇良久,叹息道: “你说的自是有道理,就只是一点,那逆子性情古怪……” 方才沈承说话的语气,分明是认准了杨泽芳家的姑娘。 “老爷这是什么话。”裘氏嗔怪道,“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杨家什么门第,如何会做出这等私相授受的事来?老爷方才不是也说了吗,承哥儿是因为老国公的遗命,才认定了杨家姑娘的。” 对呀。沈青云眼睛一亮——只要自己出面把这婚事给定下来,长子和那杨氏女没有私情也就罢了,自会如之前所言,老老实实上书辞了爵位,然后成亲了事。若然真有私情,和自己撕破脸的话,到时只要拿一个私相授受说事,他为着那女子的名声着想,依旧得低头…… 裘氏却是抿嘴一笑—— 后一种情形倒是最好,真是出了这样的丑闻,看那杨泽芳怎么还敢道貌岸然的在皇上周围晃荡,那可真是解了贵妃娘娘的心头之患,便是侄子也不用被逼着娶那丑女了。 当然还得好好筹划一下,丑闻什么的,只让几个有心人知道就行了,可不能影响了佑哥儿岳家的声誉…… 夫妻俩这边小心算计,那边陆安却是一头的汗—— 再没有想到,国公爷竟指了沁园给大公子住。 沁园是哪里啊?分明是国公府的禁区—— 说起来,这里本是国公爷的原配、大公子的娘亲梅夫人生前居住的地方。 本来梅夫人离世,裘夫人就成了国公府唯一的女主人,理应搬到这自来是国公夫人居处的园子里来。 只裘夫人却对这里厌恶的紧。先是任凭大公子一个人住在这里—— 偌大一个院落,又种满了高可蔽日的大树,偏是小厮们都住的远远的。还记得有一次,自己无意间经过这里,就看见大公子一个人抱着肩瑟瑟发抖的蹲在墙角那儿。 待得大公子也离开了,这里就完全空了下来。对外说这里是大公子的宅子,也想要留个关于梅夫人的念想,实则早已是荒废不堪。 也不知国公爷怎么想的,竟然让自己把大公子领到这里来。 当下陪着笑脸,颠颠的在院外的大青石上使劲擦了擦: “大公子回来的急,府里也没有准备,这沁园怕是有些灰尘,大公子先歇歇,老奴这就着人打扫。” 口中说着,一叠声的吩咐被急慌慌叫过来的丫鬟婆子: “快些个,赶紧收拾干净了……” 沈承却没有就座,而是久久的站在院子前—— 门口的几棵香樟树已有两人合抱粗,和风细细间,有幽微的香气萦绕在鼻间。推开门,是一条刻了花纹的水磨石甬道,中间一个小湖,湖水中是大片的荷叶,烘托出亭亭玉立的荷,有含苞欲放的,也有盛开的。 湖的两侧各有一个抄手游廊,再往前走是一套三明两暗的房间,粉白的墙,青色的瓦…… “爷小心——”跟在后面的张青忽然抢上前一步,手中捏着的一块儿瓦砾跟着掷出。有吱吱的尖利噪声响起,又戛然而止。 张青快步走过去,却是蹙着眉踢出了一只硕大的老鼠来。 一直紧跟在后面的陆安吓了一跳,边不住擦汗边哀求道: “爷先在外面歇会儿,这里很快就好……” 却被张青郁闷的打断: “堂堂国公府,就是来个客人也有地方安排吧,怎么就敢把我们爷丢到这里来?” 爷是什么身份,即便是在漕帮,大家也是小心谨慎,唯恐他觉得不舒坦了。倒好,回到自己家了,却是要被人这般慢待。 瞧瞧这里,院子不知多长时间没人管了,除了合抱粗的大树,就是到处乱爬的杂草和枝蔓,生生把地上的路都遮住了。 至于那白墙,也都是斑驳一片,墙皮大块的脱落,露出里面的灰黑色,甚而下面还有斑斑绿苔,外边太阳这么烈,偌大一个院落,竟是连一丝儿光都漏不过来,简直和阴气森森的鬼宅差不多。 这国公府还真是有钱烧得慌,这可是寸土寸金的帝都,竟能放偌大一个院落成了鬼屋相仿。 耳听着张青的嘟哝,陆安脸上笑容越来越勉强,不时偷瞄一眼沈承依旧波澜不兴的俊脸—— 那武夫的话倒也不错,当初梅夫人和她的贴身婢女可不是就死在这里? 听说梅夫人是自缢而亡,至于她那贴身婢女玉桃则是被大公子捅死的…… 正自胡思乱想,忽然一震,却是沈承正朝着斜对着镂花门的一个硕大的树桩走了过去。 那树桩瞧着也是有些年头了,从根部周围冒出了一圈儿乱七八糟的虬枝,再往前面不远处,则是两扇雕花的朱红大门,甚而还有两幅破败的碧色绡绫纱帘子似断非断的挂在门上。 “大,大公子——”陆安小跑着上前,脸色煞白之外,说话都结巴了。 “出去!”沈承并未回头,声音却是比冬天的寒冰还要冷。 陆安吓得一踉跄,竟是再不敢多说一句,忙往后面退,却是被藤蔓绊了个正着,咚的一声摔了个倒栽葱,鼻子都给磕流血了,却是哼都不敢哼一声,爬起来就往后跑。 张青瞧得目瞪口呆: “这个陆安,怎么和碰到鬼了一般。” 不妨沈承清冽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里可不是有鬼,到处都是鬼……” 第114章 114 沈承话音一落,院里的地上忽然掀起一阵旋风,密密实实的苍翠叶子一下撕开一道裂缝,又瞬时合拢,不独没带进多少光亮来,反而更增阴森凄凉之意。 饶是张青这等刀尖上舔血的汉子,都不自禁打了个寒噤,至于那些正扯断藤蔓、打扫腐烂落叶的家丁,更是吓得倒跌在地上,面色煞白,再瞧见沈承竟是伸手折断了树桩周围的一根树枝儿,更是止不住惊呼出声。 张青回过神来,不高兴的瞪了眼那些下仆: “大惊小怪些什么,赶紧把院子收拾好是正经——” 又四处张望片刻,颠颠的对沈承道: “爷,我去给您打盆水来——” 却是沈承用力过大之下,那树枝早被攥的汁液四溅,染的沈承整个手掌都是油绿色。 只张青刚走到院门口,就碰见了瑟缩着身子弓着背站在那里的陆安,手里正捧着盆清水: “哪里用得着劳动这位公子,还是老奴——” 张青已是抬手接了: “给我吧。” 心里却是不住嘀咕,傻子才看不出整个国公府都对爷避如蛇蝎的模样。 “那,那就,有劳,有劳公子了——”陆安期期艾艾的道。只递出脸盆的一瞬间,却一哆嗦,那上好的青釉盆“砰”的一声就摔落地上,视线更是发直的瞧着不远处一点儿,那模样,当真是和大白日见了鬼一般无二。 张青回头,密密匝匝的树荫下,正瞧见沈承正慢悠悠的坐在那树桩上。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登时便有些恼火,瞪了陆安一眼: “亏你还是什么国公府大管家,端盆水都毛毛躁躁的,中邪了不成……” “中,中邪了,”陆安喃喃着,“大公子,中邪了……” 梅夫人当初可不就是在那棵树上自缢而亡的,不然那么大一棵怕不有上百年的古树,怎么会直接锯了当柴烧?而大公子,怎么就敢坐上去? 嘟哝声虽小,张青这等武人却依旧听得清楚,惊得脚下也是一踉跄。 这边的混乱,沈承却是丝毫未放在心上,只定定的抬头望着虚空—— 凉如水的月色,斜逸而出的茂盛枝丫,挂在上面死不瞑目的瘦弱女人…… 是啊,青天白日里,看着自己最爱的男人和婢女当着自己的面滚在一起,是个女人都无法忍受吧? 甚而那个婢女为着讨男主人的欢心,还装模作样的请主母一起…… 堂堂国公府夫人,竟是连个娼妓都不如…… “爷——”张青喉咙仿佛被人捏住似的,连头都不敢抬—— 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吧,爷这样的盖世英雄,怎么可能会落泪? 外边裘氏却已是收拾好出了门。 既已决定了要和杨家联姻,自是先要好好请个媒人。 裘氏想来想去,还是娘家嫂子周氏最合适—— 想要拿捏继子,这件事办成之前,还是谨慎些好。不然消息传出去,以继子桀骜不驯的个性,真闹腾起来,怕是不好收场。 当下坐了车径直回了学士胡同的娘家。 待进了府门,正好碰见一脸郁气要出门的周氏,裘氏不禁大为诧异,忙上前拦住: “嫂子这是怎么了?” “那个杨家,简直是欺人太甚!”周氏却是气的直喘粗气。 “杨家?”裘氏心里一凛,试探着道,“莫不是,太子宾客杨大人家?” “什么太子宾客!”周氏却是脸色怨毒,“叫我瞧着,分明地地道道的泥腿子罢了!” 不怪周氏愤怒—— 之前裘妃要求泽哥儿和杨家联姻时,周氏本来是满心的不情愿的,待得后来云之锦事件,才转变了主意—— 幼子是娇宠着长大的,每日里只知享乐,于仕途经济根本一窍不通,真是娶了那杨氏女,这世的生活定可过的逍遥自在。 那里想到裘家纡尊降贵,请了媒人上门问询,却说不过两句话,那杨泽芳就沉了脸,言下之意,竟是根本看不上自己儿子。 听闻回禀,周氏简直气乐了—— 世上竟有这等不识抬举的!也就是贵妃娘娘一再传话,不然,自己才看不上那杨家门第。 倒好,还就鼻子朝天,不知道自家几斤几两重了。 “杨家人竟然连泽哥儿都给拒了?”裘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是暗暗庆幸,亏得自家没腆着脸上门求亲,不然凭着沈承烂大街的臭名声,怕是更会吃个没趣。 “可不。”周氏气恼已极,“咱们家是什么人家?这般鲜花着锦的时候都敢这么着,可见这心里,根本就没把裘家放在眼里,亏贵妃娘娘还一再跟你兄长说,见了那杨泽芳,要多多礼遇……” “嫂子又何必同这等人家生气?”看周氏气的不轻,裘氏忙劝道,“是他们没福,咱们泽哥儿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才情,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儿没有?杨家既是这般不识抬举,非要自己个作践自己,咱们成全他便是,到时咱们只要放出些风声来,看还有哪家敢娶?” “风声自是要放出去的,裘家看中的媳妇,就不信有哪家敢抢。”周氏长长吐出口郁气,“只是那杨氏女,我还非要给泽哥儿娶了。” 周氏这话倒是有八成的把握。 前儿个进宫,听贵妃娘娘的意思,让泽哥儿娶了那个丑女,无疑有些委屈了,索性请个赐婚的恩典,到时候再赏给泽哥儿个一官半职,即便挂个名,说出去也好听不是? 贵妃娘娘既有这样的恩典,周氏要娶杨氏女的心思自然越发热了。且听做媒的李夫人讲,那杨氏女在娘家地位绝非一般闺阁女儿可比,一个哥哥又是个不成器的,真是那样的话,到时候不怕那杨泽芳不尽心尽力的扶植泽哥儿。 至于说今时今日的羞辱,待得那杨氏女进了门,看自己怎么让她站规矩。 “赐婚?”裘氏就怔了一下,据自己所知,宫里太妃娘娘好像对杨家母女颇有好感的样子,当今皇上又是至孝之人,十有八九不会拂了太妃娘娘的意。 “到时候,请太后发道懿旨……”看出裘氏的疑惑,周氏忙解释道。 太妃娘娘再得皇上敬重又如何,民间说来也不过是小老婆罢了,怎么也不如太后娘娘名正言顺。 “那感情好。”裘氏抿嘴一笑,“到时候不怕那杨氏女不孝顺你——咱们泽哥儿无论人品还是样貌,都是万里挑一,凭那丑女,得了这样好一桩姻缘,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待得亲眼见了咱们泽哥儿,说不得也会嫌弃她那爹爹是个老糊涂。” 一番话说得周氏也舒心了不少,忽然想到什么: “对了,你今儿个匆匆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这不年不节的,妹夫怎么会突然送了小姑子归宁? “还不是为了我们家承哥儿的婚事。”裘氏苦笑一声,“不瞒嫂子,我这心里也纳闷着呢,你说说,难不成咱们两家的哥儿都和杨家有缘不成。” 当下把沈承突然回家,又如何想娶杨家女的情形说了一遍。 “……要说佑哥儿已是定了杨家姑娘,给承哥儿选个其他人家的女孩才是正经。奈何他竟是认定了杨家……我这心里也是愁的什么似的,想来想去,还是得来麻烦嫂子跑一趟。” “你那个继子惯是个不省心的,”周氏语气同情之余又有些为难,“罢了,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这事儿我就亲自跑一趟便是。就只是一点,若是不成,你可莫要埋怨我便罢了。” 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倒不是不想尽心,委实是小姑家这个继子名声太坏了些。说是声名狼藉也不为过。照自己瞧着,便是寻常人家,除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不然,怕是绝没有人会应了这桩公婆不喜、相公又是注定不会有出头之日的姻缘。 反观杨家,杨泽安官居太常寺卿,正经是三品大员。至于他那胞兄杨泽平,即便不是官身,可名满天下的明湖书院山长身份,便是比起一方父母官来,也是不差的了。 以杨泽安久居帝都,如何不知道裘家的事务?又怎么肯允了这桩婚事? 这般想着,不免有些看不上小姑的意思—— 凭着裘家的家世,小姑要做个国公夫人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偏是一门心思相中了已娶了妻室的沈青云。竟宁愿顶着骂名,也要入了沈府。 偏是主动选了这条做人继母的路,又把那继子看的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竟是事事落了下乘。 第115章 115 榆树胡同,杨泽安的府上。 杨泽安的夫人黄氏亲自送了周氏出门,待得转回身,脸上的笑容随即敛去。 难得周氏登门,再想不到,竟是为了侄女儿希茹的婚事而来。 当初大嫂会同意婆婆带了希茹入京,可不就是因为安州城里婚姻不能顺遂人愿,才想托了老爷帮侄女儿说一桩好亲事? 只想头是好的,却也并不容易。 杨家虽是书香门第,大哥也兼着书院山长的位置,说到底,依旧是个白身。放在安州府,自是凭他哪家,希茹都能配上,且绰绰有余。 帝都却是不比别处。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杨家这样的门第,委实还是有些不够看。便是女儿,若不是老爷官居三品,再有两家老夫人的情义,何尝能入得了英国公的眼? 本以为以周氏的身份,能请得动她来开这个口,定不是寻常人家,再料不到竟依旧是英国公府。 难不成姐妹嫁到一家的名头就好听吗? 只以世人捧高踩低的性子,怕是不说国公府娶不来媳妇,倒要怪自家趋炎附势。 毕竟,女儿和沈佑尚能说得上是郎才女貌,侄女儿和那沈承又算什么? 沈承被驱离帝都这都多少年了?他的恶形却是依旧持续不断的在帝都流传—— 七岁时便禽兽不如,杀死尽心侍奉自己的亲生娘亲的贴身婢女,进而逼得生身母亲愧疚之下自缢而亡。 及至年龄稍长,又流连歌楼楚馆、烟花之地,令得国公府颜面大失,不得已,把这世人眼里尊贵的嫡长子驱离帝都…… 人都不在了,还有不间断的流言,该说是那沈承果然罪大恶极、令世人所不齿呢,还是该说亲家母心机太深呢? 当然,这样的话,黄氏自是不会同人说,毕竟,排挤走了身为嫡长子的沈承,偌大的国公府就全是女儿和女婿的了。 可真把希茹许配过去又自不同。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亲侄女儿,便是常日里不大在一起,黄氏自问也做不到闭着眼把人往火坑里推的事儿。再则说以沈家两兄弟的水火不容,两人的媳妇儿又如何能处到一起?那岂不是意味着,以后希盈和希茹两人便要同根相煎? 真是如此的话,别说自己不答应,就是老爷也定然恼火,至于从来把个孙女儿疼的什么似的的老太太,怕吃了自己的心都会有。 正自寻思,不提防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来。 黄氏吓了一跳,刚要呵斥,却又停住,却是这突然出现的人,不是方才还在烦恼不已的侄女儿杨希茹又是哪个? 杨希茹今儿上身穿了件粉色掐腰褙子,杏红色樗纱半臂,下着湖水绿的八幅湘裙,裙摆处则是繁复的连续不断的迎春花,熹微的光线下,粉粉嫩嫩的人儿一个,真真是和早晨还带着露水的海棠花一般。 黄氏不禁有些后悔。 方才听出周氏有说亲的意思,便忙不迭着丫鬟悄悄叫了杨希茹躲在后面听着,本想着这般不让侄女儿盲娶瞎嫁,侄女儿喜欢了,老夫人那里更好交代,自己也算不白替她操一回心不是? 哪想到结果却是如此。 要是这侄女儿去哭诉,老夫人不定怎么埋怨自己呢。 忙上前一步亲热的拉了杨希茹的手: “好孩子,你方才可是都听见了?放心吧,这桩婚事我会想个借口帮你给推了的。婶娘眼里,你和希盈一般无二,假以时日,必会给你安排一桩好姻缘。” 虽是避着人,可这么直白的说起婚姻之事,依旧令杨希茹红了一张小脸。心里何尝不明白,婶娘明显是怕自己心存芥蒂,才会这么急于撇清。 只自己心里的,却又不同。 看黄氏急匆匆要往正房去,分明是赶紧去禀告祖母,杨希茹终于鼓起勇气—— 自己不说的话,怕是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 竟是上前用力扯住黄氏的衣襟,低低道: “婶母,我,我是,愿意的……” 黄氏站住身形,模糊间似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掏了掏耳朵,不敢置信的瞧着希和: “好孩子,你,你方才说什么?” “婶母,”挥手示意一众仆妇退开,直到觉得所有人都听不到了,才又奓着胆子说了一遍,“婶母,孩儿说,这桩婚事,孩儿,孩儿是愿意的,还请,婶母成全。” “你——”事情太过突然,黄氏一下捂住胸口,简直喘不过气来,其他仆妇远远的瞧着不对,忙跑过来要扶,却被黄氏挥开,厉声道,“我和二小姐去屋子里说话,你们在外面看着点儿,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说完,转向杨希茹,眼神像刀子一般: “你跟我进来。” 不怪黄氏如此,实在是瞧着侄女儿方才羞羞答答的样子,分明已是生了情愫。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祸害了! 被黄氏这么瞧着,杨希茹腿都有些软了—— 别人不知道,杨希茹却明白,自己心里还真是对沈承有情的。 初次相识时,虽是被沈承救了的是姐姐杨希盈,正是情窦初开年纪的杨希茹又何尝没有被哪样一个英俊的少年晃花了眼? 只无论才情还是容貌,抑或家世,自己都不如堂姐良多,有什么资格和堂姐相争?便把一腔心事全埋在了心底。 当然要说这就是一见钟情,非卿不嫁,杨希茹自问也完全说不上,不然,后来也不会又对爹娘有意为她订下的沈亭芳心暗许了。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沈承也好,沈亭也罢,竟是全被那丑陋的杨希和给抢了去。 那杨希和有什么啊?别说跟堂姐杨希盈比,便是比起自己来,无论是品貌还是才情,当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可就是这样一个丑女,竟是令自己一再被羞辱。 先是沈承毫无原则的护着自己那丑陋的堂妹也就罢了,便是曾经对自己流露过款款深情的沈亭,竟也为了她毫不犹豫的弃自己如敝屣。 若非当初被退了亲太过狼狈,爹娘唯恐自己在安州找不到好婆家,如何愿意让自己离家远走,寄寓京城? 甚而公主府中,那杨希和还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自己,令得自己颜面大失。 从小被娇宠着长大,再料不到会在那丑女手中吃这么大的亏。 多少次顾影自怜,夜半无人时无声饮泣,而自己痛失意中人也好,远离家乡、一再被羞辱也罢,全都是拜杨希和所赐。 基于此,杨希和真是恨毒了杨希和。 方才甫一听到周氏说了未婚夫婿人选,杨希茹也有些发蒙,下一刻一个念头就蠢蠢欲动—— 当初在安州城虽只是一面之缘,杨希茹却隐隐约约觉得,那些传言,怕是和帝都传闻不符。 再有安州城里沈承和沈佑因杨希和发生冲突一事,别人不知道,杨希茹姐妹却明白,沈佑挟公府之危,愣是没有占到丝毫便宜。甚而瞧着智计多端的沈亭,最后也被逼的远走。 这样的沈承如何会是帝都传言中那个懦弱无能一无是处的废物? 且如杨希和这般被人密密实实的护着偏还让人挑不出一处错处来,无人细想时,杨希茹内心不是不羡慕的。 当然,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不计一切代价令杨希和痛苦。 以自己之前观察,不难得出结论,那杨希和和沈承定然关系匪浅,要说没有男女情愫,绝无可能。 不然,杨希和何以会断然拒绝青梅竹马的沈亭? 一想到自己抢走沈承后,杨希茹失落痛苦的模样,杨希茹当真觉得快意的紧。 既是自己中意的,又委实是有能力的,更能令杨希和痛苦,这样的姻缘,委实是再好不过。 一路跟着黄氏行至屋间,杨希茹念头越发坚定,竟是甫一进屋,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还望婶母成全。”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黄氏寒声道。如果说方才还是猜测,眼下却是已然确信,怪不得裘家会突然托人上门提亲,只不知这死丫头是什么时候起了这等心思的。 “婶母——”杨希茹忙摇了摇头,索性开诚布公道,“我和沈家公子,见过的次数并不多,要说见,也就是当初安州踏青时,车马突然惊了,多亏沈公子仗义相救……侄女儿是对那沈公子有好感,若说彼此之间私相授受,却是万万不敢……” 说道这里已是含羞带怯: “之所以请婶母答应了这桩婚事,一则不瞒婶母说,是我私心里,确然以为沈公子并非世人所以为的那般废物,” “二则也不想同姐姐分开,婶母放心,姐姐和二公子是要继承国公府的,至于我,只要能同沈公子长相厮守,便再无所求,且有我在,虽不说能让他们兄弟化干戈为玉帛,却总能让他们相安无事……只要婶母成全,这份恩典,希茹这辈子都感激不尽……” 作者有话要说: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中秋节,苏轼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实在太贴切了。愿所有的亲们长长久久、幸福安康,一世无忧,爱你们(*^__^*) 第116章 116 “你这亲家呀,倒也是个伶俐的,”周氏又一次来至府上,说起太仆寺卿杨泽安一家时,口气里便有了些揶揄。 别说其他人,便是自己这个媒人都不看好这桩婚事。也因此,上次被那黄氏拿“和老爷商量一下”为借口驳了脸面时,周氏是完全理解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毕竟,沈承那就是个大火坑,该有多不待见闺女,才会把人往这里推啊。 只受人之禄忠人之托,明知道再上门去问九成九会惹人厌烦,可为了得个实信,周氏还是再次登门。 再没料到,黄氏竟是忽然松了口。 “我瞧杨夫人的态度,这事儿兴许还真能成。说是已经着人快马加鞭往安州府送信,单等着他那大伯子的信到了,就能有决断了。”周氏抿着嘴笑道,“你想啊,真是觉得不妥的话,定是直接就拒绝了。既然派人送信给女孩儿的亲爷娘,分明是认可了婚事才对。” 最后又意味深长的加了一句: “这人心啊,果然都是偏的,我瞧着你那亲家母的意思,分明是想让她那女儿得个助力……你倒是个有福的。” 亲儿媳是依照自己心意选的,到时候自会敬着婆婆。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就是继子了。可选了杨家的话,所谓亲疏有别,不做官也就罢了,真是进身官场,杨家愿意关照的也定然是外甥佑哥儿,而非沈承。 沈承注定得不到岳家的扶持。甚而连本应跟他最亲的妻子都是小姑子的人。 以上种种,已是注定了那沈承这一世都别想有出头之日。 “瞧嫂子说的,”裘氏嘴里嗔怪着,心里却很是得意——周氏的话裘氏哪里不明白,却并不以为忤。这么百般图谋,可不就是为了遏制继子,让他没有翻身之日? 只这话毕竟有些敏感,裘氏也不愿多说: “若非嫂子这么尽心尽力的帮着周旋,我们家哪能心想事成?对了,泽哥儿那里……” 听裘氏提起自家儿子的婚事,周氏脸色就有些不痛快—— 说心里话,周氏打心眼里瞧不起那杨希和。而被瞧不起的人轻视,委实是周氏不能接受的: “我前儿个进宫,贵妃娘娘亲自带我去见了太后她老人家。太后真真是个慈和人,已是答应了我的请求,说是待得皇上西山围猎后便会颁下懿旨。” 真是便宜了那杨希和,竟是让她得了个赐婚的名头。 听周氏提到西山围猎,裘氏的眼睛一亮—— 眼瞧着夏末秋初,可不正是狩猎的好时节?至于西山,乃是皇家苑囿,不独景致美丽的紧,山上有很多特意放养进去的动物,更是有多处汤婆子。当今皇上继位以来,最是勤政,西山围猎鲜算是少有的放纵自己之举。 只往年皇上也就带着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前往罢了,今年却是有了新花样,不独皇上会奉了太后、太妃并宫中妃嫔前往,便是随行官员,也可取了家眷一起沐浴圣恩。 消息一经证实,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上一家老小自是要住在行宫之中,其他大臣却是要各觅住处。 西山那里因为是皇家园林,可谓寸土寸金,地价较之帝都还要贵得多。能在那里买的起园子的人不多。 裘家并沈家这样的世家名门,自然早就在行宫附近置办下了大庄园。 其他即便如太仆寺卿杨泽安那样的京官,怕是连个三进的小院子都不见得有。 能有这样好的一个出门游玩的机会,即便是裘氏这样的贵妇,也是向往的紧。两人便不再说沈承的事,转而聊起去的时候都带上谁,要不要多从帝都带些吃食,甚而穿什么样的衣服…… 待得送了周氏回去,裘氏歪在榻上想了片刻,又打开箱子拿了串钥匙并准备了其他一些礼物,着人送去杨泽安的府上—— 这么看重佑哥儿,宁愿折个女儿在里面,也要帮衬着自家,这么好的亲家可是到那里去找?西山那里,沈家可是有两个庄子呢,这个小些的正好让亲家一家住了。 听说周氏着人送了些东西并西山一处别庄的钥匙过来,黄氏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好杨泽安下朝,听说此事后微微一笑: “亲家有心了。” 又把皇上今儿个朝会上说了要去西山围猎的事说了。 “啊呀,那感情好。”黄氏笑得一双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又发现丈夫也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免有些好奇,“今儿个还有什么喜事不成?” “也不算是什么喜事。”杨泽安脸上笑容更盛,“皇上不是要去西山围猎吗,特意命五皇子坐蠧帝都,负责联络西山并帝都事务。” 至于年龄更大的三皇子并四皇子则奉命随侍皇上左右。 即便之前皇上外出时,三皇子也曾有过这般殊荣 ,可彼时皇上是无人可选,现下却是放着两个成年的皇子不用,直接把重任交到了五皇子的身上,其间含义自是不言而喻。 皇上,分明是要培养储君呢。 而自己当初置清流的名头于不顾,冒着被人戳脊梁骨的风险和英国公府联姻,究其实质,可不就是一种站队? 虽然现下情势还不明朗,五皇子的胜算却明显大大上升。 这点从今儿个朝会散了后,那么多大臣毕恭毕敬的向五皇子问好就可见一斑。便是自己,得到的问候都比平时多了不少。 当初大房那里不过是靠着出了个帝师这样的风头,就令得家族风头大健,生生压了二房好多年,眼下自己的决断,必将令得安州杨家更加获得前所未有的殊荣,大房那里虽是有堂兄杨泽芳再度入仕,也只能乖乖的被二房压制。 “是吗?那感情好。”黄氏毕竟是后宅女眷,口里虽是不住口的附和着,神情却是很有些茫然,明显不懂五皇子坐蠧意味着什么。半晌才似是突然想到一点,“对了,你堂兄那里,怕是也要带了家眷,咱们可要派人问一下?” 黄氏这句话,却是炫耀的成分居多。毕竟,以自家立身帝都这么久,都不能在西山拥有立足之地,更何况属于幸进的杨泽芳家呢? 和杨希茹一般,一想到公主府那日被商贾出身的顾氏差点儿压得抬不起头,黄氏心里就不自在的紧。 “一笔写不出个杨字,你着人去问一下也好。”杨泽安倒是不以为意——平日在朝堂上,两兄弟也就是些表面功夫罢了,内里到底如何,自己心里最明白。 眼下自己既然占了上风,便是礼让他一番,也无妨。 黄氏自然心领神会。 没想到的是她派出去的人去得快,回来的更快: “……说是多谢夫人费心,只他们家已是有了去处,便不去亲家的庄子了。” 黄氏哪里肯信。只道大房那边是打肿脸充胖子,不定求到了哪家王公大臣手上。反正也不是真心相邀,不过是想炫耀一番罢了,目的达到了就好。 “不是说你这婶母也是大家出身吗,怎么现下瞧着,却是这般小家子气?”谢畅歪在希和绣榻上调侃道。 实在是方才那仆人居高临下的鄙夷神情不要太明显。这哪里是来邀客啊,分明是跑过来结仇的。 “也就是你脾气好,还让那混账把话说完,若是我,早命人打了出去。” “和那样的人生气,不值当。”希和嘻嘻笑着道,“他们不过是借了人家一个小园子,就嘚瑟成这样,我们家可是有个更大的,不是得更有底气?” 希和这话倒不是玩笑,而是真不在意。实在是凭着自家的财力,别说早已置办了个,即使真没有,马上出高价买一个也就是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杨希和这样的大财主,想要什么不行啊。”谢畅白了希和一眼,却又不得不服气,单凭一个云之锦,希和赚到手里的钱怕是就花不完。怪道帝都人都说,杨家此女分明是财神爷座前的善财童子转世。 却又很好奇: “你实话跟我说,那明湖山庄真是你家的?” 要说西山行宫周围地势好的庄子不少,明湖山庄面积不见得是最大,景致却是好的紧,又有好几处上好的汤婆子,虽是距离行宫稍微远了些,却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和明湖山庄相比,裘氏的小庄子又算得了什么。 “我骗你干什么?”希和好笑,“你忘了,我爹原来就是明湖书院的山长。那园子也是我爹奉命来帝都编书时买的,原想着爹的身子骨不好,有时间了就去泡泡汤婆子。他那样的文人,又喜欢养些花儿草儿的,说不得还得有个弹琴写字的地方……一来二去的,就有了明湖山庄……” “你就作吧你。”听希和说的轻松,谢畅不住咬牙,凭自己堂堂侯府当家人的身份,又有太妃娘娘一意偏帮,才能在西山那里拥有一个大庄子罢了,这小妮子倒好,竟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买了个玩! 第117章 117 “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本还想着,趁这个机会和你多多亲热呢。”谢畅会来杨府,何尝不是为了西山围猎一事?不成想杨家家境这般令人羡慕。 “刚才谁夸我善财童子呢?”希和眉眼弯弯,令得美丽的面容更加光彩照人,“怎么也得名副其实不是?” 两人说笑着一路往外走,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高大男子正由管家引领着往书房而去。 谢畅脚步滞了一下,高大男子似有所觉,回过头来冲谢畅颔首致意,便脚步不停的朝书房的方向而去。 “四表哥……”谢畅嘴里喃喃了声,眉宇间早染上些愁色—— 这些日子去宫里陪伴太妃娘娘,也听到些风声。所谓西山围猎令三品以上家眷陪同前往,可不主要是为了给几位未成亲的皇子选妃? 前些年四表哥身在边疆,每每还能拿战事繁忙推脱,这次却是立了大功而返,皇上又特特留到现在,还不时放出口风,说是怎么也要替四表哥完婚,才能放了人离开。再有赐婚的旨意颁下,四表哥怕是再没有合适的拒绝理由了…… “畅姐姐莫要担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谢畅的心思,希和自是清楚,以太妃娘娘对皇上的影响力之大,谢畅分明就是最受欢迎的皇子妃人选。只和谢畅的悲观不同,希和却觉得此事大有可为。毕竟,虽是对四皇子的能为了解的并不多,希和却相信自家老爹和兄长。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万事有太妃娘娘呢。”谢畅勉强笑了下,又似想到什么“对了,我前儿个进宫,恍惚听说,有人在太后娘娘那儿说起你,莫不是和婚姻有关吧?” 如果说皇宫里还有那个地方是谢畅不敢也没有机会踏进去的,那就是太后的慈宁宫了。 “我的婚事?”希和愕然,心思不知怎么的就转到沈承身上,却又觉得不对,以沈承在国公府的尴尬身份,怎么可能惊动太后娘娘? “小姐怎么了?”青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却是谢畅已上了马车走远了,希和却依旧呆立原处。 希和回头,才发现不止青碧,便是阿兰也立在那里—— 今儿个顾秀文有事出去,因阿兰会些拳脚,便一起跟了去,倒不妨这么快就回来了。 希和摇摇头: “没事儿。” 阿兰垂下头,视线分明有片刻的凝滞。倒是希和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道: “对了,方才翠莲过来了,说是给你做了件衣服,阿兰你快回去试试吧,我这里有青碧伺候就好。” 许是术业有专攻吧,阿兰的拳脚和用药功夫,一般女子鲜有能及,偏是女红上,一窍不通。原来希和都是让针线房的人帮她做,自打带了外甥女儿翠莲跟着到了杨家,一应衣衫便有翠莲包着了。 阿兰性子虽冷,和这个甥女儿关系倒是亲厚的紧。 “是,小姐。”阿兰身子明显有些僵硬,蹲了蹲身,转身往自己住处去了。往日里挺直的腰背这会儿却是有些佝偻。 青碧眼睛闪了闪,小姐这些日子以来,好像不大喜欢阿兰在身边侍候呢,便是原来经常给离小姐写的信也停了,看阿兰的样子,明显也是察觉到了。 希和却是淡然转过身来,径直往后院去了。 经过书房时,左边的桂花树上枝桠晃动了一下,又很快停止。 隐隐约约中杨泽芳的声音传来: “……殿下可以准备离京事宜了……” 一大早,杨泽芳就进了宫,希和也开始忙碌。 虽是小住,可既然有伴驾的名头在,不独权贵云集,更有宫里贵人,自然是怎么小心也不为过,不然真是得罪了人,怕是散心不成,反而会为家族招祸。 杨泽芳自来洁身自好,虽是院子里美人颇多,占了名分的却没有,收拾行李什么的,自然简单了不少。 且明湖山庄那里,希和一直派人照料着,想要去住,简单整理一下便可,相对而言,自是省事了不少。饶是如此,依旧收拾了两三天。 待得九月初二这一日,先是皇上的銮驾,后面又有太后、太妃并一应宫妃的凤驾迤迤逦逦往城外而去。 因是皇上出行的大事,帝都长街之上早已戒严,除了相关人等,任何人不准随意外出。 既是奉命皇帝外出时负责协理帝都、联络西山事务,一应事务,自然都由五皇子接管了去。 一路上驱马前后照应着,秋日的艳阳下,五皇子鬓边眼角全是晶莹的汗珠。好在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万事俱井然有序。 “瞧瞧咱们五皇子,这才多大点儿啊,就能给皇帝分忧了。”说话的是一个年约六十富态雍容的华贵老妇,听见哒哒的马蹄声,索性令人挑起帘帷,正好瞧见飞马而来的俊俏少年,可不正是五皇子姬晟? “他小孩儿家家的懂什么?还不是太后和皇上教导的好。”裘贵妃满脸喜色,即便行路途中,依旧维持着该有的礼数,甚而更加恭敬—— 这些年来能在宫中始终令皇上另眼相看,自己靠的可不正是这“恭敬”二字? 眼前这老妇人可不是和表面看起来这般无害,毕竟,真正心慈手软的人,怎么能够无子的情况下依旧安居深宫三十余年? 如同自己,有五皇子这么个优秀的儿子傍身,等闲依旧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对于看不透的人,比如眼前这位太后,不管皇上和旁人如何,裘贵妃从来都不敢掉以轻心。 “快坐下。”太后摆了摆手,保养得宜的手指绵软白皙,“这是在外面,不是在宫里,哪有那么多好讲究的?” 又睃了眼外面的情景,颔首道: “第一次经事,还是这么大的事,就这么丝毫不乱、条理分明……你是个有福的。” 裘妃脸色笑容更盛,却也没有再谦让,心里却是不住感慨——贵为太后又怎样,却因为和皇上之间只有母子之名没有母子之情,就要落到和自己说好话的地步,至于那谢太妃,倒是被皇上真心孝顺,可大义上说,终究要矮太后一头,享不得这无上尊荣,便是死后,也不得葬身昭陵之中。 从这点来说,自己可不就是个有福的? 眼神胶着在儿子身上的时间过长,浑然没有察觉孙太后眼里闪过的一点凉薄之意。 “小人得志。”跟随在后面的孔秀玉无疑也瞧见了外面威风凛凛的姬晟,秀眉瞬时紧蹙,用力过大之下,手里的帕子都绞的不成样子了。恼火之余,又后悔不迭—— 虽是进宫没几次,孔秀玉倒也从父兄的嘴里听到过皇上的事,说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主,自来对后宫事务是不甚在意的。 且和外人相比,自己这个儿媳终究算是一家人不是?也因此,即便知道那杨泽芳是天子近臣,自己依旧令郑秀致上门去打杨家那小贱婢的脸。 那料到最后的结果却是自己的脸险些被人给扇肿了。 也不知那杨泽芳给皇上喝了什么迷魂汤,竟连皇上都出来替他张目。自己颜面扫地也就罢了,连带的王爷也被迁怒,不独一再当众给王爷没脸,连带的这么重要的差事都被夺了交给毛都没长齐的老五。 以致这都多长时间了,自己还一再陪着小心,王爷却连自己房间的门都不踏进一步。 很快到了城郊,皇上祭天完毕,便要上銮驾启程。 初当大任,姬晟明显激动的紧,冲着皇上三拜九叩之后,便站起身形,恭送皇上离开。 只许是方才跪拜太过用力,姬晟刚站直身体,便觉膝盖处一阵酸软,身子猛地前倾,眼瞧着就要狼狈的趴倒地上—— 完了。姬晟一张脸一下涨得通红。众目睽睽之下,满朝文武之前,真是这么着栽了个狗吃屎,旁人绝不会体谅自己劳累所致,反而会说自己沉不住气、一个协理政务的号令下就激动成这样。 皇上明显察觉到什么,脚下一滞。 不妨一只胳膊忽然伸了过来,姬晟瞬时站稳身形,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倒是没有旁人察觉。 姬晟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待得回过头去,正好瞧见三皇子姬旻温和的笑容: “五弟,父皇那里有我和四弟侍奉,倒是辛苦你了。”语气真诚至极,竟是没有丝毫不满。 出手帮了自己的竟然是老三?姬晟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什么,皇上已是抬脚往銮驾而去。 姬旻用力拍了拍姬晟的肩膀,才转身追上四皇子姬临,一左一右护侍在皇上身旁。 直到銮驾走出老远,姬晟还保持着恭敬的站姿,立在原处,以致后面跟着的众大臣,纷纷赞叹,皇上果然教子有方,瞧瞧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温馨场景。 却不知姬晟心里早恨得想要骂娘,倒是大家心里以为的被皇上疏远的三皇子姬旻上翘的嘴角透漏出内心的喜悦之情—— 顾准果然好算计。方才别人没看到,姬旻却瞧得清楚,自己不过是伸手扶了一下老五,父皇终于肯正眼看自己了,神情里还是久违的满满的嘉许…… 第118章 118 眼瞧着日已正午,皇上的銮驾走的都没影了,希和等人乘坐的车子才姗姗而至城郊—— 没办法,此次伴驾的可是三品及以上官员,即便杨泽芳简在帝心,依旧改变不了杨家车辆几乎排在末尾的事实。 “皇上身边的红人儿又如何,”杨希茹探头往外瞧了眼,视线远远的落在后面杨希和几人乘坐的车马上又很快移开,眼里是满满的讥讽和快意。 要说之前,杨家的车马好像比自家来的还早些,却被负责维持秩序的小吏有意无意的安排在了后面,却偏又靠近人人畏惧如虎的锦衣卫指挥使雷炳云的家眷。 锦衣卫龙骑卫号称朝廷双卫。如果说龙骑卫是藏于内的宝剑,那锦衣卫就是形于外的利刃。 只龙骑卫虽是威名犹在锦衣卫之上,却因其从不张扬于人前的神秘,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更近似于传说,反倒是锦衣卫,作为皇上的爪牙,令得众人愤恨的同时又畏之如虎。 明明是外出游玩散心,却有这样可怕的人物在旁边出没,怕是谨言慎行都是轻的。 毕竟,别人惧怕杨泽芳是天子近臣,作为皇上心腹中的心腹,只有旁人怕雷炳云的,可没有雷炳云怕旁人的。 锦衣卫指挥使的家眷外出,要说周围没有暗中跟随保护的锦衣卫,谁会信?而有那般危险的人物伴侍左右,哪还能尽兴游玩,当真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想想那滋味儿,怕是会和坐监狱一般相仿。 视线堪堪收回时,却在落在前方某处时倏地一滞—— 那里正有一辆四匹骏马拉着的车子,方才出发时,虽是惊鸿一瞥,杨希茹却依旧脸红心跳不止——身着天水蓝色如意团纹锦袍,祥云纹的镶边,厚底皂靴,高大的身形,即便茫茫人海中,那宛若劲竹般的风姿依旧令人止不住心折。 唯一不解的是,明明那么好的身手,为何不和沈家二公子一般骑马偏要坐回车子里去…… “阿茹,风有些大了,把帷幔放下来吧,小心迷了眼。”一个低低的女子声音在耳旁响起。 杨希茹回头,可不正是堂姐杨希盈?许是车厢里光线暗淡的缘故,杨希盈的脸庞竟是有些诡谲难测。 吓得杨希茹忙坐直身体,再不敢胡乱往外瞧——难不成自己的心思被堂姐瞧破了? 一时又是不好意思又是难为情—— 昨儿个婶母把自己叫了过去,交给了自己一封爹爹亲笔写得回信,信里说的清楚明白,自己的婚事全凭叔父婶母做主。 也就是说,爹娘,同意了自己和沈承的婚事。 希望你将来不要怨怪婶母,也不要后悔才好。 这是婶母黄氏最后说的一句话。 如果说昨晚还有些犹豫,方才再次瞧见那矫健的身影,不觉就和数年前那个英俊的少年骑士合二为一。 不对,今时今日的沈承比起从前来,又有不同。褪去了曾经的青涩,竟是一种如山般的安稳,让人觉得,那宽厚的背,能抵得住世间一切风雨。 这样耀眼的沈承,分明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更不要说,自己可是生生从杨希和手里夺过来的呢—— 和父亲的信一起送过来的,还有自己的生辰八字,只待此次围猎折返,两家就会交换庚帖…… 杨希茹这边甜蜜憧憬,国公府的马车里,裘氏却是愤恨的紧—— 亏得自己应对得当,不然,怕是会成为整个帝都的笑柄。 实在是之前这个小混账离开帝都的数年间,自己也好,国公爷也罢,对外都是宣称长子体弱,几至卧床不起。 本来自己和国公爷说好了,此次西山围猎,依旧带了沈佑一人便好。且继子的性子,裘氏自诩也甚是了解,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个喜怒形于色、没有半点儿脑子的莽夫罢了。 依照惯例,但凡是自己让他去做的事情,一例是会被拒绝的。这次因着继子行将说亲,太不堪了怕是会于杨家面子上有损,且还有求于继子,在他写出不愿继承国公爵位的奏折之前,还是不要和他闹翻了的好,这才派人去问,有关西山围猎一事。期间还特特嘱咐管家,多说些自己如何挂念他,想要母子多多亲热一番这样的话,本想着那逆子定会暴跳如雷,进而愤然而去,也刚好免了伴驾之行、相看两相厌。 哪想到沈承竟然非常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自己当即慌了手脚。别人不知,自己还不清楚吗,公爷之所以不喜长子,不就是因为他好武厌文吗! 真是让他这么出现在人前,从前散播的长子体弱怕不久于人世的谎言怕是立马就会被戳穿。 便是之前先为亲子说亲一事也定会令人诟病不已。 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可真是要没脸见人了。 亏得自己情急之下,只说是官员众多,怕他长久不在京城,冲撞了什么人,便陪着自己坐在车里便好,又让国公爷拿了和杨家的婚事施压,好说歹说,才令得继子依照自己意愿行事。 这个小王八蛋,定是生来就和自己八字相克吧?不然,怎么牵扯到他,就没有一件事顺心呢? 正胡思乱想间,车子却是缓缓停下,帷幔开处,沈佑已是侯在外面。 裘氏往外瞧去,才发现已是到了自家庄园。却是并不就往里面走,反是令车夫停下,又不住回头往后瞧—— 这几日一定要想个法子令沈承就呆在庄园里,不能让他出现在人前。便是现在,也是赶紧让他进苑子莫要出来现眼的好。 好在沈承的车子很快到了,看裘氏的车子就停在大门前,便是沈佑也陪在身旁,车夫明显吓了一跳,“迂”了一声,就把车停了下来。 裘氏吃了一吓,偏是后面又有车赶过来,也不敢表现出什么异常,只强压了怒气示意那车夫快进去: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去,若然大公子不舒坦了,看我不撵了你们一家子出去。” 那车夫之前早得了嘱咐,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不待车里的人有反应,竟是驾着车抢在裘氏马车的前面就进了园子。 裘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抢在长辈的前面进园子,沈承体弱之外,跋扈的名声定能更上一层楼了。 不提防一念未毕,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啊呀,这是怎么了?这紧赶慢赶的,竟是终究错过了,怎么承哥儿的马车这么快?” 一个满头钗环的贵妇随即从路旁一辆车里探出头来: “裘夫人——” 裘氏回头。脸顿时有些发青。却是一辆花纹繁复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正停在路边。想也明白,方才自己所为怕是尽皆落入对方眼中。 若是看到的是旁人也就罢了,还偏是,这个女人。 “郑夫人。”裘氏眼睛闪了闪,勉强压下内心的不悦,寒暄道,“我就说这马车有些眼熟呢,原来是你家的。只今日跋涉辛苦,园子里也有些乱,就不请夫人到家里坐了。” 马车可不正是东亭侯关封家的?关家和沈家本是世交,只和沈家弃武习文不同,郑家依旧以武传家,关家老侯爷眼下依旧镇守在边疆。两家的关系却是日行日远。 至于郑夫人严氏,亦是出身武将人家,更和沈青云原配梅氏是闺中密友。原来沈承在帝都时,这严氏就经常不请自来,不止一次和自己打擂台,眼下沈承刚回来,严氏就立马护上了。 裘氏心里瞬时警铃大作。只期望自己摆出这般送客之举,能令对方知难而退。 哪想到严氏却似是不懂看人脸色,竟是笑呵呵道: “无妨,裘夫人只管进去歇着便是,是我方才远远的好像瞧见了承哥儿,这么多年不见,越发英武不凡了,本想让他下来唠唠嗑,不想裘夫人竟看的和闺女般宝贝,先是藏在车里不愿意外人瞧见不说,怎么又一眨眼儿就让人把车子赶进去了?” 裘氏脸上的笑容越发勉强。有严氏这番话在,自己再想给沈承按个忤逆不敬的罪名是不成的了。且什么叫把儿子养的和闺女相仿? 分明是指责自己不善待原配之子。 只后面人来人往,倒也不好在这里掰扯。好歹赶紧把人打发走是正经: “啊呀,原来夫人是挂念承哥儿啊,不瞒夫人说,委实是那孩子自来身子骨弱,山路又这般颠簸,我才做主,让他也和我一般坐车,这不,方才就有下人来报,说是承哥儿有些晕车呢,中途还吐了,可把我给吓得,这不,本来孩子还想先下来见礼呢,是我拦住了,让他赶紧歇着去……” “那就好。我还当是承哥儿大了反而越发不懂事了,不然,怎么就敢和夫人抢道,倒是难为夫人一片慈母之心了。”严氏点了点头,也不再提进去探望沈承的事儿,只命车夫赶着车继续向前了。 至于裘氏,耳听得那句“慈母”的赞扬,只觉得和吃了个蝇子般恶心。 第119章 119 “老大,您那位继母,可真是……” 进了园子,张青还在不住咋舌。 见过口是心非的,就没见过和国公府夫人裘氏一样,脸皮厚成这般的——什么叫睁眼儿说瞎话,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什么叫老大“身子骨弱坐个车都会颠晕过去”? 那是老大吗? 自己怎么记得老大当初带人剿灭西部一股乱匪时,昼夜兼程,接连五日都是在马背上度过,饶是如此,也不耽误老大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去,砍了那匪首的头颅下来?现在倒好,却生生被那女人掰成了个病美人儿?! 要是老大真如那国公夫人所言病体荏弱,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坐个车都娇喘微微,晕倒在车里…… 张青不觉打了个寒战,只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时竟有些做贼心虚,仓皇处忽然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忙定睛瞧去,却是国公府管家陆安,正从水榭旁绕过来。 蓦然撞见沈承并张青两个,陆安神色顿时有些惶恐。却又不敢避开,只得胆战心惊的上前,小心翼翼的行礼: “大公子——” 沈承仿若没听见一般,堪堪要和陆安擦肩而过时,却又站住脚: “你这是,要出去?” “启禀公子,”没想到沈承突然开口询问,陆安一个激灵,嘴一秃噜,就把裘氏吩咐的话全说出来了,“夫人吩咐老奴去亲家那里瞧瞧,看收拾好没有,可需要帮忙,再送些山珍野味过去……” 明明秋日的天气已是有些转凉了,陆安依旧觉得身上汗涔涔的。好在沈承并没有难为他,挥了挥手就放人离开了。 “老大,可是有什么不对?”怎么老大的表情似是有些不高兴?这一路上也就碰见了国公府的这位管家,只自己瞧着,那陆安看见老大,简直跟小鬼见了阎王一般,可是没有丝毫不恭啊。 沈承摇了摇头,心里却是浮起一种怪异之感—— 裘氏对杨家是不是太殷勤了? 实在是沈佑和杨希盈的亲事,沈家委实算是低就了。相较于被踩在烂泥里的长子沈承,裘氏心里,沈佑当真是捧在手心里的宝。 依着裘氏的意思,便是公主、郡主位份上的,沈佑也是配得上的。 会和杨家结亲,更大程度上是得了宫里裘贵妃的授意,想要借此笼络杨家的门生故旧。 因而即便订了亲,裘氏也总觉得是儿子受了委屈,何尝做过这般殷勤之事?竟是不独送庄子住,还派了陆安这样的亲信前往打理,当真少见的紧…… 而庄园外面,直到完全感觉不到背后那灼人的视线了,陆安才敢站住脚喘息片刻,心里却是有些懊悔。 方才出门时,夫人的话里明显有些避着大公子的意思。 自己倒好,竟是被大公子一问,把夫人的话都给交代出来了。 好在前思后想之下,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话。 要说沈家的另一个小庄子,位置也很是不错,沿着官道右拐,再往里走上六七里地,转过一个长满着如火一般枫树林的斜坡就到了。 和平原上四野干净一片荒凉的景象不同,西山这儿却是处于色彩最为斑斓的季节。映入眼帘的除了大片秾丽耀人眼目的黄色外,层层叠叠的金黄里还点缀着深浅不一的绿色,再加上不知名的色彩斑驳的野花并小灯笼般的柿子、红艳艳的山楂,又有泠泠作响的青碧山泉由罅隙中蜿蜒而下,令得陆安越往前走,越觉得目不暇接—— 怪道夫人语气遗憾的紧,说是小庄子处的位置更好,若非面积太小了,索性阖府都来此间了。 因有任务在身,陆安并不敢驻足玩赏—— 夫人的语气,分明对杨家看重的紧,要是自己差事办砸了,少不得吃挂落。 好在以杨家的品阶,这会儿应该还在后面。 到了庄子,杨家家眷果然还没到。至于内里,也是一早就收拾好了。陆安也就是四处转转,看看可有疏漏的地方。 等一切俱都妥帖,便有下人一路跑着进来,说是已经能瞧见往这个方向来的车马了。 陆安忙亲自接了出来。 果然隐隐约约瞧见远远的山路尽头,正有车子缓缓而来—— 虽是这里庄园不止一处,陆安却明白,来者十有八九就是太仆寺卿杨泽安的家眷了。 毕竟,据自己所知,这一片儿的地理位置,较之国公府那个大庄园,风景也好,汤池子也罢,还要更胜一筹。 当然,以沈家的显赫地位,想在这里占一块儿地方,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当初置办庄园时,是老国公当家。 老国公性子疏阔,又常年不在府里,竟是连看也没看一眼,就直接让人买了一大一小两个庄子—— 记得不错的话,当初老公爷说的清楚,这小点儿的庄园是给大公子玩的。 令得夫人气堵了很长时间—— 小庄子这儿多好啊,曲径通幽各自独立不说,各家主子也差不多俱是朝中公卿。 倒是那个大庄子,邻居要么是家底不厚、新近窜起的新贵,要么就是过气的王公。 这么多年来,周围的主子因为家里出事败落的都不知有多少了…… 眼瞧着马车已是到了近前,陆安忙收起心思,小跑着上前: “可是太仆寺卿杨大人的家眷到了?” 早有杨府管事也忙迎了过来,满面笑容: “不错,正是我家夫人。劳烦大管家在这里久候。” 口中说着,已是塞了个厚厚的封红过去。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陆安也不客气,接了塞在袖筒里。 和那管事正寒暄着,又有几辆马车驶过来,心知里面定是正主到了。忙快走几步,隔着青色帷幔给里面的人请安。 虽然陆安是下人,却是代表国公府来的,车里的黄氏自然不会不给脸面,令得车夫放慢车速,冲窗外陆安温声道: “有劳大管家了,大管家莫要急着走,且歇息片刻,用了晚饭再走不迟。” 却是这么一路扰攘、走走停停,已是日薄西山了。 陆安忙要开口推辞,下一刻却忽然一顿,委婉道: “老奴的事不急。夫人家车马众多,不然,还是先把车马安顿好罢了。” 视线更是停留在不远处一个岔路口,却是七八辆马车正缓缓停靠在那里。 恰恰把路口堵了个结结实实。 黄氏不知,陆安却清楚,因西山是皇宫别苑并各家公卿所在,能在这里行走的,根本就没有寻常百姓。 更不要说地理位置如此好的小庄园这儿。 除了官道外,这里的每一条路都是由各府请了专人修建的,说句不好听的,都是属于私人所有。 虽然知道这会儿,也就杨家这样的三品官员家眷尚且没有安顿好,也不知那条青石铺就的甬路是通向哪位公卿之家,可这么多车马堵了别人家的路,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可是别人家的私路,就这么被堵上了委实太不好看。若然是脾气不好的,说不得就会起纷争。 要是闹到国公府可就麻烦了。 却不知车里的黄氏也很是讶异,委实是闹不懂陆安话里什么意思。实在是自家老爷可是帝都有名的清流,府里生活自来简朴,便是此次出行,也不过三四辆马车罢了。 眼下可不就全在这里了? 却也听出陆安的声音明显有些不对,蹙了一下眉头,索性令人打开车帷幔,探头往外瞧去,正好瞧见和自家马车颇为相似的几辆车子,这么近的距离下,便是车厢横楣上一个好看的篆体“杨” 字也瞧得清清楚楚。 脸色顿时一黑,立时明白那些是谁家的马车了,不是自来不对付的堂兄杨泽芳家的又会是哪家? 转而明白了陆安担心什么—— 山上的路即便修建的宽些,又能宽到那里?几辆车子挤在那里,可不是把别人家的路都给堵死了? 这一家人也不知怎么想的,明明之前特意着人去他们府里问过,当时分明是拒绝了自家邀请的,现下倒好,竟又不声不响的跟了过来。看情形八成是他们找好的住处出了什么纰漏,这才又厚着脸皮追过来的。 这般想着,忙下了马车,又低低的对另一辆车里的婆母说了声: “娘亲暂且安坐,我去那边瞧瞧。” 二老太太明显也瞧到了,蹙眉思索片刻,明显同黄氏想到了一处: “商贾人家的女儿,果然上不得台面,哪有这般行事的。凭她怎么说,你就把大老太太接过来堵一下别人的口罢了,至于其他人,就说咱们也是借了别人家的园子住,倒是不好太过叨扰。” 竟是连下车的意思都没有。 倒是后面的杨希盈杨希茹姐妹,看见黄氏下了车,也忙跟着下来。 另外一边,希和家的马车也终于停的安稳了,顾秀文扶着希和的胳膊也下了车子。 第120章 120 希和叹了一口气,只觉脑仁都有些疼了。 自打当初大房牵连到科举舞弊案中,二房不独袖手旁观,甚而跟着落井下石时,两房的情分就算是断的差不多了。之后又分了宗,也算是一了百了了。便是比起敦睦邻里而言,两家关系都是不如的。 委实想不通,二房到底为着何事,还要同自家牵牵连连?或者是想着,什么时候逼得大房在他们面前低了头,心里才舒坦? 想来也是,明明当初是二房占尽上风,结果大房不独不低头,反而还主动提出同二房分宗,可不是打了二房的脸? 还有祖母脑子糊涂了后,二房老太太更是日益拿起谱来。犹记得当初安州府时,二老太太很是在族里为难过母亲几次。 倒不想一直闲居在家的爹爹又重新得了圣眷,便是娘亲也跟着到了帝都。 之前吃过几次不软不硬的钉子,二老太太那里明显收敛了不少,唯有想要压着自家,令自家在二房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念头,怕是依旧存着。 便是前些时日得意洋洋的派管家上门炫耀借住的小庄子,何尝不是因为这个? 当初拒绝他们时,因不想有什么牵扯,便也没问他们借住的是那处庄子,倒不想,竟是在这里又碰上了。 既遇着了,倒是不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过去。 因老太太已是睡着了的,希和便陪着顾秀文从车上下来。 那边黄氏三个也快步走了过来,顾秀文脸上带着笑迎上去: “弟妹——” 才刚一张嘴,就被黄氏给打断了: “赶紧的,快别把车停在这地界了,有什么事,咱们换个地方说。” “换个地方?”顾秀文明显有些没反应过来,听黄氏如此说,忙摇了摇头,“那就不必了,我们家老太太身子骨不好,得赶紧让她老人家进庄子安置了,也就是瞧见了弟妹,想着二老太太在这里,怎么着也得问候一声,不过两句话的功夫……” 没想到顾秀文这么没眼色,黄氏眉头皱的简直能夹死只苍蝇—— 怪道婆婆总说枉费杨泽芳堂堂大儒,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结了这么一门不着调的亲事。出身商贾,果然见识短浅,来帝都这么长时间了,就顾着赚银子了,但凡稍微留点儿心,也不致这般没见识。 真以为这是乡间地头上随便弄了架破车,不拘那里找个地儿就能西家长东家短说个不休了? 帝都可是二品三品满地走,四品五品多如狗! 这么蠢笨的女人,黄氏自忖,哪里有耐性揉烂掰碎了同她分说?且这会儿倒是开始耍起小聪明了,说什么来给二老太太请安?会有这么巧的事?真当自己是傻子不成。 心里越发不喜,索性似笑非笑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由帝都到西山,这么一路颠簸过来,大家可不俱是颠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既是这么着,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嫂子只管带着大侄女儿服侍着大老太太赶紧歇着吧。不瞒嫂子说,我们家老太太,这会儿也是受不住了呢。” 便说便拿眼睛剜着眼前这母女两个,心说你们倒是马上走啊。 顾秀文再迟钝,见对方这么明着赶人,也察觉出来黄氏的不悦了。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当下颔首道: “倒是我虑的不周了。二老太太不怪罪就好。” 说完也不多言,和希和一道转身往自家马车那里去了。 没想到这个自来瞧不上眼的嫂子也有给自己脸色看的一天,黄氏愣怔之余,更有些发堵。又想着这般走了最好,省的给自家惹麻烦。 眼睁睁的瞧着那母女俩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子,马儿撒开四蹄,径直沿着山路往另一处依稀能够瞧见的阔大庄园而去。 黄氏大吃一惊,不觉往前追了两步,意识到什么,又站住脚,脸上神情满满的全化成了诧异。 “大房的人昏了头不成?”跟在后面的杨希茹明显没有反应过来,蹙了眉道——方才沈府管家的话她也是听到了的,这里遍地公卿,可不敢随便乱跑,不然真是得罪了人,说不得就会祸及家族。 “怎么就敢这么横冲直撞?可别待会儿闯了祸,再拐回头求婶娘帮着周旋。” 黄氏神情明显有些复杂。眼角余光瞥见后面陆安也跟了过来,便低声询问: “陆管家可知道那是哪里,主子又是什么人?” 到了这会儿,便是傻子也明白,杨家大房的马车之前堵在那辆车上绝不是因为冒失莽撞,十有八九,是住在那里。 只自家是因为和国公府是儿女亲家,才得以有了这么个去处,大房又是靠上了哪家? “这里都住了那些贵人,老奴也并不十分清楚,”陆安一遍遍在心里扒拉着自己知道的人选,“好像有靖安郡王府,谢侯府……” 那边杨希茹已是眼睛一亮,轻轻扯了下黄氏的衣袖: “怕是谢侯府,听说希和那丫头和谢侯爷关系颇好……” 公主府那次时,谢畅话里话外可不是对希和那个臭丫头维护的紧? “不是谢侯府……”陆安明显听见了杨希茹的话,却是摇了摇头,朝着偏西方向指了一下,“谢家的庄园在那边……” 倒不是陆安对谢家特别熟悉,实在是谢家的园子是宫里的谢太妃亲自帮谢畅置办的,彼时陆安恰好帮着收拾老公爷给大公子的这个庄园,碰见些宫人,问了才知道是帮着谢侯府理事的。 “这里是,大公子的园子?”杨希茹有些不可置信,不觉喃喃出声,待意识到什么,忙偷觑黄氏的脸色,好在黄氏神情如常,杨希茹忙乖觉的闭了嘴,心里却是有种隐秘的欢喜—— 怪道会把这处庄园让自家住了,原来是沈承名下的吗?而自己又将要同沈承定亲…… 这般想着,婶娘怕还是沾了自己的光。脊背不觉越发挺直,便是平日里时时会有的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都消散的干干净净。 “难不成是他家?”陆安似是想到什么,“要说这里有那一处是老奴所不知道的,也就那个明湖山庄了……” 能在这一带置办产业的人家,哪家不是底蕴深厚?当初自己打听后,也是暗暗咋舌,心说怪不得夫人怨怪老公爷偏心,大公子真是在这里,随便结识哪一家,关系能更进一步的话,怕是将来都大有裨益。 只事情也有例外,要说这家人也是名声赫赫,可不是出过两位相爷的浦江名门望族,李氏家族?也正是四皇子姬临的外家。 当初宫里李氏贵妃坏了事,连带的宫外的李氏家族也开始没落,到得最后,便是帝都之中也无法立足,终是变卖了家中财产,回返浦江去了。 这么多年了,也就李家的庄园易了主,好像说是卖给了某个神秘的豪富之家,难不成,新主人是杨家大房相熟的? “什么相熟的,大房眼下定然就是山庄主人。”黄氏打断陆安的话,脸色很是不好看。 和浦江李家有关,还叫明湖山庄,外人不清楚,自家却明白,要说和大房没关系,真是鬼都不信。而数年前,可不是杨泽芳赴京中编书的时间? 一时气的心口都是疼的—— 自家倒是知道两家分了宗,外人眼里,怕是依旧有扯不断的关系。老爷这些年来,能在朝中立足,靠的可不就是一副固守清贫的铮铮铁骨? 倒好,大房已是落了个豪富的名头,真是被外人知晓,说不得老爷还会担个伪君子的名头。 这还不算,那李贵妃当时在后宫中受的是何等荣宠,会落得那般悲惨境地,可不就是因为失了圣心吗? 甚而浦江李家没落时,满朝文武竟是没一个敢帮着说好话的,也俱是怕受牵累罢了。 大房倒好,当初已是因为此事栽了个大大的跟头,现下竟又不长眼的跳了进去。 如今几个皇子之间明争暗斗,自家和沈家结亲,分明是站在了五皇子这一边,杨家却帮了李家,不是明摆着跟自家杠上吗? 且皇上这么些年都对四皇子置之不理,明显对李妃之事依旧不能释怀,真是察觉此事大怒的话,说不得还会连累自家…… 左思右想,竟是茫然无绪,怔然半晌,竟是盯着那庄园不住咬牙——还这般张扬,起了个明湖山庄的名头,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和杨家的关系不成? 好半晌才吩咐陆安: “回去告诉你家夫人,明湖山庄是杨家大房的人买了去。” 国公夫人必然能明白里面意味着什么,便是自己,也得赶紧把此事说与老爷听,思量个对策才是。 如此一会儿羡慕大房能这般大手笔,家里不定有多少银钱呢,一时又愤恨老天不公,心事重重之下,来之前的愉悦情绪竟是消散殆尽。 第121章 121 张青跟在沈承的身侧,强忍住叹气的冲动—— 老大果然到了该娶妻的年龄吧,不然,如何这般沉不住气? 还以为他这么匆忙出来,是有公事要办呢,倒好,竟是直接来了明湖山庄。 照自己看,那杨大人一家,对他们女儿可是宝贝的紧,真是知道老大的狼子野心,保不齐会揍人也不一定。 正自胡思乱想,有轧轧的车马声传来,可不是杨家的马车已然到了。 沈承一张沉肃的脸登时温和至极,径直顺着甬道迎了过去。 第一辆车上下来的正是杨老太太,瞧见沈承,竟是撇开侍奉的仆妇,一把拽住沈承的胳膊: “哎哟,祖母的乖孙子哎,瞧瞧这一身的土,可是骑马累着了?快快快,打盆水来,再把我乖孙子爱吃的点心端上来……” 又回头催着顾秀文和杨希和: “你们倒是快些,我这乖孙子这么急三连四的赶来,说不得定是饿了的……” 沈承脸上笑意更浓,乖乖的喊着“祖母”,又给顾秀文、希和见礼: “见过师母,师妹……” 最后一个“妹”字竟是不觉有些颤音,便是那凝视着希和的眼神,也跟盛了酒一般,令得希和竟是头都不敢抬,小巧的耳垂处更是瞬间红透了。 顾秀文点了点头,虽然说不上为什么,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视线狐疑的在沈承身上停了停,只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又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众人回头,却是一个一身大红袍服的中年汉子,正飞马而来,后面还跟着十多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待得来至近前,汉子鹰隼般的视线瞬时掠过杨家众人,却在触及沈承时,瞳孔猛地缩了一下,**马儿更是四蹄扬起,几乎人立。 希和心倏地提了起来——早上启程时,可不是正见过此人,不是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又是哪个? 据自己所知,雷家庄园并不在此处,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细细回忆一路上的情景,自家应是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何至于劳动雷炳文亲自出马? 沈承落后一步,瞥了雷炳文一眼,神情明显有些不悦。看沈承站住脚,老太太也跟着不走了,瞧瞧正自拨转马头的雷炳文一行: “可是我的乖孙有应酬?你只管去,忙完了就赶紧回家,祖母一准儿把好吃的给你做好了。” 又招手让顾秀文扶着,然后一叠声的吩咐希和跟着送送,还嗔怪希和: “这么些日子不见,就生分了不成?见着自家哥哥,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看得张青不住唏嘘感慨,怪道老大愿意为了杨小姐跟国公府的人低头,这才像一家人的样子吗。 因为方才莫名的疑虑,顾秀文本不想女儿和沈承单独相处,又担心老太太说出什么更惹人联想的话来,便顺着老太太的话道: “你家老师今儿个怕是不得闲,园子里也有些乱,就不留阿承了,待得来日,阿承再过来便罢。” 至于老太太说的应酬什么的,顾秀文却是不信的,毕竟,沈承再是出身国公府,也不过一个无知无权的富贵闲人罢了,而那红袍汉子,明显是有官身的,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来往? 又给希和丢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哪想到女儿已是站住脚,一副送客的架势。 顾秀文更加狐疑,拿眼睛睃了一下女儿,又睃一下,见希和始终毫无反应,只得悻悻然的扶了老太太进了园子—— 要说老爷亲自教导的几名弟子,往日里也常逗着、哄着希和,顾秀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过,便是这沈承,前些日子还好,今儿个怎么就不想他往女儿跟前凑呢? 耳听得脚步声渐远,希和一颗心越发提了起来,又诧异沈承这会儿是不是**静了些?自己不说话也就罢了,怎么他也成了锯嘴葫芦一般? 动了动身子,想要悄悄看一眼沈承,不意正好迎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沈承已是来至近前,高大的身材微微前倾,希和这一抬头,好险没撞上沈承宽厚的胸膛。 慌得希和忙往后退,不意裙子过长,一下踩住下摆,下一刻腰上随即一紧,却是腰一下被人掬住,即便隔了层秋衫,那宽大的手掌依旧热的好像能把人化掉一般。 这可是自家门前!希和头轰的一下,只觉浑身的血都朝头上涌去。至于沈承,方才探手去扶,完全是下意识的,可直到把人揽住了,才意识到掬着的腰肢有多柔软,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了似的,又有淡雅的香味儿顺着少女的颈项沁入心田,沈承如同喝了百年份的老酒一般,竟是无论如何不舍得松手,甚而微微用力,恨不得把少女摁到自己身体里。 直到手被狠狠的打了一下,沈承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松开手来: “阿和,你,小心些……” 声音嘶哑,里面是毫不掩饰的亲昵。 被沈承那么一搂,希和整个人都是酥麻的,只觉腿也软脚也软,慌得沈承忙又搀了下,眼眸早恢复了清明,却是亮晶晶的,里面全是暖暖的笑意,低声道: “放心,没人儿。” 希和仓皇回头,顿时惊得呆住了—— 也不知沈承是怎么做到的,眼下庄园外,竟是一个奴才也无,远处是层峦叠嶂,近里是苍绿金黄,空旷的大山中,竟似是只剩下两人一般。 “我走了。”沈承低笑出声,希和一向鬼灵精的,难得见眼前这般迷糊的模样,当真是让人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终是忍不住附在希和耳边低声道: “你放心,我已同府里说好了,这几日便请媒人来过来提亲。” 一直到沈承人走的远了,希和才反应过来,勉强站稳身子,恨恨的瞪了眼沈承,偏是一双眼眸,却似是含了水一般,沈承正好回头,简直恨不得立马再转回去。 隐在暗处的雷炳文不住叹气,斜睨一眼一旁站着小心翼翼的张青: “这真是你们老大?莫不是芯子让人换了?” 要是江湖人知道,他们心目中活阎王一般的沈老大女人面前竟是这种德性,不知是不是还会畏之如虎? 张青摸了摸鼻子,暗叹倒霉—— 这位雷大人分明是不敢在老大面前发猫,就变着法子挤兑自己。只谁让自己虽是年龄大,却偏是做人小弟的,所谓老大有事小弟服其劳,也只有受着了。 不过片刻间,沈承已是来到近前,只和对着杨家人时的如沐春风不同,待得来至近前,沈承脸上的笑容已是尽数敛去,细瞧的话,分明还有着不加掩饰的不耐: “有龙骑卫在,皇上的安全自是无虞,雷大人做好分内的事就好,来这里何事?” 想想真是心塞,这都多长时间没见希和了,好不容易有个正大光明见人的机会。 “够了你啊。”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毫不避讳的嫌弃,雷炳文嘴角直抽抽,冷笑一声道,“皇上那里急的火烧火燎的,你倒是有这等闲情逸致,若非看在老国公的面子上,你以为我愿意来寻你小子。” 这话倒不假。任谁也没想到,御驾到了西山别苑的第一天,就会生出事端来。 皇上最喜欢的一只海东青竟离奇死亡。偏是锦衣卫调查后发现,最后两个接触海东青的人恰恰是三皇子和四皇子。 要说一只猎鹰的死自是算不得什么,偏是皇上心里却不自在的紧,竟是到了父子相疑的地步。不独临时把三皇子四皇子的住处换到别苑中最偏远地方,更是秘密加派人手护侍左右。 本来秘密宣召沈承这件事,随便派个人来便好,雷炳文左思右想之下,还是亲自跑了这一趟。 想自己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从来出动的话,只有抓人的,哪有助人的?也就是这个臭小子—— 放眼朝堂,也就皇上和自己知道沈承的身份。当初老公爷统领龙骑卫时,对自己多有提携,不然,怎么会巴巴的跑来提醒他? 倒好不独不领情,还把自己给怪上了。 “雷叔叔,”沈承沉吟片刻,忽然换了称呼,“锦衣卫也好,龙骑卫也罢,忠于的都是皇上,至于几位皇子如何,皇上不发话,便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 一句话说的雷炳文悚然一怔,额头上不觉冒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之前还觉得皇上做事有些孟浪了,不然,如何就敢把重中之重的龙骑卫交到沈承手上?眼下瞧着,倒是自己想的左了。 沈承会有今日,绝不是皇上无人可托,也不是沾了老国公的光,年纪轻轻便这般通透,便是自己也自愧不如—— 之所以这般巴巴的跑来,可不是自己认定了太子的人选非五皇子莫属,才特特过来暗示沈承? 却全然忘了锦衣卫也好,龙骑卫也罢,立身的根本却全在皇上,别说五皇子眼下还不是太子,便是定了储位,也没道理越过皇上去巴结他。 想通了这一点,越发冷汗涔涔了。 两人默然走了半晌,眼瞧着前面就是行宫内苑,雷炳文勒住码头,瞧了沈承一眼,神情复杂: “今儿个是我糊涂了,对了,我方才出来时,瞧见邓千那厮正捧了叠奏折往皇上哪里去,第一张就是弹劾杨泽芳结交皇子的……好像,和这间庄园有关。” “另外,前几日锦衣卫还查到一条消息,于我虽是可有可无,于你或许有些价值——七日前,国公夫人请了娘家嫂子周氏出面,替阿承你求娶太仆寺卿杨泽安的侄女儿杨希茹……” 第122章 122 毕竟是深山之中,不过傍晚时分,别苑中已是一片昏暗惶惑,白日里瞧着依旧长势葳蕤的高大树木,这会儿却似是参差披拂的鬼影重重,凉风过处,枝叶碰撞间,发出单调的刷拉拉声,间或又有夜鸟发出声尖锐的短促啼鸣,令得别苑肃穆的甚至有些阴森之感。 邓千躬身站在御案前,耳听得外面的秋风叫嚣着,好像要化身怪兽、撕破窗棂扑进大殿里来。偏是无论外面如何风云变幻,邓千都一动不敢动,始终保持低头瞧着自己脚尖的恭敬站姿。 “混账东西,真以为朕可欺吗!”皇上手里的朱笔一顿,豆大的朱砂落在奏折之上,又很快氤氲开来,竟是如血一般刺目。 “这起子欺世盗名之辈,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作妖,真当朕是善人菩萨,不敢见血不成!” 说完用力一推,御案上码的整整齐齐的奏折顿时散落一地。上面随之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皇上——”邓千吓得一哆嗦,颤着嗓子对外面喊道,“快宣太医来……” “宣什么太医!”皇上随手抓住旁边的茶碗,朝着邓千掷了过去,“滚出去!” 邓千跪在地上,却是动都不敢动,生生被茶杯砸了个正着,额头上的血珠子一下沁了出来。却是连擦一下都顾不得,竟是膝行几步上前,趴在皇上脚前不住磕头:“皇上心里有气,只管发在老奴身上,可千万莫要气坏了龙体——” 说道最后,已是垂泪不止。 邓千虽是太监,却是潜邸时就在皇上跟前伺候的,这么一哭,泪水血迹顿时抹的一脸都是,瞧着当真凄惨无比。 邓千这边哭的栖惶,皇上心里却愈加烦躁,勉强怒斥道: “朕还没死,滚出去!” 邓千脸白了一下,再不敢哭,仓皇的退出了大殿。正袖着手苦着脸站在那里,迎面却是瞧见两个人正联袂而来—— 左边身着大红袍腰悬绣春刀的可不正是皇上身边第一得用的人、锦衣卫指挥使雷炳云? 至于右边那位,邓千瞧了一眼,脸上神情倏地一滞—— 却是一个身着紫金袍腰束白玉带,头戴紫金冠的高大男子。男子瞧着身形挺拔,器宇轩昂,龙腾虎步,端的是气度逼人。唯一可惜的是脸上却罩着一件冰冷冷的面具,让人无法瞧破面具下的真容。 邓千老脸上立时挤出一丝笑意来,更是难得迎上去几步: “老奴眼拙了,竟是两位指挥使大人到了。” “你这老货,倒会躲懒,不在大殿里伺候皇上,倒有兴致跑到这儿吹风。”雷炳云和邓千也是相熟的,边调笑着边扔了个玉扳指过去,满不在乎道,“这是前儿个抄捡吴家时得的,你不是就喜欢这东西吗,赏你了。” 锦衣卫可是抄家的祖宗,每每得着什么好东西,自有手下巴巴的送到自家老大手里,想发财不要太容易。 之前几任锦衣卫可不是全栽在财色二字上? 偏是这雷炳文,东西没少贪,却是占得光明正大,从不藏着掖着,不说几个皇上面前得用的大太监,就是皇上本人,也不时接到雷炳文的孝敬。 偏是这样看起来没多少脑子的,却是颇得皇上信重。 这般想着,又拿眼睛偷偷瞄了眼那戴面具的男子—— 这新一任龙骑卫指挥使,竟是比起上一位来,还要有气势的多。且这人虽冷,却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受倚重怕是犹在雷炳文之上。虽是见着邓千之类的人,从不假以辞色,邓千却反是更恭敬。 偏是邓千看来看去,也瞧不出此人是哪家王侯。不过倒也不是没一点儿线索,那就是只管从当初跟着开国皇上的几家依旧存在的公侯世家里去猜就对了。 难就难在,上一代老公候还好些,以自己瞧着,出色的也就那么几家罢了,就是这一代,颇难推测,毕竟,眼下硕果仅存的几家公侯,竟是瞧着就没有一个出挑的,实在想不出,哪家主子能接手龙骑卫这样一个大摊子。 正自揣测,不妨正对上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邓千一哆嗦,再不敢乱瞟,忙收回视线低声道: “皇上这会儿心情不佳,好像和,杨泽芳大人有关……” 所谓投桃报李,这无疑就是对雷炳文送了扳指的回报。提醒两人,最好不要触怒皇上,那就要避开和杨泽芳有关的事。 雷炳文点了点头,却是脚下不停,和面具人径直往大殿而去。心里却是叹息,这扳指算是白送了。 果然,待得进了大殿,雷炳文还没想好该怎么说,面具男子已是一边摘掉面具一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微臣想跟您讨一道旨意。” 面具下的真容在灯光下一下显露出来,不是沈承,又是哪个? 雷炳文早知道个中缘由,却依旧听得差点儿忍不住扶额——臭小子,这不是上杆子找抽吗!没瞧见弹劾你未来岳父的奏折还在地上扔着吗! 上座的皇上也没想到,沈承一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讨旨意?还有什么人是你对付不了,需要朕亲自出马的?” 瞧着下面的沈承,神色却是缓和多了。 要说当初英国公沈崖推荐孙子沈承做继任人时,皇上还颇是不以为然过,毕竟,龙骑卫可是自己手中最神秘也最锋利的一把刀,杀伤力之大,犹在锦衣卫之上。 就这么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怎么能放心的下? 甚而因此,怀疑沈崖是否有私心。毕竟龙骑卫关系重大,自来都是皇上亲自掌控,能荣膺指挥使一职的人,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他的权柄却是惊人,即便是王侯公卿,若发现不轨,也可先斩后奏。 虽是为了保证皇权不受挑战,龙骑卫指挥使只有皇上本人才能知晓庐山真面目,并不能以本来面目在同僚中威风八面,可作为补偿,皇室依旧会给他无上的荣光。比方说家族爵位的绝对继承权,并明面上的实质显赫地位。 沈家之所以会成为开国以来公侯之首,可不就是因为上一任龙骑卫指挥使老国公沈崖的缘故? 倒不想沈承做事竟是那般漂亮,不独以一己之力,统帅了几乎整个江湖地下势力,更是在好几次边疆夷族叛乱之初,就做出正确判断,把好几场可能影响国运的叛乱扼杀在萌芽期。 有勇有谋犹在其祖之上。 更让皇上满意的是沈承的忠诚,除了为自己办事,从不和朝中皇子并大臣结交。到得沈崖故去时,皇上已是满意至极。 要说这么些年来,还真没有沈承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也不知哪家臣子竟是这般大胆,能逼得沈承这个龙骑卫指挥使跑过来跟自己讨旨意?这般妄为的可是不多见。 “皇上,臣今年已二十二岁了。民间臣这个岁数的,有很多都当爹了。”沈承神情一本正经,偏是声音幽怨的紧。 雷炳云打了个机灵,这小子,还真敢。不觉有些后悔,自己这不是找罪受吗,干嘛要跟着这小子一道来。 “不行!”皇上想都没想道,蓦然想起,之前沈承可不是跟自己打过招呼,说是想要娶杨泽芳的女儿。从前倒没觉得什么,毕竟,一个是忠臣,另一个忠诚之外,和自己亦师亦友,两家联姻,倒是乐见其成。可那只是从前。 杨泽芳竟敢背着自己意图勾结老四,分明是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等不仁不义之人,自己怎么愿意股肱臣子成为他的女婿? “换一个人选,不拘哪家,但凡你看中的,朕都赏她一个脸面,给你们赐婚。” 本以为这般疾言厉色,定能迫的沈承打退堂鼓,不意沈承头却是摇的拨浪鼓一般,大义凛然道: “臣不换。难不成皇上把臣看的和国公府那对夫妻一般朝三暮四不成?” 一句话说的本是处于暴怒边缘的皇上一愕: “沈家那对夫妻——你那爹爹和继母?” 又想到自家的烦心事—— 一只海东青,自然不算什么,让自己伤心的是儿子们的凉薄,亏自己这边还为父慈子孝沾沾自喜,那边自己最喜欢的鸟就被人杀了。 种种线索更是表明,海东青的死分明和老三或者老四有关。 眼下听沈承的语气,分明也是个目无尊长的。不觉有些烦躁,冷声道: “你爹爹再对不住你,终是你生身之父,如何敢这般背后非议?谁给你的胆子,这般无法无天?” 听皇上语气不对,雷炳云冷汗都下来了,忙不迭给沈承使眼色,示意他识时务些。那里想到,沈承平时瞧着挺机灵的一个人,这会儿却不知为何竟是犯起蠢来,竟是冲着皇上磕了个头道: “皇上所言,臣何尝不懂?自古子不言父过,可还有一句话叫人无信不立,这边哄着我答应放弃国公府爵位,那边却李代桃僵,意图用另一个女子代替我心爱的人和我定亲?若然他们有其他想法,大可直言不讳,如何这般表里不一,为了一己私利而置父子人伦信义于不顾,他们眼里,微臣不是儿子,只是丝毫不用放在心上的的能换取利益的一件东西罢了……” 说道最后,已是红了一双眼睛。 大殿里一片静寂,皇上久久未说一句话。就在雷炳文站的都快绝望了的时候,皇上终于缓缓开口: “你起来吧。国公府的爵位,你便是想让,朕,也不允。” 声音却有些苍凉—— 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心里会这般难过了。自己哪里是为一只鸟伤心,自己的伤心和沈承的竟是一般无二。这会儿终于想明白,和沈青云夫妻没有把沈承当做儿子一般,自己的儿子们心里,也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父亲啊。他们眼中,自己这个皇上,同样是他们获得最大利益的对象罢了。 这么瞧着,自己和沈承,虽是位置不同,处境却是这般相似…… 第123章 123 那边雷炳文也想通了其中的道理。瞧着沈承的神情不免更加不同——说自己狠,这小子,分明比自己还狠啊。那沈青云可是他亲爹啊,竟是为着个女人就要照死里坑。 既是给皇上留下了这样一个凉薄的印象,以后怕是做梦都不要想得大用了。且据自己所知,沈青云的国公之位可是一门儿心思的要传给次子沈佑的,现下既有了皇上这句话,沈青云就是哭死,爵位照样得归沈承所有。 那岂不是说,沈青云夫妻俩谋划这么久,最后一切还都得归到沈承手里?这么多年也就是在给沈承打白功罢了,当真是空欢喜一场,赔了夫人又折兵。 除此之外,怕还有更重要的一层意思——须知皇上此前可不正是为着杨泽芳相助岳家一事大为光火?此刻有了沈家凉薄的对照,再有皇上自家心事,杨泽芳的重情重义不免显得尤其可贵…… 如此,即便会罚那杨泽芳,也必然是小惩大诫,不会让杨家伤筋动骨的。 怪道人说咬人的狗不叫,沈承这小子可真是蔫吧坏。以后可得记着,怎么也不要触了这小子的逆鳞才是,不然,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微臣想要的旨意……”皇上的语气分明已是不愿计较了,沈承那里却依旧是不依不饶,“微臣还想着得了旨意赶紧成亲,三年抱俩呢……” “滚出去吧。”被沈承这么一闹,皇上明显心情好多了,不耐烦的挥挥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没瞧见朕这会儿还忙着呢。” 说着伸手点了下终于喘匀气的雷炳云: “着人去宣杨泽芳。” 又斜了一眼沈承: “还是说你要呆在这儿,和你未来岳父来个喜相逢?” 一句话说的沈承登时大喜,跪在地上毫不含糊的磕了三个头: “微臣谢过皇上。” 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兴冲冲就往外走。 瞧得皇上也不住犯嘀咕——瞧沈承这模样,分明是喜欢惨了那杨家女。这般想着不免有些好奇,也不知那杨家女生的何等模样,竟是能让沈承都失了分寸。 正自寻思,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可不是杨泽芳正缓步迤逦而来? 皇上平日里心情不佳时,总喜欢宣来杨泽芳陪着下几盘棋。然后明显就会痛快不少。 今儿个看皇上发了火,正好杨泽芳也伴着銮驾在别苑中。便有那机敏的忙跑去悄悄寻了杨泽芳。本想着帮皇上纾解一番,哪想到禀告皇上,皇上竟是破天荒的没让人进,却也不让人走,竟是让人坐了一晌的冷板凳。 这会儿瞧见杨泽芳,往日里见着便赔笑不止的内侍们再没人上前套近乎,反是个个板着一张脸,一副“我们不熟”的模样。 还是快到台阶前时,一直苦巴巴守在外面的邓千迎了上来: “杨大人。” 杨泽芳点了点头,和平日里端凝的气度并没有什么两样,竟是丝毫没受这份森严气氛的影响。 邓千眼神闪了闪,语气关切: “咱家平日里瞧着,大人也是个通透的,怎么也办起了糊涂事。山庄的事,皇上着实恼的紧,好在皇上待大人一向宽厚,咱家瞧着,还得大人低个头,把这件事揭过去罢了。” “多谢公公好意。”杨泽芳一撩衣襟上了台阶,刚进了大殿,还没等行礼,便有碗碟碎裂的声音传来,“杨泽芳,你好大的胆子。” 唬的邓千慌忙后退,再不敢听,直避到老远,方才站稳身形,抬手虚扶了下胸口,嘴角微微勾起。 大殿里气氛这会儿已是一触即发。 皇上甚而下了御座,绕过御案,捡起地上的奏折朝着杨泽芳掷了过去: “堂堂大儒,竟也是这般钻营之徒吗!当真是枉读圣贤书!连自家兄弟都不齿,杨泽芳,朕若是你,便是羞也羞死了!” 语气之刻薄恶毒,当真是前所未有。 杨泽芳蹙了一下眉头,先谢了不恭之罪,然后伸手捡起地上的奏折,入目正看见最上面一行字: 臣太仆寺卿杨泽安跪奏。 再往下看,才发现,这竟是一份请罪的折子,而令那好堂弟杨泽安坐卧不安觉得罪恶滔天的缘由,则是自家的明湖山庄。 杨泽芳嗤笑一声,随手把奏折放到一边。 又拿过另外几封,却是几名御史,一一弹劾自己身为大臣却阿附皇子,心怀不轨,又有巨额财产来路不明…… 哂笑道:“不过几名心术不正之人一番胡言乱语,皇上如何就气成这个样子?” “心术不正之人?”皇上冷笑一声,“别人弹劾你,就是心术不正?那你倒跟朕说说,奏折中所言可是确有其事?李家山庄,不是你买的,还是别人强塞给你的不成?” 眼睛里满满的全是失望,所谓高处不胜寒,难不成自己注定是称孤道寡的命? 罢了,把杨家女许配给沈承,也算是偿了这番君臣的缘分。 “自然不是。”杨泽芳摇头,却是对皇上的失望没有丝毫歉疚之意,“当初臣初来帝都,正碰上李家在故里摊上官司,偏是众人落井下石,竟无人愿意伸手相帮,好好一座山庄,廉价之下,竟是依旧无人问津……” 皇上越听越怒:“你的意思,很是为李家抱不平了?” “臣不敢。”杨泽芳依旧眼眸平静,磕了个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李家有功,便受的君王恩德,有过,自然也受得惩罚,不然,岂不有失公允?一则臣以为,皇上性情宽宏,又自来赏罚分明,既然下旨革去李家职位,自是认为李家罪不至死。二则,李家女毕竟曾为杨家妇,即便拙荆已故去多年,却不能抹杀曾经的夫妻之情,何况亡妻临死时,还曾托付臣两件事,一是幼子,二是岳家……” 说道最后,杨泽芳明显动了真情,声音都有些发颤。 看杨泽芳情绪激动,皇上也不由沉默,之前还纳罕杨泽芳之声望,即便家族败落,想要娶出身书香的女子依旧容易的紧,怎么倒会娶了个商贾之家的女儿? 这会儿却明白,原来是为了幼子—— 那般出身,自然不敢在继子身上动什么手脚。 杨泽芳神情有些苍凉,“本来自小女胎中中毒,续弦顾氏再不能孕育子嗣,臣也曾怨恨过,可再如何,李家总是曾经给过我一个那么好的妻子,既受了他家恩典,便是再受牵累,也是该当的吧……” 一番话说得皇上更加沉默。 听说当初李家出事时曾着人往杨家送了点心,那顾氏吃了后,险些落胎,好容易保住,却是伤了根本,不独女儿天生有缺,更兼再不能孕育子嗣。 李家的意思,倒也不难理解,担心续弦有了自己亲骨肉就为难原配留下的孩子之外,怕是更有始终把杨泽芳和老四绑在一起的意思,毕竟,杨泽芳注定只有一子,老四若出头了,杨泽芳的儿子才有出头之日。 却不想弄巧成拙。令得杨泽芳心灰意冷之下,再不愿和李家有牵扯。 难得的是杨泽芳倒是个长情的人,李家如此待他,竟依旧愿意伸出援手。 突然想到,若然早些令杨泽芳到帝都来,负责教导几个皇子,是不是几个儿子就不会这么凉薄了?所谓难得有情人,相较于沈青云之类,杨泽芳这样一旦选择了即便被辜负也不愿背弃的人,委实难能可贵。 甚而说,自己身边缺的,可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忽然想到一点: “你那儿子,眼下在何处?” 杨泽芳却是沉默了半天:“犬子兴趣较广,平日里不大喜欢闷在家里。” 看皇上神情很是不解,只得很是憋屈的又补充了一句: “这几年里用他母亲的银两,鼓捣了一个祥云商号……” 祥云商号?皇上上上下下打量一副苦逼脸的杨泽芳几眼,强忍住笑意,怪道杨泽芳不愿提起儿子,堂堂大儒,竟是养出了个一意从事商贾贱业的儿子,这老脸可是往哪里搁?要是自己,非打死了不可。 一想也不对,杨泽芳可就这一个儿子,真是打死了可不就绝后了吗? 原来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悲催吗?还想着堂堂大儒教子有道呢,却原来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平日里说什么儿子喜欢在外面跑,这会儿瞧着,怕是被轰出去了吧? 只祥云商号?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呢? 皇上一怔,上上下下打量杨泽芳一番: “不是那个祥云商号吧?” 这几年里,有一个祥云商号可是有名的紧,但凡国中有灾难发生,祥云商号必然出钱出力,很是帮了朝廷的忙。记得两年前,自己好像还赐了个“仁义商号”的牌子呢。 “就是那个。”杨泽芳点了点头,却是没有一点儿与有荣焉的感觉。 “啧啧,你们家还真是有钱啊。”皇上这会儿心结已全然解开,不免对之前待杨泽芳的冷厉颇为愧疚,只自己帝王至尊,怎么也不好跟臣子道歉才是。总不能说自己被儿子气着了,然后就拿你杨泽芳当了回出气筒吧? 偏杨泽芳还是个性情执拗的,思来想去,就想把话题岔开,“如此说来,你们家女儿可就有福了,有这么一座金山银山,想要求娶的可不得踏破门槛?” 还以为杨泽芳会就坡下驴,就此抛开方才的事。谁想杨泽芳蹙了下眉头,却是又把话题拐了回去: “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臣自认为做人也算光明磊落,帮了李家,臣也没有欺瞒皇上的意思——不瞒皇上说,从买来这山庄,臣便让人挂上了明湖山庄的名字。倒不想,时至今日,依旧有人要拿山庄做筏子,还惹得皇上生这么大气,既如此,臣愿辞官,想来无爵无职之下,也不会被那么多人惦记着了。” 说话的语气,分明已是心灰意冷。 “多大点儿事,那里就需要辞官明志。”皇上已是彻底放下心来,却是暗暗着恼,杨泽芳曾身居明湖书院山长,天下人皆知,山庄改名都五年了,这些人却到现在才来弹劾,分明是看自己宠信杨泽芳心里不服,亏得自己把人招来询问一番,不然,岂不是被人当枪使了? 愧疚之下,待杨泽芳更加和颜悦色: “还跪着干什么,快起来吧。天都这个时辰了,泽芳陪朕用些晚膳吧。” “臣谢皇上大恩。”杨泽芳却是并不起来,“只是用膳前还是请皇上准许臣请辞吧。” “你……”皇上甩手,这还同朕犟上了! 第124章 124 “亏那些人还好意思说小姐是丑女,要是让她们瞧见了小姐的真容,看她们还好意思张嘴。” 青碧手里拿着帷帽,简直不舍得给希和往脸上罩—— 既是要去猎场,希和今儿个穿了件海棠红色的骑装,黑色瀑布一般的乌丝梳成百花分肖髻的样式,上面斜斜插了只金累丝镇宝蝶赶花簪,又有饰了珍珠的香串儿垂在发间,越发衬得如同玉人儿般美得令人屏息。 饶是青碧和阿兰这等日日见着的,依旧瞧得眼睛都不舍得眨了。 “去瞧瞧老爷可是回来了?”希和简直啼笑皆非,任凭青碧帮自己戴上,又整理好。却并不急着就走。 不怪希和担心。自打昨儿个突然见到那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希和一颗心就提了起来。偏是爹爹自打去了别苑,一直到天都大黑了,都没见回返。 后来倒是沈承又来了一趟,说是让阖府人不必担心,爹爹有事滞留宫中,安全是无虞的。 自己这才稍稍放下些心—— 外人不知道沈承的本事,希和却是清楚。沈承绝不是帝都人传言的那般废物,相反,只要沈承想,这世上八成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只父亲不归家,一颗心却无论如何不会安稳。 “小姐,老爷昨儿个就回来了。”青碧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说是皇上留了晚膳才回来的有些晚的。” 希和蹙了下眉头。 这几日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大事发生啊,何以皇上要把父亲留那么久? 难不成是别苑里发生了什么不成?或者,是和四皇子有关? 便吩咐青碧阿兰去备车,自己则去了主院,待瞧见神情憔悴的杨泽芳,不由大吃一惊: “爹这是怎么了?是皇上罚了您吗?” 语气分明有些不满。 之前老爹奉命来帝都时,兄妹俩就曾经再三阻拦过。别人家或者以家有高官、光宗耀祖为荣,杨家大房一脉骨子里却更多了些寄情山水的淡泊,不然,当年祖父也不会挟帝师荣耀,却行回归田园之事。 “我无碍的。”看希和心疼的什么似的,杨泽芳又是窝心又是无奈,平生所大慰的,倒不是如何名震大正,而是膝下这对儿孝顺的儿女。 “你只管放心去玩。若然听到些什么不好的言语,也莫要放在心上。” 能身居高位,自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瞧着眼前情形,四皇子暂时受些委屈已是必然的了,而被视为有和四皇子攀附之嫌的自己,当然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再有昨晚滞留皇宫一事,不定被人传成什么样了呢。贵人们最爱的游戏,可不就是捧高踩低?女儿来帝都这些时日,本就受自己牵累,颇是被人针对过,如今再有自己“失宠”的传言,怕是处境更艰难。 好在女儿也不是那等性子柔弱的。 边牵着希和的手往外走边道: “既是出来玩,第一要务是自己开心,莫让自己受委屈,不管是谁,只管打回去就好。” “可以打回去?”希和眨了眨眼睛,一颗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神情立时一松,“好,我知道了。” 外面管家也备好了车子。 除车子外,还有一匹枣红色的马儿,上面配有同色的马鞍。 瞧见希和走近,那马围着希和直转圈。明显和希和熟悉的紧。 希和拍了拍马头——和其他贵族家的小姐骑马只是消遣不同,希和当初和兄长一块儿外出时,早就练得精湛的马术,若非不想太过惹人眼,希和这会儿都想骑着马儿赶去猎场。 “小姐想骑马的话,猎场那里可比这里舒服。”驱马跟在车外的周明道。 西山猎场这里不独草木丰茂,难得的是南面那里还有一个相对来说平坦的坡地,那坡地面积大的紧,野草遍地之外,更有连绵到天边的不知名的野花盛开,男子们打猎,女子则可以或骑马,或游玩,也可投壶射箭,当真是游玩的好去处。 “只小姐记得,莫要走的过远,也就北边的林子可以往里走一下,其他三个方向的,尤其是正南方的那个林子,无论如何,不可进去一步。” 大正有国以来,虽是日益重文,武技却是并未埋没,这西山围猎,也是真的打猎。除了北边林子是特意圈出来的,里面全是柔顺些的小动物,比如兔子了,野鸡了,鹿了,最厉害的也就是狐狸了,让各家有兴趣的女眷也过一把打猎的瘾。 其他几个方向的林子,里面就凶险的多。尤其是南边的林子,听说还有虎豹出没。 正说话间,一只土黄色的野兔一下跳了出来,在山路上停留了一瞬,又飞也似的跑走了。 引得青碧顿时兴奋不已。便是希和瞧着也觉有趣的紧。不觉探手摸了摸身边的小箭,说不好,还真能打些猎物回去呢。 “小姐,前面就是猎场了。”周明的声音兴奋之余又有些紧绷—— 猎场周围眼下已是旌旗招展,中间那里更是隐约可见黄色的龙旗。分明是皇上圣驾所在。 见又有马车过来,负责警戒的侍卫立马上前,细加盘查之后,才示意马车右拐。 又有婢女上前引路。 只此处婢女行动处却是分外矫健,和一般丫鬟明显不同。 “这些都是有功夫的。”看出希和的疑惑,阿兰忙低声道。 希和点了点头,想来也是,宫里尊贵如太后和太妃可不是也悉数尽皆到场,警戒焉能不森严? 待跟了侍女进了猎场,才发现女眷是特意在东北角这里圈出了一大片空地来,正中间那里已是搭好了明黄色的帷幔,分明是皇室女眷所在。 正行走间,迎面却与一群仆妇簇拥着的几个贵妇碰了个正着。这些贵妇最低的也身着三品诰命服饰,尤其是中间那位,身上穿的竟是超品的命妇服饰,头上五凤攒珠钗,耳着嵌红宝石花形金耳环,皓如玉雪的手腕上是金镶玉嵌珠宝手镯,瞧着贵气逼人,分明是哪个公府的女主人。 希和忙站住脚,避在一旁。 本想等这群人过去再走,不妨对方却站住脚,冷冷打量了希和一番,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嫌弃。 忆起之前爹爹嘱咐的话,希和很是无奈,这就开始了吗?只爹爹便是得罪人,也委实不可能和这等公侯世家有冲突才是,可若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也委实不对,实在是眼前这贵妇,自己委实没有见过啊,要说得罪更是不可能的事。 贵妇的敌意,希和只做未觉,平静的和贵妇对视一眼,便即转开视线,刚要催促侍女离开,不妨又一阵喧闹声在身后响起: “亲家母,你来的倒早。” 声音熟悉的紧,不是昨儿个才碰见的杨泽安的夫人黄氏又是哪个? 还有两个少女依偎在身边,左边那位身着石榴红的骑装,容貌雅致,右边少女则是一身火红色的装束,衬着娇艳的容貌,简直和一团火一般。 两人齐齐向中间贵妇见礼,神情间竟俱是恭敬之外又羞涩不已。 裘夫人?再结合二人的神情,希和瞬时了然,那不是说,这贵妇乃是眼下大正朝声势最盛的英国公府的女主人,沈承的继母? 只杨希茹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了?杨希盈这般还可以说是见到未来婆母的正常反应罢了,杨希茹又是在闹哪样? 虽是心里对黄氏三人很是不喜,这么多人面前,倒是不好当做看不见。当下冲黄氏三人福了福。 黄氏蹙了下眉头: “希和丫头就一个人吗?可是你娘亲身体有恙?倒是放心你一个人出来。今儿个人多,莫要远去,跟在我身边便好。” 言语里分明是暗讽杨家母女母不慈女不孝。 毕竟亲娘有病了,女儿不在跟前侍疾,却还跑出来玩,未免太过不懂事。若是希和否定,那成为众矢之的的就是顾秀文了,放任这么大点儿的姑娘一个人出门,可见也是个心大的。 “有劳婶母挂念。”希和眼神一瞬间有些凌厉,令得黄氏心里一惊,心里不觉有些惧意,转念一想,又觉得杨希和一个黄毛丫头,且自己怎么也算是她的长辈,这么多人面前,谅她也不敢跟自己翻脸。 一念未毕,就听希和续道: “娘亲倒是想来,只家里祖母腿脚不甚灵便,又贪看庄里景致,这深山野林的,母亲如何放心祖母一个人在家?就打发了我出来玩,她在家侍奉祖母。只说这里可是皇家猎场,断没有不好的,怎么婶母的意思竟是对皇家侍卫不甚放心吗?对了,昨儿个见着二老太太,不是说身子骨有些不爽吗?眼下可是大好了?” 希和说一句,黄氏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简直不能看了,却又不敢出言否定,毕竟,若是忙不迭和人解释自家老太太身子好着呢,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最气人的是,这死丫头还拉出了皇家这面大旗。 说道最后,没坑着顾秀文母女,自己母女倒成了不孝的。 毕竟,人家说的清楚,那顾氏并不是病了也不是不想出来玩,不过是孝顺婆婆,才选择留在家里,反观自己,放着生病的婆婆不管,竟是带着两个女儿花枝招展的出现在这里。 第125章 125 “啊呀呀,是我眼拙了,倒没有瞧出来,这位竟然也是你杨家姑娘。”裘氏咯咯笑着,拖长了声调道。眼神中却是殊无半点暖意,偏头冲黄氏道,“果然是我见得少,还只当安州府杨家的姑娘都是和希盈希茹这般温柔贤淑呢,倒没想到还有说话这般伶俐的,今儿个也算长了见识了。” 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讽刺希和掐尖好强,全无半点书香门第的风范。 心下更是暗暗诧异,继子这是什么眼神,竟是看上了这么个容貌寝陋、牙尖嘴利的女子。 不过倒也符合杨泽芳把女儿宠的无法无天的传闻—— 那杨泽芳脑子定是进水了吧?先是娶了出身商贾的低贱女子,然后又把个一无是处的丑女给宠上了天。瞧瞧来帝都这些日子,就得罪了多少人? 或者继子就是看上了这一点,一则可以借一下岳父之力,二则明显能瞧出这杨希和分明就不是省油的灯,真是娶了,可不得闹得家宅不宁? 亏得自己想了这么个李代桃僵的计策,瞧那杨希茹的模样,明显就是个好拿捏的。 到时候和自己一条心也就罢了,不然,还不是任自己搓扁揉圆。 又想到侄子却倒霉催的要娶了这女子,不免又有些不爽。转而一想,好在那杨泽芳已是注定倒霉了—— 今儿个一早,杨泽芳惹怒皇上被罚在别苑跪了一夜的消息就在权贵中传了开来。 还以为为免殃及池鱼,杨家女眷都会龟缩在庄园内不敢出来呢,倒没想到这杨希和还会打肿脸充胖子跑到人前来显眼,就可惜,没了杨泽芳撑腰,谁又会把个丑女放在眼里。 有这样想法的明显不止裘氏一个,其他贵妇上下打量希和,或为巴结裘氏,或就是单纯的对杨家这样所谓的新贵看不上眼,俱是站在一边看起了笑话,没有一个愿意给希和解围的。 没想到这些人敢这么公然埋汰自家小姐,还有围观者有毒一般的鄙视眼神,青碧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阿兰则是捏紧了拳头。 希和也寒了一张脸,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倒不是怕了裘氏,爹爹既说受委屈了尽管打回去,凭她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希和心里也是不惧的。 偏这人是裘氏,沈承的继母。 正僵持间,又有贵妇带着个少女走过来,似是无意间往这里瞧了一眼: “啊呀,让我好找。原来杨小姐在这里。” 说着点了点身边身着鹅黄色骑装少女的额头: “你方才不是还嚷嚷着要找希和姐姐吗,这会儿见着了,怎么又腼腆起来了?” 少女果然笑嘻嘻上前,径直穿过人群,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是差点儿踩到几个贵妇的脚,便是裘氏也好险就被撞着。 少女忙不迭道歉,却是脚下不停,一直来到希和身旁,才探手亲亲热热的挽住希和的手,软声道: “好姐姐,可是让我好找。” 说着又转头瞧了眼裘氏等人,不动声色的护在了希和身前,一脸认真道: “我知道你们仰慕杨家姐姐出身名门,高雅贤淑,可任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识得杨家姐姐可是比你们都早,你们就不要同我抢了好不好?娘亲可是说了,让我好好同杨家姐姐学学规矩的……” 口中说着,眼睛忽地睁的溜圆,拉了拉妇人的衣襟: “还是说,这些人也都是什规矩不懂的,须得杨姐姐出面教导一番?若然这样,倒是不好同人抢的……” 声音不大不小,却是不妨碍一众贵妇听个正着。一时个个气的直喘粗气,尤其是黄氏,先是被希和的话,臊的站都站不住,又被雷轻语夹枪带棒的这么一挤兑,更是气的脸色铁青。 偏是不好张嘴辩解不说,这母女俩的身份,等闲大家也不愿招惹。 实在是这两人不是旁人,可不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的夫人和女儿雷轻语? 只别人能忍得了,裘氏却是勃然大怒—— 锦衣卫指挥使又怎样,左不过也就是皇家的一条狗罢了,不说自己的贵妃姐姐,便是堂堂英国公府,都不是雷炳文那厮能招惹的。 当下冷哼一声,教训道: “怪道杨小姐恁般盛气凌人,原来还有这等依仗,好好的书香名门、清流世家,竟同这等性子粗鲁……” 却被希和开口打断,轻描淡写道: “夫人说笑了,妹妹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想来几位都是出身大家,便是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得罪了诸位,如何也不会同我等小孩子计较。劳烦夫人领着这么多名门贵妇、大家闺秀,特特跑来教导小孩子,委实是辛苦之至。” 说着探手挽起雷轻语的胳膊: “妹妹,咱们走吧。” 要说希和心里也是狐疑的紧。昨儿个因马车序位的问题,确然同雷家母女有一面之缘,可双方不过颔首为礼,彼此并不曾多言,倒不想,会得她们援手。 只希和自来是个护短的,这些人埋汰自己也就罢了,却不能让维护自己的人跟着受委屈。 一番绵里藏针的话说完,不待裘氏有所反应,已是挽了雷轻语的手,径直离开。 这不是明摆着指责自己以大欺小吗?裘氏自觉身份尊贵,自来行事甚是张扬,何尝有过这么尴尬的时候?还是头一遭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埋汰,本来遇见希和也是偶然,单纯是因为继子看上的女子而迁怒,倒不想,竟被指责以大欺小以众欺寡。 吃了这般哑巴亏,裘氏一时不及反应,直待的希和的身影去的远了,才反应过来。 落在后面的雷夫人瞧得掩着嘴直乐—— 当初可不也是不止一次被裘氏针对过,难得看她这么吃瘪,真是好不痛快。 雷轻语也是低头笑个不停,还不忘同希和解释: “姐姐不知,这些女人每日里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会穷显摆、挑别人的刺。当初我和娘亲初到帝都,可也没少被这些贵妇们夹枪带棒、指桑骂槐,我娘又是个性子烈的,偏又说不过她们,每每气的回家就掉泪,还是我爹说,真是再碰见那般,只管大耳巴子扇过去,出了事他兜着……” “雷大人当真是昂藏丈夫,这话说的当真对极,”希和听得痛快,“有些人只有打的痛了,他们才知道怕。” 自小的经历,让希和和其他闺阁女子不同,若非身在朝堂,希和骨子里倒是更推崇江湖儿女那般快意恩仇。 “嗯嗯嗯。”雷轻语不住点头,如果说方才出面,是因为母亲指点,这会儿却是完全接受了希和这个人,还是第一次有人夸爹爹而不是破口大骂呢。“娘亲也是这般说呢。方才瞧见姐姐被人围住,和我们当初真的很像呢,不过姐姐却是比那群人模狗样的女人厉害多了,瞧她们听了姐姐的话,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样子——” 说道这里又有些抱歉: “我瞧着那群人根本拿姐姐没辙,倒是妹妹多事了,说不得会因为往日的名声连累姐姐呢。” 这杨家姐姐真是厉害呢,像娘亲和自己,也就这两年,才学会骂人不吐脏字,很多时候却依旧不是对手,杨家姐姐却比她们还要高杆,每次都能捉住对方痛脚。 因为同病相怜才施以援手吗?希和不置可否,却又想不通个所以然。却能瞧出来,母女俩确然是对自己抱有善意。 当下摇摇头,又同雷夫人重新见礼: “见过夫人,方才多谢夫人和妹妹了。” 本来听了希和前面的话,雷夫人笑容就有些尴尬—— 这杨希和还真是冰雪聪明,已经说了是无意之举,人家根本就没信。 不得不说杨希和真相了。 有雷炳文这样的阎王爷坐镇,耳濡目染之下,雷家母女自然不是那等烂好心的性子。不过是昨晚上雷斌文回府,虽然没说为什么,却特特嘱咐了夫人,但凡有可能,便同太子宾客杨泽芳家的女眷多多亲近。尤其是他们家那个女儿杨希和。 要说雷夫人也好奇的紧,实在是自家老爷的性子,除了皇上,其他人面前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何曾起过这般刻意和人结交的心思? 虽是雷炳文并没有说原因,可那般郑重其事的样子,还是让雷夫人把这件事当成猎场上头等大事去办。 倒也巧了,竟是甫一来,就碰见希和被人为难。 这样好的结交机会,雷夫人如何肯放过?忙令女儿上前救场。 倒不想一下就被人看破了。 因自家的身份,不免担心希和会反感,哪想到小丫头即便看穿自家另有心思,却依旧愿意和女儿姐妹相称,还对自己这般恭敬。 当下爽朗的哈哈一笑,牵了希和的手道: “好孩子,你既是喊语丫头一声妹妹,同我这般见外做什么?喊我伯母便好。” 第126章 126 “我知道了。跟周明说,让他保护好小姐就行。”听周明让人传递过来的消息,沈承并没有多说什么。唯有跟在身侧的张青察觉到沈承身形一瞬间的紧绷,和眼神中那一抹恚怒之色。 “咦,你那个没用的哥哥怎么也来了?”不远处正有一群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个个鲜衣怒马,被围在最中间的不是顾准沈佑裘泽三人,又是哪个? 说话的人可不正是裘泽,瞧着带了个土里土气的随从斜倚在栅栏处的沈承,顿时好笑不已—— 无他,实在是但凡能出现在这西山猎场的,哪个不是家世显赫? 别的不说,既是名为围猎,每人身边一匹良马那是少不了的,更俱手持着耀人眼目的光明锃亮的武器。 相形之下,沈承这般穿着身灰扑扑的衣服空着手站在猎场上的人,无疑显得甚是突兀,也就是裘泽这样沈家亲戚认得,旁人说不好会把沈承看做下仆也不一定。 沈佑脸色就有些发青。 瞧着沈承的眼神简直跟看个作死的蟑螂似的—— 这人脸皮该是有多厚啊,明知道他的存在有多碍眼,竟还死活闹着要到猎场来。 不对,这样说也不太恰当。因为沈承也不算闹,只根本就把爹娘视若无物罢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几天,沈承虽是讨人厌了些,对爹娘的吩咐还都能听进去,甚而来西山时,让他和个女人似的坐在车里都能答应。话说从沈佑有记忆起,回回见到沈承,都是皮猴子一般,要么在校场上练武,要么骑着马儿奔驰,会这么听话当真是匪夷所思。 还以为这人转性了呢,倒好,这才几日啊,又开始原形毕露了。竟是对爹娘的话置若罔闻。到现在沈佑还记得沈承目露凶光,逼视着爹娘的情景。爹还好些,娘亲却腿软的脚都站不住了。 若非被裘氏死死拉住,沈佑差点儿上前同沈承动拳头。 只是沈承这么死乞白赖着到了猎场又有何用?还指望着能在这里得皇家赏识、入朝为官不成? 殊不知没了家族庇佑,沈承算个什么东西。瞧瞧他跟个幽魂似的在猎场上闲逛,何尝有一个人愿意上前同他搭讪? 就只是一点,还得想个法子,让他不要在大众面前显眼才是。不然,怕是于娘亲的名声有损—— 虽然气爹娘干嘛不索性直接把沈承逐出家门算了,于大局着想,沈佑还是得想法遮掩一二,毕竟,依照娘亲的说法,沈承这些年一直是“半死不活的病弱在床”。若是他这副桀骜的样子被人瞧见,外面不定怎么传自家的事呢。 “你带些兄弟四处巡弋一番,看老雷的安排有没有什么漏洞。”沈承懒洋洋的吩咐张青—— 要说西山防护之责,本是负责领兵戍守的英国公沈青云并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的职责。奈何自打知道沈承也来了西山别苑,雷炳文就死乞白赖的把人给赖上了,说什么沈承久在外行走,见多识广之下,怎么也要帮他把把关,没见着皇上正气不顺吗,可别让他吃了排头才是……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大堆。 沈承本来是不想管的,可方才听手下传来的消息,那雷炳文还算上道。既是他那妻女维护了希和,就给他这次面子好了。 张青唯唯应着,心里却对杨家小姐这个未来大嫂的认识更深刻了些—— 老大决定的事,从来没有轻易更改过。雷炳文倒好,只是在杨小姐那里卖了个好,轻易就能得到这么丰厚的回报—— 有老大插手,旁的不说,皇上的安全定然可以无虞的。 看来今后有机会的话,可得小心侍奉着大嫂才是…… 正自盘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张青抬头,却是沈家二少爷并一个十七八岁容貌清秀的公子哥,可不正是他那位名满帝都的纨绔表弟裘泽? 也不知裘泽说了什么,沈佑猛地摇了一下头,却被那裘泽一下扯住衣襟,然后笑嘻嘻的一扬马鞭,马儿一个加速,朝着沈承站的地方就冲了过来。 眼瞧着那马就要踹上沈承,裘泽用力一挽马缰绳,骏马登时呈人形立起,马蹄带风般擦着沈承的脸落下。 “哈哈——哈!”裘泽得意至极。话说这个动作自己可是练了很久了,今儿个终于完美无缺的在众人面前施展了出来。说不得沈承这个没用的东西,这会儿定然被吓瘫了。 只所有的好玩却在对上一双古井无波般的冷眸时变成了惊吓。 明明沈承眼眸里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感情,那种危险逼近的直觉却令得裘泽身子都快僵了。这样的体会,也只在数年前围猎时,突然对上草丛里一条毒蛇冷冷的竖瞳时裘泽才有过。 “有事?”沈承声调死板,没有半点儿起伏。 裘泽脑袋却是轰的一下,有心掉头逃走,身上却使不出半点儿力气,嘴巴也不受控制似的: “我想让你娶杨家那个丑女,我帮你逮猎物送给那丑女……” 待得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闭住嘴巴,脸上神情又是羞愧又是愤怒—— 之所以会跑来找沈承,也是无奈之举。 本来听说杨泽芳失了帝心,裘泽还以为自己可以逃脱被拿来联姻的命运了。 倒好,因前一阵子为了个名妓和另一个纨绔大打出手,惹得裘父大为光火,正好杨家丑女貌丑却心毒的说法也在帝都传扬开来。 裘父竟然说,正好娶了来管束幼子。 甚而连母亲周氏出面说情都不行。 更别说周氏情急之下,说漏了嘴,竟是早已把和杨家联姻之事告诉了贵妃姨母,听母亲的意思,说不好还会请下一道赐婚的旨意。 一想到此后自己的人生就要和一个貌若无盐偏又性若母虎的女子拴在一起,裘泽就觉得生无可恋。 方才正好瞧见沈承,本已熄了的让沈承代自己娶了杨家丑女的心思又重新燃烧起来。 原想着以沈承在沈家的尴尬地位,这么好的机会定然不会放过,再加上自己给出的丰厚条件,还不是哄得这傻子立马就能答应了? 至于说西山围猎,恰好就有个比赛谁收获的猎物多的环节,不独男子要赛,女眷那里同样是一番明争暗斗—— 男子之间会按照获得猎物的多少,排个一二三四,至于女子那边,虽不用上场厮杀,可也会靠得的彩头多少,来评定出在帝都的影响力及受追捧的程度。自来凡是拿到第一的,无不是帝都中最出色的大家闺秀。 而所谓的彩头,自然是男人们从自己猎物中精心挑选又特特着人送过去的。这也是西山围猎结束后,往往可以玉成很多亲事的根本原因。之前还有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因猎场上获得彩头多结果嫁入高门的…… 虽然这些女眷没有直接表现出来,但为了名声着想,也会想尽法子增加自己的筹码。有人送还好,没人送的话,少不得嘱咐自家兄弟,给她们准备些。 至于那杨希和,丑名凶名之下,绝对一只猎物也得不着。若然这时自己能鼓动那沈承雪中送炭,说不得就能让那杨希和芳心暗许,不是说那杨泽芳宠女儿宠的厉害吗,真是杨希和闹着非要嫁给沈承,自己再推波助澜,让他们两家在圣旨还没下的时候就把亲事定下来,到时候看爹娘还怎么算计自己。 谁知道想的倒是挺好,偏是本以为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沈承这么难搞,没吓唬住他,倒是自己被吓得不轻。 意识到这一点,裘泽不由羞愤无比—— 平日里在帝都,自己怕过谁啊,也就是在拿了家法修理自己的爹爹面前,才会这么老实。今儿个竟是被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看了一眼就吓得腿肚转筋。 有心挽回些脸面,当下脸一沉,刚要再说些场面话,不料沈承已是不耐烦的一瞪眼: “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滚!” 说完一拍手,裘泽只觉身下的马都好似哆嗦了一下,下一刻一尥蹶子,转头就跑了起来。 后面沈佑正好拍马向前—— 自己这个表哥还真是天真,真以为沈承就和母亲说的那般体弱又没脑子吗?竟然敢这么大喇喇跑过去挑衅。 偏是动作慢了一下,方才看沈承的眼神不对,沈佑就赶忙拍马来救,不意裘泽忽然失了魂般竟又掉头冲了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两匹马一下撞了个正着。 马儿希律律嘶鸣一声又很快分开,沈佑和裘泽却同时被掀了下来,噗通通两声钝响,顿时砸起好大的烟尘。 沈佑毕竟有些功夫,却依旧结结实实的摔了个狗吃屎。至于裘泽却是抱着腿疼的眼泪都下来了。朦胧间眼前出现一双厚底云靴,再往上看是如大树般魏然挺立的身形。 裘泽一哆嗦,沈承顿了一下,脚步不停的从狼狈不堪的两人身前走过: “没用的东西。” 张青抿着嘴强忍住笑意,快步跟在沈承身后—— 要说老大也不是那等爱出风头的性子。谁让裘氏前脚欺负了未来大嫂呢。至于裘泽,竟敢对未来大嫂有想法,还敢这么不要命的跑过来现,可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下去吩咐兄弟们,多打些猎物来,要上好的,还得干干净净的,死相不能太寒碜的。”沈承边走边吩咐张青,“对了,再找些可爱的,活物,送过去……” 第127章 127 以顾准为首的那群华衣公子,正充满兴味的朝这边观望着,本想着看一场精彩大戏,也算是围猎前的可口甜点了,结果倒好,竟是看到了这般匪夷所思的一幕—— 话说沈佑和裘泽这对儿表兄弟是猴子派来的逗逼吗?怎么会好端端的,马匹就能撞到一起。这么大的动静,令得场中权贵纷纷看过来,一个个想笑又顾忌仪态拼命忍住。 还是顾准反应的快,忙催马过来,却在和沈承擦身而过时勒住马头,瞧着沈承的眼神笃定又颇有些莫测的味儿道: “方才,是你做的手脚?” 沈承微微蹙了下眉头。瞧向顾准的眼神便有些危险。 两匹马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受惊,这个顾准不是号称最耽于享受的超级纨绔吗,怎么会有这么精准的判断力? 须知,以自己出手之隐秘,便是张青距离那么近,也不见得能瞧分明。 还是说,这顾准也和自己一般,和传闻并不相符…… 顾准哼了一声,刚要说什么,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响起,伴随着号角的,还有整齐如一的脚步声。却是皇上的銮驾就要到了。 沈佑和以为自己腿摔断了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裘泽忙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找到自己的位置恭恭敬敬的低头站好,迎候圣驾。 不过须臾,又是数声静鞭传来。远远的已经能瞧见甲胄鲜明的锦衣卫,正护卫着几乘銮驾,逶迤而至。 金色的九龙曲柄华盖之下,端坐着一脸肃容的当今圣上,后面紧挨着的则是太后的凤辇并谢太妃和裘贵妃等一干女眷的车驾。 “咦?”裘泽用力抹了一下泪眼,神情明显有些诧异,方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到了近前才意识到,怪不得总觉得少了什么—— 之前来西山别苑时,明明是三皇子四皇子两位皇子随侍左右,怎么骑着马儿护佑在銮驾旁边的仅有三皇子一人? 明明领兵打仗是四皇子的长项,有他护卫,不比三皇子应景的多吗? 难不成传言中四皇子到了别苑第一日就犯了事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有裘泽这种想法的又何止一人? 毕竟,本来四皇子就不得宠,好不容易被“发配”边关后,拿性命做赌注,搏了功名回来,皇上这才给他好脸色几天啊,竟是又被厌弃了。 且瞧皇上的样子,说不好待得回到京城,四皇子就得被发落,至于后半生,能保住身家做个闲散王爵就不错了,至于说九五之尊,怕是做梦也不要想了。甚而作为四皇子根据地的北地,这辈子也别想回去了。 女眷那里,看希和的眼神越发异常。毕竟,太子宾客杨泽芳攀附皇子的事早已传扬开来。而传言中那个被攀附的皇子,可不正是四皇子? 眼下四皇子都倒霉了,杨家还不同样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众人的异样,希和如何看不出?却依旧安然端坐,并不见半分局促。 令得旁边的雷夫人也是佩服不已,暗暗感慨,自家女儿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可相较杨希和的这份心智和胆识,依旧差得多。 猎场那边忽然欢声雷震,却是皇上令内侍捧出一把宝剑,言说,今日猎获猎物最多者,便能获得这彩头。 随着皇上一声令下,人群瞬时四散开来。各家公子三三两两组队,带着猎犬家仆往林中而去。一时箭羽破空的声音,猎犬的吠叫声,甚而野兽濒死的嘶鸣声,令得整座大山一下热闹起来。 “杨姐姐,咱们也去林子里瞧瞧吧。”有雷炳文这样一个厉害的爹,雷轻语自然也会几手拳脚,这会儿已是跃跃欲试,“说不好还能逮着只小白狐呢。” 雷轻语这几日正看一本写书生和小白狐的悲情故事,竟是着了魔般心心念念着着只小白狐回家养着。 虽是相处时间不长,希和对雷轻语的爽快也颇为喜欢,且心里也很是想念那般纵马驰骋的感觉,闻言点了点头: “也好。” 旁边阿兰已是牵了马儿过来,希和飞身上马,潇洒的姿势令得雷轻语一下睁大了双眼: “姐姐的马术一定是顶好的。” 方才还想着,杨希和毕竟出身书香门第,自己的提议是不是有些唐突了?没想到对方骑马的水平瞧着比自己还要高些呢。 登时兴趣更加高涨,冲希和挤了挤眼睛道: “姐姐,男子那边的魁首咱们就不想了,女眷这里的彩头,咱们俩定要得了。” 方才太后娘娘取了一套红宝石头面,太妃娘娘在则令人捧出一对儿上好的和田玉镯子,再加上裘妃娘娘的精美珠钗,说是女眷这边儿也凑凑热闹,评出那女中豪杰来。 要说这些首饰虽是精美华贵,但也算不得多稀有,但凡能出现在这里的女子,哪个家里都不缺这些,难得的是这份殊荣。令得一众女子也来了兴趣,纷纷学着男子那边组队。 相较于其他闺秀少则七八个多则十来个的组合来看,希和并雷轻语的二人组合,无疑太寒酸了些。 便是负责引领两人的侍女也不由有些踌躇: “只有两位小姐吗?” 又瞧瞧跟随在两人身边的四个丫鬟,一个个也是瘦瘦弱弱的样子,眼神里顿时全是不赞成,终是委婉道: “不然两位小姐先别急着进林子,再找几个作伴的……” 倒不是有意为难。委实是人手有限,这些小姐们可全是身份尊贵,不管哪一位磕着碰着了,抑或让野兽伤了,侍卫们怕是都得受罚。明明之前商定的,并没有这个环节的。也不知太后哪里来的逸兴,突然弄了这么一出。自然,以她们的身份,自是不敢埋怨以太后为首的宫妃添乱。却依旧想要这些小姐们人多一些,分的队伍少一些,她们的人手也更好分配不是? “就是。”杨希茹一行正好走到近前,闻言阴阳怪气道,“希和妹妹不是最识大体吗?应该不会让侍卫姐姐为难才对。瞧瞧方才,伯母不过是关心的问几句,就被妹妹一顿夹枪带棒顶撞了一番。以妹妹这般身娇肉贵,真是磕哪儿碰哪儿了,侍卫姐姐还不得以死谢罪啊?” 倒是杨希盈拉了拉杨希茹的衣襟,似笑非笑的睨了希和一眼: “不管如何,咱们姐妹终究是一家,妹妹找不到合适的去处,就和我们一道吧。” 希和玩味的瞄了这对儿堂姐妹一眼—— 也不知那杨希茹是真没脑子还是假没脑子,每次都是抢着开口打头阵,生生令得自己成了个衬托杨希盈高贵雍容的对照组。今儿个杨希茹虽是旧习未改,杨希盈却明显也被自己刺激的快忍不住了。 还未开口,立在杨希盈身侧的一个身穿红色骑装的少女已是娇笑一声: “希盈姐姐就是太善良了。瞧瞧方才你那堂妹厉害的模样,啊呀呀,真真是和要吃人一般。人家那里需要我们这样口拙的人帮着解围?况且人家眼光高着呢,我瞧着除非未来的四皇子妃,不然,怕是没人入得了她的眼呢……” 她们这一队,除了几个父亲同样是三品大员的女孩儿外,还有裘家并周家的几位小姐,竟是足有十二人之多。 至于眼下说话的这位,可不正是当初曾在渡口处和希和有一面之缘的周家五小姐周隽? 虽说两人还曾一同到大理寺做过客,周隽对希和却是没有丝毫好感,相反,可不就是这杨希和一出现,就夺去了三姐姐谢畅的注意力,令得自己这个亲妹妹都得退避三舍? 如今看杨家落了下乘,墙不倒周隽还想去踹一脚呢,更何况眼下这情形? 听周隽如此说,希和倒也没有推拒,笑眯眯点了头: “周小姐果然有自知之明。不瞒小姐说,我这儿还真有其他人选了,就不劳各位惦记了。我瞧着你们不然先走一步吧,不然待会儿真是让我们这一队夺了彩头,怕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你——”没想到希和说话这般不留情面。什么叫有自知之明?竟是要嘲笑自己身份低微的意思吗?天知道,相较于帝都老牌世家周家而言,杨家这群泥腿子算什么? 气的咬牙切齿道:“是吗,我今儿倒要看一下,你能请来哪路神仙……” 心里更是打定了主意,待会儿不管杨希和请来的是谁,自己都要拿周家并宫里贵妃的大帽子压下去,看谁敢不要命了敢和杨家丑女组队…… 一念未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咦,你们怎么都在这里?阿和,我来晚了,累你久等了。” 这是杨希和邀请的人到了? 周隽愤怒的转身,神情却倏地转换为惊愕,咽了口唾沫道: “三,姐姐?” 来人可不正是三堂姐、大正唯一的女侯爷谢畅? 心里暗道不妙,难不成杨希和口中的另一个队友就是三姐姐谢畅? 可也不对啊,若说之前,为了拉拢杨家,三姐姐拉拢杨希和也就罢了,眼下杨家明显已是失了圣心,外人不知,周家上下却是知晓,谢畅分明是裘贵妃早就内定下来的五皇子妃。 三皇子又和杨家多有龃龉……怎么想着,谢畅都没有不管自家人,偏帮那丑女的道理。 转而想到,或者谢畅是来找自己等人的?这般一想,不由极为开心: “三姐姐可是要和我们组成一队?真是那样的话,冠军一定是我们的……” 毕竟以谢畅骑射之精,说不好可以完败其他闺秀,再有谢畅的女侯爷身份,自己这队又添了几多荣耀。 “五妹妹和她们去玩吧。”谢畅摇了摇头,却是催马行至希和身旁,“阿和,咱们也过去吧。” 说着一扬马鞭,和希和并雷轻语三人径直往林中而去。 周隽脸上来不及敛去的笑容一下僵在了那里。 第128章 128 瞧着绝尘而去的三人,杨希茹气了个倒仰,旁边的杨希盈则觑一眼不远处同样脸色益发难看的未来婆婆裘氏一行,神情颇是耐人寻味。 裘氏这会儿也委实气的心肝肺都疼了。 方才得到消息,宝贝儿子和娘家侄子竟是全被继子那个混账给作弄了。 裘氏就有些疑心,想着是不是自己为难杨希和的事被他察觉了,不然,他怎么就敢! 可想想又不对。毕竟继子那般混不吝的,市井中也就罢了,这西苑可是贵人云集,他即便死皮赖脸的出现在猎场上,如何也不能手眼通天,自己这边刚难为了他看中的女子,那边继子就帮着这贱人出头。 虽是心下稍定,却因为迁怒,益发瞧着希和不顺眼的紧。 方才便已告诫过亲近女眷,杨希和那等不知礼数的,还是远着些好,不然,说不得会累及自家名誉,倒好,这一转脸的功夫,准外甥媳妇儿就靠上去了。 谢畅这般作为,裘氏真真儿是想不通。 毕竟宫里娘娘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谢畅那丫头表面粗疏,却也是一副玲珑心肝,不然即便有谢太妃护着,也不可能在后宫那等吃人的地方这般悠游自在。 如何不明白宫里娘娘的意思? 却偏是要给自己没脸,上赶着巴着杨家这丑女!到底是真的天真烂漫、年少无知,还是心里头根本就没有五皇子呢? 偏谢畅的身份,又绝非自己拿出长辈的谱就能辖制得了的。 那边谢畅等人却已是走的远了。 雷轻语早已是急不可耐,一边催促着两人快些,一边一马当先冲着一只毛色鲜亮的肥实锦鸡冲了过去。 雷府下人忙跟了上去。 希和明显看出谢畅似是有心事的样子,当下虽是笑着应了雷轻语一声,却只命阿兰几个跟上,自己和谢畅则骑了马儿不远不近的在后面缀着。 “阿和,伯父那里,如何了?”眼瞧着四顾无人,谢畅终于按捺不住。 别人只知道杨泽芳因私助岳家一事,被弹劾攀附皇子,因而失了圣心。谢畅陪着太妃在宫里,却是清楚,杨泽芳昨儿个可是正经在内苑跪了大半宿,甚而出来时,一双腿都差点儿废了,须得内侍搀了,才好容易架到车里。 而受此重罚的原因,却分明和四皇子有关。 毕竟,杨泽芳相助岳家并不是什么大事,怕就是有心人曲意陷害进而引导圣意。 而究其根底,祸福不过取于皇上一念之间。 眼下皇上既是明着是罚了杨泽芳,何尝不是摆明卒马,变相的表明他对四皇子的不满已是到了连面子情都不顾的地步?竟是明面上不许臣子偏着四皇子也就罢了,连心里也不许有这样的想头。 希和心里一跳,又想到今儿一直没有见到四皇子的影子: “四皇子眼下如何了?” “自打陛下的那只海东青突然暴毙,四皇子就被人看了起来。皇上只说他杀戮之心太重,还是寻个清净的地方,为一身的杀孽向菩萨忏悔了才好。” 清净也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分明就是着人看管了起来。 四皇子本就不得宠,不过仗着在北地的军功,才勉勉强强在皇上面前立了起来,可也仅仅是有一席之地罢了,别说和其他皇子比了,便是朝中皇上看重的臣子,都不及良多。 犹记得曾借故遣了贴身侍从去四皇子府,那奴才回来后,不住感慨,说是堂堂皇子府,竟是连个小吏都不如,也就一个空落落的大院子罢了,里面连个正经的管家都没有,只有几个不顶用的连待客之理都不懂的小童在那里胡闹。 其实谢畅哪里不知,四皇子那府邸里,分明就跟个筛子一般,当真是各处安排的钉子都有,这些人哪里愿意忠心为主?除了打探消息,剩下的就是找地方摸鱼去了。 那还是四皇子立了军功得了赏后。眼下却分明是被陛下厌弃了的。 说什么杀戮心太重,这般诛心之语,分明是暗示四皇子有不臣之心。 听说为证清白,四皇子自昨儿个海东青毙命之时起,已是在那静庐之中生生跪到了现在,期间更是水都没有喝一口。 今儿一早自己小心打听过了,说是四皇子已是憔悴的不成人形,那般铁打的汉子,平日里又是那等最爱洁净的,却是失了魂般跪在冰冷硬地上…… 说道此处,谢畅眼泪都下来了。 不同样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吗?如何要这般折辱与他?况且那海东青毙命时,三皇子也是有嫌疑的,如何就认定了四皇子一个?且这般狠心,怕是私心里真以为,那只鸟比自己的亲儿子都来的重要。这么一想,越觉得四皇子处境凄凉。 “难不成,……还要他为一只鸟偿命不成?”谢畅委实不能理解皇上表舅的心态,明明待自己一向宽和慈爱,如何四表兄那里就这般残忍?一时又是心痛又是愤怒,忍不住抱怨了出来。 希和用手轻抚谢畅抖动不已的脊背: “姐姐难过,就哭会儿吧。就只是待会儿,还得好好收拾了,切莫露出行迹才好。” 皇上眼下明摆着对四皇子已是不喜至极,若是知道了畅姐姐的心思,以皇上对谢太妃的看重,不定又该如何猜忌呢。说不得谢畅无忧,倒会把所有罪责都按到在他看来居心叵测的四皇子身上。 “妹妹放心。”谢畅勉强止了泪,一时有些赧然。以她久在宫中,如何不知这些利害关系,只谢畅虽出身名门,更有侯爷爵位,父族也算世家,偏偌大家族,却是没个真正疼她的,谢太妃虽是心疼这个娘家孙女儿,宫务之下,又如何操心的过来。 和四皇子之间先是同病相怜又由怜惜而为爱慕,却是生生只能憋在心里,眼下更是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受苦,自己却出不得半分力气…… “姐姐莫要左性了。”希和压低声音,“眼下四皇子最看重的,也就是你了。他既是落了难,姐姐更要稳住了,说不得还能觑着时机伸手拉他一把,至不济,姐姐也得好好护住自己,好不叫四皇子挂心才是。” 顿了顿终是轻声道: “不瞒姐姐说,今儿个出门时,爹爹说一切无碍,还嘱咐我说,若有人敢撒泼,只管狠狠的打还回去……” “伯父真这般说?”谢畅杏眼一下睁的溜圆,又因刚刚哭过,一双眸子真真是和水洗过一般。 希和点了点头,却是不再多说—— 爹爹和四皇子眼下是确确实实被处罚了,只爹爹既敢说出那般话来,说明里面定是大有玄机。只眼下一切均未明了,还是当做不知道的好。 谢畅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之前愁色虽是还在,整个人却分明明媚了不少—— 既不怕惹事,岂不是说杨家圣眷犹在,甚而有恃无恐?而能他们在一干大臣中“恃”的,除了皇上还会有哪个?那样的话是不是可以猜测,四皇子的受罚说不好另有隐情? 那边雷轻语追了半晌,却是连那锦鸡的毛都逮住一根,气喘吁吁之下,不免有些心浮气躁,扬了声冲着依旧慢腾腾跟在后面的希和二人一叠声道: “两位姐姐,那头面簪子什么的,你们不稀罕,妹妹可是想要的紧,姐姐们即便不要,也帮帮妹妹好不好?” 正说着呢,又一只肥硕的麋鹿惊慌失措的一路冲了过来,比之方才那锦鸡,这麋鹿无疑更惹人艳羡,慌得雷轻语忙弯弓搭箭,可惜失了准头,那麋鹿飞也似的擦过马的右侧,朝着希和的方向落荒而逃。 “希和姐姐,快些——”把个雷轻语给急的什么似的,竟是扎煞着双手,好险没从上面直接扑过去。 希和那边已是弯弓搭箭,耳听得“噗”的一声,那麋鹿一下栽倒在希和马头前。 “中了!”雷轻语已是连滚带爬的从马上下来,蹲身在麋鹿身侧,欢喜的话都说不囫囵了,看向希和的眼神更是闪闪发光,“希和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 话音刚落,又一队人马从林子里冲了出来,为首的可不正是周隽,瞧着雷轻语身边的麋鹿却是满脸怒容: “还要不要一点儿脸面了!连我们的猎物都敢抢,还不快把那麋鹿还了来。” 第129章 129 方才射那麋鹿时,本是无意为之,希和也没料到误打误撞之下,还真把那麋鹿给射倒了。瞧见雷轻语高兴的什么似的,一时也不觉有些意动,刚要下马去瞧,哪想到半路还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只这周隽瞧着来势汹汹,明知道谢畅也在还敢这么嚣张,怕是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内情…… 正思虑着如何应答,那边雷轻语已是“腾”的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瞧着周隽的眼神几乎能迸出火来——话说姑奶奶进林子这么久,好容易猎了头麋鹿,这周隽倒好,竟这么明目张胆的就敢来抢! 更别说两人还有旧怨—— 因着爹爹的锦衣卫指挥使身份,屡屡被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针对,连带的自家母女也被文官家眷处处为难,这周家女眷可不是屡屡打头阵? 雷轻语本就不是软和的性子,到得后来,即便周隽惧于雷家不管不顾的粗俗不敢再针对她,小妮子遇见了还是得翻个白眼。这会儿见周隽出面抢东西,哪里还能忍得: “周隽你眼瞎了吗?这头麋鹿明明是希和姐姐射到的!自己猎不到就抢别人的,还这么理直气壮,周大小姐还真是脸够大。” 若然平时,看到这么泼辣的雷轻语,周隽早退缩了,这会儿却是哂笑一声: “雷小姐是真蠢还是假蠢啊?瞧你也是个聪明人,可莫要被人利用还上赶着被人当枪使?” 说是似笑非笑的瞧一眼希和: “原只说杨小姐也就是牙尖嘴利些罢了,眼下瞧着,分明还是个脸皮厚的主——这麋鹿你当真要据为己有?” 竟是直接把矛头转向了希和。 希和心里怪异的感觉却是更浓。之前虽只是一面之缘,希和却清楚,周隽对谢畅有多畏惧,之前针对自己也就罢了,如何谢畅面前也敢这么嚣张? 探手止住旁边还要上前理论的雷轻语: “看在畅姐姐的面上,我不同你计较,一头麋鹿罢了,有甚大不了的?你想要,拿去便是。” 谢畅脸色也沉了下来—— 不说自己和希和的感情,单说那麋鹿可是自己亲眼瞧着希和射着的: “阿隽,谁教的你这般说话?咱们谢家何尝做过这般不讲理的事?还不快给希和妹妹道歉?” 周隽没想到这可恶的杨家女这会儿子这么容易说话—— 这跟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明明之前不是一点儿亏不肯吃,连英国公夫人都敢对上吗?如何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就低头了? 明明这一次,可以让她吃个大亏的! 好在自家这堂姐的反应还算没料错。 瞬时红了眼睛,流着眼泪道: “咱们才是一家姐妹,畅姐姐不说帮着主持公道也就罢了,如何还要袒护外人?妹妹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姐姐了,就要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即便姐姐对家里长辈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何苦拿我做筏子……” 说着,似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忙不迭住了嘴,却是掩面哭泣不止。 一番话说得谢畅简直要气乐了。什么叫对家里长辈安排不满?这些日子自己一颗心全在四表兄身上,和家族根本就甚少交流,五丫头如何就扯到什么家族了,当下叱道: “胡说什么?你自己做的不对,倒是学会胡搅蛮缠了……” 希和却是心里一沉,敏感的意识到周隽这句话怕是大有隐情,还未想清所以然,又一阵哒哒马蹄声响起,几个女子簇拥着一个外罩金丝累凤斗篷,内着大红色骑装的少女昂然而入。 少女瞧着也就十五六岁,削肩细腰,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而张扬,眉梢眼角更是毫不掩饰的凌人气度,勒住马头,竟是拿着马鞭遥遥指向希和: “你,就是杨希和?” 居高临下的语气中满满的全是傲慢。 “安乐公主——”谢畅忙抢在希和之前开口,明显是怕希和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惹祸上身。 听谢畅语气急促,希和如何不知道女子的身份?可不是皇室中行六的、也是裘贵妃所出的五皇子的嫡亲妹子? 听说此女自来受宠的紧,又因裘贵妃宠冠六宫,便是几位年长的公主也都对她另眼相看,旁人自然从不敢招惹。 旁边周隽已是哼了一声: “三姐姐和杨家小姐果然姐妹情深,可姐姐这么着急把人护下做什么?安乐公主自来心善的紧,还会吃了她不成?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你们才是亲姐妹呢。” 安乐公主脸色登时更加不善—— 安乐公主从小受宠,自然养成了目无下尘的性子。平日里便是其他公主,也并不放在心上。当然,那些姐妹们一则因为彼此母妃不同本就互相之间有些隔阂,更因安乐的傲慢性子,平日里对她也多有排挤。 安乐公主仗着父皇宠爱、母妃势大,又何尝把她们看在眼里?便是对宫中诸人另眼相看的谢畅也并不甚放在心上。还是后来被母妃告诫,又知道谢畅将来会是自己的嫂子,才开始留意。 几番交往,谢畅的性子也颇合自己口味,两人关系渐渐好了起来。 可也从未如眼前谢杨二人这般亲密过。 倒不是安乐多稀罕谢畅,实在是从小到大,但凡安乐多看一眼,人的话,无不以能攀上安乐公主为荣,巴巴的就会凑上去,物件的话,则更是人人都争着捧给她,以搏公主一笑,何尝如谢畅这般反而把她放在后头的? 便是这次围猎组队时,安乐本来笃定,谢畅一定会第一个来找自己的,毕竟一则自己身份高贵,寻常人哪里配和自己站在一起?二则十有八九,这次西山之行后,聘谢畅为皇妃的旨意应该就会下了,到时候也就是一家人了,未来嫂子巴结一下小姑子可不是题中应有之义? 熟料谢畅并并不曾来寻自己,反是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径自骑马离开。彼时安乐心里就已有些不喜。好奇之余更有些气闷,心说谢畅放着自己这个未来小姑子不理,也不知跑甚地方去了? 恰好碰见周隽一行。才知道谢畅竟跑去特意给那杨家丑女解围去了。顿时郁郁不乐,更有好事者说道之前周隽和希和拌嘴时的言语,说什么“除非未来的四皇子妃,不然,怕是没人入得了那杨希和的眼呢”…… 彼时听着只觉刺耳,这会儿看在眼里,却不觉疑窦安生——谢家和杨家委实并没有什么渊源,现在想来,杨家女眷之所以能入了谢太妃的眼,可不是谢畅弄了什么谢家的香料去,从中牵线所致? 还有郡主府赏蝶时,谢畅也是公然维护杨希和,甚而说动太妃出面解围…… 从前没放在心上,现下想来,竟无一不是疑点。 谢畅本是女子,何须巴结杨家?既无旧情,定是有其他缘由了。再结合现下朝中已是传遍的杨泽芳中意并一力扶植四皇兄的事—— 论起亲戚关系来,杨希和可不是得叫四皇兄一声表哥?反是自己这个妹子,跟四皇兄关系紧张的紧。 且自打自己出现,谢畅不说赶紧过来解释,反是对自己多有戒备,唯恐自己会难为那杨家女的模样,孰亲孰近,当真是一目了然。 莫不是真如周隽所言,谢畅其实钟情于四皇兄? 接到谢畅眼神示意,希和忙俯身见礼: “见过公主。” 却被安乐冷叱一声:“闭嘴!本宫让你说话了吗!” 说着上下打量一番,嗤笑道: “遮遮掩掩,一副见不得人的小家子气,却要挖空心思往贵人眼前凑,真以为满帝都的人都是瞎子不成?竟敢把本宫的猎物也据为己有,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此话一出,杨希茹顿时喜动颜色,便是杨希盈也嘴角微勾,至于周隽,更是毫不掩饰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 安乐公主那是谁啊,裘贵妃最宠爱的女儿,而眼下负责轰出猎物并协助女客打猎的女侍,哪个不得听命于宫中?有公主这一句话,不独再难有猎物出现在杨希和面前,便是偶尔有漏网之鱼,说不得也会破坏掉。至于盛名在外的名门闺秀才能收到的彩头,更是想也不要想了——毕竟,先是有丑名在外,又有杨家岌岌可危,接着是安乐公主的这番话,除非是脑抽了,不然,可不要人人避如蛇蝎。 只是也不能便宜了谢畅! 明明是一家姐妹,偏是从小到大,爹娘都耳提面命,令自己在谢畅面前陪尽小心。饶是如此,又何曾得了半分好处? 同是谢家女,为何她有的东西自己不能有?甚而到得眼下议亲的时候,明明谢家女孩不止一个,合家上下却一力推出谢畅为未来的五皇子妃! 虽是和五皇子见面次数不多,可那样一个风神俊秀的少年皇子,走到哪里不是最耀眼的一个存在,偏是自己做梦都想有的东西,谢畅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不说,还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虽说引导安乐以为谢畅看上了四皇子是自己刻意为之,可也不算冤枉她。毕竟,虽不知道谢畅到底属意那个,周隽却能肯定,那个人定然不是五皇子。 当下柔声道: “公主息怒。这天下多的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得了个梯子就想朝上爬的,公主身子娇贵,如何值当跟那般上不得台面的人生气?倒是畅姐姐,” 语气中已是隐含埋怨之意: “公主自来待姐姐亲厚,姐姐便是心里有什么念想,这会儿也不该再为了不相干的人惹公主生气。” 却是笃定谢畅的性情,绝不会中途丢下杨希和跑来和公主组队。 “阿隽,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搬弄是非?”到了这会儿,谢畅如何不明白,自己这五妹妹,竟是明摆着要给自己和希和挖坑跳,连带的对安乐公主也多有不满。 只对方毕竟身份尊贵,也不好针对。当下冲安乐勉强一笑: “此间多有误会,公主切莫听信阿隽片面之言。本是出来玩耍,自是开心最好,既是公主也相中了这片林子,我和希和轻语就换个地方罢了。” 说完拨转马头,偕同希和雷轻语及一干随从径自离开了。 周隽勉强止住脸上的笑意——经此一事,不怕安乐公主不厌极了谢畅。 安乐公主果然气了个倒仰,半晌咬牙冲旁边的侍卫道: “本宫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今儿个哪怕兔子都不许她们三人猎到一只。” 下面侍卫忙不迭应了。很快把安乐公主的意思传了下去。 就是传的稍微远了一些,便是沈承那里,也很快知道了此事…… 第130章 130 “让翎过来。”沈承斜倚在一棵高可蔽日的参天榉树上,嘴里还衔着个草根,长眉斜飞,嘴角噙笑,本是冷硬的一张俊脸竟是多了几分少见的温和,流溢出平日里见不到的写意风流和骨子里的贵气无双。 张青便有些狐疑。实在是眼下这会儿,也就自己和老大两人罢了。老大口中的什么什么翎又是何许人也? 且自己委实不认得啊,又上哪儿去找人来? 正要开口询问,身旁的枝叶忽然轻轻晃动起来,张青倏然回头,正对上一双寒冰般毫无温度的眸子,却是一个身材纤细的青衣女子,透过浓荫的点点秋光下,女子宛若一个久不见天日的幽灵,明明察觉不到半分杀气,却令人止不住毛骨悚然。 张青惊得顿时一趔趄,手随之探出,仓朗朗拔出斜跨的腰刀来。 沈承挥了挥手。女子视线从张青身上掠过,张青脊背顿时渗出一层冷汗,那感觉,就如同被猫锁住了所有退路的老鼠一般。 好在女子视线迅疾移开,不然,即便已是接到了沈承的暗示,说不得基于自保的天性,张青依旧会挥刀砍过去。饶是如此,依旧不自觉手按刀柄,竟是随时都可搏杀的模样。 那女子已是单膝跪地: “见过大人。” 身上冰冷的气息随之完全收敛了起来。 “你去,告诉女眷那边的侍卫,全力协助杨希和捕获猎物。”沈承点了点头,声音淡漠。便是站的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 张青嘴巴一下张大。虽是并不知道女子是谁,可看身手,怕在龙骑卫中地位也不会太低。老大随随便便把人叫过来,竟是交给了这么一个任务? 这不是明摆着公器私用吗,且更令人不能直视的是,派出这么厉害的高手,也就是为了帮助老大讨好未来大嫂罢了。 亏得老大不是帝王,不然,说不得也会搞出什么烽火戏诸侯博美人儿一笑的闹剧来。 还想着女子这么冷冰冰的人,真的会那般听话吗?那叫翎的女子已然应了一声,连一句多余的为什么都没问,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山野中。 同一时间,安乐公主也正大发雷霆: “把冬叫来,告诉她,不管想什么法子,决不许谢畅她们三人有任何收获,既是打猎吗,说不得有个意外也尽有可能……” 若然方才谢畅过来伏低做小小心陪个不是也就罢了,结果倒好,竟还给自己摆起谱来了。 自己堂堂公主,那谢畅心里地位竟是连那丑女都比不上!一想到谢畅竟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令自己下不来台,安乐就气的肝都疼了。 真以为自己这个公主是个摆设吗。今儿个定要她们吃尽苦头! 还有母妃那里,谢畅有可能瞧上四皇兄一事,也要尽早告知,好让母妃早作打算。话说谢畅除了出身还有哪一点儿能看?凭皇兄的身份气度,想要什么样的大家闺秀而不可得?何必非得弄这么一个自己看不上眼的? 谢畅这会儿却是抱歉的紧: “阿和,今儿个是我连累你和轻语了。” 安乐平日里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儿吃了瘪不定该如何迁怒呢。 自己也就罢了,少不得吃些冷脸,可有太妃娘娘在,安乐理应不至于对自己做的太过分才是。 唯有希和,再如何细心缜密,只一个臣女的身份,被拿捏都是轻的,说不得还有更大的祸事。 “这事儿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希和摇了摇头,“就只是,姐姐怕是要防着些你们家那位五小姐……” 谢畅的担心,希和倒是不甚在意。毕竟,再受宠幸,也没有无缘无故要人性命的道理。大不了,自己以后躲着些这位公主罢了。 倒是那周隽,明显包藏祸心—— 安乐公主固然性子蛮横了些,若是没有周隽表面劝解其实挑拨的那些话,事情也不会全无转圜余地…… 谢畅点了点头,却是沉默不语。 还是雷轻语道: “两位姐姐别愣着了,咱们快去打猎好不好?咱们待会儿猎它十头八头麋鹿……” 小丫头明显还在为方才被人不分青红皂白抢走的麋鹿而愤然。 “好,轻语妹妹说的是,既然来了,能不能猎到什么倒在其次,怎么也要玩尽兴不是?”说完一扬马鞭,刚要提起缰绳,却被阿兰一下抓住胳膊,“小姐且慢。” 随之寒光一闪,希和低头瞧去,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却是马儿即将踩落的地方,正好有一条被砍成两截的竹叶青,尤其那被砍掉的蛇头,这会儿还正张着,正露出里面的毒牙来。 谢畅也惊出了一头冷汗。方才真是好险,若然马蹄落下,必然被咬个正着,受惊之下,马背上的希和可不得给摔个正着? 自来因为惊马而摔死的人不知凡几。希和骑术再高,真摔下来的话,轻则受伤,重一点的话,说不好会有性命之忧…… “你这丫鬟好厉害。”雷轻语瞠目结舌之余,却是兴奋不已,甚而直接下马拉住阿兰的胳膊,“这位姐姐,你帮我捉个小狐狸好不好?我想要那种白色的,毛茸茸的,最好是修炼成精能变成人的……” 被雷轻语这么一打岔,方才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殆尽。 希和和谢畅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视线所及处,忽然瞧见一个灰色的影子在草丛里一闪。 好肥的兔子! 希和一拉弓弦,羽箭若流星般朝着兔子射了过去。眼瞧着就要射中兔子,却是堪堪触及皮毛时猛地一偏,径直擦过兔子头顶坠落地上。 那兔子“噌”的一声就消失在草丛里。 如果说兔子只是一个开始,接着又陆陆续续碰见了三只锦鸡,两只麋鹿,六只野兔,三人全力追逐之下,甚而一众奴仆都卯足了劲帮着围追堵截,愣是连只毛都没有逮着。 不独如此,几人追击猎物时竟还险象环生,甚而最后一次,树上突然掉下一只刺猬来,那刺猬见了人不但不跑,还张嘴就想去咬希和…… 气的雷轻语把手里的弓都摔了: “这林子也太邪性了吧?这都叫什么事啊,生生是不让本小姐痛快了!” 空手而归也不算什么,这林子里全是小动物,毛皮什么的,家里尽有的,就是一想到回去之后会被周隽那群人耻笑,雷轻语就觉得特别不能忍…… 阿兰却是倏地抬头,视线警觉的在周围扫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之前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这里…… 一阵风吹来,树影披拂之下,一切却又恢复寂静。 只阿兰收回视线的同时,一个影子似一道飞烟般跟着消失,又极快的来到安乐公主身侧。 “哈哈哈……”听了女子的耳语,安乐公主心情明显好的紧,“好,冬你做的不错,待回宫了,本宫定会重重赏你。” 话题一转,淡淡道:“那个杨希和,总这么有惊无险,不是太好吧?” 冬应了一声,又悄然遁去—— 想让杨希和一行打不到猎物也好,受些皮肉伤也罢,自然都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无论这些女眷去了哪里,都有宫中侍卫暗中跟随,或帮着赶出猎物,或旁边保护。 只要通知到所有侍卫,把安乐公主的意思传达下去,要达成公主所愿,还不是轻而易举? 至于说杨希和受伤自己这等人会不会受罚,一则杨希和的身份,还不值当贵人为其出头,二则有安乐公主撑着,自己又怕些什么? 当然,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也是有技巧的,毕竟,这些侍卫旁人不知道,自己可是清楚,全是龙骑卫所属。龙骑卫自来只听从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指挥使,至于那位大人,则是直接对皇上负责。 安乐公主指挥别人容易,想要让这些龙骑卫听命,却是相当困难。 好在自己也曾经属于龙骑卫,更巧的是这次负责女眷这边的龙骑卫侍卫长恰恰是寒。 而彼时寒和自己关系也算亲密,更妙的是两个人身材也好,声音也罢都是相似的紧…… 冬极快的脱掉外套,换上一套黑色的紧身劲装,又掏出一块黑色丝巾,把脸严严实实的遮了起来—— 但凡龙骑卫,决不可以真面目示人,只有被指挥使派了直接听命于贵人的,比如说自己这样的人,或者脱离了龙骑卫的人,才能光明正大的露出真面目来。 装束完毕,冬身形一闪,朝着林中飞身而去。很快冬便找到了一个栖身于枝头的龙骑卫,有山风拂来,那承载了龙骑卫的树枝竟依旧和其他树枝一般轻轻摇摆,竟似是丝毫不受力一般。 冬出现第一瞬间,那女子鹰隼一般的锐利视线随即扫了过来。凝目片刻又把视线移开。做了个无碍的手势。 知道对方没有识破自己,冬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压低声音把安乐公主的意思交代完毕。 女子点了点头。冬长舒一口气,转身要走。不妨有极细微的鸟鸣声忽然在耳边响起,冬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能发出这种集合指令的,冬印象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龙骑卫一干女侍卫人人畏之入神的女煞星,翎。 第131章 131 枝头上的女子第一时间从树上跃下,往前跑了几步忽然站住脚,有些狐疑的往冬站的地方看了一眼。 正准备觑准时机的冬立时一僵,千钧一发之时才想到,自己这会儿冒充的可是寒,即便要做些什么也不必和一个手下交代。 当即故作镇定的摆了摆手。女子不疑有他,身形一个起伏,就从原地消失。 冬长舒一口气,背心早已湿透了。心里不免有些狐疑,难不成西山猎场这里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成?不然,如何能惊动翎这般顶级的龙骑卫? 却是再不敢原地停留,又想着既是一干龙骑卫受招,假托寒的名义做事便暂不可行,甚而已是隐隐后悔方才行事太过鲁莽。 毕竟,身在龙骑卫中时,冬比谁都了解,指挥使治下,律令有多森严—— 倒不是说指挥使大人有多残忍。相反,相较前任指挥使的随心所欲,这一任指挥使还更有章法,甚而颇能体察下情。 比方说自己,之所以允许离开并放到安乐公主身边,就是因为一次出任务时,意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因爱弟心切,自然需要一个适合公开的光明正大的身份。 当时自己正好立了大功,就斗胆向指挥使求了这个恩典—— 轩敞宽阔的房间,挂满墙壁的各式武器,宽大的楠木桌子后面,头戴金色面具的指挥使大人…… 明明当时恐惧之下,冬连头都不敢抬,可即便时隔两年之久,冬依旧记得自己战战兢兢俯身冰冷的地面时的惶恐,和匆匆一瞥时,对上那双宛若枯井般的幽深慑人的眸子的震惊和突然而来的安心—— 这双眸子,可不是在自己九死一生时,就曾经出现过,彼时还以为是梦,这一刻却无比清醒的意识到,那梦里引领自己离了险境的必然就是指挥使大人。 怪不得即便是龙骑卫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提到指挥使大人时,都全无半点不服之意,先下想来,说不得都和自己一般,或多或少受过大人的救助。 而能伤害龙骑卫的人,又有哪个会是凡俗之人? 冬简直无法想象,指挥使大人的功夫到底已是达到了何等高深地步? 可也就从那日起,那双眸子便时时入梦,梦里冬总是忍不住,想要伸出手,为那双太过清冷的眸子填上些色彩来…… 以致冬很多时候都忍不住想,自己再多为公主做些事,令得阿弟有很好的安身之所后,再请求回去龙骑卫中,指挥使大人应该会应允吧? 眼下这个念头再一次突如其来。冬握了握拳头,心里也很快有了计较—— 既是翎都到了,之前假托寒的身份怕是已不可行。好在自己的身手,想要对付杨希和一行,还是有万全把握的。只要小心些,不露出什么行迹就好。 林子深处。 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正站在那里。同样的紧身黑衣,黑巾蒙面,让人无法看破女子的年龄,唯有那双黑巾外的灰褐色眸子,凌厉之外又透着清冷睿智。 她的周围则跪伏着一众黑衣女子,寂寂深林中,除了几声鸟儿啼鸣,竟是一点儿声音也无。 感觉到翎居高临下的视线,众人身形顿时俯的更低。 “全力协助太子宾客杨泽芳家的那位小姐补杀猎物。”随着日影渐移,一点阳光正好透过树影,又折射到翎的眼中,令得那自来冰冷的眸子竟是无端端染上些暖意来。便是声调也轻柔不少,“决不能令那位小姐受到丝毫伤害,便是一根汗毛也不行。” 太子宾客家的小姐?饶是一干龙骑卫见惯了大世面的,这会儿也个个瞠目结舌—— 没听错吧?地位崇高如翎大人,突然召集众人前来,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呢,是不是哪个官员犯了大事,说不得是什么祸国巨蠹,抑或叛国要案,不然何须惊动到翎大人? 结果竟然是,协助某位小姐好好打猎?这和哄小孩子玩儿有何区别,更甚者,凭大家的身手,猎这等毫无攻击力的野物,不要太容易。 翎嘴角微微勾起,眼前却不禁闪现出指挥使大人少有的如沐春风神情悠然的模样,嗯,这样的指挥使大人,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吗—— 从指挥使大人跟着老国公出现在一干龙骑卫面前,翎还是第一次瞧见大人笑。明明那么大点儿孩子,不应该是最天真烂漫的吗?结果这孩子却愣是把生活过的比他们这些见惯了鲜血和杀戮的人还要沉重。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会笑的孩子,冷酷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最重情的柔软心肠。自己不过怜他年纪小,对他温柔了些,他便能在一次自己因失误被老国公施以鞭刑时挺身而出,倒不是护着自己,而是冒着危险把那个害的自己差点儿完不成任务的人打了个半死拖回来,丢到自己的面前替自己出气…… 从那时起,自己心里便有了个隐秘的愿望,希望这孩子长大以后,能开心些…… 只是一日日一年年过去了,却始终是奢望。 眼下,终于有了那样一个人,能让大人打开心扉,虽然还不知道那位杨小姐如何,可既能令大人这般展颜,翎已是从心里接受了那女子。 甚而翎已是下了决心,若然那女子不愿接受大人,少不得用些手段,怎么也要让大人得成所愿才是。 至于眼下,这么简单一件事,为了大人的脸面和未来一生的幸福,自然怎么也得做的圆满才好: “好了,你们去吧,记得各司其职。” 刚要转身离开,视线又一顿,叫住一名步履间明显有些犹豫的女子: “紫,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叫紫的女子忙单膝跪地: “禀大人,方才寒大人来吩咐属下,也说了和那位杨小姐有关的事,意思和大人说的,却是相反——” 迟疑了下终于道: “寒大人吩咐我们不独要让那位杨小姐不能打到一只猎物,还要想法子制造些意外……” 话音未落,翎的身形已是如箭般而去,顺着风声更有翎盛怒的声音传来: “让颜并菲带寒过来,等候处置。” 多少年没见翎大人这般喜怒形于色了?紫只觉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林子里。 “喂,拜托拜托,雷轻语,雷大小姐,你们不要再跟过来了好不好?”说话的是骠骑将军关河的女儿关玉兰。 瞧她的神情,若非和雷轻语还算交好,又有些畏惧谢畅女侯爷的的身份,说不得早就大发雷霆。 要说关玉兰也委屈的紧——她们这一行,基本上全是出身武将之家,身上骑射功夫自然非同一般,家中随行侍从更是都颇有经验,又有宫中侍卫帮着轰赶出大量小兽,想要有所收获还不是易如反掌。 从进入林子到眼下这会儿,已是打了十多只锦鸡,二十多只兔子,甚而还捉到了一头可爱的小狐狸。 一干小姐越发意气昂扬,想着要再加把劲,说不得就能得到宫里贵人备下的赏赐了。倒好,竟是碰上了杨希和这三个衰星! 从两班人马撞到一处,关玉兰几人便再无任何收获,之前不大会儿就能见到一群惊慌逃散的动物,这会儿倒好,竟是连只耗子都碰不见了。这哪儿是什么野物繁多的林子啊,分明是父兄口中一无所有的沙漠! 一开始众人还不明所以,恰好之前偶尔和杨希和等人走岔了一会儿,却是惊愕的发现,林子里动物不是还挺多吗,还以为已是让大家猎的没有了呢。 可刚高兴了没多大会儿,又碰见了这三个衰星,倒好,小动物们再次一扫而空。 到了这般时候,即便再鲁钝也意识到,问题九成九出现在这群人身上。 甚而特意想法子再次把她们三人甩开,林子里的情形果然恢复了正常。 可刚开心没多大会儿,三个人竟是又追了上来。你说你们晦气也就罢了,就不要把大家也带累的都成灾星好不好? 饶是雷轻语脸皮够厚,这般被人直接点名,小脸依旧有些发烧,神情更是尴尬至极,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全做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 “啊呀,关姐姐说什么呢,这不是,林子太大,不知怎么就又碰见了吗?” 说着,不待关玉兰反应,忽然抬手往旁边一指: “咦,这里怎么有个洞?啊呀,还有毛,难不成,是小狐狸?” 神情兴奋不已。 关玉兰一边瞧着,冷冷哼一声: “那还愣着干什么,不赶紧去捉?你看到的东西我们不跟你们抢,只记着,也别再跟着我们才是。” 每回都用这般声东击西的法子来转移话题,以为自己还会上当吗? 说着拨转马头就走。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狼!” 关玉兰几乎要气乐了,死丫头还玩上瘾了。这里俱是女眷,最凶猛的也不过是狐狸了,哪来的狼? 分明是不死心,想法子引起自己的注意罢了。 正要扬鞭,催马离开,雷轻语凄厉的声音传来: “杨家姐姐——” 那声音明显不是装的,伴随而来的还有马儿凄惨的嘶鸣声。 关玉兰愣了一下,不由回头,眸子却一下睁的溜圆,天啊,自己看到了什么?斑驳的树影下,两头毛色洁白的雪狼忽然窜了出来,竟是双双跃起,朝着恰好站在外侧的杨希和的马扑了过去。 第132章 132 希和也完全懵了。方才瞧见雷轻语失落难堪的紧,才想着上前安慰下,哪想到会有这等凶悍物事突然冲出。 饶是心性过人,这会儿也是胆寒不已。忙不迭猛一拉马缰绳,那马却已嘶鸣一声,跪倒在地,却是左边那只雪狼已是狠狠的一口咬在了马腿上。 阿兰忙要飞过来救人,却哪里来得及?百忙之中,手中宝剑飞出,正好插在左边那只雪狼肚腹之上,却是无法阻止希和从马上直直跌落,朝着旁边一块巨石栽了过去。 更可怖的是因伴侣被杀而不住发出惨烈嗥叫的右边那头雪狼,不独没有趁机奔逃,反而冲着朝地上栽落的希和张开了血盆大口。 希和甚而能瞧得清狼嘴里锋利的獠牙,带有血腥味儿的涎水…… 躲在暗处的冬却是眼都不眨一下—— 经历过无数次惨烈搏杀,再如何血肉模糊的画面都不会在冬心里激起丝毫涟漪。 照杨希和跌下的角度,恰好应是被那头雪狼咬到脸部,至于说一个正当花季的少女被毁了容后会发生什么,却不是冬关心的。之所以没有离开留在这里,一则要亲眼见证此间情形,好待会儿向公主殿下复命;二则要保证决不能闹出人命来,毕竟,杨泽芳这会儿依旧是朝廷三品官员。 这般想着,手里已是扣了颗石子儿。 刚要扬手丢出,不意身上忽然一僵,冬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眼睁睁的瞧着一个影子从天而降,右手探出,“咔嚓”一声扭断了那大张着嘴巴的雪狼的脖子,左手则把从马上跌落的希和接了个正着。 甚至落地的瞬间一个旋身,正好把希和轻轻推到奔跑过来的谢畅怀中,任那雪狼喷出的血雨污了自己衣衫。 经历无所场生死搏杀,冬却是第一次怕到浑身血液都要凝固的地步—— 虽然始终没瞧见从天而降的女子的真容,却不妨碍冬认出来人是谁,可不是一手调、教了所有龙骑卫女侍卫的翎大人? 且翎大人什么身份,缘何肯为杨家小姐做到这般地步? 据冬所知,除指挥使大人出身某个功勋世家之外,余者十之八九都是孤儿出身。 简直是龙骑卫不败神话一般存在的翎大人也是如此。 眼下竟肯这般护着杨家小姐,难不成和杨家有什么俗世亲缘不成?以龙骑卫的冷漠心性,若非有偌大干系的,翎大人绝不至做到这般地步。 冬只觉心乱如麻,却也明白,要第一时间离开,不然,真待翎大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怕是插翅难逃。 忙转身就想遁去,太过慌张之下,却是踩断了一根枯枝。冬打了个哆嗦,却是不敢回头,只顾拔足飞奔。 只没跑了几步,差点儿撞到一个纤细的身形上。冬仓惶转身,那影子已是滴溜溜打了转,后发先至,再次挡在冬的前面。 到了这会儿,冬心里最后一点儿侥幸也没有了—— 之前的猜测果然是真的,翎大人和那杨希和之间必然有外人所不清楚的关系,眼下这般快速追来,分明是为那杨希和出头的。 却也心知自己的身手,翎大人面前,绝走不上十个回合。 却是不甘束手就擒,当下跪倒在地,勉强到: “方才公主听到这里有异常声音,才特意派属下前来查看,既是翎大人在此,想来必不会出什么乱子了。属下这就回去给公主……” 话未说完,脖子处却是一凉,却是翎探手过来,掐住了冬的脖子: “我说是谁这么大胆,敢妄遣龙骑卫不说,还敢对杨家小姐动手,原来是你这贱婢!” 冬冷汗刷的下来了,脸色已是惨白一片——原来之前假冒寒的事已是被察觉了吗?或者翎想要借此名头把自己给杀了,替她在意的杨希和出气。 又惊又惧之下,声音都是抖的: “翎大人,你,你莫要血口喷人!你这般诬赖我,有什么证据?或者是你想徇私情,为了替那杨希和出头,拿我作伐子。指挥使大人,不会允许你妄用私刑的,属下要见指挥使大人辩白……” “如你所愿。”翎手一松,冬一下跌落地上,却听翎冷冷道,“我若是你,,这会儿自杀谢罪,或者还更轻松些。” 果然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敢对大人的心上人出手,还奢望指挥使大人替她出头,真以为龙骑卫是镇日里施粥舍饭的善堂不成? 劫后余生之下,冬哪里能注意到翎的情绪?一想到能再次见到指挥使大人,冬眼里闪过些许希冀—— 那个即便是九死一生情况下,依旧不愿舍弃一个龙骑卫的高大男子,定能体谅自己的为难之处,给自己一次改正的机会吧? 或者说不好,指挥使大人会站在自己这边也不一定,毕竟,再如何说自己可是奉了公主殿下之命,翎大人再是龙骑卫里的老人,却是出于私情…… 于情于理,指挥使大人都该站在自己一边才是。 又时刻警戒着翎的动静—— 就担心翎嘴上说的好听,半路上再反悔,要了自己性命该如何是好? 正自胡思乱想,翎忽然站住脚步,俯身施礼: “见过大人。” 冬打了个寒噤,忙跟着跪倒,勉强克制住想要抬头看一眼的渴望。 一双厚底皂靴出现在视线中,冬只觉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下一刻头却伏的更低。下一刻果然听到了那梦里才再听过的低沉却让人战栗的磁性嗓音: “起来吧。事情交代清楚了吗?” “已把大人的吩咐传达了下去。”翎毕恭毕敬道,“只是稍微出了些纰漏,好在,有惊无险。还请大人责罚。” 说完依旧跪伏地上,并不敢起身。 纰漏? 冬心里一动,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怎么回事?”男子嗓音更低,却偏是如同暴风雨来临的前夕,气压极低之下,便是四周的飞鸟都被骇的屏住了呼吸。 “有人打着龙骑卫的名号生事……”翎抿了抿嘴唇,还要再说。 冬哪里还能忍得——竟果然是要公报私仇吗?当下急急抬头道: “属下冤枉,分明是翎大人和太子宾客杨家有不为人知的关系,又不敢拿安乐公主如何,就拿属下说事……” 怎么也不能让翎大人把罪名给自己坐实了。所谓先入为主,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利欲熏心,明明已然离开了龙骑卫,却依旧妄想借势。 好在大人自来对朝廷忠诚的紧,怎么说自己也是为公主殿下出力不是? 相较于皇家人的喜怒哀乐,一个小小的杨希和又算的了什么? 还想再说,头顶上传来一声暴喝: “闭嘴!” 却是转向翎: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希和那里,出了什么事?” 情急之下,竟是直接唤出了希和的名字。 希和?冬滞了一下,安乐公主之前想让出意外的那少女,不就叫,杨希和?再联系方才翎的话,猛然抬起头,弓身就想站起来: “翎大人你怎么敢!他不是指挥使大人,是你找人冒充的对吗?指挥使大人如何会知道什么希——” 却正好对上男子骤然转过来的视线,顿时僵在了那里—— 斜飞入鬓的长眉,因扬起的眼角多了几分杀伐之气。高高的鼻梁挺而直,因急怒而紧紧抿着的薄唇。 让冬彻底傻了的则是那双阳光下因沾染了复杂情绪而迸发了无限生机的那双幽深眸子—— 冬如遭雷击,可不是当初镌刻在自己心里,日里梦里总也忘不了的那双眼眸。 只那双眼眸的改变,却跟自己毫无关系,甚而很有可能是自己根本不敢相信的一个事实。 翎已是再次躬身,神情惭愧: “……属下赶到时,正赶上那对儿雪狼突然冲出去撕咬杨小姐的马,虽是将人救了下来,却难免受了些惊吓。然后,就发现了潜藏一边的冬……” “大人——”冬空白一片的大脑终于能接着运转,却是身子一软,就瘫坐在地,“大人赎罪,属下不知……” 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自己方才所想全都大错特错。那杨希和哪里是翎大人的故人,分明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大人的心上人才对啊。 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翎大人昔日所为,如何会做出那般徇私情的事? 好像也不对,就比方指挥使大人,眼下不就为了一个女子乱了心性吗? 只这般滥用私权,若然皇上察觉,怕是会招来大祸…… 一念未毕,沈承已是抬起脚来,把冬一下踹了出去。 冬身体一下飞出,正好撞在一棵树上,顿时吐出了一大口血来。 却是勉强撑着跪倒,朝着沈承道: “大人,且慢——大人动手的话,怕是会惹得公主不满,属下,自裁便可,那样,便不会牵累到大人……” 言语间,竟是再也止不住真情流露—— 那杨希和除了会带累大人外,还能做些什么?自己却愿意为大人去死。 不意沈承忽然站住脚,视线也变得厌恶至极: “你的命很值钱吗?若然希和伤了一根汗毛,别说是你,便是安乐,又算得了什么?” 这世上,自己想要的,唯有希和一人罢了,其他人又算什么东西! 第133章 133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这后福也太,多了吧?”雷轻语喃喃着,麻木的伸出手,抱住又一头毛色雪白的小狐狸道。 不怪雷轻语这般,实在是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啊?雷轻语算是切切实实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冰火两重天、从灾星到福星的巨大转变。 如果说之前三人所到之处,万兽遁逃,现在这会儿却成了,三人走到哪儿,哪儿的小兽就挤成一团,满眼都是。 甚而太多了,互相撞到一起晕过去的事都层出不穷。 不说射到的猎物,单是捡到的,就有十二只毛色鲜亮的肥硕雉鸡、四只大小不一的可爱狐狸,甚而几人下马小憩时,又有两头麋鹿,径直朝着几人站立的地方冲了过来,几人慌忙闪躲,那两头麋鹿不独没跑,反是照旧红了眼睛的往前冲,一直到撞上前面的石头后晕过去了才罢休。 三人目瞪口呆之余,不住唏嘘感慨。 这么多猎物实在无福消受,雷轻语还不计前嫌非常大度的跑过去邀请了之前被自己等人带累的关玉兰一行。 关玉兰初时不信,耐不住雷轻语软磨硬泡,只得硬着头皮跟了来,到眼下—— 雷轻语往不远处马上挂的身上背的,人手都有十多只猎物的那只眼神放空、个个无言的沉默队伍瞟了一眼,顿生同病相怜之感——这般得来全不费工夫,哪还有半分打猎的乐趣啊。 一时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倒是希和并谢畅神情狐疑—— 之前没有猎物打,是谁搞的鬼不言自明,除了安乐公主,还会有哪个? 事情的转机则是在希和差点儿被雪狼袭击之后。可两人却委实想不通,是谁会有这般大手笔,竟敢和皇室最受宠爱的安乐公主对上? 难不成是四皇子? 可也不对啊,毕竟,四皇子这会儿还被皇上拘禁着。 或者是谢太妃? 却被谢畅否决——太妃娘娘素日里行事最是恪守宫规,即便再如何疼爱谢畅,无论如何不会做出公然打脸安乐的事情来。 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去而复返的翎,瞧见林中的死寂气氛时,大为讶异,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自己这帮手下,平日里是杀惯了人的,如何会做那哄人玩的事儿? 忙不迭补救,令众人莫要做的太过—— 只要在绝对保证杨家小姐一行的安全下,稍稍有所偏颇就好。不然,真是坏了大人讨好杨家小姐的计划,可不是好心办坏事?自己等人受些责罚是小,影响了大人娶媳妇事大…… 林子里的秩序很快恢复了正常。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外边的人自然没有办法察觉。 倒是安乐公主有些心事不宁—— 冬自领了吩咐去了林子,这都过去多久了,眼瞧着已是有进去的打猎小队兴高采烈的出来,都没见个影子。 一时有些气闷。以自己堂堂公主之尊,何尝如今日这般受尽冷落?烦躁之下,不过在林子里溜达了几圈儿就无精打采的回了看台。一心等着冬帮自己报复回去。 如何能想到过了这么久,都不见人回来? 好在安乐公主对冬还是颇有信心的,毕竟,冬可是父皇特意赏赐给自己的,她的身手,安乐也是亲眼见识过的,较之男子都要更高一筹。想要让谢畅等人不好过,还不是小菜一碟? 正自胡思乱想,又一阵欢声笑语传来,安乐公主漫不经心的看过去,正好瞧见已然下得马来,正兴高采烈往自己这边跑过来的周隽并杨希盈杨希茹等人。 虽是安乐公主中途离开,几人明显依旧把自己看成和安乐一组,且个个与有荣焉的模样。 “托公主的福,咱们这次满载而归呢。”周隽最先开口,亲自牵了只麋鹿过来,“公主快瞧,还是活的呢。” 那头麋鹿明显经过长时间的奔逃,腿上明显被砍了一下,虽是血迹已然擦拭干净,走起路来依旧一瘸一拐的,加上散乱的皮毛,不免少了些美感。 杨希茹撇了撇嘴,明明这头麋鹿是大家合力捉到的唯一活物,这位周小姐倒好,竟是作为讨好公主的礼物,拿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便也笑嘻嘻的凑上前: “公主不知,我们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活捉了这么一头,就商量着怎么也要献给殿下,殿下瞧瞧可还喜欢” 打猎之时,走兽奔逃,想要捉到一只活的,自然千难万难。更别说一干女子,杨希茹这么炫耀自然也不错。 周隽神情便有些恼火。 都是杨家女,这杨希茹别说跟杨希和相比,就是较之堂姐杨希盈而言,也不是笨了一点儿半点儿。 竟是一点儿也不懂自己为何单单选了这头麋鹿送给公主,就巴巴的跑过来争宠了。 不过是想委婉的提示一下公主别忘了之前谢畅并杨希和是如何目中无人的,被这么一打岔,说不得会被迁怒。 毕竟,朝廷本身就有一个奇珍苑,里面什么稀奇古怪的兽儿没有,一头麋鹿罢了,什么稀罕东西。 这等显摆的语气,分明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安乐果然蹙了下眉头,甚而在杨希茹推着麋鹿靠近自己身边时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下,掩了鼻子道: “什么腌臜味儿道,快赶走。” 旁边侍奉的宫女也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挡住杨希茹,匆忙之中,便是周隽也被推了一下。 周隽一张脸顿时臊的通红,心里更是暗恨不已——明明都是周家血脉,之前谢畅完全不顾公主的脸面维护那杨家丑女时,这起子奴才也只是看看,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训斥。 如何就敢对自己这般无礼? 还有安乐公主,既是这般蛮横,如何就不敢惩戒谢畅一番,甚而连谢畅护着的杨家丑女,也丝毫没有办法为难,倒是对自己这等围着她转的人,摆的好一番尊贵的谱。 奈何再是恼火,却不敢呛声回去,还得赶紧福身谢罪。 至于杨希茹则完全傻在了那里。等被杨希盈狠狠的掐了一下,方才意识回炉,却是羞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好在又有打猎小组从林子里出来—— 相较于之前的小队,这只队伍明显收获颇丰,瞧瞧那些仆从肩上背的,手里提的,连带的众女的马上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猎物。 令的在场贵妇纷纷看过去。 连自来不苟言笑的太后看了也忍俊不禁,特意招手叫了走在最前面的英姿飒爽的那位小姐过来: “啊呀呀,哀家瞧瞧,这是哪家丫头啊,端的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啊。” 谢太妃神情也是赞赏的紧: “看来太后准备的好东西有着落了。” 那被喊住的可不正是关玉兰?闻言忙跪下恭恭敬敬的磕头: “臣女关氏玉兰见过太后、太妃、各位娘娘。” “姓关?”裘贵妃眼中闪过些了然,“可是武圣人关二爷的后人、骠骑将军关河家的女孩儿?真是将门虎女。” 众人七嘴八舌的夸了起来,甚而太后已是着人去拿准备好的首饰过来。慌得关玉兰忙不迭摆手拒绝: “小女子何德何能,怎么敢拿太后的彩头……” “怎么就不敢了?”太后神情慈祥,“本宫不是说了吗,这些彩头,就是奖给打猎物最多的三组……” 又看看关玉兰身后众位小姐,噗嗤一声乐了: “傻丫头,可是想着你们人这么多,一副头面不好分?罢了,哀家就再添几样可使得?” 一番话说的关玉兰眼睛一亮,下一刻又变为沮丧,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可怜巴巴道: “太后见谅,不是小女子不肯要,实在是臣女等没有资格要——不瞒太后说,还有一个小组所得猎物比我们还要多的多……” 说到此处,语气中分明充满了怨念。 你说那杨希和一行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明明一开始那么惨,谁能想到最后夺得第一的竟是她们?甚而自家能收获颇丰,也全是沾了那三人的光。 即便羡慕嫉妒恨,可也没一点法子——毕竟,别人打猎都是论只的,唯有那三个,那可是论窝端的啊。 “还有比你们更厉害的?”此言一出,便是太后也大吃一惊,刚要开口询问,又一阵人仰马嘶的声音传来。只还没看见人呢,当先便瞧见一个婢女拖着长长一串怕不有百十只锦鸡过来。 那锦鸡只只羽毛鲜艳,却是忽高忽低,咯咯叫个不停,再仔细瞧去,却是个个被绑了一条腿,想要展翅高飞,自是不成,这般歪歪挤挤,真真是和到了养鸡场相仿。 而这还只是开始。很快又有人赶了群麋鹿出来,再然后是梅花鹿,后面又有几十只活的兔子,到得最后,更有一位小姐生拉硬拽着五六只白狐过来,那些白狐或龇牙咧嘴,或拼命挣扎,虽是不知被用了什么法子不能挣脱,却也令那小姐东倒西歪瞧着好玩的紧…… “我的天呢。”太后边揉眼睛边指着远处惊道,谢太妃和裘贵妃等人也是笑个不住,唯有安乐公主死死盯着跟在最后面出来的高居马上的希和并谢畅,险些气了个倒仰—— 到底是谁同自己作对? 怎么这两人没出什么意外不说,还反倒出了偌大风头。 第134章 134 那边太后也看到了稳坐马上英姿飒爽的少女,忙揉了揉眼睛,瞧向下首的谢太妃,又惊又喜道: “啊呀,哀家没看错吧?那不是你们家阿畅吗?” 谢太妃自然早已认了出来,脸上神情又是感怀又是欢喜,还有些骄傲: “可不是阿畅吗?这丫头,就是那爱玩爱闹的性子,瞧这闹腾劲儿,真真是一会儿也静不下来……” 到得最后,又有些苦涩——想当年谢家满门英豪,所谓芝兰玉树,何尝不是写尽了谢家后生的风采?最后,却是尽数殒命沙场,现如今,竟是只留下这么个小丫头支应门庭…… “还是太妃娘娘会调、教人,”下面一干贵妇已是纷纷奉承,“咱们谢侯爷可不只是身手好,这心还善的紧,猎了这么多,竟是几乎没有死物。” “可不是,都说谁养的就随谁的性子,可不是和咱们太妃娘娘一般的慈悲心肠。” “瞧瞧咱们谢侯爷,真真是可人疼……” “可不是。我就最爱阿畅这般活泼的性子,”裘贵妃瞧着谢畅,神情中是满满的喜爱和毫不掩饰的满意,“不瞒你们说,这丫头可真是对了我的脾气,若是三两日见不到她,我这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一干贵妇互相看了眼,瞧向谢畅的眼神不免更加热切—— 贵妃娘娘如此毫不避讳,分明对谢畅满意的不得了,来之前就听说,此番围猎后,皇上就会下旨给四皇子五皇子赐婚,谁栽到四皇子的泥坑里尚且不知,五皇子妃却明显非这谢畅莫属了。 安乐脸色更加难看。 母妃怎么这么糊涂?方才已是特意把那些闲言碎语说给了母妃听。母妃只说,她自有主张,还以为怎么也会给谢畅点颜色看看呢,怎么这就又不住嘴的夸上了? 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谢畅才是母妃的女儿呢。 至于谢畅,还没嫁给五哥呢,就敢对自己这么不客气,真是得了皇子妃的名分,再有母妃这么宠着,不定该如何作妖呢。 太后的眼眸中同样闪过一抹冷色—— 自打入住后宫,谢蓉就被自己牢牢的压制着,从来在自己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侍奉,何尝敢有半分逾越之处?至于内外命妇,也俱是战战兢兢,唯恐有半分让自己不豫。 再看看眼下,谢蓉表面上谨守本分,却分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至于在座的其他人,更都是些表面功夫,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个泥胎木偶一般相仿,倒是全都围在了谢蓉身边,唯恐伺候不周…… 再抬头,已是又恢复了之前无害、慈祥的模样。 冲着谢畅三人招了招手,笑眯眯道: “快过来,让哀家看看。” 谢畅在前,希和、雷轻语在后,三人齐齐施礼。 “好好好。”太后已是笑的合不拢嘴,先是拉了谢畅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才瞧着谢太妃感慨道,“畅丫头这眉眼生的,和你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再有这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也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这一转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 又忙着命人把那红宝石头面拿来,亲手交到谢畅手里: “好孩子,这么出息,不枉你家太妃娘娘这么多年的教导。” 又和雷轻语寒暄片刻,才看向依旧跪在一旁的希和: “这个丫头倒是眼生的紧,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希和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既是太后开口,如何也不能再遮着脸面,当下抬手就要去摘脸上薄纱,却被安乐喝住: “且慢。太后娘娘年龄大了,你可不要把她老人家吓着才是。” 语气里满满的全是嫌恶—— 这杨希和丑的如何人憎鬼厌,方才杨家那对儿姐妹也好,周隽也罢,都添油加醋的对安乐描述过,一则安乐公主根本看不得希和一行这般风光,二来自然也是想令得希和在这么多贵妇面前无地自容—— 杨希和可不是也到了适婚之龄? 既然之前令的自己不爽,自然要想着法子让对方不痛快才是。 说完挑衅般瞧了谢畅一眼。 安乐公主这般,明显表明了看杨希和不上,想要为难的意思。太后抿了抿嘴—— 前几日裘氏还特意求到自己面前来,想让自己颁一道给她娘家侄子裘泽并这杨家女的赐婚懿旨,眼下竟又纵着安乐当面给这小姑娘难堪,倒要瞧瞧那谢畅会如何。 裘贵妃何尝不是存了一样的心思? 方才安乐一脸不痛快的回来,裘贵妃很快知道了事情原委,连带的谢畅和杨希和的无礼,及“谢畅许是心仪四皇子”的流言,也尽皆知晓。 后面的话,裘贵妃自是压根儿不信,毕竟,凭自己在宫中的掌控力,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自己都不可能不知晓。 许是太妃娘娘嘱咐过,谢畅平日里和几位皇子之间俱是不远不近,和老四之间也从没有什么出格的事。 就是对杨希和和安乐的态度上,让裘贵妃颇为不满。 虽然杨希和是自己内定的娘家侄媳妇,可再如何,也比不过女儿不是?甚而谢畅这般,裘贵妃隐隐觉得,难不成这丫头还真是看不上自己的皇儿,另有打算? 若这丫头是个聪明的,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若是那等固执蠢笨的,自然还是会替皇儿聘了她为妻,就只是,要好好敲打一番,让她吃些苦头才好…… 一番念头未完,那边谢畅已是“噗嗤”一声笑了: “安乐公主真是孝顺。只是太后娘娘安心,希和的容貌如何,臣女倒是清楚——她眼下啊,身上余毒已是彻底肃清,容貌也彻底恢复了,所以会带着面纱,也是因为宫里的孙太医嘱咐过,这段时间内,莫要晒多了太阳才如此的。” 裘贵妃内心很是不悦——谢畅这丫头,果然如安乐所言,竟是摆明了要跟安乐打擂台。 杨希盈并周隽几人心里不住犯嘀咕—— 毕竟,在安州这么些年,几人也不是见过一次两次,那次看了,不是吓得夜里都睡不着觉?真能好的话,早就痊愈了,何须等到这一刻? 只这么多贵人面前,那谢畅再维护杨希和,也不敢撒谎不是? 一时疑惑不已。 那边太后已是拊掌笑道: “是吗?倒是一件喜事。快快快,拿下面纱,让哀家瞧瞧……” “太后您老人家可要做好准备,莫要被惊着才是……”谢畅已是笑嘻嘻上前,亲手帮希和摘下面纱。 “这孩子,真是调皮,方才不是你说的,杨家丫头容貌……”太后神情无奈中带着些宠溺,真是和民间疼爱孙子孙女的老封君一般,只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甚至不自觉探身往前瞧,半晌才道,“啊呀呀,这真是……你们,你们快瞧,哀家今儿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倾国倾城之貌。” 坐在下首的谢太妃脸上神情也明显有些吃惊。裘贵妃闻声看了过去,正好映入一双翦水秋瞳中—— 要说宫里什么最多,那自然就是美人儿了。裘贵妃自己何尝不是千娇百媚?不然,如何能入宫这么些年都盛宠不衰。 可看到希和的第一眼,裘贵妃还是升起一个念头,这丫头,决不能让皇上瞧见,美丽倒是其次,眉宇间的那般出尘气质,当真是宛若九天上仙。 便是同为女子的自己,见了都不由心旌神摇。 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能生出这么美丽的女儿,那出身商贾的顾氏容貌怕也是绝色,怪不得杨泽芳那般大儒愿意娶个这等出身的女子。 几人的神情明显引起了其余贵妇的注意。 毕竟,杨家女的丑陋,早已是后院女眷的共识。眼下突然说容貌恢复也就罢了,如何能令宫中贵人这般失态? 那边太后已是瞪了旁边侍奉的宫女一眼: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了杨家小姐起来?啊呀呀,这么娇花一般,真真让人疼。” 竟是又命人拿来一副粉色珍珠头面,又取出里面一个珍珠发箍,亲手给希和戴上,上下打扮一番,不住点头: “人老了,就是想看些鲜嫩颜色,这套头面可不就配你们这些小姑娘?” 众人只见那珍珠发出蒙蒙的粉色幽光,这等珠子本就少见,更难得的是大小均匀,竟是比之方才谢畅得的那套头面还要珍贵。 那边太后已是推了希和转身: “快让大家瞧瞧,可是好看的紧?” 众人视线早胶着此处,闻言个个举目去瞧,本是喧闹的场上瞬时静了一下—— 那个眉若远山、眸如春水,身段窈窕、清丽绝俗,如同春日第一抹翠色般让人止不住沉迷神往的如画女子,真是传说中那个貌若无盐的杨家丑女?! 尤其是周隽并杨希茹三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还有什么比引以为傲的美丽容颜却被自己向来鄙薄的人远远抛下更无法忍受的?! 第135章 135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周氏—— 和世间其他母亲一般,几个孩子中,周氏最疼的就是幼子裘泽。 即便家里老爷私下里把裘杨两家婚事的利弊掰开揉碎说了很多,可一想到儿子窝在自己怀里闹腾的委屈小模样,周氏心里依旧不好受。 方才得了娘娘的准信,说是太后那里已是允了赐婚一事,儿子娶那杨氏丑女根本就是不可更改,周氏再不痛快也得认了。 倒不想那杨氏小姐脸上的可怖疤痕后面,竟是藏着这么一副美丽的面容。 又转而担心,儿子的性子,最是会在那美人面前伏低做小的,又是个没有脑子的,这杨氏女却是个厉害的,说不好会把儿子辖制的死死的,心里的那点儿庆幸又瞬时变为苦恼。 正自烦扰,又一阵喧嚣声响起,却是几个劲装健仆正拖着一堆猎物颠颠儿的朝杨希和方才回返的位置而去,明显是男子那边慕名而来敬献猎物的。 话说那边信息还真灵通,竟是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这是知悉了杨氏女貌美倾城,特意跑来献殷勤的? 也不知是哪家公子,这么浅薄,毕竟,自来女子德容言功,放在第一位的怎么说也是德才对,对女子容貌这么在意的,会是什么有志男儿? 周氏撇嘴,刚要收回视线,下一刻却是一苦—— 这个小兔崽子,这就跑来巴结了!方才看的不清楚,这会儿离得近了才发现,走在最前面的那两个健仆可不正是儿子裘泽的贴身常随? 旁边的人也发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看过来,眼神里有艳羡有妒忌,更有鄙薄。 安乐公主哼了一声,一副气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郁闷模样,待让人探听出来,跑来送猎物的竟是表兄裘泽,更是愤怒不已,恨不得立马把人叫到跟前来尅一顿: “表哥这个没出息的,没有见过女人吗?这么急巴巴的跑来,也不怕跌份儿。” 还是周隽平日里和裘泽多有来往,深知他的性子如何,当下笑着低声劝解: “公主莫急,也不是我埋汰自家人,表哥那等人,最是胸无大志,喜欢走马章台怜香惜玉的,可您瞧帝都贵女,又有哪个稀罕表哥献殷勤?说不得表哥跑的这么快,那等青年才俊,反而不愿再做同样的事,且公主您仔细瞧瞧,表哥送来的那都是什么啊,血迹斑斑的,分明也没多把那杨家丑,杨家女当回儿事儿啊……” 周隽话说的婉转,却是既埋汰了希和,把她和下等娼妓相提并论,更是委婉点明,除了裘泽之流的纨绔,那些胸有大志、前途远大的帝都贵公子,绝做不出听说一个女子美貌就纷纷不顾脸面讨好的事。 安乐公主哪里听不明白,定睛瞧去,果不其然,裘泽送来的猎物都是些死物,且全是最常见的兔子野鸡之类的寻常野物,比之她们自己打的还差得多,明显这礼物准备的随意且草率。 那边周隽又眨了眨眼睛: “若然今儿个表哥献的猎物成了独一份儿,那乐子可就大了。” 安乐公主神情终于缓和下来,缓缓做回位子,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正说话间,又有更大的闹腾声传来。 结束了游猎的女眷这会儿正有些无事可做,一时兴趣越发高涨,纷纷兴味盎然的看过去。 却是几个长相俊秀的小厮抬了几个精巧的笼子过来,一个笼子里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白色小貂,另一只笼子里则是一只花色可爱的小狐狸,还有一只笼子里则是一对儿美丽的叫不出名字的大鸟,阳光下,那艳丽的羽毛瞧着耀眼至极。 “快瞧,是给言家小姐的呢。”众人注目,神情中满是了然—— 每年游猎,吏部尚书言家的小姐言竹韵历来都是最大的赢家。 想来也是,言竹韵不独才貌双全,又是家中独女,家世也是一等一的好,会在游猎场上占尽风光也是正常。 相较于方才凭着容貌异军突起的杨家女来,言竹韵无疑才是众望所归。 也有人认出来,这群小厮分明是礼国公张家的人,方才礼国公夫人话里话外也透漏出来,有意和言家结亲,张家公子会抢先跑来给言家小姐献殷勤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若然往日里,周隽必是有些意兴阑珊的—— 毕竟,那个女孩儿不希望自己一出场就是众星拱月中的那轮月? 偏是周家女孩儿众多,周隽也不甚显眼,自来除了自家兄弟外,能得到的彩头极少。 这会儿却是全神贯注的盯着入口处,兴味盎然—— 想来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是言家小姐一个人的荣耀时间,往日里只觉瞧着言竹韵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自己却只能沦为陪衬,甚是无聊,眼下却因为杨希和的缘故很是期待接下去的场面—— 若然杨希和真如自己所料,只收到了表哥一人送的东西,想不成为帝都笑柄都难。 正自觉得有趣,入口那里又是一阵人马喧腾,却是又有人来献彩头了,这次依旧是个铁笼子,里面却是装了一对儿大狸猫。 “什么猫啊,瞧你们都是什么眼神。” 说话的是关玉兰。脸上一脸的兴奋和羡慕—— 言家小姐真是有福,那可是豹子啊,还是一对儿。须知动物和人一般,护着幼崽时,可是连命都不要的。眼下竟有人能活捉了一对儿,该是何等的英雄了得。 神情顿时激动无比,拽了拽旁边的郑家小姐: “呀,小豹子,活的小豹子——要是我也有一对儿,哦,不,一只就好。”眼里满满的全是羡慕—— 上次去姐夫家,他们家苑子里就有一只,也不知怎么驯的,竟是可人意的紧,还会帮着打猎呢。 “想想就好了,可莫当真。”郑家小姐闺名素梅,闻言叹了口气,“也就言家小姐有这等殊荣,旁人——咦?” 却是那些笼子走到半路忽然拐了弯,竟是绕过言家的位置继续往前而去,然后径直来至之前备受瞩目的杨家小姐的所在,恭恭敬敬的施了礼,便即转身离开。 “这是,送给杨家姐姐的”自打那笼子送进来,雷轻语就一直眼巴巴的瞧着,和关玉兰郑素梅的心思一般,雷轻语也以为,这样的好东西定是那些眼高于顶的青年才俊送过来讨言小姐开心的,再没想到,竟会送到这边来。 不由抓了希和的手,一脸的八卦: “啊呀姐姐,这次是哪个啊?” 方才那堆东西,送的人自称是沈家大公子。说实在的,那样血肉模糊的,还真是让人看不上眼,连带的雷轻语对那什么沈家大公子评价也低了不少。倒是这对儿小豹子,送的可是合心意的紧。 本以为这对儿豹子已是送来彩头的极致了,不想,这只是一个开始,很快又有人送了一只美丽的凤鸟过来,甚而还有人用笼子装了只大老虎…… 到得最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奇珍异兽,竟是全被一股脑儿送到了希和身边。 更加奇怪的是除了送最不起眼礼物的第一拨人自报家门说是沈公子以外,其他人都是放下礼物就走…… “不会弄错吧?”周隽失声道。 “那你倒是也弄错一回试试啊。”旁边的谢畅似笑非笑。 周隽脸一下涨的通红。 其他人眼神同样是匪夷所思。心说这杨家大小姐到底花费了多少财力,请人为她做脸面? 说破天去,大家也不信,不过露了个脸,就会有这么可怕的轰动效应。 到得最后,杨希和无疑成为了当天的最大赢家,一时名声鹊起。其他人便是言家小姐相形之下,也都暗淡不少。 裘泽还是从自家娘亲口里听说的这消息,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不是吧?那些人眼瘸了吗,不然怎么会跑过去给那杨家丑女献殷勤?” 周氏斜了儿子一眼:“臭小子,在你娘我面前还耍什么花枪,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敢说,那第一个跑过去给杨希和献彩头的不是你派过去的?” 没想到被自家老娘给识破了,裘泽忙挤出一脸的笑容,又是帮着倒茶又是殷勤的捏肩: “还是娘亲慧眼如炬,我那不是,闲着没事儿干嘛?” “没事儿干?没事儿干怎么不想着给你妹妹明润也送些来?”周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伸出手指头狠狠的戳了下裘泽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臭小子分明是见着美人儿就走不动路。” “美人儿自然要好好怜惜,”裘泽腆着脸笑道,“可娘亲又不是不知道,那杨氏女生的有多丑陋……” 周氏终于觉出了不对劲儿: “你不是因为知道了那杨希和是个美人儿才特意着人送东西的?” “什么呀,”裘泽叫起了撞天屈,自己明明是不愿娶那杨氏丑女,才不死心的打着沈承的名义胡乱送了些东西去,正想进一步解释,忽然一怔,“娘你说什么,那杨希和是个美人儿?” 周氏这会儿也终于确定了,儿子之前怕是还真不知道杨希和恢复容貌的事,连儿子这个最爱打探美人儿消息的都不清楚杨希和貌美的话,其他人怕是更不可能知晓,可这样的话,杨希和收到那么多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第136章 136 “你胆子还真不小啊,镇日里在朕面前装的一本正经,私下里讨起女孩子欢心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你倒是说说看,这叫不叫公器私用?”皇上似笑非笑的瞧着下面跪着说请罪脸上却是一点儿愧疚没有的沈承。 沈承的视线从旁边满脸尴尬、低着头瞧着自己脚尖恨不得立马原地消失的雷炳文身上掠过,一脸的大义凛然、刚正不阿: “皇上圣明,之前是微臣想的左了,皇上多次教导,微臣终于明白,大丈夫须得先成家立业,才能后继有人,为皇上千秋万代,效犬马之劳……” 一番话说得皇上脸上的肌肉直哆嗦,半晌一手扶额——话说有机会了还真得宣召一下那杨家女,看她到底用了何种手段,才能把自己手下最冷漠寡言的心腹爱将,变成这般油嘴滑舌的样子。 好大会儿,才收拾好情绪,把茶碗在御案上重重一磕,板着脸道: “油嘴滑舌!朕就说好好的龙骑卫,怎么忽然就闹腾起来了,果然是你这个指挥使做的妖。” “切记再不可胡闹,亏得是你这帮手下行事还算低调,不然真传到御史台那里,就是朕也保不住你。” 低调?一直沉默装隐形人的雷炳文终于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嘴巴直抽抽—— 话说全体龙骑卫出动,给杨家小姐送了那么多奇珍异兽,连自己夫人女儿都给吓着了,闹出这么大动静,皇上竟还说低调? 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亏满朝文武因为自己所谓的宠臣身份,恨不得把自己脊梁骨给戳断了,殊不知,真正活的宠臣一枚在这儿呢,和沈承一比,自己这样的算什么啊。 对沈承的佩服却是更上一层楼,怪不得这家伙会暗示自己尽管参他一本,原来早知道皇上心情好,不会罚他啊。 也是,皇上的性子,若是时间长了,被他知道这一出,不定会怎么想呢,还不若立马揭破,或打或罚这事也算翻篇了。 当然,瞧皇上的模样,哪里会罚?说不得还有赏呢。 这里正在腹诽,那边皇上已是住了嘴,随口道: “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待得游猎结束,朕给你几天假,好好准备你的婚事吧。不然,朕把邓千借给你,有什么不懂的或需要的,你不方便出面的话,就交给他。对了,既是要娶媳妇,怎么也要给你个脸面才行,待会儿看看哪个衙门有缺,你先选一个……” 这些年来,沈承委实劳苦功高,单说他事先未雨绸缪,掐断的好几次差点儿引起朝廷动荡的大乱,就是再挣个爵位都尽够的了。 隐身幕后,已是委屈了他,成亲时自然要做足脸面才是。 雷炳云却是更加郁卒——还真是让自己料着了,还真就开始赏了。 沈承忙磕头谢恩,然后起身和雷炳云一起离开了大殿。迎面正好和捧着一沓子奏折疾步而来的御前总管太监邓千碰了个正着。 见是两人,邓千的脸上顿时溢满了笑容,忙躬身见礼: “见过两位大人。” 雷炳文笑着点了点头: “你这老小子,瞧着很是春风得意啊,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对了,我今儿得了些上好的皮子,你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到时候给你这老货留几张。” 邓千登时喜笑颜开,连连道谢:“老奴就说出门儿怎么就有喜鹊叫呢,原来在这儿等着呢。碰见两位大人,可不就是老邓我的福气。” “你既是这么说了,倒不好不给你些好处,”沈承语调也很是轻快,竟是少有的打趣道,“今儿个正好得了只老虎,泡的虎骨酒到时候送你几瓶。” “那敢情好。”邓千顿时受宠若惊,眼睛极快的在对面高大男子脸上的金色面具上掠过——和这位神秘的龙骑卫指挥使说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是头一回被打赏,“哎呀,多谢大人赏,老奴的老寒腿这回可有救了。” 雷炳文撇了撇嘴——话说自己平日里给这老家伙的好东西不少吧,至于说虎骨酒,算什么精贵东西?怎么就没见他对自己这么感激涕零过? 邓千自然不知雷炳文的腹诽,竟是直到了御前,脸上还有笑。看皇上瞧过来,忙不迭解释: “方才遇见了雷大人和龙骑卫指挥使大人,他们都赏了奴才好东西……” 皇上点了点头: “既是给你的,接下就是。对了,朕记得前年隆裕的亲事,是你全程协助贵妃办的,下去把办婚事需要的东西罗列个清单递给朕。” 顿了顿又补充道: “依着臣子的礼仪,尽管在不逾制的情况下照好了去做。” 邓千心里一跳——臣子的礼仪,何须皇上这般操心?又联想到方才那位神秘的龙骑卫指挥使的突然赏赐,隐约间有些明白,莫不是那位的婚事?不然,如何需要皇上这般操心? 却也有些疑惑,毕竟,满朝公侯,没听说哪家要办喜事啊? 抑或是自己想的左了,既是皇上吩咐自己协助,是不是说对方并无高堂,不然,如何需要外人操心? 这样的话,或者要往续弦方面想,毕竟,能坐稳龙骑卫指挥使这皇上身边第一心腹的位置,对方年龄怎么也不可能是毛头小伙…… 边左思右想边偷觑皇上的神情,眼瞧着皇上拿起奏折,脸上皱纹慢慢舒展开,一副满意的不得了的模样,邓千眼睛里闪过一抹喜色—— 这些日子每当收到帝都那里转来的五皇子批阅过的奏折,皇上可不是都这般欣慰不已。 “不错。”皇上放下手里的奏折,脸上神情明显满意的紧,“朕只说老五性子有些绵软,年龄又小,倒不想处理事情这般雷厉风行……” 邓千顺着皇上的视线看过去,却是江南布政使闵文忠赈灾亏空一案。 闵家也是大正数得着的世家,家中多有勋贵,又和五皇子的外家裘家勾连有亲,皇上本还担心五皇子处理起这件事时会多有掣肘、焦头烂额,倒不想办的这般漂亮,竟是这么快就彻查了此案,并八百里加急把闵文忠递解进京关入诏狱待审。 “五皇子这么厉害啊?”邓千也很会凑趣,“奴才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五皇子时的情形,贵妃娘娘抱着他,用大红锦被裹了,啊呀呀,当真是和个玉团子似的,倒不想这么快就能给皇上分忧了呢。” 一句话令得皇上神情越发舒缓,嘴角的笑容竟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招手叫来内侍吩咐道: “去取朕今儿得的那张虎皮,再拿一盒前儿南笙国进贡的粉色珍珠待会儿一并给贵妃娘娘送去。” 直到内侍离开,皇上明显意犹未尽,拿起奏折继续往下看,却在瞧见耿慎远这个名字时叹了口气: “却是可惜了耿慎远,朕原想着,凭他满腹的才学,性情倒也算得上刚正,眼下又年富力强,将来正好留着给储君……” 耿慎远这个名字,邓千倒也知道,乃是大正十二年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最是才学渊博,又素有令名,皇上自来寄望颇重。眼下却牵扯到闵文忠贪腐案中,本有望问鼎宰辅,却落得锒铛入狱,怎么不让人唏嘘感慨。 说话间小内侍已是捧了虎皮并珍珠去而复返,皇上挥了挥手,对邓千道: “你跑一趟,把东西送过去吧。” 邓千应了一声,知道皇上是有意奖赏自己,忙磕了个头,捧着东西离开大殿。 裘妃眼下正住在行宫东边的栊翠阁中。邓千到了时,正碰见宫女端着食盒来来往往,明显正在布膳。 瞧见是邓千这个皇上身边的红人捧着东西过来,服侍的宫女神情明显惊喜不已,忙不迭进去通报,很快便有贵妃身边最得用的李嬷嬷并大太监荣海迎了出来。 邓千进去时,裘妃已是亲自在殿里候着了。 “参见贵妃娘娘。”邓千接过小内侍手中的托盘献给裘妃,“皇上说娘娘这几日辛苦,特赏赐虎皮一张,并南竺国进贡的南海粉色珍珠一盒。” “替我谢过皇上,”裘妃神情愉悦中又透着些疑惑——来到行宫第一日,就接到了皇上的赏,据自己所知,后宫中甚而太妃娘娘哪里,皇上都没有送什么东西过去,这无疑是一个暗示,以后自己的话在后宫中怕是越来越有分量。 只所谓无功不受禄,裘妃自觉今儿个并未做什么会让皇上龙颜大悦的事,缘何突然就拔了头筹? 当下笑着令宫女接过来,再把托盘拿出来时,上面是两个厚厚的红封,另一个宫女手里则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 红封是赏给两个小内侍的,锦盒自然是给邓千的。 两个小内侍忙磕头谢赏,又帮邓千捧了锦盒,便悄无声息的退到院外等候。 殿里一时只剩下裘妃并几个心腹。 “皇上今儿个可有累着?膳食用的可好?你在旁边儿伺候着,切莫让皇上太过劳累才是。” 空旷的大殿中,裘妃的声音显得尤其温柔。 “娘娘放心,奴才省的的。”邓千神情依旧恭敬,“皇上风采不减当年,今儿个收获颇丰。方才已是用了膳,又命老奴取了帝都那边转来的奏折,说是这些年来娘娘多有辛苦,委实劳苦功高……” 待得打住话头,裘妃脸上早已是喜动颜色—— 听邓千这般说,以裘妃的聪明,如何不明白,分明就是暗示自己,皇上之所以会赏,是因为看了帝都那边转来的五皇子批阅的奏折。 那岂不是意味着,皇上对皇儿满意的紧?! 再比照被皇上不冷不热放着的三皇子,和直接囚禁起来的四皇子,裘妃如何不明白,皇上此举意味着什么! 第137章 137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裘妃娘娘的院子里还这么闹腾。”耳听着栊翠阁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钱嬷嬷不觉蹙了下眉头,回身拿了个绣着长寿如意纹的茜色软枕,让斜歪在榻上的太后靠的更舒服些。 心里却是止不住叹息——要说后宫中的女人,有哪个能比自己主子更尊贵?偏是空有个太后的尊号,真正的好处反是令谢妃占了去,甚而前些日子,太后已是向裘妃透露了有意把娘家侄孙女许给五皇子的意思,裘妃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这几日更是传来消息,据说裘妃竟是相中了那谢畅为儿媳,如此不给太后脸面,当真是可恨。 还要抱怨,却被太后蹙眉打断:“阿钱!哀家平日里吩咐你的话都忘了吗?主子如何,岂是你一个奴才能够随便议论的?” 吓得钱嬷嬷“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心里更是惶惑不已——自己真是大意了,这里距离拢翠阁这般近,亏得太后平日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做人,怎么这会儿就忘了? “起来吧。”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厉芒,旋即又有些悲哀,看钱嬷嬷脸色发白的模样,叹了口气,“放心,安安生生的跟着哀家,总会让你终老。” 语气里却有些凄然。 太后做到自己这份上,也算是大正有朝以来独一无二的吧? 竟是连儿子的一个小老婆都要忌惮。 也对,说什么儿子,不过是个名分罢了。设若礼法无碍,皇上第一个想要废了的,就是自己这个老婆子吧? 人强命不强这句话,说的就是自己吧? 当初怀着麟儿时,总担心那些个狐狸精会夺走了帝宠,日夜劳心之下,又被人刻意冲撞,以致虽产下皇子,却因早产而身体羸弱的紧,凭自己用尽珍奇药物,也堪堪活到三岁就走了。 甚而因生产时太过凶险,此后自己竟是再不曾有孕。 原想着没了亲子,便扶植一个听话的皇子,待他登基,一样少不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几番观察之下,终是选定了七皇子,想着他一则年龄小,好好养着,自然会跟自己亲;二则几个皇子中,也就他性情最为绵软。 为着老七,自己当真是步步为营,帮他一一剪除了那几个有威胁的竞争者,哪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竟是老五这个几乎等同于冷宫中长大的皇子胜出。 当初老五也曾有离开冷宫的机会,是自己不想让老七多个竞争者,便刻意跟皇上提了提。 现在想想,还不如早些放老五出来,说不得还可以早早察觉他的狼子野心,也好过最后被杀个措手不及。 且别人不知,自己这个嫡母还不清楚吗?老五的性子,最是冷心冷肺,心眼真真是跟针尖般差不多,到现在太后还记得,老五登基时,看着自己的冰冷眼神,竟是连一丝儿掩饰都不肯。 他心里,一定是恨不得自己这个嫡母早些死,好给谢妃腾地儿吧? 若非自己识时务,后宫也好,前朝也罢,从不曾过问丝毫,更是除了太后的尊号外,把所有的荣光都让给了谢妃,生生活成了一个摆设,老五又岂能容忍自己活到这样一把年纪? 偏是人命贱的紧,这么些年了,这把老骨头反倒越发结实了,眼下瞧着,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去见先帝的意思…… 罢了,又糊涂了,见什么先帝啊,那样一个男人,哪有一点儿值得自己留恋的地方,真是去了阴间,还是再不相见的好。 想想年轻的时候,不相信命,总以为只要自己去争去抢,总能把自己想要的夺过来。现在这会儿才明白,这世上有些事,却不是你想做,就能成的。 好在,都这个年纪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多了。 “走吧,这房间里有些燥得慌,阿钱你陪哀家出去走走。”太后揉了揉太阳穴——裘妃哪里怕是还得有好一番热闹。 也是,要说裘妃也是个聪明人,明白儿子可是要比男人靠得住。因为儿子而得的赏赐自然比之其他更来得珍贵,还有一点就是,裘氏的眼睛这会儿早由小五的备受帝宠而越过皇后的位子,黏在自己屁股下这把椅子上了吧? 只可惜,这么多年了,裘氏还是没有看透皇上,要是这么好算计,当年的自己,又岂会落到眼下这般下场? “人聪明些好啊……”可也别太聪明了…… 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枝叶晃动间,夜色下的西山颇有些阴寒迷离之感。 偏是太后兴之所至,信步而行,眼见得人越来越少,景色也越发寒凉,钱嬷嬷不觉打了个寒噤,刚要劝太后回转,不意暗夜里突然有悲悲切切的低泣声传来。 吓得钱嬷嬷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慌张之下,差点儿撞到突兀停下脚步的太后身上。身后的几个宫女也忙不迭围过来,呈扇形把太后环卫起来。 很快一个小太监被侍卫擒了过来,灯火照过来时,清晰的照见小太监因为惊恐而苍白如纸的面容和脸上没来得及擦干净的两行泪珠。 侍卫一拿开手,那小太监就趴在地上“咚咚咚”的磕起头来,却是吓得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太后就有些不耐烦,刚要让人拖下去,不意又一阵脚步声传来,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一个明黄色的影子,不由大是讶异: “皇上?” 皇上也明显瞧见了太后一行,忙上前一步,搀住太后的胳膊: “都这般时辰了,太后怎么还未歇息?这山里有些冷,太后可莫要冻着才好。” 明明是关怀的语句,偏是皇上说来和和这秋夜一般,有股凉飕飕的感觉。 一旁服侍的钱嬷嬷腿顿时有些发软,越发连动一下都不敢。 太后却似是完全听不出来,脸上笑容依旧慈祥: “人老了,觉少,就想着四处走走松散松散。倒是皇帝,每日里国事、家事的操劳着,可莫要太过打熬了才是,须知你那里安稳了,咱们大正也就稳稳当当了……” 皇上神情微霁: “太后春秋高,但凡有些不舒坦了,切不可硬抗。若然睡不踏实,还是让御医瞧瞧的好。” 说着上前一步,亲手搀住太后往来路回转。 到得太后寝宫时,早有御医在外候着了,好在诊脉之后,除了有些心悸等老人的通病外,太后身体还算康健。 “人老了,自然会有个三病五灾的,如我这般,已算是老天保佑了。”太后让钱嬷嬷引着御医下去,才笑呵呵的转向皇上,“哀家也是个有福的,皇帝这么孝顺,几个皇孙眼瞅着也都立了起来,能为皇家开枝散叶了。” 皇上点了点头: “几个皇儿的婚事,还得请太后帮着掌掌眼才是。” “成亲确实是大事,哀家瞧着,阿琳办事极为妥帖,咱们姬家的孩儿自不必言,俱是人中龙凤,哀家就不操这个心了,等着喝新媳妇敬的茶便好。”太后笑着摇头,心里盘算着,既是应承了裘琳,赐一道给她娘家侄儿裘泽并杨家女的懿旨,这会儿正好跟皇帝知会一声。 还未开口,对面皇帝已是笑着道: “全凭太后开心便好,只我这里还有一件好事,须得太后帮着玉成。” “哪家大臣的婚事?”太后语气大为惊奇。皇帝自登基以来,还是和自己第一次这般和睦,原来竟是有事相求吗? 既能说动皇上,自然是简在帝心,倒要瞧瞧是哪位大臣这般荣幸。 “是太子宾客杨泽芳的女儿,和英国公沈青云的大公子沈承。”皇上顿了顿道。以皇上的意思,委实想要自己赐婚,只沈承的龙骑卫指挥使身份虽尊贵,却不可为外人道。无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把这件事交托到太后身上。 杨泽芳的女儿?太后顿时一怔,只觉怪异的紧——今儿个已是亲眼见了杨家女的真容,果真是风姿绰约,极为美丽,若然是之前传闻时那个丑女,配沈承这么个浪荡子倒也相宜,眼下瞧来,杨家女的容貌便是进宫为妃也是足够的,真是嫁给沈承,无疑太过可惜。 难不成自己方才以为的简在帝心是错觉?实情是皇帝委实对杨泽芳极为厌弃,才会用这样的法子去恶心杨家?这般所为,是否有些太小家子气了? 只皇帝既是开了口,说不得裘妃之前托自己的事自是要黄了的。 事情既是说完,皇上便也不再停留,径自告辞离开。刚走出院门,邓千已是迎了上来,小声回禀: “……说是四皇子身边伺候的……见不着他主子,没头苍蝇似的乱跑,就冲撞了太后……皇上瞧,可要把那奴才交给太后发落?” 皇上脸色顿时有些阴晴不定: “带回去,朕见见那个奴才。” 第138章 138 一旁恭送的钱嬷嬷,正好觑见了皇上瞬间凝滞的脸色,忙把头垂的更低,直到人彻底走的没了影,才强压下内心的慌张,又遣退了服侍的宫女、内侍,转身疾步回转太后寝宫。 明显察觉到钱嬷嬷的不对劲,太后放下描金细瓷小碗,瞥了一眼钱嬷嬷,蹙了下眉头: “有什么事?说吧。” “主子还记得方才那个小太监吗?”钱嬷嬷忙小步上前,压低声音道,“方才侍卫来回禀,说是四皇子跟前服侍的……” 太后脸上闪过些深思,心里已是了然—— 四皇子姬临失了帝心,被关在静室反省。主子遭了难,下边伺候的自然也落不了好,这小太监年龄又小,栖栖遑遑之下,哭哭啼啼也是有的…… 下一刻却悚然一惊,一下坐直了身体,急声道: “那小太监人呢?有没有说姬临眼下如何了?” 看到主子的反应,钱嬷嬷越发惶恐,却心知肚明,主子这般反常,倒不是说担心四皇子: “下面的人本来说要把人押来交给太后发落呢,却被皇上驳回了。至于四皇子,据说是从被关入静室起到眼下,一直水米未进……” 太后一下攥紧手里的帕子,便是喘息也明显粗重了些。 “主子——”没想到太后这么大反应,钱嬷嬷吓了一跳,声音都带了哭腔。 太后倒是平静下来,怔怔的倚回榻上,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冲钱嬷嬷挥挥手: “没什么大事,你先下去吧,哀家累了。” 钱嬷嬷不敢说话,忙低头蹑手蹑脚的退了下去。 太后心里这会儿却已是和翻江倒海一般—— 是哪个混账,竟敢把自己也算计进去。 哪个小太监,怕是特意逮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哭的吧?还是皇上,怎么那么巧正好经过? 只是事情也蹊跷的紧,自己想出去走一走,委实是临时起意,那起子混账,怎么就能算计的这么准—— 见完这小太监,姬临的危机必然会缓解,甚而还会换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有一句话叫同病相怜,今时今日的姬临,旁人不清楚,太后心里却是明镜一般,可不就和若干年前那个同样四无依靠的皇帝一般无二? 若然期间不夹杂自己还好,偏是又把自己算计了进去—— 当初皇宫里,自己是后宫之主,当今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犹记得一次发高烧,他身边的人拼死冲出来向自己跪求,却被钱嬷嬷直接捂上嘴捆着打死了事。 那情景,竟是和今晚所遇殊无二致。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太后拉了拉被子。 难不成姬临会重演皇帝当初的经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毕竟,姬临若然有如此才智,不可能被皇帝忽视至今。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姬临背后有个高明到可怕的人物。当初,皇帝之所以会胜出,何尝不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背后那位姓杨的太傅…… 老天总不会这么无眼,让自己又一次选择错了吧…… 辗转反侧间,竟是似睡似醒,几乎一夜没有安枕,好容易到得天光大亮时,才小憩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只觉脑窝子都是疼的。 把个钱嬷嬷吓得,脸儿都变了色,忙张罗着要去叫御医,却被太后拦住,又厉声吩咐不许自作主张,指了指楠木案上写好的懿旨: “加盖了印宝,颁给沈杨两家便好。” 一句话说得钱嬷嬷眼圈儿都红了——主子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啊。明明身体有病,却怕皇帝多心,愣是连寻医问药都得忌讳。寻常百姓家的老祖宗,都比太后自在。 却也能明白太后的苦心,以那位的多疑,真是把太后病的消息大张旗鼓的传出去,说不得不定怎么恶意揣测太后呢。 抹着泪在懿旨上盖了印信,当即派人前往沈杨两家宣读懿旨—— 好歹又一次替皇上背了锅,主子懒怠些不去猎场,总不会再被怪责吧? 沈家的别庄距离皇宫最近,大太监安进带着人到了时,英国公沈青云并夫人裘氏刚用完早膳。 听说宫中内监前来宣太后懿旨,两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觑—— 太后在宫里的地位,旁人不清楚,作为裘贵妃嫡亲妹子的裘氏自然明白,分明就是个摆设一般的存在。 能从慈宁宫出来的旨意,是太后真实意思的可能性极小。 是不是弄错了?真有什么事,贵妃姐姐如何不提前令人知会自己一声? 裘氏心里不住腹诽,却也不敢怠慢—— 能替太后做主的自然只能是皇上了。 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忙命人去寻了亲子沈佑过来—— 或者自己想错了,是有什么好事也不一定。说不得和佑儿有关呢? 哪想到沈佑还没到呢,沈承却是出现在正院门口,慌得裘氏忙猛一扯沈青云的衣裳。 沈青云也瞧见了长子,脸一下拉了下来: “逆子,乱跑什么!还不快滚回你的院子去!” 沈承脸上的笑容一淡—— 昨儿个好歹磨着皇上,今儿个就赏下给自己和阿和赐婚的懿旨。因而一听说宫中内侍到了,沈承立马明白定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事情成了,哪知匆匆忙忙赶来,竟被沈青云这么劈头盖脸一番呵斥。 若非今儿个是自己的大好日子,沈承当下就要翻脸。 看沈承脸色不好看,沈青云也有些发憷——真是当着宫里内侍闹起来,传到皇上耳朵里,未免不美。 当下冷哼一声,一拂衣袖,径直往前面而去。走了几步,正好碰到得到消息赶来的沈佑,三人结伴而行。 候在正厅的安进也看到了这一家三口,当下满脸堆笑迎上前: “英国公,恭喜了。” 说完后退一步,恢复了肃穆的神情: “英国公沈青云、裘氏、沈承接旨——” 三人噗通通跪倒,刚磕了个头,突然觉得不对—— 本来安进既然说恭喜,沈青云心情就瞬时松了下来,却在听到安进的化后倏地抬起了头: “公公,错了吧?” 若是有什么喜事需要奖赏的话,不是自己,也该是次子沈佑啊,怎么安公公却是念了那个逆子的名字? 一番话说得安进也是一愣,下意识的看了看懿旨,蹙眉道: “没错啊。贵府长公子不是叫沈承吗?” 口中说着,脸色已是沉了下来。 来之前已是知道,这趟差事绝不是什么好事。 便是太后也深知,这桩婚事,定会被两家人都怨上。可既是皇上的意思,即便明知道会被诟病,太后也顾不得了。 偏那杨家也就罢了,已是日薄西山,自是不需要忌惮,反倒是沈家…… 之所以先赶到此处,也是存了安抚的心思。本想着再怎么委屈,沈家也得认了,倒好,还敢质疑起来自己了。 还是第一次颁个旨这般憋屈,安进神情如何能好得起来? 看安进不悦的模样,沈青云心里“咯噔”一下,登时明白,自己方才没听错,这道旨意果然是颁给长子的。 裘氏也反应过来,脑子已是转到长子的婚事上——难不成是宫里的贵妃娘娘想要给沈家做脸,才特意替自家和杨家请了一道旨意来?越想越是这个认定这个原因,神情顿时一松—— 皇家出面也好,须知沈承相中的可是那杨希和,有了这道懿旨,也就不怕沈承再跟自己闹。 那边沈青云已是忙不迭跟安进致歉,又忙忙的命管家速去后院寻找沈承前来接旨。 管家边往后跑边不住腹诽,要说自家公爷这心偏的也是没谁了。若然方才同意大公子跟着过来,眼下又何须这般忙乱? 待得跑到沈公子的居处,一眼瞧见房间里坐着品茗的沈承—— 虽是已然料定那旨意定是有关自己的婚事,却还是看到慌慌张张跑来寻自己的管家时,一颗提着的心才笃定下来,脸上的笑容竟是无论如何也绷不住。 管家瞧得一愣一愣的,却转而又有些欢喜——太好了,大公子瞧着心情还不错,这趟差事想来还是容易办成的。 忙跪下磕头: “大公子,公爷说请您去大厅接旨……” 沈承撩了撩眼皮,却是看向张青: “这是你从哪儿找来的茶叶?我还是头一次喝这么香的茶。” 口中说着,很是沉醉的又啜了一小口。 张青强忍住到了喉咙口的笑意——什么茶叶?那明明是一杯冷掉的白开水好不好。 从方才进来时,老大就心神不宁、神思不属,举着个茶碗愣是半天没尝一口,倒好这会儿竟是神神叨叨品评起了什么茶叶。 “大公子——”看沈承的反应,管家都快哭出来了,却只能硬着头皮道,“还请大公子快些用完茶,去前厅接旨。” 说完“咚咚咚”的磕起头来。 听得张青都替他疼。 沈承这才放下茶杯,却是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递过去: “想让我去接旨,也容易。你去把这纸拿过去给国公爷看,告诉他签了字,我自然就会过去。” 这还,有条件?管家刚从地上爬起来,差点儿又跪下。 却根本不敢违抗。接过来,又一溜小跑的跑回去。 沈青云这会儿早跪的腿都麻了,瞧见管家回来,还以为事情马上就能完结了呢,哪想到管家却递上了一张纸,甚而还有蘸了墨的笔。 待听完管家转述,沈青云气的脸都黑了。 却也清楚,长子混不吝的性子,从来都是闹事不嫌大的,自己真是不签这个字,他说不得还真就敢不来。 旁边裘氏看丈夫气的发抖,略略瞟了一眼,也是一震—— 纸上的内容倒也简单,不过是列举了两条,一则成亲后,即刻分出去;二则分开后国公府不得插手其府中事务。 当下朝上首脸色越发不好的安公公努了努嘴,又冲沈青云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冷笑一声—— 不就是分家吗,只那杨希茹已是在自己掌握之中,还怕他翻出自己手心来不成? 沈青云黑着脸拿过笔签了自己的名字,只觉自古以来就没有比自己还憋屈的爹了。 拿了文书,沈承很快赶来。 安进早闹心的不得了,清了清嗓子,宣读起来: “……太子宾客杨泽芳之女温柔贤淑,堪配佳婿……” 已是跪的头晕目眩的裘氏一下抬起了头—— 是不是自己跪的久了产生幻听?这道懿旨不应该是颁给杨希茹和沈承的吗?怎么女方成了那杨希茹了?! 第139章 139 “沈大人,接旨吧。”看沈家夫妇听过懿旨后,一副神游天外、目瞪口呆的模样,安进晦气之余,越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瞧这家人的模样,今儿这趟算是别跑了,别说赏钱了,说不得,人家连把人轰出去的心思都有。 好在还算有人反应过来,那边沈承已是站起身形,上前一步,眉眼含笑的接过懿旨: “沈承,领旨。” 又亲手包了一个大大的封红,塞到安进手里: “公公还有事情要忙吧?沈承就不多留公公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公公且拿去买杯薄酒。” 张青也跟着过来,跟随安进而来的宫人每人得了一个红包。 安进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连称不敢。那边沈青云也回过神来,明显有什么话想说,安进却是看都不看他,径自离开。 待得到了外面,打开红封,却是大吃一惊—— 这沈大公子好大的手笔,里面竟是一个小金佛。 甚而那些手下,每人也都得了十两银子的赏钱。当真是大手笔。 安进不由越发糊涂——沈家夫妇被雷劈了似的惊诧莫名,沈大公子倒是欢喜的要命。 难不成这桩婚事是沈大公子求来的? 可也不对啊,沈承身上一无官职二无爵位,哪里有机会让太后下这样一道懿旨下来? 可若真是误打误撞就能心想事成的话,他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些。 “逆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进离开后,沈青云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劈手夺过那道懿旨,恶狠狠的瞪着沈承,真是吃人的心都有了。 “我如何会知道?不是你让我来接旨的吗?”沈承殊无半点惧色,“还是说,国公大人,您想抗旨呢?” 被这般顶撞,沈青云鼻子都快气歪了,却是下意识的放下已是揉搓的变了形的懿旨—— 再如何,太后也是名义上的后宫之主,怎么也轮不到沈青云一个国公轻慢。 “你到底用了什么诡计?”裘氏真的快要疯了—— 懿旨的事传出去,自己可要如何跟亲家和娘家交代? 说句不好听的,求娶杨希茹,已是自己舍了老脸、厚着脸皮开的口。现在好了,杨家好容易答应了,两家已经开始商定纳吉等一应事务了,突然就来了这么一道懿旨。 还有娘家那里,昨儿个嫂子周氏还说,听贵妃的意思,已是央好了太后,待得回京,就会出面给侄子裘泽并杨希和赐婚,眼下懿旨倒是下来了,赐婚对象竟变成了继子和那杨希和。 明明自己设计的**无缝,怎么就会变成了这样呢? 沈承脸一寒:“也就是说,之前你们答应的替我求娶太子宾客杨泽芳大人之女的事,根本就是为了哄着我放弃爵位,而骗我的了?” “你——”裘氏暗叫不妙,要是沈承不愿主动放弃爵位,想要阿佑继承国公府,怕是得费些波折,转而瞧向沈青云,已是泪眼婆娑,“老爷……” “逆子!竟敢这么当众轻慢顶撞嫡母!”沈青云气结,抬脚朝着沈承踹了过去,“别痴心妄想了,我还活着呢,这国公府归谁,我说了算,想要得了爵位,做梦还差不多!现在,滚下去写一道请罪折子,就说家里已是为你定了亲事,请太后收回懿旨……” “你敢!”沈承爆喝一声。探手取过沈青云手里的懿旨,神情阴寒,“我劝你们消停些,好好准备婚礼事宜,不然——” 横一眼旁边冷眼旁观的沈佑,意味深长道: “我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说完,顺手抄起案上一个玉石笔架,双手一合,那笔架瞬时变成碎屑簌簌而落。 “沈承——”沈佑登时炸了,却被裘氏一下拉住,捂着脸哭道,“老爷,你送我和阿佑回去吧,这里是容不下我们母子俩了……” “逆子,逆子——”沈青云气的浑身哆嗦,“拿鞭子,拿鞭子来……” 沈承本待离开,闻言却是冷冷一笑: “也好,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祖父的蟠龙鞭在你手里的时间也够久了。” 一番话说得沈青云倒是踌躇起来——看这逆子决绝的模样,说不得蟠龙鞭交还给他之后,还真会跟自己断绝往来。明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才是占尽优势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虚的慌。 竟是眼睁睁的瞧着沈承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令得沈青云难堪不已。 一旁假哭的裘氏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竟是连老爷也辖制不了那个逆子吗?攥着沈佑衣襟的手不觉更加用力,哭叫道: “老爷,你还是把我们娘儿俩送回娘家去吧,留在这里碍了旁人的眼事小,要是佑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啊……” “好了!”沈青云被哭的心烦意乱,“你放心,那个逆子,我断不会让他如意的。” 沈家这里鸡飞狗跳,杨家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家病养呢,没想到还有懿旨上门。更坑爹的是,这道旨意,直接定了宝贝女儿的未来。 即便之前对沈承颇为欣赏,杨泽芳这会儿依旧又是心酸又是愤怒。至于顾秀文,则直接哭了起来。 倒是陪着接旨的希和,呆愣楞的神情木然,瞧不出到底是悲还是喜。 “我苦命的女儿啊。”顾秀文直接把人揽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安进讷讷着还想说些 ,不妨杨泽芳已是冷声道: “安公公好走不送!”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作为学生来看,沈承无疑也算优秀,可一旦换成女婿的身份,怎么就哪儿哪儿不顺眼呢。 安进没想到以为最好拿捏的杨家竟是比之英国公那里还更难缠。 却也知道这杨泽芳性子犟的不得了,有名的强项,自己毕竟是内侍,倒也不好如何。只得悻悻离开。 迎面却是撞上两骑飞驰而来,瞧见安进,马上人一拉缰绳: “安公公,辛苦。” 安进抬头,可不正是之前分别不久的英国公府大公子沈承? “劳烦公公辛苦,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沈承说完,张青马上又奉了红包过来: “各位辛苦,辛苦……” 安进这样的人精哪里不明白,对方分明是替杨家那边赏的,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说这沈公子该得有多稀罕杨家女啊,太后的懿旨都下了,还巴巴跑来一趟,甚而再打赏自己一次。 瞧他的模样,简直恨不得见人就给塞红包啊。 一时心情也好了些,冲沈承拱手: “那就多谢沈公子了。” 既收了对方两次打赏,少不得也得提醒一句: “公子不然改个日子去杨家……” 沈承如何不明白安进的意思?却是点了下头,依旧一扬鞭子,朝着杨家而去。 “和儿放心,”杨泽芳这会儿正余怒未消,“爹即刻就去写奏折,请太后收回懿旨。” 说着一叠声的让下人磨墨,又让顾秀文去取朝服,竟是立马要赶过去和皇上大闹的模样。 吓得希和激灵一下,忙出声制止: “爹,别——” 待得说出口,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正流泪的顾秀文一怔,女儿这么半天不说话,不是,在难过? 杨泽芳也是愕然,半晌小心翼翼道: “这桩婚事,和儿你,是愿意的?” “我——”要说希和性子也是极爽利的,这会儿却依旧有些扭捏,半晌才低声道,“女儿一切全凭爹爹做主。” 却是再不好意思呆在这里,红着脸就往外走,行至门前,又小声道: “那懿旨,就不要退了。” 说完,拉开门就想往外走,却是“啊”的惊叫了一声。 却是沈承,正直愣愣傻呵呵的站在那里,明显听到了自己方才的话。 “沈承,你还敢来!”杨泽芳也瞧见了门外的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到这会儿了如何看不出来,一对儿小儿女分明是互有情谊。 瞧瞧女儿说话的语气,分明也心仪这沈家小子。杨泽芳只觉心里一波波的往外冒酸水,恨不得立刻拿了大棍子把这小子赶出去才好—— 现在想想,之前好几次偶遇,说不好都是这小子刻意设计好的吧?还以为他是一心相学呢,不想却是冲着女儿来的。 “见过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虽是被这么恶狠狠的瞪着,沈承脸上也和笑开了花一般,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听声音,可真是实在的紧。 张青都觉得替老大疼得慌。 杨泽芳却是丝毫不为之所动,凡是冲着一旁的管家厉声道: “怎么不通报一声,就随随便便把人放进来了?” 唬的管家脸一白,也跟着跪了下来—— 沈承本就常来,且往后更是府中娇客的身份,自己怎么敢拦? 希和本来要走呢,瞧爹爹的模样,也傻了眼。有心开口,却被沈承止住。 “岳父,岳母,”沈承又磕了个头,这才正色道,“沈承发誓,今生今世,必和二老一般,视希和如珍宝,无论发生何事,决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此生绝不纳妾,只会有希和一妻!” 一番话掷地有声,令得希和当时就红了眼圈。至于旁边服侍的青碧,更是感动的稀里哗啦,一副恨不得老爷马上应承下来的意思。 第140章 140 “这,这……”瞧着沈承抬起头时,额上明显的一大块淤青,顾秀文先就心软了—— 那可是太后懿旨,岂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所谓皇家脸面,可不是说来玩的。真是闹腾着不接,杨家怕是不死也得蜕层皮。 沈承便是不来,自家不还得照旨办事?也就是这孩子心里把女儿看得重,才会巴巴跑来,当面求亲,且方才那番话,真是说到顾秀文心坎里了—— 也就是老爷比自己年龄大了一旬有余,又自来洁身自好,才没有往家里弄些狐媚子,至于其他男子,别说帝都的贵人了,就是老家安州那里,但凡有些产业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那些帝都贵妇表面瞧着光鲜,内里的污糟事怕是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就如同沈承,本是原配之子,却因为英国公移情别恋备受欺凌轻慢。眼下这孩子能做出这般承诺,分明是极看重女儿的。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顾秀文眼下可不就是这般?胳膊又被女儿抱着轻轻晃,分明是哀求自己帮着从中转圜。一时心软的不得了。 竟是一边探手去搀沈承,一边对着杨泽芳嗔怪道: “好了,大喜的日子,你可莫要吓着孩子们才好……” 杨泽芳脸色越发难看—— 吓着他?这小子要知道什么叫害怕,怎么就敢拐走自己的女儿?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登门宣誓所有权? 更可气的是女儿和妻子,如何就这么容易被那小子随随便便几句话就糊弄过去了? 气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 “希和,回你的房间去。” 一直到亲眼瞧着希和走的看不见影子了,才又转身前往书房。 那模样竟分明是和防贼一般防着沈承。 偏是没走几步,便耳听得身后顾秀文道: “你岳父也就是嘴硬心软,并非真的厌烦你……对了,你这么一大早跑来,可用了早饭?我让下人重新整一桌酒菜过来……” 那般轻声软语,分明对沈承颇为心疼。 杨泽芳脚下一踉跄,心里越发凄凉,总有一种沈承名分定下来,自己就被妻子和宝贝女儿抛弃的感觉…… 虽然岳父的模样,分明还对自己有气,可能这么快被岳母接受,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么些日子,已是足够沈承明白杨泽芳的性子如何执拗,能让自己进门接受懿旨怕已然是极限了。 当下也不多留,带着张青告辞离开。眼瞧着前面堪堪就是围场入口时,斜刺里却突然冲出来几匹马,沈承瞧过去,跑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沈佑?和他并辔而骑的则是裘泽,身后还跟着几个健仆。 两方里一下撞了个正着。 沈承勒住马头,眼神冷冷的从沈佑一行人身上扫过。 裘泽被那冰寒的眼神刺的头一缩,下一刻想到什么,又恶狠狠地回瞪了回去—— 作为一个喜爱美人的风流公子,杨希和是丑女时,自然能塞给谁就塞给谁,可听娘的意思,那杨家女治好了脸上的疤后,摇身一变,成了个难得一见的美女。 自然,这样的话裘泽也不十分相信,毕竟,母亲周氏的审美和自己怎么一样? 但凡是自己相中的,那般容颜如花、风情万种的女子,在她眼里都不叫美,那叫狐媚! 而凡是她看上的,自己瞧了却觉得跟个木头一般,没有一点儿滋味。且就是再美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强过当初惊鸿一瞥的那个神秘美人儿? 话虽如此,可心里终究好奇,便想着来和沈佑商量一下,能不能帮着想个法子让自己瞧一瞧那杨希和的模样?哪想到到了沈府后却听说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今儿一早,太后忽然下了一道懿旨,替沈承和杨希和赐了婚。 明明昨天晚上母亲还说,待得围猎结束,太后就会替自己和那杨家女赐婚,怎么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难不成是昨儿个冒名替沈承送彩头的事真的感动了那杨希和,然后才闹了这么一出来? 一想到或许自己真的亲手送了个美女给平日里最不待见的沈承,裘泽心里就觉得和吃了个苍蝇相仿。偏沈佑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什么说不得沈承早知道杨希和真容,一心求娶,眼下既坑了自己,更心想事成…… 一番话说得裘泽心里的邪火一拱一拱的。 这会儿见沈承这般嚣张,气更不打一处来,举起手里马鞭,朝着沈承一指: “啧啧啧,都说好狗不挡路,怎么就有人他比狗还贱……” 他身后健仆也是跟着他惹是生非惯了的,瞧见自家少爷发飙,也都跟着起哄,指着沈承两人道: “敢挡我们少爷的路,真是活腻味了!” “就是,哪里来的疯狗……” 裘泽得意的叉腰大笑,刚要再耍些威风,不意手里忽然一轻,却是那根马鞭一下被人夺走,然后咔哒一声折成两段。 裘泽定睛瞧去,却是沈承后面那个武夫,不知何时后发先至,硬生生从自己手里夺了马鞭过去。 刚要喝骂,张青已是双手一扬,那两节马鞭照着裘泽唾沫纷飞的裘泽面门飞了过去。 距离太近,裘泽根本来不及躲开,一时吓得魂儿都飞了: “救——” 一个“命”字还没出口,脸颊旁已是一凉。却是那半截马鞭恰好擦过两颊直直飞了出去。 耳边随即传来两个健仆的惨呼声,连带着还有惊马的嘶鸣声。裘泽回头,正好瞧见两匹马木桩子一般栽倒在地,溅起的血足有数尺高,至于马上端坐的两个方才叫骂的最凶的健仆,则直接朝前栽了下来。连带的旁边几骑也慌乱之下撞到一处,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张青阴测测的声音随即响起: “再敢满嘴喷粪,死的可就不是畜生了。” 裘泽吓得心肝儿肺都是抖的,连**坐骑都跟着往后退了好几步,眼睁睁的瞧着沈承两人绝尘而去。 “阿佑,那个废物……”一直到沈承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裘泽才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刚骂了一半,又想起方才张青撂下的狠话,顿时和咬了舌头一般,别说接着骂了,根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亡命之徒,这分明是亡命之徒……” 一边喃喃着,一边抬手擦脸上的冷汗,待放下手时,却是骇然变色—— 怎么自己两只手上,全是血?难不成方才那马鞭是穿透了自己的脸? 呜,突然觉得脸怎么钻心一般的痛……连惊带吓,竟是两眼一翻,朝着地上直挺挺栽了下去。 亏得几个仆人正因为马儿受惊,胆战心惊的站在身侧,正好把人接住,却在瞧见一脸血污的裘泽时也都慌了手脚,一时哭天抹泪: “少爷,少爷,您醒醒……” “杀人了……” 沈佑也回了神,白着脸上前,探手就去试裘泽呼吸,待触到那温热的感觉,才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幸好阿泽没事儿。 特意在言语间激起裘泽的怒意,可不就是怀着让他找沈承碴的心思?甚而能就此和沈承杠上。 以裘泽平日里又二又混的糊涂性子,说不得恼了的话,真会跑过去找贵妃娘娘闹,到时候好歹搅了沈承和杨希和的婚事才好。 只是还没商量出具体细节,就在这里碰上。更要命的是,裘泽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裘泽有一点说的不错,自来和江湖人物混的沈承,可不就是亡命之徒? 这般想着,不由打了个哆嗦——之前沈承把玉石笔架搓成齑粉时的凶恶模样一下浮现在眼前,沈佑第一次对沈承生出些畏惧的心思来。 眼神停驻在裘泽身上,不觉更加犯愁,舅母可是最疼这个幼子,真是知道因为自己挑拨,让裘泽有个好歹,沈承固然会受重罚,便是自己也落不了好去。 忙停止胡思乱想,亲自拽了条帕子,替裘泽擦拭伤口,待得擦得差不多了才发现,哪有什么致命伤啊,裘泽脸上根本连个红印子都没有,这一脸的血污,全是那倒毙的马儿溅上去的。 气的用力在裘泽人中部位狠狠的一掐: “醒了你啊,快起来吧。” 裘泽吃痛之下,果然睁开了眼,却是瞧见沈佑,翻身抱住,大哭起来—— 从小到大,裘泽都是娇生惯养,何尝有过这般可怖的经历? 正自痛哭,一阵马车吱呀的声音传来。 车里的人明显发现这里情形不对,探头往外瞧时,明显一惊: “咦,表哥?” 可不正是周氏的娘家侄女,周隽? 万没想到一个堂堂国公府嫡子,一个正宗国舅,眼下竟这般狼狈,尤其是裘泽,脸上还有鲜血没擦干净。 甚而旁边沈佑身上也有些血点子! 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周隽忙不迭叫车厢里的人下车: “两位表兄一身的血,说不得受了重伤,希盈、希茹,你们也快下来,看能不能帮上忙。” 第141章 141 周隽虽是瞧不上杨希茹,和杨希盈却自来交好。今儿个特意一早登门,邀请两姐妹一同前往。 方才远远的瞧见这里情形似是有些不对,还纳闷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在距离猎场如此近的地方打架生事,却再料不到,竟是两位表哥。 又见地上遍布的血迹,一时吓得腿都软了。 “沈公子受伤了?”本是因为订了亲,根本不好意思露面的杨希盈也听清了周隽的话,顿时花容失色,再顾不得避什么嫌,和杨希茹一起慌慌张张的从车上跳了下来。动作太急,竟是差点儿摔着。 看杨希盈如此失态,明显是担心自己所致,沈佑脸色稍缓,探手扶了一下,温声道: “且慢些,莫要摔着了,我无事。” 杨希盈上下打量,见沈佑神情虽是有些惨淡,连带的袍子上有些皱褶,身上却是并没有打斗的痕迹,才长舒一口气。 又转眼去瞧裘泽,红着脸低声询问: “是有人伤了裘公子吗?什么人这般大胆,怎么敢到这里行凶?” 裘泽脸上神情便有些讪讪—— 自己只是被溅到脸上的马血吓晕过去了这样的事,自然不好意思宣之与众。周隽也就罢了,自己表妹呢,知道了也就知道了,至于杨家姐妹面前,还是不要大肆宣扬的好,不然真是丢脸丢到整个帝都了。当然,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总要狠狠的收拾沈承一番,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看裘泽阴着脸不说话,已经听裘泽含含糊糊说了几句大致知道事情经过的周隽很是不平,当下不屑的接口道: “什么人?还不是沈家那个废物——” 说着转身看向沈佑: “佑表哥你倒是说句话呀,那沈承算什么东西,如何就敢这般肆意妄为?待会儿我们一起去找英国公,怎么也要打折了沈承的一双腿,给表哥出气。” 其他人不明白,在场的人自然清楚,所谓沈家废物自然就是指地位尴尬的英国公府大公子沈承了。 杨希盈还没说话,杨希茹脸色先就有些不好看—— 沈承可是自己未来夫君,周隽竟当着自己的面说要打折他的腿? 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下不悦的瞧了一眼周隽,没好气的道: “二公子和裘公子还没说话呢,周小姐如何就这般激动?退一万步说,真是有什么误会,也是沈家的家务事,打折腿这样的话,周小姐还是不要随便说,没得大家还疑惑,周家人怎么就管到了沈家头上呢。” 没来由的被杨希茹抢白了一顿,周隽脸一下黑了,咬着牙一字一字道: “还真是奇了怪了,我说的是沈家那个废物,关杨小姐你什么事啊,竟惹得杨小姐你如此……” 沈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忙不迭打断: “好了,阿隽!” —— 沈承和杨希和指婚的事虽然早晚都会被人知道,可裘泽那边,是他撞上了,自然瞒不住,且裘泽对这桩婚事本就不以为然,真是黄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家那里却是不同。在娘亲想好如何安抚人之前,还是先不要声张的好。不然,说不得又会横生事端。 看沈佑不悦,周隽只得住了嘴。又瞥见杨希茹脸色又白了些,分明气急了,偏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模样,心气终于平了些。 沈佑扶着裘泽准备上马,哪想到刚动了一下,裘泽却是“哎哟”一声,抱住脚就蹲了下来。却是之前从马上摔下来时崴了脚。 沈佑蹲着瞧了瞧,骨头自是没有大碍,却分明骑不得马了。 至于周隽三人,为了方便说话,也只坐了一辆车,后面还跟着两辆丫鬟乘坐的车子。 真是让出一辆来,几个丫鬟就要跟在车后面跑了。这山路崎岖的,委实有些不雅。 自然相对于面子来说,裘泽这个未来表弟无疑更重要些,杨希盈正回头准备吩咐丫鬟们下车,却被杨希茹拦住: “姐姐,那不是,希和的车子吗?” 杨希盈回头一瞧,可不是,对面迤逦而来的几辆车,正是昨儿个见过的堂妹杨希和的车子。 当下心里一松,虽是从心眼里不想跟杨希和打交道,可眼下非常时期,也顾不得了。 周隽皱了皱眉头,也有些无可奈何—— 果真是冤家路窄吗,怎么到哪儿哪儿都能碰见这杨希和呢。 索性直接撇开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不妨胳膊肘被人狠狠的撞了下。 周隽回头,好险没气乐了。却是方才还一副伤残人士模样的表哥裘泽,这会儿却跟打了鸡血一般,竟是用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两眼放光的瞧着远远过来的车辆,低声道: “阿隽,你告诉我,这杨家小姐真的长得很漂亮吗?” 女孩子家哪里受得了有人当面夸别人漂亮的?周隽绷着脸道:“什么很漂亮,我不知道,还不是一样的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一句话说的裘泽又没了精神——就知道娘亲那张嘴,定是夸大其词了。说不好是想哄着自己听了她的话,乖乖的同意了和杨希和的亲事呢。这般想着,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杨希和也瞧见了这边的情景,心知怕是有些麻烦。只去围场的路也就这么一条,想着只做没瞧见,装聋作哑的过去就好。 哪想到杨希盈竟是直接着人过来拦住车。 再不愿意和这家人打交道,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公然打了杨希盈的脸。希和并不下车,只令丫鬟打起车帷一角,淡声道: “有事?” 分明不愿多谈的模样。 杨希盈如何不知对方的意思?却只做不懂,柔声道: “裘公子意外受了伤,行走不便,须得借用一辆马车,我想让车里的丫鬟跟妹妹的人挤一下,妹妹瞧着,可使得?” 口中说着,却是微微侧了下身子,正好令希和一半侧颜落在伸着脖子往这里瞧的裘泽眼中。 裘泽眼睛一下瞪的溜圆,甚而不可置信的拽了拽旁边的沈佑: “表,表哥,你拧我一下,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虽然只能瞧见一半,可那张面容,却是再熟悉不过,不正是日里夜里不能忘怀、之前踏破铁鞋苦苦寻觅的那位神秘美人儿? 半晌才发现根本没得到回应,却是沈佑也完全呆掉了—— 未婚妻正在和谁说话?帝都什么时候出了这么绝色的女子? 本以为杨希盈已是美人儿了,可跟车里那位女子一比,顿时变得乏善可陈。 裘泽内心已是狂喜不已——都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再想不到,寻遍帝都,竟是在这山路上碰见!这次一定要知道对方的身份! 然后央求爹娘上门求亲。无论如何都得娶了这女子为妻。若然对方身份低微…… 却又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瞧对方这排场,出身也必然不低。 可不是和自家门当户对? 越想越是心热,竟是连腿疼都不顾了,一瘸一拐的快步上前,冲着车上女子深深一揖: “在下裘泽多谢小姐仗义援助,不知小姐高姓大名,裘泽定当厚报……” 太过激动之下,竟是差点儿撞到一旁站着的杨希盈。 没想到裘泽会突然冒出来,丫鬟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车帷。 希和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对着窗外道: “咱们走,有敢拦的,只管打出去!” 方才杨希盈的动作明显有些突兀,希和没想到明明是求助,还这般算计自己—— 满帝都哪个不知,裘泽这个浪荡子,分明就跟花蝴蝶一般。 每日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满大街追逐美女,但凡被他沾上,名声说不得就会坏了。 杨希盈也没有想到,这个娇滴滴的堂妹,会这般不留情面。 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怨愤,有心企望沈佑能帮自己解围,哪知看过去后,正瞧见沈佑虽是站着,却同样泥雕木塑一般的痴迷样子,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便是那双自来温润的眼睛也闪过些戾色。 难不成勾引完沈承后,杨希和连沈佑也要勾引? 裘泽也没有想到,凭自己这等名动帝都的皇亲国戚的名声,竟还有人敢丝毫不放在眼里。 偏是因为对方的美貌,裘泽却是有了十二万分的耐心,这般被人厌弃,竟是丝毫不在意,反是带些哀肯的恳求道: “还请小姐不吝赐教,小姐出自何府……” 青碧早听得不耐烦了,闻言怒声道: “我们家老爷可是太子宾客,如何也比你这身无一职的白丁强,再敢拦阻,鞭子抽到身上,可没药后悔……” 被喝骂后的裘泽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因为终于得知对方身份而笑容满面的让到路边: “太子宾客家的小姐?我晓得了。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小姐和诸位姐姐海涵,海涵……” 直到希和的车子彻底没了影子,裘泽才欢天喜地的一把抱住神情复杂的沈佑,神情狂热: “表哥,你对官场最熟,可知道太子宾客是哪位大人?慢着,怎么听着有些熟悉呢?” “那是自然。”杨希茹最看不得这些人瞧见希和后种种惊艳的神情,当下接过话茬冷冷道,“裘公子莫非忘了之前名动帝都的杨家丑女吗?不就是她了。” 同一时间,裘泽也想到什么: “是了,我记起来了,太子宾客不就是杨泽芳吗?之前娘跟我提过好几次……” 下一刻,声音却突然卡壳—— 娘亲之所以说了那么多,目的无非一个,希望自己点头同意和杨家的亲事…… 那岂不是说,车里的那个勾走了自己魂魄的美丽女子,其实就是容貌恢复了的杨家丑女?! 竟是一屁股瘫坐地上,下一刻顾不得脚痛,从地上一跃而起: “老天误我!表哥,快陪我去找娘娘,让她帮着求太后收回懿旨,无论如何,不能让杨希和嫁给沈承那个废物!”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爱的,你们还好吗?很长时间没在这里和大家交流了,今天想写点东西,表达我的歉意和感激—— 这么长时间没法日更,甚至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依旧如此,可还有这么多可爱的读者没有抛弃我,甚至亲爱的酥星星在我没有回复的情况下还每章都留言……真的觉得辜负了大家。 说实在的这段时间,真是忙乱而心痛,又祈祷会有奇迹……自从妹妹确诊癌症并伴随骨转移,一家人都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惶恐之中,期间但凡听说那里有治愈的可能,我们一家人都会赶紧跑过去,做梦都想抓住些希望,可到现在为止,依旧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甚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从医生那里听到各种各样让人恐惧的推测,甚而前段时间,妹妹一只眼睛视力急剧下降,医生说可能是癌细胞转移所致…… 好在眼下病情终于又控制住了。期间因为治疗的缘故(妹夫在省会工作,妹妹在距离我家很近的城市,只是医生不允许转院,说是转到省会的话,治疗费用全部自理)为了方便治疗妹妹带着小宝宝还有爸爸妈妈就和我们住在一起。现在我们家真是一个大家庭呢。一家人守在一起很充实,可也不可避免的要忙的多,就是对不起看文的亲们……我想说,爱你们,谢谢你们不抛弃我。 还有就是,大家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身体,千万注意早睡早起锻炼身体,身体若是病了,真的是什么也换不回来的,切记,身体是一,其他财富了,地位了等等都是零,有了这个一,其他零才有意义。真的,这是我这段时间最深的感悟……一定记得锻炼身体,不要亏待自己的身体…… 第142章 142 “阿泽!”沈佑忙要制止,却已是晚了。 杨希茹明显听见了这句话,脸色一变,直直的瞧向裘泽,已是口不择言: “裘公子的话是什么意思?懿旨是怎么回事?杨希和算什么东西,沈,沈承,怎么会和她那种人扯到一起?” 一时怀疑定是自己听错了吧,沈家明明已然到自家求亲,如何又会接了太后懿旨,替沈承定下希和那贱婢?一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不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吗?瞧瞧把备受宠爱的堂堂裘家小公子给迷得一副不知道东南西北的模样。哪像自己,只有被人挑挑拣拣的份儿…… 更别说方才那贱婢高傲的模样,分明是把裘泽并堂姐的面子扔到了地上去踩。 裘泽脸色登时变得不好看—— 裘大公子的性子,从来只有美女才能让他低头小心呵哄,对杨希和那种程度的美女,别说耍性子不搭理自己,就是给自己几鞭子,也是乐在其中。 至于杨希茹这般,就不要想有这等殊荣了。相反,敢对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如此大放厥词,面目委实可憎之极。 当下斜着眼睨视杨希茹: “杨老大人官居太子宾客一职,他家小姐如何,也是你这等身份的人可以评头论足的?再敢胡言乱语,说不得朝廷就得治你一个妄议贵人的罪名。” 却又被杨希茹后一句话触动,一跺脚道: “太后也是老糊涂了,怎么会这般乱点鸳鸯谱!不行,我一定要快些,如何也不能让沈承这个废物抢了杨小姐去。” “表哥,你胡说什么呢。”周隽虽是乐于看杨希茹吃瘪,可听裘泽竟然连太后“老糊涂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吓得忙出声制止,“小心姑丈知道你又胡言乱语,着人打你板子。” 姑母周氏虽是溺爱这个表兄,姑丈性情却是颇为严厉。自来裘泽做了什么荒唐事,搬出姑丈来,一准会收敛。 哪知百试百灵的灵药这会儿竟是失灵了。裘泽不耐烦的道: “什么胡言乱语!不信你问问阿佑,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今儿一早,我去他们庄子,姑丈和姑母才刚接完太后给沈承和杨希和赐婚的旨意……” 说着咬牙道: “拼着被阿爹打板子,我也得去闹一番——明明说好了,裘家要跟杨家联姻的,他沈家如何就能半路截胡,抢了我的姻缘?” 竟是完全忘了,之前自己如何死闹活闹不许家里和杨家提亲的。 “太后,真的给沈承和杨希和赐了婚?” 周隽也是大惊,转而又眉开眼笑,“啊哈,杨希和昨儿个才显露出倾城之貌,结果今天竟是被赐婚给沈承?天啊,这是我今儿个听说的最大的笑话!” 周隽心里还憋了最后一句话,那就是,大快人心! 昨儿个不定如何巴着三姐姐,才在太后面前露了脸,只可惜这边美貌显于人前,转回头太后就下了赐婚的旨意,更可笑的是赐婚对象还是帝都闻名的废物沈承。 须知沈承的名声甚至连表兄裘泽这般纨绔都不如。毕竟,表兄这样的,虽是自己个不争气,好歹还有家族做后盾。依着姑母对他的宠爱,怎么也会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再分给一份丰厚的家业。嫁了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什么大富大贵,后半生锦衣玉食还是有的。 甚而夫妻感情好了的话,说不得还可以借助夫家力量提携一下娘家后辈。 而那沈承有什么啊?外家籍籍无名,听说是早已绝了烟火的;至于说爹娘,像裘氏那等继母,即便掩饰的再好,外人面前,一副如何贤良的模样,以为就能瞒得住有心人吗? 帝都里但凡爱女儿的人家,便是冲着裘氏这个未来婆婆,就绝不会在儿女婚事上考虑英国公大公子。 有裘氏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继母也就罢了,偏是连亲爹心也偏到天上去了。 生生是恨不得没了这个长子才好。 杨希和这样的大美女,说不得家族还想依靠她一鸣惊人,进而和煊赫的世家大族联姻呢,结果却给了沈承这个帝都女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拖油瓶?! 知道这个消息周隽甚而连对杨希和美貌的嫉妒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满满的幸灾乐祸。甚而对杨希茹态度也好了不少: “希茹,今儿还真是个好日子呢,怪不得你那堂妹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原来是已经名花有主、找了个这么个如意郎君,咱们快些过去,怎么也要向她道声恭喜……” 对面的杨希茹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盯着周隽那张不停翕合的嘴巴,只觉得恨不得把她撕烂了才好,连带的脑海里不停回旋着一句话—— 自己一定会成为安州最大的笑话吧? 先是相中了沈亭,将要谈婚论嫁时,人却跑了;为了避免被人嘲笑,才跟着堂姐远避帝都,结果倒好,竟是再一次重蹈覆辙—— 爹爹也就罢了,以娘亲爱面子的个性,为了一洗前耻,说不得已是把自己即将和英国公府大公子定亲的事嚷嚷的亲戚朋友都晓得了,真是那样的话,自己也不要活了。 “哎,哎,你干什么——”杨希茹的眼神实在太过吓人,吓得周隽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杨希茹已是脸色苍白的栽了过来,正好撞在周隽鼻子上,把个周隽给砸的鼻子酸痛至极。 “杨希茹!”周隽气的用力一推,哪想到杨希茹竟是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双目紧闭。 周隽吓得都快哭了: “我,不是,是她……” 还要再说,一滴殷红的血从上面低落。忙下意识的抬手,却见手背上同样鲜血淋漓,身子顿时一软,亏得沈佑扶住,才没有坐到杨希茹身上。 那边杨希盈已经跑过去,扶起杨希茹,用力去掐人中。 好半晌,杨希茹才缓过劲来,却是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杨希盈脸色稍缓,扶起杨希茹走向马车,行到一半,却是又回眸瞧向沈佑,两滴清泪落了下来。令得沈佑心疼不已,顾不得旁边哭天抹泪的周隽,紧走几步,追上杨希盈,低声道: “希盈你放心,这件事,沈家一定会给,你们家一个交代。” 心里却明白,这句话无疑苍白的紧。退一万步说,爹娘即使真的愿意为了杨家和皇家对上,以沈承那般偏执邪狞的性情,也绝不会听从家里安排娶了杨希茹为妻。 只话也就能说道这份上,毕竟,为了杨希茹的名誉着想,沈家有意替长子求娶她的事儿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没瞧见擦干净脸的周隽望向这边儿时狐疑的眼神吗。 那边裘泽明显已是颇不耐烦,跛着脚就往马上爬: “阿佑,你快些不行吗?什么事,那般啰嗦!” 气得周隽不住跺脚: “表哥,你有点儿出息好不好!那两家已是接了太后懿旨,你还能如何!” “真那样的话,你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了。”裘泽咬着牙,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好好好,咱们坐车!”周隽倒也乐得看杨希和笑话——已经赐婚了,还被表哥公然纠缠,传出去真的好听吗? “好了!”沈佑忙要阻止,裘泽的人已然上前,直接“借用”了杨家两辆马车,然后径直上了车,扬长而去。 甚至风里还传来裘泽不耐烦的声音: “这车我先用了,阿佑你替我谢过杨小姐……” 看着被赶下车的丫鬟们,沈佑顿时傻眼,太阳穴更是突突的跳个不停—— 看这两个人的样子,怎么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呢? 因有裘泽催着,车速自然不是一般的快。山路颠簸之下,周隽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颠的散架了。 待得车子到了围场,竟是腿软的下都下不来了。 裘泽却是根本顾不得去周隽车上问一声,边从车上爬下来边吩咐手下: “你们快着人去寻我娘亲来,就说我摔断了腿——” 也只有这个法子能让娘亲不管不顾的跑来看自己。 “表哥,那不是杨家小姐吗?”周隽也哆里哆嗦的下了车,却在瞧见远远过来的一个纤细身影时,眼睛一亮。 裘泽一下住了嘴,顺着周隽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眼睛都要直了—— 还真是,杨希和! 方才只是惊鸿一瞥,眼下没了车子遮挡,无疑看得更加清楚,眼见得杨希和细步纤纤,螓首微扬,风过处,扬起脸颊乌黑的青丝,竟是无一处不动人。 一时心醉神迷之下,推开随从,抬脚就想往前冲,却是一脚踏空,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也不知撞到了什么,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咦,那不是裘泽吗?” 又有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周隽正自惊惶无措,听见人声,悚然回头,正好瞧见跑在最前面的马上头戴金冠身穿亲王服饰的男子,不是近来长伴君侧颇受帝宠的三皇子姬旻又是哪个? 同样被惊了一下的希和也正好回过头来,正好撞进勒住马头的姬旻的眼睛。 第143章 143 眼瞧着裘泽在坡底翻滚哀嚎,惊呆的下人忙不迭跑下去,待得抬上来才发现,裘泽的腿果真如他方才所言,竟是真的断了。 周隽咬牙——这个表哥,果然是色令智昏! 跟过来笑话没看成,倒好,还得帮着他收拾残局! 眼见得那杨希和不过是往这里看了一眼,竟是掉头就走,周隽无奈,只得打叠起精神向三皇子姬旻求助—— 帝都哪个不知,周家并裘家扶植的可是五皇子姬晟,几家子弟也每每对这位三皇子避之唯恐不及。 眼下却只能厚着脸皮上前: “还请殿下帮忙,能不能找人瞧一下我表哥的腿——” 足足有盏茶功夫,马上的人都一个字没说。周隽讶异—— 这位三皇子平日里最为外人所称道的就是他的博学好文、风度翩翩,外人面前自来都是自诩最有君子气度的,不然,自己也不会明知道两家不对付,还跑来跟他求助,今儿个如何会这般拿大? 忽然想到一点,忙偷眼瞧去,果然见三皇子的视线正紧紧胶着在前面那个即将消失的美丽身影上—— 登时明白,竟是又一个被美色迷昏了头的。一时颇为不屑。堂堂皇子,也看的这般失神的模样,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心底虽是冷笑,却不敢表现出来,当下故意道: “方才那位姑娘是太子宾客杨泽芳家的小姐,已是经由太后赐婚,指给了我表哥沈承。殿下真有要紧事,帮我们给她捎个信也成……” 太子宾客杨泽芳家的小姐? 姬旻神情微变—— 太后给沈杨两家指婚的事,他自然知道。之所以看的这般入神,却是有着另外的原因—— 虽是隔得有些远,便是时间也有些久了,姬旻却还是越来越笃信,那所谓太子宾客家的小姐,不是之前在公主府惊鸿一瞥的哪个美丽少女又是谁? 当初顾准给自己献策,想要利用谢畅挑起老四和老五之间的矛盾,眼瞧着大功行将告成,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当时最大的嫌疑人可不就是此女? 犹记得被拦下时,此女却不见半点惊慌,拿下幂离,后面更是一张丑到神惊鬼怕的脸! 竟是把在场众人全都蒙蔽了去。 不对,或者蒙蔽的只是自己。 这般一想,不觉有些后怕—— 总以为老四势单力薄,尽可以拿来作伐子,这会儿却忽然觉得,看似粗鲁无谋的老四,说不得都是装的! 毕竟,据自己所知,之前不独是自己,便是裘妃一系,也多次派人拉拢杨泽芳,结果却俱是铩羽而归,眼下瞧着,那杨泽芳分明早已选好了效命之人,不是天杀的老四又是哪个? 再有今儿一早得到的消息,老四已被皇上从静室里放了出来,还派出太医帮着诊治,又亲自过问了饮食,这般殊荣,却是之前根本不曾有过的。 竟是有着冰释前嫌的苗头。 之前顾准就曾断言,老四身后必然还有其他高人,眼下姬旻已是几乎可以认定,那所谓的高人怕就是杨泽芳! 冲周隽点点头,勉强寒暄几句,又留下几个人帮着善后,姬旻便一提缰绳,带人呼啸而去。 待得到了僻静处,四顾无人,才咬牙道: “找几个手脚干净的跟上那杨希和,找着机会的话,就悄悄把人带回来。” “小姐,你怎么了?” 青碧明显觉得有些不对。 初时瞧着小姐面色苍白,青碧还以为自家小姐是被远远传来的惨叫声给惊着了呢。 可眼下都离得那么远了,怎么小姐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我无事。”希和摇摇头。心里也有些懊恼。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当时自己又跑的极快,想着那姬旻应该不会记住自己的,可方才瞧他的反应,明显认出来自己了。 那样的话,岂不是说五皇子姬晟说不得也会认出自己来? 虽说当初是情势所逼,这会儿想想还是有些莽撞了。再怎么说姬旻和姬晟都是皇上面前得宠的皇子,一下对上这样两人,说不得会给爹爹招来无穷祸端。 甚而方才姬旻危险的眼神…… “小姐,这边请。”一个宫装婢女迎上前来,言笑殷殷的上前给希和引路。 不知是不是错觉,希和总觉得这女子不停的偷偷打量自己。却又不像是对自己有什么敌意…… 待得婢女离开,希和悄悄摊开手心,里面却是躺着一个小纸条,上面字虽小,却是龙飞凤舞、铁画银钩一般: 莫怕。尽管开心的玩。我家阿和今天真美。 可不正是沈承的字?且什么叫他家阿和?! 希和脸一下红彤彤的,下意识的往四周瞧,却是并不见那个人的影子。 又去寻那婢女,也没了影踪。不觉又是窝心又是好奇又有些担忧—— 也不知沈承用了什么法子,怎么会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且这人也太大胆了吧,身上并无一官半职,怎么就敢让人乔装了混到那些宫人中去? 若是被皇家发现了,可该怎么着才好? 只一颗心到底还是安稳了下来,甚而隐隐觉得,沈承既是这般说了,必能护的自己周全。 不自觉探手扶了下头上玉色珠钗—— 这颜色是不是有些淡了,不知道配那枝红宝石的簪子是不是更好看些…… 这会儿已是深秋季节,周围景色寥落,更有深深浅浅的橙黄、艳红之色,即便有初升朝阳点点金光璀璨,却依旧不免让人升起一种苍凉之感。 偏是希和这一笑,竟是眼角含春,眉目盈情,瞬间柔化了周围的斑驳陆离,青碧瞧着只觉宛若从肃杀秋日走入春光烂漫之中,甚而百花盛开的鲜妍,也远远及不得小姐笑容之美来得惊心动魄。 那隐在人群中的婢女也明显有些被蛊惑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暗自感慨,这么美丽的女子,也不知怎么就会看上老大那样冷冰冰的一根木头了? 好像也不对,老大对自己等人残忍无情,对着杨家小姐,说不得又换了一副面貌,没见到杨家小姐瞧见老大纸条时开心的样子吗? 可就是怎么一想到老大也会说甜言蜜语,这身上就止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呢? “小姐,那位沈夫人过来了。”青碧忽然道。 希和回神,抬眸处,正好瞧见裘氏协同谢畅的姑母周氏,正快步走过来,心知这两人八成是因为裘泽。 周氏正好看过来,瞧着希和的眼神简直跟淬了毒一般—— 之前听说太后给沈杨两家赐婚时,周氏心理还颇为不平。倒不是对杨希和多看中,不过是不平罢了。即便两家婚事不成,怎么也得是自家不要,倒好,竟是接二连三的被杨家给打脸。 先是被杨泽芳明着拒绝,甚而想了太后赐婚的万全之策,最后却是便宜了沈承。 这会儿却又开始庆幸,亏得没和这狐狸精扫把星结亲,没瞧见儿子不过是沾上点儿边,就生生摔了两次,好好的腿都给弄折了吗。真是把人娶回家,还不定得出什么祸事呢。 行至希和身边时,终是没忍住重重的哼了声: “见了长辈连个好都不知道问一声,杨家教的好女儿!” 裘氏也狠狠的剜了希和一眼,冷冷道: “穷乡僻壤来的,能有什么出息,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是有的,嫂子你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竟是明明白白的替希和认下了周氏的评价。 侍立在希和身后的青碧等人一个个气的脸都红了,却也没有丝毫办法—— 裘氏再怎么说也是主子的未来婆婆。昨儿个还可以跟对方呛声,今儿个对方占着大义的情况下,却是受什么样的委屈都得忍着。 有个这样的恶婆婆,即使沈大公子疼小姐,日子怕也不好过。 便是性格强势的雷家母女,这会儿也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旁边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情形,不由疑惑不已。很快,太后发了懿旨,把昨儿个新鲜出炉的大美女杨希和赐给了沈家废物沈承的事就在女眷中传了开来。 大家瞧向这边的眼神更多了些看好戏的意味—— 果然是墙倒众人推吗,杨泽芳的事果然连累到女儿了。 得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婿,名满大正的大儒杨泽芳算是名誉扫地了。 正自指指点点,一声野兽的嗥叫声忽然隐隐从远远的树林里传来。 察觉到身旁的阿兰气息一下变了,希和有些诧异: “怎么了?” “许是我听错了,”阿兰神情也有些犹豫,“那声音听着,怎么像是老虎?” 可也不应该啊,毕竟圣驾亲临,那边儿即便还留着些相对而言大些的兽类,为免惊着皇上,老虎这类凶兽也不会留下的。更何况据自己所知,这山林里根本就不应该有老虎活动。 只很快,希和就意识到,阿兰的猜测怕是对的,却是南边的林子里已隐隐有“救驾”的声音传来! 第144章 144 “皇,皇上……” 眼下随侍在皇上身边的是大内副总管赵城。平日里沾了皇上的光,也算养尊处优,哪里碰到过这般凶险场面? 竟是双腿打战,一副马上就会晕过去的模样。 这两日邓总管告病,还想着终于可以沾光到外面松散松散,如何也无法料到,会这般倒霉—— 许是因为心情好,皇上今儿个也亲自进了猎场。兴之所至,逐渐就走到了林子深处。 正欲回转,再不想竟是先遇上狼群,好不容易在侍卫的掩护下,主仆两人跑出重围,倒好,竟是又遇上恶虎拦路。 更要命的,这老虎还是两头。 甚而站在这里,还能瞧见斑斓猛虎血盆大口旁的淋漓鲜血。 “皇上,您,您先走——” 赵城哽咽着,边拼命擦泪,边试着往前冲,大有以身饲虎,掩护皇上逃走的架势。 饶是天和帝姬谌,当年也曾叱咤沙场,这会儿也是冷汗涔涔—— 这会儿哪里瞧不出?两头老虎分明被鲜血激的凶性大发。这般凶残野兽,自己或许可以勉强对付一头,想要制伏两头,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方才不过一愣神的情况下,两头老虎已然形成了前后包围之势,想要分毫不伤的安然离开,已是毫无机会。 当下一咬牙,手中匕首朝着马屁股那儿用力一刺,马儿吃痛之下,唏律律一阵嘶鸣,慌不择路的就往前冲。 姬谌心里不断滴血—— 这匹马可是羌人进贡的汗血宝马,陪伴在自己身边已是三年有余。平日里向来极为爱惜,今儿个却要做此牺牲…… 却也明白,这会儿不是哀悼的时候,这匹马不独脚程极快,且性子够烈,说不得能令前面那头老虎方寸大乱。自己这边儿须得趁此良机,先杀了一头老虎才好谋划逃生之法。心神电闪之间,手中宝剑已是直直递出,朝着前面老虎颈部砍了过去。 老虎明显没有想到,马上的人正狼狈奔逃间,竟会突然转身对付自己,反应果然慢了一拍。 姬谌大喜,宝剑用力下押,满心希望,能够一击之下,令这头老虎毙命。不想那老虎百忙之中,头往左猛地一摆,右耳朵一下被宝剑扫落,连带的右边眼角处多了一个尺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汩汩流了一地。 同一时间,一声马的悲惨嘶鸣声传来,姬谌悚然回头,只觉浑身的鲜血都要凝固了。 却是这片刻之间,自己的坐骑已被对面那头老虎咬断喉咙,倒地而亡。 更可怕的是那头老虎咬死了汗血马后,根本不曾停留,而是挟着余威,朝着姬谌冲了过来。 而眼前那头老虎,也因为被砍伤而发了狂,尾巴竖起,鞭子般朝着姬谌就抽。 慌乱之中,姬谌一脚踩空,一下半跪在地上。亏得赵城扑过来,抱着姬谌的胳膊猛地往外一拉,主仆齐齐跌倒在地。 那两头老虎一击不中,已是齐齐转身,再次对姬谌二人发起攻击。 “父皇——”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声传来,却是三皇子姬旻远远的听到“救驾”声,已是催马赶至外围,他的身后烟尘四起,无疑有更多的人正在赶过来。 无奈离得太远,竟是眼睁睁的瞧着飞扑过去的老虎却是援救不及。 眼看着两头老虎齐齐扑了过来,跌倒在地的姬谌心头也是苍凉无比。难不成多次死里逃生,今儿个竟会葬身这畜生口中? 一念未毕,身旁忽然有劲风掠过,姬谌只觉身形一轻,却是被人俯身捞起送至身后。 至于方才同样跌落地面的赵城,则被人一脚踹了出去。堪堪落在一丛灌木上,同样脱离了老虎攻击的范围。 “你这臭小子,怎么这时候才到——”瞧着眼前那英武挺拔的身形,姬谌只觉死了一回终于又活了过来。 “皇上要活的还是死的?”沈承头也不回道,甚而还有心情小声道,“不然,待会儿这虎皮皇上赏臣一张,让臣巴结巴结老丈人——” 随着一声“人”字出口,那两头老虎已是到了近前,沈承身形如山,竟是动都没动,只把手中宝刀直直往左边一掷,右脚同时踹了出去。 两声嗥叫几乎同时响起,那虎啸声委实太过凄惨,姬旻**的马儿自来温吞,陡然听见这般悲鸣,竟是前腿一软,若非旁边侍卫赶紧扶住,险些就被从马上掀了下来。 这么一耽搁,后面的人就赶了上来。虽是姬旻贵为皇子,这会儿却没有人关心他。 可待得再往前冲了几步,看清眼前场景,一干大臣也不由个个倒抽了口冷气—— 两头老虎,一只嘴里捅着一把刀,只余刀把露在嘴巴外边,其余刀身部分竟是尽皆没入肚腹,瞧那模样,分明已是死的透透的了。 至于另一只,死相倒是没有上一只凶残,只硕大的虎头却是扭曲着倒向一边,分明方才被人一踹之下,断了脖子。 最先到达的正是东亭侯关封。关封也算身经百战,依旧被眼前这惨烈景象给唬的目瞪口呆。眼瞧着满地的鲜血,和两头死相凄惨的老虎,又是惊艳又是激赏: “这年轻人是谁?当真是好俊的身手!皇上,这人我要了,正好手底下正缺人呢……” 说着飞身下马,边把老虎翻过来边啧啧称奇: “奶奶的,这刀功,这脚法,可真是绝了,瞧瞧这两头老虎,死的透透了,竟是一点儿皮外伤都没有,这剥下来,可不就是两张完好的虎皮?皮相这么好,还真是少见……” 忽然意识到不对,忙抬头,正对上皇上不满的眼神,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忙不迭跪下,终于找回了自己应该说的词: “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后面三皇子等人也终于赶了过来,却是从马上下来,三步化作两步飞奔而至,抱着姬谌的腿流泪不止: “父皇,父皇,方才,吓死孩儿了,上苍护佑,父皇遇难呈祥……” 林子里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一片请罪问安之声。 “都起来吧。”皇上理了理身上袍服,却是瞧向沈承,神情极为欣赏,“方才多亏了这个年轻人。” 众人这才想起什么,眼神瞬时集中在沈承身上。羡慕之余又有些妒忌—— 这可是救驾的大功。瞧这年轻人有些面生,理应不是出身什么勋贵家族。可饶是如此,既得了皇上青眼,身手又确然了得,想要飞黄腾达还不是指日可待? 虽是被这么多人瞧着,沈承神情却没有丝毫局促,跪下磕了个头道: “沈承见过皇上。” 沈承?姬旻蹙了下眉头,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些熟悉? 倒是旁边的关封,猛地一拍大腿,不敢置信的瞧着沈承: “娃娃,你叫沈承?和英国公府可有关系?” 方才没仔细瞧,这会儿怎么越看越像老国公沈鼎。 沈承瞧向关封,俯首施礼: “见过侯爷,不瞒侯爷,小子正是出身英国公府。” 却是绝口不提父亲的名讳。 关封已然是喜出望外: “这么说,你果然是老国公沈鼎的孙子?好个英雄少年郎!我就说嘛,果然有乃祖遗风。” 姬旻却是心里一沉——沈承,英国公府?怪道觉得耳熟。犹记得方才那周家小姐所言,太后赐婚懿旨的对象可不就是杨希和并英国公府的沈承? 一时心里又惊又怒—— 沈家可是老五的人,沈承既和杨家女定亲,难不成杨泽芳其实不是选了老四,而是,选了老五? 其他人也都大为奇怪——早听说英国公府两位公子,二公子有才气,颇具大家公子气度,至于大公子却是从不曾出现人前,据沈家人自己的话,分明是个病秧子,可方才对方的身手大家可是全都瞧见了,身手之高,在场众人,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这沈家还真是…… 正自思忖,又一阵马蹄声响起,却是又一队人马正飞奔而来。为首的那个一脸的汗水,远远的瞧见皇上,忙不迭从马上滚落,连滚带爬的跑过来,一下跪倒在皇上面前,连连磕头不止: “皇上恕罪,臣沈青云救驾来迟!” 待得瞧见满地的血迹并倒毙地上的两头猛虎,更是体如筛糠—— 身为左翼前锋军参领,无论是猎场的保卫工作,抑或是林中野兽的清扫事务,无疑都由前锋军全权负责。此次西山围猎,沈青云全力钻营之下,更是拔了头筹,主持一应事务。 眼下出了这么大纰漏,即便皇上无虞,也是一桩大罪。 关封瞧得暗暗摇头,犹记得幼时的沈青云也算聪明,眼下瞧着,年龄都让狗吃了,怎么竟是越来越蠢了呢。 说什么要弃武兴文,还不是靠了老国公的余荫,弄了个武职当,偏是平日里要装出一副名士派头,竟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个文不成武不就不伦不类的德性。 眼下出了事,可不在情理之中? 又瞧了眼跪在另一侧的沈承——就是可惜了这孩子,这么好一棵苗子,怎么会有个这么没出息没见识的爹? “沈大人办事不利,倒是生了个好儿子。”一旁侍立的内阁学士、同时也是三皇子姬旻的岳丈孔存忽然开口道。 好儿子?沈青云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往旁边瞧,正好看见沈承,眼登时红了。 第145章 145 沈青云只觉得浑身的鲜血都朝头上涌去—— 好容易争取到这么一个可以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沈青云不可谓不尽心。 更是笃定,这么大的事,皇上必然还派了锦衣卫甚或龙骑卫暗中措置,有了这个认知,沈青云更加放心,甚而还起了和那两家比一比的心思—— 且让皇上瞧瞧,谁才是更有用的哪一个,说不得此事了结,皇上明白了自己的本事,自己也能一如当年的父亲那般,成为皇上驾前公卿勋贵中的第一人。 却再没想到,这才几天啊,就捅了这么大篓子。只天可怜见,明明之前几乎带领手下把山都翻了一遍,根本连根老虎毛都没有发现。 眼下孔存既如此说,沈青云立马认定,那两头老虎怕是和沈承有关,毕竟这个孽障,有他在,自己从来就没有舒心过。 或者,这两头老虎根本就是他弄过来的? 再瞧沈承低头俯首,这么长时间了根本瞧都没瞧自己一眼,分明是做贼心虚!毕竟,前几日这个孽障还拿自家兄弟的命威胁过自己。这般无法无天的人,给沈家惹出滔天祸事只是早晚罢了。 一时对老公爷也充满怨尤—— 若非爹老糊涂了,死活要保着这个孽障,又岂会有今日祸事?眼下瞧着,别说重振国公府了,说不得整个家族都要败在他手里里…… 绝望愤怒之下,沈青云心里更多的是不甘心,终是咬牙,罢了,权当没有这个儿子罢了—— 大不了牺牲了这个儿子,好歹落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之外,还能减轻罪责! 心思已定,竟是连犹豫一下、询问一句事情缘由都没有,反是顺着孔存的话做出一副目瞪口呆、悲愤欲绝的模样: “逆子!难不成这里突然出现的老虎和你有关?” 那模样,恨不得把沈承给生吞了。 且不待沈承辩解,已是涕泪交流的又转头朝着皇上磕头不止: “皇上恕罪。都是微臣管教无方,才让这逆子惹出滔天大祸来。这孽障从小就无法无天,微臣怜惜他年幼失怙,便也格外纵着些,孰想这孽障不独不能怜我苦心,反而益发无法无天,甚而长时间混迹江湖人物之间。微臣管束不力,又不忍直接打杀,这才对外谎称此子体弱……这些时日可不是为了他的婚事,才想尽办法,令他返家。也不知今儿个家里又有什么惹得他不快,竟是胡乱跑了出来,冲撞了圣驾,惹出这般滔天大祸来!” 口中说着,越想越觉得就是这回事,甚而因为自己的急智颇有些得意—— 方才所言真假参半。皇上若去调查的话,就会发现所谓结交江湖人物并非虚妄,眼前家里可还杵了个漕帮的人。 且既为之前裘氏有关“沈承体弱不久于人世的”的说法正了名,更和沈承撇开关系,便是他闹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很难牵连到自己。 还有“不快”一说,说不好还能一箭三雕—— 毕竟,今儿个皇上才通过太后下了赐婚懿旨,这般一联想,说不得皇上就会对沈承厌恨之际,收回指婚旨意不说,便是国公府的爵位也再与他无缘。 旁观众人绝没想到,天下还有沈青云这般愚蠢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神情都有些扭曲—— 这个沈青云,脑子有毛病吧?本来自己犯了错,儿子却替皇上解了围,多磕几个头,说几句好听话,说不得还能将功折罪、落个不功不过。 怎么眼下倒是往自己头上扣起了屎盆子? 他这么一说,沈承不独救驾无功,说不得还是心怀叵测罪大恶极之辈。 不独沈承要被怪罪,便是沈青云自己,又能落得什么样的好下场? 早知道是沈青云心偏,也不能偏到这般程度啊,生生是不把自己亲儿子弄死不甘心啊。 关封第一个见不得这般腌臜事,勃然大怒道: “沈青云,你自己找死,莫要拉上我这好侄儿!口口声声说沈承孽障,我瞧着你才是冥顽不灵。这么红口白牙诬赖儿子,也不怕被雷劈?明明沈承是救驾大功,怎么到你嘴里,就敢这么胡咧咧栽赃自己儿子?可惜英国公府数百年威名,都得毁在你的手中。老国公地下有知,说不得会从坟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关封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诬赖,什么救驾……”沈青云也是自来瞧关封不顺眼,总觉得这人就是没有脑子的赳赳武夫,眼下被指着脸骂了个狗血喷头,如何能忍得? 下意识的就想反驳,只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一脸懵逼的转向沈承,声音倏地拔高: “救驾?孽障,到底怎么回事?” 该死! 蓦然意识到什么,猝然回头,喘着粗气恨恨的望着孔存: “孔存,你什么意思,缘何要这般冤枉我沈家?” “冤枉?”孔存冷笑一声,“叫我说是沈大人做贼心虚吧?明明是你自家认了纵容长子私放猛虎,谋害圣驾的错,又与我何干?也是,我就说是事情怎么会那么巧呢?你沈大人亲自巡的山,旁人想要做什么手脚自是不宜,亲儿子想要干什么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到时只认个教子不严的罪名也就罢了!” 这话就有些毒辣,分明是要把沈家给一网打尽。 “孔大人这话也太偏颇了吧”虽然深厌沈青云为人,关封却也不忍瞧着沈家就这般糊里糊涂的被送上绝路,当下蹙眉道,“要是两人早有商议,沈青云心知肚明之下,如何还会这般愚蠢的认下?我瞧他也是昏了头,才会这般胡言乱语。这老虎又不是条狗,还听起人话来了!这事定然也就是一场误会罢了。” 话虽如此说,已是认定了沈青云就是天下第一蠢。生生把救驾大功弄成了刺客的嫌疑。 “东亭候,”一直静静站着一句话没说的三皇子姬旻叹了口气道,“谋刺大事,可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误会就能算了的。沈公子还是交代清楚的好。” 一时又是佩服岳父的急智,又是满意眼下的结果—— 方才不过递了个眼色,岳父立马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令得沈青云方寸大乱之下上了套。 以父皇越来越多疑的性子,即便这件事漏洞百出,也定然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 这件事之后,沈家重则伤筋动骨,再不能给老五出力,退一万步说,起码沈青云身上的左翼前锋军参领一职是做到头了。 心里却也有些讶异,实在是这边吵得不可开交,沈承哪里怎么始终无声无息? 竟是既不争吵也不辩解。 这是吓傻了?这般想着,不觉对自己之前对此人的警惕有些可笑—— 沈家的话倒也不全错,此人果然太废物了些,这般上不得台面,不拿来用一用,简直天理难容。 听姬旻定了调子,关封即便不服气,也不敢再争辩。 沈青云绝望之余,瞪着沈承尖声道: “孽障,你平时不是挺会说吗?怎么这时候成哑巴了?这里面有什么隐情,你倒是同皇上和各位大人说啊!” 沈承翻了翻白眼——有什么好说的?难得瞧见沈某人如此狼狈…… 慢吞吞好半晌才做了个口型: “蟠龙鞭……” 沈青云瞧了个正着,好险没气晕过去,下一刻忽然想起一点,是了,怎么忘了,家里还有一根鞭刺呢,也是最后一根了,本想着万不得已,就拿来逼这逆子写一道让出爵位的奏章来,眼下却是顾不得了,只能拿来让沈承担下所有罪责了。 只是,那样的话,沈承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好半晌咬咬牙,也只好如此了,他一人死总比全家都赔上强。 沈承注目沈青云的神情变化,很快已是了然,心头一片凄凉。却是很快扭过头去,不愿再看沈青云一眼。 “此等大案,不可轻忽,不然,把人交给刑部——”姬旻左顾右盼道—— 眼下朝堂势力虽然大半被老五那边的人占据,好歹刑部更倾向自己。 话音一落,却被皇上冷声打断: “朕还好好的呢。雷炳文,人交给你了。” 语气中有着浓浓的不悦,吓得姬旻一下跪倒在地,暗暗后悔,方才是不是表现的太过了…… 其他人瞧向地上的沈家父子,眼神中却是充满同情——落到锦衣卫手里,沈家怕是真的要完了! 同一时间,女眷那里也听说了这边的消息,猎场登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很快消息越传越多,到最后,竟是听说似是和沈家有关。 本是事不关己的希和也不觉有些担心。正想着要不要派人探问一番,衣服忽然被人拉了一下: “小姐,我家公子有事要见小姐,还请小姐莫要声张……” 第146章 146 “你家公子?”希和心一下悬了起来,“不知你家公子是……” “我家公子姓沈。”那婢女神情焦虑,声音压得更低,仔细瞧的话,甚而能看见有泪花闪动,哀求道,“情形紧急,除了小姐,公子也想不到其他人了,还请小姐施以援手。” 竟果然是沈承出了事吗? 希和一时心乱如麻。眼前不期然闪过当初安州府沈家老宅中,沈承被打的浑身鲜血、奄奄一息的画面…… 当下微微点了点头,带着阿兰同那婢女往僻静处而去—— 虽不知猎场那里,沈承当时遭遇了什么,却非常清楚沈家的态度,若然真是沈承搅入是非之中,怕是绝没有人救援,说不得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 眼瞧着渐渐远离喧闹人群,希和站住身形,同那婢女道: “有什么事,便在这里说吧。” 那婢女看了一眼紧随在后的阿兰,神情明显很是为难: “事关重大,小姐看……” 希和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方才乱哄哄的,希和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好像沈家人牵扯到了圣驾遇险的事情中,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要避人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当下冲阿兰摆摆手,示意她守在此处,自己却同那婢女又往里行了些,眼见得四野无人,连远处的喧闹声都听不见了,那婢女终于站住脚,一辆马车倏忽从灌木丛中驶了出来,婢女伸手就要去搀希和的胳膊: “小姐,我们快上车吧。去的晚了,说不得沈公子……” 希和一怔,眼神在车上迅速扫过,视线在马车前面的辕木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忽然瞧着婢女的后面露出些惶恐之色: “您怎么来了?” 那婢女手倏地缩了回去,探向腰间,人跟着飞速转身,后面却是空空如也,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登时明白怕是被人识破,待得转回头来,脸上哪还有之前半分卑微之态?瞧着瞬间退开的希和,冷哼一声: “杨小姐倒是挺机灵的,可惜晚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快上车吧——” 口中说着,探手就去抓希和。 不想一道劲风袭来,婢女身形急速闪避,堪堪避过头顶一记杀招。 抬头往上瞧去,却是古树枝叶间,一个人影如箭般朝自己激射而来。方才站立的地方,竟是被那人手中的刀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周鸣,留个活口。”希和边快速退到大树前,边急声道。已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对方还真是老谋深算,竟是驾了英国公府的车驾过来接人。 只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清楚吗?沈承在国公府根本连下人的地位都不如。再结合裘氏方才的恶劣态度,不羞辱自己也就罢了,如何还这般善待自己? 这些人对自己下手,也不知要对付的是爹爹还是沈承? 这婢女,决不能放她逃脱。 周鸣和那婢女已是战成一团,希和瞧了片刻,却是越看越吃惊—— 那婢女猿背蜂腰,瞧着身形竟是比之周鸣还要强壮些,哪里是什么纤细婢女,分明是个魁梧汉子。 惊诧之余,忽然忆起一事,这般绝妙的易容之术,之前在公主府的时候可不是领教过? “小姐,快走——”周鸣忽然道,紧跟着刀往前一送,一阵血雨顿时淋漓而下,却是对战男子胸前被划开了一个尺长的口子。 那男子闷哼一声,急速后退。周鸣也借机跃出战圈,扶住希和转身就跑。 “想跑?没那么容易。”一阵桀桀的阴森笑声在身后响起,希和只觉眼前一花,再抬眼去瞧时,却是大吃一惊,四面路口竟已俱被黑巾蒙面的神秘人给堵住。 周鸣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方才对战之时,已然发现对方身手不弱,好不容易觑准时机,才伤了那人,眼下竟又突然冒出来这么些好手。 却不知这些人同样惊疑不定。小小一个太子宾客,他们还真没放在眼里。 本还想着带走一个弱女子,却竟然要动用到他们兄弟已是大材小用,不料主子竟又派人传话,让再加派些人手。 几人虽是心里嘀咕,却也只能领命。 到了这里才无比震惊的发现,之前派出的十一不独没有得手,还被人重伤。 看向希和并周鸣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戒备,齐齐抽出随身武器,直指向被围在中间的希和两人。 “小姐,得罪了。”周鸣无奈何,只得俯身抱起希和,身形原地拔起,朝着头顶的参天巨树直射而去。 “还想跑!”为首的神秘人好险没给气乐了——跑不了了,就往上面去,这人不会吓傻了把自己当鸟了吧。 当下一声唿哨,几人紧跟着周鸣,齐齐飞身跃起。 周鸣毕竟快了几步,稳稳的把希和放在一个较粗的枝桠上,手中的刀随即朝下面圧去,一片光华之下,五人同时坠落地面。 “好功夫,够忠心。”到了这会儿,几个神秘人也明白了周鸣的心思,分明是怕几人打斗时会伤了他家主子。 却又疑惑不已,这般身手,如何甘心跑到一个三等官员之家为仆? 那杨泽芳果然好手段,竟还能把这般好手笼络在家宅中。 “把你主子安排好了?”为首之人冷飕飕的瞟了树上的希和一眼,嗤笑一声,“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在我们手里还有活路?” 这样也好,毕竟,那女子也是主子点名须得全须全尾带回去的。她不在战圈中,倒是更自在。 竟是齐齐纵身,朝着周鸣扑了过去。 耳听得刀剑齐鸣,几人霎时间战成一团,看周鸣左绌右支,明显处于劣势。先前那名被周鸣打伤的男子很快转了眼光,视线正瞧向高踞树上的希和。 希和心一颤,下意识的拔下头上金簪。 还未想好对策,男子手中刀已是用力在地上一磕,人也借着一拄之力,朝着希和坐的地方如飞而至。 眼瞧着两人已是咫尺之遥,那人一探手就去拽希和的脚脖子。 希和举起手中金簪刚要往下刺,神情明显一愕: “你——” 眼睛分明掠过男子,直盯着他的正后方。 又来这一招!男子气的头上青筋直蹦—— 以为自己就那么蠢吗!方才诳了自己一次,眼下竟然还来! “死丫头,这次谁也……” “小心!”下面混战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怎么是兄弟的声音? 男子忽然觉得不对劲。方才对阵时,这死丫头手下武士实力虽强,可自己四个兄弟齐上阵的话,没道理制服不了他。 不对! 忙不迭想要回身,一阵冰冷的杀意已然穿过衣袍直透肺腑。 男子惨叫一声,扭曲的神情中分明是不可置信—— 这次,竟然是真的!更不可思议的是,对方身手奇高,直到利刃加身,自己才感到危机。 眼睁睁的瞧着树上的女子越来越远,男子探出的手缓缓收回,终于后知后觉的攥住胸口衣襟,却是左边心房处,正有一个血窟窿。 希和还没从亲眼瞧着扑向自己的敌人当场殒命的震撼中清醒过来,身下树枝已是微微一动,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正亭亭立于其上。以拱卫的姿势是守候在希和身旁。 见希和看过来,微一拱手: “小姐莫怕,有我等在,定不让这些贼子伤小姐分毫。” 女子面容普通,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偏是希和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细细想来,可不和当初安州时,初次见到的那个扮作张青的沈承相仿? 又想到之前沈承给自己的纸条,当下迟疑道: “你可认识,沈公子?” “不瞒小姐说,”女子神情傲然中更有着不容错认的恭敬,“我等正是受沈公子驱使。” 真是沈大哥的人?希和心情一松,转而又有些不解“我等”?那岂不是说,不止一人? 方才已是亲眼见识了女子的身手,分明较之周鸣还要厉害。 只既是沈大哥的人,岂不是和周鸣来路一般?既如此,看周鸣眼下处境艰难,甚而身上已是挂了彩,为何不出手相助? 有心询问,又担心犯了忌讳,不觉有些迟疑。 倒是女子察言观色之下,低声道: “小姐有何吩咐,尽说无妨。” 希和彻底惊住了——这是,要自己发话她才会去救? 当下顾不得细思,对着女子郑重一礼: “如此,还请姐姐出手相助周鸣,希和感恩不尽。” 女子神情惶惑之下更有着些微笑意: “小姐切不可如此多礼。” 怪道大人会对杨家小姐如此看重,便是周鸣也愿为她舍生忘死,这才多长时间啊,竟是分明已把周鸣当成自己人在护。 这份真心,对她们这等刀头上舔血的人委实殊为可贵。 当下嘬嘴呼哨一声。 下面那些汉子本就有些惊疑不定,又见女子只顾护着那杨希和,并不管战局怎样,才放下一点心来。 不妨对方突然就有了动作。虽然还没瞧见什么人,却已然觉得不妙,竟是互相看一眼,齐齐往后一退,转身就想离开。 只甫一转身,就倒吸了口冷气,却是每人身后都站了个身姿纤细的女子。 “你们是——” 一句责问还没有出口,胸口处已是一痛,几人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不甘心的咽下了“龙骑卫”几个字—— 有如此厉害的身手,更可以短时间之内,大批量光明正大出现在这样敏感的地带,怕也就是神出鬼没的龙骑卫了吧?却是到死也不明白,不就是想要掳走个三品官员家的小姐吗,怎么会招惹到龙骑卫身上呢? 第147章 147 “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回来?”太过惊讶之下,姬旻脸上的笑容都来不及敛去,一时显得颇为滑稽—— 姬旻在西山也是有属于自己的庄园的。只是这段时日应对颇合皇上心意,长时间陪王伴驾之下,便鲜少回到庄园这边。 眼下又碰见恶虎差点儿伤了皇上这等大事,老四虽勇武,毕竟今儿早上才被放出来,到现在还起不来床,皇上受了惊吓之下,诸多事务,竟是俱交托到了姬旻手中。 姬旻意气昂扬之余更兼踌躇满志,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皇上身边,以彰显纯孝忠勇。若非以为已是把杨希和手到擒来,可以接着开展下一步计划了,又如何肯赶回自己庄园? 再料不到,手下竟说根本就没抓到杨希和,不独如此,派出去的人还全折里面了! “是。”回禀的人几乎不敢抬头看主子的脸色—— 就在方才刚入夜时,庄园后边的小园子里,忽然传来几声闷响,待得被惊动的侍卫跑过去查看,却惊恐的发现,竟是横七竖八的堆了一摞的死尸。再拿灯笼一照,还全是熟人儿! 一个个骇的魂儿都快掉了—— 这可都是皇子的人,杀了也就杀了,如何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把死尸又送回来,不是明摆着打三皇子的脸吗。 “杨泽芳,老匹夫!”姬旻举起手里的茶杯,恶狠狠的照着对面墙上砸了过去。 跳动的光影下,神情一时显得有些扭曲—— 既是确认了公主府的事杨家必有参与,眼下父皇又受了惊吓,正是杯弓蛇影的时候,之前芝麻粒大的小事,这会儿拿到他跟前,说不得都是大波澜。 为确保万无一失,自己才会派出手下最精锐的杀手,去掳来杨希和—— 上次可不是此女化解了老四的危机?说不得,她定然是其中的知情人。女流之辈,能有多少胆量,弄过来吓一吓,再用些手段,不怕她不吐露实情。 至于说后续,既然会有恶虎惊吓圣上,说不得也会有猛兽咬死了杨家女……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设想的这般周到,最后竟是生生把自己最得力的几名死士全都赔了进去。至于那杨希和,却是毫发无伤。 更令姬旻想不通的还有一点,对方怎么就猜到了自己,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把尸体给扔了回来? 毕竟,皇子别苑,虽比不上皇上行宫,可也算守备森严。眼下却是对方故意发出动静,自己这边儿才能察觉。若然对方想要谋刺自己…… 这一想,不免有些毛骨悚然。 看来之前依旧是小看了杨泽芳。 “主子看,这事情要不要报官?”管家擦了把冷汗道。 “报什么官!蠢货!”姬旻勉强压下内心的暴躁—— 抓住杨希和,彻底把杨泽芳陷于死地是一回事,事情没办好,反而把自己拉到沼泽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眼下手里面可没有杨家半分把柄,真是把这事主动报上去,说不得被父皇怀疑的那个人就成了自己。 没奈何,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个哑巴亏自己吃定了。 却也暗恨不已,那杨泽芳就这般笃定,大位和自己无缘? 有朝一日犯到自己手里,定要让杨家万劫不复。 却突然想到一点—— 杨家人这般神出鬼没,眼下还敢和自己杠上,说不得还需多防着些,一时神情越发阴晴不定。 “老大,人已经给他们还回去了。”临时改成锦衣卫诏狱的一间密室内,沈承正和雷炳文相对而坐。旁边炉火烧的正旺,上面温的酒香气四溢,正中间一张矮桌上,还摆着几盘色香味俱全的下酒菜。 “你真觉得,这事情可能和三皇子有关?”雷炳文神情中闪过一抹深思。 “事情不是全交到你们锦衣卫手里了吗?”沈承漫不经心的取过酒,自斟自饮起来,“我这会儿可是大祸临头、自身难保,老老实实坐我的监狱就好。” 雷炳文听得“嗤”了一声,探手夺过酒壶: “够了你啊。你倒是说说看,有你这么坐牢的吗?好酒好菜的招待不说,还得本大人我亲自陪着……” 不由暗暗替三皇子叹一声“晦气”。 相处也有几年了,如何不知道沈承这小子看着年龄小,却最是个狠心绝情的。 那杨家小姐可不是他唯一的逆鳞? 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伤,三皇子竟是想要对杨希和下手,怨不得沈承会用出这般雷霆手段。 且沈承看似不羁,却最是聪明,做事也是滴水不漏。就比如眼下,明知道自己会把所有细节都毫无保留的禀告给皇上,还大喇喇的让手下全盘托出,这哪里是告诉自己啊,分明就是告诉皇上。 可偏就以自己的了解,皇上还就吃这一套。 以皇上的性子,越是隐瞒不说,越会引起皇上的猜忌,反是这般坦白无违,皇上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臣子,才敢放心大胆的用。 再有自己瞧着,以前沈承无牵无挂时,说不得皇上还有所忌讳,眼下沈承自动自发的把自己最大的软肋给坦露出来,皇上用起来怕是会更加称心如意。 毕竟,自己最看重的宝物差点儿被人损毁,勃然大怒之下杀几个狗腿子给以颜色也不算什么大罪不是? 反倒是三皇子,突然闹这么一出,怕是会给自己招来天大的麻烦。 毕竟,一则沈承可不是那冒失的人,敢这般跟三皇子叫板,必然有所依仗;二则皇上眼里可是揉不下沙子的。 三皇子表面上光风霁月又处处收买人心,背后却干出这般下作勾当,这般表里不一,不独会让他这些日子在皇上面前种种表现全都功亏一篑,更有哪些胆大妄为的神秘死士,怕是也让皇上心惊。 正说着话,又有手下进来,附在雷炳文耳旁轻轻说了几句。 “你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雷炳文调侃的冲沈承眨了眨眼睛,“裘家的人来探监了。” 沈家的动作果然快,前脚沈家父子入诏狱,后脚就托人送来了重金。 饶是雷炳文,看到匣子里厚厚的一沓银票也是目瞪口呆。 不过求着见沈青云一面,就送出了足足十万两的龙头银票。 心说之前沈老公爷深受帝宠的传言果然不假,沈家这家底,当真不是一般的厚。怪不得那裘氏要死要活的嫁进沈家,连带的视沈承为眼中钉。这么偌大一份家业,没了沈承这个嫡长子的话,单是沈佑一人,可不得够花几辈子! 探手把之前沈承漫不经心扔到一边的装银票的匣子塞到怀里: “这银子我先帮你收着。” 说着眨了眨眼睛: “说不得明日就会有人来见你,到时候还会有一笔银子进账。你这不孝子在这儿吃香喝辣,沈公爷可是担惊受怕、夜不成眠。啧啧啧,要是你那老爹知道,咬你一口,要出这么多血,不知道会不会被你气死?” “都是因为那个逆子!”威风凛凛的沈公爷,这会儿可不正涕泪交流? 虽然眼下是深秋季节,可这深山里,夜里也不是一般的冷。 沈青云直接由猎场被逮到这里,又被剥了官服,身上这会儿不过一件单衣罢了。当真是又冷又饿。 可这些比起即将来临的灾难却又不算什么。若然无法安然脱身,别说身上的职位,说不得国公府的爵位并整个沈家都得万劫不复。 裘氏心惊胆战、慌慌张张进来时,瞧见的可不正是神情憔悴、狼狈不堪的沈青云? 当下就直接哭了出来: “爷,你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那个天杀的沈承,怎么能这么害老爷?” 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裘氏不是不怨沈青云做事太过荒唐的,可更多的却是怨恨沈承—— 但凡沈承心里有一点儿把公爷当爹的意思,以着救驾的大功,如何就不能暗示公爷? 偏要眼睁睁的瞧着公爷入了孔村的套子。这是宁可身陷囹圄,也要把沈家拉下来陪葬啊。 一时对这个继子又是憎恨又是害怕。 “别哭了!”若是往日,瞧见裘氏哭泣,沈青云少不得要安慰几句,这会儿却是心浮气躁,厌烦的不得了—— 若非裘氏镇日里在自己耳边说长子如何祸害、如何人憎狗厌,自己也不会先入为主,直接认定了沈承的罪名。 以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苦难言。 裘氏噎了一下,忙不迭擦了把泪。泪水涟涟的瞧着沈青云: “老爷放心,我这就去找贵妃娘娘,如何也不能让你在这样的地方受罪。” “贵妃娘娘,你觉得有用?”沈青云满嘴都是苦的。 彼时猎场上,大舅哥可是也在,却是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替自己说。还不如一向跟自己不对付的关封,还帮着沈家据理力争,当然,关封想要帮的是那个孽障罢了…… 一句话说的裘氏一下闭住了嘴巴—— 甫一听说此事,裘氏可不就第一个想到了宫里的贵妃娘娘? 哪想到消息递进去,根本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初时裘氏还想着,是不是宫里事忙,娘娘一时没顾上? 正想着继续往里送信,正好瞧见贵妃跟前最得力的大宫女出来,裘氏忙不迭迎上去,谁想人家竟是掉头又回去了。 到了这时候,裘氏哪里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分明是根本不愿管自己…… 沈青云也不傻,看裘氏羞愧不已的脸色,心一下更是沉到了谷底。不觉想起老公爷生前,每每听到自己得意洋洋的提起宫里的贵妃娘娘时,不以为然甚而不屑的模样,说不后悔是假的。 这些年来,为着裘家并五皇子,沈家说是鞠躬尽瘁也不为过。眼下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 “爷,咱们眼下,该怎么办呢?”裘氏小心翼翼的道。 “你带上家里老爷子留下的那根鞭刺,想法子去见那个逆子。”沈青云咬着牙,神情狰狞,“他的命是我给的,便是还回来救了沈家,也是该当的。” 第148章 148 “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瞧着正襟危坐的沈承,雷炳文嘴角不觉抽了抽。 本来自己的意思,即便是做戏,可怎么也不能亏待了堂堂龙骑卫老大不是? 当即派人好好的把这里面布置了一下,要说相较沈承的身份,无疑还是有些委屈,可相较于其他犯到锦衣卫手里的人犯,已是堪比仙境。 自然,锦衣卫的地盘上,雷炳文就是一手遮天的存在,便是把这间牢房布置的再奢华,也不虞有人发现端倪。 不想,沈承却是直接拒绝。 除了酒饭炉火外,其他一概不要。甚而自己派人拿来的厚垫子,他都没用,竟然就那么直挺挺的靠着墙角坐了一夜。 感慨之余,又极为佩服—— 怪道但凡皇上吩咐这小子的差使,从无纰漏,瞧瞧就是在自己人的地盘上,还这般戒心十足。 “昨儿个拖进来时,还真当用些刑,”雷炳文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待会儿若是让裘家人瞧见你这精神的模样,传出去说不得我锦衣卫的赫赫威名都得大打折扣。” 说着挥了挥手。 很快就有人进来,伺候着沈承换上一套褴褛衣衫,又小心的把头发弄乱,再衬上涂在衣服上的斑斑血迹,瞧着还真是分外凄惨。 雷炳文瞧得笑个不停,难得这样一个“近身服侍”的机会,甚至亲自动手,蘸着血在沈承脸上横七竖八的抹了几道,又拿来枷锁左一道、右一道的捆在沈承身上,甚而还调侃道: “不然把你吊起来?” 被沈承不耐烦的瞪了一眼,才算消停下来。 待得出去时,房间终于和传说中地狱一般的锦衣卫诏狱相仿了。 很快一个黑巾蒙面从头到脚都罩的严严实实的人走了进来。 沈承只瞧了一眼,眉毛不觉微微一挑—— 裘氏竟然亲自来了? “深秋天寒,这个你拿着喝杯薄酒。”裘氏从怀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红封递到紧随其后的凶神恶煞一般的彪形大汉手里。 那汉子捏了捏,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口里却仍嘱咐道: “快些,切莫耽误了大人问案。” 裘氏连连答应,待得那人退出,这才冷眼看向蜷缩在监牢一角的那团黑影——那个自来不肯低头、在自己面前总是嚣张跋扈的继子也有今日。 自己都进来这么长时间了,竟是半点儿反应都没有,可见被打的有多狠。 只锦衣卫的人也委实太心慈手软了,若然直接打死,可不就一了百了? 心里虽是如此想,却是摘下帷帽,矮下身形朝着里面柔声道: “承哥儿,承哥儿……” 好半晌,墙角的那团黑影才动了下身形,却依旧沉默。 裘氏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却是一点声息也无。明白方才那狱卒得了厚厚的好处后,这是要给自己行方便了。 当下哽咽道: “承哥儿,你是个好孩子,当初老公爷在世时,便把你看得命根子一般,总是说,国公府的兴衰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不料想今儿个却是有这般变故。眼下国公府大难临头,果真让你祖父说着了,荣辱全系在你一个人身上……罢了,你放心,但凡你有个一二,杨家那里,我和你爹必会善加照拂,你既是看重杨家小姐,我们也定会帮你圆了这个想头,待得这次回去,就会替你向杨家下聘,然后风风光光把人迎娶过来,还有你娘,你爹说,她这么些日子,都是孤零零的,好歹得迁回安州沈家祖居之地……” 当初梅氏因为是自缢而亡,本属暴卒,沈青云又自来对这个原配厌极,竟是不许梅氏入祖宗坟茔,在帝都随便寻了一块儿地葬了了事。 擦了一把泪,还要再说,不妨角落里的黑影忽然开腔了: “把鞭刺放下,滚!” 声音粗嘎,仿如用铁砂打磨过一般。 虽是本就没有对这一家人抱什么期望。沈承依旧没料到,沈青云竟然如此狠心。 先有希和,再有娘亲,竟是活着的人也好,死去的人也罢,全都拿来做威胁自己的把柄。 只当初娘亲既然能选择自缢这般惨烈做法,分明根本对沈家已没有了任何念想。 更加该死的是,裘氏还提到希和。 自己心爱的女人怎样,如何能轮到这个女人磋磨? 沈家,果然安稳太久了! 裘氏吓得一哆嗦,手一松,一枚鞭刺从怀里掉落,又滚进栅栏里。 裘氏抬头,正对上一双恶狼似的恐怖眼神,吓得一哆嗦,强忍着才没有惊叫出声。 既然沈承都听见了,也没必要一再重复,但凡沈承放聪明一点儿,就能明白这些话绝非虚言。一旦杨希和进了沈府,生杀大权可不是全有自己定夺? 既然撕破了脸,便也不再掩饰: “该如何做,承哥儿应该比我清楚,如此,我这就回去准备聘礼,承哥儿且静待佳音便可。” 下了聘礼,两家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且自己还会着人定下婚期,如此两家很快完婚,沈承聪明的话就明白,杨希和以后注定只能在自己手下讨生活了。想要杨希和过得好,不出什么意外,他只能乖乖听话。 说完不再停留,径直转身离开。 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这边离开,一个纤细的女子身影从另一侧转了出来。 那狱卒捏了捏被塞在手里的另一个更大的红包,顿时乐不可支—— 前面那女人的打赏已经够丰厚了,不想后面这位出手更阔绰。 更好奇的是里面关押的这位沈大公子,外面不是说就是个不得宠的纨绔吗,不想才关进来,就来了一拨又一拨探视的。 且上面的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吩咐自己,但凡有人打赏就收下,来探视的人也一律放行。话说锦衣卫的诏狱什么时候也和菜市场一般随便让人进出了? 管它呢,又能发财,活计还轻省,碰见这般便宜事一个人偷着乐就好。 耳听得细细的脚步身再次折返,沈承强自压抑的血气不断向上翻涌。方才若非强自压制,沈承恨不能一脚把裘氏踹飞出去,这会儿听得又有女子的脚步声靠近,登时暴怒无比: “让你滚,没听到吗?” 人非木石,即便已经习惯了孤零零无一人相伴,也只不过是把对温暖的渴望藏在了心底。 本以为不看不想不念,自己就能刀枪不入,不想四顾茫然之下,依旧在被亲生父亲舍弃后遍体鳞伤。 脚步声顿了一下,就在沈承以为对方会知趣滚出去时,却是加快步伐走了过来,甚而直到靠近沈承蜷缩着的角落时,才突兀停下。 沈承猛地睁开眼,刚要喝骂,却在抬眸的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来人哪里是裘氏,分明,分明是希和! 沈承这会儿满脸血迹斑驳,更兼神情狰狞,瞧着不是一般的可怕,希和定定的瞧着,只觉一颗心仿佛被人揪起来又狠狠捏住一般,一下一下的钝痛着。 “阿和?”沈承怔怔的抬头瞧向上方的人儿,忽然意识到什么,忙要转头—— 自己这般可怖模样,可不要吓着希和才好。 不妨头却被人抱住,却是希和竟不顾牢房潮湿阴冷,一下跪倒在地。 感受到脸上暖暖的湿意,沈承整个人都傻住了。 幼时的记忆早已荒芜,镌刻在脑海深处的除了枪林箭雨就是血肉纷飞,甚而那次千里奔袭剪除叛军首领时,自己腰部腹部俱受重创后跌落山崖,一直昏迷了三天三夜…… 不管受多重的伤,沈承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可怜过—— 生死都是无所谓的,受伤流血,又算的了什么? 唯有这一次,明明自己身上并无半点伤痕,靠在这么一副柔软单薄的怀抱里,竟是说不出的委屈、心酸、难过。 意识到这一点,沈承彻底僵了,自己也有这么软弱的时候吗?曾经,这是最厌恶、最忌讳,也绝不容许自己有的,眼下却是那般自然,甚而沈承觉得,有了这些软弱,自己终于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答应我,不许,听沈夫人的话。”希和半蹲在地上,即便隔着坚硬的铁栅栏,却依旧努力想让沈承靠的舒服些,“你要是照她说的话做,我一定会恨你,恨你一辈子……好好活着,我等你来娶我……便是你不来,我也一样会嫁,你要是忍心……” 明明是威胁的话语,希和却说得泣不成声、肝肠寸断,哪有半分力道? “阿和,阿和……”心情太过激荡之下,沈承声音越发嘶哑,“别哭,别哭,傻姑娘,我没事……” 甚而后悔不已,不是早清楚自己在沈家的位置吗?如何还有这般不死心的试探? 便是还了沈家生恩、彻底了断的方法明明有千万条,自己却是选了最蠢的一条,令得希和伤心至此…… “英国公府的沈承已经不在了,”沈承反手揽住希和,“以后,世间只有属于杨希和的沈承。” 第149章 149 “哟呵,东西还挺齐全的。”看沈承正低头检视身边那个大大的包袱,雷炳文也探着头往里看。 厚实的粗布衣服,瞧着就很好吃的各式肉干、点心,几瓶药,更离谱的是粗布衣服下面还整整齐齐的放着几匹香气氤氲的布料。 且那香气和一般味儿道绝不相同,竟是即便是在这阴暗逼仄的囚室里,都能令人生出一种置身山谷幽园的心旷神怡之感。 之前裹得密密实实,并无丝毫香气外泄,雷炳文只当里面就是些衣物吃食呢,不想内里竟是大有乾坤。 “小丫头送这些做什么?”雷炳文大为惊奇,探手就去拿,“这味儿闻着还挺好闻呢,这件银灰色的我喜欢,还有这味儿道,也真提神……” 边伸手翻检边嘟哝着: “你家小丫头是不是被吓得狠了?要送也送衣服啊,怎么送些布料呢?难不成让你坐牢时闲来无事临时改行当个裁缝不成?” 下一刻却是一下张大了嘴巴: “啊呀,不对吧,怎么还有女人穿的啊?瞧瞧,这匹桃红色绣花的多水灵,你别说,我闺女穿着保准好看,还有这件茜色的,一直是我夫人的最爱……” 雷炳文和夫人是患难之交,两人感情不是一般的好,膝下又仅此一女,是以但凡见到什么好东西,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妻女。 不妨伸出的手一下被打回来: “别乱碰。” “哎哎哎——”雷炳文大是不乐意,拧眉道,“你一个大男人家要女人的布料做什么?小丫头送过来,可不是让你讨女人欢心的,送给我……” 说道一半,却又顿住。毕竟是锦衣卫老大,雷炳文的脑子也是非同一般的机灵,当下一拍大腿道: “咦,不是吧?莫不是小丫头不是弄错了,而是让你送礼的?” 忙仔细瞧,才发现每一匹布料上果然还有独一无二的杨家锦绣坊标记。 这下自然越发笃定。啧啧,这小丫头脑子怎么长的啊。竟想出这么聪明的法子。毕竟,若是放些金银珠宝,如何能到沈承手里,说不得早被狱卒翻走了。 倒是这些布料被粗布衣服裹着,还有蒙混过关、送进来的可能。且这些衣料的价值可不比金银珠宝的价格低,据说这等由杨家小姐独家熏香的布料眼下已是价值千金还一布难求。当真是送礼佳品、贿赂圣物。 当下涎着脸道: “嚯,既是送礼,眼下就给我一匹好吧?也算是物尽其用不是?” 那边沈承已是极快的把东西收拾好—— 甫一打开包袱,沈承不过稍一寻思,便理解了希和的意思。分明是怕自己受苦,特意送进来让自己打点狱卒甚或上峰的。 只身在西山,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一下拿出这么多布料?且这香味儿相较之前自己得到的分明要淡一些。说不得是希和想了什么秘法连夜熏制。 如此,焉能让其他人随便触碰? 看沈承丝毫不为所动,雷炳文顿时有些发急,抬手就想去抢: “喂,我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小气?男子衣料归你,女孩子的衣料你要来做什么?杨小姐手里可不缺这些,难不成你再把人家送来的再给送回去?这么没品的事你总不会做吧?” 沈承把包袱举高,一本正经: “将来留给我闺女。” “你闺女?”雷炳文简直绝倒,“你这媳妇刚定下,哪来的闺女?” 沈承一眼横过来,雷炳文忙改口: “就是眼下成亲,好歹也得来年你才会有闺女吧?” 明年?一句话说的沈承立时眉眼松动,神情雀跃至极。 令得雷炳文郁闷不已——这小子还真是想当爹想疯了,这还没影的事儿呢,就傻笑开了? “走吧。”沈承却是心情极好,整理好衣物,接过金色面具带上,“待得回到帝都,少不了嫂子和侄女儿的布料。” 这几匹希和亲手熏制送给自己的却是不成。 雷炳文这才罢休。刚要离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守在外面的锦衣卫,正匆忙进来: “大人,三皇子来了。” “三皇子?”雷炳文怔了一下—— 这段时日姬旻镇日里伺候在皇上身侧,两人倒是时有偶遇。再则姬旻此人又惯会来事,既明白雷炳文乃皇上心腹,即便雷炳文人缘不佳,却依旧能礼贤下士,对雷炳文颇为客气。 雷炳文也不是那不识时务的,落在外人眼里,两人关系无疑还算融洽。 “老雷,你果然在这里。”一阵朗笑声传来,一个头束金冠身穿蟒袍的男子随之大踏步进了囚室,几人抬头看去,可不正是三皇子姬旻? 许是室内光线过于黑暗,姬旻并未看清里面光景,只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雷炳文身上: “怪道父皇对你爱重,眼下时辰还这般早,你就亲自来提拿犯人,果然是忠勤职守。” 这位殿下眼前盛宠正隆,虽是此刻态度亲昵,雷炳文却不敢拿大: “殿下怎么来了?有事只管着人吩咐一声就好,怎么还亲自跑到这等腌臜地界?” “能为父皇分忧,别说这大牢,就是天罗地网,孤也敢闯一闯。”姬旻神情真挚,“就是孤能力微薄,诸多事务,还得靠雷大人这般股肱之臣。” “我这次来,倒也没有什么重要事务,就是想亲自提审一下沈承此人。” 掳掠杨希和不成,姬旻也知道之前自己鲁莽了。即便到了眼下,依旧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心里却也明白,一则和杨家已是彻底决裂再无言归于好的可能,二则杨家背后说不得有了不得的势力,毕竟,老四之前可是被拘禁着,能救了杨希和的人是老四派出的可能性不大。 有这么一个神秘的强大敌人隐在暗处,姬旻可不是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既然杨家那里暂时动不得,不然就从沈承这里下手。 之前姬旻一直都派人暗中盯着这里,除了亲自审案的雷炳文外,姬旻更接到回禀,还先后有两个身形纤细明显是女子的人前来探监。 而最后一个,离开时去的方向,无疑正是杨家的明湖山庄。 十有八九,就是杨希和本人。 得知这个消息,姬旻就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说不得利用得当,可以拿沈承迫使杨家退步,甚或,借这个人扳倒杨家。 作为这会儿已然奉命全权负责皇上扈卫的实权王爷,提审一个不久会被判处死刑的人犯,这个面子,雷炳文自然不可能不给。 提审沈承? 雷炳文视线落在姬旻身后两个始终低着头的精瘦汉子身上,神情不免有些古怪—— 这两人一进来,敏锐如雷炳文就感到一阵杀气。 那般血腥感觉,手里定然不止一条人命。 只相较于沈承这个大杀神,这两人无疑还太小儿科了些。 最想不通的就是三皇子,白瞎了一张看似聪明的脸皮。昨儿个吃了那么大的亏竟然都没有吸取教训。 这样说也不对,人家也吸取教训了,倒也不敢正面对上杨家了,倒好,竟是直接开始撩拨沈承这个正主了。 心里虽是嗤笑,表面上却是不显: “三皇子竟是为了这事来的吗?只事有不巧,三皇子怕是见不着那沈承了。” 见不着了?姬旻一愣,神情狐疑: “莫不是那沈承已然被处死?倒是便宜了他!” 语气分明有些不甘。锦衣卫的手段姬旻也清楚,最是杀人不眨眼,那沈承又自来有个纨绔的名头在外,受刑不住死了也大有可能。 自己竟还是来晚了一步,早知道昨晚就连夜提审那厮了。好歹从他口中挖出些东西来再弄死啊。 看姬旻误会了,雷炳文忙摇头: “处死?那倒没有。” “没有?”姬旻脸色就有些难看。须知锦衣卫再受宠众臣眼里也不过是皇上的狗罢了,最是为外人看轻。 自己纡尊降贵,对他这般客气,竟还摆起谱来了?当下脸一沉: “雷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雷大人以为,凭孤的身份,尚且不够提审一个犯人不成?” 不妨雷炳文尚且没有说话,他的身后却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倒是不关雷大人的意思,人是我着人带走了。” 这般突兀发声,听在姬旻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怪异。 外面不都称雷炳文是活阎王吗?一帮手下怎么那般没规矩?再有自己这个堂堂皇子也在呢,不得允许,竟敢抢先做答。 他身后那两名汉子却已然抢上前一步,齐齐护在姬旻身前—— 方才虽是注意到雷炳文身后有人,却并未察觉什么有害气息,两人也和姬旻一般,把对方当成了雷炳文下属。不想那人一开口,浑身的气势陡然散发出来,竟令得两人方才为了震慑雷炳文而刻意释放的气势为之一缓之下迅疾溃不成军。 两人被对方压得竟是一点战意也放不出来。 这样的厉害人物,分明和血海里杀出的修罗相仿,如何肯居于雷炳文之下? 第150章 150 惶恐之下,那两人已是呼啦啦拽出兵刃,无比戒惧的盯着雷炳文身后,那模样说是如临大敌也不为过。 这般刀剑相向,无疑有些不讲道理。姬旻却是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身后这两个死士,乃是一干侍卫中身手最好的,曾有几次突发意外,多亏了这两人够警惕,才让自己化险为夷。 眼下两人即有此反应,明显暗示雷炳文身后侍卫极为危险。 这般昏暗囚室之中,对方竟敢抢在雷炳文之前发话,敌我不明之下,自是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即便如此,心里也是不悦至极: “外人都说雷大人驭下甚严,怎么竟还有这般嚣张之徒?只雷大人心慈手软,孤却见不得这般涎皮赖脸、连大小尊卑都不分的。” 说着冷声喝道: “还不滚出来,要继续装神弄鬼吗?” 不想对方并无半分畏惧,果然上前一步,和雷炳文并肩而立,甚而周身外泄的气势压得姬旻怒气顿时一泄,若非强撑着,差点儿就站不住。 雷炳文心里暗乐。若说三位皇子里,雷炳文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以温文尔雅著称的三皇子。 照雷炳文瞧着,三皇子表面瞧着与世无争,内里却是一肚子花花肠子,且无丝毫容人之量,纯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偏是又最爱端着,和那些酸腐文人一个德行。 只今日碰到沈承,不说沈承平日里也最是厌烦这种人,便是姬旻对杨家小姐所为,也早决定了沈承绝不可能给他好脸。 “三皇子有何见教?”沈承淡然而立,竟生生把个阴暗逼仄的囚室站成了酷烈肃杀的沙场。 两名死士已是面色惨白——还未对阵,两人在气势上已是一败涂地,更是绝望的察觉,对方实力比自己等人高出怕是不止一筹,即便两人齐齐动手,都绝不是此人对手。 长时间所受的训诫,却也让两人绝无后退的可能,只虽勉力支撑着,头上的冷汗已是涔涔而下。按着武器的手已是青筋虬起。 姬旻神情越发难看——两个死士的表现,分明是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不用说,这压力自然就是刚才说话的雷炳文这手下施加的。 这些日子春风得意,便是那些原本动摇不定力持中立的大臣,也多有靠拢攀附之意,雷炳文也就罢了,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小锦衣卫竟也敢和自己叫板,简直是找死! 正要翻脸让人拿下,恰有日影渐移,一缕金色晨光透窗而入,室内顿时敞亮了些,姬旻忽然倒吸了口凉气—— 方才只觉对方面貌模糊而怪异,眼下却是瞧得清楚,这人脸上分明是一张煞气凛凛的黄金面具! 姬旻立即明白,眼前这人哪里是雷炳文下属,分明是传说中最神秘也最受父皇信任,历来除了皇上便是身为一国储君的太子都指挥不动的龙骑卫指挥使! “你们两个快退下。”姬旻心里一阵狂跳。兴奋之余更有些后悔。须知这位龙骑卫指挥使说是传说中的人物也不为过。便是自己从小到大,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龙骑卫指挥使。 和他相比,雷炳文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又算得了什么。 须知龙骑卫指挥使除了卫护皇上,更可以监察百官,时局动荡时,还可以随时执掌兵权。 怪道能抢在雷炳文面前说话,以他的身份,除了父皇,又有哪个能节制得了? 毕竟是第一次打交道,自己方才那般厉声呵斥,委实有些失策。这般想着,对雷炳文已是极为不满。 龙骑卫指挥使既然毫不避讳,分明有和自己相交的意思。倒是这雷炳文,枉费平日里多番打点,竟是连一点暗示也无。甚而还有挖坑让自己往里跳的嫌疑。 至于说沈承的桀骜不驯,姬旻倒是没放在心上,毕竟,要是见了谁都低头,就不是天子面前第一信臣、能臣了! 看沈承并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也丝毫不以为忤—— 以对方身份特殊,平日里大臣也好,皇子也罢,是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会和雷炳文有接触,说不得也是父皇的意思。 如何能强求他以其他臣子那般拜见自己。 当下越发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 “原来雷大人还有要务在身,倒是孤唐突了。不知可有哪里需要孤从旁协助?可千万莫要客气。” 虽是口口声声叫着雷炳文,却始终面带笑容的瞧向沈承。 结交之意昭然若揭。 雷炳文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沈承的性子,注定这位三皇子只能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得不到回应了。 打着哈哈拱了拱手: “殿下客气了。为皇上效劳是我辈职责,怎么敢劳烦殿下?眼下我等还得去向皇上复命,就不多留三皇子了。” 这分明就是委婉的下了逐客令了。看沈承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姬旻也无可奈何,用力盯了沈承几眼,意图透过面具看穿对方到底是出身何门,瞧着身形倒是有些熟悉,再要细思,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茫然无绪之下,只得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两位大人,请。” 竟是先一步走出囚室,却并没有离开,反而侧身一让,对沈承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雷炳文出门时还拱了拱手,沈承却是无丝毫反应,只管大踏步往皇上行宫而去。 直到两人去的远了,姬旻才叹了口气,果然有真本事的人性情都极为骄傲。 自己倒也没有非得立即降服此人的心理,只要能消除最初的不好印象便可。毕竟,来日方长吗。 看身后两个侍卫脸色惨白、失魂落魄,久久没有回神的模样,不觉开口询问: “这龙骑卫指挥使,你们瞧着如何?” 两个死士瞬时悚然变色:“他就是龙骑卫指挥使?此一人,怕是就能抵的上千军万马。” “是吗?”姬旻语气不免有些热切。怪道父皇如此看重,有这样的人潜在暗处,自然可保终身无忧。 待得有朝一日,自己荣登大宝,说不得自然能让他臣服。 不用提审沈承了吗?看姬旻也转身离开,两名死士忙跟了上去,却是有些不解。毕竟来之前可是接受了严令,无论用何种血腥手段,都务必要从沈承嘴里抠出些有用的东西。 似是看穿了两人的心思,姬旻自得的一笑: “既然落到了那人手里,沈承也好,杨家也好,定然都落不到好去。” 若然单单是锦衣卫,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眼下却是龙骑卫指挥使亲自出手,分明父皇已是彻底厌了沈家,连带的作为新鲜出炉的沈承岳家,杨家又能落得了什么好去? 那边雷炳文也正自和沈承调侃: “皇上果然一日离不得你。” 这小子才入狱多久啊,皇上就开始念叨了,今儿一早就让自己带人过去。 沈承却是答非所问: “眼下水正混着呢,想抓大鱼正是好时机。” 雷炳文眼睛一亮——沈承的消息可比自己灵敏的多,这句话必然大有深意。水混了好理解,毕竟,眼下包藏祸心的最大嫌疑人可不正是沈承? 至于大鱼,难不成沈承的意思是,此次恶虎惊驾事件,其实幕后真凶有可能就在几位皇子中?! 若然真是如此,可真是出大事了! 两人口中说着,脚下却是不停,很快来至皇上宫殿外。好巧不巧,竟是又碰上了托着一摞奏折小跑着过来的邓千。 看到两人,竟是紧跑几步,陪着笑脸小声道: “两位大人这么急着赶来,是有事要面圣吗?” 口中说着,神情里透出些担忧来: “皇上昨儿个回来,几乎是一夜未眠,老奴这心里呀……” 竟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不瞒两位大人,万岁爷今儿早上也是粒米未进……好在还有两位大人为皇上分忧。这奏折,能不能烦请两位大人代为转呈,老奴也去御膳房瞧瞧,看能不能催着他们多给万岁爷准备些可口的……” 代转奏折?这样的事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且邓千话里话外,分明对皇上担忧至极,倒是一片忠心可嘉。雷炳文笑着就要应下来—— 又不是什么大事,再有之前皇上可是吩咐过,让沈承成亲需要什么便去找邓千索要,想来他也必然乐于给对方这个面子。 只还没得及开口,沈承已是冷哼一声: “皇上的膳食自有御膳房负责,你只要恪尽职守便可。” 说完一拂袖子,当先往里而去。 雷炳文也不好再说什么,冲邓千微微一颔首,也跟着往内而去。 被这么当众剥了面子,邓千脸上的笑一下僵在了那里,瞧着沈承的背影顿时充满了怨毒之色。 第151章 151 待得邓千紧跟在两人身后来至殿中时,早恢复了往日恭敬柔顺的模样,甚而脸上还带有几分喜色: “皇上,这是帝都五皇子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折,皇上看……” “呈上来吧。”皇上摆了摆手,紧锁的眉头果然舒展了些。本想到西山这里散散心呢,不想却碰见这般糟心的事。即便方才雷炳云说的不多,皇上依旧察觉,两只恶虎的出现必非偶然。 而胆敢对自己这天下至尊出手,自来要么是暴民,要么是乱臣贼子。 可放眼天下,虽是小有战乱,却是根本不成气候,想要跑到森严的和铁桶一般的西山兴风作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至于说乱臣贼子,不是天和帝自夸,这满朝文武都没有那个胆量。 而排除了以上两点,就只余天和帝最不愿面对的一个可能,生事的,或者说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有可能是自己几个儿子中的一个…… 心烦意乱之下,反倒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朝政上,还能踏实些。 且这些日子瞧着,留在帝都的姬晟能力越发出众,不独件件精当,且俱都合自己心意的紧。换句话说,便是圣躬亲览,也不过如此。 这个孩子从小就聪颖,眼下瞧着果然是个能成大器的,倒也令天和帝老怀大慰。 顺手拿过最上面一本奏折,翻开来细细看去。下一刻却是神情一愕,明显有些不敢置信。 甚而又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 邓千虽是垂着头,已是偷眼瞥见皇上的表情变化,又极快的在沈承身上扫过,眼神益发冰冷。 雷炳文也有所察觉,不觉有些感谢五皇子,方才和沈承一块儿进来时,真觉得这殿里和冰窖一般,皇上心情分明不是一般的糟糕。 好在邓千送来了帝都的奏折,不然说不得这时候,自己和沈承不定得怎么受着呢。 又想到之前沈承不许自己碰这奏折,眼下想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过于小心了? 正自胡思乱想,身边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响。 雷炳云吓了一跳,忙收回思绪,下一刻却是大吃一惊——皇上竟把手里的奏折砸了过来,好巧不巧,正击中邓千的眉骨处。 “皇上!”正寻思着将来如何对付沈承的邓千也吓得傻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眉心处沁出的血都不敢擦,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雷炳文,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贼胆包天的混账东西叉出去,叉出去乱棍打死!”天和帝咆哮着,气得嘴唇发青,指着下跪的邓千的手都是哆嗦的。 “皇上,皇上饶命啊!”邓千吓得魂儿都飞了,眼泪鼻涕和着鲜血,流的一脸都是。 雷炳文惊得一下张大了嘴巴,强忍住看向沈承的欲望—— 老天,怪不得沈承方才不许自己碰那一摞奏折,明明皇上方才神情舒缓多了,会突然暴怒,必然和那份砸下来的奏折有关系。 亏得方才沈承提醒自己,不然这会儿被皇上发作的不就是自己了? 当下不敢多言,上前摁住邓千就想往外拖。 却被皇上喝住: “慢着。” 神情狰狞的走下御座,抬脚朝着邓千踹了过去: “你是朕的狗,谁给你的胆子,帮着老五做事!” 邓千弓成虾米样的身体一下倒飞出去,撞在殿前柱子上又滑下来。却是绝望的瞪大了双眼—— 果然不该心存侥幸。方才之所以想要把奏折交托给雷炳文并龙骑卫指挥使两人中的一个,可不就是怕万一事情泄露,让皇上多个怀疑的人? 但凡皇上不先入为主的认定自己的罪名,凭着在宫中这么多年的经营和皇上的宠信,邓千就有法子给自己脱罪。 如何也料不到,自己这一次竟是赌输了。那龙骑卫指挥使恁般不近人情,竟是丝毫不给自己一点可乘之机。眼下万岁爷暴怒如此,自己怕是再无活命的机会。 看皇上气的站都站不稳,沈承忙上前扶住,雷炳文则探身捡起地上的奏折,要送回御案上时,耿慎远的名字赫然入目。 雷炳文一惊。以他记忆力之好,自然识得此人是谁。 可不是前些时日五皇子刚刚一手经办并备受皇上称赞的闵文忠一案? 而这耿慎远,正是闵文忠的忘年之交。此子也是个痴的,本来这件贪腐案和他并无多大干系,却因为想要袒护闵文忠而深陷泥淖。 也正是因为耿慎远的包庇甚而延宕并混淆朝廷视线,令得朝廷损失益发惨重至无法挽救的地步。 所谓因个人私情而失却朝廷大义,说的可不就是这种人? 若然旁人,说不得还会因为此事对耿慎远赞一声“重情重义”,只这个“旁人”里绝不包括万岁爷。 如此剜朝廷的肉补个人的私情,正是皇上最为厌恨的。用皇上的话说,如此公器私用,当真是比那等往自己怀里捞钱的奸臣更加面目可憎。 毕竟,奸臣还可防范,这等忠臣若然犯事,却是处于无人监管的境地,为害将会更甚。 五皇子也是倒霉,之前件件都甚和皇上心思,即便牵扯到他那一脉的闵文忠一案,也用出了雷霆手段,令得皇上满意至极。 怎么就会在耿慎远一事上栽了跟头呢? 据自己所知,他分明和耿慎远并无一点干系啊。要说袒护身为亲戚的闵文忠还有可能,怎么会想尽了法子替那耿慎远脱罪呢? 若然姓耿的位高权重也就罢了,偏对方不过是个小小知府。 忽然想到一事,方才皇上暴怒之下可是脱口而出,口口声声说什么邓千为五皇子办事。 瞬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五皇子所批奏折之所以衬了皇上心思的原因,不是他行事老成、洞察世事,反而是,近身侍奉的邓千把皇上关于这些事的看法给悄悄传递了过去? 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这可是窥测帝踪的大罪!任何人碰了,都是死罪一条。 一时冷汗“刷”的一下下来了。那岂不是说,方才差点儿得了这罪名的就是自己了? 越是考虑越是笃定这种可能。 毕竟,除了邓千这些旁边侍奉的阉竖以外,能神不知鬼不觉察觉录下皇上言行的也就自己和沈承有这个机会了。 邓千这个老杂种!亏自己平日里还对他多有怜悯,不想竟是这般心思歹毒之人! 他那边巴着五皇子,却想把黑锅甩给自己。有福了他享着,有祸了却让自己背着。还真是美不死他。 “你去。”皇上已经蹒跚着重回御座坐好,表情却更加扭曲可怖,“招齐行宫内所有太监,然后把这奴才拉到拢翠阁外行刑。” 拢翠阁?雷炳文眼神闪了闪,那里可不正是裘贵妃所居之处?皇上此举,分明就是要狠狠的打裘妃的脸啊。 前些日子瞧着五皇子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风头之盛,犹在三皇子之上,怕是转眼之间就要跌落尘埃。 却是丝毫没有替邓千求情的意思,这个杀才,还真是罪有应得。 当下命人堵了邓千的嘴,倒拖着往拢翠阁的方向迤逦而去。邓千一路上呜呜的悲鸣着,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般动静自然也惊动了不少人,待得瞧见地上猪狗一般狼狈不堪的人竟是皇上面前最有脸面、权倾一时的大太监邓千时,更是唬的人人变色。 偏是宫中侍卫也得了皇上旨意,但凡宫中内监宫女都被驱赶着往拢翠阁的方向而来,行宫中一时人心惶惶。 便是正端居宫中,正同安乐公主相对而坐的裘贵妃都察觉到外面似是有些不对。 看母妃烦恼,安乐公主停下话头,冲下面下面伺候着的太监荣海招了招手道: “你去瞧瞧,那个奴才在外面喧哗。敢在母妃面前生事,是不是不想活了?” 待得荣海离开,才又笑嘻嘻的瞧向裘妃: “母妃,你觉得女儿方才说的怎么样吗?” 因见不到母妃,昨儿个英国公府的姨母就求到了自己面前。听说是想给英国公脱罪,同时把所有罪名全都栽倒沈家那个继子身上,安乐公主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沈承可不就是杨希和的未来相公?沈承死了的话,杨希和就是名副其实的望门寡。 只要想到这个结果,安乐公主就觉得心情一下畅快多了—— 那个杨希和竟然敢给自己这堂堂公主难堪,有这样的结局可是再好不过。 “好了,我知道了。”裘贵妃点了点头,不就是死个把人吗,能让女儿开心,又能妹夫脱困,何乐而不为? 就是这件事怕还得细细斟酌,绝不许出一点差错才好。 正自寻思,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却是奉命出去打探情形的荣海,正从外面跌跌撞撞的跑进来: “娘娘,快,邓千总管不知犯了何事,竟是被锦衣卫的给拿住了,眼下就在拢翠阁外面,说是要直接打死了事!” 第152章 152 口中说着,荣海已是面色惨白。 不怪荣海如此,实在是邓千是谁啊,名副其实的万年不倒翁。 先帝在时,邓千已是心腹倚重之人,还以为万岁爷登基,邓千就会过气呢,不想权势更胜从前。 后来才毛毛搔搔听说,原来皇上潜邸时,邓千就暗地里帮着从中转圜,这般患难之情,怪不得备受皇上宠信。 这也是邓千甚为众臣忌惮的原因—— 识时务,懂进退,更兼心思诡谲,判断世情精准无比。这样的人,还是轻易不要与之为敌。 再加上这些时日,邓千同贵妃主子这边的来往,甚而在主子跟前比自己这个伺候了多少年的老人都有脸面,荣海早已认定,说不得邓千能搏一个“三朝元老”的美名再行荣养呢。 那料想竟然这会儿就折了进去。既惊动了锦衣卫,可见事情不会小了。 “什么?”裘贵妃一下站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锦衣卫的人把邓千给捆了,还是在母妃的拢翠阁这儿?”安乐公主脸色登时一沉,“雷炳文是不是做官做的腻味了,想到天牢里转一圈?” “安乐”乃是皇上亲自遴选的封号,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从出生起,不独裘妃爱的不行,也颇合了皇上的眼缘,一众公主中,就没有哪个比她更受宠的。 天长日久,自然养成了安乐公主目中无人的性子。 眼下听说雷炳文竟然跑到拢翠阁外撒野,自是不能容忍,起身就往外走: “母妃你且安坐,我这就打发了雷炳文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 不过是父皇跟前的一条狗,如何就敢跟主子对着干了? 裘妃张了张嘴,到得最后,却是艰难的点了点头—— 雷炳文虽是性子残忍冷酷,却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会这般大胆妄为,说不得察觉了邓千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 而这也是裘妃最担心的—— 这段时日皇儿所以能令皇上赞赏连连,可不就是全仰仗了那邓千? 如果邓千是其他地方犯了事也就罢了,若然事情和皇儿有关,可就出大事了。 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更不能出面。 前面还则罢了,后面这种可能的话,为长远计,决不能把自己牵扯进去。 无奈何,只能让女儿冲锋陷阵了——女儿的荣耀只能系在儿子身上,只有儿子好了,她才能好。若然事情真是不可挽回,安乐受了惩罚,说不得还可替皇儿消灾。那样的话,待得将来再好好补偿她便罢。 那边安乐公主已是大踏步走出去。 来至外面,一眼瞧见神情狰狞的雷炳云正抬脚踩在邓千头上。 瞧见怒气冲冲的安乐公主从苑子里出来,雷炳云不过微一拱手,倒是邓千仿佛瞧见了救星,口中艰难的呜呜着,瞧着安乐的眼神充满哀求—— 平日里对这位主子下的功夫也不少,且安乐公主既是赶过来了,说不得贵妃娘娘也定然知晓了此事,若她能够一力为自己周旋,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雷炳文,这里是拢翠阁,可不是你的锦衣卫。还有邓千,也是父皇跟前得用的人,谁给你的权力带了人到这里撒野?”安乐公主一扬下巴傲然道。 不妨雷炳文森然一笑: “公主金枝玉叶,那些腌臜事就不拿来污公主的眼了。还请公主速速离开,免得被吓着!” 说着,视线如钩子般瞧向紧跟在安乐公主后面的荣海,声音冷肃: “还愣着干什么?把那老阉奴也拉过来观刑!” 荣海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两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掐着脖子摁倒地上,连带的在场的其他宫人,也无一幸免。以致转眼间,除了雷炳文并煞气汹涌的锦衣卫外,也就因为被彻底无视而气的发疯的安乐公主还站在那里。 “雷炳文,你,你,你竟敢这般对本公主!”从小到大,安乐那被人这么轻贱过?要是今儿的事传出去,说不得自己就要成为笑柄了—— 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的公主,还叫公主吗? 竟是抬手就要去抢挡在面前的侍卫的腰刀,一副想要当场劈了雷炳文的模样,无奈无论拳打脚踢,那些挡在前面的侍卫都一动不动,至于说想要抢件趁手的武器,更是想都别想。 那边锦衣卫已然开始行刑,耳听得“啪”的一声钝响,邓千的屁股瞬时开花,又是几板子下去,更是血肉纷飞。 邓千嘴巴一下张的老大,身体也快要没气的鱼似的不停弓起。至于下跪观刑的宫女内侍们那里见过这等可怕景象?一个个吓得浑身哆嗦着蜷缩成一团。 安乐公主只惊得脸色惨白,站都站不住,往后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仓皇着往身后看去,母妃那里却是一片静寂,根本没有一个人出来。 安乐公主的眼泪“哗啦”就下来了。掩面转身朝着皇上的宫殿而去。 也就是一炷香的功夫,邓千趴在蜿蜒成小河的血水里,终于渐渐不再挣扎,明显已是咽了气的。 甚而锦衣卫拖着死尸离开许久,拢翠阁外面还是一片死寂。尤其是荣海,只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似的—— 到这个时候如何不知道,锦衣卫和邓千会出现在此处哪里是意外?如此凶残手段,分明是杀鸡骇猴。 特特把人拉到拢翠阁外行刑,骇的猴是哪个自然不言而喻—— 分明是贵妃娘娘摊上大事了。 待得想清楚所有,荣海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失魂落魄的往行宫内而去。 进了拢翠阁,才发现裘妃正在空落落的庭院里站着,如同经了霜的叶子,颓废而又苍老,哪还有半分之前气定神闲、显赫尊贵的模样? 一时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饮泣: “主子,主子……” 裘妃却是半晌无言。方才已着人打探过,一向深得皇上宠爱的安乐竟是头一遭得了个没脸。不独被皇上严加训斥,更令人直接送回帝都,说是禁足一年,修身养性。 这般严惩,本朝公主还从不曾有过。 再加上特意拉到拢翠阁前打死的邓千,自己并皇儿失了圣心的事,已是不言自明。 所谓墙倒众人推,自己并皇儿的苦日子怕是要开始了: “拢翠阁今日起宫门紧闭,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荣海,你跟我去见皇上……” 眼下只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先去皇上那里就教女不严一事请罪,但愿皇上惩罚了自己和安乐,能对皇儿网开一面…… 皇宫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外界却是丝毫无所觉。 只第二天围猎时,却传出了裘妃娘娘告病的消息。 事情传出来,把个裘家并沈家都给急的什么似的。 尤其是裘氏,眼下公爷还生死不知,好不容易昨日求到安乐公主跟前,得了个准信,怎么着今儿个正主倒是病了?尤其是连安乐公主也不见了影子,偏是无论如何打探,都查不到一点儿消息。 裘氏急的嘴上起了一层燎泡。 一直到旬日后,皇上下旨群臣起驾回宫,裘妃并安乐公主都没再露面。 倒是之前被囚禁的四皇子姬临重新出现在人前,卫护在皇上身侧。且皇上不知为何,待他似是亲近了不少,竟是不时慰勉,相形之下,之前鞍前马后的三皇子却靠后了些。 裘氏一路上惶惶不安,待得到了帝都,更是听说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早在旬日前,安乐公主就被秘密送回了帝都。听说到现在还在养病。 贵妃娘娘并安乐公主怎么可能同时患病?再结合时间,可不正是之前自己央求安乐公主帮着丈夫出头的那会儿? 忙不迭去娘家讨主意,哪想到竟是被娘家兄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给撵了出来。甚而直言,沈青云的生死算得了什么,娘娘并裘家的泼天富贵才是头等大事。 到了这会儿,裘氏才明白,要里应外合弄死沈承,无疑是根本不可能的。想救出丈夫,为今之计,还只能着落在沈承身上。抹着泪冲同样张皇无措的沈佑道: “佑哥儿,怕是要对不住你和希盈了。” 须得最快时间把沈承和杨希和的亲事定下来,如此,才有了威胁沈承的最大把柄。 到了这会儿,裘氏甚至庆幸,亏得沈承还有在乎的人,不然,还真是拿他没法子了。 必得要把两家的亲事办的轰轰烈烈,怎么盛大怎么来,务必要让全帝都的人都知道。这般才足以向沈承昭示自己的决心。 只从前不过想要哄着沈承听话让出爵位罢了,聘礼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准备。 要想举世皆知,这聘礼就不能寒酸了。无奈何,只能挪用之前给杨希盈准备的,甚而为了让这件事板上钉钉,说不得还得再添些。 毕竟,摊上一个随时会被杀头的夫婿,哪家人会愿意? 更何况那杨希和不独生的貌美,更有一个爱女如命的爹。怎么也要想法子压得他们无法拒绝才好。 第153章 153 “去,把盈丫头和茹丫头全都叫来,那边是亲家,这可不就算是亲上加亲了?咱们家怎么也要有所表示才好。”自打知悉太后颁发了懿旨,给英国公府大公子沈承和杨希和赐婚后,杨希茹一下就病倒了,连带的二老太太既羞恼又震怒之下,也数日闭门不出—— 即便大房才是名副其实的嫡支,心高气傲的二老太太却从不曾放在眼里。甚而这都几十年了,可不一直是二房稳占上风?没见连大房执掌了这么多年的鸣湖书院都被二房抢过来了吗? 即便现在,大房瞧着已是有些起来的势头,可杨泽芳见了自己还是得低头——大房老太太,分明是个无用的傻子,说是摆设都抬举她了。以杨泽芳儒学大家的身份,谅他也不敢做出忤逆长辈的事来。 却不想这些时日接连在大房那里吃瘪。那顾氏倒是好拿捏,偏是杨泽芳那小子打小奸猾,再有希和那个臭丫头,就没见过这么难缠、一点儿亏不吃的。 尤其是二孙女希茹的婚事。 要说两个孙女里,希盈自然更能撑起杨家的脸面,可私心里老太太最疼的还是杨希茹这个一直跟在身前伺候的孙女儿。 倒不想就因为一向看不到眼里的大房那个臭丫头,聪慧知礼又贴心的希茹在婚事上一再跌跟头—— 当初为了消除安州的不好影响,这老了老了,还得带着孙女儿背井离乡。 倒好,好不容易相中的婚事,又被希和那个臭丫头给抢了。 好在老天有眼,板上钉钉的杨希和未来夫婿沈承竟是进了天牢,且根本已是没有了活命的可能。 要说因为亲家公的缘故,沈家遭难,怎么也不能庆贺不是?可沈承有这样的下场,却让老太太萎靡了多少天的精神一下振作起来。连带的得到消息的杨希茹也终于愿意走出紧闭多时的闺房了。 听到老太太的传唤,杨希盈和杨希茹很快打扮停当后过来了。煎熬了这么些时日,杨希茹明显消瘦憔悴了不少,好在年纪小,精心打扮下,依旧能显出几分娇美来。 瞧见两人并肩而来,老太太忙招手:“茹丫头,盈丫头,快过来,祖母这儿还有两个钗子,配你们俩今儿个的衣服刚刚好。” 下面丫鬟忙捧高手中的匣子。一个里面躺着枝红宝石的攒珠凤钗,一个里面则是一枝喜鹊登枝红玉簪。 老太太先拿起凤钗给杨希茹插上,又拿起玉簪给杨希盈佩上,左右观察了下满意的对着旁边伺候的丫鬟道: “我就说嘛,这两件首饰和她们姐妹俩极相称。” 旁边的丫鬟仆妇自是没口子的称赞。就只是旁边的黄氏脸色却有些不太美妙—— 旁人瞧不出,黄氏自然看得出来,这两样都是老太太的陪嫁之物,且那凤钗无疑较之玉簪贵重多了。 无论是从长幼有序说起,还是女儿的身份,凤钗都理应归了女儿所有才对。 倒好,竟是给了希茹那丫头。 老太太的偏心还真是毫不掩饰。 即便有补偿的成分在内,黄氏却依旧不乐。毕竟,杨希茹会栽这么大跟头,可不全是自作自受?亏自己当时一门儿心思为她着想,她倒好,竟是认准了沈家。以为自己不知道吗,分明心里存着和希盈别苗头的心思。 偏是自己还没说什么呢,老太太脸就拉的老长,说什么不是自己的亲闺女,自然就不会尽心思。 老爷又是个孝子,从来都是老太太说什么就是什么。 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人落了满身的不是、里外不是人。 这还罢了,眼瞧着婚事不成,老太太口风又变了,竟是对老爷也颇为嫌弃,言下之意若非老爷不会经营,皇家如何会这般行事? 令得老爷这些日子以来频频喝闷酒,便是待自己也冷淡的紧。 眼下听说大房那边出事,瞧把老太太给开心的。 便是这一点,黄氏也颇为看不上。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哪有同一宗族,却这般心心念念着想要对方不好的? 并不是黄氏同情大房,委实是因为和打小一直受的教育相悖。 依着黄氏的意思,今天的事,自家根本没有必要搅和进去。毕竟,大房那里眼下已是水深火热,二房说不得做做表面功夫便好,委实没有必要急着上门落井下石。 不然,怕是老爷历来自傲的清正家风都会被人诟病。 衣服襟却被杨希盈给扯了下。黄氏抬头,正瞧见二老太太不满的眼神,忙端首肃容做出恭敬聆听的模样。 二老太太收回眼神,不满的哼了声,才清了清嗓子道: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皇家的意思?咱们杨家自来没有犯罪之男,也没有二婚之女,别说沈家大公子只是做了监,便是没了命,她杨希和也注定是沈家媳。真是敢出尔反尔,就别怪安州杨家不认她这一门。” 昨儿个英国公夫人亲自过府,除了送了一份厚礼外,更是央着二老太太帮着出面做婚事的见证人。更保证,待得国公爷从牢里出来,马上请旨意,让沈佑袭了英国公的爵位。 这样的“好事”,二老太太自然满口答应下来。更是打定主意,要是那杨希和认命当她的寡妇也就罢了,不然,一定要闹得全帝都都知晓,如何也不能让她提出悔婚的意思。 现在瞧着儿媳妇的意思,竟分明对自己颇有不满,也不想想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谁?!真是希盈丫头成了公夫人,杨家的影响力可不能更上一层楼? 且即便沈家眼下暂时遭了难,不还有裘夫人的娘家并宫里的贵妃娘娘撑着吗?别看自己这个老婆子,可也听人说起过,眼下皇上最喜欢的就是五皇子,有这样的好亲戚,即便亲家公暂时有些坎坷,孙女婿的前途却是不可限量。 看黄氏还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不免更加厌烦: “你也去打扮一下。好歹做人婶母的,总不好这样的大日子都不露面吧?” 黄氏无奈,又见女儿不停使眼色,只得勉强应了。有心去找老爷拿个主意,哪想到下人却说,老爷这会儿还没下朝呢。 黄氏心里暗暗嘀咕,心说难不成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又想到或者是因为皇上才刚返回帝都,需处理的事情多了些也不一定。 当下拿了贺仪,做了马车,往太子宾客府邸而去。 相较于大房的幸灾乐祸,杨希和的反应无疑太过平静了些。 “我家阿和,怎么这么命苦啊!”瞧着端坐在梳妆台前,神情平静、精心打扮的希和,顾秀文已是掩面而泣。 好不容易女儿找到了如意郎君,怎么就会碰上这样的事? “都说虎毒不食子,那个沈青云,怎么敢这么血口喷人?” 顾秀文性子柔软,还从没有轻易恨过什么人,眼下却也气的把沈家撕吃了的心思都有—— 当初沈承出事时,杨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以杨泽芳的身份,还是很容易就打探到了事情始末,回到家里,以大正堂堂第一大儒的修身养气的功夫,都气的摔了杯子。 明明自己女婿是救驾的大功,就因为沈青云这个糊涂蛋,生生变成了包藏祸心阴谋刺杀皇上的嫌疑人。 且杨泽芳多次进宫,想要见皇上一面,替沈承请命—— 即便晋身岳父不久,杨泽芳自诩对沈承还是了解的。说句不好听的,自己这女婿真是想做什么事,绝不会这么莽撞无能。 无奈何皇上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不但见不到人,便是杨泽芳递过去的一道道奏折也全都没有半点儿回音。 令得杨泽芳真真是急怒攻心。本来今天是西山回来后皇上第一次大朝会,杨泽芳直接告了假—— 一则不满,二则也是对妻女的回护。因着沈家的变故,怕是今儿个,真心道贺的不多,上门看笑话的不会少。 女儿受了这天大的委屈,如何也不能再叫她被人欺负了去才好。 “不然,不然,这婚事,就退了吧?”顾秀文拧着手帕子良久,终于狠狠心道。 即便当初女儿这桩婚事,自己是乐见其成的,可再怎么说,自己也就这一个女儿,一想到希和将来会面临的悲惨命运,顾秀文就觉得仿佛被人拿刀子照心窝子捅一般。 且顾秀文坚信,以老爷对女儿的宠爱,真是希和铁了心不愿意下嫁,说不得老爷还真会帮着想法子。甚或退一万步说,老爷到时候完全可以把所有过错推到自己这个当娘的身上,就说自己要死要活的不许女儿嫁…… “娘——”瞧着青碧把最后一根钗子给簪好,希和终于转过头来,轻轻道,“这桩婚事,是女儿亲口同意的,即便眼下,女儿也,绝不后悔。” 说着,微微一笑: “娘放心,女儿没事,将来会和,沈公子,一块儿孝顺娘亲的。” 一句话说的顾秀文再次掩面痛哭起来。 第154章 154 “啊呀呀,这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呢?” 二老太太还未进屋,就嚷嚷了起来。高亢的声调中明显带着丝毫不掩饰的欢快和幸灾乐祸。 因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这一行人闯进正院的青碧,气的眼睛都红了—— 就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 不请自来不说,还脸皮这般厚。之前老爷都和这家掰扯过多少次了? 两家早已分族,没必要再事事攀扯到一起。 倒好,一个个装聋作哑,只管往跟前凑,之前可不也是这样?生生把个安州杨家搅和的乌烟瘴气。 连自己这做下人的都看不过眼,这家人却还自鸣得意。偏自己的身份,还没法说什么。 眼瞧着几人在二老太太的带领下就要往房间里去,青碧忙紧跑几步张开手挡在几人身前: “几位远来是客,只需在前厅等候便好,没有主人邀请,如何就敢随随便便往别人房间里闯?真是,就没见过这般无礼之人……” 这般被人指着鼻子骂,杨希盈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却也只能强压着。毕竟,再怎么说确然是自家无礼在前。不免暗暗埋怨自家祖母,怎么老了老了,做事这般毫无章法。 旁边的黄氏已是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更后悔之前如何就听信了婆婆的话,以为也就是到这里走一遭,看看热闹罢了。 自己也就罢了,唯有女儿,自来最为帝都人称道的可不就是贞慧大方、聪颖知礼。要是今日的事传出去,不定外人会说些什么呢。便是嫁了人,说不得风评不好的话都不好融入帝都贵妇圈中。 二老太太脸“唰”的一下沉了下来,令得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更显凌厉—— 都什么时候了,大房这会儿还这般鼻孔朝天,傲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之前因为孙女儿的婚事着急上火时,唯恐憋屈出病来,儿子就特特跟自己掰扯过。说是皇家给希和那个臭丫头并沈承赐婚,并不是殊荣,反倒是因为恶了大房这边所致。 毕竟,杨泽芳那小子好歹也是什么三品的什么宾客,身为他的独生女,杨希和的姻缘即便比不得希盈,好歹也应该是个青年才俊才对。 怎么也不会是沈承那般除了国公府嫡长子的身份其实却一无所有的纨绔。 其实听儿子这般评价沈承时,二老太太就心平气和多了。 毕竟,希茹可是自己的心头宝,二老太太心里,和杨希盈相比也不差,之前只是一门心思的想着国公府的门楣,长子无职无爵的,希茹能嫁入国公府也算是顶顶好了。 却不料那沈承风评竟是如此差。 皇家竟是看谁不顺眼,才会把那家姑娘给他。 更妙的是前脚赐婚,后脚人就扔监狱去了。 听亲家母的话,国公爷是无碍的,很快就可以放出来。沈承却是只有等着秋后问斩了。 只是她一片慈母心肠,不忍心长子不成亲就做了鬼—— 当然,这样的鬼话二老太太是一点儿不信的。前面的内容也就罢了,有当贵妃的姐姐在宫里,国公爷的前程自然无碍。可要说裘氏疼爱沈承,却分明是天大的笑话。 可二老太太却很乐意成全这样一个笑话。 不然,不足以偿还希茹这些日子受的委屈。 方才一路闯进府来,二老太太可不是一直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毕竟,相较于儿子官职的稳稳当当,大房这里不但摊上了个做天牢随时都有可能问斩的女婿,就是杨泽芳自己的官职也随时有可能不保。 失去了希望的大房,还有什么可傲的?也只有低头认输一条路罢了。从前如何打压他们的,今后依旧能逼的他们看二房脸色行事。 哪想到自进的府来,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被人捧着,反而是不冷不热的把一干人等丢到前厅就不管了。 竟是热闹没瞧着,先受了一肚子的气。 若非自己硬要走到这里来,还以为大房真的是开开心心的等着沈家来下聘礼呢。 只被个低贱的小丫鬟给埋汰了一通,方才的那股子听到顾氏哭泣的喜悦瞬时就消散的干干净净。 二老太太抬起手里的拐棍就向青碧打了过去: “小浪蹄子,下作娼妇,瞎了狗眼的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老身是哪个,就敢这么胡沁……” 恶毒的骂声一阵阵传进屋里,气的顾氏眼泪流的更凶—— 果然是恶客登门。哪有别人大喜的日子这么堵着门乱骂一气的? “阿兰。”希和举着菱镜的手顿了一下,头也不回道。 阿兰应声走了出去。 听到门响,二老太太微微愕了一下,手里的拐棍却是不停,眼瞧着就要打到青碧身上。 不想下一刻手里忽然一空,正举在手里的拐棍一下被人夺了去,连带的整个人都被带的猛一踉跄,好险没摔倒。 至于那根二老太太一向宝贝的紧的拐棍,更是被阿兰直接折成几节,又丢回二老太太脚下。 “反了,反了,这……真是,忤逆不孝的东西……”二老太太傻了一下,下一刻顿时勃然大怒—— 眼下外面已是来了些贺客。旁人不知,二老太太却心知肚明,这些人并没与哪家是真心来道喜的,可不全是亲家母找来的和沈家关系亲近的? 而之所以会来此,目的自然和自家一致,那就是防止大房这边悔婚。 自己这会儿闹一闹,并没有人会说什么,相反,在有心人的添油加醋之下,却会坏了大房的名声。敢对自己无礼,就别怪会对他家落井下石。 心思已定,也不管黄氏并杨希盈乞求的脸色,竟是只管混闹着撒起泼来—— 当初安州府时,可不就是经常用了这样的法子,每每把大房老太太气的哭天抹泪。生生逼的他们放弃了本宅,另外找地方搬了出去。 “祖母——”杨希茹却忽然脸色一变。 却是一个穿着茜色绣团花寿字纹照裙的老安人正绕过一个花榭,大踏步走过来。 且这老安人自己也认识,可不正是大老太太? 不是说大老太太是个傻的吗?怎么今儿个瞧着这么精神?更让杨希茹惊恐的是,大老太太手里也举了根拐棍。瞧她气势汹汹的模样,不会是要来教训自己几人的吧? 一念甫毕,大老太太已然到了跟前,抡起拐棍朝着二老太太肩上背上就敲了过去—— 从糊涂了后,大老太太不独饭量大增,就是力气也跟着大了不少。 这么几棍子敲下去,二老太太哪里受得了?当下疼的眼泪就下来了: “混账,谁——” 一回头,正对上大老太太恶狠狠的笑脸。还不及反应,被大老太太兜头就是一巴掌: “你怎么长这样一张脸,我瞧着就恶心!” 耳听得“啪”的一声响,二老太太头上的发髻都被打乱了,太过震惊之下,竟是连躲避都忘了: “你敢……” 不妨大老太太另一巴掌就呼了过来: “我打不死你!你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 青碧一旁瞧得低头闷笑不已—— 当初大老太太脑子清醒时,又厌恶又畏惧的可不就是这位动辄撒泼的二老太太? 待得糊涂了后,畏惧倒是没有了,厌恶却是越发厉害。 甚至有时做了梦笑着醒来,问她,就一叠声的说是“打坏人”了。眼下这也算另一种形式上的夙愿得偿了吧? 那边黄氏等人也终于回神,忙不迭冲上来,护着二老太太就仓皇往后退。 好在大老太太清醒时就不是那等得势不饶人的,如今揍过了人,也只当又做梦了只剩下快活,倒是没有往外追。 二老太太只觉两面脸颊都是火辣辣的,竟生生是吃了个平生没有过的大亏。 更要命的是出手打人的还是大房老太太。论起辈分她为长,如何也和忤逆这样的词搭不上边。再则大房老太太脑子糊涂了也是人尽皆知的一件事。要是二老太太不依不饶,别人只有说她的不是。 竟是吃定了这个哑巴亏。 二老太太直挺挺的站着,若非黄氏几人扶着,险些没气的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 一直以来只有大房老太太被自己羞辱的份儿,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倒过来! “娘,贺仪已经送到了,不然咱们眼下就回去吧。”黄氏小心翼翼道。 “做什么要走?”二老太太神情狰狞,“待会儿沈家的聘礼到了,咱们就去正厅观礼。” 自己今儿个还就是看定大房的笑话了。不亲眼看着两家婚礼板上钉钉,简直死不瞑目。 黄氏噎了下,虽是郁闷不已,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很快吉时就要到了,耳听得外面已有送聘的礼乐声响起。 正房的门终于开了,顾氏在前,希和在后,在一众丫鬟的伺候下,迤逦着往前面而去。 走在最后面的杨希茹不觉回头瞧去,入眼正瞧见一身正红色绣团花牡丹曳地长裙的希和。 第155章 155 和一般女子眉目婉约不同,希和的容貌是一种明媚到灿烂的大气的美。尤其是斜逸如鬓的长眉,湛亮如水的星眸,配上这身色彩张扬的长裙,宛若一株三月艳阳下灼灼绽放的葳蕤牡丹,明丽不可方物。 杨希盈姐妹也算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却霎时被比到了尘埃里。杨希茹只觉眼睛刺痛无比——明明是深秋季节,百花凋零、黄叶满地的萧条,却因为小径上多了一个杨希和而瞬间鲜活起来。 一时又是心酸又是怨艾,却又无可奈何——这段时间早已明白,无论是从人脉上抑或处事手段上,自己都不是这个堂妹的对手。从前还可以站在外貌的高度上居高临下嘲讽一番,眼下却是连这个优势也丧失殆尽。 这般想着,竟是不愿再看,加快脚步往前厅而去。 二老太太神情更加阴鸷,冷冷哼了一声—— 再怎么也不过是打扮给外人看的罢了,毕竟有那样一个即将上断头台的未来夫婿,什么新娘子,分明是个板上钉钉的新寡妇,就不信大房的人还真能笑出来。 耳听得前面院子里已是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明显是送聘礼的人到了。 便有人踮了脚往外瞧:“啊呀,这聘礼瞧着还挺丰厚的。” 却是透过角门的缝隙,正瞧见英国公府一箱箱抬进来的聘礼,也不知里面都装了些什么,竟是满满当当的几乎摆满了整个院子。 二老太太皱起眉头。心说是不是有些过了?这么丰厚的聘礼,凭大房这个臭丫头也配! 转念一想,或者是做做样子,里面不定装了什么不值钱的货色,毕竟,裘氏的意思明白的紧,分明就是为了坑大房,如何还肯送什么好东西来? 没瞧见这会儿已在厅里接待客人,脸上却一点儿喜色都没有的顾氏吗?没说几句话,就眼圈发红。 也就是希和那个臭丫头太会演戏了,装的没事儿人一般。 又有些奇怪,明明方才希和还跟在顾氏身后,怎么到这会儿了还不见人影? 却不知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外院的沈佑——就不该应了裘泽的请求,带了他一同前来。倒好,这才刚进杨府,就不见人影了。 要是因为他的搅和,让这件婚事黄了,可就要出大事了。 悄悄叫来身边功夫最好的亲随,吩咐他小心探查一番,若然瞧见裘泽的踪迹,便是打晕了,也得赶紧把人给带回去。 那亲随应声退了下去。 好在巧的紧,刚转到后花园旁的围墙外,就瞄见了裘泽的身影。他的前面正站了个风姿灼灼的美丽女子。 亲随吓了一跳——表少爷这是干嘛?不是来下聘礼的吗,怎么倒是又开始找美人儿了? 还未回过神来,不想那美丽少女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登时就有人上前,捂了嘴拖着裘泽就走。 把个亲随给吓得忙不迭跟了上去,只觉心惊肉跳—— 哪有跑到人家里调戏美女的?表少爷还真是色胆包天。且也太蠢了吧?竟是连个手下都不带。 好在杨家人兴许是还顾忌着大喜的日子,并没有见血,只从角门处把裘泽扔出去了事。 饶是如此,被人死狗似的拖着走,也算是表少爷毕生奇耻大辱了吧? 眼瞧着杨家人退去,亲随忙不迭跳了出去,那裘泽已极快的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就疯了般的朝角门扑去,嘴里还一迭声的喊着: “杨小姐,你听我说,这门婚事万不可答应,那沈承注定活不——” 那亲随瞬时出了一头的冷汗。怪道公子吩咐自己别问青红皂白,只管把人拖走就是,合着早料着表少爷会弄这一出啊。 忙不迭冲上去,一把捂住裘泽的嘴,急道: “表少爷,噤声!” 这些日子在府里,可不也隐隐约约听说,大公子这次是彻底活不成了。其实按照府里老人的说法,大公子也就是命大,不然早些年说不得就不在了。 能活到现在,已算不容易了。 只这次,却是再没人能救他了。 这话自己人知道便好,如何能说给杨家人听?这般想着心里不觉一忽悠,方才那位小姐,不会就是今儿下聘的主角、大公子的未婚妻吧? “快放手!”突兀被人捂住嘴,裘泽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谁,懊恼之余更愤怒不已—— 平日里只说姑母雍容大度,不想却狠心如斯。杨希和这样的大美人儿,怎么就舍得非要让她跟沈承那个短命的陪葬? 偏是之前自己如何苦求,姑母都不肯答应解除婚约,甚而这几日自己上门,根本见都不见,前儿个更好,直接把自己捆了交给了爹爹了事。 害的自己挨了揍又被禁足。 亏得想了个法子跑了出来,又死皮赖脸跟上沈佑,这才有机会进了杨府。 就可惜杨小姐这么美,怎么人如此死心眼?明明已是说的很清楚,沈承绝无生还之理,可在自己说可以帮她退亲,甚而会求着家人来求亲后,却瞬时翻脸,立即让人把自己打了出来。 偏是,明明已被这般无礼对待,裘泽心里却是生不起丝毫厌恶之意,甚而再想起之前酒楼被以为是容貌丑陋的希和羞辱时的情景,裘泽都觉得有意思的紧…… 这般想着,更加拼命的挣扎起来。只那亲随既得了沈佑的死命令,如何肯让他挣脱?只管招手叫了辆马车,把人塞进去后,直接跟着“送回”裘家了。 “小姐猜的果然甚准。”得到下人回报的消息,青碧忙悄悄禀了希和—— 方才裘泽突然闯进来,委实把顾氏等人吓了一跳。小姐的样子,明显想从裘泽嘴里探听些消息,不然,如何也不会容他近身。方才把人拖出去时,自己还想着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小姐只道无妨,说是会有他们自己人接着。 小姐果然料事如神。那裘公子果然被人不声不响的拖走了,倒省了自家不少事。 却在触及希和沉沉的黑眸时,眼睛再一次酸涩不已—— 小姐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从小到大,因容貌寝陋受了多少罪? 好在有离小姐出手相救。原只说容貌恢复如初,又觅得沈公子那般容貌俊朗、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小姐也算是拨云见日、苦尽甘来了。哪想到竟又平地起波澜! 又瞧见厅中各位亲眷一个个幸灾乐祸的样子,更觉心寒。 “啊呀,这就是杨小姐吧?怪道国公府满意的紧,果然是国色天香。”一个喜庆的声音传来,却是帝都最有名的冰人宋三娘子到了。 打眼瞧见端坐厅中的杨家小姐,饶是宋三娘子这等最爱挑剔的人也不觉赞叹不已。却也明白,今儿这趟差事不同往日,怕是难办的紧。 以杨家小姐这等样貌、家世,即便入不了那些王爷世子的眼,找个清贵人家还是易如反掌的。 如何也沦落不到嫁个短命纨绔公子哥的地步。 但愿裘家的这份丰厚聘礼能打动杨家人…… 这般想着,捧着礼匣的手都有些抖—— 那位裘夫人可是说了,只要这趟差事办得好,就给自己准备一个五百两银子的红封! “啊呀,这么厚的礼单啊。”旁边已有人大声小气的道,又纷纷恭维顾氏,“杨夫人有福了,令千金能得国公府这般看重。” “可不,有国公府照应着,杨老爷日后想不青云直上都难。” “是啊。听说杨家和沈家原籍俱是安州府人,还真是有缘啊。” “听说安州府杨家最是知礼守距、重情重义,眼下能跟国公府风雨同舟,可见名副其实……” 青碧听得不住皱眉。这些人什么意思啊,竟是明里暗里,拿话挤兑主子,一副主子不答应就世所难容、连带的家族都跟着蒙羞的模样。 看希和始终一言不发,至于顾氏,更是对自己奉上去的礼匣没有丝毫兴趣,连打开的意思都没有。 心瞬时提的更高。忙不迭扬声冲外面道: “快快快,把国公府特特给杨小姐准备的几匣子首饰拿过来。” 随着宋三娘子话落,便有十二个仆妇鱼贯而入,每人手上还都捧了个五彩描金的精美首饰匣。 然后齐齐上前一步,打开匣子,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眼睛同时睁得溜圆—— 第一个匣子里,满满的全是祖母绿宝石,一个个足有猫眼儿大小,晃的人眼都花了; 第二个匣子里则是一颗鸽蛋大小的粉色夜明珠,那莹莹光华,让人看得眼都要直了; 第三个匣子里则是一对儿累丝嵌宝珠的七彩翡翠手镯,道道光华映衬之下,宛若天上彩虹铺满匣中…… 十二个匣子,每一个里面装的,竟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这般排场,当真是帝都中头一份儿。 老天,莫不是他们误会了?裘家并非大家揣测的不怀好意,而是当真瞧上这杨家小姐了? 不然,如何肯出这么大血本? 唯有二老太太一家四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国公府家底再厚,也不会有这么多无价之宝。瞧这模样,分明是把家里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比方说那七彩翡翠镯子,二老太太一眼认出来,可不是当初老国公送给沈老夫人的定情之物? 当初裘氏说的好好的,这些东西都是要传给盈姐儿的,如何要便宜了杨希和这个贱人?! 第156章 156 衣襟却被人一下捽住,却是杨希盈急急的上前,作势虚扶住老太太的腰,却是极快的附在老太太耳旁低声道: “祖母,国公爷安危为重。” 杨希盈自来聪慧。如果说之前还有所疑惑,到了这会儿却已隐约有些明白,事情绝不像未来婆婆说的这么简单。 说什么打心眼里看不上杨希和,为了继子才不得不委曲求全。眼下看来,分明是有求于人才对。 能让婆婆不惜血本的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国公爷了。 旁边的黄氏自然早想到这个理。一时又是愤怒又是担心。 还以为有宫里贵人护着,沈国公定然有惊无险,这会儿瞧着,分明凶险的紧。 亏裘氏还有脸在自己面前摆谱,竟是把这么多本来应该归到女儿全都便宜了杨希和。 却也明白,眼下并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毕竟,女儿嫁给沈佑,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若然沈家倒了,于女儿而言,可不是天大的祸事? 便是瞧在女儿的份上,即便吃了再大的闷亏,也不能扯亲家的后腿,更需得尽全力玉成此事。 二老太太也不是个傻的,瞧孙女儿不住给自己使眼色,好容易把那股不甘愤懑之气咽了下去,努力压下一口差点儿喷出的老血阴阳怪气道: “沈家果然赤诚,沈夫人真真是世所难寻的慈母。这么多好东西,就是老婆子都看花了眼,这可是人家给咱们姑娘大大的脸面,侄媳妇儿,还不赶紧收下?” 终是忍不下胸中那口愤懑之气,又刺了一句道: “有这样慈爱的家婆,已经是希和天大的福气,其他就不要强求了。切不可过于贪心,毕竟人的命天注定,想要求得太多,也得看自己的命压不压得住……” 声音尖利之下,场中诸人皆是一静,一时脸色各异,轻视者有之,毕竟,还没如何呢,杨家自己个先就开始窝里斗了,如何不让人看轻? 幸灾乐祸者亦有之,之前杨家享尽盛宠时,可不早让一干人等不平之极?眼见得杨家自家人都开始落井下石,自己还等什么? 竟是纷纷七嘴八舌明褒实贬: “也是,杨大人被皇上特召入京,这般知遇之恩,怎么也要回报一二不是?皇上亲自帮着选的婚事,又岂能错的了?” “杨家可是咱们大正的楷模,沈公子眼下即便有些坎坷,杨家高义,想来定然不会有负于沈家……”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照老话看,沈公子来日前程怕是不可限量呢……” 说这句话的人,自己个都觉得亏心—— 人都要死了,会有屁的后福! 不妨一直沉默不语冷冷淡淡的希和忽然转过头来,朝着这人展颜一笑,颔首道: “借您吉言。” 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听见女儿这般说,顾氏深知,这桩婚事怕是再没有更改的可能了。 当下顺着话头道: “诸位言之有理,我瞧着,沈大公子也是个有出息的。能得到这样一位乘龙佳婿,可不是我杨家的幸事?” 说着招手叫来仆妇,接过了裘家人手里的首饰匣子。却是对众人口中称道的沈青云夫妇不加只言片语的评价。 厅中瞬时一片死寂。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家人脑子出毛病了吧? 不是说杨家女最受宠吗,竟真的为了些黄白之物,连女儿的一生都要葬送掉吗? 还以为不定得费怎么一番唇舌呢,倒好,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对着这么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希和也不愿多做停留,站起身形就想离开。不妨刚走了几步,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连带的一个少女脆脆的声音随即传来: “杨姐姐,恭喜恭喜——” 希和霍的转过身来,神情急切之间,又充满着不可置信的希冀: “轻语?” 来者可不是锦衣卫指挥使雷炳云的夫人和女儿? 即便猎场上只是一面之缘,之前为了沈承,希和也曾厚着脸皮亲自到雷府中求见。不想却是吃了闭门羹。 倒是雷轻语,悄悄让人给自己捎信,说是会尽力帮着打听消息。 希和倒没有因此就恶了雷家,毕竟,雷炳文锦衣卫指挥使的特殊地位,如何仅凭一面之缘,就妄想请得动?便是雷夫人母女身份也颇为敏感…… 虽是此后就没了下文,希和心里依旧还有一点希冀。 眼下母女俩突然到来,还个个一脸喜气,又连道恭喜,难不成,是沈承的案子有了转机? 毕竟,以雷夫人对裘夫人的厌恶,绝不可能也是沈家请来做说客的。 她们口中“恭喜”的分量也自是与众不同。 都是出身帝都贵家,堂上众人对母女俩的身份自然也颇为洞悉,摸不着对方所来为何,一时也有些面面相觑。 雷轻语已是小跑着上前,一把挽住希和的胳膊,脆声道: “好姐姐,你果然是有福的,这不,沈公子这边和你一订亲,那边儿就洗雪了身上的冤情。” 说着环视四周,故意提高声音: “不怕告诉姐姐你,沈公子不独没有刺杀皇上,还是皇上的救命恩人呢。听说皇上已是重赏了沈公子,还封了沈公子为一等带刀侍卫——” “不可能!”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响起。却是杨希茹,乾指指向雷轻语,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你不过是闺阁小姐,一定是胡说八道,朝中的事,你怎么会知道?你故意说谎骗我们的,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同样不可置信的还有朝堂之上,僵立在原地的三皇子姬旻: “父皇,您说,沈承绝不可能纵虎伤人,甚而,还救了您?” “不错。”天和帝高踞龙座之上,俯视众臣,“若没有沈家子,朕这会儿不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不能如了某些人的愿,说不得是件遗憾的事。” “难不成是英国公贼喊捉贼?”姬旻蹙眉道,“当真可恶。只所谓父子连心,父皇切不可被奸人蒙蔽,沈青云包藏祸心的话,沈承怕是不可能全然不知情,不然父皇把此人交给儿臣,待得儿臣审问无误后,再行重用不迟。” 心里却是不住咬牙。 亏自己以为龙骑卫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使同时出面,那沈承定是万无生理,倒不料竟是错失一招,让他得了父皇的青眼。 只是既一交恶,即便不能要了沈承的性命,怎么也不能让他再留在父皇身边,不然,这人若然知道自己对杨希和包藏祸心,内有沈承,外有那个老奸巨猾的杨泽芳,两人沆瀣一气的话,说不得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还是想办法先把他从父皇身边驱离,再找由子坏了他的性命为好。 “沈青云是不是贼,还有待斟酌,就只是你,姬旻,朕的好儿子,到了这会儿,还要把罪责推到别人身上吗?”天和帝居高临下眼神冰冷的瞧着自己这个温文儒雅、美名在外的三儿子。 “父皇,您说什么?”姬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脸的不可置信,“是不是有奸人说了什么?只父皇那日入山行猎也不过临时起意,儿臣又如何会晓得父皇行踪?当日不及施救,儿臣日日思之,未尝不噩梦频频,半夜惊起,若然可能,便是让儿子以身饲虎,也甘之若饴……父皇,父皇切不可听信奸人挑拨咱们父子……” 口中说着,已是大哭不止。 再想不到会有这等反转,满朝文武,也俱是目瞪口呆。其中尤以姬旻的岳父孔存最为震惊。 当先跨出一步,跪倒在地: “皇上圣明。三皇子自来仁孝,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不孝不义猪狗不如的事。” “皇上,切不可被奸人所惑,须知‘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啊!” 口中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随着孔存出列,立即有一二十个文臣跟着跪倒,纷纷替三皇子求情。 天和帝眼睛也早湿润,两滴老泪将落未落—— 因幼时惨痛经历,自己最渴望的可不就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就是为了怕儿子们重蹈自己覆辙,后宫之中,生命遭受荼毒,自己才会采用雷霆手段。 这些年会这般冷淡老四,何尝不是因为当年他的母妃做了谋害自己子嗣的事? 却不想,一片慈心,却是养大了一群白眼狼。反倒是此前一直被自己冷淡的老四,是几个儿子中性情最为忠厚的。都说慈父多败儿,果然是如此吗? 一心想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不想到头来依旧是一个个斗得乌眼鸡一般,彼此恨不得撕吃了对方,哪有半分兄弟情义?就为了屁股下这把椅子,连自己这个父亲都妄想置之死地。 眼角泪痕渐干,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半点波澜的冰冷: “老三,你是不是以为,邓千已然作古,朕就不知道他跟你的交易吗?” 第157章 157 “父皇,您,您说什么?”姬旻只觉得喉咙发干,连磕头的动作都迟缓了不少,“什么邓千,儿子实在不懂父皇您说的什么……” 旁边跪着的孔存并满朝文武也都懵了—— 邓千是谁,朝中大臣自然无人不晓。毕竟,身为近身服侍皇上的大内总管太监,邓千那眼皮可不是一般的高。即便孔存这般一品要员,可也不敢小瞧了去。 眼下听皇上突然提起邓千,也不觉疑窦丛生。从西山回返到这会儿,可不是已有数日不见这位炙手可热的公公了?之前也有人打听过,有说是年老体衰送去荣养了,也有说是犯了错被打发到其他地方去了。 怎么眼下听皇上的语气,邓千人已经死了,且死的原因还和自己女婿三皇子有关? 天和帝却已完全失了耐心,瞧见姬旻这张虚伪的脸只觉得作呕不已: “孽子!你是不是想着反正邓千人都不在了,你们俩串联到一起坑老五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又合计着狙杀朕这一系列的事自然就死无对证了不是?” 说着又森然一笑: “不对,朕说错了一点,以你手里的筹码,怕还不能马上取朕而代之,想要稳稳当当的坐上这把椅子,自然不能让朕死的太早,按你的本意,是不是还想搏个拼死救驾的大功啊——” “……反正老四已是彻底让朕厌倦,老五又被识破竟敢做出窥测朕行踪的混账事,必然也会被朕厌弃,你一个救驾的大功自然稳稳当当的换个储君之位可不是题中应有之义……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最后,救驾的却成了沈家子……还让朕查出了这一切……” 说道此处,天和帝咬牙切齿之余,人几乎老了有十岁。 若然不是邓千最后漏了马脚,自己可不是要上了老三的当? 毕竟,以邓千跟在自己身边伺候了这么久,如何不知道自己毕生最恨的就是官员贪腐。 若然他真心替老五做事,如何也不会特特引着老五使出浑身解数替耿慎远翻案。 究其本心,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起疑罢了。 甚而之前坑害了老四的那只惨死的海东青,虽然到现在依旧没有最终结果,种种线索却何尝不是指向了之前自己以为最无辜的老三? 思及此,天和帝未尝不毛骨悚然—— 能这样步步算计,还能**无缝的实施,自己果然小瞧了老三。 姬旻已是彻底白了脸,抬头仓皇的瞧着四周,解释苍白而无力: “父皇,您,您信我,定是有奸人离间你我父子,父皇切莫信了一面之词——是不是贵妃娘娘?不对,是老四,一定是老四做的对不对?我和老五都倒了,最后得益的可就剩下老四——” “混账,老四秉性忠厚,你害了他第一次还不够,还想害第二次吗!”天和帝再也忍不下去,抬手抓起案上奏折,朝着姬旻掷了过去。 耳听得哗啦啦一阵响,那些秘折已是散落一地。 姬旻迟疑了一下,终是探手拿了一份,入眼赫然是带有锦衣卫印记的一份秘折—— 某年某月某日,姬旻送邓千商铺地契一张; 某年某月某日,邓千秘密造访三皇子府,期间有神秘人进出; …… 当落到一个叫“邓虎”的名字上时,姬旻终于瘫软在地—— 之所以能令邓千心甘情愿替自己做事,可不是因为这个邓虎?! 邓虎不独是邓千的侄孙,更是他们邓家唯一的一条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邓虎一直被自己秘密安置在一个外人绝不可能知晓的地方。 眼下父皇竟连邓虎在哪里都知道了! 忽然转头瞧向雷炳文,眼神怨憎而愤恨,不期然,正好瞧见并肩和雷炳云站在一处的沈承—— 和一般人瞧见雷炳文,畏首畏尾胆战心惊的模样不同,沈承的表情竟是说不出的闲适自然。 仿若他身边并不是有大正阎罗王之称的锦衣卫指挥使,而就是一位日常相熟的知交好友一般。 这样的一幕竟是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可不正是和那日见到的雷炳文和大正最神秘的龙骑卫指挥使并肩而行的身形一模一样。 直到被押下大殿时,姬旻止不住再一次回头看去——沈承就是龙骑卫指挥使?一定是自己想岔了,事情不可能是真的吧? “皇上,老臣该死!”孔存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一时又是惶恐又是痛恨—— 女婿心里丝毫没把自己这个老丈人当自己人吧?不然如何做了这么多事,都没有给自己知一声? 连带的早已吓得体若筛糠的五皇子姬晟,姬晟的外家裘家等跟着跪倒了一片。 一时堂上除了沈承并雷炳文外,几乎就没几个站着的了。 英国公沈青云刚被带到殿上,就瞧见了这样一幕,一时吓得魂儿都飞了。正好觑见闲闲站着的沈承,恶狠狠的就瞪了过去—— 难不成长子并没有依照之前答应的替自己脱罪,不然,万岁爷面前,如何有他的位置? 瞪过去的眼神还没有收回来,不妨一声冷喝忽然在头顶响起: “天下间为人父而不慈者,英国公真乃朕平生仅见。” 沈青云一下傻了眼,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对儿子如何,怎么说也算是沈家家事吧,和皇上有什么关系? 待得回过神来,脸都青了—— 沈承这个孽障,到底对皇上说了什么?不然,满朝文武面前,皇上如何会这般下自己的面子?难不成是沈承跟皇上说了自己逼他让出爵位的事? 越想越是如此,对沈承的憎恶更甚从前,却只能连连磕头,并不敢说一句辩解的话。 皇上也不耐烦理他,只疲惫的瞧了一眼沈承: “听说今日是卿和杨家千金的大喜日子?杨家家风清正、世代忠良,卿忠君爱国,年少有为,你们两人也算天赐良缘。你,这就赶去杨家吧。” 随着皇上话落,早有太监上前,手中还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正有皇上御笔亲书:天赐良缘。 后面还有两个小太监,一个手里捧着南盛国进贡的最适合做嫁衣的金珠云霞缎,一个捧着几个精美的首饰匣,分明是要给沈承聘嫁做脸的。 “谢皇上赏。”沈承跪下谢恩,接过盒子转身出了大殿。 经过沈青云身边时,微微躬了躬身: “爹放心,皇上圣明,已是查明了真相,不独爹身上的污水,便是儿子头上的,都洗刷干净了。皇上有命,儿子就不陪您老人家了。” 沈青云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没了性命之忧固然可喜可贺,长子的话却无疑印证了皇上的话,再次狠狠剥下自己脸皮,毕竟,在座众人哪个不知,沈承身上的污水可不正是自己给他泼上去的? 众大臣也是哑然,瞧着沈青云的神情羡慕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能从这么大一件惊天大案中安然脱身,沈青云无疑是幸运的。且既如此得皇上眼缘,这沈承来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可惜的是沈青云却瞎了眼,竟是那般错待了这么个厉害的儿子。 须知,此前英国公夫妇口中,长子分明是个无所事事的废物纨绔,甚而两人不惜以“体弱多病濒死”之类的话诅咒他。还有西山诬陷亲子一事…… 此上种种,没有一件不是把人往死里得罪。没瞧见连皇上都看不过眼了吗? 可以大家方才所见,这沈承不独人生的仪表堂堂,更兼君前进退有度,其煌煌气度,便是较之朝阁重臣,也丝毫不逊色。 你说这沈青云是不是缺心眼啊,那么个到现在依旧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来的次子,却一心捧着当珍宝;倒是这么个厉害的长子竟然弃之如敝屣…… 还是老国公英明,听说当年可不就是老国公一力保全,才能令沈承安然至今? 身后众人如何想,沈承却是一点儿不在意。 到得宫外,张青并四个身着侍卫服饰的龙骑卫已是等着了。 沈承把赏赐交给他们,自己则飞身上马,一夹马腹,往杨家疾驰而去。 待得雷炳文追出来时,只瞧见荡起的烟尘,不觉摸了摸鼻子—— 之前嘱咐妻女待杨家千金接受聘礼后再把好消息告诉她的考验是不是错了?怎么这小子瞧着,根本不在乎结果如何。 或者会怪自己多管闲事也不一定。 一路脆响的马蹄声也颇是惊到了两旁的路人,待瞧清马上人均身着服色鲜明的大内侍卫衣饰,不由议论纷纷: “不是哪位官老爷犯了事吧?” “怎么可能!这是大内侍卫,可不是锦衣卫,老儿瞧着,是要赏人才对……” 又有眼尖的道: “我怎么瞧着,和今儿那排场的聘礼队伍是一条道啊?” 杨家门房也瞧见了这一行人,心里一时嘀咕不已——拜那些前来“道贺”的客人所赐,小姐的未婚夫婿是个即将被杀头的要犯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杨府。 本就有些惶惶然,这会儿忽然瞧见来了几个大内侍卫,一时更是惶恐,忙不迭派人往里通报。 第158章 158 婚事既已尘埃落定,看够了这些人幸灾乐祸的嘴脸,顾氏边命人收了聘礼边冷然冲着二老太太为首的一行所谓客人道: “沈杨两家婚事已定,各位受人所托,来当个见证人的事情也算有了着落,府中事务繁多,就不强留各位了。” 这般冷言冷语,分明已是怒极,竟是连个面子上的情分都不想给了。 众人一时讪讪。再瞧那一箱箱搬进去的奁笼,又艳羡不已—— 都说杨家家财万贯,怕是加到一块儿也比不上沈家送来的这些聘礼。 二老太太更是又失落又不忿。 虽然费尽心力之下,安州杨家终是落到了二房手里。连带的两个儿子一个身为清贵京官,一个执掌鸣湖书院,可近年来,书院却颇有些江河日下之势,听长子的意思,若非有老底撑着,便是招生也有些困难了。至于次子这个京官,也就是听着好听,手底下过的油水却少之又少。 不说和别家比,就是和自己站的大房这里的府邸,就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以致瞧着沈府送来的这些金灿灿的好东西,被闪花了眼之下,更是止不住的艳羡不已—— 要知道,这些原本都是应该送到自己府里去的。 耳听得顾氏那般冷言冷语,登时再也忍不得,脸一沉,怒声道: “侄媳妇这是什么话!咱们安州杨家世代诗书,最讲究的可不就是礼义廉耻?如何能这般小家子气,要把上门的客人往外面撵?” 终是忍不住,指着那些正往里面抬的箱笼道: “怪道要这么多聘礼,也就沈家那般仁善人家,愿意惯着你们……” “那是。我杨家姐姐的品行容貌,便是再比多这几倍的聘礼来求娶我杨家姐姐也是不够的。可不比某些眼皮子浅的人家,这么点儿东西就晃花了眼,瞧瞧瞧瞧,吃相真难看,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偏是能看不能吃……” 不待顾氏开口,雷轻语已是笑嘻嘻的道。 被人一语道破心思,二老太太又羞又气,只方才,已知道对方锦衣卫指挥使小姐的身份之下,实在不好跟对顾氏母女一般颐指气使,恼火之下,竟是直接掉头冲顾氏开了火: “枉道是书香门第,都请的什么客人——” 却被希和打断: “二老太太这话过了。咱们两家业已分族,二老太太想要训诫儿孙,自可回你们家,跑到别人家里大耍威风,未免有些于理不合。至于说轻语妹妹和雷夫人,却是我杨家正式下帖子请来的,倒是你们诸位,” 口中说着,视线在二老太太并其他客人身上一一扫过,眼神中的讥诮显露无疑: “如此不请自来,倒真是,不速之客呢。若然这就是二老太太所谓的名门风采,倒也真是领教了。” 包括二老太太在内,所有人脸俱是一僵。 “杨希和!”瞧见祖母受辱,杨希茹顿时忍不得,一下扬高了声音,“有你这么和长辈、客人说话的吗!” 口中说着,又拿出长姐的派头: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毕竟,叔父处境困窘,便是沈公子也身陷囹圄,说不得……” 话音未落,外面就有喧闹声传来: “朝廷派人来了!” “说是一群大内侍卫……” 作为朝中大臣,有侍卫登门也不是什么大事,偏是杨家这些日子正处在漩涡之中,早已由人人艳羡的宠臣沦落为随时会被皇上赶走甚而丢进大牢的弃臣,外面院子里又多有名为贺喜其实系心怀不轨的各家亲随,传来传去,竟变成了皇上亲派人捧着圣旨前来抄家锁拿人犯。 如果说之前这些人还是幸灾乐祸居多,尴尬亦有之,眼下剩下的则全是惶恐了—— 不就是接了沈家的重礼,来杨家逼婚的吗,要是被皇上误会为和杨家是一党的那可就麻烦了! 一时也顾不得杨家母女方才出言不逊了,纷纷转身就往外面疾走—— 赶在大内侍卫到来前离开才好。 二老太太几人则是更甚——别人还好,她们家老太太可是口口声声拿着宗族的辈分压制顾氏母女啊。真是要牵连的话,说不得她们几个可是首当其冲! 不妨刚行到外间,迎面正撞上六位服饰鲜明、锦衣华彩的年轻人。大内侍卫代表的是皇家脸面,不独出身一流,便是长相也都是一等一的好。 而和被簇拥在中间的哪位身材高大、容貌俊朗的侍卫比起来,其他人明显又逊了一筹。 不独是长相,更有那股千万人之中舍我其谁的气度,令此人一出现,就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瞬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其他人或是不识,杨希盈姐妹却是目瞪口呆——那为首的威风凛凛令人不敢直视的青年可不正是沈承? 不是说沈大公子因蓄谋对圣驾不轨,正在天牢待死吗?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鲜衣怒马,这般高高在上的模样? 瞧他身上光彩照人的服饰,并其余人恭恭敬敬的态度,分明身份了得才对! “沈承?”闻讯赶来的杨泽芳也正好到了,瞧见这一行人,同样目瞪口呆。 沈承忙把手里的圣旨转交旁边侍卫捧着,然后翻身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小婿沈承拜见岳父大人。这些日子让岳父大人担心,沈承甚愧。所幸皇上圣明,已是查明了事情原委,为小婿洗清冤屈之余,又授了一等侍卫之职,更亲赐圣旨和妆奁之物,为小姐添妆。” 口中说着站起身形,捧出圣旨,上面赫然是“天赐良缘”四个大字。 唬的一众人等纷纷跪倒。 二老太太反应稍慢些,却被儿媳黄氏使劲一拉,“咚”的一声跪倒在青砖地上,直疼的泪花子都下来了。 至于杨希茹,更是心神恍惚。老天,自己一定是做梦吧?不是来看被人踩在泥里的杨希和的笑话的吗?怎么到了,凡是成了她幸福生活的见证人了? 那可是一等侍卫啊,具体是多大的官职,杨希茹虽然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却听堂姐杨希盈说起过,沈家二公子沈佑,因文不成武不就,就想着谋个宫廷侍卫的缺,听堂姐的意思,能先从三等侍卫做起,已然是万幸。 倒好,人沈承一出马,直接就是个一等带刀侍卫。 至于其他人则想的更多,瞧这沈承春风得意的模样,分明是甚得皇上青眼,不然如何就能这般一步登天。可据大家的观感,这沈承之前一直处于被放逐的状态,如何能有机会得近天颜?别说什么立了大功,之前为大正立下汗马功劳的有的是,也没有说这么容易就简在帝心的。 说不得是早已入了皇上的眼。而放眼朝中,能接近皇上还愿意替沈承进言的怕也就杨泽芳一个了。 若事实真的如此,岂非意味着之前有关杨泽芳即将被踢出朝堂的传言根本就是假的? 一干人中,黄氏脸色最是难看。毕竟这杨府会有今日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始作俑者可不就是来自丈夫“阳奉阴违、党附四皇子”的弹劾? 若然皇上不怪罪杨泽芳,那丈夫岂不是枉做小人,甚而说,会引祸上身也不一定。 这般想着,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正自彷徨无计,又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黄氏抬头,唬了一跳,正连滚带爬从马上下来的可不正是丈夫杨泽安? 只平日里丈夫最是推崇“是真名士自风流”的优雅闲适,这会儿如何弃轿骑马,竟是跑的官帽都歪了? 却不知杨泽安这会儿也是心急如焚—— 毕竟浸淫官场数十年,杨泽安可不是那等没有一点儿眼力见的毛头小子。之前被人误导,上奏折弹劾杨泽芳,虽是这么多日子不见杨泽芳上朝,皇上却也没有下旨申斥。 杨泽安心里便有些忐忑。本还存着些侥幸心理,却不想今儿一早朝堂上就彻底转了风向—— 三皇子因意图谋刺皇上被宗人府收押,五皇子也因为窥测帝踪而被皇上厌弃,三位皇子中,倒是之前最不被看好的四皇子成了唯一的赢家。 而这一切,又让自己之前弹劾堂兄杨泽芳的罪名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更是听说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家里女眷全去了堂兄家。 杨泽安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二老太太的心思别人不了解,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能不懂吗。分明就是见不得大房那边好。此番上门,恭喜是假,看笑话甚而落井下石是真。 若然平日里,这番所为也就是加深两家的嫌隙罢了,杨泽安倒也不怕。偏是这个当口,朝廷政局巨变之下,各家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才是最安全的。如何还能在这风口浪尖上跑出去得罪人? 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把几个不省心的女人赶紧弄回家来了事。心急火燎之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仪态? 第159章 159 “安儿怎么也来了?”二老太太却是误会了,以为儿子是担心自己才这么急着赶过来,方才受的委屈登时全涌上心头,径自过去,又是炫耀又是抱怨道,“你那衙里公务繁忙,万岁爷一日也离不得,恁般劳累,还巴巴跑到这里作甚?咱们倒是一片赤诚,想着同气连枝,互相照顾些才好,人家眼皮儿却是高着呢,一心的攀龙附凤……” 最后几句话却是大有缘由。实在是在场众人哪个不知,杨泽芳就是因为攀附四皇子才被皇上冷落的。 二老太太本不想提这个事儿,毕竟杨泽芳会有这个罪名可不就是拜儿子杨泽安所赐? 却委实是被方才一系列的事给刺激狠了—— 本是来看笑话的,结果倒好,自己倒成了大大的笑话。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 甚而想着,旁人清楚事情缘由又如何?也让天下人瞧瞧,杨泽芳和自家儿子,到底哪一个更得皇上信重—— 不是说杨泽芳最得皇上看重吗,还不是被儿子一道奏折就给拉下来了。 孰料话还说完,杨泽芳已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好险没跳起来,本就尴尬的脸色顿时青红不定,不满道: “娘亲,您胡说什么!” 今儿大朝会上明显可以看出,四皇子已然重得圣宠。所谓爱屋及乌,皇上定不会想着继续为难四皇子的外家李家。这样的话,堂兄杨泽芳不过买了个李家的山庄又算什么不得了的事? 相较之下,自己之前大义灭亲主动上表弹劾,倒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倒好,自己这边儿还想着该怎么描补一下,好让整件事不那么难看呢,就被老娘这么毫不顾忌的撕破了最后一张遮羞布。 就没见过这么坑儿子的。 一时头上青筋都迸出来了。低声喝断了二老太太的话,又忙不迭转向杨泽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恭喜堂兄得此佳婿,沈侍卫和贤侄女儿真乃天作之合。” 说着又压低声音不住赔罪: “之前多有误会,还请堂兄大人大量,切莫放在心上,改日弟定当登门负荆请罪。” “泽安!”二老太太哪里受得了这个?被儿子当众呵斥不说,甚而自己眼里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还要对一向看不起的大房低声下气? 不想自己这边儿都气成这样了,自来孝顺的儿子却丝毫没有过来请罪的意思,反是对着杨泽芳不住打拱作揖,然后疾步过来,一把扶住二老太太——说是扶,其实说是拖拽更为恰当。 直到被塞回马车上,二老太太才意识到发生什么。只觉仿若堕入冰窟一般,刚要哭嚎,不妨杨泽安一声断喝在轿子外响起: “娘亲若想要儿子死无葬身之地,就只管哭!” 二老太太涌出的眼泪登时被吓了回去,旁边冷眼瞧着的黄氏又是解气又是惶恐—— 婆母性情刚愎,最好显摆自己,拿捏别人,今儿个终于尝到苦头了;只丈夫的样子,怕是朝中政局果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不得会影响到身家、仕途…… 随着杨泽安一家逃也似的离开,其他人也都神情尴尬的纷纷告辞,转眼间方才还闹哄哄的院子里也就沈佑并一些家丁还惊魂不定的站在那里了。 “你——”到了这会儿,沈佑才回过神来,有心质疑沈承的身份,万幸意识到什么,话到嘴边才改了口,“那个,爹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沈承却根本没有和他寒暄的意思,直接看向管家,以着主人的姿态道,“送客。” 说话间已有仆妇出来,手里还端着个火盆,笑盈盈的上前: “姑爷快来踏火盆,赶跑身上的晦气。” 又有丫鬟跑过来,说是连沐浴的艾叶水也准备好了…… 杨泽芳也上前,上下打量沈承,确定沈承身上并没有什么伤,才重重的拍了下沈承的肩: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走,咱们爷儿俩喝两杯。” 说道最后,眼圈儿都有些发红。 沈承眼睛也有些发热,忙越过火盆,又由着仆妇蘸了柚子叶的水在身上抽了几下,这才上前搀住杨泽芳,翁婿两个亲亲热热的往后院去了。 竟是把个沈佑完全当成了隐形人一般。 沈佑心下着恼—— 这杨泽芳是不是瞎了眼了?竟会把沈承这么一个不孝的混账当块宝?说什么儒学大家,我呸! 还未想通所以然,管家已然冷着脸上前催道: “二公子慢走,说不得我家姑爷和老爷还有体己话要说呢,就不多留二公子了。” 语气里真是说不出的快意——方才这位沈家二公子言谈间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他能来是给了杨家多大的脸面是的。自己早看的不顺眼了。以为外人不知道吗?那沈国公自己犯了错,却非要把姑爷推出去顶缸。 老爷没让人把沈佑这么个为虎作伥的东西打出去就不错了。 沈佑阴着脸出了杨家,翻身上马时,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杨府的匾额,依稀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一时又是凄凉又是愤怒。 看岳父杨泽安的模样,今日朝堂上必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当务之急,可不得先确定父亲的安危? 沈府门前这会儿也是热闹非凡。 接到沈青云要回来的消息,裘氏简直喜极而泣。忙不迭好好打扮一番,早早的就带了人到门口迎着了。 堪堪到得巳时,裘氏已是望眼欲穿,远远的终于瞧见一辆青布马车。 眼看着马车在府门前停好,裘氏心里一沉,瞧这恓惶的模样,怕是即便人被放了回来,也颇受了些敲打。 罢了,好歹人平安无事。且老爷既然回来了,岂不是意味着沈承答应了自己的条件? 沈承一死,国公府已是板上钉钉属于儿子了,也算是额外的收获吧。以后再也不用烦心国公府会被继子抢去了。 这般想着,忙打叠精神,迎了上去。 车门打开,果然是灰头土脸的沈青云从马车上下来。 这么些日子的牢狱之灾,对沈青云的打击果然不小,脸上瘦的已是缩了腮,便是脊背也有些弯,哪还有之前一点意气风发的模样? 裘氏喊了一声“国公爷”,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沈青云神情也有些黯然,瞧着依旧巍峨轩敞的公府大门,又想起之前天牢中暗无天日的生活,只觉和做梦一般。 “好了,公爷吉星高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妾身已是备好了洗尘宴……” 裘氏边拭泪边道,却是一字儿都没提过沈承。 裘氏是有意回避,沈青云却是根本就不想提—— 相较于自己的狼狈不堪,沈承的风生水起无疑太让沈青云无法接受了。 夫妻两个正要转身进府,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两人回头,可不正是宝贝儿子沈佑正打马而来? 瞧见府门前的沈青云,沈佑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些日子处处碰壁,甚而外家都是冷脸相待,颇是让沈佑体会了一番人情冷暖,也非常深刻的意识到,有父亲沈青云撑着,自己才是人人艳羡的国公府嫡公子,不然,有谁会放在眼里? 这般想着,不期然想起鲜衣怒马的兄长沈承——好像这个哥哥并没有依靠家里,甚而处处被父母打压,却是完全靠了他自身的力量,走到了那样一个让人仰望的高位…… 看沈佑只顾瞧着沈青云发呆,却连问安都忘了,裘氏忙不迭拉了儿子一把,又忙着向沈青云邀功: “瞧瞧这孩子,瞧见公爷回来,高兴的都傻了。” “公爷不知道,这些日子为了公爷早日离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佑哥儿东奔西跑,人都整整瘦了一圈。今儿个又因为承哥儿,跑去杨家苦苦相求,公爷既是回来了,也不枉方才佑哥儿送到杨家的那么多宝物……” 话里话外,明显依旧忘不了替沈承埋刺。 “爹——”沈佑终于回神,刚要开口询问沈承得封一等侍卫的事,不妨沈青云已是蹙了眉头,抬高声音瞧向裘氏道: “什么宝物?什么送到杨家?” 一句话问得裘氏又开始肉疼不已——那些好东西,可不全是裘氏的最爱,甚而有些是裘氏自己都没佩戴过的。 天知道若非反正沈承死了的话,杨希和嫁过来就得守寡,既是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少不得还得把今儿个送出去的宝物再还回来,自己怎么舍得把这些好东西全送出去? “你说什么?”沈青云已是瞠目结舌——眼瞧着在人前,那逆子春风得意不算,背地里更是把家里的好东西尽皆搜刮一空了? 之前沈承可是逼自己答应过,一旦他才成亲,就得分府另居。那些宝贝既是送出去了,落到那么一个狠心绝情的长子手里,分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气的跺脚道: “你怎么这么糊涂,作甚要给杨家送礼!” 看裘氏依旧有些懵懂,沈佑也终于忍不住道: “娘亲,您恐怕不知道吧?大,大哥,也从天牢中出来了,说是,还被皇上重赏,封了个一等带刀侍卫,您不知道,他方才到杨家时,耀武扬威的模样……” “你说什么?”裘氏的表情真是和见了鬼一般,不觉一下提高声音,“不是沈承认了罪,公爷才得以安然脱身吗?怎么老爷这么窘迫,那个混账东西倒是得了福报?” 又想到那些自己亲手从库房里捡拾出来百般不舍眼下却全归了杨家女所有的宝物,顿时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软,就往后栽倒。 第160章 160 沈青云脸色顿时更加难看,气闷之余,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裘氏终于醒转,却是一下拉住沈青云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公爷,公爷,大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啊?怎么早不出来,玩不出来,偏就等着咱们巴巴的把整个府里的好东西都送给他岳家了,就从天牢里出来了?公爷您为大正立下汗马功劳,被赦出狱也在情理之中,他沈承又凭的是什么,被皇上如此爱重?说什么救驾之功,那西山猎场可是皇家重地,不得允许,如何能入内游逛?不治他个擅闯禁地的罪名就不错了,还救驾之功?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阴谋,妾身死也不信啊……” 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心疼宝物、更愤怒于一向视为眼中钉的继子青云直上而无法忍耐的泄愤之语,到得后来,却越来越觉得自己说的不错。 毕竟,事情怎么会这么巧?且听儿子方才话里意思,那沈承之前春风得意,分明在天牢中根本就没有受过一点磋磨! 听裘氏如此说,沈青云混沌的大脑也渐渐清醒,仔细回忆一番彼时在朝堂之上的情景,也觉得有些不对,好像沈承站在那里的模样,竟是比自己这个上惯了朝的国公爷还要理所当然。 便是站在旁边一向爱挑众大臣刺儿的雷炳云瞧向他的眼神儿都温和的有些怪异…… 见沈青云蹙眉思索,裘氏顿时哭的更痛,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一叠连声道: “快来人,备轿,我要去杨府……” 一番话把沈佑唬了一跳,忙不迭拦阻: “娘,你才醒过来,身子正弱着呢,又跑去杨家干什么?”看杨家人方才赶自己出来时的绝情模样,不定怎么恨着沈家呢,如何还要上赶着被人轻贱? “你莫要拦我。”裘氏的眼泪却是流的更凶,“大公子明显今非昔比了,而且你们没瞧出来吗,他心里,恨着咱们呢。” “明明有脱险的法子,却硬是眼睁睁的瞧着你爹日里夜里的熬煎受折磨都不愿意说出来,这回还只是谋夺府里的财物,说不得下一回他谋划的就是你们爷俩的命了……” “这一出来就跑去杨府,分明是和家里彻底离了心了……”“我去给他磕头,我去跟他赔罪,他要是看我不顺眼,就把我的命收去便好,只别把那层出不穷的坏心眼子都对着你们爷俩就好啊……” 说着又眼泪涟涟的望向沈青云: “老爷不然赶紧替大公子请封了世子吧,我什么都不争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老爷和佑哥儿平平安安就好……” 一番话说得沈青云怫然变色: “那个逆子,他休想!敢有这等恶毒心思,看我不抽死他!” 还要再说,一阵舒缓的脚步声传来,随之走进来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 “二妹说得对,青云你若想要改变皇上对你的观感,还是上一封请立长子为世子的折子。” 裘氏一愣——特特说这样一番话,不就是怕沈青云看继子有出息了会把国公的爵位传给他吗?什么人敢跑过来和自己作对? 待得瞧见进来的人,神情越发不好。这进来的可不正是自己的亲大哥、眼下裘家的家主裘吉文? 裘吉文眼下已年届花甲之年,只是保养得当,瞧着竟是和三十多岁一般。 看妹子脸色不好,裘吉文却没有丝毫不悦,脸上满满的全是歉意: “这些日子青云在狱中受苦了,为兄施救不及,还请青云谅解。” 说着,长揖到地。慌得沈佑忙去搀扶,裘氏虽脸上依旧有怒气,却明显有些受惊,沈青云也长长叹了口气: “大哥你说什么呢?眼下五皇子被斥,宫里娘娘也被夺了打理六宫的权柄,大哥你也是焦头烂额……” 方才只顾混闹一气,倒是忘了问朝堂上的事了。听沈青云如此说,裘氏再躺不住,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神情愕然: “公爷说什么?五皇子和娘娘怎么了?” 话说裘氏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把矛头指向沈承这样一个一等带刀侍卫,字字句句都是高高在上的轻贱之意,依仗的除了沈青云外,可不就是皇子外甥和贵妃妹妹了? “二妹莫急,娘娘他们,暂时没事儿……”裘吉文口中这样说,却明显有些强颜欢笑的味儿道,“你和三妹都是我的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哥都想顾,可就是,大哥老了,很多事,力有不逮啊。你要是相信大哥,就听大哥的,这替沈承请封世子的折子一定得上,便是为了你们沈家,为了佑哥儿好,也必得这般做,不然,怕是青云这辈子都别想被皇上启用了……” “那句天下父亲不慈者莫如你沈青云的评断必须从身上摘了去!” “且说句不好听的话,信不信即便你上一道替佑哥儿请封世子的折子,也必然会被驳回……” “英国公府的前途为重,也只得让佑哥儿暂时受些委屈了……” “只你们也莫要担心,佑哥儿是我嫡亲的外甥,咱们徐徐图之,绝不会让他受委屈才是。” …… 看着裘吉文不断蠕动的嘴唇,裘氏只觉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脑海里只有一句话不住盘旋,自己费尽心力、殚精竭虑替儿子谋划的国公府世子之位,还是要被那个从来看不上眼的继子给抢走了…… 竟是身子一软,又无力的瘫倒床上。 沈青云已是神情颓败,分明愤愤不平,却是张了几次口,都没有说出推拒的话,明显已是认同了大舅兄的话。 待得裘吉文告辞离开时,沈家三位主人都是面色发苦好险没哭出来的样子。 裘吉文心里不是不感伤。毕竟多年的兄妹之情,说一点儿也不为裘氏着想自然不可能,只是形势所限,眼下最重要的却是宫里…… 竟是在马车里呆坐良久,才勉强打叠起精神: “走吧,去苏府。” 车子缓缓启动,朝着内务府总管苏玉林的家中而去。 听说裘吉文到了,苏玉林忙出来迎接。 之前可不是靠了裘家并贵妃娘娘一力提携,苏玉林才一路高升,直到现在,一手掌管皇上的内库? 这些日子裘妃卸了宫中权柄,连带的苏玉林的日子也颇不好过。 外人只瞧着两人一样的面色凝重,却不知待得进了内庭,竟是齐齐露出笑容来。 更甚者,两个年轻的身影也从后堂迎了出来,不是苏玉林的外甥顾准并理应闭门谢罪的五皇子姬晟,又是哪个? “舅舅,苏总管。”姬晟满面春风,哪里有丝毫之前如丧考妣惊魂不定的模样? 至于落后他一个肩的顾准,倒是依旧神情淡淡。 “殿下,”裘吉文忙加快脚步,瞧着姬晟的眼神爱怜无比,“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又用力拍了下顾准的肩膀,对苏玉林道: “有甥如此,夫复何憾。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苏玉林天生的弥勒佛脸,这会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裘公过奖了,能为娘娘和殿下分忧,也是我们阿准的福分啊。” 口中虽这般谦虚着,却明显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不怪苏玉林得意。实在是放眼朝中,五皇子最大的竞争对手,可不就是三皇子姬旻? 想那姬旻,自幼养在皇上身边,和皇上的情谊即便比不得有母妃帮衬的姬晟,父子之间也算和谐。更内有太后一力帮衬,外有岳父孔存这样的文臣魁首帮忙策划。 贵妃娘娘之前想了多少法子,都没有动摇姬旻的根基。 因占着一个“长”字,若令他做大,五皇子未来的皇储之路,必然艰难无比。 眼下却是刚刚好。 五皇子虽是同样受了训斥,却并没有伤筋动骨,至于三皇子,枉以为聪明,却是背负了所有的罪名。眼下即便皇上念在骨肉亲情,不给他一个痛快,却也会圈禁到死,再无出头之日。 “就是四皇子那里……”裘吉文瞧了一眼始终默不作声的顾准,虽是对方身为后辈,有些倨傲,裘吉文却是丝毫不以为意,甚而这会儿,语气还有些揣测。 “四皇子若是没有什么动静,事情倒是简单了。”顾准晒然一笑,“只我猜的不错的话,十日之内,他必会自请离京。” 之前筹谋不可谓不成功,殊不知最大的的受益人却是四皇子姬临。 可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若然姬临日日在皇上眼皮底下晃的话,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会再被斥落。 毕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皇上对姬临的成见早已根深蒂固,如何会因为一两件事就轻易改变? 不过是太过失望,才特特借宠爱姬临来宣泄自己的怒气和不满。 若然姬临真是留在帝都争夺储位,稍一谋划,便能令他们薄弱的父子关系再生嫌隙。 只可惜,自己猜的不错的话,姬临背后也有高人,绝不会让他毁了好容易有了些希望的棋盘。 “眼下最需要关注的,却是那沈承。”顾准一字一句道。 第161章 161 听顾准如此说,裘吉文坐直了身子。便是五皇子姬晟,神情也一下郑重起来: “沈承的身份,可有确凿证据?” 姬晟的语气,分明有些狐疑。 不怪姬晟如此。身为皇子,姬晟自然比别人都更能体会龙骑卫指挥使的分量。话说当初父皇登基时,可不也是险象环生?若非龙骑卫横空出世,鼎力相助,还真说不定如今荣登大宝的会是哪位。 若然真能早早的把龙骑卫收归己有,姬晟确信,自己问鼎的可能性说不得可增加至少三成。 事关重大,连裘吉文这等老于世故的人也颇有些沉不住气,齐齐望向顾准。 “没有证据。”顾准微微一哂,慢吞吞道,“只是此前,我去见了三皇子。” “是三哥告诉你的?”姬晟顿时有些不以为然,这些年来,弟兄两个面和心不合,彼此不少下绊子,眼下姬旻遭了秧,姬晟除了快意之外更多的是对这个三哥的鄙薄—— 那么容易就被顾准牵着鼻子走,不是蠢货又是什么? 裘吉文心里却是一凛。 因姬旻身份特殊,更甚者,皇上分明觉得姬旻身后还有其他高人,被临时作为圈禁之地的三皇子府,这会儿可不亚于龙潭虎穴。顾准却能随意进出,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强大? “莫非是三皇子见过那位神秘的龙骑卫指挥使的真容?” “裘公还记得邓千吗?”顾准倒也没有兜圈子,径直道。 之前邓千表面被姬晟收买,其实却是听命于姬旻。却不知兜兜转转之下,依旧做了姬晟的马前卒。 而就在出事前不久,邓千曾悄悄送过去一个讯息,说是龙骑卫指挥使大婚在即。 “这之后,便传出了太后给沈承和,杨家小姐赐婚的消息……再有,三皇子想要提审沈承,不想他赶到时,监牢里早没了沈承的影子,反倒是雷炳文和龙骑卫指挥使齐齐出现在阴暗的囚房……据三皇子说,当时虽是没见着龙骑卫指挥使的真容,却是对龙骑卫指挥使和雷炳文并肩而行的背影印象颇深。” “恰巧金殿之上,沈承正和雷炳文并肩而立……”彼时忙乱绝望之下,姬旻只觉熟悉,待得被囚禁起来,细细回忆,才惊恐的发现,竟和西山监牢那会儿,雷炳文和龙骑卫指挥使站在一起的情形那般相似…… “事关重大,还须小心斟酌。”裘吉文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语气里隐隐有些不以为然。 倒不是不相信顾准的能力,委实是因为龙骑卫指挥使身份太过贵重,若说是沈家老国公也就罢了,那沈承不过是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后辈罢了,何德何能可以荣膺此职? 方才虽是嘱咐妹夫暂且上一道给继子请封世子的折子,更多的却是为着沈青云的仕途打算,除此之外,也是被顾准关于“沈承是龙骑卫指挥使”的讯息给惊得乱了阵脚—— 毕竟,看皇上的态度,分明是把沈承视为心腹,更是对妹夫沈青云观感极差。如果说之前即便已是完全毁了沈承的名声下,尚且不能想出一个为沈佑请封的万全理由,眼下再想把沈佑推到世子的位子上更是毫无可能。 倒不如顺水推舟,感化沈承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祛除皇上对沈青云的恶感,不然,沈青云的仕途怕是真就走到头了。 而后者更是裘吉文毫不犹豫的牺牲掉沈佑继承国公府可能性的根本原因。毕竟,若然交恶于龙骑卫指挥使,五皇子走上至尊之位的道路可不知要艰辛多少。相较于五皇子的未来,一个英国公府又算得了什么? 倒不想,一切不过是三皇子姬旻的猜测罢了。 “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叮”的一声轻响传来,却是顾准轻轻放下手里的茶杯,“沈承此人,或者拉拢,或者除去,二者必选其一。” 顿了顿又道: “还有沈杨两家的亲事,还是拆散的好。” 这顾准也太狂了吧?若论尊贵,在场几人哪个比得上自己?或者说德高望重,便是苏玉林也比不得舅舅这个两朝老臣。即便顾准再有些本事,用这般吩咐多于商量的语气同舅舅说话,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姬晟一时有些不忿,刚要开口说话,不妨衣襟被扯了一下,连带的裘吉文轻咳一声。 五皇子无法,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边裘吉文已是满脸堆笑的瞧向顾准,脸上却是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之意: “这人老了,有时难免会念旧。是我想的左了。只手心手背都是肉,阿佑怎么说也是我嫡亲的外甥,瞧着他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我这心里还真是不忍……你放心,来之前,我已去过沈家,想必很快,我提议让沈承继承公府的事情就会传出去。这般诚意,若然沈承依旧无法接受,这人自然就留不得了,至于说沈杨两家的亲事……” 说话间却是停了下来,明显有些犯难—— 之前唯恐杨家悔婚,沈家下聘时当真是大张旗鼓,闹得沈杨两家要结亲的事举世皆知。这会儿实在不好想借口再把婚事给退了。 说话间,窗户外面忽然传来两下拍翅膀的声音,连带的还有低沉的咕咕声。 沈承推开窗,抓住停在窗台上的鸽子,顺手取下一个小小的竹筒。待打开来,脸色却是一变,抬起头来,眼睛灼灼的瞧着姬晟: “五皇子快些回宫。要么亲自去求皇上,要么想法子让谢畅去央太妃出面退了这门亲事……” 谢畅?姬晟蹙了下眉头。毕竟心智尚未成熟,虽是早认定了谢畅会成为自己的妻子,可心里头,却委实对谢畅并无一点儿男女之情,或者说还迫有些嫌弃——才貌不是顶尖的不说,连年龄较之自己也大了两岁,若非看在谢太妃份上,姬晟绝无法忍受谢畅这样的女人成为自己的正妃。怎么这会儿听顾准的意思,是谢畅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那边裘吉文已是上前一步,抬手接过顾准递过来的条子,上面可不清清楚楚的写着,皇上有意给姬临并谢畅赐婚? “父皇老糊涂了吗?”即便不喜欢谢畅,姬晟也明白,谢畅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是皇上糊涂,我猜的不错的话,怕是四皇子已然上了要回边关的折子,皇上出于补偿的心理,再有有心人推波助澜——”顾准摇了摇头,“之前海东青的事还是太急躁了。以致四皇子不独毫发无损,还借着被囚禁,彻底避过了皇上遇险有可能来的震荡,更甚者,这一主动退避,既显得有情有义,更令皇上愧疚,以为亏欠了他,想法子补偿,自是在情理之中……” 不怪顾准话里话外的不以为然。 本来依着原先定好的计划,只要把姬晟拉下马,便已算功德圆满。不想又节外生枝,弄出一个海东青的事件来。 或者裘吉文等人的意思,想要一举把姬旻、姬临全都拿下,却忘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以致现在,被人浑水摸鱼,明明劳心劳力的是姬晟,不想获得最多利益的却成了姬临。 只他们这么做,倒也不是全无好处,比方说姬晟以后怕是更得依赖自己…… 裘吉文一下抬起了头,神情愕然: “海东青不是阿准你的意思吗?” “竟然不是裘公的安排?”顾准也是大吃一惊,旋即想到一个可能,“莫不是姬临自编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室内众人脸色一时都有些不好。 “殿下您先赶紧回宫,找娘娘商量一下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裘吉文再也无心久留,和姬晟一起告辞离开。看苏玉林和顾准一起起身相送,忙客气的让二人止步。 “舅舅莫要太过担心,说不得那顾准危言耸听也是有的。”姬晟明显对顾准有些成见,“我刚从宫里出来不久,之前根本一点儿消息都没听说。” 母妃这些年的后宫可不是白白执掌的。即便她眼下不问事,可宫里但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也别想逃过她的眼睛。 见裘吉文蹙眉不语,又加了一句: “平日里瞧着那苏玉林也算是个听话的,怎么养出的外甥这般狂妄……” 竟是没有一点儿做人属下的自觉,瞧他模样,竟还妄想和自己平起平坐不成? “晟儿。”外面都是自己人,裘吉文也不虞说的话会被人听了去,“之前所有事情都是我和你娘还有顾准谋划,一直也没有机会告诉你顾准的真实身份。” “晟儿可听说过,云深阁?” “云深阁?”姬晟明显吃了一惊,张了张嘴,半晌才道,“难不成舅舅的意思,顾准的身后站着的是云深阁?” “不止。”裘吉文苦笑着摇头,“猜的不错的话,顾准十有八九,就是这一代云深阁的阁主。那海东青的事,说不得也有云深阁推波助澜……” 想想也是,若然一下弄倒两个皇子,大正皇储的位子自然就非外甥莫属了,那般情形之下,还要云深阁做什么? “云深阁的阁主?”姬晟明显有些被惊着了,半晌才道,“云深阁自来包藏祸心,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引狼入室?” 云深阁几次险遭覆灭,可不是因为这云深阁不仅仅是一个江湖组织—— 第一代云深阁阁主和前朝皇室颇有瓜葛,且更有勃勃野心,据宫中秘笈记载,但凡朝中皇子想要利用他们为自己效力,都得答应他们分权而治的条件。 怪不得方才顾准和自己并舅父说话时,没有丝毫谦恭之态。 第162章 162 “舅舅知道你想些什么。”裘吉文苦笑。若不是形势所迫,又有哪个脑子让驴踢了不成,愿意让外人分一杯羹? 只随着皇上年纪老迈,越发刚愎自用。到得现在,身边人怕是没有一个让他放心的。 比方说后宫无主,可不就是乱象源头?若然妹妹晋身后位,名分已定之下,外甥自然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之位,偏是这些年来,皇上始终不愿立后。枉自己笼络了朝中那么多大臣,到眼下为止,也没有把外甥送上东宫之位。 竟是眼睁睁的瞧着三皇子、四皇子一日日做大。 还是靠了云深阁从中筹谋,才令得三位皇子折其一。且瞧那顾准的模样,这么搅闹的大正波起云涌的一番大动作也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裘吉文并不认为这话夸大,甚而隐隐以为,若然云深阁愿意,说不得四皇子即便不折损也会元气大伤。 到了眼下,看法却又改观,外甥这边儿有云深阁,四皇子那里,何尝没有深藏不露的高人?不然,所有事情为何就这么寸?要说全是凑巧,打死裘吉文也不相信…… “若然事情已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就派人打探一番,赐婚旨意前,皇上都见过那些人。”斟酌之后,裘吉文一字一句对姬晟道,眼神中分明闪过一抹凛冽的寒意。 很快,宫中便有消息传来,赐婚的旨意皇上已是用了印玺,再无更改的可能,至于说皇上最后见的大臣,则是太子宾客,杨泽芳。 “杨泽芳……”裘吉文慢慢拗断手里的羽毛笔,仿佛那是什么人柔弱的脖颈一般。 皇宫。 谢畅一身红衣从长长的甬道上迤逦而过,轻盈的身形,令得威严肃穆的大正皇宫也欢悦了不少。 “畅姐姐——”眼瞧着再转个弯就是太妃娘娘寝宫了,不妨一个微有些喑哑的声音忽然响起,连带着一个姿容俊秀的少年从斜刺里闪身而出。 可不正是五皇子姬晟? 谢畅微微扬起的嘴角不觉一抿,微微低了下头见礼: “五殿下——” “五殿下吗——”姬晟神情有些莫名,又因为脸上遮掩不住的落寞,整个人分明颓丧了不少,和以往踌躇满志的形象明显是大相径庭,竟是定定的瞧着谢畅,哑声道,“畅姐姐的心里,我一直就只是,五殿下?这么些年了,畅姐姐真的就一点儿感觉不到……我一直想着,要赶紧长大,要变得更优秀,那样就能配得上……” “五殿下慎言!”谢畅一下提高了声音,眼里最后一点儿温度也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惶恐—— 姬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明明自己和姬晟之间并没有什么,怎么姬晟说出来,好像两人早已两情相悦似的?这里可是皇宫大内,但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传到皇上的耳里…… 若然担上了令两位皇子反目成仇的祸水之名,再怎么是太妃娘家唯一的后人,怕是皇上表舅的性子,都将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 再不敢多留,径自转身朝着太妃娘娘的寝宫疾步而去。 姬晟伸了伸手,似是想要阻拦,半晌胳膊却是无力的垂下,连带的人也猛一踉跄,幸好被远远候着的小内侍赶上前扶住: “殿下,殿下,您怎么样——” 不妨姬晟仿佛没听见一般,连眼睛都有些发直: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离开我?我知道错了,父皇,我知道错了,您打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要不理我……母妃,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畅姐姐,畅姐姐——” 口中说着,忽然直挺挺的朝后倒了下去。 吓得小内侍声音都直了: “殿下,殿下——快来人呀!传太医!” 耳听得后面的骚动,谢畅错愕的转过身形,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这就是皇宫。”不知在寒风中呆呆站了多久,一声悠长的叹息忽然在身后响起,谢畅回头,可不是近日来又清减不少的太妃娘娘?忙上前扶住,一时好似回巢的小鸟一般,眼圈都红了。 待得回至寝宫,瞧着脸上依旧没有一点儿血色的谢畅,谢太妃眼中的苦涩愈甚: “畅姐儿要是后悔的话,现在说还来得及。” 外人瞧着,皇宫如何金碧辉煌、威权赫赫,可只有被圈在里面的人才懂,这里,分明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谢家的人,终究太耿直,玩不来那些虚情假意和鬼蜮伎俩。 就比如自己,若非抚养了皇上,这会儿早在皇宫的某一处角落里,寂寂而亡了吧?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些年了,任凭裘妃如何明里暗里央求着想要畅姐儿做媳妇,自己都不吐口的原因。当年若非被逼无奈,父兄如何舍得把自己送到这见不得人的地方? 眼下既有得选择,谢太妃但愿谢家人都别再和皇室有一丝一毫的牵扯才罢。 本想着找时机择一青年才俊,把畅姐儿嫁过去了事,凭着自己在皇上面前的几分薄面,不论她嫁入谁家,都可保一世荣华富贵。哪想到侄孙女儿却硬是自己个一头栽了进来…… 谢畅攥住谢太妃布满褶皱的干燥手掌,像小时候一样,把脸贴了上去: “畅儿知道,太妃娘娘是为畅儿好……可临哥哥……畅儿不怕,畅儿也不悔……请太妃娘娘成全畅儿吧。” 谢太妃轻轻拍着谢畅柔软乌黑的发,一下又一下,祖孙两人相偎依着,枯坐了一个下午之久…… 到得晚上,却是传来了五皇子因身染风寒、内外交困之下,昏迷不醒的消息,皇上为此大为震怒,一再申斥太医院,连带的四皇子姬临并谢畅的婚礼都有些怠慢了…… 一直到十日后,姬晟才渐渐缓过来,不想一场大雪,太妃并太后也先后卧病…… 皇上脾性也日益阴晴不定,接连申斥数名朝中大臣,一时宫廷内外,颇有些风声鹤唳。 连带的在家准备嫁衣的希和都有些心神不宁——沈承可是就在皇上身边当值,也不知会不会被波及到? 正自想的出神,不提防食指猛地一痛。 希和“哎呀”轻叫一声,忙要缩手,却被人抢先一步给握住。待得抬头看到来人是谁,登时俏脸飞霞,殷红一片。却是顾不得羞涩,上上下下打量沈承。 许是宫廷肃穆气氛所致,沈承身上无疑多了不少上位者的沉稳内敛,因俯下、身来,挺拔的身形微微弓起,无端端让人就觉得心安。 正自瞧得出神,指腹微微一热,希和下意识低头,却是如同被电了一下似的,猛地抽回手指,连带的人整个后仰,沈承慌忙探手揽住,嘴角处可不正有一点殷红? 希和脸上仿佛被烧着了一般,看都不敢看近在咫尺的那棱角分明的唇。 沈承却恍若未觉,揽着希和的双手微一用力就把人抱到了膝盖上: “如何这么不小心?” 声音低沉而喑哑,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仿佛发酵的东西让希和整个人都有些发软。 即便不抬头,希和也能感觉到凝注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眼神,一时心如鹿撞,甜蜜之余,更多的是做了坏事的惶恐,忙不迭回头去瞧,又抬手拼命想要撑开两人,拳头却被一只大手给握住: “别动,让我抱一抱。” 竟是微一用力,就把人抱到了自己膝上,紧紧把人钳制在怀里,头也随之靠了过来。 这般亲密的姿势,令得希和彻底僵住,却在瞧见垂在肩头的沈承青色的胡茬并浓浓的黑眼圈时愣了一下—— 瞧沈承的,模样,分明是累极的模样。那般毫无防备的枕着自己的肩,竟是和只大猫相仿。 推人的动作不觉缓了一下: “累着了吗?是不是,皇上罚你了?” 沈承温柔的在希和脖颈处蹭了蹭,带着浓浓的鼻音道: “没有,就是,想你了。” 本想着有个可以拿出手的明面的身份,好歹能让希和成亲时面上好看些,不想竟是自找麻烦。 希和迟疑了片刻,虽是心疼,却也不敢就这么和沈承耳鬓厮磨,终是咬咬牙,想要催沈承离开。 不妨沈承长吁了口气,已是强自克制着抬起头来:“阿和,赶紧嫁给我吧,我真是一日也等不得了。” 口中说着,终是把希和放回椅子上,凝注着希和因害羞而更加娇美的侧脸,深吸一口气: “我有事外出一段,等我回来,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口中说着,眼前不期然闪出沈青云并裘氏的脸。 就在昨儿个,这对儿夫妇竟是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要给自己请封世子,却是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解除和杨家的婚约。 一个世子之位罢了,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香饽饽吗?竟敢拿来作为和希和交换的筹码! “你要走?”希和怔了一下,没有注意到沈承一瞬间的阴沉,“是奉了皇命吗?可有什么危险?” “无事。”沈承摇头,“只是我离开后,沈家那里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来,你全不要放在心上就是。” 第163章 163 “那个逆子,真该一生下来就溺死!”沈青云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掷在地上,登时摔得粉碎。 裘氏瞥了一眼地上的白釉碎片,微微有些肉疼。这套茶具可是定窑珍品,价值不菲。若然平日里,些许银两裘氏自是不放在心上,只前些日子为了救出国公爷,打点时当真耗费巨大,更吐血的是之后因想着要坑继子和杨家,搜检了府里泰半好东西全送过去做聘礼,结果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些好东西再要不回来了。 到了这会儿,公府虽说依旧锦衣玉食,可相较之前丰厚的家底,着实虚了不少。 更受打击的还在后面。 尤其是自打贵妃妹妹和皇子外甥相继受冷落,裘氏算是尝尽了人情冷暖。这才几天啊,之前那些鞍前马后没口子奉承自己的贵妇们就立马改了风向,见了自己爱答不理不说,更甚者还在自己面前摆起谱来。 亏得五皇子这一病倒是因祸得福,不独重获皇上怜惜,连带的娘娘的处境也获得了改善,虽是依旧没见到皇上,可好歹因着看护外甥的缘故接了禁足的旨意。 到了眼下这般光景,裘氏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兄长说几家荣辱全系在宫里的娘娘身上—— 没了宫里贵人支撑着,枉他们堂堂公府,可不也是谁想踩就踩? 好在明白的还不算晚,之前虽是对外甥并娘家心有不满,也并不曾做什么出格的事。往后还得谋划着,怎么消除之前的芥蒂才好。 因而当得了姬晟那边传来的信,说是让他们想法子解除沈杨两家的婚约时,虽然明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两人还是没口子的答应了下来—— 前些日子大哥亲自上门,说是让两人上一道给沈承请封世子的折子,两口子一则出于私心,二则也不信沈承才刚入朝就能有恁大面子。 且两口子都认定,要是公府真归了沈承,一家三口怕是都没有活路。 商量到最后,竟是一咬牙,上了一道请罪的折子,里面又是哀求又是赔罪,更把死去的老侯爷也拉了出来,尽数沈家的忠心,末了又哭着表示,两个儿子都是心头肉,长子既入了皇上青眼,前程自是不会差了,反而是次子,不然就把世子之位给了次子,也算是全了慈父的心肠…… 天知道裘吉文第二天就跑了来,指着夫妻两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两人初时还不以为然,不料竟让大舅哥说了个正着,那折子递上去之后,再无回音。连带的沈青云觉得不妙,想要找机会亲自向皇上请罪,已是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了。听说皇上还当众说过: “都说虎毒不食子,这般连儿子都舍得下死手的,朕可不敢用!” 到了这下,两人才彻底的傻了眼,既嫉恨长子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能得皇上这般回护,更后悔不该不听裘家舅爷的话,生生落到了这般境地。 待得接了五皇子那边的口信,两人深知,怕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想要重回仕途,谋的一官半职,说不得也只有着落在外甥身上了。甚而办得好,外甥位置能更上一层楼,青云直上还不是指日可待。这么一想,自然卯足了劲想要办的圆满。 哪里想到沈承回来后用瘆人的眼神盯了两人半晌,到得两人都觉如坐针毡时,才冷哼一声撂下一句话: “都这般境地了,还是没学乖吗?” 又一指外面挂着公府匾额的方向,阴沉沉道: “若非为着祖父,你们以为这国公府还会存在?” 语毕便打开门扬长而去。留下两个夫妇两个面面相觑,半天回不过神来。 偏偏这段日子被吓得狠了,即便被如此威胁,沈青云竟也无计可施。更可怕的是,仅仅一日后,沈青云之前还抱着一丝念想的左翼前锋军护军统领一职就被人接替了。 要说这里面没有沈承的手笔,那也太巧了吧?沈青云气的把最喜欢的一个羊脂玉笔洗都摔了,又跑到祠堂里坐在老国公的牌位前又哭又骂了一个晚上…… “罢了,都说儿大不由爷。老爷也莫要太难为自己了。”裘氏假意劝慰道,“叫我说,老爷也别恼,说不好,他同意,那杨泽芳还不乐意了呢……” “杨泽芳不乐意?”沈青云先还觉得有些不甚入耳,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惊喜的瞧向裘氏,“莫不是夫人有什么妙招?” 长子分明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要说那杨泽芳,可不也是油盐不进的主? “那杨泽芳不是号称最是爱女如命吗?”裘氏冷笑一声,“若是沈承没成亲就传出金屋藏娇的丑闻呢?就不信那杨泽芳拼着被人耻笑不要脸面、攀附权贵也硬要跟沈家结亲。” “夫人是说……”沈青云眼睛闪了下,示意裘氏说下去—— 办法不可谓不好,就是上哪儿给沈承弄个藏在金屋里的“娇”呢? “你儿子那么大本事,还用得着咱们操心?”裘氏心里终于畅快了些,“你还不知道吧,你儿子眼下可不就藏着一个呢,听说呀,人就在护国寺……” 语气未免有些发酸。 “怎么会?!”沈青云第一个不信。护国寺就位于靠近京畿的荆山之上,护国寺的第一位主持,乃是大正开国帝王的嫡亲弟弟,之后又有数位皇家人因受了情殤而遁入空门的,也无一不是入了护国寺。 以致护国寺说是皇家寺庙也不为过。便是眼下的主持慧聪大和尚,也是法名远扬的得道高僧,信徒之多数不胜数。 因善男信女众多,便是裘家这样的地位,想要专辟一处静室尚不可得,沈承如何就有恁大能耐,把自己的女人养在哪里? 裘氏叹了口气: “别说是你,就是我听了,也以为是戏言,这可是大哥瞧我们过的恓惶,花了大力气才查出来的……你放心,我有分寸,话已是放了出去,总有人会说到那杨泽芳面前的……” “以后莫在我面前说这些无凭无据的混账话!”杨泽芳从轿子上下来,瞥了一眼跟在轿旁的杨宏,倒也没再说什么重话。 “老爷教训的是,老奴记住了。”杨宏应了一声,明显有些不甘。若非事关小姐,杨宏怎么会憋到这会儿? 要说本来那些流言蜚语,杨宏也是不信的,明明瞧姑爷的模样,对小姐稀罕的不得了,怎么会好容易订了亲,又在外面胡闹? 偏是别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且连地址都有,说是就在护国寺,总不会有人这么蠢,编个这么一查就能查出来的地方? 若非怕小姐难过,杨宏早就直接禀上去了。 “对了,小姐呢?”眼瞧着就要进院子,杨泽芳又站住脚。 “啊?”杨宏这才回神,“今儿个一早四皇子妃来了,两人一起出去了。” 自己因为心里有事,倒是没注意小姐说要去哪里。 “和四皇子妃一起?”杨泽芳脸色就有些不好,声音也微微提高,“你的意思是,小姐去护国寺了?” 之前下朝时碰上四皇子府的管事,言谈间提起他们家主子今儿个去了护国寺替太妃娘娘祈福,两人既是一起,岂不是说希和也上了护国寺? 所谓流言蜚语,自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想要做出正确判断,怎么也要有了真凭实据再说。瞧女儿的模样,分明对女婿情根深种,真相不明之前,杨泽芳可不想这样的话传到女儿耳朵里去。 却不想,这边儿还没想出个头绪,那边希和人就去了护国寺! 对此毫不知情的希和,这会儿可不正和谢畅从马车上下来? 明明是新嫁娘,谢畅的面容上却没有多少喜意,甚而人也有些清减了。 “姐姐莫要太过伤心,太妃娘娘那般疼你,瞧见你这个样子,不定得多心疼呢。不是说这护国寺很灵的吗?咱们诚心祝祷,天上的神佛一定能听得到的。”希和握了下谢畅的手,安慰道。 “我知道。”谢畅勉强笑了下。 因早年在宫里受的苦太多,太妃娘娘身子骨一直就有些弱。可之前哪一次病都没有这一次凶险。 听说前些日子还能用些膳食,昨儿个突然就一点儿东西也吃不进去了。 而之所以是“听说”,却是因为凭着谢畅太妃唯一娘家人并皇子妃的身份,已经接连五日想要进宫却生生被挡住了。 谢畅如何不知道,分明就是被皇上迁怒了。至于迁怒的原因,也略能窥之一二—— 一则怕是所谓五皇子和四皇子兄弟间因自己起了嫌隙的事已被人禀奏皇上得知; 二则太妃娘娘可不是参加了自己和四皇子的大婚之后,回去当夜就病倒的? 且谢畅忧心如焚的不独有太妃,还有远赴边关的夫君姬临。 本想着自己嫁过去,能让夫君的日子好过些,眼下瞧着,说不得还会带累他…… “啊呀,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皇子妃姐姐啊。”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远远响起,却是不远处的车上,正有几个打扮雍容的世家贵女姗姗而来。 两人定睛瞧去,还全是熟人儿,被簇拥在最中间的可不正是前几日才被赐婚五皇子眼下正春风得意的周隽? 她的周围,则站着杨希茹姐妹并裘泽的妹妹裘明润。 第164章 164 一家两姐妹成为皇子妃,自大正有朝以来并不多见。 当初赐婚旨意下达时,别说满朝文武尽皆想不通,便是周家也是错愕至极。 尤其是周隽。 按理说以长房嫡女的身份,周隽理应是整个周家最尊贵的。可偏不巧,家里还有个谢畅。 虽说谢畅的父亲周靖宇并非谢家后辈中最有出息的,却偏是运气最好的,竟硬生生从一众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得了太妃的青眼,把义安郡主谢慧云娶到了家。 不对,不能说娶,周隽觉得,说入赘更合适—— 自成亲后,周靖宇可不是一直和谢慧云住在谢家的长平侯府? 谢慧云活着的时候,周隽还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和谢畅也就逢年过节或者家族祭祀时才能打几次交道。周隽心里,谢畅与其说是周府小姐,还不如说是一个身份高贵的客人。 有了这个认识,周隽自会拿出最好的待客之道。即便因为长辈对谢畅的与众不同隐隐有些不舒服,可一旦人离开了,周隽就又是府里最受宠的长房嫡小姐了,便是有什么不满,也很快就忘了。 可自打谢慧云去世,谢畅被接回府中抚养,周隽终于彻底体会到,这个顶着爵位的三姐姐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家中祖母还是执掌府中中馈的娘亲,全家所有人都开始围着谢畅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是第一个先送给谢畅挑选,她不要的才能轮到自己和其他姐妹。若然她不开心了,那就更不得了,所有人都得受罚。自己可不就是因为动了这个三姐姐的东西,还被罚跪过祠堂? 被罚了几次,又被亲娘提点着,周隽终于学得乖了,不再处处针对谢畅,相反还时时交好,逐渐成为周家女儿中和谢畅关系最亲密的,也果然如娘亲所说,从中得了不少好处。 可天知道周隽心里,最大的梦想依旧是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总是高高在上的高傲堂姐给踩在脚底下! 这种想法在周家小姐初长成,谢畅又成了最抢手的香饽饽时,达到了极致—— 明明一众周家小姐中,谢畅姿容最是寻常!凭什么好东西任她挑选也就罢了,便是未来夫婿,也要她挑过了才能轮到其他人? 好在老天有眼,眼瞧着都要过了适婚之龄,谢畅的姻缘却因为种种原因蹉跎了下来。 可这边还没幸灾乐祸几日呢,便听家里老祖宗放出话来,说是谢畅的婚事不定下来,下面几个小的都得往后搁搁。 而接下来和谢畅年龄最接近的可不就是周隽? 更甚者周隽后来也终于听说,谢畅不是没人要,根本是早入了宫里裘贵妃的眼,说是要留着给五皇子做正妃的! 那五皇子是什么人?几位皇子中分明是最得盛宠的。再加上裘贵妃又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种种优势令得周隽清醒的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说不好都得被这个连姓都不同的三姐姐给死死的压制住,到死都别想等到谢畅巴结自己、向自己低头的那一天了。 彼时周隽跑到母亲面前狠狠的哭了一场,哪想到平日里最疼自己的母亲虽是跟自己一同流泪,却也告诉了自己一个事实,谢畅配婚五皇子,也是整个周家的意思。 换句话说,周家的所有资源都会在谢畅嫁给五皇子后向她倾斜!以后不独是自己,便是父亲甚而老祖宗都得巴结着她。 愤懑无奈之下,周隽只能接受现实。为此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却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峰回路转,谢畅被赐婚四皇子姬临,至于周隽自己,则成了未来的五皇子正妃。 消息传来,周隽先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待得醒过神来,却是一阵狂喜—— 不说五皇子人品风流,但是说前途之远大,就超过了之前又和周家有意联姻的任何一家,甚而,嫁给五皇子说不得是自己这辈子赢过谢畅、让她匍匐在脚下的唯一机会。 这些日子以来,周家对周隽的态度何尝不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包括谢畅前次回周家,再没有人催着自己早早的到府门旁迎候了。甚而谢畅最后还乖乖的跑过来见了自己。 那一刻周隽明白,自己在周家确然已经取代了谢畅的地位,成为承载整个周家荣华富贵并脸面前途的关键。 有了这样的认识,周隽自然第一时间就接受了赐婚的现实。且对这门婚事充满了期待。 倒不想还没高兴几日呢,却听说了一则流言,竟有人说这门亲事,虽是五皇子病重时亲口跟皇上求来的,却不是因为爱慕自己,反是因为对谢畅用情至深,即便娶不到姐姐,娶了妹妹也是一个慰藉。 这样的话,周隽自然嗤之以鼻—— 虽然不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周隽却知道,绝不是五皇子这般模样。 毕竟,当初和谢畅交好时,周隽曾亲眼见过五皇子送给谢畅礼物,彼时正是谢慧云祭日,五皇子竟是巴巴的着人送过来了一对儿再喜庆不过的血玉手镯。 但凡是有一点把对方放在心上,也不致做出这等不经脑子的事来。包括逢年过节送来的其他礼物,竟也没一件是谢畅所爱。 可即便不相信,却不妨碍周隽迁怒于谢畅。或者说这种迁怒了就可以丝毫不加遮掩的给对方难看,根本就是周隽内心早就渴望并计划过无数次的。 憋了好几日的怒火,这会儿终于见到了本人,周隽如何还愿意忍? 看谢畅就在前面,当即带着人就堵住了去路。 谢畅微微一笑: “什么皇子妃姐姐,阿隽如何同我这般生分了?眼下你已大婚在即,我那里还有些好东西,你什么时候得空了去看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没有,就当姐姐给你添箱了。” “是吗?”周隽示意身边的人停下,自己却是继续向前,待得到了谢畅并希和跟前,才靠近谢畅耳边道,“姐姐还真是大方。你不要的男人给我也就罢了,便是你不用的东西也想拿来埋汰人吗?你以为,我稀罕?” 谢畅如同头顶响起了个惊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阿隽,你疯了不成?怎么说出这般混账话来!” 一时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亏得希和一旁扶住: “畅姐姐息怒,有人不识好人心,是她自己没有福气,畅姐姐何必因为这样的人气坏了自己……” 心里也是不齿的紧。这个周隽,眼皮子也太浅了吧?较之畅姐姐的雍容大气,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杨希和!”周隽一张脸登时铁青——这个女人疯了吧?自己虽是尚未嫁入皇室,可得了赐婚旨意,也算半个皇室人了吧?见了自己不行礼也就罢了,还敢这么当面骂自己是狗?真以为找了个侍卫当夫婿,就高贵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殊不知,沈承也不过是皇家的一条狗罢了。 当下扬起胳膊,朝着希和怒道: “我打死你这贱婢!” 不想抬起的胳膊一下被谢畅捉住: “想打希和?信不信我先请了家法教训你?” 话语未落,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连带的还有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阿畅,你做什么?身为长姐,你就是这么对待妹妹的?” 谢畅身形一僵,不可置信的回头,旁边过来的人可不正是父亲周靖宇并庶弟周玉臣? 周靖宇已经匆匆赶至两人面前,却是抓住谢畅的手猛地往旁边一推,谢畅猝不及防之下,“啊呀”一声就朝地上倒去,亏得旁边侍女忙探手扶住。 周靖宇却看都没看她,反是紧张的瞧着周隽: “隽姐儿怎么样了,可有伤到哪里?” 周玉臣也跟着埋怨道: “三姐姐怎么这般鲁莽?平日里外人面前嚣张也就罢了,如何对待自家姐妹,也这般蛮横不讲理数?” 那边周隽已是红了眼圈: “二叔,亏得你来的及时,不然,还不知道三姐姐要怎么责打我呢……” “她敢!”周靖宇声音一下严厉起来,转头朝着谢畅道,“哪有做人姐姐的,这般为难自家妹妹?还不快过来跟隽姐儿道歉?” 看向谢畅的视线心虚之外分明还有诸多厌恶—— 亏自己一向把这个女儿给捧到天上,甚而为着怕惹恼她,生生把玉臣母子留在府外这许多年。 本还想着待得谢畅嫁给五皇子,进而成为太子妃、皇后,自己自然一辈子荣华富贵高枕无忧。哪里想到这个死丫头竟是猪油蒙了心,看不上前途大好的姬晟死活要嫁给前途黯淡的姬临。 偏是自己名义上是做人爹爹的,竟是对这个女儿的婚事没有半点发言权。 可不是拜这死丫头所赐,自己在周府中的地位瞬间一落千丈?甚而连周隽这样的小黄毛丫头也得巴结着! 第165章 165 有了这番心思,周靖宇瞧着谢畅的神情简直和看仇人一般,哪有一点父女间的亲情? 谢畅脸色越发苍白,瞧着周靖宇的神情先是不可置信到最后彻底失望,哆嗦着嘴唇喃喃着: “你,你真的是我爹吗?” 从小到大,外人都羡慕说,谢畅命多好啊,背后有皇上撑腰,娘亲身有爵位,更有那么一个温文儒雅的爹,不管是当着家中仆役还是外面路人,和自己说起话来,从来都是温温柔柔,即便做错了事,也从来连个高声都不曾有,这样好的爹,真是天底下难寻。 可实情真的是这样吗?小时不懂,还以为天下当爹的都是一个样子,待得回了周府才觉得有些不对,父亲和儿女之间,可以亲昵可以发怒,却唯独不可能是彬彬有礼。 就如同爹眼下瞧着那个庶弟周玉臣,对着自己是警惕和厌恶,对着他时,就全是疼爱和怜惜。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父女亲人,可以骂可以打,可真的面对灾难时,却能第一个挡在前面。 就如同娘亲。 即便生自己时大出血,瞧着自己时也全是能满溢出来的慈爱,何曾有过丝毫厌憎或者怨尤? 可那样好的娘,却是被这个世人心中最翩翩有礼的浊世佳公子给逼死了。 愤怒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被重伤的脆弱一点点褪去,谢畅上前一步,昂然直直逼视着周靖宇: “爹,娘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即便当初为了你周家的荣华富贵,你才娶了娘,可这些年来,娘是如何对你的?你心里可曾有一时半刻,把我和娘亲看成一家人?你,当真,问心无愧?” 这也是娘亲临终时最想问,却没有问出来的一句话吧? 明明也无数次告诫自己,这样的话就不要问了吧,那可是自己的爹,除了太妃娘娘,也就是自己仅有的亲人了。问了这句话,父女间的情分也就所剩无几了吧? 可在所有的委屈堆积到极致时,却还是忍不住冲口而出。 这委屈不只是为了自己,更为了母亲,义安郡主谢慧云。 当日身为右相的祖父被人弹劾陷入窘境,若非令爹爹娶了娘亲,如何能安然度过难关? 可以说,周家可以安然保住荣华富贵,可不是全赖了母亲? 即便爹爹无职无爵,娘亲又何曾有过一时慢待?可心甘情愿脱下华衣,洗手作羹汤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自己出生前夕,却传来了爹爹的外室同样即将生产的消息。 也正是因为受了刺激,娘亲产后大出血彻底伤了身子,缠绵病榻数年后撒手尘寰…… 没想到谢畅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周靖宇一下老脸发热,红的能滴出血来,不可名状的愤怒和屈辱一下席卷了整个大脑—— 所谓公子人如玉,打马赏花时,说的可不就是曾经的自己? 身为相府嫡次子,周靖宇身上既无承担家族重任之累,又无挣钱养家之虑,每日里攻读诗书,闲暇时红袖添香,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流惬意。 帝都之中,哪个不赞一声相府公子好气度? 再不想一朝风流云散,明明已有红颜知己,却被迫娶了谢慧云! 不,哪里是娶,说是入赘更合适。 不过办了一场婚礼,然后自己便跟着谢家女栖栖遑遑入了长平侯府居住。 堂堂七尺男儿,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屈辱会落到自己头上。偏是只能小心忍耐,委曲求全。若非有薇娘温柔小意,那样地狱一样的日子里,自己早已痛不欲生了吧?当初自己成亲时,薇娘哭着说要离开,是自己不许她走。 后来薇娘有孕在身,更巧的是孕期和谢慧云相差无几。薇娘就哭着求自己,说她这一世都不会入周家门,只求能把这个孩子送到夫人膝下抚养,也算给孩子谋个名分不是? 枉费谢慧云那贱人平日里装的贤良,却连这个要求都不答应。明明是她自己作的差点儿难产,又把所有责任推到薇娘身上,家里老祖宗为了给她一个交代,直接着人把薇娘打死,便是产下的女儿也令人送到别庄上,因下人疏于照料,一岁多上,就夭折了…… 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哪里值得自己半分爱怜? 好容易谢慧云不在了,自己又要为了哄这个女儿开心委曲求全。甚而这都多少年了,外面庶子庶女相继长成,却偏是依旧只能呆在府外。 自己表面上是做人爹爹的,在谢畅面前,哪有半分为人父的尊严? 亏这死丫头还有脸责问自己?真以为有太妃撑腰,就没人敢拿她如何了吗? 殊不知谢家眼下根深叶茂,有太妃的照拂更好,便是没了,照样没人敢动,之所以还会捧着这丫头,不过是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让谢家的富贵到达一个更新的高度。 那料想死丫头被捧得惯了,竟以为可以罔顾家族的意思,为所欲为。放弃胜算最大、能给家族带来莫大荣耀的五皇子,转头去投向没有任何依靠毫无背景可言的四皇子,真以为有情饮水饱,便是谢家的将来也可以随随便便拿来葬送掉吗? 果然天真的够可以。 虽然因着谢畅的被家族抛弃,连带的自己在家族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可之前经营了这么多年,手里的银两早已尽够自己做个富贵闲人了。且有得必有失,没了谢畅这个得时时刻刻供着的祖宗,自己的那些儿女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到人前了。这般不必捧着人而是被人捧着的日子,当真是说不尽的快意。 周靖宇第一次用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冷冷的瞧着谢畅: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做了皇子妃,妹妹不放在眼里也就罢了,便是爹爹的话,你也要忤逆吗?还不快过来给妹妹道歉!” 旁边周玉臣已然快步过来,故作的惶恐神情之下是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这么多人瞧着呢,姐姐是个聪慧的,如何这会儿又犯起糊涂了?爹爹自来最疼你,委实是你方才做的不对——” 枉自己往日里,见到这个嫡姐都如同猫见老鼠一般,却原来也不过是纸做的老虎,根本就不堪一击。不对,应该是爹爹说的,之前不过是爹爹给她脸面,眼下既敢恶了爹爹,嫡庶还不是在爹爹一念之间。所谓风水轮流转,以后合该谢畅看自己脸色过日子了。 哪知脸上快意犹在,谢畅已是扬起手来,用力的一巴掌扇了过去: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我谢畅无兄无弟,也是你这等贱人能随意攀扯的?” 方才不过是打击过大,令得谢畅脆弱之下应对失当,只本来就不抱多大希望,不过是这些年的猜测成真罢了。 至于周玉臣,别说自己还是皇子妃,就是单凭谢家大小姐、长平侯的身份,也不是他一个庶子可以随意轻贱的。 这一巴掌当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且谢畅家学渊源,身上功夫也不可小瞧,周玉臣猝不及防之下,登时跌倒在周靖宇脚下,嘴角更是渗出血迹来。 这些日子被接回周家,周玉臣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再加上之前被养在外面时,贵族少爷的教养没学到多少,纨绔习气却不是一般的重,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如受得住被人这般当众责打过? 一时又是羞愧不止又是疼痛难忍,竟是毫无仪态的一下哭了出来: “爹,爹,这个死丫头,她——” 没想到谢畅竟会翻脸不认人,周靖宇也气的狠了,抬手就想教训谢畅: “好好好,竟敢忤逆长辈,今天我就教教你,什么叫孝悌之义……” 不妨胳膊一下被人架住,却是谢畅身边的侍卫已然呈扇子形把一行人包围起来,看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分明一言不合就会动武的模样,谢畅更是怫然作色,指着周玉臣厉声对身后侍卫道: “还愣着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这般辱没皇室,还不把人捆了,拿四皇子的名帖交由官府处置……” 一番话说得周靖宇登时傻了眼,周玉臣更没想到嫡姐会这般大胆。毕竟平日里,他们兄妹几个虽然对周靖宇这个爹爹多有腹诽,可也没有哪个敢在爹爹面前表现丝毫不满,莫不是小心翼翼着意奉承讨好。 早知道嫡姐真敢不给爹爹面子,方才何苦来做哪出头鸟? 一时疼痛也忘了,不住往周靖宇身后缩: “爹,爹,救我,我不要被抓去坐牢……” “她敢!”周靖宇咆哮如雷,偏是他一个无职闲人,又有谁放在眼里?更别说谢畅身边的侍卫还全是姬临离开时亲自遴选的最忠心的精锐。方才瞧见周家人嚣张,已是各个愤怒,如今既得了主子的吩咐,哪有不尽力的? 很是轻巧的避开周靖宇的胳膊,三下五除二的把周玉臣倒提着脚拽了过来,先拿了东西塞住嘴,然后直接提起来横在马上扬长而去。 等周靖宇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周玉臣的影子? 第166章 166 不过片刻间,局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方才周靖宇有多高高在上,这会儿便有多狼狈不堪。 旁边等着看热闹的周隽也一时目瞪口呆。心说怪道当初一众周家男儿中,祖父偏是把外面交口称赞据说最是英俊儒雅、风流倜傥的二叔推出来拱手送给谢家,这会儿才瞧出来,二叔这人除了外面的皮囊还有什么呀?分明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一时竟有些同情那谢慧云,那个女人虽是早已没了印象,听说却是个女中豪杰,怎么就会糊里糊涂,被二叔的皮相给迷了眼呢? 更多的是对着谢畅的幸灾乐祸。什么天之骄女,分明是爹不疼娘不爱和她那夫君姬临一样四无依靠的可怜虫。 亏自己之前还羡慕的不行。当下上前一步,先假意对周靖宇道: “二叔莫急,我瞧着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之前玉臣回家时,三姐姐不在,不认识也是有的。都是自家姐弟,三姐姐也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如何也不会害了他的性命去。便是三姐姐不管,不还有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吗?” 说完转向谢畅,语气里全是快意和讥讽: “三姐姐这些日子忙昏了头吧?玉臣他确然已是上了咱们周家的族谱,以前姐姐也感慨过没有兄弟,不免有些伶仃之感,怎么眼下有兄弟了,姐姐要发这么大的火?俗话说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姐姐眼下虽是春风得意,可怎么也得防着些以后便是,娘家永远都是咱们女孩儿最大的依仗,真是受人欺负了,可不得娘家帮着出头?三姐姐可莫要想岔了才是。” 一番话一下说到了周靖宇的心坎里。恶狠狠的瞪着谢畅,暗暗发誓,这个女儿最好一直春风得意…… “既是嫁给王爷,那谢畅自然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听妹妹的意思,莫非是对婚事不满,还有其他想法不成?”谢畅脸上殊无半点笑意,“且你真觉得,你方才说的话就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以后管好你的嘴巴,那是皇家,可不是能任你信口雌黄的地方!作为姐姐,我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做事说话,都要过过脑子,不然,你依仗的娘家可不见得能帮得了你……” 一番话说得周隽瞬时手足冰凉,蓦然意识到,方才确然有些得意忘形了,只想着终可以扬眉吐气压谢畅一头。却忘了隔墙有耳,尤其是本朝锦衣卫并神出鬼没的龙骑卫,真是传到皇上抑或未婚夫五皇子耳里…… 以周隽的聪明,如何不明白自己能一跃成为皇子妃,可不是各方博弈的结果?要说五皇子对自己有多少情义,还真是笑话。 若然之前说的一系列话传出去……这般想着,早已是冷汗涔涔,呆站原地,半晌无言。 周靖宇再自大,这会儿也瞧出谢畅的模样,竟似要和周家彻底了断,不免也有些慌神。 毕竟,按照之前爹爹所言,即便周家已然做出了选择,明面上却也不能做的太过,之所以如此,一则皇上心思叵测,还是不要太过张扬才好;二则为了以防万一,周家也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却不想一趟荆山之行,竟是和谢畅弄到了行将决裂的地步,无措之余不免甚是心虚。竟是眼睁睁的瞧着谢畅昂首阔步而去。 只谢畅转过一个弯,再也忍不住把头伏在希和肩头泪流满面。 因为自己姓的“谢”,周家那里何尝有一日把自己当过他们家女儿? 按理说周家也是自己娘家,四皇子何尝不也是周家的女婿?可即便自己不曾上朝,却也屡有耳闻,这几日不时听说朝中大会时,数位周系朝臣以国库吃紧向皇上建议,削减军政支出,而第一个被波及到的就是夫君所在的北地边关。 至于第一个提议人,可不就是身为右相的祖父? 也因为这点,一时在百姓间声望日益高涨,众口一词都说周家果然高风亮节,舍得“大义灭亲”,果然是大正的好臣子。 若说之前自己还不敢确信,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分明是周家向五皇子投诚特意拱手奉上的敲门砖罢了。 一想到天寒地冻之下,拜周家所赐,身在边关的夫君这会儿却要缺吃少穿饱受天寒地冻之苦,谢畅真觉得心都要碎了。 希和如何不明白谢畅所想,刚要开口安慰,不妨眼角处扫到一个身穿僧袍匆匆而过的男子身形,不觉一怔。 许是希和的眼神太过灼灼,那僧人也站住身形,慢慢转身,视线一下和希和撞了个正着。 希和只觉脑子“嗡”的一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身着一身灰扑扑僧袍的人,怎么瞧着那么像,沈亭?! “澄观师叔。”又一个小沙弥走过来,瞧见僧人,忙不迭躬身见礼。 那叫澄观的和尚点了点头,微微挑起的丹凤眼中迷惑更甚,半晌冲希和几人站的方向一稽首,只影影绰绰瞧见一群侍卫护着几个女眷,心知定是哪家帝都权贵来寺中上香,也不再多留,转身踽踽而去。 周边是禅房僧舍,耳旁是郎朗梵音,那身着灰袍的修长身形无端端多了股寂寞清冷之意…… “阿和——”已然恢复了平常模样的谢畅也察觉出希和的模样似是有些不对,顺着希和的视线瞧过去,又想起方才那小沙弥的称呼,忽然想到什么,“竟然是他呀。阿和也听说过澄观禅师的名字了吗?” 说起这澄观和尚,近日来可不是名噪帝都? 听说这人年纪不大,却是佛理精深,乃是护国寺主持慧聪禅师在外云游时收的关门弟子,已有传言说将来这护国寺就要交到他手里以传承衣钵。 前些时日随慧聪禅师回至护国寺时更是机缘巧合,邂逅了因心忧太后和太妃病情而微服上山祈福的皇上,两人一番谈论之后,令得皇上忧怀顿解,更为其博学折服不已。 甚而之后又数次宣入宫中为病体稍缓的太妃讲经…… 消息传出,澄观禅师一时成了帝都追捧的对象,各大世家无不以能得澄观禅师一卷经书为荣。 只是谢畅虽有耳闻,这些时日却不被允准入宫,因此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还以为这澄观和尚怎么也得人至中年了,倒不想竟这般年轻不说,还玉树临风,风度卓然。 “澄观禅师?”希和勉强收回思绪,脑子却依旧迟钝的紧,“这位禅师,很有名吗?” “是啊。”谢畅不觉有些诧异,鲜少见到阿和会因为什么人或事失了常态,方才那般惊怔,还想着许是也和旁人一般是被澄观禅师的名声惊着了呢,就比如说自己,可不也因为他的几次诵经令太妃病体有了起色一事而感激不已? 可怎么瞧着阿和的模样,全不是那么回事呢。 忽然想到一点,忙推了希和一下: “听说这位虚云禅师解签也是极灵验的,正好你婚期在即,咱们也去抽一签吧。” “嗯,好的。”希和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身后衣襟被人扯了一下,希和回头,却见青碧也是惶然无措的模样: “小姐,方才哪位大和尚,怎么那么像,沈公子呢?” 看希和久久无言,又低估了一句: “应该不会是沈公子吧?” 要说当初,青碧对沈亭也是失望的紧。毕竟,老爷和小姐待他那么好,还想着他会成自家姑爷呢,倒好,早早的就在家里养了小妾,这还不算,他那个厉害的娘,还把小姐防的什么似的,甚而还想要害小姐…… 说是一家子狼心狗肺都不为过。 可即便再不待见沈亭,乍然发现那个之前惯来往于杨家门的风流倜傥的沈公子竟然剃了头当和尚了,还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希和脚步越发凌乱。 要说希和的性子,不是那等拖泥带水的。当初对沈亭虽说不上恩断义绝,也确实不愿再有任何牵扯。 可两人毕竟从孩童时一起长大的情义,曾经说是亲如兄妹,也差不多。眼见得这人突然麻鞋僧衣出现在眼前,一时间如何能接受得了? 勉强跟着谢畅的步伐行至大雄宝殿前,那里已是人头济济。今儿个是初一,来烧香的人自然不是一般的多。 几人刚站定,就瞧见一个小沙弥匆匆过来,冲众人合掌一揖: “各位施主,今日初一,澄观师叔的灵签数依旧是十五签。请各位施主跟我去惠安堂排队领号。” “什么,十五签?”人群顿时有些哗然。 “也太少了吧?” “就是,今儿个初一,能不能请禅师大发慈悲,多发些灵签呢?” “别净想美事。那可是澄观大师,连皇上都称赞的得道高僧,怎么可能你们想要就有呢。” 口里这么说着,却不耽误他们火速掉头,往惠安堂的方向飞奔而去。 谢畅几人毕竟初次抽签,并不知道这么多规矩,虽是赶紧令侍卫跟着过去排队,可等他们到了时,十五个签的号早被领完了。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却也无可奈何。 第167章 167 “十五签已抽取完毕,各位施主散了吧,各位有缘人可依序入静室解签。”小沙弥再次来到人前。 人群再次喧闹起来,拿到签的兴高采烈,没排上的垂头丧气,明显瞧出,这澄观大师威望颇高,即便失望而归者众,却并没有人口出恶言。 人潮太过汹涌,那些侍卫忙护着谢畅并希和二人退至角落处,想着等人散开些再行离开。 待得众人大半散去,几人转身要走,不想正和一群人撞了个正着,不是周隽一行,又是哪个? 周隽也明显注意到了这边儿站着的希和同谢畅,不由咬牙,这个三姐姐还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哪儿哪儿都能碰见她们。 只刚刚受了教训之下,再不敢公然挑衅。倒是她身后远远站着的的杨希茹,却不时拿眼睛偷瞧希和,一副有什么话要说的模样。 待得谢畅一行目不斜视的从周隽等人身旁擦肩而过时,杨希茹终于忍不住,悄悄借着人流的掩护,快走几步追上希和: “希和,你先别走。” 谢畅站住脚,神情明显有些不悦。 杨希茹如何敢和谢畅对上,顿时吓了一跳,想要退开却又不甘,有些难堪的瞧着希和,涨红了脸道: “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知道希和自来厌恶这个堂姐。谢畅刚要帮着挡了,不妨希和却摇了摇头: “畅姐姐在前面等我,我很快就来。” 待得谢畅几人渐行渐远,杨希茹脸上的惶恐已是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疯狂的恨意: “杨希和,你也看到了对不对?那澄观大师,就是沈亭!” “你到底有哪里好?让这些男人一个个的为你发狂,你很开心是不是?” 说道最后,声音止不住的尖利起来。 若非那是自己第一眼就印在心上的男子,方才远远的瞧见那身着僧衣的修长身形时,杨希茹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作为文风鼎盛的安州府解元公,更兼和英国公府同属一族,沈亭前程之远大,绝非一般文人士子可以比拟。正因此,爹爹才会一眼相中了沈家,想要替自己定下这门亲事来。 却不想沈亭竟会中途离家,更甚者,成了护国寺的一名僧众。 要说这里面没有希和的缘故,杨希茹真是死也不信。 愤怒之外,杨希茹对希和更是嫉妒的发狂,便是看着希和的笑,也全是毫不掩藏的恶意满满: “竟然愿意为你剃度出家,杨希和,这样的如海深情,你如何舍得辜负?对了,要是沈承知道,你的那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沈大哥,竟愿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不知道是不是也要感动的哭了呢?” “啊呀,忘了告诉你了,我方才已着人打探过,澄观大师的住处就在惠安堂后面竹林旁的精舍内,故人重逢,堂妹你真这么无情,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吗?若然沈亭知道你变得这么美了,说不得愿意为你还俗呢。” 说完冷冷一笑,昂着头转身离开了。 “小姐,您真要去见见,沈,不是,那澄观禅师吗?”看希和久久无言,青碧道。 “青碧觉得,我应不应该见呢?”希和叹了口气,举步往谢畅站的地方而去。 “奴婢也说不清楚。”青碧明显有些苦恼,“要说咱们也不欠沈公子什么,可奴婢想着若不是碰到了天大的难处,沈公子怎么能走这条路呢?只小姐已是订了亲的,再见他的话,姑爷会不会不高兴啊?不然,咱们回去告诉老爷……” “好了,傻丫头。简单的事,何必弄得这么复杂。”希和沉默了下,开口打断纠结不已的青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且你没发现吗,人家根本不愿意见你家小姐或者老爷呢……” 爹爹在朝中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沈亭既是不止一次出入宫廷,如何不知道爹爹的消息?可这么久了,也不曾登门拜访,个中意思不言自明。 或者沈亭,想要的就是和从前彻底了断,所谓求仁得仁,何苦非要做个不速之客,扰人清静? 希和过去时,侍卫正好请了上等的佛香过来。 “这是护国寺久负盛名的姻缘香,你拿好了。”谢畅笑着递过来三支足有儿臂粗的佛香,自己也抱了三支和合如意香。 这香乃是护国寺特制的,姻缘香做成花好月圆的形状,和合如意香的外面则雕满了吉祥如意花纹,且这两种香不独形状精美,更兼香气清幽,和这山寺无比契合,令人嗅了心旷神怡。 “啊呀,这就是姻缘香吗?”青碧眼一下瞪得溜圆,神情分明兴奋不已。 便是一向不爱说话的阿兰也明显有些好奇:“这香很特别吗?” “可不。”青碧眼睛发亮,明显来之前是做足了功课的,“我听说这两种香乃是护国寺中最难请到的,每日里香客最多能请两注,不少人排一个月的队都不见得能请到呢。咱们小姐真是个有福的,今儿个一来,就能请到这等奇香。” “让畅姐姐费心了。”希和忙向谢畅道谢。自打得了宫里赐婚的旨意,娘亲就一门心思想替自己请这姻缘香,甚而特特派人在此等候,却被告知,请姻缘香的人早排到来年冬天了。 “是太妃娘娘的心意,我可不敢居功。”谢畅摆了摆手,神情分明有些哀伤。 希和怔了一下,半晌握了下谢畅的手: “都说好人有好报,太妃娘娘恁般心慈,佛祖定能保佑她长命百岁。” “我也是这般想的。”谢畅点头,勉强一笑。 两人相伴去了佛前,早有佛前侍奉的和尚上前接了,又替两人一一点燃。 希和无比虔诚的磕了头,又在心里默祝一番,这才起身。 待得站起身形才发现,自己姻缘香前方还有三支明显刚点燃不久的姻缘香,眼前不期然闪过周隽的模样—— 既是特特为了姻缘而来,莫非前面三注姻缘香是她的? 转头看谢畅依旧趴伏在草垫上,便也不打扰她,自己一个人缓缓退了出去。 又在外面站了会儿,谢畅依旧没有出来,殿内虽是极静,外面却无疑有些喧闹,来往行人瞧见希和衣饰精美不说,更兼容貌倾城,不免纷纷多看几眼,甚而还有人都离开了,又会退回来。 一时令得希和不胜其扰。索性跟侍立在外的侍卫说了声,自己则带了青碧阿兰信步往僻静处而去。 刚行的几步,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 “……方才寺里师傅告诉我说,公子方才拿来的是姻缘香呢……” 希和愣了一下,怎么那三注姻缘香不是周隽请的吗?且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呢。 刚想顺着声音瞧一下,不妨又一个男子声音传来: “我还有事,走吧,我送你回去。” 希和倏地站住脚,这个声音,怎么是沈承? 青碧和阿兰也明显听到了,两人一时面面相觑。还是青碧先回神: “小姐,说不得咱们听错了,姑爷不是出外办差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且眼瞧着小姐和姑爷成亲在即,姑爷便是想要请姻缘香,怎么也应该是和小姐一起啊。 希和抿了下嘴唇,却是没有做声,反身朝着一个相对来说较高的崖坡快步上去。 青碧和阿兰怔了一下,也忙跟上。 那崖坡上种满翠竹,虽是深冬季节,枯黄的枝叶依旧牵牵绊绊连成一片,令得快速急行的希和颇有些狼狈。 好在很快来至高处,希和屏息往方才说话的声音举目望去,身形不觉微微一晃—— 即便离得这么远,视线也有些模糊,却并不妨碍希和一眼认出,远处山道上的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而走在左边的那个高大男子,确然和沈承的身形相似至极。 还要再细看,不妨那人突然回头,希和下意识的就往后缩,却在瞧见那张无比熟悉的英俊面容时彻底僵在了那里—— 男子确然正是沈承。 因离得较远,且有竹影掩映披拂,沈承明显没有瞧见希和三人,不过略一驻足,便再次转身和女子一起离开。 待得两人身形完全消失,希和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好险没摔倒。 “小姐——”青碧和阿兰惊叫了一声,忙齐齐探手扶住。 “姑爷他,怎么能做出这等混账事!”青碧的模样,竟是比希和还难以接受,当场抹起了眼泪,“小姐,咱们回去,告诉老爷,让老爷替您做主……” 一声哽咽未毕,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传来: “几位施主,可是碰见了什么为难事?山路湿滑,几位施主且小心些。” 青碧脸一红,明白,怕是自己哭声大了些,忙不迭去擦眼睛: “无事,打扰师傅清修了,还请师傅——沈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2016年如飞而逝,转眼就是2017,新的一年,祝福所有的亲们健健康康,幸幸福福,长长久久,永远爱你们,O(∩_∩)O谢谢各位亲爱的这么长时间的陪伴 第168章 168 因为离得近,且当日沈亭几乎日日出入于杨家,因而即便身在竹林中,视线有些被枯黄竹叶遮挡,依旧不耽误青碧一眼认出,那个身着灰色僧袍的高瘦冷肃和尚,分明正是沈亭。 沈亭神情一肃,明显没有想到会在这清冷僻静的角落被人一下喝破身份。 且三个女子站的位置,无疑是整片竹林中最茂密的所在,虽是听着方才那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无法判断出对方到底是谁。 到了这会儿,希和已然镇定下来: “咱们出去吧。” 青碧忙不迭帮希和抻了抻衣服,又摘去头上的枯叶,这才和阿兰一边伸手拨开挡在前面的竹子,一边护着希和往外走去。 待得希和一行三人走出竹林,沈亭一眼瞧见青碧,神情明显一怔: “青碧?” 不觉凝目往青碧身后瞧去,神情中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欣喜,甚而还有些许无措—— 青碧既在此处,那她护着的,难不成是,阿和? 希和已然站好身形,正对着沈亭,四目相对之下,沈亭分明有些意外—— 怎么青碧服侍的不是希和,反而是这么个美丽少女? 刚要转开视线,又觉得不对。明明少女的容貌是陌生的,偏是那双眼睛,委实再熟悉不过。忽然想到什么,不觉一滞,忙又偏头去瞧。 希和已是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见过师兄。” 沈亭终于意识到那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这双眼睛,分明正是自己看了足足十几年的师妹杨希和的眼睛,眼下却出现在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上,委实匪夷所思。待得听见那声久违的师兄,更不免有些动容: “阿弥陀佛,希和,真的是你?你,还肯叫我一声师兄?老师他老人家身子骨可好?自打来了护国寺,我就想着要去探望老师,又觉得,愧对老师……” 说道最后,声音越发干涩。 当初若非老师伸出援手,自己和老娘孤儿寡母的,人生不定如何惨淡,结果自家却是恩将仇报…… “师兄言重了。”希和心情也有些复杂,安州府时的沈亭无疑是骄傲而自负的,即便做错了事,也从不愿低头,以致两家终是渐行渐远。每每想起此事,希和未尝不黯然神伤。 不想入了佛门,倒真是脱胎换骨了一般。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更多的则是一种对未来的茫然,不觉开口道: “遁入佛门,师兄真能了无牵挂?” 沈亭凝目希和,眼中微微露出一丝暖意:“希和放心,我并非一时想不开,意气用事。” 话如如此说,神情却未免有些萧索: “就是,对不住家里的老娘,和,幼子了。我自会尽所能保他们衣食无忧,却终不能常伴左右……” “幼子”两个字明显有些艰难,可说出来后,沈亭又觉得说不出的放松和坦然。 希和默然。和安州书信往来,希和如何不知道,沈亭身边伺候的那个丫鬟已是顺利产子? 原想着既有老母,又有幼子羁绊,沈亭远行归来后,定然会收心,一如沈母所愿,光宗耀祖,不想他却义无反顾的走上了这么一条路。 即便“澄观禅师”的大名眼下已是名扬帝都,怕是身为人母的沈老夫人也无法接受。 沈亭自来最是孝顺,由小到大,从不曾做过任何违背沈母意思的事,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般决绝的…… 一时又不自禁想到沈承,之前还对着自己深情不悔,转眼间却同别的女子一块儿请了姻缘香,难不成人心都是多变的? 明显注意到希和眉目间一抹郁色,沈亭微微一笑: “外面天寒,希和可愿移步,咱们品茶慢谈?” 希和迟疑了下,点了点头。又吩咐青碧去知会侍卫一声,便带着阿兰跟了上去。 待得绕过竹林,恍惚间忆起,之前杨希茹可不是说过,沈亭就住在这左近? 当时虽是推拒了,兜兜转转之下,却又遇上。 之前决裂时还想着再相见定是陌路,不想还可对坐品茗。 因着在护国寺的特殊地位,沈亭有自己独立的禅房,更有两个小沙弥跟随伺候。 瞧见沈亭从后面竹林转了出来,两个小沙弥忙上前迎接,待见过礼抬起头才发现,后面还有人,等到看清希和的面容,两个小和尚明显有些懵了—— 澄观师叔这里自然也接待过女客,只俱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何曾为这么美丽年轻的女子破例过? 或者说,若然是此等年纪的,师叔从来都是拒之于千里之外,如何也不会任其接近—— 须知师叔不独佛理精深、博学多才,更兼生的姿容俊秀,颇是入了一些帝都贵女的青眼。 总有人想出种种理由,想要接近师叔,只师叔从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因而到眼下为止,不管是身份如何高贵的世家贵女,都不曾有人得偿所愿。 也不知眼前这位小姐凭的是什么,竟能得师叔如此看重。 好在这女子虽是瞧着年纪小,倒是颇有气度,不似其他女施主,但凡有机会接近师叔,一双眼睛就像长在师叔身上似的,让人瞧着就觉得心里发毛。 察觉到两个小沙弥不住打量的目光,希和倒也不在意,倒是去而复返的青碧看清房里的摆设后,脸色有些不忍—— 即便沈家最落魄时,也不曾清寒成这样吧? 偌大的僧舍里,隐约可见里面一个硬板床,床前不远处一个诵经的蒲团,唯二可称得上富有的也就一个放满了佛经的书架并两个小沙弥煮茶的精美茶具了。 沈亭亲手执红泥小炉,又拈入茶叶些许,沸水翻腾处,有丝丝茶香脉脉而出。 希和呼出一口郁气,偏头正好瞧见案旁一卷摊开的经书。伸手想要拿,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对面静坐的沈亭: “我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沈亭笑的温雅。又亲手捡起书卷,递到希和手里。 扇火的小沙弥手一哆嗦,扇子好险没摔倒地上—— 因着澄观师叔的特殊地位,寺里自然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其中传播的最广的一条,就是师叔入佛的原因。听说可不正是因为爱书成痴,才被主持用无数佛家珍本给骗,不对,应该说给感化来的? 传闻虽是不可考,堆放在澄观师叔房间里的全是千金难求的佛经孤本或者珍本,却是无可置疑的。 平日里可是亲见师叔有多爱惜,便是整理清洁,也从来不假于人手,至于外人,却是碰都不许碰一下的。今儿个倒好,竟是再三为这位美貌的女施主破例。 希和如何知道个中缘故,探手接了,入目正好瞧见“觉悟世间无常”几个字,一时呆住—— 世事果然无常,不过期年时间,曾经熟悉的人和事便面目全非。 以为会醉心官场,按照沈母的设计,奔波于仕途之间的沈亭,却是抛却所有是非,入了空门;以为彼此了解情深不悔的未婚夫婿,身边却突然多了一位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还有这会儿凄凉晦暗,怨妇一般大失常态的自己…… 既是世事无常,又该如何处之? “勘破,放下,方能得大自在。”沈亭取过紫砂小茶壶,氤氲的水汽和透过窗棂的一丝日光交融,令得沈亭容颜俊雅之外,更多了几分圣洁之感。 “那要是勘不破也放不下呢?”希和接过沈亭奉上来的茶水,只觉一颗心也被迷离恍惚的茶水浸得湿漉漉的。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希和何必自苦?既是堪不破,也放不下,那就顺遂心意便好……” 沈亭定定瞧着希和,神情中有着淡淡的忧伤。偏是忧伤之外,又有着说不出的豁达,“难以决断时,就问问自己的心,世间万物刹那永恒,不过在一念之间,切莫因一时意气用事,而毁了一生幸福……” “师兄,谢谢你……”希和神情间有些怔忡,眉目间郁气却明显散去不少,还要再说,一阵喧闹声却从僧舍外传来。 “你这小和尚好不晓事,如何澄观法师还未说话,你们就敢自作主张?说什么法师不愿会客,明明眼下就有客人在,且听声音,年纪也不甚大,说不得,和我家小姐也不相上下。都说众生平等,难不成美名远扬的澄观法师,却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不成?” 说话的丫鬟明显牙尖嘴利,两个寺庙里的木讷小和尚哪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面红耳赤,只不得自家师叔允许之下,也不敢随便放人进去,索性一言不发,就是不许来人再往前走一步。 那丫鬟越发恼火,索性抬高了声音道: “怪道人家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原来寺庙中也是这般。澄观法师,右相府周家女眷在此,还请法师拨冗一见。” 第169章 169 右相府周家女眷? 希和顿了顿,抬头瞧了眼沈亭: “是那位赐婚五皇子的周家小姐。” 还要再说,一个小沙弥匆匆跑了进来,神情为难的小声对沈亭道: “师叔,外面又有一女子,说是师叔安州故人,还说什么,什么知道小师妹的行踪……” 心里却是不住嘀咕,这里是护国寺,只有和尚罢了,可是没有尼姑。 “应该是杨希茹到了。”希和蹙了一下眉。依这个堂姐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瞧见自己在这里,不右相府周家女眷? 希和顿了顿,抬头瞧了眼沈亭: “是那位赐婚当朝五皇子的周家小姐。” 还要再说,一个小沙弥匆匆跑了进来,神情为难的小声对沈亭道: “师叔,外面又有一女子,说是师叔安州故人,还说什么,什么知道小师妹的行踪……” 心里却是不住嘀咕,这里是护国寺,只有和尚罢了,可是没有尼姑,又哪里来的小师妹呢? “应该是杨希茹到了。”希和蹙了一下眉。依这个堂姐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瞧见自己在这里,不定又要掀起什么风波呢。 沈亭微有些错愕,半晌喟叹一声:“鸣湖书院的杨二小姐吗?果然是故人……请她进来吧。” 那小和尚诺诺着退了出去。 站在外面等着的,果然就是杨希茹。 看小和尚去而复返,杨希茹不自在的侧了侧身子—— 到帝都这么久,杨希茹早不是安州府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山长家大小姐。 尤其是经历了和沈承订婚的风波,令得杨希茹也想的越发清楚,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即便那个“别人”就是自己的亲叔父、亲祖母。 收起身上的棱角,又能小心揣度那些贵族小姐的意思,再加上杨家书香世家的名头,让杨希茹终于融入到这些世家小姐之中。 连当初相看两相厌的周隽,在杨希茹的小心经营下,关系也融洽起来。 更在周隽着人求见澄观法师而不得时,“无意间”流露出,或许自己有办法的意思。 这会儿站在这里,可不就是受了周隽所托? 只方才虽是说的笃定,这会儿心里还是有些不托底——一则对澄观和尚的身份。 方才不过是远远瞧见,太过愤怒之下,完全失去了理智,这会儿想着,反而又有些犯嘀咕,思忖着会不会长得相似罢了,那人其实根本就不是沈亭;二则自己方才夸嘴太过,即便澄观和尚真的就是沈亭,会不会答应自己所求也不好说。 虽是从心底里看不上堂妹希和,杨希茹也不得不承认,两人在沈亭心中的地位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说不得杨希和出马,事情成功的可能占到九成以上,自己去的话,会如何还真不好说。 正自忐忑,那小沙弥已然行至近前: “女施主,里面请。” 远远观望着的周隽神情一愕,心里纳闷不已——还以为杨希茹吹牛呢,不成想还真和澄观和尚有旧吗。 那边儿杨希茹已经迈步入内,一眼瞧见施施然立于僧舍前风姿卓然的沈亭,眼圈一下红了: “沈公子……” 只觉无穷的委屈涌上心头。 自己到底哪里比不得杨希和?如何这些男子一个两个的都对自己恁般无情? 视线正好和沈亭温和的眸子相撞,一时越发愤懑,出言讽道: “护国寺果然好地方,沈公子风姿不减,又闯出偌大名头,更是可喜可贺,老夫人若然知道,不知该怎生欢喜呢。” 这话当真毒辣,须知沈亭乃家中独苗,这一出家,沈家可不要断子绝孙?沈老夫人说不得会哭死,何尝会有一丝喜悦? 杨希茹也是一时冲动,待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唯恐沈亭翻脸把自己给赶出去。 不妨沈亭脸上庶无半点恼意,更兼仪态儒雅,令人只觉如沐春风: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世间已无沈亭,贫僧澄观,杨小姐,请。” 杨希茹只觉仿如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怔怔瞧着即便剃光了头发依旧难掩风流俊逸的沈亭,竟是半晌无言。 待得跟着沈亭迈步入了僧舍,入目正好瞧见端坐蒲团之上细细品茶的杨希和,好不容易压下的不平之气顿时直灌胸海,声音一下尖利起来: “还道澄观法师这里是哪位贵客呢,不想竟是你。呵呵,我怎么忘了,你们青梅竹马,法师心里,堂妹自是与众不同,别人见不见俱可,情深义重的小师妹如何能拒之门外?啊呀呀,我来的真不是时候,也不知是否打扰了你们师兄妹,叙旧?” 说着陡然转向沈亭,嘴角噙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 “对了,法师怕是还不知道吧,你这小师妹眼下可是有一件大喜事呢,帝都里哪个不知,太子宾客家的小姐当真了得,不独得了宫里太妃娘娘青眼,更是得了太后赐婚旨意,眼下已然是法师俗家的堂兄,英国公府大公子的未婚妻了。啧啧,法师俗家好像也是出身沈家吧,论起来,很快就要喊希和一声‘嫂子’了……” “对了,堂妹和法师既有这般深情厚谊,可有求得姻缘签,看在往日兄妹之情,法师少不得会替堂妹好好解一番。” 以为自己不知道吗,沈亭当初可不就是对杨希和情根深种? 说什么抛却红尘世事,还不是对杨希和为了爱而不得? 就不信沈亭知道杨希和已然另有婚约,还能这般浑若无事!更休说还是爱人变嫂子! 听杨希茹字字带刺,青碧最先忍不得: “亏二小姐还是大家小姐,怎么这般胡搅蛮缠?也不怕外人听了笑话……” 还要再说,却被希和止住: “青碧,我们该走了。” 说着放下茶碗,施施然起身,瞧着沈亭道: “方才多有打扰,多谢师兄好茶。” 沈亭微微一笑,探手取了一包未开封的: “这茶乃是我亲手炮制,还请师妹给老师带去,就说不孝徒改日再登门请罪。” 希和点头应了,带着青碧径直往外而去,期间竟是视杨希茹如无物一般。 杨希茹一时气的脸色通红,却偏是无法发作。 至于守在外面的周隽,瞧见施施然走出僧舍的希和三人时,更是大吃一惊: “方才那小沙弥口里的法师贵客,难不成就是你?” “称不上贵客,不过是故交罢了。” “故交?”周隽语气却是有些狐疑,又想起方才杨希茹可不也这么说,难不成,这法师是安州人士? 看杨希和三人远去,回头看了眼身边的杨希盈: “这澄观法师,到底是什么人?” 同是杨家人,不可能那两个都认识澄观和尚,杨希盈却是一无所知吧? 杨希盈正自走神,闻言怔了下: “当初在安州府,我待的时日不长,记得不错的话,这位澄观法师,怕是英国公府一脉……” 顿了顿又道: “听希茹妹妹说,这位沈公子曾是安州府的解元郎,更是我那堂叔的入室弟子,既如此,当初和希和妹妹自是常常相见。说是故人,倒是不为过……” “杨泽芳的弟子?还是,沈家人?”周隽脸色就有些古怪,“我记得听人说过,好像那沈承也之前也曾拜入杨泽芳门下吧?这澄观法师既是沈家人,难不成和沈承也有关系?” 杨希盈点了点头:“两人应该是,堂兄弟。” “堂兄弟?都是一时之杰,一个春风得意,一个却遁入佛门,还真是有意思。”周隽冷哼了声。 杨希盈刚要说什么,抬头却瞧见杨希茹正从僧舍出来,忙招呼道: “希茹,这里,事情如何了?” 杨希茹嘴角微微上扬,分明有些抑制不住的得意:“恭喜阿隽,得偿所愿。法师已然答应,这几日会日夜不停,替阿隽和五皇子诵读祈福经文。” 因前几日澄观入宫祈福,沉疴多日的太妃娘娘病体终于有了些起色,一时令得护国寺香火大盛之外,无数人以能得法师一祝祷为平生所愿。 今日来这护国寺,周隽可不是也抱了奢望——要是澄观和尚愿意为自己和五皇子祈福,说不得两人的婚姻并身份都能更上一层楼。 五皇子眼下已是皇子,能更上一层楼的话…… 却也知道那澄观怕是不好请,没瞧见连解个签都推三阻四的吗。倒没想这么容易就成了。 一时对杨希茹颇为感激,握了手低声道: “我和五皇子会承妹妹的情的……” 毕竟,当初四皇子和谢畅大婚时,护国寺这里可是没有丝毫表示。眼下名声最响的澄观大师却要为自己和五皇子大婚祈福,消息传出去,于自己的将来并五皇子的名声都将是一件大有裨益之事。 能让五皇子欠个情分,当真是难得。杨希茹脸上笑容更大。 周隽却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你那堂妹和大师……”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总觉得杨希和和澄观大师之间也很不一般…… “你说她呀。”杨希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即便自己说话如何难听,沈亭都始终笑脸相对,甚而自己提出的要求也全部答应。可沈亭越是这般,杨希茹越是难过,就越是憎恨希和。 “阿隽可想知道,那沈亭,也就是澄观法师,缘何放着好好的解元郎不做,非要遁入佛门?” “希茹知道?”周隽眯了眯眼睛——好像,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要发生了。 “呶,那就是原因了。”杨希茹嘴角往希和消失的地方抬了抬。 …… 身后种种,希和并不知晓。因遣了青碧去找谢畅,这会儿陪在希和身侧只有阿兰一个。 看希和面有疲色,阿兰往外面瞧了下,正好看见一个放置了青石凳的亭子。 “小姐,那边有个亭子,我们过去歇歇吧。” 希和点了点头。 主仆俩缓步而行,待来至亭子里,才发现亭子正建在一处高坡上,站在中间,视野颇好。 护国寺中以青松翠拍居多,虽是隆冬时节,视野中也不乏黄绿之色。登高眺望,倒也令人心旷神怡。 希和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耳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柔脚步声,连带的还有女子声音: “这里风景倒还好,我坐会儿,咱们待会儿再回去。” 希和怔了一下,这冷清的声音,怎么恁般熟悉? 旁边侍立的阿兰更是激灵了一下,蓦地回头,神情是不敢置信的震惊: “主子?!” 主子?希和一开始还以为阿兰是喊自己,又觉得不对,阿兰平时寡言少语,便是有甚要说,也都是叫的“小姐”,从认识阿兰到现在,能让阿兰唤一声主子的,也就只有,离姐姐罢了! 第170章 170 只离姐姐这人最不耐俗世繁华,连安州府那里,若非要为自己疗毒,也是懒怠住的,如何会突然现身帝都,更是出现在这香火鼎盛的护国寺中? 虽是这般想,终是迟疑着转过身,却在触及身后女子冷若冰霜的美丽容颜时彻底傻住。 至于阿兰已然跪倒在地,声音都有些呜咽: “主子,主子,真的是您吗?” “什么主子?”苏离明显有些不悦,冷声斥道,“当初我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以后的主子就只有希和一个罢了。” 她身后远远侍立的丫鬟倒极有眼色,忙快步上前扶起惶恐不已的阿兰。 苏离侧头看了眼太过震惊之下,依旧傻呆呆的瞧着自己的希和,冷冷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 “过来让我瞧瞧,身上毒素是不是已然祛除殆尽。” 直到这个时候,希和方才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眼前这人真是那个自离别后便再无音讯的离姐姐。 红着眼睛快走几步,直挺挺的冲进了静静伫立的苏离怀里,力道太大了些,险些没把苏离给撞翻。 “主子——”慌得阿兰和丫鬟忙一左一右扶住。 “无事。”苏离挥手让两人退下,手在希和肩上搭了下,明显想把人推开,却在触及希和温热的呼吸和红红的眼睛时,动作又顿住,改推为拍,嫌弃道,“好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小孩子气。” 希和却是不动,只一味的揪着苏离的衣襟不放,说话的语气也是撒娇和埋怨居多: “离姐姐还说。我给你写了这么多信,还亲手做了好多零食,离姐姐却是一个字都不给我回,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姐姐了呢。” 迟疑了下又道: “不瞒离姐姐,我还给阿兄写了信,想要问他离姐姐的具体住址,不想阿兄说他并不认识离姐姐……” 苏离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眼到自己肩膀处的少女乌黑的发顶,身体往后退了些,神情就有些萧索: “鸿运商号活人无数,你那阿兄又如何全都记得?只他不记得,并不代表受过恩惠的人也会忘记……” 希和吓了一跳,忙伸手拽住苏离的胳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离姐姐,你莫要生气。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只是这么长时间不见你,阿和真的很想你啊。” 说着又上下打量苏离—— 苏离今日里面穿了一袭鹅黄色干枝梅裙衫,外罩一件雪白的貂裘斗篷,立于这巍巍青山之畔,越发衬得人身材颀长,容色极淡,清绝美丽如一枝傲然开放的腊梅花。 “离姐姐怎么又瘦了,”希和小声嘟哝着,又拿了自己的手炉塞过去,“还有手也这么凉,这么大个人了,又是大夫,怎么就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对了,我前儿个做了炒松子呢,还有板栗,饴糖……离姐姐可要尝尝……” 苏离却是任凭她唠叨,一言不发的握住希和的手腕,细细探查脉象,紧绷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 希和抽出手,从贴身的荷包里抓出一把松子,献宝似的捧过去: “好了,好了,离姐姐还不相信自己的医术吗,我这病早好的彻底了,喏,这是我亲手炒的松子,我剥给离姐姐吃……” 虽是在一起不过数月之久,希和却清楚苏离的性子,是个极懒散的,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从来都是别人准备什么,她就用什么,若非靠了伺候的人精心,说不得给她一套乞丐装,苏离也能面不改色的套上去。 说着小松鼠一般“咔哧咔哧”的剥起松子来。 苏离点了点头: “果然是大好了的。” 说话间身形又不自觉往后退了些,令得希和简直哭笑不得又郁闷无比——好像初到安州时,离姐姐便是这样,总是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才好。 只那会儿希和和苏离不熟悉,还以为苏离是耐不得阿兄相请,不得已才来府中帮自己治病,或者人根本就是讨厌自己,便也不大往苏离身边儿凑。还是后来熟悉了才知道,苏离天生的就是这般不合群的性子,没看见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从来都是站的远远的,有哪个会不长眼离得近了? 当下也不在意,只用力揪住苏离的衣服袖子,握住那莹粉色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剥好的松子一颗颗放进去: “离姐姐快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儿?” 苏离瞧着掌心,明显有些迟疑,略一抬头,正对上希和亮晶晶的小鹿似的两只眼睛,心情忽然无端好了些,隐隐的,竟生出些怜惜之意—— 这双黑溜溜充满期待的眼睛,总能让人生出不愿辜负的感觉。 当下终于不再推开身边的小丫头,而是拈起一颗送到嘴里,咬了一口,竟是嘎嘣脆香,不能再合自己口味了。 看苏离吃的专心,希和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离姐姐吃着可好?姐姐喜欢的话,我再给姐姐炒制些……” 又想到了一点: “对了,离姐姐怎么突然到帝都了,是有什么事吗?还有啊,我娘亲和祖母,眼下也在帝都呢,她们都可想姐姐了,姐姐要是须停些日子,可不可以到我们家去住?祖母和娘亲也一直挂念姐姐,要是见到姐姐,不定多开心呢。” 苏离吃松子的动作缓了些,半晌摇了摇头,淡淡道: “不去了,我就在这里便好。” “就在这里?”希和怔了一下,“离姐姐就住在这护国寺吗?” “只护国寺哪有家里舒服?不然姐姐还是……” 却被苏离打断: “有空了你给我送些松子这样的零嘴就好。” 又把手里的暖炉塞给希和: “你拿着吧,我不冷。” 口中说着,又专心致志的埋头吃起松子来。却是对希和的问题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 “好。”希和迟疑了下,终是点了点头,一边接着给苏离剥松子,一边柔声道,“离姐姐慢些吃,离姐姐不想去府里就不去,就只是,我要来看姐姐,姐姐不许不理我,还有,也不许不告而别……离姐姐不知道,从前阿和都担心死了……” 口中说着,就有些难过。 苏离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希和一开始是有些怨尤的,想着离姐姐莫不是厌烦了自己?才这么久都不愿回一封信。到的后来,所有的怨尤都变成了担心,唯恐苏离出了什么意外,若非阿兰一力担保,依苏离的本事绝不可能出什么事,希和早着人满天下的去寻了。 苏离吃东西的动作慢了些,手不自觉伸了下,似是想摸一下希和的发,伸到一半,又顿住,改为从希和手里捏了个松子送到嘴里。 倒是旁边伺候的丫鬟,闻言哼了一声: “杨小姐莫要如此说。也不是我家主子狠心,实在是这世上,总有人恩将仇报——我家主子再有些本事,也不过是医者罢了。躲得再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泄露了消息,让朝廷给逼着到这儿了?难为我家老爷……” 苏离停了一下,声音却甚是冷肃:“阿梅!” 那丫鬟吓得一下闭了嘴。 苏离把最后一颗松子缓缓送进嘴里,细细嚼完,这才起身,对希和道: “我的住处距这儿不远,你可要跟我去看一看?” 希和这会儿正因为阿梅的话而心生疑惑,闻言点了点头: “好。” 两人刚站起身形,那边青碧陪着谢畅一行缓缓而至,待得瞧见苏离,先是一怔,而后惊喜不已: “咦,竟然是苏姑娘?!” “苏姑娘?”谢畅远远打量一下,不觉讶异,这位苏姑娘好生美丽,且气质脱俗,倒不知帝都中何时多了这一号人物? “那是你的同伴?”苏离往远处瞟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明显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既如此,我先走了,待会儿让阿梅告诉你我的居处便是。” 说着不待希和反应,已是抬脚径直离开。 知道苏离性子冷,不耐烦应酬,希和只得咽下准备替两人介绍的话,眼睁睁的瞧着人离开。 看谢畅走了,阿梅也不想再留,当下往亭子右边略一指:“顺着这条小路往左拐,经过一个塔林,再往后,就是我家主子住的地方。” 说完拔腿就要去追苏离,却被希和捉住手: “莫慌,阿梅,你实话告诉我,离姐姐到底是因为什么到帝都来的?” 阿梅忍了忍,似是依旧不忿,终是一用力,把希和的手给甩开了: “还能因为什么?当初老爷和主子可不就是不耐烦侍奉那些惯以权势迫人之人,才选择离世索居?可谁让我们家主子看着性子冷,却最是个面冷心热的呢,熟料不忍负人却终被辜负,依旧被人泄露了行踪,竟是千里迢迢被挟制着到了这帝都,不独我家主子要去哪里不能自专,便是老爷这会儿也处处危机——这个答案,杨小姐可还满意?” 说完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171章 171 “这女子是谁,身边的丫鬟也太过无礼了吧?” 谢畅已然来至近旁,蹙眉瞧着阿梅扬长而去的背影道。 “阿梅之前,并非如此啊。”希和也有些茫然。当初谢畅到安州府时,这阿梅就是跟着伺候的丫鬟之一。虽是离姐姐身边的人都是喜静不爱说话的性子,阿梅对着自己时却还好,从不曾有过这般愤恨厌憎的时候。 难不成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细细思索阿梅话中之意,越发觉得苏离会出现在这里,怕不是偶然,怎么听着好似跟自己有关? 可绞尽脑汁之下,依旧是毫无头绪。当下看向谢畅: “这些日子,畅姐姐可听说帝都发生过什么有关姓苏的人的事情?” 看谢畅不解,又加了一句: “应是杏林高手。” “姓苏的杏林高手?”谢长远有些讶然,“难不成是那位?” “不瞒妹妹,前几日宫里两位娘娘病危时,皇上秘密派人从千里之外寻了位名医回来,那位名医可不就是姓苏?” 听说那位医者名苏林,乃前朝名医苏廉的后人。苏家乃医学世家,素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美誉,听说前朝时,一直执掌太医院。 只前朝覆灭后,这家人便离开帝都,不知所踪。而这位苏林便是苏廉的第五世传人。 正自疑惑希和缘何有此一问,忽然想到一点: “难不成,方才那位姑娘,和苏家有关?” “不错。离姐姐正是姓苏。”希和脸色有些发白。 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之前苏离缘何对自己来处讳莫如深?作为前朝遗民,苏家怕是根本就一心避开朝廷,不想和世人有任何牵扯。 若非因为欠了阿兄恩情,怕是绝不会踏足安州府。 忽然想到一点,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让苏家入了皇上的眼? 这样的话,就能很好的解释阿梅方才对自己的态度了。 一时心理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滞涨之感,只觉又是愧疚又是不安: 怕是自己拖累了离姐姐一家。毕竟,原先安州府哪个不知,杨家希和胎里带的毒,以致丑若无盐。偏是前些日子在猎场露出真容,怕是世人震撼有多大,对苏家的追逐就有多厉害,尤其是皇上的意愿之下,苏家自然再也无处可逃! 却又有些不解—— 苏大夫既是朝廷千辛万苦寻来的神医,如何离姐姐却是住在这清冷寺庙之中? 定了定神,握住谢畅的手: “畅姐姐,之前宫里贵人的病可有反复?” 希和情绪变化,谢畅方才也瞧在眼里,再加上之前连青碧都是一副和苏离极为熟稔的模样,如何不明白这两家怕是有故?当下点点头: “不错。苏大夫到宫里当日,两位娘娘病情忽然加重,偏是苏大夫性子倔,很是拖延了会儿……” 苏家既然自视为前朝遗民,皇上即便寻了来,怕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内里也自是小心戒备。 希和既然说方才那位小姐姓苏,怕就是苏林的至亲之人了。被朝廷带回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制衡苏林。 皇上的性子谢畅自然要比希和清楚,从来都是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没有绝对把握之前,绝不会容许苏林接近太妃娘娘。 既如此,一切就好理解的多了。怕是苏林想要以治病为筹码,迫使皇上放了他至亲离开,结果却是触了皇上的逆鳞,令得这苏离处境更加艰难。 且想的不错的话,苏离身边,这会儿必然有人严加看管…… 看希和脸色越发苍白,叹了口气劝道: “希和也不要太过自责了,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是大正治下,苏家的名头绝不可能独善其身。他们会被皇上找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再说,据宫内的消息,宫里贵人这些日子病体已然有了些起色,说不得苏家会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方才之所以耽搁的这么久,却是谢畅安排在宫里的侍卫送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说是太妃娘娘即便身子骨依旧虚弱,却终是逃过又一大劫数。 只是之前,谢畅却也听说,之前皇上屡屡因太妃娘娘昏厥不醒而怒极,并宣言说,若然治不好娘娘,便让苏林一家陪葬。这般情景之下,苏离的处境会好得了才怪。 当然,眼下太妃病体有了起色,苏离自然也就能转危为安了。 与此相关的还有另外一个坏消息,太妃虽是已无大碍,太后,倒是病的越发重了,甚至有传言说,许是挺不过这个冬天。 又想到之前和周隽的相遇,一时越发心烦意乱。 怪不得自己那堂妹会突然有兴致来至寺庙中烧香,怕是大婚日期已经定了。不然太后娘娘真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得婚期就得延后…… 这般想着,真不知该说皇上是无情还是情深义重好。 或者说,对抚育了他的太妃娘娘,皇上是当之无愧的孝子,对太后,却是绝情的紧。 这也更让谢畅意识到,和皇上相处,必要事事小心,不然,说不得什么事被皇上记挂着了,早晚会被清算。 也正因为这个,杨家的处境不免有些令人堪忧,当下斟酌着道: “希和且记着,待得回至家中,千万对伯父说一声这件事。还有这位苏姑娘,也暂时先别见她……” 若然皇上找出苏家,不是因为希和的缘故也就罢了,若然真是和希和有关,说不得会给杨泽芳记上一笔,毕竟,两宫娘娘病重时,皇上曾张贴皇榜,并在朝堂上不止一次让众位大臣推荐名医,可事实是倒也有人上书为皇上分忧,杨泽芳却是始终沉默。 眼下希和却在护国寺中偶遇苏离,这事儿皇上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的话怕是会对杨家不满—— 一则有此神医,杨泽芳竟不想着为皇上分忧,反而隐瞒不报; 二则,那苏家可是前朝遗民,换句话说,是根本不愿意臣服大正,这样桀骜不驯的苏家偏是愿意千里迢迢赶到安州替杨家女救治,要说两家关系不是非同一般的亲厚,有谁会信? 一个欺君罔上也就罢了,要是再加上个勾结前朝旧人的罪名…… 那苏家因为出众的医术或者可保住性命,杨泽芳的皇上最信任的股肱大臣身份怕是会出意外—— 以皇上的性子,之前多看重一个人,认定了被背叛之后,就会有多愤恨,且绝不会轻易原谅一个人。 例子可见当今太后,以及被圈禁的三皇子…… 这会儿不禁后悔,好好的为何要带希和来这护国寺,平白弄出这许多事端来。甚而疑心,会不会是有人特意安排? 一番话令得希和越发心烦意乱,又想起苏离之前所以断然拒绝自己邀她到家中来的邀请,怕正是想到这一点。 这样好的离姐姐,却因为自己身陷囹圄…… 怔然半晌,却是没有半点思绪,无奈何,只得跟着谢畅黯然而归。 待得回转府里,希和第一件事就是去寻爹爹—— 一则想把苏离的事跟父亲商量一下,怎么也要尽力相帮才是。 二则,谢畅之前的话一直让希和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爹爹会入了皇上的眼,曾做过太傅的祖父功不可没。左思右想之下,可不正是应了谢畅的话? 皇上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可作为一个当世雄主,这所谓的旧情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就不得而知了。 可从西山围猎时,皇上就因为父亲买了四皇子外家一个庄子就差点儿翻脸可知,还是不要想着挑战皇上的耐性好。 这般想着,越发觉得如坐针毡,偏是匆匆跑去书房,杨泽芳竟然不在。再着人探问,却被告知,父亲本来一早下了朝会就回府了,可临近晌午时,又不知何事,被皇上宣召入宫。 希和一下坐不住了——临近晌午,可不正是自己和离姐姐相遇后不久? 与此同时,一个漆黑的看不到一点光线的房间里。 一个嘶哑而愤然的男子声音倏忽响起: “这就是你想要的?让她身败名裂,连带的家族也深陷泥淖之中?” 黑暗中一片静默。半晌才有人咯咯一笑,声音苍凉中更有着满不在乎: “怎么?舍不得了?早嘱咐过你,莫要烂好心,你偏不听,还敢趁我昏迷做出那等事,以后记得我的话,莫要多管闲事,不然等我醒了,你可就要哭了……” “你怎么竟是如此,毫无,人性……”第一个声音分明怒极,却不知为何,气息很快又弱了下去,“你真的全都忘了吗?当初若非……咱们早就死了……你真以为自己狠心绝情吗……若如此,如何突然把我放出来……别不承认,你也不忍心的,对不对?算我求你了,别再继续下去了……” 声音慢慢低下去,终至彻底没了声息。 第172章 172 一直到傍晚时分,杨泽芳都没有丝毫消息传来。倒是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周明周亮很快回转,却是带回了两个坏消息—— 秦中一带地龙翻身,死伤无数,又因为当地官员隐瞒不报,引发民乱。 待得消息传回帝都,秦中已连失三地。皇上又惊又怒之下,竟至晕厥…… 朝廷突发这么多事端,怪不得爹爹这时候还未曾回转。 知道了个中缘由,希和的心却依旧放不下来。 好容易到了天将黑时,杨泽芳终于回转。 “爹爹——”希和忙迎上去。 杨泽芳却是摆了摆手,脚下不停: “我眼下已是领了朝廷的差事,要连夜赶往秦中,你去跟你娘说,这就帮我收拾行李。” “爹爹要去赈灾?”希和脸一白。若然平时也就罢了,眼下秦中可是一片大乱,爹爹身为文臣,到了那里,安全可该如何保障? 忽然想到白日时谢畅的提醒,心下一凛,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当下一面吩咐丫鬟去寻母亲,一面小声把山寺中遇到苏离并沈亭之事小声说给杨泽芳听。 “还有这回事?沈亭这般,真是可惜了。”杨泽芳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神情中明显有些叹惋之意,“罢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沈亭的事不急,倒是那苏家……” 当初听说有苏家女主动登门替女儿治病时,杨泽芳感激之余不是不奇怪的,为此,还特意修书边关,找儿子询问,结果却被告知,他根本不曾请过什么苏氏女。 只帝都到边关,路途遥遥,一来一往,耗费何止数月之久? 等杨泽芳心急火燎的着人把信送往安州府时,苏离已然离开,连带的希和毒素已清。 那会儿杨泽芳还暗暗羞愧,竟是自己多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心想着,若然能有缘再见苏家人,定要大礼拜谢。 倒不想,苏家竟还有这重身份,会那般神神秘秘倒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说和苏家的关系,倒是颇为赞同希和的想法: “所谓知恩图报,苏家能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杨家又何尝不可?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只要问心无愧,就不须管他人如何猜度。因赈灾事急,为父无法亲自登门拜谢,你明儿个见了苏姑娘切莫忘了替我致歉,我待会儿再修书几封,你可转给苏姑娘,告诉她有急事的话,自可寻这几人帮忙。” 说着推开书案上整理好的书籍,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了信。 希和心里一块儿大石落了地,答应着接过信件。 这边儿刚收拾好,外面又一阵嘈杂声响,管家一路小跑的冲进来: “老爷,外面周大人已经着人来催了。” “我知道了。”杨泽芳应了一声,接过顾氏递来的包裹,转交要跟他一起上路的长随,急匆匆往外而去。 希和犹豫了下,又喊来周明周亮: “你们可知道,和爹爹一块儿去赈灾的是哪位大人?” “不敢瞒小姐,”回话的是周明,“此次赈灾,老爷是副使,具体主事的则是户部侍郎周靖文,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五皇子未来岳父。” “怎么是他?”希和就怔了一下。 即便是只言片语,希和从谢畅那里隐约猜出,她这位大伯,分明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更是周家公认的下一任族长。 可以说,周靖文的意愿,代表的就是周家的意愿。 而被赐婚五皇子的周隽可不正是周靖文的女儿? 侄女和女儿分别嫁给两位皇子,却不代表周家就能对两个女婿一碗水端平。 甚而说,周家其实早就暗中选好了要支持的人,可不就是五皇子姬晟? 不然,也不会跳出来公认为难四皇子。 至于杨家,则是被很多人认定的追随四皇子的人,这般情形之下,爹爹在哪位周大人面前怎么能讨得了好去? 方才还天真的以为让爹爹前去赈灾真的是皇上无心之举,这会儿却怎么想怎么不对。 罢了,就当自己是小人之心吧,事关爹爹安危,绝不容许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损失。 思虑良久,希和从怀里摸出一个牌子递给周明,冲着面前的兄弟二人深施一礼: “还请两位悄悄跟在爹爹身侧,从旁保护,大恩不言谢,等两位回返,希和定有重礼相酬。” “这牌子是我身份的象征,这一路多有鸿运商号分号,但凡两位要钱或物,不拘数额,都可随时支取……” “拜托两位……” 杨泽芳这一走,府里端的是兵荒马乱,堪堪到了子夜时分,希和才上床就寝,因着心里有事,竟是到得后半夜时,才合上眼睛睡了会儿。 不想一觉醒来,却觉得房间里有些冷飕飕的,探头往外瞧去,才发现地上竟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顿时更加焦灼。 实在是气候寒冷之下,灾民的生活更难以为继,想要平定秦中民乱自然更是难上加难,爹爹这一去,山高水遥,前景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还有那周靖文…… 呆坐半晌,索性不再继续睡了,翻身从床上下来。 青碧正好进来,忙快走几步扶住希和: “小姐,您昨儿睡得晚,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睡了。”希和摇了摇头,“这么大一场雪,说不得帝都街头又要多些无家可归的人了。你去跟管家说,找合适的地方搭设粥棚,好歹让他们有碗热饭吃。” “对了,再去库房找几件上好的皮子过来,另外把我昨儿个让厨房准备的点心零嘴这些东西装上,还有,府里上好的木炭也带上些,待会儿咱们去山上一趟。” 青碧一听就明白: “小姐是要去看苏姑娘吗?这么大的雪,路上又滑,不然婢子和阿兰去送,小姐就莫要劳累了。” “不妨事。”希和摇摇头,“我哪有那般娇弱。倒是离姐姐,背井离乡的,即便苏伯伯这会儿境况好些,离姐姐那里怕是依旧难免冷清。我在家也坐不住,还是去陪离姐姐好了。” 朝廷正逢多事之秋,皇宫那里说不得也乱成了一锅粥,苏离这样的尴尬身份,说不得早被抛到脑后了。 知道希和是个固执的性子,青碧只得应了。又赶着去回了顾秀文。 听说苏离和沈亭眼下竟都在护国寺,把个顾秀文也惊讶不已。当下就点头应允,又亲自去挑了几床厚厚的棉被,让希和给两人捎过去。 希和又跑去拿了些从前苏离爱吃的酱菜,并府里刚采购的新鲜吃食,杂七杂八的,竟是装了满满两大车。 待得车子驶出杨府,一路上果然瞧见不少乞丐,至于城门外,更是瑟缩着三五一群的大批难民。 希和特意停下车,着人前去询问,得到答复说,大多是秦中一带逃荒过来的难民。而这也是朝廷探悉秦中地动的直接原因。 希和探出头往外看了一下,正瞧见衣衫褴褛的一家人,不知是冻僵了还是怎的,竟是跌坐在雪窝中,动都不动一下,倒是被拱在中间的一个瘦弱小男孩,似是察觉到希和的视线,艰难的抬起头,木呆呆的眼神,竟和垂死的老人般,没有半点生气。 希和只觉心似是被人狠狠的攥了下,阿兰已是跳下车,匆匆跑出去,又很快回转,手里正拿着几个热气腾腾的烧饼,一下塞到孩子手里。 待得做完一切,才意识到什么,忙边催着车夫赶车边红着眼睛跟希和请罪: “小姐,对不起,实在是那孩子的模样,让我想起从前……” 幼时家里遭灾,被母亲卖出去的自己何尝不是和那孩子一般模样? “你怎么这般鲁莽!”青碧却是少见的发了火,神情也是紧张不已。倒不是说那些难民不可怜,实在是这么多人,尽皆饥肠辘辘之下,被阿兰那几个烧饼一刺激,真说不好会弄出什么事端。,没见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是有大批难民朝着马车追过来,亏得车夫机灵,把车赶得飞快,才没有横生什么事端。 “你以为就你心善!也就小姐心慈,若换了别家,这般自作主张,定会把你发卖了事。” “罢了。”希和摆摆手,蹙眉思索片刻,“这么多难民,若是官府不出面,不定要冻死多少。这样,阿兰回去寻畅姐姐,把城门旁的事情告诉她。” 阿兰忙应了一声从车上下来。 青碧却依旧有些愤愤不平,狠狠的瞪了阿兰一眼。 看身后没有了追逐的难民,车子又恢复了之前的速度。 因着一场大雪,往护国寺去的路上已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只山路上虽是不甚拥挤,却是湿滑难行,希和花费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竟是过午时分,才好容易上了山。 走进山门时,山路更加陡峭难行。希和索性下了车,和青碧拾阶而上。不想迎面正好遇上沈亭。 看沈亭的模样,明显准备外出。 “希和?”沈亭停下脚,蹙了下眉头。 第173章 173 “师兄要出去吗?”走了这么一段山路,希和气都有些喘不匀,边跺着脚上的雪边道,“正好车上有阿娘让给你捎的厚棉被,不然我让小厮给你送过去?” 这么一呵气的功夫,落在鬓发上的雪就开始融化,额前几缕刘海就变得湿漉漉的,青山苍苍,白雪皑皑,越发衬得希和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眉墨如黛。 “师娘她,不怪我?”沈亭怔了一下,不自觉拢了拢有些单薄的僧袍,神情明显有些复杂。 安州府时,老师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师兄又常年在外游学,师母分明把自己看成儿子一般,哪一年换季时,不穿几身师母亲手缝制的衣衫? 可今日已是不同往时,当初改投算计了老师的鸣湖书院山长杨泽平名下,委实已是坐实了叛出师门之事…… 那边小厮已是捧了棉被出来,看沈亭呆站着不动,忙上前几步,捧着送到沈亭手里: “大师,您拿好。” 沈亭下意识抱住,入怀只觉沉甸甸软绵绵,分明全是上好的棉花絮成,明明理智上想着不能接受,偏是紧紧抱住,怎么也不舍得撒手。 半晌递给旁边的小沙弥: “送到僧舍去吧。” 却是借着一低头的功夫,红着眼睛在棉被上轻轻蹭了下。 小沙弥忙接过,神情也很是开心—— 作为护国寺已定的下一任主持,冻着谁都不可能冻着澄观师叔啊。比方说这会儿,师叔的房间里早已燃起了热腾腾的火炉。 只是谁让师叔厉害呢,这才多大会儿啊,已经有好几拨人过来送东西了,全是指名道姓给师叔的。 师叔倒是全接了下来,只不过转头就分给他们这些小和尚了。正好自己嫌床上的棉被旧了些,换这套可不是正正好? 不想刚走了几步,却被沈亭叫住: “送到我房间里就好。” 那小沙弥就有些糊涂,又低头瞧手里的棉被,也就是厚实保暖罢了,还不如前面那些华丽,怎么师叔倒是看上了? 却只能讷讷着应了,转身往沈亭住的地方去了。 “天气冷。希和莫在此处多留,正好我要下山,这就送你回去吧。”又瞧了眼希和身后的大车,“这些东西是要送给苏姑娘吧?你放在这里,自会有人送过去。” “你,知道离姐姐在这里?”希和愣了一下,定定的看着沈亭良久,“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耳目真真聪敏的紧。” 说着转身就走。 沈亭眼神暗了暗,伸手就要拉希和,又意识到什么,忙快走几步,拦住希和去路: “你听我说。” 语气却是少有的凌厉。 “莫要任性。老师眼下身为朝廷命官,诸事多所避忌,你想帮苏姑娘自无不可,何须这般大张旗鼓?听我的话,把东西放下,这就回府,便是苏姑娘那里,我也会告诉她,以后但凡有什么需要,只需知会我即可……” “离姐姐的处境很不好,对不对?”希和直视着沈亭的眼睛,语气却是笃定的紧。 怎么忘了,昨儿个谢畅才说过,澄观大师这些日子可是被宫里贵人奉为上宾,须得时时入宫诵读祈福经文。 而离姐姐的父亲苏林,这些日子可不也被困在皇宫内院? 昨儿个晚上爹爹走得急,并没有说清楚皇上到底如何了,只看沈亭眼下的模样,怕是情形也不太妙,这样的话,身为名医被众人期待的苏林自然又得好好“表现”一番,而苏离好不容易因为太妃娘娘病体好转得以缓和的处境怕是定然再次荆棘丛生。 “爹爹小时便教我和阿兄,做人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当初离姐姐能不远千里到安州府为我祛毒,安知杨希和就是那等胆小怕事、忘恩负义之人?大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这一趟,我必须去,今后亦不会回避什么。对了,大师若是担心会被连累的话,希和之后定不会再去打搅便是。还有方才那条被子,不然这就让人取回来……”说着就喊小厮去追方才那小沙弥,一副要跟沈亭划清界限的模样。 离姐姐的性子看似万事不挂心,却最是个不愿亏欠别人且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决绝性子,不然也不会困守护国寺这许久,都不愿给自家传信。希和隐隐直觉,但凡这会儿自己在两人相处上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以后怕是就再也别想见到苏离…… “不许,你真想冻死我不成。”沈亭忙冲闻声要转回来的小沙弥摆手,让他赶紧把被子抱上去,脸上神情无奈至极。这个傻丫头,明显听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却依旧一意孤行,跟自己撇清关系的话,倒是说的顺溜的紧…… 那小和尚察觉到不对,忙不迭转身就跑。 希和咬了咬牙,终是不好强行要那小和尚把被子还回来。板着脸绕过沈亭,只管往寺里而去。 沈亭在后面幽幽道: “阿和,苏姑娘这事,你可曾问过英国公府大公子的态度?” 希和脊背僵了一下,手里的帕子不自觉绞紧—— 从上次沈承离开,到眼下已过去两旬有余,自己何曾见过沈承? 倒是昨日…… 眼前不期然闪出沈承陪着那个陌生神秘女子供奉姻缘香的情形,心口处猛地抽痛了一下。 沈承他大概一时半会儿时间,不会来见自己了吧。两人虽是婚事已定,可要是这么不明不白的成了亲,希和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又在雪地上走了会儿,心情好容易平静些,抬头遥遥瞧见一处一处山坡后头正有一枝红梅探了出来,便让其他人先行,自己则带了青碧踩着小路穿过去—— 离姐姐平日里不爱搽脂抹粉,倒是对梅花颇为喜爱,便是天气热的时候,身上也总有梅花的清冽味儿道。 眼瞧着梅花开的正艳,折几枝带过去可不正好? 好容易爬到坡上头,正要绕过去,却有叮叮咚咚的琴声并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 “主子身子骨娇弱,这般在风雪里弹琴,可如何受得了?若是染了风寒,说不得还是自己受苦……” 希和探头瞧过去,可不正是苏离并婢女阿梅?还是第一次听苏离弹琴,琴声潺潺湲湲,似有诉说不尽的情意,入耳当真好听的紧。 再定睛瞧去,红梅艳艳之下,越发显得苏离冰肌玉骨,绰约风姿,竟是连那几树红梅都给压下去了。 希和驻足远望,一时也有些被这倾世美颜给惊住了。 “苏姑娘莫不是有了心上人?”青碧小声道。倒不是胡乱猜度,从前听说姑爷要来时,小姐可不也是这般模样?苏离这会儿凤眼低垂,嘴角含情,似有娇羞之意,竟是怎么看,怎么像是念着心上人的样子。 忽然想到昨儿个瞧见的沈承和另外女子在一起的情形,忙又闭了嘴。 “胡说什么!”希和轻叱道。离姐姐本就冷清,眼下又处境堪危,如何会有那等心思?况且并不曾听离姐姐说起过姻缘之事,怕是有所避忌,如何能这般胡乱猜测? 就是这样子,还真像等人。 说不得是在等自己?转而一想,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自己昨儿个回去时分明没有告诉苏离自己要来。 刚要出声喊苏离,不妨阿梅忽然“噗通”一声跪倒: “主子就听婢子一声劝吧……说不得……也就这么随口一说,不然如何到了这会儿还不见人影?况且主子可不就是为了他,才心甘情愿跟着来的帝都?若然……知道,主子因为他一句会来看你的话就这般不爱惜自己,也定然会心疼的……” 离姐姐真是在等自己?希和心里一热,从山坡上探出头来,小跑着从上面冲了下来。 听到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苏离脸上绽开了一个明丽之极的笑容,令得灿灿梅花都黯然失色,却在瞧清来人是谁后,手一偏,本是欢快流畅的琴音一下奏出个不和谐的音符: “阿和?” 意料之外明显还有些萧索之意。 “是我。”希和点着头,快走几步,伸手拉住苏离,下一刻猛一哆嗦,“老天,怎么这么冷!” 口中说着,忙把苏离的跟冰块似的手拢在手心里,埋怨道: “离姐姐想弹琴,只在房间里便好,如何要跑到这荒郊野外的。” 转而想到一点,表面瞧着苏离倒也逍遥,实际上怕是和囚徒相仿。离姐姐又是最耐不得拘束的,自然会心烦意乱。 这么想着,又很是心疼。 苏离被希和拽着,被动的站了起来,看希和冻得不住咬牙的模样,有心把手拿出来,却又贪恋那双小手的温暖。有些被动的任希和用力拽了起来。 第174章 174 “呀——”许是在这梅林里坐的久了,苏离的腿早又僵又麻,没了知觉,竟是刚直起身,就痛呼一声朝着旁边跌去。 站在旁边的希和忙用力撑住,不想脚下也是一滑,两人竟一起朝雪地跌落。 “小姐——” “主子——” 阿梅和青碧齐齐惊呼一声,只两人站的本就有些远,雪地又滑,再要去扶,又哪里来得及? 眼瞧着这一跤再难幸免,希和下意识的侧了侧身子,已经做好了当肉垫的准备。不想身子还未倒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头重重的撞进一个有着梅花清香的怀抱里。 却是苏离,在两人堪堪倒地的一瞬间揽住希和的腰,用力往上一抽。 眼下希和倒是无碍,苏离却是结结实实的摔倒在雪地上。再加上希和这么一砸,不用想都疼的紧。 “离姐姐——”眼瞧着苏离躺在冰冷的雪地上,竟是半晌动弹不得,希和懊恼不已,忙伸手垫在苏离腰下,“是不是伤到了,可还能动?” “无事。”苍白了一张脸的苏离握住希和的手,轻轻摇了摇,视线落在希和有些晶莹的眼角处,“傻丫头,这么点小事儿,如何就开始抹眼泪了?” 眼泪?希和怔了一下,等意识到什么,两颊顿时一热。 苏离定定的瞧着希和绯红的小脸,控制不住的抬起手,在她眼角抹了一下,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神情一下不自在起来,忙假做无意的扭过头,冷声对明显被这一幕给惊住了的阿梅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我起来。” 视线却是不自觉的停在指尖处那点晶莹上,凛冽如冰雪般的神情一点点柔和下来。 旁边伺候的阿梅这才回神,忙不迭小跑着上前,和青碧一左一右扶起两人。 苏离攀着阿梅的手站了起来,蹙了下眉头,手不自觉的揉了下腰窝处。 “这儿硌到了?”明显瞧到雪地上凸出的那块儿石头,希和边小心的帮苏离拍粘在身上的雪边道,“离姐姐这么瘦,一定很疼吧?只不是我说你,离姐姐这么大的人了,如何还是这般任性?这么大的雪,竟还要跑出来?真真让人放心不下……” 苏离捧着希和塞过来的手炉静静站着,任凭少女又是埋怨又是担忧的絮絮叨叨着,只觉连天上飞舞的雪花都似是多了几分灵动,胸腔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充实并酸酸涩涩的鼓胀,好像是干涸的沙漠中,突然涌进汩汩清泉…… 一旁俯首侍立的阿梅不时偷眼瞧一下苏离,却是越看越心惊,实在是主子何曾有过这等温和的时候? 更别说平日里更是最厌烦旁人多嘴多舌,若非事出有因,自己方才怎敢置喙一字? 偏是被杨家小姐数落这么久,一点儿不厌烦不说,好像还,颇为享受的模样? 看那边希和已是帮自家主子系好斗篷,阿梅适时上前一步,小声道: “主子,咱们回去吧。” 苏离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却并不就走,反是回头往山下面的方向瞧去。 “离姐姐还在等什么人吗?”希和诧异的顺着苏离的视线望过去,入眼只见茫茫大雪,再看不清一个人影。 又一阵凛冽北风吹来,希和的斗篷被掀起老高,忙捂住冻得红通通的耳朵不住跺脚: “啊呀,真冷。” 苏离似是无意识往前跨了一步,正好替希和挡住了些: “没事儿,走吧。” 说着,主动伸出胳膊,示意希和抓着: “路滑,莫要摔着了。” 希和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就抱住了苏离的胳膊—— 当初安州府时,可是足足一个月之久,离姐姐才愿意主动靠近自己。高兴之下,抱着苏离的胳膊不停摇晃。 瞧着眼前笑容如春花绽放的娇美女孩儿,苏离也不觉眉眼弯弯。 旁边的阿梅正好瞧见,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若非旁边的青碧提醒,好险没撞到一株梅花树上。 希和瞧着有趣,不觉闷笑出声,小声对苏离道: “离姐姐你看阿梅,是不是被冻得傻了……” 笑声清脆,叮叮咚咚的挠的人心里一阵阵发痒,连带的苏离瞥向阿梅的眼神都温和了不少: “你先下去,把希和带来的东西安置一下。” 阿梅忙恭敬的应了,身形纵起,如雪上飞鸿一般转眼就没了影子。 只阿梅离开的容易,苏离三人却颇是吃了些苦头。实在是这山坡上雪积的太厚,有那最深的,怕不都到膝盖处了? 一开始的时候希和还在前面跑的欢,到得最后,简直是被苏离拖着走了。亏得苏离人高腿长,不然两人在雪地里还有得磨。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下了山坡,又转过一片塔林,再右转,就是苏离主仆住的小院了。 小院并不甚大,连两边厢房在内,也就五六间罢了。好在苏离也就主仆三人,再加上不知哪儿找来的一个厨娘,四个人倒也住得下。 待得进了房间,希和心里只觉堵得慌—— 这么冷的天气,空荡荡的房间里面也就一个破旧的炉子罢了,偏是烧的碳明显是劣质的,以致到处充斥着一股子的呛人味儿道。 犹记得当初安州府时,即便是客居,离姐姐身边伺候的可不也有一二十个?管衣服的,管吃食的,管用具车马的,彼此各司其职,绝不会混到一起,无论是穿的也好,用的东西也罢,全都是最上等的,甚而连驾车的马儿都是一水儿膘肥体壮的白马,何曾有过这般落魄的模样? 那边苏离已是亲手掇了个凳子放到煤炉旁,想了想,又回身拿了个厚厚的褥子垫上,牵了希和的手送过去: “你坐这里。” 却被希和反过来捉住手凶道: “也不瞧瞧自己的手都冻成什么样子了,还管我。” 又忙忙的命人把带来的东西全搬进来,先指挥着阿梅把床上薄薄的被褥给换了,铺上一套崭新的。 苏离皱了皱眉头,却在瞧清床上的用品时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般淡雅色调,甚而上面的香味儿,竟全是自己平日里用惯了的。 又转过头去瞧希和。 小丫头正指挥着人搬了一套家具进来,并不甚新,难得的是样式也全合眼缘的紧…… 本是简陋的僧舍,被希和这么一布置,原先的凄凉空寂很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温馨舒适,很有一种,家的味儿道。 苏离正瞧着发呆,阿梅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热腾腾的一碗姜汤。 “煮好了?”希和正好回头,待看到只有一碗,明显有些奇怪,“怎么只有一碗?” 阿梅愣了一下:“厨房里还有,杨小姐可是不够?” “不是。”希和把手里的碗自然的塞给苏离,“离姐姐喝了吧,你帮我再盛一碗。” “啊?好。”阿梅应了一声,忙急匆匆的退了下去。脸上神情却精彩的紧——这杨小姐也忒大胆了些吧?那可是姜汤啊,平日里主子最是讨厌那个味儿道…… 行至门外时,偷偷瞥了一眼,不想正瞧见自家主子正被一脸义正辞严表情的杨家小姐逼着端起碗喝了口姜汤…… 青碧正在厨房里忙活,看阿碧拿着托盘回来,却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忙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也没见什么人,不觉有些诧异: “阿梅姐这是怎么了?” 阿梅摇了摇头,却是没有做声。 早习惯了苏离和她身边的人待人冷淡的模样,青碧倒也没在意,反是又端出些精致的小点心装到盘子里端给阿梅: “这是稻香斋刚出炉的点心,还热乎着呢,阿梅姐尝尝。” “你有什么事?”阿梅依旧不接,却是蹙了眉瞧着青碧。 青碧不觉有些气馁,可想到自家小姐昨儿个辗转反侧,半夜都睡不着的情形,终是鼓起勇气道: “哪个,我想问阿梅姐一件事。你和苏姑娘在寺庙里呆了好几天了是吗?那阿梅姐这几日可见过一个身材高大,容貌俊朗的男子……” 口中说着,把沈承的形貌特征描绘了一番。 不妨刚说了一半,阿梅倏地回头,眼神刀子似的刺向青碧,冷然道: “你打听这人做什么?不该你问的还是少开口。” 没想到阿梅突然变脸,青碧吓得一激灵,讷讷着道: “不是,这人是我家姑爷啊……” 神情不耐烦的阿梅已然行至门口,闻言一下站住脚,瞧着青碧的眼神益发冰冷: “你说什么?姑爷?” “是,是啊,我家姑爷……”没想到阿梅突然变得杀气腾腾,唬的青碧一时嘴都不利索了。 “你家姑爷叫什么名字,是哪家儿郎?可在官府任职?”阿梅收回脚,瞧着青碧的眼神和要吃人一般。 “我家姑爷是英国公府大公子,沈承啊,至于姑爷眼下的身份,是宫中一品带刀侍卫……” 青碧话还未落,阿梅已是“哐当”一声用力推开门,野风卷着雪花一下冲了进来,隐隐的还能听见阿梅嘴里骂了一声“畜生”! 第175章 175 秦中,钦州知府衙门。 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杨泽芳却依旧站在庭院中。 从离开帝都到眼下进入距离叛军最近也是震灾最厉害的钦州,已是过了月余。 即便之前已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一行人却依旧低估了灾情的可怕程度,所谓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也不过如此吧。 作为秦中一带最大的城镇,钦州原来可不足足有将近十万人口?眼下却仅余不到一半罢了。入目所见,到处是残壁断垣,遍地饿殍。 亏得是天寒地冻,不然,光有那么多死人,城中这会儿也必然会瘟疫横行。 可也正因为天太冷了,百姓缺衣少食之下,每天依旧有新的尸体源源不断的抬出去。 到钦州这些日子,周靖文并杨泽芳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竟然就是派人处理尸体。 到现在,赈灾事务虽已分派下去,却依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之所以如此,一则朝廷发放的救灾物资,太过迟缓,若然再有大雪封路,说不得又会推迟,那样的话,对于秦中百姓而言,必然是致命打击;再有叛军气焰越发嚣张,就在前日,距离钦州百里之外的灵州城又被攻破,也不知朝廷大军什么时候会到,不然,怕是作为西部门户的钦州处境堪忧,而一旦钦州真的失守,说不得大正就是门户大开,叛军会直接危及帝都。 可据杨泽芳所知,眼下偏偏是朝中无人。 因着边境不宁,皇上刚刚选派了几位数得着名号的将军前往边疆,要说剩下的,也就东亭侯关封还算老当益壮,颇为英勇,偏是不巧的紧,一行人刚出帝都,就听说关封却突然病倒,甚而前些日子听说,连皇上都病体沉重,五皇子姬晟临时担起监国之责…… 亏得杨泽芳一行人昼夜兼程,朝廷钦差的到来,好歹让钦州百姓多了些盼头,局势也稳定不少。 可若然救灾物资并朝廷大军迟迟不到…… “老爷,外面冷,还是进屋休息会儿吧。”眼瞧着杨泽芳已是在院里站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管家杨宏不免担心,忙上前劝道。 杨泽芳“嗯”了一声,转身正要往房间里去,不想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连带着钦州知府孟镰激动的声音随之响起: “周大人,杨大人,大喜事啊,朝廷大军到了。” 杨泽芳瞬时喜动颜色,连杨宏拿过来的斗篷都顾不得披上,转身就往外面跑。 行至一处月亮门,正碰见同样行色匆匆的周靖文。 “周大人。”杨泽芳拱了拱手。 “杨大人,我正要着人寻你呢,走吧,咱们出去迎一下沈帅。”周靖文微笑着道,明显心情颇好。 “沈帅?”杨泽芳就愣了一下,翻遍记忆,委实不记得朝中有哪位武将姓沈啊。 “正是。”周靖文却仿佛没有瞧见杨泽芳的异色,“说起来还是杨公亲戚呢——这沈帅可不就是杨公的亲家,英国公沈青云沈大人?” “是他?”杨泽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是沈青云?实在是满朝文武哪个不知,沈青云虽是出身于武将功勋世家,却偏是好文厌武,即便担了个左翼前锋军护军参领的武职,于军事上却不曾有过任何建树,更不曾去过沙场杀敌,这样的人,如何能贸贸然用来领军作战? 且记得不错的话,眼下沈青云分明是戴罪之身,因着西山围猎防守不利,被皇上撤了官职,责令闭门反省,怎么忽然就要执掌帅印了? “可不。”似是看出杨泽芳的疑虑,周靖文肯定的点了点头,“就是英国公沈大人。沈家世代良将,沈公善谋,沈家大公子善武,西山猎场上能制服猛虎的英雄,又岂是寻常人所能及?所谓上场亲兄弟,打仗父子兵,眼下瞧着,英国公父子这也是要谱写一曲佳话啊。” 说着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道: “你瞧我这脑子,竟是忘了跟你说了,朝廷令沈公执掌大军帅印,先锋可不正是你那女婿?能在这里一家团聚,也算是缘分了。” 沈承也来了?杨泽芳怔了一下,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实在是放眼帝都,哪个不知,英国公和长子根本就是势如水火,不然,西山被问责时,英国公也不会罔顾事实直接推出长子顶缸。 做的这般过分之下,连皇上都看不过眼了。眼下竟要上演一出父子齐心、其利断金的剧目,端的是匪夷所思。 明显瞧出杨泽芳的纠结之色,周靖文也不再多说,转身自顾自大踏步向前。 杨泽芳无声的叹了口气,也只得跟上去—— 朝廷眼下是五皇子监国,这些事情是谁弄出来的一眼可知。只五皇子也不想想,真是钦州丢了,说不得大正就会风雨飘摇,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两人刚在府门外站定,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众人抬头瞧去,夜色苍茫中正有数十人打马而至。 人群很快来到府衙前。周靖文和杨泽芳定睛瞧去,来人可不俱是顶盔掼甲?尤其是中间那人,银白色盔甲外面罩了一袭藏青色斗篷,两缕长髯随风飘摆,当真是温文儒雅,气度非凡。 “沈公——”周靖文忙快走几步下了台阶,笑容里是不容置疑的亲昵。 杨泽芳却是神情越发晦暗不明——这里是钦州灾区,可不是琼楼御苑,沈青云真是来打仗,而不是野外踏青,尽赏山光水色? 只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 强自摁下心中的不快,跟着周靖文上前迎接。 那边沈青云已是甩镫离鞍下了战马,动作倒也颇为潇洒。 看到迎下台阶的周靖文,沈青云满脸笑容上前一步: “靖文兄别来无恙?盔甲在身,不及行礼,还望周兄见谅。” 语气间顾盼神飞、踌躇满志。 不怪沈青云如此。实在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重返官场。 更甚者,还加官进爵。 还有更快意的事情,那就是坐在大帅的位置上,瞧见下面千军万马尽皆臣服,那种大权在握的恣意,当真让人说不出的畅快。 这般时候,沈青云甚至开始后悔,早知道做元帅如此威风,当初何苦非要和老国公对着干? 更别说每每瞧见那个从来不服管教目中无人的长子沈承帐下听命时的狼狈模样,真真是通体舒泰。 “沈帅言重了。靖文如何敢当?”周靖文微蹙了一下眉头,却又旋即展开,笑着朝身旁始终静默无语的杨泽芳感慨道,“人都说英国公沈家是大正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今儿见沈帅丰仪,才知传言果然不误。” 沈家在大正朝的地位,自是非一般功勋世家可比,只是那样为世人所推崇的沈家,仅指老国公在时的沈家罢了,又和眼前这半吊子的沈青云有何关系? 视线却是在和沈青云错了一个肩位站着的一个虬须男子身上瞬了一瞬,倒是此人,瞧着颇有些气度不凡…… 沈青云明显察觉到杨泽芳的视线,下颚一下收紧,似是这会儿才注意到,除了周靖文还有别人在,脸上的笑容瞬时变得寡淡,看杨泽芳拱手为礼,勉强点了点头: “杨大人。” 态度无礼又敷衍—— 在朝中时便瞧着杨泽芳这位天子信臣不顺眼的很,待得杨家竟是接纳了沈承为婿不说,还处处维护,沈青云更是膈应的不得了。甚而觉得那杨泽芳说不得也就是个伪君子罢了,毕竟自己儿子自己还不知道吗?根本就一无是处。杨泽芳会当宝一般,说不得也是和那逆子一般,盯上了自己英国公的爵位罢了…… 甚而这些话,沈青云也不止一次在别人面前隐晦透露过。因着这么一百分的不待见,沈青云以为自己肯搭理杨泽芳而不是给个下马威已是够得上好涵养了。 周靖文似是根本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依旧笑语晏晏:“沈帅为君分忧,一路昼夜兼程,想来定是甚为疲累,走吧,外面这么冷,咱们快进里面叙话。” 沈青云点了点头,直接携了周靖文的手,大踏步朝府衙内而去——眼下自己手握重兵,别说得罪一个杨泽芳,就是得罪十个八个又有何妨。 看官职最大的两个人离去,其余人也忙跟上,一时令得被丢下的杨泽芳显得尤其孤零零的。 看自家主子这般被人羞辱,杨宏等人一个个登时脸色铁青。 反而是杨泽芳,却是并无半分恼意,眼中神情却是失望居多—— 沈青云这做派,哪里是来解民倒悬了,分明是耍威风还差不多。有着这样一位意气用事的元帅,真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 第176章 176 “沈帅能及时赶到,可算是给我们和一众钦州百姓吃了颗定心丸了。”周靖文神情真诚,“沈帅不知,这几日我和杨大人当真是愁的寝食难安啊,盼了这么久,总算把沈帅给盼来了。” 这样一再被人强调重要性,沈青云听得心里熨帖的紧,更是明白,自己之所以能这么快摆脱做冷板凳的处境,可不全靠了五皇子这个外甥?而周靖文身为五皇子的岳父,两人自是再亲近不过。当下神情益发和煦: “周大人真是折杀我了,要说最大功臣,还是当推周兄。若非周兄宵衣旰食,以民事为己事,钦州焉能如此安稳?只所谓叛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你我同心协力之下,他们不来进犯钦州还可苟延残喘数日,若吃了熊心豹胆敢往钦州跑,不是沈某目中无人,管保叫他们有来无回……” “沈帅莫要过于乐观,”不妨旁边一直被视为隐形人当做不存在一般的杨泽芳突然插口道,“要说钦州眼下形势,却是岌岌可危。” 秦中灾情被隐瞒时间太久,以致朝廷处处被动。如果说叛军一开始确然出于保命心理,接连打下两座城市,已是养足了他们的贪欲。眼下可不是气焰最高涨的时候? 相反,官军却是一路长途奔袭,以疲敝之卒对上气势汹汹的叛军,先就失了先机。 偏是和叛军交锋的第一仗至关重要,若然胜了,打出了朝廷的威势,对叛军或安抚或剿灭,都能顺利展开,若然败了,怕是会令战争处于胶着状态。朝廷的损失和百姓的死伤都将难以估量。 沈青云真没想到,世上怎么会有杨泽芳这般不识时务丝毫不懂看人脸色的人?这都晾他多久了,还不麻溜滚人?倒好,还指责起自己了。 当下沉沉一笑: “杨大人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瞧不起沈某人吗?” 虽然大正律令,武将不得参与民政,可眼下非常时期,真是寻到合适的理由,想要处治一两个文官,也不是不可能的。 “沈帅误会了。大正有朝以来,英国公沈家便名帅良将辈出,沈帅出身名门,杨某如何敢有轻视之意?”杨泽芳虽是看不惯沈青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却也委实没有和他别苗头的意思,方才所言也俱是出自本心,“只所谓在其位谋其事,眼下秦中一带形势分明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我等既奉了朝廷圣命而来,自然要为朝廷殚精竭虑。秦中乱局,不知沈帅可有良方教我等?或者大军如何安排,我们要如何配合?沈帅即便不愿细说,也请有所提点,以免两相冲突,耽误了大事。” 杨泽芳这番话有礼有节,却明显是将了沈青云一军。实在是方才沈青云唾沫横飞说了良久,对钦州形势却是丝毫没有提及。 沈青云脸色越发不好。说来说去,还不是不信任自己?当下冷冷一笑: “杨公这话好生无理,记得不错的话,你的任务主要是安抚灾民,不使百姓生乱,如何手伸的这么长,连本帅的事务也想插手?还是说,杨公以为屈居副使,太过屈才,想要取沈某而代之?” 说着上上下下打量身材瘦削的杨泽芳,视线中全是鄙夷之意。 没想到沈青云这般倨傲,杨泽芳真真是头疼的紧,刚要再说,不妨一个副将出现在门前: “启禀元帅,先锋官沈承到了,正在外面求见。” “是吗?”沈青云居高临下的瞧了一眼杨泽芳,竟是顺势往太师椅上一倚,“我这会儿正忙着呢,让他老老实实外面等着吧。” 心下却是有些着恼。之前强行派了沈承带了几人去探查敌情,想着他怎么也得耽搁上几日,到时候可不是又给了自己一个处罚他的借口? 怎么却是这么快就回转了?只长子的性子却也了解,怕是已然圆满完成了自己交代的事。 只长子也好,杨泽芳也罢,全是自己厌恶的人,如何能容忍他出这般风头? 又想起外人都说,沈承和杨泽芳这对儿翁婿之间感情不是一般的好。越发想着要拿捏人一番了。 杨泽芳愣了一下,脸上却是有些恚怒之色。沈承既是有着先锋之职,这会儿跑来见沈青云,怕是定然和军情有关。这人竟为了恶心自己,拒而不见。 “先锋官好似有军情要禀——”那副将嗫嚅了下道。一路上早见惯了大帅面对先锋官时的“铁面无私”,只此一时彼一时也。实在是这大冬天的,沈承却是汗水淋漓,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瞧他那模样,怕是定然有紧要军情,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真是有什么万一,自己可是担不起责任。 不想沈青云突然暴怒:“大胆!你算什么东西,本帅的决定焉有你插口的余地,该做什么,本帅自有分寸,还不快退下!” 口中说着,却是冲着杨泽芳冷冷一笑,分明是指桑骂槐。 杨泽芳一时怒气上涌。这会儿才算是领教了,什么叫文不成武不就,偏是这人还丝毫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倒是周靖文,依旧老神神在在,弥勒佛似的笑个不停。 外面沈承等了良久,才看见副将磨磨蹭蹭的从里面出来,再一瞧对方的神情,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帅不见我?” “倒也不是不见。”副将止不住的想叹气,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就是大帅这会儿正忙,沈将军怕是还得等会儿。” 却是想不通的紧,按说沈承的身份是一等带刀侍卫,又有西山围猎救驾的大功,深受皇上信赖之下,哪里还需要再往自己身上贴金? 且和沈大帅父子俩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要说这次随军的还有沈家二公子沈佑。从沈青云对两个儿子的态度上,所有人都算是明白了“偏心”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比方说沈承虽是顶着先锋官的名义,却硬是被大帅当马前卒一般任意使唤,时不时的还会以办事不利的名头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反观沈佑,当真是和贵公子出来踏青一般,就差找几个红颜知己一旁服侍了。 这么不招自己爹待见,即便沈大帅开始要人,沈承也完全可以打着卫护皇上的旗号留在帝都,倒好,竟是丝毫没推拒,颠儿颠儿的跟着来了,倒是让他们这些手下人为难,何苦来哉? “大帅有要事在身?”沈承疲惫的神情之外明显有些了然,却是并没有发火,反是叹了口气,提高了声音道,“能不能麻烦何大人再去问问,委实是军情紧急,耽误不得。” 何副将被沈承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心说这沈大少爷也够倒霉催的,偏是碰见这么一个心歪到天际的爹。只是你这么大声音又有毛用啊?我听得清楚的紧,就是,大帅他不愿搭理你啊。 只还未开口拒绝,又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 “先锋官查探到了什么?” 沈承和何副将一起抬头,可不正是之前一直紧紧跟随在沈青云身侧的虬须男子? “军师。”两人齐齐道。外人不知道,两人在军中良久,自然清楚。军师名李绍,别看一部大胡须,却正经是文人出身。之前沈青云更是隆重给大家介绍过,说是李绍师出名门,乃是本朝大兵法家郑颖的传人。且这一路上,沈青云当真对此人恭敬有加,满大营的人谁不知道,这李绍在大帅面前当真是有面子的紧。甚而屡屡出面为沈承解围—— 怕是敢顶着沈青云的怒火给这父子俩出面说和的也就军师李绍了。 虬须男子视线在沈承身上停了一下又自然转开,冲沈承招招手: “咱们边走边说。” 沈承应了一声,身上的锋芒无疑收敛不少,便是瞧向李绍的神情也颇为信赖: “就依军师所言。” “这一路辛苦你了。”李绍瞧着沈承的神情,颇有长辈的气度,“待会儿缴完军令,回去好好歇息一番。啊呀,我怎么忘了,你那岳父大人,这会儿可不正跟大帅一起呢。” “谢军师关心。只是,怕是歇不得了。”沈承苦笑一声,“不瞒军师,此次侦查敌情,被我们探听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叛军已然集结好军队,不出几日,就会兵临钦州。” “什么?”李绍脸上的云淡风轻瞬间龟裂——沈承被派出去的原因他不是不清楚,只朝廷大军声势浩大,叛军不可能没听说,说不得这会儿正人心惶惶呢,再想不到,竟是这般大胆。 难不成,这些叛军还有什么自己等人不知道的依仗不成? “这样,你先在外面候着,我去跟大帅通禀一声。”眼瞧着已是到了府衙正厅,李绍站住脚道。 第177章 177 耳听得又有脚步声传来,沈青云脸上怒意更甚,刚要开口叱骂,不想李绍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 “大帅。先锋官带了一个重要消息回来。” 沈青云脸色沉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发作,半晌点点头: “劳烦军师了,让先锋官进来吧。” 眼瞧着李绍和沈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沈青云抬抬下巴,示意副将: “给军师看座。” 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一身泥水淋漓的沈承。 杨泽芳蹙了下眉头,有心想让下人送一杯姜茶过来,却终究又把话咽了回去—— 都说父为子纲,眼下沈青云既是一方统帅,女婿的顶头上司,更是沈承的亲生父亲。这父子关系本就不睦,再加上方才两人之间颇有龃龉,若然真如此做了,说不得这沈青云更要想法子磋磨这女婿了。只得冲在外面服侍的管家悄悄做了个手势。 那边沈承已是上前逐一见礼: “见过大帅,周大人,岳父——” 却被沈青云冷声打断:“这不是家宅后堂,就不要论什么家礼了——方才你对军师说叛军不日进攻钦州?是确有此事,还是道听途说?若然胡说八道,扰乱军心,别说本帅不顾念父子亲情,定会将你军法处置。” “大帅所言极是,你我之间只有朝纲法纪,哪里来的家礼?方才和军师所言字字是实,并无一句虚言。”沈承淡然道,瞧着沈青云的神情殊无半点波澜。 沈青云只觉一阵牙碜,瞧着沈承的眼神越发阴鸷。 这小子方才对着那杨泽芳时,分明恭敬的紧,反是和自己说话,从来都是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 这哪里是自己儿子,分明是上辈子的冤孽,这一世的对头!却偏是还从沈承的话里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毕竟,他也就重复了一番自己方才的话,然后就是那股子沈青云从来厌恶至极的绝不肯低头的劲头。 沈青云这边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把儿子给踹死,那边儿周靖文却是大惊失色: “消息可确切?叛军焉敢如此大胆行事?” 不怪周靖文这般,委实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一则朝廷大军虽然到了,却明显还不熟悉此处地形,若然这就开打,少不得会手忙脚乱。更要命的是,真是打起来的话,朝廷赈灾物资怕是更加遥遥无期,数万百姓啼饥号寒之下,钦州如何能稳当得了?本以为朝廷大军如此声势之下,叛军受了惊吓,必然会踌躇惶恐,这般可不正好给了钦州以可乘之机?哪想到,对方竟是狗急跳墙。 “此事断无虚假。”沈承声音明显有些沙哑,“怕是旬日内,叛军就会兵临钦州,眼下朝廷必须做好迎战的准备。” 这事说来讽刺,据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叛军高层之间本是看法不一,一方认为,朝廷气盛,应先避其锋芒,然后徐徐图之;另一方却认为,正因如此,更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不妨很快打探到消息,说是此次朝廷统帅,竟然是现任英国公沈青云,竟是立马拍板决定,直接来攻打钦州。 “不过是群暴民,有何可惧!”沈青云哼了声。 李绍面色却有些凝重,瞥了沈承一眼: “看沈先锋的模样,明显累的不轻,眼下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可莫要伤着了才好,大帅不然先让他下去修整片刻。” 沈青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冲沈承道: “没听见军师的话吗,还不快滚下去!真当自己还是身娇肉贵的国公府贵公子吗?这里是军营,可没人惯着你的臭脾气!” 沈承转身往外走,将将跨出门时,却听李绍长叹一声: “也是皇上这会儿病的有些糊涂了,不然早派出龙骑卫了。若然有龙骑卫跟随大帅左右效命,想要荡平叛军,还不是易如反掌。” 一番话说得旁边几人也是心有戚戚焉。倒是沈青云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军师莫要妄自菲薄,所谓龙骑卫,更多的是传说罢了,事实到底如何,却不得而知。我倒觉得,有周大人做坚强后盾,再有军师从旁谋划,这些叛军受降也就罢了,不然就等着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吧。” 杨泽芳却是不耐和他继续说下去,当下找了个理由,告辞离开。 明显看出沈青云杨泽芳这对儿亲家之间颇不对盘,周靖文也没有强留他。 只杨泽芳一走,房间里似有若无的试探立马消失无踪。便是李绍的神情虽依旧恭谨,却是放松的多了。 “军师可瞧出来什么没有?”目送着翁婿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周靖文转过头来道。 “以在下所见,这沈承勇武有余,智计却是略有不及。”李绍捻了下胡须道,“自然,以沈承的年纪,能有这般身手,已是难能可贵,可若要说担起龙骑卫首领那般重要职务,怕是可能性依旧不大。” 且沈承之前的态度也说明了一切。若然沈承真是龙骑卫首领,皇上始终昏厥之下,如何就敢擅离帝都,随着大军到钦州来?毕竟龙骑卫最大的责任可不就是守护皇上的安危? 且身为龙骑卫首领,自然还是暗中行事更加便宜,眼下有先锋这一军职,可不是束手束脚? “我就说你们肯定想多了,”沈青云瞧了一眼李绍,眼神中明显有着敬畏之色—— 李绍表面上是军师,但只有自己和周靖文知道,这人分明允文允武,不独谋略见识远在常人之上,更有一身好本领。 说句不好听的,沈青云这个大帅不过是挂个名号罢了,真正的决策者,却是五皇子直接派过来的这个李绍。 “你们也太看得起他了。那个逆子要真是龙骑卫首领,真是母猪都要会上树了。”沈青云摇着头道。 “派个人去听一下,他们翁婿俩会说些什么。”李绍蹙眉道,“眼下还得好好商量一番,如何让朝廷占上风的情况下,让战争胶着下去……” 三皇子一倒,本是和他交结的那些文臣大半都倒向了五皇子,再加上之前杨泽安的用心经营,五皇子可不是得了泰半文臣的拥戴? 若说还有什么软肋,便是兵权了。 不想瞌睡了就有人给送枕头,秦中大灾,稍一运作,就上演了一出官逼民反的大戏。 既是有人造反,当然就得派兵围剿,如此赋闲在家的沈青云以血书请战之下,自然轻而易举就得了领兵权。 但凡这场战争打的稍微久一点,李绍就能保证,把这只军队变成五皇子的铁杆。 如此便可在武力上和远在边疆的四皇子相抗衡,不管四皇子想出什么幺蛾子,也都再无成功的可能。 这边儿三人秘议,那边儿杨泽芳也正和沈承相对而坐。 “不好好守着皇上,你跑这儿做什么?” 看沈承依旧坐的笔直,杨泽芳越发没好气,顺手又端了一碗姜茶塞到沈承手里,又让人拿了靠垫塞到沈承后边,没好气的道: “累了就靠会儿,以为我是你那狠心的爹吗,这么强撑着做什么?” 沈承被训得直咧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脸上的笑: “谢谢爹。” 说着老实不客气的靠在了垫子上。 “我问你话呢,没听见吗。”杨泽芳瞪了他一眼,又指了指桌上,“饿了就吃着,边吃边说。” 沈承已是一仰脖,把姜水全倒进了喉咙里,然后拿了个馒头,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 杨泽芳也不催他,只慢慢的啜着茶。 一杯茶还没喝完,沈承那边儿已是结束了战斗,见杨泽芳看过来,忙点了点头: “我吃饱了。” 看杨泽芳依旧瞪着自己,声音顿时小了下去,好半晌才有些忸怩着道: “不瞒爹,我会跟着来,也是担心你,钦州这里这般乱,爹又是文官,身边没个人怎么好……在家,可不得担心死?有我在,爹定然万无一失……” 担心岳父的安危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皇上清醒的片刻间更是下了死命令—— “钦州乃是西方门户,绝不容有丝毫闪失,战事若久,必伤国本,此战必速战速决……” 看杨泽芳脸色不好看,管家忙上前劝住:“老爷,姑爷也是一片孝心——” 杨泽芳却是跺了跺脚:“这个臭小子!瞎凑什么热闹。一个人再武艺高强,又哪里抵得过千军万马?朝廷既派了大军来,胜或者败,又岂是一己之力能干预得了的?至于老夫,作为朝廷命官,自是要和钦州共存亡。他跑到了这里,也不知家里这会儿……” 不怪杨泽芳有此忧虑。实在是离开帝都时,已觉出京城颇有些波诡云谲的味儿道。 本想着,好歹有沈承在,老母幼女当也有可依靠之处,却不想,沈承竟跑到这里来了。 真是哪里发生什么事,自己可不是要鞭长莫及? 还有这次朝廷派兵,也都透着些说不出的古怪,沈青云就不说了,那突然冒出来的李绍,也让人瞧着有些别扭…… 第178章 178 “沈将军——” “沈将军回来了。” “沈将军辛苦了。” …… 沈承一路走来,不停有人和他打招呼。 明显被外面的动静惊动,沈佑从帐篷里往外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有些阴晴不定—— 这些瞎了眼的混账东西。那沈承不就是在行军途中展示了几回身手吗,一个个的就昏了头,把沈承当神明敬着了。 “佑表兄看什么呢?”裘泽也从帐篷里探出头,入眼正好瞧见踏着夜色大步而来的沈承,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出息!你大哥也就会在这些下三滥那里找些存在感。你说杨大人怎么就会犯了糊涂,把杨小姐许配给这么个货色呢!” 裘泽是帝都一干世家子中出名的文不成武不就的。眼瞧着想要通过科举为官是走不通了,只得另辟他途。可巧发生了秦州暴动这样的事,暴民作乱,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虽然领兵的是沈青云让大家也有些犯嘀咕,可听说了李绍的名头,再加上下面能征善战的将领也颇有几个,便有几家动了把孩子送进去跟着领一份军功的想法。 至于裘泽,其母本来是舍不得的。可架不住裘泽这小子能闹腾啊。为了逼爹娘帮着想法子娶杨家小姐,一哭二闹三上吊,当真是十八班武艺全都给用上了。 最终令得家里裘家老爷子动了真怒,直接把人捆了堵着嘴巴交给了沈青云。 可怜裘泽不曾亲到美人儿芳泽,反而还沦落到和情敌朝夕相伴的下场—— 他和沈佑一般,都是以参赞军务的名头入得军营,也不知沈青云怎么想的,他们两个要参赞的主要对象,可不就是沈承? 当然,因为有沈青云护着,裘泽和沈佑到眼下都没吃过什么亏,一应脏活累活全都是沈承一个人扛着。 可即便如此,并不代表着裘泽就能看沈承顺眼了。 沈佑瞥了裘泽一眼,撇了撇嘴: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放不下?怪道舅父要收拾你。” 心里却是终究平衡了些。 方才对着沈承笑脸相向的的这群人可不全是下层官兵?分明连一个身份像样的将领也无。 这些人尽皆身份卑微,等闲根本连帅帐都靠近不了,自然不知道沈承在大营里的尴尬地位。若然他们知道,沈承这位大帅公子,根本就给他们带来不了任何好处,看他们还会不会在沈承面前这般狗腿。 “什么叫放不下?”裘泽一梗脖子道,“杨小姐天仙一样的人物,如何就能插在你大哥那样的牛粪上?想要娶杨小姐,就凭他也配——” 话还未说完,帐篷一下被掀开,凛冽北风带着哨音一下从外面灌了进来,隔着被掀开的帐篷,外面正站着一个脸色比寒冬还冷的男子,裘泽吓得“嗷”的怪叫一声,只觉一道利芒伴着寒风从耳旁掠过,左耳边火辣辣的疼痛之外,半边身子更是都麻了。惊吓过大之下,一个把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气得浑身都是哆嗦的: “沈承,你,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沈承已是恢复了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嗤”的笑了一声,摸了摸手中的宝刀,“就是得了把好刀,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吹发可断。待得上战场时也好用这把刀多杀几个看不顺眼的……” 说着重重的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的对裘泽道: “可长点心吧,战场上可是刀枪无眼的!” 一直到沈承走出去老远,裘泽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敢置信的指着沈承的背影: “阿佑,你哥,那个混账,他刚才,是在威胁我?” “威胁不威胁我不知道。”沈佑摇了摇头。却是上前一步,蹲下来,从地上捏起一绺头发,“你往后,怕是真得小心了。” 这个兄长,可是从小到大的心狠手辣,真是惹了他,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裘泽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的抬手,好险没哭了,左耳边可不是秃了一片!再想到方才甫一瞧见沈承时,对方索命修罗似的阴狠模样,不觉抖了一下: “阿佑,你说我这会儿跟姑丈说回帝都去,他可会放我走?” 只裘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不但不可能走,还直接开始跟着沈承卖命了—— “眼下情形紧急,叛军来势汹汹,钦州危矣!”沈青云端坐大帐正中,神情凝重。 “难不成,叛军奔袭钦州一事竟是真的不成?”说话的明威将军郑昌年约四旬,本来他的资历相较于沈青云更适合领军,只是出身寒门之下,少有人支持,自然不敌有五皇子做依仗的沈青云。 沈青云平日里对郑昌礼遇的近乎疏离,这会儿却是没摆什么脸色,苦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 说着神情一肃,抱拳冲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眼下正是朝廷多事之秋,皇上既把这副重担压到沈某肩上,即便沈某不才,也绝不敢辜负皇上信任,誓要固守钦州收服叛军。” 语气慷慨激昂,整个大帐都为之一静。 “只眼下事起仓猝,沈某和军师昨日一夜未眠,思来想去,也唯有围魏救赵一计可行。” “围魏救赵?”郑昌沉吟了下,“大帅的意思是……” 叛军眼下占据了并州、林州。西南北三面要么是荒凉大漠,要么地形险峻,易守难攻,唯有钦州,虽也是块难啃的骨头,却胜在占了大机遇,一旦拼死夺下,或进或退都将大有可为。 对于己方而言,可不是面临着和叛军同样的困境? 既要围魏救赵,自然要绕过叛军的路线,那样的话大军势必得从南面或者北面快速插入,只自己记得不错的话,南北两面俱是鬼乔一族居地。自有朝以来,鬼乔人屡屡作乱,一直到前年上,才臣服朝廷。却是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想要从他们那里借道,困难怕不是一般的大。 沈青云却是没有跟郑昌解释的意思,径直冲着下方道: “沈承,沈佑,裘泽……听令。” “我?”裘泽愣了一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瞧着凡是被点了名字的已然尽皆出列,才慌慌张张的跨了出来,郑昌瞧得直蹙眉头,大帅的意思不会是…… 沈青云也狠狠的瞪了裘泽一眼,却是没有停顿: “眼下叛军既奔钦州而来,则林州那里势必空虚,今拨给你们两万人马,限即刻起立即开拔,昼夜兼程,直奔林州。” 沈承上前一步,刚要去接令箭。 不想一旁的郑昌却蹙了眉道: “大帅,事关重大,末将请命,随沈先锋一道前往林州。” 语气中明显有些怒意。 不怪郑昌如此。实在是沈青云派出的那都叫什么人啊。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听着派出去的人数量也挺多的,可关键是,除了沈承一个能打的,余下这十来个全是任事不干就等着领军功的纨绔二世祖。沈承再有能耐,带着这些乌合之众,又能干些什么?更别说还有让人头疼的鬼乔人。 这可是打仗,容不得半点大意,不然死的人可不要成千上万? 听郑昌反对,沈青云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郑大人有心了,只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郑大人也莫要小瞧了他们才好。” 说着瞧向沈承: “还是说沈先锋也不敢接令?” 这个儿子什么性子,还有人比自己这个当老子的更清楚吗?从来都是拧着来的。自己越说他不敢,他就肯定越要去干。 果然沈承毫不犹豫拿过令箭: “沈承遵命。” 又冲郑昌郑重道: “郑将军,各位放心,沈承定不辱命。” 说着转身瞧向沈佑等人: “尔等可敢和我赴阵前杀敌?若有胆小畏死者,这会儿就可自请退出。” 裘泽张了张嘴巴,却是正碰上沈青云严厉的眼神,终究没敢说什么。 看沈承如此,郑昌也无可奈何。 沈青云却是同帐下站着的李绍对视了一眼—— 这计策可不是两人昨儿个连夜商量出来的? 只所谓围魏救赵,“赵”自然要救,“魏”却没必要围。毕竟,要是这么快就把叛军消灭了,可要如何收拢手里这只队伍? 之所以派沈佑等人跟着沈承,可不就是要起一个“拖后腿”的作用? 以这一干世家子的娇气,队伍能走的快了才怪!再有前面鬼乔人的阻拦,沈承的队伍不定到什么时候才能到达林州。 这么拖拖拉拉的,消息不走漏才怪。对于叛军而言,并林两洲可是他们的老巢,绝不容丝毫有失,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绝不敢轻忽,必然拔营回防。 待得他们回去,战争可不是又恢复到胶着状态? 至于次子等人的安危,也完全不用担心,军师李乔昨晚已是言明,他和鬼乔族长的弟弟有旧,已是亲笔写了一封密信,并交由次子沈佑拿着。 靠着这封信,有必要的话,沈佑自然很容易就能向鬼乔人借道,并把沈承永远留在那里……有了鬼乔人相助,沈佑等人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想得一份军功,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第179章 179 凛冽的北风带着哨音掠过荒凉的土地,一个土黄色的影子在田埂上蹦了几下,分明是一只饿的瘦棱棱不得已出来觅食的野兔。 只那野兔正跑着呢,突然停了下来,侧着耳朵倾听片刻,转身朝着自己的巢穴亡命狂奔。 野兔的影子刚从旷野里消失,便有闷雷般的声音从远处的地平线隐隐传来。 黄土路的尽头,可不是铺天盖地的人影? 只这只队伍明显有些奇怪,后面士兵队列倒还整齐,跑在最前面的十多位将军却是个个东倒西歪,仿佛喝醉了酒一般。 “娘的,这天也忒冷了吧!” “可不,这哪里是风啊,分明是刀!老袁你瞧瞧,我脸上是不是少了一层皮?” “二公子,去跟你哥说说,这眼瞧着也到点了的,赶紧扎营吧,再走下去,叛军没见着影呢,先得给咱们收尸了!” “对呀,咱们先歇一宿,明日里再走吧,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养精蓄锐才好赶路杀敌不是?” 十多个人七嘴八舌,真真比一群麻雀还要聒噪。 跟在后面的偏将叫李大虎,听得嘴角直抽抽——瞧瞧天色,顶多刚过了未时吧?这些少爷们倒好,就一连声的要歇着了。 也不知元帅怎么想的,不是说要来个围魏救赵、前后夹击吗,怎么就偏要派出这么一帮纨绔? 还昼夜兼程呢,从离开钦州到现在已是六日有余了,队伍愣是被他们闹腾的那叫一个乌烟瘴气。每日里辰时才动身,却不到酉时就得扎营。 一个个身着皮裘还见天嚷嚷着冷,吃饭的时候更了得,顿顿都吵着让给他们准备十多道菜,如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有一点儿去打仗的样子。 只李大虎虽然看不惯,却也无可奈何。他一个出身寒门的农家子,又如何敢跟这些少爷们叫板?就是先锋官沈将军,不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能由着他们胡闹吗? 越想越憋屈之下,连带的对沈承也隐隐有些不满——本以为沈将军是条汉子,现下瞧着,分明也是个胆小如鼠懦弱怕事的。 又瞧瞧身旁其他几位裨将,又有些泄气—— 如果说那些少爷们是太闹腾了,身边这几个则是太寡言了。从离开帝都到眼下,除了姓甚名谁,李大虎硬是没从这几人嘴里多问出一句话。 且原先一路行军时给人的印象是木讷到迟钝的,这几日单独相处,李大虎总觉得这几人身份有些不对劲…… 正自胡思乱想,又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李大虎和那几位裨将齐齐肃容拱手: “将军——” 可不正是披着一袭玄色斗篷飞骑而至的沈承? 最右边没骨头似的歪在马背上的正是裘泽,瞧见沈承,抬起马鞭虚虚一指,吊儿郎当道: “哎哟嘿,沈大先锋,您老这是在哪儿歇了一通赶过来了?啧啧啧,不是兄弟说您,咱们也算袍泽,即便不能有福同享,起码也要有难同当吧?我们这一个个累的跟狗一样,您瞧瞧您,那叫一个精神……” 其他人顺着裘泽的视线瞧过去,心里也有些不得劲。实在是和少爷们的疲惫乏累不同,沈承瞧着却是神清气爽,精神的紧。 如果说之前还对沈承的先锋官身份有些敬畏,颐指气使的劲头有所收敛,可帅帐中一次次见沈青云给沈承没脸,再加上这几日下来,不管做的多出格的事都没被沈承驳过,一个个早就故态复萌,根本就把沈承看成了人人可以捏几下的软柿子。 顿时七嘴八舌的起起哄来: “可不,沈大先锋莫不是刚用过什么山珍海味?” “不对不对,叫我说,是不是跑哪儿找女人了?” “你们别说啊,还真就跟兄弟你从女人身上爬下来时那劲头挺像的……” “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沈先锋可不能一个人享受……” 竟是越说越不像话。 沈承勒住马头,视线在说话的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裘泽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刚要说些什么,不妨沈承忽然举起马鞭,耳听得“啪啪啪”一阵脆响,四周一时惨叫连连。 等裘泽回过神来,早已被抽到马下,从耳朵到脖子一直延伸到后背,如同灼了火一般火辣辣的痛。 方才还骑在马上的一众纨绔,除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沈佑外,这会儿竟是无一例外,全都躺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一时别说这些少爷们,就是李大虎都吓得不由一哆嗦。 又一阵寒风吹来,众纨绔不觉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身上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竟全都被抽裂了。 最后边忠义伯家的小公子王琦最先忍不住疼的哭出了声。 回过神来的裘泽好险没给气疯了,勉强把到了喉咙口的呜咽声咽了下去,指着沈承骂道: “我操!沈承,你有种——” 话音未落,沈承又一鞭子抽了下来。 裘泽慌得忙就地一滚,想要躲开,不妨那鞭子仿佛长了眼睛,竟和毒蛇一般,死死把裘泽卷了个正着。 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再一次被重重摔在地上。裘泽只觉胸口处仿佛被人用重锤锤了一下,五脏六腑都要碎掉了。死狗似的趴在地上,半天不能动弹一下。 “还有谁有话要说吗?”沈承仿佛至高无上的王者般俯视着满脸惊恐东倒西歪的这群纨绔,眼中是丝毫不加隐藏的鄙视。 寒风寂寂,四野无声。 沈承突兀的笑了起来,朝地上狠狠的啐了口唾沫,招手叫来一员裨将,一指地上的裘泽,狞笑道:“把他绑在马后,绕着大军拖行一周!” 一句话说得沈佑脸色登时变得难看,忙想上前求情,却被裨将刀子一般的眼神给逼的往后猛一退,竟是眼睁睁的瞧着对方把人拖走了了事。 沈承眼中闪过一个了然的笑,举起马鞭一一点向早已被吓得魂飞天外的那些纨绔: “你们这群兔崽子给我听好了!这他妈是军营,不是你们家!” 说完,一挥手,又一名裨将随即出列,朗声道: “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 裨将说一条,这些纨绔们的头就低一分。倒不是他们胆小,实在是远处被马拖行的裘泽叫声太过惨烈,叫的人心肝肺都是抖得。到了这会儿哪能不明白,他们这些人分明之前全想岔了。这沈承哪里是软弱好欺负的羊,分明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眼瞧着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说不得沈承真敢把人杀了也是有的。没见裘泽,那可是如今监国的五皇子的嫡亲表哥啊,沈承都敢这般折腾,何况他们这些人呢。 一时人人噤声,腿肚子都是哆嗦的。 沈佑同样恨得咬牙。 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之前的面慈心软全是装的。爹爹的人昨儿个才离开,沈承今儿个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心里又有些嘀咕,也不知沈承是怎么知道之前有爹爹的人暗中尾随的。 不觉按了按心口处,忆起之前沈青云嘱咐的话,终于把满腔的怨恨摁了下去——亏得爹爹想的周到。 这会儿跑的再快又如何,等到了鬼乔人的地盘,还不得照样窝着?到那时,自己势必要出了这口恶气。 一直到得晚间时分,裘泽才被人送了回来。亏得是冬**服穿得厚,饶是如此,裘泽身上的衣服也全被磨破了,被绑着的两个手腕上更是血肉模糊。 都说人的潜力是无穷的,这样的话用在这群纨绔上也同样适合。从看过裘泽凄惨的模样后,再没有人敢对沈承的安排说一个“不”字。 如此昼夜兼程,竟是半月有余,就到了鬼乔人占据的天罗山。 “安营扎寨。”沈承勒住马头,遥望着前面直入云霄的大山。 即便距离有些远,天罗山的巍峨高耸和逼人气势依旧令人止不住的胆寒。 寂冷的冬日里,天罗山上只有冰冷肃穆的灰黑青色,越发令得整座山如同一个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大无比的怪物,仿佛随时择人而噬。 又想到关于鬼乔人的可怕传说,李大虎不由打了个哆嗦——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一双可怕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直到暮色四合,沈承才缓缓从马上下来,刚一转身,却正和后面的沈佑打了个照面。 沈佑抿了抿嘴,明显也有些不自然。 沈承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开口问的意思。 沈佑攥了下拳头,明显有些愤怒,好半晌才瓮声瓮气道: “你,什么时候去拜访鬼乔人?” 说完不等沈承开口,就硬邦邦一字一字道: “去拜访鬼乔人的时候喊我一声,我也是姓沈的,沈佑不是孬种!” 说着转身就走,暗影里还能听见裘泽气急败坏的声音: “沈佑,你脑子被驴踢了不是!他什么时候把你当兄弟,你还要巴巴的陪着他送命!” 第180章 “天罗山分为南天罗和北天罗,此处正是南天罗的所在,首领叫泰勇,天生的眸生双色,甫一降生便被族中长老占卜为凶星现世,必将给族里带来大灾难。其父亲自提了襁褓丢弃崖下,本以为必死无疑,熟料这人竟然活了下来。待得长成,果然残虐嗜杀,杀光了自己的兄弟不算,竟还弑父杀母……当时情景,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裘泽唾沫纷飞,把听到的传言添油加醋的叙说了一遍,指望着沈佑能幡然悔改,放弃之前的打算,哪想到沈佑竟然眉眼一挑: “他的兄弟全杀光了?” “没有,还剩一个同母所出的泰奇……”说道一半意识到什么,裘泽抬脚就踹了沈佑一下,气急败坏道,“沈佑!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我说了这么多,你都听了些什么呀。你以为那沈承比什么泰勇能好的了多少?一样的六亲不认。你这么跟着他跑过去,要是路上出个意外……再有泰勇那样的大杀星,我可听说,泰勇表面上臣服朝廷,其实对大正却是不满的很,不过是捏着鼻子表面听话罢了,说不好暗中早和叛军或者蛮族勾结到一起了,你们即便安全到达了,说不好被扣押,或者直接被人咔嚓了……” 正说着呢,外面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李大虎的声音随即传来: “沈二将军,可以走了吗?” 沈佑微微吐出一口气,按了下裘泽的肩膀,微微抬高声音: “这些我都知道。但鬼乔人那里,我也是非去不可。阿泽,你等我们的好消息。” 眼睛却是闪了闪。 裘泽无声的点了点头,一下打开沈佑的手,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好,你要去送死尽管去,真有个什么……到时候可别想我为你掉一滴眼泪!” 说着一把捽住沈佑的衣领往外一推,咬牙道: “滚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就你们兄弟情深,我们都是外人!” 口里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外面站着的李大虎明显有些尴尬,又唯恐被波及,忙低了头,一动都不敢动—— 大军驻扎天罗山下,到现在已是五日有余。沈将军连夜亲手写了拜帖,加盖了朝廷大印,派人火速送往了鬼乔人那里。 不怪将军这般焦灼,实在是据斥候探听的消息,叛军确然正昼夜兼程直扑钦州,更要命的是,叛军中隐隐还瞧见了西寮人的影子。虽然眼下还不能确定西寮人如何会在叛军中出现,却无疑预示着一个极大的危机。 但是这些叛军,朝廷自然不用太过担心,加上一个西寮国,形势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西寮国虽小,却是兵强马壮,说是潜伏在大正西部边境的一头饿狼都不足为过。 有了饿狼的加盟,又是疲军方至,钦州那里但凡有一点掉以轻心,怕是都形势危殆! 好在今儿个一早,鬼乔那里终于有了回音,同意沈将军上山一见。却是指明将军带的人数不能超过一百。 本以为将军要千挑万选,不料却是仅带了自己和沈二将军并二十个亲兵,至于其他少爷纨绔并那些过于沉默的裨将,则一个没带。 思及此,不觉对沈佑也有些刮目相看。沈大将军也就罢了,明显瞧得出是习武之人,又是鬼乔人指明要见的,自然非去不可。倒是这沈二将军,虽是也有些拳脚,却怎么看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小少爷,竟然也有这份魄力,主动请求前往,倒也算颇有胆气,比起其他世家子们强的太多了。 转过一个弯,沈承正骑在马上,明显就等他们两个了。李大虎和沈佑忙跟着飞身上马,一行人朝着天罗山的方向如飞而去。 行了一个时辰有余,终于到了天罗山山麓之下。这天罗山远瞧着怪石嶙峋、巍峨高耸,到了近前才发现,竟是雾蒙蒙一片,且越往前走山雾越沉,定睛瞧去,哪里还有山,前面分明就是群魔乱舞的暗夜。 沈承勒住马头,身后二十亲兵也跟着齐齐停住,动作整齐划一,竟是一点儿声响也无。 紧随其后的沈佑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心里也跟着一动,这些亲兵的表现当真不俗,气度之沉稳,较之李大虎都犹有过之。 难不成这是沈承的后手之一?想来也是,以鬼乔之地的险恶,沈承怎么也要带些保命的…… 却又旋即释然,沈承的依仗怕是也就这么多了。毕竟,这可是外人口中,恶魔一般的鬼乔,沈承扒拉来扒拉去,硬是连一百个人都凑不齐。 正自胡思乱想,一阵尖利的哨音忽然由远而近。沈佑抬头,脸色不觉一白,却是一只不知什么东西制成的黑魆魆的大网正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把一行人罩了个正着。 “将军——” 李大虎吓得一激灵,一下抽出腰间宝刀,朝着大网砍了过去,入耳只听见一阵刺耳的“咯噔”声,再定睛瞧去,顿时大惊失色。却是那网连个白印儿都没有,倒是李大虎的刀,被崩的缺了口之外,更是被大网紧紧的吸住,竟是怎么拽也拽不下来了。 “别乱动。”沈承严厉的声音随即响起。 李大虎举着的手僵了一下,再瞧那二十个亲兵,竟是个个纹丝不动。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这是,鬼乔人来了?” 沈承没有说话。四野间唯有簌簌的山风掠过树梢的声音,时而还伴有骶枭粗粝的叫声,若非身后黯淡无光的太阳还胆战心惊的挂在天上,众人真要以为是误入阴森鬼界了。 眼瞧着被大网兜住的沈承等人并没有一丝异动,众人头顶上一座尖如利剑直插天空的巨石忽然动了,一个让人极为不舒服的粗嘎声音随即响起: “沈将军果然言而有信。只依照我们鬼乔人的习俗,但凡来拜访的客人,绝不能带任何武器……” 而方才还是直上直下的巨石,这会儿突兀的变成了向前平举,竟是随时都有可能直接拍下来的模样。真是落下来,说不得所有人都会被拍成肉泥。 李大虎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么天衣无缝的机关,鬼乔人是如何想出来的? 那边沈承已经果断的解下佩剑,连怀里的匕首都拿了出来,其他人也只得有样学样,扔了身上的武器。 耳听得一阵唰啷啷乱响,所有的武器尽皆被大网吸附而去。 巨石背后的人似是终于满意了,“桀桀”笑了两声: “既是客人,我们自会以礼相待——” 随着他的话声,方才还浓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忽然散去,一条崎岖的山道也倏忽出现在众人眼前。还有不多不少二十三顶小轿正在山道上一字排开。 小轿两旁则各占了两个脸上抹着油彩看不清眉眼的壮硕男子。 “请各位贵客用黑巾蒙上眼睛。”那粗嘎声音继续道。 李大虎这才发现,每人脚边,竟不知什么时候各躺了一条蒙面黑巾。 待所有人把眼睛蒙上,那些小轿也来至了近旁。离得近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引领自己上轿子的人身上冰冷慑人的杀气。 即便是早有准备,沈佑依旧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忽然想起旁边不远处就是沈承,忙又振作精神昂首挺胸上了轿子。 和小轿外形的简陋不同,轿子里面的触感倒是极为软和,沈佑坐的太用力,好险没陷进去。随着轿子无声无息的被抬了起来,晃晃悠悠的,沈佑越发觉得一种由内而外的舒坦,不大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打起架来…… “不好!”沈佑一下跃了起来,不妨整个人头朝下就栽了下来,一下狠狠的摔在地上。顾不得酸痛的要散了架似的身体,沈佑抬手抚向腰间,还好,那作为信物的玉佩犹在。 一口气还没有呼出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忽然在耳旁响起: “你是李绍的人?” 沈佑霍然回头,这才察觉到不对——脚下踩得这块儿地方,哪里是之前的小轿,分明是个阁楼。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背对着自己站在窗户旁。 更要命的是沈佑这会儿才发现,怀里揣着的那封密信不见了踪影,再结合眼前这突然出现的神秘男子和对方的问话,如何不明白东西很大可能是到了这人手里。 只沈佑也不蠢,对方明显看到了信,却并没有对自己做什么,十有**这人和泰奇有关。当下试探着道: “二当家?” 那人尚未开口,外面响起轻轻的叩击声: “二当家,大正那位沈将军要求面见大当家。” 果然是泰奇吗。沈佑长出一口气,不觉无比庆幸,能这么快见到泰奇,不得不说老天都站在自己一边。 “知道了。”男子转过身,待外面的脚步声远去,才看向沈佑,“倒不是我不相信李绍,只是,这么大一件事,好歹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外面这位沈大将军既是你们要舍弃的,二将军何不亲手取了他的项上人头作为信物?” 第181章 项上,人头? 沈佑脸顿时有些发白。 再怎么说沈佑也就是个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贵公子罢了。所谓有贼心没贼胆,即便如何厌恨沈承,却也从未想过亲手取了他的性命。 高大男子已是转过身来,平板的脸庞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鹰钩似的眼睛里一丝寒芒一闪而逝,阁楼里气氛一时有些沉滞。 看沈佑半晌无语,泰奇哂笑一声: “二将军若是为难,在下也不会强求,天罗山景色与帝都各异,二将军自可多盘桓几日。”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等等——”沈佑一个机灵,心知泰奇这一走,再想见他怕是难如登天,之前计划好的一切都必将横生波澜。若然如此,那自己此生都必将被沈承压得死死的,再无翻身之日。 泰奇脚下一顿,缓缓转身,瞧着沈佑的眼神满是了然: “二将军这是有了决断?” “我——”沈佑定了定神,咬牙道,“这也是,大当家的意思吗?是不是只要我们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两位当家就可以答应我们所求?” 泰奇毕竟只是二当家,最后的决断怕是还得鬼乔族现任族长泰勇出面。这位二当家上下嘴唇一磕巴,就要自己拿人头当信物,鬼知道到底是那泰勇的意思,还是泰奇没事儿干耍自己玩儿呢?毕竟,这些鬼乔人可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不然朝廷也不会恁般憋屈,明明是大正自己的国土,想要过的话还得好言好语的“借道”。 “二将军做梦还没醒呢吧?区区一颗人头罢了,想借道就算了,还想我们帮你们卖命?”泰奇神情讥诮之余,又有着一丝古怪。 看沈佑又羞又窘,“嗤”的笑了一下: “枉你们大正人总说我们是蛮夷之族,茹毛饮血,不受教化,眼下瞧着,咱们都是禽兽啊……罢了,看在你这么爽快的就答应杀了你那兄长还算合我胃口的份上,我也给你一句实在话——你放心,不过是借你的手杀人罢了,会另外有人出面替你顶罪……” 说完,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呆呆站着的沈佑脸一阵白又一阵红,偏是还无法反驳。忽然忆起泰奇口里的“都是禽兽”—— 到眼下这会儿,都没见鬼乔族长泰勇露面,难不成鬼乔一族眼下是泰奇做主?至于那泰勇,看泰奇的模样,怕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更想不通的是,那另外顶罪的,又会是谁…… “二当家——”看泰奇从阁楼上下来,一个身材干瘦两眼闪着精光年约五十的老头迎了上来,“事情如何了?” “四长老放心,我早说过,那些大正人也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罢了,也就泰勇那个蠢货,偏偏脑袋锈住了,一门心思要和大正合作。”泰奇语气郁郁之余更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恨,“除了天神,咱们鬼乔人可从不曾向任何人低头,父亲当初说泰勇是灾星,可真是一点儿没错。也不知天神当初怎么会一时糊涂,竟让他保住了一条小命……” “二当家——”听泰奇提及“天神”,且语气中颇有些埋怨之意,四长老忙开口阻止,“不可亵渎天神。” 顿了顿又道: “二当家的意思是,已是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泰勇这个人,对族里不可谓无功。当初若不是他突然回来,说不得族人早被西寮给踏平了。 之后又是泰勇请了奇人,在山下设计大阵,生生给鬼乔加了一个再安全不过的保障,也是从那时开始,族人才摆脱了战争的阴霾和西寮的窥测,开始安居乐业…… 可即便如此,泰勇当初杀父弑母的一幕也太过血腥,关于他是恶魔转世的说法也就从来没在族中消停过,也正是利用这一点,自己和泰奇的计划才能成功。 眼下泰勇已是落入自己和泰奇手中,连一向支持他的大长老二长老三长老也一样被囚禁了起来,所可虑者唯有一事,那就是泰勇和大正的亲密关系。 倒不是说自己和泰奇就敢和大正为敌,委实是到现在为止,两人想尽方法,都没有问出来那个帮着泰勇打退西寮人并出手设计奇阵的神秘大正人姓甚名谁。 不解决了这个神秘的大正人,却是不敢随便动泰勇,不然,万一招惹了那神秘人进而令大正忌惮,怕是鬼乔将会再无宁日。 “不错。”泰奇得意的点头,“四长老不是外人,我自然不会瞒你。” “泰勇之所以能在族里耀武扬威,依仗的是什么,四长老不会不清楚吧?” “二当家的意思是,抓住了那神秘人?”四长老一阵激动。以泰奇和四长老在族中的地位,当时竟连神秘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不想泰奇竟有偌大本事,直接把人给抓住了。如此也算斩断了泰勇和大正的联系…… “那倒没有。”泰奇摇头,却分明对那神秘人颇为戒惧——当初神秘人展现的手段委实太过惊心动魄,又因为其神秘,竟是比之恶魔转世的泰勇更让人心神不宁。 半晌长出了一口气: “那神秘人的身份咱们虽不清楚,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此人,一定是大正朝廷的人。” 神秘人不好找,大正人却好对付。 如这会儿那位依旧在昏睡的大正先锋官沈承。听说这人不但是英国公沈青云的长子,更是大正皇上最信任的一等带刀侍卫。 要是大正先锋官借道不成最后还死在泰勇手里的消息传出去,这般恩将仇报的事还想要神秘人甚而大正庇护他?做梦还差不多。 说不得那神秘人会亲自过来,取了泰勇的命。 至于自己,要扮演的当然是大义灭亲义助大正的那一个了。 之所以要让沈佑动手,则是泰奇自以为,一则大正人都是不可信的,沈青云父子既想和自己合作,无论如何都是有个把柄攥在手里更安心;二则早听说沈青云最是偏袒小儿子,即便是为了沈佑的前程,怎么也得配合着自己把“泰勇杀了沈承”的罪名坐实。 “此计甚妙。”一番话说得四长老也是喜笑颜开。 两人一路说着就走进了一个密室。 看是泰奇两人,守门的鬼乔人忙帮着打开门。 “这段时间可是安稳些了?”泰奇站住脚,意有所指。 守门人恭恭敬敬的点了点头: “二当家放心,恶魔的魂魄已经被钉住,绝不可能再跑出来作恶,这段时日,再老实不过。” 泰奇满意的点了点头,一矮身,进了密室。四长老忙跟着走了进去。 两人甫一踏入密室,齐齐蹙了下眉头,却是迎面扑来一股让人憋闷欲呕的恶臭之气。 守门人察觉到什么,忙小跑着上前,把旁边一扇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缕微弱的光线也跟着破窗而入。 密室内登时亮堂了些。 一个被钉在墙上的高大男子也赫然出现在了两人视线中。 男子瞧着足足九尺有余,明明极粗壮的骨架,这会儿瞧着却是和骷髅相仿。 更可怖的是男人的手和脚并双肩琵琶骨都被粗大的钉子穿过,又死死钉入墙里。至于裸露在外的狰狞伤口,早已腐烂发臭,甚而个别地方露出了累累白骨,若非还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当真是和死人相仿。 “呵呵。”泰奇喉咙里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咕哝声,眼睛里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兴奋,甚而向前一步,像是观赏自己得意之作一般,饶有兴趣的瞧着墙上这个人形骷髅—— 从记事起,“泰勇”这个名字就是压在头上的一个莫大耻辱。若非因为有这样一个兄长,父亲如何能对自己那般冷淡?便是那些兄弟们,何尝不是借着这个理由对自己百般欺辱? 这么多年了,如果说泰奇最恨的人,不是没一点儿亲情的父亲,也不是那些欺辱他的兄弟,而是“泰勇”这个名字。 本以为这辈子,注定会在“泰勇”的阴影下卑微求生,不想有朝一日,那个名字的主人竟然回来了,更甚者还成了整个鬼乔一族的最高统治者。 被一个厌恨了二十多年且认定是该死的失败者踩在脚下,这样的结果是泰奇绝对无法容忍的。 看自己都站了这么会儿了,钉在墙上的泰勇依旧没有一点儿反应,泰奇嘴角笑意更浓,忽然握住穿过泰勇琵琶骨的长长铁钉,用力往外一拔,铁钉穿过骨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四长老听得头皮都是麻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痛令得泰勇死鱼一样的身体拼命的向上蜿蜒,却是带来更无法忍受的剧痛。这么多疼痛叠加在一起,令得泰勇垂下的头颅猛地一痉挛之下又缓缓抬起。 四长老只看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来—— 泰勇的双眸天生一只黑色一只绿色,眼下那黑色的还好,绿色那只眼眸却早被人生生挖去,只留下一个恐怖的白色窟窿…… 第182章 “啊呀,醒了?”泰奇陡然抬高的声音里带着些说不出的兴奋。手也跟着抬起,一下抠住泰勇的下巴。 被折磨了这么久,泰勇明显有些迟钝,头微微摆动着,似是想要挣开泰奇的钳制,无奈根本使不出一点儿力气,终究被迫抬起头,和泰奇残狞的双眸直直对上。 “泰奇?”泰勇的声音似是用砂轮打磨过,粗嘎而迟钝。半晌忽然张开嘴,一口带血的唾沫朝着泰奇就唾了过去: “畜、生,滚!” 泰奇猝不及防,一下被吐了个正着,旁边的四长老吓得脸色顿时一白—— 要说这泰勇还真是铁熬成的骨头,都被折磨成这样了依旧不低头不说,还敢这么嚣张。 泰奇倒是不以为意,抬手闲闲的擦去脸上的脏污,忽然抬脚,朝着泰勇胸口狠狠的踹了过去: “‘畜生’?我是畜生还是你是畜生?亲手杀父弑母的是你泰勇,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眼下杀了你,不过是顺应天道、替父报仇,天下人都得拍手叫一声‘好’!” 一阵骨头的碎裂声传来,泰勇身体剧烈的痉挛着,太过痛楚之下,整张脸都扭曲了,仅剩的眼眸却是死死钉在泰奇身上: “泰奇,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安安稳稳的做了鬼乔的族长吗?我现在告诉你,做梦还,差不多……” 口中说着,诡谲的一笑: “这天罗山,你是,守不住的……我会在,地狱里,等着你……” 这世间,自己也厌了。甫一出生,就被亲生父亲仇恨,连生身之母,都不愿给予哪怕一点爱护。到最后,又死在血脉相连的同胞兄弟的手上…… 这么悲惨的自己,那个人听说了,不定会怎么笑话自己呢,罢了,被他笑话也就笑话吧,毕竟,这世上,也就只有那个人眼里,自己不是恶魔吧…… 这般想着,眼睛里忽然涌出一行血泪,一时竟是状如恶鬼,可怖至极。 泰奇一哆嗦。只觉整颗心都仿佛被人攫住,身体不自觉的往后一踉跄,竟是差一点儿跌坐在地。眼前竟是不期然闪出泰勇身着劲装带领两队骑兵在战火中冲入族人和西寮战斗圈中的情形。 那时的泰勇挺拔英俊,如天上最勇猛的雄鹰般势不可挡…… 可就是这只天空下最骄傲雄鹰,最终却是折在了自己手里。 这么想着,泰奇脸上的惧色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踌躇满志和掩饰不住的得意,竟是又上前一步,一下掐住泰勇的脖子: “被折了翅膀的鸟,再厉害又能扑腾多久呢?嗯?想死的痛快些吗,那就,求我啊……” 口中说着,手慢慢收紧。 却在最后一刻又松开手,后退一步,尽情的欣赏着泰勇大口喘气的狼狈模样,如同戏弄老鼠的猫: “哥哥你说,要是你真死在我手里,大正哪位神秘人,会不会跑来替你报仇啊?” “哥哥觉得会对不对?我也这样认为呢。毕竟,像哥哥这么好用的狗,咱们鬼乔人中说不得就你这一个罢了。” “只是哥哥想过没有,狗毕竟是狗,看家护院的东西罢了,没了黄狗,还可以换黑狗。说不好,他们以为我也可以当一条取代你的好狗呢?” “说不得,为了咱们鬼乔一族的长远利益,我也只得先像哥哥一般,当一段日子的狗了……” “换了狗的话,你那主子,怎么也得来看一下对吧?啧啧啧,说不得难忘和你的旧情之下,还会对我教训一番——就只是一点,要是你这条狗,先反噬了主人呢?你说,那样的话,你的主子是会替你出头呢,还是再把你的墓挖开,鞭尸呢?” 说道最后,竟是得意的仰头大笑起来。 只笑声很快戛然而止——却是泰勇早紧闭双眼,根本就和没听见一般。但凡一个人做了得意的事,总得需要人捧场的,或者是旁观者的艳羡,或者是敌人的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总得占一样才好,偏是泰勇根本不捧场,别说求饶了,根本连高看泰奇一眼都欠奉。至于旁边的四长老,明显有点儿被之前种种惊到了,一直脸色煞白,跟个锯嘴葫芦一般鸦雀无声,种种情形令得泰奇顿觉索然无味。 半晌狠狠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回头冲身后厉声道: “去,把那位沈二将军带到这里来。” 说完犹自不甘心,冲着泰勇冷冷一笑: “心怀二心,反复无常,手刃堂堂大正先锋官、赫赫有名的英国公长公子沈承——哥哥以为,兄弟给你准备好的这个罪名可还算好?应该不辱没你的名声吧?” 不妨话一说完,方才还紧闭双目的泰勇一下抬起头来,脸上的平淡无波也霎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 “你,你说什么?” 果然大正的支持就是泰勇唯一的软肋吗?终于能令泰勇变了脸色,泰奇一时间只觉如同吃了人参果一般,身心舒爽,转头冲着四长老笑道:: “真该把大长老他们叫过来看看,他们一心追随的所谓能给鬼乔带来和平与繁荣的人真实的嘴脸是什么——还真是大正的一条好狗!” “是吗?”泰勇的眼眸不知为何竟是出奇的亮,甚而嘴角都带上了一丝说不出来的古怪笑意,“你还真是我的,好兄弟,竟是这么费尽心机给我准备礼物……” 那句“好兄弟”三字明显拉长,密室里听着,仿若耳语。泰奇心里一阵发毛,仓皇之下,抬手就给了泰勇一巴掌,厉声道: “闭嘴!” 打完还不解气,竟是对着被钉在墙上的泰勇就开始拳打脚踢。 看泰勇被打的破布娃娃似的,渐渐没有一点儿声息,旁边胆战心惊的四长老忙上前拉住泰奇: “二当家息怒。这样的垃圾,如何需要你沾手?所谓好鞋不踩臭狗屎,您何必跟一个将死的人计较……”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轧轧”的声音,明显是外面的机关被人启动了。 看了眼头垂着再无半点声息的泰勇,泰奇转身走向中间的一张椅子,沉着脸坐了上去。 门开处,沈佑当先走了进来,却在瞧见密室内的景象时,一下僵在了那里。 直到泰奇冰冷的视线扫过来,才悚然回神,尴尬一笑: “二当家,这是何意?” 心里思忖着,所谓杀鸡骇猴,莫非是这泰奇想要先声夺人,先从气势上压自己一头? 又担心再迟疑下去说不得就会被鬼乔人看轻了去,终是一咬牙,昂首挺胸抬脚进了密室。 “二将军想到哪里去了?”泰奇呵呵一笑,“既是要合作,鬼乔人自然会拿出最大的诚意。” 抬手一指被钉在墙上的泰勇: “我说眼下鬼乔是我泰奇全权做主,二将军可信?” 说着阴森一笑: “你不是想见我们族长吗,这不就是了?” 沈佑不是傻子,瞬间明白了泰奇的意思,说什么族长泰勇有事外出,分明就是被自己亲弟弟给囚禁了起来。且看泰奇的模样,怕是不想再留泰勇活着了。 又联想到之前在阁楼里时泰奇的话,心不由一跳——会不会,这泰勇就是泰奇准备好的替罪羊?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又一阵轧轧的摩擦声响起。 沈佑下意识的抬头,却吃惊的发现,除了钉着泰勇的那面墙外,其余三面墙竟开始极为缓慢的沉入地下。 随着墙体的消失,赫然出现十来个精铁铸成的铁笼子。 就在沈佑左手边的铁笼子里,那个正闭着眼酣睡的可不正是沈承? 至于其他笼子里,则分明是李大虎并沈承带的那二十名亲信。 只诡异的是,这些人里,除了沈承依旧昏睡外,李大虎和那些亲信却分明是清醒的。所有的视线瞬时锁定在沈佑身上。 李大虎更是怒道: “沈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被困住了,唯有沈佑完好无损,甚至和那可怕的鬼乔人之间关系颇为密切的样子…… 这泰奇,心肠怎么如此歹毒。沈佑到这会儿也明白了,泰奇的心思,分明是要自己当着李大虎并其他大正兵丁的面,亲手杀死沈承。 看沈佑视线瞧向自己,泰奇“哈”的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 “二将军放心,这些人这辈子都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一番话说得李大虎益发惊怒交集,还要再说,不妨身上忽然一紧,却是忽然有几道铁链毒蛇般无声无息游过来,好巧不巧,正好把李大虎四肢扣个正着,连带着嘴巴也被人用毛巾堵住。 “聒噪。”泰奇哼了声。随即转脸瞧向沈佑,打了个呵欠道,“我有些困了,二将军下手动作快些。” 旋即有人递了一把利刃到沈佑手里,并轻轻一推,等沈佑回神,已是站在囚禁沈承的牢笼之外。 第183章 “唔唔——”李大虎拼命挣扎着,力气太大了,浑身的铁链都跟着喀拉拉响成一片。 沈承的那些侍卫也一个个怒目圆睁,奈何药物作用之下,身上根本一点儿力气也无,竟是只能眼睁睁的瞧着沈佑缓缓举起匕首。 泰奇眼角的余光瞧了一下泰勇,不出意外,果然看见泰勇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敢置信,一时越发快意。待得发现沈佑拿着匕首,竟是半天都扎不下去,不免有些不耐烦,站起身形缓缓踱到沈佑身侧,揶揄道: “二将军这会儿又想兄弟情深了?” “啊?不是。”乍然意识到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沈佑忙不迭否认,攥着匕首的右手太过用力之下,骨节都有些发白了。 看泰奇阴测测的模样,明显自己不动手的话,这件事就别想善了。终是抬手抹去鬓角一滴冷汗,咬牙朝着沈承当胸刺下。 李大虎一下闭上眼睛。那二十名亲信也都个个瞪大了双眼。泰奇得意之下,仰天大笑起来。 只不过笑了一半,却又突兀结束。 实在是任谁突然被一柄利剑抵住脖子,怕是都笑不出来吧? 至于沈佑手腕处则是一麻,攥着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也跟着委顿在地。 泰奇僵滞的视线顺着宝剑慢慢上移,正好对上一双好整以暇、怡然自得的眸子,可不正是之前以为已经晕厥眼下却好端端的倚在笼子里的那个大正先锋官沈承? “你,你不是晕过去了吗?”沈佑最先惊叫出声,手则悄悄拄住匕首,想要借力站起来,奈何浑身酸软,根本用不上一点儿力气。 “不晕过去,怎么能瞧见之前还言之凿凿要和我同生共死的亲弟弟的真面目呢?”沈承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泰奇,“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二当家呢,若非你,如何能看到这么一出精彩的大戏?” 泰奇一时气结。虽是想破脑袋也弄不清楚,昏过去的沈承如何能这般容易就醒来,更搞不懂,明明是一直关在笼子里的人又打哪儿得了一把凶器呢,却不妨碍泰奇明白,自己和沈佑的计划怕是不成了。 只泰奇这人也算一时枭雄,想不通个中缘由也就不再纠结,反是冲着沈承一拱手: “怪不得令弟想要除将军而后快,沈将军果然是高深莫测、真英雄、好汉子。既如此,咱们换个合作方式便好。” 说着看了旁边被一系列变化惊得目瞪口呆的四长老一眼。 四长老当即心领神会,一矮身就揪起地上的沈佑往旁边一推,沈佑猝不及防,额头“咚”的一声撞在地上,气的头上青筋直蹦,刚要呵斥,不妨上面凭空掉下一个铁笼来,好巧不巧,正把沈佑罩了个正着,和沈承身处的地方恰恰比笼而居。 泰奇面上显出些得意和从容来,也不管脖子上的利剑,反而向着沈承的笼子又靠近一步,俯首道: “咱们鬼乔人最佩服英雄。可并不意味着,任何人都可在我鬼乔的土地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不瞒将军说,这密室的机关不过是整个天罗山中极微小的一部分,有了这些机关,说这里是天罗地网也不为过。将军即便这会儿杀了我,想要走出这天罗山,无疑依旧是难如登天。” “和地处深山稳若泰山的鬼乔不同,大正眼下却是危如累卵,片刻都耽误不得。我的死活是小,就怕会耽误了将军的大事,或者将军放下手中这把剑,选择和我们合作,对你我来说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没想到泰奇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这不明摆着,鬼乔要撕毁和自己的合约,转而同沈承合作吗?被困在笼子里的沈佑气的眼睛都红了: “泰奇,你怎么敢出尔反尔?” 一声嘶哑而难听的笑声也随之突兀的在密室里响起。可不正是被钉在墙上的泰勇,正饶有趣味的瞧着这边,笑的浑身都在发抖,甚至眼泪都快下来了。 本想着要让泰勇悔不当初,再想不到是自己栽了跟头,还让泰勇一边看了笑话。泰奇脸色僵硬,咬牙道: “泰勇,你最好能一直笑下去,不然,我定会亲手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敲下来!” 便是看向沈承的眼神也充满了危险气息: “别以为拿把剑就能吓住我。你最好快些做出选择,真是等我耐心用完了,别说你,便是山下那数万大正士兵,也别想逃出升天——大不了咱们来个同归于尽、一拍两散。” “同归于尽?和你?”沈承懒懒的哼了一声,“我的命还没有这么不值钱。更别说,你,还不配——这些小小的机关想要困住我……”一句话未完,那牢笼忽然“啪嗒”一声自动开了,沈承一矮身,就从笼子里跨了出来。手里宝剑依旧抵在泰奇咽喉处,半分移动也无。 “你,你,怎么出来了?”泰奇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年来,忍屈受辱,在泰勇手下做事,一大原因可不就是因为没有搞懂天罗山这重重机关?忍辱负重这么久,才好容易掌握了其中关窍,这才敢对泰勇悍然发难。 怎么这沈承一来,也没见他怎么着呢,就轻而易举的给破了? 太过无措之下,脑子都有点儿不会思考了。 旁边四长老见情形不对,一转身,没命的往外跑,不成想去路被人堵了个正着。却是那二十个亲信并李大虎的笼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开了。 笼子里的人这会儿可不齐刷刷把出口守了个结结实实? 眼瞧着四长老被人用剑逼了回来,泰奇这才着了慌,咬牙冲沈承道: “这次是我思虑不周。只你别忘了,这里是天罗山,可不是你大正的地盘。别以为制住了我和四长老,就能让你得逞所愿。” 说着,忽然从怀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竹管,往外一甩,一个尖利的刺耳声音一下在密室里炸响,又回荡在整个天罗山上空。 泰奇也因为用力过大之下,喉咙处撞出一个血口子,一时鲜血淋漓,以致瞧向沈承的眼神更加诡谲莫测: “沈承,除了和我合作,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沈承果然收回剑,泰奇下意识的捂住咽喉处,顿时有些庆幸——亏得方才的冒险之举吓到了这沈承…… 沈承则抬脚朝着被钉在墙上的泰勇而去,语气里满是嫌弃之意: “挂在这里很舒服是不是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蠢呢!早跟你说你这兄弟瞧着不地道……” 口中说着,伸掌连拍,那几根钉在沈承身上的大钉子“噗噗噗”先后飞出,一串惨叫声传来,却是泰奇,看沈承注意力全在泰勇身上,便是那些亲卫和李大虎等人,也都没有注意自己的模样,忙一转身,就想往外跑。 不想,竟是被泰勇身上飞出的几枚钉子钉了个正着。甚而那钉子力道过大之下,带着泰奇的身体朝着密室门就撞了上去,最终把人牢牢的钉死在密室门板上。 泰勇的身体也同一时间从墙上掉了下来,被沈承接了个正着。 “还真是能耐,把自己整的跟个破筛子一样。”沈承口里不饶人,手上速度也快的紧,拿过亲卫们奉上的药物,快速的给泰勇包扎好。 “让沈大统领亲自上药,真是,我的荣幸。”泰勇声音依旧嘶哑,口里玩笑着,眼眸中却是有些雾气升腾。 沈承瞥了他一眼,尚来不及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来至密室外,连带的重物撞击密室的声音随即传来。 被钉在门上的泰奇疼的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看你的模样,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沈承想要捶泰勇一下,探出手才发现,这人身上竟是没一点儿完好的地方,只得作罢,“军情紧急,我得赶紧离开。” 说着一指那二十个亲卫: “这些人留给你,帮着善后。” “不用。”泰勇摇了摇头,“你放心,这是,我的地盘,从前的错误,我也不会再犯了。你有事尽管去,等我这边儿安排好了,自会派人和你汇合……” “你们,你们竟然是认识的?”一旁呆呆瞧着的沈佑忽然道。看这两人的模样,何止是认识,分明是交情甚笃才对。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天罗山地处偏远,鬼乔族长如何会和沈承有旧? 倒是被捆着丢在一旁的四长老,瞧瞧沈承,又瞧瞧泰勇,再回想起这些巧夺天工的机关,在沈承面前竟没有发挥出半分威力的匪夷所思情形,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忍不住嘶声道: “是你?竟然是你?!你就是那个神秘人,大正的龙骑卫指挥使,对不对?” 沈佑神情也是一震,不敢置信的抬头,却是不得不承认,也只有这一个理由,才能解释方才发生的一切。 第184章 “你,竟然真的是,朝中最神秘的那个,龙骑卫指挥使?”虽是疑问句,惶恐绝望的神情无疑泄露了沈佑心底最真实的感受—— 第一个把这个低调而又煊赫的身份和沈承联系起来的是舅父。可竟然就因为这么一个可能,即便再如何讨厌沈承,舅父依旧最快速度来到府里,并暗示爹娘为沈承请封世子。 之后因为娘的私心,此事才没有成真,可爹也被五皇子并舅父冷落了许久。 从那时起,龙骑卫指挥使这个职位就在沈佑心里烙下极深的阴影。 沈佑明白,不独自己如此,便是爹爹那里,何尝不是这样?不然,如何会亲自上奏请求沈承出任先锋一职?不过就是为了弥补之前可能造成的疏漏。 这一路上也是想尽法子多方试探,却是一无所获。如何也想不到,沈承竟是真的龙骑卫指挥使。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可沈佑却明白,失去了沈承这个筹码,不独父亲,说不好踌躇满志的五皇子那里怕是都会有预料不到的变故发生。 “我输了。”沈佑神情惨淡。虽然无法接受,可也不得不承认,相较于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沈承,自己确然懦弱又无能。从前一直不认同别人对自己“纨绔”的评价,这会儿却明白,自己何止是纨绔,根本就是废物点心。没有英国公府的名头,真是屁都不算一个。 反观沈承,却是连李绍那样的老狐狸都能玩的团团转。亏自己还痴人说梦,妄想取沈承而代之。 一时越发心灰意冷,看沈承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要往外走,忙强撑着站起身形: “你,别走——” 凄厉的声音令得从听说沈承的身份后就一脸茫然甚而走路都同手同脚的李大虎终于回神,下意识的道: “二将军——” 转而又想到什么,忙小心翼翼的看了沈承一眼: “将军,不是,指挥使大人……” 眼神当真是又崇拜又敬畏。一时想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龙骑卫指挥使?一时又觉得合该如此,没见这位沈大将军如何神机妙算吗?这位可是连杀人不眨眼的鬼乔族长都能搞定的猛人啊。 有幸跟了这样一位上峰,真是祖宗八代修来的福气。 正胡思乱想,不妨被沈承扶着的泰勇忽然回头,冰冷的眼神在李大虎身上掠过,最后定在沈佑身上: “我所受的劫难,就是前车之辙,这个人,不用脏你的手,交给我便好。” 被这么一双宛若死人般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眸子盯着,沈佑脚都软了,若非死死抠着笼子边儿,好险没瘫下去。 沈承却是看都没看沈佑,照样脚下不停的往密室门而去。 “别,别走——”眼见着沈承就要迈步出去,沈佑终于撑不住,抖着嗓子叫了出来,“阿泽,阿泽他,不是,不是什么坏人,跟我,跟我一样,就是个,就是个没用的废人罢了,你放过他……爹爹即便做的有点过了,怎么也是你的生身之父……还有,好歹,给我,给我留个全尸……” 捂着脸蹲下来,已是涕泪交流——若然有机会,自己绝不会再和沈承作对,只乖乖的做自己的富家翁便好…… 泪眼模糊中,沈承的影子逐渐远去,密室的门,也死死的关上,除了瘫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四长老外,也就依旧被钉在门上同样图谋弑兄的泰奇和自己两两相对,沈佑这会儿终于彻底体会到绝望的滋味儿。 天罗山下,裘泽正在帐篷里开怀畅饮,除了他外,其余十多个纨绔几乎也都在,人人面前都是美酒佳肴。 这几日沈承不在,没了人约束,众纨绔们都恢复了放浪形骸的模样。 裘泽招招手,让小兵又给自己满上,看小兵生的倒也眉清目秀,伸手就在小兵屁股上拧了一下,意有所指道: “等,二将军回来,爷就让你好好松快松快……” 那小兵吓得一激灵,手一歪,壶里的酒一下撒到了桌面上。 令得裘泽顿时败兴不少,不耐烦的把人推开: “滚滚滚,一边儿跪着去,给脸不要脸。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仙了!” 旁边几个纨绔也开始起哄: “咱们裘爷可是帝都贵公子里的头一号,可不是那等没品的纨绔,做事从来都讲个你情我愿,瞧上你了是你的福气,可不比你刀枪剑雨里升官发财快的多?这样一条捷径都不走,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倒是坐在靠前位置的永定侯家的小公子郭伯言面有疑虑: “裘哥,这里毕竟是军营,说不好沈将军什么时候就能回来,咱们这样,不太好吧?” 裘泽还没说话,旁边汝南伯家的二公子丁清已经“嗤”的一声笑了开来: “我说伯言,你这胆子怎么比麻雀还小?军营又怎么样?眼下咱们裘哥才是军营的天。至于那沈大将军,不是我说啊……” 口中说着,摇头晃脑道: “你看他面相,双目无神,眉中带煞,下巴上倒霉线都飘到天上去了。这趟鬼乔之行,必然凶多吉少,怎么看怎么是客死他乡的命哟……” 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混不吝的。这话要是传出去,大家谁都别想落了好,真是被沈承听着了,说不得杀头都会有的。郭伯言越听越怕,暗暗后悔,如何不同其他几人一样,找个由头装个病也比在这儿听人胡说八道如坐针毡强。 终是苦着脸,手一歪,把满满一盅酒洒了一身都是,自己也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 “不行了,喝的高了,你们继续,我回去歇一会儿……” 裘泽蹙了下眉头,明显不太高兴—— 沈佑说了,顶多四五天就能回来。且到时候军营里必然就会换天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么笃定,裘泽却是深信不疑。 毕竟,以姑父对沈佑的宠爱,若非有什么依仗,绝不会派他来做这个差使。 再加上临行前,沈佑言语不明的暗示,裘泽猜测,定是姑父那里和鬼乔人有什么私下约定,虽不知他们具体要怎么操作,可大体上对沈佑或者自己都定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若非如此,刚被罚得那么惨,裘泽如何也不敢这么快就故态复萌。 看郭伯言吓成这样,那丁清笑的前仰后合,拍着桌子指着抬脚就要往外走的郭伯言道: “这小子果然没卵蛋。瞧瞧吓得这德行。不就是说那沈承几句不中听的吗……就你这样子,真是上战场,也是个见了叛军磕头喊爷爷的料……” 不提防这句话刚出口,掀开帐篷朝外探出半个身子的郭伯言“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喃喃了一声“祖宗哎”。 帐篷里顿时一静,然后就开始哄然大笑。 丁清更是笑得直拍桌子,不提防力气太大了,好好的一桌酒宴都翻了,一时杯盘狼藉一片。 一只手同时伸了进来,挡在门口的郭伯言被人提溜着就放到了一边。连带着帐篷门一下大开。 “鬼呀!”丁清最先看到探进来的人脑袋,却是满脸的五颜六色,越发衬得一双眼珠子冷飕飕的吓死个人。 裘泽也吓得一激灵,身上的酒意都散去了七七八八。 好歹想到这会儿自己是老大,终是强撑着站起身,探头往外瞧去。却是吓得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自己的帐篷已经被同样打扮的人给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分明已是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来人,快来人啊,有贼人——” 身体也不住往后缩: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大正的军营,我们的人马都在外面,沈承将军可不是好惹的,你们不赶紧走,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心里却是悲哀的紧—— 这般危急时刻,挖空脑袋,能依靠的救星好像也就只有沈承一个罢了。 一想到竟要借这人的名头,心里就不得劲的紧。只非常时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承?正叉着腰居高临下瞧着帐篷内慌乱景象的汉子明显听到了这个名字。凶蛮的气势明显收敛了不少。眼神从裘泽身上掠过,最后定在那丁清身上—— 来时族长可是说的清楚,但凡有人敢和沈承作对,就统统是鬼乔一族的敌人。方才可不就是这小子满嘴喷粪,口口声声咒沈承死? 竟是排开人群,大踏步向前,一下就把吓得腿肚子转筋的丁清从座位上揪了起来,用力往地上一掼: “绑了。” “裘哥——”丁清疼的眼泪都下来了,杀猪一样嚎了起来,“救我呀!” “各位兄弟莫要激动,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裘泽脸也白了,“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 “也没什么事。”那大汉呲着口大白牙,呵呵一笑,“就是我们鬼乔人想请各位到山上盘桓一段时间。” “鬼乔人?”裘泽怔了一下,转而又是一喜,一下站了起来,“是我佑表哥,哦,不对,就是沈将军,让你们来的吗?” “不错。”那人点了点头,转而神情恭敬的冲身后道,“沈将军放心,这些人都交给我们便好。” 第185章 “早说嘛。”裘泽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倏地放了下来,瞬间恢复之前趾高气昂的模样,大踏步上前推开那男子,探手就想去扶起丁清,“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沈将军可是我表哥,你们怎么反倒跑我这儿闹开了?” 不想却被男子一把钳住手腕,冷声道: “你想做什么?拿下!” 口中说着,手一用力,就把裘泽摔了出去。 裘泽出身豪门,虽是平日里也跟家中武士练过几手,可也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罢了,如何经得住这么一摔? 竟是惨叫着骨囵囵朝帐篷外飞了出去。 本是齐刷刷站在外面的鬼乔人,有志一同的齐齐后退一步,正好给裘泽让出一条通道来。 一路滚来,满目瞧见都是一双双大脚,好容易去势渐缓,正好停在一双蹬着鹿皮快靴的长腿前。 裘泽已是眼前直冒金星,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知道我是谁吗?我佑表兄可是你们族长都得小心伺候的人!你们竟敢这么对我,真是反了天了。” “来人,快来人,去找我佑表兄来!” “等我佑表兄到了,爷定要活剐了你们!” 正自骂的唾沫横飞,不想正上方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传来: “是吗?你裘大少爷还真是威风。” 正自头脑发热的裘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自觉晃了晃脑袋:“我这头怎么有些晕啊?” 不然,怎么会听到沈承那个恶魔的声音? 沈佑走之前分明跟自己暗示过,这一趟鬼乔之行后,沈承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定是方才摔得狠了,耳朵幻听了吧? 还未想通其中关窍,错眼却瞧见方才揍了自己的汉子正大踏步追了出来,身后还押了一大溜方才和自己一块儿喝酒的纨绔,也顾不得再嘴硬,手脚并用的“哧溜”一下躲到了鹿皮短靴的男子身后。 好在那鬼乔汉子并未穷追不舍,而是在两人开外站住脚,恭恭敬敬行礼道: “沈将军……” 沈将军?那不就是自己佑表哥吗? 裘泽简直要喜极而泣,拽着上面的衣襟艰难的站了起来,不想他刚站起来,鬼乔男子后面的纨绔们却一个个都出溜到地上了,且看着裘泽的方向,俱是面无人色,一个个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模样。 怎么这些家伙都跟见了鬼似的呀?甚至“佑表哥”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还有这身总是带来噩梦的先锋官衣服—— 裘泽迟缓的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鹰隼般锐利的冰冷眼眸,“啊”的叫了一声,和那些纨绔一般瘫软在地。 “你你你——”自己死死抓着的哪里是沈佑,分明是那个抢了自己美人的该死的沈承! 打击太大之下,直到被鬼乔人揪住和后面的纨绔送做一堆,迟钝的脑子才又开始转圈: “回来的怎么是你?阿佑呢,你把沈佑怎么——唔……” 却是被鬼乔汉子拿个毛巾就塞住了嘴巴。对沈承施了个礼后,拖着一帮纨绔上了早准备好的马车,阴测测道: “沈二将军在天罗山上逍遥自在,特意吩咐我等请各位去山上盘桓数日……” 沈承点了点头,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瞧见落在最后的郭伯言时顿了顿: “过了天罗山,就是叛军老巢林州。据斥候的消息,林州那里尚盘桓有三万叛军,除此之外,还有五千西寮铁骑,你们,有想留下的吗?想留下的话,就做好战死的准备,可你们若是从马车上下来,沈承这里也向你们保证,沈承与诸位共存亡。” 纨绔们怔了一下,恍惚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天罗山就是最后的屏障,山那边就是你死我活,血肉横飞。 先锋官的意思,明显是不愿自己等人拖后腿。 如果说之前在帝都时,说起打仗来,所有人还都是看热闹的心情,可经历了之前沈承的铁血政策,再有方才乐极生悲片刻生死,所有人却已然明白,真是跟了鬼乔人去,说不得有些难捱,或者说颜面无光,可若是跟着沈承,说不得真是九死一生。 一时场上静寂一片。 倒是郭伯言最先从车上跳下来,“扑通”一声跪在沈承身侧: “我,末将郭伯言,愿随将军死战。” 刚出口时声音还有些抖,渐渐却又变为铿锵有力。 看郭伯言下来,其余纨绔面面相觑之余,竟又有五六个也跟着下了马车,和郭伯言跪在一处。 “那些西寮人真的和叛军勾结在一起了?”目送着马车上的纨绔远去,李大虎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 “不错。”沈承也是眉头紧锁。本来只是怀疑,可方才斥候带回了最新的消息,西寮人果然参战了。 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钦州那里是不要指望了。眼下只能速战速决,先收复林州并州,还要做好跟西寮人正面对上的准备。 好在之前有这个猜测时,已然派人往钦州送了消息,如今只能寄望于沈大元帅并那个李绍不会太蠢,能做好万全准备,不然钦州,怕是就真的危险了。而钦州一旦失守,会发生什么简直不可想象! “真是蠢蛋!这样的话也信。”沈青云哼了一声,不经意的把手里的密信递给李绍,“我就说你们太瞧得起那小子了,就他那样没脑子的会是龙骑卫指挥使?乡野村夫都比他强。” 李绍探手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信件上的内容,不觉蹙了下眉头: “但是叛军自然没什么好怕的,若是西寮人真有参与其中,事情怕是有些棘手……” 西寮虽国小,却惯是能征善战,骑兵更是所向无敌,若然直接对上,这场战争的结局如何,真是不好论断。 好在沈承递来的消息,只是一种猜测。 “军师你还真信了?”没想到李绍还真郑重其事,明显有些信了沈承的话。 沈青云顿时有些无语,“不是我说你,军师是不是对那小子太过看重?来时咱们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可你看,西寮这两年风调雨顺,无端端的,怎么会肆意挑起和大正之间的战争?真是惹恼了朝廷,他们又能落得了什么好?” 李绍点了点头: “沈公言之有理。只我既出山辅佐沈公,必会帮沈公谋划一个万全之策。绝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好在对西寮人,我也早有留意,沈承所言是真是假,很快便有分晓。” 正说话间,一只信鸽忽地落在窗台上,李绍面上一喜,大踏步上前,探手从白鸽脚上取下一个竹管,打开来,里面正是一个纸条。 李绍很快读完,神情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冲着沈青云哈哈一笑,拱手道: “沈公果然是福将,有句话叫做心想事成,说的可不就是沈公?照我瞧来,沈公这次必建奇功,必可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军师的意思是?”几句话说的沈青云顿时飘飘然,忙看向李绍。 李绍笑着把手里的纸条递给沈青云: “不瞒沈公,这是我师兄的亲笔信。师兄前些日子正好云游到西寮。据他说,西寮老皇上病危,大王子二王子争夺储位,这会儿可不正朝纲不稳,哪有闲心在叛军的事上插一杠?” “全赖军师吉言。”沈青云越发笑容可掬,“那一切就依之前商定布置?” “自然。”李绍笑着点头。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青云隔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不是旁人,正是杨泽芳,脸一下拉了下来。径直站起身就要往后走: “跟个苍蝇似的,真是烦人。军师先招呼着,我去外面透透气。” 杨泽芳进来时,正好看见沈青云远去的背影。气的脸色铁青,忙大步追过去,想要把人拦住,不想却被李绍斜刺里挡住去路: “真是稀客啊。杨大人日理万机之下,怎么还有空到军营来?” “李先生这是明知故问?”杨泽芳双眸圆睁,逼视着李绍,“明知道叛军不日来袭,如何还在此迟迟不动?杨某虽是一介文官,却也明白战场上瞬息万变,决不可掉以轻心的道理。” 从昨日起,钦州城外已经开始涌来为数不少的难民,据这些难民的消息,最迟三日,叛军必将兵临城下。 这么迫在眉睫的时候,沈青云怎么也该日夜巡城,深挖壕沟,部署迎敌事宜才好,再不想,竟是优哉游哉躲在大营里享起清福了。 甚而自己派人请求派兵援助钦州加深护城河,都一天了也没见个回音。没奈何,只得亲自赶过来,倒好,这里竟是一派祥和,哪有大战一触即发时的半点紧张和危急? “杨大人担心什么?”李绍依旧笑容可掬,探手指了下密密麻麻的营帐,“这里可有十万大军,不是在下夸口,叛军只要来了,就只有以卵击石送死的份。这么一道坚固屏障挡在钦州城外,杨大人还有何忧心?就是你们那护城河,叫我说,只管叫百姓休养生息坐等胜利便好,大可不必这般大张旗鼓,没得劳民伤财。” 第186章 “军务繁忙,杨大人要没事的话,不然先回钦州城?”李绍慢条斯理的整理着手中的公文,装模作样道,“正如杨大人所言,眼瞧着大战在即,还有诸多事端需要部署……” 别人都开口撵了,杨泽芳自然不好继续赖着,无奈何,只得站起身形,忍气道: “既如此,在下告辞,但盼诸公以国事为上。” 待得走出辕门,回看身后依旧祥和平静的大营,不由跌足叹息: “有此庸将,如何不误国误民!” 钦州城内,周靖文对御敌事宜处处推诿,再比照方才沈青云的态度,已是隐约察觉到对方怕是另有所图。 “我们回去。”杨泽芳神情复杂的瞧了一眼身后大营,咬牙道。没了张屠户,照样不吃带毛猪。无论如何,钦州防务一定得在这两日之内布置完毕。 即便担上个劳民伤财的罪名,也必须防患于未然,钦州城,绝不容有半点闪失。 “老爷,不然先回府衙歇息片刻?”从钦州至大营,来回往返可不有将近百里?甚至到得军营时,那沈青云连杯热茶都没给准备。如此鞍马劳顿,武人这会儿也定然疲累至极,更不要说自家主子不过一介文人罢了。 “先去护城河那儿瞧瞧。”因周靖文的不配合,这几日钦州的战略部署都是杨泽芳一手抓着。今儿离开时,特意嘱咐钦州知府孟镰,令他留在护城河这里一力督促河务事宜。 只孟镰这人性子太过软和,杨泽芳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来。 看杨泽芳神情坚定,下人也无法,只得跟着杨泽芳往护城河的方向而去。 待得来至河岸边,一眼瞧见下面的情景,几人顿时面面相觑——护城河上空荡荡的,哪有半个人影? 倒是河岸旁的茅草庵里,一个老苍头往外探了探头,手搭凉棚朝着杨泽芳等人的方向张望了片刻,嘴里嘟哝着: “好不容易消停会儿,怎么又来人了?光叫马儿跑,不叫马吃草,这些官老爷们,欺哄百姓倒是一等一的在行。若非周大人明事理,说不得大家还被哄着在这瞎折腾……” 看杨泽芳等人已是下了马,往这边儿来,不耐烦的挥挥手: “走吧,走吧,别在这儿瞎转悠了,钦差大人有令……” 说话间已是走到近前,待看清来人竟是杨泽芳,惊得一下住了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杨,杨大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泽芳指着空旷无人的河堤道。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大冬天的,老苍头出了一身的冷汗,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是小的老糊涂了,满嘴喷粪,大人饶命啊……” “我不和你计较,你只跟我说,挖护城河的人呢?” “人,都回去了。说是钦差周大人说的,有朝廷十万大军护着,钦州根本不会有一点儿事……河堤上早传遍了,说您之前许的干完活给粮食的话也做不得真,周大人说了,朝廷赈粮有限,容不得随意,随意挪用……” “混账东西!如何这般鼠目寸光!”杨泽芳再有涵养,这会儿也止不住破口大骂。不说眼下钦州形势危殆,本就是特殊时期,便是这种以工代赈的做法,也符合朝廷律例,如何也说不上随意挪用。分明是周靖文故意和自己唱对台戏罢了。 “老爷——”下人吓了一跳,忙上前劝阻。两位钦差可是以那周靖文为尊,真是被他知晓,自家老爷怕是少不得一个忤逆犯上的罪名。 哪知杨泽芳却是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怒声道: “这话就是当面也说得。” 说着,一拨马头,朝着府衙的方向疾驰而去。 待得来至府衙,远远的正好瞧见知府孟镰。 那孟镰明显也看到了杨泽芳,惊得一转身,就想避开去。不妨杨泽芳一撩袍子大踏步就追了过来: “孟知府,留步。” 眼瞧着没法子躲过去,孟镰只得站住脚,却是不等杨泽芳开口,已是喊起了屈: “杨大人,杨大人,你可回来了。您是不知道啊,那些个刁民,口口声声说要先见到粮食才愿意出工,下官也是没法子啊。您听,这会儿还闹着呢。” 仿佛为了应和孟镰的说法,府门外果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杨大人不是回来了吗?” “我们要见杨大人。” “官府不能这么糊弄人。” “咱们这都干了十来天了,欠的粮食一粒也不能少。” “这些人消息怎么这么灵通?我们老爷刚回来,就立马聚集起这么多人?”真当人是傻子吗,这么多人在这儿等着,说不得是某些人早设计好的吧? 只这会儿却也不是计较的时间。眼下这么多民夫围上来,要是真拿不出粮食来,说不好会出大乱子: “老爷,您先躲躲吧。” 杨泽芳还未开口,不妨已是被眼尖的民夫发现: “咦,那不就是那位杨钦差吗?” 说着,一窝蜂的就涌了过来。 孟镰见势不妙,慌忙一扯杨泽芳: “让人挡一挡,杨大人还是避一避吧。” 心里却委实对这位杨大人有些同情。 这会儿如何不明白,分明是那周靖文存心收拾杨泽芳啊。之前看着周靖文颇为文雅,虽比不得杨泽芳气度雍容,也算是文人中的楷模,这会儿瞧着分明就是只笑面虎啊。 可也不得不说周靖文这一手玩的高明—— 之前安顿百姓,赈济灾民,诸般事宜皆是杨大人一手操持,来钦州这么多天,硬是树起了比自己这个知府还要高的声望。反观周大人,却是稳坐府衙,舒舒服服。 亏自己还疑惑,这周靖文可是五皇子的岳父,眼下既然跑到形势堪危的钦州,无疑定会最大限度的为五皇子收买民心,如何能表现的这么不居功。倒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呢。 不得不说这一手玩得好。瞧周靖文的模样,明显是和那沈青云商量好的,只要护城河成了烂摊子,城里百姓拿不到之前说好的赈粮的话,定会怨声载道,便是朝中御史也饶不了他。 等到叛乱平定,什么好的光的,全成了周靖文的功劳。什么烂的脏的自然全交由杨泽芳背着了。 “孟知府自便。”杨泽芳却是动都没动一下。瞧着那些衣衫褴褛,大冬天的冻得脸色发青的百姓,甚而中间还有瘦的不成形的七八岁的娃娃,只觉胸腔里一阵阵的烧得慌。 不独没往后退,反而摘下官帽,转身迎了上去。 被撇下的孟镰顿时目瞪口呆——什么当朝大儒,自己瞧着,这杨泽芳分明是个没脑子的二愣子吧。 这些灾民是来要粮食的,拿不出粮食还上赶着送上去,倒是够汉子,可也太蠢了些。明摆着就是自讨苦吃吗。 只杨泽芳有这个胆气,自己却不想陪他受这份罪。之前那些叛军的气焰自己可是亲身领教过。一个处理不好,说不得这些百姓也会随时化身暴民。 神情复杂的瞧了一眼已是被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的杨泽芳,孟镰一转身,就往周靖文的院子疾步而去。 “被百姓围起来了?”听完孟镰的话,周靖文漫不经心的拿起毛笔,透过窗户往外看了片刻,却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这天,还是有些热啊。杨大人在外面凉快会儿也好。” 孟镰怔了一下,却是很快明白过来,周靖文的意思,是嫌杨泽芳头脑发热,爱管闲事?! 登时苦了脸,自己这算不算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只这位周大人的意思也明白的紧,分明是要等杨泽芳出个大丑来求他才肯出面啊。也对,到那时再拿出之前许下的粮食,既能瞬间赢得百姓的爱戴,也能让杨泽芳再抬不起头来。 哪想到不过盏茶功夫,忽然有下人匆匆跑进院来: “大人,大人,您快去看看,府门外来了好多粮车,说是,杨大人让送过来的……” “什么?”周靖文愣了一下,“啪”的一声扔下手中的笔,快要写完的一幅字顿时一片墨迹淋漓,分明全毁了,“荒谬!杨泽芳哪来的胆子,竟敢私自发放赈粮?” 竟是连下人递过来的斗篷也顾不得拿,冷着脸疾步而去。 “大人——”孟镰愣了一下,也忙跟着跑了出去。 待得来到外面,才发现方才还闹闹腾腾的人群果然没了影子,倒是府衙的外面竟是一字排开占了十多辆大车,上面盖着厚厚的油布,甚至远处的街道上,还有大车正源源不断的赶过来。 孟镰瞧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粮食,之前朝廷送来的赈粮可不也就是这么多。 难不成杨泽芳全拉出来了? “杨泽芳,你好大的胆子。”周靖文气的胡须都翘起来了,“这可是朝廷赈粮,你怎么敢胡乱发放?信不信本官这就参你一本。” 声音过大,令得那些正在排队领粮的民夫纷纷回过头来,瞧着周靖文的神情明显颇为愤怒。 第187章 那般愤怒的眼神,仿佛能在自己身上灼个窟窿一般。周靖文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一大步,心里却着实愤怒的紧——这般民怨沸腾的局面,本是精心给杨泽芳设计好的,怎么眼下倒是冲着自己来了? “什么叫胡乱发放?眼瞧着大战在即,百姓们为国效力,以工代赈,有何不可?”杨泽芳明显极为愤怒。 周靖文就等着这句话呢:“什么大战在即,什么为国效力!有沈帅大军在城外无坚不摧,钦州根本就是固若金汤。杨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不以百姓安定为主,如何敢信口雌黄、惑乱民心!” 这话倒是和沈青云那边一模一样啊。要说两下里不是私下早有串通,真是鬼都不信。 周靖文还要再说,错眼间忽然瞧见自己的手下不停给自己使眼色,蹙了下眉头,迈步走过去。 杨泽芳也不愿再和周靖文纠缠,看周靖文离开,也不管他,只管上前一步,站在一个高台上,冲着越来越多汇集过来的百姓高声道: “明日起但凡愿意去护城河并挖掘壕沟那里服役的,除了相应的赈粮外,还可提前支取一天的工粮……” 一番话说得百姓顿时群情汹涌,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跑上前: “杨大人,我去!” “我也去!” 好在杨泽芳早有准备,令随从安排了十多个排队点,又有那些护送粮食而来的人从旁协助,人群很快井然有序。 那边周靖文也听属下说清楚了来龙去脉,这批粮食,根本不是赈粮,而是附近大郡的商家捐献的! “捐的?”周靖文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简直有些糊涂了。商人不都是性好渔利吗?明明乱世之中最爱做的就是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怎么倒有人脑子让驴踢了,上赶着送了这么多粮食来。再定睛一看,呦呵,还全是上等的,成色竟是比自己带来的赈粮还好。 周靖文脑子急速运转起来。毕竟,眼下钦州可是自己管辖,这些商人自觉自发特特送来这么多粮食,传出去可不是一件美谈? 一时暗暗后悔方才出来的太晚,竟让杨泽芳抢占了先机。 略一沉吟,已是有了主意—— 就是傻子也不可能单纯为了个美名就舍出这么多粮食。这些商人既是下了这么大血本,十有*,是想给儿孙捐个功名之类的。 只商人皆卑贱,初来乍到之下,以为杨泽芳这个钦差就顶了天了。若然他们知道,真正做主的是自己,不怕这些人不立即翻脸。到时再逼着杨泽芳把发出去的粮食再索要回来,可就有乐子瞧了。 当下给手下幕僚杨谦使了个眼色,冲杨泽芳那边努了努嘴。 那杨谦也是个伶俐的,立马明白了周靖文的意思。当即上前一步,冲着站在杨泽芳旁边的两个生的一模一样分明是双胞胎的汉子一拱手: “两位义士。” 方才杨谦瞧得清楚,这大批粮食,可不就是这两个汉子押运而来? 两人无疑就是主事者。 至于旁边站着的杨泽芳,主子的意思分明是同他撕破了脸,自然无视就好。 看两人转过头来,杨谦又往后一指: “想必两位还不认识吧?这位就是朝廷特派赈济钦州的钦差大人,周靖文周大人。周大人之前一直在府衙里处理事务,适才才听说诸位义举,如此灾年,能有两位这样侠肝义胆,委实是朝廷福气。周大人方才还说,定要写一道奏章,上奏皇上为诸位请功。” 口中说着,脸上笑容越发笃定——别看这两人眼下对杨泽芳还算恭敬。可一旦知道实情,再有请功这样一个诱饵,不怕他们不立即翻脸。 哪知下一刻,笑容就僵掉了。却是两人不过点了点头,便又转过头去,继续侍立在杨泽芳身旁。 已是做好了两人拜见准备的周靖文同样一怔,脸上已隐隐有些恚怒之色。 杨谦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合着自己说了这么多全是对牛弹琴?还是说这两人太迟钝了,根本没听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 只得忍着气提高声音: “这位是朝廷特派全权处置钦州事务的钦差周靖文周大人,听闻两位义士壮举,特意前来迎接。” 两人这才转身冲周靖文行礼: “见过周大人。” 语毕,又回至杨泽芳身侧站好。 “你们过去吧。说不好周大人寻你们有要事。”杨泽芳瞥了一眼脸已是气成了猪肝色的周靖文,淡淡道。 这是打哪儿来的两个棒槌呀。杨谦真是冷汗都要冒出来了。饶是自诩养气功夫一流的周靖文,这会儿也彻底破功,瞧着两个人的眼神当真和刀子一般: “眼下兵荒马乱,两位倒是厉害的紧,竟能收集来这么多粮食。只朝廷再缺粮食,可也不敢什么人的都要。” “杨谦,你把他们带下去,盘查一番,来路可正?非常时期,可别让那些乱民钻了空子。” 虽然不知什么原因,可看两人的模样,分明已是依附于杨泽芳。既是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除去便好。也让那些不长眼的人明白,到底谁才是钦州府真正做主的人。 “不长眼的东西。”杨谦朝地上啐了一口,立马明白了周靖文的意思。冷笑了一声,一挥手,当即就有衙差上前,探手就去推两人: “走走走,去府衙里说清楚。呀!” 却是没抓住人,反被甩了出去。两人也第一时间来至周靖文身侧。 把个周靖文给吓得,“呀”的一声转身就想往后跑: “暴民?快来人——” 不妨被两人一左一右分别扣住胳膊,连带着两个刻有“龙骑卫”字样的牌子也在周靖文眼前一晃: “周大人,看清楚了!” 说着,手一松,就放开了周靖文。 等杨泽芳回过头来,两人和周靖文正相对而立。不觉蹙了下眉头,刚要询问,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却是亲眼瞧见主子被两个陌生人扣了的杨谦,紧急回府叫了一干衙差过来,一下把杨泽芳并周靖文以及两个汉子围了个正着。 “就是他们!”杨谦指着两个汉子道,“方才竟敢挟持周大人——”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吧?”杨泽芳皱了下眉头,忙开口替两人解释,“周明周亮乃是负责押送义粮……”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谦打断:“你们果然认识。杨大人,是不是你勾结暴民——” “够了!”不意周靖文忽然开口,“这两位俱是仁义之士,你莫要信口开口、胡说八道。” 说完冲周明周亮一点头,勉强道: “赈粮杨大人既已有妥善安排,我也就放心了,待两位闲暇时,再替诸位接风。” 说完也不管杨谦。竟是掉头回府衙了。 周靖文这是吃错药了吗?转变态度竟是这般快。杨泽芳看的一头雾水。又去看周明周亮,却是并无异状—— 方才两人递上了希和的亲笔信。杨泽芳才知道,这些粮食竟全是女儿一力筹措。 也亏得如此,不然可不要让周靖文给抢了去。 只周靖文连对自己都不假辞色,方才还想着,说不得得说出这批粮食和女儿的关系,才能帮周家兄弟解了困,不想周靖文忽然就通情达理起来了。 又瞥了眼周明周亮。终究转过头去。 待得一切安顿好,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周靖文却是再未出现。杨泽芳亲自招待了周家兄弟。 待得两人用完餐,却是离席起身,冲着二人深深一揖。 把个周明周亮给吓得,好险没从位子上跳起来: “老爷莫要折杀我等!” 杨泽芳摇了摇头: “你们坐下,听我把话说完。” “两位虽是受小女所托,可一路上鞍马劳顿护着这么多车粮食顺利来到钦州,其间不定经历多少磨折,这一礼,是两位该受的。”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想要拜托,不拘两位中的哪一个,可否替在下往林州沈承,也就是我家姑爷那里送一封信?” “此去边地,路途遥遥,又至战乱,说不得会有性命之忧,除了两位,委实找不到其他可以托付的人了。” 周明周亮顿时有些面面相觑。 这位杨大人,不会察觉到自己两人的身份了吧? 直到出了府衙,两人还有些忐忑。 本来阴差阳错之下,竟然查处了自在令的主人竟然就是杨氏兄妹,着实让两人一喜。 也切实领会了自在令的巨大威力—— 这一路上按着小姐的指点,两人但凡去的名商巨贾,哪家不是严格遵照要的数目,拱手奉上大批粮食? 怪道当初老大一直对这自在令的主人颇为忌惮。倒不想,竟是在自家未来主母手中。 只杨泽芳这会儿的态度又让两人有些捉摸不透。 “许是我们想多了。”还是周亮道,“不然,杨大人如何只让我们一个人去,而不是把我们全都送出去?” 这般一想,两人心里终是踏实了些。 府衙那里,周靖文这会儿可不也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实在是这龙骑卫出现的时间太过微妙,且他们的模样,竟是对杨泽芳所为颇为支持。难不成之前沈青云李绍他们判断有误,叛军那里形势堪危? 这么想着,再也坐不住,回房写了一封信,令人快马加鞭送往军营。 第188章 “龙骑卫出现在钦州城?”沈青云明显吃了一惊。 便是李绍也微微变了脸色。 两人明显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 “莫不是对那杨泽芳的试探?”沈青云蹙眉道。毕竟,依周靖文信中所言,那两名龙骑卫直截了当的对周靖文表明了身份,至于杨泽芳那里,却依旧是一无所知。 “确实令人头疼。”李绍揉了揉眉心。若然真如周靖文信中所言,龙骑卫他探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第一件事要做的,定然是来寻沈青云啊,毕竟,真是强敌压境,相较于杨泽芳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文人,怎么也是沈青云这十万大军更靠谱啊。 “不就是两个龙骑卫吗,弄不好是正好有事从这里经过……”沈青云嘟哝道。 “那龙骑卫首领还真是不走寻常路。”饶是李绍自诩智计百出,依旧苦思半天无果,暗暗打定主意,待得五皇子荣登大宝,怎么也得见识一番这人的真面目。 “这样,为了以防万一,咱们在这里,再部署几道防线……” 见李绍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即便有满肚子的意见,沈青云也只好先咽回去。 却是有些不以为然。 也就任凭李少忙碌了。 不想这一日睡到半夜时分,便有轰隆隆的嘈杂声响传来。 沈青云半睡半醒间受惊坐起,朦胧间想起,好像听当地人说过,之前就是半夜发生了地龙翻身,难不成又要旧事重演? 这么一想,睡意登时消散无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捞了件袍子就往外冲。 迎面正好碰上神情肃然疾步而入的李绍,慌忙一把拽住: “军师,外面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地龙又翻身了?” “不是。”李绍忙摇头,却是有些艰难道,“元帅快些升帐吧,叛军,来了。” “不是地龙就好。” “来了就来了呗,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沈青云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甚而还有些兴奋——待得平定了叛军,凯旋而归,看还有哪个王八蛋敢小瞧自己? 不想刚把袍子穿好,却听李绍艰难道: “元帅,咱们之前的判断有误,来的,不只是叛军,还有,西寮铁骑!” 沈青云半天没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的晃了晃头,好长时间才消化了李绍的意思,嘴里却全是苦涩的味儿道: “军师是不是,看错了?” 直到天光大亮时,登上高台,远远的瞧见田野上漫无边际的西寮骑兵,沈青云才意识到,之前笃定绝不会出兵的西寮人,真的参战了。 李绍心里也是苦涩的紧,再聊不到,师兄竟然骗了自己。若非之前因为那两个龙骑卫,设置了几道防线,说不好今儿个就胜负已分。至于眼下,摆在两人跟前的分明是一场苦战,说不得稍有不慎,就会兵败如山倒…… “怎么可能!”接到消息的周靖文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这事儿要传到帝都…… “王爷,那云之锦的衣服料子当真是与别不同,这件是我亲手裁制,王爷试试可还合身。”周隽捧来一件衣服,亲手服侍五皇子姬晟穿上。 “有劳王妃了。”姬晟微微一笑,顺势握住周隽的手—— 虽是不过短短一月有余,可外有周靖文沈青云的大军坐镇,内有周家全力支持,姬晟监国皇子的位置越来越稳如泰山。投桃报李,姬晟自然对周隽也颇为宠爱。 “王爷,外人看见了……”周隽含羞带怯,却并没有多加抗拒,由着姬晟的性子,又亲热了一会儿。 直到姬晟起身要走,才忽然想到什么: “对了王爷,臣妾看上了一间铺子,就是这云之锦……臣妾不想有人穿和王爷一样的衣服……” “看上了买下就是。”姬晟随口道,“本王的王妃,还有什么要不得的。” “臣妾知道了。”周隽眉间带笑,温温柔柔的送姬晟出了门。 直到姬晟的车子走远了,周隽才又回转,脸上笑意未减。迎面一个仆妇趋步而来,瞧见周隽,忙不迭行礼: “王妃,那杨希和已经到了。” “我知道了。”周隽脚下未停,懒洋洋道,“让她等着便是。” 心里却暗自快意。所谓风水轮流转,之前那杨希和不还仗着谢畅的势嚣张的紧吗?眼下谢畅被软禁宫中,杨希和自顾不暇,还不是任自己搓扁捏圆? 由仆妇服侍着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又去花园里散步消食,直折腾了个把时辰,才施施然往客厅而去。 透过窗棂往里看了一眼,眼中笑意简直要溢出来——里面那个木偶泥胎似的直挺挺坐着的女子可不就是杨希和? 再是美丽又如何,还不得在自己面前低头? 仆妇是个懂眼色的,揣度周隽的神情,当即明白该如何做。直接提高声音对迎过来的侍女道: “这大早上的,什么要紧事就来打扰王妃?以后有些眼色,不是要紧的人,莫要扰了王妃清净。” 那侍女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希和在里面听个正着,明白外面分明是指桑骂槐。只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 自打西南地动,皇上昏厥过去后竟是再没有清醒过。五皇子权势日重,朝中文武心里如何想的无人知晓,明面上看,可不尽皆臣服? 甚而本已凤体好转的谢太妃,听闻这一噩耗,也再次病倒在床。加上太后娘娘,后宫里竟是足足躺到了三位贵人。群龙无首之下,裘贵妃重新打理后宫事宜。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谢畅急的起了一嘴的燎泡。好不容易求得贵妃准许,入宫给太妃娘娘侍疾,结果倒好,进了宫,竟然就出不来了。这都五天了,硬是没有一点消息。 今儿一早,四皇子府的侍卫就求上门来,央求自己帮着打探谢畅的消息。 正好周隽派人递话,说是看上了杨家铺子的云之锦,希和当即就寻了地契,亲自捧着过来。 周隽迈步进门,一眼瞧见希和已是侍立在门旁,嘴角不觉翘的更高,却是直待希和上前拜见,才故作惊讶道: “咦,这不是杨小姐吗?还真是稀客啊。” “王妃抬爱,希和愧不敢当。”希和神情恭谨却不卑怯,顺手从青碧手中接过描金楔玉的匣子,“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王妃笑纳。” 说着打开来,露出里面云之锦的地契。 “啊呀,杨小姐真是太客气了,本王妃怎么敢当呢。”还没怎么着呢,这杨希和就服了软,周隽登时眉开眼笑。当初三王妃可不同样是看中了这云之锦,结果杨家软硬不吃,还设了个套给三王妃,结果硬是折了个姓张的少夫人,好像还是堂堂三王妃的表姐…… 眼下自己不过那么一提,就巴巴的捧了地契送上,简直不能更听话。 “云之锦能入得了王妃的青眼,委实是希和的福分,王妃若然当不得,这世上就没人能当了。”看仆妇收下匣子,希和眼睛闪了闪,语气依旧恭敬,“不独是这间铺子,还有那些做香料的法子,熏衣的诀窍,王妃看上眼的话,希和均愿拱手奉上……” 不是吧?这杨希和怎么这么大方?想要抢占云之锦,不过是为了打杨希和的脸,出一口怨气罢了,至于说那些独家秘方,周隽却委实没想过。不是不敢,而是知道不可能—— 云之锦之所以会成为今日日进斗金的云之锦,靠的可不是杨希和的独门秘方? 真是连云之锦和那些秘方都拿到手,说是得了一只下金蛋的老母鸡都不为过。 即便已有了丰厚的嫁妆,周隽依旧心动不已。 只周隽也不傻,知道杨希和既然下了这么大血本,必然有求于自己。好在礼够厚,周隽便有些意动: “希和你真是太客气了。只无功不受禄,你若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说,但凡能帮得上忙的,我自会帮把手。” “王妃果然一片慈心。”希和神情感激,“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还不是四王妃——” 脸上神情明显有些嫌弃: “不瞒王妃说,今儿个一大早,四王妃府里就来人寻我,说是想要给四王妃送些换洗的衣物。只那毕竟是皇宫内院,可不是等闲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这不就求到了我头上。” “我也是个心肠软的,看她们说的可怜,就想着斗胆求一下王妃您……” 周隽脑子急速运转起来。谢畅被软禁在宫中,她自然比谁都清楚。可不就是为了防备谢家和在边关领兵的老四? 只私下里,周隽却是颇不以为意。不说四皇子远在边关,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成,更不用说谢畅,不过一个女流之辈,又能起什么作用? 眼下杨希和不过是求自己帮着通融下,送个使唤的人给谢畅罢了,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189章 “嗐,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已然有了决断,周隽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模样,却还想要奚落一番,“畅姐姐那人啊,就是性子倔,又爱要个面子,你说我们本是亲姐妹的,真有什么事求到我头上,还能不帮她不成?竟还要拐个弯劳烦你开口。这真真是……” “罢了,毕竟姐妹一场,她既是有难处,我这里少不得要出些力。对了,我这里还有些果子,是前些时候南边进贡上来的,府里太多了,也吃不了,你拿去尝尝鲜吧。” 说着让仆妇接过希和手里的匣子,端起茶杯。 “小姐,真的把云之锦送给她呀?”出了五皇子府,青碧不由道。 倒不是质疑希和的决定,委实是替主子不值。实在是只有青碧知道,那云之锦耗费了主子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成了气候,却要让那周隽平白得了去。 更看不惯的是周隽那猖狂样,什么叫“宫里的果子你们没见过吧”? 话里话外分明是把自家小姐当成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包子: “要是老爷还在就好了,一定不会让小姐受这样的委屈。” 正说着呢,车夫忽然猛一勒缰绳,希和猝不及防之下,好险没栽倒。 车子外面随即传来一声呼喝: “瞎了眼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车子,就敢冲撞!还不滚下来磕头赔罪。” “你们还讲不讲理了!”车夫也是杨家的老人了,当初可不就是看他是老成的车把式,且为人沉稳,杨泽芳才特意挑出来给希和赶车? 这会儿也气得涨红了脸: “哪有人在闹市里把车赶得这么快的?得亏没有出事,不然……” “呦呵,你还跟爷横上了?不然,不然怎样?” 希和蹙了下眉头,明显不愿节外生枝: “罢了。不须同他们一般见识,咱们走吧。” 不想外面传来一阵怪笑: “还真有人上赶着充什么大尾巴狼,不同我们一般见识,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损了我们这些东西,不拿十倍来赔,就别想走!” 损毁东西?希和隔着车窗往外看了一下,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些这会儿帝都里极为少见的水果。明显是方才对方车速过快,又险些和自家车马撞上,就撒了出来些。 要收回视线时,却突然注意到对方马车上的族徽,不觉怔了一下,怎么好像是,沈家的马车?又凝目瞧了片刻,哪里是像,分明就是了。 忙叩了叩车厢,递出来二百两银票: “给他。” 既是沈家的马车,这个哑巴亏自是吃定了。真是闹出什么事来,反而不美。 希和既然发了话,车夫自然也不敢违抗,只得接了银票,下了车捧给那人: “银子给你,莫要再同我们纠缠。” 明显没想到马车的主人竟然这般好说话,待得瞧见银票上的数字,眼睛转了一下,却是挡住车夫的去路: “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呢。这点儿银子哪里够!” 说着一指地上的水果: “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吗?这可是宫里贵人赏赐,那一粒不得值个千儿八百两的?你既然下来了,就别走了,去数数烂了多少?” 正说着呢,车厢里却是又递出一包东西,连带着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传来: “把这些也给他。” “还是这位小娘子通情达理。”那人贱兮兮笑着,上前接过那包东西,手却顺势往里伸,好险没碰着青碧的手。 青碧吓得惊叫一声,脸都白了。 又一双手同时伸过来,正正攥住那人手腕: “万事都要适可而止,切莫要太过分才好。” 随着那人清雅的嗓音,一阵梅花的凛冽香气传来。 “啊呀呀,疼死我了,哪里来的混——”那人杀猪一般的惨叫起来,只叫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声音抖得筛糠一般,“顾,顾公子?” 跟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的错了,顾公子饶命啊!” “小的瞎了眼,惹了顾公子的人——” 顾公子?希和蹙了下眉头,外面这声音有些耳熟啊。还有,什么叫顾公子的人? 隔着缝隙往外看了一眼,不觉一愣,外面这人,竟是顾准。 车窗外顾准一袭白衣,**白马,眉目舒展,伫立长街,即便这样的冬日,依旧难掩一身的风流,这般丰神俊逸,令得过往人群也不自觉后退,唯恐亵渎了似的。却又不愿离开,一时街两边形成两道人潮。 似是察觉到车内的人正往外看,顾准视线倏地转过来,即便隔着帷幔,希和却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视线胶着在一起的感觉,顿时有些不自在,忙低声吩咐青碧把布幔拉严实了。 “也不是小的无赖,委实是这些东西全是送给府中娇客的,眼下烂了这么多,小的真真是无法交代啊……”沈家下人明显吓得不轻,虽是手腕处疼的快要断了似的,却是动都不敢动,只不住赔罪作揖—— 阖帝都哪个不知,别看这位顾公子年纪轻轻,却正经是五皇子跟前的红人,连裘家那里都是座上贵宾,这些日子风头甚至盖过他那位内务府总管的舅舅,沈家再是显赫,自己不过一个奴才罢了,真是惹恼了这位,怕是依旧免不了被狠狠收拾一顿。 “这还不够吗?”顾准一抬手,就把希和方才递出来的那包水果丢了过去,那下人忙探手接住,刚要说声谢,不想顾准早不耐烦,一鞭子就抽了过来,下人脸上顿时多了一道肿出老高的血檩子,一时骇然。 车里的希和却觉得有些古怪—— 特特送给沈府娇客的? 只沈府并无女儿,自然不会是姑爷。至于说未来儿媳,也就自己和堂姐希盈罢了。自己就不用想了,那位裘夫人怕是恨不得再也见不到自己才好。至于说杨希盈那里,好像也当不得沈家如此隆重,上赶着巴结吧? 竟是百思不得其解。待得回过神来,街上人潮早已散去,却是顾准并那沈府下人已然尽皆离开。 “小姐,咱们还去山上吗?”看希和抬头,青碧忙问道。 本来之前和苏离约好了,希和今儿个会去山上陪她说话。却不想出了这档子事。 希和往外看了看天色,倒是不晚,当下点头: “走吧,咱们去看离姐姐。” “小姐歪一会儿吧。”看希和神情疲倦,青碧忙拉了个靠枕过来,服侍着希和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了。 希和捧着手炉嗯了一声。 山路弯弯,马车辘辘而行,渐渐形成一种有韵律的节奏感,希和只觉眼皮越来越重。 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马车忽然停下。希和睁开眼睛坐起来: “是到了吗?” “不是,还得一会儿呢。”青碧忙回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是方才那辆马车……” 心里却是不住嘀咕,果然是冤家路窄吗,怎么会又碰到那个混账东西? 本想着这会儿那好看的顾公子不在,对方会不会又来欺负人。不想对方不过往这里狠狠瞪了一眼,便赶着马车离开了。 希和的马车继续前行。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的已能瞧见苏离住的几间房舍的檐头了。希和已是坐的浑身酸痛,索性让车夫停下车,待得下了马车,却意外的发现,苏离可不就在前面岔路口站着? 不由一喜,忙提起裙子,小跑着过去: “离姐姐。” 苏离也瞧见了希和,意外的神情之外更有难以掩饰的欣喜:嗔怪道:“这么冷的天,还跑过来做什么?仔细冻着了。还有这黑眼圈,这段时日没睡好吗?” 说着主动伸出手,握住希和有些冰的手指给暖着。 “哪有。”希和是真的开心。这段日子过得委实艰难,也就在苏离这里时,能得片刻的安宁。 苏离也不戳破她,只把希和的手握的更紧:“正好我哪儿得了些时鲜果子,待会儿给你煨个果膳保养一下。” “好。”希和眉眼弯弯,只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两人相携着行至房内,扑面而来一阵香甜的果香味儿。 “主子回来了?”听到脚步声,阿梅忙迎了出来,看到希和,神情却有些古怪,或者说,还有些难以言表的,炫耀?“杨小姐来了?今儿个倒是好口福,我家主子可不是刚得了些好东西?杨小姐可要尝尝?”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吗?”希和有些奇怪。方才就觉得离姐姐有些不一样,这会儿瞧见阿梅,更是笃定了这种感觉。实在是之前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阿梅,这个小丫鬟平日里见到自己时,总是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肯和自己说这么多话。 “借小姐吉言了。”阿梅眉毛往上一挑道。 “把那些果子拿去厨房收拾下,做个美容养颜的果膳过来。”苏离吩咐道。 “是。”阿梅应了一声,转身从内厅捧出了一个包裹来,那果香可不就是从里面传来? 不妨青碧忽然上前一步,一下拽住阿梅: “这包果子,怎么会在这里?” 第190章 “什么怎么会在这里?”阿梅神情慌张之外,分明还有些得意,“这是贵人特意送来让我家小姐尝鲜的,不在这里,会在哪里?难不成青碧的意思是我们这里不配有这样的金贵东西?或者说你们能有,我们就不能有了?” 声音尖锐之余,分明还有着说不出的愤恨,说完愤愤的避开青碧就想往门外而去。 “不是,阿梅——”没想到阿梅会误会,青碧急的直跺脚,想要去拦阿梅又不敢—— 好像从那次下大雪和阿梅说过话,之后和小姐再来时,阿梅就对自己爱理不理,苏姑娘在时还好些,苏姑娘不在跟前,就是小姐,阿梅也都闷头不理人。 倒不是非要和阿梅作对,委实是那包果子,自己之前不久还捧在手里,可不是那位高傲不可一世的五皇妃周隽给的? 只后来碰到了英国公府那个该死的下人,小姐怕他胡搅蛮缠,就把那包果子赏了下去,怎么转了一圈,会跑到苏姑娘这里? 明明那下人说什么是要特特送给沈府娇客的。 不会是,沈府的娇客,就是,苏姑娘吧? 一时有些囧囧——难不成沈佑金屋藏娇,即便和堂小姐定了婚,却又喜欢上了苏姑娘? 只苏姑娘的性子,分明不是那等会将就的人啊…… 这么想着,瞧向苏离的眼神不免有些游移。 希和也蹙了下眉头,事情明显有些不对。当下冲阿梅招招手,吩咐道: “东西拿过来我瞧瞧。” 阿梅咬了下嘴唇,却是没动,反而往后退了一步,眼眸中一丝凌厉之色一闪而逝。 “阿梅——”苏离放开希和的手,淡然道,“把东西拿过来。” 阿梅明显有些抗拒,却不敢违抗,只得低头上前,不情不愿的把手里的东西递上去。 希和拿在手里左右看了一番,已然确定,果然是之前自己赔给沈家的。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苏离和沈府的“娇客”身份联系在一起,转身瞧向苏离,索性直接开门见山: “这是,英国公府送来的?” 苏离低头,瞧着希和的视线闪过一抹温柔,又或者,还有一缕苦涩和悲伤。 竟是怔怔的瞧了希和半晌,都没有说一句话。 “离姐姐,你——”印象中的苏离从来都是清幽雅致,处事淡然有度,何曾有过这般纠结哀怨仿佛不堪重负要被压垮的模样? 希和不觉上前一步,握住苏离的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沈家,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离姐姐放心,你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心里的怒气却一*上涌—— 离姐姐的性子外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清楚吗?最是超尘脱俗不沾染丝毫世俗的性子。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和沈家产生交集。思来想去,事情怕是和被困在宫中的苏伯伯有关。 “没有威逼。”苏离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垂下头,脸上神情却明显更是凄苦,“沈公子也没有对不起我——” “小姐——”却不想旁边的阿梅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推开希和,神情无比戒惧。 只两人离得那般近,希和早已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时越发不解: “沈公子,又关沈公子什么事?” 对上希和关切的视线,苏离身体僵了一下,良久终是摇摇头道: “阿梅你莫要怕,古语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既和沈公子两情相悦,世人如何看待,又与我何干?” 说完冲希和重重点头: “不错,这些果品俱是他,也即是,沈公子着人送来。” 神情羞怯之余,明显还有溢于言表的幸福。 希和只觉头上仿佛轰隆隆响过一声炸雷,整个人都傻在了那里,好半天才想明白苏离话里的意思,已是有些气急败坏: “离姐姐你怎么这么糊涂!什么沈公子,分明是个混账王八蛋!不行,我要去杀了他!明明已经订婚了,干嘛还要招惹离姐姐……” 口中说着,两行热泪已是潸然而下。 离姐姐玉洁冰清,最是面冷心善,如何有人恁般狠心,舍得伤害这么好的离姐姐。 只希和刚转过头来,却被人探手攥住胳膊,猛往后面一带。 希和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猝不及防之下,朝着面色惨白的苏离怀里栽了过去,耳听得“嗵”的一声响,两人踉跄着一起坐到地上,苏离的后背更是撞在桌角上。 希和慌忙要跪坐起来,神情懊恼: “离姐姐,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 不妨被苏离长臂一带,又栽回苏离怀中,脸也同时被固定住,不得不面向苏离:“定亲了?” “你说什么?谁,定亲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梅忽然尖声道: “杨希和你闭嘴!定亲了又如何,沈公子心里喜欢的是我家主子——” 苏离忽然抬头,瞧着阿梅的眼神森冷而空洞: “闭嘴,跪下。” “主子——”阿梅眼睛都红了,却不敢违抗,顺从的跪了下来。 希和只觉一颗心都仿佛被人攫住,难受的喘不过气来,沈佑,害了离姐姐的竟然是沈佑吗,可他,怎么配! 可为了避免离姐姐继续泥足深陷,再如何不忍,希和也不愿这样好的离姐姐被人蒙蔽。强忍着心中一*的钝痛,伸手扳过苏离的头,一字一字道: “离姐姐在山上,自是不知,那沈佑绝非良配,不瞒姐姐说,沈佑早已和太常寺卿杨家定亲……” 英国公府那样的大家,沈佑的婚事,自然是人尽皆知,瞒不得人的。只离姐姐的性子从不爱和无关人来往,又因为身份之故,被朝廷忌惮,住在这幽深寺院之中,和被幽禁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艰难的环境中,但凡一点关心,说不得离姐姐就会被骗的软了心肠…… 一时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就天天来山上陪离姐姐了,省的让那贼子沈佑趁虚而入。 “你说什么?沈佑?”苏离僵直的身形一软,脱力般倒在希和怀里,低语道,“阿和,我方才真觉得,和死了一回相仿,幸好,不是……” 说道最后,竟是伏在希和身上泪流不止,幸好,幸好自己没看错人,不然,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我就知道,承哥他不是这样的人,” 说着抬起头来,含笑带泪道: “我就知道,承哥绝不会骗我的。对了,希和不知道吧,我心悦的人不是沈佑,是,沈家大公子沈承——” 说着神情又有些紧张,一副迫切想让希和接受的模样: “阿和切莫听信帝都那些世俗之言,承哥委实是不可多得的男子汉大丈夫,才不是他们口里的纨绔。这些年,承哥受了太多委屈,可我知道,他对我是真心的,阿和不知道吧,之前,承哥还陪我一同请了姻缘香呢……” 说道这里,已是满面羞红、颜若桃花。 只说了半晌,忽然觉得情形有些不对,怎么这么久了,希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抬起头来,更是大吃一惊: “阿和,你——” 却是希和正神情迷茫的瞧着自己,一副听不懂自己说什么的模样。 还要再问,不想青碧忽然上前,一把推开懵懂的苏离: “原来你就是那个勾引了我家姑爷的人,苏姑娘,我们家小姐自来敬你爱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口中说着抱着希和大哭起来。 怪不得阿梅一直以来对自己和小姐态度这般古怪。青碧现下终于想起来了,可不是从那风雪日,自己脱口而出自家姑爷就是沈承的时候开始。 可恨这对儿主仆,明明早就知道沈承和小姐的关系,还要这般做戏,做出这等戳人心窝子的事情。 “你做什么?”看苏离被青碧推倒,阿梅抢上前一步,一把扶住,对着希和两人怒目而视,“全是虚情假意罢了,我们主子才不稀罕!这里不欢迎你们,快滚!” 青碧摸了把泪,用力撑起行尸走肉一般的希和。 眼看着主仆俩就要离开,苏离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从怔愣中清醒过来,一把推开阿梅,抢上前一步拦在希和身前,用力攥住希和的手腕: “阿和,你站住!你告诉我,青碧方才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你怎么可能会和承哥定亲?承哥怎么可能是你的未婚夫?承哥不会这么对我的,错了,一定是,错了……” 希和却是充耳不闻,一根根掰开苏离的手指,稳稳的朝着门外而去,一直到走出苏离的视线,希和的脊背都是挺得笔直。 “小姐,你想哭,就哭出来——”青碧瞧得心惊胆战,实在是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姐这般失了魂魄的模样。 不想一句话说完,希和脚一软,朝着地上就栽了下去。 亏得旁边一个身着僧衣的男子探手托住: “阿和?” 第191章 膝盖跪在地上,发出重重的一声钝响,听声音就知道定然痛的紧,希和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用力推开扶着自己胳膊的沈亭,继续挺直脊背快速往前走,竟是越来越快,到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阿和这是怎么了”沈亭看连喊了几声,希和都没有一点儿反应,察觉到情形有些不对,忙快跑几步,再次挡住希和去路。 “还不是因为那个苏姑娘——”青碧这会儿也顾不得忌讳什么了,几乎是冲口而出,“人心怎么这么坏呢,苏姑娘,怎么可以抢我家姑爷……” 说着已是红了眼睛。 那么多人,为什么苏离偏偏会看上沈承? 小姐是个重情的,一直以来,根本是把苏姑娘看成了自己亲姐姐一般。哪有做人姐姐的要横刀夺妹妹的爱? 呸,什么姐妹,分明是狼子野心,明明阿梅早就知道了沈承就是自家姑爷,就不信身为主子的苏离真的就一无所知。 许是听到“姑爷和苏离”这样的字眼,一直埋头狂奔的希和忽然站住,死死盯着神情担忧、满脸焦灼的沈亭,抬手就拽住了沈亭的衣襟: “之前,你不许我,来这里,是不是,早知道,苏离和,沈承在一起?” “啊?”沈亭的模样顿时有些狼狈,又担心希和出事,半晌斟酌着道,“即便见到他们俩在一起过,也不代表有什么不是?当初苏姑娘和父亲就是沈承远赴江湖千辛万苦寻过来的,两人会有接触,也属正常。” “且眼下沈承身在边关,说不得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你平日里最是豁达,事情真相如何尚不得知,如何就……” 豁达?是豁达吗?其实是蠢吧?这会儿恍惚想起来,当初沈承可不是曾消失过一段,之前只说是奉了皇上密旨出去办差,原来所谓的办差,其实就是去寻离姐姐父女吗? 恍惚间忽然记起初见面时阿梅的话: “……也不是我家主子狠心,这世上,总有人恩将仇报……我家主子不愿沾染世俗,躲得再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泄露了消息,让朝廷给逼着到这儿了……” 这会儿隐约明白,阿梅口中那个恩将仇报的人,就是自己吧? 可潜意识里,希和却无论如何不愿相信,沈承不独欺骗了自己,还利用了自己,更不能接受,苏离和沈承之间会产生男女之情…… 一时心痛的几乎要炸裂开来。 正埋头疾走,胳膊再次被人拽住,被迫抬起头来,正对上脸色苍白神情狼狈的苏离: “……阿和……你听我说……” 许是一路急赶,苏离一头一脸的汗,神情仓惶之余,便是身体也簌簌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相仿。 希和一下撇开头,强忍住马上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心里很乱……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说着绕过苏离,逃也似的往山下而去。走到拐弯处时,却是差点儿撞到山石上。 好在杨家的马车已经等着了,青碧赶过去,扶着希和上了车。阖上车门时,正好瞥见苏离正毫无形象的瘫跪在冰冷的山路上,瞧着甚是狼狈凄凉。 不期然忆起苏离之前云淡风轻皎若明月的风姿,青碧心里一时又有些不忍。有心想要告诉希和一声,不妨一回头,正正瞧见抱着头蜷缩在车厢一角的希和—— 自家主子又何辜。 终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刷”的一下拉好帷幔,再不往后瞧一眼。 希和回去,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亏得阿兰熟识药性,顾氏更是不假手于人,日夜照顾,饶是如此,一直到第三天头上,烧才退下去。 “啊呀,我的儿,你可要吓死娘了。”看希和睁开眼睛要起身,顾氏忙一把扶住,“快躺下快躺下,莫要乱动。” 口中说着,就拭起泪来。老爷不在,女儿就是自己的主心骨。再没想到不过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竟是连车都不会下了。 “阿娘,我没事儿。”希和摇摇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青碧呢,怎么不在这里?” “那个丫头,在柴房里跪着呢。”听希和提起青碧,顾氏脸一下沉了下来。 亏自己平日里一直夸青碧是个忠心的,倒不想跟着去一遭,竟连主子都侍奉不好。偏问她话时,除了哭,竟是一个字儿都不说。 “跪着?青碧做了什么错事吗?”希和一愣。 “连主子都伺候不好,不该罚吗?”顾氏拿了个靠枕过来,让希和躺的更舒服些,“你还说呢,和儿你告诉娘,到底那日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突然病的那么重?” 希和略一思索,旋即明白青碧怕是被自己连累了。那个丫头自来和自己贴心,当日事没自己允许,自是不敢露出半个字。娘最是好脾气,可只要和自己有关,却是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只苏离和沈承…… 强压下眼中的泪意,笑着把头埋在顾氏怀里: “娘别怪青碧,许是看女儿病着,有些吓着她了,至于那日,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天太冷了,着了些风寒罢了。眼下女儿既是好了,就放了青碧出来吧。” 不想脑袋一下被顾氏板正: “你还说,瞧瞧这眼泪可不是又下来了?以为你娘就那么糊涂吗?这几日里沈亭都来了几次了,还有苏姑娘的那个叫阿梅的丫鬟也跟疯魔了似的日日在咱们家院子里打转——没什么事?娘会信你的话才怪!” 虽是自己一颗心全在女儿身上,并不是说外面的事就一点儿不知道了。 就比方说那阿梅,即便是打着探病的幌子,那神情里的担心,却明显不是因为希和,还有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更别说就在昨日,顾氏去外面倒药渣时,却听见有人窃窃私语,似是吵闹之声。循着声音一路走过去,才发现竟是沈亭和那阿梅。 彼时沈亭神情愤怒的紧,虽是一瞧见顾氏出现马上闭了嘴。却不妨碍顾氏清清楚楚的听到一句话: “若非你家小姐之故,希和焉能病的如此之重?如何还要过来百般纠缠……” 阿梅?希和一怔,脸色不自觉就有些发冷。 刚要说话,不妨门一响,两人抬头,却是阿兰。 “又该吃药了吗?”顾氏有些诧异。 “不是。”阿兰摇头,“是苏姑娘身边侍奉的阿梅,说是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比你家小姐身体还重要?”顾氏神情有些不悦。 “你先下去吧,我累了。”希和摆了摆手,阿兰明显有些迟疑,往房顶上斜了一眼,终是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累了就再睡会儿。”顾氏忙扶着希和躺好,到了嘴边责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娘也回去歇会儿吧。”希和握着顾氏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我已是大好了,要是真把娘也累的病了,就是女儿的大不孝了。娘不回去歇着,女儿也睡不踏实。” 看希和坚持,顾氏无奈,只得起身离开。 目送顾氏身影走远,希和却坐起身形,淡然道: “下来吧。” 阿梅一下从梁上跃下,阿兰也从外面抢步入内,挡在希和床前,低声道: “阿梅你要做什么?” “什么我要做什么?让开!”阿梅恶狠狠的盯着床上的希和,咬牙道,“当初若不是主子,说不得你早死了。” “还有你,你们全都是忘恩负义之徒!” 阿兰身体一僵,低了头不再说话。 “让她走,以后也不要再来了。”希和忽然道。 阿兰应了一声,身形一晃,就去擒阿梅的手腕。 阿梅猝不及防之下,被扣了个正着,眼看就要被扯出去,忙伸脚勾住旁边的桌子: “阿兰,你敢!” 又红着眼睛瞪着希和: “杨希和,你快让阿兰放开我!你真的那么恨我家小姐,要眼睁睁的瞧着她去送死吗!” “送死?”希和一愣,“什么送死?” “还不是因为你!”阿兰眼泪一下下来了,虽是尽力压抑着,依旧有些声嘶力竭。 “当初,若非那沈承打着你和令尊的旗号,我家小姐哪里会让他找着?可恨那贼子,竟是为了诱骗我家主子前来,用尽百般不齿首段……” “……对我家主子百般殷勤。我主子的性情,你难道不知?最是那等面冷心善的……竟生生被骗走了一颗心……偏我家老主子是个最疼女儿的,就想着跟着到未来姑爷家相看一番……如何能想到,其实一切俱是一场骗局?及至到了帝都,我家老主子便直接被那贼子送入宫中,至于主子,则是被他巧言欺骗,偏安于寺庙之中……” “那沈承,他骗的我家主子好苦……” “可怜我家主子,还满心想着待得解了那贼子的困,便结为夫妻,恩爱相守,如何能想到,那人竟已是和你订了亲?” “明白一切都是泡影,我家主子一气之下,前儿个竟然冲去皇宫里了……” 第192章 “去皇宫?”希和倒抽一口凉气,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去皇宫做什么?” “我家主子没说,可是我知道,她定是不想活了的……”阿梅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帝都这里本来是老主子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当初若非主子坚持,老主子如何会陪着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主子本就自责,之前听了杨家小姐的话,又痛又悔之余,更兼万念俱灰。 “主子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全是被那沈家贼子迷惑罢了,眼下既然明白了所有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主子……” “你那日离开后,主子一个人在外面坐了一夜,然后天一亮,就直接寻来暗中监视她的龙骑卫,说什么,她治得了宫里贵人的痼疾……还说你的脸就是她治好的……那侍卫自是大喜,当即就领了主子入宫……” “她,真有法子?”希和咬了咬嘴唇,要说苏离的医术,不可谓不高,只自己那是中毒,和宫里贵人不见得一般…… “怎么可能!”阿梅已是呜咽出声,“要是主子真有法子,如何舍得眼睁睁的瞧着老主子被拘在宫里?” “我们家主子,分明是不想活了,索性以身救出老主子便好……只那是什么所在啊,主子这一去,怕是真会把命丢在那里啊……” 说着跪倒在地,“咚咚”磕起头来: “杨小姐你大人大量,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们小姐也不想啊,都是沈承那贼子……你但凡还有一点儿良心,想想我家主子当初待你的好,就去救救我家主子……” 听阿梅口口声声“沈家贼子”,希和不觉握了握心口处。忽然抬眸,咬了下嘴唇终是道: “那日往寺中的沈府下人就只是送了些水果吗……” “杨小姐好兴致,也忒大度,都这般时候了,还有心情关心这个!”阿梅明显没想到希和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目瞪口呆之余,明显愤怒至极,“亏我们家主子当初对你挖干挖肺……你倒好,都这般时候了,还惦着那等龌龊人家……” “腾”的一下站起身形,走到一半却又站住,回头冷然道: “那沈家贼子,分明就是个人渣罢了。原还说杨小姐是个聪明的,现下瞧着,真真是……” 终是把“愚蠢”两字咽了回去,推开门扬长而去。 希和揉了揉额角,一时有些恍神,倒是阿兰瞧着神情憔悴的希和,无声的叹了口气,眉眼间似是有些怔忡之意。刚要收回视线,不妨希和正好抬起头来: “你前儿个说,想去看看翠莲?” “是。”没想到希和突然提起这个,阿兰明显有些意外,默了一下喃喃道,“前儿个安州那边来信,说是翠莲就要临盆,奴婢心里就有些挂念……” 翠莲可不就是阿兰的外甥女?之前跟着来帝都后,先是在顾氏跟前伺候,不久便和顾氏奶娘孙妈妈家的小儿子孙勇订了亲。 因孙勇是安州府那边儿一个商号的管事,两人成亲不久,翠莲便跟着孙勇回了安州。 竟是没多久就传出了怀孕的喜讯。 阿兰因着早绝了嫁人的念头,虽说年纪也就比翠莲大十多岁,却是一门心思把外甥女当女儿看,知道消息后便颇为挂心。 “都说女人生孩子和过鬼门关一般,你有医术傍身,真是去了,自然可以护翠莲周全。”希和揉了揉额头,一副有些疲倦的样子,“你从府里选几个老成人,这就启程去安州府吧。” “啊?”阿兰明显吃了一惊,“小姐这会儿身子骨正需要调理,阿兰怎么能离……” 不想话音未落却被希和打断: “让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或者你不原回安州的话,去寻你的旧主子也可,只别整日里在我面前晃荡!” 说道最后,分明已有些呜咽。 阿兰脸一白,半晌跪下红着眼睛道: “小姐让阿兰回安州府,阿兰遵命便是。只阿兰的主子只有小姐一个。” 说完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很快,一辆青布小车离开了杨府。 那辆车子离开后不久,又有五六个杨府侍卫,也悄悄跟了上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没有人注意到,希和闺房斜对面的屋脊上,正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斜斜倚着屋檐洒然而坐,冷冷寒风中,甚至还有闲心灌了一口酒: “这般小心眼的样子,倒是比平日里的懂事乖巧还要更可人疼啊……” 低低的嗓音里,醇厚如陈年老酒,竟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魅惑之意。 侍立在黑暗中的影子明显僵了一下,下一刻,腰却弓的更厉害了: “那这个阿兰……” “不用管她。难得有个能让小丫头泻火的人……” 直到希和房间里的灯火灭了,房脊上的黑影始终枯坐在那里,注视着希和房间的方向,竟是连姿势都不曾改变一下。 只这样的静谧,却在第二日一早被接连不断的急骤马蹄声踏破: “八百里急报,沈青云首战失利,钦州危殆!” 希和只觉脑袋“嗡”的一下,好险没栽倒,却是强扶住桌子站稳身形,不敢置信的道: “此话当真?” “是真的。”下人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冬天的,愣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实在是自家老爷在这会儿可不正在钦州府?要是钦州那里真出个什么意外,老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该怎样才能从饿虎一样的叛军手里逃出来? “外面都已经传遍了。亲家老爷不是带了十万大军吗,怎么会让叛军占了先机?”知悉消息,杨府已是有些人心惶惶。 “让青碧过来,再叫上几个人,我要去四皇子府。” 不过几日,再来到大街上,希和却有一种恍如隔日之感。和平日里相比,今儿个的帝都分明萧条了不少,甚至过往巡街士卒,也俱是神情严肃,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模样。 一路行来,人群分明都有些惶恐之色—— 钦州不比其他,说是西门锁钥、帝都门户也不为过,钦州真是破了,帝都这里也就岌岌可危。今朝能兴,当初可不也是先占了钦州那里?然后才势如破竹,一路打到帝都这里? 不想到得四皇子府才知道,都这会儿了,谢畅却依旧滞留宫中。 甚至从皇子府总管白兴口里得到另外一个可怕的消息,皇上病危! 皇上病危?!希和一颗心倏地一下,就沉了下去。 “王妃那里已有可靠的人近身保护,”白兴又道,“且据我们探查的消息,怕是有什么人想要针对小姐……” 主子当初离开时,特意嘱咐,全力保护王妃的安危之外,同样要暗中关注杨府的情形。 前些时日因谢畅被扣,白兴等人无暇他顾,自得了希和相助,和谢畅联系上以后,终于能分出些人手关注杨家了,却意外发现,杨府里竟有高人出没。 “对方身手极高,府里侍卫根本无法靠近……” “我知道了。”希和点点头,重重呼出一口浊气。那高人,怕是和苏离有关。到了这会儿,竟是越发看不懂,曾经自以为最是了解的苏离,到底是什么人了…… 从四皇子府出来,希和只觉心情也和阴霾笼罩的天空一般,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亮。 许是大病初愈,整个人也倦怠的紧,先还是闭眼小憩,到得后来,竟是睡得越发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得再次睁开眼时,才察觉人竟是躺在床上,甚而整个房间都黑乎乎的。 “青碧——”希和不免有些骇然——怎么睡到这般时候了。明明从四皇子府出来时,还未到正午时分,如何一觉醒来,已是到了夜晚? 外面却无人应声。希和还要再喊,却忽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抬手用力一挥,却被一只手握了个正着: “醒了?睡了这么久,可有哪里不适?” 紧跟着火折子闪了一下,房间里一下亮堂了起来,希和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沈亭,你怎么在这里?” 忽然察觉到不对,忙就着灯火略一打量,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紫檀木的屏风,绣图华美的床榻,美轮美奂的房间,根本不是自己的闺房。不对,或者说,这里绝不是杨府。 “阿和莫慌,”沈亭依旧是身着僧袍,脸上笑容温和恬淡,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希和,“有我在,定能保你周全,不过是贵人有事,想要问询你一二。” “贵人?”方才仔细查看过,自己身上衣着整齐,希和一颗心微微放了些下来,望向沈亭的视线却是越来越冷,“大师的贵人与我何干?我还有事,青碧呢,若你当真还念着些故人情分,就放我离开……” “他乡遇故知可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更别说大师和你还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可是有哪里不和小姐的意思?小姐只管告诉大师,或者说与孤听,孤定会为你做主。”房间的角落里,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第193章 希和回头,却是一个头戴金冠身着金黄色五爪蟒袍的年轻男子,不是五皇子姬晟又是哪个? 姬晟也正上下打量希和。 柔和灯光下,越发衬的希和肌肤莹白如玉,姣好有若凝脂。许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少女一双水眸瞪得溜圆,似怒又嗔,如三春时冲破崖壁涓涓而来的溪流,流光潋滟。 果然是当日长公主府中那宛若惊鸿飘忽而过的绝色少女。 “杨小姐好手段,当初竟是连我和三皇兄以及太妃娘娘一起骗了过去。”姬晟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是和冰凌相仿,“彼时谢侯爷,也就是我现在的四皇嫂,还折了个丫头在里面。当时虽被太妃娘娘压下,最后却是定为前朝余孽云深堂贼子所为,更是在皇上面前定了案——” 说着笑容一下敛起,面目森然: “再想不到,堂堂大儒杨泽芳大人家的女公子,竟然就是乱党之一!” “殿下——”沈亭蹙了下眉头,随之上前一步,挡在希和身前。 “大师倒是仁慈,都这般时候了,还想着昔日那点香火情!”姬晟冷哼一声,“只我瞧你那老师也好,眼前这小师妹也罢,怕是一点儿都没有念着你的好,不然,何至于把你逼到出家为僧的地步……” 果然是上天都保佑自己,才送了沈亭这么个有力臂助到跟前,眼见得大事将成,如何不心下大快。 希和怔了一下,抬脚走过来。 姬晟脸上闪过一阵得色。这般低眉顺目的样子,瞧着倒是个好拿捏的。 亏之前因听了沈亭的话,还颇为慎重。眼下瞧着,什么人世间少见的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分明也不过尔尔吗。瞧瞧,这不就放下身段,小心伺候了? 下一刻神情一僵,却是希和径直从他身旁过去,探手拉开门。 姬晟脸色沉了一沉,盯着僵在门前的希和背影“哈”的笑了一声: “杨小姐放心,这里安全的紧,绝不会有任何不长眼的人敢跑来搅闹。” 这话倒是丝毫没有夸大。毕竟,这里可是皇宫,别说是人,就是只鸟也飞不进来。 “殿下过谦了,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希和缓缓回头,眼中的茫然不敢置信已然尽数敛去,甚而还有一种咄咄逼人之势,“倒是殿下,堂堂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如何竟会做出这般横行霸道、掳掠臣女之事?也不怕冷了天下臣工的心?” 姬晟一时无言,这会儿终是信了之前沈亭所言。 半晌冷笑一声: “果然是牙尖嘴利、无法无天。亏孤还想着,莫不是锦衣卫想岔了,你一个深闺小姐,如何会和云深堂牵扯到一处?眼下看来,倒是孤太过天真——若非大师苦苦相求,你以为孤会特特跑来见你?既是你不愿和孤讲,那便到明日,和锦衣卫或者大理寺的人说去吧。” 到了这会儿,姬晟如何不明白,原来之前还真是小瞧了这丫头。只世人莫不畏锦衣卫如虎,就不信听了锦衣卫的名号,都能不为所动。 希和果然抬头,脸上却殊无恐惧之意,反是昂然道: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什么云深堂,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殿下缘何硬要和我扯到一起?眼下我爹爹身在钦州,为国尽忠,殿下肩负监国重任,不说体恤忠良,却道听途说,听信小人之言,行此苟且之事,如何不叫天下人寒心?” “你——”再没想到杨希和一弱质女子,竟有如此气势,不独没有顺着自己的意思低头求饶,反而还倒打一耙,姬晟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一时再无耐心和希和周旋,索性直接从怀里拿出一个卷轴,“唰”的一下抖开,径直伸到希和面前,冷声道: “那这画上人,你也一定要说不认识了?” 画轴展开处,上面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男子凤目长眉,鼻若悬胆,睥睨之间,霸气之余更显俊美风流。 希和只瞧了一眼,旋即转开视线,上前一步,抬手朝着沈亭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 “无耻!” 沈亭猝不及防之下,被打了个正着,身体猛一踉跄,正正撞在桌角上。上面的杯碗盘盏摔下来,哗啦啦碎的一地都是。 再想不到纤细美丽的希和会有这么悍勇的一面,姬晟一时目瞪口呆。回过神来,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冷声道: “看来老四帐下那名被传得神乎其神、声震北境的军师,果然就是令兄。说什么在外游学,却是隐姓埋名到了军中,你杨家,果然好大的胃口!” “只杨希和,识时务的话,你最好听话些,给你阿兄和爹爹写封信,毕竟,以杨大人之慈和,令兄之纯孝,如何也不会放任杨家三个女人有什么闪失才是。” 说着,转身走了出去。笃笃的脚步声,静夜中显得格外阴森。 “你也滚!”希和眼皮也不抬,冲着依旧呆立原地的沈亭道。 方才那一巴掌不可谓不用力,等沈亭抬起头时,左边脸明显已是红彤彤一片。 只沈亭瞧起来,眼神中却是并无半分恼意,甚而还有些怀念和纵容: “阿和还记得从前的事吗?那时我跟着老师读书,阿和就爱跟在我身边转悠,一时给我磨墨,一时给我递水,我学的不好了,被老师骂,阿和就会想法子令老师转了念头,待得老师忘了,又跑来安慰我……” 一番话未完,希和已是抬起手来,又甩了一巴掌过去,一字一字道: “别提从前的事,沈亭,你让我恶心。” 十多年的师兄妹了,方才希和一眼认出,姬晟手里的画,分明就是出自沈亭之手。至于画上人,不是阿兄杨希言,又是哪个? 之前高烧卧床,醒来后,娘亲说,沈亭不止一次过府探望,却原来是包藏祸心! 却被沈亭探手握住手腕: “是,从前的事,我也想忘了。” “现在想来,那时我真是蠢。竟会认定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一直到流落到边地,意外见到在四皇子帐下听命的杨希言,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你当初对我,和跟令兄相处,有何不同?” “可笑沈亭自诩聪明,到那时才知道,不过是因为你阿兄不在,你便只好把一腔思兄之情寄托在我身上吧?” “其实即便没有沈承,你也不会嫁给我的。因为你心里,从没有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 “阿和,你记着,我想让你打,你才能打得到我……”说着,忽然抓住希和的手朝自己脸上扇了过来,脸上更是浮现出一层诡异而畅快的笑意: “眼下你肯打我,我,很开心。” 等希和反应过来,手已是再次重重的扇在了沈亭脸上。 “咱们从新开始,好不好?”沈亭又道。 之前自己身份低微,希和自然不会把自己看在眼里,甚至那沈承,除了一个英国公府公子的名头外,又有什么?希和也好,老师杨泽芳也罢,却是当宝贝似的…… 眼下沈承被亲爹磋磨,十有**会死在战场之上,杨家父子也俱是和站在悬崖边上一般,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反是自己,终于在层层荆棘之间,杀出一条血路来。 到了这般时候,便是希和心里依旧没有自己,自己也会强行走到她眼里。 希和仿佛被蛰了一下,猛一用力抽出手来,又往后跳了一大步,那神情,仿佛沈亭是什么怪物般,好半晌才不可思议道: “沈亭,你,疯了吧?” 说着,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沈亭神情明显有些受伤,顿了下道:“无妨。” 似是在说服希和,又似是说给自己: “如今在这帝都里,阿和只能依赖我,也只有我能护你和师母、老太太周全。” 说着,深深看了希和一眼,转身出了房间。 行至房间外,却是站住脚,暮霭沉沉中,可不正有一锦衣公子负手而立? 沈亭容貌已是上乘,和这男子比起来,却依然犹如萤火之与皓月,相差何止一点半点? “顾公子——”沈亭点了点头。 顾准却已抬脚,朝着另一处宫室而去。 沈亭倒也不以为忤。一路上不停有宫人同二人见礼,神情分明恭敬不已—— 久处深宫之间,见惯了宫闱中的尔虞我诈,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 眼见得五皇子权势日重,后宫也罢,前朝也好,全捏在手心里,至于本应是天下之主的皇上,倒是成了个摆设相仿。 再加上那些暗地里传开的关于储位已定的传言,由不得众人不对五皇子趋之若鹜。 而这顾公子和澄观大师,可不正是眼下五皇子跟前的新贵?没看五皇子人前人后都会带着顾公子?至于说澄观大师,同样是宫中常客,之前是被皇上看重,现在又得了五皇子的青眼,别看是出家人,却同样前程不可限量。 更别说,两人还都生的恁般俊秀…… 第194章 “阿准,大师。”看两人先后而至,姬晟双眉一挑,诧异之余,又分明有些欣喜。 顾准手段神出鬼没,沈亭心思诡谲难测,正是因为有这两人一旁辅助,再有舅父在旁参详,自己这段时日才能顺风顺水,事事皆在掌控之中。 甚至曾经觉得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大位,眼下也正和烹煎好的美味一般,端端正正摆在桌前,只要自己想,再选一个合适的契机,便可以随时取用。 若说有什么头疼的,便是这顾准和沈亭了。 也不知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宿怨,竟是打从一见面,就彼此相看两相厌。两人都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姬晟雅不愿瞧见两人之间横生龃龉。 这般联袂而来的情形,委实不常见的紧,由不得姬晟不开怀,所谓将相和,才能功业就吗。 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孤正说着人去请你们呢,这么巧,你们一起到了。” “劳殿下久等,倒是我和顾公子的不是了。”沈亭神情恭敬而不失闲适,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顾准正冲姬晟点头为礼,闻言却是哂笑一声: “大师世外高人,顾准俗人一个,不敢高攀。” 说着自顾自到左下首坐了。 姬晟蹙了下眉头。心里微微有些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时日里已是屡屡见识了顾准层出不穷的手段,再加上云深堂那帮手下的神出鬼没…… 说句不好听的,怕是比起大正最厉害的龙骑卫都不相上下——可不是顾准多方筹谋,自己眼下才能把父皇牢牢的握在手心里。至于说那神秘的龙骑卫指挥使,到现在都没见半点儿反应。 一系列事实,由不得姬晟不对顾准礼遇有加。 自然,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沈亭在姬晟心里的位置就弱了—— 毕竟,眼下朝廷军队的指挥者,名义上是沈青云,其实却是军师李绍。而李绍,可不正是沈亭推荐给姬晟的? 便是那借着和叛军之战,收拢兵权的建议,也是出自沈亭。 若非如此,姬晟如何敢放开手脚对顾准的云深宫敞开门户,任凭他们出入宫廷? 底气正是沈亭和李绍的这支军队。 或者说,姬晟心里,沈亭才是真正的心腹,至于性情桀骜的顾准,若非眼下帝都中委实还离不得此人和他的那帮手下…… “殿下,请。”沈亭却是毫不在意,依旧礼数周到、满面春风。 接到沈亭的眼神示意,姬晟也敛去了神情中的不满: “之前钦州那里的传信,你们也都有耳闻吧?” 依照之前所议,沈青云此去,第一仗应以“失利”为主——既是打定主意,把战事拖些时间,没道理第一仗赢了,接下去再败。 所谓远道而来、士卒疲惫,第一仗有些意外,自然在情理之中。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之后再传捷报,分量也会更重。再有刻意渲染的叛军的强大,战线会拉长些也在情理之中。一旦完全掌控了这支军队,远在边疆的老四自然就不足为患。 因而即便瞧见了今天的奏报,姬晟也委实没有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自得。 顾准接过姬晟手里的信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却是并未就着姬晟话里的意思说下去,反是眉毛一挑: “两军作战,胜败如何,皆与士气关。所谓气可鼓不可泄,如何能未言胜,先求败?且那李绍……” 姬晟脸就沉了一下。 倒是沈亭,脸上笑意依旧: “常情下自是如此,只所谓非常时谋非常事,若非四皇子于北境拥兵自重,以殿下之爱民如子,又何须出此下策?” 说着话题一转: “好在咱们知道了四皇子最大的依仗就是他麾下神机妙算的军师杨希言,若然能把此人掌控手中,殿下自然更可高枕无忧了。 听沈亭如此说,姬晟的脸色明显好得多了,点了点头: “多亏大师妙算。待得把杨家婆媳带来,不怕那杨希和不低头。” 这几日趁着杨家乱成一团,沈亭又从杨泽芳书房中带出一些父子两人来往信件。再有今儿个恰好有之前派往北地的斥候回返,特特拿了沈亭手里的画让人确认,已是坐实了杨希言的身份。 “这个时辰了,想来人也快带到了?” 杨希和再牙尖嘴利,就不信真能心狠到连自己母亲祖母都不顾。 “待会儿人带到时,还请殿下莫要太过为难师母和老太太……”听姬晟提到杨家女眷,沈亭脸上笑容一下敛去,连带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分明有些伤感,“大正安危正系于殿下一人身上,能为殿下分忧,沈亭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却对老师,有愧……” “呵呵,大师还真是菩萨心肠。”顾准忽然开口,“若然令师知道,定也会无比欣慰。” 这话不可谓不毒辣,饶是沈亭脸皮再厚,这会儿也有些挂不住,沉默半晌,才黯然道: “不用顾公子说,我也知道对不起老师。只殿下英明神武,正是大正气运之所在,为万民和天下苍生计,我也只能顺应天命。待得殿下大业得成,我自会寻一处偏僻所在,从此青灯古佛,再不在人前出现,以赎平生罪孽罢了。” 顾准脸上讽刺之意更浓——那杨泽芳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弟子?果然被弟子坑就是杨家的宿命吗? 一时又觉得没意思的紧,刚要起身离开,不想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了下。 “定是杨家婆媳带到了。进来吧。”姬晟脸上笑容分明是胜券在握。 沈亭则不自觉往暗影处挪了挪,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抬头,正对上顾准讥讽的视线。 “殿下,”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已是闪身而入,单膝跪地。 “把人送到西角门处那个院子里。”姬晟起身,冲顾准并沈亭道,“二位也与我同去吧。” 不想那侍卫却是不起来,脸色也明显有些不好: “属下有辱使命,办砸了差事,还请殿下责罚。” “怎么回事?”姬晟站住脚,神情冷了下来,“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罢了,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 “殿下不知。”下跪的两个侍卫却是面面相觑,“杨家婆媳根本就不在府里……” 明明杨家一切依旧,没有半分异常,甚而之前安插在杨府的钉子也信誓旦旦,说婆媳俩就在府中,可一干人愣是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婆媳俩的踪影。 因着姬晟下了死命令,侍卫也不敢这就回来交差,忙一面挨个讯问府中下人,一面派人就近寻找,倒好,却是一点儿消息也无。 没想到还会有这等意外,姬晟恼火不已: “真是饭桶!两个大活人,难不成还能飞了不成?” 眼看那杨希和油盐不进,还想着凭这对儿婆媳让她和杨希言就范呢,如何人就不见了? “殿下息怒。倒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看姬晟发火,那侍卫忙道,“属下最好也查到一点消息,却是刚吃过早饭,府中有一个叫阿兰的丫鬟坐了辆小车回安州看望外甥女儿了,属下以为,杨家婆媳说不得也在那辆小车之上……” “跑了?”姬晟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这杨家怎么这么邪门?着人去抓杨家女眷,也不过是今日才做的决定。没道理她们能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之前不是云深宫的人盯着杨家吗?”一旁的沈亭忽然道,“或者顾公子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听沈亭如此说,姬晟也转过身来,盯着顾准的神情明显有些狐疑。 “你的意思是我放走杨家人了?”顾准本已起身,听沈亭如此说,登时变了脸色,“大师神机妙算,想来理由也帮我想好了?或者我也和大师一样,是杨家故人?” 沈亭一时默然。 便是姬晟也不觉有些头疼——顾准自幼长在帝都,和杨家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实在没什么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自己唱对台戏,毕竟,顾准野心不是一般的大,说不得还想从自己手里分一杯羹。姬晟自诩看人也还算准,这顾准分明就是野心勃勃、利欲熏心之徒,如何肯随随便便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 至于说沈亭,则更加不可能了。即便他是杨泽芳门生,却分明早已无半点师徒之情,毕竟,这借杨家人挟制杨希言的计谋还是他帮着给出的,如何可能在紧要关头又反悔? 虽然心里着恼,只眼下是用人之际,姬晟也不愿这两个臂膀隔阂更深,只得居中调停: “罢了,就不信两个女人,还能飞了不成。左右还有杨希和在我们手里。” 第195章 待得顾准离开,姬晟重重放下手里茶杯,脸上明显有些阴沉: “让大师受委屈了。也就是眼下,还离不得他……” 那苏氏父女全掌控在云深宫手里,想要进一步动作,还必须仰赖顾准之力。 “无妨。”沈亭脸色也有些不虞,却又很快恢复平静,“云深宫实力不可小觑,顾公子也是有大才的,唯一不足者,就是江湖习气浓了些……” 顿了顿又道: “还有那叫苏离的女子,之前和杨希和过从甚密——到底是苏家和杨家的私交,还是云深宫和杨家有什么关系,不是贫僧多心,实在是以云深宫对下属掌控力之强,这两家还能有如此交集当真让人疑惑……” 当初在安州时,也曾和这苏离有数面之缘,再加上同居寺庙之中,勉勉强强也算半个熟人了。 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见到苏离,沈亭都有种心神不安、或者说心惊肉跳之感。 那种感觉,甚而和跟顾准相处时有些相像…… “大师的意思是,杨家婆媳忽然不见了踪影,说不得真的和他有关?”姬晟是个聪明的,当即明白了沈亭的意思。冲外面招了招手,一个鬼魅似的影子闪身而入,又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准这会儿已是回到了位于平安街的苏府。 瞧见顾准的车子,府里奴仆慌忙迎了上去: “表少爷——” 即便前面挂着个“表”字,却不影响顾准是整个苏府里除内务府总管苏玉林外,地位最高的那个。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苏家正枝儿的少爷也没这位表少爷排场大。 就比如说这会儿,一路上但凡见到顾准的车马,包括苏府管家在内,都赶忙退到路边恭敬问好。 顾准却是一概不理,马车也是长驱直入。很快来至一个奢华而不失雅致的小院前。 车子甫一停下,便有美丽的灯盏在院里次第亮了起来,连带的马车前也突兀出现了七八个美丽的婢女。 亏得这种情形是苏府下人常见到的,不然,可不要吓一跳? 顾准下了马车,径直往院内而去,边走边道: “阿兰她们安排在哪儿了?安排的可还妥当?” 院内顿时一寂,八名婢女同时跪倒,却是以头触地,一句话不敢说。 顾准站住脚,不敢置信的回头:“怎么回事?阿兰,没回来?” “阿兰她,还有那辆车,全都不见了……”跪在最前面明显身份高一些的婢女颤抖着道。 本来说好的,阿兰的车子出城兜一圈再悄悄找个时机折返帝都,为了避免发生意外,还特意着人暗中跟随,再不想待得车子回返帝都时,尾随者却发现,街上同样的车辆竟是不止一辆两辆,竟是每条街上都有十辆八辆。 这才意识到不对,忙拦下之前尾随的车子才发现,里面哪有阿兰和杨家婆媳,分明是一个年过四旬的车把式罢了。 云深宫的人也不是蠢的,知道上了当,忙就派人去城外追,可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小马车罢了,竟是上天入地一般,再没有半点线索。 “……属下已着人赶赴安州……” “愚蠢!”无边夜色里,顾准低沉的声音,无端端让人有些脊背发凉,又顿了半晌才道,“安州这会儿定然也是人去楼空,还想抓到人?做梦吧!” 主子性情自来阴晴不定,这么情绪外露还是第一遭,那婢女一时越发惶恐,情急之下道: “不然让属下去审那杨希和,定能给主子——” 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杨希和还在这里呢。以自己的手段,不怕她不如实交代…… 不想顾准忽然大怒,抬脚就把婢女踹了出去: “就凭你这样的蠢货?还想和……” 忽然住口不说,朝着院门外道: “这里是苏府,舅父有事进来说便是,何须如此躲躲藏藏?” 院门也随之打开。 站在院门外有些尴尬的可不正是顾准的舅舅,内务府总管苏玉林?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你回来了,我过来看看。”苏玉林叹了口气,不期然忆起隐隐听了一耳朵的“安州”之语,再瞧见顾准对自己满是防备丝毫不愿亲近的模样,一时越发不舒服,“眼下大局已定,五皇子又是个重情的,已是走到了这一步,只要阿准你不犯错,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阿准你是个聪明孩子,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想来心里有谱,只记得,切莫要走了你爹娘的老路,如你爹爹那般犯蠢便好……” 忆及前事,虽是已然时隔多年,苏玉林依旧打心底里不舒服,便是说话的语气也不觉严厉了些。 不妨顾准忽然提高声音: “舅、舅!你说,谁蠢?” 很多时候,顾准都会想,若然没有舅父苏玉林的话,自己是不是会有另外一个人生? 也是这样一个冬夜吧?风像是能刺穿人的肌肤,鹅毛般的大雪里,爹爹身体一半冻在冰面下,一半露出水面上,死不瞑目的瞧着安州的方向,任凭娘亲哭的呕出血来,都不肯把眼睛闭上。临终前那一刻,爹爹是恨着的吧…… 万念俱灰的娘亲把爹爹的尸体从冰天雪地里挖出来后,又无比决绝的当着自己和舅父苏玉林的面揽着爹爹的尸体从爹爹的前心捅穿了她自己的后心,然后双双没入冰水之中…… 红艳艳的血咕嘟咕嘟的从水下冒出,任凭自己哭哑了嗓子,却是再找不到爹娘的影子…… 也是从那一日起,顾准知道,自己这一生,怕是都走不出那样鲜血淋漓的寒冷和绝望了…… 苏玉林一怔,正对上顾准冷仿佛冰箭似的眼神,心里没来由的“突”了一下,强压下心头的不悦挤出一丝笑容: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这么晚回来,你也累了吧?洗漱一下,赶紧歇着吧。” 当年妹妹夫妻两人身死时,外甥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即便有些印象,又如何会晓得前因后果? 就是这眼神,未免有些让人心里发凉。 又想起一事,当初妹妹两人身死时太过突然,自己一时也有些疏忽了,还是两日后才在湖边一个柴房里找到了呆呆躲在角落里的顾准…… 还有之后,这孩子足足两年一句话也没和自己说过…… 难不成,当时的情景他其实全都看见了? 这么想着,脸色就有些不好—— 当初若非那顾潇一意孤行,定要跑出去替乃师出头鸣冤,自己如何会想着强行把人关起来?毕竟,好不容易才令杨家失去皇上信任、退出朝堂,让裘家趁势取而代之,如何也不能功亏一篑,让顾潇搅了局。 再没想到,顾潇竟蠢得连夜逃跑。却不知周围全是结了冰的深水,不然,自己如何放心把他一个人关在哪里? 还有妹妹,也是个死心眼的,凭着手里的云深宫和美丽无双的容貌,想要找什么样的男子而不可得?说句夸口的话,真是有心的话,便是进宫为妃也完全使得。 竟是死心塌地的非要跟个穷书生过一辈子。甚而最后还愚蠢的殉了情! 又忆及顾准方才言语间的不敬,不由跺了下脚,朝地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脸色越发阴沉——这个小兔崽子,亏自己一手抚养他长大,眼下瞧着,分明和他那娘亲一样,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顾准冷冷瞧着越走越快的苏玉林,半晌忽然道: “舅父的身子怕是不太舒服,派一个人去瞧瞧。” “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谁,都别妄想破坏!”语气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宣誓。 院子里一片死寂。半晌一个清雅的声音忽然响起: “……又要重复之前爹娘的悲剧吗?如果娘亲不是被权力所惑,如何会做出背叛爹爹,令爹爹泥足深陷,甚而累及恩师的事?” “……就是走错了那么一步,便令得恩爱如爹娘就此反目,最后饮恨而亡……” “这教训还不够吗?”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真是这沾满了鲜血令人作呕的权力吗?到了这会儿,你竟然依旧想不开吗……” “闭嘴!”声音有些慌张,又明显很是迷茫,甚至,还有少的见脆弱…… 院子里一时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 和苏府的压抑不安不同,五皇子府这会儿却是一片安静祥和。 即便到了饭点,五皇子姬晟依旧不见影子,都不能影响周隽的好心情—— 方才亲自去了杨希和拱手奉上的那家云之锦,亲眼瞧见了那里生意如何兴隆,尤其是那些漂亮的衣裳,氤氲的令人通体舒泰的香气,即便是周隽这般见惯了锦衣华服的,也不觉目眩神移…… “王妃可要出来走走?”看周隽开心,一旁侍候的于嬷嬷却是有些踌躇,犹豫了半晌终是道,“园子里的梅花开的可好看了。” “也好。”周隽有些疑惑,顿了顿才笑着起身,“嬷嬷陪我走走吧。” 又示意其他人不必跟着。 两人一直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周隽才站住脚,蹙眉道: “有什么事不能在房间里说,这么大冷天的,嬷嬷还要我出来?” 第196章 “王妃息怒,”于嬷嬷左右张望了下,确定周围确然没有其他人,才低声道, “今儿个老奴听说一件事……” 周隽大婚之后,就接掌了五皇子府中中馈,入住王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府里紧要地方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比如厨房那儿,可不就是于嬷嬷的儿媳妇一手管着? “不瞒王妃说,那负责采买的小厮,是我儿媳妇的娘家兄弟,名字叫满贵。那孩子年纪不大, 却最是个机灵的……” 眼下皇宫内是裘妃娘娘总理六宫, 作为娘娘唯一的亲生子,五皇子府自然也是地位非凡。 因而做了采买不久, 满贵就和宫内负责同样事务的福公公拉上了关系。 那福公公本就是裘妃的心腹,自然乐得和五皇子府的人打交道,满贵又是个会来事的, 一来二去, 竟是成了忘年交相仿。 因福公公最爱啃李记的鸡翅膀鸡爪子,每逢福公公出来的日子,满贵就会买一包,交由福公公带回去。 今儿个满贵照例带了鸡翅膀过去,却意外发现,福公公身边竟多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 平日里福公公身边跟班自然是少不了的,可不是满贵自夸,那些个小太监,他分明全都认识。唯有今天这个,却是眼生的紧。 满贵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小太监竟不是跟着福公公做事,而是自有任务,满贵之所以会留心,却是因为那小太监吃的外还买了不少玩儿的,如果说吃的看不出来,玩儿的东西分明全是女孩子平日里最喜欢的。 满贵初时以为是宫里娘娘要的,想着不然留些心,以后自家主子想要讨娘娘欢心,也好有个头绪不是? 哪想到一自报家门,说是五皇子府的,那小太监竟是立马变了脸色。 然后再不肯同满贵亲近。他这般作态,自是让满贵越发疑惑。又小心翼翼的讨好福公公,竟从福公公话里探知,小太监哪里是娘娘的人,分明是五皇子的人。 至于说要给谁买东西,便是连福公公也不知晓。 五皇子的人怎么会买女孩子玩的东西?人还是住在皇宫里的……种种线索令得满贵越发在意,终是觑了个时机,好说歹说把福公公一行让到了一家大酒楼,酒酣耳热之际,那小太监一个没注意,竟是说漏了嘴,却是五皇子在皇宫里藏了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 “咔嚓”一声脆响,却是那枝靠近周隽的梅枝竟被掰折了。 周隽已是又惊又怒,连带着还有无法言表的委屈——即便之前就不敢奢望五皇子的专情,却不代表周隽能忍受大婚不足一月,五皇子就另纳新人。 更不要说,还把人藏在皇宫里—— 皇宫可是全在自己嫡亲的婆婆、裘妃娘娘掌控之中,岂不是说,婆婆也是默许的了? 可明明大婚时娘娘才答应过自己,生下嫡子之前,绝不会让五皇子身边出现其他女人。 却原来都是糊弄自己的吗? 又想到娘家,为了那个未来的嫡子,已是倾合族之力,为殿下保驾护航,甚而爹爹这会儿还在钦州身临险境…… 一时气的眼睛都红了。 “去个人,寻一下五皇子。” 派出去的人回来的倒也快,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让周隽的心直接跌入谷底—— 今儿个朝会早早的就散了。五皇子直接去了皇宫…… “备车马,我要进宫。”周隽站起身形就往外走,动作太大之下,带的桌子上的茶杯也摔碎了,长长的衣摆都湿了半幅,哪还有之前半点气定神闲、雍容华贵? “既是看不上我,休了我便是,如何要做出这般腌臜事埋汰人?” 说着已是泪流不止、哭个不住。 吓得于嬷嬷忙一把抱住,连拖带抱的扶回房间:“好我的主子哎,你这是要做什么啊,没得伤不着那狐狸精,还坏了自己的脸面!” 这么冲进皇宫大哭大闹,会坏大事的。 于嬷嬷是经过事的老人,不像周隽年少轻狂,不然,周家也不会特特让她作为陪嫁跟过来,可不就是为了紧要时候给周隽提个醒? 身为皇家人,哪里有小事? 爷们在外拈花惹草,有个把女人,又能算的了什么大事?就是寻常小门小户人家,也不合把事情闹大,不然家丑外扬,说不好还会惹了夫家人厌烦。 更不要说五皇子可是堂堂监国皇子,整个大正都在手心里握着呢,真是因为金屋藏娇的事被主子闹开,丢了脸面的话,说不好真就会彻底和主子离了心。 便是那裘妃娘娘,之前说的再好又有何用?这世上,会有不疼儿子、不替自己儿子说话的娘亲?不会给主子撑腰不说,十有**还会嫌媳妇不识大体。 真是失了这对儿母子的欢心,周隽往后就别想再翻身了。毕竟,朝堂上早有传言,五皇子之前一心想娶的可是那谢畅,最后新娘变成自己主子,不得已的成分更多。 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再不识大体,怕是五皇子心里会一点可取之处也无了。 “依嬷嬷所说,我就只能忍着?任凭王爷和,那贱人,逍遥自在?”被于嬷嬷劝了会儿,周隽也渐渐恢复了理智,可一想到早上还和自己柔情蜜意的姬晟这会儿却搂着别的狐狸精逍遥快活,周隽就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 “当然不是。”看周隽冷静下来,于嬷嬷长出了口气,“主子是周家女,代表的是周家的脸面,现下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家里如何也不会坐视不理,只所谓捉贼捉赃、抓奸抓双,总得先弄清小太监的话是真是假,主子即便想要闹,怎么也得先占着一个理字不是……不然主子明日里再想个苗头进宫,选些机灵的跟在身边,等确切探明那狐狸精的身份,再做打算……” 于嬷嬷隐隐有个猜测,能被五皇子大喇喇的弄进皇宫,说不得对方身份并不低。真是朝廷贵女,总得有家族吧,到时候周家再出面,说不好倒好办了。 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法子。周隽只得点头,可上了床后,却是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便让人准备车马,又准备了几匹从云之锦拿回来的上好锦缎,以孝敬裘妃娘娘的名义,向宫里递了牌子。 宫里回复也很快,说是裘妃娘娘也正念着王妃呢,让王妃尽可去宫里。 这般爽快的态度终是让周隽心里好受了些,便是于嬷嬷心也略略放下了些: “这般不藏着掖着,要么之前是咱们道听途说,误会王爷了,要么就是娘娘也不知道……” 无论那种情形对周隽而言都无疑是件好事。 车马一路通行无阻。周隽到时,裘贵妃跟前侍候的大宫女翡翠早已候着了,又打发于嬷嬷等人外面吃茶,自己则引领着周隽往里面去。 周隽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翡翠道: “上次来时娘娘说想喝梅花酒,我正好得了个酿酒方子,只上等的梅花却不好找,方才来时,正好瞧见宫里的梅园开的正盛,我就想着人摘些,到时候也好孝敬娘娘。翡翠看着,可还方便?我之前问过,每棵树上摘些,定不会让你为难……” 翡翠不过犹豫了下,很快就点头应了: “王妃这么客气做什么?大事奴婢不敢说,摘梅花这样的小事,还是可以做主的。你让他们只管去,只记得别胡乱走惊扰了贵人,我待会儿再悄悄跟娘娘说一声……” 看娘娘的模样,分明对王妃很是看重,且娘娘平日里确然喜饮梅花酒,既卖给王妃个好,成全了她的一番孝心,又能让娘娘开怀,何乐而不为? 周隽点头,又深深看了于嬷嬷一眼,转身跟着翡翠去了。 于嬷嬷自是明白周隽的意思,悄悄给其他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待来至梅园,很快借口如厕悄悄离开,园子的外面,早有个小宫女等着了,手里还拿着套宫人的衣裳。 于嬷嬷匆忙换上,两人再出来时,俨然就是两个宫婢罢了。 “嬷嬷可要快些,宫里不比他处,可是容不得丝毫行差踏错……好在五皇子那里久未有人居住……” 又嘱咐了好多宫里的规矩。 于嬷嬷也是提心吊胆,好在一路上并未遇到有人盘查。且五皇子的居住离着裘妃娘娘这里并不远。 小宫女站住脚,往前面一处宫苑指了下: “前面就是五皇子从前的住处了,我也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嬷嬷自己千万小心些。半个时辰后,我来这里接你。” 说着转身离开。 于嬷嬷定了定神,正了正手中的盘子——盘子里装着些奇珍异果,若是有人问起来,也有个说头不是。 第197章 虽是已做足了心理准备, 可这里毕竟是皇宫, 饶是于嬷嬷这样的人,依旧不由得心惊胆战。 行动处未免就有些缩手缩脚。 远远的徘徊了片刻,确定并没有人注意这边, 才整了整衣服, 端着托盘小心翼翼的从阴影处转了出来, 刚要迈步上前, 不妨一个女子的严厉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磨蹭什么呢?拿个果子怎么这么慢?还不快些送进去——记住进去别乱看,左拐第二个房间放下东西就即刻出去,我再去瞧瞧小姐要用的参汤可好了……” 以尽孝为名跟在裘妃跟前的周隽这会儿却是有些神思不属—— 也不知于嬷嬷可还顺利?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一时希望于嬷嬷能顺利揪出那个把五皇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狐狸精到底是哪家的, 一时又宁愿于嬷嬷最好什么也发现不了, 一切都是捕风捉影才好…… 想的太过专心, 手里的锦帕都捏的和块儿抹布一样了。惹得上座的裘妃娘娘多看了好几眼。 “王妃这帕子倒是好看的紧。”旁边坐的一个三十余岁的贵妇笑着道, “还有这熏香的味儿道,啧啧,闻着真让人通体舒畅。若是不介意的话, 王妃可能告诉我们,这样上好的缎子, 是哪家的东西啊?” 周隽只顾想自己的心思, 愣是没有半分回应。还是被身后的丫鬟悄悄扯了下衣襟,才意识到什么,忙抬头看裘妃的脸色,果然就有些寡淡。 “阿隽精神头不好,可是有些不舒服?”裘妃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却是冲着旁边的贵妇点了点头,喟叹道,“我这媳妇儿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仔细了些。听她那丫头说,因想着今儿个要来宫里陪我,一大早就起来了,你瞧你瞧,这会儿还没精神不是?竟是连雷夫人问你话都没听见。” 虽是这般给周隽开解,心里却腻歪的紧—— 果然给儿子选媳妇太匆忙了些。瞧瞧这周隽,容貌不过中人之姿,偏还不是个懂事体贴的。 以为自己为何会爽快应下她进宫的事情,不就是因为雷炳云的夫人今儿个也带着女儿到宫里来吗。 除了神秘的龙骑卫指挥使外,皇上最信任的人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了。虽是久在深宫,裘妃依旧明白,锦衣卫的力量绝不可小觑。 虽说眼下自己和儿子已是胜券在握,可能少些波折自是最好。若然能兵不血刃登上大位,自然再完美不过。放眼朝堂,若然说还有可能帮母子俩做到这一点的,雷炳文无疑是最佳人选。 会让周隽过来,裘妃可不是抱着让她和雷家母女多亲近亲近的意思,毕竟,那个残酷邪狞的雷炳文于财色上面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若说有什么是雷炳云在意的,也就他的妻女了。 结果倒好,周隽一来就开始发呆,即便偶尔开口,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别说和雷家母女攀谈了,根本就是冷冰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甚至好几回,都和这次一般,还需要裘妃帮着打圆场。 这么个性子,真难想象将来能给儿子多大的助力。 只木已成舟,再想反悔也是来不及了。 明显感觉到裘妃的不悦,周隽也是又羞又臊,虽是不忿裘妃因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而给自己难看,却也不敢辩解。 好在丫鬟悄悄指了下她手里的帕子,周隽只得强压下心头的不耐,顺着裘妃的话冲雷夫人勉强笑道: “夫人真是好眼光,倒不是料子多好,委实是上面熏香难得,若然夫人喜欢,不如待会儿就让人送些给夫人用?” “王妃太客气了。”雷夫人忙摆手道,指了指始终盯着周隽手里帕子的雷轻语道,“还不是这个小妮子,王妃一进来就不错眼珠的盯着,还叨咕着帕子帕子的,真是没见过世面,也就是在娘娘和王妃跟前,不然传出去,可不要被人笑话……” “娘亲又说我坏话,”雷轻语闻言明显很是不乐意,嘟着嘴冲周隽道,“什么没见过世面,这是云之锦的锦缎,王妃说我说的对不对?我一看王妃拿的东西就觉得眼熟,不对,闻着鼻子也熟呢!” 还没说完,裘妃和雷夫人已是同时笑了开来。 雷夫人还不忘瞪了眼雷轻语: “娘娘和王妃面前,也来胡说八道。这叫什么话?眼熟也罢了,还鼻子熟……” 周隽心倏地一沉,直觉情形有些不妙—— 别人不知,她却清楚的紧,雷轻语和杨希和感情可是好的紧。之前围猎时,才合伙坑过公主和自己一行。至于自己手中这帕子,可不就是昨儿个打云之锦拿来的锦缎裁成的? 虽是不知道雷轻语要干什么,可周隽总觉得不对劲的紧,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就是熟吗。”许是觉着被嘲笑了,雷轻语脸都红了,却是不肯放弃,依旧瞧着周隽道,“王妃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云之锦的锦缎?” “不错。”即便觉得不妥,可之前已同裘贵妃说起过,周隽只得硬着头皮点头,“这帕子确然是云之锦的的东西。” “看来轻语确然是对云之锦的东西情有独钟,”裘妃打趣道,“罢了,阿隽方才来时,正好带了几匹过来,你若是喜欢的话,尽管挑些回去,不拘是做衣服还是裁帕子,都使得。” 那边翡翠得了示意,忙让人把周隽带回来的几匹绸缎全都捧了出来。 既是特意挑选出来孝敬裘妃的,周隽自然全选的是顶顶上乘的料子,端的是精美无比,再加上氤氲的香气,明明外面正值隆冬,室内却是和春日相仿。 “怎么会!”雷轻语一下张大了嘴巴,神情明显很是错愕。 “怎么了?”裘妃就有些奇怪。 “我不是做梦吧?”雷轻语一副被吓着了的模样,又看向周隽,神情崇拜至极,“王妃您也太厉害了吧!这可全是云之锦压箱底的好东西,我之前求了杨家姐姐好久,她都不肯卖给我,说是这些俱是镇店之宝,要用来撑门面的,真是卖了,说不得铺子都得关门了,王妃竟然得了这么多!原来杨家姐姐全是骗我吗!” “杨家姐姐?”裘妃愣了下,“哪个杨家?” “就是太子宾客杨大人家的小姐啊。”雷轻语语气已是有些悻悻,“原来杨家姐姐全是骗人的吗,要不王妃怎么就能买呢。等我回去,一定要找她算账。” “杨家的云之锦?”裘妃明显怔了一下——之前周隽明明说这绸缎是她家铺子里的东西啊…… 周隽越发窘然,狠狠的瞪了一眼雷轻语——总不能说,是杨希和为了打探谢畅的消息,拱手把铺子送给自己了吧? 正想着怎样打个哈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侧身往外一看,正好瞧见神情张皇正不住往里探头的大丫鬟碧禾。 周隽心里一哆嗦,下意识的就站了起来,同裘妃告了声罪,疾步走了出来: “怎么了?” “是于嬷嬷着人传信,让主子快些过去……” 之前碧禾等人打着摘梅花酿酒的旗号去了外面园子,中间于嬷嬷离开的时候,悄悄同碧禾打过招呼。 碧禾虽是不清楚于嬷嬷到底做什么去了,却明白定是奉了主子的命去做什么私密事了。一时有些提心吊胆。就在方才,突然跑来一个宫人,竟是对碧禾说,于嬷嬷出事了,让她赶紧去找周隽救命: “……说若是迟了,说不得嬷嬷的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周隽头顿时“嗡”的一下,太过愤怒之下,哪还有什么理智—— 嬷嬷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打探消息,才去的五皇子的宫苑?会有性命之忧,只可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嬷嬷已然找到了那个狐狸精! 一时气冲斗牛之下,早把于嬷嬷之前嘱咐不可在皇宫里把事情闹大的话忘到了脑后。竟是直接出来往五皇子宫苑而去。 眼看着前面就是五皇子的住处,周隽刚要往里去,不妨斜刺里忽然出现一个侍卫,探手就拦住了周隽的去路: “什么人,这里也是你能随意进的,还不……” 话说了一半却又顿住,慌忙跪下磕头: “见过王妃。” 可不正是姬晟的贴身侍卫? 那侍卫明显没有想到,周隽会突然往这里闯,一时就有些慌张。 “你不是跟在王爷身边吗?怎么会在这里?于嬷嬷呢,你们把她怎么了?还有那个,” 抬手推开侍卫,就要往里冲。 那侍卫吓了一跳,却不敢去拉,只得苦着脸道: “王妃且慢,实在是没有王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混账东西!”周隽真是要气疯了,自己都找过来了,姬晟的人竟还敢这么护着里面的狐狸精,“再不滚开,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剁了你。” 看周隽的模样,侍卫明白自己是拦不住了,便示意其他人去找王爷,边跟着周隽往里去: “王妃真有什么事,能不能等王爷到了……” 周隽哪里理会,径直冲进了院子,恍惚间瞧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一闪,很快消失在一个院落里。周隽下意识的跟了上去,略一犹豫,一把推开正中间的那间房门,正好和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的一个绝色女子打了个照面: “杨希和?!” 第198章 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来, 周隽明显目瞪口呆—— 实在是这些侍卫, 可不俱是姬晟身边的亲信? 往日里周隽也不止一次见过, 可也就是见过罢了,想要指使这些人为自己做事,却是想都不要想。 再没想到眼下却是全守在这个苑子里。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是丈夫派来保护那个狐狸精的。 “简直是欺人太甚!”到了这般时候,周隽如何还能忍得下去?大踏步进了院子,一把推开正中间的那间房门,正好和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的一个美丽女子打了个照面, 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希和?怎么竟是你?” 周隽只觉脑袋“嗡”的一下, 已是目龇欲裂, 连带的更有浓浓的危机感—— 若是其他人家也就罢了, 怎么偏偏会是这个杨希和!早从家人的口中知道, 之前姬晟可不是屡屡想要拉拢那杨泽芳。不过是因为对方油盐不进, 才不得不罢手。 更过分的是, 即便不想承认,周隽也不得不正视一个现实, 那就是放眼帝都, 杨希和的容貌绝对是头一份! 左右看了一番, 忽然抄起桌子上一个花瓶,朝着希和就砸了过去: “杨希和,你去死!” 希和早已站起身形,刚要说什么,看见花瓶飞过来,忙偏头往旁边一躲,蹙眉道: “王妃?你这是做什么?正好你来了……” 却被周隽疯了般一下打断: “闭嘴!别和我说话!杨希和,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等不要脸的女人!我才是五皇子妃,姬晟堂堂正正娶进府的王妃!以为爬上我家王爷的床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吗?你做梦!” 说着拔掉头上的金钗,朝希和就冲了过去: “我要划花你的脸,看你还敢不敢……” 太过激动之下,连外面响起的脚步声都没有注意。 正对着门的希和却看得清楚,可不是五皇子,正带着人大踏步过来? 希和脸色越发难看,冷冷的盯着来人道: “五皇子,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管好你妻子的嘴,不然,咱们就鱼死网破!” 周隽这才察觉到不对,怔了一下,蓦然回头,正好对上房门外满脸怒气的姬晟。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愤懑,抬手往房间里一指,声音尖利道: “你告诉我,她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答应我,会好好对我吗?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藏着个……” “狐狸精”三字还没有出口,姬晟忽然大踏步上前,一把捂住周隽的嘴,低声而严厉道: “你可是堂堂皇子妃,怎么竟和那等市井泼妇一般?还不快离开这里!” 好不容易才抓了杨希和在此,真是能让此女低头,说不得姬临那十万大军就唾手可得。 要是真撕破了脸,所有图谋可不是全要成空?说不得还会和杨家结下死仇! 退一万步说,之所以把杨希和藏在这里,可不是怕被人察觉?毕竟,私自关押大臣眷属,说不得会引起朝臣不满。这蠢婆娘倒好,还嚷嚷开了。 周隽彻底傻住了—— 明明五皇子和那杨希和才是做了亏心事的人啊,怎么一个个倒是比自己还理直气壮啊? 便是家里爹爹,也不是没有心爱的小妾,却也从不会在外人面前给娘亲难看。 而姬晟眼下这分明就是公然撕下自己的面皮,来讨那杨希和的欢心。 还有那句“市井泼妇”的评语…… 周隽脑袋中仅有的理智终是彻底坍塌,“嗷”的一声朝着姬晟就撞了过去: “姬晟,你敢这么对我!我不活了!” 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脚下突然一滑,手中举着的金钗朝着姬晟就扎了过去,好巧不巧,正好插在姬晟伸过来的手掌上。 周隽这一下当真是用尽了全力,那金钗竟是没入姬晟手掌一寸有余,鲜血一下就冒了出来。 周隽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往后一抽手,金钗倒是拔出来了,连带的一溜血柱随即溅出,一时脸上身上一片血色淋漓,一时吓得脸都白了,金钗当啷一声掉落地上: “王爷——” 姬晟惨叫一声,又疼又怒之下,抬脚朝着周隽就踹了过去: “贱人!” 因是盛怒之下,这一脚也是用尽了全力。周隽回过神来,身体已然飞出了房间,正正跌落在院子里,连带的胸口处一阵剧痛,心口一阵烦呕之下,张嘴就吐出了一口血来。 大骇之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殿下……” “王妃……” 苑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瞧见姬晟右手掌心上的血窟窿,一干侍卫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毕竟,姬晟眼下的身份和皇储也没什么区别了,竟是在皇宫之中、重重卫护之下受这么重的伤,自己等人怕是万死难辞其咎。 至于周隽的丫鬟,也都吓得魂飞魄散,围着周隽哭叫不止。 兵荒马乱之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娇俏的少女也探身走了进来,待得瞧清楚里面的场景,“啊”的惊叫出声,竟是一转身,朝外就跑: “杀人了,快来人啊!” 边喊边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姬晟气的一把推开围着的侍卫,顾不得受伤的右手,指着外边厉声道: “快去,把方才那女子抓回来,堵住王妃的嘴,让她不要乱说话!” 一干侍卫不敢怠慢,如狼似虎的朝周隽扑过来,又分出几个人朝外面的女子急追。 周隽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侍女已是尽皆被拉开,先是塞了帕子堵住嘴,然后三下五除二捆了丢到一边。 “姬晟!你怎么敢!”周隽又惊又怒又惶恐不安,身体不住往后缩,疯狂道,“我要回家,告诉爹娘,你怎么能……” “王妃恕罪——”侍卫冷冰冰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请王妃不要让卑职为难……” 而苑子外面,几名侍卫也呈包抄之势,把惊慌失措往外奔跑的女子围了个正着。几把明晃晃的宝剑直指向女子。 女子明显吓得傻了,泪水哗啦啦流出来,直着嗓子道: “我爹是雷炳文,你们不能杀我……” 几个侍卫一愣,手中动作也随之一滞,各个心里一突—— 雷炳文的女儿,不会,这么倒霉吧? 就是这么一迟疑的功夫,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跑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雷夫人?她的后面则是脸色难看的裘贵妃—— 方才周隽中途离开,说是想去苑子里转转,雷轻语只说想和王妃多多亲近,也跟着起身。 本想着两人很快就会回来,哪想到好大一会儿子了,都不见人回来。 裘贵妃就让身旁伺候的人出来找找,雷夫人不放心,也告了罪跟着出来,哪想到刚出得门来,就听见雷轻语尖利的求救声。一时也顾不得宫中礼仪,循着声音就追了过来。 连带的裘妃也被惊动,倒不想,竟是看到了这么惊险一幕。 雷夫人已是魂儿都要飞了,带着哭腔道: “你们做什么?莫伤了我女儿!” “混账东西,谁许你们这般肆意妄为!”裘贵妃也怒声道。 那些侍卫顿时面面相觑,却哪里敢说原因?纷纷跪下请罪,一个个脸都绿了。 雷轻语已是扑到雷夫人怀里嚎啕痛苦: “娘娘,母亲,王妃快要死了,就在那个苑子里,还有五皇子,也是一身的血,女儿要吓死了……” “宫里竟是来了刺客吗?”此言一出,裘贵妃吓得脸都白了,也顾不得细问,冲几个侍卫厉声道,“五皇子在哪里?快带我去。” 又一叠声道: “速传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 看侍卫还在发愣,照着最前面的侍卫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瞎了眼的东西,连刺客都能抓错!还不快去宣太医!” 一行人风风火火就进了苑子。 推开门来,入眼正好瞧见七零八落被捆着的几个王府侍女。至于被逼到角落里的周隽,也悚然回头,待得瞧见来人竟是裘贵妃等人,“哇”的一声再次嚎哭起来: “母妃,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说着忽然转身,绕过五皇子,一把推开门,被两个侍卫“保护”着要往窗外爬的希和登时暴露了出来: “就是她!这会儿了竟然还想跑!到现在还让人护着,倒是对我……” 本就气急攻心,再加上五皇子方才那一脚委实重了些,周隽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歪,就昏了过去。 那两个侍卫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说我们哪里是帮着逃跑啊,明明是殿下吩咐赶紧把人转移到其他地方好不好。就这么被叫破了,当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对视一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裘贵妃哪里顾得上搭理她? 如果说一开始是被周隽身上的血给吓着了,待得瞧见同样一身血的姬晟,差点也跟着厥过去: “皇儿,是谁伤了你?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第199章 “我无事。”姬晟神情阴沉, 更兼急火攻心。 委实想不通,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明明挟持杨希和到宫里来,是再隐秘不过的事情了,何以就这么大会儿,先是周隽, 再有母妃, 甚而雷家母女,也都出现在这里? 这么多人瞧着,想要再把杨希和给换个地方关押, 都不太可能了。 正想着如何应对, 不妨一个娇俏的身影已经噔噔噔跑上台阶, 一把拉住始终低头不语的杨希和: “杨家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我去云之锦找了你好几趟, 都没见到你的影子……” 杨家姐姐?裘贵妃明显听到了这个称呼, 往两人站的地方瞟了一眼, 神情虽是有些诧异, 却根本无暇他顾—— 裘妃膝下可就姬晟这么一个儿子, 从小到大, 当真是如珠如宝, 便是磕着碰着都不曾有过,如何能接受得了姬晟手上被人戳个血窟窿? 待得瞧见地上还沾有血迹的金钗,脸色更加难看的吓人——难不成,伤了儿子的竟是个女人吗?正好太医已是包扎完伤口,裘妃当即道: “皇儿的伤可要紧?是被什么凶器所伤?” 那太医抹了把头上的汗,斟酌了片刻方道: “看殿下伤口,应是三角形带尖利器所伤,好在凶器无毒,只伤口过深,说不得三月内抓握东西时会有妨碍……” “太医都说我没事了,母妃先回去吧,这里的事交给儿子便好。”姬晟已是心急如焚,一门心思的想着,怎么也要把裘妃并雷家母女哄走才好,当下忙顺着太医的话道,“待得事情了了,儿子再去跟母妃细说……” “这还叫没事?那皇儿倒是说说,什么叫有事?” “还说什么把这里交给你?”裘妃瞥了希和一眼,神情不善,“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在皇宫中持凶器伤害皇家人?倒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紧要到我儿连自身安全都不顾了?” 说道最后声音一下拔高,明显恼怒至极。自己这里心痛如绞,皇儿倒好,竟一门心思的想要护着凶犯! 一时又是恨铁不成钢——亏自己对他寄予厚望,不想却是个贪于美色之人,也不瞧瞧现在什么时候了,竟还会做出这般利令智昏之事—— 周隽和她的侍女那般悲惨,儿子倒好,连问都不问一声,反是频频注目那杨希和! 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反观儿媳妇周隽,却是要多惨有多惨,自己弄了一身血不说,连身边侍女都被捆的结结实实。早听说杨家这个女儿是个钱串子,总不会还是个武把式吧? 打死裘妃也不相信,那些侍女是她打倒后捆起来的。且儿子的样子,明显方才他就在场。 那样的话也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定是儿子被杨家女所惑。周隽不知打哪儿听说了,就寻了过来,结果儿子却护着外人,周隽不忿,就和杨希和起了冲突,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那插了儿子的金钗,到底是属于杨希和的,还是儿媳妇周隽的。 当即沉着脸道: “守好门,一个也不许放出去。” “让雷炳文快些,都这个时候了,磨蹭什么?” 这边吩咐完毕,那边周隽恰好睁开眼睛,一眼瞧见好端端和雷轻语站在一起的杨希和,银牙都差点儿咬碎,只这会儿子,脑子终于稍稍清醒了些,知道再和方才那般大闹,怕是落不到什么好去,勉强起身,扶着丫鬟的手,蹒跚着行至裘妃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母妃,你可要为孩儿做主啊!周隽自问成亲以来,一颗心全在王爷身上,从未做过对不起王爷之事,王爷即便不怜我惜我,怎么也不应该偏着外人,这般践踏于我。既是王爷对我无心,当初又何必娶我入门?索性,直接迎娶罢了……” 周隽平日里顶顶要强的人,这会儿伤心之下,却是哭的肝肠寸断,便是裘妃,也不觉起了怜悯之意。 只这般模样却是一点儿打动不了姬晟。甚至瞧着周隽又要把怒火烧到希和身上,当即沉着脸直接打断: “休要胡言乱语!自己做了混账事,莫要随便攀扯别人。” 这女人真是要蠢死吗?即便眼下不能迫得杨希和听话,如何也不能再激怒了她才是。真是毁了她的名声,说不得杨希和万念俱灰之下,真会和自己鱼死网破。 好好的局,怕是要毁在这个女人手里! 又想着母妃倒是个明白人……可有雷家母女在,这话怎么也不好说不是?只得不住给裘妃使眼色。 不想裘妃却误以为姬晟耽于儿女私情,想要袒护希和,一时只觉那杨家女分明就是红颜祸水,别说帮着解围了,直接弄死的心都有。当下只对姬晟的种种举动视而不见。 雷轻语似是完全瞧不出苑子里的暗流汹涌,只顾巴着希和说话: “姐姐来这宫里,是探望太妃娘娘的吗?啊呀是了,当初老太妃可不是和你们家太太颇为投缘……只姐姐来的时候,怎么不同我说一声,不瞒姐姐说,太妃真是个慈祥的老人家,我也想去看看她老人家呢……啊呀,原来姐姐的云之锦归了王妃所有啊,怪道王妃手里有那么多好东西……” 云之锦?这名字怎么有些熟悉?姬晟略略一想,依稀想起前几日自家王妃说过,想要了云之锦这样的话,原来云之锦竟是杨家的吗? 以周隽的脾气,这云之锦怕不是通过正规途径得来的,十有**,是用了什么手段…… 真是没办法,倒是可以暂且拿这件事做借口…… 还没完全计划停当,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众人抬头,可不是一身红衣神情冰冷的雷炳文正带了大批锦衣卫赶了过来? 堪堪走到苑门处,雷炳文一挥手,止住了一干属下—— 自己趋步而入,单膝点地,给裘妃和姬晟见礼。 姬晟已是不耐烦至极,当即挥手,示意雷炳文退下。裘妃哪里肯让他这般任性,当即厉声道: “朗朗乾坤之下,竟有人敢行刺皇子,当真是该死之至!雷大人今日务必要把这穷凶极恶之徒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心里已是认定,那行凶之人定然就是杨希和,不然儿子何以这般心神不宁?本来要是儿媳误伤,说不得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下。可瞧周隽这般歇斯底里大闹的模样,分明与她无干,毕竟真伤了皇儿,或者要和自己报备一下,或者心虚之下,早磕头请罪了…… 正好趁这个机会,除去杨希和这个狐狸精,不然儿子不定还要为她再做出什么糊涂事呢。 却不知这番话听在周隽耳里,却仿如头顶响了个炸雷相仿——被人逼到门上打脸也就罢了,到了到了,那对奸夫**没事,反倒是自己,被踹的吐了血不说,还要背上个‘穷凶极恶’的恶名,被锦衣卫抓走讯问吗? 这世上还有公道可言吗!当真是欺人太甚!怒极之下,已是有些语无伦次: “……儿媳自问问心无悔,如何要受这等羞辱?殿下莫非治死了我的嬷嬷不算,便是我,也容不得了吗……逼死了我,好给那贱人让位置……” “胡说什么?”没想到周隽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大堆,裘妃既恼火,又觉得有些不对,“什么嬷嬷,什么容不得,你是堂堂皇妃,如何这般自轻自贱?” 周隽的反应委实有些古怪,难不成,儿子的伤,和她有关? “皇妃?”周隽脸上表情既像哭又像是笑,更多的是不忿,“皇妃就是这般待遇吗?” “……媳妇身边的于嬷嬷,母妃也是见过的,之前可不就是撞破了他们的私情,才会不见的?可怜的嬷嬷,不就是想维护我吗?竟然因为这个,就丢了一条命……” “胡说八道!什么嬷嬷?”姬晟好险没给气乐了,倒不知自己这王妃还是个演戏的高手! “你敢说没见到于嬷嬷?”周隽抗声道。 姬晟刚要回答,不想一个侍卫上前: “启禀殿下,西苑那里,之前抓住一个老妪,那老妪倒是口口声声说是王妃的人……” “那就带过来,让王妃好好认认。”姬晟冷笑一声,“倒不知我家王妃恁般本事,身边下人竟是敢随便在宫内乱闯……” 西苑那里?周隽就有些糊涂,西苑是八公主住的地方,于嬷嬷怎么会跑到那里?十有**,是骗自己的吧? 还未想清楚个所以然,侍卫已是押了个老妪进来,不是于嬷嬷,又是哪个? 于嬷嬷这会儿也是头昏脑胀——之前跟着之派来接应的宫女一路躲躲藏藏,好容易进了一处宫苑,再不想,竟是位小公主住的地方,便是自己,也被人以私闯宫苑的罪名抓了起来…… 第200章 直到被掼在地上,膝盖上剧烈的疼痛传来, 于嬷嬷才彻底回神,却是头都不敢抬,边不断磕头, 边语无伦次的不断讨饶: “饶命啊,饶命啊!老奴真的是五皇妃身边的伺候的人啊……” 之前倒是没挨打, 却是直接被捂着嘴巴捆了, 丢到了一个废弃的枯井里。 可怜于嬷嬷这半个多时辰当真是叫天不应, 呼地不灵,更兼几乎要被冻饿而死的绝望给逼疯了。 好容易得见天日之下,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嬷嬷,嬷嬷——”周隽咬着牙道, “是谁, 是谁把你弄成了这般模样,是周围这些人对不对?” 说着,忽然探手,一把扯住于嬷嬷的胳膊: “母妃就在这里,你快告诉她, 方才是不是殿下, 和那个贱人……” 话音未落,于嬷嬷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尖声道: “不是!是老奴的错,是老奴不敢乱走,冲撞了贵人……” 早已被吓破了胆,乍一听到“殿下”这个称呼,于嬷嬷下意识就想到了八公主,想都不想就赶紧反驳,便是身体也不住发抖。 “冲撞了贵人?就凭她也敢自称贵人?”周隽直接把于嬷嬷口中的“贵人”误认为是希和了,一时恨不得扑上去把依旧静静站在台阶上的希和给撕吃了才解恨,“嬷嬷莫怕!被别人这般欺辱,要是我还能忍了,这王妃当着又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说的裘妃也有些怒了——周隽这话什么意思,竟是要逼着自己处置杨家女吗? 即便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却依旧不舒服的紧。 于嬷嬷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不对,颤巍巍的紧紧抓住周隽的胳膊: “主子,主子,真的是你吗?是你来救我了吗?我不是做梦吧?” “说什么胡话!”周隽用力抠着于嬷嬷的胳膊,强令她的头转向希和,“你给我清楚了,你口里方才的那位贵人,是不是她,是不是?!” 于嬷嬷被掐的“嗷”的一声,待触及周隽疯狂的眼神,又把到了嘴边的惨叫声咽了回去,却又不敢挣脱,只皇宫内院,再给于嬷嬷十个胆子也不敢顺着周隽的话胡乱栽赃,当下只呜咽着不断摇头: “不是,不是,老奴之前没见过,这位姑娘……冲撞了八公主,是老奴该死……” “八公主?关八公主什么事?”又一次听到“八公主”这几个字,周隽直觉有些不对劲,“明明不是特意交代人领着你……” 话说了一半,又醒悟过来,险而又险的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即便平日里表现的再无害,为了周隽将来着想,周家在宫里也颇是准备了几着暗棋,并在周隽出嫁前的那晚一并交了过来,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这些钉子安插的很是艰难,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真是没办法了,也切记不可让裘妃并五皇子察觉,以免彼此心生芥蒂。 内心已是疑惧不已。 明明爹爹说过,这几着暗棋都是顶顶忠心的,如何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五皇子住处和八公主所居根本相距甚远,宫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蠢事! 周隽这里惊疑不定,裘妃那里也早已起了疑心—— 若说宫斗时的鬼蜮伎俩,再没有比裘妃更精通的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始终稳居后宫之首。自然一下听出周隽话里的未尽之意。一时只觉和吃个苍蝇般恶心。 一口恶气竟是全发在了于嬷嬷身上: “好好的主子,就是让你们这些恶奴给教坏了,拉出去,照死里打!” 于嬷嬷脚一软,就瘫倒地上——真是被打死了,还不如死在枯井里呢,起码不受皮肉之苦了!抱着周隽的腿就开始嚎哭: “王妃,王妃,救救老奴,老奴冤枉啊——” “母妃——”周隽却明显会错了意,一边厉声命令侍卫退下,一边哭着冲裘妃道,“嬷嬷定是被人吓着了,才不敢说出实话!” 又含悲带恨的冲着姬晟道: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殿下如何恁般狠心,为了一个狐狸精,就把我往死里逼吗!” 只那侍卫如何肯听她的?竟是绕过去,直接拖了于嬷嬷就要往外走。 没想到自己的话竟是没有一点儿作用,真让于嬷嬷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被杖杀,自己的脸面也别想要了。 周隽急怒攻心之下,忽然站起身形,朝着台阶上的希和冲了过去: “贱人,我要杀了你!” 姬晟早忍不下去了,若非裘妃突然出现,说不得连裘妃也会制住,塞回轿子,让人抬出宫了。如何也没想到,周隽还闹上瘾了,竟是连自家母妃的面子也不给,甚而都到了这般境地还胡搅蛮缠! 探手一把拽住周隽的手腕,令她丝毫动弹不得,压低声音斥道: “身为堂堂皇子妃,瞧瞧你自己,可有一点儿皇家气度!” “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刁奴,就这般胡搅蛮缠,简直丢尽了皇家人的脸面!” “我没有皇家气度,你有?”周隽急了眼之下,已是口不择言,乾指一指台阶上的希和,“那你倒说说看,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一直沉默的希和忽然接口道,“别说王妃,便是我也想问个明白。” 说着直视姬晟: “我杨家也算安州名门,身为杨家女,虽不敢说光耀门楣,却也绝不会让家族蒙羞——王妃要问的,也正是我想问的,还请殿下告知。” 口中说着,已是神情凛然。 “你——”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杨希和还敢跟自己对上,甚而气势比自己还足,周隽如何能忍得下?说什么安州名门,分明是要拿家族威胁罢了。 可相对于家大势大的母族周家,人丁单薄的杨家又算的了什么?当下冲姬晟抗声道: “还请殿下给周家三百余口一个交代!” 姬晟脸色一下成了酱紫色,恨不能上前把周隽给踹飞。 什么叫给周家一个交代?明摆着是逼着自己处置那杨家女。 只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早让姬晟明白,这杨希和外表娇弱,却是个刚强的性子,早已对自己怀恨在心之下,若是不能令她满意,十有**真是会和自己玉石俱焚。 好容易抓住了一个可以给老四毁灭性的打击,甚而完全把他那只劲旅归为己有的机会,姬晟自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错过。 可要说就这么和周隽撕破脸,说不得损失又有些大。 正自犹豫,一个侍卫忽然匆匆而入,伏在姬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递上一封标有八百里加急字样的奏折。 姬晟展开折子,粗粗看了一遍,身体倏地一僵,便是脸色也有些发白。裘妃一直蹙眉瞧着这边,见此情景心里一沉: “皇儿若有事可自去处置,这里交给我就好。” 姬晟却仿佛被魇着了一般,好半天都没反应。 周隽离得最近,早看到了上面“钦州”二字——之前虽是已听说了钦州那里,沈帅首战失利的消息,周隽却和姬晟一般,丝毫没有担心。毕竟其中的筹谋,周隽同样是心知肚明。 既是钦州来的奏折,十有**和身为钦差的父亲有关,至于作为副手的杨泽芳,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周隽根本从没看在眼里过,只当是个死人相仿。 一时越发有底气,用力甩开姬晟: “殿下——” 这奏折来的可是好的紧,刚刚可以提醒姬晟认清现实——不是周家离不得他姬晟,是姬晟还须得仰仗周家的扶持。 刚要逼着姬晟赶紧处置了杨希和,不妨姬晟忽然抬起胳膊,一巴掌打了过来: “堂堂王妃之尊,如何竟是这般言语无状、心胸狭窄之人?” 狂怒之下,姬晟竟是连自己右手掌心有伤这事儿都给忘了,不独完全不在状态的周隽被一巴掌扇倒在地,便是刚才包扎好的伤口,这会儿也开始渗出血来。 裘妃大惊,忙让太医赶紧过去重新包扎,却被姬晟拒绝,居高临下的瞧着趴伏在台阶上满眼不可置信的周隽斥责道: “怪道身为皇妃,还会做出与民夺利之事!” “云之锦本是杨家所有,便是看中了他家布帛,自可着人去买,如何硬生生占人商铺为己有,令得皇族都因为你蒙羞?” “甚至怕人不愿,还凭空污人清白,你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子妃,如何尽耍些龌龊手段?” 说完看都不看面如死灰的周隽一眼,冲着希和深深一揖: “孤在这里替王妃给杨小姐陪个不是。杨小姐只管依旧前往太妃宫苑便可,知道杨小姐有这般孝心,想来太妃娘娘也定然很是欣慰。” 竟是顺水推舟,完全依照雷轻语之前所说给希和安了个“探病”这样光明正大的名头。至于周隽,则是仗势欺人、夺人钱财还想法子构陷人的彻头彻尾的坏人了。 第201章 “皇儿——”再没想到姬晟会突然翻脸, 裘妃登时头疼不已——眼下朝中局势不稳, 而周家因为联姻的缘故,乃是五皇子巩固手中权势最有力的砝码, 这时闹翻了怎么想都不合适。 忙一面命人去扶周隽,一面给姬晟使眼色,佯怒道:“这般年纪还毛手毛脚,还不快扶着你媳妇儿进去让太医瞧瞧去!” 口中说着, 眼睛已是刀子似的剜向希和—— 周隽方才要死要活的大闹, 委实有失皇家体统。可有一点裘妃却是赞成的,那就是这杨家女, 不能留。 没看儿子为了她已是连基本的心智都丧失了吗!且女人的心只有女人明白, 别看周隽眼下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只要自己这里帮她把杨希和处置了,儿子那里再稍微低下头, 不怕周隽并周家不继续做听话的好媳妇儿、好臣子。 不妨还未想好说辞, 那边姬晟已是抢先开口: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王妃送回王府闭门省过?” “还有那刁奴, 没死的话, 也一并让她带了去!” 终究不能做的太绝, 毕竟周家说不得还有些用处。更要紧的是放回于嬷嬷, 也能让周隽并周家明白,他们是有多蠢!让他们以后没胆子再闹。 “你,你说什么?”周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脑子盘旋的都是方才的情景。 这个男人不但之前踹了自己一脚,甚至这会儿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赏了自己一个耳光,更是给自己泼了这么多脏水—— 今天的事和姬晟方才的话要是传出去,自己这一辈子怕是都别想抬起头来。 索性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哪知还未动作,已有侍女上前,说是“请”,明显就是拖,甚而没等周隽再继续嚷,就掩住了她的口鼻,直接送到车上,往宫外去了。 五皇子府,这会儿也有个中年贵妇,正不停转圈——可不正是周隽的母亲温氏? 一大早接到钦州急信,温氏好险没晕过去,饭都来不及吃,就跑来王府向女儿讨主意,哪想到竟是扑了个空。 好容易瞧见通往皇宫方向的街道驶来一辆马车,温氏简直喜极而泣。 忙忙接过去,刚要招呼,不妨车上先下来几个面生的宫女。 温氏心里不免打了个突,又想着或许是贵妃体恤,特地赐了过来服侍女儿的。转念一想,也不对啊,且不说这些宫女个个脸色不善,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主子跟前再有体面的奴才,她还是奴才不是?世上哪有奴才和主子坐一辆车的道理? 正自糊涂,周隽已被人从车上搀下来,待得看清周隽的模样温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儿钗环狼藉不说,左脸更是肿的老高,连带的衣襟上还有点点血迹。 “隽姐儿,你这是,怎么了?”温氏又惊又怒。 周隽也看到了温氏,呆滞的面容这才有了些反应,抱住温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母亲,母亲,您如何恁般狠心,要把女儿嫁给这样狠心的人?” “你和女婿怎么了?”温氏脑袋“嗡”的一下,刚问了一句,不妨又一辆车驶来,待得马车停稳,于嬷嬷血肉模糊的身体被丢了下来。 一个教养嬷嬷走过来,阴沉沉的看了母女俩一眼: “刺伤五皇子,唆使恶奴窥伺宫廷,惊扰贵人……三月内闭门省过,不得出府门一步……” 直到那些宫女再度上车而去,温氏才好容易回过神来,哆嗦着身体道: “什么刺伤五皇子?惊扰贵人?到底怎么回事?” 周隽倏地转头,忽然抬脚朝着神志明显还有些糊涂的于嬷嬷踢了一脚,声音尖利道: “怎么回事?不是你让人跟我说逮到了那狐狸精,让我过去吗?为什么事到临头,又矢口否认,让我……” 剧痛令得于嬷嬷一下睁开眼来,待得听清周隽的话,却是不住在地上磕头: “主子,主子,老奴冤枉啊。去之前老奴就一再叮嘱你,切不可冲动,待得有了证据,再回府寻夫人商量,如何还会捎信让人领你大闹?” “咱们怕是,被人算计了啊!”跟着那宫女提心吊胆到了宫苑之中,如何能料到,竟会跑错地方? 亏自己当初还疑惑,既是五皇子金屋藏娇的所在,怎地竟是没一个人把守,再不料哪有什么狐狸精,那里住的分明是正正经经的金枝玉叶…… “怎么可能?!”周隽脸彻底没了血色,之前还想着是于嬷嬷胆小,被人一吓就坑害自己的主子,再不想姬晟所言竟是真的,“碧禾,碧禾呢!把那贱婢拖进来!到底是听了谁的话,这么给主子下套!” “主子饶命啊!”碧禾被拖进来时,魂儿都要飞了,磕头和捣蒜一般,“那让奴婢传信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时带了嬷嬷离开的那位宫婢啊……” “拖出去,拖出去打死!”周隽抄起个花瓶朝着碧禾就掷了过去,好巧不巧,正打在碧禾头上,登时就有血流了出来。 一片混乱中,温氏终是忍无可忍,猛一拍桌子: “好了!” 周隽惊了一下,忽然跪下,膝行至温氏身前: “娘亲救我!” 难不成自己是真的误会姬晟和杨希和了?怕是丈夫真是恼了自己了! “真是糊涂!”弄清了来龙去脉,温氏当真是失望之极,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沉着脸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来!” 女人最重要的依仗永远都不是娘家,而是自己的丈夫。别说没有真凭实据,即便姬晟真是做出金屋藏娇的事来,也得关起门来再说,如何就当着婆婆的面闹了起来? 除非是不想过了! 平日里觉着这个女儿还算聪明,眼下瞧着,分明就是个没脑子的!甚而还比不上和个武夫相仿的谢畅呢!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分明就是你们被人算计、上了别人的当!”温氏叹息一声,整个人都老了十岁相仿。 被算计了?周隽脑袋终于清醒了些,失声道: “娘亲的意思是,是杨希和?!可也不对啊,那宫女分明是爹爹交给我的人,怎么会反倒听杨希和的吩咐?” “你就知道那宫女不是被人调了包?”温氏声音发冷,还有一句话却是忍着没说,杨希和自然是没有办法在皇宫中安插什么钉子,架不住姬晟会啊。论起在宫中的人手,十个周隽也比不上一个姬晟。 眼中不觉掉下泪来: “亏我还想着,让你出面,求五皇子出兵,搭救你爹呢,你倒好,竟是把自己弄到了这般田地……” “我爹?我爹怎么了?”周隽顿时有些糊涂。 “你还不知道吧?沈青云那个废物,已是彻底败了!钦州眼下已是一座孤城……” “怎么会?”周隽连哭泣都忘了——还想着借了爹的名头让姬晟低头呢,怎么反倒是需要求他救命了? “不就是,不就是些暴民组成的乌合之众吗,怎么会,打败朝廷十万大军?” 不独周隽这般想,沈青云那里,可不也同样是想破脑袋都不明白? 这可是十万大军啊!五皇子权限内所能调遣的精锐部队,全在自己手里,即便对上西寮铁骑,也应该有一战之力啊! 旁边李绍也是满面懊悔之色,遥遥瞧着敌阵中西寮旗下那个同样身着文士衫比自己还年轻了几岁的清瘦男子,咬牙道: “文清!”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竟是这个师弟在后面捣鬼! 正是被他的信误导,认为西寮内乱之下,绝不可能参战,才会对沈承的警告嗤之以鼻,再没料到这厮根本就是西寮皇子的谋士! 沈青云也明显看到了那人,气的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忽然抬起马鞭,朝着李绍就抽了过去: “混账东西,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留着殿后,若不能把西寮人打回去,就死在这里吧!” 李绍一个躲避不及,脸上顿时被抽出一道血檩子,只气的好险没厥过去,脸上神情更是青红不定。 沈青云却哪里理他?给李绍留下万余人,自己则带着三四万残兵败将,径直往钦州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所谓兵败如山倒,瞧见大正军队溃败之势已定,西寮并叛军敲响战鼓,鼓噪着从后面掩杀而来。 那李绍毕竟是一介文人,惯于稳居中军帐中指点江山,如今直面凶神恶煞一般的敌军,哪里还有之前半分高人气度?竟是脸色一白,调转马头就往左边小路跑—— 敌军的目标明显的很,分明就是沈青云这个主帅,傻子才会跟着他屁股后跑。 不妨一把大刀兜头砍了过来,连带着一声呼喝响起: “有敢逃者,与这厮同罪!” 却是将军林泰,横刀拦在了溃散的将士前。 李绍人头一下飞了出去,尸体却依旧端坐马上,被马带出去很远才“轰”的一下栽下来。 沈青云回头,正好瞧见这一幕,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手中鞭子没命的往马身上抽,唯恐慢了一刻也落得和李绍一样的下场。 大军很快奔至钦州城外,好在城门已然大开,沈青云当先纵马冲入城中,刚一进城,就一叠声的喊: “快关城门,莫让贼人闯了进来!” 只嘶喊了半晌,却是没一个人搭理他,那些跟在他后面进来的将士也明显听到了沈青云的话,顿时怒发冲冠,一个个恨不得生吃了沈青云的模样。 第202章 “你们, 你们瞪我做什么?”沈青云有些受惊,猛一勒马头, 刚要说什么, 忽然听见远方一阵股噪声, 却是烟尘四起, 几乎能遮蔽天日, 顿时脸色苍白, 嘶声道,“混账东西, 还愣着干什么, 快关城门!敌人杀过来了!” 李绍真是个废物! 一众将士立时怒目而视,只沈青云积威使然, 一时无人敢出言指责。 看城门差人仿佛没听见一般,根本没有关门的意思, 便是自己手下将士,也一副愤愤然的模样, 沈青云顿时有些发慌,刚抹了把冷汗, 不妨一阵击鼓进军的声音陡然传来, 沈青云手里的帕子应声而落,胯下的马也不安的尥起蹄子来。 沈青云惊叫了一声,手里鞭子指向城门处: “快,快关城门,不然,军法伺候!” 一众将士依旧是一动不动,倒是沈家出来的那百十名亲随应声而出,手中兵器直指向城门差人: “不想死的话,就把城门关上!” 那城门守是个三十多岁的黑瘦汉子,闻言一梗脖子,愤愤然道: “真是胆小如鼠!不过是听见喊杀声,就这么不要命的跑回来!后面可全是咱大正的同胞!怪不得会打败仗!” “这里可是钦州城,一切有钦差大人做主,一个败军之将,还有什么脸面瞎指挥!” 不得不说,汉子说出了全城百姓的心声。当初这姓沈的入城时端的是耀武扬威,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再不想却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还想着有这十万大军,怎么也能撑到朝廷派来援军的时候呢,哪里想到这沈青云竟然一个硬仗都没打,就这么一路败着逃回来了。硬生生让钦州成了直面叛军的最前线。 怕死成这样也不知朝廷怎么就会瞎了眼,选了这么个脓包。 “简直是找死!”被人这么直接剥了脸皮,沈青云脸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之下,冲自己手下道,“谁过去把他的脑袋给砍了,本帅赏百金,不,千金!” 其他人尚且无所动作,沈青云的亲随沈怀却是掂了把大刀就扑了过去: “大帅面前也敢猖狂,还真是活腻味了!” 作为沈府家将,这沈怀也同沈青云一个脾性,敌军面前吓得屁滚尿流,自己人面前却惯会耀武扬威。看沈青云着了恼,第一个就蹦了出来。 他身后几个同样出身沈家的亲信也跟着上前,三下五除二把城门守卫摁倒在地。 有人推搡着城门卫往苏怀手中的利刃上送,更有几人竟是直接就要依照沈青云所说,关闭城门。 眼见得将士们不过近来三分之一,真是就这样闭了城门,说不得好几万士兵就得死在城外,副将仇英最先闪身而出,跪倒在地: “大帅!这城门关不得!有林泰将军拼死殿后,敌军声音尚远,一时半会儿绝追不到这里,若然把兄弟们关在城外,如何对得起前方血战的林将军?” 仇英的话无疑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当下呼啦啦又有几十个将领跟着跪倒在地。 没想到这些人竟敢公然否决自己,沈青云气的举起马鞭照着仇英当头击落: “一个个想造反不成?你是元帅还是我是元帅不想待在这钦州城里即刻就滚出去!关城门,再有敢言者,和那守城门的兔崽子一块儿宰了了事!” 仇英被抽的一下歪倒在地上,和他一起跪着的将领纷纷抬头怒视沈青云。 沈青云被瞪得一哆嗦,连马都往后退了好几步,一时面色更加阴沉: “真是反了天了!你们是大正的臣子,还是西寮的人……” 不意身后一个高亢的男子声音响起: “我也想这样问——敢问沈大元帅,还记得自己是大正的臣子吗?” 沈青云听得心里一紧,下意识回头,正好瞧见被一众府兵簇拥着的一个中年男子,不是自己一向看不起的所谓亲家杨泽芳又是哪个? 同一时间,一个英武汉子闪身而出,先一脚踹飞沈怀,救下那城门守卫,又劈手揪住去关城门的沈青云两个亲信后背衣襟,手一用力,就把两人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紧紧簇拥在沈青云身旁的其他随从,便是沈青云的马受惊之下也猛一尥蹶子,沈青云猝不及防之下,一下被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杨泽芳,你找死!”沈青云气的脸都青了,指着端坐马背的杨泽芳咆哮道,“竟敢插手军务!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拽下来,军法处置!” 只吆喝了半晌,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回应—— 以仇英为首的将领根本就是充耳不闻,至于那些亲信们则是这会儿还被砸的晕头转向,醒不过神来。 倒是周围百姓并杨泽芳身旁府兵,闻言大怒,甚至一耄耋老者直接上前,朝着沈青云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要不是有你这样的窝囊废元帅,咱们大正的军队怎么会输!还有脸对杨大人吼,要不是有杨大人在,说不好我们钦州城也被你和那个姓周的送给西寮了!” “可不!那可是十万大军啊,听说一路上就知道跑了,要是不跑,说不好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可不是!我有个亲戚就在城外,说是亲眼见着,跑的太急了,光自己人踩死自己人的都数不过来了。” “真是丢人现眼!那可是英国公沈家啊,怎么会有这样没用的后人,真是丢先人的脸!” “什么沈青云,还是叫沈落跑好了!” “落跑元帅领着落跑的手下,还真是……” 那些议论声越来越大,一众将士早已是羞愧难当,仇英最先忍不住,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红着眼睛对其他人道: “谁愿意跟我出去和敌人决一死战?” “我!” “我!” “我!” …… 声音越来越大,除了沈青云和他身旁几个瑟缩着躲过来的亲信,所有人竟是全都聚集了过去。 沈青云愣了一下,立马意识到不妙——要是所有手下都走了,留下来自己一个又算怎么回事?那杨泽芳岂不是要更加猖獗? 下意识的拦住众人: “给我站住!没我的命令,谁敢……” 却被仇英一下踹到在地,用银枪指着惨笑道: “沈青云,你不是个男人,爷还想当个男人!” 竟是翻身上马,就要往外闯。刚扬起马鞭,却被一下拽住: “仇将军,你要是真这么走了,就是战死,也是大正的罪人!” 仇英回头,却是钦州钦差副使杨泽芳。一时眼圈都红了: “杨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仇英一死都不能洗刷身上耻辱不成?” “将军何出此言?”仇英的愤然,杨泽芳却是丝毫没有怪罪,“将军且听在下一言。城外败局已定,便是睿智如孙武,勇猛如白起,此情此景,也回天乏术。” “只眼下最重要的却非一时荣辱!” 说着抓住仇英马鞭陡然回身,只对着身后莽莽苍苍的大正山河: “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才是真男子、大丈夫!一时失败算什么,将军且看身后这壮丽河山,钦州城,不能破!” “皇上和万万家乡父老、大正子民还须仰仗将军这等热血男儿!杨某一介文官,杀敌无力,一切还要仰仗将军和诸位及你们身后的大正好儿郎!” 口中说着,杨泽芳已然翻身下马,冲着仇英及他身后将士深深一揖: “拜托了!” “大人!”仇英翻身下马,冲着杨泽芳单膝跪下,已是虎目蕴泪,“大人放心,仇英知道如何做了!” “今后任凭大人差遣,仇英誓与钦州共存亡!” 身后将士也跟着齐声道:“单凭大人差遣,誓与钦州共存亡!” 声音之大,直冲寰宇。 沈青云被震得又往后退了好几步,等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登时目瞪口呆——自己这个朝廷正式任命的大元帅,先是被手下将领揍,然后不过片刻之间又被杨泽芳夺了权? “疯了,你们都疯了!本官一定要上本弹劾,让皇上诛你杨家满门!”只任凭他跳梁小丑般大喊大叫,所有人却都置若罔闻,还是亲信福至心灵,忙扯了沈青云一把,战战兢兢道,“不然,咱们去寻周大人……” 毕竟周靖文才是钦差特使吗。眼瞧着大帅已是人心尽失,想要压住这杨泽芳,也只有请周靖文出马了。 对呀!沈青云终于稍稍清醒了些,狠狠的一瞪杨泽芳,调转马头,就朝府衙而去——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周靖文可是杨泽芳的顶头上司,就不信他连周靖文的话都敢违背。 只刚走了几步,就觉得有些不对,却是方才那踹飞了沈怀的男子,正带了一队府兵尾随而来,活生生一副押解犯人的模样。 沈青云神情更加阴沉——待会儿见了周靖文,就先打断这奴才的双腿! 一行人很快来至府衙,却是并不见周靖文出来迎接。沈青云纳罕之余,隐隐有些不安—— 外面发生了这般大事,没道理周靖文一无所觉啊,怎么这般沉得住气? “沈帅不是想见周大人吗,怎么不往里走了?”看沈青云迟疑,尾随在身后的汉子淡笑一声,上前催道。 沈青云神情愈加狐疑,眼神便有些飘忽——难不成周靖文已然遭了这些人的毒手?越想越觉得这想法靠谱,脸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周靖文真是被害的话,自己怕是也活不成吧? 不妨那汉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个牌子伸到沈青云眼前: “沈帅还等什么?周大人一个人寂寞的紧,可不是等着沈帅陪他说说话呢?” “龙,龙骑卫?!”沈青云目瞪口呆之余,神情渐渐颓丧而绝望—— 龙骑卫既然来了,岂不是意味着这里发生的事皇上并五皇子那里很快就能全知道了! 第203章 钦州那里战火连绵,皇宫这会儿可不是也有些水深火热? 雷氏母女已然离开,杨希和也被“好生护送”着往太妃宫里而去,便是内外侍从也已然尽皆遣退, 裘妃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一拍桌案道: “晟儿!这件事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 ” 顿了顿一字一字道: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 母妃自然不舍得拿你如何, 可那杨氏女, 信不信母妃可以让她永远消失在这深宫之中!” 虽则裘妃容貌美艳如花,可若没有雷霆手段, 也无法几经沉浮依旧牢牢把后宫掌控在自己手心里。 虽然让一个大臣之女消失不像让宫人消失那么简单, 可一旦裘妃真下定决心, 那杨家女也定然在劫难逃。 “母妃, ”姬晟苦笑一声,明白这次定是把人气的狠了。毕竟从小到大,但凡自己想要的,无论有多难, 母妃总会把东西捧到自己眼前,“你误会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却被裘妃一下打断:“不是我想的哪样?是你没有当众给自己妻子没脸,还是你没有受杨希和那狐狸精蛊惑,甚而把所有脏水都泼在自己妻子身上?你有没有想过诸般后果?眼下才刚刚成亲,你就这样轻贱周氏女,明摆着根本没把周氏家族放在心上。亏母妃为你苦心筹谋,你倒好,竟是做出这等自毁长城的混账事!” 越说越失望,到最后已是堕下泪来: “你只图自己一时开心,可想过咱们母子的今后?帝王家不比庶民百姓,自古来成王败寇的事还少吗?信不信前脚败了,后脚就有人拿了咱们母子俩的命去?也不知多少血淋淋的大口正张着一边儿等着呢。等过了这个坎,晟儿你想要什么样的美女不可得?区区一个女人罢了,难不成竟比母妃和我儿的性命加在一起还要金贵?” 语气明显失望至极,连带的恨不能这就着人端了毒酒白绫给那杨希和赐下。 “母妃。”见裘妃怒极,姬晟一下跪倒在地,却是从怀里拿出一个密封的急奏来,神情狰狞,“不是孩儿贪图美色,实在是,是我们信错了人!那周家分明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亏咱们之前苦心筹谋,哪里想到,却是所托非人,这会儿说不得,已是毁于一旦……” 说道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不怪姬晟有如此反应,实在是之前有多踌躇满志,眼下就有多颓丧绝望—— 内有众臣俯首听命,外有雄兵遥相呼应,姬晟只须居中运筹帷幄,一切便尽在掌握之中。 真是一朝心事得成,姬临即便手握兵权,又何足挂职。 曾经这些可不全是咫尺之遥?明明昨儿个还以为胜券在握,哪想到今早就收到龙骑卫边情急奏!一场钦州之役,令得原先设想的所有美好全成了镜花水月—— 所谓的高人李绍临阵脱逃被斩;好姨丈沈青云更妙,都逃到钦州城了,还犹嫌不足,竟生生要把数万精兵关到城门外,送给敌军做点心…… “那十万精兵,全都,完了?”裘妃身子一晃,若非姬晟赶紧上前扶住,好险没栽倒。 那可是十万精兵啊!更是姬晟以后登基的保证。有了这支军队在手,才能制衡那姬临,压下所有不同的声音。当初为了筹备这只军队,可是到处征调,说是得罪四方诸侯也不为过。 本想着稍微锤炼下,从此成为姬晟一人的私兵就好,如何能想到,这么快就风流云散? 裘妃扶着姬晟的手颤颤坐下,神情张皇:“不就是群暴民吗?如何能有这偌大威力?钦州既危,岂不是意味着帝都这里……” 即便身在后宫,裘妃可也知道钦州之于大正的意义。一旦钦州失守,则帝都危矣! 又想到之前自家姐姐到宫中替她那夫君夸口,只把个沈青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还有自己也是鬼迷心窍,一门心思想着拉拔自家亲戚,总想着将来儿子发话时,也更好使不是?却忘了再好的东西交到废物手里,最后也会变得和废物相仿。 最后生生坑了自己母子!一时又愧又悔: “是母妃识人不明……只眼下咱们可要如何应对?还有朝廷这里,也乱不得,说不得还须周家出力……” “母妃且把折子看完。”姬晟苦笑一声, “暴民之所以势如破竹,可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暴民的缘故,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西寮,也参战了!” “且母妃真当儿臣是那等贪图美色的?不瞒母妃说,那钦州十万大军眼下还残存五万有余,只已尽数落入杨泽芳掌握之中……” “不独如此,姬临之所以能掌控重兵,听说全缘于他麾下有一个神算军师,母妃可知道,那神算军师姓甚名谁?” 裘妃也不是傻的,闻言怔了一下: “难不成,和杨家有关?” “何止有关,分明就是杨泽芳唯一的儿子,杨希和的兄长,杨希言!” “有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父兄,母妃说,孩儿除了把那杨希和给供起来,又能如何?”姬晟口中也甚是苦涩。 怪道杨泽芳有“国士”之称,在朝中时,便能左右父皇心思,此番让他跟着周靖文赈灾钦州,忝陪末座,何尝没有惩罚的意思? 如何能想到,这般不利局势,杨泽芳都能尽数化解,最终牢牢掌控钦州不说,便是自己费尽心血整合的沈青云的那支队伍,也落入他手中。 连带的杨泽芳这一儿一女,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听说杨希言在军中威信之高,仅次于老四罢了,便是这杨希和,一介女流之辈,又何尝是好相与的? 不独滑不溜秋,更兼处变不惊,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家中老人送出帝都,还有周隽来宫中大闹一事,姬晟可不信全是巧合,十有**这里也有杨希和的手笔,这般想来,竟颇有些莫测之感…… “杨家竟然,这般深不可测?还有那西寮……”裘妃脸色越发苍白,好半晌咬牙道,“不然,借今日之事为由,休了周隽,然后让皇上另下一道给你和杨希和的赐婚旨意……” 毕竟是后宫妇人,裘妃无措之下,明显已是完全没了主心骨。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姬晟口里发苦,“母妃莫忘了,这杨希和可是太后亲自下旨赐婚给英国公府沈承了。” “太后有什么打紧?再让皇上下一道旨意罢了。”皇上眼下可不全在自己娘俩手心里握着?便是一张禅位诏书说不得也能做到。至于说英国公府,捅出这么大漏子,自己夺他们家一个媳妇还算轻的呢。 “不是因为这个。”姬晟摇头,苦笑道,“母妃怕是没和那杨希和打过交道吧?这女子,绝不是那等任人摆布的,且听说杨泽芳也好,杨希言也罢,都对她宠的紧,真是逼的狠了,出了什么意外,怕是会得不偿失。更别说,还有那沈承……” 说道沈承,姬晟心里也百般不是滋味儿。之所以会把沈承推到先锋的位置上,未尝没有铲除异己的意思。万料不到派出去十万精兵,偏偏就是这最瞧不上的沈承却成了朝廷最后的希望: “钦州城外,沈青云一败涂地,一时之间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再征调军队,好在之前沈承已然自告奋勇,去抄敌军的老巢……” 要说军队,自然还有,比方说把守北方藩篱的姬临手里,可不就有一只劲旅?只自己真要派人宣召的话,说不得等同于饮鸩止渴。眼下只能寄希望于沈承计策可用,说不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却是更加郁郁,明明是一父所出,为何沈佑比起沈承,就差了这么多呢? 一番话说得裘妃也是哑然——沈承败了也就罢了,若是胜了,知道自己这边竟夺了他的妻子,不定会生出什么大波澜。毕竟,裘妃眼下何尝不明白,自己那姐姐嘴里根本就没有一句实话,什么长子无能混账,全都是假的。现在想来,分明是沈承太厉害,阿姐太过忌惮,才会想尽法子抹黑继子。 眼下竟是除了好好的供着杨希和再没有别的办法: “好好看着那杨希和,怎么也得想些法子让她听话才好。” 至于周隽所受的委屈,相较于杨希和的价值而言,又算的了什么? “还有这后宫之中,母妃怕是还有没注意到的地方——今天的事情,母妃不觉得太巧了些吗?”姬晟又加了一句。 裘妃眼神顿时一厉。 希和这会儿却是已然来到谢太妃的居处。远远的就瞧见一个身着绯色宫装的女子,正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希和脸上一喜,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畅姐姐,你果然在这里。太妃娘娘眼下玉体可安?” 谢畅回头,瞧见希和,明显有些吃惊: “阿和?你怎么来了?” 上前挽住希和的手: “你是来探望太妃娘娘的?咱们且在这里等候片刻,澄观大师正在房间里给太妃娘娘祈福呢。” 第204章 澄观大师?祈福? 希和眼神一冷。略一沉吟,低声道: “皇上那里, 那人, 是不是也常去?” 谢畅抬头,眸子中明显有些讶异—— 别人不知, 她却是清楚。这澄观大师明明曾受教于杨泽芳门下,与杨家渊源颇深, 怎么希和今日提起, 竟是毫不掩饰的厌憎?甚至连名字都不屑提。更有甚者, 希和的精气神儿也不对, 很是有些萎靡不振的模样, 还有这一身衣服,也太素净了吧,怎么都不像刚从宫外来的样子—— 毕竟, 被宣召入宫也是一种殊荣,哪家内眷不是盛装打扮?希和的性子即便不是那么显摆的, 这般模样也明显有轻慢之嫌。 虽有疑惑,倒也没有点破, 点了点头, 含蓄道: “如今这宫里,却是须臾离不得澄观大师和苏太医……” 话虽如此说,神情中却分明有不可说的隐痛。 前日里,本是病情最重的太后,神智渐渐清醒,听说今儿个已是能坐起来倚着靠枕。倒是之前有所好转的太妃,却是一日日病体沉重,每日里清醒的时间从之前的几个时辰,到眼下盏茶功夫……至于皇上,则始终处于昏睡状态…… 结合希和方才所言,谢畅不免疑窦顿生,难不成…… 刚想询问,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着深色僧衣的清俊和尚缓步而出,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垂首低目的小沙弥。 看到外面站着的谢畅和希和,沈亭微微一顿,却又很快恢复以往的和煦无波: “谢侯爷——” 然后站定希和身前,还未开口,希和却已侧身闪避,瞧着沈承的神情冷漠而鄙夷: “离我远些,你让我恶心。” 沈亭眸中亮色瞬时消失殆尽,似是哀伤,又有些暗沉的说不出来的阴郁,半晌叹了口气,刚要说话,不妨外面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沈亭循着声音瞧过去,眸子不自觉缩了缩,一抹厌恶一闪而过。 可不是安乐公主,正带了几个宫女疾步而来? “澄观大师果然在这里。” 口中说着,安乐公主已是笑着迎上前来,瞧见背对着自己亭亭玉立的窈窕身影,大感疑惑—— 虽是瞧不见面容,这背影却是极美的,头上也没有什么钗环配饰,难不成是刚拨过来的宫人不成? 可也不对啊,实在是自打父皇病倒,皇兄秉政,太妃宫苑也跟着变成了萧条所在,日常也就谢畅和几个原先使唤的人在罢了,若有生的伶俐的,那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往皇兄跟前去,怎么会有人跑到一个没有后台还快死的太妃这里烧冷灶? 谢畅眉头蹙了一下,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笑道: “安乐来了?” 希和也转过身来,朝着安乐盈盈一拜: “见过公主。” 明丽的容颜令得萧条的宫苑都为之增色。 “是你?”安乐公主脸色变了变,眼眸中隐现怒意,却是绕过谢畅,直接冲着希和怒声道: “你怎么在这里?皇宫是什么所在,谁允的你在宫中乱跑?” 瞧着希和的神情明显很是戒惕——这杨希和莫不是为了澄观而来?毕竟早从周隽口中得知,两人从前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更让安乐无法接受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便不施脂粉,这杨希和也要比盛装丽服的自己耀眼的多。 忆及方才沈亭默然的模样,顿时嫉妒不已——之前不止一次“偶遇”,澄观大师何尝多看自己一眼?从来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如何就要为眼前这贱人破例? 沈亭眸中郁色更浓,悄无声息的转身往外就走。 “瞧公主的模样应是有事来寻澄观大师的吧?”瞄到沈亭正不动声色的往宫门移步,希和如何肯让他轻松离去,当下正色道,“要是因为我这么个小人物耽误公主的大事未免不美,公主正事要紧,再这么纠缠下去,说不得人早跑的没影了!” “你——”没想到这杨氏女突然这般嚣张,安乐公主一时恼怒异常,却也被说中心事,顾不得使什么手段,忙回头看去,正看见澄观和两个小沙弥已然行至宫门旁,行色匆匆的模样,简直和逃难一般,哼了一声,“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口中说着,拔足往澄观那边追了过去: “大师稍等——” 不意沈亭走的太快,无暇看路之下,差点儿和迎面走来的一个身着尚仪局司赞服饰的姑姑撞上。 沈亭忙往旁边一闪,却是正好踩上一块光滑的鹅卵石,脚下一打滑,“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大师——”安乐惊叫一声,眼角眉梢却全是笑意,径自一把推开明显吓了一跳的那女官,又使眼色,让手下侍女拉开两个想要弯腰去扶的小沙弥, “如何这般不小心?可有摔到哪里?” 伸手就去拉沈亭。 沈亭明显有些摔得晕了,一把抓住探过来的手,站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一抬头,入目竟是安乐笑意盈盈的眸子,顿时不喜反惊,下意识的往希和站的方向匆匆一瞥,正好对上一个似笑非笑充满讥诮的眼神,登时和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用力把安乐的手甩开。自己也踉跄一下,再次坐倒地上。 安乐身子猛一踉跄,塞在袖子里的帕子都掉到了地上。 脸上的笑容瞬时消失殆尽,循着沈亭的视线直勾勾的瞧了过去,当即察觉让沈亭如此失态的分明就是那杨希和,顿觉颜面扫地—— 那杨希和不过就是个三品官员之女罢了,如何能和自己这等金枝玉叶相提并论?竟是一次次抢了自己的风头! 恼羞成怒之下忽然抬手“啪”的一巴掌朝一旁神情无措的女官打了过去: “来人,把这不长眼的东西拉下去,杖毙。” 又抬手指向杨希和: “还有她!言语无状,冲撞了本公主,一并打出去,从此之后,不许踏进宫门一步!” 被宫中贵人厌弃,还落得个“言语无状”的考评,不管是身在闺阁还是嫁为人妇,杨希和势必成为所有官家拒绝往来户,这辈子别想抬起头来。 这样的惩罚可没有哪家女儿能受得了。一想到杨希和花容失色,在沈亭面前朝自己磕头的狼狈模样,安乐心里终有了一丝快意。 哪想到希和先是一怔,下一刻却是展颜一笑,神情愉悦至极:“公主既如此说,敢不从命?” 沈亭却是瞿然变色,上前一步道:“公主,不可!” 重重监视之下,希和尚且能把痴傻祖母并柔弱娘亲送走,真是放了她离开这深宫,无牵无挂之下,怕是很快就会泥牛入海,一去不还。 如此不独坏了五皇子的大事,自己所有的设计也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安乐哪知他心思?且明显因为沈亭的行为更加怒火滔天,直接冷笑一声,冲着旁边侍女道: “愣着干什么?让你们把杨氏女打出去没听见吗?!” 谢畅脸色沉了沉,刚要开口,却被希和眼色制止。 眼瞧着两个侍女已然上前,伸手就要去拽希和。 “滚开,我自己会走。”希和厌恶的一把推开,冷笑一声,转身昂首就要往外而去。 “公主不可鲁莽,不然怕是会闯下大祸。”沈亭低声道。 安乐直气的眼睛都能冒出火来: “我是公主还是她是公主?大师既如此说,我今儿个还一定要见识一番了。” 说着恶狠狠的道: “把杨氏女杖三十,然后再拖出去!” 谢畅终于发了急,刚要上前阻止,不想有人比她更快: “大胆!” 众人忙抬头看去,可不是行色匆匆的裘贵妃? 裘贵妃匆匆赶来,自然是为了拉拢希和,再没料到,会看到这一幕。一时后怕不已,若是自己晚来一步,真让杨希和遭了毒打,事情怕是更加难以挽回。 安乐公主却明显会错了意,以为裘妃如此盛怒而来,定是要为自己撑腰,当下迎上前一步,满脸委屈: “母妃你可来了!这杨希和可不是忒大胆,竟是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话音未落,却被裘贵妃一下打断: “休要胡说八道。希和出身大家,最是知书达理,如何会做出这等事?定是母妃平日里把你宠的太过了,才让你这般肆意妄为!还不快过来给希和道歉。” “母妃——”安乐目瞪口呆,自己一定听错了吧?平日里别说这么欺凌个臣女,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母妃都会派人帮自己取了来,如何突然为了一个三品官员之女当众给自己没脸? 气的跺脚道: “母妃平日里不是最疼我吗?那杨希和算什么东西——” 裘妃愣了一下,探手掐住安乐的手腕,咬牙道: “如此嚣张跋扈、口无遮拦,哪有一点儿公主的气度?果然是母妃没有教好你!过来,给希和道歉。” 第205章 用力过大之下,裘妃的指甲都陷入了安乐的肉里—— 随着年龄增大,裘妃内心渴望的东西也不断发生着变化,如果说前几年抓肝挠肺日思夜想的是正宫之位,眼下则是无论做到何种地步也要倾尽全力把儿子推上那至尊之位—— 只有儿子做了皇上,自己的荣华富贵才是最稳当的。(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为了这个目的,裘妃不在乎做出多疯狂的事。眼下大正风雨飘摇,伴随而来的,必然是儿子地位的岌岌可危。 以为可以作为臂膀的周家关键时候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反倒是杨家异军突起,无疑成了那个可以力挽狂澜的人,这般境况下,别说摁着安乐低头,就是倒过来,让杨希和着人揍安乐一顿,裘妃也绝不会有丝毫怪责。 看裘妃赶来,沈亭长吁一口气,瞧着希和的神情欣赏之余有着更多的忌惮,又有无奈和苦涩—— 这才到宫里多久,就能察言观色,洞察安乐的情绪,甚至若然裘妃没有及时赶到,说不得希和这会儿已经借了安乐的手,消失于外面茫茫人海之中…… 这样的希和,当真是让人如何也不能放心,更甚者,由不得不心动…… 唯有安乐公主,到这会儿都闹不懂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般地步。只她虽然骄纵,也不是那等蠢笨到家的—— 平日里提起杨家来,母妃未尝有过什么好脸色,不然,自己也不敢就这么直通通拿杨希和作伐。 察言观色之下,早发现裘妃神情异常,虽是恨不得一脚踹死那依旧笑容浅淡的美丽少女,却不得不低头,勉强扯了扯嘴角,憋气道: “方才是本公主处置不当,你见谅……” 于安乐而言,这样的道歉已实属难得,裘妃却是皱了下眉头,明显不甚满意。 希和也微微一哂: “公主这话可不要吓杀人?我一个区区三品官员之女,何德何能敢让公主致歉?” 语气里分明依旧不满。 安乐一张脸气的通红——从小到大,第一次朝人低头,这杨希和倒好,还拿上架子了。真以为自己比公主还高贵吗! 偏是母妃,死活压着自己…… 委屈之下,眼睛都红了。 裘妃这会儿却哪里顾及她的感受?眼下西寮参战,钦州危殆的消息还未传开,可也瞒不了多久。一旦在朝堂上传开,势必是对五皇子威信的一次巨大打击。 毕竟,当初任用沈青云一事,可是五皇子一力坚持。 且钦州被破的话,说不得战火很快就会烧到帝都这里,这般时候,无疑手握重兵的姬临会从边缘地位而一跃成为比五皇子更能拯救朝廷的人,设若姬临真的参战,并能击退西寮,说不得执掌兵权之外,更能获得群臣拥戴。 则姬晟危矣!整个裘家并安乐都别想讨得了什么好去!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眼下想尽法子拉拢希和还不够,又如何会在意安乐的情绪? 当下冷哼一声: “回宫闭门自省,旬日内不得出宫苑一步。” 安乐这次眼泪真的下来了——怎么每一次碰见这杨希和都没有好事!当日猎场上吃了个大亏,甚而之后很快就被父皇关了禁闭。好不容易母妃掌权,自己重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倒好,还是因为杨希和,又要过上囚徒似的生活。 当下一捂脸,哭着跑了出去。 身边的宫人也都是伶俐的,看贵妃娘娘并没有丝毫怜悯的模样,忙也跟在安乐公主后面灰溜溜的跑了。 “臣女惶恐。”口里说着“惶恐”,希和面上却哪里有一点惶恐的模样? “都是受了我的连累,外面那位将要受刑的姑姑才会遭受池鱼之殃,还请贵妃娘娘一并饶了她吧。” 虽然不知希和说的是谁,裘贵妃也忙点头爽快应下—— 眼下只怕这杨家女没要求,但凡她提出的,自然绝不会有丝毫推拒。甚至送佛送到西,直接让人把外面的女官叫了进来,一看倒也是认识的,却是尚仪局司赞曲翎。 不由蹙了下眉头——这曲翎的司赞还是自己给的。当初也是瞧着这人谨小慎微,宫外又没有亲眷,但凡给点恩惠,定能让她死心塌地,只一直没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倒不想今儿个竟是惹了安乐不快。 当下不动声色,依旧冲着希和道: “这些时日辛苦老四媳妇了,你们俩既是亲如姐妹,不然就陪着她在这宫里住几日,也算是全了你和太妃的缘分。” 如果有可能的话,裘妃当然更希望希和能住到自己宫里,却也明白没有个正当的理由,怕是说不通。且眼下正有求于人,如何也不能再开罪这杨希和了。 好在只要人在宫里,总能想出法子来。且相较而言,为了“看住”谢畅,可不是数太妃这里看守最为严密,倒也不怕她逃出去。 又想了想,笑眯眯的指了指一旁惊魂未定的曲翎: “我看你身边也没有个合适的人,既然她合了你的眼缘,不然就留下来和你做个伴吧。想吃什么了,想玩什么了,尽可让人告诉我……” 口中说着,硬是不顾希和满脸的不甘,揽过来好一番抚慰,只把个谢畅看得目瞪口呆——眼前这位贵妃娘娘真的是裘妃,而不是某些人假冒的?外人不知,说不得会把希和当成她女儿呢。 想当初皇上执掌朝纲、太妃娘娘身体康健,自己这个太妃唯一的娘家人可谓受宠,裘妃见了自己自然也客气的紧,却也没有如眼下这般处处小心,甚至透着讨好的味儿道! 只这样的情形怕未必是好事,毕竟,这样伏低做小,甚而拿自己宝贝女儿的脸面来踩,可不是一向高高在上的裘贵妃会做的事,说不得会怀恨在心,找到机会就会报复回来也未可知。 一时思虑重重,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笑着应了—— 好在希和能留在自己身边,就是发生了什么,小心应对就是。 看希和点了头,裘妃心终于放下了些,又说了会子话,这才抽身离开。 裘妃这边儿走,那边儿很快就有人流水似的往这边送东西,各种珍奇宝贝也就罢了,甚至还有当初希和送出去的云之锦的地契,便是被周隽搜刮过来孝敬她的上好绸缎也尽数送了过来。 令得希和一时哭笑不得。 只这本就是自家的东西,倒也不须客气。 “你也下去吧,有事自会寻你来。”打发走裘妃的人,谢畅瞟了眼旁边始终低头不语的曲翎,语调淡然—— 常在宫中行走,谢畅倒也认得这女人,印象里是个寡言老实的。只既是裘妃点名留下,却由不得谢畅不介怀。 “谢姐姐误会了。”希和忙摆手,上前一步挽住曲翎的胳膊,笑嘻嘻道,“这几日多亏翎姑姑。” “翎姑姑?”谢畅愕然,神情讶异,“你们认得?” “嗯。”希和点头,神情有些羞赧,“翎姑姑和,沈公子有旧……” “之前我被五皇子着人秘密囚禁在宫中,多亏翎姑姑帮我,不然,说不得这会儿还不得见天日呢……” “姬晟,要,对付你?”谢畅心头一紧,转而嘴里又有些发苦,“莫不是因为,我家王爷?” 希和倒也没想着瞒她,当下点了点头: “沈亭,曾去过北地,意外发现我阿兄就在王爷账下听命……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姬晟,又帮着出谋划策……” “沈亭是老五的人?”谢畅一下站了起来,怪不得之前听说沈亭在为太妃祈福,希和脸色那么不好看。 再顾不得和希和多说,起身匆匆往太妃房里而去—— 太妃于裘妃母子虽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可难保说因为自己的关系会被牵累…… 希和也忙跟了上去。 因着刚祈完福,太妃房间里浓浓的一股子禅香味儿道。正中间一张错彩缕金,雕缋满眼的拔步床上,正躺着一个双眼微阖干瘪单薄的古稀老妇,可不正是当朝谢太妃? 希和一时也有些眼睛发热。初入帝都,若非太妃多加照拂,祖母并娘亲岂能那么快被这些官宦之家接纳? 还记得公主府初见太妃时,拉着自己细细询问的慈爱模样,实在难以和眼前躺在大床正中的干瘦老人联系起来。 谢畅已是快步上前,矮身去试太妃鼻息,直到指尖有轻微的热意传来,才重重吁了口气。 犹豫片刻,到底稍稍打开些窗户,又掐灭之前燃的佛香。 希和又拿出之前裘妃送来的绸缎中那匹茜色绣蔷薇花的。上一次谢太妃病中精神不济时,可不是对这匹布料上的熏香特别喜欢?还私下里跟希和玩笑说,就是闻着这个味儿醒过来的。 希望这次,太妃依旧吉人天相。 两人再次退出来时,曲翎依旧静静在房间里候着。 “曲姑姑之前说跟沈承有旧,不知可否说的详细些?”谢畅坐下,瞥了一眼曲翎,“另外就是,曲姑姑久居深宫,如何会认得希和?且五皇子囚禁阿和一事,自然是再隐秘不过,曲姑姑如何恁大神通,竟是连这等事都知道?” 第206章 不怪谢畅有此一问,委实以曲翎的身份, 鲜少会有出宫的机会,至于希和, 来到宫中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两人说是素未谋面都有可能, 如何能重重包围之中,一下就把人给认出来? 且曲翎这样做, 分明是坏了五皇子并贵妃娘娘的好事, 真是被人知晓, 招来杀身之祸都是轻的。论起趋吉避祸的本事,怕是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宫里的人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恩, 能让曲翎坐到这般地步? 谢畅也实在想不通, 以曲翎的年纪和身份,都解决不了, 甚至会危及生命的, 沈承这样一个初入宫廷的新人罢了, 何德何能可以帮得了曲翎这样一个宫中老人的忙? 毕竟,身为女子, 能在宫中无波无澜的熬到“司赞”这一职位,谢畅绝不会认为,这曲翎就是丝毫无害的。 说句不好听的,那些真正软弱脑子不好使的,早不知葬身哪个废井中了。 “不怪王妃疑惑。”曲翎叹息一声,“不瞒王妃,当初救我的人并非沈公子,而是,沈家老公爷,至于说我会出手帮希和小姐,之前也并不晓得她的身份,冲的,不过是这枚玉佩罢了……” 视线缓缓移向系在希和裙子上的墨绿色玉佩,探手托起: “就是因为这枚玉佩,我自然一眼瞧出来,希和小姐定然是沈公子心里最重要的人……” “这玉佩有什么说头吗?”谢畅大为讶异,低声询问希和,“真是沈公子所赠?” “不错。”希和点头,神情羞赧,“是他送给我的,当初只说让我随身携带,倒不想是老公爷所留……” “这么说,你心里,还是信他的?”谢畅微愣了下,有些促狭道。 前几日听说这小丫头大病了一场,自己因在深宫中,也没法细细打探,下人只说,听希和身边伺候的丫头的话,好像是沈承做了什么对不起她家小姐的事,亏自己还担心来着,毕竟若非对那沈承用情至深,以希和性子之坚韧,如何就到了卧病不起的地步? 倒没想到被伤成这样,竟还随身带着人家送的信物,一刻不舍得离身。 曲翎明显听到了谢畅的话,虽不知具体情形,却依旧转向希和,神情郑重: “小姐放心,公子他,绝不可能做出对不起小姐的事。” 说着一指那枚玉佩: “小姐怕是有所不知,公子心里老公爷重逾一切,这枚玉佩,沈公子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他既是把玉佩给了你,实际上就是把性命交托到了小姐手中。” 希和手紧紧攥着那枚玉佩,脸色越发殷红如血,甚而撇了头,不愿对上曲翎的眼睛—— 倒不是不相信曲翎的话,其实早在之前,希和已然对苏离起了疑心。 尤其是病卧在床时,阿梅的一番跪下哭求,话里话外对苏离的担心少,倒是迫不及待想让自己和沈承决裂的成分多。 待得心生疑虑,细细回想之下,更是发现诸多反常之处。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上山路上和沈家往山上送果子的家丁发生冲突一事。 可不是因为这个,才让自己最终撞破苏离和沈承的所谓私情? 只自己心里一向把苏离看的和自己亲姐姐一般,当时才会一门心思的伤心欲绝…… 现在想来,以沈夫人裘氏对沈承的厌恶,如何会做出得了宫里赏的果子就巴巴的送往山上巴结的地步? 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裘氏对自己厌恶之深,早有领教,个中缘由希和也心知肚明,委实和眼缘无关,怕是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是沈承看重的人。或者说,但凡和沈承扯上关系,就别想讨好得了裘氏。 没道理说厌恶自己,同样是作为“沈承喜欢”的苏离却会令裘氏另眼相看…… 除非这里面还另有关窍! 虽然不愿相信,希和也不得不承认,真正变了的那个人,应该不是沈承,而是苏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让希和颇感讶异的,那就是曲翎竟然身负武功,且功夫之高,怕是还在周明周亮之上。 好在沈承认识以来,他身边多得是奇人异事,希和倒也见怪不怪。看曲翎并没有和谢畅言明的意思,便也就没有做声。 “至于说知晓是小姐遇到了难处,也是巧了。”曲翎续道,“王妃也知道,我在这宫里也有二十多年了,即便身份卑微,可也有几个交好的朋友,正好有一位姐妹是五皇子那边伺候的,那日她回来,手里正好拿着这枚玉佩……” 说着看了希和一眼,神情中隐隐有着指责之意—— 亏得这玉佩被自己瞧见了,不然,说不好会闹出大乱子。 希和低了头,眼中神情既有迷茫更有说不出的悸动—— 当初自己强令周明周亮离开,二人临走时跟自己说,沈承奔赴边关时曾嘱咐他们转告,真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不拘是谁,尽管把玉佩给出去。 被五皇子的人挟持到宫中时,希和确然陷到了上天无门入地无路的绝望境地,却意外发现,当初沈承送的那枚玉佩竟是被自己带了出来。 虽是不敢期望真有奇迹发生,可走投无路之下,也只得死马当做活马医,随便塞给了个宫女,央她帮着往外面带个信,倒不想信没送出去,倒是曲翎当夜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自己房间里。 之后一切发展就完全在自己预料之外了。 眼下看曲翎的意思,那玉佩怕是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意义…… “曲姑姑莫怪。”谢畅明显已是接受了曲翎的解释,含笑起身冲曲翎福身,慌得曲翎忙还礼。 希和笑着上前挽住两人: “既然都是自己人,你们俩就莫要再客气。” “这么快就承认曲姑姑是自己人了?”谢畅点了下希和的额头,硬生生令希和再次红了脸,一时感慨道,“也是你命大,竟会有这么巧的事。” 想来希和的意思,定然是想求人帮着送个消息出去,不想这么巧,最终却是入了曲姑姑的眼。不然说不得这会儿,希和还在五皇子手里困着。 即便手下有姬临当初留下的铁卫,谢畅也不敢保证能这般顺利的把人给救出来。 这般想着,对曲翎感激之余,也颇为佩服: “曲姑姑不独是希和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以后曲姑姑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与我听,但凡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王妃言重了。”曲翎摇头,心里却是颇为感慨,这位杨家小姐年纪虽小,却是和老大一般自有令人心折之处。凭谢畅的身份,能做出这般承诺,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转头却再三嘱咐希和: “以后但凡有什么事,小姐尽可让人寻我,这玉佩,切记好好保管,再不可随便送人。” 还想着以老大那般冷冰冰的性子,也不知和杨家小姐相处时会是何等冷情模样,再料不到竟是这般掏心掏肺。 须知那玉佩分明是龙骑令,但凡见到此令,就和见到龙骑卫指挥使本人一般。 这般重要的物事,竟是随随便便的就送了人。 却也足可见,老大分明是稀罕惨了这杨希和。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暗叹一声起身告辞—— 既是裘妃说了,让自己以后跟着杨小姐随身伺候,怎么也要回去收拾一番才是。 目送曲翎离开,希和才转向谢畅,神情严肃: “畅姐姐怕是要好好谋划一番,今日后,不独我的处境,怕是畅姐姐的处境也险极。还有太妃……” 甚至皇上那里。 “怎么了?阿和可是听到了什么?” “畅姐姐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苏离吗?” “你是说,宫内那位苏神医的女儿?” “不错,就是她。” 提起苏离,希和的神情未免有些黯然: “虽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我总觉得,苏家,怕是和五皇子有关。” 甚至希和有预感,那什么苏神医,应该就是五皇子的人。 “怎么会?”饶是谢畅,这会儿也无措至极,“不是说苏神医和前朝有关吗,怎么这会儿又扯到五皇子身上了?” 却是越说声音越低,恍然察觉,两人怕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细细想来,皇上也好,太后太妃也罢,病情可不是时好时坏?且每一次病情出现反复时,获利最多的可不就是五皇子? “难不成,苏家人和姬晟抑或贵妃有旧?”谢畅神情困惑,实在是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姬晟乃至裘家有姓苏的亲友或故人。 希和摇摇头,同样觉得嘴里发苦。甚而到现在都想不通,一个人缘何会有这般大的变化?明明之前那个突然出现在安州府的苏离处处维护自己,即便外人面前素来冷冰冰的,于自己却从无半分恶意,如何到了帝都,就要处处算计自己? 第207章 “我瞧着她倒不是针对你,倒是不喜欢你和沈承的关系居多。”谢畅思忖了片刻道,甚而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若非那苏离同样身为女子,自己真要以为那苏离心悦希和了。 可除了这一点,谢畅委实想不通, 苏离这样千方百计,甚而搭上自己的名节也要让希和并沈承反目,到底是为了什么? 希和默然。 只觉眼前仿若被大雾遮住了一般, 仿若处处都有破绽,可真走近,却反而会身陷更多的泥淖之中—— 苏离待自己好时是真好, 想法子算计自己时, 也是半点不掺假。希和甚至无法确定,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苏离。 屋门被人轻扣了下,两人歇了话头,齐齐往外瞧去。却是一个宫女端了个托盘进来,上面正放着一个药盅: “王妃,太妃娘娘的药好了。” 谢畅起身, 亲手接过托盘, 又塞了个大大的红封过去: “劳烦姑姑了, 待得药凉一下,我来喂就好,姑姑且去外面歇会儿。” “王妃客气了,奴婢怎么敢当。”口中这般说着,却是随手接了红封揣到袖子里,自去外面找相熟的宫女说话了。 看左右无人,谢畅直接端了药碗倾倒在房间内一株绿植内,又快速把土弄平整,这才端着碗来至谢太妃身前,希和跟着上前,两人一个把人托起来,一个拿着药碗做出喂药的样子。 刚蘸了碗底的药汁抹在谢太妃唇上,门再次被推开,可不正是裘妃跟前伺候的心腹大宫女宝桂? “何事?”谢畅蹙了下眉头,神情明显有些不悦。 “王妃恕罪,”宝桂福了下身,只口中这么说,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停,先扫了眼房间内的绿植,确定并无异状,这才上前,探手接过药碗,视线触及太妃唇上的赭色药汁,眼中警惕方始褪去,“娘娘担心太妃身体,担心红玉一个人伺候的不精细,就让奴婢以后也在跟前伺候……” 红玉就是之前送药的那个宫女。 “我知道了。”谢畅蹙眉,“只一点,太妃身子骨弱,畏寒的紧,这么进进出出的不独无益,说不得还对身体有害,以后但凡熬好了药,只管把药交给我,自己在外面候着就是。” 宝桂明显有些不愿意,只谢畅的样子明显已是不悦至极,倒也不好明着反对,只勉强笑着道: “王妃身娇体贵的,这样伺候人的活计……” 却被谢畅直接打断: “你退下去吧,我和杨小姐还有话说。” 宝桂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却也不敢再说,只得低头退出去,待得来到外面苑子,手里托盘一下塞到脸色苍白大气不敢出一口的红玉手里,冷了脸道: “走吧。” 隔着窗户瞧见两人垂头丧气的离开,谢畅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心酸: “我今儿个倒是仗了阿和的势了。” 若非希和今儿个在这里,说不得过不了多久,裘妃就会让人把自己“请”出去,从此后再不许入宫。 至于眼下裘妃即便恨得咬牙,也只能忍了,毕竟,一旦自己离开的话,裘妃也好,五皇子也罢,都再没有理由留下“过了明路”的希和。 “畅姐姐又逗我。”希和苦笑,刚要说什么,眼神忽地一滞,却是曲翎去而复返,她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眼睛红通通的女子,不是青碧又是哪个? 青碧也瞧见了希和,眼泪“哗啦”就下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了房间,一下跪倒在希和面前: “小姐,你没事吧?奴婢要吓死了——” “你怎么来了?”希和大为奇怪,毕竟,以裘妃的性子,恨不得自己身边全是她的人才好,如何愿意让青碧进来服侍? “多亏这位姑姑……小姐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呢。” “我无事。”希和一边安慰青碧,一边疑惑的瞧向曲翎。 “怕小姐家里人担心,奴婢就自作主张,让人去杨府告知一声。”曲翎低声道,“不想正好遇上坐了马车要去寻你的青碧……” “嗯。”青碧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下来了,“亏得姑姑的人过来,不然说不好就要和小姐错过了呢。” “错过?你要去哪里?”希和敏感察觉,情形怕是有些不对。 “还不是沈公子——”看希和视线一凝,意识到什么,忙解释道,“我是说沈亭公子。” “沈亭?”希和心里就忽悠一下。 “是他。”青碧点头,“昨儿个忽然上门来,说什么,小姐有事去办,还让我把府里事情安排一下,然后便可动身去和你汇合……他说的含混,我听着也糊涂……” 若非曲翎着人把自己接来,说不得这会儿还没头苍蝇一样的在街上乱撞呢。 “沈亭他到底要做什么?”希和还未开口,谢畅已然蹙着眉头道。明知道希和人就在宫中,如何还要特意耍弄一个小丫头? 这样的龌龊人品,也敢妄称得道高僧?! “沈亭他这般做不是为了寻我,十有**,是冲着我娘亲和祖母。”希和恨声道。 谢畅也登时明白了希和的意思——五皇子之所以拿希和没辙,可不就是因为杨府家眷眼下尽皆不知所踪? 希和这里无所得,就把视线对准了视为心腹的青碧? 谢畅最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这个混账东西,欺师灭祖,真真是枉披了一张人皮!我定要让他好看。” 说着,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希和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对青碧道: “这几日,可有瞧见商诚父女?” 因云之锦拱手奉给周隽,连带的作为掌柜的商诚也跟着离开。本来希和的意思,是要安排两人暂且回乡避一下风头,只这几日诸事繁杂之下,竟是给疏忽了。 青碧摇了摇头:“自打不见了小姐,奴婢也慌了手脚,又没个人可商量,就跑去了商家院子,明明问了邻居说是家里有人的,可等我进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糟了!”希和脸上瞬时血色尽失,整个人瞧着都是摇摇欲坠,一副随时都会昏倒的模样。 “小姐,你怎么了?”青碧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了,慌忙跪倒。 曲翎忙上前一步扶住,转头对青碧道: “你出去,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还从未见过希和这般六神无主的样子,青碧也早没了主意,听曲翎如此说,边抹泪边爬起来往外去。 “姑姑也出去吧,我没事儿,就是有点累。”希和咬牙道。心里却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商诚父女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不见了踪影。 最大的可能是这对儿父女,已然落在五皇子等人手里。 外人不知道商家父女和阿兄一手经营起来的鸿运商号有关,一直在杨家生活了多年的沈亭却不可能察觉不到。 甚至青碧一直不去的话,商家父女还没有性命之忧,但凡青碧踏足那里,这父女两人必然凶多吉少。 更可怕的是,祖母和娘亲的下落怕是也很快就会被查出来…… 曲翎却是并没有动。希和这会儿心烦意乱之下,哪有耐心同她寒暄?冷了脸道: “曲姑姑——” 不意曲翎却忽然上前一步,大礼参拜:“杨小姐有事只管吩咐。” 希和还未反应过来,曲翎又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呈上: “小姐莫急,且仔细瞧瞧,可见过这令牌?” 希和怔了一下,下意识的低头去瞧,却是惊咦一声: “和我这玉佩有些像呢。” “不敢。”曲翎神情更加恭敬,“敢问小姐可知道,你手里这玉佩意味着什么?” “什么?”希和脑子有些懵,潜意识里却明白,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发生了。 “不瞒小姐,这玉佩乃是龙骑卫指挥使大人身份的象征。” “沈老国公是第三代龙骑卫指挥使,您的未婚夫沈承大人,则是第四代……曲翎不才,正在沈大人手下听命。” 龙骑卫指挥使?沈承?! “不错。”曲翎点头,“自来龙骑卫见佩如见人,眼下这玉佩既然在小姐手中,属下定当为小姐效命。” 口中说着,抬起头来,眼神灼然,哪有一点儿为人奴婢的卑微样子? 希和握住胸口,只觉一颗心,都仿佛要迸出来一般。偏是眼睛火辣辣的痛。好半晌探出手,扶起曲翎: “曲姑姑,我信你。” 停了停续道: “只我依旧有一点不明——大兴朝廷哪个不知?龙骑卫自来尽忠的对象唯有皇上一人罢了,我杨家何德何能,可让龙骑卫破例?毕竟,眼下要对付杨家的可是贵妃娘娘,并皇子殿下……” “娘娘也好,殿下也罢,俱不是皇上。”曲翎一字一字道,“不瞒小姐,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这大兴是皇上的大兴,也是天下人的大兴,不是贵妃和五皇子的大兴。若让他们阴谋得逞,说不得,大兴,就真的要改天换地了……” 第208章 “曲姑姑, 请受我一拜。”希和起身,朝着曲翎郑重见礼, “不过是事关亲长, 才不得不万分小心……” “亲长?”曲翎怔了一下, 旋即恍然, “难不成, 和杨夫人并老夫人有关?” 五皇子费尽千辛万苦掳来了希和,最后却无功而返,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 可不是因为杨夫人并老夫人不知所踪? 而能让杨希和大失常态的想来也就只有此事了。 “是。”希和点头, “不瞒姑姑, 之前察觉到帝都局势诡谲, 我便着人把娘亲和祖母送到了一个安全的所在……” “难不成这其中, 出了什么岔子?”曲翎了然之余,分明还有些好奇。 实在是希和这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曲翎也委实想不通, 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五皇子的眼皮下消失。据自己所知,这几日五皇子暗地里不知派出了多少人马四处搜寻,竟然愣是一点儿头绪也无。 希和点头,却没有急于回答曲翎的问题, 反是道: “姑姑既是龙骑卫的人, 自然听说过自在先生, 和自在令了?” “自在令?”饶是曲翎, 这会儿也是大吃一惊,“姑娘和自在令的主人有关?” 大兴江湖中,可不是有两大势力让龙骑卫颇为忌惮? 第一个是云深堂,第二个就是那自在令了。 只相较于云深堂而言,自在令无疑更神秘些,不论是自在先生也好,自在令号令的人也罢,每每大出人意料之外。细细探寻之下,却偏又没什么蛛丝马迹。好在那自在先生也没做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虽则在民间威信甚高,却并不曾做出什么有害于朝廷之事。 再不想竟突然从杨希和口里听到这个词。 “不瞒姑姑,我阿兄杨希言,便是自在先生,至于眼下,自在令则由我掌握。” 当初家族遭人陷害,父亲赋闲在家,阿兄虽是才气逼人,却早早接触到人情冷暖,对人情世事颇为厌倦之下,索性接管娘亲的商号,四处游山玩水。不意数年间,生意遍布大江南北。 “只阿兄帮娘亲管理商号,本意不是为了逐利……” 甚而颇有些仗义疏财的侠客之色。 不想市井之人倒是比之那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读书人还要重情重义…… 因阿兄以“自在先生”为号,于是便有了自在令…… “自在先生,自在令的主人……”曲翎上上下下打量希和,忍不住喟叹,“都说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我欺也。” 亏自己还想着,自在令的主人,定是智计百出的老怪物,再想不到,竟是这样一对钟灵毓秀的兄妹。 本还以为,杨希和配了大人,委实算是高攀了的,可谁又能想到,眼前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是和云深堂齐名的自在令主人?又想到自家老大可不也是个年纪轻轻却手腕非凡的小怪物? 这般看来,倒是天生一对了。 “是了,所谓大隐于市,怪道五皇子的人了无头绪。”曲翎点头,“这般说来,杨夫人并老夫人那里,委实应该是安全的啊。” 毕竟,自在令号令的,全是那些受过杨家大恩的人,凭借龙骑卫的力量,尚且不能勘破一二,五皇子的人又何足惧? “之前或者安全……”希和笑容苦涩。 可出了沈亭这个变数,娘亲和祖母,这会儿的处境怕是会凶险至极。 “可是招了?”阴暗的地牢外,五皇子负手而立,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披着一袭斗篷的年轻男子,不是沈亭,又是哪个? “主子放心,已是招了。”侍卫放下手中沾满血浆的鞭子,不由咂了咂嘴。 “怎么?人死了不成?”姬晟蹙了下眉头。毕竟是杨希和的人,最好不要闹出人命来。 “没有没有。”看姬晟不悦,那侍卫吓了一跳,忙解释,“只是属下没想到,一个下贱的商户罢了,竟是恁般难缠……” 不怪侍卫这般说,委实是那商诚明明瞧着白白胖胖,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生意人罢了,再不想却是个硬骨头。 任凭狱卒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人都成个血瓢了,愣是不肯吐口,还是自己着人把他那女儿拉来,又寻了数人当着他面**他那女儿,才终于肯开口…… 姬晟脸色越发不好看——这杨泽芳还真会调、教人。儿子在边关呼风唤雨,女儿经营个商号,下面的人都能这么死心塌地。 一时又有些心痒——真是收了这杨希和,可不独是得了个美人…… 一念未毕,却是一下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所看到的: “自在令?!” 下意识的举高手中的纸张: “自在令,怎么可能?!” 口中说着,忽的转身,瞧着沈亭眼睛灼灼发光: “鸿运商号是杨家的?杨家兄妹,就是自在令的主人?” 要说姬晟眼下最缺的是什么?可不就是人和钱了! 反观杨家,富可敌国不说,更手握重兵,甚至还拥有江湖上传的神乎其神的自在令! 于内忧外患的自己而言,再没有比杨希和更适合自己的东西了。 对着姬晟毫不掩饰的充满贪欲的眼神,沈亭明显一僵,直到姬晟神情微冷,才勉强道: “恭喜殿下……” 还没有说完,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被人拖着从牢房里出来,可不正是商妍? 沈亭语气就是一滞,视线不自觉的转过去,正对上商妍绝望的眸子。侍卫明显会错了意,以为沈亭有话要说,忙停下脚。 不妨商妍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沈亭的腿,张口就咬了下去。 沈亭猝不及防之下,登时被咬了个正着,疼的“啊呀”一声,慌忙抬脚就踢。 也不知饿了多久,又受了多少刑,商妍明显没有多少力气,却硬是接连被踹了几脚,依旧死死咬着不放, 沈亭疼的脸上的神情都扭曲了,渗出的鲜血已是浸湿了袍子,再受不得,猛一矮身扯住商妍的头发,狠狠的朝后面的墙壁摔去。 亏得那侍卫伸手挡了一下,饶是如此,商妍依旧栽在地上,嘴角鲜血直流,分明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却依旧死死盯着沈亭,眼神憎恶而绝望: “沈亭,你不得好死!我家小姐,会替我报仇……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直到被侍卫堵了嘴拖走,商妍都死死盯着沈亭,眼神不肯移开分毫。 沈亭手扶着墙壁,好半晌才道: “这女人留着也无用,殿下还是让人给处理了吧。” “大师可还好?”姬晟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按照沈亭话办的意思,“不然孤宣太医过来,帮大师开些药?” 之前姬晟不是不知道沈亭对杨希和的心思。本想着一个女人罢了,能得沈亭这样的智谋之士效忠,也算值得。 可这会儿却是改变了想法—— 论起睿智善谋,沈亭和杨泽芳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说是萤火之光之于骄阳也不为过!再加上杨希言这个阿兄,并持有的自在令,杨希和分明就是个大宝藏。除非自己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把这样的稀世之宝拱手让出去。 沈亭手不自觉捏紧,半晌又颓然松开—— 既是上了姬晟的船,眼下怕是由不得自己不跟着走下去。 至于说希和,待得师母并老夫人被带回来,怕是第一个就会怀疑自己。而看姬晟的态度,分明已是决定了让自己背这个锅,这般情形之下,还想着能拥有希和,怕是痴人说梦吧? 姬晟也是聪明人,明显瞧出沈亭的神情不对,上前一步,和沈亭并肩而立: “大师之恩,姬晟铭记在心,若晟荣登大宝,丞相之位必虚席待君!” 姬晟说这话倒也有诚意。一则沈亭确然有才,且比那杨泽芳听话的多,二来吗,眼下身边还少不了这个人。比方说父皇那里,沈亭可不得日日前往“祈福”?虽然还有一个苏神医,可那姓苏的明显只认顾准为主子,倒是沈亭,才算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 沈亭默然半晌,终是低头: “殿下客气了。若非得遇殿下,澄观焉能有今日之机缘?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殿下大恩,澄观非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大师言重了!”明白沈亭已想通了其间厉害关系,姬晟神情间的阴郁气息顿时消失殆尽,用力拍了下沈亭的肩膀道,“走吧,咱们去外面坐一坐。我那里有上好的外伤药,不想让太医瞧也行,怎么也要上些药才好……” 沈亭不置可否,跟在姬晟身后走出地牢。两人方转了个弯,正好碰见在侍卫引领下匆匆而入的顾准。 “阿准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姬晟挑了挑眉毛,负手而立,神情中凭空多了些睥睨傲慢之色—— 真是得了杨希和,顾准也好,云深堂也罢,于自己而言,不过鸡肋一样的存在罢了。 “无甚大事。”顾准顿了顿,月色之下,竟是较之姬晟更多了几分风骨清峻的傲然之色,“不过是听人说,西寮并叛军围困钦州的事被人传出来了。” 第209章 “你说, 什么?”姬晟脚下一踉跄, 好险没摔倒,脸上的傲慢瞬时褪的干干净净,只余色厉内荏的慌张无措,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这不可能!” 钦州那里的所有密报全被自己压了下来, 甚而为了防止消息走漏,特特派出大批侍卫守在各个路口,这般严防死守之下, 如何还能走漏消息? 顾准瞧着姬晟, 眼神满是讥诮之意——就没见过这么蠢的皇子! 天下人哪个不知, 钦州乃是大正西部门户,一旦失守, 整个大正都有倾覆之忧。 裘妃母子倒好,不说赶紧想法子解了这燃眉之急,反是一门心思争权夺利,竟是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当真是蠢透了!而找了这么一个合作者的自己,何尝不是一样愚蠢? 一时竟有些索然无味, 也不理急的原地转圈的姬晟,掉头往宫外去了。 “阿准——”看顾准要走, 姬晟越发慌了手脚, 之前想着随时都能把杨家手里的兵力变为己有, 至于顾准手里的江湖势力云深堂, 便也不再看在眼里, 甚而因着这顾准太过恃才傲物,瞧着真是碍眼的紧。 不想形势这么快就急转直下。 钦州被围,西寮参战的消息既然瞒不住,等着自己的必然是汹汹物议和众多不满,之前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好名声也必将毁于一旦。 这个时候,除了顾准的云深堂,姬晟真想不出还能指望谁?偏是顾准和没听见一般,头都不回,脚下也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月亮门那里。 “顾准!”姬晟脸色阴沉,盯着顾准消失的方向,神情中充满愤恨之意。好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瞧向始终静默的沈亭,“还请大师教我。”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导致钦州战报被压下的元凶——”沈亭斟酌片刻,一字一字道。 “元凶?”姬晟抽了口气,只觉牙疼—— 这澄观是不是傻了?哪有什么元凶?当初做出这个决断的,可不就是自己和母妃?总不能把母妃拉出来顶缸吧? “大师言之有理。”裘妃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两人抬头,这才发现隔着水榭的阴影处正正站着两个人,前面的是裘妃,她的身后则正是顾准的舅父、内务府总管苏玉林。 姬晟这会儿也意识到了什么,眼前一亮,上前几步接住: “母妃的意思是——” 瞧母妃的模样,应该已有了应对之策。可这替罪羊怕也不好找,毕竟,能“拦截下各方战报”的,怎么也得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是?只姬晟想破脑袋都没办法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裘妃却是看了一眼苏玉林,意有所指道: “苏总管……” “见过殿下。”苏玉林上前见礼,神情沉痛,“老臣有罪,养了那么个狼心狗肺的外甥……” 姬晟登时一愣—— 满帝都哪个不知,苏玉林就只有一个外甥罢了,那就是看的比自家儿子还重要的大正第一公子顾准。 听苏玉林话里的意思,分明已是和母妃商量好了,要把拦截战报的罪责推到顾准头上。 只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即便那顾准太过桀骜,可若是这会儿就翻脸,又要从哪里找帮手? 裘氏明显瞧出了姬晟的意思,当下哂笑一声,阴沉沉道: “晟儿放心,自来四海之滨莫非王臣,那云深宫胆敢把手伸到宫中,不独拦截钦州战报,更毒害皇上,此等大过,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只可怜了皇上,却是死在奸人之手……” 口中说着“可怜”,脸上神情却哪里有一点怜悯之意?尤其是后一句,更是大逆不道,实在是皇上眼下虽然病体沉重,却分明还活的好好的。 姬晟瞳孔猛地一缩——母妃的意思竟是这会儿就要把自己推上那个唯我独尊的位子吗? 一时又是惶恐又是兴奋—— 再怎么说,皇上都是自己亲爹,真是“亲手”送他离开,如何会不惶恐?可一想到那至尊之位,却又热血沸腾,竟是恨不得现在就踢开所有绊脚石才好…… 后半天才镇定下来,有些疑惑的瞧向苏玉林——澄观大师也就罢了,除了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再没有其他路可走,这苏玉林可是顾准嫡亲的舅舅,只要罪名定了,顾准处以极刑都是轻的,这苏玉林真能舍得? 似是看出了姬晟的疑惑,苏玉林苦笑一声: “老臣倒是拿他当外甥,只他心里,怕是根本拿老臣当仇人。便是这回主动出手相帮殿下,说不得也是包藏祸心……” “仇人?祸心?苏大人何出此言?”姬晟越发糊涂。 “殿下要是知道,顾准的亲生父母是谁,就明白老臣为何这般说了。”苏玉林神情阴鸷。 “父母?”姬晟越发糊涂,想了想道,“顾准的母亲,不是您的妹妹吗,听说是云深宫的人……” “不错,”苏玉林点头,“那殿下可知道他父亲姓甚名谁?” 说着不待姬晟询问,便吐出了一个名字: “顾云,大正正和八年安州府的解元郎。” “竟然是他?!”一直默然的沈亭明显大吃一惊。 “你认识?”姬晟大为诧异。 “若然是其他人,贫僧或者不知,可若是这顾云,却是再熟悉不过。”沈亭点头,“当初我,”把“老师”两个字咽下,续道,“我是说杨家,之所以会败落,可不就是因为杨家弟子顾云牵扯到一桩科举舞弊案子之中?” 顾云正经算是杨泽芳的师兄,也是杨家老爷子的得意门生。当初可不是因为老爷子固执,不独不愿和顾云划清界限,还到处跑门路给顾云鸣冤,才令得杨家大房身上被泼了一盆又一盆的污水,最后一蹶不振。 “也就是说杨家当初会离开朝堂,竟然和顾准的父亲有关?”姬晟也是大吃一惊。 裘妃和苏玉林互相对视一眼,却是没有说话—— 说起当年事,再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的了。 彼时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有两个,一个是裘妃,另一个则是四皇子姬临的母妃李氏。 甚至相较而言,李氏更得宠。连带的皇上对姬临也另眼相看,甚至想要破格请来已然退隐的前任太傅也就是杨家老爷子亲自教导姬临。 眼瞧着再不想法子,说不得自己这辈子都别想有出头之日了。裘氏便找来心腹苏玉林,商量如何除去李氏。 好巧不巧,苏玉林一次外出时竟然正好遇见幼时失散的妹妹苏晴。更是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苏晴手里竟然掌控着云深宫! 因是苏玉林相请,苏晴爽快的出手帮了裘氏,顺顺当当的给李氏安了个谋害皇储的罪名打入冷宫,令得裘妃一跃成为皇上身边最得宠的贵妃娘娘。本来事情到此就算结束了,裘妃却依旧不满足,一心想让娘家势力占据朝堂,进而谋取更多利益。。 而想让朝廷势力大换血,自然得发生一次大的动荡。 裘妃就又把眼睛投向了杨家—— 朝中三分之一的文臣可不是都和杨家有关?真是弄倒了他家说不得能把李妃势力连根拔除,裘家一系的官员自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入朝堂。 多番筹谋,又通过身为国公夫人的姐姐裘氏悄悄和杨家二房结盟,终是推出了轰轰烈烈的安州科考舞弊案。 而杨家大房也和之前设计的一般,顺顺利利的掉进了坑里。 唯一没想到的变数,就是那顾云了。 实在是裘妃也好,苏玉林也罢,都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苏晴竟然早就悄悄的嫁给了顾云为妻—— 因怕丈夫对自己的来历不喜,苏晴更是对顾云隐瞒了身份,只充作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绣娘。 又因为没有想好该怎么对苏玉林和顾云介绍彼此的身份,苏晴对两方都有所保留。 而苏玉林也是直到苏晴杀上门来,才知道那被自己拿来当做炮灰用的顾云,竟然是苏晴的丈夫,两人甚至还有了个一个孩子。 无奈何,只得想法子把顾云弄出来,又告诉他只管把所有脏水都泼到杨家身上就好,自己自会帮他收尾。 谁想那个顾云却是个死脑筋的,竟还想跑,最后淹死了。至于妹妹苏晴,也是个蠢的,竟然直接抹脖子自杀了…… 这么多年来,苏玉林会善待顾准,未尝没有对妹妹愧疚的心理使然,当然更多的则是看中了苏晴留给顾准的云深宫…… 只眼下瞧顾准的样子,分明就是个不听话的,一把刀如果有了自己的意志,自然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难不成前几日杨家二老能顺利逃脱,也和顾准有关?”姬晟忽然想到一点,脸色越发难看—— 当初监视杨家的主力可不就是云深宫的人? “殿下事不宜迟,要赶紧派人顺着商诚提供的这些名单去找。”沈亭忽然道,“切莫再被人抢了先。” 第210章 “被人抢先?”姬晟一愣, 旋即明白了沈亭的意思—— 顾准既和杨家有这样深的渊源,说不得会暗中破坏自己的布局。 只云深宫并非一般江湖势力,没有万全之策,姬晟雅不愿打草惊蛇…… 沈亭却是微微一哂,探身在姬晟手里的名单上点了一下: “殿下慈者仁心,却不知云深宫那等江湖势力, 却俱是心狠手辣之辈, 这些人好歹是杨家旧人,若然落入云深宫人手中, 必然生不如死, 倒不如殿下着人保护起来……” 裘妃一听便明白了沈亭的意思—— 眼下既然不能马上置云深宫于死地, 不若再好好的利用一番。毕竟,顾准既同杨家有旧,会救了杨家人第一次, 也必然会救第二次。 至于自己,却正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半真半假的把名单上相对不重要的人的信息透漏出去, 一旦云深宫有了行动,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到时候所有的罪名全由云深宫担了,倒是自己这里,既可以坐山观虎头, 还能渔翁得利, 当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更妙的是, 云深宫和杨家有仇这样的消息真放出去,说不得还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毕竟世上人莫不畏死,那鸿运商号的人再受过杨家大恩,考虑到自己身家性命,十有**会主动把杨家人给献出来。 如此当真是一箭三雕,三全其美。 这般想着,便是裘妃也不由对沈亭刮目相看—— 此子虽是年纪尚轻,倒是老谋深算,此外,心肠也够狠。毕竟,据自己所掌握的消息,杨泽芳当年于沈亭可是有大恩,说是和父亲一般也不为过…… 姬晟脸色终于缓了些。 好不容易从商诚嘴里抠出了杨家鸿运商号的秘密,姬晟本就打算好好利用一番。 那般泼天的财富,可不正是自己眼下所急需? 即便不是为了追捕杨家两个女人,姬晟也早已决定,借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鸿运商号吞归己有。沈亭这个计策可不是正合了心思? 一旁苏玉林冷眼瞧着,却不知为何有些惴惴——沈亭计策虽妙,却尽是些鬼蜮伎俩,终究是小道罢了。五皇子宠信这样一个人,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沈亭却似是对周围人的眼神无知无觉,依旧垂首敛目,手却轻轻掐住衣袖旁一点沁出丝绿意的柔茎,缓缓用力之下,那茎叶很快烂乎乎摊在掌心之上—— 鸿运商号,可是杨希言一手创建,但凡得用的掌柜俱是杨家心腹中的心腹,最是忠心耿耿。杨家从前任老太傅到杨希言杨希和兄妹,尽皆睿智过人,却也有着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太过重情重义…… 眼下希和最渴望的就是赶紧离开帝都,和家人团圆吧?自己或许无法阻止希和,可再加上这些鸿运商号的旧人,以及他们的身家性命呢? 几人又商量片刻,才各自散去。 “今日天色已晚,宫门处已是落了钥,大师且在宫里将就一晚。”看沈亭转身要走,姬晟忙出言挽留—— 这段时间,沈亭也算是宫中的常客,甚至为了“祈福”方便,姬晟特意着人给沈亭准备了一间僧舍,虽是有些不合常理,可打出孝道的名头后,倒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沈亭略略犹豫了下,却也明白,都这个时辰了,自己即便出了宫,也得滞留城内,眼睛不自觉往谢太妃宫苑所在瞟了一眼—— 希和眼下也是宿在这宫中呢。 终是缓缓点头,“如此,多谢殿下。” 行至谢太妃宫苑外,脚步却是慢了下来,眸子里也尽是炙热之色。 看沈亭站住不走,两个侍卫不免有些疑惑,刚想提醒,不想头顶忽然有异响传来,两人大惊齐齐抽出宝剑: “谁——” 一句话未完,一大盆冷水已是从天而降。饶是两个侍卫早有防备,衣裳也被浇湿了大半。。 至于沈亭和紧随身侧的两个小沙弥,更是被浇了个透心凉。夜色如水,寒风习习,三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阿和还是太过心软,自己那般对她,也不过被泼盆冷水罢了…… 沈亭探手抹了下脸上的水迹,又叫住准备喝问的两个侍卫: “前面不远就到了,天冷,你们不用送了,自去换掉湿衣服,休息便好。” 两个侍卫便有些面面相觑,心说怪道人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这澄观大师还真是好心胸,都冻成这样了都不计较不说,怎么瞧着还颇为开怀啊! 两个小沙弥神情倒是有些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那个什么杨家小姐,真是师叔的克星。偏是其他人也就罢了,那位杨小姐却是无论做什么事,师叔都不会怪罪的。 被泼了这么一下,也只得自认倒霉。 不想沈亭身子骨却是弱了些,到得半夜时,竟是发起烧来,两个小沙弥也是粗心的,一直到天光大亮服侍沈亭起床时,才察觉不对。 彼时沈亭已是脸色赤红,双目噙泪,便是神智都有些不太清醒了。 两个小沙弥吓得魂儿都飞了,一个留下服侍沈亭,另外一个则跑着去寻姬晟。 哪想到堪堪走近五皇子宫苑外,迎面便撞上几个满面寒霜气势汹汹的大臣,小沙弥吓得一下跪伏在路边。 五皇子宫里的执事太监听到外面的动静也探头出来,看几人要往里闯,不免有些慌神,刚要阻拦,却被骠骑将军关河一下踹开: “殿下呢,殿下在哪里?” 那太监被踹的半天都直不起腰来,却是不敢喊疼,依旧捂着肚腹上前拦阻众人: “你们做什么?殿下有要事要处置,不得宣召,不许入……” 话音未落,却是再次被踹飞出去,可不是方脸阔腮的宁承公方仲? 老爷子原本戍守南部边疆,前段时日钦州民乱,姬晟以“为朝廷分忧”的大义之名,令方仲率三万精兵归朝,老爷子当初虽有不忿,却以国事为重,忍痛把兵权上交,再不想自己手中精锐一朝交付人手,不过几日就落花流水一般…… 倒不是可惜兵权被收,而是无法接受自己视若亲人的袍泽,就这么被白白拿去送死。 眼前这太监竟还敢拦,方仲如何不气? 躲在房间里的姬晟暗叫一声“苦也”—— 本想着称病不上朝,好歹等搞定杨家,也算能给群臣一个交待,却不想这些人竟急火火打上门来。 眼瞧着方仲几人已是要破门而入,姬晟只得打开门,勉强冲几人笑道: “各位大人……” 却被方仲一下打断: “殿下,钦州兵败此事可真?老臣那三万人马所存……” 口中说着,却已是哽咽难言。 关河也是个急性子的,当即横眉怒道: “发生了这等大事,殿下怎么还有心思在此处静养?钦州之事,殿下可是已有了应对之策?” “关将军何出此言?”姬晟面有不悦,“将军莫要听风便是雨,钦州那里到底会如何,如今还言之尚早,钦州自古有西门锁钥之称,那般险要之地,如何会轻而易举就被攻破?此外据孤所知,先锋官沈承,早已深入敌后,但等的切断暴民并西寮退路,说不得两军合围,来个瓮中捉鳖也不一定……” 不想话音未落,一声哭嚎就在外面响起,为首的不是旁人,可不正是永定侯郭章? 郭章身后,还跟着一二十个朝中勋贵,竟是甫一进院子,就哭倒了一片: “殿下,您可要为臣做主啊!老臣将近五十岁上,才得了伯言这个儿子,还等着他给老臣养老送终呢,要是有个什么,老臣也不想活了……” “是啊,我那幼子虽是不成器,却是我们家老太太的命根子啊,从昨儿个得到消息,到现在我们家老太太已经晕过去三次了……” “我家夫人白绫都准备好了,说要跟我那不肖子一起走……” “都是那个该死的沈青云,如何非要把我儿子派到沈承帐下啊……” 以永定侯为首,这些人俱是和姬晟外家裘家沾亲带故,是以一早就被姬晟拉拢过来,乃是姬晟一系官员铁杆中的铁杆,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这么来找姬晟闹。 甚至郭章憋了半天,竟是趴在地上哭求道: “眼下情形危急,殿下不然请皇上给边境的四殿下下一道旨意,让他速速驰援钦州……” 说不定去的早了,还能救下儿子一条命来。 姬晟听得头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了,还没想好该如何反驳,以方仲为首,所有人已是齐齐跪下: “老臣等要面见皇上……” 唬的姬晟顿时出了一头的冷汗。 可怜那小沙弥,在外等了半晌,都没有找到一个面见姬晟的机会,无奈何,只得掉头又拐回去,太过惶急之下,竟是差点儿撞到一个人身上,小沙弥忙跪地磕头不停谢罪,不妨头顶有人娇笑一声: “是你?你那师叔呢?” 小沙弥抬头,却是吓得魂飞魄散,眼前这宫装美女,不是之前被禁足的安乐公主又是哪个? 第211章 211 和五皇子哪儿的一片混乱相比, 裘妃宫里还算祥和。 只除了碍眼的四皇子妃, 谢畅。 瞟了一眼端坐下首垂首敛目一副温柔贤惠模样的谢畅,裘妃勉强压下内心的厌烦,冲着希和展颜笑道: “这几日住在宫里,希和可还能习惯?有没有人敢让你受委屈?想吃什么了, 喜欢什么了,尽可让人禀了我, 千万莫要委屈了自己个……” “谢娘娘关心,希和愧不敢当。”希和微微一笑, 放下手中茶盏, 神情娴静雅致之外,益发显得姿容无双, 瞧着当真是赏心悦目的紧。 裘妃心里这个后悔呀—— 这几日里儿子已经数次流露过要休了周隽,别妻另娶的意思,一门心思想要的可不就是眼前这美娇娥? 亏自己原先还想着, 杨希和即便换了张面皮, 也定是金玉其外的草包罢了, 倒是正好和沈承那样的废物配成一双,如何能想到风水轮流转, 有朝一日,自己母子会沦落到心甘情愿向她低头的一日。 且打交道这些日子, 才发现这杨家女当真不凡,说话做事更是滴水不漏,较之儿媳周隽, 强了何止百倍? 只此事却要徐徐图之,毕竟沈承那里…… 当下笑容越发慈爱: “这般可人意的姑娘,怪道你娘亲祖母疼的什么似的。对了,你那娘亲去了哪里做客?我还真想见见,看是什么样的娘亲能养出这么招人疼的闺女……” “娘娘问我娘亲啊,”希和倒是没有避讳的意思。 只下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外面的哭嚎声给打断: “娘娘,娘娘,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裘妃脸上登时就有些愠色,待得瞧清楚来人容貌,可不正是自己那姐姐、英国公夫人裘氏? 裘氏这会儿却是根本没有顾得上看裘妃脸色—— 昨儿晚上街上就传遍了,说是钦州府被围。裘妃初时还不放在心里,毕竟沈青云离开时也曾含糊透漏过,说不得这场仗打的时间会有些长。裘氏也曾入宫打探过,又从兄长嘴里得到些消息,隐约知道,这场所谓的战争却是另有猫腻…… 既是心知肚明,如何会对这样的消息在意? 不妨晚间时,却收到了一封从钦州那里送来的家书,内容乃是沈青云亲笔所书,里面更是透露出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不独丈夫被夺了带兵之权,连带的唯一的儿子也落到了继子沈承手里,生死不明。 裘氏只唬的魂儿都飞了。几乎是一夜都没阖眼。一直挨到天明,就急急火火的往裘妃这里来了。这会儿见到裘妃,当真是悲从中来,一下哭倒在裘妃面前: “娘娘啊,您那姐夫和外甥可不是为了我那皇子外甥,才主动请缨,眼下却被奸人所害,娘娘您赶紧让五皇子派人赶赴边关,去救您那姐夫和外甥啊,若然迟了,说不定他们就会……” “有外人在呢,姐姐这样成什么样子,还不快起来。”裘妃阴沉着脸道——方才正和杨希和说道关键处,姐姐却又跑来打岔。 “啊?”明显听出裘妃语气中的不悦。 且裘氏本人也是好面子的,听说有外人在,唯恐被人笑话了去,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又摸出帕子拭了拭脸,整理一番乱了的发钗后,才往旁边看去,却是一眼瞧见已然起身侍立在身旁的希和,一口气好险没上来: “小贱人——” 口中说着,伸手就要去掐。 不想希和倏地后退,避过了裘氏长长的指甲,神情愠怒: “夫人自重。希和不过敬你是个长辈,还望夫人慎言慎行!” 说完冲裘妃一颔首: “娘娘既然还有家事,希和不便打扰,这便告辞。” 脸上不悦之色尽显。 “我呸!长辈?”裘氏怒极反笑,几乎是嚷嚷着道,“谁稀罕做你的长辈!杨希和你给我听着,有我活着一日,你想进沈家门就是妄想!” “你那挨千刀的爹爹……” 话音未落,脸上却是“啪”的挨了一巴掌。 可不正是裘妃? 瞧着裘氏的眼神几乎能喷出火来—— 若然不是被沈青云那个废物拖累,自己和儿子何至于陷入这般窘迫处境? 好好的一支军队交到沈青云手里,这才多久啊,就全给葬送了。也是自己眼瞎,怎么就信了这个姐姐的话,以为沈青云真是个得用的呢? 这个姐姐根本就是个再蠢笨不过的。但凡有点儿脑子,这会儿就该帮着自己想法子让杨希和低头,倒好,一过来就先把人往死里得罪。 这哪里是给杨希和颜色看看啊。分明是收拾自己母子才对。 裘妃这一下当真够狠,裘氏一些跌坐在地,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捂着脸不敢置信的抬头: “娘娘,你打我作甚?” 要打不也应该打杨家那个小贱人吗? “要不是他们杨家,我家公爷怎么会没了兵权?眼下公爷和佑儿生死不知,可不都是杨泽芳的罪孽——”又想到身在边关生死未卜的沈青云和沈佑,裘氏再也忍不住大放悲声,红着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希和,“这小贱人该死,他们杨家人都该死!” 气的裘妃猛一拍桌子: “你给我住嘴!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堂堂国公夫人,和那些市井泼妇有什么两样?还敢折损希和!” “口口声声杨家高攀,也不想想和世代书香满门大儒的杨家相比,你们沈家又算得了什么!” “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也就是希和性子温柔,宽仁大度,才不和你一般计较。” 这句话裘妃说的倒也有几分真心,毕竟,要是儿子真娶了杨希和,如何还会陷入今日这般困境? 裘氏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而看裘妃盛怒,连个上前搀的宫女都没有。瘫软在地上,简直不能更狼狈。 更无法忍受的是,竟然当着自己最看不上的杨希和的面被这样羞辱。 却偏是又无可奈何—— 娘家那里,裘氏也去过了,却是好险没被嫂子周氏拿扫把给赶出来。周氏更是口口声声说,若然裘泽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回娘家。 放眼大兴国,能依仗的也就是裘妃这个妹妹了。 一时只哭的撕心裂肺。 裘妃却没有一点儿心思搭理她。特特提高了声音道: “我还有事,国公夫人瞧着精神不好,还是回府歇息吧。” 又转身携了希和的手,温声道: “她是个糊涂的,希和你莫要放在心上……” 还要再说,一个宫女匆匆上前,伏在裘妃耳朵边说了几句,隐隐约约间似是提到了“五皇子”“皇上”这样的字眼。 裘妃顿时脸色大变,深吸了一口气,才朝着希和勉强笑道: “希和先回去歇着,你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 这话无疑是对裘氏的警告。 裘氏登时面如死灰,瞧着希和的神情也越发怨毒。 希和也不理她,只管和谢畅一前一后离开。 裘妃则匆匆出了自己宫苑,抄小路往皇上的寝宫而去—— 就在方才,五皇子着人送来一个让裘妃心惊肉跳的消息,以宁承公方仲为首的朝中勋贵重臣往皇上的寝宫去了。 本来皇上在自己掌握之中,自然一切都好商量,要是被这些人发现什么,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赶紧赶到皇上寝宫外,想方设法,不让那些重臣入内。走到半路上想到什么,忙又叫来心腹太监,吩咐他速速宣沈亭去皇上寝宫帮着祈福—— 顾准既然不可信,和他有关系的苏太医怕是也靠不住。 裘妃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抢在其他大臣到来之前下辇,又瞧见候在外面的两个小沙弥,心里才安稳了些。 还没喘口气,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连带的还有哭嚎声。只是和女人的歇斯底里不同,这些大老爷扯着嗓子嚎的哭声,听起来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裘妃强忍住转身就跑的冲动,甚至为了增强气势,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 走在最前面的宁承公方仲也瞧见了裘妃,忙止住步伐,又厌恶的瞧了身后哭哭啼啼的郭章一行,爆喝道: “都给我闭嘴!再哭信不信老子拿刀劈了你们!” 方仲脾气本就暴躁,这会儿满脸狰狞,郭章几个吓得一哆嗦,张大嘴巴抽噎着,却是不敢再嚎出声来,殊不知一个个满脸胡渣的大老爷们脸上挂着泪珠的样子简直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方公,各位大人,”从后面匆匆追过来的姬晟瞧见站在台阶上的裘妃,明显长出了口气,忙上前一步拦在众人前面,“不是孤不让各位见父皇,委实是父皇病体日沉,根本无法理事……大家这么贸贸然冲进去,真是惊扰了父皇……” 口中说着,已是落下泪来。 方仲却是斜睨了姬晟一眼,神情不满之极,梗着脖子道: “能不能理事,殿下说了不算——眼瞧着大厦将倾,除了皇上,还能有谁力挽狂澜?不瞒殿下说,之前老臣可是去过太医院,太医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话却是半真半假——去过太医院自然是真的,只那些太医院却是没说过这样的话。 倒是姬晟,瞳孔却是猛地一缩,一下怀疑到了顾准身上。 第212章 212 倒是姬晟, 瞳孔却是猛地一缩, 一下怀疑到了顾准身上—— 方仲既然如此笃定,莫非已经和苏太医甚而顾准串通好了? 心慌之下,眼神便有些闪躲。 方仲虽是武将,却自来粗中有细, 瞧见姬晟模样不免越发起了疑心。直接撇开姬晟,就想往里闯。 却被神情悲愤的裘妃拦住: “方公眼里可还有皇上?方公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 敢问是为了哪家江山,何人社稷?但凡心里还有一点儿忠君体国之心, 怎么敢就这么不顾皇上安危咆哮于寝宫之外?说什么要请皇上力挽狂澜, 我瞧着,怎么倒是不逼死我们娘俩并皇上不肯罢休?!” 一番话当真是字字诛心, 令得方仲一时也有些迟疑—— 说到底也只是怀疑,没有确切的证据之下,方仲还真担不起闯宫的罪名。毕竟若然真因为自己贸贸然闯进去, 令得皇上病情恶化, 就真是千古罪人了。 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 迟疑片刻终于有了决断: “不然老臣一人进去,无论如何, 老臣定要见皇上一面。” 看方仲果然有些踌躇,裘妃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半晌垂泪道: “不是我们母子俩非要拦着方公,委实是皇上病体虚弱至极,昨儿个下午本来还清醒片刻, 不想听了钦州那里的只言片语,急怒攻心之下,竟是再次昏厥,到现在,都没睁开眼……我和晟儿昨日衣不解带,几乎是一夜未眠……今儿个让太医请了药……哪想到偌大的太医院,竟是束手无策……好在澄观大师就在此处,眼下正全力为皇上祈福,之前特意交代,说是除非家人,不然不得打扰……” “方公既是一片忠心,就不能在外面等到大师祈福,结束吗?” 说着,竟是缓缓跪倒。那边姬晟也红了眼圈,一撩袍子,就要跟着跪下。 唬的方仲忙跪倒还礼: “娘娘,殿下,不可。罢了,老臣在外面等候便是。” “晟儿——”裘妃依旧神情悲戚,“你陪母妃一起进去,咱们一起陪着大师给你父皇祈福……若是你一片孝心能感动上天,说不得你父皇就能快些醒来……” 毕竟是夫妻一场,本来想着,好歹等胜券在握,再行发难,不想却被逼得现在就要做出抉择—— 皇上,别怪臣妾心狠,实在是你活着,我和晟儿就得万劫不复! 好在早有准备,只要待会儿进去把荷包里藏的药丸让皇上服下去,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会醒来了。 偏是外人瞧着,却是和昏厥没什么两样…… 单等服了此药,三日之内,皇上必死无疑,儿子可不就顺理成章继承大统? “臣等共为皇上祈福。”方仲等人也忙跪下。 姬晟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上了台阶,扶了裘妃就要一道往里走,不妨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身后响起: “他们不能进去,老婆子我应该能进吧?” 众人回头,方仲第一个叫出声来: “太妃娘娘——” 却是谢太妃,正颤巍巍站在那里。她的身边,则一左一后站着两个美丽女子,一个柳眉杏眼英姿飒爽,另一个则雪肤花貌、容光逼人,不是四皇妃谢畅并希和又是哪个? 裘妃脸上瞬时血色尽失——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太妃之前明明是苟延残喘,说是吊着一口气也不为过,怎么会这么快就能醒来不说,还可以下床了? 难不成,是那杨希和?!这般想着,瞪着希和的眼神恨不得吃人一般。 谢太妃扬眉,眼神刀子似的刮在裘妃身上: “这么不开心?是不是嫌老婆子在床上躺的时间太短了?还是说,连我,也不算皇上的家人,没资格进去陪皇上?” 一番话说得裘妃腿一软,亏得姬晟一旁搀住: “母妃说哪里话,不过是想着母妃身子骨弱,若是过了病气,怕是,怕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谢太妃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这皇宫,我们娘俩也住了五十多年了,什么事没经历过?早年那些七灾八难的,我和皇上都能扛过去,没道理现在江山稳固,上下归心,内有方公这等能臣,外有杨泽芳那般国士,我们娘俩还会折在那些见不得人的坏东西手里!” 说道最后,声音陡的提高。 到了这会儿方仲已然确定,所谓“皇上卧病在床”一事,怕是真有猫腻。 当下再次跪倒,傲然道: “太妃只管进去守护皇上,臣虽老朽,照样能护得了皇上和太妃的安全。” 其他人也跟着再次跪倒。 裘妃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一时后悔不该太过心软,没有早早送了谢太妃归西,一时又后悔,明知杨希和同谢畅关系亲密,如何要同意她们俩住到一处?一时又恨手下太过废物,竟是在眼皮子底下让这两人钻了空子…… 好险没把银牙咬碎。只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强压下内心的惊恐,冲谢太妃哭道: “母妃如何要说这般扎人心窝的话?皇上病倒,我恨不得能以身相替……我的心,和母妃担心皇上的心,是一样的啊……” 好在里面还有澄观,那也是个足智多谋的,只希望他能见机行事,想办法把太妃支出去…… 这般想着,抹着泪跟在谢太妃身后,往皇上寝宫而去。 浑然不知瞧着这么多人要进去跟澄观大师一起祈福,两个跪在路边的小沙弥早已是体如筛糠,哆嗦的不成样子。 尤其是跪在后面的那个小和尚,看众人都关注着皇上寝宫那里,无暇他顾,身子抖抖索索的就开始往后挪,确定离开了众人视线,竟是一弓身从地上爬了起来,撒腿就想跑。 却被方仲一下锁定,厉声道: “谁?抓住他!” 登时有侍卫冲出来,一下摁住小沙弥。 同一时间,皇上寝宫里也传来一声怒喝: “裘妃大胆!你口口声声正在祈福的澄观大师,眼下却在哪里?” 方仲吃了一吓,再顾不得裘妃之前说的所谓禁忌,直接冲了进去,却在瞧见房间内情形时一下愣在了那里—— 寝宫内龙榻之上,除了骨瘦如柴依旧昏睡的皇上外,也就谢太妃并裘妃几人罢了,哪有什么祈福的大师? 裘妃也傻了眼,如同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登时透心凉。姬晟也好险没哭出来—— 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明明昨儿个澄观大师就留宿在宫中啊,甚至那两个小沙弥可不还在外面跪着呢吗。 “莫不是那什么大师,白日飞升了?”谢太妃俯视着站在下首的裘妃,说出的话简直和刀子一般,“还是,根本没有什么大师,这一切不过是你们娘俩不想让我们见到皇上,才故弄玄虚?” 裘妃再也支撑不住,一下跪倒在地,哭着道: “母妃您错怪我了,我也不知道,如何会这样?” “不对,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姬晟强忍住内心的惶恐,忽然一叠声冲外面道,“快,把那两个小沙弥带过来,我要问问他们……” 难不成是大师被人劫持了?不然如何就会这么巧?是顾准,还是杨希和,或者是,谢畅? “那两个小沙弥竟然是殿下的人吗?”方仲神情越发不好看,直接冲外面道,“把人押进来!” “不用。”却被谢太妃否决,转头向谢畅并希和道,“皇上眼下还在病中,不宜惊动。你们俩跟方公爷去外面瞧瞧,再着人速速宣太医并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入宫。” 众人应了一声,忙小心翼翼的鱼贯退出。裘妃和姬晟明显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刚想说什么,却被谢太妃冷冷的一眼瞪得又顿住。 方仲更是直接挡在两人面前: “有太妃娘娘在,娘娘和殿下还不放心吗?倒是娘娘口中的澄观大师,还是早一些找出来的好……” 裘氏被气了个倒仰: “好你个方仲,今日之事,我们母子记下了。” 几人一路行至外面,正瞧见被摁着跪倒在台阶下的那两个小和尚。 裘妃脸色越发阴沉,厉声道: “你们两个既在这里,如何澄观大师却不见了踪影?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出来,本宫定会为你们做主。” 口中说着,眼睛却是瞧着谢畅并希和—— 虽然也怀疑过顾准,可真是自己不好了,顾准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思来想去,倒是这两个贱人最为可疑。 但凡这俩小和尚聪明些,应该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想两个小和尚却是体如筛糠,无论裘妃明示还是暗示,除了不停的磕头,硬是一个字也不说。 方仲看的不耐,忽然大踏步上前,单手揪住之前准备跑的那个小沙弥的衣襟,一下拽了起来: “没听见娘娘的话吗,那澄观大师跑哪儿去了?” “还是说,你现在就想去西天拜见如来佛祖?” 口中说着,猛地往地上一掼: “说!” 那小和尚登时头破血流,连带的一方绣工精致的帕子忽然从僧袍里掉了出来。 第213章 213 那帕子明显不是男人所用—— 淡绿色的底, 浅粉色的花, 花瓣上面还颤颤立着只蝴蝶,简直和活的相仿,再加上帕子上氤氲的淡雅香气,分明是女孩子的东西, 如何也不会属于一个和尚所有。 所有人眼睛一下瞪得溜圆,方仲更是上前一步, 一个窝心脚又把小沙弥踹倒地上: “奶奶的,什么得道高僧, 叫我瞧着, 淫僧还差不多!” 方仲这一下脚大力沉,小沙弥身形一下倒飞出去, 又直直的撞在一棵需五六人才能合抱的树上,吐出一口血,便昏了过去。 不妨裘妃忽然厉声道:“这样的混账东西还留着干什么?还不快杀了!” 姬晟随即拔出旁边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剑, 朝着另一个还跪在地上没反应过来的小沙弥胸口掼去。 不妨一直冷眼旁观的谢畅身形忽的纵起: “五弟且慢——” 脚落处, 那小沙弥已被踹到一旁, 姬晟的剑则一下插在甬道上,剑尾颤颤悠悠晃个不停—— 这般大力之下, 小沙弥若被扎着,可不得死的透透的? 直到这时, 小沙弥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分明是逃过了一个死劫,竟是一下软瘫在地, 动都动不了了。 “四嫂这是什么意思?”一击不中,姬晟脸上阴的能拧出水来。至于裘妃,更是手脚一片冰凉—— 方才那方帕子,别人或者不识,裘妃这个当娘的却是最熟悉不过,可不是自己女儿安乐公主所有? 如何却到了小沙弥手中? 又想到明明之前特意吩咐澄观来皇上寝宫,结果澄观不在,倒是这俩小和尚跪在外面,思及之前在谢太妃宫苑瞧见的安乐和澄观相对而立的一幕,忽然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难不成,澄观竟是在安乐哪里? 若真是如自己所想,安乐身败名裂事小,自己和儿子说不好就会万劫不复。 当下顾不得会惹人怀疑,忙暗示姬晟把人杀了了事,再不想,竟被谢畅给破坏。 一时心急如焚,却偏是又无计可施。 谢畅已是冷笑一声: “即便要他死,好歹也要问出那澄观和尚的行踪才好!” “王妃说的不错。”方仲何尝没发现裘妃母子的反常?刚要让人把小沙弥带过来,不妨那小沙弥已是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我说我说——师叔他,在安乐公主那里……” 只是到现在小沙弥也不清楚,如何身上就会出现一方女人用的帕子? “你胡说八道!公主金枝玉叶,岂是你这等下贱之人可以胡乱攀扯的?”裘妃张皇的冲着四面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们两个全给我打死!” 只她这般嚷嚷着,于事却是毫无助益。 万料不到会是这种结果,方仲等人早已是目瞪口呆—— 本来一众公主中,安乐公主地位最是尊贵,又甚得皇上欢心,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 便是冲着一贯掌控六宫的裘妃和炙手可热的五皇子,想要求娶的人家可也不在少数。 如何能想到,会闹出今日这样的丑闻—— 堂堂金枝玉叶,竟私自容留和尚宿于宫中,也算得上大正开国以来天字第一号的丑闻了吧? 一时瞧着裘妃的视线怜悯之余又有些复杂—— 若非裘妃之前撒谎说什么大师在为皇上祈福,如何会惹出这样一番官司来? 至于郭章等人也没料到一次平平常常的为保儿子性命做出的“请愿”,竟会收到这般骇人的可怕后果,一时眼神纷纷躲闪,甚至不自觉后退,竟是一副唯恐会被连累了的模样。 竟是任凭裘妃喊得嗓子都哑了,都无人上前。 方仲等人更是直接转身,就要往安乐公主宫苑方向去。 “你们这起子烂了心肝的混账东西!给我站住!”裘妃眼睛都红了,忙要冲下来拦阻,不妨一脚踩空,惨叫一声就跌下了台阶。 “母妃——”姬晟更是手足无措,除了流泪竟是束手无策。 “你去,别管我——”裘妃疯了一般推开姬晟,“去,看他们要玩什么把戏……” 却在贴近姬晟耳朵时说了两个字: “快走!找你舅舅!” 姬晟脸上顿时血色尽失,又被裘妃推了一把,才踉跄着往院外而去。 目送着姬晟出了院子,裘妃这才回头,转身就往皇上寝宫里爬,“皇上,皇上呀,您快醒醒啊,我和晟儿,就要被他们害死了……” 下一刻骤然失声,却是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却鬼魂般骤然出现。 听得里面裘妃声音突然消失,姬晟也意识到怕是情形有异,犹豫了下,终是一跺脚转身朝着宫外飞奔而去。 方仲等人这会儿却是已来至安乐公主宫苑外面—— 毕竟事关皇家体面,郭章等人早被侍卫带到旁边宫舍中“休息”,倒是谢畅和希和跟在后面。 之所以如此,一则方才太妃话里明显是让谢畅并希和主导全局,二则,杨家那位小姐就不说了,谢畅则不独有公爵在身,更是堂堂四皇子妃。 除非眼瞎了,才会察觉不到,姬晟和裘妃的失势十有八九已成定局。即便四皇子之前再不得宠,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势必会一飞冲天。 方仲这会儿姿态就拿捏的很是到位,事事以谢畅为主。甚至对希和这个四皇子妃的好姐妹,也客气的紧。 猛然瞧见乌泱泱一大群人过来,守在安乐公主门外的侍女吓了一跳,登时尖叫起来: “公主——” 还没把话说囫囵,就被方仲身后的侍卫给制住。 “做什么呢?这么吵——”安乐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叫素锦,明显听到了外面的喧哗,挑开珠帘就走了出来,待得瞧清楚外面情形后,吓得哧溜一下转身就往里跑,“公主,公主,不好了——” 想起什么,又忙闭嘴,脸上神情却是惊惧不已。 方仲已是得了谢畅示意,径直上前一步,应声道: “公主——” 还未说完,就被安乐公主不耐烦的打断: “本公主今儿个心情好,不和你这奴才一般见识,识相的话现在就赶紧滚!” 话音甫落,一声重物跌倒的钝响忽然从房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似是还有男子的喘息声,以及女子的娇嗔: “大师……” 那素锦登时脸色惨白,双腿也抖得和筛糠一般。 谢畅脸色也难看至极,上前一步挥开素锦,抬脚“哐当”一声踹开了门,待瞧清房间里的情形又忙转身,直接把希和拦在了外面: “你去外面等着。” 希和听话的退后,心里却是百味杂陈——虽是匆匆一瞥,却依旧能认出,那富贵奢华的公主寝宫内,地上这会儿可不正躺着两个人,半躺在下面的那个满脸娇羞的无疑正是安乐公主,至于上面撑起身形的光头男子,不是沈亭又是哪个? 听到门响声,安乐公主最先抬头,待得瞧见破门而入的谢畅,也是又羞又窘。只向来高高在上惯了,安乐公主如何能忍受谢畅那等鄙夷的视线?当即尖着嗓子道: “让你滚出去没听见吗?你以为你是谁,就敢跑到本公主的地界撒野……” 谢畅却和没听见一般,身子一矮直接拽住沈亭的脚就往外拖。 “放手——”沈亭也看清了来人是谁,脸色登时难看至极,忙拼命挣扎。 只谢畅自来习武,即便瞧着很是苗条,却自有一把子力气,这会儿又大怒之下,如何会让沈亭得逞? 拉开门把人用力往外一丢: “方公,人交给你了——” “王妃放心!”方仲自来就瞧不上沈亭这样的小白脸,更甚者方才房间里的情形,也是瞧得一清二楚,上前朝着沈亭心窝处就狠狠踹了一脚,“什么大师?分明是打着护国寺名号招摇撞骗的骗子罢了!竟敢骗到公主这里,还真是胆大包天!” 谢畅神情一凛——事关皇家声誉,即便裘妃并姬晟的失败已成定局,皇上怕是依旧不愿有这样的丑闻传出去。 当下感激的看了方仲一眼,把到了嘴边的叱骂给咽了回去。 “王妃,并,这位大人,怕是误会,了……”沈亭这会儿已是气若游丝——高烧了一宿,本就浑身无力,又被谢畅这么拖出来,更是生受了方仲一脚,不是强撑着,早昏过去了,“是娘娘说,公主身有,不妥,让我过来,帮公主,祈福,两位不信,自可带我,去,见,娘娘,自有分晓……” 即便头脑昏沉,沈亭也能瞧出,谢畅分明是有备而来。为今之计,自然得赶紧想个法子脱身。 安乐公主的性子,裘妃自然知道,沈亭笃定,不管是为了安乐的名声,抑或自己对姬晟的助力,裘妃娘娘都必然会认可自己眼下的这个说法。 哪想到方仲却和没听见一般,甚而直接拿了团布把沈亭的嘴巴塞了个结结实实,更是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 “是吗?可方才却是裘妃娘娘却明确告诉我们,你正在皇上寝宫里帮皇上诵经、祈福……” 沈亭瞳孔猛地一缩,眼神里明显是不敢置信,忽然察觉到什么,猛一抬头,正好对上冷冷瞧着这里的希和的视线,登时面如死灰。 第214章 214 “老实点, 快走!”侍卫也是个有眼色的, 看沈亭视线胶着在台阶下一个美丽女子身上,唯恐他冒犯贵人,沉着脸上前一步,用力推了沈亭一把。 沈亭一个踉跄好险没摔倒。 方仲冰冷的声音同时响起: “押下去。另, 着人即刻查封护国寺。” 口中说着,心里却是复杂的紧。 护国寺香火鼎盛, 本就是个中翘楚,只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 竟妄想参与到大统之争, 可不是自寻死路? 不管护国寺其他人是否参与其中,一个沈亭却足以令护国寺就此消失于世间。 被推搡着前行的沈亭身体猛一僵, 不敢置信的抬头,下一刻忽然撞开侍卫,朝着希和那里狂奔。 那侍卫明显没有想到沈亭竟会这般大胆, 慌张之余更是勃然大怒, 身形随之跃起, 抬脚朝着沈亭后背踹了过去,沈亭身形猛地前倾, 好巧不巧,正趴在距离希和脚前不足几尺的地上, 冲力太大之下,口中塞着的布也随之掉落。 一干侍卫俱是身手不凡之辈,这一脚之力, 委实令沈承痛不欲生。疼痛太过之下,登时虾子似的弓成一团,却是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迹,就挣扎着往希和身前爬去,哀求道: “希和,事情和护国寺无关,求你——” 当初愤而离家,若非偶遇师父,说不得自己这会儿已然成了累累白骨。 也是万念俱灰之下,才遁入佛门,想着这一世就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吧,却不想终不能做到六根清净,因缘际会之下,竟是遇上了五皇子,又深受倚重…… 之后更为了一己之私,贪图从龙之功,掺和到皇权废立之中,只自己万劫不复也就罢了,若是令得护国寺上下尽皆牵连其中,当真是罪孽深重。 可惜话未说完,那侍卫已是赶了上来,跪下请罪的同时,手中刀背朝着沈亭的头部就砸了过去。 沈亭瞬时头破血流,却依旧直直的盯着希和,看希和始终不愿看他,终究叹息一声,落下两滴豆大的泪珠,闭上眼睛彻底昏了过去。 方才一幕,谢畅也尽收眼底,瞧着方仲把人拖出去,才走上前嘱咐道: “这沈亭为人太过狠毒,阿和你切莫心软。” 犹豫了下又低声加了句: “一切自有圣裁……” 别说沈亭,便是谢畅,何尝不觉得一切发生的太过离奇? 如果说这里面没有皇上的影子,简直是骗鬼还差不多。 只裘妃并姬晟也就罢了,竟是连安乐一个女孩子也难逃此劫,一则可见皇上对裘氏一系厌恨之深,二则,更是领教了何谓帝王心术,当真让人心寒。 希和点了点头,垂下的眸子里同样复杂难言—— 方才引起了方仲怀疑的小沙弥身上那方帕子,别人记不得,希和可最是清楚,可不是之前太妃宫苑里安乐摔倒时从身上落下的? 更甚者那方帕子最终分明是落在了曲翎手中。 怪不得古语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般恨不得弄死对方,哪有一点夫妻、父子之情…… 两人一时尽皆沉默,转身就要朝外走,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看去,却是收拾妥当的安乐公主,正大踏步从寝宫里追赶了出来。 却在瞧见希和身前不远处的血迹时,立时意识到什么,不觉倒抽了口凉气: “这是?” 素锦方才也是被吓晕了,这会儿终于回神,却发现脚都软了,哆嗦着嘴唇道: “是,是大师的,血……” 因着安乐的得宠,素锦这样的大宫女,也甚是有脸面,便是那些侍卫见到她们,也都客气的紧,何曾见过这么冲进公主公里大闹的情形?甚至,还见了血…… 安乐公主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那澄观大师本就是母妃并兄长看重的人,眼下却因为自己出了意外,更别说这可是自己宫里,今天的事传出去,自己这个公主的脸面该往哪儿搁? 说不得,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这堂堂公主当软柿子来捏了! “安乐!”看安乐公主神情不对,谢畅抢先道,“嫂子知道你是被那和尚给骗……” 话音没落,却被安乐公主尖着嗓子打断: “谢畅!你以为你是谁!” “父皇母妃不过是看你可怜,才养了你这么些年,你倒好,竟还死皮赖脸不想走了!不知道想了什么下三滥的法子,才死活赖着嫁给了四哥!” 当初母妃有意为兄长求娶谢畅的事,安乐公主也是知道的,即便内心里对谢畅颇为看不上,可始终拗不过裘妃的意思。 本想着能嫁给兄长,已经是谢畅天大的福分了,倒好,谢畅竟请动谢太妃给她做主,配给了木头疙瘩似的四哥姬临。 “可即便入了我姬家门又如何?想要管本公主的事,也得看你配不配!现在,马上把澄观大师给送回来,然后,从本公主这里滚出去!” 口中说着,视线又转向希和—— 说心里话,安乐公主真恨不得立即着人把杨希和打死了事。只上回在谢太妃宫里着实吃了亏,也明白母妃眼下怕是有事要倚重杨家去办…… 可一想到杨希和方才怕是看够了自己的笑话,又跟着谢畅狐假虎威,寻自己的晦气,安乐公主又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一个臣子之女罢了,难不成竟比自己这个公主还要尊贵吗! 直接抬手就要推开谢畅去抓希和。 却被谢畅一下钳住手腕,厉声道: “安乐,不要再闹,回你的房间闭门思过!” 若然裘妃失势、姬晟被圈禁,安乐公主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只毕竟是女孩子,顶多会失去些尊荣、特权,公主的身份却不会发生实质性的改变。 一句话,这个时候,低头做人也就对了。不然,以眼下皇上的盛怒,安乐缩在宫里也就罢了,真是撞到皇上面前,不见得会是什么结局。 倒不是谢畅和安乐有多少感情,委实是眼睁睁的瞧着娇花一般鲜妍的少女这般跌落尘埃,委实还是有些不忍…… 安乐公主却明显没有体会到谢畅的好心,手虽是被钳制住了,却抬起脚来,朝着安乐身上就乱踢,更是冲周围慌成一团的侍女叫嚣: “都是死人吗?眼睁睁的瞧着外人来本公主这里撒野!去,喊我母妃过来——” 没想到安乐这么能闹腾,眼瞧着方仲已然回转,谢畅一用力,就把安乐公主的手反剪在背后,安乐公主疼的“啊呀”一声,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谢畅随之弯腰,凑在安乐耳旁道: “安分点,不然,谁都保不住你!” “你放开我——”正在挣扎的安乐公主一怔,明显不明白谢畅何以说出这般话来,迟疑片刻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畅还没有说什么,方仲却从外面走了进来,沉沉往院里扫了一眼,快步上前,冲着谢畅一礼: “王妃怎样?可有伤着哪里?” 安乐眉眼一厉,下一刻却是悚然失色—— 作为公主,安乐自然鲜少和外臣见面,以方仲的德高望重,真是对自己不理不睬也无可厚非。 可眼下情形却是不同—— 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这会儿明明是自己这个公主处于下风吃了大亏好不好? 而谢畅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妃,何德何能,让方仲这样的朝中实力派也得低头? 方仲恭敬的模样,分明没有半分伪装。 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等情形何其熟悉!当初西山围猎时,兄长牵连到白虎惊驾一案,自己所到之处,可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正如眼下相仿。 难不成…… “无事。”谢畅摇了摇头,淡然道,“不过是公主腿软,摔了一跤。” “王妃无事便好。”方仲似是如释重负,却是自始至终,没有问安乐公主如何。 只在离开时,状似无意的转向安乐公主道: “既是无事,公主回房间歇着就好。没事不要出来乱走。” 明显是要把安乐公主给软禁起来。 又看向谢畅:“王妃,咱们回去缴旨吧。” 缴旨?安乐公主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父皇不是缠绵病榻,由兄长监国吗,何来缴旨一说?到了这会儿,安乐如何意识不到,西山事件,怕是又重演了,更甚者,这次的危机怕是更严重! 这般想着,竟是脚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三皇兄被囚禁后,成年皇子就剩下兄长和四哥了。若然太平盛世也就罢了,说不得父皇还会小心观察,再行选择,眼下时局艰危,怕是就只剩下四哥一个选择了。 又想起方仲对着谢畅时毕恭毕敬的样子,目中直直的流下两行泪来。 谢畅并希和回去,正好撞见谢太妃从皇上寝宫出来,两人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 谢太妃瞧了一眼方仲: “你进去吧,皇上已经醒了。” 又招呼谢畅两人: “丫头,咱们回去吧。” 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谢畅,这才蹒跚着往辇车而去。 第215章 215 “恭送太妃。”一场大病, 谢太妃瞧着, 分明已是进入老弱残年,可即便如此,方仲却是丝毫不敢怠慢—— 皇上数次生死危机,都是谢太妃陪伴左右, 便是亲生母子,也不见得能做到这一步。 这件事后, 谢太妃的地位必然更上一层楼。 一直到谢太妃的影子都瞧不见了,方仲才在内侍的引领下往皇上寝宫而去。 入目却见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正满脸肃杀侍立在皇上身侧, 他的脚下, 还踩着一个身着御医服色头发花白的人,不是前些日子在宫里红的发紫的苏太医又是哪个? 至于旁边角落里, 则还有一个被塞了嘴巴,神情惊恐的女子,可不正是裘贵妃? 之前见着时, 裘妃还是明艳照人、神情高傲, 这会儿却是头发蓬乱满目苍凉, 瞧着真是老了十岁不止。 瞧见方仲进来,裘妃一哆嗦, 下意识的往方仲身后瞧去,没看见再有其他人, 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即便为了儿子,裘妃不介意牺牲女儿,可毕竟身为母亲, 但凡有可能,裘妃也想要安乐能够平平安安…… 雷炳文冲方仲点了点头,脚下却是继续用力,耳听得一阵轻微的咔嚓声响起,分明是苏太医的肋骨又折了几根—— 若然是骤然遭受重击也就罢了,这么一点点的品味骨头一根根断掉的感觉实在太过恐怖,苏太医伏在地上,神情分明已是痛不欲生。 方仲久经沙场,这等场面自然不在话下,那裘妃却何尝见识过如此血腥之事?双眼越睁越大,到最后,竟是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马上有一个鬼魅般的影子上前,拖死狗一般把裘妃拖了出去—— 可以想见,等待她的必然是比冷宫更可怕的生活。 苏太医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却是瞧着雷炳文一阵惨笑: “雷,雷大人,你便是,拆了我浑身的,骨头,也是找不到解药的……” 这药根本就是无解。 这大正皇上的命,满打满算,也就顶多能剩一个月罢了。 “还是,还是开始,准备,后事吧。”当初若非这大正皇帝昏庸,老主子不会死,主子也不会一夜之间痛失双亲。 主子心里,这大正皇上才是最大的仇人。 被主子盯上了还想活,不是,痴人说梦吗! “还敢妄言!”没想到姓苏的老头这般能忍,雷炳文头上青筋都迸出来了,又有些担心—— 本想把这苏老头带回诏狱严加刑讯,哪料想皇上竟然不允,竟是命自己在龙榻前审讯即可。 唯一的解释怕就是,皇上已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状况…… 一时又是惶恐又是暴怒,瞧着地上苟延残喘的苏太医森然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只你可以一了百了,可想过,你那女儿……” 听说这老头可是就一个女儿,自来爱如珍宝。他自己不惜命也就罢了,不信连独生女的性命都不顾。 苏太医重重的喘了口气,喃喃了声:“我那女儿?” 脸上却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身体慢慢前倾,竟是趴伏地上,再没有一点儿声息。 雷炳文神情一变,忙去探苏太医的鼻息,脸色瞬时铁青。 苏太医,竟然死了。 再想到对方临死前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抬脚就想往外冲—— 自己还是大意了,竟让这苏老头在自己眼皮底下寻了死。那是不是说,之前也小瞧了他那闺女? “不用去了。”皇上微弱的声音随即响起,“那苏氏女要么死了,要么,早就跑了……” 不过说了几句话,已是有些吃力,闭了下眼睛才招呼方仲上前: “安乐那里的事,了了?” 不过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就开始不停的喘息。 “是。”方仲心一下提了起来,眼睛也有些发涩,“皇上且躺着,凭大正国力之强盛,不信就寻不到一个名医来……” 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哽咽。 两人也算是年少遇合,君臣相得数十年,一个励精图治,一个忠心耿耿,也算一段佳话。 论起年龄来,方仲还要比皇上大几岁,还想着自己个会走在皇上前面,如何能想到,皇上这会儿,就已经油尽灯枯。 “咳咳咳——”皇上剧烈的呛咳了几声,手也用力摆了一下。 方仲明白皇上的意思,只得擦干眼泪,把方才安乐宫中发生的情形一一转述: “……若非被四王妃制住,公主说不好这会儿就要跑过来闹了……” 听完方仲的转述,皇上久久无言,良久长出了口气,喃喃道: “阿畅那孩子,自来就是个重情的……” 似是感慨,又似是叹息。 一干儿子里,本来最看好也是最喜欢的就是老五姬晟,可到头来,做出弑父举动的也是他…… 反倒是逼得自己不得不去依仗曾经最厌恶也是最忌惮的姬临…… 之所以一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立姬临为太子,除了自己的不喜之外,更多的还是念着那几个年幼的皇子。 实在是一干儿子中,老四姬临最是冷情,也是姬谌最看不透的…… 甚至很多时候,姬谌想着,但凡姬临能乖巧些,肯低个头,也不至于这般令自己厌憎。 另一方面,总觉得姬临对自己这个当爹的都那般冷情,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如何对待那些年幼的弟弟…… 好在姬临娶了谢畅。 以谢畅的心胸,既是连算计他们夫妻的裘妃的亲生女儿都能放过,也定然会善待下面几个年幼的皇弟。 自然会下定决心把储君之位给了姬临,还有两个更重要的原因。 一则是自己视若亲母的谢太妃。 若然不能给母妃一个妥善安排,姬谌真要死不瞑目; 二则眼下大正的形势,也必然需要一个姬临这样能将兵的太子力挽狂澜…… “你们先下去,朕累了……” 偌大的龙床上,越发衬得皇上形销骨立,若非偶尔还会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简直就和…… 雷炳文和方仲互相看了一眼,只觉心头压了块大石相仿,走出寝宫时,都有些颓丧。 看雷炳文掉头就要往外去,方仲忙叫住: “雷大人,你还是在殿外守候……” 即便眼下裘妃被囚禁,五皇子也不知所踪,可皇上这里还是不能大意。 “方大人放心,有龙骑卫的人在这里,皇上定然无恙。”雷炳文摇了摇头,“我去看看那苏离……说不得,有办法……” “龙骑卫?”方仲却是蹙了下眉头,语气颇是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明白雷炳文的急切之意,当下顿了顿,“雷大人只管去,我在这里守着吧。” 什么龙骑卫,怕是空有其名。真是和传说中那般厉害的话,如何连皇上被人暗算都无法防范? 雷炳文无疑听出了方仲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低声道: “雷某敬方大人是个真汉子,却也少不得要替龙骑卫多说一句,现在的这位大人,怕是历任龙骑卫指挥使中最厉害的……” 这番话雷炳文却是心服口服—— 如今外忧内患,若非沈承里里外外支撑着,说不得大正早就乱了! 尽管眼下生死不明,雷炳文却确信,沈承那里定然很快就可以传来好消息。 还有这宫内,即便自己早察觉到皇上情形不对,没有上命之下,却依旧束手无策。皇上能顺利脱困,可不也全是靠了龙骑卫? 当然,以上种种也说明,皇上心里最倚重的心腹,依旧是沈承和他所辖的龙骑卫。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明白自己的天职就是以皇上的意志为意志。更别说,沈承于雷炳文还有救命之恩,别看雷炳文年纪大,要论起平生最佩服的人,却依旧非沈承莫属。 若然是其他人敢这么当着面质疑沈承,说不得就会被雷炳文给记上一笔,什么时候给个小鞋穿也不一定。 也就是方仲还算合自己的口味,才特意提示了这么一句。 听雷炳文如此说,方仲明显有些愕然—— 这锦衣卫指挥使除了抓人杀人,竟然还会替别人说好话?! 更想不到他维护的还是龙骑卫指挥使。 毕竟,私下里也经常听别人讨论,说是不知道皇上心目中,到底是更倚重龙骑卫呢,还是更倚重锦衣卫呢? 甚至认定,两家的老大必然水火不容,毕竟,都想争做皇上最看重的哪一个…… 眼下瞧着,两人分明关系颇好啊,甚至雷炳文的样子,对那龙骑卫指挥使还颇为尊敬。 一时也难得有了些好奇心—— 也不知那龙骑卫指挥使是什么样的人,竟连雷炳文都能折服! 还未回神,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却是一个身着寻常侍卫服色的男子,侍卫瞧着很是寻常,偏是身上肃杀的气氛很是让人心惊。 第216章 216 “雷大人。”瞧见雷炳文, 那侍卫站住脚, “属下有要事求见皇上。” 虽是口称“属下”,对着雷炳文的态度恭敬之外却全然没有一般锦衣卫的惶恐。甚至眉梢眼角,还有点点激动之意。 “是……那里有了消息?” 侍卫点了点头,想要说什么, 瞧见旁边站着的方仲,又闭了嘴。 雷炳文却已是喜动颜色, 顾不得和方仲再说,转身就往皇上寝宫折返。 被丢在原地的方仲愣了片刻, 那里有了消息?到底是“哪里”, 能让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都这般失态? 还有那侍卫的身份,明显是和雷炳文相识的, 却又分明不是归锦衣卫管辖……再加上能直接面君…… 方仲悚然回头,已然确定,方才那人的身份无疑就是传说中的龙骑卫。 因着手中皇上直接赋予的权力, 龙骑卫天然有着可以监察百官的特权—— 可这么个微妙时间, 实在想不通会是哪个官员传来的消息, 竟能让堂堂龙骑卫并雷炳文都大失常态? 会不会,和龙骑卫指挥使有关? 正自想得出神, 就听见皇上寝宫内传来几声呛咳,呛咳之外, 还有皇上虽微弱却依旧能听出喜意的笑声: “好,好,好……朕就知道……定不会让朕失望……” 说道最后, 竟是隐隐有着呜咽之意。 这是,喜极而泣? 方仲不觉越发糊涂—— 眼下大正危机四伏,外有强敌入侵,内有皇子乱政,甚至皇上自身也陷入绝境,说是四面楚歌、危如累卵也不为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皇上这般开怀?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却又听得“啪”的一声钝响,连带的雷炳文惊慌失措的喊声: “皇上,皇上——” 方仲心里激灵灵一下,莫非皇上病情有了反复?刚要转身往里冲,好在下一刻皇上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和前面的喜悦不同,这次却明显震怒非常: “……那个逆子……好一个裘家!方仲——” “皇上。”方仲愣了一下,赶紧小跑着回转皇上寝宫,还未来得及跪地叩拜,就听皇上道: “去,你和炳文快去捉了姬晟那小畜生来见朕!再带人抄拿裘家,抄拿裘家……” 说完,就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气来,口里还喃喃着: “孽障,孽障……混账东西……” 第二日正是大朝会。 和平日众大臣揣着手闲散的谈天说地不同,今日众大臣却要么是板着一张脸,不发一言,要么是四处观望、小心翼翼,一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比方说武将那里,尤其是原先同谢家一直交好的那些大臣,平静的外表下无疑有着强自压抑的兴奋之意。 静谧中,一阵“咄咄”的脚步声响起,众人闻声瞧去,神情一时有些复杂—— 来人不是旁人,可不正是当朝右相周泽南? 除此之外,周泽南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四王妃和五王妃的祖父。 一家中有两个孙女嫁入皇室,成为正妃,放在任何一个家族,无疑都是天大的荣耀。 只可惜,两桩婚事,四王妃谢畅无疑是太妃娘娘插了一脚,也颇是让周家憋屈了一阵,倒是五王妃周隽的婚事,是周家阖族乐见的。 甚至说因不满谢畅不停家族安排,周家这些日子可是不停的给四皇子姬临下绊子,甚而一步步挪了北地的钱粮,一副生生要断了姬临活路的样子。 早听人说,谢畅因为此事,已然和家族彻底闹翻,甚而放出话来,自己娘家人姓谢,和周家并无半点干系。 这样的话虽是传言,却也在帝都传扬颇广,如果说之前说来是为了看四皇子姬临的笑话,现在再忆起,却不觉想要替周家掬一把同情泪—— 裘妃被赐死,裘家被抄检,五皇子姬晟堂堂龙子凤孙更是亡命江湖…… 今儿一早更是听说,四王子妃谢畅奉诏进宫,除了侍病之外,更协同太妃娘娘打理六宫……更有传言说,东宫已然开始加紧修缮,单等皇上立太子的旨意颁下,就会先迎接谢畅这个女主人入住…… 到了这会儿,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朝中大局已定,本是所有人看好的五皇子姬晟已然一败涂地,反是之前被众人排挤隐形人一般存在的四皇子姬临大获全胜。 这般结局,委实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始料未及。如果说旁人只是觉得突然,那周家八成要以头抢地了—— 多好的一把牌,愣是被自家人硬生生打成一个死局。 周泽南何尝读不出旁人视线中的深意,却只能勉强压下心头的惶恐—— 要说身居相位数载,一张脸皮千锤百炼之下,周泽南早已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可这会儿,却依旧险些把持不住。 要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可周泽南却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后悔,甚至故作镇定之下,步伐较之平日还要稳,还要慢。 以致跟在后面的杨泽平毫不费力的就追了上来: “老师——” 当初杨泽平考中进士时,主考官可不正是周泽南?这么多年了,师徒两个一直关系颇佳。杨泽平能青云直上,除了杨家本身的影响外,周泽南的看重提拔无疑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近年来因为姬晟的关系,两家关系自然也日益密切。 相较于周泽南的强打精神,杨泽平这会儿无疑显得很是憔悴—— 五皇子外逃、裘家被抄检等等一系列消息砸下来,杨泽平根本就是一夜未眠。 中途实在困得狠了,刚一闭上眼睛,就被杨家同样被抄检的场景给吓醒—— 从当初把女儿许配给沈佑时,杨泽平就明白,自己身上已经砸实了“五皇子的亲信”这样一个标签。 眼下裘家既遭了难,自己这样的,又如何能讨得了好去? 好在也有让杨泽平觉得安慰的,那就是同样是五皇子铁杆的亲家沈家,这会儿还好端端的,也没听说皇上有处治他家的意思,若然沈家可以无事,那是不是说,自己也能逃过一劫呢? 六神无主之下,正好瞧见周泽南,自然就想上前探问一番。 周泽南这会儿也正心烦意乱,哪有功夫理他?当下点头“嗯”了一声,便垂着眼自顾自往前走了。 杨泽平碰了个软钉子,还要再问,不妨一个武将大踏步而来,步伐太快之下,两人好险没撞在一起。 可不正是东亭侯关封? 两人向来不甚对付,除了文臣武将互相看不顺眼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和自己女婿沈佑有关。 作为沈家故交,关封一直对沈家长子沈承颇为欣赏,且处处维护,相反,却对沈家其他人尤其是沈青云沈佑父子很是看不上眼。认定这父子俩根本就是一个赛一个的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甚至当初杨泽平把女儿许配沈承时,还被关封讥讽过—— 也不知关封从那里听说,本来要和杨家联姻的是沈承,听说换成了沈佑,关封当着杨泽平的面就说了一句“狗眼看人低”…… 可把个杨泽平气的不轻。 蓦然瞧见紧跟在周泽南身后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的杨泽平,关封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就乐了: “哟呵,杨大人今日这扮相倒是有几分意思……” 看杨泽平瞪过来,忙又摆手: “好好好,我知道,杨大人这是没睡好——也是,就你亲家和女婿那没出息的样子,让人想不担心都难啊……” 这几日里但凡提起沈青云和他那十万大军,朝中那个武将不是恨起来能骂几辈? 亘古以来,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元帅! 关封这边实话实说,杨泽平那里却是恼羞成怒: “关侯爷还是操心自己的好!我记得你们家老爷子和沈家老爷子当初可是义结金兰,沈家真的倒了,你们关家还有什么颜面不成?” “沈家要倒?谁说的?”关封呵呵笑了一声,“杨大人放心,沈家不会有事的。” 说着,不再理杨泽平,只管越过去,站到武将那一列去了。 杨泽平心里“忽悠”一下,关封这话是真是假?沈家没事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位置也应该能坐稳? 毕竟,自己和五皇子之所以会站在一条线上,可不全是因为沈家在里面牵线搭桥? 且夜里辗转难眠,除了担忧自己官运之外,也觉得很是对不住女儿,毕竟若然沈家也被抄了,那岂不是说女儿也要跟着被打落尘埃? 现在听关封这般说,提起的心又放下去一些。也对,沈家虽然没有裘家的势头盛,可根基却是更稳当些。想当初老国公爷在世时,正经是皇上身边最得用的人。皇上又是个念旧的,沈家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倒? 还在发呆,忽闻远处有静鞭声响起,杨泽平忙在队列中小心站好。跟着众人跪倒,山呼万岁。 天和帝姬谌高踞御座之上,俯视着下跪群臣,心里也是百感交集,良久才缓缓道: “众卿平身。” 众人起来偷眼瞧去,一时都吃了一惊,却是数月不见,皇上已然瘦得脱了形,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只还未回神,便被劈头扔下的两道旨意惊得头都晕了—— 太子之位大家心里已是有了准备,就只是那道有关沈家的旨意,也太古怪了吧! 第217章 217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四皇子姬临深肖朕躬, 可以承宗庙……布告天下,咸试闻之……” 这道旨意之后,更是直接公布了太子属官,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杨泽芳, 官拜太傅之位。 当下文官由周泽南领着,武将则是方仲打头, 两列大臣齐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只有心人明显可以看出周泽南的脊背明显有些僵硬, 甚至站起时还踉跄了一下。 稍后不远处的杨泽平可不同样失魂落魄, 心里更是百味杂陈—— 从小到大,从母亲口里听到的就是压倒大房, 替母亲争气,无论如何也要夺走杨家大房手里的族长之位。 彼时和大房的堂兄相处倒也相得,每每听了母亲这话, 不免有些反感。只自从父亲先去, 母亲越发肆无忌惮, 至于自己和兄长,听的遍数多了, 不自觉的便对大房起了敌视之心,两家人终是渐行渐远, 甚至到最后,彻底决裂。 这些年来二房发展也算顺遂,即便大房在朝中依旧有些威望, 也是江河日下,颓势难挽。 至于二房这里却是如日中天,不独夺走了杨泽芳鸣湖书院山长之位,朝堂这里,更是二房一家独大。若然有人说起安州杨家的代言人,帝都中人马上就会想到自己头上。 以上种种,令得杨泽平平日里颇为自得,甚而杨泽芳被特诏入朝后,两人不期然而遇时,杨泽平内心总会有一种胜利者俯视失败者的高高在上和隐秘的喜悦。 更是笃信,这一世,大房都别想奢望翻身了。所谓成王败寇,大房注定以后只能仰二房鼻息过活。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大房这么快就能翻盘—— 能就任太子太傅,可见皇上心目中杨泽芳地位之重!且三公之位,怕是自己这一辈子都只能仰望的了,亏自己苦心孤诣,钻营了这么久…… 正自心灰意冷,耳听得太监的尖利嗓音再次响起: “……英国公沈青云贻误国事……着即褫夺国公爵位……” 杨泽平激灵灵一下,下意识的瞧向关封,太过恓惶之下,好险没落下泪来—— 原来方才这厮全是涮自己的不成?毕竟关封适才刚说过,“沈家无碍”这样的话! 不想圣旨却还没完,一个几乎令所有人都为之一惊的消息紧接着砸了下来: “……英国公爵位着即由长子沈承承袭……” 不独杨泽平,其他人也明显被这道消息给雷的外焦里嫩。方仲蹙了下眉头,想要说什么,又忍住。 内阁大学士孔存却是直接上前,连连磕头不止: “皇上不可。沈氏之祸,堪比赵括。若非此人妄自尊大,自以为是,大正如何会有今日之祸?如今大正朝野民怨沸腾,不杀沈青云不足以平民愤,如何还能留下爵位传于后人?” 作为三皇子姬旻的岳父,当初沈青云可没少跟着裘氏找孔家的麻烦。至于让姬旻完全栽进去的西山围猎事件,可不也和这沈青云有莫大关系。所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眼下五皇子已经倒了,可不正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大好时机? 除了这一点,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孔存想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把话题引到女婿、三皇子姬旻身上—— 前些时日和姬旻一块儿被囚禁的女儿托人捎信,说是前些天诞下了一个男孩。沈青云这般大过,尚且可以保留爵位,女婿可是皇上亲子。且眼下可不正是用人之际,但凡女婿能放出来,还守在皇上身边,即便立了太子,将来会发生什么也不好说…… 且孔存更笃定,自己这番话,必然能得到四皇子一党人的支持,毕竟,杨泽芳已然身为太傅,沈承又是他的女婿,若然承袭了国公爵位,杨家上升势头,怕是再难以遏制。其他四皇子的亲信如何能忍受这等情形出现? 果然,孔存话音一落,便有人上前附和,先是一个,然后是两个,三个…… 众人偷眼瞧去,这些人官位倒也不算太高,以三品四品官员居多,只一点,全是各部中要紧的官职,却偏又看似同哪一派都没有什么直接瓜葛,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果然这些皇子中,就没有哪一个是不中用的,即便是瞧着最无害的四皇子,不知不觉间竟也被他拉拢了这么多人过去。 枉自己平日里自视甚高,倒不如这些人眼光毒…… 天和帝却是冷眼瞧着站出来的这些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你们,俱皆,不服?” “臣等不敢。”孔存摇了摇头,其他七八个大臣自然也不会承认。 即便皇上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可身为三朝老臣,孔存又岂会被这等场面就给吓住? 稍稍整理了下思绪,义正辞严道,“所谓惩前毖后,犯了大错却不加以惩戒,和立了大功不厚赏有什么区别,若然人人仿效之,则百姓苦,大正危,那沈承……” 心里盘算着,皇上若然听了自己的话,处置了沈家,也算是狠出了当年一口恶气,若然不听,那更好,正好可以借机称颂皇上仁德,迫的皇上把三皇子解禁…… 不想正盘算着,却被上首传来的“嘎嘎”狞笑之声惊得一哆嗦: “不敢?除了为百姓谋利,为朝廷尽忠,为君王分忧,这天下事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 “什么百姓苦,大正危,这话你也配说……咳咳咳……” 可不正是皇上,盯着孔存的视线真是和刀子一般—— 饿殍遍野,钦州大乱,大正危急存亡的紧要时刻,这些人不想着如何救国于将倾,解民于倒悬,还一门心思的想着争权夺利! 到得最后,竟是指着孔存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索性抓起御案上的奏报朝着跪在下面的孔存等人狠狠的砸了过去: “你们以为世上所有人都和尔等一般鼠目寸光吗?看看,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什么!” 孔存跪的最靠前,那些奏折好巧不巧,全拍在他的脸上。却半天没反应,明显被震怒的皇上给吓到了,好半天才“啊”的叫出声来,怎么看怎么像是惊吓过度,随时会厥过去的模样。 皇上却是红着眼睛,盯着孔存道: “不敢看了?去,押着这些混账看!” 既然已经决定把皇位给了姬临,天和帝就决计不会允许有任何一点乱子出现,而这孔存,可不是天和帝要给姬临清路的第一人—— 眼下朝堂之中,五皇子一党定然是吓破了胆,绝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跟老四叫板。倒是老三的人,当初并未株连,算是尽皆蛰伏了起来,这般混乱时节,不跳出来作妖才怪。 本就想着要杀鸡骇猴,孔存就善解人意的跳了出来。 “皇上——”孔存已是面色如土,冷汗一滴滴的从头上渗了出来,只这会儿再后悔,却明显晚了。当下就有两个侍卫闻声上前,一个摁住孔存的头,一个展开奏折。 “读”!天和帝声音依然不大,孔存却只觉头都开始发蒙。为了不让皇上更加震怒,只得哆嗦着一字一字读道: “林州大捷!” 下一刻明显一愣——大捷?朝廷不是一直吃败仗吗?另外不是钦州打仗吗,林州又是哪里? 除了方仲等几员老将外,余下众人莫不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天和帝瞧得越加凄凉。 那边孔存已然接着道: “……先锋官沈承,昼夜兼程,长途跋涉,千里奔袭……夺回林州城,歼灭西寮人柒仟捌佰壹拾贰人……” “皇上圣明,天佑我大正,赐了沈承这等栋梁之才!”方仲第一个跪倒,神情激动—— 自打听说钦州民乱西寮趁势而入,方仲也是苦思破敌之策,不能说一筹莫展,却始终没有一个万全之策。 毕竟先机已失,或者全线押上以御外敌,有此决心,不愁叛军不破,却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帝都空虚,若有心人趁虚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或者舍卒保相,不管钦州生死,只把有生力量部署在帝都之外,如此则以逸待劳,胜算自然大大提高。可这样的话,却意味着大正将近三分之一的土地都将饱受战火肆虐之苦,即便战争结束,大正也必然遭受巨创…… 再料不到沈承竟能异军突起,直接截断了敌人的退路。如此就能和苦守钦州的杨泽芳形成合围之势,来个关门打狗。则不独钦州之乱可平,更解了大正倾国之危。 这般大功,便是和开国之臣相比,也不逊色。 且千里奔袭这样的事又岂是容易的?千山万水之外,更有粮草短缺之苦,还不能随便惊动地方官员,中间要穿过的关隘甚而凶蛮之地,哪个地方不是九死一生、险象环生? 记得不错的话,想要到达林州,必须通过鬼乔人的所在……那样一个鬼神皆惊的地方,简直难以想象,沈承是如何一一通过的? 这般想着,心里忽然一跳—— 其他人或许做不到,有一个人,却不见得。 第218章 218 当初鬼乔叛乱, 足足联络了一百零八寨, 集结力量之大震惊朝野。 偏是鬼乔所在山高林深,围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朝廷无法,只得派人招安,倒好, 接连派出三位特使,尽皆铩羽而归。 眼瞧着鬼乔之势已成, 说不得一场大乱又起。甚而还有传言,说是西寮人也蓄势待发, 单等着大正鬼乔战起, 他们就趁机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 彼时方仲正回京述职, 听皇上的意思,若事有不测,说不得要以方仲为帅, 前往征讨。 方仲本来还信心满满, 特特请人绘制了鬼乔地形, 却在看了地形图后一下傻了眼—— 那般羊肠小道,鸟说不得都飞不过去, 除非鬼乔人愿意到平原上和自己决一死战,不然, 势必把朝廷大军拖入持久战的泥淖之中。 不想惴惴不安了多日,却又被皇上打发回南部边疆了。方仲当时就有些惶恐,想着是不是因为皇上察觉了自己的怯战之意, 才会如此,入宫辞谢时,便拐弯抹角的探了探皇上的话头,结果却被告知,说是鬼乔之乱已平,且不费一兵一卒。 许是心情太好,皇上不经意间还透漏了一点,平了鬼乔,竟全是一人之力,虽然语焉不详,可话里话外却明显指向一个人,那就是龙骑卫指挥使…… 思来想去,短时间之内,能以鬼神莫测的速度穿过鬼乔,甚至得到鬼乔人的帮助,然后再奇兵天降,截断西寮人并乱军后路,也就那龙骑卫指挥使可当的。 而现在,皇上给出的名字却是英国公府大公子沈承!那岂不是说,这沈承,很有可能就是龙骑卫指挥使! 方仲着实被脑子里跳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实在是那沈承才多大的年纪,有万夫不敌之勇也就罢了,还能如此多谋?! 有待不信,却又想起之前雷炳文对自己的告诫,还有那龙骑卫送消息时满脸的骄傲…… 再有皇上眼下的态度,让方仲更是坚信了自己的看法—— 瞧皇上的意思,分明是对沈承看顾的紧,竟是容不得听到一句不好的话。 若说就是因为西山围猎时的救驾之恩,哄傻子还差不多。 有了这个认知,之前的种种疑惑可不好解释的多了—— 以沈承功劳之大,别说承袭国公爵位,便是封为国公,也尽够了,偏是沈青云糊涂,一门心思的想着把爵位给小儿子留着,说不得之前他真这么做了,这次瞧在沈承的面子上,皇上还能让他回去安安稳稳的做个富家翁,倒好,这回算是栽进去了。 还有雷炳文对那杨希和的格外殷勤看顾…… 一时越想越是心惊——那沈承最难得的不是有才华,而是内有大丘壑的胸怀。这般性情,不独皇上便是太子将来也必倚重之。 想清楚了这一点,磕头磕的越发真诚: “皇上圣明,沈承大功,足以当国公之位。” 看方仲如此,其他还持观望态度的人也忙跪下附和—— 昨日里方仲闯宫,朝中官员冷眼旁观的人可不在少数。毕竟皇上病体垂危,即便再对五皇子的处置有意见,冲撞未来储君还是太过愚蠢。 还想着方仲定会撞得头破血流,说不得余生会在昭狱中度过了,哪想到事情的结果竟截然相反,皇上重新上朝视事,方仲也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功臣。 以致方仲一言一行都成了风向标。一时朝堂上呼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道: “皇上圣明。” 圣旨一道道发出去,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杨泽平机械的跟着其他人,一步步挪出紫禁城,好容易到了自家马车旁,却是手攀着车辕,就是使不上劲。 亏得旁边伺候的两个亲随一左一右架住,才给送到车上去。 好容易回到府中,杨泽平用力揉了把脸,母亲年老,儿子尚小,至于妻子虽是出身大族,可妇道人家罢了,又能有多少助益? 强撑着下了车子,本想去书房里好好思虑一番,哪知走了几步,正好撞见送客人出来的母亲和妻子。 看到有女眷,杨泽平下意识的就要避开,却在认出对方是谁时,脸色变了下—— 可不正是五皇子的岳母、如今身在钦州的周靖文的妻子? 那周夫人眼睛红通通的,明显刚哭过,正拉着杨家二老太太的手: “……我也是没法子了,这才想着,过来求求老夫人,好歹您是那位杨大人的长辈不是……” 要说周夫人,这些日子也是焦头烂额。 先是丈夫身陷险境,再是女儿失了皇子女婿的欢心。 周夫人真是备受煎熬。两相权衡,还得先救回丈夫才好。毕竟,丈夫才是自己得以在周家立足的根本。 除了央求家里老爷子想办法以外,周夫人还四处打点。今儿会跑到杨泽平府上,可不也依旧是为了这事? 二老太太这会儿心里当真和喝了蜂蜜似的,飘飘然之余更是自得的紧—— 眼前这人可是皇子的岳母,说不得很快就是太子的岳母也不一定,却求到自己面前来,这般脸面可是求也求不来。当即拍着胸脯打了包票: “你放心,我们杨家可容不得那等狼心狗肺一门心思争权夺利,连同僚都敢坑了的。他杨泽芳最好没做,不然,老婆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不瞒夫人说,我那不成器的大儿子眼下可不就是杨家族长,不怕他不听话!等我那小儿子回来,老婆子……咦,那不是泽平吗?” 杨泽平吓了一跳,忙转身要走,却哪里来得及? 二老太太的大嗓门已是在身后响起: “泽平,泽平,你过来……” 又冲着同样有些懵了的周夫人道: “你是泽哥儿的舅妈,泽哥儿又跟我那孙女婿是亲表兄弟,咱们也算一家人……” 周夫人出身大家,最是讲究礼数,往日里何曾这么大喇喇站着就和外男说话的?一时又羞又气又无可奈何,即便不齿二老太太的粗俗,有求于人之下,也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倒是旁边杨泽平的夫人黄氏脸上发热,却也只能僵僵的站着,权当自己是个死的相仿。 甚至瞧见杨泽平走到近前,脸上还带了些恼恨之色—— 早说过让丈夫把婆婆送回老家,就这个性子,早晚让这个家成为帝都的笑柄。 待瞧清杨泽平的神情,心里一跳,陡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杨泽平已然大步上前,先勉强给周夫人见礼: “嫂夫人可是要走?家里有事,不便远送,还请嫂夫人见谅。” 竟是一上来就撵人。 周夫人如何受得了这个?只得尴尬的点头,待得转过身去,神情登时愤恨无比—— 果然是狗眼看人低,待得老爷回来,总得把今时今日受的屈辱全讨回来。 二老太太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儿子这般作色,未尝不是给自己难看。当下嘴一瘪,摸出帕子就往脸上捂: “啊呀,我就知道,老婆子是个没用的,儿子当官了,这眼里呀,就看不上……” 杨泽平神情顿时有些扭曲——二老太太这个样子,可不是再熟悉不过? 小时背书没有堂兄快了,和大房的伯母多说了几句话了,甚至成亲后和妻子在房里多温存会儿,二老太太立马就会这么一把鼻涕一把泪,每每哭得肝肠寸断,杨泽平从最初的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频频跪地讨饶,到渐渐麻木,到最后的厌烦…… 这会儿看二老太太又开始她的日常一哭,杨泽平再也忍不住,“噗通”跪倒在地,在青石板上用力的磕起头来: “娘亲您也别哭了,我明儿个就辞官成不!” 用力太大之下,额头都撞破了,登时有血流了出来。 黄氏惊呼一声,忙探手要去扶,却被杨泽平一下挥开,若非丫鬟扶住,好险没摔倒。 二老太太也吓得傻了。明明平日里只要自己一哭,儿子一概不敢违拗,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今儿个倒是跟自己翻脸的架势? 一时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气恼,一边伸手去拽杨泽平,一边流着泪发狠道: “好好好,你这样做,不就是仗着娘亲会心疼你吗?你既是不待见老婆子,老婆子何苦非留在这里碍你们一家的眼?我走,我走还不成吗!” 一番话说得杨泽平也流下泪来: “母亲莫要说了,是儿子不孝……只,不是你一个人走,而是我们一家,咱们,都回去……” “都回去?”二老太太到了这会儿才察觉到事情不对,怎么儿子的样子不是和自己赌气,倒是真发生了什么事啊。 一时也不敢再撒泼,只一叠声道: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皇上立太子了。”杨泽平在脸上抹了一把道。 看老太太面现喜色,内心不由更苦——本想给娘亲挣个更大的荣耀,搏个从龙之功,倒不想,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是五皇子,而是,四皇子。” “英国公被废,长子沈承承袭国公之位。” “杨泽芳被封为太子太傅。” “五皇子完了,沈家完了……” 杨家二房的光明前景也到头了。 第219章 219 “老二, 这是恼了我这个做娘的, 编这种瞎话——”二老太太转头瞧向和木桩一般僵在原地的黄氏,脸色已是白的和纸一般,配上想笑却又和哭差不多的表情,委实有些滑稽。 若然平日, 即便被当面打了脸,黄氏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子让二老太太高兴了才是。这会儿却是和失了魂一般,对二老太太的话充耳不闻: “老爷说什么?亲家被废了?国公的爵位也直接给了沈承?那我们盈姐儿怎么办?” 说道最后, 声音都直了。 自打嫁入杨家, 黄氏统共生了五个孩子,养下来的却只有杨希盈和最下面一个儿子。 因着女儿之前夭折了两个, 杨希盈一出生,黄氏真是当眼珠似的疼。 好容易养大成人,又千挑万选之下, 最终才定了沈家。杨家书香门第, 可不就是冲着沈家的勋贵身份并必然会落到沈佑身上的爵位才会定了这门亲? 眼瞧着婚期已定, 丈夫却回来说,沈家被贬为庶民, 国公的爵位也被最不可能承袭的沈承拿走了? 打击太大之下,一时承受不住, 身子一软,就坐倒地上,掩面而泣: “希盈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当初我就说过, 寻一家书香门第才是门当户对……都是你和婆婆……” 明明自己才是当娘的,可女儿的婚姻却由不得自己做主,婆婆撺掇着,一门心思要攀上沈家。更甚者,本来依照沈家老国公的意思,想要定下的可不就是嫡长子沈承? 却被婆婆否决,说什么沈承母族太弱,注定一事无成,硬是推了沈承,和沈家老夫人定下了沈佑…… 到头来,却是生生坑了女儿一辈子!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却要嫁个罪臣之后! 急怒攻心之下,直盯盯的盯着二老太太,里面的愤恨几乎要凝为实质。 二老太太在家里一向被奉承惯了的,如何能受得了这个? 儿子给自己气受也就罢了,连儿媳妇都想骑到自己头上? 气的抡起拐棍就朝黄氏身上砸: “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哪个媳妇和你这般忤逆不孝的!盈姐儿的亲事不也是你点头了的?这会儿倒有脸来怪我?” 黄氏一个不察,背上就被抽了一下—— 三四十岁的人了,这么当众被责打,黄氏好险没背过气去。 外面扰攘太大,饶是在自己小院里躲清净的杨希盈也被惊动,忙不迭带着丫鬟赶过来,如何也想不到,却听到这般消息。 直到瞧见黄氏挨打,杨希盈才缓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倒地上,爬着来至二老太太跟前,一把抱住拐棍,还未张口,已是泪落如雨: “祖母,母亲,莫要因为盈儿着恼,都是盈儿命苦罢了……” 眼前却不知为何,再次浮现出那年春日,那个把自己从惊马上救下来的英俊男子…… 明明是自己先遇见沈承的啊!所以说这就是有缘无分吗? 二老太太滞了一下,看着跪在身前,哭的天昏地暗的母女俩,再瞧一眼额上带血惶惶若丧家之犬的儿子,终于无比真切的认识到,杨家二房,怕是真的要垮了。 “老太太,夫人——”又有下人匆忙跑进来,一眼瞧见狼狈不堪的这一家子,顿时有些惊疑不定,只外边那人身份非比寻常,却是不敢不通禀,当下硬着头皮道,“外面亲家夫人到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二老太太给打断: “滚,让她滚!害了我们盈姐儿还敢上门,她是有多大脸!” 当初不是这裘氏拍着胸脯保证,沈家国公的爵位非她那儿子莫属,自己怎么会同意这门亲事? 下人吓得一哆嗦,忙诺诺着转身要走,却被杨希盈拦住: “且慢。” 先是回屋取了些散碎银两,想了想,又打开自己首饰匣子,拣那些没有印记的金银首饰抓了些,一并放在一个小包里,出来交给下人: “把这些东西给她,就说,眼下我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旁边的黄氏瞧着,登时哭的更痛——自己这么可人疼的女儿,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那下人接过包袱,小跑着出来,已是一身的冷汗。待得瞧见热锅上的蚂蚁般候在外面的裘氏,脸早沉得能拧出水来,径直把手里包裹丢过去: “这是我家小姐的恩典,夫人拿着快走吧。” 那模样分明裘氏是什么瘟疫一般。 “混账东西,你知道我是——”裘氏气的好险没厥过去,探手就想推开下人往里闯,不想对方已然快速回转,“啪”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若非裘氏见势不妙忙往后退,说不得整个人就要撞在大门上。 有过往的行人见着,不免朝着裘氏指指点点: “那人是做什么的?怎么被人撵出来了?” “八成是要饭的吧?” “瞧着衣服料子倒好……” “说不好是戏子哪儿偷来的,空有个样子罢了。” “也是,瞧她披头散发的,是个疯子也不一定……” 裘氏直羞得好险没找个地缝钻下去—— 前儿个去宫里找贵妃娘娘撑腰,不想却当着自来看不上的杨家小贱人挨了揍。又气又急,回到府里就起不来了。好不容易今天有了些精神,哪想到天就塌了。 贵妃娘娘死了,皇子外甥逃了,野心勃勃的娘家也被抄了个底朝天。至于自家,倒是没少一根草—— 那些锦衣卫说的清楚,国公府里一草一木都不许碰,因为那是沈承的,虽是没动自己,阖府下人却是要么被赶跑,要么吓破了胆,硬是一下走了个干干净净。 自己也趁乱跟着他们跑了出来,却是除了两个死心塌地的老仆,身上再没有一文钱。 还以为杨家会收留自己,再没想到,竟是被这般羞辱了一番。一时坐在地上,越发哭的哀切。 旁边两个仆妇也不停抹眼泪,恨声道: “杨家人怎么这般狗眼看人低!” 却也不敢闹,只得拾起地上的那个小包裹,蹒跚着走了。 “这样的杨家,三皇子,以为,还靠得住吗?”透过窗户,瞧着外面的兵荒马乱,杨希茹冷笑连连,闺房之内,赫然还有另外一个人,不是传闻已然潜逃的五皇子姬晟又是哪个? 只是和朝堂上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监国皇子不同,这会儿的姬晟却分明狼狈不堪—— 身上也就一件平民的粗布衣服罢了,上面还沾了不少的土,甚至后背上还有一个泥脚印。 眼窝深陷神情阴冷,若非眸子里还残存的傲慢,当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桀骜不驯的少年罢了。 杨府发生的这出闹剧,姬晟自然也看的清清楚楚,眼里恨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这些个混账东西,前儿个还跪在自己面前左一个主子右一个殿下的表忠心,眼下瞧着,一个个却分明全是些见风使舵的东西! 昨日仓惶逃出皇宫,姬晟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投奔舅父,堪堪到了裘府时,就被裘吉文的心腹给拦住。言说裘府周围早汇集了大量锦衣卫,亏得裘吉文警觉,不然这会儿说不得就被锦衣卫瓮中捉鳖了。 无奈之下,只得带人先行逃出帝都,又特意留下人来接应姬晟。他则在北城外等候。 姬晟无法,只得又调转马头,哪里想到刚行至长安街口,就差点儿撞上锦衣卫。 匆忙之中,姬晟混入到一群乞丐中,才勉强避开。好容易到了北城门处,却是傻了眼—— 北城那里不独同样出现了很多锦衣卫,更兼城门紧闭。派人打探后才知道,想要出城,除非持有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的手令。 且不独北城,东西南三城处也俱是如此。 姬晟分明已成了笼中之鸟。想要出城只有两条路,要么硬闯,要么托人弄一道雷炳文的手令。 前者根本行不通,倒是第二条路,成功的可能性还大些。 左思右想之下,只得把身边的人给派出去,姬晟自己则带了两名侍卫悄悄往杨府而来—— 帝都这会儿已是处处布满杀机,弄到雷炳文手令之前,自然得先找到一个妥善的住处。 左思右想之下,终是选定了杨泽平这里。毕竟算是姻亲,杨家更是书香门第,又是出了名的重然诺,其他人或许会背叛自己,杨泽平的风骨,既是已认了自己为主,一时半刻之间,当做不出背信弃义之事。 不想这身衣服之下,甫一登门就被门房当成了乞丐,直接拿了大棍就给赶了出来。 若非遇见外出归府的杨希茹,说不得这会儿还栖栖遑遑的在外徘徊。 “对沈家这样正儿八经的亲家,我叔父都能如此绝情,如殿下这样……”杨希茹上下打量姬晟,要说什么,已是不言自明。 杨希茹都能察觉的事,姬晟何尝不明白?这杨泽平,分明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这样的人,最是靠不住。 看姬晟脸色灰败,杨希茹却是粲然一笑,上前一步,靠近姬晟: “我叔父靠不住,我却是靠得住的。我有法子可以让殿下顺利出京,殿下可要,怎么谢我?” 第220章 220 姬晟眼睛闪了闪, 瞬间了然, 伸手把杨希茹抱在怀里: “阿茹放心,我必以正妻之位相酬。” “是吗?”杨希茹在姬晟怀中眨巴了下眼睛,却是并未把人推开,仰首含笑盯着姬晟道, “可我记得,你的正妃之位好像已经有人了……” 说心里话, 一干皇子中,可不属姬晟生的最是俊俏?即便这会儿虎落平阳, 可龙子凤孙的气度犹在, 相较于沈亭的俊逸,沈承的英俊, 姬晟自有独属于自己的倜傥风姿,更别说还有差点儿成为储君的这个背景,或者说, 这一点也正是最让杨希茹心动的—— 一大早起来就听说朝堂中风云突变, 监国皇子姬晟失了圣心, 可和杨泽平的惶惶不可终日不同,杨希茹在瞧见前来投奔的姬晟第一个感觉却是, 自己的机会来了。 要说这几年,再没有比杨希茹过的更憋屈的了—— 安州府时相中沈亭, 眼瞧着就要换了庚帖定下亲事,结果倒好,沈亭竟然为了杨希和那个贱人离家出走了; 想着到帝都来避避风, 再让伯母帮着寻一门好亲事,也好压下安州的风言风语,到了帝都才知道,自己这样身份的,根本没人看在眼里,什么姻缘不姻缘的,全是骗自己的敷衍之语。 更不能忍受的是,还要眼睁睁的瞧着一向看不上的杨希和风光无比,至于自己,则彻头彻尾的成了堂姐杨希盈的陪衬。 正是因为这么多不甘心,才让杨希茹铤而走险决意答应和沈承的婚事—— 好歹有个国公府嫡长公子的名头,说不定好好运作之下,能抢回世子之位也未可知。 却没想到这边充满期待,到头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沈承竟是和杨希和有了婚约,连带的才貌距自己甚远的周隽都做了高高在上的皇子妃。 到了这会儿,杨希茹已然无比清醒的认识到,所谓安州鸣湖书院山长的女儿,于那些高门大族而言,根本就和乡巴佬一般无二。 一时怨恨父亲为何把出仕的机会让给叔父,才令得自己落入这般尴尬境地,一时又自怨自艾,叹息红颜薄命…… 本想着这一世,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了,再没想到,上天竟然把五皇子姬晟送到了自己面前。 尤其是叔父的胆小怯弱,更让杨希茹意识到机会来了。 外人可不都说患难见真情?设若自己这会儿出手相帮,姬晟必然对自己感激涕零。即便这会儿处境困窘了些,可亲父子哪有隔夜仇?沈亭也好,沈承也罢,之所以会对杨希和痴心不悔,可不就是因为他们有过一段共患难的日子? 现下自己有了这样一个机会,难保不让姬晟同样死心塌地。等躲过了这阵风头,说不得姬晟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即便与帝位无缘,一个王爷总是跑不了的。或者有更大的福分,那自己也必然会跟着一步登天,真有那样一日,杨希和那个贱人也好,沈亭沈承这等一点儿也看不上自己的男人也罢,甚至表面不说、骨子里同样看低自己的叔父一家,哪个不得向自己低头? 姬晟不是傻子,瞬时明白了杨希茹的意思——这是,向自己要一个保证? 当下一哂:“周隽算什么。当初冲着皇子妃的风光,才要死要活的嫁入皇家,眼下不过稍遇坎坷,便躲起来想要和我一刀两断,这样浅薄庸俗的女子,何德何能,窃据皇子妃之位?” 姬晟这话半真半假,他看不上周隽是真的,周隽眼下的态度却是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周家在他遭逢大难的第一时间,便选择了明哲保身! 别说自己这个女婿,哪怕是周隽那个女儿,他们也要划清界限。本就是冲着周家,才娶得周隽,现下既是失去了家族依托,这样的正妃自然不要也罢。 “这话,当真?”没想到渴望的东西,这么容易就到手了,杨希茹呼吸都有些急促。 姬晟深深的看了杨希茹一眼,缓缓举起手来: “若然负卿,天打雷劈……” 还要再说,却被杨希茹一下捂住了嘴: “别说了,我,我信你!” 姬晟握住杨希茹的手,趁势又把人紧紧揽在了怀里。 杨希茹第一次跟男子这般亲密,一时更加娇羞。却是一点没注意到姬晟眼神中全是急于脱身的迫切,殊无半点男女之情: “……眼下父皇听信了奸人所言,对我误会甚深,又有锦衣卫和他们沆瀣一气,我只能想法子速速离开帝都,不然说不好父皇见不着,就先被人矫诏把命先给取了……” “殿下放心。”杨希茹忙安慰,左右瞧了一番,才低声道,“殿下且跟我来。” 两人相偕着进了杨希茹的闺房。不待姬晟询问,杨希茹已是上前一步,抬手掀开床帏幔,正露出被牢牢绑在床上的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姬晟大吃一惊,脸色微微变了下:“她是?” “殿下还记得宫中那个姓苏的太医吗?” 该说是自己有福吗?这女子突然潜进来,瞧她模样,本来还想胁迫自己替她做事,不想伤情太重之下,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杨希茹本想着把人交给叔父处置,却在瞧清了女子的脸后又改变了主意。实在是这人竟是自己认得的,不是杨希和自来亲如姐妹的那个苏离的贴身婢女又是哪个? “这女子就是苏离的婢女,名唤阿梅。”顶着姬晟疑惑的眼神,杨希茹嘴角笑容更盛。 苏离?那苏家父女分明全是顾准的人。姬晟神情变了变,眉头也蹙了一下—— 难不成,这杨希茹也和顾准有交情不成? 诚然,若顾准全力相帮,想出城还是大有希望的,可顾准那个人最是冷漠,别说一个婢女,就是苏离本人,顾准也必然是不屑搭理的。更别说还要带上自己…… 却是并未表现出来,反而故作关心道: “怎么,这女子有什么奇特之处吗?只瞧她模样分明是江湖亡命之徒,我知道希茹你心善,可也不要随便什么人都救……” 听出姬晟语气中的关切之意,杨希茹眸光更亮: “我知道,谢殿下关心。” “只殿下想要出城,说不得还要着落在她身上。” “殿下只知道苏离是苏太医的女儿,怕是不知道,她其实还是我那堂妹杨希和的救命恩人吧?据我所知,杨希和和苏离根本就是亲如姐妹,不怕殿下笑话,杨希和眼里,我这个堂姐根本无足轻重,倒是这苏离,说不得,她肯拿命来换。” “你的意思是……”姬晟的眼睛一下亮了。 “我用这个阿梅,去把希和诳过来——我这个堂妹交游广着呢,不独认识宫里的神医,就连锦衣卫指挥使的女儿,也是她闺中密友……” “到时候咱们请希和帮着要一道雷炳文的手令,再把咱们送出去……” “殿下以为,这条计策,如何?” 姬晟眼睛闪了闪,却是越想越觉得这条计策可行。之前和那杨希和打过交道,分明是个最难缠不过的人物,不可否认的是,也是最精明的。 既是她和苏家有这等纠葛,这等非常时期,必然不愿被人察觉。到时候不管她是真想报答苏家也好,抑或想要除掉苏家也罢,必然会亲自跑一趟。 只要她到了这里,不管讨不讨得到雷炳文的手令,就别想再离开。 “什么叫,不见了?”希和拧眉,即便力持镇定,依旧被雷轻语瞧出些紧张来。 两人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甚少见她这般情绪外露。雷轻语心知那苏离于希和而言怕是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只苏家也好,姬晟也罢,这会儿对皇上而言都是大逆不道的存在,希和姐姐这般,若然让有心人瞧见了,怕是不好。 自打来到帝都,到现在也有四五年了,也就交了希和这么一个朋友罢了,雷轻语可不想她出什么事,当下贴在希和耳朵上道: “希和姐姐记得,千万别再同人说你认得那姓苏的了。你不知道,我今儿个不过趁着阿爹的话头,稍微提了那么一下,就被他好一顿呵斥,亏得我是他女儿,不然说不好就会把我带走审问也不一定!” 雷轻语说着,不觉打了个寒噤。 “我知道了。”希和点了点头,心里的酸涩却是不可遏制的涌了上来。 即便和苏离翻了脸,希和心底深处,却依旧希望她人好好的…… 既然人不见了,那是不是说,苏离已经平安离开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子话,雷轻语这才告辞离开。希和刚折返,便有下人进来通禀,说是杨希茹来访。 第221章 221 “你们家小姐呢?”希和蹙眉瞧着下面瑟瑟发抖的丫鬟——这丫头倒也认识, 可不就是杨希茹从安州城带来的丫鬟青豆? “我们家小姐就在外面车上呢, ”青豆脸色苍白,“今儿个府里出了些事,我们家小姐身体就有些不舒坦,只这会儿子, 府里早乱成了一片,哪里有人管她?眼下已是连车都下不来了……好歹我们家小姐也算您的堂姐, 求您救救我们家小姐,求求您了……” 说着不住磕头。 “起来吧, 你在前面带路。”希和顿了顿—— 这小丫头神情瞧着不似作假, 难不成杨希茹真有性命之忧?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院子里的马车而去, 青豆先上前一步,把车帷幔掀开一条缝隙: “小姐,您瞧……” 庆安胡同的一处破败民房里, 正有一对儿村夫村妇相对而坐, 两人身边还摆了个包袱, 一副准备远行的模样。 “阿茹,没得到父, 父亲原谅前,怕是会有一段清苦日子……我何其幸运, 能在这个时候,认识你……谢谢你,在这般艰难的时候, 来到我身边……”说话的男子深情款款,不是姬晟又是哪个? “殿下同我这般客气做什么?”杨希茹头枕在姬晟的肩上,低声道,“只要能陪在王爷身边,我怎么样都好……” 两人头抵着头,喁喁私语,远远瞧着,真是和交颈而眠的一对儿同命鸳鸯相仿。 第一次和男子,还是自己心仪的男子这般亲密,杨希茹意乱情迷之下,全身心都在姬晟身上,浑然不知,把自己抱在怀里的男子,根本就是眼神飘忽,注意力全集中在破败的院门处。 正忖度着杨希茹的话可行性到底有几分,毕竟,眼下这样的非常时期,苏太医父女连同自己这样的人,分明是瘟疫一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杨希和真会因为瞧见一个婢女,便跟着到这里来吗? 正想开口询问,忽见外面围墙上一块儿放好的砖头掉了下去。 还真是,有人来了。 当下紧盯着门口,手心里已是沁出些冷汗来。 杨希茹也察觉到些什么,跟着往外看去,正好瞧见院门被人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纤细的身影跟着走了进来。眼睛登时瞪大,连带着里面的狂喜一览无余—— 杨希和竟也有这么蠢的时候,还真的,来了。 反倒是姬晟,神情却有些复杂。之前跟希和打过交道,姬晟比谁都清楚对方是一个何等精明狡猾的小女子,再没想到,还这般重情重义,竟然这么快就赶来了。 希和已然来到院中,脚步却是顿了一下,扫视了一眼荒凉的小院,略略犹豫了一下,便朝着行将倒塌的正房而来。刚要推门,房门却自里面打开,隔着门槛站着的可不正是头发散乱笑容诡异的杨希茹? 瞧着进来的女子,杨希茹神情畅快而恣意: “杨希和,你也有今日——” 话音一落,便有两个黑衣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希和身后,连带着两柄利剑朝着杨希和后心捅去。 杨希茹哆嗦了一下,想要抬手掩住眼睛却又放下,更是有一丝快意在眼中一闪而过,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充满了戾气: “把她的两条腿废了就成,先不要伤了她的性命!” 视线却是流连在希和美丽的容颜上—— 不管是之前丑若无盐,还是眼下这般姿容无双,都是那么的让人厌憎。如果可能的话,杨希茹最想做的就是划花眼前的这张脸,亲眼瞧见杨希和这贱人血流满面磕头求饶…… 可这朵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僵在了脸上。却是方才还娴静无害的希和身形忽然滴溜溜原地打了个转,纤细的身体竟是无声无息的从两个黑衣人中间穿了过去,手中同时出现一把毫光毕现的宝剑。 叮当的撞击声中,有耀眼的火花一闪而逝,三人齐齐往后纵身的间隙,一溜血花迸溅而出,好巧不巧,正好砸在杨希茹脸上。 哪种热热的又带有腥咸味儿道的感觉令得杨希茹悚然回神,身形猛地一踉跄,脸色早已是苍白无比,嘴里喃喃着: “殿下,殿下——” 最后一声,分明已是嘶喊,却是一柄剑正从天而降,好巧不巧,正好穿透杨希茹的后心。 瞧着透心而过的剑尖,剧痛之外,杨希茹更多的是不敢置信,艰难的转头,正好瞧见一闪而逝的一处衣角,分明正是姬晟方才所穿的那件。 杨希茹一下抓住门框,直直的盯着姬晟消失的方向,张口就呕出了一口血来,眼里神情怨愤之余,更充满着迷茫: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 先是沈亭和沈承,然后又是姬晟……这么狠,这么狠的,姬晟! 大睁着两眼缓缓跌坐地上,竟是死不瞑目。 又有几个身着劲装的武士一跃而入,抬脚踹开杨希茹的尸体,探头往房间里瞧了一眼: “人跑了,快追!” 不想刚跑出几步,头顶上哗啦啦一阵乱响,却是房顶忽然裂开一道大缝,四面墙壁也摇晃不止,竟是“嗵”的一声就砸了下来。 尘土飞扬之中,几个影子兔起鹘落,很快消失在幽深的胡同里。一干人中,唯有那个顶着希和面容的女子先是一脚踹飞左边男子,手中宝剑跟着回旋,竟是无比精准的刺入右后侧男子的胸膛,随着宝剑拔出,男子的尸体一下仆倒在地。 “杀人了!”声嘶力竭的喊声忽然在深巷里响起。却是房屋倒塌的声音惊动了周围的百姓,便有人好奇出来瞧,不想正瞧见这血腥一幕。 越来越多人涌出来,小巷里登时乱成一团。 “主子,咱们赶紧走吧。”小巷尽头古槐树下这会儿正好停着一辆骡车,瞧见那边的混乱,车夫明显有些吃惊。 清布帷幔动了一下,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再,等等吧……” 车子里面赫然正是希和。旁边还有青碧陪侍在旁。 “小姐——”青碧明显有些不安,实在是即便离得有些远,可那般混乱的场面让人瞧了依旧不免心惊,当下压低了声音道,“您不是说,苏小姐绝不可能在这里吗?” 希和眉眼间明显有些倦色,即便理智告诉自己,在这里绝不可能见到苏离—— 即便雷轻语语焉不详,可雷炳文的反应明显说明,苏离带给他的麻烦不是一般的大。能让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如此头疼,打死杨希和也不相信,她会落在杨希茹手里。 只要苏离想,她定然随时可以出现在自己面前。何须兜这么大一个弯? 可从姬晟亡命出逃,到现在这么久了,却没有苏离丝毫影子,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苏离已然脱险,且她根本不愿再见到自己。 其实之前身在皇宫时,希和就有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放到心上的人不多,即便之前被算计过,希和依旧忍不住关心苏离的行踪。 可几次托人打听,甚至希和还曾借故亲自去过,却没有一次碰见苏离。 到得最后,希和明白,分明是苏离不愿再见到自己。或者说,从自己没有依着她的意思和沈承决裂开始,苏离就单方面断绝了和自己的关系,把杨希和这个人彻底抛到了脑后。 更别说眼下穷途末路。以苏离性子的高傲,怕是即便死,也绝不会容许自己接受一丝一毫的怜悯。 看青碧惶恐的模样,叹了口气: “咱们,走吧。”虽然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不来一趟,却终究内心难安。 得了应允,车夫也松了一口气。忙一勒缰绳,驱使车子往大路上而去。 不想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几个一身泥土的百姓,许是受了惊吓,正从小巷里仓皇而来。 车夫唯恐惊了牲口,忙往路旁闪躲,眼瞧着就要和几人擦肩而过,不想马缰绳一下被人拽住,连带的一把刀朝着车夫脖子抹了过去。 车夫一声都没喊出来,就栽倒车下。 紧接着车帷幔也被人大力掀起,两柄刀朝着车厢中戳了进来,青碧吓得“啊呀”一声,一把攥住希和的手。 武器破空的声音同时传来,却又堪堪在即将扎进两人胸口时停了下来,一个阴沉的男子声音随即响起: “呵呵,杨希和,还真是巧啊!” 希和瞳孔猛地一缩,定定瞧着姬晟狰狞的笑脸,: “是你?!” “不错,是我。很意外吗?”姬晟抬脚把青碧踹开,俯首逼视着希和的眼睛,“真没想到和杨小姐这般有缘,看杨小姐也没什么事,应该不介意送我一程吧?” 希和怔了一下,旋即了然: “杨希茹是为了你……” “别提那个蠢女人!”姬晟口中说着,明显心有余悸。若非自己多留了个心眼,说不好现在已被瓮中捉鳖。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竟是在这里巧遇杨希和。父皇想要江山稳固,眼下可是绝离不得杨家父子。 有了这杨希和在手,就不怕他们不开城门放人。 第222章 222 “你说什么?”曲翎一下转过头来。 若然是平常, 被这么一双煞气逼人的眼睛盯着, 青碧腿都软了,这会儿却是和瞧见救星一般: “曲姑姑,你快,救救我家小姐……” 却被曲翎一下打断:“说重点, 希和小姐这会儿在哪?” 青碧吓得一哆嗦,泪水都憋了回去, 急速道: “被五皇子挟持着,往西城去了。” 一个“了”字刚出口, 就觉得眼前一花, 再抬头,哪还有曲翎的影子?一时又是无措又是感激—— 平日里瞧着曲姑姑冷冰冰的, 倒不想竟是这般热心肠的人,怪道小姐方才嘱咐自己来寻曲姑姑。 只虽是惊异于曲翎竟有这般身手,青碧依旧不放心, 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泪, 朝着雷家的方向而去—— 要说平日里, 青碧最怕的就是锦衣卫了。因为这个原因,便是对雷轻语也敬而远之。 这会儿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正跌跌撞撞的跑着, 前面大街上却忽然一阵骚动,人群呼啦一下朝街两边散开。 “锦衣卫的人来了——” “是雷阎王——” 青碧也被裹挟着到了路边, 却在听到“雷阎王”三个字时猛一激灵,用力推开人群就朝大街中间冲,堪堪在人马到来之前跪在了路中间: “大人, 雷大人,救命啊……” 这是谁家丫头?莫不是脑子让驴踢了吗? 自来帝都人对锦衣卫都是避之如蛇蝎,实在是天下人谁不知道,锦衣卫自来就是要人命的,又如何会做出救命的事? 真是有什么冤情,尽可去寻京兆尹,或者不拘拦哪位大人的轿子都行,怎么跑到雷阎王面前找死来了? 那些锦衣卫何尝不这般想?不待雷炳文开口,早有人飞身上前,老鹰捉小鸡一般提起青碧,青碧却是一下抱住那人的手臂,冲着被锦衣卫牢牢护在中间一身大红衣袍的雷炳文嘶喊道: “大人,我家小姐是杨希和……” 男子明显没想到青碧这般胆大——大人这会儿可是有急务在身,别说是哪家的小姐,就是朝中公候也别想使唤的动大人。手一用力,就要往街边掼去。 不想正催马急行的雷炳文一下勒住马缰绳,神情大变: “把人带过来!” 那些锦衣卫一愣,也跟着勒住马头,却是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迅速分成两列,空出一条路来。 那锦衣卫手一松,青碧就跌落地上,却是不敢喊“痛”,连滚带爬的就冲到雷炳文面前,还未开口,就听上面一个阴沉的男子声音道: “你口里的小姐,可是太傅杨泽芳大人家的?” 青碧连连点头: “正是我家小姐,方才……” 却是下意识的把希和的马车刻意停在庆安胡同口一节略过不提: “正在街上走,不想五皇子突然带人冲了出来,杀了车夫,又掳走了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身边的人呢?”雷炳文头上青筋直跳。自打皇上出面主持政事,朝局终于稍稍稳定下来,可依旧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皇上百忙之中,特意叮嘱,其他人也就罢了,有两人的安危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一个是四皇子妃谢畅,另一个则是太傅杨泽芳的女儿。 雷炳文自然心领神会,既是定了四皇子为储君,四皇子妃作为未来国母,无论如何不能出纰漏。至于说希和,身份上自然比不得谢畅贵重,可只看着在前线浴血厮杀的沈承并杨家父子,也必要保护周全,不然,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更别说,沈承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其分量在皇上心目中可不是一般的重! 只谢畅这些日子一直在皇宫侍疾,安全自是无虞。依着雷炳文的意思,本来也是建议希和留在宫中,陪伴太后左右,不想希和却是不愿,说是已着人迎取老夫人并母亲归家,如何也要回去把府邸收拾整理一番。 也是自己大意了,想着身为龙骑卫指挥使未来的夫人,杨希和身边定有龙骑卫暗中守护斡,却再不想,会出了这等纰漏。 当即调转马头: “去西城!” 又吩咐紧跟在身侧的一个枯瘦汉子: “你带人去南城!” 汉子愣了一下。 这次锦衣卫倾巢而出,却是因为有人访得了那顾准的消息—— 五皇子逃亡,作为裘妃嫡系的内务府总管苏玉林本也想跟着跑,却阴差阳错撞到了锦衣卫手里,彼时苏玉林已是濒死之际,说话难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锦衣卫是干什么的啊,依旧从苏玉林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个惊人事实,那就是苏玉林的外甥顾准,似是和云深宫有关。 换句话说,作为前朝余孽的苏太医父女,说不得也和那顾准大有关联。 虽是不理解天下怎么会有这等临死还要坑外甥一把的舅舅,却不妨碍雷炳云把一腔郁气都撒在了顾准身上。这般杀气腾腾赶过去,自然就是为了擒拿顾准。 却不想半道上遇见了这样的事。 只雷炳文很快做出了决断,相较于顾准,无疑是杨希和的安全更为重要。 当即把人分为两部分,自己则亲自带人赶往西城。 “雷炳文带人走了?”顾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这般好运。云深宫乃是娘亲及历代宫主心血,顾准自是无论如何不舍得放弃。 只着手安排云深宫撤离时一时大意,被舅舅苏玉林缠住手脚。 甚至最终招来了锦衣卫。 锦衣卫的性子顾准很是清楚,最是如跗骨之蛆,一旦被缠上,就别想轻易甩脱。更别说这段时间在宫里也算打过不少交道,雷炳文此人不独性格残狞更兼阴险狡诈,和此人对上,顾准根本没有把握安然脱身。再没想到,雷炳文竟是忽然撇开自己,又去了其他地方。 倒不知是什么人替自己挡了这一大劫…… 雷炳文这会儿已是赶到了西城,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却是城门那里,一群劲装汉子正紧紧护着一个布衣男子,不是五皇子姬晟,又是哪个?姬晟的手里,则横着一把刀,刀刃可不正架在一个美丽女子的脖子上,那女子不是别个,正是杨泽芳的女儿杨希和。 看到锦衣卫的人也来了,城门旁守卫森严的士兵忙让出一条路来。 不想雷炳文四处扫视一眼,却是径直带人朝一个瘦弱女子的身旁而去,更是顶着城门守瞪大的双眸微一颔首: “曲大人,眼下情形如何——” 那城门守越发骇异,实在是这位雷大人自来眼高于顶,如何在一个女子面前这般有礼? 且大正朝什么时候开始,女子也可以为官了? 除了神秘的龙骑卫,怕是…… 下一刻却是愕然抬头!对呀,龙骑卫! 看一眼人群中脸色发白的姬晟,又有些了然—— 要抓的人可是差点儿成为储君的这位监国皇子,会有龙骑卫和锦衣卫同时出动也在情理之中。 不免对被抓为人质的女子有些惋惜,这般花容月貌,也是可惜了。 毕竟,姬晟眼下早已成众矢之的,若能抓了他,无疑立了大功。这女子是注定要为姬晟陪葬了。 这般想着,不免对曲翎有些怨尤之意——凭着龙骑卫的实力并自己的手下,全力合击,也有七成把握可以捉住姬晟,缘何要等到此时,说不得还要让锦衣卫分一杯羹。 只这话他却不敢说。反而在意识到两拨人的身份后,识情识趣的侍立左右。 曲翎咬牙: “已经派人求取旨意,应该很快就有回复——” 再没有比今日事更糟心的了。不独没有令姬晟一举成擒,还在自己眼皮底下让人挟持了希和。 还要再说,又有激越的马蹄声哒哒而来,两人齐齐回头,可不正是之前曲翎派出的龙骑卫,正打马如飞而来,手里还赫然捧着一卷圣旨: “皇上有旨,开西城门放人——” “什么?”城门守下意识的掏了掏耳朵,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吧?那女子是什么人,皇上竟然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而愿意放走五皇子? 人群中姬晟瞳孔猛一收缩,眼中却是有些热意,自己赌对了! 倒没想到这杨希和还真是好使。 能令父皇做出这等让步,杨家的价值,怕是不止自己所以为的那般。 希和抬头,正对上姬晟阴沉沉的视线,心里不由一突…… 随着城门“轧轧”开启,姬晟一行人丧家之犬般往城门外夺路而逃。 出得城门又一路狂奔,很快来到一个小树林旁,姬晟钳制着希和的手略略一松,忍不住呵呵大笑出声—— 却是树林里,正一字排开停放着可不有上百辆一模一样的青布马车?! 姬晟脚下不停,推搡着希和就上了其中一辆马车: “杨小姐真是我的贵人……” 这故布疑兵之计可不正是从杨希和那里学来的? 很快一百多辆马车同时从树林里冲出来,朝着四方而去,急速行驶的轧轧车轱辘声中,姬晟话语里全是死里逃生的喜悦和得意: “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连我那父皇都因为你让了步,不知要是把你带到边关,你那好父亲并好夫婿,会做出何等选择?” “或者,我们俩先做了夫妻……” 第223章 223 姬晟说着, 探手就去摸希和的脸蛋—— 早在公主府第一次见到这张芙蓉美面时, 姬晟就心旌神摇,只相对于万里河山,姬晟很容易就做出了取舍。 可即便如此,也曾几番, 佳人如梦。如何能想到,竟在生死绝境时, 终能牵手佳人,携美同行。 更别说, 姬晟这会儿依旧没有放弃, 通过杨希和联系进而招揽杨泽芳父子的意思—— 惶惶若丧家之犬时,姬晟才更明白曾经执掌权柄威震朝野是何等惬意畅快的滋味儿。但凡有一线希望夺回至尊之位, 姬晟都会死死抓住。 而杨希和可不就是上天予自己的最大的希望? 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样一份大礼, 自然要好好享受。 许是方才的挣扎撞到了车厢的缘故, 希和这会儿脸色苍白, 双眸紧闭,分明已是昏了过去。 可即便如此, 却是丝毫不损及美丽分毫,尤其是两片蝶翼一般的睫毛, 偶尔颤动一下,似一把小刷子一般,挠的人心里发痒, 更有一种异样的委屈和楚楚动人。 可就在姬晟的手堪堪触到若凝脂一般白皙的脸蛋时,希和猛地睁开眼来,虽是赶紧偏头,却依旧被姬晟捏了一下。急怒攻心之下,身子猛一用力,朝着姬晟头上撞了过去,好巧不巧,正撞到姬晟的鼻子上。 这一撞希和自然是用尽了全力,姬晟一个不防,被撞了个正着,头“咚”的一声就磕在了车厢上,头晕目眩之外,更兼鼻腔酸麻,紧接着便有热热的东西顺着鼻子就流了下来。 “贱人!”泪眼模糊中,姬晟却惊见希和不知什么时候,双手的束缚竟是解开了,更是从车里探出身形,那车夫也是个练家子,听见异动,忙回头,待得瞧见姬晟一脸的血,无疑吓了一跳: “殿下——” 那边姬晟已是抬手拽住了希和的脚就往后扯,刚要说什么,车忽然剧烈的颠簸了一下,姬晟的头再次撞在车厢上,紧接着便是一阵天翻地覆—— 却是在那车夫回头的瞬间,车子左边轱辘正正碾在一块儿凸出地面很高的石头上。 为了最快速度的逃跑,姬晟坐的这辆马车即便同其他车子外形一模一样,马却无疑是脚程最快的,连带的车子也是最轻便的。 这么一撞之下,车子根本无法保持平衡,竟是瞬间歪倒,好险没倾覆。 车夫惊得脸儿都白了—— 这会儿途径的恰恰是最险的一段山路,两边可不正是万丈深的悬崖?真要被甩下去,怕是会尸骨无存,吓得大叫一声: “殿下,抓住车辕,莫松手!” 自己则回转身,拼命拉住马缰绳,想要让马车停下。 只那马受了惊之下,如何能停的下来?竟是只管朝着前面冲去。再往前跑,可不是一样要摔下悬崖? 车夫急了眼,反手抽出腰刀,从后面朝着马腹下捅去。 不想马车又一歪,这一刀的方向就偏了,虽是带起了一溜血花,却是不曾伤及马儿性命,反是令马儿更加狂性大发,慌不择路之下,竟是唏律律一声嘶鸣,朝着不远处悬崖疾奔而去。至于那车夫则一个不察,一下被甩了出去,收势不住,身形朝着旁边的悬崖急坠而下。 失了束缚的马车转眼间就到了悬崖边。即便被颠簸的马车撞得七荤八素,却不妨碍姬晟瞧见外面的情形,一时吓得惨叫连连,那边同样被撞破了头的希和却是顾不得擦一下顺着脸颊汩汩而下的鲜血,用力推了一把姬晟,自己也跟着想要跳下马车—— 马车几经碰撞,早已有些变形,尤其是希和那边的车门,一时间根本无法打开。 倒是姬晟这边的车门,依旧完好无损。于希和而言,想要出去的话必得从姬晟身上爬过去。 姬晟一个把持不住,朝着车外就跌落,却在即将触到地面的瞬间猛抬脚,又把钻出了半个身子的希和给踹了回去: “贱人!你去死吧!” 这般不识抬举,索性直接弄死便是。 希和只觉脑袋“嗡”的一下,昏眩中依稀瞧见一个容貌俊美的男子正疾奔而来: “阿和——” 是沈大哥吗?好像不是,却又不知为何熟悉的紧…… “顾准!”趴在地上呼呼直喘粗气的姬晟却先是一惊,继而大喜—— 前面那个仗剑如飞而来的男子,可不正是有帝都第一美男子之称的顾准? 除此之外,顾准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云深宫的主人。 即便之前,两人已经离心,可这会儿亡命天涯之际,却依旧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许是瞧见了生的希望,姬晟竟不顾满身的伤痛,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迎着顾准就跑了过去: “顾准,你带我离开……” 即便之前错待了你,可只要你救了我,待得大事能成,我会封你做一字并肩王,连带的朝政也可由你执掌…… 姬晟想说的话很多,却不防顾准脸色阴沉,瞧着姬晟的视线里更是几乎实质化的阴沉和暴怒: “你怎么敢!” “什么……”身形一下飞起,姬晟脸上的笑容也瞬时僵住,不敢置信的瞧着下面仿如怪兽张开大口的这面悬崖,嘶叫一声,“顾准!” 怎么会,又怎么敢…… 明明之前一再挑衅顾准的底线,这人即便桀骜却也从不敢跟自己正面对上,如何会在大家同样穷途末路时,要下此杀手! 只他的满腔不甘,却是并没有人在意。顾准一脚把姬晟踹飞之后,根本脚下不停,朝着马车如飞掠去。 姬晟忽然狂笑出声: “哈哈,原来你也是个多情种,只可惜,你看中的女人,却很快就会下去陪我……” 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换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同样惊叫连连的还有顾准身后追过来的几个云深宫人: “少主,且住!” 却是顾准已然飞身跃至马车前,堪堪站在悬崖边上,一手用力拍向马头,另一手则拼命死死抓住车辕,分明是想令马车停下。 只那马早已发了狂,即便被顾准一掌下去拍的脑浆四溅,高速行驶的马车却依旧去势难阻,竟是带着顾准一起朝着悬崖滑去,先是马儿,然后是整辆马车! “少主!”一干云深宫人齐齐失声,“别管马车!” 以自家宫主的身手,即便眼下濒临绝境,可只要不管那马车,照样可以顺利脱身。 虽然早知道,宫主野心勃勃,可这杨家女对云深宫而言,依旧意义不大。毕竟,那杨泽芳从来自诩忠臣,让他臣服姬晟这个大正皇子或者有可能,臣服云深宫这样的“前朝余孽”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不想顾准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不独没有松开手,反而另一手也伸进车里,竟是一用力,就从里面抱出一个女子来。 而顾准也一脚踏空,和怀里女子同时朝崖下跌去。 有疾风从耳旁掠过,急速的下坠中,仿若利刃一般,割的人生疼。顾准却恍若未觉,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怀里的女子,连带的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来: “阿和别怕,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死!” 恍恍惚惚中,似是听见胸腔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傻瓜,到了这会儿,你还不承认,自己是,爱上了这女子吗……” 远远的山脚下,依稀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雷炳文的声音跟着传来: “快追!” 约略有一炷香的功夫,一队人马便疾驰而至,冲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曲翎?和她并肩飞奔的,则赫然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 两人一样的面色阴沉。 再想不到姬晟竟这般狡猾,一下出现那么多车辆,饶是锦衣卫并龙骑卫尽出,也一时慌了手脚,好容易确定了姬晟坐的这辆车,却明显已是耽搁了些时间。 好在这条山路崎岖,坐着马车的话,姬晟这会儿应该跑的还不远。 却是越追越心惊,实在是两人已跑到最高处,往下俯视,崎岖的山路尽收眼底,只路上却是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不对!姬晟的马车不可能跑这么快!”曲翎忽然翻身从马上下来,“这样,雷大人继续追击,我沿来路返回!” 即便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找出来。 雷炳文点了点头,驱马往下而去。没走出多远,忽听见曲翎一声惊叫:“这里怎么回事……” 声音中竟有着浓浓的不安和惶恐。 雷炳文心里咯噔一下,忙调转马头—— 难不成有什么不好的发现?毕竟,凭着曲翎的功力和战无不胜的历史,这世上理当没有什么能让她惊惶无措。 待得走到近前,才发现,曲翎正蹲在深不见的的悬崖边上,那里依稀还有几点血迹,连带的干枯的野蒺藜上,还挂了一片女子的衣料。 第224章 224 “这里还有——”又有人惊呼出声, 却是后方偏离了山路的荆棘丛中, 又有人发现大量的鲜血。 和悬崖边的血迹一样,那血迹分明也新鲜的紧。 难不成…… 雷炳文和曲翎心同时一沉,一个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两人齐齐赶过去,却是越瞧越心惊—— 方才只想着向前追击, 根本没注意脚下。这会儿仔细勘察,在几丈外的山路上, 可不是正有两道车辙印。且明显的一道深些,一道浅些。 而顺着歪歪斜斜的轨迹再向前不远, 赫然就是那滩呈喷射状的鲜血。 曲翎用手指蘸着闻了下, 脸色更加难看: “这是牲畜的血。” 视线更是旋即胶着在悬崖边一道深深的刮痕上! “这可如何是好!”饶是雷炳文,这会儿也乱了方寸。 实在是种种情形无不表明一个事实, 方才分明有车子因惊马而堕崖! 可据两人之前追击的结果,从这条路上逃窜的那辆马车,十有八九, 乃是五皇子姬晟挟持着杨希和所乘! 若真是马车堕崖…… 两人探身往下瞧, 只觉目眩神迷, 深不见底。恰在此时,有野风从耳旁掠过, 风势太大之下,一个靠近悬崖边的侍卫被吹得身形不住摇摆, 大惊失色之下,忙往后退,不提防却是正好踢到一块儿顽石, 那顽石足有磨盘大小,许是被狠狠的撞击过,本就已经松动,被这么狠踢了一下,登时朝着崖下掉落。却是良久都没有听见回声。 “这悬崖该有多高啊……”一个锦衣卫咂着嘴道,真有人从这里掉下去,怕是万无生理。 “我下去瞧瞧。”曲翎咬牙。 姬晟毕竟是皇子,真是这般摔成肉泥,皇上心里定然不好受。更不要说那杨希和—— 当初可不是因为她,大人才从一个杀人机器,变成一个有着普通人那般喜怒哀乐的活生生的人?若然死在这里,真不敢想大人会怎样…… “不行,风大崖深,又没有好的借力点……”雷炳文蹙眉。 只话音未落,曲翎已然若大鸟般飞身而下。 雷炳文心倏地一下提了起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吩咐属下赶紧寻些绳索来,以备随时救援。 约略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曲翎的身形终于再次出现,手上脚上却明显沾了大量的青苔,连带的胳膊上的衣物都被刮烂了,白皙肌肤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若隐若现。 雷炳文皱了下眉头,递了一件披风过去: “可有线索?” 曲翎摇了下头,神情黯然。方才接连纵跃之下,怕不已下滑了一二十丈有余,却是依旧看不到崖底在何处……真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即便是神仙也难以存活…… 一直到两日后,在当地山民的带领下,曲翎并雷炳文终于绕过重重阻碍,来至事发崖底,却只见一辆破碎的马车,并被野兽啃剩下来的马头骨,除此之外,还有数滩干涸的血迹,并一枚玉佩。 经宫中服侍五皇子的内侍辨认之下,可不正是五皇子姬晟所有?! 同一日,钦州大捷的消息被快马送至朝廷—— 坚守钦州的杨泽芳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四皇子姬临的救兵,和从林州一路杀来的沈承里应外合,把叛军并西寮包了饺子。尤其是沈承,更于万军阵中斩杀了叛军首领,并生擒了西寮皇子。 消息传来,举世震惊。 皇上心情激荡之下,在朝堂上大笑三声,却是随即口吐鲜血,昏倒在御座之上。待得醒来,第一道圣旨便是传召太子姬临回京,又命礼部着即准备太子登基事宜;至于第二道圣旨,则令英国公沈承出任兵马大元帅,并太子太傅杨泽芳等陪太子一同进京领赏。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 战乱既平,太子作为储君,归朝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说杨泽芳,则早就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又有死守钦州的大功,皇上如何重用都不为过。 唯有那沈承,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毕竟,整个帝都哪家不知,沈承之父沈青云,之前可是追随五皇子姬晟的心腹亲信,说句不好听的,手握重权时可是没少给太子下绊子,说是储君死敌也不为过。 即便当初皇上贬斥沈青云时,特特给沈承留了个国公的爵位,很多人看来,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毕竟,沈承在前线浴血奋战,于钦州战局的胜败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一旦战争结束,定然不会再留着个沈家人来膈应自己。说不得就会寻个由头把沈承搁置,时间长了,再丢到一边坐冷板凳罢了。 如何能想到,皇上竟然赋予沈承这般重权—— 除去朝廷之前派往钦州的十万大军,可还有储君自北部边境带去的至少十万精兵! 两相合拢,沈承手下掌控的怕不有大正泰半兵力。想当初老国公在世,沈家最鼎盛时,也不过如此。 只老国公手握重权时,已然是不惑之年,这沈承才多大?人家甚至还不曾成亲! 更有人疑惑,这样的事太子也能忍?毕竟,之前的兵马大元帅可是姬临本人。一手**出的军队如何也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接手,怎么也不能给了五皇子姬晟的人不是? 钦州。 刚经过一场大战,钦州所在,到处是残垣断壁,瞧着凄凉无比。 沈青云并周靖文的心却是较之那残破的城墙还要更恓惶。 两人这些时日以来被囚禁在同一处小院中,一开始还抱有侥幸心理,想着如今可是五皇子秉政,如何能容忍好不容易抢到手中的兵权旁落,说不得不久后,就有皇朝钦差前来,囚禁杨泽芳,待得两人重掌大权,定要教那杨泽芳悔断肠子。 却不想盼来盼去,没等到姬晟的人,却等来了四皇子姬临的大军,更是听到一个魂飞天外的消息,皇上临朝执政,并随即定了皇储,颁布天下,却并非他们力保的五皇子姬晟,而是之前多方算计的四皇子姬临。 “也不知朝中……”沈青云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却是刚说了一半,就被一阵海啸般的欢呼声给打断——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沈帅威武!” “沈帅?”沈青云愣了一下,倒不知大军中什么时候多了一位姓沈的将军,而且,还做了元帅? 周靖文也有些恍神,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是沈青云的那个叫沈承的长子? 却又旋即自己否定。 怎么可能! 这会儿钦州可是天下瞩目。钦州大帅更是功勋赫赫,众望所归。那沈承年纪轻轻,如何能有这般威望? 且退一万步说,太子姬临既是在此,无论如何也会把帅位交给自己最亲信的人,怎么也不会让一个外人把功劳并兵权抢了去。 两人正自狐疑,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却是常日里负责看管两人的杂役提着两个食盒走了进来。 和往日里的愁云密布不同,这几日杂役却是喜气洋洋: “吃吧,太子犒劳三军,你们两个也跟着沾光,今儿这菜可是放了肉的。” 有肉吃?沈青云并周靖文口中顿时生出许多涎水来—— 自打钦州被围,两人脑海里最鲜明的记忆就是饥饿,至于说肉,也就梦里尝过了。 两人接过食盒,就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起来。 一直到恋恋不舍的吃完食盒中最后一点肉汤,沈青云才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擦了擦嘴巴: “对了,小哥可知道外面之前高呼的沈帅……” “你说沈承沈大元帅啊!”那杂役身份低微,却是不知道沈青云乃是沈承父亲这一茬。闻言一挺肚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又想起什么,鄙夷的瞧了一眼沈青云,嘟哝了一句“都是姓沈,沈大元帅那样的才叫给家族长脸呢,要是都和你一样,啧啧,祖宗都得气的从地底下爬出来……” 说着没好气的收拾了食盒,扔下目瞪口呆的沈青云并周靖文,扬长而去。 直到杂役的身影消失不见,沈青云才回过神来,拼命的拍着门嚎叫起来: “放我出去,我要见沈承。” 连叫了好几声,哪里有人搭理他? 沈青云忙又换了套说辞,边“砰砰砰”的砸门,边嘶吼道: “我是沈承的爹,让沈承滚过来见我——” 那杂役刚走了没多远,闻言差点儿没气笑了,随手丢了食盒,捡了根棍子,朝着听见脚步声,就喜气洋洋的跑到窗户边往外张望的沈青云身上嘴上捣了过去: “要脸不要啊?敢冒充我们沈大帅的爹,活腻味了吧你?就你这样的软蛋,会和我们大帅有一文钱的关系?再敢胡言乱语,看爷不把你的嘴封上?” 沈青云被捣的“哎呀”一声惨叫,捂着脸就跌坐在地上,嘴角处明显被捣破了,有鲜血流了下来。 那杂役依旧不解气,又劈头盖脸的照着沈青云抽了几下,才骂骂咧咧的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朝沈青云的所在呸了一口: “沈软蛋你记着,敢占沈大帅的便宜,今明两天都别想吃东西,饿不死你个混蛋!” 第225章 225 太子辕帐的气氛这会儿也有些沉闷。 左将军赵永方, 右将军孙青海……足足五六位将军齐齐端坐中军帐中。 就在昨日, 几人还是神采飞扬—— 这几人武人之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俱出身于大正朝廷的小世家。 当初会从军,可不就是因为在朝中找不到其他好的出路?所谓病急乱投医, 就烧了四皇子姬临这个冷灶。再没想到,竟是押中了这样大一个宝。 还以为姬临能做个安安稳稳的王爷, 他们几家也算有了依靠。如何能想到一向坐冷板凳的四皇子能绊倒其他皇子,成为最后的大赢家?至于他们这些一直在帐下听命的, 可不凭空搏了个从龙之功? 这些日子以来, 几人明显感到了不同。就比方说他们几个,五皇子权势最盛时, 家族中的掌权者可不是一再写信,责令他们赶紧想个法子跳出四皇子这个泥坑,不然真是牵连了宗族, 少不得要把他们除名。 这才多久啊, 族人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就连族长都亲自写信, 盛赞之外,更是嘱咐, 一定要好好侍奉太子殿下,甚至家中妻儿来信, 说是自己这一脉在家族中地位大大上升…… 众人扬眉吐气之外,对太子身边的位置,也就格外看重——譬如说太子返京, 军权要交由何人掌控? 要说几人对自己的资历还是颇为自信的,毕竟,之前太子不受宠时,可不就是他们这些人守在太子身边,说是同甘共苦也不为过。 虽然钦州一战,那沈承出力更多,可是所谓论资排辈,和他们这些太子身边的老人相比,沈承那等乳臭未干的后辈又算得了什么? 之前几人也合计过,皇上会发这样一道圣旨,十有八九,是那沈承担任皇帝亲卫时,入了皇上的眼。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根据从朝廷得来的消息,皇上这会儿已是病入膏肓,太子这次回去,说不得就要登基。 即便这会儿不能改变圣意,也得从太子这里得个明白话,怎么着也得让太子明白,相较于沈承这样一个外人,还是自己这些老兄弟更靠谱。 更别说几人之前还掌握了另外一个消息,那沈承已然和军师杨希言的妹妹订了亲,所谓功高震主,杨家出了一个太子太傅,又有神机妙算的军师杨希言,再加上一个掌控天下兵马大权的女婿,这样的人家,就不信,太子心里不忌惮。 “我老赵是个粗人,想说什么也不会藏着掖着,”赵永方冲着坐在最中间身姿挺拔的姬临恭恭敬敬的一礼,“北军可是殿下领着我们兄弟风里来雨里去,一手拉拔起来的……” 因着五皇子的刻意针对,军营三不五时就会断了粮草,没奈何,姬临甚至亲自带领手下一起种田。 又因为北方异族乃是四境中最嚣张也最骁勇善战的,甚至很多次,姬临不得不饿着肚子带着手下和敌人作战。 说道这里,赵永方也动了感情,眼睛都有些红。 “咱们北军号称‘铁军’,可不正是兄弟们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那沈青云的手下也就罢了,所谓子承父业,归那沈承也没什么可说的,凭什么连咱们北军也要交给那沈承统领?属下怎么也想不通!” 这番话粗一听来也算有理,更是点出一个让人有些膈应的事实,沈承可是沈青云的儿子,而沈青云正是五皇子姬晟的亲姨丈! 一番话当真是绵里藏针,颇有心机。 孙青海几人对视一眼,也纷纷附和: “北军永远是殿下的北军……” “属下等誓死追随殿下!” 姬临蹙了下眉头,刚要开口,有侍卫进来回禀: “启禀殿下,沈承将军和杨希言军师求见。” “军师也要跑来掺一脚吗?”孙青海不满的撇撇嘴,咕哝道,“生怕别人不知道沈承是他妹夫还是怎地?可妹夫再亲,还能亲过咱们这些老兄弟不成?还有那沈承,这么急巴巴的跑来,对这大元帅之位还真是看重的紧啊!” “青海慎言。”姬临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明显已是有些不悦。又冲侍卫道,“去请军师并沈将军两人进来。” 看来殿下心里,军师的地位依旧是非比寻常。 赵永方心里暗忖。却也明显的注意到一个细节,太子提起两人时,明显把杨希言排在前面,而把沈承放在后面。可论起官衔来,分明是沈承更尊才对…… 这是不是意味着,太子殿下心里,对皇上的这道旨意也有不满? 正自胡思乱想,两个人已是并肩而入。左边的那位剑眉星目,龙骧虎步,顾盼间全是睥睨之气,不是即将走马上任的兵马大元帅沈承又是哪个? 至于说右边那个则是一袭青衫,身姿若翠竹,容貌若九天皓月,远瞧如天上谪仙降世,近看却自有令人心折的高华气度。 赵永方等人心里却是同时一紧,齐齐站起身来,冲杨希言一拱手: “军师。” 几人如何不清楚,杨希言这小白脸瞧着年轻,却最是一肚子坏水,哪一战不是坑的敌人哭爹叫娘? 至于他们也都或多或少的在杨希言手里吃过暗亏,以致现在瞧见,还俱是心有余悸。 至于说沈承这位未来的上峰,几人却是和没瞧见一般—— 要是沈承这会儿就发飙,那才好呢,太子性情最是直爽,可不是最不喜那些好大喜功嚣张跋扈的人? 却是正好和沈承扫过来的一眼碰了个正着,却是齐齐心里一突—— 这沈承的眼神也太吓人了吧?本来几人久经沙场之下,自然人人俱是气势非凡,寻常人见到他们身上的杀气,无不凛然低头。本想着一个毛头小子罢了,即便上了战场,又杀了匪首,十有八九,是运气好罢了,相较于他们这样的沙场宿将,却照旧只有沦为陪衬的份儿。 怎么也没想到,沈承身上的气势较之几人,竟是更盛。说是神威赫赫,也不为过。尤其是对上那双瞧幽深眼眸,竟是油然而生一种战栗之感。 这种感觉,也就在几人初上战场时,面对那些浴血杀人的恶魔时,才出现过。 好在沈承也不过淡然一哂,便即转移了视线,几人齐齐觉得身上一轻,只觉后背上的衣服都有些湿了。 一时面面相觑—— 方才应该是一种错觉吧?沈承如何能和那些杀过成千上万的老怪物相比? “见过殿下。”沈承已上前见礼,“殿下提拔之恩,沈承感激不尽,只大帅之位,非比寻常,还请殿下转奏皇上,另用贤才。” “什么?”赵永方等人的眼一下瞪得溜圆。不是皇上下的特旨吗?怎么沈承的意思,是出自太子的授意? 杨希言的视线却是有些复杂。 要说对这个未来妹夫,杨希言心里是很不满的。大抵任何一个为人兄长的,把自己从小宠爱、娇花一般的妹子送到其他男人手中时,都是极为不爽的。 更别说相较于其他兄妹,杨希言和杨希和的感情又自不同。 当初,希和的容貌之所以一出生就丑如厉鬼,可不是因为继母误食了有心人特特送给杨希言的加了**的点心? 是以,从懂事起,杨希言就对妹子歉疚无比,以为妹妹是代己受过。待得年对渐长,这歉疚日积月累之下,就变成了对妹子无条件的宠爱。 可以说整个杨家,杨希言绝对是最宠希和的哪一个。甚至为了怕妹子将来受委屈,还曾以解元之身,做过商贾之事,除了改变家里窘境之外,所求的可不是最大限度的保证妹子一世无忧? 如何能想到自己这么一离开,那边太后就自作主张,替妹子寻了一门亲事。 若非父亲保证,这妹夫也算人中之龙,且和妹妹两心相许,杨希言已是决定大不了拿自己所有的功劳,就去寻太子替妹子求一张退婚书! 甚而便是听了杨泽芳的话,杨希言依旧想着,怎么也要好好考察一番,要是这小子有哪点儿不好,甚至说敢做什么对不起妹妹的事,自己还会请太子帮着主持退婚事宜。 哪想到就在方才,沈承突然找过来,更是向自己表明,想要辞去大元帅的职位,而究其原因,沈承竟然表示,想要成亲了! 这样奇葩的理由,便是杨希言这等智计百出的人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心里却依旧有些疑惑不定。一时想着,这沈承要么是个大奸大恶之徒,要么就是个痴情种。 不然,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头疼之下,便也跟着沈承过来了,就是想要看看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些担心—— 再怎么看沈承不入眼,也不能改变这是妹妹心悦的人这样一个现实。 既然勉强算是自己人,那当然得护着些了。 赵永方这等人,杨希言既然看不上眼,凭这几日的观察,沈承无论心胸还是谋略抑或身手,这几人加在一起都不是对手。 唯一可虑者却是太子。 沈承不了解,杨希言却清楚,凭着姬临重感情的性子,力主沈承为大元帅一事,绝非殿下所荐,定然是皇上一个人的意思。 皇上这般作为,明显有替太子市恩的意思。却不知太子的为人,最是厌恶别人替他做主张。即便那个人是皇上。 再加上沈承的拒绝,都说天威难测,说不好,就会惹来什么祸端。 第226章 226 “哦?”姬临两道剑眉微微扬起, 抬起视线, 注目依旧躬身的沈承—— 倒不知这沈承何德何能,竟能得父皇这般看重。便是那号称父皇第一心腹的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父皇都未多做安排,何以对此人如此青眼有加? 且这么些年来, 姬临一直在天和帝那里饱受冷遇,甚至还有几次, 差点儿就有性命之忧。天长日久之下,不免对围绕在天和帝身旁的旧臣心有不满。 除此之外, 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这沈承瞧着也就和自己年龄相仿, 何以父皇对自己这个儿子也没有多嘱托什么,却是要为一个小小侍卫多方筹谋…… 赵永方几人立时心花怒放。旁人不知, 他们几个日常跟在太子身边侍奉的人如何不懂?但凡太子有这般神态,那就一定会有人倒霉。 这会儿倒也想明白了,方才那沈承之所以说什么要辞去大帅之位, 定是担心北军不好收服, 才特意来个以退为进, 却不知这等自作聪明的行径,分明已是惹恼了太子。 说不好太子真会来个顺水推舟, 准了他所求也不一定。即便是为了皇上的面子,让他暂时在帅位上呆一会儿, 也难保那帅印能留多久。 沈承还未答话,杨希言忽然上前一步: “殿下,外面西寮国的使节已经候着了, 说是要跟随太子一道进宫朝见皇上,殿下看……” 赵永方等人脸色不由得有些不好看。 西寮国之所以这么快臣服,可不几乎全是靠了沈承一人之力?当日在林州,也不知他是怎么舌灿莲花,竟被他搭上了鬼乔人不说,还求得鬼乔精锐尽出,不独捣毁叛军老巢,连带的相邻的西寮也被打的鬼哭狼嚎。内忧外患之下,难以支撑,竟是奉上了一张降表…… 当然,几人之前也讨论过这件事,却是一致认定,沈承不定答应了那些鬼乔人什么样离谱的条件呢,便是西寮国臣服,也全是鬼乔之力罢了,又能有这沈承多少事儿? 只这些话他们也就是私下议论,却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说给姬临听。 偏是他们这位太子,平素却最是个惜才的,但凡这件事有一丝可能和沈承有关,怕是就足以抵消他这等心怀叵测之罪。 一时对杨希言难免有些不满—— 这小白脸就是鸡贼,方才瞧他一直沉默,还想着说不好是站在自己兄弟一方呢,谁想到还是跟他那妹夫穿一条裤子。别看杨希言表明上没有替沈承说一句好听的,却是最大限度的降低了太子的怒火。 果然,姬临视线闪了下,点了点头,便是瞧着沈承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沈将军莫要过谦,建如此不世奇功,这大帅之位,沈将军自然当得。” 沈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瞧着杨希言的神情也有些复杂,怪道方才非得跟自己进来,原来是要给自己保驾护航呢,亏之前还瞧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尽管自己不需要,可这种被人护着的感觉,真不是一般的好。几乎是一瞬间,沈承就接受了杨希言“家人”的身份,眼前不期然闪过希和漾着水波带笑的眸子,成家的念头竟然更一发不可收了。 看沈承还在发呆,杨希言忙使了个眼色示意沈承先谢了太子的恩再说。 至于赵永方几人,却是嫉恨交加——太子最是一言九鼎,眼下既如此说了,除非那沈承自己作死,犯了大错,不然太子绝不会随意动他。 “不是臣不识抬举。”沈承缓缓道,又瞧了瞧赵永方等人,“不知殿下可肯拨冗,臣有些私密话,不便启齿……” 一番话说得杨希言张口结舌——这家伙,竟然来真的? 明明脑袋瓜瞧着也算机灵,怎么这会儿就成了个榆木疙瘩? 真不知道是该开心妹子找了个情种,还是直接把人拽出去揍一顿! 又瞥到赵永方几人的窃喜神情,不免有些光火,这些混账东西,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眼瞧着姬临的脸彻底黑了,杨希言忙收回心神,想要再找个借口帮沈承圆过去—— 就是这会儿自己信了他是真想娶妹子才辞官的,包括太子在内,其他人谁信呢? 要是在姬临心中落个虚伪狡诈的印象,那可就糟了。 只还未开口,姬临已是沉沉一笑: “沈将军既如此说,孤倒还真想听一听,你的私密话……” 说着冲杨希言一摆手: “军师且去接待西寮使节。” 又看了眼赵永方几人: “你们几个,也先下去吧。” 营帐里很快剩下姬临并沈承两人。 “就剩我们两人了,沈将军有话尽管说吧。”姬临淡声道,一国储君的赫赫威严尽皆显露。 沈承站起身形,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捧到姬临面前: “臣,龙骑卫指挥使沈承,见过殿下。” 沈承声音低沉,姬临瞳孔却是猛地一缩,不敢置信的瞧着捧在沈承手中铸刻着五**龙的令牌上,上面可不正是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刻大字,龙骑卫! 只这金龙样式,分明是至尊才能拥有。甚至拿着这令牌,还有指挥官府、调动军队之能。 看姬临面色惊异,沈承点头:“不错,这令牌本应掌控在皇上手中。只臣离京时,皇上已料定钦州怕是必生大乱,便将金牌交于臣,言说若事有不测,尽可便宜行事……” 甚至说,天和帝把金牌交给沈承时,分明已是把整个大正江山交托到他手里。 “……臣幸得不辱使命!”沈承说着,双手高高举起,“眼下钦州事了,这金牌自当奉上,至于大元帅之位,臣也不是故意推脱,委实是有私事要做,若然因私废公,未免不美……” 姬临接过金牌,却是到了这会儿,才有了自己果然是储君的真实感—— 除非被定为大正储君,不然绝不可能知道龙骑卫指挥使的真面目。 作为大正皇朝最后的守卫者,龙骑卫只忠于朝廷,或者说只忠于大正的皇上,便是再受宠如姬晟,之前也绝不可能见过龙骑卫指挥使的真容。 瞧着沈承的神情已是无比动容。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为何父皇要让沈承做元帅! 新帝登基,势必会造成局势动荡。更不要说时逢大正刚遭受战乱之后。指不定多少敌人藏在背后,想要暗算自己,图谋大正王朝。 这个时候,兵权自然是重中之重。这种非常时期,无疑自己牢牢掌握兵权更安全,可哪有堂堂帝王,还身披帅印的? 以龙骑卫对皇朝的绝对忠诚,还有比把兵权交到龙骑卫指挥使手里更可靠的吗? 到了这会儿,姬临已然完全明白,这沈承必然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便登顶龙骑卫指挥使一职。毕竟,身为皇子,姬临早就知道,世上所有部门的官员要想升迁,政绩是一方面,有才华,更有人提携,说不好是更重要的一环。 唯有这龙骑卫指挥使的任职途径与众各异,须得是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拼杀得来的! 说是九死一生一点儿也不夸张! 也怪不得那鬼乔一族会任凭驱使,当初,传说中平了鬼乔的可不就是龙骑卫指挥使一人为之。 且父皇此举,可不是全心为自己着想?但凡得了沈承的臣服,朝中那些魑魅魍魉又能算得了什么。 一时又是激动又是酸涩,心潮起伏之下,疾步上前,扶起沈承,却是并不坐下,反而冲沈承深深一揖: “小看了天下英雄,是孤之错!还请将军就任大帅之位,不然,将军就是不肯谅解孤!” “殿下言重了。”沈承越发无奈,殿下这是以为,自己再拿乔了? “身为龙骑卫指挥使,自当任凭殿下驱遣,只臣想……” “如何?”姬临目光炯炯,“不管什么事,你尽管说!” 一副沈承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样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姬临这般说,沈承倒是难得有些赧然,“就只是臣,年岁已然大了,准备这次回京,就想成亲的……” 可若然接了这大元帅的位子,眼瞧着两军合为一家,事情可不是一般的多,说不得又得一年两载脱不开身…… 姬临先是瞠目结舌,然后不觉大笑出声,用力拍了一下沈承的肩膀: “让孤怎么说你呢!堂堂横扫千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竟也这般儿女情长!” 神情却是有些了然—— 这沈承的经历可不是和自己一般?一路走来跌跌撞撞,说是爹不疼娘不爱也不为过。 就如同自己,当初和谢畅成亲,离别时可不是百爪挠心一般? 恨不得日日守在她身边才好。毕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了深爱也爱自己的家人,爱人。 或者别人觉得不可理解,姬临却是一下明白了沈承的心情——这沈承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和这样的人相处,贵在拿出一颗真心罢了! 当时郑重道: “将军娶亲自然是大事,可这大元帅之位,将军也务必要一力担之!” 第227章 227 这话声音却是不小, 外面打发了西寮使节依旧不放心回转的杨希言正好听到, 脚下顿时一打跌,好险没摔倒—— 不是吧,沈承还真说了他要娶亲的事?更甚者太子不但没怪罪,还不依不饶的硬是要把大元帅的职位塞过去了?! 还没回过神来, 已经有脚步声从里面响起,杨希言忙收起心里的无奈, 抬眼看了过去,却是睁大了眼睛, 只觉更懵了—— 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太子姬临?可和自己想的太子满面怒容不同, 姬临这会儿却是眉眼带笑,整个人由里到外, 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神,和胜券在握的愉悦?! 这种感觉,也就在皇上立储的诏书公告天下的时候, 杨希言才从姬临身上看到过。 可也就是高兴了那么一天罢了。毕竟, 眼下的大正朝廷分明是一个烂摊子。 朝内人心浮动, 即便有了储君之位,可太子真安排什么事下去, 小事也就罢了,但凡触及某些权贵利益的, 依旧是阻力重重,甚至很多时候不得不打着皇上的旗号才能勉强通过;便是四境也不甚太平,不时听说异族出手试探…… 内忧外患之下, 太子本就是稳重的性子,这会儿越发和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一般不苟言笑了。 如何今日这般心事尽去的模样? 总不会是被自己那个实心眼的二缺妹夫给逗的了? 姬临也瞧见了杨希言,当下一招手,笑着道: “什么时候沈杨两家好日子定了,一定要告诉孤一声,孤定要讨一杯喜酒喝。” 杨希言已是哭笑不得——这是,真拿亲事说事了?看太子的模样还蛮开心的,难不成,连沈承辞去帅位一事也准了吗? 当下笑着拱手: “殿下日理万机,些许小事,怎么敢劳烦殿下?” 不想却被姬临打断:“沈将军和杨小姐成亲怎么能算是小事?你杨希言莫要小气,这杯喜酒,孤定是要喝的。” “殿下厚爱,臣焉敢辞?”沈承倒是没有客气,“只这帅位……” 还未说完,就被姬临打断: “好了好了,赶紧走吧,孤还有事,就不妨碍你们两家商讨婚姻大事了,只记得到时给孤送个请柬就好……” 说着转身就往回走,一副生怕沈承再追过来请辞的模样。 杨希言这会儿真是目瞪口呆了,狐疑的瞧了一眼沈承: “你们方才在营帐里都说了什么?” 这里可是足有大正将近一半的兵力,不知道多少人绞尽脑汁儿想要把大帅之位抢到手,何以太子就是一副一定要把帅位赖给沈承的模样?之前也没看出太子有多欣赏自己这未来妹夫啊! “也没说什么啊,就是说了我想成亲,真是接了大帅之位,事务太过繁杂……”沈承却是神情不变,甚至说到成亲一事时,瞧着杨希言的眼神还颇有些期期艾艾。 杨希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沈承瞧着是可怜,可自己还是想把妹子再留几年好不好? 一时又有些没好气: “走吧,爹还在家等着你呢。” 这话明显有些发酸。总觉得怎么自家老爹也好,妹妹也罢,好像都有被人给抢走的危险? 看两人并肩而去,赵永方几人才从一个拐角处转了出来,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神情明显有些阴晴不定—— 方才那沈承到底同太子说了什么?明明之前几人进言时,太子的模样对那沈承还不甚喜欢的模样,怎么一转眼就亲自把人给送了出来?还说什么要亲自去喝一杯喜酒? 凭他沈承,一个没落的世家之子,也配得到这么高的荣耀? “还不是瞧在小白脸的份上。”孙青海嘴里嘟哝了句。这口气明显有些发酸—— 明明在战场上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杀的是自己兄弟,太子心里最看重的却是那个小白脸…… “咱们再去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 赵永方却有些犹豫: “殿下的脾气最是说一不二……” 这么一而再再而三跑过去,说不好就会惹恼太子。 “殿下可不是最厌烦那些一肚子官司的?咱们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 “可不,我就是看不惯姓杨的那一肚皮官司的模样……” 只口中这么说着,待得来到辕帐外,却依旧有些犯怵,正在外面徘徊,就听太子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你们也都是跟着孤的老人了,以后这种糊涂事切不可再做。沈将军是个有大能为的,你们只管跟着他好好干,若然在外面惹是生非,或者不听沈将军调度,到时候别怪孤没有提醒过你们!” 姬临说第一句话时,赵永方就吓得一哆嗦,到得后来,忙跪地诺诺连声。最后更是再不敢多说,仓惶退下,一直到走出老远,还一身的冷汗—— 怎么就这么大会儿,太子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杨希言的影响力竟这般大不成? 倒是孙青海品出了味儿: “我怎么觉得,太子话里话外,看重的人是那沈承啊?” 几人吃瘪的事很快悄然传遍了整个大营,所有人瞧着沈承的眼神登时不同了—— 怎么看着,这又是一个新贵啊! 这沈承何德何能,不就西山救了次驾吗,先是老皇帝,再是即将登基的新帝,这一个两个的,怎么还都瞧上这么个武夫了? 只是再不服,也就敢想想罢了。毕竟赵永方几人,平日里可不是太子面前最得脸的?连他们都吃了瘪,其他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然更不敢往前凑了。 以致沈承接手大帅的过程异常顺手,便是安排下什么事情来,也不是一般的顺溜,临踏上归途时,虽是还有些事情没有头绪,整个军营的面貌已是焕然一新了。 连杨希言一旁瞧了,都啧啧称奇,这个妹夫,还真是个有大才的。 一晃十天过去了,启程归京的日子也到了。 姬临的储君之位早已是天下皆知,场面自然不是一般的大。 地方官员送了一程又一程——这位说不得一到帝都就得登基,哪个不想拼命的往前挤?能在新帝面前留下一点印象,那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基于此,对随行在太子身侧的大帅沈承并太子太傅杨泽芳那叫一个眼红—— 瞧太子对这两位的态度,那真不是一般的倚重。 这两人一文一武也就罢了,还偏生是岳父和女婿的关系。你说这好事怎么就让一家人占齐了呢! 却是对两人越发恭敬。毕竟,能巴结上皇上的心腹,那也是一份儿了不得的机遇不是? 也有那进不了身的,索性另辟蹊径,开始围着杨希言位置转—— 因着种种考量,杨希言这会儿并没有跟着一道回京,除了帮着处置战后事宜外,杨希言也和姬临并杨泽芳说好了,他这会儿并不想走到台前,而是要选择回去后重新参加科考,毕竟于杨家这样的书香门第而言,走科举才是正途。 姬临也是这个意思。毕竟杨希言是个有大才的,一个解元却靠着军功上位,又能在朝中走多远? 当然,今日立下的大功,姬临也都给记着呢。 好容易送走了姬临一行,刚要回房间休息,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希言抬头瞧去,却是自己的长随杨舟。 “爷,帝都有人来了,说是有急事来寻姑爷,徐副帅就打发到咱们这儿了——” 杨舟话里话外,语气明显有些不满。 杨希言愣了一下,来找沈承的?沈承已是在回京的路上了啊,这是错过了? 且杨舟的表情,怎么瞧都怎么不对啊。 蹙眉往外瞧了一眼,明显也是一愣——外面那人虽是一身的风尘仆仆,可依旧能瞧出,分明是锦衣卫的人,甚至身份,还是个千户! 登时明白,杨舟的表情为什么有些发憷了—— 锦衣卫的人来了,会有什么好事吗? 再往外瞧,就这么会儿子,有意无意往这儿凑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又寻思着沈承这会儿风头可是正盛,难不成是帝都那里有人在皇上面前上眼药了? “沈将军可在?在下锦衣卫千户周成,有急事要面见将军……”那锦衣卫千户顾不得打什么官腔,开口就急火火的道。瞧他那模样,若非顾忌着什么,说不好这会儿就会直接闯进来。 听这人语气,倒不像是沈承犯了什么事。毕竟,真是要倒台的,锦衣卫哪里会这般客气? 当下轻吁一口气:“沈将军已经回帝都了,在下杨希言,你有什么事……” “回帝都去了”周成登时傻了眼,下一刻恶狠狠的剜了眼旁边徐副帅派来领路的副将,“老子要找的是沈将军,你领我到这里做什么?” 说着飞身上马,就要离开,只刚抖开缰绳,忽然觉得“杨希言”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呢? 忙又甩镫离鞍下了马,有些不确定的道: “不知这位爷,和当朝太子太傅杨泽芳老大人什么关系?” 第228章 228 “那是我爹, 怎么了?”杨希言心头一紧, 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那锦衣卫愣了一下,失声道:“您是,杨小姐的兄长?” 隐隐有些明白,为何那徐副帅会着人把自己领到这里了。 杨小姐的兄长?杨希言脸色顿时有些发白—— 这周成不是来寻沈承的吗?怎么又提到阿妹? 杨希言挥了挥手, 低声对杨舟道: “你去外面瞧着,三丈以内, 不得让任何人靠近。” 说着,冲周成道: “大人可是有事见教” 周成叹了口气, 飞身下马——既是杨小姐的兄长, 便是告诉他也无妨。 快步行至近前,冲着杨希言一拱手: “咱们进里面说吧。” 态度倒是恭敬的紧。 杨希言眼下虽是太子面前第一得力臣子, 身上却是并无一官半职。周成这样,却是完全看在沈承的面子上—— 作为雷炳文最信任的心腹,周成几乎算是雷炳文一手提拔成长起来的。期间不论发生多大的事情, 老大从来都是冷着一张脸, 从没有其他多余神情, 还是第一次露出那般惶急、愧疚之色。 甚至亲自招来周成,千叮万嘱, 让他无论如何以最快速度赶赴钦州,把杨家小姐“失踪”一事报到沈承那里。 周成虽则瞧着木讷, 却最是个聪明的,不然也入不得雷炳文的眼。当即察觉到事情的不同寻常。 毕竟,一同“失踪”的可还有一位堂堂皇子, 结果自家老大提都不提半个字,倒是那被挟持的杨家小姐,令得老大长吁短叹。一副愁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当时怎么也想不通,杨家小姐再是有一个刚刚升官的爹,可一个太子太傅罢了,说句不是吹牛的话,即便是王爷,锦衣卫可也不惧! 且那杨小姐失踪,乃是五皇子做的孽,又与锦衣卫何干?凭他杨家,还敢和锦衣卫杠上不成? 到得最后却发现,哪里是为着杨家,令得老大坐卧不安的原因,分明是那杨小姐的未婚夫婿沈承! 委实想不通,那沈承不过是皇上身边出去的一个小小侍卫罢了,如何就能有这般脸面?只是连老大都是一副“出大事了”的模样,周成虽然疑惑,却是对沈承丝毫不敢怠慢。 为了最快速度的把信送到,周成一路上都是抄小道,哪里知道紧赶慢赶,却是同沈承等人错过? 又怕消息送的晚了,被雷炳文怪罪,索性先说给杨希言听,让他拿个章程出来,好歹自己这里也能少担些责任不是? “说吧,到底,怎么了?”杨希言亲手倒了杯茶递过去—— 看周成嘴唇上厚厚的一层白皮,分明是着急赶路,渴得很了。 周成接过来,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然后才咬了咬牙道: “我们雷大人的意思,是尽快把消息禀给沈大帅……只公子同样是杨家人,便是说给公子听也未为不可,还请公子代为拿个章程才好……” “五皇子出逃那日,不知怎么碰到了杨小姐,还挟持了杨小姐为人质……” 杨希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里的茶壶“嗵”的一声就摔倒了地上,立时跌的粉碎: “你说什么?我阿妹,这会儿怎么样了?” 一张俊美的脸都变的狰狞起来——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五皇子会劫持希和,定然是和自己父子在钦州的威名有关。 不说父亲一人独镇钦州,就是自己,别人不知道,姬晟的人肯定打探了出来,在四皇子这里可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本还以为凭借父子立下的功勋,怎么也能让阿妹这辈子都能生活的快快乐乐,不想却给她招来这般祸事。所谓怀璧其罪,阿妹可不就是受了杨家威名的连累?一时恨得目眦欲裂。 没想到杨希言这么大反应,周成一时有些惊住了,下意识的避开杨希言要吃人的眼神,讷讷道: “……我们赶过去时,就找到了车夫的尸体残骸,还有五皇子的一件玉佩,和杨小姐一角衣衫……” 杨希言身子猛地一晃,若非死死抠住桌子角,好险没跌倒: “我阿妹,我阿妹……” “杨舟,杨舟——通知杨福他们,即刻回京!” 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恶狠狠的瞧着周成,一字一字道: “你先回去,沈承那里,自然由我知会,我阿妹的事,不许再说给任一个人听!” 杨希言这会儿脑袋早已是昏沉沉的,脑海里却是只有一个念头——阿妹不会死的,阿妹绝不会死的! 且阿妹既然想要嫁沈承,这件事就绝不能让沈承知道! 周成还没反应过来,杨希言已经大踏步走出房间,忽然想到什么,又生生止住脚步,脸上已是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又恢复了之前那种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若非眼底的那片猩红,周成几乎要以为方才都是自己错觉罢了。 “多谢周大人特特跑了这一趟。既然周大人还有急务在身,在下也就不留大人了,咱们帝都见。” “啊?是,是。”周成被惊了一下。不是他胆小,实在是这杨家公子也太善变了吧。且这才多大年纪啊,城府瞧着可不是一般的深。一时有些怔忡,不知道先把消息报告给杨希言是对还是错了。 只他很快就没时间纠结这件事了,却是在第五天上,行至汾地时,却收到手下急报,说是皇上驾崩了,雷炳文让他速速转路赶往平洲,以防当地生乱—— 平洲地处江南,自来有大正粮仓之称,偏是当地多有匪盗聚居,又有传言说前朝余孽的老巢可也正在那里,当初那所谓的苏神医可不正是在那里寻得的? “怎么会这么快?”便是周成这样的狠人,骤然听闻这样的消息,也有些失了主张。 甚至太过震惊之下,掉转马头时,差点儿和帝都方向冲过来的一辆马车撞上。和那些普通马车相比,这辆马车无疑太过宽大了些,且那般快的速度,竟是好险没倾倒。 即便那车夫驾车的技术了得,也是一直冲到了田野里,才好容易让马儿停下来。 一阵女子呼痛的声音从车里传来,随即从车里探出一张芙蓉粉面,待得瞧清周成身上的锦衣卫服饰,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只周成却是没有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哪里来的小贱人,算你们走运!” 搁在往日,这样不长眼敢冲撞锦衣卫的,少不得好好教训一顿,只圣命在身,倒是没时间和车里的人计较。 当下一拨马头,带着两队锦衣卫朝着平洲的方向绝尘而去。 眼瞧着周成的人跑的远了,吓得跪伏在地上不住哆嗦的车夫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一跃而起,隔着车帷幔小声道: “锦衣卫的人已经走了。” 车里静了一下,依旧是那个女子的声音: “换一条路走。” 却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娇弱? 那车夫应了声,牵着马儿又回到大路上,有风儿吹来,掀开一角帷幔,依稀可以瞧见车里并排躺着两个人,只两人浑身上下俱皆裹得严严实实,除了依稀可以瞧出分别是一男一女外,再看不出其他。 第229章 229 “太子, 太子回来了——”城门外十里长亭处, 文武百官俱服重孝,早已等候在这里,远远的瞧见那冲天烟尘,一个个登时红了眼睛, 撩起袍子,冲到马匹前, 却是又齐齐跪倒。 “太子,您可回来了!”一时哀声遍野。 早在接到皇上驾崩消息的第一时间, 姬临就换上了一身重孝, 便是身后兵士,也是个个孝衣在身。 甚至因为一路上昼夜兼程, 姬临这会儿可不是胡子邋遢,满面灰尘? 若然是从前,少不得又会被指指点点, 笑话毫无皇家气度, 这话儿却是战战兢兢, 匍匐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一个赛一个的毕恭毕敬。 姬临用力的收紧马缰绳,脊背挺得笔直。 这么多年来, 帝都给姬临的感觉一直都是高高在上、囚牢一般的压抑还有能击垮所有坚强的艰难和委屈。 是的,就是委屈,多的数不清的委屈。 偏是给了他委屈最多的, 却正是是那个让他来到世上的、帝国最尊贵的九五至尊。 从小到大,姬临已经记不清到底受了多少委屈,不管是母亲的死,还是幼时在宫中的举步维艰,很多次,姬临都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 幸好,身边还有阿畅,有太傅,这样真心为自己着想的人,才能煎熬着,一次次挺了过去…… 本以为这委屈,或者说这恨意,终其一生,都会伴随左右了,再没想到,那个给了自己天大委屈的人这么快,就走了…… 更甚者,在听到那个人的死讯的第一时间,心头升起的不是痛快,抑或是解脱,而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更大的委屈—— 在被立为太子时,早已立誓,要成为大正有史以来最圣明的君主,要让那人亲眼看看自己是如何引领着大正王朝一步步走向巅峰,自己一定会让那人后悔,后悔他当初,错看了自己…… 可自己什么还没有做,那个人就走了。 那天大的委屈也随之化成了茫然和不可遏制、汹涌而至的哀痛。 甚至直面这满朝文武跪伏,大正整个天下都臣服在脚下瑟瑟发抖时,也没有了一丝儿激动,更多的是,困惑,和无法言说的茫然—— 自己想要做的事很多,可即便再辉煌,却又要又能做给谁看? “太子——”一只手伸过来,稳稳的扶住了姬临。 姬临凝目,正好和神情坚毅的沈承对了个正着,顺着沈承手指的方向,更看到了远处波涛般趴伏在地的帝都百姓,连带着此起彼伏的高喊着“太子殿下”的山呼声,忽然觉得凝聚的郁气散了不少。 很快收拾好情绪,红着眼睛哑声道: “众卿平身,此处不是叙话之所,有什么事咱们回京再议。” 这些大臣也都是聪明人,眼下太子第一要做的自然是赶回去登基。这么巴巴的跑来,也不过是想着在太子面前露个脸。 闻听此言,自然诺诺连声,且很快闪出一条路来。 姬临一马当先,他的身后则是紧紧跟随卫护左右的沈承。 眼瞧着两骑绝尘,跑在最前面,登时有不少人留了心。有认识沈承的盯着瞧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众臣跪迎,太子却是连马都不下,明显对帝都局势还不敢掉以轻心,却愿意把背后交给那沈承守护! 可不就意味着,即将登基的新帝心中,那沈承乃是最可信任也是第一可用之人! 这背后的意味可是大了去了。毕竟新帝这般年轻,且怎么瞧着,也不是那短寿的,沈承入了帝心,以后的造化还会小的了? 沈承和新帝年岁可是相当,且这么大点儿年纪,已是三军统帅! 有那不认识的,自然忙着找人打听,待听得沈承的身份,心里也是各自有了计较—— 新帝的脾性还不晓得,即便想要投其所好,也得缓一缓,不然怕是没讨好的成新帝,还会惹上什么麻烦。倒是这沈承,之前因为五皇子的败落,如沈家这等五皇子的亲信,早已被各大世家列为拒绝往来户,甚至落井下石。 虽然不知道沈承这个戏法是怎么变得,如何能从本应是新帝最厌烦的人一跃成为新帝最得力的心腹,可有一点,却是所有人的共识—— 对沈家须得要重新定位。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新贵,自然要以交好为第一位。 马蹄声声,踏破了宽阔而寂静的帝都长街,所过之处,百姓也好,官员也罢,都插烛似的跪了一地。 经过裘家所在的静安巷时,姬临明显顿了一下—— 静安巷可算是帝都第一大巷,却是从街头到巷尾全为裘家所有。 而现在,那曾经在整个帝都都以煊赫贵气美轮美奂称绝一时的裘家府邸却是倒了院墙,塌了门楼,破败之气已是一目了然。 与裘家隔了两条胡同的正是沈府,沈承却是看都没看一眼,就拥着姬临呼啸而过,浑然不知隔着门缝,裘氏正绝望的瘫倒在地—— 当初惊恐绝望连带着愤怒之下,裘氏无比狼狈的逃离了国公府。 本以为凭着沈家并裘家的颜面,定能找到个容身之所,哪想到根本就是幻想。 如亲家杨泽平那样的还是好的,不过是避而不见罢了,好歹还给留下些脸面,还有那更不堪的,竟是直接放狗出来咬! 更甚者在第三天上,连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一个装满了金银的小包袱也被早已盯上她的地痞无赖给抢了。 裘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奈何,甚至不顾脸面的搬出了自己最痛恨的继子、沈承的名头——彼时沈承已经因为在边关的一系列大捷而名满帝都,只那些无赖如何肯信?照旧踹翻了裘氏,抢了银子离开。 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又带着两个贴身仆妇含羞忍悲厚着脸皮回了沈府。 好在守在国公府的那些人早已撤离,虽是偶有人前来打扫,倒也没有再把她给赶出去。 好歹让裘氏安安稳稳待到了现在。除了生活拮据、少人侍候,倒也没受多大的罪。 今儿听说太子回京,裘氏早早的就在门旁候着了—— 太子既然回来了,那是不是说丈夫并儿子也都会跟着一道回转了? 甚至裘氏私心里还有一个希冀——继子再没有良心,可也总是沈家子不是?总不会丧尽天良到他一个人坐享荣华富贵,却把亲爹并兄弟扔到炼狱里不管吧? 这个愿望越来越强大,甚至压过了希望沈承会倒霉的想法。 本想着即便太子回京,说不好今儿个人那么多的情况下,也不一定能瞧得见沈承,再没料到,沈承竟会站在那么一个显眼且煊赫的位置! 至于自己丈夫并心头肉沈佑,则是直到队伍全都走了过去,也连个影子都没有。 到这个时候,裘氏如何不明白?沈承已经站的太高了,那个位置,注定自己以后只能仰望,别说害他,就是接近他也是不可能的了。至于自己最大的依靠,丈夫和儿子,人家也根本没放在心上,说不好这会儿还活不活着都不一定…… 意识到这样一个可怕的现实,裘氏已是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夫人,夫人——”看裘氏面白气短,一副随时会晕厥过去的模样,旁边两个仆妇忙一左一右架住。 右边的孙嬷嬷更是小声伏在裘氏耳边道: “夫人难道忘了,咱们不是还有阿珠吗?” “对,阿珠,阿珠——”裘氏的眼睛亮了亮,一把推开两人,跌跌撞撞的往后院而去,那里的一排厢房因为最靠近后门,裘氏惊弓之鸟似的,总觉得真有个什么事,还是那里逃生更快些,也就不顾位置是不是偏了,一回来就住在那里不走了。 至于两个仆妇口中的阿珠,却算是裘氏一个意外之喜。 这阿珠生的最是绝色,更难得的是,还受过裘家的大恩。 这阿珠小时候,裘氏也是见过的,当时只听嫂子说,是兄长办差时路上救下的一个小丫头,后来也不知怎么,还投了母亲的眼缘,虽然名义上是个丫鬟,吃穿用度上却是比着裘家小姐也差不了多少。 后来母亲病重,终至不治而亡。阿珠就自请入庵中为母亲并裘家祈福。 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年。 倒不想,却是逃过了一个死劫。更是在裘氏最凄惨的时候投奔了过来。 阿珠也算是半个裘府人,裘氏瞧见了,心里只觉亲切的紧,当即二话不说找了个借口就把人留了下来。 这段日子里,更得阿珠尽心服侍,两人感情自不是一般的好。 只裘氏心里,自然还有自己的盘算——阿珠这样的绝色,更兼裘家精心**下,自然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娇媚,远非帝都中那些大家闺秀可比,甚至较之世所公认姝色的杨希和都不遑多让。这样媚色入骨的美人儿,说不得以后会有大用。 那孙嬷嬷的话更是如同醍醐灌顶,瞬时让裘氏想到了该把阿珠用于何处—— 还有在自己那个面恶心毒的继子身边,安插个阿珠这样的自己人更妥帖的吗? 自古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更何况阿珠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更别说裘氏还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日想要投奔杨家,无奈却不得其门而入,却不想歇息在一处破旧民房中时,却意外瞧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自己的外甥姬晟竟然从天而降,这还不算,还顺手带走了杨希和! 裘氏之前是知道沈承有多爱重那杨家女的,这会儿瞧他春风得意的模样,分明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个中原因裘氏也能想明白,自然是杨家不愿放了这个金龟婿。可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裘氏却对这个继子的性子最是明白不过,那就是个眼里揉不得丁点儿沙子的人。 更莫说杨希和一个黄花大闺女,却被个男人掳走,哪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但凡沈承知道了这个,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自然会最狠最准的反击,可若想损了杨家的脸面,还有比当即纳个妾更好的吗? 就不信凭了阿珠的绝色和她带过去的关于杨希和的消息,沈承会不把人留下! 第230章 230 御书房。 “这些日子, 多亏你了。”姬临满脸倦色, 瞧着对面明显也憔悴了不少的沈承,感慨道。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尽管已有准备,可刚登基的这一段日子里,姬临依旧如同负山而行, 左支右绌,不堪重负。 亏得文有杨泽芳, 武有沈承,或者说, 这样一个人心不稳的时候, 自己更多的是倚重了龙骑卫的力量。才能打压下一个个阴谋诡计,让朝局终是安定了下来。 “对了, 这些日子,你可去过杨府?”犹豫了下,皇上终于道。视线却是不自觉的有些游离。 “谢皇上关心。”沈承嘴角噙了一丝笑容, 似是身上的疲惫都一扫而尽, 甚至太过开心之下, 连皇上一瞬间给的僵硬都没注意到,“眼下朝局已稳, 臣正想告假数日……” 回来这些日子,别说去杨家, 便是和岳父,也就能在朝堂上匆匆打个照面罢了。 白日随侍在皇上左右,晚上还要把龙骑卫从各处汇集来的消息一一筛选, 然后派人把那生了乱头的萌芽给掐掉…… 这般忙乱中,甚至连静下心想想阿和,都成了一种奢侈…… 沈承的反应,怎么瞧着有些不对啊。 姬临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回宫不久,就从谢畅口中听说了杨家小姐的事。 早前先皇倒也给自己发过一道折子,里面只说了姬晟逃亡途中坠崖而亡的事,个中详细情形,却是只字未提。 姬临瞧了,不过伤感了一会儿,很快也就丢到了一旁。毕竟两年名义上是一父所出的兄弟,彼此间的情分却根本也没多少。如何也没料到,里面竟还牵扯了杨希和! 又想到回帝都前,沈承说要成亲时的几乎要形于外的快活…… 还想着以沈承看杨希和之重,说不好会出什么大事。 倒不想太傅也好,沈承也罢,两人依旧坚守在自己身边,帮自己一起对抗层出不穷的或明枪,或暗箭…… 本还想着是沈承忠心耿耿,才能陪伴守护至今,眼下瞧着,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吧?沈承的样子,怎么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的样子啊? 直到目送沈承离开,姬临也顾不得身心疲惫了,火烧火燎的让人寻来了雷炳文: “之前杨希和的事,你当时可派人去告知沈承?” 雷炳文怔了一下:“派人了啊。臣当即派了千户周成星夜赶往边关……” 周成?边关? “不会。”姬临摇头。从边关回帝都期间,沈承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期间哪有什么锦衣卫来过? “啊呀,我想起来了。”雷炳文神情一变,“不瞒皇上,后来周成有信送回,说是和沈承走岔了,好在他面见了杨家少爷,那杨家少爷说,怕老父难以承受,让把一切事情交给他,还有沈承那里,也有他一并通知便好……” “怪不得,怪不得……”姬临的疲惫顿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担心。 实在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姬临看出一点,沈承分明和太傅一样,也是至情至性之人,还以为他是以大局为重呢,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杨希言把事情瞒了下来。 更甚者因为先皇的刻意隐瞒,知道的人本就少,便是自己这几个有限知晓内情的,还以为沈承早已知道了,怕触及他的伤心事,平日里也就有意避着,倒不想,却是弄了这么个乌龙。 怕是不独沈承,便是太傅,也定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怪不得前些日子杨希言匆匆上了一道秘折,说是有急事离开军营,现在想来,怕就是为了此事! 以希言的性格,还真能做的出来。 毕竟事关杨希和的闺誉,希言又自来对这个妹妹看得重…… 正是夜幕四合,宽阔的长安街上除了稀稀拉拉跑过的几个孩童,一个人影也无。 倒是拐角处,正有一个男子牵着两匹马守在那里。可不正是张青? 沈承赶往边关时,并没有带张青,而是让张青回去打理漕帮。一打听到沈承回京的消息,张青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见沈承从宫里出来,张青忙迎了上去,刚要开口说话,不妨一个纤细的身影忽然从旁边斜**来,堪堪就要撞进沈承怀里。 张青脸色一沉,不待沈承发话,从后面抓住黑影后心处,手微一用力,就把人掀翻在地,那人还要挣扎,却被张青抬脚就给踩住,刚要用力,那趴在地上的柔弱身影却是艰难的抬起头来,含泪瞧着冷冷站在一旁没有丝毫反应的沈承: “沈公子,奴家阿珠——” 熹微的灯火下,阿珠娇喘微微,美目含泪,宛若雨中带露的蔷薇,说不出的清雅动人。 没想到自己一下掀翻的竟是这么个绝色美人儿,张青明显有些呆了,再瞧她看向沈承时情意绵绵的模样,明显悟到了什么,忙不迭收回脚。 沈承却是神情漠然,瞧着女子的视线和看到了一根木头没有什么两样,更不待女子反应,接过缰绳,就要飞身上马。 张青愣了下,也忙丢开女子跟了上去。 明显没有想到沈承会是这般反应,女子登时目瞪口呆,再一看沈承竟真的骑上马要走,终于回过神来,踉跄着就去追: “沈公子,等等——” 沈承哪里搭理她?至于张青,一向唯老大马首是瞻,沈承不发话,他自然不会自作主张。 没想到沈承真的如此绝情,阿珠当真是要风中凌乱了——见惯了那些男人们瞧见自己时垂涎三尺神魂颠倒的丑态,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真有男人坐怀不乱! 又疼又冷又饿之下,阿珠的眼泪真的下来了—— 天知道为了堵住这位帝都新贵,自己在这里等候了多少天。更别说,为了能一击必中,阿珠穿的衣服当真是有些过于轻、薄了,昏黄灯光下,倒也绰约多姿,可就是太不禁冻了些。 从前在裘府时,阿珠可是学了全挂子的如何侍奉男人的本事,最是明白如何最快抓住男人的心,便是所谓的去庙中祈福这几年,也是裘氏当家人的秘密安排,数年熏陶之下,令得阿珠媚色入骨之外,更有着出尘脱俗之感,说是若九天仙女下了凡间也不为过。 哪想到世间竟有沈承这等粗鲁之人,竟是把个倾城绝色弃之如敝屣。 眼瞧着沈承二人就要走的远了,阿珠再顾不得所谓的仪态,边跑边喘着粗气道: “沈公子,杨希和,奴家知道,杨希和的消息……”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头重脚轻,阿珠吓得“嗷”的一声,却是张青去而复返,提着阿珠就横放在马上。看阿珠还要喊,直接拿了团布塞进喉咙里。 待得到了沈承的居处,阿珠真觉得身子骨都要颠散了。一直到被张青从马上提溜下来,阿珠直接萎顿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刚想呼救,不想正和两道冰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说吧。” 阿珠打了个哆嗦,两泡眼泪生生又吓了回去,却是再不敢有一点儿勾引的心思,更是直觉,真敢不管不顾的扑过去,一定会比刚才更惨,哪里还敢耍半点儿花招? 明白自己没有丝毫优势,主动权全在沈承手里,阿珠这会儿自然再老实不过: “……五皇子逃离帝都时掳走了杨小姐……说不好这会儿已是……” “双宿双飞”四个字还没有出口,面前已是一空,哪里还有沈承的影子? 只有张青,正目瞪口呆站立原处——杨小姐,出事了?还有老大的样子,竟然对这事一无所知?! 又想到什么,忙招手叫来人: “把这女人看起来。” 跟着火烧火燎的牵过来马,也跟着往杨家而去。 瞧见有人来,杨家门房忙上前去瞧,待看清来者是谁,登时满脸堆笑: “姑爷——” 又一叠声的往里通传: “快快快,告诉老爷,咱们家姑爷来了……” 心里却是有些纳闷,姑爷瞧着也是个守礼的,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就这么直接闯进去了。 沈承已是朝里走去,太阳穴处“嗵嗵嗵”跳个不停—— 之前也曾几次着人到杨府送东西,得到的回报一直是希和并不在府里,说是回安州府了。 自己还想着是希和见帝都形势不稳,所以才带着家里老人回安州府暂避吧…… 杨泽芳正负手站在檐下,瞧见急奔而来的沈承,笑着下了台阶: “你过来了?可用过饭了?” 却又顿住,却是自己这女婿的脸色怎么恁般难看? “莫慌,出了什么事?” 看杨泽芳神情泰然,沈承一颗心终于安稳了些,在脸上抹了一把,半晌才勉强笑道: “无事,就是想问问岳父,伯母她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你问这个啊。”杨泽芳心下了然,女婿这是,想要打探女儿的消息呢,想了想道,“希言前儿个来信,说是他已然到了安州府,稍事安顿,就会启程……” “大哥,来信了?他说,这会儿,就在,安州府?”沈承头“嗡”的一声,只觉喘气都有些艰难。 “是啊。”杨泽芳有些奇怪沈承的反应,刚要问为什么,沈承已是转身就往外走,走到一半意识到什么,忙回头匆匆一礼,转身时却是一下和要来通报的下人撞了个正着。 下人一下被撞翻出去多远,沈承也猛一趔趄,却是游魂似的径直走了过去。 杨府门外,张青正傻傻站在那里,他的旁边却是热锅上蚂蚁似的不停转圈的雷炳文,和神情难看的曲翎。 瞧见沈承,几人齐齐一静,曲翎更是直接跪了下来。 “兄弟——”雷炳文讷讷着上前,“我们以为,你已经知道……” 沈承却忽然伸出右手闪电般锁住雷炳文的咽喉,同时抬起左脚,一下把曲翎踹的倒飞了出去。 曲翎却是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跃起,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沫子,再次跪倒在地: “属下眼下还不敢死,若然寻不回小姐,属下定以死谢罪!” 第231章 231 山风猎猎, 衣袂飘飘, 站在崖顶,无端端便会让人有一种飘然若仙、逸兴遄飞之感。 只张青这会儿却是没有丝毫雅兴。 实在是老大站在这里已经太久了,令得跟在身后的张青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从昨儿个知晓杨家小姐是在此处堕崖,老大就在此处盘桓不去。自己实在熬不住眼, 睡了一会儿,哪知一睁眼, 老大就不见了影子,还是旁边的兄弟说了才知道, 却是曲翎和老大去崖底实地查勘了。 可叫张青说, 这都个把月的事了,能查出什么来了那才叫怪了。 果不其然, 折腾了这么一宿,老大眼珠子都是红的,却依旧一无所得。 “老大——”张青咽了口唾沫, 后面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 昨儿个老大还是何等的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就这么一夕之间, 就憔悴的不成样子了——认识杨家小姐前,老大可不就是这种万年古井般冷冰冰的感觉?这才活的像个人样多久啊, 杨小姐就…… 这贼老天,怎么就这么会磋磨人呢。 叹了口气:“老大, 咱们回去吧,不然,请高僧……”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连具尸骸都没有留下,这杨家小姐也真是可怜。 一句话未完,瞳孔却猛地一缩。却是沈承忽然平平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直直的向悬崖下堕去! “老大——”张青吓得魂儿都飞了,忙伸手去拽,却是抓了个空。 竟是眼睁睁的瞧着沈承朝着崖下急速坠落。 张青叫声委实太过凄惨,令得正在远处查看的雷炳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冷着脸斥道: “大惊小怪做什么?对了,你家老大呢?” 好像方才还瞧见沈承和张青并肩在悬崖边儿上站着呢,怎么一转眼就剩下张青一个了? “老大,老大——”张青白着一张脸,指着脚下。 雷炳文只觉头“嗡”的一下,忽然升起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忙拔足狂奔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老大怎么了?” “我们老大,跳下去了!”张青转身拽住旁边拴在巨石上的绳索,就往下溜。 雷炳文掏了掏耳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等意识回笼,直接成了傻子。 皇宫中这会儿已是散了早朝。 方仲和杨泽芳正结伴而行。 两人虽是一文一武,平日里相处倒也相得。只方仲明显觉得,平日里最是云淡风轻的太傅,这会儿却明显有些心神不宁。 方仲就有些诧异。 杨家虽是子嗣单薄了些,可一双儿女,却是尽皆龙凤—— 听说他那儿子和皇上正经是患难之交,至于女儿,也是和皇后娘娘亲如姐妹。更别说,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女婿。 这会儿分明应该是最春风得意的,如何倒是有些愁眉不展的模样? 正自思量,不妨一阵“得得”的急促马蹄声忽然在后面响起。 这之前,方仲可不是领了负责皇宫并京畿安全的重任?眼下新帝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当真是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什么人这般嚣张,竟敢在宫中骑马? 蹙着眉往后一瞧,却是直接愣在了那里——马上的人分明是皇上,他的身后则跟着两队锦衣卫,个个神情肃穆。 方仲登时吓了一跳,忙不迭迎上前拦住: “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杨泽芳也收起心绪——昨儿个沈承离开后,杨泽芳总有些心神不宁,更在听门房说沈承出来就和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起了冲突后,担心不已。忙不迭派人去沈承府上,那想下人却回报说是姑爷一夜未归。 姬临也瞧见了杨泽芳两人,点了点头: “朕有急事出宫。” 可刚走出不远,又有一匹马儿赶到,看马上人服色,可不依旧是雷炳文的人? 瞧见皇上,那锦衣卫慌忙滚鞍下马: “皇上——” 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姬临头皮都有些发麻:“发生了何事,快说!” 顶着皇上要杀人的眼神,那侍卫已是两股战战,强撑着道: “我们大人说,能不能请皇上带了太傅大人一块儿过去……” 他也不想跑这一趟啊。谁能想到好容易着人把沈大人救了上来,他竟然又当着大家的面跳了下去! “这个混账,还跳崖跳上了瘾不成!”姬临气的猛一甩马鞭。半晌长叹一口气吩咐道: “给太傅也准备一辆马车。” 到了这会儿,杨泽芳如何不明白,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更甚者,还和自己有关。 上马车时脚下一踉跄,好险没摔倒。 姬临忙探手亲自扶住,神情明显愧疚不已: “太傅,还要劳烦你亲自去一趟……” 杨泽芳手一下紧紧抠住车辕: “是不是,沈承——” 难不成沈承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毕竟,竟然惊动雷炳文亲自出手,甚至沈承还当场拒捕…… “事情并非太傅所想,”姬临隔着马车低声道,“沈帅是国之栋梁。是朕,对不住他……” 杨泽芳长出一口气,却转而更加疑惑。 姬临脸色也是难看的紧,委实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虽然早已知道沈承那般至情至性之人,知道心爱的人惨死会有些受不住,却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等决绝之事。 好在姬临对沈承的身手也不是全无信心,且听雷炳文的意思,崖底下这会儿还有搜查线索的龙骑卫,说不得沈承也不是全无生机。 如何能想到,沈承那样的人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寻死? 怪道雷炳文会派人急火火的跑过来找杨泽芳,以他们翁婿的亲厚,说不定还能劝止一二。 只这么多年相处却也知道,杨家希和虽是女孩子,于太傅而言意义却是不同,说是视为掌珠也不为过。 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若是因为知道爱女惨死,有个好歹…… 可怎么着也要先顾着活人不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请杨泽芳出马,劝住了沈承才好。 当下只得含糊道: “……方才雷炳文派人通报,说是沈承,受了些伤……沈爱卿是个性子烈的,朕担心他会想不开……” 却也知道这样漏洞百出的话,哄小孩子还差不多。 当下不敢再对上杨泽芳的视线,只管催促马儿快行。 杨泽芳坐在车中,脊背始终挺的笔直,甚至那般颠簸山路下,都没能让他有丝毫放松。 好容易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杨泽芳“腾”的一下起身,推开车厢门就跳了下去。 许是动作猛了些,脚踝处登时传来一阵刺骨的痛。 杨泽芳却是丝毫顾不得喊痛,却是瞧着挣扎着坐在崖边的人,又急又气又心痛—— 若不是那背影太过熟悉,杨泽芳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那万军阵中取敌首如探囊取物的乘龙快婿! 眼前的沈承哪还有战场上的半分意气风发?浑身上下说是鲜血淋漓也不为过,甚至脸上都有硬物割出的深深的伤口,这样狰狞的模样,简直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相仿。 许是察觉到身后的异动,沈承身形动了一下,吓得蹲在旁边的雷炳文和曲翎都是一激灵,竟是齐齐跃身牢牢的把沈承压在身下: “兄弟,你别再往下跳了——” 语气里分明已是带上了哀求的意味。 一眼瞧见姬临和他身后不远的杨泽芳,顿时眼睛一亮: “嗬嗬嗬!皇上啊,您可来了!” “杨大人,您快来劝劝沈大人吧,他要再跳下去,真的会没命的啊!” 杨泽芳已是大踏步上前,抬起手来,就要去打沈承,却在瞧见沈承一身的伤口时又顿住,那巴掌竟是怎么也落不下来: “混账东西!枉你是七尺男儿,如何也和妇人般,这般要死要活?要是和儿知道……” 好半天才哑着嗓子一跺脚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不快说!” “皇上!岳父!”沈承抬手就把雷炳文并曲翎甩了出去,朝着姬临并杨泽芳站的位置翻身跪倒,竟是“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阿和还活着,我要去把她找回来。” 之前就察觉雷炳文确定的希和跌落的位置太过蹊跷。跳了这几次崖终于能确定,想要落在那个相对松软些的草坂上,势必在空中多次借力才能办到。 更在崖壁上一处洼陷发现了一个明显是重力踩踏下的脚印。 也就是说,当时阿和必然不是直接跌落悬崖,而是被一个武功极高的人抱着从崖顶跌落! 眼瞧着沈承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杨泽芳身形一晃,仰面朝**着后面就栽倒下去。 至于雷炳文则更是傻了眼,半晌才喃喃道: “沈承这是,疯了?” 第232章 232 平洲府。 都说湖广熟天下足, 江南富庶可见一斑。 可若说天下财富, 七成在江南,江南财富却是太半出自平洲。 平洲锦绣名闻天下,平洲香米更是万金难求。更别说,平洲所属的玉昆山中还有大正最大的铁矿和金矿! 种种原因, 令得平洲人也自视甚高。除非是帝都人,不然很难入得了他们的眼。 比方说那辆明显寒酸的紧的青布骡车, 守城门的几个当值差人一眼就能瞧出,定是哪个带了女眷的寻常行脚商所乘。 胡松懒洋洋的上前, 那车夫倒是个乖觉的, 忙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过去,连带的还有三张路引: “爷行个方便, 我们东家路上染了病,委实起不来身。” 胡松接过来掂乐掂,明显有些意外, 分量还不轻, 怕是有二三两呢。 当下掀开车帷往里看了眼, 入目却是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瞧着身量倒是不矮, 长脸短须,就是满脸的病容, 甚至听到动静,也不过勉强睁开眼睛,就又昏睡过去。 他的身旁则是一位低眉顺眼的年轻女子, 倒也有两三分姿色,听见动静,吓得脸儿都白了,分明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去吧,去吧。”胡松摆了摆手,看在银子的份上又多说了句,“往前走过三个街口右拐,走到胡同尽头有个赵郎中,让他给你们东家瞧瞧,出门在外,也都不容易……” 那车夫点头哈腰的道了谢,忙又坐回车上,赶着骡车往城里去了。 却是没有依着胡松的话去找那赵郎中,而是进了一个偏僻的胡同,待得瞧着左右无人,才停下来。 车夫坐直身形,虽是有些疲惫,却依旧可以看出是个练家子,哪还有之前城门口半点猥琐的模样? “小姐,咱们这会儿去哪?不然,先让那赵郎中瞧瞧……” 公子的腿不能再耽搁了,不然,怕是这辈子,就真站不起来了。 一个柔和却坚定的声音从车里响起: “去福兴酒楼。” “福兴酒楼?” 车夫明显愣了一下,半晌却是苦笑一声,“那福兴酒楼,咱们住不起啊。” 福兴酒楼可是平洲府最繁华的所在。若是从前,于公子而言,便是天天包下整个大酒楼也不在话下。可那只是从前。 眼下公子被朝廷通缉,又和小姐两人一同从高崖上堕下,虽是公子身手了得,可也身受重伤,至于被他护着的小姐,倒是外伤不多,却偏是撞到了脑袋,昏迷多日之后倒是醒了过来,不想却是伤了眼睛,到现在,还不能视物…… 既是逃亡,带出的金银细软自然就有限,又要掩人耳目,又要买各种名贵药材,带来的那些银钱就流水似的花了出去。 本想着回到平洲府就好了,却没想到,一行人九死一生回来,却好险被人连锅端了。 若非小姐机灵,说不得三人这会儿也都糟了毒手—— 车夫名叫赵辰,至于车上的人,可不正是希和并顾准? 当初好容不容易从帝都逃出生天,却不想主子竟为了个女人置身险境! 要说赵辰心里,对希和没有怨气是假的。 可跟了顾准这么久,自然也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气,既然拼了命也要救下这个女子,那就断然不会允许手下随便把人给丢下。 无奈何,只得一路带着仓皇逃往平洲府—— 闻名平洲府的澜沧山庄,可不正是云深宫所有? 外界只道澜沧山庄家大业大,庄主云杉乐善好施,更和平洲府驻军将领徐福成关系好的紧,却不知所谓的庄主根本是傀儡,真正的掌权人分明是自家主子。 本想着一来澜沧山庄从来和官府关系颇好,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澜沧山庄拥有绝不输于太医院的最好郎中,更珍藏有各种价值连城的灵药,想要治好主子的腿或者杨希和的眼,非回来不可。 如何能想到澜沧山庄竟是被人占了去? 本来看着派去报信的人没回来,自己还想着直接赶着车过去好了。 倒不想这位杨小姐竟是醒了过来,还提醒自己不可莽撞,且等一日。 果然当日夜里,去的兄弟就回来了,却是重伤而回,甚至后面还缀了一群高手。 虽然最后这些贼人被全歼,主子身边的护卫也就剩下自己一个罢了…… “去福兴酒楼。你放心,我有办法。”希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说不得咱们的车子已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这辆车子也是不能要的了……” 那车夫登时一惊,又听希和说的笃定,实在没有法子,只得点头同意。 希和沉默了下,又低低嘱咐了一句: “你先去附近借碗水来。” 方才无意中碰到身边的人,竟是灼热的紧。分明是发烧了。 赵辰应了声,刚要说话,正好瞧见一个汉子从旁边院门走出来,汉子身上衣衫虽然破旧,面目瞧着倒是忠厚的紧,瞧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架势,怕也会几手拳脚,忙上前拦住: “这位大哥,能不能借我们一碗茶喝?” 那汉子愣了下,又看赵辰干的嘴唇上都有不少血口子,忙不迭点头,很快回屋端了一大碗白开水过来。 赵辰接了端上车,待得瞧见顾准一张脸烧的红彤彤的样子,登时骇的说不出话来。主子这么重的伤,这要是再下不去烧…… 一时手脚都是凉的。 不觉狠狠瞪了一眼希和,待得瞧见希和苍白着脸,侧耳倾听的模样,又有些无奈—— 杨家小姐的眼睛这会儿可是不中用的。 “把身上的银两都贴上,换一辆好点儿的马车,要是车马行的主人问起,就说赶着回乡……” 赵辰应了声,不觉又看了眼那瞎了眼的女子—— 这杨家小姐不独生得好,便是这份镇定和心机,就是自己这个男人也不得不佩服。 贴上骡车,又把身上仅剩的银两全贴了上去,好歹换了辆瞧着还算舒服的马车—— 可也只是瞧着像样罢了。 马儿刷的虽干净,却明显是匹孱弱的老马,还有马车,也就外观上能唬唬人,里面却不是一般的简陋。 好在天色已是越发暗淡了,这么不声不响的停在福兴大酒楼门前,倒也不扎眼。 刚把车子停好,便有小二上前招呼,待得看清赵辰的模样,那小二明显怔了一下: “客官是来吃酒吗,真是巧啊。” 赵辰抬眼看过去,也不觉有些愕然,可不正是之前借给他水喝的那汉子?忙不迭点头: “果然巧,原来老哥在这福兴大酒楼里做事啊。” “做什么事啊,也就混口饭吃。”那汉子神情明显有些落寞,犹豫了下道,“对了我叫刘朝,看你们的样子,也不是那有钱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不然我带你们换个住的地方……” 福兴大酒楼可是平洲府首屈一指的酒楼,就是最次的房间,住一晚也得一两银子。除了那些豪奢大户,一般百姓人家可是住不起。 瞧这主仆几人的模样,明显有些落魄,好像车里还有病人吧?钱还是省着些花好。 赵辰脸上就有些发热——自己手里何止是缺钱啊,根本就是一文钱也没有了好不! 还没想好怎么说,车里的希和已然开口: “多谢大哥提醒,不瞒大哥说,我们和酒楼的廖大掌柜有亲,这次来,可不就是投靠他的?大哥真有心的话,能不能领着我们见见廖大掌柜?” 福兴大酒楼的掌柜可不是姓廖,单名一个永字? “原来你们和大掌柜有亲,那这冤枉钱可就不用花了。”刘朝笑着道,走上前帮着牵住马儿,“我先帮你们安排好住的地方吗,再去请个郎中,大掌柜这会儿正在后面忙,怕是得忙完了才能来见你们……” 不想没走几步,一个有些阴狠的声音就在左近处凉凉的响起: “刘朝你瞎了眼不成?这里是福兴大酒楼,可不是寺庙善堂,这都是什么人啊,你就敢往里领?我可告诉你,酒楼里来来往往的可都是咱们平洲府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冲撞了哪个,信不信我让你小二的差事也做不成!” 却是一个身着绸衣油头粉面的男子,正抱着膀拦在几人面前,瞧着刘朝和赵辰的神情也是趾高气扬的紧。 赵辰喘气都有些粗了。如果是平时,这样不长眼找死的早一拳轰出去了,眼下非常时期,最是要敛了行迹的,却不好惹出什么事端来。 只得强压了怒火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掌柜说来者都是客,”刘朝捏了捏拳头,神情愤恨之余,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你胡六爷是客人,他们也是客人不是?还请胡六爷行个方便……” “方便?”胡六嗤的冷笑一声,“就凭你,也配?” 第233章 233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东西, 就敢让我行个方便?”胡六叉着腰上前一步, 用力的推了刘朝一下,“有种你赶着车从我身上轧过去呀!” 刘朝被推得一踉跄,气的一张脸涨的通红: “胡六,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里是福兴大酒楼,可不是福兴钱庄!” “你也知道这是福兴大酒楼啊?”胡六却是笑的更加猖狂, 点着刘朝的额头,唾沫星子四溅, “爷还不怕告诉你, 其他地方爷不敢说,但凡挂了福兴招牌的, 就没有地方敢留你!福兴钱庄的差使你做不成,福兴大酒楼的差使爷照样让你麻溜滚蛋回去吃自己!” “你敢!”刘朝气的嘴唇直哆嗦。 刘朝之前可不是福兴钱庄的护卫?虽是有些笨嘴拙舌,倒也有几手拳脚。 本来刘朝平日里虽是不起眼, 可胜在老实听话, 护卫这个差事又不需要耍嘴皮子, 倒也做的安稳。 不想却是碰上了胡六这个灾星。胡六排行第六,他大哥胡雄可不正是福兴钱庄的管事? 胡六在家中排行最末, 从小被宠的过了头,好的不学, 却是染了一身的坏习气,什么遛鸟斗鸡,当街调戏良家妇女, 当真是一件不落。 前些日子,到钱庄寻他大哥胡雄,正好碰见刘朝娘子,彼时胡六喝了酒,满嘴口花花之外,竟还对刘娘子动手动脚。 正好被刘朝看到,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当时就动了手。 刘朝是练家子,胡六这等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如何是对手? 当即就被打的口鼻流血,凄惨无比。 被人这么揍,又是在他家老大的地盘上,胡六如何能忍得了?终是闹掉了刘朝的差使。甚至之后刘朝每找到个事做,这胡六必然上前搅闹,非得弄黄了不可。 就比如眼前,这才当小二几天啊,这胡六又跑过来了。 “还敢跟我撂狠话?”胡六一下揪住刘朝的衣襟,恶狠狠道,“怎么,你这龟孙子,还想跟爷打一架?” 刘朝的拳头捏紧松开,松开又捏紧,终是嗫嚅着嘴唇一句话没说。 胡六越发猖狂,斜眼瞧着赵辰: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怪就怪你们跟错了人,只要是刘朝这龟孙子揽的客人就别想进酒楼一步!” 之前可不正是靠了这一手?但凡是刘朝做的事,胡六就会搅黄了,他身后又有福兴钱庄管事这个靠山,等闲大家也不愿招惹。最后只得息事宁人,打发走刘朝了事。 福兴大酒楼人来人往,已有客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眼见得就要围过来。赵辰登时有些发急,忙退到马车旁。刚要询问是不是先离开,希和的声音已经在车里响起: “让那人闭嘴。” 赵辰当即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快步上前,上前搂住胡六的脖子: “哎呀大哥,这么大火气做什么?走走走,兄弟请你一起喝几杯。” “谁跟你是兄弟?”胡六一瞪眼又要开骂,却不知为何又住了嘴,任由赵辰搂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往酒楼而去。 刘朝明显怔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顿住。 还没回过神来,赵辰已是回头瞧着刘朝一笑: “刘朝大哥,麻烦你帮我们把马车赶过来。 ” 刘朝“哎”了一声,忙拉着马车跟过去。却是眉头紧锁—— 别人瞧不出来,他却能看清楚,胡六哪里是和人勾肩搭背?分明是被弄晕了才对。 这一手当真精妙的紧,毕竟胡六虽是有些虚,可那么大的个子在那儿放着呢,当初自己收拾他也颇费了些功夫,哪像车夫这般轻而易举? 不对,这哪里是车夫,分明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才对。 看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酒楼内,那些本要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也都四散开去。 赵辰却是手一松,胡六身子跟一滩烂泥似的,登时萎顿在地。 刘朝抹了把头上的汗,忙上前小声道 “这位大侠,你们快走吧。” 顿了顿又道: “即便你们是廖掌柜的故人,可胡家兄弟都是霸道惯了的,胡六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他那大哥叫胡雄,咱们平洲府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真等他找过来,怕是廖掌柜也保不住你们……” 早听说福兴大酒楼和福兴钱庄可是一个东家,且相较而言,似是钱庄掌柜更得东家的青眼。那福兴钱庄的掌柜胡荣兴可不正是胡六的远房叔叔? “劳烦这位大哥,先把廖掌柜帮我们请来吧,既来了,好歹要见一面才是。” 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过去: “这是信物,刘大哥拿好。” 赵辰接过印章,捏了捏,转身给了刘朝,心里却依旧狐疑不定。 “那你们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去就来。”刘朝接过来,又瞧见赵辰把马车往暗影里带了下,明显不想被人注意的模样。 一时也有些忐忑,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却总觉得这几人身上好像有些麻烦。做生意的人自来看重和气生财,若是仅仅是来打秋风也就罢了,要是其他事…… 又瞧一眼依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胡六,可不是已经有一桩大麻烦了? 一路想着心思往里走。却是转了几圈都没瞧见廖掌柜。 问了人才知道,却是平洲知府的小舅子今儿个在酒楼里宴客,廖掌柜怕手下人会出什么差错,就亲自过去照应了。 刘朝不敢怠慢,忙一溜烟似的跑过去,一眼瞧见廖掌柜正满面笑容躬身引领着一群衣着华贵的人往酒楼里面来。 好容易等那些人上了楼梯,刘朝忙觑了个空凑到廖掌柜跟前,小心翼翼道: “掌柜的,有人想要见您——” “没见我正忙着吗。”没想到刘朝这么没眼色,没看见自己正忙得脚不沾地吗。廖掌柜脸色就有些不好,“还不快下去。” 刘朝下了一跳,忙不迭要让开,忽然想到还晕在地上的胡六,这个光景,说不好人已经快醒过来了,依他那不吃亏的性子,不定要怎么闹呢。 当下只得咬牙把那印章递了过去: “那人说,和掌柜的您有故,还说,您看了这个就明白了!” 大不了掌柜的不认,自己就回去,让他们几个人赶紧离开这儿,躲一躲就是。 “什么故人!”廖掌柜忙忙的绕过刘朝,揪着刘朝的衣袖往旁边一推,明显甚是不耐——刘朝打架还行,这脑袋,真真是榆木疙瘩一般! 刘朝猝不及防,印章都被碰掉了。廖掌柜也不理他,抬脚依旧要走,好险没踩上。下意识往后一让,待得瞧清地上物事,却是惊“噫”一声。拦住弯腰去捡的刘朝: “别动,把印章拿过来我看看——” 刘朝把印章递过去: “掌柜的仔细瞧瞧,那人瞧着不像说谎的样子,掌柜的就发发善心,帮帮他们吧。” 廖掌柜小心接过来,待得瞧清上面的字,登时神情大变。好容易定了定神,忙吩咐刘朝: “去拿张纸——算了,我自己去。” 口中说着,已是小跑着去了柜台,蘸了墨后用力往纸上一摁。 刘朝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看掌柜的如此慎重,不免有些疑惑,忙探头也想去看,不提防廖掌柜已经忽的转过身来,瞧着刘朝的神情激动无比: “人呢?人在哪儿?快领我过去!” “啊?啊,好。”刘朝终于回过神来,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大掌柜的样子,还真是认识那几人呢。 忙不迭转身引着廖掌柜往后面去。本想着廖掌柜年纪大了,可不能走的太快了,不想廖掌柜比他还急,竟是撩起衣服下摆,一路小跑,甚至边跑还不时抬手擦汗,那模样,竟是比起伺候知府家小舅子还要小心翼翼。 好在马车停的也不算远。 听到有脚步声,赵辰也从暗影里走出来。 没想到刘朝这么快去而复返,赵辰这心里就有些打鼓——身为福兴大酒楼的掌柜,那廖老头也是傲气的紧,这会儿又生意正好,想要把人请过来怕是不易。 刘朝也看到了赵辰,忙上前打招呼: “让你们家主子赶紧下来吧,我们掌柜过来了……” 怎么也得见个礼不是? “不敢,不敢。”廖掌柜也跑到了近前,却是忙忙打断刘朝的话,自己快走一步来至车前,恭恭敬敬的双手捧着印章递还过去,“廖平迎接来迟,还望恕罪。” 希和也不和他啰嗦,淡声道:“赶紧安排几间清净的客房,然后派人请平洲府最好的郎中过来。” 又嘱咐了一句: “让这位刘朝大哥跟着我们就行,莫惊动了其他人。” “不行,不行。”廖掌柜还没说话呢,刘朝就忙不迭摆手,“我还有其他活计要做呢,做不好了,会扣工钱的……” 廖掌柜听了简直哭笑不得,照着刘朝后脑勺就拍了一下,低声道: “叽叽歪歪什么?小姐点了你,可不是你的福分?你只管伺候好小姐,不独不罚你,我还会给你包个大红包。” 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刘朝咧了咧嘴,又想到什么,忙不迭指了下倒在阴影中的胡六,难得机灵了一回: “胡六方才非要让把人赶走,还和车夫大哥动了手……” 廖掌柜不过是瞥了一眼,直接道: “捆了。堵住嘴巴扔到柴房里。” 第234章 234 不放胡六恰好睁开了眼, 晕晕乎乎的抬头, 正好瞧见刘朝和正往自己这边而来的赵辰,恍惚间意识到什么,“腾”的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咬牙道: “好你个刘朝——” 那边赵辰已是欺身到了跟前, 胡六登时吓得一哆嗦,这人邪乎!方才可不是这人一到身边, 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一睁眼,就跑到这儿躺地上了! 边警惕的瞧着赵辰边往旁边躲: “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希和已是下了车, 廖平忙小心的上前, 神情间难掩激动: “您可是,从安州来?” 夜色朦胧, 只瞧见眼前是一个罩着轻纱的年轻女子。廖平心里一跳——难不成,是小姐亲至? 可也不对啊,平洲虽是富庶, 却距安州遥遥, 且听说杨家已然迁居帝都, 等闲不应到平洲来啊。常日里便是有什么事,也是杨家几个管事…… 还有这马车, 也忒寒酸了些吧。真是大小姐来了,这一辆车子, 这俩人怎么够! 希和还未答话,那边胡六却已是嘶声道: “廖掌柜!我是胡六,救我——” 却是已然被赵辰老鹰捉小鸡似的揪起来。 廖平回头, 正瞧见赵辰极娴熟的把人捆好丢在地上,行动间竟是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胡六直盯盯的瞧着赵辰,神情凶狠——在平洲府这儿,还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大亏!赵辰哪里搭理他?只管丢给刘朝: “锁起来。” 胡六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还拼命的朝廖平那里眨眼——福兴钱庄的掌柜胡荣兴和廖平可是拜把子兄弟。大哥又是胡荣兴最得用的手下,廖平怎么得给胡大掌柜些面子不是?行至廖平近前时,挣扎的更加厉害了。 孰料廖平理都不理他,任他被刘朝拖了下去。 希和已然颤巍巍挪至车门旁,赵辰忙上前一步,探手就要去扶,把廖平吓得一激灵,心说好个没脑子的车夫,吃了熊心豹胆不成! 小姐那么金贵的人,他也敢往前凑。 护主心切之下,忙小跑着上前,呵斥赵辰道: “小姐是什么人?你这般粗手粗脚的,如何会伺候?” 却也有些诧异,实在是他们都是商号的老人了,虽是和杨家小姐有些生疏,却是见过公子出来时的排场,不见得有多隆重,却最是讲究个舒适实用。 比方说身旁的小厮,瞧着极不起眼的一个,就有万夫不敌之勇,身边的丫鬟,也都个个伶俐的紧,往往公子眼睛动一动,就知道需要什么。 因而即便瞧出来赵辰功夫高明,廖平却是丝毫没放在心上——要护着主子出门儿,身边会有赵辰这样的人自然是理所应当。说不得暗地里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呢。 便是这不起眼的车子,廖平想着里面也定是另有乾坤。 却不想小姐都要下来了,也不见丫鬟的影子! 希和已是摸索着车门小心的挪下来。 廖平登时一愣: “小姐,你这是……” 惶恐的盯着希和头上的帷帽,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希和苦笑一声: “……路上出了点事,多亏了车上这位公子搭救,只是我的眼睛,眼下却是不能视物,便是车上公子也因我之故,受了重伤……” “什么?”廖平听得脸都白了,再顾不得男女有别,忙亲自扶了希和—— 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虽是依旧不合规矩,总好过让那车夫搭手。 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一般,毕竟之前得到消息,说是老爷已经入了官门,虽不知道具体职位,可好歹有了官身。哪里的匪徒恁般大胆,敢对官家小姐出手? 且瞧着小姐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难不成,全都被杀了? 这么想着,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有心要问,却也明白眼前怕不是时候: “既是恩公在车上,烦请这位小哥请下来吧。” 又吩咐刘朝: “快去宁和堂请他们家老爷子过来。” “那位宁老爷子……”希和站住脚。 明白希和担心什么,廖平忙小声道: “小姐放心,宁老爷子受过商号的大恩……” 边小心引领着希和往后去边道: “这酒楼后面有个小院子,生意忙不过来时,老朽就歇在那里,虽是简陋了些,倒也算干净,我这就把家里丫头叫来,让她带人收拾一下,再留下来跟小姐做个伴,小姐瞧着可还好?” 廖平一双眼睛精乖的紧,这会儿哪里瞧不出来,那赵辰怕是小姐恩公的人。小姐身边可怎么也得有自己的人手才好。 好容易安排停当,宁老爷子也到了。 先是查看了顾准的伤势,却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到底被人怎么揍得,如何会伤成这个模样! 斟酌了片刻,笔走龙蛇,写了个方子交给刘朝: “你去我们家药铺抓药,让我那儿子亲自熬好了你再带回来。” 当初宁家药铺被霸占,自己也差点儿被打死,走投无路之际,被廖平伺候着的一个年轻所救,不但帮自己讨回了公道,还出钱让宁和堂接着开了下去。 后来才知道,那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福兴大酒楼背后的少东家。 是以一听说竟然是杨家人伤了,老爷子饭都没顾上吃,直接背了药箱就过来了。 可即便早做了心理准备,却依旧没有想到,人竟然伤的这般重。 “他这腿,可还有救?”希和不觉攥起拳头。 那日自悬崖上跌落,本以为必死无疑,再料不到会被人救下,更想不到的是,那个从天而降几乎等同于陪自己赴死的人竟然会是顾准! 甚至这之前,不过和顾准打过几个照面罢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印象里也就是一个高傲、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贵公子。 若非顾准容颜太盛,说不得希和连这么个人都记不起来了…… “这——”宁明和迟疑了下,半晌才道,“眼下第一要务是去了身上高热才好……” 心里却委实有些疑惑,实在是这人伤势之重,委实是平生所仅见。偏是没有好生调理,伤口狰狞到可怖之外,里面本就没有固定好的骨头更是尽皆移位。 虽则宁家家传的就是正骨之学,可这般伤情,也委实束手—— 若然是受伤的第一时间交到自己手里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先把人救回来再说其他。 觑见宁明和脸色不好,赵辰心里一紧—— 澜沧山庄被人占了,不独是自己和公子没了退路,更意味着隶属于云深宫的医部也好,收藏的异药也罢,要么被毁了,要么落入敌人之手。 方才赵辰也想到了宁明和这个人。只宁明和年事已高,家里后人又出了为官的,早已在家做起了老太爷,近年来甚少出手帮人治病。 本还想着,若然刘朝请不动,自己就去把人捆了来,倒不想,宁明和这么快就到了,且他对着那杨希和的神情,也太恭敬了吧? 一时不免越发疑惑。委实想不通那杨家即便在帝都赫赫有名,如何能在这平洲府也有偌大影响? 廖平忙上前一步,冲着宁明和轻声道: “宁老哥,你快瞧瞧小姐的眼睛——” “小姐也伤着了?”宁明和一惊,方才灯火昏暗,灯火隐约中,只瞧见一个娉婷小姐静坐一旁,倒不想也受伤了吗?且廖平态度,这位小姐怕才是正主。 “是。”希和点头,却是站起身形,小声道,“咱们出去说。” “啊?好。”廖平忙上前一步搀住,却是往外面瞧了一眼,这个死丫头,怎么这般时候,还没过来? 好在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一位身着鹅黄色褙子姿容俊俏的二八少女? 只少女脚步却是有些凌乱,说是跑更为恰当,甚至急行间,还不时往后瞧,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瞧见廖平,忙快走几步:“爹爹。” 廖平赶忙招手:“莫要磨蹭!快过来扶着小姐!” 廖平的女儿名叫廖凤娟,听廖平声音急促,就有些不高兴: “爹爹这么急做什么……” 这些年廖家日益富足,廖凤娟在家里也是呼奴唤婢,眼下突然被爹爹叫来服侍人,未免有些不开心。还有方才…… “这丫头,都是我宠坏了!”廖平如何瞧不出廖凤娟的不满,嗔怪的瞪了女儿一眼,“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吵吵着想见少东家吗……” “少东家?”廖凤娟眼睛瞬时一亮,神情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爹爹是说,少东家来了?那就太好了,看那姓周的还敢不敢胡作非为!” 第235章 235 “姓周的?” 廖平忽然觉得有些不妙。方才自己接待的, 知府的小舅子可不就是名叫周雄? 且福兴大酒楼可是平洲府首屈一指的大酒楼, 等闲人如何敢在这里闹事?也就那周雄有倚仗,才敢在此胡作非为。 “嗯,可不就是他。”廖凤娟哼了声,满脸的不高兴。 因着廖平唤的急, 且来人还嘱咐说廖平的话,让廖凤娟一个人来即可, 莫要惊动其他人。 廖凤娟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慌的什么似的, 一路上不停的催促车子快点儿, 一路上倒还顺当,如何能想到会在酒楼前撞上那周雄? 也不知那周雄是真醉了还是假醉了, 竟是劈手拽住廖凤娟的手腕就往自己怀里拽,好在廖凤娟反应的快,直接拔下头上簪子就戳了过去, 又趁周雄捂着手呼痛的功夫用力把人推开, 然后就一溜烟的跑进了院子。 本来还心有余悸呢, 可既然少东家在这里,廖凤娟的那点儿后怕瞬时就烟消云散, 眼睛亮亮的盯着廖平: “爹,爹, 你快告诉我,少东家呢,少东家, 在哪里?” 又瞧一眼希和,眼珠子转了转,直接上前一步亲热的挽住手小声道: “这位姐姐,就是少东家跟前的人吧?” 廖平吓了一跳,忙不迭低声斥道: “小姐面前,莫要放肆。” 又紧着和希和道歉: “小姐莫怪,家里就她最小,她娘亲又一直宠着,性子惫赖了些,手脚倒是还麻利。” 听廖平语气不对,廖凤娟吓了一跳,忙不迭缩回手,改挽为搀—— 瞧这女子衣着平常的紧,连自己家里丫头穿的都不如,怎么爹爹这般紧张?还有口口声声的小姐…… 忽然想到什么,失声道: “小姐可是姓杨?” 之前可不是听爹爹提过一耳朵,少东家有其他事要做,商号里的事务已是全交到了杨家小姐手里。 且听爹爹的意思,那杨家小姐年纪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却也是个有本事的,硬是把偌大的商号搭理的井井有条,即便比不上少东家那时的鼎盛,却也是蒸蒸日上。 希和捏了捏廖凤娟的手,点了点头——这丫头虽是聒噪些,可也就是这欢腾劲儿才让希和由衷的体会到,一路颠簸逃亡了这么久,终于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了…… “您真的是少东家的妹妹?”相较于对少东家满满的感激和那点儿说不出道不明的旖旎心思,廖凤娟对希和就是全然的佩服和崇拜了,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您的眼睛……” “出了点儿意外,伤着了。”希和点了点头,说话间几人已是进了一个素净的房间。希和扶着廖凤娟的手缓缓坐到椅子上,朝着宁明和的方向道,“有劳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还有跑一趟。” “不敢。”宁明和心稍微放下了些,神情更加恭敬——瞧杨小姐神情平静,应该受的伤不重,至于说不能视物,许是眼疾也未可知。 “真是眼上出了问题吗?”廖凤娟小心帮希和解开帷帽,顿了顿道,“小姐放心,宁爷爷不独善正骨,便是眼疾方面也很擅长呢……” 却在瞧清帷帽里的裹着脑袋的层层白布时,大吃一惊,明显有点儿被吓住了——小姐哪里是眼疾,分明是受伤了才对。 宁明和心里也是一紧,忙让廖凤娟退开些,自己则亲自帮着解开。 希和头上倒是并没有太过狰狞的伤口,待转到左面,宁县有些吃惊,却是希和脑袋左侧,正有一个血窟窿—— 怪不得整个脑袋肿胀的大了一圈儿不止! “这是怎么摔得?如何会这么重!” “不瞒老爷子,走到山道上时,车马惊了,翻到了崖下……”希和说的轻描淡写,宁明和并廖平却听得心惊肉跳—— 车马跌落悬崖还能保住一条命,小姐真是福大命大。 在希和头上轻轻按了按,又诊了脉,良久宁明和才道: “小姐平日里可是时有头痛、烦闷欲呕之感?” 希和迟疑了下: “前两日确然如此,这几日除了头痛之外,呕吐之感倒是几乎没有了。” “头为一身之主宰,诸阳所会,百脉相通,照老朽看来,小姐之前从高处跌落,外面虽是看不出来,内里却是定有淤血存留……双眼无法视物,多半就是这个原因。”宁明和想了一下道。 神情里却是有些忧色,委实是这等情形乃平生所仅见,若然仅仅是外伤,宁明和有把握手到擒来,这等颅脑之内,却是棘手的紧。 好在看希和年纪虽小,举手投足间却是少有的镇定,这等伤了头部者,最忌讳的可不就是情绪激动? “这里可还有房间?帮我也准备一个住处。”宁明和对廖平道,“让刘朝去我们家药房,把药炉也搬过来,这些日子我就守在小姐身边。” 希和愣了一下,忙拒绝:“怎么敢这般劳烦老爷子?老爷子只管回去歇着,待得有什么事了,再让刘朝去寻老爷子即可。” 宁明和却是不允: “哪里劳烦了?不瞒小姐,当初若非少东家,说不得我们这一家子都早不在了……能有这个福分侍奉小姐一二,我这心里,高兴着呢。” “这里的情形,少爷是否知道了?”廖平觑了觑希和的脸色,小声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总得报给少东家知道吧? “明天吧,明天再说。”希和怔了下,慢慢道。 浑然不知窗户外,一个黑影一闪而逝。 可不正是赵辰? 若然说从前,赵辰并没有把什么太傅家的小姐放在眼里。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罢了,又能有多少见识?照自己看来也就是走了狗屎运,不然怎么就能入了主子的眼? 且云深宫是什么所在?主子日常交往的比太傅更尊贵的不知凡几。别说太傅,就是龙子凤孙的五皇子在主子面前何尝不得客客气气? 可这两日,赵辰却对自己的判断开始怀疑起来—— 小小年纪还伤了眼睛,顶着那么大一个伤口,寻常女子怕是早要死要活了。这杨希和倒好,也就刚醒来时慌张了那么一会儿,之后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镇定,甚至今儿个若非她见事不妙,嘱咐自己赶紧离开,说不好这会儿三人小命都没了。 甚至在平洲府自己的地盘上,相较于自己和主子无家可归的狼狈,这女子也是游刃有余、如鱼得水。 待得回到房间,瞧见依旧昏迷的顾准,不由叹了口气,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主子从来不近女色,就说宫里伺候的,美人儿不知凡几,甚至有几个,较之那杨希和都犹胜一筹,主子却是从没动过心,毕竟主子自己就是世间少有的好看,怎么就会一头栽倒在这杨希和身上呢? 记得不错的话,这杨希和还是已经订过亲的! 正自苦恼,忽听外面有些喧哗声。 杨辰不放心,就披衣起身,纵身上了墙头,伏身往外面一瞧,却是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半掺半架着一个一身绸缎、身材臃肿的男子往一辆车上去。 间或还能听到那男子一声紧一声的杀猪似的嚎叫声: “哎呀,疼!你他娘的慢着些……那个臭娘们!竟敢对爷动手!一个个都给我记好了,明儿个就把那臭娘们给爷找出来,还有这福兴酒楼,也一并封了!廖平那老乌龟竟也敢跟爷打起马虎眼了……” 一句话未落,廖平颠颠的身影已经从后面追了过来: “周爷周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方才小人真是有事儿,谁能想到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话还没说完,被人架着的周雄忽然转过身来,朝着廖平当胸就是一脚: “滚你娘的蛋!我告诉你廖平,爷在你这一亩三分地上吃了这么大的亏,你还敢劝爷别计较?我告诉你,今儿这事没完!” 廖平被踢得骨伦伦滚出去多远,却是一声疼也不敢叫,想要爬起来,却使不上劲,索性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周爷周爷,都是小人的错……” 只周雄哪里理他,兀自让人扶着上了车,径自扬长而去。 赵辰这才从墙上跃下,伸手拉起地上的廖平: “什么大事,大不了把他杀了。” 廖平吓得一激灵,心说跟小姐一路的这都是什么人,说什么救命恩人,眼下瞧着,分明是心狠手辣之辈。 一时越发小心翼翼,苦笑道: “爷说笑了,这周大爷可也是官身,更何况他姐夫可正经是平洲府的父母官,所谓民不与官斗,咱们可不是人家对手……” 听廖平语气里有责怪之意,赵辰就有些不高兴,直接丢下廖平转身往顾准房间去: “随你的便。” 自己操什么心呢。那杨希和的爹这会儿可是太子太傅,真是亮出身份来,别说一个知府的小舅子,就是知府本人,也得跪下谢罪。 第236章 236 希和睁开眼, 面前一片漆黑, 下意识的伸手摸蜡烛,不妨正碰到桌子上茶碗,顿时发出“当啷”的一声脆响,惊得躺在外面的廖凤娟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 待得听到动静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披了衣服就从床上下来: “小姐醒了吗?可是渴了?” 心里也是懊恼不已——爹爹晓得了,定要骂自己, 竟是外面天亮了都不晓得。 希和摇了摇头,想要说什么, 又顿住, 就着廖凤娟的手喝了半盅茶水: “你去外面瞧瞧,顾公子哪里可有动静?” 这几日顾准一直发着烧, 甚而伤口处,也有腐烂的臭气……若然这个人真是因为救自己而有个什么好歹,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心安。且说不清为什么, 顾准给自己的感觉委实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 仿佛两人曾相伴过很久似的…… 廖凤娟刚要走, 又被希和叫住: “算了,咱们俩一起过去吧。” 赵辰刚从房间里出来, 一眼就看见了扶着廖凤娟站在门旁的希和,本是难看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这杨希和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 “公子的烧可是退了?”听到开门声, 希和忙道,说话间微微侧头,明显是在判断赵辰站的位置。 “好些了。”赵辰点了点头, 顿了顿道,“我有点儿事,去去就回。还请小姐帮着照看些我家公子。” 那宁明和的药倒还有些效果,公子总算烧的不那么厉害了。可今儿早上宁明和凝滞的神情却让赵辰明白,公子这会儿定然依旧没有脱离险境。别说保住双腿,说不好这条命…… 思来想去,想要让公子转危为安,无论如何都得潜回山庄一趟。 “你还是想要回去?”希和心倏地一沉,顾准的伤情竟是宁老爷子也束手了吗? 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快,赵辰神情中顿时升起些警惕。 “去的话别急着进去,先在山庄周围转转,一旦发现异常,记得最快速度折返,切不可冒险急进,”希和缓缓道,“你要记得,你们公子眼下可是离不得你。” 赵辰沉默了片刻,拱了拱手: “多谢小姐提醒,若有个万一,我家公子,就有劳小姐了。” 希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半晌才道:“托付给我,你真放心?” 赵辰噎了一下,终是转身走了。 廖凤娟却是眨了眨眼,这个赵辰要去哪儿?难不成屋里的这位公子,家就在平洲府? 只瞧着希和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也聪明的没有开口询问。 两人进了房间,廖凤娟先服侍着希和在床榻前的椅子上坐了,这才探着头往床上瞧,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是谁?怎么生的这么好看。高挺的鼻梁,深邃的五官,即便闭着眼睛,依旧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廖凤娟看了一眼又一眼,到得最后,一张小脸竟是慢慢红了。 正自看的专心,男子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廖凤娟吓了一跳,陡然升起一种危机感,下意识的希和身后一躲。 “怎么了?”希和心一下提了起来,“是不是公子……” 廖凤娟脸“腾”的红了,忙不迭摆手,旋即意识到希和是瞧不见的,赶紧道: “不是不是,公子还在睡着呢。小姐先坐会儿,我去瞧瞧饭好了没。” 说着就匆匆往外面走,一直跑到小院里,才拍着胸口大大喘了一口气,竟是羞窘不已—— 真是没脸见人了,竟是瞧着个男人瞧得差点儿连气都不会喘了。 侧耳倾听着廖凤娟杂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希和就有些无措。却偏生一点儿也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恍惚间觉得床似乎动了一下,希和立刻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转过头,刚要开口询问,手却一下被人捉住: “阿……和……” 希和身体瞬时一僵,这嗓音,这声调……下一刻震惊的抬头——分明全都属于离姐姐! 就这么一晃神的时间,那只拽着希和的手却猛然用力,希和还没反应过来,就栽在了一个混合着淡淡药味的怀抱里,离得近了才察觉,浓浓的药味儿之外,分明还有一丝极淡却也极为熟悉的梅花清香! 可不就是苏离的怀抱。 希和一时头都懵了,慌乱间忙要挣脱,不想对方却是抱得更紧,手还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希和的背: “……有我在……莫怕……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所以才会瞧见自己跌入悬崖,就跟着跳下来吗?甚至最后一刻,还用力把自己托起,自己却摔得支离破碎…… 一阵热气倏地直冲入眼眶,希和努力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到底,是谁,怎么和离姐姐的声音……” 那只钳着希和的手却是猛地一松,希和下意识的想要抹泪,忽然感觉手上竟是一片濡湿,连带的还有着掩不住的血腥味儿。 登时惊得一下站起来,连踢到的板凳砸在脚上都顾不得: “宁爷爷,宁爷爷……” 廖凤娟最先听见,忙不迭跑进来,入目正好瞧见颤巍巍站在床边的希和,吓得“啊”的一声就捂住了嘴,却是希和手上前胸上,全是殷红的血。 宁明和本就守在外面,听到动静和廖平也忙赶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就来至希和身前。 “我无事,老爷子快瞧瞧离,公子……”希和忙道。 离得近了宁明和自然瞧出,那血并不是希和的。又转头去瞧床上的顾准,明显是原先的伤口开裂了,胸衣上已是被染红了大片。 “你这丫头,怎么服侍的小姐。”廖平也是又气又急,瞧这情形,明显是小姐看不见东西摔倒了,“还不快扶小姐回去换衣服。” 廖凤娟也是懊悔的不得了,忙不迭扶了希和出来。 待得换好衣服,希和却不许廖凤娟在身边伺候,打发了到顾准身边看情况。 廖凤娟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只说宁明和已然重新包扎好伤口。只小姑娘明显没经过事,说话的时候,还有些哆嗦。 希和心知,定是那伤口太过狰狞可怖,小丫头也是被吓到了—— 当时从悬崖上一路急坠,那仿佛能把人撕成碎片的凛冽寒风令得希和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更是亲眼目睹了顾准力竭偏又无处借力之时,瞬时跌落在乱石上血花四溅的可怖情形,可即便那样的时刻,替自己挡了一下撞击之后,依旧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抛向崖底仅有的那片松软草地…… 之前希和苦思冥想却始终不明白,根本就是寥寥几面的陌生人,甚至两家长辈还是敌对的立场,顾准如何就会做出那般惊世骇俗的举动,现下心中却有了一个虽是匪夷所思却直觉不会有错的认知,顾准就是之前和自己亲密无间的苏离! 可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却又有更多的谜团。之前苏离出手相救时,乃是打着受了阿兄大恩的旗号。可若是一般升斗小民也就罢了,凭借顾准帝都贵公子的身份,哪个不长眼的敢对他出手? 退一万步说,若然能有人让顾准受那样的委屈,那身份不定如何尊贵,又如何会在阿兄面前俯首? 以上种种,令希和明白,苏离,不对,应该是顾准,定然撒了谎。可自己何德何能,能令得顾准这般屈就…… 一时心乱如麻。 半晌站起身形: “凤娟,你扶我再去瞧瞧顾公子。” “啊?好。”廖凤娟愣了一下,脸不知为什么就有些发热——方才那位顾公子已经醒了呢,且睁开眼睛的顾公子竟是比睡着时还要漂亮十倍! 这样的人竟肯为了小姐死……怪不得小姐会牵肠挂肚,一刻也坐不住。 “你说,他,醒过来了?”希和一怔,不觉加快了脚步,却是差一点儿撞到一棵树上。 慌得廖凤娟一把扶住:“小姐你慢着些。” 希和深吸了一口气,好容易平复下心绪。两人推门进去,房间里却是一片静谧。廖凤娟踮起脚往前探了探头,吐了吐舌头,对着希和小声道: “顾公子又睡着了,呀!” 却是顾准突然睁开眼,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怎么了?”希和一怔,焦灼的往前探身,“是不是顾公子……” 廖凤娟还未开口,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突兀响起: “你的眼睛……谁伤的?” 最后几个字仿佛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似的,那彻骨的冷意令得廖凤娟一哆嗦——这么好看的男子,怎么那么可怕呀! “我——”希和一哽,神情似喜还悲,慢慢道,“你安心躺着,我无事……” 回头对廖凤娟道: “凤娟先出去吧,我叫你再进来。” 廖凤娟明显有些被顾准吓到,乖巧的“哎”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顾准却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希和,那模样,仿佛眼前女子是什么稀世奇珍,一错眼,就会不见了似的。 明显感觉到那灼灼的视线,希和只觉心都仿佛被人攥成一团,好大一会儿喃喃道: “你是顾准,你也是,离姐姐,对吗?” 说道“离姐姐”三个字,声音中已是带了些呜咽之意。 顾准深深的瞧了希和一眼,神情中是说不出的疲惫和黯然,甚至,还有一丝丝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委屈: “不错!是我。” 希和心里,宁愿自己只是她的离姐姐吧? 第237章 237 没想到顾准这么容易就承认了。虽是意料中的答案, 希和一时也有些错愕。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言。 半晌, 还是希和先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 “这么好”三个字到了嘴边,却又如鲠在喉,如何也吐不出口。 作为人品俊逸、风头最劲的帝都四公子之一,又有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内务府总管做靠山, 顾准从来都是众人争相逢迎的对象,何尝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可就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俊美如谪仙的人物, 却为了给自己诊治而甘愿扮作女儿身…… 若说安州府的“离姐姐”和自己情如姐妹,那到了帝都的苏离却是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陷沈承于不义之外, 更是差点儿置自己于绝境之中。 本想着今生再不会有交集,顾准却又在自己跌落悬崖时, 从天而降,更是为了保护自己,伤成现在这般模样…… “能为什么呢?”顾准深深的看了一眼希和, 眼神中是无尽的眷恋和丝毫不加遮掩的痛楚, 想要坐起来, 把人看的更清楚些,却偏是整个胸部以下连带着两条腿都毫无知觉。 顾准绝望的闭上眼睛—— 习武多年, 这等情形顾准自然明白,即便是将养的好了, 乐观情形也不过是靠着双拐过这一辈子。 可从赵辰带着自己躲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小院子可知,自己在安州府唯一可落脚的澜沧山庄怕是也发生了意外。 没有了那些灵药,即便自己也有上好医术, 却也只能束手。怕是这一生都得这样活死人一般躺在床上。 曾经以为自己最渴望的就是世间至尊的权利,即便之前故弄玄虚,挑拨希和和沈承感情时,也以为不过是看那沈承不顺眼,却直到亲眼瞧见希和从崖上堕下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为了这个女子,所谓的至尊权利又算的了什么?便是为了她,这条命都可以不要! 那一刻才恍然惊觉,原来,这就是当初母亲目睹父亲逝去时选择生死相随的原因,世间繁华种种,又哪里及得上心爱的人分毫?即便是死,能陪在最爱的人身旁,那也是一种幸福吧? 只相较于父母之间的刻骨铭心而言,自己却是可怜可悲的吧? 希和心里,占有重要位置的是“苏离”这个名字,何尝有顾准这个人存在? 之前逃离帝都时,顾准说不出的暴躁不安,整个人都被放空了一般,彼时还想着,是因为又一次谋划的失败,却在瞧见崖上的希和时,才蓦地意识到,生命中所有的残缺全都是因为一个名字,杨希和。 跟着纵身跃下把人抱了满怀时,竟是此生再没有过的欣喜和满足。甚而那喜悦之强烈,令得可能会死去的恐惧都消失殆尽。 也就是在那一刻,顾准心里已是有了决断,这辈子,这个女子,自己要定了。 不管是骗的还是抢的,抑或把人囚禁起来,都决不让杨希和再离开自己身边一步。 可,那要是健健康康的顾准才有资格的吧! 眼下的这个顾准,却是躺在床上,再不能起身,别说给心爱的女子依靠,根本是注定要拖累别人一辈子。 更在瞧见希和眼睛时,顾准意识到一个再绝望不过的事实,希和瞧着自己时,眼里有心痛有怜惜,却唯独没有作为女人对男人的爱。 但凡那眼中有一点点情义,顾准觉得自己都会自私的把人带走。即便是废了又怎么样?顾准依然有信心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希和眼前。 到时候迫使也好,哀求也罢,日日伴着,日日守着,天长日久,一丝情义会变成两丝,两丝会变成三丝,或者终有一日,希和的眼里会装满自己…… 可如果是一个对你只有怜没有爱的女人呢? 镇日里对着一个再也站不起来的废人,那点怜悯又能维持多久? 更别说一想到娇花一般明媚照人的希和会一点点在自己面前枯萎,顾准觉得真的比死还要痛苦。 即便不想承认,顾准这会儿清醒的意识到,能给让希和幸福一世安稳的那个人只能是,沈承。 既如此,又何必要多说什么呢? 缓缓闭上眼睛,顾准低声道: “有一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 “顾潇。” “顾潇?”希和一怔。先是觉得极为熟悉,下一刻失声道,“你是,顾潇的儿子?” 当初杨家可不就是因为顾潇而败落? 顾潇可是祖父的得意门生。却因为牵扯到科举舞弊案中而被革去功名,甚至还牵扯到祖父…… 之后很多年里,再没有听说过此人的消息。当初听爹爹说,那顾潇家可不是有一个儿子,年龄上同阿兄相仿佛。 顾准突然提到这个人,难不成,顾准就是那个孩子? “不错。”顾潇贪婪的用眼睛描摹着希和的眉眼,“还有一件事,其实当初你中的毒,出自我母亲之手……” “母亲以为,能救得了爹爹,不想爹爹宁愿死也不愿累及师门……我爹死了,我娘也跟着死了……” “临死前我娘嘱咐我,记得把欠杨家的债给还了,不然,到了地下,爹爹也不会原谅她……这样,我才会去了安州府……” “我爹我娘欠你们的,眼下也差不多算还清了吧?我有点累了,希……杨小姐不介意的话,我想睡会儿……” “啊?”希和登时有些无措,讷讷着起身,艰难道,“那,你休息一下,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我让人做好了送来……” “没有。”顾准瞧着希和摸索着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廖姑娘,扶你家小姐回去吧。” 定定的瞧着希和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顾准的眼泪悄无声息的顺着眼角流下,渐渐洇湿了枕头…… “叩叩叩——”门外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扣门声,顾准脸上神情一肃,“赵辰?” 外面人应了一声,进来的可不就是赵辰? 只这会儿的形状却是有些狼狈,浑身灰尘之外,左胳膊上更是隐约透出些血迹来,明显是受伤了。 “主子——”赵辰跪倒在地,神情羞愧。亏得之前得了杨家小姐提醒,不然十有八九回不来了。好在这次去,也不是全无收获,“……那些占据了澜沧山庄的人,十有八九不是无名匪类,而是,官军。” 主子怕是也想不到吧? 之前就觉得,也不知哪儿的匪徒,怎么这般训练有素?且澜沧山庄什么所在,作为云深宫的大本营,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如何就能那般轻易被人占了去? 现下知道对方是官府的人,之前的疑问可不就迎刃而解? “官兵?”顾准一愣,忽然道,“你去找廖平来。” 听说顾准要见自己,廖平来的也快。 顾准见到他也未客气: “我想向廖掌柜的打听一件事,不知咱们平州府现任总兵是哪位?近段时日,平州府附近可有匪患出没?” 方才赵辰唤的急,廖平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呢,没想到却是要问这个,当下笑呵呵道: “我们平州府的总兵名唤张重,至于说匪患,不瞒恩公说,小老儿倒是没听说过。” 平州府富甲天下,更兼有金矿铁矿,这样的地方对朝廷而言,其重要性不言自明。是以相较于其他各府,平洲府的驻军人数比其他府多了一倍不止,总兵张重更是勇猛过人,手下又有良将,那些匪人即便垂涎平洲府的富庶,却也不敢到这里来撒野。 “我知道了。”顾准点了点头。待得廖平离开,却是叫过来赵辰,“收拾一辆车,咱们待会儿就走。” 既是并无匪患,那些官兵分明就是冲着澜沧山庄去的。之所以盘踞在那里不走,十有八九就是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如果说第一次手下人回澜沧山庄已是打草惊蛇,赵辰今儿个去的这一遭,定会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行踪 ,说不好官府的人很快就会追查过来。 “啊?”赵辰愣了一下,却很快回神,“属下知道了,这就去通知杨家小姐。” 却被顾准叫住: “不用,就你和我,咱们两人走。” 赵辰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神——主子竟然不带上杨希和?讷讷道: “那要是官军追过来……” “无妨。”顾准摇头。只要自己离开,希和就不会再有一点儿危险。那些官府中人,哪个不是人精?知晓了希和的身份,还不得好好巴结着?不独会请最好的大夫帮着希和调理眼睛,说不得还会亲自着人护送到帝都,送到沈承手上…… 倒是自己留下来,会连累到她…… 毕竟,和自己这样钦犯在一起,即便杨泽芳在皇上面前如何有脸面,说不得也会万劫不复。 明显察觉出顾准情绪不对,赵辰不敢再问,忙不迭出去寻了车马,又把顾准抱到车上,就避开人,悄没声的离开了…… 第238章 238 “走了?”希和一怔, 脸上血色尽失—— 以顾准的身份, 天下之大,又何尝有他容身之处?若然是身体无碍时也就罢了,眼下分明已是废人一个。 那赵辰又是个莽撞的…… “恩公怎么就会走了呢?”廖平也是大惑不解。那么重的伤,怎么禁得起四处颠簸, 且即便要走,说一声便是, 如何能无声无息的就离开了呢? 希和手不自觉攥紧。还能是因为什么?顾准这般,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怕连累了自己。 一时心中酸涩无比, 好险没堕下泪来。 勉强控制住情绪,哑声道: “廖叔, 赶紧去寻些人手来,帮着寻访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行踪……” “记得莫要惊动旁人。如果找到, 第一时间回来告诉我……” “哎……好。”廖平忙应了下来。却是依旧愁眉不展。 之所以如此, 一则廖平想着, 小姐失明这么大的事总得报给家里知道吧,偏是小姐一直不许;二则小姐一直对如何会堕崖又如何会被那位公子所救语焉不详, 廖平总觉得这里面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且那位公子瞧着小姐时的眼神,更让廖平提心吊胆—— 小姐瞧不见, 廖平却是看的清楚,分明是情根深种的模样。便是女儿凤娟都看出来了,还直问小姐是不是真的定亲了, 还听她嘀咕过,说这位公子生的俊,真是养好了伤,和小姐倒是天生一对…… 可据自己所知,小姐分明已是订过亲了。那位姑爷的名号虽是没听说过,好像出身还好。 真是知道小姐和一个年轻男子这么糊里糊涂的到了安州府,说不好会出大乱子。 这么想着,担忧之外,不觉又升起些许庆幸。那位恩公真是离开了也好,等自己找到了,多与些银两便是…… “对了。”希和又忽然想到一点,“我之前听凤娟说,恩公离开时,特意找你过去问话?恩公,都问了些什么……” “也没多问什么,”廖平愣了一下,“就是问我平洲府驻军的情况和治安情况如何……” “平洲府治安情况不好吗?”希和心里一动。 “恩公也是这么问呢。”廖平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只咱们平洲府的治安却自来是江南最好的,总兵张重将军又是个善掌兵的……” “这个张重,你知道多少?” “小姐还真是问对人了,旁人的话不好说,这位张将军,我还真是知道。”虽然不懂希和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平洲府的军事来,廖平却是不敢敷衍。 “福兴钱庄的大掌柜胡荣兴,他家女婿眼下就在张总兵手下做事……”钱庄生意不同于其他,大体上都要在当地寻一个靠山。当初在少东家谋划之下,钱庄硬是走通了总兵府的路子,甚至长时间往来之下,胡荣兴还得了个参将女婿。 都是杨家商号,个中利害关系,胡荣兴自然也不会瞒着廖平: “……这平洲府自来富庶,平洲府总兵这样的肥差等闲人自然也捞不着。听说那张总兵可不正是托了他夫人的福?” “张总兵的夫人是……” “他夫人姓裘,说是和京里贵妃娘娘一家的……”廖平一脸的敬畏—— 对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而言,贵妃娘娘就是顶天的存在了。 裘家的人?希和神情一震,如何也没想到,那张重竟是裘家的女婿。 那岂不是说,张重,是五皇子的人? 眼前不觉浮现出马车里姬旻对着自己时的狰狞面孔,希和只觉手足冰凉。 顾准会匆匆离开,难不成他的澜沧山庄其实是落入了官府之手? 之前赵辰等人的模样,分明是笃定澜沧山庄定然无碍。既如此铜墙铁壁一般的山庄如何会这么快易主?且按廖平的说法,平洲府一向平静,并没有听说过宵小之事,那岂不是说,张重乃是私自出兵。 虽是私自出兵,却能一击而中,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官军对澜沧山庄很是了解,才能无声无息的占据山庄。 忽然忆起一点,之前在皇宫中时,可不是见过顾准和姬旻在一起? 难不成,姬旻也没死?甚至和他的舅舅,裘家家主裘吉文一起,也逃到了平洲府?! 真是这样的话,可就糟了! 偏偏这还极有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 毕竟,那张重再是难得的将才,也不可能一点儿动静也无,就把澜沧山庄占了去,除非他们事先早已掌控了山庄内部的情形。 而除了曾和顾准合作过的五皇子并裘家,谁还能有这个能耐? “找人之外,你赶紧派人快马加鞭赶往帝都,把我在这里的事情告诉爹爹……” “好,小姐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办妥。”听希和让他联系杨家人,廖平顿时大为开怀,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自己可不是早就盼着少东家亲自来一趟了。 倒不是说廖平怀疑希和的身份,委实是兹事体大,小姐受伤和不明人士一起流落平洲,一个不慎,说不好小姐的名声就毁了。再是执掌福兴大酒楼,廖平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甚至一度想着,小姐是不是闯下了什么大祸,或者根本就是被人胁迫…… 好在冷眼瞧着,除了那赵辰说话带着些匪气,那恩公倒是个晓事的。 现在小姐也想通了,愿意让家里人过来了,自己身上的担子也终于可以放下些了。 刚要举步出去,又被希和叫住: “对了,这附近可有漕帮的人?” “漕帮?”廖平站住脚,神情了然,“这是江南,漕帮的势力可是大着呢,姑娘是想借漕帮帮着传信吗?” 神情却是有些为难: “不瞒小姐,所谓客大欺主,漕帮的人,咱们可是使唤不动。” 那些漕帮人身上匪气本就重,又有官府做靠山,如何会把寻常商号放在眼里? 等闲若非有大事,根本不愿和漕帮打交道,传信这样的小事,就是出大笔银子,也别想请得动他们。 “眼下平洲府漕帮的杠把子是谁?”希和一字一字道,“你想法子直接找他,就说,沈承的故人在此,请他来此相见。” 廖平吓得一趔趄—— 平洲漕帮的杠把子他自然知道,姓梁名欢。可问题是自己认识人家,人家可不认识自己啊! 还说什么请梁欢来此一见,那样的大人物,也是能随随便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小姐放心,我一定让人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赶往帝都。” 即便执掌着偌大商号,可小姐明显还是小儿女的心性,即便杨家太爷眼下得了官身,可所谓天高皇帝远,想要号令漕帮却依旧是万万不用想的。 知道廖平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希和却也顾不得其他: “廖叔放心,我并不是那等鲁莽之人,你只管去见那梁欢,把我的话带到就好,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没甚干系……” 看希和坚持,廖平无法,只得答应下来。 左思右想,径直往福兴钱庄而去—— 论起和江湖人物打交道,自然还是胡荣兴更有一套。 不想行至半路,正好和同样匆匆而来的胡荣兴碰了个正着。胡荣兴的旁边还跟着一脸怒气的胡雄。 一眼瞧见廖平,胡雄眼里恨不能喷出火来: “廖掌柜,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这会儿在哪里?即便他不懂事,有我们几个做人兄长的管教,怕是还轮不到廖大掌柜出面!” 廖平登时一阵头疼——因想着一直把胡六关在柴房里也不是个事儿,之前就特意请示了主子,本想着没什么大事的话就把人放了吧。哪想到主子却说,先把人送到个偏远的庄子上,等她什么时候发了话,再放回来。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希和担心胡六见过顾准的真面目,怕惹出什么祸事来。 如今顾准既然离开了,希和就告诉廖平,把人放了就是。 这话还没传到呢,就碰见胡雄了。 若然平时,廖平自然有闲心解释,可这会儿功夫正一脑门子官司,哪有时间和胡雄周旋? 当下没好气的道: “你兄弟也是好眼力,竟然连主子的人都敢揍。这会儿他也快回来了,胡雄你记着,回去好好管教,主子脾性好,可也不是回回都能容忍的。” 杨家商号的人不说个个赤胆忠心,可也差不到哪儿去。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可不就是因为商号中人都或多或少受过杨家的恩典? 那胡雄家自然也如此。当初他家兄弟多,家里艰难的紧,不是少东家出钱周济,胡六早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 果然,听廖平如此说,胡荣兴已是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主子到平洲府了?” 至于胡雄也傻在了那里,呼呼直喘粗气: “主子来了?小六哪个不成器的还打了主子的人?这个混账,我见到他,非抽死他不可!” 一时气的直跳脚。 廖平却不理他,只瞧着胡荣兴道: “主子可不是来了。只主子路上出了点事,却是伤了眼睛,眼下有急事,说是想见见那梁欢,还让我捎一句话……” 第239章 239 “主子想要梁欢去见她?”正沉浸在主家来人喜悦中的胡荣兴也登时傻了眼, 那可是梁欢, 做平洲府漕帮第一把交椅的人物,钱财,手段,势力, 人家一样不缺,听说和知府大人都是有来有往…… “不然, 让小的去试试?”还是胡雄道。 之前闯荡江湖时,胡雄恰好结识了一个叫封尧的兄弟, 这些年胡雄在钱庄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和从前的兄弟也就渐渐断了来往。不想前些时日在街上偶遇,才知道封尧却是入了漕帮, 还做了漕帮一个小头目。 “我看好。”胡荣兴频频点头。自己这个堂侄,人虽是有些鲁莽,对人却是义气的紧, 既是他的兄弟, 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想了想又吩咐胡雄道, “你先回钱庄,调出一部分守卫到酒楼那儿。” 胡荣兴也是人老成了精的, 即便方才廖平说的含糊,却也意识到, 主家那里怕是有了大麻烦。不然,也不至于求救家主的同时,还得央着漕帮出面。 多带几个人过去, 总算有备无患不是? “还是老哥想的周到。”廖平连连点头,又把希和嘱咐的那句话悄声告诉了胡雄,便和胡荣兴一块儿又掉头往回赶了。 “沈承是谁?”胡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思右想之下,也不记得江湖中有这一号人物。 当下先依着胡荣兴的话,调了足足二十个护卫到酒楼,这才匆匆往漕帮所在而去。 也是巧了,还没进漕帮大门,迎面就瞧见匆匆往外走的封尧。胡雄一喜,忙迎了上去: “封大哥——” “是胡兄弟啊,”封尧愣了一下,待得认出胡雄,上前照着胡雄肩膀上捣了一下,“早说让你得空了来找我喝酒,倒好,一直没等着你。今儿个怎么得闲了?正好,我前儿个得了坛上好的梨花白,咱们兄弟去喝一口。” “大哥就饶了我吧。”胡雄脸色有些发苦,当初两人可不就是因酒结缘?只胡雄的酒量比起封尧来,差的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更别说这会儿还有急事在身,“今儿个就对不住大哥了,不但不能陪大哥喝酒,还得求大哥件事儿。” “怎么了,遇见什么麻烦了?”封尧就有些奇怪,“据我所知,你们福兴大钱庄可是平洲府的财神爷,竟然也有人敢难为你们吗?” “倒不是为了钱庄的事。”胡雄压低了声音,“不瞒大哥你说,我来,是想你领着我去见见坐你们漕帮第一把交椅的梁老大……” “你想见我们老大啊……”封尧登时面有难色。不说他这个级别,寻常想见老大一次也不容易。更要命的是,老大这几日明显有事,和帮里几个大佬带了帮兄弟早出晚归。 方才倒是回来了,可瞧老大脸色晦气的紧,分明事情办得并不圆满,这会儿带着胡雄过去,明显不合适,当下委婉道,“不是有天大的急事,阿雄你就等两天,或者,你先同我说说,咱们俩合计合计……” “我也知道梁老大贵人事忙,可这次真是有要紧事,”胡雄不住打拱,“还请大哥帮我这一回,实在是小弟我这次怎么也要见到梁老大才行。” 看胡雄的神情不像作假,封尧苦笑一声: “不是老哥不想帮你,实在是我们老大这几日正心烦呢,你要求他什么事,十有八九是成不了的,这还不算……” 说不定自己两人还会被迁怒…… 又瞧瞧胡雄可怜巴巴的样子,终是心一横: “罢了,你既有大事,老哥怎么说也要帮你一回。你跟我来吧。” 说着就带了胡雄进了二门。沿着一条青砖对缝的齐整甬道,很快来至一个遍植高大乔木的院落旁,先安置胡雄在旁边等着,自己则满脸赔笑的跑向守在门外边的一个虬须汉子身侧: “黄大哥,老大这会儿可是回来了?” 那虬须汉子正举了个水瓢灌水,闻言抬起袖子在嘴角擦了擦,瞥了眼胡雄,又瞧了瞧封尧,毫不客气的道:“你小子可长点眼睛吧,也不瞧瞧什么时候,还上赶着触霉头……” “不是,是真有急事,”封尧忙小心道,“黄大哥,你就让我和兄弟进去见见老大……” “行行行,你要去就赶紧去,老大一会儿还要出去呢,”虬须汉子明显有些不胜其烦,挥挥手,“只一点,被老大尅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 “黄大哥放心,就是被老大踹几脚,那也是小弟我自找的。”封尧忙不迭点头,赶紧拉着胡雄就往里跑。 到了院子里,封尧一下收起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神情也是恭肃无比,刚要上前敲门,不妨门一下拉开,一个三十许的精壮汉子从里面大步走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个容貌妩媚的妇人。 “老大,大嫂。” 封尧忙上前拜见。 这就是梁欢了?胡雄不由得偷眼看了一下,正撞上两道凌厉的眼神,吓得一激灵,忙一低头跟着上前见礼: “福兴钱庄管事胡雄见过,梁大爷——” 梁欢示意妇人进去,这才“嗯”了一声: “有话快说,我还有事。” 眉宇间却明显有些燥急之色。 封尧只觉嘴里发苦。老大平日里可不是最看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之色,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啊,把老大急成这样。 心里虽是不住哀嚎,可这会儿后悔也晚了。看胡雄还在发呆,忙捅了他一把,陪着笑脸对梁欢道: “老大见谅,本来不敢麻烦大哥的,实在是我这兄弟碰到了天大的难事……” 胡雄一激灵: “啊?是,是有天大的难事,想请梁老大帮忙——我家主子说想见见梁老大……” 一句话说的封尧脸儿都绿了——自己今儿个要被兄弟给坑死了!复兴钱庄的掌柜算什么大人物啊,也敢巴巴的跑来让老大过去见他? 还说是什么天大的事!这不是消遣自己吗! “滚你娘的蛋!”梁欢也气乐了,狠狠瞪了封尧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天大的事?竟然连我也敢开涮了!自己去领罚!” 说着抬腿就往外走。 胡雄登时慌了神——主子那边可还等着自己复命呢。且堂叔的意思,主子的处境可是有些危险…… 竟是一扭身,又挡在了梁欢身前,强撑着道: “不是,梁老大,不是我们掌柜要见你,是我们主子……” 没想到胡雄这么憨大胆儿,竟连梁老大的路也敢拦,封尧冷汗“刷”的就下来了,赶在梁欢发怒之前,抱住胡雄的腰就往旁边拖: “胡雄你小子找死不是?你找死也别拖兄弟下水啊!没看我们老大有急事吗……” 说道最后,已是气急败坏,这可是自己带来的人,真出了什么差池,还不得全算在自己头上? “不是——”胡雄忙拼命挣扎,眼瞧着梁欢就要走出去,蓦然想到好像廖平还让自己捎一句什么话来着,对了,“那个梁老大,是沈承……” 还没说完,却被封尧一下捂住嘴。 不想梁欢忽然转身,眼睛直盯盯的盯着胡雄: “你说谁?” “老大老大,”封尧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边拼命钳制着不停挣扎的胡雄,边哆嗦着道,“我这兄弟脑袋被驴踢了,老大您甭理他,您放心,我待会儿一定好好修理他……” 被自己修理总比被老大修理强…… 不想梁欢却是抢上前几步,一下把封尧踹开,劈手攥住胡雄衣襟: “你方才说什么?” 胡雄也意识到什么,八尺高的汉子被人提溜着,却愣是一点儿不敢反抗: “我,我方才说……不是,是我主人说,让,让给您老捎句话,说是,沈承,沈承的故人,请您去相见……” “他说的,真是沈承?”梁欢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 “什么沈承啊,你胡说八道什么!”封尧这回是真要哭了,自己这兄弟今儿个是不坑死自己不算拉倒啊。实在是还从来没见过老大这么,这么古怪的表情! “我——”胡雄也要哭了,实在是脖子下的衣服被梁欢揪的太紧了,再不放手,自己非憋死不可,“老大……” 两人距离近,胡雄这么一嗓子终于让梁欢回神,却是手一松,就把胡雄扔到了地上,却是不敢置信的盯着胡雄: “你那主人真的说,他是沈承的故人?对了,你那主人,是男,还是女?” 最后几个字说出来,梁欢声音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哆嗦。 别人不知道沈承是谁,梁欢却知道。外人只知道漕帮的总瓢把子姓张名青,也就他们这些漕帮的中坚人物才明白,张老大的背后还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大,甚至漕帮能从几年前差点儿被朝廷剿灭的危机中走出来,并能发扬光大成现在这般兴旺的样子,全是那位神秘老大的功劳。 至于那位神秘老大,也是漕帮真正的当家人的名字,可不就是沈承? 前些日子张青传来急讯,说是让全力查探各漕帮所在有没有帝都方向过来的可疑的外来人士,又特意嘱咐让去各医馆蹲守,看有没有从高处摔伤的女子前往就医……最后又特特嘱咐,若然有人以沈承故人的身份上门,漕帮须得赶紧把消息上报之外,更须出死力效之。 除此之外,张青还捎来了一句自己的话,那个女子,关系着漕帮的生死存亡,就是不要命也得把人找出来。 这几日为了这个事,梁欢可不是把腿都给跑细了。结果却是一无所得,如何能想到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240章 240 “我家主子, 是位, 小姐……”迟钝如胡雄,这会儿也意识到梁欢情绪不对,一时不知是福是祸,声音小的和蚊蚋相仿。 梁欢愣了一下, 忽然仰天哈哈大笑三声,探手一把抱住胡雄: “好兄弟, 你可是救了我们漕帮!快,带我去见你家主子!” 又冲旁边大张着嘴的封尧道: “还愣什么, 快挑能干的兄弟跟我一块儿去漕帮接贵客……” 说了一半又想到什么: “啊呀不对, 老三,赶紧快马加鞭去禀报张大哥, 告诉他,贵客到了咱们平洲府……” “贵客?”胡雄头一阵一阵的嗡嗡着,梁欢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合在一起却有些不甚明白—— 东家小姐的名头什么时候这么响了, 或者这贵客是另有所指? 旁边的封尧何尝不是一副被驴踢了的模样——胡雄的这主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竟然闹出这么大动静! 须知梁欢口里的梁大哥再没有旁人,定是总帮会坐第一把交椅的张青! 那可是统领着漕帮上下上万人的传奇大人物。对于封尧而言, 是这一辈子都得仰望的存在,一直都是仰慕崇拜的对象。还想着这辈子什么时候能见一眼真人就知足了, 怎么听梁老大的意思,总瓢把子也会赶来?! 一时兴奋的直搓手: “发了,这下, 真的要发了!” 却被梁欢兜头就是一巴掌: “算你小子有福,竟能认识胡兄弟这样的贵人。走吧,咱们一起去拜见贵客。” “啊?哎!”封尧兴奋的应了一声,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忙不迭拉了一把一副梦还未醒模样的胡雄,“赶紧的,走了。” 廖平和胡荣兴这会儿也已回到了福兴酒楼后的小院子。两人这会儿也达成了共识—— 小姐堕下悬崖一事,怕是有些蹊跷。为防意外发生,少不得要多调些人手。好在钱庄的二十名护卫已然赶了过来,两人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些。 “爹,胡伯伯。”瞧见两人进来,廖凤娟忙迎上去,神情明显有些惶急。 “怎么了?”廖平心里一沉。 “我——”廖凤娟又羞又急又怕。却是方才廖平离开后不久,廖凤娟想着回家一趟,取些换洗的衣服过来,哪想到刚从小院出来,迎面就撞见一个汉子,看那汉子目光不善,廖凤娟吓得赶紧又回了小院…… “方才刘朝说,那汉子他认识,就是周雄手底下的人……” 廖凤娟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爹,要是那周雄来了,该咋办啊?” “什么?”廖平也是无措至极,不住叹气,“这丫头,你说你想要什么,跟为父说一声就行了,自己跑什么?” 那周雄可是平洲府一霸,不独自己有官身,在官衙里领着一份俸禄,更是仗着知府小舅子的身份胡作非为惯了的,真是被他盯上,真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啊。尤其是这会儿小姐还双目失明,如何能惊扰得了的? 更别说廖平还有更深一层的隐忧—— 即便双眼不能视物,可这几日头脸消了肿,只要是眼不瞎的人就都能看出来,小姐分明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儿。真是落到那周雄眼里…… 倒是胡荣兴还能保持几分冷静: “廖兄莫慌,叫我瞧着,眼下先让凤娟避一避,那周雄真来了,咱们就死咬着没见过这么个人,青天白日下,他还就能私闯民宅不成?” 除此之外,胡荣兴还有一个想法,东家老太爷这会儿既然已经是官身,小姐这会儿倒不如直接去知府衙门亮明身份,周雄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希和点了点头,也认同了胡荣兴的说法——之前之所以千方百计隐瞒身份,除了身不由己之外,更由于顾准的钦犯身份。眼下自然没了这种顾虑…… 只这般想着,心里却是没有感到丝毫轻松——也不知顾准这会儿怎么样了? 看希和点头,廖平和胡荣兴同时长舒一口气: “不然,咱们现在就打发人去知府衙门。不知东家老太爷这会儿的官职是……” “我离京时,先皇已然下了旨意,令我父亲就任太子太傅一职,想来父亲这会儿已然回至帝都……” “太子太傅??”廖平和胡荣兴脚一软,好险没跪倒,东家老太爷竟然做了太子太傅?!再没有学问,也知道那可是皇朝数得着的大官,且还是先皇亲自下旨,那不就是,不就是,跟那个什么,托孤老臣差不多吗? “啊呀呀,那可真是,那可真是……” 两人搓着手,竟是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激动的不行,外面却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刘朝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那周雄带了人来,说要搜查什么逃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在知道了希和的身份,两人心里好歹有了些底儿,廖平对胡荣兴道: “不然胡老哥亲自跑一趟知府衙门?这儿交给我便好……” 胡荣兴还未接话,一个猖狂的笑声突兀插了进来: “呦呵,两位大掌柜真是有闲情啊,放着大把的钱不赚,倒是在这破院里躲清闲,还是说,两位所图的俱是一等一的大事,以致钱财什么的,就全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说的阴险,分明是指责两人有不轨之心。 “周大人这是什么话!”廖平气的浑身发抖,“不是您老发话,让我们福兴大酒楼停业几天嘛?” “这么说,你还委屈着呢?”周雄阴测测的道。这个老不死的,还敢跟自己玩阴的。说什么不认识那晚袭击自己的女子,分明就藏在他这间院子里。 摸摸这会儿还有些肿胀的额头——平洲府敢这样驳了自己面子的,这老家伙还是头一个。 斜眼瞟见胡荣兴要往外走,一摆手,当即就有兵卒上前把胡荣兴拦住: “这么大的热闹,胡掌柜不看完了就走,岂不可惜?” “周大人莫要动怒,万事好商量……”胡荣兴从袖筒里抽出一张银票悄悄递过去,“小老儿委实还有事,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是吗?”周雄斜了胡荣兴一眼,毫不客气的接过银票,却是冷哼一声,“还是胡掌柜识时务,只一点,今儿个搜查逃犯这事,却是总兵府张大人交代下来的,胡掌柜想走,也得等我把这小院搜捡完再说。” 说着一挥手,当即就有两个差人上前扭住胡荣兴。 “周大人想干什么?”胡荣兴也急了,“不怕跟你说,这小院里住的可是有贵人,别说你,就是你姐夫,也惹不起!” “有贵人?”周雄脸上的笑容却是瞬时一敛,神情谨慎中更带着几分遏制不住的狂喜,“那这贵人,可说他是从帝都而来?” 不明白周雄为何有此一问,可形势危急,胡荣兴也没了别的法子,只得点头道: “不错,正是来自帝都……” “哈哈哈——”周雄忽然仰天大笑,“果然让张大人说着了!” 说完往后一退,恶狠狠的指着廖平道: “把这个老东西也给我绑起来!” 方才张大人说的清楚,那朝廷钦犯可不是来自帝都?且之前身份尊贵的很。所以但凡遇到狗急跳墙自称是帝都来人,又宣称身份尊贵的,十有八九就是新皇重金悬赏的要犯。 真是让自己把人抓了,那可是实打实的一份大功。升官发财,可不就指日可待。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说自己是仗了姐夫的势才能有今天? 一时简直跟打了鸡血一般,带了人就要往里冲。 没想到听说是帝都来的贵人,周雄不独没有收敛,反而和受了什么刺激的疯狗一般,逮住就要咬,胡荣兴和廖平也傻了眼,忙不迭招呼身后的钱庄护卫: “别管我们!守好主子的门,决不让任何一个人进去。” 那些护卫也有些慌张,毕竟他们再有功夫,却也不敢和官军作对,一时就有些畏首畏尾,偏是周雄带来的可不只是知府差人,还有几十个身材高大、招式凌厉的汉子,看他们举动间的杀伐之气,分明是见过血的。竟是不过片刻,就把那群护卫冲击的七零八落。 到得最后,只有刘朝一人举着根棍子守在希和房间外不肯让开。 “啊哟,还真有人找死啊!”周雄恶狠狠的一挥手,“胆敢对抗官府抓捕钦犯,打死毋论!” 当下便有三四个彪悍的汉子朝着刘朝扑过去,最前面那个更是抽出腰刀朝着刘朝就砍了过去。 刘朝忙往旁边一闪,那刀子朝着紧闭的房门就扎了过去。连带着那汉子也借前倾的功夫,抬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身形一晃,就要往里闯,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哨音,那汉子听音辨位,猛地往旁边一跃,待得定睛瞧时,却是大吃一惊,却是一柄金色**,正颤巍巍杵在大门前面: “有我这杆金枪在,我看谁敢不要命的往里闯!” “哪个王八羔子,敢——”周雄骂了一半,猛地噎住,却是人群正被人一下分开,足有百十个劲装汉子正气势汹汹而来,走在最前面的这人自己也认识,不是漕帮瓢把子梁欢又是哪个? 倒是跟在后面的胡雄,后怕不已——亏得来的及时,不然,怕是要出大事! 第241章 241 “梁老大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周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虽然自己是官, 对方是民, 可架不住漕帮势大啊。 便是自己那知府姐夫面前,都有梁欢一席之地,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梁欢可不就是平洲府实打实的地头蛇? 廖平那等商户, 周雄自然不放在眼里,对这梁欢却很是忌惮。毕竟对方手下可全是些亡命之徒, 真是打斗起来,己方可占不到什么便宜。 更别说就这么会儿功夫, 那些携带者凶器的漕帮众人, 就足足进来了百十号,这般齐刷刷站在梁欢身后, 登时把周雄的气势压了下来。 “没有误会。”梁欢毫不客气的摇头,视线在周雄身后那些彪悍男子身上一扫而过,“倒不知周捕头什么时候改行入了军伍?且带了这么多军士擅闯民宅, 不知你姐夫, 潘大人知道吗?” 话里话外明显有责问的意味。 周雄神情一僵——大正朝纲, 军队不得参与民事,可所谓民不告官不究, 这些在周雄看来都是小事,倒是梁欢的态度, 分明就是来找事的。 若然是往日里,梁欢这般强势,周雄说不得还真会服软。毕竟, 一则漕帮财大气粗,便是周雄这些年也从梁欢手里得了大笔的好处,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吗;二则,梁欢的拳头硬。明知打不过,何必上赶着找丢人呢。 今儿个却是不同。身后这些军士,可不全是张重遴选出的精锐之兵? 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些人真是全死在梁欢手里,可不还有张重这根粗大腿吗? 就不信区区一个漕帮,也敢跟官兵对着干? 平日里碍于漕帮的势力大不得不低头,却并不意味着周雄心里真怕了梁欢。眼下有了张重这个靠山,更是气盛的紧,再有之前张重“立大功得重赏”的一番言语…… 当下冷哼一声: “所谓听人劝吃饱饭,周某敬你是条汉子,才多说这么几句——” 说着往身后一指: “我也不瞒你,这些,可全是张重张总兵的手下,知府和总兵府同时出动,却是为了追捕朝廷要犯,梁老大要是这会儿转身就走,周某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梁老大你可莫要犯了糊涂才好。毕竟知府衙门的差人,你梁老大可以不放在眼里,可要惹恼了张总兵,说不得漕帮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竟真的是张重的人。梁欢瞳孔突地一缩,明显有些忌惮之色—— 能做到平洲府的总兵,那张重可是个有真本事的。往常听总瓢把子调侃过张重此人,说是即便不能力敌万钧,张重一柄大刀砍遍江南无敌手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往日里梁欢也和张重打过一两次交道,瞧着确然有几分枭雄的意思。这样难缠的人,梁欢还真不想招惹。 只今儿个却是不同,毕竟,总瓢把子着人捎过来的话可是有这么一句—— 这位贵客关系着漕帮的生死存亡,凡是帮中人见着了,均需效死力。 看梁欢迟迟未表态,廖平已是慌了手脚,周雄神情笃定之余,却甚是笃定—— 漕帮日子过得好好的,又不准备造反,如何敢和官军对上? 当下了然一笑: “和梁老大这等聪明人打交道,果然省事。” “既如此,还请梁老大退后些,毕竟,那要犯可是穷凶极恶之徒……” 话未说完,却被梁欢打断: “要犯?还穷凶极恶?敢问周捕头可有什么证据?倒不知我漕帮贵客,什么时候成了朝廷要犯?若然周捕头拿不出什么证据来,梁某少不得要请潘大人给个说法才是。” “你——”周雄气了个倒仰,还以为梁欢要让开呢,他倒好,竟是整出个“漕帮贵客”来,这不是上赶着要同自己开战吗! 气的拂袖怒笑: “看来梁欢你是非要趟这个浑水了!既如此,我就成全你!” 说着一挥手,咬牙道: “你们只管进去拿人!凡有抵抗者,和要犯同罪!” 就不信梁欢还真就敢和官兵硬碰硬。 还想着梁欢会知难而退呢,熟料梁欢直接拔出金枪,枪尖直指向周雄站的位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梁某在,决不许这等颠倒黑白的事发生。” 梁欢一开口,他身后的漕帮人齐齐应和一声,虽只有百人,呼喝声却是直冲寰宇,惊得周雄往后退了好几步。又羞又恼之下,直接吩咐: “你们只管过去,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拦——” 那些差人还有些迟疑,几十号军汉来之前却明显得到过指示,竟是猛龙下山般朝着梁欢扑了过去。 只他们这些人虽是勇武,却和镇日里刀尖上添血的漕帮好手还差着不少,却是非但没有冲破漕帮防线,反是被揍飞出去不少。 两边人又都是闷着声只管打,虽是梁欢有意克制着没让用武器,却是拳拳到肉,耳听得“噗噗”的钝响声,周雄只觉浑身都开始发疼,顿时慌了神。 正犹豫着要不然自己先避避,不知为何脚下一踉跄,竟是朝着混战中的双方就跌了过去。 一个漕帮兄弟躲避不及,正好一拳砸在周雄面门上。 周雄“啊呀”一声就朝后跌倒,虽是被差人给扶住,却是眼冒金星,鼻血流个不止,再探手一摸,鼻梁都塌了!连惊带吓之下,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那些差人见势不妙,慌慌张张抬起周雄就往外跑。 至于那些军汉,明知自己不是对手,犹豫了一下,也终是跟着退了出去。 廖平和胡荣兴已被人解开绳索,这会儿颤巍巍过来,跪倒地上就给周雄磕头: “多谢义士相救——” 却被梁欢蹙着眉头打断,只盯着廖平道: “方才胡雄说,那句话是你让他捎给我的?敢问那位贵客人呢,怎么这么久了,都不见个人影?” 倒不是梁欢有意怪罪,实在是漕帮此次正面对上官府,实在是顶着大风险的,真是拼死维护的人却不是自己想的那般,乐子可就大了。 廖平被梁欢盯得一哆嗦,隐隐有个直觉——真是回答的不能令这位梁老大满意的话,怕是下场会很惨。刚要开口解释,不妨希和的声音在房间响起: “请梁爷进来吧。方才多有怠慢,还请梁爷海涵一二。” 梁欢愣了一下,只觉房间内女声特别好听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上位者气势,竟是令人不敢生出唐突之意,犹豫了一下道: “既如此,梁欢不客气了。” 说着抬脚上了台阶,径直推门而入,正好瞧见一个脸上罩着白沙的年轻女子,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身边则是一个面色煞白两股战战明显吓得不轻的小丫头。 梁欢不自觉收敛起身上的杀气: “梁某有一句话想问姑娘,不知你让廖平捎信时说的沈承是……” “梁爷请坐,”希和偏头辨明了梁欢的方向,微微调整了下坐姿,这才道,“不瞒梁爷,沈承,正是我未来的夫婿,若非情不得已,本不敢麻烦梁爷出手……” 一句话未完,梁欢“噗通”一声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姑娘说,说什么?不对啊,我怎么没听说过?这,这不可能吧?” 是自己幻听了吧?眼前这位说,他是老大的老大的,未来媳妇儿? 惊吓太大,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到得最后,甚至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梁爷说笑了,这样的大事,我如何敢开玩笑?麻烦梁爷之处,还望海涵……” 梁欢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把心里话全给说出来了,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方才对方口口声声说“梁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这会儿听着,却不是一般的刺耳,竟是“腾”一下就从地上蹦了起来,小孩子一般往前挪了一步,又想起可莫要唐突了人才好,忙又往后退了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期期艾艾道: “大嫂可莫要叫我梁爷了,没得折杀小弟了!您老直接叫我名字,梁欢,小欢子,怎么都好。” 这要是让老大知道,自己敢应大嫂一声“爷”,不得照死里修理自己啊。 怪不得老大的老大会亲自出面,原来是自己未来的亲亲老婆出事了!终于明白张老大紧张成那样的原因了,之前张老大回来时可不是说过,老老大在帝都定亲了,听他意思,老老大可不是一般的紧张的未来妻子。却原来,就是眼前这位吗! 全然不知,侍立在希和身边的廖凤娟瞪得溜圆的眼睛—— 这就是父亲口中那位功夫盖世的武林豪杰吗,怎么会有这么逗逼的一面?! “梁,” “梁欢——”梁欢忙接道。 希和只得改口:“梁欢你莫要如此!” 说着起身,想要扶起梁欢,不想一下撞在旁边的桌案上,慌得廖凤娟忙伸手去扶: “小姐,您小心。” 梁欢却是大吃一惊: “大嫂你的眼睛……” 希和还未开口,廖凤娟已然道:“小姐的眼睛看不见了。” “怎么会看不见?”忽然想到一点,梁欢急道,“是不是和周雄那个混账东西有关?看我去砍了他,给大嫂出气!” “不是。”希和忙摇头,“是我从高处摔下来撞伤了脑袋,连带的眼睛就瞧不见了。” 从高处落下?梁欢提着的心“噗通”一声就放了下来——再无可疑了,大嫂分明就是张老大口中关系着漕帮生死存亡的那个贵客!难不成老大的意思是,真是大嫂找不见,老大的老大就会把漕帮解散? 第242章 242 “大嫂可就医了?”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梁欢出了一身的冷汗, 忙不迭叫人来,“拿我的名帖,去请平洲府最有名的大夫来……” 又四处打量有些逼仄的小院: “大嫂还是和我回漕帮吧,这里未免太小了些……” 更重要的是既得罪了周雄和张重, 少不得还有一场硬仗,这么小一个院子里, 说不好会被人瓮中捉鳖。 本还想着未来大嫂会不会觉得漕帮那样的所在辱没了她,若然大嫂坚持不去, 又该如何保证安全…… 希和却已然点头应下: “也好。” 所谓疏不间亲, 有周雄在,自己无凭无据, 很难说就能取信于平洲知府潘云海。方才那番拼杀分明有些蹊跷,到了这会儿,希和已是坐实了对张重的猜测, 不独澜沧山庄是此人悄悄派兵抢占, 且说不好裘家人甚至五皇子眼下就在平洲府、张重身边。 五皇子想要把自己带走奇货可居的疯狂模样还历历在目, 希和绝不愿意再次落入那样的绝望境地。 没想到希和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须知漕帮虽是名声颇响, 外人眼里,可不算什么好地方, 甚至有人直接说是匪窝! 不愧是大嫂,丝毫没有一般人的矫情。 “对了,”希和想起什么, 拍了拍廖凤娟的手,“你跟廖叔说,让他和胡叔把生意放一放,一块儿收拾了暂时也搬到漕帮去。” 人心险恶,自然还是防着些好。 “小姐先把这药吃了。”宁仲和端了碗药进来,小心的看了眼一旁虎视眈眈的梁欢,“叫我说,小姐不如到我们宁家去住……” 漕帮虽也算安全,可希和一个千金小姐,真是住过去怕是于名声不利。 “宁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梁欢翻了翻白眼,强忍着,才没把人丢出去,“话说回来,你怎么在这里?” 宁仲和吓了一跳,到了嘴边的劝阻的话又咽了回去。 “梁欢,不得对老爷子无礼。”希和忙道,“对了,宁叔,不然您也回去带上儿孙和我们一同去漕帮暂住?” “那倒不用。”宁仲和忙摇头,“老头子年龄大了,轻易不出诊,这几日又一直跟在小姐身边,断没有引起官府注意的道理。小姐要去漕帮的话,我一人跟着就行。” 怪道自己让人去各大医馆,愣是没有一点儿线索,原来大嫂根本就没有出外就医。 梁欢想着,暗暗打量了希和几眼,心说也不知道这未来大嫂到底是何身份,怎么能驱使的动平洲府这么多人物。 毕竟,掌管福兴大酒楼的廖平也算知名人士,至于胡荣兴更是平洲府有名的财神爷,还有宁仲和这样的名医前后小心侍奉…… 说话间,一切俱已收拾妥当,梁欢的人早从车马行赶来了数辆马车,待得希和等人坐上,径直往漕帮分舵而去。 一行人离开约有半个时辰,便有一队人马匆匆而至,为首的人可不正是总兵张重?瞧着满院狼藉,张重脸色无疑有些难看,当即调转马头: “去知府衙门。” 同一时间,距平洲府百里外的伊春县,正有两个剽悍的汉子飞驰而来。 两人俱是满身风尘,身上的衣服都分不清什么颜色了。倒是**马匹,神骏的紧,一看就是价值千金的上等马儿。 “喂——站……”瞧见两人直接纵马入城,守门官兵忙要上前拦截,不妨斜刺里一下冲出五六个汉子,齐齐上前接住: “属下伊春漕帮分舵主林放见过大当家!” 城门守到了嘴边的“站住”两字又咽了回去。乖乖,这满脸胡子,看不清面目和野人相仿的汉子竟是漕帮总舵主? 以他们的身份,便是见了那林放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 眼睁睁的瞧着俩汉子被一行人簇拥着往漕帮方向而去。 “属下已经备好了马匹、食物、热水,干粮,还有干净的房间……”那林放边拍马跟上边道,却是小心的睃了眼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始终一言不发的高大男子。 “好。”张青点头,“派人去青州府传信,就说我们下一站要去他们那里。” 声音却是沉重的紧。 这么一路奔波,自己还好些,老大根本就是一直提着心,甚至宿于野外时,好几次半睡半醒之间,总看见老大睁着眼,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 之前总想着,老大受了那么多苦,要是能找个媳妇儿安定下来就好了。可真瞧见沈承这般受尽折磨的模样,张青又想着,还不如冷心冷性,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呢。 眼下这般,真找不回那杨家小姐,张青直觉,说不好老大真会这么一辈子天南海北的跑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四处奔波,但凡有人传信,说是那里出现高处跌落的伤患女子,就必然会跑过去,到现在为止,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了,却是一次次俱皆失望而归。 实在是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个失踪了这么久的人,真是太难了。很多时候,张青都以为,那杨小姐,是不是早已经不在了?毕竟,若非老大坚持,所有人早认定,那杨希和已然香消玉殒…… 可每当心底涌起这个念头,张青都会赶紧压下去。 眼瞧着沈承睡不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张青心里也是越来越慌张,总觉得,真找不着杨小姐了,自己是不是就会,把老大也给丢了?! 沈承进了房间,却是不急着喝水,反而瞧向林放: “可有消息传递过来?” “有。”蓦然对上那双无喜无悲冷凝的双眸,林放心里一哆嗦,下意识的把视线挪开,“青州府分舵兄弟送来一封信,说他们境内出现了一辆外地的马车,车中人乃是从高处坠落,且那人虽是着男装,却生的甚是好看……” “当真?”沈承手一下攥紧。 林放忙点头: “对了,还有平洲府,今儿一早也派人送来急信,说是有人寻到分舵主梁欢面前,自称是,沈承故人……”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闪,再定睛瞧时,那里还有沈承的影子? 至于正在旁边举着水囊往嘴里抽的张青,好险没被水给呛着: “老,大,您好歹喝点儿水……” 耳边却只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慌得张青忙扔下水囊: “老大,老大你等等我……” 跟着纵身上马,紧赶慢赶,好容易在县城外的岔路口旁追上沈承。 待得瞧见岔路口处分别矗立的一个“青州府”一个“平洲府”的两个石碑,才明白怪不得沈承会停下来,原来正犹豫往那儿去呢。 不过片刻,沈承就有了决断: “我去平洲府,你去青州府。” 说着一提马缰,绝尘而去。 身后又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张青回头,可不是林放?正举着两个包裹追过来。 张青不客气的拿过一个,又指了指沈承的方向: “你去追上大当家的,千万千万记得一点,一,盯紧老大,二,提醒老大吃饭喝水睡觉!” 啊?林放愣了一下,忙不迭点头,却是边拨转马头边不住嘀咕,总舵主这是累的狠了,说话都不利索了吧?人要是连吃饭睡觉都不知道了,那不是傻子吗? 却是不敢怠慢,跟着沈承一路纵马急行。这样足足跑了两个多时辰,林放终于明白方才张青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话说大当家还是人吗?这么久了,伏在马上的姿势愣是变都没变过,甚至马儿跑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怪道方才他们那两匹马躺地上就起不来了,这么个跑法,马受得了才怪。 不对,应该说马受不受得了不知道,林放这会儿是真的要崩溃了—— 即便惯于骑马,可也架不住这么快的速度啊。 到得最后,林放甚至觉得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 自己会不会成为漕帮历史上第一个累死在马背上的分舵主啊? 一直到林放已然被马颠的生无可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悲惨的马嘶声,忙定睛瞧去,却是沈承**那匹奔马,忽然四蹄一软,栽倒地上。 沈承脚下却是不停,身形直接纵起,朝着前面的平洲府漕帮分舵疾奔而去。 那速度太快,等两个守在门前的汉子反应过来,人早去的远了。吓得两人一个激灵,忙抄起家伙就想去追,不想身后又一阵马蹄声,两人回头,却是一个趴在马背上半死不活的汉子—— 仔细一瞧,还认识,不是伊春漕帮的分舵主林放又是哪个? “别,别追了。”林放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去跟梁欢说,大当家,来了。” “大当家?”两个汉子一愣,瞬时想起方才那迅如奔雷的可怕男子,咂着舌道,“林舵主的意思,方才,那位就是大当家?” 第243章 243 “让一个兄弟守在这儿, 一旦发现官府有人到了, 就赶紧报给我……” 梁欢指着一个高地说,“还有就是,再派人送信到……”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顿, 却是一个黑影正鬼魅般靠近,梁欢还没反应过来, 那人已来至眼前: “你是梁欢?” “啊?”梁欢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手已然按住腰间宝剑, 整个人都绷紧—— 这人是谁, 怎么可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就靠近? 梁欢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隐隐觉得, 自己在来人手里,怕是走不过三合! 刚想询问,一个代表漕帮总舵主亲至的令牌倏地伸到了眼前:“你传信说的那位沈承故人在哪里?” “原来是总舵主的人到了。”梁欢忙收起宝剑, 神情恭敬, “人我已经带了回来……” 一句话未完, 一脸胡子邋遢看不出真容的男子已然没了影子。 “我……操,真是见了鬼了!”梁欢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心说这是谁啊,倒不知总舵主身边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位不讲究的, 偏是功夫还奇高。 啊呀不好,看这人的模样,分明是急着去见大嫂了。就他这副尊荣, 可不得把大嫂给吓坏——一时情急,竟是连希和眼睛看不到都忘了——亏自己还嘱咐兄弟们大嫂面前尽量学些读书人的做派,文雅些才好,这位突然冲出来,怕是要把自己的计划全毁了。 忙把手里的活计交给旁边的副舵主,自己则忙忙的跟着往希和住的地方而去。 梁欢的妻子冯氏和廖凤娟这会儿正陪着希和坐着,因希和双眼依旧不能视物,两人就拣些平洲府有趣儿的事说给希和听。 希和虽是心事重重,可明白两人也是好意,便勉强应和着两人说话。 却不知为何,自从来了漕帮分舵,就老是有些心神不宁,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发生一样。 “……这是咱们平洲府最有名的云雾茶……小姐尝尝,可还能吃的中?”冯氏宽了一杯茶,递到希和手里,不想连说了两遍,希和那里却是没有半点儿反应,不免有些担心,“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不然我去喊宁老爷子过来帮着看看……” “啊?无事。”希和这才回神,忙强笑道,“只是我听着,像是有人过来了。” “啊?是吗。”冯氏和廖凤娟对视一眼,忙也侧耳听去,却是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不免担忧更甚。廖凤娟已经起身,想着去外面把希和这会儿的情形说给宁老爷子听。 哪想到刚打开门,却是吓得“啊”的惊叫了一声。 冯氏闻声抬头,正瞧见门外边立着的一个野人似的高大男子,也吓得一哆嗦,只她是主人,如何也不能眼瞧着廖凤娟遇险,忙不迭起身往门口走去: “你是谁?怎么闯到内院来了?还不快退下。” 希和明显听出冯氏语气不对,忙摸索着站起,焦灼道: “梁嫂子,凤娟,外面怎么了?” 骤然听到熟悉的嗓音,站在外面的沈承身形猛地一踉跄,大手也一下抠进门框里——真的是希和的声音! “阿和,是你,对吗?” 沈承嗓音都有些发颤。这么些日子以来,虽是每一日都告诉自己,深爱的女子一定还活着,就在某个未知的地方等着自己,可一日日的失望下来,沈承已然不敢相信,是否真会得到上天的垂怜。 甚至这会儿明明听到希和的声音,沈承也不敢向前,唯恐自己一动,就会醒来,然后发现,不过是又做了个美梦罢了。 梦里把希和揽在怀里时有多兴奋,醒来再回到那种空寂的绝望中就有多痛苦! 因为这个,沈承甚至连睡眠的时间都刻意减少…… 希和忽然一僵,怎么好像听到了,沈承的声音? 急急的就想往外走,不想正撞到一个板凳,不由“哎呀”一声,脚一软,就朝地上栽去。 冯氏吓得忙回身去扶,不想有人比她更快,探手就把希和捞起,然后紧紧把人箍在怀里: “阿和,阿和……” 真的是希和,自己不是在做梦! 希和彻底呆住,下一刻忽然回手用力抱住沈承的腰,泪落如连珠: “沈大哥……你怎么才来……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明明知道沈承是去了边关,可希和就是觉得委屈,到的最后,竟是哭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承眼睛通红,泪水也跟着大颗大颗的落下,越发紧的把希和搂在怀里,仿佛一松手人就会飞了一样: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害你受这么多苦……对不起……” 希和还在,真好。别说埋怨几句,就是这会儿老天要取走自己一条命,沈承也是心甘情愿的。 冯氏和廖凤娟本来想护着希和,把这个野人似的男子给赶走,再没料到会瞧见这么一幕,登时目瞪口呆。 “这人就是,希和小姐的未婚夫?”廖凤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爹爹可是说过,希和小姐的父亲是比平洲府知府还要大得多的官,又生的这般美,本想着也不知什么样的好男儿能配得上这样完美的小姐,怎么也应该不比之前见到的那位公子差吧?怎么到头来,竟是这样野人一般的男子? 旁边冯氏也是骇然。好半天才想起一件事,丈夫可是说过,希和的未婚夫君正是漕帮大当家的大当家,现在希和小姐抱着一个男人哭,那岂不是说,这人,就是…… 登时醒过神来,忙不迭往外跑。 梁欢正好跑过来,刚进院门,就瞧见神情诡异的妻子和廖凤娟,赶紧上前: “方才,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可不是。”冯氏忙迎上去,拿手指往里面指了下,“正在里面哭呢……” “嫂子说,谁哭了?”林放也正好气喘吁吁的赶到。 “林兄弟怎么也来了?”冯氏也认得林放,忙打招呼,又顺着方才的话低声道,“方才有一个男子突然闯进来,我听见希和妹妹叫他什么沈大哥……两人这会儿,可不正哭着呢……” “沈大哥”“哭着呢”等梁欢想清楚怎么回事,明显吓了一跳,忙不迭瞪了冯氏一眼: “胡说什么呢!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又神情殷切的看向林放: “那个老林你跟我说实话,来的这位,真的是——” 说着比了比大拇指。亏自己方才还想着,老大身边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再想不到,竟是沈老大本人。 那可是沈老大啊,一直是梁欢心里神话一样的英雄人物。早盼着什么时候能亲眼见一下沈老大的风采才好,这会儿意识到沈老大可能就在里面的房间,梁欢简直高兴的傻了。 林放神情却是有些闪烁,虽然心里对老大的老大敬畏的紧,可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冯氏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里面的这位定是沈老大无疑。” 说着用力在梁欢肩上捣了两下: “好呀,老梁,你还真是个有福的,你不知道老大为了找嫂子,简直和疯了一般,马都不知累死了多少匹,倒好,竟是让你给找到了!你这可是立了一大功啊!” 语气里满满的全是羡慕。 “也就是说,再不会弄错了,里面的真是老大?”梁欢一下蹦了起来,转身就要往房间里冲。 亏得林放眼疾手快给拽住: “我说老梁,你干什么呢?” “能干什么呀!我要去看看老大。” “嘿,傻了不是!刚还说你有福呢,信不信你真进去,老大会把你踹出来!久别重逢知不知道?走走走,咱们赶紧先出去,别在这里碍眼了。” 说着扯了梁欢就往外去。 冯氏也忙跟上,突然想到什么,忙一折头又拐了回去—— 廖凤娟可还在房间里呢。 蹑手蹑脚进去,拽了下依旧石化状态的廖凤娟: “快走!” 廖凤娟也回过神来,一张脸登时通红,却还是奓着胆子嚷了一声: “那个,姑爷,小姐眼睛瞧不见,宁爷爷说不能流泪,你别让小姐哭了啊……” “之前小姐可是几乎没掉过泪……” “什么?”沈承一怔,忽然想到一点,方才希和可不是撞翻了一个凳子,还以为是看到自己太激动了所致,难不成竟是眼睛出了问题? 忙拉开两人的距离想要去看希和的眼睛,不想希和却是抱得更紧: “沈大哥——” “没事,我不走。”沈承眼睛越发酸涩,到底受了多大的苦,希和才会这么一刻也离不得人。 当下拉过一张椅子,又单手抱起希和,横放在自己腿上: “阿和别动,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希和僵了一下,却是点了点头。 小心的揽着怀里的人,沈承伸出拇指,一点点拭去希和脸颊上的泪珠,心倏地一紧—— 希和的眼睛宛若两泓澄澈的湖水,却是雾蒙蒙的,再没有了之前的神采…… 心疼愧疚的感觉仿佛潮水一般,迅速把沈承淹没,被人拖着堕崖,眼睛也瞧不见了……无论希和有多坚强,可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罢了,期间希和该有多怕! 许是被凝视的久了,希和不自觉想要低头回避: “是不是,很丑……” 不想一个热热的吻一下落在眼皮上,沈承双手掬着希和,红着眼睛道: “阿和不怕,有我在呢,再不会有人敢伤害你,你和你的眼睛,全都交给我……” 即使走遍天涯海角,自己也会想法把希和的眼睛看好,退一万步说,便是眼睛瞧不见又如何,只要希和就在自己的眼前好好活着…… 第244章 244 “嗯。”希和应了一声, 静静伏在沈承怀中, 这么长时间以来因为朝不保夕和恐惧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只觉有沈承在,什么天大的难事都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了。 “是顾准救了我,他站不起来了……”语气滞涩而沉重。 “……交给我……”即便有些咬牙切齿的味儿道, 沈承还是毫不犹豫的应承了下来。 如果有可能,沈承最想一战的人是顾准, 只是可惜,这辈子怕是都不成了。 一则, 对一个废人出手, 怎么想都是胜之不武;二则,即便无论如何不愿承认, 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自己放在心尖尖上比性命还重的女子,却是那个混账救的…… 罢了, 总要把这笔账给还了, 不然, 怕是顾准这个名字会永远在希和的心里占据一个位置…… 总要两清了,然后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 让他再不许出现在希和眼前…… “平洲府的总兵张重之前派人来捉我……”语气委屈至极,“他可能是, 裘家并五皇子的人……” “都交给我!”沈承声音依旧低沉,却有一种嗜血的狠厉。五皇子也好,裘家也罢, 敢动自己的女人,任他有千般计谋,也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嗯。”希和在沈承怀里蹭了蹭,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缓缓闭上眼睛—— 很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自打清醒过来,一夜夜的无数次突然惊醒,这会儿依偎在沈承怀里,明明有很多话要说,脑子却越发混沌,连带的眼睛也快睁不开了,那噬心的惶恐不安甚至绝望全都不翼而飞…… 怀里的女子渐渐没了动静,沈承凝睇着怀里的人儿—— 希和竟是已然睡着了。 略动了动,这才发现腿和胳膊早就麻了,可被心爱的女子这么毫无防备的依赖着,沈承却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舒展开了,说不出的窝心、熨帖。 竟是静静揽着,痴痴瞧着怀里的女子,如何也舍不得把人放开,良久之后,才轻轻抱起,却是越发心疼—— 希和本就瘦,这会儿越发轻飘飘的,也不知受了多少罪。 把人放在床上,又揭起旁边薄被,仔细盖好。想着漕帮中人怕是还等着拜见自己呢,就准备起身离开,不想刚一动,胸前衣襟就被拽住: “沈承……” 沈承忙倾身过去,笨拙的拍着希和的背,哄小孩子似的道: “阿和先睡会儿,我去去就回……” 不想平日里最是不会撒娇的希和这会儿却是黏人的紧,听沈承如此说,不独不放手,反是拽的更紧了: “别走……” 甚至眼皮动了几下,揪着沈承的衣襟就要起身: “我不想一个人,我要和你一起……” 语气很是固执。 “好好好,我不走。”沈承慌忙侧身躺下——希和这会儿正睡得糊涂,也不知她醒来,会不会骂自己是登徒子? 却是早把梁欢也好,林放也罢,还有那该死的张重,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天大地大,希和想要睡觉最大。 隔着被子把希和往怀里带了一下,沈承眉宇间全是化不开的温柔,只觉怎么瞧怀里的小女子都瞧不够,也不知看了多久,竟是也缓缓闭上眼睛。始终紧锁的眉头终是舒展开来,嘴角也渐渐绽开一丝笑容…… “要不咱们进去看一下……”梁欢踮起脚跟往院里看了眼—— 这都半个时辰了,梁欢可一直等着朝圣呢。倒好,这么久了,老大进屋就不出来了。那啥,即便是久别重逢,要说的话也该全都说完了才是。 “好了,你坐下歇会儿吧。”知道老大来了,梁欢就跟屁股下长蒺藜了似的,一会儿也坐不住,林放真觉得头都要晕了。 梁欢又蹦了下,看院子里依旧没有动静,只得沮丧的站住脚: “我也不想啊,” 说着又凑近林放,鬼鬼祟祟的往四周看了一眼: “对了,咱们老大到底生的什么模样?还有你们这次来,除了找大嫂外,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事啊?” 不怪梁欢这么想,委实是从前也不过远远的瞧见过沈承一眼,根本没看清楚威风八面的大大当家生的什么模样。 这次更好,沈老大一脸的胡须,能分得清眉毛眼睛才怪! 还一身的风尘仆仆,怕是特意变化容貌,要做什么秘事吧! “咱们老大长什么模样——”林放故作神秘的沉吟片刻,却是脸一苦,“不瞒兄弟你说,我也没见着呢。” “还有啊我告诉你,”左右瞧着无人,林放压低声音道,“咱们老大这么不修边幅的唯一原因,就是咱们大嫂!听张大当家的意思,咱们沈老大因为找不着大嫂,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光马匹都不知累死了多少……你说这拼死拼活的找着了,不定这会儿怎么激动高兴呢……” “你说的也是。”梁欢吓了一跳,忙把鼓足勇气抬起的想往院里去的脚又收回来,“那咱们大当家不是累的惨了?我不进去了,让沈老大多休息会儿吧……” 两人正自嘀嘀咕咕,一个漕帮兄弟忽然跑了过来,瞧见两人,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老大,官军,来了——” 神情明显有些怪异—— 已经有多少年了?漕帮和官军再不是互相对峙的存在,甚至逢年过节,梁欢还能成为知府酒宴的座上宾。 两家虽不至于握手言和,起码见面都是和和气气。 不成想今儿个突然来了那么多官军。 瞧他们气势汹汹的模样,明显是来者不善啊。 “他们还敢来!”梁欢打心眼里就从没怕过那帮官府的人。之前面对着周雄的人时,因为不能完全确信大嫂的身份,梁欢已是留了情面,连武器都没拿出来,这会儿已然知道他们要当成钦犯捉拿的就是老大的女人,已经很是后悔之前没狠狠的教训周雄等人一顿。 倒好,这会儿还敢带着人打上门了: “周雄那个王八羔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儿个爷非得让他明白,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林放也忙跟了上去。 那报信的兄弟却是嘴里有些发苦: “老大,那周雄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怕不跟了五六百人……瞧他们的模样,怕全是,张重的人……” “奶奶个熊!”梁欢愣了一下,也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漕帮分舵满打满算也就四五百人罢了,其中还有些妇孺。周雄带了这么多人来,明摆着是要撕破脸啊。 半晌跺跺脚,朝地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我怕他个毬!” 有老大在呢,怎么也不能丢了老大的脸才是! 周雄这会儿可不趾高气扬?指挥着手下兵士牢牢堵住了漕帮大门,又指着几处高地,让人占了: “带几个弓箭手,要是有人逃出来,一律杀无赦!” 旁边张重派来的副将武鸣,也配合的紧,但凡是周雄的吩咐,就不打折扣的执行。 令得周雄越发得意,只觉这般指点江山,当真是威风的紧。 待得一切布置妥当,周雄这才抬高嗓音,冲着一门之隔手执兵器严阵以待的漕帮人道: “还愣着干什么?去叫梁欢滚出来!乖乖的把钦犯交出来,磕头认罪,还能留他一条活命,不然,就和钦犯同罪!” 只漕帮人都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别说眼下正兴盛时,便是从前处境艰难,也从不愿向官府低头。这会儿见周雄带人打上门来不说,还开口闭口让舵主磕头,如何能忍得下? 一时纷纷鼓噪,对着周雄怒骂不止。 没想到自己带了这么多人,漕帮人还是冥顽不灵,周雄气的头顶都要冒烟了。 好在正乱糟糟吵成一片时,梁欢林放终于赶到了。 瞧见梁欢,周雄更是红了眼——所谓旧仇新恨,之前在福兴大酒楼,可不就在这厮手里吃了大亏?这会儿自己带了这么多人来,竟还不愿低头! 当下阴狠一笑: “梁欢,你把钦犯藏到何处了?你梁大当家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今儿个却为了个女人把你这些兄弟置于死地,传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识时务的现在就把那女人交出来,不然,别怪我踏平你漕帮!” 方才去见张重时听他提起才知道,那福兴大酒楼里藏的十有八九是因谋逆而被贬为庶人的五皇子姬晟的女人和同党。 既是皇子的女人,生的定然美貌—— 周雄本就好色,一想到能碰碰皇子的女人,登时热血沸腾。除此之外,听说新皇当年可不是没少受五皇子党的磋磨,真是让自己抓几条大鱼,想不飞黄腾达都难。 周雄这番话,明显是打着挑拨离间的算盘,除此之外,更是字字句句都想算计大嫂。梁欢脸色登时一沉,后边的林放也气的脸色铁青—— 合着这混账这么不依不饶,竟是对大嫂图谋不轨? “找死!”梁欢乾指指着周雄就破口大骂,“信不信再敢胡呲一句,我把你脑袋拔下来当球踢!” 第245章 245 “老梁老梁, 你先别急。”林放却是满面笑容, 冲着周雄一拱手,“不知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在下伊春漕帮分舵主林放,” 口中说着,却是朝着周雄的马靠了过去。 这漕帮还是有识时务的吗!周雄铁青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斜睨着林放哼了声: “你们漕帮还算有个会说人话的……” 没想到一句话未完,身体忽然朝前一跌, 紧跟着一只手陡然伸了过来,周雄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啊呀”惨叫一声, 还没醒过神来,就被扑上来的漕帮兄弟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梁欢仰天哈哈大笑, 抬脚就踹了周雄一下: “龟孙子,看你还敢胡咧咧!连我们漕帮的贵人都敢得罪!” 和梁欢性格耿直不同,林放一向就有笑面虎之称, 俗话说的蔫坏蔫坏的。 旁边林放眉头却是蹙了一下——方才委实太巧了吧?别人看不出来, 自己却清楚, 周雄根本就是自己撞过来的。 这里面怕是有什么不对。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那原先紧紧跟在周雄身后, 不显山不露水的副将武鸣已经脸色一变,手中**直指向漕帮众人: “竟敢伙同钦犯打伤朝廷命官, 你们漕帮是想造反不成?” 说着一挥手: “把漕帮围起来,一个人也不许放走!” 声音甫落,那些兵士就四散开来, 竟是各个张弓搭箭,正对着漕帮大门。梁欢几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些羽箭就急雨似的射了过来,当场就有几个兄弟躲避不及,中箭倒地。 “王八蛋!”梁欢气的眼都红了。 林放倒是机灵,千钧一发之时揪住周雄往后一送—— 真是让周雄死在这里,怕是会更百口莫辩。 这群龟孙子,竟是打的这个主意。眼下新皇登基,可不正草木皆兵?听说平洲府里这会儿驻扎的就有锦衣卫。 一旦漕帮被扣上造反的名头,即便是大当家在这里,怕也阻挡不了漕帮又一次浩劫的到来…… 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又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却是官道上,人仰马嘶,怕不有上千人正朝这里而来。 那般声势浩大,便是梁欢也看出了不对劲: “奶奶的,这帮龟孙子明显是想搞事啊。” 什么抓钦犯,分明是想对付漕帮啊。 “难不成他们想对付的其实是大当家?”林放马上想到一点,不然一个小小的漕帮分舵,何至于出动这么多人马? “这帮**的,他们想的美!”梁欢咬着后糟牙,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林放你去护着大当家的和大嫂离开,我和这群王八羔子拼了。” “也好,你先挡一下。”林放转头要走,却在瞧见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身穿飞鱼服,腰束绣鸾带,斜跨绣春刀神情阴沉的几人时,直接傻了眼—— 老天,怎么连锦衣卫都来了。 早听说沈老大在朝廷里也是颇有关系的,不然当初也不可能让漕帮在危急时候化险为夷,如果说但是张重的人,说不得大当家出面便能化解,可现在却引来了锦衣卫—— 不说这些人的心狠手辣,但是这些人的背后站着的人可是皇上这一点,便是林放和梁欢这样见惯了杀戮的人也头皮发麻。 唯有持枪立在马上的武鸣,嘴角却是露出一丝笑意—— 张大人真是神机妙算,锦衣卫果然出动了。 轻蔑的扫了一眼明显有些呆滞的漕帮众人,这帮乌合之众,还想和总兵大人斗,真是找死。 林放哪里还敢停留?转身就往沈承暂歇的小院儿跑。到了才发现,廖平,胡荣兴,廖凤娟可不全都站在小院外? 瞧见林放,几人齐齐迎上来: “林爷,怎么样?” 若然平时,林放自然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眼下知道了这些人其实是未来大嫂的人,自然不敢太过随意,虽是有急事,也只得耐了性子道: “事情怕是有些不妙。不独官军,连锦衣卫都来了,瞧他们模样不捉到老大和大嫂不会善罢甘休……” “锦衣卫的人也来了?”饶是廖平和胡荣兴这些经事的老人儿,也俱是一哆嗦。 “不会是,冲着小姐吧?”毕竟年纪还小,廖凤娟眼泪都快下来了。 “胡说什么!”廖平瞪了女儿一眼,“咱们小姐可是出身大家,就是锦衣卫来了也不能拿小姐如何。” “啊?”林放愣了一下,老大和官府有来往倒是真的,难不成未来大嫂也是有身份的? 忙拉了廖平: “你快告诉我,杨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的?” 要是能同知州大人说上话,说不得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瞒林爷,我们小姐出身安州府杨家。”说起希和的来历,廖平一脸的骄傲,“我们小姐的父亲杨老太爷,如今正在朝中任职,乃是当朝太傅,杨泽芳杨老先生。” 安州府杨家的人?还是,当朝太傅?!林放掏了掏耳朵——即便身在江南,又是江湖之人,可还是听过说安州府杨家的。正经是国朝第一书香门第! 自家老大出身草莽,即便和官府有些来往,怎么就能把杨家的女孩坑到手了? 啊呸呸,不对!自家老大英明神武,自然天下女子都能配的! “你们等着,我去去就回!”这些锦衣卫来了倒是好事,毕竟自己大嫂可是太傅家的小姐,张重的人明显别有所图,可这会儿有锦衣卫的人在,也得小心掂量些。 外边这会儿已是剑拔弩张,漕帮的人和官府的人俱皆抽出武器。 眼瞧着形势已是一触即发,林放忙加快了步伐: “慢着。” “咦,林兄弟你回来了?大当家呢?”梁欢忙往林放身后瞧,却是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 林放顾不得理他,忙不迭上前一步,径直朝着一脸冷然端坐在马上的锦衣卫道: “且慢动手。这位大人既然是从帝都来,可听说过当朝太傅杨泽芳杨大人的名头?” 如今在平洲府主持大局的锦衣卫不是旁人,可不正是当初奉命前往林州禀告沈承希和死讯的周成? 当初离开帝都时,周成可是亲眼瞧见顶头上司雷炳文愧疚难当而又惶恐不安的模样,可不就是为了太傅杨泽芳唯一的女儿杨希和堕崖惨死一事?即便不知道个中详细缘由,却也明白,那杨家定然不简单。分明是连雷大人都颇为忌惮。 如今乍然听林放提起,不由一愣,挥手止住身后众人: “怎么,你认识杨大人?” 没想到杨家影响力这么大。林放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些: “在下不认识杨大人。但杨大人的千金眼下却正在我漕帮,且正是大人旁边那位将军口中的钦犯……” 周成脸色一变,不待林放说完,猛一抬手,千机弩中登时飞出不下二十枝小箭,天女散花般朝着林放激射而去: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些贼寇全都给我拿下!” 若是抬出别人还就罢了,这帮草寇竟敢拿了杨家大小姐说事。当初自己和老大可是亲自下悬崖勘察过,那样的高度,杨家小姐必死无疑。 林放陡觉不妙,忙往旁边闪,大腿根处依旧一痛,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林兄弟——”亏得梁欢时刻注意着锦衣卫的动静,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林放带出了千机弩的射程。 “箭上,有毒!”林放白着脸哼了一声,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周成却是并不罢休,所谓擒敌先擒王,早看出林放和梁欢分明就是漕帮人的头目,只要先杀了这两人,就不怕他们闹出更大的乱子来,皇上可是说过,江南不能乱! 竟是手一按马鞍,带着几个锦衣卫直接纵身来至两人跟前,手中刀剑,朝着两人劈头盖脸的斩落。 后面武鸣也不示弱,大喝一声: “兄弟们,随我一起冲破漕帮大门,踏平漕帮!” “梁欢,你快走!”林放勉力抬刀架住一柄宝剑,冲着梁欢嘶吼道,“让大哥,赶紧走!” “你跟大哥一起走!”梁欢哪里肯?“这帮狗崽子交给我!” 说着直接一脚踹开一个锦衣卫,提起林放的脚往远处一甩,“快走!” 自己却因为空门大开,背上狠狠挨了一刀。 “梁欢!”瞧着梁欢身子一踉跄,又有两柄刀剑朝着他当头劈落,林放已是目龇欲裂。 混乱之时,身体忽然被人接住,两粒石子随即飞出。 林放霍然抬头,正好瞧见一脸胡子邋遢的沈承: “大当家……” 沈承点了点头,随手把林放递给旁边的漕帮兄弟,自己则径直飞身上前。明明瞧着他的速度也不快,却不知为何竟能后发先至,先是探手从重重包围中拽出浑身是血的梁欢往后一送,顺手拿过梁欢手里的**,朝着周成的咽喉处刺了过去。 周成第一时间感到了危机。 身为锦衣卫千户,周成身手自然也不弱,对危险的直觉更是一等一的强。意识到不妙,身形陡的似泥鳅般滑开,本以为能躲过一劫,不想后心处却是一紧,浑身酸麻成一片! 第246章 246 周成闷哼一声, 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再睁开眼时,早已被摔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脖子上倏地一凉, 却是梁欢正恶狠狠的把一柄宝剑横在他脖子上。 督促着手下向前冲击漕帮大门的武鸣心一颤,委实没想到不过一个分舵罢了, 竟还有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心里却是一喜—— 连锦衣卫的人都敢惹,这些漕帮人果然是丧心病狂。还以为想要完成总兵的嘱咐, 坐实漕帮造反的事有多难呢,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据自己所知,这周成可是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手下得用的人, 真是死在这里,以雷炳文的护短和睚眦必报,这漕帮不被剿灭才怪。 当下直接一举大刀, 指着沈承等人厉声道: “大胆贼寇!不想死的话, 快放了千户大人!惹恼了朝廷, 定把你们这里杀个鸡犬不留” 这些草寇最是禁不得激,说不好一急眼, 就会把周成人头给砍了…… 一念未毕,那满面络腮胡子的男人果然抬手拉过周成, 用手虚点着武鸣: “你们俩是不是有仇?就这么想看着他死?” 被人一言戳中心事,武鸣不免有些心塞,却是冷哼一声: “任你巧舌如簧, 今儿个也在劫难逃!” “总兵大人有令,杀漕帮一人,赏银十两,钦犯死活不论,只要能带回去,赏千两银,官升三级!” “是吗!”沈承神情一厉,“就凭你?拿最强的弓来!” 梁欢抬起剑柄一下敲晕了周成,很快捧上一张足有八石的硬弓: “大当家,您看这个可还成?” 心里却是有些忐忑,这张弓是梁欢一次外出时偶然所得,乃是轻韧的紫檀木制作而成,梁欢也算神力,却也只能拉开一半罢了。 沈承接过来,竟是一下拿起三枝雕翎箭,直接对准武鸣。 武鸣脸色一变,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即便是隔着漕帮大门和数百士兵,却依旧有一种被阎罗王盯上的感觉。 下意识的一提马缰,就想调转马头。 漕帮那边却同时传来一阵鼓噪声——却是这等强弓,愣是被沈承轻轻一下拉成了满圆。 随着手一松,那三支箭便如闪电般呈品字形朝着武鸣站立的方向奔突而来。 武鸣吓得“啊”的一声忙不迭驱马躲闪,前两枝箭倒是顺利躲过,最后一枝却是不偏不倚,正射中马屁股。 那马疼的“唏律律”一声惨叫,猛地一尥蹶子,朝着漕帮大门就撞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时,亏得旁边一个锦衣卫见势不妙,一刀砍断马脖子,才令得武鸣逃过一劫。 本以为逃脱升天,武鸣长出一口气,刚要道谢,却发现那锦衣卫神情诡异,连带的还有利器破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武鸣骇然抬头,正瞧见又一组呈品字形的雕翎箭已然来至近前。 “救命——”武鸣头“嗡”的一声,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用刀挡下一枝,下一刻一阵剧痛传来,却是被其余两枝箭一下射穿两肋。 武鸣只觉仿佛被重锤狠狠的捣了一下,身形紧跟着飞起,被羽箭带着撞翻了足足一排人不算,又连人带箭直直楔入一棵大树上,才算完全止住。 场上顿时一片死寂。所有人瞧着那手执强弓凛然而立的高大男子如视鬼怪。 “我的,天!”梁欢喃喃着,忽然一下单膝跪倒,无比崇拜的瞧着沈承,“大当家,你把这招教我成不成?” 这一句嘶喊,终令得外面的官军也回了神—— 大当家,难不成,这络腮胡男子竟是漕帮总瓢把子? 几名锦衣卫也是神情一凛,刚要说什么,沈承已然一跺脚: “全都给我滚!” 声音里明显蕴含了内家真劲,震得人头皮都是麻的。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官兵,脚一软,竟直接坐到了地上。待得醒过神来,竟是从地上爬起来,掉头就跑—— 这络腮胡男子不是人,分明是一支人形杀器! 锦衣卫的千户都被人活捉了,主将也被钉在树上,明显也是活不成了,众人早就处在崩溃的边缘,一见有人跑了,其他人又哪里还坚持的下去? 竟是跟着狼狈逃窜。 几名锦衣卫虽是脸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 千户大人都不是人家一合之敌,几人便是留下,也纯粹是给人家当菜呢。 只得一抖缰绳,跟着恨恨离开: “千户大人且等着,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救你……” “大当家,咱们追不追?”梁欢这会儿已是回复了元气,即便背上的刀伤还鲜血淋漓,却依旧摩拳擦掌,一副只要沈承一声令下,就会带领兄弟们杀过去的模样—— 这些龟孙子既然还会回来,既如此,倒不如杀一个少一个。 “万万不可。”廖平和胡荣兴也赶了过来,看着满地的血迹,以及明显是锦衣卫大官的周成,和远处耷拉着脑袋被钉在树上的武鸣,浑身都是哆嗦的—— 这些人可都是,朝廷命官! 如今已经知道这姓沈的络腮胡男子就是自家姑爷,方才也亲眼瞧见,锦衣卫也好,那名武将也罢,可不是全都折在姑爷手里? 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朝廷命官,就是老太爷的太傅身份,怕也救不了姑爷吧? 更要命的是,那锦衣卫岂是好惹的? 方才可是听那将军口口声声把自己这干人打入了反贼的行列。 真要是这样报上去的话,不独老太爷会丢官去职,自己这干人怕也有诛族的危险。 只方才沈承表现出的实力太过可怖,几人根本不敢上前劝说,只敢拦着梁欢,哀哀瞧着沈承: “姑爷……” 沈承随手把强弓扔给梁欢: “让兄弟们回去。下去把你的伤口包扎一下,再把那个武鸣和这个周成给我带过去,我有些事要问他们。” 廖平几人擦了一把汗,心说亏得姑爷是个能听得进劝的,却是想不通一点,自家小姐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怎么找了个江湖人物?再是漕帮大当家,可这模样,这性情,怎么就那么让人怵得慌呢。 “我这点儿伤不碍事。”梁欢应了一声,屁颠屁颠的跟在沈承身后。 廖平和胡荣兴对视一眼——这几日也发现了,梁欢可是个二愣子,可别怂恿着姑爷再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事儿才好。 思来想去,还是得去把小姐请来,有小姐一旁看着,姑爷暴躁的性子总会有所收敛,吧? 周成被丢进房间时,已经是清醒的了。饶是见惯了生死,可一眼瞧见旁边身上两个血窟窿的武鸣,依旧有些身上发冷。 至于周雄则早被吓得裤裆都湿了—— 早知道梁欢背后还有这样的大杀神,打死自己也不敢冲到这里来逞强啊。 耳听得门外面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周雄拼命的想要把身子缩到周成后面: “救,救命!千户大人,救命啊!” 若不是手被捆着,周成恨不得一巴掌甩晕他: “闭嘴!” 脚步声已然停在眼前,周成努力昂头,想要保有一点儿身为锦衣卫千户的尊严,却在触及头顶上方极具威压的眼神时,又不自觉的垂下来。 “周成?”沈承站住脚,脸色明显有些不好看。 “是我。”周成勉强和沈承对视一眼,强忍着想打哆嗦的本能,“你是,漕帮大当家,张青?” 心里却是不住哀嚎,不过一个草莽人物,怎么比和指挥使大人相处时还要恐怖? “胡说什么?”梁欢却是得意洋洋的上前一步,“我们大当家乃是,沈……” 说了一半,却又顿住,好像,大当家一向不愿意跟别人提起他的身份啊。 这人不是张青?周成就有些发懵——什么时候漕帮总舵主换人了?可这么大的事,锦衣卫怎么会不知道? “雷炳文怎么会有你这样蠢笨的手下!”沈承没好气的道。 肩负朝廷重任,竟然会被张重拿来当枪使了。亏得是自己在这里,不然,还真不知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刚要让梁欢把他解开,又一阵脚步声传来,沈承抬头瞧去,赶紧起身出来接: “糊涂!谁让你们惊动你家小姐的?” 外面可不是廖凤娟正扶了希和走过来? 她们身后还有神情局促的廖平等人。 看沈承脸色不好,几人越发胆怯,却是不敢给自己辩解一句。 还是希和察觉到气氛不对,摸索着摇了摇沈承的衣袖。 沈承声音陡然低了下来,温声道: “没事儿,是我抓了雷炳文的人到这儿问话,你只管回去歇着,等养好精神,咱们就回京……” 话里话外,根本没把自己抓了锦衣卫并官府的人放在心上。 廖平几人面面相觑,心说姑爷还真是憨大胆儿。闯了这么大的祸,还敢往京城跑。 正想着怎么提醒希和劝解着些,不妨周成忽然和见了鬼似的,直直的瞧着外面站立的希和: “你,你是,杨家小姐?你不是死了吗?” 气的梁欢上前就踹了他一脚: “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大嫂活的好好着呢!” “大嫂”“老大”“姑爷”还有梁欢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个“沈”字——周成一下瘫在地上,直愣愣的瞧着沈承,却是越看越熟悉,失声道: “沈大人,您是,沈承,沈大人?!” 第247章 247 “什么沈大人, 这是我们大当家!”好像这家伙方才还口口声声要灭了整个漕帮呢, 这么快就怂了!梁欢大为开怀,叉着腰俯视着周成,神情得意至极,“你们锦衣卫不是很嚣张吗?怎么不继续狂了?这会儿想起来跟我们大当家攀交情了, 嘿嘿,晚了!” 还想再骂, 忽然想到一点,挠挠头困惑的瞧着沈承: “老大, 难道还有跟你重名的?方才这货说他上面有位大人, 也叫,沈承?这也太巧了吧……” 听梁欢如此说, 周成好险没哭出来——再不会有错了,这人必然就是沈承沈大人!甚至这会儿,周成已然推测出沈承另一个身份, 那就是龙骑卫指挥使。 毕竟, 旁人不知, 周成却是清楚,这么多年来, 朝廷再不许锦衣卫插手江湖势力,初进锦衣卫时周成还有些奇怪, 自打后来崭露头角,成了雷炳文倚重的左膀右臂,才从雷炳文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来, 整个江湖早被龙骑卫指挥使整合,甚至那位比雷大人更神秘的龙骑卫指挥使,分明就是江湖势力的执牛耳者。 之前就觉出沈承的身份怕是有些古怪,毕竟,再怎么勇猛,也就是此次战役中以少胜多,虽也算大捷,所受到的封赏和恩遇也太过了些吧—— 先皇也好,新皇也罢,赏赐不要钱似的赐给他;别人争着抢着到处逢迎想要的爵位和官职,那沈承倒好,丝毫不看在眼里,还数次往外推;更离谱的是,再立下大功,也依旧是大正臣子,锦衣卫既有监视百官之职,怎么但凡是牵扯到沈承的事,雷大人都慌得什么似的! 这会儿可不所有的疑问全都迎刃而解——沈承分明就是大正最神秘也最显赫的龙骑卫指挥使。 就说漕帮近年来怎么这么听话,原来早就在沈承掌握之中。偏是自己有眼无珠,竟然犯到这位手里。 一时沮丧至极,神情越发小心而恭敬,勉强笑道: “这位兄弟,说笑了。之前都是在下的错。” 又转向沈承: “卑职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而不自知,还请沈大人责罚。” “啊哈哈……”梁欢傻了片刻,忽然指着周成狂笑起来,“你是锦衣卫的千户,你们锦衣卫,也会认错?” 廖平几人则一个个俱皆呆若木鸡—— 一定是眼花了吧?自家姑爷怎么可能把锦衣卫的大人吓成这样?瞧那周千户惶恐的模样,仿佛姑爷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一般…… 本还想着即便小姐出面,说不得想要解开和锦衣卫的误会也得费一番口舌,怎么现在看着,姑爷一出头,不独不用给锦衣卫低头道歉,还把他们吓得磕头请罪了? 且瞧这人的模样,即便认出了小姐是谁,也是意外居多,似是震惊雨小姐还活着这件事,至于畏惧的情绪,根本一点也无。反是因为姑爷,被吓得什么似的! 难不成,姑爷的身份,比之自家老太爷,还要厉害? 可也不对啊,明明梁欢口口声声说,姑爷是他们漕帮大当家的…… 一时瞧瞧沈承,再看看跪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的周成,脑子彻底成了浆糊。 同样吓傻了的还有周雄。 之前廖平等人口口声声说他们家小姐是贵人时,周雄还想着这些混蛋东西坑傻子呢,现在看周成如此,早明白根本是自己想的岔了。虽不明白,周成为何吓成这个熊样,有样学样总不会有错,努力翻身跪着,头在地上撞得“砰砰”作响: “大人,大人,饶命啊!都是张重,是张重告诉我说这里有反贼,捉着了就可以升官发财,都是张重那个王八蛋坑了我啊。” 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了起来。 声音太响,令得旁边昏死过去的武鸣也慢慢清醒过来,一眼瞧见跪在地上的周成和嚎啕痛哭的周雄,明显有些惊疑不定,却是不愿轻易服软: “你这逆贼果然好胆!他们怕你,我可不怕!信不信朝廷很快就会派人剿灭你漕帮,诛杀你九族……” 这话倒是有信心,之前总兵的意思可不是逼的漕帮造反,让整个平洲府都乱起来? 话音未落却被周成一下打断——之前还觉着这武鸣也算是个可造之材,这会儿却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了了事: “混账东西,还不快闭嘴!这位乃是英国公、皇上敕封的兵马大元帅,” 勉强把到了嘴边的“龙骑卫指挥使”这几个字又咽了下去: “沈承沈大人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英国公?还是,兵马大元帅? 周雄咽了咽唾沫,彻底萎了——还想着实在不行,请知府姐夫帮自己出面,现在才知道,和人家相比,姐夫根本就是蝼蚁一样的存在啊。 惹了这样的牛人,想要逃出升天,根本是做梦还差不多。 武鸣也跟着傻了眼——这人不是匪吗?怎么一转眼变成朝廷命官了?更要命的是,还是这么显赫的官职!兵马大元帅啊,说句不好听的,若然是平时,自己根本连对方的面都见不到。 廖平几个腿一软,竟是“噗通通”跪了一地——以为杨家老太爷太子太傅的官位已经是很厉害了,怎么能想到,姑爷这么大点儿年纪,竟是比杨老太爷还厉害。那可是当朝国公啊,还是兵马大元帅!几人又是畏惧,又是兴奋,隐隐还有几分自豪,毕竟,能把锦衣卫吓趴下的这般厉害的沈大人,却是,自家姑爷。 一时,整个院子里除了希和和扶着她的廖凤娟还站着外,竟是哗啦啦跪了一地都是。 沈承不觉苦笑,低声对希和道: “你身子骨弱,切莫要累着了,先过去躺会儿,我处置完这边的事,就回来陪你。” 语气温柔,甚至还带有些哄孩子似的感觉,哪有之前面对周成等人时的一点点煞气? “小姐我们回去吧。” “不能耽误了姑爷问案。” “是啊,是啊,姑爷放心,有我们呢,一定会照看好小姐。” 廖平几人也忙跟着出去,却是一个个低着头,弓着腰,唯恐惹恼了沈承似的。 “你们两个也下去吧。”沈承对梁欢和林放摆了摆手。 梁欢还不想走,被林放扯了下衣服,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却是一步三回头: “老大,您得空了,可得指点指点我……” 看着众人鱼贯而出,武鸣脸色已是越发惊疑不定,眼珠转了下: “原来一切都是误会,末将不识的沈大人尊面,还请大人海涵……” 沈承却是冷哼一声,虽是看不清面容,依旧令武鸣打了个哆嗦: “到了这会儿,还敢狡辩?裘吉文,和姬晟,这会儿在张重哪儿,还是在澜沧山庄?” 武鸣眉毛不住耸动,听到“澜沧山庄”几个字,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至极: “沈帅这话什么意思,末将却是不大明白……” “不懂?”沈承直接挑开周成手腕上的绳子,“周成,你让他懂。” “卑职遵命。”周成心里一松,抬手直接朝武鸣身上刚刚止了血的箭窟窿捣去,“沈大人面前,还敢狡辩……” 一想到之前这厮竟然敢把自己当枪使,周成神情更加狰狞。 武鸣疼的“啊”的惨叫一声,想要昏过去,可也不知周成用了什么法子,头脑却偏是清醒的很。整个人顿时蜷缩成一团: “你们……竟敢,用私刑……在下可是朝廷命官……” “这么说,你是执意要跟朝廷作对到底了?”沈承蹲下身,直看入武鸣的眼睛深处,“对逆贼,你武鸣倒是情深义重,竟是连沧州的父母妻儿都可以不管不顾!还是说,平洲府叶县小妾生的儿子,比你武家九族的命都贵重!” “你……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这么对我……”武鸣大睁着双眼,神情骇然欲绝,“不对,你,你到底是谁?” 怎么可能连自己最隐秘的事都知道!可不是因为小妾生的儿子落在了张重手中,自己才不得不帮着卖命! 本想着来个浑水摸鱼,张重那边胜了固然好,便是败了,自己也可全都推到张重身上,只说是被蒙骗了便好,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摸清了底细。 “听说过龙骑卫吗?”周成阴测测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武鸣僵硬的转头,正听见周成附耳低声说了一句: “沈大人可不但是兵马大元帅,还是,当朝龙骑卫指挥使!老实点儿,别想耍什么花招,说不好,你武家还有一线生机……” 饶是揣测了千般可能,却再没想到,会是这般。 武鸣身上的生机都似被人一瞬间抽去:“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早就听过“龙骑卫指挥使”的赫赫威名,私下里和同僚们闲谈时,也曾臆测过这位大正王朝最神秘的大人,再没想到,竟是在这般境况下见到本尊。 哪还敢抱一丝侥幸?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不止: “……大人息怒,末将有罪……” 第248章 248 “卑职, 卑职不知道那些神秘人的身份……”磕头用力太过, 身上的箭伤又开始往外汩汩冒出鲜血来,武鸣却好似麻木了般,一声“痛”也不敢哼。 “可听他们的口音,确然说的一口地道的官话, 其中还有一位,是躺着被抬进来的。可卑职瞧张总……张重的模样, 倒是对那位很是恭敬……” 看不清那人的脸,听声音, 年龄应该不算大, 甚至好几次,武鸣还隐隐约约听见那人自称“孤”…… 声音却渐渐低了下来。也不是武鸣胆小, 委实是沈承沈大人身上的杀气渐渐浓重,便是匍匐在地的武鸣和一旁垂手侍立的周成都止不住簌簌发抖。 至于周雄则惊恐的连气都喘不上了。 好半晌,沈承才道: “也就是说现在那澜沧山庄也是落在了张重的手中?” 武鸣忙点头: “是那位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 说澜沧山庄里有最好的医者和药物, 还说那里易守难攻, 不独便于养伤,还最是安全不过……” 果然是裘吉文和姬晟他们。 不用问, 那澜沧山庄定然就是顾准的云深宫总舵了。竟是被人连老巢都给抢了,堂堂云深宫宫主, 顾准也就这样了——凭这样的识人之能,还妄想着左右朝纲,也算得上是一桩笑话了。 “大人, 求大人饶了卑职家人,卑职愿意为大人效死!”武鸣接连磕头不止,哀告个不停。 周雄虽是到现在也没闹清楚这位沈大人有多大来头,却是明白一点,这位沈大人就是天上高不可攀的太阳,自己则是名副其实的蝼蚁,看武鸣如此,他只有比武鸣磕头更用力的。 周成虽比两人强些,身子却是弓的更厉害,求饶之意不言而喻。 一时屋内除了“砰砰砰”的磕头声,只剩下一片死寂。 “让周成回去就好。”房门一下被人推开,一个身材修长却同样胡子邋遢的青年出现在门外,毫不见外的吩咐周成,“只我有一句要紧的话你且记着,那就是先去把张重的妻儿弄出来送到这里,澜沧山庄,我要了……”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姬晟和裘家老贼敢出手算计小妹,自己总也要把小妹受过的苦楚千百倍的还回去才好。 周成身体一僵——练武之人耳聪目明,方才院外有动静,他自然是听到的。只周成以为,应该是漕帮的人,倒没想到,竟是个和沈承一般不讲究的年轻人…… 啊呀不对,这人一双熠熠有神的星目却是熟悉的紧…… 还有这人说的话,怎么就透着股说不来的阴险狡诈呢! 还没想出来对方到底是谁,沈承已然上前一步,朝着来人肚腹上就是一拳。 这一拳虽是未用内劲,却用了大气力的,男子一下抱住肚子,蹲在了地上,神情痛苦。 偏是他脸上还有些扭曲的笑意: “臭小子,算你,有心……” 沈承虎着脸上前一步,还要再打,却在对上那双和希和极为想象的眼睛时,竟是如何也下不去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一下把地上的人拽起来,咬牙切齿道: “若非念在你是她的兄长……” 当初可不就是这个混账把希和遇险的事情给压了下来,不然,何至于让希和多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罪? 半晌恨恨道: “以后她的事,你不许再插手,不然,我可不管你是谁……” 杨希言捂着肚子,好久才能说话: “这次,是我错了。” 语气又是苦涩又是欣慰—— 果然相较于沈承,手下的人办事能力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不然,也不会被他抢先找到小妹;可从另一方面说,有这么个厉害且全心爱着她的夫君,小妹今后的日子自会过的开心顺畅。 “你放心就是,这一次,是我对不住你。”却又想到一点,毫不示弱的又瞪了回去,“就只是一样,若是你敢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照样不会放过你!” 这些日子以来,杨希言何尝不是身处地狱之中一般?好容易查出些眉目,不想沈承比他动作更快。 要说心里没有愧疚是假的,只这愧疚,也就顶多在妹妹的婚事上不难为这小子罢了,沈承想要再多的福利,却是绝不可能的。 “你管好自己就成,我们的事,不需要你插手。”沈承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讨人厌的……” 大舅子! 周雄一旁瞧得暗暗咋舌,心说进来的这位是谁啊?怎么就敢和上面那位太岁爷对上了? 周成却是心里发苦——这会儿再不清楚对方是谁,真就是蠢得无可救药了。分明就是皇上之前领兵时手下那位神鬼莫测的军师杨希言吗! 也终于弄明白会在沈承手里遭那么多罪的原因了。这人分明是迁怒自己没把消息告诉了他,反是说给了杨希言听吧? 却也不敢表现出什么不满—— 杨希言这人即便不如沈承可怕,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别看瞧着文质彬彬,可一开口就能发现,分明也是一肚子的阴损主意。怪道当初跟在皇上身旁,能把他手下那些不听话的将领整治的哭爹叫娘。 杨希言瞟了他一眼: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这,这……”周成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却是期期艾艾的瞧向沈承,“不知大人的意思如何……” 明显已是下定了决心,一切唯沈承之名是从。 “这位大人,不可。”旁边的武鸣突然道,“张重手下兵将有上万人,虽不见得都能收服,握在手心里愿意为他效死的却总有不下上千精兵……” 这些人可不是他之前带来的那些酒囊饭袋可比。 就平洲府漕帮这点儿人马,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呢。 “张重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把妻儿老小看的比命还重要……”不然也不会媳妇儿一说,就能连这种杀头诛九族的事儿都能干出来,“真是捉了他的家小,这人必会调动所有兵力和大人不死不休……” 看沈承冰冷的视线扫过来,忙又改口: “倒不是罪人不相信大人的能力,可所谓双拳难敌四手……” “我要的,就是他的不死不休。”沈承捏了捏拳头。 这会儿终于看大舅子顺眼些了—— 在帮希和出气这方面,两人意外的不谋而合。 但凡害希和吃过苦的人,可不得一个个连本带利讨回来? 按理说上禀皇上,派兵征讨,自然更稳妥。 可那是对寻常人而言。如沈承杨希言这等人,一人便可敌上万雄兵,如何还会畏惧一个小小的平洲府总兵? 更别说沈承和杨希言已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不亲手报了这个仇,真是睡觉都不安稳。再者还担心若是一个弄不好,有一点消息泄露出去,令得裘吉文和姬晟两人远逃,两人不定得憋屈成什么样子。 武鸣张了张嘴,心说再是龙骑卫指挥使,也不能这么玩火啊,真是把张重逼到绝境,引得平洲府官兵哗变,可不是要出大事! 还没想好怎么规劝,那边儿周成已是一挺胸: “大人放心,一切交给卑职就好。” 至于武鸣的担心,他却是丝毫没有,毕竟这两人是谁啊?一个最善于算计人心,另一个则是能连夜千里奔袭,凭一人之力就能收服整个鬼乔部族的龙骑卫指挥使,能被两人联手算计,真不知该说张重是太幸运了,还是太倒霉了。 张重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也不知为什么,今儿个颇有些心神不宁。瞥一眼坐在上首的中年人,又勉强把内心的不安压了下去—— 眼前这位可是曾经权倾朝野的裘家当家人,又是夫人最敬重感激的堂叔,张重只有小心伺候的道理,绝不敢轻易得罪。更别说现在既然上了一条船,即便有一些不甘,也只能全抛开了。 “那个武鸣,可还算妥帖?”裘吉文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是烦躁不安,“还有派过去的人手,可还足够?” “堂叔放心。”张重忙道,“武鸣这人绝不会有外心,至于说人手,据我所知,梁欢手下也顶多几百人罢了,以二敌一,不可能有什么意外。” “那就好。”裘吉文重重的吁了口气,“你是不知道,那顾准当真是阴损的紧……” 语气里心有余悸之余更有着愤恨之意。 当日若非顾准推波助澜,自己和外甥姬晟也不会落到这般悲惨境地。 好在老天有眼,出了一个杨希和收拾他。倒是和他那娘亲一样是个重情的,不是顾准被杨希和拴住手脚、乱了心神,自己如何能这么轻易就占了他的澜沧山庄? “兹事体大,切不可露出半分破绽。你身上毕竟有裘家的印记,只有这件事成了,皇上一时半会儿才不能拿你如何……”只要剿灭了梁欢和他的手下,最重江湖义气的漕帮必反,只有水浑了,才能趁机摸鱼不是?而捉住了顾准和那杨希和,不怕不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第249章 249 “我知道。”张重点头。 真是个一根筋的武人, 也做不到平洲府总兵这么重要的位置。所谓投鼠忌器, 只有执掌了帝王也得侧目的势力,才能有为所欲为的本钱。 两人说完了正事,又说了会子闲话。 张重便起身离开: “堂叔只管安心住在这里。澜沧山庄我也瞧了,端的是个易守难攻之处, 但凡缺什么了,我自会让人送来……至于漕帮那里, 想必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怎么到现在还没把人带过来?”一个嘶哑的男子声音传来。 两人齐齐抬头,可不正是坐在轮椅上苍白瘦削、脸色和鬼一样苍白的五皇子姬晟? 只是和当日帝都中那个风采翩然、大权在握、踌躇满志的五皇子不同, 眼前这人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诡谲阴鸷、尖酸刻薄: “再多派些人……攻入漕帮后, 不许弄死顾准和杨希和那个贱人……” 提到这两个名字,姬晟大口的喘起粗气来, 用力的按着左眼上的眼罩—— 即便这里有最好的医药,自己这只眼却依旧永远废了。而这些,全是拜那两个贱人所赐! “……然后把他们扔给最肮脏下贱的人……狠狠的折辱他们……最后再交给孤……不对, 把那杨希和带回来给我, 我要她跪着求我上她……我要他们都生不如死……” 最后一句话姬晟几乎是嘶喊出来的, 那狰狞而恶毒的模样,让推着他的女子直打哆嗦。 “你那是什么眼神!”姬晟似是察觉到什么, 猛地回头,抬手就给了女子一个狠狠的耳光, “敢这么看孤,你想死是不是?” 口中说着,一下揪住女子的头发, 噼里啪啦连扇了几个耳光: “你这样的贱人也敢看不起孤?你知道孤是谁吗?就凭你,也敢看不起孤……” 那女子被打的惨叫连连,下意识的就往后躲,姬晟如何能想到她竟然敢反抗?竟是被带的一下从轮椅上跌下来。 女子手脚并用,用力掀翻压在自己身上的姬晟,从地上爬起来就想跑,却被姬晟牢牢拽住脚踝,惊恐骇然之下,朝着姬晟脸上用力踹了一下,终于挣扎着站起,踉跄着就跑。 “抓回来,把她抓回来!”姬晟眼罩也掉了,露出空洞的眼白,却是发疯一般用力拍打着地面,“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 裘吉文脸色一下难看至极,忙快步上前,抱起姬晟送到轮椅上,压低声音道: “你这是做什么?堂堂皇子,这般有失体统,也不怕被人嗤笑?” 心里更是禁不住一阵阵的后悔,为了这么个懦弱无用的外甥,就把自己一家子全搭了进去,真的值得吗? 还要再说,却被姬晟恶狠狠的推开: “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也看不起我对不对?” 两条腿废了,连带的还只剩下一只眼睛,别说和老四争抢天下、登基为帝,就是连做个不入流的小吏都不够资格。 “晟儿莫要胡说。”没想到姬晟这么敏感,裘吉文只得勉强压下心头的不满,随意敷衍道,“你是我的外甥,舅舅自然会始终护着你的。” “是吗?”姬晟抬手一指被人押回来的清秀少女,“那就请我的好舅舅帮我出了这口恶气,打死她,现在,立刻,马上打死她!” 惊吓太过,那女子已是连路都走不成了,被侍卫直接拖到了裘吉文面前。 “晟儿!”裘吉文越发烦躁,“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接连点了几日的催情香,好容易才让外甥和这女子有了鱼水之欢。本以为这女子能让癫狂了似的姬晟好一些,没想到他竟是丝毫不能领会自己的苦心。 退一万步说,就是想要把人弄死,也得确定女子无孕才好啊。 姬晟喉咙中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声音,死死盯着裘吉文:“果然是我的,好舅舅……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就是把我当成种猪一样,等那些贱人怀了我的孩子,你就会悄没声的把我弄死,对不对?对不对!” 说道最后,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裘吉文撕吃了一般。 饶是裘吉文,也被姬晟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不觉往后退了两三步,半晌才冲依旧愣着的手下道: “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儿把少爷送回房间里去。” “我不走,我不走——”姬晟拼命推打着跑过来的人,只这些人本就是裘家的,如何肯听命于他?再加上这些日子吃足了苦头,内忧外困之下,早虚弱不堪,终是被强行送了回去。 “让你看笑话了。”裘吉文难堪之余,更有隐隐的不安——即便张重已然做出了选择,可难保不会因为要追随这样一个主子而有些意难平,“晟儿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张重点头。从前怎么会是这样?从前的姬晟可是堂堂监国皇子。只可惜,一个人只有处于劣势时,才最能瞧出本质来。只既然上了贼船,再想轻易下来,怕是不可能了。 半晌道: “我再让人寻几个好看的女人送过来……” 姬晟是不成了,往后怕是不能轻易让他出现在人前。 “啊?好。”裘吉文连连点头,亲自把张重送了出去。 再回来,直接拿了一大包催情的药物砸在侍人身上,咬着牙道: “用上,全都给我用上!” 就不信这么多女子,就不能有一个有孕的。 张重这会儿出了山庄,却并没有打马就走,反是久久伫立,半晌才长叹一声,刚要催动马儿离开,山下却传来一阵鼓噪声。 手下亲兵忙下去查看,待得回转时,神情明显有些张皇: “大人,大人,不好了!” “攻打漕帮那边儿的兄弟传来消息,咱们的人败了,武鸣将军和那周雄还有那个锦衣卫千户周成,全折在里面了。” “怎么会!”张重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 即便是漕帮一个分舵,自己也没敢小瞧,怎么可能以足足二倍的人马反被漕帮给收拾了? “听说本来是咱们占了上风的,没想到对方那边突然钻出来一个彪形大汉,那人功夫着实厉害,武将军三人可不全折在他手里?” “可打探出那人的身份了?” “据说那梁欢,口口声声喊对方,大当家……” “是张青过来了?”张重神情中果然有了些郑重,半晌朝地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罢了,连漕帮大当家都来了,不怕平洲府不乱。” 乱了好啊,正好矿里有一批金子该出货了。张重可不觉得跟着姬晟那样的主子会有什么前途。招兵买马是不想了,正好趁乱带了那批金子离开…… 至于留下来守护澜沧山庄的这部分人马,就送给裘吉文了,也足够报答当初裘家对妻子的大恩了。 有了决断,刚要吩咐下去,不想又有人骑着马没命的赶了过来。 一眼瞧清楚来人是谁,张重沉稳的神情终于一扫而空: “赵怀,你怎么来了?” “大人,府里被人袭击了……夫人和两位少爷,全被人给带走了……” “被人给带走了?”张重头上的汗都下来了,抬起鞭朝着那人兜头就是一下,“不是让你保护好夫人他们吗?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胆? 看张重盛怒,那赵怀躲都没敢躲,硬生生挨了一下:“好像是,漕帮的人……” “漕帮?又是漕帮!”张重倒吸一口冷气,“漕帮这些王八蛋,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吗?” 自己还没发兵呢,他们就敢直接太岁头上动土了? 随手从怀里掏出令牌扔给赵怀: “你去点齐人马,我去找潘云海……” 又回头吩咐身边亲卫: “去把澜沧山庄咱们的人都叫回来……” “啊?”那亲卫愣了一下。方才好像大人还嘱咐驻扎在山庄的手下,誓死守护澜沧山庄。 “啊什么啊?快去!”张重红着眼睛道——若非因为裘吉文和那该死的姬晟,怎么会得罪漕帮?不是和漕帮交恶,妻儿又怎么会造此劫难? 知道张重不是说笑,那亲卫慌忙拿了令牌,一拨马头就往山庄去了。 没想到张重的人这么快去而复返,裘吉文顿时疑窦丛生。待得出来,猛不丁瞧见正匆匆集结的张重的队伍,不觉大吃一惊,忙上前询问: “耿将军,你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那姓耿的副将也瞧见了裘吉文,却是马都没下,傲然道: “奉总兵大人令,大军回防。” “回,回防?”裘吉文脸色大变,上前一步就拦在了马前,“你们总兵大人不是让你们驻扎此处吗?又有哪里需要回防?” 那耿副将却连解释一声都不曾,只一晃手中大刀: “军令如山,快让开。” 裘吉文吓得往后一趔趄,还想再说什么,那耿副将却直接一挥手,带着手下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很快山庄里除了裘吉文带来的二三百人,登时撤了个干干净净。 裘吉文脚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完了! 第250章 250 “好了!你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了!”潘云海无比烦躁的站起身形, 一把推开哭天抹泪的夫人蒋氏, “这会儿知道找我哭了?从前怎么就不知道多约束他!” 一些小毛病也就忍了,如何能自作主张,就敢和漕帮对上。 想到这里潘云海就有些糟心—— 小舅子还真是长本事了,不知什么时候, 竟然攀上了张重。 更可恨的是把自己嘱咐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也就罢了,如何就拿张重当亲爹似的, 竟是他怎么说,周雄就怎么听, 整个一没脑子的混人。偏是他这么大岁数了, 岳父岳母还宠的和小孩似的,又总以为平洲府这一亩三分地上, 女婿就是土皇帝,生生把个混人宠的越发无法无天。 这会儿闹出事来了,就想起跑到他闺女这儿闹了。 而且, 这事情怎么想怎么有些蹊跷。毕竟, 即便漕帮众人都是些草莽之辈, 可和那里明里暗里和朝廷作对的匪寇不同,漕帮的人讲义气之外, 也相当的有规矩。身为平洲府一地长官,再没有比潘云海更清楚漕帮的用处—— 张重手下重兵保护的金矿, 但凡往朝廷运送金子,可不是一直有两拨人马护送? 明面上有张重手下精兵,暗地里可不还有漕帮全程陪同? 如何就突然做出这等和朝廷撕破脸, 公然擒拿朝廷命官的事情来? 没有完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潘云海可不会轻易和漕帮对上。 毕竟一则漕帮能参与到这样机密的事中,足以说明他们背后必然有朝廷要人;二则没有合适的替代漕帮的人选前,潘云海无论如何不敢把金矿毫无掣肘的完全交到张重的手里。 毕竟,有了好处自己不一定能沾上,可要是出了问题的话,自己却注定是第一个倒霉的。 “呜呜……”看丈夫一副准备撒手不管的意思,蒋氏哭的越发厉害,“这么多年我嫁给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我娘家就这一个兄弟,难不成老爷要看着蒋家无后不成……真是我那兄弟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我爹娘怎么活……” 这会儿老父老母可不正在后堂寻死觅活? 潘云海被闹得头一阵阵疼,却偏又无可奈何: “好了,你让我想想该如何处置……只你记得回去告诉岳父岳母,这是我最后一次帮周雄,倘若他再敢这般任性妄为,旁人不说,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虽是恨得不行,可小舅子还真不能不管。更别说一起失陷的还有锦衣卫千户周成并副将武鸣两个朝廷命官。真是不赶紧解决了,便是锦衣卫那里,自己就落不到好果子吃。 看潘云海松了口,蒋氏这才擦了把泪,红着眼睛离开。 潘云海重重的叹了口气,手指抚着太阳穴,耳听得门“吱呀”一声响,不由怒道: “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说……” 却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大吃一惊——眼前哪里是去而复返的蒋氏,分明是锦衣卫千户周成! 太过震惊之下,好险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周大人……您好好的,真是太好了!” “亏张重的人还有脸来,说什么周大人和他手下一员副将尽皆落入漕帮之手……这个张重,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张重的人说的也不错。”周成抹了把脸,明显还有些心有余悸,“和那位大人对上,别说是我……” 就是老大雷炳文过来,也只有低头的份儿。 “原来是虚惊一场,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潘云海不住安慰,刚要询问小舅子的消息,忽然察觉有些不对,下意识的掏了掏耳朵,“您刚才说,那位,大人……” “不错。”周成神情一肃,瞧着潘云海的神情却明显有些怨怼之意,“我这次,可是让你那小舅子给坑苦了。” 若非周雄红口白牙坚指漕帮窝藏乱党匪人,自己如何会亲自跑过去?也不会犯到沈大人手里…… “周雄,又关他什么事?”潘云海这次是彻底糊涂了。 “什么关他什么事?”周成咬牙道,“非要咬定皇后的闺中好友、当朝太傅的千金、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未婚妻,是乱党,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带人往死里追剿,知道了这些,潘大人还会不会觉得,和你那小舅子无关?” 潘云海一哆嗦,好险没跌坐地上,头上冷汗直冒: “皇后,当朝太傅、兵马大元帅?” 每说出一个名字,潘云海就哆嗦一下,到最后,眼都红了: “这个混账东西,他真是,要坑死我啊。” 当今皇后可非其他朝代皇后可比,听说皇上能顺利登基,可是离不开皇后在帝都运筹帷幄,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一个奇女子;至于太傅和兵马大元帅,潘云海更觉如雷贯耳,可不全是当今皇上跟前最得宠的臣子? 自打皇上登基,朝廷邸报上几乎日日可见太傅杨泽芳和大帅沈承的名字! 尤其是杨泽芳,那可是天下文官的魁首,便是潘云海,私心里可不是同样以能见得杨泽芳一面为荣? 即便心底隐隐怀疑,那般尊贵的世家千金,如何会突然来到平洲府这地界,却是丝毫不敢怀疑周成所说内容的真实性—— 再是锦衣卫,这般利害攸关的消息,可也不敢胡编乱造。 又气又怕之下,忽然惊觉到什么,一时不觉心虚气短: “不知,那位大人是……” “沈承沈大元帅,还有杨家大公子……”周成终究不敢直接道破沈承的另一重身份,含糊道,“还有龙骑卫指挥使大人,暗中相陪……” 伸手稳住站的太急,差点儿一头栽地上的潘云海,恶狠狠的道: “你先别急着晕!” “想法子,将功折罪才好!” “我——”潘云海真要哭了,直接拉住周成的袖子,“还请大人教我。” “真正的贼人是被张重给藏起来了。张重的性子你也知道,本就是个脑后有反骨的,且他在平洲府经营多年,谁也不知道,到底被他彻底掌控了多少人马,大人的意思,斩草须得除根,倒不如借此机会,一举拔除这个毒瘤……待会儿还得请知府大人亲自跑一趟总兵府……务必把张重的人一网打尽才好……” “我……”潘云海哽了下。知道张重窝藏反贼是一回事,亲自送上门来当诱饵又是另外一回事。偏是自己还推脱不了——谁让自己有个专坑姐夫的小舅子呢。好半晌才勉强道,“一切全凭各位大人安排就是。” “莫要担心。”周成点头,“几位大人亲自谋划,定能万无一失,还有我的手下也会到跟着你一同前往,安全方面必然无虞。” 听周成如此说,潘云海心好歹放下了些,一想到能和闻名天下的沈帅并神秘的龙骑卫指挥使大人合作,又不觉有些忐忑和兴奋: “那我待会儿,是不是就能见到那位神秘的大人了?” 周成站起身形:“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成。张重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去了,你快过去。我待会儿会陪同大人一块儿赶去总兵府。” 说着,推开门,极快的离开。 “罢了!龙骑卫指挥使从初入江湖,到现在还不曾有过败绩。有他老人家做后盾,一个张重又算得了什么……”潘云海给自己罗列了己方各种优势,终是脸色完全恢复了正常。 觉着张重应该瞧不出什么了,才急匆匆坐了轿子往张重的总兵府而去。 一路上却是越走越心惊。委实是张重闹得动静也太大了吧,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啊,就碰到了不下五拨人马,而瞧他们去的方向,可不全是总兵府? 潘云海不敢耽搁,拼命催促轿夫快着些,又不时探头往外瞧,眼瞧着前面队伍渐多,轿子越发不好通行,潘云海索性直接跳下马,一撩袍子就往人缝里钻。 好在他身着官服,那些兵士忙往两旁退开,潘云海也不客气,撩起袍子一路狂奔,终于在总兵府门前,瞧见顶盔掼甲杀气腾腾的张重。 终是没来晚。潘云海长出一口气,一溜烟冲到张重马前: “张将军,我有要事,还请将军和诸位稍候……”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张重却是没有下马的意思。 “我知道将军急着浇灭漕帮,本官心里,可不也心急如焚?毕竟本官的小舅子周雄也落入了漕帮贼人的手中,更别说还有周千户。不能平安救回三人,摘掉头顶的乌纱都是轻的,说不好还有杀头之祸。”潘云海却是死死扯住张重的马缰绳不松手,“可再如何,也不能贸然行事。本官已然打探出那名先后伤了三名官员的漕帮凶贼的大致来历,便是他们的部署,也探得一二,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怎么也要商量个万全之策才是,不然真出了意外……” “好。”张重终于点头,却是阴测测的又加了一句,“你最好说的全是实话……” 倒不是潘云海如何巧舌如簧,委实是事关妻儿,张重绝不愿冒一丝风险。 看张重下马,其他将领也只得有样学样,包括张重在内,竟是足足有二三十员将领。 潘云海瞧得暗暗心惊——瓮中捉鳖固然爽快,可这么多人呢,那三位大人真能应付得了? 第251章 251 “事出紧急, 还请潘大人有话快说。” 进了总兵府宽阔肃穆的议事厅, 张重径直大马金刀坐在首位,却是连腰间的佩剑都没有解下,一副随时会上马离开的模样。 其他将领则个个肃立堂下,瞧着潘云海的神情明显有些不耐烦。 潘云海心里不住打鼓, 却也明白,都这个时候了, 无论如何不能露出破绽不说,还必须想法子把人拖到周成口里的那几位大人带着人到了才好: “周总兵这会儿的心情, 本官懂, 那武鸣怎么说也是你麾下爱将,就这么被人捉住了, 生死不知,大人自来爱兵如子,更别说是一起四处征战的袍泽……” 说道激动处, 还不时以手拭泪。 张重神情越发阴沉, 头上青筋直冒—— 这些文人当真是面目可憎, 都什么时候了,还东拉西扯, 说不到正题。 偏是他这话说的声情并茂,一帮手下也是一副感同身受、感激涕零的模样。 若然平时, 这样的阿谀奉承张重自然乐得接受,可眼下妻儿可是生死不知,终是忍无可忍, 站起身形,暴喝一声: “潘大人,这些话待我剿灭漕帮,有的是时间说,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本官——” “啊呀,是不是我说的太啰嗦了?”潘云海似是恍然,忙不住认错,在张重彻底翻脸前,终是扯到了正题,“不瞒大人说,自打我那小舅子落入漕帮贼人之手,夫人就日夜哭泣,岳父岳母更是数次晕厥……逼得我无法,只得赶紧想辙子……好在功夫不费有心人……一番周折之下,终于打探出藏在漕帮分舵那贼人的底细,竟然是漕帮大当家张青到了。” 张重脸色一沉,脸上已是杀气腾腾——漕帮大当家亲自出手,自己可不早已知晓?哪里需要潘云海啰嗦? 潘云海吓得一哆嗦,忙抬高声音: “除了张青外,张总兵怕是万万想不到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是谁?”张重心里一动,可不就是无论如何想不通,即便是张青到了,又如何就敢公然和朝廷作对?难道这个人才是张青的依仗? 潘云海长舒一口气,知道危机暂时过去了,当下半真半假道: “具体名字虽是没探出来,可那人身份绝不简单。据说,便是张青在他面前也得俯首帖耳……” “……明明前些年,漕帮已是乱象丛生,这才几年啊,就开始重新插手漕运,更离谱的是,上官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还不时暗示,给他们行些方便……大人就不觉得可疑吗?” “再是神秘又如何,”张重神情狰狞,“凭他是大罗神仙,也别想有活命的机会。” 心里却是已然认可潘云海所说——和张青一起来的那神秘人怕就是漕帮在朝堂中的靠山,且这人怕是有一定来头,必有至亲在朝中担任要职,不然绝不可能吃下漕帮这么大一块儿蛋糕。 毕竟,漕帮可一直协同官府押运黄金,个中利润说是暴利也不为过。 之前张重因眼馋这份收益,也曾派人进京打探过,甚至还走过裘家的路子,可惜虽是费尽周折,却一无所得。 甚至张重曾一度怀疑,漕帮是不是被那个皇子给暗中收拢了…… 既是隐藏在漕帮背后的那神秘人,也怪不得会如此嚣张! “另外我派出去的人还打探到一则消息,说是周边正有大股人马朝这里云集,更不可思议的是,里面隐隐似是还有官府中人……” 听潘云海如此说,张重神情中闪过一抹狠厉—— 张青在这里,其他漕帮分舵自是会听从召唤,若是只对付这些漕帮乱贼,张重自认绝对绰绰有余。 可若是还有官府中人插手—— 想到至今还在澜沧山庄的裘吉文并姬晟,心头不觉有些发冷。 难不成,对方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般鲁莽行事? 本想着最快速度冲入漕帮救出妻儿,然后就找借口挪走所有黄金,远走高飞,可真是对方有所察觉的话,所有的计划都得改动…… 那些侍立的将领则明显有些疑惑——不是要剿灭逆贼吗,怎么听潘云海的意思,漕帮背后,还有官员撑腰? 潘云海蹙了一下眉头,冲着潘云海意有所指道: “忠君报国、死而后已本就是我等的责任,不过是一些见不得人的鼠辈故弄玄虚罢了,江南一地的安稳尚需要你我齐心协力才好!” 不想一声冷哼忽然插了进来: “啧啧,还真是大言不惭,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张重你心里还有君父,还有朝廷的位置?” “谁?”张重手一下按住剑柄,眼睛中闪过一抹嗜血之色,“既然来了,何不大大方方的站出来,这般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手下那些将士旋即呈扇形把张重牢牢护在中间,齐声鼓噪: “哪里来的鼠辈,还不快滚出来!” 唯有潘云海则是擦了把冷汗,身形慢慢往后缩—— 也不知来的是哪位大人,应该能收拾了张重吧? 转而又觉得自己太杞人忧天了。以那三位身份的贵重,身边自然离不开武艺高强的死士,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如何也不敢就这么大喇喇上门。 好容易退到相对安全的角落里,议事厅的门也被人一下推开,刺眼的光线令得大家下意识的抬手,却又很快放下,神情明显惊讶至极—— 进来的却是两个身形昂藏的高大汉子。 左边的那位身着劲装,一脸的络腮胡子,走起路来腾腾有声,再加上手里倒拖着的一把长刀,当真是威风至极。 至于右边那位虽是杀伐气势上相较于络腮胡男子稍逊一筹,却穿着一身让人闪瞎眼的锦衣卫千户服饰。 张重第一时间感到不妙,直接指着周成先发制人: “堂堂锦衣卫竟然沦为漕帮走狗,周成你羞也不羞!既是与逆贼为伍,可别怪张某不客气!” “把这三人全给我拿下,死伤不论。” 先给周成扣了罪名,便是待会儿他辩解,可不也会和自己说的一般无二,落到别人耳里,只会当做狡辩罢了。 更甚者,一句话甫完,不待对方有所反应,就直接发难,竟是连续五支小箭从他手腕处呼啸而出,分上中下三路直接飞了过来,甚至还有两枝,正正对准周成的双眸。 只若论起跟踪暗杀来,就没有那个人能比得上锦衣卫的。周成身形滴溜溜打个转,躲过袭向眼睛两只箭的同时,手中宝剑连磕,三支羽箭尽皆跌落地上。 只周成并没有乘胜追击,反是和站在另一边的络腮胡男子齐齐躬身: “张青、周成,恭迎大人。” 潘云海更是直接撩起衣服下摆,以往日里绝见不到的敏捷,一下冲到两人中间,颤声道: “平洲府知府潘云海,恭迎大人。” 不管来的是哪个,都是此生再难碰到的机遇。但凡对方有一点提携自己的心思,以后的际遇就必然大不相同。 “潘云海,你竟敢骗我?”张重直觉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张青这个名字早有耳闻,可不正是漕帮总舵主?他怎么会和锦衣卫的人凑到一起。 再想到方才潘云海说话时闪烁的神情,明显意识到自己定然是被算计了。 一时瞧着潘云海的视线几乎全化成了无形的杀气。 潘云海后背上登时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却是强撑着道: “大胆张重,大人到了,如何还敢这般嚣张?识时务的赶紧……” 视线却是一下定在一个金灿灿的精美面具上—— 来人身形和旁边络腮胡一般高,却是更为瘦削,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冰冷眸子,视线看似漫不经心,注目之处,众人眼神却是尽皆闪避,竟是眼睁睁瞧着对方如入无人之境,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进了议事大厅。 潘云海却是紧张的手脚都快抽搐了——早听说龙骑卫指挥使每每露面,可不就是会戴上一张黄金面具?难道说,来的这位大人,就是? 想要问,太过激动之下,却是根本话都说不成句: “这位,这位大人……” “这位大人就是龙骑卫指挥使大人,”周成一挺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 龙骑卫指挥使? 张重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还没完全领会这句话什么意思,面具男子已是冷冷开口: “反正都要死,这会儿伏刀自尽,还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第252章 252 议事厅大门缓缓合拢, 潘云海的嘴巴慢慢张大, 惊喜的表情也变成了惊吓—— 之前周成不是暗示自己,不管是那位大人到了,都必然带有精兵强将,拿下张重, 根本就是手到擒来之事。 怎么这位大人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啊?一眼望过去,外面黑压压站着的分明全是张重的手下! 若然对付的只是张重抑或他的几个亲信也就罢了, 这黑压压的一片瞧着怕不有千军万马,张重分明是把手下所有将士全都押了上去。 须知这些武将领兵, 可不是全都有自己的诀窍? 更别说张重镇守平洲府可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完全被他掌控的士兵没有一半也得占个三分之一。 真是外面的将士哗变,就是吐口唾沫星子都能把自己四人给淹死。 看着潘云海苍白的脸色, 张重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潘云海瞧见的,张重只有比潘云海看的更清楚。所谓白龙鱼服,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再是龙骑卫指挥使的身份又如何?任他功夫再是了得, 还不依旧是肉体凡胎一个? 这里可是自己的地盘, 以为自己真会蠢得和他单打独斗吗? 还有潘云海,竟会天真的以为, 就靠一个没有脑子、鲁莽至极的龙骑卫指挥使,就可以在总兵府坑骗了自己后, 还能顺利脱开,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吗。 笑声甫落,便厉喝一声: “潘云海, 周成,你们到底拿了这厮多少好处?什么龙骑卫指挥使,以为我等是乡间三岁懵懂顽童吗?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想要蒙骗我?怪不得漕帮可以在平洲府横行无忌,原来是因为背后有你潘云海做后盾!以为劫走在下妻儿老小,便能让我低头吗?做梦去吧。来人,将这三名贼人速速拿下!” 口中说着,阴狠的眼神却是锁定了张青—— 有漕帮总舵主在手,自然能让梁欢乖乖听话。毕竟,漕帮之人可不是最好讲究义气二字? 至于龙骑卫指挥使,哪又算是什么东西? 张重一句话落音,便有一片“仓啷啷”拔刀的声音响起,却是那护卫在张重身前的二三十人,俱皆把手中武器对准了沈承三人,一时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潘云海只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却是暗暗叹息一声,缓缓站到了周成身侧—— 小舅子真是要坑死自己了。可身为朝廷命官,不管是要消除周雄带来的恶劣影响,还是这么些年来读圣贤书习得的大道理,都让潘云海除了力挺沈承外,再无别的选择。 “周成,这些人,你可全都认识?”沈承声音低沉。相较于张重的威胁,沈承这句话无疑太柔和了些。可偏是清冷的尾音微微上挑,竟是犹如往本就熊熊燃烧的火炉中倒入了大块寒冰,令得所有人心里都是一跳。 甚至站在张重身前的将领中,至少三人之一的人手中的武器微微顿了下,神情中显出些犹豫来。 “全都熟记于心。”周成躬身道,“请大人吩咐。” “尔等听着。” 沈承表情不变,视线一一在对面扫过,“我数三下,把武器放在地上,不然就和逆贼张重同罪。” 一时凡是和沈承四目相对的,都不自觉挪开视线,便是张重,手心里也不禁有些汗意涔涔。直觉不能再让沈承搅和下去,还没想好应对的策略,那边沈承已是开始报数: “一。” “雕虫小技!”张重冷笑一声“以为我的手下全是漕帮那些乌合之众吗?他们个个身经百战,又岂会畏惧一……” 一句话未完,却听见“当啷”两声响。 张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的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瞧去,却是左右两边,各有两员副将扔掉了手里的武器!神情登时变得狰狞: “你们,想死吗?” “我——”最左面的那员偏将明显有些委屈——自己明明不想扔的,天知道手怎么会一麻,手里的刀就直接掉下去了。 只还没等他开口解释,右边那员同样扔掉了武器的将领已是接过话头,硬邦邦的道: “若然是保家卫国,我等自然会为将军效死,可若是对抗朝廷,恕我等再难从命!便是再如何,我程英也绝不会做出那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事。” 口中说着,竟是顶着张重要杀人的眼神,直接从队列里出来。昂首挺胸朝着沈承站的方向大踏步而去。 “找死——”张重手一扬,长刀朝着程英后心刺去。 眼瞧着那利刃就要没入程英体内,不想那大刀忽然颤了一下,竟是“咔嚓”一声直接断成了两截。 沈承冷冷的声音同时响起: “手中兵器是用来杀敌的,却连询问一声都不愿,就拿来对付敢于把后背交付给你的袍泽,所谓明珠暗投,倒是可惜了一把好刀。” 浑然不觉张重跟前分明已是惊落了一地的眼珠—— 张重手里这把刀可是实打实的宝刀,乃是采用最好的寒铁交由最好的兵器大师打造而成。 从问世以来,便屡立战功,名气并不比总兵张重小多少,倒好,竟是一个照面就被对方给废了。 须知这把刀说是削铁如泥也不为过,怎么这面具男子手里,就和一堆豆腐有什么区别? 众人愣神之际,那员和程英一起掉了手中冰刃的裨将,也跟着出列,以最快速度冲向沈承那边,几乎和程英同时到达—— 方才张重瞥过来的眼神,自己可是看的清楚,分明已是起了杀心。 不管对方是不是冒充的朝廷官员,先保住小命要紧。 “见过大人。”程英已是来至近前,那员裨将愣了一下,也忙跟着行礼,心里却依旧有些忐忑。 两人一副弃暗投明的模样,登时把张重气了个倒仰。 “放心,”沈承意有所指道,“只论首恶,胁同不罪,现在回头还不晚。” “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你以为我张重的手下全是这样的软蛋吗?你说什么,他们就会听什么?”张重已是有些慌神,两军对战,最重要的可不就是士气? 可因着程英两人的离开,己方气势可不是大打折扣? 委实想不通,对方是如何在自己眼皮底下把人给蛊惑走的! 更要命的是,明明方才已然吩咐手下擒拿这小子,怎么都半天了,外面都没有一点儿动静? 沈承却是和没听见一般,悠悠然道: “二。” 张重登时有些紧张,下意识的看向身边: “我等俱是朝廷柱石,切不可被人蛊惑……” 更是示意身边亲信,但凡发现异动,一律格杀勿论。 不想照旧是没等张重说完,便又有五人同时丢了兵器,然后朝着沈承的方向疾奔而去。 张重如何肯让自己落入这般被动局面? 他那些亲信得了示意,自然也纷纷举起手中兵器,不想还没等砍下去,所有拿在手中的武器再次齐齐断成两截。 眼瞧着沈承就要喊出第三个数字,张重如何肯让自己落入那等众叛亲离的可怕局面? 竟是手持半截大刀,率先朝着沈承方面发起了攻击: “哪里来的妖人,竟敢把惑心之术,用在大正将士的身上,今日不杀了你,张重无颜面见皇上。” 绝不能让这黄金面具的主人完全占据主动,不然不独妻儿老小救不出来,便是自己,也有性命之忧。 和只有把水搅混了,才能摸到鱼一个道理,眼下最要紧的可不同样是打破这面具人身上深不可测的恐怖气势。 “三——”沈承薄唇微启,缓缓吐出最后一个数字。 张重已是堪堪奔至近前,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即便走了几个,手下可不还有一二十号人?可身后的脚步声怎么听着稀稀落落的? 下意识的回头,却是目瞪口呆—— 跟在自己身边的哪有一二十个,分明也就是三四个罢了,至于剩下的,则把手中兵器齐齐朝下,更是俱皆低头,一副臣服的模样。 “你们——”张重头“嗡”的一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忽然撮嘴打了一个尖利的呼哨,“王八蛋,我和你拼了。” 这人到底用了什么妖法?如何就能够片刻间就让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周成和张青已然挺身上前,接住张重几人的杀招。 几人迅速战成一团。 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兵士自然很快就会知晓。想到这一点,张重焦灼的神情终于有所改变—— 留在外面的手下听到这声音,必然会冲进来,到时候万箭齐发,看他还如何作妖。 沈承却是依旧负手而立: “程英,打开门——” “张重,我会让你,死的心服口服!” 第253章 253 “打, 打开门?”潘云海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亏自己方才还庆幸, 这龙骑卫指挥使果真是名不虚传,竟然这么快就掌控了全局,只要诛杀了首恶张重,再把几个冥顽不灵的手下也给收拾了, 可不就能胜券在握? 倒好,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 大人怎么又闹了这么一出?这是唯恐胜利来得太容易吗? 可相较于龙骑卫指挥使而言,自己的位置委实还是有些不够看, 因而虽是颇不赞同, 潘云海也不敢多话,只头上豆大的冷汗一滴滴砸落地上。 至于张重, 先是大喜继而却是一惊—— 手下将领虑及前途,许是不敢也不愿陪自己拼一把,这些兵士却是不同, 分明是不带多少脑子的, 平日练兵时, 又经常放下身段躬亲示范……张重自信,即便不靠那些直接领兵的裨将, 这些士兵也绝对全都认可自己这个主帅。 但凡自己高喊一声,不说应者云集, 号召个五六千人依旧是没有丝毫问题的。 可再想想又觉得不对。 毕竟,若真是那等只知逞勇斗狠之人,这人绝走不到龙骑卫指挥使这样的高位。 再加上之前已经喊过人, 外面却没有半点儿回应,张重心里越发没底—— 龙骑卫指挥使再厉害,总不会连自己手下士兵也能掌控吧? 一时又是希冀又是害怕。晃神之际,被周成手中宝剑一下削掉头盔,头发一下披散下来,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亏得右边副将帮忙挡住,勉强逃过一劫。 那边程英已然大踏步上前,双手一分,议事厅大门瞬时洞开,耀眼的光线直入室内,一眼瞧见外面的情景,张重也好,其他人也罢,全都泥塑木雕一般傻在了那里。 甚至周成和张青即便也早有了心理准备,却依旧哑然—— 之前张重本已在调兵遣将,临时听信了潘云海的话才匆匆折返。 所有军士可不正是集结已毕,蓄势待发? 如何能料到,这么短短的时间内,上万兵丁竟全部被人带回,排成整齐的方阵,从议事厅外开始,一直绵延到长街之上。 举目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说是一眼望不到边也不为过。尤其醒目的是每一个方阵前面昂首挺胸肃立着的沉默男子。 只相较于之前调动人马时的纷乱不安,眼下的这些士兵虽是个头高矮不定,却是个个肃立,军容整齐。 更让人心惊的是,到底是什么人能有这般鬼神莫测的神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兵士全带回来不说,还能让他们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这,这不可能……”张重喃喃着,如遭雷击,至于那几个之前一直追随他的手下,则对视一眼,神情绝望—— 方才如何就会鬼迷心窍,一心跟着张重往外闯? 倒是那些放下了武器的人,原先对张重还有些愧疚,这会儿则是俱皆庆幸——亏得方才识时务,不然,这会儿也只有领死的份儿。 沈承则是看都不看面若死灰的张重等人一眼,缓缓转过身形,因有黄金面具覆盖,瞧不清丝毫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淡然无波,却偏是慑人至极。 瞧见沈承现身,方阵前站着的男子齐齐躬身: “见过大人。” 随着他们话音一落,所有方阵兵士齐声道: “见过龙骑卫指挥使大人!” 声音之大,震得议事厅大门都有些晃动。 “这些人,这些人全是,你的手下?”张重转头直视沈承,惨笑连连,“龙骑卫指挥使,果然名不虚传!” 这些人可不全是张重亲自练兵时发现的好苗子,甚至因为他们表现出色,张重早已频频示好,本以为自己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这些人提拔上来,可不全是完全忠于自己的亲信?哪里想到,人家竟是另有主子。 沈承瞧着张重,神情如同看一个死人。 “张重平生,从来不服任何人,你龙骑卫指挥使算是第一个,张重心服口服。只即便死,也想死个明白——大人可否摘了面具,在下总要知道,是死在那位英雄的手里,藏头露尾,如何配得上堂堂龙骑卫指挥使这样贵重的身份?”张重攥紧了衣袖,里面可不还藏了一个更为小巧的机弩,里面不多不少正好装了六只用剧毒浸泡过的箭,当真是见血封喉。张重有把握,但凡沈承有一丝疏忽,这么近的距离,足够两人同归于尽—— 想要从这样的人手里救回妻女,根本就是做梦还差不多,可即便是死,总也得讨回一点利息才是。 “就凭你?”即便张重说的声情并茂,沈承神情却是没有丝毫波动,“你,还不配。” 口中说着,又摇摇头,意味深长的加了一句: “要死,就快些,不然怕是……” “你——”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轻视,张重眼睛都红了,刚要不顾一切往沈承跟前冲,不提防两侧本是追随他的副将忽然齐齐纵起身形,分别扯住张重两条胳膊,又有身后副将抬腿朝着张重腿弯处狠力一踹,耳听得两声脆响,张重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却是两条腿齐齐折断。 便是藏在袖里的毒弩也被人搜出,高高举起捧到沈承面前: “大人,张重方才想要凭此凶器于大人不利!还请大人念在我等之前也是被这贼獠蒙蔽,饶我等一命。” 张重瞪着几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几人可不全是自己的铁杆心腹?和武鸣是被自己拿了把柄威逼不同,眼前几人可全受过自己大恩,更是靠了自己,才有今日的体面和前程,如何就能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选择背叛? “你们,你们怎么能——” 拧着张重胳膊的两人对视一眼,干脆一咬牙,也齐齐用力,又是“咔嚓”两声脆响,张重两条胳膊也同样被生生折断。 沈承神情登时一寒,忽然探手。 几个副将惊觉不妙,忙要闪躲,却先后被捏住脖颈,随着沈承收回手,四人才先后齐齐软倒,却是头颅以着诡异的姿势全都扭向张重,配着那诡异的讨好求饶神情和死不瞑目的绝望眼神,让所有人都悚然而惊。 “忘恩负义之徒,猪狗不如。”沈承冷声道。 方才四肢俱断都没有流泪的张重这会儿却视线有些模糊: “多谢大人了了罪臣一大憾事,是张重愧对朝廷,能死在大人手中,张重无怨。” 房间内一众副将齐齐跪倒,耳听得沈承脚步离开的声音,却是头也不敢抬—— 有神秘莫测又力量恐怖的龙骑卫指挥使大人和他这班同样神出鬼没的手下在,怕是再没有人敢对新皇有半分不敬。 和张重这里的一片死寂不同,澜沧山庄的裘吉文这会儿却正烦躁不安。 从张重的人撤走的第一时间,裘吉文便意识到,这次是真的再没有希望了。 因用了大量的催情香,姬晟这会儿还在里面死命的折腾着,即便两条腿彻底废了,也不耽误姬晟纵情声色,**隔着大开的窗户,令人周身发软。 裘吉文站在二门处,却除了身上发冷,再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这般熟门熟路、花样繁多,要说姬晟之前没有在女人身上下过功夫,根本不可能。 亏自己一直认定,外甥即便不能做开疆拓土的英主,当个守成的帝王也是绰绰有余。 更有皇上和贵妃的宠爱,及裘家全力的支持,即便略有波折,最终也能稳稳当当登上帝位。 也就这一路的逃亡,才让裘吉文彻底认清外甥的嘴脸——自私,冷酷,失败了不从自身找原因,反是怨天尤人,这几日更是表现出另外一个特质,那就是,昏聩…… “唔,皇上,您,您饶了我吧……”一个呻、吟低泣的女声传来。 “爱妃……朕得好好疼疼你……贱人……” 裘吉文听得越发心灰意懒——不过是摔断了腿,怎么头也摔坏了呢? 都不记得叮嘱了多少次,眼下正在逃命,切不可露出半点儿行迹,姬晟倒好,竟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视身边人的性命如无物的废物,如何能教旁人心服口服的追随?怪不得张重要把人撤走…… 收回要前行的脚步,裘吉文直接吩咐随从: “收拾东西,咱们走。” 眼下自己的性命要紧,至于姬晟,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罢了,也只好任他自生自灭。 简单收拾了行囊,裘吉文等人悄无声息的就往澜沧山庄外而去,不想刚踏出山庄,却是正对上一个身姿翩翩的俊美郎君。 那人身着一袭湖蓝色直裰,手中折扇轻摇,配上如骄阳般耀眼的容颜,当真是洒脱贵公子。 唯一不相符的则是站在他背后那群高低不等满身匪气的汉子。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裘吉文直觉不对。 那人却是并不就答,反而手摇折扇道: “啧啧,堂堂裘家当家人,竟然龟缩在这里,怪道朝廷会遍寻不着……” “什么裘家当家人,我不懂你再说什么。”裘吉文下意识的反驳。 男子却是干净利索的一挥手: “拿下这老不死的!” 第254章 254 裘吉文脸色大变—— 对方分明是有备而来, 不独人数不少, 更能一眼瞧出,全是些心狠手辣之辈。 反观自己手下,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二三百人, 再加上一路被人追杀,早已是气势泄尽, 惶惶若丧家之犬。 这般狭路相逢,想要顺利脱逃, 简直是痴心妄想。 罢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裘吉文很快拿定了主意。相较于有着皇子身份的姬晟, 自己还是有一线逃走的希望。 “你们此来,不就是想求财吗,”裘吉文勉强镇定心神—— 来人的模样, 明显不是官府中人, 除了打头的那年青公子看不出来历, 剩下的人十有**是山中草寇。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既是匪类, 如何会不爱财? 但凡他们知道能给他们换来更大财富的不是自己,而是姬晟这个废人, 不怕他们不把重心转移。 当下反手往后面一指: “里面藏着的这位,就是皇上搜遍天下也要重金缉拿的逆臣五皇子姬晟,我记得, 我记得海捕公文上说,能捉得了他,不独可得重赏,更能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口中说着,一下拉开紧闭的房门,里面的情景登时一览无遗—— 因着催情香的作用,房间里的人可不全是脱得赤、条条的,说是玉体横陈也不为过。除了姬晟身上旁边交缠了三四个赤、裸女子外,甚至还有几名女子也叠在一起,互相抚摸。 场面当真是香艳至极。 乍然看到这一让人血脉贲张的场景,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傻在了那里。 裘吉文暗暗舒了口气,身形悄悄往旁边躲闪——这会儿可不正是躲闪的大好时机? 既有财色,又有官爵,这些人总不会时刻把视线盯在自己身上了。 不想刚一侧身,本是躺在床上颠龙倒凤的姬晟却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那般刺眼的光亮,令得姬晟混沌的脑袋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醒。瞧见裘吉文的第一眼,不独没有羞愧,反而吃吃笑了起来: “怎么,舅父也想和我一起快活快活?还是说,舅父想着,让这些人怀上你的种,将来再想法子栽倒我头上,以期混淆皇家血脉?” “你——”没想到姬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裘吉文气得身体直哆嗦,好险没摔倒,知道自己这次是绝逃不了的,一时失了理智,竟是抬脚踹开最外面的女子,大踏步行至床前,揪住姬晟的头发就往床底下拽: “小畜生,不是因为你,我如何会落到今日的下场,你竟还有脸说嘴,我打死你!” 姬晟先是跌下悬崖,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开始沉迷酒色,身子早被掏空了,登时被裘吉文揍了个鼻青脸肿。只他那受过这般磋磨,急怒之下,忽然抬头,不管不顾的死死咬住了裘吉文的手,两人一起跌倒在门槛外。 “放开,小畜生!”裘吉文疼的脸儿都变了色,捶打姬晟时不免更用力。 姬晟疼的眼泪都下来了,却就是不肯松口。 瞧着毫无形象厮打成一团的舅甥俩,甚至五皇子姬晟这会儿还浑身上下**,两人竟是连乡野村夫都不如。 裘吉文的那帮手下也傻了眼,却是明白,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从龙之功,算是彻底没了指望,面面相觑片刻,再兴不起半点儿为裘家效命的心思,竟是一声呼喝,四散而逃。 只是他们跑得快,被擒拿的速度更快——自打入住澜沧山庄,这些人自然最快速度的熟悉了此处的地形,如何也没想到,本是平坦的路径,如何就变成了步步陷阱,甚至好不容易跑了出去,却又宛若进了迷宫,到得最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竟始终是围着方才离开的地方转圈罢了。 当然,如果说一条路都没有也不对,比如说直通山顶崖颠那里,就是一片通途,不独没有拦截的人,更是半个陷阱也无,也有人跑上去,却是瞧见深不见底的崖底时,又都面色惨白的跑了回来。 直到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了,一直沉默不语看猴戏一般的杨希言才冷冷道: “全都押下去——然后把地上这两个吊到崖颠上,记住,把他们舅甥俩捆在一起,怎么也要让他们吊够十二个时辰……” 时刻生活在恐惧之中会比死还难过。敢对杨希言的妹妹下手,这点惊吓,不过是提前预支的利息罢了。 当下便有人上前直接分开姬晟两人,然后拖死狗一般把两人弄到崖颠,拿了根粗粗的绳子,一头拴在一棵虬枝纵横的老松树上,另一头则捆了两人,直接从崖顶丢了下去。 被扔下深不见底的悬崖的第一时间,便有一阵让人窒息的尿骚、屎臭味儿传来…… 杨希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多日来的夜不成寐、痛苦绝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纾解。 倒是他身后的梁欢等人瞧杨希言的神情却明显有些胆怯——怎么老大的大舅哥这么可怕!平日里瞧着笑眯眯的,一副读书人的派头,可阴起人来真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有这么个狡诈又能狠下心的大舅哥,老大以后的日子怕是要小心了。 还有几个漕帮兄弟,本是冲着澜沧山庄的名头来的。毕竟,以澜沧山庄名头之响,里面不定有多少好东西呢。 这会儿却没一个敢轻举妄动。 眼瞧着再无一个漏网之鱼,杨希言这才兴味盎然的转身,长舒一口气,扬声道: “走了,走了。” “全都走吗?”梁欢怔了一下,有些留恋的看了一眼别具风情的澜沧山庄—— 山庄依山势而建,又有清澈流水穿庄而过,溪流两岸,或为房舍或建花榭,当真是美不胜收,较之漕帮分舵,不知强了多少倍。 “不走?还想让主人招待你不成?”杨希言斜了他一眼。 梁欢下意识的摇头: “不是……” 心里却是疑惑,什么主人?自己等人既然占了山庄,可不就是这里名正言顺的主人? 杨希言也不解释,直接上了马,回头看了一眼山庄仿佛自言自语道: “都是聪明人,调理好身子,可别想不开,往我妹夫眼前凑……” 梁欢等人听得越发糊涂,杨公子这是在吩咐谁呢? 明明周围没什么人啊。 杨希言却是没有解释的意思,直接一扬手中鞭子,纵马而去—— 杨希言自认并不是心胸多宽阔的人,能装在心里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个。至于这澜沧山庄的主人,也不曾因为对方名声在外,就惺惺相惜。 可妹妹的命,却是对方拼了性命不要,救下来的。 只妹夫沈承却是个别扭的,一方面无比愧疚没有保护好希和,让希和身入险境,另一方面又疯狂的嫉妒生死一瞬间陪在希和身边的不是他而是别的男人…… 所以这次澜沧山庄之行,沈承才拒绝的那么彻底。 要是让人知道,外人口中无所不能的龙骑卫指挥使,却也有这般举棋不定,自怨自艾的时候,怕是会惊掉一地眼睛。 可也正是这样的沈承,却得到了杨希言全然的接纳—— 真是沈承和澜沧山庄的主人对上,杨希言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妹夫一边。 未来说不好还真有这个可能,毕竟,身为云深宫的宫主,顾准这个人不独身手奇高,更不缺心机和手腕,和沈承之间说旗鼓相当也不为过。 只可惜,国朝气运未尽,连带的想要颠覆朝廷的顾准运气也就差了不少,再加上里面又掺和了儿女私情…… 瞧着杨希言一行人渐行渐远,隐在暗处的赵辰隐隐有些不安。 不说澜沧山庄的真实情形,便是在江湖上呼风唤雨这么多年,没道理朝廷的人抢过去后还会轻轻松松的撂开手——他们可是官府通缉的钦犯,怎么对方的意思是把澜沧山庄还回来了? 顾准却是挺直脊背坐在轮椅上,久久没有反应。 杨希言话里的意思赵辰不懂,他却是明白的。从之前不告而别时,不是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和杨希和见面的准备了吗? 如何这会儿还是会,心如刀绞?! 明明最先认识希和,知道希和好的那个人是自己啊。 “主子!”赵辰惊呼一声,忙不迭朝身后招呼,“老杜你快过来瞧瞧……” 却是一缕血迹正顺着顾准嘴角淌下。明显是伤了内腑的模样。 一个脸色有些苍白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子忙快走几步,想要去探顾准的脉搏,却被一下推开: “不用。” 口中说着,自己推着轮椅往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而去,那儿正有数丛野花照水而开,再往前走,则是掩映在青翠竹林里的粉白影壁…… 顾准重重的咳了一声,抬起袖子毫不在意的抹去越来越多涌出的鲜血—— 从亲眼目睹了爹娘的惨死,顾准就从心里排斥人间的所谓情爱,除了会让人绝望伤痛,又哪有半分快活之处?身为男子,自然只有站在权利的最巅峰,才算得上快意人生。但凡手握重权,想要什么样的女子而不可得? 却哪里能想到一趟安州之行,竟是再也无法抹杀心头的那个影子。 却是到了再也无法拥有的时候才彻底明白,什么名利,什么皇权,相较于杨希和这个名字,全都是无足轻重。 却又偏偏是自己,此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 第255章 结局篇 “姑爷和少爷怎么还不回来啊。”小心服侍希和睡下, 廖凤娟便亟不可待的跑到漕帮门口踮脚往外张望着。 今儿个一大早,少爷便和姑爷一道离开, 连带的漕帮人马也被带走了一半。 廖凤娟倒不是嫌他们把人带走的多了,而是觉得,带走的人也太少了些吧。 毕竟,虽是爹爹没敢打听主子的事儿,也隐隐约约听说, 两位爷可不是出去转悠着玩儿呢, 而是给小姐出气去了。 廖平当下就吓懵了。既是要出气,怎么也要做足了准备才好, 须知, 给小姐气受的可不是一般人,对方一个是周雄所依仗的平洲府知府潘云海,一个更是平洲府总兵、手握一方重兵的实权人物。 就这几个漕帮兄弟,哪里会是张重的对手? 即便锦衣卫的人都服了,可那才几个人啊,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姑爷和少爷再怎么厉害,那般年纪轻轻,又能厉害到哪儿去? 毕竟这里可不是京城,姑爷再挂个元帅的职位, 这手下也没兵不是。 更别说,廖平几人根本对这一说法还有很大的怀疑,总觉得说不好是姑爷两人为了解燃眉之急, 说了大话也未可知。反正暂时也不会有人查证,先暂且哄骗一时算一时。 眼瞧着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不正该好好规划、徐徐图之吗,现在倒好,又急火火亲自送上门了。这不是犯傻吗。 可再怎么焦心,人都已经走了,追也追不回来了。 廖平和胡荣兴合计了一会儿,又赶忙各自回去,把但凡能出得上力的族人都喊了来,又让人领着去漕帮库房里挑了趁手的家伙,更许诺说,只要愿意帮着主子的,每人一天一两银子。终是召集过来百十号人,站在那儿瞧着也是乌泱泱一片,好歹心里安稳了些。 廖凤娟也吓得不轻,又得了亲爹嘱咐,无论如何都不能惊动小姐,只得把所有的不安都埋在心底。 好在和常日里总是睡不实在不同,自打姑爷到了,小姐终于能睡的香甜了。 廖平正请了因伤被留在漕帮的林放过去: “林爷您看看,哪些人得用,就把他们派出去。虽是不如咱们漕帮兄弟厉害,可也都有一把子力气……” 正说着呢一回头,就瞧见了探头探脑往外看的廖凤娟,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忙不迭丢下林放跑过来: “回去,回去!不守在小姐身边,谁让你跑出来的!” 那边儿林放也是哭笑不得,瞧着面前这些高低胖瘦、参差不齐的庄稼汉,止不住的想叹气—— 这得多不相信自己老大啊。就这些人,不拖累老大就不错了,还拖来保护小姐? 只人家可是未来大嫂那边儿的,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客客气气道: “廖老爹和廖小姐,只管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那怎么行。”胡荣兴正快步走来,闻言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认真道,“林爷可不要和我们客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老哥俩……” 看两人坚持,林放无法,想了半天招手叫来几个漕帮兄弟:“你们去抬过来几头……” 说完冲着两人一笑: “别说,有件事还真得劳烦两位……” 胡荣兴、廖平顺着两人手指的方向瞧过去,却是张了张嘴—— 那些人怎么拖了好几头肥猪过来? 好,好,有用就好。廖平两个忙点头,刚要问得做什么,林放已经笑嘻嘻道: “说不得老大他们这会儿也该凯旋了,正好,请两位老哥让他们帮着把猪杀了,咱们待会儿也好好好庆祝一番。” 胡荣兴、廖平神情就有些发僵,至于廖凤娟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之前的紧张都散去了不少——这个林大哥真是个有趣的人。 当下一手扶了胡荣兴,另一手搀了廖老爹: “走吧,咱们——” 话还没说完,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三人吓了一跳,齐齐回头。 林放手搭凉棚,往远处瞧去,神情也有些迷茫—— 却是一个内着滚金边红色锦袍,腰束巴掌宽玉带,外披一件深色鹤氅的男子,正打马而来。 男子剑眉星目,眸光坚毅而深邃,五官俊朗逼人,即便路途颠簸,马儿速度极快,那人却依旧脊背挺直,稳稳端坐马背之上,当真是宛若山岳一般,让人止不住为之心折。 廖凤娟瞧得眼都直了—— 如果说之前那位养病的公子俊美如皎皎之月,马上这人则如旷野上无所阻碍的猎猎长风,更有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洒脱和张扬。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才发现彼此都不认识。 还是林放最先回神,忙疾步迎上去,遥遥拱手道: “这里是平洲府漕帮分舵,不知这位兄台是……” 那人探手一勒马缰,本是急速奔跑的马儿倏然停下,一人一马配合默契,姿势当真是潇洒之极。 林放神情就有些古怪。 马上人不认识,这匹马却是识得的,可不正是梁欢最心爱的坐骑? 当年为了这匹马,梁欢可是足足花了几千两银子,等闲别说骑了,碰都不让人碰一下的。 且记得不错的话,今儿个一大早出去时,这匹马可不是牵给了老大? 可要说这人就是老大吧,又觉得不对,除了气势上有些相似外,其他根本就对不上。 毕竟,老大出去时可是个满脸络腮胡的糙汉子,甚至林放以为,就是剃去一脸的胡须,老大也不可能比兄弟们好看到哪儿去—— 漕帮兄弟,经常风里来雨里去的,哪个不是满脸沧桑,自家老大说好听点儿是漕帮总瓢把子,难听点儿可不就是土匪头子,怎么也不可能是眼前这个锦衣华服、气度昂然、英挺俊拔的贵公子吧?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沈承蹙了下眉头,又扬起马鞭指了指不远处那些同样看的傻了眼的乡党,“还有他们,是干什么的?” 离开时还算秩序井然的漕帮分舵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就变成赶大集的了? “老,老大?你是我们老大?”林放如遭雷击,这么熟悉的声音,不是整个漕帮当神一般崇拜的老大的老大,又是哪个? 太过震惊之下,嘴巴张的能放进去个鸡蛋,手指颤巍巍的指着沈承,好半天才算找回自己的声音。 天爷,亏自己一直暗搓搓的想着,即便身上功夫比不得老大,好歹长相上还有点儿自信不是?这会儿瞧见沈承的阵容,才算明白,就是相貌上,也得被老大甩到九霄云外。 一时又是骄傲又是心酸。 “什么老大?”从骑着骏马的沈承出现在视线中,廖凤娟就没眨过眼睛,这会儿听林放这么说,下意识的扭过头来,小声道,“那个,林大哥,你们有几个老大啊?我记得我们家姑爷,好像也是你们老大啊……” 口中说着,眼前不期然闪出自家姑爷破衣烂衫满脸胡须连五官都瞧不出来的落魄模样,一时有些唏嘘感慨,怎么一个两个,生的惊人好看的,全都是别人家的姑爷? 还是廖平人老眼睛也毒,又对沈承的声音颇为熟悉,闻言忙瞪了女儿一眼:“傻丫头,莫要胡言乱语,这可不就是咱们家姑爷吗。” 说着,满心欢喜的上前: “姑爷,您可回来了,老朽和胡老哥方才还说,只要您和少爷出马,天下事儿就没有办不成的……” 林放听得哭笑不得,心说刚才也不知道是哪个,吓得原地转的跟个陀螺似的。 却也不揭破,只上前帮沈承牵着马匹。 廖平也要跟上去,一回头,一眼瞧见失魂落魄的廖凤娟,忙拽了一把: “傻丫头,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跟小姐说,咱们姑爷得胜回来了。” 语气里满满的都是骄傲—— 前些日子丰和楼的赵掌柜还显摆,说是他们东家小姐定下了县令家的小公子,啧,那公子生的,可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赶明儿见了他,非得让他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毕竟,自家姑爷可不只是家境显赫、相貌堂堂,连带的更是年少有为—— 到了这会儿,廖平早从心眼里认定,之前说的姑爷是元帅一事绝不可能是吹牛。 出身公门不说,年纪轻轻就压下了朝中所有武将,廖平简直不敢想,姑爷将来会站到何等高的位置。 “你真是我们姑爷?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姑爷就变得这么好看了?”廖凤娟被拽的一个激灵,心里的疑问却是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羞得差点儿没寻个地缝钻进去。 不待廖平骂她,忙不迭转身就往房间里跑: “我去看小姐醒了没有……” 都是姑爷的错,明明生的这么好,干嘛要特特把自己弄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害的自己出了这么大丑。 只刚跑了几步,就又被叫了回来,却是远远山路上,又有几顶轿子匆匆而来,后面还跟着不少的丫鬟婢女,分明是有女客到了。 “快去接一下,看这气势,说不好是哪家官老爷的眷属呢。”廖平小声道。 胡荣兴也跟着点头,忙叫人过来,却是留了个心眼: “赶紧叫人去告诉姑爷一声,定是哪家女眷来拜访小姐了。” 小姐这会儿可还病着呢,瞧姑爷宝贝的样子,不见得愿意累着小姐。 果然报信的人很快回转—— 姑爷说了,礼物可收下,人就不见了。 “这,怕不太好吧?”知道姑爷会有些不喜,可这般做事,也太不留情面了吧?哪有收了礼,却把人给撵走的? 胡荣兴正犯难呢,第一顶轿子已然来至近前,有穿着绫罗的丫鬟上前打起轿帘,从上面扶下来一个雍容富贵的妇人来。 廖凤娟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却是心里直发毛——光看人家这气势,身份就定然不凡,自己一个商户之女出来待客已是说不过去,被呵斥是小事,说不好还会连累老父。 更要命的是姑爷方才传的话分明是连见都不愿见。 还没想好说辞,第二顶轿子也停下来,一个三十许的女子走下来,可不正是平洲府知府潘云海的夫人周氏?后面几顶轿子也先后停好,有已婚妇人,有未婚小姐,一时间漕帮分舵前珠光宝气,香气氤氲。 瞧见廖凤娟,周氏第一个走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姑娘一瞧就伶俐的紧,可是杨小姐身边的人?” 因廖家家产颇丰,廖凤娟也曾有幸去过一次这位潘夫人设的宴席,却是自始至终忝陪末座,根本连一句话都没和周氏搭上过。 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周氏会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 忙不迭点头: “我叫廖凤娟,见过各位夫人。” 周氏脸上顿时笑容更盛,亲自牵了廖凤娟的手,送到那雍容夫人跟前: “原来是福兴酒楼廖掌柜家的姑娘,这位是咱们江南程巡抚的夫人,不知杨小姐这会儿精神可还好,听说杨小姐病了,程夫人担心的什么似的,特意赶了过来……” 竟是巡抚夫人?廖凤娟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只觉嘴里发干——真按照姑爷的话说,不会被巡抚的人打出去吧? 想要找老爹求救,不想廖平等人早躲开了。 廖凤娟好险没急哭出来,只得强撑着道: “我们姑爷方才回来了,说是,小姐身子骨还弱着呢,怕是没精力待客……” 本以为这些人怕是会立马翻脸,毕竟,这些官家夫人可是傲的很,路途迢迢的跑过来,却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还不得气死? 哪想到以程夫人为首,众人脸色都是一松: “啊呀,英国公也在啊。杨小姐身子骨弱,可不得多歇息?姑娘帮我们转告公爷和杨小姐一声,就说我等来过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还有这些上好药材,也请姑娘代为转交。” 龙骑卫指挥使可就在这漕帮,虽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可十有八九,是和杨小姐并英国公有关系的。 有这样的神人坐镇,她们如何敢纠缠?心意送到也就是了。 又和廖凤娟寒暄了几句,便一个个上了轿子,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唯留下廖凤娟瞧着脚下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精巧盒子,傻在了原地。 至于廖平等人,却对自家姑爷和杨家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些可全是江南一地顶级豪门的当家太太,巴巴的跑过来一趟,连小姐和姑爷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发走,还恁般高兴。 林放也是咋舌不已。却是更兴高采烈的督促着众人杀鸡宰猪去了—— 有了沈老大,漕帮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 浑然不知,分舵后门处,正有一辆宽敞结实的马车驶出去,车上一躺一坐的两个人可不正是沈承和希和? “干嘛,走的这么急?”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揽在怀里,希和羞涩之余又有些想要流泪。 “当然急了。”沈承下巴放在希和脑袋上,瞧着怀里的人儿,神情眷恋而满足,“咱们得赶紧回帝都,让岳父把婚期早点儿定下来。” 顾准那个混账,才回澜沧山庄多久啊,就巴巴的派了什么神医过来! 只希和的眼睛重要,沈承自然不好把人赶走。 那神医也是个狗憎人嫌的,治眼睛就好好的治眼睛吧,竟还想趁自己不注意,替他主子说好话! 不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还等着顾准的人继续缠上来不成? 等回了帝都,一定要第一时间和岳父定下婚期,顶多一个月内,就把人娶进家门! 看哪个不长眼睛的还敢胡乱惦记自己的女人! 本书由【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