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漫空空】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皇上恕罪》 作者:程十七 文案: 四皇子秦珩有两个秘密:一、她是个女人;二、她知道未来皇帝是秦珣。 于是——她日日往秦珣寝宫跑,讨好这位未来揭穿她身份的皇兄。 秦珣:“皇弟如此殷勤,皇兄我惶恐。” 讨好讨好着,她把自己搭进去了。 秦珣:“皇妹如此热情,朕不消受恐将伤了皇妹。” 秦珩:药不能停,脑补帝。 注: 女主女扮男装。 男女主伪兄妹。 女主演技帝,男主脑补帝。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乔装改扮 青梅竹马 女扮男装 主角:秦珩 ┃ 配角:秦珣 ┃ 其它:伪兄妹 ================= 第1章 秘密   丽妃娘娘快不行了。   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去年冬天生病,迄今已有半年。然而即使她身染重病,却依然颇得圣宠,各种赏赐源源不断。皇帝还非常体贴地准许丽妃的养子四皇子秦珩可以不去上书房,就在母妃跟前侍疾。   据说,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2章 噩梦   内殿静的可怕,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一声重似一声的心跳,她听到姨母轻声叹息:“那,臣妾可不可以请求皇上忘了臣妾?臣妾不想皇上因为臣妾的离去而难过。臣妾希望皇上……永远快乐……除此以外,臣妾,再无他求……”   皇帝微怔之后,感动而心痛:“清清,你这又是何苦……好,朕依你,朕都依你。”   这世上也只有她,是出于真心爱他,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他一个人。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第3章 靠山   秦珩洗脸漱口,喝了半碗掬月端来的白粥,胃里有了暖意,方道:“我去看看姨母。”   “殿下身体可还撑得住?”掬月一面收拾残羹,一面问道。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第4章 秦珣   秦珩挑灯夜读,直到交了亥时,才在掬月的催促下安寝。次日清晨对镜梳妆时,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眼下的青黑。——她肤白如玉,这一点青黑便尤为明显。   掬月心疼道:“殿下该保重身子才是,功课的事尽力就行,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是不是?”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第5章 克母   他目光如剑,分明带着森冷之意。两人视线交汇,秦珩愣了愣神,讪讪一笑,慌忙转过了脸。   季夫子还在饱含深情地讲着,秦珩却回想着秦珣方才的眼神,久久不能平静。   太祖的传奇一生讲完,也到了要下学的时候。季夫子咳嗽一声,布置了功课后,缓缓说道:“今日便上到这里,还望两位殿下以太祖皇帝为榜样,勤学向学,将来成为贤王,辅佐明君。”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第6章 暗涌   “太子这话说的……”罗贵妃轻摇纨扇,遮住了自己发红的面颊。   皇帝“唔”了一声,心说这倒也是。本朝顾念生恩,允许皇子称呼生母为母妃,可严格来说,他们的母亲还是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   太子看父皇神色,知其已有动摇之意,微微一笑:“父皇想给两个弟弟另寻养母,父心拳拳,让人动容。只是儿臣认为,此举不大妥当。”   秦珩闻言微怔,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低低一笑,“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下有宫女内监,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第7章 演戏   他声音清冷,秦珩心中一凛,寒意陡生,下意识后退一步,这问题让她如何回答?幸而她看着老实,但反应着实不慢。于是,她异常诚恳:“因为,因为三皇兄你生的好看。”   “……”   秦珩小心看着秦珣的神情,见他眸色幽深,面无表情,也不知自己大方向是否正确。她惴惴不安,只得硬着头皮道:“许久不见三皇兄,没想到三皇兄如今,如今,那句话怎么说,哦,是了,龙章凤姿,小弟心里实在是仰慕得紧,不留神,就多看了两眼……”   她心想,她这话绝对不算昧良心。他们的父皇就生的稀世俊美,凭容貌入了寇太后的眼,被当时还是中宫皇后的寇太后养在膝下,后被立为太子。父皇的几个儿女,人人都有不错的相貌。三皇子秦珣,剑眉星目,风姿隽爽,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第8章 讨好   但是,怎么与三皇兄交好,这可让她有些为难了。皇宫亲情淡薄,天家无兄弟。她若太过殷勤热切,难免会教他生疑。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第9章 解释   别说他已经灌了一肚子凉茶,即使他腹内空空,他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吃旁人送来的东西。他抽了本书,慢慢翻阅。   阿武眉开眼笑谢赏,先吃凉水荔枝膏,后用冰雪冷元子。片刻之间,吃了个干净。还不忘向主子反馈:“殿下,吃完了。”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看阿武面色红润,一脸满足,心说,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第10章 熟稔   她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却听到季夫子的咳嗽声,只得先收敛了神情,起身问好 :“夫子。”   季夫子点头,对他二人的早到很满意。果然,他讲太祖皇帝的事迹,还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讲课更加富有激情了。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第11章 密谋   秦珩苦着脸:“一千个寿字,手都酸了。”寻常人家长辈寿辰,写个百寿图都算是尽孝心了,可偏偏他们祖母是太后千岁,真送百寿图倒显得她这个做孙子的不孝顺了。不过去年她毫无水分的千寿,坐实了她老实孝顺的名头,在太后那里,也勉强博了些好感。   四皇弟年纪小,脸上有些许婴儿肥,肤色极白,嫩生生的,让秦珣想起了早膳时的水晶包。——明明也没多相像。他唔了一声:“这种事情,贵在心意。”   丽妃过世数月,章华宫的膳食多是清凉爽口的素食。秦珩一面招待皇兄,一面歉然:“皇兄莫怪。”   “无事。”秦珣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素菜了。这一餐,他吃的满意,对四皇弟的好感也上升了一些。   残羹冷炙被撤下,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第12章 出宫   秦珩红了脸,她当然没有出过宫。她向来谨慎,除了接近秦珣,她几乎不曾主动与人接触。怕惹事端,她又怎会请求出宫?   看着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秦珣目光在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抬起一边眉毛,简短命令:“快些,跟上来!”他听到老四“哦”了一声,脚步加快,他唇畔浮起一抹轻笑,心头却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   街市上人流不多,两人渐渐放缓了速度。秦珩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秦珣随口介绍。——他能理解老四的心理,长在金丝笼的雀儿,养得再娇,也会向往外界。   四皇弟的神色很快被敬佩所取代。秦珩诚心诚意:“哥,你懂的真多。”   秦珣嘴角一抽,如果不是很确定四皇弟老实,不会作伪,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讽刺他了。他挑了眉,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须臾之间,一匹白马飞驰而至,街上行人躲避不迭。看清马背上那人的相貌后,秦珣瞳孔一缩,神色遽变。他长臂一伸,将秦珩揽在怀里,急速转身,面向街边的布摊而立,背对着宽阔的街道。   秦珩来不及反应,就被三皇兄揽着转了半圈,脑袋压在他胸膛,真切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身上布料柔软,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但是她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皇兄:我弟弟太老实了(?˙ー˙?) 第13章 施恩   马蹄声渐渐远去,终不可闻,秦珣这才把怀里的人给拨了出来:“竟然遇见他……咦,你哭什么?”   秦珣皱眉,盯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四皇弟,眸中暗潮涌动。   秦珩瓮声瓮气:“鼻子……撞着了,没哭。”   轻嗤一声,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捞过秦珩手里的书,略带嫌弃:“我拿着,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泪,叠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第14章 邂逅   外祖父膝下有一子三女,其中长子苏方、长女苏云葉、幺女苏云清皆是其嫡妻廖氏所出,唯有次女苏云蕊是庶出。母妃三姐妹先后去世,舅舅苏方是外祖父仅存的一点骨血。   舅舅在秦珩的记忆里格外模糊。她四岁那年,外祖父过世,舅舅扶棺回乡,丁忧三年,再后来,舅舅去了登州。这舅舅是黑是白,是胖是瘦,她全然不知。   秦珩的反应教皇帝觉得无趣,也没了久留的心思,他略坐一坐,就摆驾回宫了。   “殿下,您去景昌宫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皇帝走后,掬月服侍秦珩换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小脸白白的,眼睑下垂,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相处,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觉看起来亲近了许多。秦珩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现在的秦珣和她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诚然在她梦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后才暴露,可谁知道她头上那把剑会不会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所以,在与秦珣交好的同时,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攒钱、与人无争。她想,除了三皇兄,还有几个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视。——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后。   能决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响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后。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后似乎也挺喜欢老实孝顺的孙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后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送什么贺礼,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画吧!至于画的内容,寇太后礼佛,那便画个观音祝寿图吧。   书画是皇子必学的课程。对秦珩来说,倒也不算太难。——比起去年的千寿图,要容易许多。   秦珩从八月初开始着手准备,至八月中旬已然画好,只等装裱了。这日午后,她独自去景昌宫找秦珣,想商量着一起出宫。   她从章华宫行来,一路静悄悄的,只是途经谷阳宫时,听到谷阳宫里传来埙声,悠扬动听,她心中诧异,不觉走近,驻足倾听。   据她所知,如今谷阳宫并无人居住,平时只有宫人内监洒扫,不知这埙声是何人所奏,苍凉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颤一颤,鼻子发酸。她听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抬脚离去。   她刚行得数步,身后就有人扬声呼唤:“诶,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头,继续前行。她并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叫过她小子。   但是她身后的唤声却没有停下:“说你呢,没听到吗?”   秦珩这才转过身,看向站在谷阳宫门口的人。   那人二十多岁,容貌俊彦,气质卓然。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微仰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珩心知他是方才吹埙的人。二十来岁、气质超群、擅长音律、出现在谷阳宫,还敢唤她小子……她心中一动,对这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她指一指自己:“你——是说我吗?”   “不是你是谁?这附近还有别人吗?”那人神色有几分不耐,冲秦珩招了招手,“你过来。”见秦珩迟疑着没动,他皱了眉,“怎么?我唤不动你?”   秦珩不说话,心里更笃定了几分。她“哦”了一声,缓步上前。   “我吹的——很难听?”   秦珩摇头:“不难听,就是我听着心里难受。”   “难受有什么不对吗?”那人冷哼一声,“我叫你停下,你没听到?”   “我听到了,可我不知道是叫我。”秦珩老实答道,“从来没人叫过我小子。”   第15章 皇叔   “没人敢叫你小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那人哂笑,“你是秦珣还是秦珩?”   此人直呼皇子姓名,秦珩心中几乎已经确定了,却仍露出震惊的神情:“你——我是秦珩,你……”   “原来是老四……”那人点头,“我是你叔叔,连叫你一声小子都不能?”   “叔?”秦珩做惊讶状,“您,您是皇叔?!”   她确实有个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寇氏年过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他还会吹埙,皇兄会吹埙么?”   秦珣不答,只淡淡说了一句:“咱们是晚辈,对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压低声音:“但是亲近就不必了。”   他有点担心,老实呆傻的四弟会因为旁人的善意对人心生好感,继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关系不错,能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话里的意思,秦珩一听便知。睿王是父皇心里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么会跟睿王走太近。她长这么大,刻意去接近的,也只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脸认真:“我知道的——我只跟皇兄亲近。”    第16章 遇险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嗤。对这种类似于小孩子“我只跟你好”的喜欢,秦珣倒也不讨厌,只觉得呆气。   两人出了宫,直奔雅山斋,将秦珩所做的画交予店中的师傅,并付了定金,商定三日后来取。   秦珣此时方看到四弟所做的画,轻咦一声,有几分意外。这观音祝寿图看着平平无奇,并无出彩之处,只是画中的观音,眉眼之间有几分寇太后的影子。   “怎么想起把祖母画了进去?”走出雅山斋后,秦珣问道。这种小机灵不像是老四能想出来的,也不知是谁提的建议。   “啊?”秦珩有些茫然,愣了一愣,老实答道,“我没见过观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别人都说观音大慈大悲,我想应该是个慈爱的模样吧?”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担忧紧张:“哥,我是不是想的不对?”   “没有。”秦珣勾了勾唇角,“你想的很对。”这小子看着老实,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赖三皇兄,听他这么说,轻舒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下来。   看四弟短时间内神色多变,秦珩觉得好玩儿,他伸手,轻拍弟弟的脑袋。——这个动作他近来做着熟稔无比,四弟也颇配合,一见他伸手,就直直站着,一动不动。他不由地想,老四这样像什么呢?大约像陶皇后那只等待着人抚摸的波斯猫吧。那只波斯猫可没四皇弟老实。   秦珩先时听皇兄说要出宫办事,她只当是客套话,没想到从雅山斋出来后,秦珣带着她又拐进了闲人书肆买书。   主动替秦珣拿书时,她多瞄了两眼,惊讶地发现,这次不是演义故事,而是兵法战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自从发觉老四会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后,他常常有意无意观察四皇弟的反应,自觉对其心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我的《律书注解》还没看完。”   秦珣心内一阵无力,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书肆,大步往前走,数十步后,放慢脚步,等身后人跟上来,并肩同行。他眼角余光扫过抱着书的老四,后者脸颊发红,呼吸粗重,他心里颇不自在,伸手接过了书:“我的书,我拿着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对啊,不重,所以我拿着。”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儿,过几年再帮哥哥吧!”三本书,他拎着甚是轻松,老四到底是小了两岁。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轻笑道:“你那边不是有小厨房么?怎么还这样瘦小?”   秦珩面露惭色,并不作答。她能怎么说?说她是个小姑娘?   好在秦珣没有追问,而是好心给四弟讲起了律书。   律书的内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认为她需要秦珣给她讲解,但她还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样来,认真听着三皇兄的讲解,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感谢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满意四弟的态度,讲解之时更加用心,甚至还想着,若是以后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许,他还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厉害”写在脸上了。   兄弟两人边讲边走,不知不觉已离开繁闹的街市。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随着他们,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秦珩一怔,脚步停滞,僵硬地转头,看到他们身后数尺之内,站了三个大汉。一个刀疤脸,一个矮个子,一个瘦如竹竿。这三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还握着锃亮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刀疤脸重复着自己的话:“听到没有?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他们跟着这俩少年有段时间了,看他们细皮嫩肉,衣饰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门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没家丁陪着,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么?   秦珩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两个半大的孩子对三个带着兵器的成年人,胜算不大。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单是抢劫,身上的银钱给了他们也无妨。钱财俱是身外物,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命更重要。   秦珣转身,毫无惧色,他将弟弟拨到了身后:“别怕。”他放下书,扫了对面三人一眼,哂笑:“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干这种勾当。活腻歪了?”   说话间,他眉目间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动,向歹徒扑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着三皇兄出手迅捷,轻松夺下匕首,扫腿绊倒歹徒,又狠踹几脚。   刀疤脸倒地呻吟时,她暗暗叫好。   对方有三个人。一个落于下风,另两个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暂时丢下刀疤脸,去应对另外两个。   秦珩担心三皇兄双拳难敌四手,想要上前帮忙。毕竟她也曾跟着陆师傅学过一段功夫,只是时日浅,未能有所成。   她刚拎了书上前,就听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边去!别添乱!”他要速战速决,一人应对,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险中。   “啊……”秦珩口中应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并未后退。三皇兄同她一样,跟着陆师傅学武时间很短,即便是真厉害些,也未必是三个大汉的对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两银子拿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对着小个子歹徒的胸膛,脚踩着瘦竹竿心口:“我当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抢劫,原来也不过如此。老四,过来。”   “诶。”秦珩应着,抱着书上前,“哥,你真……”“厉害”还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闪过。却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脸,从怀里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后背掷去。   秦珩来不及多想,扔了手里的书去挡,同时脚下一个踉跄,扑在秦珣背后,就像是在以自己的身躯为秦珣挡危险。   她这一扑,直接导致秦珣手里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分,刺进小个子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小个子尖叫一声,翻个白眼,晕倒在地。她心头惶恐,闭上眼,等待着自己也同这人一般,受伤流血。   她只是出宫而已,没想送命啊。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她掷的书好巧不巧打落了刀疤脸掷出的匕首,两者一起落地。   她轻舒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原来她没她想的那般大胆。   “四弟,你……”秦珣的声音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秦珩抬起头,迎上秦珣沉沉的目光。他紧抿着唇,左手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揽在自己身边,右手轻抬,将拔出的匕首掷向正要逃跑的刀疤脸的小腿。    第17章 误会   刀疤脸刚跑出两步,小腿被匕首插中,扑倒在地。   见三个歹徒先后倒地,对他们已然构不成威胁,秦珩揪紧的心一点点放松,但很快,她又想到一事,整个人如坠冰窟。她艰难地转头去看胸前被刺中的小个子。——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只看了一眼就飞速移开了目光,反握住秦珣的手,试图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声音隐隐发颤:“哥,他们,不会……死了吧?”   秦珣能明显感到从老四手上传来的寒意,他一愣,答道:“不会,我下手有分寸。”话虽如此,他仍是弯腰探了探小个子的鼻息。——呼吸沉稳,应该无性命之忧。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他是正统,他的儿子也会是正统。   秦珩是第一次罚跪,这经历对她而言,新奇却并不好玩儿。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声道:“皇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   “你说什么?”秦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才偏了头去看她,“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秦珩微微活动了一下小腿。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秦珣说这话时,直视前方,似乎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秦珩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攥紧了拳头。   秦珩一怔,只当是没听懂他一般,呆呆地问:“皇兄说什么?”——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心说,难道皇兄要来算账,怪她当时扑在他后背上,导致他刺中了那小个子?怎么解释?老实说自己被绊倒了?   见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几分不耐:“我问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替我挡匕首?你不怕死吗?”——明明后来吓得身体发抖,为什么还要那么决绝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后?   他盯着四弟,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他紧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秦珩挠头,有些赧然:“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珣看着四弟的眼睛,忽然有点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移开了目光。    第18章 家宴   什么都没想?那就是心底最直接、最本能的反应了?这世上竟有人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么?   秦珣眼眸半阖,遮住了目中汹涌复杂的情绪。   两人并没有跪多久,陶皇后听闻皇帝罚跪一事,匆忙赶来求情。   她言辞恳切,感情真挚,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对陶皇后,他虽无多少情意,但是还有一分尊重在,何况她又是太子之母,不能不给她面子。点了点头,皇帝命人去免了兄弟二人的责罚。   秦珩随着秦珣,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凤眼微眯,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儿愿披铠甲,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睿王忙起身谢罪,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脸上满是笑意:“母后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孩儿了。”   寇太后摆手,颇不耐烦:“好好的家宴,都教你给搅和了……”她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眉目清冷:“皇帝,哀家乏了,你们继续。”言毕,摇摇摆摆离去,竟不再看睿王一眼。   秦珩目瞪口呆,不是说皇祖母很疼惜皇叔么?怎么会当众给他没脸?虽说往年太后也会借口乏了提前告退,但这一回,竟像是被皇叔气得提前离席。   睿王的笑意僵住,原本清俊的脸显得有几分可笑。他静静地注视着寇太后离去的方向,半晌方自嘲一笑,一脸歉然对皇帝道:“如此,是臣弟的错。”   他脸上的寂寞愤懑清晰可见,皇帝暗觉快意。因秦琚而生出的不满瞬间消失殆尽。他安慰弟弟两句,打了个哈欠,这家宴,也就散了。   秦珩越发觉得没趣,今夜之事,更坚定了她的念头:在宫里,少说话,少做事。多说多错,谁能想到皇叔那一个提议,就造成尴尬局面呢?   不过老实沉闷的四皇子肯定不会多管闲事,她同秦珣待父皇母后等人离开后,才相偕而去。   夜风凉凉,送来远处桂花的馨香。   秦珣与她并肩而行,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四弟……”   他喉头的话戛然而止,眼眸轻闪,将视线从老四白皙莹润的耳珠移开。   离得太近,他呼出的热气扑在秦珩耳朵里,痒得她差点哆嗦。她定了定神:“嗯?”   清冷的月辉下,她微昂着头,神情茫然。   秦珣心头一跳,唇边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走,跟我去景昌宫。”想来阿武已经准备好了。    第19章 醉酒   坐在景昌宫的小院子里,秦珩心里的遗憾还未完全褪去。原本家宴散了,她要回寝宫的,却不想被秦珣扯着带到了这里。   她不好扫了他的兴致,只能做出一副惊喜而感动的模样来。——当然她应该感动才是。   秦珣在席上教太监阿武先回景昌宫,不知从何处弄来酒菜,另设了酒席。他招呼弟弟坐下:“知道你方才拘束,未能尽兴,特意让阿武准备了这些,只有你我二人,算是真正的家宴。”   “真正的家宴”五个字教秦珩心里一跳,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瞬间包裹了她,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遗憾:“皇兄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第20章 惊醒   掬月当即便做了决定,要去景昌宫将殿下接回来,拼着触怒三殿下,也不能教殿下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山姜不解:“咱们殿下跟三殿下很要好……”   掬月摇头,声音隐隐发颤:“你不懂!”这不是要好不要好的问题,而是四殿下的身世,注定了她必须与旁人保持距离。她不敢多耽搁,提灯快步往景昌宫而去。   山姜无法,只得跟她同行。   在章华宫门口,掬月与山姜被人拦下。章华宫的太监告诉他们,两位殿下已经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样不与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发现秘密的可能性也会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觉得她有点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怅然之色,“因为三皇兄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   她几乎是将这个理由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是谁问起,都是一般的说辞,说得她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是这样啊……掬月点头,心底酸涩。   秦珩对自己只饮了两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于怀。她每日都教掬月备一两盅果子酒,想练一练酒量。   接连饮了十来日,酒量不见长,睡眠倒是比先时好了许多,睡前喝一两杯,黑甜一觉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气馁,只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精神头好多了。   太后寿辰将至,各宫忙碌异常。秦珩早备好了礼物,倒也轻松。她老老实实去上书房读书习字,做出一副努力学习奈何天分不够的样子来,跟懒散不求上进的秦珣,对比异常鲜明。不过秦珣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跟秦珩更亲近了些。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朝廷官员及命妇进宫给寇太后祝寿。皇子王孙也纷纷上前。   公主们绣的屏风,大皇子命人铸的佛像,太子抄写的佛经,三皇子雕刻的寿桃,四皇子的观音祝寿图……寇太后一律都说好,再夸一句:“有心了。”   秦珩同兄长们一起回到座位上,悄然松了口气,不出挑没关系,不出丑就挺好了。她冲不远处的秦珣笑笑,她竟不知道,三皇兄还有雕刻的本事。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迟迟不见踪影的睿王急匆匆赶至,向太后请罪:“儿臣来迟,母后恕罪。”   寇太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睿王微微一笑,目中光华流转,他扬声道:“抬上来!”   秦珩心下了然,皇叔来迟,是去准备贺礼了,他的贺礼肯定不凡。见两个宫人抬着卷轴走来,她心念微动,皇叔准备的也是画么?不知是什么画。   宫人缓缓展开卷轴。   秦珩眼皮一跳,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她听皇叔语声朗朗:“母后,这是儿臣请吴大家所画的观音祝寿图,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所以说,皇叔跟她送了同样的礼物?这就很尴尬了。    第21章 尴尬   不不不,还不是同样,皇叔的观音祝寿图可是素有“圣手丹青”之称的吴大家所画。   画面向寇太后展开,秦珩看不清画的如何,可她很清楚,她与吴大家做对比,已经不仅仅是高下立现这么简单了,这分明是公开处刑。她木着脸,一声不吭,脸庞的温度一点点升高,恨不能钻到地洞里去。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他低声道:“别慌。”   秦珩勉强一笑,心说,我不慌,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拿太后入画,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第22章 拜师   这一年的年底,秦珩舅舅一家回到京城。皇帝念及丽妃,提拔苏方做了礼部侍郎。苏侍郎进宫谢恩时,皇帝传秦珩过去,教甥舅二人见面。   苏方三十来岁,身形修长,举止斯文,眉目间同已逝的丽妃有几分相似。他见到秦珩,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些许怔忪之色:“臣看见四殿下,恍惚看到了珍妃娘娘。”   秦珩听到生母的名号,心头一颤,她轻唤:“舅舅。”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可是在后宫里,大多数时候,她给人留的印象是丽妃的养子,而非珍妃的亲子。姨母留给她的印记,远比母妃留给她的多。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竟一语道破了真相。   她跟苏方不熟,又有皇帝在侧,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对此不以为意,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是有不同的,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殿,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站立着,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脩。”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第23章 长大   秦珩红了脸:“皇兄取笑我……”   其实,她心里对皇兄此举极为感激,若真能拜得武安侯为师,那也是造化。她无一技之长,真学了本事,将来保命会容易一些。   收敛了笑意,秦珣轻拍弟弟的脑袋:“取笑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事情,我得先告诉你。”   他这个弟弟身子骨不大好。——唔,也许是天生的,四弟的生母、妹妹、姨母都早早去世,无一长寿。要让身子强健,其实也不算太难。他问过太医,说是多动练武就可以。可惜陆师傅被赐死以后,父皇再没有给他们请过武术师父。他有合适的人选,只是尚需父皇同意。   他曾想过,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欢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时间来指点一下四弟。——四弟老实胆小,肯定不敢偷溜出宫,而宫里又无人教他。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只看他们神色亲密,莫名有种满足感。嗯,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宫,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秦珩坐在车里,不免有些小兴奋,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不过教你,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若是陆师傅还在,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时皇帝还时常关心一下,问问这两个儿子学武进展,叮嘱他们莫忘了上书房的功课。时日久了,他日理万机,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孟越教导这兄弟俩时,侧重点并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艺。教导秦珣时,指定几本书,教秦珣自己去看。对秦珩,则是一招一式认真指点。   可惜秦珩素来老实蠢笨,看上去脑袋也不够灵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认真努力练武,却始终表现平平。   不过好在孟越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虽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还会勉励秦珩:“尽力就好。”反正这位四殿下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他这般和颜悦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为了符合自己一贯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机敏,只得继续做个庸人。只是,她对待孟越更加恭敬,练武也越发勤奋了。   ——她必须努力习武,她想使自己看起来健壮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担心的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世的秘密越发难以隐藏。转眼间她十三岁了,身体抽长,腰肢纤细,胸前有微微的隆起,声音也不像之前一样雌雄莫辨。    第24章 心仪   晨光熹微,秦珩从睡梦中醒来。她脱下特制的寝衣,露出少女正在发育的身体。胸前起伏,腰肢纤细,双腿笔直修长,精致的玉足白若羊脂。   她取过掬月备好的白色束胸、襟围,双层遮掩,再套上宽大的衣衫,力求胸前看上去一马平川。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亲手缝制的,外观同寻常靴子并无分别,但是内里加厚加长,使她能看起来更高一些,脚也更大一点。   穿好衣衫鞋袜,她才咳一声,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用过餐饭,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一面疾行,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第25章 担忧   太子秦璋十五岁上就开始参政议政,宽厚仁爱,名声甚佳。他地位稳固,他的婚事,朝中不少大臣都惦记着。但皇帝心里早有打算,他爱重这个儿子,出身、教养、友人、妻室……他希望这个儿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大皇子秦琚的外祖父是健威侯,手握重兵,在皇帝看来,这无疑会对太子秦璋造成一定的威胁。所以,他必须给太子选一个有力的岳家。而丁家则是最好的选择。   丁家的这一任家主丁赞一是当世大儒,著书立说,闻名遐迩。坊间传言,天下学子,泰半是丁家门生。丁赞一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长子丁玉阶师从父亲,现为翰林院学士。次子丁玉行早年投笔从戎,尚驻守边关。丁家门生虽多,但子息绵薄。丁玉阶只有两女一子,可惜长女早夭,而丁玉行年过三旬尚未娶妻生子。   文能享誉文坛,武能征战四方,子嗣不丰,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第26章 疏远   秦珩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醒来时,梦里的内容已经忘了大半儿。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她心神一阵恍惚,胸前的凉意让她瞳孔紧缩。她除却沐浴更衣,其他任何时刻都束缚着胸口,连寝衣都是特制的。现在,她却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低头看去,胸口的束缚已被除掉,断断续续的记忆让她蓦然慌乱。她惊坐起来,快速掩了衣襟。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胸、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第27章 人事   如今是时候将此事提上议程了。陶皇后一琢磨,最小的四皇子都十三岁,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索性一起教了吧。不,老三老四和太子还不一样,需要分开来。   九月初十,秋高气爽。秦珩坐在章华宫看书。昨日是重阳,她与三皇兄一道登高,如今腿还发软。看书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冯公公的到来,她颇觉意外。放下书,她轻声问:“公公有事?”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面上却带着呆气,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一路前行,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有些沙哑粗粝,秦珣当即微拢了眉,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一看见他,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告诉他,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古代宫廷性启蒙教育,大致分为两类   一是观摩教材,包括欢喜佛、春宫图和小动物。   二是年长宫女协助亲身实践。   可能大家对第二类比较熟悉一点。   以上全部来自百度,不代表本人很污。   谢谢,我是纯洁的小仙女。 第28章 欢喜   “哪里好?”秦珩有点懵,她呆着脸,思绪转得飞快,她模模糊糊知道这是男女之事,口中却道,“做工精致,惟妙惟肖。还能动,好玩儿!”   看四弟呆呆的,一本正经,秦珣不禁嗤笑,敢情这小子是没懂,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嗯,十三岁,确实是稍微小了一些,四弟一向又呆。不过欢喜佛都这般形象具体了,不该还看不懂。   唉,弟弟太蠢,少不得他这做哥哥的,要稍微提点一二。   他轻咳一声,肃了面容:“不是玩的。这是咱们阴阳和合之事,阴阳相交,男女相合,也是人伦所在。你先看看欢喜佛,知道怎么做。日后兴许会派宫女……”他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对着四弟单纯老实的脸,他到底是不好再云淡风轻说下去,只得含糊说道:“没事,以后就会懂。”   秦珩脸色微微一变,还会派宫女吗?若是真派宫女近身教导,她的秘密哪里还瞒得住?她低声道:“我,我懂了,皇兄不必再细讲。那,皇兄将来会要宫女吗?”   她水眸晶灿,神情焦灼。教导人事的宫女,是不是避无可避,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秦珩思考着措辞,结结巴巴:“看懂了就好,没必要再和宫女……这种事情,还是和心仪之人……比较好……”   她心里忐忑,不知道将来用这个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导人事的宫女。   秦珣眼眸半阖:“嗯?是么?”他父皇的妃嫔有数十个,没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见得这些女子都是他心仪之人。   “是这样。”秦珩认真点头,似说服兄长,又似说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苍白美丽的面容倏忽浮现在眼前。母妃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她与父皇的初遇。   年轻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宫女。一夕欢愉,便撩开手去。   父皇后宫妃嫔众多,若非有了三皇子,他不会想起文英殿里的那个苍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的情绪忽然低落,对新鲜生动的欢喜佛也没了多大兴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着皇兄,见其神色冷峻端肃,眸中幽暗难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是不是不对。   “皇兄……”   “方才你说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轻声问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点头。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静止的男女搂抱的欢喜佛,轻叹一声,“那就出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时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好像不大开心了。但她素来是听话老实的好弟弟,见兄长离去,自是乖乖紧跟其后。   冯公公在外头,正捏了兰花指教训小太监,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前一后面无表情走出来的两个殿下。他愣了愣,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   “那,可懂了?”冯公公眨了眨眼,暧昧一笑。   冯公公此次奉命教导皇子男女之事,准备非常充足。除却欢喜佛还有一套精美的春宫。可惜那画册,他先前塞给了太子殿下,不好贸然要回来。   听到他问“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宫室中的场景,登时脸颊鲜红,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滞的样子。   秦珣现下情绪不佳,对此兴致缺缺,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厌烦。他摆了摆手:“劳公公费心,自是懂了。我与四弟先行回宫。公公也回去歇着吧。”   三殿下是龙子凤孙,虽然不受宠,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仪有度,气质冷峻。他既然这么说了,冯公公就打一个哈哈,不再强留:“两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颔首,扯了扯弟弟,大步离去。   “皇兄,你不高兴了?”秦珩紧跟其后,呆呆地问。她急于驱走脑海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索性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当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秦珣脚步微顿,看看一脸担忧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面色稍缓:“那倒没有。”他轻拍弟弟的脑袋。这小子虽然呆气,但是却能精准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   母妃过世后,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这个家伙了吧?   他双目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再行走时,他有意放缓了脚步,保证四弟能轻松跟上。   秦珩回章华宫后,于无人处同掬月讲起此事。具体细节她没有讲,只含糊提了冯公公带他们去看欢喜佛。   掬月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看着四殿下瘦弱的肩膀,真想将其一把揽在怀中,好生抚慰。   男女毕竟是不同的。现在只是看欢喜佛,将来恐怕还会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再往后还会给四殿下娶妻。拖延,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可怜四殿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担恐怖的后果。   四殿下如果真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秦珩反倒安慰她:“姑姑别难过,能拖一日是一日,反正秦瑶三岁就死了。这十年也是白捡的。”   她说的一本正经,略带呆气,掬月叹一口气,终是红了眼眶。这样的殿下,不怨天,不怨命,着实教人心疼。   秦珩虽说这样安慰掬月,可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先时她想自己能得个王爵,一辈子逍遥快活待在封地。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觉得,若是不用提心吊胆活着,不做王爷也行。只做个平头百姓,无忧无虑的,不比现在的日子强上百倍?届时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   然而想归想,现实生活中,她依然老老实实,不敢出半点差错。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宫中上下提起她,都是老实木讷,倒无人怀疑过她会有异心。姨母活着的时候,陶皇后跟她不大对付。可是如今陶皇后对她还不赖。该给她的,一点儿没短了她。   事实上,陶皇后自诩宽宏大量有慈母之风,除了不喜欢大皇子秦琚,其他的皇子公主,她都愿意善待他们。甚至在得知老三老四已经看过欢喜佛以后,还亲自选了一个宫女,要其教导秦珣人事。——四皇子毕竟小上两岁,还不急。    第29章 婚事   太子的婚事是因故而耽搁了,历来皇家可没有太子直拖到十九岁才成亲的。待太子娶了妻,接下来就该考虑三皇子秦珣的婚事了。   对秦珣,陶皇后并无恶感。他刚进兵部,颇受好评,可见是有些能耐的。他生母早丧,无母族支持,跟太子关系也不错,这些年又得她照拂,将来必定会成为璋儿的臂膀。   在陶皇后看来,秦珣是皇子中,最值得拉拢的。大皇子秦琚野心勃勃,母族又势大,如今已隐隐有了与太子相抗衡之势。四皇子秦珩年纪尚小,又是呆木蠢笨的,可以忽略不计。——唔,也许看在他与秦珣交好的面上,也要对他好些。   至于秦珣的亲事,她作为母后,虽不能做主,但也能提些建议。今年他十五岁,婚事未定,不过可以赐些宫人了。   这日秦珣刚回到景昌宫,阿武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自那日知晓“人事”后,他内心深处,对长辈赐美人这种举动竟隐隐有些排斥。——他还记得四弟的话,他自己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东宫大婚将至,陶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儿子闹不快。儿子愿意给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只是良娣,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太子妃过门,少则半年,多则两载,她们就会进宫。毕竟皇室子嗣为重。   而且,秦珣与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第30章 异常   这两人,最好还是跟太子同一阵营。   次年三月,太子秦璋迎娶丁氏女。秦珩同三皇兄秦珣一起前去观礼。皇太子温文俊逸,太子妃容颜端丽,确实是一对璧人。   秦珩默默算了一算,不禁担忧。如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她可以效仿三皇兄给推拒掉,可若父皇要她娶妻,又该如何是好。莫说能不能瞒得过去,多一门亲戚,就意味着万一事发多连累一家人。   她自己的命都悬着,她不想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皇太子娶亲,他的兄弟们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即使是与秦璋不大对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乐呵呵的。他举起酒杯,偏头瞧了一眼两位弟弟,笑问道:“怎么?见到太子娶亲,四弟羡慕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跟你年纪相仿,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看向秦珣,见他同样端着酒杯,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皇帝对他们兄弟来往并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确处理好弟兄关系。要当一个君主,仅有仁慈是不够的。   大皇子秦琚近来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他兴致上来,邀请几个弟弟去赛马。   秦珩带上内监山姜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这种场合,她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安静老实就行了。——皇兄们话语中的机锋,她这个老实人又怎能听懂?至于赛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头筹,而是力求垫底,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马车到达郊外的马场时,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乍然见到高挑英气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赛马?那她待会儿的名次可能会有变动。听闻大嫂莫氏巾帼不让须眉,骑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过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二位皇弟来的挺早。二弟还没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确实得好好歇歇。”秦珣面不改色,顺着皇兄的话回答。   秦珩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一直都待在车厢里休息,“行了一路”从何说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大皇子秦琚一招手,立马有侍从领着他们先去休息。   约莫等了一刻钟,馥郁的香茶刚刚凉下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太子秦璋就到了。他二人放下茶盏,急匆匆与其厮见。   看见太子妃丁如玉,秦珩心想,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所以两个兄长都携妻而至。不过太子妃今日一身寻常打扮,美则美矣,若要骑马,可就不大方便了。若要穿裙子骑马,那得侧坐一边是吧?   两个皇兄寒暄之际,秦珣敏感地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在太子妃身上逗留的时间略长了些。他眉心微拢:“皇兄,咱们比赛的规矩是什么?”——他心里有几分不悦,四弟这是觉得太子妃貌美,想多瞧几眼么?   他声音清冷,打断了大皇子的话,也将秦珩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第31章 突变   丁如玉心神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秦珣。   这个声音!她记得这个声音!大婚当日,她听太子说话,如潺潺流动的溪水,温润悦耳,跟她那天在宫门口听到的全然不同。她曾一度以为是那次她出现了幻觉,今日方知是她自己想岔了。   她观其形貌,知道这是三皇子,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说来也是巧了,她成亲一个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 当面听三皇子讲话。她心念微动,如此说来,当时那个声音沙哑,口唤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听太子夫君说过,老三老四感情甚笃。这样一来,还真都对上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个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面貌美丽犹似女子。她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真是个男儿吗?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第32章 掉马   前几年, 她胸口初胀痛, 掬月姑姑就告诉过她,等她再长几岁,会如何如何。怕她不能理解, 掬月还特意从黄太医那里, 借了一本《黄帝内经》。   秦珩对那句“女子二七天癸至……”印象深刻。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掬月姑姑脸上的担忧踌躇。她现下这情况,是不是就是天癸?如今是五月,衣衫轻薄, 她若污了衣衫, 在场诸人个个是人精, 岂会不生疑?   一阵热流涌动, 她分明感到有什么正离体而去。她思绪转的极快, 几乎是一刹那之间就做了决定。   她狠狠揪了一把鬃毛。马扬前蹄,她身子一侧, 生生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一旁观看的太子妃霍地站起, 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要上前查看, 却见那厢已有一道人影掠了过来。她略一迟疑,停住了脚步。   秦珩这边变故陡生, 即将到终点的秦珣脸色蓦然一变,他想都不想, 纵身下马,几步跃到跟前:“四弟,你怎么样?”   他不曾注意到, 自己的声音已经在微微颤抖。   秦珩白净的脸上沾染一些尘土,额上汗珠细密,她眉头紧锁,睫羽轻颤,死死抓着三皇兄的手,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秦珣大骇,他何曾见过四弟这般模样?当下便反手去探她脉搏,却被她按住。   睁开眼,冲皇兄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秦珩指了指自己身上,勉强道:“还好,只是有些挫伤。”   秦珣黑眸黯沉,他视线所及,是四弟衣衫有几处破损,淡青色的衣衫上沾染了点点血迹。手肘、膝盖、大腿等处的伤刺得他眼睛发痛。他胸中顿生懊恼。   他明知那马性烈,明知四弟学武不在行,骑射也不算甚佳,可他当时竟昏了头,没去阻止他骑疾风。   前所未有的懊悔瞬间击中了他,还夹杂着浓浓的心疼和自厌。秦珣狠狠攥紧了拳头,强压下种种情绪,尽量温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宫,去宣太医。”   秦珩周身疼痛,她小心翼翼觑着秦珣神色,嗫嚅:“皇兄,教山姜送我回去就行。我……不想扰了皇兄雅兴。”   老四的胆小体贴教秦珣心里更加酸涩。他低头,目光专注,声音轻和:“没事,我送你。”看四弟动唇,似是还要拒绝,他微眯起眼,面容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雅兴?”   这小子,难道连骑马重要还是自己重要都不知道吗?   秦珩缩了缩脖子,默然不语。可是,她是真的不想别人送她啊。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些回到章华宫把自己给清理干净。可是她很清楚,她若再执意拒绝,定会惹恼三皇兄。而她一向是不愿惹恼他的。   看她可怜巴巴,又怜惜她一身是伤,秦珣到底是不好再说重话,只低声道:“听话,别让我生气。”   大皇子和太子惊闻异变,打马而至。大皇子脾气急一些,看此情形,只当是马惊了。他不忍心教训疾风,甩了马鞭就要教训负责喂马的内侍。还是被太子给劝下了。   秦珩强撑着道:“皇兄不要担心,我只是一时大意,不干旁人的事。再说,我并未受伤,只消回去沐浴更衣就好。大皇兄不必动怒。”   她浑身剧痛,拼尽全力才能让自己把话说的四平八稳,不泻出一丝呻吟。   大皇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胸中怒气未消,狠狠训了那内侍一顿。他心里犹不解恨,兀自说道:“别以为太子阻拦,我就会饶过你。要是四殿下有什么闪失,小心你的狗命!”说着又转向秦珩:“四弟,我教人先送你回宫,看你一身是伤,得先叫太医啊。”   秦珣直接冷然道:“不用麻烦了,我陪他回去就行。”他欲将四弟打横抱起。   之前四弟喝醉,他也曾抱过,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而秦珩看他架势,却是唬了一跳,她忙就着他的手站起来,呲牙咧嘴一笑,伸伸胳膊晃晃腿,勉强行上两步,试图证明自己受伤不重:“我还好,我自己能走。有劳皇兄了。”   笑话,她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让人抱?多难为情。   太子等人素知他二人关系亲近,见秦珣要送老四,也都并无异议。太子叮嘱两句,叹道:“唉,看来今日不宜赛马。”   秦珩全心对抗身体的疼痛,对太子的话,她只作不曾听见,也不接话。而秦珣眼下一颗心在四弟身上,自然也是恍若未闻。唯独大皇子,他立即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这是说我挑的日子不好了?”   没法冤枉他暗中使坏,就推说是他没挑好时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秦琚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那倒不是。”太子微微一笑,温和从容,他不想与大皇子争辩,而是对秦珣道,“四弟需尽快回宫,找太医看看。”   这是当务之急,接下来要查的就是四弟好端端的为何会从马上摔落了。   秦珣只一颔首,他明白的。太子和大皇子说话期间,他已经拿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四皇弟身上几处明显的伤口止了血,做了简单包扎。但是,这些远远不够。   正说着山姜急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向众人施了一礼后,和秦珣一左一右扶着自己主子,小心地往马车边挪。   山姜胆子小,见此情形,吓得快要哭出来了,脸皱成一团,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秦珩膝盖有伤,行走之际,疼痛难忍,她强忍着不呻吟出声,但偶尔会禁不住倒抽冷气。   秦珣眸中雾霭愈沉:“四弟,别犟。”说完不等秦珩反应,他就直接弯腰将其打横抱起,快步向马车而去。   身子蓦然腾空而起,秦珩差点惊呼出声。她心里不安,但对着强势的三皇兄,她咽下了反对的话。不过这确实比她自己走着快了很多,而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比平时,不适合耽搁时间。   只是三皇兄步履如风,她被他抱着,尴尬和难堪一时之间甚至超过了她身体的疼痛。——诚然她先前也曾被三皇兄抱过,但那时她喝醉了,神志不清。这次她还清醒着,不觉热血上涌,脸颊发烫。   事情紧急,秦珣来不及多想,他行得快,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到了马车边。他将四弟安放在车厢,动作极轻,生怕碰到四弟的伤口。   倚在马车里,秦珩四肢百骸都在发痛,可却并不后悔方才的行为。她一时之间没有更好的法子,如果再来一次,她想她还是这般选择。但是面对皇兄担忧关切的眼睛,她心情甚是复杂,竟有些轻微的愧疚。   不管旁的如何,三皇兄此刻对她的关心定是出自本心的。   终于到了章华宫,秦珩快速下车,教山姜去请黄太医,她谢过秦珣,躲进了寝宫,说要更衣。   四皇弟身上血迹斑斑,又有不少尘土,秦珣不疑有他,但他到底是放心不下,就在正殿坐了,焦灼不安地等太医前来。   有宫女给他上茶,他根本无心饮茶,望着茶雾,他不免回想着方才的场景,心里乱成一团。四弟当时眼睛雾蒙蒙的,氤氲着水汽,脸色惨白,却反复跟他说,自己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他低眉敛目,遮掩了眼中的复杂情绪。那个傻子,自己都痛成那样了,还不想他担心。真是蠢的没救了。   秦珩一颗心噗噗直跳,她屏退众人,独留下掬月一人。   看见这样的主子,掬月的心也提了起来,她忙问:“殿下,出了什么事?是遇刺了吗?怎么会……”   但是,如果说遇刺,也不该是这样的伤。她忽然福至心灵:“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天呐,从马上摔下来?!   “嗯。”秦珩垂眸,精致的脸上没多少表情,“姑姑,我大约是来月事了。我害怕,不小心从马上掉了下来,受了点伤……”   当然,事实没她自己说的那么严重,她自己主动从马上坠落,方向力道都好掌握。她毕竟跟着武安侯学了三年武,再不济,这一点还能办到。而且,很幸运的是,结果跟她预想的还算相近。她现在是疼的厉害,可这应该都是皮外伤,她试过了,没断胳膊断腿,筋骨也好好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掬月心里的震惊却比方才更甚。殿下在马场来了初潮!其他三位皇子都在,若要暴露,那章华宫上下只怕都要完蛋!当听说殿下不小心掉马受伤时,她心里竟然涌上了丝丝庆幸。有伤口的血迹遮掩,旁人只怕不会往那方面想。再者,殿下受了伤,也好名正言顺先回宫。   想到这里,掬月忙道:“殿下别怕,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这般说着,她不觉已经哽咽,又后怕又心疼。还好她之前提点过殿下,还好殿下及时意识到了,还好殿下因为害怕而发生了现在的事情……   只是,苦了殿下了。   掬月忙去教人准备热水以及干净衣物,她亲自帮四殿下稍作整理。   待黄太医提着医箱匆忙赶来时,秦珩已经稍微收拾过,并换上了冰绡所制的寝衣。除了脸色苍白,其他一切看着都还正常。   秦珣随着黄太医一起入内,就站在四弟床畔,当听到黄太医很确定地表示“殿下并无大碍”时,他才稍微放心了一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掬月红着眼睛,颤声问:“真没事?”她方才看到殿下身上伤口可不止一处。   这也是秦珣想知道的,他眉峰微动,转向了黄太医。   黄太医摇头晃脑:“四殿下看着严重,其实并无大碍,既未伤筋动骨,也没影响肺腑,都是皮外伤,上点药,歇一段时日就好了。”年轻人,伤口恢复的也快。   他略一沉吟,看殿下体质稍寒,尚需一两剂药。然而当着三殿下的面,他不能详细说明。   他久闻三殿下与四殿下关系密切,但是此事关系四殿下的秘密,他是死也不肯吐露半句的。偷偷瞧了一眼满面寒霜的三殿下,黄太医心里打了个突。他心念微动,对掬月道:“上次杨姑娘说起自己的症状,我如今已得了方子。待会儿杨姑娘同我一起,我好把方子给你。”   掬月本家姓杨,黄太医口中的杨姑娘就是她。   “什么……”掬月微微愕然,她怎么不记得她何时跟黄太医提过自己的症状?   秦珩却早已反应过来,她轻声提醒:“姑姑……”   “啊,我想起了,多谢黄太医记挂。”掬月心中一凛,猛然醒悟。   黄太医这才轻轻笑了笑,眉目舒展,到一旁去写药方。掬月也跟了过去。   内殿只留下秦珩与秦珣。她身上疼痛稍减,背靠着引枕,冲秦珣笑笑:“皇兄,我没事了。你要不要,回去换身衣裳?”   秦珣今日抱着她行了一段路程,她身上的尘土血渍难免会蹭到他身上。他身着玄色衣衫,虽然看不明显,但是素来喜洁的三皇兄多半是无法容忍的。他在这儿守到现在,也难为他了。   面色微微一变,秦珣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口中却道:“这事儿先不急。我且问你,你现下怎么样?”   四弟除了傻,还有一点令他不满。明明自己有伤在身,疼痛难忍,最关心的却是兄长的小事。   “我?我没什么事了。”秦珩勉强笑一笑,“黄太医都说了,没有大碍,上些药,休养一阵就好了。是我不好,教皇兄担心了。”   秦珣轻哂,想说一句“你想多了,我没担心”,到底还是没说出口。他本就担心,又何必嘴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四已经成了他心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不清楚这分量有多重,他想,对于身边没几个亲近的人来说,四弟于他,肯定要比四弟自己以为的要更重许多。   他沉默了一瞬,脸色缓和:“我看看你伤口。”说着俯身,待要去掀四弟身上的薄被。   他的手刚碰到被子,秦珩就一声闷哼,仿佛剧痛钻心,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怎么了?”秦珣一时着慌,连忙撤手,停在半空,进退不得。   秦珩苍白的面颊浮起一抹虚弱的笑,她轻摇头:“没事,没事……”   ——她怎么敢教秦珣认真看她的伤口?方才他包扎时她就没能成功拒绝,此时少不得要掩饰一下。   她说的勉强,秦珣一看便知是他不小心碰到了四弟的伤。他心里更添懊恼,双手负后,面色沉沉。   恰好此时掬月款步而来,她拿着药瓶与细麻布:“殿下,奴婢给您上药。”但是看见仍站在四殿下床头挺俊冷峭的三皇子,掬月又踌躇了。   殿下身上有伤,必须立马上药。可是三殿下在侧,又不好直接下逐客令。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皇兄,我得上药了,上药了能好得快。”她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嗯。”秦珣轻点头,身形却是不动,竟是要看她上药的架势。   秦珩只得忖度着道:“伤口不好看,我不想皇兄……皇兄能不能先到外边?”她神情忐忑,将不安尽数摆在了脸上。   良久的沉默,内殿静得可怕,她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黑眸沉了沉,秦珣将她的不安看在眼里,他终于轻轻“嗯”了一声,扔下一句“我先去外殿坐会儿。”转身离去。   他知道四弟是怕他嫌弃,他原本想笑四弟的这点小心思,然而细想之后却更添苦涩。怎么那么傻?他怎会嫌他?如果真嫌弃,那他先前就不会自己替他处理伤口,还一路抱他上马车。   罢了,如今四弟有伤在身,他不想四弟心有芥蒂,干脆就顺着他,先出去好了。不过,那个掬月……他皱了皱眉,比起近身太监,四弟好像更亲近这个年长的宫女。   待他高挑颀长的身形消失不见,秦珩才松一口气,赶紧上药。   她的伤口多集中在手肘、膝盖等处,三皇兄先时给她敷的药颇为管用,伤口浅的已经结痂,伤口重的犹自渗血。仿如羊脂白玉的肌肤上的几处红痕,更显可怖。   掬月小心翼翼帮她上药,见殿下咬紧牙关,不肯溢出一声呻吟,掬月眼眶一热,更加小心了。   “殿下,忍着些。”   秦珩不做声,待上好药,她与掬月二人皆是满头大汗。   帮殿下擦掉额头的汗珠,轻手轻脚放下撸起的袖子和裤管,掬月轻舒口气:“好了。”   “有劳姑姑了。”   “殿下……”掬月忧心忡忡,旧事重提,“殿下以后还是不要跟三殿下走得太近了。不好,真的不好。”   秦珩垂眸,睫羽轻颤,半晌才轻声道:“姑姑,我心里有数。”   她没告诉掬月姑姑,跟三皇兄走得远近,现在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了。她之前试图远离,却以失败告终。三皇兄现下估计是真心拿她当兄弟。——此刻他还放心不下,还在章华宫偏殿等着呢。   果然,没等多久,秦珣就又走了进来。他竟还是那身衣衫。   掬月眼皮一跳,想提醒四殿下莫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然而四殿下只回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掬月暗叹一声,拿着药瓶、余下的细麻布等物,悄悄退了出去。   “我有件事要问你。”秦珣双手负后,神情郑重。   “皇兄你说。”秦珩眨了眨眼。   秦珣黑眸微沉:“你,今日是怎么从马上掉下来的?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担忧和慌乱退去后,他开始思索原因。四弟无故从马背摔落?难道仅仅是因为马惊了?已经被驯服的马,怎么会轻易惊乱?   这个问题秦珩早就想到了,心里也有了应对之语。她摇头,一脸老实:“没有人做手脚。”   “嗯?”秦珣冷眸微眯,疑心四弟有所隐瞒。他略一思忖,四弟若要隐瞒,定然不会是想回护凶手,而是怕他追查此事,从而连累了他。   思及此,他面色稍霁,循循善诱:“你别怕。我是你兄长,你我相互依靠,没有什么话是对我说不得的。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秦珩抬了头,脸上闪过一丝委屈:“我知道的,我和皇兄是亲兄弟。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着皇兄。皇兄还不信我吗?”   “嗯,我当然信你。”秦珣颔首,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心说,这话倒也没错,确实如此。   秦珩看皇兄神色,微微低了低下巴,赧然道:“没人动手脚,是我自己当时走了神,一时心慌,就抓了鬃毛。然后不知道怎么就掉下来了。”   “走了神?一时心慌?”秦珣额头突突直跳,面无表情,“走神?”   秦珩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是啊,皇兄知道我的。”   秦珣沉着脸,一语不发。竟是走神么?他怎么能忘了,他这个四弟,素来呆气。有时候他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能发生在四弟身上。   些许无力,些许懊恼,他心思变了几变,终究只是说道:“好,我知道了。你好生歇着。”   ——四弟不会撒谎,但是四弟老实又呆,兴许会意识不到,他不想四弟担心,不代表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很早以前,他就在心里说过,他会尽自己所能,不让四弟受委屈。   “嗯嗯。”秦珩点头不迭,心下欢喜。好了,终于要走了,她能好好歇一歇了。伤口和小腹的疼痛折磨着她,她强忍着压下自己想按着小腹的冲动。   然而皇兄走出两步后,又蓦然转身,他叹一口气,轻声道:“还有一件事。”   “啊?”秦珩神情茫然而好奇。   “如果旁人问起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   秦珩立马保证:“我会如实回答的。”   秦珣轻点头,还算满意,大步走了出去。   离开章华宫,他才惊觉此刻已然是申正时分了。之前在章华宫的偏殿时,也有宫人给他瓜果点心,他心中担忧,一口都没吃下。到现在,他方觉得腹中饥饿难忍。   轻轻叹气,他苦笑一声,快步向景昌宫而去。   四皇子莫名其妙从马上摔落,并不是一桩小事。老三同老四离开,赛马中断。太子夫妇也提出了告辞。   大皇子胸中羞恼之情甚重,一回府,就摔了好几个茶盏。连莫氏都劝不住。   老四从马上摔落,肯定会影响他在父心里的形象。他原本就不得父皇欢心,又有这么一遭事,只怕父皇会更厌弃他。外边那起子不知道内情的,兴许还会编排他,说他谋害幼弟。   他自己很确定他并未指示谁去害老四。——他这回若真动了害人的心思,也是去对付太子。他对付老四干什么?一个老实蠢笨的呆子!   妻子莫氏劝他:“你也不要生气,父皇最是圣明,他肯定知道此事跟你没关系,不会迁怒你的……”   秦琚冷笑:圣明?真圣明还会处处为难自己的儿子?   “再说,我当时看得真真的,老四就是个蠢的。反应慢,不会骑马,出这样的事,又能怪得了谁?”   莫氏自己善骑射,又有武术傍身,很是瞧不上像秦珩这般的蠢笨之人。四皇子在马上反应迟钝的场景,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对她这番说辞,秦琚颇以为然。但他仍是板着脸低声呵斥:“这是说的什么话?!”顿了一顿,他语气稍缓:“这事怪我,是我考虑不周。我待会儿进宫向父皇请罪,再去看一看四弟伤势如何。”   不管怎样,这事都算是因他而起,于情于理,他都该去探视老四,揽一些责任。但愿这样能挽回一点他在父皇心中的形象吧。   当他进宫向父皇提起此事,自行请罪时,果不其然被痛骂了一顿。   皇子落马这样的大事,当然瞒不过皇帝的耳目。诚然皇帝不大喜欢秦珩,但是比起他所防备甚至是厌恶的秦琚,肯定是秦珩更重要了。而且,又有丽妃的一点情分在,皇帝还是希望老四能平安的。——这孩子不聪明,兴许是一桩好事。   不过他到底还是记得长子外祖家的势力。骂了以后,又缓和了神色,语重心长安抚儿子:“琚儿,不要怪父皇说话难听。你是长兄,要担得起长兄的责任。这次老四没有大碍,也就算了。若下次还有这种事,朕定然不会饶了你。”   大皇子低着头连连称是,直到被允许离开,他才松开了一直攥紧的拳头。是的,四弟没大碍。为了没大碍的四弟,就能骂他一个狗血喷头。   还真是他公正慈爱的好父亲啊。   虽然心中不平,可大皇子明白他还得去看望老四。他心情不佳,在章华宫也没露几分好脸色。   四皇弟老实呆蠢,见他探望,喜出望外,感动而满足。暗暗唾弃了一番老四的蠢样,大皇子心里的怨气稍微淡了一些,他温声问老四:“四弟伤势如何?可轻了一些?”   秦珩回答是黄太医那番话:“劳皇兄挂心,太医说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上了药,休养一阵就好了。”她赧然一笑:“说起来都是弟弟我的不是,当时被吓着了,也扰了皇兄们的兴致。改日我一定赔罪。”   ——她的确是没伤筋动骨,也没有受内伤,可是她浑身上下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疼。小腹更像是有千万把刀在乱捅。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大碍。”   秦琚挑眉,没想到素来不大会说话的老四竟也能说场面话?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老四的话比父皇劈头盖脸的斥责,听着让人舒服多了。   “赔罪倒不必,你好生养着吧。”秦琚跟四弟关系不算亲近,两人年岁相差略大,也无甚共同语言。而且在秦琚看来,若非是因为老三的缘故,他连跟四弟交好的必要都没有。——四弟此人目前毫无价值可言。   没待多久,秦琚就提出了告辞。   秦珩如释重负,好了,又走一个。今日真是,她连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成。受了伤本想歇着躺一会儿,然而,陶皇后的人、太子秦璋、大皇兄秦琚陆陆续续先后探视。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可她今天先是初潮,后是从马背摔落,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再应对旁人。好在掬月姑姑在小厨房给她煎了药,又悄悄煮了姜糖水给她,说是能稍微缓解了她小腹的疼痛,使她不至于太过难受,可她还是久久难以入眠。   当然这一夜,迟迟才睡的,不止她一个。   大皇子秦琚胸中愤懑难平,在院子里练了好久的武艺,又饮了不少酒,醉醺醺想回正房时,却发觉门被闩上了。他也懒得再去侍妾那里,干脆在书房将就了一宿。   而太子夫妇则在就寝时提到了今日之事,太子轻声道:“可能真是意外,孤派人查了,那匹马没有被动过手脚,而且一开始,皇兄的确是想把疾风留给自己的。”   排除人为的可能,只能是意外了。想想也不难理解,那疾风性烈,虽早被驯服,但终究是畜生,不通人性,四皇弟又不善骑射,一时失察,失足坠马,也在情理之中。幸而四皇弟运气好,虽然坠马,但并未受重伤,也是上天保佑了。   他爱重妻子,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内助,就三言两语说了他查的结果。   “……嗯。”丁如玉沉默了一会儿,“若是四皇子反应快一些就好了。”她轻叹一口气,开玩笑般:“我看四皇子眉目如画,有点像,好看的姑娘。”   不过,她心知那肯定不是个姑娘,那是皇帝的亲儿子,太子的亲弟弟。怎么可能是女儿身?可惜了那样一张脸,竟长在一个男儿身上。若是生成女身,不知该如何动人。   太子愕然,继而摇头轻笑:“这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在外面提起。”   ——话是这么说,他也不否认四皇弟确实面目姣好,胜似女子。确切地说,父皇这几个儿子,相貌都不错。其中四皇弟年纪小,又随母亲多,看来更娇一些。   “为什么?”丁如玉脱口而出,不消片刻,她又声音稍低,“殿下多虑了,这道理我省得。我也不过是闺房之中,只对殿下一个人说罢了。”   她一向端庄自持,此刻脸颊晕红,眼波流转,比起平日,多了些媚意。   他们新婚燕尔,正是感情渐浓之际,太子难得见她娇态,又听她言语之中甚是亲密,他心中一荡,执了她的手,温声说道:“父皇龙章凤姿,容貌俊美,四弟的生母珍妃娘娘,据说也是品貌双全的人物。他们的孩子,长相又能差到哪里去?再者,宫里的孩子养的娇些,雌雄莫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再男生女相,也是男子,岂会高兴别人说他女气?”他笑了一笑,故意说道:“难道在玉儿心里,只有四弟好看,孤就不好看么?”   太子秦璋自小学君子之道,即使是在床榻之侧,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许不自然,声音也与平时有着细小的差异。   丁如玉一怔,比起太子的话,她更关注他忽然略微变化了的声音。她愣怔片刻,心中豁然开朗。人声色固定,但有时场景不同,听起来还真不一样。看来今天是她想多了。   想到她今日竟被此事困扰许久,她有几分哭笑不得,说话也随意了许多:“殿下说的什么话?在玉儿心里,自然殿下才是最好的。”   太子展颜一笑,甚是温和。   丁如玉又是一怔,太子温文俊逸,其实也不错。她想,有这样一个身份尊贵,容颜出色,性格又好的丈夫,她该知足了的。   人不能奢求太多,这世上焉有十全十美之事?   与此同时,秦珩瞪大眼睛瞅着头顶上的帐子,发出相似的感叹:要知足,不要想太多。今日能混过去,已然是万幸。比起能保住秘密保住性命,身体的疼痛简直不值一提。   她捂紧了掬月姑姑悄悄塞给她的汤婆子,一不留神又碰到了手肘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过了好一会儿,她动作轻缓翻了个神,尽量注意不碰触到伤口,她认真回想今日的细节,自忖无太大破绽,才略略放心。   只是,今天三皇兄对她的关切,确实让她微微动容。她出事时,他那么担忧焦急。他待她,真的不错。   可惜她心里清楚,她对皇兄,就没那么纯粹了。   当然她的这些心思,秦珣丝毫不知。在他看来,他无疑是四弟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四弟可是把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他想,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他十二岁那年,尚是孩童的四皇弟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为他遮挡风险。   从那时候起,他就暗暗决定,他会好好对待四皇弟,尽自己所能保护他。   自母妃去世后,在这皇宫里,再没人对他比四弟更好。   大皇兄曾开玩笑一般问过他,老四有什么好?他笑而不语,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什么好?四皇弟的好,你们都不知道。   第33章 起疑   四皇子秦珩养伤数十日, 最初一两天, 各宫都派人来问候探视,后来渐渐就少了。再后来,每日必到的只剩了三皇兄秦珣一人。   秦珣每次来章华宫, 不是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就是讲起外面的新鲜事。——他担心四弟无聊,总想法设法给人解闷。   他带的小玩意儿,有时是木雕的小动物, 有时是干草编织的虫豸, 活灵活现。   秦珩觉得惊奇, 又有几分哭笑不得, 敢情三皇兄一直拿她当小孩子。至于三皇兄所讲的新鲜事儿, 老实说她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她对此表现的极为感兴趣的模样,她不止一次真诚感叹:“皇兄真好。”   秦珣只笑了一笑, 甚感安慰。四弟喜欢, 也不枉他一番辛苦了。   其实秦珣近来并不清闲,除却繁杂的公务, 他还要应对大皇兄。——大皇兄最近屡屡向他示好,拉拢之意昭然若揭。而他根本不愿与大皇兄联合。   他从不曾产生过谋逆的心思, 也不认为大皇兄能做一个圣明的君主。如果非要在大皇子与太子之间做选择,他宁愿选择太子。毕竟太子宽仁善良, 又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对他们这些兄弟也一向和善。而大皇兄,暴戾而短视, 不可相交。   以至于大皇兄越拉拢他,他越倾向于太子。   但是这些,他都不会对四弟提及。老四过于老实呆木,年纪又小,不大适合这些事情。——说来也怪,他比四弟大了两岁,在同样的年纪,他会认为自己是成人,而四弟还年幼。   他有时忙了一天,身心俱疲。到章华宫走一遭,四弟攀谈两句,用一碗四弟教人提前备好的冰雪冷元子,他倦意顿消,竟觉得这样也挺不错。   秦珩的伤看着吓人,其实不算太严重,休养一段时日就好得差不多了,至于留下的伤痕,有黄太医给的祛疤消痕的药膏,她相信坚持涂抹定会渐渐消失。   对三皇兄的每日造访,她习以为常。反正宫里人都知道,她与三皇兄亲厚。   只是,想到她受伤以后,父皇连派人问一句都不曾,她不免有些失望感伤。连皇后娘娘和其他妃嫔都会礼貌性地使人探视,唯独父皇,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她转念一想,就又释然了。她跟父皇本就不甚亲近,父皇忘了她,也属正常。何况父皇能因为这件事训斥大皇兄,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宫里那话怎么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做儿子的,是不能对父皇有怨怼之心的。   伤好以后,秦珩又恢复了自己以前的生活。也许是她坠马一事太过有名,以至于武安侯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真有出息,竟然会从马上掉下来!”   他容色恐怖,声音嘶哑,说这话时神情冷淡,又带着些许鄙夷。这是秦珩很少从他脸上看到的。要知道孟师傅对她一直和颜悦色,耐心十足,除了第一回 见面,他没给过她半分坏脸色。   他对她和皇兄的态度,更是一个大为不同。   秦珩耷拉着脑袋,拿出之前的说辞:“师父莫怪,是弟子愚钝,骑射不佳,当时又走了神,所以才没能制住马,给师父丢人了。”   说起来,她很对不住孟师傅了。武安侯半生戎马,武功高强,他的弟子,竟然能从马上坠落,也算是大笑话了。不知道的,多半要以为是师父教导无方。   武安侯用手杖捣地,发出笃笃声:“伤都好了?”   “好了。”秦珩忙不迭道,“皮外伤,不严重。”   “嗯。”武安侯点头,神色稍缓,“改日找人再教你骑术。不会骑马怎么行?”   “是,谢师父。”秦珩点头,呆呆一笑。她没有告诉武安侯,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陆师傅学过骑射了。只是她那时年纪小,骑小马,握轻弓。不过她虽骑术不佳,也没差到直接从马上摔下来的地步。   没必要解释,这是她想要的,不是吗?只可惜很对不住一心教导她的陆师傅和武安侯。   她心想,武安侯找的人八成是三皇兄。之前三皇兄就曾多次教导她武艺。三皇兄对别人冷淡,对她亲切又有耐心,他来教她,也挺好的。   然而这一回,她却是想错了。   她这日回宫,三皇兄秦珣来见她时,带了一个侍卫。   那侍卫十八九岁左右,身形消瘦,面目普通,规规矩矩冲秦珩行了礼后就站到了一边。   秦珣向四弟介绍:“他叫周成,跟了我好几年,武功高强,忠心耿耿。我现在想把他留在你身边。”   “啊?”秦珩一怔,“什么?”   她心念微动,已然明白过来,三皇兄这是想让人保护她。她感激皇兄的好意,但她自己,其实并不大需要近身侍卫。   果然,她听到三皇兄续道:“你自己学武不行,那就得有个武功高强的人近身保护你……”他扫了四弟一眼,目光在山姜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皱眉:“你身边又没这样的人。我把我的人给你。反正我的就是你的。”   四弟平时看重的只有胆小无用的山姜和体弱年长的掬月,这些人到关键时刻,能不能指靠得住还要另说。   秦珩被他这话给震了一下,她可不敢奢想他的都是她的。皇兄对她好,她起初受宠若惊,后来就差不多习惯了。不过他那句话还是让她惊到了。   她立刻拒绝:“不用的,皇兄,我又不会有危险。既是武功高强之人,皇兄留着就很好啦……”   秦珣心中一暖,神色却冷峻端肃:“听话!”   秦珩一愣,老实点头:“哦,好的,谢皇兄。”呆了片刻,她像是终于忍不住一般,继续问:“那皇兄怎么办?皇兄要是有危险……”   她神情焦急,似乎是预见了危险一般。   缓缓勾了勾唇角,眸中闪过一丝暖意,秦珣笑了笑:“不用担心我。你只要好好的就行。再说,我身边有不少能人,我还能教自己处于危险当中?”   话说到这份上,老实的四皇子自然无法拒绝,她很听话接受了兄长的好意。   秦珣黑眸沉了沉,轻拍四弟的脑袋。老实听话的四弟,还真挺不舍的。   对皇兄安排给她的人,秦珩放心是很放心的,但是她并不敢真教周成近身保护。别说周成了,就是山姜,她都不敢让其近身伺候。她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她的秘密。   次日秦珣要秦珩陪同他一起前去东宫。秦珩不解,问其缘由,只得到三皇兄一句“找咱们二皇兄说会儿话。”   秦珩点头不语,听话前往。在她看来,太子性情温和,与之相处很舒服,她并不排斥。她虽知秦珣此行肯定不止说话这么简单,但她并未多言,只老老实实跟在三皇兄身后。   到了东宫,太子秦璋热情款招待他们。   秦珩坐在一边,低头饮茶,安安静静听两位兄长谈话,可是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为什么她会听到太子忧心忡忡地说:“三弟这一去……”   三皇兄要去哪里?她为何不知道?她猛地抬头看向秦珣,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可是,秦珣面色如常,毫无异样。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趁他们停下来的间隙,轻声问:“三皇兄要去哪里?”她试探着说:“是要出宫建府吗?”   三皇兄今年十六岁,到了出宫开府的年岁。大皇兄秦琚当年就是在十六岁上出宫建府的。不过听他们的语气,不像是开府,而且她也没听说三皇兄要娶谁家的姑娘。再说,建府的话,也称不上“你这一走”。   秦珣双目微敛,轻轻摇头:“不是建府。”   太子听他二人对话,甚是诧异:“三弟没有对四弟提起此事吗?”他以为,凭老三老四的关系,四弟早就从三弟那里知道了呢。   “还没有。”秦珣瞧了四弟一眼,眼眸半阖。离别的话,他不想说的太早。   秦珩心里一咯噔,忽然涌上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事?皇兄是要远行吗?”   “是啊,是要远行,所以才来东宫请二皇兄好好照顾你。”秦珣似笑非笑,对四弟说着话,却将目光转向了太子秦璋。   他今日来东宫的目的就是为此了。整个皇宫,他放心不下的,也只四弟一人。   太子点头,一脸郑重:“三弟说笑了,都是自家兄弟。你不用嘱托,我也知道的。”   秦珩看看两个皇兄,露出茫然的神情来。她心念急转,片刻之间已经想到了多种可能。    第34章 离别   “我自是信得过皇兄。只是, 四弟于我, 毕竟与他人不同。”秦珣沉吟片刻,方缓缓说道,“当面托付给皇兄, 把话说开, 我才能真正放心。”   当着太子的面,对与四弟关系亲厚之事,秦珣毫不避讳。——反正这已是人尽皆知, 没有遮掩的必要。   太子愣了愣, 继而低低一笑, 有些羡慕, 也有些怅然。他极为郑重地点头:“三弟放心, 孤既应了你,定会做到。”   “如此就多谢皇兄了。”秦珣起身, 冲太子长长一揖。   “你我兄弟, 何需言谢?”太子含笑作势欲扶起秦珣。   秦珣并没有顺势而起,而是不顾太子的阻拦, 一揖到底。——他既然有求于人,自然要拿出诚意来。   太子微微一怔, 继而笑了,从容温和。   秦珩心中大震, 说没有一点感动,那当然是假话。她适时流露出感动而又疑惑的神色来,有些急切地问:“皇兄到底要去哪里?”   她这般问着, 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太子略一迟疑,冲秦珩道:“三弟要到边关去。”   “什么?!”秦珩心说,果然如此,面上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还带着些许失落与不舍。她怔怔地问:“皇兄,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秦珣黑眸沉了沉,几不可察点了点头。四弟眼里的失落与不舍刺得他眼睛发痛。他只瞧了一眼,就迅速移开,沉声道,“如今边疆不大太平,我既是人臣,又是人子,理当为国尽忠,替父分忧……”   “那我也是臣子……”秦珩插话,眼里已氤氲了水汽。   斜睨四弟一眼,秦珣微眯起眼,有些不耐:“你年纪小,不在此列。”   去边关这件事,是秦珣已经做好的决定。北疆一直不大太平,虽无大规模战争,但是小摩擦不断,近两年边关纷争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孟师傅预言,两三年内,定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如今镇守北疆的是健威侯罗宏——即大皇子秦琚的外祖父。他手握重兵,威名赫赫,恐怕早成了父皇的心病。   前些日子收到北疆的奏折,父皇沉默了许久,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个儿子,问他可愿到边关去。他当即表态:“儿臣愿往。”   他当然知道父皇的心思,可他未尝没有自己的考量。对自幼学武熟读兵法的秦珣而言,投身疆场绝对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情。   父皇不喜欢大皇兄还能纵容其多年,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大皇兄有个兵权在握的外祖父。兵权和军功是不小的倚仗。   此行虽然凶险,可他并不害怕。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四皇弟。他在这皇宫里头,交心的人不多。只有四弟是他真正放在心里的。   四弟年纪小,人呆呆的,反应迟钝,真去了边关岂不是危险丛生?还不如老实待在宫里,他是皇子,身份尊贵,又有太子等人照拂,只要还跟之前一样,老老实实,不出挑,不出错,不惹事端,就不会有危险。   看了一眼面带委屈之色的四皇弟,秦珣心里蓦地一软,放柔了声音:“此事我慢慢跟你解释。”   “哦。”秦珩一向是听话老实的,虽然不大情愿,可还是依言点头,沉默不语。   秦珣又与太子谈了几句,他心里有事,很快就拉着四弟告辞离去。——他此次到东宫,主要是为了托太子照看四弟。世人皆知太子宽厚善良,友爱兄弟,有君子之风,把四弟托付给太子,是最好的选择。   看着四弟,秦珣有些头疼。这件事他没提前告知四弟,四弟似乎很不舍得他远去。——唔,也许就算是他提前告知了,四弟也不舍得。四弟这个人,从小就黏他。他们熟悉之后,还没真正分离过。   他这一去,想来时日不会太短,他并不想因为此事与四弟生了嫌隙。所以,在他走之前,一定要抚好四弟。   秦珣直接将四弟带到了景昌宫,屏退众人,亲自给两人斟了杯酒。   握着酒杯,秦珩白净的脸上没半点表情,她只呆呆地瞅着秦珣,一声不吭。——反正她酒量不好,这酒她是不会喝的。   “我知道你因为这件事而怨我。”秦珣轻啜一口酒,缓缓说道。   秦珩默不作声,心说,我还真没怨你,就是有点羡慕。   如果她“死”在边关,世上再无四皇子秦珩,那她是不是可以换个身份,行走天下?或者说她也在疆场立下了汗马功劳,将来是不是也是一道护身符?   思及此,她心跳一阵加速,轻声道:“皇兄,我,我怎么会怨你?就是我想同你一起去……”   她俨然是一个不舍得兄长的好弟弟。   秦珣心下一叹,情知四弟是舍不得自己,他肃了面容,硬着心肠:“不要胡闹,那是什么地方?岂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你连马都骑不好,去边关做什么?嫌自己命太长了是不是?”   他说这话时,罕见的疾声厉色,想吓退四弟。   秦珩如他所愿,瞳孔微缩,神情茫然又不安。老实说,她此时是有些后悔的,平时为了不引人注意,表现的样样都不行,学武三年不成器,连骑马都会掉下来,确实是没引起关注,人人皆知四皇子老实呆木,她也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可她现在想做点什么时,之前塑造出来的形象就有些不大合适了。若按她平时的表现,肯定不会有人同意她去边关。她基本可以死了这条心了。   她对自己说,别怕,别怕,不能去未必是坏事。她可以等待其他机会。   四弟的茫然沉默,落在秦珣眼里,则是另一番意味了。他轻轻叹一口气,面色稍缓,温声道:“你不用担心。边关虽然危险,可你皇兄我却是不怕的。”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放心,我肯定会平安归来。”   秦珩心念微转,眨了眨眼,瞬间红了眼眶。她别过了头,似乎不想让皇兄发觉,内心深处也无法接受这件事。   秦珣拧了眉,四弟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就知道,四弟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强忍难过情绪,想要与他同往。在被他告知边关凶险后,就会将满腔的依恋与不舍转化为浓浓的担忧。   他想,四弟的心思,他都知道的。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安抚。   于是,他咳嗽一声,唤回四弟的注意力,见四弟缓缓抬起了头,他才慢悠悠说道:“咳……其实也没那么危险,我又不是去打仗。再说,纵使真的开战了,我也不一定就去前线厮杀。退一万步,真有那么一天,我上了战场,我身边又不是没有人护着……”   他双眸微阖,状似漫不经心地给四弟分析,力证自己会很安全。   秦珩身体微微前倾,做认真倾听状。皇兄这话估计也只能哄哄老实呆木的四皇子秦珩了。她虽然未涉足朝政,可边关的局势,她也隐隐有所耳闻。跟三皇兄交好四年,对三皇兄的脾性,她也大致知道一些。   他自幼喜欢兵书武术,跟着孟师傅学习多年,如今不远千里奔赴边关,定然不会是像他口中所说,跟游玩儿差不多。若真如此,三皇兄多半是会带上四弟一起的。   然而现下的情况却是,他将自己的忠心耿耿的侍卫留给她,还郑重地托太子二哥照顾她。   秦珩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她轻轻点了点头,犹自不放心一般,小声道:“那好吧,皇兄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知道的。”秦珣冷眸微眯,唇角轻扬。嗯,就知道,四弟这里不难解决。   “不要骑太烈的马!”她像是忽然想到了这个,出声提醒。   “嗯。”秦珣点头,眸中浮起一丝笑意。他自然不惧烈马,但四弟的好意,他不会拒绝。   “……带上你身边的能人。”   秦珣微愕,很快反应过来四弟指的是什么,他含笑点头:“嗯。”   四弟双眉紧锁,认真思索着,时不时想起什么,就提醒他一两句,模样认真极了。   秦珣初时觉得好玩儿,想知道这小子都能想到什么。再后来,他眸色渐深,一边饮酒,一边笑意吟吟看着四弟为他的事冥思苦想。   内心一片柔软。   旁人听说他要去边关,不是祝他搏个锦绣前程,就是疑心他受了排挤才被赶往边疆。只有四弟一人,是担心他的安危,不舍他的离去。   老四不聪明不勇敢,甚至很好糊弄,但偏偏这么一个有些傻的人,是最牵挂他的人。   秦珩时不时的说一两句注意事项,看三皇兄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她也不好停下,就思忖着言辞继续说。不知不觉竟已暮色降临。   她腹中饥饿,有些想念章华宫的小厨房了,然而她心知皇兄不日即将离宫,主动告辞的话语,她还是少提为妙。   于是她继续搜肠刮肚地叮嘱,直到有宫人询问,是否要摆膳,她才暗自松了口气,不过面上却是一副羞愧不安的模样。她轻声说:“皇兄,我先回去吧!”说着起身要走。   “急什么?”秦珣伸手制止了她,他眉眼含笑,“都要摆膳了,干脆一起吃了。等会儿还有事呢。”   “哦。”秦珩点头应下。既是还有事,那就在这儿吃吧。   洗了手,重又坐下,与皇兄一道用膳。   不过皇兄所说的“事”跟她想的有些出入,她以为会是大事,没想到全是皇兄对她的叮嘱,他要她在他离开后,如何如何。   秦珩默默听着,眼睛微微发涩。这一回,她没有刻意掩饰,也没有及时去调整自己的情绪,只呆着脸红着眼听皇兄说话,偶尔点一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她与三皇兄的交好,是她刻意为之,是她想为将来保命留条后路。她对自己的父皇感情都不深厚,对一个异母的兄长,又能有几分真感情?然而三四年相处下来,三皇兄除却最初的防备别扭,后来一直拿她当亲弟弟。如今又这般待她,即使是存着利用心思的她,此刻也不禁微微动容。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来:“皇兄,我知道的,还有没有别的事?”   她言下之意,时间不早了,她是不是可以走了?   深深看了四弟一眼,秦珣笑笑:“有啊,还有很多事情没说。要不,咱们今夜同榻而眠,好好说道说道?”   他不日即将离宫,离开之前未必会再有今日这样清闲的时候。这回去边关,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还。四弟舍不得他,他其实也挺舍不得四皇弟。他一时之间,似乎有许多叮嘱的话语。与其教四弟连夜回章华宫,还不如留宿此处。   景昌宫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可是他方才竟然建议“同榻而眠”。老实说,他也有些意外。   不过如果那人是四弟的话,他想也不是不能接受。他还记得四弟当初留宿景昌宫时的场景。   秦珩心头一跳,神情微僵,同……同榻而眠?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三皇兄,心头瞬间转过万千念头。   惊惧褪去,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她心想,皇兄多半是逗她的。他们这样的身份,身娇肉贵,雕花大床睡着都不舒服,又怎会习惯与他人同睡?   轻轻叹了一口气,秦珩小声道:“那不成,我会扰得皇兄睡不好的。”   秦珣挑眉,意外之极。他方才分明看到了四弟脸上的惊喜之色,满以为四弟会兴高采烈地同意。谁知老四竟然,拒绝了?!   唔,拒绝的理由,是怕他睡不好?秦珣心念微动,已然想明白了缘由。老四一向黏他,对他尊重而又崇拜,肯定是担心自己激动得睡不着从而影响到皇兄。   微微勾了勾唇角,秦珣轻声道:“无碍。”   秦珩有些懵,正要说“我不习惯与人同眠”时,忽听宫人来报,说是章华宫的宫人来访,说是给四殿下的药煎好了,问四殿下何时用。   秦珣面色微变,看向四弟:“你身上不好?”四弟何时生病了,他竟然不知道?!   “啊……”秦珩眼睛眨也不眨,开口即道,“是黄太医开的药,说是调养身体的。我没有生病。”她心知这是掬月姑姑教她回宫的借口。——掬月姑姑可是很反对她与三皇兄走太近的。她四年前曾在景昌宫留宿过一宿,掬月姑姑后怕至今。   秦珣点头。   “那,皇兄,我得回去喝药了。”秦珩歉然道,似乎又有些遗憾。其实她心里欢喜极了,这宫人来的正是时候。   秦珣并未阻止,身体是大事。那些话,就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回到章华宫,待众人退去,掬月姑姑再一次老话重提,要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秦珩沐浴过后,头发半湿,她穿着冰绡所做的寝衣,坐在镜前,声音极轻:“姑姑不用担心了,三皇兄要去边关了。”   “什么?那殿下……”掬月一怔,她最先想到的却是四殿下。皇上派三殿下到边关,若将来也教四殿下也去边关,那该如何?军营里可都是男人。不,四殿下今年十四岁了,不知道还能再瞒几时。   她看着四殿下,四殿下的容貌酷似珍妃娘娘,俊眉修目,明艳妍丽。若非宫中内外所有人都先入为主认为这是个皇子,谁会把她当作男儿?   如果殿下是真的皇子就好了。或者当年活下来的,是真正的四皇子,那也好过现在。   帮殿下擦干头发,掬月默默退了出去。她的命和四殿下的拴在一起,她希望四殿下可以一直死守住这个秘密。   三皇兄即将离京,作为他关系最亲密的弟弟,秦珩必须有所表示:精心挑选的防身用的小匕首,亲自求的平安符……她略一思忖,这些好像还不够表现出她对三皇兄的深情厚谊。   她翻出当年母妃留下的一个香囊:淡绿色的香囊,浅黄色的绣样,现在还是半新的模样。只是香气已经很淡了。   听说母妃当年绣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给自己的儿女。其中一个,已经随着真正的秦珩长眠于地下。这是剩下的那一个。   秦珩对母妃没有印象,听别人描述,知道那是个温柔女子。对于母妃留下的东西,她也没什么特殊感情。——母妃留下的东西多了,给她做的贴身小衣还留着呢。像这种香囊,最不起眼了。而且她因为自己身份的关系,格外注意细节,从不佩戴香囊等物,她要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   唔,也许这个给三皇兄正好。   于是,秦珣就看到四皇弟红着眼睛递给他一个半新不旧的香囊。他诧异:“你这是做什么?”这两日,四皇弟已先后给了他匕首、平安符等物。这一回,竟是个香囊么?他一个大男人,要香囊做什么?   秦珩低着头,脸上几分落寞,几分坚定:“这是我母妃留下的,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把它给皇兄,希望我母妃在天上可以保佑皇兄平安归来。”   莫名的暖意袭来,夹杂着淡淡的酸楚与不舍。秦珣没有去接四弟手里的香囊,而是伸臂揽了揽四弟瘦弱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不用担心。”   他想,即使是为了四皇弟,他也会平安归来的。   乍然被皇兄抱了一下,秦珩心里大惊,心跳倏尔加速。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将注意力转到香囊上。她执意将香囊送给皇兄,“要母妃在天上保佑皇兄。”   秦珣心中感动,不忍拂了四弟的好意,到底是接过香囊,好生保存。   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秦珩心说,母妃你若在天有灵,也保佑保佑你的瑶瑶。   三皇子离京前的种种动作,旁人不知晓也就罢了,皇帝耳目众多,自然看在眼里。他得知老三将老四托付给老二,哭笑不得却又暗暗点头。   在他看来,老三这是在向太子示好投诚。——老四可以忽略不计。数年前,老三跟着武安侯学兵法武艺时,皇帝就曾想过,若真学成了,将来为太子所用也不错。如今学的如何尚不知晓,但显然他已经决定要站在太子身后了。   对这样的结果皇帝无疑是满意的,就是要这般兄弟和睦才好嘛。也许,他也可以帮忙照拂一下老四,毕竟是他儿子。虽说过于老实呆木难成大器,也没法帮扶太子,但至少不会成为像老大那样成为太子的劲敌。   三皇兄离开以后,秦珩的日子并不难熬。父皇时不时地会赏赐一些瓜果甜点,以示恩宠。太子也对她颇多照拂。当日因为坠马,她算是将大皇兄给得罪了,但好在她在大皇兄眼里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大皇兄倒也没有特意去寻过她的麻烦。   她的生活同之前差别不大,除了少个三皇兄。太子闲了,会与她手谈一局,看她棋艺实在太差,初时还兴致勃勃想教她棋艺,再后来干脆放弃了。太子终于相信四皇弟是真的不善棋艺。   在宫里,有时会听到边境的消息,秦珩也收到过三皇兄的书信,寥寥数语,只说明一切安好。   秦珩盯着看了半天,提笔慢慢回信,情真意切诉说对皇兄的思念,大篇幅地讲自己在宫中的生活,暗示皇兄不在身边,她是多么的孤单寂寞。   嗯,虽然距离遥远,但是关系不能疏远了。    第35章 机会   不知皇兄收到信后心里作何反应, 只知道他回信的内容比先时丰富了许多, 甚至偶尔还会讲一两件身边的趣事。   两人你来我往,并未因为距离而疏远。   秦珩把三皇兄的来信一封一封收起来,小心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 静待皇兄归来之日。   届时, 她拿出来往信件,往皇兄面前一放,两人共叙别情。一想到那个画面, 她竟然有些眼眶发烫。   然而皇兄的信越来越少, 偶有来信也只寥寥几笔, 报个平安。   秦珩轻叹一声, 她心知三皇兄的处境绝不会像他在信里写的那般轻松有趣。健威侯盘踞北疆多年, 根基稳固。三皇兄初去,既无功勋, 又无亲信, 若不与健威侯等人合作,想在北疆站稳脚跟, 只怕很不容易。   果然,没多久, 北疆就传来消息,说是起了战事。秦珩眼皮直跳, 以她对三皇兄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如他安慰她时所说的那样,远离战场。也就是说他可能离危险极近。   秦珩心里担忧。纵然她很确信皇兄会好好的, 可是一想到战场凶险,她还是不由得提心吊胆。——以前孟师傅讲过的,而且孟师傅身上的伤,也是佐证。   在冬至随父皇祭天时,秦珩除了继续向上天祈求保佑她秘密不被发现之外,还加了几条,希望边境安稳,希望三皇兄平安归来。   许是因为战事的缘故,这一年宫里似乎格外沉闷,连新年都过得很简单。以陶皇后为首的后宫嫔妃们捐出金玉首饰,换成银钱,加入军饷中,犒赏边关将士。   秦珩再次给三皇兄写信,给皇兄拜年,写新近发生的事情。这小半年来,不管皇兄回复是繁是简,是快是慢,她写信的热情一直高涨不减。   太子叹道:“四弟和三弟感情真好。”   他对此不是不羡慕,同为兄弟,老三老四两人的感情要比旁人深厚许多。   秦珩只笑一笑,好一会儿后,才轻声说:“主要是皇兄对我好。”   她这话说的格外真诚。要知道三皇兄对她可比她对三皇兄好多了。   过了年,秦珩算作十五岁,按本朝的规矩,她已经可以参与一些简单的政事。当初皇帝将秦珣安排到了兵部,对这个老实呆木的老四,皇帝随手一挥,就去工部挂个名儿好了,也不指望老四真正做些什么,不过是按规矩行事罢了。   于是,秦珩开始了勤勤恳恳去工部报到的日子。当然,她也没忘了再修书一封给三皇兄,讲自己入朝一事。   她原本和父皇想的一样,以为她只是在工部挂个名儿就行,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四弟长大了,已经能参政了。   这一年,旱魃为虐,河东大旱,良田颗粒无收。当地官员将灾情上报朝廷后,朝廷派人勘察,确定情况属实,皇帝决定开仓放粮,同时兴修水利,以工赈灾。   在对钦差的人选上,朝臣意见不一。   御史大夫孙应是建议皇帝下罪己诏,依旧例派朝廷重臣前去主持赈灾。   皇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对这个须发皆白的孙应是,皇帝向来不喜。   孙应是是先帝时期的老臣,据说当初曾建议尊嫡立嫡,以睿王为太子,幸好当时秦渭年幼,没能成功。   先皇驾崩,皇帝继位,孙应是乖觉了一些,没敢跟着皇帝对着干,俨然是要效忠当朝天子的模样。皇帝自诩宽宏大量,没有为难他,让他老老实实继续做他的御史大夫。   ——当然,皇帝也不好把孙应是怎么样。这个孙应是,年轻时有几分硬脾气,直言敢谏,声望颇高。皇帝不想担上诛杀谏臣的名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可是,只要何处有灾情,孙应是都要上书建议皇帝下罪己诏。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皇帝烦不胜烦。天下那么大,岂能处处如意?他就不知道了,这河东旱灾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了?是不是哪里再出点什么事,他干脆把皇位让出来更合孙应是的意?   李尚书却道:“如今外有战事,内有旱灾。臣以为,朝廷应派重臣前往,既为赈灾,也为安抚民心。”并未提罪己诏一事。   皇帝点头:“爱卿以为该派何人前往?”   “臣窃以为应从三公之中选。”   不等皇帝表态,孙应是便道:“臣有异议。三公各司其职,岂能擅离职守?不若派一名王子皇孙前去,既可安抚民心,又能历练一二。”   皇帝眉头一跳。王子皇孙?如今京城可只有三个皇子。   那厢李尚书已然反对:“臣以为不可。王子皇孙是天家血脉,不可轻易涉险,且没有经验,如何能赈灾?”   皇帝只有四个儿子,看这几年的后宫动向,多半是不会再有其他皇子出世了。四个儿子,真不算多。说句大不敬的,万一折损一二,继承人都是问题。   秦珩默默听着,心说,再蹉跎下去,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从灾情严重,到当地官员上报,再到朝廷派人勘察,决意开仓放粮,倏忽间一个月的光景已经过去了。但愿当地官员懂得见机行事,又有魄力,已经采取了措施。   一番争论之后,这钦差大臣的名头竟落在了四皇子秦珩头上。   秦珩有些发懵,她老实呆木,一事无成,父皇竟然相信她能把这差事给做她?赈灾是大事,关系多少百姓性命,父皇竟也能相信她!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太子听闻此事,当即去求见父皇,请其收回成命。须知河东旱灾过后,百姓困苦,已有部分流民作乱。四皇弟从未离开过京城,人又不甚机敏,如何能担得起此事?而且,他之前答应了三弟,会好好照顾四弟,又怎能让四弟涉险?!   然而皇帝拒绝了他,皇帝没告诉儿子,原本是有人建议太子去的,他不想太子白龙鱼服,才指派了在工部挂名的老四。   皇帝沉声道:“你四弟如今在工部做事,兴修水利,以工代赈,由他去做,再合适不过。至于经验,谁天生就是有经验的?”   他安排老四去,不过是挂个名头罢了。还真能教老四自己开仓?   “儿臣以为不妥。赈灾不是小事,还是有经验者去更好。”太子神情已染上了几分急切。   皇帝看了一眼儿子,眸色微沉,半晌方道:“吾儿仁善没错,但不可太过了。此次你四弟虽名为钦差大臣,但是朕另派有朝中重臣一同前往。你不必太担心了。”顿了一顿,他又缓缓说道:“他是你弟弟,可也是朕的儿子。你是为他好,难道朕就不是?当然,朕不止你们四个儿子,朕还有天下百姓。此事不必再议,朕主意已定。”   见父皇已微微有了些恼意,太子只得退下。他叹一口气,颇觉亏欠四弟。他一路行来,信步所至,竟然到了章华宫。   没有教人通报,他直接走了进去。   向来安静的章华宫有些喧闹,他隐约听到四皇弟正叮嘱宫人收拾东西:“对,这个装起来……不要了,不要了,这个不要……”   少年的声音略带嘶哑,却不觉难听。声音的主人没有惊惶害怕,没有伤心难过。他有点意外,微愣之后,忍不住轻轻一笑。   跟他想的不大一样呢。   秦珩看见太子,怔了一怔,呆呆地打招呼:“皇兄。”并将太子迎了进去。   两人分宾主而坐,她亲自给太子奉茶。   “孤去找了父皇,想让他收回成命。”放下茶盏,太子轻声道。   秦珩心头一跳:“嗯?”她素知这世上能改变父皇心思,教父皇收回成命的,恐怕只有寇太后和太子二哥了。但是看太子这神情,多半是没成功。   她最初不想当这个钦差大臣,像她这种死守着秘密的人,最怕出现变数。她宁愿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事。但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父皇主意已定,她除了装病装伤没办法教父皇收回成命。——当然,装病的话,可能成本会更大一些。万一父皇教黄太医以外的人给她诊脉,那她可真是死定了。   还不如领命出宫,前往河东呢。   太子叹道:“可惜父皇没同意。”   秦珩心说,果然如此。她轻啜口茶水,小心说道:“皇兄,是觉得这件事不妥吗?”   “确……”太子心念微转,“也没什么不妥。”既然已经定下了,没必要再说太多,教四弟心中不安。   他缓慢而又详细地说了赈灾的注意事项,末了又道:“也不用担心。孙大人和杜大人都会帮你的。”   赈灾之事,早有章程,按规矩行事,应该不会有错。   虽说皇帝命四皇子为赈灾的钦差大臣,但是也派了孙大人杜大人同往。秦珩自己是不担心的,她只说了一句:“明日就启程吧?百姓等不得。”   太子一怔,目中光华流转,他点了点头:“是。”   他犹记得父皇曾说过,四皇弟此人半分本事也没,没什么用处。他因为兄弟情分,不会说这种话,可心里未尝没动过类似的念头。不过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至少四皇弟心里是装着百姓的。   太子只坐了一会儿,不想耽搁四弟的事情,他将要叮嘱的话语说完,就起身离去。   秦珩送他出门,回去后继续让人收拾东西。她此次前去河东,少则半月,多则半年。如果可以,她是想带着掬月一同去的。但是此行尽是男子,她带个宫女,不大方便。而且,河东灾情严重,掬月体弱,恐染上时疫。她想,那就带上山姜吧。   山姜老实胆小,近两年个头高长,做事也稳妥。可惜不巧了,偏偏他这两日身体不适,正告假休息,自然不能陪同。   秦珩随手点了一个眼生的内监。即使是为了排场,她也得带些随从,才符合自己的身份。   谁知那内监次日清晨发热,竟也生了病!   秦珩心内一阵无力,这太巧合了一些。这内监八成是不想跟她出宫办差。但时间紧急,她也不想再多耽搁。   正自思忖,高高瘦瘦的周成背着行囊出现在她的视线内。   秦珩愣了一愣,倒险些忘了这个人。   周成是三皇兄离京时留给她的,说是忠心耿耿,武功高强,要他保护她的安全。可是她身负秘密,自然不肯教他近身跟着。   他倒无二话,只是她后来去兵部时,他总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如今她要离京办差,周成更是挺积极主动,不用她吩咐,行囊都收拾好了。   秦珩想起昨日太子所说,河东有流民作乱,那她多个侍卫保护也挺好。——毕竟是皇兄留给她的人,武功性情想来都是上乘。对此,她深信不疑。   她与孙大人、杜大人等人会合后,向父皇请辞。他们便踏上了前往河东的路。   钦差出行,侍卫开道,好不热闹。   孙大人年纪大、杜大人是个文弱书生,四皇子身上又曾发生过有名的坠马事件,因此他们此行主要以马车为主。   可惜马车速度缓慢,远不及骏马。   秦珩心头焦急,真想早些赶到河东,主持开仓放粮一事。   夜里在驿站休息时,孙大人跟四皇子搭话:“殿下为何神情焦灼?可是有心事?”   秦珩“嗯”了一声,答道:“想到河东灾民,心里难安。”   她与这位孙大人不熟,只知道此人参与过多次赈灾,算是经验丰富。   孙大人面上不显,心说,果真是没见过世面。本朝幅员辽阔,有山有水有平地,老百姓种地,靠天吃饭,有点旱涝就有灾情。下面地方的官员怕百姓生乱殃及自己的乌纱帽,四分的灾情都报作十分,好教朝廷重视,最好再拨些赈灾的银钱,能贪墨一笔更好。   “殿下不必太担心了。皇上隆恩浩荡,听闻当地已有乡绅富豪建棚施粥。老百姓虽然苦些,可也没有殿下想的那般严重。”孙大人轻声说道,“等咱们到了河东,开仓放粮,再以工代赈,挖井引渠,河东百姓就再不惧旱魃了。”   秦珩只轻“嗯”了一声,心想,但愿如此吧。她忖度着这定是孙大人在宽慰自己,也没真正放在心上。   孙大人喝了一口浓茶,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继续说道:“河东山高皇帝远,老话说,十里没准信。也许灾情没那么严重……”   这是他第二次说到,灾情可能不严重。秦珩心念微动,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情。山高皇帝远……   孙大人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秦珩已有了些困意。她一起身,周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他低着头,声音不大:“宫外不比别处,殿下只能一切从简了。沐浴不方便,属下打了温水,殿下可以用了……”   秦珩看着他不知何时打来的洗脸水和洗脚水,不由地一噎。看周成竟似要伺候她洗漱的样子,她眉心微跳,连忙摆手。   她咳了一声,板着脸:“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她怎么不知道,周成这般体贴,还懂得伺候人了。   周成也不说话,默默退了出去。三殿下把他派给四殿下一年了,他对四殿下的怪脾气也勉强知道一些。四殿下老实胆小,偏偏犟的很,臭讲究也多。听说四殿下在宫里,能近身伺候他的,只有姑姑掬月和太监山姜。   如果不是此次出行,四殿下带的人少,他又怎会去伺候?他以前可是做暗卫的,没做过伺候人的事。    第36章 心思   秦珩闩好门, 又搬了把椅子顶在门后, 这才开始简单清洗。   她白日行了一路,风尘仆仆,若是还在宫里, 掬月姑姑肯定会提前备好热水, 让她好好沐浴。可惜如今在外,只能将就着来了。   匆匆忙忙洗好,她移开椅子, 欲倒残水。   打开门, 融融月光倾泻而入。在她房门口静悄悄地站了一个人, 逆光而立, 竟是一身黑衣的周成。   看见她后, 他掀了掀唇:“殿下。”   秦珩心中暗惊,呆呆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周成默不作声, 将身一侧, 直接闪进房内,一手托起一个木盆, 掉头就走。还能干什么?奉三殿下的命令,近身保护他, 兼带伺候他。这还用问吗?   秦珩愣了片刻,周成的背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她缓缓关上门, 重又将门闩上。   这个周成,真是……莫名其妙!沉默寡言也得有个度,怎么连句话都懒得讲?   她奔波一天, 甚是疲惫,也不愿多想,直接转身回屋,熄灯休息。   周成替四殿下把水倒掉,再回来时,那门竟然又被闩上了,窗子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光亮。他四处查看了一下,确定无任何异常,才自去休息。   因为事情紧急,次日一大清早,秦珩一行就匆匆上路了。   他们一路风尘,数日之后,终至河东境内。   得知他们要来,当地的官员早早率人开了城门将他们迎入城中。   为首的贾大人虽是文臣,却有着不容小觑的将军肚,他略显肥胖的脸上溢满了笑:“殿下一路辛苦了,可要先到舍下稍作休息?”   他已经知道了此次钦差大臣的身份,这是四皇子,是当今皇帝的亲儿子,真正的金枝玉叶,龙子凤孙。   不过这位四殿下,跟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只说四殿下老实,此次虽为钦差,但不一定真的管事。真正主事的,应该是同行的孙杜两位大人。   至于这孙杜两位大人,杜大人年纪甚轻,颌下无须,一看就是没什么经验的。嗯,此次赈灾,应该要靠那位年长的孙大人才是。   秦珩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缓缓摇头,轻声道:“我还不累,这一路已经看过了粥棚,咱们去看看粮仓吧。”   她心知各地粮仓皆有存粮,无诏不能私放。到河东之前,她已派人打听过,河东官员确实如同孙大人所言,不曾私自开仓放粮。如今城南城北,都有粥棚施粥,不过这粮食,却是当地富户拿出来的。   他们进城时,正是午正时分,城南城北的粥棚都在施粥。百姓排着长队去领粥。   秦珩让周成去看了看,周成带了一些回来。那粥并不浓稠,筷子都立不住。想来,灾民凭此粥,仅能保命而非能充饥。   ——当然,河东舍粥的都是民间义举,对此,朝廷应予以褒奖。   四殿下一进城就要看粮仓,贾大人愣了愣,有些着慌。那他精心准备的美酒佳肴,歌女舞姬,可就派不上用场了。不对,是应该赶紧撤掉。这四殿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表面上是心系灾民的模样。他这般傻不愣登地接风洗尘,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真可惜了,这还是他厚着脸皮问夫人讨来的银钱,恐怕都要打水漂了。   想到这里,贾大人不由地一阵肉疼。他打起精神,连忙领着钦差大人们去看粮仓:“殿下,这封条还没揭呢。”   他神情忐忑,心里却极有底气。他在任当中,可没私自挪过官粮,仓库里头,堆得满满的,堪称当朝楷模,官员典范。   然而四殿下秦珩只淡淡地瞧了一眼:“那就揭吧。”   她此次是钦差大臣,有圣旨在手,又是皇子之尊。在场诸人无不以她马首是瞻。   四皇子一声令下,当即有人揭了封条,让门大开。   贾大人嘿嘿一笑:“殿下请。”   秦珩点一点头,随其入内。许是久不见阳光,这里有一股轻微的霉味。她下意识皱眉,听那贾大人道:“殿下,这仓库可是堆得满满的。没有朝廷的诏令,下官可是从来都没……”   他说这话时略带得意,秦珩莫名反感。她咳了一声,打断贾大人的话:“既然是满的,那就拿去赈灾吧。”   “……啊,是。”贾大人的话戛然而止。   随行的杜侍郎扬声道:“开仓——”   这一声高扬悠长,伴随着他的声音,一袋袋粮食被抬了出去。   贾大人指挥着众人搬运粮食,杜侍郎在一旁监督,而秦珩则被请到外边休息。   许是袋子的时间久了,有的竟然有破损,零星的麦粒掉落在地上。   秦珩弯腰捡了一粒,她也看不出好坏,只看这麦粒颇为饱满,想来不算下乘。   孙大人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放心,粮都是好粮。只是这个贾四张,太胆小了些。”   秦珩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与其保持距离,呆呆地问道:“孙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孙大人神秘一笑,眉目间染上几分得色:“殿下有所不知。贾四张此人,出身乡野,没什么见识,也算有几分才学,可惜注定做不了能臣。他胆子太小,凡事必先向朝廷请示。像河东干旱一事,说起来不算太严重。若换了别人,恐怕为了政绩,隐而不报。可他不行,他不但报,还要报的严重些。恨不得早点引起朝廷重视,早点解决才好……”   秦珩垂眸,面无表情听着,心里着实诧异。孙大人说的,跟她看到的不大一样呢。不过她进城之前也看到了,河东的旱情,确实不像奏折上说的,那般严重。   奏折上说河东“土地龟裂,寸草不生,百姓唯等死矣”,这说辞太夸张了。   据她所知,河东今岁大旱,颗粒无收不假,但是数日前刚下了一场大雨,干涸的河道有了水,再种新的庄稼是没问题的。百姓吃不上饭,不仅仅是因为今年的大旱。去年初夏一场冰雹,折损了不少庄稼,导致民无余粮,今年又无新麦,加重了灾情。   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为避免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需以工代赈,兴修水利。毕竟靠天吃饭,风险太大。   四皇子代表皇帝来慰问灾民,并亲自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河东百姓闻讯而至。   秦珩按着往日章程行事,分毫无错。发放粮食时,杜侍郎等人就在一旁盯着。   发粮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当天并未进行完。夜里秦珩等人下榻贾四张的官邸。   贾大人这回的接风宴不敢大办,只教人备了些寻常的酒菜,来招待钦差大臣,至于歌姬舞女之流,更是一个也不敢叫。   ——从四殿下一进城就去看粮,且先前对河东已有了解,他差不多就能看出来了,四殿下不爱那些虚的。所以他不能招待得太隆重了,越简单越好。   四殿下心系灾民,他也得投其所好啊。   今日席上除了京城来的四皇弟和孙杜两位大人以及贾四张,还有当地的乡绅。   据贾大人介绍,那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都是这次主动舍粥的富户。   秦珩站起身来,冲其点头致意,口中说道:“此事我必回禀父皇,重重嘉赏。”   对于这样的富户,本就应该大加赞赏,引人争相效仿才是。   她说这话时,依然没什么表情,有些呆气。但是孙大人听后,已经觉得惊喜万分了。还好,这些场面话,四殿下竟也能说得,而且没什么差错,不需要他再费心补救。   说起来,四殿下真是运气好,第一次出京办差去赈灾,人还未到,雨就到了。放粮时也没有意外,一切顺遂。   看来四殿下这回的差事肯定会办得很漂亮,回京以后,少不了皇上的奖赏了。   想到这里,孙大人心情极佳,端着酒杯,猛饮一大杯。虽没捞着油水,不过也能沾点光。——要知道,他原本以为四殿下办差,多半是要办砸的。没想到四殿下照章行事,竟也能顺顺利利。真是老天保佑啊。   蒙四殿下夸奖,两个老者忙回礼,口中尽是谦辞。   秦珩轻声道:“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就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   家中囤有粮食,没在旱灾时哄抬粮价,而是设粥棚免费施粥,称得上仁善了。   她这话一出口,孙大人手里的杯子抖了一抖。四殿下,其实你不敬酒也可以的,以茶代酒,埋汰谁呢?   不过那两个老者并无不满,相反他们神色激动,满饮一杯。   考虑到四殿下一行人车马劳顿,这顿饭很快就结束了。   秦珩终于有机会好好沐浴了。   但是让贾大人不解的是,他派去伺候四殿下的婢女全被退了回来。他一琢磨,心想,要么是四殿下习惯了宫人的伺候,他府里的人在四殿下眼里都是烧火丫头一般。——殿下看不上。要么,就是四殿下疑心他派的人有其他心思了。   这可真是冤枉。他挥了挥手,令婢女退下。既然四殿下不愿意,那就算了。从宴席上的表现来看,四殿下大约是有些呆的,他的心思,不能以常人的心思来推测。   罢了罢了,不想了,不想了。   秦珩自行沐浴,浑身舒泰。官邸侍卫不少,且周成就宿在她隔壁。这一夜,她睡得极为踏实。   次日醒来后,她继续监督发放粮食。如此连续三日。   此次同她一起前来的杜侍郎和她一样在工部任职,但是与她不一样的是,杜侍郎很有本事。他才二十来岁,胸有丘壑。刚发完粮,就要拉着秦珩一起去城外看田。他要找合适的位置,教人掘井。   他对秦珩道:“四殿下,下官翻阅典籍,发现河东一带,过去一百年内,曾有过三次旱灾,不算少啦。”   秦珩点头附和:“是,不算少啦。”   “所以,必须要兴修水利。”杜侍郎神情严肃。   秦珩点头:“是,要兴修水利。”父皇也说了,兴修水利,以工代赈,没问题。   “下官经过勘探,已经找到几处,适宜掘井,专门用于灌溉庄稼。”   秦珩继续点头:“那很好啊。”对杜侍郎的本事,她一向是很信服的。她在工部时,见识过这位杜侍郎的手段。她想不明白,同样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么杜侍郎会有那么多奇巧技艺。   得到称赞,杜侍郎兴致更高。他在城外左走走,右转转,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大致划个范围,要人往下挖。   因为参与掘井可以拿到相应的粮食,是以众人热情高涨,虽然对这个京城来的年轻大官儿不大信任,但是一时之间还是锄头齐飞。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向下挖了数日以后,还真有水汩汩而出。   “水!出水了!真的出水了!”   秦珩正与杜侍郎一道看人挖井,听闻此话,又惊又喜:“出水了!”   杜侍郎面带得色,口中却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既是打井,自然是会出水的。不出水,算什么井?”   挖井的老百姓皆敬佩不已。须知,他们也曾一起挖井,可惜成功的次数极少,多是哑井。这位杜大人竟然一次就中,真是厉害。   秦珩看着杜侍郎,笑道:“杜大人真厉害。”   “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杜侍郎摆了摆手,“一口井怎么够?若要免除旱灾,一口井可是远远不够的。”   秦珩轻轻一揖:“那就有劳杜大人了。”   “子清。”杜侍郎一脸严肃。   “什么?”秦珩没听清楚。   杜侍郎道:“下官是说,下官字子清。殿下可以不用那么生疏。”   “哦。”秦珩一愣之后,从善如流,“子清。”   她想,她这次赈灾,带着杜侍郎,算是带对了。   见四殿下这几日常到城外去,贾大人心中不安。夜里,他估摸着时间,在四殿下尚未安寝时,小心翼翼去求见。   秦珩心中一凛,命他进来。   贾大人低眉垂目,用眼角的余光环视四周。   “有事?”   “是有些事。”贾大人嘿嘿一笑,先夸赞了几句四殿下的行为,末了,又道:“殿下每日到城外,还是多带些侍卫吧,也别走太远了。”   秦珩不解:“贾大人何出此言?”   贾大人忙道:“殿下有所不知,距此地向东数十里,有个虎脊山。山里头聚集了一些歹人,为非作歹。殿下金尊玉贵的,何必……”   秦珩板了脸,冷声道:“你是说,山上有流寇?”   “……是,是一些强盗。”   秦珩肃然道:“既是知道有强盗,为何不上奏朝廷,派兵围剿?”   她这般说着,心里头却不由地动了其他的念头。   贾大人暗暗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没上奏朝廷,也不能怪他。那虎脊山不在他辖内,也轮不到他管。他这不是多事是什么?然而如今四殿下喝问,他又不能这般回答,只能说道:“因为,因为他们虽然作恶,打劫来往商旅,可也没伤过几条人命……”   他暗暗算了算,大概有个三四条吧?他也不是很清楚。   四殿下久久不语。这沉默让他有点害怕,以他的经验,老实人发怒是很吓人的,身份尊贵的老实人发怒,会更可怕。   他悄悄抬起头,看四殿下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多话。四殿下到城外看人掘井,怎么着也不会跑到百十里外啊。而且,四殿下毕竟是皇子,身边高手如云。若真碰上那群强人,也是那些强人倒霉。   但是白龙鱼服,到底还是危险啊。所以他让四殿下出行多带侍卫,尽量远离虎脊山,并没有什么不对啊。    第37章 殒命   “殿下?”   “啊?”秦珩似是刚回过神, 自言自语, “怪不得,我听人说虎脊山有猛虎,还以为是真猛虎……”   “殿下, 猛虎可怕, 强人更可怕啊。”贾大人小声道,似乎觉得这话有损于他朝廷命官的形象,他又续道, “过往的商客, 折损在他们手里的可有不少呢。”   不是他胆小, 是那群人穷凶极恶。   秦珩心中不快, 还是那句话, 既然那群匪徒伤了不少人命,为什么还不奏请朝廷剿匪?对他们不管不顾, 岂不是要放任他们势大?   她忽然想起一事, 问道:“荆棘崖是不是就在虎脊山附近?”   “荆棘崖?”贾大人愣了愣,点头, “荆棘崖虽说属于虎脊山一脉,却不算真正的虎脊山。离虎脊山有一段距离呢。说起来, 从荆棘崖南边有一条道也能去京城……四殿下知道荆棘崖?”   虎脊山不算有名,荆棘崖虽然险峻, 却也算不上名山大川。四殿下自小在京城长大,怎么会对荆棘崖感兴趣?而且四殿下来河东时,也没取道荆棘崖啊。   秦珩轻“嗯”一声, 继而皱眉叹道:“唉,可惜了。”失望而又遗憾的模样。   贾大人心中惴惴,他不大明白四殿下因何而叹息,思来想去,大约是因为强盗肆虐吧。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基本能判断出来,四殿下心系百姓,为人正派。他忖度着道:“这虎脊山易守难攻,还得朝廷派兵来围剿。”   秦珩点头,深以为然的模样,倏尔面上又闪过一些遗憾:“可惜了荆棘崖。”   再次听四殿下提到荆棘崖,贾大人心念微动,猛地想到一件事来。他想,他明白四殿下为何会反应奇怪了,因为荆棘崖有圣迹啊。   贾大人初到河东时,听人说过荆棘崖的传说。荆棘崖虽属虎脊山,可是远离山脉,在别处异峰突起,格外引人注目。荆棘崖的崖壁上有荆棘,与别处不同的是,荆棘崖的荆棘都是倒着长的。   老人们讲,荆棘崖原本叫虎尾崖。当初本朝的太祖皇帝还是布衣时,曾登虎脊山,不小心被山林中的荆棘刺伤。这荆棘有灵性,意识到自己刺伤了真龙天子,大骇之下,一夜之间全挪到了虎尾崖的崖壁上,且荆棘倒着生长,以示后悔,不再伤人。   自此,虎尾崖改名荆棘崖。   这在贾大人看来,这绝对是无稽之谈,是后人穿凿附会罢了。是以这个故事他也没往心里去。若非四殿下数次提及荆棘崖,他也想不出这荆棘崖有何特殊之处。看四殿下耿耿于怀,颇为上心的模样,莫非这说法是真的不成?   贾大人小声道:“荆棘崖还好。那荆棘崖荆棘遍布,不宜人居。上头没有歹人。歹人都聚在虎脊山那边呢。”   唉,虎脊山可真是好地方。   秦珩点头,有些释然的模样:“原来如此。”顿了一顿,她又道:“荆棘崖的荆棘真是倒着长的吗?”   “是啊。”   “那虎脊山……”四殿下皱了眉,话题戛然而止。   四殿下没再提,贾大人也不好问。只是后几日,四殿下开始请能人画虎脊山的地势图。贾大人心里一咯噔,四殿下不会是想攻打虎脊山,捉拿劫匪吧?   这可使不得。   四殿下此次作为钦差大臣来到河东,所带侍从有限,即使他带的都是高手,能以一敌十,也未必是虎脊山一众强人的对手。四殿下年少气盛,恐不知深浅啊。   不过过了好几日,沉迷于看地势图的四殿下也没提过剿匪一事,他渐渐放下心来。   秦珩这几日心里都在盘算着一桩事:如何借着这次办差的机会脱身。   她今年十五岁了,离京前父皇戏言待她办了差事回来,就给她议亲。她是万万不能娶妻的。当时她只作害羞,低了头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若真到那时,她该怎样应对。   小时候她曾想着长大了,她就会被封王,会有封地,届时她到封地去就好了,她的秘密可以永远瞒下去。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她发现自己想的很难实现。虽说皇子成年后会封王,但事实上很少有藩王能到封地去。至少父皇活着的时候,不大可能,反倒是娶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十岁那年那个无比真实的噩梦她至今记忆犹新,她清楚地记得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她曾对其深信不疑。但近来,她却开始怀疑那个梦了。   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东宫稳固,声名尤佳,又有父皇的全力支持。那个梦可能,也许,大概,只是个梦吧?即使那不是梦,是真的,可是她又能等几时呢?   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悬在头顶的那把剑距离她的脑袋越来越近。她该另谋他法了。   秦珩素来不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同一件事上。她想,人还是要为自己留些后路的。   她现在远离京城,若是谋划得当,是不是可以彻底抛开四皇子的身份,永绝后患?   比起皇子身份和皇宫的生活,她更愿意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此次四皇子一行人中,孙大人每日代表四皇子见当地富户官员,表示慰问。杜侍郎忙着勘探掘井,兴修水利。便是四殿下此行所带的侍卫也没闲着,被四殿下派去,帮当地处理赈灾事务。   秦珩待在贾四张的府上,常有灾民来向她磕头致谢。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心情颇为复杂。她想,如果她真是个男儿,是货真价实的皇子,那她肯定要为百姓做些什么,方对得起他们这一跪。   要不,她在“死”之前,再做些什么吧。   秦珩在城外陪着杜侍郎勘探时,问杜侍郎:“杜,子清,你有硝石没有?”   “硝石?”杜侍郎瞥了她一眼,摇头,“没有。”   “哦。”秦珩有些失望。   杜侍郎却慢吞吞地问:“你要硝石做什么?”   “不做什么呀。”秦珩随口答道,“我想炸了虎脊山。”   杜侍郎怔了片刻,继而哂笑。都说四殿下傻,他以前还不信。现在他信了,炸了虎脊山,虎脊山是好炸的?他沉吟片刻:“殿下若想荡平虎脊山,不如上折子请朝廷派兵过来。”   晴空万里,隐隐约约能看到远方的山脉,似乎近在眼前。杜侍郎悠悠然道:“这得要多少硝石,才能炸了虎脊山啊。”   秦珩面上闪过一丝赧然:“子清说的是,是我莽撞了。”   没有硝石,也不好趁乱假死逃走,那,怎么脱身呢?这一路跟随她而来的侍卫挺无辜的,若是她“丧命”于劫匪之手,他们也会被无辜牵连。好端端的,她又何必给自己添加业障?   粮食已经发放到了百姓手里,水井也已挖掘了几口,然而还有一些收尾的事情没有完成。四皇子秦珩跟孙杜两位大人商量着,想要早些回京。   秦珩神情歉然:“父皇的万寿节就在下月初,做儿子的,不好不在跟前……”   孙大人闻弦而至雅意,当即点头:“殿下纯孝,自然该早些回京给皇上祝寿。这是人子的本分。”   秦珩点头,深以为然,却又有些不安:“只是河东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我若回京,就得劳烦两位大人了。”   孙大人一噎,诶,怎么跟他想的不一样?敢情四殿下的意思是,他一个人先回京,他们留在河东处理事务?他能怎么说?他要拒绝吗?好像也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啊。   “嗯,下官正想说呢……”杜侍郎看了一眼孙大人,说道,“河东的水利不行,下官得在此地再留几个月。”   “几个月?!”不等四殿下开口,孙大人已低呼出声。河东这地方,谁愿意再留几个月啊!虽说他这些日子见富户乡绅,吃喝都不错,但是也远不及京城啊。   然而四殿下认真点头:“既如此,我就写奏折禀明父皇,将来回京,也好论功行赏。”   孙大人知道这位四殿下是有些呆气的,偏生又倔得很。跟这种人说理说不通,而且,两人身份有别,他也没法说理,他只能应下,那就再待几个月吧。   唉,再待几个月,孙大人不免有些牙疼。   却不想四殿下继续说道:“我那日听贾四张说,这一带不大太平,我就多留些侍卫与你们,也好保护你们。”   “那殿下怎么办?”杜侍郎脱口而出。   “这好办。”秦珩微微一笑,“我是钦差,到任一州县境内,都可借当地官兵护送。两位大人不必担心。”   杜侍郎犹不放心:“这行吗?”   “这有何不可?”孙大人有些不耐烦地反驳。他随着重臣前去赈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知道有的会一路亮出钦差身份,当地官员不但会在自己境内积极主动保护钦差大臣,还会做出赠送财宝佳人的事情。——这可是难遇的门路啊。   他看看四殿下,自己先笑了,他想,也许四殿下急着回京,不仅仅是为了皇上的寿辰,可能也是为了皇上的“寿礼”。甩开了他和杜侍郎,不知四殿下这路上能收多少“寿礼”呢。唉,四殿下看着老实,没想到也是有心计的啊。   孙大人十分聪明,他不想得罪四殿下,也不想破坏四殿下的计划,对其安排极为赞成。   于是,秦珩先行回京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秦珩回京前,先给父皇上了奏折,讲此次赈灾的经过与结果,托父皇的洪福,一切顺遂,只是有些事情尚需孙大人和杜侍郎处理,他们会晚些回京以及虎脊山有匪,需重视。   写好奏折后,她又另拿出纸张,亲自研墨,给太子二哥写信。   这是她第一次给太子写信。她这封信延续了自己写信的一贯风格,详细介绍了她这一路的见闻,赈灾的过程也写的详细认真。对孙大人、杜侍郎、贾大人等人,她在信里都给予高度的赞扬。在信的末尾,她很遗憾地提到了虎脊山和荆棘崖。她表示,她很想去看看太祖的圣迹,可惜虎脊山下盗匪横肆,荆棘崖只怕也不大安全。   将信件反复看了两遍,秦珩紧皱的眉稍微松了一些。但愿这封信,能如她所愿,发挥应有的作用。   奏折与信件是同时送往京城的。   太子秦璋收到信后,有些诧异:四皇弟给他写信?但很快,他就微微一笑,拆开了信封。四皇弟应该很爱写信才对。老三在边关,他们的书信往来就没断过。不过给他写信,倒是新鲜。   这信写的冗长无味,一看就是四弟的风格。只是,看到最后,巨大的不安忽然笼罩了他。他看着四弟在信末写的几个心愿,心狠狠地一抽。   四日后,他终于知道这不安是怎么一回事了。   远方传来消息:四皇子殒命荆棘崖。    第38章 假死   四殿下离开河东时, 把周成留给了杜侍郎。——四殿下近来与杜侍郎关系不错, 见杜侍郎沉迷勘探, 远离人群,担心其安危, 就让自己最信任的侍卫近身保护。   杜侍郎对这种身外之事不大上心,谢过了四殿下, 继续忙自己的事情。而周成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只瞅了秦珩一眼,就低下了头。   四皇子回京,轻装简从,贾大人带着河东百姓一路相送。四殿下取道荆棘崖,他们便一直送过荆棘崖, 一路安全无虞。   然而众人离开荆棘崖后约莫半刻钟,四皇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东西落在了贾府, 神情焦急:“它对我非常重要。我必须取回它。你们看着行李,原地待命,我很快回来。”   她翻身上马, 一路疾驰。   等众人反应过来,要追去时,四殿下已经绝尘而去。送行的人才离去半刻钟,四皇子所骑的马又格外神骏,只怕不多时就会追上送行的人,想来不会有意外。但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放心, 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他们终于追上了送行的人,劈头就问:“可有看到四殿下?”   贾大人呆了半晌:“四殿下不是同你们一起吗?”   侍从脸色遽变:“四殿下不见了。”   众人大惊,分说明白后,连忙去找。此地距虎脊山尚有些路程,这次送行者众多,虎脊山的劫匪再胆大,也不敢在这路上行凶。众人均想:会不会是走岔道了?或者路上错过了?   可是,也不可能啊。四殿下回京,行的是荆棘崖南边的官道,若要返回贾府,只需一路西行即可,没道理在路上错过啊。这中间只有一条岔道口,是通向荆棘崖的。   贾大人心头浮起一个念头,听闻四殿下不善骑马,会不会是……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他们沿着马蹄杂乱的痕迹,细细找去,发现那马蹄果然是拐向了北边,且竟一路直到荆棘崖的崖顶,再无踪影。   贾大人面如土色,心如死灰,连声说:“坏了,坏了。找!去找啊,去崖下面找!”   荆棘崖一面极陡,一面极缓。崖底灌木丛生,偶有野兽出没,却鲜少人至。众人举着火把,连夜到崖底。然而,在荆棘崖下,他们只发现了四殿下衣衫的一些碎片和一块摔碎了的玉佩,以及死了的骏马。   那骏马的尸体已经被不知什么给咬掉了一些,惨不忍睹。而四皇子不见踪影。几日后,有人在崖底发现一具无名男尸,面目模糊,衣衫稀烂,只看其身形和衣衫的颜色,有可能是四殿下。   贾大人当时就哭了。之前他还有丝侥幸心理,现在那丝侥幸也彻底没了。荆棘崖虽然已不在河东境内,但是四殿下回京的路程却是他亲手拟定的,怕荆棘崖有危险,他还特意率百姓送了几十里地,想着既给了四殿下面子,又护了四殿下安全,岂不是两全其美?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意外?   这事说起来也不怪别人,是四殿下自己拒绝了侍卫的跟随。可是,皇上未必会这么想啊。若是皇帝迁怒,要治他的罪,那该如何是好?   要不要逃走?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到哪里去?   等他回到府中,竟得知四殿下身边那个姓周的侍卫,已经没了踪影,想必是闻风逃走了。贾大人又痛恨又羡慕,头一次后悔自己当年学文而非学武。要不然,他也早逃了。   事实上,被贾大人咒骂了上千遍的周成,此刻还在荆棘崖。   荆棘崖的崖壁上满是倒长的荆棘。拨开荆棘丛,却有隐藏着的山洞。周成就在这山洞中。   四殿下回京时支开他,只带了几个没什么本事的官兵,说是要各州县官兵护送时,他就觉得不对,但是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四殿下离开河东,他远远跟着,悄悄尾随。待四殿下的马不受控制拐上荆棘崖时,他忙跟了上去。   骏马发了疯一样直奔崖顶,周成拼尽全力,才勉强跟上。   看到四殿下连人带马即将从崖顶摔落,他想都没想,纵身一跃,试图营救。   骏马哀鸣一声,直直坠落。   老天垂怜,他拽住了四殿下的手臂,但是没能阻止四殿下坠落的趋势。他只能一手抓着四殿下,一手拽住了倒长的荆棘丛,欲在崖壁上寻个着力点,将四殿下扔上去。   他抬头往上看,不知崖顶在何处。偏巧他借力的荆棘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咔吧一声竟断了。   秦珩当即瞪大了眼睛,暗道一声:我命休矣。身体随之急速坠落,拽着她胳膊的周成,也跟着她一起往下掉。   耳畔风声呼呼,她不免悲从中来。她原本设想过多种假死逃走的法子,最后却不得不定成了这么一个自伤八百的。   ——她手上无可用之人,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她又不想连累了无辜的旁人,那就只能是她在身边无人的情况下尸骨无存了。   她之前查过不少资料,也问了当地的老者,知道荆棘崖的情况。   若根据她本来的设想,她假意从崖顶坠落,造成她身亡的假象。隐藏个两三日。待四殿下“去世”,再缓缓逃走。   为此她提前做了各项准备,为求逼真,她甚至想着要在骏马坠崖前再离开马背。她跟着武安侯学了三年,她确信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   却不想出了意外,周成突然出现,在她即将弃马逃走时,扯住了她,两人一起坠落。   假死恐怕要成真死了。   可是,她不想死。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想放弃。   她拼尽全力去抓崖壁上倒长的荆棘。荆棘丛茂密,她没抓到荆棘,反而……扑进了荆棘掩映下的洞中。   身上不止一处被刺伤,脑袋磕在地上,但是双脚竟然有了可踏之地。   绝处逢生,秦珩喜出望外,连压在她身上的周成似乎都不那么讨厌了。她四肢百骸剧痛无比,但心里的喜悦却咕嘟嘟直冒泡。   “殿,殿下?!”周成的声音既惊且喜。   秦珩一时又是惊喜,又是烦恼。活着固然很好,可身边有个周成跟着,她这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她脑袋昏昏沉沉,终是缓缓合上了眼睛。   “殿……”周成猛然意识到自己压在了四殿下身上,而四殿下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心底冷汗直冒,四殿下不会就这么死了吧?他连忙从四殿下身上起来,然而洞中黑暗,他骤然抬头,不知撞到了何处,脑袋一痛,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周成想起前事,在黑暗中伸手向旁边摸去,摸到四殿下的口鼻。嗯,还有呼吸。他暗松一口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   洞中顿时明亮起来。   他微微眯了眼,小心查看着环境,见这山洞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很多,他们现在是在洞口。   不对,他得先看四殿下。   “殿下,殿下?”   四殿下的情况令人触目惊心,面色苍白,双目紧阖,胸前衣襟上沾染了斑斑血迹。   周成是习武之人,随身带有金疮药。四殿下这情形,肯定是要先治伤的。他也没多想,单手去扯四殿下肩头的衣服,想查看胸前要害是否有伤。   “呲啦”一声,衣衫撕裂,白色的中衣下层层叠叠的白布教他愣在当场。   周成瞬间睁大了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对自己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会?他颤着手搭上了四殿下手腕,去寻其脉搏。   脉搏跳动如常,只是,只是这分明是女子的脉相!没错,他自幼学武,略通医术。这脉相是男是女,他还是分得清的。   可是,有这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他自小学的都是假的。四殿下,怎么可能是个姑娘?可是,他很确定他眼前的四殿下和一年前的四殿下是同一个人。   那么,四殿下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姑娘的?   他不敢去揭开中衣下的白布,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去查看四殿下身上外伤,帮她挑出手上的刺。   秦珩幽幽醒来时,还在山洞中,不远处有火光。周成背对着她,坐在火前。她衣衫破损,身上各处伤口隐隐作痛。轻轻叹一口气,她心说,她这不是假死,真成寻死了。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一些。   听闻身后的响动,周成缓缓转身,神情复杂:“殿下……”   秦珩默不作声。她现在不想跟周成说话,他奋不顾身去救她,却破坏了她的计划,还让她陷于现在的困境。   要杀了他吗?她想她做不来。   “殿下,咱们现在是在崖壁的半腰的山洞里,洞口外面都是荆棘。”周成不敢去看她,罕见的话多。他不敢去问她为何会出现在崖顶,也不敢问她为什么是个姑娘。   秦珩只“嗯”了一声,内心充满无力感。悬崖的半山腰里,如何出去?她腰带的暗节里,倒是藏有油纸包的牛肉干和一小瓶水,顶多能应付两日。   必须得找到出路,离开这里。至于周成,她有些犹豫了。   “不过殿下不用害怕……”   “嗯。”秦珩轻声道,“我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是她自己倒霉罢了。不过她能活这么大,已经算很幸运,很命大了。看,从荆棘崖坠落都没死。这荆棘崖,是她老祖宗的福地,可能也会是她的福地。   她害怕什么?   “不是,属下是说,殿下昏睡的时候,属下探了探这山洞,发现这里是能出去的,就是不知道通向哪里。”周成慢吞吞道。   秦珩心里一跳,惊喜席卷而至。她惊道:“你怎么不早说?”   “属下这不是说了吗?”周成低了头,拨弄火苗。   秦珩短短片刻间,心情几起几落,此刻方被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所笼罩。她深吸一口气:“那好。”   “殿下再歇一歇,咱们就出去。”周成站起身,熄灭火。两人略歇一歇,寻找出路。周成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火苗的声音和脚步声,让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安定感。   他有心想回身等等四皇子,却又觉得不妥。想到先时的场景,他耳根不由一热。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清冷的月光。   “殿下,快到出口了!”   秦珩却慢慢抬头,一字一字道:“你自己先出去吧。”   “咱们马上就要……”周成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四殿下,“殿下此言何意?”   秦珩不做声,她在想着打晕周成的可能性。   周成忽的瞳孔紧缩:“殿下坠崖不是意外?”   四殿下不言不语。   周成不知道自己是猜对了还是猜错了,继续道:“殿下是想轻生吗?”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   周成扯了扯嘴角:“属下有件事情忘了告诉殿下……”   “什么?”   “殿下昏迷之际,属下给殿下诊脉,发现了一个……秘密。”周成声音极轻,在秦珩听来,却声声要人性命。   她牙齿相撞,咯咯作响,竭力保持镇定:“所以呢?你说什么?”   她距离周成只有一尺的距离。   “属下奉三殿下之命保护四殿下,不管四殿下是男是女,属下总归要将四殿下安全送回宫里。”   惊惧之下,秦珩反倒镇定下来。周成敢这么说,自是已经确定了。秘密被周成发现,她努力忽略心里的怪异感,轻叹一声:“是啊,你说的是,所以我才想着,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不过是片刻之间,她心间已经转过了万千念头。周成对三皇兄忠心耿耿,她若想实现心愿,只能从三皇兄下手了。   周成有些振奋,他果然猜对了。然而他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火把的光亮下,四殿下一脸释然,缓缓说道:“我明明是个公主,却被迫扮成了皇子。我瞒了很多年,就要瞒不下去了。这回出京前,父皇说等我回去,就给我议亲。我不想连累更多的人,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最好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可惜,你偏偏却要救我。周成,你不是救人,是害人啊。”   两滴眼泪划过腮边,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刚洗过一般。   周成听这话,心中顿觉酸楚。他是暗卫,宫中的一些阴私他也听说过。公主假冒皇子,是欺君之罪。若事情败露,不知要损上多少人性命。不想连累别人,自杀轻生,还要选这样的方式,支开所有人,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依然记得自己的职责,神情不改:“属下奉三殿下之命保护四殿下,自然要将四殿下送回宫中。”   秦珩斜了他一眼,自嘲一笑:“周成,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对我三皇兄,究竟是真忠心,还是假忠心。以我和三皇兄的交情,你觉得事情败露的话,父皇会相信三皇兄无辜吗?”   周成心神一震,宫廷内外谁不知道三殿下与四殿下感情真挚。若四殿下犯了欺君之罪,会有人相信三殿下不知情吗?   三殿下有恩于他,他不能让三殿下犯险。   秦珩看他神色松动,心说可能有戏,续道:“我让你去保护杜侍郎,是不想连累你。你就当今日从没见过我吧。你走你的,我死我的。”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甚是绝决。说完,转身欲走。   周成大惊,一个念头浮上心间:四殿下还是要寻死吗?他不能看着四殿下去死,可他也知道四殿下的担忧都是真的。假冒皇子,欺君之罪,一旦事发不知要连累多少人。   确实如她所言,四殿下就此死去尸骨无存,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可是不能,四殿下不能死!   他一把拉住了四殿下,脱口而出:“殿下可以假死。”   “什么?”秦珩一脸愕然的模样。   周成飞快转动思绪,他整理了一下措辞,咽了口唾沫:“我说真的,殿下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死遁。”   秦珩有些惊恐:“这怎么行?”   “殿下听我说。”周成保持平静,“反正从崖上坠落,几乎没有生还可能。殿下死都不怕,还怕假死吗?”见四殿下还在犹豫,他提高了声音,“难道殿下真想事发以后,牵累三殿下吗?”   秦珩如梦初醒一般,呆呆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说,成了。   周成深吸一口气:“殿下不用担心,此事交给我就好。”   秦珩没有猜错。   四皇子出事的消息传到京城后,皇帝龙颜大怒,一骂匪盗猖獗,二骂官员无能,当即欲治贾四张等人失职之罪,却被太子给拦下了。    第39章 隐患   太子轻叹一声, 言辞恳切:“父皇, 贾四张在河东旱灾中, 小心谨慎,及时上报, 有功而无过,四皇弟也对他颇多赞誉。四皇弟出事……”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 眼圈儿也红了:“儿臣知道父皇上心, 可是这实属意外,若将过错记都在贾四张头上,不但河东百姓寒心,若四弟知道,心里也难安。”   “不是贾四张的责任, 那是谁?孙宪?杜子清?”皇帝怒气未消,“朕好好的儿子, 去河东赈灾,把命搭在那里,你竟然说一句寒心?失去一个儿子, 难道朕就不寒心么?”   是的,皇帝一直不大喜欢四皇子,那个孩子老实呆木,除却孝顺听话,并无所长。可是当这个儿子客死他乡时,他依然无法接受。他子嗣不丰,有且只有四个儿子。再不喜欢, 也是皇家血脉。   一想到自己当日拒绝了太子的建议,执意要四皇子前去河东,他羞恼懊悔而又愤怒心伤。他何尝不知此事与贾四张等人无关?可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发泄口,来告诉自己,错的人是旁人,不是他。他一直善待丽妃的养子,对老四他并无亏欠。   “四弟出事,儿臣和父皇一样的伤心难过。但是冤有头债有主,父皇圣明,肯定不会放过有错之人,也不会滥杀一个好人。四弟仁善,想来也不会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无辜。”太子秦璋缓缓拿出先前四皇弟的亲笔书信,“父皇,这是四弟的信,请父皇过目。”   左右将书信呈给皇帝。皇帝展信看完,缓缓合上了眼睛。前面冗长复杂,他一扫而过,信末尾老四的几个心愿,看得他心里酸涩无比。这孩子在信里提到了虎脊山和荆棘崖,莫非是有预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如果不是要为父皇祝寿提前回京,不是虎脊山匪患严重,取道荆棘崖,不是中途忘了带物品……   但凡哪一个环节不同,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贾四张等人在奏折里写,取道荆棘崖一则是因为距离京城近,二是要避开匪盗。“匪盗”二字灼痛了皇帝的眼。他霍地站起:“传朕旨意,三个月内,铲平虎脊山匪盗!太平盛世,岂容强人猖獗?!”   皇帝拂袖离去,太子才轻舒了口气。看来父皇是把怒气撒到虎脊山匪盗上,应该不会再刻意为难贾四张等人了。   四皇弟那封冗长的书信,这几天他反复细看,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以他对四弟的了解,他想四弟不会怪他这么做的。   想到四弟年纪轻轻尸骨无存,他胸口一滞,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四弟还不足十五岁啊,还没等到他三皇兄平安归来。   四皇子遇难一事,不多时已传遍了后宫。陶皇后宽慰着皇帝,自己先红了眼眶:“多好的孩子,怎么就……”   皇帝瞥了陶皇后一眼,脸上也有伤感之态:“都是命啊。他素来孝顺,可能是陪他母妃去了吧。”   陶皇后止了眼泪,一脸怔忪。   皇帝又叹一口气:“太子仁善……”   陶皇后心里暗喜,夸赞太子的话,皇帝可没少说过。   却听皇帝续道:“难成大器。”   陶皇后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顿觉不安:“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迟早得教他明白,要做皇帝,光有仁善之心是不够的。”   陶皇后默然不语,听皇上的意思,并没有对太子失望。还好,还好。现在皇上只剩下三个儿子了,其中太子是最出色的。皇上不看重太子,又能看重谁呢?   四皇子,到底是死了啊。   ——已经“死了”的四皇子秦珩发现,除却沉默寡言、性子古怪,周成这个人还是颇能靠得住的。他自“建议”她假死,并将事情揽下来后,就积极主动帮她死遁。   “殿下先待在这里,不要害怕,属下去去就回。”   知道四殿下其实是公主以后,周成总觉得他不能再像先时那般的态度跟她说话了。他远远见过公主,俱是娇柔华贵,如细瓷一般精致易碎。   秦珩心念微动,口中却道:“周成,你若是想假意离开,告诉旁人我在这里,那大可不必麻烦。我直接从这儿跳下去就行了,倒也干净。”   周成一愣:“属下,我,我不是……”他深吸一口气:“我如果想告诉别人,那把殿下打晕了带出去,岂不更方便?又何必多此一举?”见她面显惊恐犹疑之色,似乎真怕他打晕了她。他的心蓦地一软,不由地放柔了声音:“殿下要假死,我不会告诉旁人。”   是他建议四殿下假死的,又怎会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   “当真?连三皇兄都不告诉吗?”   “这……”周成有些为难,又有些惊讶。四殿下是姑娘的事情,三殿下竟然不知道吗?   秦珩苦笑:“我明白了。”她轻轻摇头:“你是三皇兄的人,当然不会瞒他。可要是都知道我活着,那还算什么假死?我还是……”   周成观其神色,猜测她定是还想寻死。他将心一横,伸手拦住了四殿下:“是,连三殿下都不告诉。”   话一出口,他又心生悔意。他怎么能贸然同意呢?但是,转念一想,连三殿下一起瞒着,好像没什么不对吧?虽然他一直不想承认,可当初三殿下派他去保护四殿下时就说过,从此以后,四殿下才是他的主人。而且四殿下就此在世上消失,焉知对三殿下不是一种保护?   他是暗卫,他很清楚,若真死遁,就得干净利落、不留一点线索。知道的人越多,留下的隐患就越大。   只是这么一来,他怕是得长期留在四殿下身边,护着她了。   他咬了咬牙,认真道:“三殿下当日把属下派到殿下身边时,就已言明,殿下才是属下要效忠要保护的人。殿下既然不想三殿下知道,那三殿下就不会知道。”   怕四殿下犹不放心,会在他离开后跳崖寻死,他甚至当场起誓:“我周成对天发誓,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若有违此誓,就让我死于乱刀之下。”   时人多重誓言,周成又自小习武,刀口舔血,对赌咒发誓的看重更胜过寻常人。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对他极为信赖。可事实上,她并不信任周成。她知道在这个情况下,杀掉周成才是保护秘密的最好方法,但她做不到。那就只能想法子,看能不能将其收为己用。   周成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思绪在不知不觉中被四殿下给带着走了。他想,是他要她活着,要她假死,那他自然得帮着她。不然她一个金枝玉叶,又不大聪明,假死不成,弄巧成拙,岂不是又连累了跟她交好的三殿下?   他对自己说:我是为了三殿下好才先瞒着他。我是在按照三殿下的命令行事。如此这般一想,他心里的不适淡了很多。   秦珩在山洞中待了三日,周成回来时,她已经将自己所带的牛肉干尽数吃完了。很好,周成并没有带其他人,而是给她带了一身干净的女装并一些食物。顺便,他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他们在崖底下,找到了四殿下的玉佩和尸体……”周成乔装打扮过,他扮成一个庄稼汉的模样,黏上假须,涂黑了脸颊,还在脸上添了几个麻点,乍一看,还真看不出他原本的面貌。   “尸体?”秦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玉佩她是知道的,还在马背上时,她自己丢下了象征她皇子身份的玉佩。至于尸体……   周成点头,面带笑意:“是的,崖底的一具无名男尸,被当成了四殿下。咱们可以出去了。”   秦珩微微一笑:“好。”她掂了掂手上的衣物,面显踌躇之态:“我……需要换身衣裳。”   她衣衫破损,定然不能这般出去。周成给她带的是寻常农家女子的衣衫,对她来说,倒也安全新鲜。   谁会想到本该在崖底死去的四皇子,会是一个姑娘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周成的脸腾地红了:“属下,我,我先出去!”   这个山洞的出口是在虎脊山山下。虎脊山下多匪盗,是以鲜少有人来往。周成不敢走太远,也不敢离太近,他站在洞口,面朝外边。他疑心自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更衣声,脸颊越来越烫。   “周成!”脚步声由远及近,四殿下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身体微僵,猛然回身,看向俏生生站在那里的四殿下。   她穿的农家衣衫不大合身,头发也只松松绾就,但这并不损她的美貌。她俊眼修眉,明艳端丽,即使荆钗布裙,也不掩其丽色。   周成只看了一眼,便飞速移开了目光:“殿下。”   “你不要再叫我殿下了。”秦珩摇头,“我原本排行第六,你先叫我六姑娘吧。”   “是,六姑娘。”周成已经猜出她是“早逝”的六公主。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更加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怅惘,也有些淡淡的心疼。   说来也奇怪,以为四殿下是皇子时,他看四殿下,觉得她胆小怯懦,又蠢又呆。可是当发现她是一位公主后,她依然胆小,他看她时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丝丝怜惜。   在他的认知里,公主们都应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这位六公主却不得不经历生死,舍弃皇嗣身份,真是可怜。   周成在外边这几日除了打探情况,还做了一些准备。殿下没有路引和户卡,去不了远处,他们只能先在附近躲避。好在河东灾情缓解后,有部分流民返乡,造成人员流动。他们乔装打扮一番,到临近州县躲避,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想,等再过一段时日,他想方法帮殿下重办了户卡,再做其他谋划。   跟殿下说了自己的想法,她点了点头,并无异议。周成不免振奋,赶着骡车,带她先行离开了此地,到河东西南方向的太平县,赁了一处宅子,暂时居于此地。   秦珩提心吊胆了数日,犹自不大放心,待听说“四皇子”的棺椁已经运回京城,皇帝下令剿灭虎脊山盗匪,并未牵连别人时,她才悄然松了口气。   活着真好,逃走真好。   唯一不好的是身边有个周成,这是一个隐患。   四殿下棺椁被运回京城,在宫里又掀起一阵波澜。皇帝看着破碎了的玉佩,一声叹息,封四皇子为齐王,下令厚葬。   陶皇后跟皇帝商量:“要不要召珣儿先回来?他们兄弟俩感情一向很好。”   皇帝犹豫了一下,摇头:“不,先别召老三回来。边关正吃紧,乱了他的心神就不好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等他将来回京,自然就知道了。”   陶皇后点头:“也是,他早知道一日,就多伤心一日。”她又叹一口气,声音哽咽:“可惜了珍妃妹妹,一双儿女,姊妹两个,竟都不能长伴皇上……”   皇帝一怔,浮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丽妃苏云清的身形。他有一些恍惚:“苏家的公子今年也有十七八了吧。”   就再抬举一下苏家吧。   太子秦璋主动负责四弟的下葬事宜,格外上心。似乎这样能让他稍微缓解一下他心里的伤痛和愧疚。   他无法忘记四皇弟临行前,他去看望四皇弟时的场景。若那时他成功劝得父皇收回成命,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该怎么向远在边关的三皇弟交代?当初他答应了三皇弟要好生照顾四弟,就照顾出这么一个结果?   太子妃丁如玉安慰他:“殿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的寿数是天定的,殿下不要太自责了。”   秦璋轻“嗯”一声,表示把太子妃的话听了进去。他不想让妻子担心,可他的担忧自责并未减轻。   四皇子殒命荆棘崖,被追封为齐王,风光大葬,在皇帝的有意隐瞒下,远在北疆的秦珣还对此事浑然不知。   秦珣来北疆,不是为了游玩散心,而是有心想真正做些事情。   边关的生活和在皇宫时截然不同。他虽然不大受宠,但是在皇宫里,他该有的,一样都不少。在边关,所有的安逸均离他而去。他在这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军人。   他上过战场,受过伤,流过血,最严重的一次,箭矢差点穿透他的肩膀。   但他无疑是成功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快速成长,立下功勋,也逐渐发展了自己的势力。   五个月前,黑风骑的宣威将军战死,他接管了黑风骑。在之后的几次战事中,他渐渐赢得了他们的敬重与信赖。   他有了新的朋友。他可以和他们一起饮酒,也能和他们一起厮杀并肩作战。但是他们都不是他最重要的人。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远在京城的四皇弟。   三皇子秦珣有单独的营帐,在他的营帐里,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那匣子里放着四皇弟写给他的信件。   有时他闲着没事,会一遍一遍地翻看,每一次看,都会有不同的体会。   他想,他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四皇弟,这信写的又臭又长,一点意思都没有。然而明知这信没什么趣味,他依然翻来覆去看了多遍。   看着这信,仿佛他还在宫里,看着四皇弟每日蠢蠢呆呆地瞎忙活。四弟在信里说很想他,他在回信里虽未提及,可他对四皇弟并非不思念。——他又不是铁石心肠,在边疆这么一个地方,怎么可能不想老四?   他每次上战场,都戴着四弟给的护身符和香囊。他想,大概是四弟的祈求太过真心实意,所以老天保佑他,让他能数次在战场中死里逃生。   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夸夸老四,他几乎能想象出四弟被他夸赞时的反应。——那小子肯定又惊又喜又不好意思。   也许四弟会说:“真的吗?”也可能是:“皇兄真好,皇兄真厉害!”   四弟对他一向崇敬而又信赖。   想到四弟,他不觉唇角微勾,同时眼中又闪过一丝疑惑。   是不是怕他分心?为什么四弟自从去了工部,就再没给他写过信?总不会是因为工部的事情太多吧?四弟去工部不是挂名吗?   在秦珣看来,四皇弟一直习惯于黏着他。若是突然有一阵不黏他了,定是那小子傻傻的想太多,以为会影响他,连累他。   ——之前不就有过一次吗?   于是,破天荒的,秦珣主动给四皇弟写信。他在这封信里,寥寥几笔,讲了自己在边关的事情,暗示四弟,自己其实挺欢迎他来信的。   想了想,他又将信纸团成一团,重新取纸写过。太麻烦了,直接一点就好。   这次他写的更简单,只标注了归期。   是的,战事快结束了。他要回京一趟。   他想,四弟看到这封信,一定会很开心,会日夜数着日子盼他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周成:我是为了三殿下好才不告诉他。   秦珣:…… 第40章 闻讯   战事真正结束, 处理好边关事宜, 已经是这一年的年底了。   秦珣带着黑风骑踏上了回京的路程。——他想赶在过年之前回到京城, 一来他在信中写到他会与四弟共同守岁,二来他也想将战事的胜利送给父皇作为新春贺礼。   他们一行人这一路披星戴月, 行得极快。   因为在路上没有耽搁,他们的脚程快了不少, 到京畿之地时, 也才腊月二十三。在城外稍作停留,他就快马加鞭,向京城方向而去。   冷风猎猎,将他一头黑发恣意扬起,然而他胸口发烫, 毫无冷意。一想到回宫以后就能见到四弟,秦珣就难掩心里的期待。   不知道四弟有没有长高一些?离京的时候, 四弟还没到他下巴,十四五岁的少年长的最快,这次回去, 他应该会大变样吧?   他提前回到宫中,也不知四弟会怎样的喜出望外。   然而未到城门口,就看到了在京城外隆重相迎的大皇子秦琚。秦珣有一些意外,但神色不改。他的行程,京城这边果然都知道。   他握紧缰绳,并未下马,冲大皇兄拱手施礼:“多日不见, 大皇兄风采如昔。”   “三弟辛苦了。”秦琚也在暗暗打量着三弟。在边关一年多的时间,三弟的变化肉眼可见。   三皇子的眉眼依旧俊美而精致,只是气势与之前大为不同。以前的三皇子威仪有度,气质清贵,现在的他约是被边关的冷风吹久了,气势都显得冷冽了许多。   “为朝廷尽忠,是我等为人臣子本分。何谈辛苦?”秦珣微微一笑,翻身下马,“敢问大皇兄,宫中一切可都安好?”   ——他这句话不过是随口一问,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必要。无他,再过几个时辰,他自己就可以亲眼见到他想见的人。   却不想,因为他这一句话,大皇兄的神色忽的变了。   “这个嘛……”秦琚面显为难之色,“有件事,不知道三弟是否知道。”   “什么事?”   秦琚上前,轻轻拍了拍三弟的肩膀,一些同情,一些怅然:“唉,四弟的事,你要节哀……”   秦珣心头一跳,微眯起眼,沉声道:“皇兄说什么?什么节哀?我,我怎么听不懂?”   他口中这般说着,心下却不由一阵慌乱。   “啊……”大皇子愣了愣,有些懊悔的模样,“怎么?三弟还不知道吗?今年河东大旱,四弟奉命前去赈灾,回来时出了意外,已经不在人世了。还是太子亲自主持的丧礼……”   “已经不在人世了……”秦珣耳畔嗡的一声,如遭雷击,他只看见大皇子的嘴一张一合,却已听不到说些什么。   他使劲儿摇了摇头,试图驱走脑海里的杂音,冷声道:“皇兄这玩笑开的,可一点都不好笑。”   见三弟脸色发白,神情大变,大皇子也不知道是可怜多一些,还是可笑多一些。他叹了一口气:“好端端的,我开这玩笑做什么?这不是红口白牙咒人吗?三弟若不信,回宫一看,也就知道了。”   他又长叹一声,似是极为遗憾。   秦珣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并不说话。他不相信大皇兄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四弟那个样子,去赈灾?还出意外不在人世?怎么可能?四弟当时还在信里说要等他回来呢!怎么可能如大皇兄所说?!   他对自己说,秦琚是在开玩笑,是在撒谎,是要乱他的心神。但是巨大的不安依然笼罩着他,正如秦琚所言,好端端的,他怎会撒这样的谎?而且还是这种很明显就被戳破的谎言?   他勉力勾了勾唇角,压下心头的慌乱:“我回宫一看,自然知道大皇兄说的都是假的。”   是的,大皇兄说的都是假的。四皇弟不可能出事,绝对不会。四皇弟说了要等他回来的。   秦琚摇头:“唉,你……唉”   秦珣肃了面容,不再理会大皇兄,他直接翻身上马,回京城皇宫方向而去。   他回宫后,即刻向皇帝复命。他想,大皇兄提醒了他,他这次面圣,要先代四弟向父皇讨些赏。这样四弟会更高兴。   他才不信大皇兄的话。   父皇单独召见了他。   秦珣寥寥数语,讲了北疆的战事。   皇帝大喜,连声说好:“珣儿想要什么赏赐?”   秦珣抬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道:“孩儿自己没什么想要的,能不能替四皇弟求些什么?”   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缓缓走到儿子跟前,轻声道:“你在北疆时,京城里出了一件事,当时没有告诉你。如今你回来了,也是时候知道了……”   “是什么……”秦珣不曾察觉,他的声音都在发颤,面色苍白,极为可怖。   皇帝看他神情,猜想他多半是已听到了风声。这种事情,瞒是瞒不住的,他早晚是要知道的:“你四弟没福气,没能等到你回来。今年的九月初八,他在荆棘崖丢了性命。此事说起来也是意外……”   “……”秦珣牵了牵唇角,想努力扯出一抹笑,却以失败告终。过了片刻,他才露出一个笑容来,“父皇诳我呢。四弟好好在章华宫呢,怎么会去什么荆棘崖?父皇诳我呢……”   儿子的笑容比哭更可怕,声音嘶哑恐怖。皇帝心下一叹,亦生出伤感之意。他沉声道:“是真的,父皇骗你做什么?朕如今只剩下你们兄弟三个了。你们可要和睦相处……”   秦珣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他深吸口气:“父皇,儿臣还有些事,要先行离开。希望父皇能恕儿臣御前失仪之罪。”不等父皇点头,他转身离去。   皇帝素知老三老四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又怎会在这当口怪他的失礼?   在去章华宫的路上,秦珣不停地对自己说:“假的,都是假的,他们在骗你。”赶紧去看四弟,   只看一眼就行,一眼就能戳破他们的谎言。   过去几年里,秦珣不止一次来过章华宫,对章华宫极为熟悉。宫门口的小太监看见了他,似是吓了一跳:“殿,殿……”   “你们殿下呢?”   那小太监瞪大了眼睛:“他,他……”   秦珣不等他说完,便大步入内。   刚进章华宫,他就看到了院内那两合抱粗的梧桐。树干干枯枯的,刺得他眼睛发痛。   他的心猛地一颤,竟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恐惧由心底滋生,一层一层浸染着他的心。他的脚似有千斤重,竟再也无法迈动。   他对自己说,不要多想,你进到宫室里,就能看到四弟了。   他一步一步挪着自己的腿,向正殿而去。   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室冷寂。冬日的余晖照进,惨白,萧索。他怔怔的,突然不敢再往前走去。   身后一阵脚步声教他的心蓦然一喜:“四……”   他转身看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四弟身边的宫人掬月。一年多不见,本就清瘦的她看着似乎更瘦了一些。   秦珣咳了一声,像过去无数次那般问道:“四弟呢?”   掬月的眼眶红了,她一面行礼,一面道:“奴婢见过三殿下。四殿下,已经入土了。”   短短半日内,这是秦珣第三次听到四弟的死讯。他气血上涌,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掬月缓缓跪了下来:“三殿下平安归来,真好。可惜我们殿下,再也看不到了。”   ——四殿下出事的消息刚传回来时,掬月也是不信的,直到四殿下的棺椁被运回,她才相信殿下是真的不在了。   相伴十余年的人去世,她自是难过。但是难过之余,她也有些庆幸。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殿下的身世作为秘密,深埋在地下。他们这些知情者不必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四殿下也不必再艰难地活着。   但愿下辈子,四殿下可以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千娇百宠,可能会更幸福一些吧?   秦珣扯了扯嘴角,真是,一个两个三个,都在咒四弟。四弟好欺负,他可不好欺负。   他也不管跪在地上的掬月,离了正殿,去寝殿,去偏殿。他就不信了,他们能把四弟给藏起来。   寝殿没有人。   章华宫已经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所有器物均是素色。   他心中大恸,他不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可是他今日所见的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一个事实:他们并没有骗他。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怔怔地坐在四弟寻常坐的椅子上,一颗心浮浮沉沉,不知所思。   掬月抱着一个匣子:“殿下,这是我们殿下去河东之前经常看的。如今三殿下回来了,那就交给殿下吧。”   宫里又要放出一批宫人了,四殿下没了,她也没了留在宫里的必要。稍微花些钱运作一番,她到年后就能出宫了。   她知道殿下和三殿下一向很好,她多次劝告殿下疏远三殿下,可是殿下都不肯听劝。殿下不在了,这些东西,留在章华宫也没用了。   见三殿下呆呆的面无表情,掬月轻叹一声,将匣子放在他跟前,悄悄退了出去。她心知伤痛需要排解,她不宜留在此地。   她想,看三殿下这样,也不枉他们殿下与他交好一场了。   秦珣的注意力终于被那个精致的匣子所吸引。他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他熟悉的字迹:“珩弟亲启”。正是他自己所写。   他颤着手翻了一下,全是他写给四弟的信。按照日期,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写的信大多很简短,只寥寥数语,可四弟竟一封不差地好好保存着。   像是有一只手狠狠地攫住了心脏,痛得他难以呼吸。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拿着最上方那一封还未开封的信,心痛难忍。   原来四弟,并没有看见他的归期。   一时间,许多破碎的画面在他面前一一闪现,他竟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他还记得他离京前,四弟对他依依不舍。那么,一直不舍得他离开的四弟,怎么就舍得离他而去呢?   一声轻叹将他从深思中唤醒。秦珩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身影。   他不知道天是何时黑的,殿内黑乎乎的,只看见模糊的人影。他试探着问:“四弟?”   那人点亮了灯。   突如其来的光线教秦珣有些不适。他微微眯了眯眼:“二皇兄?”   这人正是太子秦璋。他听闻三皇子归来在章华宫,他就连忙赶了过来。   太子点头:“是。”他打量着三皇帝,见其眼睛通红,知其已经知道了四弟的噩耗,想到四弟,他心中酸涩难忍:“三弟知道了?”   秦珣不做声,他很想听到太子说:“那些是假的,那些都是假的。”   太子在他面前坐下,轻声道:“孤本来也不信,直到孤看到了四弟的……尸体。三弟,孤有负于你所托。是孤对不住你,对不起四弟。”   这数月来,他心里的愧疚一直散不去。此刻当着三皇子的面,把这话说出来,他才稍微好受了一些。   秦珣偏了偏头,哑声道:“皇兄说什么?”   “三弟此次平安归来,咱们兄弟团聚,原本是一件开心的事。可惜四弟……”太子叹了口气,“今年河东大旱,四弟奉命去赈灾。回来的途中,失足从荆棘崖上坠落……”   四皇子的棺椁运回京城时,尸体都已经腐烂得不像样子了。   “荆棘崖?”   太子点头:“是,虎脊山那边的荆棘崖。有时候我都想,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注定。四弟出事前,还给我写了信。说想去荆棘崖上看看圣迹……我听说他那日,原本可以避开的,偏偏他要回去取东西……”   秦珣合上了眼,挡住了眼里的情绪:“荆棘崖吗?荆棘崖的圣迹?”   “是啊……也不知四弟从何处听说……”   秦珣心中大恸,悔意顿生。四弟在宫里长大,又怎么知道荆棘崖?是因为他啊。当年在上书房时,他有时在课上看闲书,还借给四弟看过。有本讲太祖故事的,就一本正经写了荆棘崖……   “本来也不会出事的。是四弟孝顺,想早日回宫给父皇祝寿。偏巧他忘了带东西,只好撇下众人返回。他要回去取的东西,就有要给父皇的寿礼。噢,除了寿礼以外,还有他防身用的匕首。可惜……”   秦珣目光一闪,心里似乎有什么划过,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忽然打断了太子的话:“什么匕首?是不是一把很精致的,鞘上镶嵌有宝石的匕首?”   太子有些诧异,点头:“是,三弟也知道?”   秦珣一怔,前所未有的痛苦瞬间击中了他,还夹杂着浓浓的懊悔与自厌。他怎会不知道?他当然知道,那是他去年送给四弟的。   他当时想要四弟拿着防身,却不想竟间接要了四弟的性命。   太子轻声说着四弟的丧礼,秦珣只怔怔地问了一句:“他葬在哪里?”   “父皇追封四弟为齐王,就葬在皇室的陵园里。”太子又叹了口气,“三弟,我知你与四弟感情深厚,我有负你所托……”   秦珣没法去怪太子。比起太子,他更怪自己。若是他当日没把四弟留在宫中,或是说他从没让四弟知道过荆棘崖,他也没有给四弟那匕首。或者说,他给四弟身边再加派人手,保护四弟的安全……   他心念忽动:“四弟身边随从极多,他掉下荆棘崖,旁人呢?”   这些太子当初也不解过,不过后来就知道了。他答道:“当日阴差阳错,四弟身边并无人跟随。”   若有人跟随,也不至于此。   “一个人都没有?”秦珣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   太子点头,极为笃定:“一个人都没有。”   秦珣颓然,久久沉默不语。   三皇子回京的第一日是在章华宫度过的。   太子离开以后,秦珣抱着四皇弟留下的匣子,默默地在章华宫坐了一夜。   第41章 怀疑   弘启十六年冬, 三皇子秦珣在北疆立下战功, 被封为晋王。然而新上任的晋王殿下面对道贺,神情寡淡,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逝者已矣, 三弟还是往前看吧。”坐在他对面的太子秦璋声音温和,“四弟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三弟难过伤神。”   秦珣只“嗯”了一声,他自然知道,四弟一直希望他能平安喜乐。只是他如今平安归来,加封王爵,四弟却再也看不到了。   想到四弟, 他心中又是一痛。他到现在仍无法接受四弟的故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四弟就是死了, 在他看来, 四弟之死明明疑点极多。   他当日派了周成去保护四弟, 周成的为人和功夫他都是知道的。周成根本不可能在失职以后逃走。   “当初运回来的, 确定是他么?”秦珣涩然问道。凭什么把一具看不清脸的尸体当成是四皇弟?   太子愣了片刻, 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他点了点头:“是。孤亲自为四弟入殓。虽然那尸体面目模糊,看不真切,但是身形、玉佩确实是与四弟相吻合,不会有错。”顿了一顿, 他续道:“你想,如果四弟还活着,他肯定要想法子跟京城联系, 是不是?三弟,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秦璋暗叹一声,这已经不是三弟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他想,三弟到底还是无法接受。他能理解,这种伤痛,确实需要时间才能治愈。   “自欺欺人”四个字刺得秦珣心间一痛,他神情怔忪,默然不语:果真是他自欺欺人吗?可是他真的不信四弟就这么不在了。   大年三十,天阴沉沉的,秦珣独自一人骑马来到城郊的皇室陵园。——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来这里。   他一直不愿意到此地的。在他内心深处,似乎一见到墓碑,一切不可能就都成了现实。而他,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现实。   可是,他回京这么久,不能不看四弟。陵园清冷,四弟素来胆小,应该会害怕吧?   皇陵有专门的守墓人,看到晋王,愣了一愣,连忙行礼。   秦珣并不言语,大步走去。多出来的新坟教他眼神一黯,“齐王秦珩”的字眼让他心中大恸。   齐王墓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身材高大瘦削,发间藏着几缕银丝,他正以酒祭奠亡灵。——正是武安侯孟越。   秦珣缓缓走了过去:“师父怎么在这里?”他忽的想起自他回京以来,还未去见过师父。他苦笑,这次回来,四弟的噩耗令他措手不及,他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对孟师傅,也疏忽了。   武安侯抬头看了他一眼:“来看看齐王。好歹也是师徒一场。要过年了,别人家都团圆,我,自己也没事,就来陪陪他。要他多喝点酒,喝醉了也就不怕了……”   “我,也是来看他。”秦珣心中酸楚,“师父,我不信四弟就这么没了。”   武安侯于他,半师半父半友,这些话,他说的极为顺畅。在武安侯诧异的目光中,他继续说道:“这事儿很蹊跷,巧合多的让人无法相信。我离京时,给四弟身边安排了人。可那人现在不知所踪……”   他眼神微闪,他一定要把周成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武安侯却指着他腰间,问:“那是什么?”   秦珣微怔,低头看去。他腰间坠着一个半新不旧的香囊,是他离京前四弟所赠,说是母妃留下的东西,珍贵异常,能保他平安。他原本没有随时带在身边,但今天来看四弟,他想让四弟知道,他很珍惜。如今被武安侯指出来,他方觉得有些不妥。   他解下香囊:“这个?这是我去北疆前,四弟给的,说是他母妃的遗物,能保平安。”   他确实是平安归来了,可是四弟……   “是吗?”武安侯声音嘶哑,“原来是苏娘娘的遗物。”   四弟的母妃常被称作是珍妃娘娘,乍然听孟师傅称呼她为苏娘娘,秦珣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只点了点头:“是。”   武安侯动了动手杖,发出笃笃声:“时候不早了,看这天像是要下雪了。回去吧!”   秦珣摇头:“师父先走吧,我再待一会儿。”   武安侯点一点头,拄着手杖,一瘸一拐离去。   秦珣盯着墓碑,他想,他需要做一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自欺欺人。   他当日明明叮嘱过四弟,要周成近身保护。四弟最听他的话,不可能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这中间肯定有阴谋,有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关键就在不见了的周成身上。   秦珣派人追查周成下落。而周成早隐姓埋名在太平县城东住了下来。   周成身形高瘦,相貌普通,是那种在人群中很难被注意到的存在。可饶是如此,他每日出门也总要装扮一番:脸膛涂黑一些,添一些麻点,下巴黏上假须,光看面相生生老了十几岁。   他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直到他从集市回来,在门口遇见邻居大娘。   那大娘笑呵的,甚是热情:“他叔,我家那口子绢花买的多,我姑娘用不着。还剩了一朵,给你家闺女带回去吧!街坊邻居住着,她也没得过我什么东西。我那天看了一眼,你家闺女,长的可真俊……”   将绢花塞到周成怀里,大娘扭着腰,拐回了自家。   周成脸色铁黑,他闺女?他闺女是谁?不会是说的六姑娘吧?他不免悲愤,他才二十来岁,怎么就成“他叔”了?而且,六姑娘是什么身份?他又怎能做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可在皇宫里待着呢。   但他又不能直接显露真容,他若突然露出原本面貌,岂不惹人生疑?他想,也许他们需要搬家。   没有户卡,他们原本就不适合在一个地方久待。   于是,大过年的,他开始琢磨着如何跟六姑娘商量搬家的事情。   然而刚走进院子,他就吓了一跳。六姑娘正站在梯子上贴春联。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连声道:“姑娘,快下来。放着我来!”   真是,这么危险的事情,怎么能让六姑娘亲自动手呢?她可是金枝玉叶啊。   秦珩将春联贴好,才如飞燕一般,轻巧跳下梯子,笑道:“你嚷嚷什么啊?不过是贴个春联儿,又有什么难的?”   她现下不再是四皇子,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绫罗绸缎。可她心里很欢喜。   最初几日她还隐约担忧周成出尔反尔出卖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周成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心思,而且四皇子之死已经尘埃落定。   远的来看,“四皇子”被追封为齐王,葬于皇陵。近的来说,河东地区,已有人为“四皇子”建祠立碑。   世上再无四皇子,即使周成真的指出她就是四皇子,又有几人会相信呢?顶多会以为她是一个和四皇子容貌相似的姑娘,而周成是失职以后得了失心疯吧?   三个月过去了,他们隐居在这太平县,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她有时候想,其实就这样一辈子也不错。   她打算死遁时,身上带有不少银票,周成自己也有一些私房钱,够他们在太平县这么一个小地方生活了。   他们赁的这处宅子并不大,也没有下人仆妇。周成主动承担了家务,将房屋内外打扫的干干净净,且每日买菜煮饭,极为熟练。刚开始他手忙脚乱,连饭都煮不好,但他进步极快,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就俨然一派名厨风范。现如今,连吃惯山珍海味的六姑娘都要夸一声他周成煮饭特别香。   秦珩不想就这么懒懒地待着,她得找些事做。今天周成不在,她开始贴春联。谁知就这么一桩小事,还吓到了他。   “你手里拿的什么?”她一眼看见了周成手里的绢花,红艳艳的。   周成想起在门口的场景,脸色又是一黑:“邻居大娘送的绢花,给你的。”   “哦,给我的?”秦珩眼中漾起了笑意,“挺新鲜啊。”她很喜欢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虽然这大红色的绢花并不符合她的审美。   周成却道:“不能要,不好看。”怕程度不够,他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很丑。”   秦珩笑容微敛:“是吗?我觉得还好啊。”   周成沉默不语,看向六姑娘的眼神更加充满同情。从小当做男子养,没见过好东西。这种俗气的绢花都说好。看来,以后得多给六姑娘买些花戴。   六姑娘生的美貌,虽然不作修饰也很美,可若是好生装扮,才真正算不辜负了这美貌。   晚膳后,周成思考良久,终是提起了搬家一事:“咱们需得换一处所在。换个大一点的,再找几个丫鬟婆子,请些护院。那才像过日子……而且,这里待久了也不安全。”   秦珩对前面的几条不大在意,听到后面“不安全”时,她眼皮一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   “我再去打点一番,等办了户籍,咱们就能安定下来了。”周成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厅堂太热的缘故,他的脸颊竟然隐隐发烫。   秦珩点头:“嗯,你看着办就好。”   办户籍需要跟衙门打交道,周成是男子,身份比她要方便许多。   她如今不再做男儿打扮,之前黄太医给她开的,要她声音嘶哑的药,她自然也就不再用了,月余光景就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色,甜美悦耳。   她做四皇子时习惯了刻意低声说话,此刻声音也不大,轻柔柔的一句“你看着办就好”,周成只觉得胸中豪气顿生,脸颊更烫了。他一定誓死保护好殿下。   他深吸一口气,改了话题:“对了,我今日在街上看到官府的告示,说是三殿下得胜回朝。”   秦珩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了笑意:“是吗?那真好。”   沙场凶险,三皇兄平安归来,挺好的。只是,想到三皇兄,她心里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些怅然。   可能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再见面了吧。   她不知道的是,她以为不会再见面的三皇兄此刻下了一道命令:追查周成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珣去找过杜子清。那个一脸书呆子气的杜侍郎原原本本说了那几日的事情。   “四殿下执意要先回京,也没带几个侍卫。哦,对了,虎脊山是有土匪的,很厉害。据说到现在还没被剿灭。还有,四殿下担心下官的安危,把他那个姓周的侍卫留给了我。可是后来那姓周的侍卫也不见了……”   秦珣耐着性子听着,越听越生疑。还是那句话,巧合多了,就像是有预谋的了。他不信胆小的四弟会想着舍弃侍卫。这中间肯定有阴谋。他要知道真相。   他此次回京后,大皇兄秦琚来找过他多次。先时是叙兄弟情意,问他在边关如何如何,再后来开始慨叹四皇弟。   “可怜四弟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   秦珣面无表情,任大皇兄感叹。他竟不知道,大皇兄何时和四弟关系这般亲近了。   “我听说当初三弟去边关时,托太子照顾四弟。可惜……”   秦珣黑眸沉了沉,他知道大皇兄的来意了。他只淡淡应了一句:“四弟命不好……”   “难道三弟就不觉得四弟之死有蹊跷吗?”大皇子正色道,“为什么偏偏是四弟提前回京?为什么偏巧就在荆棘崖出了意外?为什么事后太子要为贾四张等人求情,说主要是因为虎脊山的匪盗?而虎脊山的匪盗偏偏三个月都灭不了……”   他一连串的“为什么”,到后来声音越拔越高,气势十足。   秦珣深深看了他一眼,冷眸微眯,慢条斯理:“大皇兄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黑风骑现在还闲着待命。我该带着他们去虎脊山给四弟报仇才是。”   他当然觉得四弟的死有蹊跷,但是大皇兄这般暗戳戳地想把罪责都推到太子身上,更让他反感。大皇兄认为太子让人生疑,那他还觉得有可能是老大做了这一切陷害太子呢。   ——毕竟太子不管是出身还是为人,都没必要使这些下作手段。反而是大皇兄过去跟四弟有些龃龉。   不过,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真相,并不是谁的推测。   “诶?”大皇子一怔,这反应不对啊!太子有负所托,而且还极力替贾四张等人求情,老三不应该怀疑这中间有阴谋,从而对太子起二心吗?   秦珣继续道:“三个月,连一群匪盗都治不了,这兵是该好好整整了。”   大皇子还欲再劝,秦珣却摆了摆手:“皇兄稍待,我要去面见父皇。”   不等大皇兄表态,他径直离去。   正月里,三皇子秦珣向皇帝请命,想要去虎脊山剿匪:“父皇,虎脊山匪盗为祸已久,年前朝廷派人剿匪也以失败告终。儿臣不才,愿领三千黑风骑,荡平虎脊山,消灭匪患。”   皇帝手里的酒杯微微一晃,心情有些微妙,哪有正月里就发兵的?皇帝咳了一声:“我儿刚从北疆回来,还未歇足,怎好再上战场?我朝又不是无人可用。”   秦珣却道:“父皇,儿臣知道朝廷人才济济。只这虎脊山匪患是儿臣的一块心病。不荡平虎脊山,儿臣心中难安,还望父皇成全。”   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   皇帝心下一叹:“罢了,朕允了。出了正月,你就去吧。三千黑风骑可够?朕再与你拨些兵士吧!”   秦珣也不拒绝:“儿臣谢父皇隆恩。”兵嘛,总是不嫌少的。   皇帝挥挥手,令儿子上前,神情慈爱:“你们兄弟四人,如今折损了一个,只剩下三人。可一定要和睦相处。”   “是。”   皇帝又道:“我儿也不小了,心中自有主意,切莫因为旁人的话而移了本心。”   老四死了,再也活转不过来了,皇帝现在最担心的是老三会因为老四之死与太子生出嫌隙。那就十分的不妙了。他给老三机会,是希望老三能成为太子的有力臂膀,将来辅佐太子。可不是给太子培养敌人的。   秦珣点头:“是,儿子省得。”   虎脊山是必须要去的,那些匪盗也没有存活在世上的必要。而且,他隐隐感觉到,他去了河东,去了虎脊山,会离真相更近。   他不信四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第42章 线索   周成办事一向很快, 他除夕刚同六姑娘商量要搬迁, 正月里就找好了新宅子。   据他所说,新宅城东的胭脂巷。两进的宅子,不算大, 但胜在干净敞亮,又在城里。距离宅子不远,有三家胭脂铺,两家细米行,一家成衣店,热闹方便。   秦珩听周成说着,自己拿着黛笔在纸上随手勾勒。对着周成满是殷切的脸, 她点了点头:“嗯,你看着好就行, 不用考虑银钱方面的事情。”   她自己有银钱, 而且她也不想坐吃山空。等过一段时日, 她要找些事情做。   六姑娘如此信赖, 周成心中更生豪气, 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姑娘放心,交给我就好。”   他提前将一切事宜处理好,在二月初二,便同六姑娘一起搬进了新宅院。   搬了新家, 秦珩又添了几身新衣,两身冬装,两身春衫, 又添些头饰,胭脂水粉等。   做了十多年男子,初初换成女儿装,她欢喜而又新鲜。漂亮的衣衫,亮眼的首饰,她都极喜欢,但是真穿戴在她身上,她又感到不自在。   她有时涂上口脂,对镜自照,自己都觉得别扭,便又匆匆洗了去。   秦珩惊讶地发现,不止是她,周成的装扮也发生了变化。   她记忆中的周成,永远都是朴素的衣衫,在城西那段时日,他更是卯足了劲儿往老里装扮,涂黑面颊,点上麻点,再黏假须。   怎么一搬家,周成跟换了个人一样?衣衫开始出现了雨过天青色、湖蓝色、墨绿色,面颊也不涂黑了,麻点也不点了……当然,他仍然掩饰相貌,只是不再刻意往老里打扮。   她觉得奇怪,不由问道:“周成,你近来怎么这样打扮?”   是确定了他们现下很安全?还是有别的意思?   没想到一句话,周成就红了脸,他吭吭哧哧,半晌方道:“我今年二十一……”   不是老头子,更不是你爹!   秦珩愣了愣,有些莫名其妙。二十一?什么意思?该娶妻了?她忽然想起一事,严肃了面容,认真道:“周成,你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姑娘,你问。”   “你家中可有妻小?”秦珩是忽然想到这个问题的。她之前从没想过这方面,若是周成有妻小,陪她隐姓埋名,那她罪过就大了。   最开始她是想着有了机会就甩开周成的,自然不曾认真想过周成的情况。再后来,周成对她忠诚而又细致,她也接受了他留在她身边,陪着她,保护她的事实。   不过她只想着暗卫都无父无母,周成又自愿跟随她,保护她,竟没想过他是否有妻小。   周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没有。”   秦珩松一口气,还好。   “我怎么可能就娶妻生子了?”他当初奉命去保护还是四殿下的六姑娘时,也才十九啊。他们做暗卫的,又有几个成亲早的?   秦珩笑吟吟地看着他,没让人家夫妻分离,骨肉相隔就好。等过两年,周成自会娶妻生子。   六姑娘问他这个干什么?而且得知他未曾娶妻,她还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难道说,莫非……他心中一凛,不敢再想下去。   别人不知道六姑娘是谁,他可是很清楚。那是金枝玉叶啊,不是寻常人能匹配得上的。但愿是他想多了。   想到此事,他又不免发愁。六姑娘年前过完十五岁生辰,他们在宫外,一切从简,她连及笄礼都没有。他更是在她生辰过后数日才知道她生辰已过。   今年她就是十六岁,若是在皇宫里,她身为公主,皇上皇后自然会为她挑选才俊作为她的夫婿,一世荣宠不断。   而如今他们居于太平县,日常所见,均是平头百姓。难道还真让六姑娘将来嫁一个莽夫草草一生?   那也太委屈她了。   周成自己想想,都替她心酸。好好的金枝玉叶,竟沦落至此。   没办法,作为唯一的知情者,他周成只能拼尽全力地对她好了。   周成不能日日窝在家里,他除了料理家务,还要进进出出,忙两人的身份户籍。不能当黑户,也不能当流民。平安县未必是个平安的所在,此地距离河东不远。难保不会有人火眼金睛认出他们。   他倒也罢了,若是六姑娘的秘密暴露,那连累的可是不少人。   他外出时,难免会听到一些消息。近来就又听说关于虎脊山匪盗的传言。去年九月里,“四殿下”殒命荆棘崖,皇帝闻讯后派人剿灭虎脊山匪盗,可惜出师不利,那群匪盗至今还在虎脊山附近为非作歹。   周成最近听到一些风声,说是皇上又派人来剿匪。虽然不知道是何人领兵,但是很明显皇上对虎脊山匪盗极为痛恨。   这样挺好,帮百姓消除祸害。   秦珣并未直接去攻打虎脊山,而是绕路先到了河东。攻打之前,总得了解情况,知己知彼,才能胜利。   接待他的仍是贾四张。不到半年,贾四张就瘦了一圈儿。原本挺起的肚子现在也小了一点。   他拜见这位三殿下时,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一不留神,就得罪了对方。   ——不对,应该说是晋王殿下了。   听说晋王刚从边关回来,身上杀气未褪,贾四张今日一见,暗暗感叹:果真是个冷面王爷。比起他,四殿下则要和善多了。   想到四殿下,他心中更不安了。上回来个皇子,栽在了这里。这回又来一个,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秦珣扫了贾四张一眼,原来这就是贾四张了。   四弟在给太子的信里夸赞过此人,太子也为他求情。是以四弟出事后,他不但性命无损,乌纱帽也还好好的。   这贾四张也看不出有何过人之处。   “本王需要了解一下虎脊山的情况。”秦珣放下茶杯,声音不大。   贾四张大气也不敢出,思忖着措辞:“回殿下,这虎脊山由来已久,易守难攻。那伙匪盗占据山头已有数年,过往商客遭殃,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它没在河东境内,只是离河东近了一些……”   秦珣眼皮一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贾四张身子一颤,连忙改口:“不管如何,河东官民定会配合朝廷,剿灭匪盗,还百姓一片青天!”   秦珣这才点了点头。其实虎脊山的一些情况他也了解过,但是他还是选择到河东走这一遭,他想见一见这个贾四张。   至于虎脊山匪盗,那是非剿灭不可了。   虎脊山强人不少,但是自从官府围剿以后,日子就开始过得不那么如意了。本地百姓知道要绕道走,远方的商客又不是天天都有。要保证山寨的长远发展,并不容易。   这日午后,下山劫掠的几个强人,在山下看到了一个商队。这商队共有十来个人,赶着八辆车,车上全都盛满了货物。   几个强人对视一眼,均心中暗喜:这是来了肥羊啊,万万不能放过!   他们举着兵刃,从隐藏的树上一跃而下,喝道:“放下财物,爷爷饶你们不死!”   敢长途运货,肯定是有些本事的。商客们显然一惊,但是并不胆怯,反而从车底抽出兵刃迎战。   这些强人平日不知道打劫了多少商客,岂会把这十来个人放在眼里,当即呼喝一声,举刀便砍。   一番厮杀后,商客们弃车而逃。   强人们看着八辆车,见不是金银珠宝,便是绫罗布帛,干脆将车尽数赶上虎脊山。   此番下山,收获满满,几人回去论功行赏。   夜里,虎脊山的大哥廖文杰设宴为他们庆功,这个又矮又瘦的男人感叹:“难为兄弟几个了,这是咱们这数月以来最大的一笔买卖。来,哥哥敬你们一杯。”   几人笑嘻嘻的,一面喝酒,一面划拳,好不快活。   山上仅有的几个仆妇胡乱跳舞助兴,有几个强人兴致上来,也上场乱跳。   山寨里灯火通明,热闹无比。   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寨子起火了,廖文杰手里的杯子微微一晃,酒洒了大半。他霍地站起:“怎么回事?还不快救火?”   “报——”   正说着,又一小喽啰来报:“大哥,粮仓那边也走水了。”   廖文杰身子一晃,神色狰狞:“也走水?”   “是。”   这边正慌乱,又有新消息传来:山下有人发动进攻。   场中一片慌乱,议论声不绝于耳。   廖文杰厉声喝道:“慌什么?以前怎么做的?!官府来打,咱们打回去就是了!还怕那群狗官吗?”   “大哥说的是!”众人纷纷应和,群情激昂。   以前官府也来攻打过,还不是被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怕什么?!   今夜月色极好,虎脊山上乱糟糟的,火光冲天。   秦珣在马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眸色幽深。   贾四张骑马跟在他马后,口中赞道:“殿下这招里应外合真是高啊,高……”   秦珣扫了他一眼,成功让他闭嘴。   这也算高?那八辆车的夹层里各有一个人,被带到山上后,在夜间制造混乱,打开寨门,迎接黑风骑进去。   黑风骑久在疆场浴血奋战,一群匪盗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只是速战速决罢了。   混乱直到后半夜才结束,虎脊山的火也被扑灭,贾四张领着人忙前忙后,点人数,查看赃物。他疲惫不堪,也不敢喊累。   “殿下……”贾四张神情忐忑,“下官有件事……”   “说。”   贾四张咽了咽吐沫:“其余人等都在,就是头子廖文杰不见了。”   “谁?”秦珣皱眉。   “匪首廖文杰啊。”贾四张小心道,“那廖文杰狡猾无比,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那就找。”秦珣道,“找到为止。”他顿了一顿,又道:“黑风骑的士兵守在各个关卡要道,不会让他逃的。”   “是……殿下,是是是,殿下放心,肯定会找到的。”贾四张连忙表态。   然而直到天亮,都没见到廖文杰的踪影。   贾四张头上冷汗越来越密,虽说这事跟他关系不大,但是廖文杰若是一直找不到,是个隐患不说,他自己也难讨了好去。   想当初四殿下莫名其妙死在荆棘崖,如今匪首又在他眼皮子地下逃走。真是,有口也说不清啊。   还好,晌午时分,终于有黑风骑来报:“王爷,廖文杰找到了。”   “哦?”秦珣挑眉,“在哪里找到的?”   “虎脊山山下有个很隐秘的山洞。”那名黑风骑正色道,“廖文杰之前就躲在山洞里。”   秦珣沉吟:“那山洞里可还有其他人?”   “没发现其他人……”黑风骑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那山洞极大,似乎另有乾坤。”   秦珣心念微动:“另有乾坤?”   贾四张神色一变:“难道说,王爷,难道说那山洞里藏有粮草兵器?莫非虎脊山的匪盗还想谋逆不成?”   秦珣斜睨他一眼,看向黑风骑:“你说。”   “回王爷的话,那山洞很大很深,属下和几个兄弟不敢走到底,抓了廖文杰以后就原路返回了。只是在山洞里,发现有人待过的痕迹。”   贾四张有心想表现一番,再次插口,小声说道:“既是在山洞里发现的廖文杰,那他肯定在那里待过啊。有待过的痕迹不是很正常吗?”   秦珣有些不耐,瞪了一眼贾四张:“你别打岔。”他继而转向黑风骑:“你继续说。”   “除了火堆遗迹、衣衫碎片,属下还在山洞中发现了这个。”黑风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似乎是御内所有。属下不敢妄自猜测,还请王爷过目。”   那是一个米色的瓶子,扁而长,大约被火烧过,表面上犹有火痕。   它的造型极为怪异,材质更是罕见。   或许就是因为它罕见的材质,才使得它被火烧过,仍然没有损坏。   贾四张和黑风骑不认得,秦珣却是认得的。   确实是宫中之物,作用类似于水囊,容量大且携带方便。   只是宫中之物为何落在此地?这就不得而知了。   “殿下,下官斗胆猜测,虎脊山的匪盗大概曾打劫过达官贵人或是朝廷贡品……”贾四张话没说完,就想自抽而光,一夜没睡,就糊涂了是不是?这都说的什么话?怎么乱说一气?还嫌不够乱?   他一面觑着晋王殿下的神色,一面匆忙改口:“下官失言,下官失言……殿下莫怪。”   秦珣没有理会他,而是皱着眉端详那个瓶子。忽然,他脑海中像是有什么快速闪过,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他脸色忽的一变,沉声道:“那山洞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第43章 发现   山洞的洞口极为隐蔽,黑风骑段峰举着火把, 站在洞口外:“王爷, 就是这儿了。”   秦珣点头, 随其入内。   两人刚行得数十步,就看到了段峰口中的衣衫碎片和火堆遗迹。   “王爷,瓶子就是在这儿发现的。”段峰停住脚步,指向地面。   秦珣轻“嗯”一声,接过火把, 慢慢弯下腰, 仔细打量。这火迹看着有段时间了,衣衫的碎片太过零碎, 也看不出什么。他不免有些失望。   皱了皱眉, 秦珣道:“走,到前面看看。”   “是。”   两人继续前行,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又看到另一处火堆的遗迹。   秦珣蹲下身,盯着火迹,脑海里有许多零星画面一一闪过, 支离破碎, 想抓却抓不住。   忽然, 段峰的一声惊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直起身子,问:“怎么了?”   “王爷,这山洞外面是万丈深渊!”段峰脸上冷汗未落,看其神情明显还在后怕。   秦珣挑眉:“万丈深渊?”哪里来的万丈深渊?虽然他们从洞口走来, 一路缓步上升,但也没到深渊的地步。   他上前,待要查看。   “王爷小心,这到处是荆棘。”段峰小声道。   秦珣默不作声,小心拨开掩在洞口的荆棘,往外看去,雾沉沉的,看不见底。也难怪段峰会说是万丈深渊了。他又抬了头向上看,亦是看不到顶。   “王爷,你看这荆棘……”   秦珣心念微动:“这是荆棘崖。”   “啊?”   秦珣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是荆棘崖。距离虎脊山不远,崖壁荆棘倒长,不是荆棘崖又是哪里?”   段峰不敢说话了,荆棘崖,那不是四殿下殒命之处吗?他跟王爷时间短,可也知道王爷和四殿下感情很好。这地方,肯定戳着了王爷心里的疤。   “你说,若是从崖顶掉落,掉进山洞里的可能性有多大?”   “啊?”段峰愣了愣,“基本,不可能吧。这崖壁上到处都是荆棘。要好巧不巧地掉进山洞……”他摇了摇头:“不大可能。”   秦珣沉默了。他自然也知道可能性极小,人人都说四弟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其尸体也早运回京城葬在了皇陵。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也许四弟还活着呢?也许四弟从荆棘崖掉落,恰好就掉落在这山洞里了呢?在山洞里养伤,然后就活蹦乱跳了呢?   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不可能。若四弟还活着,肯定会去找他。四弟跟他关系最好,最离不开他。   从京城到河东,他内心深处已经隐隐有些承认,四弟多半是已不在了这个事实。但他依然固执地不愿意去接受,而且即使是四弟不在了,死因也绝不会是意外那么简单。   整个事件中,周成是关键。   眼前这山洞分明有人待过,而且,还有宫中之物。如果不是四弟,那么会不会是失踪了的周成曾躲在这里?——四弟出事以后,周成不见踪影。他曾派人去查周成下落,却毫无结果。   会不会周成就在附近?   看王爷面无表情,目光沉沉,段峰心中不安:“王爷?”   “嗯?”秦珣双目微敛,“走吧!”   两人从原路返回。   秦珣命段峰等人将虎脊山一众匪盗押解回京城复命。   段峰领命后,犹豫了一下,问:“那王爷呢?王爷不回去吗?”   “我还有些事,过一段时日再回。”秦珣黑眸沉了沉,状似漫不经心道。   段峰不敢再问,只应道:“是。”   他心里直犯嘀咕,听说四殿下当初也是没跟众人一起回京才出的意外。想了一想,他试探着道:“王爷身边留些人?”   秦珣点头:“三千黑风骑,你带两千回京,我这边留一千待命。”   他人既然来了河东,自然是要好好探一探真相的,查事情也需要人手。   “是!”听闻王爷身边留一千黑风骑,段峰心情振奋,迅速应道。   晋王殿下剿灭了虎脊山的匪盗却不急着回京,贾四张心里头有些不安。遇到这种情况,他作为地方官得好好作陪,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忙完公务,贾四张就跟在晋王身后,时刻准备着。   晋王殿下骑马到城外,他也跟着到城外,还指着大片的良田,满面笑容:“殿下,您看。这良田,看得人好生欢喜啊……多亏了……”   他本想说“多亏了四殿下”,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是一改,临时换成了“杜大人”“真是多亏了杜大人啊,去年咱们河东大旱……”   秦珣冷眸微眯:“我要去荆棘崖看一看。”   贾四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王爷还是算了吧……啊,既然王爷执意要去,那下官自当陪同。”   他能说什么?他人微言轻,说了也没用啊!   秦珣却道:“贾大人请自便,不用陪同了。”   “这……是,下官遵命。”贾四张一想,晋王殿下是去凭吊兄弟,他跟着去也不像回事不是么?   秦珣带着几个黑风骑,从河东出发,一路东行,从荆棘崖旁的小道走。   他看过无数次贾四张等人联名写的奏折,那奏折上清楚地写到,四弟当日取道荆棘崖,忘了带东西,原路返回。他看奏折时还是怀疑,真身临其地,心中怀疑更浓。   这是有多意外,才能拐到荆棘崖的崖顶。且通向崖顶的道路并不平坦,也不算狭窄。四弟虽然骑射不好,可也不该任马冲到崖顶啊。   除非那马性烈,除非那马被人暗地里动了手脚。   四弟之前曾从马上摔落过一次,那么胆小的人,不可能再选一匹烈马。   秦珣驱马一点点到达崖顶。   “王爷小心!”跟在他身后的黑风骑出声提醒。   秦珣身下的马也止步不前,甚至是后退。   秦珣双眉紧锁,更觉得不妥。连马看到悬崖都知道后退,除非是疯了,否则怎么可能跃下去?   他阖上眼,脑海里倏忽浮现出四弟在崖顶,连人带马摔落下去的场景。画面中的四弟,脸色惨白,惊恐不安。   胸口一阵钝痛。秦珣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走吧,回去。”   牵着马慢慢走下荆棘崖。他向身边人下令:“找周成,重点在附近找。”   秦珣知道,剿灭了虎脊山匪盗,他该即刻回京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立刻动身回去。   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这里可以得到答案,可以知道真相。   作为为数不多见过周成相貌的人,他画了周成的画像,教人暗暗寻访。——须知周成是暗卫出身,武功高强,隐藏的本事也不弱。若是给周成察觉到有人在追查他,那么恐怕就不好找到了。   贾四张不知道晋王殿下在忙些什么,他总疑心这位王爷是来揪他的错的。于是他每日更加勤勉,对晋王也更恭敬。   他还记得他听人说过,晋王殿下与逝去的四殿下关系很好,他想,或许夸赞四殿下的话,晋王会很乐意听。   “河东的百姓,感念四殿下恩德,为四殿下建祠立碑。殿下要不要去看一看?”   秦珣慢慢抬头,心里却是一痛,建祠立碑么?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难过多些,还是欣慰多一些。他摇了摇头:“不必了,百姓有心了。”   四弟从来都不是在乎虚名的人。四弟胆子小,老老实实,也没想过会有人给他建祠立碑吧?   贾四张有些失望,默默退了下去。   然而没过几天,贾四张竟然听说临县的县令打算给晋王殿下建长生祠!真是,真是太不要脸了。   这不是明摆着巴结讨好晋王么?这拍马溜须的本事,他真是一辈子也及不上了。   虎脊山的匪盗占据虎脊山,为祸已久,过往商客多有遭殃的。此次晋王率军剿灭匪盗。附近州县均受益良多。对晋王殿下,老百姓也交口称赞。   ——之前晋王在疆场杀敌,此地的百姓没什么感觉。这回剿灭虎脊山匪盗,他们开始感叹晋王是大英雄了。   连待在太平县极少出门的秦珩,也听人提到过三皇兄的英勇事迹。   老实说,她对此并不意外。她自小就觉得三皇兄有本事,他又跟着孟师傅学了多年,还曾在疆场立功,对付一群山里强人,根本不在话下。   听说晋王殿下剿灭匪盗以后,押送他们回京,想来少不了再有一番嘉奖。   秦珩为他高兴之余,也有一丝的怅惘。这回可能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尽管他们未曾见面。   日后不管他是否登基为帝,恐怕都不可能再见着了。   她与他交好数年,她还是希望他日后能平平安安吧。   而她自己,也会完全告别过去,做一个新的秦六姑娘。   然而秦珩不知道的是,外面的传言有误,她的三皇兄秦珣并未即刻返回京城。相反,在太平县县令的力邀下,秦珣还带了若干侍卫,来到了太平县县令的官邸。   太平县县令陈聪四十来岁,瘦骨伶仃,衣着极为朴素,一见到秦珣,就忙施礼不迭:“下官见过王爷。”   秦珣颔首:“陈大人不必多礼。”   他原本也不想来这一趟的,只是太平县县令在信里提到了季夫子,自称曾是季夫子的门生。   秦珣心念微动,虽说他在上书房那几年没怎么读书,但是季夫子这个师父,他还是认的。陈聪搬出了季夫子,他想看看,这陈聪究竟想干什么。   陈聪宴请晋王时,却没再提起季夫子。他这宴会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先用好酒好菜招待,酒宴伊始,有美貌舞姬翩翩起舞。酒过三巡,又有几名老者出现,神情恳切,感激晋王殿下消除匪患,还太平县太平……   秦珣从始至终神色淡淡,半晌才道:“陈大人真是好兴致,可惜本王乏了,恐怕不能奉陪了,诸位自便。”   他起身离席,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一事,脚下停下,转身回头:“对了,还有件事。陈大人以后不必把银钱都花在这种宴席上,还不如买两件衣裳呢。”   他走得极快,胸中怒火未消。虎脊山严格来说,就在太平县内。可惜这位陈大人,多年来都未曾向朝廷奏明此事。而且四弟出事后,敬竟也无人问责于他。   若是朝廷早些知道,早些剿灭了虎脊山的匪盗。也许四弟赈灾回返时,就不必取道荆棘崖……   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离开官邸,秦珣骑马带着黑风骑往回赶。途径街市,他忽的想起一事,勒紧缰绳,问身后几人:“要不要吃些东西?”   几名黑风骑相视一望,其中有个点头,后面几人也跟着点了点头。   原本陈县令招待王爷,陈府也有人招待他们。可惜,他们还没挨着筷子,王爷就要走了。他们也只能跟着王爷出来。现在肚子还真有点饿。   看王爷这架势,多半是要连夜赶到河东去的。虽然坐骑神骏,可是只怕也要花不少时间。   虎脊山的匪盗被剿灭以后,附近州县的夜市也都热闹了起来,更何况还未到宵禁时候。   秦珣双目微敛,马鞭指了指颇显气派的望月楼,问身后人:“去望……”   “望月楼”三个字还未说完,他就看见这四个黑风骑中年龄最小的白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街边的馄饨摊。   秦珣怔了怔,唇角微微上扬,声音也不自觉柔和下来:“想吃馄饨?”   “嗯嗯!”白七连连点头。   秦珣面上浮起一抹笑意:“行,那就吃馄饨!”   他们一行五人下马,在街边的馄饨摊坐下。道路一下子显得拥挤下来。   秦珣皱眉,他们这样,是不是影响了旁人的生意?   白七忙低声道:“公子,咱几个先让马儿吃些草去。人休息,马也得休息嘛!”   秦珣点头,挥了挥手。这个白七很乖觉,比四弟聪敏多了。   白七等人牵了五匹马慢慢离去。   秦珣吩咐馄饨摊的摊主煮五碗馄饨。   “好嘞。”   街边的小摊很简陋,不过好在还算干净,在夜色下别有一种美感。秦珣年少时曾做《庖丁刍议》,对饮食颇有研究。后来在边关待了一年多,对吃早就不挑剔了。   白七等人还未归来,秦珣坐在馄饨摊边,怔怔地发呆。   “哥哥是从京城来的吗?”清脆的童音将他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秦珣微微一怔,看向面前十岁左右的男孩。他笑了一笑:“是啊,从京城来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从京城来的。哥哥说话和我一样!”男孩脸上露出一些得意。   秦珣笑笑:“是吗?那真是巧了。”   “哥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男孩转了转眼珠。   “什么忙?”秦珣饶有兴致地问。   男孩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我自己有几个铜板,我想买一份冰雪冷元子,可我爹娘不许,他们要是知道我有钱,肯定要打我的。你能不能说是你要买,买了又不吃才给我?”   “冰雪冷元子吗?”秦珣神情有些恍惚,很小的时候,四弟教人给他送过一次。他把那碗冰雪冷元子赏给了阿武。再后来,他和四弟熟稔,倒是没少在章华宫用这些。   “是啊,是啊,你也知道是不是?我只想着京城有,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然也有!可惜只有夜市才有人卖。我悄悄去买都不成……”   男孩儿故作老成,却难掩孩气。秦珣有些想笑,难得好心道:“现在还不到吃冰的时候,你爹娘也是为你好。”   才四月初,哪里就用得到吃冰雪冷元子了?时节不对,想来生意也好不到哪儿去。   “怎么不到吃的时候?你看,那边不就有人买吗?”男孩不服气,指着不远处。   秦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不远处一个小摊,摊前站了一个人。   似乎摊主有些耳背,那人先说了一句什么,继而又提高了声音:“老伯,一份冰雪冷元子。要黄豆多、砂糖多的,不要冰。”   男孩撇了撇嘴:“不要冰算什么冰雪冷元子?”   秦珣的神情却猛地变了。这声音,他绝不会听错,分明是周成的声音。他定睛看那人身形,不是周成又是谁?   夜色掩映下,虽有灯光,可面容仍看不真切。但是看轮廓,则是周成无疑了。   秦珣前些日子还刚画了周成的画像,对周成的相貌自然不陌生。他一时气血上涌,忽怒忽喜。   他遍寻周成无果,原来周成是躲在这儿吗?   他本要即刻上前问个分明,但很快他心中一凛,生生忍了下来。他对自己说:不能打草惊蛇。   那边酷似周成的那人又提高了声音吩咐摊主:“麻烦装起来,不是我吃,我是要带回去。”   秦珣心念一动:这还有同盟?   装好东西,那人付了钱,转身就走。   秦珣来不及等白七等人回来了,他放下一锭银,快速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姓名:秦珣   别称:三皇子、晋王   性别:男   代表作:《庖丁刍议》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话说今晚忘带了笔记本充电器,我觉得能在电量用完前,码这么多字并成功转移到手机上的我很厉害。   你们没猜错,明天就要重逢了。   这场大戏的上映,要感谢廖文杰,感谢贾四张,感谢陈聪,感谢白七,感谢馄饨摊摊主和他儿子,最重要的是感谢最佳道具:冰雪冷元子。   好吧,从今晚起,为那谁点蜡。 第44章 重逢   四月初的夜晚,院子里凉飕飕的。   秦珩只在外边待了一会儿, 就转身回房了。刚交戌时, 她还不觉得困。闲着无事, 她干脆挑亮了灯,从床头摸了一本话本子出来翻看,慢慢打发时光。   想当初她还在皇宫做四皇子时,跟三皇兄一起在上书房读书学习。她每日都做出努力学习奋发上进的模样,极为认真。而三皇兄则懒懒散散, 还常在圣贤书下面放其他书籍, 在课堂上看。她瞧他一眼,就会挨他的眼刀。   后来, 两人熟了。三皇兄也曾将自己的书借给她看。有时是兵法书籍, 有时是英雄演义,当然也有时会是话本子……甚至她还记得有一次三皇兄在看菜谱。   想到三皇兄,秦珩一时有些出神,她站起身来,推开窗子,向外望去。   暮色沉沉, 隐约能嗅到远处的花香。她深吸一口气, 双目微阖, 倚着歇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去继续翻看面前的话本子。   据说这是坊间最流行的,人穷志不穷的书生,上京赶考, 因为天降大雨,不得不在一家庄子上借宿。病好以后不急着走,又逗留了几日。偏巧这家庄子上有个貌美如花的小姐。两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秦珩看到两人在后花园里你来我往的试探,双方都暗戳戳的,明明情意无限,却偏偏谁也不肯主动提及此事。你试试我,我试试你。   她看得无趣,干脆先将书撩开,坐在窗前,静待周成归来。   周成出去了,以他的习惯,回来时必会给她带些零嘴儿。   不知道周成怎么想的,前两天竟给她带冰糖葫芦。   或许是她第一次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喜,以至于他连着数日都要带一串回来。   她只好告诉他:“我不大爱吃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又酸又黏牙,她一点都不爱吃。不知道周成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竟以为她喜欢冰糖葫芦。   周成当时愣了愣,问:“那姑娘喜欢什么?”   秦珩想了一想,随口道:“我最喜欢的……是冰雪冷元子吧。夏天的时候,很解暑。”——现在刚四月,没有,你可以不用带了。   她自然不知道,周成已经成功买到了冰雪冷元子,因为天气凉,远不到吃冰的时候。他买之前还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买。他特意叮嘱摊主,不要冰,多放些糖,多放些豆。姑娘家脾胃弱,若真吃坏了身体,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他教摊主收拾好,自己小心翼翼抱着,心里隐隐有些欢喜。他行得很急,他想,六姑娘看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肯定特别高兴。   或许她美丽的眼睛里会溢满笑意,她白玉般的脸颊会生出一抹红晕……他还记得她说“冰雪冷元子吧”那时候的神情,带着一些温柔,还有一些怀念。   唉,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可惜他们如今不在京城,他无法给六姑娘提供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他能做的只是帮她买些可口的零嘴儿了。   可怜一个金枝玉叶,隐姓埋名躲藏在市井之中,也是苦了她了。   周成眼神暗了暗,他看一眼自己买的东西,微微勾了勾唇角:但愿六姑娘会喜欢。   刚戌时,夜市的人不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恍惚以为身后有人在跟踪他。他放慢了脚步,猛然回头看去,并无异常。   周成紧了紧手里的东西,心中狐疑,莫非是自己想多了。城东这么多人,未必是跟着他的。他若惊惶,反倒惹人生疑。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快到胭脂巷了,可那种怪异的感觉还未消失。他心念微动,未直接进巷,而是向旁边拐去。   身后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周成心中一凛。做了几年暗卫,他基本已经能判断出来了:不是他多想,确实是有人跟踪他。   他心念急转:不能教人发现六姑娘,此人需尽快解决掉。他快走几步,忽然“哎呦”一声,脚下一个踉跄,靠向墙壁,大声喘息。   周成眼角的余光,看到离他约一丈外的地方,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心下一惊,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嗯,就是他了。   他一只手抱紧了给六姑娘带的东西,另一只手握掌成拳。在心中默念:“一,二,三……”   刚念到“三”,他就猛地转身,几个纵跃,扑向跟踪他的人。   周成出招迅疾,毫不留情,直攻那人面门。   巷口黑暗,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他能感觉到,那人反应极快,当即伸臂格挡,一看就知道是练过的。   周成更惊,出手也更快。   城东热闹,人来人往,他需速战速决。解决了这件事,他还要回去见六姑娘呢。   “周成——”对面那人突然开口,竟喊了他的姓名。   周成悚然一惊,手上动作一顿。那人冷哼一声,乘机扼住了他的手腕,强势一扭,将他的胳膊扭到了他身后。   周成瞪大眼睛,不敢动弹。——方才惊到他的,不仅仅是对方忽然喝出了他的名字,而且,对方的声色,他再不会听错,分明是三殿下!   只是三殿下怎么会来这里?他不是回京城了吗?三殿下怎么会发现他?三殿下跟踪他多久了?是不是也发现了四殿下——啊,不,六姑娘?   周成是不敢也不能与三殿下为敌的,心头慌乱之时,已落在了下风。   这人自然就是秦珣了。他一路跟随者周成,小心翼翼,却不想还是被周成发现了。而且这周成竟然还跟他动武。   他当即叫出了周成的名字,周成闻言就不行了,甚至连挣扎都不敢。   秦珣面色稍缓,心说,还算知道些规矩。但转念一想,他就又皱了眉:或许周成不是知道规矩,而是怕暗处还有其他人。——周成是暗卫出身,对暗处的力量可能会更加忌惮。   这样正好,省得他麻烦。   不过,他难免有些遗憾,方才跟上来得急,他身边竟然一个人也没带。若是逼急了周成,只怕他自己也会陷入危险当中。当然,眼前的情况,不适宜想太多。既然周成畏于他的身份,他何不好好利用这一点?   秦珣冷冷地道:“周成你出息了啊?竟然跟本王动手?”   “属,属下不敢……”周成此刻心中充满了矛盾,他答应了六姑娘,不能将她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三殿下,可是如今三殿下站在他面前,他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秦珣拽着周成的胳膊,走到光亮处,他双目微敛:“若是走在街上,我还真不敢认你。竟然打扮成这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的暗卫弟兄们只怕也认不出你。”   他记忆中的周成,衣衫只有黑色和灰色这两种颜色,极善隐匿。但是眼前灯下的周成,一身湖蓝长衫,发髻整整齐齐,乍一看很有些风流倜傥的模样。   周成的脸“唰”的就红了。老实说,他也怪不好意思的。如果不是不想被误会成六姑娘的爹,他想,他大概不会打扮成这样吧。   “你的同伙是谁?”秦珣继续问道。   “……”周成有点懵。什么同伙?   “四殿下是怎么回事?我当初让你保护四殿下,你是怎么保护的?四殿下出了事,你不声不响地走了……”秦珣提及此事,怒火更甚。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扭了周成的脖子。他为四弟的事伤心难受,为寻周成探查真相焦灼不安。然而周成却好端端的躲在这里,还有闲情逸致逛夜市,给同伙买冷饮。   周成心里一咯噔,来了,果真来了。怎么办?说还是不说?故主和新主,支持哪一个?他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很大声地说:“把真相告诉三殿下,他肯定有更好的解决法子。那样六姑娘就不必像现在这般吃苦了。他和六姑娘感情也好,他是晋王,又立了功,他能解决六姑娘担心的所有事情。告诉他,告诉他……”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道:“不能说!周成,不能说!你答应了六姑娘的。是你劝她假死,是你说要保护她,照顾她,守着她的秘密。你这样做,有可能会害了她……”   见周成神色变换,却一声不吭。秦珣心里暗暗警惕,他冷眸微眯,唇角轻扬:“周成,你若老实配合,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我或许可以对你从轻发落。若你执意不从,那也就怪我不得了。你的同伙藏在哪儿?这条巷子吗?我让人一家一家找过去。你说,我能不能给你们留个全尸……”   秦珣说这话,原是想诈一诈周成,却不想周成瞬间变了脸色。   他不知道三殿下知道了多少,但是他很清楚地是,不能让三殿下派人去找。胭脂巷就这么大,六姑娘毫无防备被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他念头微微一转,三殿下能找过来,或许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吧?那他还继续瞒着,是不是不大好?可他又不能直接给说出来。——这样就对不住六姑娘了。   唉,要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就好了。   周成胳膊酸痛,却动也不敢动,他吭吭哧哧:“殿下先松手,听属下一言。”   秦珣只冷哼了一声,并未照办。   周成轻声道:“其实,没有同伙。是属下自己,害怕,所以逃走了,没有同伙。”他再三犹豫之后,还是选择隐瞒真相。   然而秦珣却笑了一笑:“是么?没有同伙?那你这冰雪冷元子,又是给谁的?”   这周成拿他当傻子是不是?他只遗憾眼下身边并无他人,否则周成就不会这么自在了。   周成瞬间瞪大了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三殿下果然已经知道了!   怪不得三殿下气定神闲,原来是因为胸有成竹啊。那他还有隐瞒的必要吗?若是六姑娘在此,不知会如何处理此事。   ——秦珩盯着沙漏出了会儿神,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皮一直跳,心里也暗暗不安。先前看话本子看不下去,现下连发呆都不成,总想起一些不大美好的回忆。   算算时间,周成也该回来了,不会是遇上什么事了吧?或者说这个周成,又突发奇想,要她买什么东西,以至于耽搁了时间?   秦珩在房中慢慢踱步,轻轻叹了一口气。   ———此刻,巷口的秦珣听周成说完,挑了挑眉:“你说我知道多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他一句话里连着几个“知道”,周成更忐忑不安了。他咬了咬牙,将心一横:“既是如此,那殿下请随属下来吧。”   周成忽然改了态度,秦珣心中疑惑更重,但面上却分毫不显。   白七等人喂马回来看到他留的记号,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周成是突然发现他在跟踪的,这段时间也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定然来不及与同伙串通。   那么,不妨随他走一遭。   秦珣点头:“带路。”   恢复自由后,周成轻轻动了动胳膊,暗暗摇了摇头,向新宅院而去。然而,到门口时,他却停了下来。   “怎么?”   周成面显踌躇之色:“殿下,属下不能进去。”   秦珣纳罕:“为什么?里面有埋伏?只等我进去,就将我拿下?”   “不是不是……”周成连忙摇头,“属下对殿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做这种下作的事?若有此心,教我不得好死。只是……属下实在不宜进去。”他顿了一顿,又道:“真相就在里面,殿下进去一看便知。”   周成今日的反应透着怪异,他像是有什么依仗,又像是笃定了秦珣不会拿他怎样。——秦珣一时反倒有些看不明白了。但是对真相强烈的好奇,驱使着他点了点头。   秦珣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不大的院子,黑黢黢的,勉强能看清布局。院落中隐隐有花香浮动。沁人心脾。   秦珣往前走了片刻,看到一个房间的灯还亮着。灯光映在纸窗上,能看到一个身影。   这就是同党么?   秦珣皱眉,缓步上前,他一手抚上匕首,另一只手却轻轻叩门。   ——秦珩听到敲门声,心中一喜,快速打开了门:“周成,你回来啦?”   然而,在看清门外人的这一刹那,她脸色苍白,双目圆睁。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抬手,侧头,以袖掩面,颤声道:“你……你是谁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声音娇娇柔柔,隐约还带着一丝惊恐和不安。   秦珣原本只当是同伙,却不想开门的竟是个娇弱女子。只一晃眼的功夫,那女子竟又飞速遮挡了面容。他自觉失礼:“抱歉,我……”   想要退出去的他,眼眸微闪,死死盯着那女子的侧脸。   她用袖子遮着脸,他看不到她的真容,但是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线条饱满的耳朵,以及耳后的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印。   秦珣紧紧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一字一字道:“不知姑娘能不能放下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周成:我其实也很无奈。 第45章 争执   秦珩定了定神,对自己说:不要害怕, 不要担心。虽然不知道三皇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但是她完全可以从容应对。因为四皇子秦珩已经死了, 而且她现在做女子打扮。   他认不出来的,他肯定认不出来的。   这么一想,她稍微心安了一些,颤声道:“公子这话好生无礼。”   秦珣黑眸沉了沉,微微勾唇:“是么?如此说来, 确实是我无礼了……”他话音刚落, 就忽然伸手向前疾伸,去拽她的衣袖。   他速度极快, 裹挟着风声瞬间而至。秦珩暗惊, 下意识身体后仰,另一只手紧紧护着衣袖。   只听“呲啦”一声,半幅袖子被撕裂,拽了下来,晃晃悠悠落在地上。   秦珩只觉得手臂一轻,低头看时, 赫然看到一截白色的中衣和一段玲珑的皓腕。比这更可怕的时, 她的面容无处遮掩。她待要另一只袖子去遮时, 却听到三皇兄冰冷的声音。   “秦珩!”   秦珩一惊,动作微微一滞,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垂下了头, 浑身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手足冰冷。   她该想到的,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她方才一力遮掩,恐怕更惹他不快。   从小到大,他从未连名带姓地叫过他。而他唤现下竟唤她“秦珩”,他定是恼到了极致。   夜风穿过门进入房内,带着丝丝凉意,可是秦珣却身体滚烫,怒火滔天。不可否认,当袖子落地,他看清她面容那一刹那,他除了惊艳,更多的是惊喜。   四弟还活着,竟然还活着!   但是不过是刹那之间,愤怒如同潮汐汹涌而至,铺天盖地。还真是他的好四弟啊。   他蓦地伸手,攫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他眉眼锋利,不带丝毫温度:“说,你究竟是人是鬼?是男是女?”   他目光沉沉看着她的装扮。红衣潋滟,青丝如瀑,明丽端妍,教人不敢逼视。   这样的装饰打扮!好好男儿,竟然这样打扮!   秦珣眼眸微眯,目光逡巡,从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再到弧度美好的胸前,再到精致的锁骨,修长的脖颈,以及被他攫住的下巴。   视线每移一寸,他胸中的惊骇与愤怒就会重上一分。这是,女子?!   秦珩身子发颤,秋水般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我……”   他果真还是认出她了。秘密被发现的绝望和对未来的恐惧让她瞬间脸色苍白,心神大乱。   秦珣心中一凛,愤怒而失望。   如果不是这张脸他太过熟悉,仅凭眼前人的声音打扮,他不敢将其与四弟划上等号。可是四皇弟秦珩,是他最亲近最熟悉的人。老四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不会认错。   他眼神黯了黯,攥住她下巴的手不变,另一只手径直去探她胸前。   秦珩大惊,连忙躲避,急道:“皇兄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了,又何必羞辱于我?”   “羞辱?”秦珣冷笑,眼中一片冷寂。然而他到底是停下了手,他连声道:“好,真好,竟是我羞辱你!”   秦珩看他神色,知道他此刻愤怒至极,她甚是懊悔,艰难摇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皇兄此举……恐怕不大妥当。”   她心中又羞又急,他怎么能那样?!   “女子?男女授受不亲?”秦珣眼中暗潮涌动,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女子?四皇弟?啊,不,也许我该叫你一声四皇妹?”   秦珩一怔,眼泪从眼角流出,顺腮而下。   这句话!这个场景!和她那个梦里多么相似!然而却有太多的不一样。   三皇兄不是皇帝,他们也不是在宫中。难道说她躲来躲去,只是让噩梦提前吗?   她也不擦眼泪,任其缓缓流下,口中却道:“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秦珣看见她的泪水,眼神微闪,到底是松开了禁锢着她下巴的手。   或许是他方才用力太大,竟在她白皙精致的下巴上留下了明显的红印。   秦珩重获自由,却不敢后退,唯恐惹得皇兄不快。她悄悄扯了扯缺半边袖子的衣衫,心念急转。   她现下已经无心去思考皇兄如何知道此地,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她想为今之计,是先求得皇兄的原谅和理解,至于其他的日后再做打算。   “我,我不是四皇妹。如果硬算,我排行第六。”秦珩声音轻柔,娇娇怯怯。   但秦珣并没有因为她的示弱而面色缓和,他只定定地看着她:“第六?”   秦珩思忖着措辞,软语道:“皇兄,要不,你先坐。我慢慢跟你说?”   三皇兄目光沉沉,面无表情。   秦珩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只得先拖了一把椅子,神情殷切而略显谄媚:“皇兄,你坐。”   三皇兄一个人,说明此事父皇多半还不知晓。不要慌,要稳住,她和三皇兄多年交情,他不会置她于死地吧?   暼了她一眼,秦珣坐下,冷冷地道:“想说什么,你可以说了。”   他倒要听一听,她能说出什么来。死人变成了活人,男人变成了女人。他的四弟还真让他惊喜。   “皇兄,我能不能去换身衣裳?衣衫不整,不好跟皇兄……”秦珩的话在皇兄森冷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怎么?想逃?”秦珣冷眸微眯,视线从腕上一扫而过。看来宫中上下都是瞎子,这么一个明艳照人的女郎竟无人识得。   很好,很好。   “没有没有,真没有。”秦珩连忙摆手,“我见到皇兄,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么会逃?”   “欢喜?呵,那你的欢喜还真是特别。”秦珣渐渐冷静下来,他想他已经大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排行第六?那只能是早逝的六公主。可六公主三岁早夭。四皇子实际上是六公主,那么,这身份隐藏的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十多年的隐瞒,她藏得可真深。   “我……”秦珩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表现不像是欢喜,她索性避而不答,只讲自己想讲的,“皇兄记不记得我的母妃?我已经不大记得了。我从记事起,就成了四皇子,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皇兄也知道的,我从小又呆又笨……”   秦珣冷眼看着她,并不为她的软语所打动。又呆又笨?若真是又呆又笨,又怎能在皇宫里守着这么大的秘密,一守就是十多年?!   恐怕真正傻的人是他吧。竟傻傻地认为那是个单纯老实的好弟弟,傻傻的护了多年,也没看出她呆笨外表下的玲珑心肝。   “……我只知道,我必须得当好四皇子,不然,不但是我,我身边的人,都会受到连累。皇兄,这十多年,我一直很怕的,我唯一觉得开心的就是有皇兄护着我,有皇兄对我好。我要是真是四皇子就好了,可我不是……”   秦珣看着她,见她明艳的脸颊上泪痕斑斑,好不可怜。若在以前,他肯定会好好安慰她,不管她遇到什么难事,他都会想办法解决。可现在他心里,比起心疼,更多的是浓浓的讽刺。   “我从荆棘崖上往下跳的时候,最舍不下的就是三皇兄了。”   “你说——什么?!”秦珣瞳孔微缩,他猛地站起,涩然问道。   秦珩轻轻一笑,眼泪却流了下来,她轻声道:“我长大了,不好隐瞒了。父皇还说要我娶妻,我又怎么能娶妻呢?与其连累更多的人,还不如自己死去更好。”   秦珣的心狠狠一颤,她竟是这么想的吗?然而他说出口的却是:“呵,那你死了就不连累人了?”   这么大的秘密,她竟从未跟他提过。他之前一直以为,他是她的依靠,她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   原来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秦珩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我就是怕连累人,才借了这么一个机会,提前支开人,还给太子二哥写了信。我没想连累谁,真的。我从荆棘崖上跳下去,想着我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如果不是周成救下我,我大概真的已经死了……”   她必须让他相信,她不是假死,而是真的想死。——这两者区别很大。两人多年情意,她又是真正的无奈之举,但愿能得到他的怜惜。   嗤笑一声,秦珣冷笑,怒气更甚:“所以你寻死不成,被他救下,就跟他隐姓埋名,双宿双栖?”   “啊?不是,我……”秦珩有些茫然,这哪儿跟哪儿?重点不是她这一切纯属无奈,并非有意欺瞒吗?!她说:“我与周成清清白白,才不是什么,什么双宿双栖。”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低。   秦珣轻轻摇了摇头:“秦珩,你说你不想连累别人是不是?”   略一迟疑,秦珩点了点头:“是。”   秦珣脸上浮起一个怪异的笑:“那你还真是善良体贴。”   秦珩忽然意识到不对,她想她大概说错话了。   果然,下一刻,秦珣目光转冷:“你妥善布局,巧借机会,还给太子修书一封。你不想连累人,你替每一个人都考虑到了,周成、杜子清、其他侍卫,甚至是刚认识一个多月的贾四张,你都怕连累了他们,好生安排。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做一切的时候,就没想过他得知她身死,也会难过?   没有,他对她推心置腹数年,在她心里连贾四张都比不过。甚至她活了下来,也死死瞒着他。若不是他今夜发现了她,恐怕她会躲着他逍遥快活一辈子吧?   他独自伤神,又为她报仇,而她欢欢喜喜的隐藏在市井之中,潇洒惬意。   秦珣视线微转,看到放在桌上的话本子,瞄了一眼,看向秦珩的目光就更冷了几分:哦,她还有心思看话本子,还有个周成大晚上的去给她买冰雪冷元子……   秦珩愣了愣:“我,我自然是想到皇兄了。”她忆起当日在荆棘崖的山洞中午周成所说的话,她低声道:“我自然是怕连累皇兄的。”   “呵,好一个怕连累我。”从始至终将他蒙在鼓里,连她是生是死,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还说是怕连累?   秦珣微阖双目,遮住眼中的复杂情绪。   想到自己为四弟所做的种种,想到得知四弟亡故后自己的失态,秦珣一时之间愤懑、不甘、失望、心寒……种种情绪交织。他怕他多看她一眼,会忍不住用手掐断她那细嫩的脖子。   “我跟皇兄关系一直很好,我的秘密暴露了,谁知道旁人会不会以此做筏子,来攻击皇兄?”秦珩回想着自己那日与周成的对话,在心里给自己的行为有了新的定义:自知会牵累很多人,无奈只能寻死。   “你还真当我是傻子么?”秦珣自嘲一笑,可不就是个傻子?对自己以为的弟弟掏心掏肺,牵肠挂肚,却不想那人对自己从头到尾都是欺骗。   更可怕的是,他明知她现在说的也不可能是真的,可他内心深处竟还不自觉地去相信她。   秦珩心中慌乱,忙去牵他的衣袖:“皇兄,我没有……”   还未碰触到,秦珣便避开了。她捉了个空。秦珩抿了抿唇,不安之余脑海里却隐隐有了些光亮。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唇畔浮起一抹苦涩的笑:“小时候也是这样,我想跟皇兄亲近,但皇兄不喜欢我。我还记得我第一回 给皇兄送冰雪冷元子,皇兄转头就赐给了阿武。后来皇兄总算肯跟我亲近了,现在又恼了我吗?我知道我这件事瞒着皇兄是我不好,可是皇兄不要不理我……我知道错了……”   她说着,又试图去牵皇兄的衣角,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皇兄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不可以不理我……”   听她提起往事,秦珣冷硬的心隐约有了一道裂缝,记忆一点一点溜到了他面前。   她给的冰雪冷元子,她在危急关头替他挡着危险……人情理之中的反应,不会作假。   或许她当时真的是想与他亲近。   但是,她后来所犯的错,也不能原谅。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到皇兄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她悄然松一口气,只要有缓和的余地就好,以后好商量。   皇兄一步步向她走来,抬起了她的下巴,动作轻柔。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疼吗?”   秦珩搞不懂这是何意,怔怔的:“不疼。”   “不疼就好。”皇兄手指上移,拭去她眼角的泪:“你不想我不理你?”   秦珩大力点头:“嗯嗯,皇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打要骂都行……”   “我不打你,也不骂你。”秦珣眉眼温和,慢条斯理,“做皇兄的,怎么会打皇妹?”   他笑得温和,可秦珩心里却忽的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秦珣在桌边坐下,他环视四周,没发现其他椅子,就伸手指了指纱幔掩映的床:“你也坐吧。”   秦珩不敢拒绝,依言踱至床边,沿着床沿坐下。   “对你来说,我理不理你区别不大吧?你根本就不在意这个。”   秦珩下意识否认表明心迹。   然而秦珣却摆了摆手:“你不用急着辩白,我心里有数。你在意的是我会不会替你瞒下此事……”   “我……”   “我的皇……妹,你说,我会不会替你瞒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和皇兄的关注点不一样。   皇兄:我弟弟欺骗了我,我弟弟果然不在乎我。 第46章 怨怼   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凌厉的眉眼, 给他冷峻的面容平添了一丝温和。   秦珩却是胆战心惊, 她本要再摆出一副呆呆的表情, 表示自己没听懂,想以退为进, 静观其变。然而此刻她忽然意识到这方法行不通。   她眼角余光扫到床脚的小杌子,心念微动,她悄然站起,身子轻移,拿起小杌子,几步到皇兄面前,在他沉沉的目光中, 缓缓坐了下来。   两人相距不足一尺。椅子高, 杌子矮, 她这么一坐,瞬间就比他矮了一大截。她昂起头看着他, 声音极轻, 态度也柔顺:“皇兄素来对我好, 肯定不会害我。”   秦珣低头看着她。他必须承认,她模样生的极好, 如今做了女子打扮,更显端丽。眉目如画,肌肤胜雪,略微下垂的眼睑,使她的神情看起来无辜而又软糯, 教人不由得心生怜惜,似乎她做什么都能被原谅。然而他并没忽略她方才话里的小心机,他硬着心肠,微微勾了勾唇角:“是么?”   秦珩大力点头,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真诚、崇敬而热忱:“是的,是的,皇兄对我最好了。皇兄会帮我的是不是?”   缓缓摇了摇头,秦珣唇角微微上扬:“不是。”   “啊?”秦珩脸上难掩失落之情。   秦珣站起身来,话语冰冷而残忍:“我凭什么要对你好?凭什么要帮你?以前对你好,可是现在看来我做错了不是么?我身为人子,自然是要这一切禀明父皇。我想父皇知道这件事,应该很高兴……”   “不行……”秦珩一惊,要真告诉父皇,她岂不是就死定了?她忙伸了手去拽皇兄的衣角,仰望着他,带着哭腔,“皇兄,你不要这样。我已经知道错了。父皇如果知道,肯定会杀了我的。不止是我,还会有不少人。而且,皇兄就算为了自己,也不能这么做啊……”   她眼泪汩汩而出,也顾不得擦拭。她将身子一矮,顺势就要往下跪:“皇兄如果不能消气,直接杀了我就是……”   秦珣脸色蓦地一变,心里又痛又气。痛的是她恓惶无依;气的是她始终还是不相信他。难道她真以为他会将她告发到父皇那儿去?   他冷冷地道:“我不杀你。你是我皇妹,我杀你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尽兄长的责任,带你回家罢了。”   “我,不行,不行的,皇兄……”秦珩连连摇头,泪水涟涟。   见她满面泪痕地往下跪,秦珣心头莫名烦躁,稍一用力,就扯出了衣袖。   秦珩原本能够稳住身形,但她一怔之后,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顺着他的力道,向桌子角扑去。   听到异动,秦珣看去,却见她的额角即将撞上桌角。他瞳孔微缩,不及多想,出手迅疾,直接伸臂一挡。   秦珩的脑袋结结实实将皇兄的胳膊撞在了桌子角上,听到皇兄闷哼一声,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如期到来,她睁开眼,看清眼前的场景,微微有些恍惚,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她方才那一撞带着一丝算计,想着用苦肉计换得皇兄的垂怜 ,再慢慢教他改变主意,彻底打消告发她的念头。然而要紧关头,皇兄却拿自己的胳膊来挡。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急急忙忙站起来,一把拉了他,就去看他的胳膊:“皇兄,你有没有事?你怎么样?都是我不好,是我太笨了……”   秦珣冷眼看着她眼泪扑簌簌直落,他拨开她的手,轻轻活动了一下胳膊。还好,没伤没残。不过她这反应教他心里的气儿稍微顺了一点。然而他口中却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   秦珩一噎,这不是她方才的话么?她低了眉,轻声央求:“皇兄别这样,我真的知错了。我只是想看一下你有没有受伤……我已经惹皇兄不高兴了,再连累皇兄受伤,我……我真是……”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水蒙蒙的眼睛蓦地一亮,打开了床边的柜子,取出一些药酒,神情殷切地看向秦珣:“皇兄,这个能用吗?”   她大概看出来了,三皇兄虽然怪她,还说要去告发她,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是很关心她的。——毕竟他们相交多年。她想,她过去能让他跟她交好,那她以后努力一下,也可以让他帮忙隐瞒秘密。   可能会很难,但她不能放弃。   秦珣看着她,眸中幽暗难明。在她充满期待的眼神中,他面无表情道:“不必麻烦了。死心吧,我主意已定。你讨好我没用的。”   秦珩心里一跳,些许无力,些许失望。然而她轻轻摇了摇头,白净的脸上浮起一抹失落:“没有,我,我没有想着讨好皇兄。我只是,我只是……”   泪珠从眼角缓缓滑落,她用手背胡乱擦拭了一下,掩饰般道:“我,皇兄先坐着,我去给皇兄煮茶。”   她似是心神不宁,也忘了把药酒放回原处,抱着药酒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   “我让你走了吗?”秦珣冷声道。   站在门外的红色的背影瞬间停顿,在苍茫夜色中越发显得鲜艳。   秦珣不紧不慢道:“外头可都是黑风骑,不想死的话,进来说话。”   秦珩念头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慢慢退了回来,倚着门边,怯怯地看着他。她冷静下来,想了又想。皇兄会大怒,很正常,情理之中。但是真去告发她,就不像是他的为人了。   缓步走到她面前,秦珣自己踱到门外,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掩上了门。   “皇兄,我……”   秦珣视线扫过门边的锁,眼神黯了黯,咔吧一声将门给锁上了。   秦珩目瞪口呆,她试图拉开门,却以失败告终。她只好拍门:“皇兄,我,你开门啊……”   却只得到他一句“老实待着,明日随我回京。”   秦珩有点懵,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皇兄的反应很不对,他今夜好像不按常理来行事啊。那他现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不会真的想带她回京吧?他直接把她锁在这儿,连给她沟通的机会都不给,那她怎么才能改变他的念头?!   她心中惶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对自己说,别怕,别怕。只要他不事先禀明父皇,那她就还有机会。不要慌,不要慌。对了,周成呢?   她后知后觉想起本该早回的周成,刚才她只顾着应对皇兄,很多事情都没细想。那么,是周成出卖了她么?在她和三皇兄之间,他还是选了三皇兄吗?   她闭了闭眼,觉得疲倦之极。她房内倒是也有一些器具,或许能打开门。可是她想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三皇兄肯定更恼她。   秦珣锁了门以后,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宅院的大门外,老老实实站了五个人。——周成和四个黑风骑。   门口的灯笼映出红色的光,秦珣看到这几人脸上都不大好看。他皱眉:“怎么回事?”   “王爷,你没事吧?”白七抢道。   周成亦道:“殿下,他们想进去,我不同意。”——怎么能让他们进去呢?   他顿了一顿,又小心问道:“殿下,六……,她,她怎么样了?”   秦珣扫了他一眼,见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六?周成早知道了她的身份吧?他微眯起眼,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他又转向白七:“白七,你进这家宅子,往东走二十步,左拐,会看见一个亮着灯的房间。你去看着房里的人,不能让她有丁点闪失。”   白七点头:“是,王爷。”他心潮澎湃,王爷这样重视,里面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就是一夜不合眼,也得看牢了那个人。   他当即闪身入内。   周成心里一慌:“殿下,她……”   秦珣眸色转冷:“该说你的事了,你随我来。”   不安弥漫在心间,周成大气不敢出,默默跟着三殿下。   秦珣教周成带着去了厅堂,又命周成掌了灯。他打量了一下厅堂,见布局装饰俱是寻常,又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成:“说吧,怎么回事。”   周成惴惴不安,思忖着道:“六姑娘不都已经说了么?”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道:“六姑娘也是你叫的?”   “……是,属下失礼。”周成咬了咬牙,心说,真是糊涂了,那明明是公主,怎么能叫姑娘?   秦珣又道:“她说的是她的,本王想听你说。”   听他自称本王,周成心中一凛,意识到需要认真回答。他想了想,小心说道:“是。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长说,本王有的是时间。”   周成深吸口气:“是。前年殿下派属下去保护四殿下,属下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四殿下性子古怪,不许人近身保护。去年河东大旱,皇上派四殿下去赈灾,属下自请跟随前来。河东赈灾结束,属下发现,四殿下的举止有些异常。她将侍卫留下帮忙兴修水利,自己只带了几个人回京……”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三殿下,见其神情冷峻,目光幽深,复又低下了头:“她把属下撇给了杜侍郎,说是要保护杜侍郎的安危。属下觉得不对,就,就违背了她的意思……去年九月初八,四殿下在回京路上发现忘带给皇上的寿礼,只好原路折回,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属下就悄悄跟了上去……”   秦珣静静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画面,稍微平息下去的怒火又升腾起来,还带着一丝莫名的酸涩与屈辱。他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属下发现,四殿下去的路是荆棘崖。那是一条死路,她在崖顶要连人带马跳下去。属下当时别无选择,立刻上前阻拦,可还是晚了一步,两人双双坠下悬崖……”   秦珣默不作声。   “还好老天保佑,我们落在一个山洞里。属下阴差阳错,发现四殿下,竟,竟,竟是公主。”周成说到此处,面上发红,心情也有些异样。   秦珣紧紧盯着他:“哦?你怎么发现的?”他倏忽想起廖文杰曾经藏身的山洞,看来就是那个了。隐蔽的山洞当中,孤男寡女,还能看出是男是女?   周成自然不敢提他曾去撕六公主衣衫的经历,只小心答道:“当时殿下昏迷不醒,属下去探她脉搏,才知道。”怕三殿下再追问,他忙续道:“然后才知道,六公主她,一心寻死,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想连累别人。属下就做了一件很大胆的事情……”   “什么事?”   周成咬了咬牙:“属下建议她假死。”他提高了声音:“六公主当时不肯,是属下说,‘殿下真死都不怕,还怕假死吗?’后来,属下又搬出了三殿下,她才同意了假死,随属下一起,躲在此地。殿下,犯下欺君之罪的是属下,不是六公主。如果不是属下力劝她假死,她大概不会活着……”   他后来这半年,对六姑娘好,除了因为她是金枝玉叶,原该他对她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心疼。他让她活了下来,他就该努力让她好好活着……   秦珣定定地看着他,两人的口径倒还一致。他面色稍微缓和:“如此说来,都是你的错了?”   “是,属下罪该万死,不该怂恿六公主假死,更不该隐瞒殿下。”周成说着叩头,咚咚有声。   秦珣低了头,半晌方道:“既是如此,那就先记下,回去领罚吧。”他站起身,欲往外走。刚看到周成时,他是想立时杀掉他的。背主之人,留之何用?但是听了周成的话,他却有了一些动摇。毕竟周成还是做对了一件事的。   周成大惊:“回去?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京城。”秦珣停下脚步。   “那,那六公主怎么办?”周成急问。他怀里有刚办下来的户籍,他就要回京城了吗?他不怕受罚,只是他走了,六公主怎么办?   秦珣笑笑:“一起回去。”   周成彻底懵了,一……一起回去?三殿下帮四殿下解决这些难题吗?他轻轻摸了摸怀里的户籍,淡淡的失落忽然涌上心头。   在新办的户籍里,他是邹城,她是他的远房表妹。派不上用场了么?   秦珩虽然不安,但是长夜漫漫,她还是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然而仅仅是这一小会儿,她也不大安稳。   过年以来,她没再做过梦。不过,这一夜,她又做了噩梦。   她梦到自己还在皇宫中,时而是她与年少的三皇兄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而摇身一变,成了大人模样,对一身龙袍的三皇兄怒目而视……   她猛地睁开眼,窗子已有光亮照进来。她怔怔的,怎么又梦到三皇兄是皇帝?她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轻轻呻吟了一声。忽然,她听到门锁的响声,忙下床,穿了鞋子,快步到门边。   “当”的一声,紧接着门被打开。她看向站在门口的三皇兄,微微一愣,先是委屈,后是欢喜:“皇兄……”   秦珣闪身进来,随即掩上了门。   在门外守了一夜的白七,原以为里头是个重要人犯。可是大清早的,却见王爷带着一些食物走了过来。他正要问,王爷就叫他先退下。   得,守了一夜,连那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秦珣拿剑砍掉了门锁,一进门就看到秦珩。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她身上,皱眉:“怎么不换衣裳?”   她竟然还是昨日那身红衣。   秦珩怯怯地道:“我……”   不等她解释,秦珣便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先梳洗更衣,把这些东西吃掉。我等会儿过来。”   “啊?”   秦珣缓缓勾起唇角:“带你回去。”   秦珩瞪大了眼睛,她哪里有心思吃东西?但她还是极听话地道:“好。”然而好一会儿,她动也不动,而是小声商量:“皇兄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秦珣不以为意,伸手指了指屏风:“那不是屏风么?”   “我……”秦珩白玉般的脸颊瞬间喷薄出朝霞之色。她忸怩道:“皇兄还是避一避吧。”   秦珣看了她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并掩了门。   秦珩迅速取了衣衫,闪身到屏风后,三下两下换上衣衫。复又倒了些水,洗脸漱口,之后才对镜绾发。   镜中的她面色苍白,她本要用脂粉遮掩一下,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就这么苍白着脸好了。   她刚收拾好,门就又开了。   秦珣拿着一个冪篱,倚门而立。在看见秦珩的一刹那,他眼中惊艳的神色一闪而过。老四做男子时,衣衫朴素黯淡,如今做了姑娘,倒是喜欢鲜艳的颜色了。只是想到同样换了穿衣风格的周成,他的脸色又沉了两分。   秦珩今日穿的是在街上成衣店花了二两银子定做的翡翠繁纱裙,层层叠叠的浅碧色,更显得她肌光赛雪,楚楚可怜。   她轻声问:“皇兄用过早膳了吗?我们一起吃?”   这话过去在皇宫里,她不知说过多少次,自是熟稔无比。   然而秦珣眼眸半阖,神情寡淡:“你自己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秦珩的手顿了一顿:“什么上路?”这不是话本子常见的,说给死囚听的话吗?   秦珣淡笑,薄唇上扬:“昨晚不是说了吗?带你回京啊。”   秦珩眼睛一眨,眼泪差点掉下,怎么过了一夜,他还是想带她回京?她欲哭无泪:“皇兄,我能不能不回京?”她去拉皇兄的衣角,神情恳切,略带哀求:“皇兄,我回去,父皇会杀了我的。我以后都听皇兄的,皇兄别带我回京,好不好?”   “以后都听我的?”秦珣抽出袖子,伸手,像小时候那般,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秦珩一脸乖顺:“是,都听皇兄的。”   “听着倒是挺诱人的。”秦珣沉吟半晌,收回了手,“可是,若你不在我跟前,我要你的听话,又有什么用?”   秦珩一怔,立时答道:“我,我可以每日念经祈求皇兄平安。”   “这倒不必,你给我的护身符,我日日戴着呢。”秦珣笑笑,“说起来,河东给你建了长生祠,你不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皇兄:你求我呀,你求我呀,我就喜欢看你求我的样子。    第47章 误会   听到河东长生祠, 秦珩脸上一红, 尴尬而无措。她摆了摆手:“皇兄不要再取笑我了。”   秦珣挑眉, 不置可否。他稍微收拾了一下桌子,将自己带来的膳食妥善放好, 看她一眼:“快点,再不吃可就凉了。”   这一切教秦珩心惊不已,她有点摸不准皇兄的态度,她也是第一次看见皇兄做这种事。她默默走了过去。   都是寻常的早膳,她简单用了一些,许是饿得狠了,她竟觉得那粥口感极好, 将整整一碗都给用尽了。   在这过程中, 皇兄一言不发, 她也尽量忽视皇兄的存在,让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   递给她一方手帕, 秦珣轻声道:“走吧, 这边有人收拾。”   “……真, 去京城吗?”秦珩脸上又浮现出担忧、娇怯来,秋水般的眸子里也罩上了一层水雾。   秦珣不答, 指了指冪篱:“戴上。”   秦珩擦拭了眼泪,极为乖顺,拿过冪篱。她之前在京城时,偶尔见过女子出行戴冪篱,然而在这太平县, 当地并无此等习俗。但她不敢违逆皇兄,乖乖戴上。   轻纱垂落,遮盖了她的面容。秦珣这才面色稍缓:“是要回京,但还不急在这一刻。你离开此地前,怎么能不看一看当地百姓给你建的长生祠呢?是不是啊?皇妹。”   秦珩红了脸:“皇兄不要取笑我。”然而她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既是不急在这一刻,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而且,她隐隐感觉到皇兄今日对她比之昨日和善了不少。   然而秦珣只扯了扯嘴角,竟伸手扯了她的衣袖,似要强硬地带她离去。   秦珩略一思忖,反手捉住了他的袖子。   她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教秦珣身形微微一僵。他黑眸沉了沉,心头忽的浮起许多过往片段。冷哼一声,他松了手,任她牵着。   两人相偕到门外,门口白七等人早按照王爷的吩咐,准备了马车。待见到王爷同一个女子一起出来,白七不由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是谁?!更让白七惊讶的是,那女子竟然还拉着王爷的袖子?   看王爷绣着云纹的精致袖口被扯得皱巴巴的,白七都有些心疼了。他很想看看这个女子究竟是何等风采,竟然如此大胆?可惜这姑娘竟戴着冪篱,他看不清其面容,只见其身形纤细,背影窈窕,他更加好奇了。   秦珩瞥了一眼马车,当即转向皇兄:“皇,王爷,咱们……”她话刚出口,旋即醒悟,她怎么能唤他皇兄?!她听说他如今成了晋王,那就叫他一声王爷吧!   殊不知,这声“王爷”教秦珣冷眸微眯,很好,这是连兄长都不打算认了。   他不想当着外面的人多说,只冷声道:“上车。”   秦珩点一点头,当即拎起裙裾,轻巧跳上马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待皇兄也进了车厢,她才注意到他的神色似是有些不对。   于是,她怯怯地问:“皇兄,我方才做错事惹你不高兴了?”   秦珣扫了她一眼,为她取掉碍事的冪篱,看她睫羽轻颤,神情不安,他黑眸沉了沉:“在外人面前,你不用叫我王爷。”   秦珩点头,从善如流:“哦,那就不叫王爷。”她偏了头:“那我,还叫你哥?”   当初他们还在宫里时,偶尔偷溜出宫,她就是唤他三哥的。   秦珣目光沉沉,并无应答。   秦珩神情无辜而软糯,心里却暗暗叫苦。感觉一别一年多,她是真不懂皇兄的心思了。   马车缓缓行驶,她试着打破车厢里的安静,声音又轻又软:“我,还没来得及恭喜皇兄封王。”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哼。秦珣盯着她,问:“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封王?她也封王了,她知道么?   秦珩心头一跳,心知这得好好回答,于是她半真半假道:“当日在宫里时,唯恐给人听出来,就一直捏着嗓子说话。现在不必装了,自然也就正常了。”   她一面说着,眼角的余光留神着皇兄的神色,看他面无表情,她心中略觉不安,不等他说话,她就苦涩一笑:“我小时候不懂事,大了一些的时候,曾经恨过自己为什么不是傻子。如果我是傻子,什么都不懂,那该有多好。或者一开始死的就是我,那也好过现在……皇兄……我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姨母说,如果给人知道了,整个章华宫上下的人都会死的。皇兄,你知道吗?我本来不信的,我也曾经想过直接向父皇说明情况……”   她轻轻抽泣一声,泪盈于睫,怔怔地看着他:“皇兄还记不记得二皇姐和陆师傅?”   秦珣心念微动,第一个教他们武艺的陆师傅,他自然记得。陆师傅被赐死,虽然宫里禁止议论此事,可他也听过风声,说陆师傅之死与暴毙的二皇姐有关。   当初二公主体弱多病,太医诊断后,称其体弱,需要多多活动。二公主颇得父皇宠爱,请求准许她跟着陆师傅习武。公主习武,周围一群宫女嬷嬷太监跟着,一切都在人眼皮子底下……当时秦珣年纪还小,再后来就隐约听说二皇姐拒婚,再后来就是陆师傅之死了。当时死的,还有好几个太医。二公主身边的宫女被处理了不少,二公主的生母玉嫔没多久也撒手离去……   秦珩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抽泣道:“我不敢,皇兄,我怕我也会成为皇家的污点而被处理掉……”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掉,她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什么也没看,眼神空荡荡的。   秦珣沉默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然而五脏六腑都有种强烈的灼痛感。他攥紧了拳头,一语不发。   “其实,我昨夜看见皇兄,我,我也很欢喜的。过去那么多年,只有皇兄一个人是真心对我好。可,可越是这样,我越不敢见你。”秦珩一面哭泣,一面拭泪,一口气上不来,脸颊憋得通红。   秦珣神情微微有些松动,他只挑了挑眉,伸手轻抚她的后背,口中却道:“是么?”又好似丝毫不为所动。   有他帮着顺气,秦珩身体确实舒服了不少,但是他的回应却教她心中忐忑。她听到他不紧不慢地道:“希望你见了父皇时,也能这么说。”   秦珩一愣,刚止住的眼泪瞬间又哗的落了下来:“皇兄,我……”   她说了半天,他还是要送她去死么?   大约是哭这一会儿没了力气,兼之昨夜又没睡好,她此刻只觉得脑袋晕晕的,眼前的皇兄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思绪有些混沌,恍恍惚惚,颇有些不知今时是何时的感觉。像是当年在景昌宫,又像是在回皇宫的马车上。   她伸手去捉皇兄的衣袖,却拉住了他温暖的手。   她笑了笑,轻声嘀咕:“皇兄真好,我好想你啊……”   秦珣低头看着她,目光专注。她今日的早膳的那碗甜甜的粥里掺的有果子酒还有安神之物,果然最了解她的,还是他。她只坚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显出了醉态。   这么久了,酒量还是没长。而且,她依然对他不设防。   看她眼睛闭上,脑袋一点一点,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只是不知她方才那番话是不是酒后吐真言。   他坐直了身体,轻轻将她倚靠在马车壁的脑袋放在他膝上。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满头长发。他缓缓阖上了眼,遮住目中复杂的情绪。   马车飞快行驶,他能清楚地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手也能握住她的头发。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枕在他膝上。他心里满当当的。   不得不承认,意外再见到她时,他胸中充斥着被欺骗的愤怒。可是,她哭也哭了,解释也解释了,他固然还恼她,可那份恼恨究竟是敌不过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还活着,好生生地活着,还能叫他一声“皇兄”……   跟她由死变生比起来,她由男变女又算得了什么?他恼她无情,可也怜惜她的处境。他不知道,她从荆棘崖上往下跳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她是他护了多年的弟弟。虽然她让他失望、愤怒,可她始终是那个在皇宫里向他示好,会在危险时,想帮他挡刀的弟弟。   父皇是天子,喜怒难测,且这是欺君大罪,他肯定不会带她回宫去见父皇。只是,她既然是天家血脉,那他就不能教她留在这小城当中,跟周成一处厮混。   他必须要带她走,而且总有一日,他会给她该有的殊荣。   这个姿势到底是不大舒服,秦珩晕晕乎乎睡了一个多时辰,再醒过来时,脖子有些僵硬。她动也不敢动,眼珠转了转,立时明白了自己现下的处境。   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痒痒的,麻麻的。她悚然一惊,这马车里,除了她,只有皇兄一人。   皇兄在她睡着后,动作轻柔地摸她脑袋还帮她顺发?   她好像还枕在皇兄腿上?!!!   秦珩脑袋还有点沉,但思绪转了几转。皇兄能容许她这么做,必然对她还有兄弟情意,而且这情意可能还不浅。她之前想的或许并没有错。   她嘤咛一声。她发现原本放在她头发上的手顿住了,瞬间不见。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一般。   秦珩缓缓抬起了头,用手摸了摸脖子。她视线微转,见皇兄手自然下垂。他合着眼,似是也睡着了。她眨眨眼,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眼前的阴霾一下子消散,心情也轻快起来。   她佯作不知他也醒着,按了按发酸的脖颈,一点一点小心往旁边移,小心翼翼又满是尊崇地看着他。   秦珣轻咳一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她直勾勾的双眼。大约是看他醒来了,她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冲他讨好地笑了笑:“皇兄……”   秦珣肃了面容,也不理她,只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复又转回来,看向秦珩:“戴上冪篱,快到了。”   “哦哦。”秦珩连连点头,听话照办。   马车到达河东时,已经将近晌午了。   贾四张正焦灼不安地等待着,晋王殿下一夜未归,谁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这里已经栽了一个四殿下,若再有个皇子出事,这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白七等人和马车将贾四张从焦灼中拽了出来。啊呀,真好,这肯定是三殿下回来了。他整了整衣衫,当即迎了上去。   “殿……”   马车停下,当先跃下来一个人,威仪有度,气质清贵,自是晋王殿下。贾四张心头一喜,待要施礼,却见晋王回身伸手。   贾四张愣了愣,车里还有人?   他正想着,就见马车里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来。那手搭在晋王手上,紧接着一个戴着冪篱的绿衣女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看见那女子就着晋王的手跳下马车。他的心也跟着那一跳,咯噔了一下。   好一个陈聪!真是惯会拍马溜须,连美人计这一招都使出来。贾四张悲愤而又痛心疾首:难怪晋王殿下一夜未归。原来是因为陈聪有美人相赠!晋王殿下到底是年纪轻,血气方刚,没能顶住美人计啊。   秦珩下了马车,声音轻柔:“多谢,哥哥。”——有外人在侧,她自然不能唤他皇兄暴露身份,尤其是这贾四张,她还与其相处一个多月。   她虽然换作了女装,又戴着冪篱,她还是不免有些担心贾四张认出她。——毕竟有三皇兄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大意。她不着痕迹地往皇兄身后躲,想避开贾四张的视线。   秦珩有些不明白,三皇兄清早说要带她去看河东百姓给她建的长生祠,怎么先到官衙来了?   她的声音清甜软糯,贾四张离得近,听得分明,又是一惊。   他果然没猜错,都叫起哥哥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啊。三殿下是皇子,他的妹妹肯定是远在京城的公主。这个戴冪篱的女人,定然不会是高贵的公主。   此女好有手段。   秦珣扫了一眼贾四张:“劳烦贾大人备些膳食,午后再派一两个人,本王想去看一看河东百姓给四弟建的长生祠。”   他说到后面只似笑非笑盯着秦珩。   秦珩红了脸,一声不吭。   “是,下官领命。”贾四张应道,他的心冰凉冰凉的。连说句话都要看着她啊。真有手段。他要不要也物色准备一名佳人,不能落于人后啊。   重回贾府,秦珩觉得别扭极了,她心说,难道皇兄要她到这儿,就是为了要她尴尬吗?可她不好多问,异常乖顺。   午间用膳时,只有她与皇兄两人。桌上的菜肴多半是她旧日所喜。她心绪颇为复杂。说皇兄不恼她吧,他在她面前喜怒不定,还口口声声说带她回宫。可若说他恼了她吧,可他其他的表现也不是特别像。   方才马车上的事情让她猜测皇兄可能口硬心软,但又不敢十分笃定。   秦珩有心想问问周成在哪里,怎么样了,却一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殷切地为皇兄布菜,真心实意道:“这么多我喜欢的菜,皇兄有心了。”   然而秦珣却神色淡淡:“什么有心?你总不会觉得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吧?”   秦珩讶然:“难道不是吗?我,我还以为……”她脸上失落的情绪一闪而过,默默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皇兄越这样,她竟然越笃定她的猜测。 第48章 受伤   她心说皇兄何必如此呢?吓她对他有什么好处?然而既然他乐意这样, 那她少不得要配合一二了。   昨夜她曾担心他真的会如他所说, 带她到父皇面前,揭穿她的秘密, 告她欺君之罪。但今天他的种种表现教她疑虑渐消。她甚至想,别说他不会这么做, 即使他真拆穿了她的秘密,那又如何?父皇会相信她一个女子是已然去世的四皇子吗?恐怕会怀疑三皇兄在胡思乱想吧?   这顿饭秦珩看起来落落寡欢, 似乎是被皇兄那句话给伤着了。   秦珣瞧了她几次,见她始终低眉顺目,神情忧郁,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贾四张找来的向导是个四十来岁的书生, 姓马, 博闻强识,能说会道。他陪同晋王殿下等人直到长生祠, 热情介绍。   这长生祠是河东百姓集资所建, 建得极为辉煌大气。大约是出于对齐王殿下的尊重。齐王殿下的塑像也被塑的高大威猛。   齐王殿下的长生祠颇热闹, 除却他们一行, 还有几个闲人。   “这就是河东百姓给齐王殿下建的长生祠了。今年庄稼长势极好,多亏了齐王殿下, 可惜齐王殿下英年早逝,真是让人惋惜。”马先生道。   秦珩站在自己的雕塑面前, 一时竟然不敢相信,那是照着自己塑的。想到自己假死,河东百姓给自己建长生祠, 她觉得尴尬难堪,甚至惭愧,   “这齐王殿下啊……”秦珣叹道,“高大威猛,颇有男儿气概。”   秦珩红了脸,尴尬而无措。她声音轻而软,又拉了兄长的衣角:“哥——”   秦珣似笑非笑看着她,轻纱遮映,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也能猜出来她肯定脸颊鲜红,说不定连耳根子都透着红意。她手足无措的时候,倒还有些姑娘的样子。   “河东百姓念及四皇弟的恩惠,建祠立碑,可四弟大概是不领情的吧。”秦珣幽幽地道。   “没有。”秦珩忙道,“不是这样的,他也想活着,他也不想别人难过。只是他没办法。”   秦珣垂眸,半晌方道:“是么?”   方先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只听到后面两句,以为是三殿下思念弟弟,当即插话:“确实如此。齐王之事纯属意外,实乃天意。若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   秦珣眼神暗了暗,不再说话。他也很清楚,她当日寻死,也是无奈之法。只是一想到她从头到尾或生或死,都没想过他,他不免耿耿于怀。   秦珩跟着人流去给自己上了一炷香,心情颇为复杂。   看着她老老实实给“齐王殿下”的雕像的磕头,秦珣有种莫名的怪异感。更遑论看到她跪在那里时还口中喃喃自语,似是在祈祷什么了。   她声音压得低,他几乎听不到,还是凝神细听,才勉强听清一两个词“三皇兄……原谅……”   秦珣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有些酸楚,又有些涩然。他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希望这些都是她的肺腑之言。   长生祠附近就是文帝庙,今日恰巧是庙会,极为热闹。   一行人在长生祠略停留了一会儿,开始往外走。方先生见用不着他,提出了告辞。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秦珩想了一想,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哥哥,从昨夜到现在,我都没见着周成,你可知他到哪里去了?”   秦珣闻言,定定地看着她,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蓦然开口:“你问他做什么?想让他协助你再死一回?”   “我不是……”秦珩小声道,“哥哥误会了,我不是,我没想着再……假死。我就是白问一问,毕竟那半年多亏了他。”   秦珣的脸色并不好看,良久才道:“你与其担心他,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秦珩心说,得,又来了。“担心我么?”她声音稍微颤了颤:“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的,是吧?”   秦珣哼了一声,但不可否认,她后面那句信赖的话语,很好的取悦了他。   然而很快,他唇角的笑意就收敛了,她当初若也这么想,也就不会一切都瞒着他了。他暗暗叹息,罢了,不急,慢慢来,至少现在还是有进步的。   文庙正举行庙会,人多热闹。秦珣想起两人年少时也曾在宫外皇城闲逛,心念微动,指了指前面:“到那边走走。”   秦珩自然无有不从,人流众多,她牵着哥哥的衣角,倒比小时候更依赖一些。   几人刚行数十步就见到了乔装而至的周成。周成刻意装扮过,他涂黑了脸颊,又粘上了胡子,看起来平白老了十几岁。好在他看着并不像受伤的样子,秦珩略略放心。   周成过来的第一句话,是对秦珣说的:“殿下,姑娘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回京。”   他说这话时,不敢看秦珩,眼睛只瞅着自己的脚面。他自觉很对不住六姑娘,原本答应了要保护她,不把她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却还是出卖了她。   秦珩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愣,神色也变了一变。果真周成早就向皇兄示好了,她被皇兄发现,也有周成的功劳在其中吧。她想,短时间内她是不想理周成了。   秦珣点了点头,目光却看向秦珩,他轻声道:“好。”   周成禀明事情,没有即刻离去,他偷偷看了一眼头戴冪篱的六姑娘,心里极为酸涩。太平县城东的房子,他们租赁了两年,银钱都已经付了。他跑上跑下办的户籍,也都办好了,可惜都派不上用场了。   大约是今日庙会,文庙旁边有许多小孩玩意,有风车,有些零嘴,秦珩的视线被红艳艳的冰糖葫芦所吸引。   她不免想起周成数次给她带冰糖葫芦,尽管它的味道她不喜欢,但她还忍不住想,在太平县时的这段日子可真好。虽然无聊些,可她难得的安心。   可惜了,她不由得喟叹一声。   秦珣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看她盯着冰糖葫芦,自然以为她喜欢。毕竟在他看过的几本话本里,小姑娘都喜欢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于是他当即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施施然道:“来一串冰糖葫芦。”   说这话时,他还特意看了一眼周成,他可还记得初见周成时,周成正为她买冰雪冷元子。他这做兄长的对她,比周成对她要好多了。   “好嘞。”摊主收了钱,很快取出一串。   秦珣神色淡淡,递给秦珩:“拿去。”   秦珩目瞪口呆,她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但是皇兄给她,她又不能说自己不想要。她只得接过:“谢哥哥了。”   一旁的周成忍不住道:“姑娘不喜欢这些。”   他还清楚的记得,她说她喜欢的是冰雪冷元子,为此,他特意跑了很久,才买了一份给她。可惜,不能亲手交到她手上。   秦珣神色微微一变,冷眸微眯:“你说什么?”他看向秦珩:“他说你不喜欢?”   不等秦珩回答,周成便抢道:“她喜欢冰雪冷元子。”   秦珩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周成,早不多话,晚不多话,偏偏这个时候多话。三皇兄好不容易露出点欢喜神色,还能惦念着给她冰糖葫芦。这下好了,全叫周成给毁了。   她轻声道:“冰雪冷元子我喜欢,这个我也不讨厌。”她压低了声音,续道:“就算是原本不喜欢,哥哥给的,也就喜欢了。”   秦珣听她这语气,心下明了,她是真的不大喜欢。——她的喜好,周成竟然都知道!也是,朝夕相对半载,又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心中有几分憋闷,皱眉道:“不喜欢就扔掉,哪那么多废话?”   秦珩却是握得更紧了一些,似是真怕他抽走扔掉一般。她有些倔强地道:“我喜欢,我不扔。”   秦珣没再说话,但是心头的那丝不悦稍微消散了一些,还算懂事。   不过喜欢也好,不喜也罢,秦珩自小接受的教育使得她做不出在街上举着冰糖葫芦边走边吃的事情来,更何况她还戴着冪篱。   街上人流太多,秦珣也无意闲逛,只说了一句:“回去吧。”就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秦珩嗯了一声,紧紧跟上,   秦珣回首,想等她牵上自己的衣袖,然而他一回头,却惊见一道寒芒闪过,一柄剔骨刀距离她的后心只有寸许的距离,且那距离还有缩短之势!   他大惊,一手揽了她入怀,另一只手,去阻止那剔骨刀的凶猛攻势。   这变故太过突然,等秦珩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在皇兄怀中了,而皇兄的另一只手正握着剔骨刀锋利的刀刃,鲜血直流。   秦珩忍不住惊呼一声:“哥,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你要不要紧?”   秦珣缓缓松开刀刃,面无表情:“我没事。”   周成与几个黑风骑飞速上前,制伏了那个满脸横肉的男子,连忙请罪:“属下失职。”   见此情形,附近的人们纷纷惊叫,四散而去。   “怎么会没事?你手上都是血……”秦珩一面说着,一面急急去摸秦珩的腰带。   她记得他的腰带是特制的,里面会有金疮药等物。——这是他少年时期就有的习惯。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受伤了,他需要赶紧止血。   秦珣眸色渐深,他用未受伤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你做什么?”   哪有做妹妹的,去摸兄长的腰的?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都明白,这个都不懂?   “……拿金疮药。”秦珩才意识到不妥。   秦珣微微眯了眼:“那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我……哭了吗?”秦珩有些诧异,她看到他满手的血,慌乱不安,只想着好紧止血。原来她自己竟然哭了么?她抬手摸了摸脸颊,确实湿漉漉的。   真的哭了啊?她眨了眨眼,眼泪直落,心也钝钝的疼。   她从小就知道,她有些天赋异禀。当她需要落泪的时候,只要在心里默数三声,稍微酝酿一下情绪,眼泪就能如愿掉下来。   可是这一回,她没有刻意去哭啊。所以说她方才是真的在担心害怕吗?   她怔怔地看着皇兄,想到他因为她徒手夺利刃,她眼泪更是扑簌簌直掉。   他明明对她那么凶的!   见皇兄自己取了金疮药,她不再多想,连忙拭泪,接过来金疮药,替他擦掉血迹,撒上药,又小心包扎好。   回去的途中,她心情复杂,思绪良多。   皇兄恼她,怨她,可是在她有危险的时候,还是毫不犹豫地护着她。她自小冷情,外热内冷,与人相交,并不曾全心相待。然而那一刻,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皇兄的手,能舞刀弄枪,能写字画画,若是真因为今日之事,留下什么残症,那她欠他的可就多了。   而她,不想再欠他。   回去后,得知晋王殿下受伤,贾四张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刚折损了一个皇子,要是再折进去一个,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连忙去请大夫。河东最有名的大夫匆匆赶来,好生诊断一番,才说是未伤着筋骨,又留了些内服外敷的药物。   贾四张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又小心问道:“不知何人如此大胆,竟然行刺晋王殿下?”   他一面说着,一面偷瞄那绿衣女子。他听人说,当时那剔骨刀可是向她而去的,晋王殿下怜惜佳人,空手夺白刃,生生捉住了刀刃,才导致受伤。   祸水啊祸水。   秦珣神色淡淡的:“行刺之人已经抓住了,还要劳烦贾大人帮忙审问一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贾四张答应不迭。   秦珣又道:“本王打算后日离开河东。”   贾四张忙道:“殿下何不多留几日?”然而他心里却暗暗叫好,早走早好,真再出事,他担待不起啊。   这次事件的原委,他们很快就知道了。那个手拿剔骨刀、满脸横肉的男子是一名屠夫,认错了人,才会去刺秦珩。   这样的理由,太过牵强,秦珩自是不信。她这打扮的统共也没几个,怎么会被认错?   然而那个叫白七的黑风骑却道:“他就是这么说的啊。那屠夫的婆娘,也是这样打扮的,穿绿衣戴冪篱,主要是整个河东就没几个人这样,所以他才认错了,以为自己婆娘……偷汉子。”   白七说这话时,小心看着王爷的神色,见其眉头紧锁,面色尤为难看,说到最后,不觉降低了声音。   秦珣面无表情:“再查!”   “是。”白七领命而去,房中只余下他们兄妹二人。   秦珩摘了冪篱,看一眼刚煎好的、热气腾腾的药,又看看皇兄被白色的细麻布所包裹的手,她小声道:“皇兄,喝药吧,再不喝就冷了。”   这是她亲自煎的药,他受了伤,她也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煎药。   秦珣左手端起药碗,右手去拿汤匙。刚碰到汤匙,他就抽了一口冷气 。汤匙重又掉回碗里。   见状,秦珩只得道:“皇兄放着吧,我来……喂你。”   “唔。”秦珣挑眉,漫不经心道,“既然你想,那就喂吧。”   秦珩一噎,什么叫她想?她长这么大,也只在丽妃跟前侍疾过。但他因她而受伤,她心中感念,就只点了点头。   她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药,心说,看着黑黢黢的,肯定很苦吧?这么苦的药不闭着眼一口气喝了,还要一勺一勺的喝,皇兄还真是有耐心啊。   她并未将情绪流露出来,小心翼翼喂他喝药。有当年在丽妃跟前侍疾的经验,她这喂药倒也顺利。   一碗药用尽后,秦珩轻声道:“苦不苦?我去给皇兄拿些东西来。”   不等秦珣发话,她就又戴了冪篱,转身出了房间。   再回来时,她手上的油纸里包着几个蜜饯:“皇兄,给。”   第49章 意外   冪篱取下, 露出一张明媚端妍的脸。秦珩神情中带了一些小得意:“吃了就不苦了。   “小孩儿玩意。”秦珣轻嗤一声。他又不是三岁小儿了, 怎么还能喝完药后,再用些蜜饯?但是看她殷切地递到面前, 他到底是没拒绝。   秦珩眼见他将蜜饯吃下,轻舒了口气:“甜吧?以前伺候姨母喝药的时候,她也爱吃蜜饯……”她一面收拾碗碟等物,一面说道:“皇兄还记得我姨母吗?”   秦珣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丽妃娘娘他自然是记得的,当年很得父皇宠爱, 无儿无女却也能位居妃位。不过说来也怪,父皇后来又宠爱的几位娘娘,竟无一人诞下皇嗣,父皇膝下如今只有三个皇子。   秦珩想起一事,忽的放下手头的东西, 凑到皇兄跟前:“皇兄,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秦珣冷眸微眯, “什么?”她还有什么秘密瞒着他?   “我叫瑶瑶。”秦珩小声道。   “什么?”秦珣微愕。   “我是说,我还有个小名,叫瑶瑶。”秦珩很少提起这个名字, 她上回听到还是丽妃临终前,她这番讲起,最初是想跟皇兄拉近关系,但是真说出口时,却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忸怩之态, 白玉般的脸颊也隐隐显出珊瑚之色,“我谁都没告诉过,只告诉了皇兄一人。”   秦珣心头一跳,唇畔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低声道:“瑶瑶?”这是原本六公主的名字吧。对于“早逝”的六皇妹,他没什么印象,但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小姑娘啊。   秦珩点头,两颊晕红:“是,瑶瑶。”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虽在意料之中,可还是有些难为情。她胡乱说一句:“我先出去一下。”她转了身,重戴上冪篱,将收拾好的碗碟送出去。等她再端了茶水回来时,看到秦寻正倚在床边看书,他左手执书本,被包裹了的右手,正要去翻书页。   若在平时,翻书页是再容易不过的一桩事情了。可是他此刻手上有伤,又被包扎好,就不那么容易了。   秦珩一惊,忙上前:“皇兄,放下,我来吧。”他因为她的缘故受伤,在他伤好之前,他需要用手之际,她自然要去帮忙。   她轻松帮他将书翻了一页。然而秦珣看书速度极快,可以说一目十行,不过片刻,他就动了动下巴,示意她翻页。   秦珩会意照办。   两人配合倒也默契。只是秦珩翻页太过频繁,房中安静,只时不时地听到她轻轻翻书的声音。她想了想,轻声提议:“皇兄,要不,我念给你听吧?”   秦珣抬眸,淡淡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见他没拒绝,秦珩心知他是同意了。她拿过书,自己在灯下坐了,轻声诵读。   “他大吼一声:‘尔等还不速速投降?’……”秦珩刚读一句,就愣了愣,她以为皇兄那么专注是看什么书,这,这不是坊间的话本子么?   皇兄有闲情逸致看话本子,看来他心情还是不错的。   这么一想,她心里也轻快了许多。再读这故事时,格外认真。她原本的声音又轻又软,读豪气云干的话本子,难免有些软而无力。   不过秦珣只阖了双目,静静听着。   沙漏的沙子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泻下。秦珩读了十余页后,觉得口中有些干了,停顿下来,浅饮杯茶,又看向皇兄。   原本倚在床边的他,此刻双目紧阖,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停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柔和了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他的神色不复平时的冷峻端肃。她默默瞧了一会儿,微微有些恍惚。还在皇宫时,她有时邀请了他到章华宫去,他偶尔也会闭目养神。   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她心说,他是睡着了吧?两人重逢到现在,发生了不少事情,也不知他有没有合过眼。皇兄是该休息了。她轻轻放下书,重戴上冪篱,悄悄离去,并关上了房门。   她在门外见到了巡逻的白七,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你进去服侍王爷休息吧。”   “那你干什么?”白七脱口而出,“我伺候王爷,你干什么?”敢情王爷受了伤,这女人就不管了?   秦珩轻纱掩映下的脸略有红意,她微微提高了声音:“你去就是了,不要多话。”她帮皇兄喝药看书也就罢了,皇兄更衣安寝,也要她帮忙不成?   她毕竟做了多年皇子,说话时虽未刻意,但也带了些许命令之意。   白七微微一怔,竟立时没了反驳的心思。   秦珩暗暗叹一口气,心说这贾四张也是奇怪,连派一个下人来帮忙都不曾。   她哪里知道,贾四张原本也想过派两个机灵又美貌的婢女来伺候晋王殿下,照顾其饮食起居。但一开始就被晋王拒绝了,而且后来王爷身边又莫名出现一个绿衣女子,贾四张更不敢再送女人了。——看王爷对这绿衣女子颇不一般,他再送人过去,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于是,在离开此地之前,皆是由秦珩与白七等人照顾晋王殿下,且分工异常明确,端茶递水、喂药念书的事情由秦珩来做,而白七则要负责晋王殿下更衣洗漱等事。   秦珩对此毫无异议,也觉得十分合理,毕竟皇兄受伤了,不同以往。而白七却是大为不解,王爷单手换衣,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且沐浴洗漱,根本不让他插手。怎么也不像是行动不便,严重到需要人倒茶的地步啊。   ——当初在北疆时,王爷右臂受过伤,那段时日,王爷依旧跟寻常士兵一样,也拒绝了伺候的亲兵,事事亲力亲为。   是半年不打仗懈怠了?还是军营里兄弟们说的情趣?   白七年纪小,且事关王爷,不好问别人,只能将疑问深埋心底。   他们一行按照秦珣的计划在第三日上,离开河东。   贾四张暗松一口气,虽说晋王殿下帮本地除掉了匪患,但是考虑到王爷之尊,在此地久留,恐再生祸事,他心里是巴不得这一行人早日回京。   当初从京城前来剿匪时,晋王与黑风骑一道骑马前来,一路星夜兼程。回去时,黑风骑仍是骑马,晋王殿下却因为手受伤的缘故,改坐马车。——作为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子,秦珩自然也在马车中。   这两日,秦珩在皇兄跟前帮忙端茶递水,喂药读书,偶尔提一句自己不想回京,或是回忆一下早逝的二皇姐,以期皇兄改变主意。   秦珩心知皇兄不会告发她,他如今封王,恐怕也早在外面建了府邸,要藏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可是她自己私心里,并不想回京城。   她过去十多年认识的人,大多都在京中,而且那十几年她胆战心惊,过得并不快活。即便是京城中无人会察觉她的身份,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然而她很清楚,皇兄不愿意听到这种话。她眼下不好违逆他。她想,他一向待她好,近来也有软化、原谅她之意。那么假以时日,想来他不难明白,教她自行离去,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   晋王殿下嫌一行人员太多,恐多有不便,就只留了几十个黑风骑在身边,其余人等要先行回去。   秦珣口中虽说要早日回京面见父皇,可他的行动却不大像这么一回事儿。当初来河东,披星戴月,快马加鞭来到河东。现在则慢悠悠的,不慌不忙,能宿在客栈,绝不宿在野外。   是以,一路同行的秦珩也没受多少苦,她此行中对兄长格外关切。先前从未认真照顾过人的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竟也能细致体贴。   皇兄看她时,眼中的浮冰似是在一点点融化。   她心中颇为欢喜。   这日午后,他们刚行不远,就天降大雨。好在附近有一家颇大的客栈,他们一行连忙进了客栈。   “白七,你先服侍王爷换上干净衣衫,我到后面厨房看看。”安顿下来后,秦珩吩咐白七。   这才数日,白七已然习惯了接受她的吩咐,当即应道:“好。”   秦珩撑了把油纸伞,到后院厨房,想看着煮一些姜汤。她知道,淋了雨,喝姜汤能驱寒。——但是煮姜汤这种事,她亲自做和别人做就又不一样了。   如今离开河东,周围黑风骑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有时嫌麻烦,干脆不戴冪篱。   秦珣手上的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了,但是裹伤的细麻布还未拆掉。他自行换了衣衫,走出房门。   恰好,隔壁天字一号房的客人也打开了门。   两人一打照面,俱是一怔。   秦珣黑眸沉了沉,心中暗惊:皇叔?   眼前这个人三十左右年纪,一身青衫,容貌俊彦。正是数年前他曾在宫中见过的睿王秦渭。   当年见面时,睿王二十来岁,还有几分青涩,今日一见,他虽气质比当年成熟了不少,但容貌仍同先前一般无二。也正因为此,秦珣才一眼就认出了他。   对方看见他,愣了愣,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等等,你是我三侄儿?”不等秦珣回答,他唇角就扬起了一抹笑意:“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相隔多年,秦珣早不复当初的少年模样,也难为他能认出了。   秦珣双目微敛,拱手施礼:“侄儿不想,竟在此地得遇皇叔。一别数年,不知皇叔近来可安好?”   他跟这个皇叔交情泛泛,也只多年前见过那一回。他对其最深的印象,是当年在寇太后的千秋节那幅吴大家所画的观音祝寿图。   睿王笑了笑:“好,当然好。无家室之累,闲时游山玩水,十分的惬意。倒是你,如何会在这里?”   秦珣正要回答,又听皇叔道:“哪有在门口说话的道理?不请你叔叔喝杯茶?”他微微一怔,沉声道:“皇叔,请。”他重又打开了门,请睿王进内。   睿王虽是他亲叔叔,但两人没什么交情,而且秦珣也知道,父皇早年很提防此人。秦珣自然不会傻乎乎的去与其相交。   只是他一思忖,此地属睿王封地,他经由此处,未去拜访已属失礼。如今偶遇,若再一味远离,那就更说不过去了。   他亲自给睿王倒了茶,歉然道:“出门在外,一切多有不便,还望皇叔海涵。只是不知皇叔,缘何会在此地?”   睿王挑眉:“本王方才不是说了么?游山玩水,谱写新曲。你不会以为,本王每日待在家里,这曲子就哗啦啦地写出来了吧?”他叹道:“一人、一埙、一童,足矣。”   皇叔爱音乐,秦珣早有耳闻,也不以为意。他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侄儿莽撞了。”   他心里有些后悔,他若晚出门一会儿,与其错过也就好了。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一突发事件。他双目微敛,甚至对这次意外相逢也产生了一丝怀疑:真是偶然么?   “你怎么会在此地?”睿王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珣沉吟片刻,方缓缓说道:“侄儿前些日子在河东附近剿匪,如今正要回京复命。”   “是这样啊,本王还当你是要到封地去呢!”睿王扬了扬眉,“说起来,我那老四侄儿,确实是没了么?”   秦珣瞳孔微缩,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嗯。”   “真是可惜了,一个老实孩子。”睿王叹道,“本王记得,他还欠了本王一样东西。”   老实孩子?秦珣低头盯着茶中浮沫,瞧,谁都以为那是个老实孩子。然而他口中却道:“他欠了皇叔什么?”   睿王正欲回答,掩着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哥哥,快来喝姜汤!”女子的声音清甜悦耳。   秦珣脸色一变,暗道不好,他猛抬头,果见秦珩正端了姜汤站在门外。   姜汤煮好,她盛了一碗,匆忙端了过来。她手里端着姜汤,不好开门,还是用手肘推开的门。然而一进门,她就愣住了。   房中除却皇兄,还另有一人。   那人的长相颇为眼熟,记性不错的她,绝不会认错。——这不是皇叔么?   秦珣皱眉冷斥:“没看到有客人,还不快退下!”   “哦?哦哦。”秦珩忙低了头,“是,王爷。”她也来不及放下姜汤,转身就走。   睿王盯着门瞧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笑笑:“本王自以为日子惬意,无人能比。但今日一见,方知比起你来,还差得远。”   “不知皇叔此话何意?”秦珣面无表情。   第50章 不妥   皇叔挑眉:“难道不是么?你出门在外, 有美人相伴, 不比你叔叔我只有一个小童要惬意自在的多?”   “美人相伴?”秦珣一怔, 旋即明白他指的是谁。皇叔是把瑶瑶当成了他的姬妾之流?他正要摇头否认, 但电光石火之间, 他猛然意识到不妥。   若说不是,他该如何介绍她?   睿王扫了他一眼,神情戏谑:“方才打眼闪过,没瞧清楚。怎么难道在你眼里, 她不算美人?是个丑八怪?”   秦珣面前倏忽浮现出她那张端妍明丽的面容, 轻声道:“她自然算是美人。”   她的相貌, 跟丑沾不上边。以前做男儿时,她看着呆呆木木,又刻意扮丑, 确实有损于美貌。如今换作女装, 不再装呆扮笨, 气质迥异。兼之她喜爱鲜艳的衣裳, 虽不施脂粉, 仍容色绝丽。   “哈哈,这就是了。本王就说嘛, 难道你出门在外, 会带一个貌若无盐的在身边不成?”皇叔面带得色。   秦珣心头一跳, 一种无法忽略的怪异感充盈在心间。她是他皇妹,却被人误认为是他的“美人”,偏偏他又不好解释。   “本王听她, 叫你哥哥?”皇叔啧啧两声。他这声“哥哥”捏了嗓子,叫的颇为缠绵暧昧。   秦珣心中一凛,双目微敛,没有作答。   “我原本还想着是哪个公主呢,再一想,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只怕是你的房里人儿,果然没猜错。”皇叔喝了口茶,“真是,怎么不让她把姜汤送过来?”   听到“房里人儿”,秦珣微眯起眼。他心知皇叔是误会了,且误会得很严重。但偏偏他此刻不能去极力澄清,也不能任皇叔再误会下去,他只含糊说了一句:“皇叔想错了,她不是我房里人。”   “不是?”睿王面露诧异之色,“那倒真是我想左了。”他虽这么说着,可心里对秦珣的话,犹自怀疑。不过转念一想,他对秦珣的否认,也就勉强能理解了。   他虽不在京城,却也听闻此次秦珣是奉命剿匪。三月初虎脊山的匪盗就被剿灭,如今都四月中了,秦珣才只行到此地。焉知不是佳人在侧,耽误了归程?但这理由,却不能外人所道,自然要遮掩一二了。   见皇叔不再往歪处想,秦珣略略松了一口气,眸中越发幽暗难明。   那厢秦珩端着姜汤退出房门后,心中惴惴不安,好半天脸色才恢复正常。她不知道皇叔看清她的容貌没有。   若皇叔看清了她的脸,又认出了她,该当如何?——数年不见,她见到皇叔,一眼便能认出。推己及人,皇叔也会不会一眼就认出她?   她对自己说:莫怕,莫怕,即使真瞧着她眼熟,也未必敢往那方面想。这世上恐怕也只有皇兄一人在“四皇子已死”,她又身着女装,还以袖遮面的情况下还能笃定她就是她吧?   说起来,皇兄对她倒知之甚深。   秦珩心里乱糟糟的,她的房间就在皇兄的隔壁,怕撞着熟人,她此刻也不好回去,干脆端着姜汤下了楼,想另寻他处。   谁知在楼梯口,偏巧碰见另一个熟人。——周成正要上楼。   两人一打照面,周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六姑娘?!”   他此次跟着三殿下回京,虽然与六姑娘一路同行,但是却鲜少有说话的机会。六姑娘每日与三殿下一起待在马车里,接触的只有三殿下一人。   他其实有些话相对她说的。   秦珩神色淡淡,她轻轻嗯了一声。自与皇兄重逢以来,她并未再与周成说过话。一则没机会,二则没必要。   ——周成说到底是皇兄的人,不是她的。在她与皇兄之间,他早就做了选择。可惜她还曾以为他会真如他所说,原来也是骗她的。   “姑娘煮的姜汤么?”周成试着搭话,心里莫名酸涩。那半年,他可没叫六姑娘进过厨房。如今六姑娘竟亲自下厨煮姜汤。   “嗯。”秦珩点头,“周成,你让一让,我要下去。”这姜汤虽然不重,她已经端了一路了,她想放下来好好歇一歇。   楼梯不宽,周成站在中间,堪堪挡了她的去路。   “啊?”周成一愣,又想到埋在心头的事,低声道,“姑娘,我有句话想说。”   “那你说。”   “我……我……”周成定了定神,“六姑娘,我……”   “你若还没想好,就先别说。”秦珩打断他的话,“我还有点事。”   “不是,六姑娘,我是说,我不是故意要……总之,对不起。”周成面带愧色,“是属下食言了。属下想着,其实这事告诉三殿下也无妨……”   “周成——”秦珩抬头,清丽的眉眼毫无温度,“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   告诉三皇兄也无妨?怎么可能无妨?若真无妨,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她知道这事不能怪周成,怪他有什么用?他原本就是三皇兄的人,效忠三皇兄是应该的。   此事是她大意,是她不该随便相信人。   “六姑娘,我……”   秦珩笑笑:“那你可以让开,要我过去了么?再迟一些,姜汤就凉了。”   周成愕然,连忙将身一侧。   秦珩正要侧身过去,忽听不远处皇兄的声音:“周成,你在做什么?”她只做不曾听见,快速下楼。   秦珣与睿王不熟,也没打算与睿王交好。今日在客栈中偶遇,算是巧合,往后自是各走各路,再无交集。于是,两人只泛泛谈了数句,秦珣便称要到外头走走,委婉下了逐客令。   皇叔离开后,他走出房,敲隔壁的房门,无人应答。他再走几步,正看见周成与秦珩站在楼梯上,相对而立,不知在说什么。   也幸得现下不是饭点,客栈人不多。店小二和账房先生各忙各的,无人注意他们。不然,若给人看到了,还不知会怎么想。   秦珣双眉紧锁,冷声道:“周成,你随我来。”言毕转身回房。   周成暗自一惊,低声应是,忙跟了上去:“殿下。”   “你,方才同她说什么?”秦珣端起茶杯,缓缓道。   周成不敢隐瞒:“回殿下,属下就问了姜汤。”   “没了?”秦珣可不信。   周成吭吭哧哧:“还……跟六姑娘说了声对不起。”   秦珣挑眉,淡淡地看着他:“是么?”   周成点头:“是。殿下,当初是属下劝她假死,为了让她放心,又许诺说不告诉任何人。原是属下食言在先……”   “你别的做的不好,可还是做对了几件事的。”秦珣摆手,“你先下去吧。”   阻止了瑶瑶的死,保护她了半年,还把她的行踪告诉了他。若不是有这几桩功劳,周成焉能好端端在这儿站着?   “是。”周成悄悄退出去,暗暗松一口气。他心里有着淡淡的遗憾,若是三殿下迟来一会儿,他不知道他来不来得及告诉六姑娘,户籍他已经办好了。而且,那一夜,他没有主动去找三殿下,是他在买冰雪冷元子的时候,被三殿下发现了。   虽然他说,告诉三殿下也无妨。可是,比起现在的状况,他自己还是更喜欢还在太平县时。只是他不能太自私。六姑娘是公主,跟着三殿下回京,会有无数可能,那才是对她最好的。   最后秦珩自己喝了那碗姜汤,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悄悄溜回了房间。   刚发了会儿呆,就听到笃笃的敲门声。   站在门外的正是皇兄秦珣。   “哥——”秦珩倚门而立,见到皇兄并不意外。除了他,恐怕也没人去敲她的门了。   秦珣闪身入内,将她也拉回房中,并掩了门。他环视了一下房内,黑眸沉了沉:“在这儿可还习惯?”   秦珩眨眨眼,她刚来这家客栈几个时辰,怎么可能就习惯了?她避而不答,只问道:“皇兄,方才那是皇叔?他怎么会在此地?”   定定地看着她,秦珣低声道:“没错,是他。他自称是在外寻找灵感……”   “那他认出我了么?”秦珩水眸晶灿,目光灼灼,眼中的不安隐隐可见,“当年在皇宫,我与他打过照面……”   若他认出了她,那……她不敢再想下去。   终于,她看到三皇兄摇了摇头。他轻声道:“那倒没有……”他脸上忽的浮起一抹奇怪的神色。她正自不解,就又听他续道:“他对你的身份似乎有些误会。不过也没什么。咱们跟他不过是萍水相逢……”   秦珩闻言,暗暗松一口气。从皇兄的回答中,她得出至少两个结论:第一、不必担心皇叔。第二、皇兄自己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想揭穿她的身世秘密。   她今日最担心的,便是这两件事。如今听了皇兄的话,心间的一块儿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冲皇兄笑笑:“皇兄你先坐,我再盛碗姜汤来。”   她忙拿了冪篱戴上,匆匆出去,不多时,又端了一碗姜汤上来。见皇兄还未离去,她眉眼弯弯,笑容可掬:“味道虽然怪一些,但驱寒效果极好。皇兄别嫌弃,这可是我亲自借了厨房煮的……”   秦珣黑眸沉了沉,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你倒是有心。”   “那是自然。”秦珩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皇兄将姜汤喝尽,她又变戏法一般,取出两个蜜饯,浅笑盈盈,“蜜饯,蜜饯。”   “又不是喝药。”秦珣轻嗤,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小孩儿玩意。”   “那,你一个我一个好了。”秦珩笑容不减。   见她笑容明媚,秦珣似乎也被感染,心情轻快了不少。他接过蜜饯,放入口中。难怪她喜欢蜜饯,吃一颗,甜意从口腔一点点蔓延到心田。   “皇兄,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秦珩趁势说道。   “什么事?”秦珣心头一跳,冷眸微眯,唇边的笑意变淡。   “跟皇兄重逢以来,我也很欢喜。甚至想着,要是不回京城,一辈子这样也挺好。只是,皇兄,我能不能不回京城?”她微昂着头看向他,“我不是想跟皇兄天各一方,而是京城里见过我的人很多。若真认出来……皇兄,我知道,你不舍得送我去见父皇,给我治罪。你一向最疼我的,那你能不能再疼我一些?”   她发现她每说一句话,他的面色便沉上一分。她心知他定是不同意。她心里一凉,委屈顿生。   秦珣沉默半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这些不是你该想的。”   她小意讨好,体贴细致,还是为了让他放她走。这教他心头莫名烦躁。他既要带她走,肯定要保她安全。   “皇兄……”她睫羽轻颤,眼中隐隐有泪光,“那我该想什么?我也很怕的。”   “你不用怕。”秦珣眸色幽深,“你不必担心,也不必试探。有我在,你根本无需害怕。即便是京城,也没什么好怕的。”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你叫我一声皇兄,我自然护你一世周全。”   这是他十二岁时的心里话,到现在依然管用。——她那时不顾自己安危要为他挡匕首,他便下决心永远护着她。   这些他原本没想着告诉她,他近来就看她每日不着痕迹地讨好他,亲近他,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满是尊崇与亲近。他莫名的有些快意,纵然是他怒气早消了,他也不讨厌她在他面前小意殷勤。   但他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一直吓她,今日看她实在不安,就直接说了出来。   他想,她担心的太多了,谁会把一个女子和过世半年的四皇子联系在一起?特别是他若帮她换了身份,又有谁会怀疑?   这世上也只有他,能一眼认出变换了模样的她吧?   秦珩心神一震,怔怔地看着他:“皇兄,我……”他说,他会一直护着她!   尽管她还是觉得远离京城最安全,但是面对郑重承诺的皇兄,她一时竟说不出硬要离开的话。她只点了点头:“嗯,我听皇兄的。”   她想,如果不是生在皇家,如果不是她有这样的秘密。也许他们会是一对很友好的兄妹。她转念一想,似乎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她没有这个秘密,那她就不会主动与他交好。——宫里也有几个公主,可没见皇兄跟谁走得近了。   妹妹这话说的乖巧无比,秦珣稍微满意了一些。他勾了勾唇角,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像小时候那般,轻松随意地道:“不要再担心了,好好歇着。”   “嗯嗯。”秦珩大力点头,目送皇兄离去。   身后的门掩上,秦珣深吸了一口气,一瞥眼,竟看到不远处正自走来的皇叔秦渭。   狐疑地打量着侄儿,睿王挑了挑眉:“怎么?吵架了?”   “什么吵架?”秦珣皱眉,皇叔在说什么。   “脸色这么难看,不是吵架是什么?”睿王笑笑,“唉,你年轻不懂事,女人啊,生气了,是需要哄的。”   秦珣心内一阵无力,这都哪儿跟哪儿。他沉声道:“如果侄儿没记错的话,府里还没新婶婶吧?”   睿王连个王妃都没有,还振振有词地劝导他,女人需要哄了!真是笑话!更何况,瑶瑶也不是什么女人,那是他皇妹!   皇叔神色微变:“正要跟你说呢,你很快就有新婶婶了。要不,你多留两日,叔叔请你吃酒?” 第51章 回京   “新婶婶?”秦珣微微一怔, 不可置信。   “是的。”睿王脸上一抹柔情一闪而过, “如果你想留下吃酒的话,本王很欢迎。”   秦珣更惊诧了,他知道皇叔睿王早年也曾娶妻,可惜成亲不足一载, 王妃便去世了, 后来一直不曾听说他续娶。他恍惚记得那年睿王回京给寇太后祝寿时, 似乎谁提过要给睿王在京城中选个王妃。只是不知道为何此事竟耽搁下来。   一晃眼,睿王年近三旬, 终于要娶妻了?京城那边可知道?娶的是谁家女郎?   睿王笑笑:“说起来,你不急着回京吧?是吧?你一路游山玩水, 也不差这几日吧?”   他神情殷切, 秦珣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了。他略一沉吟, 沉声道:“皇叔邀请,原不敢辞,只是此事尚需父皇恩准。”歉然一笑:“侄儿这次出来太久了,再不回京, 父皇那里不好解释。”   “这是自然。”睿王不以为意,他点头,“这等大事,原该报与皇兄知晓。”他说到这里, 话锋一转,“只是,四日后我就要迎娶你新婶婶了, 只怕你修书一封回京,还没到皇兄手里,我这婚宴就已经散了。你说都在路上逗留了这么久,还在乎这四五日?别是不想给我这个叔叔面子吧?”   “四日后?这么急?”秦珣讶然。为何他一丝风声都未听到。婚期就在眼前,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否则他真是推拒不得了。   “是啊,就在四日后。”睿王说这话时,神情有几分怪异,“婚礼简陋,届时你莫要笑话叔叔才是。”   “皇叔说笑了。”秦珣心中疑虑甚重,他与睿王不熟,不过是白顶个叔侄的名分,过去十多年也没什么交集。怎么对方执意要他参加婚礼?莫不是这婚事有何奇特之处?   他不由地心生警惕,参加婚礼也无不可,只是要一切小心。或许早先回京的黑风骑也需要召集回来了。   雨势极大,他们在客栈停留了一夜。   秦珣与秦珩说起此事:“咱们可能要晚些回京城。皇叔四日后娶妻,邀咱们去吃酒。”   秦珩心知肯定是只邀了皇兄一人,跟她关系不大。不过她并不反对迟些回京,她只点了点头:“我听皇兄的。”顿了一顿,她又奇道,“皇叔竟然要娶妻了?也不知娶的是谁。”   皇叔的亲事不会是父皇给指的吧?想来会很热闹?她上次参加婚礼,还是太子二哥成亲那次。一晃眼,都两年了。   秦珣黑眸沉了沉,只笑一笑,并未作答。怎么回答?他也不清楚啊。   次日雨停,他们一行随着睿王前去王府,路途不近,直到将近天黑才到睿王府。秦珣心说,也难怪皇叔外出宿在客栈了。   见到一行上百人,在门口迎接的老管家愣了一愣:“王爷,这是……”   睿王笑笑,意气风发的模样:“这是本王的侄儿,京城里的晋王殿下来参加本王的婚礼,还不快迎进去?”   老管家喜出望外:“原来是晋王殿下!”   ……   秦珣很快知道了未来的睿王妃是谁,不得不说,这个新婶婶,很让他意外。——无他,睿王要娶的是一个丧夫的寡妇。   据说此女已过了花信之期,并不年轻,容貌也非绝美,只是中人之姿。不知为何竟得到皇叔垂青,愿三媒六聘,娶她入府。   秦珩也诧异:“京城那边同意了么?是父皇指的亲事?”   皇叔的亲事总得父皇和皇祖母点头吧?   “不是,是皇叔自己一意求娶。”秦珣轻声道,“父皇没有干涉。”   “原来如此。”秦珩点头,眼中有光华流转,“自己想娶的也挺好。成了亲是要过一辈子的,自己满意最好。”   秦珣闻言扫了她一眼,低声道:“这种话你以后少提。姑娘家,不要总把成亲挂在嘴上。”   “我……”秦珩呆了呆,我哪有总挂嘴上?这还不是你先跟我提前的么?你要不跟我说这件事,我又怎么会知道?然而她虽心中腹诽,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见她这般乖巧,秦珣自己反倒有几分不自在,且心里莫名烦躁。他扔下一句:“你先歇着。”就匆匆离去。   ——此番在睿王府做客,老管家乖觉,直接把秦珩安排在了他房间隔壁。秦珣不难猜出这老管家也是误会了,但是误会归误会,他却不能一一解释。对方未挑明,他只好佯作不知。   他想,好在瑶瑶不知道别人误会。若她知道,只怕她心里的尴尬比他更甚。毕竟姑娘家,脸皮薄。   秦珣得知,睿王曾上折子向皇帝禀明亲事,在奏折中,他坦诚女方的身份,毫无隐瞒。   皇帝对此事反应淡淡,派人赐了些东西,权作贺礼。   那使者就在睿王成亲的前一日到达此地。   听使者道喜后,睿王问起寇太后:“母后有没有要捎带的话?”   他成亲算是一桩大事了,母后总会有要交代的吧?   见那使者神色踌躇,睿王心里一咯噔,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他又怎知,寇太后在得知儿子要成亲时,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他若愿意,就随他去,这种事情就不用告诉哀家了。”   那使者自是八面玲珑的,虽然知道此事,但也不敢一五一十地说与睿王听,只含糊说了一句:“太后当然欢喜,教王爷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就成,不必顾忌她老人家。”他顿了一顿,又道:“太后远在京城,虽不能亲至,对王爷的关心却是丝毫不减的。”   睿王沉默了片刻,缓缓露出笑容来:“是么?母后竟然这么说,那真好。”   他热情招待使者留下吃酒。那使者得知晋王回京途中经过此地,也被邀请吃酒,微怔之下,忙去厮见。   须知晋王从去岁到今年,屡立功勋,风头正盛。在此地相逢,正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秦珣直到皇叔成亲当天,才明白他所说的婚礼简陋究竟是何意。秦珣从小到大,参加过几次婚礼,确实这一次最为简陋。   或许是续娶,这婚礼并未大办,远不能与当初大皇兄成亲时相比,且新郎新娘双方的亲朋都极少。——皇叔这边亲眷都在京城,他的到来实属意外。而新娘子那边,因为是寡妇再嫁,虽嫁到了王府,可也无甚祝福声。   婚礼确实冷清。   睿王新娶的王妃,名唤宋玉娴,今年二十六岁,守寡多年。她去岁救了一个人,悉心照顾了数月,那人临走时说要娶她,她等了几个月,后来得知那个要娶她的人,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睿王殿下。   仿佛还在做梦一般,她就要从一个寡妇变成王妃了。   她最初以为朝廷不会同意的,堂堂王爷怎么可能娶一个寡妇?皇帝也不乐意吧?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不但同意了,还派了人来道贺,就连皇帝的儿子,晋王殿下也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她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她想,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如同王爷所说的那样,越来越好。   ——秦珣不想与睿王有太多往来,待睿王成亲的第二日,他便提出了告辞,称自己离京日久,需早还京。   睿王热情挽留:“怎么不多待两日,难道本王薄待了你不成?”   “皇叔此言差矣。”秦珣沉声道,“侄儿今年二月初离京,奉旨剿匪。如今河东匪患已平,早该回京复命。实在不敢过多逗留。等他日得闲,再来拜访皇叔。”   他心说,还是不要再见面好了。虽说皇叔看着温良无害,但他毕竟是父皇心里头的一根刺。他自己不宜与其走得太近。这次参加睿王的婚礼,是赶上了,推脱不得,以后交集越少越好。   见他去意甚坚,睿王不好再挽留。在他看来,这个跟他关系平平的侄儿能出席他的婚礼,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再多的,他也奢求不得。他自己也清楚,他身份尴尬。他自嘲一笑:“既是如此,本王就不强留了。”   晋王一行离开时,睿王大手一挥,送了不少礼物,多是字画乐谱之类:“这些都是本王心爱之物,都送与你啦。”   秦珣推辞:“谢皇叔厚爱,只是侄儿一介武夫,这些东西给侄儿就浪费了。既是皇叔的心爱之物,皇叔还是自己留着吧。”   睿王挑眉,压低了声音:“字画用不着,乐谱也用不着么?你年轻不懂事,皇叔给你的,都是你用得到的东西。即使你用不到,你身边那位美人也用得着……”   听他提起瑶瑶,秦珣双目微敛:“我与她,不像皇叔想的那般。”   解释的话,他也只能说到这儿了。   睿王笑笑,意味深长:“是么?”这几日,他虽忙着自己的亲事,可是秦珣的举止他也看在眼里,他这个侄子,对那个一直戴着冪篱,不肯显露真容的姑娘,宝贝的紧。非亲非故的,若非有情,又怎会如此?   轻轻叹一口气,睿王笑道:“贤侄,常言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秦珣知他新婚燕尔,推己及人,可能看谁都有男女之情,也不想再跟他好好理论。他只以沉默相对,告辞离去。至于睿王那许许多多的礼物,他只取了睿王自制的曲谱,其余的,分毫未取。   再次踏上回京的路程,这一回,秦珣有意加快了速度。一则,他不想再出意外;二则,如同他对睿王所讲的那样,他离京日久,确实是该早些回还了。   秦珩坐在马车里,不必再戴着冪篱,她百无聊赖翻看着皇叔所赠的乐谱,轻声吟唱。   秦珣双目微阖,听她低吟浅唱,如同涓涓细流,在他耳畔淙淙流动,又像是有谁在他面前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朦朦胧胧。   秦珩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索性收起了乐谱。   声音蓦然消失,秦珣猛然睁开了眼:“怎么停下来了?”   “啊?”秦珩摇头,“不好听,怪怪的。”她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些好奇:“皇兄给我讲讲,你在军营里的事情吧。”   “这有什么好讲的?”秦珣冷眸微眯,唇角却不由自主地轻扬。重逢以来,这还是她第一回 主动问及他们分别后他的生活。   “讲讲嘛,讲讲嘛。我没上过战场,我不知道。”秦珩水眸晶灿,“皇兄是不是很厉害?我听说你立了大功,还封了王。”   秦珣轻哼一声:“封王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也封了王?”   一句话让秦珩红了脸,她小声道:“我这跟皇兄,不大一样。”   她是死后追封,跟他因功封王大不相同。而且,她如今也早不是四皇子了。齐王不齐王的,跟她关系不大。   她其实很好奇,想知道他那一段时间的经历,她也想知道,她那个十分真实的梦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军营跟皇宫相比,也没什么不同。”秦珣神色淡淡,目光幽深。在边关的那段岁月,不期然地就浮上了心头。   现在回想起来,有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那种淡淡的血腥气,耳旁犹有军号声。——当初他还在边关时,他曾想着若他回了京城,肯定要说与四皇弟听。可惜,等他回京时,听到的却是另一个消息。   如今四弟人好好地待在他身边,他再说起边关生活,就有了些淡淡的意味,那些厮杀,那些诡谲,仿佛一下子变得遥远了。   ……   “皇兄受过伤?”秦珩听他说着,睁大了眼睛。她知道疆场无情,但是想着他是皇子,总归会特殊些,怎么竟也受过伤么?   “嗯。”秦珣点头,“有三次吧。一次伤了胳膊,一次伤了胸前,还有一次,伤在脚面上。”他笑笑:“最严重那回,我以为我活不成了。不过,还好有你求的平安符……你哭什么?怎么又哭了?”   他有些无奈:“都是过去的事了。”   秦珩擦了眼泪,听他提到平安符,心头暗暗懊悔。当初她求符时,就该心诚一些,再诚一些的。   秦珣伸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别哭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在你面前站着么?”   当初他以为四弟听到他在边关的经历,会尊崇而敬仰地望着他,由衷赞叹:“皇兄,你真厉害。”然而如今经历种种,四皇弟变成了六皇妹,她的反应,也与他想象中不同。她现下竟是在为他曾经受伤而落泪么?   不过,他想,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少了一个遗憾。   河东与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他们正常赶路,终是在五月初赶到了京城。   秦珣微微一笑:“还来得及回家过端阳节。甚好。” 第52章 回家   秦珩却是心中不安, 她拉了皇兄的衣袖:“哥, 我,我不能回家。”她怎么能随他回宫?   微眯起眼,秦珣压下心头的烦躁,沉声道:“不进宫, 先跟我回家, 回我家。”   “你家?”秦珩心念微动, 皇兄被封王,如今合该有了王府。所以, 皇兄是想先把她安置在京城晋王府吗?   “嗯。”秦珣直接吩咐车夫,先回晋王府。   他年前得封晋王, 然而王府收拾好没多久, 他就自请去了河东一带剿匪。他自己对王府也不大熟悉。   马车在晋王府门口停下, 为数不多的仆人出门迎接王爷回府。   秦珣当先跳下马车,复又冲尚在车厢里的妹妹伸出手:“下来吧,小心些。”   三皇子封王,自幼跟着他的太监阿武自然也随着他出宫到王府。此次晋王回府, 阿武带了仆从就在门口守着。   见三殿下下车,他正要欢欢喜喜地迎上去,却见三殿下不急着回府,而是等着马车里的人, 将其扶下马车。   “殿下,您回来了?”阿武也不多想,急急忙忙上前, “您可回来了。这位是……”   他狐疑的目光在这个黄衫女子身上逡巡,心念微动,殿下出去一趟,回来竟带了一个女人么?   秦珣扫了阿武一眼,不着痕迹挡在秦珩身前:“回去再说。”   “是。”阿武不敢再多话,老实迎殿下回府。   乍然见到熟人,秦珩心中不安顿起,幸而她头戴冪篱,轻纱覆面,想来阿武也认不出她。而且即使觉得她眼熟,也不敢往她是四皇子身上想。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胆怯少了许多,也更自如随意了一些,跟在兄长身后进府。   秦珣一面往府内走,一面吩咐阿武:“收拾一间干净的房间出来,不要离我的住所太远,安静一些,环境清幽,最好向阳的……”   阿武默默听着,一一记在心里,要离殿下近,要环境清幽,要向阳,要干净……他心头很快有了谱儿。他点头,十分自信的模样:“是,阿武知道了。”   王府如今没有女主人,也没有管家。作为三殿下的亲信,府中杂事现由阿武负责。而阿武自己也颇有大管家的风采。得令之后,很快派了人去做。   秦珣领着秦珩在王府随便走了走:“我对这王府也不大熟悉,没法带你认路。不过没事,时日久了,你自己也就熟悉了……”   “哥哥是要我先住在王府么?”秦珩轻声打断了他的话。虽然旁边无外人在侧,但是因着是在外头,她也只敢唤他哥,而非皇兄。   怎么听他的话,竟是想让她在王府久住的样子?   “不住王府,那你住哪儿?”秦珣挑眉反问,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既带她回京,自然会安排她的住处。她不会以为他连住所都不为她安排好吧?   “会不会不大妥当?”秦珩忖度着道。   “没什么不妥当。”秦珣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辩驳。她留在他身边,他才能真正放心。顿了一顿,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凶了,他面色缓和,声音也软和了一些:“放心,这只是暂时,过一段时日,会给你安排好。”   “嗯,我听你的。”秦珩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她现在好像也没别的法子。   “我等会儿要进宫面见父皇。”秦珣黑眸沉了沉,“你先歇一歇。有什么事就找阿武。”他心说,看来得给她备几个丫鬟使女,身边没人到底是不方便。   “我……”   秦珣双目微敛,她刚说了个“我”字,他就沉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说一下虎脊山的事情。好生待着,等我回来。”   他不会向父皇告发她的身世。   “嗯。”秦珩点头,心放回肚子里去。   他既这么说,那她该放心才是。   秦珣沐浴更衣,乘马车进宫,求见皇帝。   皇帝在御书房传召了他。皇帝一身常服,神采奕奕,一看见他,就笑道:“珣儿回来了?这一路可还舒心?”   ——这个儿子早早剿灭了虎脊山匪盗,却直到此刻才回京。皇帝面上带笑,但一双狭长的凤目却紧紧盯着秦珣,想听一听儿子怎么解释他的行为。   “谢父皇关心,还好。”秦珣行了礼,低着头回答。   皇帝一噎,他咳了一声:“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虎脊山那些匪盗,可是在天牢待了很久了。”   秦珣早知父皇肯定会问及此事,他心里也早有了说辞,他只如实答道:“父皇,此事说来话长。虎脊山匪盗,确实是在三月初就被一网打尽。儿子原本该押解匪盗还京,只是儿子心里还有些事……”   “你能有什么事?”皇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秦珣眼神黯了黯:“儿臣没别的事,只是去看了看荆棘崖,去看了看河东的灾民,看看那些水利设施,看一看四弟……看四弟留下来的东西……”   听他提及四皇子,皇帝神情微微一变,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也不见了。他轻叹一声:“原是如此。”看了一眼秦珣,他又道:“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朕知道你二人感情好,只是人死不能复生……”   秦珣点头,从善如流:“父皇放心,儿子省得。还有,就是在回京途中,客栈避雨时,巧遇了皇叔……”   “皇叔?你说睿王?”皇帝挑眉。   “回父皇,是。”秦珣笑笑,“当时四月中,皇叔声称他四日后即将成亲,邀儿子吃酒。儿子推拒不得,就去吃了酒,所以才又耽搁了几日。”   “是么?”皇帝露出诧异的神情来。他心说,老三还算老实,并未略去这一节,跟他探子得到的消息也所吻合。皇帝又是一笑,问起虎脊山剿匪的细节。   秦珣如实回答,不曾有丝毫隐瞒,末了方道:“托了父皇的福,事情顺利,儿臣也算不辱使命。”   皇帝只笑了一笑:“珣儿这次立了功,改日朕定有嘉奖。不过,今日咱们不提朝事,说一说家事吧。你去你皇叔婚宴上吃酒,可曾见到新王妃?”   秦珣略一迟疑,点头:“确实见到了新王妃。”   “珣儿瞧那王妃如何?”   秦珣不解其意,忖度着道:“儿臣只在离别时拜见了婶婶,也瞧不出什么,只觉得是个温柔雅致的人,甚是慈爱。”   “慈爱?”皇帝玩味地重复着秦珣的评价,“慈爱?”   秦珣心说可能是他的评语不大妥当,但是作为晚辈,又与睿王妃无甚往来,他也只能含糊说个温柔慈爱啊。   皇帝笑笑,甚是古怪:“果真是慈爱啊。”   皇帝早知睿王此次续弦娶的是个不再年轻的寡妇,据说此女容貌平平,也非才女之流。他起先以为睿王另有所图,派人查过,得知宋氏确实无权无势,毫无背景,他心中着实诧异。但是细一思忖,似乎也不难理解。这世上女子有百样,男子也有各自的喜好。有人喜欢年轻貌美的,也自然有了喜欢温柔成熟的。   比如他,他身为皇帝,后宫佳丽众多,他就不喜欢明艳的美人儿,只怜惜那些温柔小意容色清秀的。没想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竟喜好慈爱的。   秦珣不明白父皇所指何意,就缄口不语。   皇帝挥了挥手,教秦珣先退下:“你一路奔波,想来也疲惫不堪了,早些回去休息。过两日,朕教你母后设宴,咱们一家再聚聚,为你接风洗尘。”   秦珣答应着退下。   他离开后好一会儿,皇帝才忽的想起一件事来。据他的探子所报,秦珣此次回京,身边还带了一个女人。虽说做老子的不好管儿子的房里事,可他到底是有点好奇。是什么人,能让他这个儿子不怕麻烦,一路带回京城。   皇帝自然不会想到老三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正是他去年过世的儿子——四皇子秦珩。   秦珩待在晋王府,颇有些不自在。周围的人,她都不认识。——即使认识,诸如阿武等人,她也要装作不认识。   “房间收拾出来了,姑娘可要先去看一看?”阿武教人收拾好房间后,左找右找,终是在荷塘边找到了殿下带回来的女人。   荷塘边是两排柳树,柳枝柔软,绿意盎然。她站在荷塘边,黄衫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恍若仙人。   阿武看不清她的脸,却很自然地认为这是个美貌的姑娘。   秦珩点头:“有劳了。”   “姑娘请。”阿武在前面领路,口中问道,“姑娘贵姓?怎么称呼?”   秦珩身形微停,沉默了片刻,方道:“我姓柳。”   “哦,原来是柳姑娘。”阿武一笑,“姑娘是哪里人氏啊?”他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姓柳,柳这个姓,一听就是美人啊。   这次秦珩答得很快:“太平县人。”   “太平县?”阿武惊诧,“那可有点远。”殿下从太平县带回来的美人么?   秦珩点头:“是有些远。”   不过比她想象中的要近。她原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城了。没想到她还是回来了。   阿武问了几句,对这位姑娘略略有了些了解的同时,好奇心更重。除了姓什么,是哪里人,他一概不知。不过他在宫中多年,虽不知此女具体身份,然而只看三殿下的态度,也知道她不是寻常之辈。——至少在三殿下眼中,她的位置不一般。   他跟了三殿下十多年,还是第一回 看到三殿下身边有宫人以外的女人。   阿武给秦珩安排的房间,严格按照三殿下所要求的那样,距离他的住所近,环境清幽,布局大方,干净、向阳。   他面上带着一丝得色:“这院子还没名字,改明儿请王爷取个名字。”   秦珩垂眸,并未作答。   这院子确实清幽,房间也干净,只是她心里却不免不安。   阿武离开时,笑容满面:“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找阿武。”   他安顿好这位柳姑娘,又招呼人打扫收拾,准备晚膳。等三殿下回府时,他忙上前暗暗邀功:“殿下,都安排好了,柳姑娘对安排的院子很满意的。”   “谁?”秦珣刚回府,听到阿武这么说,微微一怔,“什么姑娘?”   “您带回来的那位柳姑娘啊。”阿武莫名其妙。   “什么柳……”秦珣的话戛然而止,“她说她姓柳?”   他拧了眉,她真是,身份不要了,姓也不要了么?   阿武更不解了:“是啊,难道她不是姓柳么?”   “她自然……”秦珣皱眉,有些不悦,“罢了,柳姑娘怎么说?”   阿武心里转过不少念头。莫非这姓还有什么不妥?他飞速答道:“她说,很好,她很满意。”——虽然柳姑娘没这么说,但她的反应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秦珣点头:“下去领赏吧。”   “哎。”阿武欢欢喜喜退下。果真没猜错。   秦珣却慢慢拧了眉,缓缓合上了眼睛。原本在路上时,他已经想好了对她的安排——让其先认在孟师傅名下。等来日有机会,再恢复她的身份。   但不知道为什么,回京以后,他却改了主意。或者说,他不急着这么做了。他对自己说,先过了端阳节吧。总不好过节的时候,把她给推出去。再说,孟师傅那里,也得想个妥善的理由。   他固然信得过孟师傅,可此事关系到瑶瑶身世的秘密。即使对孟师傅,他想,也不能完全坦诚以待。   默默饮了口茶,他能理解她当日的无奈。   略休息了一会儿,秦珣直接起身去找秦珩。——她如今居于王府,他是兄长,又是主家,自当多多照顾她。   两人住所并不远,秦珣只行得数十步,就到了她所住的院子。轻叩门后,门内传来她的声音:“谁?”   声音不大,却隐含不安。   秦珣黑眸沉了沉:“是我。”她在他府中,还是不安么?   秦珩开门时,仍戴着冪篱,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你回来了?”   打量着房间,见与自己想象的相差无几,秦珣暗暗点头,还算满意。他进门坐了,抬头看着妹妹:“你怎么还戴着冪篱?不嫌不方便么?”   “我,我怕人认出来。”秦珩小声说着,取下冪篱,露出她明丽的脸。   秦珣双目微敛,慢悠悠道:“你不用戴冪篱,你这般出去,没人认得出你——只要你不刻意像以前那样,把胆小老实写在脸上就行。”   他不是骗她,她恢复女儿身后,同先前气质相差太远,若非对她知之甚深,他也不会认为是同一个人。   “真的?”秦珩眨眨眼,不大相信。   “当然。”秦珣又瞧了她一眼,十分笃定的模样,“衣裳鲜艳些,多笑笑,可以抹些脂粉什么的,梳个好看的发髻,再穿个耳洞……”   这就跟宫里的公主们看着差不多了。   他回想着公主身边宫人的定例,或许他可以多给她添些侍女。   秦珩下意识摸摸耳垂:“穿耳洞,疼吧?我不要。”   恢复女装后,她也曾试着涂脂抹粉,描眉画黛,至于耳坠子,却是从来不肯尝试的。耳垂上生生扎个洞出来,那该有多疼。   她曾掉马,她曾跳崖,剧痛袭来,也能忍着。但是对耳洞,她偏偏有点发怵。   秦珣愣了愣,他没穿过耳洞,他还真不知道是不是很痛。   “……还有,梳发髻,我只会这一种……”秦珩摸摸自己的头发。   她的发髻不是时下盛行的,是她自己胡乱绾的。不过看起来还不错就是了。   秦珣盯着她的发髻看了一会儿,刚说一句:“这样也行,将来……”就听到阿武在门外高声道:“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第53章 醉酒   “太子二哥?”秦珩心头一跳, 唇畔的笑意微微僵住。   他怎么来了?   秦珣那句“这样也行, 将来我教人每天给你梳头……”戛然而止。他肃了面容,站起身来:“你在此稍待, 我去见见咱们皇兄。”   对太子,他还是比较尊崇信服的。当日或许因为四弟之死, 他曾对太子隐约生出过不满, 但如今瑶瑶好端端活着, 那一些失望也不复存在。   他甚至曾想过,也许他帮瑶瑶恢复身份,还需要借助太子之力。他们的二哥是谦谦君子, 光风霁月, 胸怀博大, 或许将来能帮上他们。   秦珣随着阿武直到正厅, 刚一进厅,原本坐着的太子秦璋就站了起来, 面带微笑:“三弟!”   “皇兄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太子笑笑:“三皇弟, 孤没打扰到你吧?”   “什么打扰?”秦珣微微一怔,有些不解。   太子扫了阿武一眼,笑得有些古怪,口中却道:“没什么,就是怕扰了你与佳人相会。”   他极少与兄弟开这种玩笑,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许不自在,他敛了笑意:“孤方才见了父皇, 听说你回来,就直奔你这儿来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太子秦璋一直为四皇弟之死而自责,当日三弟离京前往河东剿匪时,整个人冷峻端肃,犹如出鞘的利剑,又如千年的寒冰。他为其担忧了很久,然而此次见到三弟,见其与离京时大为不同,寒气不再,人也看着舒服了许多。   他一见之下,心中顿时了然,三弟多半是已经从四弟的死中走了出来。果然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能放下最好。   太子暗松一口气,略略放下心,也有了兴致与其说笑。   但他毕竟少说这等话,更何况是与兄弟,难免有些尴尬,匆忙转换了话题。   然而秦珣却对他之前的那句玩笑颇为上心,他认真解释:“皇兄误会了,不是什么佳人。”   他心说:那是咱们皇妹。   秦珣与兄长一起入座:“原来是从父皇处来,那就难怪了。我这回在路上耽搁了,不过还好,能赶上端阳节。”   “是赶得挺巧。”太子笑得温润,“孤瞧你这王府,布置得还不错,就只差个女主人了。”   秦珣脸上的笑容微滞:“我不在京中,是阿武他们教人布置的。女主人的事,还不急。”他顿了一顿,又道:“皇兄,这几个月,京城可还都好?”   “唉……”太子叹了口气,“别的都还好,只是大皇兄……”   秦珣明白他话里的未尽之意,他勾了勾唇角:“大皇兄如何,我不大清楚。不过父皇教导咱们兄弟和睦,有用得到弟弟的地方,皇兄只管吩咐。”   太子苦笑,微微摇了摇头。虎脊山的那些匪盗,被关在天牢。严加拷问后,匪首廖文杰自称是为大皇子做事的,打劫往来商客,都孝敬给了大皇子。他当时大惊,但是再询问时,廖文杰却反口,又称是为东宫办事。   父皇虽然相信太子,但太子自己却不免愤慨。他是东宫太子,又哪里用得着这些阴损手段?这分明就是陷他于不义!   不想提这些糟心事,太子笑道:“孤听闻三弟此次归来,带了一个姑娘,不知是真是假。”   “确实有这么一桩事。”秦珣也不隐瞒。——对方已然知晓,他再隐瞒,反倒惹人生疑。他沉吟片刻,续道:“不过,这个姑娘有点特殊。”   再多的,他却不肯再详细讲了。   太子只笑了一笑,虽好奇,也并未细问。特殊?能特殊在哪里?多半是在三弟心里特殊。两人略坐一坐,太子就提出了告辞。   五月初五,端阳节,陶皇后如同皇帝所说,亲自设宴,招待几个皇子公主,一家人小聚,算是为秦珣接风洗尘。   宴席上,几人推杯换盏,都有了些微醺醉意。大皇子瞧了秦珣一眼,竟提起了已逝的四皇子:“唉,可惜四弟不在,咱们一家人也不算团聚。”   气氛忽然就变了。太子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就去看秦珣。   秦珣手里的酒杯微微一颤,酒差点洒出来。   他双目微敛,没有做声。心里想的却是:嗯,这的确不算一家人团聚。等会儿回府,跟瑶瑶再饮两杯。嗯,只能两杯。她酒量差,两杯就能醉好久了。   上方的陶皇后笑着打圆场:“珣儿,你这番立了大功,母后想送你一份大礼,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秦珣忙站起身:“母后。”   “快坐下,快坐下,原是家宴,不必多礼。”陶皇后一脸慈爱。   “是。”秦珣重新坐下。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陶皇后单独流下了秦珣,教他看所谓的大礼。——四个水灵灵的宫女。这四人打扮一样,但容颜各异,不可否认的是,皆是温婉沉静、秀若芙蓉的佳人。   秦珣一怔,新起的酒意瞬间消散,他摆了摆手,婉言谢绝:“母后美意,原不敢辞。只是现如今府里乱糟糟的,恐怕没法安置她们。此事日后再说吧。”   他态度诚恳,陶皇后面上含笑,心里却有些不悦。这是第二次了,是秦珣第二次明言拒绝她赐的人。   “珣儿莫不是嫌弃她们姿容鄙陋?”陶皇后故意说道。——今上偏好清秀佳人,这几个宫女可都是清丽秀美的。   秦珣连忙否认:“母后说笑了,儿臣是个粗人,哪有嫌弃别人鄙陋的道理?实在是……还用不着。”   他拒意甚坚,陶皇后勉强不得。原本长辈给晚辈赐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这也是一片慈爱之心。老三在宫外建府,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何况她听闻老三与太子关系不错,也想替太子拉拢一番。   谁知老三竟是个不领情的,当初想派宫人教导其人事,被其拒绝。如今过了数年,他竟还是不解风情。   不想使场面尴尬,陶皇后只得道:“既是如此,那就罢了。只是你在宫外,切莫委屈了自己。家奴用着不顺手的,只管到母后这儿讨人。本宫待你,和待你皇兄,是一样的心肠。”   秦珣再三道谢,谢过陶皇后大恩,才出宫回府。——他府里刚添了不少人手,还真用不上陶皇后赐的人。不过说回来,这回进宫,陶皇后对他格外慈爱的模样。   他决定偏太子,自然也不好得罪陶皇后。但是身边添些陶皇后的人,他却是不愿的。瑶瑶还在他府里,莫名多些陶皇后的人,她会不安,他也不放心。   希望陶皇后不要多想才是。   秦珣坐在回府的马车里,酒意上头,他不免有些心神恍惚。待他回到府中,已经是戌正时分了。他先回房沐浴换了衣衫,人清醒了许多。   他教人去看柳姑娘的院子,灯是否还亮着。   得知灯还亮着,她还未安寝,秦珣这才提了灯笼,缓缓行去。他也不教人跟随,只行了数十步,就到了她院外。   在皇宫里时,章华宫和景昌宫有一段距离,而在王府,两人的住所离得可真近。   秦珩还未休息。这几日,三皇兄日日总要见她一回,像是例行公事一般。今日他还未来过,况且今日又是端阳节。她想,他从宫里回来,肯定要往这边走一遭。   于是她沐浴后,又换上了鲜艳的衣裳,松松绾了发髻,教丫鬟去小厨房准备醒酒汤,自己在灯下闲闲翻书,等着三皇兄的到来。   她在宫中多年,知道这样的宴会,皇兄少不得要饮酒。她不知他酒量深浅,但是备些醒酒汤总没错。   或许是怕她不便,皇兄给她身边安排了两个丫鬟,俱都寡言少语听话勤快。她虽然自幼长在宫里,但排场不大,有的事自己能做,就自己做了。   对这俩丫鬟,她挺满意。   一本《律书注解》看了约三分之一,三皇兄就来了。   她忙迎了上去:“哥——”又吩咐丫鬟去把醒酒汤端上来。   秦珣却不急:“你别忙乎了,我又没醉,跟你说会儿话就走。”他看了看她的头发,额前的一绺还有点湿:“怎么是湿的?”   听他这话莫名其妙,秦珩看他两颊微有红意,知道他喝的不少,就柔声说道:“刚沐浴,头发还没干呢。”   “那怎么就绾起来了?头发湿着入睡,会着凉的。”秦珣微微皱眉。   秦珩愣了愣,有点哭笑不得。她认识三皇兄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有些微的醉意。她点头:“是是是,我等擦干了头发再睡。”她顿了一顿,又道:“皇兄也是。”   一眼瞥见桌上的书,秦珣翻了翻:“《律书注解》?你怎么还看这个?你看了有,有……五六年了吧?”   “呃。也没那么多年,我就刚才翻着书,这不等你回来么?”秦珩心说,五六年,那是连她在上书房时一起算上了么?   秦珣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他盯着秦珩看了一会儿,忽然勾了勾唇角:“看到这本书,我想起来了,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回 出宫?”   秦珩眨眨眼,第一回 出宫?是那次出宫遇上歹人,然后回宫以后迟了,被父皇给罚跪那次么?她点头:“我当然记得,怎么会忘?”   “那次在书肆买书,你买的就是这本《律书注解》。我记得当时店里的店伴,还叫你秦四小姐,是不是?他倒是看出了你是个姑娘,就是不知道你行六。你说你姓柳,是因为你行六是不是?”秦珣挑眉,饶有兴致的模样。   秦珩点头:“是。”她笑笑:“那回咱们还给父皇罚了呢。”   “不是那回。被罚是另一次,遇见了三个人要打劫那回。那时候你胆子特别小。可是,当那人拿了匕首要杀我时,你竟然替我挡了……”秦珣摇摇头,轻轻按了按太阳穴,“真是,蠢……”   这些事,怎么能记不清呢?明明历历在目啊。   秦珩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老实说,这些她自己都有点记不清了。当年她曾多次同皇兄一道出宫。印象最深的是她被人认成秦四小姐,被打劫时皇兄护着她,回宫后被父皇罚跪。至于替皇兄挡匕首,她还真没什么印象。   她心念微动,皇兄后来一直帮她,一直护着她,是不是就是因为那次?她怔怔地看着皇兄,心绪复杂。   她轻声说:“我去看看,醒酒汤怎么还不来。”   秦珣摆手:“不必麻烦了,我又没喝多少酒。你坐着,咱们说会儿话。”   “哦。”秦珩只得坐下,她越发笃定皇兄是喝醉了。   “今天在宫里,皇后要给我赐四个宫女。”秦珣不紧不慢地说着,看妹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惶,他有点心疼,又有点想笑,“不过我给拒绝了。”   秦珩轻舒口气,又觉得不大妥当:“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怎么能……”   “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秦珣摆了摆手,满不在乎的模样,“她不会跟我交恶,她还想我站在太子这边呢。”   秦珩知道他说的有理,点头:“也是。”   陶皇后一向大方慈爱,是个贤后模样,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应该都不会对三皇兄怎样。只是三皇兄拒绝佳人,教她觉得怪怪的。   陶皇后之前赏赐大皇兄宫女,大皇兄跟太子不对付,可也没有拒绝过啊。   “皇后娘娘记性不大好,我上回婉拒时,说的很清楚了。”秦珣看着她,眸中光华流转,似乎比平时还要专注些。   秦珩在记忆里翻翻拣拣,想起确有这么一桩事。她点一点头:“嗯。”   上次是两三年前?秦珣还记得自己上次拒绝的时机和理由。当初陶皇后派了一个琼姑娘,说是要教他人事。他因为四弟之前说的一句话,婉拒了陶皇后的好意。、   四皇弟当时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这种事情还是和心仪之人一起……比较好……”   秦珣猛然忆起她说这话时的场景,之前的那点子记忆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耳畔仿佛犹回响着“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瞬间血液上涌,脸颊发烫,尴尬异常。   怕瑶瑶想起往事,会比他尴尬更甚,他忙站起身来,沉声道:“我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啊?这就回去了么?我教人备了醒酒汤……”秦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为自己的准备不周而感到惭愧。   这么久了,也没见着醒酒汤。   她正想着要不要自己去催一催,却见皇兄匆匆离去,步履慌乱,竟还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她疑心是喝醉了的缘故,忙道:“哥,要不我送你?”   “不必了。”秦珣说话时,背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又过了好一会儿,醒酒汤才端来,那丫鬟一脸惭愧的样子:“先时的汤一直在炉子上煨着,有些走味了,就又重做了一份儿。”   秦珩摆了摆手:“没事,下次注意就成。”反正这回是用不着了。   估计皇兄不会再回来了,她也可以放心睡一觉了。解开发髻,将半干的头发擦干,她换上烟灰色寝衣,安心入睡。   她这边睡得很熟,而那厢原本有些醉意的秦珣却睡不着了。   他用冷水净面,连续数次,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他近来已经习惯了弟弟变成妹妹,也没什么不适感。但是今夜,记忆回笼,他不免想起少年时期的一些经历。   那些事情、那些话,对弟弟做得、说得,对妹妹却是做不得,说不得的。   他不敢回想,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尴尬难堪,无颜以对。   但愿瑶瑶一辈子也不要想起那些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皇兄:太尴尬了,我为什么不能删除记忆?   还记得太子么?记得《律书注解》吗?记得第一回 出宫吗?对皇兄来说,后两项可是满满的回忆啊。   话说冰雪冷元子我一直觉得是红豆冰沙,就是把红豆换成黄豆,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毕竟我自己没做过。 第54章 惊疑   秦珣想, 或许他需要冷静两日,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若无要事, 他不再去找秦珩。虽然两人住所相距极近,但他刻意回避, 两人想见面还颇不容易。   兄妹两人相安无事, 王府里的一些下人难免会有其他看法。特别是一些跟红顶白的, 只当是这位太平县来的柳姑娘没几日便失了宠。   不过秦珣早叮嘱过阿武, 好生照看柳姑娘, 还没人敢真正亏待了她。   秦珩初时以为皇兄忙碌,四五日后,渐渐明白,他可能是在有意躲着自己。——毕竟这跟平时也太不一样了。   可是皇兄为什么要躲她?她记得她前些日子曾问过皇兄, 她是不是以后要一直住在王府。他当时的回答是过了端阳节会给她安排新的住处。如今端阳节已过,莫非是有什么变故?还是说她的秘密那里出了问题?   秦珩不大放心,这日傍晚她教人去打探,得知皇兄在府上,她便换了衣衫, 戴上冪篱, 带了几个精致小菜,亲自去寻他。   两人的住所不远,秦珩行得数十步,刚拐过月洞门, 忽然一阵风起。她所戴的冪篱又轻又软,竟被刮上了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上。   这槐树看着有些年头了,枝叶繁茂,郁郁葱葱。   秦珩抬头看了看挂在树上的冪篱,心里发愁。附近又无旁人在侧,少不得要她自己去取下来。她放下食盒,上前晃了晃树身,树梢的冪篱仍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她只得又打量着树梢,犹豫着要不要纵身跃上树梢,取了冪篱下来。   然而她刚提起裙裾,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秦珩微微一怔,先闪身躲在了树后。   但显然树后也不安全。   “谁?!”猛地一声冷喝,“鬼鬼祟祟的!躲在树后干什么?!”   秦珩心说:这是谁?好不晓事!   然则,她还没想好应对之词,她就被这声音的主人给拽了出去。   “罗业,不得无礼!”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隐隐带着责备之意。   秦珩心神一震,下意识低了头,试图遮掩面容。这温润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竟是太子二哥。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暗道不好。兄妹相识十余载,焉知这个皇兄会不会像三皇兄那般,一眼就认出她?   一时之间,她心头充满了后悔懊恼,若是她今日不走这一趟,或是她早些取下冪篱,也不至于到现下这般境地。   太子秦璋今日也是得闲了,才想着往晋王府走这一遭。他此番出行带着近身侍卫罗业。   罗业武功高强,寡言少语,只是性子稍有些急躁。刚跨过这月洞门,罗业就忽的一声暴喝,飞身上前,将躲在树后的人给拽了出来。   太子有些哭笑不得,他扫了一眼放在地上的食盒,又瞥一眼那人红色的衣裙,心想罗业这回可是小题大做了,方才躲在后面的,分明是府上的……   “四弟……”   秦璋怔怔地看着那姑娘。她肌肤如雪,眉目如画,容颜绝丽,莫可逼视。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容貌像极了已逝的四皇弟。   不过也不一样,面前这个姑娘毕竟是女子,虽然跟四弟有七八分相似,然而她五官更精致,容色更昳丽,且男女有别,一看便知。   秦璋很快从恍惚中走出,缓步上前,吩咐罗业:“罗业,不要无礼!”   罗业听命松开了对秦珩的禁锢,慢慢走到秦璋身后。   秦珩面色苍白,神情惊惶而不安。她眨了眨眼睛,怯怯地问:“你们是谁?”   紧紧盯着她的面容,秦璋不答反问:“姑娘又是谁?姑娘是这府里的人?又怎么躲在了树后?”   不一样,确实不一样。比起四弟,眼前这姑娘更像去世多年的珍妃娘娘。   珍妃过世时,太子已经能记得不少事了。他时至今日,仍然记得珍妃娘娘,容颜明丽,神情忧郁。   或许是看他温和可亲,秦珩的神色看起来正常了不少,她指一指树梢上的冪篱:“呶,我的冪篱挂树上了,我打算把它给取下来,可我够不着。你能帮我取下来吗?”   她神情天真,声音悦耳,又有一张与四弟颇为相似的脸,秦璋虽心中生疑,但还是忍不住对她展露笑颜。他摇了摇头:“这不行,太高了。不过,他能取下来。”他说着指了指罗业。   秦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黑沉着脸的罗业,小嘴微扁,很不乐意的模样:“我不要他帮我,他是坏人。”   太子不由失笑:“罗业,你成坏人了。”   “殿下……”罗业神情无奈。   “殿下?”秦珩诧异地看了太子一眼,偏着头问,“你也是王爷殿下吗?”   太子心念微动,这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又怎会出现在这王府?三弟知不知道她的存在?他转念一想,苦笑,三弟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存在?这姑娘多半是三弟找来的吧?   秦珩似是自言自语:“京城里的王爷可真多。”   “姑娘不是京城人氏?”太子念头微转,莫非这就是那个三弟此次带回来的姑娘?他猛然忆起那天问起,三弟曾说他带回的姑娘很特殊。   他当时还不解哪里特殊,今日一见,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秦珩点头,语笑嫣然:“对啊,我是太平县人。”   “你……这是要去哪里?”太子轻声问。   “哦,我让厨房做了几个小菜,想送给晋王殿下尝尝。”秦珩眉眼弯弯,“我不跟你说话啦,我再不去菜就凉啦。”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抬头看看树梢的冪篱,面露苦恼之色:“可惜我够不着,算了,不要了,等会儿教王爷给我取下来好了。”   太子见她娇憨可爱,跟四弟相似却又全然不同,自然明白老三为何要将她留在府里。   秦珩弯腰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冲太子摆一摆手,嫣然一笑:“再见,王爷殿下。”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太子才收回了目光,转而盯向在树梢晃动的冪篱。冪篱飘来荡去,他的一颗心浮浮沉沉。   他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知道人有相似,却不想世上竟有人这般相像。   太子轻叹一口气,怪不得三弟这回回京,整个人看着都不一样了。原来不是因为时间这剂良药,而是因为三弟找了一个相似的人来替代。   “殿下,不去找晋王么?”罗业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嗯?”太子微微一笑,回过神来,“罗业,你先把那个冪篱给取下来。”   “是。”罗业应声,纵身跃上树梢,轻巧取下冪篱,“殿下?”   “什么时候还给她吧。”太子轻声道。   ——秦珩初时慢悠悠走着,行了数十步后,直接加快了脚步,越行越快,似乎这样才能让她跳得过快的心脏恢复正常。   她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表现如何,不知道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会不会引起太子二哥的怀疑。不过他没直接拆穿她,大概是没往那方面想吧?或者即便是往那方面想了,也不敢笃定?   至少他没像当初三皇兄那般一语道破她的身份。   秦珩深吸一口气,快步向书房而去。   她轻叩书房门。   “谁?”   “哥哥,是我。”秦珩的气息不大安稳。   秦珣躲了妹妹好几日,不想她竟然找上门来。他忽略心里的不安和尴尬,忙打开了门:“怎么……”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她站在他门外,一身红衣,脸色苍白,面上犹有惊慌之色。   他皱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伸手,接过妹妹手里的食盒,将其带了进去,并给她倒了杯茶:“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秦珩喝了口茶,长话短说:“我方才见到太子二哥了。”   “那也……你见谁了?”正在打开食盒的秦珣手上动作一顿,“太子?”   “是。”秦珩轻声说道,“我本来是想找你的,可是我的冪篱被风刮在树上了。再然后,我就碰见他了。”   秦珣双目微敛,目露寒光:“然后呢?他认出你了?”   他想,若是太子识破了她的身份,那就……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秦珩有点不确定,“反正我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只说我是太平县来的。可能他会问你,咱们口径一致最好……”   她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包括自己与太子的对话。   秦珣面无表情听着,眼神越发幽暗难明。   她低了头,睫羽轻颤:“哥哥,我觉得我还是,我还是不要待在王府了。今日是太子,明日……”   秦珣面色微沉,他上前,轻轻拍拍妹妹的肩头:“又说傻话,你不在王府,想去哪里?你连户籍身份都没有……”   他心头莫名烦躁:“他认不出你……”   即使认出了,也未必就是坏事。   秦珩眨了眨眼,眼泪掉了下来:“我就不该穿红衣裳,真不吉利……”   那回被三皇兄认出是红衣裳,这次遇见太子二哥竟也是红衣。她绝对是跟红衣裳有仇。   正在思索的秦珣冷不丁听到她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竟有点想笑。他认真看了她一眼,心说:真是孩子气,哪有说穿红衣裳不吉利的?明明红色很称她的肤色。   “可以让我去哪个庄子上啊,京城熟人太多了。身份户籍的事,可以慢慢办嘛。”秦珩软语道。   记得当初在太平县时,周成曾说,户籍快要办成了。也许如果不是遇上了三皇兄,她的户籍早办下来了吧。   秦珣没有接她的话,半晌只道:“你不要多想了。”   正说着,书房外阿武高声道:“殿下,太子殿下来访。”   秦珣心头一跳,应道:“知道了,先好生招待,我这就来。”   阿武领命而去。   秦珣又转向秦珩,温声道:“不要多想,我去见见咱们二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言毕,他大步离去。   老实说太子近来频繁造访,他也知道其中缘故。太子二哥自幼学习儒学仁术,胸怀宽广,心地善良。早年时父皇以此为傲,对太子赞不绝口。近两年,随着太子参政越多,父皇隐隐对太子流露出失望之态,觉得太子太过仁善,难做君王。   听说这些日子,父皇还有意锻炼太子,想让其多些狠辣,多学些帝王之术,然而太子不大热衷此道,偶尔会有逃避之举。   当他心生倦意时,他除了看书写字,也会见一两个好友,或对弈一局,或浅酌两杯来放松心情。   秦珣跟太子不算多熟悉,但是自从秦珣表示愿意帮助辅佐太子以后,太子跟他也亲近了很多。近来闲了,也会到晋王府走上一遭。   太子如同往日一般,在正厅等秦珣。   秦珣进厅后,笑了一笑,神色如常:“方才听瑶瑶说,府里来了一个王爷殿下,我还想着是大皇兄呢,原来是二皇兄。”   太子见他神情无一丝异样,暗暗纳罕,略一沉吟:“你说的瑶瑶,可是那位穿红衣的美貌姑娘?”   勾了勾唇角,秦珣坐下:“嗯,是她。”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   太子却是心里一沉:“三皇弟,你可否先屏退众人?孤有话想对你说。”   他神情郑重,秦珣心下暗惊,面上却是不显露半分。他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嗯。”   屏退众人后,他才问:“二皇兄想说什么?”   莫非太子在怀疑瑶瑶的身份?还是说太子已经确定了?   太子略整了整措辞,沉声道:“三弟,你我是自家兄弟,我也就不兜圈子了。”   “皇兄你说。”   “那位瑶瑶姑娘是什么人?”   秦珣黑眸沉了沉,却缓缓勾起了唇角:“皇兄以为她是什么人?”   “孤看她的容貌跟四弟有七八成相似。”太子皱眉,眉心间的褶皱显示着主人的焦灼。   “七八成相似?”秦珣勾唇一笑,提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皇兄想说什么?我听不大明白。”   太子一向温和的面容多了些担心、不解:“孤今日见了她一面,原本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从河东千里迢迢带个人回京。今日见了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三弟,四弟已经不在了……”太子心痛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瑶瑶姑娘跟他再相似,也不是他。你明白吗?”   秦珣唇角的笑容僵住,神色复杂莫名。他像是要争辩什么:“皇兄,我……”   “三弟,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四弟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太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孤也常想起四弟,想着若是当日护着他,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惨事。你的心情,孤完全能够体会。但是你……你找个相似的人养在府里,又是什么意思呢?再相似,那人也不是四弟啊。”   太子原以为三皇弟已经走出来了,没想到非但没出走,还陷得更深,到了要给自己编织幻境的地步么?   幻境虽好,可若是有一日三弟自己看穿了,恐怕只会比现在难过更甚。   “孤瞧那瑶瑶姑娘也是个好姑娘,性子单纯。她知道,她和四弟很像么?”太子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过了,也缓和了神色,放柔了声音。   秦珣摇头:“她……不知道。”   她自己的相貌,她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可还有父母家人?”太子略一沉吟,继续问道。   他也是才想到的,人家姑娘也是父母生养的,三弟带了她进京,她父母家人难道就愿意?   秦珣想了想:“我见她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顿了一顿,他又道:“皇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具体是什么样,现在还不是告诉太子的时候。   于是,他只含糊说:“四弟和瑶瑶,我分得清。还不至于把谁当成谁的替身。”   怎么能分不清呢?弟弟和妹妹,是不一样的。   太子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方道:“你心里有数就行。”   第55章 婚事   太子今日来找秦珣, 原也没什么大事,不想竟遇到这桩事,大为震动。他见秦珣坚持自称“分得清”,也不好再细辨。   略坐了一会儿, 太子轻声道:“那孤先回去,但愿三弟记得今日的话, 真正能做到心里有数。”   秦珣眸中光亮闪过, 他点一点头:“皇兄说的是。”   太子告辞之际, 指了指冪篱:“那是瑶瑶姑娘落下的冪篱, 孤教罗业给取了下来, 你替孤还给她吧。”   秦珣扫了一眼冪篱,眼神微闪:“嗯。”   太子拒绝了弟弟的挽留,带着罗业离去。   他走以后,秦珣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缓缓闭了闭眼,遮住双目中的情绪。   瑶瑶在王府,真的不安全么?难道,真要如她所说,将她随便安放在一个庄子上?   他毫不犹豫否决了这个想法。他到底还是不愿。   秦珣告诉瑶瑶, 太子并未怀疑, 只疑心她是他找的替身。   悄然松了一口气,秦珩心里有些古怪,替身?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她瞧了秦珣一眼:“那就好。”   他拒绝了她想离开王府的请求,她很聪明地不再提起此事。她如今寄居王府, 并不想惹恼了他。而且有今日之事,她心里也稍微有了些底气。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出她,相熟如二皇兄,不也没认出她么?况且没有户籍,她去不了任何地方,只能暂居王府。   但她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她需要另寻他法。   皇兄待她好,但她不能永远活在他的庇护下。且天子脚下,他又能庇护她几时?   有了今日这桩事,秦珣也不好再躲她了,他刻意忘记那些尴尬往事,同她恢复如初。   秦珩回房后揽镜自照,她刻意修饰后,同自己先前还是差别挺大的。   也难怪太子二哥认不出自己。她看一看身后的丫鬟:“小蝶,你会绾发髻吗?”   “姑娘?”小蝶一愣,继而笑嘻嘻的,“会啊,姑娘想绾什么样的发髻?”   在小蝶看来,这位柳姑娘生的美貌,性子却有些怪。虽然有丫鬟,但许多事情都要亲自动手,不肯假手于他人。   “教教我吧。”秦珩轻声道,“我想学绾发啊。”   “诶。”小蝶笑意盈盈,“姑娘生的好看,梳什么发髻都好看。”   秦珩只笑了一笑,她想她得学着修饰自己的外貌。今日在二皇兄面前,她是单纯可爱的瑶瑶姑娘,那以后在外人面前,她就是这样了。   “教个活泼一些的发髻。”   “嗯。”   小蝶很快按照柳姑娘的吩咐梳好,笑嘻嘻道:“姑娘看看可还成?”   秦珩打量着菱花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变换了发髻后,虽然容颜未改,但是看着确实娇美了一些。   “姑娘生的好看,这么一打扮,跟仙女差不多。王爷肯定喜欢。”小蝶笑道。   秦珩面上笑容微敛,心头异样,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她轻声道:“我自己喜欢就成。”跟皇兄又有什么相干?   ——太子回到东宫时,天已经黑了。太子妃丁如玉看见他,忙应了上来:“殿下用膳没有?我教人摆膳。”   她原以为太子会在晋王府用过膳食才回来,然而她方才离他很近,他身上一丝酒气也无,她心知他定是还未用膳。   太子只嗯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他还沉浸在方才的事情所带来的震撼中。   晚膳简单,很快就上齐了。   丁如玉坐在他对面,她已经用过膳了,不好再进食,就静静地为他布菜。   太子无甚食欲,只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   “殿下有心事?”丁如玉问道。   太子挥手令宫人将残羹退下,屏退众人,才对妻子道:“孤今日去了三弟府上……”   丁如玉心念微动,莫非是晋王做了什么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   “阿玉,你有没有见过十分相似之人?”   “啊?”丁如玉一愣,诧异的看着他,她想了一想,答道,“相似之人自然是有的,而且也不少。殿下见过我的母亲吧?我听人说,我与我母亲就很相似……”   “不是这个。”太子摆手,“孤是说,一男一女,模样相仿。”   “那就更常见了。”丁如玉一笑,“殿下与明华公主,就很像啊,一看就知道是亲姐弟。”   太子笑笑,那笑意却未到眼底:“也是。”   丁如玉看出他心情不好,故意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一桩趣事:“殿下,我小时候皮,曾扮了男儿。那时候,有些亲戚家的小姑娘不知道,还当我有个双生弟弟呢……”   她这话跟太子所问之事关联不大,太子听后只是微微一笑。静默了片刻,他才对妻子道:“今日孤在三弟府上,见到一个姑娘……”   “姑娘?”丁如玉心中一凛,唇畔的笑意凝固了。原来殿下今日失常,竟是为着一个姑娘么?她垂眸,睫羽轻颤,“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她努力让这话说的四平八稳,不带一丝颤音。   太子没察觉到她话中的异样,继续回想着今日的事情:“那姑娘大约十五六岁,活泼娇美。只是,相貌,像极了四弟……”   丁如玉听着,身子微微发颤,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怔住:“像谁?”   “像四弟,齐王秦珩。”太子缓缓合上了眼,回想着今日之事,“如果不是孤亲自帮他入殓,看着他下葬,孤今天甚至会以为是四弟穿了女装。可是,孤知道那不是……”   “啊……”丁如玉忍不住低呼一声,“四殿下?!”   她对四殿下印象极深,个子不高,容貌极美,沉默寡言,有些笨手笨脚,在四个皇子里,是最不显眼的,却也是死的最早的。   “可她不是四弟,她比四弟要高一些,白一些,好看一些,很活泼,话也多……”太子睁开眼,轻轻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她不是四弟……”   丁如玉素知丈夫是东宫储君,见多识广,他说相似,那肯定是真的十分相像了。她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来,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她急急地抓住那一丝光亮,问道:“殿下,四殿下可有姐妹?或者表姐妹?”   不等太子回答,她就歉然一笑:“是我糊涂了,四殿下的姐妹自然是公主,也没听说苏大人家中有姑娘。”   然而太子却道:“不是,阿玉,四弟曾有个双生妹妹,三岁早夭。”他笑一笑:“孤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是太平县人氏,是三弟千里迢迢从太平县带回的。孤将此事告诉你,是因为你我是夫妻,孤对你无不可言说之事……”   丁如玉怔怔听着,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那个姑娘说话声音好听么?”   太平县?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荆棘崖可就在太平县境内啊。   那还真是巧了。   “嗯?”太子一怔,不想她竟问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点头,“好听。”   “哦……”丁如玉点了点头,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殿下不要多想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任由相似也正常。想来是晋王去河东剿匪时,在太平县遇着这么一个姑娘,觉得像齐王,就带回京了。毕竟对着这么一个相似的人,心生怜惜,多多照拂,也是人之常情。”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想,如果殿下遇见了,也会这么做吧。”   太子没有说话,他心中另有一个念头,却是不好对妻子讲起的。他不知道三弟对那个瑶瑶姑娘究竟怎么一回事。   他隐隐觉得三弟是在移情,是找替身,可又觉得似乎不尽然。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提及此事。   他想的更多的是,如果当日他成功阻止父皇派四弟去河东赈灾,那四弟就不会死。他当初到底是有负三弟所托。   太子所讲之事,对丁如玉而言,不过是一桩奇事,她听了听,同太子谈论几句,见太子不再提及,她也就不往心里去了。   她的丈夫不知道,她近来在为其他的事情忧心。   她嫁进东宫已经有两年零两个月,夫妻恩爱,自不必提。只是两年多了,她还没有孕事。她也曾悄悄找名医诊脉。妇科圣手诊断,她的身体没有毛病,是缘分没到而已,要她莫急。   可她怎么能不急?她这缘分来得太迟了些。   她是太子妃,看似尊贵,可上头有太后,有皇后。皇后明里暗里,多次提及此事,她内心充满了焦虑。   是的,太子很好,好的出乎她的想象。太子也肯护着她,只可惜她的子女缘不大争气。   陶皇后召丁如玉到凤仪宫,闲谈几句后,就又谈到了此事:“两年了,太子妃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丁如玉低眉敛目,一声不吭。   陶皇后叹一口气:“本宫知道,你同东宫感情好,但子嗣是大事。”   当初太子刚大婚时,陶皇后心里就有了良娣的人选,原打算等太子大婚后数月,就抬进东宫的。无奈太子尊重太子妃,说此事不急。不急不急,这一拖,就拖了两年。   两年了,太子膝下犹虚,陶皇后不免着急,觉得不能再拖了。皇上在太子这个年纪,都有了大皇子了。而太子如今无儿无女不说,身边只有丁氏一人。   定是这丁氏巴着太子不放!初时皇帝选了丁家女为太子妃时,陶皇后对丁如玉无疑是极满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不满越来越重。   “本宫见你的表妹,薛家那小姑娘,叫婉莹的,今年十五岁,温柔沉静。若是抬进宫,也能伺候你和东宫……”   丁如玉的脸瞬间就白了:“母后……”   薛家表妹,竟是薛家表妹么?   “本宫也是为你们着想,想着你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同在东宫,也能做个伴儿,解解闷……”陶皇后声音温柔。   她想,这也免得妻妾相争,惹太子分心。   璋儿心善,不想教太子妃难堪,被丁氏吃的死死的,这怎么行?   丁如玉勉强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全凭母后做主。”   子嗣的帽子压下来,她根本就没法拒绝。更何况,从她嫁进东宫时,她就知道,她的丈夫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   陶皇后叹一口气,她能猜出儿媳妇在想什么,但历来皇后,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既然做了皇后,那就该贤良大方。——即使是装,也要装出贤良模样来。   太子良娣的事,就这么先定下,她还要考虑晋王秦珣的亲事。   秦珣今年十八岁,不小了。如果不是前两年他去边关,后来又去河东剿匪,只怕他的亲事早就定下了。   虽说皇子的亲事,主要是皇帝做主,但是她做母后的,也能说上几句话,尤其是老三的生母还去的早。   陶皇后心里头琢磨着,老三这人有点怪。赏赐金银珠宝,宫女佳人,他都不肯接受。那他的婚事上,可要好好动动脑筋。   老大秦琚近年与太子相争,老三可是偏向太子的。最好在这婚事上,也推一把,教老三彻底跟太子连在一起。   五月十五,皇帝照例留在陶皇后的凤仪宫。   灯光下,不再年轻的陶皇后先是向皇帝讲述近来宫中大小事务,见皇帝隐隐有不耐之意,她心中微酸,说到了太子良娣。   皇帝摆手,不甚在意的模样:“这等小事,皇后做主就是了。”   璋儿将来会是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过是一个小小良娣,又算什么?   不等陶皇后提起,皇帝眉头一皱,沉吟道:“珣儿的婚事,该定下了吧?”   他微微眯起凤眼,看着发妻,眼神幽暗难明。他重视太子,忽视其他儿子,但是他并不乐意看到皇后不慈,只偏心太子一人。   陶皇后一笑:“是呢。臣妾正想跟皇上商量呢。珣儿的亲事,往大了说,涉及前朝。臣妾心里倒是有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道皇上心里怎么想。”   “什么人选?皇后且说来听听。”   “皇上还记得阿筑吗?”陶皇后笑笑。   “阿筑?”皇帝微怔,继而笑了起来,“仲卿的女儿?”   仲卿是陶皇后次兄的字。他有一小女,名唤陶筑。陶筑这姑娘,同其他闺秀不同,喜好无枪弄棒,十二岁上,就曾言说;“今生做不成女将军,那就做个将军夫人。”   被人揶揄不知羞,到现在还常被人提起,当做笑话。   皇帝想起这个小姑娘,击掌一笑:“行,朕觉得挺好,是一对璧人。”   陶皇后神情微微一变,笑道:“是呢。”   皇帝心念微动,又想到陶家是太子的外家。老三若真与陶家结亲,那肯定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自然会倾尽全力,帮助太子。   “皇后有心了。”   这边帝后二人正在议论秦珣的婚事,秦珣本人却毫无所知。   五月十五月色极佳,他教人在月中摆些瓜果,又命人做了冰雪冷元子,同秦珩一道在院中纳凉看月。   秦珩盯着月亮瞅了一会儿,小声道:“又不是中秋,赏什么月?”   她声音虽小,可秦珣还是听到了。他挑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啊。”秦珩连连摆手,“哥,这冰雪冷元子的味道,跟以前吃的不大一样。”   “胡说,怎么会不一样?”秦珣反驳。他王府的厨子有宫中御厨,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瞧了妹妹一眼,指了指她的鬓角:“那边有些乱……”   “啊?”秦珩眨了眨眼,也没去寻镜子,就瞪大眼睛盯着地面自己的影子,偏偏瞧不出什么来。她摇头,“不管了,反正等会儿还是要拆的。”   秦珣略一沉吟,忽道:“瑶瑶,咱们明天去见孟师傅。”    第56章 试探   秦珩瞳孔微缩:“见孟师傅?”   “嗯, 去见见他。”秦珣点头,“也是该见见他了。”   秦珩心念微动,以前皇兄说的,要将她另外安置, 莫非指的就是孟师傅那里?只是不知道皇兄会怎样对孟师傅讲起她的来历。她试探着道:“要告诉孟师傅么?”   “我从太平县带了一个人回来,也该领着去见见师父。”秦珣瞧她一眼, 已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嗯, 好, 我听哥哥的。”秦珩心下稍安, 水眸晶灿, 又小声重复一遍,“我听哥哥的。”   秦珣勾起唇角,过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 皱眉道:“冰雪冷元子不要多吃了,凉。”   姑娘家不能吃太凉的东西。   “嗯,是,听你的。”秦珩嫣然一笑,乖巧极了。   次日清晨, 秦珩起床后, 精心打扮了一番,有意使自己看起来与之前不同。她与孟师傅相识多年,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必须要万分小心才是。   因为前两次事情, 她今日没穿红衣,一身莹莹浅碧色,清新宜人。她与秦珣共乘马车,在车厢里,取下冪篱,露出自己刻意修饰过的脸。   修长纤细的眉弯出柔美的弧度,秋水样的眼睛微微下垂,无辜而软糯。琼鼻樱唇,清丽娇美。   这张脸猛然撞入秦珣的视线,他不由一怔,双目微敛,半晌方道:“这样也好。”   他心说女子装扮可真神奇,也不知她做了什么,看起来跟平时竟不大一样。   秦珩轻轻抚了抚耳际的一绺秀发,挡住了耳后的胭脂痣,暗暗琢磨着什么时候,把这个痣给消了就好了。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她问过秦珣是如何认出她的。当时秦珣冷笑一声:“你从来不知道你耳后有颗胭脂痣吗?”她顿时哑然,后来每日梳妆,总是留意遮挡一二。   其实如果不是他提及,她还真注意不到她耳后有痣。   武安侯府秦珩以前来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却与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她从跳下马车的那一刻,就开始提醒自己,从现在起,她是活泼单纯的少女柳瑶瑶。   秦珣之前是武安侯府的常客,见他到来,下人匆忙去禀报侯爷,并将其迎进府内。   秦珩头戴冪篱,遮掩着面容,东瞧瞧,西看看,仿若是第一次到这里,心中着实好奇一般。   下人将他二人领到厅内,并奉上茶水:“侯爷稍后就到。”   约莫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武安侯孟越才一瘸一拐走了过来。   秦珣与秦珩一起站起:“师父……”   “你来有什么事?还带一个……”武安侯神情有些不耐,脸上的疤痕随着他说话剧烈抖动。然而当他将视线转到随秦珣同来的绿衣少女脸上时,他登时呆住了。   秦珩此刻早取下了冪篱,她也盯着武安侯瞧,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小脸上写满了惊讶。   秦珣扫了她一眼,她连忙规规矩矩站好,低眉垂目,十分恭谨的模样。   “她是谁?”武安侯向秦珣发问,眼睛却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女。   不等秦珣回答,秦珩就笑道:“你是问我吗?我叫瑶瑶。”   秦珣冷眸微眯,轻轻嗯了一声,对武安侯答道:“对,她叫瑶瑶。师父瞧她也眼熟,是不是?”   武安侯脸颊的疤痕颤抖,他仍盯着秦珩:“是眼熟。”   秦珩大约是受不了他的眼神,自己有些躲闪,也有些惧意。   武安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可能会吓到人,他尽量温和地笑笑:“你别怕。我问你,你姓什么?是哪里人?父兄是做什么的?你今年多大了?”   他一时抛出多个问题,幸好这些秦珩早就有准备,一一答道:“我姓柳,太平县人氏。我不知道我父兄干什么的,我十五岁啦。”   不等武安侯再问,她就笑靥如花,自己问道:“你就是孟侯爷是不是?”她说着看了秦珣一眼,面上有些小得意又像是在求认同:“我听哥哥说,你是个大英雄,以前上过战场,很了不起……”   她说个不停,武安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盯了一会儿,她终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咳嗽了一声,哑声道:“我是孟侯爷,但不是大英雄。”   “咦?不是吗?”秦珩面露诧异之色。   秦珣眼眸半阖,轻声道:“瑶瑶,院子里有棵树,树上有三个秘密,你去看看,你能找出几个来。”   “找秘密?”秦珩眨了眨眼,“好啊。我这就去。”她冲秦珣与武安侯笑了笑,拎起裙裾,快速朝院子里走去。   她又怎会不知皇兄是想支开自己?不过,对他要办的事情,她全力配合就是了。   院子里的那棵树,她并不陌生。但树上的三个秘密,她却是不知道的。她只知这棵树被雷劈过,焦了一半儿还能再长出新芽,一半死一半活。其余的,并不知晓。   她心说,多半是皇兄信口胡诌的。   而那厢,秦珣缓缓坐下,呷了口茶,悠悠然道:“师父。我这次去河东,去虎脊山,去荆棘崖,去太平县,别的没见着,就见着这么一个人……”   “她到底是谁?”武安侯神色恢复了正常,他叹一口气,“她很像齐王。”   “是挺像,就是性子不大像。”秦珣低头饮茶,藏起双目中的情绪,“她话有点多,也不怕人。”   武安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齐王有个妹妹,若是活着,可能就是她这样吧。”   秦珣心头一跳:“师父说的是,可惜六皇妹早夭,没活到现在。”   “是啊,苏尚书府上出了两个娘娘,但是一个流有苏家血脉的皇嗣都没留下来。”武安侯声音嘶哑粗粝,使人听着莫名心生凄然之感。   秦珣心里有一些异样,然而只是一瞬,就又消失不见。他点一点头:“确实如此。父皇子息绵薄,儿女本就不多。”   “她没父母家人了?你把她带到京里来?打算怎么安置她?”武安侯皱眉道。   “啊?”秦珣微微一怔,旋即一笑,“确实没父母家人了,所以我才想着带她来找师父。希望师父能看在四弟的面子上,怜惜她,收容她……”   “我一个糟老头子……”   “师父。”秦珣打断了他的话,“师父能暂且收她做义女么?她本是在我府上的……”   武安侯神色一震:“收她做义女?”随即摇头:“不合适。”   “师父此话怎讲?”秦珣黑眸沉了沉。   “我无儿无女,原本收个义女也不是不可。但是,若你想要抬高她的身份,那我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如今也只剩一个虚名了。况且,她的相貌酷似齐王,也像苏娘娘。京城里见过齐王的人不少,我突然冒出一个长得跟齐王差不多的女儿,外人会怎么想?不妥,不妥……”   而且这位瑶瑶姑娘,比起齐王,更像他的母亲。   武安侯素来话极少,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的话,秦珣不由地一怔,略一思忖后,问了一个不大相关的问题:“师父认得珍妃娘娘?”   “……”武安侯眼神一闪,摇了摇头,“不认得……我不过是看苏侍郎的容貌,推测出来的。”   秦珣点头:“原来如此。”他顿了一顿,又道:“师父多虑了。人有相似很正常。师父若不愿,那也就罢了。”   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两厢情愿,孟侯爷既不愿意,他自然也不会强求。   他想,瑶瑶的身份也不适合再认他人为父。这世上能担得起她一声父亲的,只有皇宫里那位。   “我倒也不是不愿,只是,不大妥当。”武安侯一字一字道。   秦珣点一点头,表示理解。那就还住在他府上好了;省得他不放心。他笑了一笑:“师父如果哪一天改变主意了,也不迟。”   武安侯双目微阖,没有做声。   秦珩绕着那棵树转来转去转了许久,没找出什么秘密。五月中旬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白净的小脸很快生出一片胭脂色。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干脆站在树下乘凉。   武安侯与秦珣二人出了正厅,看着院子里树下的身影。   绿衣少女微昂着头看向树枝,她额前的一绺头发淘气的跳啊跳。   武安侯微微眯起了眼,轻声道:“挺好的姑娘。”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若是真有这么一个女儿,似乎也不错。即便不是亲生的,也很好。他可以为她招赘一个女婿,看她生儿育女,一世平安。   秦珣笑笑,当做回答。   两人没在武安侯府多留,回去的途中,秦珩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轻声问皇兄:“哥哥找孟侯爷商量大事?”   本来双目微阖的秦珣蓦然睁开了眼,目光灼灼扫视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大事。”   既然没成,就没必要告诉她。   不过今日之事,到底是让他很意外。在他原来的想象中,武安侯孟越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又一向待四弟和善,不管是什么缘故,肯定会应下此事。但他没想到,武安侯竟然拒绝了,还是用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真是让人费解。   马车迅速行驶,秦珣心念微动,回想起孟师傅那句“抬高她的身份……”,他双目陡然一亮,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想,孟师傅是不是以为他想娶瑶瑶,但是又嫌弃瑶瑶出身不好,所以才想着给瑶瑶找个义父,以抬高身份,好与他相配?   秦珣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若孟师傅真这么想,也就难怪会说一句“抬高身份”什么的。   他不免哭笑不得,天下女子,身份比瑶瑶尊贵的还真不多。而且瑶瑶是他妹妹。即使她不是他妹妹,他也……   “哥哥……”   秦珩悦耳的声音将他中思绪中拉了出来,他眸光一闪:“怎么?”   “没什么啊。”秦珩看他神色怪异,心下微惊,“哦,我是说,你本来是打算把我安置在武安侯府吗?”   她看着他,眉眼中写满了好奇。   秦珣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不说这个了,瑶瑶。”   “嗯。”秦珩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她心里却渐渐生出不安来。   马车继续行驶,车厢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大路平稳,马车行得飞快。好在这马车豪华舒适,内有减震装置,尽管行得快,车内人也丝毫感觉不到颠簸。   秦珩昨夜心里有事,未曾安眠。如今车内安静,她困意袭来,干脆闭目养神。   晋王府渐近,马车里却忽然停了下来。   马车停得急,秦珩一时不察,身体前倾。她瞬间清醒过来,心中暗叫不好,这回可要跌倒了,说不定还要摔出车厢去。   她竭力使自己稳住身形,与此同时,她的手被人拉住,柔软的腰肢也被完全禁锢住。   她确实是好端端的,没跌倒也没掉下去。但是眼下的情况好像并不比那好到哪儿去。   她一惊,急忙回头:“哥哥……”   声音中充满了惊恐与不安。   几乎是一瞬间,秦珣就松开了她。他神色如常:“没事吧?”   “我……我没事。”秦珩低下头,耳朵发烫,她深吸一口气,默念两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方才,好尴尬啊。   秦珣轻嗤一声:“你念佛干什么?感谢你没掉下去?”   “王爷没事吧?”车夫在外面高声问道,“路上有些小故障,惊扰了王爷。王爷莫怪。”   秦珣沉声道:“无碍,继续前进。”   “王爷,没法儿前进。”车夫接话道。   秦珣诧异,掀开了车帘。宽阔的道路中间,横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大概出了问题。几个戴冪篱的女子站在马车边。   他冷眸微眯,看清那是定方伯家的马车。定方伯是陶皇后的娘家二哥,定方伯家离此地可不近,他家的马车怎么会停在这里?   “咱们先等会儿看看,不行就改道。”秦珣低声吩咐马车。   “好嘞。”   秦珩神色早恢复了正常,她偏了头问:“外头出事了?”   “没事,一辆马车坏了,很快就能修好。”秦珣随口答道。   但是很显然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晋王府的马车刚停下没多久,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敢问可是晋王府的马车?”   一个头戴冪篱衣饰华贵的女子快步走至马车前。   车夫手里的马鞭抖了一抖,如实回答:“是晋王府的马车,不知小姐是……”   “这可真是找对人了。我是定方伯府的小姐。我今日外出访亲,马车出了故障,恐不能行。”陶小姐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意,“马车里是晋王么?”   车夫回头看看纹丝不动的车帘,点了点头:“是。”   “王爷,能跟你商量件事吗?”陶小姐又走近了几步,“王爷能不能先把我送回府中?然后王爷再自行回去?”   她声音清脆,又离得近,秦珣在马车里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略一沉吟,回道:“原来是陶小姐。送你回去也没什么,只是本王车中尚有女眷,恐不大妥当。此地离寒舍不远,步行也不过半刻钟的路程。不如遣人去寒舍再赶一辆马车,专程送小姐回去,岂不更加方便?”   “这……”陶小姐语气中难掩失望。   秦珣连下车都不曾,又道:“劳烦小姐稍等片刻。”   “……好吧。”   车夫不等秦珣吩咐,便扬起马鞭绕道而行。   秦珩在车里,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她小声问:“是那个陶小姐?”   她问的含糊,秦珣却听得明白。他点了点头:“对,大概是那个陶小姐。”   定方伯只有一个女儿。   说起来这位陶小姐在京城,还颇有些名气。   “送她回去也没什么,她在路上……”秦珩轻声道。   “不是不管她,是等会儿再说。”秦珣想起什么,双眉一拧,“先把你送回去。再说,我这般送她回去,不大合适。”   这一日到底还是他们先回王府后,秦珣教车夫原路返回,去送那位陶小姐回去。   然而,车夫没多久就回来了,禀告秦珣,说是定方伯府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大约是马车修好,已然回去了。   秦珣只点了点头,表示知晓。这事,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直到十多天后,皇帝召他进宫,一派慈爱的样子,说起他该娶妻了。   秦珣心头一跳,娶妻?他少年时期,倒也曾动过娶妻的念头,想过自己的妻子一定要贤惠美貌又聪颖,要如何如何。   但是近来,他好像很少在想起这方面的事情了。   如今父皇问起,他只答了一句:“孩儿尚无娶妻之念。”   “怎么?你莫不是要说,‘边境未平,何以家为’?”皇帝戏谑道,“十八了,不小了。今年定下,教礼部好好准备,等成亲也到明年了。以前没有娶妻的念头,现在也可以有了。”   秦珣心头有些茫然,他现下确实不曾想着娶妻。萦绕在他心头的,是朝中大事,是边境安危,是瑶瑶的身世秘密,娶妻生子,对啊,娶妻生子,他怎地忘了娶妻生子?   如果他要娶妻,他该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端庄贤惠的?温柔沉静的?或者是……   皇帝下场的凤目微微眯起,看儿子的神色有些不对,他笑了一笑:“朕心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想来你也会满意……”   “谁?”秦珣心中一凛,忙道,“不知父皇指的是哪家姑娘。”   “说起来,她是你的表妹,你也不算陌生的。”皇帝哈哈一笑,“我儿可还记得你陶家舅舅的女儿?”   秦珣先是一怔,陶家表妹?   “定方伯膝下有一爱女,与你年纪相当,美貌贤惠,跟我儿极为相配。朕有意为你们指婚,想先听一听你的意思……”   秦珣心神一震:“陶小姐?”他回想起那日在街上的场景,心头莫名有种怪异感,他摇了摇头:“如果父皇是问儿臣的意思。那儿臣的意思是:儿臣不愿。”   第57章 拒绝   “你说——什么?”皇帝唇畔刚刚扬起的笑意凝固了, “你再说一遍!”   他口中说着要问问儿子的意见, 可他自己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历来儿女婚事, 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况他还是九五之尊。在他看来, 这桩婚事,秦珣根本不可能拒绝。   秦珣抬头, 眉宇之间毫无惧色:“父皇问儿臣的意思,儿臣的意思就是不愿。”他深吸一口气,不等皇帝发难,就又续道:“父皇好意, 儿臣心领了,只是儿臣如今还未生出婚配的心思。请父皇恕罪。”   “你是不想娶妻?还是——不想娶陶家小姐为妻?”皇帝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   “儿臣还不想……”   皇帝打断了秦珣的话:“你是不想娶陶家小姐吧?朕听闻, 你此次剿匪回来, 带了一个女人……”   秦珣心头一跳:“父皇……”   “你因为那个女人,在外逗留多日才回京。如今还要为了她拒了朕指的亲事?”皇帝面无表情道, “朕倒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   秦珣心头有种莫名的怪异感, 他心知父皇肯定是误会了,但他真的不好解释。他只能道:“不是父皇想的那样……”   “你前几日带她去见孟爱卿,是什么意思?想抬一抬她的身份?”皇帝语带不屑,“你若真舍不得她,随便给她个侍妾的名分就是。关起门来,想怎么宠就怎么宠。你的王妃,必须是出身名门的女子!”   秦珣不能认同, 瑶瑶的身份尊贵,又怎么能只做一个侍妾?他思绪一转,不由地心中一凛,:秦珣啊秦珣,你的重点错了!不是侍妾不侍妾的问题,父皇的话不妥,是因为瑶瑶是你妹妹!   见儿子神色难看,皇帝只当是说中了他的心事,冷然道:“怎么?难道你还真想像睿王那样,教朝廷内外看笑话?!”   睿王秦渭娶了一个寡妇,皇帝觉得好笑,又有些快意。但是,当自己儿子也要娶一个家世平平的女子时,他难以忍受,坚决不许。   “儿臣并无此意。”秦珣抬头,“父皇问儿臣的意思,儿臣的意思就是不想娶陶家小姐,请父皇莫怪。”   皇帝沉吟:“若朕非要你娶呢?”   秦珣沉默半晌,就在皇帝以为他会以沉默相对时,他轻声道:“父皇是明君,也是慈父,自然不会为难儿臣。”   “哈!”皇帝冷笑,“倒是朕为难你了……”   “儿臣不敢。”秦珣低头请罪。——他曾经想过,他们这种人,其实娶妻娶谁都一样,即使那人不如他所想的贤惠聪颖,婚后也能慢慢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内心深处不愿意接受父皇的指婚。他并不想破坏当前的生活,也不想王府里猛然多出一个人来。   皇帝慢慢眯起眼,打量着这个儿子。   他以前很少注意到老三。四个儿子里,秦琚居长,秦璋是嫡。他重视老二,提防老大,对老三老四着实感情很淡。老三跟着孟越习武,后又去疆场厮杀,再后来剿灭虎脊山匪盗。他清楚此子有几分本事,可以成为太子的臂膀,才开始高看其几眼。对老三的婚事,他想的也是最好能教老三对太子更加忠心。   却不想,老三竟然拒绝了。   皇帝摆了摆手,面无表情:“你先下去,再好好想想。”老三不笨,一个女人和皇帝太子的信任,孰轻孰重,想必他能分得清。   “儿臣告退。”   秦珣离开皇宫,轻舒了一口气,他明白皇帝为何希望他娶陶小姐,无非就是因为她是太子的表妹,父皇是想将他和太子彻底绑在一起。   太子仁善,他愿意追随太子,但是他想这亲事完全没必要。他若娶陶小姐,也不过是多一层姻亲,还能重过原本的手足兄弟?   别说他眼下没想娶妻,即使真想娶,也不会是陶小姐这种的。他要娶的女子,他要娶的女子……   他缓缓合上了眼睛,心头一片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心里忽然浮现一个念头:也不知瑶瑶这会儿在做什么。   此刻秦珩正对着镜子发愁。她一手拿了簪子,一手举着菱花铜镜,犹豫着要不要用簪子挑了耳后的胭脂痣。   她的丫鬟一个在门外,一个在窗下,各自忙碌。   秦珩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放下了镜子,轻轻叹一口气。   帘子响动,身后一阵脚步声,她也不回头,直接问:“小蝶,你说我……”   “什么?”皇兄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秦珩一怔,站起身来,果见秦珣站在她面前,面容英俊,身姿挺拔。她笑一笑:“哥哥回来了?”   她说话间,才留意到丫鬟已然退了出去。   秦珩给兄长倒了茶:“尝一尝。”   没看茶杯,秦珣挑眉:“你方才在做什么?”他从宫里回来,直接就来了她这儿,连衣衫都未换。   “唉……”听他询问,秦珩面露苦恼之色,她撩起头发,指了指自己耳后的胭脂痣,“还不是这个?我在想着,要怎么消了它。”   虽说连着见了两个故人,都没人认出她,可她心里还是不安。万一有谁指着这个胭脂痣,说是证据呢。   随着撩发的动作,她露出一段白皙美好的脖颈,莹润光洁,白若凝脂。秦珣只瞧了一眼,不敢多看,飞速移开了目光。他皱眉,轻声斥道:“以后不要这样!”   “怎样?”秦珩有些懵。是因均为她要消了痣么?她不明白皇兄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只“哦”了一声,“不这样了。”   秦珣端起茶杯,猛饮了一大口:“我先回去了,你好生待着。”   他匆匆忙忙离去,直到他走后好久,秦珩才想起来一件事。皇兄的生辰就在六月底,今年他十八岁,也不知道她能做点什么。   秦珩左思右想,皇兄是皇子,是王爷,金银珠宝,名声地位,什么都不缺,她若要送他生辰贺礼,必得用些心思。   而她这个人,最是不吝啬花心思的。   早年在宫里,她想与皇兄交好,可没少费心神。不过她如今恢复女儿身,应该跟以往有差别才是。   秦珩自己写了一幅字,又悄悄问丫鬟:“小蝶,王爷下个月过寿,你说我送些什么好?”   小蝶呆了一呆,试探着问:“荷包?香囊?腰带?亲手下厨做的小菜?亲自缝的衣衫?”   她一下子给出这么多选择,秦珩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所以,重点还是在亲手上。   都可以试试,会哪个就送哪个吧,反正心意最重要。   晋王殿下的生辰在六月底,记得他生辰的不止秦珩一人。在东宫,太子也与太子妃提起了此事:“下个月就是三弟的生辰了……”   丁如玉默默一算,心底微惊,那晋王的年纪可不算小了!   太子轻叹一声:“他的亲事,该有着落了。”他隐隐听说父皇有意将陶家表妹指给三弟,而三弟似乎不大愿意。   对此事,他惊讶之余,竟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三弟向来有想法,而且晋王府还有个瑶瑶姑娘。   丁如玉鼻子一酸,轻声道:“快了吧,上次母后跟我说话……”   “说起了三弟的亲事?”太子饶有兴致地问。   “不是。”丁如玉摇头,“母后想将薛家表妹给殿下做良娣,不知道殿下……”   太子刚听到薛家表妹,讶然,不是陶家表妹吗?到听得做良娣,他不觉一怔:“什么?”   再看妻子,眼圈已经红了。   “是妾身无能,未能为殿下诞育子嗣,妾身愿与薛家表妹一起……”丁如玉说到这里,眼前一阵眩晕,身子一软,竟往下倒去。   太子神情大变:“阿玉!阿玉!”他忙一把将妻子打横抱起,高声道:“快!传太医!传太医!”   东宫传唤,太医来的很及时。   望闻问切后,太医抬手,回禀太子:“殿下——”   “太子妃怎样?”太子眉心的焦灼遮掩不住。   “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老太医满面笑容,“太子妃是有喜了……”   “有喜?”太子双目骤然一亮,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太医,“你方才说什么?太子妃……有喜了?”   “回殿下,是的。”老太医笑笑,“虽然月份尚浅,但是确实是有了身孕。只是……”   “只是怎样?”   老太医道:“只是需要当心一些,切莫动了胎气。太子妃娘娘这一胎,不算安稳。”   太子点头,眉眼间难掩喜色:“嗯,孤省得。”   他心间充满了喜悦,阿玉有孕了,他们有孩子了!他知道成亲两年多,尤其是这一年,阿玉虽然不说,但是心里一直为无子的事情而发愁不安。如今阿玉有孕了,不管是男是女,想必她都会安心一些吧。   他认真记下老太医的叮嘱,又亲自看着老太医写下安胎的药方,教人送老太医离开。   丁如玉隐约听见了几句,心里惊喜无限。有孕了?她真的有孕了?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这里真的有了一个孩子?   她默默闭上了眼睛。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是太子亲自告诉父皇母后的。他尽量平静地道:“阿玉有了身孕,这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   “太子妃有孕?”皇帝皇后俱是一喜。毕竟子嗣是大事,东宫成亲两年,没有子嗣,已是皇后的一桩心病。   皇后眼圈儿一红,难以置信:“真的?”   “千真万确。”太子含笑点头。   皇后喜极而泣:“真是祖宗保佑。”她曾经以为太子不可能有嫡嗣了呢。没有人知道她此刻有多欢喜,多庆幸。她定了定神,柔声道:“太子妃有孕,是喜事,可以让丁夫人进宫陪陪她。太子身边,也得有人照顾,是不是?”   她说着看向皇帝,见后者点了点头,她又笑道:“东宫里头,得再添几个人了,也省得冷清。”   太子神色微微一变:“太医说,阿玉这一胎不大安稳,需要多多注意,不宜情绪有太多波动,最忌大喜大悲……此刻添人,不妥。”   他想,他将来可能会有良娣,会有其他女人,但绝不是在发妻有孕且胎相不稳的时候。他倒不是觉得阿玉善妒,而是阿玉的身子和性情他都了解。若他真在此刻添良娣,她必然不会显出不快来,可难保她不会默默饮泪,伤了自己也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不是重色之人,没那么急色。   皇帝沉了脸:“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就行。”   太子妃是他选的,样样都好,只可惜不够贤良大方。不过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现下有孕,当然一切都以她肚子里的孩子为重。太子膝下没有子嗣可不行。   皇帝表了态,皇后也不再强求。等丁氏这一胎坐稳了再说吧。她比谁都知道嫡嗣的重要性。   ——六月天气热,秦珩吃不下多少东西,她又忙着给皇兄准备寿礼,脸竟瘦了一圈儿。她自己每日照镜毫无所觉,还是秦珣指出来:“瑶瑶,你怎么瘦了?”   本朝女子以瘦为美,瑶瑶肤白如玉,下巴纤细,美则美矣,可他还是希望她能稍微胖些。她现下比他刚在太平县找到她时,看着还要瘦。   秦珣不免心想,是不是因为她在京城,在晋王府过得不快活?她是心里不安?还是在府里太过憋闷?   然而秦珩却是一愣,她摸了摸脸颊:“瘦了么?”她不大在意:“瘦便瘦吧,瘦些好看。”   “胡说,胖些才好看。”秦珣黑亮的眸子浸染了笑意,“你今日找我有事?”   她很少主动找他,但今日不知是何缘故,竟教丫鬟请了他过来。   秦珩嘻嘻一笑:“我学着做菜,哥哥先尝一尝吧。”   她院子里有小厨房,小厨房里也有厨娘。她想学下厨,早有人备好了一切,需要她动手的地方极少。   但这毕竟是她头一回下厨,她心里隐隐有点成就感,也有些小得意。原本是她自己试着,想日后派用场的,但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教人去请了皇兄过来。   一则为分享,二则她的用心,她希望他能看到。   她命丫鬟将那两个小菜端了上来,她将筷子塞到皇兄手里,一脸殷切地看着他:“尝一尝吧,尝一尝吧!”   她水眸晶灿,充满期待。纵然秦珣腹中毫无饥饿感,也不忍拒绝。——不,应该说,除了强硬地带她回京,他从未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   每样菜尝了一口,他点头称赞:“嗯,挺好。”   秦珩脸上漾出了笑容:“真的?你若说好,那肯定是好的。”   皇兄十二岁就曾做《庖丁刍议》,对食物的鉴赏能力还是很高的。   秦珩心里欢喜,她自己做的菜,她已经先尝过了,觉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不过皇兄山珍海味吃过,她这菜肴的独特无非是她第一次亲手所做罢了。   她轻笑一声:“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秦珣手里的筷子微微一抖,刚夹起的菜差点掉下。他心里莫名慌乱,唇角却微微勾起,心说,她还挺有良心。   然而他口中却道:“那倒不必,你是娇小姐,下厨这种事,怎么能长做?你有这个心,我就很满意了。”   秦珩扁了扁嘴,没有说话。   不甚饥饿的秦珣一口一口,将两盘菜肴,吃得干干净净。   菜肴用尽,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教丫鬟将盘子撤下,他要跟瑶瑶说几句话。   “那日父皇召我进宫,说有意给我选门亲事。”秦珣眼眸半阖,状似漫不经心。这事在他心里藏了有段日子了。父皇要他再考虑考虑,可他不管怎么考虑,都是不愿。   他忽然很想听听瑶瑶的意见,他很想从她那里得到支持。   “嗯?”秦珩眨了眨眼睛,“那很好啊,是该有个嫂子了。”   若皇兄娶妻,晋王府多了王妃。那她的位置势必会比现在更尴尬,皇兄出于种种考量,是不是会另外将她妥善安置?   她离不了京城,那也行。京城这么大,若有他护着,她想安个家,应该不算难吧?   她隐隐有点期待了,眉眼之间充盈着笑意:“他有没有说,是谁家姑娘?”   瑶瑶生得好,笑起来更好看,像是盛开的鲜花,又像是温暖的阳光。鲜艳明媚。   但秦珣却莫名的生出一丝怒意来,还夹杂着淡淡的酸楚和不甘。   她连是哪家姑娘都不知道,就在这儿乐呵呵的!他娶妻,她有什么好高兴的?明明她以前说,有些事情,最好还是和心仪之人做。敢情现在她全忘得一干二净了是不是?他为什么要娶一个他不心仪的姑娘?   秦珣冷眸微眯:“说了,我不愿意。”   “不愿意?那你愿意娶谁?”秦珩下意识追问。   这种事情还能由着自己来吗?大皇兄、二皇兄哪个不是父皇指的亲事?莫非皇兄有了心仪的人?   “我愿意娶谁?”秦珣双目微敛,心头一阵茫然。半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啊?”秦珩呆了呆,心说,又这样。这还不是你主动跟我提的?不然我哪儿知道父皇要给你指亲啊!真是莫名其妙。   但是她并未显露出不满来,只轻轻哦了一声:“不提了,不提了。”   她依然乖顺听话,然而秦珣心间的郁气却久久难平。他又坐了一会儿,面色稍微缓和:“你这几个菜做的很好,我很喜欢,以后不必再做了,好生歇着吧。”言毕起身离去。   秦珩出了一会儿神,想不明白缘由,干脆寻了本话本子,胡乱看着解闷,思绪却一点点飞远。   唉,他们都长大了,三皇兄都快要娶妻了,也不知她的将来会怎么样呢。   ——太子妃有孕,似乎是个引子。她刚有喜没多久,太医就诊出宫里有个孙娘娘也有孕了。   皇帝大喜,皇宫里有多久没传出过喜事了?有十多年了吧?他果然还是春秋鼎盛。他看了一眼神色莫名的皇后,笑道:“孙氏有孕,按例,该进位为嫔吧?”   第58章 邂逅   “皇上说的是。按例, 是该进位为嫔。”皇后声音极轻, “只是……”   孙氏真有孕了吗?   皇帝没察觉到皇后的的异样,笑呵呵道:“只是什么?宫里许多年没有喜事了,孙氏这回可是大功臣, 得重赏才是。”   皇后动了动唇, 半晌只轻声道:“是, 臣妾这就去准备。”   孙氏有孕,皇帝心情颇佳, 还亲自召了给孙氏诊脉的太医,询问详情。待听闻孙氏有孕一月有余时, 皇帝神色微微一变, 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医:“你说,孙娘娘有孕多久?”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颤巍巍道:“看其脉相,是一月有余。”   “一月有余?”皇帝皱了皱眉, 他刚看了彤史, 一个多月前, 他确实去过孙氏的宫中, 但他那日只坐了一个时辰, 听孙氏唱了会儿小曲儿, 并未临幸。上一次临幸孙氏,距今有两个月了吧?   一月有余, 两个月是一月有余吧?   老太医看着皇上的神色,又小心续道:“如今时日尚浅,具体的日子还不清楚, 大约是一两个月?臣才疏学浅,不敢肯定。”   皇帝笑一笑:“嗯,朕知道了。”   有彤史为证,应该是两个月而非一个月有余。   因为孙氏有孕,皇帝不免高看她一眼,他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去孙氏宫里坐坐看看。他对这个孩子异常期待。   十几年?十六年了。他所有的子女,除了当年珍妃生的那一双儿女,其余的孩子都是他在登基前生下的。——当然那一双儿女尽皆故去。   这个结论教他心中一凛,背上冷汗涔涔。   十多年来宫里竟然无一个孩子出世!他原想着他可能同父皇一样,子嗣不丰。但是细细思忖,他们并不一样。他没登基前,从长女明华出世开始,每年都有子女临世。虽然间或有夭折或是有流产的,可那时,东宫好消息都没断过。明明那时他身边的女人也不多的。   为何他一登基为帝,身边女人多了,儿女缘反而却差了?   莫非他后宫有一双他看不见的黑手,不想他广添子嗣?   是谁呢?是隐居佛堂的寇太后?还是骄横势大的罗贵妃?或是他那一向颇得宠爱的表妹叶氏……   后宫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很可疑。   皇帝彻夜未眠,想找出隐藏在后宫的黑手,同时,加紧对孙氏的保护。   孙氏是今年新进宫的,容貌清丽,性格冷。新进宫的这一批里,她不算得宠。或许就是这样这个缘故,她才没遭毒手,有受孕的机会。看来他若想再添子嗣,须得广纳后宫了。   三个儿子,到底还是太少了。   皇帝教太医院的院首给宫中佳丽诊脉,想知道她们的身体是否有亏损,或者说她们是否中毒。但结果教他惊讶。   太医诊断的结果,除却个别体虚,她们确实不曾中毒,身体也无甚亏损。换言之,不影响受孕。   而皇帝派人暗暗保护的孙氏,却失足摔倒,小产了。   皇帝失望而愤怒。他越发相信后宫存在黑手了。他多么期待那个孩子,却不明不白地摔没了。   看着小脸惨白的孙氏,他强忍着怒气,勉强安慰两句后,拂袖而去。   他就不信这宫里没鬼。   至于孙氏宫里那一群宫人太监,连主子都照顾不好,还留着他们做什么?一并砍了也就是了。   皇帝怒气冲冲去了寿全宫,然而等他见到寇太后时,他已经收敛了脸上的怒容,冲寇太后行礼:“母后。”   寇太后只抬眸瞧了他一眼,继续转动着佛珠:“皇上有事?”   “孙氏的孩子没了。”皇帝说这话时,盯着寇太后,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寇太后手上动作一顿,面上有些讶然:“没了?”   “是。”皇帝一脸沉痛,“摔了一跤,没了。”   “唉……”寇太后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这孩子,跟咱们没缘分。”她目光幽深:“皇上还记得大苏氏吗?”   皇帝点一点头:“母后说的是丽妃的姐姐。”   “当日大苏氏有孕在身,摔了一跤,动了胎气,提前生下一儿一女龙凤胎。那俩孩子刚生下来,身体都弱。一个活了三岁,追随她母妃而去。另一个死在了荆棘崖。”寇太后声音很轻,她看着皇帝,“他们都跟皇家没缘分。咱们强留,留不住的。”   寇太后说出这番话来,皇帝并不意外。她信佛多年,一直看着无欲无求的,甚至连睿王的亲事她都不掺合。   不过也证明这女人的心,可真狠。   皇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儿臣谢母后宽慰。只是……”   只是心里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他后宫佳丽不少,至今存世的只有三个儿子。若是老四还活着,虽不顶用,可也能充个数啊。   皇帝眼中染上一丝狠戾。此事,他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眼看六月底将至,秦珩心头不免着急,给皇兄的寿礼还没定下呢。字也写了,画也画了,可总觉得差点什么。   她问皇兄,她能否出府到外边走走。她一双眼睛瞅着他,水汪汪,亮晶晶。   秦珣愣了愣,怎么?他以为他现在关着她?他固然想她老老实实待在她身边,但也不是想要将她困于晋王府这方寸之地。他也怕她憋闷。   “想去哪里?我明日陪你一起去。”   秦珩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你不能跟着去,我一个人去就成……”看皇兄神色不对,她连忙改口:“你要是不放心我,你可以教谁随我一起。我天黑前一定回来。”   京城守卫森严,没有户籍的她想要出城,可不容易。她肯定会回来的。   因为有旧事在前,秦珣并不十分相信她,但又不想因为拒绝了她这个小要求,而让她不快。他们好不容易才又亲近了一些。   “那行,我找人保护你。”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道,“在外边要小心,银钱带够,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等你回来。”   秦珩见他说的温柔,回之以微笑。   皇兄派去保护她的侍卫,很面生,三十来岁,气势慑人。然而秦珩在皇宫住了十多年,各种阵势各种贵人也都见过了,对这个气势慑人的侍卫,毫无怯意。   与她同行的还有丫鬟小蝶。她此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皇兄搜罗一下生辰贺礼,顺带散散心。   她先去了裁缝店,自己定了几套秋装,选的全是京城时兴的款式。选好以后,她又问小蝶:“小蝶有想要的么?”   不等小蝶回答,她就要裁缝为小蝶量尺寸。   秦珩心念微转,想到了三皇兄,何不给他也做几套?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尺寸。算了算了,她也不在乎这些钱,于是就大致比划着给皇兄也定了。   沿着这个路线,她每每买东西,必要给皇兄也带一些。买首饰时,给皇兄选根簪子。进书肆买话本子,也要给皇兄带一两本太祖故事。   她记得皇兄最喜欢太祖的故事了。   她戴着冪篱,问书肆的店伴:“再取几本新鲜的写太祖的书,多多益善。一起包起来,我一并带走。”   这家书肆不小,但是来往客人俱是男子,只有秦珩与小蝶两个女子,站在店里,颇为显眼。   秦珩不以为意,静静地等待着店伴给她拿书,而小蝶却有些不自在了,轻声道:“姑娘,怎么还不好?”   “莫急,这事儿急不得。”秦珩小声安慰她。   正说着,书肆里忽然进来一个人来,一进门就道:“我回来了,班大师的孤本,可还留着?”   秦珩身子微微一震,这声音挺耳熟啊,京城真小。   店伴看见这人,双目陡然一亮:“是杜大人啊,当然留着呢。只是不知道杜大人,这回银钱带的可够?”   “够了够了,我当了玉佩,自然就够了。”那位杜大人答道。   店伴将秦珩所要的书包好,笑道:“这位小姐,您要的书,共计二两七钱纹银。”   秦珩还未说话,小蝶便小声嘀咕:“这么贵,不过是几本话本子。”   “不算贵。”杜大人插口,一脸严肃,“我要的班大师的孤本,还要五十两银子呢。”   这位杜大人不是旁人,正是曾和秦珩共事过的工部侍郎杜子清。当日河东一别,只当是永诀,却不想又在京城碰见了他。   但此刻秦珩已是女儿身,跟他自非故人。她略一颔首,轻声道:“班大师的孤本……”   班大师是前朝有名的匠人,精通机括,无人能及。当玉佩也要买班大师的孤本,确实是杜子清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当的是哪块玉佩?不会是他一直佩戴的吧?   一块玉佩换一本书。   “对,班大师的孤本。”杜子清目中闪烁着光芒,“我上回翻了一下,着实精妙。不过——”他话锋一转,“买几本话本子,现在就要花二两银子了么?”   那店伴脸上闪过一抹紧张之色,提高了声音:“本来就是二两,不想买可以不买!没人求着你买!”   秦珩不想多事,低声吩咐:“小蝶,付钱。”   二两银子而已,她还是出得起的。   然而杜子清却伸手阻拦:“买东西要物有所值。市面上的话本子,可不是这个价。我看姑娘买的,不过是四五本,一两银子足矣,花二两七钱,就是不行!”   秦珩皱眉:“杜大人,劝人之前,先看看自己。你五十两买一本书可以,我二两七钱买五本书,有何不可?”   她不想与熟人多相处,在杜子清愣怔之际,转身离去。   她行得快,小蝶跟在她身后,悄声说道:“姑娘,其实刚才那个杜大人说的有道理,这几本书,确实花不了这么多钱。”   秦珩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先时不清楚价格,听小蝶和杜子清都这么说,她也知道多半是亏了。但她与杜子清曾相处数月,她不想多事惹麻烦。   “那个杜大人真奇怪。”小蝶轻声道,“班大师的孤本,就真的值五十两么?”   小蝶自言自语,忽然身后有人唤她们:“姑娘留步,姑娘留步!”   秦珩脚步一滞,杜子清已经追了上来,六月的天,他脸膛红通通的,满脸大汗,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姑娘,给。”   他手心里赫然躺着一锭碎银。   “我跟那店伴据理力争,他饶了你一两银子。”杜子清认真道,“读书本是风雅事,可惜那店伴不是个风雅人。他做生意欺生。”   秦珩微微有些恍惚,猛然忆起在河东赈灾时,杜大人所做的种种事情。这位年轻的工部侍郎,人不通透,但做事认真而又固执。她是早领教过的。   于是,她点了点头,自他手里接过那一两银子,轻声道谢:“多谢大人。”   杜子清板了脸:“我是朝廷命官,这是我应该做的。”   秦珩勾了勾唇角,眼中浸染了笑意。她轻笑一声,改了主意:“杜大人当真当掉了玉佩?我这里有些银钱,不多,但也够杜大人买下那本书。玉佩有灵性,当掉了,或是易主,终归是不好。”   杜子清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帮你,不是为了向你要好处。我就是看不惯……”   “杜大人的为人,我知道。河东百姓至今还感激杜大人呢。”秦珩笑笑,“杜大人帮了我,礼尚往来,我自然该帮杜大人解燃眉之急。小蝶——”   “河东?”杜子清眼神一闪。   “是,我是太平县人氏。”秦珩一笑,又催促小蝶,“小蝶——”   小蝶只得听命取出银子。她敏感意识到不大对头,她看杜子清的眼神也变了,这个人要提防啊。姑娘可是王爷的人,怎么能跟这个人有牵连?   “太平县人氏?”杜子清一惊,他神色复杂,接过了小蝶递过来的银钱,“姑娘到京城,是投亲还是访友?如今住在何处?等我,等我回去凑够了钱,就给姑娘送去。”   他那块玉佩,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不等秦珩回答,小蝶便抢道:“我们是晋王府的内眷。要还钱,找晋王就行了。”   她将“晋王”二字咬得极重,管你是什么杜大人,还想跟我们王爷抢人吗?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一阵风吹过,撩起冪篱轻纱的一角,露出了秦珩的半张脸,一闪而过。   杜子清呆了一呆:“哦,晋王府,记下了。”他又打量着眼前这姑娘,衣饰华贵,着实不俗。但是看其装扮,分明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当然不会是晋王的姬妾了。   多半是晋王远房的亲戚?他微微偏了偏头,在记忆里搜索。晋王的生母是哪里人来着?会不会就是太平县人?   秦珩只笑笑:“不急,钱财身外之物,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还也无所谓。”   “不,我回去就还。”杜子清施了一礼,“我叫杜子清,在工部任职。要不,姑娘稍等我一下,我先赎回玉佩,把玉佩抵押在姑娘这儿。”   秦珩心里只想笑,她点一点头:“好。”   杜子清又重复一遍:“那姑娘稍等,我去去就回。”他转身离去。   小蝶脸上的不解已经遮掩不住了:“姑娘,你怎么能——”接受那什么杜子清的玉佩,这与私相授受有什么分别?你莫不是忘了王爷?   “怎么?”秦珩瞧了她一眼,不大能明白小蝶咬牙切齿苦大仇深做什么。她轻声道:“这位杜大人是位好官,他要买的书,也不会白买。”   五十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对杜子清而言,却是一笔巨款了。   小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冪篱遮掩着,也看不出柳姑娘的神色。她哪里是担心五十两银子啊,她担心的分明是王爷帽子的颜色!   虽然现下柳姑娘跟王爷清清白白,但是王爷对柳姑娘多上心,她自己感觉不到吗?   真是,她小蝶都替王爷操心生气了!   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没有等杜子清回来。晋王派的侍卫接了小蝶手里的书,他们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秦珩沐浴更衣,休息了一会儿,亲自拿着书和簪子等物,去看皇兄。她想,得教他知道,她只是出去走走,天黑之前肯定回来。   秦珣在书房,听到她叩门,直接教她进去。   将太祖故事与簪子递与皇兄,秦珩笑道:“给哥哥买的,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喜欢。”   秦珣扫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心说,还不错,出门在外,还知道记得他。然而他嘴上却道:“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既然买了,我少不得收着,还能退了不成?”   秦珩笑笑,对他的话不甚在意。她本欲直接离去,转念一想,提起今日的见闻:“是了,我在书肆,遇见了杜子清杜侍郎,借给了他五十两银子,改日他给你还钱,你可别吃惊。”   “他认出你了?”   “哪有?他怎么会认出我来?”秦珩笑着摇头,“再说,我这样,他即使觉得我眼熟,也不敢乱想的。”   秦珣点头,心想也是。杜侍郎跟瑶瑶再熟,还能熟过太子二哥和孟师傅?他们都没能认出瑶瑶来,杜子清又哪能认得出来?   秦珩离去后,秦珣忍不住试了试她给的簪子。明明是普普通通的白玉簪,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   他翻开了她赠给他的话本。他想,瑶瑶可能不知道。他已经好多年不看太祖故事了。翻开书,墨香扑鼻。他合上眼睛,心底一片柔软。   次日,杜子清果真上门拜访。他如数奉上五十两纹银后,犹豫了一下,问道:“王爷,下官有些事情想请教王爷。”   “什么?”秦珣心中一凛,黑眸沉了沉。   “昨日把银子借给我那个姑娘,跟王爷是什么关系?”   秦珣冷眸微眯:“你问这个做什么?”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问他这个问题。他面无表情问道:“你以为我同她是什么关系?”   “下官看那位姑娘气度不凡,私以为,是王爷的远房亲戚。”   第59章 提亲   “所以呢?”秦珣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神却危险起来。   杜子清壮了壮胆子, 眼中期待之余略带不安:“不知那位姑娘, 可否许了人家。”   秦珣冷眸微眯:“杜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就是了。”他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若那位姑娘尚未婚配, 下官冒昧, 想娶她为妻,还望王爷成全。”   秦珣脸色一变, 沉声说道:“你说什么?本王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想求娶瑶瑶?   他微眯起眼睛,打量着杜子清, 二十来岁,容貌不算多俊俏,但是身形挺拔, 五官也周正。今日登门拜访, 大约是刻意打扮过, 一身簇新衣衫, 显得格外精神。这样就想娶瑶瑶?   杜子清提高了声音,正色道:“王爷, 下官是问, 如果那位姑娘没有许人的话,可不可以把她许配给下官?”   “不可以。”秦珣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为什么?”杜子清一脸愕然。   秦珣思绪急转:“你要娶她?你知道她家住何处?父兄是谁?你知道她年方几何?姓甚名谁?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拿什么娶她?”   杜子清愣了愣,忽然福至心灵。王爷好像没说她已经许人了,那就是还没有了?他心中一喜, 站起身来,施了一礼:“王爷,下官虽然对她知之甚少,但是知道她是个仗义疏财、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能相遇就是缘分。王爷说的那些,以后都会慢慢了解的。”   但秦珣并未被杜子清的这套说辞给打动。他心里莫名烦躁,又隐有怒气。他哂笑,难怪这个杜子清偌大年纪,还未娶妻。看来,不只是父母亡故无人操心的缘故,也是他自己脾性怪。什么都不知道,只见了一回,就要上赶着求娶?   他自然不会同意。   秦珣冷然道:“杜大人,今日这话请莫再提起,本王也只当从未听过。本王还有事,就不多留了。来人,送客!”   杜子清还欲再分辩,刚一开口,就被一个身材高大的仆人给“请”了出去。他站在晋王府外,不大明白,怎么糊里糊涂的,他就被拒绝了?   他站直身体,细细思量了一下。他家中数代列侯,曾祖父也曾尚主。到他这一辈,虽然没了侯爵,但是他自己科举入仕,年纪轻轻就做了工部侍郎。去年随齐王殿下河东赈灾,得皇帝亲口夸赞。他今年二十三岁,家中有祖上留下的不少钱财,前程也算是一片大好。为什么晋王殿下,连考虑都不曾,直接就拒绝了呢?   莫非那姑娘许了人家?不能啊。若真许了人家,晋王殿下肯定就直接告诉他了啊。   那是因为什么呢?   杜子清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他向来是不肯服输的。那姑娘窈窕的身影,精致的下巴似乎又浮现在面前。他清楚地记得昨日她悦耳的声音以及温柔的话语。   是的,他们只见了一面,但是他想把这缘分延续下去。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包括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的父母对他花重金买“工匠之书”都无法理解。而她是第一个不但理解还支持他的。   他想,他们在灵魂上是相通的。   这样好的姑娘,他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   也许,他得先让晋王殿下看到他的诚意。   杜子清自己这么想了一番,失落之情很快退去,重燃斗志。   他回去好好准备准备,还会再来的。这一次,确实是他太鲁莽了。他要回去找几个老仆人询问一下,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杜子清离开许久,秦珣胸口那股憋闷之气还未褪去,他又饮了两杯茶,坐下站起,踱来踱去好久,才去找秦珩。   秦珩的小院离他很近,环境清幽,院子里也格外安静,只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虫鸣鸟叫。秦珣定了定神,缓步走进。   他来这里的次数也不少了,不等丫鬟通报,直接掀帘入内。   一阵瓜果的清香扑鼻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向里走去。   窗下摆放着一张扶手椅,黄衫少女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   秦珣放轻了脚步。   站在她身后,他盯着她乌黑如云的发髻瞧了一会儿,微微弯腰,身体前倾,轻声问:“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啊?”秦珩一惊,猛然抬头,发觉是他,笑笑,“没看什么,昨日书肆买的话本子。哥哥来了,先坐吧,我给你倒茶。”   她将话本子倒扣在椅子上,自己去给皇兄倒茶。她最近爱喝香片,觉得还不错。皇兄似乎也不讨厌。   等她倒了茶水过来,却见秦珣正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她方才看过的话本子。她忽然有些难为情,忙上前道:“哥哥放下吧,先来喝茶。”   秦珣站起身,视线从话本子上移开,目光森然:“你就看这些东西?”   “啊?”秦珩赧然一笑,“不过是解闷罢了。”   她现下也不想看《律书注解》啊。她在这王府,闲着无事做,可不就是翻翻话本子打发时光?她原本有想着替他绣一方帕子,只是她的绣活儿实在不好,羞于见人,干脆放弃了。   秦珣冷笑,双目微敛:“上京赶考的书生落难,被富家小姐所救,小姐将自己的钗环变卖成钱,换了盘缠供书生上京。书生高中状元,回来迎娶小姐?”   秦珩还没看完,才只看到书生与小姐定情那部分。不过下面是什么,她大约也能猜出来。所以皇兄这么说,她也不甚意外。她点了点头:“大约是吧,最后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挺俗套的故事,她之前在太平县,看过类似的。   然而秦珣面沉如水,他紧紧攥着书:“你看得很得趣?”   秦珩看他神色不对,意识到这个问题很重要。她思绪转的极快,想起前次皇兄不许她提“成亲”、“许亲”之类的字眼,大概这种话本子,他也不想她看的。于是,她轻声道:“也没有,就是随便瞧瞧,你若不喜欢,我便不看了。”   她说着转了身,亲自奉茶,语笑嫣然:“哥哥喝茶啊。”   秦珣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她十六岁了,容颜端丽,气质独特。纵然她出行戴着冪篱,遮掩了面容,也有杜子清这样的只见了一面就上门求娶。就连她自己,也开始看才子佳人的话本,她生出绮丽的心思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秦珣心里莫名不快。他将话本子丢回到椅子上,接过她手里的茶,一饮而尽:“今日杜子清登门造访。”   “那很好啊。”秦珩一笑,明媚至极,“他是来还银子的吧?的确信守承诺。”   秦珣凉凉地道:“他是来提亲的。”他紧盯她的脸,不想错过她的神情变化。   “提亲?”秦珩讶然,心里满是不可思议,“向我提亲吗?”   “你说呢?”秦珣面无表情。   “太……意外了。”秦珩轻轻摇头,“我同他,我同他……”她昨天也没做什么啊,不过是借给了他五十两银子。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 有人向她提亲,想要求娶她。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些害羞,有些茫然,她白玉般的脸颊喷薄出朝霞之色,更增明艳。   她这般惊喜而又害羞的模样,刺得秦珣眼睛发痛。她就这么想嫁人?一听说别人想娶她,就激动成这个样子?   “他说想要娶你,我特意来问问你,你是什么意思?”秦珣眼眸半阖,状似漫不经心地道。   “我……”秦珩心想,这种情况下,姑娘家该怎么回答?在她看过的话本子里,父亲问及这种事情,女儿通常都会回一句,“但凭爹爹做主。”   皇兄不是她父亲,但是人都说长兄如父,她的事情,他肯定是要插手管的。她是该也这么回,可这话听着,倒像是心里同意一般,她反倒不好说出口了。   秦珣见她犹豫,心里的怒火蹭的就冒了起来,他冷声道:“我拒绝了。”   “哦。”秦珩微怔之后,点了点头,拒绝便拒绝吧。她想,肯定是要拒绝的啊。她身份未明,怎么能同意?   没有从她脸上看出明显的失望之色,秦珣略微心气平顺了一些。他不紧不慢道:“杜子清不是良配,二十来岁了还没个正形。一面之缘,就上门求娶,可见是个好色的,以后指不定家里小妾有多少呢。而且他父母双亡,嫁过去很辛苦。他为人呆木,恐怕在官场也就止于此了。你怎么着,也得嫁给有爵位的……”   他一时之间想出了许多证据来证明杜子清此人嫁不得。   秦珩点头,颇为赞同的模样:“是是是,哥哥说的是,我听哥哥的。”   嫁人对她而言,还有些遥远。她眼下连个明白的身份都没有,又能嫁谁呢?不过她想,杜子清并不想哥哥说的那般不堪。   她曾与杜子清共事,此人虽迂腐呆板一些,但是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且杜子清应该不是好色的吧?当日在去河东路上,孙大人还曾取笑杜子清府里连个妻妾都没有……   但是,皇兄这么说,她这么应就是了。反正她又不嫁杜子清。   秦珣今日直到此时,面上才稍微露出了一点笑意。他神色稍缓:“你要乖一些。”   “嗯。”秦珩点头,“我听你的。”   她的表现还算教秦珣满意,他略待了一会儿,就离去了。今日拒绝了杜子清,明日会不会有张子清、李子清?想到这儿,秦珣心生烦躁。   瑶瑶是公主,不是什么人都能肖想的。   可是她终究还是要嫁人的啊。秦珣合上了眼睛,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连他自己都是一怔。   想到她将来会嫁人,离他远远的,还真是,教人不快啊。   前些日子父皇要他娶妻,今日又有人想来求娶她。可他刚从太平县找回她,也才两个月。他们要是能像小时候那样,相互依靠,永不分开就好了。   近来父皇似乎有其他要事,没再提起给他指婚一事,他稍微能松口气。父皇如果再提起,他就自请去封地,或者到边疆去,带了瑶瑶一起。   秦珣不知道,皇帝近来分外烦恼,比他更甚。   谁害得孙氏小产,皇帝查了许久,倒是有了些眉目,是刘嫔。刘嫔嫉妒孙氏有孕,故而使人在孙氏的鞋子上做了手脚,想要孙氏一胎两命。   幸得祖宗保佑,刘嫔的奸计只得逞了一半。   皇帝查到这些,大怒,直接赐刘氏三尺白绫,要其自裁。然而那刘氏却不肯领命,兀自喊冤不停。   她坚称她是冤枉的,她与孙氏无冤无仇,根本不会行此恶毒事。她泪水涟涟,高声呼号:“皇上,臣妾冤枉!是孙氏那贱人,是她心中有鬼,被臣妾知道了她的丑事,才要诬陷臣妾灭口啊!皇上——”   她哭得凄厉,闻者落泪,见者伤心。但执行的太监却不敢自作主张:“请娘娘上路,不要为难小的。”   “孙瑜香,你不得好死!你的丑事,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的!”刘氏呼号着。   “请娘娘上路!”太监听这话做事不像回事,打算强迫刘氏上路了。   刘嫔坚决不从,非要见皇上一面。   但皇帝又怎会来见她呢?她咬破手指,在白绫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冤”字,其后,一头撞死了。   太监饶是见过不少场面,也不由地小小一惊,将刘氏的尸体吊在梁上后,匆忙去禀报皇帝,说刘氏已伏诛。   皇帝神色淡淡,也提不起兴趣。刘氏死不足惜,可惜死一百个刘氏,也换不回他儿子的性命。   那太监犹豫着,将刘嫔临死前的种种异状说了:“皇上,刘娘娘,啊不,罪妇刘氏一直喊冤,拒不认罪。还用血在白绫上沉冤,最后撞……撞死了……”   “什么?”皇帝一愣,“喊冤?”   太监如实答道:“是,刘氏一直喊冤。”   “她是怎么喊冤的?”皇帝皱眉,“你一五一十地说来。”   “是。”方才的场景,太监心里异常清晰,他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将刘氏的话重复了下来,甚至连语调都不变。   待他捏着嗓子喊道:“孙瑜香,你不得好死!你的丑事,总会有人知道的!”时,他自己都毛骨悚然。他偷偷看皇帝的神色,见其皱了眉,面沉如水。他心里一惊,停了片刻。   刘氏两次提到孙氏的丑事,究竟是临死之前乱攀咬,还是确有此事?皇帝心念微动。他屈着食指,轻敲面前的桌子:“你说,刘氏是自尽的?”   并非是被人勒死?而是绝望自杀?还是力证清白?   太监低声道:“回皇上,刘氏是自尽的。”他心中充满了不安,这是他失职。   皇上说了怎么死,就该是怎么死。皇上说要吊死,那就决不能是撞死的。   但皇帝并未与他计较这些,皇帝面无表情,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皇帝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挥挥手,让他下去。   这件事里还有疑点,皇帝唤了暗卫出来,低声吩咐:“教人密切监视孙氏,朕要知道,她每日都在做什么。”   刘氏说的丑事,到底是什么?是否存在?   皇帝眼皮直跳,隐隐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但愿是他想多了。   六月二十九,晋王秦珣的寿辰。他自己不想大办,但奈何有一些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的生辰,特意到王府来为他祝寿。   十八岁,说起来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日子。寇太后、皇帝、陶皇后,均赏赐了他一些东西,或当面,或托人说一些勉励的话。秦珣一一谢恩。   他刚给母妃上了柱香,小蝶就匆匆而至,说是姑娘为他煮了长寿面,请他过去。   秦珣微微勾了勾唇角,放下手头事,快步赶了过去。   长寿面已经盛好,看着平平常常,无甚特殊之处。唯一特殊的是,做长寿面的人,笑靥如花,眼含期待。   秦珩福了福身。——这是她第一次做这个动作,有些生疏,尽管她已练过几次。她笑意盈盈:“今日是哥哥的好日子,祝哥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想了一想,又续道:“一生康健,事事如意。”   秦珣点了点头:“嗯,好。”   他坐下来,挑起了一根面。   秦珩就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秦珣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尝了一口:“嗯,挺好,有进步。”   秦珩放了心,又拿出她准备好的字,以及那日出门所买的古玩,一一放在他面前:“这是我备了好久的……”   唇角勾起,眼中浸染了笑意。秦珣笑笑,也不看那字以及古玩,他点头:“很好。我很喜欢。”   然而这碗长寿面还未吃完,就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有客人至。   “哥哥赶快去吧,我这里不打紧的。”   瑶瑶的体贴教秦珣甚是满意,他将剩下的面吃完,漱口后迅速离去。   这回来的客人是大皇兄。大皇兄如今已是蜀王,威风赫赫。秦珣也不好怠慢,自然热情招待。   不多时,太子秦璋也派人前来道贺。   晋王府一时之间颇为热闹。   皇帝今日一大早就心神不宁,眼皮直跳。   到了巳时,他派去监视孙氏的暗卫,来向他回话,说是孙氏的近身宫女跟一个侍卫来往密切。   若真如此,那也就罢了。但皇帝很清楚,这只是一种含蓄的说法,孙氏的近身宫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孙氏。尤其是之前孙氏出事,皇帝打杀了孙氏身边的一大群人。轮到这宫女时,孙氏死命哀求,保其性命。   “说!不要对朕隐瞒!”皇帝面色沉沉。   “是。”暗卫一五一十道来,讲那侍卫曾与孙氏相会,具体细节说的一清二楚。   他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便黑上一分。到侍卫说完,皇帝反而镇定了,他听见自己很冷静地道:“你先退下,此事不要任何人知道。”   皇帝喝了一盏茶,想起孙氏刚有孕时,太医的诊断,他摔碎了茶杯,命人传了那日的老太医。   老太医气喘吁吁赶到。   皇帝头一句话便是:“那日,你说孙氏有孕多久?”   “一……一月有余。”老太医颤声道。   “不是两个月?”皇帝凤目微眯。   “回皇上,不是吧?”一月出头跟两个月,还是有差别的。   皇帝面容平静,心里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沉声问:“上次你说,宫里的娘娘们,身体都没问题。那为什么,十几年里,后宫无人有孕?”   老太医额头冷汗涔涔,他壮着胆子:“这,田里要长出庄稼来,只有田好,是不够的。要,要种子与田相适宜……才,才好。”   第60章 生疑   “大胆!”皇帝勃然大怒,冷面寒霜。   老太医扑通一声跪伏于地, 身子发颤:“臣惶恐……皇上, 臣惶恐。”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只是既然后宫嫔妃身体无恙, 那问题,那问题只能是出在皇上身上了……”   皇帝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但眼中汹涌的杀意已然遮掩不住。   “臣斗胆,请皇上……赐脉。”老太医战战兢兢。   皇帝终于开口, 森然说道:“什么叫问题出在朕身上?朕膝下曾有四子六女。你都忘了不成?”   “这, 这,皇上以前确实儿女不少, 只是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人, 人上了年岁,自然是有变化的。”老太医面如土色, 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是信口开河, 他学医多年, 尤其精于妇科,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皇帝怒极反笑:“可朕如今春秋鼎盛,什么叫上了年岁……你再这般胡言乱语, 朕留你不得。”他心中怒火滔天,高声道:“来人!拖出去,砍了!”   老太医一时间面色苍白,身体发抖, 颤声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臣这是据实推测啊。皇上自诩明君,不杀谏臣,现在要杀医者吗?皇上——”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殿外的侍卫早涌了进来,拿住老太医,欲往外拖。   老太医高叫:“皇上饶命,臣无意冒犯,是据实回答啊。皇上不能讳疾忌医啊!”   最后这一句“讳疾忌医”戳着了皇上的心。他忽然出声制止:“慢着,你们先退下!”   侍卫得令退下。   皇帝凤目微眯,满面寒霜,他居高临下看着老太医,就像是看一个死人:“你方才说什么?”   这声音甚是冰冷,老太医不觉胆战心惊。他背后冷汗涔涔,暗道好险。他定了定神,小心思索着措辞,不敢再像先时那般,只小声道:“皇上问臣,是怎么一回事,臣只是根据情况分析,并不是真的有意冒犯抹黑皇上。臣精于妇科,极少给皇上诊脉。臣斗胆,请皇上赐脉。臣曾听闻有些夫妇,两人身体都没有毛病,但是成亲数年,就是没有孩子。男子休妻再娶,未几就有孕事。乡野之人规矩少,那妇人被休后迫于生计改嫁,也很快有孕。臣说这么多,只是……”   老太医说这话时低着头,额上的汗珠亮晶晶的,眼睛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这番说辞,能不能教皇帝满意。——不,不求满意,只求不触怒了他,保住小命就好。   他心中甚是懊悔,皇上问起,就该推说不知道的。太医院那么大夫,可有谁跟皇帝提过此事?都不敢的。   皇帝对老太医提的事情不敢兴趣,不过面色到底是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极力忽视心里的慌乱,沉声道:“上前来,给朕诊脉。”   他回去坐下,大马金刀。   老太医不敢怠慢,跪行上前,也不敢站起身,直接小心翼翼寻了皇帝的脉搏,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看他神色凝重,心里烦躁又恼怒,待老太医收手后,直接问道:“如何?”   老太医心头暗暗叫苦,思绪转的极快,说?还是不说?   皇帝扫了他一眼,森然说道:“你只管如实说来,朕可以饶你不死。若是你胆敢撒谎,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想必你是知道的?”   老太医身子一抖,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了三声后,他才鼓足勇气说道:“臣观皇上脉相,看似平和,实则略有异状,似乎生育上受了些影响,臣不敢……”   他话未说完,就被皇帝一脚踹倒在地。   皇帝满面怒容,再次抬脚要往他心窝踹:“谁给你的胆子胡言乱语?朕直到今日,尚能夜御数女……”   老太医不敢硬接皇帝这一脚,急急忙忙往后旁边移,口中呼号着“皇上饶命”,他也是男子,知道男子对这种事情看得极重,这关乎的不仅仅是面子,还有子嗣传承。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话已出口,无法再收回,他只能续道:“皇上,生育子嗣与夜御数年并没有多少关联。臣才疏学浅,医术不精,臣诊断出来的结果是这般,皇上若不信,可再请名医诊断。臣,臣……”   他心头惶急,此番进宫,只怕有命来,无命回了。他之前很少给皇帝诊脉,宫里近些年无人有孕,他也猜测过问题是不是出在皇帝身上。——他精通妇科,他很清楚,如果女子不孕,并不全都是女子的原因。   这许多年来,每月都有人给皇帝请平安脉,然而皇帝有自己常用的太医,那几个太医确实也精湛,但术业有专攻,对这方面未必精通。他想,如果不是他自小研究妇科,又无意间见过一本奇书,他恐怕也不敢猜测皇帝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见老太医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心反倒平静下来。他隐隐约约也有点恐慌和相信了。但他毕竟是见过风浪的。怒火减退后,他格外冷静:“不用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今日是晋王的生辰,朕不杀你。”   老太医心中一凛,咬了咬牙,想着最坏不过是一死。他一生痴迷医术,无儿无女。唯一的徒弟也被他派出去增长见识去了。   他活了七十二岁了,即使皇帝真杀了他,那也够本了。   于是老太医端正跪着,肃了神情,一五一十道:“皇上容禀,臣看皇上的脉相确实有异,像是受了什么损耗,不利精行。”他顿了一顿,续道:“而且,应该有不少年份了。”   皇帝如遭雷击,心声大震,他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毫无破绽,沉声问:“什么叫受了损耗?还不少年份?”   珍妃那一双儿女出世,距今也有快十六年了。   皇帝努力回想着往事,除了他十三岁上受过一次伤外,他并未受过其他伤,何来损耗一说?而且那伤虽说是在小腹,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后来不还陆陆续续数年内有了十个子女?   不等他发问,老太医便道:“应该是一种药,一种霸道无比的药。皇上的身体看着龙精虎猛,实则,实则有些虚了……”   他很明白,不只是有些虚。皇上是喝了一种药,那种药他只在一本奇书上看过。据说是前朝有个神医,他与他夫人感情深厚,成亲十几年,夫人几乎年年有孕,几次鬼门关挣扎。虽说多子多福,可那神医到底还是心疼夫人,也不忍心让夫人再喝绝育药损耗身体,就研制了一种让男子绝育的药,自己喝了。   据说那神医夫人,后来确实未曾怀孕。   ——这些都是老太医在一本残缺不全的奇书上看到的,那药的配方、以及用药后身体状况,他都记得,从不曾忘。当时他想着这种药有伤人和,不宜流传,还特意撕去了那一页。   他一生行医,先是在民间,后是在宫廷,见过内宅阴私,女子被灌绝育药,但是从未有过男子喝绝育药之事。   他今日第一回 见,竟是当今皇帝。   “什么药?”皇帝咬牙问道。分明是毒!   “鸳鸯散。”   皇帝微微一怔,继而冷笑,很好听的名字,却是这么一种药。他不想相信老太医的,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个不算聪明的老头儿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他心里时而一片冰冷,时而充满怒火,冷热交替,他猛地站起身来,只觉眼前一黑,身体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勉强站好。他喉头腥甜,沉声问:“可有解法?”   老太医暗暗叫苦,从皇上脉相来看,喝这药也有十多年了,怎么可能再解?再者,即使他花了三年五载,研制出了解药,皇帝的身体还需要再调理个三五年。届时皇帝年过半百,即使治好了,也没什么必要了。   见他久久不答,皇帝心中如明镜一般,知道定是无解决之法了。皇帝连咳数声,竟咯出血来。他神色微变,自己伸手抹了去。他面无表情:“你既知道此药,那必然知道解法。这件事情,你知朕知,若给第三人知道,那你,也不必活在人世了。”   他也不看老太医,继续问道:“你说有些年份,那究竟是多少年?”   他也好查一查,到底是谁,向他下的黑手。   “十八年?”老太医估摸着已逝的齐王殿下的年纪,说道,“大约是十七八年?十七年吧?”   他觉得是十八年,但是齐王殿下如今活着也才十六岁。齐王殿下是在河东赈灾后离世的,他想,应该是他诊错了。   皇帝没有回答。十七年,嗯,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时候,老四若活着,今年可不就是十六岁么?但是老太医眼中的不确定,教他心下生疑。   他现在任何人都不信任,包括他的子女后妃。   谁会对他下黑手?他接触最多的,除了朝臣,也就只有后宫诸人了。宫里,他的那些女人,无不想生下他的孩子,好有指靠,不可能做这种蠢事来。   会不会是寇太后?这老妖妇当初不得不选了他继位,也许她心里还向着自己的儿子,想要他断子绝孙,好让自己儿子继位?   皇帝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恨不得想法子直接弄死寇太后。然而仅存的一点理智,教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对,如果是寇氏,那寇氏也该对他其他的儿子下手。   不,不,也许是还没到时候。她在等待时机。如今老四不就死了么?还有三个,她一个一个来……   皇帝心里纷乱,他努力让自己平静。   大胆孙氏,与侍卫有染,怀了孽种,那孽种没了,可这也表明,他后宫不太平。谁能保证他之前的那些子女都是他的呢?   他都能被人下药,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皇帝教老太医先退下,暂且留其性命。他要彻查真相。   至于孙氏和那个侍卫,也不用活了。皇帝吩咐了一声,教人结果了他们,将尸体扔于乱葬岗。对外宣称孙氏暴卒。   皇帝开始寻奇人,他要一一验证,他这几个子女,是不是都是他的血脉。   四子六女,活下来的不多。   他细细回想着他们的容貌,确实都与他有相似之处,唯一不像他的老四,则像极了自己的生母。老四?皇帝皱了皱眉,若真是十七八年前,那老四?   老四到今年年底也才十六岁啊。   当年大苏氏早产……   皇帝合上了眼,再睁开眼时,眼底一片血红。   他对老四的身份存疑。   他命人去唤那老太医回来,想知道具体年份。然而侍卫告诉他,老太医还未走出皇宫,就一跤跌在地上,没了呼吸。   皇帝大怒,却奈何不了一个死人。他一面派人寻访民间名医,一面查探验证现存几个子女的身世。   同时他旁敲侧击,去探寇太后的口风。   他想立刻去做的事情有很多,不过他最需要做的是把他身体调理好。他这一气,直接就病倒了。   晋王生辰当日,宫里出了几桩大事。小产没多久的孙氏暴卒,先时曾为其诊脉的老太医也摔死在宫里。皇帝惊闻两个噩耗,兼之天气又热,忧心成疾,病倒了。   秦珣是傍晚听说此事的,皇帝身边的太监宁遇才宣他入宫侍疾。   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告诉秦珩,只换了衣衫,擦了把脸,急匆匆就进宫了。他心里纳闷,父皇怎么会突然就病倒了?清早进宫谢恩时,还好端端的啊。   虽是父子,但他极少进皇帝的寝宫,此番进去,还有些忐忑不安。   然而他进了皇帝寝宫,却未被允许近前去见皇帝。   他只听皇帝说道:“珣儿来了?”   “是,父皇怎么了?”秦珣离得远,又隔着床帏,看不清父皇的面容,只是听其声音,并不见多虚弱。   秦珣哪里知道皇帝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说的四平八稳,不显丝毫虚弱。   “年纪大了,突然有些不适。”皇帝的声音从床帏后传来,他咳嗽一声,“没什么大碍。”   “父皇一定要保重身体。”秦珣轻声道。   父皇传他来侍疾,那他自然得做些侍疾的事情。他记得瑶瑶小时候在丽妃跟前侍疾时,亲自熬药,也曾喂药,细致体贴。   皇帝咳嗽了两声。   太监孙遇才小声道:“王爷,皇上的病,需要一味药引,还得王爷帮忙。”   “什么药引?”秦珣忙问,“我这就去寻。”   “需要王爷一滴血。”孙遇才道,“方子是古怪了一些,但是能药到病除。”   秦珣毫不迟疑:“莫说一滴,便是十滴也使得。”他看向床帏掩映的龙床,轻声道:“父皇给了儿臣性命,如今不过是一滴血罢了。儿臣安敢推辞?”   早有小太监捧了碗、锋利的匕首、细麻布、金疮药等物上前。   秦珣扫了一眼,又看一眼床帏后的父亲,心头有些凉意。他想,哪里是什么药引?恐怕是父皇在试探他是否忠心吧?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或许他一拿起匕首,就会有侍卫涌入,说他意图行刺皇帝?   他不能不防。   但是在这关头,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他握了孙遇才的手,拿起匕首,在后者惊疑的目光中,划伤了自己的左腕。   鲜血涌出。   小太监苍白着脸,忙用碗去接。   说是一滴,但是血流出来,又怎么可能只有一滴?小巧的碗,很快流了一碗底。   秦珣面色不改,连呼吸都未加重一点。他松开孙遇才的手:“不知够不够?”   “够,够了!”孙遇才回过神来,“王爷一片孝心,天地可鉴。”   秦珣勾了勾唇角,意味不明。他也没用金疮药,自己撕了中衣的半幅袖子,裹了伤口。   小太监端着那几件物事退了下去。   少时,又有人端药进来。   秦珣自然而然要接过药碗,却被孙遇才拦住了。   孙遇才笑笑:“这事儿老奴来就成了。”   “诶,本王身为人子,前来侍疾,又怎能让孙公公代劳?”秦珣不动声色,并不退让。   两人僵持之际,皇帝开口:“还是让遇才来吧。今日是珣儿的好日子,你累了一天,先回府休息吧。”   父皇开了口,秦珣不能拒绝,但还是道:“儿臣不累。父皇龙体有恙,儿臣又怎能好好休息?”   他说的情真意切,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你回去吧,朕等会儿喝了药,也要休息的。”   秦珣只得告退而去,面上还有些依依不舍。   他出宫时,天已经黑了。六月底的夜晚,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他今日喝了些酒,但此刻异常清醒。   他提高警惕,暗暗留神埋伏,好在他平安无虞,出了宫门。   在回府的路上,他还在回想今日之事。父皇此举着实古怪,莫非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   回到晋王府,秦珣看到了在他房门外徘徊的秦珩。   他房门的灯亮着,她就在门外,踱来踱去。   光线黯淡,她的面容他看不清楚。但她的身形,他一看便知。   想到她在这儿牵挂着他,他心里一暖,加快了脚步。   “瑶瑶。”   “啊?哥哥。”秦珩闻声抬头,面带喜色,她也迎了上来,“父,他,怎么样了?”   她原本想着他今天生辰,可能会喝酒,教人备了醒酒汤,打算给他送去,却得知他突然进宫了,还说是进宫侍疾。   他能给谁侍疾?当然是父皇了。可父皇身体一向康健,又哪里到了需要儿女侍疾的地步?   她心中不安顿起。   秦珣瞧她一眼:“进去说话。”他扯了扯她胳膊,两人向房内而去。   刚进房间,秦珩一瞥眼,微惊:“哥哥,你,你受伤了?”   他左腕袖子稍褪,露出了裹伤的中衣。   秦珣垂袖遮掩:“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秦珩瞪了他一眼,“手腕受伤流血,那是会要人性命的。你的药呢?我去找人请太医。”   她说着起身要走。   “先不忙。”秦珣想阻拦她,像她常做的那样,他伸手去扯她衣袖,却不想手一滑,握住了她凉冰冰的手。   六月的天气,本来不甚凉快。可能是她在外面站得久了,才会如此。   秦珣一惊,忙松开了手,略略提高了声音:“我说不忙,你坐下。这种小伤不用找太医,细麻布和药都有,你替我包扎就行。”   “哦。”秦珩回身,“你把药取出来,我去找细麻布。细麻布在哪里?”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你往前走。柜子底层有细麻布。”秦珣只看了一眼,迅速移开视线,他低头去取金疮药,同时吩咐妹妹。   秦珩果然在柜子底层看见了细麻布,她小心帮皇兄包扎,小声问:“父皇的身体无碍吧?”   “我没看见父皇,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秦珣对她并不隐瞒,“听声音还好。”他简单说了药引一事,又道,“但愿父皇早日康复吧。”   秦珩帮他包扎好,方才见血已止住,她也略略放心。她忖度着道:“用儿子的血做药引吗?父皇是在试探皇兄的忠心?”   “我也……”   秦珩摇摇头,继续道:“可若是测忠心,这也太容易一些了。为何不说需要儿子的一块肉呢?”她又小声自言自语:“只要一滴血,我怎么瞧着跟话本子里的滴血认亲似的……”   第61章 验证   “滴血认亲?”秦珣一怔, 旋即笑了,“你还真想的出来。皇家血脉, 怎会有错?还要滴血认亲?”   秦珩赧然一笑:“我就是那么一说嘛。”   “最近看了话本子?”秦珣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经她这么一打岔, 他心里的不安稍微退了一些。   “没有。”秦珩摇头, 一脸认真的模样,“那天哥哥说了以后,我就不看了。”——真看也不能告诉他啊。   秦珣勾了勾唇, 不置可否。他沉默一会儿, 缓缓道:“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不会有事的。”   他声音不大, 但似乎带有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秦珩轻轻点头, 按照他的说法, 父皇的身体应该无大碍。她站起身来:“那我也先回去了,哥哥保重。”   她起身离去,并掩上了门。   夜色如墨, 星光点点, 月子里的灯笼的光芒格外黯淡。她一步一步行着,不期然地就想起了那个萦绕在她心间数年的、格外真实的梦。   她不知父皇的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看眼下的情况,即使父皇有个万一, 太子二哥也还在……   她闭了闭眼,不要想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没有再想的必要了。   在原地驻足了好一会儿, 秦珩转身回头看。   皇兄的房间灯还亮着,依稀能看见他的身影,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加快了脚步。   秦珣虽然告诉妹妹不会有事的,但他心里到底是不大安稳。君心难测,谁都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他很小就知道,同样是父皇的儿子,可他在父皇心里的分量,远远比不上太子。   若是父皇身体有变,他不担心太子。太子仁善,不会对兄弟出手。他担心的父皇会出于一腔慈父情怀,帮太子扫清障碍。——这样的例子,在本朝又不是没有过。   他不想成为父皇眼中的障碍。可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会束手待毙。——即使他自己不在乎生死,他也得为依附于他的瑶瑶考虑。   秦珣双目微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未及天明,秦珣派出去的人就回来了。   灯光如豆。   秦珣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探子:“你说。”   “王爷,今日除了蜀王,几位公主也都被召进了宫,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又出宫了。”这个探子三十来岁年纪,一身黑衣,面目普通,只一双眼睛格外有神。   “嗯?”   “而且……”探子迟疑了一下,“明华公主似是受了点伤。”他说着不着痕迹瞥了一眼晋王被细麻布所包裹的左腕。   秦珣点头,以示知晓。   等探子离去,秦珣面上才浮现出疑惑的神色来。父皇此举并非单针对他一人,但是为什么连公主也不能幸免呢?   真是为了测验子女们的孝心?   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他想,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皇帝身体有恙,辍朝三日。   秦珣进宫求见,被挡在皇帝的寝宫外。他候了半个时辰,父皇也没开口教他进去。   倒是孙遇才出来,悄声道:“王爷回去吧!皇上这些日子,身体欠安,需要静养。王爷等多久,都是白等的。”顿了一顿,他又环顾四周,并压低了声音:“莫说是王爷,就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想一睹圣颜都不行呢。”   秦珣心下生疑,太子是父皇最关切爱重之人,连太子都无法见圣?难道父皇真的病了,且病得很重?   不过,他面上却是分外担忧的样子,点了点头:“本王明白。只是父皇龙体违和,做儿子的,实在是放心不下。”   “王爷莫忧,能见的时候,肯定就见了。”   “公公说的是。”秦珣点头,微微一笑,冲孙遇才致意后,转身离去。   然而他才行得数步,便遇上了太子秦璋。   秦璋容色稍见憔悴,眉目间隐含忧愁。他的视线撞上秦珣后,微微一怔:“还不见人?”   这莫名其妙的话,秦珣却是一听就懂了。他点一点头,目光在太子包扎的手心逡巡,很快又移开了视线:“不知道父皇怎么样了。”   兄弟两人颇有默契,边走边聊。   太子摇摇头:“不清楚。”他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不过这些不是咱们该问的。若是教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安个刺探宫闱的罪名,可就不好了。”   秦珣心中一凛,拱手道:“皇兄说的是。”他换了话题:“皇嫂身体可还好?太医院的王太医,据说是保胎安胎的高手……”   他看到太子神色微微一变。   “三弟不知道么?王太医数日前,已经过世了。”太子叹了口气,“可怜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连摔盆送葬的都没有……”   秦珣讶然:“竟是真的?我前些日子见他,还好端端的呢。唉,人上了年岁……”   他听到的消息,是他生辰那日,先是孙氏暴毙,后是王太医被召进宫。王太医还未出宫,就一跤摔死了。这就够奇了,更奇的是,父皇也病倒了。   太子亦叹道:“是,王太医年届古稀,如今暑气又重……”   这不是谈话的好所在。两人略说两句,便散了。   皇帝辍朝,太子要忙的事情便比先时多了不少,而且太子妃丁如玉的胎相也不甚安稳。太子原本还有些事情想叮嘱三弟,但一时事多,竟也忘了。   而秦珣心头疑虑甚重。他想,或许父皇突然病倒,和王太医有关。   王太医已经死了,父皇又不见人,没有人知道那一场谈话究竟是什么。   回到王府,秦珣得知大皇兄秦琚已经等待多时了。他整了整心情,暗暗提高了警惕。   大皇兄此次话说的很含蓄,意思却极明了:   父皇病重,又不见咱们,肯定是在谋划什么大事,且这大事多半是针对你我二人的。不如咱们联手,做些什么。   秦珣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大皇兄的意思,但他诧异的是,大皇兄竟然如此急不可耐,还要与他联合。——他之前拒绝的还不够明显么?   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大皇兄外祖家里势大,自己在朝中也有不少跟随者,有文有武,也有些威望。但是大皇兄有个致命的缺陷。——手上没多少兵。   连皇太子都有名正言顺的东宫禁军,大皇兄要想在短时间内起事,恐怕不好调集人手。   而秦珣先前在兵部攒下人脉,后来边关收服了黑风骑。今年年初去河东剿匪时,皇帝怕人手不够,又特意拨给了他一支军队。——虽然没用上,可那兵符如今还在他手里。   但是面对大皇兄的明示暗示,秦珣只做不曾听懂。   大皇子与他讲父皇的病,他讲名医。大皇子讲见不到皇帝,他连声附和,转头却又讲到寇太后也不见客,他生辰那日,想去谢恩,都没见着。   如此这般东拉西扯了小半个时辰,大皇子脸色铁青,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秦珣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已经凉下来的茶,微微勾了勾唇角,但很快那笑意,就消失不见了。他想,京城里,可能真要有大事了。   ——皇帝虽然不见客,但是外面的事情没少关注。他躺在龙床上,盯着明黄色的帐子,思绪起伏。   皇帝将几个子女一一召进宫,用“药引”的借口,取他们一滴血,按滴血认亲的法子,去认亲。   他一直听闻血相溶者即为亲。结果显示,只有明华和秦珣与他血液相溶,其余者,竟无一能相溶。   他当即大怒,摔碎了瓷碗。   怎么可能?!他的子女都继承了他的好相貌。尤其是太子,容貌至少有八分跟他相似,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眉眼较他温和一些。   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肯定是谁动了手脚!   还是一向得他信任的马太医告诉他:“滴血认亲,并不真的作准。也有父子之血不相溶的,也有毫无血缘关系却能溶在一起的。世人皆相信滴血认亲,却不知道,这是谬论。”马太医侃侃而谈,后又提到清水中放盐,鸡血鸭血也能溶在一块儿等等。   马太医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对滴血认亲这般感兴趣,但他做太医的,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只管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就是了。   皇帝的怒气才稍微消散了一些。但是他依旧耿耿于怀,不能心安。   他一定要彻查真相。   可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他又不想惊动朝臣,一时之间,还真不好查清楚。   这几日他身体不好,心情也欠佳,辍朝几日,谁都不见。但是外头的消息却不时地递到他面前。   丁家老爷子亲自上山祈福。   大皇子秦琚的一名亲信,已于昨夜离京,向北而去。   秦琚悄悄去找秦珣,却在秦珣回府半个时辰后,怒气冲冲离开。   ……   皇帝不消细想也知道,秦琚这是想有动作了。他冷笑一声,朕还没死呢,就这么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就是不知道秦珣是什么态度。   虽然马太医说滴血认亲无用,但是想到现存的三个儿子里,只有老三血液跟他相溶,他不由地对老三稍微多些亲近之意。   秦琚怒气冲冲出来,是在老三那儿碰了钉子吧?   皇帝猛然坐直身体,掀开了床帏:“来人!”   “皇上有什么吩咐?”孙遇才的声音随即响起。   这是皇帝近来最信任的人。   皇帝平复了一下呼吸,问道:“朕让寻访的民间神医,可曾找到?”   他还未登基时,小腹曾受过伤,当时他人在宫外,命在旦夕。为他治伤的是位姓谢的神医,医术卓绝。他记得那位谢神医,各种疑难杂症都能治的。   也许死去的王太医没能告诉他的东西,谢神医会告诉他。——这几日,他连着召见过好几个太医,却无人诊断出他体内有鸳鸯散。   他不清楚是王太医在撒谎,还是太医才识不够。太医院无能人,少不得要到宫外去找。   “回皇上,已经派探子去打听了,大约今日,就会有结果。”孙遇才忙道,心里暗暗担忧。   那位谢神医三十年前就有七八十岁了,如今多半不在人世了。这可不好找啊。   ——父皇身体有恙,不管是真是假,秦珣这几日都有些不安。尽管父皇不见他,可他还是日日到宫中去问候探视。   他心里不大安稳,兵法也好,话本子也罢,通通看不见去。只有在瑶瑶的小院子里时,他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他不与她提宫里宫外的事情,大皇兄拉拢他一事,他更是只字未提。   秦珩每日待在晋王府,对外边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但她隐隐感觉到三皇兄有心事。——这不难理解,父皇身体有恙,皇兄忧心也很正常。   天家亲情固然淡薄,但父皇这里,可不仅仅是亲情这么简单了。权利、欲望、争斗……如今父皇身体不适,一些隐藏的东西就会慢慢冒出来。   不过皇兄不提,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他到她这边来,她只教人准备茶点菜肴,偶尔再添些冰雪冷元子。   七月的天气还很热,人的心也被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声吵得烦躁不安。   秦珩白日里嫌热,有时会到荷塘边走走,吹吹风,乘乘凉。   微风吹起她的裙裾,有时风大些,她的裙子会在风中哗啦啦作响。   秦珩没想到,她还会再见到周成。   乍一看,她没认出他。他下巴上黏了胡须,脸上又涂了痣,看起来老了许多。看见她,他愣了愣,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躬身施礼:“姑娘!”   他神情中有遮掩不住的激动。   然而秦珩微讶之后,只是点了点头:“周成。”   回到京城以后,她就没再见过他。一次无意间听说,他离开了京城,怎么又回来了?   “属下,属下来见殿下……”   秦珩“哦”了一声:“他不在这儿,你得往那边走。”她向他指了指方向。说完,她继续面向荷塘,不再看他一眼。   周成心中一涩,他何尝不知道晋王殿下在何处?他随着府中仆人进来,无意间瞧见了她,寻了理由过来,想跟她说上一两句话。   他其实一直在京中的,只是出于留而不用的状态。——他之前是暗卫,京城里见过他真容的人不多,他又乔装打扮,做了掩饰,并无人认出他来。   他想,她肯定是恼了他。   他犹豫了一下,待要说句什么,忽然看见先前带他进府的仆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口中说道:“诶,你怎么在这儿啊!走错了,跟我来。”   “我……”周成心说,他没有走错。   然而秦珩却轻声道:“你赶紧去吧,莫让哥哥等急了。”   周成只得应了离去。他摸了摸胸前,那里面还有给她办的户籍。他心里有些不解,也有些委屈。   她是真的恼了他么?   很快,他精神一震,如今三殿下不是召见他了么?也许就是要用他了,会不会让他继续保护六姑娘?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三殿下并未提及此事,而是不咸不淡,提起另一桩事情来:“本王听闻,你在太平县时,去官府跑上跑下,想办户籍?”   这是他近日才知道的。虎脊山的匪盗后来承认与官府勾结,太平县县令陈聪被押解进京,陈聪无意间提起了曾给人办户籍一事。   “啊?”周成一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秦珣皱眉:“到底有没有此事?”他伸了手:“拿来!”   周成摇头:“殿下,确实有这么一桩事,但是,但是,属下见姑娘已经跟随者殿下回京,想着那户籍没用了,留着不美,就毁掉了。”   他说这话时,手心充满了汗意。不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了对晋王殿下撒谎。他不能把他办的户籍给交出去。   不能。   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是让他意外的是,秦珣只是冷眸微眯:“毁了?”   “是,毁了。”   秦珣摆摆手:“既是如此,那你回去吧。”   “是。”周成施礼离去。出了王府,他后背早生出了一层冷汗。   他苦笑一声,殿下还是不了解他,他怎么会毁掉呢?他好不容易才办好的。   周成不知道殿下此举何意,秦珣自然也不会告诉他。   近来宫里宫外,事情多,暗潮涌动。秦珣虽有准备,但不免仍担心会有意外,他想给瑶瑶再安排一条后路。   当然,也许他多心了,可能那是一条永远也用不上的路。   想到瑶瑶,他心里蓦地一软。她想去掉耳后的胭脂痣,一直没能成功。他近日听说,清仁巷有个神医,消痣而不留疤痕。   要不要去看一看?   ——皇帝依然不见客,不过他派出去的探子,他还是要见的。   探子回来的比较迟,比孙遇才的预期迟了两日。   听说谢神医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去世。皇帝一怔,追问:“ 那他可有留下传人?”   “回皇上,谢神医只有一个弟子,如今就在京城清仁巷,开了家医馆,坐堂看病。”   皇帝深吸一口气,挥挥手,教探子退下。他则吩咐孙遇才:“准备一下,朕明日出宫,去拜访一下这位谢神医的传人。”   “皇上的龙体……”孙遇才一脸惊惶。   皇帝摆手:“不碍事。”他咳了一声,压下喉头的腥甜:“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顿了一顿,他又续道:“朕要微服出宫。”   “是,老奴这就去准备。”   皇帝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他伸出右手,按了按隐隐发痛的胸口。   他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任何宵小,都害他不得。纵使是鸳鸯散,他也能想法子除掉。   次日清晨,一辆青色的马车由皇宫的北门悄悄驶出。   这辆马车并无宫中徽记,看着格外普通,但是马车里坐的人,可一点都不普通。   皇帝强打起精神,可面色还有些苍白。   此次跟随他的除了太监孙遇才,其余的人等,包括为他赶车的车夫都是大内一流高手。这些是明处的,暗处还有高手。   马车驶进了清仁巷。   第62章 真相   这日一大早, 秦珩就起床了。   夏天热,她醒得早。梳洗罢, 简单吃了一些东西, 捧了本书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 看起来娴静美好。   秦珣走进院子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他咳了一声:“瑶瑶。”   “哥?”秦珩放下书,迎了上去, “怎么这会儿来了?”   “稍微收拾一下, 等会儿一起出去。”秦珣直接道。   “哦,好的。”秦珩也不多问, 拿了书, 就往房里走。   秦珣在她身后, 补充道:“换件衣裳。”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轻薄的夏衫, 秦珩“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丫鬟小蝶听说王爷要带姑娘出去,她抿嘴一笑:“王爷记得今日是七夕呢, 特意带姑娘出去。我们王爷就是体贴……”   正欲更衣的秦珩微微一怔, 她摇了摇头:“不是,小蝶。我敬他是兄长,他也待我是妹妹。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   “哦。”小蝶连忙应道。她心里犹自不解,以前姑娘也说过两人之间并非她想的那般, 她只当姑娘害羞。难道不是么?   秦珩默默换了衣衫,原本听说外出兴致挺高的她,现下却有点兴致缺缺了。   她收拾好后去见皇兄, 见他正坐在她先前坐的位置。看见她,他双目陡然一亮,站起身来:“好了?”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哥哥想带我去哪里啊?”   “你前几日不是说,想把耳后的痣去掉吗?我听说清仁巷有个神医,正好今儿有空,想带你去看看。”秦珣笑笑。   “这样。”秦珩点头,表示知晓。她脸上露出一点苦恼来:“可我今日懒懒的,不大想动。改日再去,可好?”   秦珣闻言皱眉,伸手去探她脉搏:“怎么?身上不好?”   秦珩想躲避,却未避开,任他捉了脉搏。她连声道:“不是不是,就是天热,懒懒的,不想动弹。”   见她白玉般的脸颊隐隐泛着珊瑚之色,秦珣一怔之后,继而失笑,松开了她的手:“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怕热。教人在车厢里备些冰就是了。”他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你若不想去,那便不去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秦珩不知怎地,竟从他话里听出了失望。她心念微动,有些不自在。当日她想去掉痣,如今等他找到了神医,她又推脱着不想去了。   秦珣确实有些意外,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失望。等改日?或是请了神医上门?   但是,更让他意外的是,他话音刚落,袖子便被一只白皙的手给捉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袖口那只手,耳边听得瑶瑶软语道:“……算了,我还是去吧。你肯定找了好一会儿的。”   她抬起头,看到皇兄唇畔勾起微小的弧度,她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伸手摸了摸耳后,去掉便去掉吧,留着始终是个隐患。   晋王府离清仁巷的距离不近,他们早早出发。   路上,秦珣向妹妹简单介绍这位陆大夫:“听说他师承谢神医,医术超群……”   “有太医院的太医厉害吗?”秦珩轻声问。   “……不一样,他久在民间,见过各种病例,胆子大,经验足。太医院的太医一向……”秦珣思忖了一下,选了一个认为恰当的说法:“用药比较稳妥。”   “哦。”秦珩点头,极为受教的模样。其实她对这位陆大夫并不怎么好奇,只是不想途中太过安静。至于太医,她自小熟悉的只有黄太医,医术如何,不好评价。   马车终于到了城东,然而还未到清仁巷,马车便停了下来。   车夫小声道:“王爷,有埋伏。”   “埋伏?”秦珣一惊。有埋伏?针对谁的埋伏?他冷眸微眯,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到清仁巷的巷口停留着一辆青色的马车。   马车后面,闲闲地站了两个人,打扮不一,但是腰间却坠着同样的吊牌。   秦珣一眼就看出,这是大内侍卫。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   秦珣暗惊:孙遇才?他怎么会在这里?   离得远,他只看到孙遇才跟那两个大内侍卫说了什么,两人点了点头,隐匿在马车旁。   秦珣心念急转,父皇在清仁巷。   至于父皇为何会在清仁巷,又是在清仁巷的哪里,他不消细想,就能猜到。   定是去找陆大夫。   难道父皇的病情已经到了太医院一众太医都束手无措的地步吗?父皇如今不得不求助民间的大夫?那么为何不直接将陆大夫召进宫呢?   “哥,怎么了?”秦珩轻声问。   秦珣心中一凛,暗想,此地不可久留。他吩咐车夫:“往前走,不要再往清仁巷拐了。直走,一直往前走。”   “是。”车夫应着,又举起了马鞭。   幸而他们今日出来,特意换了衣衫,连马车都选的是没有晋王府徽记的马车。   看皇兄面色沉沉,秦珩心中不安:“外面是什么人?”   低头瞧了妹妹一眼,秦珣笑笑:“没事。看来今日确实不宜出门。咱们且回去,过几日再来。”   “哦。”见他不肯细说,秦珩也不追问。   马车飞速驶过。   清仁巷很宅,巷子里只能容下一辆马车。所以,皇帝这辆青色的马车,就被要求停在了巷口,以免影响旁人。   不过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他今日微服出宫,只为探询一个答案。   陆大夫开的医馆,叫南雅堂,延续了当年谢神医医馆的名字。   皇帝心里稍稍稳定了一些。他刚走进南雅堂,孙遇才便教人守在巷口,禁止其他人入内。   巷子虽窄,但是医馆建的挺气派。皇帝进去时,只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药童,和一个四十来岁书生模样的人。   想来就是陆大夫了。   “看病?”陆大夫抬头。   “看病。”皇帝沉声道,他指了指药童,“你先下去,这没你的事了。”   他虽然面色苍白,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气势十足。   药童给他看了一眼,立刻去看陆大夫,用眼神求助。   陆大夫诧异地望了皇帝一眼,温声对药童道:“田七,你且退下,去把《千金方》默一遍。”   药童苦了脸,也不敢说不,乖乖放下手里的药,退了下去。   陆大夫这才对皇帝道:“来,手伸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皇帝面无表情,伸出手去,任其把脉。   “……嗯,纵欲过度,这次又急火攻心。看来,需要好好慢慢调养。”陆大夫很快收回了他搭在皇帝腕上的两根手指,“这样,我先给你几贴药,回去先吃着。”他低了头,唰唰写药方,同时口中说道:“不过,回去最好几个月禁女色,凡事莫动怒,莫操心。没事走走转转,保持心情愉悦,也能延年益寿……”   皇帝不耐烦听他唠叨,宫中的马太医也已经叮嘱过他,近来在房事上要有所节制,莫动怒……他咳了一声问道:“没别的了?”   “没了。”陆大夫抬起头,“还有什么?”他顿了一顿,又道:“哦,还有,老兄,你说你都这个年纪了,也不是想要子嗣,何必在房事上花那么多功夫……须知一滴精,十滴血……”   皇帝神色一变:“你说什么?什么叫不想要子嗣?谁告诉你,朕,真的不想要子嗣?”   “还用谁告诉?你服了鸳鸯散,可不就是不想要子嗣么?”陆大夫奇道。   “鸳鸯散……”皇帝瞳孔一缩,这是他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鸳鸯散。他胸口急速起伏,“你说什么?真的有鸳鸯散?我体内有鸳鸯散?”   “可不是。”陆大夫已经写完了药方,随口道,“不过这鸳鸯散虽然说是为了绝嗣,但是它可不是说,有了它,就能肆无忌惮地沉湎女色了。须知,房事要节制,多了伤身……”   皇帝面色由白转赤:“那你知不知道,我体内这鸳鸯散有多久了?”   “十八年。”   “不是十七年?”皇帝心中一凛,怒火翻腾。   他果然中了鸳鸯散,确实有人在十多年前给他下了药。那人好歹毒的心肠!若教他查出来是谁,必将其千刀万剐。   “十七年零八个月,将近十八年了。”陆大夫奇道,“你自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吃的么?”   他觉得很奇怪,听到鸳鸯散时,眼前这个人也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他以为对方是知道的,心里有数,怎么连具体时间都记不清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十八年,十七年零八个月,那就是说,在他登基之前,就有人给他下了药。   他如今的几个子女,最小的五公主也都过完了十七岁生辰,那么应该都是他的血脉才是。   他心念微动,想到他登基后才有的秦珩兄妹,瞬间变了脸色。   他们不是他的骨肉!   皇帝怒极,像是有什么堵在喉头,半天才吐了出来。他对自己说,好在老天已经代他收了他们。   他尽量平静地问:“此事先不提,我还有一事想问你。为何我和我儿子滴血认亲,血液不能相溶?”   马太医已经告诉过他,滴血认亲不可信。但他仍需要有人再重申强调一下。   “这个,这个就更容易了。”陆大夫一面抓药,一面道,“因为滴血认亲本来就不可靠。你信不信,我能让咱们俩的血也溶在一起。当然——”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也能让你和你老子娘的血液不相溶。”   他后面话语粗鄙,若在以前,皇帝必定怫然不悦。然而此刻,他心情复杂,也无暇顾忌这许多。他沉声问:“鸳鸯散,可有解药?”   “解药?”陆大夫正抓药的动作,微微一顿,“你想要解药?”   “正是。”   陆大夫抓了抓脑袋:“这可不大……”他眼神一闪,看到了对面这人眼中沉郁的怒气,他心念微转,说道:“解药嘛,不大容易。这需要慢慢调养,你得有耐心。”   他再迟钝,这会儿也知道这事儿有猫腻。万一,这个患者,因为自己不能生育,再做些不好的事情来,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嗯,得先顺着来,让他充满信心。如此这般,调养个三五年,他年纪也不小了,心气儿也顺了,估计也就能心平气和接受这件事了。   于是,陆大夫又强调了一遍:“你须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它虽然不是病,但是想要彻底从你体内移除,需要花不少时间……”   皇帝没再说什么,能治就行。他后宫佳丽多,调养好了,不愁没有子嗣。他对这个说话行事有些像谢神医的陆大夫莫名信任。   陆大夫又给他开了药,说是治鸳鸯散的。   他稍微缓和了脸色,接了药,转身就走。   所以,太子肯定是他的儿子,不会有错。   但是秦珩,就肯定不是了。   皇帝的心情极为复杂,饶是他一向对秦珩没多少感情,待听到其不是自己骨肉时,还是免不了怒火滔天。   他就说,畏畏缩缩,胆小怕事,毫无他的风范,原来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好你个苏氏,好大的胆子!   他一定要将苏氏千刀万剐!   不对,苏氏已经死了。那个胆敢背叛他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好下场,而且她的子女也无一长寿!合该她女儿早夭,合该她儿子横死山崖!   皇帝一时之间生出将这几人开棺掘尸,挫骨扬灰的冲动。但很快,他又生生压下了怒火,不,他不能这般冲动!若是他这么做了,惊动了那个给他下药的背后黑手,反而打草惊蛇。   他还必须忍着。   可恶,真是可恶。   皇帝胸口憋着一口气,他一直忍着,然而等他上了马车后,终于忍不住,咯出血来。   他用手抹去,努力回想陆大夫的话。他不能生气,他还要养好身体,再添子嗣。   然而,怒气这东西,又岂是想忍便能忍住的?   他回宫后,下了一道旨意,将苏侍郎外调。   当初看在丽妃面上,他其兄调入京城。如今一想到“苏”这个字,他就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奇耻大辱。   皇帝依稀记得珍妃苏云蕊是弘启元年四月进的宫,一夕承欢,便有了身孕。后来在弘启元年腊月底摔了一跤,早产生下两个孩子。   难道说,苏氏进宫时,已经有了身孕?   可他记得他所临幸过的女子,没有一个不见红的。若苏氏进宫时是不洁之躯,他当时会察觉不出来?   皇帝不想再想下去了,他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   十七年零八个月前,他在做什么?   哦,那时先皇卧病在床,他在跟前侍疾。朝中有人支持他,也有人支持还是少年的睿王……   那个时候,会是谁给他下药呢?   皇帝思来想去,毫无头绪。他喝了药,沉沉睡去。   而秦珣却独自一人去了清仁巷。他先时命车夫往前直走,等了两个多时辰,想着父皇已经离去了,这才悄悄回还。   果真清仁巷的巷口,那辆青色的马车已经不见了。   他想了想,走进了南雅堂。   午后的南雅堂格外安静。   陆大夫一个人坐在那儿打盹儿,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迷瞪着眼睛:“看病?”   声音中也有浓浓的睡意。   秦珣摇了摇头:“不看病,问一些事。”   “哦?问什么事?”陆大夫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你说吧。”   秦珣略一沉吟,先问道:“大夫可会去痣?”   “会。”陆大夫回答的很干脆。   “疼吗?会不会留疤?”秦珣追问。   陆大夫的神色有些鄙夷:“你一个大男人,还怕疼?怕留疤?”   秦珣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不是我,是舍妹。”   “哦。不会留疤。”陆大夫有些得意,“我有配置的药水,只要往痣上一抹,就能消掉。只不过,会有些疼。姑娘家娇气,许是不能忍受。”他摇了摇头:“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痣好端端的,消它做什么?”   秦珣只笑一笑:“女孩家爱俏,麻烦大夫取一些药吧。”   陆大夫转身去给他寻药。   秦珣这才问起另一个问题:“大夫,今日辰正时分,是不是有人来看病?”   陆大夫回身,一脸警惕:“每日看病的人多了,辰正时分,肯定有人来。你不要以为你来的时候没人,这儿就一直没人……”   “那人是不是四十来岁?长眉大眼,容貌端正。右眉上方有颗痣?”   陆大夫脸上的警惕之色更重了,他也不把药交给秦珣,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珣一笑,并不着恼:“也不怎样。我只是想知道,他身体如何了?”   看陆大夫的反应,秦珣已能猜出来,父皇确实是来过,而且陆大夫对父皇也有印象。   “你是他什么人?”陆大夫慢吞吞问道。   “那是家父。”   “哦——”陆大夫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的模样,“也没什么。”   然而具体情况,他却避而不谈。他口中道:“走吧走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病人的事情,还是不要多谈的好。   秦珣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啪”的一声放在柜台上:“还请陆大夫不要隐瞒。”   陆大夫只扫了一眼,轻哼一声:“当我稀罕么?”   秦珣不说话,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在右手中把玩,口中道:“陆大夫莫误会。在下知道陆大夫高风亮节。这一锭银子是买药的药钱。”他说着将匕首拔出来,一道寒芒倏忽闪过。   陆大夫的手微微一颤:“令尊的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如果断了女色,修身养性,不动怒气,还能再活好久。可若是……”他没再说下去,而是斜着眼看秦珣。   “怎么?”秦珣转了转匕首。   “敢问好汉贵庚。”陆大夫问道。   秦珣听到“好汉”这个称呼,挑了挑眉,颇觉新奇。他如实答道:“十八。”   “哦,那你是你爹亲生的。”陆大夫小声道,“是有点像。”   他声音虽小,可秦珣还是听到了,皱眉:“你说什么?”   陆大夫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不对,你这十八,是实岁还是虚岁?”   这很要紧啊,相像也不能说明什么。万一是兄弟给戴了绿帽子呢?   秦珣心念微动,这与实岁、虚岁有什么关系。他上个月刚过完十八生辰,自然是实岁,然而他口中却道:“虚岁。”   “虚岁?”陆大夫明显一惊,“那你是虚一岁,还是虚两岁?”   秦珣看他神色,想起他方才那句莫名其妙的,“你是你爹亲生的”,为何他十八岁就是亲生的?如果十九、二十,或者十五、十六,难道就不是了么?   他觉得荒诞,故意道:“虚两岁,我到今年腊月才十六岁。”   陆大夫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夫:十六?那你长的可有点着急。   第63章 兄妹   “十五有余, 十六不足?”陆大夫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声音也微微发颤,“当真?”   秦珣略一迟疑, 点了点头。   他发现陆大夫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格外古怪。有些猎奇,有些同情,又有些鄙夷。秦珣心中一沉:“怎么?有哪里不对?”   陆大夫连连摇头,不对, 当然不对!难怪他爹急火攻心,这年纪一看就不是他爹的种啊!虽说此人身世不明,但这显然也不是他自己的错误。   于是,陆大夫难得好心提醒:“听我一句劝, 你回去以后,注意一些。”   “注意什么?”秦珣皱眉, 更加莫名其妙。   “令尊, 啊,不,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令尊。总之,他已经知道, 你不是他亲生的了。令堂给他头上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他的怒气,也应该能承受得住才是……”   秦珣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大夫,他冷眸微眯:“你说——什么?什么不是亲生?你不要胡说八道!”   陆大夫叹了口气:“瞧,你非要我说, 我说了,你又不信。你教我怎么办才好?我再说一遍,你记住了。你爹在十多年前,吃了鸳鸯散,知道什么是鸳鸯散吗?那是让男子绝嗣的药!所以,他不可能有你这个年纪的儿子!我看,你还是早做打算吧!”   他说到这里,后知后觉想起一事:“不对啊。你爹如果当时吃了鸳鸯散,有你的时候,就该怀疑才是……不对,不对,你爹不是自己主动要吃的,是有人给他吃了这个药。所以,他才想着要清除体内的鸳鸯散……”他一拍脑袋:“糊涂,真是糊涂了!”   秦珣黑眸沉了沉,“啪”的一声,将匕首按在柜台上,直视着陆大夫,目光沉沉:“鸳鸯散?十多年?”   真是胡言乱语,皇室重子嗣,父皇怎么可能去吃那种绝嗣的药?而且,这世上只听闻有女子绝育,何时听过男子绝嗣?十多年?   “是啊,十多年,确切地说,是十七年零八个月。可惜你不足十六,若是你十七,乃至十八、十九,都还好,偏偏你不足十六……”陆大夫叹一口气,“你跟你爹平时关系怎样?要不,你收拾了细软,连夜逃走吧!没人愿意养私孩子的,你爹不砍了你是他大度。对了,带上令堂一起!”   秦珣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心里充满了荒诞感。不足十六岁便不是父皇亲生的?若按这个古怪大夫的说法,瑶瑶不是他的妹妹。   可是怎么可能?皇室血脉,怎会有错?瑶瑶会不是他妹妹?   他断然摇头:“不可能!”   面前这个年轻人脸色异常难看,陆大夫心里也不由地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来:“你爹也觉得不可能,但这事,你回去问问令堂,一问便知。”他想了想,又道:“对了,你爹之前是不是曾经跟你滴血认亲过?”   唉,又是一个家庭的破裂啊。   他今日已经说的够多了,不能再说了。陆大夫低头整理药草,心里激灵灵打了个突,看向对面年前人的目光就更怪异了。   这年轻人还有个妹妹。他妹妹自然是比他小的。那他爹头上的绿帽子可挺大的。   唉,糊涂账呦糊涂账。   然而秦珣却目光森然:“是又如何?”难道真给瑶瑶猜对了?父皇先前要他一滴血,真的是为了滴血认亲?   陆大夫轻轻摇头,却不回答。   秦珣微眯起眼,拿起匕首,把玩了一会儿,对准了陆大夫的眉心,他勾了勾唇角,状似漫不经心:“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对我撒谎。”   锋利的匕首就在眼前,陆大夫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小腿也抖了一抖,先前的同情荡然无存。他斜了这个面容俊逸,神色冷峻的年轻人一眼,颤声道:“你信不信都是这样,我可没骗你半分。”   秦珣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收起了匕首,不紧不慢道:“今天的事情,我不想有其他人知道。”   陆大夫惊魂未定,脸色苍白:“那是自然。病人的事情,我们一般不说的。”   扫了他一眼,秦珣似笑非笑。对他话语的真实度表示怀疑。   秦珣转了转匕首:“但愿陆大夫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告辞。”他又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若是那药管用,改日再来谢过陆大夫。”   陆大夫连连点头,目送他离去。待其背影消失不见,陆大夫才撇了撇嘴:“但愿那时候,你家破人亡,不来找我麻烦才是。”他幽幽叹了口气:“摊上这样的母亲,也是可怜。”   本应走远的秦珣此刻却躲在门外,猛地睁大了眼睛。——陆大夫那一套说法,他不大相信。他甚至疑心是这个形迹可疑的大夫不愿被他威胁,才故意说这种话来糊弄他。然而在门外躲了一会儿,却听到陆大夫这般感叹,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难道这陆大夫说的都是真的?按其说法,他是父皇亲子无误,而瑶瑶却绝非父皇骨肉。   她不是他弟弟,已经很让他吃惊了。现在又要告诉他,她连他妹妹都不是么?   秦珣皱了眉,心绪复杂。   陆大夫的话太过匪夷所思,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是他若仔细想象,似乎也不是毫无可能。瑶瑶之后,后宫十多年无所出。前不久孙氏有孕,可是未几,孙氏小产,继而暴毙,为其诊脉的王太医也离奇死亡。之后父皇便称病辍朝,又要子女的一滴血……   莫非真有人给父皇下了药?让其无法诞育子嗣?可这又是何必呢?真与父皇有仇,又能给他下药,直接要了其性命就行,何须这般麻烦?   鸳鸯散?十七年零八个月?这个时间未免也太精确了点。   或许那陆大夫诊断有误?不是十七年,而是十五年?   他缓缓走着,面前浮现出瑶瑶宜嗔宜喜的脸。她如今换了女装,容颜明丽,气质高华,分明就是公主,又怎会有假?   皇宫是什么地方?怎会允许出现混淆皇室血脉的事情?——不对,先时瑶瑶以女充男,不是在宫里平安待了十几年吗?   他从小在皇宫长大,他知道宫里规矩虽多,但不是没有漏洞。   他心里忽然浮上一个念头来:若瑶瑶真不是他妹妹,那他该当如何?   秦珣按了按有些发痛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都会查清楚。   当然,想查清楚此事的不止他一个人。他的父皇在睡梦中,都在回想着十多年前的事情。   皇帝依稀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登基的第二年,即弘启元年。   他带了几个亲信,微服出宫,在寺庙中,遇见了青春年少的苏三小姐。那天微风吹起她覆面的轻纱,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张清秀雅致的脸。   她低头轻笑,温柔美好。   皇帝心头一跳,将那张脸记在了心里。他派人打听,方知苏尚书的嫡女,已经许了贾家子为妻。皇帝心中遗憾,随口问道:“她可有姊妹?”   “尚有一姐姐,没听说有婚约。”   皇帝略一沉吟,既是姐妹,必然容颜相仿。他点头:“朕知道了。”既然没有婚约,那就召进宫吧。   他刚登基,需要拉拢前朝势力,也需要充实后宫,绵延子嗣。美人嘛,总是不嫌多的。他这后宫,是该多添些新人的。   他下了圣旨,苏家自然欢喜无限去准备。他隐约听说苏二小姐闹别扭,使性子,但还是乖乖进宫了。   苏家二小姐苏云蕊是弘启元年四月进的宫,一起进宫的除了皇帝的表妹叶柔,还有几个朝臣之女。   然而这个苏云蕊,却是让皇帝失望了。他以为姐妹相似,苏二小姐也该是个温柔雅致的人儿,却不想其容颜明丽端妍,身形婀娜有致,他不喜欢。而且其性格说好听点,是温柔敦厚,说难听些,是又呆又木。明明花儿一样的年纪,青春少艾,却死气沉沉,乏味至极。   他只宠幸了一次,应付了事。真遗憾,为何有婚约的是苏三小姐而不是苏二?也是,庶出的姑娘,如何能和嫡出的比?庶出的有个以色侍人的生母,肯定明艳。   不过苏云蕊肚子倒挺争气,没多久,就传出有孕的消息。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怀孕,他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梦中画面陡转,苏氏的肚子已经大的不像话了。还未到产期,她就跌了一脚,导致孩子早产。人说,七活八不活。都想着将近八个月出生的孩子很难活下来,没想到,她早产生下的孩子虽然体弱,但都顽强活着……   皇帝从梦中惊醒,他盯着头顶明黄的帐子瞧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孙遇才!”   “老奴在。”孙遇才连忙应道,“皇上醒了?”   “什么时辰了?”皇帝沉声问。   “回皇上,巳时了。”孙遇才小心应道。   睡了这么久,皇帝揉了揉眉心,脑袋晕晕沉沉的:“去苏家传旨了吗?”   “回皇上,传了。”孙遇才回着,心中疑惑万分。   皇上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对苏侍郎一向高看一眼,怎么忽然就下旨将苏侍郎调往登州呢?却不知,这是赏还是罚。   孙遇才不知道,苏侍郎得以回登州,还是皇帝看在丽妃的面子上。   若苏方仅仅是苏云蕊的兄长,那他就不是被调回登州这么简单了。   皇帝对外的说法,是他近来梦到已逝的苏尚书,想到苏方当年在登州政绩不错。近几年在京城无甚建树,故将其调回登州。   这决定虽说突然,但是考虑到苏方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一坐数年,连窝都不曾挪过,也不是毫无道理。且皇帝近来身体有恙,梦见旧臣,做出什么古怪的决定,似乎也不以为奇。   秦珣当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的心蓦地一沉。苏方是瑶瑶的舅舅,父皇突然下这个决定,是相信了那个陆大夫的话吧?   连父皇都相信了。难道那个陆大夫说的是真的?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瑶瑶是妹妹,现在她又不是妹妹了么?   秦珣闭了闭眼,遮住双目复杂的情绪。他唤了身边亲信,命其查探已逝的珍妃娘娘。   瑶瑶的身世当从珍妃查起,可珍妃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傍晚暑气渐退,他拿着在南雅堂买的,据说能消痣的药水进了瑶瑶所住的院子。   她的院子清幽雅致,葡萄架旁有石桌石椅等物。丫鬟小蝶正往石桌上摆放着什么,看见秦珣,连忙行礼:“王爷!”   秦珣颔首,随口问句:“做什么呢?”   “先准备一下,晚上让姑娘乞巧。”小蝶笑道。   秦珣“嗯”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   小蝶转了转眼珠:“姑娘在里面呢。”   秦珣点头:“本王知道了。”他抬脚就走。到门口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轻咳一声:“瑶瑶?”   “诶。”秦珩应着,打开了门,秋水样的眸子充满了喜意,“哥哥,你来了。”她含笑将皇兄迎入内。   今日他们一大早出门,快到清仁巷时,皇兄却改了主意。后来更是让车夫先送了她回去,只他一人留下。她心里不安,思来想去,猜不到缘由。   此刻皇兄来看她,也许她能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看见她的一瞬间,秦珣烦躁了许久的心竟立时安定下来,他点一点头:“嗯。”   随其入内,他环视四周,房间里光线微微有些黯淡,他眯了眯眼睛:“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事,就闲坐着。”秦珩说着,招呼兄长坐下,又给他斟了茶。她小心问道:“哥哥是刚回来吗?”   秦珣垂眸:“不是,有一会儿了。”他自怀中取出一个瓶子:“这是从陆大夫那里拿的,很管用,不会留疤,就是会有点疼。你怕疼吗?”   “疼?”秦珩愣了愣,果断摇头,“不怕。”   ——她当然也是怕的,但很多时候,她无法去考虑会不会疼。因为比起疼痛,她更怕没命。在她看来,疼痛是可以忍耐的。   秦珣站起身,点亮了灯,房间顿时亮了起来。他扫视了一眼妹妹,她的视线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她看着她,无比信赖。   他的心顿时一软,带着细密的疼意。她是他妹妹啊,怎么可能不是?如果她不是他妹妹,他们以后会如何?她若知道他们不是兄妹,她又会如何?   他一时竟无法想象。他们从兄弟变成兄妹,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可她大多时候是在他身边的。如果他们毫无血缘……   “哥哥,你怎么了?”秦珩诧异地看着兄长,眼中隐含关切。他看着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嗯?”秦珣回过神,笑了一笑,“你把头发梳上去,我帮你用药。”   秦珩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药瓶,心下惴惴:“这个行吗?”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去梳头发。   她坐在梳妆台前,掀开菱花铜镜的镜袱,小心去掉发间的簪子,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在她背上铺陈开来,犹如一块墨缎。   秦珣黑眸沉了沉,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她拿起桃木梳,又搁下:“我让小蝶帮我吧!”   “不用麻烦,又不需要梳什么花样,头发全绾起来,梳成那种,那种妇人常梳的就行。”秦珣轻声道。   “哦。”秦珩应着,听说要梳成妇人发髻,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若是教小蝶帮她绾发,真跟她要出嫁似的。   她伸手摸了摸耳后的痣,心想,其实也不用全梳上去,就这么将头发全梳到一边不就行了么?她拿着桃木梳,一下一下,慢悠悠梳着,全梳在一侧,将耳朵以及耳后的痣完全露出来。   然而皇兄似乎没能理解她这动作暗示的意思,他竟没来由问了一句:“瑶瑶,你记得你娘吗?”   “……”秦珩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记得了。”她又梳了好几下。她后来也曾想过,如果母妃还在,她在宫里可能不会那么艰难,但是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像是嫌弃她动作太慢一般,秦珣开口道:“算了,我帮你梳。”   秦珩唬了一跳,他帮她梳头?她慌忙摆手:“不用,不用!”   她哪敢劳动他?   她只好说:“我很快的。”   但他仿似没听到她的话,他近身上前,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完全罩住。他自她手中拿过桃木梳,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听话!”   他动作极轻,可秦珩却是真的听话,不敢再动。她端端正正坐好,感觉到他的手放在了她头皮上,酥酥麻麻。   她心里影影绰绰隐隐约约,觉得不妥,一种无法忽视的怪异感,自她心头升起,她小声道:“哥哥,我自己来吧。”   秦珣没有理她,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光滑柔顺,他心里一软,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怎么就一时冲动,要给她梳头?   镜子里的瑶瑶脸颊微红,娇艳明媚,还带一些羞涩之意。他就站在她身后,两人距离极近。   秦珣想,这个举动,过于亲昵了,是不大妥当。如果是兄妹,这般已有不妥;如果不是兄妹,那就更不妥了。   他心中一凛,眸中幽暗难明。如果不是妹妹,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手里的桃木梳不好放下,他要快速解决此事。他回想着自己梳头时的场景,试着将她的头发梳拢。   秦珩轻轻“嘶”了一声,她敏感地察觉到皇兄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她轻声道:“哥哥,你轻一点。”   扯了扯嘴角,秦珣轻“嗯”了一声,放缓了动作。   但很快,他竟又听到妹妹轻“嘶”一声,她声音极低:“哥哥,轻一些,轻一些。疼,疼,我自己来吧。”   她不是不能忍受疼痛,她是想让他明白,这种事情,真不适合他来。   秦珣有些懊恼,有些烦躁。他结束了最后一个动作:“别吵,好了。”   秦珩不再吭声了,连小声呻吟都没了。   她一向这般乖巧听话,秦珣心里忽的一疼:“真的很疼?”   秦珩不敢转身,更不敢回头,只小声道:“还好吧,现在不疼了。”   皇兄给她绾的发髻甚是奇特,有一绺已经垂在她眼前了,她小心翼翼,不敢多动,生怕一不留神就散了。   她想,今天的皇兄可真怪异。   第64章 竹床   秦珣站在她身后, 俯下身,打量着镜子中的人,自己给了一个评价:“很好。”似乎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   过得片刻, 他才猛然想起今日为她绾发的目的。他视线下移,落在那段白皙秀美的后颈上。灯光给她白瓷般的脖颈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他匆忙别开了眼,轻咳一声。   他伸手轻轻碰触她耳后的胭脂痣,一时不察, 食指指腹刮过她圆润的耳垂。他看见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他的心跟着狠狠一跳。   “痒……”秦珩小声道。   秦珣“嗯”了一声,似乎也感受到了痒,轻轻柔柔, 酥酥麻麻,从指尖直到心头。   许久等不到他的动作, 秦珩轻声问:“要开始了么?”   “嗯?”秦珣低头, 打开了药瓶,“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我绝对不出声。”秦珩信誓旦旦。   随着药瓶的打开,一股怪味扑鼻而来。秦珣忽然生出一丝悔意来, 这药他都不曾验证过,就要用在瑶瑶身上么?   秦珣当即重新塞好塞子,沉声道:“瑶瑶,今日先不用。待我找人试过后再用。”   “啊?”秦珩一愣,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转了头, 眨眨眼睛,“不用了么?”你都给我梳了头了,说不用就不用了?   “先不用。”秦珣将药瓶重新纳入怀中,“待我确定有效之后,再给你用。”   今日亲自见过那个陆大夫,并与其“交谈”了一番之后,秦珣对陆大夫的医术产生了一些怀疑。不经验证,直接给瑶瑶用药,太冒失了。   秦珩心说,那陆大夫不是神医么?你要带我去时,可是说明绝对有用的啊!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我听哥哥的。”   缓缓勾起唇角,秦珣弯腰将妹妹垂下来的那绺头发给别在了耳后。   他忽然凑近,秦珩呆了一呆:“哥哥……”   他动作轻柔,又状似无意问道:“瑶瑶,如果咱们不是兄妹,你会如何?”   “不是兄妹?”秦珩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她从没想过这种假设。不是兄妹,是指是兄弟吗?若是兄弟,她自己是真正的皇子。那在皇宫时,她肯定不会主动亲近他。不过心里这么想着,她却知道她不能这般照实说。   于是,她微微笑了一笑,偏了头,有些娇憨:“不是兄妹也没关系啊,反正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   当然,她自己除外。在她心里,总归是她自己排在第一位的。其余的,她将认识的人在心里划拉了一个遍,好像也没几个重要的。   “不是兄妹也没关系啊,我是你最重要的人……”秦珣心神一震,眼眸幽深迷离。他像是在黑暗中行走多时的人忽然找到了光亮,之前萦绕在他心头困扰他的难题一下子有了答案。他勾了勾唇角:“你说的是,不是兄妹也没什么。”   他最初想护着她,想对她好,也不是因为他们有那一层血缘关系。天家感情淡薄,他和其他兄弟姐妹,远不像和她这般要好亲近。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重复了一遍:“你说的极是。”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仰着脸冲他笑,娇艳明媚。   秦珣眼神幽暗难明,心说,这是你说的,若真查出来你不是我妹妹,你可别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若他二人真无血缘关系,他不是她兄长,他自然不介意仍将她留在身边。他所担心的是,她会以此为理由,试图从他身边溜走。   那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   他眼眸半阖,笼在袖中的拳头慢慢攥紧。   查珍妃并不容易,但真要细查,也没多少好查的。苏家庶出的女儿,生母早亡,在嫡母跟前艰难讨生活。弘启元年四月进宫,不久承欢有孕,于弘启元年腊月生下一对龙凤胎,弘启四年亡故。   她的一生,短暂得很,也简单得很。   秦珣夜间在灯下翻着薄薄的两页纸,暗想,这不寻常处,是她有孕八月就生产。宫中说是因为摔了一跤而早产。可是,真的是早产么?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而且早产的孩子和足月生产的孩子区别不小,早产的孩子能活下来吗?况且珍妃之前还摔了一跤。   可若说珍妃进宫时已经怀有身孕,秦珣却又觉得荒诞无稽。父皇阅女无数,珍妃承欢时,到底是不是处子,父皇岂会察觉不出?   可要说珍妃进宫后与他人有染……秦珣按了按眉心,内心深处,他并不愿意这般去揣测瑶瑶的生母。   他在自己身上试了陆大夫给的药,疼,但也管用。他手肘的那颗痣,已经淡了不少。看来那个陆大夫是真有些本事的,可是对于服药的日期,真能精确到具体的月份吗?   他合上了双眼。他想,要确定瑶瑶的身世,只能找到下药之人,问其下药的时间了。   可问题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么?   秦珣不知道,他的父皇也在费尽心思寻找当年下药之人。   皇帝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寇太后。理由还不少,一则先帝子嗣绵薄,兴许就是她搞的鬼。二则当时他正与睿王秦渭相争。   睿王当时年纪小,尚是少年。凭一人之力,肯定不能把控朝堂。寇太后明明有亲生儿子,为何要帮他这个养子?   或许寇太后不是要帮他,而是想要他帮睿王顶一阵子,想让他替睿王守这江山。待秦渭长大,再交还给他。   她不能明目张胆的来,就用这阴损的法子,教他没有子嗣,日后不得不还位于秦渭。——至于他登基前那三个孩子,想必寇太后已经想好了除掉他们的法子。   寇太后算盘打的啪啪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想到她自己儿子是个不争气的。而他又在短短数年内,坐稳了江山。   她没办法,只能蛰伏于佛堂,另外思索其他法子。   皇帝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只是他手上没有证据。十多年了,要找证据还真不好找。寇太后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又一批了。他想查找真相,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几日,皇帝吃了些药,身体略微好了些,至少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坏了。一直辍朝也不是办法,他终于恢复了早朝。然而朝会上,除非避无可避,他几乎不开口说话。而且,早早地便教孙遇才喊了退朝。   皇帝这般动作,朝中更加慌乱。   皇上究竟是什么病?到底康复了不曾?怎么瞧着很严重的样子?   太子忧心父皇,前去探望,然而又被阻止。   皇帝教人传话给太子:“不要多事!”   太子心中烦忧,难道连儿子关心父亲的身体,也成了多事吗?他不知道父皇到底是怎么了。以前父皇也曾身体有恙,可那时父皇从不瞒他。   他一直觉得他与父皇和寻常人家的父子并无两样。看来,是他僭越了。   太子近来面上不显,可心里着实忧愁。父皇的身体状况他不清楚,怀孕的太子妃身体虚弱,母后近来许是担心父皇,也闷闷不乐,在他面前还要强颜欢笑。随着父皇的病,朝廷暗潮涌动,大皇兄也开始有了小动作。   他深深吸了口气,惟愿祖宗保佑,父皇身体早日康健,一切恢复正常。   但是往往越担心什么,就越会出现什么。   太子发现禁军的首领最近跟大皇兄走得极近,大皇兄还在拉拢给父皇看诊的太医……   作为储君,太子很清楚在父皇龙体欠安的情况下,大皇兄的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他顾念着手足之情,暗暗警告大皇兄,注意言行,切莫造次。   蜀王只笑了一笑:“太子说什么?本王没听明白。”顿了一顿,他续道:“真奇怪,这次父皇辍朝,竟然没让太子暂领朝政,真是让人意外啊……”   太子神色不变:“父皇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不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可以妄加猜测的。”这么说着,可他到底还是心中一凛。   父皇此次是有些古怪。   大皇兄忽然凑近他,笑得古怪:“本王听闻前朝有过皇帝在病床前换太子的例子,不知道本朝有没有……”   “那要看父皇的意思。”太子神色淡淡。怎么?是暗示他,父皇随时可能废了他,要他早做打算吗?他可不认为大皇兄有这样的好心。   他是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什么都不用做,这江山自然就是他的。他不必提前去做些什么,他只需提防一些小人夺权。比如,大皇兄这样的。   太子看了一眼大皇兄,心想,这个兄长分明是在消耗他对其的兄弟情意,是要逼迫他不要手下留情。但是有父皇在,处置兄弟这种事,还真轮不到他来。   他不想手上沾满兄弟的血,他想,就像皇叔那般,前往封地就行了。只要大皇兄不做的太过分,他都会留其性命,让其得到自己原本就该得到的。   皇帝命人查找着证据,同时密切关注着外边的动向。那天听了陆大夫的话后,他也想了,如果他要养好身体,不动怒,少操心,那势必是要放权的。   把权力交到谁手上,都不如交到太子手上安心。——璋儿的个性,他再了解不过了,宽厚仁善。真给璋儿分些权力,璋儿也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来。   等他先查出真相,解决了这些烂摊子,扫平一切障碍,他就考虑分权给太子的事情。   皇帝躺在龙床上,细细思忖。北疆健威侯势大,可健威侯毕竟年纪大了,之前秦珣又在北疆,暗暗转了一些健威侯的势力。不如再教秦珣去北疆,放任其与健威侯斗,让其伺机除掉健威侯。   没有了外祖父的支持,老大秦琚什么都不是。到时候,把他赶到封地上,也算是他这做父亲的一片慈心。   至于秦珣,还得再看看,将来是让他镇守边疆,还是在京城辅佐太子。毕竟目前看来,秦珣跟太子关系不错,又没什么大的野心。   他必须得承认,他子嗣不多,能存一个是一个。   皇帝想着想着,大约是药起了作用,他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秦珣与太子一起站在皇帝的寝宫外。两人对视一眼,秦珣先开口:“还是不见?”   太子点了点头,目露怅然:“嗯。也不知父皇是怎么了。”   “或许……没什么大事。”秦珣忖度着道,“可能只是心情不好。”   他想,没有一个男人在得知自己不能生育,并且头上戴了一顶绿帽后,还能开心的起来。尤其是父皇是九五之尊,恐怕更觉得是奇耻大辱。   太子皱眉:“兴许吧。”   也许改日他需要去寺庙中拜拜,近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不安,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秦珣手肘的痣已经完全消掉了,不过才七八天的光景,竟然一点疤痕都没留下。他暗暗惊叹陆大夫果真有两下子的同时,不由又想到那日他异常笃定,说不满十六岁,不是父皇亲生的。   他微微有些头痛,他隐约有些相信陆大夫说的是真的了,瑶瑶极有可能不是他的妹妹。只是他还需要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再查珍妃,也查不出什么。苏家的人都去了登州,旧日的仆人也没有几个。他除了打听到当日珍妃进宫前并不情愿以外,毫无所获。   珍妃不愿入宫,会不会跟瑶瑶身世有关?   回到府中,已成了大管家的阿武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今日是中元节,鬼门大开。咱们要不要在府里祭拜一下四殿下?”   他说这话时,声音发颤,暗暗觑着主子的神色,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主子。   ——阿武记得很清楚,年前听闻四殿下去世时,自家殿下伤心悲痛,还自请去河东剿匪。五月份回来后,殿下的心情似乎变好了许多。他刚开始的时候,以为殿下是强忍悲痛,后来才确信殿下是真的走出来了。   他初时不大明白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看见了柳姑娘的面容。他才直到,殿下不是忘了四殿下,而是把对四殿下的情意转移到了那位太平县来的姑娘身上。   两个多月来,殿下从不在柳姑娘处歇息,两人清清白白。阿武看着都暗暗叹息,可惜柳姑娘不是四殿下。   “中元节?”亲询微微一怔,反应过来,确实如此。只是,瑶瑶好端端活着,没必要祭拜。他略一思忖,轻声道:“是该祭奠。这事儿你去准备吧!”   阿武应声离去。   秦珣念头微转,连阿武都想到了,他却不曾想到。传出去,会不会惹人生疑?而且,他回京这么久,好像也没去皇陵祭拜他的“四皇弟”。   他眼眸半阖,不免想起除夕当天,他去皇陵看“四皇弟”时的场景。那天阴沉沉的,他还遇见了武安侯孟越……   孟师傅?秦珣心头一跳,孟师傅认得苏尚书,又见过苏侍郎。不知道他对珍妃娘娘了解多少?要不要向他打探一二?   然而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存在了一瞬,就消失殆尽。   弘启元年珍妃进宫时,孟师傅已经在边疆了。他肯定什么都不知道。   问孟师傅,平白惹他生疑,还不如找宫中老人呢。   秦珣眼神黯了黯,算了,慢慢查吧。反正不管瑶瑶身世如何,她都是要留在他身边的。甚至有时候,他隐约想着,这样也不错,没什么不好。   他站起身,拿了药,向秦珩居住的小院走去。   这一回,他让丫鬟退下,简单表明了来意:“这次来给你消痣。我试过了,确实管用。”   “真的?”秦珩转了转眼珠,狐疑地看着他。   “自然是真的。”秦珣挑眉,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肘,“你瞧。”   秦珩果真看去,待看到他胳膊上的疤痕时,她微微一怔:“那,那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么?”她记得那次他说,他曾在战场上数次受伤。   “嗯?”秦珣不以为意,“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这里。”他指一指手肘,那里除了肌肤更嫩些,似乎没什么不同。   秦珩凑近去看,温热的鼻息扑在他身上,一股酥麻之意,从手肘直到指尖。秦珣手指颤了一下,放下袖子,有些不自然:“嗯,你看也看了,还要消痣么?”   “要。”秦珩郑重点头。这是个隐患,她肯定要消除的。——容貌相似能说偶然,同样位置同样的痣,旁人难保不会怀疑。她现在能遮掩,可万一有一天遮掩不了呢?   秦珣勾了勾唇角,眼中浮现笑意:“你坐下,我给你把头发绾起来。”   “啊?”秦珩来不及反对,就被他给按在了梳妆台前。   他的动作看似不重,可她竟反抗不得。   她不大喜欢这种不由自主的感觉,微微皱起了修长的眉。   不过好在有了上一回的经验,他这次给她梳发时,顺手了许多。他拿着桃木梳在她发间穿梭,有意放轻动作后,她只觉得酥麻而未感觉到疼痛。   她心说,皇兄真厉害。明明上次还笨手笨脚的,这才过了多久,真是进步神速。   他很快将她头发绾好,簪上发簪,端详了一阵,甚是满意。他目光在她发间、脖颈、耳后逡巡。过得片刻,他才咳嗽一声:“瑶瑶,待会儿会疼,你不要乱动。这药涂在痣上能消痣。可若不是在痣上,那可就危险了。”   “嗯。”秦珩认真保证,“我不乱动。”   秦珣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轻笑:“不行,我信不过你。”   “我……”   “上次给你梳个头,你都叫个不停,真用药,你还不一直乱动?若是不小心伤了你的鼻子,你的眼睛……”秦珣唇角微微上扬,他指了指床榻,“听话,你躺床上去。”   秦珩瞪大了眼睛,目中的慌乱一闪而过,心里满是尴尬不安。   上个药而已,又不是受重伤不能动弹了,没必要吧?   她想了想,忖度着道:“我不动就是了——好吧,我去那边竹床上。”在皇兄面前,她到底还是没那么大胆量一直反对。   她房间里除了那张装饰美丽的床外,尚有一张简单的竹床,夏日纳凉用的。   光溜溜的竹床上,只摆放了一个竹枕。   第65章 梦境   秦珩虽然应了下来, 可是磨磨蹭蹭好一会儿不肯行动。见皇兄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她只好深吸一口气, 褪去鞋袜,侧卧在竹床上。   竹枕有点硌,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面向里而卧,堪堪露出耳后和脖颈。她声音极低:“好了。”   她听到皇兄一步步走近,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把后背交于他人,且是这样一种状态,她颇有些“我为鱼肉, 人为刀俎”的荒谬与不安。   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着:“皇兄不会伤害我。”如是几遍, 她提着的心才慢慢回落。   秦珣坐在床沿, 双目微敛,看着侧卧在竹床上的少女, 眼中流露出一刹那的惊艳之色。   烟灰色的衣裙遮掩不住她窈窕的身形。纤细紧致的腰身, 修长笔直的双腿,精致的玉足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   他眼神微微一黯, 耳际有些发烫。他将视线上移,落在她光洁莹润白若凝脂的脖颈上。   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张, 她原本白皙的后颈此刻泛着淡淡的红。   他心里生出一些怜惜, 轻声道:“待会儿不要乱动,忍一忍,很快就好。”   陆大夫给他的药瓶,有些特殊。药瓶的塞子上有个奇怪的球状物。秦珣心知是用这球状物蘸了药水, 细细涂抹在痣上。   “嗯。”秦珩轻声应着,有些害怕,亦有些期待。怕的是待会儿到来的疼痛,期待的是上过药后,她的痣就会消掉。   她感觉到皇兄倾身凑近,紧接着耳后一凉。她正诧异并无疼痛之感,紧接着,强烈的灼痛袭来,仿若那一片肌肤都被火烧到一般,剧痛钻心。   她不由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   不过她到底是记得皇兄的叮嘱,虽然剧痛难忍,仍一动不动。她攥紧拳头,不敢发出声响,怕影响了他的心神,真的涂到她眼睛或是鼻子上。   手心里的钝痛,稍微转移了一下她的注意力。她此时竟有些庆幸自己没有留长指甲的习惯。否则手心非破皮不可。   疼痛还在持续,她额头冷汗涔涔,脸上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视线模糊,极为难受。   秦珣见她犹如小兽一般,身体微微发颤,却一声不吭。他心下一叹,怜意陡生。他再凑近一看,见她面上泪痕,心里更是针扎一样的疼。   他硬着心肠,将药水在她痣上细细涂抹,方道:“好了。”   秦珩痛得晕晕乎乎的,隐约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也没听清楚。她仍旧一动不动,直到有一只手轻拍她的脊背,她才意识到结束了。   那只手很轻很温柔。   秦珩小声问:“哥哥,我现在能动了吗?”   她声音软软的,有些柔弱,惹人怜惜。   秦珣“嗯”了一声,心说当然可以,然后说出口的却是:“我看看。”他说着低下了头,凑近秦珩的耳后,似是在认真观察。   她肌肤晶莹如玉,他原本是去看她痣的,但是不知为何,却被她白皙匀润的耳朵所吸引。她很听他的话,身体不动,可她的耳朵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微微动着,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扰得他的心一荡一荡的。   他一时有些发怔,竟很想伸手摸一摸、捏一捏。   他离得很近,秦珩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一下一下扑在她耳畔,痒痒的,热热的。   她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仿佛过了很久,他的气息仍在左近。她只能轻声道:“哥?”   “嗯?”秦珣应着,心头一跳,抬起了头,“没事了,可以动了。”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为自己方才那点奇怪的心思而汗颜。   他收起药,神色冷峻严肃:“这个地方用过药,三天内不要见水。过几日,我再给你上药。”   “嗯。”秦珩应着,坐起身,鬓发微散,有种奇异的美感。她强迫自己不去动耳后,尽管那个地方现下仍有种灼热的疼痛感。   “不要用手去碰!”皇兄神情严肃,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思。   “哦……”秦珩有点尴尬,又有点心虚,“我没想着碰它。”   她讪讪的,手不知道往何处安放。   秦珣目光一闪:“我看看你的手。”他不由分说,直接拉过她的手,待看到她手心的红痕后,他眼眸沉了沉,心疼而又懊恼。   他方才应该想到的,他应该早做准备的。   “疼吗?”   秦珩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皇兄指的是她的手心。她摇头:“不疼。”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没破。”   比起手心,分明是耳后更痛。   皇兄握了她的手,温热的手指覆在她手心,轻轻摩挲,带起一阵痒意。秦珩身体微微一僵,甚是尴尬。她佯作无意,抽回了手。   先前她还是四皇子时,因为要扮的是男子,两人关系亲近,时常也会肢体相触,偶尔也曾勾肩搭背。她并不觉得不适,但是现在她是姑娘家,是他妹妹。她隐约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是过于亲近了一些。   她想,也许皇兄心中坦荡,待她一如先前。可她自己却难免有些尴尬难堪。——起先,这种念头偶尔在她脑海闪过,很快消失不见,她也没有细细思忖。直到那日听到小蝶的话,她才觉得不妥。   手中蓦地一空,秦珣眼眸沉了沉,并没有说话。   反倒是秦珩小声道:“哥哥,要不,你把药留下,下次我找小蝶帮我涂药?”   她声音甜润温柔,甚是好听,但她话里的内容却教秦珣冷眸微眯。他心中生出一丝微妙的不悦来。他皱眉:“怎么?我弄疼你了?”   “没有……”秦珩自然不会这么说,“我想,哥哥挺忙的。教小蝶直接帮我梳了头,再涂药,也省得再麻烦哥哥。”   秦珣面色稍缓,口中却道:“不必。我不嫌麻烦。”顿了一顿,他又道:“你特意去痣,旁人难免会怀疑。因为怕麻烦而酿成大错……瑶瑶,这样,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秦珩心头一跳,她因为小蝶是皇兄的人,不曾怀疑过对方。若是万一……她深吸口气,她不该忘了的,不能轻信旁人。   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于是,她点了点头:“嗯,那只能再麻烦哥哥了。”   “你我之间,又哪里说得上麻烦不麻烦?”秦珣笑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手微微一滑,仿若无意,从她耳际划过。   耳朵上温热的触感,教秦珩身子微微一颤。她今天发觉她很怕痒,尤其是耳朵。她有些赧然:“哥哥——”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微勾起,扬起极淡的笑意。方才他动作极快,其实他自己都没留意到究竟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指尖发烫。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偷吃了糖果的孩子,有种难掩的兴奋,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   好像有什么正在失控。   他心中一凛,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他肃了面容,轻轻“嗯”了一声,眉目清冷,神色严峻:“我先回去,你好生歇着。记着我的话,不要用手去碰,不要见水。”   秦珩连连点头,十分听话的模样。   “你若是不听话……”秦珣略微停顿了一下,“我就……”   “什么?”秦珩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皇兄那句吓唬的话。   她又怎会知道,她皇兄此刻想的却是“你若不听话,我便将你绑了起来”?她只看到皇兄神色古怪,却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秦珣匆匆忙忙离去,似乎走得慢一些,就会被从内心深处跑出的恶兽给吃掉一般。   他走了好一会儿,小蝶才敢端着瓜果进来。——王爷在这里时,她向来很自觉,不来打扰的。她一进门,就看到姑娘赤着脚,怔怔地坐在竹床上。   柳姑娘明丽的眉眼毫无温度,却不掩天姿国色。   小蝶呆了一呆,悄悄上前:“姑娘!”   “嗯?”秦珩抬头,“小蝶。”   小蝶看着姑娘,仿佛和平时不大一样。她转了转眼珠,细细打量一番,见柳姑娘换了发髻。   平心而论,梳的并不好,甚至还有些凌乱。但这分明是妇人的装扮。   再一看柳姑娘人是在竹床上,小蝶心念微动,面色绯红。她轻声道:“我与姑娘打些热水吧。”   秦珩“嗯”了一声,耳后还疼,她不想多说话,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勉强清洗一番,早早睡下。   小蝶惊讶道:“姑娘,天还没黑呢。”   “我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想先歇下。”秦珩答道。   “我去叫大夫。”小蝶急道。   秦珩摆手:“不必。”她笑了一笑:“我就是有点困,睡一觉就好了。”   小蝶这才不再说什么,她深深看了一眼柳姑娘,脸颊腾地红了。   直到休息时,秦珩才惊觉头发未散。她自己小心解了头发,尽数拨在一侧,努力避免碰到耳后。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回忘了立刻散开发髻,小蝶看到嘴上不说,只怕心里是要笑话她的。   耳后的灼痛感那样清晰,她又不能随意翻身,只得保持一个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勉强睡去。   今日是中元节,秦珩早早休息,但旁人却不能像她这般。   秦珣自她房内出来后,心绪起伏不定,也不知是何缘故,一颗心砰砰乱跳。他缓缓合上双目,试图平复内心的情绪。   他在书房灌了两杯冷茶,才渐渐平静了一些。   阿武在门外高声道:“殿下,东西都准备好了,殿下要不要过目一下?”   秦珣微怔,随即意识到阿武指的是他要祭奠四弟一事。他念头微转,打开门:“阿武,我要出城。”   “现在?”阿武愣住了,他看看天,“殿下,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秦珣笑笑:“我知道,现在不是还没黑吗?备马,我要出去祭奠四弟。”   他想,或许他需要做点什么,吹吹冷风。将心头的烦躁尽数吹走。   阿武深知四殿下在殿下心中的分量,不敢怠慢,连忙备马。   秦珣一人一骑,出城,直奔皇陵。   这回来皇陵,跟上次心境完全不同。皇陵里没有了他的四皇弟,瑶瑶好端端的就在他府上。但他仍然上香祭奠。他又暗暗问皇陵中的列祖列宗,可否给他一个答案:瑶瑶到底是不是他的妹妹?   最初他希望她是他妹妹,这样他有足够的理由一直把她留在身边。但是,他好像有了其他的想法……   看守皇陵的老头儿小声道:“王爷孝顺,跟齐王殿下也是兄弟情深啊……”   秦珣只勾了勾唇角,没有答话。   那老头儿又续道:“今日中元节,王爷要不要取几个河灯,拿到河边去放?”   中元节放河灯寄托哀思?秦珣本欲拒绝,但一想,既然都出城祭奠了,也不在乎再放个河灯。他点头:“嗯。”   “正好这边,小老儿做了不少。王爷都拿去吧!”老头儿说着,取了几个河灯出来。   秦珣挑了两个,轻声道谢。   河灯里边儿,需要写上逝者的名字。秦珣对生母只写了一个姓氏,至于四弟,他在写秦珩的珩字时,少写了一横,多写了一竖,故意写成了错字。   尽管真正的秦珩已经不在了,可他还是不想这个举动影响到她。   他到河边时,河面上已有不少河灯。点了河灯放入水中,他正欲离去,一瞥眼,瞧见了一个熟人。   那个人身形高大,即使弯着腰,也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点亮的灯。   却是武安侯孟越。   秦珣不料竟在此地碰见他,干脆上前打招呼:“师父。”   武安侯一脸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出城祭拜四弟,顺便放盏河灯。”秦珣笑笑,“师父也来放灯?”   “嗯。”武安侯点头,声音嘶哑,“遥祭一位故人。”他说着将灯放入河面。   灯顺水流走。   秦珣目光微闪,隐约看到河灯上有个字。比划挺多,恍惚是个草字头。他随口问道:“哪个故人?我可认得?”   武安侯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微微眯了眯眼睛:“过世许多年了,你不认得。”   秦珣没有再问,而是问起另外一桩事:“师父怎么回去?”   “哦,府里车夫赶的马车。”武安侯道,“我也不是非要出来放河灯,就是忽然想起来了,出来转转,散散心。”   秦珣点头:“也是。”他原本也不是非要出城不可,心里乱糟糟的,这才出城。他能理解武安侯的心思。尤其是武安侯常年窝在府里,极少外出。这种日子,估计更难熬。   “那位姑娘——怎么样了?”冷不丁的,武安侯忽然问道。   “谁?”秦珣一怔,继而眉心一跳,明白师父指的是谁。他脸颊竟然隐隐有些发烫。幸亏夜色遮掩,并不分明。他轻声道:“还好,她在我府上,还好。”   河边人不少,然而凉风阵阵,还算舒爽。两人慢慢走着。   武安侯笑笑,容色可怖:“我不是说不想帮你,只是……”   只是什么,他并未说出口,秦珣也不追问。   秦珣自己心里清楚,请人帮忙,最好在一开始,就做好被拒绝的打算。孟师傅不帮他,也很正常。不过他没想到,孟师傅过了这么久,会再提起此事,并为此事向他解释。   武安侯轻拍他肩头:“好好待她。”   秦珣没有说话,他心想,孟师傅不知道瑶瑶是谁,也不知道瑶瑶之于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怎么可能对她不好?   秦珣在宵禁前赶回了府中,阿武虽然已经是大管家,但是有时间他仍会亲自伺候晋王殿下。他想,他是殿下用的最顺手的人。殿下离了他,不行的。   “殿下。”阿武帮殿下除掉外衫,主动禀道,“柳姑娘已经睡下了。”   “嗯。”秦珣微微一怔,点了点头,以示知晓。   阿武想了想,续道:“她早早就睡了。殿下还没出城,她就教人打了热水,洗洗睡了。”   秦珣没有细问此事,只温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   秦珣心里有事,直到沐浴安寝时,仍无法安睡。他闭上眼,时而是凄清的皇陵,时而是瑶瑶的脸,时而竟是一团晃眼的白……   陆大夫言之凿凿,说瑶瑶不是他亲妹妹。父皇也将苏侍郎一家赶出京城,似乎正验证了这一点。   是不是瑶瑶真不是他妹妹?   他一时有些头痛,又不想惊动旁人,干脆自己下床,点了安神香,才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皇兄……”瑶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看到瑶瑶一身红衣,站在他面前,微昂着头看他,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与平时不同,她脸上的笑竟有些娇媚。   秦珣很清楚他是在做梦。梦中的他,缓缓伸出了手:“瑶瑶……”   不等他碰触到她,她便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跟白天碰到的不一样,梦里的她,小手温暖柔软。她的小手不安分地在他手心轻划,带来一阵酥麻。   她微微一笑,偏了头看他,眸中光华流转:“皇兄,我不是你妹妹,你欢不欢喜?”   秦珣梦里有一些奇怪,他听到自己问道:“我为何要欢喜?”   “那我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在一起了啊。”她眼中俱是笑意,踮起脚尖,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真傻。”   秦珣心中一震,长长久久在一起?他待要问个清楚,她却将手一抽,翩然远去。   他心头似是笼罩着迷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又急又恼,努力去追寻她。   他终于找到了她。   宫殿里,床幔掩映的雕花大床上,一个窈窕身影隐约可见。烛火通明,在那身影上投下朦胧光晕。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床幔自里掀开,那是一个他异常熟悉的人,是瑶瑶。   她红衣潋滟,青丝如瀑,赤足坐在床上,玉足一荡一荡,犹如两只翩翩欲飞的蝴蝶。    第66章 心思   她偏了头冲他笑,几分清新, 几分诱惑, 明艳的脸既美且魅。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他似是受了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走近。   瑶瑶笑着拉过他的手, 拿着他的手, 轻轻描摹着她自己的面容。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子、菱花样的唇、纤细的下巴、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   他怔怔然, 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耳朵,果真如同他想象中一般的温软滑腻。   鬼使神差的, 他凑到了她耳际,含住了她匀润晶莹的耳垂……   秦珣醒过来时,天还未亮。夜色沉沉,房间中弥漫着安神香的味道。他睁着眼,看不清头顶床帐的轮廓,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梦中的场景。   雕花大床,白皙玲珑的女体,晃来晃去的玉足, 以及少女细碎的呻吟……   他按了按眉心, 坐起身来, 不消细看,他也知道自己此刻身下一片狼藉。   他心头慌乱而无措, 他怎么会在梦里对瑶瑶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梦里的瑶瑶,热情美好,想长长久久同他在一起。   回想起梦中场景, 秦珣脸红耳热,眸色渐深。   他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滑腻的触感。   “瑶瑶……瑶瑶……”   他一直都知道,瑶瑶是他最重要的人。他无法容忍她的离开。但是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对她做这样的梦。   万一,她真是他妹妹呢?   秦珣心想,或许他需要早些找到更多、更确凿的证据,来证明瑶瑶不是他妹妹。   如果说之前还有怀疑,那么今夜,他自己已经能够确定他对瑶瑶的心思,不是兄妹,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毕竟没有一个兄长会想着对妹妹做这等禽兽的事情。   他下床点亮灯,简单清理一下,再回到床上后,却又睡不着了。他想,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会先把这份感情压在心底,不能放任其滋长。   若查出来,瑶瑶果真不是他妹妹,证据确凿,那一切好说。可若陆大夫说的话有假,瑶瑶真是他妹妹……   他心中一凛,眸中一道寒芒闪过。即便她真是他妹妹,他也会将她一直留在身边,看着她,养着她,宠着她,护着她。除了不能做梦中之事,和世间男女,也没有什么不同。   先前他曾想过,有朝一日,将属于她的公主的殊荣还于她。而现在,他竟又生出了别的想法。   这世上,尊贵的女子,不只是公主。   直到天快亮,秦珣才勉强睡去。   再次醒过来时,已然天光大亮了。   虽然半宿没睡好,可他依然神采奕奕,精神十足。他沐浴洗漱,匆忙换了衣衫,勉强用些早膳,就要出府。   阿武小声道:“殿下,柳姑娘身边的丫鬟早早出门了。”   “嗯?”秦珣微微一怔,“怎么?”   阿武眉飞色舞:“那丫鬟来跟我告假,说是柳姑娘吩咐她出去的。柳姑娘上回出门,特意给殿下定做了衣衫,估摸着日子该做成了,就去取回来。”他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那个丫鬟还说什么,不能教王爷知道……”   他看得出来,殿下很在乎柳姑娘。当然阿武自己也希望殿下能从柳姑娘那里得到些慰藉,转移些感情。毕竟阿武清楚地记得当日刚得知四殿下亡故时,自家殿下是何等模样。   然而这几个月,殿下从河东归来,跟当时判若两人。不管殿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殿下开心,阿武也就高兴。   听到瑶瑶特意给他定做衣衫,秦珣心里蓦地一软,他挑了挑眉,唇角缓缓勾起,唇畔的笑意遮掩不住:“嗯,知道了。随她去。”   不想让他知道,他就暂且假作不知好了。   秦珣早早出门,乃是因为他与人有约。下个月是寇太后的寿辰,照例他该送些什么。他如今年纪大了,也出宫建府,这送寿礼,也就随意了一些,不再想少年时期那般思前想后,顾虑甚多。   寇太后信佛,送一串开了光的佛珠也就是了。   他上次去寿全宫给寇太后请安,见寇太后手中的佛珠颇有些年岁了,他当时心里还闪过一个念头:不知这串佛珠何时会散。   京城有个弘启寺,是弘启元年所建,以年号命名。如今已是弘启十七年,经过十多年,弘启寺香火渐盛,名气也越发大了。   弘启寺的智远大师这些年俨然是一派高僧模样。达官贵人想见他,也颇不容易。   秦珣今日要见的就是这位智远大师,请大师为佛珠开光。   这串佛珠是楠木所制,秦珣少年时期,学过一点雕塑。他请人雕刻后,自己又动了几刀,算是他亲手所雕刻了。   佛珠平常,但是孙子亲手所制,又有高僧开过光的佛珠就很不平常了。   秦珣自己不信佛,虽然整个开光仪式在他看来繁琐无趣,但他还是老老实实,没有一丝不敬。   仪式结束后,秦珣小心收起了佛珠。   智远大师与晋王交谈论佛。言谈中提到晋王曾在疆场厮杀,身上杀气颇重,手上沾染了血腥,应多念念佛,静静心。   秦珣笑笑,不以为意:“大师放心,本王承诺的香油钱,一文都不会少。至于念佛……”   他是从来不信神佛的。瑶瑶或许信一些,但他自己不信。   智远大师一噎:“王爷误会了,老衲并非是想……”   “今日多谢大师援手,本王不胜感激,回府以后,承诺的香油钱分文不少,会如数奉上。”秦珣打断了智远大师的话,他拱了拱手,“本王今日尚有要事,就不多陪了。”   “王爷……”智远大师略一迟疑,却见晋王已然转身。   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道:“晋王殿下,好生无礼!”   刚转过身的秦珣闻言,挑了挑眉,回身望去。   那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少女,未戴冪篱,清秀的脸上满是怒气。   秦珣方才与智远大师谈话,没留意到这姑娘是何时出现的。他冷眸微眯,这声音有些耳熟啊,似是在哪里听过。   “大师好意与你讲佛,你却用黄白之物来侮辱他!”少女柳眉倒竖,杏目圆睁,“这就是晋王殿下的做派吗?”   不等秦珣说话,智远大师已然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误会了……”   秦珣眉心一跳,侮辱?他略一思忖,即刻了然。这姑娘是说他给大师香油钱是在侮辱智远大师?他似笑非笑看向智远:“大师也觉得,本王是在侮辱大师么?”   他看也不看那少女,冲智远拱手施礼:“本王真有要事,不便奉陪,大师莫怪。”   他转身离去,留下犹怒气冲冲的少女。   那少女正是定方伯独女,陶筑。   陶筑今日随母亲到弘启寺上香,无意间听说晋王殿下在此,就借故从母亲身边溜走,赶了过来。   她想看一看,那个不愿意娶她的晋王殿下究竟是什么模样。——那日她无意间遇见晋王,不久后隐约听说皇帝有意将她许给晋王。她不表态,可是她内心深处并无反对之意。既是龙子凤孙,又是少年将军。还曾征战沙场,他符合她的所有幻想。   只可惜,他拒了婚事。   她想,她一定要看一看他。看看他,究竟是凭什么,拒绝她。   虽然同在京城长大,可她之前从未见过晋王殿下。上回晋王连马车都不曾下,她也没能一睹真容。   想到上回的事情,她又有些不平。   这次看到智远大师身边的容颜清俊气质卓绝的年轻人,她只瞧了一眼,就猜出他是晋王殿下。她自幼喜欢舞刀弄枪,读的诗书不多。可是,在那一刻,她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不少诗句来。   她想,晋王殿下的相貌,可一点都不比太子表哥差。   然而这么一个英挺俊朗冷峻端肃的人开口闭口都是香油钱时,她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点燃了。   可是,他竟然连一声解释都没有,甚至都没瞧她第二眼!   她心里的怒气更重了。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啊!   定方伯夫人许氏找到女儿时,她正折着寺院里的垂杨柳的柳枝。那纤细柔软如同少女腰肢的柳枝被女儿折成各种花样。   “我的儿,你这是在做什么?谁又惹了你?”许氏心疼地问。自家女儿,自己最清楚。她一看女儿这样子,就知道女儿心里不好受。   “我见到他了。”陶筑松开了手里的柳枝,“我见到晋王了。”   “……”许氏一愣,半晌明白过来。她轻声道,“见到便见到吧。他跟咱们没关系。”   当初皇后娘娘确实透露,有意将陶筑许给晋王。她这做母亲的,对这桩婚事,自然是极为满意的。但是不知怎地,此事便没了下文。   不用细想就知道,这件事多半是晋王不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呗。他们虽说是皇亲国戚,可也比不过人家是王爷之尊啊。   回府途中,许氏将女儿揽在怀里,柔声安慰:“筑儿不要多想,这件事没人知道,也不损于你的名声。他眼光不好,自有眼光好的人……”   陶筑依偎在母亲怀里,久久沉默不语。   ——事实上,陶筑不知道,这桩婚事没有下文,一则是因为当时晋王秦珣拒绝了,皇帝要其好好考虑。二则是因为皇帝自己忙于其他事情,无心管此事,才将这桩事暂且搁置下来。   皇帝还是比较中意这桩婚事的。他的几个儿子,各自为营,不甚亲近。——当然,早死的老四同老三要好,皇帝只要一想起,就胸闷头痛。那个私孩子,不是他的血脉,却在宫里活了十多年。而现下他又因为种种顾虑,不能将其挫骨扬灰,解他心头之恨。   皇帝近来的身体状况,教他自己暗暗生忧。虽然马太医和陆大夫都说,只要他不操心不动怒,耐心静养,总会慢慢调养过来。但是他又不是没心没肺,怎么可能不动怒?   他很明白,他若想静养,必须得及早分权给太子。然而眼下他要解决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希望他将权杖交给太子时,政事清明,太子无后顾之忧。   “孙遇才!”   “老奴在。”孙遇才连忙应道。   皇帝凤目微眯:“去把蜀王召进宫来。”   “是。”孙遇才应下,又吩咐人去召蜀王进宫。   大皇子秦琚面对父皇的传唤,有些莫名其妙。前几日去求见都被拒,怎么突然就要见他了?他不禁怀疑,这中间是不是有阴谋。   然而父皇真见了他,也没什么异常,只淡淡地道:“下个月是你皇祖母的生辰。往年此事都由你母后负责。这两年你母后的身体不宜过于操劳。你也知道太子妃有孕,不能主事。今年,就由你媳妇儿来管吧。”   大皇子一怔,教莫氏进宫负责寇太后的寿辰事宜?直觉告诉他,这中间或许有猫腻,但是,他心念一转,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早早出宫建府,想往宫里安插人手,也不大容易。这不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然而他口中却道:“父皇知道,莫氏鲁钝,恐不能胜任此事……”   皇帝神色淡淡:“她鲁钝不还有你吗?”他瞥了儿子一眼,他自己很清楚,秦琚的鲁钝不在莫氏之下。   “可是……”   皇帝摆了摆手:“按理这事儿该东宫夫妇来管。只是太子妃有孕,实在不宜操劳。你们是亲兄弟,本该互相帮助。这样朕将来……也能放心。”   他这话说的真诚,蜀王秦琚看着父皇鬓边冒出的白发,心想,父皇是真的老了,身体也不行了。有些事情,确实该早早提上议程。   蜀王先时想与秦珣合作未成,求助外祖父也没得到回应。这次也许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啊。   于是,他应了下来,回府告诉妻子,并开始与幕僚暗暗谋划。   寇太后的生辰可是大事,每年皇帝都很重视。   秦珣将自弘启寺回府,将佛珠收起,妥善保管。他在书房略坐了一会儿后,忍不住想:不知道瑶瑶在做什么?   明明昨日才见过她,可他现在就又想见她了。   他想她就在她面前,软软地唤他皇兄。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一阵口干舌燥,灌了杯冷茶,才平息了体内的燥热。他干脆将书推到一边,起身去见瑶瑶。   刚走出书房,他心念微动,又寻出那日瑶瑶所赠的发簪,簪于发间,深吸了口气,才向瑶瑶的小院走去。   秦珩此刻正在打量小蝶取回来的衣衫。那天在成衣店,她们订做了不少。有给她自己的,有给小蝶的,也有给皇兄的。   定的都是近来京城最实行的款式。衣衫刚取回来,小蝶便道:“姑娘,快试一试啊!”   小蝶双眼发光,神情期待。   秦珩看见新衣,也有些意动。她摸了摸新做的衣裙,点了点头,吩咐小蝶:“你去将门闩上。我试一试。”   她褪去鞋袜,坐在床上,放下床幔,换上新衣。   ——她虽然觉得她自己与红色犯冲,但是做衣裳时,还是忍不住选了一套红的。这会儿试衣裳,她最先拿起的,就是红衣。   她少时在宫中,不经常让人伺候更衣。小蝶闩门时,她自己已经换好了衣裳。她含笑问小蝶:“怎样?”   小蝶眼中的惊艳之色遮掩不住,拍手赞道:“姑娘真美。”   秦珩轻笑:“不是问人,我是问衣裳。”   小蝶连连点头:“衣裳也好看。”笑了一笑,她补充道:“姑娘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秦珩笑着摇头。   小蝶却是极为认真的样子:“真的,披一块麻布都好看。”   “越发胡说了!”秦珩嗔道,“哪有披块麻布的?”   言及此,她心念微动,披麻?可不是一件好事。她眼中笑意微敛,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小蝶正要强调,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她高声问:“谁?”   “我。”门外低沉的声音,两人都不陌生。   秦珩一怔,指了指门:“小蝶去开门,这里我来收拾。”   桌上散着女子衣衫,教皇兄看见,终究是不雅。她匆忙穿了鞋子,连罗袜都来不及穿。她目光微闪,将新衣裙一股脑全放在床上。床幔一掩,什么都看不清了。   哦,桌上还孤零零地躺着一件玄色长衫。   秦珩瞧了一眼,嗯,无碍。这是留给皇兄的。他来了,看到也好,没什么不妥。   她刚收起那几件衣衫,便看见皇兄走了进来。   每每皇兄到来,小蝶总溜得极快,连杯茶水也不送。   秦珩自己倒了杯茶,微微含笑:“哥哥,你坐。”然而好一会儿却不见皇兄坐下。她疑惑之下,抬头看去,却见他正盯着自己,神色古怪。她愣了愣:“怎么了?是不是我有什么不妥?”   她低头看看自己,衣衫妥帖,并无不整之处。   她却不知道,她眼下这番形容,落在秦珣眼中,却是另一种光景了。   看到她今日一身红衣,秦珣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昨夜的梦。梦中的她红衣似火,也像火一般的热情。她拿着他的手抚过她身躯……   他眸色渐深,暗暗告诫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他现在不能想这些。   于是,他强迫自己转移了视线,看向她的眉眼。   他进来之前,她不知道在做什么,白嫩的脸颊红扑扑的,美不胜收。   忽然有些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他心口一热,只得目光下移,却看见她红色的裙裾下,缃黄色的绣鞋遮盖不住的白色脚踝。   她竟然没穿罗袜!   梦中那两只翩翩欲飞的白蝴蝶又在他眼前晃啊晃。   秦珩看他今日怪异,心下略微不安,她轻声道:“哥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秦珣回过神,目光看向别处,随口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哦,我啊。”秦珩嫣然一笑,“小蝶取了衣衫回来,我正看呢,哥哥就过来了。”她指了指桌子:“这是给皇兄定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合身。”   秦珣顺着她手指的指向,匆匆扫了一眼:“还好,我很喜欢。”   秦珩一怔,眼中有笑意泻出:“哥哥看都没看,试也不试,就说很喜欢。真是……”   秦珣心头一跳,她是想让我就在这边试么?他不能再想下去,轻咳一声,换了话题:“我今日去了弘启寺,请智远大师给一串佛珠开光……”   “佛珠?”秦珩略一思忖,“是要献给皇祖母吗?”   秦珣颔首,面带微笑:“不错。皇祖母的寿辰就要到了。”   转了转眼珠,秦珩小声道:“我今年倒省了一份礼物。”   她如今已不是四皇子,自然也不用再忧心此事。   “头发怎么没绾起来?”秦珣心念微动,问道。   轻抚秀发,秦珩有些赧然,“不用那么麻烦,我都梳在另一边就好了,不会碰到的。我有很注意,很小心。”   她说着,偏了头给他看,隐约有些小得意。   确实如她所说,她将头发尽数梳到了另一侧,他一眼就能看到她的耳朵和白皙秀美的脖颈。    第67章 求娶   梦里的场景在脑海浮现,秦珣眼神一深, 悄悄移开了去。他默念两遍清心咒, 端起了一旁的茶杯。   两口茶入腹, 他身上那种燥热勉强褪去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嗯,挺好的。”   秦珩一笑, 心说这比绾起来方便多了。她笑了一笑, 在秦珣附近坐下, 轻声道:“哥哥来的正好,正有些事情想同哥哥说呢。”   “你说。”她离得近了些, 秦珣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他微微变换了一下坐姿,又端起了刚放下的茶杯。   “哥哥喜欢这茶?”秦珩留意到他的举动。   “嗯,还不错。”秦珣压下心头的慌乱,神情严肃,“你要与我说什么,只管说来。”   秦珩见他严肃,也敛容凝眉:“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我就是想着回京以来, 很少出门, 想着什么时候出去走走。”   晋王府吃穿不愁,她暂时也无性命之忧。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不能依附皇兄一辈子。还是要办一个户籍,另买了宅院安家落户。   她当日假死时,身上还揣着银票。后来与周成隐居于太平县时, 因着周成有几个银钱,她那银票也没大用上。   是以她如今也有银钱,只是在京城办户籍不大容易,她也没有为其上下打点的人。身边诸人皆不敢信,少不得要求助于皇兄。   秦珣只隐约听她说想出去走走,他心想她这几个月一直待在府里,只怕也憋闷坏了。他点了点头:“改日我带你出去。”   秦珩“哦”了一声,对这样的答案不甚满意。她看看皇兄的神色,见其并无怒容,她深吸一口气,忖度着道:“还有一件事,需要皇兄帮忙。”   见皇兄面前茶水已经饮尽,她暗暗纳罕,又忙续满。   “你说。”   “我来京城也有两个多月了……”秦珩低下头,不去看皇兄,只轻声道,“皇兄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也很高兴。就是有一点,我现下没有户籍。”她说到这里,才抬了头看向他,一字一字道:“没有户籍,到底是个隐患……”   “瑶瑶……”皇兄眸色深深,看不出情绪。   秦珩不等他说完,自顾自说道:“若是被人发现,我倒是没关系,就是怕连累了皇兄。”她笑一笑,偏了头让他去看她耳后,笑盈盈道:“你瞧,痣也消了,再有了户籍。即便是父皇,也是认不出我的。你说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神情如常,双眸中也没有强烈的期待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秦珣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沉吟片刻,方缓缓说道:“这事我知道。”   再多的,却是不肯再说了。他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写信给贾四张,要其为柳姑娘补办户籍。既说她是太平县人,那么做戏也要做全套。   但是这些,他并不想早早教她知晓。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近来一直乖巧听话,体贴懂事。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看她脸上有些微失望,他心中蓦地一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这事你不用操心,我自会处理。”他想了想:“你把衣裳给我递来。”   “哦。”秦珩应着照办。   秦珣并未试衣,只摸了摸衣衫的布料,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时候,你能亲手给我做一件,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看着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心里一热,不免多瞧了她两眼。   秦珩面上微红,声音渐低:“皇兄又取笑我。”   她的针线哪里拿得出手啊!   她斜了他一眼:“我若真做了,想来皇兄也是不肯穿的。既然不穿,那我还是不要白忙活了。”她言笑晏晏,却没得到皇兄的回答。看他目光沉沉,面无表情,她心头一跳,紧接着跟了一句:“不过小蝶教过我绣荷包和帕子,皇兄要是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她心说自己方才多半是说错话了。他要不要是一回事,她的态度是另外一回事。   瑶瑶想送他荷包?秦珣挑了挑眉,颔首微笑:“是么?我很期待。”   瑶瑶知道荷包的意思吧?他心中一荡,心想自己不该再待下去。忙站起身,将长衫搭在臂上,咳嗽一声:“我先回去了,记得你说的话。”   待他起身离去后,秦珩才回身去收拾床上的衣衫。她心里略微有些诧异,这几次皇兄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疑心是朝廷的事教他烦忧。听他说父皇的身体近来好转,而且已恢复了早朝。却不知道另有何事。   说起来,她虽未关注朝政,却也知道如今朝中局势,跟她那个格外真实的梦大不相同。父皇爱重太子二哥,三皇兄目前看来似乎也没有夺嫡的念头。   为什么十岁的她,会莫名其妙梦到三皇兄登基呢?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十岁的那个真实到吓人的梦,她开始与三皇兄交好。如今一晃眼,都六年过去了。   有时她不禁想,如果没有那个梦,她如今会是什么样的?   可能仍小心翼翼做着她的四皇子,也有可能已经被人发现……   但是现在想那些,似乎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她已经抛弃了四皇子的身份,依附于兄长。   未来如何,尚不可知。   秦珩收拾好衣衫,默默地坐在窗下。   窗外的阳光略微有一些刺眼。   或许是日有所思,也有所梦。这一夜,秦珩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依然是三皇兄高登皇位。   次日醒来,她不禁想,三皇兄得了皇位,那太子二哥呢?莫非真不在人世了?可是,又怎么可能?而且即使没了太子二哥,也有大皇兄啊。   秦珩尚不知道,她的大皇兄自从应了父皇准备寇太后寿宴一事后,就有些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在秦琚看来,给寇太后办寿宴倒在其次,重点是这次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他手中无兵权,宫里也没几个人。此次可以趁机安插人手,为他所用。   父皇的病不轻,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太子仁善懦弱不足为惧,届时只要把老三支走。他坐稳龙椅也不难,只要他正式登基为帝,那他就是名正言顺。   老三再有其他举动,那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蜀王殿下的举动虽然都在暗处,但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太子秦璋试图阻止,没能成功后,委婉与父皇提起了此事。他轻声道:“宫中守卫是否有变?”   皇帝只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这事儿你不用管。”   璋儿既然想做个仁君,那他这做父亲的,就索性再好心一点,把这些不仁不义的事情都先给担下来。   父皇的回答教太子暗惊,他认真道:“宫中守卫关系到父皇安危,父皇不要大意。”   皇帝放下手里的笔,看着自己的儿子。   ——秦璋与他容貌相似,气质迥异。皇帝有时也遗憾这个儿子性情不像自己。或许是自小就是储君,后来又学习儒术,一直被教导宽厚仁善,使得这个孩子仁德有余,果敢不足。   皇帝扬眉:“那你倒是说说,该如何处置?”不等儿子回答,他就继续问道:“你会对他出手吗?这种事情先下手为强。”   太子沉默了一瞬,施了一礼,答道:“他若安分,我自然不会为难于他。可他若真做了什么……”他眼神黯了黯,续道:“古人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这话用在这里也是一样,虽不得已,终要一用。”   他心善,但也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并不会一味的纵容。他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不争是因为他知道那迟早是属于他的,他没必要去做出种种丑态来。   皇帝见他声音不大,但是态度坚决,勉强还算满意。伸手按了按太子的肩头,皇帝提气道:“你要记得,你将来会是一国之君,不可太过仁善了。”   太子低头称是。   从父皇这里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太子秦璋按了按眉心,试图缓解疲惫。近来他正事繁忙。——父皇将不少奏折都交予他批阅。   母后也不知怎么了,最近一段时间心神不宁,常要他前去议事。   他刚行两步,凤仪宫的高公公就出现在他面前:“殿下,皇后娘娘要您去凤仪宫一趟。”   “孤知道了。”太子点头,微微一笑,“麻烦高公公带路。”   到得凤仪宫后,陶皇后屏退众人,直接问儿子:“璋儿,你父皇有没有说什么?”   太子不解,但还是笑了笑:“嗯?父皇只说了一些朝事。”看见母亲眉目间的焦灼,他心里一软,安慰道:“母后不用多想。父皇这次让大皇兄与大皇嫂操办皇祖母寿宴,也是不想母后太劳累了……”他顿了一顿:“父皇并没有其他深意。”   他想,即便父皇真有深意,也不是针对母后的。但不知怎么回事,母后总疑心父皇是针对她,是他们母子失宠的表现。   在他记忆中,母后一向端庄自持,极少失态。然而自从父皇病后,母后眉眼间就常见焦灼了。   他想,大概母后是太担心父皇了吧。   陶皇后摆了摆手:“母后不是要说这件事。”她迟疑了一下,方道:“这件事本宫想通了,也就不想了。现在想的是另一桩事。”   “敢问母后所思何事?”   “你与晋王秦珣关系不错吧?”陶皇后看着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同意那桩婚事?”   “哪桩婚事?”太子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是,他与表妹?”   他隐约听说过,父皇母后商议,想要三皇弟秦珣娶了陶家表妹为妻。一则陶表妹想嫁少年将军,二则这桩婚事可以将晋王与陶家、与东宫绑在一起……   但这婚事到底没了下文。   见母后点头,太子笑了,微微摇头:“母后,陶表妹虽好,却不是三皇弟中意的类型。”他思考了一下措辞,委婉说道:“三弟大约是想娶温柔贤惠的姑娘,表妹,表妹过于活泼了一些……”   他隐约记得这是数年前,秦珣说过的话。那时是在大皇兄的婚礼上,三弟隐隐有了醉意,旁人问及想娶什么样的妻子时,尚是少年的秦珣略一思忖,答了一句:“温柔贤惠吧。”   这么多年,也不知变了没有。   心念一转,太子神色微变,想到住在晋王府的那个瑶瑶姑娘,活泼单纯。他想,也许不是这个原因。   他摇头,不是。三弟将瑶瑶姑娘留在府里,是因为她的容貌酷似四弟,未必是男女之情。   “珣儿明年就十九了,他再不娶妻,旁人都要说本宫这个母后不慈了。你父皇原本还想着此事,近来也不再提及。”陶皇后叹了口气,“他那边没个准话,筑儿也不好再议亲啊。”   太子饮了口茶:“孩儿明白母后的意思了,改日见了三弟,会问一句。”   其实他觉得完全没必要。既然没了下文,那就是不成了。陶表妹该议亲就议亲,还能因为这事儿终身不嫁了?   但是他并没有把这话讲给母后听。他前不久问过太医院的太医,母后近来的种种“反常”都算正常。据说是妇人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有这么一个阶段。顺着来就行了,莫让其太过劳累。   想要晋王娶陶筑?太子轻轻摇头,恐怕有点难度。   他比陶筑年长不少,跟这个小表妹接触不多,但小表妹的一些传闻,他还是听说过的。性子急,脾气大,喜好舞枪弄棒,想嫁个少年将军……   莫说三弟,他自己也不愿意娶。   他觉得太子妃他的阿玉就挺好的,当然,像瑶瑶姑娘那样的也不错。   八月初八,晋王府来了客人。   工部侍郎杜子清衣衫整齐,郑重拜访。   彼时秦珣不在家中,他刚一回府,阿武便迎了上来:“殿下!有客人!那个杜侍郎又来了!”   阿武记得杜侍郎是工部侍郎,而已逝的四殿下也曾在工部任职。算起来,这人是四殿下的旧同僚了。   这人来访,殿下肯定是要见的。   果真,他看见自家殿下冷眸微眯,变了脸色:“知道了。”   秦珣今日收到贾四张的回信。贾四张在回信里,大篇幅讲述了自己的艰难与不易,但到底是如秦珣所期待的那般,送上了柳瑶瑶的户籍。   柳瑶瑶,河东人氏,父母双亡,先后曾住河东、太平县等地。   当初收到晋王殿下的来信,贾四张深思熟虑了许久。晋王殿下为何要他帮忙给那位柳姑娘办户籍呢?难道柳姑娘原本没有户籍吗?   他念头转了几转,恍然大悟。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贾四张啊贾四张,你可真傻。怎么可能原本没户籍,只有可能是原本的户籍拿不出手嘛!”   那柳姑娘是谁,是陈聪献给晋王殿下的。能被献给达官贵人的姑娘,又能是什么好出身?乐户?家奴?歌姬……   反正不管怎样,总归不是什么好身份就是了。这种出身,再得宠,日后在晋王府,也只能是个稍微得宠些的侍妾,连个名分都捞不着。   而据他那几天的观察,晋王殿下很看重这位柳姑娘。多半是柳姑娘现下得宠,一撒娇卖乖,想要个良家身份,以后在晋王府的后院里,也好有个不错的前程。晋王殿下美色当前,自然也就应了,转而来找他贾四张办成此事。   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容易。贾四张很快办好,教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不管怎么说,当日晋王剿灭虎脊山匪盗,庇护一方百姓。   如今晋王想任性一次,他能帮忙,那便帮忙吧。   ——秦珣今日在兵部,看到贾四张送来的瑶瑶的户籍时,心情甚好。他竟没想到贾四张此人办事这么快!   嗯,此事先不要告诉瑶瑶。这户籍他先收着,将来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秦珣急匆匆回府,没想到刚一进门,就听说杜子清来了。他对杜子清没什么好印象,更衣后才去相见。   他刚踏足厅堂,原本端端正正坐着的杜子清便站了起来:“王爷。”   “你坐。”秦珣指了指椅子,自己也坐下,“杜大人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杜子清咳嗽一声,从怀中取出薄薄一沓纸。他行至秦珣面前,恭敬呈上:“请王爷过目。”   “这是——什么?”秦珣挑眉,粗略看过。   然而他越看越惊,也越看越快。翻到后面,他冷笑一声,微微眯起了眼,冷声问:“不知道杜大人此举何意?”   杜子清给他看的什么?自家的家产吗?什么店铺、房产、良田、金银、珍珠宝贝……莫不是杜子清觉得自己富甲天下,想来他这个王爷面前炫耀一番?   还有杜子清自己的年龄性情喜好。什么意思?   杜子清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他轻声说道:“上回是子清冒昧,不怪王爷拒绝。子清回去后,细细思忖了一番,又请教家中长者,自知诚意不够。所以,这回,我,是带着诚意来的。”他无视晋王殿下的神色,继续说道:“上次王爷说的几个问题,下官也考虑过了。我的答案是,那些都不算问题。”   “哦?”秦珣勾了勾唇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不算问题?”   这人是来提亲的?上回被拒,竟然还要再来一回?真是好胆色!   杜子清正色道:“是的,那些都不算问题。这世间有不少夫妻,成亲之前,连面都不曾见过。更别说相互了解了。那些成亲以后慢慢认识的,照样能相敬如宾,夫妻恩爱。”   他口口声声的“夫妻”、“成亲”,刺得秦珣心口发痛。   却见杜子清笑了一笑:“当然,王爷说的也有道理。所以,下官这次把自己的一些情况都写了下来,方便姑娘了解。王爷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   “本王不同意。”秦珣冷眸微眯,打断了杜子清的话。    第68章 真像   “那姑娘的一些情况, 也好让下官……”杜子清的话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着晋王,一脸错愕, 疑心自己听错了, “王爷说什么?”   秦珣方才那句“本王不同意”说出口后,心头的酸涩、疼痛减轻了不少。看着惊讶的杜子清, 他心里莫名有了一丝快意。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他勾了勾唇, 一字一字续道:“本王说, 这桩婚事, 本王不同意。”   杜子清眨了眨眼眼睛,慌乱一闪而过, 很快被笃定和坚持所取代。他认真道:“王爷是嫌下官诚意不够么?那也没什么……”   他这人最是有耐心。上次被拒后,他回府请教了府里的几个老仆人,清点家产, 自忖准备充足, 才再次上门。   “什么诚意?”秦珣冷眸微眯。分明是贼心!   杜子清拱了拱手, 并不气馁:“可否请王爷告知原因, 下官是哪里做的不好么?”难道不是因为诚意不够?   他态度异常诚恳, 秦珣原本对他有满肚子意见, 此刻一时半会儿竟也说不出来。秦珣哂笑:“那你倒是说说, 为什么要来上门……提亲?”   杜子清心想, 这个问题上次晋王问过他,莫不是他上次回答的不合晋王心意?他想了想,认真答道:“因为, 她是个好姑娘,下官相信,她将来也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秦珣微眯起眼,好妻子?好母亲?那也不是你杜子清的!他面无表情:“你只知道她是个好姑娘?那你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喜欢什么胭脂水粉?她喜欢什么颜色?喜欢看什么书?”   “这……下官不知。”杜子清老实摇头,忽的双目一亮,“还请王爷赐教。”   秦珣眼中刚浮起的笑意瞬间消散。   杜子清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他试探着道:“王爷,下官父母早亡,也没长辈指点。上门提亲也是头一次,不懂规矩,可能有哪里做得不好。还请王爷指出来。”他顿了一顿,又问:“王爷可否告知下官拒绝的缘由,也好让下官明白。”   他是真的莫名其妙,上回确实是他冲动冒失了,这一次他带着满腔诚意而来。即使是不同意,也总得让他死个清楚明白,给他一个努力的方向,他好下次改正,不是吗?   秦珣心头莫名烦躁,又隐有怒火。他素来欣赏执著坚韧之人,可现在看着傻愣愣的一个劲儿问缘由的杜子清,就像是看到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般。他扯了扯嘴角:“缘由?好,本王这就告诉你缘由。”   杜子清忙做洗耳恭听状:“请王爷赐教。”他心说哪里不足,须得好好记下,下次坚决不犯。   年轻英俊的晋王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似笑非笑,黑眸中隐隐有光华流转。   不知道为什么,杜子清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来。   他听到晋王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本王不同意,是因为她是本王未来的王妃。这个缘由,够不够?”   杜子清猛然睁大了眼睛:“王……王妃?”   秦珣双目微敛,说瑶瑶是未来的王妃,主要还是为了打消杜子清的念头,但是真说出口后,他心里反而多了一丝澄明,接下来也顺了许多:“如果不是未来王妃,她又岂会在王府久住?”   杜子清没想到竟是这个缘由,他呆愣了半晌,继而面红耳赤:“竟是这样么?她,她不是王爷的亲戚?”   秦珣只笑了一笑,意味深长。   亲戚么?大约是吧。反正他已经想好了,若将来证据充足,瑶瑶果真跟他没关系,那他就娶了她,如同梦中的她所说的那样,他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若瑶瑶真是他妹妹,他们依然会在一起,只是不做夫妻罢了。   但不管怎样,眼前这个杜子清都不该试图插进他们中间。   她,她竟是晋王殿下未来的王妃么?杜子清心头一阵失落,尴尬而狼狈。他勉强施了一礼:“是下官冒昧了,还望王爷恕罪。”   他匆匆告辞离去,那一沓薄纸也忘了带走。   站在晋王府外,杜子清心中酸涩难忍,怎么会是未来的王妃呢?他活了二十三年,第一次想娶一个姑娘,竟然是晋王未来的王妃么?   他一路耿耿于怀,直到快到家时,他才忽然想起一事。不对啊,若真是未来王妃,又怎会住在晋王府?名分未定,皇家行事也会这般没规矩么?   杜子清心里难得清明起来。他想,多半是晋王殿下在哄他。可是,晋王为什么偏偏用这个理由来哄他呢?   他细细想了想,隐约有点不好受。可能晋王殿下的话半真半假吧。   杜子清走后,秦珣便将他留下的几张薄纸撕了个粉碎,这就想娶瑶瑶?他坐了一会儿,一杯冷茶入肚,怒气并未全消。   想了一想,他起身去找瑶瑶。   他方才问杜子清,瑶瑶喜欢什么胭脂水粉?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书?问倒了杜子清,可对于这些问题,他自己心里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瑶瑶的模样,永远是他心里最美好的模样。   秦珣看见她时,她正坐在院子里头,一手持针,一手拿线,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咳嗽了一声。   秦珩立马清醒过来,放下针线,站起身,笑容明媚:“哥哥,你来了。”   点点阳光洒在她脸上,格外耀眼,秦珣心中一热,轻轻“嗯”了一声。她见到他,永远都这么欢喜。   “做什么呢?”   “学针线。”秦珩随口答道。   “挺好。做一会儿歇一歇,莫累坏了。”秦珣一本正经,只是唇角勾起了轻微的弧度。嗯,她在想着给他做荷包的事情。尽管进度慢了一些。   秦珩愣了愣,笑道:“我知道的。”她又不傻,还能做针线累着自己?   秦珣看见她,心情颇佳:“走,里面说话。”   秦珩住的房间,宽敞明亮,布局又好。倒上茶,两人相对而坐。——对秦珩而言,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皇兄几乎每日都要往她这儿坐坐,从一刻钟到一个时辰不等,她也已经习惯了。   “瑶瑶今年就要十六了。”秦珣慢悠悠道,“去年你及笄时,不在京城,今年十六岁,要不要补回来?”   秦珩脸上一热,去年不在京城,是因为她假死躲在了太平县。这是她惹怒皇兄的头等大事,能不提尽量不提。她笑一笑,仿若无事:“不必不必,太麻烦了。”   “不麻烦。”秦珣摇头,“怎么会麻烦?”他微微眯了眯眼:“及笄以后,就能许亲了。不知道瑶瑶想嫁什么样的郎君。”   “嗯?”秦珩一怔。她很少想到这个问题,也就是还在太平县时,她隐约萌生过嫁人的想法。那时她看了几本话本子,想着她若一世隐姓埋名的话,兴许就是嫁个书生……   现在么?她连户籍都没有,嫁人的事情,自然也无从谈起。若是皇兄给她办了户籍,那她的亲事多半也是掌握在他手里……万一她说的类型,不是他中意的,那可就很不妙了。而且前几次,皇兄还提过,姑娘家不应该把“嫁人”挂在嘴上。   她想,嫁人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若真能一生安稳,那不嫁人也无所谓。   她定了定神,有些害羞,有些认真:“没有想嫁的。我没想嫁人。”   “不嫁人怎么成?”秦珣皱眉,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喜意来,“不嫁人让我养你一辈子?”   秦珩心说,你可以不养的,只要我有了户籍就成。当初在太平县,我百般恳求你不要带我回京,你就是不肯同意。如果我留在太平县,又哪里需要你养了?我可是攒了不少私房钱的。   她心里些许不平之气,然而她很清楚,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于是,她有点委屈,又有点愤懑的样子,粉面含嗔,水眸晶灿:“哥哥不肯养,那便教我自生自灭就是了。”   “胡闹!”秦珣皱眉轻斥,“什么自生自灭?”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怎么会不管你?”   他是要管她一辈子的。   今日试探,瑶瑶的反应让他极为满意。她没有想嫁的人,也愿意一直留在他身边。倘若将来证据确凿,他想,她肯定不会反对嫁给他。——或许初时会别扭、不愿意,但她想明白后,就会欣然接受了。   没有人比他们更亲近。   秦珩笑了:“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哥哥,上次我说的户籍的事情?”   秦珣笑容微敛:“这你不用操心,我自有主张。”他转了话题:“给我看一下你耳后。”   “哦。”秦珩也不忸怩,将一头长发撩到一侧,露出耳朵以及一段脖颈,行至皇兄面前,“你瞧,我照镜子,都看不到了。那药水很灵的。”   秦珣轻声应着,见她耳后果真一片白皙光洁。原本有痣的地方,现在肌肤透着些淡淡的粉。他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一点。   “痒。”秦珩耳朵附近本就敏感,被他这么一戳,立时瑟缩了一下,匀润白嫩的耳朵,也轻轻动了动。   秦珣手指微移,摸了摸她耳朵,心下暗道不妥,改摸为捏,如同开玩笑那样,又轻轻扯了扯,方松开手:“不错,是挺管用。”   “是吧?”秦珩自己揉了揉耳朵,抱拳笑道,“多谢哥哥寻得名医。”   秦珣含笑看着她,胸中满是柔情。他点了点头:“嗯,是该好好谢谢他。”   他这段时日,寻访旧日真相,可惜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瑶瑶的身份。看着笑靥如花的瑶瑶,他心中蓦地一动,想起父皇曾滴血认亲一事。不知道他和瑶瑶的血是否相溶,也不知道滴血认亲是否管用。   “瑶瑶……”   “啊?”秦珩看向皇兄,有点不解,“怎么了?”   秦珣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没什么,我还有点事……”   “那,哥哥慢走。”秦珩笑笑,甚是乖巧可爱。   秦珣扯了扯嘴角,行到门口,忽的又想起一事,停下脚步,转身道:“你,穿红色好看。”   “什么?”秦珩一愣,却发现兄长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她低头看看自己今日的衣衫,雪青色。   他怎么莫名其妙夸了一句红色好看?   傍晚时分,小蝶与柳姑娘说起今日府中的新鲜事:“姑娘,您还记得那位杜侍郎杜大人么?”   秦珩心念微动,杜子清?她自然是记得的。   “杜大人今天又来了,不知道王爷同他说了什么,他又走了,走的时候,脸色特别难看。”小蝶小声道。   “嗯。”秦珩点头,不甚在意。忽然,她心间像是有什么划过,她努力抓住,问:“他今天大概是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时候?”小蝶想了想,“巳时前后吧,反正他走了没多久,王爷就到这儿来了。”   秦珩眼皮一跳:“是么?”她想,怪不得皇兄今日莫名其妙又提起她嫁人成亲一事,是不是因为见到杜子清有感而发?   她没有深想下去,只说了一句:“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以后他来,你也不必特意告诉我。”她想了想,又问小蝶:“小蝶,你在外头,有没有相熟的人?”   她话音未落,小蝶的脸色就变了:“没有。姑娘说笑了,小蝶进了王府,怎么会跟外边的人来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姑娘是在外边另有亲人么?姑娘如果想念他们了,跟王爷求个情,或把他们接进府,或者出门见他们都成。王爷肯定会同意的。”   “不……”秦珩笑着摇头,“我没有亲人。”   其实,她是有亲人的,且她的亲人都尊贵无比,只是她已经抛弃了四皇子的身份,旧日的亲人自然无从提及。而且,即便是亲人,她还在皇宫时,与他们无甚来往,也谈不上什么深厚情意。   她很清楚,她自己冷情得很。   又两日,秦珩告诉兄长,想要去弘启寺上香。——她自己是不大信佛的,不过要出门,总得寻个由头。   弘启寺离晋王府不远,香火鼎盛,瑶瑶想去那里上香,秦珣也不阻拦。他放下手头的事情,笑道:“罢了,反正我今天不忙,索性陪你一起好了。”   “这……”秦珩一张白嫩的小脸憋得洇红,却只能点了点头,“好的,那麻烦哥哥了。”   她是想自己去啊,没想他作陪的!   秦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我疏忽了,原该多带你出去走走的。”   先时他们在皇宫同为皇子,他闲着无事还常常带了她出宫。如今住在宫外,出入方便了,他倒鲜少带她出门了。反正瑶瑶有了新身份,将来也要适应新身份,她总是要面对旁人的,不能一直待在府中。   此番去弘启寺,秦珣没有提前告知智远大师,更未叫智远大师陪同。秦珣一人带着瑶瑶在寺中上香、闲逛。   “这弘启寺,是弘启元年所建,有十六年了。”秦珣一面缓缓行着,一面介绍。   秦珩点头:“嗯,跟我一样大。”老实说,她虽然没来过弘启寺,但是对这里,她并不陌生。丽妃还在世的时候,可是提过当初在弘启寺,年轻的帝王如何如何……   换言之,这是父皇与姨母缘分开始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母妃怎么会被牵扯进去。   在正殿上过香后,鬼使神差地,秦珣将瑶瑶带到了殿前的大槐树下。槐树的树枝上,挂着许许多多的红绳,间或有香囊,荷包,小笺等物,形形色色,种类繁多。   “这是什么?”秦珩看着好奇。   “这棵槐树,历史悠久,弘启寺还没建成的时候,就有这棵树了。据说当时想除掉它的,可是在前一天晚上,大家一起做了个梦。梦到这槐树有来历,就留下了它。弘启寺建成后,来往香客都爱到这树下许愿,有求姻缘的,有问前途的。好好的一棵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秦珣说着,观察着瑶瑶的神色,他没有说的是,站在这棵树下,他也有自己的心愿。他希望瑶瑶真的不是他妹妹,而那个梦可以成为现实。   秦珩仰着头,看向树间密密麻麻的红,心念微动,轻声问:“哥哥想求什么?”   他是皇子,求皇位?求权势?   然而秦珣只定定地看着她,不答反问:“瑶瑶呢?瑶瑶想求什么?”   秦珩低头,浅浅一笑。   她所求的,从头到尾,不过是平安罢了。   秦珩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一生平安顺遂。她又瞧了一眼皇兄,在心头加了一句:“希望皇兄也能事事如意。”   微风吹动冪篱的轻纱,轻纱晃动,乱了她的视线。她没留意脚下一绊,险些栽倒。   一旁的秦珣见状,长臂一身,揽了她入怀:“怎么这么不小心?”说着拿掉了她头上的冪篱,问:“怎么样?有事没?”   “没有,没有。”秦珩连连摇头,她深吸一口气,站稳了身子。   然而皇兄的手竟还在她腰间,她心头一跳,轻声道:“哥哥我没事了。”   “嗯。”秦珣应着,慢慢收回手臂,心里还有些不舍。   他以前没注意,她的腰肢真是又细又软。他抱着她时,馨香满怀,他都不舍得放手了。   “三……殿下?”   耳畔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惊疑。   秦珣回头看去,神色微微一变,他拱了拱手:“皇嫂。”   不远处的那个女子,衣饰华贵,气质出众,除却智远大师,还有多人陪同,不是太子妃丁如玉,又是谁?   丁如玉这一胎怀得不容易,每日各种安胎药吃着,她犹不放心。她母亲丁夫人告诉她弘启寺很灵,她才想着到弘启寺走一遭拜拜佛试试。   她也想为太子诞下子嗣。   没想到,在这大名鼎鼎的槐树下,她竟然一眼看到了晋王秦珣,以及他身边的姑娘。   待看清那姑娘的容颜时,丁如玉的视线就黏在了对方身上。   像,真像。   作者有话要说:   瑶瑶今天许愿:愿皇兄事事如意。    第69章 惶恐   之前她听太子说晋王从河东带回来一个容貌酷似四殿下的女子时, 她的确惊讶。但是今日真正见到这姑娘时,她才明白当日太子的震撼。   性别、气质、肤色固然都不相同, 但这五官, 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不期然地,四殿下秦珩那张脸就又浮现在了她脑海里。当年那个身形瘦削的少年, 若是换了女装,是不是也是一样的艳光四射?   见太子妃神色有异, 秦珣身形微动, 将瑶瑶与太子妃的视线隔绝:“好巧, 不想竟在此地遇见皇嫂。”   “是挺巧。”太子妃淡淡一笑,只做不曾看见晋王的小动作, 但她却无法忽视自晋王身后探出的脑袋。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目如画,肌肤胜雪, 一头长发乌溜溜的, 秋水样的眸子里满是好奇。   太子妃心念微动, 待要再细看, 却见晋王伸手将她脑袋给拨了回去。丁如玉愣了愣, 不由轻笑出声:“这姑娘是谁啊?”   秦珣还未回答, 秦珩便探出头, 转了转眼珠:“你是问我么?我叫瑶瑶。”——她记得她上次在太子跟前是什么样的身份性格, 今天还得沿着上次来。   秦珣身形微微一僵,他眼睁睁看着瑶瑶几乎是在一瞬间换了性格。方才还温柔娴静,一眨眼就成了娇憨可爱的小姑娘。而且她躲也不躲, 竟然直接同太子妃打招呼?他不由有些恐慌与不安,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别闹。”   面前这个自称叫瑶瑶的姑娘声音甜润悦耳,如同出谷黄鹂,却不是记忆中四皇子的低哑的声音。太子妃招了招手:“瑶瑶姑娘是么?到这边来。”   乍逢故人,秦珩心中不免暗暗担忧,但是面上却是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她果真自秦珣身后走了出来,冲太子妃福了福身:“你找我?”   “姑娘是哪里人氏?”太子妃暗暗打量着她,越看越心惊。真有人五官相似到如斯地步吗?可性格却截然不同。   “太平县人。”秦珩眉眼弯弯。   太子妃凝眉敛容:“太平县人氏?姑娘的官话说的不错。”   她记性很好,对声音格外敏感。然而纵然这个瑶瑶姑娘的声线与四皇子完全不同,她也不由自主地将他们联系起来。   一个骇人的念头蓦然浮现在她脑海,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最开始太子告诉她瑶瑶的存在时,她就产生过这想法。当时她只觉得是她想多了,可是真正见到瑶瑶,她竟又想起了那个念头。   “是吗?”秦珩笑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那是我学的好。”她说着手肘轻轻碰碰身旁的秦珣,“听到没?夸我官话说的好呢。”   她罕见的露出小女儿情态,惹人怜爱。   秦珣眼神一沉,轻轻“嗯”了一声。   太子妃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联想到方才她忽然生出的念头,她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她对自己说,莫多想,莫多事。旁人如何,与你何干?   轻轻抚了抚小腹,她笑了一笑:“是说的挺好。我出来有一会儿了,这就要回去了。这棵树据说许愿很灵,你们可以试试。”   秦珣与太子妃不熟,他只点了点头:“皇嫂慢走。”   太子妃身边跟随者众多,她这一走,呼啦啦跟着走了一大片。智远大师冲秦珣点头致意后,也随着离开。   秦珩脸上的懵懂还未散去,便被皇兄扣住了手腕。她偏了头,含笑看着他:“哥哥,怎么了?”   分明还是天真小女孩儿的做派。   秦珣黑眸沉了沉:“怎么回事?”其实他知道的,她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太子妃生疑。明明她有这样的本事可以保护自己,他该欣慰才对。可是他却压不住心头的邪火。   这般转换自如,不禁让他怀疑到底怎样才是真正的她。   秦珩试图挣脱他的禁锢,未果,她轻声道:“咱们回去吧。”眼神中颇多恳切。   秦珣闭了闭眼,沉吟半晌,方缓缓道:“走吧。”   在回去的马车上,秦珣一语不发,他的沉默,让秦珩惴惴不安。她回想着在弘启寺发生的事情,一时还真想不出自己是哪里惹恼了他。她只能寻找话题:“唉,哥哥,也不知道她认出我没有。”   秦珣这才扫了她一眼:“没有。顶多以为是长的像。”他勾了勾唇角,续道:“你掩饰的那么好,她怎么会认得出来?”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又像是讥讽,秦珩听得有几分不自在。她只当做没听出他话中的讽意,笑道:“多亏了哥哥在那里,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看见熟人,我自己腿都先软了。”   当时有他在,她到底是多了些底气。可她也暗暗纳罕,今日出门时皇兄还好好的,在那棵大槐树下时也好好的。怎么遇见太子妃以后,他就不高兴了?   她猜不出缘由,只得自己继续说话:“哥哥还记不记得那年太子二哥大婚的时候,一转眼,都过去两年多了……”   她声音娇娇软软,前尘往事自她口中讲出来,总有种甜甜的感觉。她眉眼间俱是浅淡的笑意,似乎无限怀念那段时光。   秦珣原本心中不快,可是见了她这个样子,刚刚冷硬起的心肠,就又软了下来。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对她生气。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瑶瑶,以后在我面前,做自己就好。”   至少不要像在其他人面前那般,一瞬间就换了心性。   “……”秦珩愣了愣,下意识点头,“哦,好。”   方才还笑语如珠的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她心里头有些堵,有些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她扯了扯嘴角,微微低了头,轻声道:“我希望哥哥可以高兴一点。可我不知道,怎么样你才能高兴一些。”   她这会儿没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就是单纯地想教他开心一点而已。可他好像不大喜欢她这样。   她心里有点惶恐。她其实也想待他好些的。可她并不清楚,作为妹妹,她该怎样对他好。   “没有人教过我。”她声音很低很低,低得连近在咫尺的秦珣都没听清楚。   秦珣只笑了一笑:“你好好的,乖一些,我就高兴了。”她心里记挂着他,想要他开心高兴,他就很满意了。他并不需要她真为他做什么。   秦珩点头。   车厢中又恢复了安静,秦珩深吸一口气,希望那位跟她交集不多的二嫂莫要起疑才好。   然而太子妃丁如玉胆大心细,她想到了旁人都不敢想的那种可能。但也仅仅是想到而已。她无意得罪谁,也不想惹事。晋王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她现下首先考虑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回到东宫以后,还是太子问起她今日见闻,她才说起今日在弘启寺遇见晋王以及那位瑶瑶姑娘。她只感叹了一句:“像,真像。”   太子皱眉,三弟带着瑶瑶姑娘在那棵大槐树下吗?三弟果然还是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境中么?轻轻叹了口气,太子道:“差点忘了,前几日母后叮嘱孤问三弟一件事,到现在还没问。”   太子妃笑了笑,并未追问是何事,只说起今日在弘启寺的种种。   次日太子寻了机会问秦珣:“那天父皇提到的,你与陶家表妹的亲事,你意下如何?”   秦珣不料他竟问及此事,双目微敛,沉声道:“那次我跟父皇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同意这桩婚事。父皇无非是希望这桩婚事能让我与皇兄更近一些。”他看向太子,目光灼灼:“难道二哥不信任我?非要我用婚事来表明忠心吗?”   他直呼“二哥”,太子面上的笑意微敛,轻咳一声:“三弟严重了,你我骨肉至亲。不信任你,我又能信任谁?只是,不谈公事,你真不中意她?”   “谈不上中意不中意。”秦珣勾了勾唇角,眸中闪过一抹柔情,“不过成亲是一辈子的事,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更好。”   太子心头一跳:“是因为瑶瑶姑娘?”   秦珣笑而不语。   “她不是四弟,你不能因为四弟,搭上自己一辈子。”太子颇有些痛心疾首,“你若真觉得亏欠他,将来有了子嗣过继给他,替他传承香火,多多照顾苏家,都行,你不能……”   听到子嗣,秦珣挑了挑眉:“嗯,我的子嗣就是她的子嗣。”想起太子前头的话,他笑笑:“皇兄想多了,我不觉得亏欠。而且她和四弟,我能分得清。”   怎会分不清?她虽然一人多面,可他知道老实胆小又呆呆的,那是四弟。温柔娴静,偶尔也会撒娇的是瑶瑶。这些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好。就算这样。”太子深吸一口气,“若父皇不同意呢?”   “父皇为什么不同意?”秦珣反问,“不同意那就先不成亲。皇叔年近三旬才续娶,我等得起。”   太子微怔,他没想到三弟竟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沉默半晌:“孤知道了。”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皇家子女,在亲事上都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与父皇指定的妻子琴瑟和谐。   太子再见到陶皇后时,简单提起了此事。他绝口不提瑶瑶,只说三弟如今无意成家,不想耽搁了陶家表妹。   “他果真这么说?”陶皇后沉声问道。   太子笑笑,温润大方:“母后也知道,三弟自小就不好女色。过些日子,他还要往边关去。给他议亲的事情,可以先缓一缓。”他顿了一顿,又道:“父皇如今还未痊愈。三弟孝顺,也无心此事。何不等父皇龙体康健之后,再行商议?”   陶皇后素来贤良,听儿子说的有理,倒也未显怒容,只冷哼一声:“说到底,他还是看不上陶家的姑娘?如果真愿意,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道理!”   太子只是一笑,略一沉吟:“表妹也很好,只是两人缘分未到。既然不合适,就不要声张,免得损了表妹的名声。京城里,优秀儿郎多的是。母后帮表妹再挑一个就是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三弟的性子,原本也不需要用婚事来捆绑。”   皇家亲情淡薄,亲兄弟尚能操戈,更何况姻亲?   陶皇后点了点头:“我儿放心,母后心里有数。”她说着忽然皱了皱眉:“对了,本宫听说,你三弟当日从河东带回一个姑娘?他看不上你表妹,是不是因为这个姑娘?”   太子心头一跳,他也疑心如此,但是面对母后,他口中说的却是:“不是。儿臣见过那个姑娘,跟她毫无关系。”   他说的异常笃定,陶皇后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她将话题转到了丁如玉身上:“太子妃近来身体如何?也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你们需要早些诞下嫡嗣,你父皇也能安心。”   太子连连点头称是。在他看来,能有子嗣就好。以后还会再有。秦家这几代像是受了诅咒一般,嫡系子嗣不丰。皇祖父如此,父皇也如此。父皇还未登基时,明明子女不少,可是一登基,子女缘忽然就变淡了。   母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太子有政务在身,不便久留,匆匆告辞离去。   陶皇后歇了一会儿,处理了一些宫中事务,听宫人来报,说是定方伯府的夫人小姐到了。陶皇后微愣:“怎么筑儿也来了?”但她到底放下手头的事情,淡淡地应了一声:“教她们进来吧。”   定方伯的夫人许氏携女向皇后施礼后落座,小心翼翼:“娘娘,筑儿顽劣,非要跟着来。还请娘娘恕罪。娘娘召臣妾来,可是有事情吩咐?”   陶皇后笑笑:“咱们一家人,说什么恕罪不恕罪?”她看看陶筑:“还不是筑儿的事情?筑儿大了,该议亲了,不知道……”   陶筑心里一咯噔,皇后姑姑说这话,看来她与晋王的事情毫无可能了。明明先时也有心理准备的,可她此刻仍忍不住心中憋闷。她直接站起身来:“我不嫁了!”   陶皇后面色一沉,许氏已然低喝道:“你这丫头,不许你来,你偏要来!来了偏生又这般不懂规矩!”   陶筑争辩道:“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人家不愿意娶我,我不嫁还不成吗?”她声音隐隐带着哭腔:“我原本也不是非嫁他不可,都快摆到明面上,又说不行。这不分明是给我没脸吗?人家看不上我,人家府里藏的有美娇娥……”   “又胡说了!”徐氏急得要去掩女儿的嘴。   陶皇后面色沉沉,低声道:“此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本宫也不明白了,怎么原本是本宫、皇上与晋王三人商量的事情,怎么竟传到你一个未出阁姑娘的耳朵里!还连人家府里有没有美娇娥都去打听!”   她素来知道这个侄女的性子,想着虽说刁蛮任性了一些,但是好歹还知道规矩,却不想在她这凤仪宫里,直接就闹将起来。说来说去,陶筑这是怪她当初提议此事了?她心说,若是陶筑温柔大方一点,也许晋王还不会直接回绝呢。   陶筑白着脸不说话,徐氏低声求情:“娘娘,这孩子一向不会说话,娘娘别往心里去。”   陶皇后摆了摆手:“说到底,都是本宫的不是了。嫂嫂,你带她回去吧。是本宫没脸见她。”   陶筑慌了心神,连忙软语道:“娘娘,姑姑。是筑儿不好,惹恼了姑姑,姑姑别往心里去……”她跪伏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散落在地:“筑儿知错了……”   如此好一会儿,陶皇后才道:“本宫没有恼,就是有些乏了。你们且回去吧!”她挥了挥手,不胜疲惫的模样。   陶筑还欲再分说,但许氏扯了扯她,暗示她皇后娘娘是真的倦了,还是及早离开的好。   母女两人离去。   陶皇后按了按发痛的脑袋,轻轻呻吟了一声。   “娘娘头痛又犯了?”宫女上前殷切地问。   陶皇后轻轻摆了摆手:“扶本宫去歇一歇。”她这头痛病有十多年了,宫里头需要操心的事太多。她家世平平,除却是皇帝的发妻这一点,她再无其他优势。甚至这点优势,还差点消失不见。——她常想,如果不是因为有太子,也许她皇后的位置都未必能保住。   她只能努力去公正,去大方,去做个贤良的皇后。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她有多辛苦。   她努力事事周全,但终究是不能教人人都满意。   躺在床上,她不禁想,难道当初她提起那桩婚事,果真是不妥当么?可皇帝也击掌赞赏了啊。但是为什么皇帝那边也没下文了呢?而且秦珣也不同意。总不会真是像陶筑说的那样,秦珣不同意,是因为家中另有佳人?   什么样的佳人能让秦珣直接婉拒帝后提议的婚事?——陶皇后对儿子的说辞并不完全相信。她深知儿子仁善,儿子那样说,多半是怕她迁怒那个女子。   可这样一来,她更好奇了。   陶皇后这头痛病,不用吃药,不用针灸,歇一歇就好。这天她没用晚膳,早早睡下。次日清晨起来,一切恢复如常。   她唤了身边的高公公:“小高,你去晋王府上,看看有没有一个河东来的姑娘,把她召进宫来,本宫想见见她。”   高公公领命而去。   秦珩一大早,就开始跟着小蝶学做荷包。答应皇兄有一段时日了,可惜现在连个雏形都没有。   小蝶见柳姑娘看似毫无功底,但是进步极快,她也与有荣焉,不过仍是有些好奇:“姑娘以前没学过这些?”   她不清楚柳姑娘的真实身份,但猜测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针拿不得,线动不得的,在家里想来很受宠吧?   秦珩笑笑:“还真没有学过。”   她们在这边研究荷包的绣法,却不知前院一阵骚乱。   听说宫里来人了,阿武立时迎了上去,满脸堆笑:“是高公公。高公公今儿得空了?”   高公公看见阿武,与其寒暄两句,夸赞其出息了。之后才又慢悠悠道:“皇后娘娘有旨,请河东来的那位姑娘进宫叙话。”   阿武眨了眨眼,暗生警惕。    第70章 进宫   直觉告诉他, 皇后娘娘宣柳姑娘进宫,绝对没好事。别的不说, 柳姑娘那张脸, 就足以吓到皇后了。   可是皇后娘娘懿旨,他阿武没胆子拒绝, 殿下今日又不在府里,他只能尽量拖延, 暗示小厮去请殿下回来。   高公公没功夫陪他闲磨牙, 直接道:“那个姑娘呢?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阿武眼看是拖不得了, 只能教人去请柳姑娘。   听闻皇后娘娘传唤,秦珩吓了一跳, 手里的针一不留神,就戳破了手指。   血珠渗出,秦珩低头吮去。她放下手头的针线, 竭力保持镇定:“我知道了, 容我更衣。”   她匆忙更衣, 并将妆容做了小小的修饰。   嗯, 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可是尽管她扮作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高公公看见她时, 还是不由得一怔:“河东来的姑娘?”   这姑娘有几分像已逝的四殿下。乍一看, 还以为是四殿下换了女装。   秦珩偏了偏脑袋, 微微一笑:“对,是我,我叫瑶瑶。”   高公公点头笑了笑。不一样。四殿下向来老实胆小。而这个姑娘, 看起来可不像是个胆子小的,还有点不懂世事的懵懂与天真。   高公公咳嗽一声:“走吧,去见见皇后娘娘。”他说话间,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她走路时不大老实,跟京中贵女的优雅大方完全不同。   高公公暗笑,乡野之人,到底是不大懂规矩。四殿下虽然老实不出挑,但规矩上可没出过差错。   于是,在进宫途中,他好意提醒她:“宫里头规矩大,姑娘进宫要注意一些。不要多走,不要多问。见到了皇后娘娘,记得要行礼,要自称民女……”   秦珩眼睛亮晶晶的,连连点头:“嗯嗯,我记下了。”想了一想,她又小心翼翼地问:“皇后娘娘好看吗?”   高公公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说呢?”   秦珩似是认真想了想,大着胆子道:“我听说皇后娘娘是天下人的母亲,应该很美吧。”   她面上天真无害,可心里头却不免惴惴不安。母后为什么忽然想起来召她进宫?是太子妃的缘故?还是单纯知道了她的存在好奇才想见她?   秦珩不知道,一时也想不出来。她在心里自嘲一笑,秦瑶啊秦瑶,你自回京以来,太子见了,太子妃也见了。如今又要见母后,若是这一关过得,那也没什么能难得倒你了。   她在心中暗叹一声,如果她还在太平县,就没这么多事了。可是,现在想这些没用,她得打起精神,去应对皇后娘娘。   她自小在皇宫长大,对皇宫格外熟悉。但此刻,还是少不得要做出一副好奇懵懂的模样来。脸上不做太多表情,一双眼睛却滴溜溜直转。   皇后娘娘在凤仪宫见她,秦珩刚走进去,就看到端坐着的皇后娘娘,她深吸一口气,随着高公公上前。   “娘娘,柳姑娘带到了。”高公公说着,暗暗给了瑶瑶一个眼神,暗示其跪下。   秦珩低呼一声,像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一般,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民女,民女柳瑶瑶参见皇后娘娘。”   陶皇后微微一怔:“抬起头来。”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那小姑娘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已经多少年没人这般大胆的直视她了!   但这不是最让陶皇后惊讶的,真正教她惊异的,是面前这张脸。   眉目如画,容颜端丽。她恍惚看到了十多年前的珍妃苏云蕊!   仔细一看,又不大一样。珍妃气质忧郁,且行事规矩,可不像柳瑶瑶这般天真懵懂带点野性。   陶皇后颤声问:“你,你是谁?!”   “我吗?我叫柳瑶瑶。”   “大胆!皇后娘娘面前,也你呀我的!”一旁的宫人没看清她的面容,直接低声斥道。   陶皇后摆了摆手:“无事。”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慢慢恢复了镇定。她轻声道:“柳瑶瑶是吗?起来回话。”   秦珩迅速站起身:“是,娘娘!”   “你就是晋王从河东带回来的那个女子?”陶皇后问道。   秦珩点了点头:“……应该,是我吧。”她转了转眼珠:“有什么不对吗?”   陶皇后在她没来之前,自己也想象过,迷倒了晋王秦珣,让其拒绝婚事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   也许他会像他父亲那样,偏爱清秀佳人,也许会是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但是,陶皇后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情况。   柳瑶瑶也美,有魅惑男子的资本。可是陶皇后很清楚,她最大的资本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脸,像极了珍妃,也像极了死去的老四。   晋王秦珣同他四弟感情深厚,大家都知道。不过她没想到,哪怕是对着一个赝品,秦珣也能放在心上。   陶皇后听见自己一字一字说:“没什么不对。你今年多大了?父母是谁?为何无媒无聘就跟着一个男子进了京?”   秦珩眨了眨眼,有些不解的模样:“我没爹没娘,王爷哥哥要带我进京,我就跟着来了啊。他对我很好的。”   她印象中的陶皇后是个贤良大方的人。按理说,皇后娘娘应该不会为难她才是。   “对你很好?”陶皇后神色有些古怪,“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你好?”   “我知道啊,他说我是个好姑娘,值得他对我好。”她眉眼弯弯,隐约有些小得意。   陶皇后轻笑:“他对你好,好到连婚事都不要了。”   “什么?”   陶皇后这会儿已经从柳瑶瑶的面容所带来的震撼中走出。她想起了今日召柳瑶瑶进宫的目的。她面色沉沉:“柳瑶瑶,你可知错?”   秦珩有点懵:“知什么错?”   陶皇后动了动唇,“狐媚子”、“狐狸精”这一类骂人的话,她自持身份,原是说不出口的。她深吸一口气:“什么错?你怂恿晋王,离间他与皇上的父子之情,让他无视君父,甚至抗旨。你还不知错!”   她语速由缓至急,到后来颇有几分疾言厉色。   秦珩有些着慌,她还是第一回 见到陶皇后这般模样,她竟不知道她何时做下这许多错事。   高公公轻轻咳嗽了一声。大约是因为柳姑娘的相貌,他有心想提醒她一下。   秦珩看他一眼,跪在了地上:“我没有。”   她想,她大概知道陶皇后宣她入宫的原因了。只是不知道皇兄做了什么事,惹恼了父皇,竟让母后把她给宣进宫。   “还说没有?如果不是你,晋王殿下会忤逆君父?”陶皇后冷声道。   忤逆君父?皇兄做了什么?刚才母后提到婚事,总不会是以她为借口,推了婚事吧?   秦珩思绪转的极快,口中问道:“什么忤逆君父?”   陶皇后正欲回答,忽然听到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秦珩一怔,下意识低眉敛目。   在场众人忙施礼,陶皇后一眼瞧见了皇帝,神色微微一变,迎了上去,含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他直接坐下,环顾四周:“朕有桩旧事,想问问皇后……”他眼神一闪,在跪伏于地的一众宫人中,看到一个特别的身影。   他话锋一转,缓缓问道:“这是谁?”   陶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消失不见。她笑道:“不相干的人,高公公,你带她下去吧。”   “是。”高公公应着,轻轻扯了扯秦珩。   秦珩暗暗松了口气,看皇后娘娘方才的架势,还以为会为难她,没想到父皇进来,竟然无意间解救了她。   她学着高公公的样子,弯腰低头,面容几乎隐藏不见,倒退着出去。   陶皇后心里蓦然一松,这个柳瑶瑶,关键时刻倒也乖觉。她含笑看向皇帝:“皇上想问臣妾什么旧事?”   然而皇帝却不看她,他的目光穿过皇后,落在那个浅黄色的身形上。他凤目微眯:“皇后有事瞒着朕呢。”   陶皇后分辩:“皇上说笑了,臣妾……”   “高成海!”皇帝提高声音,打断了陶皇后的话,“站住!”   高公公才倒退数步,闻言连忙停下脚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   皇帝又看一眼陶皇后:“皇后,朕再问一次,那是谁?”声音已然带了些森然之意。   他最忌别人隐瞒。以前倒也罢了,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是自他病了以来,他疑心更重。连结发妻子,都觉得不能全然相信了。   皇后宫里有个明显的宫外人,可皇后竟用一句“不相干的人”给打发了。   就这么糊弄他?   陶皇后只得道:“回皇上,这是珣儿自河东带回来的姑娘。臣妾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不想惊扰了皇上。”   `   皇帝点头:“原来如此。”然而下一刻,他就扬声道:“老三府上的人?来,让朕看看。”   陶皇后好奇,他也好奇。没遇着人也就算了,人都在跟前了,他能不见见?   陶皇后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莫名的慌乱笼罩了她,她轻声道:“柳氏,愣着干什么?还不来拜见皇上?!”   秦珩知道这个“柳氏”指的是自己,此刻此情此景下,她要面见父皇,心下惶恐不安。她深吸了口气,上前两步,下跪行礼:“民女柳瑶瑶参见皇上。”   “抬起头来。”   她慢慢抬起头。   待看清她的面容后,皇帝唇角的笑意凝固了。他霍地站起:“大胆!”   秦珩身体微微抖了一抖。父皇是说她大胆?是因为这张脸么?她转了转眼珠,有些怯怯的样子:“我,我做错什么了么?”   做错什么了?皇帝冷笑,你做的最错的,就是长了这么一张脸。   若是早几个月看见她,皇帝不会想到珍妃。可是自那日知晓珍妃给他戴了绿帽子以后,已经被他渐渐淡忘了的珍妃的相貌,在他脑海里竟越发清晰起来。   珍妃苏云蕊胆敢背叛他,还生下了不知哪个野男人的一双儿女,不可饶恕。   面前这个柳氏,倒有七八分像苏氏。   秦珩不明白父皇为何在一瞬间变了脸色。看着父皇脸上密布的阴云,她隐约猜到是自己惹怒了他。   可是,父皇认出了她?所以在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不,不,不,男女不同,父皇只瞧了一眼,不可能这般笃定。而且,分别一年有余,她自觉变化不小,父皇不可能一眼就认出她的!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转了转眼珠,有点懵懂。   皇帝冷声道:“哪里错了?你错就错在生的一副淫贱相。”   秦珩大惊,她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这般形容过她!她容貌酷似生母,端丽大方,却并不俗艳。她自忖也不是举止轻浮之人,不料今日竟被父皇这般形容。   纵使她与父皇无甚感情,平素不大在乎旁人眼光,此时也不由得尴尬难受不堪其辱。   她的父皇,对她相貌的评价,竟然是淫贱么?   皇帝话一出口,也暗暗后悔。——他倒不是后悔自己将对珍妃的怒火撒到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而是唯恐旁人察觉到不妥。   毕竟被人下药无法生育,又被自己的妃子戴绿帽子,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且是不能说与外人听的耻辱。连结发妻子,他也不想她知道。   陶皇后面色微变,颤声道:“皇上!”   她脑海里仿似有一道光亮闪过,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皇帝心念急转,斥道:“所以,你就是凭着这张脸,迷倒晋王的?”   他想起来了,这个柳氏就是老三自河东带回来的女人。皇后叫她进宫,是不是就是特意为此来警告她的?   陶皇后想让侄女陶筑嫁给老三,老三不同意?是为了她?   若在往日,皇帝并不乐意看到皇后做这样的事情,有失身份,可现在,他竟然觉得皇后此举颇得他心。   秦珩一愣,听父皇言下之意,竟是为了这么一个缘由骂她么?他,没看出她跟“四皇子秦珩”的相似之处?   她也说不出来是轻松还是失落,只轻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没有迷倒晋王。”   她与皇兄清清白白,只是她不好向父皇坦诚她的身份。   陶皇后暗暗松了口气,是她想多了。她见皇帝大怒,忙递了杯茶,柔声道:“皇上消消气,不要气坏了身体。”   然而皇帝轻轻推开她,往前走了几步:“没有迷倒?”   秦珩眨眨眼:“他让我叫他哥哥,他就跟我亲兄长一样,不是迷倒。”   皇帝微微一怔,是了。他倒是险些忘了,这柳氏也很像秦珩。他知道秦珩不是他的骨肉,老三可不清楚。过去十多年,老三都跟秦珩走得很近。如今见到一个相貌相像的,巴巴地放在心上也很正常。   这么一想,皇帝心头的怒气又加重了几分。在他眼里,柳氏不是迷惑他儿子的女子,而是给她戴了绿帽子的珍妃。   “大胆淫妇,还敢狡辩!”皇帝上前,异常强势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肌肤光洁幼滑,可他却像是不小心摸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嫌恶地甩开手来。   他这一甩力道极大。秦珩下巴疼痛,身体也被带得脚下不稳,摔倒在地。她心头一阵茫然,她素知帝心难测,没想着去向父皇坦白,但是她更没想到,父皇竟会这么对她。   迷倒三皇兄?淫妇?这都从何说起?   “皇上,民女冤枉……”   陶皇后也觉得皇帝有些失态了,柔声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帝不管她是否冤枉,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发泄对象,更妙的是她还顶着一个诱惑老三的名头。   他冷哼一声:“皇后,宫里头的规矩,对于不安分的,想着勾搭主子的宫女,是怎么处置的?”   如果珍妃就在他面前,他肯定毫不犹豫将她千刀万剐。对这么一个替代品,他或许能稍微手软一些。   “皇上,民女冤枉!你说的罪责,我都没有。”秦珩摇头,眼中盈盈含泪,“我没有不安分,也没有想着勾搭谁,我不是宫女,我是从河东那边来的。我家里遭了灾,王爷哥哥带我进京。我就跟着他进京。皇上老爷要是觉得我不该在这儿,那我还回河东就是……”   她原本就不想到京城来的。   皇帝凤目微眯:“照你这么说,都不是你的错,都是晋王的错了?”   看着单纯,倒是会推卸责任。难怪跟那个外表老实,却会偷人的珍妃长的像!   秦珩还不知道,她多说一句,皇帝的恼意就重上一分。她为自己辩解时,皇帝甚至动了杀心。   皇帝近来受病痛折磨,还要遵医嘱忌荤腥女色,又有鸳鸯散、珍妃偷人等闹心事憋在心里,这个酷似珍妃的女人的出现,皇帝的怒火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大夫教他莫动怒,他已经忍了很久了。这简直可以说是老天给他机会让他发泄的。   秦珩抽泣了一声:“民女不敢。”   “哦,不敢说你没错,那就还是有错。”皇帝点了点头,“来人!”   陶皇后心头一跳,觉得不妥,匆忙劝道:“皇上莫要冲动,还请皇上三思,不要因为一点小事,父子之间生了嫌隙。”   她想不明白,皇帝今天为何如此暴躁易怒。莫非是他的病情又加重了?按说皇帝真处置了一个女人也没什么,秦珣是做儿子的,肯定不敢因为这事记恨他父皇。可是难保他不会将账记在她身上。毕竟今日是她下旨要柳氏进宫的。   谁料想,陶皇后不劝还罢,她这番话一说出口,皇帝更怒了:“父子嫌隙?就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秦珩能感觉到父皇对她遮掩不住的恶意,可她却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她今日分明什么都没做啊。   难道,是皇兄对父皇说了什么惹怒他的话?   皇帝一声令下,立时有侍卫奉命入内。   陶皇后暗悔,连忙再劝:“皇上三思……”   正自僵持,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王爷,您不能进去……”   皇帝面色微微一变,却见晋王秦珣大步走了进来。   第71章 轻吻   秦珣在兵部, 听到小厮说柳姑娘被传进宫,他就心说不好, 扔下手头的事情, 匆忙进宫。然而在凤仪宫外,他被拦了下来。他心中担忧, 也顾不得许多。   进来之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委顿在地的瑶瑶, 以及围在她身边的侍卫。他的心狠狠一抽, 拨开侍卫, 扶起瑶瑶,见她并未受伤, 略松了口气。   “你这是做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了?!”皇帝冷喝。   秦珣站在秦珩身前,将她护在身后,这才向父皇施礼:“不知道瑶瑶做错了什么, 竟惹怒了父皇母后。她若是哪里做的不对, 儿臣愿意代她受罚, 还请父皇母后不要为难她。”   在看到瑶瑶的那一瞬间, 浓浓的担忧击中了他, 还夹杂着懊悔与酸楚。是他不好, 硬要带她回京, 却没有保护好她。   秦珩冲他轻轻摇头, 声音极低:“哥哥,你别……”   你不要冲动,你这样父皇会更恼火啊。   秦珣忽然闯入, 态度恭敬,但这举动可着实撑不上恭敬,脸上的神情也不好看。   皇帝微微一愣,差点忘了,这个儿子是在疆场杀过不少敌人、双手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皇帝冷声问:“你这是在命令你的父皇?!”   秦珣低头行礼:“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好奇,她究竟做错了什么,父皇竟要动用宫中侍卫。”   瑶瑶自小在宫中长大,宫里的规矩她再熟悉不过,而且她素来小心翼翼,不可能故意惹恼父皇。   难道是父皇认出了她?   他心中一凛,却听父皇冷笑一声,慢悠悠道:“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你不知道?”   秦珣心头闪过一丝迷茫:“儿臣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皇帝指了指站在儿子身后的柳氏:“你急匆匆入宫,没半分规矩,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女人?”不等秦珣回答,他又冷声道:“堂堂王爷之尊,被一个女人所迷惑,还无视君父!朕很想知道,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的汤药!”   秦珣双目微敛,沉声道:“父皇说什么?儿臣不懂。”   父皇知道了他对瑶瑶的心思?然而并不知道瑶瑶的身份?   秦珩悄悄看一眼皇兄,见他同自己一样茫然,她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皇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来父皇糊涂了,父皇误会了。   陶皇后在一旁温声劝道:“珣儿,不要顶撞你父皇。”   她此刻真有点担心,父子两人闹将起来,皇帝处置了柳瑶瑶,秦珣会怀恨在心……   她不劝还好,她这般一劝,皇帝冷哼一声,怒气更甚。为着这么一个女人,老三竟顶撞他?老三知不知道这个人……   哦,是了,老三不知道。说不定老三还觉得这个柳氏面善呢。   这么一想,皇帝越发气闷。   秦珣施礼:“儿臣不敢顶撞父皇,但是瑶瑶绝非父皇说的那种人,这中间定然是有误会。儿臣希望,能把这些误会讲清楚。”   “误会?”皇帝哂笑,“能有什么误会?你今日失礼无状,不是因为她?你那天拒绝朕指的婚事,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这个淫贱魅惑的女子,你今日会站在这里这样跟你的父皇说话?!”   他不能提珍妃,不能提秦珩,他只能狠抓这一点。   陶皇后也看出来了,皇帝今日似是在针对这个柳氏。方才那个被她否定了的念头,又一次浮上她的心头。   她颤声道:“皇上……”   “淫贱魅惑?”秦珩闻言,心神巨震,身体微微一晃,眼中泪光盈盈。明明不是第一次听到父皇这般说,可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她的父皇就这般看她!她怎么可能去诱惑皇兄?那是她的兄长啊!   秦珣一怔,下意识去看瑶瑶,她眼里的泪光教他心中一痛,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他这才看向父皇:“儿臣今日情急之下御前失仪,并非有意冲撞父皇母后。至于之前父皇提的那桩亲事……”他的目光落在秦珩身上,轻飘飘的。他缓缓勾了勾唇角:“儿臣确实不同意。但是,并不是因为瑶瑶的怂恿魅惑。”   “哦?”皇帝目光沉沉,“既然不是她的缘故,那你就不要管朕怎么处置她。”他提高了声音:“来人!”   侍卫齐齐行礼:“属下在!”作势便要来捉秦珩。   秦珩一惊,父皇想怎么处置她?这个时候,要说明真相证明自己绝不会魅惑皇兄么?不行,不妥。欺君之罪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正思索对策,手忽然被皇兄捉住。她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望着她,眼中星光璀璨。   秦珣将她护在身后,扫视了正欲上前的侍卫,冷声道:“我看谁敢?”   他声音不大,然而神色冷峻端肃,凛然生威,在场侍卫皆停步不前。   皇帝面沉如水:“珣儿!”   不知道为什么,巨大的不安忽然笼罩了秦珩,她听到皇兄一字一字地道:“父皇想要处置她,请恕儿臣不能同意,瑶瑶从未诱惑过儿臣,反而是儿臣想要娶她为妻。父皇若真想怪罪,就怪罪儿臣吧。”   “你说什么?!”秦珩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兄。   即使是想为她开脱,也不该选这么一个理由。   娶她为妻?他是情急之下,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还是他不想父皇干涉他的亲事,所以拿她做幌子?或者是他另有打算?   她心里乱糟糟的,耳畔反复回响着皇兄那句“想要娶她为妻”。   在这个时候,她还能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至少父皇不会把她和四皇子秦珩联系到一起。   她一时之间给皇兄的行为寻找了很多理由,但这都无法减轻她心头的慌乱。   皇兄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挣脱不得,面色发白。   皇帝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缓缓扫过,他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你说什么?你要娶她为妻?”   “是。”秦珣声音不大,但是目光格外坚定。   皇帝怒极反笑:“你还真是要气死朕。”   这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名。   “儿臣不敢。”秦珣当即跪倒,一脸惶恐之色。   秦珩也跟着跪在地上,一颗心提的高高的。今日之事在她看来,就是莫名其妙。母后奇怪,父皇奇怪,皇兄也奇怪。尤其是父皇,对她的恨意简直突破天际。   父皇是忘了母妃的相貌?也忘了四皇子的相貌么?不然他怎么可能对一张甚是相似的脸说出“淫贱相”这样的话?!   她做了他十多年的儿子,他竟这般说她……   皇帝哂笑:“不敢?朕看你可不像不敢。”   在他面前怒目而视逞英雄?   陶皇后忙给侍卫们使了个眼色:“你们先下去!”   侍卫应声而退。   陶皇后意识到她今日可能做错了事情。她不该在今天传唤柳瑶瑶进宫。传就传吧,更不该教皇上撞见。她没想到皇帝看到柳瑶瑶后反应这么大,竟是不管不顾想要其性命的样子。她更没想到秦珣的反应,看似恭谨,实则毫不退缩。若真冲突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后宫佳丽不少,对儿子的房中事也不大爱管。太子秦璋东宫只有一个太子妃,皇帝也没说什么。怎么就这么反感柳瑶瑶?   真是因为秦珣拒绝了那桩婚事?可那也过去一段时日了,皇帝当时没说什么,怎么会留到今日才发作?   皇帝很反常。   这不像是对儿子身边的女人,倒是像……   她险些忘了,皇帝是见到柳瑶瑶的相貌后,才勃然作色的。   这张脸,这张脸……   陶皇后不敢再想下去,她给皇帝递了杯茶:“皇上今日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大?孩子不好,教他就是了。值得这样大动肝火?珣儿也是,明知你父皇在气头上,还非要顶撞他!珣儿,还不向你父皇道歉?!”   皇帝精准地捕捉到了陶皇后脸上的惊恐之色,他心头一跳。皇后起疑了?他可不想皇后知道他失态的缘由。   他目光沉沉,从柳氏身上略过。今日之事,他确实是有些失态了。   秦珣言辞恳切:“父皇息怒,儿臣无意顶撞父皇。但是,瑶瑶是个好姑娘,儿臣不明白父皇既是有道明君,为何会对她有偏见。”   他思绪转的极快,短时间内脑海里已转过万千念头。为何?是因为瑶瑶的相貌?是因为陆大夫说的,四弟不是父皇亲生的,父皇迁怒到了瑶瑶身上?   如果真是因为这个缘故的话,瑶瑶暂时还是安全的。父皇爱面子,肯定不会把这么一个理由摆到明面上来。这样也就不难理解父皇一口一个“魅惑”、“怂恿”,却拿不出其他的理由了。   秦珣低声续道:“儿臣从小到大,没求过父皇什么。现在儿臣想求父皇,求父皇饶过瑶瑶。”他的声音里有些许酸楚:“求父皇饶了瑶瑶。”   他跪伏于地,格外恭敬。   他在赌,赌陶皇后递了台阶,他又将话说到这份上后,父皇会退让。——毕竟父皇早年曾立志要做明君,还不杀谏臣。   然而皇帝只是轻哼了一声,面色阴沉,格外难看。秦珣说的情真意切,他又不能直接告诉儿子,不是偏见,是因为她那张脸。说不定柳氏在老三心里分量重,就是因为她相貌的缘故。   皇帝心中憋闷,却不能说出口。   秦珣心念微动,收敛了表情,继续说道:“是儿臣无状了。若父皇真恼了儿臣,不想儿臣在京中侍奉,那儿臣愿再次前往边关,守卫疆土。”   父皇近来身子不适,大皇兄蠢蠢欲动。父皇最担心的,大概就是北疆的健威侯了。健威侯一直是父皇的心腹大患。   旁边的陶皇后心里一动,忙道:“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你父皇又怎会恼你?”她又看向皇帝,微微一笑:“皇上,别吓着孩子了。”   秦珩心中惊诧莫名,今日初进宫时,皇后娘娘对她的态度并不好,怎么到了这会儿,又像是站在她这边,帮她打圆场了?   皇帝目光微闪,面色稍微缓和:“朕不是要吓你。只是你今天教朕失望了。”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跪在秦珣身后的柳瑶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他心中的怒火并未因此而消散。   但是秦珣的话,对他而言,无疑很有诱惑力。皇帝想养好身体,就要分权,要扶持太子继位。那大皇子和健威侯的势力就必须得削弱。健威侯在边关根基极稳,一时动他不得。而且即使真的有人铲除了健威侯,皇帝也担心那人会成为第二个健威侯。   可如果那个人是秦珣的话,皇帝的担心可以减轻一层。不管怎样,秦珣是他的亲儿子,跟太子也算亲近。   现在不是跟老三生嫌隙的时候,他还有用得着老三的地方。今天确实是他失态了。   秦珣听父皇语气转圜,心下稍安:“请父皇保重龙体。”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应以龙体为重,孩子们哪里做的不好,慢慢教就是。”甚是温良大方。   皇帝冷哼一声:“慢慢教,慢慢教。十八九了,还慢慢教?!都是你,把他们给宠坏了。”他面上带些怒气:“要朕饶过她,原也不难。但你想娶她为妻,朕绝对不会同意!”   他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直到父皇消失不见,秦珩提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她惊觉自己后背冷汗涔涔,浸湿里衣,腿都有些发软了。危险已经过去,但铺天盖地的恐惧却在此刻来到。   秦珣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在起身时,小心将她扶了起来。他冲陶皇后施礼:“如果母后无其他吩咐,那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陶皇后原本有些话,想说给柳瑶瑶听,让其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莫要一味痴缠晋王。但是今日看见了柳瑶瑶的面容,又有皇帝突然到来这么一出,陶皇后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现下没心情去想那些,她心里有更重要,更要紧的事情。她只挥了挥手,颇为疲惫的模样:“你们去吧,本宫乏了。”   “儿臣告退。”秦珣重又施礼,拉着秦珩的手,一步一步往外走。   这一路,瑶瑶异常安静,连一句话都没有。   秦珣觉得不对劲儿,回头看去,却见她面色煞白,秋水样的眸子里雾茫茫一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瑶瑶。巨大的恐慌忽然笼罩了他,他轻轻环住她肩头,放柔了声音:“瑶瑶,别怕,瑶瑶,没事了……”   秦珩眨了眨眼,泪珠成线,从眼角滑落。她怔怔地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远方。她声音极轻极轻:“他方才想杀我……”   “没事了,没事了,瑶瑶……”秦珣神情温柔,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没事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说我淫贱相……”   秦珣一怔,父皇这样骂瑶瑶?他极为心疼,柔声道:“没有,我们瑶瑶最好看了,端庄大方,是最好看的小姑娘。”   宫中不是久留之地,在宫中哭泣更是大忌。秦珣干脆将她打横抱起,轻声道:“瑶瑶别怕,咱们先回家。”   秦珩不说话,也不反抗,任他抱着,一声不吭。   他臂弯里抱着一个人,但是脚下生风,行得极快。   他进宫时,赶得及,是骑马来的。阿武机灵,早教人赶了马车在宫门口迎接柳姑娘。这会儿看见王爷抱着人回来,车夫吓了一跳:“王爷,怎么了?”   秦珣也不多话,直接抱了瑶瑶上车,将她安置好,才让车夫赶车回府。   他握着瑶瑶的手,声音温柔:“是哥哥不好,是哥哥来迟了,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秦珩这会儿眼里没有泪水,黑亮的眼珠慢慢动了动,她看着他,忽然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   秦珣心里一惊:“瑶瑶……”   “我怎么会怪哥哥呢?哥哥没有来迟。要怪,只能怪我啊。若是我当初了死在了荆棘崖,没有回京,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我怎么能怪哥哥呢?”   “瑶瑶!”秦珣心中一凛,剧痛钻心。他动了动唇,她是在怪他带她回京么?   他从不后悔带她回京城。他后悔,也只是后悔自己准备不周,没有保护好她。   深吸一口气,秦珣一字一字道:“你在怪我。”他试图跟她解释:“你如果不回京,对我不公平。”   她若留在太平县,太平倒也太平。但是他们这一生,恐怕也再无其他可能。   秦珩抬眸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她对自己说,别这样,秦瑶,你别这样。你别任性,他没有向父皇告发你,你该感激才是。他估计也没想到,父皇今天会有这么一出。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难受。她不想再担惊受怕。   秦珣长叹一声,伸臂将她揽在怀里。怀里的她异常温顺,可他的心却被硌得发疼。她到底还是怨把她带回了京城。   “他骂我,他还要杀我。”秦珩在他怀里动了动,微微抬起头,“我怕,我很害怕,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哥哥你待我好,你放我走好不好?如果你怪我当初骗了你,怪我不告而别。那你告诉我,我要做些什么,你才能原谅我,放我走?”   秦珣心头莫名慌乱,他动了动唇,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他知道她是被吓坏了,才口不择言。可是她口口声声说要他放她走,他心痛难忍。   他怎么可能放她离开?他只能告诉她:“瑶瑶,不要说这种话。今天的事情,以后都不会发生。如果你不想待在京城,咱们去边疆,或者我请旨去封地。我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中。”   秦珩没听到想要的回答,委屈而失落。为什么呢?父皇见到她,憎恶到想杀了她。而皇兄也不肯放了她。   温热的泪珠滚滚而落,她伏在皇兄怀中,一声不吭。   怀中人不再乱动,也不再说话。秦珣细看时,她双目紧阖,鼻尖微红,脸上泪痕斑斑,惹人怜爱,竟是睡着了。   秦珣心下一叹,轻轻吻上她的眉间,无限爱怜。他暗想,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再有。   他小心将她放在膝头,动作轻柔,唯恐吵醒了她。但他不知道,在他的视线范围外,秦珩睫羽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第72章 秘密   眉心间温热的触感教她胆战心惊。她枕在皇兄膝头, 动也不敢动,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皇兄方才是亲了她么?这个猜测令她不寒而栗。他是她的兄长, 怎么能对她做出这种事情来?   可是, 温热的触感那么清晰,她无法欺骗自己只是她的错觉。   秦珩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 努力思索,想为皇兄的行为找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是他不小心碰到了?或者是就像他抱了她一样, 仅仅是出于对妹妹的关心安慰?毕竟她方才都怕成那样了, 他心下怜惜, 表达不当也很正常……   皇兄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不伦的心思?是她想多了, 肯定是她想多了。   他可以说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尽管他对她的好,她并不完全想要。先时她是四皇子, 假死离去, 真正为她伤心的除了他, 恐怕再无旁人。她清楚地记得, 后来在太平县时遇到危险, 他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 哪怕他当时恼了她。方才在凤仪宫, 面对父皇, 他也毫不退缩。   除了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带她回京城,可以说他没有半点对不起她, 相反他一直以来都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她身边,将她护在身后。   她以为,他是想真心对她好的,他是真的拿她当亲妹妹来疼的。   她对自己说:秦瑶,停下来,不要再想了。不要这样揣测他!皇兄不可能对你有那种心思!   如是这般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她内心的恐惧才渐渐减轻了一些,可是仍然慌乱不安。   她双目微阖,依然伏在他膝头。她鼻端萦绕着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却异常清晰。她的脸颊一点点升温发烫。   秦珣方才冲动之下,在瑶瑶眉心落下一个吻。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胸腔满满的,胀胀的。   马车一路疾行,车厢里安安静静。秦珣低头看着枕在他膝头的人,神情温柔而专注。   马车在晋王府门口停下。   秦珣见瑶瑶还兀自睡着,嫩脸匀红。他不忍将她唤醒,思忖着不如将她抱回府里也就是了。   然而他刚将手放在她肩头,瑶瑶就醒了过来,她睁着眼,有些迷茫的模样:“到了?我,我好像睡着了。”   秦珣点头:“嗯,到了,原本想着不叫醒你。”   见她没有提起前事,他心里蓦然松了口气。瑶瑶睡了一觉,先前的悲愤委屈消了不少。看上去平静了许多。他想,他再好好宽慰一番,教她舒心。她方才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不作数的。   秦珩根本就没有睡着,她轻轻“嗯”了一声:“我已经醒了。”不叫醒她,是一直待在这儿等她醒来?还是直接悄悄将她抱下车?   她不敢深想,随着他跳下马车进府。   秦珣站在她身侧,有心想安慰她几句,可看她神色,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想了想,低声道:“瑶瑶,我……”   他刚开口,秦珩便抢先道:“哥哥,我想沐浴休息了。”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柔柔,满是恳求。   对她这种眼神,秦珣向来无法拒绝。他暂且压下心头的话,略一颔首:“嗯,那你先休息。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再说。”   秦珩冲他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需要好好缓缓。   秦珩告诉丫鬟,她想沐浴。不多时,热水就备好了。她在晋王府,吃穿用度皆是上乘。她想要什么,很快就会有人备好。   水汽氤氲,花香馥郁。秦珩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沐桶中。望着袅袅升腾的水汽,她神情怔忪,思绪万千。   今日在凤仪宫的事情一点点浮现在她脑海。父皇母后准许她离开皇宫,是不是已经打算放过她?   原本这种事情她该跟皇兄好好商量商量,但是现在她又犹豫了。   相较于父皇、母后的反常,今日皇兄的表现更教她震撼。明明已经告诉自己很多次,不要再想了,可她还是忍不住去回想。   皇兄在父皇母后面前说,想要娶她为妻,他还悄悄吻她眉心……   她找了种种理由,仍是没办法用想多了来说服自己。   秦珩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想不明白,那就想办法去确认一下。她睁开眼,右掌拍了一下水面。   水花迸起,溅在她脸上。她用手一把抹去。   是与不是,总要确定一下,心里存着疙瘩也不行。   打定主意,她心下稍安。水已经有些凉了。她匆匆出浴,擦干身子,换了其他衣衫,默默思索试探的法子。   但愿是她想多了。   秦珩这边思绪繁多,那厢陶皇后也是满腹忧虑。   皇帝和秦珣等人先后离去,陶皇后面上的担忧之色再也遮掩不住。今天的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原以为晋王中意的女子会如何如何。她见其一面,训导几句,让那人知道了本分,自发自觉不再缠着晋王,也就行了。   她哪里想到柳瑶瑶会生成这么一副相貌?而且偏生还给皇帝看到?多年夫妻,陶皇后很清楚,今天的皇帝很反常。按理说,柳瑶瑶生的像四皇子,皇帝虽然不喜欢那个儿子,可看在后者已经不在人世的份上,应该会有些许怜惜才是。为何皇帝会那般憎恶?   难道皇帝知道了什么?不应该啊。   还是说皇帝根本没看出柳瑶瑶和四皇子秦珩的相似之处?   柳瑶瑶是个隐患。若是皇帝私底下派人要了柳瑶瑶的性命,或者查些什么……   陶皇后身体微颤,轻轻摇了摇头。不行,不能这样。   她正想着,太监禀报,说是太子秦璋求见。陶皇后收敛了情绪,定了定神:“快请进来。”   太子秦璋进得凤仪宫,先向母后请安行礼,略坐了一坐后,才讲起他此行的目的。他轻声道:“儿臣听闻母后今日传了瑶瑶姑娘进宫?”   陶皇后正想此事,她瞧了儿子一眼:“璋儿也知道了?”   秦璋低头一笑:“母后,宫里哪有什么秘密?只要有心,没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陶皇后神色微微一变,低声道:“只要有心,没有什么不能知道?”   秦璋注意到母后神色有异,心中略感惊诧,但并未往心里去。他笑笑:“母后保重身体,三弟府上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想必母后今日也见过瑶瑶姑娘了,自然也就明白三弟为何在乎她。”他叹了口气:“四弟不在人世后,这个瑶瑶姑娘,对三弟来说,也是一个慰藉。”他看着自己的母亲,续道:“瑶瑶和三弟,不是母后想的那种关系……”   他听说母后召了瑶瑶姑娘进宫,心中不安。瑶瑶姑娘天真单纯,大约是不通世事的。若是她惹怒了母后,母后处罚她,再与三弟生了嫌隙,那就很不好了。   三弟跟他走得近,明显也愿意支持他。他不想母后多生事端。   可惜今日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只能希望母后往后注意。   陶皇后摆了摆手:“别说了,母后省得。”说什么都迟了,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揉了揉发痛的脑袋:“璋儿,你先回去。母后有些不舒服,想休息一下。”   秦璋看她神情痛苦,心下一痛:“母后又犯病了?儿臣这就传太医。”   “不必了——”陶皇后连忙阻止他,“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多年的老毛病了,太医也没法子。母后自个儿歇一歇就成。”   “太医不行,不如儿臣请父皇张贴皇榜,寻访民间神医?”太子一脸担忧关切,“母后受头痛折磨多年,儿臣于心不忍。”   陶皇后勉强一笑:“无碍的,母后这个年纪,也不想折腾什么了。只要璋儿好好的,母后就满足了……璋儿,你在这里,母后没法休息。你且回东宫去。你想说的,母后都明白。”   秦璋见她态度坚决,只得听命退下,教宫人来服侍母后休息。   宫人点燃了安神香,陶皇后除去外衫鞋袜,侧卧在床榻。但疼痛并未缓解多少。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疼痛才渐渐减轻。   陶皇后穿衣下床,命宫人为其梳妆打扮,她就又成了往日那个端庄大方的一国之母。   她对镜打量着自己,除却脸色白些,眼睛红些,并无任何异样。她缓缓吐口浊气,吩咐高公公:“高成海,明日请定方伯许夫人进宫一趟。”   高公公不敢多问,应道:“是,娘娘。”   他看着陶皇后苍白的面色,暗暗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头痛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疼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陶皇后回转身,看向高公公,轻声问:“你瞧那个柳氏,模样像谁?”   高公公一愣,像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像已逝的四殿下啊。但是皇后娘娘特意问起,他肯定不能这般说,只能忖度着道:“老奴瞧着,有几分像齐王殿下的模样。”停顿了一下,他又续道:“只怕晋王殿下也是这么想的。”   论理,他是不该说的。可是,今天他也看到了,晋王很维护柳氏。不能说跟四殿下没一丁点关系。   陶皇后怔怔的,不生疲惫的模样。她摆手:“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瞧,高成海也看出来像了。皇帝能察觉不到?   她想,肯定发生了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发生的这件事还非常重要。   柳瑶瑶,柳瑶瑶。   她怎么偏生就在今天召了柳瑶瑶进宫呢?   ——皇帝当然察觉到了柳瑶瑶和秦珩的相似。不但察觉到了,他还想了很多。他今日原本是想除掉她的,可惜有秦珣拦着。他还有用得着秦珣的地方,而且今日,他除掉她的理由也不够充分。   这世上真有人会这般相像么?会不会柳氏和秦珩之间有血缘?皇帝暗暗思索许久,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是有人下的一盘很大的棋。先让他无法诞育子嗣,再用秦珩混淆他的血脉,最终目的是夺得皇位。只是下棋的人,没想到秦珩不中用,又早死。   也许苏氏当年只生下一个孩子,秦珩是抱来的。   不对不对,秦珩的容貌很像珍妃,做不得假。而且,从宫外抱一个孩子充数,谈何容易?   ……   可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皇帝都不能深想,越想越怒,暗骂手下人无能。查了一个多月了,半点进展都没有!   他心中愤怒,猛然站起。然而动作太急,他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在地,眼前也有金星乱晃。他勉力使自己站稳,提高了声音:“孙遇才,传太医!”   看来他果真动怒不得。   秦珩不知道她离开皇宫之后,在父皇母后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她沐浴更衣,整理心情,使自己看起来格外正常。   在皇兄书房外,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敲响了门。   秦珣刚将写好的信件收起,就听到了敲门声。他心里一惊:“谁?”   “哥哥,是我。”门外是瑶瑶的声音。   秦珣应声打开了门:“快进来。”他打量着她,脸颊微红,水眸晶灿,看着神色如常,并无任何不同。他的心情也跟着好转,微微含笑:“你休息好了?”   秦珩低了头:“……嗯,有点话,想跟哥哥说。”温柔美好。   “不急的话,你先等一下。我不到半刻钟就回来。”秦珣扬了扬手里的信封,“我找人送封信出去。”   “嗯。”秦珩点头,“那我先在这儿等你。”她轻轻笑了笑:“哥哥,我不急。”   她有些紧张,或许她还需要再准备准备。   秦珣冲她一笑,走出书房。   安安静静站在书房,秦珩心里有一点微妙。他对她很放心,书房重地,从不防她。      皇兄回来的很快,他拉着她坐下,两人相距仅有一尺左右。   先时两人也曾离得这般近过,那时秦珩没察觉什么不妥。可今天,她竟然觉得怪异。   秦珣主动开口:“瑶瑶,你休息了一会儿,心情有没有好些?改日我带你出京走走,怎么样?”   “出京?”秦珩诧异,“去哪里?”   秦珣伸手,理了理瑶瑶微乱的鬓发:“去哪里?如果去边关,你怕不怕?”   在他的手伸过来时,秦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明明他之前也帮她梳过头,绾过发,可她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般不自在过。   “……要去边关吗?为什么要去边关?”秦珩看着他,轻声问道。   秦珣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京城可能不大太平。”   更重要的是,他想快些有能护住她的资本。   秦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偏了偏头,问道:“京城不太平?哥哥的意思是害怕父皇母后对我不利么?”   “什么?”秦珣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忧。他略一沉吟,缓缓说道:“瑶瑶……”   “其实不会的。”秦珩打断了他的话,她眼中漾起浅浅的笑意,“父皇母后对咱们有误会。只要误会解除了,那就没事了。”   “什么误会?”秦珣下意识问。   秦珩轻轻叹了口气:“唉,什么误会?皇兄没有看出来么?父皇母后都以为我是魅惑皇兄的坏女人,是因为我的缘故,皇兄才会不听话,拒婚。可是咱们都很清楚,事实不是这样的啊……”   眉心微跳,秦珣不等她说完,就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他皱眉:“瑶瑶,你……”   他心说,父皇母后说的难听,说的不是事实。但是有一点,他们说对了。他不想娶陶家小姐,确实跟瑶瑶有些关系。不过他拒婚当时,并没有动过想娶瑶瑶的念头。他那时只是单纯地记得,他们少时说过的话。   十三岁的她,有些认真,有些怅惘:“有的事,还是跟心仪的人一起做比较好……”   他记到了现在。   秦珩笑了一笑,继续说道:“要想让他们不再误会咱们,其实也有很多方法,是不是?”   说到这里,秦珣已经隐隐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他黑眸沉了沉,一字一字道:“你有什么办法?”   “成亲啊。”   “你说——什么?”秦珣声音有些沙哑。   秦珩只当未曾察觉,自顾自道:“皇兄成亲或者我成亲。父皇母后自然就会明白是误会了。当然,皇兄的婚事很重要,不能草率了。那我嫁人好了……”   “你嫁人?”秦珣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中又急又痛又怒。前不久,她还笑靥如花,对他说,一辈子不成亲也挺好。这就想着嫁人了?   他语调转冷,面无表情:“哦?倒真是个好主意,那你想嫁给谁?杜子清?”   秦珩看他神色,无喜无悲,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她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道:“长兄如父,我的亲事,自然由皇兄做主。”   “是么?”秦珣勾了勾唇角,面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我做主?那你知不知道,我想把你嫁给谁?”他顿了一顿:“瑶瑶,你还记不记得,今日在凤仪宫,父皇母后面前,我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秦珩大惊,面色苍白。   “我说,我想娶你为妻。”看她神情惊惶,秦珣的声音稍微温和了一些。他尽量忽视心头的酸楚,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秦珩激灵灵打个寒颤:“哥哥,那,那不是情急之下的借口么?”她连话都快说不利索了,怔怔地道:“我们,我们是兄妹啊,我们不能……不能。这是乱了人伦纲常的……”   她心中慌乱,眼泪几欲掉落。是真的,他,他竟真的对她存了这种心思!她急急忙忙起身,想要快些离开他。   秦珣见她如此,心下一叹,伸手轻轻一扯,直接将她揽进了怀里。他轻声道:“瑶瑶,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们,不是兄妹。”   柔软的腰肢被完全禁锢住,秦珩耳朵嗡嗡直响。听到他这么一句话,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呆愣愣的,一时竟忘了挣扎:“皇兄说什么?”   不是兄妹?怎么可能?   第73章 告白   他们虽然不同母, 可确实是同源同宗同父的兄妹。他这一句不是兄妹,又从何说起?   秦珣看不见她神色, 但是也能猜到。原本他没打算现在告诉她, 一则他没有足够的证据,二则他知道她肯定很难面对事情的真相。   从一个公主, 变成一个父不详的人。这样的转变,任何人都难以承受。不过他也不能瞒她一辈子。毕竟两人要在一起, 就必须挑明身世。   他想, 太快了, 今天就告诉她,太快了。   然而, 已经开了头,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秦珣低下头,面对着她, 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温声道:“瑶瑶, 我说我们不是兄妹。你不是我妹妹, 你能明白么?”   秦珩摇头, 怔怔的:“我是, 我是你妹妹。”   为什么不是?难道她不做秦珩, 做了柳瑶瑶, 就不是父皇的女儿?他们身上的血缘就斩断了么?多么可笑。   秦珣松开她,拉着她坐下,耐心十足:“我原本也以为你是, 但是事实上,你不是。瑶瑶,你不是父皇的骨肉,大概在十七年零九个月以前,父皇中了一种毒药,导致他不能再诞育子嗣。而你,不足十六,你的生父,不是父皇。”   秦珩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皇兄说笑的吧?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她心说怎么可能?父皇中毒不能诞育子嗣?当她是傻子么?前不久她还隐约听说宫里有个娘娘小产呢。皇家子嗣难养活是真,怎么就是父皇不能诞育子嗣了?而且这个时间点还找的真巧妙,不是十七年,不是十八年,偏偏就是十七年零九个月?倒像是特意为了说明,宫里的皇子公主,只有她一个不是亲生。   秦珣看着她:“不是玩笑,这都是真的。你的母妃,有孕不足八个月,就生下了你,你当你真的是早产么?”   秦珩神情微变,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她对母妃没什么印象,可她也不止一次听人说过母妃老实不争。为何到了皇兄口中,母妃背叛了父皇?她也成了野种?   她轻轻摇头,她不能接受,她也不相信。   秦珣看她神色,知道她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接受。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继续说道:“这件事,恐怕父皇也知道了。父皇前段时日身体有恙,去了清仁巷南雅堂找陆大夫。已经尽知始末。所以,他见了你的相貌,才会大怒。瑶瑶,不是你长的不好,是父皇在迁怒。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父皇又怎会这般骂你?”   “我不信。”秦珩脸庞雪白,睫羽轻颤,“我不信啊。这不可能的。我不相信……”她连连摇头,泪珠不知不觉中滚滚而落。   不管是父皇骂她淫贱相,还是她不是父皇的女儿,她都不能接受。   她对自己说,是皇兄在骗她,为了掩盖自己不伦的心思,竟用这么一个蹩脚的谎言来骗她。肯定是骗她。如果是真的,他早就拿出证据告诉她真相了,又何必等到她察觉到他的心思之后?   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告诉她,不,不是的。他不是那种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很了解他。   她心里乱糟糟的,低了头,喃声道:“哥哥,你让我想想,你给我证据,我不相信的。你说我不是父皇的女儿,那我是谁的女儿?我不信的,我不信你……”   她很想相信他的,可他话里的内容,她却不信。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字一字道:“我不相信,我要证据。”   “好,我明日带你去看证据。”秦珣双目微敛,心下一叹,缓缓说道,“瑶瑶,你不要难过。不是兄妹也没什么,不是兄妹,我也会对你好,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秦珩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哥哥?”   她心头似有一道亮光闪过,他说这些,是不是就是为了那一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她心神巨震,不敢再想下去。   迎着她的目光,秦珣微微一笑:“嗯?”   他微微上扬的眉眼,俊美而精致,那黑眸深处似乎有光亮能蛊惑人心。秦珩不敢看他的眼睛,生生避开了去。好一会儿她才手撑着他的胸膛,从他怀里挣出,偏了头,也不看他,轻声道:“我先回去,哥哥,我先回去。”   见她面色苍白,神情恍惚,秦珣心中不忍,他点了点头:“嗯,明天一起过中秋。”他略一沉吟,续道:“我送你吧?”他伸出手欲去扶她。   她这个样子,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不用,不用。”秦珩不等他的手靠近,就后退了一步,“我自己能行。”   她转身退了出去,先时是慢走,出了书房后,越行越急,再后来几乎成了小跑,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回到院子,秦珩直接吩咐:“小蝶,备水,我要沐浴。”   “啊?”小蝶愣了愣,心里奇怪,姑娘不是刚沐浴过吗?然而柳姑娘吩咐了,她自然照办。   秦珩将自己浸泡在热水中,双目微阖,她这十多年的过往一点一点浮上心头。童年时在姨母手下艰难地讨生活,十岁以后想方设法去结交皇兄,荆棘崖假死,太平县重逢,后来随皇兄回京……   她还不到十六岁,可她似乎什么都经历过了。今天老天爷跟她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她的皇兄想娶她,还告诉她,他们不是兄妹。   她怎么能相信呢?   皇兄说明天给她看证据,她要看一看,他所谓的证据,究竟是什么。   他是不是在骗她,一看便知。   这一夜,秦珩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想,皇兄既然敢带她看证据,那肯定是准备好了的。只是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证据。   如果他们真不是兄妹,那她该如何做?真要如他所愿,嫁给他么?不,父皇都不会同意的。如果是兄妹呢?那又当如何?皇兄对她产生这种心思,会因为血缘的存在而消退么?   她揉了揉眉心,明明她已经沐浴了两次,可那温热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眉间。她不明白皇兄为什么会对她生出那种心思。两人做了多年的手足,即使他以为不是兄妹,也不该……   他们两人的关系是由她而起的,是她当初主动与他相交。如今他说想要娶她,她惊惶恐惧的同时,还有些若有若无的罪恶感。若是她当时没有去亲近他,想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秦珩躺在床上,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天快亮时,她才勉强睡去。然而这一觉她睡得也不踏实。她恍恍惚惚,似梦非梦。   红床,红帐,红烛。   做皇帝打扮的三皇兄眉目清冷而矜贵:“朕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在宫里活这么大的……”   梦里的她一言不发,任由他解去了红色的衣衫……   秦珩惊醒时,满头冷汗。她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惊魂未定。   她想,她肯定是怕极了,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她不敢想象,真如梦中那般,他在她身上暧昧地喘息。   她抹了一把汗。   窗子上泛着白光,天已经大亮了。   她洗漱过后,小蝶服侍她更衣。知道姑娘今天要出门,小蝶笑嘻嘻的:“姑娘,穿这件红衣裳吧,很称肤色的。”   秦珩心中一凛,一些破碎的画面浮上心头。她摆了摆手:“不,要秋香色。”   “啊,那就秋香色的吧。”小蝶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红的好看。姑娘今日跟王爷一起出门呢,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样王爷也高兴。”   秦珩动作微顿,扫了她一眼,心下暗叹。很早以前小蝶就说过,以为她跟皇兄是那种关系。可是,自小蝶口中听到和皇兄亲口说出,给她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勉强梳洗一番,简单吃了一些东西。秦珣就来接她了。   此行除了车夫未带旁人。   秦珩坐在车厢里,一语不发。她下意识离皇兄远远的。   秦珣眼神一黯,移到她跟前,执了她的手。——秦珩想挣脱,却未能成功。——秦珣抿了抿唇,轻声道:“瑶瑶,等会儿你不要想太多。其实没什么影响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秦珩低着头,并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这样不妥,轻轻“嗯”了一声。   她今日并无失态之举,秦珣也暗暗放心。他想,可能是他想多了,瑶瑶的接受能力很强的。她现在难受一些,等过些日子,他们离开了京城,她散散心,又明白他对她的好,那时他们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马车到了清仁巷的巷口。   秦珣当下跳下车,又扶了瑶瑶下来。   巷子第一家便是南雅堂,然而南雅堂的门口,却白纸黑字写着:“大夫有恙暂不看诊”几个大字。   秦珣心中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便是这里么?”秦珩低声问道。   “嗯。”秦珣点头,“上次给你买的消痣的药水也是此地。就是那回,我知道了你,一些事情。”   秦珩心跳加速,慌乱不安,手心里俱是汗意。她扯了扯秦珣的袖子:“哥哥,我们进去。”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慌,秦瑶。你不要慌。   秦珣看了她一眼,带她入内。   南雅堂安安静静,只有一个药童在柜台前打盹儿。看见他们后,直接摆手:“抓药可以,看诊不行,陆大夫病了,不给人看诊了。”   “我们不看病。”秦珣沉声道,“我有事找陆大夫。”   “那真是不巧了,陆大夫人不在。他病了,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死不了,但是麻烦的很。他只好到外地找人看病去了。”药童想到了什么,又道,“哦,是了。你们是不是要问,他为什么不自己看病?那是因为医者不自医。没了。”   秦珣眉心一跳,面色难看:“他去外地?去了哪个外地?何时回来?”   怎么就这般不巧,偏生他今日找来了,陆大夫却不在。   “什么时候回来?这可说不准,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一年半载。陆大夫的性子……”药童摇了摇头,“不好说。”   秦珣皱眉:“怎么就一年半载?”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他是大夫,也有可能一路行医,一路回京啊……”药童挠了挠头,“总之,你们有事,以后再来吧。”   秦珣失望不平,待要细问,却被一只小手捉住了衣袖。   秦珩声音很低,很平。她慢悠悠道:“哥哥,咱们回去吧。”   她神色平静,秦珣却暗自不安,他点头:“好,咱们先回。”   在清仁巷,秦珣向旁人打探,得知陆大夫却是好几天不露面了。现在南雅堂给方子,照样抓药。真有病,还得去其他医馆。   秦珣心中懊恼,只得作罢。   回去的途中,他向瑶瑶解释:“这位陆大夫,他知道的。就是他诊出了父皇身体有毒,而且那毒是十七年零九个月……”   末了,他将那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他叹息,不无遗憾:“可惜陆大夫不在,不能亲口告诉你。”   秦珩看着他,没有说话。原来这就是皇兄所谓的证据么?这证据如何能让她信服?更何况,就是这些证据,他也拿不出来。所以说,所谓的不是兄妹,仅仅是他的一句话?   这教她怎么相信?   秦珣握了她的手,轻声说道:“我后来问过你,瑶瑶,咱们不是兄妹,你会怎样?那日你说,不管是不是兄妹,我都是你最重要的人。瑶瑶,这话你还记不记得?”   秦珩背后浮起一层冷汗。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他就动了那样的念头?   她手心冰凉,秦珣一惊:“瑶瑶,你在害怕?”   秦珩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   怕,怎么能不怕?不管是不是兄妹,他想娶她,这都教她惊恐害怕。   恐惧不安一点一点自心底滋生蔓延。   “等陆大夫回来了,咱们再来找他,他医术超群……”   秦珩默不作声,心说,我永远都不想来找他。   他们离开以后,药童丢下手头的东西,急匆匆往后院跑。他一进后院,就低声叫道:“师父,师父!真有人来找你了,还说是问你事情的。我按照你的吩咐,全都说了。”   躺椅上斜躺着的人,抄起手里的书,在药童脑袋上敲了一下:“那你急什么?不知道你师父我,不在京城吗?你这样跑过来,万一人家杀个回马枪呢?岂不全露馅了?”   “哦,好吧。”药童摸了摸脑袋,“那我这就回去。”   “快去,快去!”陆大夫挥手,极不耐烦。   药童嘿嘿一笑,撒腿就跑。其实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装病说自己不在京城,可他明明就在京城啊,真是奇怪!   陆大夫手里的书却再也看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他行医数十年,只遇见过一次鸳鸯散的病例。   然而那病人第二次登门时,他为其诊脉,一不留神,看到了对方袖子里头的一抹明黄。当时惊得他险些魂飞魄散。   明黄,谁人能用明黄?联系一下那人的年龄气度,他不难猜出对方是谁。   可是,他宁愿他没猜出来。堂堂天子被人下了鸳鸯散!这宫闱秘辛若是给人知道了,恐怕他自己也要跟着掉脑袋。   偏生他那天还将皇帝的病情老老实实告诉了自称是他儿子的家伙,还言之凿凿说对方不是皇帝的儿子。   这罪过可就更大了。要知道,他当时可就想着卷了细软逃走的,但一则害怕弄巧成拙。二则他的店铺田产全在京城。实在不便。   如果是皇帝中了鸳鸯散,那他若是能彻底消除根治,将来也可以来抵了他的无心之失。于是明知道鸳鸯散不可能有解药,他还是翻遍典籍来寻求根治之法,甚是是师父的笔记,他都没放过。   这一查,他更惊恐了。   师父的记录上,还真有一例。   那泛黄的册子上,清楚地写着:清平二十八年冬月,有男子求鸳鸯散。   清平二十八年冬月,距今正是十七年多,十八年不足。算起来,那位中鸳鸯散,也是这个时候。   这巧合,教他胆战心惊,不由地不多想。   求鸳鸯散那个男子,不会就是求了药给皇帝下的吧?反正已经证实了不会是皇帝本人。   陆大夫急得嘴上生了一串燎泡,他将那一页撕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太,太,太……可怕了。   不好离开京城,那除了装病,他还能做什么呢?   今天去寻访所谓的“证据”,无功而返,秦珣心里有些着急,也有些失望。他回府之后,将查探的珍妃的资料交予秦珩。   秦珩只粗略扫了一遍,要她怎么说?   就因为母妃有孕八月早产,所以就断定她不是父皇的骨肉?   秦珩有点想笑,却笑不出口。她明丽的眉眼毫无温度:“哥哥是什么意思?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她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恕我直言,哥哥所说的证据,根本不算证据。”   “瑶瑶……”秦珣微眯起眼,“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证据?”   他也知道,他说的略急了。在没有充分的、过硬的证据之前,他原本不该揭穿的。但是那时的情况,他只能选择说出真相。   秦珩抬头,直视着他:“哥哥说父皇不是我父亲,那我父亲是谁。”她稍微放柔了声音:“哥哥也不知道对不对?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她声音轻柔,好似呢喃:“哥哥,咱们感情好。但这不是,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咱们是亲人……”   “不是亲人。”秦珣打断了她的话,“没有兄长想娶妹妹。我对你的感情,也不是对妹妹。”他双目微敛,在她惊诧的目光中,缓缓续道:“我知道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你无法接受。我能理解,也不逼你。但我希望,你能记得你说过的话。”   “什么?”秦珩微怔。   秦珣倾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字道:“咱们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第74章 强吻   秦珩微怔:“我……”   她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她怎么不记得?   然而秦珣只是轻轻勾了勾唇, 将她鬓边微散的头发抚平:“瑶瑶,咱们日子还长着呢,证据会找到的。你,我也会得到。”   秦珩瞳孔微缩,呆呆地看着他转身离去。   她对自己说, 乱了,全乱了, 不该是这样。天知道, 当他在她耳边说“长长久久在一起”时, 她竟模模糊糊想着:如果不是兄妹, 真在一起也没什么。反正他已经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   可是不能啊, 没有如果,他们真的是兄妹, 那么又怎能做出有违纲常伦理的事情来?血缘关系, 不是你不承认就不存在的, 不是换了个身份就能抹煞的。   他们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   瑶瑶的反应,秦珣看在眼里, 紧张有,心疼有,失望也有。但是他还是希望, 她能早些想明白,平静接受事实。至于证据,除了陆大夫这个人证, 物证还真不好找。他后来也曾问过其他名医,竟无人知道鸳鸯散。   今日是八月中秋,原本该是阖家团聚之日,但他与瑶瑶现在却是这般状况。秦珣心中不快,傍晚去皇宫赴宴时,也目光沉沉,面无表情。   秦珣刚刚出发,不过一刻钟,晋王府就来人了。一个相貌富态的太监,尖着嗓子道:“柳氏呢?皇上口谕,宣柳氏觐见。”   阿武一愣:“公公瞧着有些面生,阿武一时顶不准。敢问公公以前是在哪个宫当差的?”   太监横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阿武,这宫里头,你不认识的人,多着呢,也不是任何一个,你都觉得面熟的。”   阿武听着有理,不敢再说什么,教人去请柳姑娘。   得知父皇竟召自己进宫,秦珩一惊,她深吸了口气。所以,是避不开了么?也不知道今日父皇见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是要杀她么?   这几天事情太多,她竟有种“杀就杀吧,死就死吧”破罐子破摔心理。她自幼小心谨慎,活得战战兢兢,唯恐哪一日便身首异处。这十多年来,她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少得很。   六公主早夭,四皇子也已经不在人世。只怕她死了,这世上除了皇兄,也没几个人知道她是谁。   只是她若死了,也不知皇兄会如何。   她眼睛一酸,将她做了一小半的荷包拿出来,放在桌上。她曾许诺过,要做了荷包给他,恐怕是不成了。   若她死了,皇兄对她的那点子心思,会渐渐散去吧?他会好好的,娶妻生子,幸福美满。而她,就祈祷下辈子能活得轻松一点吧。   秦珩整了整衣衫,走出了院子。她今日想过悄悄从此地离开,没想到却是以这种方式。   傍晚时分,天边的红霞瑰丽红艳,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想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里。   她坐上了宫里的马车,那名面生的富态的太监充任了驭者,将马车赶得飞快。   秦珩低着头,将自己袖口抚平,让心慢慢静下来。   她生于皇宫,或许也将死于皇宫,倒也算得上完满。   他二人刚一离开,阿武就惊呼一声“不对!”,瞬间变了脸色,那个富态的太监,不是真正的太监!   他自己就是阉人,对太监很熟悉。方才他们离得近,他并没有在那个太监身上闻到熟悉的味道。   不排除有那人格外爱干净的可能,但是更大的可能是那个人是假的。他就说,他阿武在宫里多年,哪个宫里的太监宫女,他不熟悉?   阿武很清楚柳姑娘在殿下心目中的分量,若柳姑娘有个三长两短,阿武不敢再想下去。他立时教人备马,兵分两路,一路去找殿下禀报情况,一路去追赶那辆马车。   马车行得很快,初时还平稳,后来渐渐颠簸。初时外边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现在安安静静,只能听到偶尔的虫声。   秦珩待在马车里,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儿,她掀开车帘,往外看,神色微变。   这不是去皇宫的路!而且,看着倒像是在京郊。   她心念急转,高声道:“公公,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姑娘别急,等会儿就到了。”胖太监笑道。   秦珩更惊讶了。若父皇想杀她,可能会明,也可能会暗,但绝对不会是明着将她叫出去,暗地里却要她性命。   她心中一凛,这中间肯定有诈!   马车行得极快,她略一思忖,将车厢壁上的车帘完全掀起。这辆马车气派,车厢壁上给人看外面风光的口子也开的大。   这一段路有些崎岖,马车行的速度慢了下来,且颠簸的很。   她咬了咬牙,缩手缩脚,经由这个口子跳了下去。   她掉下马车后,护着头脸,在地上滚了好几滚,她浑身剧痛,幸喜并未受伤。吐出一口血沫来,她对自己说,秦瑶,这大概就是天意了。   是老天让你坠马车而不死不伤。   这次如果能逃开,那就一直逃吧,天涯海角,深山老林,避开人群的地方,也不是活不下去。   暮色初至,秦珩辨清方向,往远处而去。   胖太监赶着马车行得飞快,车厢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胖太监勒了缰绳,暂停马车,他回身去看,车厢里哪里还有人影?   他暗骂一声,想起方才马车行得缓慢那一会儿,马车颠簸,兴许有重物落地,他也不知晓。那个小娘皮,难道是在那个时间逃走了?   他来不及多想,调转马头,回去寻找。   他心里一边暗骂,一边寻找。夜色掩映,虽有清冷月辉,可寻找着还真不容易。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发现了她。   月光下,她衣衫破损,灰头土脸。他原以为她是要回京城的方向,没想到她竟然是往远离京城的方位跑。   秦珩惊见胖太监,对方手持利刃,神情狰狞,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心知避无可避,暗叹一声,竟然莫名有种平静感。她轻声问:“你果真是皇上派来的么?既然你要杀我,那就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少废话!”胖太监暗骂一声,“死到临头还这么多事!”   他提剑便刺。然而秦珩虽然想好了就这般认命,但是对方手里的剑刺过来时,她下意识将身一矮,堪堪避过了去。   她跟着孟师傅学武学了将近五年,那五年中,她一直给人的印象都是,异常努力却表现平平。然而学武五年,她并不是什么都不会。   “咦”胖太监脸上闪过一抹异色,没想到这小娘皮,竟然有两下子。他摸了摸下巴,“真想看一看,你能撑到几时。”   成功避开这一击以后,秦珩心头一喜,信心陡增。她心说,还没到最后一刻呢。也许她能弄死这个人,自己活着呢。   干吗要早早放弃!   她的手在地上胡乱一摸,摸到了一根树枝。她略微有些失望。   远处马蹄声响起,秦珩暗想,若是能得到一匹骏马,不知道能不能逃开。   胖太监提剑再刺。秦珩自知兵器不行,力量也不及对方,只能顺势躲避。   这些动作,她练习五年,明明近来有些生疏,可是在性命危急的关头,竟都顺利施展了出来。她额头鼻尖尽是汗意,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有人来相助了。   胖太监脸上沾染了怒色,他也听到了马蹄声,想快速解决此事。他再一次举剑刺来,秦珩看他攻势,已然明白刚才她能躲开,是这人未出全力。她情知躲避不得,咬了咬牙,只能拿了手中树枝去硬接。   利箭破空的声音传来。   在那剑距离她的胸口只余半寸距离时,一根羽箭飞来,打落了那柄长剑。   秦珩惊喜之下,望了过去,惊呼出声:“哥哥!”   月色溶溶,皇兄骑马而至,神情焦灼,冷面寒霜。他放下手里的弓箭,拔剑出鞘,纵身下马,朝二人奔来。   秦珩眼眶一热,泪水顺腮而下。   那胖太监也看见了秦珣,迅速弯腰捡起长剑,森然一笑,飞速刺去。   “当”的一声,秦珣手里的剑,格开了胖太监手里的利刃。   兵刃相接,秦珣暗暗一惊,手腕发麻。他心说,此人好生厉害。他冷声道:“瑶瑶闪开!”   秦珣与那胖太监缠斗在一起,秦珩双腿发软,悄悄挪了开去。   剑光森森,笼罩在两人周身。秦珩越看越惊,这胖太监本事了得,若非方才他轻敌大意,只怕她早就身首异处了。   她行走几步,到得皇兄的马跟前。   秦珣正与胖太监恶斗,一瞥眼,瞧见她站在马边,似是要骑马离去。他神色微变,手上动作更狠,同时也露出了破绽。   胖太监大喜,唰唰唰几剑,攻势更急。   秦珩看得胆战心惊,她视线微动,看到了皇兄放在马背上的弓箭。她深吸一口气,握在手中。这弓箭很重,比她当年跟着孟师傅学骑射时用的要重不少,但好在还能拉得动。   弯弓搭箭,借着月色,瞄准那个胖子的后心。   她的手微微发颤,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她能清晰地听到耳畔的风声,夹杂着羽箭破空的声音。   胖太监在与秦珣缠斗之际,也听到了背后的声音,下意识去躲,露了破绽,被秦珣一剑刺中小腹,鲜血直流,委顿在地。   秦珣卷了他的兵刃,在他四肢各刺了一剑,又卸掉了对方的下巴,防止对方自杀或是突然袭击。   那人桀桀怪笑,苍凉可怖。   秦珣扫了他一眼,庆幸万分。若是他迟到片刻,那瑶瑶岂不就没了性命?他颇为自责,短短两三日,他竟两次教她身陷险境。   他向她走去,一时竟有些怯意。   秦珩身子轻颤:“哥哥……”她放下了手里的弓箭,向他奔了过来。   秦珣心里一热,伸臂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方才以为我真的要死了……”秦珩声音很低,“我以为我会就这么死了……”   真正到了要紧关头,她发现她还是想活着的。   秦珣的心一抽一抽的疼,自责、懊恼、庆幸、感激……还好她还活着。   他还未到皇宫,就听说了瑶瑶被父皇召走一事,他心知不妥,当即追寻。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里的惧意越来越多。幸好,他找到了她,她好端端的,站在了他面前。   他怀里抱着她,柔声安慰。   马蹄声、喧闹声由远及近,秦珣知道是跟随他的人来了。   秦珩也听到了人声,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被皇兄抱着,极为亲近。她意识到不妥。他们是兄妹,不该如此亲昵,何况他对她还有那种心思。   方才劫后余生,她喜出望外,竟然纵体入怀,是她忘形了。   从皇兄怀中挣脱,后退一步,擦掉了眼泪,稍微定了定神,她才轻声道:“哥哥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还好哥哥来的及时,我没有大碍。”   秦珣待要说话,一队人马赶至。为首者英姿飒爽,当先下马行礼:“王爷,属下来迟。”   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堂堂的,秦珣看了一眼瑶瑶,她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他略一颔首,指向那个胖太监:“先把人带回去好好审问,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   胖太监被拖走,秦珣这才转向瑶瑶:“你方才有没有哪里受伤?”   秦珩摇头,反问他:“我还好,你有没有……”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他胳膊上有一块颜色较深,分明是沾染了血迹。   方才她内心恐惧,又有夜色遮掩,此刻瞧见,不由慌乱:“你带的有药吧?赶紧先止血。”说着便要查看他的伤口。   她的手刚碰上他的胳膊,就被秦珣按住了。他看着她,轻轻摇头:“没有受伤,是那个人的血,不是我的。”   “哦,哦哦。”秦珩点头,暗松了口气,悄悄抽出了手。   惊惶褪去,身上的酸痛感再度袭来,她自行驶的马车上摔落,又在地上滚了几滚,身上脏兮兮的不说,恐怕还有多处磨损。   回程时,秦珩想了想,轻声道:“哥哥能不能借我一匹马?”   皇兄在这儿,她肯定是要随他回城的。   “不能。”秦珣果断摇头,“来得急,没有多余的。”   “那我走着回去。”   秦珣听她话里有些赌气的意味,难得看见她有小女孩的娇蛮。他勾了勾唇:“等你走回去,都要宵禁了。过来,我们共乘一骑。”   秦珩沉默不语。若是以前,出于情势考虑,两人共乘一骑也没什么。可是知道了皇兄对她的心思后,这般亲近狎昵就很不妥当了。她犹豫了一下:“我……”   “以前教你骑马,你可没那么多顾虑。”秦珣说的是早年他们跟着孟师傅学武,他曾教四弟骑马。他心念微转,想到她十四岁上曾坠马一事,更不肯教她单独骑马了。   秦珣话音刚落,秦珩就身体腾空,被他抱起。   秦珩低呼一声,下意识便搂了他脖颈。然而不消片刻,她就又收回了手,只觉得自己的双手滚烫滚烫,不知该往何处安放。一直到她被放到马背上,她才回过神来。   紧接着,秦珣翻身上马,坐于她身后,握了缰绳,呼哨一声,纵马前行。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握着缰绳。他呼出的气息就在她后颈,在她耳畔。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只好动来动去,想稍微离他远那么一点点。   她身体动来动去,对秦珣而言,却是难言的折磨,他低喝一声:“瑶瑶,别乱动。”   秦珩身体一僵,不再动了。为了缓解尴尬,她只好试着开口:“哥哥不是进宫了吗?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本是要进宫的,听说你有事,就赶过来了。”秦珣轻描淡写,“不知道你在这儿,是找到的。”   他想,她大概不会知道他得知她可能出事的那一刻,有多么惊惶自责。   幸好她没事。   “你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一个公道。”   秦珩只轻轻“嗯”了一声。她自己也想了,她活了十几岁,有过来往的人也很少,更遑论跟人结仇怨了。近来对她明显表现出敌意的,也只有父皇和母后。   可是真的是他们么?   如果她没有在京城就好了,或者说,她在京城却一直不曾再见过旧日熟人也好。可是偏偏她被带回了京城,又见到了一个个旧日熟人。   看了一眼月亮,“哦,今天中秋节呢……”秦珩找着话题,“真遗憾……”   “瑶瑶,我也有事想问你。”秦珣目光沉沉,低声问道,“你方才为什么没逃走?”   “什么?”秦珩愣了愣,有些不解,“你说什么?”她想到了什么,轻笑:“那个人剑都刺过来了,我怎么逃得开?”   “我不是说那个时候,我是说,我与那人恶斗之时,你就在马旁边……”   他那时既盼着她逃走脱离险境,又担心她借着这个机会,一去不回。他知道她近来不想留在他身边。   秦珩眨了眨眼睛,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件事。当时她确实是在马旁边,可是她那会儿盯着皇兄与那胖太监恶斗,唯恐皇兄吃亏甚至是丢了性命。见他有危险,匆忙相助。她又怎么会想到逃呢?   她怔怔的,好一会儿才道:“我,我没想那么多。”   她这两日恼他,怕他。可他终究是她兄长,她不可能在他替她作战的时候,想着悄悄溜走啊。她微微有些恼怒,皇兄就是这般猜她的?但很快她的怒气又化成了茫然。   也不怪他会这么想,她今天确实想过要逃走来着,只是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没有合适的机会。而且她不可能在他有危险时逃走。   听她说自己没想那么多,秦珣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他就知道瑶瑶口硬心软,还是把他的安危放在心上的,她所谓的抵触畏惧,大概只是缘于一时的不适应。   秦珣肃了面容,极其严肃:“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不要管我,自己先走。”没听到瑶瑶的回复,他又咳了一声:“记住没?”   “嗯。”秦珩应着,“不,我能帮点忙的,像今天这样。”   “不要胡闹。”秦珣轻斥,但唇角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他的瑶瑶,放不下他的。   回到晋王府,已经是后半夜了。秦珩浑身酸痛无力,教人备了热水,暂且沐浴休息。秦珣则命人治疗那个胖太监,并试图审问,查找真相。   他心里也有几个怀疑的人选,父皇、母后、陶家、皇兄。   瑶瑶回京三个多月,也真没得罪几个人。想要她性命的,更是少之又少。   他疑心是父皇下的手,因为瑶瑶的相貌,父皇想到了珍妃,所以才会痛下杀手。但是审问之际却发现,如阿武所猜的那般,胖太监不是真正的太监。   秦珣审问了半宿,没问出结果,干脆交给黑风骑的几个人负责。黑风骑中有个叫金宏的,刑讯方面颇有些手段。他向秦珣保证,不出三日,就会问出真相。   秦珣点了点头,在军营里时,他见识过此人手段,对他还比较放心。   次日,秦珣沐浴更衣后,直接进宫,向父皇解释昨日缺席一事,恰好陶皇后也在。他容色憔悴:“昨日儿臣原本已经在路上了,因为有急事,不得不先去处理,误了家宴,儿臣之过。”   皇帝昨夜已经知道秦珣有事才耽误家宴了,却不知究竟是何事:“到底是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   他的脸色比秦珣的脸色更难看,有些蜡黄,没什么血色。   陶皇后亦在一旁道:“中秋家宴,连你皇祖母都在,就少你一个。到底是什么事?”   “是瑶瑶出事了。”秦珣看了帝后一眼,“昨日有人假冒宫里的太监,将她带到城外意图杀害……”   陶皇后神色微变:“啊,然后呢?”   秦珣眼睛微微眯起,露出担忧的神色来:“那个假太监被抓了,但是瑶瑶也受了重伤,生死不定。”   “……啊。”陶皇后“阿弥陀佛”一声,断然道:“肯定是假的,昨日中秋,不宜见血,皇上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旨意?”   皇帝冷哼一声:“一个女人,死就死吧,朕当是什么大事。”   长的像苏氏的女人,合该没什么好下场。   秦珣眼睑微垂,并未接话。他心头有一丝异样,他只说宫里的太监,可没说是假传父皇旨意啊。   他悄悄看了一眼陶皇后。皇后娘娘端庄大方,正自低头饮茶。   秦珣告退离去时,仍反复回味着陶皇后的那句话,心中疑虑丛生。   在宫门口,他看见了一辆眼生的马车。他随口问道:“这是谁家的车?怎么不见徽记?”   守在宫门口的侍卫答道:“回王爷,这是定方伯家的马车。”回答完这句话后,他又续了一句:“昨日定方伯的夫人才进宫过,所以小人记得特别清楚。”   秦珣点头,定方伯家有什么要事,天天往宫里跑么?   回去后,秦珣问了金宏等人,得知那个假太监扛不住晕了。   金宏抹了一把汗:“王爷,是个有骨气的,就是不肯开口。不过王爷放心,这世上还没有金宏撬不开的嘴。”   秦珣点头:“有劳你了。”   他又看看那个假太监,待了一小会儿才起身离去。   他照例去看瑶瑶。她在房内,低着头绣着什么。   秦珣定眼看去,竟是一个荷包。他心下一喜,她是在给他绣荷包,是不是已经在慢慢接受了?他挑了挑眉,走了过去。   “瑶瑶……”   “啊?”秦珩看了他一眼,也未起身,“怎么了?”   见她不拘礼,秦珣心情更佳,他在一旁坐了:“怎么不好生歇着?这种事可以慢慢来,不急在一时。”   秦珩“嗯”了一声,手上动作未停。   “我打算给你身边再添一个丫鬟,会功夫的,可以保护你……”   秦珩动作微顿:“嗯,谢谢哥哥了。”她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哥哥帮我递一下剪刀。”   “好。”秦珣欣然应着,果见他面前针线筐里露出乌铁的一角。他伸手去拿,然而刚一碰到,就缩回手,抽了口冷气。   秦珩循声看去,见他右手食指中指均被刺破,有鲜血流出。修长的手指上,鲜红的血格外刺目。   电光石火间,她心头仿似有道光亮闪过,一个念头悄然而生。她丢下荷包,快速走了过去:“别动。”   秦珣不解其意,很听话,真的一动不动,含笑看着她。   秦珩深吸口气,捉了他的右手,将他的食指含在口中吮吸。   食指乍然被温热的小嘴所包裹,秦珣身体一震,黑眸沉沉盯着她。   少女低着头,露出干净的侧颜和美好的脖颈,睫羽轻颤,鼻梁高耸。她认真吮吸着他的伤口,仿佛那是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   秦珩低头吮吸了一会儿,他食指的伤口已经再无血液渗出。   她伸手拿了桌上一个干净的瓷杯,将口中的血吐入杯中,放到一边,才又去拿他另一根手指。   她刚低了头,下巴就被人强势抬起。秦珩心里一惊,怔怔地看着他:“皇兄……”   他黑眸亮得惊人,似乎有一团火苗在燃烧。她莫名有些惧意:“我……”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她,脸色雪白,唇畔一抹猩红。红白相映,格外妖艳。   秦珣用拇指抹去了她唇畔的原本属于他的血,仿佛还嫌不够一般,他低下头,吻向那两片樱红的唇。   秦珩瞪大了眼睛,直到唇上多了冰冷的触感,她才猛然醒悟过来,推着他的胸膛,试图阻止他这一行为。   可是她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和他相抗衡。他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她的腰肢,她挣脱不得。   他的唇在她唇上辗转研磨,秦珩:“唔,不能……”   她在心里大声喊着,这是不对的,不能这样。然而她刚一开口,他就趁虚而入,舌头冲破她的牙关,横冲直撞,直接进了她的口腔。   秦珩大脑一片空白,还有些呼吸困难。她深吸了口气,用力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秦珣一声闷哼,松开了她。   秦珩得到自由,蹬蹬后退两步,她满面泪痕,红唇微肿,刚洗过的眼睛似怒似怨:“你怎么能这样!”    第75章 身世   他分明说过不会逼她, 可为什么还对她做出这种事?   秦珣用拇指抹掉了唇畔的血渍, 目光幽深,似笑非笑:“我怎样?不是你先亲我的么?”   “我……我没有!”秦珩矢口否认。她的心不可抑制地慌乱。   秦珣将中指放在唇边, 做个吮吸的动作:“这不是?”   “我,我……我是给你止血。”秦珩一时难以辩驳, 脸腾地红了,胡乱说道:“对不起, 我……”   是了,将他的手指纳入口中吮吸,确实太过暧昧了。她脸颊红艳艳的,不消用手碰,就知道已经滚烫如火。   秦珣双目微敛,声音低沉:“对不起什么?”不等她回答, 他就低低地笑了一笑:“我能再来一次么?”   他很喜欢方才唇齿相依的感觉,没有尽兴, 有点遗憾。   “不能!”秦珩断然拒绝, 她眼珠子乱动,视线不知该投向何处,跳动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你, 你走吧,我要沐浴更衣了。”   看她如小兔子一般的慌乱,秦珣眼里沾染了淡淡的笑意,声音低而暧昧:“又要沐浴更衣了?急什么, 你身上香的很。”   秦珩脸颊鲜红,似要滴出血来,又羞又恼:“哥哥!”   他怎么能这样?!   很少见她这般失态,可是秦珣心里竟莫名的欢喜。她虽然说着不愿意,但是行动上还是表现出了对他的亲近。瑶瑶害羞,也不好把她逼急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以后慢慢来。   他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见她似是受不住痒一般身体轻颤,他黑眸沉了沉,一字一字道:“你今天给我止血的方式,我很喜欢。”   他又是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待他离去后,秦珩顾不得发软的双腿,立时掩了门,又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桌边。她盯着瓷杯里的血,深吸了口气。   皇兄对她早已经跨越了兄妹的界限,却没有拿出能证明他们不是兄妹的证据。既然他没有,那她可以试上一试。   她少时在一些书里看到过滴血认亲,知道血相溶者即为亲。皇兄手破流血,正好是个机会。所以她才借着为他吮血的机会,留下他的血液。   两人到底是不是兄妹,一试便知。   秦珩先收起盛有血液的瓷杯,后去厨房打了清水,倒入瓷杯中。一切准备就绪,她才又拿起针,对准自己食指狠狠一戳。   十指连心,这一戳,痛得她修长的眉紧紧皱起。   白皙的食指上渗出了血珠,她用力将其挤入瓷杯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瓷杯,一颗心仿似被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相溶还是不相溶了。   那滴血刚一入水,就晃晃悠悠向原本的那团红涌去。   秦珩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两滴血紧紧相拥,融为一体。   那般密不可分,就像原本就是一体的。   秦珩怔怔的,晃晃悠悠的心就那么沉入了谷底。她盯着面前的瓷杯,视线渐渐模糊。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湿漉漉的。   所以,果真是兄妹么?   秦珩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释然之后,内心深处竟涌上一种淡淡的失落和恐慌。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轮回上演。既然是兄妹,那皇兄近来对她做的事情就不能再继续了。   她端起瓷杯,要去寻找他。她要告诉他,他说的不是真的,他们确实是兄妹。   打听到皇兄在书房,秦珩直接过去了,她敲响了书房的门:“哥哥,我有事找你。”   秦珣有些意外,方才她还羞不能抑,要躲着他,这会儿怎么又来找他了?但他还是打开了门,将她迎了进来。   一开门,就看到她举着的瓷杯。秦珣心头一跳,笑容微敛:“你这是做什么?”   “滴血认亲。”秦珩走进来,一字一字道,她眸中光华流转,“我试了试,我们的血是相溶的,我们是兄妹。”   她水眸晶灿,一脸认真,仿佛为找到这么一个理由而开心。   “哦?是么?”他扫视了瓷杯一眼,看到清澈的水里只有一滴血。他眉心跳了跳,想到她先时的举动。   她故意亲近他,为他吮吸伤口,是为了取他的血?她花尽心思,就为了向他证明,他们是兄妹?   莫名的怒意袭来,还夹杂着淡淡的酸楚与不甘。秦珣面无表情,接过她手里的瓷杯,走到着边,将夹杂着血液的清水浇灌给了窗下摆着的文竹。   秦珩惊诧:“你——”   秦珣笑笑,扔掉瓷杯:“滴血认亲?不作数的,瑶瑶。”他向太医打探过,知道滴血认亲时准时不准。他认定了她不是他妹妹。   他俯身倾来,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低声道:“比起血液相溶,我更喜欢这样相溶。”他高大的身形将她完全罩住,吻向她菱形如花的唇瓣。   从未有过的感觉击中了她,也许是羞耻,也许是无力,也许是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瞬间崩溃,一时忘了挣扎,任他予取予求,攻城略地。   瑶瑶的乖乖配合,教秦珣怒气尽消,他缓缓松开了她,无限怜爱:“瑶瑶不要怕,你相信我。滴血认亲真的不准。”   秦珩默不作声,心中大骇。滴血认真不作数,你说的几句话那就作数么?疯了疯了,皇兄已经魔怔了,说不通了。   他们是兄妹,怎么能做出这等行径?这与禽兽又有何异?   她呆呆地仰着头看他:“真的吗?”   轻轻抚摸她微肿的红唇,秦珣点了点头:“嗯,人血都能相溶。”   秦珩努力止住眼泪,尽量平静地道:“哦,那我先回去。”   秦珣轻轻拍拍她的头:“不要胡思乱想。你想做什么,直接跟我说就是。不要再做什么偷偷滴血认亲的事情。”   “哦。”秦珩应得乖巧,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晋王府是真的待不得了,有人要杀她,皇兄对她又有这种念头。她对自己说,逃吧,秦瑶,没有户籍也没关系,大不了躲起来一辈子不见人,也总好过兄妹乱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的,八月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她却觉得阵阵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教她手足冰冷。   丫鬟小蝶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儿:“姑娘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我去告诉王爷。”   秦珩伸手阻止她:“不用,我躺会儿就好,不必麻烦。”   小蝶犹不放心:“这怎么行呢?”   秦珩闭上眼,缓了缓情绪,方道:“小蝶,你去端一碗水过来。”   “清水吗?”小蝶讶然,确定没错后,她领命而去,不多时真端了一碗清水过来。   秦珩打起精神,看了小蝶一眼:“小蝶,你取一滴血给我。”   “什么?”小蝶微微一愣,但是看柳姑娘的神色,不像是说笑,她点了点头,用力咬破食指,“姑娘,是挤在水里吗?”   虽然疼痛,可她仍笑嘻嘻的,觉得甚是好玩儿。   秦珩点头,亦戳破食指,挤了一滴血在水中。   “姑娘是要滴血认亲么?”小蝶似乎看明白了,“我以前听人说啊,只有血亲,血才能溶到一块儿,我跟姑娘的血溶不到一起的。”   秦珩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看到两滴血快速相拥,她心头一跳,哥哥说的是真的?任何两个人的血都能溶在一起?但不过是一瞬间,那两滴血又散了开去。   秦珩的心渐渐垂了下去。她将碗推到一边,心里说不出是怎么滋味。   皇兄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小蝶盯着瞧了一会儿,笑道:“真有趣,我就说嘛,咱们的血不会相溶的。”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处理掉吧,别给人瞧见。”   “哎。”小蝶应着,这种事她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不然传到外人耳朵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呢。   秦珩躺在床上,望着床帐,默默思索着离开的法子。   皇兄一直不愿意她离开,想把她留在他身边。如今他又对她有了这种心思,想来更加不会同意她离开了。所以,她只能偷偷地走。   回京城这三个多月,她虽然一直想着要走,也不是没有离开的机会,但并未真正付诸行动。一则她没有户籍,在外诸多不便;二则她内心深处愿意去相信他,相信他能护着她,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她不得不走了。她不知道皇兄是从何时起对她生出异样的心思的,但是她很清楚,这一切算是因她而起。如果没有她当年刻意接近相交,他们关系疏远,绝对不可能像今日这般。   闭上眼,眼角有泪水划过。就这样吧,秦瑶。   前几日,他还是悄悄亲吻她的眉心,到今天就已经发展演变成亲吻她两次了,还是真正的亲吻。想到那两个吻,她面红耳赤,尴尬羞愧。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待下去。   秦珩擦拭了眼泪,下了床,来到桌边坐下。她摸了摸那个做到一半的荷包,悄悄放到一边。自己取了笔墨,开始提笔写信。   前路如何,尚未可知。然而那些错误的情愫,着实不该继续。   但愿她离开以后,皇兄能早日从这错误的感情中走出来,娶妻生子,幸福一生,走上他原本该走的人生轨道。   秦珩自书房离开后,秦珣有点心烦意乱,就去了地牢。   他刚踏进阴暗潮湿的地牢,金宏就迎了上来,神色怪异:“王爷,招了!”   “招了?”秦珣颔首,“带我去看。”   金宏不使酷刑,然而各种手段下来,任谁意志坚定,也坚持不住。   那假太监撑不住,说是奉了陶家的命令,才去杀晋王府的柳氏。   “陶?”姓陶的,且跟瑶瑶有关系的,也只有定方伯一家了。秦珣眼神幽暗难明,瑶瑶除了陶皇后,连一个姓陶的都没见过。就因为他拒了那桩婚事?陶家就对瑶瑶痛下杀手么?瑶瑶又做错了什么?   秦珣强压怒火:“可有物证?”   “没有。”   秦珣冷哼一声:“那如何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假太监想了想:“我这样的人,若不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见到定方伯?交代我的那个人,高颧骨,大眼睛,右眼下面有个黑痣。”   秦珣心神微震,高颧骨,大眼睛,倒有些像定方伯。但是定方伯右眼下有没有黑痣,他就不大清楚了。   竟是定方伯本人要杀瑶瑶么?就为了儿女的亲事?秦珣自问并非一等一的夫婿,陶家何至于为此而买凶杀人?   他不再多问,直接去了陶家,以晚辈之礼拜访。   定方伯自称有事在身,不便见客。   秦珣笑笑:“那,本王就在这儿等他忙完。”   他等了不过一刻钟,定方伯就匆匆赶来:“王爷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知一声。”   秦珣冷眸微眯,盯向定方伯右眼下面的黑痣,缓缓说道:“陶家舅舅,别来无恙?”   两人分宾主而坐。   秦珣放下茶盏,慢悠悠道:“舅舅,外甥有一桩事,想请舅舅帮忙。”   “王爷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说帮忙就太见外了。”定方伯道。   “嗯。”秦珣点头,“昨日本王府上有名客人,被人假传圣旨骗到了京郊,意图谋害。幸亏本王到的及时,才没有闹出人命。本王教人彻夜审问那凶手,舅舅猜那凶手是受谁指使?”   定方伯面色难看:“受谁指示?”   秦珣叹了口气:“那人竟说是受舅舅指使,舅舅说可笑不可笑?”他虽然问着是否可笑,但眼中却毫无笑意。他盯着定方伯,眼神冰冷。   “……可笑,可笑……”定方伯头上冷汗涔涔,他下意识用袖子抹了一下,端起了茶杯。然而他的手一直颤抖,茶杯与杯盖碰撞,发出不小的声响。   看他这模样,秦珣还有哪里不明白。如果不是假太监招人,定方伯也不是这般反应,他压根不会相信,一个胆子不大的人,竟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跟定方伯来往不多,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么一个胆小而又蠢毒的人。但是不管定方伯为人如何,试图伤害瑶瑶,必然要付出代价。   “陶舅舅,你说如果父皇知道,有人假传圣旨,会是什么反应?”秦珣很清楚,在父皇眼里,瑶瑶的性命不算什么,但假传圣旨却是不可饶恕。不过定方伯是太子的舅舅,父皇爱重太子,肯定不想其舅家有任何黑点,兴许会轻轻揭过。   秦珣眸色转冷,他可不想这件事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然而定方伯此刻却摇头:“假传圣旨自然是大罪,不过贼子的胡乱攀咬,也做不得准。”   秦珣轻笑:“做不做得准,可不是舅舅说了算的。”他放下茶杯,慢悠悠道:“本王还有要事,需要进宫一趟,这就告辞了。”   他起身离去,定方伯神情微变,却并不如何恐惧,他知道的,那个女人不为皇上所喜,甚至被皇上所厌恶。真告到皇上那里,皇上未必会真的把他怎样。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恐惧稍微减轻了一些,不过那个女人和那个杀手,都留不得了。   秦珣刚走出陶家正厅,就被一个粉色的身影给拦住了。他微微眯起了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姑娘。   陶筑清秀的脸上,几分愤怒,几分不甘。   秦珣面无表情:“烦请姑娘让开。”他还有事,没功夫跟她缠歪。   “我方才都听到了!”陶筑胸膛剧烈起伏,“你怀疑是我爹要杀你的侍妾?!”   秦珣眸色转冷,一字一字道:“她不是侍妾。姑娘不要胡言乱语。”   “无媒无聘的,不是侍妾又是什么?!”陶筑一脸愤然之色,“为了一个女人,折辱自己的长辈,晋王真是好胆色,好教养!”   秦珣平素与女子来往不多,除了瑶瑶,他有交集的都是女性长辈,偶尔见一两个年青女子,诸如皇家公主,太子妃等人,也俱是斯文端庄。陶姑娘这样无礼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对方直斥自己“好教养”,秦珣恚怒,他微眯起眼,沉声道:“本王教养如何,那须得问皇上和皇后娘娘,就不劳陶姑娘费心了。”   “你……”陶筑素来娇蛮,又因为身份原因,人人都让着她。她何时受过这种气?当即扬起了手臂,欲往秦珣脸上招呼。   然而她手臂刚扬起,就被秦珣格住。他神色冷峻端肃,眼中有碎冰浮动:“陶姑娘请自重。”   他很不喜欢刁蛮任性蛮不讲理的姑娘,即使没有瑶瑶,他也绝不会娶她为妻。   他力气大,陶筑的手被他制住,又急又气,伸腿便踢。踢在晋王小腿上,犹如踢到了硬石头一般。她气急了,两行清泪直接就流了出来。   定方伯在正厅听到动静,走出厅堂,喝道:“这是做什么?!王爷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小女!”   看到父亲,陶筑更加委屈了:“爹!”   秦珣面无表情松开了禁锢着陶筑的手,他冲定方伯道:“舅舅好好管管令爱,这般胡闹可不行。”   他轻轻推开陶筑,向前走去。   “你凭什么这样?她凭什么?就因为她那张脸么?”陶筑在他身后道。   秦珣微微一怔,知道她说的是瑶瑶。他脚步微顿,凭什么?他也想知道凭什么。他只知道,瑶瑶就是在他心里,赶不走,消不掉。仿佛除了她,这世上任何女人都入不得他的眼。   见他停下了脚步,陶筑心中一喜,想着自己是猜对了,她抽噎了一下,继续说道:“是因为长的像你四弟么?”   她没见过柳氏,她只听母亲提过一句,说是皇后姑姑见了柳氏,那柳氏与先前的四皇子秦珩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么?因为晋王和四皇子好,所以才会看上和四皇子长相相似的柳氏?   她觉得气愤而又不平。多么肤浅的男人,就为了一张脸!   定方伯听女儿越说越不像话,冷喝道:“筑儿,不要再说了!回房去!还嫌丢人不够吗?”   秦珣却觉得好笑,他转过了身,似笑非笑:“是啊,就是因为那张脸。可惜陶姑娘生成了这样的相貌,你若也能长的跟我四弟一样,那本王……”   陶筑气急,她虽然想嫁给他,又为被他拒绝而恼怒,但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她还是怒气丛生。她不由柳眉倒竖:“无耻!哼,你以为你四弟真是你四弟么?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就是个杂……”   “你——说什么?”秦珣心头一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定方伯神情大变:“筑儿!”他几步走到女儿面前,挥手便是一个而光:“你越来越胡闹了!满嘴胡话!齐王殿下也是你能中伤的?还不快滚回你的房里去!”   “啪”的一声脆响,陶筑脸颊一痛,全身的血液似都涌上了脸颊。她捂着疼痛微肿的脸,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爹,你,你,你打我?”   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连对她说句重话都不曾,碰都没碰到一个手指头。如今父亲竟然打了她。   她羞愤悲伤,眼眶盛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让其落下。她狠狠地瞪了秦珣一眼,又瞪向自己的父亲:“爹,你打我,我再也不睬你了。”   她抹了一把泪,转头就跑。   秦珣面无表情,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什么叫四弟不是他的四弟?而是个杂?杂什么?陶筑的话,真的只是恶意中伤么?定方伯为什么又是这样的反应?   难道说陶筑知道四弟不是父皇的骨肉?   他心头一喜,第一反应便是:瑶瑶要证据,或许从陶家下手,就能找着证据了。随后,他才又想到,陶筑如何知道此事?父皇肯定不会告诉她,她又是从何处得知?难道说当年给父皇下药的,就是陶家人么?   定方伯的神色早恢复了镇定,他冲秦珣拱了拱手:“王爷莫怪,小女被宠坏了,口不择言,教王爷见笑了。她并非有意中伤齐王,实在是小女孩儿脾气大……”   秦珣冷眸微眯,唇角轻扬:“舅舅也知道,本王与四弟感情深厚,这样无礼的话,本王不想再次听到。”他话锋一转:“不过,方才令爱关心本王的教养,若传到父皇母后的耳朵里,那可就不好办了。”   “……”定方伯脸上浮起一抹尴尬之色:“是我教女无方。”   晋王的反应教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对方的关注点在教养上而非四皇子的身世上,这就已经很让他满意了。至于那个柳氏,他一口咬死了是冤枉,皇上还能真为一个厌恶的女子来对付他么?   秦珣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本以为陶家派人对付瑶瑶,让人不耻,没想到陶家的事情还真不少呢。    第76章 不甘   秦珩真打定主意要走后, 就不再顾忌许多了。户籍、路引可以日后想办法,傍身的钱财她也有。当务之急, 是快些从这里离开。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将写好的信放在枕下, 见到小蝶进来,她佯作刚刚起身的样子, 教小蝶帮忙打了水。她洗了把脸, 略微整了整妆容。   小蝶轻笑道:“姑娘,王爷又给姑娘指了个人, 就在院子里呢。威风凛凛的,看着可厉害了。”   “是么?”秦珩抬眸微笑,“走,咱们去见见。”   她心里明白, 那大概就是皇兄所说的用来保护她的会武功的丫鬟了。可惜她现在要走, 这丫鬟非但派不上用场, 反而还会是个麻烦。   “嗯。”小蝶笑嘻嘻的,同姑娘一起出去。   秦珩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那个持剑女子。   她一身黑色短打, 眉眼英气,神情冰冷。她看到秦珩, 冲其点头致意:“姑娘。”   秦珩回之以微笑:“怎么称呼?”   “秋霜。”   秦珩点头:“秋霜姑娘, 我想和小蝶一起到北园看一看桂树,顺便采些桂花做糕吃, 要一起去吗?”   “姑娘是要做桂花糕么?”小蝶喜道,“我最擅长这个了。”   秋霜略一迟疑,拱手道:“秋霜奉命保护姑娘, 自当寸步不离。”   秦珩笑笑:“有劳了。”   晋王府的北园是樨香院,种了不少桂花。如今正值八月,丹桂盛开,花香馥郁。漫步在樨香院,鼻端萦绕着桂花香。   秦珩在桂花树下穿行,小蝶跟在她身后,高兴地采摘着桂花。   树木森森,花影重重。秋霜不远不近跟着,觉得有些无趣。   忽然秦珩一声惊呼:“谁?!”   这声音中充满了惊惧之意。   秋霜大惊,几步跃至跟前:“怎么了?姑娘,怎么了?”   秦珩面色苍白,眼中泪光盈盈,她手指轻颤,指向东边,惊疑不定:“小蝶,你,你看到没有?刚才有个黑影,往那边去了?”   小蝶有点懵,她没大看清楚,但是姑娘的样子像是害怕极了一般。她揉了揉眼,好像方才确实有道黑影闪过去了。她连连点头:“嗯嗯,是的。姑娘别怕。”   秋霜神色微变:“姑娘稍待,我去看看。”   她提着剑向东疾奔,搜寻了约莫有一刻钟,也没见到黑衣人的身影。她心头猛地有个念头闪过,糟了,她可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她连忙原路返回。   风吹花动,樨香院里安安静静。丫鬟小蝶晕倒在桂树下,而柳姑娘却不见踪影。   秋霜的第一反应就是:柳姑娘被人给掳走了。   她该如何跟王爷交代?   秦珣还不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离开定方伯府,直接进宫,求见父皇。   皇帝过了一会儿才召见了他。   秦珣向皇帝禀明那假太监指认是受定方伯指挥一事,留神观察着父皇的神色。   皇帝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陶家?仲卿?”   定方伯陶仲卿素来老实,极少惹事。除了是太子的舅舅,又养出一个略有名气的女儿之外,可以说没什么存在感。他是怎么回事,竟然想到去杀柳氏?   皇帝当即道:“是因为筑儿吧?他最疼爱他女儿,见不得女儿受委屈。但是竟然冒充朕的名义,着实可恶。”他略一沉吟:“是该重重责罚。”   听到只是重罚,秦珣心里冷笑,父皇的心偏到没边儿了。假传圣旨都能用重罚来结束?秦珣心念微动,面有愤愤然之色:“重罚吗?陶家人不但试图杀害瑶瑶,还中伤四弟,竟然说四弟是杂种!”   皇帝神色微变,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说,说四弟不是我四弟,而是杂种。”秦珣看着父皇,“父皇也觉得过分是不是?四弟都是不在人世的人,还用这等言语来污蔑他!”   皇帝微微眯眼,心里似是抓住了什么:“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朕!”   陶家平白无故地去污蔑一个皇子?他可没告诉陶家珍妃以及秦珩的事情。陶家又是从何处得知?   秦珣半真半假道:“当时,陶姑娘冲到我面前,‘你以为你四弟真是四弟吗?不过是个杂种而已’……大概定方伯也知道她这话无礼,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撵回房了。”   儿子神情茫然而又略带气愤,皇帝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除了他没人知道老四不是他亲生的,连皇后与孙遇才都不知道。陶筑如何得知?还这般笃定地说出来?   她肯定是知道什么。可是她又从何得知?宫中太医都诊不出,她又怎会知道?也许知情者就是当初的下药者。   十多年前,她还没出世,此事跟她没有关系,但是她的父母亲长就未必无辜了。   得知自己被下鸳鸯散后,皇帝首先怀疑的是寇太后,然而却忽略了陶皇后。   怪不得他一个多月来毫无所获,也许他查的方向就有问题。   “父皇不要动怒。”秦珣看父亲面色沉沉,轻声道,“保重龙体要紧,四弟在九泉之下,也喜欢父皇平安健康。”   皇帝回过神,沉声道:“着实可恶,朕定会重罚他。没事的话,你就先退下吧。”   “儿臣还有一事。”秦珣低头,“儿臣想到北疆去,望父皇恩准。”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此事再议吧。你先回去。”   “是,儿臣告退。”   秦珣施礼退下后,皇帝唤了孙遇才上前:“来人,摆驾凤仪宫。”   在凤仪宫见到陶皇后,皇帝面上难掩怒气,他教众人退下,方对陶皇后道:“皇后!仲卿假传朕的旨意,意图杀害柳氏,你可知道此事?”   陶皇后悚然一惊,一脸惊诧:“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还能有假?”   片刻之后,她便软语哀求:“皇上,二哥他定然是一时糊涂,心疼筑儿,才会做下这种蠢事。求皇上怜惜他素来本分,饶他这一回吧!”   皇帝静静地看着陶皇后,一字字道:“他这回不是小错,是假传圣旨。”   陶皇后看其神色,心中一凛,索性盈盈跪倒:“臣妾知道。所以,臣妾代他向皇上赔罪。恳求皇上能给臣妾一分薄面……”   皇帝面无表情看她跪倒,心里思绪万千。陶皇后在他跟前向来是有几分面子的。虽然他不喜欢这个结发妻子,但是毕竟少年夫妻,兼之她又为他生下明华和太子这一双他最喜爱的儿女。他自然愿意给她一些尊重体面。   若在往日,这种事情,陶仲卿去杀一个他所厌恶的人,他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今日再看,他就有不同的想法了。   怀疑的种子在他心里滋生。十八年前先帝有恙,他在跟前侍疾,朝中站成两派。他那时正在要紧关头,可信任的人少之又少。若是陶皇后当时有意给他下药,那他……   皇帝凤目微眯,盯着跪伏于地的陶皇后。陶氏这么做动机是什么呢?他们是夫妻,他不能生育,那陶氏不也就没了子女?她就这么笃定太子能平安长大?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此事与陶氏有关,但对陶氏,到底心存芥蒂。   皇帝道:“朕与皇后多年夫妻,皇后的面子,朕当然要给。总不能让太子有一个谋逆的舅舅。”   陶皇后一惊一喜:“皇上圣明。”好险好险,皇帝果真还是爱重璋儿的。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口中却道:“朕今日过来,除了仲卿的事,还有些旧事,想问问皇后。皇后起来说话吧。”   陶皇后谢恩站起。   皇帝看着陶皇后,慢条斯理:“朕记得,十八年前,先帝卧病在床时,朕在跟前侍疾。皇后还记不记得当时侍奉朕饮食起居的,是谁来着?”   “……是孙遇才吧。”   “对。”皇帝点头,“说起来,朕当时唯恐有人暗杀、下毒,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陶皇后不明白为何皇帝忽然提起旧事,巨大的不安笼罩着她,她眼皮直跳,面上强装镇定:“是呢,当时臣妾也提心吊胆。不过幸好都过去了。太后是个有主意的……”   “是啊,皇后不提,朕都要忘了。再过几日就是太后的寿辰了……”   见话题转移到寇太后身上,陶皇后稍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呢,这回是老大和老大媳妇儿帮忙张罗的,也不知会怎样……”   皇帝略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他当即吩咐人查,查皇后,查陶家。   一想到陶皇后可能与此事有关,他就一阵胸闷,眼前发黑。   太后千秋节的计划照常进行,对陶家的查探也不能忽略。   ——秦珣刚一走出皇宫,就看到匆忙迎上来的阿武。他今日心情尚可,冲阿武笑笑:“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说?”   阿武从小陪他长大,偶尔也会与他说笑,但此刻阿武神情极为难看,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殿下,柳姑娘不见了。”   “柳,你说——什么?”秦珣大惊,“怎么回事?”   “本来是秋霜跟着柳姑娘的,柳姑娘午后说要到樨香院采摘桂花做桂花糕,不知怎么地,就说看到黑影。秋霜去追黑影,回来柳姑娘就不见了。哦,小蝶被打晕了。阿武已经请了黑风骑的兄弟满城找,现在还没找到……”   秦珣不待他说完,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瑶瑶被人捉走了么?是不是陶仲卿?若真是陶仲卿,他会不会已经取了瑶瑶的性命?   他不敢再想下去,纵马疾驰,然而快到晋王府时,他心头忽然浮上一个念头。   会不会跟别人没关系?是瑶瑶自己走的?毕竟瑶瑶今日的精神状态,不像是有闲情逸致去做桂花糕的。   他内心深处既盼着是这样,又害怕是这样。   甫一进府,秋霜便红着眼跪下求他降罪。   秦珣站定:“说,到底怎么回事!”   秋霜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末了又道:“是秋霜失职,请王爷降罪。”   “你是说,你当时并未看见那个黑影?”秦珣双目微敛,一字一字问道。   “回王爷,秋霜确实不曾看到。”秋霜如实答道,“是秋霜愚蠢,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秦珣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不是敌人的……”   多么熟悉的场景,随便找个理由支开身边的人,倒挺像瑶瑶会做的事情。   他心念微动:“小蝶呢?”   “小蝶晕倒了,不知道醒过来没有。”   “王爷,王爷……”小蝶的声音忽然传来,她手里握着一物,气喘吁吁,“王爷。”   “你是被谁打晕的?”秦珣直接开口。   摆了摆手,小蝶大口喘气,“小蝶不知道。听说柳姑娘不见了,是真的么?小蝶在柳姑娘内发现了这个……”   她说着,将手中的信封恭敬呈上:“就在柳姑娘的枕头下面。”   秦珣心头一跳,纵然他已隐隐猜到了,但是看到信件还是不由地一怔。他迅速撕开信封,取出那张薄薄的纸。   是他所熟悉的瑶瑶的字。   信里的内容却教他眼睛发痛。   依然是她惯常写信的风格,无甚修饰,如同日常说话一般。先说感激他多年的照顾与陪伴,再说不敢也不能承受他的错爱,继而表明自己离别之意,对此深感歉疚与不安,希望他不要去找她,只当她已经不在人世。在信的末尾,她除了照例祝愿他平安喜乐事事顺遂之外,还提了一笔。如果有来世,两人不是兄妹,她再报答他的深厚情意……   秦珣双目赤红:来世?谁稀罕来世!他若要,那便是生生世世,一世都不能少!   他胸中怒火翻腾,随手将纸卷了狠狠一掷。但不过是一瞬,他就悔意陡生,踱步过去,重又捡起,一点点抚平整。   这可是证据,他要好好留着。   秦珣下令:“找!翻遍京城,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他又补充了一句:“毫发无损地找回来!”   她没有户籍,没有路引,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又能躲到哪里去?   秦珩确实哪里都去不了,至少在没有路引的情况下,她想离开京城,孤身一人,很难。但是明知前路艰难,她也要走。   她不能再待在晋王府了。   所以,在和小蝶、秋霜一起采摘桂花时,她谎称有黑影,诱得秋霜离开。剩下一个小蝶,则好对付多了,她站在小蝶身后,以手为刀,砍向其后颈,直接将其打晕。   木樨园在晋王府的最北边,隔着一道院墙,外边就是一条小巷,小巷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宁街了。   院墙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她借力之后,成功翻了出去。   跃下院墙,她轻舒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掩了面容,提足狂奔。   她知道自己时间有限,片刻耽搁不得。出巷,拐至永宁街。她涌入人群中,进了一家成衣店。   “姑娘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套男子的服饰。”秦珩笑笑,“出来得急,这样打扮,有些不大方便呢。”   店小二见她衣饰华贵,又指名要男子衣衫,心下了然:这多半是哪家小姐,想穿了男装出门胡闹。真是,竟然不知道提前备好。   但这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反而笑嘻嘻的:“好嘞,姑娘稍等。”   不多时,宝蓝色的男子衣衫已经放在了秦珩手中。   “姑娘,您看可还合适?”   秦珩摇头:“太花了,有没有素气一些的。样式普通一些就成。”   “好嘞。”   这一次,是一套灰扑扑的衣衫。   秦珩点头:“就它了。”   付了钱,她在成衣店帷幕后面迅速换了衣衫发饰,又往脸上均匀地抹了一把灰,这才自成衣店后门离去。   她在京城多年,知道城北聚集了不少外来百姓,有先时逃荒而至的,亦有投奔亲友不成的,也有来京城的行商……   来路不一,但都聚集在城北文帝庙一带。   她想先在城北落脚,然后看能不能借机逃走。   瑶瑶悄悄离开,秦珣动用人力去寻找,却不能大张旗鼓沿街张贴告示,只能含糊一句,捉拿要犯。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还没有瑶瑶的消息。   秦珣心头的担忧越来越重,烦躁不安。她能到哪里去?连户籍路引都没有。她在外边,会不会受苦?   一想到她在外边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他就心痛而又气恼。   他心里愤怒之余,又夹杂着莫名的酸楚与不甘。   什么叫承蒙错爱,可惜是兄妹?他明明告诉过她多次,他们不是兄妹,他还找到了新的证据方向?她为什么不肯等上一等?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从他身边逃离?   “还是没找到么?”   “王爷,属下无能。”   秦珣双目微敛,沉声道:“去苏宅,去杜家,去武安侯府,还有,周成那里,也要找!”   她在京城,认识的、熟悉的人也不多。她孤身一人,除了他,能依靠的,没几个人。   “是,王爷!”   秦珣冷眸微眯:“瑶瑶,你若要逃,便逃得远些,最好这一辈子都别给我找到!”   才过了片刻,他就又改了心思。算了,还是早些找到她吧。找到了她,他肯定要狠狠教训她一顿。   空空的苏宅没有人,杜子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武安侯府冷冷清清,亦无外人来访。只有周成,听闻六姑娘不见,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怎会不见的?”   担忧一瞬间涌上心头,她一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肩不能抬,手不能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能去哪里?万一有了危险怎么办?她身份尊贵,可不能受了一丝委屈。   她在三殿下身边不开心么?为什么要离开?是不是三殿下对她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周成心里充满了懊悔。要是早知道她在三殿下身边不开心,他就该……   秦珣担心的也是瑶瑶在外会受苦。年轻女子孤身在外,危险重重。她这分明是胡闹!   如今夜已经深了,也不知道她宿在何处。京城里的大小客栈都找到了,难道她这一夜竟是要露宿街头吗?   担心、恼火、气闷、自责……一时之间,秦珣心中多种情绪交织。   是夜,他亲自带了人在京城寻找。夜风将他的头发吹起,却吹不散他眉心的焦灼。   天桥下、道路旁,及至墙角沟边,都不放过。   但是,毫无所获。   离开晋王府的第一夜,秦珩是在弘启寺度过的。她原本打算先去城北,无奈天色已晚,她也不想再租赁马车赶过去。恰巧看到弘启寺,她便谎称是外地来客,投亲不成,身上没了银钱,恳请收留一宿。   她衣衫灰扑扑的,脸颊也灰蒙蒙的,说的颇为可怜。   佛家以慈悲为怀,弘启寺有厢房数间,原就是为香客休息准备的。见她说的可怜,准许她在弘启寺先住下,还为她提供了斋饭。   不大信佛的秦珩在心里默念了多次阿弥陀佛,佛祖没保佑她,不过弘启寺的大师们帮助了她。   不过她心里很清楚,弘启寺并非久留之地。京城达官贵人常有到这里上香的,遇见谁就不好了。而且弘启寺不是收容所,提供一时的便利尚可,不可能长期收容陌生人的。   次日一大早,秦珩就向佛祖拜了一拜,就离开了。   行走在街上,不多时,竟下起了蒙蒙细雨。   秦珩没带雨具,被淋得颇为狼狈。她行走在街上,想寻找避雨的所在,却惊讶地发现街上一群一群的侍卫经过。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大对劲儿。怎么瞧着像是京城戒严?她少时跟随皇兄出宫时,遇上过一回。那次是捉拿逃犯,这次不会也是吧?   她心里忽的一个念头,会不会要捉拿的人,就是她?   她赶紧赶走这奇怪的想法,向北而去。   不远处一队人马迎面行来。秦珩下意识瞧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认真找!墙角街边也不要放过!”   熟悉的声音教秦珩心神一震。   她不清楚他的姓名,却清楚地记得当时在太平县,在回京途中,他就跟随在皇兄身边。   秦珩悄然抚上胸口,心跳一阵加速。   果真是捉她的么?   她在信里恳求了他,让他不要找。他还是要找到她么?   秦珩心中一酸,低了头,快速走过。   她初时步伐正常,再后来越行越快,脚下生风。   那个秦珩叫不出姓名的黑风骑名唤王巍,秦珩自他身边行过时,他并未留意到什么,但是秦珩走过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到异样。   这人穿着男装,然而衣裳淋湿后,瞧着甚是纤细,倒像是个姑娘。   他心念微动,教人跟上,意欲查个究竟。   秦珩走着已经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她心头惶急,见到一条小巷,一咬牙,便拐了进去。   小巷深处,一家院门被人从内打开。   秦珩看清那女子的形容,眼睛一亮。    第77章 谋逆   那女子约莫三十来岁, 身形高挑。她也抬眼向秦珩看来, 两人目光甫一相接, 她就瞪大了眼睛:“殿……”她手里的油纸伞也随之落在地上。   “姑姑!”秦珩轻唤一声,快步走过。   那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照顾了她多年的掬月。   乍逢故人, 秦珩心中有千言万语, 但是想起身后的脚步, 她只低声道:“姑姑,帮我一下。”   “看见没有?”巷口拐角处隐隐传来人声。   掬月神色微变,来不及询问状况,直接一把将秦珩拉进门内,同时捡伞,闩门, 一气呵成:“殿下先回房里去。”   此时王巍等人已到了巷口。小巷深深,一眼就能看到底, 并无任何人影。   王巍眼神一闪:“走,那边看看!”他挥一挥手, 带着众人撤离小巷, 往前而去。   小巷又恢复了安静,只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过得片刻,掬月撑了伞打开门往外看, 小巷空荡荡的,她松了口气,复又返回。   不是幻觉, 殿下还在,她正站在檐下,望着雨幕出神。   雨水冲掉了秦珩脸上的灰,露出她白皙莹润的脸颊。她转头看着掬月,一如在章华宫。   掬月眼睛一热,泪水瞬间便掉了下来。她一手持伞,一手拎裙,穿过雨幕,向秦珩走去。行至跟前,便跪了下去:“殿下!殿下果然还活着!”   秦珩一惊,忙伸手阻拦:“姑姑不要这样,我已经不是四殿下了。”她将掬月拉起,轻声问:“姑姑怎么会在这里?”   她曾向皇兄打听过章华宫旧人,得知山姜被分配到了别处,掬月姑姑同黄太医一起回了青州老家。怎么掬月姑姑会出现在此地?   掬月放下伞,握着秦珩的手,一脸欣喜之色:“真的是殿下,殿下不知道。当时消息传回来,我真以为殿下已经不在了。后来,我才想到,那要真是殿下,太子殿下肯定……老天保佑,娘娘保佑,殿下活着呢,殿下真的活着呢……”   她心情激荡,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秦珩却是听明白了。她心中一暖,点头:“是还活着,多谢姑姑相助。外面人走了么?若是走了,我就……”   她话音未落,就被掬月一把攥住了手。掬月急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掬月心念微转:“殿下,外面是什么人在追殿下?”   秦珩迟疑道:“是三皇兄的人。虽然不知道姑姑现在情况如何,但我不想连累了姑姑。”   “殿下说的是什么话!”掬月轻斥,“你我之间,说什么连累不连累!殿下这话,掬月不爱听。”   “姑姑,我……”秦珩身上被雨水淋湿,凉风袭来,她激灵灵打个寒颤。   掬月看在眼里,忙道:“哎,是我倏忽了,见了殿下高兴,竟忘了殿下衣裳还湿着呢。殿下先随我换身干衣裳,这样可不行,要着凉的。”她拉了秦珩的手,便往房内走。她一面走一面道:“三殿下为什么要抓殿下?”   秦珩随着掬月行走,打量着这间宅子,不大不小,檐下挂着腊肉。   掬月领着秦珩去了堂屋,伸手便要去解秦珩的衣裳。   秦珩下意识挡了一下:“姑姑,我自己来。”她衣裳湿透,贴着身体,确实黏哒哒的,很不舒服。   见她动作迟疑,掬月微微一愣,继而笑道:“殿下在掬月面前还害羞什么?”   秦珩扯了扯嘴角:“也是。”但她仍是在屏风后,解下衣衫。今天遇上掬月姑姑也是天意。   “这是我的衣裳,新做的,还没来得及上身。殿下先将就穿着。”掬月将自己干净的衣物隔着屏风递了进去。   秦珩见她拿来的格外齐全,从肚兜到外衫,一应具有,也不再推辞,很快换上,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掬月呆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殿下穿女装。殿下生的好看,跟珍妃娘娘一样的好看。”   秦珩只扯了扯嘴角。   掬月手脚麻利将秦珩刚褪下来的湿衣收起,又拿了干毛巾来帮秦珩擦发。这一切她做的格外熟稔。她擦着擦着,红了眼眶:“我可怜的殿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殿下竟被人捉拿。皇室贵胄沦落至此。不过天可怜见,她今日得遇殿下,肯定要好好守着她,护着她。   秦珩身心俱疲,在掬月高超的手法下,她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对掬月姑姑,她还算比较信任的,掬月姑姑是极少数知道她身份的人。秦珩轻声问:“姑姑还没告诉我,怎么会在京城?我恍惚听人说,姑姑回了青州?”   掬月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回老家做什么?我老家的亲人都死绝了。”   “不是有黄太医么?”秦珩下意识问。她听的是和黄太医一起回乡的,也算做个伴儿。   掬月笑了笑:“那怎么成?黄太医老家有妻小,我也不好真跟着他回去。”顿了一顿,她又道:“我没回去,就留在了京城,找了一家。幸好在京城,不然又怎能遇见殿下?”   秦珩沉默了一瞬:“姑姑不要叫我殿下了,六公主也好,四皇子也罢,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掬月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殿下,啊,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回死的那个是谁?三殿下为什么又要抓你?”   她心里疑惑,殿下不是跟三殿下最要好了么?难道是三殿下知道了殿下的身份,想要去皇上跟前告发?   “此事说来话长,改日我再……”秦珩的话被外边一阵拍门声给打断。她隐约听到有人高喊:“杨大姐,快开门!”   声音大而粗犷,秦珩不由一怔:“这是……”   然而掬月眉梢已经漾起了笑意,她收起毛巾,笑道:“是我家那口子回来了,殿下一并见见吧!看我,又说错了,姑娘见见他吧。”   秦珩讶然,但在掬月期盼的目光中,她轻轻点了点头:“也好。”   掬月年轻时也有过出宫的机会,但是因为她的缘故,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皇宫里。她也希望掬月能过得好一些。   秦珩随掬月一起行至檐下。掬月撑着伞,独自一人去开门。   “啊呀,今天这雨可真急。还好有阿志来帮忙,不然真不知道那些肉该怎么办。”身形粗壮的大汉一进门就道。   在他身后,尚且跟着一人,有他挡着,秦珩看不清楚。   “杨大姐,你在家里做……”大汉的话戛然而止。他看了一眼站在檐下的秦珩,手肘轻轻捅了捅掬月,“这是谁?”   掬月看了一眼秦珩,心念急转:“啊,这是我娘家的侄女,今日刚到京城。瞧,被雨淋成这样,刚换上衣裳。”她说着又看向秦珩,声音急切:“姑娘!”神情中隐隐带着恳求之色。   秦珩站在檐下,打量着那大汉,见他三十七八的样子,生的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一张圆脸,颇为富态。他离掬月很近,两人状似亲昵。秦珩遥遥福了福身:“姑父。”   掬月却有些不自在了,她这一声姑姑勉强当得,可是他怎能当得起殿下的姑父?   大汉身后钻出一个人来,凉凉地问:“杨姨的侄女儿?”   秦珩看这人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形瘦削,却张了一张圆脸。他看着秦珩,脸上的表情颇有几分古怪。   掬月已然应道:“是呢。都站在这儿做什么?回屋说话吧!”   秦珩在檐下看他们走了过来,原本宽敞的檐下忽然变得拥挤起来。   掬月拉着她的手介绍:“姑娘,这是我家那口子,姓高,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他做的杀猪的营生,是个屠夫。”又指了指那少年:“这是他公子,名唤光宗。才十六岁,已经是秀才啦。”   秦珩点头:“高姑父,高公子。”   她有几分不自在,人家一家团聚,她个外人不该在此。她轻声道:“姑姑,多谢你的招待,我想……”   她话没说完,手上蓦地一疼,却是掬月掐了她一把。   掬月正色道:“姑娘说的什么话?你现在无亲无故,除了我这儿,你又能到哪里去?何况……”她伸了三个指头,低声道:“这个时候了,姑娘跟我别扭什么?!”   秦珩垂眸,细细思忖。诚然此地对她而言是最好去处,掬月是极少数知道她身份的人,且不会出卖她。她眼下一无户籍,二无路引,暂且留在此地,是上策。无论是父皇还是皇兄,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猜到她蛰居在此。   高屠户听到她们对话,皱眉道:“就是,你姑姑说的对!你既是她侄女,那就是我侄女。家里房间多,也不缺口粮。你便是住在这里,又能怎么样?人都到这儿了,还能把你往外推?你这丫头,就是见外!”   秦珩微微愕然,她从小到大,还未有人这般同她说过话。然而不知为何,明明高屠户语气不大中听,她仍是觉得心里暖流涌动。她笑笑:“姑父……”   沉默着的少年高光宗忽然开口,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唉,秋天来了,秋风也该起来喽。”   秦珩心说,这是在说我打秋风了?   掬月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格外难看。她在宫中多年,小有积蓄,平素也补贴家用,但高光宗这话着实伤了她的心。   高屠户听了儿子这句话,立时抬手,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说的什么鬼话!回去看书去!”   高光宗嗷了一声,转身走了。   秦珩脸上有些尴尬:“姑父,我……”   “哎。”高屠户打断了她的话,“别听他瞎说,咱们家不缺你一口吃的。”   他说的淳朴而又真挚,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   秦珩冲他笑笑,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姑姑姑父。”   掬月有太多的疑问想问,她教高屠户下厨做饭,自己则拉了秦珩到一旁叙话。   将门掩好,掬月这才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三殿下知道了殿下的身世?想去告发殿下?”   秦珩摇头:“不是,个中缘由,不好讲与姑姑听。不过,他不会把我交给父皇就是了。”她轻声道:“皇兄确实知道了我的身世,但是他要找我却不是因为这个。不说我了,姑姑,姑父他,待你好吗?”   “好!”提到高屠户,掬月眉眼间的笑意遮掩不住,“他一个屠夫,我嫁给了他,他还敢嫌弃?”   秦珩笑笑:“那我就放心了。”大龄宫女出宫,多是做人续弦,掬月姑姑竟嫁给了一个屠夫,她着实意外。但是嫁人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要掬月姑姑过得好,那就好。   “殿下不知道,他最听我话了。殿下不必顾虑他,就在这儿先住着。咱们做个伴儿,等过些日子,殿下觉得腻歪了,我再想办法送殿下去登州,和你舅舅会合。”掬月笑道。   听说三殿下使人找殿下不是为了告发,那她就放心了。只要不是此事,就没什么可怕的。   “舅舅?”秦珩微怔,摇了摇头,“不行的,姑姑。我和舅舅来往不多,而且我自己连户籍和路引都没有。如何能去登州?”   “没有户籍和路引?”掬月一愣,觉得有些难办了。没有这两样,连出京城都难。很快,她就道:“既是这样,那殿下更应该先留在这儿了,总得想法子有了户籍和路引,再离开啊。再说,殿下尊贵,身边没个人怎么行?”   秦珩知道她说的有理,没有反驳。   掬月又摸了摸秦珩的头发:“殿下担忧了十多年,如今既然逃出了那牢笼,就该无忧无虑地好好生活。”   秦珩盯着掬月瞧了一会儿,眼中漾起极浅的笑意。她也想无忧无虑地生活。   她知道三皇兄会找她,她希望三皇兄寻找不到后会自己放弃。毕竟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自秦珩不见之后,秦珣派人在京中大肆寻找,甚至是附近州县都不放过,然而毫无所踪。她像是凭空消失了,偌大的京城,竟然没有她的踪迹。   偶尔也有人向他报讯,说是找到了。可那人并不是她。后来听说哪里有女尸,他都要亲自去查看一番,唯恐是她。   确定不是她后,他的一颗心才能暂时放回肚子里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秦珣心中的担忧不安越来越重。有时从噩梦中惊醒,竟是她横死街头的惨状。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可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浮现。   短短数日,他的心态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独自在瑶瑶居住的小院,他恍惚以为她还在这里。悔意一点一点漫上心头。   是不是他逼得太急了?如果他给她多一点时间,耐心一点。等她先接受了身世的变化,再慢慢表明情意,她会不会更容易接受一点?   他没想到她会吓成那个样子,吓得留书出走?难道跟他在一起,真的教她无法接受?明明她之前也说过,愿意一直留在他身边啊。   他很想告诉她,他们确实不是兄妹,他快找到新的证据了。他们不必等来世的。   可是,她不在他身边。   朝中这几日的局势不大好。秦珣隐约能察觉到父皇即将会有大动作。   八月二十八日,寇太后的千秋节。   皇帝为表示孝敬,特意命蜀王夫妇张罗寿宴为寇太后祝寿。蜀王妃莫氏准备了一个多月,果然将宴会布置得格外别致。   酒过三巡,丝竹声起,一群脸蒙轻纱的美人儿上前献舞。舞姿婀娜,皇帝看的有些出神。   陶皇后心里微酸,转头跟一旁的罗贵妃说话。   蜀王秦琚执了酒杯冲秦珣晃了晃,问道:“听说三弟满京城地在找一个姑娘?什么样的美人儿?找到没有?”   听他提起瑶瑶,秦珣心中一痛。他端起了酒杯,笑笑:“些许小事,竟传到大皇兄耳中,真是汗颜……”   “诶,三弟此言差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弟这年纪,正是该……”   蜀王正说着话,却见变故陡生。   蒙面的舞姬,忽的从发间拔下一枚簪子,簪子的尖又尖又长。她的身形忽然化成了一道黑影,飞速刺向寇太后。   “啊!”寇太后一声惊呼,场中一片慌乱。   陶皇后已然惊叫起来:“快来人呐,护驾,有刺客!”   宫中禁卫闻讯匆匆赶至。   秦珣将手中的杯子向那刺客掷去,自己纵身挡在了皇帝身前。   那刺客一击即中,却被随之赶来的禁军射死。   禁军首领跪伏于地:“臣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其余舞姬尖叫着乱成了一团。   皇帝冷眼看着,危急关头,陶皇后躲在了罗贵妃身后,太子护着太子妃,挡在他身前想保护他的,除了孙遇才,竟然只有老三。   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难道竟是只有秦珣把他放在心上吗?太子妃丁氏有孕,太子护着她也正常。可皇帝心里头却格外不是滋味。他最爱重的太子,在危急关头,拼死护着的,却是一个女人!   皇帝看着秦珣,神色复杂。   秦珣轻声询问:“父皇没事吧?”一脸关切,不似作伪。   皇帝半晌方道:“朕没事,快看一看太后怎么样了。”   那刺客刺中了寇太后的胸膛。她胸前衣衫被血染红了一片,众人忙请太医。   好好的寿宴,竟出了这样的变故。寇太后遇刺,生命垂危。寿宴自然就散了。   负责此次千秋节的蜀王夫妇神色难看,心中不安,双双跪在地上请罪。   皇帝震怒,大发雷霆:“太后生辰,竟发生这样的事!太后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朕如何跟先帝、跟睿王交代!舞姬里面竟然混的有刺客!说,你是不是诚心想谋害太后!”他怒上心头,抬腿一脚踢向蜀王秦琚。   秦琚不敢抵挡,生生挨了他这一脚。他辩解道:“父皇,儿臣冤枉。父皇明鉴,皇祖母一向疼爱孙辈,儿臣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也很委屈,第一次张罗,就闹出这种事!定然是有谁故意跟他过不去。他心念微转:“父皇,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好!不是你指使,那宫中侍卫都是死的吗?竟然能把刺客给放进来!看来,宫里的侍卫,是该换一换了。今日是太后被刺,明日就轮到朕了!”皇帝神情森然。   秦琚愣了片刻,终于明白了父皇发怒的目的。这一个多月来,他借着给寇太后张罗寿宴的机会,往宫中安插了不少人手,皆是要紧的位置。他怎么说,安插着这么容易,他以为是父皇病中松懈,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果然,他听到父皇缓缓说着,什么人该撤职,什么人该砍头,什么人该流放……   他听得毛骨悚然,这都是他新安插进去的人!   蜀王忽然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阴谋,从一开始就是阴谋。他的父皇挖了坑给他跳,偏偏他还傻愣愣的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寒意自心底而生:“父皇?”   皇帝扫了他一眼,皱眉道:“怎么?莫非你有不同意见?”   “儿臣想知道,行刺皇祖母的刺客,是不是父皇找来的?”蜀王硬邦邦问道。   皇帝神色蓦然一变:“大胆!”他冷喝道:“蜀王无状,御前失仪。又诋毁于朕,不忠不孝。朕念其是初犯,从轻发落,面壁思过三日,罚俸一年。还不退下!”   蜀王还欲分辩,就被拖了下去。   蜀王妃莫氏呜咽一声,也跟着退下。   寇太后胸口被刺中,伤及心肺,命在旦夕。   皇帝挂念太后凤体,彻夜不眠,为其祈福,终于身体不支,晕了过去。   这些事情,同在京城的秦珩并不知道。   这十几天来,她都待在掬月姑姑这里。高屠户说的没错,高家房间不少。掬月姑姑挑了一间好的跟她单独住。   掬月姑姑待她,自不用提,分外细心体贴。高屠户果真如掬月所说,爱惜尊重掬月,对秦珩也和善。他虽然干的是杀猪的营生,但是性格宽厚,见人三分笑,友好热情。   这家里,唯一对她态度奇怪的是高屠户的儿子高光宗。这个跟她同龄的年轻秀才有时说话有点阴阳怪气。但是高屠户和掬月在侧时,他态度会好一些,对她爱搭不理。   秦珩如今暂居高家,也不将高光宗的冷淡放在心上。她拿出一些银钱,交予掬月,不想教其为难。   掬月却有些微的恼意:“这是做什么?姑娘住我这里,还需要看人脸色不成?若是姑娘在这里委屈,那咱们便离开他们家,自己过活。”   秦珩见她这般,颇有些歉然:“姑姑莫恼,如此便是我的不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我既在家里住着,就该帮衬一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掬月怒容微敛,半晌方道:“姑娘别委屈了自个儿。”   秦珩笑笑:“姑姑放心,我自然不会教自己受了委屈。”   这段日子,除了忧心会被皇兄找到以外,还蛮舒心的。尽管吃穿用度比不得从前了。   不知是掬月还是高屠户同高光宗说了什么,高光宗再见到她时,态度微微有了些转变,不再像之前那般阴阳怪气。   秦珩心下稍安。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一直有人对你横眉怒目的,也不大好。高光宗虽比她年长半岁,但是在她看来,他似是比她还要小一些。把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她很多年前就不这么做了。   高光宗很不待见这个杨姑娘。——当然,他也不大待见她姑姑。他母亲过世的早,父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原本他到了说亲的年纪,该娶妻孝敬父亲了。可是他爹倒好,竟然娶了一个宫里放出来的宫女。   谁不知道宫女二十岁被放出宫?到杨氏这个年纪才出来的,谁知道是什么个情况?还嫁给了他做屠户的爹!是以,他对外从不提起杨氏的身份。旁人起,也只含糊说一句,是外地来的,再无他话。   不过杨氏对他父亲还算体贴,他也愿意叫她一声“杨姨”表示尊重。至于新来的杨姑娘,他就更看不上了。   家里多一个杨氏还不够,还要多一个什么外四路的侄女?   他第一回 见到小杨氏时,天下着雨,她穿着不大合身的、甚至跟她年龄也不相府的衣裳,静静地看着他们。当时她的眼神,教他很不喜欢。   是,她是生的极美,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乡下来的,不懂礼数的野丫头?连对他的称呼都是“高公子”、“高公子”,不知道他们是亲戚,她该叫他哥的吗?   他不搭理她,偏生他爹还教训他,要他好好对待她。他没办法,只能应了。   于是,这日,高光宗同秦珩道:“喂,我生于弘启元年六月二十九。”   “六月二十九?”秦珩微微一怔,有些许恍惚。六月二十九,皇兄的生辰也在这一天……   “所以,你该叫我一声哥哥,知道吗?”高光宗没好气道。   秦珩沉默了一瞬,轻轻摇了摇头,一字一字道:“我有哥哥。”   “什么?”   第78章 事发   高光宗愣神, 有什么关系吗?   他看见少女微微一笑, 仿若初绽的花朵。他听到她轻声细语:“我自己有哥哥, 所以我不叫你哥哥。”   秦珩有三个皇兄,但被她叫做哥哥的, 只有三皇兄秦珣一人。明明只是一个称呼, 但不知道为什么, 叫别人哥哥, 她做不出来。   高光宗心头涌上一丝微妙的恼意。他冷哼一声:“你有哥哥,还不是得投奔我们家?”   秦珩抬眸扫了他一眼,神色不变:“那我也有哥哥。”她猜想他是想争一个大,不愿跟他闹不愉快,就弯了弯眉眼,略退一步:“我叫你高大哥, 好不好?”   “哥哥”与“高大哥”之间亲疏立现,高光宗对这样的结果稍微有些不满, 但还是嗯了一声:“随便你。”   秦珩失笑:“那就这么定了,高大哥。”   高光宗咳嗽了一声, 板起了脸:“我有话同你说。我们家不养闲人, 在我们家,就得做点事。”   秦珩点头:“你说的对。”她也同掬月姑姑说过,要帮些忙, 但掬月岂肯教她动手?好在家里人口简单,无甚杂务,且高屠户父子二人早年许多事情都习惯了自己来, 真正需要掬月做的事情也极少。   没想到秦珩应得这般爽快,高光宗反倒有些意外。他面容严肃:“洗衣做饭,谅你也不会。你可识字?你要是不识字的话……”   “认得一点。”秦珩笑笑,“小时候跟着兄长……”她笑容微敛,声音也渐低,“小时候跟着兄长一起跟先生学读书写字。”   她少年时期大部分时光都是同皇兄一起在上书房度过的。   “咦。”高光宗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更意外了。他原想着,她既能投奔姑姑,那定是家里人都死绝了。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子,竟然能读书写字,真是少见。他原本打算说的那句“那我就教你”只得生生咽下。   秦珩看着他,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高大哥有什么事么?”她在太平县时,隐约听说过,有些读书人科考不成,写的一手好字,靠代人写书信和抄书赚钱糊口。   “会写字么?”   秦珩点头:“尚可。”她这话可是谦虚了,当初在上书房,她苦练多年,还得过季夫子的夸赞。   高光宗轻嗤一声:“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尚可算什么?走,同我去书房,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高屠户一心想将儿子培养成才,他自己杀猪攒了些银钱,送儿子去私塾读书,又在家里给儿子僻了书房。   高家的书房在秦珩看来,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高光宗所用的笔墨,虽非上品,却也能用得。   一切准备就绪,秦珩提笔写了一个“高”字。放下笔,她浅笑盈盈看着高光宗。   高光宗轻哼一声,点头:“倒也勉强能看。你再写几个字试试。”   秦珩提笔,正欲继续写,她心念微动,将笔从右手转到了左手,她自嘲一笑:“手腕有点酸呢。”   她六岁刚进上书房时,写字用左手,不知道被季夫子纠正了多少次,才换成了右手。她现下写字固然是右手更熟悉一些,但左手也勉强能写得。   她左手写字,慢,且仅仅只是规整而已。   高光宗扯过来,看了一会儿,眼中的惊艳之色已然消失不见:“我还当如何?原来就这样而已。”   他还以为她能双手同时运笔,写得两手好字,原来左手也就是比刚开蒙的童子写得强一些。   秦珩也不恼,只点了点头:“嗯,就这样。”   “既然能写字,那你替我把这些给誊写了。”高光宗终于回到了正题上。他取出一沓纸来,放在秦珩面前,“看不懂或不认识的,尽管可以问我。我也不拘你在哪里写,三日后誊写完给我就是了。”   秦珩轻笑,她这几日有些无聊,真做些事情也好,反正对她而言,不是难事。但是她总的明白她在做什么。随手翻了翻:“这是什么……话本子?”她甚是诧异:“你要我誊写话本子?”   想看话本子,书肆里买就是了,没几个钱,怎么让她抄写?浪费笔墨又费事,还耽搁时间。   “看清楚,这可不是一般的话本子!”高光宗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你替我誊写……”他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那不合身的衣衫上逡巡,施施然道:“我可以给你添两身衣裳。瞧你穿的!”   秦珩一噎:“那我还真谢谢你了。”她心念微动:“这是高大哥自己写的吧?”她想起纸张上有改动痕迹。没看出来,这人还能写话本子。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高光宗羞恼,“教你写,你写就是了。看不懂的来问我。还有,这事儿不能给我爹知道!也不准告诉杨姨!”   他父亲是屠户,他不想子承父业,可是他自觉科考艰难,再往上考,他也不可能有多大成就。今年年初,他从父亲那里支了些钱,开了一家书肆,做卖书这等风雅的营生。他不大懂生意经,请了专人来打理。   书肆的生意不错,他闲着翻开话本,觉得没什么难写的,他自己也能写。他就动了提笔尝试的念头,连夜写了一个故事。当时写的急,不免字迹潦草,直接拿去给书局刊印也不大妥当。他原本可以自己誊写,不知怎地,看见小杨氏,他有了其他主意。   秦珩这几日闲着无事,还真的替他誊写。这是一个报恩的故事,情节简单,文笔流畅。秦珩誊写之际,看到不恰当之处,信手就改了。有的模糊看不清楚的,她联系上下文,加上自己的理解,也能续上去。   三日后,她将誊写好的《报恩记》交给了高光宗:“你看看可还好?有的地方我看不明白,又没见着你,就自己胡乱写上了。”   高光宗接过来,也不做声,细细翻看。他神情变化多端,时而皱眉,时而轻笑。看完之后,他才肃了面容:“你怎么胡乱改我的文章?不过——你这么一改,勉强也能看得。”   秦珩知他很少说好听的话,他能说“勉强能看得”,那就是很不错了。她心里隐隐有些欢喜,微微一笑:“是么?”   “你说你小时候跟你兄长一起读书?”高光宗想起前事,眼珠微转,“那你兄长定然有些本事。”他琢磨着,兄妹一起读书,那妹妹肯定是做陪衬的。妹妹文采尚可,那兄长的才学多半不在他之下,他又追问:“可过了童子试不曾?”   “当然,我哥哥很厉害。”秦珩下意识答道,后听高光宗一本正经问到童子试,她强压下心里头的荒谬情绪,略过这个问题,重复道:“我哥哥文采武功,都很厉害。”   她心头有丝异样。明明在知道了皇兄对她有不伦的心思后,是她自己想方设法不顾一切从他身边逃离。可真正离开之后,大多数时候,想到他,她最先想到的竟然都是他的好。   她对自己说,大概是因为他除了那些不对的念头之外吧,对她真的不错吧?   等再过许多年,等父皇母后都不在了,等她自己容颜老去无人识得了,等皇兄自己也能从那种错误的感情中走出来了,那她就回去找他,跟他说个明白。也许那个时候,他们都能很平静地面对彼此了吧?   她墨玉般的眼珠中氤氲的情绪,教高光宗有些不自在。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心说,童子试都没过,文采武功厉害在哪里?厉害在她嘴里吧?   秦珩不知道高光宗的想法,不过高光宗让她帮忙誊写话本子倒给了她启发。她闲着无所事事,自己也可以写几个话本子啊。听说高光宗有门路,可以刊印发行。若真能赚钱,那也算是谋财之道了。   她想她自己从小贵为皇子,日常起居皆有人照料,可以说不事生产多年。她虽有不少银钱,这一生都花不完,但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似乎也不妥当。   高光宗都能尝试,她为什么不能?难道她看的书真就比他少很多了?   思及此,她不由地有些小兴奋,冥想数日后,开始了她的尝试之路。   秦珩在高家的生活,颇为新奇。但是皇家那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寇太后寿辰当日遇刺,伤及心肺,用尽灵丹妙药,终于在昏迷三日后,醒了过来,堪堪脱离生命危险。   皇帝忧心太后,也曾昏倒,但是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处理政务。他如愿拔掉了蜀王安插进的全部人手,或杀或流放,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同时皇帝留心着北疆的动向,半个月前,他派人去了北疆,看紧健威侯。据他放在北疆多年的探子回报,健威侯的身体近来已经不大行了。健威侯的几个后辈,没一个成器的,皆不足为虑。——这也是他这次能毫无顾忌地对秦琚出手的一个原因。   其实,从健威侯不理会秦琚的书信,皇帝就明白了。健威侯是个聪明人,从未见过面的外孙和家中一干后辈,孰轻孰重,健威侯心里有数。   或许十多年前健威侯身子骨康健时,还能有变数。如今健威侯垂垂老矣,已然不足为惧。   皇帝正思索着如何处置秦琚时,孙遇才在他耳边轻声道:“皇上,夏风求见。”   夏风是皇帝派去查探鸳鸯散一事的人。此人武功颇高,擅长破案,陈年旧案,也难不倒他。更难得的是,此人对皇帝忠心耿耿,口风极严。   皇帝精神一震:“你们先退下。”   夏风低头匆忙入内,施礼后道:“皇上,臣不辱使命,已有线索,还请皇上过目。”他将手中折子恭敬递上。   皇帝知他谨慎,夏风既然说有线索,那必然是有很确凿的证据了。   一目十行,将折子上的内容看完。皇帝勃然变色,霍地站起,将折子狠狠地甩在了地上,同时大骂:“大胆!”   或许是站起来的太急了,他一阵晕眩,身子晃了几晃。   夏风注意到后,连忙伸手去扶:“皇上息怒。臣知道皇上很难接受,但臣查到的,确实是这样。”   其实那折子上也没写什么,只简单写了定方伯府废弃的书房里,有一本旧书,旧书的第某某页,提到了鸳鸯散。   夏风找到了定方伯府早年被赶出府的仆妇,得知十八年前的冬天,定方伯确实曾日日外出跑遍京城各个药房医馆,要找一味药。——那名仆妇之所以记得清楚,就是因为她在那年冬天给定方伯的茶冷了,惹怒了定方伯,从而被踹了一脚撵出府去。   知道鸳鸯散及其功效,十八年前又曾买药,女儿也知道四皇子不是皇帝亲生,陶皇后当年又是皇帝信任之人……   种种线索交织,似乎都在指向一个可能:陶皇后联合陶家,在他最信任他们时,给他下了药,想教他断子绝孙。   皇帝不由地骂出声:“好歹毒的心肠!”   他虽然多疑,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无法全然相信。他要再试一试。   今夜是初一,照例皇帝该歇在凤仪宫。但是夜已经深了,皇帝仍在御书房忙碌。   陶皇后想着前几日定方伯的事情,皇帝没有怪罪。她也得主动示好,不是么?尤其是太后遇刺,蜀王被罚,人心浮动。她是该对皇帝体贴一些。   于是,她教人掌了灯,她带着宫人太监,亲自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的灯还亮着,然而等她进去,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皇帝已经离去了。陶皇后略感失望,转头欲走。——御书房这种地方,寻常人等不得入内。是以她亲自拎着汤进去。   忽然,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娘娘,我死的好惨啊。”   这声音阴森可怖,冷冰冰的,甚是吓人。   陶皇后身体一僵,恍惚觉得有冰冷的手在她脖颈轻轻抚过。她身子微抖,瞬间就起了细小的颗粒,手里拎着的食盒应声落地。   “谁?!谁在说话!”她在宫里头素来贤良,虽然也处置过宫妃,但是自觉还真没多少对不住她们。她努力让自己不害怕。   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她面前飘过。   是的,那个影子飘飘荡荡,不是走,而是飘。   陶皇后只感到眼前一花,那道影子瞬间不见。   “娘娘不记得我了吗?你给皇上鸳鸯散……”仍是冷冰冰的,自带回声的声音,“我只能拿掉我肚子里的孩子……”   陶皇后神情大变,心里隐隐猜到一个名字:“你是孙氏?你真会血口喷人!是你自己偷人,怀了野种。本宫大度,不与你计较,你倒反来寻本宫的麻烦!”   猜到是孙氏,她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御书房外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在外面问:“娘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陶皇后回过神来,默念数声阿弥陀佛,高声道:“本宫无事。”她也顾不得捡起食盒,大步出去。   站在御书房外,她才惊觉自己满头满脸的汗。   “娘娘……”   陶皇后摆了摆手:“皇上不在,咱们回去!”   走在回凤仪宫的路上,她忽然意识到不妥来。好好的,御书房怎么会闹鬼?那孙氏恐怕连御书房的门都没摸着过,其魂魄又怎会出现在御书房?她一阵后怕,细细回想了自己说的话,似乎并无不对之处。她这才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她眼皮一直跳,心中格外不安。   陶皇后刚一离开,皇帝便从御书房的暗门走了出来。他原本想着是随便试试,也没多认真,却没想到试出这些内容来。   陶皇后的反应看似很正常,但皇帝知道,她的话,处处是漏洞。   听到鸳鸯散三个字,陶皇后的第一反应不是“那是什么?”而是“血口喷人”。可见陶皇后自己也是知道鸳鸯散的。皇宫里头,除了皇帝和孙氏自己,并无人知道孙氏偷人,陶皇后又是如何得知?   皇帝冷笑一声,命人摆驾凤仪宫。   陶皇后刚回到凤仪宫,皇帝就到了。她定了定神,亲自接驾。   皇帝挥手令众人退下,独留皇后一个。他自己坐下,叹道:“方才朕去看了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又睡过去了。唉,人生无常,或许朕很快就将不久于人世……”   “皇上……”陶皇后听得一阵伤感。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难得深情款款:“朕想着,不如及早退位,教太子登基。朕与皇后抛却诸事,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好?”   陶皇后心头一跳,太子继位么?她大喜,然而口中却道:“皇上龙马精神,谈退位还早呢。”   皇帝摇头:“诶,不早了。皇后还记不记得,朕尚未登基时,那时候,朕唯恐太后对朕动手,小心谨慎。一应饮食都由孙遇才负责的,除了他给的东西,朕只敢吃皇后给的。那时,朕还曾说,等朕将来继位,就封你为后,立璋儿为太子。再教其他嫔妃生他十个八个弟弟,好好辅佐璋儿。皇后还记不记得……”   皇帝忽然提起旧事,陶皇后心中的不安越发重了。她干笑:“臣妾记得呢。”顿了一顿,她又笑道:“臣妾一直都记得。”   “可惜朕后来不仅没有十个八个孩子,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皇后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皇帝声音轻柔,可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他目光如蛇一般,死死盯着陶皇后。   那目光如同实质一般,陶皇后心里寒意陡生。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干笑道:“皇上说笑呢,子女是天定的。”   “朕想跟皇后说桩怪事……”皇帝冷笑,“有人说,皇后在二十三年前,给朕下了鸳鸯散。说朕所有的子女都不是朕的骨肉,皇后说好笑不好笑……”   陶皇后惊道:“不,皇上,璋儿是您的骨肉,明华也是!”   皇帝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冷声道:“所以说,皇后承认鸳鸯散是皇后下的了?”   “臣妾……”陶皇后悚然一惊。突逢巨变,她险些说不出话来。   皇帝冷笑:“皇后不记得了?那朕帮皇后好好回忆一下!十八年前的冬天,皇后托了陶仲卿,寻找一味叫鸳鸯散的药。皇后要这种罔顾人伦的药,却是用在朕的身上。是也不是?!”   “不,不是的。臣妾冤枉。皇上,臣妾冤枉!”   皇帝怒极:“冤枉?皇后,你口口声声说冤枉。可你早就出卖了你自己。听到鸳鸯散,皇后问都不问,就知道那是什么药。得知朕被下鸳鸯散,皇后也毫无异色,关心的只是下药的时间。方才在御书房,皇后很笃定孙氏偷人,那时的聪明劲儿哪去了?哈,对了,朕帮你想了一个说辞。皇后完全可以说,此事与皇后无关,都是陶仲卿一人所为……皇后莫忘了,朕是天子,没有人能瞒得了朕!”   陶皇后跪伏于地,泪水涟涟:“皇上,臣妾冤枉,臣妾真的冤枉。”   皇帝面显疲态:“皇后,陶家都已经招了,皇后还硬撑什么?你老实交代,朕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皇帝这话倒也没有作假,他使人从陶筑下手,连哄带骗带刑法带恐吓,已经那从姑娘口中得知。四皇子秦珩过世时,她曾无意间听父母提起“皇帝”、“鸳鸯散”、“四皇子”、“杂种”之类的话。她幼时在家中阁楼的藏书里看到过“鸳鸯散”,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自己一思索,也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陶皇后怔住了,她抬起头,满脸泪痕:“若臣妾真是冤枉呢?”   “你是皇后,朕不想对你动刑。”皇帝闭了闭眼,“朕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朕自问待你不薄。”   陶皇后见此情形,知道他已经有了证据。她再挣扎也无望了,她轻轻擦拭了眼泪,反问道:“皇上以为臣妾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等皇帝回答,她就说道:“臣妾当日入主东宫时,皇上是怎么说的?生下明华之后,皇上又是怎么做的?璋儿很好,皇上很喜欢璋儿。可皇上又说什么来着?皇上说,登基以后,可以广纳妃嫔,多生子嗣,能做璋儿的臂膀。倘或璋儿不成器,也能……皇上当时没说完,臣妾很想问问皇上,璋儿不成器的话,皇上想怎样?是要废了璋儿另立吗?”   “你……”皇帝愣了一愣,前半句他记得,后面的,他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陶皇后凄然一笑:“皇上负了臣妾,臣妾能忍。皇上想负璋儿,臣妾绝不会同意!”   皇帝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第79章 废立   “天下都是朕的, 朕愿意抬举谁,就抬举谁!你竟说朕负他!”皇帝怒极反笑, “朕今日便是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又如何?!”   陶皇后大惊:“皇上, 你不能那么做!他是你唯一的嫡子!”   “是,他是朕嫡出的儿子!可他却有你这样一个母亲!”皇帝冷笑, 凤目微眯。   “皇上, 璋儿是无辜的。”陶皇后慌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若因此而累及太子,她做这许多又有什么意义?她跪行数步,扯了皇帝的袍角,微仰起脸, 满面泪痕, “璋儿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抬脚, 毫不留情地踹开她:“朕也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 可他生生被瞒在鼓里十多年!给他下药,绝他子嗣的, 竟然是他最不愿怀疑的发妻。他冷哼一声:“朕只知道他的母亲, 为了让他登上帝位,不惜给他的父亲下毒!你说, 朕为什么要让下毒者得偿所愿呢?”   他说到后来,语调中的森然之意已然遮掩不住。凤仪宫的灯光下,不再年轻的帝王神情冰冷, 眼神可怖。   这眼神对陶皇后而言并不陌生。她不停摇头,泪水涟涟:“皇上,臣妾也曾后悔过的,皇上。那鸳鸯散是古籍中的药,臣妾不知道它真的那般灵验。后来皇上广纳妃嫔,珍妃不还有孕了吗?臣妾当时以为那药并不管用,臣妾也松了一口气的……后来才知道……皇上,臣妾知错了……”   她已经不求皇帝原谅她了,她现在只希望皇帝不要因此而迁怒璋儿。在今日之前,她从不后悔当年的决定。——皇帝儿子有限,他后来宠爱再多的女人,也无一人诞下子嗣。太子东宫稳固。皇帝如果不曾察觉,那璋儿将来继位是板上钉钉。或者如果皇帝早些驾崩几日,太子继位也毫无意外。   只可惜……   她不提珍妃还好,一提珍妃,皇帝怒气更盛。他冷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敢对朕下药?!朕你与结缡二十余载,你出身普通,相貌平平,朕坚持立你为后。你所出的明华与秦璋,朕待他们如同珍宝,细心教养。朕自问不曾负你,可你呢?你对朕做了什么?陶氏,你太让朕失望了。”   “皇上!”陶皇后情急之下,去抱他的腿,被他一脚踹开。   皇帝拂了拂袖子,十分厌恶:“你这毒妇,朕真是看错了你!”他扬声道:“来人!”   说话间,宫人内监及至侍卫纷纷涌入。侍卫们铠甲分明,神情冷峻。   委顿在地的陶皇后,不顾胸前的疼痛,哭道:“皇上,臣妾愿意以死谢罪,还请皇上饶了太子和陶家。他们都不知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你一向最疼璋儿,他都快要做父亲了……”   皇帝眼睛一热,有一瞬间的恍惚。一众子女中,他最爱重的就是太子。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但是……一瞥眼看见陶皇后,他刚刚软下的心立时又变得冷硬无比:“朕也想饶过他,可是,有你这样的母亲,教朕如何饶过他!哈,他快要做父亲了,他快要做父亲了……”   皇帝面无表情:“来人,皇后得了失心疯。你们好生看着皇后。不准任何人来见。”   “是!”   “皇上!皇上!”一向端庄的皇后此刻声音凄厉,满面泪光,头发微乱,颇为狼狈。她急急忙忙去拦皇帝,却被侍卫给拦下。   皇帝对此充耳不闻。他大步走出,毫不理会。   然而他刚走出凤仪宫,就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孙遇才大惊:“皇上!”他匆忙用自己的身躯接住了皇帝。   皇帝突然发病,连夜召太医进宫。   秦珣到第二天清晨,才知道这件事。与此同时,他还得知陶皇后被禁足。   联系到前几日父皇命人查探陶家,他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他心说,父皇办事还挺快的,也不枉他有意提醒了。   若在早前,谁给皇帝下药,跟他关系不大。但是自八月十五日后,他比谁都更希望父皇早些查明真相,甚至还暗暗提醒,帮父皇提供方向。   他讨厌陶家,很讨厌。   如果不是陶家欲刺杀瑶瑶,也许瑶瑶不会不安到非要逃走不可。——当然,他自己也很清楚,瑶瑶离开,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一时无法接受她的身份以及他别样的心思。但是他固执地想,也许那日父皇没有想杀瑶瑶,陶家没有对瑶瑶痛下杀手,她想逃走的愿望可能就没那么强烈。   他们可以慢慢说清楚,时日久些,她也就接受了。   当初召瑶瑶进宫,引发这些事情的陶皇后,可也是出自陶家。   秦珣之前从陆大夫那里得知,父皇的身体不宜动怒。如今乍然得知是陶家下药,还不知父皇被气成什么样呢。   事实上,皇帝怒斥陶皇后之后,就被气得眼前发黑,晕倒过去。   太医又是针灸,又是艾熏,到得次日辰时,才悠悠醒了过来。   他刚一醒来,就有人报,说是太子求见。   皇帝的神色瞬间就变了,咳嗽一声,唇边有血溢出。   孙遇才一脸惊惶:“皇上……”匆忙递上丝帕。   皇帝擦拭掉唇畔的血迹,沉声道:“教他进来。”   太子秦璋匆忙入内,施礼后方道:“父皇身体可好些了?”他神情之间的焦灼,隐约可见。   若在以往,皇帝看到肯定极为欣慰,但此刻,他只觉得心寒。他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太子都知道。指不定平时多“关注”他这个父亲。   皇帝嘿然一笑:“托你母后的福,朕还好。”   还没驾崩呢。   太子不明白父皇这话是何意,他看父皇脸颊微红,气色倒比先时面色蜡黄时还强上一些。他略微放心,说起自己的来意:“儿臣有一事不解,想问父皇。不知道母后犯了什么过错,为何父皇要将她禁足?凤仪宫连儿臣都不能入内!还有,陶家舅舅……”   他说着说着,意识到不对劲儿了。父皇今日看他的眼神格外怪异,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似讥诮,似愤恨……他心中一凛,温声问:“是儿臣说错了什么吗?”   皇帝桀桀怪笑:“没有。你又怎会说错?只是,朕今日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你不仅是朕的儿子,也是陶氏的儿子,是陶家的外孙。朕怎么能把江山,交到你的手里?”   “父皇?”太子愕然,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父皇言下之意,是要废黜了他?   皇帝用手指抹去唇角的血渍:“朕真没想到,朕多年爱重的儿子,身上竟然流着毒蛇的血!朕就算是让这江山毁于朕之手,也不会教陶氏称心如意!”   “父皇!”太子心神一震,巨大的不安忽然笼罩了他,“是儿臣做错什么了吗?”   一向父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你没错,你错就错在有一个毒蛇一样的母亲!”   “父皇!”太子闻言跪地请罪,“如果母后一时糊涂做了什么错事,儿臣愿意为她赎罪。还请父皇宽恕母后,保重龙体。”   太子宽厚仁爱孝顺,皇帝一直都知道。但现在他却只觉得失望透顶。璋儿明知道母后有错,想的不是父亲如何如何,而是一味地替母亲求情。   难道秦璋就看不到他父皇正在经受病痛的折磨吗?啊,是了,大概是因为他对秦璋太好,以至于秦璋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父亲。寇太后寿辰的时候,有刺客。秦璋可没第一时间就护着自己的父亲……   皇帝的心思转了几转,再看向秦璋时,狭长的凤目里已经毫无温度可言。他当年有多爱重太子,现在就有多失望心寒。   失望到恨不得让其跟自己的母亲一起从这世上消失。   如果不是秦璋,他就不会被下鸳鸯散,他可以有更多的子女,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膝下冷清……   秦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据他所知,母后端庄贤良,虽然近来脾气有些古怪,或许触怒了父皇,但也不该这般啊。他清楚父皇在气头上,可身为人子,他不得不继续求情。   殊不知他越求情,皇帝越恼。   “传朕旨意!”皇帝打断了太子的话,冷声道,“陶家戕害龙体,谋杀皇嗣在前,假传圣旨,意图谋逆在后,按律当诛。皇后陶氏,戕害龙体,谋杀皇嗣,不堪为后。今废其后位,收回中宫印玺,刺鸩酒一杯……”   他森冷的目光在太子身上逡巡,一字一字道:“太子秦璋,目无君父,不忠不孝,废太子之位,打入天牢,择日……”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似是有千万把剑在箭在乱刺。他强撑着,才缓缓吐出一句:“择日处斩。”   不仅是秦璋,连孙遇才都惊呆了,低呼:“皇上三思啊!太子殿下那可是您的亲骨肉!”   如果说太子不适合帝位,那废黜了就好啊,何必要赶尽杀绝非取其性命不可!   秦璋亦是怔怔的。从小到大,他都是父皇最爱重的人,他很清楚父皇待他,和待其他兄弟不同。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皇就要杀光其舅家,还要处死他们母子。他心中疑惑、愤懑、悲伤……   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秦璋轻声道:“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父皇要废儿臣,杀儿臣,儿臣毫无怨言,只希望父皇能对母后从轻发落。她半生操劳,实在不易……”   皇帝说出“择日处斩”后,心头忽的涌上悔意,一时间心里浮上一个念头:若他服个软,朕就饶了他性命。但是看到秦璋从容赴死,只为其母亲求情。他怒气更甚,当即抓起一个茶杯摔在地上:“不让你们黄泉路上作伴,还真对不起你们的母子情深!来人,拖下去!”   秦璋真被侍卫带下去以后,皇帝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斑斑血迹,染红了衣衫。   “皇上!”孙遇才眼中含泪,“皇上莫再动怒了,保重龙体要紧啊。”   皇帝艰难喘息:“孙遇才,朕能信的,也只有你了。”他又喘了一口气:“去,把晋王给朕叫过来!”   孙遇才心中一凛,他心下明白,皇帝此刻召晋王进宫,那肯定是属意晋王了。   他隐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暗暗擦了擦眼泪。皇帝这病,他很清楚,若是静养,尚有康复的可能。然而三天两头被气到呕血,恐怕时日无多了。   孙遇才真没想到,这江山有一日会落在晋王肩头。   秦珣得知皇帝传唤,匆匆忙忙入宫。见到一脸病容的父皇,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知道父皇有病,心情不宜有太大的起伏波动,但他不知道竟严重到这样的地步。   皇帝气喘嘘嘘:“珣儿过来。”   “父皇!”秦珣依言上前,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眶有些微红,“父皇怎么会病成这样?”   皇帝扯了扯嘴角:“珣儿,朕若是把江山给你,你能不能治理好?”   秦珣露出吃惊的神色来:“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答应过父皇,将来会好好辅佐皇兄的。”   “不是辅佐他,是你自己,朕要你将来在朕百年之后登基,你可愿意?”皇帝神色微变,看儿子似是从没想过一般,他有些好气,又有些想笑。   原本他也不是非秦珣不可,只是废了秦璋,又不能立秦琚。相较之下,他只能选秦珣了。怪只怪陶氏狠毒,绝他子嗣,否则,他又何至于此?不过想到这个儿子文武还行,又曾在危险来临时全心护驾,倒也能立得。   只可惜,早年他没有好好培育秦珣。   秦珣像是懵了一般:“儿臣从未想过。”   “若朕让你现在就想呢?”   秦珣略一沉吟,答道:“若天命如此,儿臣自当从命。”   皇帝含笑点头:“好,很好。明日早朝,朕就宣布,立你为太子。”   弘启十七年,九月初三。皇帝秦瀚撑着病体在早朝上,连下数道圣旨。废后,废太子。追封晋王生母为后,改封晋王为太子,清算陶家……   朝堂一片哗然。   皇帝自然不会说明陶皇后联合陶家给他下药一事,只含糊说陶皇后善妒,杀宫妃,杀皇嗣。太子不堪为继……   皇帝一直对身份嫡庶看的极重,立新太子,也没忘了先追封其母妃为后。宣布完这一切,他强撑着退朝。刚回寝宫,就又晕了过去。   秦珣在极短的时间内接管了皇宫。   储君的废立可是大事。皇帝这旨意又来的突然,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不仅仅是茶馆酒肆,有不少人在自己家里也会猜测个几句。   秦珩是从高屠户口中得知此事的。   高屠户在晚间吃饭时,当做是新鲜大事在饭桌上讲了出来。高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高屠户日间在街上听了什么新鲜事,回来总爱与掬月分享。   “今日可出了桩大事。”高屠户咽下一口饭,“皇上把皇后太子都给废了,立了晋王为太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秦珩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抬眸,恰好掬月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她惊讶而又不安。怎么会这样?   她很清楚太子二哥在父皇心里的地位,那是他们其余所有子女加起来都比不过的。怎么好端端的,父皇要废了太子二哥,改立三哥?   不期然的,那个梦境再一次浮现在她心头。她面显怔忪之色。   掬月看她一眼,冲高屠户道:“这种事不要瞎说。”   高光宗道:“杨姨,这事可不是我爹瞎说。”他算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对朝事有自己的见解。他眼角余光扫了秦珩一眼,见小杨氏神情茫然,他心念微动,侃侃而谈:“要我说,这里面肯定有阴谋。太子是中宫嫡子,做储君做的好好的,无故被废,还能是什么缘故?肯定是有小人作祟。这小人,不用说你们也能猜到。太子被废,谁得利最大,谁就被清白……”   这多么简单,不用分析,就能猜到。   高屠户对儿子很信服,点头道:“嗯,确实有可能。”   秦珩听高光宗言外之意,倒像是怀疑皇兄使了手段害了太子皇后一般。对这种猜测,她厌恶而抵触,放下碗筷,她沉声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谁?”高光宗愣了愣,旋即意识到小杨氏指的是晋王。他轻嗤一声:“你知道什么?”   他知道她近来也在写话本子,难道她真以为她能写话本子,就能胡乱议论朝政了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不知道。   秦珩微怒,她当然知道。她同他从小一起长大,再没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当即应声反问:“我不知道,你又知道什么?”   “你——”高光宗面色难看。这几日她在他面前态度挺柔顺,有时也叫他两声高大哥。现在这态度,着实讨厌。为了一个陌生人,她就这么跟他说话?!   掬月不想闹得不愉快,轻声嗔道:“姑娘,吃饭,少说一句吧!”她素知殿下与三殿下交好,但殿下出言维护三殿下,她还是深感意外。毕竟她现在还记得重逢时见到殿下正被人捉拿。而捉拿殿下的人,就是三殿下派来的。   殿下不肯说是怎么回事,她也不好深问。   秦珩放下碗筷:“姑姑姑父慢用,我吃好了。”她直接起身就走。   高屠户见她离去,神情有些不悦,他对儿子道:“真是,你与她争什么?她不知道,你教她就是了。争吵什么?她一个姑娘家,背井离乡的,也不容易……”   高光宗盯着秦珩方才待的位置,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掬月轻声道:“以后少提朝堂的事。”   高屠户憨憨一笑,对儿子道:“对对,听你杨姨的,以后咱们不提朝廷的事。朝廷的事情,咱们小老百姓瞎掺合什么。”   高光宗觉得没趣,也放下了饭碗:“我也吃饱了。”   厨房的灯亮着,少女纤长的身影映在窗上。高光宗定了定神,也走了进去。   秦珩神思不属,默默思忖着高屠户父子的话。她人在京城,却不知道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父皇同时废掉太子和皇后?皇兄竟被立为太子,难道她的梦境会是真的?   “你在想什么?”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秦珩一惊,手里拿着的东西瞬间脱手,掉落在地。   啪地一声脆响,她低下头,后知后觉发现,她方才手里端了一碗水。而今碗被摔成了四瓣,碗里的水溅出来,染湿了她的鞋面。   她轻叹一声,弯下腰,去捡碎瓷片。   高光宗皱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也弯了腰,去抢秦珩手里的碎瓷。   秦珩下意识欲躲,手被尖利的瓷片划破,鲜血直流,血滴进盛有水的碗底。   见她划破了手指,高光宗心中懊恼,他推开她:“你真不小心,让我来!”   秦珩心里有气,她不小心?    第80章 惊变   如果不是他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吓唬她,这碗也不会落地。她小心捡碎瓷片, 他又硬要夺她手里的碎片, 她为了躲避他,才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反倒说她不小心?   她站起身来, 不再理会他,轻轻吮吸伤口。想到前尘往事,她一时有些怔忪。   弯下腰的高光宗忽然心生不快, 他好意来帮忙, 怎么她这般冷淡?连看都不看他?明明是她无礼在先, 又摆出冷淡的面孔给谁看?他心念一动, 自己拿了手指故意去碰尖利的碎瓷。   碎瓷划破肌肤,手上痛意传来, 他却丝毫不觉得难受,反而隐约有丝雀跃。他“哎呦”一声,低呼道:“我的手指也划破了!”   秦珩闻言,下意识去看,见一滴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进盛有水的碗底。她本在犹豫,要不要讥讽一句:“你不是也不小心么?”但她的目光却被碗底的景象所吸引。   碗底里盛有一指深的水,先时她滴进去一滴血,现在高光宗又一滴血进去。那两滴血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迅速拥抱在一起, 密不可分。   秦珩的的眼睛因为震惊在一瞬间圆睁,她轻轻推开了高光宗,眨眨眼睛, 再次去看。   跟方才一模一样,他们的血竟是相溶的。   内心的震惊无以复加,怎么会这样?   他们明明没有任何血缘的?!   高光宗自己划破了手指,以为她会自责伤心。没想到她倒是知道了,可她的反应是什么?哦,一把推开他,自己盯着碎瓷片看。有什么好看的?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提溜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一边:“有什么好看?”   “我们的血溶在了一起?”她开口,并抬眼看他。黑密的睫毛就像蝴蝶羽翼一般轻颤,高光宗不知怎么,竟移开了视线。   他盯着碗底瞧了一会儿,“咦”了一声,轻嗤:“这有什么奇怪的?很多人的血都能溶在一起。”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忽然,他心念微动:“你不会以为咱们有什么亲缘关系吧?别傻了,我才比你大了几个月,我娘生下我,再怀你也来不及。”   秦珩摇头:“不是……”她倒没怀疑过她跟高光宗会有什么关系,而是,原来没有血缘的人,血液也会溶在一起……   那么那次让她深信不疑最终下定决心离开的滴血认亲,是不是也有可能做不得准?   当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想到旧事,她只觉得心口酸涩得厉害。   高光宗继续说道:“再给你说个吓人的,我的血跟猪血还能相溶呢。你不会觉得我跟猪也有什么关系吧?”他话刚一说完,很快意识到不对,怎么像是在拐弯抹角骂她一般?他咳了一声:“好了,我手也受伤了,咱们是不是可以……”   秦珩已然站起了身,悄无声息走了出去。   “喂!”高光宗气急。她就这么把手还在流血以及地面的碎瓷片留给了他?   这个小杨氏,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秦珩站在院子里。夜风微凉,天上没有月光,手指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些微的刺痛感向她说明这一切的真实性。她略微出了一会儿神,也许她当时的证据并不算证据。   她轻轻阖上了双目。   是夜,掬月不急着休息,而是去了秦珩房内。掩了门,她柔声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秦珩已然沐浴过,暖黄的灯光下,她一身寝衣,长发柔顺,干净的小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闻言,她抬头:“还好,就是听到皇兄被立为太子,觉得有点奇怪。无缘无故的,二皇兄怎么会被废?”   同时被废的还有陶皇后,陶皇后可是出了名的端庄贤良。   到底发生了什么,父皇会同时废掉他们母子?   掬月轻声道:“这些咱们不知道,殿下,咱们也无需知道。殿下既然已经离开皇宫,舍弃了皇子公主的身份,那就把前尘往事都忘了吧。”   秦珩点头:“我知道的,姑姑。”   “殿下今年十六岁,等过些日子了,给殿下找一个可靠的后生。殿下后半生有依靠,掬月才能放心。”掬月轻轻摩挲着秦珩的头发,轻叹一声,“可惜委屈了殿下……”   秦珩一怔,眉心不由地微微一跳,强笑道:“姑姑说什么呢?我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嫁人的事情不要再提。若是我再这里扰了姑姑,我……”   “殿下!”掬月皱眉,“户籍是什么大事?将来看看疏通关系能不能假造一个。什么打扰?如果不是嫁人是大事,掬月倒情愿一辈子服侍殿下。”   秦珩心里微觉酸涩,轻声道:“姑姑……”掬月照顾她多年,算是她很亲近很亲近的人。不过对掬月的嫁人之说,秦珩并未在意。她转了话题:“我记得姑姑是从苏家出来的,那姑姑记不记得我母妃?”   她留神观察着掬月的神色。   掬月神情微微一滞,缓缓点头:“记得。我是跟丽妃娘娘进的宫,没进宫的时候,也见过珍妃娘娘。”她思考了一下措辞:“殿下的形貌很像珍妃娘娘。”   秦珩点头微笑:“这我知道,姑姑说过的。”   “……但心性上,殿下和娘娘并不一样。”掬月双眸中闪过一丝怅惘,“珍妃娘娘进宫之后如何,我并不知道。但进宫前,我却是知道的。”轻轻一笑,她续道:“娘娘还在闺中的时候,不大受宠。她其实不愿意进宫的。”   “不愿意么?”   掬月叹了口气:“可不是?如今珍妃娘娘也不在人世了。殿下想知道,我一并说与殿下听就是。殿下可能隐隐听说过,皇上最初属意的是三小姐,可惜三小姐许给了贾家。皇上才改为让二小姐进宫。二小姐不愿意,以死抗争,甚至还诋毁自己,说自己也有了婚约……”   秦珩心头一跳:“那母妃当初有婚约么?”不等掬月回答,她就又道:“若真有婚约,那就不该进宫才是。”   皇帝是天下之主,可也不能强夺人妻。   掬月迟疑了一下:“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二小姐百般不情愿,还是进宫了。”她轻叹一声,又道:“有没有婚约又如何?苏大人说没有,皇上也认为没有。那就是没有了……好在二小姐是个有福气的,进宫不久就怀了身孕,还生下了两个小殿下……”   秦珩扯了扯嘴角,有福气?庶出,生母早逝,在后宅艰难挣扎,年纪稍长,又作为妹妹的替代品被迫入宫。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实在不算是有福气吧?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早早夭折,一个命途多舛。母妃这福气,还真是薄的很。   掬月说的含糊,可是秦珩听在耳中,隐隐猜测,或许母妃进宫之前,真有婚约,或是有……她心念微动,模模糊糊似乎看到了什么,又看不真切。   掬月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情啦,珍妃娘娘在天上看到殿下长这么大了,也会放心了。”   秦珩没有说话。   掬月见时候不早了,不便久留,略坐一坐,就道:“殿下早些歇着吧,那些旧事就不要想了。”   秦珩点了点头。然而掬月离开后,她却迟迟不能睡着,时而是胡乱猜想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而是回想皇兄当日说的话;时而是对母妃的猜测。   明明是很平静的夜晚,可她的心却乱糟糟的。   会不会真如皇兄说的那样,父皇无法诞育子嗣,她其实不是父皇亲生?而给父皇下药的就是陶皇后?所以父皇才会废后废太子?   这念头仅仅是在脑海中闪过,就被她生生压下。她想,太荒谬了,不可能的。她自嘲一笑,肯定是她近来话本子写多了,开始胡思乱想了。   可是,在安静的夜晚,有些念头一旦生出,很难真正压下。她忍不住想,如果皇兄说的是真的,那她该如何?   她是愿意……   秦珩忽的拍了一下脑袋,对自己说:“你疯了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皇宫肯定都乱得不像样了,你还在想有的没的!不要想了!”   终于捱到亥时前后,她才勉强睡着。   秦珩想的没错,皇宫里的形势的确不大好。   陶皇后刚接到圣旨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再醒过来后,她咬破中指写了血书,求皇帝原谅太子。之后她才整了整衣衫,哭道:“皇上,咱们来生再见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鸩酒见效极快,未入肠胃,已绝咽喉。但这个过程异常痛苦,可浑身剧痛的她,这时想到的偏偏是她少年时最欢喜的那段时光。   她嫁给了一个容貌俊美尊贵无比的男人,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他说他会一辈子待她好……   可惜她这一辈子,太短了,太短了。   “我后悔了啊,我后悔了啊……”她蠕动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后悔什么。也许是当初不该信了他,也许是不该给他下药,也许是后来该早早想法子取了他性命……   只可惜,她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璋儿,是母后对不起你……   陶皇后刚一离世,就有人匆匆忙忙去禀报皇帝。皇帝刚喝了药,正与秦珣叙话。猛然听到此事,他的手抖了一抖,脱口而出的却是:“哦,朕知道了。葬了吧——不,先别急着葬,等陶家和太,等陶家和秦璋的事了了,一起下葬吧,也省得麻烦。”   秦珣就在跟前,闻言心下一叹,思绪万千。若在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陶皇后会是这般下场。他略一沉吟,轻声道:“父皇莫伤神了。”   他心里想的却是秦璋并无过错,也要因此而搭上性命么?   皇帝出了会儿神,才勉强笑了笑:“没事,朕不伤神。朕开心的很。方才朕与你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秦珣点头,十分恭谨的模样:“儿臣记下了。”   皇帝自觉时日无多,很遗憾自己对这个儿子的培养教育不够,此刻将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一股脑全说给他听。忽然,皇帝又想起一事,沉声道:“朕还有几件事要叮嘱你。”   “父皇请吩咐。”   “珍妃苏氏……”皇帝念头微转,又将这话压下,摆了摆手,“罢了,不提此事。”   将苏氏母子挫骨扬灰之事,不该教秦珣去办。一则秦珣会生疑,二则秦珣毕竟跟老四关系不错。想到秦珩,皇帝心里又是一阵不快,再看秦珣时,也有些气闷了。   秦珣心里暗暗生疑,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是。”   “你在朕身边这么久,也该累了,你先回去歇着,明日朕再教你。”皇帝面显疲态。   “那儿臣就不打扰了,父皇保重身体。”   皇帝心里一叹,以前他眼里只有太子秦璋,忽略了老三。没想到老三也是个孝顺的孩子。他笑笑:“去吧!”   秦珣应下,他叮嘱孙遇才好好伺候皇帝,这才离去。   因为有八月二十八日太后被刺一事,宫里的侍卫换了一遍,全都成了皇帝的人。而皇帝今日又将其交到了秦珣手中。   天色已晚,秦珣打道回府,行色匆匆。   他在皇帝身边待了许久,饥肠辘辘,勉强用了些粥饭。正要沐浴休息,忽然有人禀报,说有客至。   秦珣一惊,看了看沙漏。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什么客人?他略一思忖:“请进来。”   那客人身量不高,披着一身黑色斗篷,将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走进正厅后,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   秦珣心中生疑,看这身形,倒像是女子。他沉声道:“阁下是谁?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还请殿下屏退左右。”斗篷下果然传出了清润的女声。   秦珣听这声音极为耳熟,竟有些像太子妃丁如玉。他轻“嗯”一声,命下属退下,这才道:“好了。”   那女子解下斗篷,露出了她苍白的面容。   秦珣一怔,果真是丁如玉。她黑色的斗篷下,是一身简单的宫装。怀孕四五个月的她,小腹已经有了微凸的形状。   “不知皇嫂夐夜造访,有何要事?”秦珣虽然听声音猜测是她,可真确定后,还是不由地一愣。   陶家上下被抓,陶皇后饮了鸩酒,太子被废入狱。然而皇帝似乎忘了太子妃丁如玉这个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丁氏有孕在身,或是顾忌其祖父丁赞一。皇帝让人软禁了她后,再无其他动作。   也不知她是如何从宫里出来的。   丁如玉挺着肚子,直直地跪了下去:“请殿下救我丈夫。”   秦珣心神一震,他与太子妃来往不多。但是看到一个孕妇跪在他面前求救,他本就不算冷硬的心不自觉就软了一些。秦璋做太子时,与人为善,今日落到这般境地,他也不忍。——做错的是陶家和陶皇后,秦璋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嫂先起来再说。”秦珣轻声道,“便是为了皇兄,也该护着这腹中的胎儿。”   丁如玉何尝不知道腹中胎儿要紧?只是她丈夫命在旦夕,她根本别无选择。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情绪波动大,已经见红过一次。她这一胎本就不安稳的。   可是,如果丈夫都没了,她还要肚子里这团肉做什么?   当初嫁给太子,不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为此她也曾不甘过,无奈过。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教他活着,好好活着。   为此,她与宫女换了衣衫,求宫中侍卫放她出去。好在她平日对人和善,在宫里人缘极好,那侍卫又受过她的恩惠,又怜惜她身怀六甲,是以甘冒大险,护她出宫。   她本可以寻一处藏匿起来,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皇帝跟发疯了一般,莫名其妙就给皇后赐了鸩酒,还要杀掉秦璋,她必须得救他。哪怕豁出性命,她也要救他。   丁如玉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秦珣暗叹一声,自己将她小心拉了起来。   丁如玉木着脸,又重复了一遍:“太子殿下,我希望你能救我的丈夫。”   好端端的,秦璋的太子之位被废掉,难道真跟晋王没一点关系吗?丁如玉是不信的。先是蜀王元气大伤,紧接着是太子被废,晋王兵不血刃,成了储君。天下哪有这般容易的事?   但是没办法,她必须得求他,她能求的也只有他了。   秦珣低声道:“要杀皇兄的是父皇,不是我。”   “可是你能救他,只有你能救他!”丁如玉急道,“皇上身体快不行了,现在你能做的了主吧?我们不跟你争皇位,我只要他能活着!”   她想太子是君子,争不过晋王的。   秦珣皱眉,并未立时回答。他确实有救皇兄的念头,他想,也不用救。只消拖上一两天就行了,父皇撑不了几日了。届时他能继位,肯定是要留秦璋一命的。   “我知道,皇后娘娘和陶家得罪了你,所以你要置他们于死地。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一向待你不薄的……”丁如玉眼角有泪痕,“他也帮过你们不少次的。”   “唔……”秦珣心说,的确帮过,二皇兄可以说是整个皇家最有人情味儿的人了。   丝丝失望一点点涌上心头,丁如玉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她一字一字道:“本来这种事情帮不帮在你。不过,我倒是有一桩故事,想说给殿下听。”   秦珣冷眸微眯,轻声道:“皇嫂且说来听听。”   丁如玉缓缓笑了笑,暖黄的灯光下,她一向端庄美丽的面容竟隐隐有些诡异。她的声音极轻极轻:“你说,如果给人们知道,新任的太子殿下欺君乱伦,淫辱亲妹,会是什么后果?”   “什么——”秦珣心神一震,黝黑的瞳孔微微一缩,心里却充满了荒谬感。他似笑非笑,“乱伦?淫辱亲妹?”   他很清楚,瑶瑶不是他亲妹妹,他不清楚的是,为什么丁如玉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到底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   没有从他脸上看到慌乱,但丁如玉还是极快地捕捉到了他那一丝不自然。她继续道:“殿下府上的瑶瑶姑娘就是死在荆棘崖的四殿下,啊不,应该说就是当年的六公主吧?”   秦珣暗暗一惊,她究竟是如何知道?他沉声道:“皇嫂在说什么?”   丁如玉在话说出口之前,心里也不十分确定,但是看秦珣的反应,她倒更笃定了几分。她不知道这话说出来到底是对是错,但她已无其他选择。   “当年珍妃早产,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居长,排行第四,名为秦珩。女儿小一些,是六公主,因为早夭,没有封号,只有一个乳名。”丁如玉目光灼灼,眼中似有星光,“你猜那乳名叫什么?叫瑶瑶。是不是很巧?可惜这位瑶瑶公主命不好,哥哥死了,自己顶着哥哥的身份活。年纪大些,又跟自己的亲哥哥有了不伦的关系。为了长相厮守,干脆在外地假死。哥哥呢,又借着报仇的名头,去把她接回来,藏在府里……”   秦珣初时心惊,再后来他面无表情听着。他心知太子妃并不知道事情始末,但是能知道这么多也很让他意外。   瑶瑶不是他妹妹,她也没有为了和他长相厮守而假死。相反,她察觉了他的心思后躲得远远的,甚至今生不愿再相见。    第81章 驾崩   “皇嫂想说什么?”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道。   “不想说什么, 只想请殿下帮忙。”丁如玉定了定神, 强自镇定,“这个故事, 我藏在一个地方,如果我今夜命丧此地,那这个故事不久之后, 就会天下皆知。如果殿下不想背上骂名的话……”   秦珣双目微敛:“所以, 皇嫂是在威胁我了?”   “不敢威胁殿下, 只是希望殿下看在手足之情上, 救我夫婿一命。”丁如玉面色雪白,继而又道, “陶家已倒,我夫婿被废,他无力与你相争,这许多年来又未曾亏欠于你,你何不留他一命?”   她当然不想威胁他,可到了这个时候,她肯定是能用的法子都用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秦璋去死。而且如果秦璋真死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未必能留下性命。   秦珣从小到大, 没几个人威胁过他。但是看到丁如玉脸上绝望之余还隐隐有些希望, 他轻叹一声,慢悠悠道:“我没想过为难他,我很好奇的是, 这么精彩离奇的故事,皇嫂是从何处听来的。”   除了不知道瑶瑶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她几乎把瑶瑶的身世摸清了。   丁如玉眼神一闪,哪里听来的?她能从哪里听来?不过是大胆假设罢了。那个瑶瑶姑娘同四殿下气质肤色有异,但五官一模一样。说话声线不同,可语调上差别并不大。她又偶然得知先时早夭的六公主乳名也叫瑶瑶,这么一联系,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秦珣笑笑:“这么精彩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听也不好。皇嫂不是想世人皆知吗?很好啊,可以。”   “你!”丁如玉一愣,他全然不怕么?   “瑶瑶现在不在我府上,她也,不是我妹妹。”   “不可能!”丁如玉断然道。她觉得她的推断并没有错,而且看秦珣方才的反应,她分明是猜中了的。   秦珣微微挑眉:“怎么不可能?皇嫂知不知道皇兄是因为什么被废入狱?”   “因为——什么?”丁如玉涩然问道。还能因为什么?太子无过被废,肯定是有人在背后使了手段。而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秦珣。   秦珣低声道:“这要问咱们皇后娘娘了。”他顿了一顿,在丁如玉吃惊的目光中缓缓续道:“父皇废掉皇后娘娘时,说陶氏善妒,戕害龙体,残害皇嗣。皇嫂就没深想是怎么一回事吗?”   丁如玉一惊:“怎么……一回事?”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是给皇帝下毒?还暗害其他妃子,使他们流产?皇帝子嗣不丰,是陶皇后下的手?   秦珣看她神色,黑眸沉了沉,一字一字道:“十多年前,母后给父皇下了药,教其无法再有子嗣。而这件事,前几天被父皇查了出来。这就是他们被废的原因。”   “什么——?”丁如玉大惊,不可置信,连退数步,“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可能这样的!”   她进东宫数载,偶尔也想过宫中妃嫔无人有孕是不是有什么缘由。但她没有想到秦珣竟给了她这么一个答案。   秦珣勾勾唇角:“那么皇嫂以为应该是怎样?”   丁如玉的思绪在一瞬间转得极快,往日的一些蛛丝马迹似乎在刹那间都变成一帧帧画面在她眼前闪现。孙娘突然有孕而又小产暴毙而亡,离奇死亡的王太医,莫名其妙被废被诛的陶皇后……   听着很匪夷所思,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她竟觉得极有可能是真的。这样稀奇古怪的理由,编是编不出来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皇后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秦珣续道:“父皇是男子,又是一国之君,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放到台面上讲。皇嫂喜欢听故事,不知道这故事会不会传到旁人耳中……”   丁如玉抬头:“既然不想旁人知道,为何偏偏又要告诉我?!”   秦珣一怔,继而笑笑:“为什么?只是想告诉皇嫂。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凡事不要太想当然了。”   “什么?”   秦珣压低了声音:“比如你今夜孤身来此,即便是我要了你的性命,又有几个人知道?”   “你——”丁如玉后退数步,一脸警惕。浓浓的悔意涌上心头,也许她今夜贸然出来真的是大意了。   秦珣话锋一转:“当然,我不会这么做就是了。”   丁如玉心绪起伏不定,声音发颤:“你,你到底想怎样?无论如何,他可从没亏欠过你。”   秦珣笑笑,有些无奈:“皇嫂糊涂了,皇兄从没亏欠过我不假。可想要他们性命的,也从来都不是我,而是父皇。我能做什么?”   丁如玉怔怔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她身上的力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光了,勉尽全力才能站好。秦珣也不能救他,那她该怎么办?   去求皇帝么?不行,肯定不行。   去求祖父?祖父现在恐怕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了。   母后已经被赐死,若真是秦珣说的缘故,那皇帝迁怒之下,一时冲动要了秦璋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   她一咬牙,再次跪了下来,仰起头直视着他:“你能做很多的。你帮帮他,你帮帮我们。你救了他,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秦珣轻笑,他倒不在乎什么感激不感激。他想帮秦璋,一则是因为秦璋曾帮过他们,人不坏。二则,他不得不承认丁如玉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如果太子就此死去,后世会如何议论评价他,还真说不准。他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他不希望瑶瑶知晓此事后,也会当他是个毫无人性之人。   他希望能早些找到她,真如丁如玉所说的那般“长相厮守”。   他垂眸:“我尽力一试吧。只是还要劳烦皇嫂,在府上小住几日了。”   丁如玉愕然,愣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你要做什么?”他是想软禁了她,还是真的想要她性命?   秦珣看了她一眼:“皇嫂既然已经出宫了,难道还要回去?你就不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你一路奔波,又跪又跑,真的不想要性命了?”   丁如玉一怔,这才缓缓站起,恳求道:“希望你能帮他。”即使她真的命丧于此,她也毫无怨言了。   教人先安置了丁如玉。秦珣自己勉强只休息了一会儿,天不亮就进宫了。   皇帝病情严重,他也不敢大意,知道这个时候他该时刻陪在跟前才是。   孙遇才告诉他,皇帝夜里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咳了一回血。   秦珣点头,暗叹一声,走到跟前,见皇帝神色难看,正低头看着什么。他轻声道:“父皇龙体要紧,这些东西,等身体好些了,再来看吧。”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布帛:“这可不行。再不看就没机会了。”   陶氏临终前写的血书,怎么能不看?只是他越看,心情越糟糕。是了,太子,不,秦璋可还在天牢里待着呢。临死都不忘替他求情。陶氏这个母亲,做的可真称职啊。   秦珣笑笑:“父皇这话说的……父皇是天子,有上天保佑。这东西先放着,又不会丢,怎么就没机会了?”   他心里也清楚,看父皇的脸色,就知道命不久矣。这几日父皇又大动干戈,肯定还加速病情。   皇帝斜了他一眼,提到了秦璋:“陶氏已经上路了,她最放不下秦璋,就让秦璋今日去陪她吧。”   他说这话时,神态如常,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秦珣面无异色,但心中暗惊。他早知父皇感情淡薄,可是听到父皇果真要赐死秦璋,他也不由地吃惊。   秦珣略一踌躇:“父皇,二哥他并未做错什么……”   “你还不快去?!”皇帝气急,又吐了口血。没做错?!想到他不能说出的理由,他更加愤怒。过得片刻,他才勉强恢复正常,笑了一笑:“你不知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这样你以后继位,也能更名正言顺一些。”   秦珣点头,连连称是,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如今已被封为太子,稍后继位,自然是大统,原无需踩着秦璋的尸骨上位。   皇帝顿了一顿,又道:“秦璋的妻子丁氏,也留不得了。她如今有孕,若生下女子还好。生下男子,也会是威胁。”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也不知该高兴父皇全心为他打算,还是该心寒皇家亲情变化太快。   皇帝圣旨都已经拟好了,直接给了秦珣。之后,他挥了挥手:“你去吧!干大事者,不能心软。”   秦珣接过圣旨,踌躇道:“可否留个全尸?”   皇帝微微一怔,半晌方道:“也好。”   秦珣这才领命而去。   他前脚刚走,皇帝便唤了孙遇才上前,笑道:“朕还有桩事,需要你去做。”   孙遇才偷偷拭泪:“皇上请吩咐。”   “朕不允许任何人负朕。”皇帝咳了一声,用手指擦拭掉唇畔的血,“朕记得先时有个珍妃大苏氏,跟陶氏很要好……”   孙遇才想了想,他不大记得这些事了。但是在皇帝面前,他也只能点头:“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跟陶氏有关的,朕都不想看到。”皇帝大口喘息,“把她的尸骨迁出来吧,悄悄的,往乱坟岗上一丢,也就成了……”   孙遇才目瞪口呆。珍妃再不受宠,那也是曾经伺候过皇帝的女人。怎么就因为一个跟陶氏交好,就要死后不宁?   “记住没有?”   孙遇才连连点头:“是,是……”   “这事你找人去办。”皇帝喘了口气,“还有,你跟了朕多年,朕用着很趁手。黄泉路上,你就陪着朕吧!”   孙遇才面色惨白,泪水盈眶。他只能“哎”了一声,强笑道:“能伺候皇上,是老奴的福分。”   皇上这是要他殉葬呢。   皇帝笑了笑:“还是你最得朕心,朕……”   话音未落,他便仰面倒了下去。   孙遇才大惊,高声道:“传太医!传太医!快请太子!”   这都是什么事啊。宫里当家的几个主子,病的病,伤的伤,死的死,废的废……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秦珣领了圣旨,直奔天牢。听皇帝说可以留太子全尸,他就暗暗松了一口气,命人备了一杯特殊的酒。   天牢里的光线有些暗。秦璋所待的地方还稍微好一些,只有他一人。他虽然容色憔悴,但是衣衫整洁,正坐在天牢里唯一的桌子边。   一看见秦珣,他站了起来,微微一笑:“三弟,不,或许我现在应该称你为太子殿下了。”   秦珣皱眉,走进天牢,轻声道:“就算是太子殿下,也是你的三弟。这两点并不冲突。”   他手里拿着圣旨,身后的随从端着托盘,托盘上放了一杯酒。   秦珣教人将酒放在桌上,令那人退下。   “父皇果真是立了你。”秦璋的目光有些怅然,从酒杯上移到秦珣身上,他自嘲一笑,“也是。我之后还有你,你之后再无旁人。不立你,父皇又能立谁?”   秦珣笑笑,不置可否。   “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还有,陶家……”   秦珣抬眸,打断了他的话:“我今日来,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奉父皇之命送你上路。二是让你做个明白鬼。我要告诉你的是,母后,不,废后已经不在了,留了全尸……”   秦璋瞳孔一缩:“怎么?”一瞬间他剧痛钻心,“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两日在牢房,他细细思忖,可还是想不明白。母后在后宫操劳半生,又与父皇是结发夫妻。到底是她或者陶家做错了什么事,父皇才会下这样的命令?!   “这事说来话长,我可以告诉你。”秦珣缓缓说道,“因为十八年前,母后给父皇下了绝育药,以至于父皇后来再无子嗣出世。很不幸,这件事被父皇给知道了。母后供认不讳。戕害龙体,残害皇嗣,是什么罪过,我想你也很清楚……”   秦璋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母后给父皇下药?不,母后最贤惠。她在后宫,最是贤良公正!”   在他心中,他的母后堪称贤后典范,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秦珣点头:“是啊,她贤良公正。反正别人都生不出孩子,她何不大方一点?”   “……”秦璋瞠目结舌。   “你以为她为什么会被赐死?你为什么会被废?”秦珣看着他,竟有些同情,如果不是陶皇后下药,凭皇帝对秦璋的宠爱程度,秦璋地位稳固,绝对不会有被废的一天。   看着秦璋的面色一点点变白,秦珣恍若未见,继续说道:“你以为为什么后宫十多年都无人有孕?唯一的一个孙氏刚一有孕就小产暴毙?你以为父皇为什么会下旨杀掉你这个他曾经最心爱的儿子……”他顿了一顿:“因为皇后娘娘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秦璋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消失无影无踪,怔怔道:“父皇下旨杀我?”   点了点头,秦珣道:“母后已经走了,父皇同意,留你全尸……”   秦璋眼眶赤红,原来竟是这样么?母后为了他,伤害父皇。父皇察觉后,又要他们母子的性命!他阖上双目,好一会儿才道:“好,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告知。”   他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他笑了笑,冲秦珣道:“我这个将死之人想求一件事,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你看看,你能不能帮忙?能了固然很好,不能,我也不怪你。”   秦珣点头:“你说。”   “我死之后,希望你能善待阿玉。她腹中的胎儿,能拿掉就拿掉吧,这样她以后,可能不会那么艰难。”秦璋笑了笑,眼里有泪花闪烁,“母后想绝父皇的子嗣,应在我身上,也好。”见秦珣面无表情,他心里略微有些失望,“不能吗?那……”   秦珣轻声道:“父皇下了旨意,丁氏及其腹中的胎儿留不得。你不用担心她,很快你们就要会合了……”   “留……不得么?”秦璋一怔,继而苦笑,“是我连累了她。”   他想,大约是毒性发作了,他一时间觉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眼前也变成了黑黢黢一片。他缓缓坐了下来,努力微笑:“不知道阿玉是不是跟我一样。她最怕黑的……”   他话未说完,脑袋一歪,便倒了下去。   秦珣站在他身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扬声唤了狱卒上前。   那狱卒看着情况,吓了一跳:“这,这……”   秦珣正色道:“废太子秦璋已经伏诛。我要带他的尸首回去复命了。”   狱卒连连点头,哪敢阻拦。   秦珣教随从带了秦璋的尸首离开天牢,他在天牢站了一会儿,端起酒杯,用手帕小心擦拭后,塞进了袖袋里。做完这一切,秦珣定了定神,大步走出。   阳光温暖和煦。秦珣离了天牢,回皇宫复命。   孙遇才一看见他,就迎了上来,抽噎道:“殿下,皇上他,他,快去看看吧!”   秦珣心下一沉,连忙上前。   皇帝躺在龙床上,面色蜡黄。他刚刚昏迷,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还未登基,秦璋刚刚出世,白白的,软软的一团……   “璋儿,璋儿……”皇帝轻声呢喃。   “皇上,太子殿下到了。”孙遇才在他耳边小声道。   皇帝下意识睁开眼:“璋儿?”待看清眼前人是秦珣后,他微微一愣,浑浊的眼中失望一闪而过。他随即笑笑:“是珣儿啊……你皇兄呢?”   秦珣施了一礼:“奉父皇之命,二皇兄已经走了。”   “走……了?”皇帝面色一变,“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父皇!父皇!”   “你,你……”皇帝努力想睁开双眼,却做不到。他只得拼尽全力,指向自己枕下。   孙遇才泪如雨下:“皇上,老奴省得。殿下也明白的。”   听到这句话,皇帝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第82章 登基   秦珣心神一震,轻唤:“父皇!父皇!”他伸手去探皇帝的鼻息, 旋即收回手, 默默跪了下去。   孙遇才呜咽一声:“皇上驾崩了!”他取出皇帝留在枕下的遗诏,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传位于秦珣。孙遇才整理心情, 冲秦珣行了大礼, 他高举圣旨, 口中高叫着:“国不可一日无君, 请殿下早日登基,主持大局。”   皇帝寝宫的宫人内监闻言皆跪伏于地。   秦珣垂眸,轻声道:“此事稍后再议, 先治丧吧。”   父皇离世, 他现在已经是嗣皇帝,须得先治丧后正式登基。   皇帝驾崩,皇宫戒严, 京城戒严,确保整个京城如同铁桶一般后,才正式发丧。后妃公主、文武百官齐聚皇宫。之后便是宫中举哀、沐浴、饭含、入殓、发引、遣奠、安神等一系列活动。   帝王丧礼本有极严苛的规矩, 可惜在宫中举哀的环节, 就出了些意外。   蜀王秦琚嚎啕大哭, 大声呼喊着:“父皇,你死的好冤啊……”   秦珣眉心一跳,还未说话,那边明华公主也哭红了眼眶,她不只哭父皇, 也哭母后,哭弟弟弟妹……可她不能像秦琚这般,直接将一切都哭喊着捅出来。   “蜀王说大行皇帝死的冤?怎么个冤法?还请皇兄说个明白。”秦珣目光森冷,直视着蜀王。   蜀王擦了擦眼泪,冷哼一声:“说就说。”他心里早憋了一肚子火了。他环顾四周,高声说道:“父皇一向龙体康健,不明不白离奇驾崩。难道这中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原本信心满满,想着借张罗寇太后寿辰一事,在宫中大肆安插人手,以便将来行事。结果谁想那日寇太后寿辰当日出事,他安插的人手被一网打尽,元气大伤,他自己也被强令在家中面壁思过。   这才几日的光景,翻天覆地的变化。陶皇后与太子被赐死,老三居然继位了!说这里头没有老三的手段,他可一丁点的不信。   他不服,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服。   秦珣冷眸微眯,一字一字道:“这就要问蜀王你了。八月二十八日,皇祖母寿辰,你安排了一月有余的寿宴上,竟然出现了刺客。皇祖母受重伤,至今还在寿全宫昏迷不醒。父皇纯孝,彻夜担忧,吐血晕倒。你不妨问问太医,父皇的病情是从什么时候加重的!”他指了指大行皇帝的灵柩,续道:“今日蜀王在这儿为他喊冤。那孤也想替他喊一声冤枉了。”   蜀王一怔,他真没想到秦珣不但想撇清关系,还把罪责往他身上扣。他急道“你胡说八道!父皇早些时日就病倒了,身体一直没痊愈。”   秦珣点头:“对,你说的是。”   蜀王愣了愣,后悔地直想咬舌尖。他自己这话一说,不正说明皇帝患病多日,突然故去,实属正常么?   孙遇才插口道:“老奴斗胆说上一句。大行皇帝的病,确实是五月就有了,中间好好坏坏,直到上个月月底才又加重……”他抹了抹眼泪,哽咽道:“太医也说,皇上撑不了多久了,就是没想着……”   他这一哭,不少妃嫔也跟着哭泣起来。她们多数没有子女,想到后半生也不知该如何过活,不由哀痛难忍。   大殿内一时哭声一片,蜀王脸色难看至极。他的生母罗贵妃悄悄给他使眼色,又拉了拉他的衣衫,眼中满是恳求之色。   岁月在罗贵妃艳丽的脸上留下些许痕迹,她轻声道:“琚儿,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大势已去,你再闹将下去,非但争不过他,还会丢了性命。”她半是哀求,半是劝导:“这是个厉害角色。都在他手里呢,你看看前边的太子,看看皇后,不都说没就没了?你外公远在边关管不了你。你手上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你拿什么和他争……”   秦琚咬牙,他何尝不明白母亲说的道理?只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输给秦璋,是秦璋占了个嫡出的名头。可是输给秦珣,凭什么啊!   可偏偏此刻他什么都不能做。他的人手先时几乎折光,秦珣现在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他想,他只能暂时臣服,将来再谋求大事。   秦珣远远看着罗贵妃在劝慰着儿子什么,秦琚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变成了隐忍。他没有做声,只看了礼仪官一眼:“继续。”   他很清楚秦琚现在的处境,对他而言,如今的秦琚不足为惧。不管当初父皇本意如何,终究是给他铺了路省了事,会给他将来省些麻烦。   大行皇帝驾崩,宫中发丧以后,京城皆知。秦珩是听到丧钟才知道皇帝驾崩的。   当时正是清晨,她怔怔的,疑心自己听错了,复又到院子里去细听。一抬头,看见了掬月。   掬月亦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宫里哪个主子?”   “是父……是皇上。”秦珩低声道,“是皇上驾崩了。”   她有些惊讶,有些伤心,又有些茫然,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记得上次见父皇时,他骂她,还要打杀她,那时虽脸色难看,可是中气十足。这才二十来天的光景,他就驾崩了?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短短数日,就发生这么多事情?   掬月小心看着秦珩的神色,小声道:“会不会是听错了……”   她话音刚落,院门就被人推开。高屠户匆忙走了进来,压低了声音,一脸紧张:“皇上驾崩了,全城都戒严了。”   “当真?”掬月一怔,“啊呀。知不知道是哪位殿下继位?”   秦珩心念微动,低声道:“三……”   高屠户已然接话道:“是原本的三殿下。不是刚立为太子吗?这就要继位了。听说老皇帝下了圣旨,把先前的皇后和太子都给赐死了……就是想教新太子风风光光地继位。”   “什么?”秦珩大惊:“皇后和太子都……死了?不是说被废了吗?”   怎么可能?她在皇宫多年,深知父皇对陶皇后和对太子二哥的爱重。废了他们,已经很让她意外了,竟还赐死了他们!她知道父皇喜怒无常,行事全凭喜好,但是她一直以为太子对父皇而言是不一样的。临终前赐死他们,总不会是太舍不下他们,想要他们陪葬吧?   掬月见她脸色雪白,睫羽轻颤,瞪了高屠户一眼,教他不要再讲。她自己则拉了秦珩去房间里,掩了门,低声道:“殿下,想哭就哭一场吧。但哭过之后,这事咱们就不要再想了。”   秦珩摇头:“不,姑姑,我没有要哭。”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却摸到了泪痕。她原以为她跟那些人没什么感情,可真正得知他们的死讯,她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掬月伸臂将她揽在了怀里,轻声道:“殿下,历来皇家皆如此。殿下既然已经脱离这苦海,就不要再回去了。平平淡淡的生活,我瞧着也很好。”   秦珩“嗯”了一声,答应下来。可她还是不由地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哥哥真的要如梦里那般做皇帝了么?太子二哥真的就这么死了?   丁如玉一直躲在晋王府,这两日不见晋王身影,她心中甚是不安。直到皇帝的丧钟敲响,她才知道皇帝已经驾崩了。皇帝驾崩,她悲喜交加。皇帝驾崩,意味着秦珣即将继位。不知道秦珣会不会如自己所承诺的那般,救下秦璋的性命。   如果秦璋真能活着,他们一家可以团聚,她一定会好好劝他,同她一起隐姓埋名,好好生活。活在皇家,实在是太累了。   可她想见一见秦珣,问问秦璋怎么样了,也见不到秦珣,不免紧张焦虑又不安。晋王府的膳食,她不敢乱用,但又不得不用。她毕竟是双身子,她吃得消,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吃不消。   这时候的秦珣极忙,给大行皇帝治丧,命人商议谥号,还要抽空去看一看仍在昏迷状态的寇太后。   先前反对大行皇帝废太子废后的人此刻也有挑出来质疑的,觉得前太子与前皇后之死太过突然,不认为是大行皇帝所为,倒像是有人矫诏……   秦珣颇有些头疼,他知道这事让外人看着,很像是他这个最终得利者做了什么手脚。但事情的真相又不好在此刻公布,且这种事情由他公布,更像是他在刻意抹黑自己的生父。   那就只能从陶家下手了。   先时父皇要治陶家的罪,给陶家定了几个诸如“戕害龙体,谋害皇嗣,假传圣旨,意图谋逆”之类的罪名。皇帝下了圣旨以后,不少官员搜罗了陶家更多的罪证,来证明陶家是真的罪不可恕。   略微引导一下,陶家这么做,是谁受益,那就很明显了。   这么一来,质疑秦珣的人稍微少了一些,但是疑心是他背后陷害的仍有不少人,只是再无人直接摆到明面上来了。   大行皇帝大殓时,寿全宫传来消息,说寇太后醒了过来。秦珣待大殓毕,又去寿全宫看望寇太后。   宫里一片素白,秦珣又是一身孝衣,他也不隐瞒,委婉将皇宫近来发生的事情全告诉了寇太后。末了方道:“还请皇祖母保重身体。”   寇太后面无表情听着,待他说完,才点了点头:“哀家知道了。既然你父皇把皇位交给了你,那你今后要勤政爱民,做个有道明君。”   秦珣忙施礼:“谨遵皇祖母教诲。”   寇太后又道:“哀家的身子骨这样,就不去看你父皇了,见了也是徒增悲伤。那边你做主就好。”   秦珣点头:“是。”   “你父皇虽然诛杀了陶氏母子,可他们毕竟也是皇室中人,早些把他们给葬了吧。”寇太后说着念了声佛,“哀家精神不行,就不留你了。你也多注意身体。”   秦珣躬身:“是,孙儿遵命。”   他起身告辞,寇太后长叹一声,紧闭双目,久久不语。   才几日,就成了这般的光景。   寇太后抚上胸口,轻轻触碰,剧痛难忍。当日行刺她的主谋到底是谁?起先她疑心是秦瀚,然而现在却又有了新的想法和念头。   可惜秦瀚死时,她尚在昏迷中。   这段日子,给父皇治丧,秦珣身心俱疲,不敢大意。虽然不曾照镜子,可他也知道他眼下必定是一圈青黑。   大殓完毕,并不意味着丧礼的结束。灵柩停留在宫中,供大臣瞻仰遗容,择日发引。   孙遇才就是在这个时候,想要出宫。他伺候了一辈子的皇帝,要下葬了。他也要跟着去了,但在这之前,他得先把大行皇帝的遗愿给完成。   皇帝要他刨了珍妃苏氏的坟,抛尸荒野,理由是她与陶氏交好。这肯定不能正大光明地来。于是,他打算带一些人,掘坟取尸。   不想却被秦珣给发现了。   “公公出宫做什么?”秦珣轻声问道,“公公想出宫回老家,等父皇下葬以后就行。现在出去,会不会急了一点?”   孙遇才忙道:“不是,老奴不是想回老家,老奴这一辈子都给了大行皇帝,又怎会离他而去。老奴早做好了追随他而去的准备……”   秦珣摆手:“这倒不必。父皇最是仁善,肯定不愿让身边伺候的人生殉。公公不要有这种想法。”   孙遇才跪下泣道:“大行皇帝下了口谕,要老奴陪侍。老奴不能不从。等老奴做完他吩咐的最后一件事,就追随他而去。”   秦珣心念微动:“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事?”   孙遇才不答。   秦珣皱眉:“怎么?我竟然不能知道?”   孙遇才咬了咬牙,回想老皇帝说的,是教他找人去办。这种事,他也找不着几个人,恐怕还没人信他。教新帝去做,估计会容易很多。于是,他鼓足勇气,说道:“将珍妃苏氏的尸骨迁出来……”   后半句“扔到乱葬岗”上,他不敢说出口,也说不出口。他补充道:“皇上嫌她与陶氏交好,不想在地底下见到她们……”   他不自觉地想找些说辞,维护一下他主子的形象。   秦珣冷眼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许久才道:“嗯,这事交给我去做。你好好歇着,不要胡思乱想动殉葬的念头。咱们不兴这个……”   孙遇才“哎”了一声,连连点头。   他此刻虽然应着,然而到了大行皇帝发引下葬的当日,孙遇才还是没有起来。他很安详,在睡梦中没了性命。   是服毒。   秦珣得知此事,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好生安葬。”   他既愿意追随,那就让他跟着去吧。   弘启帝下葬后,废皇后陶氏、废太子秦璋等人先后下葬。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秦珣才正式登基,追封其母为太后,尊寇太后为太皇太后,大赦天下。   在登基后的第二天,秦珣才回了晋王府。   丁如玉此时已经知道秦璋被赐死,秦珣继位等事件。她瘦了许多,肚子看起来却更大了一些。见到秦珣,她缓缓下跪:“罪妇丁如玉,拜见皇上。”   丈夫已经没了,她现在只剩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了。   秦珣扫了她一眼,轻声道:“皇嫂起来吧,你身子重,不用多礼。”   丁如玉并不起身,仍旧倔强地跪伏于地,一动不动。   秦珣轻叹一声:“皇嫂这是在怪朕了?”   丁如玉苦笑:“不敢。”她命都捏在他手上,她还敢怪什么?   “皇嫂这样,可不像是不敢。”秦珣轻笑,“皇嫂可能不知道。先皇驾崩的当日,先太子妃丁氏死于东宫,如今已与废太子一起下葬。”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丁如玉抬头,惊疑不定。他对外宣称她已经死亡,却将她囚禁于此,到底是什么用意?   秦珣叹了口气:“皇兄喝毒酒前,有一个心愿,希望他的妻子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丁如玉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顺腮而下。他到死,还是念着她。她侧了头,无声落泪。   秦珣见她强忍着不哭出声,但瘦弱的肩膀却一抽一抽的,竟隐约有些恍惚。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别哭了,带你去见一个人。”   丁如玉缓缓站起身,拭了眼泪,一字一字问道:“他葬在哪里?”   “嗯?”   没有等到秦珣的答案,她勾了勾唇角,拔下发簪,对准自己胸口便刺。   秦珣眼神一闪,夺走了她手里的发簪,冷声道:“你这是干什么?他让你活着,你没听到么?”他将发簪掷于地上:“你不是想随他去么?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这是一架看似普通,实则柔软舒适的马车。丁如玉坐在马车里,怔怔的,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她有点后悔,方才她竟然没有试着将发簪刺向秦珣。   马车左拐右拐,最后在一个小院前停下。   秦珣自另一辆马车下来,在丁如玉车前道:“二嫂还不下车么?”   丁如玉愣了愣,反正她也没别的法子。她在一个神情冰冷的丫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下了马车。待看清面前是宅院时,她心下一惊:“这,这……你,你不是要带我去见他么?”   秦珣点头:“对啊,他就在里面。”   丁如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看着秦珣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不安。他把她引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   她强打起精神,敲了敲门。   未几,有人从内打开了门。   丁如玉抬脚走了进去。   这是一处极寻常的院子,院子里的布局也格外葡萄。院中有一个石桌,石桌边坐了一个男子,正低着头雕刻什么。   丁如玉瞬间泪如雨下。她掩着口,唯恐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那人就会消失不见。   那人缓缓抬起头:“好了。”   眉目清朗,神情温润。不是秦璋,又是谁?   “阿玉!”秦璋亦是一怔,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玉雕应声而落。他也顾不得许多,疾走数步,一把将丁如玉揽进了怀里,“阿玉,真的是你。你也活着,真好。”   丁如玉感觉到他怀抱的温暖,才惊觉他同自己一样,也是活生生的人。她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很痛,很开心。   秦珣在一旁,看他们夫妻团聚相拥,慢慢移开了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丁如玉才想起问:“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   秦璋轻轻笑了笑,稍微松开她,低声道:“这要多谢三,多谢皇上了。”他拉住妻子的手,缓步行至秦珣面前,郑重施礼:“多谢皇上开恩,饶恕我们夫妇。”   他那日喝了毒酒,自觉已无性命,谁知醒来后,竟然是在这一个小院里。父皇驾崩、发丧、下葬……他都待在此地。有人一直看守着他,但好在他的一切供应还都不错。如今阿玉也还活着,他此生已经无憾了。   秦珣生生受了他这一礼:“你我兄弟一场,我自当全力救你性命。只可惜,在世人眼里,前太子秦璋已经下葬。皇兄皇嫂这一辈子只怕要隐姓埋名,委屈度日了。”   第83章 重逢   前太子秦璋已死,即使他日后生出其他心思, 想要借自己原本的名头也不大容易了。不过, 秦珣自认为对秦璋还有几分了解,这个接到圣旨后心甘情愿赴死毫无怨言的先太子, 死而复生, 又有妻儿在侧, 想来不会再生出其他的心思。   秦璋笑笑:“这我知道, 无论如何, 都要谢谢你。”   他已经做了必死的准备,当时放不下的唯有孕妻。如今妻儿尚好, 一家团圆,他此生再无遗憾。   秦珣轻轻颔首,面带歉然之色:“我能做的, 也只有这些了。母后已经下葬,你们想祭奠的话, 在家里设个牌位即可, 不要到坟前去了, 以免惹不必要的麻烦。”   “嗯。”秦璋点头, 面带怅然之色。   母后为了他能顺利继位, 给父皇下药, 让父皇再不能生育。父皇得知真相,赐死母后,迁怒旁人。他受母亲牵连,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却不能怪自己的生母。毕竟她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他也不能恨自己的父亲。那是天子,是君父,他怨恨不得。   命定如此,他怪不了任何人。   秦珣顿了一顿,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不知你们将来是什么打算?”   丁如玉抬头看向丈夫。现在他们活着,很好,可以后呢?一无所有,将来如何立足于世,如何养育儿女?她垂眸,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一声轻叹。   秦璋知道妻子的焦虑,握了握妻子的肩头,温声道:“等孩子出世以后,我想离开京城。小时候学了几门手艺,成不了大家,做个匠人还是可以的。实在不行,还能做个教书先生。”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差点忘了,方才我在雕一样东西。哪儿去了?”   丁如玉愣了愣,也四下寻找。她指着地上一物:“是这个?”   秦璋眼睛一亮:“正是。”他弯腰捡了起来,一脸遗憾:“可惜,竟然摔坏了。”   丁如玉见那是一个木雕,已经摔成了两截。木雕看着有些眼熟,定睛细看,雕的正是她自己的模样。她心里一酸,泪水弥漫了眼眶,轻声道:“没关系,坏了也没关系。我人都在这里,还要木雕做什么?”   她心里猜想,多半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死,所以借木雕来寄托相思之情。   虽然现在荣华富贵、权势名利都没有了,但是他好好的在自己身边,她已经很知足了。   秦璋伸手揽了她:“你说的是,咱们在一起就好,很好很好了。”   比起一家人共赴黄泉,现下的生活已然是意外之喜了。   秦珣见他们夫妻团聚,相依相偎,不免心情复杂。他默默瞧了一会儿,方轻咳一声:“远离京城的是非场,平平安安过下半生,未尝不好。”   “是。”秦璋点头,提起陶家,面带赧然之色,“陶家……”   陶家上下真的就要丧命了么?   秦珣瞧了他一眼,正色道:“当年的旧事,陶家出力不少,如何发落,先帝自有旨意。一切按先帝旨意即可。”   秦璋轻叹一声,终是缓缓点头。   扫了丁如玉一眼,秦珣轻声道:“皇嫂如今有孕在身,不宜颠簸。皇兄说等侄儿降世再离京,我觉得挺好。只是你们身边没人照应也不行。皇嫂在晋王府时,伺候你的丫鬟,可还满意?”   丁如玉一怔,想到那个满面寒霜的秋霜姑娘,心里打了个突,没有回答。   “既然皇嫂满意,我那就先把她留给皇嫂了。”秦珣不等她回答,自己就做了决定。他续道:“这边人手少,改日我再挑一些过来。”   “太麻烦了吧?”秦璋笑着摇头,“难道抛却皇室子弟,我连妻儿都养活不了?”   秦珣瞧了他一眼:“话不是这么说的,皇嫂有孕在身,现在不比往日。”   给他们身边留点人,一则是照料,二则也能预防一些事件的发生。   秦璋眼神闪了闪,他心念微动,也想到了这些,就没再反对。   送他们夫妻团聚,秦珣很快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了一些人手。   他继位不久,事情多,没功夫在这里滞留太久。   先帝生前连下数道圣旨、废后、废太子、清算陶家,又立了秦珣为太子。及至秦珣登基,支持者有,暗地里反对的也有不少。   前太子妃丁如玉的祖父丁赞一是当世大儒。坊间传言,天下学子,泰半是丁家门生。朝中部分官员将丁老爷子视作恩师。秦璋夫妇出事,先帝驾崩,丁赞一卧病在床。丁家门生中不乏极有风骨的,对新帝就有了诸多不满。明着不敢反对,暗地里不免使些绊子,被秦珣收拾了一通,才安分了。   不过秦珣以太子之位登基,名正言顺,且继位后纳言求治,勤政爱民,亦有不少支持者。   丁赞一生命垂危之际,上书请求面见皇帝。秦珣干脆亲去探病。   这个曾著书立说的老人,艰难地睁开眼睛,向年轻的帝王请罪:“老臣有罪……没约束好……给皇上添麻烦了。”   他很清楚,作为正儿八经的前太子党,太子被废后,他们丁家仍好端端的,并未受损,是因为遇上了一个堪称宽厚仁善的皇帝。他内心很感激。   秦珣轻轻笑了笑:“不麻烦。丁老先生是长辈,朕来探望是应该的。老先生好好养病,朕还等着让你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呢。”   丁赞一咳嗽数声:“老臣是看不到了,不知道犬子玉阶和玉行能不能看到那一日?”   秦珣点头:“自然。”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止是令郎,贵府的孙少爷,想来也能看到。”   听闻此言,丁赞一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放下心来,干瘦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他在床榻上行了大礼:“多谢皇上恩典。”他强打起精神:“老臣还有一物,想要献给皇上。”   “哦?”   丁赞一轻声道:“呈上来!”   他话音刚落,其长子丁玉阶便捧着一摞书册上前。   “这是……”秦珣诧异。   丁赞一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这是老臣耗费数年心血编纂而成,没什么大用,给皇上解闷儿的。”   他本是想等太子秦璋继位后,将这些献上去的。可惜秦璋已经不在人世了,继位的是秦珣。他听说过新帝继位后的一些举措,认为其将来未必不能成为好皇帝。那这书便献于他吧。   秦珣还未进上书房读书时,就听说过丁赞一的名头。丁赞一耗费数年心血编成的书,怎么会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没什么大用”?   秦珣垂眸:“好,朕收下了。”他自丁玉阶手上接过书。   丁赞一又道:“此书还未命名,老臣斗胆,可否请皇上用改元之后的年号为它命名?”   秦珣瞧了他一眼,有些意外。老爷子像是要给他添功绩?秦珣摇了摇头:“年号未定,朕以为以丁老爷子的号命名,就挺好。朕不想掠美。”   丁赞一轻“啊”了一声,有些许失望。他咳嗽数声,脸色灰白。   秦珣心下一叹,缓步到丁赞一身边,轻声道:“丁老爷子想看到的河清海晏,丁家的子孙会看到。丁老爷子的曾外孙,也能看到。”   他复又提高了声音:“丁老爷子好生养病,朕先行回宫了。”   秦珣命人摆驾离去,而丁赞一,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皇帝说,他的曾外孙能看到。他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里又只有长子膝下有两个女儿,且长女早夭,次女丁如玉嫁给了前太子,出事时,正怀着身孕。   皇帝的意思,莫非是说,阿玉还活着?   丁赞一又惊又喜,他拽了儿子的手:“阿,阿……”,但最终,他只叹了口气:“莫跟那位作对。”他指了指天,又道:“我死之后,你运我的尸骨回乡,就不要再进京了……”   皇帝不坏,但他们一家身份着实尴尬。   丁玉阶含泪点头应下。   弘启十七年的十月,丁赞一在京城去世。他去世之前,将自己后半辈子的心血《玉山集》呈献给了新帝。作为坚定不移的太子党,他临终投诚,教秦珣的一些反对者意外而无力。   朝堂渐渐安稳,民间偶尔有胆大的,议论新帝的皇位来路不正,甚至有人含沙射影,说秦珣弑父杀兄,阴谋上位。   这些说法,秦珩竟然也听到了。对此,她是不信的。   她自八月起开始学着写话本子。她的第一个话本子,是她自己最熟悉的,宫廷故事。背景虚构,主人公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到一代明君。她以秦氏的一位先祖为原型,添了些玄幻色彩。中间穿插着破案、爱情、争权、阴谋……   因为是熟悉的事情,她写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到九月初,已经写了数万字。   后来父皇驾崩,宫中出了不少事,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烦乱,将此事搁了下来。   还是九月中,高光宗又提起此事,问她写的怎么样了。她才又拿起笔,将这个故事写完。   修修改改,待真正写完已是十月中旬。秦珩查看再三,确定无差错,才拿给高光宗看,并托他帮忙刊印。   高光宗接过手稿,愣了愣:“你自己写的?”   秦珩点头:“当然。”   “我先看看,要是不行,就不用去书局了,省得麻烦。”高光宗轻哼一声。   “嗯,那高大哥先看看有什么不妥。”秦珩也有点紧张。她以前看话本子,除了少年时期跟着皇兄看的太祖故事,后来在太平县看到的,都是小姐书生后花园之类的。她写这样的,也不知书局肯不肯收。   本朝除了官府编书的书局,亦有一些民间书商所开的书局。秦珩自然不敢求官府刊印,她只想着哪个书商愿不愿意刊印她的话本子。   高光宗拿了手稿细细翻阅,他初时以为乡下来的小娘子,写的多半是情爱故事,怀春少女写的玩意儿。但是他看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竟然写的还挺有意思……   是夜,高光宗挑灯翻阅。看完一遍后,他想了想,又从头看起。他心里觉得奇怪,他不是没看过更精彩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似乎有哪里和其他的不一样。   到第二遍看时,他终于明白了,小杨氏笔下的食品、衣物、建筑、礼节……生动具体,不像是凭空想象,倒像是她自己曾经亲历一般。   他摇摇头,心想,自己真是糊涂了。小杨氏乡下来的丫头,没见过世面,她不是凭空想象,又是什么?   次日清晨,高光宗对秦珩道:“嗯,我今日拿去书局,给你问问。人家要是不愿意出,你可别哭鼻子使性子。”   秦珩失笑:“怎么会?”如果真出不了,那是她写的不好,再写就是了,哪里值得哭鼻子使性子?   高光宗轻哼一声:“但愿如此。”   话虽这么说,他去惠通书局时,怕白跑一趟,又带上了自己新写的话本子。——万一不行,也还有个备用的,不是么?   高光宗去了书局,秦珩在家里静静等待。她紧张而又期待,心神不宁。原本在她的计划里,她是要继续写新话本子的,可是备好了笔墨纸砚,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一个多时辰后,高光宗就回来了。   秦珩精神一震,忙迎了上去:“怎样?书局怎么说?”   高光宗神色古怪,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方慢吞吞道:“晋七爷想跟你面谈。”   “面谈?”秦珩微怔,继而皱眉,“只怕不大妥当。”她轻声解释:“我不宜外出。”   高光宗轻嗤:“又不是金枝玉叶,大家小姐,还不宜外出?不宜外出你从青州到京城这一路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咻的一下子飞来的?”   秦珩摇头:“那倒也不是。”她不好与高光宗细讲,只沉吟道:“这样,就有些麻烦了。”   高光宗盯着她,状似漫不经心道:“你戴个冪篱,我再雇辆马车,谁还会偷看你不成?”   他话说到这份上,秦珩也不好再拒绝。毕竟这也是为了她自己的事情。她听掬月姑姑说,这段时日,新帝登基,要忙许多事,街上找人的士兵也不见了。   两个多月了,也许他已经在试着放下了。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好,麻烦高大哥了。”   她虽然决定出门,但是犹不放心,借了掬月的胭脂水粉,将自己的面容细细修饰了一番。揽镜自照,觉得只剩五六分像了。在戴上冪篱的那一刹那,她心念微动,拿起黛笔在自己右脸颊上点了一个黄豆大小的黑痣。   嗯,有那么一点意思了,但还不够。她又拿了胭脂,在自己左脸上,重重抹了一层。从眼梢直到唇边,乍一看去,仿若是一块天生的红色胎记。   她对镜端详了好一会儿,确定并无破绽,才点了点头,好了,就这样吧。   她想,她这副尊荣,亲爹站在她跟前,都未必认得出来。   高光宗在附近车行租了马车。他犹豫再三,终是没和秦珩共乘一辆马车。   惠通书局虽有书局之名,但跟官家所办的书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距离高家也不算甚远,不多时就到了目的地。   高光宗口中的晋七爷四十岁上下,矮矮胖胖。看见他们,便迎了上来:“高兄弟,你还真带了一个姑娘来啊。”   微微一笑,高光宗道:“你不是要见正主,跟她面谈吗?我给她带来了?”   他将身子一让,露出秦珩的身形来。   秦珩福身行礼:“晋七爷。”   晋七爷上下打量着她,她戴着冪篱,他看不清她的容颜,但是看她身形、听她声音,分明是个年纪甚轻的姑娘。他笑笑,细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高姑娘这边请。”   秦珩微愣,下意识看向高光宗。   高光宗脸色微红,低声道:“高姑娘就高姑娘吧,你先听他说。”   惠通书局规模小,印书也售书。前面是书肆,后面是印刷坊。书肆柜台边上,有个小门,小门通向一个小雅间。   晋七爷请了他二人到这雅间细谈。   “本子倒是好本子,只是真的是姑娘所作,而非他人捉刀?”晋七爷面带怀疑之色。   秦珩笑笑,低声道:“晋七爷如果觉得不是,那就不是吧。”她指了指高光宗:“就当是他写的好了。”   女子写话本子,听着新鲜,可真传出去了,对她绝对弊大于利。   高光宗微怔:“我……”她怎么偏说是他写的?   晋七爷拊掌笑道:“我就说嘛……”他看向秦珩,微微一笑:“那个《青娘传》才是你的吧?”   “什么?”秦珩微怔,什么青娘传?   高光宗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正说着,前院一阵骚乱。晋七爷一愣,站起神来,高声问:“怎么回事?闹什么?”   “七爷,来了几个官爷,说是查什么禁,书……”   晋七爷皱眉:“由他们查!咱们家从来不印禁书……”话是这么说,他到底还是说道:“罢了,我出去看看。”   禁不禁书,他们说了不算,朝廷说了才算的。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人朗声笑道:“晋七爷是吧?出来说话!”紧接着帘子掀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走了进来。   看到他的第一眼,秦珩就是一怔。   这少年一身靛蓝色官袍,年岁不大,精神极佳,不是之前跟着皇兄的白七又是谁?白七当时只是个黑风骑士兵,现下一身官服,竟是有了官职在身。   她暗自后悔。她今日就不该出门的。   白七指了指高光宗与秦珩:“你们两个,也一起外头说话吧!”他视线微动,又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手稿:“那些,也一并带去。”   秦珩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莫怕,戴着冪篱,又妆扮成那个样子,白七未必能认出来。她今日不动不说话,不会有事的。   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跟着晋七爷与高光宗缓缓走了出去。   白七坐在椅子上,指挥下属细细翻看惠通书局的书。他含笑对晋七爷道:“晋七爷不要惊惶,坐下喝茶。”   他自己这样,反倒比晋七爷更像主人。   晋七爷抽动面皮,勉强笑笑:“不了。”   白七笑道:“有人举报,说这惠通书局,有朝廷禁书。咱们这才来查一查,没别的意思。不要害怕……”他又问高光宗:“你是写书的?这书是你写的?”   高光宗看了看白七手上的稿件,有些犹豫:“这……”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想那么久?”白七面显不虞之色。   高光宗心下不快:“有的是,有的不是。”   “哦?怎么说?”白七好奇了。   高光宗侧身让出秦珩:“有我写的,有她写的。”   到了此刻,白七才把注意力放到了秦珩身上。这女子一身普通衣衫,身形纤瘦,戴着冪篱,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从头到尾一语不发。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   可是,他自小在边关长大,见过的女子很少。让他感到眼熟的姑娘,会是谁呢?他想不出来,干脆问道:“她姓什么?是你什么人?”   “高……”   “杨……”   晋七爷与高光宗同时开口,却是不同的答案。   白七一激灵,很快意识到这中间有问题。他神色微微一变,心里已经浮上了一个答案。   秦珩看他生疑,低声道:“回官爷,我姓杨,随母姓,是他妹妹。”她指了指高光宗。   高光宗面显讶然之色,她竟然说是他妹妹?   白七点头:“原来如此。”   他想,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他从小到大认识的女性真不多,年轻姑娘更少,相处了一段能记在心里的更是少之又少。今年也只有那么一个——太平县的柳姑娘。   柳姑娘八月出走,王爷,啊,不,现在应该说皇上了。皇上派人在京城寻找,两个多月了,不见踪迹。皇上最近开始使人出京寻找了。   谁想到这位柳姑娘还在京城,改了名姓,甚至又多了兄长呢?——如果说方才还只是怀疑,那么从她开口的那一刻,怀疑已经变成了肯定。   他跟柳姑娘打交道真不多,然而在皇上下令寻找她时,他可是仔仔细细回忆了好几遍她的相貌、身形、声音、举止……争取她无论变成什么样,都能一眼认出来。   白七心情激荡,面上却尽量不显。他招手唤了一个人过来,附耳低语几句。   那人点头,领命而去。   秦珩的内心被不安所笼罩,她轻声道:“官爷,我能回去了么?”   白七挑眉:“这可不行,你写的这本书,还没慢慢看呢。谁知道有没有朝廷要禁的内容。”   “敢问朝廷禁什么?”   “侮辱朝廷,辱骂今上……”白七信口胡诌了几个,慢悠悠地翻开了手稿。   两个人的字迹不一样,他仔细看字,更笃定自己的猜测了。这不就是柳姑娘的字么?当时在回京城的路上,他好像隐约看到过一次。   时间一点点过去,秦珩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这点写的不好,有借古讽今的嫌疑……”白七一边翻看,一边评价,“是这位姑娘写的吧?这可是大忌啊。”他站起身:“先带走吧。”   皇上怎么还不来?!   他可不想抓人的。   高光宗接口道:“不,官爷,你误会了,那是我写的,你们别抓我妹妹。”   “还真是兄妹情深。”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自门口响起。伴随着说话声,一个身影缓缓走进。   第84章 旧情   正午的阳光从门口倾泻进来,那人站在光源处, 周身笼罩着光芒。   秦珩心中一凛, 她虽然看不清对方的容颜,但听声音, 看身形, 她已然知道这人是谁。   皇兄?!他怎么来了?   她心念急转, 回想起白七曾使人离开的画面, 心知定是他去通风报信了。她有些不解, 她连脸都没露,白七是凭什么笃定她就是她的?   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猜想有可能是皇恰巧路过此地,恰巧走了进来……   别慌,别慌!不要自乱阵脚。   白七先前使人离开, 确实是去禀告皇上了。事关柳姑娘,哪怕是相似的, 都不能大意, 更何况他有八九分的把握。   皇上来的挺快, 再不来, 他就撑不下去了。   白七霍地站起, 正欲行礼厮见, 待见其是一身常服打扮,硬生生忍住,只满面喜色:“可算是来了。”   秦珣得到消息,就直接骑马飞速赶了过来。这一路上, 他也在想,或许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这一次也会以失望结束。但他又不由地想,如果真是她,真是她,他该怎么对她,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明明先前已经想了无数遍,可是真正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时,脑海一片空白,那些措辞一瞬间都忘了大半。   他听到那个圆脸少年用极力维护的口吻说着“你们别抓我妹妹!”,心里的那根弦砰的一下断了。   瑶瑶被圆脸少年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给护在身后,她戴着冪篱,娇怯怯站在那里。   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刺得他眼睛发痛。他缓缓走进,冲口而出:“还真是兄妹情深。”   高光宗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是见穿着官服的白七对其神色恭敬,猜想是比白七还要厉害的角色。——京城这地方,厉害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高光宗不敢大意,没有吭声。   秦珣缓步踱至,目光从高光宗身上略过,停留在秦珩身上。他盯了好一会儿,才道:“白七,他们写的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他话是对白七说的,可眼睛却眨也不眨,盯着秦珩。   秦珩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她屏住呼吸,他不动,我不动。   “好嘞。”白七应着,已然把手稿递到了秦珣手里,还细心解释,“两个故事,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秦珣点头,匆匆翻阅。   他拿起的第一本,是《潜龙腾渊录》,他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瑶瑶的手笔,闲闲翻完,心下微惊。他自小看过不少话本,平心而论,她写的很不错。   至于余下那本,他也翻了翻。《青娘传》,又名《艳曲》,讲一个叫青娘的美艳女子,父母双亡后,进京投奔亲戚,与远房表哥相恋。但因为身份的差异,对方父母的阻止,不得不分开。后来历经磨难,感动众人,最后如愿嫁给心上人,相守一生。   这种小男女的感情故事在秦珣看来,不过尔尔。唯一特别的,是这青娘的形貌,倒像是比照着瑶瑶写的。   秦珣翻得很快,书局安安静静,只能听到他翻书稿的声音,一下一下,不轻不重,敲在众人心头。   高光宗忍不住道:“这位大人不必看了,《潜龙腾渊录》是我写的,《青娘传》是舍妹所作。若真有朝廷要禁的内容,罚我就是了!”   他暗自猜测,多半是小杨氏写的帝王成长史被人捕风捉影,说是映射今上。——毕竟他写的那个《青娘传》只是寻常话本,并无特殊之处。小杨氏虽然不招人喜欢,但她写话本也是随了他。他是男子,该当起责任。   秦珣将书递给白七:“哦?是么?”不辨喜怒。   “是。”高光宗抢道,“我是读书人,当然是我写的。她一介女流,能写什么?只是,这中间真有朝廷要禁的内容吗?”   他读了两遍,并未觉得有不妥之处。   秦珣冷眸微眯轻声道:“先带回去。白七,还愣着干什么?!”   白七“啊”了一声,疑心自己听错了,不是要带柳姑娘回去么?带这个圆脸的小子干什么?但是皇上的命令,总是没错的。他招招手,唤属下上前,冷喝道:“带走!”   他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属下上前,押着高光宗,想要带走。   秦珩暗惊,哑着嗓子,轻声问:“敢问官爷,到底是何处犯了朝廷的忌讳?”   她声音嘶哑,跟先时大为不同。晋七爷、高光宗、白七等人齐齐向她看去。   而秦珣却不瞧她,只应声答道:“抹黑了我朝高宗皇帝,还问何处犯了忌讳?”   “不是……”秦珩下意识道。她确实是以高宗皇帝为原型,但抹黑一说,却是冤枉。他眉目清冷,面无表情,像是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可是她很清楚,他分明认出了她。   “那是怎样?”   “这是我写的,跟他没关系。”秦珩咬牙道,“你……不要迁怒他。”   秦珣看了她一眼,眼神一闪,勾了勾唇角,转头对白七道:“走吧!”   白七微怔,继而反应过来,挥挥手,令下属带着高光宗离去。他自己没忘了带着那一沓手稿。   高光宗有些害怕,但极力保持镇定:“你不用怕。没有朝廷要禁的东西,他们仔细看了就会知道。你先回家!告诉……”   话没说完,他就被拽了出去。   秦珩不及多想,快走几步,到秦珣跟前:“你……”   隔着冪篱,她抬头看他,皇兄看起来陌生了许多,他做了皇帝,更像是她梦里的那个他了。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后退了半步。   她这几日,时常会想到他。近来宫中变故多,她隐约听闻有人反对他,她知道他不大容易。她也曾想过,真有一日,他们都老了,再次相见,她会说些什么。可是重逢来得太早,她站在他面前,一时竟想不起该说什么好。   秦珣沉默地看着她,眼中的光亮一点点变暗。他眼睑微垂,转身离去。   秦珩下意识去捉他衣袖,却捉了个空。   方才因人多而显得狭小的书局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秦珩站在原地,有些怔忪。   “唉……”晋七爷叹了口气,“今日也算是你们倒霉,回去吧!看看能不能托关系,把人给捞出来,能保一命就保一命吧,功名就不要想了……”   秦珩轻轻摇头:“不会的。”她想她很了解皇兄,他不是喜好迁怒的人。他肯定能认出她的字,她写的高宗故事,有一个小细节,还是他曾经讲给她听的。   他不会认不出来,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秦珩回到高家,高屠户还未归来。掬月看见她回来,忙迎上来,笑问:“怎么才回来?阿志呢?”   阿志是高光宗的小名。   秦珩去掉冪篱,轻声道:“遇上皇兄了,他被带走了。”   “什么?!”掬月大惊,“你说的是……”她指了指上方。   秦珩点头:“是。他说高大哥写禁书,就带走了,可那明明是我写的。”   “这……”掬月语塞,“他认出殿下了?”她看殿下脸上涂的奇奇怪怪,有几分不确定。   “嗯。”秦珩有些无力,“姑姑,我想洗把脸,帮我准备些吃的,我要进宫一趟。”   “殿下!”掬月神色忽变,“殿下如果没被认出来,何必要自投罗网?已经牵扯到了高家,我想办法送殿下走,也好过……”   “姑姑。”秦珩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自投罗网,是有些事情,总得说清楚。”   她当时匆忙逃走,只留下一封信。后来她知道了滴血认亲不准,她有点遗憾,到底是没能分说明白。   她从没想过今生今世跟他再不相见,只是她没想到重逢来的这么早。既然遇上,那就讲清楚吧。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女儿。而且皇兄今日对她态度疏离,并不像是情丝难断的模样。也许他已经走出来了……   “可是……”   “没有可是。”秦珩笑笑,“姑姑放心,他不会杀我的。他要真想杀我,在书局的时候就动手了……而且,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再连累了高大哥。”   高光宗虽然不喜欢她,但在这件事里,他却是实实在在无辜受累。跟他没关系的事情,把他牵连进来做什么?   她轻叹了一声:“反正他已经认出我了,逃是逃不了的,倒不如主动点,还能更从容一些。”   她净了面,沐浴更衣,雇了马车往皇城而去。   路上她还在想着她现在的身份,又没腰牌,要进宫可能不大容易。然而到宫门口,刚下马车,她就看到了一个熟人:阿武!   阿武如今一身总管服饰,精神奕奕。远远看见她,登时一喜:“呦,真是柳姑娘,可等到你了。也不枉我吹了半天的风。”   秦珩心念微动:“他,知道我要来?”   “谁?”阿武愣了愣,摇头,“他不知道。不过是教我在这儿等着。等到了固然好,等不到也……”   秦珩心下一叹,露出些许笑意:“我知道了。劳烦阿武公公带路。”   阿武笑了,甚是舒心:“姑娘请。”   皇宫很大,阿武特意教人备了马车。   皇宫的道路秦珩自己格外熟悉,本无需阿武引领。重回皇宫,她不免思绪繁多。   阿武似是心情不错,口中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秦珩心里乱乱的,纵使是已经决定去见他,可还是心生不安。她轻声问道:“阿武公公,皇上近来可还好?”   阿武回头瞧了她一眼:“好不好的,阿武也不好说。姑娘见了皇上,亲自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他原本想过再见了柳姑娘以后,在她面前拿拿乔。但是略一思忖,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罢了,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即使是这会儿皇上恼她,日后回心转意,也不可能慢待了她。   是以,他态度恭敬,似乎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武笑呵呵道:“皇上在御书房忙公务,姑娘先到皇上的寝宫略作休息。”   “寝宫?”秦珩心里打了个突,一种微妙的不安忽然弥漫了心头,“我……”她想,她是不是不该来?   阿武见她神色有异,轻笑:“姑娘想什么呢?皇上还在孝中呢。御史大夫建议充实后宫,皇上都没同意……”   秦珩有些赧然,亦有些难堪。她轻轻点了点头:“也是。”   马车走着走着,她渐渐察觉到不对了:“这不像是皇上寝宫……”   方位不对。   阿武笑笑:“哦,这个啊,柳姑娘不知道。皇上没搬进先皇的寝宫,暂时住在章华宫。”   “章华宫?!”秦珩一惊,“他……”   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点酸涩,有点不安。   阿武笑道:“是啊,姑娘可能不知道。这章华宫先时是齐王殿下的旧居。齐王英年早逝,章华宫就空了下来。咱们皇上小时候啊,跟齐王殿下最要好了……”   他别有深意看着柳姑娘。能长一张和齐王相似的脸,也是她的福气。   章华宫……   秦珩暗叹,她心想,也好,章华宫是两人熟悉的所在。在这里,有不少旧日的共同记忆。在这里见面,她想说什么,可能会更容易一些。   她默默思索着此行的两个目的,一是将高光宗摘出去,二是和皇兄把事情说明白。   她轻轻叹一口气,第一个容易,第二个有些难。   章华宫同旧时差别不大,并没有因为做了皇帝的寝宫而变得富丽堂皇。一应摆设,仍与她还在皇宫时一般。   她微微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年多的经历,只是一个奇异的梦。   过往的回忆一点点涌上心头,眼睛有些涩涩的,她只得缓缓阖上了双目。   章华宫有几个宫人,都很眼生,她们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有看见她。   秦珩在自己以前常做的椅子上坐了,静静地等皇兄到来,如同少年时那样。   此刻,秦珣还在御书房。案前的折子早已批阅完,他面无表情听着白七的回报。   “那个人叫高光宗,是个秀才。他爹是个屠户,生意还不错。他就是个普通人,扔人群里都找不着的。如果说特殊,就有一点,他有个继母,是今年年初宫里放出来的老宫女,姓杨,叫……”   “掬月。”不等白七说完,秦珣就开口。   “啊?对!是叫掬月。皇上已经知道了?”   秦珣双目微敛,遮掩了眼中汹涌的情绪。是他疏忽了,他以为掬月真的回了青州老家,却不想她仍留在京城,还在瑶瑶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她。   也是,瑶瑶无户籍无路引,在京城,她又能认识谁?   是他的疏忽,让她在外面待了两个多月。转念一想,这样未尝不好。两个月的时间,能让她不安的因素,都已经不复存在。他现在是皇帝,他会护着她,再没人能为难她。   秦珣点头:“是,朕已经知道了。”   “皇上圣明。那个高光宗……”白七笑问,“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先关着。”秦珣黑眸沉了沉,想到《青娘传》的内容,“关几日。”   白七转了转眼珠:“明白了。”   “好了,你先下去吧。”   “是。”白七施礼离去。   阿武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皇上,柳姑娘来了,申时到的,人在章华宫。”   秦珣眼眸半阖,薄唇上扬:“好,朕知道了。”   她到底还是来了。不管为了什么,她终究是回到了他身边。他沉吟片刻:“摆驾章华宫。”   章华宫的香炉里,香气氤氲,甜甜的。   秦珩合着眼,以手支颐,不知不觉竟有些困顿,思绪也有些混沌了。   秦珣踏入章华宫时,看到的便是她以手支颐,似睡非睡的场景。他的心一瞬间就软了下来,放轻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他俯下身,想要将她抱起。   但是刚一走近,她就睫羽轻颤,睁开了眼。   秦珩一睁眼,看见皇兄凑近的脸,不由地一怔,本要站起,不知怎么,腿上无力,竟往下软。她临时起意,软软跪了下去:“皇上。”   秦珣眼里的笑意在一刹那间消失不见。他轻轻“唔”了一声,后退一步,站直了身体,清俊的眉眼没有半分温度:“平身吧。”   他怎么能忘了,两个月前,她是一心想逃离他的。现在即使是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也未必是满心欢喜。   “谢皇兄。”秦珩悄悄换了称呼,自己扶着椅子站起来,安静地站在一边。   这场景跟她想的有些出入,不过片刻的慌乱后,她又恢复了镇定。她笑一笑:“皇兄,我……”   “你这次进宫做什么?”秦珣打断了她的话。他双手负后,在她视线范围外,攥紧了拳头。   秦珩垂眸:“是有点事情。皇兄也知道,那个《潜龙腾渊录》是我写的,跟高光宗没有关系……”   秦珣目光转冷,她果真是为了这件事!她千方百计从他身边逃离,现在回到他身边,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纵然他已经猜到了这个缘由,甚至自认为不管什么缘由都能平静接受。可是真正从她口中听到为高光宗求情的话,他还是忍不住生出莫名的怒意和酸楚。   “此事朕心里有数。”秦珣容色稍缓,“你不必再提。”   “皇兄是要做好皇帝的人,不能因为私人感情……”   怒气夹杂着不甘袭来,秦珣将拳头松开又攥紧。亲耳听着她是为了一个觊觎她的男子而来,他忍不住心生怒气。他告诫自己,不能急,不能怒,不能再逼她、吓她。   他轻声道:“没有别的了?”   秦珩微微一愣,轻轻低下头,神色微微有些奇怪。   见她垂头不语,秦珣沉默了一瞬,缓缓转身。   这场景与在书局时何等相似。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她的事,可一件都没办呢。   秦珩心念急转,立时伸手去扯他袖子,扑了个空后。她疾行数步,从背后抱住了他。   腰上忽然多了一双手臂。秦珣身形一僵,站在当场,动弹不得。   “还有一件事,我,我想哥哥了,很想很想。”   秦珩仰起头,轻声说道。   她情急之下,抱了他。待反应过来,已然暗生悔意。她急急忙忙想收回手,却被他按住。    第85章 交心   秦珣身后是她柔软的身躯, 腰间缠着的是她柔若无骨的手。他听她声音轻柔, 吐出那句仿佛包裹着蜜糖的话。   她说她想他。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但紧接着,她脑袋动了动,手也像是放错了位置一般, 急于抽回。   秦珣毫不犹豫,双手覆在她手上,试图阻止其离去。他涩然问道:“你说——什么?”   见收不回手, 秦珩身子一僵, 也不强求。她略微提高了声音:“我说, 我这次来有两件事,第一件你也知道了,我不想连累了高大哥。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我想你了。我想见见你,跟你说说话……”   她话未说完, 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竟是他蓦然回身,将她给抱了起来。   秦珩身子凌空, 心跳加速。她低呼一声:“哥哥?!”   “怎么想我?”秦珣低头凝视她, 呼吸近在耳边。   他眼神专注, 双眸黝黑,竟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秦珩有一瞬间的恍惚:“什么?”   秦珣看着她,极有耐心:“你说你想我。”   “……嗯。”秦珩轻轻点头,“我想你了。”两人眼下的姿势让她觉得不自在, 她软语道:“你先放我下来,咱们慢慢说。”   秦珣挑眉,没有说话。他快走几步,将秦珩放在她先前坐的椅子上。他则倚着椅圈,神情温柔而固执:“现在你慢慢说吧。”   她侧坐在椅子上,他倚着椅圈,像是将她松松圈在了怀里。秦珩放在脚踏板上的双足悄悄动来动去。她垂眸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该从哪里说起呢?”   “不急,我有时间。”   秦珩方才冲口说出想他了,也不觉得怎样。可这会儿他要她慢慢讲“怎么想他”,她有点犯难。这要怎么说?她总不能说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偶尔会梦到他吧?   她轻舒一口气,微抬头:“我常常在想,哥哥这两个月过得好不好。”   “很好。”秦珣薄唇微勾,应声答道,“当了太子,又当了皇帝。你说好不好?”   秦珩点头:“那就好。”她略微有些迟疑:“不过接二连三的,好多亲人离去。民间也有人说你坏话。你,是不是不开心?”   “说我什么坏话?弑父杀兄?还是……”秦珣双目微敛,“淫辱亲妹”几个字他却是说不出口。   他心头莫名的有些烦躁。这些话,她定然也听到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相信。   “我没杀他们。”秦珣一字一字道。   他的眼里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续道:“太子和太子妃都活着,我救的。”   “嗯?”秦珩微怔,继而笑笑,眼中光华流转,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我知道皇兄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像高光宗乱猜的那样,很好。太子二哥活着,也很好。她忽然有点想哭,荡在半空的心晃晃悠悠的,竟然安稳了许多。——当日反驳高光宗时,她异常肯定。可是内心深处,她不免有一点不安和担忧。   今日听他亲口说,她才有种释然、欣慰、欢喜相交织的感觉。   她想,她应该相信他。   他是她来往最多,相处最多的那个人。她从十岁起,大部分时间都在他身边度过。为了接近他,她从少年时期,就努力去了解他,猜测他。   尽管当初并非全然真心实意,可如果他真是权势熏心的人,她想她难以接受。   她笑的温柔,美好的侧脸上仿佛有一层光亮。   秦珣心口一热,轻声问道:“你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什么?”秦珩眨了眨眼,有点懵,“我说了什么?”   秦珣慢慢凑近:“你说,如果不是兄妹,你就报答我的情意。”   “啊……”秦珩脑中轰的一声,脑海一片空白。她记起来了,她当日离开时,留下一封书信。她也不清楚究竟是想安抚他,还是怎样,在信末写着,如果下辈子,他们不是兄妹,她再报答他的情意。   “我说的是下辈子不是兄妹……”秦珩下意识道。   “这辈子就不是了。”秦珣打断她的话,“十多年前,陶皇后给父皇下了药,想教父皇无法生育,好确保太子的地位。父皇今年七月得知被下药,九月查明真相,鸩杀皇后和太子,下旨把陶家灭门。自己也被生生气死……”   秦珩瞪大了眼睛。皇后给父皇下药?   “父皇驾崩前,除了传位于我,还下了一道旨意。他命令孙遇才悄悄的把珍妃的尸骨给挖出来。你说,父皇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恨陶氏母子到这般境地?又为什么不放过一个去世十多年的女人?”   秦珣说这话时,留神观察着瑶瑶的神色,见她脸色苍白,睫羽轻颤。他似怜似叹,胸口一时涌上紧张、不安、失落多种情绪。他双目微敛:“瑶瑶,你……”   她不信的,是不是?   她如果真信他,就不会逃走了。   “你放心,你母亲的尸骨还没有动。”   “哥哥。”秦珩低声道,“我那次不小心,跟别人的血溶在一起了。我跟那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秦珣一愣,沉入谷底的心猛地升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的意思是,她有那么一点点相信他的话?   巨大的惊喜来的猝不及防。秦珣双目陡然一亮:“那我如果拿了证据给你看?”   她相信了,是不是就会兑现承诺了?   他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急,不要再把她吓退。   秦珩心里很乱,不去看他,自顾自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不是兄妹。那我爹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他笃定了她不是他妹妹,可是他却不能告诉她,她究竟是谁。   “我会帮你查,查清你的身世。”秦珣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陶仲卿在天牢里招了,写的有他们下药的时间。”他顿了一顿,续道:“你母妃不愿进宫,她当时应该有心仪之人。我已经下旨,召你舅舅回宫,也命人寻访当时苏家旧人。我只想你能同我一起等真相大白。”他握住了她的手:“瑶瑶,不要再逃。”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而易举地包裹住了她的手。   秦珩所有感知都凝聚在被他握住的手上。她定了定神,没有直接回答:“如果我是安全的,我肯定不会逃。”下一瞬,她偏头,微微一笑:“皇兄不会教我有危险,是不是?”   “嗯,不会。”秦珣抬起她的手,使两人十指交握,他异常认真,“我现在是皇帝,没有人能欺负你。”   秦珩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她垂眸,不去看他,她小声问:“皇兄自己也不会吗?”   “嗯?”秦珣微怔,继而轻笑,黝黑的双眸中是极浅的笑意,“那要看是什么欺负了。”   秦珩神情微僵:“如果我们真是兄妹……”   “不会的。”秦珣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陶家和陶皇后都承认下药一事,时间和陆大夫说的一致。那鸳鸯散霸道无比,你确实不是父皇的孩子。这一点,你不用再想。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松开她的手,轻轻捧起她的脸:“瑶瑶,你在害怕什么?我们不是兄妹,你不用担心会遭天谴。我是皇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只管顺着自己的心意。告诉我,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的神情格外专注,那黑眸深处的光亮,似乎能蛊惑人心。   做皇后?秦珩视线下移,不敢去看他的眼。生怕多看一会儿,就会沉溺其中。她垂眸,轻声道:“我自然愿意长伴皇兄身侧。” 她顿了一顿,续道:“像小时候那般。”   像小时候那般?是做兄弟不做夫妻了?秦珣挑眉:“那可不行。你小时候是皇子,现在不是了。像小时候那样,与我一同读书,一同起卧,可不容易。除非,你肯做我的皇后。”   秦珩双眼圆睁:“皇……皇后?”她心下微惊,他说的要留她在身边,是要娶她为妻?   她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秦珣有些想笑,手指上移,抚上她的眉眼:“当然,朕唯一的女人,不做皇后,做什么?”   不管是皇后还是唯一的女人,都让秦珩暗自心惊:“皇兄,我……”   她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为什么呢?她小时候接近他,是带着目的。后来他也知道了她的欺骗。及至她从他身边逃走,被发现后才又来找他……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对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眼睑微微下垂,神情无辜而茫然。这一切落在秦珣眼里,无端惹人怜爱。他轻叹一声:“吓着你了?”   “……”   “我给你接受的时间。”秦珣将她额前一绺头发别到她耳后,轻笑一声,“怎么又跟小时候一样胆小了?”   秦珩没有回答。   阿武忽然走了进来,脚步极轻:“皇上,该传膳了。”他站在一旁,似乎什么都没瞧见。   秦珣瞥了他一眼,直起身:“掌灯,传膳。”   待晚膳摆好时,秦珩早已理好了情绪。她随皇兄一起洗手净面,共同用膳。   阿武在一旁,不动声色,暗暗称奇。他更明确了一点,这柳姑娘绝对不可得罪。   两人简单吃了一些,就命人撤下了。   章华宫里,烛光摇曳,安安静静。   秦珣坐在案前,批阅阿武送来的奏折。   秦珩还在交椅边,她拿着皇兄给她的证据,一时五味杂陈。   夏风呈上的线索、陶筑的口供、陶仲卿的口供、先帝的彤史、一位姓马的太医早年给宫妃诊断的记录……   证据显示,父皇确实是被人下了鸳鸯散,而她和她的双生哥哥,身上也没有早产儿的特征……   她如今心里已有八九分的相信,但她仍是茫然。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皇兄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当了多年的骨肉手足,忽然变成男女之情?他会不会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放下那一沓资料,偏了头去看他。映入眼帘的是他专注的侧脸。   他的容貌生的极好,眉峰锐利,睫羽浓密,鼻梁高挺,下巴坚毅。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没来由就想起十岁那年,她跟着他行了好久,在他问她看什么时,她异常诚恳地回答“你生的好看”。   一晃都六年了。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秦珣放下笔,含笑看她:“困了?”   秦珩摇头:“没有。”随即,她又轻声道:“皇兄,时候不早了。我……我今日出来的急……”   “放心,已经派人告诉掬月了。你回来了,自然是住宫里。你住了十多年,早就熟悉了。”秦珣接道,“你在高家没什么东西,就没教人收拾行李。”   秦珩心说,他果然摸得很清楚了,连掬月姑姑都知道。他让她住在宫里,也在她意料之中。   “你如果想念掬月,以后可以让她常常进宫陪你。”秦珣黑眸沉了沉,“正好,我也有很久没见过她了。”   “哥哥!”秦珩站起,“掬月姑姑早年跟着我受累不少,如今已经嫁人,我不想她的生活再因为我而有波折。高光宗是她的继子,哥哥查明他是清白的,就放了他吧。”   “当然。”秦珣双目微敛,“跟你有关的人,朕自会秉公处置。”   他“秉公处置”四个字咬得极重。   秦珩点头:“嗯。”   当初在太平县,她没想过有一日,她竟还会再回章华宫。   这一夜,她宿在章华宫,秦珣则住在了偏殿。   秦珩心里难免不安。但她今日身心俱疲,又回到熟悉的地方。安神香味道极淡,却也让她放松下来。捱到后半夜,终是沉沉睡去。   在意识朦胧的前一瞬,她忽然想到一点:阿武说,皇兄近来一直是宿在章华宫的?他不是歇在这张床上吧?   这念头教她脸颊发烫,不敢再细细思索,睡意汹涌,她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秦珩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小蝶笑意盈盈站在她面前:“姑娘,醒了?皇上去上朝了,吩咐小蝶提醒姑娘,莫忘了用早膳。”   “小蝶?”秦珩又惊又喜。她那日打晕了小蝶逃走,后来也曾暗暗担心,不知皇兄是否会迁怒小蝶等人。如今站在小蝶好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内心充满了欢喜。   “哎。”小蝶笑嘻嘻应道,“总算是又见着姑娘了。姑娘这回可别走啦。”   秦珩轻轻勾了勾唇:“我先更衣。”   小蝶给她抱来的衣衫,她从未见过。小蝶笑道:“这是还在王府的时候,皇上命人给姑娘做的四季衣衫。可惜还没做好,姑娘就走了。不过还好,姑娘回来了。”   秦珩没有应声,听小蝶三句话里两句不离她离开一时,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   她离开两个月,又回到了他身边,还回到了皇宫里。   一切,似乎是回到了原点,可又不大一样。   小时候,是她缠着他,想要接近他,跟他交好。而现在,变成了他想要留下她。   而她对留下并不排斥。   下朝之后,秦珣并未直接回章华宫,而是先见了一个人。   掬月一身宫装,比先前丰腴了一些。然而她脸色苍白,神情不安。她跪伏于地:“掬月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秦珣扬了扬眉:“姑姑请起。”   掬月小心翼翼站起,垂首立着,内心惶恐。   “朕想知道她这两个月的情况,所有。”秦珣眼眸半阖,状似漫不经心地道。   掬月不消细想,也知道他问的是谁。她内心暗暗叫苦,想了一想,从头说道:“那要从八月十七说起,那天早晨,天下着雨……”   她细细说着,试图揣摩年轻帝王的心思,想帮四殿下拉好感的她,着重讲了秦珩在饭桌上因为新帝跟高光宗争执的事情。当然,她没说高光宗的推测,只假称是外头传言……她强调了秦珩言语之中对兄长的信任和维护。甚至昨日四殿下那番话,她也稍微修改了一下措辞讲了出来。   她想,毕竟是兄妹。两人从少年时感情就很好,四殿下不是男子,不会与他争皇位,对他也造不成威胁。只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是向着他的,那一切都好说。   秦珣听着听着容色稍缓,眼中漾起极淡的笑意。他心想,看来她说她想他,并非是用甜言蜜语来哄他。也许分开的那两个月,她也很想他。   他唇畔勾起极小的弧度,轻轻“唔”了一声。他心念微动,想起另一桩事,沉声道:“朕听闻,先时的珍妃娘娘在未进宫前,有个心上人。姑姑可知道那人是谁?”   掬月心中一凛,脑海里瞬间闪过万千念头。皇上问这个是做什么?难道是想清算旧事?她不及细想,应道:“回皇上,奴婢先前在苏家三小姐,也就是丽妃娘娘跟前伺候,跟珍妃娘娘并不相熟。不过,苏家的女儿,俱是贞静贤淑的好女子,什么心上人?奴婢却是从未听说过。”   “当真不知道?”秦珣皱眉。   掬月笑了一笑,甚是镇定:“奴婢不敢欺瞒皇上。”   秦珣颔首:“嗯。”他心中遗憾,原以为杨掬月可能会知道一点,没想到她竟也不清楚。看来,只能等苏方一家从青州回来再细查了。   “四殿下她……”掬月踌躇道,“她胆子小,不会说话。皇上是知道的,还请皇上看在骨肉情分上……”   秦珣摆了摆手:“此事就不劳姑姑操心了,朕心里有数。”他当然不会为难她,不过却不是看在骨肉情分上。   “对了,还有一件事。”秦珣挑眉,“朕昨日方得知姑姑没有回青州,而是留在京城,嫁给一个屠户做了续弦……”   掬月的脸腾地红了。历来出宫的宫女因是宫里出来的,嫁的都不错。她嫁给高屠户,在旁人看来,是低嫁。他们不知道,她嫁他,是因为他待她好。   “那高屠户有一个儿子,名叫高光宗。”秦珣扫了她一眼,“高光宗今年有十六了吧?”   “回皇上,是十六岁了。”掬月急道,“他不懂规矩,冲撞了皇上,但是他肯定不会写书讽刺朝廷,这中间有误会。”   “是不是误会,朕只会教人查清楚。”秦珣双目微敛,“朕想说的是,他今年十六岁,也是时候给他说门亲事了。”   掬月愕然,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皇上既然吩咐给高光宗说亲,那高光宗定然是性命无忧的。她心中大喜:“多谢皇上!”   第86章 牵手   “姑姑若无事, 不妨常到宫中走走。”秦珣神色淡淡, “多陪陪她。”   掬月连连点头:“是,奴婢记下了。”   她心里暗喜,听皇上这意思,殿下非但无性命之忧, 还能过得体面。殿下果然没猜错。她心情好转,神情也松快了许多,软语道:“四殿下从小就跟皇上亲近。如今能见到皇上, 时时亲近一二, 想必也很开心。”   她不知道她这句话成功取悦了年轻的帝王。秦珣眼中漾起淡淡的笑意, “嗯,姑姑今日要在宫中用膳吗?”   掬月一怔,随即意识到这是逐客令,她如今已不是宫女,自然不会留在宫中。她含笑道:“回皇上,奴婢家里还有些事, 这就告辞离去了。”   秦珣颔首。待其离去后,他才转而回章华宫。   他自登基以来, 一直住在章华宫。那是她曾经住的地方。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只有章华宫才能让他觉得心安一些, 仿佛她就在附近。   而现在,她回来了,就在章华宫。一想到她在章华宫等他,他心里满满的, 胀胀的,脚下生风,加快了步伐。   章华宫殿前两合抱粗细的梧桐,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儿,只余下干枯枯的树枝,在迎接他。   秦珣快走几步,偶一瞥眼,看见桐树下的身影。身形纤瘦熟悉,正是瑶瑶。她一身浅绿,站在光秃秃的桐树下,低头凝视着地面,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勾勾唇角,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站在她身后尺余的地方,他才轻咳一声,冷不丁问:“在看什么?”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大约是惊着她了。   秦珩回头,展露笑颜:“呶,你看。”她手指纤长,指向地面。   她清晨用过膳后,同小蝶说了会儿话,自己在章华宫闲走。毕竟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地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异常熟悉。   秦珣顺着她手指的指向瞧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地面,并无任何异常。他神色不变:“看不到,是什么?”   秦珩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按,脸上的神情有些得意,又有些遗憾:“低一些,你弯腰来看。”   她柔软的小手搭在他肩头,秦珣只觉自己全身的知觉都汇集在了此处,又烫又甜。他轻轻“嗯”了一声,顺着她不大的力气,弯腰细看。   桐树根不远处是方整的青石板,青石板上有浅浅的刻痕,被岁月侵蚀后,更显黯淡。   但秦珣还是认出来了,那是一个“珣”字。   他心中一荡,喜悦由淡转浓,一层一层涌上心头。   “瑶瑶……”   “这好像是我小时候刻的,十岁还是十一岁?”秦珩语气欢快,“能在青石板上留下痕迹,我小时候还是挺厉害的。”   秦珣不答,他直起身,静静地看着她,心说:“你最厉害的不是在青石板上留下痕迹,而是在我心里。”   秦珩追忆往事,然而见皇兄神色淡淡,似是不想理会。她也有些没趣,索性将话题往秦珣身上引:“哥哥下朝了?今日不忙吗?”   “还好……”秦珣收回了目光,“等会儿教阿武把奏折抱过来。”   秦珩点头:“嗯。”十分乖巧伶俐的模样。   秦珣执了她的手,慢慢往殿内去。边走边道:“昨夜你也看了证据,你觉得怎样?”   “……我,我信你。但是……”秦珩眼神微黯,“我还是不知道我自己的爹爹是谁。”   “我会帮你找。”秦珣的目光悠悠然从她身上扫过,若无其事道,“找不到也没关系。我爹就是你爹,也不用改口。”   秦珩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被他握住的手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就那么认定了一切,他真的明白他所说的代表什么吗?从兄妹到恋人,他怎么就转变的那么快?   她不知道男女情爱是怎样的,只偶尔从话本子上看到过一点。   两人已经进了殿内。他在案前坐着,就让她待在他身边。   “你瞧这是什么?”秦珣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   秦珩瞧了一眼,脸色微红,偏了头不去看他,“哥哥又拿《律书注解》来取笑我。”   “我能记一辈子呢。”秦珣捏了捏她莹润白皙的耳朵,“是谁背了两个月还背不下来的?”   秦珩扁了扁嘴,没有回答。她心说,她十岁的时候,记忆力很好,日夜诵读,何至于两个月还记不住?无非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呆蠢老实一些罢了。   对啊,那个时候的她,一直很呆的,跟谁都不亲近,除了三皇兄。   她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近他。小时候他虽然烦她,可对她一向不错。有时遇到困难或麻烦,他总是把她护在身后。她是有心接近,他后来却是诚心相待,连去边关,都要想着帮她寻个靠山。   她忽然有些难过,有些遗憾,怔怔的,也不说话。   秦珣扭头看她神色,有些许怔忪,秋水般的眸子里水光粼粼。他微怔,她这是羞恼了?还是生气了?他心里一紧,眼眸半阖:“不过你那时勤勉,季夫子常夸你……”   “嗯……”秦珩点头,冲他笑了笑。不再想那些旧事。毕竟时光不可能回头。   少时阿武捧了奏折过来,秦珣自己专心批阅。秦珩也寻了笔墨,打算写点什么。   除了《潜龙腾渊录》,她心里另有一个故事。但是这开头却是难以写好,她凝眉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个头绪。抬头看看皇兄,见他神情专注,她就又收回了视线,自己在纸上胡乱画着。   先是画了故事的大致走向,整整画了一张一尺见方的纸。   画好以后,她兴致不减,想着何不干脆将故事的主人公给画出来?   嗯,他要有浓眉,有好看的眼,有高挺的鼻子……   秦珩边想边画,不多时就画好了。   她自己细细打量,俊是挺俊,怎么有点眼熟啊……   她皱起了秀气的眉毛,她画的很像三皇兄啊!   她抬头瞧瞧他,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画,说不出来,但确实是像的。她想了一想,提起笔,欲毁了画后,团成一团丢掉。然而还未落笔,她就又犹豫了。   她似乎从来没有画过他。   秦珣批完了奏折,低着头,能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她时而偷看他一会儿,时而又悄悄移开视线。他心里喜悦,看她低头笔走龙蛇,一时又是疑惑,又是惊讶,又是遗憾,又是怅然。他不免觉得好笑,轻咳一声,放下奏折,缓步走近。   他站在她背后,俯身去看她……以及她面前的画。   这画的是他?唔,如果是他的画,那可只有五份像。   秦珣走近时,俯下身去看画,温热的呼吸就在秦珩耳边,酥酥麻麻的感觉教她身体一僵,不敢动弹。   “画的是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是你——”秦珩下意识答道。   “哦?不是我,那是谁?”秦珣觉得好笑,“我倒不知道瑶瑶何时认得这等人物了。”他姿势不变,伸手越过她肩头,将桌上的画纸拿起。   他动作很快,可在秦珩看来,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像是松松地抱住了她。   秦珩低着头,动也不动:“我写话本子,话本子里的人物。”   “话本子里的人物,怎么长成了我的样子?”秦珣挑眉,继续问道。   秦珩眼珠转动,视线乱瞟,也不知看向哪里好。她轻声道:“嗯,我想着话本子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就画成了这样。我错了,我不画你啦。你要是同意,我改明儿特意给你做一幅画,成不成?”   “成,为什么不成?”秦珣记得,瑶瑶是有这个本事的。她小时候给皇祖母的寿礼能力压吴大家。虽然说当时是以巧取胜,但不可否认,她的画确实有些灵气。   想起吴大家,想起寿礼,秦珣难免会想到当时送《观音祝寿图》的另一个人——睿王秦渭。他直起身子,开口说道:“皇叔今日忽然上折子,问起皇祖母的身体状况。想来他知道了什么。”   秦珩愣了愣,抬头看他:“皇祖母怎么啦?”   “嗯?”秦珣微怔,“是了,你还不知道。皇祖母在八月二十八日遇刺,一直昏迷不醒,直到父皇驾崩后,才渐渐好转。皇叔的折子今日才到,看来他的消息,可不大灵通。”   “八月二十八日,不是她的千秋节吗?怎么会?”秦珩诧异,“谁下的手?凶手可找到了?”   秦珣看了他一眼:“是在她千秋节上,刺客扮成舞姬行刺,当场被杀。凶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以后,负责寿宴的大皇兄被训斥,他的亲信全被除掉,身边再无可用之人。”   秦珩一惊,她心里明白,这肯定是有人蓄意陷害了。她盯着皇兄:“这……”   “不是我。”秦珣轻声道,“那时太子和陶皇后都还好好的。”   秦珩点头:“嗯,我自是相信皇兄的。”   她想,如果她以前能更相信他一点,也许有很多事情都不用发生了。可是,她不敢毫无顾忌地去相信一个人。   她哄过他,骗过他,假死过,离开过……可是无论他多么恼她,他都不曾真正伤她分毫。也许,她该试着信任他更多一点。   秦珩试探着,悄悄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又飞速移开。   手背上如蜻蜓点水般的触感瞬间消失,秦珣又好气,又好笑,眼角的余光看见她的手颤颤巍巍的,就在他手边不过半寸的地方。   他耐着性子,看她一点点靠近。   他不动,等待她的接近。   秦珩的手在以龟速缓行了一会儿后,忽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摇晃了两下。   他的手大而温暖,手指骨节分明。   真正握在手心后,秦珩深吸了一口气,心说,也没什么嘛,然而心脏却像是做贼了那样,砰砰砰跳个不停。   她小时候以弟弟的身份接近他,两人不止一次肌肤相触,后来也曾相拥相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及这次教她紧张。   “哥哥……”她声音极轻,隐隐发颤,心里有些欢喜甘甜,又有些害怕无措。   “嗯?”秦珣声音温柔,安安静静,任她握着手。   “我,我……我想吃冰雪冷元子了。”秦珩脸颊绯红,她收回了手,以手为扇,在颊边扇风,“都十月了,怎么还这么热。”   秦珣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瞧了一会儿,手背有些湿润。他轻笑一声:“热?难怪你手心都是汗。”   她的小手握着他时,他能感觉到些微的汗意。   “不过——”秦珣故意板起脸,“十月了,不能再吃冰雪冷元子,太冷了。如果你想吃甜的,我可以教厨房做一些糯米糍。”   “哦,好啊。”秦珩随口应着,“我听哥哥的。”   她不是真的想吃什么,就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   秦珣笑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秦珩到底是没吃成冰雪冷元子。这几日,她住在章华宫,这个曾经属于她的地方。皇兄除了上朝、接见大臣,其余时候都与她一起。   他批阅奏章时,她在一旁想或者写她的话本子。   累了一块儿散散步,饿了一通用膳。有时兴致好,秦珣还问起她小时候学的功夫还记得多少。秦珩自然都还记得,她小时候装作不懂,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可惜饶是她无比娴熟,在与他过招时,还是败下阵来。   她想,上过战场,到底是不一样。   虽说败了,可秦珩也不恼,她嘻嘻一笑,抱了抱拳:“哥哥手下留情。”   秦珣笑而不语。其实他有点意外,她的表现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秦珩心里的不安渐渐变淡,她发现皇兄虽然做了皇帝,可在她面前,一如往日,或者说比往日还要随和一些。   住在熟悉的章华宫,身边也是熟悉的人,她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世暴露,有性命之忧。——反正在人间至高无上的皇帝早就知晓了她所有的秘密,她是生是死全凭他一句话。   皇兄真的成了皇帝,和她那个梦境一样。她也像小时候那样,日日陪着他,同他交好。但不同的是,他是皇帝,掌握她生死,可她非但不再刻意修好,而是随性了不少。   秦珣敏感察觉到瑶瑶脸上笑容渐多,听小蝶说,她不再需要安神香就能安睡。而且她脸颊上有了些肉,比起之前的瘦削,更显明艳。   他想,在他身边,她是开心的,没有他担心的不快乐。   让他遗憾的是,她自那次主动握了他的手后,再也不曾这么做过。   年轻的皇帝以守孝为名,拒绝了臣子们“充实后宫”的提议,却悄悄在章华宫里放了一个美人儿,后宫里主子不多,但是主子们都有眼睛和耳朵。   秦珣登基后,先帝的一众妃嫔,尽皆留在宫里。她们大多没有子嗣,后半生只能一年一年苦熬岁月。人一闲下来,不免就想的有些多。   新帝还未登基时,先帝连下数道旨意,她们对其早有耳闻,都想着这个三殿下倒是能有能耐的,不能惹,惹不得。   后来新帝登基,善待先帝旧人,又因为没有后妃理事,就请了几名老太妃共同处理后宫杂务。这几个太妃也就稍微有了些底气。   听说皇上在宫里储着一个美人儿,一下朝,就待在章华宫,谁都不许去,谁都不许见。这怎么行?这分明是沉迷于美色,可是要误事的啊。   叶太妃真心实意想规劝两句,但是想到自己身份尴尬,又有些踌躇了。她既非皇帝生母,又非嫡母,亦非养母。真要管,也轮不着她。   她心念微动,不过,她管不了。这宫里还真有一个人能劝劝皇帝。   这人不是别人,乃是新帝的嫡祖母——太皇太后寇氏。   寇太后八月遇刺,距今已有三个月。老太太一边养伤,一边念佛,对宫里大小事情,还都不知道呢,可以给寇太后透个口风。听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特别重规矩。   叶太妃这般想着,真的去了寿全宫。向寇太后表达了自己的关切之情后,她终于说明了来意:“太皇太后不知道,皇上在章华宫里养了一个美人。要说皇上也真是,看上哪家姑娘,直接给个封号,也就是了。这样藏着掖着,传出去也不好……”   “什么美人?”太皇太后抬头,露出她苍白的脸。她一向保养得宜,六十来岁看着如同三四十一般。然而这次受伤之后,她容色大减,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叶太妃离得近,看得分明,不由微微一怔,想好的措辞忘了大半儿。她深吸了口气,缓了缓,才想到了一些:“是说咱们皇上,现在不是住在章华宫吗?章华宫里头,他养了一个女人,也不给封号,也不给名分。这怎么行?臣妾想着,是不是因为他先时说要守孝,宫里不添人。所以,这会儿遇到可心的人,没办法,只能先藏着?”   太皇太后皱眉:“守孝?天子守孝,与百姓不同,守满七七四十九天即可。他想封谁纳谁,没人拦着,没必要这么做。”她斜了叶太妃一眼,说道:“叶太妃一辈子没主过事儿,如今掌管后宫内务,也没个主见,这么点小事也要到哀家这儿讨主意!”她叹了口气:“你想做什么,自己去做。哀家这儿都快成佛堂了,还不能清净!恐怕只有死了,才能清净一会儿了。”   “太后!”叶太妃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去,神色难看,“太后息怒。臣妾并非有意打扰。只是,只是宫里头流言纷纷,恐怕……”   “些许流言都压不住,还要你掌什么事?!”太皇太后轻斥,继而容色稍缓,“罢了,你都豁出脸面了,哀家少不得要瞧瞧。你且回去,过几日,哀家问问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7章 同居   本以为已经惹恼了太皇太后, 却不想她老人家训斥了一顿后, 竟应了下来。叶太妃一愣,先时的不快郁闷一扫而过, 取而代之的是惊喜。她喜出望外:“还是太皇太后厉害, 也关心小辈。”她叹口气:“唉, 论理是不该多事的, 只是到底是……”   寇太后已有些不耐了:“若是宫里杂务不多, 叶太妃闲得慌, 就给先帝多念念经,祈祈福,自己找些事做。哀家乏了, 就不留你了。”   叶太妃的话被打断, 她讪讪的,红了脸:“那臣妾就不打扰了,太皇太后好生歇着。”   她起身施礼, 太皇太后已经闭上了眼睛。   叶太妃老老实实全了礼数,才悄悄退去。   给先帝祈福?她倒是也想过, 但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的好表哥当初给她承诺的倒好,可后来他给了她什么?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新皇帝, 一登基就让她帮忙处理后宫事。至少她手上还能有点权力。   所以, 比起先帝,她更待见新皇帝一些,也更希望后宫可以安稳一些,显显她的本事。   叶太妃离开后许久, 太皇太后才睁开了眼睛,轻叹一声,皱眉道:“真是……”   先帝后宫的妃嫔,一个两个,都没个成算。   但她到底是答应了叶太妃,少不得寻了时机,将新帝请到了寿全宫。   寇太后突然邀请,秦珣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里,这位老人家很少管事,一众子孙请安,她都不见的。每年她到外边走动的时候也少。   先帝还在时,就是这样了。人人都说寇太后信佛,所以不理俗事。这回找他,想必是有要事。   秦珣到了寿全宫,见寇太后气色比先时稍好一些。他行了礼,笑笑:“孙儿这几日公务繁忙,不曾来看望皇祖母,还请皇祖母见谅。”   寇太后摆了摆手:“哀家没事,不用你日日探望。只是……”她顿了一顿:“果真是公务繁忙吗?”   “皇祖母此话何意?”秦珣神色不变,眼中的笑意却收敛了。   寇太后叹一口气:“你平日做什么,哀家管不着,也不想管。如今是有人到哀家跟前说,皇帝在章华宫藏了一个美人儿。可有此事?”   她眼皮轻抬,看向秦珣,一双眼睛无古井般幽深无波。   秦珣微微一怔,继而轻笑:“嗯,差不多是有这么一桩事。”   “你想娶谁,想纳谁,哀家都不干涉,只是别闹了笑话。那女人你瞧着好,看着给个名分就是了。没名没分的储在宫里算什么?”寇太后道,“反正你也出了孝,真怕朝中的大臣们反对,说是哀家赐的就行。”   秦珣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谢皇祖母好意,不过此事还急不得。”   “急不得,就先让她回家里去。等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再纳进宫。”寇太后转动着手里的佛珠。   秦珣扫了一眼,似乎是她今年寿辰时,他献的寿礼。他垂眸,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孙儿省得。但是不能放她回家。”他停顿了一下:“朕怕她跑了。”   “什么?”寇太后手上动作微顿,抬起头,一脸惊诧,“你方才说什么?”   秦珣轻轻笑了笑:“孙儿胡闹,让皇祖母笑话了。还请皇祖母放心,不会太久的。毕竟她是要做皇后的。”   寇太后沉默了片刻,方道:“谁家的姑娘?父兄是谁?你就这么定了?”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她心说,没名没分的,就住在宫里,跟皇帝一处起卧,这不像是皇后,倒像是祸国的妖妃,好人家的姑娘,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但她是他祖母,还不是亲的。先帝在世,她尚且不怎么管事,新皇帝登基,她更懒怠管了。她作为祖母,提醒一句,至于如何做,全看他自己。她不想指手画脚。   儿子都顾不上了,还孙子呢!   “这些先保密。”秦珣只是一笑。他跟寇太后无甚感情,对其尊重是因为对方是长辈。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他也愿意善待奉养尊重她。   寇太后露出一些疲态来:“你也大了,如今又做了皇帝,行事该有章法。你心里有数就行,别教人笑话。”   秦珣点头:“皇祖母说的是,孙儿记下了。”他心念微动,又提起一桩事来:“是了,前几日皇叔上书,问起皇祖母。说想迎了皇祖母去封地亲自奉养,不知皇祖母意下如何?”   他说这话时,留神观察着寇太后的神色。寇太后与儿子数年不得一见。先帝登基,睿王被要求在自己封地遥祭先皇,未能回京。待听闻母亲受伤时,已经是之后的事情了。睿王在折子里头先询问寇太后的身体状况,后小心翼翼提到,想接了母亲到自己封地奉养。   不过,这要求在朝臣看来,就很无礼了。虽然睿王是寇太后的亲生儿子,但是在礼法上,先帝却是大宗,奉养太后,该由先帝来做,而不是睿王。   寇太后手上动作微顿,抬眸瞥了秦珣一眼:“他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了?哀家若真去了他的封地,旁人不会夸你仁善,只会说你不孝,容不下祖母。”她轻轻叹了口气:“再说,哀家这身子骨儿,又能去哪儿?这把老骨头,只怕还没挪,就散架了。”   秦珣也不恼,只笑一笑:“孙儿也是这么想的。皇祖母好生歇着,孙儿还有些事,就先失陪了。”   他起身离去。对寇太后,他是越发的看不懂了。但今日,她给他提了一个醒。他是该早些给瑶瑶一个名分。   思及此,他胸口一热,加快了脚步。   冬日寒冷,秦珩在殿内待了一会儿,暖和是暖和,可到底觉得闷闷的。她干脆走到院子里,自己打了一套拳。   秦珣回到章华宫,恰好看到她正在打拳,瞧她纵腾挪跃,灵活无比。他驻足瞧了一会儿,唇角勾起细小的弧度。   待她一套拳打完,秦珣轻轻击掌,赞道:“好!”   她的拳脚功夫,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秦珩收手,她刚活动了筋骨,血脉畅通,心情也不足,冲他灿烂一笑,奔了过来:“你回来啦?”   她眼睛亮晶晶的,额头有细小的汗珠。   秦珣从袖中摸了一方帕子出来。   秦珩眼睛一亮,欲从他手里取出帕子,却被他按住了手。   “别动,我来。”秦珣自己拿着帕子,轻轻擦了擦她额头。   秦珩乖乖的,一动不动,甚至还配合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羽在她眼下投上一层阴影,白皙莹润的脸颊红润润的,仿佛有看不见的腾腾热气。   秦珣拿着帕子的手无意识地下移,到她鼻尖,到她脸颊……   他双目盯着她菱花样的唇,那熟悉的感觉教他脸颊发烫。他喉结滚动,缓缓靠近……   然而他终究是记得那两次亲吻之后她的反应。她含泪的双眸似乎就在眼前。他心中一凛,用另只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又轻轻拍拍她脸颊:“好了。”   “好啦?”秦珩睁开眼,嫣然一笑,“你这帕子……”   “破了,等你做新的呢。”秦珣将手帕重新纳入袖袋里。   “我女红不好。”秦珩小声嘀咕,“不想做。”   她的这句话,却教秦珣心里一喜。她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是乖顺的,但她会冷不丁的给他一个“惊喜”。她这会儿坦言说不想做,她在他面前,比先时更真一些,伪装更少些?   是以,秦珣不气反笑,他很好说话的样子:“那就不做。什么时候想做了再做。”他牵起她的手:“风大,咱们进去说话。你话本子写的怎么样了?”   秦珩现在给他牵手,已经习惯,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她跟着他走,听他提到话本子,她眉眼含笑:“写了一些了,还没写好。不过……”她卖了一个关子,慢悠悠道:“给你画好了。”   秦珣哈哈一笑:“那我要先看看了。”   待看了画像后,秦珣发现,她画的他,像是极像的,可气质冷冽,眉目森然。他失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   “也不是,是我最怕你这样。”   秦珣微微一怔,她还怕他?   他将画像放到一边:“我收下了,改日让人装裱好,放在御书房里。”他拉着她在他身侧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她的手:“探子回报,你舅舅快到京城了。待他回京,就迁你母亲的骸骨。”   “嗯。”秦珩点了点头,“皇兄费心了。”   提到母妃,她心里有些难受。父皇生前竟想将母妃挫骨扬灰,那该是恨到了何等的境地。她心说,或许母妃和哥哥去的早,也是天意。若他们都活着,指不定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皇祖母今日问起你了。”   “啊?”秦珩一惊,“她,她问我什么?”   秦珣笑笑:“她只问章华宫里的美人儿是谁,让早些娶了,给个名分。”   “你……”秦珩双目圆睁。   “你说,太皇太后的懿旨,咱们是不是不能违抗?”秦珣戏谑一笑,心里暗暗有些紧张。   秦珩心念微动,已然猜到是她在后宫,让人生疑了。她摇头:“我,我不知道。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真的。”似是担心不能说服他,她又强调了一遍:“真的,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父皇驾崩才三个月。我们不能……如果,如果不想别人闲话,我先出宫,回高家,回晋王府,或者我自己……”   她又一次拒绝了他。可这一回,秦珣竟没多少失望的情绪。一则是他自己也觉得太早了,二则是她的理由。她这次说的是“因为父皇驾崩才三个月”,那若是时间久些,她就会同意了?   他点点头,煞有介事:“嗯,我也觉得有些早。至少要等到明年改了元,你身子骨养好一些,再知道了你父亲是谁……”   “对啊对啊……”秦珩下巴直点,“你说的对。”   秦珣唇畔的笑意越来越大,最后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珩眨了眨眼睛:“你笑什么?”   秦珣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啊!”秦珩低呼一声,下意识抱了他的脖颈,后又松开,“哥哥你放我下来。”   “我笑什么?”秦珣只作不曾听见,“你答应了要嫁我,我还不能笑?”   “我何曾答应……”秦珩脱口而出,她轻轻挣扎着,力道并不大,辩解也有些无力,“我没有,我是在顺着你的话说……”   她心下暗暗一惊,丝丝恐慌涌上心头。她方才的反应,当他说出要娶她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太快了,而不是“不行,绝对不可以!”   是什么时候,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她好像内心深处,就那么接受了他的安排。   秦珣放下她,见她脸庞雪白,他笑意未减:“我不管,反正你是应了的。”   秦珩怔怔的,没有回应他的调笑,只抬眼看着他:“哥哥,我有些困了。”   “嗯?”秦珣伸手去探她额头,“昨夜没睡好?”   秦珩将他的手给拿下去,心下更惊。她说她觉得现在就挺好,是真的觉得现在就这样,跟他同居一个宫室,偶尔会牵手、会拥抱……很好?   他们的亲昵,早就超出了兄妹的界限。   她胡乱应着:“嗯,没睡好,我没病,自己先歇一会儿,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她除去外衫,躺在床上,放下帐子,可是翻来翻去,就是睡不着。回宫这两个月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无疑他对她很好,哪怕做了皇帝,待她也一如之前,甚至比先时更好些。他说她应了他,她是真的应了他么?   秦珣听她说不必管她,他自己试她额头,也不像发烫。宫里炭火烧得足,她疲乏些,想休息也正常。他命人开窗通风,自己在外间处理公务。   年关将至,朝中事情不少。他这几日也比平时忙一些。当然后宫也有杂事要忙,不过他把这些事情交给了宫里的几个太妃。   那些太妃年岁不大,在宫里无所事事,还不如找些事干。   掌事的太妃中,叶太妃是最负责的。她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过年诸事,偶尔会与其他太妃的意见产生分歧。方太妃比她年长,比她资历老,她越不过方太妃,不免气闷,自己称病,歇了两日。   这一歇息,就又想起章华宫的事情来了。她之前跟寇太后提起此事,怎么瞧着寇太后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又借着请安探望的机会想探探风。   不等她开口,寇太后就告诉她:“那位是未来的皇后,别多事。”   “未来皇后?”叶太妃愣了愣,难以置信。直到离开寿全宫,她还在震惊中。想了一想,她干脆拐到了章华宫。她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想亲眼瞧一瞧。   那到底是什么人?   叶太妃终于如愿见到了寇太后口中“未来的皇后”。那少女裹着一身雪白的狐裘,见到她跟见了鬼一样,转头就走。   而叶太妃心里不服,她吓了一跳,她才是真的大白天见鬼了一样,好吗?   这个女子站在光秃秃的桐树下,小脸干净,没多少表情。这不活脱脱是珍妃苏云蕊吗?   叶太妃抬头看了看太阳,大白天的,不是鬼,不是鬼。   像,太像了。   “你是谁?”叶太妃喝问。   秦珩瞧着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父皇后宫的妃嫔,她知道不少。这位叶太妃是父皇的表妹,也算受宠,性子有些单纯,也有些直。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又是谁?”秦珩不答反问。她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活泼灵动。   叶太妃看她神色,听她声音,又见太阳照射下她的影子,已经能够确定这是人,而非鬼了。叶太妃暗暗松了口气。她又盯着秦珩细细瞧了一瞧,“哎呦”了一声,这姑娘不但像珍妃,还有几分像死去的齐王啊。   珍妃死的时候,新皇帝才四五岁,肯定没多少印象。他看重这少女,定然是因为她像了老四啊。谁不知道当时三皇子与四皇子关系最好。   叶太妃再看秦珩时,眼里就多了些同情。   人啊,做替身终究是不行的。她很清楚地记得早死的珍妃,那可不就是做了替身进的宫?刚进宫就有孕,确实了得宠了几个月。后来呢?还不是早早的郁郁而终?   唉……   叶太妃细细地叹了口气:“也难怪你不认得我,我是先皇跟前的人,我姓叶,是叶太妃。我就是来问问,这章华宫可缺什么不缺?”   “不缺。”秦珩摇头,“什么都不缺。”   叶太妃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当即点头:“嗯,那就好。缺什么就同我说。”   “是,是。我记下了。”秦珩一笑,眉眼弯弯。   叶太妃看她笑得灿烂,心里更加同情。又默默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送走了叶太妃,秦珩颇为不安。待秦珣归来后,她委婉提起了此事:“哥哥,我不能一直待在章华宫。后宫里的太妃们,太皇太后,可都认得我。”   虽然她可以咬了牙抵死不认,但她还是担心会有意外。毕竟这是皇宫。   “那又如何?”秦珣丝毫不惧,“以前我上头有父皇母后,可我现在是皇帝,能护着你,你又怕什么?等你做了皇后,那就该是他们怕你了。”他笑笑:“明日是腊月二十七,你的生辰。咱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秦珩一喜,先前的担忧暂时忘却,“咱们去哪里?去书肆?去茶楼?去看孟师傅?还是……”   “先去看二哥二嫂,再看孟师傅。还有时间的话,就去茶楼书肆看看。”秦珣含笑看着她。   “……”秦珣微怔,笑容变淡,“嗯,听哥哥的。”   他说了一次太子二哥活着,后来再未提起。忽然提到要带她去见二哥,是真的吧?她偏了头去看他,眼窝有点发热。   那厢叶太妃回去后,久久不能平静。今日让她震撼的事情太多了,先是寇太后声称章华宫里的美人是未来皇后,后是那“未来皇后”竟是那般面貌。   她一时想起诸多旧事,感叹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事。   既然皇帝想立那女子为后,是因为那女子像齐王。那若是旁人也在某些方面与齐王相似,偏巧到了皇帝面前,又会怎样呢?   第88章 皇后   次日清晨, 秦珩早早收拾妥当, 等皇兄下朝之后,换上便装, 两人一道出宫。   路上秦珣将秦璋夫妇的事情简单告诉了她:“你若不愿意见, 也无碍。”   秦珩与秦璋夫妇感情不深, 但是知晓他二人活着, 心里总归是欢喜的。她想了一想:“我想见的。”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 她的生辰。再过几日, 就是新年了。他们夫妇二人如今隐姓埋名,她也想知道他们现下过得如何。   她轻轻叹一口气,想到先前皇兄提及的太子被废的原因, 心中怅然。   秦珣听不得她叹息, 他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匣子来,递到了她面前。   “嗯?”秦珩偏了头去看,“什么?”   “打开瞧瞧。”   秦珩听话打开, 见是一只双股钗子,钗头缀着两只玉蝶, 翩翩欲飞。她一见之下,便心生欢喜。她少时做男子打扮, 后来改了女装, 对女子的首饰格外喜欢。   “生辰礼物么?”   她握着钗子,微歪着脑袋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似有星光闪烁。   秦珣自她手中拿过钗子, 拔下她发间原本的玉簪,用钗子绾住了她的发。他这些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自己又端详了一下,方低声道:“迟到的及笄礼物。”   而原本在她发间的那枚玉簪,却被他悄悄纳入自己袖中。   他这小动作落在秦珩眼里,她眼神一闪,小声嘀咕:“这算什么及笄礼?”   秦珣听到这话,在她发顶轻轻拍了一下:“别闹,将来补给你一个更大的典礼。”   马车行驶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目的地。   秦珩随皇兄站在小院外面,微微有些恍惚。这种普通小院,作为藏身之所,再合适不过了。谁能想到里面住着曾经的太子和太子妃呢?   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门被人从内打开。   秦珩略一迟疑,跟着皇兄走了进去。   她见到了腹部高高隆起的丁如玉和站在她身侧眉目温润的二哥秦璋。   见到他们,秦璋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贵客来访,有失远迎。”他说着便欲下跪行大礼,却被秦珣伸手拦住。   秦珣笑笑:“二哥不必多礼。”他回首招呼秦珩:“瑶瑶,过来见过二哥。”   秦珩依言上前,福了福身:“二哥。”她又瞧了丁如玉一眼:“二嫂。”   二哥温润从容,她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二嫂如今看着气质也恬淡祥和了不少。她暗暗打量着这院子,倒也真是隐居的好所在。   “瑶瑶姑娘?”秦璋微微一怔。他看向秦珣,见其正含笑望着瑶瑶,他心下暗叹,能把瑶瑶带到这里,看来这位姑娘在三弟心中分量甚重。瑶瑶姑娘跟上次时相比,瞧着长大了不少。   “嗯,对,是我。”秦珩点头,微微有些心酸。若无陶皇后之事,他现下也不会是这般境地。不过二哥看着倒还好,眉目间也没有抑郁不平之气。   丁如玉站在丈夫身侧,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她只冲他们点头,却不说话。   秦璋招呼着他们:“你们来的正是时候。阿玉这几日没有胃口,我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何不一起尝尝?”   丁如玉悄悄拉了一下丈夫的袖子:“这怎么行?”又暗暗使了个眼色。   秦璋经她提醒,猛然忆起先帝被下药一事,他面色发白,自嘲一笑:“罢了,微末厨艺,还是不献丑了。外边冷,还是里面说话吧?”   “也好。”秦珣执起身边少女的手,随秦璋夫妇进了厅堂。   这厅堂不大,但布置得极为温馨。丁如玉在秦璋身侧,神情温柔。   几人闲闲叙了几句,秦珣留下礼物,便提出了告辞。他今日来这里,只为了叫瑶瑶看一看他们夫妇。如今人也见了,知道他们过得还好,他也就没久留的必要了。他留在这里,反而打扰他们夫妇生活。   新帝走后,丁如玉才暗松了一口气,她依偎在丈夫怀里,深感疲惫:“等孩子出世,我们就离开京城吧。京城见过咱们的人不少,咱们不能一直躲在这个四方的院子里……”   秦璋点头:“嗯。”他看着身怀六甲的妻子,愧疚之情渐起:“是我连累了你……”   让她跟着他躲藏。   “你说的什么话?咱们是夫妻,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丁如玉有些微恍惚。这一切都跟梦一样。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祈求老天给她一个孩子。   秦璋想起一事,轻叹一声:“见到瑶瑶姑娘,我想起来了,今日原是四弟的生辰。”   丁如玉神色古怪,她瞧了他一眼,动了动唇,没有接话。她心说,难道他没看出来吗?那个瑶瑶姑娘,就是你四弟啊。啊,不能这么说,那不是你四弟,是一个生父不明的人。   但这话她不会再对他说出口。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皇宫里的事,他们夫妇少搀和为妙。   如今可不比先前了。   那厢秦珣带着秦珩去了武安侯府。年关将至,武安侯是他们的授业恩师,原是该见上一见。秦珣登基后,武安侯婉拒了封赏,仍然待在府中,鲜少外出。   武安侯府甚是冷清。   天气冷,武安侯孟越的腿伤又犯了,厅堂里炭火烧得极旺。他强撑着施了礼,招待两人。   秦珣忙道:“师父不必多礼,我二人又不是外人,只管像以前那般就行。”   武安侯教人上了茶,他哑声问道:“天寒地冻,皇上怎么带人到了老臣这里?”   秦珣看了秦珩一眼,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快过年了,来看看师父。至于瑶瑶……”他微微顿了一顿:“她这一段时日,憋闷坏了,带她出来走走。”   武安侯点一点头,示意知道了。他喝了口茶,声音嘶哑:“今日是齐王冥诞。”   秦珩一怔,心中暖流涌动,师父竟然还记得她。   秦珣亦是微愣了一下,他垂眸:“是。师父没记错。”   武安侯看了一眼秦珣身后的姑娘,她容颜明丽,让他有些怔怔然。他叹气:“他人笨了一些,心肠不坏,可惜是个短命的……”   他嘶哑的声音此刻听着颇有些凄凉的感觉。秦珩跟他习武多年,他待她一直温和耐心又细致。他惜字如金,当年甚少评价她。如今她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听到从他口中说出怀念她的语句,她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来。   她看向皇兄,她想她近来有些心软了。以前的她,明明是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的,只要不连累旁人,没有负罪感就行。现在的她,竟然心生惆怅。   秦珣神情微变,他原也想过告诉师父,瑶瑶就是四弟。但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不见。这件事要解释着,势必非常麻烦。父皇被人下药,被戴绿帽子,瑶瑶生父不详……这些忽然告诉他人,太突兀了一些。   “嗯,朕记得。”秦珣低声道。   气氛有一些尴尬,秦珣看瑶瑶神情有异,也猜到了几分她的心思。他笑一笑,闲话几句后,道:“朕还有些事要处理,先不打扰了。”   武安侯起身:“皇上慢走。”   秦珣招呼瑶瑶:“瑶瑶,咱们回去。”   “嗯。”秦珩很听话,站起身。她冲武安侯点头笑笑,走到了秦珣跟前。两人相偕离去。   走出武安侯府后,秦珣偶一低头,发现袖袋不知何时破了一道口子。   秦珩顺着他的视线,也发现了这一点。想到他先前将她发间的簪子放入袖袋中,寻思着定是簪子尖利,划破了袖袋。她轻哼一声,咯咯一笑:“教你拿我簪子。”眉目间沾染了一丝得色。可她到底也知道不能笑他,她软语问道:“可少了什么东西不曾?”   秦珣早已查看过了:“簪子,香囊。”   “香囊?”秦珩微微一愣,有些意外,“是……那个吗?”   秦珣点一点头,他是男子,怎会戴香囊?唯一的香囊,还是她前年给他的那个,浅绿色的香囊,浅黄色的绣样,香气极淡。那是她母妃生前所做。本有一对,其中有一个随着真正的秦珩长眠于地下,剩下的这个被瑶瑶送给了他,在他去边关的前夕。   听闻他现在还小心保存着,秦珩不禁微微动容。她一时有点慌乱:“那,咱们回去找吧。”   “嗯。”秦珣点头,“你放心,肯定能找到。”他想着,这是她母亲的遗物,定是她心爱之物,他弄丢了,她指不定多伤心。   两人先回武安侯府找,然而只在厅堂外头找到了簪子,却不见香囊的踪迹。   武安侯还坐在位置上,见他们去而复返,皱眉,哑声问:“怎么了?还有事?”   “掉了一个香囊。”秦珣小声说着,并比划了一下,“师父见过的,绿色的香囊,没什么香气了,式样有些旧……”   “哦……”武安侯露出了然的神色来,“确实是见过。那你们找找吧。”   秦珣并没有找到。可惜那香囊年岁久了,也不能闻香寻找。   秦珩拉了拉他的袖子:“走吧,到别处看看。”   在外面,她轻声安慰他:“找不到就别找了。反正你也不戴,塞在袖子里有什么趣味?”   秦珣挑眉,似笑非笑:“有什么趣味?你不知道?”   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不知怎么,秦珩竟红了脸颊。朝霞之色从她白玉般的脸颊喷薄而出,她胡乱摆了摆手:“你若是想找就找吧,我冷了,我回车上去。”   她径直回到车厢中,竟是不想再理会此事。   秦珣又寻了其他地方,到底是没有找到。   及至回宫,已经是未时三刻了。   刚一回宫,才休息了不过一刻钟,就有人来报,说是叶太妃求见。   秦珣略一沉吟:“请进来。”   叶太妃进来后,先是寒暄两句,之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已逝的齐王。她用帕子抹了一下眼睛:“快过年了,若是齐王还活着,指不定有多高兴……”   年轻帝王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皇上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丽妃刚去世。先帝想着给皇上和齐王各找一个养母。就差一点点,我和齐王,到底是没有母子情分……”叶太妃说着,又小心擦了擦眼睛。   秦珣双目微敛,他自然记得此事。他还记得当初尚是淑妃的叶氏,因为罗贵妃一句“四殿下克母”而动摇了念头。再后来,秦璋出面,此事不了了之。   这么多年过去了,叶太妃怎么又想起来了?   “我在这宫里十多年,一直没福气怀上皇嗣,也没能生个一男半女。如今先帝也不在了,我这身边啊,孤单得很。”   秦珣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叶太妃同他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叶太妃也知道了父皇被下药一事?他沉声道:“叶太妃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   “我娘家有个侄女,乖巧老实。她父母不在人世了,倚靠着叔叔婶婶生活。我想能不能把她接进宫,也好跟我做个伴儿?”叶太妃一面说着,一面暗暗打量着年轻的帝王。   秦珣黑眸沉了沉:“些许小事,太妃自己做主就好,不必再知会朕。”   他记得之前也有后妃的娘家亲眷到宫里来。叶太妃没说错,宫里那群太妃们,一个个无儿无女。她们年岁也不是很大,偶尔找亲眷来说说话,解解闷,未尝不可。   “皇上这是同意了?”叶太妃一脸惊喜。   秦珣一笑:“当然。”   叶太妃喜出望外,她就知道,她搬出齐王来求他,肯定一求一个准。她连连道谢:“多谢皇上了,皇上可真体恤。”   秦珣摆了摆手。   叶太妃又是一笑:“皇上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了,改日叫我侄女来拜见皇上。”   “那倒不必。”秦珣一笑。叶太妃的亲眷,他没有见的必要。   叶太妃心愿达成,喜气洋洋离去。   不见?那怎么成?她那侄女,肯定是要见皇上的啊!   章华宫里头储着的那个“未来皇后”,容貌上像齐王,可她娘家的侄女叶清,容貌清秀雅致,的确不大像齐王,但是叶清有一点是“未来皇后”所没有的——性格。   叶清的性子,不夸张的说,和当年的齐王,十分相像,俱是老实寡言,胆小木讷,孝顺心善。   叶太妃心想,这样的姑娘,其实很招人疼的。   如同她告诉新帝的那般,叶清父母双亡,在叔叔婶婶手下讨生活,如今都十八岁了,还未定亲。要说叶家是先帝生母的娘家,先帝也抬举过,可惜叶家儿郎不争气,现在已有衰败之势。好好的姑娘,也曾是皇亲国戚,竟没有好儿郎来求娶。   先皇还在世时,或许叶家还能有几分薄面。现在先皇驾崩,新帝继位,叶家更不如以前了。叶太妃自己也无儿无女,想抬举叶清,拉叶家一把,都不容易。   叶太妃看见章华宫那位“未来皇后”的面容之后,不由动了心思。容貌像算什么?性格像才是真的像!偏生叶清又是文秀雅致招人疼的长相。——先帝可最爱这一种,皇上是先帝的儿子,在女人这方面,多半是随了父亲。   待叶清进了宫,早晚能教皇上碰见。   皇上若是看上她,想纳入宫中,那自然很好。——虽说是做替身,可妃子总比嫁不出去做老姑娘强些吧,更别说兴许还能带一带叶家。叶清性情老实,又有些呆气,在宫里只要不争不抢,又有她这个族姑母护着,不求宠冠后宫,平安度日定然不难。   若是皇上看不上她,那看在她的性情上,也会心生怜惜。届时叶太妃再求一求,让皇上把她留在宫里,也不是件难事。   宫里的妃嫔嘛,多一个也不算什么。皇家这几代子嗣不丰,新皇帝登基后,肯定是要广纳妃嫔,开枝散叶的。   唉,但愿叶清争气一些,让叶家女再生一个皇帝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叶太妃想来想去,心里喜滋滋的,派人去叶家,当天便接了叶清进宫。   腊月二十七,这可是个好日子啊。   齐王冥诞,皇帝的心终究会软一些。   今日不止一个人提起秦珩冥诞了。然而秦珩此刻正待在章华宫里,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碗面。   瞧着是不错,碗里还卧着一个蛋,让人很有食欲。   秦珩看看面,再看看皇兄:“真是你做的?”   他是男子,又是皇帝,亲自下厨为她煮面?而且这面卖相甚好,可不像是初次下厨的人所做。   秦珣挑了挑眉:“你说呢?”他心里也有些忐忑,第一次做,不知道味道好坏。但是他神色淡然镇定,一派自信模样。   想到皇兄少年时期,在上书房的课堂上翻看菜谱,又曾经写《庖丁刍议》惹怒季夫子,秦珩定了定神,心想,大约他的厨艺是不错的,至少理论知识甚是丰富。   “快吃吧,都凉了。”   秦珩坐下来,将另一双筷子递给了秦珣,软语道:“你也吃啊。”   她终是试着挑起了一根面条,小心放入口中。   咦,还可以?虽然说远远比不得御膳房御厨的手艺,但是并不难吃不是么?面煮熟了,还算劲道,咸淡适宜,很不错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当今皇帝亲手为她煮的长寿面啊。除了她,还有谁能这般荣幸?   秦珩将口中食物咽下,她双眼发亮,脸颊微红,像是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一般,赞不绝口:“好吃呢。”她又强调了一遍:“真的,哥哥,很好吃呢。好厉害,到底是十二岁能写出《庖丁刍议》的人!”   秦珣眼中的笑意伴随着她的最后一句话消失不见。他不轻不重“嗯”了一声:“觉得好吃就多吃一些。”他取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她的唇角:“以后每年都给你做。”   他声音很轻,橙黄色的灯光下,他的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啊?”秦珩呆了呆,心口像是被什么给挠了一下,痒痒的,麻麻的,她不得不悄悄按了按胸口,试图减轻这种感觉。    第89章 暧昧   这种感觉有些陌生, 有些……让她无措。   秦珩不再说话,低头吃面。她吃了几口后, 往前一推:“不吃了,饱了。”她眼珠子转了转, 寻找其他话题:“哥哥, 你同我讲个故事吧。”   “不是说特别好吃么?怎么不多吃一些?”秦珣如是说着,命人将长寿面撤下。面不过是图个好口彩,也不需要她真的全都吃完。   秦珩偏着头冲他笑, 鲜艳明媚, 不答反道:“你同我讲故事。”她拉了他的袖子,轻轻摇晃, 一派小女儿情态。   秦珣对她这神情极为受用, 他咳了一声:“嗯。很久以前, 有个厨子,做得一手好菜……”   这个开头对秦珩来说, 挺新鲜。她还从没听皇兄说过市井故事,他们少年时期一起在上书房读书。他总爱在课本下放一本闲书。那时他看的故事多是帝王演义。后来两人熟了之后,他也曾好心把书借给她看,也曾讲给她听, 但是市井故事,却是从未讲过。   秦珩松开他的袖子,以手支颐,笑意盈盈看着他。   昏黄的灯光给他素日清冷的眉眼平添了几分柔和,只是他讲的故事, 却不那么柔情了。沙漏里的沙子缓缓泻下,烛泪一点点增多。他已经讲到那厨子用菜刀砍翻恶霸,愤而造反了。   轻轻叹一口气,秦珩摇头,软语道:“换一个,换一个。我今日生辰呢,打打杀杀多不好。”   “嗯?”秦珣挑眉,“换什么?”   “换个好听点的……”秦珩话讲到一半,没忘了改口,“我不是说这个不好,我是说换一个……”她眨了眨眼:“嗯,稍微柔情一些的。”   她手托腮,就在他不远处,两人相距不过半尺的距离。他借着灯光,能清晰地看到她轻颤的睫羽,如玉的肌肤,菱形如花的唇瓣红润诱人……寒冬腊月,殿里暖融融的,如有若无的香味就在鼻端萦绕,他忽然觉得有些热:“瑶瑶,你要听什么柔情的?”   “啊?”秦珩应着,抬头,目光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   皇兄的声音极为柔和,眼神却有着少见的侵略性。他眼中跳动的炙热的火焰,烧得她的心越跳越快。   空气似乎变得黏稠起来,将两人的视线连在了一起。   “我……”秦珩刚一开口,就被他轻轻一拉,人跌倒了他的怀里。她下意识去推他的胸膛,“哥哥,我……”   手被他松松握在手里。   “我,我们……”秦珩心里乱糟糟的,脑海一片空白,黑密的睫羽如蝴蝶羽翼一般轻轻颤抖。她定了定神,猛然抬起头,红唇在他下巴擦过。她一瞬间双目圆睁,心头异样,觉得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下巴上异样的触感,教秦珣亦是一震。他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就从他掌中溜走了。他随即出手,紧紧将那只手攥紧手心,深吸一口气:“瑶瑶……”   “皇上,叶太妃求见。”阿武刻意提高了的声音蓦然在远处响起。   秦珣闻言,似有冷风吹过,将他身上的热度吹散了不少。他薄唇紧抿,眉眼间的怒气隐约可见。他有些懊恼,又有些遗憾:“这个时候了,她来做什么?”   已经是戌时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秦珩早回过神,她从皇兄怀中跳出来,理了理衣衫,又整了整微乱的鬓发,不顾自己发烫的脸颊,急急忙忙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沐浴休息了,你也早点歇着。”   她匆匆退下,轻抚胸口。那里,她的心脏正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她想,疯了,真是疯了。阿弥陀佛,叶太妃来的可真是时候。   她长长舒一口气,低头疾行。   途中,她瞧见了叶太妃一行。她知道叶太妃近来管理宫中事务,也不知忙些什么,都快过年了,还来找皇兄。她心里想着,不免多看了两眼。   章华宫灯火通明,殿外,叶太妃率众站立,等待着年轻帝王的召见。叶太妃身侧,有一道纤细的身影,看其打扮却不像宫女。   秦珩心中好奇,又定睛看了看,一时也想不出是谁。她正在记忆里搜寻相似之人,那厢阿武已经请了叶太妃进去。   她见人已走,没什么好看的,自己回去沐浴休息。   待叶太妃进到正殿时,秦珣面色如常,端坐于正殿。他面无表情,声音清冷:“太妃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他这个“深夜”教叶太妃心生不安。她看一眼沙漏,现在戌时,虽然说不早了,可也不算是深夜吧?她笑了一笑:“没有什么要事……”   “没什么要事就回去吧。”秦珣挥了挥手,“叶太妃处理宫务,想必也累了,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不忙不忙……”叶太妃忙笑道。她笑容微微一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不忙,皇帝也忙啊。她悄悄去看皇帝神色,见其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疑心是自己想多了。如果不是有特殊的事情,她也不想这个时候来见他的。   她是先帝的妃嫔,若是有心人嚼舌根子,像什么样?不过她终究是记得自己的来意,指了一指身边的青衣女子:“是这样的,我那侄女儿进宫了,我就想着,让她给皇上磕个头,来见见皇上。”   “就为这件事?”秦珣冷眸微眯,似笑非笑。他摆了摆手:“不必了,既是太妃的侄女,陪着太妃就好,不必来见朕。”   叶太妃轻轻推了推侄女的肩头:“快,给你皇帝表哥磕头。”   “啊?”叶清呆呆地点了点头,很听话就往地上跪,“民女参见皇上。”   秦珣冷眼看着,待其行完礼后,才道:“头也磕了,太妃快回去吧。天寒地冻,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叶太妃看看叶清,又看一眼年轻的皇帝,心里头生出丝丝失望。她扯了扯侄女:“是,那我们就告退了。”   她携着侄女往外走,虽失望却不气馁。容貌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性格相同却需要天长日久的相处观察。不急不急,反正叶清人都在宫里了,又不是没有机会。她今日是太冒失了。   叶清被她拽住,心中甚是不安:“姑姑,我,我方才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我笨,又胆小……”   “没做错。”叶太妃停下脚步,“你就照你平时那样就好。”她缓缓拍了拍侄女的胳膊:“不用怕,这皇宫也没什么可怕的。你别忘了,皇上还算是你表哥呢,不用怕他。”   “嗯。”叶清点了点头。她知道的。她姑祖母生下了先帝,他们确实是表兄妹。可是那是皇帝,怎么能不怕呢?她方才在他面前,可是紧张得腿都发颤呢。   今日午后,叶太妃忽然教人到叶家,点了名要她进宫一趟。到了宫里才知道,叶太妃是想让她在宫中小住。可她来得急,什么都没带。   这么一想,她有些苦恼。   姑姑说的是真的么?不过,皇帝表哥可真好看。   ——她的皇帝表哥秦珣此刻按了按微微发痛的眉心。后宫里的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多事。好在瑶瑶不是这样。   想到瑶瑶,他不免又想到方才的场景。差一点,就差一点。若不是叶太妃姑侄忽然出现,说不定早……   思及此,他对猛然冒出来的叶太妃姑侄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   ——秦珩将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浴桶中,不知是热的,还是水汽熏的,她的脸又红又烫。她的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红润的唇……很快,她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自己一下。   别想了,别想了。   洗好出浴,她自己擦洗干净,换上干净的寝衣。刚一躺下,就隐约听到外边有动静。秦珩心念微动,高声问:“是小蝶吗?”   “不是,是我。”黑暗的夜里,熟悉的男声格外清晰。   秦珩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她提高了声音:“你有事吗?我睡了。”   “没事……”外面的声音低了一些,“只是想起来,忘了跟你说一声,‘好梦’。”   这一声“好梦”不高不低,像是远在天际,又像是近在耳边。秦珩深吸了口气,亦回了一句“好梦”。   原本平躺着的她,翻了个身,将头和脸都深埋在枕中。她小声嘟囔:“好梦,好梦,好梦什么啊?诚心不让人睡觉的。”   她翻腾了好一会儿,才决意好好睡觉。她将被子拉高,将头脸都罩住。但不超片刻,就又将被子蹬到了一边。她素来不宜入睡又浅眠,本来这一段时日,在自己熟悉的环境,她睡眠已好了很多,可这会儿没来由兴奋,就是睡不着。   她只得默默背诵《律书注解》,逮着最后一句反复背诵。她百试百灵的催眠大法终于起了作用,在不知道重复第多少遍时,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夜睡不好的,又何止她一个?   秦珣回想着她的眼神,她在他怀里时,眼中分明带着缠绵之意,又怎会有假?他很肯定,他的瑶瑶,心里是有他的。   这一夜,甚少做梦的秦珣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片红,似乎是大婚的场景。龙床上端坐的人,眉目如画,鲜艳明丽,正是瑶瑶。他伸出手,抱住了她。   她腰肢柔软纤细,不盈一握。   醒过来时,天还未亮,他怀中空空如也。他下意识向枕边摸去,亦是空空的。他这才彻底清醒,那是一个梦。   秦珣坐起身,轻轻叹一口气,继而又挑起了眉。   没关系,这个梦很快就会成真了。   腊月二十八,苏方一家终于在年前赶回了京城。连日来的奔波,教苏方憔悴了许多。他一回京,就进宫谢恩。   年轻的皇帝在章华宫召见了他。   苏方心下惴惴,今年事情多,他们先是在京城,先帝忽然下令要他们去青州。刚到青州,还没安定好,新帝就又下旨,命他们回京。他想,也许是时候称病还乡了。再折腾几回,没病也给折腾出病了。   “苏大人请坐。”秦珣笑笑,面色缓和。   皇帝赐坐,苏方自是不敢拒绝,小心坐了:“皇上有什么吩咐?”   “朕有一桩旧事,想请教苏大人。”秦珣瞧了苏方一眼,只当没看出他的紧张不安,他神色不改,“还望苏大人能如实回答。”   苏方忙站起:“臣定然知无不言。”   “苏大人坐,不必紧张,一些陈年旧事,咱们只当是说些家常闲话。”   他这么说,苏方却是不信的。若真是家常闲话,何至于再将他从青州召回?   “朕记得,苏家有两位娘娘进宫侍奉了先帝,苏家二小姐被封为珍妃,三小姐被封为丽妃,是也不是?”   苏方点头:“皇上圣明,确实如此。”   “朕听闻当年珍妃娘娘奉召进宫时,似乎不大情愿?敢问珍妃进宫之前,可有婚约在身?”秦珣目光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苏方,“或者说,有个情郎?”   苏方心中一凛,一些久远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他脸上慌乱的神色一闪而过。他连忙摇头:“回皇上,并无此事。”看了皇帝一眼,他又小声解释:“当时臣外出求学,对家中妹妹的亲事也不大了解。只听说当时三妹已有婚约,二妹却是没有的。珍妃娘娘不想进宫,约是姑娘家小性子,闹了一阵子,后来不就又好了么?至于情郎……”他摇头:“苏家家风严谨,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秦珣点头,口中却道:“是么?”他有些遗憾的模样:“竟是如此么?那倒是可惜了。”   苏方迟疑了一下:“不知皇上为何问起此事?”   “也没什么。”秦珣神色如常,“只是想起来了,就问一问。看来苏家的家风果然不错。”   得皇帝夸赞,苏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相反他更不安了。   皇帝并未多留他,略勉励了几句,教他先行离去了。   苏方一回苏府,来不及休息,就将府里的账房媳妇儿田氏给叫了过来。他劈头就问:“当年你伺候过二小姐一段时间。我问你,二小姐外头到底有没有人?”   田氏愣了愣,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她点头,继而又摇头。   “到底有没有?”苏方颇不耐烦。   “二小姐自己不愿进宫的时候,说有。可是当时老太爷和老太太都说没有。”田氏又道,“究竟有没有,恐怕也只有小姐同碧荷知道。”她顿了一顿:“可这俩人都死了十多年啦。老爷怎么又想起这桩事了?”   苏方挥了挥手:“你下去吧,不要多话。这件事不是你该多管的。”   田氏行了礼离开,苏方默然松一口气。也好,不知道也好。不管皇帝想做什么,这件事都是死无对证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可眼前仍浮现出二妹苏云蕊那张脸。   二妹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姨娘早死,他的母亲虽然对他们几个慈爱,但是对庶出的女儿,并没有好脸色。下人有样学样,苏家的二小姐过得并不如意,她性子又软,连下人都能欺凌她。当时的皇帝看上了三妹,但三妹有婚约,且夫家显赫,退婚不得。后来苏家运作,皇帝也愿意,就叫二妹进宫。   大家都很欢喜的时候,一向软性子没脾气的二妹,忽然闹起来,说自己也有婚约,不能进宫侍奉。她闹的结果是她忠心耿耿的丫鬟碧荷被打了一顿远远发卖掉,听说没多久就死了。二妹大约是死心了,总算是同意了进宫……   皇上怎么突然想起此事了?   真是奇怪。   那厢田氏莫名其妙,又忙碌了一会儿,才捶了捶腰,从苏家角门离开。   她丈夫在苏家做账房,他们在苏府外边有自己的房子。这回随着苏家回京,他们也得把自己家好好打扫一遍。   然而,她刚出苏家没多久,就有一个面目普通的后生拿出一块牌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田大嫂是不是?同我走一趟吧。”   田氏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她当时就软了腿:“官爷,民妇犯了什么罪?”   “没罪,只是有些事情,想问一问田大嫂。”   田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被带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只记得有人问了跟苏老爷一样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将自己知道的,全都给说了,稀里糊涂的,知道多少,就说了多少。   田氏不知道她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全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秦珣沉默着听人讲完,他双眉紧攒:“所以,田氏也不知道苏二小姐当时定给了谁家?”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夏风。夏风点头:“皇上圣明,确实如此。据田氏所说,苏二小姐还未进宫时,身边只有两个丫鬟,一个是她,一个是碧荷。苏二小姐的事情,知道的人还真不多……不过,至少没有明面上的婚约。苏家还没胆大到将有婚约的女儿送进宫去。如果真有婚约,对方参上一本,苏大人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秦珣抬眼,眸色幽深:“是么?”   “所以,苏二小姐,应该是有一个情郎。”夏风很认真地道,“苏家二小姐十七八岁尚未有婚约,她就自己给自己定了门亲。”   秦珣神色古怪:“哦?”   “当然,这是臣的推断。”夏风一本正经,“臣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请皇上再给臣一些时间。”   秦珣挥挥手:“好了,朕知道了。朕相信夏卿,能早日查出真相。”   夏风施礼退下。   秦珣心里莫名烦躁。他想,不管珍妃当年有没有婚约,她未出阁而有孕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若查不出另一人是谁,他还真不好跟瑶瑶讲起。   他轻轻叹一口气,希望能早些查明白吧。   这一年先帝驾崩、陶皇后离世,宫里的主子少了好几个。除夕夜的宴会,比往年简单了不少。   年轻的皇帝颇有些心不在焉。——他对和太皇太后、宫里的几个太妃一起守岁没多少兴趣。   略坐一坐,他就要起身离去。   叶太妃忽然开口:“清儿,今日家宴,也没旁人,不如你跳一支舞吧?”   “啊?”叶清慌了神,“我,姑姑,我,我不行……”   第90章 冷箭   她手足无措,额上冷汗涔涔。她哪里会起舞, 这不是来丢人的么?她暗暗央求:“姑姑, 你别难为我……”   叶太妃看她贝齿轻啮红唇, 神情慌乱而无措的样子有几分像当时齐王遇到突发状况时的模样,心里一喜,继续道:“诶, 又没有外人, 你害羞什么?”   她说着又含笑看向秦珣:“皇上, 你这个表妹, 是个老实人, 胆子又小……”   一旁的宋太妃抿唇一笑:“哎呦呦, 倒不知道叶家的姑娘还多才多艺……”   她话语中的讥讽, 在场诸人,自是人人都能听懂。叶氏疯了么?教自家侄女当众献舞这种自降身份的事, 她竟能做的出来?要真是舞姬也罢了,可这是她侄女啊!好歹也是大家小姐。   更让人惊讶的是叶太妃侄女的反应, 倒像是叶太妃临时起意一般。   这姑娘一点都不配合啊。   听到“多才多艺”,叶清更觉难堪。她根本什么才艺都不会啊。   秦珣急着离开,没耐心看她们缠歪, 他冷眸微眯,扫了众人一眼:“太妃若觉得无聊,那就散了吧。这位叶小姐是舞姬么?为何要她跳舞?”   他站起身:“朕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他也不看众人,当即离去。真守岁, 他还想同瑶瑶一起呢。   他初时怀疑这是叶太妃想把侄女往他后宫塞,但是很快,他又疑心自己想多了。叶太妃急吼吼的,毫无准备,叶小姐又不配合,根本不像是献美人的样子。   皇帝离开以后,叶清才暗暗松一口气,心想,皇上真是个好人。只有一点不好,他说她不是舞姬,虽然是实话,可是有点伤人。哪有把正经人家的姑娘和舞姬放到一块儿说的?   她小心看了姑姑一眼,真不明白姑姑为什么非要她跳舞,她都说她不会了。   秦珣回到章华宫,见瑶瑶正拿了本书坐在藤椅上闲闲看着。她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鹿皮小靴,两只脚无意识地一荡一荡。   他一路行来的寒意和方才的那点子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他勾了勾唇角,自己也随手拿了本书,寻了椅子坐她身边。   “在看什么?”他在她身边,轻声道,“咱们一起看?”   “怎么回来了?”秦珩放下书,“你不守岁么?”   “我这不是守岁么?”秦珣笑笑,“太妃们年纪大,就让她们回去歇着了,又不是小年轻,没必要守着。”   “哦。”秦珩点一点头,眉眼弯弯。   正巧她一个人也觉得有些无聊了。他回来的很是时候。   “我在看这本书,你瞧瞧。”秦珩将手中的书往他面前轻轻一推,“你还记得不?”   秦珣翻了翻,微微勾了勾唇角:“当然。”   他少年时期,不知看过多少话本演义。他记性又好,略一翻看,就知道是自己看过的。   这是太祖故事,他自然烂熟于心,目光微瞥,看到荆棘崖三字,心中微觉异样。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刚得知四弟去世没多久,又听说是殒命荆棘崖。   除夕当天,去皇陵陪他。那时他既心痛于四弟的离世,又疑心另有其他可能。   怀疑,伤心,不安,自责……   去年的新年,旁人一家团聚时,他却是痛彻心扉……   如今又是一年,变故甚多。所幸瑶瑶仍在他身侧。   她尚在人世。   她是女子。   他们没有血缘。   他们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想,上天对他不薄。   外面天寒地冻,章华宫里温暖如春。两人相距极近,各捧了一本书,闲闲看着。虽然没多交流,可是轻松自如。   秦珣说是在看书,但是目光一直停留在瑶瑶身上,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炙热了:“瑶瑶……”   “啊?”秦珩下意识应着,抬头看他,眸光流转,风致嫣然。她歪了歪头,鬓发微散,“有事?”   秦珣轻笑,伸手将她微乱的鬓发理好:“没有,只是突然想你了。”   秦珩小嘴微扁,没再说话,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她心说,真是,明明她就在他身边,说什么想她?   时间一点点过去,秦珩不免有些疲倦,她放下书,以手支颐,勉强撑着,听外边太监高喊着“交子时啦”、“新年到”等,她心里一喜,冲皇兄嫣然一笑:“新春大吉,我去睡会儿。”   秦珣笑笑,有些欢喜,有些怅然。他点一点头:“嗯。”   然而真正收拾停当到了床上,她却难以入睡。细细思索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她听闻民间除夕守岁是为了祈求父母长寿安康。她合上眼,暗暗祈祷能早日知道生父是谁。   秦珩自小在皇宫长大,除了去岁,新年都是在皇宫度过的。宫里的新年对她而言,也无甚新鲜。只是如今皇兄做了皇帝,跟先前倒是不大一样。初一当天,他还要接受朝臣跪拜。   秦珩夜里睡的迟,清早起来的也就迟些。洗漱过后,她换上了新衣,教人准备笔墨,自己写字玩儿。   过年这几日,宫里封宝封印,秦珣亦无政事要处理。朝臣散后,他径直回章华宫。   秦珩正在案前低头写字,见了他,笑靥如花:“哥哥,你过来。瞧我这几个字写的怎么样?”   一见到她,秦珣眼中不自觉漾起了笑意。他缓步走过去,站立在她身后。见她双手各执了一支笔。案前红纸上,赫然是两个福字。   两个字字形各异,一个规整,一个流畅。秦珣赞一声好,又问:“同时写的?”   秦珩只是笑,用行动来回答他的问题。她虽是双手执笔,但落笔时却有先后:“不是同时写的,你也试试,瞧瞧能不能同时写成。”   秦珣依言接过她手里的笔,笔杆上尚有她手心的温度。他心中一荡,瞬间写下一个“此”字。他没试过左手写字,这时有些跃跃欲试,下笔极快,不多时一个“情”字便跃然纸上。他正要继续写个“不渝”,刚提笔,就有宫人禀报,说是叶小姐求见。   “不见。”秦珣应声道,“打发回去吧,就说朕有事。”   宫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折了回来,有些为难:“皇上,叶小姐说,那她就在外面等着,等皇上何时忙完了她再进来,希望不要打扰到皇上。见不到皇上,她是不会走的。”   秦珣的“此情不渝”四个字刚写好,他正盯着瑶瑶的神色瞧,想看她的反应。听宫人转告的话,颇有些不耐烦:“不是说了不见么?”   秦珩给他盯得不好意思,听宫人的话,莫名觉得怪异。她轻声问道:“谁呀?”她偏了头看他:“哪家的叶小姐?”   “嗯?”秦珣轻笑,“叶太妃的侄女,陪叶太妃小住,她能有什么事?不必管她。”   他刚写下“此情不渝”,他不想她因别的事情而分去心神。   秦珩心念微动,她“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那天晚上的,陪在叶太妃身边的就是她?那你见吧,我先避一避。”   宫人见状,忙去通传。——这位瑶瑶姑娘的话,在章华宫很管用,有时候甚至是比皇帝的话还管用一些。   秦珣看她神色,情知她是不快了。他忙道:“这有什么好避的?你不爱见,那咱们不见,打发出去就是了。”   秦珩一闪,走得飞快,闻言回头,冲他做个鬼脸,哼了一声:“你见你的,我不想见不成么?”她瞪了皇兄一眼,转身就走。   秦珣欲制止,叶清已经捧着食盒缓缓走了进来。   秦珣皱眉,冷眼看着面前一身青色衣衫的女子。   大过年的,她穿的衣衫有些类似于男装。着实怪异。想到因为她的到来,瑶瑶竟然避开,他心中更是添了几分不喜。   叶清壮着胆子,规规矩矩行礼:“皇上万福。”   少女纤瘦的身体微微颤抖,声音也带着颤意。   秦珣皱眉,声音清冷:“叶小姐有事?”   “昨,昨夜多谢皇上解围,清儿,无以为报,只能做了一些糕点,请,请皇上不要嫌弃……”叶清不敢抬头,捧着食盒,颤声说道。   秦珣垂眸,只讥诮一笑:“叶小姐客气了,朕无意解围,只是想早些脱身罢了。”   叶清一愣,更紧张了:“皇,皇上……”   “是叶太妃教你来的?”秦珣沉声问道,“还是自己想来的?”   叶清回想着姑姑教的话:“回皇上,是,是清儿自己想来的……清儿感念皇上恩德,无以为报……这是清儿亲手做的糕点。”   但她慌乱的眼神和手里抖动的食盒却出卖了她。   秦珣嗤笑:“下次撒谎的时候胆子大一些,至少——不要抖。朕不喜欢撒谎的姑娘。”   叶太妃什么心思,他想他大概猜到了一些。只是他没想到,叶太妃竟找这么一个姑娘,想往他后宫里塞。   他登基以后,有朝臣建议纳妃以充实后宫,他当即就否了。他当时给的理由是为先皇守孝,可他自己明白,他有瑶瑶,不需要旁人。   叶清的脸唰的就红了,她小声道:“姑姑要清儿来,清儿自己,自己也想来……清儿说实话……”   皇上不要不喜欢她。皇上是个好人,还长的很好看。   秦珣双手负后,冷不丁道:“回去吧!”   “啊?”叶清抬起头,一脸迷茫。   秦珣看着她,心中念头急转,眸色渐渐转冷。   他想他明白叶太妃为什么会选这么一个姑娘了。这位叶姑娘胆子不大,呆呆的样子乍一看,有些像当年的四弟。当众说不会、送糕点来亲近……偏又是呆呆木木的样子。可惜叶太妃不知道,当初瑶瑶打动他,并不是因为呆气。   天下的呆子多了,难道一个个都能入得他眼?   “叶小姐进宫也有几日,是时候回去了,不然会让人误会,你想在宫里长住。”   叶清回想着姑姑说的话,定一定神,抬起头,格外认真:“能长留宫中,是,是清儿的福气。”   秦珣心中诧异,他略一思忖,兴许该下剂猛药:“叶小姐同叶太妃感情深厚,令人感动。不过叶小姐出自名门,做个宫女,太委屈了。”   “宫……宫女?”叶清吓了一跳,明明姑姑说的是,皇上会怜惜她,兴许还会将她纳入后宫。   ——她不求荣华富贵,只觉得真能长伴他左右也挺好的。可,怎么是伺候姑姑的宫女?   秦珣笑笑,一脸讶然的模样,眼中却有碎冰浮动:“怎么?难道叶小姐想做的,不是宫女么?宫里头,除了妃嫔只剩下宫女了,朕又不需要嫔妃。”   叶清呆了一呆:“我,我……”   秦珣挥挥手:“回去吧。”   叶太妃在宫中寂寞,想有娘家人来陪,他并不阻拦。只是这位叶姑娘进宫才几天,就数次在他面前出现,这就不是他想看到的了。   没人喜欢被惦记,尤其他还是皇帝。——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多,然而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带着糕点求见,总归是容易让人多想。   方才瑶瑶的神情,可不就是有些多想了么?虽说瑶瑶在意他,是让他高兴的一件事。但是这种不必要的误会,还是不要有的好。   他想,一会儿定要找瑶瑶说清楚明白。   叶清摸不准皇帝的态度,见其冷淡,远不像姑姑说的那样,她又是害怕,又是难过,也不敢久留,行了礼,默默退下。   秦珣匆忙去寻找瑶瑶,却发现她在房里,闩上了门。   “瑶瑶,开门。”秦珣愣了愣,“字还没写完呢。”   他听到房间里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打开。瑶瑶静静站着,脸颊微红,神色有些古怪。   秦珣心头一跳,伸手去拉她的手:“瑶瑶……”   秦珩没有躲,任他握着。她偏了头看他:“你的叶小姐呢?”   “什么我的叶小姐?”秦珣失笑,“只有你是我的,旁人跟我没关系。至于你说的叶小姐,打发走了。”   秦珩扁了扁嘴,心说这话倒还中听。但很快,她又是暗暗一惊,她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想?听到他说这种话就欢喜的很?   她一时有些别扭:“我不想写字了,我想画画。”   “那就画画。”秦珣毫不迟疑地点头,“想画什么都成。”   他固然喜欢她听话柔顺,可是现在这样偶尔会撒娇使小性子,他更喜欢。她少时多伪装掩藏,他希望她在他面前,或喜或怒,或嗔或笑,都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那厢刚走出章华宫,叶清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当天叶清就同姑姑提出了告辞。   叶太妃愣了愣:“傻子,你急着回去做什么?你都多大了?过了年,你可就十九了,你怎么不为自己想一想?”   叶清小声泣道:“可是,姑姑,皇上不耐烦看见我,他还问我,愿不愿意做宫女。”   “做宫女?你怎么答的?皇上怎么会这么问你?”   叶清擦干了眼泪,将在章华宫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她又道:“姑姑,我再留这儿,皇上真会让我做宫女的。我,我还是回家去吧。”   叶太妃哭笑不得,心说,这丫头,真是胆小。皇上又怎会真教她去做宫女?   叶太妃咳一声:“你就不能想法子当个妃子吗?再不行,让他抬举你一下,给你指个亲也行啊!”   叶清唬了一跳,胀红了面皮:“姑姑……”她心说,这怎么行?皇上对她态度冷淡,直言让她走,根本就是讨厌她嘛!她若留下,他恐怕会更讨厌她。   于公于私,她都不想被皇上讨厌。   “再住一段日子,时日久了,皇上就知道你的好了。”叶太妃轻拍侄女的肩头。   有些茫然的叶清忍不住问:“姑姑,你说清儿好,清儿好在哪里?”她相貌只能称上清秀,父母双亡,依靠叔叔婶婶生活,人又老实木讷。那是皇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怎会看上她?   叶太妃叹一口气,只得道:“实话告诉你吧,你的性子,像极了早先的齐王殿下。皇上心里头,最重要的,就是齐王了。就连他说的未来皇后,就是长了一张很像齐王的脸。可是相貌相似,哪里及得上性格相像呢?”   她说这话是为了安侄女的心,却不想叶清闻言,脸色都白了,她怔怔的:“你,姑姑,你是说,你是说,皇上其实爱慕的,是,是,是齐王?那,那皇上可不就成了断袖么?”   她一个女儿家,说断袖之类的字眼,也觉得不好。刚一说出口,就掩了唇。   她先前觉得皇上清俊和善,现下心里却有种怪怪的感觉,伤心难过也减轻了不少。   叶太妃目瞪口呆:“这话你也敢乱说!”她四下张望,幸喜没人听见。她正色道:“皇上爱重齐王,是因为两人是亲兄弟,感情深厚。你……”   然而她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叶清却不敢再留在皇宫。皇帝亲口要她“回去”,她哪里敢抗旨?   她进宫时没带多少东西,如今离去,也无甚行李,倒也方便。   叶太妃连连感叹,这姑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大过年的,她被她这个侄女给气得肝疼。真是,推着不走,反而倒退。   行吧,走吧走吧,不管她了。   叶太妃招呼了宫人扶她躺下,她想,她需要好好歇一歇。   ——叶小姐当即离去,叶太妃又称病不出门。秦珣心说还好,省得麻烦。他借着叶太妃养病的由头,收回了她暂管宫务的权力。   叶太妃哪里是生病了?她只是被侄女气着了?然而猛然听说皇帝收回她管理宫务的权力,她大惊之下,又悔又气,竟真的病倒了。   此事在后宫传开,不少先时跟她不睦的太妃,都暗暗快意,结伴来看视她,明着安慰探病,实则出言讥讽。   叶太妃人不大聪明,但毕竟是先帝的表妹,先帝在时,有先帝护着,很少受委屈。新帝初登基,对她也礼遇有加。突然接二连三,连连受挫,气得她直嚷着肝儿疼,正月里叫了好几次太医。   秦珩虽在章华宫,可外边的事,也略略知道了一些。她人不笨,略一思忖,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似笑非笑看着皇兄:“哥哥如今做了皇帝,想来三宫六院是少不了了。”   不知为什么,她莫名有些烦躁。   秦珣听她这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神色温柔:“瑶瑶是不是忘了?”   “忘了什么?”秦珩笑问。   “没有三宫六院,只有你。”秦珣倾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只有你。”   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可我想要的,从头到尾只有你啊。   秦珩瞬间飞红了脸颊:“我,我……”她悄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希望心跳可以正常一些。   明明她先前听他这些话,内心毫无波动,怎么近来,竟是听不得了呢?才听得几句,就会不由自主心跳加快。   出了正月,秦珣命人择了黄道吉日,为珍妃迁坟。   这种事情少见,对外的名头自然是先皇托梦,为了风水云云。   秦珩跟随在侧,她看着母亲的尸骨被移出。她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淡了,然而在这个时刻,也不由地落泪。   珍妃的新坟不大,很简单。   秦珩跪在母亲墓前,暗暗祈祷,希望母亲能够告诉她生父是谁。她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秦珣,默默加了一句:希望母亲也能保佑他吧,保佑他长命百岁。不,他是皇帝,该千岁万岁的。   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幸好他们带的有雨具。秦珩撑着伞:“哥哥,咱们回吧。”   她话音刚落,一支羽箭向她飞来。   秦珩不及多想,身子一矮,同时撑了伞去挡,堪堪挡住了那支箭。   秦珣亦是一惊,忙将她护在了身后。   他们今日为珍妃迁坟,并未惊动太多的人,随行侍卫也不多。见此情形,众人团团围成一个圈。   过得片刻,却不见暗处放冷箭的人有动作。   侍卫在附近搜寻,并无发现可疑人员。   秦珣神色冷峻:“找,找到为止。”   秦珩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她拉了拉秦珣:“哥哥,你看,这箭被人削去了箭头。”   “什么?”秦珣低头看去,果真见箭尖被削去。这样的箭,伤人力道小。是什么人,竟放了这么一支箭?   雨越下越大,秦珣下令先找地方避雨。   探路的侍卫回禀道:“皇上,附近有个庄子,是武安侯府的庄子,可以暂时避雨。”   秦珣点头:“好。”   第91章 身世   武安侯府在京郊的庄子距此极近, 秦珣下令, 一行人匆匆忙忙赶去。   敲开门后, 那家丁愣了一愣。待看到随行侍卫,立马醒悟过来,连忙行礼,请了他们入内:“贵人这边请。”   家丁在前边引路,一面走一面笑道:“真巧,我家主人今日正好也在庄子上……”   秦珣脚步微顿,看了秦珩一眼,微微一笑:“是么?那倒真是巧了。”   孟师傅平日很少出门,今日难得出门,竟给他们遇上了。   秦珩亦是讶然。   家丁将他们引到正厅之后,奉上茶水,奇道:“咦,我家主人哪里去了?”   正说着,一声咳嗽响起,秦珩回头,见到武安侯孟越正拄手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行得极快,拐杖落地, 发出“笃笃”声。   “不知皇上驾到,臣有失远迎, 望皇上恕罪。”武安侯看见他们,神色微微一变,他当即放下手杖, 欲行大礼。   秦珣忙伸手阻拦:“孟师傅不必多礼。”   行动之际,他不小心接触到武安侯的手背。触手冰凉,他不由微怔。他怔忪之时,武安侯已经不着痕迹收回了手。   武安侯笑了一笑,脸颊的疤痕抖动,他哑声道:“上了年纪,身体不比以前……”他说着,再次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杖。   秦珣点头,轻声道:“师父早年沙场征战,落下一身的伤,原是该好好将养身体。”   武安侯看看外面的雨雾:“今日出门时还好好的,这鬼天气。”他看了一眼站立在一旁一动不动的秦珩,又看向秦珣:“皇上怎么会在这里?”   “出门办些事,下雨了,听说师父的庄子在这儿,就避一避雨。”   武安侯眼神微微一闪,忽而皱起了眉:“怎么你的衣裳是湿的?”   “嗯?”秦珣一怔,继而轻笑,“没事,厅堂暖和,待会儿就干了。”   方才下雨,雨势极大,虽有雨具,可他护着瑶瑶,身上难免会被雨打湿。二月春寒料峭,此刻虽有寒意,他却也能忍得。   “年轻的时候不注意,上了年纪,有你后悔的。”武安侯声音嘶哑,“老臣这里,还有从未上过身的新衣,皇上若不嫌弃,先去换了,总比湿衣沾身强。”他说着又扫了秦珩一眼,神情有些古怪:“这位姑娘身上倒不见水渍。”   听孟师傅提到自己,秦珩有点意外,她下意识看向皇兄,口中答道:“方才他护着我,我没被雨淋到。”   她几步到皇兄跟前,嫣然一笑,低声道:“你去把湿衣赏换下来,穿着不难受么?我单看着就怪难受的。”   秦珣看看她,又瞧瞧武安侯,点了点头:“也好。”——在孟师傅的庄子上,又有孟师傅在这里,他不必担心她的安全。   有家丁领着秦珣离去,正厅中只留下武安侯和秦珩。   秦珩笑问:“侯爷今日怎么也到京郊来了?”   武安侯只瞧了她一眼,没有答话,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珩见武安侯闭目养神,分明无意搭理她,她有点尴尬,也不再出声,干脆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雨幕出神。   正厅里安安静静,只有外边的雨声。   忽然,身后有强劲的风声袭来,秦珩暗惊,将身斜刺地一侧,险险避开。她回身站定,却是武安侯正持了手杖,向她打来。   他虽身形不便,但攻势极猛,招招攻向她的要害。   “侯爷,你干什么——”秦珩惊呼一声,“救命”,左躲右避。   然而正厅中只有他们两人,秦珣秦珩一行今日的侍卫都被安排在廊下避雨。此时雨势渐大,雨声哗哗。她这一声惊呼,很快被雨声所淹没。   武安侯扯了扯嘴角,并不理会她。他出手极快,手杖如风,将她笼罩在其中。   秦珩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但是如今危及性命,也容不得她多想,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尽力躲闪。   武安侯手杖指向她胸口时,方停下手,咳嗽一声,哑声问:“你这功夫是从哪里学的?”   秦珩正欲以一句“家传功夫”含糊带过,但是惊魂未定的她不小心撞进武安侯的视线中。他一双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她心中一凛,眼珠骨碌碌一转,小声道:“跟他学的。”   她躲避时的一些动作,是当年武安侯教过的,她唯恐他认出来,干脆推到了皇兄身上。她心里想着,即使给他看出来了,那也能糊弄过去。   武安侯冷笑,声音可怖:“他是谁?皇上?”   秦珩心下惴惴,她偏了头,苍白着脸,轻轻“嗯”了一声:“对啊,是他。”   “哈哈……”武安侯干笑两声,脸颊的疤痕随之抖动,“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去年四月?不到一年的时间,你就能从我手下躲过这么些招?你这身手,没个三五年,练不出来!”   秦珩心里暗惊,悄悄后退了半步,口中却道:“我聪明,不成么?再说,我以前还学过一点其他的。”   武安侯不答,他眼神一闪,也不见他走动,身形已倏忽到了秦珩跟前。   秦珩一愣,随即后退。   然而不过身子刚动,她的下巴就被人攥住了。秦珩微怔,躲避不得,她也不挣扎,只瞪着眼睛问:“你,你,你,你干什么?”   她心里虽然慌乱,却不甚惧怕。她很清楚,武安侯的目的不是要她性命。——他若真要她性命,她只怕已经活不到现在了。他多半是怀疑了她的身份。秦珩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向他说明自己究竟是谁。   武安侯模样凶狠,手上动作却不重。他搬过秦珩的脑袋,撩开了她耳际的头发。双目如鹰隼一般,盯向秦珩耳后。   秦珩给他看得头皮发麻,耳朵无意识地缩了一缩。   秦珣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他大惊,手腕一翻,匕首直指向武安侯后心,冷声喝道:“侯爷这是做什么?这虽是侯爷的庄子,可也是朕的天下。”   支开他,是要对付瑶瑶,还是要查探瑶瑶的身世?若想问,直接问就是。   他手上的匕首只消往前送一寸,立时就能要了孟越的性命。然而他并未这么做。   瑶瑶看见寒芒一闪,也忙出声:“哥哥……”   孟师傅没想取她性命。   武安侯似乎不曾察觉身后的匕首,他不顾少女身体的轻颤,认真看了看她耳后,他眼睛微微一眯,看到了那处与别处莹白不同的带点肉粉的小点。   他动了动唇,松开秦珩,十分笃定:“这里以前是颗痣吧?不留神看看不出来,认真看才能看出不同来。”   秦珩不答,她得到自由后立马从武安侯身边绕过,几步到皇兄跟前,轻巧地躲在他身后,只从他手臂边探出脑袋看着孟师傅。   她用手轻轻揉了揉下巴。还好孟师傅力道很轻,不然肯定会红的。   秦珣挑眉,一手转着匕首,一手牵着瑶瑶后退一步:“孟师傅想说什么?”   武安侯拄着手杖站定,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半晌之后,才涩然问道:“如果臣没猜错,瑶瑶姑娘其实是当年的齐王吧?”   秦珣神色不变,只笑了一笑:“师父何出此言?当日四弟下葬,师父可就在京城。”   武安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秦珩,声音嘶哑:“齐王的尸首运回京城时,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容。听说是在荆棘崖下找到的。说是齐王使得,说是旁人,自然也是使得的。齐王死在太平县,这位瑶瑶姑娘却是生在太平县,而且容貌、年纪和齐王一样,甚至连痣的位置都相同,还特意消掉掩盖,有臣教的功夫,还特意祭拜了苏娘娘……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她,就是齐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道:“侯爷怎么知道她去祭拜了珍妃娘娘?”他心念微动:“难道对瑶瑶放冷箭的,是你?”   他眼中怒气翻涌,若非那箭被削去箭头,瑶瑶身手也灵活,后果不堪设想。   武安侯不答,只继续问道:“她到底是不是四殿下?!还请皇上告知。”他神态恭敬,但语气中隐隐已有焦躁之意。   秦珩轻轻扯了扯皇兄的衣袖,低声道:“哥哥。”   秦珣略一沉吟,轻轻捻了捻瑶瑶的手指,冲她笑了笑,浑然不似动怒的模样。随后,他才看向武安侯:“是。”   “如果……什么?”武安侯明明已有怀疑,但是听到秦珣的回答后,还是不由地一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齐王是女人?”   他的猜测是真的,瑶瑶真是秦珩。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是惊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了。   秦珩见皇兄已经说了她的身份,对孟师傅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点一点头:“嗯,师父,你猜的对。我就是你那不争气的徒儿秦珩。”   她自皇兄身后走出,在武安侯跟前站定。在武安侯惊诧的目光中,她收敛笑容,眼睑微微一垂,赫然便是之前四皇子那老实木讷的模样。   这副神情……   若说之前有七八分像,此刻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武安侯震惊之下,竟然后退了半步:“你,你,你真是他?你还活着?”   他眼中的喜意遮掩不住,脸上的伤疤似乎都在泛红。   秦珩自十岁上认得他,在她的记忆中,他向来是沉默凄苦的,这般欢喜,还是头一次见。她有些欣喜,又有些感伤,连他方才攻击她,攥着她下巴的那些不快,也散去了。   她下意识看向皇兄。她想,这世上终归是有人念着她的。得知她活着,他们也会开心欢喜。   她点一点头,眼眶微热:“嗯,师父,我还活着。”   “怎么回事……”武安侯惊喜过后,疑问又回到了他心头。他皱眉:“你为什么还活着?你又怎么变成了女人?”   秦珩仰头看一眼皇兄,见他冲略一颔首,她这才慢悠悠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来就是女子,三岁上被人假作男子,冒充孪生兄长。后来年纪大了,怕瞒不住事发,就有了荆棘崖一事……”   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武安侯却越听越惊:三岁被人给扮成了男子,一扮就是十多年,后又借机假死……   “三岁?”武安侯声音隐隐发颤,“你母亲去世时?”   秦珩瞧了他一眼,见他准确记得母妃是何年离世,稍微有点意外。她点头,又摇头,口中说道:“我母妃因病离世,我姨母苏三小姐以女官身份进宫,自请照料我们兄妹。再后来,我哥哥夭折,就拿我充当了我哥哥……”   这些旧事,她从旁人那里听说,但这些事的后果,却是由她来承担。在宫中多年,个中艰辛不必细提。   秦珣早就知晓这些事情,然而听她讲起,又是不同的心情。他心中怜意顿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秦珩偏了头看皇兄,甜甜一笑:“现在好了,皇兄做了皇帝,我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总不会杀她。   秦珣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他双目微敛,唇角扬起极淡的笑意。   两人视线相交,极为亲昵。   雨势渐小,天色也逐渐明朗。   武安侯神色微变,旧日的一些画面浮上心头,他不可抑制地咳嗽了几声,哑声道:“皇上既知道她是妹妹,何不寻个由头,恢复她的公主身份?”   ……而不是这般亲近,不似兄妹,更像爱侣?   秦珩扁了扁嘴,她心说,做公主?她倒想,可是他肯定不愿意。而且,她并非皇家血脉,想做公主那可是做不成了。   秦珣缓缓摇头:“师父有所不知,瑶瑶不是朕的妹妹,她做不得公主。”他又摸了摸她的发顶,一字一字道:“她是要做皇后的。”   秦珩身体微僵,有点不自在。他还记着这话呢。   “什么?咳咳……”武安侯被刺激得不轻。他咳嗽一声大过一声,面皮胀红,大声喘息。良久之后,他才以手杖支地:“你们既是兄妹,又如何做得夫妻?”   秦珩听到这话,只觉得尴尬难堪,她轻声道:“我去那边看看。”她狠狠瞪了皇兄一眼,转身向一边走去。   见武安侯一脸的不赞同,秦珣只笑一笑:“此事涉及皇室机密,原不该对人讲,只是师父不是外人,又问起了,那朕就如实说吧。瑶瑶是之前的四殿下不假,可她并不是父皇的血脉。”   “皇上……说什么?四殿下不是先帝的骨肉?”武安侯哂笑,“她的相貌明明像极了,像极了苏家人,又怎会有假?”   外边的雨停了,鸟鸣声渐渐响起。   年轻的皇帝眼眸半阖,双手负后:“她是珍妃娘娘所出,却不是父皇骨肉。这么说,师父明白么?”不等武安侯回答,他就又续道:“此事牵涉甚多,希望师父能……”   “哐当”一声,却是武安侯的手杖落在了地上。他面色苍白,瞳孔紧缩,一时之间,眼中汇集了震惊、茫然多种情绪。他摇一摇头,后退半步,身子一踉跄,他定了定神,才勉强站定:“怎么会?不可能……”   秦珣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武安侯的反应。他轻声道:“有的事,看似不可能,偏偏却是真的。朕只想告诉师父,朕同瑶瑶,并无血缘关系,她完全可以做朕的皇后。”   他将目光投到秦珩身上,唇畔不自觉漾起笑意。他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皇后?”武安侯神色古怪。   “瑶瑶现在身份不明,朕曾想着,请师父帮个忙,将瑶瑶认在名下。不过……”秦珣低低一笑,有些遗憾,“师父给拒绝了。”他看一眼瑶瑶,神情柔和:“先找到她的生父吧。”   他心里很清楚,瑶瑶的身世不明,她的心结就不能彻底打开。   “哥哥,雨停了。”秦珩回身,冲秦珣笑着招手,娇艳明媚,“可以回了。”   秦珣含笑点头,他对武安侯道:“多谢师父今日收留,雨停了,朕先回宫。改日再去侯府同师父叙话。”   “弘启元年……腊月二十七?”武安侯忽然没来由问道。   这是瑶瑶的生辰。秦珣脚步一顿,挑眉:“怎么?”   “弘启元年四月进宫,孩子腊月早产……难道,不是么?”   秦珣双目微敛,认真道:“说早产,看似没错。只是……”他顿了一顿,含糊道:“父皇在登基前,就被人下了药,不会再有子嗣。而珍妃那一双儿女,说是早产,并无早产儿的特征……”他心念微动,想起武安侯是知道苏家的,顺势问道:“朕记得师父同苏家有旧。此事过去十多年了,师父可还记得当年的苏二小姐同何人有婚约?”   他打听的结果,珍妃苏云蕊当年并无正式婚约,证据显示,她极有可能有一个情郎。然而她是瑶瑶的生母,他在提及此事时,自然不好直言她同哪个男子关系近,只得用婚约代替。   “皇上问这个做什么?”   秦珣看了他一眼,甚是诧异:“自然是寻找瑶瑶的生父了。人生在世,总得知道父母是谁吧。”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   ——在他看来,是他让瑶瑶知道自己不是父皇的女儿,“失去”了父亲,他得给她找回父亲。   武安侯神色微微一变:“皇上,其实,其实……同苏娘娘有婚约的,是臣。”他说着应声跪倒在地:“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什么?”秦珣心神一震,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武安侯双目微阖,脸上的伤疤轻轻颤抖:“臣方才说,与苏娘娘私自许下婚约的,是臣。”   秦珣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就在不远处的瑶瑶。   她方才看到武安侯跪倒在地,走过来意欲看个究竟,不想竟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有点懵,看看师父,又看看皇兄,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你说的苏娘娘,是我母妃吗?”   母妃同师父有婚约?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可能?    第92章 父亲   一个深宫里的妃子, 一个曾在疆场杀敌的武将, 能有什么牵扯?   武安侯闻言睁开眼睛, 直直地看向秦珩,他的双眼中有太多的情绪:震惊、喜悦、愧疚、茫然……   然而秦珩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并不与他目光相接。她抬头用眼神询问皇兄,希望他能告诉她,这不是真的,是她听错了。   秦珣亦是不可置信,不过瑶瑶的这个问题,他还是能回答的。他低声道:“他说的确实是你母妃。”他轻咳一声,转向武安侯:“侯爷先起来说话。”   武安侯借着手杖,缓缓站起。从头到尾,他的视线一直黏在秦珩身上:“孩子……”   秦珩给他瞧得不自在,她后退一步,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方才说,我母妃和你有婚约?”   若母妃之前真有婚约,怎会轻易进宫?若是父皇极力想要苏家女儿进宫的话,同样是已有婚约的苏二小姐和苏三小姐。父皇会放着自己心仪的三小姐不要,而要同样有婚约, 却不中意的苏二小姐?   这说法她可不大相信。   武安侯嘴唇翕动,声音嘶哑:“是我们两人定下的婚约, 算是私定终身。”   秦珩“哦”了一声:“私定终身啊……”   “我二人阴差阳错,互许了终身。”武安侯依靠手杖而立,轻叹一声, 缓缓说道,“那时边关有外敌进犯。我想着待我去疆场拼杀一番,拼个功勋,也好娶她进门。只是我没想到她进了宫,也没想到她生下的孩子,是我的……”   “什么是阴差阳错,互许终身?”秦珩轻声问。   武安侯的脸竟然红了:“这……”   见他为难,秦珩也不追问,而是改了话题:“你是说,你是我爹?你有什么证据么?”   秦珩初时震惊,待听他说出“没想到她生下的孩子,是我的……”时,竟然镇定下来。她前段时日,一直很想知道自己如果不是父皇亲生的,那生父是谁。可是,当武安侯当面告诉她,他是她父亲时,她心里非但没有喜悦,反而充满了茫然、怀疑和不安。   怎么会是他呢?比起父亲可能是一个她认识多年的人,她更希望她的父亲,她从不认识。   过去十多年,她过得并不容易,曾遗憾自己生在皇家,所以要步步小心。后来得知不是,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但是,她的父亲怎么会是他呢?为什么是他呢?   “你的生辰是腊月二十七。”武安侯哑声道,“弘启元年的腊月二十七……”   秦珩点头:“是啊,没错。”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续道:“不过,我有一点不大明白,我很小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生辰,可你从来没怀疑过我是你儿子。”   “是,我以为你是早产……”武安侯涩然,“皇家的血脉,怎么可能有差错?”   秦珩“哦”了一声,缓缓勾了勾唇角,她笑道有些古怪:“你说的是,没有差错。”她偏了头,笑意盈盈看向秦珣:“哥哥,雨停了,咱们回吧。”   她笑容灿烂,娇艳明媚,似乎武安侯的话,她一句都没放在心上。可她自己很清楚,此刻她心头一片茫然。   秦珣微微一愣,低声道:“瑶瑶,不问清楚么?”   他倾向于武安侯说的是真的。在得知父皇被下药之前,谁会去猜测四皇子不是皇家血脉呢?   “也没什么好问的吧?”秦珩笑笑,声音很低,“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   她今日刚刚在母亲墓前祈祷,想知道生父是谁。这才过去多久,就有人跳出来说是她爹了。她自己反倒不敢认了。   秦珣轻轻拥了拥她的肩头:“至少让侯爷说清楚。”   他想,如果武安侯真是瑶瑶的生父,那对瑶瑶而言,并没有什么坏处。   秦珩睫羽低垂,并不说话。   武安侯看她神色,也不知她心中所想。他小心说道:“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当你是先皇血脉,我没想到她会在宫里生下我的孩子。我只知道她进了宫,我跟她再没有任何可能。如果不是今日皇上说起你不是先皇骨肉,我根本就不敢奢想自己还有孩子。我从来都不敢想的……我对不起你娘,可我从没想过辜负她。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妻子。除了她,我没有别的女人。我,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你……”   他也曾遗憾过,伤心过,怨恨过老天,可是当知道她曾为他生下孩子,且还有一个孩子尚在人世时,他心里的悲伤遗憾被喜悦和感激所代替。   她当年扛不过进了宫,可她竟然给他生下了孩子。而且其中有一个孩子,还是他看着长大。   想到这个孩子被迫女扮男装,在宫中艰难度日,他顿时自责、难过而又心疼。   然而秦珩眼眸微垂,只轻轻“嗯”了一声:“是这样么?”   瑶瑶的反应,教武安侯心下惴惴。他点头,神情期待而不安:“是这样,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们母女,我,我能不能补偿你?”   秦珩抬起头,静静地问:“你说你是我爹,还有别的证据么?”她扯了扯嘴角:“你的话,好像没什么说服力。”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瞧,咱们模样、性格都不像。滴血认亲又不能作数,你拿什么来证明,你就是我爹呢?”她顿了一顿,又道:“我母妃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没法活过来说话。你的话,我也没法判断真假。”   她轻轻摇一摇头,精致的脸上没半分表情。   武安侯神情微变,声音嘶哑:“你若不是早产,又非先皇骨肉,那自然是,自然是我的孩儿。”他有些尴尬:“我,我同你母亲有,有过夫妻之实。若是正常的十月怀胎,生辰就在腊月底……”   他说到此处,颇为难堪。   一旁的秦珣听着也不禁耳根发红,然而秦珩却是大大方方,面上并无尴尬之色。她像是与此事毫无关系一般,点一点头:“原来如此。那,还有别的吗?”她轻轻笑笑:“我母妃去世多年,没办法证明你的话是真是假。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她与你,她与你,私定了终身?”   “有,在侯府。”武安侯支着手杖向外走,“侯府就有。”他停下来,看着秦珩:“你,愿意同我去看看吗?”   秦珩看了看秦珣,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好啊。”   秦珣简单安排了一下随性侍卫,与瑶瑶同乘一辆马车回城。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秦珩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秦珣见她面庞雪白,睫羽轻颤,心知她不像方才表现出的那般自然。他坐在她身侧,小心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瑶瑶,你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秦珩自他怀中抬起头来,轻轻按了按胸口,明丽的眉眼毫无温度,“不难过,就是这里疼。哥哥,师父说,他是我爹爹。他说他是我爹爹……”   少女声音娇嫩,仔细听还带着丝丝颤意:“他说他是我爹爹……”   秦珣很少见她这般模样,心疼之余又有些担忧。他紧了紧怀里的人儿,轻声道:“瑶瑶不希望他是你父亲么?”   秦珩摇头,神情茫然:“我不知道,哥哥,我不知道。”她挣开他的怀抱:“他要真是我爹,那我……”   “嗯?”   秦珩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曾想过,她的亲生父亲在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很有可能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然不会任她在宫中艰难挣扎。   可是现在突然告诉她,她爹不但活着,还是她所认识、甚至是尊敬的师父。她心里竟隐约有些抵触。   他说他不知道,他说他以为她是父皇的孩子。   她想她不应该怪他,可她心里忍不住替自己觉得委屈。   秦珩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她眨了眨眼,泪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秦珣一惊:“瑶瑶!”他拿帕子给她拭泪,抱着她,轻声道:“你若不想认,那咱们就不认了。咱们现在就回宫去。”   ——已经知道了她爹爹是谁,以后不管是否相认,他心里都有数了。   秦珩抓着他的袖子,闷声道:“不,我要去看看他说的证据是什么。”   马车在武安侯府门口停下。   掀开帘子,武安侯拄着手杖站在马车前,他伸着一只手,想拉秦珩下车。   然而秦珩身形微微一顿,她扭头看了皇兄一眼,自己轻巧地跳下了马车。她还回身问秦珣:“哥哥,用我扶你么?”   秦珣见她虽眼睛微红,但是神情如常,他心情复杂,微笑着摇头:“不必。”言毕,他紧接着跳下了马车。   这武安侯府是秦珩常来的,但这一次,她的心境与之前任何一回都不一样。她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可是她很清楚,她内心充满了不安。   武安侯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很快,他收回了手,勉强一笑:“我这就带你们去看。”他拄着手杖,行得极快。   秦珩略一迟疑,紧跟其后。   秦珣快走一步,将她的手纳入手中,在她耳畔轻声道:“不急,我陪你。”   瑶瑶的手很凉,秦珣紧握着她的手,希望可以给她一些温暖。   武安侯带着他们,进府过院,在阁楼停下。   他深吸一口气:“这阁楼,你们也知道,我不许任何人入内,我以前打算我死的时候,就死在这里,一把火烧干净的。因为这里面,有我最珍贵的东西,也有……”他看着秦珩,努力扯出笑容:“也有你要的证据。”   他摸出钥匙,递给秦珩:“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秦珩指尖轻颤。   递到她面前的这只手,从虎口到手腕有道疤痕,甚是狰狞,骨节突出,戳的她眼睛发痛。她接过钥匙,在门口站定。   她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扶着锁。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手轻轻颤抖,竟是对不准锁孔。   秦珣轻叹一声,伸出手去,缓缓覆上她的手,将钥匙插进锁孔,稍一使力,打开了门锁。   “我……”秦珩抬头,勉强一笑,“谢谢哥哥。”   她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秦珣也跟着入内。   这阁楼并无沉闷腐朽的气息,相反,它的采光和通风都不错。秦珣一进去,就看到了桌前供奉的牌位。   爱妻云蕊之位。   秦珩心神一震,怔怔地去看武安侯。——她母妃的名讳,他是知道的!   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不能写上她的姓氏,可我知道是她。”他随手指了指:“这阁楼里的所有物事,都与她有关,你看,这些可够?”   他眼中满是期冀。   但是秦珩却移开了目光。她上前几步,对着牌位鞠了一躬。   “咦……”秦珣眼神一闪,面目惊讶之色,他指着桌上一物,轻声道,“瑶瑶,你看……”   秦珩顺着他手指指向看去,见桌上安安静静躺着一个浅绿色的香囊,瞧着有些眼熟。   “是你母妃留给你的香囊。”秦珣续道,他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极为肯定地道,“是你母妃做的。”   这个香囊,是他当初去边关之前,瑶瑶言辞恳切送给他的,说是希望母妃能保佑他平安归来。他一直随着带着,对这香囊,格外熟悉。   武安侯闻言一惊,继而一喜:“是,是你娘做的那个。你十六岁生辰那天,香囊落在了这里。我捡到了,私自留了下来。”他小心看着秦珩的神色,又道:“我不是贪墨你们的东西,我是因为,因为我知道,那是你娘做的。你娘很久以前也给我做过一个,可惜摩挲次数太多,现在已经不能看了。可是她的针法,我记得的,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么?”   “是的。”武安侯大力点头,“咳咳……”或许是由于说的急了,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他指着阁楼里的物事,一一介绍:“你瞧,这是我做的河灯,上面有你娘的名字。我学雕刻,雕的你娘……还有这个,这个簪子,也是你娘的……”   他哑声说着,神情殷切而期待,脸上长长的疤痕不受抑制地抖动着。   秦珩不说话,她看到了他所说的河灯,又看了所谓的她母妃的雕塑。老实说,跟她并不怎么相像。   她的沉默,教武安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第一次穿了女装到这里来,我就疑心是看到了她。皇上说你是太平县人,想要我收你做义女,提一提你的身份。我当时不肯,我不是怕麻烦,也不是看不上你。我不肯是因为,因为我心中有鬼……”   “……”秦珩勾了勾唇角,眼中情绪莫名。   “我怕别人会因此而怀疑你娘不清白,你的相貌,太像你娘了。我……咳咳……”武安侯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很想,很想和她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可越是这样,我越不能……你在我跟前学武,进步很慢。我拿出所有的耐心来对待你……我,我有时真希望你不是四皇子,而是我的儿子,是我跟你娘的儿子……听说你出事,我去皇陵祭奠你。我恨过我自己,恨我保护不了你娘,也保护不了她儿子……”   他眼眶发红,因为激动,脸上的伤疤都在微微颤抖着。   秦珩缓缓阖上双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那,那你信吗?”武安侯眼中的紧张遮掩不住。   “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秦珩避过了他的问题,声音很轻。   她也问自己,信吗?   “还有,还有……”武安侯心头一跳,继续说道,“你娘后颈有一颗痣。你同她长的像,可她笑起来,右颊有个梨涡,她不常笑。她,她的生辰是四月初九,她是辰时生的。她,她的姨娘姓连。对了,她在苏家过得艰难,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叫碧荷。碧荷姓钟……”   他越说越多,但秦珩的沉默让他越说越觉得不安、底气不足。他双目紧紧盯着她,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相信。   听到“碧荷”二字,秦珣眉头微微一跳,他想,能说出碧荷的名字,看来孟越果真是和苏云蕊有旧了。   他牵着秦珩的手,轻声道:“瑶瑶,要不,咱们回去再查,查他说的真假?”   她不说话,脸色苍白,他也担心。   他想,也许这次太急了,该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   秦珩将脑袋抵在他胸口,小声道:“我母妃的姨娘,确实是姓连。我母妃她,也的确是四月初九辰时生的……”   秦珣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以示安抚,温声道:“嗯,我知道,我知道……”   秦珩声音虽小,可武安侯听得清清楚楚。他喜道:“你,你这是信我了?认我了?瑶瑶,我没骗你……”他举手立誓:“若我有方才半句虚言,教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秦珩轻轻叹一口气:“你也不必这样。你说是,那就是吧。”   刚听到“不必这样”时,武安侯心中大喜,又听得下一句,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了。他扯了扯嘴角,苦笑:“你,你还是不信?”   像是刚上云端,又被狠狠摔了下来。   秦珩叹息。信么?大约是信的。他没必要撒这样的谎,而且这满屋的陈设也是佐证。只是她自己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师父”变成“父亲”这样的事情。   她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信吧。我信你对我母妃,有感情,有愧疚。可是,我有点乏了,我想回家去。”   “这里就是你的家。”武安侯接道,“我是你爹爹,你是我唯一的女儿。这武安侯府就是你的家……没有人能欺负你,我会好好补偿你。”   他看着她,一脸希冀:“我这就教人给你收拾房间,我,我让人续族谱。我,我要宴请京中众人,我要告诉他们,我有女儿了!我有女儿了!”   他哈哈一笑,笑声凄凉可怖,紧接着,滚滚热泪就落了下来。   秦珩心里发酸。   第93章 新妇   看他又哭又笑, 大喜大悲,就像是个孩子,秦珩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 半晌方轻声道:“你也不必这样急着认亲……”   她这么轻轻的一句话,教武安侯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又期待万分地道:“那你说什么时候?你说, 你说了算。”   只要她能认他, 能给他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炙热的眼神看得秦珩有些不自在。她心里乱糟糟的, 轻声道:“我说了算么?要我说的话, 我今日累了,想回去了。”   “瑶瑶, 这……”武安侯心中蓦然一慌,眼中的喜意瞬间消失殆尽,“你, 你, 还是不信吗?”   他心念急转, 苦苦思索证据, 想来证明他的话。   他神情紧张, 容色憔悴,秦珩心下一叹,轻轻摇头,神情恳切:“不是信不信, 是我今日真的累了。这事咱们以后再说,成么?”   突然冒出来一个爹,这个爹还是她认识的孟师傅。她内心深处一时并不能接受,只想好好静一静。   她脸庞雪白,睫羽轻颤,干净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武安侯忽然就有一些心疼,有一些惧意。她与她的生母异常相像,单单是看见这张脸,就能让他生出满腔的愧疚情绪。   他点头,连声道:“好,你歇着,我不扰你歇着。我教人收拾房间……”   “不用麻烦了,这事改日再说吧。”秦珩略一沉吟,见他脸上明显的失望情绪,她心里蓦地一软,轻声续了一句,“你说的话,我记下了。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啊……”武安侯眼中闪过不舍,连声道,“好,好,那你想想,你想想。”   他想,没有一口回绝,已经很好了。只要她能认他,给他补偿的机会,他多等一些时日,也没什么。   “你,大概想到什么时候?”武安侯看着她,巴巴地问。   “我不知道,或许两三日,或许十天半个月吧。”秦珩扯了扯嘴角。   武安侯努力露出笑容来,有个期限就好,有期限就好。他笑起来,脸颊的疤痕随着抖动。   秦珩不看他,她抬头去看秦珣:“哥哥?”   秦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嗯。”他低声道:“你若累了,咱们就回去,好好歇歇。今天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   秦珩点头,甚是乖巧的模样。   她眼里的信赖,教秦珣心中一暖。他轻咳一声,对武安侯道:“此事尚未有定论,侯爷先别急着告诉京中众人。朕不希望听到有关此事的言论。”   他伸手牵了瑶瑶,大步走出。   他内心深处,固然希望瑶瑶早日认父,多个父亲,她能多个倚仗,也能更心安一些。但是她这般反应,让他心惊,自然不敢出言催促。   他不会忘记瑶瑶在得知他们两人不是亲生兄妹且他对她有意之后的反应。那时她突逢变故,选择的应对方式是离开,是逃避。两个多月以后,他才又找着她。   他不想,也不能让她再这样一次。她说她想想,那就让她想想。   他们自小在皇家长大,对父爱其实也没多少期待。   瑶瑶如果想认,那就依着她,让她认。她若不想认,那也无碍。   她没有父亲也没关系,反正他会护着她。   在回去的路上,秦珩轻声问:“哥哥觉得我该相信么?”   “嗯?”秦珣微微一愣,忖度着道,“他没必要撒这样的谎。染指先帝的女人,说起来是淫乱后宫的罪……”   秦珩“哦”了一声,缓缓点头:“那哥哥的意思,是他说的是真的,我该认了?”   秦珣轻抚她发顶的手微微一顿:“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就算他说的是事实,认不认也在你。”他笑了笑:“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行。”   顺势将脑袋倚在马车壁上,秦珩阖上眼,声音极轻:“会不会说我不孝?”   不等秦珣回答,她就又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可是,可是我好像,并不想就这么去跟他上演父慈女孝……真奇怪,明明我之前很想知道我爹是谁的,可我真知道了,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将她的头小心放在自己肩上:“那就不认,不去想这件事了……”   “他说,他和我母妃是阴差阳错,互许终身。”秦珩睁开眼睛,抬起头去看秦珣,“你说,什么是阴差阳错,互许终身?”   她目光澄澈,直直地盯着他,眼中无一丝的绮念。而秦珣却是心中一荡,有些口干舌燥。他轻咳一声:“不清楚,许是情不自禁?或者非他本意?”   秦珩垂眸:“他说他想有了功勋再去求亲。你说,如果这中间我外祖父把我母妃许给了别人怎么办?哦,对了,没许给别人,教她进宫去了。进宫更可怕啊,宫里的嬷嬷,个个都是人精……”她深吸一口气,自嘲一笑:“是了,子不言父过的,我不该说这些……”   她以前也曾想过,若她生父不是皇帝,那会是谁。她既非早产,那她母妃进宫前肯定是有情郎的。   她不能深想下去……   她想,也许这不怪他们。他说了,是阴差阳错。   若非父皇横插一杠,也就不会有这般结果。   可是无论她怎么想,她心里都有一股郁结之气,一时半刻排解不了。   秦珣听她声音极低,没半分情绪,心中蓦地一疼,抱紧了怀里的人,轻声道:“或许当时他另有难言之隐。你不必这般想着为难自己。”他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故意笑道:“再说了,你还没认呢,他的过错,自然可以说得。”   顿了一顿,他又续道:“咱们小时候,不也暗暗说过父皇一两句么?什么子不言父过,狗屁的道理!真有错,为何说不得?”   秦珩很少见他说这种话,呆了一呆,撇了撇嘴:“我累了,我不想说这件事了。”   “那就不说。”秦珣接话道。他看得出来,她今日情绪不大对,他小心温存,顺着她的意思来。   秦珩想了一想,转了转眼珠子,悄声道:“哥哥,你给我唱个曲儿吧?”   “什么?”秦珣愕然,疑心自己听错了,“你方才说什么?”   秦珩话一出口,也稍微有些悔意。他是天子,她上回教他讲故事也就罢了,这次还让他唱曲儿,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但是话已出口,看他的神色,她心知他肯定是听到了。于是,她继续说道:“我说,你能不能给我唱个曲儿……”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看了他一眼,小声补充:“我小时候,我不开心了,掬月姑姑就会唱曲儿给我解闷,安慰我……”   少女眼眸低垂,声音极轻。   “那让掬月进宫陪你。”秦珣道。   “哦。”秦珩低了头,似是知晓,似是失望。   她低着头,秦珣看不见她的神情,听她语气,只当她失望至极。他轻叹一声,心说,罢了罢了,反正也无外人,只当是哄她高兴。   她今日心情不好,他是知道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珣咳嗽一声,阖上眼睛,小声哼唱。   安静的车厢里忽然响起极小的歌声。秦珩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闭着眼面无表情的皇兄。他吟唱的《蒹葭》调子有些像他们小时候悄悄出宫,在茶楼里听人唱的。只是皇兄唱的似是而非,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远远称不上动听,倒有些好笑。   秦珩抿唇一笑,继而又伸手掩住了口。她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温暖。   他闭着眼,她无法从他眼中查看情绪,她只看到他的薄唇一开一合,不成调的曲子从他口中溢出。   笑意渐渐染上了她的眉眼。她心里的那些慌乱、不安、犹豫、难堪忽然散去了很多。她悄悄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他的唇。   秦珣猛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神色如常。——若非秦珩眼尖看到了他红透了的耳根子,还真当他如同外表一般淡然。   轻咳一声,秦珣仍捉着她的手不放:“怎么了?有事?”   秦珩试着抽出,没有抽出来,干脆作罢。她挑了挑眉:“有,想缝上你的嘴。”   “为什么?”   “不好听。”秦珩回答的很简单。她另一只手也在他脸上作乱。   柔软的小手将他的脸扯成各种形状,秦珣的眸色渐渐变深,他沉声道:“想堵上我的嘴,不止这一个方法。还有其他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啊?”秦珩乖乖收回作乱的手,“什么法子?”   秦珣低头倾身,准确无误地吻上那菱形如花的唇瓣,但是并未长久。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浅吻之后,飞速离开。   他盯着她红润的唇:“这个法子。”   秦珩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结束了这个突然的吻。她双颊显出晕红,想要恼一恼,又觉得没意思,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快速抽回了手,将身子挪得离他远了一些。   她这反应,同之前两次都不一样。秦珣见她眼睛明亮,嫩脸匀红,像是恼,又像是羞。他心里有些顶不准,干脆也挪得离她近了一些。   秦珩深吸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这法子一点都不好。”   秦珣一愣,继而轻笑:“是,那我下次想个更好的法子。”   狠狠瞪了他一眼,秦珩道:“你别想了。”她偏过了头,不再看他。   她想,还是不一样的。当初在晋王府,他亲她那几次,让她觉得震惊、恐惧,甚至还有些荒谬感。她那时满心的都是:“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而现在,当他们不是兄妹的证据渐渐明了,她又与他朝夕相处数月,有时也牵手、也拥抱……到今日,他再亲上她时,她只是惊讶、好笑、羞恼……   她想,她真是一点一点,跟他越来越近。原本以为不能接受的事情,竟然就这么慢慢地接受了?她莫名有些惧意,是不是再过一段时日,她就会欢欢喜喜地同意嫁给他?   她的心很小很小,原以为只能容下她自己一个。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位置越来越重的?   秦珣看她神色变换,却不知她心中所想。怕她胡思乱想,影响心情。他轻声道:“距离回去还有段时间,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不等秦珩回答,他就自顾自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孤儿……”   他一面讲着一面看她神色,颇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就又讲到揭竿而起了……   秦珩愣了愣,摇头轻笑。她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别讲了。我知道你下面要讲什么了。你要是觉得无趣,我唱曲子给你听好了……”她小声道:“《蒹葭》哪里是那么唱的啊……”   她定一定神,慢启红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被打断的秦珣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她。他承认,她比他唱的,要好听太多太多。——当然,他想,即使她什么都不唱,就是安静坐着念佛都比他唱的好听。   马车急速行驶,在雨后的街道上留下浅浅的辙痕。   街上安安静静,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   秦珩待在马车里,她只唱了几句,就不再唱了。   以歌声娱人,终究是下道。在季夫子口中,这和以美色惑人不相上下。他们偶尔唱上一两句,全当是娱己。再多的,却是不能了。   何况她心里装着事情。她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不想武安侯的事情。可是,又哪能真的不想呢?思想这种事情最难控制。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是武安侯眼含热泪说着“我有女儿了”、“我有女儿了”时的情形。她轻轻摇头,试图赶走这些画面,然而一转念,却又忍不住想他和母妃当年究竟是何等情况。   他说他对不起母妃,也说对不起她……   他说他要补偿她……   秦珩很小就听到武安侯的名字,她十岁起跟着皇兄随武安侯学武艺。她那时装傻扮呆,不管学什么,都只作是拼尽全力也学不会的样子。武安侯从来都没有责怪过她。   比起对待皇兄的严苛,他对她简直可以说是耐心十足。一招一式,他反复教许多遍。还是她自己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他,任由皇兄教导……   父皇偏疼太子二哥,对其他子女感情淡淡。她想,她那个时候,内心深处,大约是隐隐约约曾把对父亲的孺慕之情转移到孟师傅身上一些的。——当然,这种感情很淡很淡。她自小冷情,对感情也不算太在乎。   她感激他教她武艺,让她多了自保的本事。她也曾好奇过他的过去。偌大的武安侯府只有他一个主子,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身体残疾,孤苦伶仃……   她当时的近身太监山姜还曾猜测,说可能是武安侯在战场上伤了根本,所以干脆就不娶妻了。   秦珩记得那时她训斥了山姜,她很讨厌山姜的这个猜测。在她心里,武安侯虽有残疾,但他保家卫国,授她武艺,是英雄,亦是值得她敬佩的长辈。   可现在告诉她,他就是她爹爹。   这让她一时如何接受?   她想她是该欢喜的,爹爹不是大恶人,还想认下她好好待她……她该欢喜的,但是不清楚为什么,她偏偏却欢喜不起来。   她知道他不易,她知道他想认她,想补偿,她知道为人子女,当孝敬父母……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觉得憋屈难受,胸口堵得慌。   ——还是和皇兄笑闹了一会儿,她心中的郁气才散去一些。   然而再想到今日的事情,她不免又有些头疼。   她想了一想,忽然开口:“哥哥,你说让掬月姑姑陪我,还做不做数?”   “嗯?”秦珣一愣,笑了笑,毫不迟疑,“当然。明日就宣她进宫。”   “不成。掬月姑姑嫁了人,宫里规矩多,她再进宫不方便。”秦珩摆了摆手,“我去找她好了。”   秦珣双目微敛。这事可不能由着她。杨掬月在高家,高家可是有个高光宗。高光宗暗地里有什么心思,秦珣心里有数。他怎么能任由她离开,还去高家?   “这不大合适。”秦珣并不直接拒绝,而是略一沉吟,说道,“不合适。”   “为什么?”   “高家即将添新妇,正是忙碌的时候。你去了,不是添乱么?”秦珣挑眉。   “新妇?”秦珩微怔,面露讶然之色,“皇兄是说,高大哥要娶妻了?什么时候的事?”   秦珣含笑点一点头:“是啊。上次掬月进宫,我们提到过。”   “那的确是不大方便。”秦珩稍微有些遗憾,“十月的时候还没听说呢,也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她心说,高光宗是好人,不过性子有些怪,说话也莫名其妙的,他要娶妻了,希望他对她的妻子不是这样,两人能和和气气。   秦珣早知她对高光宗无意,但是现在看她并无难过伤心的神色,仍是不免高兴。他随口道:“这倒不清楚了。”   秦珩轻轻叹一口气,其实她也不是真的要麻烦掬月姑姑。她有些茫然,当年的事情,不知掬月姑姑知道多少。   她摇头,慢慢勾了勾唇角。她暗笑自己糊涂,掬月姑姑又知道多少呢?掬月是姨母丽妃娘娘的贴身丫鬟,对二小姐的私事,她又能知晓多少?   “你若是想她了,明日就教她进宫。”秦珣看她神色,轻声说道。   “罢了,哥哥不是说她家里忙么?”秦珩摇头,“不用给她添麻烦了。”   秦珣一噎,尴尬自他眼中一闪而过。嗯,确实是他说的,是他说掬月家中要添新妇,会很忙乱的。此刻他也不好再改口,只能“嗯”了一声。   过得片刻,他又道:“先看着吧,她若不忙,就唤她进宫陪你。”   秦珩只一笑,不再多言。   第94章 恩赐   等回到宫中, 已然是临近巳时了。   秦珩自去沐浴休息,而秦珣则略一休息后, 继续处理公务。   晚间两人共用晚膳, 秦珣留神瑶瑶神色, 看她沐浴过后脸庞白里透红,神态安详, 并无任何异样,他略松一口气。   残羹撤下去后, 两人如往常一样, 一个忙公事,一个自己在那里写写画画。   秦珩低着头, 手执笔, 状似极为专注,然而若仔细看, 就会发现, 她根本就是在出神。   她明明决定了不再去想,可是一安静下来,还是忍不住想到武安侯身上去。   殿内安安静静,忽然一声烛花爆响的声音, 教她一激灵, 瞬间回过神来。一低头,看到纸上留下的斑斑墨痕,她尴尬一笑,略一思忖, 她干脆提笔添了几句,将墨痕化成墨竹,倒也勉强看得。   秦珣听到她这边的动静,放下手里的笔,含笑问道:“怎么了?”   秦珩轻轻“唔”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儿臂粗细的蜡烛:“烛花爆了。”   “烛花爆,喜事到。”秦珣随口道,“兴许是有什么喜事。”   “能有什么喜事?”秦珩扁了扁嘴,心说,哦,也算是有喜事的。她今日不是知道亲爹是谁了吗?   一想到此事,她又有些怅然了。   孟师傅是她生父,怎么偏偏是他。   秦珣笑笑,故意道:“怎么不能有喜事?明日昭告天下,说皇上择日大婚,算不算普天同庆的喜事?”   瞥了他一眼,秦珩摆手:“别,可别……不成不成。”   她唬了一跳,她觉得现在状态蛮好的,再进一步的话,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为什么不成?我这里可是有证据的。是谁当时白纸黑字写着,要报答我情意来着?”秦珣说着起身,向她走来。   “皇上!”秦珣还未到她跟前,就听到阿武刻意提高了的声音。   阿武向来乖觉,自柳姑娘进宫以来,晚间他很少在皇帝跟前留人。他也叮嘱过宫人太监,若无要事,不要去打扰。   秦珣微怔,当即站直身体,严肃了面容:“有事?”   阿武面露难色,他瞧了秦珩一眼,略一犹豫后,将心一横,小声道:“秋霜教人报讯,说是别院那边那位今夜生了……”   他小心看着秦珩,觉得这事真不好说,他很清楚别院那位是先前的太子及其妻子丁氏,但是当着柳姑娘的面,他又不能说的太直白。——毕竟在世人眼中,先太子夫妇都已经是死人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这样似乎也不对啊。他巴巴地赶过来告诉皇上,别院那位生了,怎么听着怎么像是皇帝在外边养的女人有了私孩子?   于是,阿武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夫妻俩很感激皇上……”   秦珣点头:“朕知道了。”他挥一挥手:“你先下去吧。”   “是。”阿武施了一礼,连忙退下。   待其走后,秦珩才悄声问:“别院那位,说的是皇嫂么?皇嫂生了?”   她年前随着皇兄一同去见过秦璋夫妇,心说,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到生产的时候了。   秦珣点头:“嗯。”他想起一事,看着她,似笑非笑:“秋霜一直在别院,想不想见见她?”   秋霜这个名字,秦珩可不陌生。她犹记得皇兄刚把秋霜找过来看着她的第一日,她就支开了秋霜,悄悄溜掉了。   重逢以后,她只见到了小蝶,并未再见到秋霜。——那日去看望秦璋夫妇时,也未曾瞧见。对她当日逃走之事,皇兄没再多提。今天乍然提到秋霜,她心里悄然生出一些不自在来。   她正色道:“既然她另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见吧。”笑了一笑,她又续道:“什么时候,去看小侄儿了,再见她也不迟。”   两人胡乱说些闲话,看时候不早了,才各自前去休息。   秦珣待秦珩走后,叫了阿武进来,细细询问。   阿武忙道:“回皇上,二太太自今日辰时开始发动,产婆说是难产,直到今夜酉时一刻,才生下一个六斤六两重的女婴……”   对于如何称呼前太子妃,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称呼。   “难产?”秦珣皱眉,“怎么是难产?”   他心说六斤六两,也不算大啊。   “皇上有所不知。”阿武道,“产婆说是胎位不正,好不容易才生出来的。而且……”他顿了一顿,小心看着皇上的神色,略微降低了声音,“大夫说,二太太这次伤了身体。以后恐怕很难,很难再……”   他声音渐低,没再说下去。   秦珣听出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沉默了一瞬,方道:“朕知道了。”   阿武施了一礼,小心退了下去。   二月二十六,夜。   秦璋听大夫一脸遗憾的说“尊夫人伤了身体,只怕日后子嗣上会有些艰难”时,他内心极为平静,他点一点头,轻声道:“子嗣也就罢了,这看缘分,是天意。大夫说,伤了身体,却不知道该如何调养。还请大夫开个方子……”   他心下暗叹,竟莫名的有些释然。他想,或许这真是天意。母后给父皇下药,要绝其子嗣,如今天道轮回,只怕是要应在他身上了。   “调养倒是可以,只是……”大夫摇了摇头,“只是尊夫人子嗣上到底是缘浅。”他又安慰秦璋:“不过也没什么,多纳几房姬妾也就是了。再不行,就过继一个侄子……”   秦璋失笑,他摇了摇头:“大夫误会了。我说的调养身体,是想让内子身体康健一些……”   多纳几房姬妾么?他现下是什么身份?还纳什么小?至于过继侄子,莫说他如今还没有侄子,即使有,那也不是他能过继的。   比起夫妻离世,在阴曹地府相聚,他们还能活着,还能有女儿,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不,或许应该说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的恩赐。   大夫微微一愣,点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看着大夫写药方抓药。待一切事宜处理好,已经是深夜了。   丁如玉生产后体弱,昏睡了一阵,刚刚清醒。得知自己生的是女儿,她莫名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她生的是女儿,会少很多麻烦。——新帝对他们宽仁,饶了他们性命,对他们子女是何态度却不得而知。他们现在的处境,女儿会比儿子安全很多。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皱巴巴的,像个红彤彤的猴子。明明一点都不好看,可她心里仍是充满了怜爱之情。   这是她的女儿,是她十月怀胎、挣扎了多个时辰,才生下来的女儿。   教她如何不爱她?!   秦璋站在她床侧,温声道:“玉儿,你辛苦了。”   不知道为什么,丁如玉竟然有些想笑:“这算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还想着以后再给相公生几个孩子,好陪着她长大。”   秦璋笑容微微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嗯。这孩子重六斤六两,小名就叫六六如何?”   “啊?”丁如玉愣了愣,“六六吗?”她皱了皱眉:“六六就六六吧,怪怪的。”   “有么?我觉得挺好。”秦璋随口答道。他低了头,去看襁褓中的女儿,一时竟移不开视线。   他想,有妻有女,这一生足矣。   当初秦璋同秦珣说定的是,因为妻子怀有身孕,不能奔波,待妻子生产之后,就远离京城,避世而居。如今丁如玉已经生产,秦璋思及旧事,就修书一封,托别院中秦珣的人呈给秦珣,他自己则在等待着新帝的回复。   秦珣次日看到秦璋的书信,扫了一遍,先搁到了一边。丁氏刚刚生产,这个时候肯定也不宜奔波。   从皇帝的身份出发,将秦璋留在京城,天子脚下,省去不少事端。但这样,也有不妥之处,秦璋居住在别院,如同被软禁一般。京城大,识得秦璋的人不少,焉知不会遇到,认出其身份。   倒不如让其携妻女远遁。   秦珣如今急着解决的是另一桩事情。   他刚下了朝,就得知武安侯孟越求见。   武安侯很少进宫,秦珣心知他此行是想见瑶瑶。   秦珣在御书房见了武安侯。   武安侯神色憔悴,施了一礼后,直接就问:“皇上,她想的怎么样了?”   秦珣挑眉:“师父急什么?她既然想好好想一想,那就让她想。这才一夜,师父就等不得了?”   “她……”武安侯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但很快,他又点了点头,“是,不能急,不能急。我让她娘等了一辈子,让她等了十六年。我多等两日,也是使得的。”   听他这话凄楚,秦珣心下一叹:“师父且回去吧。既然让她想,就多给她一些时间。”   “那,臣能见见她吗?”武安侯小心翼翼地问。   秦珣摇头:“这恐怕不行。”   武安侯眼中的失望越来越重,他轻叹一声,哑声道:“是,是……”他自怀中缓缓掏出一物,“这是我做的小玩意,皇上能不能代我转交给她?”   秦珣瞧了一眼,见那是个用细草编成的兔子。他挑眉:“倒也精致。”   “胡乱做的,她不是属兔子么?”武安侯笑了笑。   秦珣伸手接过:“好,师父有心了,朕会帮忙转交的。”   武安侯点头,施了一礼后,一瘸一拐离去。   秦珣转了转细草编织成的兔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到底是把这只“兔子”交给了秦珩,又转告了武安侯的话。   瑶瑶低眉垂目,默不做声。   秦珣心中充满爱怜之意,他轻声道:“别为难自己,按你自己的心意来就行。”   “嗯。”秦珩抬头,冲他一笑,口中说着,“这种草兔子,我自己也会编的。”   她将“兔子”随手放在了一边,笑嘻嘻道:“哥哥,咱们何时去看小侄儿?”   秦珣见她转了话题,他也不提方才之事:“不是小侄儿,是小侄女。”他一笑:“据说六斤六两,小名叫六六。”   “六六?”秦珩轻笑:“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她心说,是个姑娘呢,是姑娘挺好的。   两人略说了会儿话,秦珩思忖着皇兄有公务要忙,就催着他自去忙自己的。她笑道:“我也有事呢。”   待秦珣离开后,秦珩叹一口气,拿起方才被她随手放置到一边的“兔子”,扬了手想扔掉,但是终究是没能脱手。她寻了一个匣子,小心放了进去。   她回想着武安侯孟越的模样,盯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她盯得眼睛发涩,轻声道:“什么嘛,不就是一只草兔子,有什么稀罕的?还巴巴地送过来!”   可偏生她不舍得扔。   这是她亲生的爹,给的她第一个东西。   她干脆合上匣子,叫了小蝶,出门走走。   秦珩自进宫以来,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章华宫。皇兄从未禁止过她出门,可她自己不大想出去。一来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在此地很安全。二来她这张脸,宫里不少人都认识,她懒得出门,不想惹麻烦。   早春二月,柳树发了新芽,春的气息已经到来。   秦珩同小蝶一边走着,一边寻找春景。她自小活得艰难,很少像现在这样,单纯地欣赏风景。如今她无性命之虞,看天空,看白云,看宫殿,看花草……看什么都觉得好看,让人心旷神怡。   远处有人经过,秦珩扫了一眼,拉了小蝶躲在一旁。她心说,不是胆怯,就是不想惹事。   然而那边已有人眼尖看到了她。   那是一队送膳的太监。其中一个无意间一瞥,登时瞪大了眼睛:“殿,殿……”   这个太监是当日的章华宫旧人山姜。四殿下殒命荆棘崖,章华宫的旧人四散。掬月当时提出回青州老家,而山姜是太监,年纪轻轻自然不会回乡。秦珣帮忙,把他安排在了御膳房。山姜老实,在御膳房与人为善,过得还不错。   后来新帝登基,以章华宫为寝宫,曾召章华宫旧人。偏生这山姜想着,觉得与其回老地方伺候新主子,还不如就留在刚混熟的御膳房。于是,他谢了皇帝恩德,继续留在了御膳房。   今日太皇太后传膳,御膳房总管随手一指,让他去送膳。他跟在队伍里,悄悄张望,竟然瞧见了一张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脸。   大白天的,见鬼了!   胆小的山姜差点摔掉自己手里端着的膳食,他定了定神,又悄悄望去。咦,看错了呢,这是个女的,不是殿下。   他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唉,四殿下走后,连到他梦里来托梦都不曾。是不是殿下自忖死相难看,怕吓着了他?   山姜在队伍中走着,忍不住又悄悄看去,真像啊,真像。   看她的衣裳打扮,不像是宫人,可她又不是先帝的妃嫔,她是谁呢?   待他们一行走后,秦珩才道:“咱们回吧,小蝶,都有人传膳了。”   小蝶应着,同秦珩离去。   “姑娘,方才有个太监,啊,不,公公,好像在看你。”小蝶小声道。   “嗯?”秦珩一笑,并不在意,“大约是瞧着我眼熟吧。”   她做了女子装扮后,每日又略微修饰,跟先时做男子打扮时,顶多只有七八分相像。又有男女之别,除非对她极为熟悉,不然不会认出她曾是四皇子。   她想,认出了也无所谓。现在皇兄是皇帝,除了他,又有谁能难为她呢?   自从武安侯知道瑶瑶是他女儿之后,他日日进宫,想知道她可曾想好了,无一次空手而至。有时是首饰,有时是玉佩,有时是街面上的小玩意儿……   到得第五日上,秦珩看着秦珣转交的雕像,轻声道:“哥哥,你告诉他,叫他不必再天天来了,就说我说的。”   武安侯腿脚不好,除了是她父亲,还是她授业恩师。前几日下了雨,他腿上有旧伤,可能还会复发,真没必要天天拄着手杖进宫来给她送小玩意儿。   “嗯?”秦珣挑眉,“好。”   “算了,我自己跟他说吧。”秦珩心说,教人传话,总归是不太好。就跟她连他的面都不想见一样。   等武安侯再来时,秦珩去见他。   一看见秦珩,武安侯的眼睛就亮了:“瑶瑶,你,你肯见我啦?”   他眼中的光亮刺得秦珩有些不自在。她咳嗽一声:“我从没说不见你。你是我师父,又……”   又是她亲爹。   武安侯眼中的光亮黯淡了。   “你腿脚不好,不用天天进宫,就为了给我送些东西。没必要,真的。”秦珩轻声道,“你回去吧。”   “那你,你想的怎么样了?”武安侯小声问,眼中的期冀隐约可见,“你愿意认我了吗?”   秦珩没有回答,他的热切,让她有些无措。   武安侯心头一阵失望,但很快,他念头一转,又欣喜起来。她特意来见他,叮嘱他注意腿脚,不要进宫,不就是内心深处还是很在乎他,愿意认他的意思么?   她心里是有他这个爹的吧?   这么一想,他心中喜意顿生。他想,只要她相信了,心软了,那相认是早晚的事情。毕竟血缘斩不断,天下还真有不认父亲的女儿么?   他想,这几天,是他魔怔了。他说了给她时间想想,却天天来找她。这才五六日,是他急了一些。   武安侯心头欢喜,连声道:“我不催你,你慢慢想,慢慢想……”   秦珩瞧了他一眼,心里蓦地一软,低声道:“你腿脚有旧伤,回去注意一些。”   武安侯点头:“嗯,嗯……”   他又待在这里,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她露出疲态,他才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你好好保重……”   “嗯,你,你也保重。”   武安侯思忖着,宫里毕竟不是久待的地方,他的女儿,还是该在武安侯府才对。她是武安侯府的大小姐。她叫瑶瑶,那她的闺名就是孟瑶。   嗯,很好,很好。   不过,有一点很不好。她住在宫里,听皇上的意思,似是要立她为后。这怎么行?她母亲就是郁郁寡欢,死在了皇宫里。她不能把一生也葬送在皇宫中?只是皇帝态度甚是坚决,又分明是情根深种的样子。要想让皇帝收回成命,可不大容易……   武安侯一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遗憾,又是担忧……   见他离去,秦珩心头莫名一阵酸涩,那声“爹”终是没有喊出口。她深吸一口气,转回了章华宫。   三月里,京城出了一桩大事。   先帝长子,新帝的长兄,蜀王秦琚在家中,失手捅伤了自己的生母罗氏。    第95章 父女   先皇驾崩以后, 罗氏由罗贵妃变成了罗贵太妃。其他太妃们因为无所出, 只能在宫中苦守岁月。而罗氏因为生下蜀王秦琚, 得以被接到蜀王府上,由儿子奉养,享天伦之乐。   罗氏刚到蜀王府上, 母慈子孝,尚是一派和乐景象。然而不多时,罗氏却发觉不对劲儿起来。她的儿子秦琚在家中闲着, 经常与王妃莫氏发生争吵。   当初秦琚经营多年, 也有了一些人脉, 可惜全毁在了去年寇太后的千秋节上。当时寇太后被莫名其妙的刺客所伤, 皇帝追究责任,罚了他的俸禄,让他面壁,最重要的是, 将他安插在宫里的人全给收拾了,令他元气大伤。   紧接着, 先帝废太子,废皇后, 新立太子。新帝登基,发生在短短时日内。   等他反应过来并稍微集结了些人手时,新帝已经登基,一切尘埃落定。   他先前写信向外祖父借兵求助,没得到回应, 后面又眼睁睁看着皇位落入旁人之手,他不免愤懑、不甘。他在府中闲着,忍不住会假想,倘若当时没有刺客,或者他布置周密,提前抓住了刺客……那现在会不会很不一样?   明明他才是长子,他的母妃是除了皇后之外,分位最高的。不管是从哪一方面考虑,都该立他为储君才对,而不是那个生母出身低微的老三。   秦琚恨过先帝,怨过新帝,对当时和他一起负责张罗太后千秋节的妻子莫氏也心生不满。——舞姬是她安排的,若是她警醒一些,也不至于如此。   蜀王秦琚脾气有些爆,性子也直,心里藏不了事情。他当初在先帝的葬礼上,敢质问新帝,在自己家里,更不会把话憋在心底。他初时看在莫氏是他结发妻子的份上,对他平素也算体贴,忍了一段时日。后来终于是忍不下去了,在莫氏对他找女人颇有微词时,他忍不住怒了。   莫氏脾气也不好,可是仍耐着性子道:“皇上还在为先皇守孝呢,你这样就往府里抬人,传出去也太不像话了……”   “哼!多事!要不是你教人钻了空子,现在坐在那里的,还不一定是谁呢!”秦琚怒道。   莫氏脸色变了几变。对寇太后寿宴的刺客一事,她虽然不曾明言,可确实心存愧疚。那时陶皇后身体有恙,丁氏又有孕在身。先帝命他们夫妇张罗寇太后寿宴,她是第一次做这些,分外小心。那突然冒出来的刺客,她是真的没料到。   她更没料到,先帝因此事而厌弃了他们夫妇。——当然,先帝本来对秦琚就没什么好感。可莫氏有时自忖这件事上,是她理亏了。   听秦琚提起此事,莫氏动了动唇,辩道:“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缘故……”她一咬牙:“行,你的事,我不管了。”   秦琚原本一肚子话想说,被她这么一句给生生噎了回去。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后来,夫妻两人又发生过几次争执,只要秦琚提起此事,莫氏就不再说话了。然而到第四次上,秦琚再度提及时,莫氏冲口道:“不要把事情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你当我不知道呢,先帝本来就不待见你。先帝四个儿子,他最看不上的就是你!”   秦琚一愣,怒气陡生:“你胡说八道!”   他自小就知道父皇偏心,但是妻子这话无疑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胡说八道?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先帝最防备的就是你!”莫氏气急了,直接就道,“就算没有寇太后寿宴那件事,他也未必会把皇位传给你!”   秦琚更怒,他内心深处隐隐知道事实可能的确如此,但是听莫氏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他更添恼意:“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   这边两人争吵,惊动了罗贵太妃,她见不得儿子儿媳争吵,上前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年近四旬,但容貌艳丽,不减当年,且多年身处高位,这一声喝,不怒自威。   莫氏素来不是胆小的,见有人来,更是委屈。她去取了一支笔、一柄剑就往秦琚手里塞:“我受够了,给,笔给你,剑也给你!你想休妻就休妻,你想打杀了我,就打杀了我!就看你敢不敢!”   秦琚气红了眼,一把夺过剑:“你真当我不敢?!”   见他果真拿剑,莫氏又是恼怒,又是心伤:“你!”   夫妻两人拿着利刃争执,浑然不把旁人放在眼中。   罗贵妃看着实在不像样子,又怕闹出个好歹,在一旁阻止。   阴差阳错,稀里糊涂,秦琚手中的剑不知怎么竟捅进了罗贵太妃的胸口。那剑甚是锋利,罗氏胸前立时红了一片。   秦琚夫妇当即傻了眼,连忙教人请太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很快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本朝以孝治天下,堂堂王爷竟用剑刺伤自己的生母!   更可怕的是,罗贵太妃的身体有些怪异,伤口的血,太医都止不住。太医们用尽灵药,也没有留住罗贵太妃的性命。   蜀王秦琚失手杀死了自己的生母。   子女杀死父母,如同谋逆,这是凌迟处死的大罪。罗贵太妃临终前请求轻饶他,说他是无心之失。   然而罗贵太妃愿意饶恕自己的儿子,朝中言官们却不愿意。他们称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求严惩蜀王。   当然,也有人认为蜀王此举是无心之失,且罗贵太妃自己都原谅了,没必要真的重判。   蜀王秦琚自己,因为失手错杀生母,大受打击,一夜之间如同老了十岁。   蜀王妃莫氏也被这样的结果给惊到了。   一开始,他们都没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秦珣听闻此事,心下叹息,交予大理寺处理。   大理寺的一众官员们争来吵去,还未争出个结果来,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被暂时软禁在王府的蜀王,杀死了妻子,砍断了自己的右臂。   ——他就是用这只手,刺中了他的母妃。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在书房中,从内锁死了门,然后一把火烧掉了书房。   春暖花开的三月,蜀王府的书房变成了灰烬。   秦珩知晓这件事,震惊、讶然……唏嘘不已。她同大皇兄兄弟多年,虽然不甚和睦,但是看到他这样的结局,她难以接受。   她轻声叹息:“唉,怎么会这样……”   秦珣知道此事始末,他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事已至此,只能将他们好生安葬了。”他顿了一顿,提起秦琚夫妇争吵的源头:“他们最初争吵,是因为皇祖母在寿辰当日遇刺一事。”   秦珩愣了愣,这事她隐约听说过一些。记得皇兄告诉过她,此事与他无关。她知道皇祖母遇刺之后,父皇趁机换了宫中侍卫,清洗了大皇兄的人。当时陶皇后和太子二哥都还没被废。   她轻声道:“是……父皇做的吗?”   秦珣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看着她。   秦珩看他神色,不消细想,就知道他是默认的意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对父皇没什么感情,也知道他先前偏疼太子二哥,视其他人如同无物。但是知道他这般算计自己的儿子,她不由地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她心说,也是,他一旦得知陶皇后下药之事,不是也急吼吼地要杀掉太子二哥以及有孕的丁如玉吗?   他本就是这种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我想出去散散心。”秦珩小声道。   “嗯?”秦珣心知近来事情多,她既想出去,那就由着她。他点头:“我陪你一起?”   “不必。”秦珩摇头,“你忙你的事情要紧,我叫小蝶陪我就成。”想了一想,她又道:“你若是不放心,就安排几个侍卫好了。”她微微一笑:“天子脚下,皇城里头,还是很安全的。”   秦珣点头,命人自去安排。   秦珩让人驾着马车,直接去了城郊珍妃的墓前。她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思绪万千。自她告诉武安侯,教他不必再来之后,他果真不再亲自来了,但是常托了旁人转交一些小玩意儿给她。   说不动容是假的,她从小到大,这般花了心思对她的人,屈指可数。   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她的父亲。   她幼时在宫中长大,想起父亲,只有惧怕。   现在的这个父亲,让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这几日在章华宫搜寻了一些母妃的旧物:香囊、荷包、吊坠……   她试图通过这些去接近自己的母妃。   可是,她发现,她根本不记得。她对母妃的了解,仅仅来自于旁人的一些描述。   她知道母妃的相貌跟她差不多,又从武安侯那里得知,母妃右颊有个小小的梨涡。她知道母妃是庶出,在家中不受宠,知道她进宫后郁郁寡欢,知道她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留下他们兄妹在宫中……   她双生哥哥去世后,她被迫女扮男装,在宫中战战兢兢,艰难度日。   她也曾想过,如果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有最普通不过的父母,那该是何等情形。可惜也只是想想……   现在她有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不是皇帝,是她所希望的普通人。他待她热忱,日日教人给她小玩意儿,想补偿她,想照顾她。   可她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   马车行得飞快,出城后不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秦珩跳下马车,还未走近,就看到母妃墓前的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高大,拄着手杖,背有些佝偻。   是武安侯孟越。   秦珩远远站在他身后,看他佝偻的身形和发间的银丝,鼻子一酸,悄悄转过了头。   过得片刻,她整理了心情,吩咐身边人等:“我去那边,你们不用跟着了。”   众人应了。   秦珩这才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距离武安侯还有不近的距离,他似乎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喝问:“谁?”并转过了头。   待看清是秦珩后,他眼中登时迸发出异样的光芒,拄着手杖上前几步:“瑶瑶,你,你也来了?”   秦珩看着他借助手杖行走,心下微酸,低声道:“你腿伤犯了?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还往外跑?”   武安侯听着她的话,似埋怨,又似关心。他心中大喜,咧嘴一笑,哑声道:“没事,老毛病了,没有犯。我这是闲着没事,出来走走,一不小心,就走到这儿了。”   秦珩瞧了他一眼,心说,一不小心走到这儿?那可真够有不小心的。从武安侯府到这里,距离可不短!   她目光一闪,看到了不远处另外停着的马车,猜想他可能是坐马车来的,暗松一口气。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她指了指母妃的墓碑,轻声道:“我来看看我娘。”   她这一声“娘”教武安侯心中一酸,又是一喜。她先时称呼珍妃为母妃,现下称呼娘。这中间的细小差异,可是有深意的。   他笑一笑,哑声道:“好。”   秦珩初时只说散心,来时也未备纸钱灯烛等祭祀之物。她在母妃墓前静静站了片刻,方转头对武安侯道:“我整理了一些东西,是我娘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要……”   “要,要……”武安侯连连点头,继而脸上又露出笑容来。那笑容看着甚是刻意。   他的小心翼翼,教秦珩心里发酸。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   “什么?”武安侯哑声道,心下惴惴。   “你不必这样小心谨慎,就跟欠了我一样。”秦珩深吸一口气,认真道,“真的不用。我,我……”   她心说,我并没有真的怪你,不需要你为我多做什么。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她心里很清楚。   武安侯的脸色一阵苍白:“那你……”   “我小时候,在你跟前习武,你对我很好,那时候我甚至还想过,如果你是我爹,那该有多好。”秦珩扯了扯嘴角,“现在愿望成真了,我真的是你女儿……”   可是她并没有多少心愿达成后的喜悦,更多的是震惊,是怅然。这些日子静下心想了很久,内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武安侯怔怔的,不知她这话是何意。   却见秦珩忽然笑了一笑,脸上阴霾散去,明媚动人:“所以,你只管像小时候那样对我就行。不要再一天一个小玩意了。我的匣子都快盛不下了。你今年不足四十岁,以后日子还长的很。你这样一天一天的送,咱们家迟早要穷的。”   她这个“咱们家”教武安侯愣在当场,他眼中热泪滚滚,瞬间流了出来。他颤声道:“瑶瑶,我的女儿……”   秦珩笑笑,眼角也有些湿润。   武安侯扔下手杖,张开手去抱秦珩。   秦珩微微一愣,没有避开。被人抱在怀里,和在皇兄怀中时,并不相同。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和她的心跳声渐渐一致。   她支着两只手,犹豫了一瞬,轻轻拍了拍武安侯的肩头,从他怀中慢慢挣了出来。   “瑶瑶?”武安侯看着她,一脸的慈爱。   他的目光炽热,秦珩被他看得不自在。她轻咳一声,说道:“我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你想要什么?你尽管说。”武安侯忙道。   秦珩有些无奈:“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紧张、小心?”   “什么?”武安侯有点茫然,“怎么了?”   他心说,他有了女儿,他又自觉亏欠女儿,自然是倾尽全力满足她所有心愿啊。有哪里不对吗?   “我方才说了,你待我像之前那样就成,不用补偿。”秦珩定了定神,“你不必用补偿的心态来对待我。”她看了看珍妃的墓碑,心说:“真正需要补偿的在那里,她才是郁郁寡欢早死在宫里的那一个。”   然而这话她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她想,既然已经决定了认他,那这种伤人又伤己的话还是不要说了的好。而且母妃之死,也不全是他的责任。若非父皇横插一脚,或许也不会这样。   秦珩心下一叹,笑道:“你再这样,倒显得我无理取闹,很不孝顺了。”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意,似是真心实意,又像是随口说笑。   武安侯怔了一怔,点头:“好。”   按她说的来,她想怎样就怎样。   女儿已经认她了,真是天大的喜事。   武安侯急道:“那我,让人续族谱?我们今日就家里去?我告诉旁人,你是我女儿!”他恨不得早早教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女儿的。   秦珩有些无奈:“你……”   她如今多了父亲,可她无法像武安侯那样激动,那样欣喜若狂。可是,他在兴头上,她只轻声含糊说了一句:“你看着安排吧。”   她心里很清楚,女子上族谱并不容易。而且她的身份,要一时半会儿广而告之众人,更不容易,总得给她想个合理的身份。   武安侯对着墓碑道:“阿蕊,你看到没有?我和女儿相认了。我们现在就在你跟前。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他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秦珩在一旁看着,心中酸涩,悄悄别过了脸,擦拭掉眼角的泪。   她想,她大概是受他感染了。不然,她不至于今日频繁掉泪。   武安侯又哭又笑,待平静下来后,才正色对秦珩道:“瑶瑶,还有一件事很重要。”   “什么?”秦珩下意识问。   “你不能再住在宫里了。”武安侯声音嘶哑,神情严肃,“先时你是皇家血脉,住在宫里无碍。眼下身份明了,怎么能还在宫里?”他指了指珍妃的墓碑,继续道:“皇宫是什么地方?你娘就是年纪轻轻,在宫里没了性命。你不能步了她的后尘。”   秦珩微微一怔:“……”   “爹知道,你同皇上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只是皇宫不比别处,你若同他没有私定终身,那,那就早些从宫里出来。爹再给你选一门好亲事。”武安侯道,“爹做了他多年的师父,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求了他同意。”   他父心拳拳,一心为女儿考虑。   然而,秦珩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    第96章 立后   “什么?”武安侯愕然, 怔怔地看着她。   轻轻笑了笑, 秦珩小声道:“我说, 再选亲事就不必了。我若不成亲还好,要是成亲,又怎能嫁给别人?”   她心想, 皇兄肯定不会同意。她自己也想象不出她嫁给别人是什么情形。   武安侯听她这话,竟像是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嫁给秦珣,要么孤独终老。他呆了一呆, 惊道:“不能嫁给他, 你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她对秦珣, 已然情深至此么?   他看着女儿娇美的面容, 一时心生恍惚。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阿蕊。当日他与阿蕊互许终身时,可不就是认定了对方,眼里心里再容不下别人吗?   秦珩有些诧异, 略一迟疑,轻轻点头。   她点头的动作很轻, 可是对武安侯而言,就像是有重锤狠狠敲在他心上。   他自己一生孤苦, 不能与深爱之人白头。对他女儿,他自觉亏欠她良多,不忍心徒手拆散鸳鸯,也不敢去强力阻挠她,怕父女之间生出嫌隙来。   她过去十多年过得不容易, 他自然是希望她以后可以舒心顺畅的。   他想,罢罢罢,能劝阻就劝阻,劝阻不了,就努力帮她。她若真进宫,有爹撑腰比没爹撑腰,还是要强上许多的。   “那我得去找他,让他对你好。宫里是什么地方?”武安侯道,“你老老实实,斗不过别人的。”   秦珩瞧着他,想起皇兄说过的话,心里悄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来。她轻声道:“没有别人。他说,没有别人。”   “什么?”武安侯诧异,他心头一跳,半晌方道,“是么?”   他是过来人,知道小儿女热恋时,都是心里眼里只有彼此。但是事实无常,未来如何,并不可知。他望着女儿的脸,心中涌起万千念头,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秦珩也问过自己,是么。但是她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她这十多年来,很少相信旁人。如今年岁渐长,经事颇多,她自己身世明晰,又无性命之忧,也愿意去学着相信人,学着去亲近人。   她想,这世上还是有人真正关心她,爱护她的。她现在有爹,有皇兄,以后的日子,她想活得轻松一些,对身边的人也好些。   皇兄也好,爹也罢,她想让他们以后都好好的。   秦珩对着自己的父亲,认真点了点头:“我信他。”   武安侯动了动嘴唇,终是没再说什么。   这日两人在珍妃墓前,将事情说开,到后来相互亲近了不少。   临走之际,武安侯道:“家里都给你收拾好了,不如你今日就随我回家去?”他一脸期盼,寻思着今天就回家,明天就教旁人知道。   秦珩笑了一笑:“我今日出来时,跟皇兄说的是外出散心,若不回去,只怕他要担忧的。”见武安侯面露失望之色,她心下一软,续道:“你别急,又不急在这一刻。”   她先前有过两次悄悄出走的经历,她想,她若再不打招呼不见,皇兄定然不会饶过她。   她声音轻柔,浅浅而笑。虽然没有同意他的提议,可武安侯心里,仍觉得说不出的熨帖。他连连点头,心说,那明日就去找皇帝,先把她接到家里来,再商量些事情。   秦珩回宫后,跟皇兄提起了此事,她冲他笑笑,眉眼弯弯:“我觉得有个爹也不错。”   秦珣挑眉:“当然。”——他没感受过多少父爱,但他乐得见到她有人疼,有人爱。看孟师傅的表现,分明是想把瑶瑶捧到心尖上的。不管是出于父亲天性还是出于补偿的心理。有人对瑶瑶好,他不会反对。   “不过有一点……”秦珩轻轻叹一口气,转了转眼珠,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哪一点?”   “我爹说,他要我早日从宫里搬出去,去侯府住。”秦珩垂眸,轻声细语。   “嗯?”秦珣皱眉。他们如今尚未大婚,孟师傅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他说,他要给我另选一门亲事。”秦珩低头,将眼中的笑意藏了起来。   秦珣双目微敛,一字一字道:“他,说,什么?”他脸色微变:“这肯定不行!我不同意!你只能嫁我,休想嫁给别人!”   秦珩忍着笑意,面露为难之色,小声道:“可他是我爹爹啊,我刚认的爹爹。”   “你爹也不行!”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道。   他现在隐约有些悔意了,他就应该跟瑶瑶大婚之后,再劝她与父亲相认。现下武安侯竟然拿父亲的身份压她。历来儿女的婚事,俱由父母做主。这段时日,瑶瑶分明已经渐渐接受他了。若是因为武安侯的缘故而再动摇,那真是……   秦珣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瑶瑶,你听我说。这件事,你不能听你爹的。咱们之间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   “唉……”秦珩轻轻叹了口气,“我爹说,宫里是什么地方?说我老老实实的,斗不过别人。肯定会像我娘一样,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   “你不要跟任何人斗。”秦珣黑眸沉了沉,打断她的话,“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我会告诉师父:你无需跟任何人斗。”他定了定神,认真看着她:“瑶瑶,不会有别人,你也没必要跟谁争什么,斗什么。”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位置,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这里,没有别人。”   他俊美的眉眼,微微上扬,黑眸深处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光亮。   秦珩被他握着手,只觉得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里,她好似能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加快,身体也不自觉地有些发软发烫。   她胡乱咳嗽了一声,轻轻抽出手,转过身,背对着他,轻声道:“我跟我爹,也是这么说的。我还说,我不嫁别人。我要是嫁人,那就只嫁你……”   她话音未落,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竟是他从背后将她打横抱起。   秦珩身体凌空,心下一惊,下意识伸手揽了他脖颈:“哥哥?!”   秦珣眼中光芒大盛,他眸光幽深,紧紧盯着她,认真而固执:“你再说一遍。”   他怀中的少女,两颊晕红,双目含情,她少见的娇羞之态,看得他心中火热。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   秦珩眼光乱瞟,就是不看他。她软语道:“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秦珣难得耍赖,他挑了挑眉,“你说了我再放。”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抱着她,又多走了几步。   “我忘了,我方才说什么,我忘了。”秦珩连声道。   她都这么大了,又没病没痛的,他抱着她走来走去。若是给外边的太监宫人看到,多难为情啊。   “这都忘了?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秦珣挑眉,忽然凑近了她的面颊。   他的呼吸越来越近,秦珩忙道:“好了,好了。我没忘,我说我嫁你,我嫁你!”   听她亲口承认且是很明白地说出要嫁给他,秦珣心中激荡,唇畔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他哈哈一笑,将她小心放在地上。   “我很欢喜。”秦珣一字一字道。   “嗯?”   秦珣轻轻揽着她的肩头,将她圈在怀里,认真道:“你说,你嫁我,我很欢喜。”   他想,这喜悦,比他当初登基,还要强烈一些。他九月登基,很突然。是他过去十多年不曾认真想过的。而能同瑶瑶厮守,却是他自得知两人不是兄妹后,最大的心愿。   他眼里的认真,让秦珩一时间失了笑闹的心思。她抬起手,像他过去做过无数次的那样,轻轻抚摸了一下他,轻声道:“我希望我们能一直都很欢喜。”   “你爹不同意的话,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先礼后兵。先劝他同意,他若不同意,就不管他。圣旨一下,不同意也得同意。”秦珣眼中的喜意遮掩不住。在他看来,只要瑶瑶同意,其他的都不算难事。他故意调笑:“他就算心里不愿意,等生了几个娃娃,他也就愿意了。”   秦珩本要说出一句“不用担心,他听我的”,然而猛然听到他说的“生娃娃”,她脸颊发烫,羞不能抑:“谁,谁要生娃娃?”   “成了亲,自然就生娃娃了。”秦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不跟你说了,我看书去。”秦珩轻轻推开他,快步往别处而去。行了数十步后,她才悄悄按了按跳得过快的胸口。   她深吸一口气。她觉得跟皇兄一直在一起挺好的,也能接受同他牵手、拥抱,甚至是偶尔的亲吻。可是听说“生娃娃”,她心里莫名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手心一阵潮热,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竟不知道脸和手,哪一个更烫些。   生娃娃,可是要做夫妻之事的。   她与皇兄同宿章华宫这数月,朝夕相处,有些举动确实不像兄妹,但是也不是夫妻。真正的夫妻,是会……   想到十三岁那年,她和皇兄一起被人教导人事,看了欢喜佛。她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捂住了脸颊。   她对自己说,别想了。瑶瑶,你不能再想啦。   晚间,秦珩不想用膳,吩咐小蝶,让小厨房的人给她做冰雪冷元子。——她脸颊发烫,她想需要吃些冰的,降降火气。   然而小厨房的人却将此事禀报给秦珣知晓。毕竟是三月天,吃冰太早了些。事关这位姑娘,小厨房的人不敢大意。   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前去找她。   秦珩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但脸颊的红晕仍未褪去。她坐在椅子上,抱了本书,状似认真看着,实则思绪纷飞,连秦珣走近都不知晓。   秦珣一看见她的身影,就柔和了神色,他站在她身后,小声问:“看什么?”   “啊?”秦珩一惊,低呼一声,待看见是他,她笑了一笑,小声咕哝,“你吓了我一跳。”   秦珣笑笑,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怎么想吃冰雪冷元子了?”   秦珩默不作声,心想小厨房的人可真不牢靠。   “等过几个月,再吃。”   “嗯。”秦珩点头,粲然一笑,“我听皇兄的。”   秦珣看她乖巧,也不由地勾了勾嘴角。现在是傍晚时候,这里已经掌灯了。她面容明艳,灯光下更显得人美如玉。他心中一荡,悄声道:“你说,等咱们大婚以后,是住章华宫好,还是景昌宫好?”   他现下已经忍不住畅想大婚之后的生活了。   秦珩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宫中自有规矩,他登基后以孝敬先帝不想打扰为名,将景昌宫当做了寝宫。大婚以后,还能这样么?至少在她的记忆里,皇后是要住在凤仪宫的。   “按说,是你嫁给我,咱们应该长住景昌宫才是,可是章华宫却是你住惯了的地方……”秦珣轻轻摇头,似是有些为难。   “可以这样么?”秦珩小声问,“我们一直一起?”   一直宿在一起,和民间寻常夫妇,好像并无区别。   “为什么不可以?”秦珣挑眉,“难道我连决定把龙床放在哪里的权力都没有?”   秦珩听到“龙床”二字,面上一热,随口道:“有有有,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她白玉般的脸颊显现出朝霞之色,昳丽无双。秦珣心口一烫,倾身吻向她的脸颊。   秦珩轻轻“唔”了一声,再要躲避,已然来不及。她偏了头,他火热的唇刚好亲上她的莹润的耳垂。   这意外教秦珣心中一荡,身体紧绷。梦中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如同梦里那样,含住了她白皙的耳垂。   耳垂上湿热的触感,教她身体发烫。她伸手去抵:“哥哥,你……”   秦珣握住她的手,过得片刻,才松开她的耳垂,身子微微向后。他眸色幽深,脸上也有一丝不正常的红。他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我先回去。”   他行得极快,头也不回。   而秦珩则用半合的书,掩住了自己的脸颊。   方才他亲她耳朵的时候,她心里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愫和隐隐的期待感。   真是,太羞耻了。   次日武安侯进宫,正式提出想接了女儿瑶瑶回家里去。   秦珣挑眉:“这个不急。朕倒是有件事,想求得师父的同意。”   “什么?”武安侯哑声问道。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预感。   “朕想娶瑶瑶为妻。”秦珣一字一字道,“希望师父能够同意。”   他是皇帝,这种事情原本无需同武安侯商量,但武安侯既是他师父,又是瑶瑶的父亲。他想拿出诚意来。   武安侯已经想到会这样。果然听皇帝表达提亲之意,他并不意外。想起女儿昨天说的话,他心里一酸,他还记得自己的来意,哑声道:“请恕臣不能同意。”   “为什么?”   “皇上也知道,老臣膝下只有瑶瑶这一个女儿。臣希望她以后的日子,可以过得顺遂一些。皇上以后会有三宫六院,瑶瑶老实胆小,不适合皇宫。”武安侯声音嘶哑,“臣是个父亲,不一样女儿将来太苦。”   “师父放心,不会的。”秦珣摇头,“师父,朕今日给你一个承诺。朕这一生,除却瑶瑶,不会再有其他人。”   武安侯心神一震。   秦珣笑了笑,继续道:“师父不信?师父能一生等一个人,为什么觉得朕做不到?”   武安侯神色微微一变:“朝廷里的大臣……”   “朝廷里的大臣不足为惧,朕是皇帝,这些事情,还能做得了主。”秦珣沉声道。   “希望皇上能记着今日的话。”武安侯半晌方道。   “朕是天子,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不但记得,也能做得。”   话已至此,武安侯没再坚持反对,而是低声道:“那瑶瑶?臣能接她回去了吗?”   “当然,只要瑶瑶同意。”秦珣笑笑,“皇帝大婚,皇后是要从皇宫正门进宫的。”   武安侯一噎,所以说,他接了女儿回去,过不了多久,还要再送进宫?   他哑声道:“这事,以后再说吧。臣记得,皇上刚登基时,可是说过要为先皇守孝的。”   秦珣笑容微敛:“这就不劳师父操心了。”   武安侯来接自己回家,秦珩见他神情殷切,心中颇觉酸涩。   怕女儿不同意,武安侯忙道:“皇上也同意了的。”   “嗯。”秦珩点了点头,“我教人收拾东西。”   “不用收拾。”武安侯忙道,“家里什么都有,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去呢。”   秦珩没有忽视他眼中的紧张。她轻轻点头:“好。”   同皇兄告别时,秦珩心底竟生出了一些不舍来。   秦珣更不舍得她离开,但是他心知为了将来两人能更好的在一起,她暂时回家是必须的。   他在她耳畔,轻声道:“真想把你锁在身边。”   “什么?”他声音太低,秦珩没听清楚。   秦珣笑了笑,目光幽深:“没什么。武安侯府离皇宫不远。”他顿了一顿,又道:“师父已经同意了咱们的婚事。”   “嗯。”秦珩点头一笑。她就知道,皇兄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让她出宫。果然是为了让她以后永留宫中。   先帝原有四个儿子,如今只剩下当今圣上一个。皇室人员稀少,新帝至今后宫里头连一个妃嫔都没有,更别说有子嗣了。   朝中不少大臣都上书请求皇帝广纳妃嫔。大家都知道皇上孝顺,一心为先帝守孝。可是孝顺不是这么来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祖宗基业,为了皇嗣,皇上身边也该添个人啊。   但是皇帝态度坚决,这一类的折子全都留中不发。   新帝十九岁了,登基半年。先帝在他这个年纪,可都有一儿一女了。新帝身边竟一个女人都没有。   皇帝不急,他们急啊。不求他像先帝那样妃嫔众多,好歹得有吧。哪怕一个也行啊!江山万里,需要继承人。皇帝一个人生不出孩子的。   请求皇帝身边添人的大臣越来越多,新帝似乎不胜其烦,“勉为其难”同意立后。   他在朝堂上,神色淡淡:“朕听闻武安侯有个女儿,蕙心兰质,能当后宫之主,就立她为皇后吧。”   皇帝终于点头同意,众大臣喜出望外。等等,谁的女儿?武安侯孟越,他也有女儿?    第97章 婚期   朝廷内外, 谁不知道武安侯半生孤苦, 无儿无女?他连娶妻都不曾, 让他从哪里变出一个女儿来?   没想到,武安侯还真有了一个女儿。   据说武安侯年轻时候,曾娶过一房妻室, 两人恩爱有加。可惜后来武安侯去战场,与妻子失散,音讯不通。他也以为自己妻儿俱亡, 不想十多年后, 女儿拿了当年的信物上京寻父, 这才父女相认。   皇帝不知怎么竟知道了此事, 武安侯刚认下女儿,他就想立其为后。   这武安侯的女儿,是美是丑,是善是恶, 谁都不知道。就这么,立为皇后?也太草率了吧?   按说皇帝想娶谁, 是他个人家事,然而皇家无家事。他的妻子, 可是要母仪天下的。   于是,就有大臣小心建议皇帝换个人选。   年轻的皇帝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薄唇轻启:“朕的皇后只会是她,也只能是她。”他目光沉沉:“此事不必再议,大婚事宜, 由礼部负责。”   她好不容易答应了嫁他,竟然想让他换人?   皇帝态度坚决,朝臣们也没有好法子。要怪也只怪先帝去的突然,没在新帝登基前,给他选门亲事。现在好了,谁想到新帝登基以后,在立后一事上,这么任性呢?   不过也有人心态好,他爱立谁就立谁吧,反正武安侯那个样子,做外戚也不像是会贪权的。皇帝肯立后,总比始终不愿意接纳女人要强的多吧?再说,侯府千金,至少身份上还算不错的。虽说没在侯府长大,长于乡野,可能不大懂规矩,但是好好教教,大概也……可以吧?   皇后看似极为重要,认真想想,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后宫又不干涉朝政。   再说江山万里,是需要继承人的。   礼部的官员接旨以后,摩拳擦掌,信心满满。负责皇帝大婚事宜,这可是第一次。本朝的皇帝多是在登基前已经有了原配妻子。皇帝娶皇后,可是新鲜得紧。   皇帝要立后一事,后宫诸人也已尽皆知晓。很奇怪,不是皇帝藏在章华宫的那个姑娘,而是武安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儿。   太皇太后寇氏听到寿全宫有人提及此事,她轻轻抬眸,瞥了那人一眼,眼皮很快又垂了下去。慢悠悠道:“连皇帝的事情也要议论,看来真是哀家平日太纵容你们了。”   她声音不大,但是极为威严。她这话一出口,众人噤声,磕头请罪。寿全宫中再无人敢议论此事。   太皇太后挥手:“你们退下吧。”   她虽然没见到武安侯的“女儿”,可她也能猜出来,这个姑娘八成就是先时待在章华宫里头的那个。年轻的皇帝给她找了个父亲,抬高她的身份,好让她能入主中宫,可谓是用心良苦。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有人想不明白呢?   不过皇帝想立谁为后,都跟她关系不大。她只需约束好宫人不多事就行了。   礼部办事很快,钦天监也不慢,很快合八字,请婚期,禀报给皇帝。   秦珣看着他们给选定的日子:九月十三。他下意识皱眉:“怎么是九月?”   这也太迟了吧?   “回皇上,还有几个日子。五月二十八,八月二十六。这是钦天监几个老博士算出来的大吉之日,祖宗保佑能龙凤呈祥,帝后和谐,子孙绵延。五月二十八的话,时间紧一些,八月二十六离太皇太后的千秋节太近了,怕冲撞。九月十三……”   “五月二十八。”秦珣打断了他的话,“五月二十八吧,早一点。”   他想早些将她娶回来,再也不分开。   “这……是。”皇帝都拍板定了,他们能怎么样?   将手头的政务处理完,秦珣换了寻常衣衫,带几个侍卫,悄悄出宫,直奔武安侯府。   瑶瑶不在宫中,他在章华宫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秦珩被接回武安侯府,初时不大习惯,不过她适应地极快。只是武安侯拼尽了全力对她好,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他给她安排府里最好的房间,房内装饰样样不俗。她但凡对什么表现出一点点的兴趣,他就会立时送到她跟前。   秦珩只得跟他道:“你不用这样对我。”   她刚说了这话,武安侯就一脸紧张:“那,那要怎样对你?”他哑声道:“我以前没当过父亲……”   秦珩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说过的,像以前那样就成。你做我师父时,不是也挺好的么?”   “那怎么行?徒弟和女儿怎么能一样?”武安侯立时反对。   秦珩有些无奈:“算了,既然你想这样,那就这样吧。”   她不知道寻常人家的父女是如何相处的,既然这样能让他开心一些,那就随他去吧。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下人禀报,有客人至。   秦珩眼睛一亮:“是哥哥来了。”   这几日,他来的次数可不少。   秦珩冲武安侯笑了一笑:“哥哥来啦,我去见他。”   先时两人同在章华宫,朝夕相处,她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她在武安侯府,不一定能日日相见,她倒开始想他了。   武安侯看女儿的神色,心头有些发酸,他轻哼了一声:“你去吧。”   他的宝贝女儿,这才刚相认没多久,就又被人给拐走了。   秦珩粲然一笑,迅速往厅堂而去。   果然,武安侯府厅堂里的客人,正是一身常服的秦珣。他负手而立,背对着厅堂正门。   秦珩唇畔漾起笑意,她悄悄放轻了脚步,慢慢向他走去。   与他之间尚有尺余的距离,她笑了一笑,伸手去捉他的肩膀。   秦珣早猜到是她,也不躲避,右手探到自己肩上,轻而易举捉了她的手,稍一用力,就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他挑了挑眉:“干什么?”   秦珩咯咯而笑:“不算不算,重来重来!”   她手撑着他的胸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秦珣见她双颊晕红,水眸晶灿,脸上一派天真烂漫之态,也不由地心情大好。他轻笑点头:“行,那就重来。”   他说着果真重新双手负后,同先时一般无二。   秦珩咳嗽了一声,凝眉敛目,后退几步,再次轻手轻脚走了过来。   这一回,当她的手放到他肩头时,他一动不动,想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听到他的瑶瑶粗声粗气问道:“你是谁?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秦珣微怔,继而意识到她是在玩闹。在他的记忆中,她跟他玩闹的时候屈指可数。他笑了一笑,顺势道:“我么?我来跟这家的小姐私会。”   “这可不行,我们家小姐可是许了人的。”秦珩继续粗着嗓子道。   “那怎么办呢?我也想娶她。”   秦珩忍着笑意:“别想了,她不会嫁你的。她已经许人了。”   她收回放在他肩头的手,悄悄转到了他面前,笑意盈盈看着他。   秦珣故意道:“许人了?才许人而已?许人了也只能嫁我,大不了抢过来就是了。”   秦珩笑着摇头,不再故意哑着嗓子,她轻声道:“抢?你去哪里抢啊?”   “你在哪里,自然就去哪里。”秦珣低头,目光专注。明明是笑闹之语,他却说的格外认真。   秦珩脸颊忽然就有些发烫,她摆了摆手:“不玩了,不玩了。”她环视四周:“咱们不在这里说话,换个地方。”   他又不算正经客人,在厅堂算怎么一回事呢?   秦珣自然无有不从之理,他点头:“好。”   他们前几回都是在侯府的花园,这一次也不例外。秦珩依然将皇兄带到花园。   三月末,鸟语花香,后花园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两人站在花丛前。秦珩偏了头看着皇兄,眉眼弯弯:“哥哥今日来,所为何事?”   “为你而来。”秦珣应声道。见瑶瑶白皙的耳垂隐约显现出红色,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轻声道,“大婚在五月二十八,你觉得怎样?”   “好啊。”秦珩点头,但很快,她醒悟过来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微觉羞窘,“会不会太早了一些?”   “不早了。”秦珣摇头,“我还嫌太迟了呢。”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我更想明日就大婚。”他俊眉微扬:“怎么?难道你不想早些嫁给我?”   这话让秦珩怎么回答?她将头埋进他怀里,不肯说话。   她能说她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么?   一想到要同他成为夫妇,她莫名觉得紧张。   秦珣低头,看她满面晕红,睫羽轻颤,顿起怜爱之意,他低了头,轻吻她的面颊。   秦珩感到脸颊发烫,下意识往他怀里躲得更深了,她心跳一阵加速,心里隐约浮上一个念头:早些成亲也好,省得他经常往这边跑。   两人待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暮色降临,秦珣只得先行离去。   秦珩心里有些朦朦胧胧的不舍之意。她忽然想起一桩旧事,当时在晋王府,她答应了给皇兄做荷包。可是后来做到一半,她就忽然发现了他对她的心思,又知道了两人不是兄妹。当时变故多,她在中秋夜险些丧命,又惊又怕,干脆选择了从他身边逃开。   她离开之际,那荷包只做了一半,就留在晋王府。   后来她回了章华宫,虽然也又提起荷包,但她并未真正动手将荷包做好。一则她不善针黹女红,二则她自己懒怠此事,就渐渐搁置了下来。   如今她有了清闲时光,何不再做一个荷包试试?不管是她看的话本子,还是整理母亲遗物,都发现过荷包等物。她很清楚,不少人用荷包定情。   要不,她也做一个吧?   秦珩这般想着,就教人去准备。不过,她很快发现,她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有很多的清闲时光。   皇帝大婚的日子定下来之后,礼部就开始琢磨关于皇后礼仪问题。大婚当日,礼节很多,皇后必须得熟悉大婚的礼仪。   于是,就有一个司礼女官奉命到了武安侯府,教未来的皇后孟小姐大婚礼仪和宫中礼仪。   这位司礼女官姓杜,人称杜姑姑,四十来岁,算是宫里的老人。这次奉命指点未来皇后,她自觉责任重大。——毕竟听闻孟小姐自小长在乡野,于规矩上多半是不大懂的。——她肯定要好好花一番功夫,认真调教,不说多么端庄贤淑,仪态大方,至少要看得过去,在大婚当日不出差错。   秦珩知道大婚当日程序繁多。——这没办法,听说民间嫁娶,规矩也很多。反正只有一日,撑过去就是了。——至于大婚礼仪,她是需要提前熟悉一下。   这日,杜姑姑到了武安侯府。她态度谦恭,说话客气,简单说明来意后,她放下茶杯:“那就请孟小姐出来吧。”   秦珩知道她要来,就在厅外,闻言缓步走了过来,她冲杜姑姑笑了一笑,站在一边。   杜姑姑见来者拿大,心里微微有些不喜。虽说是未来皇后,可现在不还不是呢吗?她轻抬眸,去看这位孟小姐。   这一看不要紧,惊得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你……”   眼前这位孟小姐,年约十六七岁,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浅浅一笑,气质高华。   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孟小姐的容貌,像极了先时的齐王殿下。   杜姑姑的目光在秦珩脸上停留了片刻,颤声道:“孟,孟小姐?”   秦珩轻轻一笑,点了点头:“杜姑姑。”   她看杜姑姑的反应,就知道对方是想到了齐王。说起来,杜姑姑勉强算得上是她的熟人。她少时在宫里,大约是见过杜姑姑的。今日是,吓着杜姑姑了?   少女声音甜润动听,同齐王殿下的嘶哑全然不同。杜姑姑镇定下来,又细细打量着孟小姐,心说,不一样,到底是不一样。孟小姐高一些,白一些,更明艳一些。比起像齐王,倒不如说像齐王的母妃珍妃娘娘。   杜姑姑轻轻叹了口气。宫里不少人都在暗暗议论,皇帝怎么会突然要立武安侯的女儿为后。她初时不知道,今日这么一见,也就知道了。   是因为齐王啊。   宫里旧人谁不知道今上未登基时,同齐王关系最好。当初齐王在河东一带出事,尚是晋王的当今皇帝从边关回来,那真是伤心欲绝……   杜姑姑轻叹一声,心想,皇上真是重情重义,同齐王手足情深。他死了,带兵为他报仇。如今要立后,也要选个同他有七八分相似的。   她这么想着,再看向孟小姐时,神色就有些复杂了。对孟小姐,她有些羡慕,又有些同情。   真是,长了这么一张脸,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杜姑姑,怎么了?”秦珩看她神情变了几变,忍不住出言。   她心说,杜姑姑都算是宫里的老人了,见到她之后,竟也藏不住心事。   杜姑姑回过神,歉然一笑:“孟小姐气度高华,老奴一时看呆,失礼之处,还望小姐海涵。”   秦珩只是一笑:“杜姑姑言重了。”   杜姑姑整理了心情,轻声道:“孟小姐,可以开始了么?”   秦珩点头:“可以。”   杜姑姑为了今日的指点,特意准备了册子,她一点一点讲给孟小姐听:“帝后大婚,是本朝盛事。小姐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脸面。所以,万万不可有一丁点差错……”   秦珩点头:“杜姑姑说的是。”   杜姑姑又看了她一眼,沉声问:“不知小姐可否识字?”——孟小姐并非真正的侯府千金。当然,真正的侯府,也有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   “嗯?”秦珩讶然,轻笑,“认得几个。”   “那就好。”杜姑姑稍微松了一口气,把她提前写好的册子交给秦珩,“这是老奴写的,俱是大婚当日小姐应当注意的,小姐若识字,可以看一看。”   她原本准备了言辞,可是见到孟小姐的面容后,她惊讶之下,竟不留神忘掉了一些。好在她还有册子。   就是不知道册子上的字,这位孟小姐是否都记得全。   秦珩接过册子,低头看了一会儿。   杜姑姑字迹清秀,册子上,一条一条写的清晰明了。   秦珩看着,默默记在心里。   杜姑姑深吸一口气,理好了心情,方从头讲起。   此时秦珩已经将册子翻阅一遍了。听杜姑姑讲时,秦珩认真听着,暗暗记忆。   一遍讲完以后,杜姑姑道:“今日讲的多了一些,小姐记不住也不要紧。明日再从头讲过就是。这是大事,马虎不得。”   秦珩轻笑:“杜姑姑说的是,不过,我已经记得差不多了。如果只是册子上这些的话,那杜姑姑不必再讲一次了。”   册子上写的很明了,杜姑姑讲的,几乎和册子一字不差。她想,她只看册子就好了。   “记得……差不多了?”杜姑姑讶然,“真的,都记下了?”   这册子是她自己写的,有多少东西,别人不知道,她可是很清楚的。条条规矩,极为繁琐。这位孟小姐自己看一遍,听她讲一遍,就能“记得差不多”?   杜姑姑脸色微微一变,她一脸严肃:“小姐,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秦珩点头:“嗯,是大事。姑姑若不放心,那明日再讲就是了。”   她在宫中长大,知道宫里人的难处。杜姑姑不放心很正常。   孟小姐态度转变得很快,杜姑姑愣了一愣,半晌方点一点头:“既是如此,那就明日再讲。这册子先留在侯府,小姐闲着无事不妨多看看记记。等小姐都记下了,咱们再试练几回,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秦珩点头:“杜姑姑说的是。”   杜姑姑扯了扯嘴角,直到她离开侯府回到皇宫,她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但是孟小姐的面容仍在她眼前反复出现。   这就是将来的皇后啊。    第98章 大婚   次日杜姑姑再到武安侯府时, 较之前镇定了许多。她面容严肃,不再过分关注孟小姐的外貌。简单寒暄两句后, 就提起正事:“昨日学的,小姐还记得多少?”   “十之八九吧。”秦珩略一沉吟, 答道。   昨天杜姑姑回宫后,她又翻了一遍,大致记得差不多了。   杜姑姑心下暗惊, 看秦珩的目光微微一变, 心想:这位孟小姐好大的口气。然而她却是笑了笑:“是么?老奴无礼, 想考校一二,也好根据小姐掌握的情况继续今日的教学。不知小姐是否同意?”   秦珩点头:“当然。”   杜姑姑见她沉稳自若,心里也有些惊讶。轻咳一声,随口询问,孟小姐对答如流。杜姑姑暗暗点头称赞。她又问了几句,见其回答毫无差错, 不免更加惊喜。   她心想:跟齐王还是不大一样的。听闻齐王殿下年少时期不大聪明, 在上书房读书时, 是出了名的努力却不见成果。这位孟小姐似乎比齐王要聪敏的多。她教导着也会容易许多。   “小姐聪慧,是老奴失礼了。老奴斗胆问一句,这册子上所写的,小姐是不是全都记下了?”   方才孟小姐对答,可不像是只记了十之八九。   秦珩只笑了一笑,轻轻点头。这册子上的东西看似繁琐,其实也不算特别多。皇宫里的礼节, 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大婚时的礼仪又有不少与皇宫的礼节相通。她真正需要熟记的并不算多。   杜姑姑赞道:“如此甚好,既然小姐已经记熟,不如我们演练一遍。”   秦珩自然同意。   与孟小姐相处越多,杜姑姑心里感慨越多。见孟小姐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皆有大家风范,并不像是出身乡野,杜姑姑心里甚至隐约生出一个念头来:其实如果没有那张同齐王太过相似的脸,孟小姐也会有不错的将来。   简单演练了一遍后,杜姑姑笑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小姐辛苦了。”   秦珩一笑:“杜姑姑也辛苦。”   杜姑姑心中轻叹,她略叮嘱两句后,起身告辞。   秦珩吩咐下人相送。   杜姑姑行至武安侯府门口,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她下意识躲避,却见车帘掀开,一道身影自马车下来。   那人长身玉立,面貌清俊,不是当今皇帝又是谁?年轻的皇帝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他同门房点一点头,径直入内。   杜姑姑微愣之后,很快醒悟过来,皇帝这是来看孟小姐的。她心里很清楚,在大婚之前,皇帝与皇后是不能见面的。但是她犹豫了一瞬,皇帝已然不见了身影。   她轻轻闭了闭眼,对自己说:没看见,你什么都没看见。   如此这般默念了两遍,她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换个角度想想,不管是什么缘故,皇上对孟小姐还挺上心的。这样也好,日后帝后和谐,皇宫里也能安定一些。   秦珩刚送走杜姑姑,就看到了皇兄。她回想着杜姑姑方才教的礼节,轻轻福了福身:“皇上万福。”   她动作标准,让人挑不出差错,然而秋水样的眸子里却有遮掩不住的笑意。   秦珣倾身扶起她:“免礼。”   他近来发现她在他面前,比先时活泼了许多,有时兴起还会同他笑闹,他心中颇觉温暖。——虽说她什么样都好,但是他总归是更希望看到她开心的样子。   秦珩顺势站好:“哥哥。”   牵起她的手,秦珣轻声问:“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怎么看起来这么高兴?”   “我每天都很高兴。”秦珩眼珠骨碌碌一转,小声道。   “哦?”秦珣挑眉,“敢情不在朕身边,就每天都高兴?”虽然知道这并非她本意,但他说这话时,还是不由地心里微酸。   “当然不是。我是高兴哥哥来看我。”秦珩偏着头,冲他一笑,“今天杜姑姑要我学大婚的礼仪,也没什么难的。”   “那你都学会了?”秦珣随着她转了话题。   “不敢说全会,至少不会出丑。”秦珩笑道。她在做四皇子时,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大婚虽然重要,可还真不算太难。她瞧着秦珣:“哥哥今日做了什么?”   “不过是处理一些朝政……”   武安侯孟越听闻有客,自己赶至时,就看到女儿和皇帝相距极近,似乎还牵着手。两人有说有笑,唧唧哝哝。   距离远,他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可是看两人的情形,他就忍不住心头窝火。   他好不容易认回女儿,皇帝就要抢走。大婚前这段日子,皇帝还要常常来,霸着他女儿。从小到大还没够么?   武安侯深吸一口气,重重咳嗽一声,同时动了动手杖,使其与地面相触,发出“笃笃”声。   他这边的声响,惊动了那两人。   秦珩看见父亲,脸上一热,迅速抽回了手,后退两步,站在秦珣一尺开外的地方。她动了动微乱的头发,正色道:“哥哥,爹爹找你有事,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去。”   离开之前,她没忘了再福一福。   从父亲身边经过时,秦珩低着头,走得飞快,似乎这样就能让她脸颊的热度降低一些。   她先前也曾与皇兄举止亲昵,但那都是在人后。如今被自己亲爹看到,她脸上总归是有些挂不住。   武安侯见她羞窘,心里更觉憋闷窝火。   被人打扰,秦珣有些不快,但打扰之人是他师父,是瑶瑶的父亲,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轻笑:“师父有事?”   “皇上到寒舍来,怎么也不跟臣打声招呼?”武安侯哑声道,“怠慢了皇上,臣真是失礼。”   “哦,师父太客气。”秦珣挑眉,“朕前来是想见瑶瑶。已经见到了她,师父又怎么能算是失礼呢?”   武安侯一噎,皱眉:“皇上这样做,未免不合规矩。”   “合与不合,又无外人知晓。再说,规矩也是人定的。”秦珣不以为然,“师父好好照顾瑶瑶,朕先回宫了。”   他说着就此离去。   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其实也只是想见她一面。以前都在宫里时还不觉得怎样,如今她住在侯府,他一日不见她,都会想念。   ——细细算来,他们从小到大分开的时候并不多。不真正娶了她,他到底是不能完全放心。   幸喜大婚定在五月,他不需要等太久。   但是五月的婚期对武安侯来说,却是太早了。   满打满算,女儿只在家里住两个月,父女相聚的日子也太少了些。武安侯不舍得女儿出嫁,但是面对钦天监和礼部共同商定的婚期也表示无可奈何。——早些便早些吧,只要是吉日就好。   武安侯打算在女儿的嫁妆上下功夫,他教人开了库房,亲自去挑选,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女儿。然而礼部的沈大人却告诉他,皇后娘娘的嫁妆,由朝廷负责。   “两姓嫁娶,确实需要彩礼和嫁妆,皇家也不例外。”那个胖胖的沈大人微微顿了一顿,笑呵呵道,“只是皇帝娶皇后和寻常人家还不一样。侯爷心疼女儿,置办的嫁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可能不大适合摆在宫里头。”   武安侯微怔:“还有这样的道理?”他心中不满:“难道我给女儿置办嫁妆都不行?”   “行倒也行,只是会有些不便。”沈大人看其神色,知道其心中不快,他也不恼,自己摸了一本册子出来,哗啦啦翻了数页,递到武安侯面前,“侯爷请看。确实有这么一条,不是下官骗你。”   武安侯瞥了一眼,心中郁气未散。   什么道理?女儿嫁到宫里去?他连嫁妆都不能给?!   沈大人笑道,“侯爷也别恼,侯爷若是执意要置办,那下官就先问一问皇上的意思。”   武安侯拱了拱手:“有劳沈大人了。”   沈大人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他圆胖的脸上挤出一些笑意来:“老国丈不必生气。这事问问皇上就行。实不相瞒,咱们也是按着旧例办事。这么多年了,皇帝娶皇后,还是头一遭。”   武安侯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沈大人说的是。”   沈大人说话算数,果然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说明武安侯想为未来的皇后置办嫁妆一事,他又有些苦恼:“皇上,孟侯爷父心拳拳,可惜典籍上有规定。皇后的娘家是不用置办嫁妆的。”   秦珣有些诧异,他略一沉吟:“那就不让他置办,他若有心,以后贴补就是。”   ——不过他自己私心里,觉得完全没必要。瑶瑶自小在宫里长大,以后也会长住宫中。他的就是她的,孟师傅没必要再特意置办嫁妆。孟师傅出门,名下也没多少产业。可以说,武安侯府可以置办的嫁妆并不多,而且武安侯府也需要继续生活下去。   沈大人点头称是,他又想起一事,小心问道:“皇上真的要在章华宫拜天地、行大礼?这不大妥当吧?”   “没什么不妥的,爱卿莫非不知道,朕的寝宫就在章华宫?”   “可是皇后娘娘……”沈大人有些懵。皇后是该住在凤仪宫的吧?   秦珣眼眸半阖:“皇后娘娘的寝宫也在章华宫,有什么不对吗?”   他声音不大,但威仪有度,眉眼之间自有一种慑人之势。   沈大人沉默了,好半晌,才嗫嚅:“这,这不合……”他话未说完,目光就撞进了皇帝的视线里。   年轻的帝王面无表情看着他。   沈大人暗暗吞了吞唾沫,点头:“皇上说的是,没什么不对。”   “还有别的事吗?”皇帝神色淡淡。   “没有,臣告退了。”沈大人忙道,他施了一礼,小心退了出去。   退出殿后,沈大人轻叹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他想起礼部一些官员私底下的议论,心说,大家果真没说错,皇上真是看重齐王,连大婚都定在齐王旧日的宫殿,还把此处作为寝宫。这情意,不可谓不深厚。   可惜齐王死得早,若是齐王还活着,还不知道有多受宠呢。   为了皇帝大婚一事,礼部上上下下忙碌异常,终于在婚期到来之前,准备妥当。   五月二十八日,秦珩早早起床,沐浴梳妆。她的新娘装扮与寻常新娘的不大一样,因为是皇后,早有人叮嘱过,务必要端庄。发髻要端庄大方,又要能戴好凤冠。   秦珩耐着性子,任人摆弄。待梳妆好,她发觉她几乎要不认得镜中人了。   她感觉镜子里头戴凤冠的她,要比她实际年纪大好几岁。她一时竟有些慌:她这样打扮,也不知皇兄能不能认出她来?   然而她身后的梳头娘子等人口中俱是称赞不已。   梳妆好,秦珩静静等着。今日侯府嫁女,且是嫁到宫里去。武安侯府一直很热闹。秦珩在房内,忽然听到一阵鼓乐声,知道是迎娶的队伍来了。   她心跳不由地一阵加速。她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慌什么?反正你已经很熟悉了。”   她之前熟记杜姑姑给的册子,试演之际,从未出过差错。   外边,鼓乐声渐停,迎亲使者高声宣读了诏书后,侍卫们就将皇后礼舆抬入了侯府,再由太监抬到后院,在所谓的“吉利方位”停放。   秦珩耐心等着,到了及时,才着皇后礼服,戴凤冠霞帔出了房门,接受皇后金册金宝。   这中间的礼仪规矩,她记得极熟,是以半点差错都不曾出。   接受了皇后金册后,她才在侍者的搀扶下登舆。   皇后銮驾从武安侯府出发,浩浩荡荡向皇宫而去。   尽管秦珩提前早早熟悉了大婚当日的所有程序步骤,可仍是心生紧张。   她就这样嫁给他了?以后,他们就不再是兄妹,而是夫妻?他们就要这样一辈子不再分离。   思及此,她心里几多欢喜,几多茫然。   她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队伍已经从皇宫正门进了宫。   隐约听得夹道有宫人内监欢呼庆祝,秦珩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在大婚前几日,秦珩已经知道,因为皇兄的坚持,他们的大婚要在章华宫举行。想到要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同皇兄拜天地行大礼,她莫名有种期待与紧张交织的怪异感。   在章华宫,她看到了一身红的皇兄。他眉眼含笑,唇角轻扬,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秦珩心里一热,悄然移开了目光,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稀里糊涂根据礼部官员的要求,同皇兄拜天地、行大礼。再之后,就被送进了“洞房”。   她事前得知,皇帝皇后大婚,也是要有进洞房的,只是习俗与民间不同。原本他们该把行礼的宫殿当做“洞房”,但因为皇兄坚持要在章华宫,他们的“洞房”就成了章华宫内殿。   章华宫是秦珩最熟悉的地方,可今日,她似乎有些不大认得章华宫了。   今天的章华宫里红光映辉,喜气盈盈,宫里显然被特意装饰过,以红色为主。秦珩一抬头,就能看到一片红。   床还是她熟悉的床,只是床帐已经换成了百子千孙帐,床头还挂着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的床幔。   随处可见的红,教秦珩微微一怔,隐约想起一点梦中的情形。她再深想,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铺天盖地的红。   进入洞房以后,皇帝皇后祭拜神灵。   西窗下,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种种食物。两人各种食物俱尝一次。——杜姑姑告诉过秦珩,这是夫妻两人共吃一锅饭,荣辱与共的意思。   待所有食物尝一遍,秦珩已经没有丝毫饥饿感了。   “皇上,娘娘,该合卺礼了。”俏丽的宫人小蝶轻声提醒。   她也是秦珩的熟人,秦珩看见她,心下更安,轻轻点一点头:“嗯。”   皇家的合卺礼和民间大同小异。早有宫人呈上了特制的青玉合卺杯,分呈给皇帝皇后。   秦珩见那雕刻着龙凤花纹的青玉合卺杯高约两寸左右,里面盛满了美酒。她闻到阵阵酒香,不由微怔。   杜姑姑交代过,她这杯,她需要抿一口后交给皇兄,由皇兄喝尽。而皇兄那杯,同样是他喝一小口,剩下的都由她喝。   也就是说,她需要满饮一杯。   会不会太多了一些?   她素来酒量不好,若是洞房花烛夜喝醉,闹了笑话,那多不好。   秦珣见她迟疑,略一思忖,就猜中了她的心思。他轻笑,佯作不知。他浅啜一口,递向秦珩。   秦珩看看杯子里的酒,再看一眼皇兄,心说罢了,一辈子就这么一遭。既然合卺酒吉利,那就喝。她接过杯子,一仰脖,喝了干净。紧接着,她端起了另一杯,自己浅浅喝了一口,递给对面的秦珣。   秦珣轻笑,接过来,一饮而尽。   “合卺礼成。”司礼女官高声道。   秦珩悄然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意识还清醒。   若在寻常百姓家,合卺之后,就该是共寝了。然而本朝皇帝大婚,与老百姓到底是不一样的。   司礼女官神情严肃:“皇后娘娘暂且歇息,还请皇上先移驾偏殿。”   秦珣微觉惊讶:“还有事?”   他心说,合卺礼后,不就该洞房花烛了么?   “是。”司礼女官轻声道,“皇上别急,还有最后一件事。”   秦珣笑笑,他今日大婚,自然是希望一切完美。既然还有一样,那就坚持到底好了。反正夜很长,也不急在一时。他起身前去偏殿时,忍不住又看了瑶瑶一眼,见她面颊晕红,他心中一荡,有些期许,有些不舍。   秦珣走出内殿,就看到了守在殿外的阿武。   阿武今日一身崭新的衣衫,格外精神。他先冲秦珣行了一礼,大声道:“恭喜皇上。”继而又降低了声音:“皇上随阿武来。”   秦珣见他神秘,笑问:“还有什么事?”   “回皇上,这是礼部的沈大人刚刚从典籍中找到的。说是皇上洞房之前,还有一个步骤,就是需要拜一拜欢喜佛。”阿武笑道,“欢喜佛,皇上知道吧?也不需要真的拜,说是轻轻摸一下就成。能保佑皇上和娘娘子孙绵延……”    第99章 洞房   “欢喜佛?”秦珣脚步微顿, 嘴角抽了一抽,“这是什么规矩?”   他对欢喜佛并不陌生。少年时期就听说过, 后来陶皇后命人教导他们人事,他当时还曾和瑶瑶一起接受指导。怎么如今大婚还与欢喜佛有关?   “皇上, 沈大人刚翻到的,说是有大作用,也有大妙处。”阿武一脸正色, “皇上, 那么多礼节都过来了, 也不差这一下,是不是?”   而且,他还听沈大人讲道,这欢喜佛有助于皇上的洞房花烛。想到沈大人的话,阿武不禁微微眯起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皇上一眼。以前没见皇上近过女色, 还是看一看吧。   秦珣轻轻“唔”了一声, 不为别的, 只为那一句“那么多礼节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下”。   早有人把欢喜佛移进了章华宫的偏殿。烛光摇曳,按下机括后,欢喜佛“吱吱”响动,变换出各种姿势。   那些久远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秦珣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手心潮热。根据阿武所说, 他飞快摸了一下佛身,收回手,快步走出偏殿。   “皇上?”   “好了。”秦珣面无表情,目光沉沉。   “这就好了?”阿武奇道。看皇上的神色,并不像是……他目光一闪,看见了秦珣耳根的红意。阿武忽然灵光闪过,咳嗽了一声。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皇上移驾洞房。”   秦珣“嗯”了一声,向布置好的“洞房”而去。   阿武跟随着,一直到殿外,他才停下脚步,想了一想,磕磕巴巴道:“给皇上道喜。希望皇上……希望皇上……春宵苦短,皇上多珍重。”   秦珣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不再理会阿武,大步走了进去。   ——方才秦珣被请去偏殿,就有宫人禀报秦珩,说是热水已经备好,恭请娘娘沐浴。   秦珩在宫女的帮助下卸掉凤冠,除去面上妆容,前去沐浴更衣。   水温合适,袅袅的热气让她不免有些许恍惚。大婚、洞房、沐浴、共寝……不管是哪一个词,在心头闪过,都让她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要跟皇兄洞房花烛啊……   想到这儿她不免有些发怔,不知道是不是酒意袭来的缘故,她竟有些晕晕乎乎的。   直到水温微凉,她才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抹掉脸上的水花,出浴换上干净的寝衣。   这红色寝衣是宫人提前备好的。或许是因为五月二十八,正是盛夏的缘故,这寝衣颇为轻薄。她穿在身上,行走之间,雪肌在红纱下若隐若现。   秦珩的脸腾地红了,轻声道:“换一身吧,不要这个了。”   真是,明明之前杜姑姑告诉她,皇后娘娘要端庄大方,怎么寝衣备成了这般模样。   她刚要吩咐小蝶去另取一套寝衣,然而一抬头却不见了小蝶的身影,只看见皇兄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红烛摇曳,秦珣眼眸幽深迷离:“瑶瑶……”   “啊?”随处可见的红教秦珩身体有些发软发烫,她胡乱应了一声,“哥哥,我,我换身衣裳……”   她转身就躲,却不知该躲往何处。   她刚行两步,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哥哥!”秦珩下意识低呼,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来。   “为什么要换衣裳?你穿红色好看啊。”秦珣的声音略微有些喑哑,他将怀里的人拦腰抱起,一步一步向床榻走去。   秦珩双手搂上他的脖颈。红纱轻褪,露出一截手臂。她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垂下了手:“哥哥……”   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这样轻唤他,能让她自己安心许多。   大红色的绣着龙凤呈祥的帐子被揭开。   秦珣小心地把怀里的人放在床上,在她唇角吻了一吻,声音低哑:“等我一会儿,我先去沐浴。”   秦珩轻轻“呀”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他就起身离去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秦珩才后知后觉醒悟过来,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但饶是如此,她仍是无法避免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大婚前,杜姑姑除却大婚的礼仪,又特意塞给了一本册子,还面容严肃教导她,该如何伺候君主。   可是,她现在想想,好像都没什么用啊。她盯着案上燃烧着的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紧张不安。——虽然说杜姑姑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   没过多久,皇兄就换了寝衣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额发仍有湿意,同样的大红寝衣,看着比她的要厚上一些。   秦珣一走进来,就看到他的瑶瑶,一身大红寝衣,长发披背,干净的小脸白里透红。她坐在床上,没穿鞋袜,两只白嫩的脚无意识地一荡一荡。   眼前这场景,同秦珣的某个梦境一下子重叠起来。秦珣手心一阵潮热,快步走了过去。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形将她完全罩住:“瑶瑶……”   秦珩垂眸,视线乱瞟:“哥哥,我……我……”   她“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秦珣见她脸颊微红,睫羽轻颤,心中怜意大盛。他在她旁边坐下,伸臂揽了她的肩,将她的脑袋轻轻转过来,一点点吻上她的眉眼:“瑶瑶,瑶瑶……”   他的嘴唇明明不热,可是在秦珩看来,他吻过之处,如同被火点燃一般,灼热,引起阵阵轻颤。   秦珩的心晃晃悠悠,害怕之余,又隐约有些期待。她捉着他的衣襟,轻声呢喃:“哥哥……”   这一声“哥哥”似乎滋啦啦一下子点燃了秦珣心里的火苗。他黑眸沉了沉,手稍一用力,将瑶瑶推倒在床上。   “哥哥,我醉了!”秦珩一惊,忽然清醒了一些,冲口说道。   “没关系,我没醉。”秦珣勾了勾唇角。   他眼眸中的火焰,教秦珩微怔,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无意识地轻轻挣扎起来,却被他按住了肩头。   “别动。”秦珣目光黯沉,“你猜,我之前去偏殿做了什么?”   “什么?”秦珩顺着他的话问道。   “沈爱卿不知从哪里看到,说大婚洞房前,尚有一个步骤,是摸一摸欢喜佛……”秦珣挑眉,“欢喜佛,你还记不记得?”   “啊?”秦珩怔了一怔,欢喜佛么?她自然是记得的。而且当时的尴尬,她过去这么多年,也忘不了。洞房之前,去看欢喜佛吗?   那欢喜佛不是普通的佛,而是男女交合的佛像。怎么让他去摸欢喜佛呢?   秦珩发怔之间,忽觉身上一凉,却是皇兄已然扯去了她身上的寝衣。   寝衣轻薄,他不消用力,就扯了下去。   秦珩低呼一声,下意识用手挡在了胸前:“哥哥,你别……”   她知道他们是夫妻,该有夫妻之事,但就是抑制不住羞意。   好难堪,好尴尬,好紧张!   其实,秦珣也紧张,梦境与现实交织,他期待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实现了。他一时有些恍惚,唯恐仍在梦中。   “嗯。”秦珣应着,声音低沉喑哑,目光深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眼中流露出一刹那的惊艳之色。   她的身体,比他梦中更加美好。   秦珣俯身,再一次吻上了她:“瑶瑶,咱们终于在一起了……”   他眸若星辰,黑眸深处似乎有什么能蛊惑人心。   秦珩脑袋晕晕乎乎的,不知不觉伸手揽上他的脖颈。她惊醒过来,似乎觉得不妥,干脆捧起他的脸,试探着轻轻吻上了他的唇角,眉眼含笑:“哥哥,咱们在一起啊……”   她这一吻,教秦珣眼中光芒大盛。   秦珩仿佛受到鼓励一般,微微偏了偏头,想了想,抬头亲上他的下巴,他的脖子……   脖颈湿热的触感令秦珣脑海里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   秦珩再次醒过来时,约是丑时左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大红,床帐的红在她眼中晕染开来,她眨了眨眼眼睛,脑海放空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清醒过来。   她昨天同皇兄成亲了。   昨夜他们还洞房花烛了……   看一眼百子千孙帐,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将头埋在了枕里。   她回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初时她倒还知道勉强推拒一二,很有杜姑姑说的端庄贤良范儿,再后来,或许是酒意,或许是太紧张了,她抱着皇兄,亲了又亲。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一开始,她还能用手抹去他额上的汗,再后来,她只能揽着他的脖颈,飘飘荡荡。   想到那些令人脸红耳热的画面,秦珩脸颊发烫,将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醒了?”皇兄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秦珩闭着眼不说话,假装自己还在睡着,什么都没听到。   “疼么?”皇兄再一次发问。   秦珩只得露出脑袋,瞧了他一眼,摇头又点头。   “是疼还是不疼?”秦珣一时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睡着了不疼,不动的话不疼。现在醒过来了,身子稍微动动,就又疼了。”秦珩说着,脸上露出一些委屈的神色来,“还不是你,我那会儿都说了疼了。”   秦珣摸了摸鼻子:“我后来不是停下了么?”他咳嗽一声,正色道:“我问过太医,姑娘家第一次都会疼,你是第一次,这很正常。以后就不会了。”   他伸臂将她揽进了怀里,两人并躺着,共枕红色鸳枕。   秦珩扁了扁嘴,小声道:“就跟你不是第一次一样。”   “我自然是……”秦珣的手无意识地在她肩上动来动去,口中却道,“我虽然是第一回 。可昨夜的场景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了。”   自他知道了她不是妹妹,又有了竹床上药消痣一事,他就常常做有关于她的梦。   梦里的她,甜软美好。   “真的?”秦珩眼睛一亮,用手撑着他的胸膛,抬起半边身子,小声道,“这梦,我也做过的。”   她也梦到过,到处一片红,他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呢喃:“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在宫里活下来的……”之后吻上了她,再之后就是夫妻之事了。   只是这话说起来,未免太过难为情。   “嗯?”秦珣一惊,继而一喜。他是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也是如此么?他轻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秦珩细细回想,如今他们已是夫妻,最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她心想也没必要瞒他,就如实答道:“在晋王府,你,说,你想娶我,你说咱们不是兄妹。”   听闻是在晋王府,秦珣心头喜意更盛,推己及人,他想,瑶瑶或许在那时也对他有意。如今佳人在怀,幸福美满,他心中一荡,将她牢牢抱在怀中:“瑶瑶,咱们一直这样吧……”   他想,老天终究是待他不薄的。   秦珩不料他竟是这种反应。她任他抱着,两人肌肤相触,她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一时竟不知道谁的心跳更快一些。她也抱住他:“好。”   秦珣的吻再一次不轻不重地落在身上,这一回秦珩却不配合了,她柔声道:“哥哥,我不行。我还要睡呢,以后吧,以后吧。”   她红唇微肿,眸光盈盈,有恳切,亦有水光。   秦珣“嗯”了一声,只是抱着她。两人轻声细语说一些旧日往事,情丝交缠,相拥而眠,终是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时,天光大亮,案上的龙凤喜烛已经燃尽。   秦珩心中暗惊,后知后觉想到,如今是夏季,天亮得早,实际上并不算迟。   秦珣已经换好了衣衫,就在床前,含笑看着她。   “哥哥?”秦珩眨了眨眼睛。   “请皇后娘娘更衣。”秦珣笑道。   秦珩这才注意到他竟然端着她的服饰,而寝宫中,竟无旁人。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心情颇佳,笑了笑:“哥哥欺负我。”   秦珣只是挑眉:“今日要见太皇太后,要拜父皇母后,要接受宫人跪拜,还要见百官。你可撑得住?”   秦珩此刻已然换好了衣衫,她点一点头:“嗯,还好。”随即,她又笑了笑:“我撑不住,不是还有哥哥么?”   轻咳一声,秦珣道:“你也知道,皇祖母自那次受伤以后,就不再管事,这次大婚她都没过问。咱们去见见她,不必担心,她那里不会有问题。”   秦珩点一点头:“嗯。我听哥哥的。”   “父皇驾崩以后,宫里的内务原本是交给几个太妃的,后来有些事,我就教几个姑姑管理了。如今你是皇后,这事论理该你来管。”秦珣双目微敛,唇畔漾起极淡的笑意,“你打算什么时候接管?”   瞥了他一眼,秦珩轻声道:“再说吧,这事儿不急。”   宫里头没几个人,事情也不算太多。她今日重点要应对的是太皇太后和百官。   她想,她这张脸今天可能会再吓到一些人。   秦珣点头,不再提及此事。他唤了宫人进来,两人简单洗漱,用了一些早点,相偕前往寿全宫。   寿全宫的宫人太监早知道皇帝会携皇后前来拜见太皇太后,早早准备好,寿全宫也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然而当看清皇后面容时,寿全宫门口的宫人不由地一惊,口中那句“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不受控制地拐了个弯儿,带上些许颤音。   秦珣轻笑,摆手:“平身吧。”他牵着瑶瑶的手,大步走进了寿全宫,向太皇太后施礼。   太皇太后今日仍是寻常打扮,手持一串佛珠。直到他们施了礼,才抬眸:“皇上来了?昨儿皇上大婚,哀家没能……”   她说到此处,将目光从皇帝身上转到了皇后身上。她神色一变,目光微闪,再看向秦珣时,眼神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太皇太后道:“这就是皇后啊……”   秦珩上前行礼:“给皇祖母请安。”   声音甜润动听。   太皇太后视线在皇后身上逡巡,她眼尖的发现皇后纤细的脖颈上一点暗红,轻轻笑了笑:“好孩子。到皇祖母这边来。”   秦珩依言上前:“皇祖母。”   太皇太后将佛珠笼在腕上,伸手拉过秦珩的手,轻轻摸了摸,光滑白嫩,犹如凝脂,显然是养尊处优的手,只是虎口处似有细细的薄茧。她手微顿,笑道:“是个好孩子。”   秦珩不知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只低了头,佯作害羞。   “哀家听闻你是武安侯的女儿?怎么以前都不曾听说过?”太皇太后松开了她的手。   秦珩一笑,按照先时的说辞,说道:“回皇祖母,孙儿自小不在京城长大,在母亲临终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为母亲守孝满后,才和父亲团聚。所以,不怪皇祖母不知道。”   太皇太后点头:“原来如此,可怜见的。”她招了招手,命人将备好的礼物拿过来。   是一株数尺高的红珊瑚。   “这是哀家做皇后时,当时的太皇太后给的。今日就给你了。”太皇太后笑道,“你同皇帝一定要恩爱和睦,不要效仿先帝……”   说到这里,她似乎是觉得不大妥当,咳嗽了一声,转了话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秦珩微愣,答道:“回皇祖母,孙儿名叫孟瑶。”   “是‘眴兮杳杳,孔静幽默’的杳?”太皇太后问道。   “不,是报之以琼瑶的‘瑶’。”秦珩答道。   “哦,原来如此。”太皇太后轻轻点头。   秦珣不知道太皇太后还会再问什么,他上前道:“原本该多陪皇祖母说说话,只是今日还要去拜见父皇母后,去接受群臣跪拜。恐耽搁了时候,多有不便,还请皇祖母见谅。”   太皇后笑笑,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正事要紧,既如此,哀家就不留你们了。”   秦珣牵着瑶瑶,行了一礼,就此退去。    第100章 告白   走出寿全宫后, 秦珩方轻舒了口气。她偏了头看向皇兄:“哥哥,我有点紧张。”   她手心里有轻微的汗意, 秦珣也察觉到了。他微微一怔,轻声道:“紧张什么?因为要见百官么?那些人你又不是没见过。”   秦珩心说, 见过自然是见过,但是身份不同。先时她也在朝堂见过文武百官,但那时她是四皇子, 此刻却是皇后。   秦珣又道:“不必担心, 只见一面就行, 很快的。”   “嗯。”秦珩轻轻点了点头。她不可能一辈子不见他们。   皇帝大婚以后,皇后要接受百官的拜见。文武百官早早在殿前等候,对这位皇后,不免心生好奇。——不知道皇帝执意要娶的人,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   众人翘首期盼中,有内监高呼:“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众人打起精神, 匆忙行礼。   秦珩一身盛装, 同秦珣一起出现在殿前。   百官之中不乏对皇后心生好奇的, 打量之后,均是暗惊,甚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脸的不可置信。   皇后孟氏容貌明艳,站于皇帝身侧,分明是一对璧人。单看其容颜气度,原也能与皇帝相配。只是, 让人惊讶的是,她的脸像极了早逝的齐王秦珩。   向帝后行礼后,有人忍不住看看皇帝,再看看皇后,眼神不自觉地就有些微妙了。   难怪皇帝忽然改了主意,同意立后;难怪武安侯忽然蹦出一个女儿;难怪皇帝非要在章华宫大婚,难怪……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啊。   齐王在世时,众人皆知晋王同齐王交好,不过没人想到,两人竟要好到这般境地。   看来皇帝对晋王很真情实感啊,就连立后都要选个同他容颜相似的……   “众卿平身吧。”秦珣神色淡淡。   众位大臣依着规矩行礼,但是神色各异,不少人心中不由地有了一出大戏。   秦珩作为皇后,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算是结束了百官参见皇后这一环节。   朝臣退去,帝后二人方按规矩去参拜先皇先皇后。   先皇的原配陶氏被废,先皇改立了秦珣的生母为后。   秦珩此时已经淡然了许多。方才在大殿上,她看到了百官眼中的讶然,不过,他们再惊讶,却无一人出声质疑,她暗松一口气,心说大概就是这样了。他们会生疑,但也仅仅是生疑而已。   皇兄正大光明地娶了她,立她为后,以前的熟人顶多为认为她和齐王相似,可又有谁真的能肯定她就是早逝的齐王呢?她想,其实真的怀疑也无所谓了。——反正别人也拿不住证据。   秦珩不记得皇兄的生母,不过在参拜先皇时,她心情有些复杂。——他曾经以为这是她的父亲,然而并非如此。她后来知道他曾恨她入骨,甚至还想将她和母妃等人挫骨扬灰。   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些好奇,如果父皇知道,她就是秦珩,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是暴跳如雷,极力阻止?还是想方设法取了她的性命?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意思了。毕竟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秦珩沉默着施礼,暗暗叹了一口气。   之后拜神明、拜祖宗,待一切程序走完,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   秦珩今日穿着厚重的皇后礼服,脸上微有薄汗。   秦珣牵着她的手,在她耳畔轻声问:“可是累了?”   “嗯,是有点,不过还好。”秦珩冲他笑了一笑。——其实倒也不全是累,而是热。这一身皇后正装,实在是太重了。   “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好好歇歇了。”秦珣双目微敛,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以示安抚。   “嗯。”秦珩大力点头,嫣然一笑,悄然松一口气。她心说,当皇后还挺累的。   回到章华宫后,秦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备水,她要沐浴更衣,第二件则是吩咐小厨房,给她准备一份冰雪冷元子。   换上轻便的夏装,吃着冰雪冷元子,她才渐渐放松下来,对一旁的秦珣道:“哥哥,当皇后好累啊。”   她才一日就觉得疲惫,也不知道陶皇后二十年“贤后”是怎么当的。   秦珣神色微变,手上动作也微微一顿,他唯恐她因为觉得麻烦而心生退却之意。于是,他忖度着道:“也不是天天都这样。刚大婚事情多一些,以后没那么累的。”   秦珩看他紧张,心里莫名觉得好笑,她咯咯一笑:“我知道的,我又没说不做。这话我只对你讲啊。”她说着,舀了一勺冰雪冷元子,就往秦珣口边送:“你也吃呀。”   她这不自觉的亲昵,教秦珣心情大好。他眼眸低垂,顺势含入口中。   冰雪冷元子冰凉可口,秦珣的眼神却变得炽热起来:“瑶瑶……”   “嗯?”秦珩含笑收回勺子,犹自不觉,小声道,“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甜甜的,凉凉的……”   秦珣默不作声,心里却道:我知道的。他记得她第一次送他东西,就是冰雪冷元子。思及此,他不由地想起那碗进了阿武腹中的冰雪冷元子。   “呀。”秦珩忽然低呼一声,想起一事,轻声道,“我嫁给了皇兄,掬月姑姑还不知道呢。”   ——她原本对掬月并非全意相信,但是那次她自皇兄身边离开,巧遇掬月姑姑,得其收留,被其掩护,她才真正信赖掬月姑姑。她同皇兄大婚,这样的大事,没有教掬月知晓,以后恐怕还得慢慢解释。   “没事。”秦珣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以后再告诉她就是了。”   秦珩点头,不再多话。   皇帝大婚,规矩繁多。祭拜祖宗神灵,接受文武百官的参拜之后,秦珩又同秦珣一起面见宫人,宴请武安侯等人。   连着数日都在忙碌中度过。   尚留在别院的前太子秦璋托人送了一幅画。那画上赫然是一对交颈鸳鸯,两只鸳鸯的头都是白的。   这幅画深得秦珣的心。他也想同瑶瑶恩爱到白头。缓缓笑了笑,他心说,皇兄有心了。   新帝大婚后的第四日上,就有大臣上书建议重修齐王的坟墓。这位李姓大人在奏折中提到齐王当年是为了在河东救灾才殒命荆棘崖,而当时又匆忙下葬,太过草率,理应重整坟墓。   见到这样的奏折,秦珣勾了勾唇角,本欲放在一边,但转念一想,真放到一边了,反倒会让人生疑。他点了点头,面带怅然之色:“准了,此事就由爱卿负责吧。”   “是!”李大人强压着心里的激动,连忙应了下来。   新帝大婚后不久,就下令重修齐王墓。此事传开之后,之前浮想联翩的人们,不免想的更多了一些。   秦珣此时还不知道,如今坊间偶有传言,说他看重齐王,所以立了一个和齐王容貌相似的姑娘为皇后。更有甚者,说他不爱美色,是因为对自己的弟弟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可惜齐王早死,他不得已才找了替身。说皇帝爱重皇后,看似因为皇后,实则因为齐王。   甚至是齐王的“死”,也有人觉得这中间大有文章,焉知不是因为齐王不愿与自己的亲生兄长有不堪的关系,所以故意寻死呢?   这种传言,秦璋自然是不信的。他仍记得三弟与四弟自少年时期就感情深厚,说三弟以瑶瑶姑娘为替身倒也罢了,说三弟逼死四弟,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   丁如玉抱着怀里的孩子,轻声道:“这些事情,左右跟咱们没关系,相公不要多想。”她心说,只怕相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四弟就是那个瑶瑶姑娘。   这隐隐约约的传言,连掬月都略有耳闻。——她自然是从高光宗那里得知的了。   高光宗先时因为《潜龙腾渊录》和《青娘传》被白七带走,吃了几日牢饭。被放出来之后,他在心里对年轻的皇帝就又有了一些怨念。   ——虽然说他最后被无罪释放了,但是他被人捕风捉影随便找了个由头关进大牢,他不服气。尤其是他出狱之后,那个杨家小娘子再也没了踪影,更教他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快。   当时继母杨氏告诉他:“你不用问她了,她找到了她兄长,投奔兄长去了。”她看了他一眼,续道:“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高光宗那时冲口回答:“不回来便不回来,谁又稀罕她?”   话是这么说,但不可否认,他心里憋闷了许久。——他好歹是因为她的缘故被抓,她竟然连回来看他一次,跟他告别都不曾,直接就走了。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这次皇帝大婚,高光宗隐约听说皇帝娶了一个出身不明却和齐王容貌相似的姑娘,他心底隐约又生出一丝恶感来。不过他现在比先前聪明了一些,说话行事也谨慎了许多。这种话,不肯再对外人讲,但是对着自家人,他忍不住感叹了几句:“可惜,可惜!若是秦氏先祖地下有知,肯定会教训这个不肖子孙。”   高屠户奇道:“怎么回事?”   高光宗看了父亲一眼,又看看继母,将他在外边听到的传闻一一说了出来,末了又道:“别的不能断定,孟皇后出身古怪,又跟先前的齐王长的一样,这是真真的了。”   他想到杨家小娘子曾因为新帝与他争执,心中更添不快。   掬月闻言,心头一跳。——皇帝大婚她是知道的,但是皇后娘娘同齐王容貌一样,她却是不知道。她心下暗惊,难道这世上还有人同殿下长的一样?不可能吧?   她颤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高光宗轻哼一声,“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外边人言之凿凿,说皇后容貌酷似齐王。”   掬月神色微变,久久沉默不语。   那个孟皇后,不会是殿下吧?可是,这怎么行呢?他们不是兄妹吗?怎么能……   掬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次日清晨,她早早地租了一辆马车,向皇城而去。——她记得皇帝先时说过,准许她进宫多陪陪殿下。他是皇帝,金口玉言,这话想必还作数。   皇帝果然没为难她,听说她进宫,直接教她去章华宫见皇后。   听说见皇后,掬月心神一震,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章华宫她并不陌生。皇帝大婚不久,章华宫的红色装饰还未完全撤下。掬月教人通传了一声,静静等待皇后的召见。   不多时,通传的宫人就笑着告诉她可以进去了。   掬月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进正殿。   殿上一个美人儿看见她,站了起来。   掬月心里一咯噔,脚步微停。这做妇人打扮,明艳惊人的,不是殿下又是谁?   果然,果然是殿下做了皇后。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浅浅的呻吟,似哭似笑,怔怔地站在了原地,心头一片茫然。   秦珩轻叹一声,屏退众人,上前一步,轻声道:“姑姑今日怎么想起进宫了?”   掬月一把拉住了她,颤声道:“殿下真做了皇后?殿下,快告诉奴婢,这不是真的!”   秦珩眉目间的笑意略微收敛了一二,她正色道:“姑姑,我的确做了皇后。”   掬月低呼一声,后退数步,连声道:“这怎么行?殿下,这怎么行?”   她心说世人不知道,可是殿下自己应该知道的,她同皇帝,是兄妹啊。这不是乱伦,又是什么?她紧紧拽着秦珩的胳膊,急道:“是不是皇上逼你的?殿下!”   她犹记得殿下当日是想跟皇帝划清界限的,若非高光宗的事情,殿下肯定不会回去找皇帝。现下这般,是不是因为高光宗?   掬月心头闪过许多念头,内心一片凄惶茫然。   秦珩笑笑,心中有些酸涩,亦有些暖意。她请掬月坐了,轻声道:“姑姑,你先听我说。”她顿了一顿,缓缓道:“他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在掬月震惊的眼神中,她轻轻一笑,续道:“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姑姑,我其实不是父皇的骨肉,我同皇兄也不是兄妹。”   “怎么可能?!你就是殿下啊!”掬月下意识反驳,“奴婢伺候殿下十多年,难道连殿下都认不出来么?!”   秦珩一笑:“姑姑,我确实是你认识了十多年的秦珩,是瑶瑶。可我,不是父皇的孩子。”说到这里,她眼中闪过一丝怅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母妃在进宫之前,大概就有了我……这件事,父皇也知道。”   “什么?”掬月更惊,脸色发白,她连连摇头,“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姑姑为什么说不可能?”秦珩问。   “珍妃娘娘进宫前确实曾说过自己有婚约,虽然满府上下不知道她说的婚约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不可能有孕入宫的。”掬月轻声道,“先帝在女色上颇为精明,珍妃娘娘承欢时,是不是处子,难道先帝会不知道?”   这话秦珩不好回答,她心说,掬月姑姑的话,至少侧面证明了母妃当初的确有情郎,的确不愿进宫。她含糊道:“要证明是处子,其实也不难吧?”   她记得杜姑姑说的,女子初次行房,会流血。许多人都是根据是否流血来判断是不是处子。若真如此,其实也不难伪装吧?   而且重要的是,爹爹已经承认了他在母妃进宫前同其有了夫妻之实,父皇又早早中了鸳鸯散。   掬月定定地看着自家殿下,过了许久方道:“就算是这样,那,那殿下也不能嫁给皇上啊!”   “为什么不能?”秦珩不解,“皇兄对我好,又想娶我,我为什么不能嫁?”   她若不嫁给皇兄,又能嫁谁呢?她想,这世上再没有人待她,像他待她那样了。而且必须得承认,她在他身边,内心也充满了安定,也觉得很快活。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嫁?   掬月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殿下呢?”   “什么?”秦珩微怔。   掬月轻叹一声:“殿下说,皇上对你好,想娶你。那殿下自己呢?殿下自己也想嫁给皇上吗?”   秦珩轻轻“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唉……”掬月又是一眼,缓声道,“奴婢记得,殿下小时候最大的心愿,是有朝一日能离开皇宫,过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时候,殿下还说过,希望能早些封王,最好能到封地去。那样,就谁也管不着咱们了,是不是?”   她的话,唤醒了秦珩的一些回忆。秦珩脸上没多少表情,可是眼中分明闪过一丝怀念。   掬月看她这样子,有些心疼:“殿下这一辈子,都要长居深宫么?”   “长居宫中,其实也很好啊。”秦珩慢悠悠道,“我自小在宫里长大,以后老死宫中,也没什么不好。”她也曾想过试过离开,但是两次离开,两次或主动或被动,都再回来。她想,大概是天意如此吧。   她轻轻拉了掬月的手,笑了一笑:“姑姑可能不知道,我这一生所求,只不过是身安和心安。我想平平安安活着,我想高高兴兴活着。这些皇兄都能帮我实现,他只是要我嫁给他,留在他身边,我为什么不同意?”   “殿下!”掬月更心疼了,只是为了这些吗?   秦珩又是一笑,声音渐低:“而且,我也不想离开他。”她面颊微红,略带羞意:“我想同他一直在一起。”   “……”掬月怔怔地看着她。   “姑姑,我这话只告诉你。”秦珩轻声道,“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想过嫁给除了他以外的人。”   不管她最初是什么目的,他都占据了她生命中太多的时光,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掬月听她这样说,动了动唇,终是没再说什么。沉默半晌,掬月方道:“殿下一定要好好的。”   秦珩点头而笑,想了一想,她转了话题:“对了,姑姑,我听说,高大哥娶亲了?”   她记得三月份时,皇兄说高光宗快要娶亲了,暗示她不要去高家添乱。如今已是六月,掬月姑姑也有空闲时间进宫了,是不是说明高光宗已经娶亲了呢?   “殿下听说谁说的?还没有啊。”掬月一脸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   瑶瑶:我哥说的。   第101章 坦诚   秦珩心头一跳, 面露讶然之色:“没有吗?”   掬月看她神情, 有些纳闷, 但还是笑了一笑:“还没……”   她那个“有”字还未出口,就听到身后脚步声,年轻皇帝的声音蓦然响起:“掬月姑姑来了?”   掬月一怔, 连忙行礼:“掬月见过皇上。”   秦珣原本要直接回章华宫, 却得知瑶瑶屏退了众人, 在与掬月姑姑单独说话。他信步而至,不想正听到掬月与瑶瑶的对话。   瑶瑶那句“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 我从来没想过嫁给除了他以外的人。”听得他心头一荡, 脚步微停, 恨不得立时将她揽在怀里, 肆意爱怜一番。——她对着掬月所说的这句话,应该是她的肺腑之言吧。   秦珣勉力压抑住心头的激动,本想再多听几句, 却不想瑶瑶话锋一转, 竟问到高光宗身上了, 还问起了高光宗的身世。杨掬月竟说高光宗还未娶妻。   听到这里,秦珣心知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他当即走出。   秦珩看到他,亦是一笑:“哥哥,我同姑姑说话呢。”   秦珣颔首:“嗯。”他极为自然地走到秦珩跟前,伸手揽了她纤细的腰肢,同她一起坐下, 含笑看向掬月:“掬月姑姑有些日子没到宫里来了。”   对于在外人面前亲昵,秦珩有些不大适应,亦有些羞窘。她试着挣脱了一下,没能挣开。当着掬月姑姑的面,她也不好太过认真教他面上不好看。于是,她任他揽着,还轻轻笑了笑。   掬月见两人亲近,面上微红,自忖不该久待。她笑道:“是呢,这段日子家里忙,也就没进宫。看见皇上和殿,看见皇上和娘娘好,掬月也就放心了。”   秦珣点头:“嗯。”   掬月看他神色,轻轻“啊呀”一声:“倒是忘了。掬月今日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该早些回去了呢。”   秦珩微怔,亦有些不舍:“姑姑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这就走了?”   “如今不比从前,不好在宫里久待。”掬月笑道,“娘娘要是哪一天想起我了,教人去传唤一声,我这就来了。”   她看着秦珩,眼神温柔。她的殿下,经历了那么多,方走到今天。她希望她的殿下以后都能幸福安康。她又悄悄看了看皇帝,他自进来之后,视线一直在殿下身上。殿下是幸福的吧?至少比她娘,比她姨母幸福。   秦珩点了点头:“也好,反正姑姑就在京城,也方便得很。”她稍一用力,挣开秦珣放在她腰间的手,站起身来:“我送送姑姑。”   “不用不用。”掬月连忙摆手,一脸惊惶,“娘娘不可,这就折煞掬月了。这皇宫,我熟得很。”   秦珩只得作罢:“那我教人送姑姑吧。”   她说着扬声唤了宫人进来,送掬月出宫。   待掬月同宫人离开,殿中只剩下了秦珩与秦珣两人。   无外人在侧,她正好有话要问他。她咳嗽一声,故意板了脸:“哥哥,刚才姑姑还在这里呢,你做什么?”   秦珣站起了身,想把玩她的头发,但见她的头发已经梳成了发髻,他只得放下手,自她背后抱住了她,低声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你先松开我。”秦珩伸手去拿他覆在她腰间的手,“咱们先说会儿话。”   然而他的手紧紧束缚在她腰间,她那点力气,根本无法撼动。   秦珩深吸一口气:“哥哥!你别闹!”   仿佛他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秦珣低笑一声,将下巴轻轻搁在了她肩头:“我没闹,你说吧。”   秦珩心里涌上一些无奈,她咳嗽一声,认真道:“以后在外人面前,你稍微收敛了一些。这样,也太不端庄了,会让人笑话的。”   “谁笑话?”秦珣应声道,“傻姑娘,掬月姑姑看咱们好,才不会笑话,反而会高兴。”他顿了一顿,又道:“瑶瑶,我今天……”   “还有一件事。”秦珩正色道,“高大哥是怎么回事?”   “什么?”秦珣心里一咯噔,却佯作不知,“什么高大哥低大哥的?”   “掬月姑姑的继子啊,上次我说我想去看姑姑,你说她的继子要娶亲,家里忙,我去了会打扰他们。我今日问姑姑了,根本就没有这回事!”秦珩没能挣开他的怀抱,但是伸出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你竟然骗我!”   趁秦珣吃痛,她终是从他怀里逃了出来,后退两步:“你是不是骗我?”   她倒不是在乎高光宗是否成亲,她不满意的是,他竟然随口骗她。   秦珣一脸讶然:“哦,你说他啊,我上次确实听说他要娶亲了,难道还没娶吗?这是什么缘故,我倒不知道了。”   他神情如常,无一丝异样,秦珩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心说这种事情,他确实也没有骗她的必要。她小声问:“你说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秦珣双目微敛,唇角轻扬。他心里想的却是,掬月办事太不靠谱了,这都七八个月了,他自己都大婚了,高光宗竟然还没成亲?!   秦珩看他神情自若,有些疑心自己想多了。她轻轻“嗯”了一声:“也没什么,我就问问。”   她跟高光宗虽说相识了一场,可是对方是否成亲,真跟她关系不大。   秦珣忽然上前一步,拉起了她的手,他笑了一笑,唇角上扬:“瑶瑶,方才你和掬月姑姑说话,我听到了一些。”   “什么?”秦珩愕然,“你说什么?”   他执起她的手,小心放到自己唇边,低头亲吻:“我听到了你对掬月姑姑说,你想嫁我,除了我,你从没想过嫁别人。”   他抬眸看着她,一字一字道:“瑶瑶,我也从来没想过娶别人。”   他虽然娶了她为妻,可是他内心深处,仍隐隐不安,唯恐哪一日她就会离他而去。   “我……”秦珩很意外自己和掬月姑姑的话竟给他听到了,看他眼中溢满欢喜,她心中有些酸,有些甜。她定定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嗯。”想了一想,她补充道:“和哥哥在一起,我很开心。”   秦珣心里大喜,他咳嗽一声,稍微别过脸:“这话我信,你从小到大都喜欢缠着我。要不是跟我在一起很开心,你会这么做?”   他松开了她的手,自己走到案边,拿起茶壶斟了杯冷茶,自己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从秦珩的角度,堪堪可以看到他微红的耳根。她心里想笑,又有点酸涩。她小时候接近他,并不是因为跟他在一起很开心。   只是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她迟迟不说话,秦珣有些惊讶,回身看向她,见她神情怔忪,他心中不安:“怎么了?我,说错了?”   “哥哥……”秦珩思忖良久,上前拉住了秦珣的手,轻声道,“其实我小时候……”   “嗯?”秦珣不等她说完,就将她耳际的一点碎发给理顺了。做好这一切,他才含笑看她,“你小时候怎样?”   “也没什么。”秦珩鼓起的勇气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她笑笑,深吸了一口气,将脑袋埋在他胸前,低声道,“我那时候想,要是能成皇兄最重要的人就好了。”   她那时想尽办法,就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能让他把她当成兄弟,能在她身份暴露时,饶她性命。却不想会发展成今天这样。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秦珣听这话有些奇怪,但并未往心里去。他只是抱紧了她,笑道:“恭喜你,成功了。”   她如愿成了他最重要的人。   因为今日这事,秦珩心中渐渐生出不安来。面对着皇兄,她又有些若有若无的愧疚。毕竟在一开始,她是刻意接近,而他对她却是坦诚相待。   是夜,秦珩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枕着皇兄的胳膊,依偎在他怀里。六月的夜,两人离得近,是有些热。她悄悄往旁边移了移。   她动作不大,可秦珣仍是睁开了眼。   “怎么了?”许是似醒非醒,秦珣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没事,你睡你的吧。”秦珩小声咕哝着,却被秦珣再一次拉入怀中。   “你睡不着?要不,咱们做点事?”秦珣声音低哑,眼神也略略危险起来。   “别!”秦珩一惊,睡意消了大半,她连连摆手,“不成不成。”   “嗯?不成么?”秦珣故作不解。   “不成,真不成。”秦珩软语道,“哥哥,你饶了我吧。你要是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好不好?”   秦珣点头:“好。”他换了姿势,一只手撑着头斜躺着,借着洒入帐中的月光看着她。从她光洁的额头,到她明丽的眉眼,再到她菱形如花的唇瓣。他目光下移,渐觉口干舌燥。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秦珩察觉到他眼中的炽热,忙咳了一声开口道。   “什么梦?”秦珣随口问。   “我梦见,我梦见哥哥了。”秦珩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寂静的夜里,她这声叹息格外清晰。   “梦见我为什么要叹气?”秦珣不解。   “没有,哥哥,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恼。”秦珩深吸一口气。她想,也许是深夜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方才她又做了这个梦,也许是她不想那么累了,她忽然想将一些事情给说出来。   虽然她并不知道说出来会怎样。   秦珣“嗯”了一声,他想不出她说什么事能让他恼怒。他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她打算离开他。——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   “我很小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到哥哥知道了我是女人,还要杀我。”秦珩轻声道,“我梦到你对我说‘四皇弟,或许我该叫你一声四皇妹?’”她在黑暗中看不清秦珣的神色,也不想去看他的反应,自顾自道:“后来,我就一直跟你好了。”   她虽然说的含蓄,但是已经道明了大部分真相。她接近他,不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很开心,也不是因为她心里想亲近他,而是因为那个梦。   她自己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十岁的她,因为一个几乎以假乱真的梦,就刻意同皇兄交好了数年。后来遇着机会刻意假死,多年的亲近说斩断就斩断。   秦珩轻轻闭上了眼,她不知道皇兄会是怎样的反应,是勃然大怒,是失望,抑或是不信……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希望他是什么反应了。   黑夜很安静,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秦珩低声道:“哥哥,你恼了我么?”她缓缓伸手,试图去捉他的手,自己胡乱摸着,摸了个空。她心头莫名一急,又略微生出些悔意。   她干嘛要把这些说出来?没有任何人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的真正想法,她不说,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但她今夜说了出来,就得全力承担后果。   忽然,她的手被人包裹住,手上的暖意一下子涌入了心间。她一惊:“哥哥?”   “你那时候,做过很多这样的梦吗?”秦珣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什么?”秦珩微愣,随即醒悟过来,她摇摇了头,“没有。姨母过世的时候,我做了这样的梦。”她在黑夜的遮掩下,身形微动,悄悄靠近他,将头倚在她怀中,轻声道:“我姨母临终前,把我叫到跟前……”   想起旧事,她心中略酸,声音也有了些哽咽。她将丽妃病重时承诺她讲明真相护她安全却又临时反悔的事情缓缓说出来。她声音极低:“哥哥,那时候,我又气又怕,然后就晕倒了,就做了那样一个梦……”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或许她自己不曾注意到,她的热泪,一点点浸湿了他本就不厚的寝衣,一滴一滴流进了他的心里。   秦珣心想,或许在一开始听到她亲近他的缘由时,他心中确有惊怒失望,满满的不可置信,但是听她说完丽妃的事情,那惊怒渐渐被心疼和怜惜所取代。   那时候她十岁,十岁的孩子被自己嫡亲的姨母所欺骗,偌大的后宫中没有一个可信赖的人。他想,她亲近他,讨好他,与其说是相信了那个不明所以的梦,不如说是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所以,你就开始跟我走得近?”秦珣低声问。   算算时间,她开始主动向他示好,确实是丽妃死后的事情。只是他少年时期一直以为是四弟孤苦伶仃,所以对他生出了孺慕亲近之意。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吗?竟是一个梦吗?   他们一直纠缠,竟是因为一个梦?   秦珩看皇兄的反应,并不像是着恼的样子,她略微松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道:“是啊,我怕有朝一日梦成真,你真会杀了我。我想着,我对你好,你也对我好,那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也不舍得杀我了……”   秦珣哭笑不得,轻轻“唔”了一声。他心念微转,又想起一事,不由皱眉:“如果你梦到是别人发现你的秘密,你也会去跟那个人亲近?”   想到那种可能,他心生不快。   他这话说的四平八稳,可秦珩心里一咯噔,敏感意识到这问题不能胡乱回答。于是,她小声道:“不是啊,我梦到的就是皇兄啊。”她笑了一笑:“没有别人,就是你啊。”   她说的笃定信赖,秦珣心里的不快稍微散去了一些,轻哼一声,心头有点酸涩,亦有点庆幸。幸好是他。   秦珩小声道:“不过皇兄对我很好,我也是真的想对皇兄好。”说这话时,她稍微有那么一些心虚。   然而秦珣却听得舒坦了不少,他“嗯”了一声:“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亲近的。”   ——秦珩听这话有点莫名其妙,轻轻问了一句:“什么?”   秦珣伸手拨了拨她靠在她胸前的脑袋:“好歹是个皇子,向我示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为什么跟你走得近,你心里没数?”   初时的惊怒失望过去,他发现他对她接近她的缘由并没有多在乎。她对他的心意是真的就行了。她真正让他看重,不是那一碗冰雪冷元子,而是在危急关头替他挡危险,是两人多年相处。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他年少势微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陪在他身边,用笨拙的方式竭尽全力地对他好。无论她是什么目的,她都是他在这冰冷的皇宫中最大的暖意。后来得知她是女子,知道他们不是兄妹,他就想留她在身边,一生陪伴。   对她能说出这些,他内心深处竟隐约有点欢喜。她敢这么说,是因为对他完全信任了吧?想到她今日对掬月说的话,他更是欣喜。   “哥哥……”秦珩有点慌乱,怔怔地问,“为什么?”   秦珣没有回答,而是悄然抚上了她的脸颊。他身形微动,一眨眼间,已经覆在了她身上。   “啊!哥哥……”秦珩低呼一声,“你……”   她的声音已被他吞入口中。   他在黑暗里吻上她的唇,继而微微上移,吻上她的眉眼。他在她头顶上方,低笑一声:“瑶瑶,你跟我提旧事,我也想跟你提旧事。”   “什么旧事?”秦珩隐约看见他眼中的光亮,莫名有点紧张。她伸手抵着他胸膛:“那,你起来,咱们好好说。这样,怎么说话啊?”   秦珣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唇,他微微摇头:“不能起来,就得这么说。”   他灼热的呼吸就在耳畔,秦珩只觉得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轻声道:“说什么呀?”   可能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说这话时,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娇媚。   爱妻就在自己身侧,衣衫单薄,娇媚入骨。秦珣手心潮热,口干舌燥。他声音喑哑:“咱们来说说欢喜佛吧?”   “……”秦珩胀红了脸颊,嗔道,“哥哥!”   “你羞什么?咱们一起看得,现在说不得?”秦珣轻笑,手上也没闲着,已然褪去了她身上的寝衣,“那欢喜佛花样极多,咱们什么时候再去瞧一瞧?”   秦珩羞不能抑,一听到“欢喜佛”就觉得尴尬难堪又羞窘。然而她今夜到底是有点理亏心虚,也不好强烈反对,只轻轻“嗯”了一声。但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急道:“这事以后再说吧,你说了不欺负我的。”   第102章 出宫   “这又怎么算欺负?”秦珣低笑一声, 倾身吻上了她的唇。   夜还很长。   秦珩大婚以后的生活跟先前变化不大, 她依然住在章华宫, 每日同皇兄一起。若说不同,是她的身份变了,跟皇兄的关系也变了。   做了皇后以后发现, 皇宫的杂事并没有她想象的多。先帝的那几个老太妃们自己偶有争执, 但是还无人敢闹到她跟前来。她将一些事务交给若干能干的嬷嬷, 大事自己决断,并不像当日的陶皇后那样事必躬亲, 倒也省心不少。   只是太皇太后似是颇为喜欢她, 偶尔竟会叫她到寿全宫去, 为其念一段佛经。   秦珩自己识字, 却不大信佛。但是太皇太后既有吩咐,她作为小辈,也不好推辞。若有太皇太后传唤, 她就前去寿全宫念上一小段。   她声音清润甜美, 太皇太后静静听着, 慢慢转动着佛珠。待她一段念完,才轻声道:“好孩子,喝口茶润润嗓子。”   有宫人奉上热茶。   秦珩接过茶杯,道谢后喝下:“皇祖母,孙儿还有些事情……”   “你既有事,那哀家就不久留你。”太皇太后抬眸,“你且回去吧。”   秦珩点头施礼:“是, 孙儿告退。”   她刚行得两步,又被太皇太后叫住。   秦珩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笑笑:“皇祖母还有吩咐?”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瞬,缓缓摇了摇头,轻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秦珩垂首而立:“不知是何事。”   “皇后会作画吗?”太皇太后转佛珠的动作轻轻一顿。   秦珩心头一跳,一些久远的记忆蓦然浮上心头。她笑了一笑,轻声道:“学过一点点,谈不上会。”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她挥了挥手:“你去吧。”   秦珩施了一礼,缓缓告退。她心说素来不大见客的太皇太后几次叫她到跟前,又问她是否会作画,多半是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这位皇祖母却不甚了解。——或者说,她猜不透皇祖母的心思。有时候她觉得皇祖母什么都知道,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这位老太太真的如同表现出来的那样,什么都不理会。   秦珩心中略有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件事告诉皇兄。她轻声道:“我总觉得皇祖母可能知道了我是谁,当然也有可能她只是起疑,并不确定。”   “是么?”秦珣只是一笑,并不甚在意,“她不会知道的,当年的四殿下已经死在了荆棘崖,天下皆知。朕的皇后不过是与他容貌有些相似罢了。再说,即使她知道了又怎么样?老太太专心礼佛,不是多事的人。这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若真有心,不如想想另外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一个关子,似笑非笑看着她。   秦珩心念微动:“什么事?”   “这个月是几月?”秦珣佯作无意问道。   “嗯?”秦珩微愣,“六月……”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哥哥别急,我记着呢。”   六月二十九是皇兄的生辰,她又怎会忘记?她悄然走到皇兄身后,伏在他肩头,笑道:“哥哥的生辰,我怎么会忘?”   她柔软的身躯贴着他的脊背,秦珣心中一荡,心情大好,他轻轻“嗯”了一声:“是么?”   “是啊是啊,我骗你做什么?”秦珩轻笑,她想到自己那个做了快一年还没做好的荷包,莫名有点心虚。她想,无论如何,在皇兄十九岁生辰前,她一定要把荷包做出来。   她是这么想的,随后的日子确实也耗费心神去做这件事。可真正做好以后,她又有点不满意了。单单一个荷包,分量似乎太轻了一些。   她心思转了几转,想起掬月姑姑来。记得掬月姑姑上次进宫时说过,想她了,可以随时找她。秦珩心念微转,教人去请掬月姑姑进宫。   然而派去请掬月姑姑的人,却单独回来了。   秦珩有些诧异:“她不在家么?还是没找到地方?”   那人道:“回娘娘,确实找到了高杨氏的家中,那高杨氏也在家。只是她现下不方便进宫。”   “嗯?”秦珩微愣,“怎么个不方便?她身体不适?可请了大夫没有?”   她心说掬月姑姑在宫中生活多年,在宫里时身体有恙,她都是让黄太医给掬月姑姑看病的。外边的大夫也不知道医术如何。   “不是身体不适。”那人笑了一笑,“高杨氏是有喜了。”   “有喜?”秦珩更惊讶了,“你说的可是真的?她有喜了?”   掬月姑姑也有三十好几了,如今竟有了身孕么?秦珩不由地为她高兴。   “是的。”那人如实答道,“那高杨氏确实是这么说的。她初次有孕,可能会格外小心一些,所以恐怕暂时不能进宫。”   秦珩点点头:“本宫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是。”   通传消息的人走后好久,秦珩欢喜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掬月姑姑全心全意照顾了她多年,如今掬月姑姑有孕,她自然也心生欢喜。也不知掬月姑姑孕期反应大不大?身子骨可还撑得住?高屠户父子对她好不好……   秦珩心头一时涌上许多念头,她很想立刻去看看掬月姑姑,去看看这个照顾了她很多年的女人。   待秦珣忙完公务,再回到章华宫时,秦珩便同他说起了此事。她笑道:“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秦珣见她脸颊微红,水眸晶灿,也跟着心情大好。他轻笑:“什么好消息?”   “掬月姑姑有身孕啦。”秦珩笑得灿烂。   “有孕?”秦珣听得“有孕”两字心中一喜,很快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掬月,那喜意生生打了折扣。他点一点头:“嗯,是好消息。”   掬月如何,他并不十分上心。他目光在她腰腹之间逡巡,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什么时候有孕,那才是真正的好消息。”   他声音不大,但是灼热的呼吸就在她耳边,秦珩脸颊发烫,轻轻锤了他一下,嗔道:“哥哥……”   她心说,他急什么啊。他们才成亲不到一个月。   他们新婚燕尔,秦珣最爱她的娇态,他忍不住心中一荡,揽她入怀,煞有其事地安慰:“没事,不用羡慕他们,咱们也会有的。”   秦珩一噎,斜了他一眼,心说,我又没急,急的明明是你。   然而这话她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她轻声道:“哥哥,我想去看看掬月姑姑。”她之他怀中抬起头:“掬月姑姑待我很好,而且我那两个月蒙她收留。她如今有孕,按理说该有娘家人去看望的。可她娘家已经没人了。我就做她娘家人好了,我去看她。”   秦珣笑意微敛,状似漫不经心道:“是么?”   瑶瑶想去看望杨掬月,他并不阻拦,但是想到杨掬月的那个继子,他心头莫名有些不快。那本《青娘传》的内容他现在可还记得呢,而且他与瑶瑶重逢的场景,他还历历在目。   ——虽然瑶瑶如今已是他的妻子,旁人觊觎不得。然而一想到有人惦念着瑶瑶,而且瑶瑶毫无所觉,还打算到那人家里去。他不由地心生警惕。   秦珩冲皇兄笑:“是啊,除了哥哥和爹爹,要数掬月姑姑对我最好了。”   秦珣低笑,轻轻捏了捏她嫩生生的脸颊:“好,那我明日陪你去。”   “啊?”秦珩诧异,疑心自己听错了,“哥哥陪我去?”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哥哥要是不放心,就叫小蝶陪着我。你日理万机的,不必为些许小事费神。”   她还记得当初在惠通书局,她、高光宗、皇兄都在。她这次去高家,并不想说明身份。但如果皇兄同去的话,就不大方便了。   秦珣双目微敛,唇角轻扬:“你的事怎么会是小事?”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也说了,你当日被高家收留了两个月。作为夫婿,我怎么能不跟你一起上门致谢呢?”   “宫外危险,哥哥如今身份不同以前,贸然出宫不好。”秦珩仍不大愿意,她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声音娇软,“哥哥。”   秦珣对她的撒娇极为受用,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然而却不肯退步:“你都说了危险,我怎能不陪你?”他伸手摸一摸她的发顶,温声道:“好了,明日下朝,咱们就去高家。以前没少出宫,这会儿知道怕了?”   见他执意要一同前往,秦珩不好与他争辩,她略一思忖,打算与他约法三章。她轻咳一声:“你要想去也行,但你必须得答应我几件事。”   “嗯?你说。”秦珣笑笑,看她一本正经,越发觉得好笑。   “高姑父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想吓着他们,所以,哥哥也不能随意表明身份。”   秦珣轻笑:“嗯,这又有何难?我应你就是。”   “还有一点,高姑父人热情,不过他的儿子脾气有点怪。如果因为不知道哥哥是谁,而有所冲撞,哥哥可别往心里去……”秦珩说着忽然注意到皇兄的神色略微不对,她心念急转,续道:“哥哥不要因为小事气着了自己,太不划算了。”   “嗯。”秦珣点头,心气儿略微顺了一些。他方才还以为她是要为高光宗说话呢。   “还有最后一件事。”秦珩瞧了他一眼,小声道,“哥哥的生辰快到了,届时我不管送什么礼物,哥哥都不许不喜欢。”   秦珣“唔”了一声,并未立刻应下,而是笑道:“这可不行。不过你放心,我若不喜欢,自己取就是了,绝不会为难你。”   他这话说的有点古怪,秦珩一时不能全然理解。两人又唧唧咕咕说了一会儿,算是将这件事定了下来。秦珣轻轻拍拍她的脊背,温声道:“我处理些公务,你先玩着。”   “嗯。”秦珩点头,自去忙自己的事情。明日就要去见掬月姑姑了,她也来不及再备礼物,干脆教人打开库房,亲自选了几样,打算明日带去。   ——掬月姑姑在她身边十多年,喜欢什么,她大致还是知道一些的。   次日秦珣下朝后,秦珩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一身常服的她亲自捧着衣衫递到皇兄面前,笑嘻嘻道:“哥哥,快,换衣裳,换衣裳。”   秦珣一笑,任她帮忙解下外衫,换上她备的衣物。看她为他忙碌,俨然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他心中暖流涌动,眼神渐渐温柔。   秦珩小心帮他衣带系好,又为他坠上玉佩,捋平衣角,打量了一番,方笑道:“好了好了!”   “好了吗?”秦珣竟有些不舍,希望她继续抚弄下去。   秦珩笑道:“好了好了,哥哥长的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是么?”秦珣淡笑,薄唇上扬。   秦珩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她这话可一点都不假,皇兄虽然是一身常服,但是眉目英俊,气质清贵,且威严有度,称一声“好看”丝毫不为过。   两人已经准备好,就不再多耽搁,秦珩教人带上她备好的礼物,命人驾了一辆寻常的马车出宫,径直往高家而去。   路上秦珩主动与皇兄讲起自己在高家时的情形:“高姑父是个屠夫,看着凶,不过他对姑姑倒挺好。姑姑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珣看了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哥哥想说什么?”秦珩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声问。   秦珣附在她耳侧,低声道:“咱们今晚回去,我也对你好,你说什么就什么。”   他的话乍一听没什么,秦珩眨一眨眼,捕捉到他说的“今晚”二字,脑海里光亮闪过,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黑夜中的场景,她羞红了脸,轻轻推开他:“哥哥又欺负我。”   秦珣只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   马车在高家门口停下。秦珣当先跳下马车,伸手去接瑶瑶。   秦珩自己也能轻松跳下去的,然而看到皇兄伸出来的手时,她动作微停,轻轻一笑,将手放在他手心,在他的帮助下,跃下了马车。   她双足刚踏上土地,就被秦珣一把拉进了怀里。她面上一红,站定后,悄悄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轻咳了一声。   秦珣使个眼色,随从连忙上前叩门。   “笃笃”两声后,听到门内一个声音道:“来了来了!”   紧接着,门被人从内打开,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   那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长的颇为讨喜。   秦珩一怔,心说,这又是谁?   她尚未开口,那个圆脸少女已然问道:“你们是谁?”   秦珩回头看看四周,并没有走错啊。她轻声道:“我是……”   “圆姐儿,谁啊?”   秦珩刚一开口,就听到了掬月姑姑熟悉的声音,她心里一喜,高声道:“姑姑,是我!”   说话间掬月已经走了过来。看见她,圆姐儿连忙将门大开,指着秦珩与秦珣道:“太太,我也不知道这是谁。”   掬月看见秦珣与秦珩,心中一惊,忙道:“原来是……”再看清两人的装扮后,她的话戛然而止。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来:“快请进来,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姑姑,希望没打扰到姑姑。”秦珣一笑,不着痕迹打量着四周。   “不打扰,不打扰。”掬月忙道。她心跳极快,有些慌乱,亦有些激动。她深吸了一口气,做了请的动作,将这两人请进门。   她又看看马车,忙叫圆姐儿去招待其他随从。   圆姐儿呆愣愣的,应了一声,上前请他们入内。却见随从马车夹层搬下礼物。圆姐儿一愣一愣的,待他们将马车搬进高家,她才回过神来,暗暗咋舌。   那厢秦珣与秦珩被掬月迎进厅中。——高家宅院不大,这个用来待客的堂屋,勉强可称作是厅。   掬月笑道:“那个圆姐儿是最近才找的。他觉得我身子重,不方便,就找了一个小丫头帮忙,老实得很。”   她打算亲自去给两人端茶倒水,刚拿起茶壶,就被拦了下来。   “姑姑不用客气。”秦珩神色恳切,“我们本是来看姑姑的,不是来给姑姑添麻烦的。放着吧。”她又笑了一笑:“姑姑先坐着吧。”   秦珣亦道:“掬月姑姑不必多礼。”   掬月只得先放下茶壶,她自己暗地打量了一下家里,暗暗觉得家里茶叶普通,恐怕不能入得贵人的口。一瞥眼瞧见圆姐儿,她快步出去,悄悄塞了些碎银子给圆姐儿,吩咐她去买茶叶。   她这些动作落在秦珩眼中,秦珩待要阻止,告诉她不必麻烦了,那圆姐儿已经揣了碎银子一溜烟儿跑了。   看见掬月姑姑拘谨,秦珩心里有些不自在,她暗暗瞪了皇兄一眼,心说只有她一人时,姑姑肯定不会这么紧张。   秦珣吃了她一记眼刀,有几分莫名其妙。他轻声道:“掬月姑姑坐吧,不用站着。”   “是。”掬月应着,自己坐下。   秦珣看她小心紧张,也有点尴尬。他轻咳一声,问道:“怎么不见家里别人?”   “是啊,姑姑,高姑父和高大哥呢?”秦珩轻声道。   掬月笑笑,殿下能称呼他们为高姑父和高大哥,可是当着皇上的面,她却不能这么应。她轻声道:“大的去出摊了,小的去书肆了,都忙得很。”   秦珩点了点头,她有些话想同掬月姑姑说,然而皇兄在侧,终究是有点不便。她能看出来,掬月姑姑很怕皇兄的。她瞧一眼皇兄,低声道:“哥哥,你先到外边去,我同姑姑说会儿话。”   秦珣笑意微敛:“什么?”   轻咳一声,秦珩脸颊微红,也不管掬月姑姑在侧了,她在皇兄耳边软语道:“你先出去嘛,我问姑姑一点事情。”怕皇兄仍不同意,她索性又加了一句:“我问问姑姑,怎么样才能早些有小宝宝。这话你听不得,你先出去。”   秦珣明知她是想支开自己,但是她这般软语哀求,又拿出“早些有小宝宝”,他心中顺畅,轻轻“嗯”了一声,缓缓起身:“我到外边走走。”   他冲掬月点了点头,便大步走了出去。    第103章 相遇   秦珣出去之后, 掬月才悄然松了口气。她冲秦珩笑笑:“教殿下笑话了。”   “姑姑说的什么话?”秦珩几步到掬月身边, 拉了对方的手, 小声道,“昨儿听人说姑姑有喜了,那该好生歇着才是。我们过来, 没给姑姑添麻烦吧?”   掬月含笑摇头:“没有。殿下折煞掬月了。”她悄悄看一眼外面, 并未看到秦珣的身影, 她轻声道:“皇上怎么也来了?”   “兴许是不大放心吧。”秦珩随口答道。她笑盈盈看着掬月,水眸晶灿:“姑姑, 你觉得身体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她对掬月肚子里的孩子有些好奇。   听她问起腹中胎儿, 掬月心中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柔情, 她悄悄抚上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 轻声道:“大夫也没说什么,就只说让好好养着。”她笑了一笑:“偏生他怕我累着,又找了个小丫头。那圆姐儿老实又有些呆气, 说是照顾我, 不如说是跟我做伴儿。”   秦珩点一点头, 掬月姑姑虽然似是在抱怨,但是话语里有显而易见的甜蜜。秦珩见她开心,也跟着高兴,笑道:“姑父也是好意。”   掬月想起一事,忽的拉过秦珩的手,轻声道:“殿下跟皇上……”   “什么?”秦珩不明白她的欲言又止。   掬月动了动唇,压低声音:“殿下如今是皇后娘娘, 若想地位稳固,还是得早些生下嫡子来。”   “……”秦珩飞红了脸颊,“姑姑。”她有些疑心掬月姑姑是不是听到了她和皇兄的话。   掬月正色道:“殿下不要羞,这是正事。皇上与殿下的确是自小相识,感情深厚。但是君王的爱,最是多变。他此刻把你放在心尖上,焉知三年以后如何呢?”她稍微放柔了声音:“先前的丽妃娘娘就是很好的例子。先帝宠爱丽妃娘娘,可丽妃娘娘没有孩子。在后宫里终究是不如意……”   秦珩小心抽出手来,唇角抽动,小声道:“姑姑,你说的我也懂。可是,我才成亲不到一个月啊……姑姑你是不是太急了一些?”   “殿下……”   “还有啊。”秦珩看着掬月,认真道,“他答应过我的,我也愿意信他。现在他心尖上是我,三年以后,十年以后也只能是我。”她顿了一顿,续道:“至于孩子,该有的时候就会有的。”   她心说,当年的丽妃娘娘可不是自己不能生,那是因为父皇被下药了啊。   这边两人说着体己话,那厢秦珣双手负后站在高家院子里,闲闲地打量着。不大的宅院,极有生活气息的布局,檐下还挂着一串腊肉。   忽而门被打开,秦珣抬头看去,一个身形高大的圆脸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正是高光宗。他今日提前从书肆回来。还未进门,就看到了停留在自家院子外的马车。他心下称奇,一进门,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人。高光宗愣了愣,下意识就要问一句:“兄台是……”   待看清那人的面容,高光宗神色一变,大声喝问:“你是谁?为何私闯民宅?”   他自然记得这个人,那日在惠通书局,就是这个人下的命令,带走了他,将他关在天牢。高光宗记得很清楚,那个白大人管眼前这个人叫“大人”,他却不知道这个“大人”是什么身份。   ——虽然他在天牢没有受苦,待了两日就被放了出来,但是高光宗想起此事,仍是满心怒火。   秦珣瞧见高光宗,亦是微微一怔。他缓缓勾了勾唇角:“私闯民宅?”他轻轻摇头,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轻笑:“那倒称不上,是上门做客。”   高光宗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也是不速之客。”   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厅堂里的人。掬月冲秦珩笑笑:“殿下,我出去瞧瞧。”   秦珩挽了她的手,笑道:“我同姑姑一起。”   两人一起走出厅堂。   掬月一眼瞧见高光宗,心说不好,忙高声道:“阿志,你回来了?”不等高光宗回答,她就又道:“你快瞧瞧谁来了?”   高光宗循声望去,待看清掬月身边的人是谁时,他双眼一亮,很快又意识到不对。   那是小杨氏不假,却是做了妇人打扮的小杨氏。她一身红衣,更显得肤白若雪。只是她那一头柔顺的青丝被梳成了发髻,如云一般。丑倒不丑,然而刺得他眼睛发痛。   “杨姨。”高光宗同掬月打着招呼,目光却在秦珩身上逡巡,“还知道回来。”   秦珩冲他笑了笑:“高大哥,咱们又见面了。”   她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再次站在高家院子,她颇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你成亲了?”高光宗直接问道。   “嗯?”秦珩愣了愣,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装扮,笑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想到自己忽然成亲,并未告诉旁人,她隐约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带些歉然:“当时有些急,没请你们吃酒,很对不住啦。”她说着冲秦珣招招手:“你快过来。”   高光宗自看到小杨氏后,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此刻见她的动作,才又重新注意到秦珣。他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硬邦邦地问:“你什么时候成的亲?嫁的谁?”   为什么她成亲,高家不知道?连大杨氏都不知道?还是大杨氏知道了却没告诉他?   掬月听他问的不像话,她悄然观察着皇上的神色,笑道:“你这孩子,刚一见面就这么多问题。”   高光宗摆了摆手:“你别打岔。”   掬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秦珩快走几步,到皇兄跟前,小声嘀咕:“怎么让你过来,你都不理我?”   她方才同他招手,他没看到么?   秦珣轻笑:“做什么?”他轻咳一声:“人家高公子问你话呢,你不是也没理他么?”   他盯着瑶瑶,很想听她亲口告诉高光宗,她成亲了,嫁了他,他们夫妻恩爱,伉俪情深。   秦珩这才回头看了高光宗一眼,答道:“哦,我上个月成的亲,嫁的他啊。”她指了指秦珣,略一思忖,又道:“他姓秦,排行第三,长你两岁。你,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叫他秦三哥。”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似乎不大对。但是她又不好直接说出皇兄的身份,就这么含混着来吧。   她说话时,秦珣只含笑看着她,对“秦三哥”这个称呼,不支持也不反对。   高光宗在他们两人低声交谈时,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等小杨氏亲口说出“嫁的他”时,他心中那些不快达到了顶峰。   她竟然嫁给了这个人!过去的记忆在一瞬间浮上心头。他是不是还做了这两人的媒人?   高光宗低声道:“是么?是在惠通书局结下的缘分?那还真是有缘了……”   秦珩看他神色有些不对,轻声道:“那倒不是。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她看向皇兄,又重复了一句:“我们从小就认识的。”   “是么?”高光宗扯了扯嘴角,语带嘲讽。   真认识很多年,在惠通书局的时候还要装作不认识?任他被人带走关进天牢?小杨氏说谎话的水平并不高明。既然是因为他的缘故搭上了线,为什么还要隐瞒呢?有意思么?   秦珣笑了笑,对高光宗的讥讽并不在意,他低头看一看瑶瑶,笑道:“是,有十多年了吧。”   这夫妻两人相偕而立,男的英俊,女的明艳,当真是般配。高光宗心里莫名不快,看小杨氏更不顺眼了。   当初他从天牢出来,听说她找到了自己的兄长,被兄长被接走了。他虽觉得不自在,可想着也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亲兄长是要比外三路的姑姑亲近一些的。然而后来数月她都不见踪影,似是从这世上凭空消失了。他心说,小杨氏好狠的心,竟然连回来看他们都不曾。   他也曾想着从杨姨那里打探一下她近况,但终究是觉得别扭,问不出口。如今她回来了,他心间刚涌上一丝欢喜,却看见他带了一个相公。   真是令人讨厌!   掬月察觉到这边状况不大对劲儿,她笑了一笑:“阿志,你问的也太多了。有客人上门,你不说热情招待,反而一个劲儿问东问西。”她说着转了话题:“你爹呢?还有圆姐儿也是的,教她去买茶叶,到现在还没回来……”   高光宗看了她一眼,闷声道:“我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还有点事,先回书房。”说完,直接奔进了书房。   他自书下取出一厚沓纸张。那是小杨氏第一次给他誊写的文稿,字迹规整而呆板,厚厚一沓。这一段时日,他闲着无事,会翻出来看看,看着这些字,他心里会稍微平静一些,他甚至从中找到了四个错字。   然而现下翻看,他只觉得更加烦闷。   高光宗这般做派,确实是失礼了。掬月面上有些尴尬,轻笑道:“他年纪小,不大懂事。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秦珩也有点尴尬,高大哥脾气怪,她是知道的,并不会往心里去。但是掬月姑姑这句“年纪小”教她很不自在。他比她还大了几个月呢。   然而秦珣却盯着高光宗远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转向掬月:“这位高公子,对掬月姑姑一直这么无礼么?”   高光宗身为继子,对杨掬月是这样的态度?   “嗯?”掬月微怔,忙笑着摇头,“不不不,公子误会了。阿志他脾气大些,对我还是很尊重的。”   她心说,初时可能抵触他,时日久了,已经好很多了。尤其是近来她有孕,他对她更加尊敬。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孩子的怪脾气又上来了。   秦珣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   经高光宗一打岔,秦珩倒是想起了另外一桩事,她在掬月身边说起这次前来所带的一些礼物:“给姑姑带的是些药材和补品,给高姑父的是药酒。不知道该给高大哥什么,我就让人备了笔墨纸砚。这是我和哥哥的一点心意。姑姑不要嫌弃。”   掬月急道:“殿下,这……”她心说,怎么会嫌弃呢?   秦珩拉着掬月的手,轻声道:“姑姑好好照顾自己。”   她原本打算在高家多待一会儿,陪掬月姑姑说说话,再叮嘱高屠夫父子好好对待掬月姑姑。但是高光宗似是不大欢迎他们的到来,而皇兄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正说着,高屠户高声喊着“杨大姐,家里来客人了?”推开了门。   一眼看到院中几人,高屠户微微一愣:“哎呀,姑娘过来了?”他看看秦珩的装扮,再看看秦珣,摸了摸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姑娘成亲了?”他搓了搓手,笑道:“好,很好。给姑娘道个喜吧!”   秦珩看见他,脸上溢出了笑意:“高姑父。”   秦珣亦他颔首致意:“高姑父。”   高屠户嘿嘿笑了两声,环顾四周,问掬月:“圆姐儿呢?又到哪儿偷懒去了?我带了块肉回来,今儿姑娘来了,添个菜。”   “出去买茶叶去了。”掬月说着,伸手去接高屠户手里的肉。然而刚一靠近,闻到那血腥味,她就一阵干呕。   “姑姑。”秦珩一惊,忙轻捶其后背,帮其顺气。   “不碍事不碍事……”掬月连连摆手。   高屠户嘿嘿一笑,有些得意地对秦珩道:“姑娘不知道呢,你姑姑这不是害病,这是害喜。不用担心。”   秦珩轻笑:“啊呀,那要恭喜高姑父了。”   她能看出来,高屠夫是真正的欢喜开心。   掬月停止了干呕,她面颊发红,嗔道:“你真是的,姑娘已经知道了。”她冲高屠户使个眼色:“你想添菜,自己做去。我跟姑娘说会儿话。”   “诶。”高屠户也不恼,嘿嘿一笑,“等会儿阿志回来了,教阿志先陪着侄女婿。我这就去下厨。”   他拎着肉,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儿就往厨房走。   掬月笑笑:“让你们看笑话了,他就是这样。”   “没有,不笑话,高姑父挺好的。”秦珩轻声道。   秦珣亦道:“是挺不错。”很明显掬月是低嫁了,不过这个高屠户看着对掬月倒还好。——至少比他儿子好很多。   “嗯。”掬月脸上露出了笑容,低声道,“虽说粗鲁了一些,心是好的。”想起一些往事,她目露怀念之色:“也是命。”   她在宫里时,从没想过她将来会是这样的生活。如今的日子虽说与她想象中相差甚远,但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等那个圆圆脸的圆姐儿买了茶叶回来,高屠户已经将饭菜做好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高屠户极力邀请他们留下用饭,然而掬月却不敢强求。她只拿眼睛看着秦珩,含笑道:“吃一些再走吧。”   秦珩点头之后,秦珣自然没反对。   饭菜摆好以后,高光宗才自书房走了出来。   圆姐儿打了饭菜去招待秦珣带的几个侍从,其余等人都在一起用饭。   一看见秦珣等人,高光宗的神色就更难看了。高屠户在同秦珣搭话,如同一个普通的长辈一般问他家住哪里,做什么营生,兄弟几人等等。   秦珣从小到大很少有这种经历,他觉得有趣,能答的就都答了。   高光宗简单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碗筷,面无表情:“我吃饱了,你们继续。”   他起身离开,高屠户有些不解:“阿志,你……”   家里来了客人,他不招待也就罢了,还阴阳怪气的,摆脸子给谁看?   高屠户冲秦珣歉然一笑:“他不懂事,你别见怪。”   秦珣只是一笑,并不在意。   高屠户虽然不知道秦珣是什么身份,但看其衣饰气度也隐约能猜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既为小杨姑娘有此佳婿而欢喜,又欣喜于高家也能有这样的远亲。他初时还有些期待,希望儿子能同这位秦三公子交好,多认识点人,多积累些人脉。可是他的儿子不大争气,根本就懒怠跟人说话。   秦珣同秦珩离开高家时,高光宗也没出面,只高屠户夫妇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待他们走后,高光宗才自书房走出,问道:“走了?”   掬月瞧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走了。”她动了动唇,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一种将那两人身份挑明的冲动。但很快她又压了下去。   告诉了他,除了吓到他,并没有什么用。   高屠户将儿子拉了过去,小声数落:“阿志,你怎么回事?今日客人在呢……”   高光宗有些许不耐:“没事,就是身体有点不舒服。爹,你问了半天,问出他是干什么的了吗?”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唔。”高屠户一噎,仔细回想了一下,还真没问出来。他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又道:“不说这个,你的性子得改一改。还有你对你杨姨,也得好一些。她也不容易,而且你也知道,她在宫里还认识贵人……”   “我知道,我知道……”高光宗不胜其烦,轻轻摆了摆手。   他初时以为大杨氏只是宫里放出来的大龄宫女,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三十来岁才放了出来,又做了他的继母。是以他对其没什么好感。还是后来相处的时日久了,她在他心里的印象才渐渐好转。新帝登基后,她竟能被数次召进宫去,也是让人称奇。   高光宗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不等他看明白,就又消失不见了。   晚间他躺在床上,白天的场景如同画一般一幕一幕浮上他的心头。明艳照人的小杨氏做了妇人打扮,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语笑嫣然。   他只觉得心里头说不出的憋闷。   真是,太让人讨厌了。   她嫁给谁不好,竟然嫁给那个人!   是了,她说那个人姓秦,排行第三,长他两岁。   他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猛地坐直了身体。    第104章 行刺   据他所知, 京城里头,确实有个长他两岁的秦三公子, 但那人却是当今皇帝。   他恍惚记得当初前太子被废时,他曾经提起现在的皇帝当时的晋王,称其极有可能是阴险毒辣之人。当时小杨氏的反应……   不,不, 不, 一定是他想多了。   不可能的。   秦是大姓,姓秦的排行第三,且长他两岁的人, 不知道有多少。再说,他们不过是普通人家, 又怎么可能与皇帝有牵扯?   想太多, 想太多……   高光宗这般自我安慰,但因为心里存着事儿,他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直到天快亮, 他才勉强闭了会儿眼。   次日一大早, 他就去找掬月, 劈头就问:“杨姨, 那个秦三到底是什么人?!”   掬月微微一怔, 笑道:“怎么了?他是什么人, 你昨日不是都知道了么?”   高光宗胸膛剧烈起伏,他紧紧盯着掬月,一字一字道:“他姓秦, 排行第三,比我年长两岁。上个月成的亲,又跟杨姨是旧识。他到底是谁?”   见儿子这般激动,高屠户也有些意外,他笑了笑:“昨儿让你去招待他,跟他说话,你不去。现在自己在这儿乱猜。真想知道,下次他来了,你问问不就行了?”   高光宗不看自己的父亲,而是继续盯着掬月,伸手指了指上面:“他不是……吧?”   掬月略一迟疑,没有说话。   “杨姨!”高光宗提高了声音。他心中正焦急,可是大杨氏却对他爱理不理。   掬月深吸了一口气,她听得出高光宗的紧张。她轻叹一声,低声道:“瑶瑶姓孟。”   “瑶瑶是谁?”高光宗下意识问。然而不过是一瞬间,他就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的“小杨氏”并不姓杨么?她的名字叫瑶瑶?   孟,她竟然姓孟!今上上个月大婚,娶的就是武安侯的女儿,那武安侯名叫孟越,他的女儿自然是姓孟了。   姓秦,排行第三,长他两岁,上个月成亲,妻子姓孟,又是宫人旧识……   所有的线索都在昭示着同一个可能。   他脸色苍白,身子微微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掬月看着他,目中有同情,亦有怜悯。她轻声道:“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高屠户尚不知他们两人在说什么,他也好奇地问:“瑶瑶是谁?你那侄女小名儿叫瑶瑶?她怎么没跟着你姓杨?”   掬月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别管那么多。”   高光宗怔怔的,父亲和继母的话,他几乎已经听不到了。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竟然姓孟。   大杨氏只简单说了两三句,可是差不多算是告诉了他,他们两人的身份。   高光宗动了动唇,一时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太荒唐了,太匪夷所思了!怎么会这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直白地问大杨氏,问个一清二楚。但是犹豫了一下,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问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还不如就这么装作什么都不清楚。   高光宗闭了闭眼,缓缓吸了口气,一字一字道:“我今天有点事,先去书肆,就不吃饭了。”   他冲父亲和继母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掬月摇摇头,轻轻叹息。她心说,他知道了也好,这样以后至少对待皇上和殿下的态度会好一些。昨日他实在是太失礼了。   但同时她又隐隐有些不安。毕竟看皇上和殿下的意思,似乎并无意泄露身份。她转念一想,这也不能怪她泄露,毕竟是阿志自己猜出来的。   高屠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问妻子:“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笑了一笑,掬月摇头:“没什么。对了,这个月底阿志就要过生辰了。咱们上次给他看的那个姑娘,到底怎么样了?”   提到此事,高屠户果然来了精神,他皱眉道:“我瞧着姑娘挺好,阿志死活不点头,也不知道这小子都在想什么。”   “你有没有问过他,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高屠户微愣之后,摇头:“问过,他不肯说,问急了,只说想找个投缘的。谁知道去哪里找投缘的?”   他提到此事,脸上闪过一丝烦躁。   掬月倒是一笑,轻轻摇头,换了话题:“说来也巧,阿志的生辰跟皇上的万寿节是同一日呢。”   “是吗?那倒是真的挺巧。”高屠户随口道。   掬月笑笑,没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约觉得阿志对皇上有敌意,连带着对殿下也有不好的情绪。   六月二十九是皇帝的万寿节,按说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个万寿节,合该大办才是。但是年轻的皇帝对此似乎兴致缺缺,表示不愿劳民伤财,简单办一下就行。   皇帝这么表态了,又态度坚决,旁人自不好再说什么。   到得六月二十九日,秦珩自己在章华宫小厨房试着做了一碗面并几样小菜。——虽说是皇后娘娘亲自下厨,但在她进厨房之前,早有人准备好了她所需要的一切。她真正要做的并不算多。   “哥哥,你尝一尝。”秦珩满脸笑容,将她做好的食物往皇兄面前推,“尝尝。”   想了一想,她又翻出了荷包,小心翼翼递给皇兄:“呶,给你,祝你事事如意。”   秦珣不细看荷包,接过后本欲直接纳入袖中,略一思忖,又改了主意:“帮我戴上。”   “哦。”秦珩点头,果然上前帮他把荷包坠在他腰间,打量了一番,方道,“很好,好看。”   秦珣挑眉:“自己做的,自己夸好看?”   “不是,我是夸哥哥长的好看。”秦珩下意识反驳。   秦珣微怔,继而轻笑着摇头。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更好看。”   他心说,相貌美丑对他而言并不要紧,而且作为男子,被人夸赞好看,并不是什么值得人高兴的事情。但若是她喜欢看到“好看”的他,那似乎也不错。   按宫里的规矩,生辰当日原该向长辈行礼问好。然而秦珣如今活着的长辈,只余下了太皇太后寇氏一人。他也就只见了寇氏。   太皇太后今日精神不错,留秦珣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她略有些倦了,才挥挥手,让秦珣自去忙碌。   秦珣自己的万寿节不甚在意,但是对于八月份太皇太后寇氏的千秋节,他却下令大办。   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对自己节俭,却对皇祖母大方,获得朝中上下一致夸赞。   然而寇太后却拒绝了皇帝的提议:“不用太麻烦了。”   偏巧睿王上书,请求皇帝立其长子秦琛为世子。——睿王秦渭去年成亲,王妃宋氏于今年三月份生下一个男婴。   这是睿王膝下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爱若珍宝。这孩子不满一岁,他就上书请求立为世子。   秦珣一笑,当即允了。他想了一想,去寿全宫见太皇太后,委婉提起皇叔:“皇祖母寿辰,可有想见之人?”   他心说,太皇太后上次与睿王见面还是数年以前。   太皇太后转佛珠的动作微微一停,缓缓抬眸:“皇帝何出此言?”   她神色平静,一双眼睛如古井一般毫无波澜,静静地看着秦珣。   秦珣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起来。他收敛了笑意:“皇叔上书请求立琛儿为世子,皇祖母不想见见他们?”   他说这话时,看着太皇太后,不想错过对方的神情变化。   然而太皇太后只是轻轻一笑,继而又垂下了双眸:“他们有他们的路,哀家见他们做什么?有这样的时候,不如多念两遍经文。”   秦珣微愕,很快他恢复了常态,笑道:“如此说来,是朕多事了。”他又闲闲说了两句,便借口有公务在身,离开了寿全宫。   ——他曾动过念头,想让太皇太后与儿子共享天伦之乐。但是很明显,太皇太后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若说太皇太后留恋后宫,想安享富贵,那明显又不是。——寇太后这些年的生活跟富贵沾不上边。而且她一心向佛,分明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   秦珣有些不能理解,信佛真能教人的母子情分变淡吗?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多年不见也无丝毫思念之情?   不过在太皇太后明确告诉他“无想见之人”后,他也不再多想此事。——老太太自己还不急呢,他急什么?   太皇太后寿辰,秦珩作为皇后,算是第一次张罗这样的事情。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宫里一些暗地里的规则,她也很清楚,又有秦珣分给她的能干宫人,她真正忙碌起来,也不算太棘手。   夜里秦珣也曾问她:“累不累?要不找几个宫人去做?或者那几个闲着的老太妃……”   “不累不累。”秦珩连连摇头,粲然一笑,“这些小事,我还是能做好的。”   她这个皇后比起先前的陶皇后已经轻松很多了,岂能事事都推让出去?再说她自己闲着也是闲着。   秦珣点头,犹不放心:“太皇太后的千秋节,以前年年办,有旧例可循。若觉得累,就交给别人去做。”   秦珩轻笑:“知道了,知道了。”   对啊,她也知道有旧例可循。既是有旧例,他又担心什么?   秦珩琢磨着去岁太皇太后寿辰,有人混在舞姬里行刺,致使太皇太后受伤,又有了后面一系列事情。今年太皇太后的千秋节,歌舞什么的,可以省去了。——这一点,想必太皇太后也同意。   但若是没有歌舞,这千秋节不免显得单调许多。   这么一想,秦珩又有些犯难。她征询过太皇太后的意见,这位老人家是不大乐意大操大办的,说是不想太奢侈,同先时皇帝的理由一样“不愿劳民伤财”。   秦珩思前想后,又同太皇太后身边的人细细计较了一番,才终于拿出了一个方案。   到了八月二十八,为数不多的皇家成员以及亲眷齐聚宫中给太皇太后祝寿。   八月二十八,不冷不热的日子。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她的寿宴没设在内殿中,而是设在了御花园。   月色溶溶,又有数十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明。御花园里光线明亮而不失柔和。   太皇太后高居上座,神色平静接受了众人的孝心。然而过得片刻,她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热热闹闹,今年只剩了这么一点人。”   她声音极低,但是座上之人皆听到了。   明华长公主神情微微一变,轻声道:“皇祖母醉啦?”   她想到父皇母后弟弟弟妹,心里酸涩,看了皇帝一眼,悄悄移开了目光。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她连酒杯都没碰,何来的喝醉一说?   秦珣神色不变,他轻笑一声:“皇祖母莫急,待过两年,皇祖母有了曾孙,就热闹了。”   他这话一说口,当即就有人出声附和,笑道:“太皇太后是想要曾孙了吧?”   寇太后垂眸,不置可否。   因为太皇太后这一句话,今日在座之人都不免有些郁郁不乐。众人强打起精神,在太皇太后面前说笑逗趣。   不过太皇太后似是没什么精神。她同往年一样,略坐了一会儿,连下面人的献礼都没看完,就露出了疲态,轻声道:“哀家乏了,你们继续吧。年轻人自己玩儿。”   秦珩准备了好久,见此情形,心里难免失望。但她又很清楚,太皇太后向来如此,似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   她同众人一同起身:“恭送太皇太后!”   就在她站起身行礼之际,忽觉得一阵寒风袭来,她下意识身体后仰来躲避。   “当”的一声。   秦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清楚地看到皇兄手中握着一支羽箭。   她心思微转,就明白过来。方才有人拿箭射她,而皇兄用手捉住了这支射过来的箭。   “你没事吧?”她急切地问。   “啊,有刺客!”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场中一下子混乱起来。   “没事。”秦珣随手丢到羽箭,轻轻拍了拍手,不着痕迹地抹去了手上的一道血痕。   太皇太后要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他偶一瞥眼,看见一支箭向瑶瑶射来。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去捉箭。那箭射的快,虽然没射中他,但是他捉箭时,手心擦破了一点。   “你怎么那么傻?”秦珩急道,“我能避开的。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   秦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他双眉紧锁,在皇宫里,守卫森严,竟然能有刺客混进来?   “来人!缉拿刺客。”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守着的侍卫瞬间赶至。   秦珣又看向场中诸人,沉声道:“诸位不要急,不要乱。刺客肯定会捉到的。”   他声音不大,但是却像是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短暂的骚乱后,现场又恢复了平静。   本来要走的太皇太后又停了下来,重新坐下。她转动佛珠的手微微颤抖。   秦珩想到她去年寿辰就出事,今年又有刺客,也不由地轻叹。她心里颇有些自责,虽说宫中守卫不归她管。   很快,就有人来报,说刺客已经伏诛。   秦珣点头,并没有完全放心:“查一查有没有同党。”   侍卫领命而去。   秦珣向太皇太后拱了拱手,歉然道:“让太皇太后受惊了。”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瞬,才道:“刺客已经伏诛,那哀家就先回宫了。”   “朕命人护送皇祖母回去。”秦珣接道。   太皇太后没有反对。   这次的千秋节又不欢而散了。   秦珣按了按眉心,稍微有些庆幸,好在无人受伤。   他同瑶瑶一起回了章华宫。不多时,那刺客的身份就被查明了。他是宫中的侍卫,负责皇宫安全,担任此职已有三年。   “没了?”秦珣皱眉。宫中侍卫,行刺瑶瑶做什么?   “还有一点……”那人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他跟已故的蜀王有点关系。”   “朕知道了,继续查。”秦珣微微一愣,摆了摆手,令其退下。   大皇兄么?大皇兄早先确实曾往宫里安插了不少人手。但是去年太皇太后遇刺之后,父皇几乎把大皇兄的人清除干净了,难道竟还有余党?就算真有余党,大皇兄人都不在了,还有人替他卖命吗?即使真是卖命,那人行刺的对象也不该是瑶瑶啊。   秦珩转出来,轻轻叹了口气:“哥哥,我是不是挺没用?”   她第一次准备太皇太后寿宴,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不关你的事。”秦珣摇头,“这事跟你没关系。”   他忽然皱起了眉,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心。——方才他替瑶瑶捉住了射过来的羽箭,或许是因为动作过急,手心擦破了皮。他当时不想让瑶瑶担心,也不想教人心慌乱,就说没事。   等刺客伏诛,他才隐约觉得不对劲儿起来。磨破皮的地方,并无任何疼痛感,而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痒麻之意。   手心的伤口有血珠渗出,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只觉得麻麻的。   他心说不好,许是有毒。   秦珩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也跟着看去。只看了一眼,她就忍不住低呼出声:“哥哥!这,是有毒吗?”   他伤口流出的血不是红的,在灯光下,偏暗色的血看着格外诡异。   秦珣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别急,传太医来看看就行。”   秦珩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怎么能不急呢?“你是方才受的伤吗?是箭上有毒吗?”她教人去传太医,又抓着秦珣的手,急忙去看。   “不是,你别担心。”秦珣笑了笑,眩晕感让他有些不适应。他轻声道:“你帮我把匕首拿过来。”   秦珩听话去拿了匕首过来时,看见他已经双目微阖坐下了。   “哥哥……”秦珩心头慌乱,暗自祈祷希望皇兄没有大碍。   秦珣接过匕首,自己划破手心,任由暗色的血一滴一滴流了出来。直到流出的血颜色正常,他才罢手。    第105章 解毒   然而秦珩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明明血色已经正常了, 可皇兄的精神状态并不好。   等张太医匆匆赶至时,秦珣脸色灰白,嘴唇发紫。   张太医一见之下, 就瞪大了眼睛,匆匆施了一礼之后, 连忙上前诊脉并查看伤口。他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怎么样?太医。”秦珩心头慌乱, 轻声问道。   “回皇上,娘娘,确实是有毒。”张太医轻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珠。   “那, 怎么解?”秦珩急道,“既是知道有毒, 那应该能解吧?是什么毒?”   “这……”张太医面露难色,“这毒有点杂,臣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毒。按说皇上伤口流出的血颜色都正常了, 不该还有余毒才是……”   秦珩听他这话, 心里一急,她勉力压下心头的紧张, 奇道:“看不出什么毒么?怎么会?”   秦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低声道:“别慌,不会有事。”   他现在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 伤口流了不少血,只觉得麻麻的,有些疲惫。他心知中毒不浅, 但是不想让她慌乱。   他隐隐有些悔意,也许当时他不应该莽撞,但是一想到当时的那种情况,他好像并无其他选择。   怎么会不慌?秦珩没有说话,她只点了点头,教人去取了那支羽箭过来,问张太医:“这毒是不是浸在箭身上的?伤口的毒看不出来,箭上的毒总能看出来吧?”   张太医凑近看了看,凝眉道:“是,这箭上的确是有毒。但至于是什么毒,臣才疏学浅,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他顿了一顿,又道:“殿外还有太医院的其他同僚……”   秦珩直接道:“宣进来!”   集思广益,总有能认出来的。   殿外站着的其他太医纷纷进来,有看秦珣伤口的,也有看羽箭的。众人一致认为是箭上有毒,但是究竟是什么毒,却无人能给出明确的回复。   “皇上已经清理过伤口,觉得龙体怎样?”张太医轻声问着。   “伤口不疼,很麻,有点困。”秦珣如实答道。他抬头看了看瑶瑶,见她脸上是少见的惶急,眼睛亮闪闪的,似是有泪花。他心下一动,低声道:“太医院的太医们能解毒的,不要担心。”   张太医呆了呆:“臣无能。”他想了想,又道:“先给皇上开些清毒丸……”   看不出是什么毒药,只能先用清毒丸压着了。   秦珣点一点头:“嗯。”   太医院的太医们连夜商议讨论,这究竟是什么毒药。   秦珣吃了一些清毒丸后,终是抵不过倦意,沉沉睡了过去。   秦珩心里慌乱,轻唤两声,不见他回应,更是心惊。——明明一开始还好好的,只是破皮了而已。说是中毒,可是血的颜色都正常了,还不行么?竟然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么?   “张太医,皇上到底怎么样?为什么吃了清毒丸,反而晕过去了?是不是毒性加重了?”   “回娘娘,并没有加重。这清毒丸能暂时压一下皇上体内的毒素,从脉相上看,皇上暂时无性命之忧。”张太医道,“还请娘娘放心。太医院上下,一定会查明究竟是什么毒。”   秦珩摆了摆手:“有劳太医们了。”   她初时守着皇兄,再后来心中不安,自觉不能就此干坐着。她找了秦珣的心腹,让人去彻查那个行刺的侍卫。也许从侍卫身上可以查探剧毒的来源。同时封锁消息,以免引起混乱。   然而直到天亮,太医院的一群太医们都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结果。   秦珣仍在沉睡,并未立刻清醒过来,反而有加重趋势。   秦珩教阿武去前朝,称皇上今日身体有恙,先辍朝三日。   ——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因为身体的缘故而辍朝,也无人生疑。   但是,太医院的太医们一直没有给出个结果,只能用清毒丸暂时压着毒性。秦珣初时还能醒过来一会儿,同秦珩说说话。到二十九日晚,他的右臂几乎已经没了感觉。   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了秦珩的内心,她给皇兄端茶递水,温声安慰。她心说,会有办法的,肯定会有办法的。   只是一点小伤,一点轻毒而已。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本朝最厉害的大夫了,他们肯定会有办法。   皇兄是个好人,不曾作恶,老天不会薄待他。   秦珣倒还淡然,反而还安慰秦珩:“不用担心,真不行,卸一条胳膊……”   “你胡说什么?”秦珩打断了他的话,“卸什么胳膊?又不是没办法了!”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哥哥,你别想太多。你是皇帝,是天子,老天都会护着你的。”   她这么安慰着他,但是一转身,她自己鼻子发酸,眼泪差点落下。   皇帝辍朝三日,太医们齐聚皇宫。皇帝中毒一事不知怎么竟悄然传了开来,且说的有鼻子有眼。据说太医院的太医们束手无策,年轻的皇帝恐怕没几天好活了。可能又要换新的皇帝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皇帝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山万里,该由谁掌?   众所周知,皇帝刚大婚数月,无儿无女,又无兄弟。最近的皇室子弟就是皇叔睿王了。   中宫嫡子,出身尊贵,且多年老实无争。若皇帝真有个不测,他无疑是继位的最好人选。   已经有人在暗暗思忖着要怎么接睿王回京了……   朝中的传言,终是传到了秦珩耳中,她心下疑惑,她已经下令封锁消息,怎么还会传成这样?莫非是有人刻意为之,制造混乱?   她一面教人彻查,一面严惩传播流言之人。但个中缘由,她此刻无心细细思索,只希望皇兄能早些解毒身体康复。   刺客那边毫无线索,太医院的太医们又没有进展。皇兄身体的毒虽被压着,但是醒来的时候越来越短……   她心说,太医们不行,就到民间去寻。   总会有高手的。   她命人悄悄寻访民间大夫。   九月一日午后,白七带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求见。白七介绍:“娘娘,这是先时皇上命人看着的清仁巷南雅堂的陆大夫……”   一听到“清仁巷”、“南雅堂”,秦珩心头一跳,蓦然涌上一丝喜意。她点头:“好。”   她虽然不曾见过陆大夫,但是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她消痣的药水是他开的,也是他诊出父皇体内有鸳鸯散,并断言她与皇兄不是兄妹……   秦珩有些惊喜,又有些懊恼:怎么把他给忘了?也不对,这位陆大夫去年外出了,她并没有见过真人。一时想不起来,也属正常……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秦珩深吸一口气,命人带着陆大夫去看皇兄。   陆大夫板着脸,没多少表情,可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心脏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狂跳不止。   去年猜出了那桩事情后,他都没再出现过,叮嘱学徒对外宣称,他外出去了,躲了大半年。今年新帝改元,又大婚,时间又过去这么久了。他思忖着没什么事了,就摇身出来,继续坐堂看病。   毕竟他是大夫,也不能躲一辈子是不是?   然而九月一日,他正在南雅堂打盹儿,忽然就闯进来几个官爷,劈头就问:“你是不是姓陆?”   陆大夫当时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不姓陆。”他心说,这是惹上事了。   偏巧这时候,来了一个老邻居,还未进门,就叫道:“陆大夫,泻火的药,再给我开一副!”   陆大夫脸色微微一变,迎上官爷们的目光,嘿嘿一笑:“这个,我,我就是姓陆,没错。”   “会看病?”   陆大夫随手给老邻居抓了一副药,思忖着都被人叫“陆大夫”了,不能再硬撑着说自己不会。于是,他点头:“会,那么一点点。”   “南雅堂的陆大夫,就是你了。进宫一趟吧!”那官爷似是没什么耐心,直接扔了这么一句。   陆大夫身子微微一抖:“这个,官爷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我还没吃午饭。这肚子正咕咕叫……”   皇宫是什么地方?那是能去的?他可是知道先皇秘密的人。   “到宫里有你吃的!”官爷挥了挥手,极不耐烦,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陆大夫见避无可避,只得咬了咬牙,胡乱拎上药箱,就跟着进宫了。   在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新皇帝问起先帝的秘密,他就见机行事,最好是绝口不提,装作不知。   不过,他也很好奇,那天到南雅堂,自称是先帝儿子的年轻人究竟是谁。——那人说的年岁是齐王的年岁,可那个时候,齐王已经不在人世了……   陆大夫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进了皇宫。   第一次进宫,他心中紧张又激动,努力告诉自己:镇定,镇定,镇定!   带他进宫的白大人到了皇宫以后才告诉他,这次召他进宫,是让他去给人解毒的。   他点点头:“嗯,嗯,解毒,解毒。”   他没想到白大人带他去章华宫,见到了一个“娘娘”。   陆大夫虽是惊鸿一瞥,可也能看出来这位娘娘十分的年轻貌美。她容颜明艳,脸上隐约有焦急之态。看她眼中的红丝,想来是没有好好休息。   等等,娘娘?据他所知,当今皇帝后宫可只有一个娘娘,难道这就是皇后娘娘?   陆大夫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人领到了床榻前。   看清那人的脸后,他的腿不由地一软。   这人,不就是先前那个自称是先帝儿子的年轻人吗?还曾经拿着匕首威胁过他!   陆大夫深吸了一口气,皇宫里的年轻人,先帝的儿子,皇后娘娘很担心……好了,他知道了,皇上中毒了!   原来那人是皇上!可是皇上当时为什么要骗他?!   “陆大夫,你能不能看出,他中的是什么毒?”皇后娘娘的声音甜润动听,隐约可听出担心。   陆大夫“唔”了一声,沉声道:“娘娘莫慌。”   秦珩见他沉着冷静胸有成竹,暗暗松一口气,心说这人多半有办法。   她看见这位陆大夫盯着皇兄的脸瞧了好一会儿,继而诊脉,再翻伤口,极为认真的模样。   过得片刻,陆大夫打开了药箱,“唰”的一声抖出针包来。他拈了一根银针,刺入秦珣身上几处穴道。很快又拔出银针,瞧了又瞧,继而“啧啧”两声,又叹了口气。   秦珩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也不明白他这样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问:“怎么样?能解吗?”   “清毒丸不错。”陆大夫随口答道,“嗯,及时清理伤口也不错。”   “嗯。”   陆大夫又道:“还不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胡乱下药,只先压着了毒性。很聪明,很聪明。”   “能治么?”秦珩轻声问。   “能啊。”陆大夫甚是自信的模样,“当然能。为什么不能?这毒虽然少见,可又不是没人中过,毒性通过血液蔓延,其实应该多放一点血的……”   一听到“能”,秦珩蓦然松了口气,身形微微一动,几乎站立不稳。她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声佛,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三天了,终于有人很明确地告诉她,皇兄的毒,可解了。   “能给我笔墨纸砚么?”陆大夫瞧了她一眼,“我得开个方子。”   “当然!”秦珩忙道,“来人,准备笔墨纸砚。”   一旁的张太医看得惊讶无比,忍不住问道:“这位老兄,你说皇上中的是什么毒?要怎么解?”   “羽箭上粹的有剧毒,其实说难也没多难,主要是把几种毒混在了一起,分量都不算重。九日红若干,黄泉水若干……配毒的人很明显不是此中高手,看着吓人,事实上配的比重不对,也就没有多厉害……”陆大夫一面说着,一面已开好了方子。   “这,这,能行吗?”张太医先接过了方子,不可置信。   “为什么不行?”陆大夫道,“不行的话,你给开一个啊!自己诊断不出来,还不许别人看。”   他从张太医手里抽出方子,巴巴地呈给秦珩:“娘娘请过目。”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接过药方。   药方上的字龙飞凤舞,有几味药材,她也认得,但是却不明白为何要用。   张太医急道:“娘娘,这位不知道什么大夫,如此武断就开了方子。臣以为,该请太医院上下商讨一下,再决定要不要给皇上用。”   “我是能等得,就是不知道皇上能不能等得了。”陆大夫不等秦珩回答,就抢道。他凉凉地看了张太医一眼,继续道,“皇上中毒有三十多个时辰了吧?能再拖多久,想必这位大人心里也有数。”   听他准确地说出三十多个时辰,秦珩再一次想起他曾准确地诊断出父皇中鸳鸯散的时日。——当时她是不信的,但后来事实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秦珩看向张太医:“能拖多久?”   “这,这……”张太医轻轻擦拭了一下额头的细汗。   “三十六个时辰就是极限了,还能拖多久?”陆大夫插话,“清毒丸只是暂时压住毒性,解不了毒的。当然,还没有天黑,还能再拖到晚上。”   秦珩心里慌乱,她看一眼陆大夫,又看看躺在床上的皇兄,略一沉吟,问张太医:“张太医,这药方于身体有害吗?”   张太医摇头:“那倒没有。”   “那就先抓药。”秦珩果断说道,“皇上自己想必也不愿意一直这么拖着。”   三天了,她虽在章华宫,可也隐约听说朝中的混乱。她想,不会有事,肯定不会有事。这个陆大夫看着不大正常,但是医术肯定高明。——连皇兄都不止一次强调,而且父皇还曾微服出巡找他看病。   她愿意信他。   当即有人拿了药方去抓药。   秦珩微微一笑,看向陆大夫:“听说陆大夫是饿着肚子进的宫?本宫已经让人去准备膳食了,陆大夫稍等一会儿。”   陆大夫愣了愣,心想,这定然是找个理由,先不让他出宫,以防皇上有个万一呢。   他懂,他懂。   他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他丝毫不惧。   等就等,怕什么?   他又瞧了皇后一眼,忽然“咦”了一声,有些奇怪。   “怎么了?”秦珩轻声问。   陆大夫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皇后娘娘耳后是有过一颗痣吗?”   他话一出口,站在皇后身边的那个宫人就厉声喝道:“大胆!”   这小姑娘人不大,声音不小。陆大夫不由地抖了一抖,稍微缩了缩身子。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大胆了。   他看皇后娘娘耳后,分明曾有过痣,又取消了,还能有假?他还觉得那药水是他给配的呢!   秦珩不清楚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有些诧异,没有回答。   陆大夫身子瑟缩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俏丽的小宫女说自己大胆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一个平民,不该盯着皇后娘娘瞧。   皇宫里很安静,皇后娘娘说给他备了膳食,但他还没看到。他想,他确实是饿了,开始胡思乱想了。   听说皇后娘娘长的像齐王,皇上当时假扮的也是齐王,皇后娘娘耳后有痣又消了……   正自出神,有人来报,说是药抓好了,正在煎药。   陆大夫回过神来,插了一句话:“找个人盯着,多煮一会儿,不能偷懒。”   秦珩瞥了他一眼,点一点头,对宫人道:“照这位陆大夫说的做。”   等待煎药的空隙,陆大夫终于吃到了传说中的御膳。——兴许是太饿了,他竟然觉得这是他生平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一不留神,就吃的多了一些。   吃完歇了一会儿,他又被领到了皇后跟前。   皇后刚给皇帝喂完药,她放下药碗,看向陆大夫:“药已经喝下了,毒大概什么时候能解?”   “这个,我选的是一种比较稳妥的方子。所以,所以,时间上稍微会久那么一点点。不过虽不能保证药到毒除,但是也不会耽搁太久……”陆大夫想了一想,答道。   他想,话还是不要说太满的好。   秦珩垂眸,点了点头:“那就再等一等,多谢陆大夫了。”   “娘娘,小的斗胆,想给娘娘诊脉。不知娘娘可否赐脉?”陆大夫忽然说道。   “嗯?”秦珩微怔,继而一笑,“本宫又没病,不必了。”   “娘娘好几日没有休息了吧?还是看一看的好。”陆大夫一本正经道。   等着也是等着,不如给皇后诊脉。看皇后的脸色,是该开些安神的药了。    第106章 发现   秦珩见他坚持, 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好。”   陆大夫却不慌不忙续了一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皇上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秦珩微微愕然, 继而轻轻摇头。这陆大夫果真有点古怪。   陆大夫看一眼皇后娘娘身后的宫人,心里奇怪, 这个小姑娘怎么不机灵一点,去拿了丝帕或者什么,好教他诊脉啊。难道还要让他直接上手?   他正想着, 皇后娘娘已经伸出了手,袖子微微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玲珑的手腕。   陆大夫迟疑了一下, 轻轻搭上了一根食指。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皇兄喝过药,情况如何还未可知。秦珩数日来未曾合眼, 此刻倦得很。但是看陆大夫神情专注, 她的一颗心不由暗暗提起, 心说莫非她现下身体状况很不好?   “娘娘……”陆大夫收回手指,神色有些古怪。   秦珩心头一跳, 轻声问道:“怎么了?本宫的身体有问题?”   “没问题, 没问题……”陆大夫连连摆手,看看秦珩,欲言又止。   秦珩心念微动, 见他古怪,心说许是有内情。她轻轻瞧了一眼身后的宫人,挥手让其后退数步, 这才低声道:“陆大夫有话,尽管直说。”   他神色凝重,莫不是她身体有大问题?   “哦。”陆大夫又看看秦珩,再看看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就有一点……”   “什么?”秦珩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安。   “娘娘年纪轻,跟皇上又是新婚燕尔,感情深厚,原也没什么。只是……”陆大夫顿了一顿,似是鼓足了勇气一般,续道,“房事上还是稍微节制一下的好……”   秦珩不等他说完,就红了脸颊。她忍着羞意,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面无表情道:“本宫知道了,多谢陆大夫告知。”   陆大夫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最开始觉得这种话对一个年轻女子说的话,不大好。不过他是大夫,这话他不说,谁来说?而且看皇后娘娘听后镇定自若,并不是很尴尬的样子。如此一来,他也少了许多不自在,解释道:“新婚夫妇感情都好,这很正常。但房事过多会伤身,所以最好还是节制一下……”   其实他刚给皇后娘娘诊脉时,心里不是不惊讶的。坊间传言,皇上之所以选她为皇后,是因为她的相貌。更有甚者,暗自揣测皇帝其实中意的是男人,孟皇后只是替代品。   他没想到皇后娘娘的脉相上看,帝后两人的感情不错。——至少夫妻生活不错。   秦珩尴尬极了,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什么时候能醒?”   “嗯?这还要等一等。”陆大夫答道,“不过娘娘放心,早晚会醒过来的。”他停顿了一下,又为自己方才的话找证据:“房事太多的话……”   秦珩咳嗽了一声:“陆大夫方才吃饱没有?”   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听他数次提及“房事”,又是羞窘,又是尴尬。她都已经说知道了,以后肯定会注意。他还在说个没完。偏生他刚给皇兄看诊,这会儿她也不好直接呵斥他,让他住嘴,只得委婉换了话题。   “啊?”陆大夫愣了愣,点头道,“谢娘娘赐膳,吃的挺饱。”他想起自己没说完的话,继续道:“还说咱们方才说的,看娘娘脉相,房事上有些过于频繁了……”   秦珩几乎要忍不下去了,她皱了眉,正欲说上一声“本宫知道了,陆大夫能不能不要再提此事了”,却听陆大夫轻声续了一句:“对腹中的胎儿也不好……”   “什么?”秦珩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陆大夫说什么?”   “房……”   “后面那句!”秦珩应声打断了他的话,“后面那句是什么?”   “哦,我是说,娘娘如今刚有身孕,更应节制。”陆大夫一本正经答道。   “有孕?”秦珩下意识抚上小腹,那里甚是平坦。已经有身孕了么?   她怔怔的,抬眸看着陆大夫。   陆大夫轻轻叹了口气:“本来想着娘娘脸色不好,诊个脉,开个安神的方子。没想到,竟诊出有孕了……这样安神的方子也得慎重了。”   看他神情,似是颇为遗憾。   秦珩却有些怔忪了。真的有身孕了吗?她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茫然。她成亲三个月,肚子里就已经有了孩子?   她和皇兄的孩子,也不知会是怎么样?   “算了,换成安胎的方子吧。”陆大夫叹道,“真是巧了……”   他原本只是闲着没事,不想干等着尴尬,就提出给皇后诊脉,看看能不能开个安神的方子。谁知竟诊出对方有了身孕。   “月份很浅,一般人估计诊不出来。娘娘注意一些……”陆大夫一边说着,一边自发自动前往案边,就着方才给皇帝开方子时的笔墨纸砚,唰唰唰几笔开安胎的药方,口中续道,“不过安胎的药也不用喝太多。药这东西,能不喝就不喝……娘娘有好几日没曾好好休息了吧?这也要不得……”   秦珩听他叨叨说着,不觉露出了笑容。她低头看向自己腹部,心说,等皇兄醒来了,一定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陆大夫几笔写好了药方,呈给秦珩,说道:“娘娘身子骨好,不用太担心,只要注意一些就行。以后减少房事,好好休息。莫再像现在这般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了……”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有劳陆大夫了。陆大夫医术超群,本宫定会重赏。”   “别……”陆大夫连忙摆手,忽的他又意识到不对,咳嗽一声,正色道:“回娘娘,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他可不想要什么赏赐,皇上皇后都好好的,没人找他麻烦,他就很开心了。至于赏赐,他可一丁点都不在乎。   秦珩一笑,并未将他的话真正放在心上,教人自去准备重赏。   她此刻知道了自己有孕在身,倦意一扫而光,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她忽然精神了许多。但她不敢大意,用了些粥,勉强歇一会儿。   然而等她再清醒过来时,皇兄仍未清醒。不过好在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脸上的那一层灰白退去,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秦珩心中欢喜,猜想着大概是陆大夫的药起了作用。   陆大夫给皇帝又诊了一次脉,他点点头,说道:“还好,不对,是很好,药起作用了。”   太医院的张太医也上前查看,细看之下,暗暗一惊,没再用清毒丸后,皇帝身体内的毒明显变少。——光看皇帝的气色,也知道正在好转。   他不由地敬服,对陆大夫竖起了拇指:“老兄,高。”   陆大夫斜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我的方子不管用么?现在就说高了?等皇上醒过来再说吧!”   张太医一噎,脸上显出几分尴尬来,他摸摸鼻子,压低了声音:“小弟有眼不识泰山,今日一见兄台,方知天外有天……”   “我说真的,你还是等皇上真正醒过来再说这话吧。”陆大夫轻飘飘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得先回家去了。你看,天都黑了。”   他是忽然想起来的,皇帝先时骗过他,真等皇上醒过来了,一问,是谁治的。旁人把他推出去,皇上一见他,忆起旧事,岂不尴尬?   历来知道太多秘密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惜命的很。最好皇帝听说是他,但是没见着他人。看在他解毒不容易的份上,忘掉前尘往事。   张太医一惊,诧异地看着陆大夫。皇帝还没醒过来,就要走?这,走不掉吧?   他没想错,陆大夫去向皇后请辞时,年轻的皇后皱了眉,温声道:“陆大夫别急。本宫让人收拾了地方,陆大夫先在宫里宿一宿吧。”   皇兄喝了两次药,外敷的药也用过了,看着有好转,但却未醒来。让陆大夫就此回去,她不放心。——其他太医倒是有先行回府的。   “娘娘,臣的医馆……”   秦珩打断了他的话:“医馆的事自有人料理。”她微微一笑:“辛苦陆大夫了。”   陆大夫动了动唇,他在向皇后请辞之前,曾想过如果皇后娘娘不允许,以权力压迫他,他该如何应对。可是她轻轻一句“辛苦陆大夫了”竟堵得他说什么好了。   秦珩轻声道:“皇上如今还在昏迷,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只有陆大夫的药能起作用。所以,本宫恳请陆大夫,暂留宫中,等皇上醒来,本宫派人送陆大夫回府。”   陆大夫心说,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祈祷皇帝醒过来时,知道自己要当爹了,喜出望外,把去年的旧事全都给忘掉了。——反正是皇帝骗他,不是他骗皇帝。理亏的人并不是他。   这么一想,他心里平静了许多,暂时不提出宫回府一事了。   到得次日清晨,秦珣还未有清醒的迹象。   而这一日的朝堂上,却不大安稳了。先时皇后娘娘教阿武传话,说是皇帝身体有恙,先辍朝三日。到今日三日期满,仍未见皇帝踪影。阿武的“皇上有旨,今日辍朝”并未教朝臣满意。   “敢问武公公,皇上究竟是什么病?为何今日还不上朝?”问话的是御史李大人。   阿武神色不变:“皇上不过是偶感风寒,喝了药,身子有些乏。大人如果有事要奏,只管呈上奏折,皇上自会批复。”   这几日的奏折,皇上没看,但皇后娘娘瞧过。据说朝中并无什么大事。——最大的事,那应该是朝廷中有人不安分了。   “我看,皇上不是风寒,是中毒了吧!”不知是谁暗暗接了一句。   阿武眉心一跳,扫视殿下诸臣,一时也看不出是谁在说话。他冷声道:“谁在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武公公,胡说八道的是你吧!”李御史正色道,“本官于数日前得知,皇上在太皇太后的千秋节上中毒,至今昏迷不醒,甚至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武公公瞒着此事,是何居心?”   阿武眼神一闪,心说娘娘没说错,果真有人会趁乱生事。这位李大人素来是个事多的,先帝在时,就多次掺合事件。今上继位后,竟然还是这样。   皇上出事也才三四日,就有人等不及了么?   立时有人附和:“是啊,皇上出了事,不思考对策,反而一味隐瞒,其心可诛!”   “我们要见皇上!”   “见皇上?只怕咱们见不着。三四天了,诸位想过没有?也许皇上已经……”   “……”   朝堂上一时有些混乱,有四五个大臣高声议论。旁人虽不出声,但一直默默看着,偶尔点头附和。   三公等重臣无一人开口,一个个面无表情,垂眸敛目。   “静一静,静一静!”李大人高声道,“诸位静一静。如今皇上出事,咱们见不着皇上,该去求见太皇太后,请她老人家拿出个章程来。国不可一日无君,是请藩王进京,还是过继宗亲……”   他正说的兴起,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过继宗亲?”   李大人愣了愣,下意识道:“要选新……”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正一步一步走近龙椅的人。   年轻的皇帝双目微敛,脸上没多少表情。他静静地看着李大人,一字一字道:“李爱卿说说看,为什么要请藩王进京,还要过继宗亲?”   皇帝突然出现,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率先跪倒,山呼万岁。   阿武悄然松了一口气,心说皇上醒过来的真是时候。他就喜欢看皇上突然现身,吓到一片人的情形。   他高兴极了,努力忍住笑意,却憋红了眼眶。   秦珣神色淡淡:“诸卿平身吧。”他坐在龙椅上,还轻轻舒展了一下身体,挑了挑眉:“急着见朕,连养病的时候都不给朕,到底是有什么急事?现在可以奏来了。”   他初登基时,朝堂不大稳,先帝的人、蜀王的人、先太子的人。针对他、暗暗跟他作对的人不少。他花了一段时日,觉得弹压得差不多了。不想他这次刚一有事,才数日光景,就有人忍不住冒出来了。   他刚发觉有毒,瑶瑶就教人先压着此事,那么究竟是谁在背后传播的?还是根本不明真相,只为了趁机制造混乱生事?   过继宗亲?迎藩王进京?皇室嫡系的人可没剩几个了。   李御史跪伏于地,额头冷汗涔涔。他细细思索了一番,颤声道:“皇上,臣有罪。臣听闻皇上出事,又见不到皇上,以为……”他顿了一顿,又道:“臣想着,国家大事要紧,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想着不如奏请太皇太后……”   “请太皇太后早做打算,另立新君?”秦珣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李爱卿还真是,一心为朝廷啊……”   他对这个李御史并不陌生。李大人是朝廷旧臣了,先帝在时就以耿介出名,一向敢说敢做,却很容易被人利用。   今日秦珣醒来还未进朝堂时,遥见文武百官,真正主张另作打算的,也只有李御史一人。   “臣有罪,臣有罪……”李御史此时早醒悟过来,自己那句“国不可一日无君”分明有暗示皇帝已经驾崩的意思。若有谁逮着这一点做文章,只怕他一个人的命赔上都不够。   他自是不怕死的,但是他宁愿他是直言敢谏而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秦珣扫了他一眼:“你是有罪,但有罪的,不止你一个。”   他话音刚落,文武百官尽皆跪地请罪。——方才无论是附和还是观望,竟无一人指责李御史。   秦珣轻笑:“这是做什么?先起来吧!此事稍后再议。朕今日身体不适,有要事尽管上奏,若无要事,就退朝吧。”   朝堂一片安静。   秦珣轻轻摇了摇头,起身离去。   阿武忙跟着高呼一声:“退朝!”就紧紧跟上了秦珣。   秦珣疾行了好一会儿后,才放慢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   “皇上,您怎么了?”阿武眼中笑意尽敛,担忧浮现。   “没事。”秦珣摆了摆手。他身上的毒刚解,就直接去了朝堂,现在还有隐约有点头晕。   不过他现在更想知道,他中毒的消息是谁传出去的。——太医们进宫以后没再出去,章华宫的人也与宫外的人没有往来。   能很明确地知道他是中毒,而非生病或是其他的,多半是刺客的幕后主使。只是,他还有点不明白。幕后主使究竟是针对她,还是瑶瑶。   那箭是向瑶瑶射去的,而从他中箭后的一系列事情来看,又像是有预谋的针对他。   秦珣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才又向章华宫而去。   章华宫里,陆大夫再次向秦珩请辞:“娘娘,皇上醒了,照先前的方子,再吃几回药就好了。在下能不能先回家去?”怕皇后娘娘不同意,他又小心续了一句:“不放心的话,以后再传唤?”   皇兄已经醒过来了,且精神奕奕,秦珩心下稍安,见陆大夫眼下青黑,有些不忍之意,她点了点头:“辛苦陆大夫了。本宫这就命人送你回去。”   她一招手,立时有宫人奉上她备好的酬金:“些许小物,还请陆大夫笑纳。”   陆大夫唬了一跳,连忙摆手,坚决推辞。   他心说不能要,绝对不能要。要是旁人给的,那要了也无妨。给皇帝看病?还是算了吧。   秦珩只是一笑,教人直接驾车送陆大夫回家,那些礼物,就放在了马车上一并带去。   刚送走陆大夫,她先时派去彻查传言的秦珣心腹段峰就来求见。   秦珩心里一震,忙命人将其请进来。   “娘娘,臣查出来一点……”段峰进来施了一礼后,急忙说道,“关于流言,臣似乎发现了一些线索。”   “哦?什么线索?”秦珣刚回宫,就听到段峰这句话,下意识问道。   看见皇帝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段峰大喜,低呼一声:“皇上!”有皇上在,他也不想着向皇后禀报了,直接向皇帝施了一礼:“回皇上,臣小有发现。”    第107章 太后   “说。”   段峰略一迟疑, 低声道:“流言最初是从宫里传出去的……”   秦珣挑眉,这在他意料之中。他轻“唔”了一声:“然后呢?哪个宫?”   段峰声音更低了:“寿全宫。”   “寿全宫?”秦珣暗惊,心说, 竟是寿全宫?!但同时他又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   寿全宫,太皇太后的人……   他双目微敛:“可有证据?”   “臣不敢胡言乱语。”段峰正色道, “自然是有证据。”他说着将所谓的证据呈给秦珣看,小声道:“不过,其中是否有太皇太后的授意, 臣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众所周知,太皇太后不理外事,一心向佛, 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在心上。段峰琢磨着,也有可能是寿全宫的其他人所为, 太皇太后并不知晓呢。   话不能说得太满, 他只说他知道的就行了。   秦珣轻点头:“嗯, 朕知道了。”   段峰留下证据,自己退了出去。   秦珣轻轻叹了口气, 缓缓看向秦珩:“瑶瑶……”   “我听到了。”秦珩迎着他的目光, 轻声道,“哥哥觉得是皇祖母吗?”   在她的记忆中,太皇太后一直是与世无争甚至有点古怪的, 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这许多年来,宫中发生不少大事,太皇太后都不曾参与, 寿全宫上下也老实本分,从不惹事。这次皇兄中毒,才数日,就传到宫外,传到朝中。若是太皇太后所为,那就真的很可怕了。   “……”秦珣只瞧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秦珩忖度着道:“皇兄受伤中毒,我瞒着众人,寿全宫的人不可能知道的。”   她心里想着,如果没找到陆大夫,或者说陆大夫也解不了毒,皇兄拖了三十六个时辰,一直昏迷不醒,那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她思及此,不由地心中一颤。她隐约听过外面人的说法,国不可一日无君,肯定是要另立新君的。皇兄没有子嗣,在世人眼中又没有兄弟。那么,皇位会落到谁的手上?   只有皇叔秦渭了。   “嗯,所以我怀疑过,传出消息的人,和幕后主使是不是同一个人。”秦珣看着她。   秦珩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过。”   秦珣将证据给她看,有些倦意:“这是段峰查的,既是你让他查的,你也看看。”   秦珩接过,见这是一份口供,详细讲述了此人如何从寿全宫一个太监口中得知消息,再辗转传出去。   “那,皇兄打算怎么做?”秦珩抬头问道。   皇兄已经醒过来了,这些事还是让他去费心吧。   秦珣正要开口,忽然段峰又返回来了,他施了一礼后,神情激动,说道:“皇上,娘娘,又有事了。”   “何事?”   段峰深吸了一口气:“那个最初传出消息的孟公公,方才被人发现吊死了。”   “什么?”秦珣一惊,“吊死了?”   “说是自杀,不过……”段峰顿了一顿,神情中有些小兴奋,“活的好好的,谁会突然自杀呢?还是这个时候……”   秦珣双目微敛:“事情越来越精彩了。”他吩咐段峰:“继续查,查这个孟公公生前都接触过谁。”   “是。”段峰施礼退下。   “还真是巧,我今日才醒过来,给外面传假消息的孟公公就自杀了……”秦珣低低一笑。   秦珩轻叹一声:“段峰说的对,不可能是自杀。有心作恶的人,在事发之前是不会自杀的。相反他们比别人只会更惜命。”   秦珣瞧她一眼,笑道:“你说的很对。”   她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大愿意相信太皇太后想毒杀她,她更宁愿相信是有人想趁乱生事。太皇太后或许是偶然得知,想为儿子拼一把。   ——毕竟如果当时皇兄没有阻拦,那箭是射在她身上的。即使她立刻身死,只要皇兄活着,皇叔就不能继位。这对太皇太后没有任何好处。   那箭是射向她的,总不能是那个刺客准头不好吧?   但这么一来,又无法解释寿全宫的人如何确切知道皇上是中毒。毕竟章华宫里也没几个人真正清楚,还有人以为皇上只是受伤。   很多时候,你不愿意相信的并不一定是假的。   太皇太后的千秋节寿宴设在御花园而非殿内,其实也方便了行刺,是不是?   秦珩将自己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全告诉了皇兄。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已经有点相信了是不是?”秦珣一笑。   秦珩没有否认。她心说,也许吧。不过这种事情最终还是要看证据。   这日傍晚,段峰将自己最新查到的结果呈了上来:“查到了,孟公公今日辰时二刻被人发现死在房内。他今日并没有出过房间。”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事。”   “说来听听。”   “孟公公的干儿子小郭公公前几日失手打碎了太皇太后宫里的一个古董花瓶。孟公公去太皇太后跟前求过情。”段峰小声道,“他求情的时候,太皇太后身边并无旁人。”   “嗯?”   段峰又道:“臣也不知道此事有没有关系,只是知道了,就告诉皇上。”   秦珣略一沉吟:“嗯,朕知道了。”   段峰施礼告退。   秦珩待他走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秦珣看一眼秦珩,轻声道:“叹什么气?看来,我需得到寿全宫走一趟。都清醒过来了,也得去看看皇祖母,好教她老人家放心。”   秦珩点头,她想了一想,轻声问:“我一起去?”   秦珣本想说不必,但转念一想,那箭最初是针对瑶瑶的,就临时改口:“也好。”   帝后二人相偕前往寿全宫。   寿全宫刚闹出人命,皇帝和皇后就过来了。宫中众人不免有些不安,匆忙行礼。   秦珣说一声“平身”后才问道:“太皇太后呢?怎么不见皇祖母?”   “回皇上,孟公公自杀了,太皇太后听闻此事,正在佛堂念经。”一个宫人回答。   秦珣点头:“唔,如此,朕知道了。”   他唇角勾起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孙子从鬼门关逃回来,自己宫里又死了个人,也没影响太皇太后继续念经。   两人在寿全宫神色恭谨,等待太皇太后。   宫人呈上茶水,两人对视一眼,均未动一口。   约莫等了两刻钟,太皇太后才慢慢自佛堂走出,在自己素日常坐的椅子上坐了。   她手握佛珠,神情如常。似是才看见秦珣夫妇,抬眸道:“皇帝好些了?”   秦珣心念微动,缓缓勾了勾唇角:“谢皇祖母挂念,孙儿身上的毒全消了。”   “那就好。”太皇太后点头,又转了一转佛珠。   秦珩心念微动,失望而心寒。太皇太后前后只说了八个字,但是这寥寥几字,包含的内容颇多。   ——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后知道皇兄曾经中毒。   秦珣笑了:“皇祖母不好奇,孙儿是怎么中毒的么?”   太皇太后的反应让他有些心冷。听说他毒全消,她的回应是“那就好”,竟丝毫不吃惊意外,似是早知道他中毒一般。   太皇太后面上露出一丝讶然来:“你是怎么中毒的?”   秦珣伸出手,摊开掌心,给太皇太后看他白纱缠着的右掌:“捉箭时碰到了箭,就中毒了。那箭上想必是沾染了剧毒。”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原来如此。”   “朕有一事不大明白,还请皇祖母不吝赐教。”秦珣轻笑一声。   太皇太后看着他,并不说话。   “朕中毒昏迷时,太皇太后的寿全宫中有位孟公公不知怎么竟知道了这件事,还告诉了宫外的不少人,以至于朕今日上朝时,朝中几位大臣正商议着要请皇祖母做主,迎了皇叔回京,另立新君……”   秦珣不紧不慢说着,他盯着皇祖母,不错过对方的任何一个表情。   然而太皇太后却垂下了双眸,认真转着佛珠,半晌方道:“你不知道么?小孟已经死了。哀家刚给他念了一卷经。”   “是么?这可真是太不巧了。”秦珣叹道。   太皇太后轻声道:“是有些不巧。”她笑了笑:“不过,他们也真是好笑,为什么要请哀家做主?哀家不理事已经很久了……皇帝回去吧,寿全宫今日死了人,阴气重。皇帝不该来这里的……”   她似是没听出秦珣的试探之意,不辨驳,不恼怒,始终称自己不理事。   然而秦珩心中却忽的有了另外一个想法。为什么请太皇太后做主?除了太皇太后地位高,这种事能做主以外,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得其授意?   但是这些恐怕单凭询问,是询问不出来的。太皇太后一口咬定自己一心向佛,不管外事,完全可以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秦珣也明白,他今日来见太皇太后,只是想自己确认一些事情,顺便刺激一下这位老太太罢了。   ——若太皇太后与这件事无关,那他自不会为难自己的祖母。若是真的有关系……秦珣眼中的笑意消失不见。皇家的亲情,素来淡薄得很。他并不是会对仇敌手下留情的人。   秦珣略坐一坐,就同秦珩一起告辞离去了。   寿全宫的人,都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了。秦珣继位以后,未曾插手过寿全宫的任何事。如今出现孟公公一事,他想他是该好好管一管这寿全宫了。   九月是先帝的忌日,新帝孝顺先帝,决意遣散一批年长的宫人,令其回乡与家人团聚。   自皇帝的章华宫起,包括太皇太后的寿全宫,这次共放出去二百一十名宫人。——其中寿全宫有数十人都在名册上。   皇帝至孝,不想因此而委屈了皇祖母,就又亲自选了数十名伶俐宫人内监,补充所缺之数。   如此一来,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只多不减。   知道此事者,多感叹皇上确实孝顺。   而太皇太后,在看到皇帝送来的数十名宫人后,沉默不语,据说念了一夜的佛经。   九月对秦珣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月份。去年的九月,他登基为帝。今年的九月,他得知一个好消息。   他要当父亲了。   这是九月二日晚上秦珩告诉他的。   皇兄身上的毒刚消,又有了流言的线索。秦珩跟着忙碌,一时竟忘了将自己有孕的事情告诉皇兄。直到晚间小蝶端来了陆大夫开的药,她才想起此事。   她还未开口,秦珣已然惊讶地问:“你怎么了?病了?”   秦珩摇头:“不是啊,我没有害病。”   “那怎么……”秦珣指了指她面前的药碗,“既然没病,为什么要喝药?”   “不是害病,可是会害喜啊。”秦珩笑了,偏着头看他,眼中笑意流动。   秦珣一怔,继而大喜,瞬间已经到了她面前,凝视着她:“你说什么?害什么?”   秦珩原本正坐在椅子上,他忽然赶来,在她面前站定。她愣了一愣,拿起他的手,轻声道:“陆大夫昨日说闲着也是闲着,就给我诊脉了。他说,年轻人,感情好可以,但是要注意,房事不能太多……”说到这里,她细细叹了口气,然而眼波流转,笑意盎然,续道:“他说,房事太多的话,对身体不好,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秦珣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双目陡然一亮:“真的?”   他们有孩子了?他们竟然有孩子了?!他紧紧盯着瑶瑶的腹部,仿佛真的能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不对,她的肚子里真的有一个孩子,有一个汇聚了他二人共同血脉的孩子。可能会有他们的轮廓,他们的眉眼。   那是跟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万分欣喜,眼眶微微发烫:“瑶瑶,瑶瑶……”   幸福涌来,他隐隐有些不敢相信。   “我骗你做什么?”秦珩努努下巴,“他还给开了些药呢。他说月份浅,别的太医可能会诊不出来……”   秦珣俯下身,将她揽进了怀里,下巴轻轻放在她发顶:“瑶瑶,咱们有孩子了……”   有了孩子,瑶瑶肯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秦珩听他说话时已经带上了颤意,心中微微一动,轻轻“嗯”了一声:“是,咱们有孩子了。”   秦珣静静抱了她一会儿,方想起她还要喝药一事,忙松开了她,心下歉然:“药也冷了,恐不能喝了。”   “没事。”秦珩笑笑,“我还嫌刚才的太烫呢,现在不冷不热正好。”   她端起药碗,闭了眼,一饮而尽。   秦珣忙递了蜜饯给她。   秦珩借着他的手,直接吞入口中。   秦珣看着她,后知后觉想起她方才几次提到“陆大夫”,他心念微动:“你说陆大夫?”   “啊?”秦珩微怔,继而反应过来,皇兄今日清晨清醒,直接去了朝堂,后来又查流言一事。而陆大夫在皇兄去上朝时,已经提前出宫回家了,他恐怕还不知道是谁给他解的毒。她笑了一笑,说道:“嗯,就是清仁巷南雅堂的陆大夫。太医院的太医们都不认得是什么毒,高手在民间。而且这陆大夫闲着没事,还诊出了我有身孕……”   秦珣心情有些复杂:“竟然是他。”   他是从陆大夫那里得知瑶瑶不是他的妹妹,但是当他想起要陆大夫证明这些的时候,陆大夫却偏偏不在京中。还好这一次,陆大夫出现的很及时。   “对啊,是他。”提起陆大夫,秦珩甚是庆幸。   多亏有他,皇兄才能安然无恙。   “他人呢?”   “皇兄上朝的时候,他就先回去了。”   秦珣双目微敛,点头以示知晓。比起陆大夫,他更关注瑶瑶肚子里的孩子,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瑶瑶身侧,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自在?或者跟平时不一样?”   秦珩失笑,摇了摇头:“没有,如果不是陆大夫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孕,又哪里会觉得跟平时不一样?”   “那你觉得咱们的孩子会是儿子还是女儿?”秦珣继续问道,但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对。万一瑶瑶多想,觉得他这么问是因为他对儿子或者女儿有偏好,怎么办?于是,他忙续道:“我觉得男女都挺好。反正男女都会有的……”   秦珩只是带着笑意看着他。   “如果是女儿,那就会像你……”   秦珩听他说着,忍不住轻声道:“哥哥不困么?”   “嗯?什么?”   秦珩眉眼弯弯:“我有一些困了。咱们先歇着吧,孩子是男是女,像你还是像我,还有好久才能知道呢。”   秦珣忽然意识到自己昏迷期间,瑶瑶很有可能未曾好好休息。她现下有孕,更该好好歇着才是。他忙道:“是我倏忽了,咱们歇着。”   秦珩斜了他一眼,忽道:“哥哥这么在乎我肚子里的孩子,比在乎我更多一点呢。”   微微一愣,秦珣认真道:“不是。我欢喜,那是因为这是咱们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他声音虽低,却说的诚挚无比。秦珩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伸臂抱住了他,轻声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秦珣这次中毒后醒来,整顿后宫和朝堂,对于八月二十八日遇刺中毒一事,他并未放弃追查。除了段峰,他又让夏风彻查刺客。   至于太皇太后,她身边的人清理了一遍,新添的多半是他的人。   九月中旬,睿王秦渭的奏折到了京城。他在奏折里问候皇帝,委婉表达了忠心。   睿王奏折并无任何不妥,但是怪就怪在,远在封地的睿王,为何忽然会写这么一份奏折。非年非节,又无大事。只为了问候皇帝龙体,顺便表达忠心?   与此同时,夏风那里有了新的线索。   八月二十九日,永安伯府上有人出京,一人一马,前往睿王封地。   现年七十六岁的永安伯当年是坚定的睿王派。    第108章 流言   先帝还是太子时, 永安伯就支持睿王。后来先帝在太后的支持下继位, 永安伯反对了一阵,见没什么作用,就作罢了。先帝在位时,永安伯一直低调老实, 以至于很多时候,大家都会想不起这个人。   这次夏风禀报,永安伯府上的人连夜赶往睿王封地。秦珣才忆起还有这么一个人。他回想起一些旧事,沉吟半晌方道:“嗯,朕知道了。”他又看一眼夏风:“继续查。”   “是。”夏风行礼退下。   秦珣又翻了翻夏风呈上来的证据,玩味一笑, 永安伯?睿王?   看来事情比他想的要复杂一些。   九月中旬, 太医院的太医也诊断出了皇后有孕。擅长妇科的薛太医满面笑容:“恭喜皇上,恭喜娘娘,皇后娘娘确实是有了身孕。”   秦珣双目微敛,笑道:“赏。”   ——尽管他已经知道了瑶瑶有孕,但是再次被人确认, 他依然欢喜。   皇后怀了身孕,皇帝对其更加重视, 又精心挑选了几个懂医术的姑姑添到章华宫,就近照看皇后娘娘。   皇后有喜, 本是一桩喜事。然而不知为何,坊间却有了一个惊人的传言。   坊间传言,说皇后娘娘孟氏其实并不姓孟, 而是先帝的骨肉,是齐王的同胞妹妹,亦是当今皇帝的手足。也就是说,皇上和皇后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至于公主怎么成了皇后,则说法不一。   有的说真正的六公主当初并没有夭折,而是被人偷出宫去了,阴差阳错跟皇帝重逢。因为她跟齐王是孪生兄妹,所以才会一样的年纪,容貌相似。皇帝不明真相,给她重新安排了一个身份,立为皇后。   有的说的更玄乎,说世人眼中的齐王不是真的齐王。真正的四皇子早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而他的孪生妹妹则顶替了他的身份,跟当时尚是三皇子的皇帝相爱了。兄妹相恋,不容于世。于是两人一合计,皇帝安排了她假死,又悄悄接回京城,继位后迎入后宫。——先帝、先皇后、先太子等人之所以莫名其妙,突然离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惊天秘密,想阻止这段不伦的感情,才会被新帝设计害死……   这说法听着离奇,让人不敢置信。但是坊间的传言,愈是这种听着离奇,传播得愈快。   皇帝皇后,这世上最尊贵的两个人除了是夫妻,竟然还是兄妹,而且还有这样的恩怨纠葛,又涉及弑父杀兄这样的皇室阴谋,更显得跌宕起伏,精彩绝伦。   “一派胡言!”当秦珣知道这些传言时,他当即皱眉冷斥。   这世上真有人相信他会做出与亲妹妹乱伦,并弑父杀兄的恶事来?   段峰小心道:“皇上,臣知道这是胡言乱语,本不想污了皇上的耳朵,只是外面说这些话的有些多。所以,臣想,还是禀报皇上知道比较好。”   秦珣低斥一声后,怒气稍减,他很快想起一事,低声道:“此事不能让皇后娘娘知道。”   瑶瑶有孕,知道这种事情,必然会影响她的心情。何况她曾经非常介意两人的兄妹身份。坊间的传言真真假假,他不想她知道这些。   “是。”段峰忙道。   “去查一下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是什么人在传。”秦珣黑眸沉了沉,过了片刻,又道,“想法子尽快止住这流言。如果有必要,可以添点新流言。”   “是。”段峰应的极快,思绪也在飞速转着。如果添新流言,添什么呢?一定要够精彩,够劲爆,够能吸引人才行啊。   他也想过,皇上可以澄清。可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事不用澄清,而且也没法澄清。外边的人盯着皇后娘娘的脸编故事,只要皇后娘娘相貌不变,这种故事就会被继续编下去。   段峰还记得皇上刚大婚那会儿,外面有人传言,说皇上其实是断袖,还看上了自己的亲弟弟齐王秦珩。齐王早逝,他正好又遇见和齐王容貌相似的孟氏,就拿她当做替身,立为皇后。   明明前不久的故事里,皇上还是一个断袖,这才过了多久,就又变样了?   他其实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他起初是黑风骑,齐王殿下罹难,皇帝当时是何等的悲痛,他都看在眼里。后来皇上率人给齐王报仇,荡平虎脊山。是,皇上的确是在河东一带遇见了皇后娘娘,并带回京城。   但是,这也不能证明皇后就是齐王或者其孪生妹妹啊!   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之人多了去了。   段峰匆匆忙忙退出去时,正好遇见走过来的皇后。段峰一眼瞧见她,忙低了头行礼。   皇后娘娘的相貌,他记得很清楚。明丽端妍,不可逼视。他没见过齐王,不知道齐王是怎样的相貌。他也听人说过,皇后容颜酷似齐王,但他想象不出能有多像。   他心说,齐王若真长皇后娘娘这样,那就生的太过女气了一些。   秦珩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对段峰点了点头,就走进殿中,向秦珣走去。   “哥哥……”   “嗯?”秦珣抬头,看见她,唇角勾起笑意,“去哪儿了?”   “跟着姑姑在御花园走了走。”秦珩轻笑,“陆大夫那日说,有孕之后,不能每日躺着坐着,要适当走走动动。”   “那你就多走走。”秦珣温声道。对那位陆大夫的医术,他是极为敬服的。他身上余毒除尽之后,也曾教人请陆大夫进宫。   然而那陆大夫称近日转凉,生病的人多,抽不开身,竟没有跟着进宫。   秦珣当时只笑了一笑,暂时搁下了此事。   秦珩在秦珣身边坐下,轻声道:“陆大夫给我开的安胎药,我都吃完了。我觉得我近来也挺好的,薛太医开的那些药,我都不想喝了。”   秦珣皱眉:“不喝不碍事么?”   “应该不碍事吧?”秦珩的话语中有些微的不确定,“陆大夫说是药三分毒。那天给我开药,是因为我先前数日没好好休息,又有些体虚。他说我身体挺好的,不用喝太多药……”   秦珣听她说着,微微蹙起了眉。   看着他的神色,秦珩轻轻叹了口气,笑道:“好了好了,改明儿给陆大夫请来,再问一问,行吗?”   她拉着皇兄的胳膊轻轻摇晃,柔声道:“我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不是陆大夫和太医们,我还真不敢相信我肚子里有孩子……”   秦珣缓缓伸手,贴在她腹部,动作轻柔:“唔,是感觉不到。”   不过这样也好,她没什么感觉,孕期反应少些,就会少吃点苦。   他凝视着她,想到坊间的传言,心里颇觉感慨。若是他二人真是兄妹,那么他们绝非是眼下这种情形。   如今相亲相爱,又能一生相守,还有了孩子,想来也是上天的安排。   秦珣想着,伸手将瑶瑶抱在了怀里。   秦珩早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拥抱,只微微一惊,过了片刻才笑道:“又怎么啦?”   他是有多喜欢抱她啊。   她曾经问过他,他抱着她很舒服么?   他那时只笑了一笑,并不回答。——她身上瘦瘦的,肉不多,抱着并不算很舒服。但是他实在是爱极了这种满怀抱都是她的感觉。   秦珩见皇兄似是不打算说话了,就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还轻轻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   她心想,或许是近来朝中事多,他心情不好?那她须得好好安慰他,不能给他添烦恼。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着,过了好一会儿,秦珣才慢慢松开了她。   秦珩轻轻按了按脖子,小声道:“哥哥今日怎么了?”   “没怎么。”秦珣笑笑,“只是觉得老天对我挺好的。”   秦珩微愣,继而失笑,她站起身,在秦珣头上轻拍了一下,笑道:“这就觉得挺好了?等孩子出世,那才更好呢。”   她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明媚娇艳。   秦珣有些失神,他微怔之后,方点头道:“你说的是。”   他们以后的好日子,还有很多。   不过,当下是先处理掉外面的那些流言。   ——流言突然大肆传播,他不信这背后没有推手。但是究竟是谁,就需要彻查一番了。   数月前,外边有人传他是断袖,瑶瑶是替身,他只是一笑,下意识觉得没什么影响,可以不必理会。而且有这些传言,想来以后建议他纳妃的臣子会少很多,他也会少许多麻烦。   但这一次就不一样了,流言突然盛行,且尽是针对他而来,乱伦、谋逆、弑父、杀兄……一盆盆脏水,分明是想在舆论上置他于死地。   是谁要这么做?   其实最初在听说这些传言时,秦珣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前太子妃丁如玉。因为某些说法和丁如玉先前的猜测不谋而合。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她一眼识破了瑶瑶的身份。   但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秦璋夫妇自六六出世以后,一直在别院静养。——上回秦璋请求离开京城,携妻女到外地谋生。秦珣将此事放置一边,他们也就未再提起。   秦璋夫妇待在别院,可能是为了避嫌,始终未曾踏出别院半步,也从未与外人联系过。而且秦珣的人就在别院中。他们很难有机会与外界接触,并传播这些谣言。   更重要的是,有了女儿后,秦璋夫妇分明就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每日养花弄草,陪伴女儿。秦珣心想,以秦璋的性子,不可能也不会这么做。何况秦璋自己应该知道一点真相,不至于如此。   当然,秦珣心知凡事不可想的太过绝对。或许,他需要见一见秦璋夫妇。   这日秦珣处理完公务,换上便装,直接去了别院。   敲开门后,他走进院中,看见了秦璋夫妇。   丁如玉正抱着孩子,见秦珣忽然出现,愣了一愣,低了头对女儿道:“六六,这是皇上叔叔。”   六六刚出生时,瘦瘦小小的,在悉心照顾下,如今白胖了许多,甚是可爱。几个月大的孩子还不会说话,咿呀咿呀不知在说着什么,她小嘴一张一合,口水慢慢流了出来。   秦珣瞧着有趣:“六六,来,皇叔抱。”   然而他虽然伸出了手,可是丁如玉却不敢真将孩子给他抱。她笑道:“这可不行,皇上没抱过孩子,可别累着了……”   秦珣挑眉:“以前没抱过,以后也抱不得么?再过几个月,等朕的孩子出生了……”   “皇上说什么?”秦璋诧异地问,“可是皇后娘娘有了身孕?”   前一段时日,他隐约听说皇帝大婚。——这样一来,他也就能理解皇上没回复他想离开京城一事了。据那位霜姑娘说,皇上五月大婚,皇后是武安侯孟越的女儿。   他当时还有些惊讶来着,武安侯孟越,他何时有的女儿?三弟娶的竟然不是瑶瑶姑娘么?   丁如玉斜了他一眼,悄声道:“瑶瑶姑娘就是武安侯的女儿。”   “什么?!”秦璋微怔,“怎么会?”   他心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但不过是一瞬之后,他就忽然“明白”了。瑶瑶姑娘出身不好,武安侯没有子嗣。让瑶瑶姑娘做武安侯的女儿,这是双赢的事情。   秦璋当时感慨了一番,但终归不是自己的事情,很快就又抛到了脑后。这时乍然听秦珣说再过几个月,也能当父亲,他愣了愣,蓦然生出几分欢喜来。   秦珣唇角勾起笑意,点头道:“是。太医诊断,她有了身孕。”   缓缓舒了一口气,秦璋心情激荡,有些心酸,亦有些欢欣。   因为母后的缘故,父皇子嗣单薄。后来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三人。   大皇兄的事情他略有耳闻。——虽说大皇兄先时跟他争了多年,但落得这般下场,也教人难过。而秦璋自己,妻子因为身体有孕,以后再难有孕。秦家的下一代极为稀少。如今皇后有了身孕,秦璋由衷希望是个男孩,好延续秦家血脉。   秦璋轻声道:“真好,那要恭喜皇上了。”   秦珣却道:“只有一点不好。”   “什么不好?”秦璋脸色微变。   秦珣看一看秦璋,又看看丁如玉,忽然低低一笑。   丁如玉见状,心念微动,轻声道:“六六困啦,我带她回房歇着。”   摆了摆手,秦珣笑道:“嫂子不必着急,六六若困了,让奶娘先抱回去就行。”   丁如玉微怔,明白秦珣这是不想支开自己的意思。她从善如流,将女儿交给奶娘,自己同秦璋兄弟一起到了厅堂。   她亲自斟茶,笑道:“都是普通的粗茶,皇上别嫌弃。”   秦珣扫了她一眼,面前这个笑容温暖的女子和那个深夜乔装到晋王府先求情后威胁的太子妃,他一时竟无法联系在一起。   他笑笑:“嫂嫂客气了。”他说着,将茶盏暂时放在了一边。   “皇上刚才说有一点不好,是哪里不好?”秦璋想起方才的事情,问道。   轻笑一声,秦珣缓缓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外边的一点传言。说什么朕弑父杀兄、谋逆乱伦……”   他说着,又是一声轻笑,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秦璋神色微微一变:“竟有此事么?”他站起身来:“这谣言是谁传的,也太恶毒了!”   这种谣言,他并不相信。不说别的,单说杀兄、谋逆。三弟不但没杀他,还救了他,杀兄一说从何讲起?而且谋逆,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父皇素来不喜欢大皇兄,那时又因为母后而迁怒于他,那么父皇可选择的,只有三弟一人,三弟哪里用得着谋逆?   秦璋轻轻叹了一口气,弑父?那时三弟都是储君了,用不着的。至于乱伦,他们倒是有几个姐妹,可这些姐妹都已出嫁,夫妻恩爱。三弟找谁乱伦去?   他心说,那些人总不会觉得瑶瑶姑娘跟四弟长得像,就是四弟假扮的吧?可是她都有身孕了,是男是女还不清楚吗?   秦璋连连摇头,又好气又好笑:“真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而丁如玉只是悄悄瞧了秦珣一眼,心里暗惊。她琢磨着,秦珣今日到此,讲明此事,还特意让她留下,是想试探她还是怀疑她?——毕竟这些指责和她那时说的一些话也差不多了。   这么一想,她身体不由地微微一颤。   丁如玉心念微转,她笑了一笑,轻声道:“唉,胡言乱语也要有根据才是。”她看一看秦璋,续道:“我们夫妇二人都知道皇上不是这样的人。这世上肯定是明白人多一些的,这种传言,皇上不必理会。”   秦珣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么?嫂嫂也这么觉得?”   丁如玉点头,极为诚恳的模样:“皇上救了我们一家,不是恶人。以前我对皇上有过误解和不好的猜测。但是现在我明白,当时是误会了。”她走到丈夫跟前,握住丈夫的手,这才看向秦珣:“我们一家三口,很感激皇上,当然知道皇上不是传言中的那种人。”   秦璋不知道妻子曾经威胁过皇上,自然也不清楚此刻妻子内心有多恐惧。他反握住妻子的手,附和道:“是的,清者自清,流言不必理会。”顿了一顿,他又小心道:“不用我……”   他本想说一句“不用我出面作证吧?”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他很清楚,这事还真不是他作证就能解决的。   他虽未说完,可秦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秦珣笑笑:“不必。”   他想,是他魔怔了。这世上知道秦璋夫妇尚在人世的,不过寥寥数人,且皆是他的心腹,绝无可能帮助他们传播消息。而且若真是丁如玉所为,她绝对不会给他添一个“杀兄”的罪名,说他害死先太子。——若人们真信了,将来即使秦璋重新站在人前,也会被人怀疑身份。那么先前流言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了。   这事跟秦璋夫妇没关系。   回宫的途中,秦珣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这次的流言,和上次他中毒即将死去的流言,会不会是同一人所为?    第109章 对峙   两次的流言看似不同, 但都是针对他。不管是哪一个, 都不利于朝堂稳定。   秦珣此次教人去制止流言,然而流言这东西,一时半会儿想停歇并不容易。流言还未真正压下,京中就有了一次地震。虽然没造成伤亡, 但听闻北城有部分房屋受损。   如此一来,流言更盛。甚至有人说,这是皇帝德行不够,是上天降罪。   地震后,秦珣命人前去查看,处理相关事宜。得知没有伤亡, 他略松了一口气。   次日在朝堂上, 有御史郑重地提起此事。   这位年岁不大的杨御史忖度着道:“近来外边有些流言,于圣上清誉有损。臣认为,皇上应出面澄清一二。”   “哦?什么传言?”秦珣挑眉。尽管他已经知道此事。   坊间传言颇有些说不出口,杨御史略一迟疑,如实答道:“那传言污蔑皇上, 说皇上弑父杀兄、谋逆乱伦……”   寥寥数语说完,他额上已生出了冷汗。——流言这东西, 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要紧。先前他听人说, 皇上中毒,命在旦夕,不少人商议着怎么接了睿王回京继承大统, 也好有个从龙之功。——后来证实流言是假,皇上忽然出现在朝堂,当时正质疑阿武公公,说着要奏请太皇太后做主迎睿王进宫的李御史,这不已经称病告老还乡了么?   就这样还是皇帝仁慈了呢。   离得远,杨御史看不清皇上的神情。他屏住呼吸,认真听皇上的回答。他心说,这样的传言,皇帝定然会雷霆大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皇帝似是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无比的笑话一般,玩味地重复:“弑父杀兄?谋逆乱伦?这样的无稽之谈,竟也有人相信?”   杨御史大着胆子道:“虽是无稽之谈,但是愚夫愚妇听风就是雨,不辨真假,也就传的多了一些。而且,而且……”他顿了一顿,续道:“今岁地震,震在京城。恐怕是天降惩罚,百姓不安。皇上不如下罪己诏,安抚民心……”   “罪己诏?”秦珣轻笑,“什么罪己诏?告知天下,朕有罪。民间传言都是真的,坦然接受一盆又一盆的脏水?”   他摇了摇头:“这罪己诏,不该这么下。”他心说,若没有这些流言,他下个罪己诏,安抚民心倒也无不可。但现在这个时候,他若下了罪己诏,那才是真说不清。   “皇上……”   “昔日本朝太祖皇帝继位,大旱三年,难道也是天降惩罚吗?杨爱卿博览群书,朕想问一问。当时太祖皇帝是怎么说的,爱卿可还记得?”   杨御史略一思忖,答道:“回皇上,当日太祖皇帝说‘是旱是涝,皆是自然常态,跟君王德行又有什么关系?’可是皇上……”   杨御史心里想着,话不能这么说。太祖皇帝当年是见天下百姓有难,拔剑而起,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在百姓眼里,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大救星。大旱三年,他能不下罪己诏。可今上这明显不一样。——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眼下坊间传言对皇帝不利,他若下了罪己诏,将地震揽在自己身上,指不定民间百姓怎么编排。那时再澄清也是有理说不清了。   说起来,这事是不大容易。   “京城地震,好在无一伤亡,也是上天的仁德。只是城北百姓有人房屋坍塌,无家可归。朕已同皇后商量过,决定从私库中拿出一些银钱,帮他们修缮房屋。”秦珣扫了杨御史一眼,慢慢说道。   “这……皇上仁德。”杨御史愣了一愣,连忙说道。   “皇上仁德。”众臣皆附和。   朝臣中有思绪转的快的,心里已经有了其他的念头:历来地震,或多或少,皆有伤亡。然而这次,只有部分房屋坍塌,兴许真是因为皇帝德行无亏呢。   毕竟这也算是老天眷顾了。   两三日的光景,夏风终是查出了这次流言的出处。他站在皇帝面前,一五一十道:“最初是永安伯府的人传出去的。这种传言,关系皇家,百姓明知不能乱传,可是传播的热情竟然还挺高……”   他说着留神看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面沉如水,他忙止住,认真道:“还有一件事,永安伯夫人在九月初曾经进宫过一趟……”   “朕知道。”秦珣神色不变,“永安伯的夫人信佛,有时会进宫同太皇太后叙话。”他挥挥手,对夏风道:“你下去吧。再查,看跟太皇太后,跟睿王有多少关系。”   “是。”夏风施礼退下。   秦珣按了按眉心,有些倦意。对夏风的话,他并不怀疑。夏风这个人,对皇帝格外忠心。他忠心的是皇帝这个身份,而不管皇位上坐的那个人是谁。   永安伯,太皇太后……   若是他们,这一切就很好理解了。   他的皇祖母看似对皇叔不管不问,但到底是母子连心啊。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为了儿子费心思。   秦珣双目微敛,皇祖母近二十年不声不响,为何最近反而忍不住了?好好的做太皇太后不好吗?而且,关于瑶瑶的身世,那传言里竟然也对了七八分。   他忽然有点好奇,皇祖母究竟知道了多少。   秦珩这日向太皇太后请安时,太皇太后留下她说了会儿话。   “听说皇后最近有了身孕?”太皇太后轻声问道。   秦珩略微一愣,心里生出几分警惕来,但是面上却笑意盈盈:“是,不过月份还浅,就没告诉皇祖母。”   太皇太后眼神一闪,半晌方点了点头:“如此,哀家知道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年纪小,身边又没个顶事的长辈。女人有孕之后,要注意很多,恐怕都没人教你……”   秦珩不知她这话是何意思,然而却是笑道:“皇祖母这话说的,不是有皇祖母教导嘛!”   她这话说的自然无比,教人听了,只觉得她对太皇太后尊敬而又信赖。   太皇太后转了转佛珠,慢悠悠道:“你说的也是。可是哀家养的孩子都不中用,也帮不了你多少。哀家想来想去,只能对你说一句,凡事别想太多,一切自有天意。”   这一句话颇为莫名其妙。但秦珩仍是点了点头。   自从皇兄中毒一事后,秦珩对太皇太后就有了提防之意。跟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她回去都要思量很久。只是太皇太后教她别想太多,是什么意思?   秦珩离开寿全宫,带着几个宫人缓缓往章华宫而去。——她记着陆大夫的话,在有孕之后,时常活动。   她正慢慢行着,忽的斜刺地冲出一个人来,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护住腹部,冷眸看向那人。一看之下,她就愣住了。   这突然冲出来的小太监不是别人,而是伺候她多年的山姜。   “殿下……”山姜跪在地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他这一声殿下倒也没叫错,只是秦珩却不能应。她拧了眉,低斥道:“哪宫里的人,这么不懂规矩!”   山姜眼神闪了闪,磕头道:“啊,原来是皇后娘娘。娘娘恕罪,奴才是御膳房的山姜。因为看着娘娘眼熟,才一时失了礼,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对自己身边的旧人,秦珩当然不会为难他,她“嗯”了一声,说道:“既是无心之失,本宫也不罚你,以后注意,不再犯就是。”   “是。谢娘娘,谢娘娘。”山姜连连磕头。其中偶尔抬眸,悄悄看一看秦珩,眸中情绪复杂。   秦珩心下一叹,山姜当年是她的随身太监,但是却不知她的真正身份。此刻乍然见了她,即使心中生疑,想来也不会认出她。   她明白这些,可见了山姜,仍是心情有些低落。   山姜离去以后,秦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到章华宫。正巧皇兄在批阅奏折,趁他休息时,她将去寿全宫的事情说了,太皇太后的话一句没漏。顿了一顿,她又提起山姜来:“我今天见到山姜了。”   “山姜?”秦珣微微一愣,他记得这个人。笑了一笑,他才道:“他去了御膳房。你若是觉得他用着顺手,改日找个由头,再把他调过来……”   秦珩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还是算了吧。看看他在御膳房过得怎么样。贸然调过来,惹人生疑。”   秦珣“唔”了一声,想到这几日的流言,点一点头:“好,我教人再查查。”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听说山姜在宫外有个弟弟?”   “嗯,他们兄弟感情很好。”秦珩轻声道,“他们家里穷,为了养活弟弟,他才进宫的。他很老实,胆子也小。”   当初让山姜做她的近身太监,可不就是因为山姜老实胆小么?   秦珣想起一事,故意笑道:“老实胆小?不是说的你么?”   斜了皇兄一眼,秦珩笑道:“是啊,是啊,我最胆小了,你可别吓我……”   两人说笑一阵后,秦珣继续处理政务,秦珩则去休息了。   这几日,在秦珣的人刻意引导下,流言渐渐转变了一些。秦珣命人去查山姜。本是想查一下山姜最近如何,谁知却查出了其他事情。   山姜小时候为了养活弟弟,自己进宫当了太监。可他那弟弟却不是一个老实肯干的,听说还好赌,身上欠了不少债。前些日子,还被人追着讨债。这几天却不知怎么忽然有了钱,买房院,逛青楼。   若只这些,秦珣还不足以生疑。真正让他不得不深想的是,山姜前几日请假出宫,去看弟弟,不小心撞上了永安伯府的管事。细查之后,他发现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秦珣端详着面前的几份“结果”心中一动,缓缓勾了勾唇角,心里有了数。他想了想,教人自去安排。   九月三十日,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诞辰。永安伯给一向信佛的太皇太后请了一尊药师如来的佛像,并请了弘启寺的高僧开光。   开光仪式上,文武百官、朝中重臣、弘启寺高僧甚至是已经下嫁的几位公主也都在。   帝后自然也在。   太皇太后这一日难得心情不错,面上也有了笑意。   开光仪式刚结束,大师正同太皇太后说话,忽然有个小太监指着皇后,惊呼一声:“四殿下!”之后两眼一翻,几乎要晕了过去。   皇上尚未有子嗣,能被称为四殿下的只有先帝的第四子齐王秦珩了。   在场诸人大多是见过齐王,也见过皇后的。知道皇后同齐王相貌相似,也大多都听过民间传言。但是这样对着皇后叫齐王的,还是头一遭。   见此情形,众人脸色一变,心思各异。   旁边的人连忙扶起他,拖着他就往外走。   太监山姜却猛地清醒过来,挣开搀扶,跪爬着往皇后身边行去,哭叫道:“殿下,殿下,山姜终于见到你了。殿下,原来你还活着……”   秦珩嘴角一抽,神情却有些茫然:“你是谁?”   ——山姜今日有此反应,她并不意外。——皇兄前两日同她说起了外边的些许传言以及山姜可能与永安伯有勾结的事情。   她那会儿已经意外过一次了。然而此刻见到山姜这种做法,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酸涩。   她不认为山姜真是认出了她,若真的是认出了她的身份,上次偶遇时,就该直接惊讶高呼她是四殿下了,又何至于在今天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朝中重臣皇亲国戚的面,忽然叫破她的身份呢?   山姜哭道:“殿下,你竟然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山姜!不对,您和皇上不是亲兄妹吗?又怎么能结成夫妇?”   他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他这话一出口,在场诸人均把目光投到秦珩身上。   秦珩面上有些不耐:“你胡说什么?你认错人了!”   “殿下,山姜怎么会认错?山姜从小伺候殿下,殿下的相貌身形,一举一动,山姜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认错!今日殿下站在这里,跟素日一模一样。世人都知道殿下是男子,可山姜从小伺候殿下,早知道殿下其实是六公主。”山姜哭着抬起头,“殿下耳后的痣,虽然消了,可是仍有一点痕迹。殿下右手小指上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疤痕,是殿下小时候跟着师父学武时留下的,殿下怎么能忘了?!”   他说的这样仔细,在场诸人看秦珩的目光就有些怪异了。但是谁也没胆子,上前查看一下皇后娘娘小指上是不是真有疤痕,耳后是不是真有痕迹。可是,有的人已经有两三分相信了。   那山姜,似乎是齐王生前的近身太监,最是老实。不过六公主吗?   听到六公主,明华公主等人不由暗抽一口冷气。在她的记忆中,六公主三岁可就死了。她心念急转,忽然想到皇后孟氏的乳名是孟瑶,六公主叫什么?好像也是叫瑶瑶?   同样的年岁,同样的相貌,同样的乳名……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这么一想,她不觉信了五六分。再看向皇帝与皇后时,神色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若皇后孟氏,真如传言所说,是六公主。那么那个传言后面所讲的。皇帝为了掩盖这个秘密,弑父杀兄,似乎也能说得通了。   想到自己父母兄弟,明华长公主心中一痛,她深吸一口气,方勉强站稳。   秦珩皱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本宫是武安侯的女儿,又怎会是皇上的妹妹?可见你真是糊涂了。”   她不提武安侯还好,她一提武安侯,就有一个声音说道:“皇后娘娘真是武安侯的女儿吗?奇怪了,去年年前那会儿,皇后娘娘不是还姓柳吗?怎么过了年,就成了武安侯的女儿?武安侯哪来的女儿?”   说这话的是个眉眼俏丽的宫女,却不知是哪一宫的。   去年年末今年年初,皇上在后宫里藏了一个美人儿,这说法确实有不少人听说过。难道藏着的那个美人儿,就是皇后娘娘?   皇后果真不是武安侯府的千金?也是啊,武安侯孟越,忽然冒出一个女儿,还同死去的齐王长的一模一样,的确让人生疑。——这事情也太巧了一些。   秦珩看了皇兄一眼,心里敞亮,却没有说话。   秦珣亦保持着静默。   永安伯惊道:“竟有此事?难道说,外边的流言竟然是真的?齐王殿下其实是六公主?皇上和皇后是兄妹?怪不得上天会降地震来惩罚。”他沉吟了一番,续道:“臣听闻京城地震时,正是皇后娘娘有孕之际……”   他这话一出,在场诸人俱是心神一震。   永安伯花白的胡子不住地抖动,脸上热泪滚滚。他噗通跪在地上,惊呼:“先帝,老臣对不住你,没能拦住这样的丑事,让朝廷蒙羞了!”   他这么一哭,也有人跟着咿咿呀呀哭了起来。   若传言属实,那朝廷怎能有这样的皇帝?这种丑事,根本就不该发生在皇室。   弘启寺的大师长叹一声,高声宣了一声佛号:“施主不必……”   他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太皇太后一脸探询地看着秦珩:“皇后,你真是六公主?”   “当然不是。”不等秦珩回答,秦珣就应道。他环视四周,目光发冷,“因为些许传言,就往朕和皇后身上泼脏水?朕的四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昔日河东大旱,他前去河东赈灾,阴差阳错,殒命荆棘崖,是先太子秦璋亲自为他入殓,先皇亲封他为齐王,就葬在皇陵。而朕的皇后,是武安侯的独生爱女,她跟朕大婚,那是在祖宗面前合过八字的。就因为他们相貌有点相像,就说朕兄妹乱伦?”   秦珣摇了摇头,又道:“外面的传言,那些愚夫愚妇相信罢了。连太皇太后和永安伯也相信吗?”他顿了一顿,又道:“自然,这也不能怪永安伯相信。毕竟最初这传言,就是永安伯传出去的。”   他这话说出口,在场诸人俱是一惊。   永安伯更是一愣,他的证据还没来得及拿出手,就听皇上续道:“来人!带上来!”    第110章 证据   话音刚落,就见段峰押着一个男子大步走了过来。他冲秦珣等人施了一礼之后, 用腿不轻不重顶了那男子的腿弯儿, 使其跪在了地上。   那男子刚抬起头,露出一张和山姜容貌有些相似的脸, 山姜的脸色蓦地一变。   “哥,哥,哥……”那男子也看见了山姜, 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 哭叫着要往山姜面前去, 却被人按住了。   山姜的脸瞬间苍白。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唯一的弟弟:姜水。   “哥, 他们说话不算话,十万两你都帮我还了,他们还要杀我!”姜水满脸泪痕。   他这话说完, 在场不少人都抽了一口冷气。宫里的小太监, 能一下子拿出十万两?   段峰开口道:“诸位大人, 这个人名叫姜水,是这位山姜公公的亲弟弟。好赌, 前不久欠了别人整整十万两。被逼到以命抵债了。可是突然一夜之间, 他欠下的债竟然全都还上了。当然,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据他所说, 他有个哥哥在宫里当差,是他这位哥哥帮他还上的。是吧?山姜公公?在下有些好奇,山姜公公在宫里当差, 每月有例银,有时也有主子打赏。只是能一下子拿出十万两来,可是真不容易……”   山姜脸上毫无血色,身体也隐隐发颤,他动了动唇,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九月二十二时,山姜公公还在向同屋的李公公借银子,李公公把自己的积蓄二十三两借给了他。可这和十万两白银还差的很远。在下想问问山姜公公,十万两白银是如何在短短数日内凑出来的?”段峰故意道,“莫非是偷窃,是私自拿了宫中的宝物到外边换钱?”   “没有!”山姜下意识反驳,“没有,没有……没有动过宫里的东西。是,是我找人借的……”他一向胆小,此刻不由地冷汗涔涔。   “问谁借的?永安伯吧?”段峰冷笑一声,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来,呈给了秦珣,恭敬道,“臣不辱使命。”   离秦珣近的几人隐约看出那是一本账簿。秦珣早知是什么,却仍是翻了翻,盯着那笔十万两的支出瞧了好一会儿,才冲宫人使个眼色。   宫人会意,捧着账簿,给其他人细看。   明华公主只瞧了一眼,就愣住了,她再翻看了一下。账簿上详细记录了与各府的种种往来收支。她的生辰就在九月,这账簿上尚有给她公主府送的礼单,与她记忆中并无差别。知道这些礼物的,只有永安伯府与公主府。若造假,不可能连这个都能造出来。   看到这里,对这份账单的真实性,她已经信了五六分。她再看向山姜等人时,就有些别扭了。   只是不知道永安伯府的账簿,皇帝的人是怎么拿到手的。   她沉声问永安伯:“敢问永安伯,这账簿可是真的?”   ——她确实不大相信秦珣,也认为父皇母后等人的死很有蹊跷。然而跟永安伯比起来,秦珣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更像是自己人。她这时回过神来,山姜的出现、永安伯突然的激动,都看似不大正常。永安伯方才的话,分明是想坐实外面不利于秦珣的传言,好将其从皇位上拉下来。那拉下来之后呢?推谁上去?皇叔睿王么?   她几乎都要忘了,永安伯可是坚定的睿王党。而方才永安伯一口咬定乱伦时,喊的可是“先帝,老臣对不住你!”   先帝是她父皇,永安伯一个睿王党,又何曾在乎是否对得起他了?用得着这会儿哭哭啼啼?   永安伯看不到账簿,不清楚真实情况,但是他下意识答道:“假的,臣府上的账簿,有臣的私章,随便拿一本册子,就说是臣府上的账簿吗?”   明华公主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半晌方道:“可这账簿上,也有你永安伯的私章!”   不等永安伯再回答,她就问山姜:“你的十万两银子,到底从何而来?不止本宫问你,皇上也在。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你应该知道。”   山姜胆小,经明华公主这么一吓,怯了不少:“是,是问永安伯借的……”   永安伯惊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秦珣不理会他,而是面向山姜:“你一个内宫的太监,又怎么认得永安伯?还能让他借给你十万两?”他说着神色温和了一些:“你从实招来,或许朕可以从轻发落。”   山姜眼眶里噙着泪,磕头如捣蒜:“皇上,奴才该死,奴才有罪。永安伯主动借钱给奴才,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今日指认皇后娘娘是四殿下,还要一口咬定四殿下其实是个公主……”   他这话一说出口,在场诸人俱是一惊。——其实在看到永安伯府的账簿后,大家就有些动摇了。不明不白借给一个太监十万两?这中间肯定有猫腻。   明华公主胸膛起伏,颤声问:“那,四殿下是公主吗?”   山姜愣了愣,下意识道:“怎么会?四殿下是先帝的第四个皇子,又怎会是公主?六公主三岁的时候就夭折啦!四殿下要真是公主,先帝和太后能不知道?”   “那你说的,皇后娘娘手指上有疤痕,耳后有痕迹,又是怎么回事?”明华公主强压着怒气,问道。   山姜还未回答,秦珩就笑了。她轻声道:“皇姐,方才你也在。他忽然扑过来,拽着本宫的衣角,就能看见本宫手上和耳后了?那他的眼神可真好。”   她说着伸出了双手,十指纤纤,白皙润泽。她坦然自若:“皇姐可以看一看,本宫手上到底有没有疤痕。”   前不久陆大夫给皇兄祛毒后,说是“闲着无事”,给了她一盒药膏,能祛疤除痕,很管用。   明华公主不说话,真上前细细查看,见其除了指腹有薄茧之外,手指上还真没看见疤痕。——她自己跟四皇弟不熟,只记得那是一个老实呆木的皇子。至于他手上究竟有没有伤疤,她并不清楚。但此刻见皇后手上没有,那就已经能证明山姜的指认是假的了。想来,皇后其实是四皇弟这个说法,也真实不到哪里去。   ——不管怎样,作为父皇疼爱的长女,明华公主并不愿意看到他的儿女真的做出乱伦之事,这于父皇的名声也有损。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扬声道:“皇后娘娘手上确实没有疤痕。”顿了一顿,她又道:“她不是齐王。”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这边确认伤疤的同时,那边宫人落落大方,拿着账簿,教在场诸人传阅。   此刻正好呈给太皇太后,她只瞥了一眼,皱眉:“怎么回事?”她又看向秦珣:“这就是你说的证据?”不等秦珣回答,她就道:“这也不过是说明永安伯糊涂,轻信了外边谣言,并不能证明那流言是他传的。”   秦珣一笑:“证据嘛,当然不止这些。”他挥了挥手,教人将山姜等人带了下去。他又做了个手势,这次上前的是夏风。   明华公主是见过夏风一次的,对其印象极深。   夏风冲众人施了一礼后,从怀中拿出几封信件,恭恭敬敬呈给了皇帝,口中说道:“皇上,这是臣在永安伯书房偷出来的,是永安伯和睿王的来往书信。”   听闻是永安伯和睿王的书信,在场诸人俱是一惊,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秦珣只勾了勾唇角,并未说话,直接拆开信封。他匆匆扫了一遍后,扬声道:“翰林院沈岩沈大人可在?”   “臣在。”沈翰林忙上前行礼。   秦珣笑笑:“朕听说沈爱卿学识渊博,曾做过皇叔的授业恩师。不知沈大人可认得皇叔的字?”   沈翰林愣了愣,应道:“回皇上,臣认得。”   秦珣将一张纸递给了他:“那就请沈爱卿鉴别一下,这究竟是不是皇叔的字。”   “是。”沈翰林接过信件。他上了年纪,眼睛有点花。这时要看信,双手举着,认真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最后的落款:云逸,轻叹一声:“回皇上,这是睿王的字。而且,云逸是睿王殿下尚在京城时,臣给他取的字。他贵为王爷,用字的时候也不多。臣当时是希望,睿王殿下能做个闲云野鹤……”   “是吗?那就劳烦沈爱卿将这信念给诸位听一下。”秦珣听他追忆往昔,忙打断了他的话。   沈翰林应了一声,方缓缓念道:“见字如面,阁下所提之事,切不可再为。以流言毁人,为君子所不耻。抹黑皇室,于本王并无半分益处。且本王有妻有子,今生足矣。阁下好心,本王心领。然流言祸国,动摇国本……”   他越念越惊,心里又有一些庆幸。好在睿王殿下自己是个聪明人,非但没有参与永安伯的事情,还好心规劝,并表明了自己无意争权夺势的心思。然而他转念一想,心说,这封信不是间接证实了坊间传言是永安伯传的吗?   沈翰林的信还没念完,场中诸人都变了脸色。   永安伯的面色更是变了好几变:“不!这不是。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信!”   秦珣挑眉,又抽出一封来:“那这一封,永安伯肯定见过了。”   他自己拆开信封,一字一字道:“王爷,事情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王爷只能往前走,不能后退。如今京城人人皆知秦珣弑父杀兄,谋逆乱伦,只要将这些罪名一一落实,那这皇位他就再也坐不得。届时只有王爷能主持大局了。王爷,你不要忘了,你是皇后嫡出,是大宗,是正统。这皇位本就该你坐!臣已经等了快二十年了,路就要铺好了。王爷不要再犹豫,要提前回京,早做打算……”   秦珣双目微敛,收起信,似笑非笑看着永安伯,叹道:“真不容易,竟等了快二十年……”   “臣,臣……”   秦珣轻笑:“永安伯十多年不入朝,潜心字画。认得他字的人该有不少……”   他将信件递给夏风,教其传给众人看:“夏风,你来说一说,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   “是。”夏风朗声道,“这是九月二十八日申时三刻,臣从永安伯府上的长随高远身上搜来的。哦,那时高远刚出城。”他挥了挥手,立时有人绑了高远过来。   除却高远,段峰及其手下另带了数人过来。   这几人一个一个,轮番指证,无非是永安伯派高远出城,或是永安伯教人如何如何做……   人证物证俱在,永安伯辩驳不得。   秦珣轻叹一声:“朕自问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挥了挥手:“来人,带下去!将人证物证一并交予大理寺,按律处置。”   “是。”早有人应着将永安伯给拖了下去。   经此变故,场中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常态。秦珣含笑看向太皇太后:“真相大白了,皇祖母可要为孙儿做主啊。”   他难得在众人面前以晚辈的姿态撒娇,然而太皇太后却忽的脸色煞白,向后倒了下去。秦珣唇角勾起笑意,那笑却未达眼底。   “皇祖母!”   “太皇太后!”   ……   现场一片混乱。   秦珣忙教人传太医。   是夜,寿全宫中。太皇太后在昏迷三个时辰后,终于醒了过来。   秦珣在寿全宫,听闻太皇太后醒来,立即赶了过去,教人退下。自己站在太皇太后床榻前。此刻的他,并无白天的紧张不安。他面无表情,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轻声道:“朕这里还有封信,跟皇祖母有些关系,永安伯在信中说明是得皇祖母授命……”   太皇太后坐在床榻上,她轻抬眸,眼中充满了疲态:“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应该朕问皇祖母才是。朕不知道皇祖母想做什么,竟然会联合永安伯制造流言,想置朕于死地……”   “置你于死地?”太皇太后摇了摇头,苦笑,“置你于死地?”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笑话一般,笑着笑着,却有眼泪流了出来。   秦珣心下一叹,他这几日教人彻查了。太皇太后寇氏自己在宫中并无多少势力,娘家也没了可靠之人。他想不明白,这个老实安分了近二十年的人为何近来一反常态针对于他。   “皇祖母是为了皇叔吗?可皇叔自己都不想当皇帝的……”   “谁会不想当皇帝!他是不能!他不能想,也不敢想!”听到睿王,太皇太后一下子激动起来,教秦珣愣了一愣。   太皇太后又道:“他命不好,他出生的时候,太子都立了。他这辈子,只能是个闲散王爷。怕他有其他心思,哀家对他一点都不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哀家不心疼他吗?他是哀家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哀家能不心疼他?可是,为了江山稳定,哀家只能委屈他!”她扫了秦珣一眼,续道:“后来,你父皇登基了,哀家直接教他去了封地,不许回京,就是怕你父皇怀疑他、猜忌他。为了让你父皇放心,哀家委屈自己的亲儿子。哀家自问,没有一点对不起你父皇!”   秦珣沉默,父皇在位时,太皇太后的确什么都不曾做过。   叹了一口气,太皇太后又道:“可是你们父子,对得起哀家吗?”   “朕自问从不曾委屈皇祖母。一应供奉,晨昏定省……”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从不曾委屈?你还真说得出口!你说今年寿诞哀家让人行刺你?那么去年八月,你让人行刺哀家,又怎么算?哀家虽然不是你父皇的生母,可也是你的祖母。”   秦珣一怔,下意识否认:“去年八月二十八日事,与朕无关……”   “哀家以前当你是个老实的,可你都做了什么?你敢说,你的皇后孟氏,真的不是老四?”太皇太后冷笑,“这话你骗骗别人就行了,你骗不了哀家的!他们分明是同一个人!对,她不是老四,她是老四的孪生妹妹。早逝的六公主,就叫瑶瑶。兄妹乱伦之事,你既然做得,哀家为何说不得?难道还真要你这个不忠不孝不知礼仪廉耻的东西稳坐皇位?!哀家委屈了自己的儿子几十年,不能再为了你教他继续委屈。”   秦珣目光转冷:“皇祖母因为疑心瑶瑶的身份,就教人射杀她?”他心中怒火滔天,就因为她的怀疑,就要取瑶瑶的性命?   “不,那一箭明着是射她,实际是针对你的,哀家猜到你会去挡。”太皇太后道,“也算是报去年那一剑之仇。”   秦珣沉默了一瞬,方轻声道:“瑶瑶跟朕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她的确是武安侯的女儿。至于去年八月二十八日,更是与朕无关。子不言父过,但是有些事情,朕想,皇祖母应该还记得,珍妃当日进宫,七个月生下一对龙凤胎,而父皇早在登基前,就被人下了药,不能再有任何子嗣。”他看了太皇太后一眼,继续道:“父皇是去年知道这件事的,大病了一场,初时以为药是皇祖母下的,正好父皇又想打压大皇兄,给太子铺路,就有了八月二十八日事……”   这些都是秦珣后来彻查之时才知道的。   他没想到太皇太后一直以来竟认为去年八月二十八日行刺的幕后主使是他。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愣住了。   秦珣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朕本以为这件事于父皇名声有损,就瞒下了此事,却不想皇祖母竟误会至此。皇祖母跟朕无冤无仇,朕又何必要对皇祖母下手?”他苦涩一笑,续道:“若朕真是不忠不孝之人,那早取了皇祖母性命,皇祖母又岂能活到现在?”他摇了摇头:“可是,皇祖母对朕无丝毫信任,还将立志要做闲云野鹤的皇叔给拉了进来。这就是皇祖母的慈母之心么?”   “……”   “皇叔最想亲近母亲时,皇祖母对他不闻不问,拼命打压。等他娶妻生子家庭和美以后,皇祖母又因为一己之私,想让其行谋逆之事,皇祖母对皇叔还真是慈爱啊!”秦珣声音不大,“皇祖母真是信佛之人吗?”   太皇太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珣轻轻摇头:“皇祖母若真的怜惜皇叔,想必很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说完转身走出寿全宫。   九月三十日,药师琉璃光如来的诞辰。永安伯借口给太皇太后献佛,试图谋逆。太皇太后受了惊吓,当夜薨逝于寿全宫。   太皇太后生前慈悲,她身边不少宫人内监感念其恩德,悄悄自尽,甘愿追随太皇太后于地下。    第111章 皇叔   太皇太后去世,暂时停棂于寿全宫。后宫沉浸在悲痛之中。皇帝下旨传睿王进京奔丧。   皇后孟氏率领后宫太妃、长公主们以及官员家眷在灵前守孝, 跪了半天后, 起身太急,直接晕倒过去。离她最近的明华长公主下意识接住了她。   “娘娘没事吧?”明华公主轻声问。   秦珩站好, 歉然一笑:“多谢皇姐及时出手,没有大碍。”   明华公主皱眉:“恍惚听闻娘娘有了身孕?”   秦珩点头:“是,太医刚诊出来不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皇祖母看不到重孙了。”   ——她此时已经知道八月二十八日, 皇兄中毒的幕后主使是太皇太后, 也知道了九月三十日永安伯是得了太皇太后的授意。然而如今皇兄不再提起此事, 厚葬太皇太后,她自然也得拿出些尊重来。——即使是表面的尊重。   明华公主听得心里一酸, 深吸了一口气,略略提高了声音:“娘娘先回宫歇着吧。腹中胎儿要紧。”她见皇后动了动唇,似是还要说话, 她又压低了声音:“死人再重要, 也没活人重要。更何况, 你现在不止是一个人。”   她深知皇嗣的重要性。若秦珣没有子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这江山不知道要落在谁手上。她再不喜欢秦珣, 他都是她弟弟。   秦珩迟疑了一下, 点头:“那我先歇一会儿, 皇姐多担待一些。”   “嗯。”   皇后孟氏离开后,明华长公主领着众人哭了一会儿,轻声叮嘱了三公主两句, 自己起身去寻皇帝。   秦珣在御书房,听闻明华长公主求见,有些意外。他略一沉吟,教人请了进来。   因为太皇太后的去世,姐弟两人俱是一身素服。   明华公主屈身行了礼后,方道:“皇上……”   “皇姐有事?”秦珣开口问道。   明华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有一疑惑,在心头好久了,还请皇上赐教。”   “皇姐有话尽管直说。”秦珣双目微敛,声音低沉。   “我听说,先帝临终之际,皇上就在跟前。我想问一问皇上,除了遗诏,先帝还有什么遗言?”明华公主小声道。她留神着皇帝的神色,担心其动怒,又轻声补了一句,“若皇上觉得不方便回答,就当我从……”   秦珣伸手,做手势打断了她的话。他睨了明华公主一眼:“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双手负后,轻声道:“父皇临终前,太监孙遇才和其他宫人也在。他只问了一个问题,问先太子秦璋处置了没有……”   “什么?”明华公主身体微颤,不由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父皇一生最疼爱璋儿,难道他临终念念不忘的,竟是想要璋儿去死吗?他好狠的心。   秦珣看着她,目光灼灼:“皇姐如果不信,大可以召了当日的宫人来问。事实上,他在去年九月三日,就连下数道圣旨,震惊朝野。那时候,父皇可是清醒的。”   见明华公主面色惨白,秦珣心中略有不忍之意,但是想到这一年来,对他的种种不利猜测,甚至有人因此而生出事端来。他心里也莫名有些恼意,继续说道:“怎么?难道皇姐也认为朕弑父杀兄?”   他说这话时,面上已带了森然之意。   明华公主一愣,忙道:“不敢,我绝无此意。”   “先帝的废后诏书上写的清清楚楚,皇后陶氏,残害皇嗣,戕害龙体。”秦珣一字一字道,“若非如此,父皇也不会这么做。”   他将“残害皇嗣”、“戕害龙体”这八个字咬得极重,明华公主恍惚了一瞬,旋即记起了那道废后诏书,继而想起了去年九月初,她舅家被灭,母后、弟弟、弟媳皆被赐死,那时的她愤恨而又不安。   或许因为她是女子的缘故,新帝继位后并未为难她。这一年多来,她也将心头的疑惑不甘深埋心底。这次永安伯事件结束,她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决定要个答案。   “残害皇嗣,戕害龙体?”明华公主颤声问道,“这是真的?”   难道这不是父皇想废后时,随意找的理由吗?   秦珣瞥了她一眼:“皇姐从没好奇过吗?先帝后宫佳丽众多,可是十多年里,竟无一子嗣出世?皇姐从小在宫里长大,就没有疑惑过是为什么?”   “……”明华公主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偶尔也曾想过的,当时觉得无非是天意。她祖父子嗣也不丰。不过父皇在登基前那几年,有过好几个子女。   “是……是母后?”明华公主声音带着颤意,“是母后?!”   她心说,是了,这世间女子,多半不乐意帮丈夫养其他女人的儿子。她是公主,丈夫没有姬妾,她在公主府甚是舒心。她的母后,是后宫之主,可能一念之差,做了什么错事。   她从小在宫中长大,皇宫的一些肮脏事情,她并不陌生。只是她素来贤良淑德的母后,也会这么做么?   秦珣只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方轻轻点了点头。   明华公主后退了一步,转瞬之间,脸上已多了两行清泪。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父皇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他先是皇帝,后是父亲。若秦珣说的是真的,母后的确做过有损父皇子嗣的事情,那父皇去年九月初三所下的数道圣旨就不难理解了。   秦珣轻叹了一声:“其实父皇的诏书已经写的很清楚了……”   明华公主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说的清楚吗?可能是。可是这一年来,她都没有真正去深想,去相信过。   她想,她的父皇到底还是太狠了一些。母后固然有错,但秦璋又做错了什么?很快,她又想到,父皇不是一向如此么?当初二皇妹的事情,她早该心里有数的。   半晌,她方喃喃道:“父皇,太狠了一些……”   “父皇赐死陶皇后和先太子、处置了陶家,对皇姐尚有顾念之意。”秦珣缓缓说道。   明华公主扯了扯嘴角:“顾念之意吗?”   她面前恍惚浮现出幼年时父皇对他们姐弟的疼爱,眼前一片模糊,甚至也跟着晃了几晃,接着失去了意识。   她只隐隐听到皇帝唤她“皇姐!皇姐!”   ……   明华长公主再清醒过来时,是在她尚未出嫁时的宫殿中。她刚一睁开眼,就有人在她耳畔道:“恭喜公主……”   “什么?”她听见她涩然问道。   “公主有喜啦。”宫人轻声道。   明华公主愣了愣,坐起身来,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小腹:“有喜了?”   在这个时候吗?太皇太后治丧期间,她被发现有了身孕?   明华公主垂眸,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明华长公主初有孕,守灵时就多了几层顾虑,自不能再像先时那般。但是其余人等依着规矩,不曾有丝毫怠慢。   睿王秦渭到达京城时,已经是十月中旬了。   他一路赶来,风尘仆仆,颇为狼狈。他带着王妃宋氏与不满一岁的儿子秦琛跪在太皇太后灵前,泪珠大滴大滴滚落。   他已经七年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上次见她还是在她的寿宴上,这一次竟是在她的葬礼上。   这是他的生身母亲。   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他曾经很努力,想吸引母后的注意,获得她一声称赞,但是从未成功过。   明明他们的母子情分很浅。可此刻,在母亲灵前,他仍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忽然,一方帕子递到了他面前,他微微一怔,顺着那只手,看见自己的王妃宋玉娴,正看着他,神情温柔,目光专注。   睿王愣了一下,伸手接过了帕子。   他还有王妃,还有孩子。   太皇太后在寿全宫停灵许久,直到睿王进宫,她才真正下葬。   睿王秦渭还未进京时,就已经得知永安伯一事。他心下暗叹,在皇帝下旨召他进京奔丧时,他曾想过,皇帝是不是以此为借口,想取他性命?   毕竟永安伯先前曾劝他早做打算。——可是这种念头,睿王从未有过。先帝还在时,在他身边布置的有暗线,他手上无兵又无权。想造反,谈何容易?新帝登基后,永安伯曾写信给他,说新帝皇位来的不正,可以将其拉下皇帝宝座……   尤其是近来,永安伯先是写信给他,说新帝中毒,命不久矣,要他早些回京。后又说明已掌握了新帝弑父杀兄的罪证,可以一举扳倒他……   这些,他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他做睿王二十多年,或明或暗劝他起事的不知有多少。可是究竟能不能成,他比他们更清楚。   也许年轻的时候,他有过其他心思念头。可是如今他有了温柔贤惠的妻子,又有了可爱的儿子。他生活安逸满足,为何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争那个位置呢?   他想,就像他小时候母后说的那样,他生在太子确立之后,就注定了他与那个位置无缘。皇后嫡出又怎样?他争不过命。   所以,不管永安伯在信中怎样承诺鼓励,他都没有答应,还劝永安伯放弃这个念头,安心养老。   ——永安伯都七十六岁了,从二十多年前起就要他夺嫡,都换了两个皇帝了,永安伯的心思竟从没变过。   可是永安伯这次并未听他的劝告,他听说了永安伯在九月三十日所做的事情,以及他母后因受惊而病逝。   ——他从不相信母后会因受惊吓而病逝,但母后毕竟上了年纪,若是贸然得知此事,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这次回宫奔丧,睿王到底是不大放心,本想将妻儿安顿好,自己独自进京,却不想王妃宋玉娴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握着他的手,轻声道:“王爷,你去哪里,我跟琛儿就跟去哪里。是死是活,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迎着妻子的目光,睿王终是点了点头:“好,咱们一起。”   进宫时,宫门口没有埋伏的刀斧手,他略略松一口气。这几日他小心谨慎,然而直到太皇太后的棺椁下葬,他们一家一直平平安安,毫无异状。   可饶是如此,他依然心中不安。   太皇太后下葬后,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两人俱清减了不少。   秦珣先开口:“皇祖母已经安葬,皇叔有什么打算?”   “回皇上,臣想携妻儿回封地。”睿王答道,“先帝在世时,曾说过,臣无诏不得返京。如今母后丧事已毕,臣不宜再耽留京城。”   秦珣点一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道:“永安伯的事情,皇叔已经知道了?”   听到“永安伯”三字,睿王神情忽变,当即跪倒:“臣有罪……”   秦珣摆了摆手:“皇叔起来吧。事情真相朕已尽知。皇叔不肯同流合污,何罪之有?”   他话虽这么说,但两人都很清楚,睿王知情不报,细算起来,并不算是真的无罪。不过既然皇帝不计较,那就无人再追究了。   睿王叩头道谢:“臣叩谢皇上。”他结结实实行了礼,才又缓缓站了起来,恭敬地立在一边。   秦珣上次见他,还是在河东回京的途中。那时两人非君臣关系,皇叔在他面前要自在随意的多。   沉吟片刻,睿王才小声问道:“敢问皇上,会怎么处置永安伯?”   “怎么?皇叔有什么见解?”   睿王犹豫了一下:“他毕竟是忠心于臣的,臣想求皇上……从轻发落……”   他这话说的极为艰难,说完以后他心里又生出些许悔意来。——皇帝不追究他的罪责已是宽宏大量,他再为永安伯求情,万一,触怒皇帝,那后果不堪设想。   “忠心于皇叔?”秦珣轻嗤一声,“他若真忠心于皇叔,会不顾你的意思,执意要造谣污蔑朕?抹黑皇室,祸乱朝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忠心的,是他自己吧!”   睿王心中一震,没有说话。   秦珣挑眉,似笑非笑看着他:“皇叔想从轻发落?”   睿王轻叹一声:“皇上,是臣想左了。皇上打算怎么处置他?”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秦珣黑眸沉了沉,“按律来。”   “是。”睿王深吸口气,应道。   秦珣瞧了他一眼,神色缓和:“朕听宫中老人说过,皇叔年少时也是意气少年,拔剑击柱,恣意风流。如今倒是沉稳仁善的很。”   睿王笑笑:“皇上说笑了。三十多的人了,哪还能像少时那般?”   两人都不再提永安伯一事,闲闲聊了几句,说一些风俗人情,倒也和睦。   睿王估摸着时候,适时告辞离去。   秦珣又见了几个臣子,待天快黑时,才回了章华宫。   秦珩正持着一本书,站在那里随意翻看。眼角的余光看见他,放下书,冲他笑笑:“回来了?”   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书,秦珣点头:“嗯,你在看什么?”   他自己翻了翻。   “哦,这是陆大夫前天带来的,说是孕期该注意的事情。”秦珩含笑应道,“我闲着没事,就看看。”她想了一想,又道:“对了,他说你也该看看的。”   秦珣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嗯,改日我看看。”   他有些累了,自己坐下,斟了茶水,轻啜一口,方道:“你也坐。”见瑶瑶从善如流在他身边坐下,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弧度,笑道:“今日见了皇叔。他和王妃感情很好……”   秦珩“哦”了一声,静静听他说着。   这几日,她也见过睿王妃宋玉娴及其儿子秦琛。若说当日宋玉娴初嫁到睿王府时,尚有一些局促。时隔两年多,宋玉娴言行举止已然是一个端庄大方的王妃来。   不过,秦珩对不足一岁的秦琛更感兴趣一些。   她现下有孕,看见漂亮可爱的小孩子,总想多看一会儿,心里也欢喜的很。   她轻轻依在皇兄身边,听他说着不同于京城的风俗人情,忽然轻声道:“你说,咱们孩子将来叫什么?”   “嗯?”听她这么问,秦珣也来了兴致,他双目一亮,笑道,“我想了好几个,至于到底选哪一个,还没有决定。”   他说着起身,几步走到案边,抽出一张宣纸,复又回到原位,拿到秦珩面前:“咱们孩子名字该从日。你瞧……”   秦珩低头看那纸上,写了七八个名字,有男有女,俱是响亮、寓意好的名字。她心里一动,说道:“我看着都是好名字,哪一个都好,难以取舍。”   “难以取舍?”秦珣失笑,故意道,“真难以取舍,那就全用上好了。”   “这怎么能全用上?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名字。”秦珩奇道,“哥哥糊涂啦。”   “不糊涂。生七八个,一个孩子用一个,不就正好够了,也不浪费……”秦珣话还未说完,秦珩的拳头已经到了他身上。   她没用多少力气,他也不觉得疼痛。   秦珩脸颊晕红:“七八个?又不是你生!”   伸臂将她揽在怀里,秦珣收敛了笑意,认真道:“怎么可能真让你生这么多?不拘几个,结结实实养大,好好教养就行。你愿意,我还不舍得呢。”   历来女人生孩子,无异于过鬼门关。虽然皇宫里,有御医,有经验丰富的产婆,可他也不忍心让她一次又一次涉险。   秦珩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秦珣又道:“咱们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养。”   他心说,届时虽然要细心培养太子,但是其他的子女,也不能忽略了。   瑶瑶有孕才两三个月,他这段日子已经从孩子的姓名想到了孩子的教育培养问题及至二三十年后的情形。   秦珩听他郑重其事地强调“好好养”,微微一愣,想起他们少年时期母妃去世后,在宫中艰难度日,不觉心中微酸。   她点了点头,重重“嗯”了一声。    第112章 交换   太皇太后丧事结束以后, 睿王秦渭没有在京城多逗留,略待了几日,就携妻儿回了封地。   永安伯捏造流言,诋毁圣上, 试图霍乱朝纲,已经伏法。先前坊间盛传的流言渐渐散去。   皇上重惩永安伯以及涉案人员, 朝堂终是逐渐安稳。   后宫本就人口简单,太皇太后去世后, 先帝的那群老太妃们或是称病不出,或是开始信佛, 倒也安分得很。   秦珩将后宫杂事分给几个能干的管事姑姑, 自己依着陆大夫所赠的孕期该做的事情养胎。同样有孕的明华长公主偶尔会带了儿子进宫坐坐。——这让秦珩有些意外。   毕竟在她的印象中,明华长公主跟她交情一般。近来有孕后,进宫的次数明显增多。   ——明华长公主刚得知父母之间的那些恩怨,失望、难过……百感交集。然而未几, 她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悲喜交加,心绪复杂。   她最终还是决定往前看。父皇母后俱已不在人世,他们之间的恩怨也该尘归尘,土归土。若这一切属实,如今在皇位上的秦珣并没有亏欠她什么。   他现在是她唯一的弟弟了。他在,江山还是秦家的。   这道理不难想, 他们说来说去都是秦家的子女。   这么一想,明华公主竟对秦珣生出一丝亲近之意来。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一点姐弟情意, 明华公主跟皇帝渐渐走得近了一些,有时闲着无事,会带了儿子,到宫中,让儿子给皇帝舅舅请个安。她再同皇后娘娘说会儿话。   两人如今都有孕在身,要找话题并不难。一来二去,她们熟稔了许多。   对皇后孟氏的身世,明华公主不是不好奇。她心说,也不怪外面的人乱传谣言,孟皇后的相貌确实很像先时的四皇弟。不过到底男女有别,孟皇后显然要比齐王要明艳大方许多,声音也好听。   明华公主嫁给了朱家次子,三年前生下了长子朱泽。   三岁的朱泽的外貌大约是随了他的父亲,看着虎头虎脑,颇为壮实,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他刚见秦珩时,尚是恭恭敬敬地唤她:“皇后娘娘。”来的次数多了以后,他就自动把“皇后娘娘”换成了“舅母”。   明华公主轻斥:“教你的规矩都忘了?”   秦珩一笑:“皇姐别恼,叫舅母也没错。我本就是他舅母。”   她自怀孕以来,看见小孩子格外欢喜。朱泽生的白白嫩嫩,虎实健康,她看着也喜欢。   朱泽大力点头:“舅母说了,本来就是舅母。”   他拿着一个简单的九连环,解了好一会儿没解开,干脆丢到了一边。他看看自己母亲,再看看秦珩,眼睛滴溜溜直转:“舅母身上也藏着一个小娃娃吗?”   秦珩微愣,她有孕数月,小腹微隆。不过冬装厚重,仅从外表看不出来。这小娃突然这么一问,她有些意外。笑了一笑,她瞧了明华公主一眼,复又冲朱泽点了点头:“是啊,舅母身上也藏着一个小娃娃……”   一想到再过几个月,她的孩子就会出世,她不由心中一热,看向朱泽的目光越发温暖。   朱泽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我乖乖的,也不闹舅母。”   秦珩失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脑袋:“是,泽儿乖的很。”   她又看了明华公主一眼,心想多半是公主府有谁教了他,说公主身上藏着小娃娃,让他不要去闹。   得了夸奖,朱泽脸上笑容更盛。他自己不要别人帮忙,爬上旁边专门为他准备的低矮的坐具,歪着头问:“舅母身上的小娃娃,也是妹妹吗?”   他这话刚一出口,明华长公主就变了脸色,她呵斥道:“又胡说八道了!你舅母肚子里是弟弟,娘亲肚子里的才是妹妹。”   她看向秦珩,神色尴尬而略带歉疚不安。皇室重子嗣,皇后初次有孕,肯定希望是个儿子。即使是她自己,也希望孟皇后一举夺男。   皇帝有子嗣,也能教朝中大臣心安。   明华长公主听说,朝堂里的那帮大臣们,一个个可都催着皇上等开春时选秀充实后宫,好多添子嗣。   皇帝将那些折子全驳了回去。看架势,竟像是要守着皇后过一辈子的。   有父皇在前,明华公主自己不大相信这世上会有男子不想三妻四妾,尤其是九五之尊。——她自己的驸马之所以能老实守着她,不过是因为她贵为公主,能压制住他。   她心说,皇帝执意不愿意纳妃,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是少年人重感情,跟皇后又是新婚燕尔,心里容不下他人。要么就是有人猜测的,她这个弟弟不好女色,好的是男色,所以才会近二十年,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且这个女人的相貌还像极了老四。   她想,不管是哪一种原因,皇后都需要早早诞下嫡子。   所以,在听到儿子童言童语说孟皇后肚子里是“妹妹”时,她立即出言指责。   她反应太大,秦珩不觉微微一愣。她下意识抚上小腹,又看了一眼小脸发白的朱泽,莞尔一笑:“皇姐别吓着泽儿了。”她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弟弟妹妹都挺好的。”   明华公主心里犹有不安,她一脸歉然:“还是儿子好。这一次是儿子,等下下次再生女儿,也来得及。”她说着,又笑道:“听说娘娘近来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肯定是个儿子。”   秦珩只笑了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告诉明华公主:前天陆大夫给她诊脉时,已经告诉了她,她肚子里头的这个,多半是男胎。   鸳鸯散,羽箭的毒,在太医之前诊出她有身孕……秦珩对这位陆大夫的本事是极为佩服的。陆大夫的话,她也信了七八分。只是如今孩子尚未出世,她说这些为时尚早。   是儿子还是女儿,等她分娩,自然就知道了。   明华公主忽然有些没意思起来,她笑道:“不过,我倒是想生个女儿。泽儿也想要个妹妹,是不是?”   朱泽此刻回过神来,眼睛发亮,附和道:“是,我想要妹妹。香香的,软软的妹妹。”   秦珩一笑,故意道:“妹妹香香软软的,难道弟弟就是臭臭的吗?”   朱泽愣了愣,似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般,吭吭哧哧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妹妹像娘亲,香香软软。弟弟不像……”   秦珩失笑:“可不得了了,皇姐听听泽儿说什么……”   他童言稚语,明华公主忍不住掩唇而笑。她悄悄看了看孟皇后,见其并无任何不虞,她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心里又隐隐生出悔意来。早知道,在家里时就不该常逗他,问他想要弟弟还是妹妹。皇后的情况和她的不一样。   略坐了一会儿,明华长公主拉着儿子告辞离去。   在回公主府的路上,她轻叹一声,方对儿子说道:“以后,不要再对舅母说什么妹妹……”   “娘亲不想要妹妹吗?”朱泽不明白,他看着母亲,眨了眨眼睛。   他记得娘亲说,想要妹妹的啊。   轻轻摩挲着儿子的头,明华长公主道:“娘亲想要妹妹,可是舅母,想要弟弟。”   “哦。”朱泽不大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想要弟弟,就会有弟弟。想要妹妹,就会有妹妹吗?”   “当然……不是。”明华长公主呆了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世上很多人都希望从小孩子口中得个好口彩。甚至会有人特意问小孩子,那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就是想图个吉利。   泽儿这般直接猜测是妹妹,也不知皇后娘娘心里会怎么想。   她轻轻叹息,罢了。反正她如今也有身孕,这段时日,少带泽儿进宫好了。   秦珩不知道明华长公主在想什么,她刚送走明华公主,就有人来报,说是陆大夫求见。她双目一亮,忙道:“快请。”   她曾询问过陆大夫可愿意留在太医院。她当时言辞恳切:“太医院俸禄不少,而且前人也留下有医学典籍。陆大夫如果……”   “我不去。”陆大夫毫不犹豫地拒绝。然而话一出口,他又有点后悔,他这么不给人面子,会不会得罪人。于是,他想了一想,补充道:“谢皇后娘娘抬爱,只是我年纪大了,恐不适应太医院的生活。娘娘如果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肯定随时进宫。不过这太医院的官儿我就不当了。”   “……”   陆大夫一本正经道:“我怕我医术太好,得罪人。”   秦珩失笑,但到底是没有勉强他。   却不想,他怕她不同意,又续了一句:“娘娘,我这人有点上不了台面,不能去太医院。”   陆大夫那日反复申明,虽然他不去太医院,依然会为皇帝皇后做事,请皇后娘娘不必担心。   秦珩见他坚持,自然不再勉强。   不过陆大夫言出必行,确实常常进宫,给她诊脉安胎。   ——这次陆大夫进宫,照例先给秦珩诊了脉。   收回食指,他轻轻点头:“很好。”   秦珩放下心来,想了一想,又问:“陆大夫,可用开些药?”   “不用。”陆大夫摇头,神情严肃,“不用,真不用。皇后娘娘胎相很好,不用乱吃药。按时进食,不该碰的不要碰,适当运动,身心愉悦,时常诊脉就行了,安胎药不要多吃。”   秦珩点头:“陆大夫说的是。”   迟疑了一下,陆大夫脸上露出难色来。   秦珩见状轻笑:“陆大夫可是有话要说?”   陆大夫翻了翻眼,心说,可不是?难道只为了给你诊脉吗?他咳嗽一声,说道:“是有些事情。娘娘饮食稍微清淡一些。”   “嗯。”秦珩点头,暗暗记下。   陆大夫看她这样子,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就板着脸道:“我听说皇宫里乱的很。下毒滑胎的事情时常发生。可是不管再厉害的药,都会有一些气味,难以遮掩的。饮食清淡的话,容易察觉……”   秦珩微微一怔,却是点了点头。她诚恳道:“多谢陆大夫提醒了。”   太皇太后一事后,后宫一番整治,已与先时大不相同。先帝的那些太妃们,也从原先的住所迁移到了西边的宫殿,离章华宫远远的。   章华宫一应人等,俱都是可放心之人。她所有食物,都出自章华宫小厨房。皇兄又给她身边添了一个懂医术并一个懂药理的宫人。   章华宫铁桶一般,不过陆大夫提醒,她仍是心里感念。   “还有一件事。”陆大夫犹豫了一下,“我整理了一下我师父多年行医的经验笔记。我想着,太医院典籍多,也能保存得久。我不如把我这些,也放进太医院?”   顺便将太医院的那些典籍拿过来瞧瞧?   后面这句话他没说,他心想皇后娘娘不笨,应该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然而秦珩却是心念微转,想到了另一桩事情。她轻声问陆大夫:“太医院的医学典籍,太医院上下都能传阅。陆大夫的……”   “我的当然也可以。”陆大夫毫不迟疑地点头。一家私藏没什么意思。他到现在都没个可心的徒弟,难道就让那些医术就此湮没?   要是太医院的太医都能将那些医术尽数学会,他也不必常常往皇宫跑。——其实他自己并不想经常进宫的,他可不想看见皇帝。   “那,若是将典籍刊印,传遍天下呢?”秦珩试探着问。——她毕竟自己写过几本话本子。   陆大夫眨了眨眼睛,思考了一瞬:“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就是要找书局,有些麻烦。”   话说有些大夫的医术真是让他着急。   秦珩心神震动,她上前一步,端正站好,继而冲陆大夫郑重施了一礼:“本宫多谢陆大夫。”   她十七年来,从未见过有医术超越陆大夫之人。他若肯无私将自己所学刊印成册,供世人学习,那可真是功德一件了。   皇后娘娘忽然行礼,陆大夫吓了一跳,他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忙道:“不麻烦,不麻烦……”   秦珩忍不住笑了。   这陆大夫,还真是……   “那,我能看太医院的典籍?”陆大夫大着胆子问道。——他那日听皇后说起太医院典籍时,没什么反应。后来自己回到家中,不知怎么,竟心里痒痒的,很想知道太医院珍藏的典籍,究竟是什么。   他想,他肯定不能直接说自己想看太医院的典籍,得好生铺垫一番才问。   秦珩点头:“当然可以。本宫很早以前就说过,陆大夫可以看太医院的典籍。”   在现在的她看来,陆大夫无异于医术奇才。太医院有珍藏上百年的典籍,到他手上,肯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陆大夫眼睛一亮:“那就好,那就好。”   他直到出宫回府,心里都乐呵呵的,心想,等再过几年,他年纪大了,再收个聪明点的徒弟,他也把自己的行医经历心得给写下来。说不定百十年后,也会成为别人珍藏的典籍呢。   秦珩后来同秦珣提起此事,秦珣亦颇为赞许。   他轻声道:“这是好事啊。将一家之学传遍天下,陆大夫是个胸怀宽广之人。”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下次我见见他。”   轻笑一声,秦珩的神情有些许古怪。   “怎么了?”秦珣不解。   秦珩笑道:“我那次恍惚听他说,他胆子小,不敢见你。”   “不敢见我?”秦珣挑眉,“果然是胆子小。”   他心想,瑶瑶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能猜出几分来。无非是因为之前的那点旧事。难为陆大夫记这么久了。   “今日孩子可乖?”秦珣自从瑶瑶开始胎动后,每日都要这么一问。   摇摇头,秦珩小声道:“有踢我。”   她咕咕哝哝同他说着今日感受。秦珣脸带笑意,认真听着,心里满满的,胀胀的。   陆大夫是个行动派,很快整理好了师父的笔记,校对纠错,由朝廷的书局,刊印出来。他自己也如愿以偿,虽不入太医院,却得以翻阅太医院的典籍。   他一直很注意,只看理论典籍,至于宫中贵人们的病例,他是瞧都不瞧一眼。——万一再窥得什么宫廷秘辛,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这人惜命得很。   陆大夫沉浸在医学典籍的海洋中,不知不觉已到了次年的春天。   皇帝秦珣于立春日在京城南郊祭天,声势浩大。   祭天结束后几日,秦珣轻装简从去见了先太子秦璋夫妇。   敲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秦璋正抱着女儿站在院中。如今的秦璋,一身常服,气质温润。不像是曾经尊贵无比的太子,而像是一个温和从容的书生。他看着自己女儿,一脸慈父的笑意。   秦珣心中蓦地一暖,唇角缓缓勾起。   秦璋看见他,含笑行礼。   “皇……”秦珣一声皇兄还未喊出口,就看见秦璋轻轻掩了女儿的耳朵。秦珣微愣:“这是……”   缓缓松开女儿的耳朵,秦璋笑道:“六六还小,有些事情,不想让她知道。”   他不想皇上当着六六的面唤他“皇兄”,他希望六六能做个普通的姑娘。那些皇室纷争,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秦珣微微讶然:“她还不满一岁,已经能听懂话了?”   秦璋笑笑,有些骄傲:“正学说话呢。”他逗逗女儿:“来,叫爹爹。”   小女孩儿咿咿呀呀了两声,秦珣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可秦璋却笑呵呵的。   “她现下已经会叫娘了……”秦璋解释道,“我多教教她,她很快就会叫爹了。”   秦珣点一点头:“原来如此。”迟疑了一下,他轻声问:“六六有大名么?”   “嗯?”秦璋面上笑意微敛,“有。”   “她的名字该从日……”秦珣沉吟道。   “她叫章佑。”秦璋打断了秦珣的话,认真道,“章佑。”    第113章 结局   “章佑?”秦珣微愕, 几乎是一瞬间, 他就明白了秦璋的意思,“章佑啊……”   “对,她姓章。”秦璋笑笑, 温和从容。   他的女儿和皇室已经再无任何关系。秦璋是已死之人, “秦”这个姓,也可以抛却了。   秦珣俯身, 轻轻摸了摸六六的发顶。小女孩儿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仰着脸看他,仿佛是在笑。   她还不足一岁,然而肌肤莹白,头发浓密。大眼睛、高鼻梁,眉眼间有些像她父亲。秦珣的心蓦地一软,他伸手解下了腰间玉坠:“没什么可给她的,这个玉坠就当是我这做叔叔的一点心意。”   秦璋推辞了一下, 终是代六六接了过来。他握着女儿的手, 教她向秦珣道谢。   六六笑嘻嘻的,咿咿呀呀两声。   秦珣一笑,他环视四周, 将这庭院尽收眼底,虽勉强算的尚宽敞, 但终究是囿于方寸之地。他心下一叹,轻笑道:“六六学走路是在庭院里,将来她长成了大姑娘, 能跑能跳还待在这里吗?”   他含笑看着自己的兄长,轻轻摇了摇头。   秦璋先是一愣,继而心内涌上狂喜:“你是说……”   听皇上言外之意,似是想要他离开此地了?   ——这一年多来,皇上虽未言明禁止他们出入,可是为了让皇上放心,一年多中,他们夫妇从未踏出过这庭院半步。六六满月后,他曾悄悄写信给皇上,表明自己想离开京城。但皇上并未给他回复。他心想,这大概就是拒绝的意思。也许他就要在这不大的庭院中度过一生了。   庭院中的天也很蓝,很安全。他可以在这里过一辈子,可是六六呢?难道他的女儿终此一生也只能看到这四方庭院上空的蓝天么?   “二哥可有想去的地方?”秦珣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想去的地方?”秦璋沉吟,目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听闻江南风光好,可惜无缘得见。”   秦珣垂眸,低低一笑:“江南么?虽未亲至,可听说确实是好地方。”他俯身,轻轻摸了摸六六的脸颊,温声道:“想必六六也会很喜欢那里。”   这句话一出口,秦璋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他撩了袍角,待要行大礼,却被秦珣制止了。   秦珣摆手,又指了指六六,轻声道:“六六看着呢。”   丁如玉听闻有客至,早猜到是秦珣,她本不想见他,但是又不大放心留丈夫面对他,想了又想,终是自己赶了过来。偏巧听到皇帝的那番话,她心神一震,热泪滚滚而落。   她仰起了头,看着上方的天空,湛蓝一片,煞是好看。   她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快走几步,到他们身前站定,极为郑重地施礼,轻声道:“我代六六谢谢叔叔。”   “嫂嫂不必多礼。”秦珣收敛了笑意。奶娘将六六抱了过去,秦珣这才又问秦璋夫妇:“江南好地方多,皇兄打算到哪里安家?”   秦璋从未去过江南,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个具体的想法:“且行且看吧,哪里都行。”   他心想,不一定是江南,去塞北,去巴蜀……未尝不可。只要远离京城这是非所,不必再困于小小庭院中,去哪里都行。   秦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也是。”   在秦珣的授意下,秦璋等人的新户籍和路引很快办好。如同秦璋所希望的那样,他有了新的身份:章远,京城人氏,父母亡故后,携妻女下江南。   京城去江南,路途遥远,留在秦璋身边的秋霜等人依然跟着他,也算是照顾保护。   秦璋夫妇离开京城那日,阳光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   秦珣一身常服,送他们夫妇离开。   见他夫妇二人眉眼隐含笑意,秦珣轻舒了口气,笑道:“山高水长,以后多珍重。”   秦璋抱了抱拳,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他颔首,强笑道:“你也是。”   他心想,今日一别,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面了。也是,他本就是已死之人。   深深看了一眼京城,秦璋压下了心头的些许不舍之意。   帘幕低垂的马车里传出六六的哭声,秦璋心念一动,冲秦珣歉然点了点头,终是坐上了离开京城的马车。   车夫一声呼哨,马车向前驶去。   小女孩儿的哭声越来越小,马车渐渐看不见了。   秦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教人将庭院锁了,翻身上马回宫。   疾驰的马车里,丁如玉抱着女儿,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她想,能离开京城,获得自由身,应该是六六这一辈子收获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他们有了新的身份,有一笔他们一生都花不完的银钱。虽然他们身边仍有皇帝的人,可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真好。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秦璋手中忽然多了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他从思绪中抽出,回望妻子,温情脉脉。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但无论如何,他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那就够了。   秦珣在送走秦璋夫妇后,才将此事告诉了秦珩。   秦珩有些讶然,但很快,她脸上就露出了笑意:“挺好的。”她笑着说:“在江南隐居,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嗯?”秦珣挑了挑眉,“是么?”   秦珩只是笑盈盈看着他,怎么不是?她那时担惊受怕,惶恐不安,最大的梦想就是平安熬到长大封王,最好能到封地去。   “不过,现在不这么想啦。”秦珩笑着,拉起皇兄的手轻轻摇了摇,“嫁了你,又有他。”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小声道:“还能到哪里去?”   她有孕已经七八个月,小腹隆起。不过因为她身体好,又常锻炼,气色甚好,除了稍微丰润一些,并无太大变化。   她语笑嫣然,娇艳明媚。   “哪里都不能去!”秦珣低声道,他挑眉,“只能在我身边。”   秦珩已经很少听他说这般孩子气的话,她微微一愣,并不反感。她笑着点头:“是是是,你说的极是。”   秦珣瞧了她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他们这一辈子都会一直在一起,永不分开。对了,还有他们的孩子。   陆大夫说,皇后娘娘肚子里的孩子会在五月初出世,如果巧一些,说不定能正好生在端阳节。   秦珣早早找好了经验丰富的稳婆、精于妇科的太医,并从五月初一就召了陆大夫进宫,提前准备好。他自己也日日关注着这件事,暗暗祈祷,希望上天保佑,一切顺利。   得知孩子可能会在五月初五端阳节出世,他在备好的几个名字选了“旸”字作为他的名字。   然而直到五月初七,秦珩也无一丝要生产的征兆。   秦珣不由地有些慌了,他问陆大夫:“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娘娘会在初五生产吗?”   陆大夫小心后退了一步,忖度着道:“这个,按道理来说,是该初五的。不过也许大皇子是个慢性子,觉得还不到时候。再等两日吧……”   他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颇有惧意。除却当年的旧事……啊,除却旧事,还是旧事。即使皇帝曾欺骗他这件事暂且不论,那皇帝也曾拿了匕首恐吓他。   所以,他得小心一些,别触怒了皇帝。   “再等两日,于皇后的身体……”秦珣皱眉。   “无碍的,无碍的……”陆大夫连连摆手,“两三日没影响。”   他心说,如果真看着形势不对,他也好,太医院的太医们也罢,都会想法子催产的。   ——他这段时日看了太医院的典籍,也看出一些门道来。他听说以前皇宫里就有怀孕的妃嫔为了讨皇上欢心,特意挑个喜庆的日子生产。   不过皇后娘娘这是头胎,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不管是哪一日出生,皇帝应该都很欢喜才对。   话是这么说,可是大皇子未免也太沉得住气了。原本该在五月初五出生的,过了四天,都还没动静。   连秦珩都有些慌了。   五月初九傍晚,公主府有人进宫报喜:“明华长公主生下了一个小姐。”   秦珩微愣:“是么?”想到明华公主期盼女儿,这次也算得偿所愿。她笑了笑,由衷叹道:“真好。”   低头看看自己,她轻叹一声,抚上小腹,心内暗暗焦急。按照陆大夫的说法,明明她的孩儿该早出世才对的。   这念头刚起,不过是须臾之间,她就觉得不对,声音发颤:“不好,我,我只怕是要生了……”   “啊?”小蝶一惊,很快回过神,教人去传太医,寻稳婆,又去请了陆大夫在外面等着。   之前准备过很多次,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们竟也能丝毫不乱。   秦珩配合着稳婆的指挥,该用劲就用劲,该保存体力就保存体力。   秦珣在产房外,隐约听得里面的声音,却听不真切。他担忧焦急而又心疼,几次想进去一看究竟,都被人拦下。   “皇上,您进不得。”阿武忙道。   “是啊。皇上,产房污秽……”杜姑姑一脸严肃。   “皇上,您想啊,您这么一进去,皇后娘娘瞧见了您,分了心神,那可就不妙了。”阿武忙打断了杜姑姑的话。   秦珣低低“嗯”了一声。他知道现在不是进去的时候。可是瑶瑶在里面生产,他在外边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不知道她痛不痛,累不累。   “你乖一点,早些出来,别闹你母后。”秦珣心说。   跟他同样焦灼的,还有武安侯孟越。   武安侯拄着手杖,在门口站着,巴巴地望着产房,额上汗珠细密。他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一颗心忽上忽下,紧张不安。   他知道有太医,有稳婆,她会平安无虞生下孩子。可他仍是免不了担心。   瑶瑶出生的时候,他不在跟前。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如今她都要生孩子了……   武安侯默默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说道:“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瑶瑶平平安安吧。”   产房里偶尔会传出秦珩的声音。   秦珣每每听到,心都像被人攥住一般。他深吸一口气,心知不能到跟前,就在外面踱来踱去,试图环节内心的紧张不安。   陆大夫打了个哈欠,他是真的有些累了。看皇帝这么走来走去,他更觉得累。他忍不住轻声道:“皇上不要太担心。娘娘虽说是头胎,可是她身子骨好,怀孕期间又很注意,胎位也正。胎儿的个头又不算大。这一胎平稳得很,没一点问题……”   所以,你能不能别走来走去了!   秦珣黑眸沉了沉,瞥了他一眼后,飞快移开了视线:“当真?”   他自然希望一切如陆大夫所说。   陆大夫连连点头,真真的,怎么会不真?   “朕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陆大夫忙道:“光吆喝没用,嗓子哑了,力气用光了,怎么生?”   秦珣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有宫人端了宵夜过来。   秦珣根本没有心情吃。他只挥了挥手手,教人撤下。   武安侯同样吃不下去。   只有饥肠辘辘的陆大夫悄悄接过来,先躲一边儿吃了。话说这个时候,吃一碗馄饨,的确不错。他想,皇后娘娘如果力气不支的话,也许可以再喝碗参汤。   秦珩此刻确实有些恍惚了。前所未有的疼痛和脱力,教她咬紧了牙关。   产婆在她耳畔不停地说着:“娘娘,用力,已经看到小皇子的头了!娘娘,用力啊……”   秦珩脑海里模模糊糊只有一个念头:用力,用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她恍惚听到产婆大声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小皇子呢。”   秦珩心里一喜,悄然松了口气,她有心想说:“抱过来我看一看……”但是她动了动唇,没发出丝毫声音,反而陷入了沉睡。   这一声小儿啼哭甚是响亮,与此同时,天光破晓。   秦珣脸上蓦地浮现出喜色来:“瑶瑶!”   生了,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瑶瑶已经生了。   武安侯哈哈一笑,声音嘶哑,眼泪早流了下来。他哑声道:“生了,她生了!”   正说着,一个产婆笑容满面走了出来,冲他们行礼,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听到“母子平安”,秦珣心中大喜,高声道:“赏!”直接向产房而去。   产婆在他身后,小声道:“皇后娘娘生下小皇子,已经睡着了……”   产房中的血腥之气尚未散开。产婆和宫人们正在收拾,房间里有些乱。   小皇子已经被简单清洗过,早前选好的奶娘抱着襁褓里的他,给皇帝看:“皇上,请看。”   秦珣匆匆扫了一眼,自己伸手接了过来,抱着向床边走去。   床上一应物事都被清理过。秦珩正沉沉睡着,睡梦中的她,眼角犹有泪花,可脸上却带着轻柔的笑意。   秦珣的一颗心蓦地变软。他抬头轻声问产婆:“皇后娘娘这是……”   “回皇上,娘娘累了一宿,睡着了。”产婆也压低了声音,不敢大声说话。   “嗯,朕知道了。”秦珣轻轻点了点头。   产婆指挥着宫人收拾,偶尔偷偷瞧一眼皇上。   年轻的皇帝抱着刚出生的皇子,凝视着沉睡的皇后,冷峻的眉眼看着分外柔和。   产婆心里忽的浮上一个念头:皇上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分别嘛。   秦珣稍微抱了一会儿孩子,就将其交给了奶娘。   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足足迟了五天才出世。   秦珩醒过来时,已经快午时了。身体的疼痛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一睁眼,看见床边的皇兄,下意识冲他笑了笑:“我给我们生了个孩子。”   明明在生的过程中,不止一次的想过,不生了不生了。可是此刻想起来,她心里却充满了喜悦。她惊道:“孩子呢?”   “奶娘抱着呢。”秦珣忙道,“睡着了。”   “嗯。”听说孩子睡了,秦珩刚提起的心才又降了下去。   “孩子很好,很健康。”秦珣道,“咱们就还依着以前商量的,叫他秦旸,你觉得呢?”   “晚晚。”   “什么?”秦珣微愕,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出生的太晚了,晚了整整五日呢。”秦珩小声道,“大名叫秦旸,小名就叫晚晚吧。”   “……”秦珣心说,那也不能叫晚晚。“晚晚”这个名字,听着太像小姑娘了。儿子长大了,肯定会有意见。但是这话不好直白的说。儿子是瑶瑶生的,生这个孩子,她吃了很多苦。她想取个小名,他不能反对。   “好不好?”秦珩笑问。   “唔。”秦珣忖度着道,“我听说小名像小姑娘,好养活。”   “嗯。”秦珩认真点头,“我也听人这么说过。”   秦珣心说,好在只是小名儿。话虽如此,他想,他是不会去叫儿子的小名了。   大皇子秦旸出世,皇上大喜。朝中大臣们也都十分的欣喜。皇上有后了!这可是一件大大的喜事啊。   皇上如果子嗣多,后继有人。那么他真坚持着不想纳妃,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他是皇帝,他态度坚决不想纳妃,谁也强迫不了他。   大皇子长到三岁上,皇后孟氏再度有孕,怀胎十月后,生下了二皇子秦旭和公主秦暖。同年,皇帝立了大皇子秦旸为太子,并延请名师,悉心教导。   皇帝自大婚后,一直同皇后住在章华宫。传闻帝后和谐恩爱,每日一同起卧,同寻常民间夫妇并无任何差别,相依相守共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好开心,撒花撒花。 正文完结了,明天就要番外了。   还有人想要杜子清?陆大夫?甚至是冰雪冷元子?   话说能给我添个作收吗? 第114章 番外:前世1   四月初九是珍妃苏云蕊的冥诞。这一日秦珩早早起床, 在母妃的牌位前磕头简单祭奠, 才带着山姜去了上书房。   这是弘启十四年。   十五岁的三皇子秦珣近来去了兵部当差,在上书房读书的, 只剩下四皇子秦珩一人。   秦珩素来勤勉,到上书房后,季夫子还未到, 她干脆拿出书本温习。   在季夫子看来, 四皇子殿下刻苦努力, 可惜天分欠佳。初时他还期望着四皇子有朝一日可以开窍,谁知过了数年, 四殿下仍是一副老实懵懂的样子。渐渐地, 他也就不抱什么期望了。   如今只有这一个学生,季夫子懒怠认真教。通了书, 就让他自己钻研体会。瞧着时候差不多了,季夫子挥挥手:“今日就到这里了, 殿下回去好好诵读,切莫懈怠。”   “是,夫子。”秦珩起身应下, 格外恭敬。她直到季夫子离开上书房后, 才开始默默地收拾书具。   临近午时,阳光正好。   秦珩刚出走上书房, 斜刺里就闪出一个人来:“四殿下。”她唬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定睛看去, 见这人高个子,竹竿样的身材,右颊上有一颗黑痣。   她记得这个人,他是父皇身边专管茶水的内侍,戴祥,虽然整日不声不响,但也是父皇面前经常露脸的人,也曾替父皇传话。   “四殿下!”戴祥施了一礼,“奴才等您多时了。”   他虽然语气恭敬,但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秦珩心内疑惑,面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来,她将书具递给山姜,小声问:“公公有什么事?”   “今日是珍妃娘娘的冥诞。皇上传殿下过去叙话。”戴祥面无表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父皇传我过去?”秦珩呆呆地问。她心念急转,父皇找她做什么?   “是。皇上口谕,宣殿下到毓轩宫见驾。”   秦珩心头一跳,毓轩宫?   她曾听掬月姑姑说过,她母妃刚进宫,被封为珍嫔,住在毓轩宫。后承宠有孕,居妃位,迁到了章华宫。她是在章华宫出生的。可是毓轩宫却是她母妃旧日所居之处。今日是母妃的冥诞,父皇传她去母妃旧居叙话?   在她的记忆中,父皇很少提起她的母妃,偶尔对她说起“你母妃”如何如何,也指的是她姨母苏云清而非她的生母苏云蕊。忽然在母妃冥诞日唤她去母妃旧居说话,她心里莫名生出许多不安来。   她并不觉得父皇对她母妃有怀念怜惜之意。可是,今日到底是母妃的冥诞,也许父皇就真的想起了那个曾为他生下一对儿女的可怜女人呢。   “殿下,请——”见她呆呆站着,一动不动,戴祥出声提醒。   秦珩似是才回过神来,她轻轻“啊”了一声,对身后的山姜道:“你同我一起去。等会儿咱们再回去。”   不等山姜回答,戴祥就道:“皇上只传了殿下一人。”   “啊?是吗?哦哦。”秦珩作恍然大悟状,认真点了点头。她心中疑虑更重:“那山姜,你先回去吧。昨日二皇兄说要看我新做的文章,你先送到东宫给他看一看。”   她希望山姜可以聪明一点,知道向太子秦璋求助。   三年前姨母丽妃苏云清去世,她在宫里活得更加小心。丽妃刚去世时,父皇曾提出要给她和同样丧母的三皇兄找养母。后来是太子秦璋出面劝阻了父皇,成功让其收回成命。   秦珩很清楚,如果父皇真的想要处置她,这宫里能帮到她的,只有寇太后和太子二哥。她这几年,跟太子秦璋走得不远不近,秦璋温和心善,不知道会不会帮她。   “是,殿下。”山姜连忙应道。   秦珩走在前往去毓轩宫的路上,思绪急转。她想不明白父皇今日找她,究竟是要做什么。最好的可能是想起了母妃,想起了她;最差的结果,大概就是知道了她的身世吧?   毓轩宫在皇宫北边,离上书房颇有一段距离。珍妃搬出去后,毓轩宫一直空着,无新妃嫔进入,就越发清幽了。离毓轩宫不远,有两个大大的荷塘。此刻还未到荷花开放的时节,塘中只见荷叶,不见荷花。   离毓轩宫越近越安静。待到荷塘边时,除却他们,已不见人影。   “殿下瞧这荷塘怎样?”行走在两个荷塘之间的小路上时,戴祥忽然开口问道。   一只不知名的鸟雀忽的尖叫一声,从荷塘飞起。   秦珩心说不好,莫名的不安再次笼罩了她。她还未说话,肩膀被人猛地一撞,身子一个趔趄。   “你……”   “你要做什么?”没有说出口,她就被人推进了荷塘中。   她原本猜想父皇以叙话为名唤她过去,等她到后,她有一场硬仗要打。可是,她哪里会想到,戴祥会在这半途中来这么一招?   这戴祥看着极瘦,竹竿样的身材,力气还真大。   四月的池水,冰凉入骨。秦珩不会泅水,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地划水,想到岸上去,想有人能发现她,将她救上去。   可这里冷清得很。   戴祥俯视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秦珩挣扎呼救中,不小心吞了不少水。在她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她心里隐约浮上念头:这到底是不是父皇的意思?   她真的,好不甘心。   谁能来救救她?   ……   秦珣今日早早就从兵部回来了。他今年新到兵部,年纪轻,想教兵部那群人完全敬服,除了皇子身份,还需得拿出些本事来。   他自小跟着武安侯孟越习武,自忖功夫尚可,但是在兵部,想要教人佩服,只尚可是不行的。于是,这一段时日,他忙完兵部的事情后,回到宫中,常自己寻个僻静所在练武。——他要样样都比那些人出色。   毓轩宫附近环境清幽,人迹罕至。秦珣在这儿待了数日,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但是今日,就在今日,他竟看到父皇跟前的戴祥公公同四皇子秦珩出现在荷塘边。   秦珣同武安侯习武之事,并未禀明父皇。他暗暗猜测父皇可能略略知晓,所以才会让他去兵部。不过父皇向来爱重太子,提防大皇兄,不大理会他和老四。——尽管如此,他也不想他在这儿习武的事情教父皇的亲信看到。   看到他们后,他躲在了一边。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心下暗惊。   父皇身边沉默安静认真办差的戴祥,将老四推进了荷塘,任其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老四刚被推进荷塘时,秦珣有心上前帮助。然而,他刚要行动时,心念一转:戴祥是父皇身边的人,这是父皇的意思?   若父皇想教人暗地里取了老四的性命,他这般贸然出去阻止,岂不是要触怒父皇,惹祸上身?   他和老四虽为兄弟,又同在上书房读了几年书,但是很少有来往。四皇子秦珩老实呆滞,在这宫里,也就跟太子二哥走得稍微近一些。   可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此默默走开,任老四溺水而死,秦珣自问他办不到。   戴祥离开后,秦珣转了出来。   荷塘表面一片平静,已经看不到老四挣扎的身影。   秦珣除去外衫,一咬牙,纵身跳入荷塘中。   他母妃早逝,父皇时常忘记他的存在。他常常溜出宫去,骑马射箭习武泅水,该学的样样不落。   他顾不得池水冰冷,最快速度找到秦珩,一手揽了对方的腰,一手划水,向岸边而去。他心里隐约掠过一个念头:老四的腰可真细。   将昏迷不醒的秦珩放在地上,秦珣立即去探其鼻息。   轻轻拍了拍老四的脸,秦珣低声唤道:“喂,醒醒!老四,四弟,醒醒!”   毫无反应,几乎连呼吸也没有。   秦珣深吸一口气,想为老四渡气。然而他刚低下头,才渡了一口气,老四就吐出一口水来。秦珣一愣,想到老四溺水,腹腔中肯定积了不少水,得先把这些水给排出来。   他循着记忆,用力按压老四的腹部。   秦珩咳嗽之余,吐出不少水来。   秦珣看此举有效,干脆一把扯开老四的外衫,想按压心脏。——这样更方便一些,而且湿衣沾身也不好。   他轻轻一拉,低头看去,春衫不算厚重,老四的衣衫下,是一层细密的白布。他心里觉得奇怪,嫌白布碍事,干脆也将白布拽了开去。   然而白布下的景象却教他瞪大了眼睛。   那是少女正在发育中的身体。微微隆起的白雪上一点粉,刺得他一下子惊坐在地上!   老四胸前和他不一样。   秦珣猛然闭上眼,一颗心狂跳不止。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秦珩的咳嗽声将他从乱纷纷的思绪中拽回。   秦珣睁开眼睛,又瞧了一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老四脸庞雪白,湿漉漉的额发乱乱的,还有一绺头发垂在脸上,颇有些楚楚可怜。   这分明是一个小姑娘!   秦珣手指轻颤,把她的衣襟给小心掩好。他看着自己的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他将她侧放在一边。   脚步声由远及近,面前的秦珩睫羽轻颤,似是即将醒来。   秦珣来不及多想,闪身躲开。   赶过来的是山姜和太子秦璋。   山姜是个老实人,他没有听懂自家殿下的暗示,他只是按照四殿下的吩咐,拿着文章前往东宫求见太子。   正好太子秦璋回到东宫,问他有事。   山姜老老实实答了:“回太子殿下,我们家殿下说太子殿下前两日想看我们殿下的文章,殿下就教小的送过来给太子殿下过目。”   秦璋微怔:“怎么是你过来?你们殿下呢?”   他心说,四弟真是奇怪。若是想求他教导文章,也该亲自前来才是,当面聆听意见,怎么教一个太监过来?这有些事,宫人内监能代替;可有些事,是他们代替不了的。   山姜如实回答:“回太子殿下,我们殿下刚从上书房出来,就被戴公公给带走了。戴公公说,皇上要我们殿下去毓轩宫叙话。”   秦璋听得更奇了:“哪个戴公公?戴祥?”——父皇身边得力的又姓戴的,只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他很诧异:“父皇要你家殿下去毓轩宫同谁说话?他人在凤仪宫,教你家殿下去毓轩宫做什么?”   “啊?”山姜愣了愣,“那小的就不知道了。今日是珍妃娘娘的冥诞……”   秦璋眼神一闪,心说不对。他刚从凤仪宫回来,父皇母后正在商量未来太子妃的事宜,已经说明要在凤仪宫用午膳,又怎么会下令让四皇弟去毓轩宫叙话?   他霍地站起,急道:“山姜,快,随孤就毓轩宫。”   “啊?是。”山姜连忙应道。   秦璋行得极快,一路直奔毓轩宫。行到荷塘边时,看到侧躺在地上的秦珩,不由地吃了一惊。走近了看,见秦珩衣衫尽湿,显然是刚从水里出来。   山姜已然“啊”地惊叫出声。   秦璋斜了他一眼,山姜忙掩住了嘴。   秦璋俯身,探秦珩鼻息,见还算平稳,略略放心。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暗暗猜想是不是有人想杀四皇弟,但是因为种种考量,真正动手的人后悔了?还是犹豫了?   山姜手脚发软:“殿下,殿下……”   秦璋摆了摆手,有些后悔没多带几个人。这个小太监没什么用,胆子又小,不经事。他干脆自己一把将秦珩给抱了起来,低声吩咐山姜:“快去传太医!”   “啊?是是。”山姜连声应着。   四皇子身量颇轻,秦璋抱着也不觉吃力,可他一颗心沉甸甸的。那戴祥是父皇身边的人,难道是父皇想除掉四皇弟?可是没道理啊。四皇弟在宫里一向老实,与人无争。到底是谁要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贵为皇子,在皇宫里头,连安全都不能保障吗?他心头忽的涌上阵阵寒意。   ……   秦珩被迫吞了水后,意识就逐渐开始模糊了。她隐隐约约恍惚觉得有人救了她上来,按压她的腹部,又扯开了她的衣襟。   她不知道她的秘密是不是已经暴露……   她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那个时候努力想睁开眼,想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却以失败告终。   再次恢复意识时,秦珩是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能感觉到他们是在慢慢行走。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似乎是有千斤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了眼。   眼前的黑暗一点点散去,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这张脸。   眉眼英俊,气质温润。   是太子秦璋。   已经快到正午时候了,阳光照在他脸上,平添了一些光晕。   秦珩怔怔的:“皇……”   已经到章华宫了,秦璋没有将四皇子交给迎上来的宫人,而是直接抱着进了内殿。   怀里的人醒了,秦璋察觉到这一点,低头轻声安慰:“四皇弟,不要害怕。孤已经教山姜去传太医了。”   他将秦珩小心放在床上,打算找个宫人帮四皇弟清理一下。太医很快就到了,四皇弟既然清醒过来,那想必身体没有大碍。   也许他得去见见父皇,以及父皇身边的戴祥公公。   听到“太医”二字,秦珩心念急转,意识几乎是在一瞬间回笼。   她还活着,不管怎样,她还活着。她不能死!   她紧紧抓住秦璋的衣袖,低声恳求:“黄太医,传黄太医……”   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只有黄太医知道并能隐瞒她的秘密。   秦璋微愣,不大明白四皇弟为什么非要强调黄太医。他略一沉吟,心想这多半是四皇弟惯常请的太医,这种小事,顺了四皇弟的意,也无妨。   于是,他含笑点头:“好,黄太医。”   秦璋笑得温和,无一丝异样,绝口不提她的秘密。   可秦珩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她没有放开秦璋的衣袖,继续小声道:“求你,莫告诉旁人。”   她不清楚秦璋知道了多少,她也不清楚她还能活多久。但是她很清楚她的秘密不能就这么传出去。真传出去了,父皇肯定会杀了她。   不,也许父皇已经要杀她了!   思及此,惊恐自她脸上一闪而过。她想,她现在只能希望仁慈心善的秦璋可以答应她,可以尽量不外传她的秘密。   素来老实的四皇弟,大概是被吓着了,脸颊苍白,眼中泪光闪闪,好不可怜。   秦璋心下一叹,小小年纪差点丧命,难怪会如此。他轻轻抽出自己的衣袖,又拍了拍四皇弟的脸颊,温声道:“你放心。孤不会告诉旁人。”   话是这么说,此事肯定是要告诉父皇的。   如果戴祥是受旁人指使残害皇子,那么他一定要把这个人给揪出来。如果是父皇的意思,那他更要问一问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着,面对软弱的四皇弟,他没能狠心说出心里话。   秦珩轻轻点了点头:“嗯,我信你。”   她心说,这个时候不信也得信了。   秦璋就此离去。   秦珩一颗心扑扑腾腾跳个不停。她一直老老实实,装傻扮呆,谁都不得罪。到底是谁要杀她?为什么要杀她?   山姜知道自家殿下的习惯,请了黄太医过来。   掬月姑姑看见四殿下这般情形,哭红了眼眶,她教山姜先出去,领着黄太医给殿下诊脉。   ——太子殿下离开后,掬月已经帮着殿下换上了温暖干净的衣裳。   黄太医也是一惊,问殿下发生了何事,殿下也不细说。他认真诊脉后,方缓缓道:“臣开一副药,殿下先吃着,莫受了凉。”   “唉。”掬月轻叹一声,带着黄太医去开方子。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暗暗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好好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第115章 番外:前世2   四皇子出了这样的事情, 秦璋无心用午膳, 直接去了凤仪宫。得知他去而复返,皇帝不由地微愣, 笑道:“多半是想知道太子妃的事情。那就教他进来吧。”   “嗯。”陶皇后点了点头。   秦璋急匆匆走进来,向父母施礼后,就提起了今日四皇弟之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父皇的意思, 暂时只作不是, 斥责戴祥:“此人胆大妄为, 竟然假传圣旨,谋害皇子, 其罪当诛!”   皇帝闻言震怒:“竟有此事?假传圣旨, 真是好大的胆子!”   老四这个人虽然呆木,但是老实孝顺。他没必要取其性命。   “不是父皇的意思吗?”秦璋心里一喜, 又是一松。若不是父皇授意,那么四皇弟的性命大概可以保住了。而且他也希望此事能与父皇无关。——虎毒不食子, 他并不希望父皇心狠至此。   “朕好端端地下这样的旨意做什么?”皇帝怒道,“朕若是想杀谁,直接赐死就行。又何必使这种手段?这个戴祥, 枉朕以为他认真办差, 忠心耿耿,没想到竟做出这样的事!”他哂笑:“戴祥后面肯定还有人。不然他一个小小的太监, 不会胆大到去谋害皇子!”   秦璋施礼:“父皇所言甚是。”   “查!朕要看看,到底是谁!”皇帝凤眸微眯,深情冰冷。然而当他转向太子时, 神色已然缓和了不少,“璋儿,此事交给你去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秦璋低声应下,教人彻查。   他已成年,又是太子,身边也有几个能人,而且这件事又早有方向,查着并不算难。   秦璋去凤仪宫向父皇母后禀报四皇子被人推下水一事时,已经教人去找戴祥了。直到黄昏才找到戴祥,可惜,那时戴祥已然不在人世了。   这样一来,事情确实有了些难度。   秦璋干脆从戴祥的关系人脉查起,在幕后黑手揪出之前,他隐约有点担心四皇弟。四皇弟没有母妃帮扶,也不知道寻求舅家帮助,人又老实胆小,不如三皇弟。   想到四皇弟那日拉着他的衣袖,低声恳求他莫告诉旁人,他心中微酸,萌生出恻隐之心来。于是,对四皇弟,他有时会暗暗照顾一二。   这一点,秦珩能察觉到。   她于四月初九日落水以后,太子二哥数次登门看视。他还告诉她,此事与父皇无关。害她的戴祥,已经死掉了。   秦珩轻轻点头,表示已知晓。   这些日子,她一直提心吊胆,担心是父皇想取她性命。——若想杀她的人是父皇,那她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如今得知并非父皇授意,她稍微放心了一些。不过,她又有另一层担心。二皇兄对她的秘密,究竟知道多少。   秦璋绝口不提这件事,秦珩自然不好主动问起。她只能试着努力将它暂且压在心底。   秦珩落水后着了凉,加之自己又担惊受怕,加重病情,就在床上躺了好几日。她在宫里跟旁人都不大相熟。然而这次她养病期间,除了太子秦璋屡次登门看视之外,三皇兄秦珣也曾叫了他的近身太监阿武来探视。   “我好多了,代我谢谢三皇兄。”秦珩冲阿武道。   “殿下康复了就好,我们殿下前几日也身上不好。”阿武随口道。   秦珩心中微微讶然,心想,这还挺巧的。   四皇子木着脸不说话,阿武也不觉得奇怪。反正四皇子又老实又呆,是人人皆知的。阿武没跟四皇子说过话,他此刻更担忧的是他自家殿下。   三殿下秦珣一向身体强健,前几日不知怎么,忽然身上发热。这可吓坏了阿武。这些天,明明热已经褪下了,可殿下仍瞧着有些深思不属。   阿武自小伺候三殿下,也暗暗关切地询问是怎么了。但殿下并不回答。   ——秦珣心里有事,可这事不能讲给任何人听。   他下水救了一个人,撕开了那人的衣襟,却看到自己的皇弟变成了皇妹。   宫里的人谁没几个秘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发现了这么大一个秘密。   那日的记忆不会有错,那么四皇弟是何时变成一个小姑娘的?   秦珣八岁起和四皇弟同在上书房读书,两人虽来往不多,可他也能确定,他从水里抱上来的那个小姑娘,就是和他共读七年的四皇子秦珩。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他略一思忖,就想起了一个人:三岁夭折的六公主。她是四皇子秦珩的孪生妹妹。如果当年死去的那个不是六公主……   秦珣双目微敛,答案呼之欲出。他查了宫里的一些文字,关于珍妃,关于丽妃,关于早逝的六公主。   记载的很简单。弘启元年,苏家二小姐苏云蕊进宫,封珍嫔,住毓轩宫,承宠而有孕,受惊早产,于弘启元年腊月二十七,生下一对龙凤胎。三年后,珍妃亡故。苏家的三小姐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六公主夭折。年纪小,又是盛夏,匆忙下葬……   后来,苏三小姐成了丽嫔。再后来,成了丽妃。四皇子秦珩一直被她养在膝下。   会不会当时夭折的,根本不是六公主,而是四皇子?   秦珣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对自己说,旁人的事,和你没关系。可他有时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日的场景。长到十五岁上,从未亲近过女性的他,一旦想起,就耳根发烫。   他摒弃杂念,病好后忙于兵部的事务,这事也就被他刻意给抛到了脑后。   再次见到秦珩,是在五月初五端阳家宴上。   皇家子嗣不丰,他们只有兄弟四人。唔,或许应该说是三人。   秦珣一眼就看到了四皇子。一个月没见,她看着清减了不少,下巴尖尖的。秦珣眼神一闪,飞速移开了视线。   她脸颊雪白,他心头忽的想到六公主的乳名:瑶瑶。   瑶是美玉,她肌肤莹白,确实如玉。   一阵清风吹来,秦珣忽的心中一凛:她脸儿白不白,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她如果不是四皇子,那就是六公主,按理该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哪有做兄长的,却去评价妹妹美丑的?好生没趣。   秦珣低了头,吃菜饮酒,也不多话。   有舞姬起舞,他不好此道,也就没有多看。   大皇兄秦琚就在他不远处,冲他举杯,笑道:“瞧那舞姬,腰多细。那话怎么说?不盈一握?”   “皇兄醉了。”秦珣轻声道。可是他不期然的,却想起上个月将她从水里抱出来时,他手里的纤腰。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   她一身宽大的男装,身量纤细,说是年纪小,还未长成,宫里无人生疑。可是谁能想到她其实是女儿身?   秦琚注意到他的视线,也跟着看向四皇子,笑道:“四皇弟大好了?来,跟哥哥喝一杯吧!”   秦珩没想到大皇兄会忽然要她喝酒,她一愣,“啊?”了一声,待要像往常那样,趁人不注意将酒悄悄洒掉。秦璋已然出声阻止:“皇兄,四弟大病初愈,恐不能饮酒。这一杯,孤替她喝好了。”   诧异地看了二皇兄一眼,秦珩心中一暖,同时又生出一些惶恐来。——她不擅长喝酒,自己悄悄练过,但仍是喝一两杯就倒。以前太子从未替她挡酒过,都是她自己想法子,将酒倒掉的。他这次愿意替她挡酒,大概真的是因为知道了她的秘密吧?是怕她喝醉了,秘密被人发现吗?   她看着秦璋,心情极为复杂。   秦璋冲她一笑,低头满饮一杯。   秦珩扯了扯嘴角,半晌才说了一句:“多谢皇兄。”   大皇子秦琚本是想让老四喝酒的,结果太子给挡了,他觉得没意思。和他一样,秦珣莫名的,也觉得没什么趣味。   端阳家宴,早早就散了。   秦珩起身离去时,被太子叫住了。她心中一凛,讷讷:“皇兄……”   太子秦璋看了她一眼,轻声叹了口气:“四皇弟,孤有事找你。咱们去章华宫坐一会儿。”   “哦,好的。”秦珩点头,十分老实听话。   在章华宫,秦璋沉吟良久,才道:“戴祥的事情查出来了。”   “是谁?”正给秦璋斟茶的秦珩动作微顿,“是,怎么一回事?”   秦璋看着她,轻声道:“四皇弟老实,不会逢迎人,无意间曾得罪过戴祥。戴祥不吭不声的,就怀恨在心,这才假借父皇的名义,存心报复。”他话锋一转,又道:“他自己做了恶事以后,自知没有好结果,就自杀了。”   “……”秦珩怔怔的,面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可心里却不以为然。   且不说她从来不曾得罪过戴祥,单说戴祥能在父皇跟前当差多年,就绝对不会是个傻子。他无缘无故的,就因为皇子对他不尊重,就要杀皇子?这不仅仅是傻,这是疯了吧?!   她心说,此事要么是太子有意欺瞒她,要么是太子自己没查出真相,胡乱应付她。她心里有点乱,家宴上对太子生出的那点亲近之意忽然消散了许多。但是她面上还是要认同的模样:“竟然是这样么?”   她似乎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被父皇传召的次数不多,对父皇跟前的人,也都客客气气的……我何曾对他无礼了?”   秦璋听她哽咽,心生不忍,又隐约有些歉疚。他不能告诉她真相,只能这么说了。   他这段时日查戴祥,查的越多,内心越惊慌。线索竟指向了他的母后。   他母后端庄贤良,为何要对四弟做这样的事情?——在他的记忆中,他的母后堪称贤后。不争不妒,善良大方,是最慈爱不过的人,他不愿意相信她会是母后指使。   秦璋直接询问了自己的母亲。证据面前,陶皇后也不否认。只是他刚问道:“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陶皇后就红了眼眶。   “本宫没想到会这样啊……”她轻声抽泣了一下,“璋儿心善,对兄弟也友爱。母后瞧着你和老四走得近,可那老四是个有些愚笨的,不领你的情。母后就想着教人唤过来,好好教导一番。再不行,教训一番也成。母后也以为那个戴祥时个老实人,谁成想,他会这么狠毒?好在老四没事,也是老天保佑……”   秦璋看着自己的母亲,心内涌上失望。母后说的理由,并不能说服他。若真如母后所说,那么这事只管让母后身边的人去做就行,她又何必动用父皇身边的人?   可是,这是他母亲。   深深地看了母后一眼,秦璋沉声道:“这种事情,母后以后不要再做了。他领不领情,对孩儿怎么样,不劳母后挂心。”   “你……”   秦璋见母后面带泪痕,心里一软,声音稍微温和了一些:“母后不喜欢大皇兄,孩儿可以理解。但是四皇弟,他根本碍不着我什么。母后又何必为难他呢?母后最是善良慈爱,不应该这么做……”他轻轻摇了摇头:“谋杀皇子,可是大罪……”   陶皇后低头擦泪,闻言抬头,眼中泪光盈盈:“怎么?璋儿要告诉你父皇,治母后的罪么?”   “孩儿不能不孝。不过……”秦璋略一沉吟,缓缓勾起了唇角,“如果母后真的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孩儿没办法,就只能替母后接受惩罚了。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母债子偿吧。”   他心想,母后这次肯定是一时糊涂。他这般吓唬一番,再讲明利害关系,母后知错改正,也就好了。   果然,陶皇后流泪了:“璋儿,你别这样。母后知道了。”   秦璋轻轻叹息:“还请母后多替孩儿考虑。”   陶皇后连连点头,表示以后不会再行此事。秦璋轻叹一声,他自然不能将真相如实禀报给父皇,就寻了理由去复命。   不知是庆幸还是可叹,父皇不疑有他。   但是对四皇弟,秦璋更加愧疚。他无法告诉四弟真相,只能尽量补偿,去对四弟好。   如此一来,秦珩越发怀疑太子知道了她的秘密,他心地好,许是怜惜她不易,或者是另有其他考量,才会格外关照她。   她在宫里没什么依靠。太子秦璋主动示好,他的照顾,对她而言,暂时没什么坏处。虽然在幕后凶手那件事上,他对她有所欺瞒,让她心生芥蒂,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更加和睦起来。   太子秦璋十八岁了,还未娶妻。帝后商量着,选了丁赞一的孙女丁如玉为太子妃。太子妃的人选定下后,陶皇后匆匆忙忙安排教导太子“人事”。随后,又想到了十五岁的三皇子和十三岁的四皇子。按说他们二人的年岁也不算小了,趁着机会,一并教了吧。   冯公公来传唤时,要她去临欢宫时,秦珩心中一凛,疑心又是陷阱,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她轻咳一声:“我能不能带人一起去?就在宫外守着也成。”   “啊?当然可以。”冯公公愣了愣,答道。   秦珩心想着同样的计谋不可能对同一个人使两次,但她仍然带了包括山姜在内的四个小太监同往。——人多一点,能更安全。   冯公公见四皇子身后跟了四个小太监,呆了一呆,动动唇,什么都没说。   秦珩在路上小心问冯公公:“只有我一个吗?”   “不是,还有三殿下一起。”   “哦。”秦珩点一点头。不止叫了她一个,那还好一些。   秦珣今日刚从兵部回来,就有人神神秘秘地说奉皇后娘娘懿旨,要带他去看欢喜佛。他时常出宫,也看过不少闲书,隐约知道欢喜佛是何物,却从未亲眼所见,心中确实有些好奇,就跟着来人临欢宫。   真到了临欢宫内殿,看到赤身搂抱的佛像,他心下暗惊。正欲细看,却听得脚步声,一回头,见冯公公带了四皇子秦珩走了过来。   “两位殿下,这便是欢喜佛了。殿下们都读过书,也知道佛法。不过这欢喜佛,和咱们说的佛不一样。男身是法,女身是慧……这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有机括,只要一按,诶,就会动了!”冯公公说着按下机括。   那赤身搂抱着的佛像果然吱吱呀呀动了起来,还变换出各种姿态。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分明是……   她心头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   秦珣心里的尴尬难堪更胜于她。他事先并不知道同来的会有她。   这欢喜佛分明就是会动的春宫。他惯常在外行走,又是男子,看了也就罢了。她一个姑娘,如何能看得这些?而且即便是春宫图,也是夫妻闺房同看,又哪有兄妹共赏的?   冯公公见着两人俱都十分尴尬,也不好细说,只含混道:“两位殿下慢慢看,老奴先到外边瞧瞧去。”   他甫一离开,秦珣便不着痕迹挡住了秦珩的视线。他声音有些喑哑:“这有什么好看的?!伤风败俗,有伤风化!”   秦珩微讶。三皇兄居然觉得欢喜佛伤风败俗吗?她耳中听着吱吱的转动声,始终不敢抬头,可是地面上仍有那欢喜佛男女相抱的影子。她只能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角。   她这般模样落在秦珣眼中,他不由暗叹,心想,到底是个小姑娘。   他咳嗽一声:“这没什么好看的,我先关了机括。”   “嗯嗯。”秦珩也不抬头,暗暗舒了口气。   秦珣近身想关掉机括,终止转动。然而偏偏要紧关头,他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欢喜佛呈现出的场景教他尴尬极了,额上生出细密的汗珠来。   终于,他找到机括,伸手按下。   内殿安静了,秦珣也默默松了口气:“走吧。”   “啊?嗯嗯。”秦珩连连点头。   没兴致跟冯公公打招呼,秦珣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算是已知人事。两日后,陶皇后又指了名宫人到景昌宫。   秦珣见那宫女丰满艳丽,瞬间明白了陶皇后的意思。他这几日有时会做绮梦,但是陶皇后给他塞人,他莫名有些不快,于是,他去了一趟凤仪宫,委婉谢绝了陶皇后的好意。   他对陶皇后道:“母后好意,本不敢辞。只是儿臣近来须出京一趟,时日不短,恐无福消受……”   是的,他已经奏明父皇,要到边关去。   他母妃出身低微,又无外家支持。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相争,他无意掺和,但是真正站得住脚,他需要有自己的力量。本来可以不这么急的,然而近来他心里有点乱,干脆就提前行动了。   皇帝不大关注老三,听老三说想去边关,皇帝并不阻拦,相反还颇为高兴。大皇子的外祖父健威侯在边关手握重兵。皇帝一直不放心,让老三前去,还能牵制一二。   三皇兄要到边关去,秦珩也听说了。不过她没想到,三皇兄竟然来找她了。   第116章 番外:前世3   秦珩很意外, 不过仍是恭恭敬敬地请三皇兄坐了, 并亲自奉茶。她小声问:“三皇兄有事?”   “嗯。”秦珣抬眸,看了她一眼, 低头轻啜一口茶水,慢悠悠道,“我近日要到边关去。”   他眼角的余光留神观察着秦珩的神色, 见其木着脸, 面上看不出表情来, 心里莫名有些不快。   秦珩不明白三皇兄是何意,她想了想, 小心说道:“那, 祝三皇兄一路平安,早日回京?”   他们无甚往来, 她不知他此行的用意,但这么说肯定没错。   秦珣黑眸沉了沉, 半晌方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离京?”   “啊?”秦珩脸上流露出迷茫、意外的神色来,她心念急转。三皇兄为何要邀她一起离开京城?   她心想, 外面不比皇宫, 在外面假死肯定会方便许多。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应下了他, 但是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理智很快回笼。三皇兄跟她交情泛泛,特意相邀, 未必是好事。且不说父皇会不会同意,即使真同意了,她定然是和三皇兄一起。那么,她想逃走,可能就不那么容易了。   她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秦珣见她不回答,继续说道:“男儿志在四方,理当为国效力。我看你读书也读了几年,是该到边关练练了……”   秦珩心说这话好没道理。她读书跟她去边关有什么关系?三皇兄讲不清楚缘由,她心中疑虑越重,更不肯应下了。   她极力推辞,直说这要父皇下旨了,她才考虑,甚是老实胆小的模样。秦珣心头有些烦躁,却不好再强求。   他本想着,她年纪渐长,怀揣这么大的秘密,一不留神就会失去性命。还不如寻了机会先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可是她似乎对他防备心极重。转念一想,这也不怪她。他们俩本就关系一般,她不可能对他推心置腹。   思及此,他心头莫名有点窝火。他双目微敛,沉声道:“既是如此,那就随你。你在宫里头,小心一些。”   秦珩心头一跳,冲三皇兄拱了拱手:“三皇兄在边关,也要小心。”   她猜不透这位皇兄的心思,但是对方主动来访,又即将远行,她作为一个老实善良的弟弟,应该有所表示才是。   她想了一想,轻声道:“三皇兄稍待,我先失陪一会儿。”她转身去寻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待要赠给三皇兄护身,心中一动,却又放下了。——这是她的物事,她倒也不是小气,只是若三皇兄有歹意,拿了这匕首划自己一刀,然后假称是她所为。人证物证俱在,她可是一丁点都辩驳不得。   ——当然三皇兄未必会这么做。可她好不容易活到十三岁,没道理再给自己挖个陷阱。   于是她放下了匕首,随手拿了一块玉珏,快步走出。   秦珣看到他这个穿了男装的皇妹急急忙忙走出来,许是行的急了,小脸微红,眼睛也不像平时的无神,而是亮晶晶的。她手里拿着一块玉珏,小声道:“三皇兄,给。”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秦珣捏在手里,面无表情。   秦珩心里早有一套说辞:“三皇兄即将远行,边关凶险。这是我姨母留下的东西,陪我多年,希望能保佑三皇兄平安归来。”   秦珣定定地看着她,唇角轻扬,心情忽然愉悦起来。他点了点头,一字一字道:“嗯,我会平安回来的。”   他唇角微微上扬,黝黑的双眸似乎能蛊惑人心。   秦珣到底是收下了那块玉珏,两日后远赴边关。   这对秦珩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她更担心的是另外一桩事。   三皇兄离开皇宫前,她曾和他一起去看欢喜佛,本以为这就是知晓人事了。却不想陶皇后又指了宫女。   太子、三皇兄,恐怕接下来就是她了。她心说届时她是女子的秘密岂不就保不住了?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担心的太早了。   陶皇后赐给太子秦璋了一个宫女,可是秦璋却给退了回去。秦珩再一打听,陶皇后赏给三皇兄那个,三皇兄也退了。   秦珩放心之余,又心生疑惑。这跟她想的不大一样啊!却不知他们是以什么理由拒绝的,也许她也可以学学。   三皇兄跟她不熟,又去了边关。她不好细问,但是太子秦璋那里,她却可以装作懵懂无知试探一二。   “母后赏的宫女,二皇兄怎么不要啊?”秦珩瞅着机会,轻声问,“是不好看吗?”   秦璋看了她一眼,笑笑:“好看。只不过孤若是要了,你未来皇嫂面上就不好看了。”   见四皇弟面露迷惘之色,他心下一叹,说道:“东宫里的宫人够用了。母后赏人教导人事,可是男女之事,孤已尽知。没必要为了一个宫人,教你皇嫂心里不自在。”   秦珩微怔,不料他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她的父皇,那是从未嫌过美人多的。而二皇兄似是跟父皇不同。她点一点头:“皇兄说的是,那我也不要了。”   秦璋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太子秦璋的婚期定在弘启十五年的三月。太子妃丁如玉容貌昳丽,同太子恩爱和美。   秦璋大婚后,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他对秦珩也越发照顾。太子态度明显,老实木讷的四皇子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太子一党。   秦珩一时不知道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还是坏。她原本是想在皇宫里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待到离开皇宫的。现在她仍在皇宫,但是她分明已被人看成了太子的亲信。   ——其实她很清楚,太子待她和善,格外照顾她,然而关乎朝廷事宜,他从未对她说过。太子秦璋似乎只是单纯地把她当成一个弟弟在照顾。   太子秦璋是皇后嫡子,出身尊贵,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又得父皇爱重,虽然他外祖家世平平,但妻族却是一大助力。他日后继位,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秦珩心想,如今他知道了她的秘密,也肯替她保守秘密。那么如果将来有一天,她秘密暴露,他兴许是会帮助她的吧?   心里存着这个念头,她对于秦璋的示好,并不拒绝,相反时常回应。这样一来,两人的感情瞧着倒比旁人好上许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弘启十六年,秦珩十五岁。河东大旱,有朝臣建议,派一皇子前去赈灾。这时的秦珩已经进了工部,自然被人给推举了出来。   面对这么一项差事,秦珩脸上没多少表情,心里却时而欢喜,时而担忧,犹豫不决。   她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脱身?   还没等她想好,太子秦璋已然开口道:“父皇,儿臣认为不妥。”   “哦?”皇帝挑眉,凤目微眯。   秦璋不紧不慢道:“河东大旱,百姓受困。派人去赈灾,刻不容缓。只是,四皇子秦珩并非最为合适的人选。”   “太子何出此言?”皇帝饶有兴致地问。   秦璋施礼:“儿臣以为赈灾一事,应由经验丰富的长者负责。四皇子年纪轻,经验不足。还请父皇以河东百姓为重。”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太子和老四关系好。要知道就老四这样子,真去赈灾未必能行。只是朝臣们声称,须派一身份尊贵之人,表明朝廷对他们的重视。真正行赈灾之事的,另有其人。   太子又道:“方才李大人称河东百姓被旱灾所困,须派一贵重之人,教百姓安心,还说最好是龙子凤孙。那么,父皇看儿臣是否合适?”   他提出代秦珩前去赈灾,除了是出于对秦珩的歉疚怜惜之外,另有一层考量。他从小就被立为太子,长大后也曾参政,但是父皇对他束缚颇多。他也想借此机会,了解民生,并真正为百姓做些什么。   秦璋在散朝后,将自己的心里话半真半假说给父皇听,说自己心系百姓,想体恤百姓之苦。   皇帝听后,沉吟良久,方道:“你执意如此,那朕就依你。”他顿了一顿,又道:“河东旱灾,有灾就有乱。你若真去了那里,可一定要带足人手,护好自己。至于老四……”他轻轻摇头:“你想有个臂膀,这也没错。只是他有些呆木,需要好好教。光有忠心是不够的。这次,你带他一起去吧。说起来,他在工部当差,这本就该是他的事情……”   秦璋深吸一口气,施礼点头:“是,儿臣告退。”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秦珩以为自己不用去了,没想到还得去,只不过是跟着太子一起去。   河东的旱灾不算严重,当地官员贾四张胆子小,恐真的出现饿死百姓的事件,干脆将三分的灾情报做了七分,夸大其词,希望朝廷救助。   太子秦璋心善,查明真相,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教他协同救灾。   到河东之前,秦璋已经教人研究过,此次赈灾,颇为顺利。考虑到河东几乎三年一旱,他又亲自带了人掘井挖渠,方便当地百姓日后灌溉。   在河东数月,他颇得民心。这段日子,他出入都将秦珩带在身边。秦珩自然也没有逃跑的机会,而且,她跟秦璋接触越多,越发觉得他是个好人。她甚至有些相信,关于她秘密的事情,他肯定会帮她了。   河东赈灾事毕,他们一行回京复命,皇帝大喜。   与此同时,边关传来消息。前不久边关将士与入侵的敌军作战,大获全胜,其中三皇子秦珣立下首功。   皇帝心情更佳,于这年冬至日,率人在城郊祭天。   当时他的三个儿子都在,独独缺了一个三皇子秦珣。   秦璋无不遗憾地道:“可惜三皇弟不在。”   皇帝瞥了他一眼,心说,你三弟?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来。   战事结束,秦珣原本是可以回京复命的,但是考虑之后,他决定在先留在边关。   在边关两年,他从普通小兵做起,到现在小有威望,他一步步走得很不容易。大皇兄有个手握重兵的外祖父,二皇兄是皇后嫡子,有尊贵的出身。——后者是天生的,他求不来。按说前者他也没有,但是手握重兵,他如果努力去做的话,未必做不到。   父皇同意他去边关时,就提到了健威侯,手握重兵,雄踞一方。秦珣知道,这已是父皇的心病。父皇让他到这里来,未必没有让他除掉这块心病的意思。   他想,再等几年,瞅准机会,一点一点,帮父皇拔掉这枚钉子。   反正,他不急着回京。在皇宫里做个处处受人制衡的皇子,又怎么比得上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有兵权在手?   反正,京城里头也没有他记挂的人。   想到这儿,他心里一动,眼前不期然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他摸了摸胸口,他怀里有块玉珏。   他出宫前往边关,除了孟师傅给他一把匕首之外,也只有她给了他一块玉珏。   他在边关,军营里都是男人。闲下来了,他们会议论女人,会说女人的身体如何如何,会说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这些话题,秦珣从不参与,但是偶尔他经过,他也能听一耳朵。   秦珣神情冷峻,面容严肃,可耳根却有些发红。他没怎么跟女人接触过,除了在梦里,也没真正见过女人的身体。无意间听别人说,眼前有时会浮现一些画面。   而他想象中的女人,长的是她的脸。   这种隐秘而不堪的心思,教他心中不安之余,又生出一种罪恶感。他怎么能用那种心思去想她?   她是他的妹妹。   他想,大概是在军营里,见不到女人。或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而这些,秦珩都不知道。   她已经十五周岁了,来了初潮,身形有了曲线。她穿衣打扮时,都需要小心再小心;开口说话,也总要哑着嗓子。她不知道她的秘密还能瞒多久。   她觉得秦璋是好人,可她不敢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秦璋身上,她得想其他的法子。   太子秦璋不清楚她的焦虑,他近来格外繁忙,既要忙于政事,又要抽出时间应对陶皇后。   自弘启十七年起,陶皇后的性子就有些变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时常无缘无故发火,脾气也大,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太医看诊后,说是正常现象,喝一些药,过段时日就好了。   陶皇后脾气上来,不但对身边宫人撒火,连她养了多年的猫,她也看不顺眼,颇不耐烦道:“丢出去吧,太吵了。”   太子秦璋恰好在此,他忙道:“母后如果不想看见它,那儿臣先把它带回去养着。朕丢掉了,母后日后想起只怕要后悔了。”   这只猫跟了母后好些年,前几年母后常常把它抱在怀里,这些年瞧着感情淡了一些,但是若真丢掉,只怕她又不舍得了。   陶皇后摆了摆手,有些不耐:“随你,本宫现在不想看见它。”   秦璋笑笑,果真抱了猫回东宫。   然而,丁如玉一见到猫就脸色微变。   “阿玉,你瞧这是什么?”秦璋走近几步。   他刚一走近,丁如玉就大步后退,尖声道:“殿下,你把它抱走。”   “怎么了?”秦璋微愣。   丁如玉颤声道:“殿下,你先把它给抱走。”   “你怕猫?”秦璋后退一步,轻笑。   他与丁如玉成亲两载,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失态,为了一只猫。   丁如玉小声道:“不是怕猫,是我跟猫离得近了,就会身上痒痒,还会打喷嚏,出洋相。”   秦璋轻笑,又有些犯难:“如此说来,这东宫可养不了它了,那该如何是好?”他心中一动,有了。   四皇弟秦珩。   他记得那年母后指使戴祥将四皇弟推入水里一事。当时他选择瞒下此事,但并不代表他完全忘却了。他猜想着母后对四皇弟有误会,要解开误会,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东宫无法养猫,四皇弟若是养好了这个小玩意。母后会不会就改变了对四皇弟的看法?   秦璋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母后能善待四皇弟的。   秦珩完全莫名其妙,就被塞了一只猫。   “这是母后心爱之物,你可要好好养着。”太子秦璋认真叮嘱她,又详细说了这猫的生活习惯。   秦珩低头听着,小声问:“养死了怎么办?”   既然推脱不掉,那她就将丑话说在前头。可别到时候再因为这件事而为难她,说她大不敬。   秦璋一噎,没好气道:“养死了,你也就别活了。”——还没养呢,就先说丧气话。   “啊?”秦珩瞬间苍白了脸色。   秦璋轻叹一声:“好好养,又怎么会养死?真死了,那也怪你不得。你只要尽心就好。”   秦珩重重点头:“嗯嗯,我知道了。”   这只叫做“吉祥”的猫,就这样在章华宫安了家。   秦珩从未养过宠物,她抱了猫在怀中,暖暖的,热热的,心里莫名柔软了许多。她依着二皇兄说的,认真照顾,唯恐出一丁点差错。   然而这只猫却是个活泼好动的,常常趁人不注意,溜出去在宫里乱跑。秦珩还真怕有人一不小心就踩死了它。   “吉祥”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心爱之物,马虎不得。   可惜,这日秦珩午睡醒来,就不见了“吉祥”的身影。   她指派的看守“吉祥”的小太监急得直掉泪。   秦珩也不好说什么,只摆摆手:“别哭了,赶紧去找,找到再说。”她放心不下,也跟着去找,寻思着一定要找到。   这是弘启十七年,三月二十四。   午后的太阳温暖醉人,鲜绿的柳枝在风里摆动。   秦珩放眼望去,不见人烟。她取出帕子抹了抹额上的汗,一边走,一边张望。   到哪儿去了呢?   “吉祥,吉祥……”她低声唤着,希望从草丛里,柳树后,或者哪个角落里能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抑或是发出一声细细的猫叫。   可是,她从章华宫走来,已经行了有近两刻钟了,还是没见到那只坏脾气的狸猫。   “喵喵,吉祥?”   站在谷阳宫门口,秦珩往里瞧了瞧,又轻轻唤了两声,安安静静,并无声响。   她放轻脚步走进去。这里似乎比别处要稍微凉一些。她暗暗猜测,这大约是无人居住的缘故。谷阳宫是先时睿王秦渭所居住的宫殿,他去了封地后,这里就一直闲置着,偶尔会有宫人洒扫。近两年,有传言说谷阳宫闹鬼,这里便鲜有人至了。   秦珩忽然意识到她是孤身一人,想到过去的一些事情,她心中一凛,转身欲往别处,却忽然听到一声很奇怪的声音,细细的,像是女人在哭,又像是猫在叫。   秦珩心里一喜,心说,莫非吉祥就在这里?前一段时间,吉祥就经常发出这种像是小儿在哭的叫声。春天还没过去,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第117章 番外:前世4   她蹑手蹑脚循声走去, 生恐惊动它, 它再逃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声细细的声响,这次分明就在她右边的一个房间里。   秦珩面露喜色, 猫着身子,越走越近。   “啊……”一声甜腻的、奇怪的呻吟响起,她心中甚觉惊讶, 好像有哪里不对?   “啊……嗯……”那声音还在继续, 伴随着奇怪的声响。   秦珩心里好奇, 却不敢再待。   在宫中多年,她深知莫管闲事的重要性。不管那是什么声音, 都跟她没半点关系。她深吸一口气, 转身就走。   然而,她刚一转身, 就听到“啊——”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   “有人!有人!”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似人声又似鬼叫。   秦珩一惊, 暗道不好。她要躲避已是来不及,也不回头,哑声道:“嚷嚷什么?!我不过是想找只猫。吓坏了我的猫怎么办?”   她是老实呆木的四皇子, 她什么都不知道。   “谁!”一声男子的暴喝, 紧接着,房门从内打开, 一道身影掠出。   寒芒闪过,秦珩匆忙躲避,幸得避过了要害, 并未受伤。   她见逃脱不得,只能后退一步站好,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   这男子瞧着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头发散乱,身上胡乱披个袍子,光着两条腿,身上有股怪异的味道。   房间门开着。   一个女子衣衫不整,脸色煞白:“杀了他!快,杀了他!”   秦珩情知是撞破了旁人的私情。她呆着脸:“你们,要干什么?”   她心里暗惊,看那女子的相貌,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而是父皇的一位姓孙的妃嫔。   妃子与侍卫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她无意间给发现了!这两人胆子好大,竟在光天化日于皇宫之中行苟且之事,真是不要命了。   她也是倒霉,居然给她撞上。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宫闱秘事。   那侍卫点头,手里的剑正欲往前送,忽然他的目光却像是定住了一样。宫里的主子无论大小,他们都认得。他用剑指着的这个少年,衣饰华贵,神情木然,是宫里不受宠的四皇子。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更让他吃惊的是,他方才那一件没有此中对方要害,而是割裂了四皇子的胸前衣襟。   青色暗纹的外衫下,是白色的中衣,中衣下并不是裸露的肌肤,而是一层层细密的白布。虽然极力束缚,可仍有轻微的隆起。   他刚从女人身上下来,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那是什么。   男人怎么可能会有胸?!   秦珩不知道这个侍卫因何而停手,她心念急转,面上做出一副老实害怕的样子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别杀我……”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你们不要再这样了,等那个宫女二十岁出宫,你们再成亲就好了。”   侍卫并不答话,目光放肆地在秦珩脸庞、脖颈、胸前、腰肢等处逡巡。   他背对着孙氏,孙氏看不清他的神色,见情郎迟迟不肯动手,她急道:“你快啊。让他传出去,咱们都没命!”   “我不会告诉别人!”秦珩一脸认真,“宫里这么多人,我又不认识你们。”   她正思索着脱身之法,却见那侍卫眼神放肆,盯着她胸前。她大惊,略一低头,几乎魂飞魄散。   方才她匆忙躲避,没有受伤,也没注意到她的外衫不知何时竟被他划破。露出她护胸的白布,虽然还遮掩着,但是那起伏的曲线已然暴露了她是女子的这个事实。   她最大的秘密,就这么暴露在他面前!   “我不怕你说出去,四殿下。”那侍卫笑了笑,“大不了同归于尽。”他似是自言自语,声音极低:“这皇宫里真是不一样,娘娘偷汉子。皇子是女人假扮的。若是皇上知道……”   秦珩的脸色由红转白:“那你也得有本事到父皇跟前。莫忘了,你也有把柄在我手上。”   侍卫挑了挑眉:“那就互相保密了?”   秦珩没有说话。她想,她一定除掉这个胆大妄为、色欲熏心的人。她呆着脸:“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可以走了?”   “当然。今晚我们谷阳宫见?”侍卫收回剑,压低了声音,“试过娘娘,还没试过皇子,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娇艳动人……”   秦珩惊怒,她深吸了一口气:“就当今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好了。”   “那可不成。你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你……”   “我不告诉旁人。”秦珩转身即走,“你想杀我就杀,不想杀我就回去了。”   “莫忘了今晚之约。”   孙氏见人被放走,惊道:“你不要命啦?你为什么放他走?”   “她不会说出去的。”侍卫笑了笑。她哪有胆量说,恐怕以后她还要求他呢。真杀掉四皇子,他们才是活不成。四皇子如果变成死人,哪怕被发现是女的,皇帝也会怜惜她。倒不如教她活着,被他时时握在手中。   他还真是艳福不浅。   四殿下的容色,可一点都不比孙娘娘差。一直做男子打扮的人,胸前紧紧束着,竟也有起伏。   真想知道这位四殿下外衫下面,是怎样的风景。   秦珩离了谷阳宫,遮掩着衣衫,一路疾行,幸好这一路未见到他人。孙氏她识得,是新入宫没多久的妃嫔。那侍卫,桃花眼,鹰钩鼻,面容英俊,目光淫邪,她并不认得。她手下没人,要取那人性命,并不容易。   她临走时,那侍卫的话,分明是拿把柄要挟她,行苟且之事。她又岂能任他摆布?   她没什么亲信,要杀他不易。但这皇宫里头,她并非完全没有帮手。而那个人,同样知晓并愿意保守她的秘密。   回到章华宫更衣没多久,秦珩就听到一声猫叫,清晰的,确确实实的猫叫。   看到那只白毛碧眼的猫,她想起方才的事情,眼睛一酸,弯下腰,将“吉祥”抱在了怀里。她轻声道:“坏家伙,如果不是找你。也不会这样……”   “吉祥”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不时“喵喵”叫两声,在她怀里拱来拱去,暖暖的,痒痒的。可她一颗心却凉冰冰的。   她不能真被那人捏在手里。   放下猫,秦珩理了理心情,起身往东宫而去。   见到她,秦璋甚是热情:“四皇弟来了?”   秦珩轻声道:“有件事想请皇兄帮忙,还请皇兄屏退左右。”   秦璋微怔,继而一笑,命人退下。这才笑问:“到底是什么事?”   秦珩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皇兄帮我,我的秘密,给人发现了。”   秦璋愣了愣,微微皱眉:“你的秘密?你哪个秘密?”   “我十三岁那年,皇兄从水里救下我,我的那个秘密……”秦珩有些急了,“被宫里的一个侍卫发现了。”   秦璋更不解了,看四弟神色有些焦急,他先点头:“嗯,然后呢?”   “他知道了我是女子,以此相要挟……”   “咣当”一声,秦璋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你,你是什么?”   秦珩心神一震,悔意陡生。她瞧着秦璋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他,他先前并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告诉了他。   她又惊又悔,不由后退数步,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身子也如打摆子一般,轻轻颤抖。   那既然他不知道,她十三岁那年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她分明记得……   秦璋震惊过后,随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你,你怎么会是……多久了?还有谁知道?父皇那里……”   他急得走来走去。四弟竟然是一个女子!这消息太过惊人,他一时无法接受。   怎么会这样?   秦珩深吸一口气,又惊又悔。难道说,一直是她搞错了?她拽了拽秦璋,轻声道:“皇兄,你先别急,我慢慢说。”   她十三岁那年,被人推落水中,后又被救起。她不知道救她的人是谁,只知道那人为她渡气,又撕开了她衣衫,按压她的胸腹,后来又掩好了她的衣襟。   她很清楚,那人肯定看出了她女子的身份。   但当时她意识模糊,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她再有意识时,是二皇兄秦璋抱起了她,往章华宫而去。   她努力拽他袖子,小声哀求:“求你,不要告诉旁人……”   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二皇兄一直待她甚好,颇为维护,甚至还在今年,帮她推掉了一门婚事,难道不是因为知道她的秘密吗?   她脸色惨白,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镇定。   秦璋双手负后,踱来踱去:“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是不是老四?”   他的语气少见的焦躁。   秦珩轻叹一声,缓缓说道:“是,也不是。”她理智已经回笼,既然在他面前,她已毫无秘密可讲,那她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善心了。   她轻声道:“不知皇兄还记不记得,我母妃当年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秦璋神情微僵,低声道:“自是记得。皇宫里,龙凤双胎是大喜之兆。”   “可惜,其中有一个在三岁那年就夭折了。”秦珩睫羽低垂,声音极轻,“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有人偷龙转凤,以公主代替了皇子……”   秦璋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是……小苏氏?”   他记得当年珍妃亡故后,苏三小姐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照顾那对龙凤胎。   ——原本宫中自有宫人嬷嬷,妃嫔去世后,年幼的皇子和公主也不至于无人照拂。不过姨母照顾,确实可能更贴心一些,而且苏三小姐跟父皇之间又有那么一些陈年过往。于是苏三小姐就这么进宫了。不算名正言顺,但无一人提出异议。   可是后来的发展让人惋惜,六公主于盛夏夭折,匆匆下葬……   秦珩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我从有记忆起,就是四皇子了。”   她抬眼,也不看秦璋,而是遥望远处,目光飘渺:“我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可我不敢,也不能告诉父皇真相……”   她脸色惨白,几近透明,阳光落在她浓密的睫羽上,在她脸上投下一层阴影。   这事情的始末教秦璋惊讶万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接受了真相。轻叹一声,他说道:“你该早些告诉父皇的,那时你年岁小,父皇……”   那句“父皇不会怪你”梗在他喉头,终究是没能说出口。他想,是他太理想化了。父皇怎么可能不怪她?父皇的性子,他们都清楚的,他最是好迁怒。届时为了遮掩丑闻,众人眼中原本已经不在人世的六公主,又怎能活在世上?   这些秦珩也很清楚,她不说话,只轻轻抽泣了一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哽咽,似悲痛,像绝望,又像是懊悔。   秦璋听得心中一颤,缓缓合上双眼。   “我那时,不懂事。”秦珩艰难说道。   她懵懵懂懂时,就知道自己是四皇子,年岁稍长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和皇兄们的不同。姨母也好,掬月姑姑也罢,无一不是告诫她要小心谨慎,莫泄露了身份。——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秦璋心里烦躁,此刻提那些旧事毫无意义,他沉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做?一直瞒下去吗?”   略一迟疑,秦珩轻轻点头:“是。”在秦璋诧异地目光中,她续道:“至少在没有把握之前,我不想父皇知道。”   “你想要什么样的把握?”   “……”秦珩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父皇能饶恕我。”   秦璋心说,这事原也怪不了你。但是在欺骗了十多年以后,在父皇心里,肯定是怪她的。   “这样吧,这件事稍后再议。”秦璋道,“现在先说你那件麻烦事。你说有个侍卫知道了你的秘密,还要挟你?”   “是。”秦珩深吸一口气,将今日之事尽数说了。她身体轻颤,“他要我今晚谷阳宫见,还欲……”说到这里,她面上浮起一丝不正常的红:“行苟且之事……”   “好大的胆子!”秦璋温和的面容上沾染了怒气,“当真可恶。”   秦珩后退一步,慢慢跪了下去,她脊背挺直,声音极轻:“请皇兄帮我。”   秦璋心下一叹,神色略微缓和。他这个弟弟,啊,不,妹妹,在宫中老实无争,谨小慎微,不结党,不营私。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也很怕吧?   她在这个时候找上他,其实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吧?或者还有一点,就是因为她信任他。   秦璋略一沉吟,点头道:“你放心,这件事,孤会帮你解决。快起来吧。”他俯身伸手去扶她。   “多谢皇兄。”秦珩郑重行礼,心防卸去了一半。庆幸和后怕袭来,她身子发软,扶着他的手才站了起来。   秦璋手心温暖干燥,见她的手柔软滑腻,似有薄汗,他心念微动,顿起怜惜之情。   他这个妹妹,也挺不容易。   “不过,这次孤能帮你,以后呢?”秦璋叹道,“到今年腊月,你就十六岁了。你若是皇子,那就一定会娶妻。你能瞒得了几时?这种事情瞒得越久,越危险。”   秦珩摇头,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她想过假死,甚至连户籍都已办好,但是却缺少时机。她贵为皇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身边的人,只怕都活不了。   秦璋看着她,许久方道:“孤看看吧,先试探一下父皇的口风。如果不行,那就……”   他没有说完,他想的是,如果不行,那就先拖着掩护着。父皇是什么态度他不知道,可他若为帝,肯定不会为难于她。   秦珩轻轻点头,十分老实。   她学过绘画,太子为她研墨,她画出了今日那侍卫的面容。搁下笔,她轻声道:“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姓孙的娘娘。不过,她可能没有认出我。”   她语气中有不确定,秦璋只是一笑,低头看画卷,惊道:“这个侍卫,孤曾见过的!”   “那就更好办了。”秦珩松一口气,“此事就劳烦皇兄了,大恩不言谢,我……”   她躬身施礼,被秦璋抬住了胳膊。他笑笑:“你我兄……妹,不用这般客气。”   对秦璋而言,要查一个小侍卫很容易,要除掉他,也不算很难。只是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取他们性命。只因为知晓了一个秘密,就要杀掉他们,未免太残忍了一些。但是他念头一转,想到惊恐的四皇弟,再一想到那两人是因为通奸而被四皇弟撞见,才发现她的秘密……   他轻叹一声,淫乱后宫的事情一旦被发现,那死的可就不只是两个人了,而且父皇面上也不好看。   秦璋思忖再三,终是狠了狠心,决定取这两人性命。   皇宫里头,悄无声息地杀掉两个人,于东宫太子而言,并非难事。难的是他心里的那一关。虽说事出有因,可他手上到底是添了两条人命。   皇帝对孙氏原也不大上心,也没起疑心,只教人葬了。   这件事很快就被人淡忘。皇帝开始为另一件事而开心。   五月初五端阳节家宴上,太子妃丁如玉竟然晕倒了。   太医诊脉后,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恭恭敬敬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殿下。太子妃殿下,这是喜脉啊……”   “哈哈哈,喜脉?果真是大喜。”皇帝闻言,哈哈大笑,“赏!”。他心情极佳,转头对陶皇后道:“皇后一直念叨着太子无后,这下皇后可满意了吧?”他稍微压低了声音:“却不知太子妃肚子里的,是下一个太子,还是下一个大公主……”   陶皇后微微一笑,轻声道:“臣妾先恭喜皇上了。”   皇帝的声音虽小,可是离他不远的大皇子听得清清楚楚。父皇这意思,就是已经笃定了老二将来会继位了?他扯了扯嘴角,悄悄攥紧了拳头。    本书由【漫空空】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