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烈焰红尘】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太后成长记事 作者:季桃初 =================   ☆、姜家有女   南晋景康六年,恰逢公元四百年,这是一个整齐的年头,人人皆道四这个数字太凄悲,就像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   十月的天气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寒冷,落叶打着转的旋下。   姜元容呆呆的坐在床榻上,看着全家里里外外的忙做一团。四周一片火红,喜娘和丫鬟们焦急的一刻不得闲,反倒是她这个做嫁娘的,悠闲坐在床榻上发呆,仿佛将要披上嫁衣的人不是她一般。   勺儿把托盘上的吉祥果呈给她道,“喜礼就快开始了,小姐咬口果子图个吉祥吧,且不可多吃粗了腰身。”   果子整体橙黄中间透杂着些许的红丝,元容轻轻咬了一口,清甜充满了口腔,竟不似以往年节吃时那般带着酸涩。她转手递给勺儿,抬眼望向妆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属于皇后的凤冠霞帔,凤冠上的珍珠粒粒相串,闪着柔和的光芒,颗颗大的都像那西域葡萄。元容不禁有些失神,过了今天,她就是这大晋皇朝里最尊贵的女人了。   当康城人人都道姜家小姐福厚命贵,想姜老太爷当年骁勇善战,为南晋朝镇压过不少边境动乱,立下国威,赐爵关内侯。祖上还曾出了一位夫人,两位太子良娣。虽元容的父兄皆无大为,却得祖上荫庇,依旧富贵非常。而今姜家又要出一位皇后,这可是当康姜家莫大的荣耀。   元容摆弄着几案上的首饰物件,这些个玩意随便抛下来个,都够一户乡里人家十年八载的生计。显赫的家世,尊贵的身份,这富足奢侈的日子是少人盼望的,如今她什么都有,元容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抬手轻轻揉了一下。   这些天来,她安安静静的,和平常一样看书习字。反倒更惹得姜大夫人心怜,却总觉得亏欠了她,每每路过她的房间,总是忍不住红透眼眶。   这些年来元容心里在想些什么,盼些什么,她这个做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宁愿女儿任性的哭一场闹一场,也不愿看到她这般乖巧。可是哭了闹了,又能怎么办,依旧是要凤冠霞帔欢喜地嫁入帝王家的。   勺儿看着梳洗后的元容,捧着肉嘟嘟的小脸叹道,“咱家小姐生的就是好看,就跟天仙娘娘下凡一样,看久了,连我这么个俗丫头都看痴了。”   “是么?”元容抬起头,望着面前一人多高的铜镜,里面的女子颜如舜华,深瞳点墨,唇不点而朱,额前凤坠摇曳。   可元容向来自知,论文才,她比不上奉常府邸的沈浓;论相貌,她不及大司马家的柳青芜;论家世,她亦输陆丞相府的晼晚小姐。她确实有几分颜色几分才情,可是这南晋朝多大啊,大到她这几分颜色就像风一样轻,轻轻一吹,就散了。   “并封清扬卫子和,当康婉兮姜元荣。”元容抬手点过镜面,镜中的自己嘴角微翘。唯独这一点,是她们那些个名门贵女怎么都不及的。   元容之所以与这位前皇后齐名,皆因儿时太后曾在见过她和卫子和后说出的戏谑之言。元容当时年岁小,还是一副稚子的做派,最多称得上讨喜,气质远远不及刚到豆蔻年华的卫子和,可是那样貌却是像了个七八分。后来卫子和嫁与六皇子赵衷为妃,再后来赵衷继位,卫子和封后,原本用来逗趣的言论也成了玉语金言,她就这么借着卫子和的东风,一并成为了南晋最有才情的贵女之一。   这么一想还真是讽刺。   “可不,咱们小姐啊就是天生的皇后相。”卞姑姑笑言,转而巧妙地将一只镶着明珠的金步摇插在元容的发髻上,打趣道,“恐怕皇土之下,这富贵命再无二人比得上咱家小姐了。”   说着便伸手去拿滚着凤印金绣的嫁衣,却不料手被蜇了一下惊出声来。原本完好的嫁衣不知怎么地像被泼上了墨油般烧了起来,在空气中绽开一束火焰,热的耀目。   元容看着四处飞溅的火光,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舒畅,这一烧似乎烧走了心中不少的怨恨。   只是这状况着实惊到了不少人,新娘子还未出门嫁衣就着火,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卞姑姑也急了,立刻对下人大呼,“你们一个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扑火,万一坏了嫁衣,你们多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碧玉快去把府里的秀娘找来!”   元容看着忙做一团的下人,把眼神转向窗外,一寒阵风吹来,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里默念:今年果然不是个好年头,不宜婚嫁。   迎亲的吹打声越来越大,元容被宫人们左一层右一层的套着嫁衣,繁琐的步骤让她有些不耐烦,最后凤冠压上来的那一刹那,她差点压到跌倒,幸好一宫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元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哥哥曾对她说过,现在边境动荡,再加上连续数月的大旱,为筹备军饷,赈灾的粮食和银子处处短缺,民不聊生。元容小心的摸了摸她的凤冠,自语道,“朱门酒肉臭,你可真奢侈,几乎是把半个当康城戴在了头上。”   最后才深深地舒了口气,抬起手任由宫人们搀扶。   打开门来,姜府一片红火,喜悦的如同太平盛。元容侧了侧身,回头拜别了母亲。   姜大夫人正站在房间的中央,一身繁重的华服却掩不了她瘦弱的身体,铅粉之下的脸色并不好看,她看着面前女子,当初的她还那么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大了,出嫁了。   她张张嘴,唤着元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元容弓着腰,眉眼低垂,声音轻而婉约,“母亲安心,宫中道理卞姑姑早已教导与我,元容进了宫必定会谨慎行事,做个贤德的帝后,绝不会被那些宵小得了把柄,辱我姜家脸面,只忘母亲好生照顾自个的身子。”言罢便朝姜夫人深深一俯,“等女儿日后再来见过母亲。”   元容抬起头,缓慢的扫视了一下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踏出这个门,她就不单纯的是父母的女儿,也不能再回去应阳做那个春光下的单纯少女,她要开始适应新的身份,过上另一种生活。   高烛华灯,元容仰起脸庞安静的看着影子印在明亮的宫转之上。   皇宫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富丽堂皇,反倒因为近期的几次动荡而略显萧条。迎她来此的宫人话也不多,想来是在宫中生活不易而养成的习惯。凤撵里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狐皮地毯,几案上的香炉飘出袅袅的轻烟,四周静得骇人。元容坐在里面,偶尔撩开帘幕看着一颗颗花树从眼前掠过。   因为皇上龙体欠佳,时局又过于动荡,所以仅仅是公告天下,皇后之位有了新主。待到一切安稳些的时候,在实行封后祭天大礼。   所以说,没有三跪九叩跪拜天地,她这个皇后算不算是坐的名不正言不顺?元容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扯着胸前的一缕头发不停地绕圈。   勺儿本是要入宫的的,但元容舍不得,生怕宫里的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硬生生的把勺儿留在了爹娘身旁,那丫头气的哭红了眼。   坐在朝凤殿,元容眼睛里渐渐漾起了一层雾气,她绕着头发画圈的手指转的越来越快,身边没有了爹娘,没有了哥哥,没有了勺儿,没有了那个邙山下的少年,从今以后,她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为何要哭?”一方洁白的帕子被递到眼前,耳畔传来一声低沉并沙哑的声音,点缀着一丝病意,元容一怔,接过帕子缓缓地看上去。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   这是元容看到赵衷想到的唯一一句话。   一拢深色朱衣,玄纹云袖上绣有明黄祥云,头发被简单的束起,漆黑如墨,更衬得赵衷皮肤白皙,他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就这样望着她笑。   若不是这身冕服,元容恐怕真的无法把眼前这个温和的男子和一朝天子融合在一起。   此刻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有点惊讶的抬头望着赵衷,当初还不知道要进宫时,她总喜欢拉着勺儿在当康大街上闲逛,偶尔也听一些街头巷尾闲谈,说什么当今陛下身子并不怎么爽朗啦,什么二王爷年过五旬却又纳了一房二八年华的小妾啦,再加上家里父兄很少在她面前谈及到当朝天子,所以元容一直认为赵衷少说也要而立之年,但是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六七的样子。   赵衷一愣,随即笑道:“你是姜家的小五吧?”   元容默默点点头,又听到他说:“你周岁的时候朕还随前太子看过你的,没想到如今都这般大了。”接着就是一串咳嗽,元容急忙递过帕子,顺势又倒了一杯茶水端到他面前。赵衷接过杯子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面色因为刚才的咳嗽而显得更加苍白,他放下杯子,声音依旧柔和却更加的暗哑,“朕身子骨不太好。”   这句话赵衷说得,元容说不得,只好坐在床榻上不再说话。   ☆、红颜薄命   一番沉默后,便显得更加尴尬,赵衷不动,元容自然也不能动。   两个人沉默而坐,元容偷偷的抬起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着赵衷,他就这么侧坐在床榻上,略微的把脸侧向一边,手指轻敲着几案,击木声一下又一下的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元容的心跳也跟着敲击声起伏,嫁衣下紧握的手掌里微微冒出冷汗。   红烛微荡,赵衷的眼神逐渐迷离,喃喃道,“当年子和也曾坐在这朝凤殿中。”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那会,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盯着朕,是那么的明亮,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口中的子和,元容固然是知道的,那个与她有几分相像的前皇后,才二十有一就在甬城去了,据说是陪皇上求仙的路上染上了风寒,那病来的很急,连中都都没赶的回来。   元容小时候参加先帝寿辰时也曾与卫子和有过一面之缘,那女子是卫太仆的小女,也是个才情出众的女子,一双眼睛生的甚是灵动,自是比她美上三分。   当年一首贺寿词哄的先帝龙心大悦,差点收入宫中。只是后来白夫人从中打点了下,先帝便一道纸下来,指给了当时的六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虽然元容对仙神一事并不信服,但也管不得别人不是,所以当时听到皇后仙逝的时候只是默念一下,然后觉得这般才华的女子,就这么香消玉殒了,挺可惜。   烛火在风中闪了一下,赵衷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挥了挥衣袖,抱歉的咧了下嘴角,“陈年往事,不提也罢。朕身子也有些疲乏,今儿就委屈皇后了。”   元容呼了一口气,微俯了一下身子,“妾不碍的,陛下身子要紧。”   赵衷起身,用手帕掩着嘴巴闷咳了几声,“皇后能够体谅朕便好。”   元容对着他嗯了一声表示理解,月光下撒在赵衷的背上,泛出柔弱的光,更显没落。   元容忽然觉得,这个身影着实可怜了些。   入宫后的每一夜,元容睡得都不怎么安稳,断断续续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的她还在应阳,三月的应阳,桃花开得很美,一片红粉,她就站在花影下笑的肆意洒脱。   再然后,梦醒了。   枕头有点微湿,元容抬头看着窗外灰蒙的天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真傻。   她轻咳一声,“乐衣,准备洗漱,本宫要出去走走。”   皇宫的宫苑很大,元容看着四周的空旷,微微感叹。自那晚以后,她已经有十七八天没见过赵衷了,也有意无意的同宫人那听到了一些宫闱的事情。   乐衣是朝凤殿里的人,先前曾伺候过卫皇后,算是个内宫的老人。所以元容总是喜欢拉着她讲一些宫廷旧闻,宫里太寂寞了,寂寞到听别人的故事都是一种渴望。   乐衣告诉她,过去皇上非常宠爱卫后,只可惜卫后福薄,受不起这样的恩宠,路径甬城的时候就这么去了。   元容不禁感叹,手指拂过枝头的枯枝,“红颜薄命,可惜了。”   乐衣乖巧的不再回话。   赵衷后宫妃嫔并不太多,再加上卫皇后生前身子骨一向弱,又喜好清静,各宫之间很少走动,陛下干脆就废了各宫请安跪早这项规矩。   所以入宫以来,元容很少看到赵衷的妃嫔,偶尔看到了,对方也只是疏离的打个招呼。乐衣说各宫的夫人、昭仪和美人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人,大都很少走动,所以关系自然疏离得很。   后宫女眷不多,没有人问安,也没有人打扰,所遇到的一切都要比元容预计的好很多,她偶尔也简单的把头发用玉簪绾起来,出来逛两圈,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殿内读书习字,并非她喜爱呆在朝凤殿,而是因为外面比殿内更冷清。   要说这南晋的皇宫,元容最为喜爱的便是后花园的眺云亭,四面环水,唯有一座青板小桥直达庭内,她闲来无事便去坐坐,偶尔也抱着手炉在亭里焚香品茗,虽然萧条但也算得上逍遥。   风轻舞过湖面,元容微微扬起的面孔,一身墨紫长裳,身上披着一件貂绒小袄,手指断断续续的敲着怀里的暖炉,安静的看着桌上炉中香烟袅袅。   这是这么多天来赵衷第二次看到她。   他嘴角微微扯了一下,眼神就这么定在她身上,看着这张年轻的面容,他总是忍不住想到那个聪颖安静的女子。   自从她离去后,这两年来他就再也没不曾忘记,她的笑,她的怨,她多次闯进他的梦里,茫茫的白雾中,她伫立着,笑着,眼角却含着泪。她问他,正度,今世我们可能白头到老?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叹息声。   甬城一别,他亲眼看着她到下,他明明知道一切,却只能装作惊讶的冲过去,袖子里的拳头握的发白。   这些年来,他一直辜负她,唯一能给她做的就是偷梁换柱的把她葬在了甬城,那个看起来阳光明媚的地方,那里离中都很远,离伤害很远,只要仰起头,就能够看到耀眼的太阳。   赵衷眯起眼睛,看着阳光洒在元容的身上,度起一圈暖融融的金边,心低却有止不住的寒意。   “咳……咳……”他轻轻掩上嘴巴,可是声响还是溢了出来。   元容收起凌乱的记忆抬起头,正巧撞上了赵衷的眼神,他抱歉的朝她一笑。这是元容第一次在白天见到赵衷,他比烛光下看起来更清秀,皮肤白的有点透明,身体如传言一样并不是太好。   赵衷踱步向她走来,他步子不大,走的很慢也很安静,散步一般,中途路经一树梅花,便停下了脚步,十一月的寒梅开的极好,一朵朵淡红的压在枝头,赵衷挑开枝节,选了一支开的最好的细花枝。   他走到元容身边,抬起手抚了一下元容的发丝,“这簪,未免太简单了。”说罢便把刚摘下的梅花枝轻轻别在她的发丝中。   赵衷靠的很近,元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味,隐约还伴随着淡淡的酒香,他饮了酒。元容眉心微蹙又快速的舒展开来,不知道是因为他身上陌生的味道,还是这个略显亲昵的举动。   绾花这个举动,记忆中只有儿时的哥哥才对她做过,那时哥哥说她戴花的样子很好看,后来她便次次配花饰。直到那个温暖的声音对她说,“容儿,你只绾髻的样子真美。”   赵衷看着晃神的元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走吧,陪朕去用午膳。”   元容低头应下,这算是她入宫这些时日来第一次和赵衷一起用膳,以皇后的名义。   室内的炭火烧得很旺,明显温暖了很多,元容帮赵衷解下披风,然后把宫人递过来的的暖手炉放在他手里,亲自沏了一壶白毫银针。   赵衷话不多,元容亦不晓得要说些什么,俩人就这么坐着饮茶,直到膳食断断续续的上桌。   吃食很简单,鹌子水晶脍、白芨猪肺汤、砂锅煨鹿筋、玉笋蕨菜等,四荤四素,还有几分点心。   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一向如此,赵衷吃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夹了几口菜,便放了筷子。元容偷偷瞥过一眼,觉得赵衷身体不好,是有理由的,一个七尺男儿,吃得比她还少,难怪整天病怏怏的。   元容抬眼,把面前的清汤雪耳往赵衷面前推了推,“这汤养胃的,皇上试试可好。”   赵衷看了一眼顺喜,顺喜赶忙盛了一些放在他面前,手脚非常麻利。赵衷吃东西很慢,一盏茶的时间才勉强喝了小半碗,便停了下。接过元容递上来的帕子,他拭了下嘴角,挥手示意宫人们都下去。   一时之间,室内鸦雀无声,赵衷并未说话,而是斜倚在榻上手指敲击着案塌打量着元容,她皮肤白净,一双凤眼微微下垂看着地面,笔直的站在一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也是如此。   赵衷眼睛有些失神,半响,他才缓缓的开口,“朕若放你离宫,你走是不走?”   放我离宫?元容愣愣的抬起头看他,张张嘴又合上。皇后可以随便被放出宫的么?   赵衷似乎也感觉到了话中的不妥,对着她狐疑的脸,嘴角微微一扬,“这个世道并不安稳,万一,朕护不了你。”他眼光微微一闪,转脸对上元容骤然煞白的脸色,轻咳了两声,“出宫,总归是另一条路。”   室内又是一阵沉静,只听的到火焰燃烧木炭发出的啪啪声,她不是个傻子,她当然知道在这个动荡的年代皇城的含义。   出了宫,就必须放弃她的家族和过往,改头换面的像个普通的百姓一样过自己的生活。留下,则代表着她会变成这乱世的核心,然后与这座皇城同生死、共荣辱。   以往是她没深想,而今她却忽然有些不明白,她若只是这南晋的贵女,姜氏不与天子联姻,无论天下谁主,只要家族依附,她便还是高高在上。   可她入了这宫门,便只能把生死都交付予帝王手中。   ☆、青山绿水   联姻这事,如若姜家不肯,定然也没这么容易成的,明知是深渊,为何家人还要把她推进来?   元容手指转绕着胸前的秀发,半响才松,跪在地下,“既然妾以嫁于陛下,自要母仪天下,何况姜氏是马背上起家,有如今的殊荣也是圣祖皇帝赐的,妾虽是女子,此事事也万万不敢做得。”   “嗯。”赵衷俯身抬了她的手臂示意让她起来,白皙的手指放在她墨紫长裳上显得格外的扎眼,看的元容心里一瞬冰凉。   然后,两人继续饮茶,偶尔赵衷会和她聊上几句,她也捡着小时候的乐事与他说道一番,无关痛痒,就像刚刚那事压根不存在一样。   直到她回朝凤殿的时候,赵衷才让顺喜把自己的狐裘披风递上来,轻轻为她系上,手指转动着似不经意地道,“外面天寒,皇后莫要说太多话儿,口开多了容易着寒气。”   言罢还顺了下她的发丝,笑容柔和却不怎么温暖。   元容快速的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眼角道,“谢陛下怜惜。”   然后扶着乐衣离开,狐裘下的手微抖,背后仿佛感觉到赵衷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元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直到踏上凤辇的瞬间,她的心才真正的放下。   一天下来,心有余悸,虽然赵衷是个病弱之人,可毕竟是上位者,对上他,元容还是莫名的产生了些惧意。   至于她究竟在惧怕他什么,元容自个也不明白。   之后的几天,一向安静的宫苑内似乎有了些变化,这种变化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元容隐约的察觉到了些许。各个宫殿都换进来了一批新的宫人,包括她的朝凤殿,也新换来了两名女子。一个唤作碧溪,一个唤作秋归,俩人生的算是标致,元容暗暗观察过她们,似与一般宫人无二,觉得没什么不妥,便不再理会,剩下的皆交由乐衣安排。   不过她不去找麻烦,麻烦却要来找她。   “今个,这流云殿是怎么了?”太阳洒下的光暖照的人暖融融的,元容本想让宫人们陪着走走,可这才过了苑南,就听到流云殿里凄厉的哭喊声,不由得皱了眉头。   听她一问,宫人们惊慌的顾盼了下,纷纷低着头不敢出声。她就这么立着,她们不回,她便也不动。   一群人就这么停在流云殿附近,随着时间的流逝,宫人们也越来越不安,又过了不久,碧溪似憋不住了,才怯生生的回话,“禀娘娘,流云殿的云美人有些不妥。”   “不妥?”元容有些莫名,疑问刚出,身边的宫人瞬间就跪了一地,脸色苍白,乐衣俯着身子跪在前面,“娘娘开恩,这人多眼杂,奴才私议主子按规矩那是要掉脑袋的。”   元容未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嬉笑。   “呦,这是怎么了。”音罢,身后便徐徐而来一美人,一身如意云纹锦锻衫外系着白色短披,长乐髻上插了根朝阳五凤挂珠钗,她走到元容面前微微一侧道了个宫礼,“皇后娘娘万福,思婉给姐姐问安了。”   苏思婉这声唤的元容眉尖一跳,快速打量了下,便猜到这定是苏夫人。   乐衣跟她讲过,苏夫人入宫甚早,年岁也大她一些。元容入宫那天到是见过各宫妃嫔,只不过走马观花没入心罢了,后来宫内没有跪早,元容便也渐渐模糊了她们的样子。   元容不露声色的打量着苏夫人,朱唇含笑,看起来心情像是极好。但她从不与其他殿里的主子交好,如今苏夫人这般亲昵,反倒让自己有些不自在。   片刻,元容笑道,“夫人哪的话,只是听闻云美人那有些声响,本宫心里好奇的紧,随口一问,谁晓得就把这帮奴才吓成了这个样子。”言罢还故意目露不解,心里却默默叹口气,乐衣行事谨慎,口风甚严,剩下的不是别人的心腹就是他人的眼线,看样子,她是甭想从这帮人精身上问出什么了。   “呵呵。”苏夫人用袖子掩了下嘴角,眉眼间更是笑意盈盈,对身后人道,“今个我要和皇后娘娘赏赏梅,聊些私房,你们都把耳朵给我关严实了。”   说着便不露声色的拉元容同行,一群宫人虽然还在身后,但都自觉的离她们有些距离。苏夫人手指拂过花瓣,东拉西扯的聊了些皇帝的喜好和自个殿里的趣事。   流云殿之事苏思婉不说,元容便也不问。   直到走到花苑深处,苏夫人才停下,拉她坐在亭中,虽说是赏花,但是寒风萧瑟的冬季除了梅树,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枯枝残叶。   “娘娘许不晓得那宫中的污秽事。”苏思婉停顿了一下,风吹过树叶,传来挲挲的摩擦声,“娘娘可知道流云殿那位素有‘人间真绝色’之称的云美人?她十三岁入宫,这么些年来,陛下算是待她极好,可羡煞了我们这些个旁人。”   脸上稍许带了些不屑,苏夫人笑着再度开口,“只可惜。”苏思婉悄悄附在元容的耳边,声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她称病与流云殿的卫尉私通,刚巧被去探病的陛下和梁南王碰了个正着,实幽闭之刑的时候,东西打下来,里面的胎儿都成型了。”   袖内的指尖摩挲着指腹,元容侧身与苏思婉拉开距离,看着眉尖点笑的苏夫人道,“陛下对云美人却实有情义,这等罪过恐怕赐死都不为过。”   “可是她那殿里的奴才就没这么好的命了。侍卫、内官、散役、宫女整整四十八条人命,统统被杖毙,这宫啊,倒还真是跟没住过人儿似的。”苏夫人起身折了一朵梅,轻捻的花瓣,染了一手的花汁,“红消香断无人怜。”   北风肆意的吹动,树上的梅花稀稀落落的落下,进宫一月有余,元容觉得似乎才是这宫门之内真实的风景。   苏夫人望着沾染了汁液的手,嘴角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云美人妄想狸猫换太子,为陛下生下长子,却偏偏被撞了个正着。看,这深宫之内,事情就是这么碰巧。”言罢还不忘了看着她,笑的眉宇间神采飞扬,眼神却直生生的望进元容了眼里。   元容又与苏思婉走了段路,苏思婉便直言乏了,才与元容告退。   目送苏思婉离开,元容一直微挑的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唤乐衣回宫,片刻也不愿意在这多呆,仿佛这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晚上,元容坐在床榻上,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点点的灯光透过窗缝透进殿内。乐衣见她坐了甚久,便想要招呼秋归点灯。   “不用掌灯,你们都退下吧。”这是元容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她心里乱的很,“本宫一个人静静。”   手指碰到茶杯,触手的冰凉诉说着时间的流逝,她轻抿了一口,清凉伴着苦涩直达心底。   苏夫人说赵衷对茶甚为讲究,可奇怪的是,他至爱的却是一款不打眼的青山绿水。未到朝凤殿,元容便差秋归去泡了一壶,想要探究一下这茶为何会入了赵衷的眼。看着汤色逐渐转向碧绿,透露着茶叶的香气,这是她第一次喝这茶,上口极苦。   黑暗中,她摸索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品,苦味刺激着味蕾,只到最后才有些许回甘,淡到几乎无法察觉。   脑海中思考的事情逐渐清晰,却又更加的复杂。   这云美人家世并不显耀,否则凭借皇上对她的宠爱,怕不仅是个美人了。既然如此,为何她还要赌上自己的荣宠来私通他人,难不成赵衷的身体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就算私通,可在宫中这些年,以云美人的聪慧又怎会被陛下亲眼撞见?还这么碰巧实施幽闭之刑打掉了孩子?至于这孩子,碰上私通之罪,赵衷怕也不会相信这是皇家血脉了,妄想玷污了皇室血统这又是一罪。   云美人的哥哥是镇守边疆郡的都尉,却着实是块朽木,只是凭借这云美人深得龙宠这些年来才这么逍遥,最近又听闻他瞒着郡太守私扣军饷反被人参了一道。   私通之罪,亵渎皇家血脉,兄长失职,条条下来,这云家怕是没有翻身之日。   元容抿着嘴唇,脑内忽的一闪,执杯的手不小心抖了一下,茶水打翻在几案上,顺着桌沿流淌到地面上。   她怎么忘了呢,自家祖上都是骁勇善战的将才!   当年太爷爷深谙其道,未给父亲和几位叔父铺道,而是解了虎符交了兵权,做起了闲散的关内侯。此后她姜家虽不及原来风光,却在六王之乱中把自己摘的干净,不似苏贺两家一朝坍塌,落得个衰败灭族的下场。   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她封后也有些时日,兄长却还未曾加官进爵,这适逢云家一衰败,最容易得益的,不就是她马背上起家的姜氏一族麽。   难怪她会这凑巧的碰到苏夫人,怕是她知道自个在那专程寻来的吧。   ☆、一片迷茫   宫中的妃嫔个个都见证过娘家府中的争斗,人人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恐怕那些妃嫔们不是不与她相交,而是还没摸清她的底,不敢贸然接触,怕被不小心摆一道罢了。毕竟无声无息的,她就做了这后宫的女主人,这是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要的东西。   如今云美人一事,想是平白惹了不少猜疑。苏夫人估计是被这手段震撼到了,惊讶之余,才想来看看她这位正宫娘娘。   元容转身靠在床榻上,把脑袋埋在被褥之中,这件事做的滴水不漏,且摆明了就是她姜家得利。   手指轻抚上了胸前的秀发,元容的指尖不停地转动着,除掉了陛下最宠的美人,又挤出了一个边防空缺,对她而言可谓是一箭双雕啊。   但是,给她的这两只雕却不是她射的,甚至箭从哪里射出来的,元容都不知晓。刚入宫门,就摊上这样一件大事,偏偏她是最大的受益者。   “夫人要喝点什么。”与安静漆黑的朝凤殿不一样,苏思婉所在的仁喜殿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良缘,你觉得新主子如何。”苏思婉手指抚摸着宫扇,眼睛随着指尖游动。   “回夫人,容貌颇像,其他良缘不知。”   “嗯。”放下宫扇,苏思婉端起琉璃杯起身,望着手中的琉璃,烛光拉长了她的影子,这是前些日子流云殿那位送的。   杯里的果茶散出清香,苏思婉微微饮了一小口。   其实,一开始,她是不把姜元容放心上的,纵然她有着与卫后相似的容貌,又或者她聪敏玲珑一些,她都不介意。   南晋朝的后宫不大,却偏偏没有多少是傻子,她们或代表着家族的利益,或代表着各个势力之间的争斗。这乱世中的皇室,就像一盘棋局,她们必须八面玲珑,观一而知其二,努力挖掘自己的价值,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被当做一枚弃子。   姜氏家族多年来手上并无实权,空有一个世袭制的壳子,不需要笼络亦不需要斩杀。卫后薨逝后,朝中各个势力为后位人选争论不止,最终几位王爷权衡弊利才各退一步,把目光投放到姜家,平白的让姜元容得了个后位。   如今云美人一事看来,她似乎有些不懂了,这新皇后初来乍到,流云殿就被一刀抹杀了,部署的精细毫无破绽,千般算计的把那云家连根拔起,若非背后有势力操控,怎能这般张狂。   云家兄弟镇守边疆牙还郡,虽临近大蜀,却易守难攻,自然是个香饽饽,正是各方势力有所意图的地方,所以这云美人也自然在不少妃嫔交好的范围内,流云殿的事一出,着实乱了不少人阵脚。   “啪”室内传来清脆的响声,琉璃碰上雕花窗,碎落在空中,果茶浸湿了地面,仁喜殿的宫人被苏夫人的怒气骇到,惊得跪了一地。   苏思婉眉眼依旧笑着,拿出手帕拭擦着不小心溅上茶水的右手,发出的声音却含着凉意,“没用的废物,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把这些都撤了,明个换一套新的。”用脚踢开碎片,苏思婉冷眼看着跪了满屋的奴才,眼角扫过每个宫人的脸孔,“至于那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最好别落到本宫手上。”   苏思婉那边抽丝剥不到茧,反而丝越扯越乱。元容则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兔子被放到了老虎的地盘。   她自幼娇宠,被母亲捧在手心里养大,自然没有那惊天的算计,十多年的所学所用无非是用来应对后宅府邸,她可以自信的掌握整个后院,在小天地里小打小闹,却完全无力掌控整个后宫。   入宫前,她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容貌和中立的家族,才得以入主中宫,故而从未正视过宫内各种势力的拉扯。如今,哪怕她再傻也该知道,她入了这后宫,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代表了姜家正式入局,不做盟友就让位,没有中立这一选择。   元容只能靠着自己不算笨的大脑串联摸索,流云殿这件事,先前她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似乎一夜之间就突然发生。若说益处,这算是对她家族起复的一个很大的助力,非要说弊端,无非就是别人对她更加的忌惮。   她只能思考到这,再往前,就是一片迷茫。   说不上来哪里怪异,元容总觉得似乎有人躲在她的背后,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这黑压压的地方吞噬掉。   午夜,皇城脚下传来梆子敲击的声音,打梆的人一身青布粗衣,隐约还露着几块布丁,偶尔搓搓被寒风冻僵的手,拐了个弯便踩上了什么东西,摔了个狗啃泥。骂骂咧咧的定眼一看,是个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嘴里似乎哼着什么。   “老头,老头。”打梆人唤了几声不见他答话,便起身摸了摸老者的怀里,抓了一把空,接着收回手来,骂道,“一个子都没有,太他妈的晦气了,大半夜的又碰上个死人。”   老人嘴里依旧哼着,随着打梆人的离开,在寂静的街道上逐渐清晰:秋日凄凄百卉腓,乱离瘼矣其适归?山有嘉卉,废为残贼。相彼泉水载清浊,我日构祸曷能谷,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最终,变作死一般的寂静。   自从流云殿的事情发生后,这些天来元容便再也没见过赵衷,听闻他又染上风寒,一向不太好的身子又嬴弱了些。元容考虑到自己身为皇后,按理也该去探望一下,便让膳房熬了碗双白玉粥,并了几份糕点放在食篮里让乐衣一同带了过去。   这是元容第一次踏入大兴宫,刚行到正殿前,便碰上为皇上把脉的太医师和伺候医女。   “娘娘万福。”   “起吧。”还未等太医跪稳,元容便开了口。她看着那留了一撮山羊胡的老太医,小身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到,实在不忍心让他多跪一刻。老太医听她这么一说,倒也没客气,迅速的直起了腰板,猛然望过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敢问太医,陛下身体如何,犯了什么病症。”外面着实有些寒冷,元容没打算和他寒暄,直接切入重点。   老太医摸摸胡子,迅速的眨了下那双下垂的三角眼,有条不紊的答道:“陛下是因调理不善,体内产生燥热,因而生了些许抑郁之气,故而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娘娘不必挂牵。”   太医说的婉转,元容心里明白,说白了无非就是陛下带了绿帽子,心里郁闷得紧,结果一个不留神就伤风了。看样子,云美人这事给赵衷的打击不小。   “娘娘万福。”刚问了几句,顺喜就从殿里一路小跑的立在了她面前,弯腰行了个宫礼,“陛下知道娘娘来了,外面天寒,特让奴才请娘娘进殿去暖和。”   其实这次元容来大兴宫本就是偶然,结果刚却难得的遇到了传说中的几位王爷,之所以是传说,便是因为这几个王爷在民间显赫的名声了。   殿内明显气氛有些严肃,想来是在商讨政事,元容立在门口,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赵衷轻咳了一下,仿佛看出了她的思量,招手让她进来内殿。   内殿点了三个炉子,炉火烧得极旺。   元容不安的走进去,微微的俯了下身子,“陛下圣安。”心下却是在思考自个这样冒然前来,有无失礼之处。   “起吧。”赵衷挥了下手,目光平和,“来朕这儿坐。”   元容走到床榻前,侧身坐下,这才看向面前的几人。   民间都道梁南王赵涉生的俊俏,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元容一眼就看到正中间的那名男子,心中便有了定论,这样看来赵涉果真风神秀异,与传言不差。   其实对于梁南王,元容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多少,无非就是他是先帝的第七子,手握大半个南晋的兵权,生性风流,其他,便也不得而知。   “皇后刚入宫门,怕是不识得各位皇兄皇弟。”赵衷就着元容的手臂微微起了个身,依次对她介绍,“这几位分别是平间王,罗安王,河南王和梁南王,是你的伯叔,且要好好记住,生的下次失礼。”   “妾记下了。”元容不留痕迹打量着殿内的另外三人,神色各不相同,平间王赵岳身长八尺,威严外露;罗安王赵准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河南王赵甫样貌虽生的普通了些,倒是显得那双眼睛更为凌厉。摊上了这样几个兄弟,也难怪赵衷这个皇位坐的不稳当。   “咱们继续吧,皇后好不容易得了闲来看看朕,碍不的事的。”赵衷说着便把元容的手包在掌心里,“怎么这般凉?顺喜,拿个暖点的手炉给皇后。”   抿起嘴角,元容古怪的盯着赵衷,对着三个炉子还要抱着手炉,该有多热啊。赵衷笑着无视她了的神情,揉了下她的脑袋,转脸看向罗安王。   “陛下,关于云福耀一事,臣觉的用王骑郎将的小儿甚为不妥,王骑郎将虽是骑兵的将官,但其子向来从事文职,做个兰台令史尚可,但是作为一郡都尉,怕是不足以服众。”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太可怕惹…QAQ… 我一个人居然吃完了一个九寸的披萨,一个汉堡,一份薯条,外加一杯大可和两个鸡翅膀... 感受到了世界对胖纸深深地恶意,奔跑哭泣脸.gif   ☆、堪比明月   自云都尉被罢后,牙还郡的都尉便被空了下来,姜家虽无实权,祖上却是显赫,又得爵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且背后的势力还未摸清,自然不会打草惊蛇,只得先抓住空缺塞上自己的人。   虽然边疆的郡县并不是个肥缺,但是在这个世道中,能多掌握一郡的军事,便多一分胜算。   时间流逝,转眼天色见黑。   平间王和河南王在牙还郡上矛盾颇多,赵准偶尔也会争执几句,倒是梁南王赵涉,元容暗暗观察了他几次,发现大多时候他都在神游,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单手用茶盖刮着茶叶。   元容听乏了,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正对上赵衷闪着的微笑的眼神,结果浑身一抖,哈欠没打成反到打了个冷战。   还未等她缓过神来,就听梁南王开口,“陛下让我等来商讨牙还郡一事,可各位王爷论了这些时辰,依旧未得结果,想来确实棘手,我等实在无法给陛下排忧。”   赵衷手指搭到眉间,抬头看着赵涉,眼神相撞,“朕一向信任各位,若是实在无适当人选,”他眼角染上了些许笑意,看着元容,表情甚为疼宠,“朕虽娶了皇后,却一直未行封后祭天的夫妻之礼,其兄弟也未曾有过什么赏赐,想来惭愧。正巧前些日子皇后又向朕提起她家祖上大都戎马一生……”   咳咳,一串的咳嗽声中,赵衷的皮肤在护火的照耀下显得更加透明,“不如,这都尉之职就给了姜家重明吧,也算是朕给皇后娘家的赏赐,虽然轻了些,剩下的,改天再补。”   梁南王把茶盖一放,瓷器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他嘴角含笑,“这样甚好。”赵准低头默默地转着指上的戒环,半响开口,“臣弟也觉如此极好。”赵岳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看了元容一眼,硬生生的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皇帝开了金口,元容只能承下谢恩,手指绕着胸前的秀发转了几圈,心里早已经扭成了一团,赵衷这话说的,暗里点明了她对这牙还郡有想法。   难怪她刚出现在大兴宫外,赵衷就立刻听到风声差顺喜把她召了进去,自己自投罗网,想必赵衷心里乐意的紧。   看样她已经彻底成了个放在骑射场上的靶子,等着被明里暗里射成窟窿了,她唯一后悔的便是把哥哥拉进了这趟浑水里。   “王爷,当初您提议立姜家小姐为后不说,如今为何又要把那位子白白丢给了姜家那小儿。”亭内,男子手执黑子,一脸不解的看向自个的主子。   “大蜀那边情况如何?”不答反问,声音不复白天的平和,夜晚下的赵涉显得尤为清冷。   “没有多大进展,大蜀太子那边是打算吃了东家吃西家,虽表面与咱们交好,但私下与罗安王联系甚为紧密。”   “蜀人性奸诈,好思虑,易踌躇,反而容易错过最有利的时机。”赵涉把玩着手里的棋子,棋子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看来甚是可爱。当康姜氏军中声望甚高,他也曾有意笼络,只可惜姜老爷子这家当的闲散,其子孙又无大为,才放任了这些年,如今,时机总算是到了。   何况别人不知,他还能不知,真当那病弱的皇兄是个傻的么,他无非是和他想一块去了。   “令允,你继续盯着大蜀那边,有什么动静及时告诉本王。”赵涉把棋子随意丢进棋盘中,挥了下手臂,示意他下去。   令允弯了下腰,“属下告退。”   “慢着。”似乎想到了什么,赵涉抬手唤住了他,嘴角一弯,“你顺便也留意一下大蜀其他王子,看看他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是。”接着黑影一闪,人便消失不见了。   四周水波微荡,夜晚的风刮过树叶,哗哗作响,配上风声的呜咽,更让人毛骨悚然。赵涉一人坐在亭中,皎洁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透露出些许的诡异。   有些人,是该除了,这手实在伸的太长,长到皇兄都有了些许觉察。   赵涉回想起今早见到赵衷的那一幕,那张脸,那笑容,他怎么看怎么刺眼,好似要透过他的身体看进他的血肉里面去。他们之间总有这么一种莫名的平衡在维持,时候未到,他不能让它倾斜,赵衷也不能。   似乎随意的翻转着棋罐内的棋子,半响,赵涉才夹起一颗白子,用两指圈成一圈,注视着月亮伸直手臂,白子通明,就像这空中的皎月,就算如此,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月亮呢?手臂缓缓地划过空气,赵涉把白子举到眼前,“堪比明月。”   接着,啪。   水中瞬间泛起一波涟漪。   次日清晨,当康城又一次沸腾了,家家户户都挤上了东街。   一辆双轮单辕的马车在前面缓缓地行着,两匹黑色驾马皮毛光亮躯干壮实,车舆后面用一块藏蓝色的帷幕遮挡着,两队侍卫纷立车舆两侧。   “你看,你看,我就说姜家小姐当了皇后,皇帝陛下准赐些好东西。”   另一个人悄悄拉了下隔壁人的衣服,“你说后边的几辆马车里会是什么?”   “还用说,肯定是金子银子呗。”   “这么多啊。”   “那可不是。”   在众人的议论中,马车直行到姜侯府邸前才停下,帷幕掀开,一内侍便伏在地上,从车里出来一个身穿赤色袍服的老头,双手捧着雕刻华美的紫檀木匣,踩着侍从的脊背下了车。   姜承畴连忙带着兄弟儿子迎了上去,抬手作揖,“太史令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了。”然后手臂一抬,“大人请进,家父早已在厅内等候。”   “岂敢岂敢,下官才是让关内侯久等了。”太史令念着胡子笑道,“不知关内侯这些日子身子可好?”   “家父身体尚称得上硬朗,只是打小皇后是在家父膝下长大,入宫了些许日子,家父颇为想念,又没有传个贴心话的人在。”姜承畴这话说的婉转,却也表明了想法,陛下是时候招他们入宫觐见了。   太史令眼神微转,“呵呵,娘娘贤媛,初入宫闱想必也是思家得狠,关内侯自是可以安心。等下官回去禀告陛下,陛下必定会理解关内侯的思孙之情的。”   圣旨传的很是顺利,太史令也不便久留,回到中都便赶紧入宫复命,委婉的提了提姜家的意思,句句不离关内侯。想那姜家大爷也是个精明的,他只是多瞥了那个两个貌美丫头几眼,等他离开,人就已经提前给他送入府中了,回府看到俩人,一红一绿晃得他都花了。人情做的这份上,他也不好意思多过耽搁,赶忙换了衣服入宫。   赵衷哪能不懂这里面的条条道道,看那老头今日的速度,想必也是收了好处的,不过,也是时候让元容和姜家的人见上一面了。他做了个顺水,当下便传了口谕到朝凤殿,招了姜大爷和四子姜重明进宫探望。   得到消息后元容连夕食都没怎么用,心里一半是愉悦,另一半是浓浓的不安。   当夜,元容一夜未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姜家子孙众多,偏偏女儿极少,只得她和两个堂妹。从小到大,都像掌上明珠一样被护在怀里,无论是来中都的叔父家,还是去应阳的旧宅院,她从来没有离开父亲兄长这般久。   一早,元容便催促乐衣为她梳洗打扮。   “娘娘想梳什么样的发髻?”   “参鸾髻好了。”元容摸着胸前的秀发,“还是凌云吧,要不盘桓。”乐衣,元容回眸眉眼微微一蹙,“还是你决定吧。”   “那奴才给娘娘梳个凌云髻可好。”   “然。”元容笑眯眯的闭起眼,乐衣手巧的很,发髻梳得极好,一向最得她喜欢。碧溪伏在她腿前,执笔沾了青黛为她画眉,然后在眉间描了个红梅花钿。随后,在衣柜里拿出那件红色彩织如意团花锦外袍和玄色青黛拼接的间色藏褶裙。   梳梳洗洗了近半个时辰,毕后,乐衣才遣宫人搬来了一人高的等身铜镜。   镜中之人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眉间半露梅妆,长袍曳地,衣襟垂直而下,凌云髻上宝蓝点翠挂珠钗微微摇曳。   元容满意的对着镜子转了两圈。   乐衣立在身后,笑着低声唤道,“娘娘莫要心急,现在才刚过了卯时,想是姜大人和公子怎么也要晚些时候才到的。”   听了乐衣的话,元容推开窗子,抬头看着刚升起的太阳,双臂撑在窗台上托着腮,“是早了点。”   这顿朝食吃的相当无味,元容不停的用筷子戳着芙蓉桂花凉糕,直到一阵熟悉的笑声传入内殿。   她立刻停止动作,竖起小巧的耳朵,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紧接着随手抛开扎着筷子的凉糕提起衣裙冲了出去,中途还撞上了来通告的宫人,往后打了趔趄。宫人吓得脸色发白,身子一抖瘫跪在了地上。   ☆、岁月静好   “起身,本宫恕你无罪。”元容站稳后抬袖挥手,正巧看见熟悉的身影,她眼眶一红,便不管不顾的径直扑了过去。“哥哥!”   这边姜重明还在和赵衷谈论着什么,一个没反应过来,就被冲上来的红影扑了个满怀,华丽丽的向后倒去,亏了这副自小学武身板,抱着元容转了一圈才站稳。   徒然惊出了不少虚汗,一进宫他便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没料到差点因为忽然冲出的人儿丢了丑。姜重明才要发火,眼睛就对上一张大大的笑脸。   “四哥。”元容缩在姜重明臂弯里,一脸无辜的撒娇。   嘴巴开开又合上,姜重明无奈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淘气。”   “胡闹,成何体统!”姜承畴看着元容没有一点帝后凤仪跑冲过来,脸瞬间青了一半,看到重明又被这个依旧娇宠的妹妹闹的服服帖帖的,另一半脸也青了。姜承畴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身对赵衷一拜,“陛下莫怪,小……娘娘自小顽皮,冲撞了龙颜。”   一时激动,元容眼里只容得下父兄,那还看得到赵衷。   她悄悄与哥哥拉开距离,深吸一口气,然后盈盈拜下,努力做出一副贤德的姿态,“陛下圣安,元容思亲情切,一时触犯了陛下,望陛下莫要责怪才好。”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有些委屈的。   赵衷看着面前的人儿轻抿着嘴角,便知道她心里又在怨念,伸手扶起了姜承畴,“皇后一向温文端庄,平日里也甚为可人,想是对兄长念的紧了,这才失了仪态。”说完还侧脸冲她眨了下眼,里面盛了些许笑意,暖的如同春风三月。   半响,元容才从他这忽然的一笑中回过神来,讪讪的点头附和,这才换的姜父的一丝好脸色。   “咳咳。”一串响声不合时宜的从赵衷嘴里溢出,声音显得有点沙哑,“朕还有事,就不陪皇后了。”清了清喉咙,他微微握了下元容的手,“这么凉,还不赶快回殿里暖着。”边转身边顺手把自己的手炉塞到元容手中,不再停留。   看着赵衷离开的背影,元容把怀里的手炉箍紧了些,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空中飘起了雪花,落在青石铺就的宫砖上,父亲的声音从耳畔响起,“陛下待你如何。”   元容抱着手炉,偏头想了下,凡是他有的她都有,也会嘘寒问暖,相敬如宾,以夫妻之情来说,赵衷待她算极好了吧,于是她点头,“甚好。”   嗯,姜承畴顺着元容的眼光望了眼渐渐消失的赵衷,扭头对元容道,“回去吧,爹有话要跟你说。”   回到朝凤殿,姜承畴让元容挥腿了所有的宫人。他坐在椅榻上,神情颇为严肃,“陛下可有对你说过些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元容微微一怔,脑海里闪过那个寒天,他眯着眼问她,你可愿出宫。元容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摇了下头,“没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撒谎。   口开多了容易着寒气。   也许是当时赵衷说这句话的表情太冷,或许,她内心觉得这并不重要。   “这样便好。”姜承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信任,他轻拉起元容的手,轻轻拍道,“梁南王前些日子差人去府上提了亲,是沛曦,等明年一及笄就要嫁过去,虽是续娶,却也是正妻,能嫁进梁南王府,也算得上是件幸事了。”缓了一下,姜承畴道,“不过,爹爹怕你日后吃亏,若不找个人入宫陪你,你觉得可好。”   元容有些不解,反倒是姜重明看不过去了,好似忍了许久,怒道,“父亲,容儿才刚进宫一个多月,与陛下感情甚好,为何非要把静好也送进这宫墙之内。”   “静好。”元容好像有些明白,可是这世道…手指微微转动着胸前的秀发,元容摇摇头,“女儿不懂,爹爹可知道这皇城终究不是女子的好归处。”   “爹爹知道。”姜承畴快速的接住了元容的话,“所以爹爹才要你想办法把静好要进宫,要知道你二伯就只得这两女,手心手背皆是肉。”   “父亲是为了防二伯?”姜重明声音压得很低,却掩盖不住声调中的惊讶。   “老二这人近来颇有些不妥。”姜承畴在元容的不安中点点头,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捏的元容指尖泛白,“无论如何,姜家都不能在我手上出问题。”   元容心底微颤,凤眼微垂,许久,才开口,“女儿听父亲的。”   “容儿。”姜承畴看着元容,似有话要说,最后咬了咬嘴唇化成了一声叹息。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整个宫殿安静异常,送父亲离开后,元容便一直一个人呆坐在床榻上,思绪越飞越远。   沛曦和静好虽小她一些,却与她一起长大。记得儿时她初到应阳,特别想念当康城,想念她的那些小姊妹,就是这两个堂妹成天陪她聊天逗乐,才让她渐渐的欢悦起来。   对于沛曦要嫁给赵涉,她自是惋惜的。不同于静好的谨慎聪颖又会卖乖讨巧,沛曦虽然也称得上活泼,但是自幼养在太夫人身边,所作所学却是要比静好强些,周身自是带着些许自傲的。   记得有次元容偷偷溜出去回来正好碰到管家,被太夫人罚跪佛堂,半夜又冷又饿,沛曦带着食物悄悄来看她。她一边给元容塞着素馒头,一边抱怨老管家太过迂腐,任她磨破嘴皮,那老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一个劲的捋着花白的山羊胡,最后好不容易才愿意网开一面,让她进来。   夜半无人,两个同龄女孩聚在一起,不是谈论琴棋女红,就是偷偷谈论身边的小姐妹们谁定了亲,谁又成了婚。当时的元容每次听到这个话题都羞红了脸,那天她却悄悄地拉着沛曦的衣袖,小心翼翼的摊开手掌,手中一块小巧的玉佩闪着晶白的光,“瞧,我扣下了这个。”   元容张着手,对于那个男子,她一直不安心,总要留下点什么。据说他生来体弱,大夫说恐怕活不过黄口之年,自大些后从长墟道长那求得了这块玉,身子才逐渐好起来,既然这玉他从小带到大,那么元容便留下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时刻提醒他记得自己。   那天夜里,她和沛曦掩着嘴巴偷偷的说了好久,眼睛亮得发光,沛曦说,“我定是要找一心仪的男子,然后风光嫁他的。”当时的元容还打趣,“我觉得张家公子挺上妹妹的心的。”   然后,沛曦轻轻挥拳捶打了她两下,摇曳的烛火中,她真切的看到了沛曦的脸上那一抹娇羞的红。   思绪被拉回,元容走到窗边,随手推开金丝楠木雕花窗,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雪花扑在睫毛上渐渐融化成一颗颗细小的水珠,微微的颤着。   这个冬天,真冷啊。   景康七年,蜀国内乱爆发,老皇帝被毒杀,显后迅速封锁帝宫与其子四王里应外合,太子初入汝城便遭到埋伏,仓皇北逃。显后向来心狠,斩草必除根,除却在燕国的当质子的九王穆,下落不明的太子,以及自己的亲女,老皇帝膝下剩余的十一个子女,均被斩杀或圈禁。   她在朝中重用其宠臣显刘恢,大量布置党羽,立储一事新旧党派争论不一,随着旧党右丞相家中暴毙,而逐渐被压制,新党破竹崛起。同年,四王审其桑登基为帝,显后垂帘临朝,并封其兄显偃为城阳侯,并大肆加封显姓诸侯,扩大外戚权利。   蜀国的动乱,给这个从未安稳过的世道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赵衷侧卧在席榻,元容轻轻地揉着他的太阳穴,“陛下头可还痛?”   “这个天下太乱了。”赵衷微微睁开眼睛,这些日子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和元容单独相处,偶尔发上两句牢骚,她也默默的听着,他抬手抚了抚额头,“安夫人如何了?最近她越发的与朕哭闹。”   “今早刚从妾身这回去,这是陛下的第一个皇子,自然是要小心的。”元容顺手递给赵衷杯茶,茶水温热,现在入口正好。   自从静好有孕以来,明里暗里不知招了多少算计,哪怕她生性小心谨慎,也差点着了道,元容差太医院检查差了整个宫殿和吃食,一切正常。   静好却越来越暴躁,直到前些日子打死了几名碎光轩的宫侍,被赵衷斥责了一番,才逐渐安静,可是还要天天来元容这里与她哭诉。   静好急,元容也急,可是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超控着一切,每当快有些眉目的时候,线索便一下断掉。   今早,那个有嫌疑的嬷嬷路过池塘愣生生的摔了进去,等到捞出来,已经是绝了气息。对此静好显得相当不安,她拉着元容的手道,“姐姐,我已经很小心了,那个嬷嬷就这么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没了,周围好多人,根本不可能做手脚。”   元容看着她,没有了当年的娇柔明艳,再多的铅粉也掩盖不了眼下的阴影,父亲的话又飘荡在耳旁:只要爹爹在一天,就定会护你,至于静好,她的肚子自然会有人护着,有人想要她生,必然有人想要她死。   ☆、蜀国公主   在宫中两年,元容自认见过的比她十几年见过的加起来都多,她被迫着快速成长。萧家私通敌国,萧夫人自缢于鹤鸣殿;刘昭仪承宠,带着整个刘家起复。元容开始知道,乱世中的后宫,不仅仅是女人争权生子这么单纯。   而静好,因同系而出的身份,在别人眼里已经与她紧紧地绑在了一起,父亲明面上说是为了牵制二伯,也忘沛曦念在同胞姐妹的份上多加怜惜。   可同时,父亲也是给她找了一块让别人棘手的盾牌。   静好的背后是姜家,其亲姐是梁南王妃,入宫便是夫人,如今还怀了子嗣。   她的入宫简直就是一快肥肉扔进狼窝里,把别人的视线从元容这块瘦骨头上移开,虽然自己偶尔也会被咬两口,但是相比别人,算得上是小打小闹了。   元容看得懂,别人也看得懂,二者选其一,静好对他人的威胁确实要比她大得多。   她也永远不会忘记,静好第一次进宫看她,她半开玩笑的说,“你若能留在宫中陪我该多好。”结果她真的当着赵衷和二夫人的面跪在她脚下,“姐姐,我愿意留宫中,陪伴姐姐。”当时二夫人的脸色异常难看,头上青筋凸显。赵衷也愣了,随后笑了开来,声音中夹杂着几声咳嗽。   第二天,元容还未想好如何与赵衷开口,圣旨便下达到姜侯府邸,她完全能想象到二伯和二夫人的怒火中烧和无可奈何。毕竟,这旨意是女儿自个求得的,难不成还要与皇帝推脱,您想多了,我家姑娘瞎说的?毕竟,君臣有别。   只是事到如今元容依旧不明白,这吃人的地方,静好为何非要跳进来。   叹口气,元容见赵衷要起身,连忙伸手扶他,继而又倒了杯热茶奉到他手上。   二见赵涉,是在南苑的竹林边,他和赵衷坐在石凳上,宫侍安静的退在一边,初夏的阳光透过竹叶的空隙洒下,打在一赤一白两个身影上,只听见风穿林间的声音,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一片闲适。   元容立在原地有些踌躇,还未曾转身离去,赵衷就似乎感到了什么,微微抬眼向她这边看了过来,然后转头与赵涉说了些话。随后,顺喜便弓着腰一路小跑到元容面前行了个宫礼,道陛下邀她过去品茗赏竹。   “梁南王近期寻了个好玩意给朕,无奈朕不懂珠石,便给了皇后吧。”元容还未曾站稳,赵衷就伸手把眼前的锦盒打开推到她的面前,一颗拳头大小的随珠稳稳地躺在盒子里。   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   元容不是没有见过随珠的,她小时候怕黑,母亲就在她床头上挂了几颗随珠用来照明。只是面前的这颗随珠打磨的很是精细,下面配着红珊瑚的托台,珠体晶莹剔透,竟无一丝冰裂纹,明眼人一瞧便知道这必然是个稀世珍品。   她抬头看了赵涉一眼,接着把眼睛垂下,声音里透着欢喜,“这珠子极好,想必梁南王费心了。”   “娘娘与王妃是姊妹,又是孤的皇嫂,何谈费心一说。”赵涉看着手中的茶水,把杯子凑到唇边,笑起来的样子竟与赵衷有几分相似,“娘娘喜欢便好。”   赵衷是个寡言的性子,赵涉似乎也不爱说话,三人便面对着青青竹林无言而坐,后来元容实在受不了那个诡异的气氛,刚要起身告退。   赵涉就开了口,“臣弟府中还有事处理,就先告退了。”显然快她一步,言罢,还对元容作了个揖。   两人眼神正好撞到,赵涉眼睛里的情绪元容说不出来那是个什么感觉,不是尊敬,不是不屑,而是他站在高处俯视着她,那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回朝凤殿的路上,元容跟在赵衷的身后,梁南王虽然中都有王府,但是多半时间还是呆在自己的封地,这次他来中都来的蹊跷,想必连父亲都不知道,正想的入神,右手忽然被包裹进了一片温暖里。   元容怔怔的看着赵衷的手指,苍白而修长,他直视着前方,“过几日,蜀国的平林公主和驸马会来南晋。”   “嗯。”元容小声的答道,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可手指似乎不停使唤的颤抖,越握越紧。   赵衷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小心被指甲划出伤口。”   元容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表情面对赵衷的,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朝凤殿,她只记得一路上自己昏昏沉沉,满脑子都是赵衷在对她说,“蜀国的平林公主和驸马会来南晋。”   要遇见了么。   阳光洒照在这片大地。   蜀国的队伍拉的许长,平林侧卧在马车上双眼半闭,雪白的肤色更是衬得额间一点嫣红,侍女跪在她身侧轻轻地帮她捶着小腿,好听的声音从唇瓣中划出,“子期,明日就到南晋了,可我这心里是越来越不安。”   翻书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顾子期回头看了看一脸慵懒的平林,把手臂搭在她肩上轻轻把她揽入怀中,“喆儿安心,有我在,只盼南晋能交出大皇子,拿出诚意与我国交好。”   “哼!”平林不满的往顾子期怀里挪了挪,“四哥真没用,都到宫门脚下了,居然心软把他给放了,要是我早就一刀砍下去,省的给母后和你留下这么多麻烦。”   “嗯。”左手摸着平林的鬓发,右手把书籍卷成一卷,顾子期轻敲着身边的窗框不再言语。半响,看着趴在自己怀中熟睡的女子,轻柔的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吻,怀中的人儿睫毛微微一颤,嘴角不留痕迹的一挑,马车陷入了一片安静。   蜀国公主入南晋这可是一件大事,众所周知,大蜀的帝位之争四王成了最大的赢家,而来的这位平林公主,便是大蜀皇帝唯一的亲妹,显后放在掌心里捧着的女儿。   公主已有驸马,必然不是前来结亲,而两国邦交,也没有公主做使臣的前例。   至于百姓,他们当然是不会关注这些的,他们只想知道,蜀国公主漂不漂亮,公主的马车大不大,都说大蜀的女子是三国之中最美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车队入中都的时候,整个街道沸腾了,士兵伫立在街道两边,把百姓们严严实实的挡在道路外,街道边的酒馆茶楼统统挤满了人,小二的声音不绝于耳,“二楼还有雅间,正对八方街,只要半钱银子,茶水免费另送四份干果。”   平林微笑的掀开车帘,嘴角含笑,芊芊十指尽染蔻丹,搭在青色的帘布上,髻上的双叶金牡丹在阳光下刺眼夺目。城中百姓虽见过不少大官小吏家的马车,却是极少看到女眷露脸的,何况是一国公主,哪怕是一瞬间也足够引起百姓的赞叹。   “真真是一群愚民。”平林朱唇微扬,可是嘴巴里说出的话却并不是那么动听。   顾子期娇宠的捏了捏她的鼻子,“淘气。”   平林似乎很心情很好,抱着顾子期的胳膊不撒手,“等大哥的事情完了,咱们去你的家乡好不好,我都不曾知道你的过去。”   “那种穷乡僻壤有什么可去的。”似不想谈及这个话题,顾子期指尖蹭着平林的耳垂,惹得她咯咯大笑,“母后还等着你我的好消息呢,你倒先想到玩乐了。”   “哼。”帘布被快速打下,平林嘟着唇小声抱怨,“好不容易才出来的。”   之后便是入宫面圣,平林是女子,赵衷也不好多留她,只简单的吃了些酒水,便放他们离去。   只是,这公主却刁蛮任性得紧,丝毫不因这是南晋而收敛。   元容坐在殿内,听着吕夫人坐在她客榻上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这都到议亲的年龄了,不过是看了那驸马爷一眼,就被那刁蛮公主当街打了耳光,羞的我那小侄女天天以泪洗面,哭的我这个做婶娘的心都碎了。”   这两天,各家诰命进宫拜见的次数是越来越多,十有八九都离不开那平林公主,不是林园诗会被搅乱,就是嘲讽世家小姐。   得了吕夫人这种好性子的,无非就是入宫哭一场,暗暗请她把那公主从别院搬到宫里来。可若遇上烈性的,便像张老将军一样,直接在朝堂上斥责公主性情霸道,实在不适合放任于宫门之外。   这事还是赵衷晚上和她作画时论起的,原来这张老将军家姑娘生长于边城,因是嫡女故而养的有些娇蛮,前些日子去城外香山寺求香的时候,正好遇上了乔装出行的大蜀公主。   香山寺山路过窄,两队无法同过,而两位娇客又都不是忍让的主,就这么僵着,不知怎么两队人马就打了起来。张小姐的近侍随从都是将军府出来的,自然有恃无恐,可是她却不知眼前人是蜀国的长公主,身边那个个都是显后精挑细选带来的,生怕女儿在南晋受一丁点委屈,最后张小姐被这公主一记鞭子抽花了脸。   女儿被打伤了脸,又不能去找公主兴师问罪,张老将军只得到朝堂之上把火气全撒给了赵衷。 作者有话要说:  烤棉花糖真的好好吃!!里面雪白绵软,趁热吃还有拉丝,外边淡淡的酥黄焦脆可口,再配上一杯热可可,幸福的快要哭出来!!感觉自己还能再胖十斤,为了庆祝,我决定今天不码字了,再去烤一份!!   ☆、前尘旧梦   赵衷拉过元容研墨的手,顺势递给她一支笔,示意她继续画他未完成的深冬寒梅,边伸手拿茶盏边叹气:“这张家小姐委实是个傻的,她那性子若不是身份比她高谁还敢欺了她不成,何况还是个生脸。”   元容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朱唇微翘,“这公主也太不省心了,来中都还不足满月,我这朝凤殿收的夫人拜帖就堪比过去两年了。”   “不若,就让那公主驸马住入宫中可好。”赵衷似不经意的瞧了她一眼,顺手点了下梅花,“皇后这画技真是越来越逼真。”   赵衷看似无状,可元容知道自己瞒不过他。   平林公主当时初入南晋,携驸马入宫觐见是在朝堂之上她可以躲,可之后赴宫宴的时候,她是必须要出席的。   元容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再次见到顾子期的场景,从未有一次,是她嫁作人妇,而他携着娇妻的相遇。她曾想过,自己到时候是会忍不住冲上去一巴掌打碎他的假面具,还是会对他视而不见冷眼相对,当然,这些想想如今只能是想象。   事实是,那日的元容带着一国之母的微笑,她温和的看着顾子期,“公主天姿国色,驸马一表人才,真是一对璧人。”   “皇后客气,我等自是比不得陛下与娘娘的。”顾子期一袭藏蓝绣金袍,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并具有欺骗性,要不是这张脸元容不止一次梦到,光听这客套的对话,疏离的举止,还真以为自己和他只是初次相见。   元容嘴角忍不住抽搐,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深,显得心情颇好的样子。可假的就是假的,哪怕伪装的再好,她也无法百分之百的做到自然,些许失态在所难免。虽然当时赵衷眼神很少停留在她身上,可她还是感到了他有意无意的注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元容落下最后一笔,点点头,“公主民间呆的太久,想是中都周围已经游乐过了,是时候入宫了。”   “嗯。”赵衷轻咳了几声,元容已经习惯了他这副身体,总有那么段时间时好时坏,接过元容手中的新茶,饮了口润过嗓子,半响才道,“安夫人虽然体健,但毕竟有孕,把那公主的寝宫安排的离她远些吧。”   “妾身知晓。”元容起身立到他身后,双手搭上赵衷的额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   赵衷眯起眼,温柔的手揉着她的穴道,忽然觉的心中的压着的那些石头也渐渐不那么沉了。他伸出手握住元容的指尖,软软的,有点暖,身后女子的呼吸声听起来安稳且平和。   他心里微微叹口气,连他都不确定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个世道,终究对谁都太过残忍。   这天夜里,元容睡的很不安稳,那些许久不见的画面,一帧一帧,一段一段再度入梦,美得想哭,也痛的想哭。   那年,她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她承载了母亲太多的期望,不停地习着书画,绣着花鸟。每次母亲带她出去,同样的年龄,别家的小姐才只会背诗,她便可以稚嫩的写出一手小藏头,这家的贵女才开始学女红,她就已经可以有模有样的绣出几朵小兰花。看着她在一堆名门世女中出类拔萃,那时母亲露出的欣慰眼神和骄傲的笑容,让元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直到她们莫名其妙的去了应阳,她只记得那一年,她们走的匆忙,连与刘家小姐约好的赏花宴都没来得及去,为此她还哭了鼻子。   只是从此以后,母亲便不在刻意的让她看书习字,哪怕她偷懒不去师傅那上课,母亲也是一笑置之,她说,“女孩家,无需精通这些个。”   元容不懂,可是她很开心,于是,她开始每天叼着笔杆在书案前发呆,看着窗前大片大片的桃花,心理强烈的呼唤着,桃花啊桃花,你啥时候才能变桃子呢。   左手边是她偷偷托叔父寻来的杂文,母亲说她是大家小姐,虽可以少学点东西,却总不好像没教养的丫头一样整天走晃的。所以,她不能出去玩,只能看着满园的桃花,幻想一下那一颗颗又大又甜的桃子。   然后顾子期出现了,元容觉得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年那张像极了桃子的脸。在阳光下和大片桃花相映下,显得白里透红,他就这么趴在窗户上咯咯的笑着,惊的元容瞬间回了神。   接下来,顾子期在窗外看着她,她在屋里看着顾子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许久以后,他似乎觉得无聊,双手一撑,从窗户外蹦了进来。上好的锦缎配上那厚厚的白狐狸皮,腰间挂着一块雕刻精细的瑶佩,种种都标志着他的身份——一个小小的贵公子。   他拍着元容的头对她说:“就你,我不嫌弃你个子矮,陪我玩吧。”   元容发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小公子,虽然当时的她并没见过多少公子。   应阳的街道上,她一身青衣小褂站在顾子期身边,扯着他的锦袍抱怨,说这身小褂是她去下人房偷的,得手后还不小心碰上了老管家,瞬间就吓掉了半条小命。顾子期看着她眯眼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容儿,你这小厮的面容未免也太俊美了吧。”   她当时喜欢看顾子期的笑容,眼睛弯弯的,眉宇之间一片温柔,而她,就溺死在了这片温柔当中。   再后,梦中的她看到了邙山,那个还未及笄的她,她一个人蹲在山脚的松树下偷偷的哭。   睡梦中,元容忽然感觉眼睛有点热热的,她抬手揉了揉眼眶,悬着鲛绡宝罗帐便印入了眼帘,珍珠点缀于帘上,金线滚边绣的牡丹花甚美,风起绡动,一片盛开。   真是没用啊,元容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碰到了那根红线,顺着红线拉出了那块她带了多年的玉佩,小小一块卧在手心,带着她身体的温热。   元容不知道为何自己还要带着它,或许是不舍得,亦或者是不甘心。她不明白,当年顾子期离开时那么笃定,把最重要的东西都给了她,后来他们怎么就这么成为陌路了呢。   “你也闹够了吧。”顾子期坐在厅内看着平林,整个厅堂被平林弄得富丽堂皇,宝顶上挂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烛苗在薄如蝉翼的琉璃罩下微微晃动,大小匀称的东珠被颗颗串起,细密的垂下,如同帘幕,里面放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张山老人的绝笔字画就悬在书案前,架上琳琅满目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古董。   如此穷工,倒还真合了平林骄奢的性子。   “我哪里有闹。”平林绞着手指立在他身边,贝齿轻咬着下唇,用鼓起的脸颊来宣示她的不满,也是只有面对顾子期,她才会收起嚣张,隐约透露出小女儿姿态,“若不是我那一鞭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呢。”   顾子期似不满意,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平林知他这次来南晋,母后给他的压力甚大,她也忿忿不平,皇兄的烂摊子凭什么要子期来收。本来她也想乖巧一些,可是这南晋的女人实在是入不得她的眼,而自己也把对皇兄的不满全发在了她们身上。   如今惹了这么些事,想来顾子期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心里咯噔一下,平林手指绞着衣带,慢慢蹭到他身边,然后扯住他的衣袖,“子期,你莫要恼我,我以后都听你的便是。”   “入宫以后可千万不能使那小性子了。”   “嗯。”平林声音弱弱的,像猫叫一样从嗓子里闷出来。   顾子期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熟睡的女子的呼吸声,不由得有些头疼,平林这性子实在是太过冲动。想显后为人谨慎果断,聪慧狠绝。生的一双儿女却偏偏没一个随她,也难怪她心里焦急,想要尽快斩草除根。   随手给平林掖了掖被角,熟睡的她安静的陷在被子里,少了眼睛里的流光,眉心上的一颗红痣反而显得比白日更加夺目。   顾子期起身离开床榻,推开屋内的梨花木雕窗,窗户微微发出吱扭声,风透过窗缝,呜咽而过,在这安静的深夜显得特别清晰。   雨丝飘飞而下,带着些许寒意灌入顾子期的衣袍,他看着窗外,院内的红花被雨水打散了一地。   翌日,大蜀长公主奉旨入宫。   元容没想过这么快会见到平林公主,听到乐衣通报的时候,连手中的茶盏都忘了放下。   “现在什么时辰?”   “回娘娘,辰时。”   “秋归给本宫着裳,乐衣去请公主先进来歇息吧。”不能怪她,以元容对这位公主的风闻,她觉得平林怎么也要等些时候才会过来问安的。   镜中的人一身赤色的锦袍,上绣上着大片的金丝牡丹,云髻微耸,戴着镶珍含翠的金玉步摇,粉面含春,唇未启而眉眼先笑。确定这身打扮应该不会失仪了,元容才起身踏入正厅。   再次见到平林,她正闲适的坐在厅内,左手撑额,两名眼生的宫女立在她身边为她打扇。这是元容第一次近距离的打量她,眉心一点嫣红显得甚为夺目,眼神虽有些凌厉,但是胜在长了双弯月眼,天生含笑,似媚而娇。   ☆、风雨之前   “审喆拜见南晋皇后。”平林看到元容来,素手一抬,掌扇的宫女立刻退后些许,她站起来望着她,嘴上虽这么说,却一点屈膝的迹象也没有。   元容微微一笑,也不追究,“未曾想过公主来的这般早,反倒是本宫怠慢了。”   其实平林也不想来这么早,只是想到会看见顾子期不满的眼神,便也没心情再耽搁了。   元容捡着与平林说了说南晋风土,句句往游乐上带,平林刚开始还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时间长了就有些按耐不住,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往两国上拽。偏偏遇上的是元容,三言两语又把话题给带过去了,东拉西扯的与平林说些宫内趣事。   元容边说,脑子边飞速运转,这公主总是有意的把话题转向两国邦交,南晋后宫暗里不说,明里却是不许后妃参政的,所以有些事情赵衷也只是偶尔拿来与她说道说道,倒是她,反而从父亲那里得了不少消息。   其中,平林最想和她探讨的的应该就是蜀国前太子藏身南晋这件事了吧。当时,嫂嫂入宫告诉她这条消息时,她也惊了一跳。   或许是元容太极打的太久,平林明显不耐烦,“南晋想与我国交好,也要拿出诚意才是。”   “可不。”元容眉眼弯弯,“公主可还是还缺些什么,皆可告知本宫,本宫必然拿出十足的诚意待公主。”   艳阳高升,元容看着平林离开时还不忘调整情绪,笑的僵硬,“那审喆改日再来拜访娘娘。”然后气呼呼的冲出朝凤殿,她忽然觉得这个公主着实是有那么几分可爱的。   当晚,赵衷来了元容殿里,褪去了那身繁琐,身上只着了件湖色绣枝竹纹的缎绵袍。元容与赵衷共进夕食的时候把和平林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赵衷伸向绣球乾贝的筷子忽然顿了下,然后夹起一丸送到她碗里,“这些话,朕知道。”   元容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僵住了,什么叫他知道,当时她殿里的女侍虽多,可是近身伺候的无非就只有乐衣,长笙,碧溪,秋归和春意五人,这几个离她最近却也最信不过。平林那边有顾子期和显后的眼睛,消息肯定是透不出去的。而平林公主离开后,她也一直把她们五个放在眼皮子底下,这么做没虽然什么用,可她还是想要把消息先透露给赵衷。   和平林所说这事虽不大,却从内而外的像元容传递着一个讯息:赵衷能知道,别人也能知道。她的朝凤殿,除了身边的贴身的侍女外,周围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看不见的耳朵?   挥手撤膳,赵衷拉起元容走进内殿,把她的朱钗重新扶正,元容的皮肤很白,脸颊上微微透出一点红粉,因为失神,一双丹凤眼也不复刚才的灵动,倒显得有些可爱。   叹了口气,赵衷轻轻把元容拥入怀里,安慰性的拍拍她的后背,伸手抚上她的一头青丝,“还是问你父亲要几个可心的人入宫吧。”元容忽然感觉身上一暖,呼吸间充满了淡淡的药香,耳边飘过赵衷的声音,“我尽量护你周全。”   眼睛忽然就模糊了,元容有些怕,事情为什么都这么复杂,她怎么什么也看不懂。?   啪!啪!啪!瓷器碎裂的声音不停地从微安宫传出。   “她明显是在耍本殿!”相比于元容的不安,铩羽而归的平林心情明显更差。顾子期不在殿内,她便有些肆无忌惮,宫人们跪了一地求她息怒,这声音和着被鞭子打落的碎片激的她更加烦躁。   啪!雕花檀木门被打开,一只漂亮的滚血红镶白的釉瓷正好碎在玄色的锦靴旁。   平林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顾子期后,慌忙扔下手中的长鞭奔到他身旁,“子期,你有没有伤到。”   顾子期环顾满殿的狼藉,几个宫人的脸上明显有划痕和鞭痕,就离开这么会,若不是手下及时通报,这殿内还不定变成什么样子。   “起吧,把东西收一下,对外就说是闹了耗子,惊到了公主。”顾子期望了眼她,转身走去偏殿,平林也不吭声的跟在他身后。   刚入偏殿,顾子期还未开口,平林便先扑在了他的怀里,尽量把委屈放大,逼的自个眼泪簌簌的落下来,边掉边数落元容。   “宫女笨死了,也没有好茶,我问话她就东拉西扯。”实在想不出了,平林往顾子期怀里蹭了下,小心翼翼的抬脸往他,“我等了她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呢,母后和皇帝哥哥都没让我等这么久。”   ?“平林。”顾子期拉开她,直视她的眼睛,“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一生气,就叫她平林,平林肩膀缩了下,她知道顾子期这回是真恼她了,他眼睛里的光让她害怕。平林一直搞不懂,他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眼睛,让她又爱又怕,不自觉的就在他的气势下越缩越小。   似乎知道自己吓到了她,顾子期的声音有些放缓,“喆儿,你也要想一下我啊。”他拉着平林的手盖住自己的心口,温热透过衣衫传出,起伏中她似乎还感觉到了那块疤痕。   当初,她太任性,没听他和母后的话,小看了大哥也高估了自己,如果不是他,那一刀刺入的也许就是她的心口。第一次,她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人愿意为她舍了性命,不是惧怕,没有图谋。   他对她说:我来了,喆儿莫怕。   平林把手从顾子期胸口移开,转而还抱住他,她不能也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我做了这么多,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黑暗中,一身宫裳的女人拉着男人暗袍的衣角,“剩下的我真的做不到,万一被爹爹和他们知道,真的会杀了我的。”   “这事主子也不赞同,主子如今心心念念都是您,您还不知道么。是我这个做奴才的实在看不得主子这样才来私下寻您,走到这一步,想必您也知道,只有事成,您和主子才能在一起不是么。”   “可若是败露了怎么办。”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只有足够的风险,才会获得相应的利益,何况……”男人看着她,“您又不是别人,主子定会想尽办法护您的。”   月亮渐渐被云层遮盖,再散开时,刚才的地方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八月盛夏,平林公主已入宫一月有余,南晋的夏天虽然不及蜀地炎热,但阳光也毒辣的烧人,平林实在受不得暑气,三天两头的往朝凤殿跑。   “娘娘,你们南晋这日头也太大了,审喆听闻沙丘苑台八九月份甚是凉爽,不知皇后可否让审喆去小住些许时日。”   若说平时,元容也就允了,那沙丘行宫依山面水,赵衷曾带她去过几日,的确是个清凉宜人的避暑胜地。只不过前些日子静好才说身子太重,宫内太过闷热,刚求得她过去,公主虽然貌似收敛了许多,但她还是不放心把这两人搁到一块。   可那公主却是铁了心的要去行宫,甚至还求到了赵衷那。   元容头痛的靠在芙蓉椅上,勺儿在背后给她轻捶着肩膀。自从得了赵衷的意思,元容便私下叫父亲送了几个人入宫,勺儿便是其中一个。   她还记得刚见到勺儿,那丫头眼泪就一直往下掉,被父亲好生训斥了一番,若说衷心,她和父亲都知道,天下恐怕不会有第二个比得上勺儿。   元容三岁起,勺儿就被养在她身边,如今两年过去,她似乎还是那么个傻姑娘,眼睛里只看得到自己。   “本宫还是觉得不妥。”元容按住勺儿的小拳头,赵衷准平林入沙丘这事做的太随意了,似乎忘记了静好也在行宫养胎一般。   “娘娘,您就少操些心吧。”勺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点鼻音,“安夫人身边围得跟铁桶似的,谁都防着,别说公主,恐怕连只苍蝇都碰不到她。”   也怪不得勺儿不满,有段时间静好胃口不行,她便每每使了勺儿送些清热的吃食,直到某日勺儿气急败坏的回来,话里话外连讽带刺。细问了才知道,原来静好把她送的解暑的汤点一转手就给丢了,结果勺儿中途掉了耳坠,回去拾捡的时候,正好眼尖看见宫中猫儿口中叼着的酸梅奶皮冻糕。   元容只得好笑的安慰她,这宫里人多手杂,不免静好多心。那些东西都是勺儿亲手完成的,干净的连粒灰尘都落不下,怕是勺儿越想越气,便怎么看静好怎么不顺眼,至此有事没事便要讥讽几句。从这事上,元容也得了心,不再隔三差五送些东西去她那儿。   失声一笑,元容回头捏了捏勺儿的鼻尖,“就你这个小心眼。”   但是世上总有些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这是谁都没有预料的到。      ☆、九月生辰   “快点!快点!不要让他跑了!”   “封山,就算把这夷平为平地,也要把人给搜出来。”   整座山林被火把照得恍如白昼。一条人影慌乱的闪入行宫内,他大腿上插着一只断箭,眼神慌乱,他明明记得昨晚还美酒佳肴醉倒在美人怀里的,可是为何今日一觉醒来便躺在了这片山林中。   安夫人落胎的事情传到朝凤殿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了。   得到消息,元容整个人都呆愣住,反到是勺儿看不得她这副模样,让秋归她们扶她去更衣,发髻梳的简单,身上只随意套了件得体的宫装,便随赵衷的马车去了行宫,半夜的中都被帝王的出行打破了夜间的平静,元容紧紧地攥住胸前的飘带。   “怎么会在行宫发现蜀国前太子?”元容凤眼微吊,目光有些复杂,她就这么望着赵衷,眼神里充满了狐疑。   这太不正常了,她刚收到消息就手忙脚乱的赶去了赵衷的寝宫,可赵衷却似乎早有预料般,在殿内饮着茶水等她,宫人则条不紊的规整着去行宫的马车。   平林公主刚入住行宫没多久,就在后山的山林中偶遇了受伤的前太子,只是那太子也颇有几分头脑没被没当场拿下,而是跌跌撞撞的闯入了行宫。   顾子期倒也没耽搁,直接下令封了沙丘行宫捉拿他。平林带的人手众多,行宫的看守也不足,愣生生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偏偏姜静好住的宫苑是防守最少的,就这么被大蜀太子杀了几名内侍给闯了进去。   若是遇上别人,可能还会顾念一下皇妃龙子,可是平林不是别人,念不得这些,直接让人砍杀了进去,前太子不敌被擒。静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被刀剑伤了不少,肚子上那刀更是凶险,当场便丢了半条命。   ? “陛下是否有事瞒着我。”坐在车中,元容实在没心情和赵衷推拉,想了半天,还是咬着嘴唇问出了口。   “朕还以为你不会问的。”赵衷眼睛直视着身前的几案,茶水清苦的香味微微在空气中荡着,若有似无,“该来的总会来。”   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赵衷忽然抬头,他眼睛直视元容,“这次,朕倒要看看那人还能玩些什么把戏。”   这是元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赵衷,眼睛不再温,目光锐利且深邃,仿佛她曾见过的赵衷都是幻觉,如今这样子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哪怕他身体再不好,作为上位者,他也有着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   直视着元容的眼睛,赵衷缓了片刻才开口,“你那个妹妹也不是个简单的,朕这般做也是实在别无他法。”   周围的空气有些微微的凝固,元容的心也渐渐下沉,明明是盛夏,为何她却感觉这个冬天还未曾过去。   整个行宫被火把照的灯火通明,顾子期一身锦缎长袍立在火光中,身旁一披头散发的男人被捆绑住跪在地上。   “实在不想如此,奈何大皇子殿下先是毒杀我先帝,后又伤了贵国夫人,是罪当诛。宫中物件难免被损,陛下莫怪才是。”睁眼说瞎话这件事,顾子期算是练得出神入化,不论缘由,一顶弑君的帽子先压下来,赵衷难不成还能以皇子为客,强硬留人不成。   “朕也曾多番寻找想羁其回蜀,却一直无所获,不曾想到此人竟藏匿于沙丘,倒是朕疏忽了。”   “我帝曾与陛下许诺,若擒此逆贼,愿划周边六城作为谢礼。如今逆贼已擒,我国自然也会信守承诺。”   路过元容身边,顾子期脚步未停,眼角轻扫过她,此刻元容正眉目微蹙的望着地面,指尖微微缠绕着垂在腰间的秀发。顾子期子知道,她很不安。这么多年,她的小习惯依旧逃不过他的眼,曾经他也尝试过用手指绕她的发丝,记忆中只有一片柔软,似微风吹过令他心安。   然后,擦肩而过。   “不枉我美酒美姬的养着,关键时刻倒还真有点用。”   “爷为何不留着那太子,只换六座城池倒是可惜了。”令允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男人的脸色才道,“何况还给了那位。”   “看你平日里挺机灵,怎么这事上如此糊涂。”赵涉把玩着扇子,扇柄游走在挂在墙上的大块羊皮舆图上,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山川水道和大小城池,黑色的小字在乳黄色的底皮上显得更加清晰,“拿自个家的东西,总比夺别人家的要好听的多。”   扇柄停在蜀国的中心一点,“本王从来不给废人机会,他没能耐坐上那位置,用来换些别的也是不错。”   “主子英明,可是安夫人的肚子。”   “这点倒是我的疏忽,没料到皇兄还有这一手。”也是,他知道的赵衷从来就不是心软的,不过这可不是他该头疼的事,赵涉弹弹衣袖,“那人倒也真有几分能耐,不过颗棋也基本算废了。”   转身,赵涉对上他的眼睛,看的令允一个寒颤,“他才真真称得上是狼子野心。”   ? ?八月末,蜀公主归国。   ? ?元容伴着赵衷站着高高的宫墙上面,感受着阳光洒过皮肤,看着络绎不绝的马车排成长龙贯穿宫门。车帘忽然被掀开,恍惚中元容就这么和顾子期四目相对,然后,她看到了他笑,眉宇之间的温柔一闪而过。   “在看什么?”   “没什么。”对上平林好奇的目光,顾子期伸手挥下帘幕,挡住了平林寻求的视线,“只是在想,下次来中都就不知等到何时了。”   ? ?“事情都结了,还来这鬼地方作甚。”皱皱鼻头,平林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满意。   顾子期弹了下她的眉心,笑着不再答话。   宫墙之上,元容抬起头,天空真蓝,和小时候一样。   静好的孩子没了,元容知道。她还记得那群老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像群受惊的鹌鹑,赵衷也难得收起了温和的性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甚至差点背过气去。   她就这么扶赵衷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抚着胸口帮他顺气,元容感觉得到,手下那颗心脏却跳动的异常平稳。她知道赵衷在做戏,回宫的马车上,他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回去后,尽量离她远些。”   赵衷人前人后都是一副痛失爱子的表情,静好的寝宫也由碎光轩搬到了离他较近的和玉殿。因为赵衷过多的关注,私下做小动作的手逐渐安静,来看望的夫人昭仪也比往常多了不少。可是也有例外,元容敏感的察觉到,自从回宫第一次在和玉殿见过苏思婉后,这位夫人就再也未踏入这里。   “夫人,皇后娘娘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仁喜殿里苏思婉悠闲地让宫女染着蔻丹,凤仙花的汁液被小心翼翼的涂抹在指甲上,鲜艳而夺目,苏思婉伸手扶上良缘,“走,陪本宫出去看看,今儿是起了什么风。”   仁喜殿内一片寂静,身边的伺候宫女一个个噤声不言,只有元容和苏夫人的声音偶尔响起。   “夫人这的茶果然是上品,入口极香。”   “不过是良缘手巧,炒得一手好茶罢了。”苏思婉抬袖掩嘴,眼角带笑,“若是娘娘喜欢,我便送些给娘娘尝新。”   “本宫如今看到这些,就想到安夫人,她是最喜茶的。”元容看着茶盏,颇有些遗憾,“不若夫人陪我一同去看看安夫人?”   “这可使不得。”苏思婉随手点了点案上的香炉,“我向来嗜香爱粉,一般人倒是无碍,只是安夫人体弱,我是怕是不小心沾了什么香啊粉啊的带过去,伤了她的身体。”   元容忽然有点佩服苏思婉,她因为赵衷的提点而鲜去和玉殿,但是这位夫人却是完全靠着自己的推测远离那个地方,元容觉得做皇帝的女人能做到苏夫人这么聪明的实在不多。   元容走后,苏思婉静坐了许久才唤来良缘,“你把本宫的东西重新归置一番,连根绣花针都不能少,凡是那些个手脚不干净的直接——”做了个抹脖的手势,苏思婉才重新摇起宫扇,“本宫这心里总觉得不安。”?   “夫人可是因为那边。”良缘指了指和玉殿的方向。   “那边定然是有古怪的。”苏思婉手指轻敲着桌面,她从赵衷还是皇子的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都没看透,可她却能最快的察觉他的变化,所以,她一直让自己远离他的变化点。无论好坏,那里总归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   九月二十五,这天元容忙着张罗赵衷的生辰,光御膳房的食单她就改了不止一遍,难得静好身子有些好转,元容思考再三,这才将静好列入宫宴的名单,添了她的份例。   后宫妃嫔难得聚在一起过一个和谐的生辰,赵衷坐在她身旁,元容暗地里拿眼角瞥过他,他显得心情极好的样子,引了不少酒水。   九月的夜晚,天气还是有些微冷,元容看着只着了薄衫的静好,她的身体似乎还没好利索,刚想唤勺儿给她加身披风,手臂就被赵衷给按住了。   元容不解的望向他,他似乎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目光平和的看着宫中舞姬新练的歌舞。      ☆、彼此算计   半响,赵衷的眼神开始有些迷茫,刘昭仪眼神甚好,隔着几位夫人都能看得出赵衷的醉意,元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如黄鹂鸟般的声音就已经飘了出来,“皇后娘娘,妾看陛下似醉了。”   “那便散了吧。”元容笑的温暖,“顺喜扶陛下回寝宫歇息。”   瑛美人的集樱阁和元容的寝宫离的颇近,天色又还早,元容便招她入朝凤殿一坐叙叙话。   “陛下,安夫人来了。”   又是她,大兴宫内,刘昭仪咬着朱唇,看着有些微醺的赵衷,她今天好不容易才近他的身,自从姜静好伤了以来,赵衷几乎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了她身上,对自己冷淡了许多,今晚可不能再错过机会。   “陛下,您都好多天未曾看过妾了。”刘昭仪杏眼微瞪,眼神娇的能掐出水来。   赵衷望着她,薄唇透着柔光,伸手按了下额头,“夜深露重,总要知道静好有何事来寻朕才是。”   刘昭仪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静好,静好,赵衷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说起的次数虽不多却总带着些欢喜。   赵衷挥手叫过顺喜,“去问问安夫人何事,就说朕有些头痛,准备歇息了。”   不久,顺喜便领着一个镶边双层朱漆盒回到殿内,“夫人说怕陛下喝了酒水,第二天醒来不适,特地送上了醒酒的茶点。”   “拿来吧。”   “陛下。”刘昭仪看着赵衷,当着面吃别的女人送来的东西,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没有姜静好之前,赵衷可是从来没有这般无视过自己,就算是在皇后面前,她也可以凭借着恩宠多几分底气,“妾也喝了不少酒水,如今还晕着呢。”   “如此。”赵衷迟疑了片刻,把汤盖打开,淡淡的清香散发了出来,他用调羹搅拌了几下,带有些凉了,才把调羹塞到刘昭仪手里,“这回,可不吃味了吧。”   扑哧——   刘昭仪笑出声,“安夫人若知这东西进了妾的肚子,还不知怎么怪陛下呢。”   赵衷看着白色的调羹碰上刘昭仪鲜艳的朱唇,道,“朕就喜欢卿卿这直性子。”   天上明月挂在枝头。   “娘娘,不好了,大兴宫出事了!”元容正和瑛美人喝着茶,秋归便急急忙的冲了进来,慌乱的冲她行了礼,“娘娘,刘昭仪,刘昭仪那边怕是不行了,陛下宣了李太医入宫。”   元容知道,这李太医医术虽然在同期内并不突出,但是却有一向擅长,那便是对□□的了解造诣要突出的很。   瑛美人似乎吓的有些懵,话说的磕磕巴巴,“都这个时辰了,刘昭仪怎么会在陛下的寝宫?”   “快准备一下去大兴宫。”元容没有心情对着一脸不解的瑛美人解释,只得道,“美人先回吧,乐衣,送瑛美人回集樱阁。”   坐在凤辇上,元容心里不停的盘算,行宫一事后,她对赵衷就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敬畏。这次大兴宫出事,结合他近期的动作,元容肯定刘昭仪不仅仅是中毒是这么简单。   这么些天,元容虽然不怎么踏足静好的和玉殿,但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那里的变化。   勺儿偶尔会和她抱怨,说赵衷经常在那一留好久,经常能听见歌舞丝乐声,连带着风头无二的刘昭仪也显得有些失宠,静好似乎比起怀了身子时更惹赵衷怜爱。每到这时,勺儿总是不满的哼哼,“好歹那肚子还换了几块土地不是。”   元容虽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猫腻,可是回忆起赵衷当时的态度,她觉得这些美好都是表面,撕开了便会露出丑陋的真相。   她总感觉赵衷似乎在等待什么,而且已经等的很不耐烦了。手指不由自觉的绕上胸前的青丝,赵衷这个人就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猛兽,看上去纯良无害,可骨子里还是个杀伐狠绝的主。   元容踏入大兴宫,就看见赵衷坐在椅子上,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就这么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头发被简单的束起,他单手撑额的听着太医回话,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的样子。   “回陛下,昭仪怕是不行了。”李太医满头大汗,手脚微微颤抖的端出那碗未喝完的汤水,“是附子花。”   “陛下,真的不是奴才。”顺喜跪在地上,头磕得咚咚响,“奴才从安夫人手里接过来就直接呈上了。”   “不可能,静…安夫人不会做这事。”元容打断顺喜的回话,这件事情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凭静好的聪慧定然不会这么冒失,“忘陛下明察。”   元容话语刚落地,那边顺喜的声音又响起,额头在地面上碰的极响,“奴才冤枉,奴才冤枉。”   赵衷回头看向元容,“这物件只经过了安夫人,顺喜,刘昭仪和朕的手,如果不是昭仪贪口,恐怕,这东西就要进朕的肚子里了。”   元容脑袋一懵,赵衷继续补充道,“这附子花可多是用在暗杀和军中的,是不是李太医。”   “是、是。”李太医汗流的更多了,衣袍掩盖下,他的四肢都在颤抖。   附子花虽有剧毒,可是散寒止痛效果俱佳,因安夫人体寒,他曾偷偷的试用过一点,结果安夫人竟然舒适了许多,为此赵衷龙心大悦,赏了他不少,他便也胆大了些,总归没有人看见,用的时候适量便是,登记簿册的时候便私下省了这一味。   如今这附子花却被光明正大的被端上了台面。   元容现在可没心情关心李太医,顺喜是赵衷的心腹,刘昭仪如今怕是有进气没出气,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静好那了,略微思考,元容盈盈拜下,“妾觉得定是有人从中离间,还望陛下明察。”   “嗯,去把安夫人请来吧。”   “慢着。”元容看了眼内侍,转身对勺儿一字一句道,“你和高内侍一起去,务必要安夫人把所有人都带来。”   这样,应该不会出问题了吧。   赵衷眼珠微转,嘴角暗地里扬起一个小小的弧线,元容到是长了不少心眼,连他的人也信不过了。   静好来的时候果真把人都带来了,凡是靠近过这汤水的,一个都没少。大兴宫的消息一传来,姜静好就知道,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立刻召了所有人圈在一起,差人看着。   静好广袖下的拳头紧紧地握着,手腕上的祖母绿镯子青翠欲滴,在烛火下闪着晶莹的光,究竟是谁要害她。   赵衷随口问了几个问题,加上元容的补充,不久目标就锁定在了和玉殿一个伺候吃食的小宫女身上。   那名宫女生的干瘪瘦小,连看人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她就这么垂着脑袋跪在第一排的边落上,及容易被容被忽略掉。   “你盛汤水的时候可有人在身边?”   “回娘娘,没。”   “可是你最后碰到的碟碗?”   “回娘娘,是。”   “那你有没有不小心撒下去些什么。”   元容问的温和,对上小宫女惊恐的大眼,元容继续问,“谁指使的。”   “娘娘饶命,女婢真的不知道。”砰砰的磕头声从下面传来,小宫女的脑袋渐渐染上一片鲜红。   “谋害陛下,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许久没出声的苏思婉垂眼看着殿中发生的一切,嘴角微挑的道了一句,“认了这罪,搭上全族可就太不值得了。”   堂下的小宫女停止了发抖,眼睛就这么对上了姜静好,神色看的静好有些发毛,接着那小宫女忽然扑向了她,“娘娘救我,东西是您给的啊。”   “满口胡言!”静好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恼羞成怒,气的指头尖都在颤抖,她唰的跪在地上,扯住赵衷的衣袍,声泪俱下,“陛下,您要相信妾!”   “陛下。”小小的身影带着满面的鲜血挣扎的爬到赵衷脚边,“女婢字字句句都是真的,求陛下给女婢的家人一条活路,我真的是么都不知道啊。”转念一想,她迅速补充道,“夫人给女婢的褐色粉末,女婢还曾和唐红姑姑伺候李太医煎药的时候偶然见过,颇为类似,这点唐红姑姑可以作证。”   “是么。”   “回陛下,是。”唐红跪在前面,脑袋仿佛要埋到地里,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那褐色粉末,她的确是不小心撞见李太医拿过,这种时刻,她能做的就是关上自己的耳朵,相信自己的眼睛。   “混账东西!”姜静好看着跪在前面的弱小身影,心中怒火更胜,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却被那瘦弱的小宫女抬手挡到。   身边的宫人也怕静好失了分寸赶紧去扶她,慌乱之中,静好手上玉镯就这么不小心被扯了下来。   玉石碎在地上的时候,姜静好幡然醒悟:原来,是为了这个!   碎掉的镯子中洒出了些许的白色粉末,无视失言瘫倒在地上的李太医,赵衷唤过他身边的医士,“你去看看那是何物。”   医士行了个礼,然后单膝跪在玉镯旁,他捻起地上的粉末看了看,又凑在鼻边闻了下,脸色忽然大变,“回陛下,是雪上一枝蒿。”   雪上一枝蒿,产于燕,味甘,性温,大毒。   ☆、美人离愁   这回不止堂内众人,连元容的脸色也变了,那个镯子,是静好从不离身的。   “原来如此。”静好看着碎裂的玉镯,愣了片刻,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笑的开怀,有些悲切的望向元容,“姐姐说的对,我果然是个傻的。”   李太医直接被打入了死牢,而姜静好则被打入了冷宫,这件事情被赵衷压了下来,元容知道这是碍于姜家和梁南王的情面上,但是,静好恐怕是活不下去了。   元容不止一次去看她,都被静好挡在了门外。   二伯更是直接与她断了父女关系,沛曦也曾来入宫见过元容,听她讲完事情的经过,便红着眼眶不再吭声,半响才说,“我这个妹妹向来是个固执的,无人拧得过她。”   冷宫的夜,有些凉,一盏微弱的小油灯照出橘色的光。   “这又何苦。”   “我曾说过,便是死了,也不会伤他分毫。”   “女人何须这般固执。”   一阵沉默,赵衷看着眼前这个面容苍白的女子,“你做的够多了。”   “陛下,我想最后见一眼姐姐,是我对她不起。”   元容再次见到静好的时候,她一身素衣,脸上未施粉黛,就这么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边等着她。   “姐姐来了。”静好已经倒了两杯果酒,把其中一杯推在她面前,“今日就你我姐妹二人。”   “静好,你……”   元容刚开口,就被静好打断了,“姐姐莫要多说了,今日,我只想什么都不想,就和姐姐聊聊天,像小时候那样。”   元容就这么安静的听着,静好讲到开心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笑出来。   “姐姐,若能一直长不大该多好。”静好抚着石桌上的纹路,“其实,我是真的想要杀了赵衷的。”   “静好。”   “姐姐听我说。”打断元容的话,姜静好继续道,“只是我还没动手,就败了。本想徐徐图之,却终究瞒不过他的眼,我还真当自个是个聪明绝顶的,却不料倒成了别人眼里的跳梁小丑。”   “静好,你告诉我是谁好不好。”元容看着她,声音有些急迫。她的妹妹,自己一人绝对不会这般的心思。   “他是笃定了我不会伤他,虽然有的时候我也怨过,可是我没办法,我不愿意让他恨我,只要他能看我一眼,我这心里就十分的欢喜。”静好去握桌上的酒杯,元容立刻拉住了她。她微微一笑,把元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嗓子里像堵了一口棉花,却又生生的咽了下去,“姐姐,以后莫要怪我。”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姜静好举起酒杯仰头一口咽下,然后眼泪就这么含在眼眶里,“姐姐,我的名字多美,而我又何尝不想随了我的名字。”   “还有机会的。”元容反握着她的手,又冰又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些许的哭腔,“不说也可以,不说也没关系,姐姐不会怪你,姐姐一定会救你的。”   “没用的。”静好看着她笑,眼神开始失焦,生生的穿过了她,“一开始,我就做错了,若有来世,我再也不要做这高门世家的小姐,不要遇上他们,也不要对不起姐姐,我只盼那时能够现世安稳,我做个单纯娇俏的小女儿。”   元容感到手上的力量一沉,她慌忙拉住,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眼睛里又跑过那个聪慧鲜活的女孩,阳光下,她冲她挥手,脸上挂着天真,笑的眼睛眯成两弯月牙。   眼泪一滴一滴打在衣衫上,元容摸上静好的脸庞,她的堂妹,还不到十八岁,未曾真正的盛开,便已经在这世上凋落。   元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当她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大兴宫内,她昂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深色金丝双龙长袍,头发被白玉冠束住,眼神依旧的平和。   “你为什么要杀她。”元容问的平静,仿佛在问,你吃饭了没这么简单。   “朕不杀她,难道还等着她杀了朕不行。”赵衷站在她的对面,“朕给她机会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要进宫的时候。”赵衷走近了两步,元容强忍着才没有躲开,“朕还想多活两年。”   “那李太医——”话未说完,元容的话便卡住了,赵衷这人做事谨慎滴水不漏,想必那太医也只是借静好的手顺便除了。   赵衷看着眼神不断打量自己的元容,伸手想要揉她的头发,却不料她脑袋一偏小心的躲过,手掌停在空中,他似乎也没生气,笑着收了回去反背在身后。   “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劝她的。”话虽如此,但是元容知道,她根本劝不住静好,可是她就是忍不住,钻了牛角尖。   她在赵衷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似乎料到了她的想法,赵衷叹了口气,“没用的。”   元容病了,病得很厉害,一个月下来反反复复,连一贯的圆润的下巴也变尖了许多,勺儿呆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陪着她,可是看她通红的眼眶,元容就知道,这丫头又在背地里不停地掉眼泪。   赵衷赐下了很多的补品,连宫外的父亲和远在边疆的哥哥也急的团团转。   苏思婉曾来朝凤殿里看过她,一身鲜红的留仙裙映的她脸若芙蓉,和病床上的元容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元容挥退了所有人,不知为何,她就想和苏夫人说说话。   “你就不怕么?”   “怕什么?”苏思婉看着靠在床榻上的元容,瘦瘦弱弱,脸上因没有血色的点缀而显得更加的苍白。   脑海中不知怎么就划过另外一个影子,当时那人也躺在床上,孤零零的,“思婉,不要告诉正度好不好。”然后,床边的自己点了点头,苏思婉不知道自己当时做的对不对,只因那一瞬间,她在那个身影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眼前的两个身影再度重合,苏思婉忽然想到了有天元容和赵衷逛花园,她远远地瞥见了他们。   当时赵衷看着姜元容的眼神,哪怕隔着好远,她也能清晰地看到了里面那无所不在的眷恋和思念。   这张脸,也许真的是有用的。   “你有家族的庇佑,有父母兄弟的帮衬,有这至高无上的身份,有陛下的恩宠。”还有这张像极了卫子和的脸,苏思婉清了清嗓子,“你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她有什么好怕的。   苏夫人走后,元容一个人把脑袋缩进被子里,任乐衣和勺儿怎么说劝,她都不出来,她需要一个温暖黑暗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想一想。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当成赵衷的妻子,后宫的主人。   她觉得她的丈夫她只要敬重就好,她的后宫只要坐稳就行,元容却忘了,她的丈夫哪怕再和善,他也是一个帝王,她们这些个女子同这万里江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月亮渐渐高升,赵衷坐在湖心亭内看着天上的银盘,曾经他极爱在这赏月,只不过那时他性格没有这么阴沉。那时的他比起天上的皎洁,更仰慕身边的大哥,他那位承载了父皇母后所有希翼的兄长。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永远这么逍遥下去,万事都有皇兄给他挡风遮雨。   隔岸观灯火,美人唱离愁。   自那场刺杀以后,仿佛一切都变了。   耳边隐隐传来脚步声,赵衷不动声色的收回脸上的情绪,脚步似乎有些踌躇,迟疑了好久,他才听见对方的声音。   “陛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赵衷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转过身来的表情一如既往,“今个身体好些了麽。”   嗯。元容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半响,赵衷才牵起元容的手,拉她坐在石凳上,风吹的赵衷的发丝有点乱,元容伸手帮他往肩后顺了顺。   “朕从未想过当皇帝的。”也许是今天的月色太好,也许是赵衷被这里的回忆压的无法喘息。元容第一次听到赵衷与她说这些,这个时候的赵衷显得情绪相当低落,似无聊的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朕给你讲个故事吧。”   于是那天夜里,元容就这么陪着赵衷,他平和的声音如溪水缓缓流出。   很久以前有个少年,他鲜衣怒马,无所忌惮,他有着高贵的身份,温柔的母亲,慈祥的父亲,足够优秀的兄长和温柔聪慧的妻子,少年一直以为他的生活会这么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他的兄长外出办事,回来时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永远的睡了下去。母亲从此一病不起,而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兄弟们,却忽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优秀的令他震惊。没几年,少年的母亲就耗干心血去了。少年至此始一个人应对他的兄弟,手忙脚乱,也吃了不少暗亏,最后他赢了,可是却赢得十分惨烈。   赵衷忽然握住了元容的手臂,手上骨节泛白,眼睛有些赤红,“赢到最后只剩个孤家寡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近期沉迷于狼人杀无法自拔, 我作为一名常常拿到平民牌的闭眼的玩家, 今天终于和一群同样呆萌的平民们, 在首轮就投死了预言家, 接着第二轮又投死了女巫= =   ☆、名门贵女   “痛。”手臂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元容忍不住轻呼出声。   元容的表情很痛苦,赵衷这才像被火蛰了似的放开她,嘴角笑的有些让人伤心,“嫡子,就算是个傻的,怕也碍了别人的路。”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声音有点闷闷地,元容抬起一双眼睛望着他。   “朕知道静好那件事你心里不好受,可是这么多天想必你也想明白了,朕若真去了,你这辈子怕也完了。”   元容指尖绕着秀发,一开始她确实是被静好这事给骇了住,对赵衷心里是又怨恨、又惧怕。可是病了这么多日子,她渐渐冷静下来却也想通了些许,若赵衷真没了,新帝登基怕是容她不得的。   静好那句姐姐莫要怪我,想是静好想要杀赵衷的时候就已经料到成功后,她作为前皇后的处境十分棘手了吧。   可是她还是有件事情不明白,元容停下手中的动作,这件事情一定要问个清楚,“陛下可知她是为何?”   元容觉得其中的古怪实在太多。   摇摇头,赵衷背对着她,手指轻轻敲击着梁柱,“不知。”   既然如此,元容继续道,“那陛下为何对我这般好?就不怕我也……”   要杀你三个字没说出来,元容便停了下来。是的,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就不怕自己也要杀他么。   “朕试过。”似乎觉得有点可笑,赵衷握拳掩了唇上的笑意,他转身道,“其实朕给了你不少杀朕的机会。”   元容有些傻眼,机会在哪里,她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看着她不解的眼神,赵衷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是个傻的。”   赵衷不止一次的想,这样一个女人,姜家怎么舍得把她放进来。   元容感觉脑袋上暖暖的,两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和赵衷认认真真的对话,虽然他还是有所保留,可是元容却感到了他的诚意,他是真的会保护她。   “那陛下以后有事可否不要瞒我。”这点似乎太过了,元容急忙补充,“我是说和我有关的事不要瞒我。”   “嗯。”看着元容慌乱的补充,赵衷点点头,“若是时机成熟,朕又有十分把握,定然告知容儿。”   等到赵衷把元容送回朝凤殿以后,元容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是第一次赵衷叫她的名字,以往他都唤她皇后。   感觉有点怪怪的,元容拍了拍脸颊,容儿就容儿吧。   心里的石头彻底放下,朝凤殿一片灯火通明。   “主子,都办妥了。”男子一身黑袍站在湖边,听着何飞的汇报,“这是属下最后一次见她,姑娘让我给您的。”   一对小小的耳坠躺在手心里,闪发着幽幽的蓝光。   “我是不是太心狠了。”男子缓缓开口,“明知凶险,却还要送她去那吃人的地方。”许久,男子继续道,“她知道我要杀她,可她还是心软了。”   “姑娘是个硬气的人,命又是您救的。”您可以不用做这么绝,最后一句话没说出来,手下的人便自觉地缄口不言。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允许有一丁点的失败,赵衷那人当年能从阎王殿里爬出来,静好活着,我着实不安心。”   锦靴踩着树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月白这些日子如何?”   半响,何飞才回话,“林小姐还是老样子,平日里绣绣花,弹弹琴。”   一阵沉默,实在受不了男子眼睛里散发出的寒气,他唰的一声跪下,压的地上厚重的落叶都陷进去了一块,“小姐最近受了风寒,怕主子您担心,便嘱咐了属下。”   “嗯,起吧。”男子似乎不打算追究,还没等何飞心跳平稳下来,男子又继续道,“不过,你要先记得谁才是你主子。”   “是。”   “你把这个拿去给她。”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件通体雪白的滴水白玉簪,“告诉月白,我近期无法去看她,让她这些时日好好养病。”   孤雁划过天空,许久才归于平静。   “他倒是有心。”林月白把白玉簪子被收入朱色漆匣中,“去回吧,让他安心便是。”   “属下告退。”   待人走了,一个带着蕊黄色珠花的少女才从帘幕下托着茶盘走出,小声的抱怨道,“小姐,公子又不来了呢。”   “那小姐我正好偷得浮生多日闲。”林月白抬手戳了下蕊儿的脑门,“有你陪着,小姐我便开心的紧。”   “我家小姐就是好性子,公子真真好福气。”   坐在镜子前,林月白看着在室内忙碌的蕊儿,脸上的笑容不变,指甲却紧紧地陷在肉里,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她究竟还要过多久。   这么些年来,她东躲西藏,母亲已去,父亲想认而不敢认她,公子说自己是他见过最聪慧最有手段的女子,她这个外室子才得以依附着他得到命运的一丝眷顾。   林月白明白,他是她唯一的信念,只要他在,她就还有希望,总有一天,她要堂堂正正的走出这座院子。   手指抚着漆盒,林月白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   赵衷的身体时好时坏,每到四季交接的时候,都会大病一场,元容也曾问过他,却都被他含含糊糊的敷衍过去,只说当年没注意,伤了身子。   元容见不得他整天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便常差勺儿做些自个爱吃的民间小食送去大兴宫。或是吃腻了宫中膳食,反倒是元容这称不上精细的吃食更合他胃口,甚至有时踩着饭点来她这小坐,开始还以为他有话要说,时间久了元容才明白,敢情他是来自个这蹭饭来了。见他来的频繁,元容干脆让宫人一并备下了他的碗筷。   和赵衷接触的多了,元容就发现,他的玩心很重,只不过他聪明得紧,次次都逼着自己去邀他玩乐,当然这也是要在赵衷身子好些的时候。   今个,赵衷用完午膳,懒洋洋地半躺在卧榻上,一身藏色的织锦缎长袍被他穿的很随意,眼睛半眯,心情看起来极好的样子。   元容这才差人备上棋盘,准备两人博弈一番。   “不要,妾不要走这一步了。”朝凤殿内,元容身体前倾,用力的护住身前的棋盘。   赵衷好笑的看着身前的人儿,室内通着地龙,元容鼻尖因室内的温度渗出点点汗珠,赵衷伸手帮她蹭去,故意露出一副不赞同的表情,“朕可让了你不少子了,容儿,落棋不悔真君子。”   “都让这么多了,便是再多让几颗也是无妨的。”元容伸手扯住了赵衷的袖子,“何况妾又不是什么君子。”接着便顶住赵衷的注视,快速的放下自己的白棋,然后抬起脸,眼睛一闪一闪的,得逞的表情像极了偷吃成功的狸猫。   殿内气氛和谐,勺儿和乐衣在旁伺候,看着两位主子相互逗乐,香炉点的丹桂香发出袅袅的烟雾,伴着些许清香。   第一次下棋时,赵衷面对信心满满的元容着实用了不少心,但在接触过她的棋艺后,便深知自己高估了她。   “不行,妾不走这了。”   “陛下,您这步放的不好。”   “这儿也不错呢。”   赵衷手执黑子,听着元容不停悔棋的声音,阳光透过花雕窗渗入室内,照在人身上,暖哄哄的。   他曾不只一次的查过元容,幼时确实聪颖,可再年长些却有些平庸了。   后位空缺时,他就想到以赵涉的心性定然不会出现太大的变数,无非是姜家女、孟家妇,姜家空有爵位,孟家孤枝难鸣,两族都是名门世家,却又给不得助力。只是,他没想到姜家会把元容送进来,她名声虽压过两个本家堂妹,但才思却是远比不上她们的。   所以后来安夫人进宫他没料到,想必赵涉也没料到,姜家不至于在他们兄弟身上把所有的嫡女压上。想那姜静好也确实心亮聪慧,跟他两年都没有被查出多少,若不是最后她连自己的肚子都算计,他也不会这么快设计除她,但是经此一事,他对姜家多少有些疑惑。   像元容这种名望极盛却少些手段的贵女,比起皇室似乎更像是为了与世家联姻而教养的。   看着还在举棋不定的元容,赵衷微微闭上眼睛,还有顾子期。   “陛下?”元容只不过多思考了一会,在兴致勃勃的抬头时,赵衷已经一只手臂撑着额头,似乎睡着了。   元容也不再闹他,只握着棋子安静地趴在桌上,一瞬不瞬的盯着赵衷。他薄薄的唇上少了些血色,皮肤有些苍白的通透,他只有在睡着时嘴角才不会上扬,平时那双含着礼貌性的微笑桃花眼也轻轻地闭着。   赵衷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元容打量的目光,可自己偏偏又错过了最好的睁眼时机,正想着自己是睁开眼睛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呢,还是继续装睡,就听到那边元容轻轻打了哈欠,听的赵衷心里想笑。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元容的呼吸越来越平稳。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视角,咱们慢慢解谜~   ☆、宫中大火   赵衷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画面,面前的女子几乎把脸都埋在了袖子里,左手还握着一枚白色的棋子,额前的碎发搭在脸庞上。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拨一下,才发现手臂麻木的有些无力动弹,自嘲的一笑,当年能射箭入石的自己,现在多撑一会都显得有些无力。   咳咳,声音不受控制的从喉咙里发出,赵衷尽量往下压了压不想惊醒元容,起身让顺喜备辇车回寝宫。   元容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炉中的香也灭了好久,勺儿出神的望着窗外,直到听见些许声响。   “娘娘醒了?”勺儿到了盏茶水递给元容,顺势扶她起来帮她揉捏着肩膀。   “陛下呢?”   “走了老一会了,看娘娘睡得香甜,便没唤醒娘娘,只是让人灭了香,说是点多了不好。”   “嗯。”元容眼角微微一挑,笑意就透了出,下棋时她不过就随口一说这香有些醉人,赵衷就记得给她灭了,这个男人,心确实是细的紧。   元容这模样,看在勺儿眼里,愣是多了几分娇艳,便也跟着眯眼笑起来。   月光透过树叶,照的整个深宫内院安逸而祥和。   只是元容没想到,这种安稳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再次见到赵衷时,一切都变了。   至从那天以后,元容就没再见过赵衷,不光是她,后宫所有的妃嫔几乎都被赵衷挡到了大兴宫外。   元容有些不安的看着朝中重臣频繁出入内宫,以往政局再乱的时候,内宫也不曾让外男这般走动。   整个皇宫都弥漫着一股安静而诡异的气息,像极了风暴来临之前的安宁。   这晚,元容就着灯火看书,听着风从门缝中呼啸而过,心里越发的不安,今个一早,她就派梁生出宫给父亲传信。   梁生是父亲的心腹,有着一身的好武艺,又生的机灵,办事甚为妥帖,从未出过什么岔子。可这次元容从日初等到日落,看着太阳逐渐西下,她的心也逐渐下沉。   “不好了,集樱阁走水了!”   外面传来一阵慌乱,人声,泼水声迅速传入元容的耳朵。   元容起身快步走到窗前,窗户才刚推开,就看到不远处火光夹杂着滚滚浓烟冲向天际,瑛美人的集樱阁距离元容的朝凤殿甚近,这个火势一时半会扑不灭,想来还是离开更为安全。   “勺儿、乐衣快去把后殿当值的人都叫出去,春意、秋归你们去看看下人房让她们都起来。”元容让碧溪随意给她套了件外衫,“这火离得太近,咱们得先出去。”   “是。”几人也不敢耽搁,立刻照了元容的意思去办。   “乐衣,这门开不开!”勺儿摇着朝凤殿的宫门,一脸惊恐的望向乐衣,“似乎被反锁了。”   “怎么可能,让我来。”乐衣说着伸手去拉宫门,朱红的大门似乎像是被钉住了丝毫不动,乐衣使出全身的力气拉了多下,“简直荒唐!”。   “怎么办?”   “快去告诉娘娘。”   “小姐。”元容刚套上衣服,就听到勺儿的声音从院中传来,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勺儿惊魂未定的看着元容,话语都有些结巴,“小,小姐,门,门打不开。”   打不开,元容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绷得死死的,贝齿轻咬着嘴唇,手指在胸前的秀发上不停地绕着。   朝凤殿的宫女们乱成一团,私语声啜泣声此起彼伏,甚至有几个冲出去砸门。   “都给本宫安静!”手拍在桌子上,震得元容生疼,也震住了宫内的侍女们,一时间,寂静一片,“还没死呢,哭什么。”   “乐衣,你是老人,这殿内可否还有其他路道出去。”元容知道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自乱阵脚,关键时刻,她要想出逃生的法子。   乐衣皱着眉头,快速的回忆宫中的每个角落,“有了,涟水池那边似乎有个小门,不过女婢也不确定是否还在。”毕竟,那里曾走失过不少宫女,再发现时却都变成了尸体,于是前皇后禁了殿里人的口,封了那里,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禁地,只不过朝凤殿的宫人换的勤,想必知道的人并不多。   “莲儿,蒲宁,还有你们。”元容随手指了几个宫女,“你们几个随乐衣去看看,剩下的你们去找些棉布用水打湿。”   元容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安排着殿内的侍女,脑海里早就不知转了多少个弯。   集樱阁的火势越来越大,开始向朝凤殿蔓延,乐衣那边还没有回。元容坐在榻上,手指在楠木茶几上轻轻地敲着,这本是赵衷的动作,如今却被她学来了。   集樱阁离这不远,刚才宫人们声响这么大,若是有人,定然会来一探究竟,偏偏殿外如此安静。   元容握着勺儿的手,不知不觉就使上了力气,仿佛知道她的心急,一向怕疼的勺儿愣是一声没吭,任凭她握着。   这是想把她烧死在朝凤殿么。   脑海中一个又一个身影划过,不对,不是,自己究竟碍了谁的路。   “啊!”凄厉的惨叫声从偏殿传来。   “快去看看。”来不及反应,元容本能的起身。   刚入偏殿,就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   “是,是蒲宁她们!”身后的宫人大呼,接着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们不是去涟水池了么,怎么会在偏殿。”   “小姐。”元容感到了掌心的颤抖,回头看着受到惊吓的勺儿,她张了张嘴,指着地上的尸体,“没,没有乐衣姐姐。”   “定是李姑姑来索命了。”角落里,一个似哭似笑的声音尖的刺耳。   元容借着烛火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宫女,她嘴里念念有词,“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李姑姑求你放过我。”光洁的额头不停地敲在青石板上,染上一片血红,夜色里看的更加渗人。   宫女的声音不断的响起,“火烧过来了!”   “啊啊啊!你们看那边……”话还没说完,元容身边的一个小宫女眼皮一翻,倒了下去。   火光的映射下,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吊在偏殿最大的一颗梧桐树上,乌黑的头发垂到腰间,随着风吹而摆动,在元容本是不信邪的,可这画面也难免看的她心口凉意一片。   南晋信奉鬼神之说,白衣女子的出现瞬间让精神高度紧张的宫人们彻底崩溃,朝凤殿乱成一团,宫人四处逃窜,元容几乎被撞倒在地上。   再去寻,那女子就已经不见。   元容脑子里不停的串联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刚想上前一步去探个究竟,勺儿就忽的拉住了她的手,急切道,“小姐别看了,集樱阁的火烧过来了。”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火龙,只得先随着勺儿向乐衣曾提到的涟水池方向跑去。元容觉得这简直是她十几载的人生中最狼狈的一天,她跟着勺儿不停地在奔跑,衣衫被门栏勾出了几道长长的口子,发髻也有些散乱。   “小姐,对不起,勺儿保护不好你。”早就没了力气,宫人们也不知道藏去了哪,俩人气喘吁吁的坐在涟水池的东北角。   元容看着勺儿那双不停忽闪的大眼睛,揉了揉她的脑袋,“傻丫头。”   咳咳,烟雾越来越浓,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元容头靠在勺儿的肩膀上,眼皮逐渐下垂。最后,她在梦中看到了三月的应阳,遍地开满了桃花。   细碎的阳光透过床幔洒在元容身上,周围充斥着好闻的药香,她似乎感到了刺眼的光线,用力地张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由模糊变得清晰。   “陛下?”   “你醒了?”似乎对元容的醒来并不意外,赵衷微笑的扶了扶她,让她的躺的更舒服些。   元容有些不解,她不是应该被朝凤殿的大火吞噬了么,怎的会跟赵衷在一起?勺儿,勺儿呢?想到勺儿,元容猛地一起身,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砸过,痛得她差点晕了过去。   赵衷赶快扶住了她,伸手帮她顺气,“看你急的,那丫头没事,你安心休息。”   确认了勺儿的安好无恙,元容才放下心来,她不解的看向赵衷,“怎么回事?”   “赵涉在顺州反了。”赵衷声音不带一点起伏,仿佛被反的不是他一样,“要不要喝点水。”   喝水?元容有些好笑又好气,“都什么时候了,我哪还有心思喝水。”   “当然要喝。”赵衷起身,手指碰了碰桌上的茶壶,温热传入指尖,他稍微到了点送到元容嘴边,“朕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阎王那偷回来。”   就着赵衷的手润了下喉咙,元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了,赵衷才把杯子放下。   “我有叫人给爹爹传信。”   “朕知道,信和人都被朕扣下了。”   “你。”元容一时语塞,她万万没想到,她一天的惴惴不安是因为赵衷。   看着元容有些上挑的眉角,赵衷轻咳两声,她早晚是要知道的,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要不是朕截了信,你怕是火没烧到命就没了。”   “你知道?”元容显然从后一句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难道火是你放的?”   赵衷抬头看着她,到口的话似乎被她抢先了,半响才讪笑着道,“没错,是朕放的。”   合着自己这条命是被他给玩去半条的?元容想着,声音就带上了委屈,“陛下这是准备让妾和朝凤殿永存麽!”   “你可比朝凤殿强。”赵衷笑的有些没落,眼神渐渐暗了下去,“朝凤殿没了。”   ☆、迷雾重重   元容听到这句话才发现,周围静的过分,而自己也不像是身处在皇宫之内,“这是哪?”   “城郊的一座别庄,安全得很。”   “那朝凤殿的宫人们呢。”   赵衷一瞬不瞬的盯着元容的眼睛,脸上的笑意还挂着,四目相对,眼神却有些冰冷,“她们和你一起没了,你那里线人太多,朕只能一窝端才不会留下把柄。”   倒吸一口气,元容忍不住想起宫内那几十条性命,一天之前她们还是那么的鲜活,“这也有些过狠了。”   “是吗?”赵衷轻声一笑,揉着她的脑袋,“蒲宁她们可不是朕杀的。”   声音从耳畔传来,元容震惊的抬起头对上赵衷,听他一字一句道,“你该感谢朕救了你和勺儿。”   元容这才惊觉。   想来周围的确是有人要杀她的,只不过赵衷棋高一着,提前放了场大火。   集樱阁离朝凤殿甚近,又皆为实木所盖,定然会一起着了。   想那人也定是觉得皇后死于火灾比被人所杀来的更为隐蔽,只要封了整个宫苑,想她插着翅膀也飞不了。   想来这次若不是赵衷,自己怕是真的无法活着出朝凤殿了。   “你是怎么把我弄出来了,我派人找遍了朝凤殿,都没有找到出路。”   “这是朕当年一手盖起来的,它有些什么你们不知,朕岂会不知。”是啊,这朝凤殿是他当年盖给子和的,设了多处机关暗道,本想护她安全,却终究没能用上。   元容看着赵衷眼神逐渐迷离,也瞬间想到了这朝凤殿的由来,那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盖给她心爱女人的封后礼,意为:凤栖之地,万鸟朝凰。   元容迅速地按下了心中泛起的点点酸胀,“若是你还没救到我,我便被烈火烧成了灰烬怎么办。”   似乎被元容的问题拉回了思绪,赵衷微微一笑,点了下她的脑门,“那便算你福薄吧。”   元容咬着嘴唇,恨不得冲上去挠花他的脸,这么大一件事,他丝毫没告知自己,亏自个之前还在担心他,如今却连个体贴话都没有,越想越气,元容随手一拉被子转身盖住自己,闷哼出声,“出去!”   赵衷也不解释,轻轻拍了拍被子,“好好休息。”便退了出来,还不忘随手带上房门。   “您不解释啊。”葛诺挠了下脑袋悻悻的跟在赵衷身后,“想来娘娘,不,夫人是真被骇住了。”   “她那般聪明,过了今夜也就想通了。”赵衷执着折扇轻敲了下左手,“她若喜欢钻那牛角尖便让她去钻,何况这只是开始,若她这般娇弱,以后的路,她该如何走?反倒是辛苦你了。”   “我有什么好辛苦的。”葛诺站在赵衷身后,表情似乎有些不赞同,“我的命是爷给的,给爷跑腿卖命那都是应该的,只愿夫人能明白爷的一番苦心。”   明不明白都无所谓,赵衷眯起眼,风吹抚着□□的肌肤,让人从骨子里散发着冷意。   世间万物,皆不能看得太透,入的太深。   “勺儿,你说我怎么就看不懂赵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元容半靠在床榻上,揪着勺儿编给她的小草环。   “夫人都不知道,我一个小丫头又怎么会知道,不过——”勺儿还是把从今天上午从顺喜那听来的话告诉了元容,“梁南王在顺州称帝了,听说咱家二小姐被封了后。”   哼,元容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嗤笑,“造反还敢称帝,他当真是不怕史书以后戳他的脊梁骨。”   “那夫人,咱们以后怎么办啊。”勺儿有些不安的看着自家小姐,小姐是嫡出,那二小姐也是嫡出。顺喜还告诉她说,小姐以后便不是皇后娘娘了,因为皇后和她以及朝凤殿的六十五个小宫女全被烧死在了前个的大火中,如今,世上没有娘娘,只有夫人。她再笨也该知道,她们从小到大的身份没了,她不是姜家的丫头,小姐也不再是姜家的小姐。   “勺儿。”元容伸手摩挲着胸前的玉佩,“你说赵衷为什么截了我给父亲的信。”   勺儿歪着头想了片刻,“想来是不想老爷太忧心,也让夫人安全些吧。”   “若是如此,便再好不过了。”元容眉眼低垂,掩了眼中的情绪,她知道自己不该怀疑父亲,可是,如果姜家站到了梁南王一派,事情就不一样了,一个与家族对立的女子注定是会被家族所抛弃的。梁南王起兵称帝,既然敢封沛曦为后,想来姜家多半是站了队的。   元容轻柔的绕着指尖的发丝,赵衷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瞒天过海,把她这颗废掉的棋子偷偷从棋盘上偷出来么。   不对,说不通。若是父亲和叔伯在她与沛曦之间抉择,那也应该是她死了以后姜家站队,而不是赵衷提前放火救她,如今这三者之间却相互矛盾,元容皱着眉头,发丝和葱根般的手指黑白交缠,她一定是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   勺儿在元容身边继续编着草环,新绿的枝丫被层层叠绕,绕成一环又一环的小圈,室内安静极了。   “废物!”杯子重重的砸在桌面上,茶水溅了赵涉满手,看着面前跪的人道,“孤要的是你们亲眼看着人殁。”   “爷,咱们都见着了那宫殿被烧成灰的,连只苍蝇都没飞出来。”地上齐刷刷跪了一地。   “想来这人也是生死未卜。”温厚和煦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顾子期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他眼睛只垂看着地面,“没看着断气的人,可算不的去了。”   赵涉听顾子期开口,这才尽量缓和了下波动的情绪,回头看他,冷笑道,“孤听闻驸马与那姜家皇后是故交,情谊颇深,如今这话说出来,也不怕负了佳人芳心,让人心寒呐。”   “子期这点怕是比不得王爷。”顾子期眉眼间带着些许笑意,端了眼前的杯盏,温热的茶水冒着袅袅的白雾,“若说让人寒心,您可要比子期强的多。”   两人相视而对,室内的空气似乎凝结。   片刻后俩人才轻笑出声,轻轻碰了下手中的茶盏,清脆的撞击声和着两人的笑声,却让地下跪着的杀手们个个听的胆战心惊。   庭院的小道上,顾子期悠闲地在月色下散着步子,他的人都隐蔽在院子的周围,赵涉信不过他,他也信不过赵涉。但这毕竟是个别院,赵涉也拿出了诚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他带人马住进来。   风声吹过树梢发出沙沙声。   顾子期停在水池边,池面波光粼粼的水面空无一物,只映着他的影子,赵涉果然要比他想的心思深沉的多。   他打小与元容一起长大,纵然自己有些心思不纯,可莫说当年只是个年少的孩子,便是成人,日夜的朝夕相处,也难免会付出几分真心。   只是这份真心与自己的责任相比,占据的分量就太小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   他走着自己该走的路,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   元容也曾在他最艰难时候悄悄入过梦,可那都是许久之前了。   他把去南晋那次当成了两人最后的相见,坐在凤位上的元容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当年他走的时候,那个女子还是圆圆的脸庞,天天哭的像个包子的模样,如今,却已经这般大了。   疏离的微笑,恰当的举止。他也曾想过,若他当初真的娶了她,又会是什么样子。可这想法,片刻就烟消云散。   元容小时候是多聪明的孩子啊,生生让姜夫人给养的平庸至极。有时候,人不能不信命,不是被隐藏起来就都是好的,明珠变沙砾,固然不会招人惦记,可也没了价值。   所以当知道赵涉要杀元容的时候,他虽然有着片刻的失神,可理智告诉他,是要赞同的。元容毕竟是姜承畴的女儿,他们要确保万无一失,不能要姜家有一点的动摇。   至于赵涉,一个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算计到死的男人,他能善良到那里去。   “三娘。”密室里,明亮的随珠布满了整间屋子,照的恍若白昼,赵涉坐在榻上,几案上摆着几样小菜和一壶酒,他正对面放着一座牌位,牌位似乎天天被人擦拭,木头格外的光滑。   今天顾子期的一段话,无疑戳到了赵涉最难以启齿的伤疤。   “你当初为何要救他?”赵涉举头把一杯酒灌入喉中,这酒是边塞来的,烈的很,杀的他喉咙生疼,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感觉到心里的那个被剜开的窟窿,寒风不停的灌进去,怎么都闭不上,暖不热。   夜越来越深,赵涉一杯接一杯,似有说不完的话。   “我似乎有些醉了。”赵涉侧卧在榻上,摩挲着怀中的牌位,缓缓地闭上眼睛,声音含着浓浓的眷恋,“三娘,你来梦里看我一眼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家里的体重器坏了,拒绝相信那个悲伤地数字QAQ 肉肉为什么不能放过我,跌倒垂墙哭泣~~   ☆、鸿鹄游记   元容如今就住在郊外的小别院里,整座院子除了葛诺偶尔进出,就只有一个负责打扫做饭的老妈妈,赵衷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要出门,元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便一口应了下来。   赵衷偶尔来一次与她说道一下外面的情况,其中就有九王穆在燕国被杀一事。   元容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了顾子期,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八成与顾子期脱不了干系,她小心地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赵衷。   换来的却是赵衷开怀的笑,他笑起来眉目舒展,眼睛里碎着点点的光,周身被阳光照得暖暖的,好看极了。   元容就这么痴痴的望着他,一时间忘了回神。   她知道赵衷出来一趟不容易,需要瞒过多少人的眼睛,便更加沉寂在房间里,丝毫不需要他费神,反倒更惹得赵衷有些心疼,他拍着元容的脑袋叹气,“再等等,若是江山真守不住,朕便脱了这龙袍,陪你过民间的小日子去。”   元容不知道自己和赵衷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只知道有赵衷在她便能心安,赵衷的处境似乎很不好,她极少才能看他笑一回,她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个皇城极有可能要易主。   赵衷是个好的帝王,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先帝留下的摊子太烂了,而他的敌人又太过优秀。   有天半夜赵衷偷偷来看她,元容借着月光问了他这个问题,赵衷一开始的沉默让她很不安,后来,他才叹着气,用头轻轻低着她的额头,“我从来未想过会当皇帝,等我被迫坐上这个位置时,朝堂之上都是各家王爷公侯的姻亲;身边是狼子野心欲取而代之的兄弟;边塞是虎视眈眈妄想吞并我南晋的蜀国和大燕,我知道的太晚了,部署的也太晚了。”   元容一下又一下的拍着赵衷的肩膀,他身上药香味在周边萦绕,长久的相处,哪怕不说,元容也知道他有多么不容易。   “你说。”空气有些沉默,忽然赵衷撑开身子,和元容双目相对,似有些俏皮的眨了下眼睛,睫毛划出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我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从狼窝里活了小十年,甚至有能力把你也带出来,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元容知道他是见不得自己跟着他心伤,也挑了下嘴角,附和道,“是啊,陛下好生厉害。”   “这里哪还有什么陛下,容儿便叫我正度吧。”看着元容绞着衣角,赵衷忍不住开玩笑,“唤夫君也是可以的。”   赵衷正暗暗发笑,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弱弱的,“正度。”   赵衷转头看向身边,元容低着头,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一头乌黑的秀发就这么松松的绾着,偶尔抬头瞟他一眼,不知怎么,赵衷浮躁的的心猛地就安宁了。   元容知道皇城会变天,只是没想到,这天会变得如此之快,如此的让她措手不及。   “陛下!末将林炜岸有军事要报。”朝堂之上,赵衷正与大臣们商议顺州之事,就见一身披铠甲的副将冲入朝堂,他身上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气息非常混乱,未等殿上之人开口,他便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下,“陛下,姜、姜都尉开了牙还郡。”   “什么!”朝堂瞬间安静,赵衷眼神复杂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姜都尉数天前开了牙还郡的城门,如今蜀兵已入。”副将接着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这才道,“末将当时便发觉事有不妥,立刻出了郡城,想来朝廷还不知晓。”   荒唐!赵衷有些失笑。   赵涉起兵颇为顺畅,由北及南,一路攻城略地,但是却被他生生拦在了西梅河岸,西梅河地势凶险,城墙顺流而建,易守难攻。   守城的贺将军是母亲的本家,也是赵衷的心腹,赵涉虽攻下城池甚多,却甚少为耕地,米粮定然不足,赵衷是铁了心的想要拖垮他。   至于最北的牙还郡他也早有防备,兵力不足且没有援兵,他便在牙还按了眼线,也在周围几郡添了不少兵力,若姜家不动,安然无恙继续守他的边境,他暂且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只是赵衷没想到,姜家居然直接把蜀军请了进来。   两面夹击确实是把他逼到了瓮中,但是,姜家的声望却也被毁了个干干净净,重立新君尚可有的一说,但是通敌叛国便不一样了,这罪名必定会留入史记,想是如何也刷洗不掉的。   倘若只是为了赵涉,那姜家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元容就这么和赵衷相对而坐,勺儿进屋续了茶水,快速的打量了一下沉默的两位主子,一个眉头紧蹙,一个咬唇晃神。   自从知道姜家投诚开了牙还郡的城门,元容就彻底傻了,她再三的向赵衷求证,可赵衷眼线传回的消息都惊人的一致:姜家,反了。   “容儿,你家可与顾家有何关系。”这话,赵衷问的小心,想来是思考过许久的。   “顾家?”元容看得出赵衷的狐疑,她也不知道自家怎么就和大蜀扯上了关系,只得努力的回忆着关于顾家的点滴,“当年顾叔叔经商,船过乌江时遇上了水贼,被我父亲遇到救下,交谈方知其本家在应阳,乃是应阳首屈一指的商贾,那时又恰逢我叔父在应阳为官,一来二去,也熟了些。”   元容说的和赵衷了解的差不多,早在平林公主来中都的时候,他就把这位蜀国驸马摸了个底朝天,当然也包括他与元容的关系,说起来顾家的发家史也不怎么光彩,赚的全是国难财,但是顾家主为人玲珑,即便如此也颇得官宦人家赏识。   元容端着茶杯,里面映着自己小小的影子,她半响才开口,“事到如今,该如何。”   “我也不知,没想到姜家会开了牙还城门,那是最难攻入的城池。我当初也是防着赵涉,才把姜重明放在离他封地最远的边塞,一来是信了姜家,二来赵涉与我争的再狠,也不会动牙还,邀蜀军直入。”   赵衷说的直白,元容听得胸口有些闷,太爷爷曾对她说姜家满门英烈的话语似乎昨天还在耳畔,她若是赵衷,此刻应该恨不得拆了姜家的骨血,哪会平静的与她对话。   元容的不安被赵衷看在眼里,他心里叹了口气,一开始他确实是有些恨的,可是不久也想通了,元容跟他又何尝不相似,他不该让一个被家族抛弃的女子承载太多不属于她的东西,“此事与你无关,容儿莫要忧心。”   眼眶忽然就红了,元容费了好大得劲才没让眼泪掉出来,这些天,她不只一次的半夜惊醒,一点一点的接受着自己被家族抛弃的这个现实。她也深深的感到不安,没了氏族的庇护,她唯一能够依附的只有赵衷,可是她的父亲却和她的夫君处在敌对的阵营,她甚至不确定赵衷是否真的相信她。   “过了牙还郡,便没有更好的守地了么。”不能坐以待毙,元容脑海中只有这么一句话,在这乱世之中,若赵衷没了,她便也没了。她不甘心让自己输的这么惨,归根结底,她还是个骄傲的人,她想活着,她得活着。   “牙还郡一直以来都是对蜀最坚固的防线,再往北地势多平稳,无更好的布兵地点,至高祖时期便从未有蜀兵过牙还的先例。”   牙还郡过后便是惠州、安林、薄水、应阳,元容咬着唇瓣,脑海中沿着牙还郡一路往北,眼前快速闪过各郡县的地形,她虽才情不够,却因着自小被拘在家里,搜了不少的杂书,其中就有大量的游记,甚至还有不少孤本。   有了,元容的目光最后定在了回廊上,郦远山先生的《鸿鹄游记》中曾记载:回廊低洼,多山林,常年生雾,难寻,易藏,村民多游猎。   “正度,你觉得回廊怎么样?”烛光下,元容的眼睛亮若星辰。   回廊?赵衷望着她,指尖敲击着桌面,半响,嘴角才扯出一个笑,是他太急躁,疏忽了。虽并无十分把握,但回廊确实是个值得一战的地方,“此地适逢雨季,林木纵横,想来确实可用。”   只是,屯兵回廊,风险确实不小。   再往北,便可长驱直入。   朝堂之上,静的可怕,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到,赵衷心里冷笑,这朝臣栋梁,连一女子都不如。   “薄水、应阳兵弱易攻,若是守不住,立刻撤军行去回廊与陈将军汇合,回廊男儿愿参军的,纹银二十两,免其家三年赋税。”他环顾着四下,道,“告天下,姜家通敌,除其爵。”   元容正在一个人倚着栏窗发呆时,赵衷忽然来了,今晚他来得有些突然,惹得勺儿手忙脚乱的给他做了些吃食。   赵衷看起来有些疲惫,元容知是近期战况让他伤透了脑筋。   半响,他才放下了筷子。   ☆、心有不甘   “这次真的要亲自走一趟了。”   元容布菜的手停在了半空,“你要去回廊?”   “嗯。”   “太危险了。”   “这是朕的江山。”   片刻沉默后,元容夹了一块红烧赤贝放在赵衷碗里,“带我一起吧。”对上赵衷的眼神,她尽量让自己笑的好看些,“总归是我家对你不起。”   赵衷看着眼前的女人,默默拿起筷子把赤贝夹入口中,入口带涩,勺儿的厨艺似乎退步了,“这次我没把握把你带回来。”   “不怕的。”   这回,元容是真的不怕的。   以往赵衷来的少,她听到的消息也只有他口中所说的那么一丁点,元容此刻深深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和身份。   对赵涉和本家而言她是赵衷的帝后,对赵衷而言她是叛军的女儿,对天下而言她则是殁了的先后。就算赵衷信得过她,能做的也只是把她拘在这小院子里,让她安静的度过余生,悄悄地老死。   这场男人间的战争,赢了她出不去,输了,她更走不了。   元容自小生活在应阳,距离回廊甚近,她也不止一次偷偷跟着本家哥哥们去回廊打猎,对那算得上熟悉,而姜家的男子对回廊更是熟悉不过,想是赵衷也猜到了这些,才要亲自去看一眼回廊的地形,再做布兵打算。   元容觉得这是一个离开中都的好机会,她感激赵衷救了她和勺儿,也有些怨恨家族对她的割舍,她要去寻一个答案:为什么会是她。   “我熟悉地形。”元容看着赵衷的瞳孔晃动了一下,接着补充道,“说不定可以帮你。”   “我觉得此事不妥。”大兴宫的密室中,一名戴冠的男子坐在桌边,扣在青花小盏上的手指白且修长,他转身对在品茶的赵衷道,“姜元容毕竟是姜家女。”   “信她一次又无妨,最坏无非是让出半壁江山。”   面对赵衷的态度,男子似乎有些动怒,“我用汤药替你续命,可不是想来听你说这丧气话的。”   “元晦。”见老友颇为不满,赵衷知他是为了自个好,语气里也尽量赔了小心,“你我皆不悉回廊之地,朝中之人又有多少能够为我所用,还不如放手一搏,若败,便是我赵正度无帝王之命,怨不得谁。”   “正度。”二十年相交,曹元晦怎会不知他,当年甬城一行,赵衷几乎双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若不是子和舍了自个,怕世上早就没赵衷这么个人了。   他用了两个多月,试遍了灵丹奇药,才把他从阎王殿里给拽出来,又仿佛是一夜间,那个冲动好强的少年,忽然变成了如今这个沉默寡言的帝王。   兄父殁了以后,接连不断的毒杀行刺让年少的赵衷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可甬城那次却真切的坏了他的身子,也是从那次起,醒来的赵衷没了嫉恶如仇的冲动,他开始学会怎么保护自己,用清醒的头脑和兄弟们彼此算计。   赵衷明白,别人也明白,王位就在那,可是他不死,谁都别想坐上去。   只是每逢四季交替,赵衷都要躺上个三五日,除了固定的日子,曹元晦几乎都在民间游走,他去大燕的天地崖采过紫叶花,也在南疆的不回谷寻到过五彩果,更别说药商那,但凡能给赵衷续命的药材大多都被他给得了去。   曹元晦见赵衷坚持,只得微微叹了口气,赵衷决定的,别人就是说破嘴也别想拧过来,“不过,我也要一起去,还有姜元容,你可千万要让人跟紧了她,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络。”   “幼礼呢?”见曹元晦松口,赵衷也不愿与他在这话题上多做纠缠。   “别提了,知你要去回廊,那小子早就等不及,提前知会了久远兄去城外等你了。”提到公孙训,曹元晦忍不住头疼,“我看他多半是想先去玩耍些时日。”   “幼礼就这性子,你也别老拘着他。”赵衷想到几日前公孙训给他抱怨,我算是和曹培熹过不到一起,跟个老头似的,我爹都没他啰嗦。公孙训的喋喋不休的听的赵衷想笑,却还是忍不住提醒他,莫要叫他培熹,万一他听到可不止念叨你两句这么简单了。   “对了,你走了中都怎么办?”似乎想到了什么,正想离开的曹元晦忽然问道。   “好歹我也在这位子上坐了多年,这皇宫他们是进来容易,想出去可就难了。”赵衷漫不经心的抖着衣衫,笑的一脸纯良,“至于朝中那帮老狐狸,我回不来,他们谁都别想出了中都!”   他用了好多年,才把中都围成了铁桶,进的来,出不去。   “这就好,你也早些休息。”曹元晦轻轻推了推书案上的笔筒,背后的书柜咯吱作响,从左边开了一人宽的缝隙,“我先走了。”   人影一闪,书柜立刻回到原位,整座密室里只有赵衷一人,他轻轻咳了几声,才向左边的暗门走去,门打开就是他的寝殿,仿佛,刚才那个空间根本就不存在。   “小姐。”勺儿眼眶含泪,咬着嘴角。   “不行,这次太危险了,我不能把你带过去。”   “既然那么危险,小姐为何还要去。”勺儿晃着元容的衣袖,声音压得低低的。   元容伸手揉揉勺儿的脑袋,“我要去找一个答案,不然便是死,我也不甘心。”   “可是,老爷毕竟是您的父亲,小姐怎能去助陛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勺儿警觉的打量了下四周,“何况陛下不一定信得过您的。”   “我记忆中的家族是一生戎马,用臂膀扛起南晋王朝的战场英雄,而不是至家国天下于不顾的小人。”元容脑海里闪过老祖宗给她讲当年壤安一战的画面,那时候的她还小,卧在榻上把脑袋埋在老祖宗怀里,老祖宗虽然年岁已大,但声音平稳有力,金戈铁马的沙场,战火纷飞的年代,组成一幅沉重而绵长的卷轴展现在元容眼前。   后来,姜家解了虎符做起了闲散的侯爷,可是她一直记得老祖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翠的耀眼,就像她的家族,是守护这一方国土的盖世英雄。   后来老祖宗年岁大去了,可当年的那份荣耀,却是姜家骨血里的骄傲。可如今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却舍了她,舍了静好,或许还舍了沛曦,最后连忠烈的名声都舍了,做那通敌叛国的乱臣。元容想不通,父亲他们究竟图什么。   五月十二,赵衷携亲兵出宫,一路南下。   “什么叫送不出去?”张大人捏着信封一脸诧异。   “回大人,属下们出不了城。”似乎怕张大人不相信,送信之人继续补充道,“公孙公子说是昨夜捉到了火烧朝凤殿的一伙刺客,结果押送途中被刺客逃了出去,现在派兵把中都给围了,准进不准出。”   “陛下刚走,他就封城,也不怕……”话刚说到一半,张大人就卡住了,公孙老爷是陛下太傅,而公孙家两位公子更是赵衷的伴读,自幼伴在赵衷身边,说是心腹也不足为过,这次赵衷亲征却单独留下了公孙常,还围了中都。   张大人也不傻,其中关系稍想便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赵衷干脆亲入前线,反倒胜算更大些,至于皇城,更是孤注一掷,全权交给保皇党,赵衷这是打算把他们全部围困在中都啊。   “再行三日便到回廊了。”   马车内,元容一身鹅黄长衫,坐在一侧轻轻地给赵衷按着肩膀,从出城以来,下边的回报就不成停过,有前线的也有中都的,一开始,回报的探子还会碍于元容在此,有些吞吐,后来看赵衷没有让她退下的意思,便也不做思量了。   “陛下,李大人的小儿子带人马强行出城,被常公子给杀了。”   “李大人怎么说。”   “常公子从中找出了两名朝凤殿的纵火刺客,李大人也无颜面说些什么。”   “嗯,下去吧。”等人退下,赵衷转身敲了下坐在旁边托腮研究医药书籍的曹元晦,“这回你可安心了吧。”   曹元晦抬头,眼光撇过赵衷身后的元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刚上车的公孙训抢了先,“您防的了千里之外,也要防的了身边之人才好。”   元容听着公孙训话里有话,也不再搭理他,从见面起,这个男人就对她颇有成见,一路上指桑骂槐,赵衷更是两边都不得罪,全当看不见。   开始,元容还扯着脖子与公孙训对峙几句,再往后,元容也不再搭理公孙家的二公子,只是偶尔和曹元晦说上几句。   “陛下,喝药了。”公孙训是抱着药罐冲上马车的,药罐还冒着热气,烫的他一个劲的摸耳朵,元容看不下去,刚要伸手,就被公孙训躲了过去。   “这药可不敢过你的手。”   好心当成驴肝肺,元容气不过,这公孙训简直是拿她当杀手在防,“你不在的时候,这药可每每都过了我的手!”   “是吗,难怪这两年陛下身子特别弱。”   “你!”看着公孙训,元容缩在袖子里的小拳头握了又握,真的好想给他一拳。   看着元容憋的通红的小脸,赵衷只得伸手拉扯了下她的袖角,然后,就对上了一双盈盈含雾的大眼睛,心瞬间就软了,只抬头对公孙训道,“幼礼,你莫要再闹她。”   ☆、眉眼如画   随着离回廊越来越近,曹元晦也没什么心情看他俩吵闹,这回赵衷开口了,他便推了下公孙训,示意他就坡下驴。   公孙训倒也有分寸,没再闹下去,他随手把药罐塞到元容手中,险些撒了元容一身,“拿去,晾凉些再给陛下用。”   “世上怎会有如此讨厌之人。”看着曹元晦和公孙训下车,元容忍不住小声抱怨,声音飘到赵衷耳朵里,惹得赵衷忍不住笑出声响,元容在赵衷面前倒也不藏着掖着,边用汤匙搅着手中的汤药,边忍不住抱怨两声,“本来就好生讨厌。”   元容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若是她,面对一个叛国军将的女儿,想必脸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何况她还长了这张脸,公孙训刚见她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连一向沉稳的曹元晦也有些诧异。   “像有什么用,子和姐姐也是她能比的?”公孙训的嘀咕没能逃过元容的耳朵,她也只有暗暗咬了下嘴唇当没听到,可她还是由心的觉着有些委屈。   “你莫要放在心上。”赵衷面对这样的元容,看见眼里,多少是有些心疼的,他也私下劝过公孙训,无奈公孙家对元容偏见太深,认定了她从入宫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到反过来苦口婆心的劝赵衷不要被皮相蒙蔽了双眼。   车马的脚程很快,原本还需三日的路程仅用了两天便到了。   陈将军和林府尹早早就候在了城门外,赵衷便带了一队亲兵入城,剩下的便留在了林外扎了营。   自打他们的车马行进了城里,元容就在赵衷有意无意的提点下观察着城内的情况,蜀军破惠州的消息在赵衷他们走到半路的时候便传来了,元容本以为回廊的百姓也会惴惴不安,但是看到城内一片热闹,反倒有些奇怪。   车马最终在一个绿树丛阴的气派大院前停了下来,朱红色大门上九钉并立,两个黄色明亮的圆铜狮子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更显得威风异常。   庭院宽大通明,翠绿铺满两侧,元容一撇头,眼神正好与赵衷撞了个正着,他冲她微微一笑,元容立刻感觉脸庞有些发热,迅速的低头去看地上的青石板路。   元容这表情看在公孙训眼里,可就称得上是别有用心,他不满的看了下正因为元容无措而含笑的赵衷,刚要说话,就被曹元晦伸手拉住。   曹元晦摇了摇头,示意他还有外人,莫要冲动坏了正经事。   一行人又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了宅子的后厅,“此处乃商贾廖家的宅子,前些日子有意要卖出,末将想来回廊并无行宫,便低价买了下进来。”陈将军看着元容欲言又止。   赵衷知他这番话也不是与他讨论这宅院,定是还有话要说,“陈将军有事直说。”   “不知这位小姐是?”陈将军看着元容,“末将也好多做打算。”   “这是曹公子的嫡妹,精通医药。”赵衷话说的平和。   曹元晦在旁边听着,看林府尹眼神疑惑,也不紧不慢的补充,“在下毕竟是男子,心思不及女子细腻,小妹自幼跟在家父身边习了些医术,若非此次陛下远行,在下也万万不敢求得家父带了她出来。”   曹元晦声音本就温纯,一番言语也并无不妥之处。   话声刚落,林府尹便满面盛笑,“曹公子这是哪里话,令妹看上去便玲珑聪慧,年岁似与小女素儿相仿,若是曹小姐清闲之时,不妨让小女陪着走走,观观这园子。”   元容安静的伫立在旁边,听几人又彼此说了些场面话,陈将军和林府尹才俯身告退。   赵衷初入回廊,晚宴必不可少,奈何边防前线吃紧,又有内乱,所以办的并不盛大,林府尹想必也是动了脑子的,既不奢靡又从细节上显出了诚意。   要说这其中,唯一让元容感到不安的就是林家小姐,按理未出阁的女眷本不该出现在宴会上的,可是这林素儿不仅出现了还在御前献了才艺。   一曲相思引弹的众人如痴如醉,元容坐在离赵衷颇远的位置,趁着喝水的时候望了他两眼,却不料正好被赵衷撞了个正好,心里颇为尴尬,赵衷似乎并不介意,冲她一笑,眼神就转了过去。   赵衷看着眼前弹曲的女子,酒水举在唇边,单手执杯,刚才元容的表情似乎还未从眼前散去,脸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愈发的可人水灵,嘴角微微抿起,挽着一抹清浅,大大的眼睛里透着许远也能看见的光彩,灯火映在她的瞳孔里,就那么在里面不停地跳啊跳啊,就这么穿过人群繁闹深深的望着他。   那一刻,赵衷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声音:不要再看下去。   他快速的回过了头,握着酒杯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眼前的身影与脑海中女子身影不停地错过重合。   人人都道元容样貌像极了卫子和,赵衷也曾一度辨别不清自己对她的心怜有多少是出自对子和的亏欠。   可是时间久了,他便很少再混淆俩人。   子和清冷,才华堪比南晋佼楚男儿,却终究被礼教伦理捆绑了一生;元容看似生就了一副软弱的性子,贤惠达理下却隐隐藏着一身反骨,知命却不信命。   想来同样的境遇,若是子和,定不会求他来这凶险之地的,她会一生在别院等他,赢了就看他坐拥江山,输了便陪他一杯毒酒。   赵衷举杯昂头,酒水的清冽伴着果香滑入喉咙,怎么也盖不住心里泛出的苦涩。   也许是蜀军长驱直入的速度太快,也许是赵衷他们离开的太快,元容除了晚宴一场,便再也没见过林素儿,她仿佛就像一颗小石子,还未泛起点涟漪就消失在她的生活中,但是元容不知为何,总是有意无意的想起这个女子,眉眼如画,笑意穿过皮肤刻入她的骨头。   回廊唯有内城地处高地,出城不过十余里便都是山林,绵延近百里,接壤应阳,地势低洼,常年生雾。   把应阳划入了战场是赵衷的意思,他没知会过元容,元容也没做声。她知道,这种时候,若是蜀军一旦渡过回廊,向西南出陵南关,一路便再无险阻,直抵中都。战火纷飞,什么家乡故里,那都是后话,赵衷的目的只有一个,保住回廊。   这么些天,高度紧张的急行,加上水土不服,元容早已疲倦不堪,多日来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身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也消了下去,赵衷看她身子实在有些撑不住了,思考了半刻,还是伸手握住了她,“若不,我们休息片刻?”   “算了。”元容摇摇头,似乎还有些恍惚,“此地荒僻,不宜在此久留,何况如今咱们已经入了应阳的地界,还是尽快赶赴城中早作打算吧。”   赵衷看着固执的元容,哑然失笑,他也知道这时间是不能再拖了,便也不再与她推让,“好吧,我们启程。”   夕阳西下,如血的残阳悄悄地在空中抹下最后一笔,风呼啸着从道路上掠过,卷起黄色的沙土,元容恹恹的坐在车呢,握着赵衷的手掌,耳边是军队整齐的脚步声,合着风声,听着无比的沉重悲壮。   元容这次出来没有带勺儿,赵衷曾跟她提过让勺儿一起,可是她知道,赵衷信不过她身边的人,何况此行实在太危险,她便干脆把勺儿留在了中都,一来降低赵衷的戒心,二来勺儿在那也比较安全。   忽然,身边的男人微动,他伸了手把元容揽入怀中,她的额靠在赵衷的肩头上,药香浅浅的划过呼吸,赵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似再安抚她一般,“天凉风重,容儿先睡一下吧。”   元容就这么靠着他,眼前渐渐升起了一层雾气。她到底是个姑娘,面对着种种变故,她也会害怕也会不安,也需要有人给她一个温暖的肩膀,她的手臂轻轻搭在赵衷的腰上,有些想哭。   “算来蜀军的前锋只怕已提早过了安林,也不知薄水还能坚守多久。”赵衷似乎没有注意到元容,只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脸上早已没了笑意,“西梅河岸也不知道能困赵涉到几时。”   元容闷着鼻子,沉思片刻才瓮声道,“赵涉的封地顺州接壤大燕,边境也饱守战乱之苦,虽兵马骁勇,但也要提防燕人,算来梁南王在西梅应无心力久战。至于这边……”元容手指搅动着胸前的秀发,“蜀国多江海,少山林,薄水虽不及回廊,但山林颇多,想来两军对战,他们也是要吃些苦头的。”   赵衷听她说,微笑颔首,“朕听闻应阳刺史张鹏飞乃容儿叔父的门生,只是不知到时他是相助哪边了。”   赵衷这话说的直白,看她的眼神真实而灼热,元容知道他这是在有意的点拨她,但是心里也暗自的松了口气,蜀国领军的幸好不是自家兄长。也对,哪有反噬自家故里的道理,再来想那显后也是疑心姜家的。   既然如此,为何家族还是要选择蜀国呢?元容心里越发的不解。   ☆、亦真亦假   车马抵达应阳城外已是夜深时分。   公孙训已事先遣人通报了张刺史,此时城内虽已入夜,却依旧却是灯火通明,与回廊不同,张鹏飞几乎带着整座城池的大小官吏出城迎接。   元容怕被别人认出来,脸上覆着薄纱,静静端坐在赵衷旁边,只用余光看着周边的景致。   可惜,物是人非,元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又想到了邙山上那漫山遍野的桃树,这些,她都该忘了才是。   晚上的宴席,出于安全考虑,赵衷没让她出去,只差人送了吃食给她,元容盯着几方小盘,含着泪一口一口咽下,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可是如今却全都变得面目全非。   之后元容便安静的呆在房间里,她不敢出去,就那么抱膝坐在床上,这么久以来,她已经学会了静静的等待,不吭不响,就像个影子,直到月亮高高的挂上树梢,才洗漱就寝。   夜半,元容正睡得迷迷糊糊,耳边忽然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睡意褪却逐渐被惊恐替代,元容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悄悄摸出枕头下的银钗,等声音走近,反手就向那人刺去……   结果还未碰到,就被人飞快的夺了钗子,嘴巴也被人一手掩住,高大的身影覆在她面前,声音压得极低,“你莫要出声,小心被捉了去。”   元容听得出这是公孙训的声音,等她看清那人的五官,这才松了心底的那根弦。只是他没事半夜往她这里跑什么?元容指指嘴巴又点点头,示意她不会出声,让公孙训放开她。   公孙训迟疑了片刻,才把手拿下。   “怎么了?”   月光下,公孙训不复白天吊儿郎当的公子模样,“还不是你那叔父的得意门生。”元容借着光亮看清了他眼里的不满与讥讽,“这薄水还没丢呢,张刺史就急着想邀功了。”   赵衷应阳此行为的是勘察周边的地势,他说无论地图画的如何精准,终究还是比不得自个亲自走上一趟,故而,只带了八百亲兵精锐入城,应阳虽兵力薄弱,可是毕竟是一座城池,城内兵马定然要比他们多上许多,若要围困他们也不是不可。   “陛下信你,我可不信,你若是敢有半分异动,别怪小爷我亲手了结了你。”公孙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窗外,嘴里还不忘了威胁元容。   打刚入城开始,他们就觉得城中有古怪,上至将领,下至兵卒都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赵衷私下给了他一个眼神,公孙训便悄悄地离了马车,他虽然不及元晦聪慧,但胜在身手敏捷,身上又有一股兵痞气,想混入张鹏飞的军营简直是易如反掌。   元晦则贴身跟着赵衷,从酒水到吃食无一不经过他的手。   丑时三刻。   真是个好时辰,赵衷看着翘着腿躺在床上哼曲的公孙训,笑着开口,“幼礼,我和元晦需要去军中一趟,容儿就有劳你照料了。”   “为什么是我!”公孙训骨碌爬了起来,还不忘整理下冠上的发带,“你怎得不让元晦去照顾她。”   “元晦武艺不如你,还是你去我更放心些。”赵衷眼神微动转,似乎想到了什么,“总之,你要比元晦妥帖。”   回忆被拉回,公孙训越想越气,他看着身边和他蹲在一起看窗外的女子,语气相当不友好,“若不是应了陛下,小爷一定把你丢出去。”   “所以我们现在处境很糟糕?”元容弓着身子,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轻声问。   “是你处境很糟糕,不是我,我要想跑,谁还能拦得住不成?”转念一想,公孙训迅速的扯下了元容慌乱中带上的薄纱,“你说,我若是把这破布一扯,把你往张刺史面前一放,你猜他会是什么表情。”   “你——”元容咬着嘴唇,伸手夺过公孙训手中的面纱,刚要说什么,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反手拉住公孙训的衣袖,认真道,“靠你一人之力,咱们可能逃出去?”   公孙训被她的动作骇了一跳,片刻才没好气的答,“我一人定然是可以的,但是带上你便难说了。”   “那张鹏飞可曾见过你?”元容忽然想到,似乎从入了应阳起,她就没见过公孙训,想来那张鹏飞也是没见过的。   想了下,公孙训摇摇头,“未曾。”   这样便好,元容拉着他的袖口,眼睛在夜色的笼盖下闪着点点星光,“咱们或许有个安全脱身的法子。”   “安全?”公孙训看着一脸笑意的元容,皱起的眉头逐渐舒展,他怎么就没想到,难怪赵衷说他比元晦适合。   大院内,张鹏飞心急的直转圈,张夫人也在一旁坐立不安,马上就到丑时了,不成功便成仁,他们可是把所有的荣华都赌上了。   “报!!大人,不好了!”门外,一副官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人、人跑了!”   “跑了?”张鹏飞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跑了是什么意思。”   “这还未到丑时,咱们的人还没准备好,陛下那方人马便在三座城门和粮草处点了火,火势太猛,咱们的将士又要救火又要寻人,最后被他们从北门杀了出去。”副官弱弱的应道,他们也没想到,会出这事。   “废物!饭桶!城里城外近万人连一个活人都逮不住,要你们何用!”张鹏飞气的胸口直颤,“出去了多少人?”   “回大人,不足百人。”看着张大人似乎又要动怒,副官慌忙补充道,“但是我们绑了后院的那女子,只是咱们人到的时候院内还有一名被绳索绑住扔到柴房的男子。”   “带上来。”对于那名女子,张鹏飞有点印象,薄纱遮面,似乎进了后厢房就未曾出来过,一开始他以为是赵衷的妃嫔,可是后来又觉得不像,只因当时他一心都放在赵衷身上,便也没在留意那名女子。   “大人,人带来了。”   公孙训被身后的人一推,借势撞了下元容,公孙训撞的迅速,元容未曾准备,当下就摔在了地上,四周传出几声压抑的笑声,公孙训还在一边假情假意的装关心,“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元容扭头看着一脸无辜的公孙训,心下恨得牙痒痒,这个男人还真是睚眦必报,她无非是在绑他的时候下狠手趁机掐了他几下,如今他一有机会就要还回来,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可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与你无关的表情,“无碍的,莫要担心。”   这声音好生耳熟,张鹏飞有些迟疑,“你是?”   机会来了,元容迅速的眨了下眼眸,眼泪就含在了眼眶里,“张大人,张夫人,是我,我是姜家小五啊。”这声音听起来,真可谓是悲凉凄切。   “姜小姐?”打从元容进门开始,张夫人就觉得有些眼熟,这会听到声音倒真的有些确定了。   “小姐不是已经……怎得会出现于此?”张鹏飞有些狐疑,对张夫人身边的丫鬟道,“去,替小姐把面纱取下来。”   不是解开绳子,而是取下面纱,想来张鹏飞是不信的,毕竟她葬身火海这件事整个南晋无人不晓。可是元容不怕,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姜小姐还怕变成赝品不成。   面纱被取下来,丫鬟看了下夫人的脸色,顺手把元容搀了起来。   是她,哪怕几年未见,这气度样貌,张夫人也是认得的。   张夫人看了下呆楞的丈夫,心里暗骂了声呆子,赶快起身走到元容面前,边解着她手上的绳索,边心疼的念叨,“姜小姐怎会在此?”   元容看了下四周的将领,轻轻地把头垂在了胸口,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似乎看出了元容的窘迫,张夫人给张刺史使了个眼色。   “今日就到这吧,有何时明日再说。”张刺史挥挥手,示意将领们先退下。   “这回可以说了吧。”厢房内,张夫人轻轻地帮元容上着药油,张鹏飞坐在两米外的椅子上。   元容咬了咬嘴唇,把朝凤殿的事添添减减的说了出来,“爹爹本想让我诈死,可是却不知那里走了风声,原本预留的宫门不知被谁给锁了,姜安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我救出来,可是勺儿,勺儿她……”元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声音微颤,“我们出来后本想赶紧离开中都去当康找爹爹,可是,赵衷的速度太快了,封了整座中都寻我。奈何我身子骨又不好,中途病了一场,若不是姜安替我抓药被公孙家那小儿捉了,定不会是今日这局面。”   元容缓了口气,接着道,“后来,我便一直被关在宫中的密室中,直到月前赵衷带我来此地,我一弱女子,身处虎口无依无靠,才不得不忍气吞声跟着他,却不知他要作何。”   这个故事,元容说的亦真亦假,声泪涕下的模样便是她自己也都有些感动了。   ☆、打破僵局   “我可怜的孩子,何曾受过这份委屈。”张夫人动情的拍着她的手,“好生歇息吧,凡事有我和你张叔父,至于姜安我把他安排在西厢房了,虽然离你有些远,但是在我张府,有这么多人护着,小姐定然安全。”   “嗯,谢过张夫人。”   “时间也不早了,老夫和夫人也不扰小五休息了。”张鹏飞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告退。   “大人、夫人慢走。”元容微微一屈膝,行了个半礼,目送张鹏飞和夫人出了厢房。   烛火摇曳,张鹏飞坐在书案前,张夫人顺手给他捏着肩膀。   “这件事,夫人怎么看?”张鹏飞轻轻地拍着张夫人的手背,示意她停下来,“为夫甚少见姜小姐,这面容着实是有些认不得了。”   这个蠢货!张夫人心里暗恨,别说薄水还未失手,便是真被攻下了,他在应阳也该做出一副保家卫国的姿态做番样子才是,竟然妄想去谋害陛下。只可惜当她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才随了他,奈何这蠢货连这事也能做的漏洞百出,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死在那群狐媚子身上。   平复下内心的翻涌,张夫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人十有八九是真的,但是发生这么多事情我们也不能早下决定。便是给姜大人送封书信,来回也要经些许时日,不如就先留了这姜小姐在我们手里,一来我们亲自看着,若是假的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二来若她是真的,毕竟这是姜公唯一的千金,我们好生照料终归是没有错的。”   “夫人所言甚是。”张鹏飞抬手抚着颚下的一撮山羊胡,甚为赞同。   “你就打算在这里吃喝玩乐?等……”   “姜安!”元容坐在后院的竹亭里吐下了最后一片葡萄皮,打断了公孙训的话,“你何时如此多心了,张大人是叔父的门生,自然不会加害你我,定会暗中相护。”说着还不忘了朝他做个眼色,隔墙有耳。   若是旁人,公孙训也就信了,可对方偏偏是姜元容,当他知道赵衷和元晦逃出应阳的时候,他的确松了一口气,可是让他相信姜元容,他真的有些做不到。   这几日,元容除了和张夫人讨论一下花样子,就是和张鹏飞默默地聊着姜家垂泪,而公孙训挂了姜安的名字,名义上作为姜家的一份子,也不得不作出一副悲伤地姿态,可心里却是恨不得灭了姜家的心都有。   公孙训看着元容有些气结,他借着添茶水的动作靠近元容耳边,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你该不会是想留在这等你爹来吧。”   元容心底白了他一眼,表面上却笑的一脸和善,低低的声音从齿缝中传出,“你且再等等。”   元容是算了日子的,这几日张府内虽一片平和,可是每次见张夫人,张夫人的模样都略微有些不安。元容自知在公孙训那里得不到什么消息,但是看张府这个情况,想必赵衷十之八九是出去了。   如今,她只需等他来救便好。   “正度,你这伤还未愈,怕是要多休几日才行。”曹元晦帮赵衷换药,顺便检查了下伤口,“若不是救我,你也不会挨了这刀。”   “无碍,不过是点皮肉伤而已。”赵衷缓缓掩上衣袖,不停地咳嗽,“没想到关键时刻,这副身子还真有些用处。”   “有我曹元晦在,就定不会让你走我前边。”   “嗯。”   “放幼礼和姜元容在那真的无问题么。”似乎为了转换下气氛,曹元晦把话题扯在了元容和公孙训身上,赵衷知晓他的意思,便也顺着他的话说往下说。   “张鹏飞是我高看他了,此人成不了大气。”赵衷又饮了些茶水,拼命地压下去了喉头的咳声,这才眯着眼半靠在枕头上,“鼠目寸光。”   若他是张鹏飞,且不说要先等失了薄水,便是他真想取自己的项上人头,也定然不会做的处处纰漏,让自己有了逃生的机会。   如此一来,张刺史失了先机不说,怕是连人心也失了,如今薄水还在,回廊兵力雄厚,简直是把自己变成瓮中之鳖,只需稍稍一推,他就能永葬在应阳了。   赵衷忽然想到了元容,心下暗念,“容儿,我信了你,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又过了两日,一直在张府等待赵衷的元容也有些不安了,她看着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公孙训,六月的阳光晒的元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不露痕迹的打量着他。   赵衷把所有的兵力都囤积在了回廊,若是薄水失守,张刺史定然会打开应阳城门,她毕竟是南晋的皇后,大蜀无论如何都是不会留她的,到时候莫说去见爹爹,怕是想活着出这应阳城都难。   公孙训虽武艺高强,但向来视她由如眼中钉肉中刺,碍于赵衷的面子暂且会保她平安,可若真丢了城池,这厮就未必会护着她了。   公孙训虽然闭着眼,可是总感觉有一束目光盯着他,待他实在耗不住睁开眼,才发现元容略微失神地盯着他。   元容就这么坐在凉亭内,藤蔓爬过藤架,微微为她遮了些许太阳,平日里,元容的表情总是有些淡淡的,便是生气了也是蹙一蹙眉头,一副隐忍不发的样子。   公孙训何曾见过这样的元容?   她腰背挺得笔直,滚边的素面锦袍被她穿的甚是大方,一双丹凤眼不复往日的迷茫,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东西,眼底含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光亮,这模样仿佛离人很近又仿佛离得很远。   公孙训心下一惊,脱口而出,“姜元容?”   微风拂来,身后的藤叶响起沙沙的摩挲声,许元容想的太过入神,待公孙训唤她几遍她才回过神来,一瞬不瞬的看着公孙训。   她,不能坐以待毙。   夕阳微斜,元容独自一人坐在后院中的蔓藤下,这里四周空旷,藏不得人,也是张夫人最为喜爱的地方,偶尔有几枚小厮远远路过,想来里面也会有张夫人的眼睛。   果然,不久张夫人就在丫鬟的陪同下款款而来,看见元容似乎还有些惊讶,“姜小姐为何在这里?”   该做的戏还是要做。   元容回头看到张夫人微微一笑,连忙起身,“乘凉而已,没想到此处能见夫人,夫人若是无事,不如陪元容坐上一坐。”   “自是好的。”张夫人抬手一挥,让身边的丫鬟退了下去,“我和姜小姐有些话儿要说,你先下去。”   “是。”行了个礼,丫鬟便退后了些许,离的她们有了些距离,停在听不到却又恰好能看见她们的地方。   真是个玲珑的女子,连丫鬟都调教的这般好,想来嫁与张刺史还真是委屈了。   元容抬手为张夫人倒了杯茶,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   张夫人虽嫁到张家后就不曾出过应阳,但是为人聪慧,做事果断,张鹏飞凡事也不就太瞒着她,偶尔还要让她拿个主意,故而外面的事情也知道些许。   而元容打小就读了不少风俗趣闻,再加上宫内几年的磨砺,虽然年岁差张夫人十五有六,但是却也能说到一块去。   两人各怀心思,言语间皆小心谨慎。   随着天色渐晚,元容知自己耗不过张夫人,最后,还是她开口打破了僵局,“不知应阳一事夫人怎么看。”   停住手中的摇扇,张夫人抬袖遮嘴角,看似笑的温和,一双眼睛却似无意似有意的扫过元容,“我一妇人,能有什么看法。”   元容叹口气,指尖绕着胸口的秀发,“前些日子我受了惊,想法简单了些,如今缓过神来,却不由得有些担心。”   “不知容儿担心何事?”张夫人笑了笑,脸上表情似僵了一下,瞬间恢复常态。   元容见她表情微变,知她也心里不安,内心燃起了一丝光亮。   “容儿虽为当康人士,却自幼生长在应阳,对此地的感情不比别人浅,应阳的百姓也对容儿照料有加,我自是盼的应阳好的。”微微一顿,她继续说道,“可是我却不知还能否看到这一天。”   “容儿此话何解?”   见张夫人开口,元容心下舒了口气,转身沉下脸来看着张夫人,“听闻显后好疑,蜀国此番攻打薄水的不是我父兄。”   元容话音未尽,张夫人便拂袖而起。   元容仰头望着张夫人,张夫人也盯着元容,她紧紧地握着摇扇,原本白皙的手指因用力而越发的没有血色。   时间仿佛静止,夕阳渐沉,透明的月亮慢慢地爬上树梢,元容眼角撇过不远处的丫鬟,见她还伫在原地,便收回余光,直视着张夫人。   半响,张夫人缓缓地开口,声音如寒冬腊月,“老妇知小姐思虑,奈何时不与我。”   言罢,便转身离去,将行两步,袖口被人拽住,张夫人没有回头,就听见元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此便要认命么?” 作者有话要说:  断在这里,我有罪……   ☆、平原花海   “如此便要认命么?”元容望着她的背影开口,“为何要把命运交到别个手中?”   张夫人脚步一停,元容才松了手指,起身绕到她面前。   “我只想活着见到父亲,应阳城破,我作为南晋的帝后怕是生不得,便是夫人想保我,显后亲派的军将也不是那么好欺瞒的。若是想以此向蜀国邀功,一来会得罪我父亲,二来万余人马都拿不住赵衷,想来也会凭白惹蜀人猜疑。”元容说的清晰,容不得张夫人有丝毫反驳,“夫人莫要忘了,您的亲人都还在南晋,为了夫君,抛下家族,便是归了蜀,若没了家族撑腰,夫人您又该何自处?”   元容手心里冒着点点冷汗,赵衷曾对她说过,人与蛇一样,蛇要打七寸,讲究一击毙命,人也如此,攻心的机会只有一次。   而张夫人的七寸就在于无子,偏偏那张刺使又不是个专情的,张老夫人也少不得用无后来拿捏她,但碍于她本家气盛,张夫人又玲珑才把这正室之位做的安稳。   可是,若她跟着夫君归了蜀国,后院的平衡被打破,那张夫人未来的日子,可就真不一定。大义不行,便晓之以情,若是说到这个份上,张夫人还执迷不悟,那元容便真没办法了。   “我若是夫人,什么相公、什么大业,皆不如抱个妾生的儿子,坐稳了当家主母,守住一方小太平。”元容看着张夫人的一脸震惊,俯身告退,空留陷入沉思的张夫人在园中。   “你又去哪了。”公孙训快一步从后院赶回厢房,坐在厅内叼着茶盏问她。   “关你何事,好生饮你的茶水!”元容此次和张夫人对峙,可谓是精疲力竭,没闲工夫搭理他。   待元容进了内室,公孙训的表情不复刚才的不羁,她和张夫人的对话似乎还停留在耳畔。公孙训发现张夫人不同,是因为她身边那两个武艺高强的丫鬟,气息平稳,走路无声,微微留意下便知道是高手。   今夜他跟往日一样私下跟着姜元容,却不料她和张夫人再谈这等事情。张夫人的贴身丫鬟也看到了他,没吱声,想来也是张夫人默认的,他们俩人就这么一东一西,一明一暗的呆在院中,留意着四周有无其他人的眼线。   不得不说张夫人的手段,府中庶子庶女美人侍妾多名,愣是没有一个出现在这后院,想来应该是另一个丫鬟在把关。   也是今夜,他才承认,元容很有做说客的潜力,一字一句都踩着张夫人的痛点,这点倒和赵衷蛮像的。公孙训不由想到当年赵涉对赵衷的评价:表面一副温和像,切开皆是狠心肠!   无视了外面的公孙训,元容心下一阵爽快,她人半躺在床榻上,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几年的光景,没想到她再回应阳,却不是为了看那邙山的景色,彭河的风光,那些个肆意飞扬的年岁仿佛一眨眼就过了。   元容有些恍惚。   “陛下!有报。”   该来的终于来了,赵衷看着手中的书信,半响才对元晦道,“传令吧,攻城。”   万事俱备,东风已来。   “姜小姐,不好了,开战了。”半夜,侍女脚步匆忙的闯入寝室,惊的元容迅速起身,顺手扯过身边的外袍披上。   “开战?怎么会开战?”元容大惊,继而让自己平稳下来,想了想才开口,“去把隔壁的姜安叫来。”   “奴婢去看了,姜公子不在。”侍女似乎受到了惊吓,说话的声音颤抖不已。   外面刀剑相交声不断传入元容的耳朵,片刻,她转身冲向内室,内室的窗户被猛然推开,天空一片安宁,黑的骇人,周围传来侍女们轻声的啜泣。   “哭什么!”元容赤足立在室内,发髻微乱。   攻城必定伴随着火箭,定然会出现多处火光的迹象,而此刻天色黑暗,毫不见火光,比起强攻,更像是内乱。   “你们——”元容话还未落音,一个满身鲜血的人便滚了进来,惊的侍女呼救声此起彼伏。   那人虽面容被鲜血染红,但元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张鹏飞的副官,那人也看见了元容,立刻直起了身子向她扑来。   他这是打算把她做人质!元容毕竟是一介女流,怎会跑得过一武夫。   “滚开!不然老子杀了她!她可是南晋的皇后!”副官似乎杀红了眼,抵在元容脖子上的刀便深了一分,原本白皙的颈上被割破了一道伤口,印出点点血珠,疼的姜元容倒吸一口气。   门口的士兵面面相觑,他们得了命令要护住这屋内的女子,可是那人说她是南晋的皇后他们却是不信的,皇后被烧死在了朝凤殿,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还不放我走!”   元容被他扣在胸前动弹不得,胸口一片黏腻,想来流血过多,眼前偶尔出现人物重影,元容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想法,她得自救,不然怕是那人还没走出这后院,她命就先没了。   “这位副官。”元容忍着颈上的剧痛,“这刀再紧一点,怕是您还没出去,我就命丧在此了。”   “闭嘴!”那人红着眼,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刀却离她远了甚多,似怕她真的死在这一样。   两方僵持不下,忽然后方传来一温润的声音,“不知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曹家小姐。”   赵衷,听声音,元容便知是他。   遥遥相望,隔着刀光剑影,浓重的血腥味溢满气息间,元容鼻子一紧,一直慌乱的心瞬间就平静下来。   赵衷笑的一片温和,仿佛置身于平原花海,周遭的鲜血只是那花瓣上的嫣红,只是眼睛却一直盯着元容,有意无意的抖了下袖口。   元容贝齿咬唇,她的衣袍是特制的,里面缝着暗层,她小心的把手盖了进去,钢铁之物触手冰冷。   “若有人右手执剑胁迫你,你便用右手挡住他的手腕,头部尽量往他右肘靠,左脚踩下去,然后拿出匕首反捅一刀,切记要快,再来一遍。”   元容脑海里闪过出发前赵衷让葛诺陪她练了半月有余的动作,直到练成了本能反应才放过她。   赵衷曾对她说过,“若你陷入困境,切记不要心软。”   元容猛然抬头,对上的却赵衷似笑非笑的眼神,这个男人,总是喜欢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码。   “我管她是什么小姐,放我出城,不然我便杀了她!”身后暴戾的声音不停地敲击着元容的耳膜,她的脑袋一片浆糊。   匕首被元容紧紧地握在手中,抵住自个的后腰,她心中默念:只是一刀,换我片刻脱身的机会便好。   元容微微扭头看了副官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剑距她有三指远,执剑的手指关节泛白,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止住颤抖。元容借他和赵衷对峙的机会,看清时机,身体迅速的往右靠拢,左手的匕首迅速的像他腰腹部刺去。   元容动作做得利落,奈何力气太小,用了全身力气匕首也只刺进去了小半。   似乎感到了疼痛,副官猛地望向元容,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在狰狞的脸上更显得恐怖,伸手去要捉她的肩膀,这恶鬼般的神情看的元容心里一片冰凉。   可是手刚触到元容的发丝,副官瞳孔便猛然收缩,原本涨红的脸上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青筋凸起一副魍魉模样,抓着脖子跌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一双眼睛诡异的凸起,却还一瞬不瞬的盯着元容。   元容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下便软了腿脚,还没倒下,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她僵硬的转头看向怀抱的主人,手指微颤的抓住赵衷的衣襟,声音似从喉咙中挤出,“他……他……”   “刀刃有毒。”赵衷声音缓缓的传来,犹如春风过境,可是掠过元容心上却是一片寒冷。   “你让我杀了他?”元容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你说过,这般是不会伤人性命的!”   看着受到巨大惊吓元容,赵衷难得的收了笑意,他扶着她迈过尸体,对周围的兵将道,“你们先退下,朕与曹小姐有事相谈。乱党全部带动偏院,好生看管,若有滋事着,先斩后奏。”   “是!”声音整齐划一,片刻个院前便只剩下了赵衷和元容。   “我杀人了。”眼睛覆上厚厚的雾气,元容感觉有液体在滑落,扯着赵衷衣襟的双手越来越使力。她的发髻凌乱,赤着的脚上也被地上的碎石子刮出了道道血丝,衣袍上沾染了副官的血迹,因混合了毒素,变成了不寻常的褐色。   赵衷叹了口气,轻轻把元容额前的秀发别到耳后,“他死了你才能活。”   赵衷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   “我没想过杀他。”元容毕竟是手心里娇养出来的高门小姐,哪里真摸过刀剑,又因为这几日的惊惧和方才的混乱,哭得一塌糊涂,“我只是想要脱身的机会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乱世中的万人之上,便要学会磨掉身上所有的仁慈。BY:赵衷 小赵:咳咳,这是我说的? 某桃:嗯。 小赵:我怎么不知道? 某桃:我刚想出来不行啊!!!   ☆、绝地逢生   “妇人之仁!”赵衷伸手拉下元容扯着他衣襟上的双手,握在掌心,不让她再打颤,有时候他对元容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女人心不够狠,“你是女子,若不淬毒,以你的力气,便是给你九条命你也逃不出来!”   “容儿,慈悲为怀,内心唯善,那是太平盛世才能有的惺惺之态,这是个乱世,你也不再是那个养在达官贵人家的娇俏小姐,连命都保不得了,还留那多余的善念作甚?”许是语气太重了,赵衷看着元容半天不作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泪水还挂在腮边,看得他有些心疼,“他死了,你才能生。”   “那你呢。”元容莫名的开口,她垂着头,赵衷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闷声道,“你也是这么活下来的么?”   “咳咳……”刚想开口回她,剧烈的咳嗽声忽然响起,赵衷快速松了元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掩着唇,掌心感觉到了什么温热,口腔内铁锈的味道乱窜,这会只得紧紧的抿着嘴唇。   元容已经许久没见这模样的赵衷,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她连忙伸手扶他,脸上还挂着泪,语气却带了几分自责与急迫,“我方才只是钻了牛角尖,你莫要生气。”   费力咽下口中的味道,赵衷摇摇头,手不留痕迹的背到身后,“无与你无关,我这副身子,每到换季总是如此。”   “正度!”曹元晦刚踏进院子就看了这副模样的赵衷,连忙伸手去扶他,元容被曹元晦不小心的动作推了个踉跄,他声音压得极低,“是不是旧疾又犯了?”   摇摇头,赵衷看着元容一身狼狈,轻声道,“容儿先去休息吧。”   有点赶人的意味。   元容点点头,“好,你也好好休息。”然后行礼出了院子,她步子迈的不大,待转了弯才停下。   身后传来曹元晦的惊呼声,元容就这么站在空荡荡的石板路上,脚心被尖锐的石头划出了许多的血道,衣衫上,手臂上染满了鲜血,她死死的捂住嘴巴,眼泪不停地落在手背上。   天下这么大,却只有赵衷一人护着她,想让她活。元容抱着肩膀抽泣了许久,等她彻底平静下来,才用脏兮兮的衣袖擦干眼泪,深深地吐了口气,转身向着先前的院子跑了回去。   这会赵衷早已陷入昏迷,曹元晦正专心的在给他扎针,见元容进来,只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未出声。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等曹元晦收了银针,才跟她打了招呼起身出去。   元容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赵衷,面容平和,肌肤白的有些透明,她想上去帮他掩掩被角,刚抬手就看到了刺眼的猩红,又无力的垂了下去,转身带上门去寻曹元晦。   屋外有些凉,曹元晦抱着袖口望向天空,他等了许久后,身后的人才开口,“他的身体很不好?”   听上去像疑问,却是再述说着某个不可反驳的事实。   “我尽力了。”曹元晦未看元容,只抬头望着天空,风徐徐吹过,这么些年过去,他用尽了毕生所学,终究有些无能为力,只能这么为他续着命,多一天是一天,声音在曹元晦口中幽幽的飘出,“真可惜,你没见过十几岁的正度,那么意气飞扬,生机勃勃的让人心生羡慕。”   这两年赵衷的身体越发的差,甚至连一向喜爱的佩剑都提不起,若不是太不甘心,若不是有一口气撑着,他早就不在了。   清晨的阳光洒入帘帐,赵衷一睁眼,就看到了伏在他身边眯眼而寐的元容,他抬起手轻轻撩动着落在她脸侧的碎发。   身边的女子动了动,睁眼的瞬间有着点点的迷茫,她就这么看着赵衷,眼前病弱的男人怎么也与曹元晦口中那个冲动好强的少年联系不到一起。   “容儿怎么这般看着我?”   “许久不见了,有点想你。”元容托着腮笑道,“昨个没说,就想着今早告诉你。”   “可还在生我的气?”赵衷点点元容的鼻尖,本能的逃开她这句话。   摇摇头,元容轻咬唇瓣,“是我一时没转过来,才一股脑的怨你,你莫要怪我。”   “容儿,你知道你身上最好的是什么么?”赵衷就着她的手起身。   她作为被所有人舍弃的废子,那里有什么好,也就赵衷,愿意伸手拉她一把,元容眼神越来越暗,赵衷揉揉她的脑袋,示意她不要难过。   “你不信命,也不认命。”赵衷扣着元容的后脑勺,手下是一片柔顺,他眼神温暖的如春风,“我也不信。”   同年,蜀军直入应阳,领兵的果然不是元容的兄父,而是闾丘章和她许久未见的顾子期。   对于顾子期的到来,元容并不觉得奇怪,他在应阳呆过多年,对此地最是清楚不过,何况,他还是蜀国的驸马。   元容对顾子期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年前,那个有些任性机敏的翩翩儿郎,他读过许多许多的书,元容知他才思艳丽,却从不知道他会行兵会布阵,会带着铁骑踏上这片故土,把这片风光染上血色,欢愉变成悲痛的嘶嚎。   蜀国兵强马壮,且兵力雄厚,回廊与应阳相隔甚近,顾子期太清楚这地方,杀伐果断的占了应阳,并夺了回廊山木关的驿道。山木关的狭窄驿道长约几十公里,易守难攻,不利于大量行军,之后便是大片的山林,蜀军不敢贸然行事,这才扼住山木关,整装休憩。   “闾丘将军这是不信我?”顾子期用绢布拭擦着佩剑,寒光微闪,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敢,在下只是觉得义兵不用诈谋,你的方法虽好,却不是那么体面。”闾丘章跟顾子期不同,他是实打实在军营里打出来的,手上握着功勋,难免会有些刚愎自用,“南晋兵少且疲,何必避而不击。”   “回廊虽产粮,可赵衷屯兵于此,军粮必然不足,须从千里外补给,道路狭窄,山木关这条道极窄,车马不能并行,其速度快不了,当今之计夺其辎重,断其粮道才是正途。”顾子期心里清楚,只要闾丘章安下心来在此地与南晋的军队相持周旋,而他带着两万兵马绕地而行,断了赵衷的粮饷,就能使对方战不得,退无路。   “我姨母说的不错,顾将军果然是个为大事不拘小节之人。”闾丘章知道此方法可行,可是显后的话犹在耳边:不能让他得了军心,本宫可以把女儿给他,却不能把刀放在他手里。   显后不信姜家,也不信他,区区女子,竟妄想把天下踩在脚下。眼神微闪,顾子期手头的动作未停,“左右该说的我都说了,将军看着办吧。”   “速战速决。”闾丘章起身,不在与他多谈,   营帐的布帘垂下,几案上的泥炉上还温着酒,杯壁是粗粝的陶泥,入口滚烫,热到人的心底去,既然显后不想他动,那他不动便是,顾子期收了青锋,悠闲地饮着酒水,“鼠目寸光,竟给对方留下反扑的机会。”   “陛下,消息递出来了。”公孙训许多天未露面,一来就给赵衷带来了蜀军营里的消息,“对方要强攻。”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曹元晦端着药,看了眼一侧沉默不语的元容,这才地给赵衷。   “对方将领停战两天就得了这么个结果。”公孙训冷笑,“还不如当初一样,害的小爷我白费这么些功夫。”   “你知道领兵强攻的是谁么。”元容听着他们对话,忽然开口。   “能有谁,主帅闾丘章。”公孙训撩袍而坐,曹元晦适时的递了盏茶予他。   “容儿可是想到了什么?”赵衷见元容眉眼低垂,指尖轻轻绕动着发丝,便知道她心里有些想法,对周围的兵将道,“下去罢,曹大人和公孙留下。”   大帐内安静异常,赵衷只看着元容不吭声,曹元晦跟公孙训使了个眼色,结果换来了对方的一个大白眼。   “强攻绝非必胜之法,定有漏处。”动作停下,元容抬眼回应赵衷,顾子期从小与她一起长大,那个男人她太熟悉了,一鼓作气势如虎,他绝不是个拖泥带水的,可却在得了山木关后停兵休整,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当时定然发现了什么,想求个万妥之策,而最后又回到原点,说明顾子期的计策被否了。   强攻若并非万全,那么中间定有破解之法!可是,元容暗暗咬唇,她虽生于将门,于兵法却一窍不通,实在想不出其中的关系,只能从地形上入手,“右倍山陵,前左水泽,面对强攻这该是最好的布阵法子,兵将可退,对方难攻。”   手指敲在桌面上,赵衷看着元容的眉头皱成一团,朱唇里默默地念着,指头猛然收紧,似想到了什么,他飞快的握住了元容的指尖,面上难掩兴奋之色,“咱们可背对澎河。”   “背对澎河?”公孙训茶水还含在口中,等他咽下才道,“这可是兵家大忌。”   “容儿说得对,右倍山陵,前左水泽固然好,却是死局。”赵衷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唇还有些微微泛白,眼神却难得染了神采,“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唯有绝地逢生。”   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元容骤然瞪大眼睛,绝地逢生这条路,要么大败,要么涅盘。   “容儿真聪明。”赵衷看着元容神情变幻莫测,便知晓她多少猜到了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幸得姜夫人当年把你往傻了养。”   ☆、流血漂橹   “幼礼,又要麻烦你了。”赵衷起身,元容想要去扶他,被他笑着摇头躲过,桌案上铺着羊皮制的舆图,泛着浅浅的乳黄,赵衷指头轻点,顺着澎河一路沿着河道往下,最后停在离蜀军大营极近的山林上。   “偷袭?”公孙训疑惑抬头,正对上赵衷的目光。   “你挑两千名轻骑,今夜沿小道迂回到此地。”赵衷用指头随意画了个圈,“剩下的,交给我。”   元容看着赵衷,神色依旧平和,只是眼底的光掩都掩不住,她忽然觉得,若不是这副身子拖累了他,想来现在依旧可以太平时鲜衣怒马,乱世时战场黄沙。   半夜时分,星辰高挂,赵衷和公孙训他们从下午一直谈到深夜,元容只端了吃食茶水予他们,其余时间一动不动的坐在一侧,不言不语。耳中确是赵衷温和的声音,如沐春风的语调中,讲的全是冷冽的杀伐。   作战计划很快实施,公孙训是他们中与赵衷最为默契的,这项任务自然被毫不犹豫的交给了他,两千名轻骑人手一面南晋军战旗,由小路而绕潜伏在靠近蜀军大营的山林中。剩下的则分成两批,由大将军金敬安率万人为前锋,在夜色中在澎河背水布列阵。   一来把所有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为隐藏的两千多名轻骑做好掩护;二来背水列阵,无路可以退兵,把自己扣入死地用来放松敌军的警惕性。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赵衷的身子上不得战场,诱敌的重担就交给了南将军和曹元晦。元容坐在帐内,听着外面角鼓争鸣,手不自觉地交握成一团,“曹先生毕竟是个文人,真的可以放心让他去与刀剑打交道?”   “曹家只出了这么一个不愿意上沙场的。”赵衷把元容的手掌摊平,放在自个的手心里,“即便改了名字,骨子里终究是曹家的血脉。”自古以来刀剑无眼,铁骑无情,见证了太多的生死,才想习得一身医术,只可惜,他的第一个病人是他。入了阎王生死簿的人,便是华佗再世,怕也无能为力。赵衷垂眼,他的眼睛很好看,细且长,染着暖带着仇。   阳光被隔在大帐外,偶有细碎透过帘缝洒入,本该是花开似火,潋滟成精的季节,鼻中嗅到地却只有浓重的血腥味,耳边响起的是刀剑交碰的声音,尸首遍野,流血漂橹。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赵衷的声音很轻,可是听到元容耳中,撞到心上,却是说不出的沉重,自古兴亡百姓皆苦。   战场上南将军亲自率领军杀敌,曹元晦只跟着出谋划策。戈矛相交,风萧马嘶名,战争持续不久,曹元晦就让人去给南将军递了信:弃旗鼓,丢仪仗,装败向澎河撤离,与金敬安会和。   仪仗旗鼓一弃,军心就散了!南将军心中挣扎,一炷香后,曹元晦递来了第二道信,是赵衷的口谕,南将军无法,只得按着曹元晦的路线,快速向与金敬安的部队汇合。   “将军,南晋军旗已倒。”战马上,一小将指着不远处慌乱撤退的兵马,“咱们追不追。”   “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闾丘章振臂挥军,“成败在此一举!将士们随我击杀敌军。”   铁骑踏过黄土,扬起阵阵沙尘。   “蠢货!”顾子期听着何飞带来的消息,怒极反笑,“他把所有的人都带走了?”   “应该是在防着爷,咱们昨天安排的人都被撤了。”何飞单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不过,属下看如今战况,闾丘将军不出意外会大胜凯旋。”   “不出意外,便是还有意外。”顾子期起身踱步,藏青色的衣衫在骄阳下散着幽幽的光,“主力如此轻易便被击溃,撤离地方还是澎河?”   “正是如此,晋军毫无退路可走。”   “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顾子期声音冷的像冰,“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何况是困兽,若我是赵衷,也会如此,或许……”   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何飞好奇的抬头看他,就见顾子期似想到什么,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爷?”   “或许还有其他的手段。”顾子期自言出声,了悟后,才快速对何飞道,“你挑上几个武艺高强的心腹,随我悄悄出城,快!”   “是。”何飞见顾子期模样不似玩笑,慌忙领了命令着手去办。   趁胜追击固然好,可是南晋军将被困澎河岸,前有强敌,后有水阻,没了退而求生的希望,必然会拼个你死我活,一时半会闾丘章想要灭了他们怕是不那么容易。重点是,两军交战,蜀军大营空虚无备,若是赵衷奇袭,先夺据点,蜀营易手,军心必然会陷入慌乱。   顾子期撩袍而坐,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嘴角渐渐扬起,竟轻笑出声,“城池可以再取,显后少个主帅也算不虚此行。”   顾子期所猜毫不偏差,晋军退无可退,反倒没了先前的束手束脚,竟然难以攻下。公孙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带着埋伏在蜀营近处的二千轻骑则乘着蜀军大营空虚,突然出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两千多面晋军旗被安插在城墙之上,大风刮过,威风凛凛。   晋军在澎河久攻不下,忽然南晋的军队里传出了一声惊诧地咆哮,“看!咱们的军旗插到了山木关的城墙上!”   “将军!”蜀军有人惊呼,众人齐刷刷的回望,据点之上南晋的战旗随风飘扬。蜀军上下顿时惊恐纷纷,陷入溃乱之中。   “幼礼速度倒是够快的。”曹元晦也不多等,只按着之前商量的法子,乘机出击,派兵从侧后绕行切断了蜀军的归路,金敬安带领的主力部队,则开始全面反扑。蜀国军心已乱,节节败退,最后被围困湮殿,闾丘章被杀,主帅已死,士兵只得束手就擒,黑色绣金描龙的帅旗轰然倒下。   “幸好咱们先一步出关。”何飞看着瞬间的风云变幻,明明一场胜仗片刻间变成死局,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圆,“不过显后那里如何交代?”   “自然是要算到死人头上。”顾子期跨在枣红的骏马之上,衣袍被大风刮得哗哗作响,头发被简单的束起,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明明有必胜之计,非要用那愚蠢的法子。”   “张夫人那里该如何?”何飞眼睛骨碌转。   “她既然愿意将你我送出来,就是在给自己铺路,张鹏飞无用至极,倒是娶了个聪慧的夫人。”好一个左右都不得罪,顾子期原本以为出山木关容易,出应阳难,没想到张夫人居然直接让人开了城南的老门,只要绕过一片山林,就可以直达回廊。   显后多疑,他不能这么快就回蜀地,正所谓灯下一片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姜小姐。”何飞知道此事不该提,可是张夫人信誓旦旦的说姜元容还活着,甚至还暗示他们是自己当初设法放了姜家小姐。张夫人是个聪明人,她当然不会告诉顾子期是她偷偷给赵衷开了城门,张鹏飞因着那场暴动瘫痪在床,可是她的位置却越发的安稳,赵衷念着这点恩义,才没动她,没动张府。她只挑了元容的事快速的讲给他们听。   “容儿福大命大。”顾子期的话听不出情绪,难关赵衷对此地了如指掌,元容小时候性子活泼,最喜欢这种山川游记,没想到到头来居然会用在这种地方。思绪被收回,顾子期挥动马鞭,“走,去回廊。”   “要不要提前通知小姐。”   “不用,咱们给月白一个惊喜。”鞭子轻轻抽下,马蹄哒哒的敲在泥泞的小道上。   “陛下,没有顾子期。”公孙训把蜀军的大营翻了个身底朝天,活着的俘虏也都过了眼,偏偏没找到那个所谓的蜀国驸马。   “那有没有一个脖侧长了拳头大小胎记的男子?”元容给赵衷煮着茶,不经意的问出口。   “没有。”公孙训摇摇头,若是有,这么大的特点他定会记得。   “那便不用找了。”滚烫的白水浇在干枯的茶叶上,渐渐荡起了清香,茶水由淡转浓,元容小心的端给赵衷,“小心烫。”   赵衷接过杯盏,单手执着茶盖,小心的拨着茶叶,只静着心听公孙训和元容对话。   “什么意思?”公孙训问。   “我问的人是顾子期的心腹,连他都不在,顾子期怕是早就离开了。”   元容话音将落,公孙训就嘲讽出声,“姜小姐不愧和大蜀的东床青梅竹马,你倒是清楚的很。”   “幼礼!”杯底碰到桌面的声音,赵衷看了眼略微尴尬无措的元容,难得皱眉摇头,“不可妄言。”   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好好好,不言不言。”公孙训得了曹元晦的眼神,及时打住,他撩起帘布,外面晚霞渐敛,只道,“咱们明日就返还回廊,您这身子不能再拖了,等好好休养。”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好喜欢小赵,嘤嘤嘤~ 内心强大又温柔~~ 给你这副身子骨的我才是坏银QAQ   ☆、烟云遮月   哒哒——   门外传来敲门声,林府朱红色的大门被拉开,小厮探出半个脑袋,谨慎的盯着面前风尘仆仆的几人,“找谁?”   “我家公子姓契,还望小哥给林府尹通报一声。”何飞青布粗衫,嗓子有些干哑,身板却挺的笔直,看上去不像是来讨嫌的。   “等着。”契这个姓氏不多见,小厮想了片刻,便想到了死去的前任夫人家,难不成是来寻亲的?   大门被重新闭上,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小厮也不敢耽搁,关了门便向着院内跑去,中途正巧碰到了去取新衣的蕊儿。   “站住。”蕊儿是林素儿的贴身丫鬟,这会见小厮步履匆匆,知道他多半是有要事要禀报,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连掐着腰扮出一副大丫鬟的姿态,“跑什么跑,万一冲撞了主子们你担待的起么!”   “姐姐误会了,门外有一行人要见老爷,我这不是怕外面的贵人等急了,这才莽撞了些,没来得及问姐姐安好。”小厮不敢得罪她,只好伫足卖着笑脸,“姐姐莫要与我见识。”   “贵人,什么贵人?”   “这……”小厮迟疑片刻,见蕊儿面露不耐,这才开口,“是几名男子,说是姓契。”   姓契。蕊儿心头一震,连忙收了方才的张扬,点头道,“去吧。”   蕊儿看着小厮的身影刚消失在院门,也顾不得去取新衣了,转身向着绣湘楼行去,她步子迈的极大,腰间的香包划出的幅度更证明了行路人的急迫。   “小姐。”待她入了绣湘楼,也顾不得通报,直接挥退了周围的伺候丫鬟。   林素儿这会正拭擦着匣中的首饰,雪白的滴水白玉簪被松垮的插在发鬓之间,更衬得美人如玉,待人都退下才开口,“出何事了?瞧把你急的,连规矩都忘了。”   蕊儿如今也顾不得自家小姐的调笑,向前一步靠近她耳侧,“公子来了。”   动作骤停,林素儿不可思议的扭头,眼里掩不住的震惊,“他怎会这个节骨眼过来,可是出事了?”   “我方才听守门的小厮说的,具体的奴婢也不知。”估摸着,林府尹那边也没想到他会过来。   “表哥!”莫约一炷香的时间,大门被快速打开,一抹娇俏的身影就这么闪了出来,身后跟着个鹅黄外衫的侍女。   “公子。”蕊儿行了个全礼,俩人竟是快了林大人一步。   又等了片刻,林府尹才匆忙而来,只是面上笑的难免有些尴尬,只伸手佯装咳嗽两声,“内侄远道而来,进去再说。”   汤色微红,大厅内,顾子期端着茶盏,用盖子轻轻拨动着水面上浮起的茶叶,室内寂静无声,林府尹心里揣度许久才开口,“顾大人怎会在此刻来老夫府内。”可是前线出了问题,当然这一句他没问出口。   “在下怕是要打搅府尹大人些许时日了,只是不知大人越不愿帮这个忙。”顾子期轻抿了口热茶,道,“显后如今怕是不好过。”   这是败了。林府尹细细思量片刻,才抚着胡子笑道,“大人有需要尽管吩咐,只是老夫这终究不是长久之地,过几日,那人怕是也要过来。”   “林大人这算盘打的真好听。”顾子期听得心中冷笑,“您放心便是,在下定让您忠义两全。”   “如此,那顾大人便住我长吁街上的宅子罢。”乱世之中求生存,便要两不得罪,两面通吃,林府尹言罢,起身告退,脸上的笑依旧温和,“那老夫便不打扰您与林小姐叙旧了。”   云雷纹的外袍消失在门口,林素儿这才抬头,眼神从绣鞋上移开,“公子,这般真的无碍么?”   “人就是这副嘴脸,能活着却多半不知感激。”顾子期招招手,林素儿连忙靠了过去,好听的男声从顾子期喉咙中涌出,“月白以后切莫学他们。”   “我与公子相识这么些年,您该知道我的。”女人的声音娇娇柔柔,带着温和的讨巧,“只是不知道月白何时才能正大光明的唤公子一声表哥,而不是挂着这林家女的名号。”   “且在等等。”顾子期拍着怀里的人儿,略微有些失神。   回廊的夜还是有些凉,顾子期坐在石阶上,酒香从壶口中传来,他从未想过,都到这种时候,自己还有心情饮酒赏月。   “明月青瓦,闲话桑麻,子期哥哥你看,连回廊的月亮都比咱们应阳大上许多。”   酒水清冽,滑过喉头带着点点的甘甜,风吹过他的衣衫,何飞安静的站在一侧,片刻才听顾子期开口,“回廊的月哪有比应阳大。”   “爷?”何飞不知道顾子期这话何意,回话间带了丝小心的意味。   “自言自语罢了。”顾子期随手丢了杯盏,“你一会派几个人先回蜀国探探消息。”   “是。”何飞点头,蜀国是要回的,还得快。   “如今,咱们怕是真要在回廊住上些许日子了。”顾子期起身拍着衣袍上的尘,眼神不由落在何飞脖子处的胎记上,抬手虚空点了点,“以后你出门把这个掩了,莫要被人看到。”   何飞摸着脖子,就听顾子期补充道,“容儿既然还活着,以后你出去便小心些。”   风徐徐吹过,烟云遮住月亮,顾子期又看了半响,这才转身离去,空留下满院的寂静。   比起气氛古怪的林府,赵衷这边显然要轻松许多,只是盛夏将至,赵衷苦夏的毛病多少让人有些犯愁,这行军赶路,这不吃东西怎么挺得住。   药渣被洒到路旁,元容看着赵衷越发不好的身子有些焦急,药汤饮入口内,元容连忙从漆盒中取了蜜饯给他,见桌上的饭菜又没怎么动,只得劝道,“您这一天一天的吃不下东西也不是个办法。”   “过了这段时日便好了。”反是赵衷,倒比元容看得开,“朕年少的时候没这么些毛病,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   “行军不比他时,可吃的都是风干的腊肉和干馍,您吃不下也是正常。”曹元晦替他把着脉,见没什么异常才收手,“等过些日子到回廊,再让厨子给您做些清淡的小食。”   从应阳到回廊路途不算远,匆匆行了多日,等他们入城时已是子夜时分,林府尹照例候在城门外,只是和陈将军知道打了胜仗的兴奋不同,他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担忧。顾子期如今就在回廊,他倒是个胆大的,敢藏在赵衷的眼皮子底下,这万一出了差池……   “来了!”陈将军的声音兴奋地传来,带着按耐不住的喜悦,林府尹连收了面色换上一副笑意,随着陈将军一同上前迎接。   晚上的宴饮,元容跟着赵衷一起出席,只不过她挂着曹家小姐的名头不便与赵衷同坐,便被安排去了女宾席。   菜肴一道一道呈上,看的元容有些食指大动,在军营呆了这么久,她已经好些时候没见过这般精致的菜肴了。   忽然,一双夹着三鲜鸡丝的竹筷出现在她眼前,元容沿着筷子望去,正撞上双柔和含笑的眼睛。   眼波流转,似媚而娇。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女子吧。   “曹小姐许久不见。”林月白把菜夹在元容盘子里,笑颜盈盈道,“这菜极是鲜美,小姐且尝尝。”   “多谢。”无论是之前初见,还是如今再遇,元容对林素儿总是不自觉地有些防备,她也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她看她的时候眼神若有似无的透着些古怪,细看却又寻不到什么,只得安慰是自己想的太多。   “小姐不必客气,唤我素儿便是。”林月白见她没有与自己交谈的意思,也不多言,偶尔用余光不漏痕迹的扫过身边的女子,身形消瘦,皮肤白皙的有些过分,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用着面前的吃食,一时间竟无法把她与多年前那个圆润娇俏的女孩联系到一起。   姜元容不认得她,可她却认得她,这个女人从小到大的模样,她就是闭着眼也能勾勒出来。   这顿饭元容吃的很不舒心,不知道是不是她心底对林素儿有偏见,林素儿的总有些举动让元容觉得和自己有些相似,偏她又不是刻意模仿,而是自然的留露出啦,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做的得体自然,反倒让元容多少产生了自己是个赝品的错觉。   替代品,是这个世上元容最讨厌的东西!   “怎么不开心?”赵衷从元容进屋就感到了她的闷闷不乐,伸手把摇晃在她脸颊旁的秀发别在耳后,这才拉她坐下。   “饭菜不好吃。”元容总不好直说自己不喜林素儿,毕竟她也没做什么,反倒显得是自己小心眼,只好把气撒到别的地方,憋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还不及我的手艺。”   既然元容不想说,赵衷也不是个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只顺着她的话头笑道,“朕可从未尝过容儿的手艺,不敢妄言。”   她的手艺,她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元容看着眉眼带笑的赵衷,决定不再想林素儿那个烦心事,只托着腮笑,模样有点小骄傲,“那等明个我亲手做给您尝尝,到时候您再夸我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填坑了~~   ☆、若如初见   天色微亮,元容想着昨个在赵衷面前夸下的海口,梳洗完就带着下人出了门。   元容有几道拿手菜是跟顾家的老嬷嬷学的,那时候她爱粘着顾子期,那嬷嬷也甚是喜欢她,一来二去便也教了她一些特别的菜色,只是像元容这种大家小姐,哪有什么机会下厨,多半是在自个小厨房里鼓捣鼓捣,未曾真的端上过席面。   “她干嘛去?”公孙训看着敲敲门房,看守的军士连忙迎了上来。   “小姐说这些日子陛下食欲不佳,想要做些特色的吃食,因着厨房的食材不够,去添点。”   等窈窕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公孙训才收回目光,思忖片刻,才冲身后的侍卫勾勾手指,“跟着她。”   元容对回廊虽不及应阳熟悉,但是也来过几次,这边的风景没怎么变化,依旧是熟悉的酒肆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元容带着下人穿梭在各个摊位间,鲜虾,脆笋这些个自然要买那刚出水的,刚露土的。   她挑的细,行的急,难免出现碰撞。   “撞到公子,还望莫怪。”元容看着那人被鳝尾甩湿的衣衫,有些抱歉。   “无碍。”男人握着腰间的佩剑,垂着头并未看她,只随意敷衍了声便匆匆而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元容忽然开口,“慢着!”   脚步微伫,何飞心里如重鼓狂击,他今早是为了替顾子期传书信出来的,原本想着这条路人多熙攘最是安全,万没想到会这么巧的碰到姜元容。幸得他听顾子期的话,掩了容貌胎记,只是如今被唤住,难免有些紧张。指尖抚着腰间的配剑,何飞心里不停地盘算。   一枚银晃晃的银锭子出现在眼前,元容笑着递给他,“终究是我的不对,这些钱权当给公子赔不是了。”   “客气。”何飞不敢久留,也不敢与她多呆,只收了钱抱拳离开。   剑柄上的红穗随风微荡,红似火,柄端上黄豆大小的翠玉镶在金丝间,绿的快要滴出水来,一看就非凡品。   “金丝抱翠。”元容戳戳身边翠绿的青瓜,自语出声。   小贩老板见元容似乎对自家瓜果很感兴趣的样子,忙上前夸道,“姑娘,咱们家的青瓜,都是今早露还未褪摘下的,新鲜的很。”   “确实新鲜,包几根给我罢。”元容想了想开口道。   “好嘞!我给您挑几个嫩点的。”小贩见元容不讨价还价,也高兴得很,挑了几根青翠的给她,上面还挂着水珠。   “我初到此地,这条街可是只有买吃食的?”元容付了铜板,不经意的问道。   “东边有几家脂粉铺,再往东,那就是大户们住的地方了。”小贩收了钱,指着街道两头,眯着眼笑道,“西边通往驿站和会馆,姑娘要是想写书信什么的,可以到那寻信客去送,咱们这的信件,都得从那边出去。”   会馆和信客。元容点点头,又看了眼那人消失的地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不动声色的向着东边行去。   “姑娘这是要去哪?”下人见她要往别的地方走,提醒道,“再往东就没有摊贩了。”   “难得出来一趟,顺便买点水粉。”熟悉的剑穗似乎还飘在眼前,元容方才递银子的时候仔细的瞧过,把金丝老玉给下属拿去做剑柄的佩饰,这么不漏声色的奢侈,世上除了顾子期,她想不出第二人。   元容一间间的铺子逛,既然她想知道那人是谁,那么那人定然也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发现。只可惜,一圈下来,她也没见到那个身影。   “信送出去了。”顾子期手边放着一盒白子一盒黑子,自己与自己博弈是他最喜欢的,乐此不疲。   “出去了。”何飞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刚刚遇见了姜家小姐。”   黑子被捏在指中,片刻才落在棋盘一角,顾子期看着眼前的棋局,声音不带起伏,“她认出你了?”   “没有,属下易过容的,只是……”姜元容之后的举动让他心里太过不安,何飞功夫好,跟着元容切不让她发觉很容易,她似乎在寻什么,“心里甚不安稳。”接着把二人相遇及之后的事情细细说给顾子期听。   随意打量了何飞一眼,顾子期起身端了茶盏,边饮茶边道,“下次把你佩剑上的穗子一并摘了罢。”   “爷,咱们下一步该如何。”何飞心头一紧。   这一路,元容越想越觉得奇怪,心里再三权衡,决定回去便先去寻赵衷。她是个女子,不知道他们男人间的尔虞我诈,但是,赵衷在明顾子期在暗,终究不是个好信号。   “小姐回来了。”   “陛下呢?”   “您刚出去不久,陛下和曹大人就随林府尹去陈将军府邸吃茶去了。”侍卫想起来赵衷临走前的交代,继续补充,“说是要晚些时辰回来,让小姐先用朝食。”   “你派人去给曹……给我兄长递个话,说我有要事告知予他。”这事不能拖,越早解决越好。   “是,我这便差人去,小姐先回房稍做休息。”   顾子期一定在这里,错不了。元容在房间内踱步,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躲在赵衷眼皮子底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个时候,赵衷千万不能出任何差池,不然她就真的没有一点活路了。元容越想越心焦,只盼着能有双翅膀立刻飞到赵衷身边告诉他。   哒哒哒——   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柔和的声音在外边响起,“曹小姐在吗?我是素儿。”   她这时候来做什么!元容本不想搭理她,只是毕竟身在林府,总不好做的这么明显。   门被拉开,阳光洒入,林素儿就这么站在门外,笑的温婉,背后是满数的嫣红。   “林小姐找我何事?”   “我怕姐姐一人在府内闷得慌,专门在绣湘楼备了茶水点心,特来邀姐姐去坐坐。”林素儿话里话完丝毫没有留给元容推辞的余地,“听说姐姐女红甚好,我还寻了好些个有趣的花样,想和你一块细细说道说道。”   “我有事在等兄长,若是走开,怕是他回来寻我不到,又该训斥我了。”   “我让蕊儿帮姐姐注意着点便是,保证曹大人没进府门,你就能知道。”林素儿一边说一边去拉她的手,还不忘了扭头交代蕊儿,“你去前门看着,曹大人回来了立刻报给我。”   推辞不掉,元容只好随着她去了绣湘楼,一路上倒也聊了几句,林素儿擅琴,对书画也略有研究,言谈间颇有才气。   只可惜元容有心思,对林素儿的话题也多兴趣缺缺,最后还是落在了刺绣之上。   “听说姐姐擅长双面三异绣,不知妹妹可否有幸见到。”推门的手落在半空中,林素儿幽幽的飘出这么一句。   元容擅女红,可是知晓她会双面三异绣的人却少之又少。   元容停步与她对视,她还在笑,面容柔和,眼中却没多少笑意,下人们早已停在了院外,如今绣湘楼的廊上就她们二人,一白一翠,远远望去,好似白云青竹。   “林小姐倒是对我挺了解。”   “听过而已。”她听她的名字听了十几年。   门被推开,元容搭眼望去,烟粉色的纱帘松松垂下,不远处立着面白花崖豆木的屏风,上绣着副簪花游春图。   “我以为世上只有我爱绣广袤夫人的这副。”事做到这个份上,元容多少也猜出了不少,撩裙踏了进去。   “我也是极爱的。”林素儿未动,而是在等元容进去后顺手掩住房门,木门闭合的瞬间,挂在脸上的笑瞬间变成了冷漠,衬得她身上的白衫由柔软的云变成冰寒的雪。   阳光被雕花的黄梨木隔开,元容有些失笑,世上之事还真是一环扣一环,总有那么些时候出人意料。   “容儿许久不见,别来无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室内荡着淡淡的茶香,元容沿着声音寻去。   圆桌一侧,顾子期正单手把玩着桌上的茶盏,小巧的杯子在他指尖转动不停,桌上的茶壶中冒着袅袅的白烟。   ☆、涟漪荡漾   初次见顾子期,她是高门中娇宠的小姐,他是富甲一方的富家少爷;上次见顾子期,她是南晋尊贵无比的皇后,他是蜀国风度翩翩的驸马;再次见到顾子期,她却是本不该存活于世的已死之人,而他则是潜留在南晋的敌国将领。一时间倒是不知道俩人以何等身份相对,青梅竹马?形如陌路?还是无可争议的敌人?   “你好大的胆子。”元容立在门纱旁不在向前。   眼前的男人绀青色长袍垂地,乌黑的发只用根通透的翠玉簪束起,眉长入鬓,就这么微仰着头神色静宁,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一只手搭在圆桌上,一手随意的转着面前的杯盏,顾子期本就生得风流韵致,做起来自然潇洒。   “容儿与我倒是生疏了。”顾子期不回话,只颔首点点对面的位置示意元容坐,自己则新拿了杯盏,茶水连成细线落入杯中,“饮茶否?”   “这是南晋。”元容向前一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茶水微烫,元容眉心轻锁,一杯罢,杯底放落在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   “还是这般莽撞。”顾子期唇畔含笑,起身伸手在她眉间一点,动作熟悉的一如当年。   元容一呆,怔怔地看着眼前笑盈盈的男子,仿佛又回到应阳,年少的她莽莽撞撞,每次出来都丢三落四,他也如这般,点着她的眉心调笑,背后是邙山阔湖,细细的光洒落在湖面,涟漪荡漾,微风乍起,搅起满湖碎金。   眨眨眼,思绪被快速拉回,元容摸着额头踉跄的后退几步,看顾子期的眼神也带上了警觉。   “你无须这般看我,你我自幼一同长大,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顾子期又给元容满了茶水,踱步到她面前,单手递给她。   “哦?那你既然知晓我要做什么,怎还敢出现在林府。”元容瞥了眼杯子,挥袖推开,“我已不似当年。”   “我是来给容儿提个醒,怕你只记得自个,忘了姜家。”顾子期看着元容脸色微沉,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杯壁,“莫要忘了,如今你的家人可都在蜀地。”   听顾子期提到姜家,元容原本平静的心又重起了波澜,她抬头与他对视,瞳黑如墨,“你知道对不对。”   到底为什么,直到现在元容也想不明白,投靠蜀国到底于父亲于姜家有何好处。   她们姜家空有壳子并无实权,根本无需入这英雄逐鹿的战场。不与南晋皇室联姻,不反水叛国,无论天下谁主,只要家族依附,便能高高在上。可是,父亲伯伯却把她们姐妹几人都送入了南晋的宫门之中,消减了皇室的防备,得了边城的兵权。却转眼就开了城门,迎蜀军入内。   她的父亲,亲手把她送上了一条必死之路,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通,父亲到底图什么。   “姜皇后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抛了这个姓氏,安安稳稳的活着不好么。”   “这时候倒让我忘记自己姓姜了,既然我已不是姜家女,那姜家的兴亡还与我有何干?”元容简直要笑出声,她指着顾子期质问,“遮住我的眼、捂住我的耳,然后把我推向黄泉路,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善良的成全你们!”   “那你母亲呢,你的四个兄长呢?容儿就这么肯定他们也知道一切?”顾子期伸手攥住她的指头,那么纤细白皙,还在微微的抖动,仿若述说着主人心底的不安,“别傻了。”   无话可说,顾子期总是这样,能够轻易的找到她的弱点,她恨,她即便拼命地掩盖,还是会恨,可是她该恨谁呢,父亲?姜家?可是母亲也在姜家,兄长也在姜家。   许久的沉默后,元容已经没了开始时的气势,眼帘低垂,“你想如何?”   “让我安全的出回廊。”顾子期向前一步,迫使元容与他对视,“我不与你说虚的,你家与我在蜀国交往密切,此次蜀军大败,主帅被杀,显后生性多疑,手段很辣,我若回不去,她指不定又多想些什么,届时姜家定然不会好过。当然你也可以拿我去换取赵衷的信任,可容儿要时刻记得这份信任背后,你到底是拿什么换的。”   “不是说要见我么?人呢?”曹元晦看着元容空荡荡的房间问道。   赵衷原本在陈府饮茶,一接到元容的消息,就知她多半是有急事寻他,这才和曹元晦赶了回来。   “许是看大人您要过些时辰回来,便随着我家小姐吃茶去了。”林府的小厮连忙回话,音还未落,就眼尖的看到了不远处的翠色衣衫,指着补充,“曹小姐回来了。”   元容这一路都有些心神不宁,等走近了,才看见赵衷一行人,转而挂上笑意,“陛下圣安。”   “妹妹找我何事?”曹元晦边问边挥手让人退下。   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顾子期的话犹在耳侧,片刻,元容才朱唇微启,笑道,“无事,昨日说好做些家乡菜给陛下用的,所以这才差人去说一声。”   “既然如此,吃食呢?”赵衷只顺着元容的话接道,看她有些迷茫,又忍不住笑,“不是说邀朕一同用膳么,这时辰都到了。”   呃……光顾着找借口,连正事都忘了,元容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是蠢极了。   “我这就去做。”说着元容也顾不得赵衷了,连拎着裙摆快步往小厨房行去,只盼着那鱼虾还鲜。   “夫人对您可真是上心。”曹元晦对元容没有公孙训那么排斥,偶尔也会夸赞。   “幼礼是不是又派人跟她了?”公孙训防元容跟防贼似的,恨不得时时刻刻派人盯着,赵衷虽口上这么问,心底却是确定的。   曹元晦尴尬的看了他一眼,道,“幼礼就这性子,您别怪他。”   “你去向幼礼把今日跟她的人要来,我有话要问。”元容不是个爱耍小性子的,尤其是专门差人去寻他,赵衷心里不停地思忖,若不是有要事,就她平日里小心谨慎,恨不得低调到泥土里的模样绝做不出来。   “不用去唤,我这不来了么!”公孙训耳朵尖,刚入院子就听见赵衷跟曹元晦的对话,开口道,“也没啥好问的,她就买了菜肉和胭脂,无趣之极。”   一挥手,后边的侍卫便小跑到了赵衷面前,单膝跪地抱拳,“陛下。”   然后事无巨细把早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西边是有信客会馆,东边是脂粉铺。”赵衷默念了两遍,继续问,“被撞到的人去了哪边?”   “东边。”   “你说小姐是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的逛?”   “正是,还买了两盒凤仙花的口脂。”这是他专门问过店铺老板的,错不了。   公孙训看着赵衷眉头微皱,不解道,“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幼礼,你可知你姊妹间有用凤仙花口脂的么?”赵衷忽然开口。   他一个男人家,怎会知道脂啊粉啊的,更别提家里的女人用什么了,公孙训挠挠后脑勺,“我只知道她们都爱去宝香阁买脂粉,用什么倒还真不晓得。”   “凤仙花色俗而寡,不适合用来做口脂。”一般铺子里卖的胭脂大都不干净,颜色也薄,故而许多夫人小姐都只去大的香阁,买那干干净净配了花露蒸出来的,色鲜且又甜,元容作为高门出来的女儿,更该知晓才是。   “那……”   “她在寻人。”寻找那个被她不小心撞到然后消失的人。   “下去。”公孙训示意侍卫们退下,院里顿时只剩他们三人,他脸色不算太好,“我就知道他们姜家人不安好心。”   “她之前既然差人来寻我,必是有话要说。”只是赵衷不明白,元容为何会突然改了态度,“幼礼,你现在就差人去东街,一家一家的查,说不定还能寻出什么。”   “好。”公孙训点头,应了话就奔出院去。   “正度,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曹元晦觉得事情或许并没有赵衷想的这么复杂。   “但愿。”   元容这会还在小厨房里忙活着,活虾去壳,刀开薄片,中间包合桃仁一粒、肥猪肉一粒,卷成珠状,蘸上鸡蛋和面粉,然后下入油锅,金灿灿的油遇到白色的团子,炸的噼啪作响,渐渐至金黄,小厨房内香气扑鼻。   合浦还珠、番薯大鳝、四吃露笋,一会在做碗汤,元容用筷子夹着虾丸,小心的摆在瓷碟中。   还没等她夹完,一只手就从她身后探了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一粒,然后快速的塞入薄唇中,“我竟不知容儿还有这手艺。”   阴魂不散。元容僵在原地,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不是回去了么?”   “幸好没回去,不然,我怕是出不来了。”顾子期这会换了身下人服,顺手拿起桌上的竹筷,随意夹了筷笋块,边嚼边道,“这回怕是真的要麻烦容儿带我出林府。”   还没等元容反应过来,就听顾子期的声音就从耳畔响起,“趁他还理清楚各种细节。”   “这个时候,我要送你出去,那我该如何自处!”元容不用想也知道,赵衷一定会疑她。   “这就要看容儿的本事了。”   ☆、无论生死   “为什么不放过我。”厨房内飘着饭菜的香气,元容袖中的指头微握成拳,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挤出来。   顾子期轻拍了拍元容的肩膀,被她侧身躲过,倒也不尴尬,只抚着衣袖道,“若不是容儿多此一举的跟着何飞,何至于被赵衷发现端倪。”   又要把顾子期安全的送出去,又要不惹赵衷怀疑,太难了,赵衷平日里虽然温和淡然,可终究流着帝王血液,胸腔里跳动的是颗七窍玲珑心。   元容心底不停的挣扎,反倒是顾子期,跟吃定她似的,悠然的夹着虾球塞到口中,到让元容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只把你送出街口。”各种念头飞快的闪过脑海,元容看着眼前的箩筐,筐内的小菜是今早厨房采买的,与她挑的不同,有点蔫蔫的耸着头,似乎不太水灵的样子,这会赵衷没大动作,倒是可以出府再去买些新鲜的。   “有劳容儿。”顾子期弯腰作揖,把府中的下人样学了个十成十,“小姐请。”   果然,赵衷这事现在做得毫不张扬,府里没戒严,元容想要出门还容易的紧。   “小姐要出去?”林府的小厮开了后门,笑眯眯地跟她引路。   “方才从东门回来,这会子发现少买了些东西。”元容眼角划过身后低眉垂首的男人,顺手把手中的篮子塞了过去。   顾子期没料到元容会有着举动,一时不慎,篮筐撞在了衣服上,沾染了些许的尘灰。元容心里算盘不停的打,等她把顾子期送出去,在从其他小门回来,只要速度快些,该是不会太打眼的。   漆门闭合,元容四处打量了片刻,灰色的城墙在东南方远远露出一角,她和顾子期约莫行了两条街,才停下,指着东南方道,“你走吧,趁着现在城内还未戒严。”   “慢着。”元容刚转身,袖口就被顾子期拽住。   “放手!”她有些焦急,顾子期跑得了,她可跑不了,语气难免重了些,随手从腰间拽出荷包,一股脑的砸在顾子期胸前,“拿去,就这么些了。”   “容儿!”顾子期没松手,只打量着元容,她因为剧烈的跑动鼻尖上冒起了细密的汗珠,唇瓣微咬,眼神不停地往身后瞟。顾子期以为到现在,元容该是害怕的、惊惧的,可是她的神情比起这些,更多的是担忧。她在忧心什么,怕赵衷发现?怕赵衷不信她?她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小心翼翼讨巧别人,换取信任了。   “你还不走么?”元容伸手打落他的手掌,“赵衷可不是个愚人,等他反应过来,你怕是插翅也难飞。”   “我插翅难飞?”顾子期反手扣住元容的手臂,垂头靠近她,唇角微挑,眉眼愈弯,只是里面却没多少笑意。   元容对他这个动作本能的熟悉,当初她和母亲斗气,躲在邙山脚那大片的花林,时近黄昏也不愿回家,顾子期不停地哄她,哄到最后,他也生气了,就像现在这个模样,眼神让她本能的有些害怕,下一秒,她就被他直接扔在了马背上。头皮发麻,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元容却觉得遍体生寒,有什么不好的念头忽的涌向心头。   “你……”一声闷哼,元容话音未落就感到后颈一股力量落下,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城外的马车是为了之后回蜀国,早已备好的,没想到会这么快用上。顾子期坐在车内,看着元容空荡荡的荷包,里面的银两全用在了方才出城的游商身上,几十辆银子跟着他们出城,这笔买卖对游商而言想当划算,至于他们是私奔还是逃难,顾子期随便一说,他们也就随便一听,毕竟比起他随口胡诌的处境,黄白之物更要吸引人得多。   “不该带你出来的。”顾子期收了荷包,靠在车壁上,眉心微锁,神色复杂的看着安稳的睡在一侧的元容,他怎么能把她带出来,这可不是个好主意。马车在山间小道上行着,车轮压在树叶上,不停的发出吱扭声。顾子期按着眉头,眼帘闭合,只是表情多少有些凝重。   赵衷动作比他预计的还要快,他刚出城没多久,回廊的城门就被派兵封锁,直接由军队接管,何飞一时半会怕是出不了回廊。   疼……元容这一觉睡得有些不太舒坦,刚想转身,脖子就传来一阵痛感,迫使她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油灯发出橘色的柔光,元容看着不远处的火苗一时有些茫然,这好像不是林府,不是她的房间。   “醒了?”阴影下传来敲击木头的声音,元容这才看见立在床边的顾子期。   记忆一下子冲进脑海,他这是把她一起带出回廊了?元容这会也不顾的疼,捂着脖子翻身爬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要逃难,拉着她作甚!   “我?”见元容醒了,顾子期也不再顾忌,猛然推开窗户,皎洁的圆月高高挂在天空,照的地面上一片白,“我在赏月,一起吗?”   “你莫要跟我玩这些把戏,你到底想做什么?”元容警惕的看着顾子期,他一身雪青镶银莲花纹底锦服伫立于月色中,夜风吹过,衣袍随风而动,他扭头看她,黑色眼眸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   “我也不知道,等我回过神来,你就在我马车里了。”这是真的,顾子期觉得没必要骗她。   呵呵,元容心里冷笑,顾子期说的倒是轻巧,他知不知道他这一举动,直接把她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赵衷会怎么想她,多半会觉得她早有预谋吧,她这么久才取得的丁点信任,被顾子期一巴掌拍回了曾经,“你这是想要逼死我。”   无家可归,无路可退,无人可靠。   “死过一次的人,阎王怕是不会再收你了。”顾子期垂着眼,指尖不停地敲在窗框上。   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看的元容莫名火大,她拎起裙摆,准备去倒杯水去去火气,刚走到桌子旁,脚下嘎嘣一声,似踩到什么东西被绊着往前栽去,半个身子都撞在木桌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方才元容只顾着生气,没仔细看这房间,如今缓过神来,才觉得这屋子不太对劲。   她借着桌上的油灯颤抖着张开手,掌心一片黏腻,染了半掌的猩红,元容的身子越发的僵硬,视线逐渐沿着桌腿下移。   啊——   惊叫声穿透云霄,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诡异。   元容猛的往后趔趄两步跌坐在地上,两尺之外,一具尸体正扭曲地躺在地面上,双眼大睁,里面充满细密的血丝,干枯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半张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颊,摆在胸前的手指被拧成不正常的角度,嘴巴大张,似乎死前受过巨大的痛苦,让这间幽暗而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愈发阴森。   “这……这……这是什么?”话语断断续续,元容整副身子都在剧烈颤抖。   “哦,我方才救了个不知从哪被拐来的姑娘。”顾子期见元容真的有些惧怕,这才靠近去扶她,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顾子期眉头一皱又快速的舒展开,点点地上男人的尸体道,“这种人活着也没什么乐趣,索性就帮他了结了。”   嘴唇微抖,元容张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挣开顾子期,离这具尸体得远远地。   “容儿可是害怕。”顾子期也不在意,顺手丢了床上破旧的被子盖在尸体上,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棉絮之下,是令人作呕的死尸。   “我从不知道你这般狠。”元容不敢闭眼,一闭眼,那副扭曲的面容就直扑眼前,她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死成这副模样的她着实是第一次见,“你便是真看不过他欺凌女子,给他个痛快便是,何苦把他弄成这副模样。”   这样的顾子期,她怎么会这么些年以来都以为他只是个任性骄傲的富家少爷。   顾子期微微一笑,并未回她,只坐在了不远处的椅子上,单手撑额的闭目养神。油灯上的火苗忽明忽暗,元容双臂抱膝的缩在床脚,手上的黏腻还在,她使劲的往床上蹭着,鼻息里全是浓浓的血腥味。   老子正愁没好货,你倒是带着小娘们送上门了。男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侧,一堆污言秽语甚是刺耳,顾子期闭着眼回忆着之前的事,他的东西也是这种贱民配宵想的?唇畔的笑稍纵即逝,顾子期眼帘微挑,就看见缩成一团发呆的元容,继而又轻轻阖上。   对啊,他的东西。无论生还是死,只能是他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这人设我也是醉了...(众人:不要自我吐槽啊喂!!!)   ☆、斗智斗勇   “我就知那女人不可信。”公孙训听着下头禀呈上的消息,拍的桌子生生作响,曹元晦看了眼坐在一侧的赵衷,连忙给公孙训使眼色,只是,那人如今在气头上,显然没打算听他的,只顾开口,“亏陛下这般信她,临了竟是帮那乱贼脱身。”   “幼礼少安毋躁。”赵衷抬手,示意公孙训不必再说。元容消失时院里的小厨房还在冒着烟气,已有几道菜肴成型,却是被刻意用过的模样,再联想到之前元容的欲言又止,倒像是有些迫不得已,“先去把元容寻回来再说吧。”   “您还想要寻她?”公孙训怒极反笑,“她说不准早就随着那贼人踏上归蜀路了,便是真被搜出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幼礼。”曹元晦急唤出声,他越界了。   “这样一个女人岂能放于陛下身边,我公孙家世代效忠君王,明知有这等祸患,岂能不除。”公孙训打断曹元晦的话,冲着赵衷跪地抱拳,“微臣这话或许有些诛心,可是陛下,您该清楚,哪怕姜元容是个民间的平常女子,臣也不会对她有何微言。”   偏偏她是叛臣之女,偏偏她与顾子期有所牵连,偏偏她那张脸长得像极了卫子和。公孙训实在无法把姜元容从这场棋局里摘出去,她的身上,有着太多的巧合,巧合到就像是一张精心布置的陷阱,或许从姜元容入宫起,就是一场阴谋,只是背后的人到底打什么如意算盘他猜不透罢了。   “朕自有分寸。”赵衷伸手扶起公孙训,“幼礼自幼便与朕一起长大,朕自是懂得。”   “陛下……”   “可无论哪一条,都得把人找到不是?若是她就此消失在南晋,那么便当朕有眼无珠,可若她还在,总要听听她所言不是?”赵衷没待公孙训开口,继续补充道,“说不定,还能得到些别的线索。”   “陛下所言极是,幼礼你莫要意气用事。”曹元晦跟在旁边打圆场,还不忘了劝慰公孙训,“不然等回了中都,常公子又该啰嗦了。”   “你也就拿我哥来压我。”听到公孙常的名字,公孙训嚣张的气焰先减了一半,只嘟囔道,“万一,我把姜元容找回来,你们可不要再被她那张脸骗了,女人都是怪会骗人的。”   公孙训口中怪会骗人的元容这会正抱着膝盖犯困,脑袋如小鸡啄米,就在快要垂下去的瞬间猛然惊醒。   天色还有些黯,顾子期那边已传来了衣料摩擦的声音,元容闭着眼睛,耳朵撑得老高,不放过一点一滴的动静,不久,便归于平静。   这间破瓦房在县城西北角,距离街市有些远,周边也没什么卖吃食的,从昨天一早到现在,元容已经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想来顾子期也一样,这种时候反倒是自己去寻些吃的比较安全。   等顾子期的脚步声远了,元容才飞快的睁开眼,起身下床,跃过地上被棉被遮住的尸体,元容快速的打开墙边的衣柜,倒还真从里边翻出了几件粗布短褐,瞥了眼身上的衣裳,裙摆处的血迹已经变得乌黑,索性咬咬牙换了衣裳,把身上的珠宝首饰全拢在一起放入怀中。   等元容准备好,这才谨慎的探头出去打探了下周边的环境,门被吱扭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草丛中传来蟋蟀清亮的叫声,显得格外寂静。   慌乱的脚步声在小道上响起,元容跑的气喘吁吁,边拍胸口顺气边估算着自己的脚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顾子期速度要比她快得多,得想办法把他引开才是。   停在桥头的石柱旁,元容觉得自己实在跑不动了,又累又急,一扭头正巧看见桥下有个缩成一团的小乞丐。   有了!元容心头大喜,从怀里摸了摸,挑挑拣拣,掏了枚低调的白银的素扣子,这是她从之前的衣服上扯下来的,原本是绣到暗处用来压裙角的,换衣裳时想着好歹是块银子,这才拽了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醒醒。”元容故意压低了声音,晃了晃正在酣睡中的小乞丐。   小乞丐这会正在梦乡中,冷不丁的被元容晃醒,难免有些不快,“看你人模狗样,难不成也要与我抢地方睡不成。”   “有个赚银子的活,要做么?”元容没心情跟他扯皮,直接掏了银扣子丢在他面前。   小乞丐揉揉眼,震惊的瞅了眼元容,又伸手把银子摸起来放在口中咬了咬,脸上瞬间挂上了谄媚的笑,“小的狗眼不识爷爷,有事您说。”   “从现在开始,你就在这一动不动的坐够两个时辰,如果你看到有位公子好似在寻人,或者问人,无论他问谁……”元容指着通往西边的道路道,“你就说有个人匆匆忙忙往西行去了,他若再多问,你便说你困得很,没仔细看便睡过去了。”   “就这些?”小乞丐觉得这银子未免也太好赚了。   “就这些,若是两个时辰后你未遇到那人,便去西边的第三家小茶棚寻我,到时我再付你一枚银扣子。”元容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西边到底有没有第三间茶棚她也不知道,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往西边去。只是,元容要确保这乞丐老老实实的呆在这,万一乞丐拿着钱跑了她找谁哭去,索性骗他一骗。想来就是为了后边的那枚银子,这乞丐也会在这呆够俩时辰,她得骗过顾子期才行。   等交代完,才往西行去,等出了乞丐的视线,这才掉头往东跑。东边虽然里回廊越来越远,可是只要躲开顾子期,还怕她回不去么?元容低着头快步前行,之后,便是想想该用什么说辞跟赵衷交代,才能最大程度的洗刷嫌疑了。   小乞丐呆着的桥是出去的必经路,下了桥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西行,要么东去。   顾子期立在桥边,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佩瑶,似在思考,乞丐在这莫约坐了一柱香的时间,就看到了顾子期,那通身的气度,那衣裳的布料,看上去比县城里黄大户家的公子还贵气。又想到了元容的话,他才清清嗓子,唤道,“公子可是要行路不识道。”   “方才可有人过桥。”这个时间,天才刚亮,行路的人怕是不多,顾子期笑着开口。   “有个人匆匆往西边走了。”小乞丐一听,来了,连忙把元容交代的话搬出来。   “你可记得那人模样?”顾子期往前迈了两步。   “不记得,我困得很,没仔细看便又睡着了。”果然又问了其他的,别看那人粗布麻衣个子小小的,还怪聪明,乞丐想。   顾子期抬头看了眼桥对面,继续笑,“你既然困得紧,怎会知道她往西走?”   “我睡觉的时候听见动静,就看了一眼。”小乞丐继续。   “这桥颇高,旁边又都是草木,你若不站起来怎会看到?”顾子期松了腰间的佩瑶,步子迈的不急不缓如闲庭散步。   “就是往西边去了,你……”乞丐话音未落,脖子就被人猛然掐住,瞬间提起。   对上乞丐惊恐的眼神,顾子期语气依旧平和,“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指尖逐渐收拢,“一个乞丐,便真悄无声息地没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劝你最好说实话。”   “说……说……我说。”小乞丐脸憋得通红,奋力挣扎,顾子期这才松了些许的力道,“有人给了我个银花子,说要是有人问,就说他往西边走了。”   “是么。”   “比真金还真。”小乞丐捂着脖子,“他说事后去西边的第三家小茶棚寻他,他再给我一片银子。”   “真是个聪明的。”顾子期忽然笑出声,如冬日的冰泉崩裂,“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   “瘦瘦弱弱的,穿着身灰色的短褐,头发上绑了条蓝的布条。”小乞丐这会也不敢骗他了,较劲脑汁的想着,周围无人应答,等他在抬起头的时候,眼前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下几声清脆的鸟鸣。   元容走了大半天,等太阳晒到头顶上,才停下来,额上颈上全是汗,元容胡乱用袖子使劲一抹,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树下。她活着这么些年,从未走过这么些路,这一路上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停,就这么埋头走在一片从未踏足过的土地上,不认识任何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怎么走,她现在拥有的只有怀中那几件首饰。   脚掌有些疼,元容轻轻地揉着,不停地给自己鼓劲,才一天,马车才行了一天,沿着路走,总能回家的。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骤然停下,元容忽然有些茫然,家,赵衷给她的那个家,还会不会要她?她就算回去了,他们会信她么?可不回去,她又能去哪?天下这么大,她却连个家,连个身份都没有。   真的,好委屈。   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元容吸吸鼻子,愣是没让它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我的容儿~来亲亲~   ☆、半夜风萧   “大婶,来碗茶,两个素馒头。”元容又走了些路,夕阳西下,远远就看到远处简陋的茶棚,盛夏的太阳毒辣,晒得她口干舌燥,只高声呼道,因着许久未进水,难免有些沙哑。   等她到的时候,茶汤已经摆在了桌上,包子有些凉,面皮不似自己以往吃的精细,带着点点的杂色,元容两天未吃东西,这会饿的极了,也不顾的这些,只抓了馒头往口中塞,顺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带下来一层薄薄的尘,她现在的模样应该狼狈极了。   硬生生塞进肚子两个馒头,又‘咕咚咕咚’喝了两碗茶,元容这才招呼看棚子的老妪收钱,手伸在怀中的布袋里摸了摸,“多少钱?”   “小哥不用掏钱,已经有人提前付过了。”老妪连忙摆手。   “可我此地无相熟之人?”   看元容似乎还有些不解,老妪一手收着碗筷,一手指着不远处的身影给她看,“那位公子给了铜板的。”   风吹叶摇,雪青色的身影正抬头望着天空的晚云。元容的却在看见那抹怡然逍遥的身影后,渐渐下沉,似乎感到了元容的视线,顾子期扭头冲她微微一笑。   如坠冰窟,阳光再暖也晒不暖心的寒。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元容就这么怔怔的看着那条身影缓缓靠近。   “大概今早辰时近半。”顾子期站在元容面前,伸手捻去了她唇边的食物残屑。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会走这条路,原来他只是提前来这等她,如果是这样,那她这整整一天的逃跑算什么?   “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为什么要现在才出现,为什么要给她那点微弱的希望。   “我想看看容儿能走到何处。”顾子期看着元容眼底的光渐渐黯淡下去,鞋子因为长时间的赶路早已磨破了边,裸漏出的皮肤也有着细碎的刮痕,锈色混杂着尘土,不复以往的白皙。   他跟了元容一路,看着她对着花朵发呆,看着她步履匆匆的埋头赶路,看着元容和他记忆中的模样重合又分开。顾子期记得,小时候的元容是个有点任性娇俏的孩子,每次受委屈都扯着他的衣袖不停地掉眼泪,让人本能的会去保护她。那时候,莫说留她一人在陌生地方,便是不小心磕破皮,都恨不得十倍百倍的疼给他看,他不是不烦,可每当碰见元容可怜兮兮的眼神,就觉得女子如水,本就该疼着宠着,便这么一发不可收拾的哄着她过了一年又一年。   现在,元容什么都没有的被丢在这,顾子期以为她贸然跑出去,只是一时赌气,她胆小这么小迟早会怕的,他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跟着,一路走走停停,没有回头,也没有熟悉的泪眼朦胧。他当年总是恨不得元容快些长大,这样他才有理由继续把她留在身边,可任他如何恨铁不成钢,元容却依旧是那副孩子模样。   可这次他跟着她,却有了片刻的错觉,元容好似不经意间长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反倒是他有些手足无措了。   元容看着眼前的顾子期,忽然想到了幼年时,她和顾子期一起玩蚂蚁,周围用茶水浇出四面水墙,看着蚂蚁在里面不停地徘徊,每每以为能寻到出口,结果却是不停地碰壁,她那时还笑眯眯地陪着顾子期往里面放粒米,丢几块小石头,然后蚂蚁背负粮食四处寻觅洞穴,权当好玩。如今看来,她就像那背负着希望的蚂蚁,被围困在这方小天地,却还自以为是的幻想可以出去,结果不过是被人当成个笑话在看。   “有意思么?”元容问。   “有。”顾子期点头,“容儿与我自幼一起长大,这些个小手段瞒不过我。”   “我却不知道眼前的人还是不是那个与我一起长的子期哥哥。”原来他将世人看做蝼蚁,她姜元容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只罢。   “容儿长大了。”顾子期蹲下身子,握住她被磨的血迹斑斑的脚,顺手在衣袍上撕下块布料给她裹上,“疼么?”   “疼。”元容看着顾子期的头顶,任由他包扎。   片刻,顾子期抬头,四目相对,他声音很柔很软,带着点点的宠溺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疼怎么不哭?”   “哭?”元容嘴角微挑,笑的并不美好,“哭给谁看?”   她好不容才明白,如果那些她哭了就会疼她宠她的人都没了,眼泪便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手上动作微停,继而被顾子期拂袖带过,他起身又端看了眼,笑道,“甚好。”   那模样,仿佛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而他依旧是那个邙山下等着她到来的少年。   “去哪?”   “不跑了?”   “可以吗?”   “当然不。”顾子期伸手,元容只看了眼便垂了头,空留下他伸着手停在半空,许久后才笑着落下,“这离县城还有数十里,便是脚程再快,也赶不上进城,何况……你脚上还有伤。”   “破庙、农家、露宿野外无非是这三种,我晓得了。”元容眼睛直视着地面,小心的踢踏着脚下的小石子。   这一路,两人皆缄默不言,等到星月高挂,才寻到了一间废弃多年的庙宇,小庙因常年失修而墙壁斑驳,庙内烛台桌子残缺的倒在一侧,房梁上布满了灰白的蜘蛛网。   顾子期单手护着手中捡来的半截蜡烛,四处打量,“破旧了些,尚可住人。”   话音将落,元容便伸手把藏在怀里的首饰拉了出来扔在地上,金闪闪的步摇在破旧布袋的衬托更显得精致华贵,经过今天,顾子期是决计不会让她身上在留有这些的,与其他开口,不如自己扔出去。   顾子期双眸骤眯又飞快睁开,元容比他想象的要聪明。眼前的身影娇娇小小,只抱了大片的枯枝稻草堆成小山包,剩下的则均匀的铺在地面上,等一切准备妥了,元容才安静的缩在稻草上。   虽为盛夏,但是荒郊野外的半夜还是入骨的,得点些柴草取暖。   现在人在外,元容也不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赌气冻病了疼的还是自己,何况现在她还不知道顾子期要做什么,打算把她带到哪里,要是病在半道上,顾子期又不一定会停下照看她,说不定十有八九就客死他乡。   她堂堂姜家女,关内侯的嫡孙女,便是活的再不堪,面上骨子里也不允许自己这么窝囊。   柴火被点燃,元容也不多言,只靠着火堆不远处躺下,月光清冷,小庙内安静异常,只有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等入城后便买辆马车。”许久,顾子期的声音传来,“这样你便不用再走路了。”   没有回答,顾子期借着火光看向元容,只见她眼睛微阖,一动不动的缩在稻草铺就的床铺上,若不是眼帘上跳动的长睫,倒还真像是睡着了。   “也别再跑了。”没头没脑的落下这么一句,顾子期收回视线,闭眼的瞬间,元容转了身,黑暗中,她缓缓睁开双眼,里面没有丝毫的睡意。   半夜风萧,每逢这种时刻,人都会显得多愁善感,元容背对着顾子期,手不自觉地摸到脖子上的红绳,红绳上的玉紧紧贴在心口,那么暖,她不由的想到当年应阳城中的那个少年,洒脱美好。   这世上总有些人适合再相逢,而有些人则适合死在记忆里。   她心中那个明亮的少年,原来早在多年前就死了,就在他约定好会回来娶她的那天,就死了。   身子缩成一团,元容把自己埋在手臂中,不停地告诉自己,要睡好,要吃好,要活的好好地。   这晚,顾子期难得做了个梦,梦中的他和十几岁的自己一起坐在马车上,车内燃着百椿香,自己哭的正伤心,身边的男人在不停地劝慰。   “少主不要再想了,这么些年您该清楚,她柔弱的就像天悬崖的紫莺草,连摘下来都会掉两片叶子,又怎能妄想把她种在大漠的风沙中。”   “我答应会回来娶她的。”   “您不会回来,也不会娶她,等过几年您把她忘了,便是亲手摧毁也不会心疼的。”   顾子期随着少年的眼神望去,远处是大片的花林,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极美。   没娶她,忘记她,然后选择杀了她。顾子期揉揉身边少年的头,轻声道,“你好像只做到了第一条。”   “那我该怎么办?”少年委屈。   顾子期歪头想了想,“再试试,若忘了便放她条生路,若忘不掉,一定要杀了她。”   “可她是我的容儿。”   “但她不仅仅是你的容儿。”   庙门发出微弱的碰撞声,梦境瞬间破散,顾子期警觉的清醒。脚步声伴着锋利划过地面的声音,仅片刻,顾子期就飞身落在了元容身边,猛地把她拽起,还未等元容清醒反应,手掌已快一步的掩住她的唇,顾子期的力气有些大,元容挣不开,就看着他张张嘴,无声道,“山匪。”   ☆、手中之物   “定是先前的火光把人引过来的。”顾子期半靠在元容身上,两人间只隔着半个拳头的距离,微微垂头,就能看到女子颈部柔和的曲线,下巴精致,入眼的肌肤细腻白皙,顾子期只看了两眼便别过头去,“脚步凌乱混杂,少说也有四五人。”   “咱们跑得了么?”元容拉下顾子期覆在她唇上的手掌,压低声音。   离开温热的皮肤,手心内一空,顾子期就着朦胧的月色回头,银色的月光好像在元容脸庞上抹了一层细细的粉,更衬得她那两颗葡萄般的大眼睛越发的幽暗,脱口道,“我可以,带上你就难说了。”   这是要打算把她丢下?元容心头一惊,手不自觉的去拽顾子期的袖口,上好的绸缎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就像她的心被紧紧地揪成一团,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啊,悦耳的声音中染了点点软糯的讨巧,微微摇着他的衣袖,“顾子期,你不要丢下我。”   只是她颤抖的指尖出卖了脸上好不容易堆砌的平静,他要是真把元容丢下,荒郊野外,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用脚指头猜都能猜到会发生什么。   “容儿不是不想跟着我吗?”顾子期有些失笑,她装可怜的功夫倒是和当年一样,食指挑起元容的下巴,顾子期细细端详着,眉目如画,一缕碎发垂在腮边,伸手给她别到耳后,唇角不自觉的扬起,“幸得容儿生的好看,让我割舍不下。”   眼底骤然升起一抹光,元容心还没放下来,就听顾子期道,“先睡会吧。”   颈部一疼,元容陷入了黑暗的瞬间还在思考顾子期的这句话,他应该是不屑于骗她的。   如今正值盛夏,烈阳当头的日子,寨子内重红淡粉,花海燃成一片,阳光透过雕花格窗,随风卷着花香一起入内。元容睡得朦朦胧胧,周围不停地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女子高亮的嗓音。   元容眼帘动了动,便有人凑了上来,等她睁眼的瞬间,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名皮肤粗糙的妇人。   一人见她醒了,只扯开了喉咙冲着门外喊,“人醒了,请曷哥来看看吧。”   言罢,那妇人又把元容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还在,她们几个仔细瞧过,不像是假的。   “这是哪?你们是谁?”元容眉头紧蹙,小动物的第六感敏锐的察觉到了周身的不同,染着泥土的粗布短褐被身上这件水红色的衣衫替换下,手上的污迹也被擦拭干净。   “这儿?风云寨。”妇人伸手在元容胸上摸了两把,入手绵软,元容那里这样被人摸过,立刻伸手打开。妇人看着她防备的模样,嗤笑出声,“我一个女人,摸摸又能怎样?何况你哥把你送给我们相公了,大家以后吃一锅饭,睡一个男人,别做这副良家相,给谁看啊!”   “荒唐!”元容轻斥出声,此刻她还半躺在床榻上,因着妇人的话,有些气结。   “听说醒了?让老子看看。”粗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原本就有些松掩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元容顺着声音望去,正巧和男人打了个对眼,只是一瞬,她眼神就越过眼前的男人,看向背后熟悉的身影。   似乎感觉到了元容的目光,顾子期眉头一挑,接着快步奔到元容床边,面上全是焦急,唯独那算眼睛透着狡黠,语气里全是关心,“妹妹怎么样,身子可是好些了?”   “对对对,你好了吗?”男人慢了顾子期一步,这会也俯视着她,一双眼四处晃动,把元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她有些微开的衣领上,吞吞口水。   这种打量看的元容很不舒服,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握住顾子期的手腕,元容使了力气,指尖都握的发白,“我怎么在这?”   “你这么些天没吃东西,在庙里晕了过去,幸好这位大哥仗义,愿意帮你我兄妹二人一把。”顾子期演起戏来像模像样,谎话一句接一句的往外冒,怕是连中都最好戏班子的戏子,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现在世道这么乱,你们兄妹二人命好,能从应阳那边活着逃出来,前些日子打仗,路过的、城里的死了得有一半的人。”男人不是没劫过从应阳那边逃出来的,只不过多是些青壮的男人,偶尔遇见几个女的,也是模样一般,抢回来过上几天就腻了,没想到这回能遇上个天仙般的人儿。   当时若不是看姓顾的小子长得斯文秀,不像是个会武功的,张曷也不会留他活着跟自己对话,谁想这人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求吃食求到土匪身上来了。他怀里的人玲珑小巧一看姑娘,姓顾的也不慢他,只说他们是兄妹,爹妈和仆人都死在了路上,自己带着妹妹流亡,又不敢暴露她是个女儿身,只好打扮成这样,若不是几天没吃东西,妹妹饿晕过去,他也不会开口向他求口吃食。边说边把女人脸上的灰擦掉,柳叶弯眉丹凤眼,樱桃小口一点点,脸颊上淡淡的红晕让人瞧着就忍不住想要尝一口。这么好看的女人,张曷就是活了三十多年都没见过,若不是女人手臂上的守宫砂还在,张曷真因为俩人是真鸳鸯扮假兄妹。   事后他觉得顾子期着实没什么威胁,这才换上一副虚伪的好心肠把俩人带到了寨子里,心里想的却是还在昏沉中的女人,想的心痒痒。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就把顾子期的话给套了出来,怪不得面皮这么白这么细,原来二人是薄水一家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读过几年书。张曷没接触过这类人,只知道大户人家的礼法最是多,这种人家的女儿迫不得,万一事后她想不开撞死了,岂不是竹篮打水。   之后与顾子期交谈中,话里话外便都透漏着当前的乱象,血流成河,白骨铺路,说的跟亲眼见过似的,倒还真把顾子期给说动了。张曷只得劝顾子期与其带着妹子四处流浪,不如留在寨子里找个男人嫁了,便是名声不好听也好过不知哪天就客死异乡的好。   好不容易才说的顾子期点头,外边就传来消息,说小美人醒了。   张曷哪还有心思继续跟顾子期周旋,套上鞋子就匆忙赶了过来。   美人如玉,张曷没读过书,却是知道这话的,这会见元容清醒过来,迫不及待的补充,“我叫张曷,小顾娘子叫我曷哥就行。”   “张大哥是个好人,哥哥护不住你才让你昏倒在破庙。”顾子期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自责,反手握住元容的手,道,“与其苟延残喘的活着,不如咱们就留在这吧。”   “哥哥。”元容被气的眼前一片黑,只留着基本的理智,咬牙道,“你想怎么样?”   “张大哥现在还没夫人,妹妹又未许配人家,不若就嫁给张大哥罢。”顾子期背对着张曷,整间屋子只有元容能看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带着冷冷的不削一顾。   浑身血液倒流,元容刚醒过来就面对这样的事情,着实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更不知道顾子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美人就是美人,一颦一笑都抓人,张曷这会见了醒来的元容,美眸如初春的湖水清澈灵动,比昏迷时更是美上三分,见她一时不应,也不生气,只点头道,“小顾娘子刚醒脑子转不过弯,正常的紧,过上几个时辰就好了。”   “张大哥,我想单独劝劝妹妹,她心眼实,总得说通她才行。”   “好好好,老子……我先让下边的给你们弄点吃的,小娘子也该饿了。”说着,眼神一路沿着元容的脖子滑到她掩盖在袖子下的小腹上。   等人都出去,木门发出强烈的碰撞声,元容这才瞪着眼跟顾子期对视。   “容……”   啪——   顾子期刚开口,左脸就狠狠的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感觉瞬间涌上脸颊。这是除了母亲以外,第一次有人打他。就在元容抬手第二巴掌眼见就要落下的时候,手腕被人中途握住,顾子期收了情绪,只盯着元容,眼神如夜中的大海,表面平静,里面却是波涛暗涌,“一次就够了,你若敢打我第二下,我指不定做出什么,我跟赵衷不同,不是个脾气好的。”   “你先坑我送你出林府,陷我于不义;后把我带出回廊,让我无退路可走;你逼迫我与你同行,如今还想把我嫁给匪贼,难不成在你心里,我姜元容就是个脾气好的么!”元容声音压得极低,出口的话,却一字一句带着不可忽视的力量。   “你我好歹还有多年的情分。”顾子期拉着元容的手腕,她的衣袖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下来,露出雪白如藕的手臂,臂上的一点朱砂红的耀眼,眼神不露痕迹的划过,冷笑道,“你放心,我的东西,若是我得不到,宁愿毁了也不会双手赠予他人。”   ☆、燕子低飞   元容知顾子期是个说一不二的,这会子与她说开了,也就没了顾忌,只扭过头不再看他。她这一举动顾子期显然不满意,他手指还握着元容的手腕,稍微一转手指就带了巧劲,元容整个身子都往前栽去,鼻子正好撞在顾子期的肩膀上,整个人都被他反手扣在怀里。   “放开。”元容绷直了身子,她不会武功,力气又不及顾子期,如今被他以这种姿势抱在怀里,竟是动都动不得。   偏偏顾子期毫不忌讳,他心里恼怒,却低笑出声,“想让容儿开口太容易了,我若是你,这会就不会试图激怒我。”   “我……我错了,你放开我吧。”元容用尽了力气才勉强不让脑袋靠上顾子期的肩膀,只是小半个身子却被迫贴在他身上,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男人的味道从未如此的亲近着她的鼻息。   “好啊。”顾子期垂头,元容话都有些结巴,往日淡粉的脸颊一下子变得通红,水灵灵的眼睛如碧波,不停地晃着,让他一时生了想要逗弄得心思,连声音也变得有些不正经,左手还钳制着元容的胳膊,空出的右手倒有了发挥的余地,沿着她的肩膀一路下滑,最后停在元容不堪一握的纤腰上。   顾子期这个动作显然惊到了元容,他手掌所抚过的衣裳下,早因战栗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吓得元容连呼吸都慢了一拍,嘴上却硬道,“顾……顾子期,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若算得寸进尺,那这样呢?”说着,身子就俯下来,额头抵住元容的额头,薄唇轻扬,渐渐靠近。   元容越来越急,事情好似向着她排斥的方向发展了,索性把嘴巴抿成一条线,认命的阖上眼,眉宇间拧成一团的疙瘩无言的述说着自己的反抗。   顾子期细细的打量着元容,鼻中闻到的是好闻的香味,不是脂粉香露的味道,但是却让人莫名的感到安心。他原本只是想吓元容一下,可真当他靠近了,反倒有些不想停下来。只要再一点,他就能吻到她,理智却不停地告诉自己:停下,松手。   哈哈——   顾子期此刻眼中的挣扎他自己看不见,元容自然也看不见,只片刻,元容就感觉自己的身子被猛然推开,耳畔传来顾子期的笑声。   元容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眸,就看见顾子期笑眯眯地回望着她,挑眉轻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这个男人,是何其恶劣。元容得了自有,又怕顾子期忽然哪根筋搭错,连滚带爬的卷着被子往床铺里边滚了个圈,最后靠在墙角,瞪着眼气呼呼看他,色厉内荏的模样活像只没长出爪牙的小老虎,空做出一副厉害的样子,却比谁都怕。   “不跟你闹了,说正事。”顾子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撩袍坐在床沿上,仔细的交代元容,“我需要你给我争取时间。”   这个寨子不大,可是他们想要毫发无损的逃出去,就不这么容易了,他要把每条路每个人都摸透,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你有把握么?”元容半信半疑,要知道他拍拍屁股就可以跑了,可她不一样,要是中间出点差池,她就只有一头撞死以保清白了。   “怎么?怕赵衷知道了以后不要你?”顾子期开口就是嘲讽。   “算了。”元容哪怕想要静下来与顾子期商讨对策,现下听见他明讽暗嘲的语气,也没了心思,索性抱膝团靠在墙边,看着脚下的粗布被褥失神。   “放心,若是我真晚了一步,让你无辜丢了清白,你要死要活我都不拦你。”顾子期不晓得又哪里来了无名火,说出的话越发剜心,“自然也不会多嘴。”   言罢,竟是拂袖而去,房门发出沉重的碰撞声。   元容看着顾子期愤而离去的身影,恨不得追上去抽他两巴掌,难听的都让他说了,到头来还要甩脸色给她看。   这边元容心里气的紧,另一边,顾子期刚出门就有些懊恼,连他自己都觉得方才说的话对元容太过尖酸。   他不该是个苛刻的人才对,深呼一口气,顾子期又换上完美无缺的笑容,这才抬脚向着张曷的院子走去。   这人,元容还是要嫁的。   之后的日子,元容和顾子期就在这里住了下来,顾子期因着那副书生样没人刻意防范他,倒是比起被困在院子内元容还要自在几分。   元容的房门口由两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守着,她不是没出去过,只是每次出去,总有那么几双色眯眯的眼睛不怀好意的打量她,这让元容十分不悦,索性就一天到晚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张曷偶尔也会过来看她,不是上好的衣衫就是不知道打哪里来的珠宝首饰,有几件上面还染着血,血迹已经干枯发乌。元容不敢带,只好骗张曷说留着成亲后再佩,这才和礼数,既然顾子期说他们是大户人家的子女,那么自然该懂礼数。   “我每次看见小娘子,心里就跟被猫儿挠过似的。”张曷靠近元容,汗臭味刺鼻,握着元容的手不停地摩挲,“等不了了,把婚礼往前提几天,初八是个好日子。”   初八,离现在还有三天。   元容看着张曷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放肆,如今他要强行把婚礼提前,元容纵然心里不安,也不敢反驳他,毕竟能让土匪遵守约定婚前不碰她,已经难得了,万一不小心惹怒他,那才是得不偿失,心里只盼着顾子期的动作快点,再快点,面上却还要做出一副羞怯的表情,“都听曷哥的。”   小模样要多可人有多可人,张曷喉头微动,忍不住欺身向前,“好妹妹,让哥哥亲一口。”   “不要。”元容伸出手臂护在胸前,心里恶心的想吐,话语倒依然娇软,“你应过我的。”   说着眼眶红成一圈,张曷连忙伸手把她落下的泪滴捻去,美人哪怕在木讷古板那也是美人,这泪眼婆娑的表情要是换张脸,他早就不耐烦了,如今换到元容脸上,只觉得好看的不得了。   “婚期提前到了初八。”元容看着面前来看她的‘哥哥’,使劲的用帕子擦着手,擦到肌肤都泛红了才停下。   “他又碰你了?”顾子期看着元容的手背,没头没脑的问。   “还好,可以忍受。”元容把帕子扔到水盆中,“这样也就算了,要真让我跟他,我是不干的。”   “嗯。”顾子期冷淡淡的点头,伸手摸了桌上的杯子喝茶,元容刚想再提醒他两句,就听顾子期道,“信我。”   声音卡在喉咙里,元容愣了半响,才点头,只是交代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顾子期的承诺是根刺,成如鲠在喉的卡了她好多年。   张曷有意把婚礼提前,又见顾家兄妹都欣然接受,更是喜上眉梢,这几天也不去劫道了,只跟着顾子期四处布置,谁让小美人想要个隆重的婚礼呢,酒水都是从几十里外的镇子里买来的,香浓滑口后劲足,比往日里喝的烧刀子不知道香多少。   初八,天气阴沉,燕子低飞,风云寨里因着办喜事,热闹异常。   元容坐在铜镜前仔细的上着妆,厚厚的铅粉扑了一层又一层,原本就白皙的脸庞如今更是白到骇人,眉毛被画的黑而长微微的上挑,唇上的胭脂选了不常见的杏花,这一套画下来,西子都变成了母夜叉。   伺候她上妆的妇人都开不下去了,啃着手里的果子皱眉,“这妆面也忒丑了,回头别吓着曷哥。”   “这叫‘丑女儿妆’。”元容顺口胡扯,面上却是一副郑重其事,“丑女儿嫁好夫婿,说是妆面越丑越好,穷神恶鬼见了都要躲,到时候不把之前的霉运带到夫婿家,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得得得,只是到时候,你跟曷哥睡得时候记得洗干净。”妇人不愿意听元容多聊,啃干净手里的果子随便在大腿上擦了擦,就伸手去拿元容的喜服,还不忘了念叨,“生的好就是沾光,迷得曷哥晕头,隔壁的花妮跟我眼前哭了好几天了,今早又哭了一通。”   “她哭什么?”   “嘿嘿。”妇人咧嘴一笑,冲着元容眨眼,“听说曷哥跟她睡得时候叫了一晚上你的名字。”   怒火唰的一下用上心头,看着眼前笑嘻嘻的妇人,元容气的手指尖都在颤抖,脸色难看至极,幸好脸上铅粉盖的够厚才让人看不出端倪。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皇帝南票没出场的第N天,想他~   ☆、七月流火   下午,阴了许久的天空渐渐沉下来,刚刚的灰白被被浓郁的灰黑替代,乌云低垂,仿佛要压下来一样,凌厉地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抽打着屋檐,呼啸声穿梭在浓密的树木间,大雨疯狂从天而降,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下坠,地面早已迷潆一片,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元容透过窗户微微露出的缝隙看着外面的风雨,远处的厅堂内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她之前没见过土匪,更没见过一堆土匪吃酒的场面,什么粗话荤话都往外倒,还伴随着几名女子的笑声,就在元容皱着眉发的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狂风卷着雨水一起破门而入。   “这雨真他奶奶的大。”方才给她穿喜服的妇人不知从哪打了斤酒,手里还端着一碗猪杂碎,猪杂因着泡了雨,上面浮着厚厚一层猪油,看的元容有些反胃,“吃不吃?”   摇摇头,元容不再看,“我不爱吃这些。”   “这不吃那不吃的真矫情。”妇人努努嘴,三口两口就把碗里的东西吞下一半,又惬意的饮了几口酒,夸道,“这镇子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天越来越晚,厅堂吃酒似乎还没有停的趋势,顾子期原本挂着商户的名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的功夫一流,即便是装作呆头鹅,说出的话也让人莫名感到舒坦。   席面上觥筹交错,酒水一坛子接着一坛子的上,酒是顾子期陪着买的,专挑了那性烈的,运回来了近百斤,就怕后边酒不够上酒的往里头掺水。猜谜掷色,吃的好不热闹,粗粗估算,这顿饭竟是吃了两个多时辰,众人皆喝的大醉酩酊。   若不是身上穿着红,张曷八成会忘记今个自己成亲,他不是没取过媳妇,但是元容这么好看的他倒是第一次,一想到元容,酒也不喝了,扔下杯子就打算去洞房,“不喝了,不喝了,老子今天娶新夫人,可不能委屈了小美人。”   “哎……”张曷的衣袖被顾子期拽住,一碗酒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可不能说走就走,怎么也得再敬兄弟们一碗吧。”   “最后一碗!”张曷接过海碗,仰头咕咚咕咚的灌下去。   顾子期看着他滚动的喉头,带他放了碗,才松开他。土匪不是一般百姓,他们的舌头最能吃味,平常的迷药饮一口就能察觉,偏偏附近的镇子里没有那上好的,顾子期只得退而求其次,买了些铺子里的普通货,待他们喝的差不多了,没了味觉,才敢一包一包的往往酒水里撒。   如今就是再跟时间对赌,顾子期搅动着酒勺,听着不远处张曷的吼声,“都给老子滚,老子还没看呢。”   因着先前吃的太多,这会子桌面地上早已趴下一片,去闹洞房的人本就不多,刚跟着张曷过去,没带看见新娘子的脸,就被轰了回来。   顾子期转身又挂上笑,继续招待败兴而归的山匪,气氛没多久又热了起来,一碗接一碗的喝个不停,只有顾子期,每到一桌敬酒,面前的地面都会湿一片。   “没用的东西。”等人都倒得差不多了,顾子期才装模作样的悠悠醒来,剩下的随意两个手刀,就倒地不起,他看着横陈一室的男男女女,悠悠然的去封了所有的窗户,等确定打不开了,才出去把门反锁上,推了一早就相中的巨石堵着门,这才动身去找元容。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粗狂的男音。   顾子期一愣,脚步微停,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为首的男子刀疤脸,身后还跟着数人,大刀被紧握在手中,怒道,“好哇,要不是老子接到消息说我二弟娶亲,紧赶慢赶的回来,怕真让你小子给算计了!”   人算不如天算,真是个大麻烦。顾子期看了眼不远处亮着烛光的屋子,心中微沉。   元容按顾子期的交代先哄着张曷喝了几杯下过药的酒,又因着张曷对着她刻意画的妆容着实下不去手,才扭捏着去洗漱,她故意放慢了速度,等她把铅粉洗掉露出原本姣好的面容时,张曷早就瘫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还没等元容欣喜完,就听到了院子里的对话,想要迈出的脚猛然又收了回去,只快步靠近窗户,透过窗缝看着外面顾子期与众人对峙。   刀疤脸显然不想多言,话音将落,后面就有人挥刀向着顾子期的头顶砍来,顾子期毕竟练过功夫,家里请的师傅皆是高手,手腕一转就卡主对方的胳膊,用力一推,不仅把人挡了回去还顺手夺了那人的刀。   “原来是个练家子。”刀疤脸一挥手,顾子期便被团团围住,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顾子期咽喉,顾子期脚步一退,转身向山匪小腹横刀砍去,又快又狠。顾子期下手阴寒,使的都是杀人夺命的招数,一时间火星四溅。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他刀刀逼人,也难免不被伤到,胳膊被刀刺过,鲜血顺着雨水嗒嗒的落在地面上,脚下的徒弟早已泥泞不堪。   元容和顾子期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在她焦急的想着该如何帮顾子期的时候,忽然被人拦腰抱起,瞬间甩到床上。   那人使了力气,身子撞击床铺,发出巨大的撞击声,疼的元容忍蛔∶坪叱錾幼拍腥说纳硖灞愀擦松侠矗抨旅砸┯玫纳伲崭帐潜煌饷娴牡督5呐鲎采训模饣岫缓熳叛鬯浪赖匕醋∩-下的女人,“好个贱人。”   “放手!”元容怕让顾子期分心,只压低了声音拼命挣扎,无奈她力气实在太小,身上的男人如山半点未曾动摇。   “我不碰你是给你面子,没想到给脸不要脸。”张曷看着身-下的女子,因为剧烈的挣扎露出白皙的脖颈,看得他小腹燃起了一团火,想着既然大哥回来了,杀个顾子期绰绰有余,心思也就转回了男女之事上,伸手就拉元容的衣服,“让哥哥先疼疼你。”   “滚开!”元容惊叫出声,薄薄的布料合着她骤然拔高的声音被瞬间撕开。   火红的嫁衣和月白的里衣交错相应,胸前微微隆起两个小山丘,看的张曷眼睛都直了。   “放开我。”元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低了回来,窗外还是剑戟碰撞的声音,里衣被拉下,雪白的肩膀□□在空气中,元容死死的抓着领口护住胸前的春光。   就在她的手指被一点点掰开时,窗外忽然骤亮,接着耳边传来铁片刺透血肉的声音。   身上的男人眼睛瞪成铜铃,里面写满了不可思议,血液沿着他的手臂流下,淌在元容身上,温热而粘稠,带着铁锈的生腥味。   元容朦胧着泪眼向着张曷身后望去,顾子期提着刀一身鲜血,如同神降,后面是冲天的大火,似乎还伴随着凄惨的求救声与拍门声。   “我来了。”短短三个字,仿佛是救赎,元容抬头看着鲜红的窗幔放声大哭。   刚哭了两声,就听见有什么重物倒下,顾子期方才听到元容呼救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声,他还是慌了,之后屋内便是一片安静,静的让他不安。   还好,他来的还够及时。   方才那一刀已经用了他全部的力气,硬撑着才没让自己晕过去。   元容给连忙收了哭声,想推开身上的男人去看顾子期,结果她还没起身,身上的男人就又把她按了回来,他双眼赤红,刹那间一巴掌就扇了过来,元容吃了力气,被打的眼冒金星差点晕死过去,幸得张曷现在受了重伤,只打的元容有着片刻的懵,等她清醒过来,身上早已轻了许多。   张曷拖着血迹扶着木桌走到顾子期面前,弯腰捡起了横在一边的长刀,“杀我兄弟,毁我寨子,老子要让你陪葬!”   顾子期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冷冷的看着眼前暴怒异常的男人抬刀,心里算计的他的力道,自己只要在他落刀的瞬间稍微侧过身子,就送不了命。等顾子期想清楚了,便睁着眼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的铁片,眼里再无其它。   刀被举到半空中,还未举起,只听‘咣当’一声,便掉落在了地上。   男人面容狰狞,抽搐了两下,才直挺挺的倒下去,背后除了顾子期的那一刀,又多了一个血窟窿,张曷手指还在颤抖,嘴巴一张一合。   顾子期看着眼前的画面,有点茫然,还没等他回过神来。   扑哧——闪着寒光的刀尖又从背后被捅入了张曷的身体内。   顾子期顺着刀背望去,元容脸上身上早已染满了鲜血,一双丹凤眼里是毫无动摇的镇定,衣衫半褪,如瀑的秀发落在肩上,顺着手臂垂下,勾勒出好看的曲线,如寒雪中忽然绽放的牡丹,景象凄绝,亦艳绝。   “他死了,你才能生。”   赵衷的声音盘旋在脑海,元容看着刀下不再呼吸的尸体,内心一片平静,她忽然觉得,赵衷似乎潜移默化教会了她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小赵宝宝:回忆出演有出场费没? 我:没! nili桃的碎碎念:最近在重温江华和张可颐演的《九五至尊》,这是应该是我看的第一部古穿今的电视剧了,就是雍正被吕四娘刺杀,接着一个‘哎呦’穿越到现代,然后建功立业的故事23333真的好好看啊,当年的港剧都好好看啊!!江华真的是骨子里的帅啊,从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的沈家豪到寻秦记里的嫪毐再到碧血剑里的夏雪宜,演技和颜值拯救一切剧中渣男设定。他演的苗翠花和西游记至今还躺在我的硬盘里!!!只是后来退出演艺圈卖保险去了,so sad~~~   ☆、福大命大   “你怎么样?”元容松了手中的武器,大刀明晃晃的立在尸体身上,鲜血沿着刀背回流。   “如你所见,还活着。”顾子期抬抬胳膊,血滴在脏兮兮色的地面上,蔓延开来,渗到泥土的深处,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入眼的唯有熊熊的火龙,窜天咆哮,吞噬着不远处的房屋,照的院内恍若白昼,门口的巨石巍然不动,空气中散发着肉类烤焦的气息。   元容一瞬不瞬的透过顾子期看向外面,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生命,一夜间便全部葬身火海,她记得,寨子里还有几个被劫来的寻常姑娘。   这不仅仅是自救,更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眼前的场景太过震撼,元容惊得合不拢嘴,记忆中那个有些任性的少年郎,唯有亲眼见了,才确信他骨子里就是个充满算计的男人。在他闯进来前,把一切得失都算的清清楚楚,先放火,后救她。   被扯破的衣裳还垮垮的罩在身上,露出半个圆润的肩膀,顾子期从元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疑惑、还有点点的惧怕,胸前的红线落在胸前,顾子期没待元容回神,就勾手把红线拽了出来,另一头,是块小小的玉佩,玉体摩挲的光滑,显然是长久佩戴所致。   “你还带着?”白玉落在掌心,越发的温润,顾子期有些恍惚,这佩是母亲死前托人递来的物件,说愿他有朝一日可以送给自己心仪的女子,那时他年岁尚小,对于大人间的恩怨并不明了,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原本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瞬间远去,他有了新的身份,陌生的身世,跟着管家远远地离开故土,直到在那个秋日应阳遇见姜家的人。   相遇在初秋,而他第一次见姜承畴,却是在桃花盛开的三月,那个男人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复杂,事后何管家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乱跑,才又与姜承畴絮絮叨叨的聊了许多他听不懂的东西。厅堂内很无聊,他只好无趣的吃点心,等点心吃完,才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悄悄地溜出去。姜府的宅子不算大,起码比其他当年住的地方差远了,就在他毫无目的的四处打转时,第一次看见元容,她小小一只,穿着粉嫩的衣裙,小脸白生生的透着红,像颗小桃子。不久后,她似乎也看到了他,吓了一大跳。   人生若只如初见,不如不见。顾子期觉得,如果当时他听了何管家的话,没有乱跑,没有遇见姜元容就好了。   后来他离开,元容抢了他视若珍宝的玉佩,小模样何其娇蛮,要是知道那根本不是在道士求得,而是母亲的遗物她说什么也不会据为己有吧。顾子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没有要回来,这块玉就像是包着火种的纸张,藏着他的秘密,姜家的秘密。这是他给元容的定情物,也是一道催命符,更是悬在姜家头上的一把刀。元容大婚的时候,他远在蜀国,他记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当时他就想,只要赵衷碰她只要赵衷看见,哪怕真如姜承畴所说元容长了张先皇后的脸,那个男人也不会留她多活片刻,留姜家多活片刻。   偏偏世上总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如今元容落到这个境地,这物件反倒无用了。真不知是不是该说她福大命大。   “带惯了,你若想要便收回去吧。”说着元容就要伸手去拉,结果被顾子期挡住。   “算了,既然已送与你便是你的。”顾子期收回手,元容连忙扶他起来,刚碰到他就有些皱眉,顾子期的身子烫的有些不太正常,可是火势越来越大,这里显然不便久留,而那人却仿若不知,径自开口,“到时候没钱了,你还能换点银子。”   她也是这么想的,元容心里念叨着,终是没敢出声,这句话他说得她说不得。   元容在寨子后边寻了辆破旧的马车,马匹的毛发干枯,甚至有些地方早已缺了皮毛,比起山匪们打劫骑的马差远了,可是那些高头大马元容又不敢用,她力气小,顾子期又伤着,估摸着驾驭不了,想想还是这匹老马更合适。   马蹄声哒哒的敲响着林间的小路,元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握的稳缰绳,可以熟练地指挥方向,风云寨的火没有蔓延,这多亏了下午的那场瓢泼大雨,山岭间湿漉漉一片,直到走了一个时辰,才寻到一块平坦的地方。   此刻,马车中的男人早已陷入了昏迷,元容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异常,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血液浸湿,黏在皮肤上。元容不停地在他身上摸着,这种时候要是没带火折子,病情加重,她估摸着顾子期两三个月怕是都到不了蜀国了。   这么想着,元容摸向顾子期腰间的手忽然停下,如果这时候她把顾子期扔下跑了,他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抓不到她了吧。她现在有马车,有银钱,只要再过上几个时辰,就可以到达不远处的镇子。   只是……姜元容垂下眼,面前的男人嘴唇泛青,就像从血泊里爬出来,再不济,他也没在关键时刻丢下自己不是?   做人得有良心,不能恩将仇报。   逃走的念头刚升起,就被理智打了回去,姜元容好不容易摸到火折子,无奈没有干柴,只好又把马车上的几个矮摔开烧了。等一切准备妥当,才开始关注起顾子期来,边把他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边碎碎念,“你来来回回的算计我,最后还不是要靠我救?若不是看在你风云寨里不曾弃我的份上,我早丢下你一个人逃生去了。”   衣服下面是皮肉外翻的伤口,血液早已凝固,衣服紧紧粘在伤口上,每撕开一处,伤口都会再度破裂,偶尔顾子期也会闭着眼睛闷哼两声,可见真的是疼极了,元容只得越发的小心。   这一晚,顾子期不停地咳嗽,身体偶尔还会抽搐,身上的热度却是怎么也降不下来,元容只好扯了块他衣袍上的布料,来来回回的去小水坑里取水给他擦身子,直到天快亮了,顾子期才安静下来,元容一宿没睡,捶肩望着泛白的天空,盘算着等到了镇上再给他寻个大夫抓上几副药,等他养病的时候,她再跑也不迟。   ‘咕噜——’   肚子发出响声,元容这才记起来,她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起身拍拍裙子,又看了眼睡得昏沉的顾子期,他都这副模样了,靠人还是不如靠己,与其挨饿不如先去找些果子垫垫肚子。   刺啦——元容看着自己的衣裳纠结了半响,最后还是去撕了顾子期的袍脚,把布料撕成一条一条的,每走段路便在树上系个布条,防止迷失在山林之间。约么走了近两里路,才在地下找到几枚干瘪瘪的果子,元容顺着果子落下来的地方望去,高高的树枝顶端红压压一簇簇,她使劲的推了推,大树参天,纹丝不动,才认命的捡了掉在地上的兜在裙摆里沿着来时的记号原路回去。   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元容一路上走走停停,看见不知名的野花总要采上几朵,又凑着溪水绾在发间,左照照右瞧瞧,直到肚子又响了几声,才起身回去。等元容人到的时候,顾子期早已清醒,半靠在马车旁假寐,听见她的脚步才睁开眼睛。   即便衣袍缺了大块,模样有些滑稽,却依旧老神在在的端着个公子模样,反倒衬得她好像个伺候丫鬟似的。   “你也不怕我跑了。”元容想着,跨大步走到顾子期面前,拿鼻孔对着他,接着从怀里挑了几个小点的果子丢到他怀里,“吃吧。”   言罢也不看他,往旁边移了两步,才盘腿坐下,拿着果子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塞到口中,果子入口酸涩,吃的元容直皱眉。   好在留下的都是大点的,顾子期的应该更难吃才对。元容想着,拿眼角偷偷瞟了眼旁边,只见顾子期单手握微青的果子,吃的一脸平静。   “挺甜的。”许是感受到了元容的目光,顾子期扭头冲她笑道,“辛苦容儿了。”   甜?甜吗?元容见顾子期不像作假,原本有些舒畅的心又郁闷了,又想到这本来就是自己采来的,自己理所当然要先选择。   一颗大点的果子落在眼前,元容又从男人怀里把原本给他的小果子夺了回来。   顾子期嘴角不动声色的一笑,瞬间又消失无踪。   “骗子!”元容就着小果子咬了一大口,苦味瞬间布满口腔,慌忙吐出来,拿袖口擦着嘴巴,看顾子期的眼神也多了丝恼怒。   “我觉得还行啊。”顺手丢了方才吃了一半的,顾子期拿起元容刚换给他的,咬了口,“是挺甜的。”   如果你吃的全是苦。 作者有话要说:  单身狗从不发糖~~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各生欢喜   这段日子她和顾子期住在木兰镇的一家寻常客栈里,付账的银子是顾子期来的路上‘不小心’顺手牵羊得来的,白花花的几块银疙瘩中还埋着几颗金豆子,顾子期是个惯会享受的,如今手头得了钱,自然就不愿意受委屈,寻了间看得过去的客栈暂时住了下来,顺带着养病。有钱能使鬼推磨,元容不知是他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其他,顾子期付了客栈三倍的银子,单挑了个小厮负责给他去医馆抓药,至于元容,被他看的死死的,几乎寻不到逃跑的机会。   幸好顾子期这场病来得快去的也快,没几日就好得差不多,可以去楼下吃东西,无需小二端上来,元容也终于可以出来透透气。   这日,俩人如往常般在店内吃东西,清炒蕨菜,辣炒肉片,又要了几个馒头,元容抱着馒头正小口小口的啃着,就耳尖的听到隔桌两名游商再聊天。   “听说军里进了奸细,贺将军怕是不行了。”游商嚼着花生米,又饮了口酒,继续,“烽火狼烟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还让不让百姓活了。”   南阳贺家,是赵衷的母族。   元容支着耳朵,自从赵涉在顺州起兵,贺将军第一时间就被赵衷派去西梅河岸,那里易守难攻,赵涉想尽了办法都没夺下来,若是主帅被杀,军心多半要散的。元容心里盘算着,即便她很少听赵衷与她讲朝堂上的事,经过这么久她心里也明白,那高高在上的庙堂,独立于悬崖之巅,摇摇欲坠。里面关系更是错综复杂,一边是视若虎狼姻亲盘根错节的王爷,一边是个病弱无妻族可靠的帝王,想也知道朝廷内会乱成什么样子,赵衷怕是根本就无多少人可用。   现下西梅河岸一乱,不出意外赵衷会立刻起身回中都才对。执筷的手顿住,元容猛然抬头看向同样听消息的顾子期,就见他冲她一挑眉,夹了块肉放在她面前的碗碟中,“你回不去了。”   赵衷一离开回廊,她就彻底回不去了。中都盘查一向严苛,以她的身份根本无法入中都城,别说入城,光是能不能活着过回廊都是个问题,她的存在本身就太敏感。   啪——   筷子被狠狠地拍在桌面上,震得元容手心微红,也骇了周围的人一跳,她忍了又忍才没发作,只甩袖离开,三步两步上了楼。   徒留下顾子期,依旧吃相斯文。   木兰镇短短几日,元容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西梅河岸的消息成了压垮她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事后跟着顾子期多半有些认命,虽然她一直不清楚顾子期为何非要带上她,他一个人走,要容易许多。   路越走越远,距离蜀国也越来越近,元容常常回首眺望,望着一望无垠的大地,却又不知道该寻些什么。   元容彻底安静了下来,相朵被烈阳烤干了的花骨朵,不再跟顾子期斗嘴,被他说得狠了就离他远远地,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显然,顾子期不这么想,身边的女子毕竟是他真真切切喜欢过的,这么些年,他自认为把俩人间的一切都尘封在过去,无论是之后在皇宫内再见,还是事后默许赵涉杀她,他都可以冷静对待。他有着自己的使命,他不能让元容成为他的绊脚石。   可事实就是这么可笑,当那个女子再度出现在身边,用着熟悉的语气,周身都是他熟悉的味道,那些沉睡在内心深处记忆蠢蠢欲动,开始苏醒。   在外人看来,他与元容的身份隔着鸿沟,商人再富有,也攀不上官宦人家,何况是名门贵胄。   好些秘密他知道,姜承畴知道,姜老太爷亦知道,但元容不知,世人不知。   那时候的元容,娇娇小小,就像认准了他,任凭姜夫人怎么劝怎么罚都不回头。   “嫁给我,可就不是官娘子了。”顾子期记得那年那晚的风很凉,怀里的身子很软,那是他第一次抱她。   “不在乎的。”说着一只小手滑到他的脖颈,猛然一拽,线断裂的声音,一枚小小的玉佩就这么被元容攥到了手心,她看着他,眼里流光溢彩,却问的异常认真,“你会不会娶我?”   “会。”顾子期鬼使神差的点头,述说着他根本无法做到的承诺,“等我回来就娶你。”   当年,又是当年。   顾子期闭眼,再往前就是平津了,过了平津就是蜀国的土地,他中途让捎了信回去,只要入了蜀地,他便可以放开拳脚,不用这么畏首畏尾。   而元容,不能入蜀。顾子期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带这么个麻烦,他与显后之间还有一场博弈。   “要分开了吗?”元容身上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没有了珠宝的点缀,少了华贵多了点清秀。她伫立在风中,阳光投映在她的身上,荡起一层金边,柔软温和。   过了平津他就不用躲再赵衷追查的兵马,也不用再担心显后在半道上给他使绊子。马蹄声哒哒的敲击着地面,元容看着不远处灰白色的城墙,黑色的大旗镶着金边,迎风飒飒。   元容话音将落,缰绳便被顾子期狠狠地握住拉起,马儿嘶鸣过后,安静下来,垂着头吃草。   “终须一别,下车吧。”顾子期目视前方,没有看元容。   “好。”元容毫无迟疑的应下,拎起裙摆跳下了马车,她就知道,顾子期还是会抛下她的。   许是元容应的太快,顾子期扭头,表情有些麻木,他掏了掏袖口,从里面摸出一小袋银子,握在手心沉甸甸的。   他坐在马车上元容立在马车下,就这么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眼神刚对上,元容就快速的移开,想了想,才伸手从顾子期手里拿了装满银子的荷包,这应该是给她的。   她睫毛扇动,脸盘如玉不施粉黛,干干净净地模样似他离开那日,风暖的醉人,她轻轻挥着手,盼着他早日归来。   然后,他再也没有回去。   顾子期看着元容不留痕迹的掂掂荷包,继而收入怀中转身离开,片语未留。   “驾——”马蹄声响起,渐渐远去。   元容把钱袋子又往里收了收,沿着马车来时的压痕往回走,吸吸鼻子,元容抬头望着天空,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不停的给自己鼓劲,好不容易都活过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容儿。”脚步声和男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下一秒她就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顾子期的身影笼罩着她,脸颊贴着她的发丝,麻烦也罢,不安也好,感性战胜理智,这次没有人拦着他,他便无法放她一个人离开,“你要不要跟我走。”   要是没有这几年的经历,元容早就不管不顾的应下了,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孤身一人更让人害怕的?就像快要淹死的人,哪怕是给一根稻草,也会死命的抓住。   可是这根稻草,她不敢抓。她宁愿立刻绝望,也不要在握住希望后承受更大的绝望。稻草无法救人,而顾子期也给不了她木舟。   “走,走去哪?”元容没回头,“我怎么跟你走?我以什么身份跟你走?我曾是南晋的皇后,蜀国可会容我?便是改了身份跟着你,平林公主可会容我?还有那位林家小姐,如此机敏聪慧,你不还是把她放在南晋,平林公主怕是根本就不知世上有这么个人罢。可你却说带我走,你心里该明白的,我去蜀国只有死路一条,到时你真的能抛开一切护我周全么?”   身后的人没有回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   “你会放弃我的,就像当年一样。”从小到大,都是她一味的痴缠,“你向韩夫子求教史经,我在书院门口等了你一个时辰;你参加王公子家的诗会,让我自己去放了孔明灯;你曾说要和我去踏青,结果因着着书记错了日子;哪怕你说要娶我,结果一走就没有回来,我日日夜夜的盼,盼来的就是你娶了别人的消息。”   “容儿。”   “我在你心里,从来就不是第一位。”元容抬手捂住眼睛,许久才松开,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挣开顾子期的怀抱,“你答应我的,要让我父母兄长安全。伺候咱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每一次都是元容目送顾子期离开,可这次她不想再送他了。   顾子期看着元容的背影,瘦小却挺拔,就像一根坚韧的青竹,努力地把自己伪装成菟丝花依附在大树下,当大树没了,她才变成原本的样子。   “你只要回头,我便带你走,护你周全。”顾子期心里默默念着。   然而这一次,元容未曾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你特么默念啥,你说啊!你不说谁知道!!抓狂中…… 众人:所以,你为什么不这么写!!(抽打!!) 某桃:为了故事QAQ   ☆、踽踽独行   “爷!”何飞武艺高,早他一步赶回了蜀国,只是一起回来的只剩零星两人,剩下的全折在了回廊,林府尹把自己摘的干净,自然不会保他们,只是让何飞没想到的是,顾子期居然在路上拖了那么些时日。当知他要回来,片刻不敢在汝城多呆,安排妥帖后快马加鞭的赶到了平津。平津是南晋的城池,如今虽被蜀军把控,可他还是放心不下。因着闾丘章将军败走回廊,死在晋军手里,显后心里压了一肚子火,幸得自家爷心思多,暂不回蜀,国内流言四起,皆道驸马爷多半是死在了战场,听得平林公主差点哭干了眼泪,她那个性子,隔三差五的去显后那里闹,等顾子期回来,这事□□会被揭过去。   顾子期入平津的时候夕阳正斜斜的挂在天空,周围被染成了血红色,天边仿佛燃起大火,城内的大小官员皆出城迎接,排场搞得热热烈烈。顾子期只坐在马车上,松开手中的缰绳,立刻就有人迎上去,就差没亲自搀他下车了。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顾子期万事都能忍,可是当什么都有了,那就一定要那最好的。   最奢豪的马驾,最华贵的衣袍,最精细的吃食,最气派的府邸,以及最好的歌舞。府内宴会等月亮挂上树枝头才开,食器都按着何飞的指点放置很整齐,鱼肉瓜果单摆。酒是几十年的珍藏,甘又醇,钟鼓也早已经架设好。顾子期虽挑剔但规矩不多,除去众人开始的尴尬,几杯酒水下肚,也就热闹起来,持龠欢舞笙鼓奏,因着顾子期是驸马,平林公主的善妒又是在蜀国出了名的,舞姬只在院内进献乐舞,不敢上前一步。   席间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顾子期不爱说话,只保持着微笑听来自四面的奉承,顾子期举杯饮下看着已经有些醉意的众人,原本的温良恭谨原本的威严庄重,如今早不知道丢去了哪里,甚至还有那醉饮的,左摇右晃的跟舞姬闹成一团,皮帽歪斜在头顶,全无规矩。   “酒真是个好东西。”顾子期自语出声,何飞就坐在他下手,耳尖的扑捉到自家主子的声音,好奇的看过去,就见顾子期嘴角微笑,眼神却依旧平静,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何飞的视线,冲他微微颔首,继续道,“大醉现丑态。”   歌舞升平全是假,民不聊生乃为真。   酒盏放在乌黑的桌面上,顾子期听着丝乐轻轻敲击着杯壁,这是审家的天下,现在乱成何样又与他何干。贵人们越是奢靡,贫民们越是潦倒,这是一个山河破碎的乱世,强行压制的洪水终会有爆发的时候,城头变幻大王旗随时随地都能上演。   顾子期轻哼出声,真是个好时代。   何飞不知道顾子期又想到了什么,他难得心情这般愉悦,好在顾子期的好心情感染到了他,连带着何飞也高兴了许多,前些日子的苦闷一扫而散。   宴会持续到半夜,人才陆陆续续的告退,热闹了许久的庭院逐渐开始安静下来,顾子期因着吃了些酒,有些睡不着,索性登阁赏月。他不睡,何飞也不敢睡,安静的跟在他身后,木栅栏发出咯吱声,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说我在月白和元容之间选了月白是对还是错?”顾子期一下又一下的推着眼前的木栅栏,刺耳的声音不停,他却仿佛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推个不停。   “小姐是极好的。”何飞开口,小姐吃得了苦,忍得下委屈,但是姜元容不行,每一个大家闺秀都不行,她们天生骨子里就带了份骄傲。   声音骤停,空气一时陷入安静,远处的花树,在月光映照下,披上了素白的外衣,显得格外美丽。   顾子期似看的有些入迷,“我认识月白十几年,本以为她和元容颇像,如今才知她俩竟如此不同。”   “小姐和别人从来就不一样,小姐才是您的表妹。”何飞脑海中又想起临走前父亲提醒他的话,千万不能让姜元容再动了爷的心,飞快道,“她和小姐不可能共存,表小姐是夫人千交代万嘱咐要照顾的,她委屈了这么些年,如今可不能再委屈了。”   “容儿一点不比月白差。”顾子期回忆着路上元容,那是一个全新的,他不曾见过的女子,聪敏、勇敢、果决,她明明生了一副善良到近乎柔软的心肠,连看到尸体都会吓得整晚无眠,可是她杀人的时候,刀握的那么稳,刺下的时候那么狠,“她只是被隐藏了本性,剪掉了野心,蒙上了双眼,被姜夫人教导的一心爱慕一个男子,她宁可元容无为一生,被死死地困锁在后宅的这片小天地。”   “爷。”何飞皱眉。   “姜夫人居然把她最宝贵的掌上明珠,教出了盛世之下贵门娇女的模样。”顾子期收敛了表情,忽然有什么想法在脑海中升起,许久才开口,“我原来只当姜夫人看不起我商户的身份,如今回想起来却又不那么确定了。”   “您多想了,姜夫人不过是后宅的妇人,那会想这么多?”何飞摇头,不赞同道。   “但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这之后的事情就有意思了。”顾子期说着,轻笑出声。   何飞看着独自笑开的顾子期,一脑袋雾水,他这个主子,自己打小与他一起长的,可是随着年岁越来越大,他也就越发的猜不透顾子期的心思,更看不懂他到底再想些什么。   “罢了,先不说这些,显后这些日子有什么动静?”   “咱们出事没多久,国子监那边就接连被暗杀了两名重臣,新入的朝臣都是刘恢门下,城阳侯开了北辰西山的铁矿锻造兵器,但是据属下得来的消息,武器未入主军兵器库。”何飞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神情有些严肃。   “甚好。”显偃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帝王的头上悬上把宝剑,他越是无法无天,圣上想处之而后快的心就越迫切,架空皇权,莫说他只是个舅舅,就是亲伯父,也无疑是碰了天子逆鳞,顾子期心里盘算着,“你让城阳侯的那几个门客注意些,必要时候推显偃一把。”   “可现下南晋未破,若是咱们蜀国先乱了,岂不是让他们得了便宜。”   “你忘了,赵涉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着那把龙椅呢。”顾子期双眼微眯,听上去事不关己,“若不趁鹬蚌相争之时行动,待赵涉大势已定,蜀国再乱可就是把江山拱手让给赵家了。”   “我倒觉得南晋如今的帝王也不是个简单的。”何飞觉得自己能活着从回廊出来,多半是运气,那个男人做事可谓是蛇打七寸又快又准。   “那又如何,得了那副身子骨,不过是拖着不死罢。”但凡赵衷身子不那么差,依他的能力手腕都是蜀国的大忌,可他偏偏什么都好,就是少了那份运数。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这本书是一局狼人杀,乃们现在开启的就是何(平)飞(民)视角~ 什么?我?我是上帝视角23333(被暴揍……) 顺便,小顾你这么说我黄桑南票,会被我打的我跟你港~~~   ☆、怀璧其罪   “赵娘子,又来给林大娘帮工啊!”不远处的妇人绑着头巾,小心的梳理着手上毛皮,远远看见元容就挥手招呼。   箩筐里的是昨日缝好的钱袋子,针脚严密无太多花纹,只做的耐用些,元容莞尔微笑,“林大娘眼睛不好使,做不得这些费眼睛的活计,我也不好吃白食,总要帮衬些的。”   “瞧娘子这手巧的。”妇人翻了翻元容箩筐里的东西,“等我把毛皮买了换些米粮,若是还有剩的钱,也要给我家男人配个厚实点的。”   “行,我先给大姐留下个耐用的。”元容点头,继续问,“你家那位又要出门了么?”   “接了个活,要去郧县跑一趟。”妇人停了手头的动作,“现在这么乱,还真不敢让他老往外边跑活。”   元容现在已经在宛城呆了近一个月,因着这些年来战乱频发庄稼不好种,米粮价钱高的骇人,好在宛城虽然地方不大却连接着东南西北四条大道,但凡有些本事的男人,要么外出跑活,要么贩马,故而有了这附近最大的马市,儿马、骒子、马驹、骟应有尽有,马价不一,上好的矫骍、青駹一匹能值七匹绢,四石米,天高皇帝远,久而久之,官市便外许私市,原本每月初一至初五开市逐渐发展成了两日一开,农具,毛皮,山货等其他畜产杂货也逐渐形成交易,供其所奉,易斯所缺。元容自从和顾子期分开也不知该去哪,思忖过后索性留在了宛城,谎称自己中途和丈夫失散,暂且在此地停留。   妇人说着眼神暗了下去,还未等元容安慰,又甩甩头,继续笑着梳理起了皮毛,“娘子也别太担心,咱们宛城纵南连北,但凡你男人寻你,都会打咱这过。”   “嗯。”元容应下,又与妇人多聊了几句,看时间差不多了才离开去给林大娘摊子上送东西。   林大娘五十多岁的年纪,老伴走的早,三个儿子都被拉去充军,早早的死在了战场上,只靠着做点手艺活勉强糊口,元容是被她在门口捡到的,那天下着雨,马市没开,她出去收柴火的时候就见个小姑娘,可怜兮兮的靠在她门口的檐子下避雨。   林大娘见元容生的又瘦又小,这才请她进家躲躲,给她端了杯热茶,这么一来二去就聊上了,方知眼前的女子嫁过人,路上和男人走散了,这才流浪到宛城。林大娘细细的打量着她,长得算是标致,就是脸上那块胎记占了大半个脸,猛地一看还怪吓人,又听她是个没了娘家跟着男人过活的,如今却连夫君的生死也不知,就忍不住想起了自己,聊着聊着就要落泪。事后觉得和元容颇为投缘,自己身边也没个说话的,干脆让元容住下,平日里帮着做点手工活换口吃的。   这日,元容还是如往常一样,把手头的东西盘放好,她不是个会卖东西的,林大娘也怕别人对着元容的这张脸指指点点,她便搬了马扎像往常般坐在一旁看着大路人来来往往,尘土扬起,元容揉揉眼睛,继续穿针引线做东西,中途就着茶水啃了块馍馍,只是这种平和又能维持多久,战乱之下何谈安稳。直到天空被橘色的薄云缠绕,林大娘才喊她收摊子。   又是一天过去,元容锤锤有些酸疼的肩膀,耳边传来林大娘有些沙哑的声音,她也陪着说了几句,惹得林大娘哈哈大笑。   “喂,给小爷的闪电钉个马掌。”熟悉的声音划过耳膜,元容收东西的手停在了半空,又听那声音继续道,“再挑两根鞭子送马队后边去。”   是了,这般自慢无礼,除了公孙训,元容想不出第二个人,可是这个节骨眼,他来这儿做什么,他不应该跟着赵衷回中都么。   “公子,咱们过了宛城,最远再去趟周平县,不能再往前了。”公孙训旁边一穿青袍的男子眯眼望了眼远方,“宛城不大,咱们差不多寻上三日便可。”   “大爷这是要找人?”买马具的伙计支着耳朵,边镶马掌边道,“咱们这城里的人都是熟的,两钱银子,要是您要寻的人在咱们宛城,我保证一天之内给您找出来,要是不在,您也不用在咱们这浪费时间了。”   啪——几块碎银子被扔在地上,公孙训兴趣缺缺的开口,“女的,是个美人。”   这范围也太广了,那人看了眼地上的银子,连忙弯腰捡起来,细细追问,“可还有别的特征。”   “没了。”公孙训摸了摸闪电,换来一声鸣叫。   这不像诚心找人啊,身边的青衣男子只好上前补充,大致比划了一下,“是应阳人,生的娇弱,丹凤眼柳叶眉,堪比西子,甚美。”   “外地的姑娘咱们这有,但是甚美的倒是没听过,要有这般长相的女子,城里早就传开了。”   “你听到了,没有,咱们动身去周平。”那人音刚落,公孙训就接住话头,“这可不是我不找,是根本找不着,回去你跟曹元晦照实说。”   元容手上动作不停,就听着身后几人的对话,心在胸腔里蹦个不停,元容指尖微抖,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公孙训是来寻她的!   “公子。”   “公子。”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公孙训瞬间停住跨马的动作,顺着女人的声音望去。太阳西垂,漏到女子身上轻轻摇曳着光晕,她脸上的胎记占了小半张脸,红的骇人。   “姑娘可知道我们要寻的人?”青衣男子上前一步拱手,他是曹元晦的手下,若不是曹大人怕公孙公子敷衍了事,也不会派他一起前来。   “哼,不用寻了。”公孙训顺手把马鞭挂在腰间,阔步走到元容面前,低头俯视着她,讥笑道,“这张脸可比你原来的模样顺眼多了。”   “娘子?”林大娘抱着东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道这位就是小娘子失散的夫君?林大娘又悄默地打量了几眼,这态度不像啊。   元容听见林大娘的声音,扭头冲她轻轻一下,又看向公孙训,伸手,“公子可否借我点银钱?我想谢谢林大娘的收留之恩。”   呵,公孙训冷笑,顺手一摸,一锭金子重重落在元容手心。   元容看着掌心的东西眼神微沉,“太多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么一大笔钱财真给了林大娘,势必会引来贼人,公孙训这是安得什么心思,他不可能不知才对。   “庆安,掏钱,回去找姓曹的要。”公孙训冷冷落下这句话,一打元容的胳膊,手腕微转,金子便升起小小的弧度,又落回了自己袖中。   元容接过庆安递过来的两块小银疙瘩,快步跑到林大娘面前,把银子放到她手心里,“这点钱您拿着。”   “他真是你男人啊?”林大娘又瞅了眼公孙训趾高气扬的模样,也不跟元容客气,直把银子塞到了怀里,又拍着元容的手背道,“我看他不是个好相处的。”   “他是我夫君的胞弟。”元容不想细谈这些,随口笑道,“向来是这个性子。”   俩人又说了两句,元容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公孙训离开。   “你要是舍不得大可以留下来。”公孙训骑在马背上,庆安不好让元容走路,更不敢与她同骑,只好把自己的骏马让给她,自己则在一侧帮忙牵着缰绳,马队没有离的太近,公孙训跟元容说话十句话有八句带着刺,“我大可说没找到你。”   讽刺听习惯了,元容也就麻木了,她骑在马背上,挠挠鼻子有点不安,“你没跟着陛下回中都?”   “消息够灵通啊。”公孙训目视前方,心中杀机骤起,手指不漏痕迹的抚着腰侧的佩剑,宛城是要塞,他们只要来寻姜元容,必然会路过此地。公孙训不知道元容是无意还是刻意,但终觉得她是个祸害,若不是留着她还有用,他早动手了,“陛下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刚养好身子。”    “我……”   “闭嘴。”公孙训不耐烦的打断她,“我只要活着就把你带回去,莫要再问些有的没的,陛下信你,我可不信你。”   赵衷,信她?元容敏锐的捕捉到公孙训话里的重点,嘴巴紧抿成一条线,不再多言。   天色渐晚,云霞收敛,元容抬手摸着身下的骏马,铁蹄敲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哒哒作响,每一声都仿佛再告诉她:她的夫君,派人接她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吃草瘦了三斤了,在没有肉吃的日子里,作为食物链的顶端,感到了巨大的悲桑~~~   ☆、荆棘密布   “庆安的消息。”曹元晦把书信递给赵衷,示意他先看。   赵衷的手指修长,就是皮肤有些白的不正常,缺少了正常的血色,这些时日他留在回廊和应阳,对两城的将领也费了功夫,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当下,没有什么比定国的武将更重要的了,好不容易有些成效,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贺将军在军营内被毒杀的事一传到中都,公孙常就立刻差人快马加鞭的送了消息,原本就波涛暗涌的皇城变得更加动荡不安,他这次本打算等公孙训回来再作打算,每当到那边来了元容的消息,“元容在宛城寻到了,不日便可回来。”   曹元晦揣摩着赵衷的语气,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半响才开口,“寻到更好,也亏得你一早就应过幼礼,不然她怕是要葬在那了。”   “西梅河岸还能守多久?”赵衷没回他,又把话题引到了战事上。   “平间王那边似有动摇,和顺州那边走的颇近,河南王反倒在陲州沉寂了下去,罗安郡已反。”曹元晦叹道,“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武将始终没有多少良才出头,照这么下去,撑不久的。”   “父皇当年为兄长铺路,怕那些老将功高震主,生生打压了那么些年,苏贺两家落败,姜家不提也罢,连你们曹家想来多少也寒了心,如今到朕这里,只落得个无人可用的局面。”   “陛下。”曹元晦刚开口,赵衷便抬手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贺家这些年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纵然朕再是礼待,外祖也始终对母后和朕心怀芥蒂,五房子孙就剩下那么零丁几个小的,如今贺将军又被毒杀在军营中,他怕是真得伤心了。”赵衷把信摊在桌案上,“罗安王与赵涉表面交好,我与赵涉之间,他自是要站边更亲点的兄弟的。”   至于罗安王心里到底想些什么,那都不重要,赵涉想必也不在乎。   元容再次见到赵衷,是在一个朗朗的午后,院子里的花开的正好,她风尘仆仆的赶路回来,每靠近回廊一步,她的心就安定一分,就像迷途的大雁漫无目的地南飞,却偶然间又回到了自己的雁群。   “回来了?”院内,赵衷正修剪着一盆开的旺盛的花草,远远就听见有女子的脚步匆匆而来,待靠近他才骤然停下,赵衷伸手摸摸娇艳的花瓣,又细细的剪了片有些泛黄的叶子,才放下手中的东西,笑着转身。   元容穿着鹅黄色的小衫,头发盘了两个花苞,缀着两颗粉珠子,看上去又瘦了,显得眼睛更大了许多,这会儿就站在他面前怯生生的看着他,有些不安,还有点委屈,脚尖轻点地面,指头不停地转着垂在胸前的头发绕圈圈。   “怎么穿的跟个丫鬟似的。”赵衷先迈开步子,离元容还有一臂的距离时,抬手在她眉心点了点,“是不是幼礼又欺负你了。”   元容抿着嘴,赵衷的声音一出来,这些日子以来压在心里头的委屈怎么都控制不住了,吸吸鼻子,就在赵衷以为她要跟他述说这段子日吃的苦头时,只见元容嘴巴一撇,一串眼泪就这么生生落了下来,声音也由一开始小声的啜泣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手指不由的捏住赵衷的袖口,边哭边告状,“公孙训不给我买新衣裳,凶我,不让我说话,还威胁我说要把我丢到深山里喂狼。”   “他骗你的。”赵衷见元容哭的凄惨,只顺着她的话安慰她。   “我还被太阳晒伤了。”元容撩起小袖子,向赵衷展示着小的不能再小的伤,她垂头看着地面,又哭了几声才收住声音,带着鼻音小声闷道,“我以为回不来了。”   “这不是回来了么。”赵衷拉起元容的手,原本细腻的皮肤有些微微的蜕皮红肿,他小心地摸了摸,才笑道,“待会让元晦给你配副药,擦几次就好了。”   “嗯。”元容点点头,又哼哼的吸了吸鼻子。   “你看她那矫揉造作的模样。”公孙训站在院外,里面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要不是曹元晦拉着,他早跟着元容进去了,“在路上也没听她说自个晒着,一见到陛下就在那扮娇牡丹。”   “行了,行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她就真跟你说了,依着你这脾气,能给她请大夫?”   “我凭什么给她请大夫,我把她活着带回来已经对她仁至义尽!”公孙训又看了两眼,才扭头把曹元晦往后推了几步,正色道,“她最多在这留两天,我不管,这可是你们应下的。”   曹元晦眯眼望着院内两道身影,有点头疼,“过些时辰再跟陛下提吧,他既许诺了你,必会做到。”   元容长时间急行赶路,本以为到了回廊身子会吃不消,没想到兴奋劲直接把这些苦累都盖了过去,先察言观色地把该交代的交代完,见赵衷不像生气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挑了些这一路看到的东西讲给赵衷听,唯有风云寨那段,被她不动声色的略过。连她自己都膈应的东西,她不想讲出来再膈应他人。   等到月亮悄悄走到树梢,元容才打着小哈欠从赵衷院里出来。   “这女人真啰嗦。”月色照在庭院,不久后,门口传来公孙训的声音以及嗒嗒的敲门声。   “进。”赵衷正坐在四仙桌前,单手撑额,面前是几碟精致的糕点。   公孙训顺手捏了枚桂花糕塞到嘴里,衣袍一撩,坐在了赵衷下手。   曹元晦暗自摇头,只得跟在后面掩了房门。   三人相顾无言,赵衷抿着茶水,半盏过后,还是公孙训忍不住了,开口,“陛下打算何时把她送回中都。”   “让她歇两日罢,总不好这般急迫,”赵涉还要在西梅河岸费些功夫,赵衷放下手中的杯子,“小姑娘家,怪可怜的。”   “可怜?她那里可怜,大大小小的,您救了她多差次?若不是您怜惜她,她一早就给自家堂妹做替死鬼了,之后朝凤殿那事更不用提。舍不得她,换不的机会。”公孙训认了半天,才又不乐意的补充,“您放心,就凭她那张像极了子和姐姐的脸,赵涉那厮也不会杀她。”   “这事幼礼说的在理,何况到了中都乐衣也在,不会出大差池,姜元容若是助你,事后我和公孙二人定会跪地予她谢罪,然而现在不行。”曹元晦跟公孙训不同,他对元容虽有防备,却无杀机,“她毕竟是姜家女,能为姜家做到哪一步,你我皆不知。还有这次,顾子期为何不杀她?哪怕她是女子,可在那人眼里,她活着也该是个变数才对。”   室内一片寂静,好一会,赵衷才开口,他的声音不重,也听不出多少情绪,“元晦,你先给公孙常去封信,等元容入中都的时候让他照应些,莫要太针对她。”   “常公子又不是幼礼。”曹元晦见赵衷态度,知他是应下,压在心里的石头瞬间轻了些许。   “陛下圣明。”公孙训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唇角一勾,“那就让她多休息几日再去吧。”   “不必了,夜长梦多。”还没等曹元晦和公孙训反应过来,就见赵衷起身,烛火下神色有些莫名,“让公孙常把咱们要做的事都告知元容。”   “万万不可。”话一入公孙训的耳朵,就见他起身反对,“我不能拿我大哥的命冒险。”   “这是最好的办法。”赵衷捋着腰间的挂穗,佩瑶入手温润,“哪怕你们想让她做颗棋子,也该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的价值,求生欲和收益是对等的。”   “可她若有二心,咱们计划全盘暴露,我大哥岂不是很危险?”赵衷这话说服不了他。   “公孙常手里握着虎贲军,乐衣又在她身边。”赵衷思忖片刻,“若她有异,杀了便是。”   这事赵衷心里掂量了许久,要真让元容毫不知情的入了中都,她十有八九是活不到他回去的。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元容身上的疑点太多,莫说别人,便是曹元晦这么善盘的人都不信她,要是有朝一日他真没了,即便再无辜,元容也活不长久,命运对她真的太过苛责。   咳咳——几声咳嗽从赵衷口中溢出,一时有些压抑不住,曹元晦慌忙上前要给他探脉,却被赵衷笑着制止,“无碍。”   收回掩唇的手,赵衷透过窗纱看着窗外的月色朦胧。   元容说她要把他在的地方当成新的家,那么他唯一能为这个家人做的,就是趁还活着的时候,尽量给她机会去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纵然之后的路荆棘密布,危险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即正文~~   ☆、陈年往事   元容这次回中都没与赵衷一起,倒不是别的,而是赵衷又病了,元容隐隐约约觉得这段日子,赵衷生病的次数比早两年多了许多,不过曹元晦不说,她也不敢多问,她这次只带了一队士兵,其中有一小批是赵衷的亲兵,据说是他做皇子的时候先皇后赏给他的,如今拨给她,倒让元容有些受宠若惊。   如今的皇城和她离开的时候俨然有很大的不同,城门被守卫层层严守,她因着赵衷的关系,在第一时间见到了公孙常,元容细细的打量着他,他跟想象的模样不同,生的温和,全然没有公孙训身上那股不羁与张狂。   “他与幼礼不同,是个讲理的,有他照应你,莫怕。”   赵衷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耳边,原来他也知道公孙训不是个讲道理的,元容抿了唇,露出和善的微笑,“听闻公子已久,不料如今才见得。”   “我喜静,胞弟好动,因他自幼尚武性子热烈,是个闲不住的,您自然见他见得较多。”公孙常笑言,城门下也不好多谈,只验了身后兵将的身份,便请她入城先回府休息。   中都已经许久未一次进入这么多人马了,百姓们好奇元容的身份,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马车碾在石板路上,向着西北方向行去,青灰色的帘幕遮住了方才见到的女子,公孙常默默看着,手中的折扇被他摇着转了一圈又一圈,身后传来女子的疑惑,“你不与她一起回去?”   “你不也没去?”公孙常摇开扇子,大片的海棠花铺满扇面,开的旺盛,红的扎眼。   长了副风轻云淡的公子模样,偏爱浓艳的海棠,乐衣瘪瘪嘴,嘀咕道,“我不是看你没动,不敢擅自出现么。”   “我就不去了,府里的事你注意些就好。”折扇微摇,扇面上的海棠似风吹过,栩栩如生。   “站在。”见公孙常转身要走,乐衣连忙拉住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急切道,“陛下信上可说的清楚,让咱凡事不要瞒她。”   “的确如此,我也没得算瞒她。”公孙常收起扇子,用扇柄敲敲乐衣的手背,笑的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可信上没写立刻不是?等时辰到了,再说也不迟。”   “你这是钻空子。”乐衣收了手,又嫌弃的蹭蹭手背,“到时候你别怪陛下怪罪你。”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谁知道?”乐衣刚要回口,又听公孙常淡淡补充道,“她要是死了,这件事就变成你我之间的秘密,她要是活着,证明我晚上几天的举动也无过错,对么?”   呵呵……诡辩之言,也难怪公孙训那么火爆的性子,对着他也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恨不得夹着尾巴逃跑,“笑面虎。”   “我都听到了。”   “我故意的。”乐衣嗤鼻出声,这才捋捋头发去追元容的马车,不管怎样,她都得听话的留在元容身边不是。   元容到府邸的时候正值晌午,太阳暖的人昏昏欲睡,车帘刚撩起,就听见熟悉的嗓音,“小姐,您回来了。”   接着一张小小的圆脸盘就这么俏生生的出现在了元容眼前,看的元容心下大喜,声音都带了颤,“勺儿,我回来了。”   “奴婢就知道您会回来的。”勺儿伸手搀元容下马车,“您走后,奴婢天天都在院子里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日日夜夜盼着您回来,前几天,公孙公子一把奴婢接到这,奴婢就知道,肯定是小姐您要回来了。”   “我家勺儿真聪明,让我看看。”元容捏捏她的脸,又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长高了,也胖了。”   “可不,每天都被圈在院子里不让出门,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屠户家养猪也不过如此。”勺儿见元容眯着眼笑得开心,心里也美滋滋的,一边扶着元容进院子,一边道,“以后您可不能一个人走了,奴婢都快担心死了,下次说什么您也要带上我。”说着说着竟然有些感伤,“没有我伺候,您都瘦了,这肉长奴婢什么有什么用啊。”   “别说了,再说你又要掉金豆子了。”元容见勺儿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只笑着打断她,问道,“府里还有他人?”   “有两队护卫和几个小丫鬟,其余的就没了。”勺儿来的晚,那几个丫鬟比她来的还晚,嘟着嘴道,“那几个丫头也不知道手生不生,会不会伺候的不周到,咱们小姐打小宝贵,哪用过这么没经验的丫鬟。”   宝贵,那都是以前了,元容看着绣鞋一步步踏过曲径小道上的卵石,那么好看的鞋子,那么好看的衣裳,还有勺儿,她被迫跟着顾子期逃难的时候,连想都不敢想。   很好的,真的很好了。   “夫人。”元容和勺儿还未进屋门,就听身后传来飞快的脚步声,小丫鬟裙摆跑的乱晃,看的勺儿眉间微皱,搭眼一瞧就知道是个规矩没学好的。   “何事?”元容伫足开口,金步摇微颤,更衬得元容眼波动人,小丫鬟被这回首惊艳到,一时有些语塞。   “夫人问话呢。”勺儿当然知道自家小姐好看,可也不是这个看法。   小丫鬟被勺儿这句唤回了神,行礼道,“门外有位姑娘来寻夫人。”   来寻她?元容和勺儿相视而对,整个中都,该没多少人知道她才对,勺儿摇摇头,“今个第一次。”   “她可说姓谁名谁?”元容再度开口。   “她说与夫人是旧识,叫乐衣。”小丫鬟想了想确定道。   “乐衣?”元容有些诧异,眼睛微睁,心里略微一怔,“让她进来。”   “她不是死了么?”勺儿见人退下,才又望向元容,神色多少带着丝惶恐。   朝凤殿的那场大火还历历在目,元容蹙眉,指尖习惯性的抚上胸前垂下的秀发,微微转着圈圈,这些年她经历的一切,都像个巨大的谜团,把她紧紧包裹在里面,她四处寻找出口,却怎么也找不到。   只是这次,元容确定了,乐衣是赵衷的人,可他为什么要在她身边安插人手,那场大火之后乐衣又去了哪里?元容心里一点点的捋着那少到可怜的线索,更让她不解的是,乐衣隐了这么久,如今为何又出来了,赵衷又为什么把她送回了她身边。   还有之前的那些事,从她入宫开始到现在,这一件件,一桩桩事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花厅内,乐衣方踏进去,就看到与勺儿说着什么的元容,偶尔说道开心的地方,只用袖掩唇浅笑,少了些年少的丰腴,多了点弱柳扶风的味道。   元容远远就看见了那一抹青绿,可是乐衣不开口,她也就不开口,只当没看见的与勺儿说笑。   “夫人万福。”熟悉的女声响起。   “起罢。”   勺儿最后才反应过来,看了眼面色不改的元容,又望望低眉行礼的乐衣,眼睛骨碌碌一转,知道有些话小姐不好开口,她却是好的,“乐衣姐姐消失了这些日子,究竟去哪了?让我这个做妹妹的好生想念。”   勺儿这话问得不客气,乐衣见元容没反应,知她是故意,心里暗笑,实话实说,“当时大火已起,夫人身边又围着一群婢子,奴婢自然是想法子把人都散开,不然您怎么出来。”   “蒲宁她们是你杀的?”元容冷眼看着面前得体有礼的女子,丝毫想象不到她能下手抹去那么多条人命。   “不,奴婢杀只鸡都不敢,怎敢杀人?”乐衣摇摇头,面容不改,“是常公子。”   公孙常?元容瞳孔微晃,怎么也无法把城门下那个清风明月般的人跟杀人死亡联系到一起,口上却笑道,“哦?公孙公子不是言他喜静么。”   “人死灯灭,就安静了。”相比那个爱背地里算计的笑面虎,乐衣还是觉得暴脾气的二公子比较可爱。   “我一直以为你是卫皇后的人。”想来也是,要公孙常是个软弱可欺的,依赵衷的性子,又怎会把整个中都交到他手上。   “奴婢是卫后的人,也是您的人。”乐衣觉得并无不妥。   “忠臣不侍二主。”元容指尖轻点着椅侧的扶手。   “奴婢对夫人自然是忠心的。”乐衣双手端在胸前,盈盈拜下,“陛下说让奴婢对谁忠心,奴婢就对谁忠心。”   “那晚朝凤殿的那个女鬼也是你了?”元容没接乐衣的话,也没让她起身,只是脑海中突然蹦出了那抹素白的影子,黑发飘在眼前,挂在树上随风摇摆。   “正是。”乐衣见她忽然问这事情,有些微怔。   “李姑姑又是谁?”元容记得,那晚多少宫女被吓破了胆,还有个年岁大些的骇言是李姑姑的冤魂前来索命,不停地求李饶。   “宫中的老人了。”乐衣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思索了片刻,又想到赵衷说凡事不要瞒着元容,才道,“陛下曾在朝凤殿中过毒,事后虽然性命无攸,但总归是要严查的,李姑姑不知怎么那么巧的去小厨房熬过东西,对证时她一口咬死了自己是冤枉的,可人证物证俱在,最后被一尺白绫活活的绞死在了牢房里。”   “她是被冤枉的。”听那个宫女的意思,也是心知肚明。   “那又如何,证据确凿。”乐衣感到有股寒气从地面上慢慢传来,“总要死个人,李姑姑无依无靠,便只能是她了。”   “那卫皇后知道么?”元容再度开口,问的越发的犀利,事情发生在她的宫里,依着卫子和的聪慧不可能不知。   勺儿开始只是听着,这会听元容扯到卫皇后身上,心头一惊,连忙看向乐衣,暗自里轻拉了下元容的衣袖,有些话可以问,有些话可不可问,尤其是关于卫皇后的,那个仙去的女子,是陛下的心头的朱砂痣窗前的明月光。   乐衣没吭声,只双眼微垂的看着三尺内的地砖,许久,久到元容都要放弃时,才听她缓缓开口,“那是卫后的寝殿,您说呢?”   他们都知道的,元容觉得不可思议,她走到乐衣面前,然后缓缓蹲下,“这可是弑君!”   赵衷得多爱那个女人,才能任由她挑了个替死鬼。   “正因卫皇后知道,所以陛下才活着。”不管开始卫子和与赵衷有着多少的阴差阳错,那个女人终是护着他的,可当年的她是那么弱小,陛下又是多么的意气用事,她在皇权的争斗下不停地周旋,直到最后在甬城一命换一命。也许是那一刻,陛下才真的看清,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护不住,是那个女人,伸手把他从阎王殿里拽了出来。乐衣抬头看着元容,“夫人生了这么一张脸,会长命百岁的。”   “是么。”元容不知道该不该笑,嘴角扯出个僵硬的弧度,又瞬间收了回去,“下去吧。”   “谢过夫人。”乐衣跪了许久,却无半点的不适,起身后又对着元容拜了一礼,才迈着小步退下。   “小姐。”勺儿见乐衣身影出了花厅,两忙上前一步扶住元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她们知道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多了,这很危险。   “所以陛下才把乐衣又送回来的么?”元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勺儿想了许久才顿悟,“小姐的意思是乐衣姐姐是用来监视您的。”   “也许是为了护着我也说不定。”乐衣的出现和方才的话,都让元容心里升起一股浓烈的不安感。   ☆、崖上青松   九月初,元容已经入中都月余,明显的感觉到了府内侍卫的变动,她信不过乐衣,暗地里让勺儿偷偷出门打听过,却始终得不来什么消息。   “那丫鬟又出去了?”公孙常把玩着折扇,听着侍卫回报。   “说是出门采购脂粉,属下派人跟了她一路。”侍卫抱拳而立,声音低沉,“不过,消息咱们都封了,丁点的风声都透不进来。”   中都已经有数日无人入城,但凡心思细些,都会嗅到其中的猫腻。   “叛军到中都还有多久。”公孙常眯着眼,心里也在数着日子,西梅河岸已破,一路上再无更好的屯守点,赵涉不久便可直入中都。赵衷那边的消息早已传来,让他弃城退去开安府,皇城一弃,可就是向世人宣告天下易主。   “泰京、宋府、惠城不战而降,迎叛军入内,依这速度,不出九月,便可抵达中都。”   “中都的老狐狸们肯定看出了端倪,你派人把他们给我看的严严实实的,有异动的话杀无赦,反正这些老匹夫多一个少一个与咱们都无关。”   “是。”侍卫应下。   “等赵涉的军马过了易县,咱们立刻撤离。”公孙常盘算着时间,又提笔写了封信留给乐衣,至于元容,等赵涉入城,该知到的不该知道的,她便都知道了   “小姐。”勺儿端着两盒从香宝阁带来的胭脂。   元容心思不在胭脂水粉上,挥手屏退身边伺候的人,才道,“外边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并无,跟往日一般,只是这胭脂越来越差了。”哪有什么消息?勺儿觉得自家小姐自从回到中都,就敏感了许多,说着顺手打开给元容看,色有点寡薄,味道也不及当初的浓郁,远不及当初,“香宝阁的老板直言如今出城不易,这已是顶好的了。”   元容捏起面前的小盒,仔细端详,眉头微蹙,里面配了香露,老板显然用过心,可终究不是鲜物,味道成色差了原来一大截,“制口脂的花草都进不来了么。”   如今赵衷还远在回廊,按着当下的局势,□□是不会回来了,那么她呢?手中的胭脂红刺的元容眼疼,她被送回中都,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为之?还有公孙常,除去城门的匆匆一别,元容就再也没见过他,只知道他调派着府内的侍卫,层层替换。还有乐衣,元容暗自里试探过她,依旧如当年在宫中一般,不显山不露水,太怪了,所有的人都太奇怪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个并不寒冷的九月,元容深深地感到了外面危机四伏,风雨将至。   九月二十三,赵涉铁骑踏过易县,直抵中都。   元容是被外面震天的号角声惊醒的,此刻的天还未亮,牛角号声震醒了整座中都。   “小姐。”勺儿只胡乱穿了件衣裳就冲了进来,连房门也未敲,“外面出事了。”   元容反倒静了下来,勺儿怕她害怕,只握着元容的手安慰她,她的手冰的吓人,反衬得元容手温正常。   乐衣晚一步而来,妆容依然得体,身后跟着的几个小丫鬟瑟瑟发抖,弱小的人总是本能的感受到危险,连手中的衣袍都端不稳,“天亮了,夫人更衣吧。”   四目相对,空气一时有些凝结,又过了些时候,元容才就着勺儿的胳膊起身,展臂而立,凤眼半弯笑道,“今个可比往常早了些时辰。”   “是。”乐衣应下,不再多言,挑了件素净颜色的衣衫给元容换上。   “我向来喜绛紫嫣红,不爱这烟烟粉粉的,看着太清寡。”元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精致的珠缨轻垂而下,更显窈窕的纤弱之姿。   婢子们相顾一眼,连忙垂下头没人吭声,衣裳是乐衣挑的,纵然她们知道元容的喜好,也不敢当面驳了乐衣的面子。   “可夫人这身装扮,是极美的。”乐衣温和的声音响起在屋内,让人如沐春风。   若不是外面兵器号角声不断,元容真要当今天是个平常日子了。   赵涉骑在马背上,眼前是高高耸立的城墙,背后是他谋划了多年的万里江山,只要一步,眼前的身后的,都将是他的。   十万兵马立于城下,兵将的高呼声响彻天际,如怒涛疯狂的拍打着礁石,豪放而热血,乌青的盔甲闪着冷冰冰的光芒,战刀被擦的雪亮,纛旗高高的飘在风中,猎猎招展。城楼之上只有几队士兵,公孙常不在,内部早已乱作一团,无军令,谁也不敢广开城门,中都和其他地方不同,中都,是皇城。   “怎么样?”领队的士兵心里没底的很,赵涉只围,不攻,悬殊的军力让他越发的绝望。   “昨夜数位大臣被暗杀于府内。”公孙常失踪,重臣被杀,带来的没有一条好消息,守卫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大军,声音都打颤,“现在可如何是好?”   战,如蚍蜉撼大树,是万万不能;降,他们便要背负起世人的骂名。   朝阳升起,披着金纱阔步而来,城下战士的声势也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越发浩大。   “开城门。”领队下令。   “是。”守卫挣扎许久,才抱拳,纵然心有不甘,可城下波浪般起伏的身影已经压垮了他们。   同日,梁南王赵涉不费一兵一卒,军队高呼震天,中都广开城门,不战而降。   “叛军入城了!痹莅簿驳淖诿倒逡紊希枵蹈盏阶毂撸址帕嘶厝ィ聪蚶忠碌难凵褚惨蝗缂龋缪俺O辛模肮锍F橇恕!   要是公孙常还在,要是他下令护城,赵涉军入中都,怕是不会这般快。   “前两日就离开了。”乐衣想起公孙常给她递来的信,恨不得撕碎了他,好人都让他做了,自己反倒要给他善后。   “那我呢?”   “夫人安心,先用些朝食不迟。”乐衣话音未落,就听见院内传来阵阵脚步声。   赵涉入宫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对诛杀太监和后妃没什么兴趣,只放手让下边的人去做,那些娇生惯养的女子落到粗鲁的兵将手里又能落得什么好,有几位刚得知消息就投了缳。   宫内的妃嫔有人愁自然有人无畏,苏思婉就是其中一个,仁喜殿殿门大开,风沿着地面吹来,良缘立在苏思婉身后,小心地给她捶打着肩膀,外面传来男人的吵杂声和女子的哭声,唯独仁喜殿,无人踏足。   “大事已成。”苏思婉闭目养神,“父亲也该安心了。”   “恭喜夫人。”良缘看着面前的女子,颈部曲线柔媚,肌肤如当年一样白皙,只是却少了做小姐时的那份明媚。   “夫君被赶下龙椅,我的荣华便也到头了,何喜之有。”   “南梁王不会委屈夫人的。”良缘动作微滞,继而又轻捏着苏思婉的肩膀,“咱们苏家可是从龙之功。”   “夫人。”仁喜殿的一位宫人匆忙跑进来,中途被绊了跤都不觉疼,“公子,公子来看您了。”   “我哥来了?”苏思婉眼神骤亮,方才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远远就看见一身玄色的铠甲,苏思婉起身,慌忙的向前奔了两步,才想起女子该有的礼节,站在原地等着兄长。   “婉婉。”苏朗沛剑眉星目,将见就把苏思婉拥在了怀里,鼻尖磕到盔甲,疼的苏思婉想哭,就听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哪里好,成日里担惊受怕的。”苏思婉推开他,抹了抹眼泪,“爹爹身体如何,娘每到这时候就头疼,如今好了没?”   “母亲一直牵挂你。”   “我也念着母亲,哥哥何时带我出去。”苏思婉点头问道。   “你贵为夫人,怎能随意进出宫廷。”看着苏思婉脸色微变,苏朗沛也不敢看她,只低着头小声道,“芸儿还小,过两年才及笄。”   “可我是赵衷的夫人,如今南梁王入宫,怎能继续呆下去。”苏思婉心里多少有些动怒,“当年父亲若是选我嫁入南梁王府而不是大姐,日后也不用委屈妹妹了。”   “大姐人都不在了,你说这些还有何用。”苏朗沛拉了下苏思婉的衣袖,示意她死者为大。   苏思婉心里郁闷,又不好再与哥哥争执,片刻,才又开了口,“王爷若是称帝,后位该如何?”   如果她没记错,姜家的那位小姐如今可还是赵涉的正妃呢。   “姜家想也不用想,刚出事人就被锁在宅子里了,如今怕是更落不到好。”苏朗沛想了想,之后才正色道,“赵涉如今人在大兴宫,你不若去一趟。”   大兴宫冰冷而庄严,长椅雕刻着驾云而上的巨龙,赵涉一个人安静地呆在殿中,伺候的人都被隔离在殿门之外,他看着墙上巨幅的河山图,手指一点一点抚过,“父皇,你曾说天下只会是太子的,可曾想有这么一天,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你从未正眼看过的儿子手中。”   嘶——   腰间的佩剑被猛然抽出,闪着冰冷的寒光,由上及下,巨大的画卷被破成两片,似不解恨,赵涉剑越舞越快,最后画卷变成片片碎片,扬撒而下。这条路他走了太多年,赔上了他最宝贵的一切。   “王爷。”殿外传来沉稳的声音,“您要的人咱们找到了。”   “把她带进来,你们退下。”赵涉闭上眼睛,再睁开里面的愤怒便荡然无存。   元容从未想过会再次见到赵涉,更未想过是在这种情况下,面前的男人立在一地纸片中,双手背在身后背对着她,“姓顾的果真不曾欺我,你真的还活着。”   姓顾的,顾子期?他和赵涉有合作!元容眼神微晃,可是,他说她活着是什么意思?   殿门被重重掩上,赵涉才面无表情地转身。   眼前的女人褪了重紫色,水青色的襦裙上染了点点的红,云鬓微斜,娥眉淡扫,许是有些认命,丹凤眼微微垂下,里面多了一抹说不清的道不明的情绪。   这模样一时半会竟看的赵涉有些移不开眼。   这么些年过去,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因为姜元容的突然出现而猛然的清晰起来。   赵涉一直知道姜元容和卫子和长得像,可他却从未对元容动过心,像又如何,她不是三娘。纵然相似的皮囊下,她也不是那个素有“则另天下男儿羞”名声的高傲才女,不是当年那个在上元节与他连答数对的伶俐女子,更不是那个在寺庙误打误撞连路都认不清楚的迷糊姑娘。   世人都道卫家三娘才名显赫,性子清冷,赵涉每每听闻都觉得可笑,他们从不知道子和是多么有趣的姑娘,她看他的时候总清秀的脸庞总会浮起一朵红云,羞羞怯怯甚美。   可是连赵涉自己也忘了,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子和看他的表情没了欢喜。也许是她成为六皇妃的时候,也许是他默许母妃把她推给赵衷的时候,卫家没有兵权亦无实权,他喜欢她,可他不能娶她。赵涉看着大兴宫中背光而立的女人,身材窈窕,一身的青烟白,就像那年的她泪流满面的质问他的模样,也好似那天起,子和的目光开始不在停留在他的身上,许久的迷茫后伎聪蛄苏灾裕歉龀晌怂蚓哪腥恕!   那时候的赵衷心无城府,就像万丈悬崖上青松,迎风而立,不懂隐藏,浑身都是生命的力量。就像一束光,照的身边人肮脏的心思无处可藏,更让他看到了自己的狼狈。   前太子的死是他们兄弟几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合作,为了扳倒太子,他们谋划了整整三年,那个男人太优秀,优秀的让人害怕。果然,太子一死,赵衷和皇后朝中的地位瞬间被扭转。   这么些年,他们韬光养晦,为的就是可以成为天下之主,父皇知道,朝臣也知道,太子已逝,剩下的那位嫡子,天真骄傲,远远不如他们。几年的权力斗争让一向心高气傲的贺皇后熬干了心血,赵衷哪怕坐上了帝位,头上也始终悬着一把利刃。   他们磨掉了赵衷的骄傲,把他一起拖到深渊之中,赵衷开始变的算计,算计一切,从前朝到后宫,就像当年的他一样。赵涉觉得,他对赵衷与其说是掠夺,不若说是想要毁灭,把他变得和他一样,然后抹杀。   可为什么子和看向赵衷的目光却越来越心疼。   赵涉步子迈的不大,他踱步到元容面前,不得不说当元容褪却华贵的朱红宝钗,换上这身装扮,真的好似另一个卫子和,另一个活着的卫家三娘。   “你明明答应我的。”赵涉忽然开口,指尖碰到元容的衣领,在接触到她脖子的瞬间骤然收紧,“我说过会娶你,会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送与你,你为什么要救他!”   呼吸停滞,元容眼睛骤然放大,连忙伸手去抓掐住喉咙的手掌,随着赵涉表情的变幻,她忽然想到了那名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隐约也猜到了方才赵涉失神的因由。   这瞬间,她终于明了顾子期的那番话,乐衣给她做的这副打扮,原来,一开始他们就在赌这张脸,顾子期在赌,赵衷也在赌。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指甲陷入皮肉中,带出细细地血丝,元容感觉呼吸越来越不顺,就在她倒下的瞬间,脖子上的力量突然松开,大量的空气涌入鼻息,眼前一黑就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不熟悉的木兰香,她似乎记得乐衣说过,卫皇后极爱木兰花。   怀里的女子安安静静,白皙的脖颈上还挂着微红的指印,赵涉指尖沿着她的眉眼滑落到下巴,那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些理解赵衷,“三娘,她长得那么像你,真的见到了,怎么舍得让她死。”   雨滴落在芭蕉上,敲打的绿叶啪啪作响,元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天空阴沉,连夜的大雨冲刷掉了宫内的血腥,仿佛一切都像她未离开时一样。勺儿安静的趴在床边,乐衣熬着药,元容张张嘴,喉咙撕裂般的疼痛。   “小姐你醒了?”勺儿敏锐的察觉到了元容的动静,连忙起身去看,见她睁开眼,眼眶立刻红成一圈,喜极而泣,“您睡了整整一天,吓死奴婢了。”   “水。”元容艰难出声,勺儿飞快的奔去倒茶,递到元容手中的时候,还带着温热。   “叛……王爷吩咐了,水半个时辰一换,这是下边的侍女刚送进来的。”勺儿刚要唤叛贼,接过话刚到嘴边就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水中荡着元容的面容,她伸手摸了摸自个的脸,不知是上天对她太残忍还是太厚待。因着这张脸,她就像个替身,被死死地掩盖在了卫子和的回忆中,也因着这张脸赵衷愿意伸手拉她一把,赵涉真正面对她的时候会犹豫会迟疑,这张脸这是催命散亦是救命符。   元容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柔软滑过喉咙,带着点点的刺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去上班,吼开森!!所以多码了几个字~~ 至于我的减肥大业,吃草的第十天,瘦了五斤多一点,想我一个过年就吃上去的肉,竟然对我如此的不舍与依恋,好气啊!!!   ☆、讨厌至极   元容彻底在永信宫沉寂下来,因着她身份尴尬,宫里的内侍宫女对她只得以小姐代称。勺儿和乐衣因着她的关系逃过一劫,如今只寸步不离的守着元容,乐衣有时候也会从外边带些消息回来,多不是些好听的。人人都道赵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可这些日子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证实着他本人的偏执,宫中凄厉的哭喊声不断,赵涉就像一个刽子手,用杀戮来证明着自己的存在,但后宫之人又何其无辜。   “今日新帝登基。”乐衣跪在地上,细心地为元容整理着衣角。   元容直视着等身铜镜中的女子,淡淡衫儿薄薄罗,长袍逶迤拖地,娴静犹如花照水,干净像江南的流水,柔软如空中的薄云,赵涉赐下来的都是些名贵素雅的料子,罩在元容身上,让她产生了极大地幻觉,镜中人,是她却又不像她。   庄严地乐声飘荡在皇城之内,元容就着勺儿的手推开了窗,永信宫外忽然被种了满院木兰,缟白的骨朵落在翠绿的花枝上,白的渗人,也冷的渗人,“这色真是徒惹厌烦。”   元容似自语,屋内的宫人无人回她,只把头垂的低低地。   她第二次见到赵涉,是三天后的夜里,那个男人独自一人在永信宫的亭中饮酒,伺候的太监远远地候在不起眼的地方。元容站在屋内冷眼望着,不久亭内传来赵涉的笑声,配上这满眼的白,看的勺儿有些心惊。   “他该不是疯了罢。”勺儿寻了件薄披风给元容罩上,声音压的低若蚊蝇,“这大半夜的,干什么呀。”   “什么都得到了,便开始怀念那些失去的。”元容抬手掩上窗,隔绝了夜风的轻抚,她扭头看向勺儿,对上那双疑惑的眼神,不由得笑出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真是贪心呐。”   “哦。”勺儿抓抓脑袋,她觉得小姐说的话,她越发的听不懂了,心底有点挫败,不过一会就缓了过来,又笑眯眯地道,“乐衣说她熬了小姐最喜欢的甜茶,让小姐觉前饮一杯,睡得舒坦些。”   “是么?”睡得舒坦些?元容抬头,目光正好撞上端着雕花漆盘入内的乐衣。   “正是。”漆盘中的甜茶还冒着袅袅烟气,乐衣麻利的放在桌上,双手端着杯底,奉到元容面前,“小姐用茶。”   甜茶里面用了梨片,清爽而不腻,元容轻抿了口就不在用,只盯着茶盅用指尖绕着杯口画圈圈,“只知今日生,不知何日死,让我如何舒坦。”   乐衣眼神晃动,贝齿轻咬着唇瓣,心里衡量了许久,公孙常说要寻个合适的时机告知元容,可是,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小姐,奴婢……”   乐衣话刚开口,屋门便被一股力量冲开,接着一个身影就栽了进来,生生摔在地上。   跟着的伺候太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跟着踏进来,伸手去扶,一国之君,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碰着甩着,他有几个脑袋被砍啊。   “滚开!”赵涉的身上染着浓浓的酒气,混着木兰香生成了一股奇妙的味道,他猛地推开搀他的小太监,单手撑着门框半坐在地上,元容不知道他喝了多少,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乐衣退在元容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勺儿偷偷看看元容,又瞥了眼摔坐在地上的赵涉,有些无措。她做丫环这么些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三娘,你扶我一把。”赵涉愣愣地看着元容,手中的白玉酒壶随意地被抛在一旁,只冲她伸着胳膊。   许久的沉默,赵涉身后的太监急的额头冒汗,恨不得自己变成前边的女人把他拉起来。   冰冷的指头扣在赵涉温热的手腕上,元容上前走了几步,她没有用力气,凭她的力量,不足以拉起一个成年的男子,伺候太监如释重负,连搭着力气,帮元容把赵涉扶起来。   赵涉高元容许多,她不得不抬头看他,他长得与赵衷并不相似,赵衷是暖的,不像他,即便是醉酒后也让人感到莫名地压抑。   “三娘。”赵涉开口,伸手碰上了元容的脸,她没有躲,反倒是赵涉,刚触碰到她的肌肤,就像被火蜇到快速的收了回去,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睥睨这会也不见了踪影,眼底挂着委屈,“你终于来看我了。”   自从她离开以后,他连梦都梦不到她,不留一点痕迹的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我给你种了一院子的木兰,可好看了。”赵涉就这么立在元容面前,和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絮絮地说着不属于元容的故事,“你说过还想要一方带着板桥圆亭的池塘,上面布满荷花,我明日就开给你好不好,你说过想炎炎盛夏在亭中垂钓的。”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赵涉的表情变得有些懊恼,“可惜夏天过去了。”接着声音有些急迫,“你别伤心,咱们可以等明年,明年……”   声音噶然而止,元容面上依旧淡淡地,看的赵涉有些恍惚,“我忘了,你都不在了。”   呵呵,片刻,笑声从赵涉口中传出,他越笑越开怀,眼眶中的眸子已经爬上了血丝,元容分不清他到底在笑还是在哭,可她听出来了点点的绝望。   等他笑够了,安静了,元容才另寻了只碗,把乐衣送来的甜茶盛了些递给他,“喝完就走吧,我要休息了。”   赵涉颤着指尖接过,茶还带着温热,香甜的气味不停地往鼻息里钻。伺候太监想要上前试毒,被赵涉抬手制止,甘甜的液体涌入口腔,进入肚中,缓解了烈酒带来的火热,神智逐渐回归,他看着空空的杯盏,顺手递给了身边的人,开口问元容,“你喜欢木兰么?”   “不喜欢。”元容摇头,她很诚实,她又不是卫子和,为什么要喜欢木兰,“讨厌极了。”   “那你喜欢什么?”   “牡丹,大片大片又华贵又美艳的牡丹。”   “呵呵,我不喜欢。”赵涉嗤笑出声,看了眼外面的月色,转身离开,走前还不忘了讽刺,“平庸俗气,讨厌至极。”   “小姐该喜欢木兰才对。”脚步渐行渐远,等到听不见了,乐衣才缓缓开口。   “可是小姐喜欢的明明是桃花啊。”每到三月,小姐去看那漫山遍野的粉红,总是欢愉的紧,勺儿小声道,“小姐不是说桃花落了就能结出香甜的桃子,所以最喜欢的么。”   傻丫头,她不是喜欢桃花,她是喜欢那个每年陪她看桃花摘桃子的男人啊!乐衣心里叹口气,一抬头正巧撞到元容探究的眼神。   “你要是早些说,我自然可以喜欢木兰。”屋内如今就她们三人,元容也不愿等,她不想再被动,“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乐衣与她对视,就见元容笑着坐下,眉眼含笑,端得个大方得体,“你若现在还不说,我为了自个能活下去,倒时候做些什么可就真说不准了。”   “小姐这是在敲打奴婢?”乐衣难得敛去一身的恭顺,与元容对视。   “不。”元容食指中指跳跃的敲点着桌面,嘴角微弯,露出一排整洁的贝齿,温和而愉悦,“我这是在警告你。”   “小姐……”勺儿刚开口,就只觉得捂住了嘴巴。   “许是我平日里不甚有脾气,你们便真当我是卫子和了,可我跟她不一样,不信你大可试一下。”元容淡眉如秋水,丹唇逐笑,“既然千方百计的把我弄进宫,就必有事需我做,与其藏着掖着徒增你我之间的怀疑,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小姐真是的。”乐衣扑哧一声笑出来,上前一步去给元容捏肩,讨巧道,“奴婢早就想告知小姐的,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难为你了。”元容闭目养神,指尖摩挲着指下的衣料,“现下就是个难得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之前想到一件特别搞笑的事,想分享给尼萌,结果码完字就忘了= =(众人:所以呢?)所以就没有所以了……   ☆、愿者上钩   唔,乐衣眼睛骨碌一转,附在元容耳旁小声道,“有大事需小姐相助。”   然后才细细地把计划全盘托出,元容听的平静,可勺儿却气炸了,这是生生把她家小姐往火坑里推啊,若是失败了,可不是一杯毒酒三尺白绫可以解决的,“你们这群人真没良心,且不说我家小姐名门闺秀,但是这么柔弱的女子,你们怎有脸让她做这等下作的事情。”   “这可是为了大业。”乐衣皱眉。   “我不管什么大业,一群大男人躲在后头,拿个女子挡在前边,也不觉得愧对良心!”勺儿不懂他们所谓的隐忍,所谓的牺牲,她不明白,她家小姐那么好,为什么他们要一次次的把她往火坑里推。   指尖绕上胸前的秀发,元容闭着眼,心里不停地盘算,“我要所有人的名册。”   从公孙训把她从宛城接回来,送入中都,接着赵涉大破西梅河岸,入主皇城,再到现在她安安稳稳的活在赵涉眼皮子底下,若不是仔细算计过,断不可能费这么些功夫,他们把事情做到这份上,元容心里也多少有了底。但要让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就往火坑跳,她可不愿意,她或许不是唯一的一条路,可无疑是最快捷的。   元容再次睁开眼睛,更漏的声音在这个夜里显得有些清晰,空气中遍是木兰的香气,见乐衣有些迟疑,她也不恼,“你若是瞒着我,保不齐中间出什么差池,再说我便是都知道了又如何,告诉赵涉?我本就泥菩萨过江,不会傻到再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人都安插在了羽林监里。”乐衣心里叹口气,又想到了赵衷的密信,决定把公孙常的担忧抛在脑后,“前几日,常公子离开时杀了不少朝臣,其中就有建章营骑的几名武臣,城内的虎贲武骑之前是公子掌管,赵涉定不会用,如此,新编入的羽林军势必要入宫,那几位武臣一死,羽林监里面到底被换了多少人,便没有几人知道了。”   元容一点头,勺儿便得了指示,徒自搬了矮凳去屋外守着,留下乐衣和元容在屋内细谈。   名册乐衣不会给,也没有,只写了几个名字官职予元容看,待她看完,又开了香炉,把纸条塞入其中,看着火苗一点点的吞噬,羽林乃天子近军,卫戍则备守城门,赵衷的人几乎都散散地隐在了羽林监和卫戍里。   “这些人都是极可信的。”乐衣用扒片拨弄着香灰,待全部燃完才放心,“就等一个机会。”   “原来是想里应外合。”元容微微颔首,她单手撑额,广袖挂在小臂上,露出如玉的肌肤,腕上祖母绿的镯子翠到能掐出水来,“人这般分散,想把他们聚到一起,怕也不是件容易事。”   乐衣看着手中闪着银光的扒片,元容说的不错,他们的人不多,为了防止赵涉起疑,分别投放在了十二卫里,若想凑起来只有每月的换巡,还有中间的调遣,这些都需要一定的时间。   “小姐可有办法?”乐衣见元容眉心微皱,似在沉思的样子,忍不住问出心里的疑惑。   “自然。”元容浅声低语,按例,每隔两个时辰各宫都会有一批巡视,她倒是可以想办法挑几个用的顺手的中途停上片刻,届时之前的人不能少,必会从后边寻人填上,这么来回几次,她倒是可以把人集中部分,只是到了下月再入名册,这些人会被重新排回,还是郎将们偷懒图个轻松,直接填册,她就不确定了,当然还有个前提,就是内卫们得卖她这个面子,而能让内卫卖面子,她就必须是个能在宫里说的上话的。   转了一圈,他们想杀赵涉,而又得靠他。   自从那天过后,赵涉很少来永信宫,元容也不急,只让乐衣挑了卫子和生前的事讲给她听,她不爱模仿别人,可是真用心学起来,倒也是有模有样。   “小姐方才这姿态像极了先皇后。”乐衣一瞬不瞬的盯着元容,行走坐卧柔桡轻曼,端得个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便是奴婢之前跟了先皇后这么久,也一时有些难分辨。”   “学人学皮相,是最下策。”元容不打算用,没有人喜欢看着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姿态学个八-九,何况还是学自个喜欢的女子,“只会适得其反。”   “那小姐这些天学这些作甚?”乐衣这几日绞尽脑汁把卫子和的一颦一笑拼凑完整。   “钓鱼总要有鱼饵。”这只是个饵,上不上钩,就看垂钓者的本事了,元容本能的觉得,赵涉这条鱼,怕是不太好钓。   雕花的木窗开着,元容袖口遮了半张脸,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榻上,一侧的矮几上燃着淡淡的苏荷香,月色的长袍边上滚绣着点点的梅花。赵涉透过满园的木兰,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脚步停下,他注视良久,久到身后的太监都有些疑惑。   苏思婉今日本陪着赵涉散心,不知怎么就随他来到了永信宫,那个男人,就这么突然地停下了脚步,苏思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神触到元容的瞬间,骤然睁圆。   人似皎月,皓腕如雪。仿佛下一刻,榻上的女子就回展袖起身,笑的温柔。   “卫子和?”苏思婉话音将落,就有道冷光刺过来,她连忙掩了声音,退后两步,没敢抬头看赵涉。   像,太像了。   脚步声响起,苏思婉看着眼前的靴子向女子的方向踏去,直到消失在眼前。   “夫人,牁公公他们向园子里去了,咱们可要一起?”良缘有些犹豫,这毕竟不是仁喜殿,赵涉也没有要她们同行的意思。   “不去。”苏思婉抬头,风出动木兰,飘出醉人的花香,“太危险了。”   任何能够撩拨到赵涉心弦地人和事都太危险了。   “那咱们……”   “回仁喜殿。”苏思婉扶着良缘的手腕转身,不能太像,若是做到一样,便是犯了忌讳,是会让人防备,让人动杀心的。   背后响起牁公公尖细的嗓音,“陛下临永信宫。”   来了。元容袖下的睫毛微动。   十月三日,是卫子和的生辰,明知她是假的,那个男人还是会忍不住来看两眼。   伸个懒腰,元容抬手锤锤略微僵硬的肩膀,天知道,从一大早开始,她在这吹了多久的风了,面上却做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这才上下打量着赵涉,“有事?”   元容的语气,元容的模样,仿佛赵涉之前见到的,都是幻象。   “你在干吗?”赵涉眼神带着探究,只撩袍坐在四仙桌旁,桌上的茶水还是温的,牁公公见状,连上前斟了杯奉到赵涉手里。   “天气凉爽,屋里闷。”赵涉坐着,元容也不好躺着,一骨碌从贵妃榻上翻身下来,动静虽大了些,整体却并不失礼。   赵涉点点桌子,示意元容坐,他既然发话了,元容也不客气,顺势坐在赵涉对面。她抬抬眼,看看牁大监,又看看了一旁的杯盏,牁公公只应了声,弯腰满了杯茶水。   赵涉冷笑出声,“你到是会狐假虎威。”   “我的人都跪在门口没起来呢。”元容随手一指,宫女太监都俯首跪在门侧,赵涉不出声,谁也不敢起身,元容端着茶水轻抿了口,“当然,您不让她们起,她们跪着也应该,我就只好麻烦牁公公了。”   赵涉瞥了眼,牁公公立刻心领神会,尖着嗓子道,“都下去吧,屋里不用伺候。”   又是一阵沉默,赵涉忽然开口,“喝酒么?”   “不会。”元容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我喝,你看着。”   元容托腮看着眼前的茶杯,没再吱声。   这顿酒,赵涉从上午一直喝到日落,中间令允差人来递过几次消息,赵涉只快速的扫了几眼,兵入栖西,“三娘,你好不容易救下的人,怕是过不了这道坎了。”   接着又是一阵莫名的对话,赵涉的视线透过元容,仿佛在看什么东西。   落日的余辉透过树梢落在水面,荡漾的碧波悄悄染上了一层胭脂红,手中的石子被投在水中,打碎了湖面的平静,赵衷眉眼温和,就这么静静看着水面,一颗又一颗的石子被投下,落水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戛然而止。   “容儿。”赵衷的声音有点低,他垂着眼,“子和没迈过去的坎,你可要迈过去,活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我要强势向你们安利一个央视爸爸的综艺节目《朗读者》,这是我今年看过最好的综艺节目没有之一(虽然今年才开始)!!每人一个故事,每人一段文字,比某些靠着撕逼炒热度,照搬韩综日番的拿来主义好看太多了,简直良心代表!!这个节目一期看下来,让人深觉人性太美好,这世上真的有好多优秀的人,好多值得铭记的时刻。里面有儿子结婚时父亲的致词,有妈妈读给心爱宝宝的小文段,有鲜花山谷中浪漫相爱二十多年的夫妇,有把毕生献给文学翻译直到白发苍苍还深爱这个职业的老翻译家,还有那些为了理想奉献自己在炮火中救死扶伤的无国界医生。生命明明平凡的质朴,却又总是伟大到震撼。我的水平只能写出这样的安利了TAT。   ☆、无意讨好   自从那日后赵涉每得了空,都要来永信宫呆上一时片刻,饮酒发呆,然后离去。元容心里清楚,也不多做搭理,平日里只随着自个的性子,偶尔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卫子和的影子,接着掩去,只让人以为是错觉。   因着赵涉的态度,关于永信宫的传闻在宫闱内渐渐散开,原本偏僻的宫殿,开始有不少的宫人内侍的身影,元容不知到这都是哪里冒出来的,她心里也不在乎,再加上她未入妃册,掌事的太监也捏不准她的份例,元容索性衣食专拣了好的挑,有时候摆设的物件连赵涉的三位夫人都压过去。赵涉未立皇后,沛曦虽然站着正妻的位置,却是被严严实实的看管在冷宫内,元容也曾打探过她的消息,得到的只有娘娘精神不佳,需静养。之后,侍卫便看管的更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元容猜想过,自己这么招摇,总会让一些宫妃看不过眼,但令她未曾想到的是,第一个来见她的居然是苏思婉。   “一别多日,没想到你我还能再见。”良缘麻利的为苏思婉解了披风,乖巧的立在一侧,厅内只有她温软的声音飘荡,带着故作的不可思议,“娘娘居然还活着。”   “我也未想过苏夫人有这般本事,历经两代君王,依旧位列三位夫人。”元容稳稳的坐在贵妃榻上,澄黄的柑橘被她捏在掌心把玩。   之前赵衷在位的时候,作为后宫的人,元容与苏思婉也常有接触,她那时说话便里外都带着刺,只是元容一心求个安稳,不敢与她交恶,多少愿意退让几步,而不似现在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娘娘这副性子可当真不讨喜。”苏思婉翘着脚尖,绣鞋上的龙眼珠闪着晶莹的光,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空长了这张好皮囊。”   “幸得只有脸能看,不然夫人怕是没有心思心平气和的与我谈话了。”柑橘被剥开,空气中泛起点点的酸味,元容掰了瓣,细心地摘了白络,塞入口中,头也不抬道,“今个才到我宫里的,听说出了大兴宫,便只有冯嫔那得了些,夫人若是好这口,我倒是可以分夫人两盘。”   好生无礼,良缘抬眼飞快瞥过元容,又垂了下去,苏思婉听了也不生气,只嗤笑出声,“你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若是不能,苏夫人又何苦来看我。”   “我来不过是跟你提个醒,劝你少耍些小聪明。”苏思婉抱袖起身,踏着步子行到元容面前,“你那堂妹如今还在冷宫里呆着呢,要知道西贝货永远变不成真的,陛下如今就算对你有几分兴趣,当他觉得你不真了,越看越像赝品的时候,心底的火气就足以把你燃烧成灰烬。”   说着手指慢慢滑过元容的脸庞,一寸寸移向她的喉咙,待说完后才笑着移开。   “我是西贝货,那夫人你是什么?”元容唇角挂笑看着苏思婉,又塞了瓣橘瓣入口,“不过是给自家胞妹填位置罢了。”   “姜元容,我真是小看你了。”苏思婉表情骤然冷下去,她弯着腰,一字一句道,“好一副刀子嘴。”   “如果夫人是来与我叙旧,我自然欢迎。”话锋一转,元容抬头道,“夫人若是拿我寻乐子,我劝夫人免了,且不说你家妹妹入宫后能不能拢住赵涉,但是如今的情况,后宫那几个可比我难应付多了。”   “她们对我而言不值一提,只有你,你是不一样的,单这点,我就不能给芸儿留下祸患。”帝王的心思难猜。   “我表妹可还在冷宫呢。”元容提醒苏思婉,“你要记得我姓姜,我的父兄在蜀国,赵涉就算再糊涂,那个位子,也不是我该想的。”   周身紧绷的气氛一缓,苏思婉笑意又挂在了眉尖,“我这不是在跟你说笑么,怎的还认真上了。”   “我可没有跟夫人说笑。”元容伸了个懒腰,侧躺在榻上,“夫人请回吧。”   “说好的,要分我两盘柑橘呢?”苏思婉笑道,“可不带这么小气的。”   “勺儿,挑些大点的送给夫人。”元容闭上眼,骨碌转了个身背对着苏思婉,没有再搭理她的意思。   “看她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出了永信宫,良缘这才把柑橘胡乱的塞到身后的宫人手中,腾出胳膊扶着苏思婉,“原先还当是个绵软的。”   “她既然与我示好,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这也叫示好?我看她眼睛都快飞到头顶上去了。”良缘小声的嘟囔道。   “话虽不好听,但她说的没错,她就是翅膀再硬,也飞不到九天上。”苏思婉迈着碎步,沿着卵石铺就的小道缓缓而行,“一会让人去跟苏府回个信,就说不必在意永信宫的,反倒是冯家和白家,那两个丫头刺眼的紧,还有我交代芸儿学的东西,这两年务必学到得心应手。”   “是,夫人。”   待苏思婉一群人影渐渐消失在拐角,乐衣才起身去掩了窗,“您这么说,不怕她恨上您啊。”   “她今天来也无非是探探我的心思,若是这么样就能惹她动怒,她就白在后宫呆了这么些年了。”元容看了眼阴沉的天空,枕着手臂道,“她说的倒也正是我想的,假的成不了真。”   赵涉来的次数越多,她与卫子和的不同也就暴露的越多,与其他慢慢发现,不如使劲在他心口戳上一刀,让桓以倮矗肱雠霾坏较氚蛔牛孟胗牖匾湓侗日媸蹈鼙O省   “乐衣,待会用膳的时候,你备些酒水过来。”她准备了这么久,是该放手一搏了!   晚上不出元容所料,赵涉果然来了,苏思婉来永信宫的事没人瞒他,而他也想来看看元容的反应。   元容用指尖点了些酒洒在身上,又抿了些在口腔中,这才装模作样的伏卧在桌面上,赵涉一踏入屋内,就是铺天盖地酒香。   元容不怎么会喝酒,可是她却很会做戏,小时候演给爹娘看,骗取多一点的关注;大点演给顾子期看,让他多心疼几分;再后来演给自己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悲。   可是,越演就越觉得凄凉。   赵涉刚坐下,一只空杯子就滚到了他的手边,元容摇摇手中的酒壶,娇憨道,“一起喝。”   “不是不会么。”赵涉结过她手中剩了一半的酒壶,晶莹的水线落在杯中,溅起一片的酒渍。   元容不敢跟赵涉拼酒,只勉强喝了两杯就装作不胜酒力的趴在了桌面上,面前的男人显然没有要照顾她的意思,只一杯接一杯的饮着。   都说水越喝越冷,酒越喝越暖。赵涉不知谁说的,他只知道每次喝多了,那些被压在心的思念就会沿着血脉不断地攀长。   “三娘,你怎么睡在这?不冷么?”   元容感觉有什么温热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听见赵涉开口,也知道差不多了,这才装作懵懂醒来的样子,秀眉微蹙,眼角垂成好看的弧度,是这个样子吧,卫子和的这个表情她对着镜子练过许多次,直到乐衣点头。   果然,眼前的男人眼神开始不停地晃动,片刻,元容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手心,“三娘,只要你杀了赵衷,咱们就能在一起了。”   “赵衷?”元容做出不解的模样抬头。   “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你嫁他。”赵涉似乎醉的有些迷茫,握的元容指尖泛白,“可我没想到,父皇为了太子那般对我们,我也是父皇的儿子,我哪里不及太子。”赵涉的声音骤然拔高,元容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面翻滚着怒火,赵涉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父皇却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生怕我们夺了太子的东西,哪怕一分一毫,他爱贺皇后,想要把一切都给她儿子,那我们又是什么?”   眼前的女子不说话,她的眉眼是那么的好看,就像他在寺庙初见她的样子,可是心底老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的三娘已经死了,怎么可能死了呢,她明明就在他眼前,明明在听他说话。   手臂一紧,元容就感觉眼前骤黑,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赵涉拥在了怀里,他身上滚烫,只闭眼用额抵着她的肩膀,喃喃道,“子和。”   手却不由自主的往元容腰间的系带摸去,动作多少显得有些粗暴。   “我不是卫子和。”元容按住他的手臂。   赵涉权当没听见,只是颤抖的指尖多少印证了他心的的声音。   “我不是卫子和。”又是这一句。   “你闭嘴!”赵涉快疯了,他起身拂袖,桌上的碗盘碎落了一地,元容被狠狠的丢在桌案上,背后磕到桌棱,连仅有的三分醉意也飞到了九霄云外。手掌按住元容的肩膀,赵涉眼眶通红,咬牙切齿又尽量保持着温和,两种情绪在他脸上交替,“子和,不要闹了。”   接着身子就覆了上来,勺儿急的想要往里冲,被乐衣一把拽住,死死捂住嘴巴。牁公公一行人早已见怪不怪,一点头,侍卫就上前把勺儿拖去了一边,   小姐,我要去救我家小姐。   勺儿眼泪簌簌的往下落,可是任她用尽了力气都挣脱不开钳制她的手臂。   只是下一秒,屋内就发出一声闷哼声,赵涉的肩上多了根银钗,血液黏着寒光直直插在皮肉里。   赵涉低头看着身下的人,疼痛渐渐代替了醉意,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啪——   一巴掌稳稳的落在元容有脸,打的她有点懵,心里却觉得这画面好生熟悉,耳畔传来赵涉暗哑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悲伤,“你不是她!子和不会伤我的,子和……”   “我本来就不是,我姓姜,我是姜家的女儿。卫子和早就死了,无论是你爱的还是爱你的,都死了。”元容伸直手臂,用力的撑着赵涉的身子,说出的话就像刀子,一刀又一刀的戳在他的心口,“她明明死在了你的手里,如今你做出一副悲凉凄惨的模样给谁看!”   “你……”赵涉心头冒火,手刚抬起,还没等念头付诸行动。   “你还要杀了我不成,你杀啊!”就听元容的讥讽声响起,下一秒,他的手掌就被放在了白皙的脖颈上,指头下是血液流动的起伏。   赵涉手足无措的看着眼前的人,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她要是死了,他就连唯一寻找慰籍的地方都没了。   “滚开!”元容猛然感觉身上一轻,外面传来倒地的声音,接着是牁公公尖细的叫声。   下一秒,勺儿就闯了进来,带着满脸的泪,见元容好好地,心一落下来,反倒哭的更加厉害。   门被带上,乐衣的声音幽幽传来,“他对你没有防备,你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杀了他。”   啪——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欺负我家小姐。”勺儿这会是真的气炸了,乐衣声音刚落,勺儿就一耳光抽了上去,眼前的女人没躲,表情一如既往的恭顺。   元容起身碰了碰方才被赵涉打到的地方,有点疼,这才拎着裙摆落在地面上,素白的衣袍染了酒沾了血碰了茶汁,混合成诡异的颜色,她却毫不在意,“外面这么多侍卫,杀了他我还能活么?”   “小姐。”勺儿莺莸氐闪死忠铝窖郏觳脚艿皆萆砗蟆   “就算杀他,也不能是我动手。”赵涉死了,她要活下去,赵涉活着,她也要活下去。   “呵呵,你今日这样对他,你确定我们还有机会?”   “是你们,不是我。”元容捡了歪在桌脚的杯盏,茶壶里的水也洒了一半,她不嫌弃的给自己斟了半杯,轻抿了两口,茶水已凉,进入腹中抚平了不少的焦躁,“我讨好他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他的愧疚。”   一分如果不付诸出来,就压抑到死的愧疚。   “只有愧疚,才有纵容。”人总要有个宣泄点,元容盯着手中的水杯,里面投射出她模糊的面孔,这张脸真好用啊,“我可以帮忙给你们制造机会,抓不抓得住,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元容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一个无论别人死活她都能活下去的平衡点。   乐衣猛然抬头,忽然想到了赵衷之前的那封信:都告诉她,然后听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容容一开始是多么单纯的小白兔人设,现在都成小灰兔了~~~   ☆、四鼓时分   自那日后,赵涉果然不再踏入永信宫,只是元容的物用依旧循着之前,并未减少,元容也乐得自在,让勺儿抱了只猫儿来养,可惜这猫儿皮的紧,每每都不知又蹿去了哪儿,常常能看到永信宫一众宫人弯着腰四处寻猫,偶会碰到巡逻的侍卫,元容便随意点上几个让他们去寻猫,这么一来二去,侍卫的编排多少被打乱了些,只是碍着元容的面子和偶尔听上一耳朵的传言,也到真没人敢在她面前说些什么。   “一队三十二人,再多我可是无能为力了。”元容怀里的猫被养的白白胖胖,皮毛如正月的大雪,干净的不染一点杂色,她捏捏猫儿的耳朵,怀里的小家伙懒散的喵了声,便又用爪子盖住眼睛睡了过去。   乐衣点头应下,又从怀里掏出了张薄薄的尺素,连同另外一张被剪了若干缺口的布料双手奉到元容面前,“陛下的手谕。”   这是今天下午刚传到她手上的,自从当日她把元容的打算禀上,就一直未收到回信,心里焦急地不得了,有没其他法子,只好按着元容交代的去做,没想到今个就来信了。   赵衷的字写的很好看,落笔如云烟,元容没心情看他的字,只摊开麻布,对着缺口看去:葭月庚日,天交四鼓。   这么快?元容心底一动,这才不留痕迹的收起,只就着桌上的香炉把字条燃了。   “咱们接下来如何。”乐衣看燃的差不多了,这才挽袖盖上炉盖。   “等吧。”时辰都定了,她还能怎么办,葱白的指尖绕上胸前吹落的发丝,怀中的猫儿似乎感到了元容的情绪,喵喵叫了两声便一跃而下,徒自向着屋外走去,元容顺着它的背影望向院内遍开的木兰,风簌簌吹过花瓣,“花开本就不当季,何苦强留。”   之后的日子里,赵涉偶尔会送些逗猫的小玩意,却绝口不提见她,想来是当晚那番话伤他伤的太狠,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元容侧卧在榻上,猫尾巴在她脸庞上一扫一扫的,如今它已经不爱出去乱跑了,元容眯着眼,“今日,你老实的呆着,我便多赏你几条鱼干吃,你要乱跑的话,可能就回不来了。”   “小姐,晚膳你想用些什么?”勺儿迈着碎步撩帘而入,就看见一大一小懒洋洋地卧着。   “随意吧。”元容开口,想了想才又问,“他今天还是老样子。”   “可不。”勺儿敏锐地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在宫门口看了会木兰就走了。”说着声音还有些可惜,“只是冬天要到了,这满院子的花怕是活不成了。”   虽说一院子的惨白挺瘆人的,可看久了,难免有些不舍得。   “春日里的花儿他非要在秋日强求。”元容撑起身子,“本就不该得的。”   “小姐说话越来越深奥。”勺儿抓抓脑袋,嘟囔道,“奴婢这个笨丫头都快听不懂了。”   “你懂这些做什么。”元容点点勺儿的小鼻尖,把一旁养的笨重的猫儿塞到她怀里,“你把这个小家伙养好就行了。”   “养个它还不容易。”勺儿抱着猫,努努鼻子,“昨个还烤了几片鲜鱼。”   喵。胖乎乎的小家伙听到鱼,耳朵一动,轻叫出声。   夜越来越深,天空像是被浓墨泼过,往日里明亮的星今天像是约定好了似的,集体藏在夜幕之下,天空黑的骇人。   元容房里点着昏暗的油灯,手中的书卷一直停留在第一页,打更的梆子敲响了三下,元容的心也随之起伏,越跳越快。   “小姐。”勺儿又给元容续了杯茶,乐衣则立在床边,死死地盯着外面。   四鼓时分。   马蹄声敲响了沉睡中的大地,城门点着火把,守城的卫戍看着城墙下的军马,高声道,“何人携军入城?”   “在下折冲都尉石祈。”城下的人解了腰牌,赫然是军中之物,“方才收到帝王口谕,要在下携五百府兵入城。”   “大人,末将未曾见过有人出城递信。”城上之人摇头,声音带上了防备,“大人可是记差了,错把梦境带入了当下。”   “开门。”何振月见那领头卫戍不为所动,只好上前开口,“之前我守城的时候,确实有宫里人出去。”   “城门五更才开,这我可做不得主。”卫戍眯眼,“何况石大人还要带府军入城。”   城门一直不开,跟着石祈来的府军也有些奇怪,半个时辰前,军内吹了号,说是陛下口谕,要府军速入中都,如今他们被拦下,也是奇怪的紧。   “这是帝王口谕,可拖不得。”何振月又开口道,“你若不信派人去宫门一问便知,如今挡着府军,万一真坏了事,有几个脑袋。”   “这……”领头的卫戍心里也摸不准,随意点了身后的两名守卫,“你们去宫门走一趟,就说折冲府的石大人得了口谕带府军入城了。”   何振月面上不漏声色,心里却在盘算,好生聪明,要是真的他也无错误,若是假的,宫中可提前做防备。   接着让人开城门邀府军入内,脚步声有力的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守城的兵将看着府军鱼贯而入,纵然心底有些奇怪,但是石都尉说的铿锵有力,也不敢多加拦阻,接着大门被重重锁上,锁城的守军指尖微转,钥匙就和腰间另一把打了个交换,这才快步呈上去,而真的那把,则被顺势投入水窦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乐衣那边也差不多要行动了。”府军后面有人压低声音,“咱们可要去东门?我怕那小队人应付不来。”   “不,老计划,去朝阳宫。”赵衷的声音不大,仅让身边的公孙常听到。   “你们……”大兴宫的内侍揉揉眼,老远就看见一队巡夜的羽林,竟是直接巡到了殿前,刚开口想要唤住他们,就感觉脖子一紧,人就直直的倒了下去。   门口的侍卫一惊,连忙伸手拔刀,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兵刃出鞘的声音,他们的时间不多,只要声音一起,周围巡视的羽林都会闻讯而来,他们是没有退路的。三十二人,说多不多,但是大兴宫距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手中的刀刺入皮肤,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大兴宫内传来女子惊恐的尖叫声,下一秒,木门便被人一脚踹开,一片银光直直的插入床上女子的喉咙。   “叛贼还不受死。”声音清晰,赵衷安插在羽林里的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动作狠辣而灵活。   赵涉顺手抽出墙上的宝剑,右臂诡异的利用每一个关节,死死地挡住了面前的刀刃,“就凭你?”   “就凭我。”虎口震的发麻,又有人闯了进来,看到室内人影闪烁,连抄刀向着赵涉砍了过来。   赵涉自幼习武,即便不及当年的赵衷,可是想要抵挡一阵子,也不是难事。   丝绸的里衣在烛火下闪着幽幽的光,赵涉剑锋刺中那人,顶端染了红,而他除了方才不小心被划破手臂,倒也没真被伤到。   时间不多了,前来刺杀的几人越来越心急,出手也少了章法。   “就你等也敢杀我,没有的东西。”黑色的发被刀刃划掉一缕,赵涉怒极反笑,剑却越出越狠。   “阿愈救我。”就在剑要插入刺客胸口时,门口忽然一阵含着惊惧的女声响起。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会叫他阿愈的。   赵涉顺着声音望去,就看到一条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是子和。当场,手下的剑就慢了三分。   机会来了。身后的人忍住口中的鲜血,飞快的转身,趁着赵涉片刻的失神一刀狠狠砍在他后背上,白色的里衣瞬间染上大片的红,就像雪白的木兰花中生出了朵朵鲜艳的海棠。   “放开我,我要去寻阿愈。”声音再度响起,赵涉闻声,就看见一条白色的身影扑了进来,他隔着垂下的帘纱,看的不太真切。   “三娘。”赵涉刚要起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吼,接着有什么锋利的东西,从背后刺了进来。   有点疼,他低头,胸前是一块冰冷的铁片,成串的血珠沿着刀尖滑落。   一片,又一片。赵涉有点茫然,而眼前的身影,却再也没有靠近他。   真是个狠毒的女人。倒下的瞬间,赵涉忽然想到了永信宫的那个女人。   而他的子和,终究没有回来啊。   乐衣看着纱帘后的身影渐渐没有了挣扎,这才踏步轻轻撩开帘子,其实她学卫子和学的一点也不像,比元容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可赵涉还是恍惚了。   “世上只有卫子和才能杀的了他。”四更已到,他们就快动手了。   “那你去,你只要出现他定会分心。”乐衣起身去拉元容的胳膊。   “我不去。”   “为什么。”   “如果这张脸真是卫子和,看到那样的赵涉,她怎么会忍心杀他。”   “你又不是她!”   “对啊,我又不是她。”任乐衣如何劝,元容都不肯踏出永信宫一步,“我不想把自己演进他们的故事里。”   所以,乐衣看着地上的男人,好看的眉眼,惊人的容貌,她曾见过他的,那么高高在上,心里忽然有点悲伤,自己真是卑鄙的人呐,伪装成他心头的白月光,然后把他送上绝路。   天凉如水,元容坐在月色下,她怀里还抱着猫儿,园子里的木兰花飘着淡淡的香。   “小姐。”勺儿轻唤出声,小姐已经在院子坐了好久了。   “你看,总有人要死去的。”一点冰凉落到猫儿的脖子上,惹得它低叫了几声,元容小心的帮它顺着毛,勺儿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摸不透她的情绪,“可咱们得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赵*帝皇丸*衷明天就要上线了~~~   ☆、不耐东风   赵涉的死突如其来,满殿的侍卫皆傻了眼。匆匆敢来通报的太监更是被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口中断断续续,“折冲府的石大人得了口谕,这会正带府军赶往皇宫。”   乐衣还在殿内,时间仿佛静止,大兴宫外的侍卫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却无一人敢动,面对这突发的状况皆手足无措。   “速让石大人入宫。”许久后,侍卫之中才有人高呼出声,六宫无主,血溅寝宫,面前发生的事情早就超出了他们能够承担的范围内,只抱住了莫名入城的那根稻草,“石大人既得了口谕,必有计划。”   石祈一行人来到南宫宫门的时候,皇宫内静的吓人,他心里也摸不准事成与否,守门的士兵看见长绵的府兵,直接竖刀上前阻拦,另派了人去宫内报信,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怎么这么安静。”公孙常的悄声道。   “安静才好,若是宫内的灯火燃起来,多半是乐衣那边失败让赵涉有了防备,倒时候咱们十有八九是要葬在这了。”赵衷垂着头,把身子隐在最后。   石祈心下也摸不准,他身后的五百府军是连夜集起来的,除了赵衷的几十名亲兵,剩下的皆不清楚如今的状况,就被他依着军令带了出来,看着人多势众罢了,要是真动起武来,平白被扣上谋逆的帽子,他们多半是会投降求生的。   “石大人请进。”没过多久,报信的守卫便带了几名羽林而来,他们跑得急,喉咙里发出厚重的喘息声,再不快些,等天亮了,宫内还不得大乱,边说边引着石祈的人马向大兴宫的方向行去,“宫里出大事了。”   “大兴宫?”石祈瞥了眼队伍的后方,问道。   “陛下四更时分被暗杀。”羽林兵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急的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水珠,背后的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裳,心里也多少觉得奇怪,陛下怎么会派人通传府军,而不选择更近些的期门军和羽林军呢,嘴上却还是道,“您来晚了。”   “既然如此。”石祈拉住缰绳,身后的兵将也整齐划一的伫在原地,“咱们去朝阳宫!”   “大人。”前来的兵将大惊,只见石祈换了个方向,向着府军后方奔去,宫内不许纵马,狂奔的马蹄声在这个夜中显得尤为刺耳。   “成。”翻身下马,石祈抱拳而立,短短一个字,就听见后方传来男子的爽朗的笑声。   公孙常笑的开怀,手往袖中一掏,折扇就落在了手心被快速转开,大片的血色海棠,“时辰也差不多了。”   “你莫要这般早开怀,还有许多事需你善后。”赵衷摇摇头,眉眼染笑,伸手按下他的扇子,“还要先派人知会乐衣一声才是。”   “庆安,你去大兴宫走一趟,其他人,咱们入朝阳宫。”   众人兵不血刃地前行,宫内的侍卫面面相觑,终究是不敢动手。   等到朝阳宫时天色已经微亮,大殿明晃,金龙栩栩如生的盘绕在梁柱上,腥红的毯子暗藏金绣,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台阶之上放着那张他坐了多年的位子,黄缎软垫,旁边两只铜兽昂首怒视。   公孙常向殿门一侧快步走去,铜锤入手,钟鼓三鸣,响声震碎了宁静。   众臣因要每日临朝,早已经等在午门外,准备朝见。听到钟鼓声鸣后,才整理好衣袍,由内侍们引着入朝阳宫,只是一进门,就都傻了眼,宝座易主,赵衷未穿衮服,只穿了普通的衣裳坐在殿中,下一刻,大批的府军就把朝阳宫层层围住。   群臣面面相觑,有那胆大的,直接踏出来,“你们要谋反不成。”   “谋反?”赵衷单手撑着面前的桌案,高高在上,闻言才看下来,微微挑眉,似听到什么笑话,“朕乃先皇嫡子,祭过天地宗庙,何来谋反一说?反倒是众位,朕可不成记得有这么些面生的臣子,公孙大人可都认得?”   “臣也不记得。”公孙常见状,站出来笑道,“臣恭迎陛下复位。”   接着撩袍而跪下,石祈也应声参拜,直到这时,跟着他们入城的府军才知道怎么回事,骑虎难下,只好随着跪倒参拜。   “如今叛贼已除。”赵衷指尖点着桌面,桌上铺了玄色的绸布,点上去弹起微微的弧度,“除了某些朕实在认不得的,剩下的众位仍担任原来的官职。”   “动手。”公孙常一挥手,原本跟在赵衷身边的亲兵应声而下,兵刃抽出剑鞘的声音,他们下手又快又狠,因着之前早已交代过,寻找到目标便果断下手。   鲜血喷溅而出,洒在柱上,染在地上,粘稠的血液和腥红的地毯相得益彰,之前还饮茶聊天的人,这会已有不少喉咙被割断,死在了大殿之上。   数十名朝臣片刻间剩了三成不到。   这场皇室的颠覆,只用了两月不到,就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永信宫内,宫人们正在规整园子,大片的木兰花被连根拔掉,元容敞着窗户,看着外面的宫人忙进忙出,手边放着几盘精致的小点。   乐衣进来时,就看到往日里素寡的人儿早已换了新裳,二色金百蝶穿花长袍罩在身上,登着丝缎粉底绣鞋,青绿色地拖地烟纱挂在手腕上,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斜斜的插在发髻上,眼眉之间点着一抹花黄,坐在铜镜前,转眄流精,光润玉颜。   “陛下回来了。”乐衣对着元容徐徐拜下。   “我听到擂鼓声了。”元容描眉的手微顿,眉角微微挑起,又挑了新鲜的胭脂点在唇瓣上,丹唇红润欲滴。对于赵衷能回来,她心里异常的平静,如果是顾子期善于谋划万全,那么赵衷就喜欢死地后生,就像当初在回廊一役,背水而战,狠得不给自己留一丁点退路。这次他回来,是和赵涉之间的博弈,元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拼的到底是什么,这万人之上真的就这么好么?好到独立高处,好到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明明这么冷,他们还是要往上爬。她就是一枚棋子,一枚忽然变得有用,而被强行留在棋盘上的棋子。   猫儿在贵妃榻上伸着懒腰,元容越想越烦,索性去寻那肉圆子玩耍,逗猫的物件还是前些日子赵涉差人送来的,精巧的很,元容握着柄端,彩色麻绳织就的圆球被绑在另一边,她一动,那边就颤几下。   “从哪得了这么个小东西。”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从元容身后绕了过来,轻轻在猫儿头上揉了两下。   “勺儿抱来的,平日里闲着无趣,养来解闷。”元容把手中的东西送到赵衷手中,彩球转了方向,猫儿眼神一扭,飞身就是一爪子扑住了彩球。   “是个讨人喜欢的。”   见赵衷松手,乐衣连忙靠过来把猫抱在怀里,对着二人行了礼,才示意勺儿她们一起退下。   勺儿看看赵涉,又看看元容,见自家小姐点头,才收了榻上的东西,弯腰退出门去。   “容儿可是心情不好?”赵衷起身,踱到四仙桌前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元容。   “我该心情好么?”元容接过茶盏放在一侧的矮几上,不久前,她还满心欢喜的以为赵衷接她回家,没想到一转手,他就把她送进了虎口狼窝,活的心惊胆战,被当成影子,不知以后的路怎么走,也盼不到头,她哪里还有好心情,“为什么?”   元容抬头直视着赵衷,阳光透过窗花洒在他的脸上,投下好看的阴影,为什么,这句话她想问他,亦想问好多好多的人。   “我这副身子骨,根本无法护你到最后。”赵衷伸手摸了摸元容的脑袋,就像刚刚摸那只猫一样,他的掌心很暖,动作很温柔,带着点点的安抚。   赵衷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总有着能把愤怒到极点的人,从悬崖口拉住的能力,明明不是个狠心的人,可是温柔起来,总会让人静下来收起锋利的爪子。   元容偏过脸去,冷着眼不再看赵衷,她心里不是不怨的。   “你也不要怨我。”赵衷把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杯底碰到桌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事情到这个份上,若是你不拿出诚意,我死后,幼礼和元晦岂会信你?”   “你不是活的好好的么,你不是万岁安康的么。”元容开口,语气里难免带了情绪,伴着点点讽刺。   “哪有什么万岁安康。”赵衷似乎不介意元容此刻的态度,依旧笑着,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容儿,你不能靠我,懂么!”   “你是我夫君,我不靠你,我还要靠谁。”赵衷话音刚落,元容就抬手打开他的手臂,她声音有些尖锐,眼泪因为他方才的那句话唰的涌到眼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   赵衷眼神落在矮茶上,就看着一双葱段般的手指拽住了他的衣袖,耳边是元容抑不住的委屈,字字句句带着控诉,“天下这么大,你们要权势,要荣华,要江山,能要这么多东西,为什么就是不能多要个我,我只是个女子,根本就不会妨碍到你们,为什么每次都要抛弃我。”   “就因为你是个女子,你无法像男儿一样征战沙场,无法靠着才学在庙堂侃侃而谈。”赵衷握住面的的手指,又伸手摸着元容的脸颊,她又瘦了,圆圆的脸盘如今变得比巴掌还要小,眼泪就这么死死地挂在眼眶里,拼了命的不让它落下来。赵衷记得她刚入宫的时候是个很爱哭的孩子才对,就像只兔子,充满了好奇和警觉,“深红浅紫虽看好,颜色不耐东风吹。两者则其重,所以,他们只能牺牲你。”   “他们中也包括你,对么。”元容抿着嘴,眼中的水珠一闪一闪。   “不对。”赵衷捏着她的脸晃了下,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认真道,“他们不在意你的死活,而我,给了你拼死一争的机会。”   “机会?”元容吸吸鼻子。   只有洗掉过去的烙印,只有证明自己有用,才有价值。赵衷拍拍元容的脑袋,笑道,“起码,幼礼以后不会再捏着你是姜家女儿,必有异心这点来欺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本书的男人们大概都拿了反派的剧本2333   ☆、朝闻夕死   “后宫里的人你打算如何。”元容抬袖遮了自己的眼睛,隔开她与赵衷的视线。   男人的声音染着笑越发的动耳,元容看到他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着乌黑的矮几,“自然是留不得。”   “那我表妹呢?”也留不得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这场男人们博弈中的囚俘,广袖还挡着眼帘,元容不敢看赵衷,她如今依附而生,那有什么资格与他提条件。   “我就算留下她。”赵衷顿了顿,伸手握住了元容落在半空中的指尖,他没有拉开,只摩挲着,道,“她也出不了冷宫,那与死又有何区别。”   “你不是沛曦,怎知她不想活。”元容想起那些她与沛曦、静好在应阳的岁月,天真烂漫的女儿情怀,时间过得真快,春去秋来,明明昨日还聚在绣楼里叽喳的说着心上的男儿,如今或是落得阴阳两隔,或是要老死于厚重的皇城之内,忍不住徒增伤感,嘴上却倔强道,“她还有我啊。”   初秋的落叶如纷纷扬扬的从头顶撒下,落了大半个院子,为青砖黛瓦的宫墙更添了几分压抑。城外的战乱始终不曾平息,宫内也是经历着一轮又一轮的肃清,勺儿先前去给元容取衣裳,就看见顺喜带着圣旨去了暴室,再出来就多了几单白布遮盖的尸体,皆不足五尺。   “都是些小孩子。”勺儿规整着衣箱,在里面放了熏香的干草,说不出什么心情,“前些日子还在小湖边闹啊跳啊的,今天就没了。”   那是赵涉的孩子,元容知道却从未见过,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的窗纱微荡,“起风了。”   “可不,这天说冷就冷。”勺儿整理完,又忙着去掩掩窗户,把方才说的话一股脑的丢到了脑后,栓上后还仔细的摇晃几下。   皇室之中,兄弟阋墙就像风一样自然,从未停歇过。   “屋子里闷得紧,你们随我出去走走罢。”元容胸口有些闷,乐衣和勺儿应下,天色阴沉沉的有些凉,勺儿想想又给她罩了件厚些的衣袍,这才唤了宫人撑着琉璃宫灯随着出门。   盏盏宫灯雕磨的精致,闪着跃动的火苗,长廊被照得明亮,周围的树枝摇曳,投下片片的影子。勺儿与元容隔了两尺长,安静的行在她身后。   元容沿着长廊无目的慢行,她也不知道要去哪,等回过神来,已经过了朱雀楼,再往前,便是苏思婉的仁喜殿。   “苏夫人可还在。”仁喜殿一向灯火通明,极少有这么清冷的时刻,侍卫分拨守在殿外,里面漆黑的仿佛未曾住人。   平起高阁,一朝坍塌。   乐衣上前,小声回道,“还在。”只是不知道又能在多久。   嗯。元容挥挥手,站在仁喜殿前愣了半响,还是决定去见苏思婉一眼。   “娘娘。”禁卫在外围守着,见元容过来,慌忙行礼。   “我想进去看她一眼。”   “这……”没有帝王的命令,他着实不敢开殿门。   “顺喜,去知会声。”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远处,男子立在宫墙的阴影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顺喜连应下,拂尘一甩迈着小碎步向不远处的人群中跑去。   赵衷平视着前方,他来的时候元容正巧就走在他面前,呆站在仁喜殿前,宽大的衣袍罩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背影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   忽然,远处的人顺着顺喜来的方向望过来,赵衷只颔首露了个习惯的笑,元容许是没想到这会能在仁喜殿前头看到他,也隔着老远的距离行个宫礼,又与顺喜说了些,才带着几名宫人入了仁喜殿。   “陛下。”顺喜一路小跑而来,把元容的话一字不漏的带给他,“娘娘说问能否请您稍等片刻。”   “你与她说了?”   “奴才不敢。”顺喜背后起了一身冷汗,“奴才刚过去让侍卫开了仁喜殿,娘娘就这么吩咐了奴才一声。”   “既然如此,那便去朱雀楼罢。”赵衷神色未变。   顺喜弯着腰跟在他后面,向着仁喜殿越走越远,身后的太监还端着托盘,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绢布。   “谁?”仁喜殿的门被吱扭推开,木头刮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勺儿撑着琉璃灯走在前面,元容借着幽暗的灯光,看到了正端着在美人榻上的女子,檀色衣衫上火红的烈鸟展翅飞翔,豆青色的宫缎襦裙,包金兽首白玉镯松松的套在腕上,云髻峨峨,俊眉修眼。   “原来是先皇后。”苏思婉笑声清脆的像碰撞的银片子,她刻意在先字上加了力度,“怎的,来看我的笑话?”   “我难得来仁喜殿,不招呼杯茶水么?”这是元容第二次踏入仁喜殿,宫内没有燃香,却还带着点好闻且微弱地气味。   良缘应声去倒了杯茶,送到元容手上的时候,早已冰凉,“娘娘莫怪,咱们这炭火不足。”   水纹在杯子里荡出一年又一圈的水波,元容执杯饮下,茶水入喉带着微苦,“下去吧,我与苏夫人说会话。”   元容开口,苏思婉也未反对,宫人们皆行礼退下,只留了盏宫灯于桌案上。   “没想到,我这个自认聪明的会早你一步走。”苏思婉美目盈盈,双眸中倒映着微弱的烛火,“世事无常。”   “我也未曾想到。”元容起身去寻茶壶,借着昏暗的光,盛了满满两杯,一杯递给苏思婉。   “倒这么满做什么。”苏思婉结过杯盏,不小心洒了些在衣袖上,伸手拨了拨落下的水渍,才抬手抿了口茶,“水我这多倒是的很,日后却是怕没机会娘娘来饮。”   无事不登三宝殿,元容来也不单纯为了与她喝茶,这点认知她还是有的。   “后悔么。”元容安静的坐在一侧,烛火照映着她半张脸,“赵涉入宫的时候,你若是请纸出宫,他不会拦你的,现下也就不会落得这个地步。”   扑哧——   笑声传来,苏思婉像是听到什么可乐的笑话,她握着宫扇,遮住红唇笑的身子有些弯曲。元容冷眼看着苏思婉,她不觉得这是件可笑的事情。   “娘娘这话真可笑,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从她嫁入这青灰色的牢笼,她就只有往前走,没有后悔可言,“你以为出宫便是好么?我这个身份八-九是要被送到庵庙里青灯古佛到老的,半生荣华,我吃不得苦。我留下,无论是为了芸儿铺路也好,舍不得这空洞的富贵也罢,于我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当知道父亲让我留在宫内的时候,纵然真有几分委屈,口上说的再气愤,心底最多的还是止不住的喜悦。”   苏思婉见元容只平静看着她,也渐渐敛去脸上的笑意,“我得到的比别人一生得到的都多,世间所有的富贵我看过也摸过,朝闻纵然夕死,我亦无悔。”   “夫人果真厉害。”元容她垂下头,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我却只觉活着才是最好的。”   苏思婉看了元容半响,手中的宫扇才放下,扇上绣着春江花草显得岁月正好,又仿佛讽刺着她的如今,“三娘曾说过,在这个世道里死一点都不可怕,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而活着的却要忍受着一次又一次苦痛。”   “原来夫人与卫皇后这般要好。”   好么,她从不觉得后宫之内有什么好可言,苏思婉摇头,指尖划过宫扇上层层叠绕的花树,“她死的时候我也在,当时我就在想,也许这也是我以后的路。”   只是卫子和比她幸运的多,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依旧是两个男人心口上的朱砂痣。当然也不幸的多,两个最爱她的人亲手把她逼上了绝路。她以身试毒为赵衷换下那颗解药的时候,或许就是她人生中最绝望的瞬间。   所以卫子和死了,不想活了,也活不下去了。   “天晚了。”元容细细的端详着眼前的女人,秀靥柔美,眼角带着掩不住的风情,“夫人生的美,这衣裳穿着更是好看极了。”   “想不到临了还有人来看我,回吧。”苏思婉笑的盈盈可人,露出一排好看的贝齿,眼神里的烛火跳啊跳啊,元容点头,桌上的宫扇被一只好看的手推到了她眼前,“都道江南水清花美,我却未曾见过,你若能活到天下太平的时候,替我去看看吧。”   “好啊。”宫扇被握在掌心,元容点头应下,转身离开时苏思婉没有唤住她,也没有让她帮忙给赵衷求情,身后那么安静,就像从未有人。   元容走的极慢,风吹入殿内,吹起了面前的珠帘,她听到风吹过窗缝的声音,听到珠帘随风碰撞声音清脆动听,还有身后突然响起的木头碰撞声以及不停地吱扭声。   殿门被打开,勺儿看着元容身后挂在半空中的女人惊叫出声,良缘更是疯了一样跌撞着向里面冲进去。   “娘娘。”乐衣眼神复杂,又望了眼她身后的仁喜殿。   “走吧。”元容含着泪,手中的宫扇越握越紧,指甲紧紧陷入掌肉里,任凭背后乱成什么样子,她也头都没回。   仁喜殿,原来是想让我做个仁慈喜乐的人儿啊。风吹散夜色中的云,也吹散了多年前苏思婉初入宫墙的玩笑之言。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吃刀,隔壁吃糖。   ☆、此生不悔   “娘娘。”守在门口的小太监看见元容,连忙跑过来甩袖行礼,“陛下在朱雀楼等着您,您随奴才来吧。”   元容因为含着泪,视线有些模糊,她抬头看着不远处高高束起的楼阁,月色下的琉璃瓦没了白日里辉煌,像一座巨大的大墓,孤独地耸立在夜色中。   脚下的木梯发出嘎嘎地吱扭声,楼里每层都站着几名侍卫,灯光昏暗,直到元容停在最里面的房间前。   顺喜推开门,等元容进去,才向着她身后的乐衣和勺儿摇摇头,俩人知趣的听下脚步,看着门又被轻轻带上。   屋内屋外全然两个世界,随珠被串联在一起,沿着屋顶盘旋而下,照的整间屋子仿若白昼,竟一时有些刺眼。   赵衷安静的坐在桌边,手里执着本书,桌上放着个一尺多长的漆盘。   他没抬头,冲着元容进来的方向招招手,有点了点身边的位子,示意她过来坐。   是内燃着淡淡的夜苏寒,元容安静的坐在一旁看赵衷读书,等一章看完,他才合了手中的册子,“饿了么,要不要吃些东西?”   “嗯。”元容这些日子胃口不好,今天也没吃多少,这会听赵衷开口,才感到腹中却实有些饿,她眼睛扫过桌上的白绢,“这下边的东西该不是给我吃的吧。”   三杯烈酒,赵衷抬袖撩开覆在上面的绢布,白色的玉杯里,散发着淡淡地酒香。   见元容面色不改,赵衷才笑道,“容儿真是无趣,朕以为你会害怕的。”   “您这个段子一点也不好笑。”元容把漆盘往旁边推了推,“不是说要吃东西么。”   “顺喜。”赵衷开口,“去准备点吃食。”   “诺。”顺喜应下,门外传来远去的脚步声。   “这是给思婉准备的。”赵衷摸着盘中的酒盏,白玉微凉,“没想到容儿先了一步。”   “哪杯是没毒的?”送人上路,白绫三尺,匕首一把,毒酒一杯,断然没有用三杯毒酒的道理。   “容儿猜猜看。”赵衷把酒杯移到元容眼前,一模一样,丝毫分辨不出不同。   元容不知道赵衷脑子里再想些什么,她细细地端磨着,最后葱段般的指头点到中间,“这杯罢。”   赵衷看着眼前的手指,粉色的指甲映着柔和的光,手背上的肌肤被绛紫色的衣袍衬得愈发白皙,“这杯?”   话音还未落,赵衷就端了杯盏放在唇边,在元容惊诧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咳咳——   一杯落肚,赵衷单手抵着唇轻咳了几声,元容连忙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温茶,顺着背喂他饮下。   “您这是做什么?”   “顺喜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说了要清爽些的,还寻了这杀喉的。”赵衷把酒杯放回漆盘,握住元容放在他肩上的柔荑,点着剩下的两杯,“还有呢?”   “这杯。”元容咬唇,头迅速的垂下,胡乱指了指左边的。   赵衷又抬头饮下,“还有呢?”   “这个。”   第三杯入喉。   眼前的酒盏已空,赵衷还完好的坐在她面前,玄色的长更显得他皮肤有些苍白。   赵衷拉了拉元容的袖子,身后的人没动,他这才转了身抬头看她,“容儿。”   眼前的女子头垂的低低地,往日里飞扬的眉眼早就不复光彩,忽然,元容手一收,人就蹲了下来,手中握着的是从仁喜殿带出来的宫扇,她就这么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带着哭腔,“我不该去的,我不该去的。”   她要是不去,说不定苏思婉就不会死了,她要是不去,说不定她就能去江南了,去看江南的花,江南的柳。   “她可是跟你说让你救她?”赵衷看着矮了他半个身子的人儿,伸手揉着她的发。   元容摇摇头,她没说,她只说她看遍了荣华,她不后悔。   “思婉是个聪明的,她若是想活,不到最后一秒,她都会等下去,万一呢。”手下一片柔软,她的发就像上好的丝绸,如瀑般的铺在肩上,赵衷摸摸她的脑袋,“苏家逆反,便是活着,宫里也容不下她,朕能给她自由,可惜……”   “可惜那不是她想要的。”元容打断赵衷的话,软软地抬头,还含着泪,“她说她吃不得苦。”   烽烟乱世,流民四起,这个世道,正如苏思婉所言,她不要出宫,她死也要死在泼天富贵上,容不得自己颠沛流离,容不得别人看轻她分毫。   “我不想做个坏人。”赵衷扶着元容起身,她矮他一头,微微昂着脖子与他对视,“可我是个帝王,有些人可以忽略,有些人必须斩草除根。”   “我知道的。”元容知道赵衷这是在对她解释,几日来宫里宫外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肃清,血液染进地面,渗入石缝,洗都洗不掉。   “听话。”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元容靠在赵衷怀里,闻到淡淡地草药味。   鼻子一红,元容伸手抱住了赵衷,他的身子有些羸弱,可是在元容心里,却是那么的伟岸,这个人以后就是她的依靠。她已经无路可退,只有他。只要他在,只要她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顺喜越来越慢了。”元容偷了赵衷对顺喜的评价,在他怀里蹭了蹭,“我都饿了。”   “等他进来,朕扣他半个月的银子。”   朱雀楼下,顺喜还眼巴巴的等着送膳的宫人,对于自己莫名就被扣了银两这事,毫不知情。   南晋腥风血雨,蜀国亦如此。   城阳侯暗杀蜀君于太后寝殿,事情败漏,仓惶西逃,于落安聚兵,显后爱子被杀,悲痛欲绝,缠绵于病榻,宫中之事事无巨细皆由长公主代为监掌。   “爷,显偃当真会起兵造反么?”何飞看着送上来的密函,“如今他还是按兵不动。”   “杀君弑主,这反与不反可容不得他说了算。”顾子期背着手,眼前是蜀国的万里舆图,“人都处理了?”   “干干净净,就算显偃有心寻找,也是一场空。”何飞想了想,才开口,“只是,现在大权握在公主手中,咱们要想把姜家父子提上去,总得过她那关。”   “平林虽然手黑心狠了些,但胜在为人单纯。”顾子期笑道,“显后为了自个的儿子,连个庶子都没留下,也算是帮了咱们大忙。”   “也多亏城阳侯耐不住性子,不然咱的人可没这么容易得手。”   “现在显后还沉寂在丧子的悲痛中,等她缓过来,多半会疑我。”顾子期摸着舆图上层层叠绕山峦,画的栩栩如生,“得想办法让她闭嘴。”   “公主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守着,着实不好下手。”何飞摇摇头,难,太难了。   “咱们不好做的事,借着平林的手去做不就得了。”显后多疑,可是却及其信任自个的儿女。   “属下这就去办,保证寻个妥贴的法子。”何飞抱拳,眼神闪着点点的光。   “对了。”顾子期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道,“你父亲身子如何了?”   “还在鹤山养着,前些日子公主又送了几只千年的老参。”何飞听他问,心里多少有些感激,“父亲心里挂念着您却不能来汝城,有些别扭罢了。”   “我从小夺了你的姓氏,理该拿他当亲父,却是委屈了你。”顾子期拍拍何飞的肩膀,“你且在等等。”   “属下不敢。”何飞自幼有没想过这些,他们是少爷的人,到死都是,也不敢再让顾子期说下去,忙道,“还有,公主今个又打死了府中的两名侍女,这会怕是还气着呢。”   “走吧,我今夜若是不过去,府里还不得给她拆了。”刚走了几步,顾子期又停下,补充道,“你动作快些,明日进宫,务必要让平林带进去。”   “是。”   “最好是那种离不开身的。”顾子期眯着眼,嘴角划出好看的弧度,“越是贵重越好,平林就好世间独一份。”   刚踏入东苑,就听到屋里传来鞭子声和瓷器碎落的声音,侍女的哭声带着惧怕。顾子期眉头猛然皱起,又瞬间展开,快的像是错觉。   “平林。”顾子期刚推门踏进去,就见平林一鞭子正巧甩在一名侍女脸上,血痕从额头斜斜的划落到下巴,皮肉绽开,血滴一串一串的往下落。   侍女听到顾子期的声音,刚想扑过去求救,就见一鞭子又落了下来,生生抽在女子的后背上,打的她缩做一团,“公主开恩,驸马救救奴婢吧。”   “贱人!趁本殿不在敢往驸马床上爬,本殿看你是活腻了!”平林手刚举起来,就被人横空截住,鞭柄绕了一圈金丝,缀着几颗好看的宝石,就这么停在半空中。   “闹够了没有。”顾子期余光扫过满地的狼藉,语气倒不似生气,只如往常般,对着抱肩缩在地上的侍女道,“出去。”   “你敢!”平林看着地上的女人要起身,冷声哼道,“你走个试试。”   “奴婢冤枉,奴婢只是去屋里给驸马送换洗的衣物,绝无其他想法。”侍女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碰撞声。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直说。”顾子期松了手,脸上表情不变,只是口气中少了几分温和,带着些许的凉,“何必闹到满府皆知道,给我难堪。”   “我没有这个意思。”平林一直小心的揣摩着顾子期的的态度,嘴上说的硬气,但方见顾子期表情淡下来,就连忙丢了鞭子,上前一步攥着他的袖口,撒娇似的解释道,“我这些日子都住在宫里,一回来就来寻你,谁知道你在外边忙别的,然后就看到床上落了颗耳坠,一时气过头,顽劣了些,你别生气嘛。”   “你打死那两名侍女也是顽劣?”   “我看她们耳朵上带的与床上的一样。”平林看着顾子期的脸色,嘟着唇,娇道,“你别生气,大不了我让管家多给她们家几锭银子便是。”地上的侍女身子一抖,就听女人高高在上的声音传入耳朵,“既然夫君开口,我也不是那不讲道理的。”接着用绣鞋点了点地面,“还不滚!”   “谢公主殿下开恩。”   侍女跌跌撞撞的爬出屋子,门刚带上,里面就传来女子娇俏的笑声,像颗颗银铃铛,“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月色下,那张脸染着血越发的狰狞。   ☆、大未必佳   “爷。”何飞的声音在门口小声响起,片刻,紧闭的房门就被人拉开,天空还有些昏暗,清晨染带着夜的凉意,接着,一枚上好的羊脂玉雕的鸾凤玉佩便落在了顾子期的手心,“上等货,属下从玄机老医那里得来的,近百金。”   玉佩白而无暇,顾子期靠近鼻端嗅了嗅,玉佩散着淡淡地幽香,“还真是闻不出什么。”   “您放心,味虽淡雅,但是时间长了极易让人产生幻觉,公主长时间陪在显后身边,此物最是妥帖。”何飞想起来怪医的交代,“不过对子嗣不甚好。”   “怎么个不好法?”顾子期来了兴趣。   “易怀胎,易生产。”何飞靠近两步,声音压得越发小,“然而养不大。”   佩上的方子宫里几十年前曾经出现过,因着用法过于恶毒,而被成宗皇帝下令销毁,那怪医不知道哪里得来了,竟是偷偷的配了出来,常年把美玉泡在其中,为的就是那天能够让宫里的贵人看上,花高价的银子买回去。   玉石贴了肌肤,迅速变暖,顾子期只定眼看着,玉佩在指头间不停地转动,似在思考些什么。   “子期。”屋内传出平林公主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娇软。   “去吧。”顾子期挥手,何飞一个转身人就迅速的隐了出去,门被带上,顾子期撩起垂落的珠帘向着房内走去。   平林穿着烟色的里衣,微微露出雪白的肌肤,细细的手腕上带着金丝缠绕的平安扣,见顾子期过来,只伸手拽了他的胳膊,然后扑倒在他身上,平林按着顾子期的肩膀,乌黑如瀑的秀发落在他的脸颊,“你一大早去哪了?”   “我能去哪?”顾子期大掌一扣,人就被他往怀里揽近了些,他轻啄着她的唇瓣,带着笑意,“前些日子让何飞寻了个好东西,不知道喆儿喜不喜欢。”   “好东西?”平林眼睛一亮,昨天她一回府就闹了一场,原本存了讨好的心思,没想到顾子期非但没生气,还惦记着她,心里一时跟吃了蜜似的,嘴上却糯声道,“有多好?”   玉佩带着银色的挂穗,从顾子期手中垂下,落在平林公主眼前,“美人如玉,最配喆儿。”   鸾凤交颈,雕刻的栩栩如生,平林只看到这佩的含义,哪里还管是不是好的,“鸾凤为夫妻,喆儿自然是喜欢的。”刚落到手里放在眼前准备端详,忽然一阵清幽绕过鼻息,平林又靠近嗅嗅,惊讶道,“这佩居然含香?”   “若只是普通的玩意,我哪好送给喆儿,喆儿自幼娇贵,自然是要寻那最好的。”说着顾子期顺势抱上她,拍着平林的背,在她耳边轻声道,“喆儿可要一直佩着才是。”   “嗯。”平林公主把小脑袋靠在顾子期肩上,指头摩挲着手中的鸾凤,掩不住的开心,“子期送我的,我到死都不会解下来。”   “就你可人。”顾子期松开胳膊,示意她看外面,“时辰到了,喆儿该入宫了。”   “子期,我一人在宫内好闷。”平林心里一酸,忍不住想要落泪,“等母后身体好起来,为皇帝哥哥报了仇,你再随我一起去。”   不让顾子期入宫是显后的意思,平林虽然对母亲防着自己的夫君有些不满,可这个节骨眼,母后卧病在床,她坐女儿的也不好再跟母后吵闹。   “好。”顾子期也不生气,这反倒让平林心里更不舒服,总觉得他太委屈,又抱了会,他才不舍地抬高声音道,“翠湖,细柳进来给殿下更衣。”   “诺。”门外传来女子的回应。   帝王大丧,平林作为一国长公主自然不能穿的太过鲜艳,只挑了素净的料子。   “慢着。”平林见细柳拿了平日里常带的并蒂莲荷包,忙开口阻止,把顾子期早上送她的玉佩递过来,“佩这个。”   “是。”细柳安静,她手上动作快,平日里不爱吱声。   反倒是翠湖,是个活泼的性子,她跪着给平林整理裙角,眼神滑过玉佩,笑道,“殿下这物看上去就非凡,奴婢老远都能闻到香。”   那是,也不看看谁送的。平林单手拂过鬓发,发间的珠钗摇曳,心情难得好,“你倒是个识货的。”   “那也是奴婢有福气跟着公主,才能见到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翠湖整理完,这才恭顺的起身。   修容的侍女这会也为平林公主上完了妆面,她生的美艳,即便只点些唇脂,就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平林看了眼坐在一旁含笑饮茶的顾子期,嘴唇微挑,顺手从首饰匣里寻了根金步摇丢到翠湖面前,“赏你的。”   步摇落在白色的绒毯上,翠湖连忙跪地谢恩,又顺着平林的心思说了几句讨喜话,惹得她咯咯大笑。   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顾子期垂下眼角,轻抿了口手中的茶水,血缘亲情也着实太寡淡了些。   等平林入宫,已过巳时,顾子期撑着额头,看着院内随风而落的花瓣,手边的茶水早已变得冰凉。   “爷。”何飞立在门口,等顾子期颔首,才踏进来,把压了火漆的信件从怀里掏出,“姜家的信。”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顾子期扫完才递给何飞,“下边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等显后那边一出事,咱们的人就会请旨讨伐城阳侯,到时候姜家八成是要起来的。”   顾子期敲敲桌面,眼底的笑意透露了他此刻的情绪,“月白呢?”   “小姐在鹤山,由我父亲照料着,不会出事。”何飞回到,屋内没有点香,他索性把字条团成一团一口吞下。   景康十一年,显后突发癔症,刺死陪侧宫女,一头撞死于寝殿,平林公主急招驸马入宫主持大局,群臣激愤,请旨出兵讨伐逆臣显偃,宫中武将缺乏,征战之人两派争论不休,最后平林公主力排众议,姜家临危受命,举兵攻入落安,城阳侯节节败退。   元容看着赵衷递过来的消息,字里行间皆能感受到蜀国这段内战的风起云涌,姜家借着城阳侯之事,几乎一步登天。   “容儿,你们姜家的秘密可真不少。”怪不得赵衷这样想,细细说来姜老太爷曾经跟着□□马上征战天下,功成之后立刻解了虎符,且不说那时候姜承畴兄弟几人还是稚儿,便真是少年,也该如苏贺两家多少打下些根基,而不是用半生戎马只换个世袭的空壳子。   “我不知。”元容合上手中的信件,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父亲叔伯投靠蜀国已是场笑话,断然想不到顾子期真的把数十万铁骑交到他们姜家手中,这其中该有多大的信任,绝不是姜顾多年相交就可以做到的。这里面一定有秘密,一个可以让家族毫不犹豫抛弃她们姊妹三人的秘密。   他们和顾家交好的起因,似乎就是因为顾家行商遇到水贼,然后父亲出手相救,之后两家的关系便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还有顾子期,似乎从幼时起,父亲和叔父就不曾阻止她与他来往,倒是母亲,反对的厉害。只是那时候元容一心扑在顾子期身上,从来不曾深想这些,要是父亲不愿意,依着顾家商户的身份,又怎能和她这种高门嫡女相交。还有她莫名其妙的被带到应阳,应阳不同于中都,贵族和商贾之间的鸿沟没有大到让人心惊,而她似乎也从未被教导这样的认知,也是那个时候起,母亲不再让她事事求最好,溺爱的可怕,放纵她成日里带着几个小姐丫鬟玩耍,只教些女儿家应学的后宅手腕,从四岁识千字到泯然众人矣也不过短短几年。   背脊发凉,元容忽然握住赵衷的手指,丹凤眼被她睁的微圆,“你要不要再查一查顾家。”   她的前半生,再度摊开来看,仿佛就像母亲再与别人在博弈,然后母亲赢了,把她从顾子期身边夺了回来,只是没想到后边会有更大的灾难等着。   “我已经让幼礼去了。”赵衷拍拍她的手,“感觉到奇怪了?”   嗯。元容贝齿轻咬着唇瓣,“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我以前见到的,听到的都是假的。”风吹过书页,传来好听的沙沙声,室内朱色玄袍两人相对而望,元容指尖收紧,“想必你也知道,我幼时是个极聪颖的孩子。”   赵衷点头,姜家有女,天资聪颖,指物立诗文理可观,可惜后来出了中都,再回来,人就变得木讷平庸许多。   “我母亲富有才名,可我在应阳的十年,她从未要求我学过这些。”那时候,元容每日里要么看话本游记,随着兄长打猎,伴着表妹踏青,要么就是跟在顾子期身后当小尾巴,倒是活的比中都的女子们都逍遥。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她生生的被养废了。   “容儿可是想学什么?”赵衷看着元容忧心忡忡,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故意道,“你若拜我为师,我倒可以教你一二。”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元容打开赵衷的手,不满意的趴下,嘴里嘟囔着,“我要一直留在中都,现在指不定就是名震南晋的才女了。”   可是,元容心知肚明,重来一回,她还是会被去应阳的,毕竟她是姜承畴唯一的女儿。   ☆、奇门遁甲   “容儿来看。”这日元容刚踏入大兴宫,就看见赵衷与公孙常曹元晦说着什么,闲聊中的三人似乎也第一时间发觉到她,好闻的香混着药味,案上的香炉上飘着几缕青烟,赵衷笑着冲元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沙盘,元容好奇的从旁边走过,停在赵衷旁边,眼睛还盯着面前的东西,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元晦前些日子从曹老将军书房里翻到的本兵书,正巧这几日闲来无事,便按着书中所言复原下阵法。”赵衷牵着元容向前跨了小步,点着食指大小的兵俑道,“朕正巧缺个帮手,左右你也得闲,不若与朕一起罢。”   “可我不懂这些的。”元容有些迟疑。   “无碍。”赵衷伸手褪下她手臂上的挽纱,“你只要听着,负责移动兵卒便是。”   “好。”公孙常把折扇别到腰带一侧,“臣若胜了,便要城郊的十里河庄,那儿清净。”   十里河庄本是赵涉的,结果主人一去,便空了下来,公孙常着实没什么想要的,索性要块院子,等夏日炎炎时去喂鱼观荷也别有一番滋味。   “好。”二十几年的相交,赵衷早就习惯了这种相处,“元晦呢?”   “我就算了,没什么想要的……”只是话还没说完,曹元晦中途就忽然记起了什么,改口道,“我要求个旨,以后莫要让幼礼入我的院子,他每去一趟,我的药庐就跟遭过一次贼似的。”   “幼礼要知道你背后说他,又该闹了。”公孙常忍不住笑道,“你就是心太软,暗地里给他吃上几副药,让他长点记性就是。”   元容抬眼瞄了眼公孙常,他笑的眉眼弯弯,又想到乐衣跟她说的,越发觉得公孙常面上的温润不过是掩盖他本质的保护色。   “那陛下呢?”   “朕?”赵衷开口,正对上元容仰起头的眸子,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天下都是朕的,就要,就要你们对容儿好些罢。”   眼神微晃,公孙常眼神从赵衷移到元容身上,笑的如沐春风,“娘娘放心,以后若是幼礼再为难娘娘,臣一定好好教训他。”   呵呵。元容不好扫兴,胡乱点头应下,这才让乐衣陪着进到偏殿换了件方便的衣服。   元容踏着小马靴,赵衷只哪里排哪,她看着手下不停变动的阵法,行兵打仗不似流民斗殴,她原先只当上了沙场,众人只要拿着刀枪英勇砍杀,人多势众下手狠毒的就能胜利,现在看来却是自己太过天真了。战争就是对赌,双方各自布阵,看的是谁能把有限的武器用最有效地方法杀死敌人。   “这个阵法名唤八门金锁。”赵衷靠的很近,呼吸落在元容耳畔还带着潮湿的温热,他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沙盘,“赵涉最擅此阵,传是太昊伏羲所创,分成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此阵凶狠异常且变化多端。”   赵衷点了点最西侧,元容连忙把陶俑落下,八门即成。元容看着沙盘思考了半响,才扭头对赵衷疑道,“我怎觉得这阵法好生熟悉?”   “容儿到底看了多少杂书?”赵衷一怔,对上眼前人好奇的目光,笑道,“难不成连卜筮之书也看?”   “这二者有关?”   “此阵本就是奇门遁甲演化而来,表面看来坚不可摧,却是有破解之法。”赵衷起身从身后的汝瓶里抽了根等臂长的竹枝,竹枝青绿,点点指在沙盘上,元容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八门分为九个阵壁,敌军一旦被引诱入阵,则会被划分开来,入生门、景门、开门为吉,入伤门、惊门、休门而必伤,而入了杜门、死门的人,则亡。当下八门虽布得整齐,可快速移动变阵,生死门交替,却终究无法自如运用。”   元容饶有兴趣的看着,就见细竹在兵阵中交错游划,多达数十种变化。   她看的很认真,直到赵衷停下手中的动作,才指着八门,犹豫的提醒道,“不是说可破么。”   “兵分两路,入阵后一队攻叁号阵,另一队则约束伍号阵,使伍号阵无法变化进入肆位,玖位自然也就无法入柒,被攻击的叁号位不能退到玖位,而此时肆位出现空缺,必会出乱。”赵衷随意地在沙盘上画了个圈,“东南角生门击人,正西边景门而出,此阵已废。”   “明明这般精妙。”元容看着原本固若金汤的阵法瞬间瓦解,忍不住咋舌,“可要用这个?”   这些东西,元容往日里看不见摸不着,只觉枯燥,自然不懂为何男儿皆爱研读兵书,如今被赵衷带着捋一遭,才深感玄妙。   “阵法一旦被破,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在破解之处在做变化,把其缺点掩掉,生成新的阵法。”赵衷用竹枝轻敲着掌心,“要么便弃掉重设新阵。”   “曹元晦他们也知道?”元容错愕。   “你来之前,我刚与他们破完此阵。”赵衷用竿子推到地上的陶俑,如墨的眼眸熠熠发光。   “那你让我摆它作甚?”元容看着她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泥巴小人,被竿子横七竖八的碰倒一片,憋着嘴嘟囔道,“腰都快弯断了。”   赵衷看着元容垂头搭眼的模样,大笑出声,伸手刮着她的鼻尖,“别人想看还看不到,倒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方才不知道是谁,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呃,被发现了。   元容飞快的看了眼不远处的公孙常和曹元晦,靠近赵衷使劲拽了拽他的袖口,“你又打趣我,别人听见,又该笑我了。”   接着,赵衷像是寻到了什么乐子,指使的元容团团转。   鼻尖上冒起了细密的汗珠,元容看着不知道试了多少次的阵法,眼看赵衷又要推到,连忙向前一步抱住他的胳膊,微微晃着,声音听起来像撒娇,“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六丁六甲,九字连环,都快晕了。”说着小手一伸,指着公孙常道,“咱们好好摆个阵法,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好不好。”   不能再看下去了,她现在一闭眼睛,就是满沙盘的小泥人,一会长蛇一会冲轭,满脑子乱窜。   等曹元晦他们出大兴宫的时候,月亮早已爬上了枝头,坐落在飞檐的楼宇之上。   “元晦,你说陛下什么意思?”刚出宫门,公孙常就拦住了准备上马车的曹元晦。   折扇挡在脸前,曹元晦也不气,索性邀公孙常同行,等马车上了官道,才开口,“之前你我做的这么过分,陛下不也没说什么。”   马蹄声敲打着地面,厚厚的帘幕把马车里的人和街道上酒肆饭馆的叫卖声隔了开来。   “之前防着她还有个说法,现在经过这么些事情,总不好真把一个女人逼得无路可走。”曹元晦看向公孙常,见他脸上依旧平静地寻不出情绪,这才叹口气继续,“陛下什么时候把兵法当游戏似的玩给姑娘家看过,这态度表明了拿她当自个人,嘴上不说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年少时是个什么性子,倔强的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曹元晦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偏见这个东西是天生的,劝不得。   公孙常斜靠在软垫上,手中的折扇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身下的毯子,没错他闭上眼睛,都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曹元晦又等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睛,平静道,“晓得了,等幼礼回来我自会交代他。”   这算是听进去了?曹元晦心里松了口气,他倒还真怕他们在这件事上跟赵衷出现分歧,这会放下心,才陪笑道,“这样最好不过。”   “看你笑的。”公孙常嘴角一扬,折扇在指间转了两圈,优美的如同湖上冰雁,唰的展开,“跟衣梦楼里的姑娘见了恩客似的。”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曹元晦听得直翻白眼,边说边伸手拉开遮挡的车帘,庆安听见身后的动静,不知出了何事,忙拽住缰绳迫使马车停下,不解的看向曹元晦,只见帘幕一开,平日里温和的公孙常就被自家大人猛地推下马车,大人的语气还有点暴躁,“你们兄弟俩就没一个讨喜的!”   ☆、意气风发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个话多的,没想到竟然是个老先生。”元容把下巴放在桌面上,双手捂住耳朵,一副不听不听我不听的模样,室内通着火龙,琉璃的屏风上绣着巨大的百花争艳,乌黑的边框被白色的毛毯衬得越发如墨,猫儿懒洋洋地卧在毛毯上,偶尔也眯起眼出门晒晒太阳,元容的声音在这个静怡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咱们出去走走吧,要不我给你画副画像,我虽书画不精,但也是看得过眼的。”   说着,几根手还适时的摇摇赵衷的胳膊,露出一副讨巧的表情。   “当初是谁说兵法五行有意思,非要求着我讲给她听的?”赵衷偏头看了眼元容,眼睛自带三分笑意,手指挑过她脸侧的碎发,“这才几日,就变卦了。”   “可您没说要跟我讲缀术啊。”元容胡乱翻着手上的书页,还挂着点点的墨香。   “求星辰之行,步气朔消长,方得世间奇妙,缀术再好不过。”书册从元容手中落到赵衷手里,就见他卷成筒状,然后伸手在元容脑袋上敲了下,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赵衷原本也没指着元容读得懂这些晦涩而枯燥的文册,不过是见她兴致来了,索性把自个最近看的东西教她,她也努力学了些日子,终究是学不懂。   “可对我而言太难了。”天文算经她勉强懂个皮毛,但是真让她专研起来,就太难了。   元容耸着脑袋,像被霜打过的茄子,桌案上放着之前被她从沙盘里捡来的陶俑,孤零零的一小只立着,被她用指头尖不停地戳来戳去。   “那咱们不看书了。”册子在空中划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落在身后的矮榻上,赵衷伸手拉了元容,“这泥巴有什么好玩的,我给你雕个更好看的。”   “去哪?”元容好奇。   “跟我走就是了。”赵衷拉着元容,向书房行去。   这是元容第一次进赵衷的书房,密密麻麻的书籍排满了整面墙。   好多孤本。元容看的目不暇接,跟着赵衷走到书架前,刚要伸手去拿,只听‘轰隆’一声,手就这么生生停在半空中,眼前原本紧闭的书架从中分开,露出等身宽的缝隙。   赵衷的寝殿内居然设有密室。元容愕然,一扭头就对上赵衷正在上扬的嘴角。   “你随我来。”   赵衷话说出口,下一刻,元容的手就落入一片温暖中,十指交扣,一个转身人就被带入了密室,身后的门瞬间闭合,看不出丝毫的痕迹。   走廊长而幽暗,墙上每隔几步就镶着颗巨大的随珠,在昏暗的长廊中散发着柔和的光。元容跟在赵衷身后,不知道这条路究竟通往哪儿,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耳边听到的只有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莫约走了半盏茶的时间,赵衷才停下脚步,元容从他身后探头看去,一间被收拾的干净的石室出现在眼前,周围立着八面梨花木雕房门,屋内东西置办的齐全,半身高的桌案上放着素白的宣纸和上好的徽砚,旁边雕龙刻凤的榻上还摆放着一堆玉石,周围卧着只刻刀。   “去看看。”   元容见赵衷允许,忙迈着小步跑了过去,玉石被刻了一半停下,仿佛雕刻人的迷茫,他似乎也不知要雕些什么。   元容握着初成大小不规则的凹凸体,惊喜道,“你还会做这些?”   “我会的可多了。”蹴鞠投壶,弯弓骑射,这些东西,赵涉自认没人能比他少年时做的更好,那段记忆很近,近到鲜衣怒马仿佛昨日,又很远,远到他再也拉不开弓射不出箭。赵衷拉着元容坐在榻上,他盘着腿把眼前的玉石都推到她眼前,头一仰,骄傲道,“容儿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做出来。”   她认识的赵衷都是守礼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从容和得体,哪里见过这样的赵衷,就见他拿着刻刀敲了敲一堆小石头,冲着她挑挑眉,自信满满。   元容也来了兴趣,托着脸在一堆名贵的玉石中挑挑捡捡,最后在一翠一白中犹豫了许久,才把白如羊脂的那块推到赵衷眼前,“就这块吧。”   “要刻什么?”玉石有小半个手掌大,白的不含一点杂质,赵衷翻在手里掂量着,“不如,我给容儿雕只兔子?”   兔子,最像她了,胆子又小又单纯,偏偏还机敏的紧。   “我不喜欢兔子。”元容摇摇头,对上赵衷的目光认真道,“我想要只小灯笼。”   “灯笼?”赵衷对元容这个喜好颇感意外。   “嗯。”元容用手指头尖点了点他手心的璞玉,“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奈何桥上我就打着小灯笼去等你,你一定要看到我。”   “说什么傻话呢?”赵衷笑还僵在脸上,抬手在她脑袋上狠敲了下,他这次用了力气,敲的有点疼。   “百年之后人总是会死的嘛。”元容被他敲得回了神,扑到赵衷旁边晃着他的胳膊道,“你不也说了,世上哪有千岁万岁,都是骗人的。”    “那也不用你等我。”赵衷捏着元容的脸,自打从回廊回来之后,她好像怎么吃都吃不胖了,“你身体好的紧,就算真到了黄泉路上,也是去寻我。”说着就轻笑出声,“不然我给自个雕个,你就别要了。”    “我才不要寻你。”他要是不在了,赵家又未留下子嗣,她以后的日子该多难走啊,元容握着赵衷的手拉到自己面前,“最近几日天冷的骇人,过两天怕是要落雪的,曹大人开的药你要按时服用,我之前来寻你,你都未按时吃药。”   元容看着那双被她紧握住的手反手盖住她的手背,声音渐渐小下去。   “那咱俩一人一个好了。”赵衷看她,拿了先前被放在一旁的翠玉,在元容眼前晃了晃,昏暗的光线下都能看得出温柔,“谁都不吃亏。”   “我会在桥上等你的。”元容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赵衷也不应声,笑着刮了她的鼻尖。   你一定要活的好好的,长命百岁。   元容垂着眼,看着玉石的碎料一点点从赵衷指间落下。   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对她好了,屈指可数。   元容和赵衷这几日又寻到了新的乐趣,俩人一有时间就相伴在密室里玩耍,雕玉、下棋、作画,只要置身于密室,就仿佛与尘世间的一切苦恼切断了联系,没有山呼海唤的万岁,没有不停传来的噩耗,这有这段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也不是被人抛弃的棋子,他们就像两个寻常人,做着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赵涉曾说他不明白卫子和为什么非要救下赵衷,他像她许下了能给的一切,只要赵衷死了,他们就可以毫无阻碍的在一起。   那时的元容也不明白,可是朝夕相处下来,她忽然有些懂了。   赵衷就像是被乌云包裹住的太阳,无论看到的有多黑暗,靠近了,都能感到他散发的微弱的暖。卫子和遇到的不只是现在的赵衷,而是那个更热烈、更明亮的少年。就像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忽然给了她一束光,她就再也不会惧怕黑暗,曾经那些在黑暗中相依而靠的影子不过是孤寂中的自欺欺人。拥有了灿烂的花圃就不会再怀念荒坡的荒凉,看过了惊心的湖海就不会再为溪流动魄。   赵衷和他们从来都是不同的,哪怕对她,也没有一次是为了抛弃而松手,他告诉她不能认命,他相信她最是无辜,他也让她看清想明活着要有价值,她总在最需要人拉她一把的时候,拉住她。   曹元晦说她没见过年少的赵衷很可惜,是啊,意气风发少年时,她没遇见他,好可惜。   元容抱着膝盖坐在矮榻上,一瞬不瞬的盯着赵衷,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薄薄的唇轻抿着,刻刀在指间翻动,或圆转或板直,薄刀密片落下,细细修着坯中的刀痕凿垢,他做任何事都力求个细致完美,连刻玉玩也是如此。   “呶。”眼前的男人似乎不在意元容的打量,等刻下最后一刀,才习惯的吹吹残留在表面的细末,笑着把手中的玉灯笼推到元容面前,自满道,“如何,是不是巧夺天工。”   真是蹬鼻子上脸,自从上次元容这么夸了他一句,他就跟认准了似的,这会也收了视线,把目光移到榻上的两枚玉灯笼上,白翠交辉相映,圆圆胖胖的放在一起,更显可爱,嘴上却道,“勉强入眼罢。”   “容儿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之前。”说完,生怕赵衷后悔,手一伸,白色的小灯笼就攥在了手心里,快速的缩了回来,“不过我还是收下了。”   ☆、顺势扑倒   密室内烛火昏暗,赵衷躺在元容腿上,一双带着温热的小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按着,“头还疼么?”   “疼啊。”怎么能不疼,赵衷阖着眼,细密的睫毛刷出一片阴影。   这些日子,消息不断地被递进皇宫,蜀国不出所料地变天了,城阳侯被斩杀于长阳,尸体悬挂在城门之上三天三夜。太后孝期未过,平林公主便怀了身孕,朝廷内外一片愕然,长公主下嫁顾家已有数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在这个节骨眼却意外得了子嗣,此时恰逢天官卜算大吉,直言该子有真龙之相,朝中的风向开始摇摆,与南晋之争又被提了出来。   元容看着赵衷微皱的眉心,伸手帮他抚平,外边地递进来的消息赵衷未曾瞒她,几个王爷盘踞于封地自立,蜀国虎视眈眈,面对这么个烂摊子,他真的是操碎了心。   手被人握住,然后盖在一双眼睛上,赵衷的睫毛像两条小刷子,轻刷着她的掌心,“太累了,所有人都让我撑,可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喉头上下滚动,赵衷的脸被她手掌覆住一半,元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只好单手轻拍着他的胸口,带着毫无用处的安抚,“会好的。”   “不会了,我心里清楚。”怀里的人声音透着绝望,“好不甘心,要不是这副身子骨,我何至于死守。”   “正度。”   “七尺男儿,本就该金戈铁马,在战场上浴血护国。”手掌被拉下,赵衷和元容对视,眼底带着抑制不住的破碎,“南晋若是亡在我手里,我还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这不是你的错啊。”对啊,这不是你的错,元容垂着头,细碎的发丝落在他的脸上,她轻轻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真好。”赵衷再次闭上眼。   “什么真好?”   “容儿活着真好。”怀里的人拉了拉他的手放在额上,示意她继续按下去,“让我暂时有个可以停下的地方。”   休息够了,路还要继续走,他不能停下来,就是死,也要死在守着江山的路上。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赵衷和元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他这几日身体好了许多,连带着元容心里也轻松不少。   她素白的手指轻抚着赵衷玄色的衣袍,手下,是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她甚至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正度。”元容有些犹豫。   “嗯?”枕着她的人懒洋洋出声。   赵衷闭着眼,好久也没听到元容的下文,这才睁开双眸看向她。   多温柔的人啊,要能这么一直下去该有多好,她也不求什么了,就这么有个人,陪着她一直到死,就够了。   元容低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心底挣扎了许久,最后一咬牙,看着赵衷索性道,“你要了我吧。”   刚刚还染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室内空气似乎停止,静的骇人。   许久,才听见几声笑从赵衷口中溢出,他撑起身子,正对上元容眼睛,抬手就在她脑袋上敲了下,“我看你是这些日子过的太悠闲,人都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元容看着不以为意的赵衷,有些着急,她和他相处的太轻松了,轻松到有些模糊了夫妻间的界限,“我是认真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除了勺儿,他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她走了那么多弯路,才有些醒悟,或许她一开始凤冠霞帔嫁的,才是自己的良人。   “傻不傻。”赵衷刻意拉开了自己与元容之间的距离,他盘腿坐在榻上,随意的把玩着手中的玉灯笼,“你别怕,就算南晋真亡了,我也会把你送出去,经过这么些事,幼礼他们不会再为难你。”   “不是这样的。”元容拉住赵衷的手,玉灯笼上还染着他的体温,“我哪都不去了,我就在这陪着你,你生我就和你一起生,你死我便陪你一起死。”   “容儿。”当惧怕胜过理智,感情就会变得卑微,赵衷挑起元容的下巴,示意她看他,他曾亲眼见过卫子和被压垮了脊梁,所以对元容,多少有些护着,没想到却让她生了这个心思,他予她就像冰天雪地里的一块火炭,靠近了或许会温暖,可是真抱在怀里,只会烧得皮开肉绽。若是当年,他轻狂年少,或许会应下,区区女子岂有护不住的道理,可是现在,他怎么能真的把她拖下泥潭,“容儿,你乖乖听话,再等等,等南方稳定下来,我就送你出去好不好?到时候你干干净净的嫁人,相夫教子,这才是好日子。”   “我不要,我不要嫁人,我也不要出宫,你也别不要我。”不去了,哪里都不想去了。说她自私也好,懦弱也罢,她本就是一介女流,贪恋他身上那一点点温柔,他对她的好她看到了,握住了,就不想再松手。   “元容!”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元容扯着赵衷的衣袖蹭了蹭鼻子,眼睛里泪光闪闪,说着顺势扑到他怀里,“生死有命是非无常,我认了。”   “你会后悔的。”赵衷摇摇头。   “不会的。”元容抱着赵衷的脖子,在他下巴上猛亲了口,然后才把头埋在他怀中,“你是我夫君啊。”   元容又想到了那个秋日,树叶打着旋的落下,她一身红火的坐在闺房内,喜乐声回荡在当康城,她心底无限委屈蔓延,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想不愿意。可谁想世事难料,几年的光景,她觉得她能嫁给他,实在太好了。这世上真心对她的人,不是把她当棋子丢掉的姜家,不是那个心狠手辣痴心错付的男子,而是与她结发的夫君。   “父亲,你我真的要率领万千铁骑踏入南晋么!”姜重明红着眼眶,几年的沙场磨练,他早已褪却少年的稚气,比多年前更挺拔,哪个男人不渴望成为英雄,可是又有谁愿意让自己的故土变成战场,看满山的桃树变成堆堆白骨,“那里可是故土。”   姜承畴眼神微闪,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他的胡须有些泛白,眼角的纹路也开始显现,他也不想,但如今南晋风雨飘摇,想要打开南晋的大门,攻入皇城,之后,他们姜家就是开国之臣。   “父亲!外祖可还在南晋。”自从来了蜀国,元容葬身火海的消息传来后,他就再也没见母亲笑过,许多被掩盖的秘密开始逐渐露出水面,姜太爷那枚永不离身的翠玉扳指,姜家不再涉足朝堂的理由,父亲投靠大蜀的抉择,都渐渐清晰起来。血脉会成为一个军将最大的软肋,何况母亲还是敌国的公主,那段被老太爷封藏了几十年的秘密一点点的被揭开,为了这个秘密,伯父赔上了两个女儿,而他也赔上了一个妹妹。   她们是何其的无辜,到死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纸包不住火,当年父亲远离朝廷,不就是知道东窗事发的后果么?”姜承畴捋着灰白的胡须,“可是我不甘心,从我知道秘密的那一刻起就不甘心,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踏上蜀国的时候就在想,凭什么,凭什么只因血脉,我们姜家就要夹着尾巴做人,就为了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灭族之祸。”   “可南晋是咱们的家乡,当康城的大宅还在,应阳的大宅还在。”姜重明咬着牙,眼眶越来越红,“为什么非要是我去。”   “重明……”   哒哒哒——屋外传来敲门声,接着小厮的声音传来,“老爷,顾大人来了。”   顾大人自然是顾子期,姜府里没人会唤他驸马爷,这是府里的规矩。   “请他进来。”姜承畴挥挥手,示意姜重明先退下。   门被打开,顾子期就立在院中,一身青色长袍,见姜重明也不奇怪,笑着冲他点头,“许久不见。”   就见那男人微微颔首,也不与他寒暄,直接从他身边走过。   “单亮兄真是越来越有将军的风范了。”顾子期也不恼,前脚刚踏入书房,后脚门就被何飞带上,他轻车熟路的坐下。   “四儿却是比他那几个兄长强,就是脾气冲了些。”姜承畴一改先前的严肃,语气难得放缓,玩味道,“方才还为南晋一事与我念叨。”   “您如何想?”顾子期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姜承畴多少有些动摇,开口道,“但说无妨。”   “我名义上毕竟是南晋人,反攻故国似乎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姜承畴捏着胡须,“日后还指不定被史官如何记载。”   顾子期面上不动声色,眉角快速扬起又落下,他轻吹着杯盏中的茶叶,等姜承畴说完了才笑,“原来是为这事,我原本是为了其他事而来,没想到正好撞上您烦心。”   “你来是为了何事?”顾子期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定然不是为了与他这个半百老人絮叨。   “进来吧。”顾子期笑出声,接着门被打开,一个青衫短褂的小厮从门后蹿了进来。   小人一甩袖子,单膝跪地,眼前的人瘦瘦弱弱,看的姜承畴一时有些疑惑,“这是”   “月白,莫要闹了。”顾子期敲敲桌子,发出轻轻地敲击声,就见那小厮笑着起身,对上姜承畴诧异的目光,做了个鬼脸,然后一溜小跑跑到他身边,声音软糯糯的,“爹爹,表哥。”   “你怎么来了?”姜承畴揉揉月白的脑袋,“不是在鹤山么?”   “平林公主嫌宫里闷,要去鹤山养胎,表哥怕她伤了我,就把我偷偷接回来了。”小人踢着脚尖抱怨。   “言归正传。”顾子期没有接着林月白的话继续,只看着姜承畴继续之前的话题道,“史书都是胜者书写的,权衡利弊,姨丈可要三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就是这个走向~~~   ☆、春闺梦人   “爹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送走了顾子期,林月白才端了茶水送到姜承畴手边,她腕上带着米粒大小的翠玉珠子,显得一双小手更加纤细。   “月白过来坐。”姜承畴难得见到女儿,眼角的纹路加,深慈祥的招手。   林月白见姜承畴唤她,连忙摘了小帽,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甜甜的坐到姜承畴对面,“爹爹。”   “好孩子。”姜承畴点头,这才上下把女儿打量了个够,没瘦不过也没胖,这孩子打小就是个可怜的,身子骨弱,怎么都养不出肉来。   她娘亲走的早,碍着她的身份,又不能接回府中,只好养在外头,同样是他的孩子,当元容被兄长族人宠的恨不得给她摘月亮的时候,月白却只孤孤单单的呆在宅子里,她无法和元容一样去踏青采莲,不能跟着女先生去读书识字,除了顾子期,年幼的她鲜有玩伴。也亏得女儿乖巧,这么些年她越长越像她母亲,连性子都随了个七八分,见到他也不哭不闹,怎么看怎么惹人疼,也让他每次相见,越发觉得对不住她们母女二人。   这会看见她手腕上的珠子,那是当初他离开蜀国的时候送给她的母亲的,他说过会回来,可她终究没等到,又忍不住有些难过,“是爹对不起你。”   “爹爹待月白极好。”月白摇摇头,伸手握住的眼见的手掌,笑的一脸单纯,“表哥跟女儿说了,等入了南晋,女儿就可以不用再躲躲藏藏得过日了。”   顾子期方才的话,她多多少少也听得懂,都走到了这一步,只要姜承畴迈过这道心坎,等着的就是另一个开始。   她是姜家的血脉,她是顾子期的表妹,她是钱河郡主的独女,她才是天之骄女,可是从小到大,她所有喜欢的想要的,都被元容夺了去,父亲的疼爱,姜家小姐的荣耀,还有她的表哥。姜元容可以娇滴滴地唤他子期哥哥,而她呢,那么些年连句表哥都不能叫,就怕中间出了差池,只能疏远的唤他公子。他整日里陪着那个软绵绵的小丫头游湖打猎,从一开始的不高兴渐渐变成了张嘴闭嘴都是元容的名字,哪里受伤了,又看上了哪家的胭脂,看了什么戏,绣了什么花,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那时候的顾子期心里装的都是那个丫头,可明明她跟他才更亲近才对,小时候伴再一起玩耍的是她啊。那时候姨母还活着,她那么美那么慈祥,她每每跟着母亲去姨母家做客,那个温和的女子都会把她抱到怀里,她说月白这么可爱,以后定要嫁到宋国公府来给姨母做儿媳。   可是后来,宋国公府没了,母亲、姨母全都没了,她也从个备受宠爱的小姐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外室女,那种日子她过了二十年,等了二十年,她不想再继续。   “只是平林肚子里那个终究是个心思。”姜承畴的声音拉回了月白的思绪,她抬头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姜承畴拍拍她的手背,继续道,“你以后真跟了子期,终究太委屈。”   平林公主不是问题,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呢?虎毒尚且不食子。   “女儿只要跟爹爹和表哥在一起就很开心了。”林月白歪着头想了片刻,眼睛弯弯的笑道,“表哥定会对我好的。”   “傻丫头。”姜承畴伸手点了下她的眉心,笑捋着胡须。   阳光洒入室内,元容托腮看着在一旁作画的赵衷,窗户微微的露出一丝缝隙,风儿努力地从窗外挤进来,带着凉凉的寒气,缓解了室内的闷热。   “容儿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许是元容的目光太炙热,看的赵衷有着点点的僵硬,他努力摆正自个的姿态,画完了了最后一笔,雪中寒梅盛开,红的扎眼。   “我是喜欢才看你的。”元容见他收笔,连忙拎着裙子跳下美人榻,她没穿鞋,小脚丫踩在紫色的地毯上,越发的透明白皙。   赵衷低头看了眼,摇头把眼前的笔墨推到一侧,面前的桌案立刻空了一片出来,“你莫要闹,等真染了风寒,就笑不出来了。”   “才不会呢,我每日都要饮碗姜汤的。”元容低身钻到赵衷怀里,撑着他的肩膀微微一跃,就坐在了他方才作画的书案上,晃着脚丫跟他平视,看着看着,脸上就染了一抹绯红,贝齿轻咬着唇瓣,元容双手还环在他脖子上,“我今晚可不可以住你这儿。”   “你……”   “我前两日只是打了喷嚏,你就跟躲瘟疫似的躲了我两天。”元容又想到了那日在密室,她好不容易丢掉女儿家的矜持,说出了想与他做真夫妻的意思,没想到后边打了两个喷嚏,被赵衷寻到借口,整整两天都没见她,每每过来,都被顺喜打发出去,这次,她也是真恼了,索性带着勺儿闯了进来,就看到说身体不适的男人正立在桌前画梅。   元容往前挪了挪身子,靠的赵衷更近些,鼻息中都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元容本就生的貌美,这会又温和的跟只晒暖的猫儿似的,抬着小爪子挠他,“我是个姑娘。”   你不能老拒绝我。   室内的通着地龙,被烫的温热的空气在室内横冲直撞,赵衷垂眼看她,就见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流光溢彩,然后她笑眯着眼,手上就使了力道,唇瓣相碰,女儿身上的幽香扑面而来,她的唇很柔软,就这么紧紧贴着他一动不动,青涩的不得了。   “容儿不要后悔。”赵衷的手掌放在她的腰间,碾磨间低沉出声。   “无悔。”话音刚落,人就被翻身压在了桌面上,砚台笔洗被打落一地,元容看着覆在身上的人有着片刻的恍惚。   下一刻,腰间的葡萄带就被人解开,然后一张带着温热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肌肤,所到之处带着点点的颤栗,赵衷的吻印在她的额头上,鼻尖上,然后一路下滑,细碎的吻落在胸脯上,激的元容打了个颤,刚要轻呼出声,胳膊就被赵衷举过头顶,然后吻又覆到了唇上,把她方才的声音全部含在了口中。   春风生绮帐,暖意入书房。元容圈着赵衷的脖颈,心瞬间就静了下来,她忽然觉得,这个世间忽然变得好安全,好安全。   “咱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元容的声音很轻,赵衷没回话,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手里紧紧握着之前赵衷雕给她的白玉灯笼,这辈子,有人陪,有人等,足够了。   等元容再醒过来,月亮早已爬上半空,她身上被换了件干净的衣裳,赵衷正坐在床上,背对着她,她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窗户开了一掌宽的缝隙,能看到外面的枯树和皎洁的月光。   “醒了?”感受到一片柔软贴在他的背上,赵衷摸摸从后边环绕过来的小手,头微微后仰,正好低到元容的头顶。   “你在看什么?”声音还带着未醒的瓮声瓮气,元容用脑袋在他身后蹭了蹭。   “今晚的月色真美。”赵衷转身,让出半个身子,让元容看。   室内没有点灯,月色更显明亮,元容抱着赵衷的胳膊,头刚离开他的后背,就又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嗯。”   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么坐在床榻上,安静的看着窗外的月亮,鹅黄的窗幔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带着布料摩擦的声音。   “我想和正度看一辈子的月亮。”温暖从身边传来,元容把他的胳膊抱的更紧了些。   “好。”许久后,身旁的男人才开口,“如果这辈子不够,下辈子你早点来寻我,我带你去草原上骑马,那里的月亮又大又美,一伸手就能摸到。”   “打钩。”元容伸出小指,夜色中,表情看得有些不太真切。   “君子一诺。”拇指相印,赵衷又勾着元容的小指尖摇了摇,笑着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我还没有去过草原。”   “以后带你去。”   “什么时候。”   “大概。”赵衷轻拍着元容的肩膀的手一怔,又不留痕迹的绕过她的腰身,“等天下太平吧。”   “哦,那我等着。”身边的声音软糯糯。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容儿啊,你别等了好不好QAQ (众人:我要打死作者!!某桃:放开,让我自己来!)   ☆、心知肚明      蜀国这段日子朝堂风波不断,平林公主无心国事,索性把烂摊子全甩给了顾子期,一心欢喜的出宫养胎,因着这些年层层交错的铺就,顾子期很快就握住了大蜀的咽喉,借着平林的手下的第一道令便是:征伐南晋。   “姜家那边接旨了。”传旨回宫的宦官还在路上,何飞就提前见到顾子期,一早就带来了个好消息,“毕竟这一役,关系着姜家能否在朝堂内站稳脚跟,再加上表小姐这层关系,姜承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我才把月白送过去。”顾子期手里把玩着两颗文玩核桃,坚硬的外壳经过常年的摩挲早已变得光滑,姜家的三个女儿都折在了南晋,如今就剩这么一颗明珠,姜承畴心疼月白,又渴望权势,绝对不会把这么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让给别人,顾子期立在书房中,手指抚摸过桌上的玉玺,这是平林放到他这的,那个女人虽然心肠狠辣,但对他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毕竟这个世上,她的家人如今就只剩下他和她腹中的骨肉。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玉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顾子期指尖划过背后的刻字,不由得道出声,“何飞,你说这万里江山下,谁才受命于天?”   “您说是谁,便是谁。”何飞说话自留三分余地,他眼角瞥了眼桌上的玉玺,又快速的垂下,按理说这万人之上的王位,唯有平林公主腹中的孩子才能坐的名正言顺,可是,万一是女儿呢,万一养不活呢。那块染了药的玉佩,如今可还是好好的系在公主腰间,跟并不显怀的小腹仅隔着几层衣裳,这是顾子期和他的秘密,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而那个卖给他玉佩的怪医,早就在一个雨夜‘不小心’失足掉下了山崖,他看的真真切切,直到确认那人再无鼻息,才离开。   “我说了可不算。”顾子期轻笑出声,他心里清楚的紧,整个蜀国就像一方棋盘,现在平林公主天时地利人和,可以在棋盘上大肆杀伐,但是当姜家握了兵权呢?文臣武将又岂会再是一家之言,“等姜家帮忙夺了南晋,你且再看姜承畴,到时候怕不再是那副万事小心的模样了。”   “您是说姜大人会从公主手中□□?”   “你莫要忘了,姜家还剩一个女儿。”顾子期把文玩核桃丢在桌案上,两个圆滚滚的核桃相互碰撞,最后摔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有些事,我做不得,但是别人却做得,便真是有大儒着书传于后世,这颠覆朝纲的恶人也不会是我。”   如果世上没有月白,之后的走向或许不会这么清晰,可是偏偏就有这么一个女子的存在,她可以从另一方面,保障着姜家的长盛不衰。   “我这个表妹,也是个有主意的。”顾子期踢了踢脚下碎开的核桃,月白能忍到现在已是难得,“关键时候,她自然会推姜承畴一把。”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直到蜀国和南晋之间的战争爆发,这场战争来的太过突然,起因是南晋的一队兵将越城偷袭,抢夺了蜀国镇守将士的粮食,并一把火烧了夺不去的粮仓。   元容不知道这是不是蜀国的阴谋,且不说南晋的边境本就守卫薄弱,不可能硬碰硬去老虎口中夺粮,单就让他们这个节骨眼踏入蜀国,就是不可能的。   “战况很不好么。”元容靠在赵衷怀里,伸手为他推平眉心的疙瘩,不知道是她身上太凉,还是他身上的温度太高,竟然有些微微的烫。   手指被人攥住,赵衷抱着元容,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疲惫和隐藏不起来的无奈,“蜀国势如破竹,回廊守不了太久。”   “回廊的兵将不是你之前就换过一批的么。”   “所以,他们还在守,搁到以前,这时候多半就开城门降了。”赵衷抵着元容的额头,“不出三个月。”   回廊一破,不出三个月,蜀军就会抵达中都。   元容就这么被赵衷抱着,他身上的温度高的吓人,身子越来越重,直到抵着她的头偏砸到她肩上,元容这才发觉到情况不对,“正度!”   “别动,让我抱会。”赵衷的声音很轻,他身上没什么力气,他好不容易才撑过了这个严冬,这一个冬季,他都甚少吃药,连曹元晦也直言他身子比之前好的多,元容每天都伴着他,陪他作画,与他玩耍,那么鲜活的一条生命,相处下来,竟让他生了一丝贪心的念头:他想多活几年,他不想死,他还有好多的事没有做。   可是今早一醒来,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他等了好久,才模模糊糊的看清人影,仿佛时光倒转,一切又回到了开始的样子。   “可是你身上好烫。”元容的声音染了哭腔,“咱们叫曹大人过来看看可好?”   “等下午吧。”赵衷靠在元容身上,她身上的味道清清淡淡的,跟她喜欢的绛紫深红的衣裳很不配,可他却非常喜欢,伸手扣住她的腰肢,他低头在她锁骨上落下一吻,就像花瓣飘过那么轻,“若还是不好,再唤元晦。”   他们没有等到下午,也没有招曹元晦来大兴宫,正午一过,赵衷身上的温度就逐渐降了下去,元容皱着眉反复探了许久,最后还是不放心,非唤了太医过来给赵衷把脉,号脉的是赵衷最常用的太医,对于他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小老头弓着腰,白花花的山羊胡一颤一颤,来来回回好几次,才松了口气,“陛下身子并无大碍,许是天气变化所致,臣这就开副防风寒的方子。”   “可还有其他问题?”元容心底有些不安,早知道就该唤曹元晦过来的,他早上虚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苍白的就像一张纸,跟现在这个有了血色的人完全不同。   “脉象与之前无异。”小老头也摇摇脑袋,赵衷的脉象他探了多次,皆无异常,这才敢开口。   之后,赵衷依旧如往常般,元容暗暗地观察过他,除了偶尔出神外,倒真没什么不同,只好当那日是场意外。只是平日里更注意了些,除非赵衷在内室,否则大殿的窗户永远是掩着的,就怕严冬已过,冬末春初交替间他在染上了风寒。   元容伺候赵衷用完药睡下,才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踏出大兴宫,寒风呼啸的卷积着枯叶,她蹲在一树开的正旺的梅花前,小心的将汤药浇在根部。   “娘娘,您这是何苦。”乐衣抱了薄薄的白裘给她披在肩上,这是太医院开的避子药,一开始她不知道的时候还会努力地咽下去,但是当她知道里边到底是什么以后,便一口都没碰过。乐衣搀着元容起身,没用的,原先那么多妃嫔,除了妄图借胎生子的云美人,后宫就没有一人曾怀过身孕。只是元容因着避孕的汤药闹得厉害,偏偏这事上赵衷说什么也不顺着她,到后来元容见闹不过,才每日偷偷的藏起来,趁赵衷睡下才出来倒掉。   乐衣他们都心知肚明,对元容也就多了份默许,左右也是怀不上的。   南晋景康十二年春,是赵衷继位的第十二个年头,蜀国攻破回廊,率军一路南下,长年的战乱致使多地饿殍遍地,白骨露野,朝堂内外一片狼藉,反倒是赵衷越发的安静,元容也不在关心那些染着鲜血的书信,一如既往的陪他聊天,作画。   公孙训是半夜进的中都城,那个许久未见的男人眼里布满了红血丝,血液混合着泥土凝固在盔甲上,散发着浓浓的腥味。   “快要到了?”赵衷着着月白色的里衣坐在床榻上,背后是垂下的厚重床幔。   元容坐在床幔后,她垂着头,手里握着那枚打磨的光滑的白玉灯笼。   “中都还能再守两日。”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他们无力回天,公孙训突然双膝一弯,直挺挺的跪下,他红着眼,唤了他多年未曾唤过的字,“正度,你走吧,这里有我哥顶着。”   “幼礼,我是一个帝王。”到死,他都要和这座皇城一起,眼神微闪,他伸手探到了床幔后,一双柔软的小手就这么攥住了他的指头,“你把容儿带出去吧。”   “陛下!”   “正度!”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元容飞快的扯开明黄的床幔,她几乎是爬着扑过来,疯狂的摇头,“你都不走,我怎么能走!”   ☆、安康平顺   “他们看不到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留下,你才有出去的机会。”赵衷伸手帮元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碰着她的脸颊道,“带上我只会拖累你们。”   “我和你一起。”元容咬着唇瓣拒绝,她不明白,她想要的明明不多,为什么却什么都得不到,“正度,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这个世上除了你,我什么都没了。”   “容儿,你还年轻。”赵衷的声音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你还有着大好的年华要过。”   “可我不想要这些。”元容从来就不是个坚强的人,面对未知,她会害怕,会恐惧,她把头埋在赵衷的怀中,“我不怕死,我只怕孤零零的活着。”   风在窗外呼啸着,室内的人被昏暗的烛火拉出几条长长的影子。赵衷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元容,她在这个上面,固执的近乎偏执,只好佯装应下。   蜀军来的比想象的还要快,号角声已经隐约传入了宫墙之内,皇宫内早就乱作一团,赵衷也不拘着他们,想离开的,尽管收了东西出去,守着大兴宫的侍卫都是他的心腹,他们昂首挺胸,手中握着的长矛被拭擦的铮亮,并不因外面的吵杂声而动摇。   元容和赵衷坐在矮榻上,中间放着一张梨花木的茶几,上面堆满了各色的陶泥,元容沾了点水,把一团墨色的泥土捏在泥偶头上,看上去就像一头乌黑的鬓发。   “这是谁?”赵衷把玩着她方才捏的泥俑,抬头对上元容笑眯眯地眸子,她今日难得穿了件素净的衣裳,整个人都显得青春活泼了不少。   “当然是我。”元容又捏了一点黄,用钗子点在了泥偶的发间,看着几案上站了一排的小人,指着正中间最大的那枚道,“这个是你。”   “那这些呢?”赵衷拿起了那个所谓的自己,看着另外几只道,“你该不会还捏了幼礼他们吧。”   她是吃饱了撑的才捏那个讨厌鬼,元容哼出声,都说手上染过血的人,死后要在地狱做一辈子的奴隶,直到洗刷掉身上的孽债为止,她也杀过人,现在都能回想到鲜血溅到手背上的温度,想来是没法重新投胎了,“听说孟罗女在地狱成婚,生了一群小鬼,投胎后舍不得孩子,投湖而亡,然后永生活在地狱。”赵衷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不知道元容怎么会想起孟罗女的传说,就见她摸了个小人塞到他手中,“你做了那么些年的皇帝,手上肯定有好多条人命,你要是投不了胎,我就在下边一直陪着你,也给你生一群小鬼。”   “我可是天子。”赵衷失笑,看着几只笑眯眯地泥偶,又伸手捏着元容的鼻尖,“你这番话若是让别人听到了,可是大不敬。”   “你又不会怪我。”元容任由他捏着,反正也不疼,眼睛笑得垂垂的,连丹凤眼都柔和了些。   蜀兵攻破中都时,赵衷刚和元容用过晚膳,乐衣立在一侧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勺儿正给元容和赵衷唱当康地界的小曲听,曹元晦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起风了,有点冷。”赵衷看着窗外,冲天的火龙盘旋而上,染红了半个中都。   “我去关窗。”元容刚拿了颗小橘子,橘皮剥到一半,白络也未取,就塞到了赵衷手里,狡黠道,“希望我回来可以吃到没有橘络的。”   这是示意他给她剥橘子了,赵衷把剥了一半的橘子丢在半空就接到手心,笑道,“好。”   他笑得那么温和,让元容毫无戒备。   “橘瓣烤熟了,用滚汤冲烫过,也是极好……”窗户被掩上,木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元容刚回首,脖子上就挨了一掌,眼前骤黑,人就软绵绵的倒下,中途备一双手臂安全的抱住。   乐衣的手还举在半空,元容被赵衷抱在怀里,脑袋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安静的像个孩子,一时竟让他有些割舍不下。   “陛下,时间紧迫。”乐衣收回手,退后两步。勺儿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呆在了原地。   赵衷小心地摸摸元容的脸颊,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当年她嫁给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一袭红袍坐在大兴宫内,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地面,忽然就哭了,大串的眼泪落在青灰色的瓷砖上。都道出嫁的女儿在新房内落泪不吉利,后半生注定悲苦。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男人骨子里就看不得女子落泪,伸手递了一方帕子给她。然后她抬头,像只误入丛林的兔子,眼里写满了防备与狐疑,混合着眼泪,竟然有些好笑。   “朕与容儿,相识于此,而终于此。”赵衷在她发间落下一吻,才看向曹元晦,“幼礼在密室等着你们。”   “正度!”曹元晦红了眼眶,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掩面而泣,赵衷守不住这万里的山河,而他也救不了赵衷。   人活一世,最深的绝望,莫过于无能为力。   而他也只能听他的,把他最想要救的人安全的送出宫去。   “我尽力了,只愿奈何桥上遇到母后兄长,他们莫要怪我。”这么些年,他一个人那么努力,拼命地想要活下去,年少时的他曾天真的认为上天厚爱于他,直到时间一点一点的掠去他的一切,父母、兄长、妻子、还有那份意气风发的骄傲,他受够了看着重要的东西在他眼前消失,越发的不能忍受日渐衰弱的身体,身上的担子太重,重到他已经无力承受。   赵衷俯下身子,轻吻着元容的额头,似有什么从眼眶中涌出,落在她的脸颊上,赵衷小心翼翼的抹去,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行走,有时候他很庆幸当初的一时心软,没让怀中的人儿死在层层的阴谋算计之下,他的容儿那么美好,那么鲜活,她该有着更好的人生才是。   把人交给曹元晦,赵衷快步走到桌案前,砚中的墨有些微干,落在纸上少了份清雅,带上了多年未见的张狂,一如他当年。最后一笔落下,赵衷快速折起,塞到元容的衣袖中,又把一直戴在身上的翠玉灯笼交到曹元晦手中,“带她走吧,离开这个地方,嫁人生子,告诉她我不等她了,也让她别去寻我。”   “好。”曹元晦点头,把玉收入怀中,声音卡在喉咙里艰难的挤出来。“保重。”   保重,他还怎么保重,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次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勺儿紧紧地跟在曹元晦身后,这是她最后一次见赵衷,那个年轻的帝王推开了窗户,白玉束发,风胡乱的吹过,他就这么颔首冲她们笑,背后是漫天的红,勺儿紧抿着唇,死死地忍住才没哭出声来。   密室的门被打开又合上,赵衷这才回头看向窗外。   没多久,就听到了公孙常和一名女子的声音,“进去就有好吃的了。”   “你不要骗我。”姜沛曦紧紧攥着公孙常的衣角,颠颠的跟在他身后,这位是宫中的忌讳,没有人知道赵衷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个女人留在宫里,她是赵涉的正妻,却终日里疯疯癫癫,认不得任何人,偶尔赵衷也会带着一名不知身份的女子去看她,宫中盛传那名女子几乎是和前两位皇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是真真假假,宫里死过那么多人,他们这些新入宫的就更不得而知了。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殿门被推开,公孙常把姜沛曦往前一推,这才展了折扇,一脚踏入大兴宫,“人我给你带了来。”摇摇一直藏在身后的酒葫芦,“我爹珍藏了几十年的高丵酒我也给你带来了。”   “何必呢。”赵衷撩袍坐下,冲姜沛曦招招手,她见了熟悉的面孔,才兴奋地扑过来,看着桌上的点心,飞快的摸了一颗塞到嘴里,然后又下手抓第二颗,“慢慢吃。”   “我公孙家世代忠良,岂能做抛君弃主之臣。”公孙常顺手放了三只杯盏在桌上,酒气撞到杯中,荡起浓烈的香,“至于幼礼,就当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私,想要给公孙家留上那么一丝血脉。”   殿外的兵器声越来越近,眼前的酒浓醇而清冽,赵衷推了一杯在姜沛曦面前,正对上她抱着盘子护食的表情,笑道,“你是容儿的表妹,自然也是我表妹,东西我就放在你面前,你自己选罢。”   “若有来世,你若为君,我亦做贤臣。”公孙常执杯。   赵衷笑着与他相碰,酒水滑过喉咙,带着浓浓的灼烈烧过,倒下的瞬间,他看到姜沛曦的瞳孔骤然放大,带着深深的惊恐丢了手中的吃食,她喉咙里发出碎裂的尖叫声疯狂的砸着大殿厚重的门。   赵衷闭上眼的那一刻还在想,如果真有来世,他不要万人之上,不要盛世荣华,他只求一心爱女子,安康平顺。 作者有话要说:  小赵宝宝杀青了!!!我决定去买份全家桶喂养他。前排提供眼线笔和大地色眼影,熏疼小赵宝宝的话,哭完记得补补妆~~~~泥萌要做最美腻的女子~~~   ☆、唯有欢喜   密道的门被打开,曹元晦从未觉得这条路如此的远,好似怎么都走不到头,又这么的近,近到一转眼就入了最后一道门。   公孙训一袭短衫,腰间系着青色的佩带,他瘦了,显得更加挺拔,见到曹元晦,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沉默的近乎麻木,“走吧。”   密室是赵衷亲手打造的,八扇木门围成一圈,与八门金锁阵异曲同工,几人并分两路,公孙训背着元容与勺儿一起,乐衣则和曹元晦,两方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莫约走了半个时辰,直到眼前出现一栋石雕。   曹元晦敲了敲面前的石壁,不会对面就传来同样两声回应。   石雕被从两面同时转动,原本纹丝不动的巨石忽然移动起来,强烈的光线射入密道内,接着耳畔传来清脆悦耳的泉水叮咚声。   大兴宫内,姜重明紧紧抱着沛曦,他和顾子期入大殿,沛曦就从室内扑了出来,幸得他眼疾手快,怕是再晚一步,就会被随行的侍卫当场斩杀。   姜重明单臂护着她,不知道是不是本能,沛曦吓得缩在他怀里,嘴里还含着细碎的糕点屑,疯疯癫癫的话都说不利索,浑身都在颤抖,“好多血…那个人吐了好多血,跟萍儿一样…”话说到一半,似受到什么刺激,嗓音突然拔高,“萍儿,萍儿呢,她说要带我离开的。”   萍儿是沛曦的贴身丫鬟,从懂事起就跟着她。姜重明又把她揽的更紧了些,细声的安慰,沛曦咬着袖口,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至于萍儿那丫头,八成是不在了。   殿内开着窗,冬末初春的风还有些微凉,桌上香炉中的炭火早已燃尽,冷冰冰的,如同地上的尸身,一颗剥了半颗的橘子滚落在地毯上,孤零零的停在赵衷手边。   顾子期是半月前到的南晋,一来是打算和姜重明一起入中都,赵衷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允许出丁点差池,二来则是告诉他元容还活着的消息,这件事他跟何飞瞒的滴水不漏,等尘埃落定才允许姜四少分心。   胸口挨的那一拳还隐隐作痛,姜重明那下是使了真力气,若不是他身份在,他毫不怀疑那个莽撞的汉子会跟他拼命。顾子期动动肩膀,越过公孙常的尸体,蹲在赵衷身边,手指滚着一侧的橘子,“我还真想与你把酒畅谈一番,奈何你我无缘。”   地上的人静静地躺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下一刻,旁边的橘子就被一只绣着祥云的玄色长靿靴踩下,烂在雪白的地毯上,染了刺眼的黄。   “爷,没有!”何飞刚入宫就带着人把后宫内所有的女子都敢到了一起,里面没有元容,也没有勺儿。   “你该不会是骗我罢。”姜重明安抚着沛曦,却把何飞的回话听了个真切,冷哼道。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顾子期,顺着姜重明的声音踱过来,在他防备的神色中,弯腰与沛曦对视,他手里捏了快从盘子里捡来的点心,递到她眼前,“沛曦可知道那个常去看你的姑娘哪去了?”   元容是个念旧的,对于自己打小一起长大的姊妹,不会不管不问,她做为赵涉的正妻,能安稳的活着…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云锦,戴的是珍贵的珠宝,顾子期收回打量的眼神,温和笑道,“寻到她,就带你回家。”   听到回家,原本缩着的人才小心翼翼抬头,飞快的打量了他一眼,也不敢伸手去拿他掌心的食物,“她去给我拿吃的去了,乐衣姑姑做的糕糕可好吃了。”   “这么久还没回来。”顾子期垂下伸在俩人之间的手,声音带着蛊惑,“什么时候去的?”   什么时候去的?沛曦陷入迷茫,片刻,指着窗外的月亮,“红月亮下山的时候。”   夕阳落下之时,他们的人已经把中都围成了铁桶,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街上更是混乱不堪,那么唯一能藏身的,只有这座帝王的寝殿。   顾子期笑着丢了手中的点心,连朝凤殿都能布下重重机关,在那场大火中把人给偷出去,那么大兴宫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搜!里里外外的搜!”顾子期嫌弃的拍拍残留在手心的碎屑,环顾着这栋低奢的宫殿,“我倒要看看,能有什么机关密道。”   元容醒来的时候星辰已经撒满天空,她后颈还有些刺痛,等彻底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空荡荡的矮床上,身下只铺了层薄棉。   勺儿原本还有些担心,想着小姐再不醒就让曹大人来看看,没想到还没等她担心完,床上的人儿就睁开了眼睛。   “小姐你醒了。”勺儿连忙上前一步,关切道,“可是口渴?”   “正度呢?”元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泥土垒就的屋顶,她的嗓音有些沉,“我夫君呢。”   “小姐…”勺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喃喃的唤出声,就没了下文。   “我去找他。”辈子被猛然掀起,元容一手推开勺儿,她起的有点猛,眼前骤黑,也顾不得多待,鞋也未穿就想往外冲,差些摔在地上,幸好勺儿手快。   许是屋里的动静太大,原本还坐在外间沉默的人相视一眼,就接连掀开了门帘。   勺儿一个人架着元容有些吃力,乐衣连忙上前搀扶。   “你要干什么!”曹元晦往前迈了两步,低声道,“安静些,这里是皇城的后山,莫要闹了。”   “正度呢,正度呢?”之前不是还答应要剥橘子给她吃的么,元容被乐衣拉着坐到床上,正对着曹元晦,忽然就看到了他腰间系着的翠玉灯笼,这是正度的,元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强行挣脱乐衣的钳制,一把从他腰间拽了下来,她看着他,“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这是她和赵衷的约定,奈何桥上那么黑,他没了灯笼,她怎么找得到他。   “陛下说,他不等你了,也让你别去找他。”公孙训沉默着,只有曹元晦的声音在室内想起,他偏着头指了指元容,尽量不让众人看到他眼中的泪,“他留了封信给你。”   元容就着他的手臂垂头,一抹洁白安静的躺在她的衣袍中。她死死的咬住唇瓣,颤着指尖展开,这是一封和离书,只有短短的几句话,落笔张扬,赵衷的字向来是俊秀流畅的,她从未见过他那么潇洒利落的字迹。   愿娘子之后,珠钗落婵鬓,青黛扫蛾眉,另聘良夫厚主,莫怨、莫念、莫相忆,相别之后,唯有欢喜。   “骗子,骗子!你怎么能骗我!”元容手中的信被握成一团,狠狠的摔在地上,绣鞋未踏便要往外冲,他们说好的生死与共呢,说好的一起携手入黄泉呢,他怎么可以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世上。   泪水不自觉地疯狂涌出,一种无以名状的疼痛随着血液不停地游走,直入心房。元容觉得自己好似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就像万千针扎,根根入骨。   勺儿拽不住她,只使劲的抱着她的胳膊不停地啜泣。   “姜元容你疯了。”曹元晦按住她的肩膀,眼睛里像是蕴藏着火,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可怕,他从未这么生气过,嘴角微微颤抖,“你还要不要命!你知道外边是什么么!”   “我不要!我什么都没了,我还要命做什么!”元容如今那里还顾得上这些,使劲的掰着曹元晦卡在她肩头的手指,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她只知道,那片罩在她头顶上的天塌了,那个为她遮风挡雨,那个把她护在羽翼下的人没了,“你放开我好不好,让我去找他。”   “你去哪找他?你能去哪找他!”曹元晦摇着元容的胳膊,盼望着她能清醒点,说着连自己都不能接受的事实,“他不在了,他不在了你知道么!”   “那我就去陪他!”元容声音劈裂而嘶哑,带着小兽般的悲鸣,眼泪不停的往地面上砸,眼前一片朦胧,带着卑微的祈求,“正度就只有我了,我怎么能不找他、不要他,我……”   话音未落,面前一黑,人就直挺挺的栽了过去,乐衣连忙伸手接住她,她垂着头,带着浓厚的鼻音,“咱们现在处境不好,这么闹下去不是个法。”   “先扶她去休息,一会我给她把把脉,开服安神的方子。”曹元晦叹气,“让她安静的睡几天。”   大兴宫内,灯火通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声音从内室传来,“爷!找到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万物皆是如此。   顾子期起身理理衣袍,伸手对姜重明做了请的动作,“单亮兄可要与我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我确定了,我错拿反派的剧本…蹲在地上画圈圈QAQ   ☆、上天怜惜   密室内,八面梨花木雕房门排列在周围,就差堂而皇之的写上此乃密道,顾子期环顾周遭,青花的汝瓶里放着卷好的画卷,还有副未完成的就这么半摊在桌案上,画中的女子怀里抱着雪白的猫儿,长袍逶迤拖地,就这么立在窗前,窗外是漫天的鹅毛大雪。或许是时间紧迫,画中的女子还未落五官,可懂画之人只需一眼,就知道这副用了心血。   书卷未读完半卷,诗画仅落墨半张,无不昭示未尽的凄凉。顾子期指尖点在画上,沿着女子绛红的衣衫滑下,卷中的人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记忆中还是她圆圆的包子模样,古灵精怪的,他笔下的元容永远都是生机勃勃的,在马背上打球,在花树下奔跑,裙角飞扬,她从来不会安静的站着,总是没一会就跑过去寻他,这么久未见,她好像比被迫跟着他离开回廊的时候更瘦了。   顾子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找她,或许元容彻底消失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可随着蜀国的大权在握,南晋朝的逐渐崩塌,他就越来越想念她,他活了二十多年,其中,有一半的人生是和元容在一起。这些年,他们之间的隔着太多的东西,就像浩瀚的大海,看不见岸,而现在,他好不容易看到了。   “爷,咱们该如何?”何飞看顾子期有些失神,又见石室内的构造古怪,心里明白想要走出去,怕是棘手。   “去牢里提批囚犯。”顾子期把桌上的画卷团成一团丢在地上,越发觉得碍眼,等心绪平静下来才铺了张三尺长的宣纸于桌面,他顺手拿了只狼毫,笔尖沾了饱满的墨,“谁能活着从那几扇门里走出来,免其罪责,赏百两银。”   八扇门落在白纸中心,此外一片空白,没有什么比去未知的地方走一趟更实际的做法了,他要借着他们的眼,把大兴宫地下这片迷雾给劈开。   何飞去阴暗的地牢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死气沉沉的牢狱忽然像是被点燃了的炮竹,囚犯们争先恐后地往门口挤,与其一辈子死在牢内,不如拼个命数。囚犯被分批挑选,源源不绝的带到密室中,送进各扇门。一炷香,两柱香,有极少数人出来,更多的则是没了动静。   顾子期疑心重,但凡出来的,必须要带着侍卫重新走一遭,那些撒了谎的,则被当场斩杀,人不断地被送进去,纸上的暗道也越来越清晰,西北两扇必死之门,东南正西则一共回来了三人。   “果然暗藏玄机。”里面暗道错综复杂,若是不得要领,多是会迷途而被困死阵中,顾子期见姜重明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冷着脸,忍不住问道,“四哥可认得这阵法。”图中的勾勒,颇像传言中赵涉的八门金锁阵,可惜他从未与赵涉交手,未能领教其中精髓,想要破密室颇有难度。   “四哥?”姜重明冷笑出声,他手里还牵着沛曦,女子似乎累了,脸上的妆容早糊做一团,靠在他肩上沉沉地睡去,他们姜家的三个姑娘,一死一疯还有一个下落未明生死未卜,眼里难免带了嘲讽,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顾子期,“我可不敢,当初年少才玩的失了礼数,现在年岁大了,可不再敢这么没有尊卑,您这一声四哥若让公主听到,可是对皇室的亵渎。”   “我只是看着阵法看的有些入迷,一时失言,单亮兄多想了。”顾子期也不生气,把画了小半的密室图纸放到他眼前,笑道,“你可见过?”   “不曾,我与中都的几位皇子素无来往。”姜重明话说了一半,又想到事关元容,才把后面的讥讽声咽下,顶着顾子期含笑的目光细细打量了一番,“八卦四象,生死相依,阴阳交会,定然不会只有一条路。”   “爷,又出来一个人!”何飞在门口听完那人的话,连忙把他带了过来。   男子年约三十岁,左脸上留着一掌宽的刀疤,胡子和头发长在了一起,看不清楚模样,琵琶骨被打穿,两大滩血迹早就变成了褐色,粘在破烂衣服上,搭眼望去与一般犯人无异,要说唯一的不同,就是这男子太过镇定。   他跪在地上,顾子期也不开口,只伸手从沛曦发间抽了根金钗把玩,眼底的阴鸷越来越盛,反手一推,金钗就向着那人的喉咙刺去,他讨厌这种身处在泥泞底端,还妄想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人。   “我捡到了这个。”男人反应奇快,可惜身子跟不上,闪躲不及,脖侧被狠狠划出一条血饮,金钗落在地上,发出动人的清脆,他眼里的惊慌一闪而过,顾子期这下用了巧劲,若不是他有意无意的关注着他,那一根金钗现在估计早就穿透了他的喉咙,他是真的想要杀他,才这么不留余地,等想通了这点,男人慌忙伸手,掌心卧着一枚小小的东珠耳坠,在烛火下散发着微暗的光泽。   “你倒是够细心。”密道内漆黑一片,莫说这小小的耳坠,便是个镯子都不一定注意得到,顾子期起身,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   “我乃梁南王赵涉的属下。”男子知道顾子期又起了杀心,只硬着头皮交代,“以前给您和我家主子递过消息的。”   “哦?”   一声疑问,男子把耳坠推放到顾子期脚边,连磕三个响头,才抬脸,“在下令允,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   令允,赵涉的心腹,他居然还活着。顾子期多少有些诧异,眼前的人容颜已毁,左臂微微有些扭曲,一时半会难以与之前冷峻低调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我当时去为主子办事,回来的路上主子就出事了,故而逃过了一劫。”男人红着眼,有悔恨有不甘,他咬着后槽牙道,“我知道八门金锁阵如何解。”   “你知道?”姜重明起身,眼里的光亮骤然升起。   “是,东南而入,正西而出,此为生。”令允一字一句道,“不过,赵衷中间改了阵法,我只能寻到一条路,剩下的那条我走了一半,觉得与之前主子所言不同,便没敢继续走下去。”   “何飞,你带一队人马随他走一趟。”顾子期弹弹衣角上的尘土,这才拣起地上的耳坠,脸上的表情让人一时辨别不出他的情绪,“你若说的是真话,我可以给你更多,若是假话……”顾子期看了眼不远处,几滩血迹早已渗入地面。   远处的茅草屋内点着微弱的烛光,乐衣整个人都是懵的,勺儿也死死的捂着嘴。     “你这是什么意思。”乐衣也顾不得其他,丢了手中的瓷碗,便扑了过来,她捏的曹元晦的手掌发白,“你可别乱说,开不得玩笑。”   按之流利,脉如走珠,只是不显,曹元晦又按了按,心里也有些拿捏不准,他起身给元容盖上被子,扭头对乐衣道,“勺儿照顾好你家小姐,你和幼礼随我来。”   门刚被带上,乐衣就焦急的开口,“你方才那番话到底什么意思。”   “隐约像是喜脉,可是不显,我也无法肯定。”太短了,时间太短了,若是喜脉,怕是远未满月,一般来说是极难把出来的,他也是撞了个巧,“你跟着她你不知道么!”   “她月信向来不准,我也就没在意。”乐衣咬咬牙,“何况宫里之前有没有过孩子。”所以他们从未往那上边想。   “不管是不是,孩子不能留。”这是打出事以来,公孙训第一次开口,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眼睛垂看看着地面。   “幼礼。”曹元晦摇头,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屋外的风呼啸着,就像几个人此刻的心境,“我知道你对元容有意见,可你要知道,这或许是正度唯一的孩子。”   “我知道,所以才不能要。”公孙训抬眼,月光照在他眸子里,黑的骇人,他何尝不知道,一开始他内心也是狂喜,等静下来,现实的处境就像巨大的山石,翻滚着冲他们扑面砸来,“咱们自身难保,要是让人知道这个孩子,莫说你我,连元容都没有活路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孩子生下来了,咱们又真的能护住他么,皇脉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上位者的一根刺,咱们几人的尸首都不在,顾子期是个心思重的,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讲到这,公孙训有些说不下去了,“既然正度那么想要姜元容活着,咱们就别自私的让她把后半生也赔上了,我不想连他最后交代的都做不到。”   “我会拼了命保护她的。”乐衣摇头,豆大的泪珠从眼角砸下,“主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主子断了香火,这一定是上天怜惜。”   “你觉得呢,元晦。”公孙训继续,“你想清楚,这个孩子要是留下来,入不得仕,出不得头,能平顺的过完一生是他最好的路。而更多地是面临各种危险,万一落到别人手里,皇嗣的下场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   乐衣的泣声压的极低,许久的沉默后曹元晦才点头,“我一会给她开副药,就当这是一场梦,咱们放她走吧。”   “元容?”公孙训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刚想再开口,就看到远远立在门阶上的元容,勺儿红着眼跟在她身侧。他们说的太认真,认真道连开门声都没听到。   “什么孩子?什么一场梦?”元容高高的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宽大的衣袍下,瘦小的肩膀轻轻颤抖,就像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她的声音很空很低沉,带着不解,她不懂他们,一点也不懂,眼泪落下打湿了地面,“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她,问她要不要,问她想不想。   ☆、安青山下   “石室有动静。”曹元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元容,四周陷入一片静谧,忽然,房内的墙壁上的铃铛开始疯狂地摇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曹元晦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拎着衣袍快步冲入室内,等确定后,才扭头,皱眉道,“有人碰了机关。”   “这么快?”乐衣惊呼出声,她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元容的肚子,元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她也想,可是现在,如何离开中都城都是个问题。   “估计只寻到了一条道,不然门这会已经开了。”公孙训把耳朵贴在石壁上,里面安静的听不到丝毫声响,“幸好正度想的周到,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想办法离开。”   元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仅干净宽敞而已,两间屋子被一块青灰色的布帘隔开,另一间房内隐隐飘来幽幽的药香,她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到这,估计就是密室内的那八扇诡异的雕花门了,两门同开为生,她又想到赵衷当初画给她看的沙盘,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他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他放心不下,才亲自把逃生的路交给了她,即便她真的被抛下,带着勺儿,也是可以活着离开皇宫的。   她出来了,而那个把心思都藏在心底的男人……元容盯着巍然不动的石门,却选择了留在那里。   手指碰到平坦的小腹,元容低头,如果不是她及时听到曹元晦他们的一番话,这个她从来都不知道的小生命,或许真就莫名其妙的没了。太过分了,那个男人太过分了,他怎么能给她留下一个孩子,这是他唯一的血脉,证明着他在她的生命中曾伫足,让她狠不下心不管不顾的碧落黄泉找他。   她又有了亲人,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不会抛弃她的亲人,她要把她和他的孩子养大,教他读书教他识字,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坐以待毙。   “曹公子可有办法让这个孩子晚来些日子。”元容缓缓开口,这个孩子不能按时生下来,只要晚上两个月,不,一个月也好,“我闻到了药香,想必公子应该极熟悉此地,不知道能否为这个可怜的孩子配副方子。”   “你真要留下他。”   “是。”   “即便现在咱们被困死在这儿。”公孙训开口,眼神冷的像冰。   “你们心知肚明的,我亦知晓。”元容向前一小步,抬手抚摸着凹凸的墙壁,公孙训眼神摇晃,曹元晦一扭头,惊讶的视线正巧和她撞在一起,就听元容细细道,“阵中阵,他前两日方教过我。”   又是许久的安静,曹元晦转身,脚步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青灰的帘被他撩起,又重重的垂落,里面传来他的声音,“我尽力而为。”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元容眯着眼,耳畔的铃铛声偶尔响起,她心里默默地算着时间,赵衷的密道与赵涉的阵法改变颇大,想要寻到另一半机关打开石门,怕是要多费些功夫。   “爷,人没出来。”何飞犹豫开口,“已经进去了几十人,都未寻到另一条路,而且,越往里走机关暗器越多。”   姜重明亲自送沛曦回去休息,整座密室里除了顾子期,皆持刀而立,他顺手在白纸上圈出一片,“先寻到的地方不算远,人定留在中都,你派人把中都给我围了,无论生死,都要把人给我搜出来。”   “是。”   “慢着。”何飞得令,人刚退到门口,就听顾子期的声音在室内响起,“要活口,别伤了她。”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姜元容。   一切出现转机是在两日后,曹元晦按着元容的手腕,脉象偶尔也会出现滑珠,他自幼习医,为着赵衷的病确实学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子,元容求他的方子也不是没有,那是多年前他路径楠木崖,偶然救了个古怪的游方先生,从他那学来的,那游方先生是个贪财的,祖上曾是蜀国的御医,得了许多不可言明的方子,因着数十年前蜀国宫中出了件大事,那些阴毒的东西都被一股脑的销毁,连带着御医也消失了一批,其中,就有那游方大夫的先人。   曹元晦把两枚小指长的瓷瓶递给元容,“白色这瓶是你要的,我第一次配,也不知道能往后拖多久。”说着又指着另一瓶青花道,神色复杂道,“这瓶你也留着,以防万一。”   “这是什么?”   “原是用来浸泡衣物的,常年贴身,孩子生的出养不大。”这是那大夫喝多了教给他的,说是报救命之恩,说是当年蜀后的私药,不知让多少妃嫔眼睁睁的看着孩子夭折,世上拿这么恶毒的东西报恩的,怕是只有他一个了。曹元晦苦笑,密室被破之日怕是不远,他与公孙商量过了,那条路,他们就不陪她了,顾子期心细偏执,那么总要有人留下证明,他们无路可退才行。而元容这张脸,孤身在外真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我从中改了些,若是你有用,一颗服下,此生都不会再有孕。”   “没人了。”公孙训等石墙内没了声响,才伸手转动机关,石壁轰然裂开等身宽的缝隙。   元容把药塞到怀里,伸手去拉勺儿,却被小丫头红着眼躲开。   “勺儿?”   “小姐,你和乐衣姐姐走吧,我留下。”勺儿攥着袖口,声音有点颤,她一直活在姜家后宫后宅内,从来没走出过高高的围墙,直到她偷听了公孙训他们讲话,才知道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子,乐衣功夫好,可毕竟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她们两个女子。   “说什么傻话,跟我走!”元容急了,勺儿胆子那么小,她怎么放心把她一个人搁这儿,元容站在密道口,伸手要拉她。   乐衣站在元容身后,眼神微暗,还没等她碰到勺儿,就使劲拽了她一把。   下一秒,石壁发出砰的合并声。   “你疯了,勺儿还在外面,勺儿!勺儿!”元容呼喊着,使劲敲打着石壁,巨大的石头丝毫不动。   “走。”乐衣拉她,却被元容反手推开,“里面打不开的。”   “我从未见过你这么自私的女人,从头至尾。”元容红着眼,密道内漆黑一片,看不清她的表情。   “没错,我是自私。”火折子被拧开,乐衣的面容在昏暗的火光下浮现,她与她对视,不知道过了多久,乐衣压着嗓子,“你以为只有勺儿吗?曹大人和公孙大人也在?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出去,总有人要留下,不然等顾子期打开密道看不到人,就会立刻知道还有另一层暗道,到时候,咱们谁都跑不了。”   “勺儿跟了我二十年。”元容狠着眼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我选她也不会选你。”   “话虽如此,但之后真碰上意外,我可以拼一条活路给你和你腹中的骨肉。”乐衣往后退了一步,给元容让出一条路,“而她,只能陪着你一起死。”   “你不后悔么?”公孙训拭擦着手中的佩剑   摇摇头,勺儿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脑袋埋在胳膊中,带着浓浓的哭腔,“我没有乐衣姐姐有用,我是知道的。”   二月底,柳枝抽出娇嫩的绿芽,安青山脚下的贺家村里来了两个姑娘,村里人里里外外在老村长家门口围了一圈,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女子的哭声,女子的身世听上去十分可怜,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又适逢出现多年不遇的大旱,这才跟着村里人一起出来找口饭吃,谁想到中途走散了,这才流浪到他们村子里来。门口的人听得唏嘘,议论纷纷,贺家村坐落在安青山的山坳里,逢年过节外,村民很少出去,也极少有外人进来。   老村长眼睛花的有些看不清人,拄着拐棍在屋里踱来踱去,看着跪在堂屋中的两名女子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主意。   “村长,让她们住进来吧!”一名妇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听了许久,又看那两个女子瘦瘦弱弱的,不像是坏人,她年约五十来岁,从门口挤着壮硕的身子大步踏了进来,一低头,就看见两个姑娘感激的给她磕了几个响头。   “谢谢这位大婶,求各位可怜可怜我们姊妹二人吧。”女子抬头,她本就生的美,这会又泪眼朦胧,竟看的沈大娘倒吸了一口气,这副容貌,也亏得流落到她们民风淳朴的贺家村。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勺儿会便当么? 小顾:当然不会!我像是这么丧心病狂的人么?! 众人:像! 小顾:心塞塞QAQ   ☆、恁时相见   “就这么大块地方,他们能飞了不成。”四处响起的脚步声惊起了林中的飞鸟,重重叠叠的高山没边没沿,太阳在枝叶的遮挡下若隐若现,光影斑驳在地面上,成了点点金色的光斑。   数日前还安静的小屋内,立满了侍卫,顾子期单手撑着额头,一袭墨色的长袍,边上滚了一层金丝,指尖轻轻敲着老木头的桌面,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看着院内。   何飞眼光扫过旁边的令允,他的左臂即便掩盖在厚重的衣袍下,也能看到古怪的弧度,对于顾子期为何要把他留下,何飞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犹豫了片刻,才道,“可要令允随属下一起?”把这么个人放在顾子期旁边,他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顾子期手指微勾,眼神没有移到他们身上,只幽幽补充,“去吧,好好把人带来。”   脚步声越来越远,顾子期这才起身,他走到窗前,窗户被骨节分明的手推开,正对着的是棵老柳,随风摇摆的枝条上抽出了娇嫩的翠芽,他抱袖而立,忽然想到了那一年。   也是这么个时候,天还微凉,元容和几位小姐簇在一块在玉阶上簸钱,一旁的杨柳生的正好,斜斜的垂下,铜板被高高地抛起又叮咚落在地面上,元容一袭石榴红的小袄,领口镶着白色的绒毛,明明输了还不认,被追的围着大柳树绕圈圈,中间恰好被柳条缠住了小辫子。   那时候他和姜重明下学回来,正碰上那一幕,姜重明笑的捂了肚子,拍着他的肩膀道,“我这个妹妹,小小年纪整日里打花簸钱,以后你可要多管管她。”   他看着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嬉笑着帮她解头发,笑声回荡在风中,夹扎着元容清脆的抱怨声,好听的像串银铃铛。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原来,人真的会贪心,会什么都想要。   “前面是悬崖。”公孙训停住步子。   背后跟着他奔跑的人早已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勺儿听到他的话,也不跑了,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珠沿着发丝滴落在尘土中,曹元晦还握着她的手腕,她抬头咽着口水,嘴唇已经干渴的有些泛白,他的手心那么暖,可她的心却越发的寒,勺儿摇摇头,“我真的跑不动了。”   咱们跑不了的。这句话,她忍着没说出口。   “不用跑了。”公孙训转身,佩剑被他紧握在手中,青锋划过地面,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丛林,“来人了。”   话音将落,一只箭羽就从他身边快速穿过,投入万丈的深渊中。   令允擅长骑射,箭术更是可百步穿杨,他嘴唇抿成一条线,看着远处执剑而立着的男子,握着弓箭的手发出咯嘣声,若不是公孙训中途耽搁了他的时间,主子何至于此惨死于皇殿之内。   何飞不留痕迹的与令允拉开一定的距离,令允周身散发的戾气,让他十分不舒服,提醒道,“收着点你的脾气,要忘了爷的话,要活的。”   “公子只说了留姜元容活口,可未言其他。”令允反手拉开弓箭,左臂每用一丝力,就如同刀剜般疼痛。   三只闪着寒光的箭快速射去,未近公孙训的身就被他扬剑劈落。   何飞冷笑一声,不再管令允,只四处打探,除了远处的三人,再无其他。   姜元容不在!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慌。   “上!”令允开口。   身后的侍卫面面相觑的看着何飞,就见他收回视线,盯着令允下命令,“不管如何,女子一定要留下活口。”   “自然。”令允笑的古怪,下一秒人冲了出去。何飞连忙挥手,示意后边跟上。   刀光疾闪,剑锋相撞,皆连爆发碰撞声,令允下手又毒又狠,硬砍狂扫,似要与公孙训拼命。   “我说怎么没看见尸体,原来还活着。”公孙训躲开一剑,“不过偷生蝼蚁罢了。”   “我今日便要为主子报仇,你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   漫天的尘土,红色的血液沾染着尘土落在青翠的嫩叶上,嘶喊声在耳畔响起,勺儿眼睁睁的看着一片冰冷的铁片刺透人的身体,温热喷到她身上,落得手背上,烫的她忍不住尖叫。   曹元晦被人群冲开,勺儿刚想伸手去拉他,下一刻,肩膀就被人按住,那人的力气极大,她被力道带的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跌倒,何飞的脸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他盯着她,一改当年毛头小子的青涩,“姜小姐人呢?”   “不知道。”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仿佛帮她家小姐给顾公子递纸条的傻小子换了一副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勺儿胳膊被他扣得生疼,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没见到我家小姐。”   “撒谎!”何飞攥着她的胳膊,又看了眼远方和令允厮杀的公孙训,低声道,“我劝你早点说,也免得大家麻烦。”   公孙训身上中了三剑,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杀红了眼,难免露出些许破绽,令允眼神微暗,一剑直接刺入了公孙训的腹部,又飞快的拔出,鲜红挂在剑身上,红的妖冶。   公孙训吃痛,猛然往后栽去,他眼前一片花,耳边听到曹元晦的高呼他的名字,前面是杀不尽的敌人,身后是黑苍苍的万丈悬崖。   “我公孙训就算死,也不会死在你们这群贼人手中。”他留恋的看了眼远处孤军奋战的男子和这片土地,身子骤然回转,向着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跃而下。   “幼礼!”曹元晦声音回荡在山林间,接着一声闷哼,肩膀被利刃刺穿,还没等他挥剑,胳膊就被人一掌拧断。   令允反应奇快,他动作不停,直接动手捏住曹元晦的下巴,咯嘣一声,下颌骨就被按脱臼。   “你这是干何!”何飞伸手挡住令允的胳膊,一掌挥开,怒目而视,“莫要做那小人行径。”   公孙训跳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令允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勺儿,小姑娘早就被吓懵了,哭都不会哭,回头对何飞道,“你不是想知道姜元容在哪么?”   在何飞防备的打量下,令允伸手拉了勺儿丢在曹元晦身边,他伸手拔了侍卫的佩剑,指着地上的男人对勺儿道,“我问你答,你的说辞我若是不喜……”说着一剑直接扎入曹元晦的小腿,剧烈的疼痛差点让他晕过去,令允面色不改,“直到你说真话为止,但最好快些,我怕我会把他身上刺满窟窿。”说着,把手中的剑拧了个圈,绞起了一块的血肉。   “姜元容在哪?”   勺儿这会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咬着唇瓣,摇摇头。令允嘴一扯,剑被连肉拽起,接着冲曹元晦另一条腿刺去,他被拧脱臼了下巴,想死都死不成。   “姜元容在哪?”   “不知……”话音未落,又是一剑刺下。   勺儿离曹元晦只有一臂的距离,她看着眼前抽搐的男人,明明昨天他还风度翩翩。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说,勺儿心里默念,忍着泪猛地扑过去抱住曹元晦的身子,下一秒就把脖子往令允的剑锋上送。   幸得何飞眼明手快,一掌拍了下去,勺儿元绵绵的倒下,脖子上留了一抹红痕,何飞上前探了探她的脉搏,在才松了口气,继而又起身与令允冷眼相对,“不要把南梁王府的脏手段带到我眼皮子底下。”   “顾公子让我来本就生了这个心思。”令允注视着何飞,看了眼地上的人,反手一剑,直直的插入曹元晦的心脏,剑下的人猛地一动接着归于平静,剑还立在胸口上,令允收回手,“杀人的是我,你的手可没沾丁点血腥,坏事都让我做了,你大可以充当无辜之人。”   顾子期嘴上说着一套,却偏要何飞把他带进来,借着他的手,借着他复仇的心思,杀了姜元容身边所有人,那个男人,真是他见过最虚伪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打人不打脸,抱住头……   ☆、世外桃源   “小赵娘子。”门口传来隔壁二丫头的声音,大门被敲得咚咚作响。   元容头上包着鸦青色的方巾,两绺碎发调皮的垂在耳侧,她此时正和乐衣在院里绣着荷包,院子里的榕树下,几只老母鸡正带着小鸡觅食,贺家村民风淳朴,院子里的物件也都是东一家西一家凑起来的,因着坐落在山坳中,远离尘世靠山吃山,反倒没怎么被外界的动乱所波及。   如今村里的人都知道村子里来了两个仙女似的姑娘,只是山中入口难寻,却不知她们如何寻进来的,元容她们也一问三不知,只说误打误撞闯入,赵衷这条密道是个暗道,元容不知道他是受了多大的苦难,才费尽心思的打造出一条隐秘的密道,若是赵衷不告知她,就算她用尽心思也走不出来。他把缀术五行融入了八门金锁阵,每走一步都是精心算出来的,元容她们在密道中走了整整三天。   等石门被打开时,外面的光亮的元容睁不开眼,雨水混合着青草的味道往她鼻孔里钻,这是贺家村后山的乱石林,只要沿着水源就能走到贺家村。村民和善勤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美好的就像是这乱世中的世外桃源。   众人问过几次见也问不出什么,只道是天意如此,对元容她们二人也称得上照顾。   “什么事啊,一大早就听见你跟只小喜鹊似的唧喳个不停。”乐衣穿着粗布的青灰色麻衣,头发被鹅黄色的布条编成一条辫子盘在脑后,她撸着袖子,手里还拿着闪着水珠的瓷碗,急急忙忙来给二丫头开门。   “呶,这个给你们。”二丫头看了眼街口,见男人点头如捣蒜,才把烤的酥香的半只鸡塞到乐衣怀中,香味透过芭蕉叶使劲的往外钻。   二丫头的贺三叔是个猎户,听说二十来岁的时候就一个人孤身入山,猎了只浑身长满黑毛的野猪,是贺家村最厉害的猎户,贺家村的人极少出山,偶尔逢年过节去外面的镇子上置办些年货,也是贺三叔他们一行人去,偶尔还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带上一把焦黄的糖疙瘩,讲讲外边的故事,二丫头就是其中一员。三婶就是三叔从镇子里带进来的姑娘,说是因为战乱死了爹娘,就这么留在了村子里,她会绣好看的花,声音比村子里所有姑娘的声音都好听,就像过年她从三叔手里得到的糖疙瘩,甜丝丝的,后来三婶难产死了,孩子也没留下,三叔伤心了好久。这么一转眼就是五六年,就在村里人以为三叔就这么打算一辈子当个鳏夫的时候,小赵娘子她们来了,她看的出来三叔很喜欢小赵娘子,她的手那么小,靠近了还能闻到好闻的香味,二丫头想了想,要她是个男子,也会喜欢三婶和小赵娘子的。   偷偷地把有些粗糙的手藏在背后,二丫头清清嗓子,咬着嘴狡黠地笑道,“我三叔烤了一早上才烤出来。”   乐衣脸上笑容不改,就见元容放下箩筐向着门口走来,她抬手揉揉二丫头的脑袋,见她眼神不停地往芭蕉叶里瞄,笑着打开芭蕉叶,香味接触到空气,扑面而来,远远都能闻到焦酥的肉香,元容扯了一根鸡腿递给二丫头,又大又肥,看的二丫头直吞口水,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元容拉过她的手把鸡腿塞进她的手心,“拿去吃吧。”   “谢谢小赵娘子。”又看了眼街口,没看见三叔的影子,这才飞快的放到嘴边咬了慢慢一口,心里还想着别的,脱口道,“你要留在我们村里嫁人吗?”   “我嫁过人的。”凤冠霞帔,在南晋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进了天家,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元容笑道,“我的夫君是世间极好的男子。”   “可他已经死了呀。”二丫头不解,小赵娘子不是说他被拉去充军,死在战场了么,“你死了男人,我三叔也死了女人,不如你嫁给他,做我婶婶吧。”元容的笑还僵在脸上,就见二丫头嘎嘣咬了口脆骨,“别人死了你总得活啊,我三叔人可好了。”   “你个黄毛丫头,知道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乐衣见气氛不对,连忙掐着腰在二丫头脑门上点了下,“你才多大啊!”   “我都十三不小了!等过了十五,就能跟张木匠家的小儿子成亲了。”贺家村的姑娘说亲说的早,二丫头的亲事去年就定下了,张家的小儿子名唤张庆贵,比二丫头大两岁,有事没事就采着花往二丫头家跑,元容住的地方和她家离的近,每每都能听到里边欢声笑语。   “你喜欢他么?”这个他,当然是指张木匠家的庆贵。   “喜欢啊!”二丫头吮吸着手指上的油花,把吃完的鸡骨头向着远方扔去,两只小土狗立刻吠着奔过去抢骨头,看的二丫头乐呵呵的,“我跟庆贵一起长大,他待我可好啦!”   “真好。”元容笑着出声。   “你和你死掉的男人也是一起长大的么?”贺家村小,在二丫头的认知里,相互喜欢的人都应该是一起长大的。   “不是。”元容摇摇头,她拉了二丫头进院子里坐,在箩筐里挑挑捡捡了个好看的水红色荷包送她,上边绣着大片的山茶花。元容很少绣山茶,年幼的时候她喜欢大簇大簇相拥的桃花,娇俏灿烂。嫁人后,她钟爱华贵的牡丹,无论开在哪,都不会被夺掉半点的芳华。可是现在,这些都过去了,她就想像安青山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安安静静的开着,然后凋谢,“我小时候不听母亲的话,喜欢上了其他人,没能早早遇见我夫君。”   她如果没有喜欢顾子期,没有一门心思的留在应阳,她或许就能早些遇见赵衷,看看年轻时候的他,也看看年轻时候的卫子和。   “那你怎么没嫁给其他人?”二丫头摸摸手里的荷包,喜欢的不得了,问出的话虽然无心,但也让乐衣有些暗自皱眉。   “他是个坏人。”元容帮二丫头把荷包系到腰间,又塞了一把花生米在里面,才起身,“坏的让人心寒。”   “对,你做得对。”二丫头美滋滋地转了,捏了颗花生米塞到口中嚼着,郑重其事道,“我娘说了,女要嫁对郎一辈子吃蜜糖,坏人可不行。”   “别转了。”乐衣看了眼在她家门口探头探脑的张庆贵,推着二丫头出门,边推边道,“你家跟屁虫又来寻你了。”   “讨厌!”二丫头娇俏的跺跺脚,转眼就拎着衣服冲了出去,连招呼都没打。   乐衣见二丫头跑远了,才带上门,顺手栓上,把怀里的烤鸡放在桌上,又扶着元容过去坐,“你跟她说这么多干什么。”   “看她无忧无虑的,跟我当年简直一摸一样。”元容抿了口茶。   “您是小姐,她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哪能一样。”乐衣笑着,元容听罢也不在回话,只看着乐衣小心的拆着手中的烤鸡。   是不一样,她比她强多了,能平稳无知的度过一生,又何其不是一件幸事。   “三叔。”二丫头刚追着庆贵跑到巷子口,就被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拦下,男人国字脸,身材高大。   糟糕,正事忘了。二丫头一吐舌头,恶狠狠地瞪了庆贵一眼,狗腿的冲男人道,“三叔,我明个再去问问。”   “都给你半只鸡了,还问赵娘子讨鸡腿。”说着男人伸手轻揪了揪二丫头的小辫。   “三叔烤的好吃嘛。”二丫头跟在三叔屁股后头,一步三回首的往家走,路上顺便踹了庆贵几脚,得到了几声‘哎呦’,居然刚诓她,胆子肥了。   昏暗的大殿内,勺儿双眼布满血丝,她已经出现了幻觉,十天了,整整十天她都没怎么合过眼,顾子期不打她也不骂她,山珍海味的往她这里送,她甚至还见到了她们家公子,姜重明问了她好多,后面甚至有些暴怒,可脑海里只有小姐的话:姜家不要咱们了。所以公子也不要她们了,不然,怎么舍得让小姐受这么些委屈。   勺儿精神有些恍惚,眼睛刚要闭上,就被人迅速的摇晃醒,下一刻,就有人在她耳边问,“姜小姐呢?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能好好地睡一觉了。”   “我不知道。”真好,她没问,勺儿眼神空洞,心里却有些庆幸,庆幸她不知道小姐到底在哪里。   顾子期立在窗外,透过窗户看着精神明显在崩溃边缘的勺儿,殿内所有锋利的物件都被收了起来,困倦疲乏就像一头野兽,吞噬着她的理智,他给她一切,唯独不让她入眠,一日两日,五日十日,总有坚持不住的时候,“都寻过了?”   “里里外外都寻了,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何飞开口,他心里也奇怪的紧,难到成真变成蝴蝶飞了不成。   “他还真是费尽了心思。”顾子期踩过地上的吹落的绿叶,他背着手,藏青的衣袍被风刮起小小弧度,“你带着令允再去走趟密室,我要知道,赵衷究竟在里面改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桃桃,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反派,你说,我承受的住!QAQ 某桃:有不让人睡觉的好人么? 小顾:我可能是个假的男主。   ☆、鸣曲散尽   “有劳贺三哥了。”两桶沉甸甸的水在扁担上摇晃着,元容跟在贺三后头,感激道,“每日都要麻烦三哥多跑两趟。”   “赵娘子无须见外。”贺三是个猎户,一身腱子肉,平日里哪家修个房,村里开条道之类的都少不得他,这会不过是帮着元容挑上两扁担水,每每都被她这么客气一番倒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你既然来到贺家村,就是村子里的人,邻里邻外不必客气。”   “前两日隔壁秀红姑送了只野兔子过来,肥得很,我今早出门的时候将炖上。”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元容不习惯让人做白工,开口笑道,“这会怕是好了,一会三哥也尝尝。”   “你家妹子脚好些了么?”远远看见熟悉的院子,贺三点点头,继续问,“要是草药不够,我再给你送来些。”   乐衣前两日上山摘野菜,结果一脚踏空,直接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扭了脚,还是二丫头带人把她送回来的,罗袜掀起来的时候,脚踝都肿成了馒头高,纵然乐衣有着一身的功夫,也免不了疼的哼哼,元容索性让她连院子也不准出,好好地养脚。她怀着身子,腹中的小东西才一个多月,太重的活不敢干,也亏得村里人心善,去地里摘菜的时候不忘了给元容送两把,二丫头和她家离的近,干脆烙饼的时候多烙了几张送过来。   元容心里感激,她也不会别的,但凡那家姑娘婶子想在她这讨两个花样子,她二话不说就送出去,这会听到贺三的话,忙开口,“够用够用,今早就消了肿,再过两天就能出门了。”   院门被推开,地上扬起一层薄薄的黄土,贺三轻车熟路的挑水去了厨房,清澈的水落在缸中开出大片的水花。乐衣的脑袋从灰色的粗布帘后探了出来,等看到元容才松了口气,她脚还碰不得地,只拄着着拐往门口移动,就见元容拿着汤勺在锅里搅着,奶白的汤混着肉香,看得人食指大动。   元容挑了家里最大的瓷碗,舀了满满一大碗递到贺三手中,见他不停地擦汗又忙从箩筐里挑了快干净的帕子递给他,“正巧赶上吃朝食,三哥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吃吧。”   话音落下,还没等贺三答应,元容就转身去拿腾热的烙饼,又切了些腌好的咸菜,一并端了上来。   手指叩在门帘上,乐衣脑海中思绪万千,最终没有出声。   贺三端着碗,小心翼翼的抿了口,汤浓而不腻,带着姜末的辛辣,鲜美的紧。他飞快的打量了元容一眼,见她正笑着望她,耳根一红,头就垂了下去,恨不得把脑袋埋在碗里。   元容长得很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的姑娘都好看。贺三喝着汤,他又想到了翠翠,那个温婉的女子,她是他在集市上捡到的,当时正被一群人往红楼里面拖,他没去过红楼,但也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不知是不是天意,翠翠努力挣脱掉那群大汉,直接向着他扑过来,脑袋叩在地面上,咚咚作响,死死地抱着他的大腿求他救她。那一天,他花光了所有卖掉野货得来的银子,领了小翠回贺家村。   翠翠是个很柔弱的人,跟村里的女子不同,她力气很小,小到连半身高的箱笼都抬不起来,他不知道她当时哪里来的力气,挣开那么多人的钳制,那应该是翠翠一生中最拼死一搏的事情,毕竟从那以后,她就一直细声细语,笑起来也只是弯着眼,用袖口掩住嘴巴。她曾说她的父亲是一方从事,因着被宫内某位美人的家族连累而被罢官,之后含冤死在了路上。贺三不知道是么是从事,也不知道宫里的美人出事为什么会连累到别人,他只知道,翠翠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大户人家的姑娘和村子里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她们的皮肤比冬日里的雪花还要白皙。   贺三喝掉碗里的最后一口汤,他把碗轻放到面前,看着眼前的女子又给他舀了一碗,元容的手指又细又长,白嫩的像葱根。他笑着咬了一大口烙饼,他知道,元容那么好看那么温柔,声音软软的和翠翠一样,她还会绣好多新奇古怪的东西,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如她所说是村子里养出来的,便是里正家,也教不出这样的姑娘的。   只是元容不愿意说,他也就不多问,翠翠就是这样,每次他问多了,都能勾动她的伤心事。若不是迫不得已,谁会丢开财富名望,流浪到他们这个闭塞的小村子。   “我还不知道小赵娘子叫什么呢。”这话问的有些唐突了,一碗汤下肚,元容看着贺三放了筷子,他抬着头有些不自在,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你要是不想说也没事,没事的。”   “我叫元容。”元容眼神微荡,她礼貌性的放了筷子。   “原来小赵娘子姓元。”贺三很少听到这个姓氏,倒是有些生耳,见元容只饮了几口汤就落了筷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是个粗人,小赵娘子继续吃便是,不用在意我。”   话越说越尴尬,贺三索性起身告辞,“我一会还要上山,就不打扰赵娘子了。”   音还停在空中,人就先一步冲了出去,元容看着贺三的背影,竟然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狈。   “我可以出来了么?”乐衣还撑着耳朵,听见贺三走了,这才挑起帘布的一角,探出半张脸。   “你那里学来的听墙角这坏毛病。”元容点点桌子,示意她过来吃饭。   “屋子就这么大,我腿脚又这个样子,想不听都难。”拐棍被架在桌面上,乐衣看着眼前的吃食,有些话一直卡在嗓子眼里。   元容看在眼里,面上却不作声色,话不吐不快,反正憋的不是她。   “您觉得贺三如何?”乐衣按下筷子,伸手握住了元容要去拿茶杯的手指,她眼里写满了复杂,对上元容平静的眸子,一时有些自惭形秽,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值得托付,值得做小主子的父亲。   后半段话乐衣没有说完,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呵,你倒是会为我着想。”元容把手指从乐衣手心里抽出来,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水,贺家村没有好茶,所谓的茶叶也不过是略有些甘味的嫩叶罢了,乐衣对她从来就不是忠心的,她所有的忠诚都给了赵衷。赵衷让她护她,她便可以为了她拼命,现在她有了孩子,乐衣就把对主人的忠心转嫁到了这个孩子身上。   “您可以给他一个身份的。”一个父母健在,一个永远不会被外人怀疑的身份。乐衣不懂,贺三明显喜欢元容,只要她点头,只要她吃了曹元晦的药,这个孩子就可以来的名正言顺,“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么?”   “你所谓的欢喜是建立在欺骗之上,虚幻的就像空中楼阁,你怎么知道贺三知道我有孩子还会愿意娶我?”元容伸手覆住了乐衣的心口,掌心下的心脏跳个不停,赵衷那样的人,怎么会养出乐衣这么自私的性子,她好似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人的喜怒悲欢于她而言全然可以忽略不计,“别人拿真心待我,我却附上一把利刃,该多让人寒心,万一事情出了哪怕丁点的差池,贺家村可还能容得下你我。”   大殿悬着数枚随珠,灯火在琉璃内跳跃,室内被照得恍如白昼。   顾子期对着这副巨大的八阵图已有一个时辰,密室内的每一条道路都跃然纸上,连阵眼都被勾画的清晰。何飞立在一侧,眉头微蹙,这间密室他们来来回回的走过许多次,已经无路可走,寻到勺儿的地方是唯一的出口。   “会不会一早姜元容就被赵衷送出去了。”   “如果只是寻到曹元晦二人我尚可信。”顾子期把玩着腰间的佩瑶,指尖在如脂的玉面上摩挲,他眼角轻挑,唇扬起好看的弧度,“若是她被提前送出宫,勺儿与她主仆情深,岂会留下?”眼神渐沉,顾子期轻轻敲击着桌面的图纸,“那丫头既然留下,定是生了蜥蜴断尾绝地而生的心思,这其中的精妙,定在这阵中。”   “可咱们没找到啊。”   “我方才沿着令允所说的在图上又过了一遭。”顾子期忽然轻笑出声,“有个点让我心里好奇的紧。”   何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道路上被顾子期用毛笔落了个圈,何飞不明所以,“这条路属下走过,很是寻常。”   “就是太寻常了,多它一条不多,少它一条也无碍。”顾子期抬头看向何飞,眼里有点兴奋,又有些傲慢,“你说,它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好生聪明的男人,顾子期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他背靠在圈椅上,轻轻闭上眼,耳边是窗外淅沥沥的雨声。   只可惜,人死灯灭,鸣曲散尽。 作者有话要说:  容儿,快点,该收拾铺盖跑路了~~~   ☆、蛇鼠一窝   “大夫怎么说?”   姜承畴坐在书房内,月白安静的在一旁伺候笔墨,管家弓着腰不敢直视,“说是染了风寒,又加之这些日子心有郁结,难免病症加重。”   月白姑娘是半月前入府的,她的到来惊动了整座姜府,姜家女儿少,平白冒出来这么一个新小姐,气的姜夫人差点没背过气去,在内室与姜承畴大吵了一番,他们做下人的哪怕立在院外,也能从老爷铁青的脸色中猜出端倪。老爷夫人之间僵持不下,反倒是月白这个新入府的小姐,跟没事人似的,平日里也好声好气,起早问安也一日不落,只可惜夫人的院子从未让她踏进去。   “既然无碍,好生养着便是。”姜承畴没有继续话题,手中的毛笔落下最后一画,他又看了遍,才折起来印上封泥,放在桌上,“一会你把这信件交给玺时,务必让他亲手交给顾大人。”   “是,老爷。”管家迈着小步,双手端起信件,小心的投入袖口内。   “你可知大哥什么时候动身?”月白见管家收了信,随意地开口,声音甜的像窗外的鹂雀,“我昨日去东武庙求了只平安符,想要寻机会送给大哥。”   “大公子这会正在夫人院内说话。”老管家觉得姜钰辰碍着夫人的面子,也不会与这位从天而降的妹子有什么往来,只好开口,“若是小姐不嫌弃,老奴可代为转交。”   “有劳了。”月白脸上依旧挂着笑意,眼弯如月,面若芙蓉,观之可亲。   平安符上过着一层明黄色的绸布,朱红的字迹若隐若现。   “母亲这是何苦。”姜钰辰挥退樱桃,亲手端了药喂给床上的姜夫人,她的发间生了不少银丝,因着病弱反倒褪却了主母身上该有的凌厉,低声的劝着,“四弟说容儿还活着,母亲应该高兴才对,这个节骨眼,何必为了个外人气坏身子。等妹妹知晓了,不知该多担心。”   担心。姜夫人饮了药,心底止不住的伤感,她摇摇头,姜钰辰连忙递上帕子,姜夫人就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又拉着他的手道,“这两年,我的容儿该受了多少难为。”   “母亲放心。”姜钰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这不是都回来了么,会好的,等容儿回来,咱们兄弟几人定会把她捧到手心里,不在让她吃丁点的苦。”   “玺时。”姜夫人用帕子掩着眼角,绸帕下看不清她的表情,手指越捏越紧,她尽量缓和了语气,“你要时刻记得,你只有元容一个妹妹。”   “母亲。”姜钰辰环顾眼四周,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让父亲听见,又免不了一顿责难。   哒哒哒——   门外传来下人的敲门声,“公子,该动身了。”   姜钰辰扶着姜夫人躺下,帮她掩上被脚,又叫来樱桃交代了一番,才起身告退。   雕花木的漆门被带上,姜夫人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猛然睁开,眼底的恨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放在锦被中的指尖忍不住抖,她的容儿太委屈了,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清楚,就被外界的风雨打的支离破碎。   而这一切都怪她,明明可以制止的,明明她的女儿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她是盛家的嫡女,高高在上名门望族,当年便是真逆了姜承畴的意思带着容儿回了中都,谁又敢说些什么。如今这般,都要怪她,怪她痴心错付,怪她误以为岁月可以把一块顽石暖成绕指柔。那么些年,她对顾家防范再三,她以为姜承畴也是迫不得已,她不停地告诉宽慰自己。直到那个肖似其母的女子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这些年她处处忍让,把一切能说的不能说的都憋在心里,埋在最深的角落,可那个男人,却拿着她唯一的女儿给那个野种铺路。他把所有的苦一股脑的推给了她的女儿,等尘埃落定,才把他心尖上的孩子正大光明的带进来,妄想让那个野种成为姜家唯一的小姐,她是姜承畴的明珠,是顾子期青梅竹马的表妹,那么她的女儿算什么?她的容儿算什么?   “夫人。”樱桃被姜夫人这模样骇了一跳,忙伸手去探她的体温。   “樱桃。”她再也不要忍了,再也不能让她的容儿被人遮住双眼,一步步的拖入深渊,“你去把我的箱底的那套翡翠首饰拿来。”   夫人要它做什么?樱桃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只去院内找梨香要了钥匙去取。   等樱桃抱着一匣首饰再回来的时候,姜夫人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立在桌案边写着什么,见她进来也不多言,只打开尘封已久的匣子,从一套翡翠的首饰中挑了一枚翠玉扳指出来,翠玉绿的能掐出水来,就像姜老太爷手上那枚一样,翠的晃眼,翠的惊人,姜夫人把写好的纸条和扳指一并放到香包中递给樱桃。   “夫人?”樱桃喃喃开口,不知道姜夫人这是为何。   “你母亲是我盛家的老人,打她走后,你就一直跟着我,这么算算也快二十年了。”姜夫人看着樱桃,她比元容略长几岁,却是被耽误了,至今还未婚嫁。   “夫人待樱桃恩重如山。”樱桃一听这话,眼眶就红了,屈膝跪下,冲着姜夫人叩了几个头,不明所以的哽咽,“可是樱桃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   “好孩子,怎的还跪下了。”姜夫人伸手虚扶着樱桃的手臂,看着那枚朴实无奇的香包道,“你现在就跟着玺时一起去中都。”   中都?   对上樱桃迷茫的眼神,姜夫人缓缓起身,她胸口不停的起伏,似乎在忍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我给你的东西,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容儿,除了她,万万不可让第二人知道。”   乱臣贼子,蛇鼠一窝,他们哪里配把她的女儿踩在脚下。   “小赵娘子。”山坡上,元容正笑眯眯地听着几个妇人话家常,远远就听见二丫头的声音,小姑娘脸蛋跑的红扑扑的,手里举着一块雪白的兔毛软垫,还没跑到元容跟前,就扯开了嗓子,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家三叔说了,现在还有些春寒,就打了几只兔子给你做了个暖和的垫子。”   声音飘在空中,听得元容身边的几个妇人忍俊不禁,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子笑的尤其欢快,她性子爽利,拍着元容的肩膀道,“我认识贺三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他给我做过垫子。”   “你要收了贺三的垫子,你家男人不得闹翻天。”一个盘着头发的瘦小女人佯装嫌弃的推了推那妇人,又扭头对上元容,那眼神,看的元容有些羞赧,“贺三是个顶好的,天天往你家送这送那的,咱们贺家村好男人不少,但是像贺三这样又体贴又有本事的可不多。”   妇人口中的本事自然就是打猎这门手艺,在这么个地方,没有什么比猎户更让人羡慕的了。   贺三对元容有意思,贺家村里里外外就没人不知道,早些年翠翠走了不是没有女人对他示好,可是他一个没看上,久而久之,当初那些适龄的姑娘也就都嫁人生子了,年龄小些的,也就只拿着他当长辈,没想到,一向木讷的贺三在元容这里开了窍,心思藏都藏不住。   乐衣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元容手指不留痕迹的滑过小腹,她看着夕阳洒在山坡上,二丫头皮肤微黑,亮着一口白牙向她跑来,身边是妇女们的嬉笑声,远处是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如果说,孩子要有一个父亲,贺三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只是,她不能像乐衣所说的,带着欺骗面对村里这些好心的乡亲。   这个孩子,她不想瞒,她想把他带到这个世上,让他亲眼看到这片安详的大地。   元容再次见到贺三的时候,是在第二天清晨,他照例来帮她家打水,两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元容不开口,贺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样惹了她不快,闷哧了半天,才开口,“二丫头就是这个性子,我也没想到她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说道,你别介意。”   “三哥。”元容停下脚步,她看着眼前的背影一僵,心里叹了口气,迈着碎步走到男人身侧,他生的高大,元容只将将到他胸口,她抬起头与他对视,许久才道,“不是我介意,只是我坏了身子。”   元容不留痕迹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就见他脸上的表情微僵,心里就有了底,竟是暗地里松了口气,她伫立在风中,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的发丝上,镀上一层淡淡地光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是我夫君的唯一的骨肉,现在说出来,也是怕三哥误会,更怕拖累了三哥。”   风轻轻吹过树叶,发出好听的簌簌声,元容把该说的话说完,也不在多言,只笑着转身,终于,把心底的不安说出来了。   脚步声响起,贺三垂着眼,余光扫到那抹水红色的身影,各种念头不停地在脑海中跑过,原来她不是嫌弃他,原来她有自己的苦衷。   “小赵娘子。”等他再眯眼看去的时候,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水桶和扁担被哗啦丢在路边,他阔步向着元容跑去,他动作极快,转眼间就到了元容眼前,他低头看着她,有些羞赧地挠挠后脑勺,笑的一脸灿烂,“你要是不嫌弃,愿意嫁我,我可以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养。” 作者有话要说:  预防针:小顾马上就要全面上线了……以上~~颗颗~~   ☆、结发之情   “爷,您慢些。”何飞端着青铜铸就的烛台,微弱的火苗在漆黑的密道中显得格外亮,这条道正如顾子期所言,奇怪的紧,走过的人要么消失不见,要么便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直到顾子期卡着之前的众人走过的路子一步步推,才再绕了不少弯路后寻到一处略微宽敞的地方,就像一条巨大的迷宫,一旦踏进去,要么运气极佳的走出来,要么困死其中,之前消失的怕是误打误撞的入了此地,然后就再也没走出来。何飞犹豫道,“再往前,不知道有些什么。”   顾子期就着烛火打量着四周,这是一条有些破旧的密道,四处散落了不少残垣碎片,墙边的阴暗处爬满了满了青苔,深处,是足以吞噬掉一切的黑,顾子期不禁朝那里多看了几眼。   “爷,不若,就算了吧。”何飞开口,声音有些迟疑,既然姜元容走了,便随她去吧,何苦非要费这么些心思,民间皇家各不相扰,也算是成全当年青梅竹马的那份情谊,何况还有表小姐,顾子期应该知道,元容若是回来,只会给小姐那边带来负担,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平林公主的孩子养不活,这天下,终究是他们二人的,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平添烦恼。   “呵。”何飞的话让顾子期轻笑出声,回荡在密道中显得尤为讽刺,算了?怎么可以算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江山也好,元容也罢,不是他的东西他要抢,是他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姜重明呢?”   “屋里那个疯疯癫癫的,今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哭闹个不停,姜公子天没亮就赶了过去,至今还在秀春宫呆着。”何飞口中那个疯癫的,自然是指姜沛曦。   这些日子,姜重明秀春宫和大兴宫两头跑,既要照顾他那个堂妹,又忍不住担心自个的亲妹子。他心里也想透了,只要元容愿意,回当康姜家也好,去应阳生活也罢,哪怕她真的出格到想去游历山水,他也愿意依着她,顺着她,元容还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比他打小放在心尖上的妹妹开心更重要的。   “你想办法把姜重明留在沛曦那。”顾子期看着眼前的石壁,上面布满了奇怪的石纹,如同隐藏着什么秘密般,他抬起手臂,宽大的袖口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手指轻勾,便有人先一步踏入了未知的密道,顾子期看着消失在拐角处的人影,眼底映着微弱的烛光,更显的如深海巨渊,“我要让她无第二条路可选。”   一旦有退路,那个女子,定会如当初陪着他在归蜀途中那般,趁他不备,逃得无影无踪。   脚步声在远处响起,由远及近由近及远,顾子期背手而立,何飞自小就跟在他身边,对他的命令一向言听计从,从未反驳,哪怕心里还记挂着鹤山归来时父亲的交代,记得表小姐这些年隐隐透出的无奈,如今也只点头应下,“我这就去办。”   “不必急于一时,明个再去也不晚,只是重明眼里揉不得沙,做的利落点。”地道昏暗潮湿,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泥土的味道,顾子期背对着何飞,像是再问他又想是在自言自语,“如果你养了一只漂亮的鸟儿,心里十分喜欢,可有一天,那只鸟却寻到了更好的地方,妄想飞走,你会如何?”   何飞不知顾子期这话究竟什么意思,思忖片刻才开口,“我会给它喂最新的粮食,最肥的虫儿,最清甜的泉水。”   既然它想去更好的地方,那么他便把自己这里变成更好的地方。   “甚好。”顾子期轻笑出声,他转头回看何飞,地道很长,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的伫立在不远处,两边点着不太明亮的火把,他的语气颇为轻快,却让人听的有些心寒,“我会亲手折断她的翅膀。”   姜沛曦病了,在一个午后直接栽倒在了秀春宫的园子里,手里还握着吃了一半的点心,吃穿用物,太医里里外外的查了个遍,也没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气的姜重明当场掀了桌子。   “废物!一群废物!”姜重明当着宫人的面发了好大一通火,吓得几名老太医当场就有些腿软,宫人们噤若寒蝉,他们是南晋人,伺候的却是蜀国的主子,殿外是身披铠甲的护卫,他们的刀那么寒,那么利,仿佛还能嗅到数日前的血腥味。   “疼。”床上的人陷在柔软的床榻里,额头上不停地冒汗,低低地唤了一声。   沛曦红着眼,嘴巴瘪成一条线,她这一开口,才让暴怒的姜重明冷静下来,他飞快的撩开床纱,伸手握住沛曦的小手,生怕吓到她,“一会就不疼了。”   “四哥。”床上的人神情有些恍惚,汗水浸湿了整条被褥,她的思绪混乱,所有的事都混在了一起,偶尔清醒,更多的时候是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嗯?”姜重明轻拍着她的肩膀,把身子伏的更低了些,耳朵轻侧。   “张公子说雍曲湖的芙蕖开花了。”沛曦握着姜重明的手指微微收紧,身上疼的不得了,“我叫了容儿姐姐一起,你把子期也带上吧,他俩前两日又闹别扭了,现在还没和好呢。”   雍曲湖,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是他们几人唯一一次聚全,张世栋对沛曦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只等着他这个堂妹及笄,像条小尾巴似的追着沛曦跑。元容因着顾子期不告而别正闹着小脾气,整整一天都昂着小脑袋拿鼻孔看他,静好和他在中间充当着和事老。三哥则一门心思扑在垂钓上,偏偏一无所得,连个鱼苗都没钓起来。船上几个丫鬟小厮不停地活跃气氛,中途不知道谁推了何飞一把,就见他手忙脚乱的一头栽进了雍曲湖,吓得众人不轻,结果人家居然爬上来了,还抱了条鱼,鱼嘴里咬着的正是三哥的鱼钩,气的三哥直跺脚,这段小插曲也让绷了一天的元容忍不住瞬间笑开,和顾子期之间的小别扭烟飞云散,几个人直玩到夜幕低垂,满天繁星才尽兴而归。   姜重明撑起身子,眼下的人头发不复当年的黑亮,二十多岁眼角就有了细细的纹路,原本聪慧的人变得糊涂不堪,哪还有当年在湖中采莲对诗的明媚身影。   “好,我跟他说。”   “对了,静好还托子期从外地带了副耳坠,你让他记得拿来。”   “静好?”姜重明疑惑。   “苏宝斋的首饰都是极好的,早知道子期去融安城,我也托他带几只步摇回来了”姜沛曦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抹笑,只是身体的疼却还是让她眉头紧锁,脸上表情古怪的紧,“张公子喜欢绿豆糕,我一会让萍儿多做些,四哥要吃什么,一口酥好不好?”   话音还含在口中,沛曦脸色骤变,接着又是一阵咳嗽,她抱着肚子缩成一团,手里还紧紧攥着姜重明的手指,身子疼的不停的颤抖,声音都带了哭腔,“四哥,我疼。”   人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圈住,姜重明把她拥在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不停地哄着,“沛曦乖,一会就不疼了。”   怀里的人把脸埋在姜重明手臂间,他感觉有什么温热透过衣裳印上了皮肤,“明明不是我,明明嫁入南梁王府的不该是我。”   “沛曦。”   “静好她怎么能进宫,她为什么要进宫。”姜沛曦猛然抬头,眼底一片慌乱,继而又变成无尽的迷茫,她喃喃开口,“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姜沛曦口中嘟囔个不停,可身体却一动不动,又念叨了会,倦意袭来,才缩在姜重明怀里安静的睡过去,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食指。   沛曦病的厉害,醒来的时候多半在发癔症,只有睡着了,才平静下来,姜重明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索性整日呆在秀春宫陪着她,只派人每日准时去大兴宫打探元容的消息。   地道迷雾重重,顾子期不在意别人死活,做出来的事自然事半功倍,短短七日,便寻到了其中规律。   何飞依例每日说着最近探子递来的消息,姜大公子已经到了富水县,不日便可抵达中都,蜀国朝内无天子已经乱作一团,姜承畴趁机收揽人心。   “还有。”何飞看着信,这封不同,这是他父亲递过来的,内容无非是让顾子期照顾好身子,唯一不同的是,他难得的提到了审喆,“我父亲来了书信,说是平林公主近期脾气越发的暴躁,前些日子在鹤山打死了顾家的两个奴才。”   “平林不就是这个性子么,随她去。”顾子期似乎没什么兴趣,只略微睁下眼就继续阖上闭目养神。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何飞躬下身子,靠近了些,小声道,“姜夫人的病,来的古怪。”   “哦?”顾子期眉头一挑,一双桃花眼就应声张开,他的发被一根白玉简单的束起,伸手接过何飞递上来的信件,待他细细看完,才顺手放在桌案上,指尖点着素白的纸背,“居然是中毒?这可就有意思了。”   “会不会是表小姐?”何飞有些担心,他对顾子期一向直言不讳,虽说表小姐一向温雅,他也不愿往这方面去想,可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月白聪颖善察,定然不会做这等没脑子的事。”顾子期心思百转千回,手指圈成一个圈,哒哒的敲在老梨花的桌木上,“我猜,是姜承畴忍不住动手了。”   “姜大人?”何飞一惊,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环顾了眼四周,才低声回,“那是他发妻。”   “利益之上,何来结发之情。”顾子期摇摇头,眼波流转,香炉精巧的盖子被掀开,信件卷成一团直接落入燃烧的炭火中,“这件事情不要插手,也无需再探。”   “可她是姜小姐的生母啊。”何飞疑惑道,“这事……”   “正因为她是容儿的母亲,我才愿意敬着她,不与她计较许多,现下出了这事,她多半是抓了姜承畴的把柄,并以此威胁。”月白进入姜家,果然是给姜夫人带来了致命的打击,那条能串起来所有碎片的一条线彻底浮出水面。   姜夫人对他的疏离,对元容的纵容,顾子期觉得一切都有了答案。她抱着那个惊天的秘密,居然忍了二十多年。也对,有些东西,一旦说破,所带来的后果就不是她一个后宅妇人所能承受住的,这段陈年往事会成为姜家的灭顶之灾,又何尝不是她们盛家的灭顶之灾。   这些年,姜夫人该是何等的惧怕,何等的惊恐,日日煎熬,她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刀,一把一旦亮出来,刺穿姜家喉咙的同时,也会把自己的母族一并拖死到深渊。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不敢告诉任何人,尽自己所能去保护自己的女儿。或许,这之中还带了份对姜承畴的奢望,奢望着那个男人对她们母女有那么丁点的恩情。而月白的出现,才让姜夫人彻底看清,她为姜家所做的,她自以为是的忍耐,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滑稽的可笑。   而现在,南晋被蚕食在这滚滚的战火硝烟中,赵家倒了,皇权倒了,她便再也没什么可惧怕的了。   这个秘密一旦说出来,死的是他们姜家,是他们顾家,自然,也会波及到她的儿子。可是姜夫人还是开口了,在她还有耐心忍耐姜承畴的时候,只要月白在,只要姜承畴认那个女儿,这么拉扯下去,总会走到鱼死网破,绝望的疯魔不过如此。   姜夫人手中的把柄是姜承畴的出身,是他染了蜀国皇室的血统,所以才有底气,才敢这么硬气的要他把月白拒之门外。她似乎不知道,月白不仅是姜承畴的女儿,是他顾子期的表妹,她更是钱河郡主的女儿,是宋国公府的表小姐。二十多年前宋国公和太子的谋逆案震惊了整个蜀国,齐王高举清君侧的旗子入主皇城,一夕之间风云色变,他们没了华贵的身份,没了慈爱的亲人,被多少人用鲜血护着,才能从二十年前那场谋逆案的肃杀中活下来,走到这一步,身上已经插满了刀子。   而姜承畴,他离权力中心就差一步,只要迈过去,姜家就会站在皇位之下,万人之上,这么个节骨眼,他的夫人却妄图毁了他这么多年的忍耐,这么多年的蛰伏,他怎能容忍。   “这是姜家的私事,我既不推波助澜,也不从中干预。”顾子期看着炉中的白纸被火焰吞噬,燃烧成细碎的烟灰,炉盖从手中落下,严实的盖到炉身上,他拉回思绪,仿佛从未看过这封信,这把悬在他头顶的刀,他不亲自动手已经称得上仁慈,“她既然敢做,便生死由命,怪不得谁。”   “大人!”门被打开,一个浑身染满泥土的侍卫阔步奔出,冲着顾子期抱拳,“咱们寻到出口了,西北角出现了水源。”   “好,好,好。”顾子期连道了三个好子,才撩袍起身,绀青色的长袍上绣着金丝祥云,腰间只利落的系着根雷纹腰带,更衬得他体型挺直华贵异常,边行边交代,“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尤其是姜将军那里。”   “是。”   太阳在湛蓝的天空悬挂着,贺家村一如既往的热闹,今个是村北的王家娶妻,元容和乐衣一起被邀来吃酒,村子里的喜宴不及外头,没那么些规矩,一村子人,聚在一起吃顿丰盛的,热闹热闹便成了。   元容跟贺三坐在一张桌子上,乐衣也笑眯眯地坐在元容另一侧,只好生看着她,不让她吃那些凉寒的吃食。元容跟贺三好上的消息还是从二丫头嘴里传出来的,村里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上午就知道的差不多了,对元容的称呼也从‘小赵娘子’便成了‘元娘子’。   “新媳妇来喽!”二丫头扯着大嗓门,人还没出来,声音就飘了老远,元容顺着声望去,就见一位穿着大红粗布的姑娘羞答答的站在院门口,贺家村娶妻没有花轿,没有红盖头,新娘是被新郎从女方家一路背回来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胭脂,眉毛也被烤黑的木炭描过,发髻上别了两朵水红色的绒花,眼底的笑藏都藏不住。   “你喜欢胭脂么?”贺三见元容笑的眼睛亮晶晶的,心里也跟吃了蜜似的,探过身子笑道,“等我娶你过门的时候,保证你画的比她还好看。”   “还用说,我姐不画也好看。”乐衣没等元容开口,就抢先一步出声,“你啥时候娶她过门?”   “乐衣!”元容皱皱眉头,笑着伸手在她眉间狠点了一下,“就你话多。”   “看你姐愿意啥时候嫁。”贺三笑出声,声音十分爽利,带着点憨厚,挠挠头道,“我都行。”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归来~~~   ☆、人如蝼蚁   清脆的鸟叫声在安青山响起,山脚处的黄柳特别的粗壮,抽着新枝嫩叶,周围布满了巨大的乱石,其中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巨石不停地猛烈晃动,发出的轰隆声在幽旷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不久,林间的鸟雀像是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啼叫着冲向天空,在阳光的照射下,给这片安静的地方投出斑驳的阴影。   老村长坐在上首,笑眯眯地看着院里,贺家村人不算多,喜事也不多,今日难得这么热闹,大红色的粗布系成火色的红团,挂满了朴实的小院,在风中不停的摇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元容端着粗糙的茶碗,藏在袖子下的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自己的小腹,眼角是化不开的的温柔,她又想到了赵衷,她的夫君,元容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欣慰,心里默默地念着:孩子,你一定要平安喜乐的长大,像你父亲那般,做个温暖心善的人。     或许每个做了母亲的人都容易多愁善感,明明是开心的日子,总要想些有的没的。贺三看元容含着泪,笑的却开心,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伸手从兜里拽出她送的帕子,手忙脚乱地给她拭眼泪,嘴笨的安慰道,“容妹你莫哭。”   “我这是开心的。”元容从他手中接过手帕,帕子被洗的干干净净,带着皂角的清香,跟贺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这块帕子是元容送给贺三的第一件礼物,说是让他干活的时候擦汗用,他嘴上虽应了,心里哪里舍得,只每天拿出来看两眼,偶尔觉得有点脏了,便打了水细细地冲洗,等晒干了在装回兜里,倒是比新的都要干净。   啪、啪、啪。   院门外响起三声掌声,老村长正喝着新媳妇敬的茶,这会听到声响,只端着茶杯寻声而望。   “没想到,在下一来便凑了这等热闹。”那人一袭绀青色的长袍,布料华贵一眼望去就知不是凡品,身后是数名佩剑的玄衣侍卫,桃花眼似笑非笑,声音带着欢愉,如同三月的清泉。   明明是暖阳之下,元容却因着这道熟悉的声线而周身遍寒,如坠冰窟。   她僵着身子,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绣帕,脸色苍白的吓人,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的桌面,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顾子期眼神在院内转了圈,便把视线直接锁定在元容身上,继而垂头浅笑。   他的步子迈的不大,在村民防备的目光中踏入院内,走到离元容只有几步路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语气带着熟悉的宠溺,好似当年她与他闹别扭时一样,“容儿,跟我回家。”   这声容儿,无异于在贺家村投下一枚惊雷,周围的视线逐渐由顾子期身上移到元容身上,细碎的私语声不停地往元容耳朵里钻。   “容妹。”贺三见她整个人都在抖,连忙伸手握住了她指尖,入手冰凉,冻得他心里猛然打了个寒颤。   “容妹?”顾子期看了眼贺三的动作又转眼盯住了元容的背影,带着玩味又念了遍,念得元容心如死灰。   整齐的脚步声从院外响起,何飞一挥手,数十名侍卫便整齐划一的把小小的院落围成铁桶,等安排妥当才踏了进来,何飞跑到顾子期身后,还没开口,就看到眼前紧握的双手,连忙把眼神飞快的移开,拱手道,“爷,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这位公子,不知道你们来贺家村有何事?”老村长看这阵势就知道大事不好,今天是村里人娶妻的好日子,不好引发冲突,只佝偻着身子被人搀着走到顾子期面前,对着他摇手一敬,“今个是我小侄女大喜的日子,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水。”   “不必了,我们是来寻人的。”何飞看了眼顾子期,见他只舒展的眉头,并无开口的打算,只替他回道,“如今人已寻到,我等还有要事,不便多留。”   “这……”老村长迟疑的看了眼屹然不动的元容,想了想才又回过身,他弯着腰试探着开口,“不知你们要寻何人。”   “明知故问!”   “何飞。”顾子期悠然开口,对着村长微微颔首,不痛不痒的敲打道,“对老人家客气些,咱们是来请人的,不是来寻事的。”   “是。”何飞应下,对着老村长直接跪下,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请老人家原谅。”   何飞这一耳光打在他脸上,却惊在了众人的心里,二丫头吓得躲在庆贵身后,从手指头缝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顾子期侧过身子,四处打量着院子内的一切,眼神扫过神态各异的村民,最终落在不远处的新房上,门框被刷了涂料,贴着两张大红的囍字,看的扎眼,“容儿。”   这一声,带了警告,不复之前的温和。他就是这个样子,他总是这个样子。   唰——元容起身,她抿着唇看向顾子期,正巧与他的眼神撞上,里面是她熟悉的张狂,她曾经爱死了他的不可一世,他的说一不二,可是现在,这些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她死死的困住,让她呼吸不顺让她只想逃,何况,她还怀着赵衷的骨肉,要是被发现了,要是落到了顾子期手里,那个孩子哪里还有一丁点活路。   她挣开贺三的手,踉跄的走到顾子期面前,连腿都是浮软的。   “你……”元容就这么看着他,就在顾子期越发狐疑,忍不住开口的瞬间。   元容拉着他的衣袍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这是她第一次跪顾子期,即便当初他劫持她出回廊,她也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跪在他的脚下求他,她是姜家的女儿,是关内侯嫡亲的孙女,她怎么会落到这副田地。元容攥着顾子期的衣角,豆大的泪珠忍不住的向下砸,不知是委屈还是绝望,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那些她以为至死都不会开口的祈求,“念在咱们当年的情分上,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放过她吧,她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要了。   “子期。”元容摇着他的衣袍,在他紧皱的眉头下,不停地哀求,哭的人心疼,“我求求你。”   “你求我做什么呢?”顾子期蹲下身子,他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元容哭的一塌糊涂,以前,她也爱哭,可每次都带了些女儿家的小心思,闹得再凶哭的再狠也只是为了让他多心疼她一分,从没像现在这样,她的眼睛看着他,却穿透了他的灵魂,望向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比起当初她被他带着逃难时候的倔强,那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防备,也没像现在一样让他不安。元容就这么跪在他眼前,丢掉了她所有的骄傲,敞开了心让他看,上面插满的,是一把又一把他亲手捅进去的刀子。顾子期的声音渐渐软下来,他捧着她的脸,可她还在哭,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死死地压住心头的烦躁,柔声的哄着,“我只是要带容儿回家罢了。”   “我不要!”元容不停地摇头,指尖因为巨大的力气泛出暗淡的青白色,“求求你。”   贺三胸口不停地起伏,眼前的人摆明了欺人太甚,他上前一步,猛地把元容从地上拉起来,挡在身后,高高在上的俯视着顾子期,“她都说不要了!”   手上一空,肌肤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顾子期这会被元容哭的心气不顺,没想到居然还有人往刀尖上撞,他弹弹衣袍上的尘土,这才起身,手指抚上袖口的纹路,声音的温度骤降,寒的如正月的深井,“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管你之前与容妹有什么关系,既然现在她住在我贺家村就是我贺家村的人。”贺三挺着胸膛往前走了半步,就被身后的元容死死拽住,一回首,正碰上元容惊恐的眼神,她不停地摇头,示意贺三不要再说下去。贺家村淳朴人善,可顾子期不同,他跟他们之前所见的所有人都不同,他的心比石头还要硬,他的血比冬夜还要冷。贺三心里怄不过,拍拍元容的手臂,高声开口,“不久之后我们就要成亲了。”   蠢货!贺三这话一出口,何飞就睁圆了眼,他跟了顾子期二十多年,明显感到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怒气,飞快的扫了眼贺三又收回眼神,只把头垂的更低了些,动也不动。   “哈哈哈……成亲?”顾子期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顾子期!”元容慌忙开口,还没等她说完,何飞就感到身上一轻,腰间的佩剑便被人飞快的拔出,利刃在空中闪过,电光火石间就传来锋利割断皮肉的声音。   顾子期下手又快又狠,这是他师父教的,斩草除根被他学进了骨子里,融入了血脉。   粘稠的温热落在元容手背上,她睁着眼,求饶的话还卡在嗓子中,眼前的人被割断了喉咙,整个头颅与脖子呈现出一种扭曲的角度。   顾子期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遥远,他说:“或许你不知道,每个想要娶她的人,都不在了。”   手腕被人攥住,元容还沉浸在巨大的视觉冲击中回不过神,血液溅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显得妖冶异常,周围是村民惊恐的尖叫声和妇孺的哭泣声,顾子期挑着她的下巴,强迫元容与他对视,他着这么一瞬不瞬的望着她,攥的她手腕生疼,距离近到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刻到元容心上,“容儿好好想想风云寨,我不是心慈手软的。”   漫天的火光,一夜间便全部葬身火海的生命,他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死活,那些于他而言,不过是遍生的杂草,是低贱的蝼蚁。   “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眼泪砸入地面,元容环顾着惊慌的村民,最终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好气啊!码字码到快被男主气死……心塞,我要叫个外卖冷静一下……   ☆、惊弓之鸟   “爷,已经三天了。”何飞开口,自从回来,元容把自己紧紧地关在软语斋已经整整三天了,除了姜重明,谁也不让踏入,每次姜大人从里面出来,眉心的皱纹就又多加了几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她太过心狠。”顾子期推开窗户,院子内的老树开始抽芽,长出嫩绿的枝叶,花朵想抱着簇拥在枝头,侍女们垂着头,安静的清扫着院落,一切都那么安静。   何飞张张嘴,最终没有回话,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答案。是的,爷对姜小姐太狠了,每次当她喜欢些什么,握住些什么,爷都会毫不客气的毁掉,一步步的把她往绝路上逼,逼到她无路可走,纵然他不是当事人,他也能感觉得到,费尽心思,用尽力气,换来的却是一场虚无,这是一种何等的绝望,何等的无助。   “你不懂她。”何飞不懂元容,他也不懂,这些年,他高高在上的看着她在泥泞中挣扎,那些苦难那些委屈,没能压垮她的脊梁,那个花一样柔弱的女子,死死地扛着本该不属于她的一切,仿佛以前他见到的,拥抱的,都是假的,眼前这个才是元容隐在骨子里本性,无私而又自私,他知道,他快要握不住她了,顾子期抚着窗框上的雕花,凹凸留在手指间,留下轻微的印痕,“那个女人的心太小,装不下太多东西,我要断了她所有的牵挂,我要这世上,她只有我。”   无人可靠,无人可用,无人可选。   “可您不怕她憎恨您么?”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恨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顾子期回头,他背着,昏暗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人,惧怕黑暗又渴望安全,所以会拼了命的往有光的地方狂奔,既然如此,他便要把她所有的阳光遮盖住,彻底摧毁,只有这样,她才会听话,会乖巧的留在他身边,依靠他、眷恋他。   当一座被摧毁的世界里满是绝望,她唯一能触碰到的,就只剩下了摧毁者。   顾子期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在元容无言对抗的第四天,软语斋的殿门被直接踹开,无数的金银首饰,玉器古玩接二连三的被送到殿内,勺儿瘦的风一吹就能跌倒,她立在元容身侧,红着眼眶,无声的流泪。她们用心了力气,没想到最终还是逃不出这座冰冷的坟墓。   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顾子期与元容相对而坐,他执着筷子,夹了块红烧丸子放入元容面前的碗碟中,面无表情,“吃。”   手指微动,元容熟练地夹起来塞入自己口中,唇齿碰撞,鲜美的肉丸被她吃的如同嚼蜡,顾子期也不恼,一筷子又一筷子的往她碗里夹,她用这种稚童的手段与他对抗,到最后吃苦头的只有她。   怜香惜玉,也得香玉先自爱。   “吃下去。”元容的速度越来越慢,顾子期手下却不停,他夹了段冬笋,菜色已经有些凉,油花都有些薄薄地凝固。   “顾少爷,我家小姐吃不下去了。”勺儿在顾子期手里呆了半个月,对他的手段早已心知肚明,当年那个翩翩公子,怎么会变如今这副模样,让她惧怕,让她不敢相信。她唰的一声跪在顾子期脚边,不停地磕头,口中心疼的念着,“您别逼她,我替她吃,我……”   “我与容儿说话,何时轮得到你插嘴,来人,掌嘴。”顾子期看都未看地上的勺儿,只盯着元容,他倒要看看她的倔强能撑到几时,她身上的反刺,非拔了不可。   “住手!”宫女的一巴掌还未落到勺儿脸上,就被元容的呵斥声打断,她颤抖着指尖,把冬笋费力的吞下。   呵,顾子期冷笑出声,吃食不停地往元容盘子里堆,最后一块虾段刚落肚,元容就再也忍不住,转身吐了出来,食物的味道混合在口腔内,伴着眼泪不停地往外呕。   “吐完了么?起来。”顾子期身子前倾,伸到半空中的手微顿,又立刻缩了回去。不能心软,花养娇气了,就忘了自己还需要别人来剪刺。   “我错了,子期,我真的吃不下了。”元容跪在地毯上,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肚子,胃里翻江倒海,她背对着顾子期,嘴唇都在颤抖,这个吐法,瞒不了多久的。   乐衣轻拍着元容的后背,垂下的秀发掩住了她慌乱的眼神,元容今天当着顾子期的面演这么一出,多少做了些服软的姿态给他看,可是这个孩子,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是决计瞒不下的。   “你早这么听话,何至于此受这些苦。”顾子期声音软下来,一双黑色的锦靴映入元容的眼帘,他蹲下身子,手掌轻轻地抚在元容的肩上,接替了乐衣的动作,带着小心翼翼,“一会去寻个太医给你开副消食的方子。”   “我不想吃药。”元容跪坐在腥红的绒毯上,眼泪挂在鼻尖上摇摇欲坠,她伸手攥着顾子期的袖口,可怜巴巴道,“我只想安静的休息几天,我好累。”   眼前的女人如同惊弓之鸟,小小的缩成一团,看得他忍不住想把她拥入怀里,顾子期这么想着,也便这么做了,殿门大开,他半跪在元容面前,轻轻地把她拥入怀中,女子安静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如果这是一对夫妻,这般的举动定会羡煞旁人,偏偏,顾子期是大蜀的驸马,而眼前的女人,是南晋朝的后妃,如果让平林公主直到,怕是派人直接把人杀了也不一定。门口守着的侍卫宫人,统统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   元容乖巧的被顾子期抱着,眼底一片黯淡,袖中的指甲死死地扣进掌心。   这辈子,我愿把所有的骄傲自尊踩在脚下,换我孩儿一世平安。   月底,姜钰辰入中都,人一进城就马不停蹄的赶入皇宫,身边除了伺候小厮,就带了一个樱桃。樱桃是母亲死活塞给他的,说要找个贴心的人好好看看元容,樱桃跟了她二十多年,最合适不过,姜钰辰拧不过姜夫人,这才带着樱桃一起来。只是那丫头半道上忽然染了重症,幸好身子骨硬才挺过来,只是多少耽搁了些时日。   这时候的元容还刚缓过劲来,精神有些不佳,只撑着身子佯装高兴地接待了自个的兄长,至于樱桃,自然而言的依着姜夫人的意思,留在了元容身边。   荷包就挂在腰间,樱桃绞着手指,有些拿不定主意,夫人给她的东西只剩下了那枚翠玉扳指,同时塞进去的字条却不翼而飞,她不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夫人不让她看,她自然也不敢看。她只知道再来中都的路上她莫名其妙的生了场重病,不停地在鬼门关前面徘徊,身边的人来来回回,隐约觉得有人解了她的荷包,可是那时候的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挨了几日,病情才逐渐好转,那是她第一次解开荷包,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张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她前往中都的路上。   这件事樱桃没敢告诉任何人,她不知道是谁,谁能在大爷的眼皮子底下,从她这个大丫鬟身上拿走贴身的东西。   事到如今,只剩下了这枚玉扳指,她该如何给小姐交代。   “樱桃姐姐。”软语斋的门被带上,勺儿举着烛台,打算带着她回房休息。   谁料,樱桃竟是不知道下了什么决心,只幽幽的看了她两眼,便急匆匆的撩开珠帘,向着元容的寝室快步行去,徒留下莫名的勺儿立在殿中央。   ☆、辗转厮磨   樱桃跪在床榻前,大气都不敢喘,她直视着面前的一尺地,一旁的火苗熬着油脂,偶尔发出细微的劈啪声,床榻上悬着厚重的纱帘,被银钩子将将的勾住,拉在两侧,室内安静的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元容下身盖着条轻薄的锦被,如瀑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和素白的里衣显出强烈的对比,手里握着的,是仅剩的一枚翠玉扳指。   “父亲为了那人,真是费尽了心思。”元容口中的那人,自然是指林月白,不,她现在应该姓姜才对。   元容又想到了她与月白的第一次相见,那是她和赵衷刚到回廊的时候,林府尹为他们接风洗尘,她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了宴会之上,奏了一曲相思引,她看着她,眉眼含笑,笑意像是刻进她的骨头,也让她有着莫名的不安。如今,真相被揭开面纱,露出了原本的面目,元容也知道心底那份不安的来源,那时候她只觉得林月白看她的眼神透着古怪,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了然,带着一切已知的明了。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难怪林月白一未出阁的姑娘,会当着众人的面弹出曲相思引这么不合身份的曲子。她只是心里痛快罢了,可以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的苦苦挣扎。   “夫人让小姐不必忧心。”樱桃心底一酸,毕竟比起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新小姐,自幼在她们身边长大的元容,本就多一份亲近,继而又自责道,“只是奴婢无能,丢了夫人写给小姐的信条。”   元容端详着卧在手心中的一抹绿,是块上好的玉石,只是左瞧又瞧,怎么也瞧不出来与其他的有何不同,只好先收起来贴身放着,把疑问投放在另一件事上,“你的病大夫可有所什么?”   “未曾,只说是染了风寒。”樱桃摇摇头,大公子看他病症老是不好,中途换了多个大夫,可每一个都如是说,但她的身体她最是知道,世上绝无这么古怪的风寒,她跪着向前移动了两步,述说着心底的焦虑,“可奴婢这心里就是不踏实,那场病仿佛就像一条布缎,没日没夜的绞着奴婢的喉咙,憋得喘不过气来。”   “你可有告诉别人?”   “没有,奴婢一个字都没敢说,连公子都未告知。”她在明,别人在暗,樱桃在姜夫人身边当了这么久的大丫鬟,岂能连这点心眼都没有,只是字条却是没有留住。   “这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至于信件的内容,等过两日顾子期回蜀国,我求他带我一起,届时亲自问问母亲。”元容阖上眼挥挥手,示意樱桃先退下。   “是。”接着传来轻悄离去的脚步声。   元容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榻上,许久才睁开眼睛,烛火未灭,她就着昏暗的光亮起身,脚踩到绵软的地毯上,微微陷下去一小块,手掌轻覆在小腹上,一片平坦,前两日还不停的呕吐,这会却安静的如同不存在一样。曹元晦配的药到底能把这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多留多久,她也不清楚,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只是孕吐虽然被止住了,精神却依旧日渐疲倦。   今夜樱桃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元容心里很不安。她觉得母亲略过大哥让樱桃亲自送信过来,定是出了大事想要通知予她,没想到却是触碰了他人的逆鳞,樱桃这场病比起风寒更像是中毒。   她起身在室内踱步,窗外的花树在月色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到底母亲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到底什么事连大哥也要瞒着,又是谁能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下毒,这枚普通无奇的翠玉扳指又有什么含义。   如果纸条落入别人手里,若真是什么说不得的,母亲岂不是置身于险境。元容越想越慌,不行,南晋不能呆了,她得想办法快点回去。   昏暗的烛光下,映射着元容逐渐拉长的身影。   “你想去蜀国?”   早上,顾子期如往日般来软语斋与元容一起用朝食,手中的筷子一顿,他不留痕迹的打量了眼元容。   就见她郑重其事的点头,捏着帕子道,“大哥说母亲病的严重,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一直没有时间陪她,如今想要回去看看。”   “下去罢,无需伺候。”顾子期看着元容,许久才开口。   宫人们连声应下,勺儿看了眼元容,见她略微颔首,才咬着唇与众人一并退了下去,殿门被轻轻的带上,只剩顾子期和元容相隔而望。   元容想说的都说了,这会只垂着眼听顾子期的答案。若是他不应自己该如何,脑海里跑过无数个应对的念头。   “容儿要以什么身份回去?”   顾子期身子前倾,他食指抵在元容下巴上,对上元容有些诧异的眼神,轻笑出声,拇指在她的唇瓣上若有似无的摩挲着,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她的花瓣般的唇,未染胭脂,透出淡淡的粉,好似邙山下三月盛开的桃花。元容下巴被指尖挑起,刚要移开头缩着身子往后躲,后颈就被一只大手扣住,被力气带的往前。   此刻,元容与顾子期只隔了半尺的距离,她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只移过眼不去看他,却换来了顾子期的失笑出声,他向着元容眼神垂下的地方凑去,手臂一使力气,元容连忙伸手撑住他的胸口。顾子期靠的极近,拉着她又往前移动了些许,他低头看着元容,眼前的女人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番举动,连忙另一只则用手背掩住自己的唇,仿佛这样就能躲开他。   眼睛微弯,顾子期动作未停,直接吻了上去,他单手扣着她的脖子,吻就这么印在元容的掌心之中,辗转厮磨,手背之下是受到惊吓而有些微张的唇瓣。元容就维持着这个动作,手心手背一片温热,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顾子期!”恼怒的情绪开始攀升,元容皱着眉出声,因为嘴被手背堵着,声音有些闷,不停起伏的胸脯揭示了她此刻极度的不满。   “嗯?”顾子期眼角微挑,下一刻,人就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我是姜家的女儿。”元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她知道她不能把顾子期怎么样,只好压回心头的怒气,放平语气,“自然以这个身份回去。”   “世人皆知姜家的嫡小姐葬身于数年前的一场大火之中。”单手撑头,顾子期转着手中的杯盏,杯底与桌面偶尔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玩的不亦乐乎。   这是不打算让她回姜家了,元容手指惯性的抚上胸前垂下的发丝,一下又一下的转着。   “容儿心里不安的时候,还如小时后一般。”顾子期停了手中的动作,伸手握住她胸前的手,笑着拉到自己眼前,她的手白皙纤细,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唇轻吻上她的指尖,顾子期又笑着移了开来。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让我回家。”元容心里焦躁得很,她不想和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她只想知道结果,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跟了我,我自然可以让你去任何地方。”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处寻,唯有少年心。现在他所有的东西都寻回来了,就差一个元容和他少年时对她的那份真心。   “顾子期,你疯了。”元容冷笑出声,前一刻还恨不得把她打入地狱,如今话锋一转,又变了性情。   “左右你也没什么值得给我的,莫要忘了,我是商贾出身,商人逐利。”顾子期语气里带着玩味,姜家发生了什么,元容感觉到了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可他不急,他有时间跟她慢慢耗,说到底,姜家的事与他何干。   “平林公主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我的命虽不值钱,可还打算留着。”元容起身,看着顾子期睥睨,“审喆若知道自个的驸马有这个心思,不知会作何感想。”   “驸马?哈哈哈哈。”顾子期笑出声,杯中的茶水被他一饮而尽,等他笑够了,才收敛住表情,“我是蜀国的驸马不假,可这蜀国,还指不定是谁的。”   审氏欠他们宋国公府的,他要一点一点的夺回来,他要正大光明的把皇室血脉统统踩到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真是坏的正大光明啊…… 小顾:我要做最坚强的反派男主!   ☆、妄图惹怒   春日草长莺飞,元容坐在去蜀国的马车上,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顾子期松口。   素色的长袍只滚了暗色的边纹,元容就这么呆呆的坐着,手里的扳指被她越握越紧,母亲病逝的消息是昨夜传到中都的,病症来的突然,据说连大夫都没等到人就去了。   “小姐,您别难过了。”勺儿跪坐在一侧,斟了杯热茶递给她,自从公子差人递来了消息,小姐就成了这副模样,不哭不闹,只看着手中的东西出神,她知道小姐心里难过,憋了满腹的委屈。   “我要是早点答应顾子期,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元容自言自语,她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所有的东西都压在她的肩上,逼着她低头,逼着她妥协。   勺儿摇摇头,怎么会不一样呢,一样啊,南晋与蜀国千里之遥,怎么都赶不回去的。   这一路,姜重明偶尔来寻元容说说话,剩下的时间,只要顾子期有空,都会弃了自个的马车,来元容这里坐着,这般不避嫌,倒也惹得姜重明心中不满。   “他还真当自己是顾家的公子么,他如今这个样子,这一路容儿的名声也被他毁的差不多了!”姜重明冷笑着看那条熟悉的身影又钻进元容的马车,气的猛然甩开了竹帘,越想心中越气,刚想起身去找顾子期理论,手臂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他看着姜钰辰,眉头皱成疙瘩,“大哥!”   “随他去,容儿自有分寸。”   “她可是咱们的亲妹子,你这是当兄长的该说的话么!”姜重明挣开姜钰辰手指的钳制,愤怒的火焰在心里不停地烧,后槽牙被他咬的咯咯作响。   “我这也是为容儿着想。”姜钰辰示意他放下心。   “呵呵,为她着想?”不远处的马车异常刺眼,姜重明扭头不愿再看,“你把容儿一个姑娘和那种人放在一起,还说为她着想?”当年顾子期伪装的太好,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满腹的才学比过了一众官家子弟,而他也真的是瞎了眼,蒙了心,想着既然妹子喜欢,之后嫁入顾家未必不好,姜家女低嫁,又有他们几个当哥哥的护着,定然不怕在婆家受委屈,也就对二人多了一分纵容。现在看来,恨不得狠扇自己俩耳光,“那些年,容儿对姓顾的可谓痴心一片,但他拿我妹妹当什么?我说父亲对顾子期这种出身怎么会睁一眼闭一眼,原来还连着表亲这么层关系!”   “你也记得家里还有一个。”姜钰辰看着气上心头,连手都在抖的胞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宽慰,“驸马与你共事这么久,你该知晓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在容儿身上,便是真回了姜家,他只要对着父亲许诺些什么,为着姜家的基业,还不是得把容儿送过去。”   “父亲心里哪还有容儿,他和顾子期谋划了这么些年,如今差一点碰到那个位子,不就是想把那外室女嫁到顾家么。”姜重明越看越觉得姜钰辰腰间的平安符刺眼,一把扯下握成一团丢出马车外,“还带着这脏东西作甚。”   明黄色的绸布一闪而过,落在疯狂生长的草地上,姜钰辰也不在意,只转头透过珠帘直视着前方的山峦,“如今母亲不在了,容儿回去又能落得什么好,无非是送到家庙里青灯古佛的过完后半生。”   “大哥!”   “还不如放手一搏。”姜钰辰打断姜重明的话,眼神幽暗,“你也说了,只有容儿才是咱们的妹子,咱们放在手里宠了那么多年,你就甘心看不知哪来的野丫头踩着她的肩膀,挤掉本该属于她的人生?”   “你就不问问容儿么?问问她想要的是什么!”姜重明不明白,明明是元容生活,为什么他们要从中搀和,把他们以为的强扣在她的头上。   “她有的选么?她倒是想留在那破村子里平淡一生,顾子期给她机会了么?”姜钰辰看向自家兄弟,满腔的热血,黑白不淆,泾渭分明,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她一直就没得选啊,既然如此,那我这个做兄长的只能想办法让她的路好走一些。”   姜重明未说出口的话就这么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微风吹过,带来了扑鼻的青草香,姜钰辰缓缓闭上眼,临行前,母亲的话还犹在耳畔:玺时,你要时刻记得,你只有元容一个妹妹。   腰身被强有力的手臂揽着,顾子期方一上车,勺儿就被强行带出了马车外,他半靠在软垫上,矮几上摆着几份点心,顾子期挑挑拣拣,吃的不甚满意。   “说话。”等顾子期尝了两口,才丢开点心,拍拍手上的渣屑,转脸望向元容,她已经这样呆了整整一天了,半个字也没有。   唇瓣紧闭,元容眼角扫了他一眼,带了些讥讽,她不想说,一个字都不想说。   “我让你跟我说话。”元容的脸被人捧住,下一刻就拧到了正对着顾子期的方向,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元容就飞快的垂下眼,憎恨与厌恶被她死死地藏在了睫毛下,她怕控制不住自己,怕忍不住全部对他展现出来。   “容儿讨厌我?”顾子期了然,眉角微挑又瞬间回到原位,快的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手下是女子白皙娇嫩的肌肤,他虽面上一片淡然,手指却沿着她的脖颈微微下滑,最后落在元容肩膀上,“你真不打算开口?”   元容没有动,用沉默进行着无言的反击。   “那可就别怪我。”顾子期话音将落,元容就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被他压倒在软垫上,放在她腰肢上的手顺势掐了一把,迫使她往自己身上贴,左手则挑开了她的衣襟,手掌顺势摸了进去,指腹贴在元容的温热的皮肤上,顺势吻了下去。   “顾子期,放手!”眼睛,鼻子,唇,顾子期的力道越来越重,身下人的剧烈的挣扎更挑起了他的征服欲,元容被他吻得呼吸不顺,几乎快要崩溃,她使劲的撑起他的身子,眼泪沿着眼角不停的往下落,声音带了浓浓的哭腔,“我母亲刚病逝。”   他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欺辱她。   “肯说话了?”顾子期微微拉开距离,一手把元容的手手反扣在头顶,一手的食指在她被吻得通红的唇上点着,继而俯身把下巴靠在她脖颈间,转脸含住她的耳珠,轻声道,“容儿似乎还看不清自个的处境,你乖乖听话,莫要妄图惹怒我,嗯?”   “嗯。”身下的人带着小声的啜泣,拼命地点头,这种折辱,羞愧的让她想死,可是她怎么能死呢?她的肚子里还有个安然沉睡的小生命。   身上的重量骤然减轻,元容眼泪还来不及擦,就飞快的起身,她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在马车的一角。   她怕他。   顾子期眼中的犹豫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随意与元容说了些什么,得到了她带着颤音的回答。   元容愿意开口说话了,可是顾子期心中却越发的烦躁,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烦些什么。   自从发生过这件事,元容也学乖了,不在处处与顾子期针尖麦芒,甚至会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神色。这件事也让元容彻底看清,他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那个男人是没有心的,除了自己他不会心疼任何人。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元容才会挑开车帘,透过缝隙去看外面的广袤无垠,看皎洁的月。   曾经有人对她说过,等到天下太平,就带她去草原上骑马看月亮,他说那里的月又大又美,一伸手就能摸到。   元容小心的伸出手,手指微握,只抓住了一团空。   “骗子。”夜色下,元容的声音又轻又小,带着轻微的哽咽,“你又诓我,明明就摸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带小赵出场溜一圈~~ 话说我刚刚给死党看了这一章,死党强烈要求让我给她个角色,把她写进书里,最好是女刺客,刺杀男主成功的那种……结局就是我拒绝了她,然后她诅咒我胖三斤……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林家阿蓉   “父亲,大哥和四弟还在路上。”姜书介深知现下天气尸身不宜停放太久,只是长幼有序,入殓之事怎么也得等大哥回来才是。   “南晋与大蜀又岂止千里之遥。”灵床上的人早已没了呼吸,姜承畴望着满院子的白,背手叹道,“如今三日将到,自是要早些人殓,不然魂魄不舍离去,岂不是平添伤感。何况蜀地有存枋的习俗,高门显贵家的棺木在厅堂停上月余的也不是没有,先大殓入棺,等你大哥他们来了再入葬便是。”   “父亲所言极是,入殓后从此亡人一生,盖棺定论,二哥还是让母亲安心的离去吧。”姜月白头上配着白色绢花,素面朝天,她本就生的柔弱,这会未施粉黛,更是看得让人心疼。   “去给你母亲叩个头,然后下去准备准备。”拍拍月白的手,姜承畴看了眼有些昏暗的厅堂,对姜书介道,“你替玺时跑一趟,一会把讣告送出去。”   “是,父亲。”姜书介张张嘴,最终还是开口应下。   淡烟色折子握在手中,折面干净的仅有一个‘讣’字,姜书介出了厅堂,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深深闭上了眼,对于母亲的死他不是没有怀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说走就走,可是任平他和老三寻遍了各中可能,也没寻到丁点古怪的地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寿终正寝。   “二哥可是心里不舒服。”姜月白叩完头,被蕊儿搀着出了门,她一挥帕子,小丫鬟就得了眼色,弯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月白是几月生人?”姜书介听到身后有动静,才收了脸上的疲倦,扭头问。   “六月十七。”姜月白立在他身后,保持着一个让双方都不感到紧绷的距离,“芙蓉花开的时候。”   “比容儿略长数月。”姜书介点点头,话里隐约带着试探,“你莫约不认得容儿,她虽被我们宠大,却是个极好的性子,你俩定会处的好。”   “父亲跟我说了,容儿妹妹是嫡女,我自会敬她护她。”   姜月白声音柔和,只软软的应下。   “甚好,为兄还有父亲交代的事情要做。”姜书介敲了敲手中的折子,“就不多留了。”   “二哥尽管去忙。”姜月白与他行了个半礼,就见他衣袍那抹素色的绸布划出好看的弧线,再起身时,人已经下了台阶。   “小姐。”蕊儿等他走远了,才迈着碎步上前,自打进了姜府,这几位少爷明面上不显,私下可是没拿她们小姐当亲妹子看,一时心里有点愤懑,“您真是太委屈了。”   “委屈?”府中下人皆认为姜家是没了女儿,才不得已把她从外边接回来,为的就是给她个姜家女的身份,待日后为着巩固姜家权势嫁娶联姻,可是他们却不知,姜承畴早已把她未来的路铺的一片平坦,她勾唇浅笑,睫毛盖住了眼中透露的欢愉,语气依旧被压的波澜不惊,“无碍,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露凉催蟋蟀,月白澹芙蓉。   她母亲的闺名便唤做芙蓉,姜承畴该是爱惨了她,才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姜月白看了眼还留在厅内的姜承畴,他不知道看着一侧空荡荡的棺木再想些什么,灵床上躺着的他早已没了呼吸的元配夫人。   元字为首,结发夫妻,偏偏她的女儿叫容儿。如今回过头看,这个名字简直异常讽刺。   姜月白沿着长廊缓慢的行着,旁边是大片的池塘,池中空无一物,如今春风将行,池内的芙蓉还在安睡,等到盛夏来临,大片的水芙蓉将会布面池面,开的灿烂。   “我母亲姓林。”姜月白莫名其妙的开口,引的一旁的蕊儿疑惑侧目,四目相对,蕊儿好奇地看着自家小姐,就见她神情淡然的开口,“林家阿蓉。”   次日,姜夫人便在众人哭喊声下抹水,姜钰辰不在,‘抹三下’之事便落在了姜书介身上,千金带被微微提起,棺木内放着几块雀青石,姜书介手里捧着件琉璃茶盅,里面盛着清澈的井水,用帕子沾了些才覆在姜夫人眼皮上,她脸上涂了厚厚的铅粉,看上去如睡着一般,他的母亲是美人,妆容永远精致,只是净眼这步少不得,耳聪目明,下辈子才能寻对路。   井水融开了眼睑上的铅粉,姜书介手下微微一顿,又不留痕迹的往旁边蹭了蹭,四周人皆垂着头哭泣,他的动作自然也无人留意。母亲的妆面是去后没多久画上去的,因着是女子的习俗,他也就没甚在意,可是如今拭去了眼处的铅粉,她面上的肌肤竟无明显的尸斑。   “存章。”姜承畴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化不开的悲痛,“钉棺的时辰到了。”   “父亲。”紫杉木的大盖落下,切断了姜书介的视线,木楔被猛然敲入棺木内,辞灵钉棺,他的声音不大,被盖在了众人哭喊的躲钉声下。   “存章可是有话要说?”姜承畴眼眶有些微微的湿润。   大盖已落,再无撬开的可能,姜书介未说完的话就这么断在了嗓子眼里。他性子有些优柔,不及大哥稳重,亦不及老四,天塌下来也不怕。   开棺重起,乃是大不孝。   “无。”姜书介摇摇头。   姜承畴又拍拍他的后背,才被月白搀着走到一侧,手中微握的指头骤松,他的四个儿子,他太了解,老大做事周全,老二优柔寡断,老三性子单纯,老四一身反骨。所以有些事情,他不能当着钰辰和重明面前做。   顾子期一行人入汝城的时候已经过了近半个月,他到是没丧心病狂的直接把她掳到宫里,而是直接一辆马车从偏门送到了姜府。   满堂皆白,素色的白绸迎着风飘在半空中,元容呆呆的看着孤零放在灵堂中的紫杉木,手被忽然人拉住,她低下头,正巧撞上姜重明红着的眼。元容被拉着跪下,香缭绕在棺木,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她觉得这一切一点也不真实。   “容儿。”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苍老的沙哑。   元容顺着声音僵硬的回头,下一刻就被一双大手拥在了怀里,熟悉的人,熟悉的怀抱,心里有怨恨也有委屈,她就这么把额头抵在姜承畴胸口上,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坠。   她回来了,回到了这个不知道还能不能算家的地方。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一侧,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绣鞋,绣法与她所学的同出一辙。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姜承畴不停地念叨,眼中的担忧激动不似作假,可元容却有些不敢信了,这些年,这么多人在她面前做戏,人人都装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纯良模样,把她骗的团团转。姜承畴拉了月白过来,“这是容儿,我跟你提过的。”   “我晓得。”姜月白也不打马虎眼,很多东西都藏不住不如说开,“我与容儿妹妹之前见过的。”   “你见过容儿?什么时候?”姜重明安静地伫在一侧,听月白开口,才猛的皱了眉。   “许久之前,我还在回廊的时候。”姜月白偏着脑袋思忖了片刻。   “既然你早知容儿活着,为何不提前与我们说!”姜重明冷笑开口。   “我不知道当年见的是容儿妹妹。”姜月白似乎受了惊吓,语气有些迟疑,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声音渐渐小下去,带着点点的委屈,“当时,周围的人都唤她曹小姐。”   她与她自幼没见过面,何况,姜元容还化了曹元晦胞妹的名号,即便她那张脸都刻到她脑子里,她说不认得,谁又能说些什么?姜月白心底忍不住讥讽,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端了以往的温和的模样,隐约透漏着不安。   元容也不开口,只不留痕迹的打量着姜月白,她知道,对方也在暗自打量着自己。   “我想去母亲房里看看。”许久后,元容才出声。   “我带容儿去。”姜重明开口。   姜承畴眼神在两人之间微微流动,便点头应下,他招手唤了管家进来,摸着元容的脑袋,眼底一片慈祥,“单亮要带小姐去夫人房里,你陪着一起罢。”   老管家弓着腰应下,这才伸手做了请的动作,带着元容向着姜夫人的院落行去。   姜夫人住在思元阁,屋里院里都是按照夫人的意思布置的,夫人走后,二公子便下了禁令,里里外外的东西也就一直没人碰过。   母亲的死在元容心里就像解不开的疙瘩,那张消失不见得字条就是一块布,在她快要在迷雾中寻到光亮的时候,又遮住了她的眼睛。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看母亲有没有留下什么其他的线索,还有那枚玉扳指,元容不相信母亲让樱桃把它带来,只是为了证明樱桃带来的字条可信,它一定有着其它的含义,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的容儿离黑化不远了……   ☆、无人敢欺   姜夫人下葬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的初七。元容这两日得了闲便来思元阁,一呆就是一天,任凭兄长如何劝,都不离去,有时候劝的狠了,她也不吱声,只默默绞着素帕子掉眼泪,一来二去的,大家也就不再敢劝她。   思元阁不大,被元容里里外外的不知走了多少遍,跟当初在当康的姜宅一样,院里的构造,屋里的摆设都是母亲的喜好。   母亲的离去,并不影响任何人,太阳依旧东升西落,鸟雀依旧唧唧喳喳的在枝头雀跃,一切都跟往常无二,唯一伤心的,不过是他们这几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元容靠坐在长廊的木栏上,翠玉的扳指被她举在眼前,阳光透过玉面,在地上投下碧色的阴影,扳指里面刻着两只盛开的花枝,唯有迎着光,才能看的清楚。母亲爱花,总是喜欢在配饰上刻些花草。   “慢着点,这可是夫人养的。”元容刚把扳指收回腰间,就听见梨香的声音远远地从院子一角传来,带着几声不满,“人都给我绷紧点,别把东西磕着了。”   “都是夫人养的花草。”樱桃见状,才小声开口,“颜色一个赛一个的艳丽,这些日子不敢摆出来罢,不知梨香今个是怎么了。”   “既然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元容扶着乐衣的手起身,老远就看见穿着素绸布的梨香指挥者小厮,把大盆小盆的往院子里搬,“你随我来去看看吧。”   梨香皱着眉,她轻抿着嘴唇,看着院中这十数盆的花草,往日里绽的美不胜收的姚黄魏紫,因着这些日子打理的不甚妥当,早已有些恹恹,只是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无路如何,都要把这些精贵的东西护好,这才不得已,在这种日子搬出来晒晒太阳。   “这些都是母亲养的么?”元容的声音在梨香身后响起,惊得她猛地回头,手里抱着的一小盆文珠子差点摔下去,幸得她眼明手快护的及时。   元容伸手摸了摸文珠子的花瓣,这株小东西打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母亲就养着,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抱团而开,与当年无异。   “正是。”梨香不敢瞒她,指着身后的五彩斑斓道,“夫人平日里爱极了这些,即便在病中,也是日日嘱咐奴婢照顾好这些花草。”   元容眼神落在梨香身后,一株株的看过去,都是母亲喜爱的,忽然,一盆黄栌色的双枝入了她的眼,元容压着心底的疑惑往前踏了两步,“这株也是母亲的?”   “正是。”梨香放下怀里的文珠子,端了那盆黄栌送到元容眼前,“这株是夫人这两年来极喜的一盆。”   “我竟是没见过。”元容眼底波涛流动,“唤何名?”   “不丹花。”梨香开口,“小姐不认得不奇怪,不丹花只生长在蜀地,咱们那是没有的。”   四片花瓣紧紧地抱合在一起,一根生两枝,开两朵,元容的手轻抚上花瓣,“长得好生奇怪。”   “确实奇怪的紧。”梨香点头,“这不丹花,无论如何修剪,永远只花开两朵,同开同落,是蜀地的定情之花。”   春风吹来,不丹花在空中微颤,明明是阳光和煦,元容却看着这株黄栌色,心底一片冰凉。   玉扳指中的两只她一直以为只是母亲随手刻下,如今看来却没有那么简单。隐秘雕刻的大蜀情花,名贵异常的翠玉扳指,不翼而飞的神秘字条,以及染病身亡的母亲。   就像是被撕开的碎片,等着她去发现,去拼凑。   夜已经深了,蜀国的天比南晋要冷上许多,元容屏退伺候丫鬟,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内,梨香的话犹在耳边:夫人平日里爱极了这些,即便在病中,也是日日嘱咐奴婢照顾。   四仙桌上的烛火微荡,火光映在元容漆黑的眼眸中,那枚翠到滴水的扳指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卧在她的掌心。   她忽然想到了好多好多年前,那时候祖父还在,经常把她抱到怀里,跟她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讲广袤无垠的的沙漠,号角狼烟的战场,以及她不知道的许多东西,祖父就这么轻拍着她,拇指上的扳指如同她手中的这枚一般,翠的耀眼,翠的骇人,至死都未曾取下。   “正度。”元容唇瓣微颤,眼神飘忽游移,她单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声音微颤,“我好像,猜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有些念头,一旦产生,那些隐藏在迷雾中的片段就开始越发的清晰,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联系,那些他们当初猜不透的心看不透的人,忽然就串了起来,太爷为何天下将定就解了虎符做起闲散的关内侯,父亲为何非要把她送入南晋的皇宫做空有虚名的皇后娘娘,姜家为何一生戎马却在关键时刻开了牙还郡的城门投敌叛国,还有林月白和顾子期,他们忍了那么久,一个忍到姜家在蜀国崛起,一个忍到审家只剩平林公主一条血脉,结合父亲之前的态度,顾家这么大的狼子野心,又岂会是区区商户这么简单。   元容脊梁挺得笔直,双手紧紧地捂住嘴唇,眼泪不停地往桌上砸,笑声却止不住的从指缝中溢出,这么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赵家兄弟棋盘上的棋子,却从未想过,第一个把她当棋子下出去的,却是她的父亲,他们虚晃一招,把她落在这局错综复杂的棋盘上,在赵衷无人可用的情况下,踩着她的肩膀起复,得了卡住南晋咽喉的牙还郡,然后反手把她丢开。   “原来,我竟是一步死棋。”元容捂在脸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绝望铺天盖地而来,原来从她的父亲决定把她嫁入天家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她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那么多的巧合,那么多的不安因素,统统都落在她的身上,但凡赵衷的心稍微狠那么丁点,她这条命早就到了阎王手里。   母亲定是发现了什么,才想尽办法的给她递消息,或许母亲一开始就知道,字条根本到不了她的手中,所以才用了最笨却也最聪明的方法。这么些年,无论别人怎么说她平庸寻常,不及稚子之年敏慧,母亲都全然不在意,而最后的最后,母亲却把一切都寄托在了她早已泯然不见的聪颖上,把自己的死当成了压在她心头上的最后的一条线索,等她来寻,等她来找。   谁能在大哥眼皮子底下偷走东西?谁能在森严的姜府中让人悄无声息地死去,结果,不言而喻。   夜凉如水,元容看着窗外由一片漆黑到微微露出鱼肚白,她一夜没睡,等天亮了才跌撞的起身去到床榻边,躺下的瞬间,她缓缓地闭上眼,泪水溢出,顺着眼角滑入云鬓中。   她既然活下来了,就要堂堂正正的活着,把那些属于她的,一点不剩的全夺回来。   她要让她的孩子安安稳稳的降临到这个世界,她要让她的兄长把所有的筹码压到她的身上,她要亲手把那个拿她当垫脚石的女子从高处拽下来,她要让父亲费尽心思铺就的平坦路只有她才能踏上去。   “正度,你不要怪我。”手掌贴近小腹,腹中的孩子依旧安稳,元容再度睁开眼,心里的泪早已流干,“我要咱们的孩子,以后无人敢欺,无人敢辱。”   她要让那些恨不得把她踩在脚下的亲眼看着,她姜元容活着回来了,之后就不会白活。 作者有话要说:  崛起吧~wuli容~~ 接着,告诉大家一个灰常悲伤地消息:我要出差了,一个礼拜……然后估计应该百分百会断更一星期,不要怪我,领导的锅。。 文保证不会坑,因为我已经俩月没申榜了,所以字数才一直这么飘忽不定,当然没有曝光率,收藏也很惨烈23333不过不申榜也是有好处的,就是完结之前不用入V,你们可以一直跟着我免费看到完结!!!惊喜不惊喜,刺激不刺激!!!完结后或许会申请个完结V,带带新文(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众人:说人话!)我可能要断更几天,大家不要怪我,领导的错QAQ   ☆、入木三分   初七,晴了许久的天难得爬满乌云,淅沥沥的雨滴串成串的坠下,引魂幡在雨中被风卷起,越发的凄凉。出殡辞灵,元容跪在一侧,看着灵堂内恸哭的人群,父亲眼中布满了细细的红血丝,眼眶周围是疲倦的乌青色,似承受了巨大的打击。她垂下头,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肉色的指尖,生麻布做成孝帽把她的表情全部遮下,耳边哭声萦绕,这里面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已经分不清了。   “容儿,你别难过。”一双大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元容顺着白色孝袍望去,正对上姜重明通红的眼眶,他轻拍了两下,小声道,“一会母亲出堂,我要随着大哥他们一起,你……”   元容身份特殊,跟不得送葬。她心里也清楚,见四哥面有难色,只暗暗叹了口气,反手捏了捏姜重明的手指,示意自个懂得,“四哥去吧,吊唁的人众多,我在家里帮看着便是。”   余光扫过四周,元容敏感的察觉到了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她也不怵,抬头回望,就见顾子期一袭藏色长袍,眼神远远地就与她对上。似乎没想到她会看他,顾子期一时有些微怔,等回过神来,才颔首示意。   原本顾子期是不想来的,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姜承畴和他比起来,那才叫天上地下,亲手杀了自个的夫人,却做出这么一副痛失良人的模样,神情举止入木三分,看的顾子期都想为他拍手叫好,那些年,姜承畴在南晋束手束脚被困在可有可无的位置上,还真是委屈了。顾子期看着元容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头去,心底有些失笑,看到他现在这副自若的模样,元容那丫头指不定又在心里怎么编排他。可是他不在乎,他伏低做小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走到了现在这个位子,也终究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揣摩别人的心思。   他人的死活与他何干?元容看透了他,他便不打算在她面前演下去。顾子期背着手,食指和拇指微捻,自私也好,凉薄也罢,他只想让元容明白,他从来就不是她心中那个彩云踏月般的翩翩公子,顾子期看着那抹缩在人群中小小的身影,或许也曾是过,可是他已经不记得了,那样子的顾子期太弱小,弱小到可以被现在的他抹杀的一干二净。   元容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多年前她出嫁,十里红妆一去不回,等她再回来,最后印在眼里的,便是殡葬出府时,漫天飞扬纸钱,黄色的纸钱着借风力,在空中扩散,翩翩飞舞,不等下落,另一片又扬了起来。   官鼓大乐,唢号齐鸣。元容看着棺木稳稳的被抬出府衙,直到那一刻,她才有了实感,那个打小把她护在怀里的人,如今是真的不在了。她猛然挣脱勺儿的搀扶,跌跌撞撞的向着门口跑去,就在快要踏出姜府的那一刹,手背被人从身后拽住。   顾子期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离去的,再追也追不回来了。”   步伐停下,元容呆呆地看着乌黑的棺木越行越远,风卷着雨滴拍在她的脸上,她不停地抬手去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她的背挺得笔直,身子却忍不住的颤抖。   勺儿连忙撑了油伞在元容的头顶,心中有些焦虑,小姐如今可不是一个人,怎能这么任性。   过了好半天,元容紧绷的身子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心里却像被一把尖锐的刀狠狠地刺着,她的手脚有些麻木了,眉宇间凝固着伤心,她缓缓地转身,顾子期比元容高出一头,此刻正垂眼与她对视。   元容鼻尖一酸,泪水就从脸颊上无声地流下来,疯狂奔涌,“我真的什么都没了。”   她哭得样子很漂亮,顾子期知道,元容自己也知道,下一秒,她胳膊上的力量一紧,人就被圈在了顾子期的怀里。   “莫哭,你还有我。”怀里的人已经许久没在他面前这么无助而乖巧了,顾子期觉得有什么液体正浸透胸前的衣衫,带着灼人的温热。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不妥,太不妥了!勺儿撑伞的手忍不住的颤抖,她瞪着眼,飞快的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乐衣,正撞上她眼底翻天的波澜。   “小姐,您知不知道您方才在做些什么!”元容刚刚哭的有些脱力,顾子期也不客气,直接让人送她回房休息,这举动落在他人眼里,不知道又会被传成什么样,等她前脚被乐衣扶进内室,勺儿后脚就快速的掩了房门,她迈着碎步跟在元容身边,声音压得不能更低,眉头拧成一团,不停地揣度,“这事要是传到平林公主耳中,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乱子来。”   平林公主是个什么人,想必众所周知,莫说元容这样的,平日里便是有那个不开眼的女子多看上顾子期两眼,她都恨不得把对方的眼珠子剜出来。   “她不是在鹤山养胎么。”元容进了屋,挥手让乐衣去倒杯茶润润嗓子,她的头有些疼,母亲的死让她心伤不已,可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怨恨,她向来是个守礼的,也深知在门口的一番举动落在他人眼中是多麽的不孝,可她能怎么办,她的肚子不知道多久就会起来,母亲死的那么委屈莫名,她愈想愈不甘心赔上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她要给母亲讨个公道,给自己讨个公道,母亲那么懂她,一定不会怪她的,元容心里不停的宽慰自己,接过乐衣端来的温茶小小的抿了口,“鹤山离汝城可是有段距离,况且依着顾子期的性子,他若真有心瞒着审喆,她又岂会知道。”   “可公主总会回来的,到时候您怎么办!”勺儿忧心忡忡,依着小姐的经历,本来再嫁就难得很,今天又闹了这么一出,再想二嫁怕是更难于上青天,眼神留在元容平坦的小腹上,曹大人的药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到时候,我应该有身孕了吧。”元容轻抚了抚小腹,这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二人,这个秘密,除了她们仨,所有知道的人都死了。   勺儿被元容说的有些糊涂,反倒是先前一直安静的乐衣先开了口,“移花接木。”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成为顾家的子孙更安全的?”元容阖上眼,耳边是雨水拍窗的声音,顾子期对她,多少还残留着几分情谊的,“审家如今只剩平林一人,她空有个公主名号,与亡国女又有何异?”   只可惜了审喆,一门心思的爱着那个男人。元容又想到了那个骄傲如骄阳的女子,腰间佩带的鞭上镶满了珠宝,如同她那个人,富贵而张扬,高高在上却偏偏遇到了顾子期,掉进了他精心布置的陷阱里,被情爱蒙住了双眼。好糊涂啊,就像当年的她一样糊涂,只看到了顾子期温善的皮囊,没看到他背后无尽的黑暗,没看到他那颗比铜铁还要冷的心。   “既然都是棋子,我何不做留在最后的那枚。”   “您有计策了。”乐衣开口,语气却是笃定,她打量着元容,这个女人明明和卫皇后长得那般相似,骨子里倒要硬的多,每当快要被命运快要击垮的瞬间,她总能咬着牙,想尽办法撑下去,明明是牡丹园里长大的富贵花,却要比山石中生出的杂草还要坚韧。   她若是男子,也该喜欢这般的女子罢。   “你可能不晓得,我自小就是个极会做戏的。”若果是遇见现在的顾子期,元容怕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可她与顾子期相交于稚子之年,十年的相处,她总是不停地揣摩他喜欢的讨厌的,能让他开心的不开心的,毕竟是个孩子,即便再努力也不会伪装的滴水不漏,在这点上,她要比平林公主幸运得多,“我想讨好他,并不难。”   “小、小姐。”勺儿被元容和乐衣的话震的回不过神。   “勺儿,今晚吊唁的客人会留在府内用晚膳。”这次是月白作为姜府的主人,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大好机会,必定全力以赴无,没太多心思放在她身上,那么今晚,便也是上天给她的一个机会,不成功,便成仁,元容拉着勺儿的手,无比认真,“我和孩子是死是活,就都交到你手里了。”   母亲莫要怪女儿。元容松了手,靠在玫瑰椅上,眼神闪着幽暗的光。心中默念:您且在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某桃:我回来辣!!! 众人:你还有脸回来?! 某桃:QAQ~~   ☆、心有不甘   “公子,小姐不见了。”勺儿拎着裙子快步走到厅内,眼神中满是慌乱,府中的梅苑偏远而孤寂,现下正值春日,梅花不绽,满院的枯枝,唯有那片静的骇人的池子,故而也极少有下人夜间前去,她不知道小姐为何要选那么个地方,甚至还要把乐衣支开,梅苑没有灯火,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她该如何对老爷公子交代。   勺儿的声音不大,灌在姜重明耳中如同雷轰,今夜他们要守在厅内随着僧人做完最后的法式,离不得半步,可是交给月白的话……姜重明眉心皱成一团,不远处,姜承畴似乎在拉着月白与吊唁的客人不知再说着什么,偶尔还抬了袖子拭泪,看的他心中越发的烦躁,索性拍了筷子在桌面上,对姜钰辰道,“我随勺儿去,容儿如今不及往日,这事就咱们几个知道便是。”   姜重明话音将落,还未待他起身,就听见身后顾子期的声音传来,带着三分调笑,“蜀国重孝,这种日子,单亮兄若是踏出这道门槛久去不归,名声可就落不得好了,你们要是不嫌弃,我大可带人帮你们寻寻。”   打从勺儿从后门慌慌张张的潜进来,顾子期就注意到了姜家兄弟间的骚动,这才过来探个究竟,没想到人刚过来,就听到姜重明的话。   “干你何事,你不吭声没人当你被米糠封了嘴。”姜重明心里憋着一团怒火,谁料点火的人不自知的往上凑,他转身一把拽住顾子期的衣领,俩人中间只隔了半臂的距离,“今日下午的账我还未跟你算。”   “我可是好心拉住容儿。”顾子期垂眼看着胸前紧攥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冷笑道,“跟我算账,你也要有那个本事。”   “你……”   “四弟!”姜钰辰眼尖手快,一把握住姜重明的胳膊,飞快的扫了眼四周,压着声音道,“这会不是你闹性子的时候。”   “大哥。”   “闭嘴!”姜钰辰见姜承畴狐疑的往这边望来,忙冲着父亲拱身颔首,暗自里又拉了姜重明的衣袍,示意他坐下,不要再继续下去。   顾子期眼角微抬,这才笑着理了下方才被弄皱的衣袍,这副模样,在这个悲切的氛围里格格不入,他顺势坐在一旁的空位上,执壶跟自己倒了盏热茶,茶汤带着清香。   几人明里暗里的不对付,勺儿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外面的雨还在下,这么冷的天,小姐孤身在梅苑呆久了哪能受得了,一跺脚声音都带了哭腔,又急又气,“公子,那小姐怎么办?”   刚才重明和顾子期这一折腾,父亲明显留了心思在他们兄弟这边,老四想要偷偷出去寻人怕是难了。姜钰辰思忖片刻,才身子前倾,对顾子期道,“可否劳烦顾大人帮忙走一趟。”   “我倒是可以,左右我带的人手也算充足。”顾子期摩挲着光滑的杯壁,茶水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白瓷传到手心,他不急不缓的抿了口茶,才看着姜重明道,“只是单亮兄貌似不太愿意。”   “顾子期,你不要欺人太甚。”姜重明视线飞快的移到远处的姜承畴身上,又飞快的转了回来,咬牙道,“差不多得了。”   “干我何事。”顾子期敲敲桌面好心提醒他,“这可是你说的。”   他当年,到底是瞎了眼,把一只狡诈的豺狼当成了聪颖的狐狸,元容不是他妹子,他当然不焦急。姜重明吞了口气,才转过身子端起桌上的茶壶,就着给顾子期半空的杯子续上热茶,语气并不算和善,僵硬道,“方才是我失言,子期莫怪。”   人就是这样,不能顺着,总得在最适合的时候给上一巴掌,让他清醒些,看清楚当下的处境。   顾子期借坡下驴,执杯一饮而尽,也算卖了个面子给姜重明。等杯底碰到老木的桌面时,姜钰辰半悬着的心才正式落下来,顾子期虽不好应对,但到底是个玲珑的,懂得见好就收,只是……他又看了眼吃瘪的姜重明,心里暗自摇头,老四这个性子,得想办法给他改改,刚者易折。   “人什么时候不见的。”何飞撑着油纸伞跟在顾子期身后,顾子期一开口,旁边的小丫头身子就猛地打了个寒颤,想来是当初寻元容时,被顾子期的手段给吓着了,这会离近了,惧怕又本能的蹦了出来。   “半个时辰前,小姐说头疼让奴婢去备些姜汤,等奴婢再回来,她人就不见了。”勺儿说的是实话,她虽隐约猜到了小姐想要做什么,可是具体的她只字未提。   “另一个呢?”顾子期口中的另一个自然是指乐衣。   “小姐见月白小姐整日都在忙里忙外,放心不下,让乐衣去帮衬着些。”   帮衬?怕是派去监看着月白罢。   顾子期行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他猜得不错,元容确实是生了这个心思,她也不怕让别人知道,她要知道月白究竟能力手腕如何,在这个可以不被束手束脚的场合中,能长袖善舞到何等地步。   “心有不甘,是好事。”要争,要抢,要夺,这才是人性,他希望元容也一样,就像风云寨中怒放的红,锋利的刀剑,喷涌的鲜血,染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带着生命的鲜活。顾子期停下步伐,一挥手,隐在四周的暗卫便得令而出,齐刷刷跪了一地。   这场面看的勺儿手脚冰凉,后背上的鸡皮疙瘩不停地往外冒,这里是姜府,是夫人的葬礼,顾子期居然带了整整一队的暗卫藏匿在这座院子大大小小的角落,难怪,他之前可以在几位少爷面前如此气定神闲,他根本不怕,不,他不是不怕,简直是过分的张狂。狼子野心,勺儿不知怎么想到了这句话,小姐说得对,他们一个个的,天生一副豺狼的心肠。   这一刻,勺儿抖着身子站在顾子期身旁,长廊下的灯笼透出微弱的光,远远地映在顾子期的侧脸上,他面无表情,薄薄的唇紧抿成一条线,勺儿心中无比的庆幸,庆幸小姐当初求曹大人配的那颗药,庆幸那个被守的死死的秘密。   “梅苑?”暗卫的速度极快,莫约一炷香的时间,元容的消息就被带到了顾子期的耳中。   “正是。”一名暗卫单膝跪在雨中,声音平稳到毫无起伏,“属下还闻到了酒香。”   “不可能。”勺儿跟在一旁听着,暗卫话音刚落,她就向前一步冲了出来,对上顾子期的眸子,猛然打了个激灵,声音瞬间低了下来,磕巴道,“今个是夫人的忌日,怎会有酒香?”   “千真万确。”暗卫声调依旧。   “去梅苑。”顾子期抬脚行了两步,就听见身后勺儿的碎着步伐往上跟,只给何飞使了个眼色。   二十多年的主仆,哪怕顾子期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何飞都能心领神会。勺儿又走了几步,就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眼见顾子期越行越远,勺儿这才急了,使劲推了何飞两把,她怕顾子期,可她不怕何飞,当下就有些气急败坏,“你做什么!”   “等着。”   “我要去找我家小姐!”   “那也要等着。”   勺儿眼睁睁的看着顾子期消失在蜿蜒的拐角处,恨恨的跺了几下脚,这才凶巴巴的回瞪着何飞,越想越气,干脆拎起裙摆,冲着他的小腿肚子踹上一脚,他也没躲,只冷眼堵着她,就像当年一样。   真冷啊,元容又装模作样的装作饮了杯酒,借着宽袖遮脸的时候均匀的洒在身上,想了想,又喝了口抿在口腔中,然后不留痕迹的吐出来,做戏做全套,她已经在这孤独的演了许久的独角戏了,该出现的人却还未出现。   他该不会不来吧。元容紧了紧身上白的骇人的衣袍,半伏在木栏杆上,只要她再往前一点,就能栽下去,元容死死地盯着漆黑的湖面,心中默默地算计。   顾子期到梅苑时,只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到了立在亭子中的一抹白,她倾着身子趴在木栏上,伸着手,似乎想要捞些什么。顾子期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这么些年了,她怎么还没学乖?当初是谁,在应阳的时候甩开下人偷偷去池塘摸鱼,结果一头栽下去差点送了半条命,年岁大了,小时候闹出来的事倒是都忘了。   等顾子期到了亭中,还未开口,就听见扑通一声。   接着元容不满的嘟囔声就在亭中响起,带着抑不住的懊恼,“杯子怎么也掉了?”   这才知道,她方才落了酒壶到湖中,正晃着胳膊妄图去打捞,顾子期心中有些失笑,就见人儿支起身子,撸了两把袖子,接着一脚踩过木栏杆。   “拣杯子。”三个字带着浓浓的傻气,下一刻,人就直直的往水里栽了下去。   “容儿。”顾子期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   胳膊被人猛然拽住,元容下坠的身子忽然停下,天空没有月亮,水中也没有月亮,黑暗中,她正对着水面,没人能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人被拽了回来,等元容再睁开眼的时候,人已经被顾子期圈在了怀里。周围空无一人,不知何时被放上了几盏灯笼,照得光亮。   元容当然不相信顾子期心思这么缜密的人会独自来梅苑这种偏僻的地方,她还贴在他的怀里,用脑袋蹭了蹭顾子期的胸口,眼神一片迷茫,“杯子,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桃:小顾,你果然是个变态啊~~~   ☆、春香帐暖   行吊之日,不饮酒食肉。   这句话卡在顾子期喉咙里没有说出来,他捧着元容的脸,温柔地拍了拍,靠在她耳边轻声道,“容儿怎么一人在这?”   “我没有一人啊,子期哥哥不也在么。”贝齿轻咬下唇,元容在靠在顾子期肩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娇憨地笑出声,她身上沾染着浓浓的酒香,说出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叨叨了半响,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原本缩在衣袖中的手指头尖。   顾子期顺着元容的视线一起望去,就见葱段般的指头上不知打哪划了一道细细的口子,浸出丁点的血珠子。   还未等顾子期反应过来,怀里的人就别扭的扭了扭身子,嘴角一撇,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正砸在顾子期的手背上,元容先是哼哼了两声,下一刻,就啜泣出声,语调带着止不住的委屈,她抬头望他,然后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把手伸给他看。   “疼。”伤口小到不能再小,元容却哭得泪水涟涟,中途还顺手扯了顾子期的衣袖抹眼泪。   顾子期垂眼,怀中的女子泪眼婆娑,一是让他有些失神,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元容了?八年?十年?埋在心底的匣子突然被什么东西敲开,回忆的碎片迎面扑来。   “子期哥哥,我脚疼,你背我。”   “子期哥哥,我方才采果子给你,被枝儿划伤了,你瞧。”   “子期哥哥……”   子期……子期……   那些年,元容就是这样,被绣花针戳破手指头,都恨不得抱着他哭一场,他不知道她小小的年纪,哪里来的这么些眼泪。都道女人是水做的,而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便是一汪的清泉塑捏而成。许久许久之前,顾子期就知道自己喜欢元容,很喜欢,整个姜家他就只喜欢她。也只有元容,纯粹的把他当做顾子期去喜欢,从开始到最后,毫无保留亦毫无偏见,他与她身份之间的鸿沟,从来不是阻挡她的原因,那时候的元容就像初春的太阳,暖的想让人去拥抱。   他本能的去靠近去汲取,直到他那个向来隐忍的表妹再也忍不下去。“容儿,容儿,容儿,你每天口中都是这个名字,到底谁才是你表妹!”   是啊,元容也姓姜,可她与他,却没有丁点的关系,他的人生、他的梦想、他的过往、甚至他的将来,皆与她无关。这轮太阳太小,小到抵御不了风寒,温暖不化冬夜。   他终是选择把她丢在记忆里,尘封起来。   之后,他遇到了审喆,骄傲刁蛮,无法无天的任性,却偏偏和元容一样,平林也是个惯会看他眼色的女子。他对审喆称不上喜欢,试问有谁会喜欢一言不合就打杀宫人的女子?自然也算不上讨厌,喜欢他的人他都不讨厌的,何况,审喆还是他最好的一把刀、一块盾,一阵可以送他扶摇直上的风。   可后来,等他终于可以一伸手就摘星采月了,他又开始有些怀念那年的桃花,那个水做的姑娘,那颗不然丝毫杂质的真心。他是个贪婪的人,贪婪的想要得到一切。情深不过少年时,即便时过境迁,那份过往早已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或许还变得有些丑陋不堪,他还是想要,哪怕早已残缺到拼凑不上。   “容儿喝醉了。”顾子期点着元容的鼻尖,这副模样不该是现在元容,那么她就只能是喝醉了,她的举动,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无一不在从内而外的对他举手称降。   “没有。”元容伸手抱住顾子期的脖颈,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上,他看不到她的表情,耳畔只有她软糯糯的声音,绵的像春风楼里的糯米点心,“子期哥哥。”   “我是。”亭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顾子期低头在元容发鬓处印下一吻,“容儿,咱们重新来过吧。”   重新来过,抛却之前所有的悲伤与不美好。   可他和她之间还能重新来过吗?她所有的疼所有的怨所有的委屈与辛酸,都是他有目的带来的。如果没有他,她的父亲说不定会认命安稳一生,她的母亲还是高贵温婉的姜府夫人,她依旧是父母手中最珍贵的掌上明珠,她亦会在最合适的年纪遇见最合适的少年嫁入最妥贴的家族,明明可以一切都那么平淡美好。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有他。   “嗯。”怀里的人动了动身子,发出小猫似的轻哼。   梅苑偏远,万赖无声到好似与世隔绝,赏梅阁内燃着小小的油灯,墙壁泛着点点的黄,窗户微微露出一点缝隙,窗上上原本华丽的花纹早已变得斑驳,风透过细缝吹入房内,垂着的青色纱幔微荡在四周。   一对重叠的人影在半透明的纱幔中若隐若现,衣衫散落一地,元容乖乖地躺在软榻上,身下是上好的丝绸,黑色如瀑的发顺滑的被压在身下,顾子期垂头打量着身下的人,脸颊泛着红,不只是羞得还是醉的,她的眼睛那么好看,明亮如同上好的琉璃,盛着楚楚的可怜,单衣下微微露出白皙的脖子,再往下,是微微隆起的绵软。   系带散开,顾子期将手覆了上去,他从未与她这般亲近过,入手的肌肤光滑的如同上好的绸缎,呼吸越来越重,鼻息喷在元容耳侧,激的她有些颤栗,唇沿着耳侧一路下滑,脖颈,肩膀,最后到手臂。   元容跟过赵衷,自然不是处子,手臂上原本嫣红的守宫砂早就褪去,她敏感的察觉到了身上人的停顿。   若是他问起来,她该如何回答呢?元容脑海中不停地串联着各种说辞,心中有些没底,更有些恶趣味的舒坦,能让顾子期膈应的事她都舒坦。   “我好像,来晚了。”顾子期撑起身子与元容对视,元容适时的红了眼眶,还未等她开口,他的吻又覆上了她的唇,带着掠夺的意味,顾子期的身体很烫亦很陌生,带着灼人的热度,腰腹摩擦,喘息间,她听见顾子期道,“幸好容儿还在。”   不在了,容儿已经不在了,他们早就联手逼死了她。   那个容儿,那么骄傲,那么硬气,是宁愿死也做不到这一步的,她该是这个世上最不孝的女儿。   元容闭着眼,眼泪却怎么也锁不住,她与顾子期相拥相吻,呼吸交错缠绵。   帐子里传来细细的□□声,纱幔顶端钉着好看的流苏,随着帐内的旖旎不停晃动,满室的春光在素白围绕的姜府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个最坏的日子,也是个最好的日子,母亲死了,那个愚蠢的元容也死了,而她要踏着死去的过往重新活过来。   元容死死地咬着顾子期的肩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口中泛起浓浓的血腥味才松开,经过这一夜,她的孩子,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来到这个世上,清风吹起纱幔,元容攀着顾子期达到另一个高峰,她睁开眼向着外面望去,窗外漆黑一片。   “没有月亮。”元容忽然开口。   “今日下雨。”顾子期吻着她的耳珠,柔声道,“等天好了,我带你登高去看。”   “不看了。”她无法伸手去摸,也不能再喜欢月亮了,“我不喜欢。”   “容儿喜欢什么?”   “桃花?”元容愣了愣,又垂下眼,表情有些羞怯,“桃子。”   “贪吃鬼。”身旁的人靠在她肩头,笑声从胸腔里发出。   做个贪吃鬼也挺好,元容没出声,借着盖被子的瞬间,手指轻轻滑过自己的小腹。 作者有话要说:  尼萌并不是很期待的船戏来辣!!! 话说,我今天看了金城武男神和周冬雨妹纸的《喜欢你》好甜,甜哭了!!金城武帅的我想打滚 ,少女心简直要灰起来!!! (众人:所以你就写了刀?) 呃…吃完糖了,所以要吃吃刀综合一下嘛~~~ 小顾:我的船戏难道不是糖么?QAQ   ☆、归期归兮   这几日,汝城出了个天大的丑闻,姜家那位死而复生的嫡小姐与人珠胎暗结,还在孝期就显了怀。街头巷尾传的有鼻子有眼,什么大夫把脉后,姜老爷气的当场就背过气去这种都有。至于孩子是谁的,汝城的百姓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姜家关系好的几位夫人借着与姜月白走动的,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姜府探个究竟,都被姜月白四两拨千斤的给打发了,心里就更加抓耳挠腮。   “小姐,老爷又去温安苑那边了。”蕊儿挥退周围伺候的丫鬟,迈着小碎步跑到姜月白身边,这是老爷院里伺候的刘全带过来的消息,她刚听到,就立刻转传给自家小姐,“本就是那女人不干净,小姐何必帮她掩着,不如一股倒给张祭酒家的那几个长舌妇听。”   “糊涂!”姜月白坐在美人榻上,旁边窗户大开,此起彼伏的蝉声听的人心烦意乱,夏风徐徐,裹着花香和草香不停地涌入,手中的团扇坠着朱红的流苏,更衬得美人肌肤白皙,只可惜,榻上的美人眉尖紧蹙,破坏了整幅画面的柔和,“你一直想办法盯着她,她若偷人你岂会不知。”   “这事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真是神仙送子?”不然,好好的人,怎么说有就有?蕊儿把根通体雪白的羊脂玉簪别入姜月白发鬓间。   要说这事还要牵扯到四爷,平日里府中只当元容吃的精细,故而越发的丰腴,直到某日姜重明得了一只上好的野味,非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团圆,元容才被强行从温安苑叫出来用膳,结果烘烤到半熟的鹿肉刚被端上来,元容就忍不住冲出去吐了个天昏地暗。之后大夫入府,这事才被摊到了明面上,封口的银子姜府给了不少,只是事后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走了风声,传的汝城内风风雨雨,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表哥什么时候回来。”姜月白忽然开口,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的波澜。   “左右不过这两日。”蕊儿想了想,上月中旬平林公主待产,公子才放下汝城的事物,匆匆赶去鹤山,原本定的下月初八回来,不知怎么又临时改成了这月底。   “呵呵。”姜月白冷笑出声,团扇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眼中的寒愈发的锋利,“真真是个贱骨头。”   蕊儿一愣,她跟了小姐这么些年,从未在她口中听过这么恶毒的字眼,只当她看不惯姜元容放荡,安慰道,“小姐莫气,有老爷在,那个贱种留不下的,断不会毁了咱们姜府的名声。”   “留不下?若真是留不下,表哥何必这么心急火燎的从鹤山赶回来。”顾子期是什么人,哪怕远在鹤山,汝城内也是长满了他的耳朵眼睛。他的东西,只要还在,哪怕是坏了残了也只能是他的,何况姜元容这么一个大活人,要她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了别人,这会别说好好的呆在温安苑,怕是早就一尸两命不知躺在哪个乱葬岗了。   袖中的指甲陷入掌肉中,姜月白猛然阖上双眸,深深的吸了口气。元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她动不得,她不能和表哥在这上面生了间隙,至于姜承畴,更不能指望,毕竟姜元容也是他的女儿,那只老狐狸指不定又生了什么心思。   “小姐的意思是……”蕊儿话刚出口,就死死地用双手捂住,眼睛瞪得滚圆,一瞬不瞬的盯着姜月白。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姜月白才缓缓睁开眼,里面的戾气被往日的柔和所取代,“等表哥回来罢。”   “那小姐您怎么办?”蕊儿半蹲在姜月白脚边,脸上写满焦虑,姜家不比百姓人家,断然不会两女同嫁一男这种事,姜元容肚子里要真是表少爷的种,小姐这么多年的隐忍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毕竟是我妹妹。”姜月白放下团扇,起身去够窗的花枝。   “什么妹妹,她摆明了看小姐心善,来抢您的东西,您可不能这么任由她折腾。”蕊儿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理,心里顿时憋了股子气。   “瞧你气呼呼的模样。”姜月白折了最大的一团花儿,转身敲了敲蕊儿的鼻尖,眼神又黯下来,“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姐……”   姜月白摇摇头,偏过脸去不再看蕊儿,心里却是在不留痕迹的盘算,就算元容怀了孩子又如何,最终留在顾子期身边的只能是她,姜家不会放着一个清白顾家表小姐不用,而用个亡国的皇后,这么不干不净的不祥之人,便是真嫁进去,想爬上那万人上一人下的位子也是难于上青天,怕是空给后人做嫁衣。姜承畴不傻,顾子期也不傻,双方博弈,与其留下后手相互猜忌,不若两全其美,一枚凤印、一世荣宠,换一世君臣、一场共赢。权衡利弊,谁也不亏。   只是,她和平林公主之间,怕是要换个路子走了,鹬蚌相争,渔翁方能得利。   “滚!”   瓷器碎裂的声音,地上跪了一地的宫女,有几个离得近的,脸上早已被划了好几条血道子,“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奶娘抱着孩子吓得躲在一角,生怕不小心伤到。   怀里的孩子跟小猫似的哭个不停,听得审喆越发的暴躁,“哭哭哭,就知道哭,连你父亲都留不住!”   说着伸手就要抽过去,奶娘见状,连忙用胳膊挡住,审喆着巴掌用了力气,打到奶娘胳膊上火辣辣地疼,要真抽到娇嫩的婴儿身上,指不定会怎样,只好忍着痛战战兢兢地劝慰,“这可是驸马爷的嫡长子,他心疼都来不及,多半是皇城出了事情,才狠心离开小公子。”   顾子期无爵,依着他的身份自是要唤声小公子。   “公子?”平林公主眉头皱成一团,恶目道,“我们审家乃皇室,如今就着一条血脉,尔居然敢唤他公子。”   “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的错,殿下息怒。”奶娘反手给了自己几耳光,小声道,“您要保重身子,哪怕为了小殿下。”   殿下这称呼,可大可小,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唤的再高了。   “细柳,翠湖收东西。”平林坐在床榻上,乌黑的秀发铺在肩头,她看了眼缩在奶娘怀里哭个不停地儿子,又把眼神移到了身上的鸾凤玉佩上,玉佩飘着淡淡地清香,“本殿明个就要回汝城。”   “诺。”翠湖清脆的应下,见平林抬了手,才从地上爬起来,又飞快的拉了准备开口的细柳,不着痕迹的摇摇头。   谁都知道女子不出满月不好赶路,可是却没一个人敢劝审喆,这位长公主,脾气怒起来,是要人命的,顾家的后山上,不知道埋了多少副尸骨。   顾子期这个所谓的长子,身子骨并不好,当初审喆怀他的时候就经常腹痛难忍,结果孩子生出来,果然娇弱的很,声音细的像只恹恹地小奶猫,这一路上,三个乳娘日夜不敢合眼的照料着,就怕一个不小心染了病。   临行前,顾老太爷还专门请了鹤山最富盛名的大夫沿途看着,他也给孩子看过几次,只说是娘胎里带来的,长长就好了,平林听罢,觉得有道理,也就不再过多的关注孩子,只一心都放在了赶去汝城的顾子期身上。   “老爷,顾大人进城了!”管家的声音在外间传来。   室内,铜盆里的冰块早已融掉大半,盛夏的天,热到让人绝望。元容撑着耳朵,对着姜承畴依旧不发一言,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姜承畴觉得自己再问下去也是徒劳,顾子期这个时候的到来,侧地证实了他的猜想,“你好自为之吧。”   元容不知道他这句话有什么意思,也没心思再去猜测,她眯起眼看着青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柔和的曲调被她轻哼出声,元容摸着自个微微隆起的肚皮,嘴角噙笑。   窗外晴空万里,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作者有话要说:  祁同伟落幕了,人岂能胜天半子,英雄的勋章不足以掩盖犯下的罪孽,底线之上方可谈论其他……但是,演员演的太好了啊!!饮弹自尽那里忍不住有点泪目!!!   ☆、疑窦丛生   “站住。”姜重明先人一步在垂花门附近堵到匆匆而来的顾子期,白冠长袍迎在风中,他随意瞥了眼顾子期身后的人马,嘲道,“好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姜家改姓顾了。”   “单亮别来无恙。”顾子期一身绛紫,袖口绣着精细的金丝貔貅,唇角含笑,仿佛此刻真置身于他们顾家大院,“还不见过姜家四爷。”   “姜公子有礼。”顾子期话音将落,身后几名年过半百的老者皆拱手行礼,自报姓氏。   顾子期安静的听着,等最后一位说完,才笑道,“听闻容儿染疾,子期便自作主张寻了数名蜀地颇有名望的大夫。”   姜重明自认活了二十多年,见过许多不要脸面的,但是像顾子期这样不要脸面的还是第一次见,染疾?大夫?亏他说得出来做得出来。   夏风吹来,带着黏腻,姜重明抿了抿唇,此情此景觉得十分荒谬,如果不是这些日子大哥日日劝他,他真恨不得把顾子期千刀万剐了。   “是你的么?”心底的怒火压了再压,收在袖口中的指头握的有些泛青,孝期之内有孕,搁哪都是丑闻,他当时就不该让顾子期帮着去寻人,他以为这么些年这么些事,元容理该成熟了才对,谁知道还是一颗心栓了一半在顾子期身上,也不知顾子期又花言巧语的哄骗了她什么。   “这我可说不准。”顾子期盯着不远处的一团花树,目光飘得有点远,他点着身后的人道,“否则也不用带了他们前来。”   “你这有点欺人太甚了。”姜重明幼年是个爱笑的,越长眉头间的疙瘩也就越大,鲜有笑意,顾子期这话什么意思,他当他们顾家的姑娘是什么,带着大夫上门打脸。   “小心驶得万年船。”顾子期对上姜重明的冰山脸,拍了拍他的肩膀。   话也不多说,直接绕过人,向温安苑行去,空留下姜重明一人单臂拦在半空中。   “消息什么时候到?”   “不出意外,今晚。”何飞紧跟在顾子期身后,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招摇,“咱们这样会不会太过火了。”   “我可没多少时间能在这上边浪费。”顾子期示意何飞不用继续再说,他前脚入汝城,依着平林的性子,后脚就要跟上来,是是非非他要早做打算。   温安苑的丫鬟被集体屏退在了院门外,室内除了顾子期的人,就只剩下元容和姜承畴。   “贤侄此举可是再打老夫的脸?”姜承畴面上明显不悦。这里怎么说也是姜府,元容怎么说也是他女儿,顾子期带着一众名医来给元容号脉,着实让人难堪。   “我也是为了事情干净利落,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顾子期做了个手势,几名大夫依次排成一列。   “姑娘,请把手腕露出三寸。”   元容点头,从他们入门开始,她心里就开始不停地打鼓,她是真没想到顾子期会做到这份上,脑中白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从赵衷驾崩到她来到蜀国,这段时间内,顾子期从未动过她,哪怕闹到临界点的时候,他也最多甩她而去,一个月,过了整整一个多月。   元容不可思议地抬头,正对上顾子期的眼睛,就见他眉毛单挑,冲她眨了眨,在元容因震惊而晃动的瞳孔下无声张口,“别怪我。”   鸡皮疙瘩从后背蔓延到手臂上,身上温度骤降,为她号脉的大夫难得抬眼看了看她,想说的话,最终还是又咽了回去。   等全部人都把完脉,顾子期才踱步到元容身边坐下,“动笔吧。”   就见几名大夫同时在药箱内拿出纸墨,鼻尖落在白纸上,有些晕染开来,元容盖着薄薄的锦被,就听顾子期在她耳畔低声,“我让他们一起动笔,看看容儿腹中的孩子是否健康。”   不是药方,更不是补方,笔落笔起瞬间而已。   四月余近五月,写的皆是腹中胎儿的月份。   顾子期挨个看过去,左右不过这段日子,便是有不同的,也差不得几日。   他皱着眉沉思,元容的心也挂到了嗓子眼,她一直以为曹元晦的药是让孩子在腹中多留些时日日,没想到竟然是减缓了整个孕育过程,她又想到了曹元晦口中那位古怪的游方先生,难怪这种东西会被一股脑的销毁,这要是还留在皇室,怕整个皇室的血脉都会变得肮脏不堪。   这一余一近中间可是有大学问,差的这几日,很正常也很微妙。   元容反手握住顾子期的指头,苦笑着看他,她腹中的孩子已有六月,只要号出的不是实打实板上钉,就有她喘息的空间。   “早知道,我就该多等些时日再要了你。”顾子期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我看容儿有段日子喜欢山茶花,正巧我也有信件送去中都,便叫人路过安青山,给你搬几株回来。”   “顾大人可还有事?”姜承畴看着顾子期莫名其妙地演这么出戏,纵然知晓他的身份,也免不了有些恼火。   “是在下急切了,望大人海涵。”顾子期冲着姜承畴作揖,“还请大人去厅内片刻,我与容儿妹妹有些私话要谈。”   姜承畴正想激他两句,余光正巧瞥到元容,到嘴边的话打了两个圈又咽了回去,平林公主产子的消息不知怎么又冒了出来,月白现在失了先手,不如先让元容肚子里这个生出来,既能稳固姜家的地位,又给月白挡挡审喆的仇恨,一举两得。这才装作不满的模样,又苦口婆心地说叨了几句,才拂袖而去。   姜承畴离开了,几位大夫做完顾子期的交代也不好多呆,连忙拱手跟在姜承畴身后告退。   “你怀疑我。”室内放置着冰砖,带着些许的凉爽,元容的话看似疑问,却带着不可置否地笃定。   “非常时期,这个孩子,来的有些突然。”顾子期没正面回她,撩袍坐在元容身侧,双臂撑在她身侧,“容儿居然瞒了我这般久。”   “非常时期。”元容拿了顾子期方才的话来噎他,“我孤身一人,敢跟谁说。”   顾子期欺身上前,元容将要往后退就被她拦腰抱住,低声道,“我也不能说?”   当然不能,若不是实在瞒不下去,就算打死她,她也不会在家宴上刻意露出马脚,只是她没想到顾子期给她留了这么一手。   元容眼睛睁的圆滚滚,故意瞪着他,“你是驸马,除了公主殿下,谁敢给你生孩子。”   “呵呵,容儿说的极是,不如就拿了吧。”顾子期轻笑出声,怀里的人儿一僵,左脸就挨了火辣辣地一巴掌。   “你给我滚出去。”元容身子不停地抖,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我见犹怜。   顾子期看着她鲜红的唇瓣微微抖动,下一刻人就伏了上来,低头吻她,引的元容不停地挣扎闪躲。   “好了,与你开个玩笑,怎还真气上了。”顾子期圈着元容的胳膊,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你想生便生。”   “我不会拖累你的。”元容陷入狂躁的情绪忽然安定下来,她趴在顾子期怀里眼睛不停地骨碌转,声音也带了点软糯,委屈道,“你可以想办法把我送走。”   “你是怕平林,还是怕我?”顾子期这话说的像是玩笑,元容有些摸不准。   她谁都不怕,她只怕这个孩子不能平安的生下来。   “子期。”   “嗯?”   “你摸摸。”元容拿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肚皮已经有些微微的隆起,元容抬头,正对上顾子期垂下的眼眸,她拍了拍他的手背,那么轻那么柔,“咱们的孩子。”   顾子期眼底写满了复杂,安青山的消息还没有递过来,这一趟,他确实是来早了。当他得知元容有身孕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是狂喜的,可是狂喜过后,理智就开始回笼,他不愿意把元容想的太复杂,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单纯的去评判一件事情的真假,一个人的善恶,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事实,一个完整没有纰漏的事实。   人,都是会算计的。他不例外,元容自然也不例外。   “子期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元容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已经有儿子了。”顾子期手掌罩在元容的肚皮上,大拇指微微滑动,“缺个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那种暗戳戳的人,肯定会疑惑的~~   ☆、心狠手辣   “还有其他的么?”顾子期把玩着手上的黑子,许久才点到棋盘上。   “没了,村子里的人都被咱们查了个遍,死去的贺三和姜元容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越之事。”   “第一次去的茅屋也查过了?”   “查过,跟初次一样,除了些吃食和被褥。”那人想了想,“此次属下专门带了位杏林圣手同去,并未寻到药物的痕迹。”   再无其他,白子点下,姜月白素手执杯,她猜不透今日顾子期为何要深夜约她到这,更猜不透他为何要当着她的面听这些。   “退下罢。”   “是。”   房门被推开,继而又被轻轻地掩上,下楼声响起,原本有些人气的屋子再次变得死气沉沉。   “表哥棋艺依旧,妹妹我甘拜下风。”姜月白看着面前被黑棋包围的白子,窗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她摇摇头,顺手抛下手中的白玉石,踱步行到窗边,窗外那颗百年的老榕树不知何时被砍了,整座院子都光秃秃的,即便是万物相争的盛夏,放眼望也免不了有些荒芜,“怎的也不种些花草。”   “花草碍眼,指不定藏了些什么,哪有这样看的清楚。”顾子期双手撑在窗框上,风吹过脸庞带着夏夜的凉爽,舒服的让人想要闭眼。   “可不。”姜月白桃底金纹的长袍上绣了大片的芙蓉,顺势坐在窗边的交椅上,声音如鹂雀,在寂静的夜中悦耳的很,“你今日怎的想起我这个碍眼的表妹了?”   “月白生的貌美,怎会碍眼。”顾子期轻笑出声,只望着窗外,月光半明半暗地洒在他的脸上,难掩地丰神俊秀。   “表哥是怀疑这个孩子?”姜月白知道他想听什么,也顺着问出声,“不然也不会让人跑这么远去打探消息。”   “可我看表妹似乎疑惑的紧。”顾子期转身,弓着身子与姜月白对视。   “我只是不明白表哥为何要让我来听这些。”姜月白伸出食指戳在顾子期的心口上,是的,她不明白,很不明白。   “审喆过两日便要到汝城了。”顾子期握住姜月白的指尖,“你该知道,她生了个儿子。”   平林是个公主,但是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却不仅仅是他们顾家门的少爷,这是唯一的一条皇室血脉,这个孩子的存在可以让他正大光明坐上那个位置。至于元容,这个孩子来的好也不好。好在她给姜家早已点燃的野心添了把柴火,不然姜承畴那个老狐狸,哪里肯让她的肚子这么安稳的挺到今天。不好在时间太凑巧了,日子隔得近了些,近到他忍不住有些怀疑。   “表哥是想用姜元容肚子里的孩子打破公主的钳制?”姜月白忽然顿悟。   凡事总得有人开个头,公主产子,审家有后,依着顾子期驸马的身份,他想要清清白白的上去,就不能在这时候提出纳妾,不然也堵不住众人的悠悠之口,可若先有了,就是另外一说,姜元容是姜家的女儿,而姜家又是投诚的猛将,其子在大破南晋一统两国上有着赫赫的战功,他们家的女儿岂是这么好欺负的?   “难怪你今日去姜家带那么些大夫,这般招摇。”姜月白眯着眼,食指弯曲,轻敲在他胸口上,“表哥,你可太坏了。”   坏?他坏么?他只是想要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而已。他碰过元容几次,每一次都让他忍不住想要抱的她再紧一些,其实这件事也并不是非元容不可,相对而言,月白甚至是个更好的选择,可他还是选了她,这也许是他能够把元容留在身边唯一的机会。若是换了月白,之后姜承畴会让元容跟他么?怕是为了自己最心疼的女儿,那只老狐狸也不会,而朝臣那边,姜家不允,他们自然更有理由反对一门两位姜氏女的存在。   “月白,你看。”顾子期牵着她的手拉她起身,点着远处的高瓦琉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再正大光明的踏进去。”   “表哥放心。”姜月白环着顾子期的手臂,顺着他的视线远眺,“我会尽量护住姜元容肚子里的那个。”   起码,要在她站稳脚跟之前,不能让整座皇殿里,只有平林公主孩子的嬉笑,一家独大,乃是大忌讳。   “又要委屈你了。”顾子期伸手环住月白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两下。   风依旧徐徐的吹着,眺望阁内的烛火忽明忽暗。   “爷。”何飞刚开口,就被顾子期抬手打断。   他背手立在窗边,脚下行过的是姜月白的软轿,小轿低调而朴实,忽然轿帘被人掀开,一张清寡的面容露了出来。似乎没想到还会有人再看她,一时有些呆滞,许久才恢复了神智,微笑的冲他摇了摇手臂。这会儿,她早已换下了满身的华贵布料,白到骇人的衣裳在漆黑的夜中格外显眼,顾子期也笑着冲她挥挥手,轿帘才被重新放下。   等人彻底消失在庭院中,才退后两步掩了窗户。   “您为何不跟表小姐说那个孩子的事?”何飞老实的立在顾子期身侧,手里不知何时端了杯茶,还微微冒着白雾。   平林公主的孩子是养不大的,他们心知肚明,顾子期不喜欢审喆,也称不上讨厌,他只是不想要她的孩子,他能让那个孩子生下来,已经是他的底线。   “审洵当年诬陷太子谋逆,给宋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整整一百三十八条人命,华庭美院一夕之间变成了断壁残垣,还连累了钱河郡主一家。”顾子期接过茶,轻抿了一口,带着点苦涩,“月白本就心底有恨,只不过碍着对我的顾忌,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忍退,我若开口,反倒会消了她的顾虑,到时候指不定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我不能让她一人的成功乱了我的整个棋局。”   何况,他还想把元容留下。   天下如此,女人也如此,此消彼长见不得,三者博弈,相互制约,才不容易打破平衡。   “您也太累了。”何飞开口。   外人都道顾子期气运好,短短十数年就由一名小小的商贾摇身一变,成了呼风唤雨的上上人,又有多少人知道他是拿什么什么换来的,当初他舍命为平林公主挡了一剑换来了公主的信任,成了显后掌上明珠的驸马爷,每每有人提起,都会道一句值得。可是那一次,只有何飞清楚,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连父亲都以为顾子期活不成了,最后却被他生生挺了过来。   多少次的明枪暗箭,多少次的暗中打探,他怀揣着天大的秘密,这条看似平坦的青云路并不好走,稍有不甚,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他的小少爷,也曾高高在上,这么些年,他跟着顾子期,陪着他长大,看着他被命运一点一点的打磨,雕琢成了最合适的模样。   心狠手辣,满腹算计。   “累才有乐趣。”顾子期端详着手中半透明的杯盏,杯壁上印着好看的吉祥纹,“审洵还未称帝的时候,防着太子,防着我们宋国公府,甚至不惜折了臂膀也要把太子从高位上拽下来。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终是转到了我这,他要还活着,看到现在这幅场景,非得再气死过去不成。”   顾子期看上去心情很好,何飞等他乐够了,才再度开口,“爷,公主那边如何交代?”   “交代?有何可交代的?难道她还敢罢驸马不成,人再蠢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离了他顾子期,一个女流之辈,在这个诡谲的政治漩涡内,还不得被豺狼虎豹吞的骨头都不剩,“不用等我开口,姜承畴绝不会放过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倒要看看,姜承畴能唱场什么戏出来。   “至于那个可怜的孩子。”顾子期眼前划过那个柔软的婴儿,小小一个,比猫儿大不了多少,他心里叹了口气,交代道,“让人用心照料着点,能活多大活多大吧。”   “是。”   屋内有些闷热,顾子期推开窗户,凉风灌入,冲散了身上的热,也冲散了心头丁点的烦躁。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真的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主,应该说是没有心吧,他到底想要啥我估计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希望以后他能明白。   ☆、风雨之前   “混账东西!”平林公主的寝殿里爆发出女人的尖叫,碎裂的瓷器声不停入耳。   乳娘害怕伤了孩子,平林脾气刚起来,就悄无声息地退下,远远地躲在偏室内,手下只轻拍打着明黄的襁褓,试图用轻哼的曲子来掩盖外面巨大的声响。乳娘都是顾子期差人寻来的,拨来前就被仔细地交代过,凡事也能躲就躲,好在公主不是个亲孩子的,每日除了抽时间看上两眼,皆与原先无异。   “真是个可怜的。”令株抱着猫儿大小的孩子,放在怀里,伸手把他放在襁褓外的手又包了进去,孩子很乖也没多少力气,幸得生在皇家,这柔弱的小身子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早就夭折了,“软绵绵的,丁点力道都没有。”   “小心点说话。”春元机灵的环顾了眼四周,急忙上前用手捂了她的口,指着上方道,“这话可不敢瞎说,指不定哪天就到那位子上了。”   “晓得了,晓得了。”令株拍开她的手,三人之中,她与春元是同乡,说话难免亲近些,“可你看看这孩子瘦的,公主一天到晚的发脾气,昨个生气又把孩子吓着了,哭了半宿。”   “嘘……做事吧。”春元压低声音,看了眼远处熏香的满姑,“还有外人在呢。”   “本殿岂会容那贱人在眼皮子底下晃悠。”   平林气的胸口疼,打顾子期慌忙离开鹤山的时候她就怀疑,定是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迷了他的眼,这才冒着月子里不宜出门的忌讳,跟着他回了汝城,她是公主,谁敢跟她抢驸马,左右不过打死算了。只是,审喆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她口中的狐狸精会是姜承畴的女儿。   她性子娇纵,可也不是个蠢笨的,别人就算了,唯独姜、祁两家的女儿她动不了,一个握着边境的五十万大军,一个圣贤学子皆出其门。她没了父母兄弟,麟儿尚小,夫君又另有新欢,自小到大,审喆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想着心中便越发的酸楚,眼眶一红,瓷器也不砸了,只揪着帕子流眼泪。   “殿下,当心身子。”翠湖小心的越过地上的碎瓷,机灵的递上热茶,“您先润润嗓子。”   “滚!”杯盏被平林公主挥手打翻,幸好茶水不烫,落在翠湖手臂上只将将打湿了一片,茶杯滚落在脚边发出几声骨碌,平林也不去管,索性扑在床上,抱着被子抽泣,“我受不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抢夫君。”   “您是殿下,万人之上,哪里需要看别人的脸色。”翠湖小声地劝慰道,“您不让她进顾家,她还敢顶撞您不成。”   “那驸马呢?她肚子里的孩子呢?姜家这些年争权夺势越做越过分,可就是因为手中的兵,子期也不敢过多的说些什么,他能让他的女儿没名没份的做外室?”平林收了哭声,哽咽道,“一个嫁过人的寡妇,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手段,才让子期着了道。”   “殿下若不先问问驸马?”细柳出声,跟唧唧喳喳的翠湖不同,细柳是个踏实话少的,沉思了片刻,才道,“事情到了这份上,总要问过驸马的意思。”   “驸马心善耳根子软,那狐媚子连南晋的皇帝都能克死,这会有了身孕,说不定早就哭的梨花带雨寻死觅活的赖住咱们驸马爷了,问爷不就是等于要把那狐媚子接进来么?”翠湖不赞同地摇头,弓着腰对平林公主道,“依奴婢看,就养到外头,等生了,小的您直接抱回来养着,大的……”翠湖暗暗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女人生孩子那就是过鬼门关,到时候咱们打点打点,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便是。”   “这……可行么?”审喆有些不确定,让姜元容在宫外呆到产子并不是不可能,只要她咬紧牙不让步,姜家一时半会也送不进来人,关键是顾子期那边,会不会因此事与她疏远,觉得她太过束缚他。   “自然可行,驸马对殿下一片痴心,现下这般,心里顶多放不下那个孩子。”翠湖循循道,“况且那孩子不知是男是女,是女儿养着也就罢了,儿子的话,攥在您手心里,不是更安全么,一举两得啊。”   翠湖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她的儿子还小,万一姜元容一举得男,岂不是给麟儿徒增烦恼。   “殿下三思。”细柳见平林公主真的开始思考翠湖的话,这才觉得万分不妥,她暗自里打量了翠湖两眼,急忙开口打断,“此事可大可小,万一中途出了差池,可就覆水难收了。”   “小心谨慎些便是。”翠湖拉住细柳的胳膊,“胆小成不了大事。”   “姜家连孩子都敢瞒过三月未走漏丁点风声,怕更是个谨慎的。”细柳垂下眼角,她毕竟是显后一手□□出来送给平林公主的,她生性刻板,不及翠湖伶俐讨殿下欢喜,可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她清清楚楚。   顾子期掌权是板上钉钉已成必然,而公主却是孤家寡人,两者相择,朝臣自会选择依附强者,祁家为了巩固权势,必会选女入宫,姜家虽为后起之秀,手上的兵将却是不少,文臣武将制衡,哪怕为了朝中势力均衡,姜家女也要进青砖琉璃的宫门内。姜家本就的女儿不荣,死的死疯的疯,要是真按了翠湖的意思,多半是姜元容前脚离逝,姜月白后脚入宫,打碎小鬼请来阎王,到时候更麻烦。   细柳眼光扫过翠湖,正对上她不解的眼神,一时有些摸不清楚她是真天真,还是另有目的。   “您是殿下,那姜家女再怎样也越不过您去。”细柳继续开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审喆愣了愣,贝齿紧咬着下唇,陷入沉思。   “审喆倒也不是个完全没脑子的。”顾子期执酒对月,酒盏微空。   “今时不同往日。”何飞适时的为顾子期满上,立到一侧,方才的禀报他也听了个全,没想到眼里向来容不得丁点砂子的长公主殿下这会居然容了,“毕竟一个人了,心里也清楚,做错事了没人再为她兜着。”   “容儿那边呢?”   “看书绣花,并无不同。”   “我在这想尽办法帮她,她倒是逍遥的很呐。”顾子期落下杯子,他已经有几日未见到她了,这会想起来,倒还真有些想念,“我就看不得别人舒坦,走吧,去看看她。”   顾子期到姜府的时候已将近子时,温安苑早已灭了灯火,守夜的丫鬟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门被推开,还未等丫鬟惊醒,就被何飞弄晕了过去。   顾子期就着窗外的月色踱到元容床前,瘦瘦小小的缩在被中,仅露出巴掌大的小脸,被子下的小腹有些微微鼓起,顾子期伸手覆在上面,他手掌之下,是一个还未成型的生命,只要他稍微用点力气,那条生命就永远无法来到这个世上。   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谁!”顾子期对着肚子刚轻拍了下,床上熟睡的人儿就猛然惊醒,语气中带着防备,像只小兽,本能的就要反击。   手腕被从空中截住,顾子期看着夜色下那闪着寒光的锋利,有些错愕:她枕头下居然在藏着把匕首。   “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元容悬在嗓子眼的心骤然落下,黑暗之中,她依旧看不清顾子期的表情,声音却软了下来,“你怎得这个时辰过来,吓我一跳。”   “明明是容儿吓我一跳才对。”顾子期松开元容紧握的手指,熟练地取下匕首丢在地上,“我要再慢上三分,或许今夜就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谁让你摸着黑过来,这怎能怪我。”元容感觉身边微陷的床榻一轻,再眨眼时,顾子期已点燃了烛灯,弱小的火苗不停地摇曳。   “以后莫要把这种东西放在身边。”顾子期踢了踢脚边的匕首,这才越过它重新坐回元容身边。   “我这不是心里害怕么。”   “有我在你怕什么。”   “不知道,我这心底老是不安宁。”元容皱着眉,伸手拽住顾子期的衣袖,抬头问,“你说我要不要去庙里拜下。”   “信天不如信己。”顾子期看着扣在他衣袖上的手指,白的像上等的羊脂玉,忍不住让人想要覆上与她十指交扣。   ☆、然灯无尽   “小姐,下雨了。”乐衣撑着伞站在姜元容身后,院内只听得到沙沙的雨声,雨水打在菩提树上,更显清脆,“用过斋饭再回吧。”   “我连来拜佛都撞不上好日子。”过佛寺是有名的寺庙,香火鼎盛,顾子期嘴上说着不信,却依旧放她来了。佛寺是何飞寻的,说是蜀地最灵的,所求之事皆会成真,可世上哪有这么多成真。   “姜小姐想多了。”何飞一袭银细花纹翠底锦袍,腰间的佩剑安稳的挂在一侧,“我这就去安排。”   出门在外,小心为上,顾子期把他放在姜元容身边,那么直到她回到姜府的这段时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出任何意外,何飞挥手,示意下属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去吧。”元容指着不远处的小佛殿道,“我去那等着。”   过佛寺是蜀地有名的寺庙,大殿雄伟,拜佛之人络绎不绝,反倒显得周边略小些的佛殿有些萧条。何飞也不放心她去人多的地方,思忖了片刻也就同意了,只让人先去殿内搜寻了一圈,殿内无人,唯有名老僧看顾着长明灯,这才在门口放了人看管,自己匆忙向着厨房行去,斋菜是要进口的吃食,理该更加小心。   佛殿内燃着上百盏长明灯,门将被推开,风便卷着雨丝涌入,殿内就传来老僧苍老而沙哑的诵经声。   元容双手合十,跪在佛前,端庄而虔诚,她不知道该求些什么,这辈子,她求了许多,举案齐眉的夫君,身体安康的父母,到头来没有一样是得到的。   她就这么跪着,终是没有拜下去。   “施主可要求支签?”老僧的声音响起,他背对着她,正续着桌案上的长明灯,“信方得佛主庇佑,施主有所想却无所求,又何苦来过佛寺。”   “你怎知我无所求?”元容看着一侧的签筒疑惑道,跪而不拜,视为不敬不求,可那位老僧从到到尾都未曾看过她一眼,怎会知晓。   “老僧只解签,不答其他。”言罢,也不看元容,只蹒跚着起身向着佛身后行去。   元容伸手取下签筒,随意地摇下一只签,这才就着乐衣的胳膊起身,她倒要看看,这只非诚心求出的签,到底能解出什么。   佛像四周都是灯火,元容将转到佛像身后,就看到一位皮肤泛着青灰色的老僧人跪坐在蒲团上。   元容双手将签奉上,“大师此签何解?”   僧人睁开双眼,与苍老干枯的皮肤不同,他眼中的光亮的有些骇人,元容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抄袖,袖口中的匕首碰到指尖,有些寒。   “黄泉无人盼,玉灯长明时。”元容狐疑的盯着那名老僧,就见他藏在衣袍下的手微微露出,肌肤平滑,手中是两枚萝卜青瓜雕刻而成的小灯笼。   “我想要只小灯笼。”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奈何桥上我就打着小灯笼去等你,你一定要看到我。”   “陛下说,他不等你了,也让你别去找他。”   手臂缓缓垂下,元容脑子忽然炸开,封尘在心底的记忆铺天盖地的砸来,两枚玉灯笼被串成一串挂在腰间,这么久以来,唯独这件东西,她从不离身,手指摸到光滑的玉面,有什么疼仿佛苏醒了,化成根根银针,直入心扉,没入骨髓。   脸上的青灰色的皮面被小心翼翼的扯下,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闯入元容的眼帘,半边脸布满了可怕的伤痕,伤处早已长出了新的皮肉,粉色的新肉微微隆起,看的元容几欲落泪。   “怎么,不认得小爷了?”他低声开口,声音早就不复当年的清亮张狂,沙哑的可怕。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元容扶着乐衣,缓缓坐下,与公孙训对视,声音低的不能再低,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她就这么看着他,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一开口,眼泪就簌簌往下坠。   记忆中那个无礼到讨人厌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眼前,说着她熟悉的话,却没了当年的风流韵致。   时间抹去的她的骄傲,也磨掉了他的风流无畏。   “孩子……”公孙训把眼神移到元容隆起的肚子上。   “正度的。”元容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有保护好他。”   “当年是我鲁莽,多次冲撞娘娘,您莫怪罪。”公孙训弯身跪下,对着姜元容深深一拜,还未等元容开口,只见公孙训一抬手,□□又戴回了脸上,“来人了。”   何飞刚靠近佛殿,就听见里面传来老僧人的声音。   “正觉心也,以觉明了,一灯燃百千灯,以灯续然,然灯无尽,照破一切无明痴暗。”   等人踏进去,就看见元容上了不少香火钱,桌上是盏将点燃的长明灯。   “斋菜备好了,您请。”何飞不留痕迹地扫了眼双手合十的老僧人,见他神情自若,才放下心来。   元容点头,又转身冲着老僧行了合十礼,才被乐衣搀着出了佛殿。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会再见。   元容强忍着没有回头,比起她的失态,方才在佛殿中,乐衣倒显得早有准备,未见半点惊异之色,难怪她设法留下了勺儿在姜府,怕是早就知道,只是乐衣日日跟在她身边,府中又有顾子期的眼睛,她和公孙训又是怎么联系上的?   这个女子,心思太深,主意太大,如果她不是赵衷留给她的,值得信任,当初在顾子期寻到她们的时候,她绝对不会保她。   翡翠豆腐,清炖苗菜,这顿斋菜吃的极为简单,元容也顾不得各种滋味,她只等着寻了机会问问乐衣。   再不济,她也是她的主子,这么大的事她都敢瞒着她,这让元容有些警觉。   等用过饭菜,元容才在何飞的陪同下回禅房稍作休息,等雨再小些便动身回汝城。   乌黑的桌面上空无一物,唯有一杯满着茶水的杯盏。   何飞就寸步不离的守在屋外,隔墙有耳,元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你早知道。”   “是。”乐衣弓着腰,一笔一划道。   果然如此,元容心底冷笑,“为何瞒我。”   “为了万无一失。”乐衣有些犹豫,继续写道,“我们也不确定您是否能与公子碰到。”   是的,不确定,非常不确定,不确定顾子期会不会选过佛寺,不确定元容会不会遇上那名永远守在小佛殿的老僧。   只要孩子生下来,他们不必急在这一时,他们日后可以制造更多的机会遇见。   “我不喜欢被人当傻子蒙在鼓里。”元容点着桌面,“你事事瞒我,万一有朝一日你落到顾子期手里,我吃不准个中厉害,定不会出手救你。”   “奴婢都是为了您和小殿下好。”   “这里是蜀国,是顾子期眼皮子底下,但凡你出点事情,都会祸及我和孩子。”   乐衣眼底的复杂一闪而过,她回看着元容,试图说服她相信自己,“您信我。”   “那你也该信我。”元容写下最后一笔,无声的开口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雨水沿着屋檐下潺潺流下,公孙训安静的坐在蒲团上,双眼微微的阖起,脸上的人皮贴在皮肤上,有些不太透气的闷热,人皮的主人已经死去月余,而他也在这停留了月余,公孙训心里默默地盘算着时日,也差不多该考虑回去。   雨不停地下,伴着响起的雷鸣,惊醒了满池的蟾蜍。   ☆、相思放下   姜家小姐肚子里有了驸马的骨肉,又恰逢平林公主回汝城,两件事撞在一起,朝野内外皆探着脖子看热闹,只是事情的结果却让众人大失所望,一向骄纵的平林公主居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把皇城和姜府搅的天翻地覆,而是安安稳稳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宫中的旨意传达到姜府的时候,元容正躺在葡萄架下乘凉,勺儿乖巧的在一旁为她打着扇子。   “都说公主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这会邀您入宫,不知道心底打的什么算盘。”勺儿拿着帖子,担忧爬上眉宇。   果茶的香气在鼻尖萦绕,元容捧着茶盅,银制的勺子在里面轻轻搅动,果茶添了蜜,入口香甜无比,“到了这个份上,容不容得下,都得容。”   这已经不仅仅是她们几个女人间的推拉,而是个巨大的漩涡,她们都被搅入其中,出不来,便只能撑下去。   盛夏的天有些炎热,蝉鸣此起彼伏,花瓣在枝头蔟成一团团,风一吹,便洋洋洒洒的撒落到地面上,铺就成一条粉朱相应的千里大道。   元容坐在马车上,厚重的帘幕早已换成了竹片卷就的薄帘,细碎的阳光从缝隙里闯入,元容怀着身子受不得热,车内便备了面铜盆,里面整齐的码着几块着碎的冰砖,酸梅承在果碟中,散发着微微的酸甜,嗅的人食指大动。   眉眼低垂,元容半靠在软垫上,单手抚着肚皮,孩子长的很快,偶尔她都能感觉到他在肚子里动,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那条小小生命时,元容还忍不住湿了眼眶。   为母则刚,元容拍了拍肚子,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打倒她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成长,让她在自己充满绝望的人生中找到了新的意义。   “小姐,就快到了。”勺儿轻挑竹帘,青灰色的砖瓦带着庄严肃穆闯入她的视线,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不自觉的眯起眼。   当年,小姐封后入宫把她留在姜府,她不是不委屈的,仿佛被人抛弃了一般,这种委屈延续到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老爷把她送入宫照顾小姐,那时候她也是像现在一样,挑起帘子,望着高高的宫墙,带着满心的欢喜。   许久之后,勺儿才明白,小姐当年为何执意不让她陪她进宫,宫中的几年,她看到了太多的龌龊不堪,看到了太多的生命殒落,看似金碧辉煌的宫殿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将人性腐蚀,把希翼埋葬。   “我初次入宫时才十七岁,又害怕又不安,宫邸的路那么长那么远,我坐在辇车上,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多少年过去,初入宫闱的那天在元容脑海中异常清晰,她从未忘记,记得那满墙内的寂静,记得那冰冷的宫砖,记得那个手心冒汗的自己,还有那个赢弱温和的男人。   这座牢笼,她不停的进来又不停的出去,无尽的轮回,巨大的枷锁死死束缚着她,怎么都挣脱不开。   “如今,换了个地方,却躲不过这幢宫墙。”元容捻了颗杨梅含入口中,有点酸。   绿水环绕着楼台而行,华丽的楼阁交错汇聚,蜀国富饶,连皇宫都带着一股子奢华之气,元容跟着几名侍女行在雕龙刻凤的回廊上,莫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在一座朱漆门前停下。   鸾歌殿。   黑色的金丝楠木上题着三个金色的大字。   “您稍等片刻,奴婢去禀报公主殿下。”   “去罢。”元容点头,不留痕迹的大量了眼奢华到令人咋舌的寝殿。   翠湖也不多留,忙行礼告退,转身撩起珠帘进了内殿。   审喆正坐在妆台前梳妆,翠底银丝纹路的腰封缠在腰间,一旁的侍女跪坐在地上为她整理着裙角,绛红的宫装配上微微上翘的眉尾愈显高贵凌厉,点翠抱着彩色的珠石插在云鬓间,耳侧垂着两颗圆润的珍珠。   “人到了?”朱唇微抿,平林公主挥袖起身,脚边的侍女适时退下。   “奴婢让她在偏殿候着呢。”翠湖开口。   “那便让她候着。”平林伸手,翠湖伶俐地迈着碎步到她身侧,抬臂去扶她。   等人到了审喆身边,才小声地补充道,“奴婢已经差人备了茶水。”   这是准备让元容长时间等下去了。   “就你机灵。”平林轻笑出声,眉间的一点嫣红越发的夺目,她执着团扇在翠湖脑袋上一敲,“当初在南晋皇宫,本殿屈尊降贵去寻她,她生生把本殿晾在一旁,事后还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着实让人看不惯。”   平林公主不喜欢姜元容,打见她的第一眼就不喜,现在姜元容又怀了自己心爱之人的孩子,更是恨不得把她扒皮抽筋。   可是她得忍,忍不下去也得忍,细柳说的对,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这关系着姜家、关系着朝堂。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华贵的头衔下是万丈的悬崖,她得依附着顾子期。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审喆也说不清,她脾气不好,为人骄纵跋扈,可这不代表她愚蠢,出身皇室,她能敏锐的感觉到四周潜伏的风雨。   她喜欢顾子期,从他舍身为她挡剑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喜欢到了骨子里。审喆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所有人都一门心思的护着哥哥,当母后撕心裂肺的唤着让哥哥小心,只有顾子期冲到了她的面前,鲜血滚过她的皮肤,也烫到了她的心里。之后的每一日,她都在祈祷他能活过来,而上天,终于在她诚心的祈求中,把顾子期从阎王手里接了出来。再然后,她嫁给了顾子期,嫡长公主下嫁商贾之子,这在蜀国百年间从未有过,她嫁的太低了,低到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除了顾子期,可是现在,居然有人要抢她最宝贝的存在,她怎能不恨。   越想越气,平林恨的把团扇狠砸在地上,“派人看着,让她一步不准踏出偏殿,本殿就算打杀不得,也得让她看清楚在蜀国谁才是主子。”   “可是驸马那边…”细柳迟疑地开口。   “不打不骂已是本殿的底线,他该知道。”   太阳挂在高空,元容在鸾歌殿等了近一个时辰,之前说要通报的侍女也没了声响。   元容知道,这是平林公主再给她下马威。   “小姐。”勺儿咬着唇,老这么坐着也不是办法,可是她又无法开口劝元容走动走动,这是不敬。   “候着吧。”   元容打心底有些同情平林公主,那日朝凤殿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多么张扬明亮,即便在她的寝宫里也毫不胆怯的任性,那时候显后还活着,她兄长又是一国之君,自然能挺直腰板谁也不怵,而不像现在这般色厉内荏的,除了轻视怠慢,再过分些的,也不敢做了。   如今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在尊贵的女子也需要依附家族而生而荣,公主亦不例外。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常乐宫内,裴中尉的声音掷地有声,数位大臣分坐在左右两侧,顾子期端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蜀国如今,说好听些顾子期代为监国,说难听点,这审家的江山早就渐渐成了他顾家的囊中物。   祁中玉摸着胡须,似不经意探了眼顾子期,这些年来,他还是小看他了,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裴大人所言极是。”有人附和,“事已至此,断不可再拖。”   “正是。”贺太仆眼珠微转,见姜承畴点头,才撩袍冲着顾子期跪下,“顾大人乃是朝中栋梁,又是大蜀的驸马,小殿下的亲父,正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还望大人看在百姓的情分上,为我等分忧解难。”   “太仆大人言重了。”顾子期神色诧异,忙起身伸手扶他,“子期何德何能,何况现在有了麟儿,就更不敢想。”   “大人忠心赤胆,我等岂能不知,奈何小殿下年幼,国事繁重复杂。”贺太仆颤着身子抬头,一双三角眼里竟含了热泪,泣道,“我们等得,天下等不得,百姓等不得啊。”   “这……”顾子期心知肚明,面上却做出迟疑状。   “您乃小殿下的生父,并非外人,想必长公主殿下也如是认为。”祁中玉放下茶盏,溅出点点水渍,他抱拳而跪,额头碰到冰冷的石板,嘴角不留痕迹的荡起一抹笑意,转瞬而逝,言辞恳切道,“望大人怜我蜀国百姓。”   “大人。”   “顾大人。”   众人皆撩袍而跪,呼声震彻整座常乐宫。   门口守着小太监抬首望天,空中万里无云,这座皇城,怕是要易主了。   “退下吧。”细柳皱着眉听完常乐宫小太监带出来的消息,从袖中掏了沉甸甸的两锭银子塞到那人手中,“这是殿下赏你的。”   言罢,也不再多呆,匆忙向鸾歌殿走去,回廊却长到仿佛总也走不到头。   “小姐,有人来了。”勺儿眼尖的看见那抹翠色的身影步履匆忙。   容貌平平,甚至有些寡淡,发髻盘成半圆与宫中女子无二,上面只将将插着一枚银钗,她步子迈得略大,胸前的葡萄带却摆的依旧优雅,一看就知道是费了心力□□出来的。   细柳也没想到会在鸾歌殿碰见姜元容,眼神闪过一丝惊讶,又规矩的向她问了礼,才匆匆撩起珠帘,向内殿行去。   片刻,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响音,伴随着宫女的息怒声。   “父亲今日是否也要入宫?”   “是。”勺儿按着元容的交代,把几位公子和老爷的行踪打探的颇为清晰,其实不光她,隔壁院子里的蕊儿也是如此。这事小姐让她正大光明的做,搔耳捶胸自然也就不藏着掩着,每日都拉了伺候的小厮问得清楚,“四爷也来了。”   能让父亲和四哥同时入宫,又让平林公主这么失态,十有八九是那件事,九五之位空了那么久,不能再空了。   顾子期坐上去,那些权臣官宦还能生些心思,用些手段,不然便要等顾麟长大,这一等,少说也要十几年,十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他们等不得,后宫等不得。   顾子期的算盘打的可真好,他是驸马,于情于理都不该纳妾,而这个节骨眼她却有了身子,背后又有着姜家做靠山,势必要入宫。如今审家仅剩平林一条血脉,孤掌难鸣,若真是这般下去,十数年后,纵观整座宫闱,又有谁能盖的过他们姜家的风头。   也难怪大臣们急了,他们能不急么。   而她的父亲,对他这个女儿充满了警觉,他和她之间隔着母亲的死,隔着那么多的算计,人一旦有了隔阂,信任的墙壁轻轻一推便会彻底瓦解,父亲心里清楚,又怎会全心全意助她。   姜元容垂头,拇指上是母亲留下的那枚翠玉扳指,绿的扎眼。   她可真是一步好棋,一步下活整盘棋局的好棋。   “公主这会该是准备要见我了。”内殿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元容理了理衣袖,端坐在牡丹椅上,唇角含笑,一副温和的模样。   话音落下没多久,内殿就传来脚步声,珠帘晃动传来好听的碰撞声,平林扶着翠湖,下巴微扬起,眉心中的一抹红配上她此刻的表情,显得越发的逼人。   “公主殿下千岁安康。”元容起身,对着审喆徐徐拜下,风水轮流转,当年她唤她一声皇后娘娘,如今她拜她一句公主殿下。   眼前的女子与多年前无异,依旧温柔得体,只是,审喆眼神由她的眉眼移到她的小腹,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细柳看在眼里忙悄悄扯了扯审喆的袖口,示意她大局为重,莫要冲动。   指甲陷入手心,平林在元容的跪拜下踱步到上首的宝椅坐下,心里的怨毒压了又压,才冷声道,“起罢。”   四目相对,审喆没了往日弯弯含笑的眉眼,元容也不在端着一国之母的仪态。   “本殿一直以为南晋一别,你我此生不会再见。”平林公主端起茶盏,十指染着腥红的蔻丹,小指微微翘起,轻吹着碗中的茶叶,讥讽道,“你好大的本事。”   “不过是求个活路罢了。”元容被勺儿搀着起身,平林不让她坐,她便只能站着回她。   “求个活路?你求活路便要与本殿抢么。”茶盅被狠狠砸在元容脚边,审喆恨不得冲上去给她几鞭子,她用尽了力气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倒是一旁的细柳,后背冒了一身的冷汗,就听她继续道,“本殿今日唤你来,是看在你肚子里那块肉,既然是子期的,我便好心留着它。”   “谢过殿下。”   “呵呵,你这谢可来的早了些。”审喆看了眼桌面,翠湖惯会看眼色,忙端了杯新菜放在她手侧,“你可要时刻记得自个的身份。”又想到了什么,审喆继续补充道,“左右你也嫁过人,懂得想必也比待字闺中的闺秀懂得多谢,不用本殿再请人教导了吧?”   “元容晓得。”元容看着审喆嘴角的冷笑,心里暗自摇头,她现在与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审喆向她捅来的刀子跟她之前经历的比起来,简直温柔的不像话,嫁过人又如何,元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后悔。   平林公主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似乎还没想明白,她只是个开始,随着顾子期踏上高高在上宝座,她会遇到更多的姜元容。这是她的开始,是顾子期的开始,又何尝不是审喆的开始,不是姜月白的开始。   元容在宫内呆了正正四个时辰,审喆留着她也不做什么,闲来无事便要刺她一刺,直到夕阳西下晚霞渐敛,元容站的脚都有些发麻,才放她离去。   “小姐,委屈您了。”勺儿红着眼。   “挨两句骂罢了。”平林说话不好听,搁到普通人家的小姐身上,早不知道掩面而泣多少回了,可平林偏偏遇上了她姜元容,那些刺耳的话语在她听来,不过尔尔。   马车在夕阳下缓缓前行,马蹄敲在石板上,元容已经饿了大半天,这会只捻了块点心充饥。   只是马车刚出宫门,车夫就拉了缰绳,马蹄声骤停,元容抬头,眼前一花,顾子期不知什么时候就钻了进来。他来了,勺儿自然就被赶下了马车。   车内顿时就剩了他们二人,元容手里还拿着酥糕,含了一半在口中。   “饿了?”   点点头,下一刻,下巴就被人挑起,顾子期单手揽着元容略微臃肿的腰身,唇就这么覆了上来,唇齿相碰呼吸交融。   突然,面前的人笑出了声,等元容被放开时才发现,她口中含着的半块酥糕不知怎么就进了顾子期的口中,他叼着点心冲她挑眉,细细咀嚼道,“味道淡了些,怕不是容儿喜欢的味道。”   她喜欢甜到发腻的糕点,就像熟透的蜜桃,味道在口中回味久久不会散去。   “肚子饿了,哪里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说着轻轻拍了拍小肚皮,孩子睡得很沉,久久不给她回应。   “知你在平林那儿呆了许久,我带你去吃点东西。”顾子期敲敲车壁,马车才又开始缓缓前行,她在鸾歌殿的一举一动都被适时的传到他耳中,仅听着就知晓她被平林拿捏的不轻,顾子期转身坐到元容身边,伸出食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眉眼带着化不开的暖,笑道,“都是些容儿爱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顾子期变成了黑坏渣,我很心痛。人生若只如初见。   ☆、旁观者清   “容儿尝尝这道荷叶粉蒸肉。”顾子期夹了筷子放入元容的碗碟中,他今日心情颇好,元容执箸把面前的食物送到口中,荷叶用的是鲜荷,炒熟的米粉混着腌制过的猪肉,被紧紧地裹包起来蒸熟,入口带着淡淡的清香,鲜肥软糯却不腻口,很是适合夏日。   自从入夏以来,不知是苦夏,还是因为肚子里的小家伙,元容就在吃食上挑剔了许多,顾子期倒是变着法的给她带些吃食,元容看着面前的珍馐,腐皮包黄鱼,苔菜小方烤,火腿煨鲜笋,珍珠团子,十几盘满满地摆了整张桌子。   燃了多年的战火硝烟刚刚湮灭没多久,不少地方食量短缺,易子而食依旧比比皆是。元容夹了一筷金丝饼,咬在口中带着诱人的香气,她想,朱门酒肉臭,大概就是指的当下吧。   窗户大开,长湖美景映入眼帘,千里河堤上姹紫嫣红,竞相开放好不热闹,顾子期端着酒杯靠在窗框旁,单手撑着身子,指尖敲击着焦黄的老木上,发出好听的哒哒声音,“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子期说笑了,你如今风华正茂,何谈华发苍颜。”元容想了想,夹了块火腿端在碟中,踱到顾子期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苍天助我罢了。”   顾子期转身,这么些年,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会等,等到这天下易主。   元容笑着夹了火腿送到他唇边,“我方才尝过的,味道极为鲜美。”   “你尝过才给我?”顾子期在元容鼻尖轻点了下,袖中带着醉人的酒香。   “不吃算了。”元容皱皱鼻子,反手就要往自己口中送去。   动作刚做到一半,就被人从中截住,然后筷子转了个方向,顾子期握着元容执箸的手,将薄薄的火腿送入口中。   火腿是先用冷水滚过再煨出来的,汤底添了香葱、鲜笋、香蕈,因着元容不能吃酒,故而少了一味,若是再添上美酒四两,怕是鲜的人舌头都要化了。   “如何?”风微微吹过,带着阵阵地花香吹乱了元容耳侧的碎发,她就这么笑着,眼睛好似黑夜中最明亮的星辰。   “甚好。”顾子期伸手把碎发别到元容耳后,低头与她对视。元容的容貌不是最美的,可是在他心里却是那么好看,眼前的女子,曾陪着他度过了人生最无助的一个十年。顾子期顺势把元容抱在怀里,下巴蹭过她的发鬓,他问,“容儿想要什么?”   元容被顾子期抱着,看不清他的表情,脑海中掠过各种答案,最后还是伸手环了他的腰身回抱他,不经意地试探道,“什么都可以么?”   被抱着的人没有出声,他望着楼阁下的繁华,有些微微的失神,鼻息间是熟悉的香味,怀里是他最喜欢的女子,可是他不是什么都能给她的。许久后,元容才听到顾子期的回答。   他说,“我能给的都会给。”   而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他不能给的。   气氛骤然冷下来,元容含笑拍了拍顾子期的肩膀,她把下巴靠在他肩上,适时的换了个话题,“今个我看你心情好的紧,可是遇上什么喜事?”   “容儿猜。”顾子期收回了思绪。   “我猜不着。”元容用额头碰了碰他的侧脸,软糯道。   “是真猜不着,还是与我卖乖?”青梅竹马有十载,顾子期觉得自己还是把元容看的不够透,直到这两年,他才把她从回忆拉出来,他的容儿,真心是个聪明的。   “你又点破我!”元容挣开顾子期胳膊的钳制,脸上写满了不乐意,挺着肚子背过身不再看他。   “乾坤江山乃我所图,容儿亦为我所图。”这句话,除了何飞与顾管家,即便是对姜承畴和月白,他也未曾这般直白,顾子期环住元容的腰身,在她耳边轻声道,“过了今天,就都是我的了。”   有些事,心知肚明与亲口说出来,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顾子期心里住着的不是豺狼,而是蛟龙,一条想要翻天搅海的蛟龙。   “长公主那边……”元容背对着他,怯怯开口,心底的迷雾渐渐散去,那些她看不清的真相逐渐的清晰,一环扣一环。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她不过是顾子期伪装成金鲤时遇到的另一条小鱼罢了。   “人贵在自知。”顾子期阖上眼,“平林又不傻。”   不傻么?元容不这么觉得,审喆或许是这个世上最傻的女子了,一片真心换了个彻底地辜负。   她兄长的死,显后的死,城阳侯的起兵造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元容觉得如今到了这个份上,怀疑顾子期的怕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了。   “子期。”   “嗯?”   元容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顾子期怀里,她的声音带着点点的鼻音,“你还会不要我么?”   “傻问题。”顾子期转过元容的身子,低头碰上她的额头,“我怎么会不要你。”   “当年,你也这么说过的。”元容眨眨眼,豆大的泪珠落到地面,砸开朵水花,她拉开俩人之间的距离,眼底带着止不住的伤,“你说会回来娶我的,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邙山的桃花开了败败了开,可你再也没回来。”   “那时候我没能力回来。”顾子期在她睫毛上印下轻轻一吻,“容儿,现在不一样了。”   元容伏在顾子期怀里,睫毛飞快的眨动,是不一样了。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被她吵到了,微微的动了下。   十月初,百官请命,直言国不可无君,长公主允。   十月十三,顾子期称帝,封长子麟为太子,审喆为后,并念在先皇多年情分,驳回迁都一事,依旧定都汝城,改国号蜀为西齐。   皇城内锣鼓震天,元容坐在院内荡着秋千,天子登基,百官朝贺,好不热闹。   “小姐,进屋歇息吧。”勺儿取了披风与她系上。   “父亲入宫多久了?”元容停下,她的肚子挺出小包,连坐下都有些不便。   “已过三个时辰。”勺儿知她想要问些什么,边搀着元容进屋边道,“加封的旨意已经下来,四爷又升了。”   “四哥乃将才,加封晋爵不稀奇。”元容掩唇笑道,“我入宫的消息至今未来,怕是被上边那边压下了。”   “那可如何是好。”一听元容这话,勺儿顿时有些急躁,跺脚道,“平林公主胆子也太大了些。”   “现在可不好再唤公主了,该改口称皇后娘娘。”元容就着勺儿的手坐下,乐衣端了果盘放下,核桃仁在碟内堆成一堆,元容近来极喜吃核桃,也不知这孩子随了谁,元容捏了块核桃仁送入口中,她不记得赵衷好这口啊,等她咽下才笑,“不过是想给我个没脸罢了,不碍得。”   宫,她早晚都得进,审喆在今日压下来,不过是想把这个日子留给她和顾子期,而自己在平林公主心中,不过是个外人,她这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在封后赐太子的日子里一享殊荣。   元容翘着脚,因着身孕腿脚有些浮肿,勺儿给她捏着腿,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姐这次入宫,可要带哪些丫鬟?”   “乐衣,飞萍,云裳。”元容张口点到,等人说的差不多了,才停下。   挥退周围伺候的丫鬟,元容对上勺儿有些急迫的眼神,抬手把人拉起来,其他人她可以不顾,可是勺儿不一样,话在嗓子眼里转了又转,好不容易挤出来,“你留在家里……”   “我不要!”勺儿从未反驳过元容,这次连奴婢俩字都忘了,脱口而出,她唰的一下跪在地上,膝盖重重的磕在地面上,眼眶通红的抱着元容的衣摆摇道,“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我也心疼小姐。”   “勺儿。”   “我知道,我都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是我愿意陪着小姐,莫说是那厚厚的宫墙内,哪怕是黄泉地府,我也要跟小姐一起。”   ☆、后宫风云   元容的产期是在正月,今年的天冷的仿佛可以把世间万物皆冻成冰渣。   宫中早就准备好了产婆候着,审喆因着细柳不停地劝诫,生生的压着一口气在心底,她不能下手弄死元容和孩子,但这不代表她会好生的照顾,索性放手不管,元容的一切用物都交给姜家的大夫人打理。   “这棵百年老参是钰辰前些日子去曲度任职,偶然的来的。”丞芳打开漆盒,一株手臂长短的人参安稳的躺在橙黄的绸缎中。   “我怀个身子,反倒一直麻烦大嫂。”元容握住丞芳的手,“嫂子对容儿的好,容儿没齿难忘。”   “你大哥也是担心你罢了,他离得远,也就只能让我这个妇人来照看下了。”丞芳对于元容谈不上亲近也算不得疏远,当初姜夫人离世时,她因着之前动了胎气,一直在娘家养胎,姜府大大小小的事也未曾经手。等她回来时,元容又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温安苑,俩人即便见面,次数也屈指可数。倒是姜月白,日日寻她谈天,比起这个正头的小姑子反倒更亲近些。   这些话丞芳自然不会跟外人道,又因着夫君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好好照顾元容,这才对她上了心,连这棵价值不菲的老参也拿了出来。   元容又顺口问了几句府里的情况,丞芳也挑了些讲给她听,左右没什么好说的,一切皆与往常般,风平浪静。这其中自然包括姜月白,她好似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并未想元容之前想的那般事事凸显自己。   送走丞芳后,元容看着渐渐下坠的夕阳,才觉得有些疲乏。   这些日子,她总觉得肚子有些不适,可看了御医,又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殿中吃的用的全被查了一圈,皆无所获。   勺儿只道她是临近日子,心底有些不安。直到元容把软语斋翻过第三遍,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凡别人送的东西,从不入口,连姜府里得来的,也全部差乐衣锁在了库里。   “小姐,大夫人马车进后院了。”蕊儿得了消息,第一个来寻姜月白,“咱们需不需要去给大夫人问个安。”   “不用,想必嫂子今个也累了,你我就不要贴上去讨人嫌。”姜月白指尖压在琴弦上,古琴声在室内回荡。   小姐心情一好就喜欢奏琴,蕊儿端了热茶双手奉在她一侧,她有些不明白,大夫人都已然刻意与她们保持距离了,恨不得把府中所有的好东西都一股脑的搬给姜元容,这种情况下,小姐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姜月白指尖不停,琴声如流水叮咚,原本苍凉的调子也压不住她心底的欢愉,她自认算不上狠毒的,也十分怜悯元容肚子里那条未出生的生命,她不过是想要那个孩子帮她一把,红颜易老岁月蹉跎,她年纪大了拖不得了。   腊月十一,正值寒冬,元容如往日一样,差人用汤婆子暖了被褥,才放下垂帘入睡。谁料月亮刚走过树梢,肚子一阵剧痛,开始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她腿间流出。   一阵寒意突然袭上心头,元容捂着肚子,瞳孔晃动个不停,太早了,这个孩子来的太早了。   勺儿的尖叫声就像一把刀子,割裂了整座安静的皇城,周围是宫人们惊慌失措的脚步声,软语斋被灯火照的恍若白昼。   “要生了?”平林公主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厚重的床幔唰的拽开,惊诧道,“不是要等到正月么?”   “奴婢也不清楚,说是忽然间就破了羊水,陛下已经赶过去了。”细柳说的清楚。   “陛下本就对这个孩子疑虑重重,御医也是再三探脉定了日子,咱们陛下才安心,这会孩子还差一月就迫不待的出来了,可不是往陛下心上下刀子么。”审喆听完,也没了睡意,只让翠湖为她更衣,笑道,“这么大的热闹,咱们也去看看!”   “这……”   “哀家可是后宫之主,岂有不去之理。”琉璃抱金点翠被插在发间,审喆心里那叫一个舒坦,眼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元容的思绪陷入混乱,身上的疼痛与心的的不安让她越发的煎熬,有人在她身边来来回回,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渐渐往下滑。   “勺儿。”撕裂的疼痛让元容忍不住喊出声,她死死地攥着被脚。   “您说。”勺儿扑在床前,任凭周围的人如何慌乱。   元容张张嘴,勺儿连忙把耳朵凑在元容唇边,就听她小声道,“让四哥想办法快点入宫。”   她被人算计了,那人借着她的孩子,在顾子期心里插了一把刀。   元容死死地咬住后牙,软语斋被她打理的铜墙铁壁,连根针都插不进来,能够频繁入内的,只有大嫂。   这世上,了解顾子期的人不多,可她们姜府就有一个:姜月白。   姜月白太清楚顾子期,知道他心底买了一颗不信的种子,只要在关键时刻浇盆水,那颗种子就会开始发芽疯长,她安静这么久,怕为的就是这一刻,要么不动,要么就一击致命。只是元容不明,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消息传到姜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丞芳心里也急得很,孩子早产,府内的四位爷又不在,元容那边急着宣娘家人入宫,这事自然又落在了丞芳这位做大嫂的头上。   “动作快些!”丫鬟弯腰为她系上荷包,丞芳看着心里烦躁得很,“什么时候了,还佩这些东西。”   “这里面有月白小姐求来的平安符,自从夫人佩这物,身子骨好多了,您说过要随时佩着的。”   “那还不快些,宫里的内侍还在厅里等着呢!”   等丞芳准备妥帖,才迈着大步匆匆向着外堂行去,谁料刚出院门就撞上了神色焦急的姜月白。肩膀摩擦,平日里看似娇弱的小姐,真撞到力气倒还不小。丞芳被姜月白撞得一个踉跄,幸得身后有丫鬟扶着才没摔过去。   “对不住了大嫂。”姜月白似也没料到,忙伸手去搀她,边抱歉边急道,“我听闻元容在宫里出事了,这才赶来,嫂嫂可知究竟怎么了。”   越急越有添乱的,丞芳眉头皱成一团,飞快的弹弹裙上的灰尘,准备迈开步子往外行,“生了。”   “这么早?”   “我也不清楚,你等我回来再谈。”   “好,大嫂快去吧。”姜月白点头,等丞芳背过身去,才把方才慌乱中扯掉的荷包转手塞入袖中,又从腰间摸出了枚一模一样的,张口高唤,“大嫂,您荷包掉了。”   不待丞芳开口,姜月白就三步并作两步,把荷包系在了她的腰间。   “小姐。”蕊儿把白狐裘披在她肩上,看了眼消失在长廊处的身影。   “冷死了,咱们回屋去等。”姜月白揉揉胳膊,“差人去问管家多要些上好的银骨炭,就说先前的炭火燃的有些熏眼睛。”   “是。”   望月阁的炭火烧得劈啪作响,姜月白掩着鼻息把荷包投入炭火中,平日不觉,荷包遇了火,发出奇异的香味,窗户大开,冷冽的空气席卷而入,等燃的差不多了,味道才渐渐散去。   东西是她在鹤山时,顾老爷子送的,让她必要的时候用在平林公主身上,他有多厌恶那位长公主,由此得见,恨不得把审家的人都扒皮抽筋以祭宋国公在天之灵,审喆有一个孩子就够了,顾老爷子不允许她们审家的血污染了宋国公府的血统。   姜月白坐在窗前,外面黑的骇人,天幕上无半点星光,风刮在脸颊,像把把刀子。顾老爷子真是越活越糊涂了,只有对审家的恨,可她不一样,平林公主从来就不在她的视线内。东西她没办法也不敢送到姜元容身边,但是她可以借助丞芳隔三差五往宫里跑的机会,她不需要元容滑胎,更不需要她无法生子,她只要这个孩子来得早一点,就足够了。当初顾子期寻了这么些名医圣手为元容把脉,不就是藏了这么点不为人道的肮脏心思,她是他表妹,青梅竹马二十多年的表妹,她太了解他了,看似疏阔心底却藏着无尽的黑暗,犹如深渊中吐着信子的毒蛇。   姜月白想,既然顾子期怀疑了,那她就推他一把。   即便是真的,也足以变成假的。   “小姐,这大冷天的,您怎么开着窗户!”蕊儿端着银骨炭,一进门就看到月白单手撑着腮坐在窗前出神,只当她是为元容担忧,连忙放下火炭,去给她关窗户,又顺手拿了暖手炉塞到姜月白手中,不小心碰到了她冰到骇人的指头,心疼道,“咱们小姐就是心善,偏偏别人看不到。”   “不碍得,蕊儿知道就够了。”姜月白笑望蕊儿蹲在一侧灭了旧火燃新炭,灰糁细细地掺在隙处,上用铜丝罩爇。   片刻,室内便温暖如春。   姜月白托着腮,看了眼为她抱不平的蕊儿,又看了眼烧起的新炭。至于丞芳,她已经有个女儿,荷包在她身上那么多天,之后能不能生也无所谓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您的好友姜月白已经进入房间,游戏开始!   ☆、开春采选   元容醒来的时候,室内昏昏暗暗,身上被仔细地擦拭,不复之前的粘腻,她习惯性的把手掌抚上小腹,隆起的肚子已经平了下去。   一个激灵,元容猛然清醒。   孩子!她的孩子!   冷汗瞬间布满了整个后背,元容飞快的起身,也顾不得身上的疼,这一刻她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这个孩子没了,她也不活了。   事到如今,她已经承受不起任何的失去。   “小姐。”勺儿端着新煮的热茶,刚踏进内殿,就看见元容从床上摔了下来,当场惊的连称呼都忘了,忙丢下茶具,跑去扶她,急切道,“您身子弱,御医说您需要静养。”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元容看见勺儿,眼泪唰的就掉了下来,她死死地攥着勺儿的胳膊,指甲都快抠进了她的皮肉里。   “您放心,小殿下好好的。”勺儿被她掐的生疼,也忍着没动,“这会儿乐衣看着,在偏殿吃奶呢。”   听到孩子好好的,元容悬在半空的心才落下,有乐衣看着就好,别人她不一定信得过,可是对于这个孩子而言,世上怕是没有人比乐衣更忠诚的了。   “对了,陛下也在。”勺儿加她放下心,手里的力量也松下来,才又倒了杯热茶给元容润润喉,“要不要奴婢派人去唤?”   “陛下那边…”元容想了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不安又升上心头。   “奴婢看不出来。”勺儿回想着之前见顾子期的情景,孩子送到他怀里时,他依旧如往常一般,看不出不满也看不出高兴,神情自若,让勺儿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就没有太多的情感,“不过,倒是给咱们殿里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元容皱眉,“皇后也来过了?”   “来过,老早就来过了,当时您睡去没多久,她还说要在这坐着等您醒过来,最后是陛下发话才把人请出去的,离开时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元容被勺儿搀扶着坐回床上,这会儿才感觉到身下撕裂般的疼痛,她撑着身子半靠在软垫上,“我之前托你的事可做了?”   她得想办法让四哥入宫。   “嗯,不过四爷出城了,回来怕是要迟些日子。”   银霜碳在室内燃着,暖的丝毫感觉不到这是个寒冬,周围煮着一圈泉水,热气飘荡,缓解了室内的干燥。   元容身体虚弱,勺儿怕她月子里晾了汗留下毛病,又从箱笼里取了干净的锦被为她加上。   刚做完,就听见外殿传来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元容给勺儿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就心领神会的退出去迎人。   “容儿醒了?”   顾子期的声音从外面传出,只见绣着金丝的门帘微晃,一双玄色的靴子就踏了进来,元容半撑着身子抬头望他,就见顾子期快步走到床榻边。   他伸手拦住元容的肩膀,在她云鬓处落下一吻,“辛苦容儿了。”   顾子期这声辛苦,道的元容心思绕了许多个弯,她面上不显,只顺势靠在顾子期怀中,“值得的。”   顾子期笑的越发的温和,他一挥手,站在不远处的乳娘就得了令,抱着明黄色的襁褓来到床边。孩子吃过奶水,两只眼闭的紧紧地,弯弯的眉毛像两弯新月,小小一只被紧紧地包裹着,这会正靠在乳娘怀里睡得正香甜。元容抬手碰碰他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母子连心,刚刚碰到,眼泪就落了下来。   乳娘也不敢耽搁,忙把孩子调整好姿势放入元容怀中。   “喜事,哭什么。”顾子期一手拿了帕子为元容拭泪,一手去逗弄婴儿,小家伙嘴巴动了动,强保外的五指习惯性的紧握,把顾子期的食指攥在了小拳头中,顾子期觉得甚是有意思,晃了晃也未晃开,笑道,“瞧,这小子多有力气。”   模样逗得元容也有些开心,她看着怀里的一团绵软,整颗心都被塞得满满的。   顾子期就这么任由小家户攥着手指,从他的视线望下去,只能看到元容的半张脸,他就这么看着,殿内安静而和谐。   就在元容第三次亲吻儿子的额头时,被她忽略了好久的顾子期才幽幽出声,他凑过头去吻了吻元容的眉梢,温柔道,“可惜,不是个公主。”   顾子期的话说出口,不止姜元容,连满屋子伺候的侍女都愣了,只一个个低头看着脚尖,眼观鼻鼻观心。   这世上,还有不想要儿子的,何况还是个皇帝。   太子殿下娘胎里生来就身子骨弱,御医隔三差五的往东宫跑,本以为容夫人这胎生了个健康的皇子,陛下理应龙颜大悦,可方才那句话,却给众人蠢蠢欲动的心泼了一盆冷水。   公主和皇子,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可谓是千差地别。   “子期不喜欢儿子?”元容把心底的恐惧压的滴水不漏,手掌轻轻地拍着襁褓,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慌。   “我何时说不喜欢的,只是我已经有了儿子,便想想元容生个女儿,凑个好字罢了。”顾子期大笑出声,他从身后圈住元容,覆上她落在襁褓上的手指,低头把玩,“容儿多想了。”   我有儿子,想容儿生个女儿。他的儿子,元容的女儿,亲疏立现。   顾子期是疑她的,只是碍着之前众多御医诊脉定了日子,才让他安下心来,如今孩子早产,自然是让他埋在心底的狐疑再度滋,不敢确定。   对现在的顾子期而言,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可不正是比将来翻经阅典的皇子好么。   元容心里暗恨,她千防万防,到底是小看了姜月白,让她暗地里摆了她一道,踩了肩膀。   这些天,元容一直在等姜重明回来,偏偏他像是被人绊住了手脚,归城途中路过西原,遇到了当地靠烧杀抢掠而自肥的山匪,西原的百姓苦不堪言,只得停下步伐,上书剿匪,这一呆就是一个多月,中途倒是给元容递来了两封信件,写的皆是百姓疾苦,山匪残暴,屠村抢粮无恶不作。   男儿志在保家卫国,纵使元容心里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是也说不出让他丢下西原的话,更不敢拿一方百姓的安危换自个的心安。   生而为人,最起码的良知她姜元容还是有的。   “夫人。”门口传来勺儿的低唤。   “进来说。”元容抱着孩子,这会小家伙已经能睁眼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啊眨啊。   “方才云裳去司苑局去取瓜果,不知打哪得了个消息。”勺儿弯腰靠在元容耳侧,“昨个祁太师入宫后没多久,皇后就去了常乐殿,据说和陛下闹得颇不愉快。”   “祁太师?”姜元容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半响才了悟,祁家那位三小姐今年恰好及笄,“他这是一点都没把平林公主放在眼中呐。”   这才多久,朝中那些大臣就安奈不住了,想着要顾子期广开后宫,把自家女儿送进来。   对上勺儿不解的目光,元容的神情带了几分的讥讽,“等开了春,宫里就要来新人了。”   祁太师开口,多么好的机会,她那个便宜爹爹想必早就得了风声,要把他的掌上明珠送进来了。   元容嘴里轻轻哼着曲子,怀里的人儿开始有些瞌睡,如果这个孩子按时出生,顾子期说不定还会拖上一拖,惺惺作态一番。而现在,太子身子骨弱的吓人,她的儿子又让顾子期生疑,再加上祁太师的游说,顾子期只需要顺水推舟即可。   姜月白的算盘打的啪啪响,把她和顾子期一并算了进去。   “这也太快了。”简直就是在打平林公主的脸。   “你们也准备好。”元容把熟睡的孩子轻放到软榻上,目光逐渐下沉,“我那所谓的姐姐,也该入宫了。”   现在她们隔得远,真到了共处同一屋檐下,才是一场硬仗。   永兴元年的这个冬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开春采选势在必行,顾子期压了又压,也拗不过朝中众多大臣的请命,只好硬着头皮应下。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至于暗地里,元容觉得顾子期心里早该乐开花了,甚至十分鄙夷那些庸臣。   对于顾子期选妃,元容倒觉得无所谓,成日里只抱着孩子四处溜达。对于这个孩子,顾子期称不上喜欢,但凡他们二人在一起时,必定让乳娘把孩子抱到偏殿呆着。反倒是审喆,她是真心爱惨了顾子期,自从大选的消息出来,鸾歌殿就没安宁过,碎掉的瓷器都能堆成小山高。   近日,顾子期爱上了与元容下棋,每日都要差人唤她来杀两盘,元容在宫里也闲着无事,又存了讨好顾子期的心思,也就顺着他,每日在常乐殿呆上一两个时辰。   今日,元容照例带着吃食来寻顾子期,还没到宫门口,就看见平林带着一队人马怒气冲冲的离去,远远都能瞧见哭红的眼眶。   审喆是皇后,元容是夫人,两方相遇,审喆总能寻到理由找她的麻烦,这么一来二去,元容也学乖了,还没等平林的凤辇过来,就就着勺儿的胳膊下了轿,立在一侧等平林的人过去。   元容看着脚下的青砖,眼前人影划过,等平林正巧行到她面前时,才行礼问安。   “姜元容。”审喆开口,人群立刻停下脚步,她坐在辇车上,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   眉心中的一点嫣红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审喆看着眼前温顺的女子,从她第一次在南晋见姜元容,她就是这副模样,脸上永远挂着得体的笑容,任凭她怎么激她,都不急不缓地,就像一团棉花,你用尽了力气打过去,却换来一阵空虚。   姜元容也没想到审喆会开口搭理她,笑道,“娘娘请言。”   “你就一定都不生气么?”审喆这些日子快疯了,可是姜元容却那么逍遥,她也是顾子期的女人不是么?她就一点也不生气?“你年岁已老,孩子也不被人所喜,你怎么能这么沉得住气。”   审喆现在整个人都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这话若是换个人,怕是当场就要气炸,可元容不是别人。   她这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比着苦一千倍难一万倍的她都挺过来了。   “娘娘忘了,他是陛下。”元容笑着开口。   从顾子期踏上王位的那天起,他就注定不再是一个人的,不再是那个商贾出身的公子,不再是单纯的东床驸马,他是皇帝,是这个世上可以左右众人生死的存在,只是审喆还活在过去,不愿意相信罢了。   木头压在青石砖上,发出沉重的骨碌声,元容看了眼远去的人群,这才伸手探了探食盒中的吃食,继续向着常乐殿行去。   “容儿今日可来晚了。”顾子期盘膝坐在榻上,面前的棋盘上布满了黑白子,左右互搏,有时候也是一种乐趣,“该罚。”   “罚不得。”宫人为元容解了披风,又递上了百蝶争花的银丝绕铜手炉,等一切准备妥帖,才入了殿内,她顺势在顾子期对面坐下,娇声道,“我来这儿的途中遇到了皇后,这才耽搁了些时间,娘娘似乎心情不太好。”   “她心情什么时候好过?”顾子期推了白子给元容,示意她接着他的步子继续下下去,“让她闹吧。”   一个男人,到底爱不爱你,在明显不过。   “那我要是也闹呢?”元容按下白子,黑子瞬间有了转胜为败的趋势,她眯着眼笑道,“陛下该不是刻意留了步好棋让我走吧。”   “容儿会闹么?”   “当然会。”   “那你闹闹看。”顾子期眉眼舒展,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不想让月白入宫。”元容开口,七分玩笑三分真,她看着顾子期的眉角轻微的挑动了一下,托着腮继续笑,“你依不依我?”   “容儿觉得呢?”顾子期落下黑子,生生止住了棋盘上兵败如山倒的颓势。   “我觉得你会让月白入宫。”元容看着棋局,脸颊微鼓,手上的白子左右都落不得,她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清清嗓子,用素白的小指头尖点着棋盘道,“也觉得我都这么大度了,这局棋怎么也该我赢吧。”   蹬鼻子上脸。顾子期心里失笑,就见元容扬着下巴,一副‘我赢了一切都好商量’的模样,无奈的点了下左上角。   她倒也没疑她,他手刚抬起来,元容的白子就落了上去。   一子定生死,借他的手破他的局,顾子期看着面前的棋盘,再无回天之法,“容儿赢了。”   “这是我该得的。”元容越看越觉得这子落得妙,转手拿了碟中的玫瑰酥小口的吃了起来,入口香甜,带着软糯。   这是元容带给顾子期的吃食,但多数情况下都是落在了元容自己的肚子里。   伸手蹭去她唇角的渣屑,顾子期拇指划过她的唇,起身吻了下去,“这般爱耍赖,跟小时候一样。”   乍暖还寒,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元容因着染了风寒,便没出席所谓的秀选,只安静的在软语斋内等宫人递消息。   哪家的小姐被皇后当场落了脸面,哪家的小姐多才貌美,后宫的消息传的飞快。   “夫人,册封的圣旨已经送入了祁府。”软语斋内,乐衣立在元容身后为她锤着肩膀,消息是前边送进来的,估摸着不出几日,宫内又要多几位新主子,除了姜月白板上钉钉,这位祁三小姐也是非入不可的人儿,“皇后那边正闹得厉害。”   “祁太师的幺女生的闭月羞花,容貌在西齐也排的上,也难怪皇后心中不舒坦。”元容半靠在美人榻上,白色的狐皮小袄松松垮垮的套着。这段日子以来,平林不知道闹了多少次,只可惜,她闹得再狠也阻止不了宫中大选,阻止不了新人入宫,初春的天气有些寒,元容裹了裹衣裳,似又想到了什么,“太子的风寒可好些了?”   摇摇头,勺儿道,“昨个半夜又烧起来,骇人得很,连陛下都惊动了。”   “你挑些物件,一会让云裳给太子送去,该有的规矩不能忘了。”元容细细端详着指尖上的蔻丹,染着淡淡地粉,颇为可爱,“最好要那些染不得味,入不了口的。”   “是。”   “曜儿呢?”   “方才吃过点心,被乐衣哄着午睡去了。”   殿内,元容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殿外传来小太监的通传声。      ☆、逢场作戏   “你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元容迈着小碎步,自从生了曜儿她就有些惧寒,这会还套着冬季的狐皮小袄,笑眯眯地走到顾子期面前,抱住他的腰身,看着外面大晴的天道,“这么快?”   “挑几个人罢了,哪有什么快不快的。”左右都是些早已定下的。   顾子期对女色一向不太上心,他当年喜欢元容便真的一心一意喜欢她。   即便后来娶了审喆,虽多了几分的算计,可任凭她如何捕风捉影拈酸吃醋,顾子期都没动过纳人的心思。   女子在他眼里,无非三种,喜欢的,可以利用的,以及用来报恩的。   “我可听闻祁家的小姐生的极为貌美。”元容引着顾子期进内殿换了身舒适点的衣衫,又细心的为他系上玉佩。   “是好看的。”顾子期轻笑出声,拉着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印了个吻,“容儿这是在吃味,还是在套我的话?”   “我就不能单纯好奇么?同为女子,祁三小姐的容貌在民间传的神乎其神,我自是多了几分兴趣。”   “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顾子期眼神转到元容脸上。这事其实并没有解释的必要,他也知道元容也只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可是顾子期不知为何,就想告诉她,“在我心里没有谁能比得过容儿。”   元容脸颊微红,美目波光盈盈,就着顾子期的胳膊扑到他怀里,这就够了,她比不得别人,但只要顾子期对她多一点怜惜,在这深宫大院内,她就比其他女子多一分机会。   三月初八,庚申煞北,丙不修灶,必见灾殃;寅不祭祀,神鬼不尝。宜,安香出火,纳采订盟,嫁娶出行。忌,作灶祭祀。   元容坐在新修葺的花苑内,苑里的花树开的漂亮,石阶上的不丹花随风摇曳,元容远远地望着,这株是她入宫时从母亲院里抱来的。   花开两朵,同开同落,一生一世。   这么想想,真是讽刺。   “四哥还没回来?”宫中各殿都在喜气洋洋地迎接新主子,隔着老远,元容都能听到各宫侍监传唤的声音。   摇摇头,勺儿继续帮元容剥着新送上来的瓜果,“如今只有二爷和三爷在府内。”   元容睫毛颤了颤,不再吭声,只继续安静地赏花。   她的父亲,为了那个女儿真是费尽了心思。   元容又想到了小时候,她还不甚懂事,多少次为着顾子期和母亲使性子,委屈极了就给父亲写信,父亲便回信数落母亲,凡事都纵着她,所有人都认为父亲宠她宠的过头了,甚至盖过了几位哥哥。每当哥哥们诉苦父亲为人太过严厉时,元容总是觉得奇怪,父亲明明就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啊,他从来不会大声训斥她,也不会指责她做错什么。   到后来,元容偶然看到父亲和月白相处才明白,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的爱,是教会她如何修正自己的错误,而不是毫无底线的纵容。   她有四位哥哥,父亲唯独对大哥和四哥自幼苛刻,这其中又何尝没有私心。大哥占嫡占长多年后需靠他支撑姜府,父亲便寻了最好的先生,教他读经阅典,用人制衡。四哥性子冲动痴迷兵书刀枪,父亲便投其所好,数年的战场搏杀换来了战功赫赫。这次她的孩子早产,只要四哥回来,依着他的脾气,只要元容撕心裂肺的在他面前哭一场,暗中推一把姜月白,就能激的姜重明把整座姜府翻个底朝天。   可是姜重明没回来,直到姜月白入宫,他都为着一方的百姓死死地守着自己作为军人的责任。   她是他的亲妹,在姜重明心中,世上能盖过她去的不多,偏偏这么巧,有人抓住了他的弱点,牵住了他的步伐,也让她错过了最可能翻身的机会。   之后,每次顾子期看曜儿的眼神,越是寻常,就越让元容感到心惊肉跳。   她看着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干净的像是泉水洗涤过。   珠帘晃动不停,一只白皙的指尖从中间伸出,姜月白人如其名,面容如月温润如白干净,黛眉微扫,她对着身边逐渐越过她的软轿灿然一笑。   “姜小姐?”轿上的女子生的明媚,声音好似山中黄鹂,一双杏核眼自带三分笑意,艳丽的如同盛夏海棠,美的有些惊人,“妹妹梅鸢殿离得有些远,姐姐可否让我先行。”   “可。”姜月白开口,乘坐的轿子立刻停了下来,就见祁媛冲她颔首微笑。   然后,纱帘落下。   姜月白望着渐行渐远的祁三小姐,由衷的感叹道,“果真是个美人。”   这般颜色,若是放到别的帝王身边,指不定能做成红颜祸水。可她偏偏遇上的是顾子期。   表哥不好女色,反倒可惜了这么个绝色。   姜月白单手撑在小窗上,下巴轻靠,青色的宫砖在眼前交错铺就,通往不同的朱漆红门内。   已知而又未知,就像她的一生,一块接一块,一不小心就会铺到其他的路上。   她一步都不想踏错,也不能踏错。   “陛下,人都到了。”锦安弓着腰,递了手中的册子。   锦安还在常妃娘娘院子里跑腿的时候,就被顾子期注意上了,拿命换富贵,对他这种小太监而言无疑是一场泼天豪赌,显后的死少不得常妃娘娘从中推波助澜,而他也在这场推波助澜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输了不过碗大的疤,赢了就是享不尽的富贵,锦安很幸运,他押宝顾子期,赌赢了。   锦安小心翼翼地揣摩着顾子期的心思,梅鸢殿或者柔福宫,祁家和姜家,锦安觉得顾子期不会再有第三个选择了。   果然,顾子期只看了眼就合上了手中的名册,“柔福宫。”   “然。”柔福宫,姜家小姐的寝宫。   锦安得了令,只差人下去做准备,心中却是对姜承畴钦佩不已,一门双夫人,这也算朝中独一份了。   半夜,元容抱着曜儿睡得正酣,乐衣就披着衣服匆匆闯了进来。   鸾歌殿灯火通明,照的恍若白昼,御医跪在床榻前,小心地为床上的小人把着脉。   等顾子期从赶来时柔福宫,平林早就哭红了眼,这会见到顾子期,也顾不得别的了,一头扑进他怀里,捏着帕子眼泪不停,绝望道,“天花,御医说是天花。”   麟儿还这么小,身子骨又弱,这场天花足以要了他的命。   姜月白远远地跟在后边,尽量远离审喆,她眯着眼望了望屏风后的人影,顾子期抱着审喆,温柔地安慰她,声音不停地往姜月白耳朵里钻。   嘴角的笑还未浮起就消失不见,姜月白还清楚的记得来鸾歌殿的路上,那抹温柔的身影是多么的冷淡,那个孩子或许于他而言真的可有可无。谁让他留着审家的血,还占着太子位呢。   她想,顾子期逢场作戏的功力,对比当年真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白夫人……”   勺儿刚开口,就见元容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月白伫在门口望着殿内,而元容则站在石阶上,望着那个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女人,这个画面,在勺儿看来,异常的诡异。   直到远处传来吵杂的脚步声,元容才收回目光,在月色中一步一步踏上大理石铺就的石阶。   “哟,两位夫人腿脚挺快啊,妹妹离得这么近都不及二位来的及时。”祁媛的声音在元容背后响起,也唤的姜月白回首。   元容目光落在姜月白身上,她在打量着她,对方也在打量着自己,许久才收回视线,转身对上身后的祁媛,初次相见,传闻果真不假,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   “妹妹是迟了些。”元容站在高处,自然的俯视着她,“梅鸢殿这般近,都不如陛下和白夫人二人从柔福宫来得及时,的确失了礼数。”   祁媛和姜月白同时入宫,同个品衔,今晚顾子期的选择,无疑是给宫内透个风声,照理姜家已有一女入宫,碍于情面,顾子期也该择她才是。祁媛等啊等啊,等到天黑,才传来陛下留宿柔福宫的消息,这举动无疑是打了他们祁家的脸。   对姜家这对姐妹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看,方才见了才一时忍不住开口讽刺,谁料又被元容捉住痛楚羞辱了一番,当下对二人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祁媛倒也没反驳,冷笑了两声,才越过二人入了鸾歌殿。   姜月白站在殿门口冲元容招招手,等她一同入内,待人走近了才笑道,“容儿何苦激她,为自己树敌。”   “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便是得罪了宫内所有的妃嫔,我也不怕的。”元容掩着唇,在姜月白越发深刻的笑容中,轻声道,“姐姐,进去吧。”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已经没法跟姜月白共荣了,与其等着姜月白扮猪吃老虎,暗中再借着她人的手摆自己一道,不如把她拉到身边,一起树成靶子。   起码她还有儿子傍身,姜月白有什么?一家亲姊妹,就算是后宫的女人想要踩她一脚,也要掂量掂量,先从姜月白身上踏过去。   “嗯。”眼神微闪,姜月白温柔低头。   ☆、妇人之仁   婴儿的哭声从鸾歌殿内传来,撕心裂肺,元容和月白还未踏进内殿,就被锦安拦在了珠帘外。   月白小时候挺过来了,如今自是不怕,“我们姐妹二人担心太子殿下,这才前来。”   “白夫人的心思奴才明白,这会敢斗胆拦下您二位,也是陛下将交代的。”锦安低眉顺眼,尖细的嗓音因为刻意放的低缓而有些好听。   “既然是陛下开口,我等也不好去打扰。”元容本就是装个样子,她可以进去,可是曜儿还小,要真带了些什么不干净的晦气回去,出了事情,她哭都哭不出来,哪怕锦安不拦着,她也不会允许自己踏入内殿一步,当下就迅速的回了锦安。   心里只想着回去让云裳她们烧上几桶热水,好好地洗个身子。   脚步响起在幽静的宫道上,元容和月白并肩走在月色下,皆着着比较素净的衣裳,正所谓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远远望去颇有仙子之姿。   勺儿和蕊儿离着她们有段距离,她小心地瞥了眼蕊儿,只见她双手相扣,端在腰间,眼神却一瞬不瞬地关注着不远处的姜月白,仿若她什么是什么洪顺猛兽。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勺儿内心讥笑,面上却依旧风平浪静,早就练就了一副波澜不惊地姿态。   “今晚的夜色真美。”月白开口,声音柔柔的随风飘散,周围的花树有些开的颇早,花骨朵透出点点的粉嫩,青石铺就的道路旁,长满了细茸茸的青草,“我幼时最爱早春的花儿,迎着清爽的春风,娇嫩而美好。”   “开的早固然好,可这花也是有命数的,待到了勃勃盛夏,早就败的一塌糊涂了。”元容不小心踩过落在地上的几枚花苞。   “可我听闻,妹妹最爱三月桃花,便以为你我喜好是一样的。”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啪——素白的手指掰折了灰褐的枝叶,几朵刚冒了头的花连带着细嫩的绿叶一并到了月白手中。喜欢的,就要早些动手。   “我原也以为自己爱的是邙山十里的桃花林,每逢落雨,看着被打落一地的红粉都有些心疼。”姜元容和元白继续前行,与身后的侍女们拉开了一个适当的距离,“可后来我想通了,花瓣不落何来桃子?如今,入口清甜的桃子可比娇弱无用的桃花,更得我心。”   道路的尽头是两条新的道路,一条朝南,一向向北。   分叉口,姜月白笑着跟元容告别,“但愿妹妹可以守住那香甜的桃儿。”   “自然。”月光下,元容笑的凤眼半弯,朱唇的一颗点樱桃被优雅的遮在广袖之下。   这是她和姜月白站在同一个高度下的初次交锋,姜月白比她想的要更能沉住气,上演着一场双方心知肚明的‘姊妹情深’。   太子天花的事情,闹得整座皇宫都沸沸扬扬,人人谈痘色变。   元容更是不敢多呆,次日便求了顾子期的手谕,直言曜儿还小,出宫去辰连山庄的行宫避痘。顾子期如今就两个儿子,新人虽入宫,可娃娃也是怀胎十月,不是想生就能生的出的。元容的请求合情合理,不管他对曜儿是什么态度,在外人眼里,他都不会把两个年幼的儿子全留在宫中。   天空泛着鱼肚白,汝城的城门提前一个时辰打了开来,数量马车夹杂在千名精兵之中,浩浩荡荡地护送着元容向辰连山庄行去。顾子期站在皇宫的楼阁之上,手指有意无意的摩挲着面前的栏杆,眼神中隐藏在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觉得,这些天,元容离开汝城也挺好。   车队行在大道上,曜儿被元容抱在怀里,马车微颤,颠的小家伙好奇的眨着大眼睛,偶尔吐着舌头从口中吐出几个小泡泡,咿咿呀呀的挥着小胖手。   他那么软那么小。元容握着顾曜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此刻,她的眼中只有眼前的这一团,“由母亲在,曜儿必会平平安安的长大。”   等车马到达辰连山庄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晚霞敛收,如娇羞的少女。   元容让乐衣勺儿她们带人把行宫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圈,才安心的住下,至于近身伺候的,只留了信得过的几个丫鬟,剩下的,皆留在院外。   等一切安排妥当,曜儿被勺儿在偏殿哄着睡下了,元容才让乐衣去张罗些吃食,缓解腹中饥饿。   行宫的菜色自然比不过宫中的膳食,好在元容不是个挑剔的,三荤三素倒也吃的舒心,鸽子枸杞汤被盛在巴掌大的瓷碗中,汤底炖的清亮,飘着几颗鲜红的枸杞,元容吃饭的时候不喜欢太多人伺候,这是她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这会身边也就只留了一个乐衣伺候。   鸽子汤味道鲜美,元容饮了整整一小碗,瓷碗被人端起,不久后,才又递到了元容手中。   接碗的手指刚伸出广袖,元容的眼神就一阵摇晃,胳膊在半空中滞了片刻,才伸手接过,却是只用汤匙搅拌,不在入口。   身后的人没有恶意,元容知道,不然也不会这么好兴致的等她。   果然,不出片刻,身后的人安奈不住先开了口,“你倒是不怕。”   声音带着沙哑,元容放开汤匙,紧绷的肩膀瞬间轻松下来,她头也不回道,“这是行宫,你也敢来?”   “除了姓顾的狗窝,小爷我哪里去不得?”藏蓝色的粗布太监服一撩,公孙训顺势坐在姜元容对面。   入眼的,是一张容貌平平的面容,平凡的毫无记忆点。   “你这张脸又是打哪来的?”   “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公孙训故意靠近姜元容,面皮之上果然带着股死气,笑怒皆不及真人灵气。   姜元容不退也不躲,他还当她是多年前那个战战兢兢地小姑娘么,现在的她不知道摸过多少具尸体,见过多少被鲜血铺满的怨毒,她早就不怕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姜元容抬眼,“你千方百计地混进来,莫要说是来瞧我和曜儿的。”   “你真是越来越招人讨厌了。”公孙训摇摇头,眼睛带了一抹笑,“真好。”   “你要真是来看我们娘俩,想必你也看到了,这儿到处都是顾子期的人,我劝你早些离开为好,真出什么事,乐衣自会想方设法知会你。”   “好,说正事。”见元容要赶客,公孙训也收了心思,他想了想,才压低嗓音正色道,“你想办法让你四哥放西原的山匪一马。”   西原的山匪元容知道,四哥为了永绝后患,不知道用了多少心血再上面,奈何贼人太过狡猾,每每都能金蝉脱壳,苟延残喘至今。   “你该不会真以为是普通的山匪吧?”公孙训直视着元容打量的目光,继续笑道,“小爷我费了那么些功夫,可不能都毁在你哥手里。”   “那你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吗?”元容眉心微蹙,抢劫掠货就算了,他们做的是杀人屠村的勾当,“那些可都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可他们是蜀人,生死与我何干?”公孙训抬头,眼里的光让元容莫名的有些心寒,“你可知南晋的百姓在战火狼烟中死去多少,这会怎么反倒可怜起蜀人来了?”   “你烧抢掠夺我不管,可你断不能拉着大批的百姓去祭奠因两国纷乱引起的杀戮。”元容又想到了姜重明的来信,几个小村庄被焚烧屠尽,甚至还有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被烧成小小的一团。   她觉得,人可以没有良心,但要有底线,“你这么做与当年的蜀军何异?”   “何异?我这可都是为了正度,为了曜儿和你。”公孙训撑起身子,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怒火,他应该知道,乱世之中各地枭雄拔地而起,他越强大,就越有筹码,“为什么他们能做得我却做不得?我的亲人、父兄、朋友统统都葬在了中都,我不能让那些刽子手活的这么舒坦!”   “那把所得怨恨都发泄在无辜的百姓身上,你就舒坦了么!你们公孙家世代光明磊落,列祖列宗知道你变成这个样子,地下有知能安心么!”元容起身,她指着公孙训的鼻子,低声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是你扪心自问你把西原闹成了什么样子,你们离开换个地方,我想办法让我哥回来。”   “妇人之仁。”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孙宝宝还是有点扭曲了,不怪他,愚蠢作者的锅(胖桃:我黑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 容儿虽然变了,但是还有做人的底线。兴亡百姓苦,最是无辜人。   ☆、掩人耳目   元容和公孙训因着西原一事闹得不欢而散。元容心里明白,权力的角逐中必然会有流血牺牲,只是她见不得故意制造的杀戮,像个刽子手一样把利刃架到无辜百姓的咽喉处。公孙训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元容想象不到,也不敢想,活到这个份上,她隐约也猜得到是什么支撑着他走到现在这一步。   她愿意帮公孙训一把,把他的人从西原的围堵中捞出来,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元容自认做不到闭上眼睛,佯装看不到西原的析骸以爨。   行宫的日子安静而枯燥,元容日日抱着曜儿坐在花苑中的凉亭内出神的看着随风摇曳的花草,一呆就是一整日。倒是公孙训,自那日起,他就在也未出现她眼皮子底下。   顾子期的旨意传达下来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月。   那日,元容正看着勺儿编蚂蚱给曜儿看,曜儿这么小的年纪,哪里懂得这些,她一抬手,小家伙就要伸手去抓,逗得元容忍不住笑出声,就在园子里其乐融融时,锦安带着顾子期的手谕来了。   元容跪在地上,听着尖锐的声音划过耳膜,顾麟身子骨弱,但是命大的很,天花这种病症都生生的挨了过去,顾子期信中写的详细,无非是让她准备准备,不出几日便起身回宫。   阳光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元容眯着眼,等明黄的绸布落在她手上,下一刻,锦安就收了方才端着的架子,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元容起身。   圣旨在手,他代表着皇权,圣旨送出去了,他就只是个看人眼色的大太监,锦安看的明白,对眼前的女子也就多了几份恭顺。   “太子殿下果然有上天庇护。”元容就着锦安的胳膊起身,全然不觉得让顾子期身边的大太监伺候自己有何不妥,她是主他是奴,深宫之内向来捧高踩低,只要她还在这个位置上,就毫不担心,当然也要把握好之中的度,“辛苦锦公公专程跑这一趟。”   “夫人此话可折煞了老奴。”锦安抬着胳膊,身子比元容慢上一步,“都是奴才该做的。”   “我许久不在宫内,可还发生了什么?”半个月,可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锦安眼球微晃,思忖道,“倒也出了些事情。”   左右不是什么秘事,锦安觉得与其自个闭口不言让,元容回宫知晓,还不如现下就告知于她。   “公公可否说来听听?”元容停下步子,乐衣和勺儿抱着孩子,自觉地拉出了一段距离。   行宫的花苑种类不算太多,元容踱步到其中,坐在打磨光滑的石凳上。   “殿下有苍天保佑自是可以安全无虞,只是可怜了初入宫的那些新人们。”锦安右手覆着左手垂在腹部,粗略的说了个大概,“有几位新主子不知怎么也染上了那些个东西,没挺过来。”   袖中的拇指碾磨着食指,元容心中一震,面上却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可惜状,“太医就没什么法子么?”   “有是有,可也不是每个殿里的人都这么有福气。”锦安双眼直视着面前的三分地,“宋阳阁的张宝林就痊愈了。”   锦安只举了一位,想必其他的多是没救回来,元容抬手撑着下巴,指尖自然而然的绕向了垂在胸口的秀发,轻轻地绕着圈,越想越觉得蹊跷,只顺口问了那几位新人的身份,剩下的倒也没在细问。   等宫中的马车离开,行宫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老黄木的窗户上雕着大片盛开的海棠,如今紧紧地闭合着,勺儿被元容派去看着曜儿,室内只留了乐衣伺候。她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了入宫的十六位新人,凭着记忆在纸上勾画。朝中形势错综复杂,祁家门生的女儿,父亲友人家的姑娘,还有一些随风摇摆的墙头草,元容把这些墙头草画到顾子期名下。锦安口中没撑过来的那五位分布颇为均衡。视线落到张宝林身上,元容看着名字上诺大的圈,这位宝林的身世在一众贵女中显然有些不够看,地方一位府尹的女儿,因为太普通反倒显得太特别。   元容当然不相信顾子期会无缘无故招这么个人入宫,他不是个会给的地方官员留脸面的,哪怕张宝林真有几分颜色,单单看宣纸上其他十五位,就知道顾子期藏了多少心思,颇有种要把后宫当战场的意味。   毛笔在纸上画着圈,浓烈的墨迹渗透纸背印在桌面上。乐衣站在不远处,眼神偶尔扫过元容,只见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乐衣觉得,她已经越来越看不懂元容了。   “乐衣。”笔尖停下,元容一松手,笔杆就落在宣纸上滚动了几圈,她抬头笃定的望着她,“我要见公孙训。”   仿佛认定了她不会拒绝。   为什么。   三个字卡在喉咙里,乐衣张张嘴,终究还是没问出声,或许她心里明白,即便她开口,元容也不会告诉她的。   “好。”乐衣点头。   就见元容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并不打算知道她们到底是如何联系上的,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显然,元容对这个故事并不感兴趣。   依旧三荤三素,只是鸽子枸杞汤换成了天麻猪脑汤,元容面前放着碗筷,她坐的端庄,丝毫没有用膳的打算。   “一副碗筷,难不成是专程做给我吃的?”公孙训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我上次与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元容食指点点桌面,示意他坐下说话。   “我不来找你,你反倒匆匆差乐衣去寻了我。”公孙训毫不客气,执箸夹了一块虾段送入口中,“摆明你站下风。”   “我四哥是个牛脾气,但凡认准了的,定要做到最好。”元容看着公孙训面色不改,“你的人跟过街老鼠似的东躲西藏,极损士气,士气若没了,撑不了多久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筷子被拍在桌面上,公孙训知这是行宫,顾子期眼线遍布,也不敢太过放肆,低声道,“我若强大了,对你和曜儿未尝不是幸事。”   “所以我才让你换个地方。”元容单手撑住身子,烛光下,她眼里闪着晶莹的光点,“绿林英雄和作恶土匪本质相同,可在民间的风评却是天上地下,等你能得了一地民心,说得上话的时候,对我和曜儿才是幸事。”   “你是说……”   “边境。”元容开口,虽然离汝城远了些,但是,“天高皇帝远。”   “呵,我若孤身一人,自然可以去那么远,可还有你们,你们母子要是在汝城出什么事,我当真就可护不得了,百年之后我该如何给正度交代。”   “不是还有我四哥么?”元容捡起桌上的筷子,夹了几块大肉放在面前的瓷碟中,然后推给公孙训,“你猜,如果我伪造出证据说有人要杀我和曜儿,四哥会不会回来?”   面前的菜肴索然无味,公孙训神色复杂的打量着面前的姜元容,他好像离开太久了,久到面前的女人早就褪却当初的勇往直前,换了一副懂得权衡的七窍玲珑心。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刚刚。”元容给自己倒了杯茶,入口有些凉,她眉心微皱继而又舒展开来,杯底碰在桌面上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宫里离奇死了五位新入宫的妃嫔。”   还有那场天花,究竟是真的如此,还是一场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元容觉得,她有必要为自己提前做打算了。      ☆、拍案而起   “好。”掌心相碰三下,公孙训看着满桌的菜肴也没了胃口。   就见乐衣端了笔墨过来,元容挽着袖口,一手的簪花小楷写的甚是姿态自然,公孙训坐在一侧,偶尔余光扫过书信,元容似已经把前因后果早就串了一遍,下笔流畅,字字泣血,婉转的编造了一个陌生的故事。   等停了笔,又细细地阅了遍,找不出其中的破绽,才小心吹干,塞进牛皮纸做的信套里,封口处按上火漆,动作一气呵成。   “你倒是认准了我会答应。”公孙训看着她手上的信件。   “我四哥耗得,你们可耗不得。”元容在公孙训的注视下,把书信平放到他的掌心,笑道,“只是这东西还要劳烦你帮忙带出去,送到我四哥手上”   “当年是我小看你了。”公孙训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又立刻敛了回去,他能进的来,自然能出的去,这世上,没有人比他去送这封信更可靠妥帖,元容这是打算瞒着顾子期的眼睛。   “不,当年不是你低看我,是那时的我压根就不值得别人高看一眼。”元容回忆起那些年在南晋的日子,她走了多少的错路,被赵衷一把把的拉回来,而现在,她已经错不得了,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消息是元容托公孙训带出去的,到达西原的时候已经是几日后,正逢山匪被攻的节节败退。   姜重明是个武将,满肚子的兵法学问,山匪滑的想泥鳅似的,定不是乌合之众那么简单,这日,他正看着西原的沙盘在上边布兵,门外就传来了下属的通报声,说是门外有个乞丐奉人之命带了封信给他。   信封上只有单亮二字,再无其他。   姜重明眉心微蹙,知他名讳的人不少,可是谁能托个乞丐送过来呢?   周边的兵将被挥退,姜重明单腿盘在椅榻上,雪白的信纸上是他无比熟悉的小字。   为首第一句话便是:四哥救我。   惊得姜重明拍案而起。   “将军!”   “出去!”门口的将士猛地推开门还未踏进来,就听见姜重明暴躁的吼声。   俩小将面面相觑,只得噤声带上了房门。   元容把孩子早产的事真真假假的写了出来,包括顾子期怀疑曜儿的血脉,又言之前找到过药渣可是不敢告知任何人,如今宫内死了几个妃嫔,才又惧怕了起来,瞒着顾子期托人给他递了这封信。元容的几个哥哥,唯独姜重明跟她年岁相近,也能玩在一起,自幼朝夕相处,自是动的如何碰到他的怒点。她之前的回信都避而不谈这些,今个一开口就是求救。   容儿这些年越发的通情达理,姜重明觉得,她定是到了无人可求的境地,才会开口求他。   沙盘中的军队被排成一张巨大的包围圈,只要再给他一段时间,他就能把这群恶匪捉来以祭无辜被害的村民。   可是……容儿怎么办?   手中的信件被握成一团,她是他的亲妹,身在汝城,姜府眼皮子底下,她都无处可寻,生生求到了她这里。   姜月白入宫了,他的容儿或许真的在父亲眼里变得可有可无罢。顾子期是什么人,心中长得可都是豺狼的心思,他起了疑,元容之前又有那么个身份,未来的日子怎会好过?还有信中提到的催产药,元容面对的,简直是四面楚歌的绝境。   “来人!”姜重明把信件丢到烫茶的火炉中,看着它一点点的焚为灰烬,决然开口。   “将军。”门口的小将听见屋内有人唤,忙踏着快步跑了进去,抱拳道。   “去把何总兵他们请来。”   “是。”   室内一片寂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噤若寒蝉,他们想不明白,昨个还信誓旦旦要一举歼灭恶匪的热血将军,今个怎么说变就变,竟要他们留下清理残余,自己率先回皇都。也或许是因为西原本就不是姜重明的地界,即便顾子期口上允了,可终不能呆的太长。众人想到这一层,也多少了悟了些。   知道姜重明回汝城的消息,还是顾子期早朝时有意无意提到的,姜承畴支着听得详细,心中却是有些不快,面上到也要摆出一副喜气。   他心中估算着姜重明的家信何时传到姜府,未曾想到,直至姜重明携着亲兵入了汝城也没等到。   “老爷,四少爷入宫了。”管家低眉顺眼的弓着腰。   “混账东西!”茶盏砸到地面上,混着茶水碎落在四周,姜承畴被气的直咳嗽,老管家忙扶着他坐下,“若不是陛下开口,我这个做父亲的,怕是连自己儿子几时回府都不知道。”   “少爷年岁大了,想必怕麻烦您。”   “怕不怕麻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翅膀到是硬了许多。”   而此刻,那个翅膀硬了许多的人正如实的向顾子期禀报着西原这些日子以来的情况。姜重明对顾子期可谓是厌恶,哪怕如今他们是一朝君臣,姜重明声音不算热络,按部就班的禀完,便不再开口,他和他着实没什么可聊的。   “单亮与朕可真是越发的疏远了。”   顾子期用了朕,朕是什么,是天子,高高在上的天子,本就与他不同,又何来疏远之说,“您是君,末将为臣。”   君臣有别。   “好。”顾子期抬眼扫过眼前脊梁挺得笔直的姜重明,倒也不气,笑道,“你可还有事?”   “末将想见一下容夫人。”姜重明直接开口,他直肠子但也不是个傻到低的,“末将与她已有数月未见了。”   顾子期细细的打量着姜承畴,许久才轻笑出声,“你回来的倒是时候,她前个才从辰连山庄的行宫回来。”接着又唤,“锦安,差人陪姜大人去趟容夫人那儿,莫要怠慢了将军。”   这是打算在他身上安双眼睛啊,姜重明心里顿时冒上一股子怒气,又拼命的压了回去,僵硬道,“末将告退。”   带姜重明前来的小太监,是锦安的干儿子,也在常乐殿当差,他出来前,干爹就交代了,这个时间容夫人多半是在翠苑赏花,直接带人过去便可。   翠苑和软语斋一南一北,小太监不敢怠慢姜重明,更不敢逆了锦安的意思,一路上思来想去,最终牙一咬,直接把人带去了翠苑。   直到看见勺儿身上的那一抹黄,小太监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地。   “夫人,是四爷。”勺儿这会正给元容剥果子,一抬眼就看到一条熟悉的身影,当下就停了手中的动作,俯身在元容耳边激动道,“四爷回来了。”   “容儿。”姜重明看到胞妹,心里挂念的紧,阔步迈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几遍,见她好好地才松口气,行礼道,“夫人。”   “四哥没去我殿内?怎么找到这儿的?”元容余光扫过姜重明身后匆匆跟上来的小太监,心里了然,面上却做出一副天真的姿态,“这儿可不好找。”   元容话音将落,姜重明脸上的笑意就凝固在了唇畔,他是被个小太监引来的,方才忘了,这会元容一问,才深觉个中古怪,怎么会连常乐殿随手指派的小太监都对元容的行程了如指掌,顾子期到底把她看管到了何等地步。背后一片寒冷,姜重明僵硬的挤出一个微笑,岔开了话题,“我还没见过我那小外甥呢。”   “乐衣。”元容冲着不远处的女子招招手,就见一袭翠色宫装的女子抱着个穿着藏色绣云小褂的婴儿走了过来。   小家伙吃的白里透红,一看就是个健康的孩子。   姜重明看着就欣喜,只是还未过劲,忧虑就又扑面而来,继而又想到元容信中提到的催产药,更是恨得要死,到底谁这么见不得他胞妹好。   兄妹俩靠的有些近,姜重明接着抱孩子的功夫悄声对元容道,“我暂时不走了,你别怕。”   “四哥。”元容指尖不小心碰到姜重明的手背,有些颤抖,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你要帮帮我。”   咯咯咯……怀里的孩子这么软,看见陌生人也不怕,伸手去摸姜重明盔甲上的铜片,他轻拍着孩子,郑重的点点头。   ☆、显山漏水   水红色的床纱闪着晶亮的银丝,夜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微微的晃动着。元容睁开眼时,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去多半,火苗发出幽暗的光,她双眼直视着头顶的这片水红,耳边传来的是是细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又过了莫约一盏茶的时辰,元容才伸手勾过不远处的外衫,将将披在身上,她轻轻走到顾子期身后一搭眼就看到他手中的折子,是关于南方水患灾民的安置问题。   顾子期的发黑的如墨,用一只简单的白玉束在头顶,身上套了件藏色的滚金边的长袍,元容抬起胳膊从身后圈住他的肩膀,把下巴抵在他背上,“怎么醒了?”   “地方的灾情如雪片,纷纷而来,哪还睡的着。”顾子期翻手拉了元容一把,她就顺着顾子期的动作,身子微转,衣角划出个好看的弧度,直接跌坐在了他的大腿上。顾子期抱着她,手中的笔又落下一段注批,这才收了视线,在元容下巴上轻啄了下,“倒是你,怎得起来了?”   “许是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每到这个时候总要醒上一两次。”元容脚离开地面,在顾子期怀里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像只慵懒的猫儿。   怀里的人半眯着眼,胸前的春光在绛紫色的外袍下若隐若现,闪着温润的光泽,顾子期指尖滑过元容的脖颈,就见她浓密的睫毛飞快的颤了两下,闭着的眼依旧未睁开。   元容的这副模样很好的挑起了顾子期的兴趣,熟悉的眉眼,小动作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从脖颈到锁骨,他的手指渐渐下滑,最后直接从领口钻进去,握住了那团绵软,轻轻的揉捏把玩,唇则就着她耳朵的轮廓一路吻到耳珠,索性含在口中用舌碾磨。   顾子期的技巧很好,元容被他碰的从头发丝酥麻到脚趾头尖。另一只手则撩起她身上的衣袍,顺着小腹往下摸去。   “顾子期。”元容并着腿,脸颊早就红霞一片,她推着他的手臂,声音媚的能掐出水来。   “本就是你不睡觉,先来撩我。”顾子期放在她胸前的手又使劲捏了一把,“这会儿怎还不愿意了?”   “我何时有撩拨你?我不过是看你半夜点着烛灯批阅,想来陪你说会话罢了。”   “我可没见陪人说话穿成这样的。”顾子期眉角微挑,盯着元容不停的打量。   元容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松垮的外袍早已缠绕着手臂半褪在腰上,胸前的起伏被一双大手覆着,修长而白皙的双腿死死的并在一起,□□在皎洁的月光下,被绛紫色的衣裳更衬的诱人心魄,俨然一副求宠信的娇媚模样。   “你…”元容词尽,哼哧了半响,才挣扎着要从顾子期身上下来,“天色已晚,我要去睡了。”   元容不动还好,她这会子挣扎,一个没起来,整个人都往下陷了一下,正巧碰上了什么火热的东西。   顾子期一声闷哼,元容的脸羞的更红了,雪白的贝齿轻咬着丹唇,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我倒不知,容儿竟是个挠人心的小妖精。”顾子期一把按住她,唇就这么压了上去。   他眼睛半阖,眼神又落在桌上高摞起的奏折,心里叹了口气,等他吻够了,才松了死死扣在元容腰间的手。   鼻尖碰着鼻尖,元容觉得呼吸中都萦绕着顾子期的味道,“你…”   “果然明君比昏君难当啊,连收拾你个妖精的时间都没有。”说着,顾子期把元容从他身上放下来,对着她的屁股上手一拍,“睡觉去,莫要在撩我。”   元容得了顾子期的令,跟只被豺狼追赶的兔子似的,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   女人的身子是诚实的,顾子期一次又一次的让她接受着自己对他的诚实。   元容放下床幔,蜷着身子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这一夜她想了许多,直到天微微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身,温热的气息呼到耳朵上,有点痒。   “我去上朝了。”   “然后呢?”   “批折子,如今国家将定,内忧外患。”顾子期低头蹭了蹭元容的脖颈。   “晚上去哪?”睡意渐渐散去,她继续开口。   “容儿想让我去哪?”   “当然是来我这。”   元容似乎还未清醒,带着浓浓的鼻音,顾子期没有回她,俯身在她下巴上吻了吻,“天色还早,在睡会吧。”   床上的女人盖着锦被,小幅度的点点头,身后一轻,陷下去的床榻又恢复了原样,耳畔,是锦安的传唤声,她宫里的四个丫头,都是她一手教出来的,手脚极为麻利,直到脚步声散去,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元容才睁开眼,眼中哪里还有一丝的困意。   今晚,顾子期定然不会来的。   元容起身拢了拢衣衫,乌黑如瀑的秀发垂在后背,更衬得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如瓷似玉。   他还有祁媛那边需要安抚,还有他那个可人的表妹,至于审喆,元容已经无力在想她,她收不住顾子期的心,而她那病弱的儿子,也绝不会坐上高高在上的宝座。   “陛下昨夜又留在软语斋了。”蕊儿伺候着月白用了早膳,这会闲下来,才屏退了旁边伺候的宫人,把昨个的事事无巨细的告诉姜月白,边说边打量着姜月白的脸色,未见半点波澜,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越发的焦急,“夫人,奴婢知道您不愿意争不愿意抢,可这深宫后院,不是西风压到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梅鸢殿和软语斋那两位得宠,尾巴都翘上天了,莫说是宫内的小太监,连带着六位内廷仪官都紧着那二位。”   “你也知我入宫因由,只要能时时刻刻伴着表哥,我就心满意足了。”姜月白看着院内的花草,微叹了口气,眼波流转我见犹怜,“都是后宫的姐妹,何苦非要争个一二。”   “夫人。”蕊儿摇摇头,又为她捏着肩膀,有点心疼,“您就是太心善。”   背对着她的女人没有出声,这么些年,她已经学会了收敛起真实的情绪。审喆注定无用,祁三生的再美在顾子期的心中也越不过她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唯有姜元容,她占据了表哥人生中最欢愉的日子。   姜月白嘴角翘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宫人们修剪花草,残枝被剪落,砸在地面上,摔开一地的粉红。   可那又如何,她到底是嫁过人的,再加上孩子早产,表哥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是有个疙瘩。就像这落在地上的残花败柳,或许娇娇弱弱地惹人怜爱,可到底不及深处的花开正浓,磨尽了那份儿时的情意,终有一天会被弃如敝履。   只要她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轻轻推上一把,就像她悄无声息地把元容的孩子提前带到这个世界一样。   月白唇畔的笑意越来越大,她深深地明白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现在不是她出头的时候,她只要安安稳稳的呆在柔福宫里,作个不显山不漏水的慈祥夫人便是。   鸾歌殿里,宫人们不停地上着糕点,祁媛微笑着坐在下首,跟审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审喆当公主的时候跋扈惯了,即便如今换了身份,骨子里依旧带着几分不肖,言辞间称不上好听。   祁媛入宫前,祁太师就专门交代过,对于审喆这位虚皇后,顺着便好,她父兄已逝又没娘家撑腰,早晚得从高出跌下来,不必理会。她真正的对手,是姜家那对姊妹。为此,大姐甚至不远千里从偃顺赶来教导与她,大姐嫁的是名门世族,御夫的手段一等一的好,而祁媛又是三个姐妹中生的最貌美的,祁家自然是把期望全压在了她身上。   只可惜,顾子期虽然对她的容貌颇为感兴趣,却远远达不到迷恋,对此祁媛不知用了多少办法。   “夫人可在听本宫说话?”审喆看着祁媛又开始神游,怒气不打一头起,张口便带了讽刺,“这还没到夜里呢,就想人了?”   审喆话音随着手中的杯盏一起落下,听的细柳眉心直抽动,公主的脾气还是太火爆了,全然不像一国之母该有的言谈。   翠湖倒是不以为然,依旧狗腿的站在审喆身后,小心的为她掌扇。   “妾岂敢。”祁媛心里忍不住唾她一口,面上却还保持着之前的恭顺,她媚眼盈盈,云堆翠髻在阳光下亮的耀眼,樱唇微绽,她本就生的极美,这会又刻意做给审喆看,便更显得芳容丽质更妖娆,她端着手边的琉璃杯盏抬抬手,“皇后娘娘唤妾前来,已是妾的福分。”   “狐媚子。”审喆眉心的一抹红越发的艳丽,她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连一向笑脸迎人的祁媛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胸口因这三个个字不停地起伏,好在她身后的紫月伶俐,悄无声息地暗中拽了把祁媛的衣袖,才迫使她压下心头的怒气,挤出一个更美的笑,玉音婉转,“这三个字妾可不敢当,宫中女子貌美如花者有,精妙无双者亦有,妾充其算个中等,哪能担得起一句小狐狸,真真是比不得远古红颜妲己的。”   “陛下驾到!”   鸾歌殿内紧绷到极点的气氛,因着这四个字烟消云散,祁媛坐在下首,自是离门要近些,顾子期将入殿,就看到粉面含春的一绝色女子屈膝行礼,声音中都透着点点的娇气,让人莫名的想要多瞧两眼。   “阿婵怎么在这?”顾子期伸手扶着祁媛的手腕让她起身,这画面落到审喆的视线里不知有多刺眼。   “皇后娘娘嫌闷,唤妾来说会话。”祁媛身材娇小,一身鹅黄银细花纹底的宫装上绣着大片的莲花纹,银白色的丝线包在里面若影若现,柳眉下下的杏核眼又黑又亮,含娇带俏,和顾子期站在一起,像极了话本中的公子佳人。   “夫人方才不是说要走么?”这画面,审喆怎么都看不惯,干脆抢在了顾子期前面开口,语气僵硬的张口便来,“退下吧。”   “陛下……”又是一声娇滴滴的软糯。   顾子期伸手在祁媛脸颊上捏了一把,笑的温润,让人如沐春风,“去吧,我晚会再去看你。”   这是今夜要留宿的意思了,祁媛红着脸偏过头去告退,临走前还不忘了挑衅的笑看了一眼审喆。   气的这位前朝公主差点把手心掐烂。   贱人,一群贱人。   “气死我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前公主的身份又是陛下的发妻,才能这么为所欲为罢了。”祁媛走在栖南长廊上,除了紫月,其他的伺候宫人皆离的远远地。   “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依奴婢看她不过是只秋后的蚂蚱,在蹦也蹦不了几天了。”紫月走在祁媛身后,仅比她慢半个身子,“夫人不必动气。”   “我看她能张狂到何时,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她那副高傲的嘴脸踩在脚下。”祁媛揪着手中的帕子,脸上的笑意早就在踏出鸾歌殿的瞬间收敛了起来。   “夫人莫要为这些无用的人费心思,当今之计,是要有个孩子。”紫月的声音很沉稳,让人听着莫名的安心,她等祁媛过了气点,才继续道,“陛下如今只得两子,太子身子骨不行,养不养的大还是一说,至于软语斋那位,纵然多了几分宠爱,可是不是龙种还难说。”紫月权衡利弊,分析道,“现下,谁能为陛下产下第三子,东宫凤位,谁就可能上的去。”   “说的倒轻巧,谁知道后边会不会有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七□□十个,凤印岂是那么好拿的!”祁媛嘟着嘴,“你想的太轻松了。”   “太子也是需要强势的母家的,上个月,宫内走了五位妃嫔,其中两位是大人点明,那剩下的三位呢?咱们动得,别人也动得。”   “姜家?”祁媛低声道。   “一位是张都事的嫡女,一位是林中尉的胞妹,她们本就是来助夫人一臂之力的,没想到出了天花这么个意外,直接被人抹去了。”紫月冷笑出声,“现在宫中除了小姐您,另一个无非就是那姜家月白,一文一武,份位品级相当,只能拼肚子。”   “可陛下明明更宠爱软语斋那位。”   “皇权之下,何谈宠爱,拼的无非是最大利益。”紫月垂着头跟在祁媛身后,“您是咱们祁府的利益,而那位不声不响的白夫人才是姜家的一枚重棋。”   至于姜元容,紫月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她身上的不可预知性和变数太大,远不及姜月白妥帖,她若是姜家的家主,也会把筹码压在这个女儿身上。   “紫月,幸好你随我入宫了,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祁媛跺了跺脚,停下步子望向她,“倒是委屈你了。”   “跟着小姐入宫总比送出去当他人的暖床要强的多。”紫月笑着向祁媛行了个半礼,“这事奴婢还要多谢小姐。”   “爹爹身边养了那么多人,我打小就只喜欢你,送给别人吹枕边风而已,院里训练了那么多有手段的女人,让她们去好了,不然岂不是浪费我们祁府的粮食。”祁媛说着声音小了下来,“可爹爹说,把你送出去,依着你的本事,很可能会挤下正房娘子做官夫人的。”   “无为小官的夫人有何可留恋的。”紫月笑的眉眼舒展,“奴婢定会配合大人,把小姐送上高位,让小姐的骨肉万人之上。”   既然目标明确了,就不必在过多的迟疑,紫月眼睛骨碌转了几圈,侧身靠向祁媛的左耳。   祁媛听罢,眨眨眼,有些不自信,“可行?”   “可行。”   风穿过长廊,带来了丝丝的凉意,吹乱了祁媛耳畔的秀发,许久后,她才点点头。   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们几人这么些日子来相互试探,总要有人先行动才是。   正如紫月所言,万事宜早不宜迟。   元容安静的呆在软语斋,顾子期对她宠爱有加,她就更不愿意出门去做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没想到,她不去找麻烦,麻烦反倒来找她。   帮她接生的产婆疯了,说是有天晚上赌钱赢了不少,在护城河边的小铺子里吃多了酒,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东西,当场就吓得白了脸,不停地冲着河边的老柳磕头,也吓得铺子里的伙计不轻,忍着发麻的头皮去扶她,谁料她一把推开伙计,疯了似的冲进铺子里乱砸一通,惹得老板要报官。   产婆神神叨叨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姜元容,姜元容是谁?姜家的嫡小姐,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夫人,涉及到了宫闱秘闻,众人自然是拉长了耳朵听。   只见她连哭带笑,不停地重复:姜小姐的肚子是足月生产。   她不该贪那些钱财混淆龙脉,然后不停得对着空气求饶,希望放过她的家人。   众人对着产婆跪地的方向望去,空荡荡的河边空无一人,鸡皮疙瘩瞬间爬了满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见扑通一声,疯癫的产婆当着众人的面投湖了。   这件事说不上来的诡异,更诡异的是与她一起接生的其他几位产婆,除了去远方寻亲的一位,剩下的都于同夜死在了各自家中。   事情蹊跷而古怪,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闹得街头巷尾皆知,对那位小皇子也就多了几分猜测。有人说是宫中内斗,容夫人是被冤枉的;也有人信了产婆的话,说是被神鬼俯身,只因她妄图污了龙脉;总之无论信或者不信,事情却是随着这场午夜惊魂传开了,汝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消息传到姜月白耳中时,她正在绣着花鸟,听了消息,手一抖,银针在食指上扎了一个小洞,浸出嫣红的小血珠。   这招太狠了,直接把顾子期的心病摊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好毒的手段,这是正大光明的打姜府的脸啊。”只要产婆确定足月,就彻底堵死了早产这个说辞,孩子的血脉就真的说不清道不明了。至于产婆说的是真是假,看热闹的谁又在乎呢。   姜月白作为暗中动手脚的人,自然确定元容的孩子是早产出来的,她做的模糊,无非也是让元容进退两难,自己早些进宫罢了,没想到,却被人抓住了漏洞,直插入了一把利刃。   “是不是柔福宫那个做的!”勺儿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元容摇摇头,姜月白没那么蠢,她倒下去对她和姜府有什么好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她才不会做。这事摆明了是冲她们姜家来的,对方不在意是真是假,他们杀光所有的产婆,演上那么一出,无非是想把事情闹大而已。   元容的心很沉,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脑海中不停的串联,证明孩子的血脉?不,顾子期本就有疑,这件事做与不做对他的看法都没有任何的影响,反而会让他更加生疑。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顾子期和她的感情加筹码,越委屈越好,即便他讨厌孩子,也不能疏远她。元容手指不停的绕着胸前的秀发,只要她在他心中还有一席之地,她和曜儿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宫内外都闹翻了。”祁媛啧啧出声,最后看紫月的眼光由欣赏变成了敬佩,“你怎么想到的。”   “不过是这十几年学的法子多了些。”紫月不在继续这个话题,“之前不管陛下有何考量,现在事情既然被捅开,无论真假,他都需要一个确定的健康的孩子。”   “紫月。”   “避子的汤药不出几日,宫内就要全停了。”紫月轻声开口,“到时候,夫人的肚子可要争气才行啊。”   ☆、烧成灰烬   三日后,顾子期如往常般来软语斋用膳,元容夹了片熏制的火腿放在他面前的瓷盘中,难得的没有说话,元容面上不显,心底却还是有些吃不准的。想了许久,才放下筷子开口,“我……”   “这些天委屈你了。”面前的男人见她放了筷子,也停了动作,元容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什么不同的情绪,可是很遗憾,什么也没有。   反倒因为顾子期的这句话,堵死了元容想了许久的说辞,她嗓子里憋着一股气,大脑飞快的转动,最后索性扇扇睫毛,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就顺着滚了下来,看起来委屈极了。   “外面传的不是真的。”元容快步走到顾子期面前蹲下,小鸟依人的俯在他的膝盖上,任由眼泪落在他玄色的衣摆上,“你该知我的。”   “我知,乡野匹夫容儿自然看不上。”顾子期抚着元容的鬓发,手下的发丝柔软的如同上好的丝绸,那时候他是想多了才派人去了贺家村,如今回头想想,元容这样的女子,断然不会看上那等贱民。   可是赵衷呢?顾子期心里有些迟疑,赵衷做了十几年的皇帝,膝下无一儿女,足以证明他身体不行,可事情偏偏那么巧,她的肚子能推到他自绝于大兴宫的那段时日。他想要打破心底的这份不安,可偏偏,没有一个精准的答案。   他不喜欢元容的这个孩子,那个孩子的存在让一向喜欢掌控一切的顾子期有些焦虑。   顾子期在元容这呆够了两个时辰,让唤锦安起驾回常乐殿。   元容伫立在门口,看着那抹玄色的身影越来越远,脸色越发严肃,勺儿许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姜元容,低声唤道,“夫人,陛下走远了,奴婢扶您进去休息吧。”   “飞萍去门外守着,云裳去接替乐衣看顾下曜儿。”元容转身踏入殿内,绣鞋上的穗子被她颠的左右摇晃,勺儿连忙快步跟了进去。   珠帘是用顶好的珍珠串联而成,一段段静静的垂在空中,直到元容抬手打乱它,才发出好听的珠体碰撞声。   云裳的动作很快,元容一盏茶还未喝完,乐衣就匆匆入了内殿,她谨慎的看了眼四周,才闭了内殿的房门,“夫人唤我何事?”   除了勺儿,乐衣一直寸步不离的照顾着小殿下,生怕他有什么个闪失,可这次,元容却让云裳去照看,多半是出事了,难道真的是这些日子以来宫中传遍的流言?乐衣心里暗恨,恨不得把那人寻出来扒皮抽筋。   “我想再要个孩子。”元容此话一出,惊得乐衣和勺儿瞪圆了眼,尤其是乐衣,看姜元容的眼神又复杂了许多,这目光看的元容十分不舒服,“收回你的眼神,我这可是为曜儿打算。”   乐衣知元容心里是真怒了,只顺着她不善的语气垂下眼,反倒是勺儿先开了口,“夫人这般想自有道理,只是奴婢愚钝,有些不懂。”   “皇室之内,没有孩子的女人下场有多惨烈你们该知道。顾子期口上不说,可是这么久以来,你们什么时候听他说过要见一眼曜儿,他十有八九是打算当曜儿不存在,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他都不打算费心了。”元容心里忍不住的心酸,原先她还存了那么一点点的小奢望,想要徐徐图之,今日一聚,她彻底看清楚了顾子期的心思,“一个不受期待不受重视的皇子,若他的母亲再无半点能耐,他之后的路该有多难走。”   所以她需要个孩子,一个被顾子期所喜爱的孩子,来维系他们之间所谓的情意,无论男女。曜儿现在不懂事,不懂得父亲的重要,等他长大了,就回切身感受到,一个不被喜爱的子女,有多么可悲,就像她一样,甚至比她的感受还要浓烈,他面对的,不只是父亲,更是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帝王。   “奴婢晓得。”许久的沉默后,乐衣才开口,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膝盖忽然一弯,整个人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只希望夫人日后,对殿下多疼爱些。”   元容咬着唇,颤着手指扶乐衣起来,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曜儿是她的骨肉,受了那么多的苦难才来到这个世上,她怎会不疼爱他。只是她能怎么办?她不是神仙,也不能掐会算,未来的路那么难走,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是一步。   自从侍寝不在服用避子汤药的消息从孟昭华的殿里传出来,后宫妃嫔皆把欢喜写在了脸面上,对于几位名门进来的几位小姐或许称不上多重要,可对于她们底下的,那可是一飞冲天的大好机会。   “柔福宫那位也太沉得住气了。”祁媛听完紫月的回禀,嘟了唇,手中的杯盖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拨着茶盏中的浮叶,其它各宫殿早就明里暗里去常乐殿走动了,连审喆得到消息,都发了疯似的砸烂了一整套的琉璃碗碟,反倒是姜月白,依旧不急不缓,好似与她无关。   “所以,才是个难对付的。”紫月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几份包成小包的牛油纸,带着淡淡的药香味,“老爷托人送进来的,夫人日日服用,定会一举怀上龙子。”   “做女子好生艰难,须得日日取悦男人,还要与这么些人争宠夺爱。”祁媛戳着牛油纸,感叹道,“若是世间男子与女子一样,从一而终便好了。”   “夫人说什么胡话呢。”紫月收了药包,继续笑道,“但凡有权势的男子皆妻妾成群,世代如此,又岂会有男子从一而终的说法。”   “也对。”祁媛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了些,使劲甩掉了脑海中奇葩的念头,眯着眼笑的倾城,“我只要妻位。”   “那奴婢先去准备准备,今夜,陛下该来咱们梅鸢殿了。”   祁媛挥挥手,紫月便识趣的退了下去。   而在她们心中,沉得住气的姜月白依旧在绣着花鸟,桌上的香炉点着清淡的熏香,旁边放着姜承畴的回信,把她想知道的,皆打听的一清二楚。   蕊儿在外殿煮着茶汤,小姐打小就喜欢喝她煮的的茶,每到这个时候,她重要煮上一壶给小姐夜间解渴。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侧着耳朵关注着内屋的声响,里面只有姜月白一人在做着女红。   悠扬的江南小曲轻轻地从姜月白口中哼出,蕊儿觉得她似乎不像心情不好的样子。等她把茶煮沸,端进去的时候,桌上只剩了一盏雕刻华美的香炉,香炉被开了口,大片的青烟在口中盘旋而上。   蕊儿放下手中的漆盘,又顺手把香炉的盖子合上,体贴道,“夫人若是觉得香淡,明个奴婢去典栉那寻个更重些的。”   “蕊儿真是可心。”姜月白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似不经意道,“我这些日子在殿里呆久了,胸口有些闷得慌,明个你陪我去百花苑松松气罢。”   “喏。”蕊儿一听姜月白肯出柔福宫了,自是欣喜。   百花苑。姜月白望着香炉中被烧成灰烬的书信,心里默默盘算,离浣衣局该是没多少距离的,不知能不能遇上那女子。   孩子,她现在生不得,自然也不会让祁家生得,当然,也不能脏了自个的手。   ☆、千算万算   姜月白似乎爱上了百花苑的风光,这些日子总要来苑里赏赏花,她性子温和,自是让不少宫人心生好感,这日,她同往常一般,只不过软轿将到浣衣局门口,便出了点小差子。不远处是一个宫人在训斥一名女子,那名女子垂着头,额前的发遮住了半张脸,身上的衣服都洗到有些泛白。   月白挥手示意停轿子,她撞了这么些天运气,终于被她碰上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蕊儿,去看看什么事。”   “是,夫人。”蕊儿桃红的裙摆划出小小的幅度,端着大宫女的姿态,在她看来,浣衣局这种地方本就不是值得停留的,事情更不值得她管,但姜月白开了口,她只好应下,寻过去一探究竟。   “这可是宋昭仪最喜爱的衣裳,你们竟洗的褪了金粉?”那宫人趾高气昂,身后的小太监捧着枣红的的漆盘,凌乱的丢着件石榴裙。   “桂云姑姑,这件衣裳不是奴婢洗的。”女子摇摇头,声音都带了颤抖。   话音将落,桂云一巴掌就扇了过去,桂云用了力气,震得手心生疼,打的那女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遮着面容的头发因为力道偏向了一边,露出了一张有些恐怖的脸,从眼角到唇畔,一条可怖的疤痕像只被拉直的蚯蚓,死死地扒在她的脸上,明明是青天白日,还是吓得桂云抖了一下。   破了相的女子不得留在宫中,可这位原是平林公主的人,公主为了证明自个的存在感,把公主府伺候的一股脑的全带进了宫,这女人便是其中一个,因着长得太过丑陋,被直接打发进了浣衣局,平日里就洗洗太监侍女的衣裳,而那些贵人的,则有浣衣局专门的宫人负责,她是想碰也碰不到的。   “笑话,怎不见其他人告发别个,你是公主府进来的,谁还敢污蔑你不成。”桂看着她的脸,吞着口水往后退了两步,才鼓起勇气对身后的小太监道,“去,打到她认为止。”   因着这件衣裳,桂云莫名的挨了宋昭仪一记耳光,这会为难她,也不过是为了出一口憋屈气而已。   “住手!”小太监撸起袖子,地上的人认命的闭了眼,可还没来得及打下,耳中就传来了女子的怒斥。   桂云顺着声音望去,刚想骂是哪个不开眼的,就瞧见了远处的一顶软轿,宫中妃嫔不少,可能乘软轿的却是不多,又定眼仔细瞧了瞧,才认出是柔福宫的蕊儿,当下就换了副谄媚的表情,向前小跑两步迎了上去,“原来是蕊姑姑,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家夫人路过,听到有吵闹声,这才让我来看看。”   “惊扰了夫人实在是罪过。”桂云弓着身子,又指着身后的女子道,“左右都怪这个贱婢,奴婢这就去给夫人告罪。”   月白没说清楚如何处置,又因着涉及到宋昭仪近身的人,她无权处置,只好点点头,示意地上的女子一起过去。   月白看着身影越来越近,女子的头也越垂越低,可无论她藏得再狠,面上的疤痕也掩盖不住。   她心中大喜,面上却是丝毫不显,等人靠近行礼问安后,才缓缓开口。   桂云自是把所有的事一股脑的推在了那女子头上,女子咬着唇跪在一旁,越发的卑微,她容貌丑陋,不知道在浣衣局受了多少欺辱,背了多少黑锅,挨了多少打,可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人信。就像这次,明明她连碰到宋昭仪衣裳的资格都没有,还是被推了出来。   “是你做的么?”姜月白出声,声音温柔的像三月的风。   拼命地摇头,女子脑袋撞着地面,“夫人明鉴,奴婢往日里只配洗公公们的衣物,哪里碰的到宫中贵人的。”   “抬起头来。”姜月白开口。   地上的一一怔,才不安的把脸露出来,盯着姜月白的绣鞋,她不敢与她对视,上次就因她不小心看了一位贵人,就被惊扰宫嫔的名义给了几巴掌。   蕊儿倒是被她的长相骇了一跳,担忧的看了眼姜月白,却见她面容平和。   “你这模样怎会留在宫中?”   “灰夫人,奴婢原是前公主府的婢子。”   “哦,皇后娘娘的人。”姜月白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留痕迹的打探了两眼,才笑着对桂云道,“皇后□□出来的,自是最好的,当中定有误会,不若就这么算了吧,若是宋昭仪问起来,就说是本宫把人给放了,你退下吧。”   “喏。”桂云当然不敢再说什么,只乖巧的谢了恩,才带着小太监匆匆离去。   冗长的宫道上,姜月白示意那女子起身,问道,“你唤何名。”   “奴婢贱名姊双。”姊双开口,不知姜月白问这作甚,心底不由得狐疑。   “倒是个好名字,今日之事,怕是皇后娘娘不知才让你受委屈了。”姜月白冲蕊儿点点头,“你一会带她回去,跟浣衣局的掌事交代下,毕竟是公主府出来的怎能洗那些宦官的衣裳,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岂不是给娘娘添堵,以后就由她负责几位夫人的衣裳吧。”   “夫人……”这可使不得。   蕊儿这几个字还未出口,就见姜月白好奇的问道,“你脸上的疤痕是如何来的,到时可惜了这副容貌,不然也是可以去殿里伺候的。”   怎么来的?能是怎么来的?姜月白这句话无异揭开了姊双心口的那含着浓的伤疤。   就因为那枚珍珠耳坠出现在了顾子期的床上!那晚审喆疯了似的挥鞭子,血染了一地,她妹妹和另外一个小姊妹直接被乱棍打死在了院子里,她算命大的,碰上顾子期回来才捡了条命,只毁了半张脸罢了。可姊双心里恨啊,恨审喆打死了自家亲妹;恨她毁了自己的一张脸;恨她为了面子把她带入宫里,丢在这个阴暗的地方任人都能踩上一脚,然后毫无盼头的死在宫里;她过得这么凄惨,如同蝼蚁,那个女人却高高在上,享受着万人的跪拜。姊双这些年受的委屈越多,就越恨,恨不得把审家那毒妇生吞活剥了。   “不过是个意外,幸得皇后娘娘怜悯。”姊双努力挤出一个得体而感激的微笑。   “嗯,娘娘是极好的。”姜月白点点头,“打今个起,你就负责各位夫人的衣衫的清洗,可要仔细些。”   “喏,奴婢谢过夫人。”姊双冲着姜月白叩了几个响头,一字一句道,“也定不负皇后娘娘这些年的厚爱。”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近日姜月白心情好到无法言说,祁府和豫南王家结亲的消息传来,更加深了她此刻的愉悦。   祁王两家结为姻亲,该发愁的的是顾子期才对。姜月白摆弄着柔福宫的花草,遇到姊双后连百花苑也去的少了。   “夫人这些日子心情真好,人也看着开朗了许多。”蕊儿握着拳头小心的为她敲着肩膀,眼睛眯成一弯月牙。   “总觉得宫中要有喜了。”   衣物吃食,是多么好做手脚的地方,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祁媛的肚子是顾子期安抚祁太师最好的良药。   可惜,她不能让祁媛生出来。至于是谁不让她生,姜月白猜想,多半会寻到审喆身上去,毕竟浣衣局和司膳房自始至终都没有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审喆:我隐约感到有口锅在向我飞来~~~   ☆、眼见为实   宫内暗潮涌动,园子里的花开了又谢,曜儿如今已经可以扶着东西起身了,嘴巴里偶尔还能蹦出几个叠字,元容心里欢喜的紧,每日就呆在殿里逗逗孩子。祁媛的肚子已经两月有余,祁家和王家的联姻更坚定了顾子期的打算,祁媛果然先姜月白一步有了身子。   这个孩子生出来,母族强大,血统纯真,可谓真的是天之骄子。   元容不着急,她的孩子需要在合适的时候到来,而不是卡在这个众嫔抢破头的节骨眼,只是,她有心观察过柔福宫,姜月白似乎更加的老神在在,这让元容不得不提高警觉,那个女子,要比她认识的更加谨慎和沉得住气。   软语斋的被乐衣打理的滴水不漏,云裳和飞萍也都是聪明的,嘴巴不知道闭的多严实。   “紫月,我疼。”祁媛侧身伏在床榻上,脸色惨白,额头冷汗直冒,她的肚子这会还不显,只是身下偶尔出现的猩红有些刺眼。   “夫人在忍些时候。”紫月从怀里掏了私配的药丸,端着杯子送祁媛服下。   “我为什么要忍,明明是审喆那个毒妇。”祁媛眼眶通红,之前因怀了身孕而带来的喜悦早已变成恶毒的咒怨,“你不是已经查出来浣衣局的那个贱人了么,我就不信证据确凿陛下还要包庇姓审的!”   “您可不能这么想。”紫月千防万防,偏偏遗漏了衣物被染上东西,等她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心里也怒,却还是平复下来盘算着,细细讲给祁媛听,“她不过涂有虚名,便是查到她身上又能如何?到时候您伤了身子修养,皇后也不过是被斥责禁足,得利的是谁?还不是那姜家姊妹,只要姜月白一举怀上龙胎,咱们经历的这些苦难不过是拉下皇后一起给她做嫁衣。”   “那能怎么办?”肚子像刀割一样疼,疼的祁媛不停地倒吸着冷气。   “一石二鸟。”紫月倒是试探过姜家两位夫人的宫殿,一位心细如麻,一位小心谨慎,都不是好入手的,为今之计,唯有她们设局把人给引进来,“这个孩子就算生不下来,也不能让他什么都不做地走。”   “都听你的。”祁媛点头,“但要做的快些,我等不了太久。”   “过两日秋香苑要重新翻整,满园的秋海棠都要被拔了换些新的,姜月白是个爱花之人,定会去看几眼,到时候我想办法把软语斋的人引过去,夫人您可要把握好机会。”   “万一败露了怎么办?”   “怎么会败露了呢?”紫月弓着腰悄声安慰道,“您本身就是被害者啊,再怎样还有皇后在下边垫着。”   能把姜家拉下水最好,拉不下去,也要把事情闹大,不会让审喆全身而退。   秋香苑的海棠花开的灿烂。   这几日天有些凉,勺儿和乐衣相继沾染了些风寒,因着曜儿年岁小,她俩不敢靠的太近,只好先让云裳看顾着。   这日,云裳如往常般带着几名宫人和乳娘抱曜儿去花苑散步,远远就听见几名修花的太监谈到秋香苑,说是大片海棠开成海,美的跟仙境似的,可惜就要被翻整。   “糖糖……”曜儿年岁小,自然不知道海棠是什么,只知道糖是甜丝丝的东西,一听见,就挥着爪子摇晃,“糖……糖……”   “棠棠?”云裳笑眯眯地抱着顾曜,轻轻摇晃着,“殿下想要海棠花么?”   “要……要、糖糖。”顾曜眨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   云裳越看他越喜欢,她们的小殿下,长得真好看呐,想着秋香苑离的也不算远,索性抱着他去走走逛逛,等明年怕是都看不到了。   许多年后,云裳坐在葡萄架下给小皇孙纳着鞋底,阳光刺眼,她不只一次想过,如果当年她没去秋香苑,现下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耳边是盛夏的蝉鸣,她笑着摇摇头,应该还是一样吧。   云裳的这次秋香苑一行,遇到了姜月白,更遇到了祁媛。   狭小的浮翠亭被挤得满当当的,天已经冷了,云裳背后却依旧湿濡一片。   祁媛心情看上去很好,她的皮肤有些白的透明,幸好抹了胭脂,才显得有些活气。   “有些日子没见,曜儿都长这么大了。”祁媛肚子里翻江倒海,可她得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祁媛不过是随口一问,只是没有云裳多说话的份。   姜月白眯着眼,她离祁媛十分近,不经意地打探着祁媛的身影,面上做的无异,裙下的脚步行走起来却有些沉重。姜月白的脑子不停地转,猜想姊双多半是动手了,只是她没算到,祁媛不是去找审喆,反倒打起了她的主意。姜月白侧侧身子,换了个姿势,腿脚侧放在离祁媛较远的一旁,手中适时的捧了一盏新茶。   浮翠亭的栏杆有点矮,只顾着逗顾曜,惹得曜儿笑眯眯地探着身子伸手与她玩耍,离湖边越来越近,就在她指尖触碰曜儿胳膊的一瞬间,暗地里下手狠掐了他一把,小孩忍不了疼,当家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哇的一声哭出来,惊得云裳连忙去哄他。   电光火石间,就见祁媛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就像湖中栽去,四周是宫人们失声的尖叫。   云裳就这么看着祁媛,隐约看到她笑着冲她眨了眨眼。   “小心!”姜月白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就听见两声扑通,祁媛和姜月白同时坠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弱者总是被人同情的,姜月白太明白这个道理。亭中就她们几人,即便她不是最弱的那个,也不能当全身而退的那个。   祁媛落水滑胎的消息传到软语斋,惊的元容手中的杯子都没端稳,瓷片碎落在地上,染了大片的水渍。   这一路,元容脚步未停,却在脑海中把所有的信息都过了一圈,她毕竟在南晋的后宫呆过几年,宫中的手段说起来不过大同小异。   祁媛这胎绝对有问题,不然她躲着都来不及,怎么会把自己置身于这么危险的地方。   还有姜月白,她圆滑跟泥鳅似的,会舍身救人?这点元容打死也不会信。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姜月白知道祁媛肚子有问题,将计就计的演了这么一场戏。   如此一来,只要姜月白躺在床上静观其变就可,生生把被动权转化成了主动权。   这么看来,唯一的劣势,便是靠的及紧又不知为何受到惊吓的曜儿和云裳了。   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元容向着祁媛的梅鸢殿快步行去,顾子期不是个好对付的,他这个表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人还未踏进去,就听见棍棒拍打皮肉的啪啪声,伴随着云裳惨烈的哭喊,“奴婢说的是实话,求陛下开恩。”   元容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她站在门口,深深地呼了口气,才鼓足勇气踏进去。   云裳身上的鹅黄早就被鲜血染得变了颜色,周围跪着的,还有梅鸢殿和柔福宫其他在场的几位宫人,她恍惚中看到了元容,眼泪流的更凶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夫人救我,不是我。”   “陛下。”元容没回她,只是立在石阶下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顾子期,他迎着光,长眉斜飞,给人的压迫性与日俱增,忍不住想要屈膝跪倒在他面前。   大手一挥,行刑的太监立刻得了命令停手,云裳少了内监们力量的钳制,身子一软,整个人就从椅背上滚了下来,她眼前漆黑一片,周围是扑鼻的血腥味,嘴中不停喃喃。   不是我。   “凡事讲求证据,不然便是屈打成招。”元容没有回头,她盯着顾子期,拎着拖地的襦裙一步一个台阶的踏上高处,立在顾子期身侧,她得体的行了半礼,这才把视线移开,扫视着跪在地上的其他人,“说吧。”   她不能把气撒给顾子期,于理他是君,于情他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元容不会选择着这个点上去挑衅他的权威,只得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其他人身上,“我只想听到确切的说辞,把好像、可能、大概一系列的猜想统统给我收起来,谁亲眼看到了什么,说!”   亲眼看到,梅鸢殿的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她们离得远,谁也没亲眼看到。   蕊儿垂着头,袖口下的指头握成拳,她倒是离得近,可是有些话她不能说,她只要一开口,就极有可能把她们家夫人拖进来。   白夫人那么纯善,即便是危难之中,还好心想要救祁媛一把,蕊儿眨眨眼,她不能给夫人带来莫须有的灾难。   四周一片沉默,元容这才放了点心,知事情不是毫无转机,她转身抬头看向顾子期,四目相对,她的声音那么软,带着安抚和莫名的委屈,“妾知陛下心里有怒,可总得先顾忌顾忌媛夫人,不知御医怎么说?”   紫月跪在最前边,闻言瞳孔微晃。她没料到姜月白会随着一起投湖,只好临时改了主意。殿中两位夫人正陷入昏迷,又滑了骨肉,本想着趁真相未出来前,缄口默认是云裳推下去的,陛下气急之下,殃及池鱼把那丫环乱棍打死也不是没可能,怎么也能在姜元容心上插根刺。万万没想到,对方四两拨千斤,又把事情转回到了祁媛身上。   只要太医出来,真相自然会大白于天下。不过审喆,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紫月盯着眼前的青石板,眼神凌厉的仿佛烧出个洞来,审喆又蠢又毒对胎儿下狠手不是没可能,不过现在她却有些怀疑了,这一切,真的是审喆做的么?   那位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条人命的皇后娘娘,说不定,才是这后宫之中,最单纯的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审喆:我是!!!!   ☆、如珍似宝   浣衣局的姊双铁了心的死咬住审喆不放,她脸上的疤痕丑陋而狰狞,在夕阳下更显得恐怖。   至于审喆,更是无辜,原本只是抱着一股子兴奋劲来梅鸢殿看笑话的,却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来。还被咬的死死的,气的当场就要上巴掌,幸好被细柳死死地拖住。   “奴婢说的是实话。”姊双现在在浣衣局活的生不如死,看不到希望,也没什盼头,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女人造成的,都是人生父母养,为什么她就要像只蝼蚁,任人践踏,她也是人,她只想填饱肚子好好地活着,可审喆却把她的一切都毁了。   姊双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可她也不在乎了,只是她没想道这事会连累到姜家的两位夫人。   她又想到了姜月白,那个长的像天仙似的女子,她经历了多少的绝望和委屈,只有姜月白,偶然路过伸手拉了她一把,让侍女为她说两句好话,让她在浣衣局过得舒服了一些。她等啊等啊,等着那位夫人从自己着拿些什么,却发现,她人如其名,就像一抹月光,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可如今,那位好心肠的夫人却因为她,躺在了病床上,而那个真正恶毒的女人却依旧逍遥。她不甘心,所以,当看到几名太监带着侍卫来寻她的时候,姊双心里是高兴地,她偷偷点了三柱香给母亲和妹妹,这也许是最后的三支香了,等这件事一完,她就可以下去和她们团聚了。   曾有人说过,若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   姊双很想告诉他,怕啊,像她们这种人,活着实在太苦了。   “贱婢!贱婢!”审喆气的胸口疼,要不是细柳拖住她,她真的想上去亲手甩她几个耳光,“是谁,让你诬陷本宫的。”   “奴婢这么些年,对娘娘忠心耿耿。”姊双抬头,她头发乱了,眼眶通红,“可娘娘呢?”   “忠心耿耿?本宫赏你一口饭吃,你不但不感激,反倒反咬一口,这就是你的忠心耿耿?”审喆被她激的昏了头,使劲甩开细柳,她冲到姊双面前一脚踹了过去,眼里的嫌弃与厌恶止都止不住,“到底是谁?是让你嫁祸本宫?”姜元容是被拖下水的,贴身的大宫女差点被打死,应该不是她,审喆心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指着姊双的鼻子,“是不是白夫人,是不是她,你说!”   真是个蠢货。   顾子期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姊双跪下的瞬间,他心里就有了计量,这个宫女身上没有着半分的活气,摆明了想要一心求死,还有脸上的疤痕,多半也跟审喆脱不了干系,不过是自演一出戏,想拖着审喆一起罢了。至于背后究竟有什么条条道道,无论审喆怎么想,都不能当众说出来,指着宫妃,可以,证据呢?空口白牙这般只会越发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顾子期眉心微蹙,他有些不明白,显后这么聪慧的女子怎得生出这么一个愚笨的女儿?   果然,就见地上的女子惨然一笑,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你果然是个心肠恶毒的。”   话音刚落,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从地上飞快的爬起来想着旁边的柱子猛然撞去。   巨大的碰撞声响起,元容握着顾子期的手掌,身子一抖,脸便偏了过去,她垂着头看上去似乎有些害怕,眼底却是一片平静。   她高看了审喆,也低看了祁媛。   审喆不只是被情爱蒙住了双眼,她是太蠢,蠢到在这个后宫反而显得有些可怜。   这件事一环扣一环,敢拿祁家女肚子做文章的,除了她那位好姐姐,元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杀人不沾手不正是姜月白所擅长的伎俩么?这么多人,唯独她,占了个全然无辜。一石二鸟,落了祁媛的肚子,嫁祸给审喆,即便不成,姊双也是公主府的人,查到最后顶多算为报私仇连累媛夫人,从始至终都与她无关。只是事情的发展显然偏离了姜月白的预期,祁三小姐那边也不是吃素的,反正肚子是个保不住的,与其只拖下皇后,不如算计着把她们全拖下去。若不是最后姜月白机灵装作救人跟着一起落下去,这个孩子在御医口中,还指不定是怎么个死法。   算计别人,亦被别人算计。这就是后宫,是只有拥有无限权力才能存活的修罗场。   而顾子期,就是那个不停地摆放着筹码,在其中寻求平衡而巩固自己的存在。   “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忍了那么久,就得了这么个结果?”祁媛躺在床榻上,她脸色惨白,手中的汤药被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我没了孩子,可陛下呢?他只是训斥了那毒妇几句,让她在宫里面壁思过,凭什么?凭什么?”   “夫人息怒。”紫月一搭眼,周围的宫人便得了令,弓着腰退了出去。   “息怒?我怎么息怒?我什么都没得到,还没了肚子里的筹码!”祁媛越说越气,委屈的眼泪不停地往被子上砸。   “公子连升两级也算是件好事了。”紫月开口,见祁媛又要怒,忙道,“这事,也让奴婢看清了以前没看透的东西。”   祁媛不开口,只抬着眼看她,就见紫月往前迈了两步,她弓着腰,语气说不清道不明,“皇后暂且不论,姜家那两位可都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当然知道,一个儿子父不详都能封夫人,另一个装模作样更是引人作呕。”祁媛一提到姜家女,忍不住的厌恶。   “非也。”紫月摇摇头,这事她从头到尾的梳理了一遍,才发觉其中不少疑点,“咱们差点给比人做了嫁衣。”   “何意?”祁媛对紫月很是信任,若说不满,便是她这说话老说一半的毛病让她十分不喜。   紫月心里叹了口气,只好把事情的原因经过和自己的分析统统讲给祁媛听,她边说边打量着祁媛的脸色,见她的表情变了又变,才停下,“这事是咱们大意了,吃一堑长一智,之后咱们更需小心谨慎,缓缓图之。”   “那之后怎么办。”祁媛捂着肚子,她刚落了胎,便是想在怀,也要过些时日。   “不急。”紫月又安慰了她几句,才哄着她躺下休息。   床幔缓缓垂下,紫月坐在殿外的四仙桌前,小心的拨弄着炉里的熏香,好闻的安神香让人平静,银制的拨片在香灰中搅动,她是祁媛的心腹,宫内的侍女也不敢过多的打扰她,皆一声不吭。   祁王两家联姻,主子先是有了身孕,继而又落了胎,顾子期处理的不轻不重,并未过多追究,算是打了他们祁家的脸,可升任了公子又是一颗甜枣,拿捏有度。都说最毒妇人心,却不知男人算计起来,不比女人心善。   许久,拨片才落在桌面上,紫月起身,经此一事,她倒要看看,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后又要把谁放在风口浪尖上。   顾子期在朝堂上如鱼得水,他本身就是个及有本事的,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手段被他用的淋漓尽致,朝堂就是一株千年的老树,盘根错节,顾子期不怕它乱,就怕它不乱,几家势力扭曲而上相互博弈又相互制衡。   对于后宫女子而言,家族的兴衰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她们的荣辱,穆大人从司监升为祭酒,掌管太学,穆修仪便一跃成了穆淑媛,只可惜肚子不争气,怀胎十月,才甚是艰难的产下一女,产子的时候人都差点过去了,幸得白夫人取了宫中的补气的老参,才把人从阎王殿里拖回来,至此,穆淑媛对她也就多了一份感激。   “呵,假惺惺的,也多亏穆淑媛命大生了个女儿,不然人早没了。”祁媛饮着茶,这是今年刚送上来的,香的很,“我原先只当她不希望宫中生儿子,没想到竟是想要留子去母,你说她怎么不自个生,难不成是个不会下蛋的?”   “现在谁先生皇子谁就立在风口上,除了咱们和软语斋那位,柔福宫怕是巴不得宫中低位份的先生出来个。”紫月冷笑,“没娘的皇子,听上去就怪让人心疼,待宫内皇子一多,她再生可就没那么招眼了。”   “我要是姜元容,早就不管不顾的去把她脸上那层画皮给撕了,天仙似的脸怎的这么副恶毒心肠。”祁媛开口,可偏偏任凭她们怎么盯,都抓不住姜月白的尾巴,“也幸好她姓姜不姓祁,不然我早就被她连皮带骨头给吞了。”   这一年,审喆被禁足不出,少了从中间搅合,三位夫人斗得可谓是剑拔弩张,祁媛算不上聪明,也多亏了紫月,才能不断的从中周旋,姜月白对她称不上有多大的恶意,反倒是把精力落在元容身上,想来也对,一山不能容二虎,何况还是一个门里出来的,随时都可以被另一个所替代,对此,祁媛不知该庆幸还是唏嘘。   穆淑媛难产这件事,幸好元容躲得快,但凡她有丁点的不小心,都免不了被姜月白摆一道。   她们之间闹成这幅样子,元容不相信顾子期感觉不到,只是那个男人睁一眼闭一眼冷眼旁观而已。   室内燃着夜寒苏,淡淡的香气引人沉醉,如今曜儿也已有两岁,到了该启蒙的年纪,姜月白的动作也越来越大。顾子期不喜欢曜儿,自然也不会把过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反而是穆淑媛生的那位小公主,比起两位皇子更得顾子期的喜欢。   “子期,咱们在要个孩子好不好?”元容如瀑的黑发披在肩头,她伏在顾子期怀里,托着下巴看他。   “当然好,只要是容儿的,都好。”眼前女子的眼神晶晶亮,顾子期忍不住扣住她的头吻上去,他身边的女子有很多,美丽的,年轻的,风情万种的,可元容不一样,他抱着她,能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安心。朝中复杂的形势,民间不停的动乱都让他感到头疼,只有和元容再一起,他才能找回片刻的安宁,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他们一起去骑马打花,漫山遍野的迎风嬉闹。   顾子期不喜欢女人多的地方,吵吵闹闹的让人烦躁,有些手段和心思在他看来低劣的很,可他也不介意她们争啊斗啊,人生那么长,宫内那么无趣,做人总得有什么追求和盼头。   “子期哥哥想要个皇子还是公主?”   “自然是个皇子。”顾子期眼神微闪,笑的有些莫名。   元容的脸放在他的肩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心却越来越沉。这句话,她曾在怀曜儿的时候问过他,那时候他怎么说的来着?他说他有儿子了,想要个女儿。   同样的问题,不同的答案,元容知道,顾子期根本不在意她肚子里是儿子女儿,他只是不想要那个孩子。   在后宫,一个不被期待的皇子比公主更悲惨罢了。   水色的床幔下,人影交错,元容环着顾子期的脖子,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声。   她不能等了,随着宫内子嗣越来越多,曜儿会越来越被边缘化。姜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的,还有姜月白,她对她而言,比审喆、比祁媛更可怕,因为她姓姜,无论何时,只要她有了孩子,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夺走她夺走曜儿的一切。   在这个世道下,亲情在膨胀的权力的对比中,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附属。   姜月白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哪怕平日里她和她斗得再凶,也从来不碰曜儿。   因为对姜家而言,顾子期不喜欢曜儿,这就是原罪,切不断也解不开。   抱着顾子期睡过去的瞬间,元容还在想:这个节骨眼,真不是个好时机。   可那又如何,她已经没别的路可以走了。   元容有孕的消息是在两个月后传出来的。这时候,审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跋扈,她闭门思过的这段日子,先是穆修仪生了个女儿,接着元容怀了身子,只气的又把鸾歌殿砸了一通。   顾子期的赏赐如流水般的往软语斋送,经常把元容圈在怀里,对着她的肚子温柔细语。这种待遇,是曜儿从未曾享受过的,元容忍不住心酸,她的曜儿,是这么的乖巧懂事,可他的存在自始至终却伴随着猜忌与怀疑。   曜儿年纪小,还不懂这些,虽然对顾子期从不抱他有点小委屈,可以一转头,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元容的肚子,表现出十分浓厚的兴趣,“弟弟。”   “为什么是弟弟?也许是妹妹呢?”元容揪着小帕子逗他。   “父皇喜欢弟弟。”曜儿小心的碰了碰元容的肚子,又飞快的收回了手指,眯着眼咯咯地笑个不停。   乐衣看的垂了头,心疼的眼泪差点掉出来,这个孩子,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占嫡占长定是他们南晋被捧在手掌心里的小太子,何苦来这么地方,受这么些个委屈。   “曜儿喜欢什么?”   “母妃。”顾曜笑着扑到元容怀里,拿鼻尖蹭了蹭元容的脸颊。   “还有呢?”元容揉着她的小脑袋。   “父皇。”顾曜掰着手指头,“还有宫里的姑姑。”   “母妃最喜欢曜儿。”元容在他额头吻了下。   “父皇呢?”怀里的小人抬起眼睛,里面像是包了两颗大宝石。   “你父皇也最喜欢曜儿。”元容伸手把小人揽到怀里,“像母妃喜欢你一样喜欢。”   是啊,赵衷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啊,就像轮太阳,如果他见过曜儿,一定会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的。   可惜造化弄人。   宫中的日子不温不火,顾子期对这个孩子上了心,四周做动作的手脚也就安稳了许多,直到公孙训的消息从宫外送进来。   内容极为简洁。   南部天降异象,直言灾星临世,有毁国祸民的征兆,吾已想出应对之策,尔切记万事小心。   公孙训盘踞在西北地区,这两年到也发展出不小的势力,只不过不敢贸然进入中原罢了,灾星的流言是从南方传出来的,他有意盯着汝城,自然消息得的快速。   世人皆信天道,蜀人最甚,西齐本就建立在蜀国之上,天道之说,自是深信不疑。   不过最近,民间的传言倒有些古怪。   安光县天降陨石,砸碎了县里的天神石像,石像下出了‘灾星降,西齐亡’的六字箴言,一时间民心惶惶,流言四起。   北部长垣村则莫名的挖出了一座黄金铸就雕的观音像,高约八尺,菩萨手中落字‘神官至,流言起;天落雨,国运昌。’果然不久,长垣村便天降大雨,这尊金菩萨至此就被奉在新殿里。   这将出的到底是灾是福,民间倒也各有说辞了。   元容知道公孙训并不是很想帮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可他还是出手了,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曜儿,这都让元容十分感激。   “姜元容的肚子该不会真的是吉兆吧。”祁媛心里有些没底,灾星的异象是怎么出来的,她们心知肚明,父亲的人做事一向干净利落,只是她们未曾想到,流言还未传入汝城,北方就落了吉兆。一时间,祁媛有些坐立难安,生怕得罪了神明,惹来不必要的灾祸。   “是福是祸等着便是。”这事紫月也不敢妄言,她毕竟肉体凡胎,有着本能的敬畏,只是这件事却是不敢再动。   没用的东西。姜月白坐在殿内,窗户打开,清晨的风卷着草木的清香涌入室内。   她是个不信天的人,若是苍天有眼,又岂会让她们家家破人亡?她的母亲,是个多么心善的女子,到头来,还不是上天不公?   “夫人,到时辰了。”审喆没有实权不假,可是皇后的架子摆的那叫一个足,日日都要宫中的妃嫔问安,蕊儿轻轻唤道,生怕吓着姜月白。   “走吧。”长裙逶迤,眉间的一点花黄贴的十分动人,这一路上,姜月白都在思考。   如果她动不得元容的肚子,那么那个一直不被她放在眼里的顾曜,是不是可用?   孩子还小?不怕,他总会长大的,真希望他早些认识到自己是如此的无用,如此的不受期待,如此的不被母亲喜欢。   轻笑出声,姜月白忽然觉得眼前的天,蓝了许多。   姜月白是个极会说话的,句句绵里藏针,先是问了问太子殿下的身子,又暗暗不留痕迹的夸赞着元容。至于姜元容,她怀着身子,自是不可能日日来与审喆请安,这更给了姜月白发挥的机会。   “呦,妾没注意,这一聊就到现在了。”眼见审喆广袖下的手越来越抖,姜月白才停了话,端着杯盏饮茶。   殿里称得上安静,偶尔有几个妃嫔讲些别的,见审喆不答腔,也就没敢再继续下去。   ‘听说太子殿下又病了,请御医了没,太子身子弱,可得好好看顾着。’   姜月白的话不停地在审喆脑海里转来转去,麟儿刚出生的时候,她一门心思都扑在了顾子期身上,等她终于看明白那个男人不再只属于她后,才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儿子。这个孩子是那么的柔弱,总是没日没夜的生病,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忍不想,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养不大。   可是审喆不甘心,非常不甘心,她是公主,是皇后,是顾子期的发妻,怎么就落得了这副境地?   百花苑的花开的那么好,审喆抱着麟儿,孩子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无论怎么养身上都是一把骨头。   “殿下,您慢些!”女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忽然,一个圆圆的小团子就出现在了审喆眼前,他一身蓝色的锦袍,脖子里挂了枚长命锁,看上去健康而可爱。   “母后。”小团子也没想到能在这遇到审喆,连忙跪下,这是母妃教的,嘴里糯糯道,“千岁。”   “皇后娘娘金安。”百花苑地方偏,无论顾子期还是其他的贵人,皆不爱来这个地方,勺儿才敢常常带着曜儿来这玩耍,这会见了皇后,自然是跪地行礼,云裳远远地跟在后边,她倒是个机灵,看见审喆身子一弓,就向着花苑外悄悄退了去,只留下了其他的宫人匆匆赶来。   “起吧。”审喆神色复杂的打量着顾曜,越看越觉得刺眼,心里又不愿意被比下去,只放了顾麟下来,“去和你皇弟一起玩。”   两个小人四目相对,顾曜忽闪着大眼睛,他很少见这位太子哥哥,一时有些无措,愣了许久,才伸手牵他。   勺儿的心都提在了嗓子眼,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敢移开。   曜儿活泼,又是个爱玩的年纪,两个小男孩玩在一起难免有些磕磕碰碰,麟儿自幼被养的娇气了些,哪怕他要天上的星星,宫人们也恨不得给他摘下来,玩到一半,不知怎么就看上顾曜脖子里的长命锁了,伸手就要去拽。   “父皇的。”顾曜抱着锁就往后退,顾子期不喜欢他,也没给过他什么,这是他两岁生辰的时候,随手送的,就被他一直跟宝贝似的随身带着。   “我要。”   “不给。”   顾麟不高兴了,嗷的一声哭出来,审喆忙过去看,就见儿子坐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当场就黑了脸,“怎么回事?”   “母后,我要。”顾麟见审喆过来了,也有了底气,指着顾曜的脖子道。   审喆不再开口,勺儿只好上前一步,就见顾曜红着眼,死死地攥着那枚长命锁,审喆是主,她是奴,顾麟是尊,他是卑,只好蹲下身子哄他,“殿下把东西给太子好不好。”   摇摇头,顾曜更委屈了,这是他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不熟悉的小哥哥。   “母后。”顾麟往前迈了两步,拉拉她的裙摆,“麟儿想要。”   “你是太子。”审喆伸手揉揉他的脑袋,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厌恶宫里的孩子,无论是顾曜还是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公主,她声音透着古怪,“但凡麟儿想要的,就都是你的。”   “殿下,咱们给太子好不好。”勺儿都快急哭了,这要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顾曜红着眼,不舍得展开手心,这是父皇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顾耀有审喆撑腰,见那个小团子也不敢动,胆子就大了起来,他跑到顾曜旁边,伸手就要去抢,“给我。”   小团子忍啊忍啊,终于忍不了了,嘴巴一咧,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他死死地拽着红绳,使劲推了顾麟一把。   顾麟自由身子骨弱,哪里被人推过,往后踉跄两步整个人都栽了过去,头磕在石子路上,瞬间磨出了几条细细的血道子。   勺儿整个人如坠冰窟,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影迈了过来,冲着眼前的小人就是一巴掌。   顾曜年纪小,审喆这一巴掌又用了力气,直接被打的飞到了一边。   “贱种,你算个什么东西。”审喆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她控住不了自己,抬脚就要往小团子身上踢去,幸好勺儿动作快,整个身子都扑在了顾曜身上,审喆力气大,一脚踹在她的肋骨上,疼的她差点昏过去。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细柳忙伸手去拉她,她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了,那些她想打想杀的日子早已是过去,顾曜便是在不得陛下的心,那也是皇子,他的母亲也是仅次于她之下的三位夫人之一。   小团子被这巴掌打的有些懵,滚动中脖子上脸上也划破了一大块皮,鲜血混着眼泪往下流,话也说不清了,只是不停地抽抽。   “太子你也敢推?我的儿子你也敢推?”审喆有些歇斯底里,她指着地上的孩子,“还父皇,你父皇可没拿你当儿子!”   翠湖跟在一旁看热闹,余光忽然扫到一团紫,才装模作样的扑上去抱住审喆,“娘娘莫气。”   元容前脚得了云裳的消息,后脚就步履匆匆的赶了过来,她想过审喆不是个好相处的,勺儿多半会被刁难,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今早离开的时候,曜儿还干干净净笑眯眯地,这会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死死的缩在勺儿怀里。   等元容走近看清了,恨不得当场就把审喆给活剥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勺儿身边,被她当做心尖尖的小人儿,身上脸上染得全是血,脸也高高的肿起来了一块。   当下也顾不得尊卑,一脚跨到审喆面前抬手给了她一耳光,“毒妇。”   元容这一巴掌打断了审喆的骄傲,也打出了她压抑许久的本性。   “装什么慈母。”目光恶狠狠划过元容的肚子,审喆挥开细柳,翠湖一瞧也忙松了抱她的手,她抬手就要反抽回去,却被元容凭空截住,气到失笑,审喆的手被抓在二人之间,她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讥讽,“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大的不管用了,便生个小的绑住顾子期。”她看了眼连哭都不会哭的顾曜,高声道,“二殿下,你母妃早就打算不要你了。”   “审喆。”元容握着她手腕的指头越收越紧,她很少靠审喆这么近,身上的味道让她本能的有些烦躁,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做人留一线。”   “本殿下凭什么与你们留一线,你们是什么?不过是南晋的叛徒,还真当自己是开国功臣了?”审喆仰着头,眉心的一点嫣红在阳光下红得耀眼红的夺目,她是蜀国的长公主殿下,是显后唯一的女儿,若是当年,何至于此被一群贱人陷害讽刺,“本殿就看不起你们这种人,嘴上说着一套,心里却暗戳戳的做着其他的打算,不过是骗自己让良心好过罢了。”   元容的表情越来越冷,审喆的语气也越来越冷,她靠的元容极近,“我现在不过是提前让你儿子适应,就算你怀的这个是所谓的福星,也改变不了那个小杂种的血统。”   “他是陛下的儿子。”元容直视着审喆,眼里寒光如刀。   “那又如何,陛下不认,他就不是。”挣开手腕的钳制,审喆的笑声在安静的花苑显得尤为刺耳,她看了眼宫人怀里的顾麟,伸手捏了捏他没多少肉的脸颊,“回宫,本宫碰他还怕脏了自个的手呢。”   晚上,曜儿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听话的擦药,他脸上的红肿还没散去,也不哭,就这么一直握着元容的手指头尖。   “曜儿真乖,跟乐衣姑姑去睡觉。”   “嗯。”小人嘴上应着,心底似乎在做挣扎,许久才垂着睫毛开口,“别不要我。”   他这句一出,元容的泪止都止不住,她抱着他不停地点头,“母妃最喜欢曜儿了,怎么会不要你。”   殿中烛火通明,元容看着那抹小身影被抱去了偏殿,才瘫着肩膀坐回了美人榻上,乐衣没吭声,只如往日般为她敲打着肩膀。   “你是不是也这么想过。”审喆的话犹在耳畔,元容按住肩膀上的手,她转身回望着乐衣,“是不是。”   “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么?”乐衣苦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是没想过,可当认清她们的处境后,她心里就清楚,这怕是最好的路了,她明白,公孙训也明白,不然,也不至于出手帮元容肚子里的孩子。   曜儿的路注定坎坷,有个亲兄弟总归是个保命伞。   “还有一条路。”元容眼里闪着幽幽的光,一双如墨的眸子,在这个夜里黑的骇人。姜月白这是在把她往绝路上逼,把她的曜儿往死路上逼,她的话狠狠地扎到了审喆的心里,打醒了她,也让她猛然回忆起什么,“既然我和她之间只能赢一个,我就不会再让她翻身。”   “夫人。”乐衣轻唤这,多少被元容的自言自语有些吓到。   “我要等个机会。”元容伸手握住肩头上的手,乐衣被她攥得生疼,烛光照在她的半张脸上,乐衣看不清元容的表情,就听她继续轻声,“我不好活,她们谁都别想好活。”   肚子里这个是福还是祸,她们会亲眼看到,感觉到。   这件事仿佛就像一颗投入湖中的小石子,泛起点点涟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怀了身孕的元容活泼了许多,连带着对顾子期都有些调皮,经常拉着他与自个的谈天说地,儿时的故事她记得七七八八,有时候想起来了,就与顾子期说道说道,眉宇间一片温柔。   “这个孩子听了那么多咱们的故事,等他长大了一定会像子期哥哥。”元容啃着桃,拍拍并不显怀的小肚皮。   “那我就等他出来。”言罢,顾子期轻轻在她小腹上印下一个吻。   有点痒,惹得元容缩成一团笑个不停。   只是,很可惜,俩人并没有等到这个备受期待的孩子。   消息传到昌乐殿的时候,顾子期正在批阅奏折,内监额头布满了汗珠,跪在地上报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机会,元容谋划了许久,也等了许久,东西到手的瞬间,她有着片刻的失神,这枚鸾凤玉佩一看就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玉体通白,带着淡淡的幽香,这股香钻到她的鼻息中,让她异常烦躁,与当初她靠近大嫂时的感觉极为相似。   若说不同,便是多了一抹香罢。元容握着玉佩,几乎想放声大笑,笑自己的运气,也笑审喆的可怜。她摸着还未隆起的小腹,他还那么小,小到元容这个做母亲的都还未感受到它的存在。   “夫人。”勺儿端着汤药,指尖不停的抖动,这一碗喝下去,可就没有退路了,值得么?   “我的曜儿也已经无路可走了,姜月白不给我活路,我便拉着她一起走。”元容轻轻拍着拍肚子,手下是肌肤的温度,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孩女孩,不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模样,可是,她与这个孩子之间没有以后了。   药碗被元容飞快的端起,汤药散发着浓浓的苦气,扑在脸上,熏的眼睛生疼,泪水混着漆黑的药汁一起被灌入喉咙。   腹部撕裂般的疼痛,这副药真狠呐,就像后宫的女人,温热涌出身体,烟青色的床褥上瞬间染上大片的猩红,一片黏腻混着浓重的血腥味。   “把东西收拾干净。”元容缩在床上,身体却早已疼的没了知觉,脸色苍白如鬼,指尖死死地掐入掌心。   这一次,她就拿自己做筹码,把她们统统拉下来。   啊——   惊叫声穿透软语斋,元容半躺在长榻上,看着殿内宫人们惊恐慌乱的目光,轻轻闭上眼睛。   现在开始,她就什么退路都没了,眼前的这条路,无论多难走,做的事无论多肮脏,她也一定要爬到顶峰。   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元容不知道是身体疼还是心疼,心里默念:此生你我无母子缘分,若有来世,娘亲定会爱你如珍似宝。    昏过去的那一刻,元容才惊觉,这么些年以来,她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狠毒之人,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自己狠起来比谁都可怕。   她用自己的肚子布了个局,然后,把她们都圈死在了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  我都要被自己的的字数感动了~~隔壁还有个小番外就完结了,可以专心太后惹。 我家容儿开始反击了,只是代价有点大,没娘的娃爹又不疼,好可怜~~   ☆、鸾凤玉佩   元容醒来的时候,殿里的血腥味淡了许多,她一时有些茫然,眼眶中莫名其妙的聚起团水雾,之前肚子里千刀万剐般的疼痛早已散去,她伸手小心的摸了摸依旧平坦的小腹,就像每个醒来的清晨。   “容儿。”顾子期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他就坐在床榻边,离她很近,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有点暖。   元容就这么呆呆的望着他,泪水沿着眼角向漆黑的鬓发间流去。   “再睡会好不好。”元容眼中朦胧一片,她看不清顾子期的表情,只听到他的温柔,“听话。”   “子期哥哥。”元容勾着顾子期的指头,眼泪簌簌的往下落,她的声音仿佛被压在喉咙里,“我肚子疼。”   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有些微颤,眼下的人儿脸上早已没了血色,他赶到的时候,整座软语斋都是厚重的血腥,满床刺眼的猩红,御医进进出出,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躺在他们曾彻夜缠绵的床榻上,烟色的床纱被勾起,沉重的让他觉得不真实,“那先吃药,吃过药就不疼了。”   这句话,顾子期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说过,元容小时候吃不得苦,每次生病都要被人哄着劝着,他总是极不合规矩的端着个药碗坐在她房内,一口蜜饯一口药的喂个大半天。   那时候,元容长得还没有院子里被砍掉一半的老梅树高,咬着蜜饯捧着脸看他,说出的话却让人忍不住莞尔,她说:要是常常生病就好了,这样子期哥哥就可以一直那么温柔。   洁白的瓷碗内,乌黑的汤药泛着浓浓的苦气,顾子期小心的把元容扶起来,腰后垫了两个软枕,“吃蜜饯么,甜的?”   温热的雾气熏得人眼疼,元容摇摇头,就着顾子期的手大口大口的喝着碗里的东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里砸。   窗外的晚霞渐敛,夕阳被浸泡在一片的血色中。   碗里的药还剩一半,眼前的人却不在动,顾子期想要伸手去碰她,指尖还没触碰到衣料,原本安静的人忽然疯了一样。   安静的内殿里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喉咙里是尖锐的呜咽声,元容疯狂的砸着床上的东西,软枕落在地上,只发出的沉闷声,顾子期从没见过这样的元容,记忆中,即便是当初他强行把她带来了蜀地,她也没有这么疯狂,这么难过到绝望,落在他身上的每一巴掌,都扇进了他的心里,哭的让人心碎。   元容整个人像是被泡在了海水里,意识混沌而清醒,不知道是真的在做戏还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也不知道是对孩子的内疚还是对自己这么做的悔恨,每一滴眼泪都在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无能,更厌恶自己的面目全非。   拿自己的孩子的性命做赌局,她还配做个母亲,配当个人么。   并封清扬卫子和,当康婉兮姜元容。   元容又想到了南晋那个女子,卫子和到死都保留了自己的骄傲与风骨,而她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中变得肮脏变得狰狞。   身子被人圈着,她挣脱不开,就像只发狂的小兽,用尽所有的力气咆哮悲鸣。   顾子期扣着她肩膀的手用了力气,指甲又有些微青,他也有些无措,可面对这样的元容,唯有放低语调,口中不断地安慰她,直到她力气用尽。   空气里是元容和顾子期的喘息声,清晰而又悲伤。   这件事闹得非常大,整座后宫都风声鹤唳,直到锦安在夜间偷偷抓住一名鬼鬼祟祟的膳房宫女。   雪白的鸾凤玉佩冷冰冰的盛放在漆盒内,顾子期眼神晦暗,这东西是什么,世上怕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小宫女抖着身子跪在殿中,不停地磕着头,额上一片青紫,只唤着冤枉。   “那日皇后娘娘携太子殿下游园,膳房正巧在做乳花点心,太子闹着要吃,恰逢娘娘心情好,便跟着一起来了,这该是那时落下的。”元容半躺在榻上让太医号脉,外边是宫人惧怕的抽泣,断断续续的说道着玉佩的由来。   “既然那时落下,为何现在还在你手中。”何飞看了眼顾子期,果决开口。   “玉佩是落在暗角处的,难寻了些。”   “这就奇怪了,你口口声声道娘娘是一行人,又怎会把玉佩落到不打眼的地方。”   “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她也是半夜出恭,看到月色下的一抹白,本想着捡了明日交上去,说不定能得个打赏,谁料竟惹来这么一桩祸事,心里是又怕又委屈。   “王太医可否去探探那玉上是否有古怪。”元容收了胳膊,她好不容易拖住顾子期,让他在她殿里看到这物件,又岂会这么轻易放过,她盯着御医,眼眶红的骇人,“我不想放过丝毫。”   “可,但请夫人稍等,容臣去禀陛下。”   “乐衣。”元容开口,“你也一起去,听清楚了。”   “诺。”乐衣行礼应下,才退后两步,请王太医先行。   王太医显后时就在太医院当值,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他须发有些花白,只实话实说的重复了下元容的交代。   顾子期挥挥手,觉得世间万事就是那么巧合,有些东西,做了,就绝不会被时光所掩盖。   鸾凤玉佩带着剧毒,这种毒会随着时间浸入肌肤、血液、骨髓。   王太医有些枯老的手不停地抖着,这是皇后的贴身玉佩,谁敢在这上边做手脚,答案不是显而易见么?他真是给自己找了一条死路走,豆大的汗珠从下巴滑落,他嘴唇紧闭,不发一言。   说不得,说不得啊!   “可是这佩有问题?”乐衣仔细端详着王太医的神色,见他这副噤若寒蝉的表情,便知他看出了些什么。   “但说无妨,朕也想知道。”顾子期靠在椅背上,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圈,轻敲着扶手,在这个安静的大殿的中,继而狠狠地拍在上面,十分的清晰,“说!”   “玉佩确实有毒。”王太医腿一哆嗦,整个人就跪在了地上,掩去时间,只挑了自个知道的,“也的确对子嗣不利,可微臣才疏学浅,只能探明一二,里面究竟还混了些什么,却是不知。”   “陛下。”元容被飞萍搀着,她的脚步还有些虚浮,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漆盘中的东西,“妾能否看看,妾不甘心。”   顾子期招招手,飞萍便把人搀了过去,元容当着他的面收手去摸,却一把被人攥住手腕。   “这可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顾子期摇摇头,他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这个世间只有她一般。   “我就看一眼,就一眼。”元容带着哭腔,似又想到了自个的孩子,悲从中来,反倒让顾子期不好再拦她。   玉佩落入元容手中,顾子期打量着她的神情,只见元容脸色由一开始的愤恨渐渐变的有些古怪,她眼睛越睁越大,顾子期感到她整个身子都是颤抖的。   当下就有些担心,“容儿。”   “这个味道。”元容眼里的晶莹摇摇欲坠,“我闻到过的。”   她这句话,无疑给了殿中所有人一个霹雳,顾子期眉心皱成一团,带着狐疑正色道,“何时?”   “我怀曜儿的时候。”她握着顾子期的手,越攥越紧,似不敢相信,“大嫂身上便是这个味道。”   这段话当然是元容胡编的,她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更没从丞芳身上闻到什么异常,只是她怀曜儿的时候每次见完丞芳都十分烦躁,就跟她怀这胎时嗅到这种香气的感觉一样。   她本就怀疑姜月白从中动了手脚,这会儿玉佩又被证实却有问题,足够让元容赌一把,赌顾子期给审喆的东西,姜月白也有。   这些个算计她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元容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个动作落在顾子期眼里,有些刺眼又有些让他心疼。   ☆、眼里淬毒   午夜,天空黯淡,鸾歌殿只掌了盏微弱的油灯,周围的宫人早已被屏退,审喆安静的坐在空荡荡的大殿内,殿里的每一块砖她都数过,每一寸土地她都踏过。她一直贴身佩着的鸾凤玉佩丢了,丢的莫名其妙,她心里难过,难过的恨不得把整座宫殿翻过来。那是顾子期送她的,那时候她还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拥有着世间一切名贵的珠宝玉石,唯独爱此物如命。   只因,鸾凤交颈,象征着美好的姻缘,顾子期说他与她是良缘。   元容闯入鸾歌殿的时候已经有些魔怔了,她把玉佩砸向她,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毒,怎么会有毒呢?审喆想,那可是她夫君赠予她的定情之物啊。   她的指甲狠狠地陷入她的手臂,审喆忽然觉得心口破了一个洞,冷风猛烈地往里灌着,有些她一直坚信的东西在破裂,细柳不停地拉扯着元容,似乎再解释些什么,审喆听不见,也不知道那个脸色苍白如鬼的女子何时离开的。   她派人去请顾子期,一趟又一趟,从日落到天黑,他没有来。   清冷的月光拖着摇曳的树影投射在地面上,审喆慢慢的屈膝抱成一团,她又想到显后当年的一番话:   对男人而言,情爱永远屈居于权力之下。   “母后,我想回家。”   审喆的声音很少这么轻柔,似在呼唤着什么,可是,她哪里还有家,她的家,她的国,早就不在是她的了。   鹤山的消息传到汝城,已经是清晨,顾子期的心情如同这阴郁的天空,老管家果然把药给了月白一份,老人家还不清楚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月白给审喆下药的事情暴露,还在苦口婆心的修书劝顾子期,直言审家与他们安国侯府不共戴天,便是表小姐真对审喆做了什么,也是他怂恿的,真要怪罪便怪罪于他,莫要气表小姐。   何飞看着手中的书信,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还未等他想好如何开口,太医便带着姜府大房的消息候在了殿外,他专程派人去为姜大公子的夫人号了脉,果不其然,被腌脏之物毁了身子,若不是太医院的老医医术精湛,一时半会也探不出个究竟,这消息压的严实,老太医只按着顾子期的话只说是宫中的夫人见她久久不孕差人来探个脉。   “白夫人或许有错,但依属下看,这次定然与夫人无关。”何飞心里记着父亲的交代,这种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帮姜月白进言。   “朕知道。”顾子期背对着何飞,眼前是一副巨大的万里江山图,一眼望去,山峦叠起,十分壮阔,“你看月白做事的手腕,滴水不漏,连我都被她瞒了下去。”   这个表妹,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沉,她跟着他这么久,把他黑暗的那一面学了个十成十,面上看是不争不抢,骨子里却是什么都争什么都抢。   元容这次落胎,不用何飞开口,顾子期就相信不是姜月白做的,她做事那么干净利落,抹去了所有的痕迹,怎会允许自己在元容身上出这么大的纰漏。   “陛下,不好了。”小太监连滚带爬的冲到殿内,腿一软,就对着顾子期连磕了三个响头。   “放肆。”锦安卷起拂尘朝着小太监的脑袋敲了两下,若不是这小子是自个收的干儿子,他下手绝不会这么轻,昌乐殿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他在这大呼小叫。   “陛下恕罪。”小太监不敢耽搁,只抖着身子叩头,“奴才有要事禀报。”   “说。”顾子期转身,周围的气压顿时低了下来,压迫的人喘不上气。   小太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慌忙开口,容夫人带着宫人们去柔福宫了,要是其他时候,他说不定一个白眼过去,可消息传过来,容夫人挑了殿内使粗的几名低等宫女换了衣裳同去的,这事就可大可小了。他心里越想越不安,这才豁出去禀报。   “何飞,去柔福宫。”顾子期一听,便知道大事不好,元容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当她豁出去的时候,便什么后果都不会顾了。   蕊儿原本只当姜元容来无理取闹一番,毕竟落胎这事她看的真切,跟自己主子全然无关,只是不知道怎么就惹上了这座瘟神。   只是她没料到,姜元容不是来找茬的,而是来索命的。   侍卫围了一圈,刀剑无眼,姜元容又是当朝的夫人,倒是有些进不得退不得。   “你该晓得此事与我无关。”姜月白不是没想过,既然祁媛借了民间谣言的的手,就不会再给自己找麻烦,真要了元容孩子的命,她把宫内的女人梳理了一圈,最可能的,反倒是鸾歌殿里那位无法无天的皇后娘娘。   元容离得她极近,她俯身望着她,姜月白也不怕,抬眼与她对视,就听元容一字一句道,“曜儿早产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不是。”姜月白唇畔含笑,满面的真诚,骗人的最高境界,便是连自己也要相信编织的谎言。   “你真是不到黄泉不回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元容实在看不懂姜月白,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仅因为她也姓姜?“你让我从心底里觉得恶心。”   “彼此彼此。”姜月白的神色开始冷下来,她不笑的时候,眼里都是冰渣,像是冰天雪地里被困住的一条毒蛇,“可你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她能怎么样呢?若是之前,元容或许会愤恨,或许会迟疑,她不能把她怎么样,姜月白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是顾子期唯一的亲人,她无论怎么做,都是错。可是这次,她不怕了,她一直在被动再被算计,如果还不能把姜月白拉下来,她这辈子怕是都永无翻身之日。   “是你杀了我的孩子。”元容忽然尖叫出声,眼眶瞬间红成一团,乐衣之前与她配合了好久,她有些功夫底子,对付姜月白这种较弱的高门千金不在话下。下巴被人捏开,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就被塞入了姜月白的口中。   这颗药是曹元晦当年配给她的,元容一直留着,他说:你之后若不想要孩子,便服下。   她想过好多次,自己将会在怎样的境况中吃下,没想到,最后却落入了别人的腹中。   清凉带着馥郁的香气滑过喉咙,姜月白抬手便要抠喉咙,被乐衣当场按下了手臂。   鸡皮疙瘩爬满背部,姜月白眼里淬毒。   “我豁出去了。”元容拉着姜月白的领口拽到自己面前,她垂着头,姜月白只能听见她从喉咙里挤出的笑声,像是指甲划过琉璃面,“不管你做没做,我都不会放你生路,我生不出来,你也别想生。”   元容的这句话无疑是彻底点怒了姜月白的怒火,她接着与元容之间的距离,反手扣住了她的喉咙,手指越收越紧,“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让你儿子认我做母亲了。”   她对元容一直都有杀心,而这次,姜月白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乐衣顿时被姜月白的举动镇住,连伸手去掰她的手指头,姜月白此刻脑海中只剩一个疯狂的念头,“杀了她,杀了她。”   小指被掰成奇怪的形状,姜月白就像是饥饿的野兽,咬住了猎物的脖子,便永不松口。   元容的脸色开始微微泛紫,她用尽力气扯着她脖子上的手指,面上却依然在笑。她想,哪怕姜月白真的把她掐死在这,她的曜儿,也终会是姜家唯一的孩子。   父亲没有了其他的路,再不甘心,也只能把所有倾注在曜儿身上。   眼前的路,终于又有了盼头。   ☆、月色真美   “容儿!”这是元容闭上眼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远远地传来,有点急迫,有点熟悉,这语气,她好似在哪里听过。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吧,那次她缠着四哥一起偷偷出去打猎,红色的小马驹并不高大,那年她刚学会骑马,一个不小心就走丢在了山林中,周围偶尔传来诡异的嚎叫声,她孤身一人穿着胡服,紧紧地牵着缰绳,她不敢发声,怕引来什么野兽,只好边走边小声抽泣。那一天是如此的漫长,直到天暗下来,元容坐在小河的上游等啊等啊,直到看见聚集的火把。呼唤声幽幽传来,大喜之下,她向着那团团的光亮奔去,高声呼救,那么远的距离,她的声音被风一次又一次的吹散,脚下一个落空,幸得元容反应快,死死地抱住了擦过她身边的树干,脚下的泥土光滑,她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姜重明的名字,碎石从她身边滑落,元容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   “容儿!”忽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那么的熟悉,元容抬头,黑暗中她看不清的他的表情,可她却觉得,他冲她伸出手的瞬间,像个英雄。   那一年她十一岁,他十四岁,她还是父亲唯一的掌上明珠,而顾子期,也还是她心尖尖上的良人。   可是,她的良人已经没了,从那日他离开与她挥手告别的一刻,就死去了。   泪水滑过眼角,被一双大手温柔的拭去,元容恹恹地睁开眼,太阳高高的挂在半空中,阳光有些刺眼,她就这么躺在床榻上,脖颈处被上过了药包着细细地娟纱。   “醒了?”顾子期端了杯水,吹了吹,试过不烫,才送到她的唇边。   “我……”元容声音嘶哑,喉咙像吞了火炭似的,抿了两口水才略有缓解,她直视着顾子期,“真是个恶毒的人啊。”   眼泪不停的往下坠,顾子期捧着她的脸颊,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安抚道,“你依旧是我的容儿。”   不是了,她不是了。   元容闭上眼睛,就听顾子期的话语在耳畔响起,“你再睡会,近日安河水患频发,等我忙完再来看你,好不好。”   元容没睁眼,只略微点点头。   顾子期这一忙直忙到月上枝头,姜月白这次是真的被元容惹怒了,他记忆中的表妹,是个极为克制的女子,可今早,他看到的她却浑身散发着杀意,眼中除了憎恨再无其他。   那一巴掌,看似打在姜月白的脸上,却也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知不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宫人们全部被挥退出殿外,嘈杂的宫殿只剩下他们二人,姜月白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满,都在这一巴掌下彻底地爆发了,她攥着他的衣袖,指尖因为巨大的力量有些泛白,小指在之前的对持中被掰折,连着皮肉垂下,“若不是你们安国侯府,我怎么会落得这副田地,我母亲是一朝郡主,高高在上,就为了给你们安国侯府留条血脉,才落得个家破人亡。”   她便只能依靠着顾子期,依靠着那个之前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活下去。她不再是钱河郡主的女儿,而是姜家见不得人的外室女,她相依为命的表哥,爱着一个女人,娶了另一个女人。她小小年纪就活在一栋怎么都爬不出去的高墙内,她从来不敢吵闹,从父亲的言语间揣摩母亲的脾气性格,然后努力地学着。她从顾子期口中知道元容的点点滴滴,然后做的比她更好。   父亲待她好,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他对母亲有情。   顾子期待她好,因为她是他的表妹,母亲对他有恩。   可是,天下那么大,谁又能抛开一切,单纯因为她是月白而喜欢她?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世间唯一那个爱她如生命的娘亲,早已随着安国侯府的坍塌,而埋葬在了过往之中,变成了尘,化作了土。   “我做的一切都不后悔。”姜月白仰天而笑,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也不怕报应!”   “月白。”那个白白胖胖常常窝在她母亲怀里的小糯米团子,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这么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顾子期唤出声,却不知要与她说些什么,“你是我表妹,我既然答应了姨母,至死都会护你。”   “希望这句话,表哥能一直记着。”姜月白戳着他的心口,“母亲的在天之灵,定会保佑表哥儿孙满堂。”   姜月白手里握着一把刀,知道捅哪最疼,亦懂得取舍,这件事无论谁对谁错,她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他都不能伤她半分,因为她是姨母唯一的女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顾子期想,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元容,月白该是与他最合适的女子吧。   可惜,没有如果。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顾子期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何飞打着灯笼跟在一旁,四周如此的寂静,无尽的黑暗仿佛可以吞噬掉一切。   不知怎么就又来到了软语斋,殿内燃着灯火,顾子期没让人通禀。   元容正抱着曜儿坐在亭子里看月亮,顾曜已经好多天没见母亲笑过了,他伸着肉嘟嘟的小指头戳了戳元容的脸颊,“母妃笑好看。”   “真是好孩子。”元容努力扬着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夜深人静总是惹人思怀,她又想到那个还未出生就早已离去的孩子,忍泪道,“这个世上,娘亲最喜欢曜儿了,为了曜儿,娘亲可以拿一切去换。”   “我也喜欢母妃。”顾曜捏了块点心讨好的塞到元容手中,“还有父皇。”   可惜,父皇不喜欢他,他更喜欢那个丑兮兮的小公主,顾曜的眼神黯淡下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父爱总是有着本能的渴望。   “父皇也喜欢你。”元容捏着顾曜的脸蛋,“只是妹妹小,要多抱抱才能长大。”   “我小时候也抱我?”两岁多的孩子,话语还有些混乱,只是眼里熄灭的星星又亮了起来。   “嗯。”元容点头,忍住眼泪,拍拍顾曜的脑袋,“可惜那时候曜儿太小,都不记得了。”   顾子期远远地伫立在树下,亭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偎而坐,这晚的风很静,声音很轻,他没有上前去打扰元容母子二人。   “主子您要去哪?”何飞陪着顾子期漫无目地的在偌大的皇宫中走动,皇宫真大啊,大到不知要去哪?   “曜儿到启蒙的年纪了吧。”顾子期忽然开口。   “是,不知该如何安排?”何飞跟在他身后半步处,“是与太子殿下一起,还是另寻先生?”   “朕一会出个试题,你连夜送去给国子学的那几位五经博士,务必让他们明早呈上来。”顾子期停下脚步,“给曜儿寻个仁厚些的先生吧。”   “太子那里该如何交代?”何飞抿着唇,觉得顾子期这动作大了些。   “你自个寻了些什么东西忘了么?”顾子期幽幽道,“麟儿左右是个活不大的。”   空气瞬间凝结,何飞有些不敢去看顾子期的脸色,顾麟那个孩子,顾子期抱过也哄过,如今说出这句话,不只是个什么心情,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是个人。   “这几日发生的事你去处理。”顾子期迈开步子,月光透过花树,投下片片阴影。   “那白夫人……”何飞小心揣摩到。   “把月白干干净净的摘出来。”顾子期嗤笑出声,“民间不是传了些乱七八糟的么,你把人寻出来,到时候一并处理了。”   ☆、何为清明   “夫人,梅鸢殿出事了。”勺儿步履匆匆的从外面赶来,裙摆因为步伐的慌乱而大幅晃动。乐衣一抬手,宫人们便行礼退下,勺儿快步走到正在饮茶的元容面前,轻轻用袖口拭擦着鼻尖的细珠,“皇后娘娘身边的细柳招了,供出了梅鸢殿的紫月。”  这点倒是正合了元容的心思,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动手,这二人怎会扯在了一起,她抬头,正巧对上乐衣同样狐疑的目光,乐衣摇头道,“奴婢听您的吩咐,还未曾把东西送进梅鸢殿。”  “细柳说是紫月来寻她,说是媛夫人心中认准了……”勺儿抬头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说是认准您和白夫人合谋害了她的骨肉,嫁祸给皇后娘娘,从外面弄了副药,但您防她防的紧,需皇后娘娘帮衬些。”勺儿说的详细,无非是审喆开始未应,东西便一直留在梅鸢殿,直到某日小殿下和太子发生冲突,皇后娘娘心中咽不下这口气,日日以泪洗面,细柳这个自小跟在身边的看不下去,才瞒着皇后暗中助祁媛她们一把。只可惜元容对外殿送来的吃食十分小心谨慎,只得借着某日娘娘和小殿下路过膳房的机会下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那日皇后娘娘不小心遗失了贴身的玉佩,更未曾想到玉佩被浸了毒,她们家娘娘也是受害者。  “这事若不是我亲自动的手,她这说辞我都要信了。”冷声声从元容嗓子里挤出,“依祁媛的性子,怎会任她空口无凭。”  “邪就邪在这里。”勺儿俯身继续,“细柳呈上了从紫月身上偷来的字条,是写给祁家公子的,事关安光县前些日子的灾星传言,以此来证实媛夫人却想把您的肚子除之后快。陛下震怒,还专程派人去对比了笔迹,是紫月的,媛夫人求哑了嗓子,都没能换回陛下网开一面。”  “姜月白呢?”两件事并成一件事查,全然掩盖了她之前设下的陷阱,顾子期好大的能耐。  “此事全然未涉及到柔福宫那位。”勺儿看着元容的眼神有些心疼,她的小姐付出了多少。细柳认下了一切,皇后摇身一变成了同样受害的无辜人。字迹并非祁媛的,只要祁家从中周旋,她不是不可能脱身。她们忙活了一场,付出的代价惨痛,到头来却连皇后也拽不下去。  “可见,我当时那枚药是喂对了。”元容手掌透过衣袖抚上小腹,不然依顾子期,他便是再狠,也不会断了姜月白的子嗣。这件事看似她吃亏,可在元容看来,这已经比她预想的好太多了。  姜月白无法生育,姜家所有的希望只能压在曜儿身上。  细柳认下一切,定是和顾子期达成了什么约定,决定舍去这条命去救审喆。而那位本就没什么知心人的皇后娘娘,如今又没了最忠心为她的侍女,从此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她性子娇纵却单纯到固执,今后如何在险恶的后宫生存下去尚且未知。  还有梅鸢殿的紫月,小小一个侍女,竟让祁媛不惜冒着得罪顾子期的风险,也要努力保她一把,可见那宫人是个极有手段的。之前的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为什么从来以容貌闻名的祁三小姐,会有着差点把姜月白拖下水的手腕,身后果真是有高人指点,只可惜这位高人,顾子期并不打算留她,这枚可以主宰祁媛行事的好棋算是废了。  祁媛被夺了夫人的头衔,降为上嫔,皇后因监管不当被禁足于鸾歌殿思过,而这场女子间没有硝烟的战争,也伴随着姜月白和元容正式撕破脸而阶段性告终。  “母妃。”顾曜左手握着姜重明不知哪里给他寻来的纸鸢,兴冲冲地奔入软语斋,结果前脚方踏进去,余光就瞥到了什么,腰一弓,便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顾曜心中小声的祈祷。  “曜儿怎的不进来了?”顾子期的声音从室内飘出。  还是被看到了。顾曜心中哀哉,然后换上一副笑眯眯地表情,拎着锦袍又踏了进去,行礼道,“父皇万安。”  “起。”顾子期望着眼前的小人,朱唇玉面,男生女相,像极了元容儿时。他招招手,顾曜忙跑过去,献宝似的把纸鸢上手奉上,纸鸢含香,风一吹,便带来阵阵幽香,“这又是打那来的?”  “四舅舅前些日子北去剿匪,从胡商那里得来的。”顾曜双眸明亮,骨碌碌转了圈,“说是香料熏染而成,边想着借花献佛送与母妃。”  “既是送与你母妃的,朕今早怎么就看到一相似之物盘旋于天空之上?”顾子期敲敲纸面,顺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个栗子,“先生的功课可是做完了?”  “完了,完了。”顾曜抓住顾子期的话,暗戳戳的忽略了纸鸢的问题,“父皇可要检查,皇儿让桂子带着呢。”  “你啊,何时才能不贪玩。”顾子期饮着热茶,茶叶根根树在杯中,敲敲桌面,桂子便适时的把功课呈上。  “曜儿年岁尚小,正是贪玩的年纪。”元容坐在顾子期身边,见他杯子空了,便又动手为他盏了杯茶。  “七岁,不小了。”顾子期提笔在顾曜的功课上批示。  随身携带功课,这是母亲教他的,顾曜见父亲的机会不少,但也称不上多,想要了解顾子期的行事手腕,没有比让他批示功课更方便的了,何况顾子期本就才思过人,作为高高在上的君王,他看到的想到的,要比教书的先生多得多,不在才学辞藻,而是纵观天下的格局。  这些东西,别人教不会曜儿,元容也教不会,能教他的唯有顾子期。  这篇是温先生昨个留下的,顾曜虽已入学几年,但年岁放在那儿,《党锢传》此类学起来还是略微有些吃力,针砭之处尚显稚嫩。  顾曜托脸看着,圆圆的脸上带着不符合年岁的思考,有着疑惑,又有些不明。  “曜儿可是有何不懂之处?”顾子期落下最后一笔,整篇文章几乎被他的朱批所覆盖。  “此篇乃是写灵帝时宦官专权,任用私人败坏朝政为祸乡里。故而士大夫才与儒生联手,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只因矫枉过正,故而引发了党锢之祸。”顾曜见顾子期只颔首不言,继续道,“可如今当政者非外戚宦官,父皇为何还要紧杀鲠直之风?四夷宾服,百姓家给,治有法度,政教清明,不才是大道么?”  “何为清明?见须眉而察理则为清明。”顾子期把顾曜拉到身边,“人如池水,朝堂也如此,池水必有浑浊之物,上位者需做的不是除尽所有的淤泥,因为淤泥除了,池中便不会有鱼、不会生荷,而是做到让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  士大夫为水,太清了,则朝乱;豪强为泥,太浊了,则世乱。  万事皆要有度,这便是帝王心术。  顾子期见顾曜还是有些茫然,只收了话,揉着他的头发笑道,“曜儿尚小,无需懂这些。”  元容垂头听着,见顾子期似不想继续,忙出来打圆场,她伸手把顾曜揽到怀里,点着他的鼻尖,“不是说送纸鸢给母妃的么?怎又在功课上钻牛角,曜儿若是喜欢,明个母妃跟温先生说,让他多留篇文章给曜儿。”  顾曜原本还想再问,可孩子就是孩子,元容一开口,思绪就被拽跑了,一听还要在加重课业,忙挥着小肉手撒娇,“先生若是再多留些功课,您就真的只能去书房才能看到儿子了。”  “是么?”元容做出一副狐疑的表情。  “母妃不信的话,您看看太子哥哥,整日都泡在书堆里,连母后见他一眼都困难的紧。”  光影之下,元容不停地逗着曜儿,惹得小家伙捂着耳朵四处乱窜,顾子期安静的坐着,岁月安稳,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刚刚好。   ☆、扒皮挫骨   “三殿下真是越发的惹人怜爱了。”姜月白轻舞着宫扇,梅鸢殿四角皆放置了铜盆,几块冰砖将将的堆在盆中,底部因为融化而积了些冰水,即便在炎炎的夏日,也让人深觉凉爽。   “念儿惹你怜爱有何用。”祁媛看着正专心致志啃桃子的顾念,有点恨铁不成钢的伸手捏了他的脸颊,“就知道吃,这般下去,你父皇心里哪还有你半分位置。”   “父皇说我年纪小。”顾念鼓着包子脸,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   “太子和顾曜跟你这般大的时候,都会被千字文了,就你……”祁媛伸出葱段般的手指在他额上点下,“几个大字都写不全。”   “念儿才三岁,哪里知道做母亲的心思,再大些就好了。”姜月白说着塞了两颗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糖块到顾念手心,似乎在对祁媛说,也在对自己说,“慢慢来,不着急。”   这几年,姜元容的行事作风越来越狠辣,祁家虽又偷偷安排了两名女子入宫帮衬着祁媛,可终究不及紫月,被元容拿了个正着,幸好姜月白从中插手拉了她一把,把她从漩涡里捞出来。   嫡亲的姐妹,却恨不得对方用坠阿鼻地狱,交恶成姜元容和姜月白这种份上的可不多。   祁媛偷偷打量了眼姜月白的肚子,宫中的女子有产子的,也有莫名滑胎的,可白夫人这么受宠,却是一点动静都未有,宫中流言四起,都暗道白夫人是个不下蛋的。祁媛不相信姜月白不知情,可她依旧老神在在,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真的不在意一般。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这几年的交道打下来,祁媛对姜月白厌恶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话在舌尖转了又转,“我父亲认识不少圣手,夫人若是……”   后面的话祁媛没说,她也不是没有私心。她姓姜,而她姓祁,祁媛到底是有些不信姜月白会站在她这一边,反倒希望她有个孩子,正大光明的和姜元容鹬蚌相争,或许她这个渔翁还可能得利。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日被塞入喉中的清凉仿佛还堵在嗓子眼,姜月白端起茶杯饮了口香茶。   “夫人倒是看得开。”祁媛笑着引顾念随宫人出去玩,心底倒真是有些佩服姜月白。   指甲微微陷入掌肉中,姜月白嘴角含笑,她生的美,这种美不及祁媛,是一种柔顺平和的美,随着时间的洗礼而变得越发温婉,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副虚伪的面具之下,真实的本身是多么的面目可憎,恶毒的种子被名为愤恨的雨水滋养,早已爬满了整座墙面,往更高的地方攀升。   不,或许不是只有她自己,元容也知道,亦或顾子期也知道。   只不过前者与她不共戴天,后者则多了几分的怜悯。   怜悯,这是女子一生中最讨厌的二字,更何况还是夫君的赠予,这让姜月白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比的失败。   梅鸾殿外,夏日炎炎的光和热止步不前,殿内凉爽得如同初秋,姜月白摇着宫扇。顾念小小的身影就立在门框旁,院里是几个宫人在轮换着踢毽子,汗水从她们的鬓发间滑落,小殿下不懂她们曝晒下的辛苦,只拍着小手不停地软软高呼,“踢高些,再高些。”   祁媛似乎也觉得这样的顾念可爱的紧,派人碎了冰,盛了满满一杯的酸梅汤伺候着与他解暑。   这孩子养的真好,不懂他人疾苦的孩子,真好。姜月白心里越看越欢喜,或许不管是谁,不管登上皇位的是谁,只要不是姜元容的儿子,她都觉得好。   对于她和姜元容之间的角逐,父亲曾入宫来寻过她,说为了姜家的荣宠,让她二人一笑泯恩仇,她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可笑至极。   她走到现在这一步,都是因为面前挡着个姜元容,那个女人,生了一副桃花貌,骨子里却是个狠的。姜月白能猜想得到,若真等她的儿子踏上九五之位,她和她之间那么多过节,她怎会饶她一条活路。   至于她自己,姜月白想,这辈子只有她大发善心饶恕别人,断然不允许有人踩在她的头上,悲悯的放她生路。   姜家的荣宠与她何干?她是蜀人,是钱河郡主的掌上明珠,她母亲姓林,她也姓林,她不需要所谓的父亲。   北方骚乱频起,顾子期在昌乐殿一呆就是一上午,旁边放着各宫妃嫔送来的汤水点心,他略微看过一眼,就觉得乏味,张元安递来的消息不算太好,虞山城一代盘踞的匪徒愈加的张狂,他们训练有素,显然成了一群当地的土霸王,只是碍于这几年南方水涝瘟疫不停,实在拨不出银子,才任由他们逍遥了这么些年。   一想到近期南坪乡的洪水,顾子期就头疼,他果然不适合做个帝王,天下太大了,越走肩膀就越沉重,凭借着一人的脊梁背负起万民苍生,对任何人而言,都需要源源不绝的勇气。   他按着额头缓缓起身,锦安见状忙跟了过去,伺候在身后。   殿门推开,风灌入宽大的袖袍。   有时候,顾子期也在想,他到底为何非要夺了这千万里的江山,他只知道自小开始,便有人不断地告诉他,要复仇,要拿审家人的鲜血祭奠给安国侯府,让他误以为这是自己生命的真谛。   恨意难平。这四个字贯穿了顾管家的一生,也贯穿了他的一生,可当一切尘埃落定,他发觉自己似乎也没那么恨,不然也不会允许审喆霸占着他原配的发妻的身份活下来,他被许多东西推着走,然后走到了现在,然后,便累了倦了。   如果他的家族还在,顾子期觉得,自己多半会成为闲散的王公贵族,闲时策马打花,最多考取个功名,娶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然后一生平顺的活在祖先的庇佑之下。   不知怎么,人就走到了软语斋,明晃晃的三个大字舞在朱红色的牌匾上,这是他亲手提上去的,就在他把元容从姜府接出来的前一晚。   何处娇魂瘦影,向来软语柔情。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   在应阳的那几年,是他这一生中最快活的几年。晴朗疏阔的富家少爷,软语灵秀的高门小姐,如果他的身份真的这般单纯,他和元容之间或许就不一样了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又被现实狠狠的打了回去,他若真是商贾之子,姜承畴哪里看得上他,他又哪里有机会和元容当这么些年的青梅竹马。   走不通的,无论什么身份,他和元容都是走不通的。   他看着元容在泥沼中挣扎求生,变得越来越不像她,那个兔子般纯粹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丢在了半道上。当年在山林里,把元容拉出嶙峋山沟的是他,如今,把她带入深渊的还是他。明知道她会疼、会伤心、会难过,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扒皮挫骨,可他还是不愿意放手,人生那么黑暗,他死死的攥住了她的胳膊,堕落也好,毁灭也罢,他只想拉着她一起。   哪怕永坠地狱。   “我想一辈子和子期哥哥在一起。”那年邙山下桃花开得正好,她笑着与他打勾。   对啊,他们说了一辈子在一起的。   “陛下怎么不进去?”顾子期到软语斋的消息已经递进来许久,元容左等右等也不见他进来,最后只好亲自出来迎他,谁料就见他背手立在烈日下望着殿门之上的牌匾发呆,元容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打量了两眼,实在察觉不出有何不同,只得作罢。   青翠的纱裙被风吹得飘起,荡出好看的弧度,顾子期一回神,就见到元容拎着裙摆迈着碎步含笑向他行来。   脚下停了许久的步子忽然迈开,电光火石间,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就见他当着众人的面,把眼前的女子拥入了怀中。   “容儿,你说过要跟我一辈子在一起的。”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没头没脑。   元容皱眉望向锦安,就见他低垂头看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眼观鼻鼻观心。   真是个圆滑的老狐狸,她抬手环住顾子期的腰身,在他怀里点点头,“嗯。”   两人就这么拥抱着,元容觉得,这个盛夏的午后,真热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真的是个很自私的人…… 然后,本宝宝从HK回来啦,话说出去玩这件事真的不能告诉任何人,这几天俨然活成了自己是代购的错觉~~之后,就要开始乖巧的更文生活惹~~乖巧微笑脸.jpg【感觉自己的作者有话说和正文永远不在一个画风上……】   ☆、浴火凤凰   这两年的夏,一年比着一年热,元容摇着宫扇,上面题了一首小词,是顾子期的手笔,她觉得甚是好看,便模着绣到了绢布上,平日里拿出来,在一片红红绿绿中到显得格外扎眼。   曜儿乖巧的坐在书案前写着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脸上的稚气开始褪却,时光如梭,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就由襁褓里的婴儿渐渐长成了粉雕玉琢的金贵公子哥,勺儿立在身后,轻轻地给他扇着风,元容眯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深处无比的平和。   这些年来,元容早已不在逆来顺受,偶尔回忆起往事,才发觉当年的自己简直单纯的可怕,若是让她重新活一把,以现在的性子手腕,哪里轮得到这么些人把她踩在脚下。   二哥递来的书信还放茶盏旁边,信里说霈曦的风寒已经好了许多,总算熬过了这次,只可惜神智越发的不清,依旧疯疯癫癫,有时候连自家人都认不得了。元容读了一遍又一遍,唯有叹息,记忆中的两位堂姊妹还十分鲜活,她们一起游湖采荷的时光历历在目,只羡当时年岁小,还不懂命运的残酷,一心盼着嫁给心悦的男子,那时候,她们处在一个偶然谈到未来相公纳妾,都要忧心好一会的年纪,今个回过头来再想想,连烦恼都那么的纯粹。   或许当初的自己怎么也不会相信,有朝一日,莫说顾子期纳妾,就是子女成群,她也不会忧伤,而是得体的送上一份厚礼祝贺。也对,在别人看来,她何尝不也是妾,而顾子期那个明媒正娶的夫人,现在正把自己困在鸾歌殿,封印在走不出的泥潭。   元容又想到了羸弱的太子,多少人夸赞他天资卓越,可惜却拼不过那副病怏怏的身子骨,每逢换季都要大病一场,因而性子有些古怪。而罪魁祸首,自然是昌乐殿里高高在上的帝王。太子身上流着审家的血,就注定他未来的路要比其他人难走千倍百倍,专研苦读,反倒越优秀越可悲。而他的母亲,从玉佩的事件发生以后,就开始了长时间的沉寂,不在张扬跋扈,活的如同波澜不惊的一潭死水,元容觉得,审喆是真的被顾子期伤透了心。   心心念念的良人,到头来却算计的她一无所有。   元容有时也会觉得那个骄纵的女子十分可怜,但转念一想,自己都是这副样子,被抽干了血液,置换了心肠,还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别人。   顾子期不在乎审喆,也不在乎他那个儿子。他的心,狠起来,比原野上漆黑的夜都可怕。   子嗣而已,他有太多,没有那个是无可替代的。   每逢此时,元容都要庆幸那日做的决定,那个孩子的离开,帮她杜绝了最坏的一种可能,年纪越大元容看的也就越真切,自己的确没有保护两个孩子的能力,光护着一个曜儿,就用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金碧辉煌中隐藏着世间最肮脏的灵魂,她与它们交手多次,对半输赢。   “夫人。”云裳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把元容飘远的思绪再度拉了回来,她迈着快步行到她身侧,“昌乐殿来人了。”   “何事?”   “没消息传出来。”云裳摇摇头,抿着唇补充,“会不会与方才媛昭训入昌乐殿有关?”   “跳梁小丑。”乐衣冷哼出声,嗓音凉凉低沉道,“该不是又捏造了咱们夫人的错处去陛下那儿梨花带雨去了罢。”   “祁媛做事谨慎,前两日刚在我这吃过亏,被陛下训斥一番,估摸着得蛰伏几日不会找我麻烦。”曜儿还在内殿写文章,故而元容声音压得极低,仅她们三人听到,“看情况再说罢。”   来传信的是昌乐殿的报喜,元容听他尖细着嗓子,把圣谕从头到尾的复述了一遍,无非是清风无力,夏日绵长,允她们几个位份高的去辰连山庄避暑。   事后,乐衣回来,把报喜的话一字不漏的递给元容,他说的婉转,但话里话外一个意思,去辰连山庄果然是祁媛的主意。   “母妃。”顾曜跟着元容听完口谕,便一直坐在她身边,他年纪算不上大,可宫里的孩子又有几个心思单纯的,祁媛与元容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他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连带着对顾念也有些本能的疏远,“您要去么?”   祁媛既然先下手为强,能让顾子期传旨,就必然留了后手。忽然,脑中什么念头闪过,元容皱着眉问,“太子这几日是否身体抱恙。”   “昨晚东宫是请了御医,说是有点咳嗽,不算什么大症。”   “太子哥哥又病了?”顾曜也有些诧异,明明昨个一起读书的时候还好好的啊,只扭头对元容道,“莫不是这两日夜间风太大?”   是啊,妖风太大。   这几年,宫中总共出了五位皇子三位公主,五皇子顾粲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四皇子顾湛母家势弱,三皇子顾念骨子里又是个贪玩的,唯独曜儿与太子年岁相当,才学亦不分伯仲。   顾子期不在乎这个长子,可是审喆在乎,如今顾麟就是她的命。   辰连山庄一行,元容当然可以求了顾子期不去,可到时候,宫内位份高的便只剩她一个,若太子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差池,就算顾子期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审喆也会把所有归咎在她头上。祁媛她们身后有家族,做事思虑的难免会多些,可是审喆不一样,她已经什么都没了,太子到时候要有什么三长两短,真没人敢保证她会做出什么,毕竟古麟占嫡占长,除了曜儿,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比软语斋先得利。   可若是去,就又是另一个变数……   “曜儿想去吗?”元容想的头疼,索性不再琢磨,只顺手剥了颗荔枝喂给顾曜。   “想。”他点点头,想,太想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宫,民间那些好看的好玩的,都是从书中知道,有好些还真没见过。   “夫人……”   “勺儿,你和云裳带殿下去收拾收拾。”元容帮顾曜理了理衣袍,然后就看着他眼神忽然亮了起来,闪着晶亮的光芒,心底有些暗自失笑亦有些心酸,明明是应该玩耍的年纪,却被拘在这高耸的宫墙之内,“去吧,乐衣留下。”   这是曜儿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宫,难免有些雀跃,元容话音将落,就欢欢喜喜地跑去殿里收拾细软,速度快的像只兔子。   “夫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等人都出去,殿内只剩她们二人,乐衣才试探着开口。   “汝城内外有无公孙训的人。”这是元容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说起来公孙训,多多少少也有些麻烦,远望北国风光,那里曾是赵衷的江山,是赵家的天下,公孙训不甘心看着它永远被仇人的血统所统治,近几年在虞山地界的动作可谓是越来越大,元容有想办法劝过他,奈何那男人脾气倔的像头牛,任凭她如何苦口婆心都劝不回来,甚至有两次差点栽到她四哥手中。   她知道公孙训想要什么,也知道他为何铤而走险置身于险境,可从另一方面而言,他又何尝不是在逼迫着自己往上走,万一哪天这条路走不通了,她还有可以拼一下抢一把的筹码。   “有。”乐衣丝毫不瞒她,顾曜是她的主子,是元容的儿子,她们坐在一条船上守护者同一件珍宝,想要船行的稳行得快,便不能有任何隐瞒。   “你想办法知会他们……”元容举袖遮唇,各种想法都在脑海中过了个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把计划从头到尾详细的给乐衣顺了一遍。   “好。”   “这其中的风险想必你也明白。”元容起身,阳光在她脸上留下一层淡淡的光晕,“万一暴露了,他们连丁点的活路都没有。”   “咱们既然选了这条路,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乐衣很少笑的这么好看,洁白的贝齿中藏着一颗可爱的小虎牙,不知是感叹还是欣慰,“娘娘如今看得开,也想的透,殿下能有您这样的母亲,三生有幸。”   “我可不是什么娘娘。”   “不,您在乐衣心里,永远是南晋的皇后娘娘,是朝凤殿里那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悔不当初   马车吱扭扭的压在干涸的泥土上,飞起层层的沙尘,顾曜跟只小麻雀似的,吱吱喳喳说个不停,拉着勺儿让她讲路上遇到的新奇物件,车厢内的空间足够大,元容对窗外的草长莺飞没什么兴趣,眉心微蹙,周边都是姜重明特意交代了的,羽林专门寻了最好的安排在她身边,可是元容心底还是有些不安稳。   “母妃,您看……”顾曜小手攥着她的衣袖,语气中掩不住的兴奋。   元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远处是一位牧羊的老人,雪白的羊群在山头上悠闲地啃食着青草。   曜儿打小生活在宫内,从未见过这般生活的场景,他半靠在元容肩上,有些羡慕,“那群羊多白啊,儿子真想去摸一摸。”   “你若喜欢,待回宫了买几只养着便是。”元容拍拍他的脑袋,又把他发髻上的玉冠正了下。   这条路,马车不会停下,她们不会下车,而顾曜也不可能摸到群羊。   摇摇头,顾曜的眼睛透过微微撩起的车窗向随着逐渐后移的羊群转动,“那不和宫中养的京巴狗一样了么。”   不能乱吠,更不能肆意的乱跑,再好的东西,也成了受人牵制的死物。   他又想到了何宝林宫中的两团小东西,被训练的何等乖巧,如同精细雕琢出来的木偶。   “曜儿以后想做什么?”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皇子的一生,看似高贵的如同天上月,到头来却没有多少选择,而顾曜更是如此,他是个秘密,一个不能被外人知晓得秘密。   可元容还是忍不住疑问,她想知道她的孩子,想要的,所图的,是否跟她们一样。   但话问出口的瞬间,元容就后悔了,有些东西,问了又能如何呢?   “曜儿想和四舅舅一样。”顾曜极少和母亲谈论到这些,他歪着头想了片刻,“金戈铁马,浴血护国。”   他说:七尺男儿,本就该金戈铁马,在战场上浴血护国。   他说:容儿,我守不住这万里的河山。   那个眉眼柔和的身影已经许久没出现在她的梦里,元容听着曜儿的话,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个男人,手指不经意的抚上腰间,冰凉的玉灯笼一白一翠,将将好可以填满整个掌心。   “母妃。”两滴冰凉忽然砸在他的手背上,顾曜心里一惊,忙转身跪在元容面前,他的身子骨还没张开,可却有了些少年的模样。他不是没见元容哭过,偶尔她被宫中的妃嫔欺负的狠了,也会对着顾子期泪水涟涟哭诉一番。   母亲说,女人这一生中,有许多的武器,眼泪便是其中一样。所以,母亲的眼泪也不轻易的流。   可这次,她却哭了,哭的毫无理由,她看着他,却又不像再看他,眼神仿佛要透过他的身体寻找什么。   “儿子知错了,儿子以后定会收了这些个心思,好生读书,娘亲莫要生气。”只有在他无措的时候,才会无事宫中的规矩,撒娇唤她一声娘亲。   “娘亲没有生气。”泪元容水止不住的往下坠,勺儿垂着眼跪坐在一侧,她这种时候知道小姐不需要她,只沉默不言,她伸手抚摸着顾曜的脸颊,微挑的丹凤眼,秀挺的鼻梁,这个孩子长得跟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让元容无比的庆幸,可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这是这也是他的孩子啊,怎么就一点也看不到他的影子,记忆中的容颜已经有些褪色,她不敢想他,也寻不到他的丁点踪迹。   在某个风清月凉的夜晚,有人对她说过,她的夫君也曾是个意气飞扬的男子,鲜衣怒马,耀眼的像一轮太阳。   可是她的夫君已经不在了,说这话的那个男子也已经不在了。   元容伸手把顾曜揽进怀里,宽大的袖袍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我儿说得很好,男儿志在天下,理该守国开疆。”   “那娘亲为何伤心。”怀里的人有些不安,小心的打量着元容的脸色。   “我只是想起了你父亲。”元容从未在顾曜面前提及过那个人,清风拂过草面吹进车厢内,她轻拍着顾曜的肩膀,“比谁都温柔,亦比谁都强大。”   “父皇?”顾曜支着耳朵问出声,元容没有答他,就听他继续依偎在她怀中自语,“父皇的确是世间最高明卓异的男子。”   勺儿心中听的难过,她脑海中还能记起最后那位年轻帝王依窗而立的画面,风吹过他的发,头上的白玉扣白的就像冬日的大雪,在漫天的火光和兵器的碰撞中,冲着她们颔首微笑,然后,便彻底地死在了记忆里   她多想告诉眼前的小皇子,那个不惧怕所有黑暗,一次次把她们带出绝境的男子才是他的父亲,他的温柔像三月春风,他的包容如无垠的大海。可是她不能说,因为曜儿姓顾,他只能是顾子期的儿子。   辰连山庄一行很顺利,顾念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刚入了庄园,就跟脱缰野马似的四处乱窜,祁媛看不住他,只能无奈的点了一队侍卫时时刻刻跟着,山庄不及宫内守卫森严,多注意些,总是没错。   葡萄被剥皮去籽泡在冰水里,水中掺了蜂蜜,一盏下去,从喉咙凉到心底,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顾曜眯着眼享受,乐衣在旁边绣着新学的花样子,准备给曜儿新添置几枚荷包。   “殿下不去玩耍么?”乐衣听着外边唧唧喳喳的雀跃声,捻着绣线笑到。   “大中午的,烈日当头,傻子才出去呢。”他是跟着母亲来避暑的,又不是来挨晒的,等过些时辰,太阳毒气消了再趁着夏风出去玩耍也不迟,“只是可怜太子哥哥,临出门染了病气,无法与我同而来。”   当年俩人因为长命锁起争执的事情好似早已被时光抛却,在顾曜的记忆中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太子也在这些年中变得越来越懂事,那个被众人宠坏的孩童随着年龄愈发的沉稳踏实。   如果他不是审喆的儿子,如果他不是这副身子骨,对西齐的百姓而言,十数年后,他未尝不是一位明君。   “你倒是与太子投契。”元容素手剥着荔枝,红壳将落,就见顾曜探起小身子,一张小嘴长得老大,只笑着把雪白的果肉塞到他口中,“也难怪三殿下总去你父皇那抱怨你不与他一道玩耍。”   “老三脾气不好,脑子又笨,还不爱读书,儿子才不愿与他一起。”何况媛昭训还老欺负自己的母亲,对上顾念,他也就难免有些爱答不理。   “这话可说不得。”点了下他的小脑袋瓜,元容才接过乐衣递上的香茶,“要是被你父皇听见了,你又免不了被训斥一番。”   “这有没外人,儿子当着自己亲娘的面,怎还不能实话实说了?”顾曜拎着锦袍起身,随后顽皮的蹦到元容面前,蹲下身子抱住元容的胳膊不停地摇晃,“娘亲可否与父皇讨个情面,儿子实在不想带着他去见温先生。”   “还不是你这个顽皮的,总当着顾念的面说先生教的好,这才激的他连哭带闹的要跟你同个先生。”   “悔不当初啊!”顾曜捏捏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老气横秋道,“孩儿甚是心痛。”   这模样惹得元容和周围的宫人们忍不住笑出声,声音飘到院外,传到顾念的耳朵里。   他这会儿刚从后山的小溪里摸完鱼,弄得满身泥土,就听见蔲色阁的嬉笑声,心底的好奇心就又被吊了起来,“松水,那边是容夫人住的院子么?”   松水一听这话,那还不明白他想干啥,脑袋立刻变的一个头两个大,自从跟了这位小祖宗,他这屁股不知道挨了多少板子,这会祖宗又有了兴趣,还是蔲色阁,只好低声下气的劝,“殿下在意那里作甚,奴才看方才回来的路上,池里的荷花开的极好,要不奴才给您摘几朵?”   “荷花有什么好玩的。”太子染病留在宫内,老五是个婴孩,老四刚会跑话都说不利索,顾念一个人玩了一会,就闷的不行,现在又听到顾曜的笑闹声,哪里还忍得住,当场就指着蔲色阁跺脚,“咱们去找二哥。”   说你是我祖宗,你还真是我祖宗。   松水看着顾念抱着鱼篓就往蔲色阁跑,心眼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到底没法子,只能认命的追过去,自个却是明白,之后的板子怕是跑不了了。   “夫人吉顺安康。”顾念的声音还未等蔲色阁的侍女通报,便遥遥的闯入元容的耳膜,搭眼望去,就见一条翠蓝的身影抱着什么东西就向她跑来,衣袍底边还染着乌黑的泥巴。等人跑近了,才弯腰行礼,嘴上却道,“夫人院子里好生热闹,远远就听到了二哥的笑声。”   “起吧。”元容冲顾念招招手,她和祁媛私下不对付,面子上却做得无懈可击,让人抓不着什么把柄,“殿下这是去了哪玩耍,弄得脏兮兮的。”   说着,拿帕子细细给他擦了手,顾念看看元容,又看看她身后的顾曜,“皇兄陪我去玩吧。”   傻子才陪你在中午玩,多热啊。   顾曜想着露出两排大白牙,眯着眼笑嘻嘻的递了盅葡萄蜜水给他喝,“过会儿吧,方才勺儿说要做牛乳玫瑰酥给我吃,我正想着呢。”   牛乳玫瑰酥,没听过啊。顾念眨眨眼有了丁点兴趣,一口冰凉下肚,暑气瞬间消了大半,他跑了一上午,这会顾曜一提倒还真有些饿了,“那行吧,给我也来份。”   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好嘞。”勺儿哪里会什么牛乳玫瑰酥,只不过顾曜随口一提,她便点头应下,想着索性在清水里掺些牛乳,再换个花样子罢了,“殿下先吃些果子垫垫,奴婢这就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我能写够6K,结果事实证明,没有存稿,我不行QAQ……三百六十度旋转单膝跪地负荆请罪QAQ   ☆、山雨欲来   “你们就是这么看着殿下的么!”琉璃盏被狠狠地砸落在地面上,祁媛的怒气骇的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松水他们挨了一顿板子,心里委屈的要死,可是媛昭训是主子,三殿下也是主子,他一个太监,就像低贱的蝼蚁,哪里敢逆了主子的意思,左右为难,左右都不是人。   顾念这会儿还抱着从蔲色阁顺来的点心,他也不是吃白食的,他给容夫人留了条小鲤鱼,此刻正坐在高椅上摇晃着腿,嘴巴里被吃食塞得满满的,“皇儿这不好好的么。”   “你真是个小没良心的。”祁媛恨铁不成钢,使劲在他脑袋上点了一下,“母妃为了你,受了那女人多少委屈,你倒好,一匣子点心就被收买了。”   “容夫人面上对皇儿还算是过的去。”对于祁媛所说,顾念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玫瑰酥散发着浓浓的牛乳香,他塞下手中的最后一口,才拿了桌上的帕子,把指头上的点心屑拍掉,又想到了鸾歌殿的那位,次次相见都拿鼻孔对着他,咧着嘴道,“可比皇后娘娘好多了。”   “这话母妃说得,你可说不得!”祁媛看了眼跪在殿中的宫人,衣袖一抬众人便的了令,忙跪着谢恩退下,她踱到顾念身边,“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   “咱们殿的太监宫女也算外人?”顾念蹙着眉,秀气的鼻尖微微皱起。   “除了母妃和婉北,剩下的于念儿而言,都是外人。”   “真没意思。”顾念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忽然想到什么,眼睛唰的一下又亮了,“对了母妃,我晚上约了二哥放花灯。”   唉,孺子不可教也。   “我方才的话算是白说了。”祁媛看着圆滚滚的儿子,不知道他这心大的性子随了谁,“你玩比别人强有什么用,学问方面也要压过人家才行。”   “母妃不喜欢容夫人,皇儿也不喜欢她,可山庄里又没别个人陪我玩耍,是在闷得紧。”顾念倒是能敏感的察觉到祁媛的不快,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反正二哥学问再好,头上有太子哥哥在,跟儿子也没什么区别。”   可万一,太子不在了呢?这句话,祁媛只默默在心里过了一圈。   顾念又坐了会,便有些呆不住了,索性跳下椅子,“母妃把你身边的人借儿子两个好不好。”   松水刚刚被板子打的见了血,想是爬不起来陪他去逛园子了。   “你这个……”   “娘娘。”婉北的声音遥遥的从门外传来,带着小心,“白夫人来了。”   顾念一听姜月白来了,也顾不得问母亲要人,慌忙整理了下衣袍,肉嘟嘟的小脸上笑意止都止不住。要说顾子期这么多夫人妃嫔,顾念最喜欢的便是柔福宫的白夫人。   她生的温柔,脾气又是一顶一的好,还总有些稀奇的玩意送他。   “请夫人进来。”   祁媛可不比顾念,她跟姜月白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多多少少知道些她的本性,只不过她手段虽厉害,这两年俩人之间因着某种诡异的平衡,她从未用到过她身上,故而走的也近了些,可顾念这么喜欢那女人,她也是想不到的,有时候觉得姜月白对着这泼猴说一句话,比她苦口婆心地唠叨一堆都管用。   雅青色的长袍逶迤,腕上的翠玉镯子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未见人先闻笑,“我这会儿来,可是打扰妹妹了?”   “夫人这是哪里话。”如今姜月白是夫人,祁媛是上嫔,自然屈膝敷衍的行了个半礼。   姜月白看在眼里也不恼,只伸手去扶她,空着的手则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了一本绘着人物的册子,冲眼巴巴望着她的顾念眨眨眼。   “夫人康顺。”小家伙立刻撩袍行礼,下一刻,就伸着双手等自个的礼物,“夫人手里可是给念儿的?”   “我宫里丫头不知哪里寻来的画册子,说是可以解闷。”姜月白笑的依旧如往日无二,“我便第一个想到了念儿。”   “念儿谢过夫人。”顾念喜滋滋的接过册子,是民间的一本连环画,祁媛借着机会用余光扫了几眼,见没什么出格的,才收回视线。   “念儿去看吧,我与你母妃有事相谈。”捏了把小人儿的脸蛋,姜月白才把目光重新投放到了祁媛身上。   这件事她们商量了许久,机会千载难逢,万万不能错过。   珠帘被挽成两缕用银钩悬挂在门框上,殿内置放着冰块,周围是熏香飘散的味道,祁媛正坐在软榻上与姜月白相对而望,眼前的女人眉眼莫名温柔,喝茶的姿势端庄而优雅,可就是这副仙子般的皮囊下,藏着令人生怖的算计。   倘若宫内没有姜元容这个人的存在,单凭自己,早就被她踩得无法翻身了。   有时想到这些,祁媛心里还是忍不住松口气,何况姜月白又是个怀不上身子的,心里更是舒坦。   凭着一腔的厌恶,姜家两姊妹闹得水火不容,可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抿了口香茶,祁媛率先开口,“姐姐可要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自然。”女子声如清泉,入耳动人。   她看着祁媛的嘴角忍不住的上翘却拼命地掩饰,眼底划过一丝讥讽,继而又归于平静。   蠢妇,愚不可及。   “可是姐姐,这万一中途除了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又想做成事又想不脏手,祁媛心里算盘打的哐哐作响。   “妹妹不过是从中牵了条线,剩下的都是我在做,即便事情败露,也只会查到我头上,你怕什么呢?”姜月白端着杯盏,琉璃清透,微微晃动,褐色的茶水便荡起细小的涟漪,“这个世上,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至于多年后的高位之君,只要不是他儿子,于我而言,都是一条极好的活路。”   太子病弱,只要顾曜没了,纵观剩下的子嗣,母族谁又能强的过他们祁家。   退万步讲,这事到底与她无关,不过是姜月白和姜元容之间的博弈,怎么报应都不会落到她的头上。   “妹妹需要做些什么?”   “初八辰时,你想法子让所有人准时离开辰连山庄回宫。”杯盏落在桌木上,发出清脆的碰撞。   “为何?”   “群龙行雨。”龙生云,虎生风,固有雨。两年前有高僧云游至运城,卜算凶吉,直言此地埋煞,需每月初八施粮祈福,以结善缘,人多信天道,便按照僧人的意思去做,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当地固有的特色,也得了外界的好名声,初八当日,周边的乞丐流民便会早早的来运城,就为了等那几碗粮食。     辰时出行,到达运城地界,正可赶上流民出城,倒时人多了乱了,流民间混进去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也就不是她们能控制住的了。   姜月白饮了口茶,她费尽心思,等了那么久,终于还是被她等到了。   天罗地网,她算准了天时地利,就差元容这只瓮中鳖。   还有那个长得像极了她的儿子,元容的一切,都让她无比的厌恶。   “每当这个时候,妹妹我都无比庆幸。”不得不说,就连祁媛都有些敬佩姜月白,她一个深宫妇人,就借了自己几条线,几个人,就无声无息地挖了这么一个大坑给别人跳,要真是自己对上姜月白,祁媛毫无理由的相信,自己没有丝毫的胜算,“我与姐姐,相敬相重。”   相敬相重,当年祁媛故意跳湖滑胎妄想把她拉下水的时候,可没多少敬重可言。   幸亏她身边那个叫紫月的丫头死了,不然还指不定要费多少工夫。   “可不,妹妹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姜月白掩唇而笑,不知怎么就让祁媛想到了一句诗: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可惜姜月白这只花,浑身染满了剧毒。   初六子时,梆子刚敲响三下,向晚斋灯火便亮了起来,三殿下高烧不退,随行的御医在其身边守了大半夜,直到天空泛白,热度也没退,急的媛昭训哭红了眼睛。   初七,媛昭训邀各院的夫人嫔妃入向晚斋,恳求怜悯念儿,明日启程回皇都。   辰连山庄的七位妃嫔,有两位与祁媛走的颇近,又因家族与祁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祁媛声音将落,便应着她表了态,毕竟她是祁家的嫡女,没必要与她在这方面生了间隙。至于其他人,也多是赞同,一来卖祁媛个面子,二来她们已出宫有些时日,宫中莺莺燕燕,水灵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在山庄呆的时间长了,也怕顾子期摊上新鲜忘了她们这些个老人。   元容含笑看着厅内一群女人虚与委蛇,装模作样表演着姊妹情深,祁媛显然没有问她的意思,其实也无需问,侍卫左右就这么些人,她们断不可能分两批回汝城,只得跟着祁媛一道。   初八清晨,朝霞未退,车马已准备妥帖,顾念被梅鸢殿的嬷嬷抱在怀里包裹的严严实实,让人看不真切。   绣鞋踏在矮凳上,车帘被勺儿高高的撩起,元容的眉心越锁越紧,她们几个女人在顾子期眼皮子底下都动作不断,怎么反而来到辰连山庄倒沉寂了下来。   她深觉,这些天过的□□稳了,安稳到有些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没有容儿,我猜姜月白一定可以在后宫大杀四方……可惜,没有如果……   ☆、过河拆桥   事情发生的时候,元容正靠在软垫上听曜儿背书,忽然,马车外就传来刺耳的吵杂声,乐衣微怔,就见勺儿狐疑的撩起车帘往外看去,不远处乌泱泱的一群灾民迎面而来,尖叫与哭声此起彼伏,不少人身上都染了血渍,鲜红混合着汗水滴入大地,在这个略显干燥的清晨有些让人闷不过气来。   “救命!救……”带头的是个男人,粗布短褐上打满了补丁,神色惊恐而慌张,他们是外边来的,因着运城每月初八都会施粮,今日便跟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栓上粗布袋子来城里,想着中午可以吃一顿香喷喷的栗饭,谁料他们得了粮食刚行了一半,人群中就见了血,刺眼的银白软如蛇,却又坚硬的可以刺穿人的心脏,他们不知道那群人是哪里冒出来的,他们穿着和他相似的衣裳,可男人仅一眼就知道他们跟他不同,他们的皮肤透着血色,全然没有因饥饿产生的蜡黄,哭着跑着,身上的粮食早已撒了一地,男人也顾不得,他甚至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一群穷人而言,哪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脚步凌乱,就在绝望的边缘,他看到了一支车队,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远处绵延,就像是黑暗中的光,他加快了步伐,向着车队奔去,身后,是与他同样受到惊吓的人群。   胸前似乎有点冷,男人耸拉着眼皮看着温热的红从胸口流出,打落在泥土上,惊起轻细的沙尘,‘命’字还卡在喉咙里,车队为首的人正反手握刀,警觉的防备着他。   身体倒下的瞬间,男人还在想,他只是想要活命而已,又做错了什么呢?   是灾民!好多好多的灾民,鸡皮疙瘩布满整个后背,队伍为首虎贡中郎将头皮发麻,远远望去,他们就像一群受惊的硕鼠,拼命地逃窜,仿佛被什么东西追着。   身后是宫中的贵人,夫人嫔妃,皇子公主,无论哪个出了意外,他项上人头都可以搬家了,眼前,则是前赴后继的百姓,他看不明白他们在逃什么,可他们中间,绝不会只有平民。   “大人!”   “不能让他们冲进来。”   “可人太多了。”近身的侍卫握着兵刃。   “杀!”   “那可是百姓。”   “但咱们身后是皇种龙脉!”   四位皇子皆在,万一出了问题,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这是什么!”祁媛坐在姜月白的马车上,猛地转身攥住她的胳膊,车内只有她们二人,祁媛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   “蝼蚁。”姜月白看了眼扣在她衣袖上有些泛白的指尖,好心的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笑意盈盈,“妹妹弄疼我了。”   “姜月白,你疯了!”祁媛怒极反笑,难怪当日姜月白只说群龙行雨,剩下的皆闭口不谈,她只猜到路上或许会有场刺杀,断然不晓得姓姜的闹这么大,不然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在今日动身回宫,“这可是要命的勾当,你自己想死就罢了,不要拖上我们祁家!”   “呵呵,前两日还说与我相敬相重,今个怎的过河拆桥。”   “你带我走的可是黄泉路,过的忘川河,行的奈何桥!”话音还未落,就听到远处传来孩童的啼哭声,祁媛这才想到,念儿还在自己的马车内,心突然像被浇了一桶冰水,在这个盛夏由心头冷到心底。   姜月白知道一切,可她却从未提醒过自己,任由着自己把念儿留在马车内。   皇子就那么几个,没有一个是姜月白的,她会在乎么?她当然不在乎。   “妹妹这眼神我甚喜。”姜月白挑眉莞尔,杯中的香茗徐徐冒着白雾,她实在太喜欢这种眼神了,恐惧无奈还有忍而不发的愤恨,“此行马车十辆余二,唯有我这辆,顶系璎珞,垂以流苏。”   她模样如春风拂面,越显得意,祁媛撩帘的手停在半空中,就听身后的女人徐徐道,“你若不怕,大可出去。”   洁白的指头攥着藏青色的帘布,最终缓缓垂下,她不能死,祁家已经没有适龄的女子入宫了,她要活着留着,才能保祁家不熄的荣耀。   车窗外,厮杀声疯狂敲击着人的耳膜,元容的马车里静的骇人,勺儿紧紧地抱着顾曜,少年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他的年纪已经足够懂事,就这么靠在熟悉的怀里,眨着黑曜石般的眼睛。   “她这是恨我恨到了骨子里。”元容语气平缓,如同在说今日天气真好,她已经不再是当年懵懂的少女,也不再惧怕这些杀戮。   慈悲为怀,内心唯善,那是上位者才能有的惺惺之态。   她就像攀在悬崖上的绝望人,生的路只有一条,身后不停地有人拉扯她往下坠,踩着她向上爬。   善念多余,她们死了,她才能生。   “夫人是否动手。”乐衣看着人群冲击着车队,鼻息间全是血腥味。   “我好像听到了念儿的哭声。”元容眼神似暖而冰,她记得祁媛乘坐的马车就在前边,只可惜,那位绝色女子不在之内,慌乱中没有耀眼的容颜没有华贵的衣衫,那个女人终是选择了自己,“乐衣,你去把念儿抱过来。”   “那可是媛昭训的儿子。”勺儿脱口而出,下一刻,就惊觉自己的失言,顾曜还在车内,她却口无遮拦的说出了心声,语气坚决到连她自己都有些心寒,到底何时,她变成了这么个恶毒的样子。   “我有我的打算。”元容温柔的把顾曜耳边的碎发捋在耳侧,对他说,也对车厢内所有人说,“莫怕。”   女子本柔,为母则刚,顾曜被元容的笃定安抚到,乖巧而坚定地点头,“儿子不怕。”   乐衣的动作极快,元容看着冲出去的翠色身影,想到乐衣说过,她的功夫与公孙常同出一门,眼前又出现那片随风而摇的海棠花,红的像团团大火,那位在城墙上执扇而立的俊美男子,也与那团海棠一同凋谢在了他拼死而战的中都城。   她听着近在咫尺的骚乱,听着乐衣的口哨响起。   顾念到元容车厢内的时候,一双杏核般的大眼睛早已哭成了核桃,乳娘发髻已乱,方上车就对着元容不停地磕头,胡言乱语的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但元容猜想,多半是感激,无论结果如何,她总归是伸手拉了她一把。   “嘘。”元容把食指立在丹唇边,对着哭泣不止的小家伙摇摇头,“爱哭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   语气透着无奈的,眼前的顾念脸色红润,毫无病痛的痕迹,她也不恼,只温和的笑。   车外一片混乱,只是慌乱中,又加入了另一只莫名的人马,目标与先前的人一样,直指元容的车驾。   “何人?”双方在远处碰上,之前佯装成灾民涌入的刺客有些诧异。   “与你们无关,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为首的男子翻转手腕,直挺挺的把剑插入偷袭的侍卫腹部。   “这可是我们的生意。”那人冷笑,“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那咱们便各凭本事!”说着,便飞快手手,不再与他们过多交缠,直指姜元容的栖身之处,反手如梨花飘落,猩红的剑痕留在侍卫的脖颈处,脸上的人皮十分粗糙,做不出灵动的表情,更衬得一双眼凌厉异常。   竟是少有的高手。   手中的利剑,剑柄早已被鲜血染红,隐藏在灾民群里的刺客们有些迟疑,“老大,那姓祁的居然还留了后手,咱们还要上么。”   “静观其变。”三万两雪花银已经到了他们手中,若不是她许下事成之后有七万的赏银,又保证让他全身而退,这场浑水还真趟不得。   “啊!”女子的尖叫声从隔壁传来,那是祁媛的马车,里面还留着她的贴身侍女,顾念被叫声骇到,吓得连哭都忘了。   血落在素白的车帘上,被阳光投下斑驳的光点,厮杀声愈来愈额近,马匹因着受惊开始疯狂地踢踏着土地,一声巨大的嘶鸣后,恢复了平静,车帘被小麦色的大手飞快扯下,顾念离门口离得近,直接被人扣住了肩膀。   “娘亲!”不知是疼是怕,顾念叫的嗓子撕裂,他不停的叫着祁媛,挥舞着胳膊冲熟悉的乳娘伸手。   平日里恨不得把他含在嘴里的人,这会儿自身难保,顾念挣扎着,眼巴巴地看着乳娘身子往后缩。   直到一只细长的手拉住了他。顾念鼻涕流在华贵的锦袍上,他泪眼朦胧,心里怕的揪成一团。   元容坚定地拉着他的胳膊,心中划过各种想法。   五岁,孩子而已,她要在今日送他一份深刻地记忆。   她手上使了力道,看似拉他的瞬间,反手暗暗推了一把,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直接撞上了锋利的刀口,一条血印子便深深留在了这个哭泣的孩子脸上。   元容做的很隐蔽,下一刻,顾念就满脸染血的回到了她怀里。她反身搂着顾念,就见他瞪着眼,又疼又怕的忘了哭出声。   “如果出事,让咱们的人先动手杀我。”元容那日的话还回荡在乐衣耳畔,她与男人的眼神在空中快速的碰撞,“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些都是赵衷教的东西,她那时候性子单纯,并不甚懂,而今却学了个十成十。   这次,她终于可以把姜月白彻底的拉下来,蛇打七寸!她握住了她的命脉。。   刀剑偏离心脏三分,直接插了进来,元容抱着顾念的手臂猛然收紧,眼泪落下,她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极狼狈却也极美。抱着顾念倒下的瞬间,在他耳边轻声,“念儿莫怕。”   这是一份多好的人情,多震撼人心的回忆。      ☆、一场骗局   车队因着妃嫔皇子受伤而滞留在运城。   府尹赵瑞下令封城,他五十来岁的年纪,安安稳稳活了大半辈子,就等着过几年儿孙能够撑起赵府,致仕归乡颐养天年,谁料临了来了这么一个大灾。城里最有名望的几位大夫全被官兵从医馆里拖回了赵府,他们往日里看的多是普通百姓,能给提辖从事家的公子小姐看看病症,已经是顶天了,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屋里那可不是普通人,赵府被层层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年龄大的大夫不及年轻人,看着阴森森的兵刃,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消息已经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入了皇都,赵府尹大半天的时间,头发胡子又都愁白了几撮,下人和府里的主子都被圈在了指定的院子里,中郎将当场封了院门,为了贵人们的安全,不准其踏出一步。整座赵府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而变得人心惶惶,几个任性的公子小姐这会儿都跟冬日的鹌鹑似的,别说院子了,连房门都没敢踏出一步。赵夫人陪着赵府尹坐在大厅内,什么灵芝人参,存了几十年的好东西,平日里用一点都跟割她肉似的,如今全都跟不要钱一样往里送。   里面那可都是人上人啊,万一在他们赵家的地界没了,他们可就没真没什么活路了。   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端,随行的御医满脑袋爬满了细细的汗珠,容夫人胳膊上的伤早已上了药,散发着浓浓的苦气,关键是胸口这一刀,甚是凶险,再偏离些许,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心口仿佛被开了一个洞,元容的意识有些混乱,她在无尽的黑暗里摸索行走,偶尔有什么穿过她的身体,她想要抓住,一伸手却又烟消云散,身子开始下坠,不停地坠,直到黑的尽头。元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好似许久没这么安稳的睡过一觉了。   梦里的花开的极灿烂,邙山下的细流叮咚咚作响,她牵着静好的手,蹲在巨大的石头上用偷买来渔网捉鱼,溪水撞上巨石荡起破碎的浪花,清水打湿了石壁,也打湿了绣鞋,鱼儿入网,她想伸手去收,谁料静好怕高,死死的攥着她的指头说什么也不松开,元容又急又恼,眼见着鱼儿钻进去一通乱撞,最后好不容易才游了出来,急忙忙的摇着尾巴向远处游去。   沛曦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被她们二人窘迫的模样笑的前仰后合,萍儿举着团扇给她扇风,勺儿梳着两团丱发,上边套了一圈粉色的绸带,急的直揪帕子。就在她们以为自己要空手而归沮丧不已时,四哥和顾子期出现了,少年脸上还留着孩童的稚气,骑着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小马驹,姜重明皮的像只猴子,偷偷搬走了她们过溪踩踏的石头,闹得静好忍不住拿头上的绢花砸他,谁料绢花还没碰着人就落在了水里,顺着溪流往下游飘去。   这么一闹,静好压了许久的气愤全转化成了伤心,小女儿家,还是爱哭的时候,豆大的金豆子不停地往下落,什么梨花带雨,那都是骗人的,真哭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漂亮,整片都回荡着她嚎啕的哭泣声,元容也生气了,她在家里年岁最小是独女,反倒来了应阳,平白多了两个妹妹,也就难免把自己当成了无所不能的大姐姐,直接撩了裙子下水,要趟过去打姜重明,结果青苔黏滑,脚下一个趄趔,就直挺挺的摔了过去。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有人向她跑来,她抬头就着光,努力地挤掉眼中的雾气,顾子期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眼里写满了担忧,他把手伸给她,“容儿可摔疼了。”   “嗯。”元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明明她一点也不疼,可就是想对着他哭,好像她多掉一滴泪,他就能多心疼她几分。   鱼儿在两人身边游过,顾子期蹲在水里,衣袍被浸湿了大半,他许了她好多好多东西,才哄得她擦干了眼泪。   等元容哭够了,才牵着她去找静好。   她眯着眼,看着他努力安慰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静好,感觉他整个人都发着光,亮到她眼里只看得到他。   顾子期应了静好什么来着?元容努力地回忆着,好像是一对蓝宝石的耳坠子。   元容有些茫然,水划过她的脚背,她感觉不到任何的凉意,眼前的人渐渐变得虚无,天地间忽然寂静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之前慌乱的吵闹戛然而止。   顾子期不在了,静好不在了,四哥、勺儿、沛曦、萍儿统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像他的许诺,她记得顾子期还有好多东西没有买给她,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带她去。   一对散发着幽幽蓝光的耳坠子忽然划过脑海,元容不知怎么想起了静好临死前的一席话。   她说:他是笃定了我不会伤他。   她说:只要他能看我一眼,我心里就十分欢喜。   她说:姐姐以后莫要怪我。   她还说:若有来世,我不要遇上他们,也不要对不起姐姐。   那时,元容被静好的死伤透心,也被赵衷的手腕彻底骇到,没有深究她口中的‘他’到底是谁,所谓的对不起也权当做静好知道赵衷死后自己作为前皇后的悲惨下场而已。   静好的入宫,源于沛曦嫁给赵涉前,父亲入宫寻她时的一句话,他说,爹爹怕你吃亏,找个人入宫陪你可好。然后她开玩笑的顺口问了静好一句,那个向来谨慎的女子真的就跪在了她的脚边,忤逆了二伯的意思,把姜家所有的女儿都拴在了赵氏兄弟的身上,也让身为胞姐的沛曦在梁南王府的地位变得敏感而尴尬。   好大的一场骗局,把她从头骗到了尾。   静好最喜欢的耳坠,入宫时元容还见过,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耳珠上就变得洁白一片,不在佩物。   这一觉,元容记起了很多东西,也想通了很多东西。   她的父亲,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又把她们当成了什么。   “容儿。”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她听过了不下千次百次,温柔的,冷淡的,欣喜地,无奈的,凶狠的,还有充满爱怜的。   梦醒了,其实早就醒了,温热划过眼角,她感觉有根手指轻轻地为她拭去,眼前的人早就不再像记忆中的少年,棱角分明,鬓若刀裁,高挺的鼻梁上一双如墨的眼睛早已不在清如水,时光改变了太多东西,包括顾子期,也包括有她。   手指微动,她对上顾子期的眸子,“念儿怎样了。”   胸口的伤像被钝器不停地切割着,疼的人几欲昏迷,自己果然变了,变得充满算计,她不再在乎那些被掩盖在污泥中的真相,不再对肮脏的事实求个水落石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解释。   人生这条路,她走的何其辛苦,摔的头破血流,生命中一道又一道的坎不停地教会她:在这世上,没有完全的对与错,没有泾渭分明的黑与白,只有输和赢。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曜儿的一生,亦是她姜元容的一生。   “无碍,只是脸上的伤太深,怕是得留疤了。”顾子期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就见她原本止住的泪,忽然又聚在了眼眶里。   元容鼻子一酸,泪就落在了枕头上,“是我太没用,若我能早些拉住他……”   “不怪你,他注定没这个命罢了。”一语双关。   顾子期明白,元容也明白,她伸手推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一下会彻底绝了顾念与那个位子之间所有的联系。   古人云,人不破相,天不破命。   于百姓而言或许是极好的,可是顾念不同,他是皇子,但凡皇子皆有几分天命,这一破,便是改命,百年纵观,天家从未出过破了真龙相的帝王。   “有人要杀我对不对。”祁媛现在该是悔的肠子都青了罢,元容吸吸鼻子,眼中晶莹点点,带着忍不住的哭腔,直冲着她来,想也知道。元容握着顾子期的手故意紧了紧,她连呼吸都疼,眉头挤成一团,唇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带着骇人的苍白,“子期……”   这次,你选我还是姜月白。   元容躺在床上,就这么定定的望着他。   “我让何飞去查了。”吻印在柔软的发丝上,顾子期眼神晦暗不明,这次,月白真的过分了,有些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他的底线。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我这篇的收藏过入V线了,感谢宝宝们在我数月没申榜的情况下还能找到我!!!不过大家不要担心,因为入V的话要良心日更,而我,是一个无法日更的女子!!!所以,完结之前我是不会入V哒!!!啊哈哈哈哈哈!!!等完结后,我会提前通知,留上几天给你们补文或下载,之后会申请完结V带新文,你们不要介意蛤~~~下本现言,等我鼓捣鼓捣文案~~~   ☆、孤家寡人   有些事,元容做不到,但是顾子期能,只要他想。   姜月白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恩人,却忘了如今的顾子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这些年她们蜕变的厉害,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不仅仅是众多妃嫔的丈夫,是元容的青梅竹马,是姜月白的表哥,他更是个帝王。他可以忍让,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绝不允许别人仗着他给的丁点情分去践踏他的底线。   感情分的了亲疏,但这种睥睨的高高在上却是多年权力熏染得来。   爱情会蒙住人的双眼,一旦跳出这个圈,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宫中百态。   祁媛不爱他,所以她一直把祁家的荣辱光耀当成毕生的使命去执行;姜月白不爱他,她盘她算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争那么一口气;静好爱他,抛开所有赔上了自己的一切,死也未曾回头;审喆爱他,到头来兜兜转转弄了个家破人亡;而元容,她也曾爱过,爱到骨子里,所以当把爱情从身体里抽离时,她才悲才疼,痛彻心扉。   元容觉得,顾子期对她的好,也无非是当他握住权力之后,转身望去,才发现那些真正爱过他的人,都被他亲手给抛下了,化成了风变成了土。而自己却恰好出现在了他身边,让他误以为,这条路还有人与他同行。   刺客几乎是被一网打尽,顾子期铁了心的要查,血液铺满了整座地牢。   夏日的花开的极好,团团相簇,随着微风摇摆着婀娜的枝干。元容靠在软枕上,一瞬不瞬的盯着窗台上的不丹花,花开两朵同开同败。   宫人们都被屏退出殿外,室内只有乐衣敲着腿伺候,“咱们的人,一口咬定是收了祁的银子。”   “应该走的。”幽幽叹息回荡在室内,元容转过头,对上乐衣的眸子,“何苦。”   任何的抗争都要流血,上位者走的每一步,脚下都铺满了皑皑白骨,“他们点头应下的那刻起,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死亡,是证实真相最有利的武器。   同月,上嫔祁氏冲撞圣上,被贬为四等婕妤。   白夫人因月初的刺杀变得精神失常,时而胡言乱语,被侧地圈禁在柔福宫,堂皇富丽的宫殿,一夜间变得鸦雀无声,堪比冷宫。   次日,姜承畴入宫求见容夫人,不料中途夫人新伤未愈,父女交谈间复发晕了过去,太医院再度乱成一团。   “容儿,你与月白同为姊妹,就真的不能放她一把?”姜承畴的声音犹在耳畔。   姊妹,世上哪有这般的姊妹?脸色还有些苍白,元容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这是母亲当年留给她的遗物,缓缓开口,“父亲可曾听过杜鹃托婴的故事,杜鹃不会筑巢,便把蛋下在相似的苇莺窝里,然后把苇莺的鸟蛋全推出去,只让自己的孩子存活。”   “容儿!”   “禽鸟天性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元容捂着心口痛呼出声,然后冲姜承畴摇摇头,“皇宫就这么点,她不让我好活,自己便也别想好活。”   宫人听到呼声,忙贯穿而入,就见元容咬着唇半伏在桌案上,吓得哪还顾得上姜承畴,忙慌着去请御医。   “父亲,您是否还记得老祖宗的那枚玉扳指?”元容在人仰马翻中攥住了他的袖口,就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姜承畴眼睛骤然放大,“上面刻了朵好看的不丹花,母亲虽不爱,但也养了株。”   手上的翠玉闪着光,更衬得她皮肤白的骇人。   “容儿知道的太多了。”姜承畴忽然明白了这些年,元容对姜月白的恨意,对他的疏离都是怎么来的,那些他隐藏的秘密早已被她一点一点的挖掘开来,她不声不响,自己也权当她跟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小女儿一样,没想到,那么咋咋呼呼的性子,骨子里却是个如此能忍的,“即便这样,我也还是你父亲。”   父亲,这个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与生俱来。   姜这个姓氏,以后会是曜儿最坚固的靠山,她确实不能怎样,还必须要让姜家稳稳当当的站住权臣的位子。   顾曜立在殿门口,他没有进去,母亲倒下去的瞬间,他看到她嘴角笑意的转瞬即逝,就像那日,她暗地里伸手推顾念时的模样。   抬手眯眼望天,细碎的光从指缝中透过,照在他还略微有些圆润的脸颊上,顾曜没有做声,这是个秘密,是母亲的秘密,也是他的秘密。   晚霞如血,柔福宫安静的好似深夜,顾子期一声轻便的衣袍,与姜月白对坐饮茶,上好的银山白雾。   “没想到表哥既然有时间来我这坐坐。”姜月白身边的宫女全被换了一遍,“蕊儿呢?”   “不知埋在了哪里。”顾子期凉凉出声,没有丝毫的情绪,他已经越来越不耐烦敷衍她,这很好,她活了这么些年,也不再想讨好他了。   “呵呵,那丫头可是表哥当年买给我的。”姜月白啧啧出声,正是因为蕊儿的来历,她才从来不信她。   只是令姜月白没想到的是,那个丫头,被侍卫拖出去的前一刻,还在拼命的替她开脱。姜月白看着她撞在地上逐渐变的青紫的额头,从未想过,自己在蕊儿心里,是那么好的女子,善良的就像是天上的仙子。   让她一时不知该说蕊儿太愚蠢,还是太单纯。   “月白,这些年,你变得越来越贪心了。”他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地位、荣华,“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子期哥哥,你多久没照过镜子前了?”姜月白反手撑住下巴,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玄袍男子,鼻挺唇薄,与记忆中那个爱笑的男孩迅速粘合,然后又毫无理由的剥离开来,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时光容易把人抛,都变了,什么都变了,“我每天对镜梳妆时都在想,镜子里的人究竟是谁,陌生到我自己都有些不认识。”   但是后来,她看开了,人生短短几十载,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换了什么姓氏,她还是林月白,是钱河郡主的掌上明珠。她做再多的错事,母亲也不会怪她的,她的母亲,记忆里是那么的温柔。   “今日我仔细瞧了瞧,发现自个也不认得你了。”   他现在的的样子,跟自己又有什么区别,不过他是男子,他是帝王,是他的狠辣他的自私,都是如此的冠冕堂皇。   对于百姓,顾子期勤于朝政是个明君;可是对于她们这些个女人而言,他是如此的令人心寒。   她们不过是他青云路上披荆斩棘的一把武器,一路挑挑捡捡,要最锋利无边的。可当尘埃落定,便把生锈的利剑抛到一旁,翻找出儿时最爱的那把木头剑,然后为它镶满宝石,纵然那把剑已经不适合他。   “我扪心自问,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从未愧对过姨母。”顾子期甩袍起身,光影下,他半张脸投在微暗的阴影里,心头越发的烦躁,这个地方,让他压抑,沉重到呼吸困难。   “顾子期。”见他转身要走,姜月白尖叫出声,如同指甲划过光滑的玻璃,激的人身上生满了鸡皮疙瘩,“刺客是我请的,祁媛也确实帮我背了锅。”   “你想说什么。”   “但我要求的是一剑封喉换七万纹银。”她想让她下了地狱,也发不出声,说不了话,柔福宫里爆发出姜月白阴森诡异的笑声,她眼里的光燃成一团,“你猜,她胸口那一剑是谁刺的?”   “姜月白。”顾子期正对着她,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垂眼望着她徒自抱着肚子笑到癫狂,“你真是连死都要算计。”   “表哥不打算查查么?”   “不查了。”笑声戛然而止,姜月白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珠,就听顾子期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再查下去,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九五至尊   今年是顾子期登基的第十二个年头,四年一届的采选办的热热闹闹。   一大早,元容就亲手备了早膳,顾子期坐在床榻上,月色的里衣领口绣着金丝,双龙缠绕着隐入脖颈后,他盘着腿,单手撑在额上,就这么不吭不响的望着元容独自忙活。   这些年,岁月把她打磨的越发温婉,一举一动都透着成□□人的风韵,从一块璞玉被逐渐雕琢成上佳的珍品。顾子期偶尔也会想起那个雨夜,那个提刀砍向山贼的女子,他好像错过了最真实的元容。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么,折断她的翅膀,让她陪着他永远呆在这栋富丽堂皇的牢笼里,一起死去。   “今个起的倒是早,往日休沐也不见如今日般。”元容挥挥手,见顾子期醒了,这才快步行来,语气里倒也带了几分亦真亦假的抱怨,“想来是知道宫内要入新人,你睡不踏实。”   边说着边拿素白的指头尖戳戳他的胸口,元容没用力气,点上去就像棉花砸到一样柔软。   “淘气。”顾子期捏着元容的鼻尖   朝堂复杂的就像一盘棋局,黑白子不停搏杀,只有在她这儿,顾子期才能放松片刻,她笑起来眼角已经出现细细的纹路,下巴也有些微微的圆润,他原先一直以为元容是养不胖的,可当她把心思了了,觉得安全了,便也长了些肉出来,抱起来很是舒服。   顾子期伸手揽着她的肩膀,身上的重量都往元容身上移,就见她渐渐地有些往后倒,她不开口,他权当不知。   “重。”也许真的是太沉,元容咬咬唇,伸手推他,“这会新人还没见着呢,就开始欺负我了。”   私下没人的时候,元容总是你你我我说个不停,顾子期也不纠正她,仿佛这样,他和她的关系就能够近些,再近些,“这么些年,宫墙内的颜色来来回回的换着,有哪个能越得过你去。”   宫中三位夫人,如今还能站在顶点上风光的,可不就剩个姜元容。   不少人都在传,若不是鸾歌殿那位与陛下有着结发夫妻的情意,凤印八成是要易主的。   这阵风不仅吹到了姜元容耳里,也吹到平林,吹到了太子顾麟耳里,太子身子弱,又无得力的母族,比起稳稳握着兵权的姜家,得宠的容夫人,确实处于下风,偏偏顾曜不同念儿和其他的几位兄弟。   他与顾麟年岁相当,早些时候年岁小,不懂得皇权于他们的重要性,俩人一度交好。   可时光太残酷,随着年纪一起增长的,还有野心和防备。     “曜儿呢?”顾子期被宫人伺候着吃了早膳,忽然想到,平日里一向爱到元容这蹭吃蹭喝的小子,今个居然没出现。   “还不是你,非要和曜儿下棋,结果把温先生布置的文章胡乱写了一通,气的温先生罚他一早就去重着。”元容又倒了杯热茶,双手捧给顾子期,“现在定是还未用朝食呢。”   “曜儿文思过人,就是性子急躁了些,你平日里还要多加看管才是。”茶叶飘在水面上,略显可爱,顾子期这话,倒是一点没觉得自己错,反倒倒打了她一耙。   元容不乐意了,就见他刚把杯盏放到唇边,还未来得及饮,几根葱段般的指头就从中截了胡。   元容捏着杯子,跟顾子期对视,丹凤眼好看极了,“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怎么不管啊。”   “我还没管啊。”手指逐渐从杯壁移到元容手腕上,顾子期低头在她手背印下一吻,眉眼含笑,“在管下去,指不定又传出些什么。”   过犹不及。顾子期小心的提点元容,宠臣,宠妃,他要是在多花些心思在顾曜身上,东宫就真的按耐不住了。   元容被顾子期这一棒打回现实,背后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她忘了,太子是个敏感的性子。   顾子期把他的儿子弄成了这么个病秧子,面上却又能做出一个父亲对嫡子最多的期望,这点,她确实要学。   “太子殿下,该用药了。”鸾歌殿的伺候宫人屏住呼吸,生怕扰了顾麟。   乌黑的汤药散发着浓浓的苦气,在顾麟的记忆中,这种药他不知道喝了多少,一碗饮下去,就好似喝水一样。   苦?他根本感觉不到苦。   汤药荡在莹莹剔透的药碗里,看的他心烦意乱,他今年已经年满十二,这个岁数,足够看得清自己的处境,虽名为太子,可是谁也不知道,他这个太子还能坐多久,他的身子骨,他太清楚了,没有那个病怏怏的太子,能够登上九五至尊的,说不定哪天父皇对自己失望,说不定哪天自己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而他那位皇弟,更是优秀的令他寝食难安。   “殿下……”汤药再不喝,就凉了。   “滚!”剧烈的咳嗽从顾麟口中传出,震得整个胸腔都在抖动,他死死地压着,肩膀抖成一团。   压抑,无与伦比的压抑。   每到这个时候,太子殿下总会变得喜怒无常。   宫人慌忙跪下,额头撞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咚咚作响。   “二弟现在在哪呢?”顾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指甲抠进手心,有些疼。   “一早就去温先生那儿读书去了。”这是软语斋传来的消息。   “他倒是个上进的。”冷冷出声,顾麟一抬手,药碗便被稳稳的奉上,“过会儿随本殿去看看。”   这时候,俩人还不知道,这一行,成了双方彻底撕破脸的导火索。   宫中因着采选的事情,难得显得有些热闹,顾曜趴在桌子上,手中的毛笔被沾了墨抿干,没写两个字,就又伸回了砚台里。   “二哥,你真的不吃啊?”顾念单腿翘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匣子点心,阳光照在脸上显的人懒洋洋的,他们兄弟几个,轮容貌,顾念长得是最像父皇的,高鼻薄唇,桃花眼天生带着几分情意,如果,没有脸上那道骇人的疤痕的话。   伤疤从眼角延到上唇,伤口早已愈合,生长出粉红色的嫩肉。这是之前那场刺杀留下的,也是从那日起,一向与自己不太对付的顾念忽然转了性子,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母妃,都多了几分真心。   顾曜眼神微闪,似不经意的掠过他的脸颊,声音含笑,“堂堂男儿,怎喜食小女儿家的零嘴。”   “我注定是要当王爷的。”伸手点了点脸上的伤,顾念又捻了一颗金黄的团子丢到嘴里,入口微酸,皱皱眉,他嫌弃的咬了两口囫囵咽下,“跟你和太子可不一样,你们俩倒还能争一……”   “念儿,休得胡言。”桌子被人猛地一拍,吓得顾念当场打了个哆嗦。   有些话,说不得,即便皇子也不行。   “吓死我了,万一我被点心噎到了,算谁的?”顾念挪挪屁股,锦靴翘到桌案上,对上顾曜的眼睛,小声嘟囔道,“我又没说什么。”   “可不,三弟又没说什么。”顾麟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如同深夜的风,带着止不住的冷。   平日里说了太子那么些好话没被听见,难得说两句不合礼的,就被抓了个正着,顾念也顾不上吃了,随手把匣子丢在桌上,起身和顾曜向着顾麟行礼。   “我嘴快开了玩笑罢了,太子哥哥莫要见怪。”顾念依旧嬉皮笑脸,显然没注意顾麟有些阴暗的脸色。   “怎会。”见顾麟坐下,俩人才又一起入座,他随手翻了翻顾曜的文章,赞道,“三弟方才所言,甚有道理。”   这次,不光顾曜感觉得到,连一向粗心的顾念也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妥。   龙椅只有一把,太子只有一个,他要与他争什么?   四目相对,顾曜扑哧笑出声,他笑着把之前被温先生批的体无完肤的篇章指给他看,“我的文章自然不及太子殿下,哪敢与您争个一二。”   微风吹过,顾麟看着他,肌肤呈现淡淡的小麦色,透着健康的红润,一头乌黑的发被白玉绾起,真是个翩翩如玉的少年。   鲜活到让他不安,生机勃勃到让他心底的厌恶在咆哮。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今天发烧39.4,但还是更新了一章,简直要被自己感动哭。至于为啥生病,我猜应该是昨天看变形金刚5吓的,世上居然有这么难看的续集?情怀都已经不起滤镜作用的难看……其实是因为昨天和朋友去吃了一堆海鲜,顺便到湖边吹吹风,回家发现热水器里的热水用光了,懒得烧,就洗了个冷水澡…我太高看自己了…悲痛挥手…   ☆、适可而止   “麟儿还未睡?”审喆的声音从床幔后传来。   今日后宫采选,公里热热闹闹了一天,这些年,她看透了顾子期,也伤透了心。有时候,审喆也会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发呆,她活了三十余载,做了二十多年的公主,十二年的皇后,看似得到了一切,可到头来,却又什么都没有得到。   此次采选,她称病未出,牌子便都是元容做主留的。相识多年,南晋宫中的那次相见仿佛还历历在目,她一身的骄傲,元容也纯粹的如待放花苞,她们一个为着蜀国,一个为着南晋,彼此小打小闹的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而现在,蜀国没了,南晋没了,当年的她们也没了。   宫中的女子不停地换着,年轻的就像初春的柳,柔桡轻曼,娇艳的又如夏日的花,妩媚纤弱,燕瘦环肥应有尽有。   元容留牌的有八位,据翠湖说都是颜色好的,翠湖回她的时候还抱怨着啐了几句狐媚子,审喆权当听不到。   那个丫头至今都不明白,容夫人怎么能够容忍新入宫的女子容貌才情样样引人,她就不怕那些新鲜的肉体分享属于她的恩宠和荣耀么?   审喆猜想,姜元容是不怕的,她走到这一步,坐到这个位子,身后背靠着姜家,有个健康争气地儿子,她还有什么怕的呢?   帝王的疼宠,那算什么?那时只有十几岁少女才追求的东西。   元容如今拥有的这些,早已盖过了情爱赋予的安全感。   翠湖正坐在矮椅上偷吃果脯,听到审喆的声音,连忙把手上的糖霜擦在浅色的宫裙上,“回娘娘,太子殿下打回了宫,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内。”   昏暗的灯光,清爽的夜风,审喆不知怎么忽然没了睡意,她撩开床幔,伺候的宫人机灵的上前去搀扶她。   “给麟儿带个话,让他莫要如此拼命读书。”   宫人飞快的应下,弓着腰碎步退出了内殿。   望着远去的背影,翠湖这才伸手倒了杯温茶在杯中,替审喆揉捏着肩膀解乏,“太子勤奋是好事啊,您再看三殿下那几个,啧啧。”   “老四、老五年纪小,老六这会儿话还不懂说,哪能看出个什么,至于念儿,幸得他是个贪玩的,若真书富五车,反倒平添烦恼!本拖袼亩右谎詈笳饩洌髥粗帐橇粼诹硕亲永铩   “太子有治国之才,满肚子韬略,娘娘该帮衬他一把才是。”翠湖跟细柳不同,她不是显后留给审喆的,能爬到这一步,全凭着自个的那点小聪明。   她眼睁睁地看着审喆从那个张扬跋扈,动辄喊打喊杀的任性公主,逐渐变得畏首畏尾,甚至规避逃离着宫中发生的种种,虽还挂着皇后的名头,她走出去别人也会客气的尊称声姑姑,但软语斋那几个风光的相比,还是远远差了一大截。   捧高踩低,宫中的太监宫女全这副嘴脸,就差没在屁股后头插根尾巴摇晃了。   翠湖越想越觉得有些憋屈。   “顺其自然吧。”审喆眼神微暗,她怎么帮他,她帮不了他的。   元容发现顾曜和太子别苗头,是在一次顾子期考校后,两份相同的题目,曜儿偏生了几分与顾麟比较的心思,他文风向来洒脱,言语不拘一格,这次却与太子的风格如出一辙,大气沉稳,不是不好,只是太过刻意。   顾子期倒也没说什么,只拿着两份文章摇头笑个不停,“孩子就是孩子。”   连斗气攀比都这么明晃晃。   在顾子期看来,这篇文章二人写的都不算好,曜儿被局限住了眼界,束缚住了手脚,顾麟则激进了许多,字句间难免偏颇。   “准是又闹别扭了。”元容从中打着圆场,她把脑袋靠在顾子期肩上,从他的角度,正巧可以瞧见雪白的脖颈,古人所言的肌肤如玉似瓷,不过如此,元容晃着他的胳膊,“等我找机会非好好说叨他几句不可。”   “是该说说,写成这样,罚他这一个月,每日多着篇文章。”顾子期顺手把揽着元容的肩膀,把几页纸张随意地摊在桌面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这些年,元容在讨好他这件事上,做的越来越不留痕迹,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只是转念一想,人世间的夫妻莫过于此,也就释然了。   人要懂得客气,懂得适可而止。   啪——   纸团从高处摔到顾曜脚边,他跪在地上,软语斋只剩他与姜元容二人,太监宫女战战兢兢地守着门口,连勺儿和乐衣也没留下伺候。   “你跟着温先生学了这么些年,就学出了这么个东西?”元容压抑着内心的火气,她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会让曜儿小小年纪就动了心思,有些东西,不是他说要就要,有些念头,也不是他该生的。   也幸得顾子期没往深处想,或者他想了没问,无论哪点,元容都感到庆幸。   殿内气压低到可怕,顾曜这些年从未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生气的时候眉角微挑,模样像极了父皇。   “我不过是听几位先生夸赞太子文章自然,想要学习一二。”跪在地上的人儿声音低若蚊蝇。   “顾曜!我是你母亲!”元容向前一步,从她的视线望去,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他今年已经十二岁,帝王家的十二岁,早就不再是个孩子了,“你莫要与我打太极。”   地上的人垂着头,没吭声。这种任尔东西南北方风的态度,愈加的让元容不安。   她只得苦口婆心地继续,无非是旁敲侧击的说些兄友弟恭的漂亮话,她不敢说的太重,可说轻了又怕他意识不到其中的严重性,万事都要徐徐图之,静待水到渠成,有些只能等,不能争。   “母亲光嘴上教训孩儿,您又可曾做到?”顾曜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能看出两个洞,很多事情,他憋了好久,可是他憋不住了。   “曜儿!”   “我看见了。”顾曜忽然开口,一抬头,两只眼睛早已红了一圈,每次看到顾念的脸,他都会想到那一天,想到那场刺杀,只是他不敢问,也不敢跟别人说,“我亲眼看到母亲把三弟推到刀刃上,我看见那人在您身上落刀的时候闭了眼。”   没人知道他当时有多害怕,三弟哭哑了喉咙,母亲昏迷不醒,运城的大夫来来去去,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在他面前被端出来。   他不敢哭,也不敢多想,他的母亲是那么温和柔顺的女子,有些事情她怎么敢。   可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母亲,成了这场刺杀中最大的获益者,几位舅舅加官进爵,宫中与母亲不和的几位妃嫔几乎全被降了品级,梅鸢殿一夜间就从云端跌倒了人间,化为冷宫禁地。   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   手指收成拳头,顾曜飞快的低下头,用袖口蹭了蹭脸颊,“我是您的儿子,知道您一切都是为了我,是儿子没用,连想让您舒心都办不到。”   许久的沉默,沉默到顾曜开始感到不安。   忽而,一枚点着红蕊的酥络点心出现在他眼前,没等顾曜抬头,元容就蹲下了身子,她把点心放进顾曜手心里,“多大了,还哭鼻子。”   “娘亲。”他委屈,好委屈,委屈的不得了。   “曜儿,你记住,什么都不要与太子争,莫要与你父皇耍心眼。”元容用拇指捻去他脸颊上的两颗泪珠子,“你只需把先生教你的学到极致,他人定然会看到。”   “这些年,您为着我受了太多的苦。”只是她一个字都不与他说,他想帮她,可是这个皇宫那么大,他那么小,小到足以让人忽略。   “都过去了。”这是元容第一次与顾曜平等的对话,她蹲在地上,笑的那么好看,那么美,“终有一日,母亲会把一切都送到你的手上。”   ☆、风平浪静   “陛下,虞山城那边探出来了。”何飞双手呈上密函,这人是他们许久之前安□□去的,姜重明曾经多次突袭贼匪窝点,都没能抓住其头领,那人就像生了千里眼顺风耳,多次化险为夷,至于强攻,更是被见招拆招,这才让顾子期生了彻底探试的心思。   四年,整整四年,他的人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顾子期也不急,他曾多次叮咛,自己不要无用的消息,他要的是一击致命。   信件被拆开,顾子期看的仔细,信中言此人是南晋人,颇有大才,其夫人懂些药理,每年总有那么一段时间消失,至于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与皇城联系颇为密切。”顾子期轻念出声。   何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些年,他已经完全看不懂顾子期了,顾子期的心思变得越来越深沉,好似夜间的大海,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汹涌。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这会儿雨水将停,顺着屋檐哒哒的往下滴着,顾子期踏入软语斋的时候,就看见顾曜蹲在开垦的一方小园里割春韭,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伺候着,青竹白底的锦袍染了些许的泥土,元容摇着宫扇坐在不远处的凉亭内笑着看他。   等她注意到顾子期,已经是许久之后,他就背手伫立在门口,不通报也未踏进来,见元容起身,才笑着颔首。   “父皇。”今个是刘美人的生辰,顾曜猜想父亲多半不会来软语斋,怕母亲一个人呆着孤寂,这才一下学就跑回来。   元容见小园里的春韭翠绿,长势喜人,便盘算着割些下来,晚上亲自下厨给曜儿弄些家常菜,配上香喷喷的黄粱饭,跟儿子一起喝喝茶赏赏花,也不失为一大乐事。   顾子期看着漆盘里的嫩绿,叶上还挂着雨珠,他随便手挑了下,“倒是新鲜。”   “你是专程来看我的,还是偶然路过。”元容拎着裙摆,绛紫色的缎子上绣了大片的花簇,整个人都透着华贵,她习惯性的挽住顾子期的胳膊抬头望他,眯着眼笑。   “专程来看你如何?”伸手把她脸庞的碎发捋到耳后,顾子期眉毛微挑,“偶然路过又如何?”   顾曜安静的立在一侧,就听母亲的声音含着笑意传来。   “我本想着做些家常菜与曜儿一起用,你若是专程来看我,就有口福了。可若是路过,想来也不会在我这停留太久,怕是吃不到新鲜的春韭。”   “我就算为了容儿的一口吃食,也得是专程寻来。”虞山城的事虽然让他有些烦忧,可对顾子期而言,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并不急。只是他有一些事情,需要好好的捋一遍。   新韭散着淡淡的香,顾子期随意地瞧了眼,又伸手捏了元容的脸颊,笑的温和。   “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女子声音柔润,白色的麻布早已被血液染成了猩红,随着素白的小手泡入冷水中,血液立刻随着水波四处扩散,“伤了又伤,身子怎么受的住。”   “锦娘,你该知道我的,我等了十二年,四千多个日日夜夜,有时候闭上眼,耳边听到的都是呼喊求救声。”肩膀中了一箭而已,公孙训从未想过,姜重明的的箭术这般好,不知道是他藏得太深,还是元容对她这位兄长的日益进步没有足够的认识。   锦娘小心的为他拭去周围的污血,她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公孙训,那天她陪着师傅在山谷中采药,万丈的深渊,若不是知晓通往的暗道,极少有人能下的来,他就这么挂在粗壮的树干上,脸庞早已被蹭蹭交叠的枝叶刮的血肉模糊,师傅救他下来的时候便说,他八成是活不了了。   没想到,他的求生欲那么强烈,强烈到多次半只脚踏入生死门,又生生拽了回来。麻布碰到旁边的伤痕,这条是前两年添的新伤,从肩头延到后腰。那日他走的匆忙,再回来已经是两个月后,身上的伤因为处理不当好的极慢,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佛像跪了整整一晚,香炉中,燃着数十只香。锦娘知道,每炷香都代表着一个人,这次他孤身回来,那些人,多半是不在了。   她不知道他之前的人生经历了什么,他也从来不与她说自己去哪里做什么,即便他们拜了天地,饮了合卺酒。   他不图名声,不贪钱财,不爱女色,甚至也不要孩子,就这么牢牢地盘踞在齐国北部,与那些铁骑周旋,由一开始的草寇,变成了渐渐握住了虞山城的存在。   很多事情,他不说,她也不问,锦娘记得师傅临终前说过,阎王都勾不去的人,一定是世间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东西,栓不住的。   锦娘点点头,她没想栓住他,只是每次看着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都有些心疼罢了。   手被人握住,锦娘迷茫着抬头,“我弄疼你了?”   “没有。”公孙训握着她的手,她的指头一年四季都有些冰,“再等等,在等几年。”   “相公。”   “若还是等不到她动手,我便亲手去取那人的性命。”他的生命是有限的,就算死,他也要亲眼看着顾子期死在他前头,“不然,我哪有脸去地下见我们公孙家的列祖列宗。”   “万一你回不来了?”锦娘拧干麻布上的水,又耐着性子把浸出的血珠擦干净。   “是我对不住你。”   “我是不会给你守寡的。”锦娘低着头,“我到时候就把你送的聘礼都拿出来,换成嫁妆再嫁人去。”   公孙训一愣,片刻才大笑出声,笑声牵动了肩上的肌肉,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浸了出来,他拉着她的手,郑重点头,“好。”   啪——   后背挨了一巴掌,锦娘难得生气的蹙眉,“莫笑了,害我又要擦一遍。”   只是这时候,他们都未城想到,当那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心底居然真的生出了对生命片刻的不舍。   十五年,秋,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顾麟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太医院的御医来来回回,他睡着的时间远比醒来的时候多。审喆坐在床榻边上,床上的人瘦的仅剩一把骨头,她碰碰他的脸颊,没有反应。   不知道少人暗地里叹息,太子生有才略,奈何是个被写上生死簿的,每每想起只能摇头,叹一句造化弄人。   太医跪了满满一地,这么些年他们费尽心思为太子续命,已然尽力了。   “麟儿还能陪我多久。”审喆脑海中掠过各种画面,她与顾子期的初相识,十里红妆的送嫁队伍,他对她真情流露的许诺,还有兄长母后的死,染了毒的鸾凤玉佩,她日夜用心读书的儿子,后宫的嘲笑与窃窃私语。   “好生照料,一两个月还是可以的。”王太医跪在最前方,额上的细汗不停地往外冒。   “都退下吧。”   审喆平静开口,她早就不是那个脾气火爆的少女了。脚步响起,殿门被带上的瞬间,鸾歌殿彻底安静下来。   她仔细的抚摸着顾麟的脸颊,怎么都摸不够,“这辈子,是娘亲对不住你,没能守护好你。”   “母后。”床上的人眼镜还闭着,耳边的声音听的有些不真切,顾麟觉得自己仿佛被绝望的黑暗包围着,他不只一次的想过,为什么病痛会缠上他,从小到大,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面临不知何时到来的消逝,为什么被死亡眷恋的不是顾曜,不是顾念,不是别人?神智再度涣散,他又深深地睡了过去。   “别怕,娘亲不会让你这么孤单。”细碎的笑声喉咙里咕噜噜的发出,审喆轻拍着他的胸口,笑成月牙的眼睛里却丝毫没有温度,眉心的一点嫣红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更显夺目。   ☆、父子之情   “陛下这是想从我儿手上□□啊。”书房寂静,唯有姜承畴偶尔的咳嗽声传来,他捏着早已花白的山羊胡,搭眼瞧了瞧姜重明,也不恼,“果真是翅膀硬了。”   “也怪儿子无能,愣是除不去虞山城的那个祸害。”姜重明心中暗恨,偏偏那人生来克他,若不是他多番盘查未得结果,还真怀疑身边出了奸细。   “为父致仕多年,如今怕是帮不了你,你大哥是文臣又不懂这些。”姜承畴端起杯盏,并不急着饮茶,他轻吹着茶叶,许久才开口,“你不若给容儿修书一封,探探陛下的意思。”   “可妹妹从不插手庙堂之事。”姜重明眉心微蹙,唇紧抿成一条线。   “那是事没落到她头上,现在可不一样。”军令状一立,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届时北部的兵权被张家瓜去一半,张光猷后宫得宠,位列九嫔之首,仅次于元容,又有五皇子傍身,难说元容会怎么想。   这些年,祁家被顾子期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多少寒门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他们姜家坐山观虎斗,没想到自己下场的日子这么快到来。有时姜承畴也很佩服那个名义上的女婿,十数年间就把千疮百孔的王朝撑了起来,文臣武将之间的平衡也拿捏得当,帝王的制衡之术他可谓用到了极致。   元容牢牢地握住深宫内苑,她的手腕渐渐显露,倒让姜承畴有些诧异,仿佛当年那个动辄落泪的小女儿从头到尾都是场幻象,也对,他们姜家的女儿,留着姜家的血液,骨子里又怎会是个软弱好欺的。   或许是元容与他之间生了间隙,朝堂之上皆充耳不闻。亦或许,她把她和他们划分了开来,让他们姜家羽翼丰满,却又无法翱翔于九重天。   王储的母族不能弱小,这会让他人生出邪念,同时,也不能太过强大,这会动摇君王的根本。   元容聪明的掌控着中间的距离,姜承畴觉得她这点倒是和九五之位上的男人十分相似:我为上,他人为下。   永兴十五年,是顾子期掌权一十五年,共计七子九女,太子病危,人人都屏息静待,元容却是个沉得住气的,如往常般默默地在软语斋和鸾歌殿来回,完美的诠释着一位后妃对皇后的尊敬,可所有人都知道,事已至此,她不过是等着顾麟安稳的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如果,不是顾子期突然向姜家发难,这场故事的结尾将如所有人心中所想的一般,东宫易主。   “张家。”元容手下是姜重明差人递进来的家书,周围萦绕着醒脑的薄荷香。   从古至今,但凡帝王的强势,岂容王谢霸权。虞山城这根刺现在深深地卡在顾子期的咽喉,姜家的日益壮大和姜重明的多次失利,正巧给了他一个机会。   张真素这个人,元容称不上喜欢讨厌,她是个很善于弱化自己存在的女人。   元容记得第一次知道这个人,还是顾麟生天花的那一年,宫内走了数位嫔妃,唯独她,被太医从黄泉路上拽了回来,那一年她还是个小小的宝林,元容细细地查过,姿色平平,文才平平,家世平平,各方面都平平,平凡到让人觉得不平凡。   而事实也是如此,随着祁家的式微,南源张家的几位男儿开始逐步踏入大众的视野,宋阳阁那个小小的宝林也水涨船高,一路升到上嫔光猷。   好个步步为营,好个徐徐图之。   顾子期用了十年在姜承畴身上,让姜承畴愿意放手搏个一人下万人上。   用了十年在蜀国皇室,暗地里丰满自己的羽翼。   又用了十年来提拔张家,巩固自己的皇权帝位。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踏实,又如此得充满算计。   “太子病情可有好转?”元容把书信折成豆腐块,顺手投入面前的香炉中,银片拨着香灰,泛黄的宣纸冒着紫色的火焰,烧成灰烬。   “怕是没有几天了。”勺儿摇摇头,心底竟然对那个病弱的少年生出一股怜悯。   “随我再去看看罢。”元容眼神还在盯着香炉,“平林公主也是个可怜的。”   一国公主,天之骄女,在这个男人博弈的战场,还与她同样,是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元容坐在步辇上,眼前是块块铺就的青砖,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所过之处,碰上妃嫔和宫人,皆要对她伫足行礼。   元容知道自己在南晋的经历难免会让许多人背后嚼舌根,可那又怎样?无论她们如何想她,如何看她,到头来还不是要卑躬屈膝,卑微的道声夫人安康。   哪怕因着她宫中的地位,哪怕因着姜家朝堂上权势。   她都不在乎,这,就是后宫内的万人之上。   鸾歌殿阴阴沉沉,静的没有丝毫的活人气,元容放踏进去,就见翠湖陪着笑意上来行礼,这个丫头,自始至终带着副假面,元容十分不喜,她又想到了曾为审喆抗下所有灾难的细柳,所有忠心于平林的人,在那个丫头被拖下去乱棍打死的一刻,就都没了吧。   “没想到,最后成为孤家寡人的不是顾子期,而是我。”审喆的声音从室内传来,带着悲凉。   元容手将将抬起,周围的宫人便都得了令弓腰退出。   诺大的宫殿,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元容撩起珠帘,撞上审喆看过来的眼神,她又瘦了,仿佛风一吹就能刮倒。   “日子还很长,你……”元容走到审喆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指,一片冰凉,“好好过吧。”   “不过了。”审喆垂着头笑,眉眼弯弯的,发髻上斜插一簪子,余下的乌黑青丝则垂于腰,“什么都没了,还过什么?”   “公主。”   “我们一家三口许久没一起吃过晚膳了。”手背被滚烫的泪水打湿,元容抬头望她,就见她继续笑着开口,“我派人请了子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这一晚,宫中人人都知,容夫人是红着眼出鸾歌殿的。   这一晚,太子殿下难得有了精神,甚至能自己起身走几步。   顾子期坐在上首,审喆安静的夹菜给他,耳边是顾麟略有虚弱的声音,他有些兴奋,他已经许久没这么清醒,也已经许久没见父皇了。   酒泛着点点的醺香被斟满杯子,顾麟身子不好,审喆从来不让他饮酒,这次却破了戒,她笑着摸摸顾麟的脑袋,“喝下第一口酒,麟儿可就长大了。”   “嗯,皇儿定会为父皇母后分忧解难。”顾麟拿了杯盏亲手递给顾子期,他的眼神晶晶亮,看的顾子期心中有愧。   太医院的帖子已经地上来了,回光返照,油尽灯枯。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打顾麟出生之前,他就做好了失去这个孩子的打算,东西是他亲手系到审喆腰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活不大。   只是顾子期没想到,这个孩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努力,努力地活过一天又一天。   朝中废太子的牒子全被他压了下来,他想,无论是一年,一月,还是一天,甚至是一个时辰,他都想给这个孩子最后的尊严,最尊贵的地位,这是他的愧疚,也是他唯一能做的补偿。   清香入喉,顾子期空了杯子。   审喆难得温柔起来,就这么看着他们父子二人,袖口中的手指越收越紧。   顾麟又斟了两杯,一杯递给顾子期,一杯留给自己。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审喆只看着顾麟昂首饮酒,好似怎么看都看不够,这是她的儿子,唯一的亲人。   咳咳——   咳嗽声忽然响起,打碎了久违的温馨,顾麟端着空杯,温热洒在桌面上,泛着浓浓的血腥味,喉咙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手狠狠的掐住,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喘不上气。   “麟……”顾子期起身想伸手扶他,胸口骤疼,一张嘴,鲜血便喷了出来。   他不可思议的回看着审喆,那个女人却从始至终都未曾看他,她颤抖着手指,抚上顾麟爬满惊恐的脸庞,语调娇软,轻的像云,“好孩子,一会儿就不疼了。”   顾子期是个防备心特别强的人,审喆知道自己杀不了他,可是麟儿可以,她抓住了他仅剩的那一点点的父子情。她爱了他一辈子,爱的担惊受怕,爱的卑微懦弱,临了,她终于勇敢了一回。   金钗被反手拔下,审喆看了那个男人最后一眼,然后冲着他的喉咙狠狠地刺下。   差一点,还差一点,她就可以托着顾子期一起下地狱,一起给母后给皇帝哥哥谢罪。   可是她为什么会疼呢?审喆望着近在咫尺的顾子期,眨眨眼,腹部被冰凉贯穿,滴着哒哒的水声,雾水色织锦的长裾上盛开出大片鲜红的海棠花。   倒下的瞬间,审喆看到何飞向着顾子期跑去,旁边,是她那个生来就不招人疼的儿子,她努力地伸手,却怎么都握不到,视线开始涣散,她又想到了那一年,有个翩翩公子舍身为她挡了一剑,用半条命换了她的一颗真心。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啊。   “爷。”何飞半跪在顾子期身旁,随后而来的锦安吓得几乎要晕过去。   血,住不住的血,红,漫天遍地的红。   “把我之前交代……你……你的事做好。”顾子期开口,污血喷出,他有些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虞山城的南……南晋余孽,非除……不可。”   “爷,二殿下还小。”那份圣旨何飞看过,或许会成为顾曜的踏脚石,亦可能成为他的夺命散。   “人……总要选择。”机会他给了,要不要,就看元容的决定。   乌云遮住月亮,元容跪坐在软榻上,四周的床幔把她围得严严实实,牙齿咬着指甲咯咯作响,她在等,等一个她似乎猜到,却又猜不到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剧透———— 小顾:我不会轻易的狗带~~~   ☆、千载难逢   “夫人。”勺儿跌跌撞撞的闯入软语斋,还没靠近床榻,脚一软,整个人就摔在了柔软的毛毯上。   厚重的床幔猛地被只手颤抖的扯开,元容身着月色的里衣,乌丝如瀑的披在肩头,她瞳孔微晃,直勾勾地望着地上的人儿。   还未等她开口,勺儿就仰起头,眸子中是止不住的惊恐,这种眼神,元容已经许多年未见了。   “鸾歌殿出事了!”出大事了,勺儿得到消息的时候,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后毒杀太子和陛下,怎么可能呢?太子可是她的亲生骨肉,“现在太医院的御医都到了鸾歌殿。”   “更衣。”元容单腿跨下床榻,脚心刚踩上地毯,宫殿外就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乌黑的夜瞬间亮成了白昼。   “奴才给容夫人请安。”门外传来锦安的声音,隐隐还打着颤,   元容也顾不得梳洗,随意披了件长袍,踏出内室。   雕花的黄柳木发出沉重的吱嘎声,锦安见元容出来的迅速,便知道消息多半是传到软语斋了,他低着眼,顾子期的口谕都传的有些不利索。   “你说所有的后妃皆不可靠近?”   “夫人此话折煞奴才了。”锦安现在回想起来,眼前还弥漫着猩红的血迹,“这是陛下的意思。”   是顾子期昏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锦安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只知道,把这话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各个宫殿。   入宫的几条道路全被何飞下令封死,此刻,诺大的皇宫就如同一座死牢,消息出不去,人亦进不来。   只等着明日早朝。   这夜,蜡烛燃尽了不知多少根,元容空坐在玫瑰宝椅上,宫人们梳头的手有些抖,发髻并不让她十分满意,绛紫色的长袍被金色的腰封束起,逶迤拖地,重色的披帛松松垮垮的搭在手臂上。   看着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元容知道,她不会等太久。   “夫人。”门外传来宫人的通禀,“何大人请您去趟和仁宫。”   和仁宫,一座元容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地方,那里只属于皇权,属于男人。而现在,那个代表天的男人,终于倒下来。   她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些诧异,有些难过,还有些穿插其中的欣喜。这两年,她常常去寻审喆说话,口中全是开解劝慰,顾麟身上的生而存在的毒是怎么来的,顾子期不说,审喆不说,她也心知肚明。   于是,那些不经意脱口的话就像一把钝刀,缓缓地,慢慢的□□审喆的身体里,令人愈发的不甘。   元容不知自己是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指尖的蔻丹有些刺眼,纱帘遮住微暖的阳光,她闭上眼睛,过往如流水,不知怎么脑海忽然回旋起赵衷的声音,温柔到有些冰冷,他曾说过,若想成为万人之上,便要学会磨掉身上所有的仁慈。   元容一直以为他说的是对手,是敌人,现在才恍然大悟,他说的是对所有人。   这是一条多么难走的路,要经过多少的磨难,多少的荆棘,这一刻,元容突然万分的想念赵衷,纵然他亦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可对她而言,却是人生中最后遮避风雨的存在。   他没了,此生便再也无人护她。   元容觉得这十数年间,自己见过了世上所有的人性丑陋,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可她不能低头,不能认输,她还有曜儿,她得护着他,就像赵衷护着自己一样,让他看风观雨,让他晓得世间险恶人心叵测,让他知道,他的母亲也不是表面上那般的可人善良。   却不允许这天地间的风雨落到他的身上,这或许就是一个母亲与生俱来的天性。   珠帘之后,元容静静地端坐一侧,朝中臣子的容貌皆看不真切。   果不其然,太子病重不治,皇后不舍亲儿自刎于鸾歌殿,陛下忧伤过度的消息在朝堂内引起轩然大波。做臣子做到能够一脚踏入庙堂的,尤其是愚笨的,人人皆生了颗七窍玲珑心,暗自盘算着。   若是以前,顾念和顾曜之间仅有两岁之隔,祁家倒可与姜家争上一争,可现在,莫说祁家不及往日,仅顾念那张留了重疤的脸,就注定他与九五无缘。   何飞打量着朝中重臣的表情,比起忧心更多的是对未来的不安,心中冷笑,陛下说的不错,臣子的忠心的对象从来不是他,而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招招手,锦安忙呈上之前准备好的圣旨,这是顾子期没出事前拟下的,他一向是个未雨绸缪,行一观三的性子,只是事发地太突然,才没有让顾子期做好万全的准备。   凹凸的金丝刺绣印在手心里,何飞清清喉咙,众臣面面相觑,待看清何飞手中的东西,才慌忙跪地儿拜,口中高呼着万岁。   “皇天上帝,后土神只,虞山有匪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数为边害。朕之二子顾曜,辨惠之性,守节乘谊,已成德器,故兴师遣将,暂代上将军,张家二子复,旧德茂焉,封前将军,金印紫绶,度北部,至虞山,保国艾民,其议为令。”   话音落下,四周静的连落根针都能听得到,众人皆屏息不言。何飞也不吭声,直拿了第二封圣旨,“朕之五子顾安,忠肃恭懿,宣慈惠和,仁孝出於自然,信义备於成德。尔其思王道之艰难,遵圣人之炯戒,立皇子安为齐王,钦哉!”   元容指尖抠进掌心里,贝齿轻咬着唇瓣,这两份圣旨显然谋划已久,虞山城到底是让顾子期起疑,顾安年仅十一便封了王,生生压过几位兄长一头,且未赐封地,便可光明正大的留在汝城。用她的儿子顶替了她兄长的位子,又让张家公子同行,比起老谋深算的顾子期,元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够看,若是拿不下虞山城,他便要彻底把她的曜儿留在北部!   还把张复安在曜儿身边,品级仅次于曜儿,这无异于在他身边装上一双眼睛,张复是谁?张光猷的兄长,顾安的亲舅舅。   “容夫人,”何飞一挥手,旁边的小太监就跪地呈上一方锦盒,他亲手俸给元容,“后宫属夫人位份最高,可暂为掌管凤印。”   “辛苦何大人了。”元容嘴角微挑,眼中疏离可见。   凤印在她手里,后宫便在她手里,张光猷位列上嫔,自然也在她手里。   她不能把顾安如何,张家也无法把她如何。双方博弈,相互制衡,顾子期真是到死都在算计,算计着他的万里河山。   “大人可还有其他事需宣布。”元容收了凤印,广袖下的手心,早已被掐的红紫,还有机会,只要顾子期没算全一切,就还有机会。   “无。”何飞微怔,片刻才摇头。   提在嗓子口的心瞬间放下,元容猛然闭了眼,许久之后才缓缓睁开,声音从珠帘后传来,透着温和,“二皇子封了上将军,得以为百姓造福,本宫自是感念陛下厚爱,只是姜大人如今倒显得有些尴尬。”   上将军,那可是姜重明的官职。   不得不说,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运气与实力同样重要,怪就怪顾子期没来得及提及这点,人就倒下了。   “这……”何飞皱眉,刚开口,就被元容立刻打断。   “张都统一走,汝城的羽林禁军皆无人统率,也不甚妥帖。”这些话本轮不到她说,可元容知道,机遇一闪而过,只要她能抓住,不然指不定还能生出什么事端。   顾子期不是想架空四哥的兵权么,不是想用她的儿子灭掉心中的疑惑么,北部军营在千里之外,她的手伸不了那么远,可是汝城不一样,他拿走她一样,就必须还给她一样。   她要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里,抓住汝城羽林卫的指挥权。   “夫人万万不可。”羽林十万兵马,若真是落到姜家手里,日后想要收回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何飞抱拳道,“此事还需陛下定夺。”   “汝城乃皇城国都,如今又恰逢梅雨时节,羽林断不可无人指挥,姜将军暂代也合情合理,陛下想来是忧伤过度,忘了此事。”元容笑的眉眼飞扬,声调却依旧被压的平稳,“不如过会我随大人一起去探望陛下,陛下若是不允,便就此作罢。”   “夫人……”   “姜大人可先好生准备着,明日陛下若未否,便是应下了,届时大人便直接去都统府罢。”元容及时补充,事情发展到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姜承畴对她再不好,她也要护住姜家的最大利益,强大的母族是她的靠山,也是曜儿的靠山。   更何况现在何飞动作这么大,元容猜顾子期近日多半是醒不过来,她不怕和他赌一把。   至于公孙训那边,元容觉得是时候和他好好谈一谈了。   ☆、天命最高   “殿下!”陈福方踏入顾曜的寝殿,就听到里面传来几声狗叫,片刻,一团灰白相融的影子就摇着尾巴从珠帘后奔了出来,奔着陈福扑了个满怀。   当场撞得小太监打了个趔趄,忙伸手接住,生怕摔了怀里的小祖宗。   “吉祥,你又顽皮!”粉色的宫裳跃入眼帘,一个圆圆脸的小宫女笑眯眯地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冲陈福怀里的大狗招招手。   汪汪——吉祥很给面子的吠了两声,扭头奔着小宫女跑去。   陈福拭着额上不知是急是惊的汗珠,紧跟着踏入了内殿。   顾曜手握书卷半靠在软榻上,身后的宫人掌扇为他扇着风,就见陈福对着他跪地而拜,“殿下,出……”   “母妃可是回来了?”顾曜打断陈福的话,一勾手指,吉祥就乖巧的跳上了塌,团成一团靠在顾曜怀里。   “未曾。”   “那便等母妃回来再说。”   顾曜起身盘膝而坐,伸手为吉祥捋毛,一下又一下,室内寂静无声,许久,才听到他开口,“这才多久,你就长得这般大了。”   “是殿下养的好。”陈福小心翼翼地奉上热茶,他是这两年才跟的殿下,人人都道二殿下温雅沉稳,逢人含笑,是个良主。可只有他们这些个做奴才的才清楚,殿下心思深沉难测,并不如表面上这么好相处。   顾曜嘴角微挑,只是眼底并无多少笑意。   “可不。”之前的抱狗丫头倒是很赞同,陈福话音将落,就顺着顾曜的话继续下去,认真道,“吉祥现在胖的连上个月新裁的衣裳都穿不下了。”   吉祥听到有人唤它的名字,懒洋洋地睁开眼,接着又老神在在的闭上。   “是胖了许多。”顾曜继续摸着吉祥的耳朵,许久才抬头,他容貌生的精致,十五岁的男子,正是男孩像男人转变的阶段,就这么含笑打量着面前的小宫女,   圆圆脸,笑起来眼睛像天上的月牙,或许因着只照看吉祥,连带着她的伙食也比一般宫人好许多,整个人都白白嫩嫩的,就像她的名字。   顾曜一招手,小丫头就弯着腰蹲在了脚踏边上,她是宫女,可不敢让堂堂的皇子抬头看她。   揉揉吉祥的脑袋,顾曜对上小宫女的眼睛,忽然就笑开了。   真是耀眼明亮啊,好似天上的太阳,小丫头年岁毕竟小,见他笑的开心,嘴巴一咧,也跟着笑了起来。顾曜声音如初春时的冰泉崩裂,缓缓灌入宫人们的耳朵,“既然胖了,那珍珠就和它一起饿上几顿吧。”   笑容就这么僵在脸上,珍珠眨眨眼,看了眼顾曜,又看了吉祥,憋了半响,才忍不住弱弱开口,“其实吉祥也不算太胖……”   怎么能不给人饭吃呢?会饿的呀。   元容立在门口,宫人们皆垂头望着地面,大气不敢喘。   许久,等里面的人闹够了,才放人去通禀。   宫人们依次退出,等珍珠憋红着脸抱着几十斤的胖狗从后面跟出去时,就听见元容的笑声从耳畔响起,“抱狗的丫头。”   “夫人康安。”珍珠一听抱狗的丫头,就知道叫的是自个了,莫说顾曜身边,就是放眼整个皇城,也没有第二个她这样的宫女,什么都不用干,只要伺候好狗就行。   “你唤何名?”   “回夫人,奴婢名唤珍珠。”   “多大了?”   “等入了秋,就有十四了。”   十四,真是个美好的年纪。   元容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言,扶着勺儿踏入内殿。   “母妃。”顾曜冲着元容行礼,玉冠华服,翩翩儿郎。   仿佛不久前还在她怀里撒娇卖乖的孩童,忽然之间就长大了。元容又想到了朝堂上的两封圣旨,心中到底有些不舍,她牵着顾曜的手坐在窗前,阳光撒在人身上,荡起柔软的光晕。   顾曜长大了,而她也老了。   昨夜宫中变故,顾曜不问,但这不代表他不知道,今日母亲坐镇仁和殿,他便猜想事情不会如此简单。父皇是个什么人,这么些年,他这个做儿子的猜不透八-九,也能看的懂五六。   那个男人,或许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却是最好的帝王,最有智慧的谋略家。   事出突然,却能彻底压住不走漏丁点风声,便是最好的佐证,这座皇宫是顾子期的,被他里里外外铸成铁桶。   坚固不催,忠心耿耿。   “父皇可是交代了什么,才让母妃怎这般忧思。”顾曜执壶倒水,未放茶叶,无色无味,却甚是解渴。   交代了什么?他交代了许多,他要把她的曜儿送去刀剑无眼的沙场。   时间如水,滴滴而过,母子俩相顾无言。   许久,元容才开口,“母妃帮不了你,这一步你得自己走。”   她不是神,没办法像儿时一样,为他挡风遮雨,心理多少有些对自己无力的挫败感。   “自然。”顾曜起身透过窗户望着院内的花树,他眼神飘得有些远,“母妃可还记得,儿子曾说过,想要金戈铁马,浴血护国。”   可是这句话,做到得多难啊。他要护的是顾家的江山,而面对的却是赐予了他生命的恩人。   玉灯笼咯的掌心生疼,元容看着腰间挂了十几年的物件,有些出神,这会儿给公孙训的消息应该出汝城了。   “你凡事切记谨慎。”腰间一沉,顾曜垂头,就见元容把两只想串的玉灯笼挂在他的佩带上,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东西,顾曜从未见她取下来过。   “母妃……”   “这是母亲的护身符。”每当觉得自己要挺不过去了,她就握着它,仿佛这样就能生出无限的勇气,元容摸着光滑的玉壁,精细的花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如今,愿它能护着曜儿。”   两枚玉灯笼,一翠一白,就这么挂在他的腰间,坠在他的心底,“儿子会好好回来的。”   “等吾儿回来怕是又会长高许多。”元容起身,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已经比她都要高出一些,他多久才能回来,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载?元容温柔地为他整理着衣领,“到时就该娶妻生子了。”提到这事,她手上的动作微顿,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方才抱着狗笑的眉眼弯弯的小宫女,“你宫里若是有喜欢的,也提前告诉母妃,这几年母妃也可帮你照看几眼。”   “皇儿没有喜欢的。”顾曜摇摇头,笑的温和,不复方才逗狗玩闹时的神采飞扬。   “那个抱狗丫头也不喜欢么?”   “若是一直养在宫里,怕是就不喜了。”听元容提到珍珠,顾曜才难得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伸手探出窗外摘了朵花苞,花瓣离枝,瞬间少了丝鲜活,“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活在金碧辉煌的皇殿里。”   “我儿长大了。”让她欣慰,跟让她心疼,元容记得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哪里懂得这些,哪里懂得克制,哪里懂得取舍。   珍珠抱着吉祥在浮望亭里休息,捏着馒头块扔到湖里喂锦鲤,顾曜的话还有在耳畔环绕,难道真的要饿几顿么?想着,就张嘴咬了口手里的大馒头。   “本殿的话看来是被人当耳旁风了。”顾曜送走了元容,想来想去,还是如往日般去了浮望亭,果不其然,远远就看见一人一狗蹲在亭子里看鱼。   “殿下。”珍珠把馒头藏在身子后头,冲着顾曜行礼。   “拿来。”   几根手指骨节分明就这么伸到珍珠面前,小宫女心里一千一万个郁闷看,还是怯生生的递上了馒头。   食物被投入湖中,成群结队的锦鲤便围了上来,顾曜坐在石栏上,背靠漆柱。   他不说话,别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你来我这多久了?”顾曜口中这个你,指的自然是珍珠。   “快三年了。”珍珠想了想,“养了两年多的吉祥。”   珍珠是顾子期大选的时候入宫的,因着她年岁小,家里也不过是地方富户,没多少银钱打点,便跟其他一起入宫的宫女一样直接□□后分到了各殿,而她之所以能够留在顾曜这儿,也全因着吉祥误打误撞的看中了她。   人仗狗势。珍珠觉得这四个字是对自己最好的诠释。   “等我走了,吉祥你也要好生的照看。”   “奴婢晓得。”珍珠脑袋点成了拨浪鼓,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他要走,走去哪里?   对上珍珠圆睁的大眼,顾曜笑着抓了一把吉祥,吉祥脖子里沉香精雕而成的狗牌落入他的掌心,下一刻,就被抛了出去。   珍珠慌忙伸手去接,司制局的人说了,这拇指大小的一块,可比得上一块黄金呢。   “送你了。”   “殿下……”珍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哼哧了半响,“奴婢带会不会有点大?”   “哈哈哈哈,珍珠真是本殿的开心果。”顾曜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那上边去,等他笑够了,才继续,“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你拿着它,什么时候在宫里呆够了想离开了,随时去找容夫人。”   宫人年过二十五之后方可离宫,陈福垂头盯着地面,殿下是赏了她一个天大的恩典啊!   “殿下要去哪?”   “去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奴婢等殿下回来。”珍珠握着木刻的狗牌,她心里不可谓不开心,等她满了十六岁,就可以回家嫁人了,但转念一想,她要是走了,吉祥别人照顾不好怎么办啊,不如等顾曜回来,她再请旨离开。   “无需,不过本殿也不好吃亏,不然便拿这个做交换吧。”说着,手指一勾,珍珠脖子上挂的金镶玉就落到了顾曜指尖。   这可是上好的玉啊,她离家前母亲送的,就这么换了个狗牌?   珍珠刚要开口,就听顾曜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到我手里的东西别人就休想再拿回去。”   “金镶玉么?”珍珠眼巴巴地望着他把东西收入广袖中。   顾曜起身,腰间的玉灯笼有些扎眼,他迎风而立,声音低不可闻,“天命。”   这次虞山城之行,对他而言更是个机会。只要他想要的,只要他握住了,他人就休想再夺回去。   不管是即将到手中的虎符,还是之后的万里的河山,面对这些,母亲总是把他护在身后,为他博取,然后小心翼翼地向他展露着她的野心,生怕把他吓坏。   可母亲却没留意到,这所有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他所图。   金镶玉比天下而言,太渺小。   ☆、云巅之上   顾子期这一倒,昏昏沉沉的近大半个月,宫妃送去的汤水皆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昌乐殿除了御医和他的几名心腹,他人一律被拒之门外。   这场变故,连一向隐居在鹤山的顾老爷子都惊动了。这是顾子期称帝以来,顾老第一次踏入汝城,只在顾曜离开皇城前,与众人匆匆打了个照面。   元容与顾老爷勉强算得上是旧识,那时候她倾慕顾子期,总是得了空闲就拖着三哥四哥往顾家跑,顾老爷每每见她都以一副慈爱的模样,如今细细想来,也不过是做戏罢了。   元容举杯饮茶,顾老爷坐在上首,和几个小辈虚伪的表演着一副其乐融融的尴尬戏码。胡须灰白,笑的一如记忆中慈祥。元容心里清楚,这是只老狐狸,一只能够教出顾子期的老狐狸。   “曜儿此行可要注意身体。”顾老爷拍拍顾曜的肩膀,便有内监适时的呈上几份漆盘,地契银票,孤本玉器,前者实用,后者清雅,“我也没什么可送的,收着吧。”   “孙儿谢过祖父。”顾曜抱拳而拜。   身子还未跪下,就被顾老扶住胳膊,“你身为皇子,这礼可行不得。”   宫妃面面相觑,对于顾老爷的身份,她们多少有些拿捏不准,她们是后妃皇子,而顾老爷虽是顾家的家主,身份却只是一介商贾。当初顾子期登基后,便拟旨想尊其为太皇,奈何顾老不允,事情便一直拖着到了现在。   元容心中冷笑,什么不允,他与顾子期不过是名义上的父子罢了,主仆有别,君臣有别,纵然外人不知,顾老爷骨子里也不敢太过逾越,真拿自个当顾子期的生身父母。   这次他回宫,无非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为顾子期压阵。   这顿饭食之无味,如同嚼蜡,不过半个时辰,顾老爷就有些疲乏,众人也不好再呆,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散了场子。   元容坐在辇轿内把最近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盘算了个清楚,刚入软语斋就屏退了周围的伺候宫人,只留下乐衣和勺儿。   “陛下好生的算计。”乐衣怒急反笑,这些年她被他的行为遮蔽了双眼,只当他是个一心埋在朝堂的君主,对元容的如履薄冰多少有些嗤之以鼻。直至出了审喆弑君这事,她才彻底明白,那个男人的心思是多么的深沉,似风平浪静的大海,碧波无痕之下深不见底。   这才是他啊,从一无所有走到万人之上。   “打明个起,你们便日日随我去昌乐殿。”   曜儿走了,她便要做好下一步的打算。   “夫人。”乐衣衣袍微撩,整个人便拜了下去,“奴婢想随殿下一同去虞山。”   顾曜不是别人,元容不会像对姜重明一样,给公孙训透露他的弱点,她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兵戎相见,公孙训是会念在他赵氏仅存的血脉上手下留情,可是曜儿呢?他不会,对他而言,虞山城那只精锐的队伍,与他无丝毫关系,他们是匪、是贼、是祸患。   “军中岂容女子儿戏。”元容当即否决,“我便是愿意,曜儿也不会允,这可是他初入军营。”   乐衣的眼神越来越黯淡,元容权当看不见。乐衣与公孙训的心思,她看在眼里亦记在心里,他们恨不得曜儿立刻知道他是赵家的子孙,恨不得马上起兵造反。   这些事情,他们敢做,但是元容不行,她就顾曜这么一个儿子,她明明可以妥贴的把江山送入他的手中。   所以她要留下乐衣,不允许曜儿的身边存在丝毫的意外。   说她自私也好,胆怯也罢,复仇与杀戮,这条路太血腥,太难走,她不能把她的儿子送入万劫不复。   更何况,对手还是顾子期。   比起元容的谨慎,顾曜倒显得松快许多,这些日子,他就着朝中的形势,暗暗地拨了几位低品级的兵将与他同行,点的大多是顾子期的人,对于顾曜此举,大臣们虽有非议,奈何帝王辍朝,上表的公文只得占压。   儿子大了,有自个的主意,元容得到消息也不多言只随着他,不过分插手。   他离开皇都那日,艳阳高照,元容立在宫墙之上,看着浩浩荡荡地队伍离去,顾曜骑着枣红色的战马,一身金色盔甲也阳光下十分耀眼。耳畔是低沉的号角和震天的擂鼓声。   砰——砰——   每一下,都砸在元容心上。   许多年后,元容每每提到这天,都有些莫名的感慨。   北国的风光与南方不同,处处透着粗犷,顾曜骑在马背上,这一路,他遇到过自足的农户,也见识到过饿死的流民,经过了富饶的城镇,也踏上过贫困的村落,世间万物,亲眼所见,才有实感。   “陛下励精图治,十几年便把千疮百孔的天下治理成这般,已是万民之福。”宋昭成骑马跟在顾曜身后,他是顾曜的侍读,此番顾曜点名了要带他同行。   “踏出皇城,方知天下之广大,自身之渺小。”父皇考校他学问的时候,曾多次说过,他与顾麟虽有才略,可惜总是雾里看花,差那么些火候。   父皇说,人唯有看清自己的弱小,方能变得强大。   他问父皇,“那您的弱点是什么。”   “太过强大。”他说这话的时候,顾曜看不清他的表情,那时候自己还不懂,强大不好么,强大是可以无懈可击的,他说,“当你变的越来越强大,内心越来越坚硬的时候,会抹杀掉自己柔软的部分,而别人的柔软也闯不进来,唯有变成一根坚硬的刺,才能穿透坚固的心脏。虽然疼,但是却能感到存在。”   他说,母妃便是那根刺。   他说,他已经没有心气在照顾娇嫩的细芽。   “我想成为父皇这般的男子。”顾曜记得清清楚楚,他说完那句话,父皇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那么开怀。   他笑了许久,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儿一生甚长,世间可求至美之物甚多,无需像我,何苦像我。”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依旧不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可他却深深崇拜着他的父亲。   “昭成。”   宋昭成抬头看他。   利剑出鞘,顾曜声音不大,寒光指着远处的空旷,天际、原野,“此生,我定要站在云巅之上。”   看着万民臣服。   自从顾曜离去后,元容就没了心思,日日去昌乐殿候着,顾子期不见她,她也不恼,就这么日复一日,直到次月中旬。软语斋内燃着百花小檀,元容难得的坐在榻上看着院外疯长的花草,勺儿安静的站在她身侧伺候,周围的宫女早已被遣退,许久后,殿外才传来乐衣的声音,说是昌乐殿那边要来人,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到。   “勺儿。”元容别开了眼,缓缓开口。   “夫人您说。”勺儿抬头看她,时光在她生命中走过,带去了年少的稚嫩,也沉淀了一身的华贵,低眉抬眼间俱是气度,有时候甚至让她心惊。   元容的笑意未达眼底,顾曜在行军布阵上颇有天赋,前线的好消息不断地往宫里传,“你说,我这条路走的到底对不对。”   “对与不对,您都走了,之后也会一直走下去,又何苦再问奴婢呢。”   “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元容抚额头莞尔,“这辈子,多少人来来去去,最后陪在我身边的还是只有你。”   “夫人年纪可不大,您还要等着二殿下凯旋,回来娶妻生子呢。”勺儿抬手为她捏肩,“咱们还有那么多盼头。”   “就你这个淘气会安慰我。”长袍逶迤,元容就着勺儿的胳膊起身,“曜儿争气,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能拖累他。”   “乐衣这几日心情不佳,可要奴婢去开导她?”勺儿搀着元容,自从顾曜领兵讨伐逆匪,乐衣与她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古怪的氛围。   摇摇头,向着殿门行去,勺儿颔首陪在元容身侧,许久才听她道:顺其自然。   ☆、人生在世   “今夜丑时,西苇坡。”营帐内安静异常,顾曜随意的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奸细,素青色的麻布衣袍,身上套着齐国的护心盔甲,若不是他自曝身份,顾曜倒还真发现不了。   素白的字条被捏成一团在指尖转动,地上的人跪的双腿都有些麻木,许久,才有轻微的笑声从头顶传来,那人好奇之下抬头望去,正巧撞到顾曜把纸条丢入暖茶的泥炉之中。   笑的令他浑身颤栗,这个远从国都来的皇子,颇有天资,下手果狠,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六岁的纨绔少年。   昌乐殿的殿门紧闭,宫人们掌着昏暗的油灯伫立在宫殿的两旁,像座座人形的墓碑,四周静谧的只能听到偶尔传来的鸟叫。   “夫人请。”锦安遥遥望见元容,忙弯着脊背碎步而来,声音依旧尖细,“陛下等着您呢。”   漆盒被从勺儿手中接过,元容一个眼神,勺儿想要跟随的脚步就停在了当下,她跟她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一个动作就彼此心知肚明。   昌乐殿中飘散着淡淡地药香,没有了往日的欢歌,清冷地仿佛没有人住过。元容的脚步很轻,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听不到声响,待她撩开垂挂的隔帘,就见顾子期一人坐在四方的矮榻上,眼前是正在继续的棋盘,黑白二子,惨烈搏杀。   “来了。”矮榻上的男人没有回头,他背对着她,只勾勾手。   他瘦了。   元容与他许久未见,也不记得多久没有仔细端详过他的背影。   “我亲手煮的。”晶莹的银耳飘在剔透的米粒之上,食盒中的汤粥被小心的端出,元容挽了袖子,生怕不小心打翻。   “难怪容儿晚来了这些时辰。”顾子期端过她手上的瓷碗,又牵着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下巴点点面前的棋局,“容儿可要与我杀一盘?”   “我哪里是你的对手。”顾子期的手心微凉,元容轻轻地帮他揉搓着,笑道,“这些年都没怎么赢过。”   “这次让你赢。”顾子期推推她的肩膀,“去吧。”   随珠悬挂,顾子期和元容相对而坐半个时辰,元容的棋风早已褪却了早些年的凌厉,也不像少年时莽撞洒脱,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偶尔被顾子期逼急了,才粗暴的砍伐一番。   最后果如顾子期所言,他输了元容一个子。   “左右都是我赢,你也不多让我几颗,让我开心些。”元容收着棋盘上黑黑白白的玉石头,偶尔抬眼抱怨两声。   顾子期也不恼,放在方便的粥已经凉透,他转手端起放到了眼前,素白的汤匙插在软绵绵的汤粥,一下又一下的搅拌,“赢一颗是赢,让十颗也是赢,多多少少有何区别,到头来结果还不是一样么。”   白粥被送到嘴边,顾子期张口咽下。   身后生起满背的鸡皮,元容心中放松的弦猛然绷紧,她抿着唇,神色复杂的看着顾子期把早已冰冷的粥吃完。   顾子期从来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他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这些元容知道,自然以为这碗会想其他的一样,成为摆设,然后被丢入泔水桶内。   可这一次,顾子期却毫无征兆,全不犹豫的把她带来的东西吃完了。   空空的瓷碗被推到元容面前,四目相接,元容的手不自觉的绕上胸前的秀发,一圈未绕完,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握住。   “容儿已经许久未做过这些小动作了,有些怀念。”拉过她的手指放在唇边印下一吻,她不安的时候犹豫的时候,就会不停地转头发丝,可这些年,这些儿时的小动作她已经不在做了,顾子期不知道她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这个习惯,还是她心底有了目标,不在迟疑、徘徊。   这次中毒,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许久,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有真的有假的,甚至有时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昌乐殿的屋顶很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蛟龙,腾云驾雾的穿梭在大殿之上。   他就这么躺在床榻上,四周垂着厚厚的床幔,有种回到初次离开汝城的那年,顾管家带着他颠沛流离,日夜做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那时候的他也像现在一样,独自呆在破旧的木屋中,周围什么都没有,仿佛整个世界孤独的只剩他自己。   现在,他明明什么都有了,整座江山都被他踩在脚下,到头来,却还是只剩他自己。   几十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强大到不在惧怕孤家寡人。   人生在世,本就孤身而来,独身而走。   但真到面临这一步的时候,顾子期却胆怯了,他不禁问自己,他这一生到底再追求着什么。   结果却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年,他拼命地拉着元容往无底的深渊堕落,把她困在绝望里,把她变得和自己一样,让那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填满污垢,变得不再耀眼。   最后,她确实变了,变得让他安心亦让他迷茫。   人都是会变得,强大了才能坚硬不催,才能不被人伤害,才能和他一起走到最后。顾子期不停的这么告诉自己,直到这次醒来。   这一觉,他听到了生命流走的声音,也想通了许多事情。   “我果真,还是配不上容儿。”即便是当初他是商户子她为官宦女,顾子期也从没想过自己会配不上元容,或许有过欺骗,但他却从未真的伤过她。再后来,他离开她,眼前越来越黑,路越行越难,被蒙住了双眸,踩着一切往上爬。他会默许顾涉杀她,挟持她出应阳,不介意展现自己最丑陋的一面,亦不再顾忌她的死活。可元容是个多明亮的人啊,干净的就像一块玻璃,总让他有意无意的回忆起当年。他这辈子遇到的女子,无论是月白还是平林,都需要他遮风挡雨,可他不是神,强大到无所不摧,直到风云寨里她手持利刃,为他一剑了断了一条人命。尸体倒下的瞬间,他透过漫天的火光看清了她的脸,之后他受伤严重陷入无止境的昏迷,那个愚蠢的女人,却放弃了大好的逃跑时机,一路把他送到边境,然后才头也不回的离去。   或许是那一刻,他就生了把她留在身边的心思,之后才会有意在顾涉的事情上出手帮她了一把。   我想要个人,在我陷入困境的时候,愿为我披荆斩棘。   我想要个人,在见识到我最丑恶一面之后,还能不放弃我。   这个人顾子期这辈子遇到了,抛弃了,夺回了,亦毁灭了。   元容实在太好,好到令他羞愧,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要把她踩入污泞中。   仿佛那样,他就能配上她。而事实,他却是错的如此离谱,他与她同床共枕十数年,之后却再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回忆的东西了。   “顾子期……你……”元容眼神落在空碗上,欲言又止。   “后不后悔没下毒?”顾子期眉眼微弯,与元容严肃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脸色还有些苍白,“这是我的诚意,容儿的呢?”元容的手还被顾子期握在掌心,这些年他实在太累了,累到心疼,累到不想再与元容玩猜忌的游戏,“虞山城,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元容任凭他攥着自己的指头,她往前探了探身子,“所以,我从未让他们出过北部。”   “公孙训?”这世间有才能的人不少,恨他的也不少,可他们多半都饮过孟婆汤,踏上奈何桥,唯独公孙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嗯。”元容凤眼勾成好看的弧度,“我多次死里逃生,总得为自个考虑不是。”   “他为何帮你?”   “我许他曜儿登基后,把中都及周边十座城池还他。”中都是南晋的皇都,元容觉得这个条件十分有诱惑力,至于顾曜的身份,她是打死都不能说。   “容儿倒是大方。”顾子期笑出声,眼神却不怎么温柔,“想的也真够遥远。”   “子期说笑了。”元容觉得今晚她与顾子期算是完全撕破了脸,她再找借口也是于事无补,索性与他摊牌,“容儿远不及你,早早就算计好一切。”   幸好,顾子期倒下的早;幸好,曜儿现在出了汝城。   元容此刻丢下完美的假面,防备的直视着眼前的男人,只是,预想中的震怒没有来临。   一只手突然抬起遮住了元容的眼睛,周围瞬间陷入黑暗,元容心底一惊,刚要抬手拨开,就听顾子期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曜儿虽不像我,但毕竟是我儿子。”拉着他指尖的手停在半空中,顾子期出神了很久,才反手握住元容的手指,十指交扣,“我让他选,也让你选。”   灭了公孙训成为战功赫赫的皇子凯旋,还是多年周旋在虞山城等着汝城日新月异。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颗子。”顾子期打开矮几下的机关,明黄的绸娟被他掏出推到元容面前,宝印已经盖上,是立太子的圣旨,只是加了个灭匪贼凯旋归的条件,“我让你赢。”   兴亡战乱百姓皆苦,天下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折腾,而顾子期,也不想再折腾了。   ☆、不念当初   风呜咽着掠过西苇坡,树叶发出簌簌地摩擦声。顾曜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身材挺拔,□□覆盖在整张脸,看不清他原本的容貌。   “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孩子。”许久男人才开口,他伸手从空中比量了一下,看似在笑,可惜□□上却没有灵动的表情,“如今,已经张这么大了。”   “你是当年伤了我母妃的刺客。”顾曜没怎么出过皇宫,他也不信这个男人能够在他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入宫,那么,他与他唯一的一次相见,只有数年前的那场刺杀。母亲故意的一推,刺客有些不忍的表情,交相出现在脑海中。   那是一场后宫女子之间的博弈,顾曜知道母亲从中做了手脚,拿命演了场苦肉计给众人看,也为他铲除了之后最大的障碍。   至于那些被捕的刺客,则全都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他听到消息的时候,有那么一丝丝的难过,毕竟也是一群鲜活的生命,却义无反顾的做着他人的垫脚石,再后来,他年纪渐长,所听所看也不在拘泥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   父皇说,没有一个上位者,不是踩着别人的白骨和鲜血登上高点,俯视众生的。   “你还记得。”公孙训没想到他能这么快的猜出自己。   “当然。”顾曜与公孙训中间隔了距离,他背着手,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尤为清冷,“十分生动的给本殿上了一课”   让他清醒的认识到,他与别人不同,他是个皇子。   “那你可知道我是谁?”公孙训眉心一皱,又快速的舒展开来。   两人眼神相撞,顾曜眼睛里的情绪让公孙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寒冬时分出现的一盆水,他以为是暖的,结果手放进去才发觉,这盆水与寒冬的冷冽并无温差。   顾曜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身上亦没有他父亲当年的影子。   “姜元容性子单纯,居然会养出你这么冷漠的儿子。”公孙训知道元容这些年变了不少,可他内心深处,总觉得元容还应该是当年的模样,怯生生的呆在赵衷身后,胆小怕事的像只兔子,唯有惹急了才张嘴咬你一口。   “你是南晋人。”顾曜自动寻到他话中的有用信息,总结出结果,这个认知被顾曜迅速的消化,难怪四舅迟迟拿不下虞山城,母亲太了解四舅,若是她从中助他们,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顾曜不太明白,母亲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事情如果有天被父皇识破,下场怕不是个好的。   父皇这辈子,最讨厌别人觊觎他的东西。   “真是不可爱。”公孙训往前迈了两步,锦靴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四目相接,他抬手悬空点了点他的胸口,“全然不像你的父亲。”   不能再拖了,真相,一定要告知他真相。这个孩子,将将谈几句,公孙训就有些心凉,他对他充满防备,充满狐疑,他在寻找他的弱点,冷静的从他的言语间挖掘出更有用的东西。   他们这么些年的辛苦是为了什么?这么些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们赵家,为了他。他怎么能这么置身事外,如同游戏场上的局外人。   眼神微晃,顾曜飞快的压下心底冒上来的不安,手指被盖在宽大的袖口下,把玩着腰间的玉灯笼,岔开公孙训口中的话题,“你想如何?仗着母妃逼我退兵?”   “逼你?我为何要逼你?”公孙训对上顾曜的眼睛,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也许是他已经被多年的回忆压抑的无法喘息,“臣恨不得天下都是您的。”   “你!”   “臣姓公孙。”公孙训飞快的打断顾曜的话,一字一句道,“是南晋帝王赵衷的侍读。”   “公孙先生好大的胆子。”   “我若胆子不大,又怎会活到现在。”嗤笑出声,公孙训扯下脸上的人皮,露出疤痕遍布的肌肤,盯着他缓缓开口,“你猜,我为什么会帮姜元容?”   心神被扰乱,顾曜想过许多可能,唯独没想过母妃会和前朝余孽有牵连,而这个牵连,令他感到十分的不踏实。   “臣给殿下讲个故事吧,一个久之前的故事。”公孙训眼底散发着寒气。   一个你为何会令顾子期不喜,令元容不得不争的故事,以及,那个走了好多年的男子。   生命和时光被转换成语言,滔滔不绝的从口中吐出,几十年的恩怨情仇明明那么久,可真说出来,却只用了短短两柱香的时间。   公孙训扭头望向顾曜,四周弥漫着安静而诡异的气氛,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肌肤越发的白皙。   时间一点点的流过,公孙训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换了顾曜的轻笑出声,笑声逐渐变大,惊醒了林间的鸟雀,翅膀的扑棱声划过天空,最后和笑声一起戛然而止。   世界又归于寂静。   “公孙先生真是说了一口的好书。”啪啪几声鼓掌,顾曜才又恢复了之前的表情,神色自然。   “你不相信自是可以去问你的母亲,看看我公孙训口中可有半点的虚话……”   “那又如何?”顾曜开口。   公孙训的话被他直接堵在嗓子眼里,他不可思议的盯着顾曜,半响才出声,“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不管我是谁的儿子,什么身份,于现在的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认贼作父!”公孙训怒极反笑,单手扣住顾曜的左肩,力气大的顾曜有些皱眉。   他抬手挥开公孙训的手臂,往后飞快的退了几步。公孙训的话毫无破绽,便是他想反驳也无从下口。有些事情说开了,周边笼罩的那层迷雾也就散去,父皇对他的态度,宫中若有似无的流言,母妃拼命护他的因由,便也都串的起来,说得过去。   这些事情,母亲只言片语都未曾告诉他,他又何苦非要去撕母亲的伤疤。她若真像公孙训口中那样,是个固执单纯又心善勇敢的女子,这些年,她为着他又经历了多少,才被时光打磨出如此深的城府。   还有虞山城的事情父皇知道么?他那么富有掌控欲的人,顾曜猜想他多半是知道的,毕竟他倒下之前,圣旨早已拟好。   眼前的男人神色晦暗不堪,顾曜的心猛然下坠,袖中的手指骤然收紧,等等,如果父皇知道公孙训的事,那么母亲……   鸡皮疙瘩爬满整个背部,他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公孙训,“你现在与我讲这些是何居心?”   “殿下,你就不想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么?你就不想看着南晋的都城在恢复往日的灯火辉煌么?”畅想出这一切,足以让每个南晋人热血沸腾。   顾曜只要想,元容自然会逼着姜家帮他,涉及血脉秘事,姜家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那我母妃怎么办?”他是出来了自由了,亦坚信无论自己做什么选择,母亲都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助他。可母亲呢?她还在皇都,在宫墙内,她是走不掉逃不了的,只要他有异动,首先波及的就是母亲!顾曜瞳孔逐渐放大,看着公孙训,忽然觉得他们十分可笑,“你们为什么从来没人考虑过她?”   父皇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公孙训想改朝复辟重振南晋;甚至连母亲本身也把自己的位置往后挪了又挪。   “殿下,这是大业!是我们与你母亲谋划了许久的大业!”言语掷地有声。   “你们疯了,我没疯。”最重要的选择权在他手里,顾曜双眼微眯,世上众生千千万万,想守护他的,他想守护的,不过是那个软语斋的女子,那个给了他生命,护着他平安的女子。她的前半生吃了那么多苦忍了那么些委屈,好不容易他长大了,哪里还舍得别人再伤她分毫。语调越来越冷,顾曜扭头与公孙训平视,“我是顾子期的儿子,但凡我想要,无需你们,这天下终究会是我的。”   “可你身体里流的是南晋的血,是赵家的血!”   “那又如何?”若能用一条命换来十条命,若能用一次让步换来更多的利益,那便换,这世上本就没有黑白对错,只有成败输赢,“我选最好走的一条路。”   “你太让我失望了。”这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悲叹,顾曜果然不是赵衷,没有那么的耀眼明亮,没有满腔沸腾的热血。   “母亲年纪已大,我想让她后半辈子再无风雨。”人要懂得面对现实,懂得选择最想要的东西,公孙训口中太阳般的男子于他而言很陌生,陌生到像是个不存在的故事,或许那人是母亲心中的至宝,可惜很抱歉,顾曜觉得自己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想拥有当下。转身离开,锦靴踩过落叶发出咯咯声,顾曜的声音遥远的飘荡在空中,“下次兵戎相见,你我各凭本事。”   他不会手下留情,这就是他的选择,只要现在,不念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  曜儿真的……会是个好的帝王……他比小赵和顾子期更适合当皇帝,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怎么选择了……所以,心好痛……他怎么会变得这么现实,还我当年那个软绵绵又可爱的小团子T-T   ☆、恩义如纸   “恩义薄如纸,何苦念曾经。”元容指尖有些颤抖,十指的蔻丹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得有点扎眼,这的确是曜儿的笔迹。   曜儿见到了公孙训。   殿内伺候的宫人眼角垂视着地面,心思却都留在元容这儿,她一抬手,周围的宫女太监就得了令,毕恭毕敬的弓腰而退,只留下勺儿和乐衣。   “夫人。”待殿门闭上,勺儿才跨前几步小心开口。   元容的脸色难看的骇人,东西是今早送进宫里来的,经的是锦安的手,顾子期自然是会只晓得。曜儿既然给她寄这封信,就必然有了自个的打算,这句话不是个好兆头,元容心里多少有些挣扎,可恩义岂是这般轻易就能遗忘的,   “乐衣,你给公孙那边递个消息。”于情于理,元容都要伸手助他一把,断不能把他这些年的隐忍视而不见,她把信件递给乐衣,“让他走吧,天下之大。”   曜儿是她的儿子,元容感念公孙训的恩情,但她不能置自己的骨肉于绝境。   顾子期坐在昌乐殿内,檀香的味道淡淡地从远处飘来,手中是曜儿千里迢迢送上来的书信,那个孩子把剿匪的计策向他全盘托出,顾子期细细看过,有的计策甚妙,有的地方则略显稚嫩。   他觉得这封书信,与其说是请教,不如说是曜儿不惜自曝其短,只为换取他的信任,想拼命地从他身上汲取一切有用的东西,弥补自身的不足。曜儿才十五岁,顾子期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年轻气盛,多少带着些不可一世的骄傲,哪怕他隐藏的再深,也做不到像曜儿一样,毫无保留的直面自己的所有缺点。   顾子期阖上眼,他的声音很轻,似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别人道,“帝王寡恩义,至高无上本是世间最难走的一条路。”   顾曜这个孩子自小就矛盾,元容把一切心血都灌注在了他的身上,教他懂事理、辩黑白、知恩义。他的文章也像元容平日的教导一般,写的是海晏河清时需行大道,只是字里行间却偶然透着若隐若现的迷茫。   海水群飞的当下,当满腔的热血与阴暗的现实碰撞,他才逐渐看明白,这个世道并不是只有公平正义可言。后宫之内,尔虞我诈,元容拼命地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承受着各种苦难,却忘了,她受的苦难与煎熬都被那个未成长大的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只有知晓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弱肉强食,唯有历经过寒封穿心过脚踏白骨行,唯有走上最高点蔑视万物,才有资格不畏惧他人。就像山林中,凶残的老虎永远不会惧怕狡黠的豺狼。   “陛下。”何飞立在顾子期身侧,眼前的男人早已褪却了之前的模样,岁月把他打磨的越发让人捉摸不透,“殿下这是在向您表忠诚。”   在顾子期和公孙训之间,顾曜选的毫不迟疑。   “这个孩子,心性不知到底随了谁。”没有他的阴狠算计,没有元容的无尽包容,甚至也不像赵衷那么温暖明亮。顾曜比起他们,更加的充满野心,也更加的光明正大。这只强壮的小老虎倔强的向他展示着自己比其他兄弟更为锋利的爪牙。顾子期叹了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争啊抢啊半辈子,他这只老虎如今年岁已大,亦不想再争再抢,“你修书一封给宋赟礼,让他莫要看戏,伸手去帮曜儿一把。”   “您要舍了张家?”宋赟礼心思缜密,极擅谋略,是顾子期留在军中的一步重棋。   “不是我要舍了他们,而是曜儿更适合那个位子。”虽说皇家贵胄,能做到谦虚自省本就不易,可和曜儿相比,顾安就像个单纯的稚子,他不及顾曜果决,亦没有顾曜的野心勃勃,“贤君尊礼以安民,明君拓土以强国。”   可惜,贤君常见,而明君不常有,而这个国家,还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傲视四方。如今的世道就是这么的残酷,你不变的强大,别人便会强大。   不拓土强国镇压的周遭蛮夷俯首称臣,不把自己磨成刀俎他族变为鱼肉,这江山百姓哪里有什么太平安乐可言。   “我怕夫人那边不好交代。”何飞心生顾虑,“若您真出手相助杀公孙训,怕是会彻底寒了夫人的心。”   顾子期望着何飞略显严肃的面容,忍不住嗤笑出声。他与元容之间,早已不是寒心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可以概括了。   这辈子他们俩注定栓在一起,算计、猜疑、试探、成全,人一旦到了某个高度,情爱便不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顾子期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可此生,他终究是抓住了她,至死而休。   “她自己教出来的儿子,理应心中有数。”顾曜对元容甚为尊重,无论做什么想要什么,那个孩子多少也会提醒元容几句。   哒哒——   殿外传来敲门声,三短一长。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抹青色的身影飞快的穿到了大殿之中,眼睛不大透着机灵,对顾子期甩袖而拜,“软语斋的乐衣姑姑去西凉院了。”   “好生看着她。”顾子期收起手里的东西,丢进香炉,看着火焰满满的把它吞噬,“要人赃并获。”   “属下明白。”微风吹过,昌乐殿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比起顾子期的坦然。元容反而有些心神不凝,她坐在软榻上,心里算计着时间,“勺儿。”   “奴婢在。”勺儿把东西藏在袖口之中。   “去吧。”元容颔首,眼神晦暗,“这封信一定要送出去,要到公孙训手上。”   勺儿从懵懵懂的小丫头到如今成为人人敬畏的掌事姑姑,她跟了元容几十年,早已不再冒失单纯,变得就像这深宫后院的深井,波澜不惊深不见底。   勺儿难得红了眼眶,她努力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乐衣与她们之间虽然多少有些利益关系,可她对殿下是没的说,现在走到这一步,乐衣心里悲伤失望,曜儿是齐国的皇子,可更是赵衷的儿子,他怎么能把他们的努力,把他们对他的好全部抹杀?这些勺儿统统明白,但在她来看,她也宁愿让殿下选一条好走些的路,她家小姐历经那么多苦楚,她不想她再苦,也不想殿下再苦。往事再令人痛恨委屈剜心蚀骨的疼,那也是往事,殿下还年轻,有着更长远的日子要过。   “殿下选的没错,纵然对不起公孙大人,对不起乐衣。”勺儿跪坐在元容的脚踏旁,握住她的手,“此事之后,这辈子再也无人敢欺小姐分毫。”   “乐衣走前说了什么?”   “乐衣说,她希望夫人可以送她出宫,哪怕是一块骨头,一把灰。”写给公孙训的密信一式两份,用蜜蜡封的严实,乐衣出门前,把所有的细节都交代的清楚,她心中也明白,自己多半是回不来,千叮咛万嘱咐。   “我会把她送回中都的。”元容示意勺儿快去快回,中都埋葬着乐衣所有喜欢的钟爱的,那里才是她的家乡,她的根,飘零了那么久,她应该也累了,也该回家了,元容用拨片拨着香炉中的烟灰。   勺儿和乐衣拉开了距离,正大光明的带着几名宫女向画情池行去,画情池水流有些急,勺儿心里暗自数着池边的青砖,第十八块青砖正对的地方有条手掌大小的洞,池水可流出宫外,勺儿玉佩突然掉在池边,她蹲下身子,袖中的东西不经意的落入洞内。   “姑姑您怎么了?”身后的宫人忙上前询问。   “无事。”勺儿捏着断掉的红绳,笑道,“玉佩不小心掉了罢。”   跟画情池相比,西凉院荒草杂生,安静异常,似乎从来没人去过。   这日,元容坐在矮榻上望着窗外,白云舒展,清风徐徐,花香抱着清风闯入大殿,她等回了勺儿,等来了顾子期,却再也没有等到乐衣。   “人呢。”元容感觉有股力量落在她的肩膀,不用回头,她也猜得到是顾子期。   “不知道。”顾子期坐在她的身侧,从背后望去,男人挺拔,女人柔美,真真一对神仙眷侣,只是说出的话却并不如表面那般和谐,“我一向不管这些小事。”   “我答应过要送她回中都的。”   一方手帕被掏出放在元容眼前,白色的绢布微微的泛黄,似乎被人摩挲了好多年,上面绣着大片的海棠花,有不少地方已经磨开线,又被人用心的补上,“拿去吧,只是中都旧城后山上的人太多,我也不记得那个男人葬在哪了。”   手中的帕子仿佛有千万斤重,元容眼神直视着前方,方才清晰的云这会儿也变的模糊,她声音缓缓,“顾子期真是世间少有的狠心人。”   “彼此彼此,这些年,容儿也跟为夫越发的相似了。”顾子期顺着元容的视线眯起眼望向远处的天空,“我与你,不死不休。”   ☆、银枪铁骑   今年是顾子期称帝的第十七个年头,这年冬天的雪大的骇人,元容抱着百蝶绕花的手炉坐在矮榻上看雪,身后的小宫女仔细的为她揉捏肩膀。   勺儿端着银耳红枣炖出的甜汤,刚进来就看到她坐在窗边,当下就放了手中的漆匣,快步上去替元容把窗子掩上,“这大寒天的,夫人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曜儿那边可来消息了?”视线被隔绝,元容有些兴致缺缺。   “还是上个月的那封。”勺儿看了眼周围欲言又止,元容手臂微抬,身边伺候的就得了命令,自觉地退去了外殿候着,勺儿把甜汤端到她手边,热乎乎的还冒着白烟,“两年了,公孙大人依旧不听劝。”   公孙训接到的消息是从勺儿手里递出去的,顾子期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她留了后手,以往乐衣和公孙训传递消息走的都是西凉院那边的路子,画情湖的水道从未用过。   那日元容想了许久,自公孙训身份暴露的那天起,乐衣的存在就有些尴尬,成了顾子期心头的一根非拔不可的刺,西凉院那边多半也被盯上了。只是碍于乐衣他们通信的手段复杂,顾子期那酷爱算计的性子,八成又想着如何借力打力从中坑公孙训一把,这才没有打草惊蛇。可这次不同,消息只要递出去,公孙训极有可能听劝,凭空消失。顾子期是个什么人,这些年元容和他朝夕相处,就没见过他心软的一面,一旦认定,绝不给他人丝毫活命的机会。   当元容询问乐衣除了这条路,还有无其它办法时,乐衣就明白了,她是元容见过少有的聪明女人。   事总要有人要做,路总有人要走,她们总要声东才能击西。   之后的事情乐衣交代的详细,无论是蜜蜡还是信纸都是特制的,她全部交到勺儿手上,她知道,这一去她怕是再也回不来。   人离去,元容握着毛笔,许久才写下一行字:曜儿心意已决,速离!   天涯海角,哪里都好。   她的曜儿长大了,有着自己的思想,她拴不住他,亦不能拴住他。   元容不知道公孙训接到她的消息,是失望还是嘲讽,他和她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矛盾,也难怪他从不喜她。   偏偏公孙训倔强的像头牛,虞山城战火弥漫,一度让元容误以为东西没有送出去。   顾子期甚至把自己这些年费尽心血悟出来的兵法阵列,全都通过来往不绝的斥候送到了千里之外,那个男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倾尽全力助你。元容觉得曜儿不是他的儿子,是不幸也是幸。   “下雪了。”   锦娘抱着箩筐做针线活,她的肚子圆滚滚的,里面的小东西偶尔会在里面打个滚,孩子是不经意怀上的,她瞒的紧,公孙训知道的时候肚子已经显怀了,他说他这是存心要让孩子来世间受苦,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眶通红。锦娘不傻,她也知道他们的处境,也许某天午夜,也许睁眼醒来,他们就要面对血腥和死亡。元容暗中来过好几封信件,锦娘偷偷看过,都在劝他离开,可公孙训怎么会走呢?他是个多么倔强的人,他活着的意义就是重新回到中都,重新踏入皇城,重振公孙家的门楣。可是公孙训口中那个银枪铁骑的少年啊,威风飒飒,两军交战时,她有幸远远瞧过一眼,仅一眼,锦娘就了然,公孙训现在所追求的一切,在那个少年看来,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年轻的将军,优秀的皇子,人家为何要与你同仇敌忾,为何要与自己明亮的前途为敌。   “别做了,烛火太暗,毁眼睛。”公孙训把元容的信件平整的放入匣盒中,这是两年来的第五封密函。走?他不能走,他是个武将,他为南晋而生,也要为南晋而死,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仰,“我明天送你离开。”   公孙训这话说的突然,锦娘手一偏,就被针尖戳出一颗血珠子,她把手指放在口中抿了抿,“我一个人走?”   “我让小田他们送你,十里镇下边有个庄子,民风淳厚。”公孙训咧嘴笑出声,脸上的伤疤扭成一团,辨不出原本的皮肤。   “你呢?”锦娘放下怀里的箩筐,抬头认真道,“我这辈子还有机会见你么。”   “大概,没了吧。”他此生,要么骑着战马,要么死在沙场。   “你真是自私,到头来为什么只想着成全忠义,成全自己。”锦娘又想到了师父临终前的话,阎王都勾不去的人,一定是世间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东西。锦娘清楚,只不过这些年她开始渐渐有些贪心了。可到底,她还是比不过公孙训的执念,没能成为他舍不下的存在,“我不该出山谷的。”   “是啊,不该带你出来的”公孙训拍拍锦娘的脑袋,伸手轻轻地帮她拭去了眼泪。   十二月二十八,大雪,虞山城的硝烟映衬着白雪飘了几天几夜,赟礼给顾曜出的计谋甚妙,打的敌人溃不成军。   顾曜骑在枣红色的战马上,一身银色铠甲闪着冷冰冰的光泽。他与城门上的公孙训四目相对,元容写给他的信被他贴身带着,这是两年来母亲第一次给他写信,短短的十八个字:一十七年风雨浪浇,雨霁云消,而今心事如潮。   顾曜心中清楚,母亲这是希望他能放公孙训一条生路。   “将军,攻城吧。”赟礼提醒他,此刻将士热血沸腾,士气极高,理应一鼓作气。   “再等等。”只要公孙训能自己打开城门,他就可以想尽办法保他一命。   “等不得。”赟礼不赞同,“将军理应趁热打铁。”   顾曜不为所动,他身后的士兵训练有素,虽然不明白为何要立于城墙之下而不强攻,但依旧振臂高呼,声浪震天。   不久,虞山城的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来人是个络腮胡的汉子,“我们老大要你们将军单独入城一叙。”   “呵。”战马上传来粗犷的男音,“尔等瓮中鳖笼中鸟,也配见我们将军,不如就由洒家代咱们将军入城!”   那人似没听到,继续,“将军可否入城一叙。”   “将军不可去。”赟礼拉着缰绳靠近顾曜,“此等匪贼最是狡诈。”   若是将领被虏,这事情可就麻烦了,还不如强攻来的简单容易。   “好。”   “殿下……”   “无需多言。”赟礼刚开口,就被顾曜打断,“我若一个时辰未出,便带兵强攻;我若中计被俘,无需管我,直接屠城。”   屠城这两个字从十七岁的顾曜口中说出,赟礼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顾子期说得对,二殿下是个心明的人,可他却不是个唯善的人,公孙训让他进城是有代价的,比如,用一城无辜百姓的生死换取他一人入城的机会。   公孙训住的地方称不上华丽,甚至不及一方府尹家的别院,顾曜踏入厅堂内,就见他一人围着红泥炉席地而坐。   “外面天寒,喝杯热酒暖暖胃。”公孙训亲手倒了杯热酒在他面前的酒盅内。   顾曜才上厚重的毛毯,盘膝坐在公孙训对面,执杯把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酒烈得很,烧得喉咙疼。   旁边放着两道下酒的小菜,顾曜看了两眼并不动筷,“我可以放你走。”   “元容让你这么做的?”公孙训手臂一抬,杯中的酒就全倒入了口中,“我还当她学聪明了,到头来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向着那些她在乎的,在乎过她的,一次又一次的伸手。   无论生活在她心上插了多少把利刃,把她逼成了什么狠绝的模样,元容骨子深处终究藏着个善良的影子。   “我母妃和那个男人。”顾曜开口,迟疑了片刻才继续,“相爱么?”   如果他真的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母亲该有多爱,才能为了那个男人的儿子,抹杀掉自己腹中的另一块骨肉。那个完完全全属于父皇和母妃的孩子,那个可以正大光明给母亲带来荣耀的孩子,那个未曾来到世上就彻底消失的孩子。   “我不知道。”公孙训盯着眼前的泥炉,缝隙中的火焰燃烧的十分好看,“但他应该是世上对你母亲最好的人了。”   “有多好?”   “好到即便重新回到十八年前,即便元容知道未来的路这么难走,她还是会留下你。”公孙训大笑出声,声音飘荡在空中尽显悲凉,“十八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八年了,我所有的知己亲人也走了整整十八年了。”   这么些年,他时时刻刻都活在无尽的苦痛和憎恨的噩梦中。   “这些对我而言不过是场故事。”顾曜安静的开口。   “是啊。”公孙训起身,他一步步向着门帘后面走去,鸦青色的帘子落下,他嗤笑出声,“这些却是我的全部。”   然后,顾曜听见宝剑落地的声音,他盯着那间屋子,那么安静,里面再也没有人走出来。   直到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顾曜扭头,背光中,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怀里抱着两个襁褓缓缓踏入厅内。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顾曜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中密布的血丝,怀里的婴儿那么小,哭声还没有小猫大。   “我没赶上,对么?”   “嗯。”顾曜伸出双臂。   妇人想了想,把其中一个孩子送到他的臂弯中,“这是个女儿。”   “真是个好孩子。”婴儿到了顾曜怀中,立刻停止了哭声好奇的看着眼前的陌生人,顾曜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以后会是个有福气的。”   “不图她有大福气,只盼她能平安喜乐的长大。”妇人不舍的拍了拍襁褓,似自言自语,“接生的产婆我亲手杀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个无辜的婆子,可是她不死,我的两个孩子一个都活不了。”顾曜不吭声,妇人红着眼眶继续,“我不及幼礼,没有那么大的家国情怀,我只想给他留下那么一点血脉。”   “虞山城里多少人都知道我有了身孕,与其带着他们东躲西藏,不如彻底绝了别人的心思。”妇人怀里的婴儿还在哭泣,她低头吻了下孩子的脑袋,“我舍不得儿子,想带他一起去陪他爹,至于这个可怜的女儿,就拜托殿下照顾一二了。”   现在,这个世上,除了她和顾曜二人,不会人再有其他人知道公孙训还有个女儿。   妇人冲着顾曜叩了三个响头,就听见头顶传来少年略带沉稳的声音,“好。”   十二月二十八日申时,南晋余孽公孙训与其妻儿死于府内,城中叛匪丢兵弃械溃不成军,虞山城不攻自破。   正月初三,捷报传入汝城。   正月初四,容夫人寒邪入体,久治不愈,帝王震怒。   民间传言天宝寺的佛甚是灵验,元容因着公孙训的事病了月余,不知怎么听到天宝寺的传言,就想到了她很久前再次见到公孙训的那天,差人去跟顾子期请了个旨,说要去天宝寺拜佛。   车队浩浩荡荡,元容坐在马车内,外面的冰雪已经结冻,踩上去硬邦邦的一片。   突然,路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元容毕竟是个做母亲的,一个眼神,勺儿就得了命令,她裹着厚厚的夹袄,带着几名侍卫沿着哭声寻去,三名弃婴被丢在路边,此刻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勺儿连忙解下披风去抱地上的婴儿。第一个已经没有了气息,勺儿拍了好多下都拍不醒,身后的侍卫接过去探了下呼吸,然后摇摇头。另外两个到还有气,勺儿索性抱上了车,打算禀给元容,一起带到庙里,搁那儿养着。   两个小家伙被冻狠了也饿狠了,元容差人备了些牛乳,两个小婴儿吃的狼吞虎咽。   “夫人。”勺儿正给其中一个整理襁褓,手上的动作在打开她襁褓看有没有其它伤口时忽然一怔,颤抖着压低,“您来看看。”   襁褓里是个女孩,脚踝上系着根红绳,上面串着两颗玉灯笼,一白一翠。   二月初九,容夫人行至天宝寺拜佛,路上捡到三名弃婴,一名福薄夭折,剩下的两名,男婴留在了天宝寺,女婴则被带回了汝城。   元容抱着软绵绵的婴儿,她脚上的玉灯笼早被偷偷取下换上了金链子,这个孩子,顾子期不说什么,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宫中的妃嫔和皇子皆送上了厚礼,连刚回皇都的曜儿也差人送了份,一枚金镶玉的长命锁。   怀里的婴儿伸着手,咿咿呀呀的个不停,元容打开他同时送进来的字条:小小薄礼,望母妃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局了!!!!啊啊啊啊啊!!!!   ☆、小小儿郎(完结)   永兴二十三年,开春的天气还有些寒,院内的迎春开的早了些,朵朵金黄抱成一团,在风中瑟瑟发抖。   顾曜这些日子因着永安的疫情忙的脚不沾地,元容已经好些日子未成见过他,叹了口气,元容随便把手中的白子点在棋盘上。   “容儿棋艺退步了许多。”黑子落在旁边,元容的半壁江山瞬间倒塌,就见眼前玄袍加身的男子点着一片白子对身边的小丫头笑道,“阿芸,去把这些白石头都给朕收了。”   “陛下真厉害,咱们又赢了!”小丫头长得肉嘟嘟,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好似盛夏的葡萄,脑袋上还绑着两枚小花苞,风一吹,花苞上垂着的小珠子就碰的叮当作响,这会听了顾子期的话,正乐呵呵的伸着胖指头拣棋盘上的白子,然后像对小山似的堆在他面前,牛气道,“这次有十九枚。”   顾子期笑着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轻咳嗽了几声,“阿芸数的好。”   “那是不是该赏?”小丫头指头戳着棋盘,眼睛里晶晶亮。   “哦?怎么赏?”顾子期随意看了眼白子,阿芸就了然。   她小心的把白子一颗颗的放回棋盒里,边放边偷偷瞧两眼元容,见她神色柔和,不像输多了生气,这才掰着手指头清晰道,“芸儿想要七宝馅甜包子,蜜糖酥皮烧饼,一盘豆沙圆欢喜,五香蜜饯糕方,对了,还有捏成猴子的甜面面。”   都是她爱吃的。   顾子期半靠在软垫上,听得心里直乐,“左右不过是些吃食……”   “不可。”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元容从中打断,“小孩子家不能吃这么些甜食。”   小丫头嘴一憋,知道元容这条路走不通,立刻泪眼汪汪的望向顾子期,“陛下,芸儿今早只吃了一颗芝麻球。”   说着还拍了拍看上去就有些圆滚滚的肚子,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委屈。   “小小年纪,还学会告状了。”元容素手一伸,捏住了个小耳朵。   她力气不大,就见小丫头呲牙咧嘴的做戏,花苞上的垂珠胡乱颤抖,“疼疼疼……”   阿芸从被元容捡回来软绵绵的一团,养到现在活蹦乱跳的像个猴子,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年。   她的身份顾子期也曾暗暗派何飞查过,三个孩子都是烟花之地丢出来的。孩子的娘亲一个是楼里挂牌的红倌人,另一个是名老妓,楼里瞒的严实,本想着跟之前一样随意找个地方丢了,没料到扔孩子的小厮怕遭报应,而捡了个上山拜佛的必经路丢了,拜佛的善人多,指不定孩子命不该绝呢,是死是活全凭他们的造化。   何飞查的仔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疑点,无论是妓-女产子,还是小厮的身份。后来被小厮问得心烦,才随口说出孩子被自家夫人家捡去,怕惹来灾祸才来探探。这年头,能在消息捂得这么严实的情况下探到楼里来的,岂是等闲人家,又得知三个孩子,冻死了一个,弃子的小厮不可谓不唏嘘。他又想到了孩子刚到手就半夜显灵的神仙。那晚,神仙就这么看着他欲言又止,直到他觉得大事不妙对着神仙不停地磕头,神仙才勉强开口,说他手中的三个婴儿中有仙童转世,本该生在富贵人家,无奈投错了肚子,若是死在他手里,必会世代行厄运以还债,因着他祖上积德,这才现身为他指条明路。当他再度再度磕头睁眼的瞬间,神仙就凭空消失在了他屋里,空中幽幽飘过苍老的声音:此乃天机,不可向第二人泄露,免招灾祸。   孩子按着仙人的指点丢了后,小厮心里便惴惴不安,果然没多久,就有人找上了他。那个男人身上的布料一看就是上等的货色,就连常来楼里的王大官人都没有这么好的衣裳,这还只是个下人。小厮心里咋舌,这才把神仙的话信了十成十,显灵之事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生怕惹来劫难。   顾曜觉得这也算替母亲还了公孙训的一份恩情,只是这份恩情着实太顽皮了些。   “陛下……”阿芸攥着顾子期的衣袖,耳朵还在元容指头里,用眼神无声的期盼:想吃点心,想吃好多好多的点心。   对上元容不赞同的目光,顾子期掩着唇咳出声,他眼角的尾纹皱出好看的纹路,等他咳完,才笑着示意阿芸看躺在门口闭眼晒暖的大白狗,“你在吃胖些,吉祥就载不动你了。”   吉祥是顾曜宫里养的爱宠,又白又壮,他近期繁忙,阿芸又喜欢,这才让元容接过来呆几天。小丫头年纪小,每每得了机会总要往吉祥背上爬,吉祥也不气,只趴在地上摇着尾巴,任由她胡闹。   阿芸看看吉祥,又看看自己的肚子,内心天人交战,许久才忍痛放弃了甜包子和酥皮烧饼,只是她委屈啊,不能吃自己喜欢的东西简直是史上最委屈的事情,鼻尖一红,嘴巴一咧,豆大的金豆子就落了下来,边哭边远远对着大狗悲伤表白,“吉祥,你知不知道我对你付出了多少。”   吉祥狗耳朵微颤,扭头看了眼阿芸,又立刻摇着尾巴闭上了眼假寐。   “哇……”哭声更大了,阿芸一脑袋栽到元容怀里,控诉,“夫人,吉祥它无视我。”   “乖,不哭。”小丫头是元容一手养大的,这会儿听她哭得伤心,心里也有点不舍得,她悄悄摸了把阿芸腰间的一圈肉,自己骗自己,“也不算胖啊,要不就吃一块糕方好不好。”   “嗯。”吸吸鼻子,小丫头环着元容的脖子趴在她的肩头提要求,“要金银丝的。”   会哭的孩子有糕吃,这是阿芸最明白的道理。   小丫头偏着脸看了眼顾子期,就见他暗自冲她眨眨眼睛。糟糕,阿芸吐吐舌头,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都会被陛下抓包。   “这孩子,都被宫里人给娇惯坏了,跟个小哭包似的。”糕点上来的很快,元容看着阿芸抱着糖糕跑去呆在吉祥身边。小小的人儿坐在台阶上,远远望去还没狗高。   “小哭包多好啊,她一哭,别人就知道她伤心了难过了,自然会多疼上几分。”顾子期摆弄着手中的黑白子,偶尔咳嗽出声,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抬头,无论阿芸是真哭还是做戏,对他而言都是那么的单纯易懂。   这个孩子来得突然,元容喜欢,他也不介意她养着。元容从来不拘着阿芸,也从来不像教养曜儿一样让她小心谨慎,也是,如今曜儿坐镇东宫,已经没有什么再让元容惧怕的了,所以才放开了性子,把阿芸养的这么张扬自在,一来二去,连顾子期自己都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咳嗽声响起,元容伸手帮顾子期顺着后背,“这几日天气回寒,怕是老毛病又犯了,不若请御医再来开几副药?”   “无碍,习惯就好。”他的身子自从那次中毒后,就一天天的差了下去,御医不明说,顾子期心里也有数,多少是伤了根本,他费尽心思,不想让平林的儿子活下去,她想杀他的时候又岂会手下留情。顾子期就着元容的手臂起身,透过垂下的珠帘,他看着门外小小一团的粉红色,有些出神,“每每看到阿芸,我总能想起容儿小时候,像阿芸似的惯会做戏,知道凡事哭一哭闹一闹,就会有人心疼。”   那时候,元容也是被养的娇气,总是跟在他屁股后头‘子期哥哥,子期哥哥’的唤个不停,他一不理她,就千方百计的引起他的注意,不小心摔一跤,手指头划破点皮,都要拉着他的衣袖哭上好一阵子。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元容一愣,瞬间拉回了思绪,她笑的温婉,手上的动作不停的轻拍在他的后背上,笑道,“阿芸可不能像我。”   “是啊。”顾子期看着远处,一人一狗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容儿早就不会再闹了。”   接着就又是一阵咳嗽。顾子期感受着后背上轻微的力量,恍觉,这几年的初春,一年赛着一年冷。   永兴二十八年,顾子期的身体依旧没有好起来,反倒越发的严重,糊涂的日子远比清醒的时候要多,好几次都是被御医从鬼门关上拉回来,曜儿代为监国的时间,也由一开始的月余到现在的数月,一次比着一次长。   这些年,顾子期也算是为了这个国家耗尽了心力。   现在放松下来,人也变得越发的懒散,他对曜儿依旧称不上多么亲近,只是对他的要求比之前严厉了许多。他说曜儿是皇储,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只能做最好的。顾子期不是个优秀的父亲,可他却是个优秀的帝王,即便这位帝王已经走到了末路。   这晚元容如往常般伺候他吃完药睡下,半夜正觉得迷迷糊糊,身边的人忽然晃了晃她的胳膊。   “怎么?”元容惊醒,就着月色隐约见身边的人正盘腿坐在床榻上,她这才掩着里衣起身,伸手探了下顾子期的额头,“是不是又不舒服?”   “咱们去飞云阁看星星吧。”元容望着他,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心情似乎十分的好,声音都清透了许多,“容儿妹妹,咱们去看星星吧。”   元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出神许久才点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才轻轻出声,“好。”   夜风徐徐,俩人就带了几名贴身的人伺候出了软语斋,勺儿在前方掌灯,花树投下孤独的阴影,元容碰了碰顾子期的手,有些微凉。   飞云阁是这两年新建起来的,高耸入云,穷工极巧,可纵观整座汝城,只可惜此刻皇都早已进入安眠,放眼处一片漆黑。何飞和锦安他们没有进来,停在门外候着,诺大的室内三面环窗,顾子期牵着元容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天空中繁星点点。   “我已经许久没和容儿一起看过星星了。”久到连顾子期自己也忘了,他握着元容的手,她肌肤早已不似当年那般细滑,“我与你相识数十载,数得上开心的日子也不过年少时短短的几年。”   他们就靠着那几年积累下来的情分,消耗着彼此的人生。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还想来作甚。”元容望着夜空,星辰偶尔钻入云层,“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抱着过往回……”   “曜儿是不是我的儿子。”元容后边的话语还未来得及说,话被顾子期打断。   空气瞬间静止,元容似乎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她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眉眼间多了几分坚毅,薄薄的唇轻微抿起,藏青色的雷纹衣袍松垮的套在身上,领口金色的蛟龙穿云而过直上九霄。只是没等元容打量完他,身旁就传来了男子的笑声。   “其实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埋了整整二十八年,如今问出来,心里总算轻松许多。”顾子期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有些释然。   “你觉得呢?”她反问他。   “无所谓了,无论曜儿是不是我儿子,他都应坐上那个位子,成为贤明的君主。这是齐国的福气,也是百姓的福气。”顾子期头微偏,他寻了个舒服的轻趟在元容膝盖上,单腿微屈,带着自嘲,“他到底是容儿的孩子,这辈子也只能姓顾。”   “子期……”   “容儿。”顾子期打断元容的话,她垂头望着他,就见他伸了手遮住自己的双眸,“如果有下辈子,你再嫁我好不好?”   “子期哥哥糊涂了,我是夫人,并非皇后。”只有皇后,才配称为他的妻子。   膝盖上的人没有吭声,元容温柔的顺着他耳边的发丝,他依旧遮着眼睛,“对啊,我怎么忘了,容儿这辈子也没嫁我。”元容只穿过两次嫁衣,一次是她入宫,他来南晋办事,远远在茶楼上看到了她的轿辇,那时他心无波澜,以为不过是最后的擦肩而过。一次是在风云寨,她满身红火拿着利剑插入了匪贼的心脏,她的眼睛那么亮那么美,也刺穿了他的心脏,刺出了所有那些被他掩埋的回忆。   她没有一次,是为了嫁给他。   唯有牵了红绸,才是夫妻,才是姻缘。   这些年他后位空缺,纵使人人皆知容夫人是他后宫第一人,他也没有给她皇后的名分。正所谓,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这辈子,他与元容不是结发,更无法恩爱不疑。元容心里明白,他心里也明白,他们之间始终没有夫妻的缘分。   “子期,咱们该回了。”元容直视着漆黑的夜,在他耳畔细语轻言。   “是我不对。”顾子期似乎没有听到元容的话,口中喃喃自语,手掌被元容从眼帘上拿开,他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的睁着眼睛与她对视,可是看向的却不是她,顾子期语气轻缓,他的眼神逐渐涣散,“可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样面对这个世界是对的,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这一世,他无父无母,身边的人都在告诉他,要复灭门之仇,要报表妹家的救命之恩。   他很小的时候爱上一个常常哭鼻子的姑娘,可是他们告诉他那不是爱,他的人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为着所谓重要的事情,骗了许许多多的人,他骗了赵涉,骗了蜀君,骗了显后,骗了静好,骗了审喆,也骗了那个姑娘。他手上不知道染了多少的鲜血,敌人的,亲人的,爱他的,恨他的,全部都被他抹杀的一干二净。   他不姓顾,可越是爬的高,他越不想用回本来属于他的名字。   顾子期,属于这个名字的一生,是那么的不美好。   “容儿。”   “嗯。”   “我困了。”顾子期扭头靠在元容怀里,他温柔的环住她的腰身,“这一次,别再叫我。”   莫约,是我明白得太迟,而你,再也不会想当年那样在原地等我。   元容睁着眼,看着天渐渐亮起来,手掌一下又一下的拍着他的肩膀,朝阳透过云层洒下点点金光,飞云流雾渐消,把繁华的城镇照得通亮。整座皇城尽收眼底,匍匐在脚下,顾子期靠在她的肩膀上,睡得安详。   判逐幽兰芳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这次,顾子期没有醒来,而元容,也不曾开口唤他。   同月太子曜登基,年号安正,尊元容为皇太后。   柔福宫的梨花开的极好,满院的素白,正衬了宫中的大丧,元容已经许多年未曾踏入这块地方,门口的小太监正躺在石阶上翘着二郎腿偷懒,听见脚步声才看看到元容,吓得当场从台子上滚了下来,不停地磕头求饶。   殿门被推开,眼前的人看上去熟悉而陌生,姜月白的头发有些灰白,身上的衣服是今年送进宫的新料子,也是,无论她做得多过分,始终占着一个‘恩’字,除了无法踏出柔福宫半步,吃用皆是最好,顾子期从来不曾亏待过她。   “表哥走了。”姜月白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再说一件十分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你的消息他一直关注着。”元容说的没错,她病了、伤了,御医总会第一时间赶到。   “是啊。”姜月白起身,她步子迈的不大,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入口冰凉,表哥走了,她便再也没有了适口的热茶可饮,“我被关在这栋笼子里,几千个日日夜夜。”   “我想见你,也想了几千个日日夜夜。”顾子期把她们俩隔在两个世界,彼此憎恨,却又无可奈何。   “你杀了自己的孩子,却一股脑的怪在了我的头上。”姜月白丢下杯盏,杯子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看的她掩唇而笑,“不知表哥会不会在奈何桥上遇见它。”   “你很快就知道了。”元容立在殿门旁,身后的宫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多年后再见,我依旧厌恶于你。”   “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呵呵呵。”元容笑声落下,就有数人闯进来撤走了桌上的茶壶,十数盆火炭被摆放在殿内,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她这辈子恨过太多的人,眼前的女子就是其中一个。因为她,她被当成一颗棋子丢入水深火热;因为她,她历经苦难却换回母亲惨死父亲冷血的真相;因为她,她的曜儿一出生便受尽了闲言碎语;因为她,她不得不用腹中骨肉换一场太平。   “你不该怪我,你怎么能怪我?这都是那些男人的错!”姜月白眼神在看到炭火的瞬间变了三变,她眨眨眼,表情柔美且无辜,这会儿正不可思议的望着元容,一步步走向她,还没靠近就被人中途拿剑锋挡下,姜月白眼神变得似水,“我是无辜的,我跟妹妹你一样都是他们的棋子,是受害者。”   棋子。无辜。   走到这一步,她怎么还有脸说出这四个字?   元容恨不得笑出眼泪,“不怪你,我为什么不怪你?我历经千难万险九八十一难,失去了那么多重要的东西,才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凭什么允你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这不公平。”   炭火被点燃,热浪扑面而来,柔福宫的窗子被人从外面封死。   元容一身素衣立在门口,肩上的披风被风吹到鼓出好看的弧度,在姜月白骤变的神色中,任由勺儿搀扶着转身,“我相信报应”。   “这一切本就该属于我,是你,你抢了我的身份,我的尊荣!”姜月白声音刺耳,引得勺儿皱眉回首,身后的女子,面容恶毒而扭曲,“当太后的应该是我,皇位之上的也应该是我的儿子,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你还给我!你还给我!”殿门阖上,与窗户一起被太监们死死的封上,屋里的人近乎疯狂的嘶吼,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拼命地拍打着门框,“姜元容,你抢了我的一切,我做人杀不了你,死后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不得好死!”   风吹过,柔福宫漫天的梨花洒下,元容张开手看着洁白飘落在掌心,身后的咒骂声越来越小。   “无论天有多脏,地有多乱,梨花总是这般的素白无暇,可惜,这抹白再美也会转瞬即逝。”掌心微翻,梨花落入泥泞中,元容抱着袖子踩了上去,“然后渗入这泥泞的大地,一起变得肮脏不堪。”   人生在世,有的人是这朵朵的白,有的人就是那翻动的掌。   “陛下。”陈福手里托着漆盘,上面放着宫中的老三样,匕首、白绫、毒酒,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今天撞上太后,平日里温柔慈祥的太后娘娘会下令封殿烧炭,姜月白的咒骂还在耳畔萦绕,他背后冷汗直流。   “回吧。”冷眼观生死,人生苦短命无常。顾曜冷着脸最后望了眼柔福宫,满园子的白,像是刻意为它主人而举行的葬礼。   踏在回昌乐殿的路上,顾曜忽然觉得落下了心中所有的石头,面前的路,宽广而又平坦。   安正十年,冬,大兴宫内温暖如春。   “皇祖母,四哥哥又抢我的桃花糕吃。”小丫头穿着厚厚的锦花缎夹袄,怀里死死抱着白瓷的小罐子在大兴宫内乱窜,身后还跟着个同龄的男孩。   云裳坐在不远处绣花样,偶尔回头看眼屋里的热闹,殿内通着地龙,让人打心眼里暖洋洋的。勺儿则跟着众人一起笑弯了眼睛,轻轻地为元容敲背,口中盛着欢喜,“小殿下又在顽皮。”   殿外飘着几十年难遇的大雪,寒梅开的灿烂,元容侧卧在矮榻上,耳边是小辈们唧唧喳喳的雀跃声。她已经搬回中都好多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眷恋。看着窗外,元容偶尔开始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候,她想到了好多人,絮絮叨叨的曹元晦,脾气暴躁的公孙训,宁愿死在荣华上的苏思婉,倔强的静好,忠心的乐衣,以及常公子那一扇子的海棠花,还有好多好多人。这些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教会她成长,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对了,还有赵衷,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元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珍贵的就像掩埋在深山之处的宝藏。   “皇祖母。”小丫头直挺挺的扑到元容怀中,伸手捏了块桃花糕递到她唇边,一朵风干的桃花被隐隐的藏在糕点中间,带着微甜的香,“您喜欢桃花吗?”   “喜欢。”   “为什么呀。”   “因为桃花落了,可以结好多好多的桃子,可甜啦。”   如果有下辈子,她只想要一大片桃林,开满树的花,结满树的果,却再也不想遇见那日偶然闯入的小小儿郎。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抱抱我的容儿,这天下是你前任的,是你现任的,但终究是你儿子的!!!!! 本书由【烈焰红尘】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