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懒懒很懒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宫学有匪 作者:吾玉 ===============   ☆、第一章:皇城贵女      青州,东夷山。   岩洞里,石壁潮湿,暗河流淌。   少女们蜷缩在不见天日的牢房中,相互依偎,瑟瑟发抖着,烟青色的裙角如一株株摇曳的幽莲,不时发出压抑的嘤嘤哭泣。   牢门前看守的两个人一胖一瘦,对这些泣声充耳不闻,瘦的那个只是掏了掏耳朵,转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一牢少女啧啧感叹:   “不愧是盛都来的女公子,宫学里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瞧这个个细皮嫩肉,如花似玉的,跟山下镇子里的娘们根本不能比,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什么知什么理?”   对面的胖子掀了掀眼皮,面无表情:“知书达理。”   瘦子一拍手:“对对对,就是知书达理,一眼望过去个个气质都不凡。”   胖子继续面无表情:“老大都教咱们念了那么多书,你怎么肚子里还是一点墨都没有?”   瘦子不乐意了,啧了声:“就你能耐!”   暗牢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声来:“你,你们快放了本小姐!”   那是个眉目带些英气的俏丽姑娘,身量略高大,在弱不禁风的一群贵女中显得格外突出。   “我爹是兵部尚书孙汝宁,你们最好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会把你们这帮匪徒通通抓起来!”   她挑起两根长眉,瞪着微红的眼,很凶的一副模样,却把门口的瘦子逗笑了:“哟,兵部尚书呀,听起来好威武呀……喂,胖鹤,去年老大抓的那只黑鬼,是个什么官来着?”   对面的胖子依旧面色淡淡,这回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了:“将军,泸西的大将军。”   牢里开口的少女神色一凛,瘦子却看也不看她,继续和胖子嬉笑闲扯:“那你还记得他的下场是什么吗?”   胖子有些不耐烦了,言简意赅道:“记得,老大给了他次机会,挑了武器一对一,结果不到十招,就被老大一斧头劈成了两半,血淋淋地挂在……”   “别说了,别说了!”先前开口的少女尖叫起来,眼神像见到毒蛇一般:“你们这群魔鬼,你们不得好死,我不会怕你们的……”   牢房里有人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恐:“梦吟,梦吟,别再说了,且忍忍吧……”   那孙家梦吟平日在宫学中横惯了,这次开口便被治住,想出头都不能,只得又愤又惧地抱住身子,好一阵儿才消停下去。   一牢的贵女们齐齐松了口气,门口的瘦子摇摇头,一声嗤笑。   却在这时,人群里又冒出一个脑袋,怯生生的,似是鼓足了勇气:   “两位大哥好,我,我爹是平江首富,汇通银号的赵氏家主,可以,可以给你们很多钱,求求你们放了我们书院的人……”   那颤巍巍说话的少女,同之前孙梦吟凶悍的架势截然相反,一张脸苍白如纸,纤瘦而楚楚可怜,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她旁边的孙梦吟愤然抬头:“赵清禾,你什么意思,谁让你求他们了,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把我们宫学的脸都丢尽了。”   那语音结巴的少女不理会她,也不顾牢里其他人投来的惊讶目光,只继续哀求着:“真的,两位大哥,我,我不骗你们,只要把我们都放了,多少,多少钱都可以……”   门口的瘦子笑了笑:“平江首富么,有点意思。”   他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放心,钱我们当然是要的,至于人嘛,得看我们老大如何决定了,放不放,怎么放,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对吧,胖鹤?”   对面的胖子懒懒一哼:“嗯。”   一牢贵女呼吸一窒,刚才还怀有几丝希冀的目光瞬间湮灭,有人忍不住捂脸埋下头,咬唇又哭了出来。   这一刻,这群皇城来的“天之娇女”终于绝望意识到,山高皇帝远,在这座远离盛都的边陲孤山,同这帮匪徒讲任何道理都是没有用的,他们口中的“老大”就是操控一切的命运之主,再滔天的权势,再惊人的财力,在他面前也同一只蝼蚁一样可笑。   而接下来瘦子说的一番话,更是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别哭哭啼啼的了,待会我们老大要来,在你们中间挑个陪他喝酒的,你们的运气来了。”   话一出,满牢少女尽皆变色,如果说之前她们还在极力忍耐着,保持世家贵族的淑女风范,那么此刻那些惶恐不安再也压抑不住,如洪水般渲泄而出,牢中瞬间一片恸哭混乱。   瘦子未料到反应这么大,没好气地拍拍牢门:“安静点!你们懂个屁,你们还配不上我们老大呢,他是世上最英武俊朗的好儿郎,顶天立地的真男人,你们也不在青州这块地儿打听打听,谁家姑娘不把他当神一样供起,能陪他喝酒,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哭哭哭哭个屁啊!”   瘦子的怒吼没能平息一室动乱,反而令少女们的哭声越来越大,对面的胖子皱眉捂住耳朵,有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   一片混乱中,角落里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拉住了一抹烟青色的裙角。   “四姐,你别怕,待会你就躲在我身后,我不让那山大王瞧见你……”   凑近的窃声让角落里那道纤秀背影一颤,少女回过头来,一张堪称美艳绝伦的雪白脸庞,正是奉国公家的嫡女,闻人姝。   拉她的也不是别人,而是她同父异母的五妹,素来未放在眼中的庶出女儿,闻人隽,她有些意外,泛红的双眼愣愣地与之对视。   闻人隽于是又凑近了些,掏出素净的手巾为她抹眼泪,将刚才那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四姐听清楚了吗?”   闻人姝眨了眨眼,一时忘了作出反应,只是一张脸更显纤柔惹人怜。   她平日自恃身份,并不与这“五妹”如何亲近,即便是一同上宫学,也要分乘两辆马车,以示身份尊卑区别,并且,她深知这个“五妹”的性子,爱书成痴,平日都默不作声,行事内敛,甚至有些书呆子气,她委实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挺身相护。   “好……多,多谢五妹。”   到底回过神来,闻人姝不欲再想太多,非常时刻,她也顾不上嫡庶有别,先承了情保身再说。   才往闻人隽小小的身后藏好,便有脚步声自牢门外由远至近传来,所有人心头一紧——   是那位占山为王,名震青州,十八座匪寨奉之为首,所谓的“东夷山君”来了。   “都抬起头来。”   岩洞里暗河流淌,压迫人心的气势在牢房里弥漫着,少女们浑身颤抖着,脑袋几乎要埋到衣服里面去了,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说,都抬起头来。”   直逼人心的气势愈发浓烈,声音不凶,也谈不上多温和,却意外地低沉动听。   瘦子急了,上前挥手:“抬头抬头,都什么毛病,再不抬头老子就上来硬掰了!”   少女们个个如临大敌,生怕瘦子的手碰到自己,惊慌不已地抬起头来,却吓得呜咽一声,险些哭了出来。   面前那道身影挺拔而立,高大如松,乱糟糟的胡子把整张脸都遮住了,根本辨不清模样,只露出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闻人隽也在抬头的一瞬间被煞到,脑中登地冒出一个词:虎虎生威。   简直,简直不像个人,像头山中呼啸的……猛虎。   她身后的闻人姝显然也被吓到,身子剧颤地就要低下头去,却被那道低沉的嗓音叫住,大手一指。   “你,出来。”   闻人姝瞬间煞白了脸,所有女公子也同时望向她,一旁的瘦子已经开始惊艳啧啧:“老大眼光就是好,这个是里头最漂亮的,先前都没注意到,搁角落里藏得够严实……”   闻人姝尚面无人色时,那只大手已伸过来拉她,不容拒绝的威仪。   “你,陪我喝酒。”   闻人姝一个激灵,陡然发出一声尖叫,拼命挣扎着:“我不会喝酒,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她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却被拖得几个踉跄,满牢的贵女都慌了,恐惧一触即发,哭声夹杂着求情声,那孙梦吟与闻人姝向来交好,此刻更是急得死死拉住她:“姝儿,姝儿……”   就在一片混乱中,一个嫩生生的声音突兀响起,挡在了闻人姝身前。   “我,我会喝酒!”   那忽然冒出来的小小身影正是闻人隽,她语调有些发颤:“大王,我会喝酒!”   瘦子一瞪眼:“叫山君!”   闻人隽立刻改口:“山君大王!”   瘦子眼瞪得更大了:“诶我说你……”   那东夷山君却挥手阻了他,眼睛往闻人姝与闻人隽腰间瞥了过去,那里系着一个精致的玉牌,刻了“竹岫书院”与各自的名姓,代表每位宫学弟子的身份,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是姐妹。”   大手松开了闻人姝,转而拉住了闻人隽,“也好,还算人如其名。”   清隽文秀,眉目纤纤,堪堪能入眼。   闻人隽像根弱柳似地被卷走了,身后的闻人姝瘫软下去,劫后余生地喘着气,被孙梦吟紧紧搂住,旁边的赵清禾却脸色惨白地叫了声:“阿隽!”   闻人隽在那东夷山君身边,背影抖了抖,没有回头。   屋里暖烟缭绕,简单干净,壁上挂了弯弓与长刀,独居多年的模样,与闻人隽想象的“虎穴”大不相同。   但她还是发自心底的胆寒,尤其是她在为东夷山君斟酒时,那只大手按住她的一瞬间,她一个哆嗦,差点把手中酒壶扔了出去。   “你哪里会喝酒,骗人都不会。”   那东夷山君微眯了眼,盯紧闻人隽腰间的宫学玉牌,似是心情极不佳,闷了一口酒后,挥手不耐:“滚滚滚,不要你倒了。”   闻人隽如蒙大赦,正要退到一边,那东夷山君却攫住她的眼眸。   “给我唱个曲儿来听听吧。”   冷汗自背后流下,闻人隽从没觉得时光这么难捱过,她被屋里的暖烟熏得有些呼吸不过来,脸颊微红,那细如蚊呐的唱声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果然,才硬着头皮哼了几句,那东夷山君便烦躁地将酒杯一顿。   “唱的是个什么鬼,丧乐都比你好听!”   闻人隽脚一软,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大王我还是给你倒酒吧。”   东夷山君嫌恶地瞪了她一眼,挥挥手:“唱歌不会,跳舞总会吧,宫学就没给你们上过礼仪课吗?”   闻人隽脑中一闪,回忆起来,生怕再惹猛虎不悦,“有有有,跳舞我会,我会跳……”   她绞尽脑汁开始想祭天的时候,台上那大祭司是怎么跳来着,边想边在东夷山君如炬的目光下,僵硬地摆出架势。   心一横,牙一咬,死就死吧。   “嚯——”   随着一声大吼,那道纤秀身影拍腿跳了起来,嘴里还念着不成调的符咒,整个人像在跳大神一般,柔软的腰肢怪异地扭动着,无一丝风情不说,还带着违和至极的滑稽感。   屋里暖烟弥漫愈甚,东夷山君的脸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一拍案几:“够了!”   “就这点道行也敢替人出头。”他起身,像是要去抓闻人隽,“原想指望你给我解点闷儿,结果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什么?”   闻人隽吓得一个激灵,拔腿就跑,跟东夷山君在屋里绕起圈来:“大王恕罪,大王恕罪,我再想想,我还会,还会……我还会讲故事!”   “少再蒙我了,讲给自己听吧!”东夷山君酒劲上头,不欲再忍,眼见伸手就要扣住那个小小肩头时,忽听到少女一声尖叫。   “真的,我会讲,会讲《山海经》!”   她说着抱紧身子,闭上眼,也不等东夷山君如何反应,一口气径直不停歇地背了起来:“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两黄兽守之。有水曰寒署之水。水西有湿山,水东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国山。有国名曰淑士,颛顼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   讲着讲着,屋里忽然没了声响,闻人隽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竟看见东夷山君低着头,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她心一颤,那道英武身影已经低沉开口。   “背得不错,这是《大荒西经》那一卷,讲讲《海内东经》吧。”   说完转身竟坐回案几前,又为自己斟了杯酒,见闻人隽还傻愣着,不由催道:“讲啊。”   闻人隽如梦初醒,心跳如雷间,既惊讶东夷山君对《山海经》的熟识程度,又庆幸自己“逃脱一劫”。   她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小心坐下,平复翻涌的情绪后,开始忆起《海内东经》那一卷。   “海内东北陬以南者。钜燕在东北陬。国在流沙中者埻端、玺,在昆仑虚东南。一曰海内之郡,不为郡县,在流沙中。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之国。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苍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仑虚东南。昆仑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雷泽中有雷神,龙首而人头,鼓其腹……”   烛火摇曳,絮絮软语中,东夷山君撑着脑袋,安静地饮着酒,似乎听得很认真。   不知是烛火映照着他的眉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闻人隽竟觉得,那双眼睛出奇得漂亮,似揉碎了漫天星光进去,连眼神都温柔许多,减去一身煞气。   而那轻敲着酒壶的手,近距离端详才发现,竟也修长白净,不似那把大胡子那样粗犷,说到胡子,竟真有人能将胡子留得那般乱糟糟,将整张脸都遮住了,活像头山中猛虎……   闻人隽胡思乱想着,嘴中讲述未停,不知不觉便至深夜,那只大手终于一挥,让她停了下来。   东夷山君长睫微颤,像是有些醉意了,漆黑的眸中浮起几分浅笑。   “我从前也给人讲过《山海经》,可比你讲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记性不错,却哪里算什么有趣故事?”   闻人隽讪讪一笑,识时务地为东夷山君倒上一杯酒,那只修长的手接过饮尽后,目光盯着烛火,渐渐迷离起来。   “讲给姑娘听的,当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时怕她听不懂,还画了图,一幅一幅地与她解说,早春的风还很凉,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头上,我竟一时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还是她更美些……”   低沉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动听,东夷山君大概是醉得厉害了,迷糊地忆起前尘往事,闻人隽觉得那语气莫名哀伤,又肉麻得不符合他的气质,当下也不敢再多听,只埋头倒酒,卖力地一杯接一杯,祈盼这只猛虎更醉一些,最好醉得不省人事,再不能咆哮吓她。   却倒着倒着,一只手忽然盖住了酒杯,闻人隽抬头,正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   “夜深了,睡吧。”   随着这一声落下,烛火熄灭,闻人隽被揽腰卷起,抛到了床上,一系列动作快如一阵风,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人已落到了一个温热的怀中。   大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肢,粗重的呼吸喷在她脖颈间,乱糟糟的胡子扎得她生疼,雄浑的男子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着,闻人隽几乎吓得魂不附体,忍不住就要尖叫。   “不,不要,大王求求你……”   东夷山君皱眉在她腰间拧了把,“别动,赶紧睡,别吵我。”   末了,粗声粗气地说了句:“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烧火棍似的,谁瞧得上你?”   说完伸手又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大手按住那腰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不再有任何动作,似乎只是抱了个软一些的枕头。   闻人隽僵了片刻,心思正要回转过来时,那只大手却忽又在她腰间摩挲起来,她正要尖叫,大手已经一把扯下她腰间那块宫学玉牌,扬臂嫌恶地丢到了桌上。   “破玩意儿,硌得人疼。”   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怨气,闻人隽的尖叫生生卡在喉咙里,被这么一弄,她怎么敢再睡,好不容易等到身后人呼吸渐渐平缓时,她才开始小心挣扎起来,借着黑暗的掩护做着各种细微动作,只盼远离猛虎,却是脖颈后忽然被胡子一扎,传来低沉的一声——   “再瞎动把你扔出去喂狼。”   她立时僵住,冷汗涔涔。   古人云,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喂狼和与虎共眠中,闻人隽果断选择了后者。   闭上眼睛,阿弥托福,阿弥陀佛,不管怎么样,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   连声自我安慰着,闻人隽努力将注意力转移,不再想着那搁在腰间的手,扎在脖颈间的胡子,以及抵着后背的精壮胸膛,她缓缓呼吸着,将脑袋一点点放空,想象自己置身于虚无旷野中,闭眸在心中默念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夜还那样长,天,却终究是会亮起来的。      ☆、第二章:赎人      闻人隽回到牢房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耳边还响荡着早上东夷山君对她说的话。   “虽然只会照本宣科,故事讲得挺烂,但也算背得辛苦,这是给你的,拿走吧。”   他居然起得比她还早,甚至都叫人准备好了一大盒精致的点心,让她带回去,美曰其名“说书费”。   闻人隽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为相安无事的一夜感到庆幸,她心头大松,却在踏进暗牢的一刻,感受到了所有人微妙的注视。   那些眼神各有不同,有同情、钦佩、怜悯,也有嘲笑、鄙薄、嫌弃。   其中前一者的代表是赵清禾,后一者的代表则是满脸深意的孙梦吟。   闻人隽几乎立刻明白了大家的想法。   她甫一走近,赵清禾便红着眼凑了上来,握住她的手:“阿隽,你,你有没有怎么样?”   闻人姝也在孙梦吟身后,露出一张雪白的丽颜,期期艾艾道:“五妹……是我对不起你。”   孙梦吟赶紧打断她,高抬下巴,不屑地看了闻人隽一眼,“哪能怪你,她若是刚烈些,早就自己一头撞死了,怎么还会有脸回来呢?”   闻人隽知道误会大了,连忙摆手:“没有,我没有怎么样,那东夷山君没有对我如何……我,我只是给他讲了《山海经》,讲了些故事,什么都没有发生,真的!”   这话说出来,只有一脸惊喜的赵清禾信了:“这是真的吗,阿隽?”   闻人隽重重点头:“千真万确。”   可孙梦吟依旧一脸讽刺,对着赵清禾一声冷笑:“只有你这个傻子才会信,明明失了身,却还要强装清白,苟活于世,真是好不要脸,不然你说说,这是什么?还不就是那匪头赏的!”   她指着闻人隽带回来的食盒,眼神刻薄得似两把尖刀。   “孙家小姐,同为宫学弟子,还望你嘴里干净些。”闻人隽素来好脾性,这回却也有些恼了:“我给他讲了故事,这是他给我的‘说书费’,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书费?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孙梦吟怪笑了一声,身后闻人姝去拉她,“梦吟,别说了。”   闻人隽上前一步:“我句句属实,那东夷山君没有碰我。”   她此刻只想自证清白,顾不得害臊:“他说……他说我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烧火棍似的,他瞧不上。”   说着她也不待众人反应,索性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手臂内侧一点殷红的朱砂——   那是入宫学都要被验的守宫砂,大梁女子贞洁的证明。   这一下,满牢贵女惊呼间才是真正地相信了,那孙梦吟也再无话可说,把头一偏:“没有就没有,这么激动做什么?”   闻人隽放下衣袖,平心静气地望向她:“只许你信口胡言,不许我自证清白吗?”   她眉目纤秀,向来带着温和的书卷气,这回却是头一次露出坚定灼灼的模样。   “并且,哪怕就真的如你所说,我失身于匪,那我也不会去死,错又不在我,凭什么让我去死?倘若昨日被带走的是我四姐,又或是你,你也会让她去死,或是自己一头撞死吗?”   “我们落到如此境地已是不幸,无力抵抗更是悲惨,古人有云,天之道,处危而不弃,猝然临之而不惊,越是艰难的处境下就越要努力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如果我的同门遇到这样的不幸,我绝不会叫她去死,因为这样死去才是最不幸的!”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不仅让满牢贵女震住,更令牢门外一道英武身影微扬唇角,轻不可闻地一笑。   “昨晚没见这么伶牙俐齿呀……真是能屈能伸,装怂保命一把好手。”   旁边的瘦子没听清:“老大你说什么?”   那道俊挺身影已经挥挥手,转头离去:“看好她们,盛都那边应该快来人了。”   牢房里,闻人姝惊讶地看着平日那个默不作声,秀气温和的五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一面。   还是那副清隽斯文的面孔,站在孙梦吟面前,明明比人家小一截,气势却迫得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孙梦吟都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来。   其他的女公子们也纷纷被撼动到,如果放在以前,闻人隽这番话一定会被她们当作不知廉耻,但如今落到在这等境地下,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所以闻人隽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戳在她们心尖上,都令她们感同身受。   不知是谁先上前握住闻人隽的手,众人便都纷纷都围了过去,你一言我一语。   “阿隽,你说得对,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我阿母送我上宫学,识文断字,知书明理,不是让我白白死在这的。”   “对,我也是,我还想考女官呢,我不会放弃的。”   孙梦吟被挤了出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到闻人隽打开食盒,热情地招呼大家吃东西时,她一口气都没缓过来。   闻人姝看了她一眼,悄悄拿了一碟点心,递给她:“梦吟,你也吃点吧。”   她们被抓来到现在,都没好好吃过东西,虽然门口的一胖一瘦有送饭来,但那岂是她们这些娇养惯了的世家小姐能咽得下去的,同这食盒中的精致点心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所以几乎每个人都吃得欣喜不已。   孙梦吟也禁不住美食在前,伸手正要接过时,却飘来闻人隽淡淡的一句。   “先道歉再说。”   那身绿罗裙站在众人中间,无甚表情,只是望着孙梦吟:“先道歉了,再吃。”   孙梦吟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打翻那碟点心:“你!”   闻人隽拉过一旁塞满嘴的赵清禾,“不要你向我道歉,向清禾道歉就行。”   自从被抓来,孙梦吟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呛过赵清禾,对她任意揉捏,当宣泄情绪的欺负对象。   如今让她同赵清禾道歉,她几乎第一反应就是:“你休想!”   闻人隽于是干脆伸手:“那就把点心还我。”   闻人姝在一旁有些为难:“五妹,这……”   孙梦吟咬牙切齿,瞪着闻人隽与赵清禾的眼神几欲喷火。   以往在宫学的时候,她就一直瞧不起她们,从不跟她们这样的人一块玩儿,一个庶女,一个商贾之女,怎么配与她结交?   可是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她居然也会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一天!   当下最诚惶诚恐的是赵清禾,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红着脸咳都咳不出来。   闻人隽却往她背后一推,温柔鼓励她:“清禾,你去把咱们的点心端回来。”   赵清禾被推得几步上前,当着众贵女的面,油然升起一股热血,过往在宫学里,因为结巴,因为羞涩的性子,因为低人一等的商贾之女身份,她从来都是埋头怯怯地穿行,何曾这样被注视过。   想到那些高贵的世家小姐们都在看着她,她就心潮起伏,莫名激动,奋力咽下点心后,竟当真一步步走向孙梦吟。   “不吃……你自己饿。”   略带结巴的话才一出口,就招来孙梦吟一记狠瞪,赵清禾却是头一回没瑟缩回去,仿佛知道背后有着闻人隽温暖的目光,她咽了下口水,把腰杆儿又挺得更直了些。   “那我就拿回去了,反正大家都还没吃饱,分都不够分呢。”   难得没有结巴的一句话,说完作势就要端过来,却被煞白了脸的孙梦吟一把按住。   那个比赵清禾高了半个头的身影微颤着,呼吸急促起来,眸中万般不甘,却是一咬牙:“对不起对不起,赵清禾,对不起,行了吧!”   这一声出来,赵清禾足足愣了半晌,才高兴地手足无措:“没,没关系。”   转身回望,每个人都笑着看她,眸中隐含赞许,闻人隽更是向她招手,比她还高兴:“清禾过来吧,这种花糕你还没尝过呢,可好吃了。”   赵清禾像做梦一般,分明身处暗不见天日的牢房,她却觉得似有一缕阳光从四面八方,第一次照入了她心间。   傍晚时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如修罗降临,又令满牢气氛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约而同地想起什么似的,各自暗暗将胸前衣襟勒紧了些,还收了收屁股。   角落里的闻人隽也没闲着,这回得了教训,她伸手就往岩壁上抹了些泥浆,一把朝闻人姝脸上涂去。   “四姐冒犯了,你别动。”   闻人姝心中厌恶,却情知利害关系,硬是僵着身子让闻人隽涂抹。   闻人隽抹完后,又想往自己脸上弄,却想了想,觉得没这个必要,转身往暗河中净了净手。   就在这当口,牢门打开,那道高大英武的身影进来了。   所有人屏住呼吸,心头一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却是一只大手越过她们,直接拽出了最里面满脸泥浆的闻人姝,快得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宽大的衣袖往布满泥浆的脸上一擦,露出那张雪白丽颜。   东夷山君哈哈大笑,似乎有些得意,看了眼角落里呆住的闻人隽。   “宝珠何必蒙尘,又能遮住几分?”   他笑她“计谋”落空般,说着凑近闻人姝,闻人姝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拼命想挣脱那只大手,却被搂得更紧。   满牢惊恐间,角落里的闻人隽再也忍不住,嗖一下窜出。   “大王,我,我昨天的《山海经》还没讲完!”   反正猛虎看不上她,她可安全了。   但事实上,猛虎也的确是看不上她的。   东夷山君哼了哼,拉着面无人色的闻人姝就要往外头走,“讲得那么烂,谁耐烦再听?”   闻人隽丝毫没有被打脸的自觉,锲而不舍地扑上前:“那我还会讲《列仙传》、《十洲记》、《逸周书》、《逍遥游》……”   东夷山君大手一挥:“滚滚滚,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了,留给圣人去听吧。”   瘦子也上来帮忙拖住闻人隽:“哟小丫头片子,脸皮怎么那么厚,跟我们老大处一块还上瘾了是不是,别痴心妄想地纠缠了,没见我们老大瞧不上你吗?”   闻人隽不死心,小小的身子迸发出惊人的力量,继续往东夷山君身上扑,“那,那我还会做饭、种花、缝衣裳……我什么都会!”   她被拖得身子往地上栽,顽石般赶在牢门口,抱住了东夷山君的大腿,喊出了声嘶力竭的一声:“我还会下棋!”   这一下,东夷山君的脚步总算停住了,他低头,古怪地看向闻人隽:“你会下棋?”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下得如何?”   闻人隽在他脚边抬起头,还来不及开口,身后的孙梦吟已经抢着道:“下得可好了,整个竹岫书院的女弟子都比不过她,我们女傅都要甘拜下风呢,说她是棋艺冠绝盛都城,妙手神童再世!”   这恐怕是孙梦吟第一次这样夸闻人隽,还夸得这么恶心巴拉,但闻人隽已经计较不了这么多了,因为东夷山君忽地松开了闻人姝,一把捞起她。   “好了,就你了。”   闻人隽又像根细柳被阵风似地卷走了,牢房里,赵清禾惨白了脸,看着孙梦吟:“你,你这样不对。”   孙梦吟正安抚着惊魂未定的闻人姝,闻言扭头啐了一口:“呸,有什么不对的,反正是个庶女,保住正牌小姐才是天经地义。”   赵清禾脸更白了,指着她发颤:“你,你……”   “我什么我,你个结巴长了胆子敢跟我吆五喝六了?”孙梦吟狠狠一瞪她:“别以为有那死丫头给你撑腰你就长能耐了,你看她这次还能不能回来再说!”   门外的瘦子听不爽了,拍拍牢门,没好气地吼道:“你们吵什么吵,一群有眼无珠,不识货的臭娘们!我跟你们说,我们老大可是个绝世美男子,整片青州都找不出比他更俊的了,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鸟见了都要栽下来,跟那啥啥似的……胖鹤,你说是不是?”   对面的胖子认真点头:“老大是美男,再世潘安。”   瘦子一拍大腿,瞬间肃然起敬:“对,就是这个词……不错,你越来越有学问了。”   牢房里的气氛更凝重了,甚至有人哽咽起来,少女们忧心忡忡地抱住膝头,恐惧又一次笼罩住她们,赵清禾更是双手合十,暗自祈祷着:“阿隽……你一定不要有事。”   闻人隽在第二天清晨回到了牢房中,照例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她衣饰完整,并未受辱的样子,整个人却像是极累,眼下两圈乌青,把食盒递给众人,便摆摆手,倚靠在角落里休息。   大家围上前来询问情况,她叹了口气:“棋痴,遇到了个棋痴,下了一整晚没让睡觉。”   “真是看不出来……那他棋下得怎么样啊?”   闻人隽忆起昨夜战局,又叹了口气:“云泥之别。”   人群中的孙梦吟忍不住嗤笑出声:“也忒夸自己了,一丝谦虚都无。”仿佛昨日夸妙手神童再世的不是她一般。   亦有人理所当然道:“山野莽夫,下来玩玩罢了,比不过阿隽很正常。”   “不。”闻人隽目视众人,一字一句:“我是泥,他是云。”   说完,牢里静了半晌,死一般的诡异。   这回连叹都不想叹了,闻人隽捂住脸,不胜羞愧:“二十三盘棋,一局都未赢,对不起,我给宫学丢人了。”   牢外的瘦子见牢里情况不对劲,胳膊撞了撞胖子,问:“她们都在说些什么,怎么听不懂,什么云啊泥的?”   胖子极淡定,眼皮都未掀一下:“在说老大很厉害。”   瘦子愣了愣,继而猖狂大笑:“老大当然厉害了,老大那是世上第一英武俊朗神通广大顶天立地铮铮男儿……”   如果说一开始众位女公子都以为闻人隽是夸大其辞,那么在之后不久,她们便都相信了,因为盛都那边终于来赎人了,她们也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作无情碾压。   赎人的规矩很古怪,据说是东夷山君亲自定的,古怪到像是在刻意刁难人。   这回竹岫书院一共被抓了十六位女公子,她们不过是依照书院惯例,在早春时节,随女傅四方游历问学,却没有想到会在途经东夷山时,落入匪徒之手。   女傅被放回了盛都带话,让书院去赎人,十六位女弟子必须得要十六位男弟子去赎,一男赎一女,少一不可,持宫学玉牌,带上赎金,独身前往,超过了规定的期限,便是再多钱也赎不回人了。   这事并未在盛都传开,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名门,小姐们的名声大过一切,为了保全爱女名节,各世家几乎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了统一默契,纷纷只在暗中活动,希望尽早悄悄赎回自家女儿,不让被山匪掳劫之事宣扬出去。   但要钱不难,要“人”却有些头疼。   想赎回一个女学生,就必须要先找到一个愿意入虎穴的男学生,这若是一般学堂问题大概不大,但这是竹岫书院,是宫学,随便拎出一个男弟子都大有来头,首先就肯定要除去一帮皇亲国戚,不可能让天家之子去以身涉险,剩下的却是想要请动也不易。   纵然能说服那位男弟子本人,但想说服他背后的家族可谈何容易,都是捧在手心的贵胄公子,将来各有前途,身负家族重望,出不得一点意外,怎么会肯轻易放手上贼山?   这请的哪里是十六位男学生,分明是要动用各番关系,可劲折腾十六个世家贵族啊!   于是盛都的上流圈开始暗地忙活起来,平日结交的人脉,或是多年的深交情谊这时就派上用场了。   一片暗流涌动,甚至是“抢人”的关系走动中,第一个男学生已经带上宫学玉牌,马不停蹄地赶往青州,到达了东夷山山脚下。   他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孙汝宁之子,孙梦吟的亲哥哥,孙左扬。      ☆、第三章:烧宫学玉牌      对于听从匪徒之言,乖乖上山赎人,孙左扬始终觉得很屈辱,他年少气盛,想不通为何要忍气吞声,任由一个小小匪寨摆布。   “折腾那么多名堂做什么,何不一举攻下东夷山,把妹妹她们全部一起救出来?”   这话才一说出口,老谋深算的兵部尚书便摇了摇头,望着血气方刚的儿子叹了一声:“左扬,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抿了口茶,放下杯盏,直视爱儿不解的目光,徐徐开口:“青州那块地方,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那儿,与狄族接壤。”   青州乃大梁边陲之地,匪患问题由来已久,势力盘根错节,百年来朝廷从来没有真正地剿清过。   一是山匪猖獗,剿不清。   二是,也不可剿清。   第一个下点狠功夫还是能够治的,但第二个,才是关键所在。   青州是大梁与狄族临界交汇的地方,那狄族人狼堆里长大,凶悍无比,不时进城扰民,烧杀抢掠,给当地百姓带来无尽苦痛,青州官府也是束手无策。   而狄族人又向来嗜血善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惹上这匹疯狼,更别说当今大梁的那位年轻圣上,好文不好武,能不打仗就尽量不打仗,所以他用了古往今来帝王最常用的一招——   制衡。   也可以换句话来说,治恶狼还需用猛虎,以毒攻毒,以悍治悍。   青州官府不敢与狄族人硬碰硬,但东夷山那些大小匪寨就不一样了。   总共只有一块糕点,却被狄族人生生分去了一半,他们岂能甘心,说到凶悍,他们不是狼,却比狼还要凶!   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夷山本地的匪徒牵制了外来的狄族人,使青州暂时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不太好,也不算太坏,至少当今圣上暂时还不想让这碗水动荡,倾洒一地。   尤其是在十八座匪寨都归顺于那位传说中的东夷山君后,这股势力更加庞大与正规了,俨然成了对抗狄族人最好的一杆枪,当今圣上甚至是存了招安之心的。   “现在你明白了吧?除了力求保全你妹妹的名节外,这层意思才是更深的,有些东西能不碰就不碰,即使要碰也不该由你挑头,你什么都不要管了,暂且忍一忍,平平安安把人带回来就行了。”   直到蒙上眼睛,被匪徒一路带上山时,孙左扬脑袋里都仍不停回荡着父亲的这番话。   他觉得很憋屈,即使道理全都明白,他也觉得从未有过的憋屈。   这股憋屈,在见到牢房里瘦了一圈的妹妹与旁边那道怯生生的身影时,达到了顶点。   岩洞极大,一牢之隔,牢里的少女们热泪盈眶地望着孙左扬,牢外的东夷山君则倚靠在座上,一派懒洋洋,不屑一顾,未将孙左扬放在眼中的架势。   孙左扬心里憋着一股火,强忍着等匪徒清点完赎金后,冷着脸问东夷山君:“我能带人走了吗?”   那把乱糟糟的大胡子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笑地如猫戏老鼠般:“当然……不能了。”   孙左扬刹那被点燃:“你什么意思?”   东夷山君却避而不答,话锋一转:“话说孙公子,你在宫学里哪一门学得最好?”   孙左扬捏紧拳头,隐忍不发,许久才硬梆梆地道:“骑马猎射,刀枪棍棒,什么都成。”   “原来是个练家子呀,也难怪,不愧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   东夷山君拍拍手,“抬上来。”   几个山匪立刻将一排兵器抬上前,刷刷刷亮在了孙左扬面前。   “你挑一个,同我比划比划,也让我领教一下竹岫书院的风采。”   孙左扬这才注意到,原来偌大的岩洞里,不仅有早就准备好的兵器架,后面还有各种书桌与笔墨纸砚,恐怕他说擅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什么的,那东夷山君也会立刻让人把东西抬上来,同他“比划比划”。   这真是闻所未闻,不仅孙左扬愣了愣,牢房里的少女们也都个个面面相觑,二丈摸不着头脑了,唯独孙梦吟一人握紧铁牢栏杆,激动地高声喊着:“大哥,你就和他比,让他见识见识你的厉害,杀杀这臭贼人的威风!”   牢门口的瘦子猛拍几下铁栏:“闭嘴,臭娘们,待会儿就看你大哥怎么哭着求饶吧!”   场中,孙左扬已挑起了一杠银枪,目光在孙梦吟身上转了一圈,又不易察觉地落在了她身后一道瘦弱的倩影上。   他胸中渐渐有热血翻涌,收回万千心绪,冷冷看向东夷山君。   “我来之前有人说过,你们是一杆不能碰的枪,告诫我不要多事,但既然是山君你主动提出,那我便少不得要来破一破了,请!”   随着这一声喝下,东夷山君也扬唇一笑,起身轻巧地拎了一把长剑出来,与银枪迎面对上,两相争斗一触即发。   孙左扬自小习武,这方面均是宫学甲等,几乎无人能出其左右,在他应下挑战的那一刻时,他还以为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心声,特意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狠狠出一口恶气。   但很快他就知道,他错了。   那大概是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的一场打斗,因为还未出十招,便听得一记金属撞击之声,舞动的长剑竟直接把那杆银枪挑了出去,满室惊呼间,银枪“嗡”的一声插在了地上,晃了几晃后,饱含嘲讽地稳立于众人眼前。   下一瞬,长剑架在了孙左扬脖颈上,带着十二分的调笑与慵懒。   “你输了,孙公子。”   孙左扬肩头受力,被迫半跪在地,煞白了一张俊脸。   东夷山君居高临下,懒懒俯视着他,拖长的笑音里带了丝冷然:“真是好了不起的竹岫书院呀。”   他剑锋一偏,径直往孙左扬腰间一挑,一枚宫学玉牌便飞上半空,堪堪落在了他手中。   孙左扬一惊,抬头想要挣扎,却被长剑死死压制住。   东夷山君指尖轻转了下玉牌,微眯了眸:“托孙公子的福,我今日算是领教过了,竹岫书院的弟子很不错,牌子也做得很漂亮。”   他说着在手中又把玩了一圈,笑着目视孙左扬,语气陡寒:“用来当柴火烧再好不过,想必孙公子不会介意吧?”   话音才落,已挥手往身后一抛,看也未看地投进了熊熊火炉之中。   满牢少女皆惊呼出声。   “你!”   孙左扬更是青筋暴起,满面通红地就要纵身去捞那玉牌,肩头长剑却一压,将他克得寸步难起。   玉牌在火炉中烧得噼里啪啦,像一记记羞辱的耳光,不仅狠狠打在孙左扬脸上,更是痛击在所有竹岫书院的弟子心间。   牢房里所有人都盯紧那火炉,已有少女死死咬唇,眼中泛起泪光。   整个岩洞中,却唯独东夷山君享受万分,耳听那玉牌被吞噬融化之声,长长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收回长剑。   “行了,牌子留下了,人赎走吧。”   瘦子打开牢门,得意洋洋地望着满脸惨白的孙梦吟:“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我们老大是谁,那可是……”   他话还未说完,孙梦吟已几步夺门而出,一把扑入了迎上前来的孙左扬怀中。   “哥,没事的,不怪你,一定是你一路赶来救我太累了,才没有……”   孙左扬抱住妹妹的手一紧,打断她:“别说了,输就是输,技不如人没什么好丢脸的,走吧。”   他声音低沉,像是在刚才那场比斗中耗尽了全部力气,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阴影,看得牢里众位女公子心痛不已。   孙梦吟却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牢中,抱住了泪光闪烁,满脸不舍的闻人姝,“姝儿我先去了,你别害怕,你家里一定很快就会来赎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她说着凑在闻人姝耳边,窃声道:“必要时牺牲你那个便宜妹妹,毕竟你才是闻人府的嫡小姐,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声音小得只有闻人姝能听见,她身子僵了僵,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抱住孙梦吟哭得更伤心了。   一时间,其他女公子们也纷纷围上前,送别的送别,抽泣的抽泣,更多是在惶恐自己何时才能像孙梦吟一样被赎出去,离开这个暗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一片悲悲戚戚中,孙左扬不知何时也进了牢房,他目光逡巡一圈,在最外围找到了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少女。   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情绪,他不易察觉地走上前,轻轻停在那道身影旁,俯首道:“清禾师妹你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等我……”   那道身影一颤,没有回头,只是手心微微发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响在耳边的那句话实在太快,快到一纵即逝,快到谁都没有注意到,就连听到的本人都难以相信。   直到孙家兄妹出了牢房,赵清禾才有勇气转过头,目视着孙左扬远去的背影,鼻头红红的,像只发懵的小白兔。   她不知看了多久,忽地拉过旁边的闻人隽,语气恍惚:“阿隽,你掐我一下,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闻人隽见她盯着孙家兄妹消失的方向,眼神直勾勾的,一时疑心她魔怔了,不由按住她肩头,悲从中来,万分心疼地想摇醒她:“清禾,你别这样,我们也会被赎出去的,一定会的!”      ☆、第四章:相府大公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书院方面陆续又来人了,同孙左扬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先是被蒙着眼睛带上山,然后清点完赎金,再然后自报所长,无论哪一门,都要与那东夷山君比一比,美曰其名“切磋赐教”。   但在牢房里关押的女公子们看来,这根本就是全方面的碾压羞辱,她们都开始在心里觉得东夷山君是个变态了,一个很厉害的变态。   简直跟竹岫书院那块牌子有仇似的,十八般才艺无尽地展现,花样折辱那些诚惶诚恐,羞愧欲死的世家子弟。   譬如第二个来赎人的陈家少爷,选了苦练十余载的书法,却在看完东夷山君的字后,就想撕掉自己的那副草书,甚至剁掉那双一直打颤不停的手;   第三个来赎人的冯家公子,功课平平,没得选,一闭眼随便抽了本书,结果自然不言而喻,牢房里的女公子都没脸听他那结结巴巴的背诵了,被他赎的那个是自小定下的未婚妻,更是臊得满脸通红,巴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而第四个是素来爱穿一身骚,自命风雅的御史家独子,他对自己的棋艺很有自信,开口就是一局定输赢,可以让你三子云云,牢房里的贵女们都想冲出来拎着他的耳朵骂人了,最后烧宫学牌子的时候,满牢的人头一回伸长脖子,莫名地爽快解气,觉得就是活该自作自受……   除此之外,更别提一些选都不敢选,进了岩洞腿就打哆嗦,看了那把大胡子心就发颤,全程惨白脸的娇弱贵公子了,这种最受牢里的贵女们失望与鄙夷,平日在宫学里高高在上,人模狗样的,却是关键时刻,胆小如鼠,勇气全无,一丝男儿气概都没有。   她们都怀疑东夷山君憋足了劲,就是存心来摧毁竹岫书院光辉形象的。   总之来这的世家公子们,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回忆起这段经历,因为就在这个偌大的岩洞里,在众位同窗师妹的亲眼目睹下,他们留下了生平最孬、最怂、最失败的样子,相比起来,第一天的孙左扬简直就是一股清流,表现得何止千倍万倍的勇猛非凡。   但即便再孬再怂,他们终究还是来了,还是救走了黑暗中的少女。   当牢里一个又一个的女公子被赎走时,剩下的人开始躁动不安了。   “我当时干嘛不在宫学找一个心仪的师兄,早些定亲就好了,或是认个干弟弟干哥哥什么的,沾亲带故些,现在也就有人来救了……”   一些曾经沉稳自矜的女公子也开始不顾身份,发起牢骚,嘤嘤哭诉着后悔。   每当这个时候,角落里的赵清禾与闻人隽就会忍不住发呆。   赵清禾发呆,是因为孙左扬那句话,她到现在都还没分清那天是幻觉还是现实,也没想通孙师兄何时与她有过瓜葛?   而闻人隽发呆,却是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道身影,云衫俊逸,姿容秀雅,隔着白茫茫一片雾向她伸出手,似乎想将她拉出这潮湿暗牢。   如果竹岫书院当真会有人来赎她,那个人,大概只有可能会是他。   偏巧这一夜,东夷山君来牢里拎闻人隽去下棋时,忽然在烛火摇曳下,随口问了一句。   “小丫头,你觉得会有人来赎你吗?”   闻人隽正捏着一枚白棋,想着该往哪下,才能在棋盘上打开一个豁口,不至被旁边那大片黑子围剿得太过惨烈。   东夷山君曾答应过她,若是她有朝一日下赢了他,他说不定会大发慈悲心放了她,所以她每一盘棋都十分认真对待,就盼着老天瞎一回眼,能叫她搏出一把来。   此刻甫一听到东夷山君的问话,她一愣,抬起头,想了想:“不知道。”   东夷山君一双漂亮的眼眸有些玩味,来了兴致般。   “你在书院就没个相好的?”   闻人隽脸微微一红,又想了想,慢吞吞地摇头:“光看书去了,好多师兄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他们估计也不认识我,我在书院话很少,不怎么引人注意的。”   “看出来了,是个会装傻充愣的书呆子……可是,真没有?”   闻人隽自动忽略掉那句“装傻充愣”,果断摇头,却又迟疑了下,“大概……也有那么一个吧,可不算是相好。”   许是烛火太晃眼,又许是今夜心绪纷杂,一些话竟不知不觉地就说出了口。   “也不是书院里认识的,是很小就相识了,因为两家是世交,他那时常和我一同玩耍,关系极好……如果真有人会来赎我,那一定就是他。”   “哦?”东夷山君兴致更浓:“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家公子?”   闻人隽脑中又冒出那袭云衫,眉目俊逸地站在雾中,清雅一贯地朝她笑,她盯着烛火,神情不由恍惚了下。   “付远之,相府大公子。”   东夷山君有些意外,若有所思道:“那大概是不容易来的了,越是位高权重的家世,越是顾虑重重,纵然他有心救你,也看要他家里肯不肯放人了,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等他了。”   闻人隽一个激灵,急忙摆手:“我没有抱希望,我都明白的……就是你问了,我才同你说说罢了。”   她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也不见沮丧难过,只是深吸了口气,终于将手中白子郑重放下,朝东夷山君眨眨眼:“所以我这不是很努力地在钻研棋术,想方设法‘自救’吗?”   东夷山君哈哈大笑,随手放了枚黑子后,又问道:“那他本事如何,又擅长些什么?”   闻人隽盯着棋盘,一边下一边道:“应该没有不擅长的吧,付师兄很厉害的,除了不怎么喜欢舞刀弄枪外,其他都聪慧过人,太傅们都说,他是竹岫书院这一代最优秀的学生,能代表整个宫学的境界。”   东夷山君手一顿,扬了扬眉:“如此说来,我还真希望他能往这青州城走一趟,让我见识见识。”   闻人隽心一噔,这下没吭声了,付师兄还是不要被这“烧牌狂魔”盯上才好,太可怕变态了。   对面的东夷山君打了个喷嚏,闻人隽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了,规规矩矩地像一只小鹿。   夜深人静的时候,东夷山君又将闻人隽一把卷上了床,大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肢,闻人隽已经强迫自己习以为常,不会再像第一次一样慌乱无措了。   东夷山君说他曾经养过一只小猴子,瘦瘦小小,软软绵绵的,搂在怀里的感觉也和闻人隽一样,所以他喜欢抱着她睡觉,踏实安心,跟抱只猴儿似的。   这实在算不得多好的夸赞……闻人隽内心一阵默默淌泪,转头却又想,做个活蹦乱跳的猴子总比做个凄惨薄命的美人好,人在虎穴中,不得不低头,猴儿就猴儿呗,总之没受到啥实际的伤害就好,等到山中没老虎了,那猴子还能称霸王呢。   多亏这样持久以来的自我宽慰,闻人隽的日子才没那么难捱。   除了今夜。   今夜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盯着窗棂里投进的月光,有些失神茫然,怎么也睡不着。   以往她脑袋里想的要么是圣贤诗篇,要么是棋局战略,今夜脑袋里却全是那袭清俊云衫,雾里朦朦胧胧的脸,他看着她,向她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   打住,不能再想了,人不能给自己虚无缥缈的希望,一旦给了而又没有,那才叫真正的绝望。   身陷虎穴已是不幸,再添绝望更是要命,还不如继续琢磨那大老虎的棋路,早日破了才是正解。   就在闻人隽打消一切不切实际的念头后,某一天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清晨,一道清俊身影踏入了岩洞。   此时距赎人期限已剩余不多,洞里已经烧掉了八块宫学玉牌,在看清这第九个来的人时,满牢贵女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春山落花,风掠衣袂,景随人而至。   仿佛听见闻人隽的心声,又或是看死她琢磨不出那棋路了,老天爷也难得仁慈一回,挥挥手,带来了她隔雾相望的那个人。   付远之。   比闻人隽更欣喜的当属东夷山君,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难得地没有刻薄冷眼,而是夸了一句:“好模样,好气度,总算把你盼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蓄谋已久,情之所系,意欲何为呢,牢里的闻人隽不易察觉地红了红脸,抬首却对上了付远之遥遥望来的目光。   这回不是雾中,不是梦里,而是真真切切的就在眼前。   “比什么?”   东夷山君像头看到猎物的猛虎,两眼放光,已经迫不及待了。   付远之显然听闻过他赎人的规矩,瞥了眼他身后准备齐全的“家伙”,再熟稔不过地一笑:“比算术。”   “算术?”东夷山君头一回在听到科目后愣住了。   他准备的十八般文武才艺中,独独不包括算术,天可怜见,这是他最无兴趣的一门了。   “怎么比?”   “万物归一,算法包罗万象,却都离不开最基础的珠算,以简入手,一叶窥秋,东夷君以为如何?”   付远之笑意淡淡,站在那跟幅画似的,东夷山君盯着他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垂下眼睫,笑得很无奈:“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一声吼道:“胖鹤,瘦龙,去给我找两个算盘来!”      ☆、第五章:姐妹只能带走一个      东夷山君设想过无数次与付远之切磋的画面,却没有一种是如今这样的,一来就同他竞争“账房先生”,比个什么鬼珠算。   两个算盘依次摆开,左边站着气定神闲的一幅画,右边站着生无可恋的一把大胡子。   满牢的贵女们倒是很兴奋,因为这回,她们也要参与进来了。   比试规则很简单,正如付远之所言,不要用上任何高深莫测的奥妙学问,只要做最基础的珠算计数就好了。   牢里剩下的八个女公子,每人各出五个数字,共计四十个数,同时列给东夷山君与付远之看,两人即刻拨珠开算,谁先算出来,便一敲铜锣,报出答案。   当下说比就比,纸笔被送进了牢房,比试的两人远远站开,让牢里的女公子们依次悄悄报数,由一人记在纸上。   闻人隽本是接过了纸笔,再自然不过地要来登记,闻人姝却站到了她身边,低头含羞:“我来吧,我……想为付师兄做点事。”   闻人隽一愣,笑了笑,起身将位置让给了闻人姝。   笔尖蘸墨,一张张写下不同的数字,大部分女公子都是成百上千地小声报出,轮到闻人隽时,却凑到闻人姝面前,低低说出第一个数字:“七十六万六千五百三十九,劳烦四姐记下。”   闻人姝笔尖一颤,抬头眼中写满了疑问:“这么大的数……万一付师兄?”   闻人隽继续凑近,声音压得更小:“四姐放心写便是,我这就是在帮世兄。”   闻人姝抿了抿唇,依旧将信将疑,却在闻人隽的目光下,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写了上去。   而闻人隽后面报的几个数也可想而知,清一色的夸张惊人,一个比一个更大,一个比一个更复杂,不仅如此,她还拉上了赵清禾,让赵清禾也懵里懵懂地报了五个同样“可怕”的数字。   闻人姝的神情愈发不悦了,盯着闻人隽,秀眉拧起:“五妹,这不是开玩笑,这些数字根本不适合比赛,万一付师兄出了什么差错……你这种时候还是莫要显摆你的小聪明了。”   语气里已带了些责备,闻人隽不知该怎么解释,只是讪笑了下,温声细语道:“四姐信我一信,我没有开玩笑,付师兄不会算错的。”   四十个数字很快被送了出去,顺序打乱,挂在了半空中几根烛台牵引的丝线上,如树上随风轻摆的叶片,能让比试的二人同时看见,同时计算,以示公平公正。   付远之一抬头,立刻就看见了中间几个异常纷杂庞大的数字,他心神一动,望向牢中站在后面的闻人隽,捕捉到她投来的目光,两人同时一笑,默契互明。   锣鼓一敲,比试这便正式开始。   东夷山君指尖如飞,算盘拨得清脆响,速度快到牢里的女公子们都同时一惊,她们之前看他表现只当这是他的“软肋”,却并不知,东夷山君虽不喜算术这一门,但也未必如何差劲,只是相比他其余“变态”之处略逊色了些。   而另一边的付远之却迟迟未动,只是凝视半空中悬着的数字,嘴边像在念念有词些什么,他过得许久才往算盘上轻轻一拨,划拉出一个庞大的数字,然后再继续望着半空,凝视一阵,如此反复了四次,众人才陡然明白,他是将四十个数字分成了四组,每组十个,统一于心中默算出来后才拨动算珠,一一叠加。   只听得一声锣鼓敲击,付远之执笔写下总和,淡淡一笑:“东夷君,我算完了。”   那边的东夷山君还刚算到第九个数字,闻言骤然停下,抬起头,第一次在与竹岫书院的弟子比试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简直……太快了,快得像是瞬间之事,像是才掠过一阵风,蝴蝶刚扇了下翅膀而已。   牢里的少女们已经开始欢呼起来,许多情绪闪过东夷山君那双漂亮的眼眸,他最终埋下头去,修长翻飞的十指将算盘拨得更快了。   当又一记锣鼓轻敲响起,东夷山君也写下答案时,早已用上比付远之多好几倍的时间了。   胜负几乎已分,如今只看两人最终答案的对错了。   “说真的,你快得不像人……”   东夷山君目视付远之,付远之笑了笑,拿起自己的答案,两人同时展开。   笔墨泓然,两张纸上的最终数字,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东夷山君几不可闻地一叹,揉皱了答案,随手一扔:“不用验证了,我输了。”   满室静了静,紧接着,牢房里像炸开了锅一般,女公子们个个欣喜若狂地抱在了一起,气氛如同过年放鞭炮一样。   其中闻人隽尤其开心,她就知道付远之一定会赢,小时候她陪他玩过各种算筹数独,他自有一套独门算法,越是复杂的数字越是算得又快又准,各种组合罗列胸中,简单寻常的计算还体现不出他的实力。   而偌大的岩洞里,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脸色难看不已的山匪们,瘦子更是盯着付远之,一双眼几欲喷火,他忽然伸手愤愤一指:“你作弊,你根本就没怎么拨过算盘!”   付远之坦然摊手:“我有我的计算方式与习惯,不一定要用上算盘,况且众目睽睽之下,何来作弊之说?”   “可这比的就是珠算,你不用算盘就是不对,你……”   东夷山君听不下去了,往瘦子脑袋上一敲,“笨蛋,那么短时间心算出来不是更厉害吗?别给我丢人了,闭紧嘴巴,输就输了,少一副娘们兮兮的怂样……”   瘦子被拍得立刻噤声,只是依旧恨恨瞪着付远之,作怨妇状,怪他破坏了他家老大英明神武的“不败战绩”。   付远之倒是无所谓,置之一笑,东夷山君微眯了眸看向他,“不管你用了什么方法窍门都好,赢了就是赢了,恭喜你,你那块破牌子我是烧不着了,好好留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再让你吐出来的……”   声音里带着些许遗憾,付远之静静听着,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淡笑施礼:“承让了,来日方长,远之必在竹岫书院,随时恭候山君前来。”   东夷山君挥挥手,不再看他,“去吧,把人赎走吧。”   付远之转身,正对上闻人隽的目光,他唇角微扬,眸中升起一丝温柔笑意。   闻人隽的心忽然就跳得很快,不由低下头去。   “如此,那我便将闻人家一对姐妹赎走了。”   随着脚步声靠近牢房,东夷山君的声音忽然在付远之背后响起。   “等等,谁跟你说过,你能把两个都赎走?”   付远之脚步一顿,脸上头一回变了色,他缓缓回首:“她们是一族姐妹,同去同留,算作一家的份额,由一人同时赎走,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个屁!”之前噤声的瘦子此刻来了劲头,找回主场般,眉飞色舞地上前道:“小白脸,你这规矩听左了吧,还是那回去传话的老女人没叨叨清楚?我们老大可从头到尾都说了,一人赎一个,不是一人赎一家!”   “瘦龙,退下。”东夷山君微微皱眉,付远之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他询问般地看向东夷山君,东夷山君面无表情:“的确不假,你只能带走一个。”   满室气氛都渐渐凝重起来,付远之半天没有说话,许久,闭了闭眼眸,又睁开道:“我可以给双倍赎金。”   “双倍?”东夷山君都忍不住笑了:“你再变出一个自己来比较有用。”   满室山匪哈哈大笑,像是将之前的恶气一吐而光,牢里的女公子们却个个面面相觑,看看闻人姝,又看看闻人隽,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了,别磨磨唧唧的了,爽快点,赶紧选,要带走姐姐,还是要带走妹妹?”   大胡子下的那张脸无甚波澜,眼里却染着几丝玩味,莫名让人想到一尊坏笑的菩萨,居高临下地探出脑袋,想看看凡夫俗子的痛苦抉择。   果然,付远之半天都没有动弹,像被人点住了一般。   他智算无双,平生解过无数奥妙难题,却从没遇到过这样一道……无解的题。   东夷山君眸中的玩味却越来越深,仿佛发现了何等乐趣般,又懒洋洋地催了声:“快点,再不决定就一个都别想带走了。”   付远之一颤,这才转过身,看向牢房中同时与他对望的两姐妹。   一者人间绝姝,一者灵犀清隽,其实他早在心底做出了选择,人人都羡富贵花,他却偏爱幼年相伴的狗尾巴儿草。   听从本心不难,难的是,那是付远之的选择,不是丞相府的。   题并非无解,只要他够狠心。   “怎么样,是要赎走哪一个,姐姐还是妹妹?”   追魂不舍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付远之深吸口气,缓缓抬起手,决绝一指:“我选……姐姐。”   他垂首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牢房里的那道纤细身影,只在胸膛间不断回荡着启程前父亲说过的话。   “此去凶险难料,但无论如何,奉国公家那位嫡小姐你是一定得救出来的,这也是……闻人家那边的意思,你该明白的。”   牢房静了一瞬,东夷山君抚掌而笑:“那行,去把人带走吧。”   他看向牢里,这个选择他既意外,又觉预料之中,只是瞧见那道傻呆呆的身影时,还是不免想起下棋时,她在烛火摇曳下的明亮眼眸。   “如果真有人会来赎我,那一定就是他。”   忽然之间,东夷山君觉得自己是否过于残忍,可这的确……又很有趣,不是吗?   在东夷山待久了,他的匪气果然也越来越重了,多好的一件事。   付远之去牢里带闻人姝出来时,经过闻人隽身边,到底忍不住喊了声:“阿隽……对不起。”   闻人隽愣了愣,赶紧摆手:“世兄,不要紧的,我在这里没有受什么苦,真的。”   她脸上笑容一如从前,却看得付远之心头一涩,更加忍不住道:“阿隽,你再等等,容我想想法子,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信我。”   “我信,世兄,我会等你的。”闻人隽认真点头,见付远之旁边的闻人姝似乎不大自在,她赶紧催道:“你们快走吧,顺便回去告诉我娘,让她别担心,我一切都好。”   东夷山君在牢门外,冷眼目视这一幕,摇摇头,觉得今晚下棋时一定会有乐子可寻了。      ☆、第六章:傲娇的姬世子      果然,一整晚,捏着白子的闻人隽都心不在焉,水平大幅下降。   东夷山君不动神色,清清嗓子,在她又输一局之际,适时地开口了:“你的小竹马没有选你,你很难过,是不是?”   闻人隽吓了一跳,拍拍胸膛,“大王你怎么跟个鬼似的,我都忘了要下哪了。”   东夷山君一嗤:“你今晚有下对的时候吗?”   闻人隽不吭声了,东夷山君继续凑近,笑得厚颜无耻:“不过也难怪,被最相信的人抛下当然会心神不宁了,这是正常的,我理解,理解。”   闻人隽抬抬眼皮,“大王你真是很无聊,在山里一定过得寂寞非常吧。”   东夷山君无视她的“小尖刺”,继续笑眯眯道:“你恨死他了吧?想哭了吧?想回家了吧?想你娘了吧?”   手中的黑子在棋盘上一拍,那把大胡子笑得直发颤:“可你回不去了,再也见不着你娘了!”   闻人隽默了许久,才无奈叹声:“大王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个几岁的小孩,不,我几岁的时候都不会这样了。”   东夷山君意犹未尽,无视闻人隽的冒犯,“说来你怪那付远之吗?”   闻人隽摇头:“不怪,规矩就是那样,总要有取舍的。”   “可他舍了你。”东夷山君补一刀。   “他还是你的小青梅竹马呢。”再补一刀。   “你还说如果真有人会来赎你,那一定就是他。”又补一刀,顺手还撒了把盐。   闻人隽终于忍无可忍了,嘟囔着嘴:“还下不下棋了……大王你干嘛非要引导我去恨他呢?”   “你难道不恨他吗?”   “为什么要恨他?他已经尽力了,如果把我带走的话,我四姐就得留下来了,不照样很可怜吗?”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闻人隽瞪着不怀好意的东夷山君,语气里已带了些哀怨:“谁叫赎人的规矩就是这样呢。”   东夷山君拍下一枚黑子,故意哼了声:“那你是怪我咯?”   这一哼,闻人隽果然又怂了下去:“没有没有,我谁都不怪,我现在就只想好好下完这盘棋……说不定我哪一天就真的能下赢大王你了,成功自救呢?”   东夷山君就爱看闻人隽这副憋屈的小怂样,当下笑开:“我看再过个五百年有这个可能。”   闻人隽不想被他打击到,努力把心思掰回到棋盘上,渐渐地也真的投入进去,听不到东夷山君在耳边喋喋不休些什么了。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当东夷山君搂过闻人隽的腰,又要扯下那宫学玉牌丢出去时,闻人隽忽然下意识地夺过来,一把揣到胸前,一反常态:“别扔了别扔了,我不让它磕到你。”   东夷山君半天没说话,大胡子贴在闻人隽的脖颈间,幽幽道:   “小猴子,你还是很难过。”   极肯定的语气,一言能戳到人心底似的,闻人隽抱紧玉牌,望着窗棂下洒进的月光,轻轻一叹:“我啊,是真的很难过,为什么老是下不赢大王你,明明女傅都说了我是妙手神童再世,棋艺冠绝盛都城的,赢过很多很多人,你真别小瞧我,我很厉害很厉害的……”   东夷山君笑了笑,也不去戳破,只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是,你很厉害,你很好,你是猴子里生得最聪明最好看的了……”   闻人隽没吭声,过了好久也一点动静都没有,东夷山君凑过去一看,发现她居然抱着牌子睡着了。   不由哑然一笑,大手抹过那眼角,试图擦去些不存在的痕迹。   “真是个傻猴子。”   当赎人的期限越来越近时,盛都那边也像憋足了劲动用关系,上山的竹岫书院弟子陡然增多,来来走走一大批人后,牢房里终于只剩下了两袭绿罗裙。   赵清禾,以及闻人隽。   这也基本在东夷山君的预测之内。   赵清禾是因为家里虽然有钱,但没权没势,平江首富又如何,在盛都那些王孙贵族看来,不过是介粗鄙的商人,谁会卖他面子,看中那点钱,搭上自家高门子弟去冒险?   而闻人隽嘛,不外乎是那庶女之身,家里起先就没多上心,本来让付远之一股脑儿捞出来也就罢了,偏偏规矩没糊弄过去,又错过了那最佳的赎人时机,现在想再找个能够来赎人的竹岫书院弟子估计不大容易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抢光了。   这些内中隐情赵清禾和闻人隽都心里明白,因为在期限将至的最后几天,赵清禾终于忍不住搂住闻人隽,小声抽噎起来:“阿隽,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她才刚说完,牢门口的瘦子已经笑嘻嘻接了一句:“不会死,给我做老婆比较好。”   赵清禾一哆嗦,眼眶更红了,闻人隽赶紧抱住她,贴在她耳边不住安慰:“他跟你开玩笑呢,不会要你做老婆的,你别怕,我们都不会有事的,一定能离开这里。”   赵清禾在她怀里掉眼泪,颤颤巍巍地摸到头上一根金钗,塞给闻人隽,“阿隽,你知道我胆小,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怕疼,你下手得快些。”   闻人隽一把拍掉金钗,小脸一寒:“你瞎说什么呢,哪至于就到那一步了,你忘了我以前和大家伙怎么说的了吗?即便真没人来赎咱们,那也不至于就走到绝路了,你没看我跟那山大王下棋下得挺好的嘛,一直都相安无事的,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咱们毕竟还在书院学了那么多东西,再不济总还能给这一山的土匪们当当女先生吧,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行,上哪找这么便宜的事情啊……”   赵清禾被闻人隽逗笑了,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勾住她的脖颈,依偎在她怀里,呢喃着:“阿隽,有你真好,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铁定嫁给你了。”   闻人隽回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脑袋,故作惊喜:“哇,那敢情好,娶了你我不就娶了座金山,叫我入赘做‘上门女婿’我都愿意呢。”   两个少女咯咯笑了起来,又搂又抱,窃窃私语着,连身边流淌过的暗河都温柔了些般。   牢门外的瘦子和胖子相视一眼,也不禁跟着笑了笑,却是一回头,发现东夷山君就站在牢门外一角,不知看了多久,大胡子下的一张脸若有所思,漂亮的眼眸里亦含了几丝笑意。   赎人之期最后一天,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东夷山,点名要赎赵清禾。   之所以说他是“不速之客”,是因为赵清禾同闻人隽做梦都没有想到,从竹岫书院来的会是这个人——   昭阳侯少世子,姬文景。   这几乎可以说是宫学里性子最孤傲冷僻的一个人了,他生得极俊美,也极有才华,一手妙笔丹青独绝盛都,连付远之都自愧不如。   可他性子也太怪了,平日里从来不与人多打交道,独来独往,万事万物都不在乎,谁都同他没关系,在宫学里简直有点“不问世事”的感觉。   但他居然点名要来赎赵清禾了,赵清禾傻愣在牢房里,有种梦还未做醒的错觉。   可惜姬文景看也未看她一眼,从踏入岩洞起就满脸不耐烦,他看起来熟知所有流程般,交了赎金后,什么也未多说,就在一堆备好的东西里挑了自己所需的,找了个桌子坐下去,自顾自开始研墨作画,也不挑剔缺色少料的,只一支毛笔信手画下,赶着去投胎一般。   别说赵清禾了,就连东夷山君都没见过这样的,一时大奇,凑上前去看他作画。   居然画的正是这方岩洞,潮壁、悬石、暗河……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派幽静之景,简单的白纸黑墨,游走间浑然天成,硬是画出了一番惊心动魄的美。   围上来的山匪们也都惊住了,尤其是瘦子:“这,这是咱这洞穴?”   姬文景头也不抬,一口气画完后丢了毛笔,直接起身,也不啰嗦,径直解下腰间的宫学玉牌,抬袖就要往火炉里抛,却还好被东夷山君眼疾手快,凌空接住。   “你这人也忒性急了点,有说要烧你的了吗?”   姬文景皱眉,东夷山君拿起他的画吹了吹,让墨迹干快一些,眼里尽是难得的欣赏。   末了,他把宫学玉牌亲自为姬文景系上,语带感叹。   “你的牌子我不要了,把画留下就行,你这手丹青配十个这样的牌子都绰绰有余。”   这是这么多来的竹岫书院弟子中,第二个没被烧掉牌子的,或者说,没被烧掉脸面的。   可惜姬文景对这份欣赏毫不在意,只是大步走到牢房前,不耐烦地道:“还不快出来,要我进去拉你吗?”   赵清禾被他的眼神瞅得心一颤,下意识地去握闻人隽的手,“阿隽,我,我舍不得你,我走了你怎么办……”   闻人隽明显看出姬文景耐心有限,赶紧去推赵清禾:“别说了,你快走吧,我没事的,我肯定还会回书院和你相聚的……”   赵清禾两眼一红,水雾汪汪的,又像只可怜的小白兔了,却是身后牢门打开,姬文景不知何时钻了进来,将她粗暴地一拉,在跨过牢门的一瞬间,赵清禾爆发出一声惊天恸哭。   “阿隽!”   俊美的公子哥满脸冰霜,毫无一丝怜香惜玉,拖得赵清禾一路踉踉跄跄,回首还不停伸着手,对着牢里的闻人隽嚎哭。   “阿隽,阿隽,我不要扔下你,不要……”   那哭声要多凄惨有多凄惨,不知道的还以为姬文景棒打鸳鸯,活活拆散了一对至死不渝的爱侣呢。   等到哭声终于消失在洞口时,闻人隽脸上的笑才缓缓下去,她第一次眸光闪烁,双眼也红红的,察觉到东夷山君投来的目光,转过身,赶紧抬袖抹了抹。   一旁看够了戏的东夷山君慢慢踱上前,靠着牢门,似笑非笑。   “小猴子,还有两个时辰期限就过了,你说还会有人来赎你吗?”   山脚下,赵清禾走了一路,哭了一路,听得姬文景心烦气躁,就想把她扔半道上不管了。   “阿隽可怎么办,今日是最后一天了,再没人去赎她就出不来了……不行,姬世子,我们回去救救阿隽好不好?”   赵清禾哭得两眼通红,本来想喊“姬师兄”的,但在书院里跟人家一点都不熟,一句话都没讲过,实在喊不出口,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姬世子”。   姬文景显然很讨厌这个称呼,不爽地喝道:“救什么救,你没听到那赎人的规矩吗?你不如先去找把斧头把我劈成两半,怎么样?”   赵清禾被凶得一颤,还想说什么,却被姬文景狠狠一瞪,眼泪都吓回去了,情绪却好歹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想着先回盛都再说,找她爹寻寻法子,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把阿隽救出来,正想得出神,一抬头,却发现前方的姬文景早已走远,她长睫微颤,赶紧跟了上去。   “姬世子,姬世子你等等我!”   姬文景脚步慢了下去,眉头紧锁,一脸阴沉。   “姬世子,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小跑上前的赵清禾脸颊微红,姬文景没说话。   赵清禾便紧跟在他身边,碎碎念着,一口一个“姬世子”,什么生死大恩,什么涌泉相报,姬文景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回首:   “什么姬世子姬世子,别再这样叫我了,你知不知道很难听,听起来很像鸡屎子,你就一点常人的审美都没有吗?”   那张俊美的脸上显然已忍耐到极限,赵清禾顿悟过来,脸腾地一下红了,手足无措:“对,对不起,姬,不,世子,世子我不是有意的……”   她慌乱地想拉住姬文景的衣袖,却被姬文景一把拂开。   “你烦不烦人,离我远点!我算什么狗屁世子,别再跟着我了,救你不是我情愿的,要谢就去谢你家的钱,谢孙家的权,谢我有个会曲意逢迎的好大哥吧!”      ☆、第七章:红衣眉娘      日升日落,风掠四野,山间的时光似乎格外快一些,一转眼就过去了好几天,始终没有人来赎过闻人隽。   自从赵清禾走后,她就安静了许多,东夷山君能明显感觉得到,比如今日他还没走近牢房,远远地就看到了那道蹲在暗河边的身影。   孑然、单薄、孤寂,像只被弃之荒野的可怜野猫。   东夷山君悄悄靠近,给胖瘦二人使了使眼神,瘦子领会过来,摇摇头,小声道:“一天了,没说过一句话,东西都没吃一点。”   东夷山君沉默了会,垂下眼睫:“我知道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牢房,与闻人隽一起蹲到那条流淌的暗河边,盯着清浅的水花,久久没有说话,闻人隽忽然偏过头。   “大王,我今天不想去下棋了。”   声音细细的,未带任何情绪,却莫名让东夷山君觉得有些难过,“为什么?”   闻人隽拨弄着水花,笑了笑:“我下不赢你。”   东夷山君:“那你要放弃了吗?”   闻人隽摇摇头,不回答,只盯着暗河出神,东夷山君瞧了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你别等了,你家人不会来赎你了。”   闻人隽身子一颤,终于抬头,神情有些慌乱:“不会的,他们会来赎我的……至少我娘,我娘一定会想办法,她不会不要我的,我娘很厉害的,真的,她很厉害的……”   话音已有些语无伦次,叫东夷山君不忍再听,他屈指弹了下闻人隽的额头,故意笑道:“又来了,小猴子,你说你厉害,你的付师兄也厉害,你娘也很厉害……敢情你身边围着一堆厉害猴子呢,你怎么不干脆自封猴王呢?”   闻人隽没被东夷山君逗笑,反而急了,伸手去推他:“我娘真的很厉害,她会武功,是个侠女,我小时候看她耍过两把大刀,跟一阵风似的,不一定打不过你。”   “还大刀呢,过年杀猪用的么?”东夷山君本来还想调侃两句,却看到闻人隽眼底深处已有起泪光泛起,薄薄的红唇微颤着,似乎在极力强忍着什么,他心头莫名一颤,赶紧软了语气,哄小孩般:“好好好,打得过打得过,你娘最厉害了,一定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闻人隽咬紧唇,眼圈红红的,还在强调着:“真的,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娘肯定打得过你,我娘肯定会来救我的,她不会不要我的,不会的……”   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似魔怔了般,东夷山君看着她,眸中几个变幻,猛地伸手一拉,一把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   “会来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你娘是女侠,大大的女侠!”   他拍着她的后背,依旧是哄小孩似的口气,闻人隽先是一阵挣扎,挣不过便埋在他怀里低声啜泣起来,那泣声极为压抑隐忍,叫东夷山君心头像被只小猫咬似的,却是哭着哭着声音越来越大,泪水也越来越汹涌,到后面直接变成了放声大哭,哭得牢门外胖瘦二人都彼此互望一眼,一阵心酸。   流淌的暗河边,东夷山君按住怀中人的脑袋,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是心口隐隐发涩:“怎么那么傻啊,你娘当然要你了,可你以为她能做主呢……你说你生在那种高门大户有什么好,还不如山上的兄弟们有情有义呢,乖,别哭了,老大带你去看好玩的。”   与此同时的盛都城,奉国公府里已经快掀翻了一片天。   付远之赶来时,堂中一道红衣身影正闹得披头散发,扑在奉国公身上发狠哭泣着,拉都拉不开,府中人人望她俱像看只女鬼似的。   “我要阿隽,我要我姑娘回来,我不管,为什么那样大的竹岫书院都找不到一个人去赎她,实在找不到就打上山啊,端掉那帮土匪啊……”   付远之眉心一跳,急忙上前:“眉姨,眉姨你冷静点!”   “红衣女鬼”一颤,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扭头看清来人后,忽然一声凄厉,发了疯似地又朝付远之扑去。   “你还有脸来,你还有脸来,你为什么不救阿隽,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   付远之退后闪躲,却并不反抗,任那身红衣一下下狠打在他头脸上,他只是不住道:“眉姨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在弥补了,你再等等我,我还差一点点,再等等就行了……”   “你一直说等等等,到底还要等多久?都那么多天过去了,阿隽到底还能回来吗?为什么你那天不带她回来,四姑娘是金枝玉叶,我的五姑娘就不是人了吗?亏你从小到大,我是怎么待你的,阿隽又是怎么对你的,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这话一出,堂内忽然响起“啪”的一声,奉国公一耳光愤然扇去,猝不及防地将那身红衣打懵了。   “闹够了吗,阮小眉,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这里是奉国公府,不是你那些曾经打打杀杀,乱七八糟的粗野江湖!”   府中一时静得可怕。   闻人姝适时温柔地开口劝道:“是啊,眉姨娘你莫要再闹了,五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阮小眉捂着红肿的脸颊,狠狠一瞪她:“你别在这假惺惺的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和老爷嚼舌根,说阿隽可能失了贞,老爷才犹犹豫豫,不好去找人相赎……明明那昨儿个回来的赵家姑娘说得清清楚楚,阿隽什么事都没有,再清白不过,你为什么要诋毁她?她还是为了帮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同那山匪周旋,你到底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闻人姝被斥得手一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尤其是看了眼付远之,生怕他有什么反应,她努力保持着端庄的形象,温声软语地解释道:“我之前也是不了解情况,担心五妹妹才妄加揣测的,绝不像眉姨娘说得别有用心,眉姨娘误会我了……”   她话还未说完,堂中的大夫人已经再也按捺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美艳的脸上冷冷一哼:“姝儿,同她解释这么多做什么,她爱信不信,还当自个儿是闯荡江湖的侠女呢,这么多年都改不了一身野性,疯马一样丢人现眼!”   说着扭头看向场中那身红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   “阮小眉,你要发疯,少拿我女儿出气,你算个什么东西?付少爷不救闻人府堂堂正正的嫡小姐,难道还救个庶女不成,你是磕坏脑袋在痴人说梦吗?”   “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少把那些江湖上的规矩带到我们高门大户来,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粗鄙不堪,平白地惹人笑!”   这大夫人在府中一向极有威信,连奉国公本人都要敬畏三分,不敢驳了这正妻的面。   是故大夫人此刻一出来,奉国公便沉不住了,对着那身红衣一声喝道:“眉娘,你快退下,姑且体谅你念女心切,就不与你追究了,快快回房去,别再失礼了。”   红衣凌乱地站在场中,披头散发着,仍是一手捂住脸的姿势,久久地望着奉国公,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声音凄凉地响起。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鹿三哥曾经和我说过这句话,我偏不信,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闻人靖,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就是当年跟你回这盛都城!”语气陡厉,红衣如血,仰头尖利大笑起来,那双泪眼染了凄色般,一一扫过每一个人的面目。   “好、好、好,你们一个个都当我是疯了,都不管我的女儿了,我不靠你们……我的阿隽我自己去救!”   说着她一拂袖,红衣无风自动,满身煞气地就要冲进内堂,奉国公一惊,连忙下令:“快,快拦住眉夫人,仔细别伤到了她!”   但哪里拦得住,那身红衣像一支利箭般,在满堂的惊呼声中,携风一眨眼就掠入了内堂,等到再出来时,满头青丝已高高挽起,手里多了两把森冷冷的弯刀。   付远之暗道不好,急忙迎了上去:“眉姨,眉姨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冲动!”   那身红衣一扫之前泪眼凄惨的怨妇样,整个人犹如浴火重生,长眉入鬓,薄唇冷峻,从头到脚英姿勃发,眼中更是满满的杀气。   “做什么?我去救我姑娘,我去和那帮匪徒拼命,你们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我不怕,我好歹二十年前还顶着‘斩月双刀’的名头,好歹还有一帮子散落江湖的兄弟,我就不信救不出阿隽来!”   她发了狠一般,只一眼攫去都让大夫人心生胆寒,“姑奶奶在这破宅子里憋了这么久,早他娘的受够了,我这回救了阿隽就再也不回来了,谁稀罕谁就搁这终老等死吧,姑奶奶不伺候了!”   说着足尖一点,红衣飞旋着越过相拦的众人,提着弯刀就要踏风而去,奉国公在她身后大惊失色,急得声音都变了。   “快,快去追眉夫人,千万不能让她离开!”      ☆、第八章:院里藏了个美人书生      青州每年春天都有一场盛大的庆典,百姓们走上街头,张灯结彩,往花车上抛洒柳条儿和甘露,俗称花神节。   这是青州每年最热闹的时候,集市上人来人往,烟花漫天,东夷山君说闻人隽恰巧赶上了,决定带她下山去看看,开心开心。   能下山简直是闻人隽想都不敢想的事,眼泪立刻止住,牢门一开就想往外冲,却被东夷山君一把捞住了。   “等等,你就打算这样下山?至少先洗洗,换身衣裳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所谓的“地方”,又是闻人隽做梦也没想到的。   竟然就在东夷山君那间屋里,他伸手不知往床头哪个地方一拍,那张大床就咔嚓一声,从中间裂成了两半,露出一条黑森森的暗道来。   闻人隽嘴巴都要合不拢了,合计着她睡了那么多个夜晚,居然不知道床下还有条路?   踏下台阶,走过长长的甬道,前方一点点透出光明,闻人隽的心也开始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她以为她会看到山外风光,看到鸟语花香,但当东夷山君扭动机关,打开最后一道石门时,春风迎面扑来,夕阳倾斜笼罩,她整个人衣袂飞扬,站在门口震住了——   像是瞬间坠梦,入目的是一方江南庭院,有假山有小桥有鱼池,偌大空旷,红墙青瓦,秀致雅丽,院里还有一处葡萄架,下面扎了个秋千座,在风中微微晃荡着,让整个庭院都染上一层再温柔不过的气息。   东夷山君无视闻人隽的震惊,伸了个懒腰,径直往主屋走去,“西边第三间房有浴池,旁边屋里有衣裳,你自己去洗洗,收拾好了就来找我。”   直到一路走进院中,闻人隽还觉得一切太不真实了,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梁,都太过清雅秀丽了,根本和青州这块边陲之地不搭边,说是盛都城里哪个文官名士的家宅都不为过,完全不能和东夷山君那把虎虎生威的大胡子联系起来。   好不容易按捺下纷乱的思绪,闻人隽想起正事,却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院里就没有女人的衣裳,她都找了好几间屋子,才勉强翻出一套小一些,秀气点的男装,还是套书生服,当下却也没什么可挑的了,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后,一身神清气爽,穿过长廊就去找东夷山君了。   一推开门,却是吓了一跳,屋里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前,站了个白衣书生,正对镜自整衣冠,听到闻人隽进来的动静也没啥反应,任她大大方方地瞧。   闻人隽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推开了竹岫书院的门,抬头看到的人就是付远之,不,眼前这人只怕比付远之还多添几分俊逸。   圣贤书读多了,闻人隽对男人的相貌一向没太多概念,但眼前这人无疑是非常非常好看的,好看到她竟一下词穷,找不到能够形容的话,只觉美玉无瑕,光风霁月,古往今来,各色青史留名的传奇美男也不过如此吧。   等等,这里为什么会藏了个“美人书生”?   闻人隽长睫微颤,盯着铜镜里的人思忖,难怪会有书生衣服,风格也是别致秀丽的江南庭院……仿佛脑中灵光一闪,一切的一切都联系起来了,她忽然就“开窍”了。   难道这是一场……秘而不宣的“金屋藏娇”?   在东夷山这种不毛之地,设了暗道,大肆修建这样一座江南庭院,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   想到这一层,闻人隽眼前不由浮现出大老虎“铁汉柔情”的模样,她心中一寒,赶紧抖了抖鸡皮疙瘩。   屋里的熏香也变得微妙起来,她不知带着何种心情走到那道白影前,半天才迟疑开口。   “你,你也是被抓来的吗?是东夷山君……强迫你的吗?”   那些“男宠”、“禁脔”类的字眼她实在说不出口,但她肯定这“美人书生”听懂了,因为他身子明显一颤,回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闻人隽立刻就慌了,唯恐玷污了眼前这人,“我,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我也是被抓来的,我住的还没你好呢,我只是没想到……他还好这口,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她慌乱摆手着,颇有越描越黑之感,不知为什么,在这人面前,她总有些自惭形秽,就像天上的皎皎清月,多看一眼都怕弄脏了似的,难怪山老虎大费周章也要把这么个“美人”藏起来了。   正语无伦次解释着,那白衣书生终于忍不住了,理了理领口,幽幽地看着闻人隽,冷不丁来了一句。   “小猴子,你脑袋里成天装的都是些什么龌龊东西呢?”   闻人隽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骤然扩大,像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把她脑袋轰的一下劈傻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猛地响起一声尖叫,那叫声直冲云霄,在庭院的上方久久回荡着……   走在青州城热闹的街道上时,闻人隽仍有些没回过神来,不时偷偷瞥一眼旁边丰神俊朗的白衣书生。   她此刻也作男子装扮,瞧起来就像哪家少爷带了个小书童上街,远远望去清秀怡人,赏心悦目,却与街上的百姓装束截然不同,一看就不是青州城当地的民风打扮,故引得不少姑娘绯红着脸频频望来。   闻人隽却没注意到那么多,只是满脑子都胡思乱想着。   原来一个人刮了胡子,换了装束后……区别有这么大?   简直从一只大猛虎变成了一只俏白狐,浑身上下哪还有半点山大王的影子,更别提没了大胡子的遮掩,那双彻底露出来的眼睛更加漂亮了,荧荧发亮,似聚了漫天星光,抓了把银河塞进去般。   而闻人隽也这才知道,原来每年这个时候,东夷山君都会下山一趟,看看这花神节的热闹,今年是她恰好赶上了,不然还瞧不见他这胡子下的“真面目”。   心里憋了又憋,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拉那身白衣的袖子,小声问道:“老大,你明明生得这么俊秀,为什么要留那大把胡子啊?”   才问完脑袋里却已腾地冒出一个答案,闻人隽懊恼地都想拍死自己了,果然美色当前太影响思考。   “不用回答不用回答,我想到了,是我太蠢了!”   东夷山君好整以暇地斜睨了她一眼,低沉的声音依旧慵懒好听:“知道蠢就好,你见过哪个书生统领一帮山匪的?”   还是个色如皎月的“美人书生”,出去抢良家妇女都怕被人反过来惦记上,更别说威风凛凛地征服十八座匪寨了。   这话闻人隽却是万万不敢再说出来了,只在心里腹诽着,乖乖跟在东夷山君身后,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   抬头一看,一辆花车正从她身边经过,后面跟着不少年轻姑娘,嬉笑着往花车上抛洒柳条儿和甘露。再看那花车上,除了供奉着一位花神娘娘外,旁边居然还立着一座雕塑,高大威猛,满脸粗犷胡子,越瞅越熟悉。   闻人隽一下惊了,胳膊肘轻撞身旁的白衣:“老,老大,你看那人怎么好像你?”   那身白衣正在一个小摊前挑拣小玩意儿,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不然你以为是谁?”   闻人隽又一下张大了嘴,望着渐渐驶远的花车,半天没从震惊中回转过来。   她忽然发现自己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东夷山君,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像挖一口井,越挖越没尽头似的。   夜风飒飒,行人如织,两人走累了,往路边一处茶摊上坐了下来。   才一坐下,桌前的一位老者就笑呵呵地开口了:“瞧两位不是青州本地人吧?”   闻人隽心中一动,赶紧凑上去,“是啊,我们是第一次来,听说这花神节热闹着呢。”   她装作不经意地指了指远处的花车,“老人家,向您问个事儿,您看那边的花车上,怎么还供奉了一个大胡子男人啊,他跟花神娘娘有什么关系吗?”   老者遥望了眼花车,抚须一笑,“那是我们青州城的守护神,东夷山君,和花神娘娘没关系,只是我们爱戴他,想一起供奉他。”   闻人隽本将茶杯凑到嘴边,闻言差点没一口喷出来,她瞪大眼,正要开口,却忽然想到东夷山君还坐在旁边,赶紧咳嗽两声掩饰过去。   却是偷偷一瞄,发现那身白衣在低头抿茶,没什么反应,于是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想着干脆豁出去问个明白算了。   她起身为老者倒了杯茶,一副请教模样,故作懵懂:“老人家,那东夷山君是何人,我怎么听说……他是个山匪呢?”   老者很受用这杯茶,显然对闻人隽的印象极好,哈哈大笑,“小兄弟,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   老者从青州的位置说起,自然绕不开那相邻的狄族,各番渊源由来已久,听得闻人隽频频点头。   只说从前匪患与狄乱将青州百姓扰得不堪忍受,但自从几年前,东夷山君横空出世,收服了十八座匪寨后,他们的日子便慢慢好过起来。   当地官府懦弱无用,放任狄族人进城烧杀抢掠,而保护他们的恰恰是东夷山君,他勇猛无敌,率匪抵抗,与狄族人的数次大小交锋都一举得胜,把狄族人打压得轻易不敢进城。   而且他还定了规矩,约束各处匪寨,有十抢十不抢,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首当其冲,老人妇孺、穷苦百姓的反而多受接济。   更别提去年有一位泸西将军经过青州城,人生得跟块黑炭似的,却还喜欢玩嫩生生的黄花大闺女,在城里抢了好多户人家的姑娘,官府都不敢出面管,多亏了那东夷山君,把黑鬼连同一帮子流氓兵都绑上山。最后黑鬼被劈成了两半,血淋淋地挂在青州城门口,当地百姓无不叫好,被解救出来的姑娘们更是感恩涕零,视东夷山君为心目中的大英雄。   这样一个劫富济贫,盗亦有道的人物,不是官府,胜似官府,成了所有青州百姓心中的守护神。   夜风袭来,茶摊上,闻人隽越听越惊奇,越听越入迷,越听越忍不住去偷瞄那身白衣,可那身白衣全程却都静静抿着茶,未发一言,一副置身事外,真正外地来的书生模样。   倒是老者说得动情了,望着远处的花车与欢声笑语的人们,无限感慨道:“所以小兄弟,你说说,他和花神放在一起有没有道理?”   “春天万物复苏,花神给了我们新一年的生机,而东夷山君却为我们守护了一方安宁,我们难道不应该供奉他吗?”   老者说完后,放下茶杯,茶摊上一阵久久的沉默,那白衣书生却忽然站起,向老者一躬身,掏了银钱在桌上。   “老人家,您慢慢喝,您的茶钱我们请了。”      ☆、第九章:断袖的男人      月下街头,烟花当空绽放,闻人隽步子迈得小,跟不上前面两条大长腿。   夜风拂过她的衣袂发梢,她显然还沉浸在老者的述说中无法自拔,回味到激动处时,还不由抬首追上前方那身白衣,狗腿子般:“老大老大,你好厉害啊。”   玉面书生在月下头也未回,似好笑道:“又来了,怎么谁在你嘴里都厉害得不行啊,我可不想往你身边那群厉害猴子里凑了,平白挤得慌,你还是别拍我马屁了。”   闻人隽不以为意,继续狗腿子地凑上前:“我没拍马屁,我是真的觉得老大很厉害,要不百姓们怎么会供奉老大呢?”   她说到这,小心翼翼地看了那身白衣一眼,故作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句:“可是我有件事想不明白,老大你干嘛要抓我们竹岫书院的女学生呢?”   来了,来了,重点来了,她屏住呼吸,可那身白衣只一顿,便继续往前头也未回。   她不禁自言自语地补充一句:“老大一定是跟竹岫书院有什么血海深仇,还烧了那么多宫学玉牌,一定是这样的……”   “行了,别瞎猜了。”东夷山君回头淡淡打断:“坏人做坏事还需要什么理由吗?跟我到那边去买对檀香烛,买完咱们就回去吧,不早了。”   “这么快就回去啊……”闻人隽的一腔热情像被冷水浇熄,一说到回去就开始郁闷了,故意跟在后面磨磨蹭蹭的,还各种不死心地嘀咕着。   嘀咕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前面的白衣书生听见。   “东夷山君可是大大大英雄……干嘛不把一个小姑娘放了呢?”   白衣装作没听见,闻人隽又翻来覆去嘀咕了好几遍,见实在混不过去了,索性一把抓住那只衣袖,直接摆出一副哭丧脸。   “我说老大,你为什么不把我放了呢?”   书生眨了眨眼:“自古名士都愿一较长短,争出高下,你都还没下赢我一盘棋呢,我怕你想不开,一辈子郁郁寡欢,特意给你机会来着呢。”   “不不不,老大,我不是名士,我很想得开的,我没脸没皮的,我不在乎输赢的……”   “的确是怂得独树一帜。”   书生拂开闻人隽,径直一路走进一家香烛店,闻人隽却赖在店外,不肯进去了。   “里头味道重,我闻不惯,就在外面等你吧,老大。”   捂着鼻子的样子倒也像那么回事,东夷山君点点头,却才走进两步,又转过身来,笑得阴恻恻的。   “小猴子,你不会想逃吧?”   闻人隽身子一抖,赶紧摆手表忠心:“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哪敢啊,自从听了老大的英雄事迹后,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老大面前耍花样,老大在我心中就如皓皓明月,皑皑霜雪一般……”   “得了得了,少拍马屁了。”东夷山君依旧盯着闻人隽,笑意幽幽:“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反正下棋只要用手就行了,我不介意让你变成一只瘸腿猴子,绝不跟你玩笑,你可以试试。”   说完,也不管闻人隽的不寒而栗,扭头进了店中。   街上人来人往,闻人隽独立萧萧风中,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撕扯纠结,逃?还是不逃?   像在下一盘天大的难局,她捏着白子举棋不定,正当心乱如麻时,一只手拍上了她肩头。   “小兄弟,你看看,那边是不是你掉了什么东西?”   一哆嗦,差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轮廓深邃,无比英俊的脸庞。   鼻梁高耸,眼眸淡蓝,身姿颀长,显而易见的异域面孔,别说青州人了,一看就不是大梁人。   一天之内接连看到两张美人皮,闻人隽有些吃不消了,“在,在哪呢?”   她顺着男子的手望去,原是之前与东夷山君走过来的一条小巷,在那有掉什么东西吗?   她疑惑地想着,男子又拍了拍她肩头,那张英俊的脸实在让人生不出任何提防之心,更何况……   “老大,这不是我逃的啊,是有人叫我过去的,你看这是天意对吧……”   心里不住呢喃强调着,甚至带了几分窃喜,闻人隽却才一跟着那相貌英俊的男子走进小巷,一只大手便将她猛地一压,紧紧抵在了墙上。   糟了,遇到打劫的了,闻人隽几乎下意识地挣扎喊出:“我,我没钱!”   那男子捂住她的嘴,淡蓝的一双眸在月下迷人不已,带着露骨的色|欲:“我不要钱,我要你。”   闻人隽脸色大变,毛骨悚然,以为被看穿身份了,继续挣扎喊道:“我,我是个男人!”   那双淡蓝色的眼眸笑得更迷人了,“没错,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秀气好看的男人。”   轰的一声劈下一道雷,闻人隽霍然明白过来,这是遇到真变态了!   她拼命挣扎起来,满脸涨红,想着这个时候改口喊自己是个女人还来不来得及,可惜嘴巴却被捂得更严实了,根本发不出完整的声来。   那男子深情抚过她的脸颊,眸中色|欲毫不遮掩,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月下。   “皮肤真嫩,这回进城居然能逮到这么好的货色,就算被哈克索骂也值了……”   闻人隽抖得更厉害了,脸上像有一只毒蛇在游走,偏那毒蛇还凑得更近了,一双蓝眸似要把她吞了般。   “你叫什么名字?我喜欢你,跟了我吧,我们那都没有你这么水灵灵的男人,你跟我回去吧。”   闻人隽急得满头冷汗,心里大呼冤枉,这男人眼睛是不是瞎了,自己明明生得这么好看,回去照照镜子不比什么都强?!   奈何她拼命挣扎也发不出声来,就在男人要扯开她腰带时,一只手忽然神出鬼没地冒出,拍了拍男人肩头。   “这位兄台,你回头瞧一瞧,我是不是长得比他还要水灵灵?”   男人动作一顿,闻人隽却是眼眸大亮,盯着男人身后那袭白衣拼命呜呜咿咿。   夜风掠过巷中,男人回头,瞧见了月下含笑的白衣书生。   他明显一惊,继而大喜:“居然又来一个,今日可太巧了,竟凑成一双了!”   “嗯。”白衣书生淡定道:“一般巧,因为他是我的书童。”   男子的大梁话显然还不算精进,对“书童”反应了半天后,恍然大悟:“难怪,美人,你也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放开了闻人隽,一只手向白衣书生探去,意乱情迷地想挑起他的下巴。   白衣书生不闪不躲,依旧笑着,在月下漫不经心道:“好啊,先送份定情之物再说……”   话未完,衣袂一拂,已以迅雷之势扭住那探过来的一根手指,咔嚓一声,鲜血喷涌,男子的尾指就那样被生生扭断了!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凄厉惨叫划过夜空,白衣书生捏着断指,脸上沾了丝血,在月下笑得如玉面修罗。   “十指连心,把真心奉来我才信,剩下的你还愿都给我吗?”   男子一声嘶吼,像头发怒的黑熊,抽出腰间短刀,穷凶极恶地向白衣书生刺去,那身白衣不慌不忙,手中一对长烛轻巧一挡,在风中被那短刀刹那削去一截。   身子靠墙瘫软下去的闻人隽禁不住呼道:“老大小心!”   那身白衣看也未看她,只闪身一跃至她跟前,将她一脚踹远了些,便在狭窄的小巷中与那异族男子激烈缠斗起来。   刀光森森,不断有烛屑被削掉,扑簌落在闻人隽身边,散发出独特的檀香气息。   她肩头颤抖着,一片昏暗中看不清那些招式,只听得耳边风声不断,月下寒气渗人,煞得她手脚都发冷。   直到一记闷哼响起,一切终于结束了。   淡蓝眼眸的男子按住胸口,尾指断掉处血肉模糊,瞧着都让人替他疼,他大口喘息着,身子退到巷口处,死死攫住月下的白衣书生与瑟缩在地的闻人隽。   那眼光灼热如火,利箭一般,似乎要将他们深深钉在脑袋里,也不知咒骂了句什么话,总之不是大梁的语言,说完便身影一掠,闪出了小巷,瞬间不见了踪影。   白衣书生淡淡拉起闻人隽,她还惊魂未定:“他,他刚刚说了句什么?”   白衣将脸上的血抹去,漫不经心:“他说他会记住我们的,会再回来找我们的。”   闻人隽腿一软,差点又要栽下去,还好被那身白衣手一搭,他斜睨了她一眼:“你够了,怂得过头了啊。”   他望向巷口,语焉不详:“是个狄族人,你运气不错,头一回下山就撞上了。”   闻人隽惊道:“难、难怪轮廓生得那样深……”   “如果没猜错,还是个狄族王室。”   “王室?你怎么知道?”   “他用的那把刀上有标识,我认得出。”白衣收回目光,低头去看闻人隽:“好了,还要我这样扶你多久?”   他撒了手,闻人隽踉跄了下才稳住身形,却见那身白衣蹲了下去,扫过一地削落的烛屑,啧啧可惜:“白瞎我一对檀香烛了。”   他起身,随意将脚边一根断指踢开,像踢开一根狗骨头似的,径直往巷外走去。   闻人隽赶紧跟上,看出他是要再去买一对回来,那身白衣却陡然回头,在月下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原以为扮成女人不省心,却没想到扮成男人更危险,可见你脑袋里装的龌龊心思太多,到底如你所愿地引来了同道中人。”   买完檀香烛回去的一路上,闻人隽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凑到东夷山君面前:“老大你刚才好厉害好威武啊,多谢你救了我,要是没有你……”   东夷山君抱着一对长烛,淡淡瞥了她一眼:“少拍马屁了,回去检讨一下自己。”   闻人隽愣住了:“检,检讨啥?”   “被人那样近距离地制住,都没被看穿身份,你胸前那对东西是怎么长的,难道不值得检讨一下吗?”   话才完,闻人隽的脸就腾地一下红了,却仍强作镇定,“我,我年纪还小呢,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不会再长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果然在山上待久了,居然变得这么没羞没臊了,东夷山君倒是不在意地一笑,目光往那一马平川的胸前打了个转,压低声音:“小猴子,找个男人多揉揉,胸脯自然就大了,那付远之的手劲怎么样?拨起算盘来倒是麻利,你日后找他多帮帮忙呗。”   头一回听到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荤段子,闻人隽简直臊得无地自容,一双手猛地堵住耳朵,涨红着脸打断东夷山君。   流氓,真正的流氓头子!   那身白衣却哈哈大笑起来,漂亮的眼眸装满了荧荧星河,浑身邪气四溢,在月下照出一把清狂匪骨出来。      ☆、第十章:剿匪大计      盛都,丞相府。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月下独坐的人清雅俊逸,凝视着院中树影出神,正是付远之。   他修长的手指挑起一根黑色的丝带,缓缓将双眼缠上,深吸口气,拂袖起身,开始在院中一步步走了起来。   “三百六十七、三百六十八、三百六十九……”   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念念有词着,脑中仿佛情景再现,霎那间又回到了当日赶赴青州,那些匪徒蒙住他双眼,带他上山时的画面。   他自幼便记性超群,对数字与方位极为敏感,走过一遍的路绝不会错,有着过目不忘之能,虽然当日上那匪寨时,双眼被蒙,但他心里一直默默记下自己的步数与前行方向。   后来一回到盛都,他便开始绘制那上山的地形图,只是事关重要,他不敢托大,每夜都在院中走上一遍,模拟当日情景,百般千般地确认后,才觉放心一些。   院里树影斑驳,天地静谧,当那道身影数到“四百二十五”时,停下了脚步,他扭过头,身子向左侧稍微倾斜了些,脑中展开的图形也随之蜿蜒而去,夜风穿袖而过,他凝神一番后,又继续开始缓缓踱步。   终于,在院中尽数走完了一遍后,付远之摘下了黑色的丝带,露出一双沉静秀致的眼睛。   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他凝视着那展开的地图,许久,又提笔在细微处多补了几笔,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下,是真的大功告成了。   白皙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拿起那墨迹未干的地图,缓缓端详着,眼底一抹精光闪过,“东夷山君么,你的老穴可藏不住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动了我的人……”   此刻若有付府下人经过撞见,只怕会吓上一跳,因为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大公子,竟会在月下像变了个人似的,露出凶狠决绝的一面。   夜风拂过,付远之长发飞扬,又提笔蘸墨,在另一张雪白信笺上,郑重落下四个字——   平夷十诫。   匪,不是不可剿清,东夷山,不是不可荡平,但须师出有名,压过那“制衡”的说法。   当今圣上年轻文秀,最忌冲突,只求龙椅安稳,那就抛给他一根不安稳的“火药引线”。   为此,付远之做足了功课。   如果让圣上知道,东夷山君统领十八座匪寨,势力盘根错节,不断壮大,在当地颇得民心,甚至已经压过了官府的威望,圣上会作何感想呢?   以毒攻毒,以悍治悍,固然不错,但如果这“毒”已经大到侵蚀自身,这“悍”已经占州为王,危害早就远远胜过了那异族的威胁,所谓的“制衡”是否还要继续呢?   想到此,付远之勾唇一笑,耳边似乎又回荡起那个清婉的声音,“世兄,我会等你的。”   他深吸口气,不再迟疑,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将当地见闻与亲耳听到的百姓之言,乃至那青州特有的“花神节”,都一条条陈述下来,直斥东夷山君势力过大,若再默许纵容,不及时剿灭,将会成为割据一方的祸害……   下笔之间,还引史为鉴,字字直击君王内心,一番陈情挥洒后,条理分明,言辞凿凿的“平夷十诫”也告成了。   月光将付远之的身影拖得极长,他收好地形图与那“平夷十诫”后,坐在石桌旁,拿起一枚印章,细细摩挲着。   这章子上刻着一个“赵”字,乃赵氏家主的象征,这赵氏家主不是别人,正是赵清禾的父亲,平江首富,汇通银号的当家人。   俗话说,兵马不动,粮草先行。   自古以来剿匪都不是一件易事,需耗损极大的人力物力,若有个“大财主”愿意出钱,承担一切剿匪的费用,不需国库动一分一毫,试问当今圣上焉能不动心?这胜算焉能不多几分?   付远之在心中计划得很好,在赵清禾一回盛都时,就悄悄去了一趟赵府,言明来意,他知道赵清禾平日在书院里默不作声,只与闻人隽交好,但事关重大,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没料到赵清禾听完激动不已,拼命点头,一把揪住他衣袖,泪眼涟涟道:“只要能救出阿隽,无论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还请付师兄你一定要想办法,把阿隽救出来……”   她那急切的模样倒更甚过付远之,叫付远之都一愣,有些始料未及。   接下来的一切,便简单而顺理成章了,赵清禾的父亲本就想结交权贵,付远之又委婉表明,立下功劳后必得圣上接见,得了赏封后,届时皇城亲贵谁不会高看赵家一眼,不过出点钱,但能换来钱买不到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这样一番游说,赵清禾的父亲自然心动不已,当下便笑逐颜开地拿出了贴身印章。   即便付远之劝不动皇上,又或是劝动了,但剿匪失败了,他赵府都没什么损失的,都是实打实出了粮草军需,能攀得皇恩,博上一个好名声的。   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反正赵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赌一把又何妨?   赵老爷是个爽快的生意人,同赵清禾的柔弱纤秀完全不同,付远之回想起来都不由失笑,如今月下夜风拂过,他收回思绪,轻轻放下印章,又拿起桌上一管白玉长笛,对月凝视起来。   即便又多了几分胜算,但请旨剿匪一事,仍非十拿九稳。   他向来是个极稳重的人,知道仅凭一张地形图,一封“平夷十诫”,以及一笔白来的粮草,还是不够,所以他在等,去奉国公府时也是那样说道:“眉姨,你再等等我,我还差一点点,再等等就行了……”   是的,还差一点,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在等一个将星。   那人名唤杭如雪,是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将军,一战成名,惊艳大梁,如今朝野民间无不在纷纷议论他的传奇经历。   无氏族撑腰,无贵胄倚靠,无任何党派牵扯,仅靠自己一人一枪一马,纵横沙场,年少英姿,打下赫赫声名,赢得“玉面战神”之美誉。   他打下成名一战后,又为大梁击退不少宵小,如今胜了北边的黎族,即将班师回朝,面见圣上,接受封赏。   对于付远之来说,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杭如雪,就是这股东风。   这个据说性情高傲,不与朝中任何党派结交的少年将军,还有个身份,他曾经是付远之外公的学生。   付远之的外公,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儒,虽已过世,但名声仍在外,铭记他教诲之恩的弟子更是遍布天下。   这其中,就包括杭如雪。   “外公,只盼你这位学生还能认出这支笛子来,记起当年师恩……”   呢喃的低语飘在风中,月下,付远之低头又抚了抚手中的玉笛,若有所思。   杭如雪带兵,赵家出钱,他随行“指路”,应该够了吧?   让一个功绩满身的“战神”请旨剿匪,远胜过他独自贸贸然进宫,若事情顺利,那救出阿隽便有望了。   有现成的地形图,又有白来的粮草,还有战神领兵,更遑论那“占州为王”的潜在威胁,圣上实在没有不允的道理了。   当然,这么多筹码中,如果还能再加上奉国公的拼死进谏,也就是闻人隽的父亲,那就更万无一失了。   只可惜……付远之眉心微蹙,想起在奉国公府看见的那一幕,不由冷冷一哼:“眉姨没说错,负心多是读书人,骨肉至亲也能弃如敝履,闻人靖,你当真禽兽不如。”   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他的阿隽,他自己来护佑,日后他若能执掌相府,便将眉姨也接来,让她母女再也不用受大夫人的气。   想到这,那双沉静秀致的眸中露出一丝精光,将那玉笛紧紧握在手心,字字灼热:“阿隽,你再等等我,要不了多久了……”      ☆、第十一章:鲜衣怒马踏江湖   冷月高悬,同样的一轮清辉之下,奉国公府却热闹许多,先前被眉夫人那样一闹,全府的侍卫都出动了,人是截了下来,但却也在一片混乱之中,一个不开眼的小侍卫拉了弓|弩,放箭误伤了眉夫人,叫她从墙上摔了下来,吓得奉国公一张脸都煞白了。   “眉娘,你的腿还疼不疼?那个伤了你的混帐东西我已经赶出府了,你不要再气了好不好……”   房中烛火摇曳,奉国公一身华服,俊秀文雅的脸上满是讨好,坐在床边伏低做小,简直同先前外头那个当众掌掴,威严肃然的一家之主判若两人。   然而床上那道红影丝毫不给面子,冷冷背对着他,一言未发,偏这奉国公恁地没脸没皮,还是笑着往上凑,哄小孩一般:   “眉娘,为夫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从前有个俏夫人,舞得一手好刀法,识文断字却非擅长,一天,府里来客人了,是相爷带着几个儿子前来赴宴,一进门,便寒暄道:‘本相特带幼子前来贺喜。’,那俏夫人在里间听了,高高兴兴出来迎客:‘来就来嘛,带什么柚子,真见外。’”   说到这里,奉国公没忍住,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似是越想越开怀,还不住去拍床上那道红影的肩头,“眉娘,你说好不好笑啊?”   那道红影终于按捺不住,腾地一下坐起,气到身子发颤:“是是是,我是粗鄙没文化的江湖人,天天闹笑话,高攀不起你这奉国公府,我现在就离开行了吧,你不用再冷嘲热讽了!”   奉国公一下撞到个硬钉子,慌忙止住笑:“我绝对没有讽刺夫人,我是当真觉得,夫人可爱得紧,叫我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对夫人爱意日久弥新……”   “呸,闻人靖,你这么假惺惺的有意思吗?我听着恶心,你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床上的阮小眉愈发恼怒,伸手就要把奉国公推下床,那没脸没皮的男人却又紧紧抓住她的手,讨好地拱上前:“别这样嘛,我是真的担心你,好眉娘……”   阮小眉把手狠狠抽了出来,照着闻人靖的脸就想扇下去,却略一迟疑,闻人靖赶紧喊了声:“小眉!”   那只手到底停在了半空。   许久,阮小眉两眼一红,气得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闻人靖脸色大变,上前将阮小眉一把搂住,心疼地就想去看她脸上红痕,却又被狠狠推开,阮小眉纤纤玉手指着他,厉声质问道:   “闻人靖,我问你,你为什么从小到大都不待见阿隽?我真的想不通,难道她不是我们的女儿吗?就因为她不是大夫人所出,是个庶女吗?”   闻人靖慌乱摆手:“不,不是的,小眉你知道的,我是最爱你的,我怎么会不待见我们的女儿呢,我,我……”   他结舌了半天,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阮小眉彻底心灰意冷,再不想看着这张斯文虚伪的面孔,扯起被子躺下床,又背过了身去,咬牙默默淌泪。   “小眉,我实在是……”   闻人靖见她如此,亦心痛难言,只是有些话实在……没办法说出口。   该怎么表述那份复杂情感呢?闻人靖觉得,如果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不已——   他确实不待见闻人隽,但不是因为她非大夫人所出,而恰恰是因为,她是阮小眉生的,是她和他唯一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深爱自己的“眉夫人”,深爱着那个曾在阳春三月,牵马行在柳树下,手持双月弯刀背在身后,笑得眉眼弯弯,明艳又爽朗的江湖姑娘。   明明叫“阮小眉”,应当是个软软甜甜的小妹,温柔又端庄,就像他曾见过的无数世家女子一样,可她却偏偏跟温柔一点也沾不上边,那样明艳彪悍,如火一般,比天边的红霞还要灿烂。   那年春日,闻人靖出外游学,在柳树下第一次见到阮小眉,从此魂魄坠入一场绚丽至极的梦中,鲜衣怒马,轰轰烈烈,再不能醒。   他是个读书人,或者说,整个家族都是典型的贵族士大夫,在遇见阮小眉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妻子。   但如果人生一眼望到底,毫无意外,就不叫人生了。   而事实上,闻人靖是很喜欢这个意外的。   他跟着她在江湖上闯荡了一段时日,历经了无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最后牵着她的手,在明净山水间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可惜,酣畅淋漓的一场梦,也就此戛然而止。   他到底被家中的人找到了,当时闻人家出了变故,必须找他回到皇城,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什么责任呢?   结亲,娶伯阳侯家的长女,保住摇摇欲坠的闻人一脉,撑起整个家族。   在至爱与家族之间,闻人靖曾一度陷入天人交战中,最后还是阮小眉抱住星野之下,醉得一塌糊涂的他,泣声说愿意跟他回去,就算做不成正妻也认了。   就这样,他将他深爱的姑娘带回了皇城,带进了高门大院,但没有想到,从此就是踏入回不了头的悲凉人生。   伯阳侯的那位长女很是傲气,从头到脚都瞧不起阮小眉这个“粗野乡妇”,两人一妻一妾,平日里免不了各种冲突,闻人靖夹在中间,简直左右为难,痛苦难言。   他每次都只能劝阮小眉忍下来,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他那时已经是闻人氏的家主了呢?   他有太多责任,他不能再像年少时,醉枕江湖,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伸手便可够到日月星辰,低头便能吻到梦中爱人。   他蛰伏着,隐忍着,一点点重振闻人家,把年少时的梦和姑娘都放进心底。   就这样,在大婚第二年,他迎来了自己第一个孩子。   很可惜,不是阮小眉所生,她曾在江湖厮杀中,伤了身子,落下病根,极难有孕。   是故,在大夫人接连生下四个孩子后,她的肚子都没有一点反应。   闻人靖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却急切期盼,他做梦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的,在那时的他看来,只有阮小眉生下来的,才是他真正的“孩儿”。   在用尽一切办法调养后,阮小眉总算怀上了,但御医说,只有这一胎,以后是万万不能生了。   那段时日,闻人靖简直草木皆兵,恨不能将爱妻拴在腰带上,唯恐她被人害了去。   大夫人冷眼瞧着他这副关心则乱的模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带着四个女儿暂时回了伯阳侯府,眼不见为净。   是的,许是上天听到闻人靖的心声,大夫人接连诞下四个,都是女儿,没有一个儿子。   那时怀了孕的阮小眉还打趣道,若是她替闻人靖生了个儿子,可就是闻人家香火延续的大功臣了,他得陪她去骑马,不许再把她关在府里了。   闻人靖自然一个劲点头,小眉说得对,小眉说什么都答应,小眉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爬上屋顶去摘。   而事实上,闻人靖将阮小眉搂在怀里时,心中满足地发出叹息,他想,即便是个女儿,他也会疼爱如初,因为这都是她为他生的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会是唯一一个,他怎么会不珍视呢?   带着这样的殷切期盼,孩子总算出生了,却的确是个女儿,闻人靖心底有些失落,但很快便被无尽的喜悦冲掉,他抱起与小眉所生的女儿,激动不已,比从前四个孩子的降生加起来还要高兴。   同样高兴的还有大夫人,她受贵族女子的言行教诲,一贯端庄高傲,不喜形于色,但来看阮小眉时,眼底那抹得意与庆幸却还是遮掩不住的。   许是闻人靖命中注定无儿,他得了五个千金后,再无子嗣,阮小眉是不能生了,大夫人则是一直没怀上,对男丁一事上,闻人靖本身也未有强求之心,总之闻人氏还有旁的血脉,大不了过继一个子侄过来,总不至于断根,再者做家主又有什么好,他这么多年还没尝够滋味吗?   所以其实对于闻人隽,闻人靖并不存在“无子”的迁怒之心,府中上下都猜错了,他只是……太失望了吧?   该怎么形容这种隐秘的心情呢?他看着这个最小的女儿一点点长大,一方面希望她承袭家风,言行举止端庄有礼,害怕她染上她母亲的江湖气,对她管教甚严,但当她长大成人,真的一丁点也不像她母亲时,他又开始在心底感到失望了。   这是种矛盾万分,又复杂难言的心情。   闻人隽实在太像他了,身上没有一点阮小眉的明艳泼辣,是个真真正正的世家姑娘,知书达理,斯文秀气,但却那样……规矩无趣,他心底实在说不出的讨厌,某种意义上,就像讨厌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他可以容忍其他四个女儿是这般性子,但闻人隽不行,她可是小眉和他唯一的孩子,怎么能一点惊喜都不给他?   就连阮小眉那对斜飞入鬓的英气长眉,她都没能传到一点,是的,阮小眉“人如其名”,一对眉毛当真生得妙,不负“眉娘”之称,可闻人隽就不像她,远山似的一双眉,平添几分柔和温顺,清丽如兰,却失了阮小眉那种明艳,看起来就好欺负。   不仅如此,越长大闻人靖还越发现,这个女儿嗜书如命,和他越来越像,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翻版”,他心里几乎要抓狂了,每次瞧见闻人隽坐在长廊上,手捧书卷目不转睛时,他都要暗自气到呕血,在心里狠狠唾弃上一句:“死书呆子!”   怎么可以这样呢?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跟小眉不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了,唯一的孩子居然是这样的,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压抑了一辈子,真正爱的,还是小眉那样明艳泼辣的性子,即使困于深宅大院也不折损分毫,活得如烟花般动人,不像他,沉郁寡欢,规矩守旧,被肩上的责任压了一辈子,真正的喜怒哀乐都不能表达出来。   而他们唯一的女儿,竟然要延续他这个“悲剧”。   曾经有多么期盼这个生命的到来,他心底后来就有多失望,失望到……宁愿不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孩子。   夜风飒飒,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窗棂,屋里烛火摇曳,暖烟缭绕,一片长久的沉默中,闻人靖坐在床边,目光失神。   到底还是那道红影先发话了,她狠狠一抹泪,下了决绝之心般,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闻人靖,我告诉你,要是我女儿回不来了,我也不会独活,你想清楚!”   房中死一般的寂寂,不知过了多久,闻人靖才俯下身,俊雅的面容凑近阮小眉,伸手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心疼而又无奈地叹气,声音略带沙哑:   “小眉,你别哭,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明天就去见陛下。”      ☆、第十二章:少女阿狐      青州,东夷山,月下山峦绵延起伏。   秀致雅丽的一方庭院里,门前风铃摇荡,空灵作响,房中帘幔飞扬,一室静谧。   灯下,点着一支檀香烛,轻烟飘散,幽香沁人,那香中带着一丝清冽的味道,有些初冬的冷意,让人如置身明净山涧,水结薄冰,雪落无声,四野风萧萧,天地上下一白,干净而孤寂。   案前坐着一白衣书生,便像这雪中的仙人一般,俊逸出尘,广袖斜倚,风姿卓绝,尤其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更似将漫天星月都揉碎了放进去般,美到不可方物。   但他的人却是醉着的,一只手懒懒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醉醺醺地提着笔,在雪白的纸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一句句诗赋,写完一张便飘出去一张,地上已悠悠然落满了纸片。   纸片上的字同人一般俊逸,却也同人一般,都是冷冽的,就像走在空谷之中,孑然独行,天地飞雪渺渺,不见前路。   这是上山以来,闻人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夷山君。   自从参加完“花神节”,回到这庭院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点上檀香烛,一边饮酒,一边开始提笔写着各种诗赋。   她在旁边替他研墨,眼尖地瞥见那些诗赋,无不带着悲凉之意,字字皆伤。   不知怎么,她的一颗心,也跟着莫名难受起来。   终于,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又要拿起酒壶时,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鬼使神差道:“大王,你不能再喝了,身子会受不了的。”   那身白衣一怔,扭过头来,仿佛才记起屋中还有个人,他微微勾起唇角,带出几丝清狂匪气,瞬间又变回了闻人隽熟悉的那个“东夷山君”。   “你难道不该劝我多喝点,等我醉到不省人事时,你才好逃吗?”   被那双过份好看的眼睛这么盯着,闻人隽心头不由一颤,无怪乎自古以来,都道美色惑人,祸水倾城,稍不留神就灭了一国,真是太有道理了。   镇定镇定,她可不能着了道,强自按下心神,她依旧抱着那酒壶不放,干干一笑:“大王,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蠢了,若是这样就能逃掉,那你也不配做这‘东夷山君’,统领十八座匪寨,受尽青州百姓爱戴了……”   这几顶高帽子戴的,听得那身白衣都打了个酒嗝,露出好笑的表情。   他招招手,示意闻人隽凑近,气息喷薄间,往她脸上猝不及防地一掐:“小猴子,我发现啊,你不是蠢,你是怂,怂得马屁都拍得这么恶心,你就不怕我把酒吐你一身吗?”   闻人隽脸一下烫得不行,赶紧挣脱出来,忙不迭道:“真没,真没,我对老大的景仰都是发自内心的!”   其实吧,她倒也没说错,即便把东夷山君灌醉了,她也逃不出去,一来她不知道这庭院的机关所在,二来就算离开了这庭院,也闯不过外头的大匪寨,更别说上山下山时她都被蒙住了眼,根本不清楚其间的路线,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   不过嘛,东夷山君也没笑错,她的大实话里的确还掺杂了一些小心思,顺嘴拍了点小马屁,毕竟她整条小命都被捏在人家手里,大丈夫还能屈能伸呢,她拍点马屁算什么?   想到这,闻人隽的目光更真诚了:“老大,你真的别再喝了,夜深露重,饮酒伤身啊。”   那身白衣打量了她几眼,忽地一笑,不再索酒,只继续埋头,笔墨挥洒间,这一回,却只写了两个字——   “阿狐”。   闻人隽凑过去,好奇地轻念出声,不明所以,那身白衣已在旁边又写了两个字——   “骆衡”。   像是看出闻人隽眼中的疑问,白衣书生偏头一笑:“左右长夜漫漫,不如给你讲个故事吧?”   被他这么一看,闻人隽一颗心又扑腾不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王可千万别再对她这么笑了,她真要把持不住了。   夜风飒飒,月光洒进窗棂,檀香烛冷烟缭绕。   说是故事,其实有些像茶楼里的话本戏折子,开头平平无奇,但因为那把清冽好听的嗓音,闻人隽还是很快沉浸了进去。   说是多年前,有个叫骆衡的寒门书生,父母早逝,独自上盛都赶考,只带了一只从小养到大的小猴子。   他在客栈住下后,温书之余,一日得空,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在皇城中逛了一圈。   其中他最感兴趣的地方,是那座闻名遐迩的竹岫书院,它伴着皇宫而建,门庭雅致大气,出入皆为权贵子弟,个个腰间系着宫学玉牌,昂首挺胸,气质非凡,寻常人望上一眼都觉贵不可言。   那骆衡是个读书人,眼见心中圣地,到底心痒难耐,便避开守卫,背上小猴子,悄悄绕到了竹岫书院的后方,凑到那僻静的围墙之外,想听一听里面的琅琅书声。   当时是黄昏时分,金色的夕阳洒遍院墙内外,风中还飘来花香,一派诗情画意之景。   那骆衡心中激动,背着书篓,还不待上前侧耳倾听时,院墙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他抬头看去,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从墙上跳了下来。   他尚不及反应时,他书篓里的小猴子已经钻了出来,两只毛茸茸的手臂一把接住那团小东西,咧嘴发出笑声。   骆衡这才看清,原来从天而降的,竟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他正自惊奇时,院墙上又传来一阵动静,他再次抬头望去,乖乖,这下可更吃惊了,那冒出个脑袋的,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不过可比小狐狸大多了,因为,那是一个人——   一个长发飞扬,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白衣少女。   她甫一瞧见骆衡,也是怔了怔,仿佛没有想到,这偏僻院墙外竟还站了个人,许是被撞见“逃课”,她有些慌乱,两手一下没撑住,眼看着就要从墙头上坠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骆衡一个上前,伸出双臂,温香软玉便抱满了怀。   那一刹,他觉得天地都静了下来般,草木皆休,只剩下他纷乱不止的心跳。   他看着怀里的少女,那双剪水般的杏眸瞪大望着他,映出了他略显无措的样子,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个不真切的梦中。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小猴子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小白狐。   他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姑娘。   纯洁,美好,仙子一样的姑娘。   那姑娘反应过来后,从他怀中挣脱下来,也不见多羞赧,只是对着他微红的脸,捂嘴扑哧一笑:“怎么,你被我压傻了吗?”   她从小猴子手中抱回自己的雪狐,浅笑吟吟地望着他,声音脆生生的,像山间清泉,毫不扭捏:“谢谢你和你的小猴子仗义出手,救了我们一人一狐,不如我请你去吃神仙果怎样?”   说着,她竟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带他奔入四野风中,裙角飞扬间,笑声飞上长空浮云,在夕阳中一派脉脉动人。   后来过去很多年,骆衡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天的风,那天的云,那天的流金夕阳,以及她发梢传来的无尽芬香。   他生平从未见过那样明朗大胆的姑娘,第一次相见,就带他去了她的“秘密桃源”。   是的,所谓的“神仙果”,其实就长在书院的后山上,那是一种清润甘甜的雪白野果,藏在一片人烟罕至的地方,平日幽静无比,那里有清澈溪水,有茂密古树,拨开草丛,仰首便能得见天光,就如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般。   骆衡很惊讶,她竟会与他分享这方小天地,那抱着白狐的美丽少女却俏皮一笑:“我瞧你合眼缘,想带就带来了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抬起纤纤玉手,替他摘了只野果,笑吟吟地递给他,“非要深究的话,大概是因为……你生得俊俏吧,我看着欢喜。”   骆衡才将野果擦干净,放进嘴中,闻声差点咳出来,那少女却笑得眉眼更弯了:“我们书院天地玄黄各个班都翻遍,只怕也找不出你这么好看的‘小美人’了,我怎么不能带你来了?美人配美景,再合适不过,你说呢?”   这声“小美人”终于让骆衡成功喷了出来,他一阵手忙脚乱后,才微微红着脸,对眼前的少女道:“我是男人,不是美人,你才是美人。”   斜阳西沉,风掠四野,山林间温柔如许。   那少女瞪大眼,瞅了他半晌后,忽地上前一步,把他下巴一挑:“美人儿,我们非得这样不要脸地一直互夸吗?”   两人一阵大眼瞪小眼,不知对视了多久,终于绷不住,齐齐大笑。   那天的回忆深埋在骆衡心底,永远都带着泛黄的柔和光泽,风里是初春的草木清香。   离别时,他告诉了少女自己的名字,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少女腰间的宫学玉牌,显然也是盼她同样告知,但那身俏丽白衣却解下玉牌,飞速地在他眼前一晃,笑得像只小狐狸般:   “想知道我名字吗?偏不告诉你,你猜啊?”   她偏头长睫扑闪,兴致满满:“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你猜到我的姓氏,我就告诉你我的全名,再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如何?”   这“游戏”骆衡自然不会拒绝,他回去后便开始思量打听,做起功课来。   少女出身宫学,家中必定非富即贵,她明朗大胆,还敢翻墙逃课,也不怕被逐出书院,又说能轻易帮他实现什么愿望,那就一定不仅仅是“富”了,而是“贵”,还不是一般的“贵”,他猜她定是哪家的官宦小姐,父兄品阶只会高,不会低。   有了这样的方向,打听起来就明确多了,第二天一早,骆衡便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专往城中各大热闹的茶楼酒肆里钻,同店小二套近乎,打听城中达官贵族的情况。   到了黄昏时分,他心中已有了一定计量,又悄悄绕到了书院后方,等在了同样的地方,果然,没过多久,两道大小白影又从墙上冒了出来……   他们依旧去了那“秘密桃源”,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告诉她自己的答案,可却低估了“狐狸少女”的狡黠,她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晃了晃:“一次,一天只能猜一次哦!”   “这……”骆衡语塞了半天,才孤注一掷般,挑了个自认为最接近的:“姓杨,杨铁山将军的女儿,对不对?”   那身俏丽白衣眨了眨眼,看着骆衡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捧腹大笑起来:“我看起来就这么粗鲁吗?”   “不不不,只是……”骆衡自知猜错,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很率真,很大胆,和其他闺中小姐不一样,我才以为你是将门之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会装啊。”白衣少女勾勾手指,示意骆衡凑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在书院里面也同你说的那些小姐一样,甚至比她们还要循规蹈矩,不苟言笑,但在这就不同了,这是我自己的地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顾及那么多双讨厌的眼睛,不用被人管着看着,在这里,就只有我跟我的小狐狸,无拘无束的,实在太自在了。”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你,你可不许说出去了,听见没?”   少女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目光狡黠灵动,还伸出纤秀的尾指,像是要和人拉勾勾,看得骆衡呼吸一窒,心跳不止,半晌,才勾住那根白皙的小手指:“一定,君子一诺,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就这样,两个少年少女开始悄悄见面相聚,在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中,摘果捉鱼,幕天席地,在树下笛声相和,互论诗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骆衡每天猜一次少女的姓氏,却始终没能猜对,他便一直当她是“狐狸姑娘”,叫她“阿狐”。   阿狐有时玩累了,会靠在骆衡肩头,打着呵欠:“我乏了,想睡一会儿了,骆衡,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起初骆衡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目光不经意一瞥,看到溪边玩耍的小白狐与小猴子,他灵光一闪道:“你看,咱们这里有狐狸,有猴子,还有匹‘骆驼’,各种走兽都聚齐了,我便给你讲个《山海经》的故事如何?”   檀香烛轻烟缭绕,屋里帘幔飞扬,月光倾洒一地,闻人隽听到这,心头忽地一动,耳边回响起什么——   “我从前也给人讲过《山海经》,可比你讲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记性不错,却哪里算什么有趣故事?讲给姑娘听的,当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时怕她听不懂,还画了图,一幅一幅地与她解说,早春的风还很凉,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头上,我竟一时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还是她更美些……”   早在东夷山君开始讲述的时候,闻人隽就已隐隐猜到什么,此刻更是笃定万分,她不由抿了抿唇:“大王,骆衡一定给阿狐说了很多天的《山海经》吧,阿狐喜欢听吗?”   白衣书生扭过头,目光沉静:“很喜欢。”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笑意却是冷的,冷彻入骨:“喜欢到他们日久生情,在山间许下终身,相互约定,待春闱过后,骆衡拔下头筹,就来迎娶阿狐,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闻人隽听到兴起处,身子都不由凑近了些:“那后来呢?骆衡有考上状元吗?”   白衣书生微眯了眸,似乎发出轻缈一笑,久久的,才伸手去拨那烛火,“没有后来了。”   闻人隽一怔:“什么?”   白衣书生回首望她,目光冷冷,无波无澜,一字一句:“因为,游戏结束了。”      ☆、第十三章:跌至人生谷底      “游戏?什么游戏?”   后山溪边,骆衡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的白衣少女却似乎有些不耐,又重重强调了一遍:“我说,我就是在拿你寻开心,找乐子啊,什么考上状元,下聘提亲,都是骗你的,我怎么可能嫁给你呢,你以为你是谁?”   她语气冷漠至极,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了骆衡的心口,他只觉天旋地转,荒谬绝伦,身子都颤抖起来:“不,不是的,你在骗人,那之前的山盟海誓都算什么?”   “说了是好玩啊,我贪图一时新鲜罢了。”少女摊摊手,再坦然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要嫁人了,嫁到很远的地方去,对方身份显赫,是你考十个状元都赶不上的,你死心吧,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我们就此了断,我玩腻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我会给你一笔很丰厚的酬劳的,你忘了我吧。”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骆衡淋得透心凉,目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他仍是不愿相信,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语无伦次道:“不对,不对,你说过,说过我如果猜对你的姓氏,你就可以许我一个愿望,我现在就猜,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等等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出人头地的,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等等我,好不好?”   说完,他生怕少女打断般,颤声急切道:“你是冯御史的千金?是不是?”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眼神中,陡然升起一丝悲凉。   骆衡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不不不,那是娄尚书的三小姐?”   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情绪已近失控,一口气迭声道:“还是大理寺沈家的掌上明珠,又或是秦侯府的郡主,礼部裴侍郎的幼妹……”   “骆衡,够了!”少女忽地一声打断,捂住眼睛,深吸口气,鼻头红红的,扬起唇角:“你猜不到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醒醒吧!”   她说完,抱着白狐转身就要离去,却被骆衡上前一拦,他呼吸急促,血红着眼,伸手就往她腰间探去,竟是要抢下她的宫学玉牌,一看究竟!   少女一惊,连退数步,在电光火石间,做了一个骆衡万万没想到的举动——   她竟是解下腰间玉牌,转身奋力一抛,将那玉牌狠狠扔入了河水中央,水花四溅中,玉牌转瞬即沉!   “不!”骆衡目眦欲裂,踉踉跄跄跃入河中,想捞起那玉牌,却早已来不及,自己反而被卷进水中央,眼看就要淹过头顶。   岸上的阿狐脸色大变,知道他是不会水的,当下松手放了白狐,自己也扑通扎进了水中,好不容易将人抓住,奋力往岸上拖,“你疯了吗,你想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吗?可就算你死了也不会改变什么的,你一介白衣,无权无势,就算死了也掀不起一丝波澜,你明不明白!”   骆衡喝了不少水在肚中,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意识模糊不清,后来的后来,他只记得有双手抚过他脸颊,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在他睫毛之上。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根本就不该遇上我的……”   阿狐走了,从那一天起,彻底消失在了骆衡生命中,只留下满满一袋金叶子,足够骆衡一生不愁,娶上一门水灵灵的媳妇。   酬劳,这就是她给他的酬劳,权贵与平民玩的一场游戏结束了,她仁至义尽后,抽身离去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名字都未留下一个。   他再不曾有过她的任何消息,从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般,她大概真的嫁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到骆衡此生都触碰不到。   而那袋金叶子,随那块宫学玉牌,也一同沉进了冰冷冷的河水中,就像骆衡湮灭死去的一颗心。   他大病了一场,瘦得几乎不成人形,拖着病体,浑浑噩噩地参加完了春闱,结果自然是发挥失常。   放榜那天,他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却还是没有想到,榜上竟然完全找不到他的名字,他连最后一名都未够着。   这是彻彻底底地名落孙山了,骆衡如坠冰窟,站在长空之下,只觉大梦荒唐,戛然而醒。   他回到客栈开始收拾行李,动作麻木而迟钝,只有肩上蹲着的小猴子吱吱叫着,似是担心不已,在他脖颈处蹭了又蹭,给了他最后一丝丝温暖。   来时孑然空空,去时也孑然空空,南柯一梦后,陪在他身边的,始终只有这个不会说话,但却与他心意相通的小伙伴。   他将小猴子抱进怀中,喉头滚动间,似乎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孤寂了。   如果一切堪堪停在这里,或许也称得上是种幸运,可惜老天爷从不遂人愿,只想多见纷扰巨浪,以凡夫俗子之不幸,慰一颗高站云端,冷眼看戏的凉薄之心。   临走时,骆衡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最后去了一趟竹岫书院,他遥遥望着那贵不可言的四个字,心中说不出是何感受。   在阿狐最初消失的那段日子里,他曾想过闯入宫学去找她,但都被守卫拦了下来,好几次甚至是被狠打在地,狼狈不堪。   有宫学子弟进出书院,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经过,连一声冷哼都懒得发出。   或许他这样的人,在他们眼中,连一粒尘埃都不算,就像阿狐说的那样,即便他死了,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心神正恍惚间,竹岫书院门前却热闹起来,骆衡定睛望去,却是书院开始“放榜”了。   竹岫书院自来都有“放榜”的传统,就是将大考中榜上有名的书院弟子都特地列出来,作为一种光荣的嘉许,其中前三甲还会贴出会考文章,与天下学子共赏之,彰显竹岫书院的雄厚实力。   这所学宫的确当得起天下第一书院之称,因为已经连续二十七届会试,都包揽了大榜上前三甲,也就是说,近百年来,大梁的状元、榜眼、探花,均出自这所声名赫赫的学宫之中,这叫大梁百姓岂能不啧啧惊叹,将它奉为书香传奇?   这一次的新科前三甲,也毫不意外地落在了竹岫书院的弟子头上,按照传统,现任的院首将会手抄前三甲的会试文章,放榜张贴七日,以示荣耀。   许多外地学子也正因为此,在考完后都不急着走,而会多逗留一两日,只为见识一番天子门生的锦绣文章,瞻仰一番宫学的浩荡气度。   眼见红榜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不知怎么,骆衡也鬼使神差地挤了进去,他本是随意瞥过红榜,却不想在扫到那第三名,探花郎的文章时,呼吸猛然一窒——   那位探花郎的会试之文,为什么,为什么……和他写的一模一样?   不,那根本就是他的文章,是有人,有人……调换了他的试卷,顶替了他的名次!   心思急转间,骆衡遍体生凉,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有发生过,但他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出在自己身上!   旁边的士子们还在纷纷议论着,今年的新科三甲中,有个探花郎可了不得,才刚满十五岁,小小年纪,写出的文章却气吞山河,连皇上都夸赞不已,说他行文间无世家子弟一贯的矫揉匠气,反倒风骨满满,破格出新,带着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虽到了后半段,笔力不继,仓促收尾,但仍不失为一篇上上之作,只待再多历练几年,定成大器。   如今皇城圈中都在盛传,这探花郎虽因瑕疵,无缘榜首,但仕途却是三甲中最敞亮的,不仅因为圣上最中意他的文风,还因为他家中可是管着吏部啊,他父亲正是吏部尚书晏大人,手握官员任命之实权,如今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夺了探花,得尽圣上青睐,他能不顺势推助一把吗?   可想而知,这位小小探花郎,未来的仕途必定不可限量,就如那云中大鹏,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简直羡煞旁人,一时竟比那状元郎还要风光夺目。   红榜前,各种声音还在啧啧感叹着,骆衡的手却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死死盯着那篇会试之文,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眶遽然泛红。   多么讽刺与巧合,那位探花郎是十五岁,他也是十五岁,不同的是,一个生在高门贵族,一个却长在乡野寒舍,正因如此,所以那文章才没有世家子弟一贯的矫揉匠气,而是充满了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而后半段的笔力不继,也是因为他带病在身,写到一半时难以支撑,浑浑噩噩中,才仓促收了尾。   这篇文章从头到脚,明明白白地属于他,但现在,却被归到另外一个人的名下,被生生抢夺了过去。   凭什么?同样是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身携凌云之志,心怀无限憧憬,只因寒门贵族之别,他就该忍受这般不公,被人冒名顶替,葬送前途,狠狠践踏入泥吗?   竹岫书院的裘院首闻声赶出来时,外头已乱作一团,放榜的公示栏被掀翻在地,守卫们死死压住一个人,那人被扬起的灰尘脏了满头满脸,却还在拼命扭动着身子,嘴里激动大喊着什么,状若癫狂。   裘院首拄着拐杖,往地面上重重一敲,声如洪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负责放榜的龚太傅连忙凑上前来,指着场中央被压制住的那身疯狂白衣,皱眉道:“不知哪跑来的疯子,自己落了榜,便精神错乱,非指着晏七郎的文章,说是自己所写,被七郎抢了去,他才应该是真正的探花郎……”   裘院首一听这话,眼底有什么飞闪而过,却极快地遮掩过去,他虚眸望向底下被狠打的少年,两鬓斑白的一张脸在风中沉思着。   终于,他还是转过了身,挥挥手,威严无比。   “把这人赶走,不许他再疯言疯语,靠近书院一步!”   被人狼狈轰走的骆衡走投无路,只能抱着小猴子到了晏府门前,打算拼着一死也要讨回个公道。   那时毕竟年纪小,热血冲动,又无权无势,除了一条贱命,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本。   很快,晏府里就出来两列手持棍棒的家丁,府门前也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而骆衡,是真真正正地豁了出去,他高声背诵着自己的会试之文,痛斥宫学子弟“窃文顶替”之行径,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引得围观众人频频耳语,臆测纷纷。   “混帐东西,敢污蔑我们七公子,找死吗!”   家丁们怒不可遏,一拥而上,骆衡被打翻在地,尘土飞扬,一片乱糟糟中,他眸光瞥见一身紫衣徐徐走出府门,站在台阶上,双手拢在袖中,冷冷望着下面的情景。   那是一个玉冠华服的少年,面庞白皙俊秀,眼眸狭长,抿着一双薄薄的唇,骆衡福至心灵间,几乎瞬间脱口而出:“晏七郎!”   果然,那少年长睫一颤,冷漠望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没错,这就是那个窃取了他文章,顶替了他功名的无耻窃贼!   骆衡激动不已,被人按在地上,心头恨得几欲滴血,他不顾一切地嘶喊着:“你这个无耻的窃文贼,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你敢同我去圣上面前对质吗,你敢吗……”   那少年一动未动,双手依旧笼在袖中,只是在骆衡被打个半死,已经说不出话,骂不出难听的词后,他才缓缓走下台阶,停在骆衡身前,一点点蹲了下去。   “省点力气吧,告诉你,这事非我所愿,只怪你命不好,考在我前头一名,占了三甲一席。”   他声音极轻极冷,只能传到自己与骆衡耳中,骆衡艰难地抬起头,满脸血污下,呼吸灼热,却一点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少年依旧冷冷看着他,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左右你也在皇城待不了了,不妨与你直说了吧,这事你别怨我爹,他也是被怂恿了,真正主使的,是书院的裘院首,他乃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是他找到了我爹,才会有这‘偷梁换柱’的一出,窃文贼的名号,你别安在我头上,我也嫌恶心。”   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骆衡身子一时颤动不已,眼神几个变幻之下,那少年似乎看出他所想,哼了哼,嘲讽一笑:“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撞上裘院首最后执掌书院的任期,他马上就要退任了,这是他经手的最后一届大考,他绝不会允许竹岫书院的牌子砸在自己手中,你要知道,已经连续二十七届的新科三甲都出自宫学,这一次,又怎能被你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寒门学子破坏掉呢?”   “你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文章写得太好,没能成全宫学的声名,成全延续的传奇,成全裘院首的辉煌卸任!”   最后一句的冷笑之中,分明也是带了异样情绪,骆衡唇角微微翕动,敏锐捕捉到什么,或许这次“探花顶替”,对这晏七郎,也是一次不小的冲击,乃至某些东西的彻底重塑。   果然,他对骆衡低叹了声:“别再瞪着我了,你快离开盛都吧,走得越远越好,趁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不然,就算我爹放过了你,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也不会手软的。”   说完,他站了起来,随手扔下一个钱袋,恢复一脸漠然:“走吧,怜你落榜疯癫,不与你追究今日闹事之过,你拿着钱速速离去,再也不要来纠缠了,听见了吗?”   他说着转身就要回府,却被骆衡冷不丁伸手抱住了一只腿,他艰难仰起头,鲜血从他眼睫脸颊流下,触目惊心,但那双漆黑闪烁的眸中,分明还是写着万分的不甘与恨意!   就在这时,被打落在一旁的书篓中,忽然跳出一只小猴子,似乎与主人心灵相通般,猛地飞扑上前,一口咬住了那晏七郎的腿!   晏七郎吃痛出声,旁边的家丁赶紧一棍子挥去,只听哐当一声,那小猴子被打飞半空,重重撞在了晏府门前的石狮子上,鲜血四溅,两只毛茸茸的胳膊抽搐了几下后,脖子一歪,当场便没了气。   “不——”   血泊之中,那身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白衣,手脚并用地拼命爬向那只小猴子,嘶哑恸哭。   不远处的晏七郎,冷视这一幕,眼见一人一猴在石狮之下,紧紧抱在一起,鲜血混杂着泪水,喉头呜咽失声,凄惨无比。   他却面无表情,只是抬起一脚,将那钱袋踢向了血泊中的少年,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方雪白的素巾,仔细擦了擦腿上被咬到的痕迹,擦完随手揉皱一扔,吐出两个字:   “真脏。”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血泊中的骆衡听得清清楚楚,少年霍然抬起头,晏七郎却已经转身踏上台阶,朱红大门一关,彻底斩断了两方世界。   风过长空,残阳笼罩,高高站在云端的老天爷,也同围观众人一般,心满意足地看完了戏,各自散去。   一滴血珠从骆衡睫毛上坠落下来,他忽然觉得很冷,除了怀中的小小尸体,还带着一丝温热外,天地之间,哪里都是冷的。      ☆、第十四章:上山为匪      “竹岫书院的弟子打发起人来,或许都是一样的,那个钱袋里也装满了金叶子,不多不少,刚好十五片,折算成一年一片,可不就轻巧买断了骆衡十五年的人生?”   屋里,讲述的声音平平如许,听的人却已经热流逼上眼眶,肩头微颤不已,闻人隽揪紧手心,再也忍不住铺天盖地的酸楚,刚要开口时,东夷山君却已经扭头望向她,饶有兴致地一笑:   “你猜,骆衡把那尸体和金叶子,埋在了城郊第几棵柳树下?”   闻人隽一顿,眼眶红红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东夷山君已经微眯了眸,幽幽一叹:“是第七棵呀,第七棵歪脖子柳树下,因为他养的小猴子,也刚好七岁了。”   跟了骆衡七年的小家伙,一直被骆衡叫作“小衡”,当一点点扒开泥土,在树下亲手将它的尸骨埋进去时,骆衡觉得自己也跟着死去了。   他没有再背那个可笑的书篓,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盛都,他也没有再回自己的家乡,因为那里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他只是孑然一身,去往了大梁一处最边陲之地,青州。   在那里,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去,他每日在街边架个棋摊子,五文一局,输赢翻倍,勉强糊口混日,收摊了就去饭馆打点酒,一路喝一路脚步踉跄,散乱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苍白的下巴。   小衡死了,骆衡也死了,从前那些远大志向像也埋在了柳树下一般,他一颗心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每天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直到那年秋末,他迎来了自己十六岁的生辰。   那天不知为什么,骆衡麻木的心中比往日多了些起伏,他忽然很想早点收摊,回去为自己做一碗长寿面,暖一下被酒喝伤的胃,让自己像个“人”一些。   但不甘寂寞的老天可能又想看戏了,就在他比往常提前一个时辰,准备收摊回去时,一道魁梧身影在他的棋摊前坐了下来,硬梆梆吐出三个字:   “来一局。”   他透过蓬乱的长发,看清那是个满脸大胡子的英武莽汉,搁在平时,他一定会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下完这一局,但偏偏是今日,今日他不想再向任何人轻易低头,是故,在与那莽汉对视许久后,他终是沙哑着声音道:   “不好意思,今日要收摊了,明日请早。”   那汉子一动不动,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片金叶子,随手扔在了棋盘之上,依旧是硬梆梆的三个字:“来一局。”   他若是不掏这片金叶子,骆衡说不定还有可能同他仓促应付一局,但就是这片金叶子,刺痛了骆衡的一双眼,彻底激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   他几乎是把那金叶狠狠摔了回去,起身麻利收拾起棋盘,语气冷如冰霜:“说收摊了就收摊,多下一局也不成,明日你再来就是,不用多给,我只收五文。”   那汉子伸手一拦,虎目威严,又从怀里拿出好几片金叶子,一股脑儿扔在骆衡的棋摊上,依旧是粗声粗气的三个字:“来一局。”   骆衡瞳孔骤缩,再也克制不住,把那些金叶子狠狠一扫:“说了不下就不下,我回去有急事,你不下这一局难道会死吗!”   这个“死”字仿佛戳中汉子心中某根弦,他一下站起,伸手指向骆衡:“你再说一遍。”   骆衡冷着眉眼:“不下,请让让,我要收摊回去了。”   那汉子霍然大怒:“现在天色分明尚早,明明不是收摊的时间,你是瞧不起我怎的,还是赶着回去投胎吗?为什么不跟我下这一局?”   骆衡也来了脾气:“你管我回去做什么,我今天就是想提前收摊,就是不想多下这一局,怎么样,要你管吗?你难道是蛮不讲理的土匪吗?”   之前那个“死”字已经触了霉头,这个“土匪”更是直击要害,那汉子目光骤然大变,抓起那把金叶子摔在骆衡脸上:“混帐东西,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下不下?”   动静颇有些大了,引得周围不少人凑上前来,这场景依稀回到当日晏府门前,那如梦魇般的不堪经历,骆衡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胸膛血气翻涌,猛地抬手将棋盘一把掀翻:“不下,不下,就是不下!你把我双手打断了也休想我同你下这一局!”   黑白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尘屑飞扬,夕阳笼罩下,围观众人齐齐一惊。   “你他妈有病吗?”那大汉彻底被激怒,踩着棋子上前一把揪住骆衡衣领,双眸杀气迸射:“老子这就成全你,断了你这双胳膊信不信!”   “来啊,你来啊,你把我杀了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骆衡嘶声吼了回去,那大汉反倒一怔,眸光几个变幻后,一把扭住骆衡胳膊,只听咔嚓一声,他骨头微微移位,疼得额上登时冷汗涔涔。   大汉在斜阳中沉声道:“我不杀你,我今天手上不能沾血,但你告诉我,你提前收摊回去究竟要干什么,你说出来我就放过你!”   钻心的疼痛自胳膊上传来,骆衡被冷汗打湿了眼睫,一双眸透过乱发狠狠攫着大汉,咬牙冷笑:“我不用你放过我,你把我杀了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大汉一顿,手下力度加大:“年纪轻轻竟然想死,你可知有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下来,我生平最恨你这种懦弱之辈,可惜我今日不能沾血,不然非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他说着,发力将那只胳膊一扭,再将人狠狠一推,骆衡倒吸口冷气,踉跄跌落在地,狼狈不已。   “孬种!”   大汉啐了声,虎眸之中尽是满满的厌恶轻蔑。   骆衡折了一只胳膊,痛得双唇咬出血印,乱发与长睫尽被汗水淋湿,他仰首终于露出了完整的一张脸,苍白而俊秀,在夕阳的笼罩下,泪水自眼角恨恨滑落,周身散发出一股孤绝之气,如山林间受伤的小兽,透着说不出的狠劲:   “是是是,我是孬种,我懦弱,我没用,我活得不人不鬼,像蚂蚁一样被人践踏,连提前收摊回去,为自己煮碗长寿面都不能!到哪里都要被人甩一脸金叶子,威逼强迫!从前那些凌云壮志就跟笑话一般,饱读诗书到头来任人碾压,连为自己讨个公道都没门,反而被驱赶出城,像条狗一样躲到这边陲之地来,浑噩度日,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孬种,不消你动手,我回去吃完面就下地陪我的老朋友去,这个生辰就当祭日来过了!”   这字字句句响彻长空,带着冲天戾气与刻骨绝望,泪水淌过苍白俊秀的脸庞,唇角咬出的血印在夕阳映照下,触目不已,瘦削的身子却挺直着背脊,昂首灼灼对视着,毫不退缩,一时四野风中竟带了几分肃杀震撼的味道。   大汉张了张嘴,半晌才有些无措而意外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提前收摊回去,只是想为自己煮碗长寿面?你……不是青州人?”   屋中月光泠泠,檀香袅袅,风吹帘动,白袍胜雪,一把嗓音清冽无比。   “他叫聂长卿,从前是个叛军头领,却是被上级诬陷的,连累满门,走投无路,只能带着跟随他的兄弟躲到了青州,占山为匪,人称聂老大。”   “那一天,他是下山来散心的,整个人苦闷异常,因为他才在山上拜祭完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从前将门娇养出的小公子,满腹经纶,下得一手好棋,本是人生繁花似锦,却因为这场变故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泥土,又眼睁睁看着崇敬的兄长沦落为寇,困于山上,他一时难以接受,也拒绝为匪,‘同流合污’,大受刺激中身体每况愈下,最终日日呕血,在自己生辰那一天,强撑着推门而出,摘了片枫叶夹进书本后,便抱在怀中,于院里阖目而去,死在了自己心爱的棋盘旁。”   “聂老大每年的这一天,都会痛彻心扉,难以自持,这一年也不例外,说来也巧,那骆衡竟与他弟弟同岁同生辰,若他弟弟未抱憾逝世,也该是骆衡这样的年纪了。”   “聂老大拜祭完弟弟后,来到骆衡的棋摊前,坐下想同人下一局,稍许纾解一番内心痛苦,却没想到莫名其妙的,竟碰了个大大的硬钉子,还被提及‘死’字与‘土匪’这不堪字眼,这可真真戳中了他心头伤疤,他顾及胞弟祭日没有见血,只折了人一条胳膊简直算仁慈。”   “那骆衡说起来也是倒霉,阴错阳差的,平白遇了场无妄之灾,但同时,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从这一天起,他的命运彻底被改变。”   东夷山君说到这,扭头看向呼吸微颤的闻人隽,目光定定,逐字逐句道:“聂老大将他带上了山,将他收作义弟,开始教他武功,带他管理匪寨上下,让他重获新生。”   起初上山习武的那段日子,骆衡是极度痛苦的,因为他已经满了十六,这时候才开始练武是算晚了的,一般习武之人都是从小打根基,四五岁就要开始扎马步,练下盘,通经络。   他没有一丁点基本底子,半途来爬高山,简直苦不堪言。   聂老大将他视若亲弟,一方面对他关爱照顾,一方面又对他严格有加,尤其在习武这一事上,几乎能称得上“阎罗王”。   他为了“重塑”他的骨骼体魄,打通他的奇经八脉,每天都要在他身上扎满一轮针,还要他浸泡在特制的草药滚水中,让药力渗进四肢百骸,发挥出最大作用。   这中间的过程犹如受刑,每当骆衡涨红了脸,坚持不住,痛苦万分地想要挣住木桶时,聂老大都会在旁边狠心一压,将他重重按回去:   “想想你受的那些冤屈欺辱,想想你亲手埋下的伙伴尸骨,这世上没人能帮你,公道只能靠自己讨回,弱者只有挨打的份!你要做的就是不断变强,强到再也不被人踩入泥土,强到终有一日,能够护住那些自己想要珍视的东西!”   在日复一日的高压习武之下,等到第四年秋天,骆衡的二十岁生辰时,他已经脱胎换骨,彻底再世为人。   从前那个羸弱书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背脊挺拔,目光如炬,肩宽腿长,真正像个男人一般,英气非凡,傲立山头,俯瞰苍生的匪寨二当家。   这时候,聂老大摆了两封信在他面前,信里分别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那位卸任的裘院首所居之地,一个是那位晏七郎的为官之处。   聂老大有些愧疚道:“抱歉,二弟,你那位阿狐姑娘为兄如何也找不到,甚至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晓,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说不定,还真是只狐妖呢?”   骆衡唇边泛起苦笑,打开两封信,久久凝视未语。   聂老大在一旁补充道,那裘院首退任后,在家宅附近办了间小小私塾,专门招收那些无钱上学的贫寒子弟,尽心尽力,不取分毫,不知是否在为当年毁了一位寒门子弟而进行赎罪;   再说那位晏七郎,也是奇哉,当年那事后,并没有留在皇城为官,接受父亲安排的锦绣前途,而是自请出京,去了芷江一带,做了一个兴修堤坝的父母官。   这些年来,他鲜少再回盛都,倒是在芷江那片儿,名声赫赫,赢得不少百姓拥戴,还有许多姑娘为他编了诗句歌谣,街头巷尾都传唱纷纷。   “若与晏郎携手归,青山绿水踏斜晖,此生不须催……”   骆衡将这仰慕之句轻轻呢喃了几遍,忽然笑了,聂老大在一旁摇头叹道:“二弟,若没有当年的偷梁换柱,这些姑娘们口中的‘晏郎’,只怕就会成为‘骆郎’了,你别难受了,想怎样讨回来大哥都支持你。”   聂老大为匪多年,早已视法度为无物,只有一身绿林好汉的豪气,他挥挥手道:“说吧,你想先去收拾那个老家伙,还是先去会会这个青山绿水的晏郎,想带多少弟兄,想用什么样的手段,你尽管开口,就当大哥送你的加冠之礼!”   骆衡心中感动,望了聂大哥良久,却道:“多谢大哥,只是……”   他又摩挲了一遍两封信后,当着聂老大的面,竟将信笺缓缓撕掉。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请大哥见谅,这烦忧,二弟不想要了。”   在聂老大惊诧的目光下,他扬唇一笑,再不是曾经那个被人压在地上,易怒冲动的书生少年了。   “他们死很简单,但我不想再陪他们死一回了,人如果永远沉溺在过去是可怕的,我现今有更多重要的事情想去做,我想帮大哥一统这青州的大小匪寨,让大哥重拾昔日将门之风,号令麾下兄弟,对抗那狼堆里长大的狄族人,保这一方百姓安宁,也算不辱聂氏门楣了。”   那聂老大万未料到骆衡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未料到他会一语中的,直击他心中真正所愿,无尽暖流在胸膛流淌着,七尺大汉愣了许久之后,才红着眼圈,拍了拍义弟的肩头:   “好,不愧是我聂长卿的弟弟,大哥没有看错你!你是大胸襟大境界,拿得起放得下,目光长远,大哥不如你!”   聂老大感概非常,声含哽咽,骆衡待他平复稍许后,才至桌前,研墨提笔,对聂老大一笑:“真论起加冠之礼,我倒想送自己一样东西,或者说,是一个名字,也希望大哥替我做个见证。”   说着,他在摊开的雪白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   骆、秋、迟。   聂老大轻念出声,一时又惊又惑,那道俊挺身影却扬眉一笑,朗声道:“弃我去者如流水,就让骆衡留在过去,让骆秋迟活在今朝,大哥说怎么样?”   秋,是因为他在四年前的秋天,被聂长卿带上山,从此命运转折,一生改变,而又在如今四年后的今秋,彻底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迟,却是因为那个名唤“阿迟”的聂家小公子,他抱着书卷,死在自己心爱的棋盘旁,是聂长卿一辈子心底的痛,将“迟”字嵌入其中,正是饱含着无言的慰藉,让那个惋惜的生命也能在这秋意之中获得重生,得以延续。   显然,聂老大品读了几遍后,明悟了这份情义,他双手微颤,眸中水雾升起,久久的,一把将骆秋迟抱住,泪洒衣襟:“好兄弟,好兄弟!”   骆秋迟心潮起伏,也一把回抱住这七尺大汉:“大哥,我与阿迟同年同月同日生,命中注定是要做你兄弟的,从今往后,你也可以唤我‘阿迟’,我们就是亲兄弟了,我定会助你一统青州各寨,再度挂旗为帅,重展聂氏雄风!”   在二十岁加冠这天,骆秋迟凛然生于天地间了,这既是他的新名字,也是他新人生的开启。   此后两年,他尽心尽力留在聂老大身边,又做先锋,又为军师,出谋划策,一口气助他夺下九座匪寨,但可惜的是,那剩下的一半,聂老大却没能看到了。   他中了三寨联军的埋伏,死在了血染红枫的山头,等到骆秋迟赶去时,人已经断了气,只留下一句血书:   “非兄背诺,天不遂愿,若有来世,再续兄弟缘。”   骆秋迟在山头抱住聂老大的尸体,仰天长啸,嘶声恸哭。   从那天之后,东夷山少了一个聂老大,却多了一位满脸大胡子,虎虎生威的东夷山君。   他比聂老大还要狠,还要厉害,还要杀伐果决,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就收服了剩下的九座匪寨,真正统一了青州各山头,成为了占据一方的赫赫枭雄。   而曾经与聂老大的那个约定,他也一直在推进着,整顿匪寨、制定严令、斩杀贪官、驱逐异族、护佑百姓……他迅速成长着,从未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使命与信念,忘记过胸膛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只因为,身后有三双眼睛在看着他,一双是真正的阿迟,一双是寄予厚望的聂老大,一双是……曾经的骆衡。   他不能停,不能懈怠,不能歇息,只能不断往前走,斗志昂扬地走下去。   因为,他知道,风不会止,火不会灭,血不会冷,世间之大,至少还有骆秋迟陪着骆秋迟。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不会签约,不会入V,大家喜欢就多多留言,这是创作的最大动力哈~~   ☆、第十五章:付远之来了      炉中檀香缭绕,案上宣纸摊开,白皙修长的手提笔蘸墨,行云流水地写下了“骆秋迟”三个字。   闻人隽盯着那俊逸字迹看了许久,手心微颤,忽地哽咽了喉头:“老大,我,我……”   骆秋迟随手扔了毛笔,抓起酒壶醉饮一口,广袖一拂,斜倚着瞥向闻人隽:“小猴子,你又要说什么恶心的话吗?”   “不是,我只是,只是……”闻人隽眼中波光闪烁,望着骆秋迟嗫嚅了半天,才红着鼻头一声道:“老大,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骆秋迟不防闻人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差点被酒水呛到,抬袖咳了几下后,才双臂一伸,无所谓道:“来吧。”   话音一落,那道纤秀身影已经扑进了他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后背,泪水汹涌而下,灼热地淌进他脖颈之中。   “对不起,对不起……”   泣不成声的歉意回荡在屋中,闻人隽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只因她也是竹岫书院的弟子之一,那个悲凉的故事里,颠覆的不仅是一个人的一生,也颠覆了她过往的一些认知。   她这才明白,为何那个虎虎生威的东夷山君,要抓了竹岫书院的弟子,烧了那一块块宫学玉牌,当年那段往事里,一个戏耍了他的感情,一个窃取了他的功名,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东西尽数失去,试问他如何能不对竹岫书院恨之入骨呢?   而她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处的浩荡宫学,并不是天底下最荣耀,最光明的所在,它也有阳光照不见的黑暗角落,只是那些残忍的黑暗她不曾看见罢了。   掀开的冰山一角中,只露出了一个“骆衡”,藏在水面底下的,会不会还有其他的“骆衡”呢?那些更深处,更错综复杂的东西,她简直不敢再去想。   而更让她心酸难过的,还是她眼前紧紧抱着的这个人,这个有血有肉,重活一世的人。   “老大,你当时撕了那两封信,是不是……不仅仅为了放下过去?”   颤声问出这句话后,闻人隽明显感觉抱住的身子一顿,于是她便明了了,闭上眼,泪水更加肆意漫出。   当时那个还叫“骆衡”的书生,之所以会撕了信那样说,其实除了真心想告别过去外,还有着别的原因吧?   时过境迁,当年两个害惨他的当事人,一个告老教书,一个兴修堤坝,叫岁月洗涤了初始面目,算起来都不是十足十的“坏人”,那时的“骆衡”,其实是下不了手,有心想放他们一马吧?   说到底,就算外表再怎么粗犷,身上再怎么染满匪气,他的内心深处也都还是柔软的,柔软到……甚至有些多情而念旧。   不然他不会每年花神节都下山一趟,刮了胡子,换回原来的书生装束,感受一番烟火人间的气息,攫取一丝久违的温暖,然后独自回去,点上檀香烛,寂寂地写下那些悲凉的词句诗赋。   该怎么形容东夷山君这个人呢?不,是骆秋迟,这个她现在紧紧抱住的骆秋迟,他真的,真的……非常非常有“人”的味道。   爱人、功名、志向、义气,他没有辜负任何一个,即便物是人非,满身风霜,依旧默默承受,保有初心。   “老大,老大你怎么……”闻人隽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心疼,泪水都将那片肩头尽数打湿了:“怎么这么好啊……”   骆秋迟抱着怀里这温热的小小一团,像抱着从前的小猴子一般,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我说,你是不是给我加了很多奇怪的猜想?有些东西听听就行了,别入戏太深了啊,哭够了就从我身上起开,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真够恶心的。”   闻人隽的那些小心思自然瞒不过骆秋迟,虽然遭到了他的否认,但闻人隽心底还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她虽然平日看上去书卷气浓重,不通世事,但其实只是在某些方面尚未开窍,愚钝不堪,而在另一些方面,却完全称得上心思剔透,灵气四溢,这点就连骆秋迟都在心中暗自惊叹。   闻人隽又抱了一小会儿,吸了吸鼻子,在骆秋迟要扯开她之前,瓮声瓮气道:“大王,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了,但你还是放了我吧,我那位付师兄很厉害的,他说一定会想法子来救我,我信他,我担心他会让你吃些苦头,心里总不踏实来着……”   “梦还没醒呢?”骆秋迟发出一声轻笑,俊眸微眯了道:“有些时候你真是蠢不堪言,不识人心,你那位付师兄若真会来救你,就不会一开始舍下你了,相府的大公子,你以为他的选择只代表他一个人吗?他表明的已经是整个相府的立场,是相府舍了你,没有相府的支持,仅靠他一己之力,怎么把你救出去?”   “可是,他真的很聪明很聪明的,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从没有见过什么事情能把他难住,他说的每句话也都能兑现,大王你可不要小看人。”   “呵,那就打个赌吧。”骆秋迟拉开闻人隽,伸手一掐她脸颊,扬起唇角道:“离了相府,他什么都不是,除非他真有通天的本事与魄力,能够排除万难,将你救出去,可如果是这样,你一定对他至关重要,但他还是在一开始选择舍弃你,可见他这人理智过头,现实而凉薄,对自己都能狠得下心来。”   “这样的人,的确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但世间少有,除却狠心外,还得智计无双,简直万中无一,我不相信他恰好就是。”   “所以,我赌他不会来。”   晨光微现,风掠四野,树影斑驳,带着一丝清冽凉意。   付远之站在树下,面目沉静,眸光无波无澜,注视着远方,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一支白玉长笛。   当枝头一滴露水轻轻坠落,浸入他衣襟后,远处马蹄声响,他抬眸一望,握住玉笛的手一紧。   他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你是何人?何故拦在此处?”   骏马嘶鸣,堪堪停下,马上传来一记冷清的声音,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白袍银铠,英姿勃发,少年面如冠玉,眉目俊秀至极,眼神却也同声音一般,冷冷清清的,周身带了几分凛冽寒意。   这便是传说中的“玉面战神”,杭如雪了。   他身后是两队同样停下来的亲兵,个个皱眉望着拦在路中的那道身影,有急性子的已经一声吼道:“哪来的小白脸,滚滚滚,我们将军急着入宫呢!”   付远之仰头眸光沉静,不以为忤,只是淡淡一笑,对着杭如雪递上手中的玉笛。   “杭将军可识得此物?”   杭如雪原本的冷清,在见到这支玉笛后,化作了三分诧然:“这是……你究竟是何人?”   付远之一动不动,缓缓道:“这支玉笛的主人,是我的外公,我母亲姓郑。”   听到“郑”姓时,马上的杭如雪目光一动,上下审视了一番付远之,眼神几个变幻后,低低开口:“果然,眉目相仿,带了几分先师的气质,你是……相府的付大公子?”   他还不待付远之回答时,便已先握紧缰绳,一扬眉:“是相府让你来找我的?”   “不,我只代表我自己。”   “你自己?”   杭如雪微微皱眉,他知他等在这,还拿出这玉笛信物来,必有要事,他还以为是相府的意思,希望由付远之出面,对他进行拉拢亲近,就像朝中其他党派一样,可这回,答案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杭如雪年纪虽小,兴许比付远之都要小上一两岁,但却是个征战沙场无数的武将,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当下开门见山道:“既非相府授意,那么说吧,你想用先师的这支玉笛换什么?”   付远之一怔,不料杭如雪如此直白,他笑了笑:“杭将军果然心思剔透,洞若观火,我别无所求,只想换一个谈话的机会。”   “若还是你父亲那些陈词滥调,大可不必了,每回入京面圣,都要被几帮人拖住,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付远之神色不变,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一句:“跟相府绝无一分一毫的关系,我外公一生刚正,素恨结党营私,我是不会脏了他留下的这支玉笛的。”   马上的杭如雪眉心一动,总算收起了轻蔑之态,定定望着付远之,沉声道:“多久?我要进宫面圣,耽误不得。”   “一盏茶便可。”   “行。”白袍翻身一跃,干净利落地下了马,径直取过付远之手中那只玉笛,走入林间,头也不回地道:“就一盏茶,希望你所言非虚,不要污了先师清誉,辱了郑氏门楣。”   青州,东夷山,春意盎然。   屋里,闻人隽撑着下巴,看着镜子前,披上外袍,系紧长靴,腰间插上匕首,满脸大胡子的……东夷山君。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   一眨眼,大半月倏忽而过,所有檀香烛都烧完了,骆秋迟的胡子也长出来了,将满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俊美的一张脸,就又变回外人眼中那个统领十八寨,赫赫威名的东夷山君了。   闻人隽捂脸哀叹着,拖长了音,可怜兮兮道:“大王,可不可以不出去啊,这里挺适合你的,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吧?你看你还有一边胡子没长好呢,还有很大的生长空间,你不要扼杀了呀……”   东夷山君走过来拎住闻人隽的衣领,对她阴森森一笑:“你趁我喝醉了,偷偷拔我胡子,我还没跟你计较呢,再嚎丧就把你扔出去!”   闻人隽一个激灵,立刻怂猴上身,脸上陡然变作万般惊叹赞美:“大王这一身真是挺拔英武,气势非凡,虎虎生威,让人不敢直视,尤其这把大胡子,简直是上天最好的恩赐,整个东夷山也没谁了,大王不愧是大王!”   东夷山君忍不住笑出声来,实在看不下去闻人隽的怂样了,一挥手:“滚滚滚,快收拾一下,胖鹤瘦龙还在外头等着呢,今天弟兄们一定备了大桌酒菜,迎我出关,你可有口福了!”   闻人隽有气无力地答了声“是”,对那口福显然一点兴趣都没有,转身耸拉着脑袋,惨兮兮地飘到门边,叫东夷山君都看不过眼了,到底一声喊住了她:   “喂,你是去奔丧吗?要不要这么如丧考妣?喏,我最多答应你,明年花神节再带你到这院落里来住一段时间,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么样?”   闻人隽哀怨地回过头:“能住满三个月吗?”   东夷山君皱眉,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月,不能再多了!”   闻人隽心思得逞,立刻一扫愁容,欢天喜地道:“谢谢大王,大王你最好了,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人却才拐出了门,忽地停了下来,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她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后知后觉,不对啊,我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明年我还要留在这山上?我到底在高兴些什么?   真是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被东夷山君绕了进去,拍拍脑袋,闻人隽赶紧把那些念头甩出去。   却还是按捺不住心底一丝雀跃,她这边进房收拾东西去了,那边东夷山君还在整理着自己的大胡子,院里却忽然传来气喘吁吁的狂奔声,房门被骤然拍响,外头一胖一瘦两道身影扯着嗓子道:   “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官兵来剿匪了!”   两扇门同时被推开,东夷山君和闻人隽异口同声道:“什么?”   东夷山君大步跨入院中,眸光一紧:“剿匪?他们怎么摸到这的?”   “是上回,上回那个拨算盘的家伙,他带的路!奶奶的,上山时明明蒙住了他的眼,他居然还能画出地形图来,领着一个银袍小将军,把弟兄们打得是落花流水,节节败退,太他娘的吓人了,也不知,不知是哪里请来的怪物!”   瘦子喘气不及,语无伦次着,旁边的胖子连忙补充道:“是玉面战神,玉面战神,杭如雪!”   “是他?”东夷山君语调上扬,神情登时古怪起来,这名头实在太大,由不得他不吃惊。   倒是闻人隽,手里还拿着一件衣裳,傻愣愣地站在门边,直到东夷山君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胳膊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小猴子,恭喜你,你家大王赌输了。”   闻人隽傻傻看着那把大胡子,听他似笑非笑道:“是我小觑了你那位付师兄,未料他温文皮囊,竟是个狠角色,不愧是竹岫书院第一人,当真不错得很啊!”   这话几乎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带了几分阴森狠辣的味道,闻人隽一激灵,赶紧抬起头,抓住东夷山君的手:“大王,你不会杀了付师兄吧?”   东夷山君将她的手一甩,冷冷一笑:“是他端了我的老巢才对,谁死谁手里还不一定呢!听着,你留在这,哪也不许去,我去会会你那了不得的付师兄!”      ☆、第十六章:山君坠崖   日头一点点落下,风声飒飒,金色的夕阳洒遍院中,一片静谧祥和,外头一丁点声响都传不进来。   长空之下,闻人隽来回踱着步子,嘴中念念有词着:“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脑中乱糟糟的,一时祈祷付远之千万不要在混战中受伤,一时又祈祷东夷山君能顺利逃脱,不要被那什么“战神”抓住了!   就在这样矛盾重重的心态下,机关咔嚓响起,院中石壁打开,闻人隽霍然转身,一声“大王”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阿隽!”   一道身影飞也似地扑了上来,一把将闻人隽拥入了怀中,紧紧不放,激动不已,带着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感。   “世……世兄。”   闻人隽怔怔地眨了眨眼,面庞在金黄的夕阳下有些恍惚,总觉得如梦一般,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实。   长风掠过院中花草,那道打开的石壁暗门处,又徐徐走出一身俊挺的银袍,他手持长|枪,沐浴在黄昏之中,神色冷清,气质肃杀,周身散发着一股凛冽寒意。   不知怎么,闻人隽在与他对上的第一眼,脑中便冒出四个字,玉面修罗,她心头一跳,忽然升起一阵无以名状的恐慌。   那玉面修罗冷冷望了她一眼,缓缓走近,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拍了拍付远之的肩膀。   “先别抱了,看一下她身上是否有伤,在这匪寨中是否有受到侵犯。”   这话一出来,闻人隽的脸顿时一红,赶紧推开付远之,急切摆手道:“没,没有,我什么伤都没受,我整个人好好的呢……”   付远之被杭如雪这么一提醒,呼吸一窒,顾不得避嫌,拉过闻人隽的胳膊,掀开她衣袖便定睛望去。   这一望,一颗心总算放了下去,那里一点守宫砂依旧,在夕阳中殷红如初。   “失礼了,阿隽。”付远之松了口气。   闻人隽连忙抽回胳膊,手忙脚乱地放下袖子,脸更红了:“世兄,我真的没事,一点伤害都没有受到,那东夷山君其实……”   “阿隽,我来晚了,对不起。”   随着这一声落下,付远之猛地又将闻人隽扯入怀中,紧紧抱住,丝毫未顾及在旁的杭如雪,杭如雪将脑袋别到一边,只手提长|枪,露出一记清冷的轮廓。   闻人隽一时晕晕乎乎的,这太不像她素来认识的付远之了,他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心也跳得格外快,怀抱更是如火一般灼热,快让她呼吸不过来了。   “你放心,这帮土匪已经被杭将军一锅端了,死的死,逃的逃,再不会有人关着你了,世兄这就带你回家,你再也不要害怕了。”   闻人隽瞳孔骤缩,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了付远之:“谁死了?是那东夷山君吗?”   付远之见她如此激动,以为是她被困许久,太过担惊受怕,不由暗自心疼,刚要开口安抚时,闻人隽却已经陡然走向那身银袍。   夕阳中,杭如雪奇怪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清隽的小姑娘,颤巍巍地伸手,一点点抚上了他铠甲上的血迹。   他眉心微皱,以为这位闻人五小姐有所误会,不由淡淡开口道:“这不是我的血,是那东夷山君的,我刺中他三处要害,带着人马将他逼落了悬崖,沾了他不少血,现下已经派人在崖底搜寻他的尸体了,闻人小姐不必再担惊受怕,一切都结束了。”   清冷的叙述中,闻人隽半天没有动弹,只是盯着那斑斑血渍,失了魂一般。   四野有风掠过,扬起她的衣袂发梢,她站在那,纤秀的身影被拖得极长,嘴唇翕动着,好半晌,竟无声无息地哭了。   那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让杭如雪都一惊,刚想抽回衣袍时,却被那只小小的手死抓住不放,那无声的哭泣也转为放声大哭,泪水愈发汹涌漫出,哭得付远之都慌了,赶紧上前想拉过闻人隽。   “阿隽,阿隽你怎么了?”   闻人隽摇着头,一边大哭,一边吸气道:“没,没有……只是觉得杭将军……太,太厉害了……还好,还好没有受伤……太好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奇怪呢,杭如雪轻咳两声,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付远之却是更加心疼了,只当闻人隽的这份反常,是源于心底积压太久的恐慌,他上前按住她肩头,将她搂入怀中,下巴抵住她头顶,柔声哄道:   “阿隽乖,一切都过去了,世兄再也不会扔下你了,放手吧,咱们回家……”   “回家,回家……”闻人隽呢喃着,眼前却浮现出那把大胡子,叉着腰向她伸手指比划道:“我最多答应你,明年花神节再带你到这院落里来住一段时间,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么样?”   那夜宣纸上笔墨挥洒的三个字,骆秋迟,不断盘桓在眼前,白衣书生的他,威武俊挺的他,豪情壮志的他,洒脱不羁的他,玩笑恣意的他……   闻人隽脑中忽地一阵眩晕,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般,身子摇摇欲坠,整个人都呼吸不过来,两眼一黑间,竟毫无预兆地向后倒去。   “阿隽!”   付远之大惊,还来不及伸手时,杭如雪已快他一步,稳稳将人一接。   少女一头长发垂下,身子纤秀而柔软,清隽至极的面容紧闭着,睫毛濡湿,挂着两行泪痕,苍白的脸色在夕阳中我见犹怜。   杭如雪一怔,心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赶紧将人交给了付远之。   他提枪别过身去,看远处天边飞鸟掠过,不知怎么,心底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太对劲。   马车即刻启程,临别之际,付远之向杭如雪一拱手:“多谢杭将军此番仗义相助,来日若有用到远之的地方,远之必当结草衔环,全力以赴。”   杭如雪骑在马上,长风拂面,依旧一身白袍银铠,淡淡道:“付公子客气了,剿匪驱敌,本乃吾辈之责,何须多言,倒是付公子的《平夷十诫》写得很好,此次顺利请旨剿匪,你无需谢任何人,谢自己便行了。”   付远之摆摆手:“不不,杭将军过谦了,没有你的《青州驻防退狄陈情书》,只怕也不能请下这剿匪的旨意。”   按照皇上原先的制衡之道,把山匪剿了,谁来牵制那凶悍的狄族人呢?付远之早在找杭如雪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与他在树林之中,详谈一番后,提出让他写下这样一份陈情书,制定布防图,让他的军队代替山匪,驻扎在青州,抵御狄族,护佑当地百姓。   如付远之所料,杭如雪欣然答允,这个耿直的少年将军,不喜京中党派之争,正愁着打了胜仗后,该如何推脱朝中各派的拉拢,请旨外调,远离皇城权力纷争。   付远之在这时候,等于拱手送上一个“名头”给他,他自然求之不得。   再加上,他本就一心只想杀贼退敌,护佑国土,驻防青州再乐意不过,可以说,付远之是将他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才在众多将军里选中了他。   但毕竟是玉面战神,大梁的一代将星,只驻守一个小小青州,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所以付远之让杭如雪在陈情书里写明,他会在前期布好防线,整编好军队,训练出得力的副将,待到半年至一年后,便可让副将接手,长期留在青州,抵御狄族,保护百姓,而他,随时候君王号令,可被召回领兵奔赴各处沙场,为国效力。   其实换句话说,这就只是把杭如雪留京受封,不打仗的那段空闲时间,挪到青州布防去了,如此一来,他既能做些实事,又能免去京中纷扰,两全其美。   这“陈情书”在付远之的润色下,丝路分明,显得情理并重,圣上自然没有不“放人”的理了。   这其中,付远之还活动了番,替出了全部粮饷的赵家谋了个职,让赵老爷的那位三公子,跟着押粮队一起出发,在军队里插了个校尉的位子,赵家上下欢欣不已,那三公子日后也争气,凭着一股机灵劲儿,爬上了副将之职,顺利留守青州,立下不少功绩,光耀门楣,让赵家在京中也大大长脸,这些却都是后话了。   总之,此番剿匪圆满结束,付远之带回了闻人隽,赵家送出了三公子,杭如雪也得偿所愿,远离皇城纷争。   各人均得其所,一件坏事被付远之掺和一番,硬是扭转乾坤,生生变成了好事,到了这时候,心高气傲的杭如雪才对这位相门公子刮目相看。   “付公子,你果然尽得先师风范,未辱郑氏门楣,这次多亏了你,多少能让我在这边陲之地清静一段时日,来日回京述职,我请你喝酒,你酒量几何?”   马上,杭如雪在这一路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阳光照在他的铠甲之上,整个人笼了一层微光,俊如天神,风姿夺目。   付远之也回之一笑,俊雅端方:“将军多少,我便多少,来日一聚,不醉不休。”   “好,说定了!”杭如雪一扬鞭,眸含笑意,带着两列亲兵掉头而去,奔入了风中,“驾!”   付远之目送他返回了青州城后,这才上了马车,坐到了闻人隽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阿隽,咱们回家了,眉姨一直在等着你呢。”   闻人隽颤了颤,听到母亲的名字才似回过神来般,对着付远之缓缓点了点头:“好,回家,回家见我娘……”   她似乎很疲倦,一路都心神恍惚,昏昏欲睡,让付远之很是担心,几次待人熟睡后,都悄悄将那道小小身影抱在膝头,以披风替她遮掩取暖,轻抚她一头柔软的长发。   “阿隽,世兄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扔下你……”   当马车终于抵达盛都城外时,闻人隽掀开车帘,望着城郊那一排随风摇曳的柳树,嘴里不知在数着些什么,忽然眼神一亮,扭头对车夫道:“停,停下来!”   下了车,闻人隽直奔第七棵歪脖子柳树,付远之紧随其后,略感奇怪,而闻人隽接下来的举动,才更让他一惊——   这个平素文雅端庄的世妹,居然毫不计形象,提裙蹲了下去,一双纤纤秀手径直往那泥土中挖去!   付远之赶紧阻止:“阿隽,脏!”   闻人隽充耳不闻,两只手挖得更卖力了,指甲断了一片都毫无知觉,反倒让付远之心疼不已,将她的手一把抓住,在她惊诧的目光中,掏出一方雪白的素巾,细心擦掉手上那些泥土,再将她断了指甲的那只手指包住,这才抬眸望向她,轻轻说了两个字:   “我来。”   风掠长空,树下的坑越挖越大,很快,埋在土中的东西显了面目,付远之眉心一动:“这是什么?”   闻人隽身子微颤,按捺住跳动的一颗心,从泥土中将那团东西扯了出来,打开外头包着的油布,摊在地上一看——   里面果然只有二物,一个绣了精致花纹的钱袋,以及,一副早已枯朽的骸骨。   付远之微微一惊,“这,这看起来……像是兽类的尸骨?”   闻人隽手心颤得更厉害了,打开钱袋,用力一抖,哗啦啦,树下瞬间落了一地金叶子,付远之眸中的讶然更甚了:“阿隽,这……”   闻人隽像彻底听不见外界的声响了,只顾埋着头,一片片数着那些金叶,当数到最后一片时,她长睫微颤,无意识地呢喃着:“十五,十五,真的是十五……”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慵懒清冽的声音,唇角带着隐隐的讥讽:“不多不少刚好十五片,折算成一年一片,可不就轻巧买断了骆衡十五年的人生?”   眼见闻人隽失了心魂的模样,付远之不由急了,握住她颤抖的手:“阿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十五?你怎么了?是谁将这些东西埋在这的?”   毫无预兆的,闻人隽猛地将那油布中的尸骨抱入怀中,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晶莹如珠,湿润了那个小小头颅。   付远之神色一变,想要开口间,却到底喉头滚了滚,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静静陪着闻人隽。   黄昏笼罩,风拂柳树,悲凉无声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闻人隽才红着一双眼,水雾朦胧地看向付远之,一字一句道:“世兄,你说人心究竟能有多坏呢?”   “书中从来没有教过我,原来太阳里面……也可以藏着墨一样的黑。”      ☆、第十七章:郑跛娘      昏暗的房中,阴冷而潮湿,只有顶端开了一个小小气窗,透进几丝微薄的光芒。   付远之跪在冰冷的地上,脱去了身上的外袍,只着一件白色单衣,为了责罚他,房里唯一的暖炉也熄掉了,这就意味着,房里的第二个人——   那个坐在椅上,半边身子隐在黑暗中,眉目冷艳的美丽夫人,也陪他一起挨着冻。   付远之终于忍不住了,仰头对那张冷冰冰的脸庞哀求道:“母亲,您尽管责罚孩儿,但请不要陪着孩儿一起受苦,孩儿会心疼的。”   那夫人轻轻一笑:“你还知道心疼母亲?你若是真的心疼,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付远之脸色一白,那夫人继续幽幽道:“你现在主意大了,有本事也有手段了,真真是相府了不得的大公子,没有你做不到的了,母亲是管不住你了。”   “不,不是的……”付远之双唇发白,在地上跪挪了几步,搭住那夫人的膝头,“母亲,我,我……那是阿隽啊,我不能不管她!”   那夫人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忽地一下站起,扬手一记耳光甩去,厉声道:“所以就能自作主张,以身犯险,去那狼窝虎穴之地吗?你想过你母亲没有?!”   她拿起桌边的一把竹藤,起身绕到付远之后面,对着他瘦削的背脊,就是狠狠一抽:   “从小到大,母亲是如何教你的,凡遇上任何事情,都该以自己为重,绝不能以身犯险,旁人的死活关你什么事,你莫忘了母亲是如何辛辛苦苦和你在这家中立足的,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   厉声落下时,竹藤又是狠狠抽了一记,付远之咬紧牙关,未有丝毫闪躲,只是闷声忍住。   “更何况,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也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暗通款曲地绕上这么一圈,即便你将人救回了又如何,你以为奉国公府会存有几分感激?对你又有几分助力?简直吃力不讨好,愚蠢!”   “反倒是你父亲生性多疑,最不喜府中孩儿越过他,擅自做主,这回你出了个这样大的‘风头’,他嘴上夸你,但你焉知他心中如何作想?他不是没有别的孩子,你这个大公子的位置就真的稳若磐石吗!”   竹藤狠狠抽了一下又一下,那美貌夫人却越说越气,抽得愈发用力,即使看到那白色单衣上透出血痕来也未停手。   “这么多年来,母亲从不让你随意出头,叫你该藏拙时就得藏拙,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若你父亲这次真有了别的想法,你该怎样自处?这么多年来,你的谦恭顺从,进退有度,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都要付诸东流了吗?”   “不许咬牙忍住,痛就喊出来,回答母亲!”   付远之肩头微颤,额上冷汗涔流,在又一记竹藤狠狠抽下时,才沙哑着喊了声:“母亲!”   他后背血痕累累,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望着顶端气窗投入的微弱光芒,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旁人……旁人的死活,我可以不在乎……可阿隽不行,唯独她不行,我舍不下……”   这话一出,那美貌夫人脸色陡变,手心颤抖下,差点将那竹藤打断,“没出息的东西,你怎么能有牵绊,能有舍不下的软肋呢!必要时候,就连母亲你也是可以舍去的!你忘了母亲跟你说的话吗,你怎么就这般没出息呢!”   付远之被打得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太阳穴嗡嗡作响,却依旧强撑起背脊,咽下一口血水,坚持道:“不,母亲,不会舍……阿隽,也不会舍……孩儿有自己想守护的人……若那些人都不在了……即便得到了滔天的权势……又有何意思……”   “你,你这孽子!”美貌夫人双眼一红,想要再打下去时,却堪堪停在了半空,她呼吸紊乱间,忽地扔了竹藤,一把捂住脸,身影微颤着久久未动。   付远之察觉到什么,扭头看向身后的无边黑暗,有些慌了:“母亲,你是哭了吗?都是孩儿不好,惹母亲伤心了……”   那美貌夫人一声未吭,只是在良久的沉寂之后,才慢慢放下了双手,脸上又恢复了一派冰冷持重,除却眼角一圈微红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你在这里静心思过吧,想想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后的路还有那么长,母亲不能陪你走一辈子的,母亲……只希望你好好的。”   说完,她转身而去,拖着一只跛脚,努力维持仪态,一步一步地出了门。   跛娘,郑跛娘,付远之眨了眨眼,不知怎么,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耳边忽然响起那些年,大哥二哥编来嘲笑他们母子的歌谣——   “跛娘丑,跛娘怪,相府有个郑跛娘,生了一个病娇娇,背着娇娇走起路,一跛一跛慢老牛……”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他胸口被铺天盖地的酸涩堵住,一点点弯下腰,摸上地上那血渍斑斑的竹藤,脑袋埋了下去,压抑着呜咽道:“母亲,对不起,对不起……”   郑奉钰嫁进付府的时候,付月奚刚升为副相不久,年轻有为,前途无可限量。   郑汝宁那时也还没有失势,朝中一代大儒,门生遍天下,景仰他的人不计其数。   这其中,就包括付月奚。   但他的“景仰”并非那么单纯,他是一个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性的人,几次三番去郑府拜访,也只是想借郑汝宁的威望,拉拢天下士子的心,得到这一股莫大的助力。   但郑汝宁一生刚正,最不喜朝中结党营私,一来二去,他便看出付月奚的功利性,不甚待见这个心术不正的年轻人。   付月奚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登门,穿得清俊如斯,举止有礼端方,让人挑不出一丝错。   即便郑汝宁称病不愿见他,他也毫无脾气,只在郑府走走停停,欣赏一方初秋美景。   便是在这样的光景下,他在这一年的初秋和风中,于水榭亭台间,遇上了郑奉钰,郑汝宁唯一的女儿。   她坐在湖中央的亭子里,拉下两层白纱,纤纤玉手清雅抚琴,宛如天籁,水面波光粼粼,身子影影绰绰,气质出尘如仙,叫见惯美色的付月奚一时都看呆了。   事实上,在郑汝宁的无数门生心中,郑奉钰一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渎,仙子一般的佳人。   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坐在湖中央,隔着轻纱抚琴的仙子,其实……是个生来的跛子。   郑奉钰继承了父亲的刚硬性子,自尊心极强,从不在人前走路,即使在府里,也随时有一顶缀花香轿候在一旁,供她代步。   这样一来,她在门生们的心中,更添高贵神秘了,加之她天生聪颖,过目不忘,无数人为她倾倒,付月奚也不例外。   假使没有遇到付月奚,郑奉钰也许一生都不会嫁人,她宁愿让自己如皎洁明月般,高悬于旁人心中,也不愿狠狠摔在地上,使美丽的虚影破碎,狼狈成泥。   可是,遇到了付月奚,她生平第一次知道心跳加快的感觉,她无力招架,她想赌一次,她去找了父亲。   郑汝宁看了女儿许久,才叹了声:“我并非怀疑他的用意与居心,但我想问一句,奉钰,你确定他知道你的隐疾后,还会如此待你吗?”   郑奉钰轻轻咬唇,思虑良久后,才低垂了头,说了似是而非的一段:“他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他很温柔,他写的诗很美,他变出来的白鸽也很可爱,他,他这个人,很好……女儿想赌一次。”   在郑奉钰终身不嫁,和嫁给付月奚之间,郑汝宁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长长一叹,选择了后一者。   他想,哪怕成亲后,付月奚发现了郑奉钰的跛脚,但应该也会顾及与她的情分,毕竟郑奉钰是个那样好的姑娘,除了先天的这点不足,没有任何地方配不上付月奚。   可惜,郑汝宁想错了,或者说是,郑奉钰赌错了。   付月奚从来就不是一个重情之人,儿女之情在他心中算不得什么,远远比不上权势地位,为此,他还曾对闻人靖一度不解,看他挣扎于家族与至爱之间,摇头纳罕,甚至在他喝醉酒,找他倾诉的时候,扬唇一笑:   “不就是女人吗?有这么难以放下吗?”   闻人靖与付月奚算是自小长大的兄弟,在他面前哭得无所顾忌,像个孩子一般:“我喜欢小眉,我是真的喜欢小眉,你难道就没有喜欢过一个女人吗……”   “女人?”付月奚皱眉,沉吟一番后,低低一笑:“女人可以有很多,但直上九霄的路只有一条,如果这个女人无法陪我到达我想去的地方,那么她在一开始,就不会进入我的眼中,我也不会有你如今的这些烦恼。”   “阿靖,男儿志在天地,不要被儿女情长牵绊住,听我的,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乱。”   这样的付月奚,远比闻人靖放得下,也舍得去,因为他够狠心,够现实,够凉薄。   他在娶了郑奉钰进门的那天,除了心中的几分喜爱外,更多的,是存了拉拢郑氏一族的心。   但这一切,都在洞房后的第二天清晨,被残酷打破。   郑奉钰拜堂时是由家中嬷嬷背着进去的,郑家编了一套家乡习俗来应付,在宾客面前并未露馅,拜完后,又由嬷嬷直接将郑奉钰背进了洞房,所以一直没有人发现她腿脚有问题。   而在新婚当夜,她又一直没有下过床,是以喝醉酒的付月奚也无察觉,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迷迷糊糊见着妻子一瘸一拐地端着水,要给他擦身时,才猛然坐起,一下颤抖了声音:   “你,你的腿……这是怎么回事?”   郑奉钰面目平静,显然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她微微垂首,一缕发丝划过耳边,更添清丽动人,在坦白完一切后,她语气隐含哀求:   “夫君,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只是我……太害怕了,请你原谅我吧。”   郑奉钰向来心气高,从来没有在一个人面前这样低过头,为了这一天,她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   事实上,她曾经也是问过他的,在情意最浓的时候,坐在水榭亭台间,抬起盈盈双眸问他,若是自己有一天瞎了瘸了哑了,他还会待她如初吗?   他的每一次回答都让她更加安心,让她觉得,上天待她不薄,终有一人如此爱她惜她,爱到不在乎任何东西,只在乎她这个人。   但是,这一次的回答,却让她脸色一白,如坠地狱。   “生来跛足,好一个生来跛足……生米煮成了熟饭,再来问我介不介意,原来你不仅琴抚得好,算盘也打得不错!”   付月奚笑意阴冷,一把打翻那盆水,起身拂袖而去,此后再未看过郑奉钰一眼。   郑奉钰赌错了,不是赌错了这份情意,而是根本赌错了付月奚这个人。   他不需要刻骨铭心的爱恋,只需要一个光鲜亮丽,足以携手带到人前,与他相匹配的妻子,而不是像郑奉钰这样,跛着一只脚,身有残缺,只能永远藏在深宅里的“耻辱”。   而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更加“雪上加霜”的事情。   付月奚提出科考制改革,为一小部分“贵族阶层”谋福利,引得天下学子□□,他去找郑汝宁帮忙,希望压下这些反对的声音,但岂料郑汝宁不仅将他扫地出门,还挺身为天下学子出头,携万人联名血书,进宫面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毫不留情地对他加以弹劾。   这桩改革自然就此“夭折”,付月奚满腔恨意,回府后,一把掀了满桌饭菜,对寒夜等他的郑奉钰怒吼道:   “你满意了吗?先是骗我娶了你,现在又去跟你父亲告状,让他来报复我,都说跛子心肠毒,你就是那最毒的一个!”   郑奉钰被吼得满脸煞白,身子不住发颤,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仰首泪光闪烁,一字一句道:“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去向父亲说过你的不是,就连你独自让我回门那天,我也是跟他说,你待我很好,很好,从未嫌弃过我的跛足,因为你说过,无论我是什么模样,你都会一直喜欢我,照顾我……”   “够了!”付月奚一声打断,转过背去,呼吸紊乱,也许是被勾起了从前那一丁点情意,他没有再冲郑奉钰发火,只是对她更加冷淡了。   郑奉钰不怕冷,反正一个人的夜里,她已经冷惯了,但她没有想到,付月奚会做到那样残忍的地步。   第二年盛夏,他娶了庆王的女儿,以平妻之礼,迎进府中,奉为家母。   那场科考改革的失误被掩盖过去,他的仕途继续一帆风顺,在朝野之中风光八面,付府也是喜气笼罩,上下无不热闹兴奋。   除了一个地方,那里冷冷清清的,像一口枯井,井里坐着一个瘸腿姑娘,眼神是死一般的沉寂。   付月奚成亲前一天,见了郑奉钰一面,她叫人向他传话,等人真的来了,却只久久望着他,苍凉地问出了一句:   “付月奚,骗了你是我的错,但其实……你也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吧。”   像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她到底不堪醒了过来,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后悔莫及,只有无言的平静与冰凉,满头青丝裹住那个单薄的身影,让付月奚也一阵鼻酸,难得地微红了眼眶:   “爱这个字,我从未看重过,男儿志在凌云,我只能说,你是我……第一个心动的姑娘。”      ☆、第十八章:幼年欺辱      付月奚官拜丞相的那一年,庆王的女儿也为他诞下了一对双胞胎,而郑家却因为郑汝宁的过于刚直,树敌太多,大不如从前。   一时间,付月奚可谓是“三喜临门”。   整个付府又被一片喜气洋洋所笼罩,只有那个瘸腿的郑家姑娘,被人遗忘在黑暗的角落里,生命犹如枯槁一般。   在两个小公子满月时,付月奚又见了她一面,就像他们上一次那样,只是这回,郑奉钰比原来更瘦了,但脸还是美的,依旧是付月奚年少时最喜欢的那种美。   她说:“我不奢求了,你给我一样东西就行了。”   付月奚心头一紧,他以为她终于捱不过,要向他讨一份休书了,说起来,他其实也一直在等。   不管怎样,他主动休妻,名声总归是不好的,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他一直在等她先开口,但他未料她倔强至此,这么久以来也始终不愿低头,像也在争着一口气般。   当下,听到她终于这样问出来时,付月奚呼吸微颤,有些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如释重负?是隐隐愧疚?还是……莫名的不舍?   那个曾经坐在水榭亭台间,美若仙子的姑娘,却在这时,忽地抬起头,对他粲然一笑:   “阿月。”   她这样唤他,像那年初秋相识时一样唤他,他呼吸一颤,那些年少时的回忆,那些情窦初开的悸动,那些温香软玉的甘甜,一瞬间如潮水般翻涌而来,他竟恍惚如昨,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而那张脸上的笑意,却更加动人了,伴着点点泪光,她轻轻道:“你给我一个孩子吧……有了孩子,这里也就不会那么冷了。”   付远之在第二年初冬来到这个世上,带着他母亲的一份隐秘期许。   说到底,郑家人都太聪明,付月奚还是被郑奉钰骗了,只有付远之才真切知道,后来年年岁岁的相依中,自己的母亲究竟有多么刚烈。   郑奉钰把年少时的那个“赌”,无限地拉长了期限,她笃定自己这次不会再输了,因为她不再押注在那个薄情人身上,而是全部抛掷在了自己的亲儿子身上。   付月奚没想错,她就是在争一口气,她这后半辈子,都为了那口气在活着,在强撑着,在隐忍着,在伪装着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夜。   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她再也不在乎付月奚又娶了多少女人进门,又生了几个少爷小姐,她只是一心一意守着自己的孩子。   可惜老天太无情,付远之生下来就体虚,直到两岁了还站不稳,成天被那对双胞胎哥哥欺负嘲笑,说他是“大跛子生的小跛子”。   郑奉钰闷不吭声,每天背着孩子去做针灸,可惜收效甚微,她开始疑心是府里的大夫并未尽到全力,因为得了某些人的授意,她越想越不对,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付远之,不允许任何人碰他一下。   她娘家那边是倚仗不到的了,也鞭长莫及,孤身在付府,她只能靠自己。   于是,她开始做一件旁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自学医术。   不得不说,郑家人都很聪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在读书一事上总能无师自通。   郑奉钰每日看医书至凌晨,速度是常人的十倍百倍,她渐渐学会辨识草药、针灸走穴、搭配药膳……她开始亲自为付远之调养身子,并当真起了效果。   付远之五岁时,已与寻常孩子无异,只是不能像两位哥哥那般,骑马猎射,舞刀弄枪,但没关系,他靠的本来就不是这些,他有着郑氏一脉相承的聪慧,有着强过许多人的头脑,还有着一个恨不能倾囊相授,把他一夜栽培成文曲星的母亲。   所以当府里请了先生来为孩子们开蒙时,他已经比其他兄弟姐妹领先了一大截,毫不意外地脱颖而出,但父亲来了一趟后,却只盯着他握笔的姿势,皱眉说了一句:   “怎么是个左撇子?”   这略带不快的一句,成了付远之噩梦的开端。   此后无数个深夜,母亲都手持一把戒尺,守在他旁边看他练字,强行逼着他纠正过来。   “没有为什么,你父亲不喜欢,你就必须得改!”   才五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只以为自己是个“异类”,哭着用右手握笔,艰难地从头学起。   不仅如此,在平素生活当中,他也得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左手,一切以右手为主导,和普通人一样,不能显露分毫差异。   这种对“天性”的残酷抹杀,痛苦地像被人活剥了一层皮般,付远之生生咬牙忍了过来,等到七岁时,他的右手已经能运用自如,一笔书法更是让府里的先生赞不绝口。   但这时候,问题又来了,他的那对双胞胎哥哥,委实不是念书的料,又叫自家母亲宠得无法无天,每被他比下去一次,就会想方设法地寻一次他的麻烦。   他喜欢的书卷会被泼上墨水,毁得干干净净;   他用惯的毛笔会被折成两半,插在蟾蜍的尸体上;   就连他藏在桌子里的心爱算盘,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翻出来,每一颗串珠上都沾满尿臊味……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他埋下头,咬紧唇,在耳边那些夸张嘲笑中,把所有侮辱通通都咽了下去。   他开始记住母亲的叮嘱,学会凡事藏拙,不锋芒过露,因为母亲告诉他,还没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   究竟什么时候才叫时机成熟呢?他觉得自己每一日都活在地狱里一般,痛苦不堪,而最绝望的是,这一年冬末的时候,他的外公去世了。   郑家彻底垮了。   郑奉钰在父亲病榻前,见了他最后一面,这个一辈子要强的老人,抓紧女儿的手,泣不成声:“奉钰,过不下去了就和离吧,别带着孩子一起受苦,虽然这么多年了你从来不说,但爹知道,你苦啊,比谁都苦,是爹害惨了你,当年不该把你嫁入付家……”   那时外头凄风苦雨,天地间黑沉沉的,付远之就藏在门边,听到里面静了许久,传来自己母亲倔强的声音:“不,我不甘心,我自己选的路,我就是瘸着一只腿,死也要走完!”   “你何苦争这一口气,放不下这份执念,都怪爹自小把你教得这般要强,你这样让爹怎么放心地走啊……”病榻上的郑汝宁老泪纵横,握住女儿的手更加紧了,郑奉钰的眼泪也跟着掉落下来:   “爹,你放心吧,我还有远之呢,他特别争气,他体内流的是郑家的血,他会让郑氏一族扬眉吐气的,付月奚的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比得过他,他还会比他爹更强,终有一日,让他爹也臣服在他脚下……”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划破夜空,长廊上风雨呼啸,小小的孩童一个激灵,抵着门一下滑坐下去,身子不住颤抖着,仰起的一张俊秀脸庞上,一时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许是郑汝宁死了,郑家也垮了,付月奚当年的心结解开许多,一时对郑奉钰也怜惜起来,在她从灵堂拜祭回来后,居然破天荒主动进了一次她的院落。   房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月光透过窗口斑驳洒入,帘幔飞扬,郑奉钰长发披散,身影单薄,正坐在床上出着神,甫一抬眸看到付月奚走进,微微一怔:   “老爷,你怎么会……”   她掩住万般情绪,起身相迎,付月奚却有些失落。   这些年来,郑奉钰温顺许多,会叫他“老爷”、“相爷”,再亲近点就是“夫君”,但从来不会再叫他“阿月”了,那一年她向他讨要一个孩子,唤出的那声“阿月”,竟像幻象虚影一样,可又真切存在过,经常于午夜梦回时萦绕在他心间,时时提醒着他,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温情。   烛火摇曳,两人上了床,付月奚脱去外袍,伸手环住郑奉钰的腰,枕在她膝头,忽然轻轻问了一句:   “钰儿,这么多年了,你恨我吗?”   郑奉钰正在为他捏着肩膀,闻言一顿,久久没有出声。   夜那样寒,付月奚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他这样的人,鲜有这般时刻,大概是权势地位已然巩固,他可以来谈一下风花雪月了。   只可惜,那道记忆中的谪仙身影,在长夜中沉默着,显然并不是很想跟他谈,他叹了口气,正要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时,郑奉钰忽然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呢喃着:   “阿月,我曾经……是真的喜欢你。”   话一出口,付月奚瞳孔扩大,陡然抓住那只手,心头狠狠揪了一下,但郑奉钰却像是清醒过来,脸上恍惚的神情一扫而光,抽回手,又换回平日那副温顺而疏离的模样:   “老爷,夜深风寒,我再去给你泡壶热茶吧……”   她说着就要下床,却又被付月奚一把拽了回去,俯身压住,长发散了满床,“嘘,别动。”   四目相对,两人近在咫尺,付月奚望着那张依旧美丽动人的脸庞,有些无法形容的难言滋味。   他有时候是恼极了她的恭顺,收起一切棱角,温柔体贴,但面上分明蒙了一层纱,看似近在身侧,却与他相隔甚远,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触不踏实。   就像今夜这般,她依旧滴水不漏,可他却不知为何,一颗心因为她方才那声“阿月”,那声“真的喜欢”,莫名大乱,柔软得一塌糊涂。   黑夜会将人的每一丝温情都无限放大,他终是按捺不住,呼吸轻颤,一点点伸出手,捂住了身下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慢慢吻了下去。   轻柔而动情,就像那年在郑府的水榭亭台间,少年第一次吻上心爱的姑娘般。   郑奉钰长睫一颤,下意识想推开身上的人,脑袋里却浮现出儿子乖巧懂事的模样,她手心用力握了握,到底忍了下来。   一夜无梦。   付月奚走后,郑奉钰将自己泡在木桶中,干干净净洗了一身后,轻唤付远之进来。   小小孩童像往日那样向母亲请安,却一直未得到回应,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母亲正定定盯着他,目光微微失神。   心头无来由一慌,他正要开口时,母亲已将他揽入怀中,白皙纤秀的手抚上他头顶,“好孩子,听娘说,我们的时机说不定已经来了……”      ☆、第十九章:放风筝      得了母亲的示意后,付远之不再一味藏拙,会巧妙地在父亲面前露几回脸,但又不会过于张扬,整个人依旧显得谦逊有度。   转眼间,一个更重要的“露脸”机会来了,春日风起,千鸢节将至。   这是盛都的旧习俗了,在贵族子弟间颇受欢迎,孩童们两两组队,带着自己做的风筝,放上长空,谁能拔得头筹,便算得了“开春大运”,一年都会稳当顺昌,家中也极有光彩。   因为风筝飞上青云,是个好兆头,付月奚也乐得让孩子们参加,而今年,他竟破例让付远之也加入进来,让他跟着哥哥们一同去奉国公府,找闻人家的小姐“组队”放风筝。   那时奉国公府已嫁出了三个女儿,留在府上的便是最小的两位小姐,闻人姝与闻人隽,一嫡一庶,闭上眼睛也知道怎么选了。   付远之从前也跟父亲去过奉国公府,跟两位小姐打过几次照面,但都没怎么说上话,只记得一个生得极美,有些矜贵傲气,另一个稍微矮点,眉清目秀,瞧起来文文静静的,听说喜欢看书。   这次再来奉国公府,拿着自己亲手做的风筝,付远之心中便有了些计量。   事实上,他是不在乎什么嫡庶之别的,他自己虽然也是正妻所生,但跟个庶子又有何区别呢?可惜他不在乎,他母亲却紧要得很,千叮万嘱,让他一定要“拿下”那位正牌小姐,与她组成队,参加千鸢节。   而显然,他的两位哥哥也是这般想的,于是,当他们三人拿着不同的风筝,围上那道小小的娇美身影时,场面俨然有些像“选妃”一般。   闻人姝转着漂亮的眼睛,在他们手中的风筝上打量了几圈后,最终脆生生地道:“两位哥哥的风筝都好看,就他的不行。”   这个“他”,除了付远之,还有谁?   闻人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望向付远之的眼神更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这种眼神付远之经常会在府中看到,母亲告诉他,大人都是这样的,拜高踩低,势利万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种眼神有一天会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这比相府任何一个“大人”望向他时,都还要刺痛他。   明明他做的风筝才是最精致的,最漂亮的,却因为他卑微的身份被一同看轻,无法言说的耻辱在心中升起。   付远之拿着风筝,不再去凑这不属于他的热闹,只冷冷听着远方传来的欢声笑语,孤伶伶站在长空下,一动不动。   当夜回了相府后,母亲有些失望,又似早有预料般,叫他再想办法,不要气馁,一定要争取得到那位嫡小姐的青睐,他心中烦闷,头一回不想应下这差事,只嘴上含糊过去。   接下来几日,他依旧跟着哥哥们往奉国公府跑,结果自然不会改变,不管他怎样把风筝做得更精美,那位嫡小姐也一眼都不会看向他,他心中冷笑,终于不再巴巴凑上去。   再次来到奉国公府时,他索性连风筝都不带了,只带了本书,寻了处偏僻院落,正打算独自看书时,却发现树下已经坐了一人。   两个孩子四目相对,有些心照不宣的尴尬。   “世兄好。”   “见过五姑娘。”   如此,便无话可说了,树下清幽,两人各靠一头,静静看书。   一连数日过去,倒似有了默契般,两人虽然说话不多,但相处融洽舒适,对书中一些内容的探讨也颇为投机,更别提……那隐隐之中的“同类”感。   付远之才知晓,原来这个文文静静,眉目清隽如画的小世妹,也同他一般,是不受父亲喜爱的。   他一面在心中叹息着,一面又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孤单了,看向那道纤秀身影的时候,也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东西。   这一天,外头又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春光这样好,付远之有些怔忪,放了书遥望远处长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便在这时,闻人隽从树后探出一个小小脑袋,小心翼翼道:“世兄,我们……也去放风筝吧?”   她的声音纤细动听,让付远之为之一振,眼里掩不住欢喜的光芒:“可,可我没带风筝来呢……”   那张清隽的脸上露出粲然一笑,提裙站起:“我有,我做了的,你等我,我这就回去拿!”   像是一阵春风,一道暖阳,风筝在小院里放起的时候,付远之心头阴霾也一扫而尽,整个人是从未有过的欢喜愉悦。   他当夜回了相府后,立刻从匣子底下取出了自己的风筝,在灯下不住摩挲着,眼前跃现出那道清隽身影。   郑奉钰见了,也不由高兴道:“怎么,那四小姐终于肯跟你一起玩了?”   付远之手一顿,低下头,含含糊糊,搪塞了过去。   等到了第二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闻人隽,拿出自己精心制作的风筝,“阿隽,放我的这只风筝吧!”   闻人隽眼前一亮,发出由衷的赞叹:“好漂亮的风筝啊,世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付远之扬起唇角,心头暖洋洋的,如饮蜜糖:“你喜欢就好。”   事实证明,付远之做的风筝,不仅外形漂亮,骨架更是扎实精巧,他事先就做过严密的计算,画了许多张图纸,最后才完善出手上这一款,这只风筝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阻力,顺势借风而起,直入青云。   听到他那些复杂数据的运算,闻人隽眼里闪现出崇拜的光芒:“世兄,你真是太厉害了,我打小就最害怕拨算盘了,你怎么样样都行啊,你难道不会觉得算术枯燥吗?”   付远之笑意更深,觉得闻人隽瞪大眼睛的模样委实可爱,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其实算盘很好玩的,以后世兄教你一些小窍门,你就不会觉得算术枯燥了。”   风筝这就在院里放了起来,果然,有了付远之的匠心独运,这风筝飞得又高又远,简直占尽了“先天优势”。   闻人隽笑得眉眼弯弯,来回跑得欢快不已,犹嫌不过瘾:“要不,世兄,咱们出去放吧?”   外头的天地果然更加广阔,长空万里无云,春日晴好,风筝高高飞上苍穹。   这是奉国公府的一片园林,付远之的两位哥哥就陪着闻人姝在另一边放着,再次与这帮人置身于长空之下,付远之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他眼中只能望见闻人隽奔跑的身影了,其他的都不萦于怀。   只是,他看不见旁人,不代表旁人看不见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更何况,他还怀了两块“璧”。   是的,他大哥看中了他手中的风筝,二哥却看中了笑意灿烂的闻人隽。   那帮人很快乌泱泱地过来了,为首的正是付家长子,开口就是阴阳怪气道:“怎么,三弟,你也来放风筝了?不怕身子吃不消,摔个狗啃泥,被人抬回去呀?”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那帮小厮哄堂大笑,闻人姝也抬袖掩唇而笑,那大哥继续上前一步。   “我看你还是回去练书法吧,这风筝就让给大哥好了,否则搁你这个病秧子手里,不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吗?”   周遭笑声愈甚,付远之抿紧唇,脸色一阵铁青,正要开口时,闻人隽已经在一旁道:   “风筝是世兄做的,凭什么要让给你们呢?他画了图纸,做了测算,不断完善之后,才能让这风筝飞得这样好,正是因为有他的一双手,宝剑才能变成宝剑,而不是随意到了旁人手里,变成一堆废铁,你自己没有本事做出精良的风筝来,就想抢夺别人的,当真是好不要脸。”   她声音颇为动听,说出的每个字都清晰可辨,如玉石清脆,却让那付家大哥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闻人姝赶忙斥道:“五妹,你怎么跟付大公子说话的?眉姨没教过你礼教吗?”   她不过短短几个字,却一来点出付家大哥的显赫地位,二来点出闻人隽庶女的身份,三来点出府中姨娘失责,闻人隽缺乏管教,毫无礼数,不似她这位正统小姐。   闻人隽却丝毫未想那么多,只是依旧望着气坏的付家大哥,冷冷道:“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世兄说话,我便用什么样的方式同理还他,礼尚往来,四姐难道觉得这礼数不对吗?”   “你!”付家大哥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时,却被付家二哥一把拉住,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分明挂着不同的气质神情,上下打量着闻人隽笑道:   “好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我去年见你的时候,还只当你是个书呆子呢。”   他越说越凑近,眼神越发肆无忌惮:“你怎么比去年漂亮多了?看来姑娘家还是要经常出来玩,不能总埋在书里,你瞧你笑起来多好看,只有一点不好,你身旁站着的这个人实在不入流,不配和你一起玩,也不配你一口一个‘世兄’地叫着,你不如跟了我吧,我们一起组队,去参加千鸢节,怎么样?”   他的话直白而露骨,闻人隽下意识后退一步,付远之已挡在她身前,皱眉喝道:“二哥,请你自重,这里是奉国公府,小心你这些孟浪话被世伯听去了,连累相府也颜面尽失!”   “哟,搬出这些来吓唬我呀,我怎么就孟浪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求五妹妹跟我组队呢,有你什么事儿?”   付家二哥伸手去推付远之,“病秧子,滚开!”   他眼神依旧灼灼往闻人隽身上探去:“五妹妹,怎么样,你跟了我吧,我一定待你好,我身强力壮的,包管比这病秧子让你爽心,你不信可以试一试?”   他一边凑近闻人隽,一边在口头上占尽便宜,闻人隽听不懂,只在四周不怀好意的笑声中,紧紧贴近付远之,躲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   “你走开,我不要和你玩,我已经跟世兄组了队,才不要跟你!”   付远之血气翻涌,眼神如尖刀一般剜向付家二哥,寸步不让,那二哥还待上前,却被付家大哥拉住了,挥挥手道:“行了,老二,逗逗成了,不要失了分寸,毕竟还在人家府上。”   付远之牵紧闻人隽的手,不欲再与这帮人纠缠,转身就走:“阿隽,我们走!”   “等等,你们走可以,把风筝给我留下来!”付家大哥一声叫住。   那二哥也见缝插针,调笑了声:“把五妹妹也留下来!”   一群人又将付远之与闻人隽团团围住,付远之眼神冷若寒冰,冲挡路的小厮道:“让开,奴才也配拦着主子!再不济我也是相府的三公子,岂是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能动的!”   他严词厉色下,竟让那些小厮齐齐一惊,平日他们狐假虎威惯了,陡然被这么一喝,想起自己奴才的身份来,竟有些生畏,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付家大哥也一怔,难得见付远之动了真格,毕竟还在奉国公府里,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不由压低声音:“老三,消消火,别把事情闹大了,你把风筝让给大哥,大哥就让你们走。”   付远之冷冷一回头,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吓了那付家大哥一跳。   “那行,我瞧你一对眼睛生得好,想让你剜下来送给我,你现在就给吧,如何?”   “你!你简直疯了!”付家大哥心生胆寒,颤抖着后退一步,却仍梗着脖子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这风筝究竟给不给?”   付远之一声冷笑,陡然拔了刀鞘,寒光一闪,那付家大哥吓得嗷嗷叫,一把抱住脑袋,却听到呲的一声,那风筝线被利刃狠狠割断,一下飞入了猎猎大风中。   “你想要,自己去天上拿吧!”   众人倒吸口冷气,仰头望去,只见那断线风筝越飞越远,竟遥遥挂在了一棵参天古木上,化作一小点,再难辨清。   一片瞠目结舌中,付家大哥二哥都傻了眼,他们到底还只是孩子,闹归闹,还真从未见过这样决绝的架势,简直玉石俱焚得令人可怕,一时间,一股寒气无端从脚底升起。   尤其是付家大哥,伸手指着付远之,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老三,你够狠,不愧是跛娘生的小怪物,你太毒了,你就是个疯子!”   一群人匆匆而去,付远之这才身子一软,一下跌跪在地,手中匕首滑落下去,眸光一黯:“完了,我又要惹我娘生气了……”   他不怕彻底得罪大哥二哥,他只怕看到……母亲伤心的眼神。   “世兄。”   闻人隽唤了他一声,想将他扶起来,却听到他低垂着脑袋,沮丧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那只风筝,我其实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做了两个月,爹好不容易让我参加一次千鸢节,我想给我娘争口气,我不想让她失望,毕竟,她只有我了……”   滚烫的泪珠滴答一声,坠落在草地上,晶莹裂开,如稚子破碎的一颗心。   四野寂寂,冷风拂面,闻人隽衣袂飞扬,手心动了动,忽地歪头凑到付远之面前,冲他眨眼一笑:“世兄,我们去把风筝拿回来,好不好?”   “拿,拿回来?”付远之泪眼模糊,望向远处的参天古木道:“可那棵树那么高,哪怕找了梯子来,也是够不着的。”   闻人隽温柔地捧住他的脸,将他头扭了过来,伸出手一点点擦去他眼角的泪水,轻轻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悄悄告诉你,不用梯子的,我娘能飞上去,她很厉害的,她以前还带我飞过,你别说出去了……”   阮小眉被叫出来时,还穿着一袭繁复的妃色长裙,看到闻人隽指着高高的树顶,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她一时哭笑不得。   “好啊,阿隽,你又卖你娘了。”   阮小眉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叉腰抬头,虚眸道:“拿是拿得到,可这裙子不方便啊,伸展不开,都怪你爹,每年春天都要送些花花绿绿的衣裳来,还非逼着人穿……”   “爹疼娘嘛,你看爹就从来不给我送新衣裳。”闻人隽摇着阮小眉的衣袖,软磨硬泡地撒娇道:“娘,你就飞一次吧,我和世兄都不会说出去的,是吧,世兄?”   付远之愣愣地点头,模样一时透着些傻气,说来他还从见过高门深宅中,母女之间可以这般相处的,而阮小眉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只听刺啦一声,她两手一撕,麻利地去掉了一圈裙角,拍拍手痛快直起身:“看,这下方便多了,等着,娘这就给你们拿下来!”   话音一落,人也脚尖一点,翩若惊鸿般飞上半空,又在树干上踏了几下,飞上高耸入云的树梢顶部,风中身姿俊逸飘洒,在春阳下全身发着光一般。   闻人隽兴奋地直拍掌:“再高点,再高点,娘亲最厉害了,就快够着风筝了!”   付远之在树底下抬着头,眼睛一时都看直了,直到阮小眉轻而易举地摘下风筝,飞下来时,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谢,谢谢眉姨……”   失而复得的风筝,重新又回到了自己怀中,他手心微微颤动着,千言万语哽在喉头,难以诉尽。   闻人隽善解人意地走上前,勾住他的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给予了他一种无声的安慰。   付远之眨了眨眼,长睫湿濡,对着闻人隽笑了笑:“阿隽,我们的风筝回来了,我们就用它去参加千鸢节,你说好不好?”   闻人隽忙点头:“当然好了,世兄做的风筝这么厉害,一定能拔下头筹的!”   两人在风中牵住彼此的手,相视而笑,天方晴好。   一旁的阮小眉看着这幅小儿女的美好图景,不由双手抱肩,啧啧叹声,上前揉了揉两个小家伙的脑袋,笑眯眯道:   “两个孩子多好啊,可要一辈子都这么好才行。”   付远之身子一动,抬首看向那张笑吟吟的脸,一时愣住了。   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个对他这般和颜悦色的“大人”。   他眼眶一时热热的,正要开口说什么时,阮小眉已经扬声道:“来,先把风筝放一边,眉姨教你几招功夫防身,可得做个小小男子汉才行。”   她听闻人隽说了先前的事,有心想教付远之简单实用的几招,叫他日后再被人欺负时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眉姨先说好,教你这几招不是要你去攻击别人,而是在被欺负得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至少可以保护自己,人活在这个世上,能够倚仗的到底只有自己……”   清脆的声音传入斜阳中,付远之握紧双拳,神情认真无比,闻人隽却在一旁傻傻笑着,阮小眉看向自家女儿,不由也跟着笑了:“顺便,也保护我们家阿隽。”   那一年,那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里,阮小眉无意的一番话,叫日后的付远之,牢牢记了一辈子。   他心中头一回生出,除了母亲之外……想要守护的人。   当天夜里,他便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与阿隽的风筝飞上长空,飞得很远很远,天高云阔,再也不受任何束缚。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问下追文的小伙伴们,大家站山君,还是付师兄啊?以及期待长书评呢~~码字不易,每个看文的小伙伴都是精神动力呢!因为文章不会签约入V,所以没有任何榜单推荐,曝光度很低呢,只能靠大家多多安利出去了,觉得好看就推荐给身边的人吧,笔芯~~   ☆、第二十章: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自从遇上了闻人隽,付远之觉得自己像是交了好运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变化着,且越来越好。   先是阮小眉去了一趟相府,不知跟付月奚说了些什么,总之离开后,付家大哥二哥便被罚跪在了院中,而本以为“难逃一劫”的付远之,竟难得地受到了父亲的嘉许,还被夸作有君子风度,未丢相府颜面,母亲也甚觉长脸。   再接下来,就是那万众瞩目的千鸢节上,他与闻人隽配合默契,风筝漂亮精致,飞得又高又远,竟当真像闻人隽所说,一举拔得头筹,在世家子弟中大大出了回风头,就连平日对他不假辞色的父亲,也专门为他办了一场庆宴,言语间大有刮目相看,引以为豪的意思,席上,母亲也久违地露出了笑脸……   付远之做梦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一天,他觉得闻人隽就是他的“小福星”,不仅为他带来了欢声笑语,还让他的一切越来越美好——   而这份美好,只会让两个人越来越嫉妒,尤其是那对双生兄弟中的老二。   他此后寻着机会就往奉国公府跑,厚着脸皮一口一个“五妹妹”,奈何闻人隽从来不搭理他,只跟付远之处在一块,简直要将他活活气死。   就在这样的抓心挠肺中,付家二哥等来了一个机会。   来年草长莺飞时,皇城中几大世家,一同相约去灵隐寺祈福,女眷孩子们坐满了几辆马车,付家二哥全程蠢蠢欲动,奈何付远之守在闻人隽身旁,如磐石一般,寸步不离。   好不容易到了寺中,大人们去殿内上香祈福,各家子弟便在院里玩耍等待。   那院里长了一棵茂密古树,上面结满了晶莹剔透的白果,住持千叮万嘱,说这是寺中的“圣果”,一定不要去碰,孩子们纷纷点头,唯有付家二哥眼睛转了几圈,心想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等那住持一走,他便笑嘻嘻走到闻人隽跟前,无视付远之的戒备,只一心讨好闻人隽:“五妹妹,我去给你摘那稀奇果子吃好不好?”   闻人隽揪住付远之的衣服,躲在他身后,摇摇头:“不行,住持说了,那是寺中的圣果,不能随便碰的。”   付家二哥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什么圣果,只要你想吃,就是天上的琼浆玉露,我也可以给你偷下来!”   他声音极大,不少孩子都被吸引过来,付远之冷着一张脸,逐字逐句:“二哥,你说话还是注意些分寸,这里是皇家寺院,便是宫中贵人来了,也不敢随意造次。”   付家二哥早就忍他许久,当下怒道:“你滚一边儿去,别以为你现在得了势,就可以冲我吆五喝六,我现在就去摘这圣果,你看谁敢拦我!”   那付家大哥也站了出来,替弟弟助威:“走,老二,别跟这病秧子费唇舌,大哥陪你一起去摘圣果,摘了你就送给你的五妹妹吃,她包准会发现你比这窝囊废强!”   两人说着气势汹汹地就要去摘,闻人隽脸一红,探出脑袋急道:“不要,我不想吃那什么果子,你们别去!”   她说完拉了拉付远之的衣袖,眸光急切,付远之却垂下眼睫,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厌恶:“他们自己无脑冲动,一心作死,我为什么要拦他们?”   几家的孩子们全围了一起,看着那两兄弟爬上了树,个个新奇不已,唯有人群中的闻人姝面无表情,甚至带了些不快的情绪。   只因今日出行,她明明是一群孩子中最貌美夺目的,先前各家子弟也都围着她转,却偏被付家二哥这么一搅,生生让闻人隽给抢去了风头,她倒成了无关紧要的陪衬,实在可气。   这边闻人姝正暗自生着闷气,那边树上,付家两兄弟已经伸手要碰到那果子了,却在这时,树上忽然窜出一条银色小蛇,利牙狠狠咬上两兄弟的手!   只听“哎哟”两声惨叫划破半空,两兄弟随之跌落在地,捂住血淋淋的手,脸色煞白地在地上打滚。   “蛇,有蛇,树上有蛇!”   满院皆惊,有胆小的孩子已经哭了出来,付远之快步上前,随手推了一人:“快,去喊人,叫寺里的僧医来!”   他撕下衣角,想为两位哥哥压住伤口,挤出那毒血来,“你们别再乱动了,看起来像条毒蛇,动作越激烈毒性会发作得越快!”   两兄弟嘴唇已经发青,却仍剧颤着推开付远之:“你,你滚开……别碰我们……快去叫人来……叫大夫来……”   在他们心里,这个跛娘生的小怪物比毒蛇还毒,就怕他趁乱给他们做什么手脚!   付远之冷笑了声,也不再强求,只站到一边,凝眸回忆起那银蛇身上的花纹来。   方才树上匆匆一瞥,他瞧得并不真切,但也依稀有了判断,郑奉钰自学医术,他跟在身旁,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其实也记住了不少东西。   俗语道,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当下,他目光在那树下逡巡起来,果然,找了没一会儿,几株淡褐色的野草便跃进他的视线中。   是了,就是这个,同医书上的图形一模一样,虽然他只是幼年无意瞥过几眼,但因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还是在第一时间记了起来。   这草药虽不能完全解毒,但能暂缓毒性,争取营救时间,现在只需将草药碾碎了,分成两半,一半敷到那伤口上,一半喂他们吃下,毒性就暂时不会再蔓延了。   付远之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忽然顿住了,余光扫过地上剧颤的两人……可是,他们的死活关他何事?   他身子久久未动,面上不动声色,脑海里却已陷入天人交战中,一时有个声音对他说,同为一族兄弟,难道真要见死不救吗?一时又有声音冷冷笑道,兄弟?他们何曾把你当过兄弟?是你害他们被毒蛇咬到的吗?是你主动不管他们,放任死活的吗?不是,是他们推开了你,他们不信任你,你何苦还要犯贱凑上去?是嫌这些年来,你跟你娘相依为命,隐忍挣扎,吃的苦还不够多吗?   冷汗一点点自额上渗出,付远之呼吸越来越急,如中邪魔,却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了过来,他扭头望去,只对上闻人隽焦急的一双眼。   “世兄,这可怎么办啊?你见过那种蛇没有?我在书上看到过,毒蛇经常出没的地方,一般都会有与之相克的解药,可我没见过那种小蛇,也不认识什么草药,你说怎么办啊……”   付远之看着眼前干净美好,清隽如画的姑娘,一颗心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冷汗也止住了,他终于不再有任何犹豫,搭住那只手,温和安抚道:   “阿隽,你别急,住持和僧医应该马上就会来了,再等等,大哥二哥不会有事的……”   闻人隽心神不宁地点点头,嘴里还在碎碎念着,完全未发现眼前这位世兄,垂首敛住了眸中一丝精光……以及,唇边的一抹狠绝之笑。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付家一对双生子出殡那天,曾经风光无限,嫁进相府的那位庆王之女,承受不住丧儿之痛,夜里悬梁自尽,吊死在了房中。   相府的丧乐停了一轮,又起一轮,白灯笼摇曳在风中,付月奚似乎一夜苍老了十岁,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郑奉钰的院落了。   在他最孤寂无望的时候,他只希望有个温暖的怀抱,抚慰他所有的痛楚。   等到一切彻底过去,第二年春意又满盛都时,相府后宅里,各番格局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郑奉钰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夫人,而付远之,也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相府的大公子。   一切似乎都完美无缺,除了……祭日来临时的压抑氛围。   黑夜冷风,付远之一步步走进母亲的房间,跪在她脚边,将脑袋埋入她膝头,沙哑着声音:“母亲,孩儿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埋在心底许久的事……”   屋外的风越吹越凛冽,屋里最后一点灯火也被郑奉钰熄灭,她听完后极其平静,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无声的泪水一点点浸湿她膝头,她轻轻抚上儿子的脑袋:   “哭什么,好孩子,你没有错,更不需要日日被梦魇纠缠……”   她微微仰了头,深吸口气,将眼中所有热流逼了回去,一字一句道:“倘若有罪孽,也都会报应在母亲身上,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你记住了吗?”   付远之猛地一抬头,满脸泪痕:“不,母亲,我……”   郑奉钰却忽然按住他后脑勺,将他一把拉近,俯身灼灼目视着他:“你听我说,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当舍则舍,你是我郑奉钰的好儿子,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就算上天真有报应,也通通来找我吧,我无畏无惧!”   轰隆一声,一场春雷来得毫无预兆,屋外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郑奉钰一瞬间的狰狞,付远之就那样瞪大着眼,将母亲的全部神态映入瞳孔之中,一颗心狂跳不止。   从那一天起,郑奉钰开始吃斋念佛,还从灵隐寺求来了一串佛珠,日日不离手,气质愈发空灵清雅起来,让付月奚也更加怜爱了。   府里的下人暗地都道,原来这位平素阴冷的“跛娘夫人”,才是真正的重情重义,为两个死去的孩子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在难得。   郑奉钰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只一日日跪在佛前,轻转着串珠,诵念着经文,侧影清冷出尘,就像一尊仙气缥缈的菩萨般。   付月奚每回来看她时,目光里的眷恋都会多上几分,佳人如玉,仙气飘飘,上天到底待他不薄,有菩萨朝夕为伴,共沐人间灯火,白首到老。   多完满,多好。      ☆、第二十一章:麒麟魁首      付远之来看闻人隽时,她正坐在院里的秋千架上发呆,自从上次在青州回来后,她便成天这样,魂不守舍的,让阮小眉担心不已。   斜阳西沉,风掠衣袂,付远之不禁轻轻走上前,温柔了眉眼。   “阿隽,世兄来看你了。”   两人一同坐在了秋千上,就像儿时那样,闻人隽原本失神的目光,在看到付远之手腕上露出的几抹红印时,一下染了急色:“世兄,你的手怎么了?”   付远之一顿,想要掩入袖中已是来不及,他被郑奉钰鞭笞一顿,除了这手腕上,背上更是伤痕累累,当下他迎上闻人隽关切的目光,状若随意道:“没什么,不小心撞到了书架上。”   “怎么撞得这么厉害?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药。”闻人隽提裙跃下秋千架,急急奔入屋中,付远之心头一暖,在夕阳中微眯了眸。   那药膏冰冰凉凉,抹在手腕上便立刻晶莹化开,闻人隽低头认真不已,丝毫未注意到付远之望她的眼神。   “世兄,你还疼吗?”   四野长风拂动,飞鸟归巢,一草一木温柔摇曳,遍染金黄。   付远之一双眸痴痴如许,他忽然抓起闻人隽的另一只手,贴在唇边:“不疼,有你心疼世兄,世兄就不疼了,只要有你就够了,只要你……”   闻人隽吓了一跳,抬头道:“世兄,你,你怎么了?”   她话音才落,已被付远之一把揽入怀中,秋千微荡,她一慌,刚想要挣脱时,却听到头顶传来付远之哀伤的声音:   “阿隽,我们永远像小时候一样,陪伴着彼此,互为依靠,不要改变,不要生分,就像眉姨说的,永远那么好,一辈子都那么好,谁也不舍弃谁,谁也不扔下谁……好不好?”   闻人隽眨了眨眼,不再动弹,她觉得今日的付远之怪怪的,或许……他还在为赎人一事不安歉疚?   想到这,她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宽慰道:“世兄,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从来都没有舍弃过我,我知道的,我也不会扔下世兄的,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况下,永远都不会……”   清隽的声音飘荡在风中,付远之胸中翻涌不止,揽住人的手不由更紧了,尽管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疼,但他却没有一刻比现在还要坚定……坚定心中所念所守。   远处一道身影轻轻走近,隐在暗处注视着这一幕,一双纤纤玉手缓缓握紧,指甲深掐进肉中也未察觉,美若天仙的脸上尽是妒火不甘,院中的对话还在遥遥传来:   “世兄……青州那边怎么样了?”   “青州?你还在害怕吗?不用担心了,杭如雪有传消息来,一切基本平定,只是当地百姓还有些动乱,那东夷山君积威多年,到底不是一朝一夕能取代的,但不要紧,杭将军少年英才,相信用不了多久,青州百姓便会对他信服……阿隽,阿隽,你在听吗?”   “在,在听……东夷山君,真的死了吗?”   “你放心,那贼头已经彻底消失了,不会再有人困住你了,什么都过去了,你把身子养好,过几日书院便要开课了,你打起精神,世兄陪你去藏书阁淘古籍,好不好?”   院外的闻人姝听到这,不由咬住唇,美目中妒意翻腾,深吸了几口气,才强压住心头不平,转身悄悄而去。   长风万里,天色晴好,街上晨光微醺。   马车中,赵清禾悄悄抬眸,眼见闻人隽一路都神情恍惚,她不由又担忧又心疼,轻轻抚上她的手,想说些什么让她开心一点。   “阿隽,你知道吗?今年书院出了个麒麟魁首,据说还是一位寒门学子,一鸣惊人,很是厉害呢。”   “麒麟魁首?”闻人隽长睫微颤,总算有了反应,“都已经好几年未出过麒麟魁首了,竟还是个寒门学子?”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从前有的几个麒麟魁首,也都是各大世族子弟,你知道院傅们对寒门学子有多苛刻的,这回居然相中了这样一位麒麟魁首,可见他一定是非常出色的,能够让所有院傅都点头满意。”   赵清禾好不容易见闻人隽开口说话了,不由更加握紧她的手,兴冲冲道:“待会儿咱们到了书院,那开鸿大会上,殷院首就会亲自给他戴上玉麒麟令,咱们到时在下面也可以瞧一瞧,不过我胆子小,不敢盯太久,你如果看清楚了,就告诉我那麒麟魁首生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当真文曲星下凡,出众夺目,好不好?”   闻人隽手心一热,知道赵清禾有意在招她说话,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忘却青州之事,她胸前暖意涌起,不由唇角微扬,晃了晃赵清禾的手,“再好看,难道还能比姬文景师兄好看不成?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礼物都挑了好几番,好不容易等到书院开鸿,能够亲自送给他,我猜你是没什么心情去看那台上的麒麟魁首的,只想着好好感谢你的救命恩人……”   “阿隽,你……你不许再说了,再说,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赵清禾面皮登时一红,松了闻人隽的手,低头捂脸,她每次一紧张,一激动就会结巴,闻人隽笑了笑,也不再打趣她,只是望向前方,想起什么般,长长一叹:   “真好,麒麟魁首,一个寒门的麒麟魁首……正当如此。”   她眸光意味不明,字字悠长:“当年魏少傅力排众难,开了这麒麟择士,为的就是广纳天下寒士,摈除贵族偏见,让那些无权无势的学子也能有一线机会,入得宫学就读,出人头地,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赵清禾抬起头。   闻人隽看着她,语气忽然染了丝哀伤:“如果,我有位朋友,能晚几年进盛都赶考,赶上魏少傅开这麒麟择士,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不晚的,麒麟择士,一年一度,你让你朋友明年来考也是一样的,只要他有真才实学,一定能考入竹岫书院的。”   “他……没有明年了。”闻人隽声音发颤,眸中已有微光闪烁:“他已经去世了,当年他来盛都赶考的时候,在位的还是裘院首,没有麒麟择士,没有一线机会,他只能远远望着竹岫书院的牌匾,连宫学的门都够不着,可是他其实很聪明很有才华,他不比竹岫书院任何弟子差的……”   赵清禾眼见闻人隽越说越哽咽,眼眶都红了一圈,不由有些急了:“阿隽,你没事吧?”   闻人隽摇摇头,深吸口气,捂住了双眸,吐出的每个字都极轻,又极重:“我只是,忽然很想他,很想很想……”   世上总有千般不平,万般不公,可她总奢望能够重来一次,让那一年,那个生不逢时,叫作骆衡的寒门书生……重来一次。   那年,在他离开皇城后不久,裘院首便卸任了,新上任的殷院首很年轻,并未有根深蒂固的旧派思想,而提出麒麟择士的魏少傅,本身就是出自寒门,乃一介马夫之子,幼年因缘巧合结识了朝中龚太傅之女,两人定情,他拜了龚太傅为师,这才有了入读宫学,后留任成为院傅的机会。   他改变了命运,但其他千千万万的寒门学子并没有这个机会,所以,他开始殚精竭力,多年苦苦钻研一套纳贤之法,不为一己之私,只为天下寒士,这就是后来的麒麟择士。   在他的奔走游说,不懈努力下,是年冬日,书院举办了一场公投,麒麟择士以一票之差,险胜旧派,得以通过,从此,天下的寒门学子都有了一线公平竞争,入读宫学的可能。   尽管名额稀缺,要求苛刻,但至少,它打开了一个豁口。   大梁素来等级森严,寒门与贵族之间始终不可逾越,世家子弟只要凭借家族恩荫,便能轻而易举进入宫学,而寒门子弟却得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比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要优秀,才能得到那少之又少的一点名额,更别说,在泱泱大军中脱颖而出,考上麒麟魁首,拿到玉麒麟令了。   所以,赵清禾没有说错,今年这位出自寒门,难得一见的麒麟魁首,一定是惊才绝艳,无比出众的。   闻人隽平复下翻涌的思绪,揉了揉红红的眼睛,放下双手,对着赵清禾展颜一笑:“真好奇呢,待会我要好好瞧一瞧,我想,如果我那位朋友地下有知的话,也会很高兴的……”      ☆、第二十二章:小猴子,别来无恙      晨光洒入书院,微风轻拂,树影斑驳,鸟雀呼晴,天地间一片悠然。   高台之下,男女弟子分站两边,个个面目文秀,雅正端方,衣袂飘飘,一派朝气蓬勃。   德高望重的袁太傅站在台上,摊开手中烫金长卷,仪态肃穆,高声宣读着书院的三百条训诫。   他身后站了一行院傅,乃竹岫书院的八大主傅,除却最右边的凌女傅外,最中间还站着一道女子身影,白衣出尘,目光清冷,但她却不是八大主傅之一,而是——   竹岫书院的院首,殷雪崖。   是的,竹岫书院的这一任院首,是个女人,还是个颇具“神秘”色彩的女人,因为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了一双清泉冷冽的眼睛。   每一个新来书院的弟子都会暗自吃惊一番,然后听习以为常的师兄师姐们道,殷院首就是这样的啊,没什么奇怪的,反正她一年到头也不会出来几次,除了每年书院的开鸿大会上,或是一些重大的节日庆典,平时连她的身影都见不着的,更别说面纱下的那张脸了。   书院里日常管事的,还是那八大主傅,而其中唯一的凌女傅,便是那殷院首的师妹,对殷院首忠心耿耿,唯她之命是从。   袁太傅宣读完训诫后,那身白衣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弟子,面纱随风轻拂,身姿楚楚,声音不疾不徐,清清冷冷:   “我书院子弟,必当谨记,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不欺于心,不昧良知,不违正道……”   这是每年开鸿大会上的例行环节,几句教诲年年都是一样的,但今年,闻人隽听了后却有些恍惚起来:“不昧良知,不违正道……”   她在台下喃喃着,一时心神又飞到了遥远的青州,飞到那片山头,浑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袁太傅中气十足的一记高声响起:   “现在,便请今年的麒麟魁首上台,接受玉麒麟令,请殷院首为他执笔登名,载入书院千秋册。”   满场无数双眼睛同时亮堂起来,紧紧盯住高台之上,大家腿都站麻了,就等着这一刻呢!   当那道颀长身影缓缓走入众人视线,在高台上现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心中“哇”了一声,齐齐一叹:“好俊啊!”   尤其是女弟子这边,人群明显躁动起来,孙梦吟眼力好,最耐不住,拉了拉身前的闻人姝,贴近她兴奋道:“姝儿,姝儿,你快瞧,这人生得好俊美啊!”   闻人姝脸颊一红,下意识就看向男弟子那边,见付远之未注意过来,这才压低声音对孙梦吟道:“梦吟,你别这么激动,矜持点,让人瞧见了要笑话的。”   赵清禾身姿纤秀,前面的孙梦吟比她高大不少,她不由就踮起脚尖,微眯了眸,还不忘去拉后侧的闻人隽,“阿隽,太远了,我看不太清,你看清楚了吗?”   闻人隽仍在恍惚当中,瞧也未往台上瞧,直到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   “开鸿儒,千秋册,庚子年仲春三月,麒麟魁首,骆秋迟。”   她脑中嗡的一下,似夜空万树烟花炸裂,猛地抬起头,遥遥往台上望去,身子都快挤出队伍,叫赵清禾都吓了一跳。   “阿隽,我,我就随口说说,看不清楚也没关系,你不用,不用这么费劲地帮我看了……”   然而闻人隽置若罔闻,依旧仰首死死看向台上,目光几近狂热,许是有所察觉,台上那道颀长身影也往她这边一瞥,似乎顿了顿,紧接着,勾唇一笑——   一笑冰融花开,俊逸出尘,风姿卓绝,天都亮了般。   他站在那,活生生地站在那,墨发如瀑,衣袂飞扬,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眉目镀了层金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还像在那方小庭院里那样,将山中月,漫天星,一片皎皎银河都揉碎了放进去般,美到不可方物,美到无法逼视。   闻人隽眼眶一涩,两行泪水忽然滑落下来,赵清禾震惊了:“阿隽,你,你……”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来,想帮闻人隽擦一擦眼泪,“你怎么了?眼睛被风吹到了吗?”   闻人隽却依旧一动不动,只睁大着眼,仰着头,就那样站在人群之中,痴痴望着高台之上的那道光,望到忘却天地万物,周遭一切。   他似乎在看着她笑,又似乎在看着所有人笑,他开口说话了,声音还是那样清朗动听,但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只听到青州东夷山上,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山大王,靠在门边,慵懒又无赖,勾勾手指冲她笑道:   “喏,小猴子,我最多答应你,明年花神节再带你到这院落里来住一段时间,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么样?”   台上的授予仪式已然完成,俊挺身影立于长空之下,腰间已多了一块玉麒麟令,上面刻着“骆秋迟”三字,也等同于他的宫学玉牌,只是比普通弟子的多了一道标识,一道象征着莫大荣耀的麒麟标识。   袁太傅望着那流光闪烁的玉麒麟令,抚须而笑,满意点头,望向台下:“那么接下来,该选出骆秋迟的‘投石人’了。”   投石人,取“投石问路”之意,是宫学的旧习俗了,一般刚进书院的新生都会有一个,其实就是与老生“结对”,让师兄或师姐带着熟悉宫学的一切,摸清每一处角落,了解每一段史载,让新生最快地融入竹岫书院,成为宫学的一份子。   这种大家都是私底下互相看对眼了,随意找个师兄师姐,就算找不到也无妨,许多事情还可以去向院傅请教,不会如今日这般,特意于高台之上被点出来,可见麒麟魁首当真格外受到重视,连这般琐碎之事也有不同的待遇。   果然,袁太傅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开口就指定了“书院第一俊杰”,他抚须笑道:“我看就让天字甲班,付相家的大公子,付远之……”   “等等,袁太傅。”台上,骆秋迟忽地转身,向袁太傅恭敬地行了一礼:“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袁太傅有些奇之,骆秋迟直起身,俊美的脸上露出一笑:“学生心中已有所属,不知能否自己选定这‘投石人’?”   话一出,满场皆惊,付远之的脸色更是微微一变……这相当于当众驳回了他,丝毫未给他面子。   袁太傅也有些诧然,他素来脾气爆,可对着骆秋迟,竟少有的和颜耐心:“你,你这是……相中了谁?”   “好孩子,你要想清楚,付远之乃这一代最为杰出的弟子,你正好也被分入老夫所主管的天字甲班,若他为你的投石人,再适合不过。”   袁太傅这略带“肉麻”的口气一出来,天字甲班的男弟子们纷纷打了个哆嗦,几个向来顽劣皮实,不知被袁太傅抽过多少手板心的,更是撇撇嘴,内心腹诽不已,老东西,见过偏心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   事实上,袁太傅的确是存了“私心”,他好不容易才从其他主傅手里“抢”下这麒麟魁首,若能与他最得意的门生付远之结成对,岂不是强强联合,完美无缺?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骆秋迟依然坚定地行了一礼,字字清晰:“学生想清楚了,还望太傅成全。”   “那好吧,你想选谁?”袁太傅叹了声,止不住的失落,台下的付远之不动神色,唇边依旧挂着一贯的温和浅笑,倒是站在他后头的孙左扬气性大,忍不住胳膊肘一撞他后背,打抱不平道:   “阿远,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多少人找你做投石人都没资格呢,他算什么?”   付远之微微侧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左扬,无妨,一切听太傅安排便是。”   台上,骆秋迟已经向袁太傅行礼道谢,施施然转身,面向下方道:“学生久闻盛都一首《别枝山鬼赋》,以山鬼入题,却清新脱俗,雅致有趣,在街头巷尾流传甚广,还被小儿编作歌谣四处传唱,学生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作赋之人,不在别处,正是出自竹岫书院。”   他这番话一出来,全场又是齐齐一惊,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愕然不已。   只因这《别枝山鬼赋》确实很出名,取材自山鬼的传说,但内容颇含怪力乱神,有些像民间的戏本闲书,难登大雅之堂,且那署名也实在让人难以叫出口,足足五个字——   金刀大菜牙。   恶俗得像个杀猪郎,也不知何方人士,不仅写些诗词歌赋,还时不时流出些有趣的小话本,故事颇富传奇性,老百姓都很喜欢看,在坊间极受欢迎,大家都亲切地称他为“金爷”,说他是一位“鬼才”。   只是,这位“金爷”若是出自大梁第一正统,书香圣地的竹岫书院,那就有些……难以形容的荒谬滑稽感了。   袁太傅努力瞪大眼,在下方来回扫视,一把胡子都颤动起来:“谁,你说的这是谁?”   骆秋迟扬唇一笑,款款走下台,人群自发分开道路,他便径直走到了队伍的后端,走到了目瞪口呆,吓得又结巴起来的赵清禾面前。   “不,不是我……”   赵清禾像只受惊的小白兔,涨红了脸猛挥手,骆秋迟却已经挑眉一笑,越过了她,一把揪出了她身后那道清隽身影。   那位女弟子身子打颤不止,却抓住手帕紧紧遮住了脸,骆秋迟淡笑一扯,竟没扯动,那女弟子咬紧牙关,像是拼尽全力豁出去一条老命般,骆秋迟唇边笑意不变,继续若无其事地伸手,却是猛一发力,把那手帕霍然掀开,露出下面一张陡然变色的脸——   “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到真人了,金刀大菜牙,幸会幸会。”   骆秋迟一拱手,扬声响彻长空,笑得再坦然不过,闻人隽却彻底傻了眼,顶着一张泪痕交错,鼻涕横飞,红得快要被烤熟的脸,像被一道雷劈僵在了原地。   满场哗然,人群里的付远之更是难以置信,失声道:“阿隽!”   “原来她就是金刀大菜牙呀,真是太让人想不到了,《别枝山鬼赋》真是她写的?”   “金爷怎么会是个女的呢?不是说使两把大刀,会飞檐走壁,是个民间游侠吗?”   “天哪,如果我没记错,金爷是不是还写了一个书院断袖的故事?就是一对师兄弟,师兄喜欢拨算珠,师弟喜欢画画来着,后来师兄拒婚,带着师弟私奔了的那个……啊,不不不,我没看过,我听人说的,我怎么会看过呢?”   “我也是听人说的,我也没看过,没看过……”   周遭似炸开了锅一般,高台上的几位主傅更是面面相觑,脸色精彩纷呈,唯独骆秋迟笑意不减,又向面前傻掉的那道身影一拱手,字字高声道:   “金刀大菜牙,我仰慕你的才学已久,想请你做我的投石人,你可愿意?”   闻人隽肩头发颤,脑袋一阵眩晕,顶着所有人的目光,身子摇摇欲坠,她此刻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就地晕倒。   而显然,第二条路还是不错的,她两眼一翻,直接向后倒去,却是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中,耳边随之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急吼:   “金刀大菜牙,金爷,金兄,你还好吧?”   她眼皮一跳,一口气差点没背过来,觉得这回是真的要晕了,却在一片混乱间,模糊瞧见那张俊逸的面容俯下身来,凑在她耳边,低低一笑,依稀带着东夷山上的草木清香,温柔而悠长,恍如梦中:   “小猴子,别来无恙啊。”      ☆、第二十三章:阁楼拥抱      这注定是闻人隽永生难忘的一个开鸿大会。   在贤师堂里,被几位主傅团团围住,第千百遍指天发誓,说自己绝对不是金刀大菜牙,绝对跟“金爷”没关系,是骆秋迟同学找错了人后,她才被凌女傅一番教诲,将信将疑地放了出去。   门外已等了一路的好事者,个个见她出来眼睛一亮,正想蜂拥而上时,却被几人抢先拦住。   当先一人,正是付远之,他以背相挡,护住闻人隽,低头呼吸微颤:“阿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人隽干干一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世兄,我……”   她话未完,一人已将付远之挤开,正是冷若冰霜的姬文景:“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那个画画的师弟,姓姬?”   他旁边的赵清禾倒吸口冷气,一下捂住了嘴:“阿隽,你,你不会真的是……你怎么,怎么……”   一片混乱中,唯独事端制造者,笑意慵懒,斜斜倚在门边,双手抱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散模样。   闻人隽再也忍不住,突出重围,一把扯过那祸害的手:“你先跟我来!”   她抓起他就向外走去,脚步飞也似地不停,身后同时传来几声:“阿隽!”   她头也不回,横下心大声喊道:“我已经是骆师弟的投石人了,院首让我先带他熟悉一遍书院各处,实在对不住,有什么回来再说!”   风掠长空,阳光透过树枝斑驳洒下,直到走出老远一段,把所有动静都尽数抛在脑后后,闻人隽才稍稍松了口气,扭头一望,却发现骆秋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这才发现她还一直牵着他的手。   “行了。”骆秋迟笑了笑,将手轻巧抽出,扭了扭手腕,侧过头来啧啧道:“你看你,太粗鲁了,把我的手都抓红了。”   “你!”闻人隽眼见那张无赖嘴脸凑近,气不打一处来:“你无耻!在青州的时候,你明明跟我保证了,死也不会说出去的,你这个骗子!”   “可我不是死过一回了吗?”   漆黑的眼眸眨了眨,定定地望着闻人隽,闻人隽一怔,天地倏然静了下来,她所有怒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阳光中,那张俊脸却继续勾起一个无赖的笑:“再说,跟你保证的那个是东夷山君,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却是新来的骆师弟,这怎么能一样呢,嗯,小师姐?”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笑脸,闻人隽久久未动,心口忽地狠狠一堵,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汹涌漫上,她眼眶一热,转身就走。   骆秋迟也不在意,只跟在她身后,悠哉悠哉,慢慢踱步,见她越走越快,不由扬唇喊道:   “喂,小师姐,金兄,金刀大菜牙,金爷,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可跟不上,我身子弱得很,不似你大刀舞如飞,你得体谅一下你的小师弟才行……”   一串儿的胡言乱语,闻人隽却充耳未闻,依旧脚步如飞,无论身后的人如何插科打诨,她也没有停下来,就这样一口气走到了一栋阁楼前。   “藏书阁?”   骆秋迟仰头读出匾额上的三个字,不甚在意地看向闻人隽:“你带我来藏书阁做什么?”   闻人隽像与周遭隔绝了般,继续不言不语,只是径直上了楼,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直到蹬蹬蹬地上了最顶层,骆秋迟却站在楼梯口不肯上去了,双手抱肩挑眉笑道:   “你不会藏了什么宝贝在这吧,是我那袋金叶子和小衡的尸骨?说起来你也够心大的,没事去挖那柳树干什么,也不嫌晦气……”   闻人隽闷头折回,一把扯过骆秋迟,将他往楼上带,一路穿过书架箱柜,一口气不停歇地走到最里头,总算停在了窗边最偏僻的那处角落里。   “我说你究竟想干……”   骆秋迟话音未落,闻人隽已经松了他的手,猛地抱住了他,放声大哭:“老大,老大你没死,你真的没有死,太好了……”   她在他怀中哭得昏天暗地,泪水将他衣裳都打湿,哭到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你就是想找个地儿好好哭一场?”   骆秋迟有些哭笑不得,闻人隽却在他怀中用力点头,这么久以来,没有人知道她多么压抑,她憋着一口气,从青州回来后的日日夜夜里都沉郁在心,直到此时此刻,才能在这无人的阁楼顶层彻底宣泄出来。   “行了行了,小猴子,都当了师姐的人,怎么还哭得这么怂啊?”   骆秋迟拍拍闻人隽肩头,见她仍是沉浸其间,忽地冷不丁冒出一句:“大了。”   闻人隽一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抽噎道:“什么大了?”   骆秋迟摸摸下巴,笑得不怀好意:“从一马平川到双峰微耸,才一阵子没见,你那付师兄手劲不错嘛,不愧是竹岫书院第一人啊。”   闻人隽迟缓地眨了下眼,猛然回过味来,一下收回双手,涨红着脸抱住胸前:“老大,你,你真是……太下流了!”   骆秋迟叉腰而立,哈哈大笑,一瞬间又像回到了青州花神节那晚,行人如织的夜市中,月下那抹清狂匪影。   闻人隽看着看着,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模样傻傻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娇憨。   春光照入阁楼,顶层风大,两道身影并肩坐在窗下,闻人隽抱住膝头,长发随风飞扬,侧首小心翼翼道:   “老大,你怎么会来盛都呢?还考中了麒麟魁首?你,你……不是掉下悬崖了吗?”   骆秋迟随手抓住一缕乱飞过来的长发,往闻人隽脸上挠去,垂首一笑:“这话你去问阎王爷,他大抵不喜我一身反骨,不肯收我呗。”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闻人隽脸上,她心一跳,叫着该死该死,老大又对她这样笑了,怎么就笑得这么好看……   脑中正嗡嗡乱着,那头骆秋迟已经望向窗外长空,幽幽叹了一声,兀自开口:“崖底有条河,若是从前的骆衡,就算不摔死,只怕也会被水淹死,可东夷山君不会,他提起一口真气就能在水下潜伏许久,他的命也很硬,因为不是他一个人的命,就算向死而生,他也要从鬼门关爬回来,爬到这个世上瞧瞧,看还能有什么能够碾碎他……”   光影扑簌,为那侧颜勾勒出一圈金边,闻人隽怔怔望着,只觉那俊逸非常的轮廓在冷风中……竟倍显孑然寂寂。   她不禁覆住那只修长的手,轻轻抿唇道:“老大,我就知道无论在怎样的境况下,你都会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   “可是,你为什么要来书院呢?你就不怕,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怕什么,除了你,还有谁见过东夷山君的真面目吗?更何况当年的骆衡也才十五岁,过去近十年,他高了成熟了,身子骨也不再那样孱弱了,他与骆秋迟根本就是两个人了,而那裘院首也早已去世了,晏七郎也只同他有过潦草一面,人亦远在芷江,若这世上还有人能将他识出,除非,除非就是……”   “阿狐!”闻人隽脱口而出,瞪大了眼。   骆秋迟却嘲讽一笑,随意挑起腰间的宫学玉牌,凉凉道:“阿狐,谁是阿狐?世上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吗?你以为她还会再出现吗?对她来说,骆衡不过是她的南柯一梦,游戏一场,她何曾真正挂念于心过?”   闻人隽双唇一抿,一时静了静,不知该说些什么,骆秋迟却抬头望她,扬起唇角,一字一句:“小猴子,我来书院,其实,是想杀一个人。”   闻人隽瞳孔骤缩,脸色顿变,骆秋迟已接着幽幽一笑:“看你这模样,已经猜到了,是吗?”   一股寒气从脚底陡然升起,闻人隽猛地起身,唇色煞白:“不,不要,老大你不能!”   “不能什么?”骆秋迟笑意顿敛,眸中寒光迸射,周身匪气四溢,霎那间又变回山头傲立的那个东夷山君:“他带兵把老子一窝端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我反正什么都没了,现在就想好好玩一玩,跟你那了不得的世兄玩玩,跟你们竹岫书院玩玩,跟头顶这个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好好玩一玩!”      ☆、第二十四章:竹岫四少      赵清禾屏住呼吸,悄悄将脑袋探入门内,很好,还没有人进来,她要不要……动手?   今日宫学开课第一天,弟子们一般会在书院各处逛逛,等到飞霞楼的古钟敲响时,才会三两各自回班,院傅也会来正式开课。   距古钟敲响没有多少时间了,再不把东西送出去……就来不及了。   赵清禾咬咬牙,蹑手蹑脚摸入屋内,停在空荡荡的一方书桌前。   这,是姬文景的位置。   她按捺住心跳,手里捧出一个精巧的匣子,准备偷偷放入他桌内。   匣子里是一方松花石砚,是她几经挑选才相中的,乃砚中绝品,价值千金,可惜她到底没有勇气当面送出去,只能这样悄悄地跑一趟。   不过,这方砚台古朴巧致,清雅卓然,与姬文景极为相配,他应该……会喜欢的吧?   这样想着,赵清禾不由露出浅浅笑意,双手小心地将匣子放入桌内,身后却脚步乍起,忽然传来一声:   “你在我桌前做什么?”   这一下回头,正对上门边姬文景皱眉的目光,吓得赵清禾面无人色,差点把手中匣子打翻。   “我,我……”   她万未料到姬文景会孤身先至,古钟都还未敲响呢,这真是被当场“抓”了个正着!   事实上,姬文景本就是个冷清性子,在书院向来不合群,与其他人都无甚交际,少了各番东拉西扯,闲逛叙旧的功夫,自然早早就进了课堂,只等太傅开课。   “这是什么?”   手里的匣子被拽了出来,避无可避,赵清禾眼一闭,索性取出匣中的松花石砚,鼓足勇气结巴道:“我,我是来多谢上回姬世子的救命之恩的,这,这方砚台,我觉得很配姬世子……”   眼见姬文景露出古怪的神情,赵清禾更慌了,以为他是想不起来她是谁了,结巴得更厉害了:“就,就是上次,在青州东夷山上,姬世子把我赎了出来,带回盛都,我一直,一直很感谢姬世子,想报答姬世子的救命之恩……”   “够了。”姬文景忍无可忍地一声喝道,声音几乎从齿缝里咬出:“你记性被狗啃了吗?你大可再叫一遍试试。”   赵清禾吓得一哆嗦,福至心灵,猛然反应过来,语无伦次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姬……姬师兄,对不起!”   “清禾师妹,你怎么在这?”   门边传来一声惊奇,扭头望去,站着的两人,正是付远之与孙左扬。   孙左扬快步上前,见到姬文景与赵清禾二人,一个满脸不耐烦,一个抖似小白兔,不由怒道:“姬文景,你欺负清禾师妹?”   姬文景眉心一皱:“孙左扬,你脑子有病?”   “不不不,是我,我来送谢礼的……”赵清禾急得快哭了,奈何越急越结巴,好不容易才将事情说清楚,姬文景已在旁边冷冷一哼:“把这东西拿走,我不需要,别来烦我了。”   赵清禾被喝得一哆嗦,抱住那匣子,满脸通红,泪眼汪汪。   孙左扬忍不住上前一步:“姬文景,你怎么跟清禾师妹说话的?人家好心一片,你就是这个态度吗?”   “呵。”姬文景冷笑了声,对向赵清禾,下巴点了点孙左扬,“正好,你给他吧,上次是他来侯府见我哥,叫我去赎你的,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不是,你的死活关我何事?”   说完,他径直坐了下去,整理起书桌里的东西,竟是一副不闻不问,再不理会外界的样子。   赵清禾羞到快要遁地,到底不堪再待,抱住那匣子,对着姬文景颤声鞠躬:“对,对不起,姬师兄,打扰你了……”   说完,她憋回眼泪,抱紧匣子奔出堂内,身后的孙左扬追出几步,连唤数声:“清禾师妹,清禾师妹……”   “姬文景,你太过分了!”孙左扬转过身来,捏紧双拳,见姬文景还是那副置身事外,冷冰冰的样子,不由更怒了:“你还是个男人吗,你怎么能这样对清禾师妹,你太无礼了!”   “孙左扬,有病早点去医,我这里没有药,治不好脑疾。”姬文景拿出一本画册,兀自翻开,看也未看孙左扬一眼。   “你!”孙左扬气得就想冲上去,却被付远之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摇头劝道:“算了,左扬,袁太傅快来了,今日第一天开课,别把事情闹大了,你知道姬文景就是这个性子,不要同他一般计较了。”   古钟撞响,长鸣半空,响彻整个书院。   一屋子坐满了人后,骆秋迟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正与袁太傅在门口碰上,袁太傅一怔,眸含关切,有些犹疑道:“如何,秋迟,可还熟悉了书院上下,你那位投石人……当真不用换吗?”   骆秋迟淡淡一笑,颔首行礼:“闻人小师姐很好,方才她已带我在书院大致转了一遍,稍晚时分会与学生一同去西苑用晚膳,学生与她相处十分融洽,言谈甚欢,犹如故人重逢,多谢太傅关心。”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屋里所有人听见,付远之脸色一变,案几下的手暗自捏紧。   等到袁太傅携骆秋迟进了堂内,扫视一圈,随手指道:“那行,你就坐姬文景旁边吧,他那还空了一方席位。”   原本一直垂首看画册的姬文景,霍然抬起头,眉心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到底抿了抿唇,未有开口,只是在骆秋迟抱着书卷纸砚坐下时,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往旁边挪了挪,继续埋首看画册去了。   好巧不巧,前方坐着的两人正是付远之与孙左扬,骆秋迟甫一坐下,付远之便微微侧首,对他报以一笑,状若无意道:   “骆师弟,你初来乍到,若有什么需要相助的地方,尽管开口,对了,你的投石人是闻人师妹吧?她的确很好,不过始终男女有别,一些事情多有不便,女学那边规矩也颇为繁琐,不如我与闻人师妹交换一下,由我来做你的投石人,你看怎么样?”   付远之待人一向温和有礼,但这般主动客气,上赶着给人搭桥铺路,还是头一次,他旁边的孙左扬立刻变了脸色:“阿远!”   付远之摆摆手,不改念头,俊秀的脸庞依旧真诚地看着骆秋迟,骆秋迟撑着脑袋想了想,一点点凑近他,四目相对,忽地笑了:   “不怎么样,小师姐很好,我与她十分投缘,我很喜欢她,谁来都不想换,还请付兄见谅。”   “小师姐”三个字故意拖长了音,尤其是那个“小”字,意味深长,生生带出了几分旖旎亲昵的味道,叫付远之脸色一下难看至极,唇边那抹温和笑意都挂不住了。   “阿远不过随口客气几句,你还揣上了,谁稀罕给你当什么投石人。”孙左扬拉过付远之胳膊,哼了哼:“别理他,阿远。”   付远之转过身来,面色如常,只是一双沉静秀致的眸子盯着前方,定然无波,却又似蕴含巨浪,不辨深浅。   一整堂课上,袁太傅都在对骆秋迟赞不绝口,挑出他在麒麟择士中作的几首诗赋,各种花样赏析评点,末了,还布置功课下去,当着众人的面抚须道:   “有这般新同窗,你们也应当与有荣焉,不如也来写一写这麒麟之卷吧,就挑最简单的那个,以‘春’入题,不拘何物,可描杨柳,可颂杏花,可绘盛都无边□□,人景情都随意,只要与‘春’沾边,皆可展开作诗,写完就统一交到秋迟那,由他送我批阅,明日我再来一一讲评。”   说完,袁太傅又把骆秋迟的文章大夸特夸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而去,留下甲班一干学生愁眉苦脸,呜呼哀哉,伏桌怨叹,目光纷纷投向骆秋迟,复杂万分,不甘嫉妒埋怨皆有之。   其中最“露骨”的是坐在堂中央的四个人,他们素来形影不离,在书院里“劣迹斑斑”,还自封了个什么“竹岫四少”的名头,各种扬威耀武,带头惹事,先前站在队伍里,就是他们对袁太傅不满腹诽,咒这老家伙太偏心。   这四个人分别出自盛都四大世家,谢齐王柳,四个人从小一块玩到大,个个都生得人模狗样,单看名字的话,拎出来都是一水儿的少年俊杰——   谢子昀、齐琢言、王舒白、柳成眠。   可惜,根本就是四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惹事生非,烂泥扶不上墙,只靠着家族恩荫才在书院横行霸道。   当下,四人中的“老大”谢子昀,一脚踹在了桌子腿上,呸道:“春春春,春光没有,春梦一场要不要!”   他生了对狭长的凤眼,眼角还有一点红痣,瞧面相是个阴柔的主儿,脾气却火爆至极,一点就燃,平素最爱出头充老大。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也纷纷抱怨起来:“就是,才开课第一日就要写诗,天天不是关在府上,就是来宫学读书,哪有那么多春光可寻?”   付远之坐在桌前,耳听一室抱怨,只淡淡掀了掀眼皮,未动声色,倒是旁边的孙左扬一声低哼,嫌恶道:“天天跟这群人待一块,身上都要臭掉了。”   说来讽刺,这天字甲班乃宫学第一大班,但不是“大”在品学上,而是“大”在家世上。   全书院最有权有势的弟子都在这了,个赛个的显赫清贵,其中不乏纨绔,像“竹岫四少”那样不爱念书,满肚子没有墨水,只有草包,袁太傅是痛心疾首,天天都吹胡子瞪眼,拿竹板抽人手心。   八大主傅中,他最劳心劳力,望“子”成龙,所以今年出了个骆秋迟,他是惜才若渴,不顾家世门第,拼了一张老脸,怎么也把人争取了过来。   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还是在这样一群“妖风”里,袁太傅考虑得终究太少。   “我看啊,就是不该来了那么个祸害,无门无户,杂草一根,不知有什么资格进咱们班,和咱们坐起一起听课,你们闻闻,是不是隔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寒酸气!”   有人发出阴阳怪气的讥讽,只差点名道姓了,众人哄堂大笑,那谢子昀扭头望向骆秋迟的位置,若有所思,一颗出头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忽地一下站起,向其他三个伙伴使了番眼色,四人心领神会,径直来到了骆秋迟桌前。   又有热闹可看了,不少好事者眼睛一亮,闻风而动,也纷纷凑了过去。   谢子昀把手里的四个习本一甩,啪地扔在了骆秋迟桌上。   “喂,新来的,听说你很厉害嘛?想必模仿一下字迹,代写一下功课,通通不在话下吧?”   骆秋迟抬起头,只见谢子昀双手抱肩,一张尖尖下巴的脸盛气凌人,就差用鼻孔看着他了。   “怎么,难道不对吗?袁老头那么夸你,你难道不是那种生带吉光,出口成章,可一夜赋诗三百首,把死人都从棺材里吓活的旷古奇才吗?”   辛辣的讥讽中,满场大笑不止,个个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样子,那谢子昀一挑长眸,双手撑到了桌子上,逼近骆秋迟:   “喏,既然你不反对,我们四个的功课就交给你了,好好写,听见没?”   骆秋迟迎上他的目光,一动未动,许久,似笑非笑:“好。”   这倒是令所有人一怔,紧接着,周围一片哗然,谢子昀扭头看了看身后三位伙伴,得意洋洋。   坐在前方的付远之有些意外,孙左扬则露出鄙薄之色,唯独姬文景,似充耳未闻,只继续埋头看着画册,不过整个人又挪开了点。   谢子昀继续看向骆秋迟,啧啧道:“让你写,你还真就写啊,骨头真是不值三两重,不过我喜欢,就当多养条狗在身边了,你看好了,认清楚我们四个,我姓谢,他姓齐,他姓王,他姓柳,我们是竹岫四少,日后你跟我们打交道的机会还多得很呢!”   骆秋迟“哦”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依旧似笑非笑。   周遭更加哗然了,被谢子昀这么一闹,有人也忍不住想插一脚,心痒难耐地挤上前来:   “那个,你帮我也写了吧,记得写好点啊,仿着前面的字迹写,千万不要被袁太傅瞧出来了,听见没?”   “还有我的,我的!不用写太好,韵脚工整,像首诗就行……”   “对对对,我也是,反正你这么厉害,帮我的也一并代写了吧!”   各种习本雪花似地飞向骆秋迟,他不恼不气,坐在桌前,来者不拒,笑意淡淡。   如此一来,“有样学样”的人更多了,几乎大半个甲班都围了上来。   姬文景坐在旁边,生生被挤到忍无可忍,猛一下站了起来,对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冷冷一喝:“滚开,别挡路。”   他拿着画册站到窗边,背过身去,似是想眼不见为净,那些被他喝斥的人有些脸上挂不住,切了声,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板着张脸,跟茅坑里的石头样的,又臭又硬,不过是个空架子侯府,清高给谁看?”   “就是,别理他别理他,我们继续,反正他从来都是那个鬼样子!”   姬文景背影一动,握住画册的手一紧,却深吸口气,到底一言未发,只继续低头看向画册。   等到一番“壮景”过去后,骆秋迟桌上已堆起小山似的一沓习本,谢子昀斜倚在座上,架起二郎腿,嗤笑出声:“真是蔚为壮观啊,可惜不能让袁老头来看看,看看他夸上天的麒麟魁首,是个怎么样的寒门孬种。”   周遭笑声四起,骆秋迟却面不改色,只将桌前一本本整理好,直到一抬头,对上付远之的目光,那是一种奇怪的审视,沉静如深渊寒泉,似乎想将人彻底看清楚。   骆秋迟心中明了,嘴上却笑了笑:“怎么,付兄,你也要找我代写?”   付远之长睫微颤,收回眼神来,正要开口,孙左扬见状,连忙拉起他,“阿远,我们出去吹吹风吧,不要同这人说话了,自降身份。”   付远之略一迟疑,却在经过骆秋迟桌前时,停了下来,借着那堆习本挡住自己,俯下身来,盯住骆秋迟的眼睛,低声道:   “如果,你愿意换一个投石人,不再去找闻人师妹,我可以出手相助,让他们不再为难你,你此后在书院的日子,也能过得安稳一些,你觉得怎么样?”   骆秋迟默了默,扑哧一笑,摇摇头:“果然。”   他勾勾手指,待付远之又凑近些后,攫住他的眸,一字一句道:“这很像你的行事风格,付大公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付远之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心头无来由地一跳,似乎在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了什么,却又稍纵即逝,他嘴唇翕动,还想开口之际,骆秋迟已经幽幽一笑:   “可惜,我不稀罕,你省省吧,付远之,你真的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算无遗漏的吗?”      ☆、第二十五章:扮猪吃老虎      “这就是你们对开鸿第一日,对老师,对书院的态度吗?”   袁太傅手持一把近九寸长的戒尺,气得七窍生烟,把案台敲得啪啪响,吓得满堂噤若寒蝉。   “简直无法无天了,说,是谁带头的?”   他把手边一沓习本狠狠摔在地上,众人定睛望去,个个脸色陡变——   那摊开的本子上,墨色潦草,狂放不羁,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老鼠、王八、癞蛤|蟆,五花八门,不堪入目,可谓是一塌糊涂,尽辱宫学风范!   “谢子昀,说,是不是你起的头!”   随着这一记怒吼,一个习本狠狠掷在了谢子昀身上,袁太傅暴跳如雷,唾沫几乎要飞溅至他脸上:“你好好看看你的大作!”   谢子昀面白如纸,手忙脚乱地翻开本子,这一看,差点晕厥过去。   他的本子上倒是写了一首诗,只是题目为《春梦娇娘十八式》,不仅诗句淫|浪无比,旁边还配了一幅裸女小像,香艳入骨,极尽猥琐之能事,这还不算,最下方还写着斗大的六个字,嚣张气焰简直扑面而来——   “袁、老、头、吃、屎、吧!”   不少人伸长脖子望过来,瞧见这图景,目瞪口呆,谢子昀更是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太傅,我,我,这不是我……”   “不是你还有谁?你眼睛瞎了吗?这不是你的字迹,不是你的大作吗?难道青天白日的,还有鬼写了栽赃给你吗?”   袁太傅的唾沫星子都要溅出窗外了,他手中戒尺狠狠一敲,声如洪雷:“你给我立刻上台来,举着你的习作,滚上来!”   谢子昀吓得双腿发颤,哭丧着脸道:“太傅,真不是我,您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啊,是,是……”   “老师,是学生的错。”   堂中忽然站起一人,正是满脸愧色的骆秋迟。   无数目光齐刷刷向他投去,惊愕万分,他只抬首迎向袁太傅,愧声道:“都怪学生不好,收集作业时,未有检查一番,便直接呈给了您,让您瞧见了这些污言秽语,不堪之事,学生愧疚难安,请老师责罚。”   满场齐齐发出吸气声,袁太傅疼惜无比,就差伸手把骆秋迟揉入怀中了,“秋迟,这事跟你无关,你别往自己身上揽,你是好孩子,你坐下,老师心里有数,不用你为这群不成器的畜生担着!”   “畜生”两个字响彻满堂,谢子昀心头恨到几欲滴血,扭头瞳孔紧缩:“骆秋迟,你!”   他身边的柳成眠赶紧将他一拉,压低声音道:“子昀,快别说了,袁老头不会信的,你越说待会儿越惨!”   王舒白也在旁咬牙道:“是啊,反将我们自己供了出来,这事我们左右都讨不了巧,你忍忍吧!”   齐琢言也点头道:“只怪没看清那小子,这回被他阴了一把,你沉住气,等袁老头走了,我们再去修理那小子!”   说“修理”,袁太傅还真举着戒尺,狠狠“修理”了一番甲班弟子,谢齐王柳与一干涉事人等,统统没有幸免,轮番上台被抽得手心红肿,血痕斑斑,一屋子鬼哭狼嚎,狼狈不已。   好不容易等到古钟敲响,袁太傅一走,谢子昀立刻一脚踹翻桌子,眸中精光迸射,戾气毕现——   “兄弟们,把前后门和窗子都关了,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今天咱们好好干一场!”   凶狠气势下,一室肃杀,刷刷站起一大片人。   骆秋迟仿佛早有预料般,坐在桌前,气定神闲,看着众人缓缓围上前,唇边淡笑,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他旁边的姬文景忽地一下站起,抱着一本画册,似乎烦躁不耐,扭头就想朝门外走去,却被柳成眠闪身一拦,手疾眼快地堵住了。   那张俊脸折扇一打,阴笑道:“又来了,最最最清高的世子大人,你还是等等吧,免得待会太傅忽然来了,我们可会怀疑有人跑去告状的。”   姬文景冷哼一声:“谁耐烦管你们这堆烂事?”   “那你就把眼睛遮住好了,反正不许出去。”说着,柳成眠向门边两个人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看好了,不能让任何人进出。   “请吧,世子大人,你是想跟我们一起干一场,还是乖乖呆一边看戏?”   姬文景拂开柳成眠的折扇,满脸嫌恶:“别碰我。”   他径直站到一边角落里,目光冰冷,抱着画册背过身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甩在脑后,再不发一言。   堂中,那谢子昀领着众人,一步步狞笑地走近:“骆秋迟,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眼见他要动真格了,付远之也不由站起,淡淡道:“书院才开课,不用将事情闹这么大吧。”   谢子昀虽然横行霸道惯了,但与付远之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对他总是要给上三分薄面,当下道:“付少,这事你就甭插手了,都是这家伙自找的,敢耍我们,就得付出代价!”   付远之斜望向后方,对着骆秋迟不咸不淡道:“骆师弟,你跟他们道个歉吧,只说开个玩笑罢了,来书院求学,还是盼和和气气,顺当度日。”   他这话乍听起来是在做和事佬,但又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以及高人一等的漠然,骆秋迟不由好笑出声,摸摸鼻子,孙左扬皱眉道:“你笑什么?”   骆秋迟一本正经地摊手:“笑有人假意惺惺,冷情冷心。”   “你!你这不识好歹的家伙,阿远,别管他了,我们到那边去!”孙左扬气结,拉过付远之就走。   在一旁站定后,付远之双手拢进袖中,这才垂下眼睫,遮住双眸中的一丝冷漠。   场中央的桌椅均已被挪开,腾出一大片好动手的地方,只余骆秋迟一方光秃秃的席位,如海中一座孤岛,即刻沦陷。   那谢子昀再不啰嗦,一挥手,凶相毕露:“一起上,不把这小子打得趴下来叫爷爷,我们竹岫四少就不在书院混了!”   说时迟那时快,几人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姬文景只听到身后传来连连惨叫——却不止一声,不止一人!   他霍然扭过头,双眸猛地睁大,不敢相信眼前一幕——   骆秋迟白衣飘洒,身影灵动,一手揪一个狠摔在地,叠罗汉一般,动作干净利落,转瞬之间就横扫一片,场中惨叫愈甚,罗汉越堆越高。   他眉眼飞扬,从头到脚换了个人似的,周身匪气四溢,精悍异常,出手更是快如闪电,招招精准,放倒一个又一个,唇边明明挂着笑意,却让人心生胆寒,不敢逼视。   像一阵电闪雷鸣,轰然过耳,等到一地鬼哭狼嚎,人墙高高垒起后,剩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都直了。   骆秋迟脚尖点地,飞踏上那罗汉墙,将发带往身后一甩,一屁股坐在了最上面,手里不知哪顺来了一方砚台,一支毛笔。   “来来来,见者有份,万宝斋上等的松烟墨,可别浪费了。”   底下的付远之眸光一紧,旁边孙左扬已出声道:“阿远,那不是你的松烟墨吗?”   人墙上,骆秋迟已提笔蘸墨,径直在当先一人脸上潦草画去,“千年王八万年龟,甚好甚好,同你最般配。”   画完就将那人往外一抛,那人嚎叫着摔落在地,屁滚尿流,人墙上的骆秋迟却嘻嘻一笑,提笔画向下一个,“痛打落水狗,不错不错,伸舌头叫两声听听。”   “贼眉鼠眼,不用说,就是你了。”   “一张癞蛤蟆皮,坑坑洼洼,还往哪里躲。”   “猪头猪脑,胖得油腻腻,墨汁都给你吸没了,晚上少吃点,听见没?”   ……   画完一个就飞出去一个,一室惨叫不止,地上很快七零八落,鼻青脸肿地摔了一片,终于,画到最后那“谢齐王柳”四个了。   最上头的谢子昀脸色惨白,拼死挣扎,声音都嘶哑了:“竖子尔敢!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信不信我一句话,一句话就能把你赶出宫学!”   骆秋迟手一顿,偏头想了想,谢子昀正以为逃过一劫时,骆秋迟已经眉开眼笑道:“给你画个美娇娘好了,春梦了无痕,销魂到天晓!”   墨水四溅中,谢子昀叫得犹如杀猪一般,目眦欲裂:“你,你这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我要让我爹把你逐出书院,流放去边陲之地,日日苦徭,叫你有生之年都再不能踏足皇城一步!”   骆秋迟原本几笔画完,想将那谢子昀飞出去时,却听到他这话一顿,双眸一沉,周身一下杀气凛冽,阴寒得可怕。   “你,你想做什么?”谢子昀觉出不对,胆寒发颤。   那张俊邪的脸却笑意冷冷,忽地将毛笔一个倒转,插进了他的发梢中,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扯下腰间的宫学玉牌。   “谢春梦,拜托你张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什么!”   他抓着那宫学玉牌重重拍打着他的脸,匪气冲天:“我管你爹是谁,难道你爹还能大过皇上不成?看清楚了,这是玉麒麟令,入了千秋册的,只有当今天子发话了,才能将麒麟魁首逐出宫学,你爹算个屁!”   满场乍然变色,谢子昀更是涨红了脸,拼命扭动着身子:“骆秋迟,你,你不许侮辱我爹!”   “你爹生了你就已经是奇耻大辱,毕生污点了,还用得着别人侮辱?”骆秋迟又将宫学玉牌往谢子昀脸上一拍,笑得阴恻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匪模样。   在场众人无不被慑住,心头一阵莫名发毛,一直冷眼旁观的付远之终于上前一步,抬首劝和道:“骆师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已经出了一口气,这便算了吧,不要将事情闹大了,即便你有玉麒麟令庇佑,但也须顾及同窗情谊,万事不可做绝了。”   底下鼻青脸肿的一干人等一个激灵,纷纷点头:“是啊是啊。”   他们温香软玉里长大,何曾被这样教训过,既被打怕了,又被那股悍匪气势吓蒙了,此刻只想着偃旗息鼓,早早平息事端,不要叫这事闹大了,被太傅们告到家中长辈那去,那才真真不妙。   “骆兄,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错了,我们同你闹着玩来着……”   一干人怂相毕露,姬文景在一旁冷冷一笑。   不过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纨绔子弟,哪有几分真胆色呢,就是跟着带头的“竹岫四少”瞎闹一闹,岂料会遇上一个深藏不露,扮猪吃老虎的,现下真是要悔断肠子了。   付远之在这个关头站出来,简直再恰当不过,给双方都有个台阶可下,众人眼巴巴望着场中那身白衣。   奈何,骆秋迟只是挑了挑眉,对着付远之轻蔑一笑:“付大公子好会挑时机,场面话也说得漂亮,不愧是竹岫书院第一人,论起虚伪圆滑,真是舍君其谁!”   付远之脸色微变,一旁的孙左扬怒声斥道:“骆秋迟你胡说些什么,阿远不过是好心罢了!”   “好心?”骆秋迟唇边露出讥讽笑意:“是好心还是冷心?知道该在什么样的时候,做些什么样的事,也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永远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事周到圆滑,精明老辣,一个虚伪凉薄的聪明人罢了,不然你问问他,他心里一定常常在笑你们蠢。”   “你,你真是一条疯狗,逮谁都要咬一口,阿远就不该掺和你们这堆破事!”孙左扬怒不可遏,付远之拉住他,摇了摇头,笑意不改:“日久见人心,骆师弟不用急着评判,以后就会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不用了,你是个怎样的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知道,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骆秋迟说到这,付远之身子才真的一顿,他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捏紧,面上却分毫不露,唇边依旧带着淡淡笑意。   “骆秋迟。”   后方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众人回首望去,竟是从来不涉是非的姬文景。   骆秋迟扭头,把谢子昀四人重重一压,对他笑了笑:“怎么,你也想为这些人求情?”   他语气明显不似对付远之那样充满敌意,反而带着说不出的客气尊重,有人听出转圜余地,眼睛一亮,连忙道:“世子,世子你快开口啊!”   姬文景却是冷冷一笑,越过那些人,径直走到场中央,迎上骆秋迟的目光,淡淡道:“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吗?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搬来同住一间院舍,如何?”   竹岫书院的院舍向来是两人一间,但姬文景脾气古怪,不愿意跟任何人一起住,一直独来独往,而骆秋迟因麒麟魁首的身份,也是单独分到一间院舍。   此刻在这个当口,姬文景居然主动开口,邀人同住,简直令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唯独付远之瞳孔一紧,瞬间明悟这个举动的用意。   站边,站在了骆秋迟那一边,狠狠甩了所有人……以及他一记耳光。   骆秋迟一愣,望着姬文景无甚表情的样子,扬唇笑开:“行啊,求之不得,你等我,稍晚时我们一同去跟院傅说,怎么样?”   姬文景点点头,不再多说,退到了一边,抬抬手,示意骆秋迟可以继续了。   满场愕然,那被压着的竹岫四少,更是一个个气到脑袋都要冒烟了:“姬文景有你的,你给我们等着!”   这狠话却一点都没刺激到姬文景,反让他轻蔑一笑,露出了看“白痴”的神情。   “好嘞,谢春梦,齐啄啄,王白白,柳绵绵,咱们继续吧?”   骆秋迟抓起毛笔,墨汁四溅,眉目俊邪飞扬,在身下的惨呼中,绽开一个大大的笑。      ☆、第二十六章:骆衡会淹死,骆秋迟不会      斜阳西沉,古钟敲响,飞鸟归巢,天地一片暖黄静谧。   闻人隽来找骆秋迟时,只觉得一屋子怪怪的,怎么个个鼻青脸肿,目光闪烁,还急着抬袖遮掩?   她站在门边,对懒洋洋走出来的骆秋迟努了努下巴,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骆秋迟回头看了眼,“哦”了声,不在意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有几只老鼠,到处乱窜,咬坏了书柜,书柜砸了下来,便殃及了一屋子人……”   “老鼠?书院怎么会有老鼠呢?”   “怎么没有,还大得很呢,又蠢又作死,臭不可闻……”   两人的对话传入屋内,那谢子昀再忍不住,一拍桌子:“骆秋迟,你有完没完!”   闻人隽连忙踮脚望去,谢子昀一边脸还肿着,赶紧埋到书桌下,不敢让人瞧见他这副狼狈样子。   闻人隽更奇怪了,还想再看仔细些,却被骆秋迟屈指一弹额头,“行了,小师姐,别看了,咱们去吃饭吧。”   他动作随意,语气亲昵,叫屋里一直静观的付远之脸色一变,再也忍不住,起身走了出来。   “阿隽,我与你们一道去西苑吧,我正好有些功课也想和骆师弟探讨……”   骆秋迟斜睨他一眼,不去拆穿他的用意,只幽幽一笑:“好啊。”   闻人隽倒吓得脸一白,一把推开付远之,想也未想道:“不不不,世兄,你不能和骆师弟待一块……”   她手里还拿着几卷书院的古籍史载,打着“投石人”的幌子,邀骆秋迟一同去西苑,不过是为了看住他,让他不要有机会对付远之“下手”,但付远之居然自己主动跳了出来,简直要把她吓死了。   当下,付远之却不知闻人隽的真正心思,只以为她也像书院其他女弟子一样,被骆秋迟身上的光芒迷住了眼,更何况还被她这么一推,避之不及似的,他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阿隽,你……”   闻人隽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慌乱摆手,解释道:“世兄,对不起,是,是这样的,院首交代了,让我尽快帮骆师弟熟悉书院的史载,到了月底,八大主傅会来考他的,他时间紧迫,恐怕无暇分身,还请世兄你见谅……”   说完,她也顾不得付远之再怎么想了,只一把拉起骆秋迟就走,脚步如飞。   付远之在身后连唤数声:“阿隽,阿隽!”   闻人隽却头也不敢回,一路疾行到无人之处,左右望了望,这才松开了骆秋迟,靠着墙壁猛拍胸膛,连连喘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骆秋迟伸手往墙壁上一撑,圈住闻人隽,低头看她,露齿而笑,笑得她心里一阵发毛:   “小猴子,你是有多怕我一刀宰了那家伙啊?”   闻人隽一激灵,心头狂跳,一下抓住骆秋迟的手,抖如筛子:“老大,求你,求你放了付师兄吧,不要伤他性命,他只是为了救我……”   骆秋迟冷笑一声:“要是我定要下手呢,你还能阻止不成?”   “你,你当真的?”闻人隽目光几个变幻,忽然咬住唇,也似发狠了一般:“你要是对世兄下手,我,我就去揭发你的身份,让你给他偿命!”   说完,见骆秋迟神色一变,闻人隽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不,不是的,老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真的……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付师兄吧,求求你了!”   她急得眼里都有泪光打转了,骆秋迟哼了声,甩开她的手:“你对他倒是情深意重嘛,可惜你太蠢了,你以为杀一个人,只有夺去他性命这一种方式吗?”   他背过身去,语气凉凉:“对付远之这种人而言,取他性命,恰恰是最简单的,但要真正‘杀’掉他,才是难的。”   “我要杀他,是杀掉他的锐气,杀掉他的骄傲,杀掉他最为珍视的一切东西,让他跌落云端,有朝一日,宁愿自己一刀抹了脖子,也不愿面对一败涂地的下场。”   “这个过程,想必才是最有趣的。”   冷风吹过,闻人隽心头跳动不止,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大,你,你……”   “我什么我?”骆秋迟转过身来,俊眸一挑:“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很过分?那如果我告诉你,我要‘杀’的不仅是付远之一个人,还有整个竹岫书院,乃至整个大梁,你会怎么想?”   那双漆黑的眸子盯住闻人隽,唇边泛起嘲讽一笑:“是觉得我十恶不赦?还是觉得我失心疯了?”   闻人隽手心微颤,瞪大眼睛望着骆秋迟,越发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骆秋迟一声轻哼,又微微侧过了身,负手而立:“千百年来,大梁等级森严,贵族与寒门不可逾越,有些东西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即便同样在世为人,就像你之前看到的,甲班那群酒囊饭袋,他们凭什么坐在天字甲班,坐在竹岫书院里?是凭出众的才学?还是高洁的品性?抑或是过人的能力?通通都不是,不过是靠着家族恩荫,不仅能够轻而易举进了宫学,还可以拉帮结派,横行霸道,随意欺辱一个寒门学子,若是今天考入宫学的不是骆秋迟,而是十年前的那个骆衡,此刻恐怕早已被他们踩入泥中,身心受辱,再不能翻身了吧?”   “老大,原来,原来你说的老鼠就是他们?他们寻你麻烦,反被你打了一顿,所以才鼻青脸肿的,是不是?”闻人隽脑中急转,瞬间反应过来,骆秋迟斜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冷冷一笑:“这几只老鼠算得了什么,学堂里发生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小小缩影罢了。”   他扭过头来,霍然盯住闻人隽,一字一句道:“竹岫书院,是整个大梁的缩影。”   闻人隽怔住了,有什么隐隐浮上心头,呼之欲出。   骆秋迟两只手渐渐握紧,瞳孔漆黑幽深:“放眼整个大梁,青天白日下掩藏着多少不公之事,血统门第大过一切,凡事不讲求能者居上,反而一味看重家世权势,一个个纨绔蠢蛋生来就高人一等,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倚仗家中就能平步青云,而那些有才有德的寒门子弟,却在这世道上苦苦挣扎,被那些所谓的权贵踩在脚底,永无出头之日,子子孙孙也跟着卑贱下去,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变自身命运,这公平吗?”   闻人隽被冲击得说不出来话,骆秋迟却已攫住她的眸,沉声道:“而我,宁愿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有谁生来就是蝼蚁,就是草芥,就该承受千百年旧制所带来的不公,人之性命,生来平等,贵族又如何?寒门又怎样?大梁用来衡量人才的标准只剩这个了吗?偌大一国,泱泱四海,千秋万代下去,若都不改这可笑的沉疴旧制,迟早自取灭亡。”   “从前的魏于蓝,魏少傅,他殚精竭力,倾命以付,宁愿失去恩师爱人,众叛亲离,也要拼死开了麒麟择士,为了什么?就因为他知道,寒门不会只出他一个魏于蓝!”   “天下还有那么多有才有志之士,他愿意用自己来搭路,愿意为他们多争取这一点点出头的机会,他做到了,即便付出惨重的代价,但他亦不负生平所愿,欣慰而去。”   “有人骂他欺师灭祖,有人讽他薄情寡义,这又如何?功过是非,百年之后自有分说,但天下寒士都不会忘记他,也自有同道中人,愿追随他的脚步,将他未尽之事延续下去,走到——”   骆秋迟低下头,对着闻人隽瞪大的眼睛,轻轻吐出四个字:“不、死、不、休。”   闻人隽心一颤,像有把大锤重重敲在耳边,振聋发聩,她猛一激灵地拉住骆秋迟:“老大,你,你是想像那魏少傅一样,为天下寒士出头,对抗世家贵胄,动摇,动摇大梁千百年的……”   “小猴子,吓到你了吗?瞧你这怂样,得了得了,不用把我抬这么高,我嘛,不过俗人一个。”   骆秋迟看出闻人隽心中惊怕,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舍生取义这种事永远不缺人去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不过是恰巧有点反骨,既然阎王爷没收我,竹岫书院收了我,那就且看看,我能不能把一滩千年死水搅一搅,搅出些不一样的名堂来。”   闻人隽双唇颤动起来:“可,可这千年‘死水’太深不见底了,一不留神,一不留神你就会被卷进去,活生生淹死的……”   “淹死?”骆秋迟扑哧一笑,“小猴子,你忘了,骆衡会淹死,骆秋迟不会。”   他与她四目相对,声音似带了蛊惑一般:“况且蜉蝣撼树,也是极有趣的一件事,不是吗?我只是想试一试,以一己之力,看能在这滩浑水中,走得有多远,有多深。”   他伸手撑住墙壁,又圈住了闻人隽,俯身低头,几乎要凑到她鼻尖了。   “小猴子,你猜,倘若一个寒门学子在竹岫书院里,不倚仗任何外力,仅凭自己,反而一步一步,站到了最高峰,压过了一众世家贵族,这是不是很讽刺?”   闻人隽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咽了咽口水,心头狂跳不止,只听那个清冽的声音接着在耳边道:“而这,只是第一步,魏少傅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但要站到更高处,才有机会做更多的事情。”   “有些东西,一朝一夕是难以改变的,可若没有人去做,那就连一丁点改变的可能都不会有了,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要替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岂不是太无趣了?生命一眼望到了底,还不如早早买好棺材,埋进黄土里了事,你说对不对?”   闻人隽怔怔地眨了眨眼,没有开口,骆秋迟道:“嗯?小猴子?”   他忽地坏坏一笑:“话说,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啊?”   闻人隽一激灵,猛地推开那只伸过来的手,一个弯腰钻了出去,大口呼吸着:“对,老大,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简直掷地有声,可歌可泣,感动神明!”   她伸手不住给自己扇着风,满脸严肃,一派正义凛然之态:“你要做的事情太有意义了,我也想一起做,紧跟你与魏少傅的脚步……”   骆秋迟似笑非笑,忽地屈起手指,一弹闻人隽额头:“你就算了吧,还是先长长个头,以及……胸前那二两肉。”   “你你你……”闻人隽一张脸登时熟透,刚才那几下风都白扇了,她又羞又恼:“老大,你又耍流氓!”   骆秋迟把两只手背到脑后,吹了声口哨:“对着你有什么流氓可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色狼不盯无料之胸,这点道理都不懂?”   闻人隽退后一步,一把捂住胸口,羞恼到不能自已:“你,你,你简直无耻下流……”   她真怀疑自己脑子是否进水了,为什么前面有那么一刻,会觉得他形象很高大光辉?   “你什么你,行了,饿死了都,走!老大带你吃好吃的去,给你长长那二两肉……”骆秋迟一把拽过闻人隽挡胸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外拉,闻人隽欲哭无泪,抬袖挡脸:“老大,我不想认识你……”      ☆、第二十七章:马场戏弄      长风掠过浮云,窗外斜阳笼罩,草木摇曳,亭台水榭如梦如幻,天地一片静谧。   闻人隽撑着下巴,心神有些恍惚。   自从听了骆秋迟那番话后,她回去后就做了个梦,梦到书院第一次大考,放榜时,付远之却不再是第一名,而是变成了骆秋迟,所有人都围着他道喜,女学个个眼冒红心,对他又崇拜又爱慕,全然忘了从前是怎样围在付远之旁边的。   这还不算,梦里,骆秋迟还拨开人群,逮住一脸失落的付远之,得意洋洋,气焰嚣张,狠狠将他奚落了一番。   付远之被伤了自尊,脸色煞白,正要黯然离去时,最过分的一幕出现了,梦里的那个闻人隽,竟然一下冒了出来,挽住骆秋迟的手,对着付远之冷嘲热讽道:   “哼,你本来就比不上骆师弟,人家是麒麟魁首,是天纵英才,是竹岫书院第一人,你算什么!”   她每多说一句,付远之就后退一步,双手颤抖不止,到最后再也听不下去,扭头绝望奔入风中。   半空中真正的闻人隽看得气死了,一个劲直跺脚,对着地上那个假的怒斥道:“闻人隽,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你忘了世兄对你有多好吗?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还不快追上去安慰他,你太坏了……”   那个“闻人隽”充耳不闻,依旧挽着骆秋迟的手,笑得一脸谄媚,让人想挥拳打去。   半空中的真身气坏了,头一回想撸起袖子,冲下去干架:“不可能,我不可能有这么贱,你到底是谁?!”   那张脸陡然抬起头,变成一把大胡子的东夷山君,虎目生威:“怎么,小猴子,你想打我?”   半空中的闻人隽吓了一跳,连忙刹住脚步,瞬间怂了回去,还来不及喊声“大王”,那张脸就已经一个变幻,又化作了玉树临风的书生,一袭白衣胜雪的骆秋迟,他叉腰而笑,笑得又得意又狂傲又欠扁:   “我说了吧,我就是要杀了你的付师兄,杀掉他的锐气,杀掉他的骄傲,杀掉他最为珍视的一切东西,让他跌落云端,再也爬不起来了!”   “你,你……”闻人隽在半空中,又气又急,陡然生出一股孤勇之气,咬紧牙关就往下冲:“你这个坏胚,我跟你拼了!”   却一下没站稳,径直摔了下去,尖叫响彻长空,乱发飞舞,大风猎猎——   梦境戛然而止,闻人隽在黑夜中猛地坐起,气喘吁吁,一头冷汗。   第二天她见了骆秋迟也没好脸色,直接把几本史载摔在他怀里,“世兄太可怜了,你这个混账,今天不想和你吃饭了,你自己去吃吧!”   骆秋迟一头雾水,闻人隽怒气冲冲道:“谁让你在我梦里欺负付师兄了,大考第一很了不起吗?把人挤下去很得意吗?你怎么那么坏,你活该!”   说完,扭头就走,任凭骆秋迟在身后怎么喊也不回头,反叫骆秋迟抱着书在原地哭笑不得。   就这样,闻人隽整整恍惚了好几天,也无心听课,满脑子就是一个哭泣的小人儿坐在秋千上咬手绢,不停嘤嘤嘤地摇头,世兄好可怜好可怜,世兄怎么办……   “唉,世事几多艰难。”闻人隽捧着脸,又叹了口气,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喂,你们还不知道吧,今天下午马场那边,发生大事儿了!”   不用回头,就能想见孙梦吟那一脸的眉飞色舞,“我刚从我哥那回来,一手的消息,关于骆秋迟的,想不想听,想不想听?”   满屋的女公子们瞬间围了上来,个个雀跃不已:“想想想,当然想了,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   “又来了……”闻人隽心中哀叹一声,下意识就想捂住耳朵,说来也是稀奇,这孙梦吟平日趾高气扬的,对男学那边谁也瞧不上,却不知怎么,偏偏中意起了骆秋迟,仗着兄长在男学那边,三天两头就跑去打探骆秋迟的各种消息,回来好一顿吹嘘,不知道的还以为骆秋迟塞银子给她了,让她专在女学替他“歌功颂德”,树立赫赫名声。   起初孙左扬不过是跟妹妹随口抱怨,说班上来的那个骆秋迟实在讨厌,狂妄又自大,还不识好人心,总是对付远之呛声冷讽,曲解他的好意,毫无一丝君子风度。   但这听在孙梦吟耳中,却只记住了骆秋迟“以一敌百”,狠狠教训了“竹岫四少”那帮纨绔的“英雄事迹”,对他越发刮目崇拜了,事实上,这也并不奇怪,孙梦吟出身兵部尚书府中,自小舞刀弄枪,本来就喜欢“强”一些的男儿,而不是那种文弱书生。   是以,孙左扬越是看不惯骆秋迟的嚣张气焰,越是让孙梦吟对他兴趣浓厚,心生仰慕,觉得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豪放不羁,敢作敢为,多潇洒。   但闻人姝却对骆秋迟的一些“粗鲁”行径甚为不喜,只觉带了一身野性,毫无世族风范,就像家中那位“眉姨娘”般,故每次孙梦吟回来吹嘘时,她都会无奈摇头一笑,坐开一些。   就像今天,孙梦吟说到兴起处,又拍起了桌子:“还能有谁,不就是那‘竹岫四草包’吗?又想使坏害骆师弟呢,马鞍里放了银针,可惜那匹马被欧阳少傅骑了,这下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下午甲班有堂骑射课,谢子昀那帮人买通了看守马厩的小厮,给骆秋迟牵了匹动过手脚的马,那马鞍中提前插了把银针,等到人一坐上去,骏马跑起来后,银针受力,就会狠狠扎入马背,马儿吃疼,会撒腿狂奔,疯起来谁都控制不住,马上的人若摔出去,轻则灰头土脸,重则可是摔胳膊断腿,脑袋着地都有可能。   这真是又蠢又毒的下三滥手段,还好老天开眼,骆秋迟牵了马却并未急着坐上去,他之前没有上过骑射课,便虚心请教,让欧阳少傅为他先示范一遍动作要领,欧阳少傅自然一个飞身跃上马——   这下乱子不就出来了吗,震惊全场。   “你们是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紧急,还好骆师弟身手敏捷,接住了欧阳少傅,还勒紧缰绳,硬生生拖住了那匹受惊的马,那‘竹岫四草包’在旁边,脸都吓白了!”   “也多亏得骆师弟聪慧细心,上下摸了一遍,在马鞍里发现了银针,那马背上都渗出一片血来了,你们不是没听说过,欧阳少傅有多爱惜马匹,这回又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他自己一条命都差点丢了,当下大怒,领着一大帮学生,把那看管马厩的小厮揪了出来,那小厮吓得扑通跪地,自然什么都招了……”   “那几个草包可真损,还好骆师弟没事,要是把骆师弟的脸摔坏了,我非跟他们没完!”   “就是就是,一群混蛋天天不干正经事儿,净找骆师弟麻烦,骆师弟就应该把他们再痛打一顿,让他们瞧瞧厉害!”   “别急,骆师弟还能让他们讨到便宜吗,这回他们不照样栽了,欧阳少傅什么脾气呀,还能饶过他们吗?”   一片叽叽喳喳中,孙梦吟猛一拍桌子:“听我说,听我说,知道那四个草包的下场是什么吗!”   孙梦吟迎上无数双期待的眼睛,终于憋不住大笑出声:“他们呀,正被欧阳少傅罚着扫马粪呢!”   满屋子一下沸腾了,个个贵女前仰后翻,笑声几乎快把屋顶掀翻了,闻人隽在前头堵着耳朵都能听见。   她暗自摇头,为那竹岫四少捏了把汗,怎么这么想不开,三天两头去招惹一个山匪头子呢!   正想着,忽地发现旁边的赵清禾毫无反应,闻人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清禾,清禾,你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赵清禾也同她一样,恍惚了一整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隽,我,我瞧见……”赵清禾欲言又止,正犹豫着想贴到闻人隽耳边时,孙梦吟忽然在后头一拍桌子,兴致高昂:   “闻人隽,跟你商量件事儿!”   闻人隽和赵清禾同时一激灵,两个身子差点一齐跌下去。   “说话就说话,干嘛这么吓人?”闻人隽捂住胸口回头。   闻人姝也好奇投来目光,孙梦吟当着众位女公子的面,难得地冲闻人隽摆出一脸笑意:“好阿隽,跟你商量个事儿呗,你不是那骆师弟的投石人吗?你平素只喜欢一个人看书,肯定不耐烦折腾这些,不如跟我换换吧,我来当他的投石人,怎么样?”   闻人隽干干一笑,原来就为了这个呀?她摇摇头:“不用了,投石人是殷院首定下的,我已经答应了,还得帮骆师弟通过八大主傅的联考呢,其实也不怎么麻烦,骆师弟很聪明,什么东西一点就通,不用我费多少心神。”   我这是为你们好啊,那可是东夷山君,地地道道的山大王,你们不要被表象欺骗了呀,他一个脾气上来了,弄不好要死人的呀,阿弥托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心里一边默念着,闻人隽一边露出真诚的眼神:“这投石人没什么好换的,就不麻烦大家替我分担了,你们继续聊。”   “你,你别得意!”孙梦吟见闻人隽就要扭过头去,一把拉住她胳膊:“你以为霸着骆师弟不撒手,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孙梦吟理直气壮地乱用成语,倒叫闻人姝脸一红,低声道:“梦吟,你注意点措辞……”   孙梦吟却只望着闻人隽哼道:“他不过是因为把你误认成了金刀大菜牙,才会让你做他的投石人,别以为他就对你另眼相看,喜欢上你了?”   “我,我没说他喜欢我啊。”闻人隽嘴角抽了抽,无奈道:“是你喜欢骆师弟吧?”   “你,你胡说些什么,我是不想他被你骗了!他想找的人明明是金刀大菜牙,不是你!”孙梦吟满脸绯红,大嗓门闹得闻人隽脑袋疼,正想抽回胳膊揉揉太阳穴时,门边忽地传来一记清冽动听的声音——   “小师姐,你在做什么呢?”   众女齐齐扭头望去,一片“哇”声,个个眼睛都直了,又激动又羞涩,想看又不敢看。   那门边站着的一身白衣,玉树临风,俊逸出尘,笑得比漫天星河还要粲然,不是骆秋迟,还是何人?   “小师姐,闻人小师姐,你这些天怎么都没来找我,我有些问题还想向你请教呢,不如今日一同去西苑吃饭吧?”   闻人隽一下站起,从那张和善无比的笑脸上看出一丝“森然”,孙梦吟却又将她胳膊一拉,咬牙压低声音:“闻人隽,你究竟换不换?”   “我倒是想换呢!”她急急挣开孙梦吟,手忙脚乱地出了门,拉过骆秋迟就往外头走,“你怎么敢擅闯女学这边,被女傅捉到了可要受罚的!”   “放心,我提前跟凌女傅打过招呼了,说是来找我的投石人,不然她估计都快失忆了,不记得自己还是个‘投石人’了。”   最后那“投石人”三个字咬得阴森森的,几乎从齿缝里溢出,闻人隽打了个哆嗦,霎时间就怂了,抬首扯出一个笑脸:“老,老大,我这不是做了噩梦,得缓几天嘛……”   “少啰嗦,小猴子,你现在胆子肥了嘛,要我亲自来请你了,改天是不是还得在你面前杀只鸡,你才会老实点啊?”   冷森森的笑声在头顶响起,闻人隽又一哆嗦,赶紧将骆秋迟拉到无人处,一脸谄媚地转过话锋,“老大,你,你今天在马场没事吧?”   “你们这边消息倒传得快,一个女人果然抵得三千只乌鸦。”骆秋迟哼了哼,掸掸衣袖:“能有什么事,把那匹马牵给我时,我就看出不对,那几个家伙坏笑成那样,没有鬼才怪!”   闻人隽脑子转了转,蓦地捂住嘴:“那,那你原来都知道马鞍里藏了银针?那你还让欧阳少傅……”   “废话,就是知道才给欧阳少傅骑啊,不然怎么揪出他们来,怎么让他们尝尝扫马粪的滋味呢?”   骆秋迟胳膊撞了撞闻人隽,一挑长眉,闻人隽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邪面孔,忽然深吸口气,一把抱住身子,狠狠抖了抖,“老大,我以后一定不能惹你,你太可怕了,我得离你远点儿。”      ☆、第二十八章:姬画师      斜阳倾洒,赵清禾站在路口,犹疑了半天,最终还是迈出了脚步。   这是竹岫书院旁的一条后巷,开了间万宝斋,一般人不会踏足进来,能摸到这的都是达官贵族,其中不乏宫学子弟。   因为万宝斋的东西确实好,但也确实……贵。   赵清禾今天久久失神的原因就是在这,不,确切地说,是昨天在这,她撞见了姬文景,撞见了来万宝斋买画具的姬文景。   那时他在挑选画具,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她,但她却将他与老板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姬文景看中了一块墨锭,但却价值不菲,那老板寸步都不肯让,姬文景只得失落而去,临走前还将那块墨锭看了又看,让老板为他留着,他攒够了钱就会来将墨锭买走,老板却表示,万宝斋的东西从来留不住,想买就要趁快,不然可会被其他贵客买去了。   赵清禾回去后想了一整晚,总忘不了姬文景那眼神,她不是没有听过姬氏侯府的一些轶闻,但亲眼见到,还是不免难过。   据说姬氏祖上并不是什么贵族,侯位毫无根基,得来全凭一手妙笔丹青,或者说……是一段不可告人的关系。   那时姬家的祖上是个宫廷画师,当时在位的献帝也好书画,极为喜爱他的丹青,与他时常秉烛夜谈,将人留宿在自己宫中,甚至连各宫妃嫔那都不去了。   久而久之,朝野与民间开始传出一些难听的话了,说那姬画师不仅笔下功夫好,别的地方的功夫更是妙,把圣上迷得是神魂颠倒,后宫三千女人瞧都不瞧一眼了。   这话到底传进了姬画师耳中,他虽然色如春花,生了张极美的面孔,却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当下,进宫闯进了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着龙椅上的那位,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画笔,说此生再不碰丹青书画,并自愿请旨离开皇城,远赴漠北从军。   献帝大惊失色,连番挽留下,居然当堂呕血,满朝震惊,那姬画师也便没能走成,这事就搁置了下来,后不了了之。   从那之后,也没人敢瞎嚼舌头了,献帝在好几次的重大场合上,都携姬画师出席,字字铿锵有力,说他二人是君子之交,高山流水般的情谊,不容小人诋毁。   大家自然举杯附和,连连点头,但心里怎么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再没人敢去得罪姬画师了,每个人都知道,献帝看重他,比看重自己的命还来得紧要。   就这样,姬画师娶妻生子,安稳度日,画了一辈子画,也陪了献帝一辈子。   献帝临终前,最后见的一个人就是姬画师,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姬画师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场,烧了过往多年所作丹青,献帝的画像更是一张都未留。   这本是个大逆不道之举,但无人敢问罪于他,因为献帝留下了一道旨意,不仅许了姬氏一门侯位,还保姬画师与其子孙后代,无论所犯何事,都不可追究,换而言之,姬世子孙,虽不是正儿八经地出身贵族,但某种意义上,比真正的贵族还要幸运。   只是同时,这也注定姬氏侯府是个空架子,得来毫不费力,立足也毫无根基,人脉仕途上都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传到姬文景哥哥手中时,更是可称得上“清贫”。   因为姬文景的哥哥好赌,侯府每月只有那么多份例,他挪去一大半赌了,剩下的除了支撑一整座侯府外,还得拿出一份,给姬文景购置各种昂贵画具色料,一年十二个月,侯府有十个月是处在捉襟见肘的境况下,在皇城中也一度沦为各大世家的笑柄。   但就算是这样,姬文景也从不肯卖画。   是的,他继承了祖上的一手妙笔丹青,一幅画可值千金,可他从不曾出手过,就算哥哥赌输了,急红了眼,他也宁愿将画撕毁,冷眼而去,同当年他那位朝堂断笔的祖上一般,宁折不弯。   如此一来,姬文景的哥哥也没辙了,只能靠别的地方,比如说……收下不菲的酬金,让姬文景去青州赎人。   那次孙左扬找上门来,姬文景的哥哥别提多高兴了,姬氏在皇城世家中地位独特,没人敢动,但也没人愿意结交,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机会,姬文景的哥哥几乎要贴上去了。   赵家给了一大笔钱,姬文景知道时,他哥哥已经收下钱,一口应承下来,他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去了青州一趟,但却在把人带回后,赵家又来送谢礼时,将那些金银珠宝通通扔了出去,他哥哥也被他吓得不敢去拿,只能赔着笑脸,送走了赵家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赵清禾的三哥告诉她的,那时三哥还没得个校尉之职,跟着押粮队去往青州,同赵清禾说完后,还啧啧感叹了几声:“龙生龙,凤生凤,这当弟弟的倒像足了祖上,哥哥却跟捡来似的,除了那张脸,浑无一处似姬家人,当真有趣。”   赵清禾听在耳里,记在心底,霎时想起当日在青州,姬文景那冷冰冰的声音:“我算什么狗屁世子,别再跟着我了,救你不是我情愿的,要谢就去谢你家的钱,谢孙家的权,谢我有个会曲意逢迎的好大哥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他会这么说,赵清禾默默回想起那张冷俊的面孔,心中一时沉甸甸的,不知是何滋味。   如今再次在这万宝斋中看到他,她百感交集,只不由想到,赵家出的那笔钱其实数目很可观,够整个侯府用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的,但是看他现在的情况,想来……又被他哥哥全赌输了。   赵清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胸口堵得慌,又难过又心疼,等姬文景离开后,鬼使神差地走了出来,对老板悄悄说了一番话。   她回去后忐忑了一夜,也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好像她总是……好心办成坏事?   就像她上回千挑万选,给姬文景送去的那方砚台一样,她本意是为了谢他,可在他看来,她无形中又侮辱了他一次,又用“钱”压了他一回吧?   这是她后知后觉才想到的,悔得恨不能用砚台砸自己脑袋,可这次……她做得究竟是对还是错呢?会不会又弄糟一次?   整个白天她都心神不定,到了同样的黄昏时分,到底忍不住,又来到了这条后巷。   斜阳一寸寸落满屋顶,当等在万宝斋的角落里,看到那道俊秀身影踏进门中时,赵清禾眼睛一亮,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他果然还是放不下那块墨锭,可是,她会不会再次……弄巧成拙?   姬文景走到柜台前,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暗处有道目光,隐秘又灼热地向他投来,他只是一心系在那块上好的松烟墨上。   “小公子,你昨日就看中了这块松烟墨,今日又来了?可是带够了钱?”   老板不同于昨日的态度,一脸笑吟吟的,还拿出了那块松烟墨,让姬文景细细端详。   姬文景目光恋恋不舍,却还是在看够了后,对着老板摇了摇头:“尚未攒够银钱,还请先生多为我保留一段时日。”   老板笑了笑,一抬手:“无妨,看你也是个惜墨之人,先问你几个问题好了,不知你能否答得上来?”   “你可知松烟墨与油烟墨有何区别?制作松烟墨又有哪几步工序?需经几冬几夏?保存过程中如何防虫蛀?”   姬文景皱眉,虽奇怪为何老板如此发问,但还是细细道:“松烟墨深重而不姿媚,油烟墨姿媚而不深重,松烟墨的特点是浓黑无光,质细易磨,入水易化,宜用来画人物须眉,鸟雀羽毛,蝴蝶翅膀,以及苍茫远山等,油烟墨则色泛光泽,更飘逸飞扬一些。”   “至于松烟墨的制作工序,分别为伐松枝、烧烟、筛烟、熔胶、杵捣、锤炼等,期间需经三冬四夏,若要防虫蛀,还得加上许多香料、烟叶等,如此,才能制出上等的松烟墨。”   姬文景说到这,顿了顿,又摩挲起手边的那块墨锭,“像万宝斋的这块松烟墨,至少是用百年以上的松木制得,其质地细腻程度,乃墨中罕见,若能用在丹青画作之上,再好不过,不管如何,我都会攒够钱,将它买下,还请老板等我一等。”   “不用等了,”老板抚掌而笑,对着抬头诧然的姬文景,长声叹道:“小公子不愧是懂墨中人,这块松烟墨若能认你为主,也算美事一桩,我今日便成全你与它之间的这份缘吧,你带了多少钱来,不够的也算了,只当我给你的折价好了,你看如何?”   “老板,你,你是说真的?”姬文景有些措手不及,那老板笑得更爽朗了,“当然,虽然我是个商人,但做的是书香生意,也不想双手沾满铜臭,这块松烟墨颇具灵性,我能感觉得出它已认你为主了,我怎好做那煞风景的恶人呢,只看你愿不愿意掏钱买下,将它带回家了?”   “愿意,我当然愿意!”姬文景猛一激灵,兴奋点头,冷冰冰的脸上难得露出欣喜神色,叫角落里的赵清禾瞧了也不由抿唇一笑,心头暖洋洋的。   等到人带着墨锭欢喜离去后,赵清禾才走了出来,对柜前的老板叹服道:“大叔,你演得好逼真啊,墨有灵性,认人为主什么的,我都差点要信了呢。”   那老板得意一抚须,“那可不是,当我话本子白看的吗?我可一直喜欢金爷得紧呢,他每个故事我都看了不少遍,这些哄人的话信手拈来。”   听到“金爷”两个字,赵清禾莫名结巴了,心虚笑道:“是,是的,还是大叔,大叔你厉害,我这就,这就给你补上差价……”   说着,她掏出一个钱袋,待那老板点算之时,继续结巴道:“以,以后他再来买什么,都由我来,我来补足差价,这些钱,这些钱应该足够应对一段时日,大叔你千万不要,不要说出去了……”   走出万宝斋的门时,屋外已斜阳满天,赵清禾微眯了眸,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巷中,想到姬文景那喜不自禁的模样,不由又低头抿唇露出了笑意,却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赵清禾,我可全瞧见了!”   霍然扭过头去,赵清禾煞白了一张脸,孙梦吟踩着余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啧啧,真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一出好戏。”   她围着赵清禾绕了两圈:“你说可怜堂堂一个世子,连笔墨纸砚都买不起,还得一个女人偷偷贴补,这事是不是很可笑?要是被姬文景自己知道了,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当着你的面把那些东西通通砸掉?”   “不,不要,你不要说出去了,求求你……”赵清禾一激灵,一下抓住孙梦吟的衣袖,满眼慌乱,孙梦吟将她随手一甩,脆生生地笑道:   “不说出去也行,正巧了,你帮我做件事吧!”      ☆、第二十九章:澡堂风波      月色迷蒙,夜风飒飒,树影斑驳,两道纤秀身影悄悄摸入了浴室后门,其中一人却到底停住了,扭头窃声道:   “清禾,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拜托了,阿隽,我一个人不敢去,你就陪陪我吧……”夜色中,赵清禾抖得像只小白兔,拉着闻人隽的衣袖紧紧不放,闻人隽哭丧着脸,跟赵清禾咬耳朵:“我说,你好好的,怎么会去跟孙梦吟打什么赌呢?”   “这事说来话长,我也不想的啊,总之,总之就是……”赵清禾越说越结巴,也是一副想哭的模样。   说起来孙梦吟当真做得出,她要赵清禾做的事不是别的,而是要趁骆秋迟在浴池洗澡时,偷偷将他的玉麒麟令摸出来,让她见识一番。   赵清禾胆子小,一个人不敢去,死活拉上了闻人隽,只含糊说自己跟孙梦吟打赌输了,得为孙梦吟办件事。   闻人隽听完第一反应就是孙梦吟疯了,“那想见识玉麒麟令,我直接去问骆师弟要不就好了吗?我是他的投石人,借来一窥并不难,干嘛费这一番周折?”   “不行啊,孙梦吟说了,要是通过你借来的,她不稀罕,宁愿不瞧了……而且她现在就在门外蹲着呢,等着我偷出去给她瞧瞧,瞧完了再放回去,所以我们得快一点了,阿隽,你陪我一起去,给我壮壮胆,把把风,好不好?”   “呃,她在门外……我看,是她想借个名头偷看骆师弟洗澡吧?”闻人隽嘴角抽搐,一脸无语,赵清禾脸一红,继续结巴道:“不管了,反正,反正我做完这件事,我,我就不会再搭理她了,管她什么想法……”   夜风拂过院落,一间间浴室灯火通明,今日甲班上完了骑射课,个个弟子一身大汗,此刻都正忙着脱衣沐浴,全然没想到其中一间浴室已被人“盯上”了。   门外暗处,闻人姝借着树影遮挡,伸手去拉孙梦吟,又羞又怕:“梦吟,你这次当真做得太出格了,这要是被发现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孙梦吟蹲在夜风中,扒着门缝往里瞧,毫不在意道:“怕什么,反正有那小结巴给咱们兜着,咱们不会有事的,再说,你难道不想瞧瞧玉麒麟令吗?”   “我,我是很想看没错,可是也不是这种方式啊……”闻人姝绞着手绢,纠结不已,她本来只是无意跟孙梦吟透露过一次,说想见识见识玉麒麟令,毕竟书院这么多年,统共才出了几块,还都是在男学那边,女学这边都无缘得见,委实遗憾。   可她与那骆秋迟又不甚相熟,甚至对他有些隐隐抗拒,虽然没有打过几次照面,可每次他身上都会散发出一股令她害怕的气息,莫名的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总之她对骆秋迟这个人是万万不敢接近的,可让她去求闻人隽,从她那拿到玉麒麟令看一看,她又拉不下这个脸,本来这番心思都要打消了,哪晓得孙梦吟将她拉了出来,说今夜就能让她瞧一瞧!   “梦吟,早知道是这般瞧法,我宁愿不跟你来了……”   闻人姝心乱如麻,孙梦吟却将她一拉,也一把蹲到了门边,“嘘,别说了,来都来了,就当玩个刺激呗,不会有事的。”   闻人姝猝不及防,贴着门缝一下看到了里头,一片雾气缭绕中,浴池里一人若隐若现,她脸噌的一下红透,立马捂住眼睛,别过头去,“那,那我不瞧了,你等赵清禾拿了玉麒麟令出来,再叫我吧。”   “行,那你正好给我放放风,有人来了就告诉我一声啊。”孙梦吟头也不回,扒着门缝看得起劲,一双眼睛恨不能钻到里头去,可惜雾气太氤氲,她根本看不清楚什么,只能瞧见一个上半身隐隐浮动着,但这般就已经叫她心跳不止了。   捂住眼睛的闻人姝却在夜色中,悄悄张开两根手指,透过指缝,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了旁边的一间浴室。   她之前亲眼看见付远之走进了那一间,一想到那个清俊文秀的身影,也正在脱衣沐浴,她便有些心口发热,她深受世家贵女教诲长大,这辈子还从未做过这样大胆的事情,但似乎就像孙梦吟所说,十多年循规蹈矩过来了,偶尔寻回刺激……似乎滋味也不错?   另一头,闻人隽与赵清禾已猫着身子,悄悄摸进了浴室中,一道屏风相隔,骆秋迟在外头的浴池里洗着澡,这头却是放衣物的地方。   赵清禾立刻跪在一排矮柜前,蹑手蹑脚地翻了起来,“阿隽,你帮我看着点,别让骆师弟发现了,万一他有什么动静,你就拉着我往外跑,对了,还得把脸挡住……”   闻人隽向她招招手,贴在屏风旁点点头,对她做出无声的口型:“行了,别啰嗦了,你快点吧!”   说着,她望向外头那团氤氲水雾,努力辨认着中间那个模糊人影,在心中双手合十,默默叨念道:“老大啊,我可没想偷看你洗澡,有怪莫怪,你千万别发现了,就借你的玉麒麟令看一会会儿,你在水里多泡泡啊,别急着出来了……”   冷风猎猎,迷蒙夜色下,第三拨人鬼鬼祟祟地凑近浴室,悄悄摸到了门的另一边,当先一人凤眼狭长,眼角还生有一粒红痣,面相倍显阴柔,正是狞笑不止的谢子昀:   “害我们扫马粪,洗完还觉着身上一股怪味儿,骆秋迟,这回可是你自找的,别怪我们毒!”   他说着,一挥手,后头的三个兄弟也狞笑着一点头,解开手里的一个布袋,贴着门缝往地上一放,那袋中一拱一拱,钻出了一条五色斑斓的毒蛇,吐着蛇信子,往门里游去。   谢子昀最怕蛇,立刻往后缩了缩,眸中精光迸射:“这回给你弄条拔了牙的,下次再敢坑爷爷们,就直接送你上西天!”   这厢动静不小,尽数落在了另一头暗处的两人眼中,闻人姝面色惨白:“梦吟,可怎么办啊,那蛇游进去了……”   孙梦吟也满脸急色:“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这帮该死的草包,尽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要,要是实在不行,我就冲进去提醒骆师弟好了……”   “不可以!”闻人姝吓得一把拉住孙梦吟,双手都在颤抖:“你疯了吗,我们不能暴露自己!”   同孙梦吟二人一般急切的,还有躲在屏风后的闻人隽,那竹岫四少一扒开门缝,她就注意到了,那毒蛇游弋进来时,她更是脸色大变,险些就要发出声音,叫骆秋迟快回头了!   当下,冷风愈急,夜色愈深,各在暗处的三拨人死死盯着浴室中央,只剩埋头翻箱倒柜的赵清禾还毫无所知。   浴池中央水雾缭绕,骆秋迟眸光一瞥,在三处各打了个转,最后斜睨向地上游弋进来的那条小蛇,勾唇一笑,不动神色。   早在第一拨人蹲在门口时,他就耳尖微动,听到窸窣动静,瞥到了门缝里那双眼睛,正为宫学女弟子的不害臊感到吃惊时,身后屏风处又来了第二拨人,余光一睨,竟瞧见闻人隽那探头探脑的模样,他还来不及在心中发笑时,另一扇门前又来了第三拨人,竹岫四少那几个蠢蛋,说话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了他耳中,他都忍不住想翻白眼,猜今夜还会不会来第四拨人?   长夜漫漫,没想到洗个澡也这般热闹,真是有趣有趣,浴池中央,骆秋迟心头一动,俊眸含笑,掌心朝下,真气贯涌,激起更多水雾袅袅升起,白茫茫一片,瞬间弥漫了整个浴室。   “诶,人哪去了?”   待到浓厚的雾气稍许散去后,门外的谢子昀擦擦眼睛,纳闷道,他旁边探脑的齐琢言也接了一句:“不仅人,蛇也没看见了,真是好生奇怪,才眨眼的功夫,怎的凭空消失了?”   另一头的孙梦吟也惊愕不已,脖子几乎都要伸进门里面了,“骆师弟呢?骆师弟哪去了?刚刚怎么突然起了阵雾,什么都看不清了?姝儿,你瞧见了吗?”   闻人姝捂脸摇摇头,嗔道:“我都捂着眼睛,哪敢看啊?”   门外的两拨人兀自瞪大眼睛寻找着,浴室里的闻人隽也踮起了脚,在屏风后不住张望着,担心不已,她平素写多了话本传奇,此刻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老大不会被那蛇妖吞了吧?   “太奇怪了,人呢?人到底哪去了?还有那蛇,蛇怎么也没看见了?”   门外的竹岫四少面面相觑,最先沉不住气,柳成眠急道:“不会真出什么大事吧?”   “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谢子昀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将门缝又扒开了些,弯腰贴着地面,小心翼翼地摸入浴室中,后头三人互相对视几眼,也有样学样,跟着弯腰贴地,轻手轻脚地往浴池边靠。   四人好不容易都摸到了池边,却还是什么也没看见,正埋首盯着水面嘀咕时,“奇怪,这姓骆的还会什么妖法不……”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一道人影忽地破水而出,手里还抓着那条五色斑斓的毒蛇,一把按住最当先的谢子昀,湿漉漉的脸冲他邪气一笑:“妖法不会,可以煮蛇羹给你尝尝!”   “啊——”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浴室,其余三人屁滚尿流地四散开去,唯独谢子昀被按在池边,吓得肝胆俱裂,拼命挣扎,一张煞白的脸都扭曲了。   骆秋迟却一手大力揪住他,一手举着那条蛇,作势往他嘴里塞,水花四溅中,那张俊逸飞扬的脸凑近谢子昀,笑得疏狂不羁,匪气四溢:“难为你们特意跑一趟,给我送来这美味蛇羹,我怎好一人独享,理应让你们也尝尝才对,这才是同窗之谊,兄弟之交啊,你说对不对啊,谢春梦?”   谢子昀叫得声嘶力竭,极度惊骇中将裤子都尿湿了,门外的孙梦吟看得过瘾至极,又解气又畅快,只差拍手叫好了:“该,我就说骆师弟怎么会着你们的道!”   这一番峰回路转实在精彩,闻人姝都看得目瞪口呆,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嚎哭之声:“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   屏风后的闻人隽也倒吸了口冷气,大半个身子都无意识地压在了屏风上,她身后的赵清禾从一堆柜子里拔出脑袋来,反应慢了半截:“怎么了怎么了,我们被发现了?”   “没事没事,跟我们没关,你快找,找完咱们趁乱溜!”闻人隽向她摆摆手,赵清禾懵里懵懂地应了声,又一头扎进了一堆矮柜里。   外头的谢子昀还在如杀猪一般地嚎叫着,闻人隽抿紧唇,无意识叨念道:“老大,你可千万别玩过火了,真弄出什么乱子来……”   她一颗心都系在骆秋迟身上,丝毫未发觉自己紧贴的屏风,正在往前倾斜,一点点慢慢移动着……   门外的孙梦吟也同样如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浴室里的情况,那门缝也被越挤越大,她毫无所察……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浴室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孙左扬率先奔入,紧跟而来的是付远之与姬文景,他们三人的浴室就挨在旁边,一听到声响立刻赶来,匆忙间只披了外袍,长发都还是湿漉漉的,不住掉着水珠。   三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正要开口时,又听砰的一声,那门终于承受不住重压了,门外的孙梦吟与闻人姝一并摔了进来,室内齐齐响起一片吸气声。   “梦吟,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孙左扬看见自家妹妹摔得龇牙咧嘴,两只眼睛都快瞪了出来,付远之也愕然望去,正对上闻人姝羞窘欲死的目光,他张张嘴,正要说话时,又听砰的一声——   屏风倒了,这回摔出来的是闻人隽。   各方目光刷刷望向她,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脸上被热气蒸得通红,却还强作镇定,一副神游之状:“诶,这是,这是哪里啊?我好像走错浴室了……”   几方人马瞪眼相对,震惊难言,门边却陡然又响起一声:“我天,这什么情况?”   欧阳少傅大步踏入浴室,身后一人紧跟进来,正是教甲班算术课的宣少傅,两位少傅洗完澡后,正要出院落,哪知道会撞见这样一派凌乱场景。   欧阳少傅眼皮子不住颤动着:“这是,这是男女混浴?还是打群架?谁跟我说说?”   他话音才落,将整个身子埋入衣柜里的赵清禾,忽地眼睛一亮,抓住那枚好不容易找到的玉牌,脑袋一个拔出,猛一站起,兴奋转身,高举玉牌:   “阿隽,我拿到玉麒麟令了!”      ☆、第三十章:教算术的宣少傅      “所以说,你们四个,是因为一个鬼赌约,特意跑来偷玉麒麟令的?”   “你们四个,是怀恨在心,狗改不了吃屎,特意弄条蛇来吓唬人的?”   “你们三个,是浴室挨在旁边,纯粹听到声音赶来看热闹的?”   冷月高悬,风拍窗棂,屋子里大门紧闭,众人分站三排,骆秋迟一人而立,背在身后的手中,还漫不经心地捏着那条死蛇。   欧阳少傅的目光在那三排转过后,终于停在了他身上,“至于你……”   “少傅明鉴,我是老老实实洗澡的那个。”他懒洋洋一声道,下巴点了点屋中的几拨人,包括欧阳少傅与宣少傅,满脸无辜:“正好好洗着澡,却莫名其妙被九个男人,四个女人,以及一条毒蛇看了个精光,谁有我倒霉?”   说到“一条毒蛇”时,他还把背后那条蛇高举到身前,谢子昀一声“嗷”,差点跳了起来。   闻人隽几人不由脸色通红,欧阳少傅也清了清嗓子,略带尴尬道:“嗯,你确是受了无妄之灾。”   “那依你说,你想怎么办,要他们向你道歉吗?”   欧阳少傅指了指四个低头的姑娘,以及垂头丧气的竹岫四少,骆秋迟摸摸鼻子,踱步上前,走了两圈后,忽地一下凑近谢子昀,害得他煞白了脸,差点又要尖叫。   “这样吧,师姐们就算了,左右我是个男人,被看看也少不了两块肉,但给我送蛇羹的这四位,我可就……”   他说着,趁谢子昀没提防,将那条死蛇猛一拍在他脸上,“不知四位厨艺如何,把这蛇炖成汤明早送到我面前来,怎么样?”   谢子昀怔了怔,忽地响起一声鬼哭狼嚎,欧阳少傅赶紧手疾眼快地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叫什么叫,想被全院都知道吗?!”   骆秋迟笑嘻嘻甩着那条死蛇,对着面目扭曲的谢子昀步步上前,吹了声口哨:“不用四位怎么着,诚心认个错,明早学堂上,把蛇羹汤端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上一句,骆兄,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们吧,这事就当过去了,如何?”   谢子昀气到身子发颤,挣开欧阳少傅,恨恨呸道:“你想得美!”   骆秋迟笑意不变,忽地闪身上前,将那死蛇一把缠住谢子昀的脖子,“那没办法了,直接去找八大主傅吧,带上你家蛇美人,现在走吧?”   谢子昀一跃三尺高,叫声撕心裂肺,想将那死蛇抖出去,却被骆秋迟重重压住,挣脱不得,蛇头就对着他鼻尖,他魂儿都快被吓没了,就差口吐白沫了。   “不能去找八大主傅,骆秋迟,你别吓他了!”欧阳少傅上前把死蛇一扯,拽过谢子昀,往齐王柳三人那一扔,对骆秋迟皱眉道:“这事可不只关乎他们,还有这几位女公子的名声呢?”   提到“名声”,闻人姝一下抬起头,急得眼泛泪光:“是啊,这要是被凌女傅知道了,一定会去奉国公府告诉我娘的……”   欧阳少傅抬手止住她,望向骆秋迟:“这个事情,的确不能说出去了,能尽量化小就尽量化小,骆秋迟同学,你就别跟他们几个臭小子计较了?”   骆秋迟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一双清亮的眼眸能望进人心底般,欧阳少傅不由就有些发虚,忙拉过一旁的宣少傅,示意他开口:   “阿宣,你怎么看?”   宣少傅在书院中向来沉默寡言,只与性情奔放,爱说爱笑的欧阳少傅交好些,问他的意见,其实就等于拉个人做和事佬,劝劝骆秋迟就此算了。   屋中,宣少傅淡淡看了一眼骆秋迟,忽地开口道:“就做蛇羹汤赔罪吧。”   “听到没,宣少傅也是希望大事化……”欧阳少傅的声音戛然而止,扭头霍然瞪大了眼:“什,什么,阿宣你说什么?”   “我说,就按照骆秋迟同学说得做,无论何人犯了错,都应当赔礼致歉,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这没什么不对的。”   宣少傅淡淡掀了掀眼皮,还是一副波澜不起的语气,却让屋里众人为之一惊,尤其是一直没吭声的付远之。   他怔怔望着宣少傅,有些难以置信,所有院傅之中,他最为尊重的就是宣少傅,因为他自己最喜算术一门,所以对宣少傅也格外亲近些。   可他一直了解宣少傅的性子,沉默寡言,无论怎样都不会与人走得太近,像这样直白地为人说话,还是头一次。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付远之心中升起,他看了看骆秋迟,眼底有什么沉静不明,如冰冷深渊。   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总算收了场,竹岫四少最终还是领了罚,悻悻出门,骆秋迟走在最后头,却在迈出门槛时,被宣少傅轻轻叫住了。   月下门边,那身长袍清秀文雅,递给他一串黑曜算珠,淡淡道:“日后如果他们还来寻你麻烦,你就来找我,我会替你做主的。”   骆秋迟一怔,有些不知所措,那宣少傅便走近了些,压低声音:“我是第一任麒麟魁首,同你一样,出自寒门。”   这一下,骆秋迟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回应时,那串黑曜算珠已塞入他手心,宣少傅用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已过世的魏于蓝,魏少傅,乃我至交好友,亦是我毕生恩人。”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骆秋迟,意味深长:“不,是许多人的恩人。”   “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出色的,好好在宫学念书,日后必成大器,魏少傅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万分的。”   骆秋迟脑中乱作一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翕动间,那宣少傅摇摇头,微微抬手:“不必多言,放在心中便好。”   台阶上众人好奇望来,不知宣少傅拉着骆秋迟在作甚,付远之眼尖地瞥见那串黑曜算珠,脸色一变。   等到宣少傅走下来时,欧阳少傅不由问道:“阿宣,你怎么把你的黑曜算珠给骆秋迟了?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那黑曜算珠常年系在宣少傅腰间,算作他的贴身信物了,当下,月光投在他清秀的眉目上,他只淡淡道:“没什么,他对算术不甚感兴趣,我倒瞧他是个好苗子,激励了几句罢了。”   “可也不用……”欧阳少傅还想说些什么,宣少傅已经一抬手,走到了付远之面前,清声道:“远之,你身为师兄,要对同门师弟多多关照才是,日后骆秋迟若在算术上有任何疑难之处,你都需悉心解答,宣少傅知道,你向来是个聪慧谦逊,秉性可贵的孩子,相信你一定不会藏私,定会倾囊相授,对吗?”   冷风吹过付远之的衣袂发梢,他怔怔地看着宣少傅,看着这位心中一直崇敬的师长,许久,才滚动了下喉头:“是,宣少傅。”   他低下头:“学生谨记。”   双手掩入袖中,一点点握紧,直到宣少傅与欧阳少傅结伴而去。   骆秋迟走上前来,俊逸面庞似笼薄光,嘴角含笑:“付师兄,不用劳烦你了,我日后若在算术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会亲自去找宣少傅的。”   他说到这,将那串黑曜算珠在付远之眼前晃了晃,有意无意地发出一声低笑,付远之目光一颤,身旁的孙左扬已经气不过,将他一把拉走,“阿远,别理他,这狂妄小儿,还当阿远稀得教你吗?”   骆秋迟吹了声口哨,也不去理睬他们了,只快步凑到闻人隽身旁,一弹她额头:“小师姐,师弟我都被你看光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吧?”   他声音不大,但在场众人皆能听见,闻人隽当即红着脸急道:“哪,哪有看光,雾气那么大,分明什么都没瞧清!”   “哦?你还嫌没看够啊?”骆秋迟故作惊奇。   “不,不是,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呢!”   “那你就没点表示?”   调侃的语气中,似乎好像也要看回来才算扯平,付远之听得心中血气翻腾,当即就想上前,却听骆秋迟又嘻嘻一笑:“你怎么脸红了呀,想什么呢,你不会以为我还要看回来吧?那你可冤枉我了,我是君子,不行越墙之事,我呢,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听说小师姐一双手生得巧,能写能画还能下厨,这样吧,你也给我做顿饭,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如何?”   闻人隽伸手扯过骆秋迟,压低了声,又羞又急:“老大,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连偷看男人洗澡都敢做,还有什么怕被别人听到的?”骆秋迟凉凉一笑,忽地拔高声音,月下眉目飞扬:“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呀,明天中午,十方亭那,我等你!”   付远之脚步一顿,身子冷立风中,一张俊秀脸孔半明半暗。   孙梦吟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当下再也忍不住,也羞答答地凑上前来:“骆师弟,这次实在是我们唐突了,如果你不嫌弃,我也愿意给你做顿午饭,聊表歉意……”   孙左扬气得快吐血了,连忙大手一拎,粗暴地拽过自家妹妹:“住嘴吧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姬文景在一边冷笑了声:“如狼似虎,不知自爱。”   他眸光似不经意瞥过赵清禾,叫赵清禾一哆嗦,张嘴想说什么,却到底低下了头。   那边骆秋迟已摆摆手,似笑非笑:“不用了,你若给我做顿午饭,只怕令兄会把那十方亭都给拆了,到时我连个落座赏景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免了吧,在下无福消受。”   孙梦吟吃了瘪,不甘咬唇,又被自家大哥拽着,一腔羞恼无处宣泄,扭头瞧见姬文景唇边还挂着一丝冷笑,立时尖声道:“姬文景,你冷嘲热讽个什么劲儿,这赌约还不全都是因你而起!”   “你说什么?”姬文景脸色微变。   赵清禾吓得魂不附体了,瞬间拉住孙梦吟,结巴道:“不,不能说,说好了保密的……”   “什么保密?你们在说什么?”姬文景更觉不对了。   “了不起的世子大人,你想知道,就去问这小结巴吧,她可为你做了不少事呢!”   孙左扬将妹妹一扯:“什么小结巴,快向清禾师妹道歉!”   “大哥!”孙梦吟今晚憋了一肚子火,再压不住,气冲冲扭头就走,孙左扬忙追上去,却没两步又回过头,冲赵清禾柔声道:“清禾师妹,我妹妹就是这臭脾气,我代她向你道歉,你,你别往心里去……”   赵清禾忙摇头讪笑,姬文景却已上前,一把抓起她手腕,“你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你们打的是个什么赌?跟我有何关系?”   “我,我,我看天色这么晚了,姬师兄你早点歇息吧……”赵清禾满脸绯红,手忙脚乱地拉过闻人隽,“阿隽,我们走吧,再不回去院舍要落锁了!”   闻人姝也向付远之微微一欠身,两颊薄红:“付师兄,今夜让你见笑了,姝儿先行告退。”   付远之忙抬袖回礼,目光却瞥到骆秋迟,懒洋洋走到闻人隽身后,一揪她头发,低头冲她眨了一只眼:“喂,小师姐,明日可别忘了!”   他心口一堵,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忙疾步至闻人隽旁边,将她与骆秋迟隔开,对闻人隽温声道:“阿隽,这么晚了,我送你……你们回去吧。”   闻人隽还未开口,闻人姝已至跟前,美眸含羞:“那便有劳付师兄了。”   夜风掠过长空,月下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只剩姬文景还伸手喊道:“赵清禾,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骆秋迟轻甩着腰间的玉麒麟令,悠悠走了过来,对姬文景挑挑眉,促狭一笑:“我看那小结巴很喜欢你啊。”   “你说赵清禾?怎么可能?”姬文景眉心微蹙。   “怎么不可能?你瞧她每回见你,都满脸绯红,不敢抬头,话都说不清,还神秘兮兮地打了个同你有关的赌,这不叫喜欢你,叫什么?”   “怕呀。”姬文景想也未想道,一本正经地看着骆秋迟:“我生得凶,小姑娘怕我很奇怪吗?”   骆秋迟一顿,看着月下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忽地扑哧一笑:“是是是,你生得最凶了!”   他冷不丁伸手一掐姬文景的脸,“看这鬼脸多吓人!”   掐完人一闪,白衣飘逸,飞跃入月下,留姬文景在身后陡然回过神来,一声怒道:“喂,骆秋迟,你怎么敢——”   “那你就追上我,把我狠揍一顿好了!不然我可回去睡大觉了!”骆秋迟哈哈大笑,回头招招手,还冲姬文景不住眨眼道:“来呀,来呀,小姬,谁先到屋谁落锁,剩下那个可被关门外了!”   “不许叫我小姬!”姬文景气得火冒三丈,拔足追上去。   “啧啧,这下有点凶相了,叫凶小姬好了!”骆秋迟长发飞扬,风中越发口无遮拦了。   “骆秋迟!”   两道身影在月下你追我赶,姬文景跑到最后气喘吁吁,撑住膝盖停了下来,望着前方那道无赖背影,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真是个野蛮人,白生了副贵公子的好模样!”      ☆、第三十一章:月下舞剑的男人      “骆兄,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们吧。”   平平无波的声音在堂中响起,竹岫四少站了一排,死鱼一样地木着脸,旁边围满了好事者,个个惊得瞪大了眼,谢子昀忍无可忍地一拂袖:“看什么看,都滚开!”   热气腾腾的蛇羹摆在桌上,骆秋迟双手抱肩,似笑非笑,故作夸张地深吸口气,“好香,好香,我看不要叫竹岫四少了,叫庖厨四勺好了,这手艺还念什么书啊,可以去开酒楼了。”   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谢子昀狠狠一眼瞪去,他铁青着脸,上前一拍桌子,咬牙道:“骆秋迟,你别得意,你听过关雎院的那个男人吗?”   “关雎院”三个字一出来,在场众人皆变了脸色,姬文景在一旁皱眉道:“谢子昀,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那要问问骆兄弟啊,看他有没有胆量,跟我们签下这生死状!”啪的一声,一张血书拍在骆秋迟桌上,谢子昀俯身凑近他,狭长凤眸一挑,带着说不出的狠绝:   “这回咱们来次大的,不玩那些虚的了,你若肯应战,就签下这生死状,输了就给我们滚出书院,同样的,你要是赢了,我们竹岫四少也愿赌服输,二话不说地滚出宫学,怎样,你敢不敢签?”   他身后齐王柳三人也靠了过来,个个一副壮烈面目,目光灼灼,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样子。   骆秋迟却盯着那血书看了半天,忽地噗嗤一笑:“这谁写的,字也忒丑了点吧?”   “这是重点吗?”谢子昀涨红了脸,又一拍桌子:“你就说签不签吧,是男人就给个痛快话!”   他话音未落,骆秋迟已经敛了笑意,咬破手指,一把按了血印上去,旁边的姬文景都没来得及阻止:“骆秋迟,不能签!”   那身白衣站起身来,抓起那封生死状,猛一下拍在谢子昀脸上,懒洋洋一笑:“老子签不签都是男人,应了不是因为你们的激将法,而是几只苍蝇成天在我耳边转悠,我烦得很,干脆一次做个了断,我也没别的要求,若你们输了,大可不必滚出书院,直接在我□□钻三个来回,再不要来烦我就行,如何?”   .   “关雎院?”   十方亭里,闻人隽拔高声音,拿筷子的手一顿,扭头看向石桌边的骆秋迟:“你再说一遍?”   骆秋迟抽过她手中的筷子与食盒,自顾自地端出饭菜,不在意道:“再说十遍也是关雎院,有这么吃惊吗?”   “老大,你疯了吗?”闻人隽脸色大变,一把抢过那碗筷,“你现在还有心情吃饭,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为什么要签这种鬼东西?”   骆秋迟猝不及防,抬头冲闻人隽龇牙一笑:“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   他径直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语调懒散道:“不就是一处禁地吗?不就是一个舞剑的男人吗?行了,小姬都跟我说过了,我心中自有思量,快,把筷子还我,诶……我说你怎么没带酒来?”   “是,是姬文景师兄?那你该知道那地儿不能去吧?”闻人隽忧心忡忡地坐了下来,眼见骆秋迟毫不在意地开吃了,不由更加忧愁了:“老大,这生死状签了就一定得去吗?能不能弃约啊?”   骆秋迟吃得正津津有味,随手拿筷子末端敲了下闻人隽的脑袋,“你当孩童过家家呢,少扯些有的没的了,下次记得给我带酒,听见没?”   闻人隽拍开那筷子,揉揉额头,怒从中起:“还有下次呢,你做梦!说不定你直接就被关雎院那个怪人扔了出来,摔胳膊断腿的,没人会管你的!”   骆秋迟一顿,抬眸见闻人隽气呼呼的样子,忽地哈哈大笑:“摔胳膊断腿也是我啊,关你什么事,你这么气做什么?”   闻人隽脸一红,侧过身去:“我,我是你的投石人,你出了事,我也落不到好!”   “行了,谁说我一定会出事的?我对那关雎院倒很有兴趣呢,尤其看你和小姬这副紧张模样,七分兴趣都变成了十分,少不得闯一闯了……这鱼真好吃,你做的?”   “对,我做的……”闻人隽下意识点点头,忽地反应过来,急急扭过身:“现在是说鱼的时候吗?你知不知道,就在前年,有两个好奇胆大的,结伴也进了那关雎院,结果被扔了出来,在床上躺了个把月呢……”   关雎院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书院“禁地”的,已经无人知晓了,只知道凌女傅一直严令禁止书院弟子靠近,但总有那么几个人蠢蠢欲动,为那院里月下舞剑的怪人。   每月二十六日,关雎院都会有个神秘男人,喝得醉醺醺的,披头散发,在月下舞剑,身影若仙。   曾有不怕死的好奇踏入院子,凑上去看过,却被扔了出来,摔得鼻青脸肿,胳膊都折了一条,但尽管如此,书院还是狠狠责罚了他们,不管他们身份如何显赫高贵,擅闯禁地,就该受罚,就算不幸摔死了也是他们活该。   久而久之,这关雎院也成了学子们心中的一道“阴影”,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了,更别说去招惹这怪人。   而这回谢子昀他们,孤注一掷,立下的生死状,就是欺骆秋迟刚进书院,不知深浅,诓他去那禁地,把那神秘男人的模样看清,画下带出来,他们怀揣的心思,不过是想让他摔个断胳膊断腿儿,再触犯禁忌,被逐出书院。   日子就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六日,届时甲班各弟子会等在院外,共同做个见证,生死状一立,谁也不能违诺。   宫学还从未出过这样稀奇的事情,消息几乎是不胫而走,转眼间就在整个书院传遍了,当然,无论是男学还是女学的弟子,都心照不宣,默契非常地瞒住了少傅女傅们,他们只带着隐隐的兴奋,暗自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甚至有好事者开了局下注,还取了个“关雎之夜”的噱头,弄得像模像样,几轮下来,骆秋迟的赢面还不小——   其中一大半都是女学那边押的,可把竹岫四少气得暗地咬牙。   在一股隐秘跃然的氛围中,月末风起,人心撩动,二十六日这一天,终于来了。   冷月高悬于空,暗夜长风,树影婆娑,天地间静谧无垠。   几个脑袋探出院舍,相互眨眨眼,脸上皆挂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若是被凌女傅瞧见,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悉心教导下,平日里规矩端庄的贵女们,私下里会露出这样一副雀跃模样。   月下,闻人姝仍有些犹豫不决:“梦吟,咱们还是不要去了,万一被凌女傅发现了……”   “怕什么,大半个书院都去了,咱们不去多可惜?再说了,我哥会把付师兄也拉去的,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吗?”   “你瞎说什么?”闻人姝脸一红,伸手去捂孙梦吟的嘴,心跳却不用加快,整个人也半推半就,美眸含笑地跟着孙梦吟出了门。   旁边一间院舍里,闻人隽长吁短叹,对着赵清禾摇摇头:“我估计是书院有史以来,最失败的一个投石人……”   “那我们……也去吗?”赵清禾怯怯开口,脑海里闪过姬文景清冷的身影,这样大的事,姬师兄也会去吧?   闻人隽深吸口气,纵身一起,一把搭住赵清禾的手:“去,当然去,说不定能拦下我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骆师弟’!”   随着闻人隽与赵清禾提灯出门,月下十数个贵女也涌出院舍,三两成群,悄悄结队往关雎院而去。   同一时间,月洒窗棂,骆秋迟伸了个懒腰,两条长腿往床下一跃,随手去拉对面床榻上的姬文景。   “喂,小姬,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咱们?”姬文景睁开眼,冷冷看着骆秋迟。   骆秋迟俯身凑近他,点点头,语气再理所当然不过:“对啊,我们一起进关雎院,我去跟那舞剑的男人周旋,他一露脸,你就在一旁画,几招下来,包准能画个清清楚楚。”   “骆秋迟,你还真不客气啊,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姬文景幽幽盯着骆秋迟,骆秋迟挑挑眉,笑嘻嘻地又凑近了些:“那是,你快起来啊,我帮你拿画匣?”   姬文景伸手一推,扭头就要再睡:“不去,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   现在才来拉我入伙,早干什么去了?   “别口是心非啊,小姬,你难道不想看那四个鳖孙钻裤裆的怂样吗?”骆秋迟似再了解不过一般,径直抓住姬文景的手,俊脸往他枕边凑,“别装了,快起来,他们估计都到了,你没听到外头的声响吗?”   “我说你……”姬文景再耐不住,一把从床上坐起,却对上骆秋迟那张无赖笑脸,见他这理所当然的架势,反倒气笑了:“让你别签偏要签,这会儿想到我了?早干什么去了?”   骆秋迟吹了声口哨,眉目飞扬:“就知道你口是心非,快点快点,要不要我帮你穿鞋呀,姬大画师?”   “去去去,滚一边去。”姬文景好气又好笑地下了床,当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一边系腰带,一边嫌弃道:“你这野蛮人,跟个山匪头子似的,真是白生了一副王孙公子的相!”   骆秋迟不以为意,又吹了声口哨,直接去帮姬文景拿挂在墙上的画匣,却被姬文景一推:“别翻了,野蛮人,我自己来,别把我的画匣弄坏了!”      ☆、第三十二章:关雎之夜      月满长空,一地如银,贵女们三五成群过来时,关雎院外已聚集了不少人。   眼见女学一群如花似玉的师妹们提灯而来,男学的弟子们个个都兴奋起来,纷纷上前施礼,尤其闻人姝身前,争先恐后围着的人最多。   然而她一双美眸却在月下转了转,最终只停在了付远之身上,她款款走上前,含羞施礼:   “付师兄好。”   付远之面目清俊,长身玉立于月下,淡淡回礼:“夜深露重,师妹多加保重,勿要吃风受凉了。”   他嘴中如是说道,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瞥向闻人姝身后的……闻人隽。   岂知闻人隽一眼也未望向他,径直走向院墙下斜斜倚靠着的骆秋迟,她纤秀的身子站在他跟前,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带着隐隐可见的关切。   付远之双眸一黯,敛下长睫,一时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那头院墙下,闻人隽各番劝说无果,只得揪紧骆秋迟的衣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老大,你既然执意要进去,那我只有最后一句话了,如果你没被扔出来,那你也不能把别人扔出来啊!你下手千万得注意轻重啊,一定不能伤了院里那个男人,他不知身份来头,院首估计都得敬他几分,万一出了事,没人能保住你的……”   “你这是七□□句话了吧?”骆秋迟扯出衣袖,随手一弹闻人隽的额头,“行了行了,你到底是猴子,还是鹦鹉啊?”   一旁的姬文景背着画匣,月下身影清冷孤傲,扭头看向另一方角落里的赵清禾,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向她走了过去。   “那天你说的赌……”   赵清禾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上了,姬文景的话却被陡然打断,不知从哪冒出的孙左扬,拎着自己一件外袍,凑上来就想往赵清禾身上披。   “夜里风大,清禾师妹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啊,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赵清禾吓得跟受惊的兔子似的,面色绯红,手忙脚乱地推拒道:“不,不用了,多谢孙师兄……”   孙左扬不动神色地挤进她跟姬文景之间,用后脑勺对着一脸冷漠的姬文景,手里还拿着那件外袍向赵清禾凑近,连声温柔道:“清禾师妹,不要紧的,你披上吧,免得受了凉……”   “真的,真的不用了……”赵清禾面红耳赤,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耳边骤然响起姬文景冷冷的一声。   “孙左扬,你知道你现在很像什么吗?”   孙左扬一顿,扭过头,对上姬文景唇边一抹嘲讽的笑意,他逐字逐句道:“一匹随时随地发情的野马。”   “姬文景,你!”孙左扬怒不可遏,目光却陡然盯向了姬文景身后:“你背画匣来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姬文景面色冷冷,孙左扬不自觉拔高语调:“你难道想跟骆秋迟一道进关雎院,帮他画下那男人的模样?”   这厢动静引来不少学子,竹岫四少也面露疑惑地走过来,当先的谢子昀凤眸一挑,眼尾一颗红痣艳艳逼人,月下对着姬文景阴恻恻地笑道:“怎么,姬大世子,你素来不管闲事,别跟我说这回真打算帮骆秋迟?”   院墙下,骆秋迟懒洋洋走了过来,站到姬文景身旁,刚要开口,姬文景已经冷冷一哼,对着谢子昀等人道:“有何不可?”   他背脊挺直,神情孤傲不屑,月下眉目笼上薄光一层:“你那生死状上只说取来画像,有说不能带人一同进去吗?”   谢子昀一下语塞,风中握紧拳,咬牙道:“你,你真想进去送死?”   “命是我的,我乐意进去送死,你管得着吗?”   一片哗然中,人群中的赵清禾却瞪大眼,心潮莫名激荡起来,她紧紧盯着月下那道清冷身影,觉得顷刻间有什么光芒四射,直照入她心底。   那边孙左扬却一声嗤笑:“死倒不可怕,就怕半死不活,遭了殃及被抛出来,断了一双作画的手,那可真是一无是处了。”   这一回,还不待姬文景开口,骆秋迟已经先一步笑道:“这双作画的手会不会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下了大注,赌我一定会输,待会可千万把裤腰带勒紧一些,别输到底裤都当了才好,毕竟这么多位女公子在场呢,污了眼睛找谁诉冤去?”   人群里的贵女们脸一红,却也忍俊不禁,个个捂嘴笑出声来。   孙左扬恼羞成怒,上前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自家妹妹一把拉住了,孙梦吟学着上回哥哥教训自己的话,做了个鬼脸道:“大哥,快别说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一片吵吵囔囔中,姬文景径直看向骆秋迟:“何时进去?”   骆秋迟把双手背到脑袋后,一身白衣俊逸飞扬,仰首微眯了眸:“不急,待到月上中天,酒气传出之时。”   说到酒气,酒气很快也便传了出来,与之同时传来的,还有萧萧肃杀的舞剑之声。   骆秋迟向姬文景示意了一个眼神,两人屏气凝神,一同踏入了院中,外头的人便纷纷凑到院门处,探头探脑,男女各据一边,小心翼翼看着里头的动静。   冷月之下,那男人果真又在醉酒舞剑,他披发掩面,一袭月白长袍,头上仅插了一只白玉簪,手腕纤巧灵动,风中剑如银蛇,每一寸都沾满清辉,身姿飘逸若谪仙。   “好漂亮的招式啊,不像提着剑,倒像女傅教我们的鼓上舞一样,轻盈动人……”   有女公子忍不住惊叹出声,另一头那曾经吃过亏的两个男弟子,闻言却是阴影卷上心头,恐惧哆嗦道:“师妹千万别小瞧这剑法,看起来漫不经心,红袖起舞一般,可实际上跟千万条水蛇围着你似的,密不透风,渗人不已,一抹剑光就是一道血印,逃都逃不过,谁试谁知道……”   这不,外头正窃声着,院里的骆秋迟已经掠身上前,瞅准空隙,欲夺过那男人手中的剑。   那男人依旧舞得不紧不慢,仿佛全然未将院里两个“不速之客”放在心上,只是手腕轻巧一扭,不仅避过了骆秋迟的裹挟,还冷不丁将剑向他一刺,骆秋迟猝不及防,眼中升起笑意:“有点意思。”   这人分明喝醉了酒,步伐凌乱,身子歪七扭八,看似每一剑都软绵绵,却出其不意,劲风刚烈,威力凛然,让人避无可避。   “漂亮。”骆秋迟又一声叹道,月下与那剑光缠斗在了一起,眸中的兴致愈发浓厚。   当真是漂亮,不仅剑舞得漂亮,杀伤力也漂亮极了,完全不是个花架子。   院外众人只觉看得眼花缭乱,骆秋迟身形闪动,白衣飞扬间,竟一时夺不过那男人手中的剑,姬文景在月下早就打开了画匣,摊开了笔墨纸砚,此刻见骆秋迟起了玩心一般,不由催道:   “别玩了,你快把他头发掀开,让他把脸露出来!”   “得嘞!”骆秋迟笑应一声,也不再夺剑,只猛然欺身上前,借着巧力脚尖一点,在那长剑之上转了个弯,反手一把探到那人身前,一把撩起他那凌乱长发,在风中冲着姬文景喊道:   “快,小姬,快看一眼!”   姬文景早有准备,说时迟那时快,迅速蘸墨提笔,手腕如风一般,行云流水,寥寥数笔画下那大致轮廓,未有丝毫凝滞。   那男人在月下一露脸,院外便响起一片惊叹之声,他们离得远,虽没能完全看清那人容貌,但还是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绝美风姿震慑到,月色朦胧下,只觉天人下凡,美到不可方物。   真正离得近的是骆秋迟,他定眸一看,有些愣了愣:“我怎么觉着,这是个女人呢?”   那男人长剑一挑,似烦躁起来,猛一刺向骆秋迟,凌乱长发又倾垂而下,掩住了一张绝世容颜。   骆秋迟一边对打着,一边还在喃喃着:“可这身子骨又分明是个男人,太奇怪了,不可能的……”   “美人不分男女,美到一定境界都是雌雄莫辨的,你快别墨迹了,再撩一眼给我看看!”   姬文景下笔不停,只以一副“少见多怪”的语气催促道,他姬家祖上就是个不择不扣的美人,一代代传下来,父辈们的画像供在祠堂里,他都见多了。   骆秋迟却在缠斗之间,依然奇道:“就算男生女相,也不会夸张到这地步,我以为你够像女人的了,哪晓得这家伙比你更甚百倍……”   “骆秋迟,我走了啊,你自生自灭吧!”姬文景霍然打断,一双眸寒光迸射,作势欲摔笔而去,骆秋迟连忙改口道:“不不不,我错了,我错了,我嘴贱……你快看,小姬,我撩了!”   那张美人脸又陡然显露在月下,姬文景哼了声,却提笔疾速在纸上勾勒起来,那男人分明不耐,挑剑甩开骆秋迟,骆秋迟转个弯儿,闪身之间,又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缠了上来。   就在这一撩一刺间,骆秋迟动作潇洒淋漓,施展巧劲,引得那男人在月下频频露脸,院外的众人也看呆了,甚至有不少人在心中喝彩起来,唯独竹岫四少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几轮回合下来,骆秋迟呼吸微喘,别过头问姬文景:“怎么样,画得如何?”   “还差一点,你再让他扭过身来,把眼睛露出来,记住,一定要全部露出眼睛来……”姬文景换了只丰山紫毫笔,抬首语气却陡然一变:“小心,你后头有剑!”   骆秋迟脑袋一偏,那男人刺了个空,杀气却紧随而来,月冷风寒,骆秋迟瞳孔骤缩:“不好,他真的发怒了。”   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忍无可忍,那剑招明显不似先前处处留情,及至此时此刻,这男人的真正功力才显露出来,如浩荡海水,深不可测,骇人之极。   骆秋迟既不能松怠,又不能当真伤到他,只能拼尽全力周旋其间,才一会儿功夫,两人已缠斗不下数百招,连院外不会武功的女公子们都打了个哆嗦,察觉到气氛明显不一样。   “怎么办,那怪人好恐怖,再这样下去,骆师弟会不会受伤啊……”   有贵女禁不住瑟瑟发抖道,另一边的谢子昀解气地啐了声:“活该,最好往脖子上划拉个口子,血溅当场,一了百了!”   话一出,女公子们齐齐怒而瞪视过去,谢子昀被瞅得一脸悻悻,还要说什么时,已有人惊声喊道:“快看!”   只见月光之下,骆秋迟咬咬牙,竟伸手抓住了剑刃,似豁出去一般,拼着鲜血四溅,猛地欺近那男人身前,另一只手将他长发尽掀,紧紧制住肩头,扭给姬文景看——   狭长清冷的一双眸,盛满万千雪色星光,再无遮挡,彻彻底底地露在了寒风之中。   “快,妈的,老子手掌要断了!”   骆秋迟痛得脏话脱口而出,冷气倒吸间,姬文景眼皮直跳:“你疯了吗,你快松开,我已经记住了!”   他手中紫毫笔挥洒不停,一气呵成:“行了,大功告成!”      ☆、第三十三章:不打不相识      手帕是淡淡的柳色,素净清雅,小心翼翼地包住手上的伤口,闻人隽在骆秋迟跟前低着头,有些许恼意:“骆师弟,你未必太不爱惜自己了,这可是考上麒麟魁首的一双手,真毁了怎么办?”   骆秋迟笑了笑,抽出包好的手,在眼前翻了翻:“怎么包得这么丑,你都不用打个蝴蝶结吗?”   闻人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气道:“那你还我,疼死你算了!”   旁边的孙左扬双手抱肩,同付远之咬耳朵道:“这小子真野,对自己太狠了,方才院里那一下,那股不怕死的悍劲,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他眉心微皱,若有所思着,付远之却毫无反应,只定定看着眼前一幕,漆黑沉静的眸中只装满了闻人隽的身影,他站在风中,一动未动。   那头已经比对完了,从前闯过关雎院,被扔出去的两个男弟子,对着画像不住点头,即便只是一面之缘,但这样超凡脱俗的天人之姿,任谁也忘不了,他们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叹不已地加以证实。   人群里一片欢腾,尤其是喜不自禁的女公子们,以及一些下了重注的学子,竹岫四少却面如土色。   这场赌约,骆秋迟,胜。   就在一群人围住骆秋迟,对他叹服连连时,赵清禾却悄悄走到了姬文景身旁,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姬师兄,你真厉害,匆急之下,妙笔丹青,出神入化,实在难得。”   她头一回在他面前没有结巴,倒让姬文景微微一怔,想要开口之际,赵清禾已经低头飞也似地走开,转到人群另一头去了。   姬文景目光动了动,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画匣,却到底抿住唇,一言未发。   “如何,谢大少,你们四个,可要兑现承诺了?”   骆秋迟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了面无人色的竹岫四少面前,掏出怀中的生死状,在他们眼前晃了晃,一撩衣摆,两条长腿大大架开,露出邪气四溢的一个笑:   “来吧,每人三个来回,赶着热乎劲,钻完大家回去好睡觉,谁先来?”   他话一出,当先的谢子昀一下捏紧了双拳,眼眶狂跳,周围人霎时静了下来,有人抱着看热闹的神态,有人却有些不忍,觉得终究太过头了。   闻人隽怕事情闹太大,收不了场,忙在旁边扯住骆秋迟:“算了吧,骆师弟,同门一场,这事便就此了结吧,不若化干戈为玉帛,往后大家好好相处,你说怎么样?”   她拼命向他使眼色,骆秋迟却故作惊道:“小师姐,你眼睛抽筋了吗?”   他伸手往她眼角一掐,顺势贴到她耳边,低声一笑:“小猴子,教你一句话,男人之间的事情,女人最好少插手。”   闻人隽被揪得吸了口气,咬牙道:“我这是为你好,把事情做绝了,你以后怎么在书院待?”   两人正你来我往间,付远之忽地排众而出,月下冷立,凉凉开口道:“骆师弟,生死状已立,你要如何都且随心,但男儿膝下有黄金,让同辈同门之人下跪于你,自你胯下钻过,未免太过难看,你心中又当真能安吗?不过是得一时痛快罢了,却叫这小儿把戏失了风度,倒衬得你一个麒麟魁首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话中有话,绵里藏针,三言两语便将骆秋迟推到了一个不堪之境,将他置于肚量狭小,毫无君子风度,幼稚如黄毛小儿的可笑形象之上,一时引得在场众人也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姬文景背着画匣走上前,冷冷道:“愿赌服输,说一通废话做什么,赌不起就不要来赌了,趁早回去睡大觉,白白浪费时间做什么,搁这吹冷风又很有意思吗?”   他一番呛声下,付远之脸色微变,骆秋迟却笑了笑,上前将生死状展开,月下示意给众人看:“我只知道,今夜这冷风不是我自找的,而立下这生死状的四个人,输了也仅仅只是胯下钻几个来回,我输了却是要断胳膊断腿儿,甚至赔上性命,书院也待不成了,大家心知肚明,究竟谁更要讨便宜一些?不能因为我命大,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生死状也只是一纸空言,毫不作数了吧?”   “小儿尚知一诺千金,我却瞧诸位同门之中,有人自诩君子之道,冠冕堂皇,实则却比小儿还不如,这算不算得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一声轻笑,眼尾似有若无地一瞥,月下的付远之脸色一白,袖中双手暗自握紧。   “行了行了,不要再说了!”谢子昀铁青着脸,咬牙上前一步:“骆秋迟,输了就是输了,谁要抵赖了,钻就钻,怕你不成?”   他呼吸粗重,眼眶已然激动得泛红,梗起脖子道:“不过,这生死状是我牵头和你立的,跟他们无关,我愿一人承担,由我一人钻就好了!”   “子昀!”   身后齐王柳三人异口同声道,眼眶也跟着遽然一红,骆秋迟却点头一笑,饶有兴致:“那敢情好,记住一人三个来回,加起来就是十二个来回,同门一场,我给你抹个零头,就算你十个来回好了,你瞧划不划算?”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谢子昀嘶声喊出,胸膛剧烈起伏,屈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时令周遭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年纪毕竟小,又富贵门里长大的,哪受过这般折辱,月下身子颤抖,当着众人的面,一步步走近骆秋迟时,宛若遭受凌迟,骆秋迟却笑意不变,撩了衣摆,一挥手:   “请!”   闻人隽再忍不住,想要上前阻止,却被眼疾手快的孙梦吟一把拉住,“你做什么?人家是立了生死状的,说了愿赌服输,你又想去出什么风头?”   闻人隽咬住唇,眼见那谢子昀缓缓走到骆秋迟跟前,双膝就要一点一点跪下去时,她心头狂跳起来,不住道,糟了,糟了,事情再无转圜了……   却就在这时,膝盖离地面仅有寸步之距,骆秋迟忽地伸手一托,轻巧止住了谢子昀下跪的身子,谢子昀愕然抬头,众人也惊奇望来,只见骆秋迟一双眼在月下含笑粲然:   “行了,逗你玩呢,今天就到这吧。”   他长眉挑了挑,昂首墨发飞扬,“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还真让你给我下跪不成?我可不想白白折寿,还不快起来?”   说着,人往谢子昀耳边一凑,压低了声:“没事别再和人瞎赌了,争个一时意气,多想想自己,能不能承担输了的后果,不是小孩子了,难道一辈子活在家族的羽翼之下,胡天胡地,被人笑作纨绔草包,庸碌一生,真的甘心吗?”   话音才落,手下已一用力,将谢子昀整个身子一把托起,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不可置信地望来,疑心自己方才耳边听错了,彻底懵在了月下。   局面陡然急转,围观众人也纷纷傻了眼,骆秋迟笑意愈甚,扬声道:“大家同门一场,不打不相识,玩过闹过便算了,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何必弄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各位说是吗?”   这一下,周遭众人才堪堪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原来骆秋迟并未当真要将人逼入绝路,不过玩心忽起,闹一闹罢了,在场众人心弦骤松,不知谁先笑了起来,高声答“是”,其余人也纷纷附和,月下笑声四起,气氛顿然一片轻松融洽。   谢子昀还傻愣愣站在那,骆秋迟走向他,将那生死状当着他们四人的面,在手心一捏,瞬间碾为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飘散在了草木之中。   “烟波散尽,恩仇尽泯。”   他拍拍手,在月下一抬袖,一只手掌伸在谢子昀面前,挑眉示意,眼波流转间,璨如星河。   谢子昀还似身在梦中一般,直到夜风迎面,他身子一颤,才一点点红了眼眶,忽地上前一步,朝骆秋迟一击掌,有力地握住了他那只温暖的手。   谁也不知道怎么了,只看见谢子昀忽然垂下头,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得那般伤心,像个孩子一样,而骆秋迟仿佛了然于心,只将他的手又握得紧了紧,剩下齐王柳三个,也受到了感染一般,红着眼同时上前,几只手握了上去,心悦诚服,一把搂住谢子昀,几人脑袋对脑袋,发出压抑的泣声。   这一幕染着月华的光芒,在风中脉脉流淌,有些说不出的东西浸润了众人心底,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站在院墙之下。   天地之间,一片清辉。   姬文景立于一旁,夜风拂过他衣袂发梢,他伸手按住肩头画匣,也露出了淡淡笑意。   这一夜,无声无息地改变了许多东西,注定烙刻在了书院弟子们的心底,等到众人散去,各回院舍时,闻人隽悄悄拉住了骆秋迟,两人站在了十方亭外,俯瞰山头,长发被风扬起。   闻人隽仍自回味感慨着:“真是没有想到,你都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骆秋迟长臂张开,慵懒地靠在栏上,扭头对闻人隽笑了笑,忽然道:“你养过狼没有?”   闻人隽一愣,骆秋迟已经微眯了眸,自顾说道:“从前在东夷山上,我养过一窝狼崽子,它们很凶,很烈性,总也不服人,但也非无门路可循,既不能一味顺着,叫它看出你底子虚,弱得不堪一击,它们便会骑到你头上,愈发凶狠嚣张,冲你咆哮个不停,但也不能只用棍棒打压,越打只会越恨你,逮着机会就想狠狠咬上一口,甚至哪天一不留神,就会朝你脖子上撕咬下去……养狼并不难,最难的是把握好这个度,可惜我好不容易驯服了那窝狼崽子,东夷山却被人剿了,我没有机会驯狼了,倒进了这书院,冥冥之中,这是否际遇难测,奇妙难言?”   闻人隽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喃喃道:“我懂了,老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又懂什么了?”骆秋迟笑了笑,屈指一弹闻人隽额头,“当然,养猴子就简单多了,尤其还是一只这么怂的猴子,给个桃儿就窜我肩上,跟我回家,给我暖被窝了,你说对不对?”   闻人隽那头还没感慨完呢,这边又见这无赖本性,脸上一红,羞恼道:“不对!你又满嘴胡……”   她话未说完,骆秋迟已经将她脸颊一掐,猛地欺近她,气息喷薄:“好了,那就多加几个桃儿,小猴子,你要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   闻人隽一下瞪大了眼,心头狂跳不止,尚未回过神时,骆秋迟已经哈哈大笑,松了手,一跃而下,拂袖往山下而去。   她赶紧扭身望去,却见那身白衣飘然月下,背朝着她,挥挥手:“走了,我回去睡大觉了,记得月底给我做顿犒劳饭,等我去八大主傅那一考完,就上这十方亭来找你,这回记得带酒来,不然我可把你扔出亭子了……”   声音越飘越远,只有一身清狂匪气,似乎还弥漫在夜风之中,闻人隽跺跺脚,情不自禁啐道:“无赖,流氓,土匪头子……”   嘴角却不知不觉扬起,一双水眸清隽如画,长空下盈满了笑意。      ☆、第三十四章:流觞曲水大会      如骆秋迟所言,月末时分,他顺利通过了八大主傅的联考,十方亭内,闻人隽也依约带了好酒好菜。   “你若想喝酒,马上就能喝个够了,再过几天,书院就要举行流觞曲水大会了,那酒可是从宫中运出来的,每一杯都甘醇无比,可不知比我给你带来的好上多少倍……”   “流觞曲水大会?”骆秋迟夹了一块鸡肉进嘴,漫不经心道:“就是那个一群人围个圆台坐着,台子周围有活水环流,酒杯顺水漂浮,漂到谁面前,谁就登台作诗?”   “什么圆台?那是金陵台,你今天去八大主傅那,应该考到这处地方了。”   金陵台在竹岫书院里已有多年历史,其外在呈圆形高高凸起,四周是流动的活水,围绕一圈设有席垫,每年流觞曲水大会上,书院所有弟子都将聚集在此,围绕金陵台而坐,点上雅香,看酒樽将顺活水而流,流到谁跟前,谁便要踩上石阶,踏到金陵台上,作诗行令,引以为风雅。   “知道,那圆台据说机关精巧,外围一圈是引了后山溪水而循环不息,我去瞧过几眼,确实很雅致,像你们书院子弟会喜欢的风格。”骆秋迟抿了口酒,继续懒洋洋道。   “什么我们你们,你现在也是书院的一员了。”闻人隽撑着下巴,凑近他:“你光知道这个地儿,但不知道从前办流觞曲水大会时,发生过哪些趣事吧,想不想知道?叫我声女师傅,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长亭山风掠过,吹动闻人隽的裙角发丝,她得意地冲骆秋迟眨了眨眼,骆秋迟径直拿筷子一敲她脑袋:“美得你,我没有很想知道啊,你千万别说。”   “不行不行,你快说你想知道,我要说,我要说……”闻人隽摇了摇骆秋迟的衣袖,一副赖皮模样,骆秋迟挠了挠耳朵,忍不住笑了:“好啦好啦,勉强听听吧。”   闻人隽两眼一下发亮,兴致勃勃道:“老大,你还记得之前在东夷山,你让书院弟子来赎人,有个师兄姓冯,背书背得结结巴巴的那个吗?他跟我们女学甲班的尹三小姐,自小就指腹为婚了,那一回流觞曲水大会上,酒杯漂到了他面前,他却急得抓耳挠腮,在金陵台上根本作不出诗来,那尹三小姐气坏了,噌一下站起,提了裙子踩着石阶,蹬蹬蹬地就上了台,赶在锣鼓敲响前,替他将诗作了出来,可还没等冯师兄松一口气,尹三小姐就扭头冲冯师兄大喊了三声,‘草包,草包,你这个冯大草包!’,冯师兄受惊之下,连连后退,竟不小心跌到了水里去,顿时全场都乱了套,尹三小姐也跟着跳下了水,我们都以为她要去救人,哪知道她狠狠踢了冯师兄一脚,冯师兄一下摔个四脚朝天,好不狼狈,还在水里闭着眼睛一顿扑腾,说要淹死了,淹死了,其实那水浅得很,连膝盖都没过,把大家逗得都笑出声来,尹三小姐本来气呼呼的,后面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冯师兄见大家乐够了,便在水里一抹脸,站起身来,抖抖衣裳,凑到尹三小姐身边,摇摇她的手,轻声道:‘小慈,不生气了吧’,尹三小姐脸一红,赶忙把手抽了出来,冯师兄一个没站稳,结果又跌回了水中……”   十方亭里,闻人隽忆起当日场景,忍不住又拍桌而笑,骆秋迟也微扬唇角:“这人的确有趣,我对他有几分印象,那时他来了虽胆色平平,功课不济,但赎人时毫不含糊,将那姑娘的手攥得紧紧的,我那时还以为他是怕的,哪知他们原来是娃娃亲,那他除却怂了点,真心倒不假,甘为未婚妻涉险,他一定是很喜欢这位尹三小姐的……”   说到这,骆秋迟话锋一转:“往年的流觞曲水大会上,付远之,是不是都是最出彩的那个?”   闻人隽笑意一顿,抬起眸,有些忐忑:“你,你怎么又想到付师兄了?”   “随便问问而已,你至于这么紧张吗?”骆秋迟哼笑了声,随手将筷子往酒坛上一敲,深吸了口气:“说来还真想见识一下从宫里运出的美酒,看看天家的东西,是否真的非比寻常……”   风掠四野,两人亭中对坐,山岚鸟雀纷飞,天光正好,却丝毫未注意长亭之下,一道人影遥遥望来,青衫落拓,对着亭中有说有笑的二人,默立许久。   满眼苦涩,满心黯然。   云卷云舒,转眼到了月初,流觞曲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暖阳照在金陵台上,草木摇曳生姿,流水潺潺不绝,书院弟子坐满了一圈,个个脸上带着跃然笑意。   所谓幕天席地,才子佳人,风雅盛事,不外乎是。   女学的弟子皆悉心打扮过,好些人不住偷偷瞥向对面的师兄师弟们,偶尔交头接耳,一脸红晕地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这是一个再光明正大不过的场合,就连胆小如赵清禾,也隔着缭绕的雅香,悄悄望向人群中那道清冷身影。   被望着的人却毫无所察,只是皱着眉头,向弯腰一个个挪过来的“竹岫四少”道:“全挤这边来做什么?你们那边没位置吗?”   谢子昀硬生生挤到了骆秋迟旁,一屁股坐下,心满意足叹道:“嘿嘿,这不是想挨着骆兄弟嘛,万一到时酒杯漂了过来,咱们还能有个人照应着,你说对不对,姬世子?”   姬文景冷冰冰着脸:“别叫我,作首诗而已,又不是上刑场,至于挨这么近吗,一个个跟串饺子似的,也不嫌胀破了皮。”   谢子昀被一刺,刚想开口顶回去,却看了看身边的骆秋迟,悻悻道:“懒得跟你计较。”   他又往骆秋迟旁边挪了挪,探脑袋冲姬文景嘻嘻一笑:“我就爱同骆兄弟挨得近,关你什么事?”   姬文景翻了个白眼:“脑子有病。”   坐在中间的骆秋迟笑了笑,阳光洒在他俊逸疏朗的眉眼上,勾出一圈金边,倍显意气飞扬,风姿卓秀,看得对面不少女公子都呆住了。   相隔不远的付远之只静静注视着这一幕,倒是身边的孙左扬看不过眼了,哼了哼:“一群狗腿子。”   骆秋迟朝对面吹了声口哨,那群女公子便羞赧叫了声,齐齐低下了头,坐在其间的闻人隽很是无奈,冲着骆秋迟不住挑眉,比出口型:“老大你太骚了,收敛点。”   她今日换上了宫学女弟子户外的一套素纱云烟装,轻纱飞舞,淡雅清新的柳色,显得一张脸白皙如玉,腰身纤秀,额上还点上了精致的扇形花钿,更添一番清隽柔美,气质灵秀动人,骆秋迟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又吹了声口哨,遥遥笑道:   “喂,金爷,金兄,金刀大菜牙,盼你今日能再出一首《别枝山鬼赋》,师弟我一定洗耳恭听,一字不落地誊抄下来,替你多多传扬四方。”   他声音不大,却令周遭的男女弟子都能听清,一下有不少人发出笑声,闻人隽更是羞恼地一瞪骆秋迟,刚要开口时,一旁的孙梦吟已经挤了上来,殷切道:“骆师弟,我也听过山鬼的传说,我也能作诗行令,我还听过母夜叉的故事,你有没有兴趣?”   骆秋迟唇角一扬,但笑不语,眼睛转到了别处,却叫孙左扬气得够呛,对着妹妹隔空喊话:“丢人现眼!”   一片乱糟糟中,八大主傅登上了金陵台,宣读了仪式骈文后,鼓声一敲,流觞曲水大会,这便开始了。   不知是否巧合,今年的第一杯酒,居然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归了那位冯公子,他在周围不怀好意的笑声中,站起身来,认命一叹,正要上台时,对面的女公子们嬉嬉闹闹,齐齐将一人推了出来:   “等等,冯师兄,尹三姑娘有话对你说!”   那被推出的尹三小姐一个趔趄,站稳后回身一跺脚:“你们作死啊!”   那冯公子站在长空下,有些手足无措:“小慈,我,我……”   尹三小姐柳眉一竖,冲他啐了声:“看什么看,你这个草包!”   冯公子摸摸脑袋,一脸好脾气地道:“不是,我是想问你,是你上,还是我上啊?”   话音一落,满场顿时笑作了一团,愉悦畅快的气氛持续到了中场,这时金陵台上已经上过了数十个男女弟子,只是今年这酒杯漂得妙,迟迟没能漂到公认的“书院第一人”那去。   是的,这过去一直公认的“竹岫书院第一人”,正是付远之,只是今年书院又来了个麒麟魁首,不少人便在心中将他们暗自比较了起来,不住偷偷拿眼在他二人身上打转,想看看在今日这流觞曲水大会上,他二人“正面交锋”,究竟谁能更胜一筹,诗惊四座。   仿佛知道众人所想,两道身影坐在长空之下,对周遭眼神都熟若无睹,只是一个沉静淡然,一贯的清雅温润,一个唇边却噙着慵懒的笑,衣袂在风中飞扬着,阳光中微眯着眸,透着说不出的洒脱疏朗。   水流潺潺,酒杯摇曳漂浮,像是听见了众人的心声,这一回,在无数期许的目光下,酒杯摇摇晃晃,竟当真朝骆秋迟而去,看似就要停在他身前了,连面上淡然的付远之也不由望了过来。   谢齐王柳几个人却吓得不行,只因那酒杯还未完全越过他们,尤其是谢子昀,他就挨着骆秋迟坐着,那酒杯漂漂荡荡着,仿佛说停就要停在他面前了,他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   “过去点,过去点……”   谢子昀顾不得许多,弯腰凑到水边,鼓着腮帮子就猛吹气,想将那酒杯吹到骆秋迟那边,其余齐琢言、王舒白、柳成眠三个瞧了,也十分有义气地弯腰凑过去,一同帮忙吹了起来。   “过去,过去,再过去……”   众目睽睽下,他们这举动颇显滑稽,逗得不少女公子都掩唇而笑,主管甲班的袁太傅却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八大主傅的席上坐立不安,嗓子眼里都干咳了好几声,底下几个蠢弟子却还是充耳未闻,只一个劲地对着水面猛吹气。   那酒杯在水中“艰难”地前行着,骆秋迟也扑哧一笑,摇摇头,正要伸手捞起时,却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我来。”   正是白眼翻上天,再也看不下的姬文景,他修长的手将酒杯一把捞起,利落起身,仰头一饮而尽,看向目瞪口呆的竹岫四少,充满鄙夷:“再吹这酒还能喝吗,别沾了你们的唾沫星子,白白糟蹋了琼宫玉酿。”   说完,一拂袖,踩过石阶,人径直上了金陵台。   微风拂过,长身玉立,俊秀的五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衣袂飘飘间,风姿无双。   人群中,赵清禾仰头,一双眼都亮了。   雅香缭绕,所有人耳听水流潺潺,鸟雀呼晴,只觉心旷神怡,台上那道身影更融于景中,清美不可方物。   台上的袁太傅总算脸色稍霁,对姬文景轻缓了语气道:“文景,方才前一人留下的题眼是铁骑,铁骑这二字,你可听明白了?”   “学生知道。”姬文景微微颔首,顿了顿,道:“这题眼不怎么应景,冷硬无趣,容学生想想。”   留下这题眼的“前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素来喜欢舞刀弄枪的孙左扬,当下听了姬文景的话,他气得差点拍案而起:“什么不应景,什么冷硬无趣,这题眼多好啊,姬文景这小子又想充什么风头,他以为他是……”   付远之及时按住了孙左扬,摇摇头,压低声音:“左扬,众主傅都在场,稍安勿躁,且看他如何应对吧。”   台上,姬文景略微沉吟一番后,心中有了数,抬头面向众人,朗声道:“银鞍轻骑险峰行,寒鸦旌旗孤月明。此去云关三千里,擂鼓十万斩青冥……”   “青冥”二字刚刚落下,风中已传来一阵渺渺笛声,四野草木肃杀——   那笛声由远至近而来,伴着金陵台周围的雅香,让所有弟子四面环顾,骚乱起来。   “怎么回事,哪来的笛声……”   他们一面环顾着,一面呼吸加快,心头狂跳不止,竟被那笛声催动得一阵头晕目眩。   “看,那是什么!”   有人指向空中,失声惊呼,只见天边黑压压掠来一片,不知是人是鬼,乘风压境,骇然万分,一个娇俏的女子声音划破苍穹,凌空当先传来:   “流觞曲水,何等快然,不知我琅岐岛可否占据一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姬的那首诗是我胡诌的,大家凑合看哈,不要太嫌弃~   ☆、第三十五章:小妖女      金陵台被重重包围住,书院上下乱作一团,男女弟子皆退到了金陵台上,个个身子乏软无力,不多时,便东倒西歪地跌落一片。   那笛声还在袅袅传入众人耳中,一人排众而出,背着手走上前来,笑声娇俏,一袭紫衣,戴着一个古怪的面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邪气,犹如一个小魔女般。   “这香好不好闻呀?这可是我们琅岐岛专用来捕兽用的,任凭多凶猛的猎物,闻了这香,再听到这笛声,都会力气全无,任人宰割。”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原来金陵台周围的雅香,早就被做了手脚,只是单独闻不会有事,但经这笛声一催动,便会叫人乏软委地,如笼中困兽,再无挣扎之力!   金陵台上,骆秋迟坐在一片弟子之间,目光一紧,只道该死,他一时大意,竟也中了招。   笛声仍自诡魅传遍全场,骆秋迟不再多想,赶紧屏气凝神,自封气穴,待到这魔音彻底停下之时,他暗中提气,确认自己还留住了三分内力,却不露声色,埋下头去,只等内力多恢复几成。   台上男女弟子早已混坐一团,孙梦吟被人挤到了骆秋迟旁,连带着闻人姝一起,她眼睛一亮:“骆师弟。”   她到这时刻还有心思去想旁的,闻人姝却有些畏惧骆秋迟,拉过身后的闻人隽,挡到了自己身前,闻人隽被推搡间一个不留神,仰面栽倒在了骆秋迟怀里,抬眼只对上他冷汗涔流的一张脸,她一怔,呼吸微颤:“老大,你还好吧?”   骆秋迟正在调整内息,恢复功力,身子无法动弹,只对闻人隽轻“嘘”了一声,“自己起来,我动不了。”   闻人隽脸一红,“哦”了声,就要起来,哪知身子绵软无力,起到一半,竟又倒了下去,撞得骆秋迟吸了口冷气,面上露出异样的神情。   闻人隽有些慌乱:“老大,我,我是不是压疼你了?”   骆秋迟咬着牙:“是有点疼……你快起来……”   闻人隽忙不迭就要再起身,却依旧手脚乏力,几次三番没能如愿,整个人还跌在骆秋迟怀中,看起来倒像在蹭蹭磨磨,故意温存一般,暧昧异常,骆秋迟连吸几口气,脸上神情愈发异样了。   孙梦吟急得在一旁就要去推闻人隽:“你干嘛,不要趁机占骆师弟便宜,你还有没有羞耻心了……”   却还没推到时,一只修长的手已越过她,一把将闻人隽拉了起来,“阿隽,没事吧?”   温雅的声音低低响起,付远之将人一揽,捞入了自己手臂间,闻人隽扭头如见救星:“世兄。”   她颇觉窘迫:“我,我就是没力气……”   “我知道,不要说话了,世兄在呢。”付远之温柔安抚着,轻轻抱住闻人隽,下巴抵住她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双手牢牢圈住庇护着。   旁边的闻人姝,脸色瞬时变了。   赵清禾本拉着闻人隽的手,闻人隽一走开,她也跟着一下没坐稳,却比闻人隽幸运些,叫一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一扭头,看到那张脸冷冰冰的俊脸,吓得陡然结巴了:“姬,姬师兄。”   姬文景皱着眉,“嗯”了一声,还不及开口时,孙左扬已从旁边挤了过来,关切不已:“清禾师妹,清禾师妹你没事吧?”   赵清禾脸一热,赶紧坐稳身子,细声道:“多谢孙师兄关心,就是四肢乏软,提不起劲,其他无恙。”   孙左扬连忙又靠近一点,学着付远之的样子,拍拍自己肩头,道:“你要是身子乏软,坐不住,可以靠在我身上,小心别摔到哪里了。”   赵清禾脸更热了,忙摇头:“不用了,孙师兄,我还撑得住,况且,女傅有教导,不可乱了男女之防……”   “这是非常时刻,不要管那迂腐的一套了,你要是撑不住,就靠到我身上,或是叫我一声,我就在你旁边,你切记……”   “孙左扬。”姬文景终是忍不住开口了,他满脸鄙夷之色:“你可以收敛一点吗?真当自己是匹随处发情的野马?这种危急场合也不放过,你怎么不去马场一展雄风?”   “姬文景!”孙左扬压低了声,怒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是谁的嘴巴该闭紧些?好端端的,出个什么‘铁骑’的题眼,现在倒真应景了,让人家的铁骑踏破书院了。”姬文景面不改色地呛声回击,孙左扬愈加恼怒,还待凑近时,却被赵清禾一把拉住,她脸上红如朝霞:“孙师兄,你,你别说了。”   方才姬文景那“发情野马”的话还回荡在她耳边,她委实难堪不已,为了避嫌,不由特意离孙左扬远了点,往姬文景那边挪了挪,孙左扬显然也瞧了出来,怕再吓到赵清禾,只好狠狠一瞪姬文景,按捺不发。   “禀小宫主,四处都已搜遍,所有人都在这里了,没有遗漏。”   从天而降的那群黑衣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将书院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后,回到那戴面具的少女身边复命道。   那“小宫主”发出一声冷笑,紫衣在风中飞扬,充满着邪气:“是吗,当真都在这了,一个都没有少吗?”   她话中古怪异常,叫金陵台上一阵骚乱,八大主傅也再沉不住气,其中资历最老的陈太傅扬声道:“你们到底是谁,闯入我竹岫书院意欲何为?”   紫衣少女一侧身,望向陈太傅,笑吟吟一施礼,说出了令满场惊愕的一句话——   “老师,别来无恙。”   说着,她已将面具一把掀开,露出了底下娇俏灵动的一张脸,长风拂过乌发雪颜,眼角还挑着一丝邪气的笑意,惊得那陈太傅身子猛颤,忽地抬手一指:“是,是你,辛瑶,你是辛瑶!”   有资历稍长的院傅一听到这个名字,也激动起来,纷纷迭声道:“辛瑶,是那个辛瑶……”   长空下,那紫衣少女却是一摆手,戏耍众人一般,捏起了嗓子,对着各位院傅又是一施礼,化作了一个清朗的少年音:“不,我是辛烈,见过诸位老师。”   陈太傅脸色大变,身子晃了晃,差点没坐稳栽下去,“辛烈,辛烈,怎么会,不可能……”   那紫衣少女玩得乐不可支,时而变声“辛烈”,时而娇声称作“辛瑶”,令满场的院傅都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似乎戏耍够了,她忽地一拂袖,仰天长笑,邪魅万分,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戾气:“其实我不是辛瑶,也不是辛烈,我是辛如月,是琅岐岛的一宫之主,也是你们常挂在嘴巴的魔教妖女,你们当年收我入学,器重万分,现在想来是否觉得荒唐无比?”   她眼风一扫,声带狠厉:“可惜,我也觉得好笑之极。”   袖中纤长的五指的一点点握住,紫衣翻飞,乌发扬起,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一般的凄色:“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人,只为那薄情寡义,天下唯一骗过我的负心人!”   辛烈是十二年前来到竹岫书院的,鲜衣怒马,一介俊秀小少年,拿着名帖,说是浔阳一带的贵族名门之后,通过考核后,直接进了男学的天字甲班。   那时甲班的主管院傅乃陈太傅,辛烈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弟子,却天资聪颖,灵秀无双,屡次大考都夺得第一,颇为耀眼,深受陈太傅的赏识与喜爱,被他视作心中最得意骄傲的亲传弟子,无人可比。   然而蹊跷的是,在男学甲班读了半年后,有一天,辛烈忽称家中有急事,竟然中途退了学,再未出现过,但没过多久,女学又来个辛瑶,与辛烈长得一模一样,称自己是辛烈的双生妹妹,拿着哥哥的推举函前来求学。   那辛瑶也是灵秀俊俏,与辛烈的聪颖机巧如出一辙,让陈太傅一眼便喜欢上了,在他的保荐之下,辛瑶入读了女学的甲班,很快也成为了其中的翘楚。   原本一切都很平静美好,但就在九年前,竹岫书院的井水忽然出现了问题,一夜之间,书院众人都染上了怪疾,且这怪疾还会一传十,十传百,可怕至极。   为此几位院傅殚精竭力,废寝忘食,配合太医院研制药物,辛瑶也跟着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可当那场古怪的疫病终于过去后,辛瑶却消失了。   是真真正正的消失,凭空便不见了人影,一丝踪迹线索也未留下,有人去浔阳一带查过,也是毫无所获,根本就没有辛烈和辛瑶这两个人,不,准确地说,确实是有个没落的辛氏贵族,但那一代的小少爷早夭,未满六岁,也不叫辛烈,当日辛烈出示的种种凭证名帖,皆为作假,可以说,他是顶替了这个早夭少爷的身份,借了“壳子”进入竹岫书院读书的。   但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读了半年又退学消失,冒出一个双生妹妹继续求学?过得几年干脆连这个妹妹也一同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完全无人得知,书院的诸位院傅也如何都想不明白,渐渐的,这桩古怪之事便随着年月推移,被掩埋在了书院纷扬扑簌的尘埃之中,只有白发苍苍的陈太傅会时不时念叨起,曾经自己这寄予厚望的爱徒……   “我不是无故消失了。”紫衣飞扬,冷冽的声音在全场响起,那双上挑的眼眸似乎带了一丝讥诮:“我只是被我哥哥带回了琅岐岛,用以换取全院师生的解药。”   话一出,满场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哗然一片,陈太傅更是惊得身子直颤,指着那袭紫衣话都说不出了。   “当年的是是非非,我没心情同你们废话了,也没多少时间了,等我大哥出了关,我又得回到琅岐岛,过着看海水潮涨潮落,一日复一日的无望年岁,所以今天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将负心人带走!”   长空之下,辛如月乌发飞扬,面向众人,一点点握紧了双手:“当年求学,从头到尾,我只为那一人。”   她语调陡然拔高,长袖一扬,内力翻腾之间,炸起一道数丈高的水花,吓得金陵台上一片惊惶骇然,只听得那声音饱含着复杂情意,恨入骨髓,一字一句地在全场响起——   “负心人,你快出来见我,我要你自己站出来承认,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你道貌岸然,你有负于我,你必须出来给我一个交代,不然我就杀光这竹岫书院的所有弟子!”   内力催动下,水花四溅,台上惊恐不已,有人壮着胆子哆嗦道:“你,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书院还有,还有几位先生正率弟子远行游学,尚未归来,这里并不是竹岫书院的所有人……”   “我当然知道,我来之前就已探查清楚,负心人就在这里!”辛如月一声断喝,收回掌势,冷冷扫过全场,“你自己站出来吧。”   她当年求学,显然对竹岫书院每年的活动,以及地理方位,内部构造都了如指掌,所以才特意选了流觞曲水这一日,提前布控,将书院所有人一网打尽,以揪出她那位“负心人”。   “好,看来你不愿自己站出来,你还是那样虚伪,毫无担当,那我便给你些许时间考虑清楚,你若不站出来,遭殃的便是这书院上下所有师生!”   辛如月冷厉扫过金陵台上每一个人,以及周遭的楼阁亭台,目光最终却落在了那流水漂浮的酒樽之上,她仿佛透过酒樽看见了什么,幽幽笑道:“说起来,这流觞曲水大会,你我也曾共坐一堂,赏诗论令,好不快哉,你还记得吗?”   有风掠过四野,金色的阳光映在那身紫衣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张清丽无双的面容忽然有了一丝怅惘,可却只是转瞬即逝,随着袖中掌风一击,酒樽炸裂,流水飞溅而起,她仰头长笑,转身而去。   “从现在起,我给负心人,也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若负心人不愿站出来承认,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第三十六章:付远之的妙计      辛如月一走,金陵台上立刻喧杂纷纷,那些魔教妖人守在了外院,只等一炷香后再来问话。   流水潺潺,四肢乏力的众人勉强支起身子,台上你看我,我看你,最终都心照不宣地望向了一个人——   八大主傅中,资历最长的陈太傅。   毕竟当年最疼“辛烈”的就是他,力荐“辛瑶”进入竹岫书院的也是他,不管男女□□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会第一个想到他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被大家这微妙的目光一望,陈太傅重重咳了一声,捂住胸口,气得吹胡子瞪眼:“看我做什么,老夫也是被这孽畜瞒到至今,要是早知她是魔教妖人,我当日如何会让她进竹岫书院?!”   陈太傅素来刚直,这样说就绝对不是他了,更何况他年纪也确实太大了点,都可以当辛如月的爷爷了,那到底是谁呢?   众人的目光又开始搜寻起来,这一回,尽往年轻一些的少傅那瞥去,其中包括教骑射课的欧阳少傅,教算术的宣少傅,以及另外一些形象颇为俊朗的,看起来与辛如月较为匹配的。   欧阳少傅是个急性子,当下摆手叫屈:“喂喂喂,眼睛不要往这边乱看,先声明,我跟那妖女可没一丝一毫的关系,十二年前她来书院求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说完,又把旁边宣少傅的手一把攥住,高声道:“阿宣也不是,他与我同一年做的少傅,见都没见过那妖女,也跟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宣少傅端坐台上,清秀文雅的面容一如往日,波澜不惊,只拍了拍欧阳少傅的手背,安抚道:“凌光,别这么激动,没人说是我们。”   他们这样一否认,其余的年轻少傅也连忙跟着澄清,个个摆手摇头不及,纷言自己与辛如月绝无关系,其中凌女傅坐于其间,一张脸绷得铁青,始终一言不发。   从辛如月出现的那一刻起,她便是这副模样。   骆秋迟与姬文景坐在人群中,对视一眼,默契互明,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凌女傅严令禁止靠近的,关雎院中,每月二十六日,庭前月下醉酒舞剑的男人。   骆秋迟向姬文景点头示意,清清嗓子后,径直问向凌女傅:“凌女傅,大难当前,学生斗胆问一句,可知那关雎院中,每月二十六日,庭前醉酒舞剑的男子是何人,是否就是辛如月要寻之人?”   他此话一出,全场静了静,众人心头犹如明镜一照,一片恍然大悟,迭声附和,尤其是那日参与“关雎之夜”赌约的学子们,更是激动不已:“对对对,怎就忘了那个怪人呢,他行事那般诡异,神秘莫测,定就是那妖女要寻之人……”   一片乱糟糟中,凌女傅脸色更加难看了,对着骆秋迟没好气道:“问我做什么,我如何知道他是否乃辛如月要找之人?”   骆秋迟笑了笑,凌女傅这反应更加笃定了他的猜想,他与姬文景对望一眼,又向凌女傅道:“可禁令不是您下的吗?”   “不是。”这一回,凌女傅语气愈发生硬了,看向众人:“禁令是殷院首下的,我只是执行师姐的命令罢了。”   说到殷院首,大家心念一动,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个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院首大人又不在院中,指不定又去外头哪个地方“仙游”去了,果然只有在每年的开鸿大会和为数不多的节日庆典上,才能在书院里见到她的踪影。   线索似乎又断了,那关雎院里的怪人肯定听到风声早就逃了,魔教这么多人都没搜出什么,倘若辛如月要找的“负心人”真是那怪人,岂不是书院上下都要为他陪葬?   当即有女傅掩面,忍不住叹息道:“若是殷院首在就好了,说不定能点化劝服那个妖女,毕竟当年求学时,那辛如月就在她的甲班入读,对她那样崇敬,若她在,这妖女一定不敢乱来……”   “殷院首曾经教过辛如月?”骆秋迟一挑眉,那叹息的女傅抬头看他,道:“是啊,当年辛瑶读的女学甲班,主管人就是殷院首,哦对了,那时殷院首还不是院首……”   陈年往事又被掀开,只说当年辛如月化名辛瑶,在陈太傅的举荐下,进了女学甲班,那时殷院首还只是殷女傅,乃一众女傅之首,主管女学甲班,辛瑶的聪慧灵秀很得她的喜爱,几乎被视作她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而辛瑶也对她崇敬有加,经常向她请教学问,两人关系密切,形影不离。   后来书院的井水出了问题,疫病蔓延,辛瑶也是跟着殷女傅忙前忙后,使了不少力,只是当疫病尽除,众人痊愈后,辛瑶却失踪了,大家去问殷女傅,殷女傅也什么都不知道,她本身就是个冷淡性子,后来成为院首更是清冷疏离,也再没提过辛瑶,久而久之,大家也跟着淡忘了这些陈年往事。   如今再度提起,感慨之下,一众女傅们纷纷叹道:“当日的辛瑶那般崇敬殷院首,她若在,事情一定会有转圜的余地……”   “行了,少说几句吧。”凌女傅打断众人,面色不虞:“师姐在也没用,妖女本性如此,何苦再让师姐也搭进来,与我们一同历难?”   她这样一说,那几位女傅便有些讪然,纷纷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有人惶惶道:“那妖女会不会真的,真的大开杀戒……”   “瞧她那癫狂的模样,真说不准,难道我们就要这样坐以待毙?”   “那还能怎么办,已如笼中困兽,要是消息能传出去就好了,只怕外头还不知道书院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众口纷言间,骆秋迟暗中提了提力,发现功力已恢复至四成左右,周身脉络再运行几个天位,应该能赶在那帮人动手前,慢慢恢复至六成,到时擒贼先擒王,只要制住了那辛如月,一切就好办了。   正思量间,他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付远之低沉的声音。   “阿隽,你怕不怕?”   扭头望去,付远之一手还扶着闻人隽,闻人隽似乎为了避嫌,离开他怀中些许,坐直了身子,摇摇头:“我不怕……世兄,我已经好多了。”   付远之一只手依旧虚虚搂住她,低头眸光定然,薄唇微抿:“你放心,无论如何,世兄都会保你周全,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这句话极轻极缓,却叫耳力过人的骆秋迟尽数听了去,他禁不住身子一抖,笑出声来,旁边的姬文景奇怪看向他:“你怎么了?”   骆秋迟大喇喇吸了口气:“忽然有点牙酸肉紧,大概坐久了。”   他盯着付远之那边,正与抬头的付远之撞了个正着,付远之目光一动,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望向虚空,若有所思地喃喃着:“只要想办法将消息传出去,才能有一线生机,该怎样将消息传出去呢,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炷香很快过去,辛如月双手背在身后,踏着步子走近金陵台,莞尔一笑:“如何,负心人,你可愿出来了?”   她模样娇俏,明明笑得粲然灵秀,却令人不寒而栗,满场如死一般的寂静,辛如月微眯了眼眸,在台上扫了一圈后,抬头望向了周遭的亭台楼阁,一字一句:   “还是要我……逼你现身?”   语气陡然一厉,寒光四溢,似乎笃定了她要找的人就藏匿在某个暗处,有害怕的学子已经哆嗦喊了出来:“你要找的人真不在这,恐怕已经逃了,那后头的关雎院里曾住了个……”   话还未完,已遭到了凌女傅的一记狠瞪,那学子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而已有几个黑衣人凑到辛如月耳边一番低语,辛如月微眯了眸,对台上众人冷声道:“少故弄玄虚,那处关雎院早就搜过了,根本没有任何人在,负心人你快出来!”   声声冷厉间,真气激荡,金陵台外围的一圈流水又四溅而起,台上终于有少傅忍不住道:“你要找的负心人到底是谁?你不说出来,我们如何知道书院里究竟有没有这号人物,在不在我们其间,这又会不会是一桩误会呢?”   “我说出来你们也不会信的!”辛如月霍然收手,冷冷一哼,抬头扫过周遭楼阁,凛若冰霜:“负心人就藏在书院里,我要负心人自己承认,自己站出来!”   她模样已隐含三分疯魔,及至此时,书院众人才从脚底冒出一股寒气,倏然明悟过来,从一开始,辛如月就笃定了她要找的人藏身书院暗处,而他们,只是她一网打尽,用来摆在明处的“饵”罢了!   他们推测出什么并不重要,他们根本只是为了替她引出那所谓的“负心人”,是她用来与那人博弈的猎物,而刚刚的那一炷香,也根本不是给他们商量的时间,而是逼那“负心人”现身的时间,显然,辛如月还是没有将人逼出来——   如果暗处真藏了那样一个人的话。   以一院师生的性命为饵,钓出一个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人,这何其荒唐?有性情刚烈的学子再不堪忍受,怒斥起来:“天子脚下,贵胄宫学,尔敢乱来?”   辛如月扬眉一哼,紫衣一拂,随手抓住手下背上的一支箭矢,挥手掷出,寒光一闪,那箭矢应声钉在了那位学子肩头,顿时鲜血喷涌,惨呼划破上空。   “你看我敢不敢?!”   电光火石间,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满场悚然变色,辛如月却已冷冷下令:“动手。”   周围的黑衣人立刻上前,飞掠至金陵台上,匕首齐齐自手中滑出,对准了外围一圈男弟子的胳膊,同时凶狠扎了下去,鲜血立刻飞溅而出,金陵台上惨呼一片,满场大乱。   “你再不出来,我就直接把他们用来握笔写字的一只手砍下来!”   辛如月冷冰冰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那些黑衣人一口气便刺伤了数十位男弟子,台上犹如修罗地狱一般,年迈的陈太傅浑身剧颤,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阻止:“住手,你们这群妖人快住手!”   他颤巍巍地指向辛如月,气到一把白胡子都在抖:“你这孽畜,真是丧尽天良,老夫当年怎就瞎了眼,收了你这妖女入学!”   辛如月双手背在身后,紫衣随风飞扬,不气不恼,只对着陈太傅笑吟吟道:“老师别气,师生一场,就算把整个书院屠尽了,学生也会留您到最后一个,您还是先省省力气,不要枉做这出头之人。”   “你,你……”陈太傅气到说不出话来,身子摇摇欲坠,差点两眼一黑倒了下去,还好身后的付远之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扶住,“太傅,您没事吧?”   场上乱作一团,惨呼连连,那竹岫四少更是骇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拼命挤到了金陵台中央,见到骆秋迟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一股脑儿往他身后钻,抖如筛子:“骆兄,骆兄,这可怎么办啊……”   骆秋迟正自调整内息,动弹不能,额头上冷汗涔流,只能咬住唇,加快内力运转,他旁边的姬文景正蹙眉遥望外圈情况,一双手忽然被什么包裹住了,他一怔,回头看去——   赵清禾裹住他一双手,颤抖着拢入自己衣袖中,整个人身子前倾,将他挡得严严实实,见他望来,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抖得不像样子:“我,我不打紧的,可姬师兄,姬师兄这双作画的手,万万不能,万万不能被毁了……”   他们相隔咫尺,这番话与举动谁也没瞧见,只当他二人挨得过近,姬文景有些措手不及:“你……”   他下意识就想抽出手来,却被赵清禾死死抱住,她埋下身子,拼命摇着头,漆黑的眸里已有泪光闪烁:“不行,不行,这是你最看重的东西,若是没了双手,再不能作画,你一定不愿活下去了……”   那怀抱柔软而温暖,将姬文景的一双手团团裹住,姬文景心头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赵清禾又将他的手往怀中带了带,他也不由跟着一起弯下腰,望向她的一对水眸。   她还在不住摇头说着:“不行,不行……”   两人鼻尖相对,气息相闻,他长密的睫毛颤了颤,眸中映出她泪眼婆娑的样子,薄唇一动:“你,不必这样……”   那些黑衣人转眼又刺伤数位男弟子的胳膊,台上凌乱不堪,局面一片惨烈,辛如月却站在长空之下,冲着周遭亭台楼阁遥遥喊话:“怎么样,负心人,你还是不肯出来见我吗?”   流水潺潺,虫鸣鸟啼,四野却空无一人应答。   辛如月凄然一笑,紫衣伶仃飞扬,自怀中掏出一物,细细摩挲起来。   “你当年留给我的这个鎏金珍珑九连环,我每天都带在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能解开过它,我那日问你跟不跟我走,对我究竟是何心意,你说把回答刻进了这鎏金珍珑九连环里,只要我能解开,便能明白你的意思,可我解不开,我怎么也解不开,我对着海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也解不开这个鎏金珍珑九连环,我也再没等来过你,或许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戏耍我吧……”   悲凉的声音中,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暗处某个人,低诉这许多年来的心酸委屈……   手中的那个鎏金珍珑九连环,在暖阳照射下闪出微光,精致的设计巧夺天工,尽数落在了金陵台上,付远之一双漆黑的眸中。   当那些黑衣人更进一步掠向台中,举着匕首又要刺下一轮时,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倏然站起,清声响彻全场——   “住手,我有办法解开这鎏金珍珑九连环!”   辛如月瞳孔骤缩,霍然望向金陵台中央,对上付远之沉静深幽的目光。   “你说什么?”   长风掠过四野,草木摇曳,付远之站在辛如月面前,衣袂飘飘,乌发飞扬,一张脸秀雅如玉,神情毫无畏惧,反而冷静得不像个手无寸铁的书院子弟。   “你也曾在竹岫书院就读,论起辈分,我当称你一声辛师姐,我可以帮你解开这九连环,但有两个要求,辛师姐若答应了,我便立刻动手来解。”   “辛师姐?有趣,小师弟,你还真是……”辛如月将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一捏,冷哼一笑,忽地出手如闪电,将一柄短刀架在了付远之的脖颈上,“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全场脸色大变,冷气倒吸,不少女弟子更是捂住了嘴,吓得浑身颤抖,唯独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付远之,依旧定定望着辛如月,从容如许,无畏无惧,只淡淡一笑:   “那你杀了我吧,我敢保证,有生之年,你都不要想解开这鎏金珍珑九连环,更不要奢望能看到里面的那个回答,你一定……”   他唇边笑意愈甚,缓慢悠长,逐字逐句:“会、比、我、更、后、悔。”   刀尖一颤,辛如月狠厉一笑,攫住付远之的眼眸:“你就这么有把握?难道我要解开这鎏金珍珑九连环,一定非你不可吗?”   刀身寒光森森,映出付远之俊秀沉静的侧颜,他唇角扬起,风中这一笑如寒冰乍破,更为他添色三分:“辛师姐,非师弟我狂妄自大,而是你手中的这个鎏金珍珑九连环,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用的是古法所制,普天之下,能解之人绝不会超过五个,你若杀了我,那么便得费尽心思去寻觅那剩下四个了,我想,你不会有这份闲心,天涯海角地去做这份蠢事吧?”   辛如月静了许久,似笑非笑地盯着付远之,缓缓将刀移了下去,“你当真能解?”   “我已是师姐的砧上鱼肉,是生是死全凭师姐的一句话,师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好。”辛如月将短刀一个反转,倏地插回腰间,笑道:“说吧,你的两个要求是什么?”   金陵台上一众师生,齐齐松了口气,付远之微微侧过身,阳光照在他白皙俊雅的面容上,他沉声道:“第一,辛师姐让你的人退下金陵台,不得再伤害书院弟子,顺便再拿些止血的伤药过来,这应当不算难事吧?”   “行,我暂时不要他们的胳膊,第二个要求呢?”辛如月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加重了“暂时”二字,付远之也心知肚明,并未过多强求,只继续开口道:   “第二个也与药有关,但这药,不在书院里。”   辛如月这才脸色一变:“你想耍花样?”   付远之摇摇头,举起手中一个玉白的瓷瓶,“非也,这是陈太傅随身带的凝碧丸,他有心疾,辛师姐当年拜入他门下,应当知晓一二,今日这样一场大乱,陈太傅惊愤交加,又兼年事已高,早支撑不住,我方才扶住他之际,想要喂他吃下一粒凝碧丸,却发现这药瓶之中……”   “早就空空如也,不巧一粒无剩。”付远之将瓷瓶轻巧一转,当着辛如月的面,重重倒了几下,果真什么也没能倒出来,辛如月目光一紧,霍然看向金陵台上,那端坐其间的陈太傅,果然面色发青,捂住心口,在一众院傅的扶搀下,苦力支撑,喘气连连,神情痛苦难言。   辛如月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看向付远之,笑意阴冷:“老师有心疾我的确知道,要吃这丹丸也不假,可哪能那么凑巧,刚刚好就没有了?”   “你莫不是要告诉我,想要我遣人去老师府上,再取些丹丸过来救急,你当我傻吗?送个机会给你们去通风报信吗?”   厉声一喝中,付远之面不改色,只双眸更为沉静了:“辛师姐想多了,师弟我绝无此意,书院对门就有一家仁安堂,药材齐备,可就地速速熬制几枚,只需我写个药方便可,用不了多少时间,辛师姐可派人在门外守着,待我这头将鎏金珍珑九连环解开了,那边凝碧丸也能送来了,到时我给师姐一个解开的答案,师姐把陈太傅的救命丸奉上,如何?”   辛如月盯住付远之的眼眸,沉思不语,似乎想要将他看个透彻,那金陵台上的陈太傅却在这时,忽地推开众人,冲着台下喘声喊道:“远之,不要求这妖女了,她如何会顾惜老夫的生死,她巴不得老夫立毙台上!”   付远之呼吸一颤,神情也有了几分急色,上前一步,对辛如月切声道:“辛师姐,不能再拖了,再犹豫下去,陈太傅恐怕就支撑不住了,总归师生一场,师姐不会如此绝情吧?”   辛如月瞳孔骤缩,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越捏越紧,她旁边的一个黑衣人瞧着不对,忙凑上前道:“小宫主,不可轻信大意,那老家伙死了便死了,反正……”   “啪”的一声,那黑衣人的话戛然而止,他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辛如月。   辛如月收回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巾,一边缓缓将手擦干净,一边冷冷道:“他曾做过我的老师,他是老家伙,那我又算什么?”   那黑衣人嘴唇翕动,看着辛如月,忽地双腿一哆嗦,扑通跪在了地上:“小宫主恕罪,小宫主恕罪,是属下失言……”   辛如月冷哼一声,随手将素巾掷在那人脸上,转过头来,对着付远之厉声道:“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也不要在药方上动些歪脑筋,弄些藏头藏尾的伎俩,想着传递消息到外头!”   她所思虑的极有道理,付远之连忙道:“药方我会当着师姐的面写下,师姐大可过目再三,只要挑出一丝丝不对,我都任凭师姐处置!”   “行了。”辛如月一挥手,将鎏金珍珑九连环向付远之怀中一抛,“接着,写了药方便来替我解这九连环,我给你一炷香时间,期间我的手下会退至金陵台外,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   “一炷香?”付远之蹙眉,抓起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这东西十分难解,算法复杂,师姐解了那么多年都没有解开,现下只给师弟一炷香,恐怕……”   “少啰嗦了,就只有一炷香,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嗡然一声,短刀出鞘,内力灌注下信手一扬,稳稳插进了地上,刀芒森寒,惊得一院师生骇然变色。      ☆、第三十七章:仁安堂的少东家      “禹余草、昆布皮、朱栾、苓夜黄……”仁安堂的胡掌柜捧着药方,喃喃出声,那来买药的人穿着古怪,一脸不耐烦:“怎么样,有这些药材没,能不能就地熬几枚药丸来?不用太精细,粗制几丸便成,赶着急用呢,动作麻利点。”   那胡掌柜一激灵,忙不迭点头:“能,能的,老朽这就去后院挑拣药材,吩咐人熬药,小哥您稍等。”   穿过内堂,长廊上花草盎然,一进后院,胡掌柜举着药方,还不及向自家少东家请示,便先听到一阵琴声——   一阵难听无比,宰鸡杀猪,堪比酷刑,直教日月无光的琴声。   胡掌柜下意识捂住双耳,豁出性命地踉跄上前,急道:“少,少东家,先别弹了,前堂收到一张奇怪的药方……”   那弹琴的男子不过双十,一身水色长袍,乌发随意散落胸前,只斜斜插了一根紫檀钗,脚上是一对红木屐,坐在一树琼花下,整个人显得慵懒而风雅,浑似画中人一般。   “什么了不得的药方,先搁一边儿去,让我弹完这曲《洞仙游》再说……”   只见他面上陶醉,广袖轻扬,修长十指抚过古琴,似沉浸在仙乐中一样。   那胡掌柜忍着头皮发麻,胸闷作呕,依旧拼了老命上前,递上药方道:“少东家,您还是瞧瞧吧,这药方古怪得很,全部是用最冷僻的古称,非内行人看不分明,有一两味老朽我都一时记不起来,还得翻药典古籍琢磨琢磨……”   那少东家不甚在意,只漫不经心地一瞥,随口道:“不就是个药方,能古怪到哪里……咦,这不是远之的字迹吗?”   琴声随之而停,胡掌柜如蒙大赦,还不待松一口气,手中药方已被那少东家一把夺去,他越看越稀奇:“远之这是在跟我打什么哑谜呢,好端端的,干嘛将药方写成这样……”   “怎么,卓少,是那付家的大公子?”   “可不就是他嘛,上回还说要亲手做把古琴送来,教我一些新的曲子,结果左等右等,人和琴没等来,倒等来了一张莫名其妙的药方……”   说起来这仁安堂,与付远之的母亲郑奉钰,也有些渊源。仁安堂是当朝太医署之首,卓院使所开设的,得允帝授意,就立于书院对面,带了些官家性质,平日由卓院使的独子,卓彦兰全权打理。   郑奉钰曾为了付远之先天孱弱的身子,自学医术,与那卓院使有些交情,两家的后辈也便相识了。   卓彦兰喜好音律,在一次听过付远之抚琴后,便缠上了他,还要拜他为师,偏生他又是个音痴,五律不全,琴声犹如杀猪一般,付远之那般好定性的人都不忍耳闻,轻易不肯踏足卓彦兰的后院。   这仁安堂开设在辛如月离去之后,平常人也不知它的官家底细,唯付远之与卓家的这一层关系,才令他有了可乘之机,能够在生死攸关之际,瞒人耳目,糊弄过辛如月,将这特殊的“药方”传到卓彦兰手上。   当下后院之中,琼花树下,卓彦兰踏着一双红木屐,对着手中药方嘀咕道:“这小子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呢?禹余草,不就是蟾蜍宫吗?昆布皮,不就是石斛血吗?朱栾,就是雷柚啊,至于这苓夜黄……等等!”   他忽地眼皮一跳,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捏紧药方,猛然对胡掌柜喊道:“快,快去取纸笔来!”   金陵台上,流水潺潺之声入耳,和风花香沁脾,众人却无心欣赏这番美景,只紧张围住付远之,牢牢盯着他手中的那个鎏金珍珑九连环。   时间紧迫,宣少傅凑近道:“远之,我来帮你吧。”   付远之手心一动,抬首看着宣少傅,眸色深深,忽地一笑,带了几分疏离客气:“不用了,老师,我幼时与一世妹常把玩钻研这九连环,解过各式各样的,默契非常,由她从旁相助,再合适不过。”   说着,付远之看向身旁的闻人隽,再自然不过地拉起她的手:“阿隽,你来帮我吧。”   闻人隽一愣,无数双眼睛掠向她,各有惊奇,她亦张了张嘴,有些没反应过来:“我,我可以吗?”   付远之温柔一笑,将她的手按在那鎏金珍珑九连环上,“当然,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不用紧张,当作一场指尖游戏,你还记得怎么解吗?”   覆住她的那只手修长而温暖,仿佛为她灌注了无数的力量,闻人隽心头一动,终是舒眉展颜,点头笑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来解这九连环,世兄不要嫌我笨手笨脚,帮倒忙才好。”   付远之似乎很欣悦,一双眸中只能映见闻人隽的身影,“怎么会,有你在,我很安心。”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之态,似乎又回到了小庭院里,那些年依偎相伴的无忧岁月,看得一旁的闻人姝咬紧双唇,指甲掐入了手心,百般不甘。   那时候,她也记得那时候,付远之的两位哥哥还没有去世,他还不是付府的大公子,身边只有闻人隽陪着他玩那不起眼的小东西,而她每回从树下经过时,都嗤之以鼻,不仅瞧不上,甚至有一回还摔坏过他们的九连环……   那是多么令她后悔的过往啊,如今每每想起都懊恼不已,可是,这能怪她吗?那时她怎么会知道,他日后会变成相府的大公子,会变成竹岫书院的第一人,会是那般明亮耀眼……   她只是,只是天意弄人,晚了闻人隽一步罢了!她不甘,她会挽回来的,不惜一切也会挽回来的!   阳光洒下,鎏金珍珑九连环光彩夺目,付远之与闻人隽埋头聚精会神,苦尝解法,沉浸其间。   骆秋迟坐在不远处,静静望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当日那个带兵一举剿了他老穴,逼得他九死一生,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的付远之,似乎回来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付府大公子,心有城府,越是大难当前,越是沉着冷静,平日里的隐忍退让都不过是种藏拙伪装罢了,或者说是不愿多生事端……他必定极受家族与身份的牵制,无法任意而为,只有在这生死攸关的境地下,才能激他出头,行平日所不能行之事。   而那张药方,也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藏着辛如月瞧不出的名堂。   很好,长空之下,骆秋迟唇角微扬,心头升起一股隐秘的兴奋之感,这样一局棋,才算得上有意思,不是吗?   他闭上眼睛,继续调整内息,付远之的出手也为他拖延了时间,他得赶紧恢复功力,不浪费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炷香。   “禹余草(蟾蜍宫)、昆布皮(石斛血)、朱栾(雷柚)、苓夜黄(紫叶楠)……”   仁安堂后院,卓彦兰持笔,快速在药方的后面,写下几味药材对应的通俗用名,招呼胡掌柜过来:“老胡,你看出什么没?”   那胡掌柜头上下扫了一遍,摇摇头,卓彦兰用笔杆子一敲他脑袋:“你傻啊,快看这几味药材的尾字!”   “宫、血、柚、楠、粟、斑……”胡掌柜按住头,费力读出各个尾字,读到一半时,他忽地深吸口气,陡然看向卓彦兰,颤声不止:“是,是宫学有难?”   卓彦兰双目迸出亮光,捏紧了毛笔,“对,一共八味药材,连起来就是——宫学有难,速搬救兵!”   他眸光灼灼地看向胡掌柜,“我要进宫一趟,你去应付那前堂送药方来的人,别露出马脚了。”   辛如月走近金陵台时,一炷香恰好燃到了底,她负手喊道:“如何?”   付远之自人群中站起,青衫飞扬,一张脸比之先前苍白了几分,想是那九连环解得艰难,耗损神思过多,他薄唇微抿,沉声道:“陈太傅的药呢?”   辛如月冷笑一声,将袖中一个小瓷瓶随手一掷:“粗制了两丸,拿去。”   那瓷瓶带着内力飞旋进了付远之怀中,他身子一颤,抓稳拿起,放在鼻下嗅了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是这个味道,是凝碧丸,没错……”   “还会有假不成?”辛如月有些不耐烦,摊出手:“该你了,我的鎏金珍珑九连环呢?”   “师姐别急,这就拿给你。”付远之一边应着,一边垂下眼睫,敛住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一双漆黑眼眸更是深不见底。   “幸不辱命,师姐接住!”   鎏金珍珑九连环抛向半空,辛如月脚尖一点,飞身而起,耳边只传来付远之清朗的声音:“只差最后一步,特意留给了师姐,藏在里面的那方玄机,我等不欲窥探,那个答案,还是由师姐自己亲手打开比较好。”   辛如月一手抓住那鎏金珍珑九连环,旋身落地,激动得难以自持,长风拂过她的紫衣乌发,她连声道:“你真的,真的把它解开了,果然只差一步……”   无数目光注视下,她再按捺不住,双手猛颤间,拆开了九连环的最后一步,只听咔嚓一声,玄机闪现。   “打开了,打开了,终于打开了,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打开了……”   即便书院众人对这段爱恨情仇再不感兴趣,此刻也不由被勾起好奇,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知道那里面究竟刻了个什么答案,却见辛如月浑身一震,拿着那九连环站在长空之下,如被定住一般,眼皮不住跳动,神情似难以置信,又似震惊莫名。   像过了一世那么久,她忽地长吸口气,眸带泪光,仰头放声而笑,宽袖飞扬,激起流水四溅。   “甘为情囚,死生不弃,好一个甘为情囚,死生不弃,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负我,为何要舍我于岛上不顾,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来找我,你有何脸面留给我这个答案,你这个骗子,你出来见我,出来见我啊……”   凄声响彻长空,爱恨交织,哀婉百转,有什么跨过斑驳年岁灼热入骨,叫金陵台上一众师生都莫名受到触动,怔怔看着那身紫衣,“甘为情囚,死生不弃,原来是这八个字么,可为什么……”   他们的疑惑还没问出声,辛如月已捏紧手中的九连环,红着一双决绝泪眼,扫过全场,狠狠道:“好,你不出来,那就莫怪我了!”      ☆、第三十八章:骆秋迟以身相护      琅岐岛一片黑影又掠上了金陵台,刀芒相见,这一回似要来真的,那些之前才包扎好胳膊的弟子们惊惶失措,乱作一团,付远之自台中央站起:“辛师姐,你……”   “我和你的交易结束了,我只说过暂时不要他们的胳膊,有允诺一直不动手吗?”她双目狠厉一瞪付远之,呼吸紊乱,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攥得死死,整个人像丧失了理智般,只想以极端手段逼迫暗处的那人现身。   “我数三声,你再不出来,我就砍掉这十个男弟子的右手!”   “三。”   “二。”   骆秋迟双眸紧闭,额上冷汗涔流,体内真气乱窜,他等不了恢复到六成了,形势逼人,他少不了要博上一把!   “一。”   辛如月厉声一喝:“动手!”   那些黑衣人齐刷刷举刀,骆秋迟暗自提气,一触即发之际,辛如月却忽然又道:“等等!”   无数把短刀停在半空,黑衣人扭头,辛如月负手上前,扫过乱糟糟的金陵台,将目光落在了最中央的那群女弟子身上。   “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阴冷笑意:“你最是怜香惜玉,砍几只臭手,恐怕比不上毁掉一张美人皮吧?”   话一出,满场女弟子个个花容失色,眼神惊恐不已,有胆小的当即哭了起来。   “你说说,我该挑哪一个好呢?”   毒蛇一般的冰冷声音中,全场不寒而栗,那些女弟子们身旁的师兄们,都不由挺起胸膛脊背,想要护住同门师妹。   付远之第一个握紧了闻人隽的手,孙左扬也连忙拉过赵清禾,姬文景回眸看了过来,正对上赵清禾一张苍白纤弱的脸,他眉心微皱,却什么也没说,只将脑袋昂得更高了一些,不易察觉地遮在了她前面。   冷风肃杀,一个眼尖的黑衣人已掠进了台中央,在一片骇然惊惶中,一指闻人姝:“小宫主,这个好,艳冠群芳!”   闻人姝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绝美的一张脸惶恐失措,其他女弟子也齐齐露出骇然之色,不约而同地想起那青州岩洞里,闻人姝也是这样被一眼挑出。   果然在这样的时刻,美貌只会是一种灾难与负累。   “姝儿!”孙梦吟想要护住闻人姝,闻人姝却还是被那黑衣人伸手一拎,就要拖出来时,辛如月冷冷的声音却已响起:“不要这个,要旁边那个。”   闻人姝的旁边,正是一袭柳色纱裙的闻人隽!   付远之手一紧,那黑衣人也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一圈闻人隽,又看回手里的闻人姝,一时有些难以撒手:“小宫主,这,这……”   “蠢货!”辛如月已飞踏上台,一把推开那黑衣人,径直弯腰,猛一扣住闻人隽肩头,“我说这个就这个!”   她挑眼看向周遭楼阁,阴声道:“你们知道什么?那负心人自恃高洁,道貌岸然,最爱的不是艳光四射的大美人,而是这种书卷气满身的清丽佳人。”   她说着霍然抽出腰间短刀,扭过头,狠狠捏起闻人隽的下巴,冷笑道:“我当年不就是装成这副模样才入了你的眼,得尽你的怜惜吗?”   “阿隽!”赵清禾失声道,却被孙左扬紧紧拉住,姬文景亦是下意识地抓住她另一只手。   那头闻人隽被迫仰首,对上辛如月灼热的目光,一张清丽灵秀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额上的花钿更显纤纤动人,她万未料到自己会被辛如月挑中,心中一片愕然之余,求生本能瞬间涌起,她颤声艰难道:“师,师姐,我姿色平平,如何,如何能与师姐相提并论,还不及师姐万分之一,师姐那位心上人,想来,想来不会为了我……”   大敌当前,还要什么骨气啊,怂就怂了点吧!   “辛师姐,不要动她,那九连环非我一人所解,她也有份!”付远之急切上前阻拦,辛如月却将他一把拂开,“滚开,没你的事!”   “辛师姐,你放了她,我来替你想法子引出那人!我说到做到!”付远之又待上前,却被一个黑衣人牢牢按住,辛如月冷冷一笑:“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了解那负心人!”   她望向周遭的漆黑楼阁,笑意决绝:“只有我才能将你逼出来!”   “你说说,若是我毁了这样一张脸,会让你觉得毁了当年的我吗?”   辛如月将闻人隽的下巴一扣,俯身举起刀刃,双眸寒光毕现:“真是叫人好奇呢,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一试了!”   随着这一声落下,她手中刀刃就要狠厉划下去之际,一道人影纵身跃起,白衣翩迁,说时迟那时快,猛地撞了过来——   正是才冲破气穴的骆秋迟,他经络凝滞已久,一时撞来避无可避,只能生生挨了这一刀,脸上顿时裂开一条长口,鲜血喷涌,震惊全场!   “骆师弟!”孙梦吟一下捂住嘴,瞪大的双眼难以置信。   闻人隽也浑身剧颤,一手扶住脚步踉跄的骆秋迟,双唇抖得不像样子:“老,老大……”   骆秋迟与她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冲她一笑:“怎么办,你今天穿得这么美,却被我的血弄脏了。”   他话音才落,身后短刀已如风袭来,辛如月怒不可遏:“坏我大事,找死!”   白衣飞扬,头一偏,闪身避过,同时将闻人隽一推,这才一个转身对着辛如月笑道:“辛小宫主,你瞧我生得怎么样,比她好看些吗?你既已毁了我的脸,便饶过了她,可好?”   阳光下,那身白衣凌风翩翩,眉目戏谑含笑,俊逸面容虽染了半边血,却依旧风姿无双,潇洒动人,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度,叫书院众人都为之一振,心头燃起了一丝希望。   辛如月惊讶的却是,“你这武功,怎么会……”   骆秋迟扬眉一笑,忽地伸手一指辛如月身后:“前辈,你终于出来了,这小魔女可要将咱们害死了!”   辛如月瞳孔骤缩,便趁她这回头之际,骆秋迟踏风一掠,欺身上前,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短刀,轻巧过招间,身姿似鹤,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辛如月惊觉过来,疾速后退,抽出腰间长鞭一甩,退到了金陵台边上,险险脱身,手背上已被那锋利刀刃划出了一道血痕。   她吃痛吸气,望了望伤口渗出的几点血珠,不可思议地看向风中那身白衣,“好快的身法,你是哪一号人物,书院内竟也会有你这般狡猾的弟子!”   骆秋迟一击未中,没能擒贼擒王,完全制住辛如月,脸上之伤也隐隐作疼,却不显露分毫,只把玩着手中的短刀,“不敢当不敢当,无名之辈,比起辛师姐来,那还差得远了!”   他一面笑得无赖,一面在脑中飞速想着新的对策,辛如月却似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对着周围要冲上来的黑衣人扬手一拦,笑道:“都别动,我来会会这无名之辈!”   说话间,长鞭一扬,身影已如风欺近,两人短兵相接,紫衫白衣一触即发,转眼便缠斗在了半空之上。   满场哗然,无数目光仰头望去,其中一个黑衣人计上心来,摸出腰间玉笛,悄悄幽然吹起。   人群中,姬文景目光一变:“不好,这魔音又来了!”   他关切地看向半空中的骆秋迟,敏锐地发现他动作有所凝滞,想来一定受了那笛声影响。   果不其然,又一阵眼花缭乱的对招之后,辛如月瞅准空隙,一鞭子抽去,正中骆秋迟的右肩,台上一干女弟子惊呼出声:“骆师弟!”   骆秋迟白衣翻飞,坠下半空,跌落在了金陵台外,辛如月紧随而至,骆秋迟想要站起,内力却因笛声急剧流失,身子摇晃间单膝跪地,一把按住了鲜血淋漓的肩头。   “老……骆师弟!”闻人隽一声急呼,神色大变地想要奔下金陵台,却被付远之死死拽住了手,“阿隽,别冲动!”   金陵台下,黑衣人将骆秋迟团团围住,辛如月一步步走上前,饶有兴致:“原来这笛声并非对你毫无影响,而是你自封了气穴,留存了几分功力,果然是狡猾的无名之辈啊!”   骆秋迟仰首一笑,唇边带血,一双乌眸如蕴星河,发丝被汗水浸透,竟有几分动人心魄的凄艳之美,“辛小宫主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   他语调骤然拔高,白衣飞掠而起,出人不意地一旋身,夺去了一个黑衣人的腰间剑,辛如月一惊,却发现他持剑并未袭来,而是迎着流水长风,自顾自地比划了起来。   那剑招如灵蛇舞动,在周遭草木清香中,轻盈纤巧,阳光洒下,每一寸都沾满清辉,如仙人月下起舞,美如梦境。   金陵台上有不少参与了“关雎之夜”的弟子眼尖认出,纷纷惊道:“这剑法好熟悉,好像是那个……”   最为震惊的还要数辛如月,她在骆秋迟开始舞剑时,便陡然握紧了双手,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身子也颤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骆秋迟舞完了最后一招,眉眼一挑,剑尖如秋水盈盈,摇曳着轻旋一晃,指向了辛如月,一朵飞花飘然而下,恰巧落在了剑尖之上,白衣含笑,乌发飞扬,风中如笼薄光,飘逸似梦,不胜缱绻。   辛如月看着这一幕,心头一震,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而哐当一声,骆秋迟已无力再撑,指尖陡然松开,扔了剑,鲜血淋漓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了。   辛如月一激灵,似猛然回过神般,快步上前,激动不已:“你是谁?你怎么会这套碧海青天剑法?”   “碧海青天?”骆秋迟低喃着,心上计量起来,按住汩汩流血的胳膊,起身抬头一笑:“我如何不会,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然是前辈教与我的了。”   听到骆秋迟吟出那句诗后,辛如月神情一震,呼吸紊乱:“前辈?你当真认识那负心人?还学会了这套碧海青天剑法?”   骆秋迟心下一动,暗喜自己赌对了,不由望着辛如月点头道:“每月二十六日,前辈都会在月下舞剑,他着白衣,秋水眸,身姿清逸,貌如谪仙,晚辈曾有幸得他传授,领教过他的绝世风华,永生难忘。”   这话里半真半假,几处特征均清晰点明,最易让人上当,辛如月果然激动起来,握紧了手中长鞭,“二十六日,每月二十六日,那负心人居然还记得,还记得我的生辰,我当年说一年一次好生难等,若是每月都过一次生辰该有多好,原来……”   她眸中有泪光闪动,陡然看向骆秋迟,声音一厉:“你没骗我,每月二十六日,那负心人当真会在月下舞剑?”   骆秋迟点点头,面上神情愈加肃然:“前辈从未有一日忘记过辛师姐。”   辛如月身子一颤,眸中又是难以置信,又是疯狂炙热,水雾愈加弥漫了一双眼眸,骆秋迟见状,趁热打铁道:“事已至此,不瞒辛师姐,在方才两柱香前,前辈就已经离开竹岫书院了,他愧于与师姐相见,但晚辈眼见事态将到不可收拾之地,少不得要引师姐与他一见了。”   “愧于与我相见……”辛如月唇角翕动,眸中痴狂愈甚,骆秋迟暗道自己又蒙混过关了,果然,辛如月抬首对他狠厉一喝:“你带我去,若是找不到那负心人,你也不用活着回来了!”   金陵台上,一众师生为之一惊,他们心知肚明,骆秋迟哪认识什么前辈啊,又能带辛如月去哪找那怪人呢?他将自己置于这般险境之下,该如何是好?   然而长空之下,骆秋迟只是垂眸称是,面上毫无异样。   他心思急转下,只道为今之计,先将这小魔女引出书院再说,待半路之上,他功力慢慢恢复,再寻脱身之法,左右先保住一院师生,其他再想办法。   思及此,他抬头笑道:“那辛师姐便随我而来,我带你去前辈独居之处。”   辛如月手握长鞭,示意他带路,“混小子,你若敢骗我,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不,是在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上,再狠狠划上几刀,让你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丑八怪!”   骆秋迟一愣,心中有些哭笑不得,这小魔女果真是小女儿心性,用这种威胁女子的话来威胁他,实在太好笑了,他一个大男人,毁个容而已,怕什么?真要威胁起来的话,她应该说,断了他的子孙根才对……   脑中乱七八糟想着,面上却丝毫未露,骆秋迟按住受伤的肩头,对辛如月道:“我如何敢在师姐面前耍花样,师姐,请吧。”   他说着正要迈步,金陵台上的闻人隽却失声喊了出来:“骆师弟!”   骆秋迟背影一动,余光一瞥,侧颜在风中俊逸落拓,他笑了笑,却没有回头,只是一边为辛如月带路,一边继续道:   “前辈对辛师姐一直念念不忘,在晚辈面前也时常提起,多有抱憾,晚辈虽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其中一定多有误会,不然前辈也不会一生未娶……”   “一生未娶?”辛如月脚步一顿,眼里原本在听到“念念不忘”时,透出的一股柔情,转眼被狠厉之色替代,她几乎是尖声道:“混帐东西,你居然敢骗我?!”   琅岐岛众人即刻断了骆秋迟的前路,辛如月一鞭子抽去,缠住他腰肢,将他狠狠甩回了场中,扑通一记,那身白衣重重跌在了金陵台下,台上一片惊慌大乱,个个关切探首,那竹岫四少也挤出人群,冒出一个脑袋,俯身着急喊道:“骆兄,骆兄,你没事吧?”   骆秋迟撑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水,对着辛如月似笑非笑:“师姐这是何意?”   他心里已知自己说露馅了,但面上还强装着迷糊不解之态,事实上,他此刻也的确迷糊极了……难道他蒙错了,那院里的怪人居然娶了老婆?可是不该啊,戏文里这种人不都该一生不娶么,而且他按照那些只言片语推测下来,也不该有错啊……   但已容不得他多想,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凄厉笑声,辛如月隐现狂态,鞭风如雨而至:“一生未娶?太荒谬了,你这狡猾的东西,那负心人欺我骗我就罢了,连你也敢来骗我,你真当我不敢对你们竹岫书院的人下杀手吗?!”   谁当你不敢了,姑奶奶你太敢了好吗!   骆秋迟闪身一避,心内腹诽不已,堪堪躲过几鞭,那笛声却又如影随形传来,他气脉再度受阻,又一次使不出力来,眼见辛如月紫衣狠厉,一记长鞭兜头就要抽下时——   一支毛笔忽地从斜刺里飞出,携疾风之势,叮的一声,直接击开了那道长鞭,满场哗然!   “碧海青天,悠悠十载,故人重逢,何必如此?”   天边响起一声幽长叹息,漆黑的楼阁之中,陡然飞出一人,白纱飘飘,长发如瀑,与明净山水融为一体,阳光下宛如谪仙一般。   众人仰头望去,只觉月射寒江,一股仙气扑面而来,那飞入长空的身影飘渺脱俗,周身如笼薄雾,风姿令人不敢逼视。   辛如月手中长鞭坠地,泪盈于睫:“你终于出来了,你终于肯见我了……”   那身白衣飞旋落下,长发飘在风中,似乎带来一股草木幽香,背对众人轻盈落定。   流水潺潺中,辛如月目光如痴如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唇角颤动,终是吐出了那个在心中百转千回,萦绕了无数遍的名字——   “殷、雪、崖。”      ☆、第三十九章:殷院首      “殷雪崖”三个字一出口,满场脸色大变,金陵台上震惊难言:“殷院首?”   凌女傅坐在人群里,急得就要站起,似乎想要阻拦什么,却根本提不起劲,只能徒然瞪大一双含了血丝的眼。   那身白衣随风轻飘,开口间,果然是一个清冽的女子声音:“辛儿,往事不可追,何苦来哉?”   这一下,全场都炸开了锅,人人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殷院首,真的是殷院首!”   负伤在地的骆秋迟也瞪大眼,难以置信,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之前的话哪里说错了,什么一生未娶,这“负心人”根本是个女人,哪里会有娶亲之说!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遗漏这一点,这匪夷所思的一点!   眼前又闪过关雎之夜那身白衣,他撩开她一头长发,难怪会觉得不对,冲姬文景道:“我怎么觉着,这是个女人呢?”   可又有奇怪的地方,那夜他与她近身相搏,分明感受到的是一具男子骨架,比之现在要颀长许多,难道她是雌雄同体?还是练了什么诡异功夫,骨架能忽伸忽缩?   脑中乱糟糟一片,骆秋迟抬眼看着场中,那袭白衣胜雪,衣袂飞扬,微微侧过了身,对着金陵台上的一众师生,缓缓解开了脸上的面纱。   “是,我是殷雪崖,累众位院傅与学子受此无妄之灾,深愧难安,待我解决故人往事后,再自请辞去院首之职,向众位告罪。”   她声音清冽空灵,如谷中飞雪,不少人第一次得见她真容,确是玉骨冰肌,风姿无双,台中央的姬文景更是心念一动,这张脸他过目难忘,同他画的那幅丹青一模一样,她的确就是关雎院的那个怪人,再不会有错!   一院师生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怎么会真的……”   凌女傅在人群中急了,厉声下令:“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许看,不许听!”   但如斯关头,谁还会听她的命令,连几位素来稳重的老太傅都惊得瞪大眼,牢牢锁住场中那身白衣。   殷雪崖遥望一眼凌女傅,凉凉道:“师妹,我既出来承认了,就不必再费心为我遮掩了。”   凌女傅红了眼眶,摇头颤抖站起,嘶声道:“可是师姐,你没有错,都是这妖女惑你,都是她把你拉进了地狱!”   殷雪崖叹了声,目光有些空茫:“甘为情囚,死生不弃,这答案是我当年一笔一划,亲手刻进那鎏金珍珑九连环中的,没有人强迫我。”   她转过了身,对着辛如月凄然一笑:“辛儿,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辛如月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咬牙笑道:“好,好得很,若没有对你的恨意支撑,我恐怕早已投身琅岐岛冰冷的海水中了!”   “恨意?”殷雪崖垂下眼睫,笑了笑,声音轻缈:“你是该恨我,这许多年来,是我负你,你今日前来讨还,我无话可说。”   她微微抬首,目光瞥向身侧,“但这金陵台上的一干人等,都是无辜的,还望你放过他们。”   她的语气并不强烈,轻缓而幽幽,却叫辛如月听了,笑到又一行泪水滑落,她摇着头:“殷雪崖啊殷雪崖,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道貌岸然,高高在上,永远摆出一副讨人厌的虚伪模样,可为什么,我见了你,偏偏还是……喜欢得不行呢?”   她笑声才落,凌女傅已挥袖一指,怒斥道:“无耻妖女,休要轻薄师姐!”   辛如月眼角射出一抹精光:“闭嘴,你这个妒妇,这么多年没见,醋劲还是这么大,我看就是你在从中作梗,才让她当年没有如约而赴,没有来琅岐岛找我!”   凌女傅被当众这样一辱,又羞又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声道:“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无耻,百般勾引,亵渎师姐!”   “亵渎?”辛如月像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两袖一拂,激起流水飞溅,长笑道:“是妖亵渎了神?还是神蛊惑了妖?就算我染指了她,可她为何在接受我一片痴心后,又要始乱终弃,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道吗!”   “若不是,若不是……”她遽然看向殷雪崖,身子颤抖,笑得泪光闪烁,如痴如醉:“若不是那一天,大理的千寻塔外,我多看了你一眼,也不会……”   往事如烟,婆娑之缘,一眼生,一眼灭,江海前尘,心上神明,从来由不得自己。   十二年前,辛如月年少顽劣,从琅岐岛上溜了出来,女扮男装,化名辛烈,游历山水,闯荡江湖。   那时在大理的千寻塔上,她为争一时意气,与当地的一帮地痞起了冲突,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论起真刀实枪来,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奈何她江湖经验太少,一不留神就着了他们的道,就在那迷烟扑面,她一阵头昏目眩,以为便要栽在这里时——   殷雪崖出现了。   她像春日一阵清冽的和风,出手搭救,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那帮地痞,将她带出了千寻塔,还蹲在湖边,为她洗去了脸上的迷烟。   她动作那样轻柔,指尖微凉,她那时就在心里想,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当洗净了双眼,她迫不及待地一睁开,一束阳光照入眸中,映出她白衣胜雪的身影,她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   那时水面波光粼粼,她发梢还滴着水珠,却瞪大着双眼,傻呆呆地望着她,舍不开挪开一丝一毫。   她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时殷雪崖扮的是男装,同辛如月一样,也是来大理游历,辛如月几乎对她一见倾心。   本就是少女多情的年纪,又遇到这般谪仙一样的男子,还解自己于危难之中,试问如何能不动心?   辛如月开始悄悄跟在殷雪崖身后,从大理跟回了盛都,看着她进了竹岫书院的门。   她跃上墙头,见到有人对她迎了上去,毕恭毕敬道:“先生可算回来了,大理风光如何,这趟游历可还尽兴?”   她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这所书院的先生?是个满腹才学,教书育人,了不起的先生,难怪气度非凡,风姿动人,不似外头那些粗鲁的臭男人。   她心中更添几分爱慕,一个主意登然冒出,她要进书院,她要做“他”的弟子!   琅岐岛的人生来就带了些海上的野性,想到什么就会立马去做,说一不二,在了解了一番书院收人的规矩后,辛如月以浔阳一带的贵族身份,持名帖顺利进了书院。   她天资聪敏,很快在男学甲班脱颖而出,得到了几位太傅的喜爱,但她再也没有见过那身白衣,直到半年后,全院的流觞曲水大会上,她才再次见到自己朝思暮想,日日惦于心头的意中人——   一袭白衣,长发如瀑,坐在潺潺流水边,一颦一笑,绝美动人,却是个女子!   原来“他”不是书院的少傅,她是个女傅,是个女人,她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在最初的震愕之后,辛如月隔着流水,深深望着殷雪崖,还是倾倒在了她的风华之下,不可自拔,即便她是个女子,她也放不下心中的邪念了。   她果断“退学”,化名辛瑶,再度进了竹岫书院,这一回,却入了女学那边,如愿进了殷雪崖执教的女学甲班,成为了她的学生。   她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弟子,开始收敛一身魔性,在她面前扮起了乖巧,灵秀又可人,终是讨到了她的欢心。   她把自己活成了她最喜欢的样子,开始一天天去向她请教学问,腻在她身边,渐渐的,得尽了她的全心信任。   与此同时,她的……邪念也越来越重。   这是种说不出的魔障,她知道自己在做大逆不道的一件事,可她醒不过来了,她情愿为了她沉沦下去。   终于,在那一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她迎来了自己的生辰,却谁也没告诉,只悄悄跑去找了殷雪崖。   那晚月光很好,她现在还记得院里斑驳的树影,殷雪崖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碗阳春面,氤氲的热气中,她望着她,轻轻道:“我舍不得吃,我怕吃完……就没有了。”   细声细语中,带了丝撒娇的意味,果然,那身白衣清柔一笑:“吃吧,以后你每年生辰,女傅都会为你做一碗阳春面。”   “真的吗?”   殷雪崖嗯了声,她便眉开眼笑,还为她满上了酒,两人灯下一碰杯,她双眸晶晶发光,她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一个不可告人的奢望,一个沾满邪念的愿望……   这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那身白衣一愣,却只当她有些薄醉,笑了笑:“小孩子有什么邪念?”   “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她唇瓣绯红,泛着动人的光泽,一字一句:“女傅的弟子,女傅最疼爱的弟子,是不是?”   火光摇曳,酒香缭绕,那身白衣一笑,伸手似乎想抚上她的头,身子却颤了颤,目光迷离起来:“这酒……好似有些上头,你感觉到了吗?”   她顺势握住她微凉的指尖,倾身凑近,缓缓贴到了自己唇边,眸光痴痴:“我当然感觉到了,因为这酒中,便是我一点一滴,一朝一暮,疯狂滋长的……邪念。”   那身白衣一惊,察觉到不对,想要抽回手,却已浑身乏力,头也重得抬不起来,只能迷迷糊糊看着她起身,弯腰凑近至她跟前,气息喷薄:   “你不记得我了,我却日日将你挂于心头,邪念自那天大理千寻塔外的湖边,就已经再也无法斩断了……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今年的生辰愿望,是你。”   烛火一颤,如同那身白衣颤抖的心尖,她想要挣扎起身,却是再不能,只在少女幽幽的笑意中,彻底瘫软下去。   木桶中白气氤氲,一室水雾朦胧,辛如月褪尽了自己与殷雪崖的衣裳,在温水中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满意的低叹。   苍天可怜,她终于,终于能够染指,能够触碰到……心上的神明。      ☆、第四十章:甘为情囚,死生不弃      殷雪崖醒来时,全身不着一缕,被辛如月抱在怀中,肌肤紧贴,少女在枕边睡得香甜,满脸餍足。   用天崩地裂来形容殷雪崖当日的心情,已不能够,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要杀了辛如月,但那个小魔女却醒了过来,无畏无惧,在她面前再不伪装,反而抓住她的手,贴到自己额上,舌头舔了舔唇,邪气一笑:   “你一掌打死我吧,我已得偿所愿,纵是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这样做,死亦不悔。”   好一句“死亦不悔”,那样邪气四溢的模样,哪还有平日半点乖巧可人的影子,殷雪崖的手颤动了半天,最终将她恨恨一推:“滚,别再让我看到你!”   从那天后,殷雪崖再不与辛如月亲近,她私下去找了当时的裘院首,想将辛如月逐出书院,却在裘院首面前含糊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正经理由来,最后从裘院首那出来时,她满心挫败,一偏头就看到了墙角下,斜斜倚着的辛如月。   她一张脸灵秀俏丽,冲她抛了记眼风,虽未说一句话,但那股得意的劲儿,还是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长阳之下,殷雪崖忽然就感到一丝荒谬的可笑,这样的辛如月,分明还是个孩子,带着一股嚣张的孩子气,可为什么,她偏偏会被这样一个孩子相中,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自那日后,殷雪崖又恢复了一脸冷漠,对辛如月不假辞色,与她形同陌路,旁人只道辛如月哪里惹女傅生气了,师徒间闹了些小别扭,但两人之间的那份微妙之感,那些异样的地方,却被一直关注着殷雪崖的凌女傅瞧在了眼中,暗暗察觉到了什么。   她给辛如月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也带着将她逐出书院的意图,辛如月却一心为了殷雪崖,伪装得滴水不漏,还是那个明面上乖巧可人的辛瑶,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毫无理由将她赶走。   但她人虽留在了书院,却再没机会靠近殷雪崖,毕竟年纪小,始终这般得不到回应,她也会慌,也会期盼她停下脚步,望她一望,理她一理。   终于,在她生辰过完一个月后,又一个二十六日来了,那天电闪雷鸣,天上下起滂沱大雨来,她再压抑不住,冒着雨跑到了她门外,希望她开开门,不要再对她不闻不问。   但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过,房里只传来幽幽的琴声,辛如月浑身湿透,一咬牙,折身跪到了大雨中,像头决绝的小兽。   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那门才吱呀一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殷雪崖撑伞走入雨幕下,辛如月仰头看她,她却满脸冷霜之色:“你现下即便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你是在期盼什么?”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出来?”辛如月长睫一颤,水珠滑落脸颊,她忽地变了神态,抓住殷雪崖的衣袖,以“辛瑶”楚楚可怜的口吻道:“女傅,瑶儿好冷啊,女傅……”   “放手,别再惺惺作态了!”殷雪崖将她一拂,侧过身去,“过去我是看你聪慧好学,乖巧可人,是可造之材,才对你百般呵护,岂料尽是你的心计伪装,你如果还要这样纠缠不休,我当真不会再留情了。”   “可造之材?”辛如月在雨中仰头,忽然笑了,眸中现出异样之光:“我在你心中,只是一块会读书的好料子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吗?”   殷雪崖撑着伞,看着脚边少女灼热的眼神,不知怎么,心头一颤,却仍是冷声道:“对,别无其他。”   “那你不要我了吗?”辛如月笑得愈加凄然,“如今,只剩下满满的厌恶了吗?”   她在雨中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殷雪崖的回应,她终是仰头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哭,这一次,脸上再没有任何伪装,邪气四溢,带着透入骨髓的绝望和哀求。   她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跪着上前几步,声音嘶哑:“你知道吗,我不是离经叛道,不是违背伦常,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女人……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只是你而已!”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半空,大雨倾天浇下,少女的身子摇摇欲坠,再不能支撑,带着决绝笑意,向后倒去。   殷雪崖望着她那双充满狠劲的眼睛,耳边还回荡着那几句声嘶力竭的话,心头被重重一击,震撼难言,冷不丁就扔了伞,一把接住了那个纤秀的身影。   这一抱,天地颠倒,白衣坠入地狱,一世业障,一世孽缘,一世婆娑沉沦。   “我哥哥终于还是找到了我,那时他在书院的井水里下了毒,威胁我跟他回琅岐岛,我问了你,你明明说了愿意随我而去,等书院上下的毒全部解清,安顿好一切事宜,你就会来找我,可是你失约了……”   长空下,辛如月摊开手心,那鎏金珍珑九连环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她痴痴一笑:“你只留给我这样一个九连环,我多傻,天天抱着它,满心欢喜地在岛上等着你,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你始终没有出现过,我终于知道,我永远等不来你了,你当初只是为了哄骗我,拿到解药吧?”   “你或许并不知道,刚被带回岛上时,哥哥知道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他有多么暴跳如雷,他从未对我发过那么大的火,我被关进了万蛇窟里,他每天都会来一趟,站在上面问我,想清楚了没有,我就对着他笑,然后唱你教给我的歌谣,我说,就算给我琅岐岛上再好的男儿,我也不稀罕,我只要你,这辈子心中只有你一人,哥哥每次都气个半死,他足足将我关了三个月,在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候,我手边只有你给的这个九连环,我在地上爬着,我告诉自己,坚持下去,你总会来的,你会来救我的,一定会……”   “可是哥哥说得对,高高在上的神灵,又怎么会顾及凡人的爱恨生死呢?”   泪水自辛如月脸上淌下,她一点点收拢手掌,攥紧了那个九连环,风扬起她的乌发紫衣,她凄楚的声音回荡在长空之下:“是我太蠢了,忘记了书院那几年温存,原本就是我偷来的,你只是陪我做了一场好梦罢了,你是个多么伪善的神明啊,是我自己参不破镜花水月,不愿醒来而已。”   她抬起被泪水打湿的长睫,望着眼前那身白衣,一点点凄然笑了:“殷雪崖,其实,你从来就不曾……真正爱过我吧?”   冷冽长风下,那身白衣身子微颤,喉头动了动,竟是忽地吐出了一口血,她却是若无其事地擦掉了血,对着眼前的辛如月,轻轻一笑,眸中波光闪动:   “我此生,除你之外,再未对任何人动过心,无论男女。”   短短几个字,极轻极缓,却叫辛如月浑身一震,霍然瞪大了眼,摇着头激动道:“我,我不信,你,你又想来骗我是不是……”   “辛儿,我不会再骗你了。”殷雪崖慢慢道,唇边的笑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她似是望向了虚空,自顾自道:“我其实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孤儿,自小被师父抚养长大,他曾做过竹岫书院的两任院首,是个很了不得的人,也是个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   那一年,辛如月被带回了琅岐岛,殷雪崖处理完一切后,本想依约拿着她留下的图纸,追寻她而去,但就在她登上了船头时,一个人赶来了。   确切地说,是她的师妹,凌女傅,从左丘山的隐居之地,将她们的师父,梅汝老人,请来了。   老人已年近百岁,鹤发白袍,一派仙风道骨,腰杆依旧挺如青山,一双眼也未有丝毫浑浊,望向人时,带着一如既往的威严与震慑。   “雪儿,为师有话对你说,你且下船。”   船这一下,便再也没能荡出湖面,抵达遥远的那方琅岐岛,抵达那个心之所向的……家。   梅汝老人一生耿直正派,是万万不能接受自己最疼爱的徒儿犯下错事,“误入歧途”,在他看来,殷雪崖与辛如月的相爱,是有违伦常,天下第一荒谬之事,更遑论那辛如月还是一个魔教的小妖女。   所以,他将殷雪崖带回了竹岫书院,还做了一件足以将她终身困住的事,那时裘院首即将退任,新院首尚未选出,梅汝老人以自己的威望,推举了殷雪崖,成为了新一任院首。   继任仪式上,他亲自捧着琉璃匣,将院首令箭传给了殷雪崖,并在她耳边道:“雪儿,你断了那条心吧,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看你泥足深陷。”   但就算死……梅汝老人也依旧将殷雪崖困在了竹岫书院,他去世前,逼着殷雪崖在他床前立誓,永不能踏足琅岐岛,永不可去寻辛如月,否则,他便永坠修罗地狱,日日受万鬼掏心之苦,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这誓立得颇为狠毒,梅汝老人深谙自己这个爱徒的性子,她一生为人清冷淡漠,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世上倘若有什么能够牵绊住她的,一定是他这个最亲最近的师父。   所以,他把自己置于毒誓之中,彻底斩断了她的念想。   殷雪崖在梅汝老人走后,戴上了面纱,成为了众人眼中神秘莫测,性情冰冷,一年难见几回的殷院首。   她被一个毒誓困在了无形的枷锁中,天下任她而去,却唯独不能踏上琅岐岛,不能去找她的小魔女,不能和她有任何……结果。   她开始不断练那套碧海青天剑法,在大理的千寻塔上,在塞外的斜阳草原中,也在竹竹岫书院的……关雎院里。   九月二十六日,是她心爱姑娘的生辰,她曾经说过,每年都要为她做上一碗阳春面,但她已不能,所以只能对月舞剑,醉醺醺的一双眸中,仿佛能看到夜空那道浅笑吟吟的虚影。   酒伤身,情伤心。   剑法舞多了,周身便有了些奇妙的变化。   他们左丘山这一派的武功,原就带了些“仙道”的意味,但因她心中悲怆哀婉,邪念丛生,练到后面,路数越走越偏,生生把“仙道”扭作了“鬼功”。   每月二十六日,她在月下醉酒舞剑时,骨骼便会发生奇诡的变化,许是心底那个执念太深,她憾恨自己此生并非男儿之躯,故每当走火入魔之际,她周身骨骼就会随之扩张,身形如柳条展开,化作一副男子的骨架,月下遥遥望去,与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别无二致。   这匪夷所思的变化让凌女傅又是惊愕又是心痛,书院内也传言纷纷,她咬咬牙,为了替师姐遮掩秘密,索性将错就错,在全院下了禁令,说不准靠近关雎院里的那个“男人”。   久而久之,每个弟子都道,关雎院里有个奇怪的男人,会在二十六日的月下舞剑,但从来没有人会怀疑到殷雪崖,殷院首头上。   “我费心遮掩了那么久,到今天,还是瞒不住了。”凌女傅悲戚地站在风中,泪流满面,对着场中那身紫衣咬牙切齿:“辛如月,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阴魂不散?为什么不肯放过师姐?”   她恨到心尖滴血,抬手一指:“妖女,都是你这妖女,将师姐害到这般地步……”   辛如月身子剧颤,对凌女傅的恨声却充耳未闻,只一步步走向殷雪崖,嘴唇翕动着:“原来,原来一切是这样的吗?”   那身白衣没有说话,只是哀伤地看着她,眼里的一抹波光胜过万语千言,辛如月与她久久对视着,长风跨过了年年岁岁,她忽然就仰头长笑,神态若狂,上前想要去拉住她的手。   “什么狗屁毒誓,我这就带你回琅岐岛,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可惜,还没够到那只手时,殷雪崖已后退一步,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辛儿,你错了,即便回到了琅岐岛,我们也不会容于你哥哥眼中,这样的一份情,注定是无果的……”   她凄凄一笑,脸上更无一丝血色,“我这几年去过很多地方,草原、雪山、大漠、关外……可无论到了哪里,师父的影子都跟在我身后,那日的誓言历历在耳,我常于梦中惊醒,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站在大理的千寻塔上,极目远眺,倏然想明白了,其实困住我的,不是师父的誓言,而是……我自己。”   她白衣在风中飞扬着,望着辛如月,声音像从天边传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辛儿,你说天下之大,我们能去哪里呢?”   “我浑沌一世,如今,是时候解脱了……”   这叹息飘入半空,是那样绝望,那样不堪重负,辛如月隐隐察觉到什么,心头一慌,刚想要开口之际,那只素手已陡然拔下了头上的白玉钗,猛一刺进了心口,鲜血喷涌下,满场大惊失色!   “不,不要!”辛如月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飞扑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金陵台上,凌女傅眼前一黑,凄声响彻长空:“不,师姐!”   那身白衣倒在了辛如月怀中,唇边含笑,眸光涣散,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了她脸颊,“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又能触碰到你了,若有下一世,希望你不要遇上我,不要这么……辛苦。”   “不,不要,殷雪崖,你怎么敢,怎么敢死!”辛如月血红了双眼,不敢相信,泪水肆虐而下,整个人如陷癫狂:“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扔下我,不要……”   她一只手拼命去捂住殷雪崖的伤口,却怎么也拦不住那些汩汩流出的鲜血,她浑身抖得不像样子,失声恸哭:“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扔下我,我们去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们重头来过,你不要放弃,求求你……”   殷雪崖苍白一笑,气若游丝,一双眸渐渐失去光芒:“来世……来世你我……做对无脚鸟……碧海青天……永不分离……”   说完最后一个字,那只手倏然垂下,白衣染血,风中阖目而去。   “殷雪崖!”   “殷院首!”书院众人齐齐出声,悲痛难抑,凌女傅更是踉跄冲下金陵台,好几个弟子都未能将她拉住。   她跌跌撞撞地跪倒在了殷雪崖旁边,浑身发颤,声嘶力竭:“师姐,师姐……”   辛如月紫衣飞扬,大风猎猎中,陡然望向凌女傅,五指成钩,厉声中带着刻骨的恨意:“都是你,都是你将她害死的!”   旁边金陵台下,骆秋迟心头一跳,敏然捕捉到那股浓烈杀气:“不好,女傅快闪开!”   但他已晚了一步,确切地说,是辛如月都下手晚了一步——   因为凌女傅已经骤然抬手,泪洒长空间,一掌劈在了自己天灵盖上,鲜血自头顶漫出,她面目扭曲地望着辛如月,笑得骇人不已:“妖女,别碰我!”   辛如月也万未料到这一出,手僵在半空,只见凌女傅含笑低头,一点点贴在了殷雪崖尸身上,血污满脸的面孔极尽柔情:“师姐,我这就来陪你了,你等等凌儿,凌儿不会让你孤身上路……”   “凌女傅!”金陵台上尖叫四起,不少女弟子捂住嘴,痛哭出声,台上乱作一团。   然而台下的骆秋迟却心跳不止,按住受伤的肩头,强力撑起身子,盯着场中那身紫衣,嘴唇翕动:“不好,不好……”   “快,你们快逃!”他猛然转身,对着金陵台上的师生一声吼道,那些人愣了愣,辛如月却已自骆秋迟身后缓缓站起,紫衣染血,形如鬼魅:“一个都别想走!”   她嘶声长啸,如疯魔一般,激起流水四溅,“我要你们,要你们通通给她陪葬!”   她纵身掠起,紫衣翻飞间就是一掌催出,骆秋迟迎面相拦,白衣挡在金陵台前,凌空接下她这一掌,咬牙冲身后吼道:“快,快逃啊,她已经疯了!”   满场大乱,到处都是尖叫与哭声,如无间地狱,而空中骆秋迟已拼了剩下半条命,与癫狂的辛如月缠斗起来,下面的黑衣人也倾巢而动,如蝙蝠一般逼近金陵台,将台上师生团团包围,眼见一场惨烈剿杀就在片刻间,却忽听到半空中传来辛如月的一记凄厉叫声——   “还给我!”   骆秋迟旋身落地,白衣飞扬,吐出一口血水,冲着紧掠而来的辛如月道:“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捏碎这玩意儿!”   辛如月身子顿然僵住,停在几步之外,神情惶惶无比:“不,不要捏碎我的九连环,不要!”   “那你就让他们通通退开,快!”骆秋迟高举手上的鎏金珍珑九连环,作势要捏,辛如月更加慌了,身子剧颤,“好,都退开,都给我退开!”   那些黑衣人如潮水涌来,又如潮水散去,骆秋迟一步步后挪,全身疼得他直吸气,他眼前眩晕发黑,白衣已鲜血斑斑,却仍强力支撑着,咬牙攥紧那九连环,“给我听着,不许再上前,否则我就捏碎这玩意儿!”   辛如月泪水惶然,一袭紫衣抖得更厉害了,“好,好,求求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   骆秋迟继续往后挪,一颗血珠坠下长睫,他狠狠甩了甩头,脚步越来越重,深吸口气,忽地冲身后的金陵台一声吼道:“付远之,你他妈请的救兵呢?你别跟我说你那张破药方一点名堂都没搞,真的只是叫人去抓药了?老子撑不住了快!”   付远之站在高台之上,神色一变:“你,你怎么知道……”   “废话,你偷偷把陈太傅的凝碧丸倒到水里的时候,我都瞧见了!”   付远之神色愈变,陈太傅也有些始料未及,先前那一唱一和,全是师生俩在作戏,没想到竟被骆秋迟一早就发现了。   台上,付远之握紧双手道:“我,我想快来了,你再撑一会儿!”   “你怎么不来撑一会儿试试?老子快疼死了,血把眼睛都要糊住了……”   “既然疼就别说话了,留点力气,眼睛糊住了没关系,手可得攥紧了,千万别叫那九连环滑出去了!”   台上台下,两人你来我往,说书一般,那辛如月再忍无可忍,一声嘶吼:“你们俩有完没完,装神弄鬼,想糊弄谁!”   “快,把我的九连环还来,再不还来我就要你……”   她这番厉言还未说完,远处已跌跌撞撞跑来两个黑衣人,惶恐至极:“不,不好了,小宫主,外头,外头来了好多禁卫军!”   骆秋迟心神一松,身子靠着金陵台滑坐下去,“总算来了……”   那边一个领头的黑衣人已去拉辛如月,“小宫主,咱们快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我的九连环!”辛如月将属下一甩,依旧疯狂地想要追回来,骆秋迟再不犹豫,扬手一挥,将那鎏金珍珑九连环抛向了半空之中,“还你!”   辛如月瞳孔骤缩,踏风飞上长空,一把接住那九连环,手心颤抖紧紧不放。   “远之,我来晚了,你在哪,死了没?”   一对红木屐踏入场中,随这一声传来,一袭水色长袍头插紫檀钗,映入众人眼帘,正是领着十队禁卫军,一举攻进来的卓彦兰。   “我在这……没死呢。”付远之松了口气的时候,神情略有些无奈。   “小宫主,快走吧!”一片混乱中,几个黑衣人同时上来拉辛如月,她一拂袖,掠起地上殷雪崖的尸身,吹了声长哨,率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蝙蝠一般地飞入长空,仓皇逃去。   一颗又一颗的血珠坠下长睫,骆秋迟眨了眨眼,视线模糊一片,耳边忽地响起几位太傅的呼声:“秋迟!”   “骆兄!”   “野蛮人!”   “骆师弟!”   无数声音随之纷沓而来,他脑袋沉沉,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头一栽,落在了一个纤秀柔软的怀中,耳边只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伴着滚滚泪水:“老大,老大你撑住啊……”      ☆、第四十一章:阿隽的秘方      天光晴好,琼花飞舞,琴声飞入白云之间,枝头鸟儿一个未站稳,跌落而下。   仁安堂里,长廊之上,胡掌柜将人领到这,指了指耳朵,便再不肯多行一步,付远之点点头,表示理解,目送胡掌柜而去。   他手下挟着一架古琴,周身泛着温润古朴的光泽,他携琴一面走入庭院中,一面淡淡取出怀里两个木塞子,堵进了两边耳朵里。   树下之人正忘情抚琴,闭眼一脸陶醉,待一曲完毕后,才睁开眼,又惊又喜:“远之,你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付远之读出他口型,信步上前:“不早不晚,刚好听完一曲《洞仙游》。”   那袭水色长袍一愣,闻言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当真吗?你上回还只能听个开头,这回竟能听完全曲,我,我……我果真进步如此之大吗?”   付远之摆摆手,摘下了两边耳中的木塞,长舒了一口气,树下的卓彦兰身子一僵。   付远之道:“若非做好万全准备,我如何敢踏足你这方庭院,毕竟世上风光几多好,谁会嫌命长?”   “你,你……”卓彦兰目光几个变幻,忽地长袖一甩,一下伏在了琴上,“你伤害了我!”   他乌发垂在胸前,一副泫然欲泣之状,脚上的红木屐还冲付远之飞出了一只,付远之淡定躲过,携古琴施施然坐下,道:“行了,别装了,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卓彦兰余光一瞥,爪子搭到了那琴身上,嘴里却还不依不饶:“才一把椴木琴而已,怎么抵得过你对我的伤害,不够不够……”   付远之一拍他爪子,淡声道:“那算了,这把也别要了,我收回。”   “别别别,我要,我要……”卓彦兰急了,一下生龙活虎地弹起,拂袖夺过了那架古琴,抚过上面细腻温润的纹理,啧啧吸气,还陶醉地贴上了自己脸颊,“好琴好琴,这个妹妹取了名号没?”   付远之早已对他这副浪相见怪不怪,含笑道:“取名灵雨,谢有人聪慧剔透,与我心有灵犀,做了那股及时雨。”   卓彦兰一扬眉,乌漆漆的眸子一转,笑得像只漂亮的狐狸:“灵雨听来便是个清婉可人的妹妹,我喜欢,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话说,你有功夫来我这,是你们书院那堆事情都解决完了?”   “嗯,算是告一段落了。”付远之薄唇微抿,看向了空中飘下的一朵琼花,“凌女傅已下葬,殷院首……没有尸身,只能弄了一处衣冠冢,与凌女傅挨在一块,共同立碑于左丘山下,至于那些爱恨纷扰,个中缘由,只有书院弟子才知晓了,对外的说法自然半遮半掩,只说魔教来袭,不提其他,好歹保住死后清誉,免遭非议。”   “确是想得周到,只可惜……不说了,左丘山我去过,是处山清水秀之地,能长眠于此,也未尝不是幸事一桩。”   “嗯。”付远之目光淡淡,伸手接住了又一朵落下的琼花,修长指尖轻抚着,“陈太傅的继任仪式也完满结束,他匆匆上任,费心劳力,笑说自己老来扛鼎,每天带的药都变成双份了……”   说到这,付远之笑了笑,吹散了手心的花瓣,白皙俊雅的面庞在长阳笼罩下,如清润玉石一般,美如画卷。   “过一段时间,书院又要办一场盛会了,是陈太傅,不,陈院首提议的,取名曰:秉烛夜游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弟子两两成对,泛舟游湖,赏湖心昙花风光,陈院首实在用心良苦,他大概,真的被那桩事吓怕了……”   “为何这样说?”   “因为,他定了规矩,泛舟游湖的两个弟子,必须是一男一女。”付远之定眸看向卓彦兰,唇边噙着的一抹笑别有深意。   卓彦兰愣了愣,陡然反应过来,一张脸没憋住,笑到肩头打颤:“这陈院首,陈院首忒有意思了,他是有多怕学生们重蹈覆辙?想出这样的招数,只差没把心思写在脑门上了,他吓得果然不轻啊……”   “是呀,从前他最是古板,男女大防经常放在嘴边,但现在,他或许……更要防一些别的东西了。”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卓彦兰又笑了好一阵儿,才擦掉了眼角一点泪水,对着付远之道:“那远之,你可有想要携手游湖的人选?”   付远之微微一扬唇,眸中琼花纷飞,温柔如许:“自然……是有的,我属意的那个人,幼时便是与我一道,结对参加过千鸢节,这回泛舟游湖,我也一定会同她一起,不会有旁人。”   “哦,哪家姑娘?”   付远之一笑,字句轻缓:“放在我心里的姑娘,一个顶好的姑娘。”   “啧啧。”卓彦兰牙一酸,还想探听些什么,付远之已经一抬手,望向他:“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今日前来,除了给你送琴外,还想向你讨要一样东西。”   “东西?你要什么?”   “你这可有去腐生肌,令疤痕尽数消除的灵药吗?”   一路往骆秋迟的院舍而去,付远之打量着手中的瓷瓶,不消说,卓彦兰给的东西必是上佳,他默念着个中用法,需每日三次,以瓶中药粉掺温水,搅动成泥状,敷于脸上,如此数日,疤痕尽消,不会留下一丝痕迹,可谓真真神丹妙药也。   但是,他给的时候该怎么说呢?难不成要拉着人的手,细细嘱咐这些用法?未免尴尬了点,还是直接记在纸上,递给他便走,比较好一些?   正胡思乱想着,付远之已走近院舍门边,却遥遥瞧见门内一道再熟悉不过的清隽身影,手中拿着什么东西,不住往骆秋迟跟前凑,骆秋迟似乎躲闪不及,两人你推我送,相隔极近,都快跌在一起了。   那身影,正是闻人隽。   付远之心念一动,来不及多想,身形一闪,贴着院墙,隐于花草之间,听着里头传来的动静。   “拿开,你再弄这些玩意儿来,我真翻脸了!”   “不行,你今天必须吃一条,我查了好多古籍,才查到这个偏方的,每天吃一条生泥鳅,你脸上的伤疤立马就能好,一丁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光洁如初,你一定要信我!”   “姑奶奶,你别再成天捣鼓这些偏方了,我谢谢你了!屁点大的小事,天天来烦我,至于吗?顶天了也就是落条疤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叫就是落条疤下来,落条疤还不够吗?你不心疼,我还替你心疼呢!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要是破了相,岂不是惋惜终生,更何况,你还是替我挡的刀,要是治不好你,我这辈子都寝食难安……”   “那也就一条小疤,寸许长而已,不痛不痒的,现在颜色也特别浅了,不凑近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我自己每天照镜子,没觉得有什么呀?”   “你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了,姬师兄说得没错,你就是个野蛮人,恐怕脸上割上千百刀,只要命还在,你都不会当作一回事,但我在乎啊,我们整个女学那边都在乎得很呢,你不知道大家有多么心痛,都说老天不公,美人多舛,太不幸了……”   “我的妈呀!”   里面传来骆秋迟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他似乎感到匪夷所思:“你们女人也太看重这点皮相了吧,我是来书院求学的,又不是靠脸吃饭的,更不是什么以色侍人的小白脸,破点相,难道还要了命不成?”   “要命,要命,就是要命!骆小白脸,你别挣扎了,乖乖听话,快给我吃下这条生泥鳅……”   “救命啊!这里有人用生泥鳅杀人啦!快来人啊,救命啊……”   里头的动静越来越大,夹杂着闹声笑声,一墙之隔,隐于花草间的付远之,一双眸却越来越冰冷。   他慢慢抬起手,打开卓彦兰给的药瓶,面无表情地一倒,里面的药粉纷纷扬扬地落入,风一吹,消散在了花草间。   姬文景抱着几本画册,从外头走入院中,迎面撞上了失魂落魄的付远之,他微微一惊:“付远之,你怎么在这?”   付远之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是轻渺渺飘出一句:“走错院舍了。”   擦肩而过时,他依旧是一脸失神的样子,叫姬文景都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走错个院舍而已,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他目送付远之的背影而去,摇摇头,回身继续走向门边时,却忽然“咦”了一声,眉心微皱。   院舍旁的花草之间,赫然显现着一地碎瓷,那瓷身上花纹精致,捏起一块嗅了嗅,还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药香。   姬文景蹲在花草间,遥望付远之背影消失的方向,皱眉思忖,屋里却传来愈加闹腾的两个声音——   “拿开,我宁愿破相也不要生吃这玩意儿!”   “不许你再提破相两个字,再提就给我吃两条!”   浮云悠然,长风掠过庭院花草,晴光正好,袅袅药香飘入空中,姬文景微眯了眸,忽地福至心灵,恍然明白了什么,他望向屋内两道身影,摇头失笑:“你这野蛮人呀,卷入春光却不知,我真同情付远之……”   他又看向了空中浮云,心里莫名想到当日流觞曲水,那身白衣对着辛如月,喃喃念起的那句佛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阳光洒在姬文景身上,映出他清美如画的面庞,他若有所思,长睫一颤:“究竟情这个东西,是何种滋味呢?”      ☆、第四十二章:小骆驼哥哥      书院休沐日到来的那一天,姬文景再一次问向骆秋迟:“你真不打算跟我回府,小住两日,要一个人待在这空荡荡的书院里?”   骆秋迟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撑起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腰带,点点头:“这么快就随你上门,我没做好心理准备啊,再说了,才出了前档子那事儿,我又生得这般仪表堂堂,去你府上,实在怕你哥哥误会啊……”   “去你的,你爱待哪待哪儿,我不管你了!”   等到姬文景也同众人一起离开了书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平日热热闹闹的书院,只剩一地寂寂泛黄的夕阳。   骆秋迟望着窗外斜阳,草木随风摇曳,黄昏中天地一片静谧,长空连只掠过的鸟儿都没有……竟是忽然间一个词涌上心头,形单影只。   平日不觉,一大帮子人打打闹闹,去哪都前呼后拥,无忧无愁,好不快哉,但只有这种时候,才于孤寂一人的书院里,深深看清楚,其实自己……是没有家的。   从前在青州,东夷山上有过一个,还有一帮出死入生的兄弟,但惨烈一战后,兄弟死了,地盘剿了,家也……没了。   天下之大,他骆秋迟,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一个……孤家寡人。   一只手不觉摸上了脸颊,细细摩挲着那道浅浅小疤,目光一阵失神。   不知为何,这孤零零的黄昏之中,竟分外想念起,往日那个叽叽喳喳,成天寻来古怪偏方,不是灌他活吃泥鳅,就是让他生嚼蟾蜍的声音……   可这般日子里,她也是要回家的,家中有阿娘等着她,那个据说会舞双刀,很是厉害的侠女娘亲。   他的娘没那么传奇,只是村中一个普通的妇人,但依稀可辨的记忆里,是生得很美很温柔的,若是他娘亲还在,一定会像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膝头,摸摸他的脸,问他,衡儿,你怎么受伤了?脸上还疼不疼啊?让娘好好看看,吹一吹就没事了,我儿不疼的……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有氤氲的水雾一点点升起,模糊视线中,远处炊烟缭绕,米香四溢,是家的味道……   风拍窗棂,床上那道白衣一激灵,陡然醒转过来,心头一跳,狠狠一吸鼻子:“大老爷们,有点出息行不行?别跟个娘们似的,不许想了不许想了……”   他一撩腰带,索性一把坐了起来,从枕下摸出了一副棋盘,拂袖展开,正打算自己跟自己来一局时……   外头忽地传来窸窣响声,长风习习,窗口忽然冒出两个陶瓷娃娃,一男一女,各自头上顶着一颗棋子,嘴角咧开,憨态可掬,相映成趣。   黄昏中,那两个陶瓷娃娃一动一动,窗下有人捏着童声道——   “小骆驼哥哥,你怎么不开心呀?”   “小猴子妹妹,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就差把难过两个字写在额头上了呀,是不是大家都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孤单寂寞了,你想家了?”   “谁说的?我是男子汉,才不会这么没出息呢!”   “可是男子汉也可以想家啊,生病了当然要有家人照顾才行,你不用不好意思的。”   “但是,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不会再有谁照顾我了。”   “还有我呀,小骆驼哥哥,你忘了吗?你想吃泥鳅吗?”   “那还是……算了吧,小猴子妹妹,我不太想见到你。”   “不要这样,小骆驼哥哥,勇敢一点,不要做胆小鬼,泥鳅可好吃了,真的,肥肥滑滑的,吃了一条还想再吃一条……”   床上,那身白衣再忍不住,一拍棋盘,笑道:“够了,你再说下去,我可把你扔出院子了!”   两个小娃娃一顿,窗下站起一人,清隽灵秀,笑吟吟立在花间,一袭柳色长裙,夕阳笼罩下,乌发飞扬,风中不胜动人。   骆秋迟眼睛亮了亮,却轻咳了两声,装模作样道:“你怎么没有走,没回奉国公府吗?”   闻人隽莞尔一笑,举起手中两个陶瓷娃娃,“回了呀,路上看到两个娃娃很是可爱,傻呼呼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就买了来,想送回书院叫那人看一看,谁知道那人躺在床上,愁眉苦脸,可怜兮兮的,还想家想到哭鼻子了……”   “住,住嘴,不许说了!”骆秋迟难得结巴一回,神色有些不自然,厚如城墙的脸上更是破天荒地红了一遭,窗外闻人隽笑得更坏了,挑挑眉道:“想家就想家嘛,骆小师弟,师姐又不会笑话你,干嘛这副小媳妇样儿?”   “你,我说你,你这只小猴子皮痒了是不是……”骆秋迟咳嗽一声,努力摆出老大的威仪。   窗下,那袭柳色长裙却摇摇头,背着手站在风中,俏生生道:“皮不痒,手倒是痒了。”   她白皙的下巴一抬,指了指屋中,“一个人下棋多没意思,不如跟我过过招?看看我棋艺比之东夷山上,是否有进步?”   夕阳投在那清隽的眉眼上,风掠衣袂,骆秋迟心头忽地柔软一片,面上却忍住了笑意,只问道:“你不用回家吗?”   “还早着呢,趁天光多下几盘,等天黑了,就‘骑骆驼’回家呗。”闻人隽眨了眨眼,俏皮异常,身上笼了层光一般,上下充满了灵动的少女气息。   骆秋迟望了她许久,白衣清逸,俊朗的面容忽地绽开笑颜,苦闷一扫而尽,眸中星河灿灿:“好,那你就放马过来,天黑了,我这只骆驼便送你回家!”   清月如钩,屋顶之上,两人风中对弈,影如谪仙。   闻人隽落下最后一子,抬头看向对面的白衣,吟吟笑道:“骆小白脸,你今日一定让了师姐我,不然三局之中,怎么师姐我还能赢上一局呢?”   那身白衣摆摆手,煞有介事道:“师姐你过谦了。”他一本正经,指了指天:“你不知道,你体质特殊,一向颇得天公眷顾,狗屎运异于常人吗?”   “……骆师弟惯会说笑,那就再来一盘,看看师姐我,究竟是不是走了狗屎运?”   闻人隽唇角一扬,拂袖打乱棋子,便欲再来一局,骆秋迟却按住了她的手,她抬头,对上他含笑的一双眸。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奉国公府吧?”   星空之下,清朗的声音中,极力掩饰住了那丝不舍。   闻人隽倒结巴了:“可,可还不算太晚,能再来一局的……”   “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娘就要担心了,万一举着杀猪刀冲过来怎么办?”   “什么杀猪刀……”闻人隽扑哧一笑,耳边一缕碎发被风吹起,“那是斩月双刀,很厉害的!”   她有些眷恋不舍地看了眼棋盘,深吸口气,站起身来,拍拍长裙,“那就回去吧,咱们下屋顶吧?”   “嗯。”骆秋迟应了声,却一抬头,忽地拉住了闻人隽,“等等,你想不想飞?”   “飞?”   月光似银,星河满天,风掠四野,草木摇曳生姿,如梦如幻。   长空中,骆秋迟白衣飒飒,背着闻人隽飞过月下,两人发丝随风扬起,闻人隽勾住骆秋迟脖颈,双眸在大风中熠熠发亮,她喊道:“我娘也带我这么飞过,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是吗?”骆秋迟勾唇一笑,“那有我快吗?”   闻人隽摇摇头,抱住他脖颈的手愈发紧了,“没有,你太快了!我心跳得慌,有些害怕!”   她气息萦绕在他耳边,似有若无的幽香飘来,一缕发丝更是撩过他脸颊,微微有点痒,骆秋迟心头一动,忽地放声长笑:“那就抱紧些呀!”   他衣袂翻飞,墨发如瀑,俊逸的面容在月下灵动飞扬,一个踏风疾行,吓得闻人隽尖叫出声,贴紧他后背,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   两道身影飞过月下,清姿无双,星光粲然,留下笑声一串。   盛都城里,此时若有人抬头望见,定会疑心,天上有谪仙踏风飞过,轻盈灵秀,浑如梦中一般。   轻巧落在奉国公府的屋顶上,闻人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一个趔趄,骆秋迟白衣一拂,一把揽过她腰肢,在她耳边一笑:“小心点,站稳了,别摔下去了。”   闻人隽耳根一热,心跳不止,在黑夜中定了定心神:“好,好,我站稳了……”   她话有所指,骆秋迟的手却还未放开她的腰,只是在月下含笑望着她:“今天飞得开心吗?”   还不待她回答,那张俊逸的面容已经一扬唇:“我今天很开心,从未有过的开心。”   漆黑眸中映出她的身影,闻人隽心头跳动更快,夜风吹起她的发梢裙角,她也不禁莞尔一笑:“托你之福,做了一次月下仙,自然欢喜不胜。”   “不过,咱们要快点下去了,被府里的人撞见了可就不妙。”   “行,我这便送你下去。”   骆秋迟说着脚尖一点,便要旋身飞下屋顶,闻人隽却一激灵,一把拉住他:“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我可以带你去见我娘!”   “见你娘?”骆秋迟扭过头,神情一怔后,似笑非笑:“小猴子,你也未免太心急了吧?”   “你想什么呢!”闻人隽脸一红,在骆秋迟的手上一拍,“是让我娘看看你脸上的伤,她早年闯荡江湖,身上三天两头落下伤来,可她有特制的药膏,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过,你这点小伤,她也一定有办法治好的!”      ☆、第四十三章:采花大盗   房中烛火摇曳,骆秋迟站在屋中央,唇边含笑,大大方方地任阮小眉左三圈右三圈地打量。   “模样嘛,是挺俊俏,个头也挺拔……”阮小眉喃喃自语着,冷不丁一伸手,往骆秋迟胸前重重一拍,紧接着露出喜色:“啧,身子骨也结实!”   她似乎越说越兴奋:“还是个麒麟魁首,饱读诗书,前途无量,好,好,阿隽眼光就是好,比你娘强……但远之,远之那孩子可怎么办呢?”   她眉心一皱,似乎有些为难:“虽说上次赎人吧,远之是有点不厚道,但后面也补救回来了,还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么好一孩子,毕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阿隽你也变得太快了……”   嘀嘀咕咕里,闻人隽再也忍不住,一把上前,红着脸就想捂住阮小眉的嘴,“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她听到耳边传来骆秋迟的一声轻笑,愈加不敢看他了,只用力拧了一把阮小眉的腰,“我是让你来看看骆师弟的伤,你扯哪里去了?”   阮小眉腰肢一扭,忙不迭点头:“好好好,看伤看伤……也没什么伤啊?这么条小疤,抹点九玉冰蟾膏就行了,毁不了这张俊脸的,你瞎急个什么?”   说着,阮小眉向闻人隽挑挑眉,一脸促狭,闻人隽伸手又拧了过去,生怕阮小眉再说出些什么,“娘,人家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不应该急吗?你别想太多了……”   阮小眉乐呵呵躲开,漂亮的两条眉毛似柳条儿一般,红衣在灯下美艳动人,“行行行,别挠我了,怪痒痒的,我知道你心急,我现在就去拿药,行了吧……”   “那,那你悄悄去,别让爹知道了……”闻人隽眨眼道,她素来清楚闻人靖的性格,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带了个男人回府,只怕又免不了一顿训斥。   阮小眉心领神会,笑道:“你爹现下又不在府中,哪能发现呢?”   “不在府中?”   “对啊,好像是去了娄尚书家里,商量如何对付近来城中那个采花大盗……”   “采花大盗?”   “是啊,你都不知道,这采花贼有多么张狂,专挑世家小姐下手,有几户大官的女儿都遭了秧呢,还有年轻貌美的妾侍也不放过,前两天娄尚书新纳的一房小妾就……哎呀不跟你说了,小孩子家家的,省得你担惊受怕,放心放心,你爹和几位世伯都正在想办法呢,这采花贼一定很快就能落网,掀不起什么风浪。”   阮小眉挥挥手,却见闻人隽仍瞪大眼睛望着她,她不禁一敲她脑袋,“瞧你这傻样,采花贼也看不上你,要是实在怕得厉害,回来这两天就跟娘睡吧,我勉为其难保护一下你好了,不过,只要这贼眼睛没瞎,看咱躺一块儿,都知道冲谁下手,你倒是安全……”   说着,阮小眉掐起闻人隽脸上的肉,长眉戏谑一挑,哈哈大笑,闻人隽又气又无奈,拍开阮小眉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我这种书呆子,怎么比得过你这种侠女风姿呢,你是谁啊,你是当年江湖一枝花,斩月双刀阮小眉啊,多少英雄豪杰拜倒在你的大砍刀之下,区区一个采花贼,你又怎么会放在眼里呢……好了好了,快去拿药吧!”   “一张甜嘴,跟说书似的,净整这些大实话做什么,你呀,从小到大就是不会撒谎!”   阮小眉纤腰一扭,等到她笑眯眯离去后,屋内只剩下了闻人隽与骆秋迟两个人,烛火摇曳间,骆秋迟忽地扑哧一笑:“你娘当真是个妙人。”   闻人隽脸色讪讪,更尴尬了:“让,让你见笑了。”   “不不,我不觉得是见笑。”骆秋迟望着闻人隽,笑意愈浓:“你爹一定很喜欢你娘。”   他双手抱肩,吹了声口哨:“不过,我也可算知道了,你那金刀大菜牙的署名,原型是从何而来……”   闻人隽听他这么说,也有些忍俊不禁,刚要开口时,骆秋迟却忽然脸色一变,捂住她的嘴,一声轻“嘘”。   他指了指上面,与她四目相对,比出口型:“屋顶上有人。”   闻人隽一惊,头顶瓦片上传来窸窣动静,两人同时自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答案——   “采、花、贼?”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骆秋迟向闻人隽使了个眼色,慢慢放开了她的嘴,凑近她,压低声音:“你在屋里待着,关好门窗,千万别出去,我去会一会这淫贼……”   说着,他白衣一拂,便欲跃窗而出,却闻人隽一激灵,抓住了他衣袖:“你,你小心点,别,别再受伤了。”   他看着她紧张的神色,倏然一笑:“你这结巴是被赵清禾传染得吗?”   手指在那白皙的额头上一弹,骆秋迟抽衣而去,“行了,放心吧!”   夜风猎猎,刮得窗棂呼呼作响,闻人隽心跳不止,在房中仰头紧紧盯着,屋顶上传来打斗之声,辨不清谁占了上风,她一时忐忑不安。   一边想着,这采花贼本事如何,会不会使些阴招,骆秋迟能不能打过他?一边又想着,娘怎么还没有回来,若能早些回来,凭她跟骆秋迟联手,一定能将这采花贼一举擒下……   心中正纷乱如麻时,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闻人隽眼皮一跳,盯着跃动的烛火,忽地福至心灵:“不好,这人不一定是采花贼,说不定,说不定是……”   她越想越确认,若真是那人,可就误会大了,骆秋迟也只怕要吃亏……她再顾不上许多,推开门便奔了出去。   长裙随风飞扬,闻人隽抬头看向屋顶,月下两道人影正打得不可开交,她尚未看清之际,两人已飞出屋顶,骆秋迟紧追而上,风中传来一记笑声:“淫贼,哪里去?!”   闻人隽心跳得更快了,来不及多想,提着裙子,也跟着往两人的方向追去。   夜色里穿长廊,过亭台,闻人隽跑得气喘吁吁,那两人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会儿在这个屋顶过两招,一会儿又飞到另一方院落上空,直把闻人隽累坏了。   她在迎面而来的夜风之中,越来越确认什么,在奔到前院正门处,看着屋顶上两道打斗的身影时,她正要出声制止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阿隽,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人隽身子一颤,扭过头,吓得话都说不清了:“爹,爹,你回来了,我……”   一袭温雅长袍的闻人靖站在月下,显然刚自娄尚书那回来,他眉心微皱,正要再开口时,却发现了什么,猛然一拂袖,指向闻人隽身后的屋顶:“那是什么?”   闻人隽吓得更厉害了,急急张开手,下意识想挡住闻人靖的视线,“没,没什么的,爹你累了吧,我扶你去……”   “你让开!”   闻人靖眼眶跳动,盯着那打斗的身影,电光火石间,忽地一声吼道:“来人,快来人啊!抓采花贼!”   奉国公府的护卫行动迅速,不一会儿,就个个举着火把,如长龙一般涌现而出,围到了闻人靖身旁。   闻人隽吓得更加魂不守舍了,再没办法瞒下去,只能拦住闻人靖,急声道:“爹,不要动手,不是采花贼,是一场误会,那人是,是……是鹿叔叔!”   “鹿……鹿行云?”闻人靖眸中迸出精光,捏紧了手,霍然看向屋顶,“是鹿行云那龟孙子?”   闻人隽顾不得回答,心急如焚,又提着裙子奔到院中央,冲屋顶上扯着嗓子喊道:“骆师弟,错了,那不是采花大盗,不要再打了!那是我娘的朋友,是鹿叔叔,别打了,你们快下来……”   “果然是鹿行云……”身后的闻人靖捏紧双拳,定眸看清屋顶上的人影后,脸色愈发阴沉:“明天,明天是眉娘的生辰,难怪……难怪这姓鹿的又来了,真是岂有此理,阴魂不散!”   他骤然一挥手,几乎是恶狠狠道:“来人啊,弓箭手准备,给我把那个抱琴的采花贼射下来!”   闻人隽吓得一激灵,赶忙回头相拦:“不行,爹你不能下令,不能让他们动手,那是鹿叔叔啊,还有我的一位师弟,你不能……”   闻人靖不耐烦地一哼:“来人,把五小姐拖到一边,看住她,不要伤到她了!”   立刻便有两名护卫上来,按住了闻人隽,闻人靖面色阴沉,拔高语调,继续下令:“看仔细了,你们别乱射,就对准那个抱琴的老淫贼就行!”   “是!”众护卫齐齐应声,夜风凛冽,只听“咻”的一声声,万箭齐发,穿破夜空,直向屋顶逼去。   “不要!”闻人隽脸色大变,却如何也挣扎不开。   皓月长空下,那屋顶上的那两道身影也瞧着不妙,共同反手一挥,拂开那如潮水般涌来的箭矢。   两人暂停交手,只身形如风闪动,内力激荡,在屋顶上同时出掌相迎,只见月光之下,无数根箭矢连人都没碰到,便被掌风震落下去,纷纷扬扬洒满一地。   漫天箭雨齐发,火光在闻人靖眸中跳跃着,他紧盯那道抱琴的身影,“没用,真没用,至少挨到一片衣角啊,今天一定要给那龟孙子一点教训,谁能把他射下来,赏黄金百两!”   众护卫又齐齐一应,愈发奋力拉弓,飞箭疾速射出,气势浩荡,就在一片混乱之中,一道红衣身影踏风而来,掠入半空,长发飞扬——   “鹿三哥!”   素手抓住几只飞箭,头也不回地狠狠掷了出去,红衣烈烈,飞过月下,直朝屋顶而去。   闻人靖一震,嘶声急道:“快住手,住手,收箭!”   闻人隽也拼命挣脱了桎梏,几步奔上前,颤声喊道:“娘,娘!”   大部分护卫及时收手,却有些离得远的弓|弩手没听清,仍拔箭欲射,闻人靖心头一跳,大跨步上前,一把按住那弓|弩,抬手一耳光便扇了过去。   “蠢货没听见吗?都给我住手,没看到眉夫人在箭阵中吗?要是敢伤了眉夫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那弓|弩手一哆嗦,扑通跪地,连声求饶。   另一头,那袭明艳红衣已飞上屋顶,一声急道:“鹿三哥,你没事吧?”   月下男子一袭玄衣,面容冷峻,抱琴站在风中,颇有一番出尘气质,他对上阮小眉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不打紧,这些雕虫小技伤不到我。”   阮小眉长舒一口气,歉然道:“鹿三哥,真是对不住,城里最近出了个采花贼,专在世家贵族作乱,他们是误会了你,才这样……”   男子低沉一笑,看向已然惊呆的骆秋迟,“无妨,我知道是误会一场,并不想与这位小兄弟动手,奈何他身手敏捷,我绕了七个屋顶也没能甩掉他……”   骆秋迟如梦初醒,忙上前一拱手,颇有些哭笑不得:“前,前辈,实在抱歉,是我冲动了,冒犯了前辈!”   那男子一抬手,月下眉眼淡淡:“后生可畏,何来歉意?”   说完,他扭头看向了阮小眉,顷刻间变换了语气,低柔问出一句:“小眉,你还好吗?”   “好,我很好,鹿三哥,劳你挂心了,谢谢你每年都记得我的生辰,不远千里来看我……”   两人月下对望,口气熟稔自然,有风扬起他们的衣袂发梢,一玄一红,身影并立间,竟如一对璧人般。   底下的闻人靖再按捺不住,捏紧双手,咬牙道:“鹿行云这个龟孙子,小眉都嫁人了,还阴魂不散!”   他心中虽恼怒至极,却顾及着阮小眉的名声,一转身,不露分毫,只对着一院的护卫冷冷道:“你们先撤吧,是眉夫人的朋友造访,一场误会,谁都不要说出去了。”   正开口间,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琴声,他眉心一动,霍然回身望去,只见月下屋顶,那袭玄衣盘膝而坐,长发披散,对着阮小眉抚琴,琴声如行云流水一般,阮小眉在一旁伴琴而唱,歌声袅袅飞扬,两人身笼薄光,遥遥望去,如诗如画。   闻人靖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猛地转身,对着一院愣着的护卫吼道:“还愣着做什么,滚滚滚,等着我给你们发宵夜吗!”      ☆、第四十四章:白鹿长琴      屋里门窗紧闭,帘幔飞扬,烛光跳动,闻人隽与骆秋迟站在一边角落里,看着屋里对峙的三人,气氛颇为微妙。   骆秋迟悄悄拉了拉闻人隽的衣袖,同她咬耳朵:“你说,他们谁会先开口?”   闻人隽抿了抿唇,凑近骆秋迟,买定离手道:“我猜……是我娘。”   她这句话才落下,屋中央阮小眉已经拍案而起:“闻人靖,你什么意思,阿隽都说了是鹿三哥来了,你干嘛还叫人放箭?”   骆秋迟勾住闻人隽的一根小指,晃了晃,冲她露出一个叹服的神情,闻人隽得意收下,口型动了动:“知母莫若女嘛。”   屋中,闻人靖也一下站起,冷哼哼道:“我没听清,把他当作采花贼了,谁叫他鬼鬼祟祟,窜上我家屋顶。”   他说着,转向灯下抱琴坐着的鹿行云,气不打一处来:“还每年都来一次,一点都不避讳,你知不知道小眉已经嫁给我了,你这样阴魂不散有意思吗?”   “你别冲鹿三哥撒邪火!”阮小眉上前一步,红衣明艳照人,灯下竟有几分娇俏味道,“我与鹿三哥亲如兄妹,你不是不知道,他每年都会为我来贺生,在屋顶上抚上一曲,我们举止恪守本分,从未逾矩过,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闻人靖怒极反笑:“小眉,你问问自己,你拿他当哥哥,他是拿你当妹妹吗?你别装傻了,当年若没有遇上我,你只怕已经嫁给他了吧……”   “闻人靖!”   “怎么,比谁嗓门大呀,你吼我也没用,我说的就是事实……你既已嫁给了我,就不该还跟这江湖粗野之人不清不楚,藕断丝连,你莫忘了,我才是你的夫君,在你心中,究竟是他重要一些,还是我更重要?”   “你这是胡搅蛮缠!”   “究竟谁在胡搅蛮缠?他对你存的什么心思,你会不明白吗?你以为我傻啊?”   “你、你……你就是傻子!你不仅傻,你还毫无肚量,暗箭伤人,卑鄙无耻,若是在江湖上,你这种人是要被各门各派追杀到天涯海角的!”   掷地有声的话语中,角落里的骆秋迟听得啧啧惊叹,晃晃闻人隽的小指,“你娘好厉害啊……”   “不,我爹更厉害。”闻人隽淡定表示。   果然,场中的闻人靖哼了哼,俊雅的面容忽地凑到阮小眉跟前,挑眉一笑:“我又不是没被江湖上追杀过,那时是谁寸步不离地护在我身旁,替我挡刀挡枪,同我水里来,火里去,天天‘靖郎’、‘靖郎’的唤我呢?我哪里磕到碰到一小块儿,都心疼得不得了,还会在月下悄悄给我缝衣裳,你说说,有这般死心塌地的姑娘照顾我、保护我,我纵是被追杀到天涯海角又何妨……”   “你,你,你不许再说了!”阮小眉一把推开闻人靖,又羞又恼:“当年那姑娘就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闻人靖占尽上风,不气不急,顺势抓住了阮小眉的手指,哼笑道:“那姑娘眼睛也瞎过,在盘龙崖那里,遭了对家暗算,我给背着走了几天几夜,那姑娘趴我背上,让我放下她自己逃命去,我咬牙不肯,最后那姑娘哽咽不成声,说一辈子都跟定我了,我去哪她去哪,永远不会和我分开,相守生生世世,你说说,这人瞎了眼还是看上了我,要是没瞎眼,岂不是更加爱我入骨……”   “闻人靖,我撕烂你的嘴信不信!”   角落里,骆秋迟心悦诚服,探向闻人隽耳边:“你爹是够无耻的,你娘全然不是对手。”   “没办法,文人嘴皮子狡猾,我娘老实侠女一个,又不能真的打我爹,还能怎么办呢?”   闻人隽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骆秋迟啧啧摇头,又感叹了番,继续津津有味地看向场中。   灯下,一直静坐不语的鹿行云抱住琴,微微抬眸,忽然低沉唤了一声:“小眉。”   阮小眉与闻人靖的争执戛然而止,只见那袭玄衣抱琴,一步步走向她,她有些讪然:“鹿三哥。”   鹿行云却丝毫不顾闻人靖在一旁的瞪视,只望着阮小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朵明艳如火的花,递到她面前,轻轻说出三个字:“送给你。”   阮小眉目光一颤:“地、地狱浮屠花……”   地狱浮屠花,顾名思义,开在火凰岛的地狱岩附近,是江湖人口中的“地狱之花”。   它奇诡绝美,不仅明艳如火,还蕴藏着特殊的力量,食下一朵,至少能够增进十年功力,比任何灵汤补药都要奏效,江湖人无不心向往之,个个都想将这奇花收入囊中。   奈何地狱岩炙热难耐,终年火焰翻腾,周遭十里难以近身,要摘得一朵地狱浮屠花简直危险万分,犹如以命相搏。   从前闯荡江湖时,阮小眉就跟鹿行云去过火凰岛,见识过那“地狱之花”,当时尚是二八小姑娘的阮小眉,一见那花便挪不开眼,直说太美太艳,生平罕见。   鹿行云默默记在了心中,在阮小眉嫁人后,他不知怎么想的,每年在她生辰前一天,他都会踏月而来,抚上一曲之外,还会送上这样一朵地狱浮屠花。   因为此花开在火焰之中,极其特殊,只有在炙热的环境下才能保持火光不熄,所以他每年都要将花贴身放在胸口,耗损无数内力,一路源源不断地护住那花枝,保持它的鲜艳之态,不朽生机。   正因如此,在与骆秋迟对招时,他才一直未正面相迎,而是抱琴紧紧护住了胸口之处,护住了那朵要亲手送给阮小眉的花。   他知道她被关在了深宅大院里,关在了高高围墙中,再难看一看外头广阔的天空,再难有年少时闯荡江湖的恣意畅快,所以他每年为她送来这明艳如火的浮屠花,祈盼她能笑一笑,嗅到外头自由鲜活的气息,想起自己曾经那二八韶华奔腾热烈的生命。   这份用意阮小眉如何不知,她感念于心,每年收到花后,都会插在自己窗前悬着的一把剑鞘之上,看了又看,直到那花渐渐熄灭火光,干硬如石,她才会将“干花”珍重地收入匣中,藏到最隐秘的地方。   那匣子里藏着她的如歌岁月,如今不多不少,已近二十朵浮屠之花,这代表着,鹿行云也风雨无阻,携琴踏月地送了近二十年。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一步步走到阮小眉面前,当着闻人靖的面,亲手递给了她。   “小眉,送给你。”   见阮小眉怔怔的,鹿行云低低一笑,又轻声说了一遍。   闻人靖忍无可忍,抢上前道:“不许收!”   阮小眉这才一激灵,回过神来,闻人靖拦住她视线,恶狠狠道:“你生辰想要什么样的礼物,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我都能为你寻来,你就是不能收他这朵花!”   阮小眉胸膛起伏着,被闻人靖彻底惹怒:“你每年送的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我看来,通通都比不上这一朵地狱浮屠花!”   她说着,将他一把拂开,看向鹿行云手中那朵明艳如火的小花,“那些都是死物,只有这朵花是活的,能让我再次回想起那些仗剑江湖,自由无忧的快活日子,你根本就不懂!”   闻人靖身子一震,阮小眉已经上前,珍重地接过了那朵花,指尖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股温热流淌的生机,动情不已。   她深吸口气,看向鹿行云,眸中已有泪光闪烁:“鹿三哥,谢谢你,我很喜欢,也请你回去告诉兄弟姐妹们,小眉对大家甚是想念,总有一日会回到破军楼,看看大家的。”   鹿行云冷峻的面容浮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眼神饱含深意:“鹿三哥还是那句话,如果过得不开心,十三袖永远在等你,破军楼的大门也永远向你而开。”   再次听到“十三袖”的名号,阮小眉心潮起伏,手心颤动,刚要说些什么时,闻人靖已经将她往身边一拉,狠狠瞪向鹿行云:“姓鹿的,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这是要公然拐带本君夫人吗?!”   鹿行云看也不看闻人靖,只发出低低的一声嗤笑,他眼眸一转,伸手向角落里一指,遥遥望向骆秋迟:“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骆秋迟一怔,正看戏看得入迷,不防会被戏中人点到,闻人隽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才踉跄上前,忙恭敬施礼道:“晚生骆秋迟,见过前辈。”   鹿行云点点头,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意有所指:“你是阿隽带回来的?”   “是,是……”骆秋迟没想到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难得结巴起来,闻人隽赶紧上前,微红着脸对鹿行云道:“鹿叔叔,他是我的师弟,之前为了保护我,脸上落了一道伤,我将他带回来给娘亲瞧一瞧,上点药……”   鹿行云听后无甚反应,只是又深深看了骆秋迟一眼:“你还保护了阿隽?”   骆秋迟忙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鹿行云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确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脸上落道伤难怪阿隽会急……”   他低喃着,忽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精巧玉瓶,信手抛给了骆秋迟,“每日三次,拌温水细细涂抹,伤口不日便能淡去,光洁如初。”   骆秋迟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下意识道:“前辈费心了,可是不碍事的,只是条疤而已,并没什么大不了,前辈的好意我……”   “你不在乎,可有人会在乎。”   鹿行云按住骆秋迟的手,将玉瓶不由分说地推回他怀中,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闻人隽,闻人隽急忙摆手:“不是的,鹿叔叔,不是你想的……”   “行了,不用多说了。”鹿行云抬手打住,继而看向骆秋迟:“后生可畏,好好保护阿隽,日后如有难,可上破军楼来找我,报上我名号即可。”   “破军楼……”骆秋迟一怔,还要说什么时,那袭玄衣已转身一拂袖,掠窗而出,抱琴飞入月下,身影如仙,只渺渺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   “破军楼,十三袖,名号第三,白鹿长琴,追命行云。”   阮小眉几步追到窗前,万未想到鹿行云说走就走,如此突然,她还有不少话没来得及同他说,只望着那道身影在月下越行越远,不由喊道:“鹿三哥!”   玄衣飘飘,抱琴若仙,天边只传来一个悠悠回荡的声音——   “小眉,聚散有时,悲喜从心,来年再会。”   水雾一点点模糊了眼前,阮小眉久站窗下,心绪起伏未平,直到一只手蒙住了她眼睛,有人在耳边一声哼道:“人都走远了,还看呢,你是有多舍不得他?”   阮小眉将那手一把拍掉,脑袋扭到一边:“你别碰我,就是你把鹿三哥气走的,我都没来得及问他大家的近况,还有好多话没说……”   闻人靖一只手圈住阮小眉,另一只手慢慢滑下去,顺势一把揽住她腰肢,贴在她耳边,软了语气:“小眉,你有什么话,跟为夫我说也是一样的嘛,咱们也是当年一起闯荡江湖过来的,何苦一定要找那厮叙旧,好小眉,别闹别扭了……”   月光洒在他那张俊雅的面容上,夜风掠起他几缕乌发,任是谁也想不到,外头威名堂堂的一个奉国公,此时会像个毛头少年一般,贴在心爱姑娘的耳边,伏低做小,极尽讨好。   骆秋迟憋住笑意,扯扯闻人隽的衣袖,比出嘴型:“咱们出去。”   两人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却是一出门,骆秋迟就贴到了门边上,竖起了耳朵,闻人隽小声道:“你干什么呢?”   “嘘。”骆秋迟掩不住笑意,拉闻人隽一起蹲墙角,“听听,你不想听听吗?”   夜风飒飒,里头开始还是一阵推拒争吵,却闹着闹着,尽数变成了闻人靖的无赖撒娇:“小眉,小眉,为夫错了,为夫错了嘛,你打我几下出出气好了,来来来,往胸口上使劲,别不开心了,笑一笑嘛……”   骆秋迟噗嗤一声忍不住,闻人隽也身子一哆嗦,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我也没想到,没想到我爹私底下这么肉麻……”   里头阮小眉似乎嗔怒了一声,却被闻人靖死缠不放,她嫌弃道:“别碰我,走开点,你干嘛,不行,今天说什么都不行,别拉我了……”   一阵激烈的推搡声响起,紧接着天旋地转,像是有人被扑倒在了床上,另一个身子随之压了上去,断断续续传来各番诡异的声音……   闻人隽尚自有些懵懂之际,骆秋迟已经意味深长地一笑,倏然伸手,堵住了她耳朵,“行了,再听下去就是一出活春宫了。”   他将她腰肢一揽,拂袖踏风,窃笑着飞入月下,闻人隽一声尖叫生生卡在喉咙里,只埋首紧紧勾住骆秋迟脖颈,心头狂跳不止。   大风猎猎,迎面掠过长发衣裙,星河满天,月光如水,不似凡尘人间。   屋顶之上,一片清光如银,闻人隽与骆秋迟并肩而坐,看着漫天繁星,眸中映出一方粲然夜空。   “真是没想到,你爹与你娘相识得那般传奇,难怪你这个金刀大菜牙,能够写出那么多侠客话本,原是亲耳摘自身边,笔下才得快意平生……”   骆秋迟对月爽朗而笑,却又扭过头,望着闻人隽清婉柔美的侧颜,道:“但是,你说你爹不喜欢你,这不应该呀,他对你娘的疼爱绝不作假,怎么会……”   闻人隽轻叹了一声,撑着下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从小到大我怎么想也想不通,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安慰我说,爹是因为太看重我,对我寄予厚望,才会严苛要求我,从不溺爱我,他的冷落都只是表象……”   “瞎扯吧,你爹那样的,明明是不想搭理你,跟什么严苛要求,寄予厚望,才没关系呢……”骆秋迟一口打断道,却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忽然兴冲冲地抓住闻人隽的手,道:“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   闻人隽瞪大眼望着他,骆秋迟一字一句道:“会不会是因为,你越是承袭家风,循规蹈矩,你爹越是不喜欢呢?”   “怎么可能呢?”   闻人隽惊愕不已,这猜测实在过于离谱,是她从未想过的方向,可骆秋迟依然抓住她的手,继续道:“那我问你,你爹喜欢你,还是喜欢你娘?”   这一下,闻人隽哑然了半晌,“喜欢……我娘。”   “这不就结了!”骆秋迟愈发兴奋,像窥中什么玄机一般,“你爹那么爱你娘,毫不计较她的出身,没道理反而会嫌弃自己女儿是个庶出,他对生儿子也没什么执念,说大不了过继几个侄子进府,而你从小又那么听话,同他一个模子刻出似的,没做过一点出格的事,他依旧不喜欢你,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闻人隽慢慢抽回手,骆秋迟盯住她的眼眸,逐字逐句道:“他就是喜欢你娘那种性子,喜欢她那般的明媚动人,你越是不像她,越是做个无趣规矩的世家女,反而越叫他生厌,你说对不对?”   这几句话重重击在闻人隽心头,叫她如醍醐灌顶,拨开云雾见青天般,整个人豁然开朗。   她缓了好一阵,才在风中望着骆秋迟,喃喃道:“难怪,难怪从小到大,只要爹瞧见我在廊上看书,就会一脸阴沉地走开,我以为是我不够努力,学问还不足,不能达到他心中的要求,所以我更加刻苦,更加手不释卷,我告诉自己,一定要争气,一定要让爹满意,要像一个真正无可挑剔的世家小姐,让爹以我为傲,能够正眼瞧一瞧我……”   那话到了最后,分明带着几丝不为人知的酸楚,骆秋迟心中又涩又涨,怜惜无比,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搂住了闻人隽单薄纤秀的身子,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叹道:“傻姑娘,你已经这么好了,不是你的错……”   闻人隽在骆秋迟怀中,久久未动,有温热的湿意浸透了骆秋迟的白衣,也氤氲了他一颗心,不知过了多久,他怀中才传来闻人隽闷闷的声音:“所以,其实一直以来,是我猜错了爹的想法?”   骆秋迟轻轻抚过她的长发,温柔道:“想知道你爹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来测试一下,就知道了,你说呢?”   “怎么测试?”闻人隽抬起头,脸上泪痕还未干,几缕发丝还贴在脸颊上,像只楚楚可怜的小花猫,骆秋迟扑哧一笑,掏出怀中一方素色手巾,一边替她擦干净脸,一边道:“明天就是你娘的生辰了,你先前说,你爹每年都会为你娘办一次盛大的宴会,那过往数年,你都为你娘准备了些什么贺礼呢?”   “书画、刺绣、玉石……跟几位姐姐送的差不多,虽然我知道娘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但她也要我跟着姐姐们一样送,因为宴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她怕我在爹面前出错,让爹失了颜面,又惹爹不开心……”   闻人隽红着鼻头,一动不动地任骆秋迟为她擦拭,月光照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模样透着说不出的乖巧可人,骆秋迟嘴边噙笑,心头愈发柔软。   “今年,你就不要送这些东西了。”   “那送什么?”闻人隽吸了吸鼻子,长睫微颤,月下显出几分天真懵懂:“总不能把我写的话本传奇送给我娘吧?”   骆秋迟但笑不语,收回手巾后,双臂一张,往屋顶上一躺,星子映入眸中,白衣随风飘扬。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他长吟着诗句,眉目说不出的潇洒落拓,就如闻人隽笔下的那些侠客一般,闻人隽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又摸不准深意,正想要一问究竟时,骆秋迟忽然伸手将她一拉,她冷不防撞入他怀中,脑袋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清朗的声音自心房中传来——   “小猴子妹妹,你放心,一切有小骆驼哥哥,包准给你爹娘一个惊喜。”      ☆、第四十五章:万宝斋相遇      长空云卷云舒,清风凉爽沁人,姬文景背着画匣走过巷道,踏进万宝斋时,那吴老板恰抬头见到了他,立刻笑逐颜开:“文景公子,你又来了,这回新进了一色烟青染料,特意为你留着呢……”   姬文景也露出淡淡笑意:“多谢吴老板,我正是来挑几色染料,准备作一幅溪山芳菲图的。”   两人语气再熟稔不过,只因前前后后,打过不少次交道,每一次都十分愉快,时日久了也便熟识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姬文景发现这万宝斋里的好东西越来越多,而这吴老板更是与他颇为投缘,每回都给他最公道的价格,比之旁人要低上数倍不止,久而久之,他所有的笔墨纸砚几乎都离不开万宝斋了。   今日书院休沐,他也趁着天光正好,打算去后山湖边采风,顺道来这万宝斋挑点宣纸色料,竟不想又有好东西给他撞上了,今日委实没白来这一趟。   埋头在柜台前,仔细端详着那枚烟青色染料,姬文景眼中露出惊喜之色,全然没有发现门边一道纤秀身影一闪而过,倒是吴老板眼尖,眉梢一抖,赶紧咳嗽两声,对姬文景热络道:   “你瞧瞧,这水色多润啊,南边来的好东西,我都还没开封呢,就等着你来……”   姬文景点点头,更加聚精会神地看向手中色料。   外头,赵清禾贴着墙壁,不住喘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拍拍胸口,又悄悄探了脑袋看进万宝斋内。   真是,真是没有想到……会撞见他!   她今天本想趁着休沐日,来这万宝斋结算一回,可现在看来,只能等里面之人走了,她才能去跟吴老板结账。   天上乌云飘来,风吹得店前招牌叮叮作响,赵清禾抬头,这天色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现下却阴云密布,似乎就要落雨的样子。   她有些心急,还好姬文景不多时,便背着画匣出了店门,手里还拿着一管烟青色染料,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赵清禾看着他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提裙尚未走近柜台时,那吴老板已经对她一拱手:“赵小姐,别来无恙啊。”   赵清禾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吴叔,我,我来与你结账了。”   风声呼啸,乌云翻卷,姬文景走在街上,仍不住把玩着手中这管新得来的烟青染料,却是冷气迎面,一点湿意落在长睫之上,他仰头,又有几滴雨珠落在了脸上。   “不好,要下雨了!”   话音才落,噼里啪啦的雨点已经兜头而下,街上行人纷纷四散躲雨,春夏之交,这场雨不期而至,又来势汹汹,不一会儿,天地间便黑沉沉一片,雨幕倾盆。   姬文景抱紧怀中的画匣,唯恐大雨将他的笔墨纸砚淋坏,他前后左右望了望,心中一动,忽地转身折回,又向万宝斋奔去。   大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先去找吴老板借把伞好了!   衣裳随风飞扬,长睫雨珠坠落,俊美的脸上湿漉漉的,姬文景一路小跑,人才到了万宝斋的招牌底下,还来不及松口气,察看怀中画匣时,里头已传来吴老板熟悉的声音——   “青玉砚台三方、松烟墨五锭、紫毫笔四支、桃记金云宣纸七盒、另有各色名贵染料若干……都记在这账册上了,赵小姐,你点算一下,看差价是否与老夫算得一样?”   “不用了,吴叔,我信得过你,这袋银子你收着,多出的部分按老规矩,先放在你那,你继续搜罗一些珍贵的纸砚染料就好,对了,姬公子似乎很喜欢太湖凤老的画,可惜留存在世上的真迹不多,我特意托人寻了许久,却一无所获,你看看你这里能不能……”   “赵清禾,你在做什么?”   姬文景大步踏入店内,带来一阵冷雨寒意,他眼角眉梢湿漉漉的,一张俊脸比之平时更添了几分水雾朦胧的美——   却将赵清禾吓得一个趔趄,手里的钱袋一抖,白花花的银子散落一地。   她慌不择路,提着裙子就要夺门而逃,却被姬文景一把扣住了手腕,“我买的那些笔墨纸砚,画册染料,全是你替我付的钱,补足的差价,是不是?”   赵清禾脸色煞白,摇头结结巴巴:“不,不是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姬师兄,你弄错了,我,我要回家了……”   她拼命挣扎,整个人魂都吓没了似的,竟猛一挣开姬文景,提裙就奔入了雨中。   “喂,赵清禾!”   姬文景伸手喊道,也顾不上许多,将画匣往万宝斋地上一放,便拔足追了出去。   大雨漫天,那道纤秀背影在雨中踉踉跄跄,慌乱不已,像只受惊的小白兔,姬文景在她后面紧追不舍:“你跑什么,当心摔到了,别跑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赵清禾提裙步子直哆嗦,声音透过雨幕遥遥传到姬文景耳边:“我,我什么也没做,你别跟着我了,姬师兄,我……我今日不曾见过你,你也不曾见过我……”   她慌张之下,一时踩到自己衣裙,当真脚下一打滑,便要摔下去之际,一只手扶住了她腰肢,将人往怀中一带,她天旋地转间,只对上一双乌黑清冽的眼眸,眸中清楚地映出了淅淅沥沥的大雨中,全身湿透的自己。   “什么见过不曾见过的,你是打量我眼睛瞎了,还是出现幻象了?”   瓢泼大雨中,赵清禾一激灵,声音抖如风中落叶:“不,不是的,我不是……”   “什么不是的?叫你跑慢点,你耳朵聋了吗?我就这么吓人吗?”   许是姬文景的脸色当真很“吓人”,赵清禾身子发颤,心跳纷乱,一张小脸煞白可怜,竟撑不住哭了:“姬师兄,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她手忙脚乱从姬文景怀里起身,一边胡乱抹着眼泪,一边惨兮兮抽噎着:“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擅作主张,姬师兄,我错了,我怎么能用银钱侮辱你呢……”   那张小脸苍白柔弱,哭得可怜兮兮,姬文景站在雨中,一时心头泛起微妙涟漪,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之前孙梦吟说的,那个与我有关的赌约,就是这个吗?”   “是,是她撞见了我,我帮你付钱,我怕你知道了,会心里难受,伤及自尊……”赵清禾两眼泪汪汪,哭得结结巴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姬,姬师兄,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故意要用钱侮辱你的……”   “把手给我!”姬文景忽然一声打断。   “做,做什么?”赵清禾怯怯抬眸,眼眶红红的:“你要打我手板心吗?”   “你可以再笨一点吗?”   姬文景伸手一拉,不由分说地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拔足奔入了雨中。   锦绣阁里,暖烟缭绕,姬文景换好衣裳时,一回头,赵清禾也恰好撩开帘子,怯生生地走了出来。   姬文景整理衣服的手一顿,目光一亮。   锦绣阁的芸娘是个会说话的,当即上前,围着赵清禾转了三圈,啧啧夸赞:“锦绣阁在皇城里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卖了多少套衣裳出去,从来都是衣裳衬人,或是人抬衣裳,像今日这般,衣裳与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完美融为一体的,还真是绝无仅有,我可开了眼了,这身烟罗流仙裙穿在姑娘身上,当真如烟似梦,霞光照人,活脱脱一个琼宫仙子,绝美动人啊……”   赵清禾面皮薄,这么一通夸赞迎面砸来,叫她顿时绯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道:“是,是吗?掌事谬赞了,我,我担不起什么琼宫……”   “老板娘,把这串花珠给她戴上。”姬文景淡淡开口,随手将选中的饰品递去,那芸娘喜不自胜地接了过来,笑弯了眼:“妙极,妙极,公子眼光着实好,我这便替姑娘佩上。”   “还有这枚水荷玉帛,替她别在胸前。”姬文景又拣了一物递去,目光在店中转了一圈,又信手一指:“嗯,另外这根腰链也要了,把两头的蝶翼纹饰去掉,只留下中间月白色的一段就好,给她系上,不要太紧了,清清浅浅三分便可,走动时若隐若现,如荷风月影,方得其最妙风华。”   一连串指点下来,堂中的赵清禾又摇身一变,添色百倍,这回是当真应得上一句“琼宫仙子”了,她站在铜镜前,一时都不敢相信镜中人真是自己。   锦绣阁里,芸娘抚掌惊艳,这下是真的叹服了,摇头不住感慨道:“公子若为女儿身,焉有我芸娘立足之地?可不知要夺去皇城多少人的生意了,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真真是别人再修炼几十年也赶不上的……”   姬文景淡淡抬了下眼皮,面不改色:“老板娘说笑了,我没那么清闲,日日操心别人的穿衣打扮,你的生意我半分也不感兴趣,且将心好好收回去。”   他平素呛人惯了,也不喜人聒噪奉承,芸娘一哑,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只得讪讪一笑,不再多言,知情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一时间,阁中暖烟袅袅,只剩下赵清禾与姬文景对面而立。   姬文景也换掉了湿衣服,此刻穿着一袭水湖蓝裳,身姿清逸,眉目如画,与赵清禾的烟罗流仙裙互衬彼此,匹配万分,两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对神仙眷侣般,光芒四射。   赵清禾手心微微发颤,绯红着脸,偷偷抬眼看向姬文景:“姬,姬师兄,谢谢你,我其实不用……”   姬文景淡淡抬手打断,眼睛上下转了一圈,自顾自道:“你肤色白,骨架子也纤细,穿这套很好看,若再添一对湖珠耳环就更佳了,可惜这里寻不到,你回去可以留心一下,平素不用弄得那般寡淡,你其实……”   他一顿,声音小了下去,赵清禾踮起脚,恰对上姬文景投来的目光,有温热的气息自他一双薄唇吐出:“其实挺好看的。”   话一出,两人脸上都透出绯红,赵清禾心头跳动不止,其间有微妙的气氛萦绕着,姬文景轻咳了两声,招呼芸娘过来,打算结账。   赵清禾这才如梦初醒,下意识摸出钱袋,却被一旁的姬文景抬手按住了,他淡淡瞥向她,语气意味不明:“即便姬侯府是个空壳子,这点钱我也还是出得起的,把你的钱袋收回去吧。”   赵清禾心头猛然一跳,涨红了脸急忙道:“不,不是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我就是……”   却是越说越结巴,越说越错,那头姬文景已经付了银子,抬袖就将她嘴一掩,随手拉着她踏出了锦绣阁。   “行了,别咬着自己舌头了,我们走吧。”   春夏之交,雨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乌云散尽,雨过天晴,长空素净清亮。   两人又回到了万宝斋,姬文景背起自己的画匣,赵清禾站在一边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姬文景抬头望了望天,淡淡开口:“走吧。”   “走?”赵清禾长睫一颤,抬起头,怯生生道:“去,去哪?”   “跟我走便是了。”   “……姬,姬师兄,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姬文景长眉一挑,摸摸自己的脸颊,“我是天生长了一副凶人模样吗?你每回见我都怕成这样?”   “不,不是的,我是以为……”   “你以为什么?”姬文景反问道,见赵清禾一哆嗦,似乎又被自己吓着了,不由微扬唇角,找到某种乐趣般。   他余光瞥向了门边,慢悠悠道:“吴老板,你大戏唱不错,窥戏本领也是一流啊?”   那门边窸窣一阵响,探出吴老板一张尴尬的笑脸:“那,那什么,我是想来问问,你们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不用了,谁知道这杯茶价值几何,是请有缘人喝,还是转头就要记到账上,找人补足差价。”   那吴老板被一噎,自知理亏,忙赔着笑道:“文景公子,不要这么说嘛,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不容易的,我看赵小姐是真心对你,多好的小姑娘啊,一掷千金为……”   “吴,吴叔!”赵清禾脸上绯红一片。   姬文景瞥了她一眼,心情莫名愉悦起来,对着吴老板挥挥手:“行了,嘴上抹了油似的,你哪天真可以关了这万宝斋,改行去酒楼说书了。”   他拉过赵清禾的手,踏出招牌下,扬声道:“走吧,趁天光正好。”   赵清禾不防又被牵住了手,心头一跳,呼吸紊乱,还来不及开口时,姬文景已偏过头,冲她一笑:“你不是想知道去哪吗?”   长阳笼罩下,这一笑当真如拨云见日,和风拂面,清美绝伦,看得赵清禾都呆住了。   “跟我去后山湖边采风,作一幅溪山芳菲图,不,是溪山雨后图,把你也画进去,你说如何?”   “后山湖边采风?把我也画进去?”赵清禾瞪大了眼,心跳不止,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对,当作我还你的一份人情,我的画薄有虚名,千金不换,我知道你家不缺钱,我便送你一幅画,你若不嫌弃,愿意收下吗?”      ☆、第四十六章:生日宴      夜凉如水,烟花漫天,奉国公府门前,宾客络绎不绝,一派喜庆热闹。   付远之随父亲前来,落座许久后,都不曾在人群中见到闻人隽的身影,他心念一动,款款起身,悄然找到了正迎客的阮小眉。   “眉姨,您今天穿的这身衣裳真好看,衬得您光彩照人,还似十年前我随父亲赴宴时一样,只是我都长大了,眉姨却反而越来越年轻,这是个什么道理。”   阮小眉正在前厅迎客,与一帮世家夫人寒暄,早已不耐,见到付远之别提多高兴了:“这道理简单啊,就是你这孩子呀,生了一张讨巧的嘴,尽说些让人开心的话。”   “哪里,在眉姨面前,我可最老实了。”付远之笑道,俊雅面容在灯下清润如玉,文秀无匹,惹得不少世家小姐都望了过来,他却忽地压低声音:“对了,眉姨,怎不见阿隽呢?”   阮小眉道:“可能在房中换衣裳吧,稍晚些就会出来,她昨儿个同人说话说到夜深,今日又一大早出去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同人说话到夜深?”付远之眉心一动。   “是啊,不就是她带回来的那个骆师弟嘛,央我为他治脸上的伤,两人凑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今天一大早又约了出去,说去为我挑礼物,搞得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这些孩子呀……”   阮小眉话到一半,倏忽戛然而止,意识到什么,匆忙道:“远,远之啊,不是……你快去落座吧,阿隽应该马上就会出来了。”   却已经晚了,付远之站在灯下,俊秀的脸上看不出是何神情,只默了片刻,淡淡抬袖:“好,我知晓了,那眉姨您先忙。”   他转身而去,背影伶仃,带着些说不出的灰败黯然,阮小眉在原地懊恼不已,扬手一抽自己嘴巴:“岁数活到狗身上去了,阮小眉,你怎么老不长记性,你这张嘴呀,真是该打!”   席间觥筹交错,烟花璀璨,却等到高台上,一曲歌舞完毕后,闻人隽都没有出现过。   闻人靖端坐首座,神色也有些不悦起来,正想唤了管家过来,派人去催一催,高台上却响起一声长笛,灯影悠悠登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竟是一出皮影戏!   这玩意儿倒新鲜,民间百姓最爱,府中历年来却都没有出现过,都是自养的伶人编排歌舞助兴,像今天这般唱起皮影戏来,倒是头一遭,也算别开生面,趣味盎然了。   只见白色幕布后,一个小人儿骑着高头大马出现,瞧装束是位世家子弟,出门游玩一般,春风杨柳间,遇见了一位少女牵马站在树下,红衣长眉,明艳飒爽,世家公子瞧呆了,一见倾心,久久不忘。   闻人靖在座上目光一动,旁边的阮小眉也恰好向他望来,两人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齐声道:“这,这难道是?”   许多年前,闻人靖第一次遇见阮小眉,就是这般场景。   那时他们都到了一处江南小镇,闻人靖是一人出游,阮小眉却不是,她跟着一帮兄弟姐妹,确切地说,是十三个少年少女,意气风发,组了个“十三袖”的名头,携手共同闯荡江湖。   阮小眉在其中排行十二,年纪小,模样俏,性子又爽利,大家都对她爱护有加,亲昵地叫她“小十二”。   “十三袖”这名号别有深意,只因天下不平事太多,而敢管之人却又太少,他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少年少女,什么也不怕,怀着赤诚之心,便是要做那只敢遮天蔽日的“袖”,做那只敢行侠仗义的“手”。   是故,每到一处,十三袖都会劫富济贫,惩恶扬善,专管当地不平之事。   哪家恶霸地主收到了他们的“铁袖令”,都会心惊胆战,吓得魂不守舍,因为,这代表着,你被十三袖盯上了,他们要来教训你了,让你为平生所做的亏心事付出代价。   那一年,春风拂柳,闻人靖恰巧与十三袖来到了同一处小镇,还插手了同一件事情。   那镇上有个隐退的大官,姓苟,与闻人家有些交情,闻人靖称他一声“世伯”,那时他游历到此处,得到了苟老爷的招待,在苟家暂住了几晚。   闻人靖只知苟世伯对他亲切有加,设宴款待,殷勤周到,却不知,这苟大人在当地名声极差,人人都在背后唾弃他一声“狗大人”!   只因他不仅作威作福,欺压当地百姓,最可怕的是,他养了一池鳄鱼,当作诡异癖好,还买了当地不少孤儿乞丐,来喂他的宝贝鳄鱼,这简直丧尽天良。   闻人靖在苟家住下的第一夜,苟府便收到了铁袖令,那上面字字凛然,说要灭世间魑魅魍魉,让苟大人跟他府中的一池鳄鱼都等着,十三袖定会月夜造访,血洗鳄池。   苟大人惶恐至极,在闻人靖面前,做尽了无辜之状,只说自己养了些鳄鱼,虽是特殊喜好,却谁也没招惹,好端端的,怎么会惹上这样吓人的江湖势力。   闻人靖年少聪慧,虽一介手无寸铁的书生子弟,却胸有丘壑,脑子极为灵光,尤其擅长机甲偃术,在府中时就自己做过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一次,他眼见苟世伯遇上劫难,不由灵机一动,附在苟大人耳边一番耳语,道出解除危机之妙法。   果然,在几天后的一个月夜,十三袖夜潜苟府,在鳄鱼池旁,被一网打尽。   那是闻人靖做的机关牢笼,一经触发,插翅难逃,他不费苟家一兵一卒,便拿下了这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十三袖。   苟大人心头大石放下,得意畅快,直夸世侄好本事,闻人靖却在看到铁笼之中,那身对他怒目而视的明艳红衣时,傻了眼。   是夜,他偷偷溜到铁笼旁,听到笼中阮小眉的质问时,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助纣为虐,大错特错。   十三袖中了他的机关术,不仅被困,内力也因迷药暂时全失,天一亮苟大人就会将他们带出去,游街示众,以示苟家威风。   闻人靖悔不当初,当即解开了机关,悄悄放了笼中的十三袖,他们所中迷药还需十二个时辰才能散去,彻底恢复内力。   闻人靖表示,让他们先逃出苟府去,剩下的事情交给他来做,他一定会将功赎罪,补救自己所犯下的过失,血洗鳄池,除去那些吃人的祸害。   等到事成之后,他就会离开苟府,去城郊找他们,将几只鳄鱼的尾巴交给他们查验,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十三袖离去前,阮小眉回头看了又看,夜风飒飒,闻人靖站在月下,端得眉清目秀,风姿无双,再俊雅不过的一个少年郎。   她忽地回身奔去,衣裙飞扬,在闻人靖惊喜的目光中,伸手与他一击掌,星夜下笑声清脆:“那就说好了,明天黄昏,事成之后,你一定要来城郊找我……不,找我们,我,我们会等你的,不见不散!”   一生心动涟漪,最不过年少,这一击掌,闻人靖便醉了心神,魂魄掉入一场绚丽至极的梦中,鲜衣怒马,轰轰烈烈,再不愿醒来。   奉国公府,曲声悠扬,青山绿水,白色幕布上,已演到城郊处,黄昏中,十三个少年少女,守在树下,翘首张望,等着那小公子抱着鳄鱼尾巴来,赴约应诺。   可惜左等右等,暮色四合,斜阳碎了金黄一地后,那个俊秀的小公子依然没有出现。   十三袖中,一位抱琴的少年席地而坐,抚完一曲后,冷峻开口:“走吧,他不会来了。”   最为年长的大哥也点点头,叹了声:“文弱书生一个,不谙武功,有心无力,如何能杀掉一池鳄鱼,我看我们还是……”   他话音未落,斜阳尽头,已有一个俊秀身影气喘吁吁地奔来,十三袖中的红衣少女眼睛一亮,兴奋不已:“他来了,他来了!他没有骗我们!”   人一到了跟前,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满头大汗地甩开了怀里的包袱,“累死我了,累死我了,这几条尾巴还真重……”   十三袖凑上前一看,那散开的包袱里,还真是几条血淋淋的鳄鱼尾巴,众人大惊,直问小公子如何办到的。   那小公子坐在地上,伸手不住给自己扇着风,笑得狡黠机灵:“我弄了点硫磺硝石,做了些火药,直接把那鳄鱼池子炸掉了,现在苟府一片大乱,谁也顾不上我,我便趁机辞行,那‘狗大人’还送了我一包银子呢,我出城时,直接散给了城门处的小乞儿们,这才来晚了……”   这得意的小语气,逗笑了旁边的红衣少女,她蹲下身来,掏出手帕,为小公子细细擦汗,夸他聪明机智,虽不会武,却颇有侠义肝胆,不比他们十三袖逊色。   那抚琴的冷峻少年听了,微微别过了头,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当时黄昏笼罩长空,城郊草木随风摇曳,花香缭人,天地间一片静谧安好。   那小公子忽然握住了红衣少女的手,两人侧影如画,四目相对,他说:“我跟你们一同上路,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好不好?”   叮的一声,弦乐起,灯光隐,皮影戏就此落幕,留下余韵无限,回味悠长。   满场静了静,紧接着,爆发出阵阵喝彩。   “好,好看极了,这出戏实在妙!”   “精彩精彩,怎就完了呢,还没看够呢!”   “好个行侠仗义,快意生平,原来皮影戏这般好看,今日真是一饱眼福!”   ……   首座上,闻人靖与阮小眉悄悄湿了眼眶,彼此对望,像跨过年年岁岁,又回到了一生最心动的年少。   他们在案台下握住了对方的手,心潮起伏,时光悠悠,一场江湖大梦,一段刻骨相爱,白衣苍狗,风掠山冈,一眨眼,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台上又响起皮影戏开场时的那段长笛,月光之下,两道身影从白色幕布后走了出来,在众人跟前站定,吟吟浅笑,少女一袭明艳红衣,少年一身俊秀青衫,像从那段皮影戏中走了下来般。   清月笼罩高台,少年持笛,少女舞剑,两人随风而动,相视而笑,默契异常,似带来了青峰流水,山居剑意般,轻盈若梦,月下便如一对神仙眷侣,惊艳了全场,一时令所有人都看痴了。   座上的付远之却骤然握紧了手,眸中写满了不可思议,嘴唇翕动,紧盯台上配合默契的两人。   待到一段剑舞完毕,那红衣少女轻巧旋身,俏生生抓了剑,单膝一跪,对着首座上的阮小眉一拱手,笑吟吟道:“阿隽给娘亲贺生,恭祝娘亲福海寿山,北堂萱茂,日日喜乐无忧。”   月光洒在她身上,那清隽眉眼如画,周身灵气四溢,透着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满场一怔,尚未回过神时,闻人靖已自人群中起身,抚掌而笑:“好,好,有心了!不愧是我家五姑娘,尽得你娘风采,这份大礼别致有趣,意义非凡,送得好!”   随着这一声夸赞,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抚掌喝彩,对这段剑舞与方才的皮影戏赞不绝口,万未想到竟会是五小姐的精心大作。   一片惊艳之声中,首座上的另一位大夫人却冷着眉眼,脸色十分难看,她旁边的闻人姝更是不甘心地绞了手绢,低声忿然道:“为了出风头,竟把书院的师弟也带进府了,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民间玩意儿,真是丢尽世家之风,毫不知羞!”   台上,闻人隽红衣随风飞扬,心潮起伏,从未得过父亲这样的夸赞,她一时激动万分,看向了身侧的骆秋迟,他手握长笛,青衫斐然,冲她眨了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这番小小动作,尽数落在了台下,付远之一双沉静秀致的眸中。   他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冷了目光。   一场盛宴下来,宾客尽欢,奉国公府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   宴散夜深,闻人隽去送骆秋迟出府时,在门口还隐隐兴奋着,一双眸子明亮若星:“我真是没想到,爹爹会这样夸我,他刚才还给我夹了不少菜呢,说我穿红衣很好看,有娘年轻时候的几分明艳模样,让我多穿些鲜艳的衣裳,多学几套剑舞,不要总是死气沉沉地关在屋子里,像个书呆子似的……你瞧见了吗,你都瞧见了吗?”   骆秋迟笑了笑,看着闻人隽手舞足蹈的兴奋样,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温柔道:“瞧见了,我都瞧见了,你今天做得很好,记性也要夸上一夸,我教你的剑招,你半天就学会了,你这么聪颖灵慧,你爹怎么会不喜欢呢?”   闻人隽长睫一颤,怔怔看着骆秋迟,心头涌起不知形容的滋味,她忽然张开双臂,将他一把抱住了。   红衣飞扬,似个真正潇洒不拘,行走江湖的侠女般。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如果没有你,今夜这些美好都不会属于我,我永远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发光发亮,也永远不会得到爹爹的认可……我好开心,我今天真的好开心!”   怀中的少女纤秀柔软,小小的一团,却充实了骆秋迟整个心房,为他带来阵阵暖意,他微微扬起唇角,也一点点伸手,轻柔地回抱住了怀中人。   “开心就好,我也很开心……非常非常。”   门内暗处,一道俊秀身影久久未动,孤影伶仃,一双眼沉郁冰冷,静静看着门外这一幕。   月下,闻人隽松开了骆秋迟,从怀里掏出那两个陶瓷娃娃,在骆秋迟眼前晃了晃,笑道:“这个给你,小骆驼哥哥。”   “这个归我,小猴子妹妹,咱们一人一个,好不好?”   骆秋迟接过那憨态可掬的男童,笑了笑:“好啊,可是……你说反了才对。”   他拿过闻人隽手中那个女童,将自己的塞给她,两相对调,扬眉笑道:“这样才对,你觉得呢?”   闻人隽被他那漆黑粲然的眸子一瞧,心头跳动不止,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好,那就这样,互相拿着对方的,很好……”   骆秋迟将那女童细细收入怀中,对着闻人隽笑了笑,青衫飞扬间,倏忽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发簪?”   “发簪?”闻人隽抬头。   骆秋迟笑而不语,夜风掠过他几缕长发,月下更添几分俊逸潇洒,闻人隽看着他,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明白过来——秉烛夜游日!   那盛会是陈院首定下的规矩,在游湖泛舟前,还有一个环节,就是男女弟子——   互赠发簪。   因为游湖必须是一男一女,所以通过这种方式,各自来挑选想要携手游湖的同伴,男女皆可送出发簪,如果你所送之人收下了你的发簪,并回以发簪赠你,便是接受了你的邀请,两人结对成功,可一同游湖泛舟,吟诗作赋,赏湖心昙花之景。   是故,每位弟子在参加秉烛夜游日前,都要准备一支发簪,这代表着特殊的寓意。   奉国公府门前,清月如霜,一地银白,闻人隽衣裙摇曳,不胜纤柔动人。   她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燕草如碧丝,我喜欢……碧色的发簪。”   “嗯,我记住了。”骆秋迟轻轻一笑,温柔如许。   待他离去后,闻人隽才忽然想起什么,迎风喊道:“啊,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可惜那道俊逸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闻人隽独立门边,久久的,才莞尔一笑:“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我要碧色,那你便要绿色的吧。”   她仰头望月,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却全然不知,一门之隔,也有人与她同样在望着一轮清月,只是心境一如春风,一如寒冬。   付远之微微低了头,看着手中掌纹,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闭上眼,衣襟染露,一抹冷意飘入风中。      ☆、第四十七章:女酒鬼      天高云淡,斜阳照入长亭间,赵清禾手持书卷,聚精会神地温习着。   因接下来那场游湖盛会,书院人人都翘首期盼,心中跃然着,但赵清禾却也知道,游湖之后,书院的大考也马上要来了,她素来功课平平,名次一直在中游徘徊,若这次能够前进几名,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并且……她望向暖黄的长阳,微眯了眸,额前碎发扬起,有些出神。   应该,不会有人想送发簪给她吧?   虽然她悄悄买了一支白玉簪,想送给那个人,但是……收到他的一幅画,已经是老天爷莫大的恩赐了,她还能奢求更多吗?   赵清禾怔怔望着虚空,若有所思,目光悠远绵长,久久未动。   孙左扬踏入长亭时,赵清禾已经伏在亭间的石桌上睡着了,他老远便看到一个纤秀背影,熟悉万分,走近一瞧,没想到还真是她。   斜阳照在那张白皙的小脸上,熟睡中的赵清禾比之平时更加安静,每一处地方都清婉柔美,风吹入亭间,那长长的睫毛还会颤一颤,像只小白兔似的。   孙左扬不禁一笑,伸手拿起她旁边的书,自言自语道:“大家都在讨论秉烛夜游日,就你一个人,跑到这亭子里来温书,真是个傻姑娘,你难道就没有……想要一同游湖泛舟的人吗?”   说到这,他凝眸看向那张睡颜,目光倏然间,变得深情而温柔:“可是我有。”   他轻轻伸出手,一点点触上那白皙柔软的脸颊,屏住呼吸,果然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再上等的玉石也比不上这份触感,他……舍不得放开了。   心里像有只手上下挠着,孙左扬吞咽了下口水,左右望了望,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一点点凑近那张清婉睡颜,正想悄悄吻上去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孙左扬,你在做什么?”   姬文景阴冷着脸出现在亭里,肩上还背着画匣,想来也是恰巧路过,孙左扬吓得慌乱不已,手足无措,一张俊脸顿然煞白了:“我,我……”   姬文景上前一步,将他狠狠一推,身子挡到了石桌前,冷眉以对:“趁人之危,卑鄙无耻,我往日说你是匹发情野马,都是抬举了你,你简直□□熏天,不配为书院子弟。”   “你,你,姬文景你嘴巴放干净点!”孙左扬涨红了脸,头一回这样慌乱过:“我,我只不过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就能这样吗?”姬文景冷冷一哼,不客气地道:“只要是你喜欢的姑娘,你都可以任意轻薄吗?那我瞧你仪表堂堂,俊朗不凡,我心里也很喜欢,也情不自禁,你会过来让我亲一口吗?”   “姬文景,你,你够了!”孙左扬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猛然一指姬文景:“你知道什么?我跟清禾师妹,我跟她,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姬文景瞳孔骤缩,脸色大变,孙左扬咬咬牙,见事已至此,索性摊开了道:“她,她曾经亲过我的眼睛!”   “亲你的眼睛?”姬文景深吸口气,极力按捺住所有情绪:“你脑子被驴踢了,发癔症了吧?”   “你才发癔症了,你知道什么?就在两年前,两年前的书院桃花宴上……”   赵清禾其实一直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平日文静内向,再害羞不过,但是,只要一醉酒,就会变成“大流氓”,是真真正正的“大流氓”。   只因小时候,她撞见过她爹喝醉酒,调戏家中姨娘,还把她也灌醉了,让她稀里糊涂,也跟着有样学样,调戏起身边人来。   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改不掉这个难以启齿的毛病了,一旦她喝醉,就会彻底“变身”,周围的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模样生得好看,是个“美人”,她便会扑上去一顿轻薄调戏。   还好长久以来,她身边伺候着的一直是各种俊俏丫鬟,所以,她每回闹归闹,扑倒的也都是府中丫鬟罢了,从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这秘密是后来孙左扬千方百计,辗转从赵府侍女手中“买”到的,只因两年前的那场桃花宴上,他撞上了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那个春天,竹岫书院办了一场桃花宴,树下觥筹交错,弟子饮酒谈诗,宴至一半时,他离了席,想去湖边透透风。   那时天边一轮明月照着湖面,水上波光粼粼,孙左扬正在湖边吹风醒酒时,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响声,像有人在自言自语般,他一路循着动静找去,竟摸进了假山里头,看见了万分惊愕的一幕——   赵清禾坐在一方石头上,醉眼迷离,小脸酡红,身子歪歪扭扭的,低头不住嘀咕着:“不许喝醉,不许失态,不许调戏人,不许耍流氓,不许不许……”   她一边醉念着,一边还伸着手,不断轻拍着自己两边脸颊,似乎想要打醒自己。   洞里酒气弥漫,她长发披散着,自言自语,那场景一时间,荒唐又好笑。   孙左扬按捺住呼吸,慢慢上前,刚想看个仔细时,却被一抬头的赵清禾发现个正着。   她双眼一亮,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十分流氓气地吹了声口哨:“哟,美人儿,上爷这来,爷好好疼疼你。”   孙左扬有一刹那的懵然,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他平日跟这赵清禾没什么交情,也素来知她害羞文静,但还没等他细想时,那道纤秀身影已经扑了上来,带着浑身酒气,他猝不及防,避无可避,身子径直向后仰去,陡然栽倒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他双手还下意识地护住了赵清禾的脑袋,赵清禾扑通一声,重重压在了他胸膛上,却没安静半刻,又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   她借着月光,醉眼含笑,上下打量着他,又很流氓地吹了声口哨,一派要轻薄良家妇女的放浪模样。   他与她对视着,哭笑不得,尝试喊了她两声,她却坐在他身上,笑得愈发无赖色气:“小美人,你这双眼睛真好看,勾得爷心痒难耐,来,让爷香一个……”   话音才落,她已一弯腰,倏忽凑了脑袋过来,啪嗒一声,亲在了他眼睛上。   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就要推开她,却被她缠得更紧了,他又不好真使力伤到她,就感觉到她在他眼睛上又亲又舔,竟让他升起一股异样之感。   月下,那软软的小舌尖毫无章法,却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他心里爬着,他口干舌燥,馨香扑鼻,触手所及无不柔软芬芳,竟迷迷糊糊间……放不开手了。   那是种说不出来的酥麻感觉,他从未有过,他控制不住自己,月下也跟着心猿意马起来。   终于,赵清禾从他身上醉醺醺地抬起了头,一缕乱发垂下,带着一股清纯又放浪的美。   她伸手一点他嘴唇,双眼色气迷离,笑得愈发像个流氓了:“哟,还有这,这也漂亮,小美人儿,来,爷好好疼你……”   酒气喷薄间,那一刻,孙左扬不得不承认,他可耻地……硬了。   不要说推开赵清禾了,他心里甚至带了些隐隐的期盼,只望着那张泛着水光的嫣红小嘴,希望她快些付诸实践,快些如自己所说……好好地来“疼”他。   他心头猛烈跳动,看着她弯腰低头,越凑越近,越笑越浪,眼神越来越迷离……却就在只差一寸之间,她头一偏,醉晕了过去。   他提起的一颗心,一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不知是何等滋味。   在地上僵了半天后,他才艰难地起身,扶起赵清禾,将她带出了山洞里,放在了湖边一棵树下,他立刻返回宴上,悄悄叫出了闻人隽。   他装模作样,说自己去湖边吹风,无意发现了赵清禾靠在一棵树旁,似乎睡着了,不知是不是醉厉害了……   闻人隽赶紧跟着他找到了赵清禾,他放心之后,这才独自离去,却不是返回那桃花宴上,而是往自己的院舍而去。   天知道他有多着急,说出来简直太可耻了……他下身还硬着呢!   一口气回到院舍后,他冲了个冷水澡,折腾了好一阵儿,才缓了过来。   后来那几天,他始终心神不宁,脑中全是赵清禾的影子。   他私下派人辗转打听,终于从赵府的侍女口中探到了赵清禾的“秘密”,他哑然失笑,却在书院里,更加不由自主地关注起了赵清禾,每次只要见到她,他的心都会跳得很快……他想,这就叫作喜欢吧。   她是第一个让他心动,让他喜欢上的姑娘。   “那次去赎人,明明都是我想尽的办法,却让你占了个便宜,叫她将你视作救命恩人,你却还总是对她冷言冷语,我每回都气不过,想把你这家伙狠揍一顿,让你知道我的女人不是好欺负的……”   长亭里,姬文景眸光一紧,乍然变了脸色:“孙左扬,你有病吧?什么你的女人?一次意外而已,什么也没发生,你空口白牙,就想毁了人家名声不成?”   孙左扬被这一呛,俊脸有些讪讪,却仍梗着脖子道:“就算现在不是,将来总有一天也会是的,我会上赵府提亲的,我告诉你,她会是我的,一定会是我的!”   说完,孙左扬转身踏出长亭,拂袖而去,姬文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深锁,慢慢握紧了手心。   赵清禾醒来时,晚霞漫天,风掠四野,瑰丽的光芒照进亭中,她还来不及为这动人心魄的美惊叹时,已先被旁边作画的姬文景吓了一跳:“姬师兄,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姬文景坐在石桌旁,执笔作画,神情淡淡,头也未抬:“怎么,这石桌刻了你的名姓,只许你用来睡觉,不许我用来作画吗?”   他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说不清是在气赵清禾毫无防范之心,亭中说睡就睡,太不懂得保护自己了,还是在气她……那次醉酒轻薄了孙左扬之事。   眼睛?孙左扬的眼睛哪里好看了?蛮牛一般,一丝秀气也无,不是浓眉大眼就称得上好看的,能不能有点审美能力?   姬文景越想越胸闷,笔下力度一重,一抹绯色画偏了,他眼皮一跳,赵清禾显然也发现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姬文景目光定定,笔锋一转,将错就错,索性在那画偏之处又添了几笔,变作另一番瑰丽景象。   赵清禾看得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叹声道:“姬,姬师兄,你好厉害啊!”   她不由站起身,弯腰俯头,更加凑近去看姬文景的画,几缕长发摇曳在胸前,她自己都未察觉,那发梢正擦过姬文景耳边,他手微微一抖。   姬文景深吸口气,赵清禾又凑近了些,他耳尖一红,似被人挠了一下痒,心头微荡,晚风之中,赵清禾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萦绕在他左右,像初春的月梧花一样。   他竟一点也不排斥,只是……有点热。   好不容易作完一幅长亭晚霞图,姬文景如释重负,赵清禾也站起了身,眸中满是赞叹:“好美啊,比刚刚天边的晚霞还要美,虽然画在纸上,但好像跃然眼前……”   “你喜欢吗?”   姬文景忽然开口,赵清禾一愣,姬文景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那幅画向她一推,“送给你。”   “又,又送给我吗?”赵清禾瞪大眼,有些受宠若惊,姬文景点点头,风中一张脸俊美绝伦,难得浮出一丝笑意。   “只是,以后……离孙左扬远一点。”   亭子里没头没脑响起这句话,赵清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反应过来后,她才望着姬文景漆黑的眼眸,慌忙摆手道:“不,不是的,我,我跟孙师兄没什么的,话都未说过几句,我对他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可你能拦着狗惦记包子吗?”   姬文景干脆打断,看着赵清禾愣愣的样子,也不再深说下去,只话锋一转:“你这段时间都会在这里温书吗?”   他抬头:“不介意多我一个吧?”   赵清禾呼吸一颤:“你,你也要温书?”   “怎么,嫌我分了一方席位,亭子里挤得慌?”   “当,当然不是……能跟姬师兄在一起温书,再,再好不过了!”   赵清禾心头如小鹿乱撞,在石桌旁坐了下来,紧张地看着姬文景,小心翼翼道:“那姬师兄,你每天都会来吗?”   姬文景反问她:“你会来吗?”   赵清禾忙道:“我会,我会的。”   姬文景笑了,晚风扬起他的长发,他衣袂翩飞,霞光笼罩下,面容俊美出尘,好似画中人一般,勾起唇角,只轻轻说了五个字:   “那我也会来。”      ☆、第四十八章:付远之送簪      长风卷过浮云,晴光正好,竹岫书院里,草木摇曳,花香怡然。   骆秋迟去找闻人隽时,恰看到付远之将她拉入巷道里,似乎有话要说。   他长眉微挑,看了眼手中的碧玉簪,轻巧上前,白衣一翻,掠上了墙头。   “阿隽,这是我自己亲手雕刻的一对杏雨含芳簪,我们一人一支,你看看喜不喜欢?”   付远之摊开手心,一对发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杏黄色了,我每回去奉国公府找你,远远见你坐在树下读书,都是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裙,那时你很小,梳着两个小小的发髻,风一吹,树上的花瓣就会飘洒下来,落在你肩头,你却一动不动,依旧低眉看书,静静坐在花雨中,跟一幅画似的,这么多年了,我始终觉得,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杏黄色了,像春日第一束微风,是那样美好清隽……”   温朗的声音中,闻人隽看着那对杏黄发簪,有些不知所措:“世,世兄,这是你自己做的?你,你要送给我……”   “是啊,你觉得好看吗?”付远之笑得愈发温柔。   闻人隽心头颤了一下,墙头上的骆秋迟,白衣翩飞,亦是目光一动,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碧玉簪。   不得不说,付远之手艺的确好,比女子还要精巧细致,他心思玲珑,幼年做风筝是如此,后来做古琴亦如此,如今做起簪子来,依旧让人挑不出一丝瑕疵,阳光下美得粲然生辉,灵秀无双。   “阿隽,这个月的秉烛夜游日,我们互赠发簪,一同去游湖吧?”   闻人隽怔怔抬首,付远之轻轻上前道:“便用这一对,你一支,我一支,你看可好?”   “可,可是,我已经……”闻人隽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我已经同旁人约好了,恐怕无法再……”   “哪个旁人?比你我还要亲近吗?”   闻人隽抿了唇,不吭声,也不伸手去接那发簪,付远之笑了笑,忽然为她将一缕乱发别过耳后,温柔道:“阿隽,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参加过的那个千鸢节吗?那时拔下头筹,你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希望以后每一年的千鸢节,都能和你一起参加,你说你也是,不管是千鸢节也好,还是任何事情也罢,日后你都要和我站起一起,相依相随,不分彼此,你还记得吗?”   他微微上前,牵起闻人隽的手,放柔了语气:“我以为,不管岁月如何变迁,你都是我心底那个坐在树下,穿着杏黄衣裙的小姑娘,我们也都会像小时候一样,永远站在一起,陪伴着对方。”   “世上可以有很多旁人,但于我而言,只有你,才是独一无二的,于你而言,我是那个特殊的人吗?”   他垂下眼睫,仿佛有些哀伤:“阿隽,我从未变过,初心如一,你呢?”   “世兄,我,我……”闻人隽怔怔望着付远之,微风拂过她的衣袂发梢,她久久没有回答,似是挣扎于两难之间。   “阿隽,不要拒绝我好吗?”   付远之忽然开口,他将发簪塞进闻人隽手心,按紧她的双手,低头看她,温柔而又强硬,带着些不由分说的味道:“就像眉姨说得那样,我们永远那么好,一辈子都那么好,不要改变,不要生分,谁也不舍弃谁,谁也不扔下谁,好吗?”   这番话那样熟悉,从前付远之就对闻人隽说过一次,如今再次提起,依旧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闻人隽觉得手心发烫,呼吸也紊乱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鼻尖似乎又嗅到了儿时风中的草木清香,断线的纸鸢飞到了树上,小小的孩童无力跌跪在地,满心沮丧:“那只风筝,我其实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做了两个月,爹好不容易让我参加一次千鸢节,我想给我娘争口气,我不想让她失望,毕竟,她只有我了……”   滚烫的泪珠滴答一声,坠落在草地上,晶莹裂开,如稚子破碎的一颗心。   那氤氲的水雾,似乎跨过斑驳岁月,又随风哀伤飘来,让她指尖真切触摸到了,这样的世兄,她能拒绝吗?   人人都只将他视作竹岫书院第一人,却看不到他心底坐着的那个稚子,他其实比谁都容易不安,都害怕……失去。   那些浮尘过往,只有她陪他一同经历过,只有她全部知晓。   是的,只有她……知晓与懂得。   久久的,闻人隽睁开了眼,看向付远之期待的目光,轻轻抿了唇,莞尔一笑:“好,世兄,我答应你。”   白衣一拂,墙头人影一闪而过,来去未留一丝痕迹。   于是也便未能看到,付远之一把拥住闻人隽,喜不自胜,似感动难言。   可是谁也没有发现,他低垂的眼眸中,那些表象的哀伤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唇边扬起的一抹笑意,整个人气质陡然颠覆,半分温润也不见,周身锋芒逼人。   “是我的,终究会是我的,谁也夺不去!”   风掠长空,待到两人结伴离去后,另一道人影从暗处慢慢步出,雪白娇美的脸上满是不甘:“千鸢节,又是千鸢节,我那年不过晚了你一步,就注定要输你一生吗?”   美眸一沉,寒光迸射下,一字一句咬牙而出:“闻人隽,你以为我还会让那一年的遗憾,再发生一次吗?”   骆秋迟回到院舍时,随手把碧玉簪往姬文景床上一扔,白衣一掠,翻身上了床。   姬文景起身,拿起那支簪子,“干嘛呢?这不是你前些天拖我去买的吗?”   骆秋迟背对着他,头都懒得回一下:“送你了。”   “你有病?”   姬文景拿着簪子轻转了几下,“你不参加秉烛夜游日了吗?前些天还拉着我兴冲冲的,逛了十几条街,左挑右选,好不容易才相中这一支,问送谁也不说,弄得神神秘秘的,结果现在就这样随手一扔?你别跟我说你绕了一大圈,最后其实是想送给我?”   “恭喜你,猜对了。”骆秋迟拖着长长的调子,轻笑了一声:“我心仪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你姬文景,姬大美人是也。”   “去你的,我对你没意思!”姬文景抬手将碧玉簪掷了回去,“少给我来这套,把你东西收好了!”   “我对你有意思就行了……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就送你了,别还我。”   骆秋迟一挥手,又将碧玉簪扔给了姬文景,姬文景接个正着,正想再扔回去时,忽地眉梢一挑,计上心头,叫了声:“哎呀,你怎么扔的,把好好的簪子都扔坏了,好长一条缝啊,真是暴殄天物,啧啧……”   他话未说完,那身白衣已从床上翻下,几步掠到他跟前,急声道:“哪呢,哪呢?真扔坏了吗?”   这一看,才知自己上了当,房中有一瞬间的凝滞。   骆秋迟抬起头,正对上姬文景得意洋洋,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姬文景长眉一挑,将骆秋迟下巴一捏:“口是心非了吧,骆小师弟,这春日都过了,你还在思着哪门子春啊?快拿回去吧!”   骆秋迟嘴角抽了抽,四目相对间,陡然往姬文景身上一扑:“好啊小姬,玩我玩得开心吗?我也陪你耍耍,怎么样?”   他白衣一翻,反手将姬文景双手扣住,低头凑近,捏紧了他下巴,笑得邪气四溢。   姬文景挣脱不开,满脸涨红:“滚滚滚,谁要陪你玩,我还有一堆事儿要做呢,你这野蛮人给我起开……”   “哟,你能有什么事儿啊?不就是去那亭子里,陪你的小师妹温书吗?怎么样,功课进展到哪一步了?手牵了吗?人搂了吗?嘴亲了吗?”   “你你你,你这人真是无耻,满脑子粗鄙念头!”   “对,你不粗鄙,你最雅致端方,最冰清玉洁,最不可亵渎了,姬大美人……哎哟,你这衣服里怎么还掉出一支发簪来了?啧啧,品相真不错,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买的呀?打算送给谁呢?”   “你,你还我!什么背着你偷偷买的?不过就是那天上街,我随手拣了根,到时给陈院首交差罢了,哪像你这个……”   “随便买买呀?我怎么瞅着不像呢,这颜色莹白若雪,清润剔透,分明是精心所择,楚楚气质倒让我想起你那位……”   “喂喂喂,你不要乱说啊!你快给我起来,别再压着我了,你这野蛮人真重,我快被你压死了……”   床上两个身影扭作一团,闻人隽推门进来时,恰听到这句话,她双眼一瞪,倒吸口冷气。   “骆师弟,姬师兄,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犹疑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床上两个身影同时僵住,回首望去,闻人隽咬紧唇,满脸通红,欲言又止,隐然间又带着一股莫名兴奋。   姬文景瞳孔骤缩,几乎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民间话本里那位姓“姬”的画师,他陡然煞白了一张脸,撑起身来,对着闻人隽脱口而出:“喂,金刀大菜牙,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四十九章:清禾赠香囊      碧空如洗,浮云缱绻,姬文景背着画匣出门时,一边松了松周身筋骨,一边嘀咕道:“真是个野蛮人!”   “不过嘛……”他站在长空下,打开手心,看向那根白玉发簪,唇角微扬,喃喃自语:“莹白若雪,气质楚楚,呵……眼光倒是不错。”   屋中,闻人隽坐在桌旁,仔细看了看骆秋迟的脸颊,欣喜道:“鹿叔叔的药果然有奇效,一点疤痕都没有了!”   她情不自禁就摸上那方俊逸侧脸,目光含笑:“骆小白脸,这下你可放心了,天公未收去你这副惑人皮囊,你依旧是女公子们心中的书院第一美男……”   骆秋迟微微侧过身,但笑不语,只手握茶杯,慢慢饮了一口。   自从她进来后,他便一直是这副不冷不淡的样子,两人之间的气氛是从未有过的微妙。   闻人隽讪讪地收回手,抿了抿唇:“我这次来,其实是,是……想同你说件事,那天,那天你不是问我,最喜欢什么颜色的发簪吗?”   骆秋迟轻轻眨了下眼,握紧茶杯,一言不发,闻人隽抿抿唇,接着道:“我可能,可能无法……因为我已经答应……”   饱含歉意的声音中,骆秋迟倏然打断,抬头一笑:“你说那天啊,我想起来了。”   他俊逸的脸上长眉一挑,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我随口问问罢了,你不会当真了吧?”   闻人隽愣住了,骆秋迟凑近她,缓缓勾起嘴角:“你不会真以为,我要送你发簪,邀你一同游湖吧?”   “你,你……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逗你玩玩罢了。”   “逗我玩?”   “对啊,就是逗你玩呢,不然你以为呢?”   “我,我以为……”闻人隽脸色变幻不定,身子微颤间,忽然一下站起,咬住唇:“我自然也没想过要同你游湖,你这人口无遮拦,野性惯了,从来只顾自己开心,我怎么会将你的话当真呢,我早就跟付师兄约好了,秉烛夜游日那天,我只想跟付师兄一同游湖!”   骆秋迟懒洋洋地一声冷笑:“不用你告诉我,我也能猜到了,你们青梅竹马,自然亲密无间,谁也插不进去了,你巴巴跑来一趟,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你,你……”闻人隽颤声了半天,最终一咬唇,脸色愈发苍白了,笑得轻渺渺:“是啊,就是来告诉你这个,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便不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吧。”   她身子晃了晃,眸中有波光闪烁,出门时脚步还踉跄了一下,骆秋迟却佯装不见,只低低说了声:“好走,小师姐,不送了。”   待到人真的离去,屋中彻底静了下来后,那身白衣才微微侧首,凝望床头那个娇憨可人的陶瓷娃娃。   他不知静坐了多久,才无声一笑,眸色深深,几分寂寥,几分自嘲,随手将一物掷去。   “叮”的一声,那支碧玉簪击中那陶瓷娃娃,两相一同倒了下去,堪堪落在了床头。   “燕草如碧丝,燕草如碧丝……”   诗句轻喃出口,俊逸的脸上面无表情,一撑脑袋,索然万分,拖长了音:“没意思,真没意思啊——”   斜阳如金,斑驳照进长亭间,风吹衣袂,两道身影并肩而坐,清隽似画。   赵清禾捧着书卷,悄悄瞄了眼旁边的姬文景,他下巴白皙秀致,唇色水红剔透,乌发如瀑,一张脸俊美出尘,谪仙一般,直把周遭风景都比了下去。   她一时有些怔忪,屏住呼吸,生怕扰了这如梦似幻的场景。   姬文景埋首于画册之间,目不斜视,面上一派淡然,心中却有个声音不住腹诽着:“怎么盯着我看这么久?光看不说话,什么意思啊?还看?怎么还看?笨女人,说话啊,快跟我说话啊……”   “姬师兄,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哦。”姬文景抬头,一脸冷淡:“你想说什么?”   他周身气质委实太过清冷,容颜又妍丽到让人不敢逼视,赵清禾手心颤了颤,下意识咽了下口水,良久才鼓足勇气道:“姬师兄,这,这段时日多谢你了,教了我许多温书之法,叫我学会灵活变通,不再只是死记硬背,还,还将你平素的笔记借给我参阅,我,我受益良多,实在是特别感激你……”   姬文景神色不变,淡淡道:“小事一桩,算不得什么。”   赵清禾绯红着脸,继续一鼓作气道:“不,要谢的,一定要谢的……所以我,我给你做了一个香囊,你看看喜不喜欢?”   说完这句话,她耳根子都红透了,颤着手摸出一物,递给姬文景,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只低着头,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东西,针法什么都不太好,可能入不了姬师兄的眼,但,但里面的香料是极好的,有,有安神之效,若是,若是姬师兄疲乏……”   “是挺丑的。”姬文景盯着那香囊,忽然开口。   “你说什么?”赵清禾怔怔抬头,有些没反应过来。   姬文景望着她,语气平平道:“我说,是挺丑的。”   赵清禾脸颊瞬间红得快要熟透一般,手也越颤越厉害,眼中更是陡然涌起波光点点,却就在这时,姬文景一下站起,抬起双手,轻咳了声:“给我系上吧。”   “啊?”赵清禾怀疑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看向姬文景,怯怯道:“可,可你刚才不是说……”   “我的眼光本就高于常人,我说丑,其实在旁人看来,已然不错了,更何况,人无完人,世间之事哪有十全无缺的,这香囊除了丑了些,其他地方倒也尚可……我说,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系上啊。”   姬文景又将双臂打开了些,一脸正经,他身姿玉立,腰间纤长,衣袂随风飞扬,一番话说得赵清禾一愣一愣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了指姬文景的腰际,“姬师兄,你,你要将香囊佩戴在腰间吗?”   “不然呢?”   姬文景低头望她,两人四目相对间,斜阳笼罩长亭,风掠发梢,赵清禾这才反应过来,心间狂跳不已,脑中有个声音霎时在不断叫着——   我,我做得这么丑,姬师兄居然都没有嫌弃,还语带鼓励,当真收了下来,他这般高傲之人,竟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不让我下不了台,不惜委屈自己,要将这粗鄙之物戴于腰间!   赵清禾啊赵清禾,你真是何德何能,能得姬师兄如此对待!   心潮汹涌起伏,赵清禾仰起头,一双眸波光闪烁,感动万分地望着姬文景:“好,姬师兄,我,我这就帮你系上……”   她靠近他,长发滑落下来,又带来那阵熟悉的月梧花香,姬文景喉头一紧,感受到她双手轻轻触上他腰间,脸上是虔诚而认真的神情,动作明明很温柔,却撩动他心湖一片,带来阵阵涟漪微波。   风过亭间,暖阳微醺,姬文景从来不知道,原来为人佩戴香囊,也能这般……诱人。   那香囊的结似乎打得有些繁杂,赵清禾系了许久也未完全系好,她脸颊微红,又凑近了些,动作也更大了,甚至在姬文景腰间连摸了好几下,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姬文景几乎能感受到她双手的温热与柔软。   他长睫一颤,极力控制着呼吸,面上亦清清冷冷,唯恐叫赵清禾瞧出了异样。   便在这时,清风扫过长亭,桌上一方砚台斜斜倒下,正朝赵清禾脑袋砸去,姬文景眼皮一跳,说时迟那时快,他伸手一把将人拉入怀中,抬袖一挡,猛地护住了赵清禾的头——   哐当一声,砚台正砸在他手背之上,他咬牙闷哼,依旧是弯腰相挡的姿势,赵清禾却在他怀中,整个人都懵住了。   “姬师兄,你,你没事吧?”   赵清禾还来不及站起,姬文景已经蹲了下来,他按住她脑袋,紧张道:“怎么样,磕到额头了吗?”   赵清禾忙摇头,抓过姬文景的手,“我没有事……姬师兄,你的手,你的手都被砸红了!”   她惊呼着,心疼不已,捧着那只手不住颤抖,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疼不疼啊?你干嘛帮我挡一下?这可是你的手啊,你用来写字作画的手啊,要是砸坏了怎么办……”   手背上红肿一片,衬得其他地方更加白皙娇嫩,赵清禾泪光闪烁,对着那红印不住轻柔吹气,比砸在自己身上还疼上百倍般。   她只顾着又吹又揉,全然没有注意到姬文景望她的眼神。   他们挨得很近,近在咫尺,那好闻的月梧花香就萦绕在他们之间,姬文景一动不动,盯着赵清禾的脸,手上的伤并不疼,但却被赵清禾轻轻呵气,吹得……有些痒。   他能清晰看见她雪白剔透的肌肤,微微闪动的睫毛,以及上面沾着的泪珠,还有……那不住吹气的一双唇。   许是目光过于灼热,赵清禾终于察觉过来,傻傻抬起头,姬文景却看着她,忽然一笑。   “姬师兄,你,你笑什么?”   “我笑你傻啊,再要紧也只是一只手,还能比你的脑袋重要吗?你至于急成这样吗?”   赵清禾赶紧点头,结巴道:“至于啊!你的手当然重要了,比什么都重要,要是毁了你的手,我会一辈子悔疚难安的……”   “真傻,既然你这么看重这双手,不如我剁下来送你?”姬文景笑了笑。   “姬师兄,你,你别说笑了,我看,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我给你上点药,或者直接去仁安堂看看,万一真伤到筋骨就不好了,而且,而且马上还要大考了,可不能……”   和风吹来,天地静谧,赵清禾絮絮不断地说着话,姬文景却心弦一动,全然没有仔细听了,因为,他走神了。   盯着她的一双唇,走神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眼前这张泛着水光,嫣红若花,看起来芳香柔软的唇,亲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呢?      ☆、第五十章:秉烛夜游日      在书院上下所有弟子的期待中,秉烛盛会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湖面上飘满了花灯,岸边柳树下,男女弟子各站一排,两两相对,有的兴奋不已,有的含羞带怯,月下情动的气息脉脉流淌着。   今夜这场别开生面的盛会,几乎每个人都悉心打扮了一番,尤其是平素端庄雅正的女弟子们,个个换上了清丽娇俏的衣裳,远远望去,好一派灵动的少女丽景。   男弟子们也穿戴一新,华服佩玉,衣绣金丝,月下颇显丰神俊朗,唯独站在一排人群中的骆秋迟——   他似乎半分心思也未花,懒洋洋地站在风中,穿着打扮皆如常,脸上也不见丝毫兴奋,一袭白衣飘飘,乌发飞扬,随意洒脱,却反而在一群富贵子弟间格外突出,月下俊逸无双的面容,与那股潇洒不羁的气质,吸引了不少女公子的目光。   同样惹眼的,还有与他相隔极近的付远之,他今日青衫翩然,一身清贵秀致,俊雅不可方物,脸上还带着一贯的淡笑,是一股与骆秋迟截然不同的风华气质,但若是有人凑近仔细看一眼,便会发现,他唇角虽是扬着的,眸中却无一丝笑意,或者说,整双眼眸……都是冰冷的。   他盯着闻人姝的方向,手心在袖中不易察觉地握紧,耳边还回荡着早一刻前,她将他拉到一边,娇羞低头说出的那番话:“付师兄,我娘,我娘前些天,去了一趟相府……”   她羞涩中又带着些欣喜:“郑姨听说了这一次的游湖盛会,特地挑了两支发簪,托我娘送进了书院,她说,她说,这一对发簪清雅妍丽,正配你我……”   夜风之中,付远之的眼眸一点点冷了下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收下那支紫檀发簪,又是如何淡笑应允闻人姝的,他只知道站到人群中时,他从头到脚感到一股刻骨的……寒意。   明明胸有热血沸腾,万般不甘,他却只觉得冷,一阵铺天盖地袭来,怎么也无法压下去的冷。   这种冷,叫作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陈院首已宣读完开场训诫,对着两排男女弟子高声道:“现在,互赠发簪,结对仪式开始,诸位弟子可自行做出选择——”   付远之扭头看向月光下,一袭柳色长裙,纤腰楚楚的闻人隽,指尖颤了颤,目光深不见底。   因着几分矜持,女弟子们推推笑笑,无人敢上前先明心意,月下赵清禾也拉了拉闻人隽,悄悄道:“阿隽,你,你想送给谁啊?”   闻人隽有些心不在焉,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我,我……”   她低头,苦笑了声:“我想送给一个带我飞的人。”   “飞?”赵清禾没听懂,闻人隽也不解释,只看着虚空,看着某个人影的方向,莫名怅然。   赵清禾却是心有所属,只是胆小,好不容易向对面望了一眼,手心都攥出了汗来。   他真好看,今夜穿的衣裳宽袖飘飘,衬得人更俊俏了,她心里想着,喜滋滋的,又将那人的模样勾勒了许多遍,像吃了糖一般,只是……这么美好的他,怎么可能属于她呢?   她有肖想的资格吗?   月下花影动,见仍无女公子站出,一旁的欧阳少傅忍不住喊了声:“姑娘们莫矜持了,看上谁就快些上啊,晚了可要被人抢走了!”   他嗓门高,吓了众位女公子一跳,身旁的宣少傅也不禁将他一拉:“凌光,你休要孟浪,女公子们会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好害臊的?才子佳人,风月快事,何等恣意,我若年轻个几岁,也要赶着上去送簪子呢。”   “你现在就很老吗?”   “不老,不老,比你还小上三十六天呢,可谁叫你生得面嫩,倒衬得我像你哥哥似的,实在不划算。”   “……那等会儿,一同游湖,我来划桨,你心意可平了?”   “甚好甚好,如此方有为兄之状,宣名初哥哥,你可要说话算数呀?”   那厢两位少傅调侃着,这边女公子们亦蠢蠢欲动,一片喧杂中,闻人隽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正要上前时,却被人向后一扯,孙梦吟将她一把挤开:“干嘛?想去邀骆师弟吗?我要在你前头才行!”   她急不可耐地一个跨步,窜到骆秋迟跟前站稳,兴奋又紧张,得意地回头瞥了瞥闻人隽。   闻人隽一怔,却没有看她,只是与骆秋迟对视了片刻,而后,两人都转开了目光,风中有意味不明的情绪浮动着。   心口涌起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闻人隽极力平复住呼吸,手心握了握,徐徐走到付远之跟前,展颜露出一笑。   “世兄,赠以发簪,借问心意,愿否携手共游湖?”   月光洒在她身上,裙角随风摇曳,长发飞扬,眉目楚楚,清隽如画。   这是今夜第一个相邀,似湖面漾开的一道涟漪,气氛总算被带起,无数目光注视下,付远之却只低低唤了声:“阿隽。”   轻轻渺渺,听不出任何情绪。   相隔不远的骆秋迟一声冷笑,别过了头。   月下,孙梦吟有些诧异地看着闻人隽,她虽料错,却也不甘落于人后,忙扭头向骆秋迟递上发簪,忐忑又兴奋:“骆师弟,我,我也借簪问心意,想问你一句,你愿意跟我游湖泛舟吗?”   “不愿意!”孙左扬大吼一声。   他在旁边一步跨出,痛心疾首地指着孙梦吟,“你什么眼光,挑中这个家伙,我早先怎么叮嘱你来着?”   “要你管,大哥,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别给我捣乱!”   “你,反了你!”孙左扬双目圆睁,差点想上前将孙梦吟拎走。   湖边气氛活络起来,有两个女公子打了头,剩下的人也便不再扭捏,纷纷持簪上前,羞答答地站到了心属之人面前。   尽管孙梦吟不断使眼色,暗示旁人不要同她抢,但骆秋迟跟前还是迅速围满了人,一个个腮带桃花,小鹿乱撞般,唤着“骆师弟”,同样“壮观”的还有付远之跟前,闻人隽都险些被挤开,还好付远之及时拉了她一把,她才没有跌倒。   骆秋迟凉凉望着这一幕,白衣随风飞扬,一言未发。   月下,姬文景微微伸长脖子,一眼便瞥见了赵清禾,依旧是怯生生的样子,穿着一袭烟粉色的衣裙,瑟缩在角落中,犹疑着不敢上前,他不禁内心暗恼:“胆儿比针眼还小!”   正腹诽着,面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不少女公子,个个含羞带怯,几支发簪同时递来,把旁边的孙左扬都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姬文景也这般受欢迎,完全不亚于骆秋迟与付远之。   可是,凭啥?   这厮平日独来独往,孤僻离群,不声不响的,女公子们是瞎了眼吗?   他不知道,理由很简单,正是因为,女公子们……没有瞎了眼。   “姬世子,我们一同去游湖赏月可好?”   “姬世子,你瞧瞧这支海棠簪可还合心意?”   “姬世子,我知晓你是风雅之人,特地寻来太湖凤老所作的梅兰之图,刻在这发簪之上,你可喜欢?”   ……   声声相邀间,姬文景眉心越蹙越紧,忽地冷冷一喝:“不能直呼我名姓吗?叫什么姬世子,难听死了。”   众位女公子吓得一颤,各番娇声软语戛然而止,姬文景扫过她们手中的发簪,冷着一张俊脸,毫不客气道:“不好,不合心意,不喜欢。”   女公子们又是一哆嗦,芳心尽碎,却有人仍想再争取一下,嗫嚅道:“为,为什么啊?这梅兰之图出自太湖凤老之手,世间只有一幅,你不是最喜欢太湖凤老的……”   “太湖凤老?”姬文景冷笑了声,再不耐多听,只是不屑地瞥了那梅兰之图一眼,“凤老一生最喜画竹,从未画过什么梅兰之图,你这是从哪捡来的赝品?要投人所好也该有点真心实意,随便弄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来,就能来糊弄我吗?”   那女公子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难堪地羞红了脸,咬住唇:“我,我不知道这是赝品,我是花了大价钱的……”   “花了大价钱又如何?”姬文景毫不客气地一挑眉,冷冷道:“用钱就能买来你想要的一切东西吗?金银堆起的簪子,就比旁人的更加高贵,更显赫夺目吗?我就必须收下吗?”   “不,姬世子,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位女公子眼中已泛起泪花。   “说了直呼我名姓,我与你很熟吗?”姬文景最后一点耐心似乎都耗尽了,长眉紧蹙:“我喜欢谁的画,同你有什么关系?你巴巴寻一幅赝品来,是折辱了太湖凤老的名声,你知道吗?”   “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我错了……”那女公子再无颜待下去,提裙泣声不止地跑开了。   姬文景冷冷的目光又扫过了身前的莺莺燕燕,那些女公子们不寒而栗,纷纷四散开去。   这下,他跟前彻底熄了火。   不远处,赵清禾原本想要迈出的脚步,久久地僵在了半空之中。   她怀里还揣着那根价值不菲的白玉簪,她原先觉得这发簪极衬他的气质,此刻却只觉得它沉甸甸的,似乎在无声嘲讽着她,像一个烫手山芋。   用钱就能买来你想要的一切东西吗?   金银堆起的簪子,就比旁人的更加高贵,更显赫夺目吗?   我就必须收下吗?   每一句都像迎着风打在她脸上,叫她原本鼓起的一点勇气,在一种深深的羞愧中,消失殆尽。   隔着无边夜色,姬文景皱眉看着僵住的赵清禾,心中暗恼不已:“怎么了?刚刚明明想站出来了,为什么又停住了?想什么呢?没看到我把身前的人都骂走了吗?为什么还不过来?真是榆木脑袋一个,笨死了……”   赵清禾攥紧怀中的白玉簪,慢慢缩了回去,她旁边有尚在观望的女公子仍窃声议论着:“连左三姑娘都没戏,吃瘪得这么惨,我可听说她那簪子花了不少钱,这姬世子真是太可怕了,干嘛想不开要挑他呢,就算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我宁愿去邀付师兄与骆师弟,他们同样生得俊俏,还不会这般伤人。”   这话传到了月下一直未动的闻人姝耳中,她偏过头,冲那几位女公子嫣然一笑:“付师兄出自相门,一向温和有礼,自然非旁人可比的。”   那些女公子愣愣看着她,她拂过脸颊一缕发丝,笑意愈浓,下巴微抬,走向了对面那道众星捧月的身影。   倾国倾城之貌,势在必得之心。   只有她,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付远之。   月华笼了闻人姝一身薄光,她不愧乃竹岫书院第一美人,长裙所过之处,对面的男弟子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直了眼。   场中一时静了静。   付远之看着闻人姝步履款款,缓缓走向他,脸上浮起清浅笑意,温柔如许,却没有人看得见,他袖中紧紧握住的手。   需要多用力,才能克制住那股不甘的恨意。   在第一美人面前,大多数女公子都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不自觉便让开了道,闻人姝走上前,在众所瞩目下,对着付远之柔美一笑,勾出一股动人心魄的风情。   “付师兄,姝儿想要邀你游湖泛舟,你愿不愿意?”   她为今夜筹划已久,不仅盛装赴会,连一颦一笑都经过了精心设计,她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美最大绽放于人前。   今夜,她自信再无人能压过她的风头,更夺不去她想要的东西,尤其是……闻人隽。   事实上,闻人隽确实愣住了。   其他女公子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纷纷退开,眨眼间,付远之跟前竟只剩下了闻人家两姐妹。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某段经历重演一般,不少女公子露出微妙的神情,有人更是附耳窃窃私语,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猜测道:“对啊,和那回一样,不知道付师兄这次会选谁?我看阿隽依然没戏,可惨喽……”   骆秋迟习武多年,耳力过人,将这些议论听得一字不漏,他目光一沉,紧紧盯住场中。   闻人隽显然也明白四周投来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她有些不自在,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赠簪仪式,于是顾不得许多,又向付远之走近了一步,将簪子递上。   “世兄,这支杏雨含芳簪,你可愿收下?接受相邀?”   她看着付远之,眸含暗示,他们毕竟说好了,他应当会收下的。   闻人姝也上前一步,吟吟浅笑道:“付师兄,我这支紫檀簪也是极好的,不知同五妹那支杏雨含芳簪,你更中意哪一支?”      ☆、第五十一章:互赠发簪      岸边,话一出口,满场暗流愈涌,各色目光精彩纷呈,那股微妙的气氛掩都掩不住了。   月冷风凉,付远之长裳飘飘,幽幽看着眼前递来的两支发簪,许久未动。   闻人隽莫名有些不安,轻轻唤了声:“世兄。”   付远之睫毛颤了颤,看向她,嘴唇翕动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到底一语未发,只是眸色又深了一分。   他一抬袖,极自然地拿起闻人姝手中的那支发簪,温声笑道:“我更喜欢这一支,紫檀烟环绕,烛花落年少,别有意蕴,恰适今夜游湖赏月。”   这一下拿起,便是二中择一,尘埃落定了。   周遭一片哗然,夹杂着各种“果然如此”之声,尤其是女公子们那边,看戏同情唏嘘皆有之,众人当中,唯独那道白衣眸光一紧,带着些许的不可思议,转瞬间却又明白过来,眸中涌起万千情绪,面色愈发冰冷了。   最惊讶的还是闻人隽,她似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拿着手中的发簪傻傻道:“怎么,怎么会……不是杏雨含芳簪吗?”   她看着付远之,勉强露出一笑:“世兄,我们,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吗?”   风有些大,吹得她衣袂飞扬,更显身姿单薄,纤秀楚楚,付远之轻唤了声“阿隽”后,似有不忍,只低低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闻人隽的脸色白了一分,唇边的笑也有点挂不住了:“可是,可是我们,不是都约好了吗……”   她话还未说完,旁边已传来一声讥诮:“谁跟你约好了?不就是被拒绝了嘛,至于这么给自己找台阶下吗?”   正是双手抱肩,一脸看好戏的孙梦吟。   闻人隽脸色愈白:“我,我没有找台阶下,我说的是真的……”   她将发簪又向前一递,双眸莹然地望着付远之:“世兄,你为什么……不选我呢?”   周遭有好事者发出噗嗤笑意,大概觉得这行径颇像个“怨妇”,很是死缠烂打,可怜又厚颜,实在无一丝宫学弟子风范。   闻人姝也在旁边笑了笑:“五妹,赠簪仪式讲求你情我愿,我知你心中难过,可不过是一场泛舟夜游罢了,付师兄不选你,你大可向旁人再相赠,这么多师兄弟里,总有一个人会愿意陪你游湖,你又何必不忿于怀,抓着付师兄不放?”   她三言两语,无形间更让闻人隽陷入一种难堪之境,周围的窃声议论也越来越大,赵清禾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头一揪,急着就想上前,替闻人隽说句话,却又被孙梦吟抢先一步:“耳朵聋了吗,闻人隽?你脸皮到底有多厚,付师兄都收了姝儿的发簪,你还死缠烂打做什么?”   辛辣的讥讽中,闻人隽呼吸急促,摇着头:“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分明是……”   “阿隽。”   付远之忽然一声打断,他上前,低头望向她,目光温柔,哄稚童一般:“有什么话晚点再说吧,先让仪式进行下去,这么多人看着呢,好不好?”   语气依旧是一贯的温雅,却让闻人隽怔怔瞪大眸,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付远之不再看她,取出怀中另一支紫檀簪,淡笑递向闻人姝,“以簪相赠,携手同游。”   月下两支紫檀发簪摆在一起,光华夺目,分明是事先准备好的一对,众人一看恍然大悟。   “原来真正约好的另有其人啊,第一公子携第一美人,这才是天生一对,姝儿你可学狡猾了,居然还瞒着我呢!”   孙梦吟拍手打趣,周围人也跟着起哄,笑声不绝,唯独冷风之中,闻人隽伶仃而站,身子微晃,煞白了一张脸。   她看着那一对紫檀簪,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没有明白过来,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世兄……”   她喃喃着,睫毛微颤,眸中已有波光闪动,不少女公子于心不忍,纷纷想起当日青州岩洞里的一幕,个个唏嘘摇头。   “果然还是这样,阿隽真是可怜……”   “可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从来一厢情愿都怨不得旁人,阿隽想开些才好。”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传到闻人隽耳中,她依旧苍白着脸,望着那对簪子一动不动,仿佛一脚踏空,身心跌落万丈深渊。   赵清禾心中一酸,再按捺不住,正要上前时,人群里忽然传出一记清朗笑声——   “小师姐,今夜月皎皎,你愿不愿意收下我的发簪,赏脸陪我去游湖?”   所有目光齐刷刷望去,骆秋迟一身白衣,从人群中走出,乌发飞扬,双眸粲然,一步步走到闻人隽面前,微微低头,笑得迷人无比:   “小师姐,说话啊,我可有这般福气?”   场中一片哗然,孙梦吟更是傻了眼:“骆,骆师弟!”   闻人隽也震在了原地,仰头愣愣看着那道白衣,眼眶泛红,身子微微颤动起来。   有种心情叫作,原本不委屈,但看到那个人之后,忽然就委屈起来了。   骆秋迟唇角一扬,见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也不再多说,只掏出怀中那根碧玉簪,温柔递去:“小师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嗯?”   发簪莹莹剔透,月下流光溢彩,不仅映在了闻人隽的眸中,更是一下照进了她心底,她霍然望向骆秋迟,呼吸急促,胸前激荡莫名,难以自持。   骆秋迟俊逸一笑,当着所有人的面,轻巧地将碧玉簪插进了她发间,动作珍重呵护,叫一众女公子都看直了眼,纷纷流露出羡慕之色。   月光笼在闻人隽身上,她一袭柳色长裙随风摇曳,那碧玉簪将她衬得愈发清隽秀美,她却只红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骆秋迟,骆秋迟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眼光,旁若无人地笑道:“碧玉纤纤,双瞳盈盈,这发簪再配小师姐不过了。”   两人身影如画,彼此对望,一时间温情脉脉流淌,直如一对璧人般。   付远之藏在袖中的手猛然一握,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好了,该以簪赠我了。”骆秋迟扬唇一笑,摊开手心,对着闻人隽道:“还愣着做什么啊,小师姐,快将你手中的簪子给我吧,咱们这就去游湖,好不好?”   “游,游湖……不,不能将这支簪子给你!”闻人隽一激灵,反应过来,将手中那支杏雨含芳簪一把收回,骆秋迟目光一沉,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住了,闻人隽却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另一根发簪,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是这支,我要送你的,是这支!”   她将发簪按在骆秋迟手心,骆秋迟长睫动了动,只见那支簪子通体碧绿,触感细腻温润,造型别致清雅,与他那支碧玉簪交相映照,再匹配不过。   骆秋迟倏然明白过来,抬头看向闻人隽,双眸一亮。   他压低了声,轻喃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闻人隽点点头,露出清浅笑意,笑中还带着些羞赧。   两人心有灵犀,四目相对间,夜风拂过长发衣袂,有什么彻底消融,雪霁天青。   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唯一能看懂的人……是付远之。   他站在月下,身影半明半灭,俊雅的面容无甚表情,却隐隐透着一股凛冽寒意。   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他最珍视的东西,正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推远,一点点流失在他的生命之中……   湖边眨眼间便结成了两对,虽有波澜,到底算皆大欢喜,其他人也不再耽误,场上气氛很快又活络起来,各人纷纷持簪走向心属之人。   孙梦吟仍是气恼不过,拿着簪子就想上前再争一番:“凭什么,凭什么她和骆师弟凑一对,明明我才是……”   孙左扬忙拉住她,低喝道:“你有完没完,先前还说别人死缠烂打,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这边两兄妹拉扯着,那边赵清禾已经深吸口气,看见阿隽终成好事,自己也受了鼓舞般,提起勇气,揣着发簪,小心翼翼地走向姬文景。   因为姬文景的坏脾气,吓跑了身前无数女公子,此刻一个人站在月下,衣袂飘飘,臭着一张脸,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五个大字——   不要靠近我!   所谓,美则美矣,骇人不已,大家都选择保命为上,谁也不想被尖刺扎得遍体鳞伤。   赵清禾咽了下口水,察觉到姬文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脚步一抖,像个萧萧赴易水的壮士一般,咬紧牙关,继续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   有眼尖的女公子瞥见了她,大为惊奇,一拉旁边人:“快看,赵清禾还真敢挑,居然敢选中了姬世子!”   “我天,她也太没自知之明了,姬世子非将她骂哭不可!”   “就是,她结结巴巴的,肯定话都说不全!”   姬文景看着赵清禾走到自己跟前,脸上的神情依旧很“吓人”,眸中却闪过一抹异色,唇角也几不可察地勾了起来。   “姬,姬师兄……”   “干嘛?”姬文景仿佛很不耐烦。   赵清禾哆嗦了下,双手背在身后,“我,我能不能,送你……”   “抖什么?拿出来给我瞧瞧先。”   “哦……好……可,可是……不知道,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听你说句话能急死人,平日也没结巴成这样,快拿来吧!”   姬文景这一喝,吓得赵清禾赶紧双手奉上,眼睛紧紧一闭,睫毛颤动不已,风中抖得像只小白兔。   月光照在那根白玉簪上,流光熠熠,打眼一瞧便知是上好的质地,换句话说,看起来就“很贵”,赵家毕竟家财万贯,恐怕今夜所有的发簪加在一起,也不及这一根来得值钱。   有女公子瞧了心中不是滋味,酸溜溜道:“用点钱就想砸下姬世子吗?左三姑娘的教训还不够吗?人家可不食人间烟火,最是清高的,哪看得上这铜臭味满满的发簪,真是个土包子!”   赵清禾显然也听见风中传来的这些嘲讽,双手一颤,更加闭紧了眼眸,她感觉到姬文的视线落在那根白玉簪上,不由屏住了呼吸,心跳不止。   她索性把心一横,自己先坦白道:“我,我这个也很贵,也花了很多钱的……”   “嗯?”姬文景看着她,“所以呢?”   “所以……”赵清禾捧着那根白玉簪,双手抖得不行,脸上是羞愧又委屈的神情:“所以,对不起,我,我开始不知道你……我只是觉得这白玉簪很衬你的气质,你插上应该会很好看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想用……”   想用钱来折辱你,想用钱来买到自己心仪的东西,想用钱来玷污这样……高洁不染纤尘的画中仙。   看着眼前瑟瑟抖如白兔的少女,姬文景怔了怔,哑然失笑,眸光轻柔了许多。   原来,这就是她先前不敢过来的原因?   “你说,我插上会很好看?”清冷的声音在风中响起,赵清禾愣愣地抬头,只见姬文景拿起那根白玉簪,对月映照了几圈。   他眼波一转,忽地悠悠道:“世上只道钱财乃身外俗物,却不知这俗物上若添几分真情实意,便不算多惹人厌。”   赵清禾呼吸一紧,那张俊俏的面容忽地凑近她,似笑非笑:“你的真心,在这上面吗?又有几分?”   赵清禾忙不迭道:“在,在的,有,有许多分……全部,全部的真心都在上面。”   “怎么证明?”姬文景长眉一挑,依旧似笑非笑着。   赵清禾满脸通红,绞尽脑汁,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这些天睡觉都不离手,日夜揣在怀里,不知抚摸了多少遍,那白玉上的每一丝纹理我都……”   姬文景万没料到赵清禾会说出这样的“证明”,他冷不丁就想到一些香艳的画面,忙咳嗽两声:“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脸上升起可疑的红晕,还好有夜色的遮掩,并不瞧得太出。   赵清禾紧张又忐忑地望着他,“那,那,我可以证明……”   “可以什么?”姬文景反问道,赵清禾下意识后退一步,姬文景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点。”   他将那白玉簪又递了回去,赵清禾脸色有些惨白,却忽然被姬文景拉起了一只手,“你不走近点,怎么帮我插上这发簪?”   “啊?”赵清禾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住了,瞪大了眼,半天没回过神来。   姬文景长身玉立,站在月下,唇边似乎浮起一丝清淡笑意,故作无所谓道:“你不想啊,那便算了。”   “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赵清禾如梦初醒般,一把接过那发簪,猛地上前,差点撞到姬文景怀中。   身后奚落她的几位女公子全都呆住了,面面相觑:“怎么,怎么可能?姬世子真的收下这结巴的发簪了?可不对啊,明明……”   姬文景一记眼风扫去,冷不丁道:“比起沾满铜臭味的发簪,我更讨厌聒噪无礼,鸭子一样叽叽喳喳的嘴巴。”   那几位女公子的声音戛然而止,涨红了脸看着姬文景,半句话也不敢再多说,灰溜溜地急忙走开。   姬文景收回冷冽的眼神,这才看向眼前的赵清禾,拿起她的手,轻轻道:“来吧,替我插上发簪。”   赵清禾手心发热,脸颊也发热,双眸定定望着姬文景,点点头,屏住呼吸上前。   姬文景身姿俊挺,比她高出不少,她不得不微微踮起脚,红着脸贴近他胸膛,这下连耳尖都红透了。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那股月梧花香又萦绕在了姬文景身侧,两人贴得极近,姬文景几乎能感受到胸前那柔软的触感,他心念一动,倏然在赵清禾耳畔轻声道:   “不用管别人说什么,发簪是送给我的,我中意便可,天上地下,谁也管不着我的喜好,不论是发簪,还是……”   后面几个字小了下去,赵清禾没听清,心扑通扑通跳着,好不容易微颤着收回手,盈盈若水的眸子看向姬文景,正要开口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你们互赠发簪了?”   孙左扬才与妹妹拉扯完,岂料转过头就看到这一幕,月下身子晃了晃,脸色煞白,一副大受打击,濒临崩溃之状。   赵清禾忙后退两步,与姬文景分开,低头红着脸道:“是,是我送了发簪给姬师兄,幸得他不嫌弃……”   “你,你,你为什么要送给他?”孙左扬心痛难言,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像受伤至极:“为什么不等等我?清禾师妹,你知道我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吗?我将所有心意全部付在这根发簪上了,不信你看看……”   他说着持簪上前,灼热的眼神似要将赵清禾活吞了般,赵清禾目露惊恐之色,步步后退,“孙,孙师兄,对不起……”   “孙左扬,疯够了吗?”姬文景拂袖一拦,挡在了孙左扬身前。   他冷笑一声,下巴微抬,拉过旁边的赵清禾,当着孙左扬的面,从怀中取出一支莹白若雪的长簪,轻巧插进了赵清禾乌黑发间,赵清禾呼吸一颤,扭头看向姬文景,一双眼眸能掐出水来。   “我们走,不与疯子论短长,莫负长夜好时光。”   姬文景又笑了声,揽过赵清禾,衣袂飘飘而去,看也未再看孙左扬一眼。   孙左扬气血翻涌,许久一声低吼,万般不甘地追出几步:“姬文景!”   却被一只手冷不丁拉住了,一回头,只看到孙梦吟幸灾乐祸的一张脸:“大哥,你刚才还说我呢,现在又是谁在死缠烂打?”      ☆、第五十二章:双双游湖      小船在水面晃晃悠悠,月色朦胧,花灯漂浮,微风荡起阵阵涟漪,遥遥望去,如繁星点点,缀满银河。   骆秋迟与闻人隽对面而坐,波光粼粼的湖水映出两人倒影,夜风徐来,骆秋迟轻转着手中那支杏雨含芳簪,似笑非笑道:“付远之的手艺不错嘛,我要是女孩子,只怕也要被这漫天杏雨迷花了眼……”   闻人隽有些吃惊地看向他:“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他亲手做的?”   骆秋迟长眉一挑,举着那发簪,一敲她脑袋,“他去找你那天,我在墙上都听得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后来干嘛要将你气走?”   闻人隽吸了口气,目光几个变幻,恍然大悟:“原,原来你都听到了,怪不得你……”   “不然呢?”   骆秋迟把玩着发簪,笑意冷了几分:“你随口便能答应他,我难道还要巴巴等着被你拒绝吗?”   “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闻人隽有些愧疚歉意:“我其实是不想答应的,我早就准备了发簪给你,一心想同你游湖泛舟的,但付师兄忽然来找我,还说了好多话,我实在,实在是……”   “我知道,青梅竹马嘛,情谊非常人可比,我懂。”骆秋迟一声轻笑,盯住闻人隽的眼眸:“但他第二次弃了你。”   他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那支发簪,意味深长道:“你这位世兄,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出尔反尔,说舍便舍,是他一贯的作风,我那时在青州便说过了,此人智计无双,偏又现实凉薄,本事够高,心也够狠,今夜的抉择不用猜也知,定是那高门相府又有授意,他不得不从……”   说到这,骆秋迟又看向了手中的发簪,饶有兴致地拖长了音:“可怜笼中富贵鸟,屈了本心,纵然天下繁华在手,又有什么自在?”   夜风拂来,月色渺渺,水面泛起波光阵阵。   闻人隽默然了许久后,才低声道:“其实,我都明白的,很多事情,付师兄都是由不得自己。”   骆秋迟抬首,哼笑了一声:“怎么,心疼他了?”   闻人隽深吸口气:“你不懂,你根本不知道付师兄从前经历了些什么,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段过往,他,他小时候其实很苦的……所以他来找我时,我才会不忍心拒绝,我知道他心思玲珑,想得念得都比旁人多,若我回绝了他,他一定……”   骆秋迟脸色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闻人隽毫无所察,仍在自顾自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我心中,早如兄长亲人一般,我,我怎么忍心……”   听到“兄长”二字,骆秋迟眉梢一挑,微扬了唇角,神情松快下来,又把玩起那支发簪:“不忍心?”   他向闻人隽勾勾手指,凑近她:“小猴子,教你两句话。”   闻人隽愣愣听着,骆秋迟微眯了眸,似笑非笑。   “第一,永远不要去同情付远之这种人,因为他不需要你的怜悯,你也没资格去可怜他,他比谁都要聪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的不忍之心在他身上,滑稽又愚蠢,大可省省。”   夜风拂起他一缕长发,皎月之下,那张俊逸的脸庞透着些邪气,竟是说不出的迷人夺目,让人挪不开目光,如受蛊惑。   “第二,那就是,我是个很小气的人。”   轻轻的几个字砸在闻人隽心底,她长睫一颤,那身白衣已凉凉一笑,似叹似喃:“你以为经历了阿狐的事情后,我还会让人先抛下吗?”   闻人隽心神恍惚了下,呼吸有些紊乱,待到再望去时,那道白衣已经坐直了身,月下冲她一笑,幽幽道:“小猴子,听好了,我只容你这一回,若还有下次,便各走各路,各不相干吧,你自求多福,我岸上观火,休想我再伸手拉你一把。”   一盏花灯飘过船侧,闻人隽深深看着骆秋迟,不知过了多久,才长吸了口气,重重道:“我明白了。”   她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手,挺直了纤秀的背脊,直视着眼前那身白衣,一字一句道:“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再做这种事,不会轻易背诺,不会做那个……先抛下你的人。”   她最后几个字,让骆秋迟目光一动,许久,他点点头,别有深意道:“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他白衣飘飘,还想说什么时,湖中一阵夜风拂来,有小船悠悠靠近。   闻人隽还未反应过来时,骆秋迟已陡然拔高了语调,装模作样地啧啧道:“咦,小师姐,这簪子真不错,可就是不太结实,你看我手还没怎么使劲呢,这簪头就歪了,委实可惜啊……”   水花荡起,夜风徐徐,闻人隽余光一瞥,竟是付远之与闻人姝的船只,她瞬间明白过来,抬眸看向骆秋迟。   他仍拿着发簪大声囔着,仿佛有意说给某人听一般:“既然簪子都坏了,你也送不出去,我便替你扔了吧?”   说着一拂袖,竟真像随手抛进了湖水之中,闻人隽一惊,才要开口,骆秋迟已经哈哈大笑,变戏法一般从背后伸出手,拿着发簪在她眼前晃了晃。   “瞧你这紧张模样,这样一支烂簪子,扔到这湖中,都嫌搅了这一湖清朗月光呢,不如……”   话音还未落,白衣已一挥,内力激荡间,发簪携冷风之势,划破夜空,向付远之船上飞去。   “物归原主,还君烂簪!”   叮的一声,发簪准准插在了付远之身前的案几之上,簪身仍带余劲,嗡然作响,风中一片肃杀寒意。   桌旁的闻人姝吓得惊叫了声,付远之脸色也一变,却紧握双手,极力平复住翻涌的情绪,眸光死死盯住那发簪,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扭头看向月下那身白衣,隔着波光粼粼的湖水,骆秋迟回之灿烂一笑,模样俊邪无比,周身匪气四溢,透着说不出的疏狂嚣张。   付远之薄唇紧抿,眸色更深了,一言未发。   他又看向闻人隽,那张清丽的脸怔了怔,低下头去,像是有意避开了他。   这一下,才真叫他呼吸一窒,心口传来一阵缓慢驽钝的疼。   事实上,闻人隽只是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骆秋迟在旁边撑着下巴,气定神闲地一笑:“小师姐,你头上这根碧玉簪真好看,同你的人一样美,怎么看都看不厌呢,莫不是你给我吃了什么迷魂药?”   闻人隽身子一抖,埋头从齿缝间溢出一句:“能不能别这么说话了,我要起一身鸡皮疙瘩了……”   骆秋迟笑意不变,反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故作欣喜:“什么,我也很是俊俏?那是自然,我还得多谢小师姐的药呢,让我一丝疤痕都没留下,小师姐对师弟的关心,实在令师弟感动不已,心都被暖热了,不信小师姐你摸摸……”   他说着,拉起闻人隽的手,不由分说地按在自己胸口,闻人隽汗毛竖起,像触碰了个火炉子似的,猛然间就想缩回手,却被那身白衣紧抓不放,面上依旧笑吟吟道:“小师姐,你不要这么心急嘛,师弟我就在这里,随你看随你摸,又跑不到哪里去……”   闻人隽更急了,满脸通红,拼命使眼色:“别玩了,你知不知羞啊,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相隔不远的船上,闻人姝抬袖掩唇,嫌恶不已:“五妹与这骆师弟,当真是……成何体统,不堪入目!”   她说着有意看向对面的付远之,他却只是遥遥望着那拉扯的两人,无甚表情,只一张俊雅的面容沐浴在月下,半明半暗,三分寂寂,七分诡异。   多么糟糕的一个夜晚,漫长又无望,比湖中的水还要深,还要冷。   湖心之中,却有两道身影正争执不休,各持一只船桨,吵得船都要翻了。   “死丫头,别捣乱了,我要往那边划,清禾师妹就在那船上,我要盯着姬文景那小子才行!”   “可骆师弟在另一边啊,他的船都越荡越远了,再不划桨就追不上去了!”   “追你个头,你快撒手,我要看清禾师妹去!”   “你撒手才对,我要看骆师弟、骆师弟、骆师弟!”   水花激荡,两只船桨各往一头使力,小船摇摇晃晃,划了半天,还在湖中央打转,像个陀螺似的。   月光下,姬文景远远看着这一幕,暗自发笑,对面的赵清禾偷偷抬眼看他,小心翼翼道:“姬,姬师兄,你笑什么?”   “没有,你尝尝这点心吧。”姬文景收回目光,伸手打开桌上的锦盒,“这是玲珑居的水晶雪梨糕,试试吧,听说味道还不错。”   赵清禾有些受宠若惊:“这,这是你特地买给我吃的?”   “嗯。”姬文景点了下头,微侧了脸,掩住一丝不自在的神色,赵清禾全无所觉,只是欣喜地拈起一小块糕点,满足咬下。   “真的很好吃呢,姬师兄,你也一起尝尝吧。”   “好。”姬文景随手拿了块,漫不经心地吃着,又伸手将锦盒往赵清禾面前推了推,“好吃就多吃点,剩下的全归你,我对甜食兴趣不大。”   赵清禾嘴中塞得满满,没法说话,只一双眸亮晶晶的,点点头,活像只天真贪食的白兔。   姬文景不禁莞尔,目光也轻柔了许多,风中飘来一股甜腻的香味,其中夹杂着几丝若有似无的……酒香。   轻咳两声,姬文景左右瞧了瞧,莫名有些心虚。   他慢慢吃着手中那块糕点,时不时偷眼望一下赵清禾,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点心,起身持桨,在夜风之中又将船划远了些。   月下,赵清禾双眼朦胧,迷迷糊糊道:“姬,姬师兄,再往前头划,就没人了……”   “没人正好。”   “啊?”   “我是说,我不喜欢喧闹嘈杂,想安静一点,不好吗?”   “好,好,我,我也喜欢清幽之境……”   水纹一圈圈荡开,伴着风中丝丝缕缕的酒香,令人为之迷醉,姬文景一边划着船,心中一边七上八下,无来由紧张起来……   他正胡思乱想着,身后许久没了动静,他眼皮一跳,刚想扭头看去时,一双纤柔如玉的手已经探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小美人,干嘛背对着爷,快让爷瞧瞧,让爷好好疼疼你……”      ☆、第五十三章:美人不要躲      水色动人的双唇在姬文景耳边吹了口气,他全身一激灵,差点握不住手中的船桨,心头狂跳间,一个声音不住飞旋着——   是真的,是真的,孙左扬没有骗他,赵清禾喝醉了酒竟然真的会!   他还来不及理清思绪,那只手已经不安份地摸了起来,软绵绵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背,蹭啊蹭,仿佛十分不满:“美人,小美人,快转过来……”   热血一下涌上姬文景头顶,他呼吸急促,闻着那熟悉的月梧花香,勉力平复住纷乱的心跳,一点点转过了身。   那张醉颜望见了他,一瞬间,双眼都亮了:“你这个美人我见过的,梦里经常见到你,你,你好美啊……”   她歪歪扭扭地站着,姬文景怕人摔下去,忙反手也将她一搂,两人身子紧贴间,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那孙左扬呢?”   “谁,谁是孙左扬?”   “就是,就是那个你说眼睛很好看的,还记得吗?”   “眼睛?眼睛……”赵清禾呢喃着,摇摇晃晃地伸手一指:“对,你的眼睛最好看了,我好喜欢啊,让我亲亲……”   她说着扑了上去,水蛇一样缠住姬文景,小船晃荡起来,姬文景怕两人都摔了下去,不敢使力,半推半就间,竟被赵清禾压倒在了船上,她一阵舔弄狂亲后,被他喘着气推开了。   “赵清禾,看着我,我是谁。”   姬文景眼睛湿漉漉的,脸上也泛起红晕,比之平时更添几分清美动人,赵清禾看直了眼,痴痴道:“你,你是我的梦中人,是我好喜欢好喜欢的大美人,我要给你买纸笔,买画册,买染料,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两人一上一下间,姬文景扬起了唇角,止不住笑意:“你是要养我吗?”   赵清禾猛点头:“我要把你藏起来,谁都不准看,我的,是我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圈住姬文景,像个霸道的地主般,姬文景不禁伸手摸上她的脸,“那你说的喜欢是真是假?是哪种喜欢?”   那张脸软软滑滑的,有些发烫,一缕秀发垂下,月梧花香扑鼻而来,撩拨得他心猿意马,呼吸都颤了颤。   四目相对间,赵清禾仿佛有些迷糊:“是,是,是哪种喜欢……”   “快想,想不出来美人要生气的。”   “不,不要生气……”赵清禾慌忙摇头,又迷糊了阵,忽地双眼一亮:“我想到了,是这种喜欢!”   姬文景还来不及问她,那张酡红的脸已低头欺近,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的唇。   瞳孔陡然瞪大,姬文景心头一震,热血再度冲上他的头顶。   赵清禾伏在他身上,吻得生涩又认真,动作毫无章法,像稚童舔着糖果一般,却叫他浑身燥热,情动不已,全身像火一样发烫。   两人唇齿相贴,吻得小船晃来晃去,赵清禾亲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刚想抬起头,却被姬文景大手一按,紧锢怀中,反欺了上去。   他含住她的唇,辗转吮吸,灼热地撬开她牙关,唇舌相缠,忘情地深入汲取。   小船发出晃荡的吱呀声,月光如水般笼在他们身上,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终于知道,她的唇,是什么滋味了。   夜风吹起他们交缠在一起的长发,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衣裳凌乱,两双唇都水光滟滟的了。   姬文景仰面看着赵清禾,一双眼亮得吓人,赵清禾被亲得稀里糊涂的,不知东南西北,却还惦记着姬文景的问题,晕晕乎乎地晃着脑袋。   “我,我最喜欢你了,我要把你娶进赵府,只,只娶你一个,让你做大老婆,不,是唯一的老婆,其他人,其他人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姬文景紧紧揽住她纤柔的腰肢,忍住想要再亲一番眼前人的冲动,舔了舔唇道:“那日后见到更好看的美人,你也是这样吗?”   他方才吻过了头,此刻音色有点哑哑的,却在无边夜色中显得诱人无比。   赵清禾吃吃笑着:“不,不会的,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了……”   “但我也不会永远这么好看啊,我有一天也会老去,等我老了丑了你就不喜欢了吗?”   “喜欢,还是喜欢的,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的……”   赵清禾双眼含笑,醉颜迷离,嘴中嘟囔着:“都喜欢,会一直一直喜欢,永远喜欢……”   姬文景看了她许久,忽然低低道:“你知道,我会当真的。”   “好呀。”赵清禾歪着头,冲他粲然一笑,姬文景心中霎时柔软一片,再忍不住,一把按住她脑袋,仰头又亲了上去,正亲得如痴如醉,难分难解间,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怒吼——   “姬文景,你在做什么?”   孙左扬站在船头,拿着船桨,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满脸涨红,气得浑身发颤。   姬文景眸色一转,下意识要推开赵清禾,赵清禾却才开了个头,情意正浓间,哪会轻易放手,她整个人紧紧压着姬文景,低头就欲继续亲下去:“不嘛,不嘛,美人不要躲,爷会对你负责的,不会始乱终弃……”   孙左扬一听就明白过来,风中恰飘来一缕隐隐约约的酒香,他扫过桌上打开的锦盒,脱口而出:“玲珑居的水晶雪梨糕,这可是泡了蜜酒的,你怎么能给她吃?!”   他心念陡转间,福至心灵,拂袖一指姬文景,恨得咬牙切齿:“王八蛋,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哄她吃的,你这个无耻之徒,我要杀了你!”   他身后的孙梦吟眼见不妙,吓得赶紧将哥哥一抱,“大哥,大哥你别冲动,什么蜜酒,什么故意的,你在说什么啊……”   “放开我,我要去救清禾师妹!”   “救什么救,明明是赵清禾压着姬世子呢!”   像是配合孙梦吟这句话般,那头船上的赵清禾折腾得更厉害了,姬文景怕她掉下去,不敢用力推开她,只不住躲闪着,急声道:“赵清禾,醒醒,快起来……”   孙梦吟指了指:“看吧,姬世子挣扎得多厉害!”   孙左扬仰天长啸,气得快要爆炸了!   骆秋迟闻声划船赶来时,正看到赵清禾扑在姬文景身上为所欲为,他倒吸了口气,第一反应便是:“小姬你不行啊!”   闻人隽脸色大变,也一下站起:“清禾,清禾她怎么了?”   还没等她话音落下,那边船上已猛烈一晃,两道身影同时栽了下去——   水花四溅,扑腾的动静引来不少船只靠近,许多弟子惊声失色:“有人落水啦!”   “糟了,小姬是不会水的!”骆秋迟眼眸骤紧。   “清禾!”闻人隽也几步跨至船头,急得脸色煞白。   紧随而来的付远之长睫一颤,见闻人隽站得十分危险,不由遥遥喊道:“阿隽小心,你别也掉下去了!”   骆秋迟回首一瞥,对上付远之的目光,笑了笑,一把揽过闻人隽的腰肢,将她往船中央一甩,“回去,看我的!”   说话间,他足尖一点,临风而起,白衣翩然飞过水面,同一时间,那边孙左扬也已扑通一声,跃进了湖中,嘴里还大喊着:“清禾师妹,我来救你!”   可惜还没够到水里那道纤秀身影,踏风而来的骆秋迟已经先他一步,提起水中的两个人,一手揽一个,往湖心亭掠飞而去。   所有船上的弟子都仰头望向半空,发出“哇”的惊叹声,孙梦吟更是激动得直跺脚:“骆师弟,骆师弟你好厉害啊!”   她身后的孙左扬还在水里扑腾着,全然被自家妹妹忘却了。   白衣翻飞,骆秋迟踏上湖心亭顶,将手中的两人一放,笑声道:“小姬,你这回可真成落汤鸡了!”   亭顶四四方方,正对清空明月,姬文景撑着身子坐起,从头到脚湿漉漉的,俊美的一张脸苍白如雪,咳了几口水后,赶忙去看身旁的赵清禾。   “赵清禾,赵清禾,你醒醒,你没事吧?”   骆秋迟一挑眉,邪气一笑:“哟,这么关心人家?不愧被压过了呀?”   姬文景顾不得和他斗嘴,轻轻拍着赵清禾的脸,眼见她眼皮颤动,悠悠醒转过来,才算放下一颗心。   湖面上小船成片,如繁星点点,其中闻人隽的船离得较远,看不清湖心亭顶的情况,只能将双手扩在嘴边,大声喊着:“骆师弟,他们还好吗?清禾,清禾怎么样了?”   声音遥遥传至亭顶,骆秋迟双手抱肩,站在风中扬唇一笑:“小师姐放心,安然无恙。”   月光之下,众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唯独孙梦吟眼眸一沉,十分不悦地瞪向闻人隽:“喊什么喊,就知道出风头,骆师弟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闻人隽丝毫不理会她,只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双手扩在唇边,正要再喊话时,孙梦吟忍不下去了,持浆划船靠近她,对着她的小船就重重一撞。   “你当这是千里传音,鸿雁传情吗?害不害臊,不许你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骆师弟了!”   可怜孙左扬冒出水面,刚要攀上妹妹的船,就被孙梦吟气冲冲地划走了,整个人在湖中扑了个空。   闻人隽也被突如其来的一撞,身子一个趔趄,眼见着就要栽下水去,旁边不远处的付远之脸色陡变:“阿隽!”   他话音才落,一道白衣已踏水而来,衣袂飘飘,伸手卷过闻人隽的腰,在她即将落水之前,将人一把揽入怀中,迎风而去。   孙梦吟张大了嘴,傻了眼,一众弟子又齐齐仰头,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   夜空之中,闻人隽惊魂未定,双手抱紧骆秋迟,却听他在她耳畔一声低笑:“小猴子,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她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那张俊逸侧脸:“我,我想说,你站的地方太高了,小心别摔下去了……”   骆秋迟一愣,对着闻人隽认真的目光,哈哈大笑,他白衣一拂,飞向了湖心亭,携闻人隽在亭子顶上落定后,像是故意叫她站不稳似的,拉住她身子就往下一倾。   “我偏要站这么高,还要带着你一起站,要摔也是一起摔,你能怎么办?”   闻人隽吓得一激灵,手脚连忙紧紧缠住了他,对着那张恶趣味的笑脸,颤声道:“你,你……”   月下他勾着唇角,笑得无赖又俊邪,像个捣蛋的顽童般,嘴上恐吓着人,手却又将她腰肢揽得紧紧,一点都未松动,闻人隽看着看着,忽然就忍不住笑了:“那我陪你一起死吧!”   声音久久回荡在风中,骆秋迟定定看着闻人隽的脸,忽地扬声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夜风猎猎,掠起他们的衣袂发梢,四目相对间,两颗心默契互明,放声大笑。   月下,姬文景颇为无语地看着眼前两人,摇头嫌弃道:“两个幼稚鬼!”   他正抱着赵清禾,伸手给她在擦脸上和身上的水,赵清禾才醒转过来,意识还不够明晰,迷迷糊糊地左瞧右瞧,似乎还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处。   “这,这是在哪里啊?”   “好高啊……”她抬头看向夜空,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好多星星,月亮也好大啊,我,我能摘下一颗吗?”   姬文景自身后拥住她,也一起仰首望向星空,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可以,因为这是在你的梦里。”   “梦里?”   “你不是经常在梦里遇见我吗?”   赵清禾这下顿住了,缓缓扭过头,当看清姬文景的笑脸后,松了口气:“果然,果然是在做梦啊……”   她又看向前方,声如梦呓:“真好,梦里阿隽和骆师弟也在,大家都在笑,都好好的……”   多么美的一场梦啊,有清风明月,有满天星河,有花香飘渺,有挚友同窗。   最好的朋友和最喜欢的人都在,她最想过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长亭顶上,赵清禾傻傻笑着,姬文景将她拥得更紧了,心中说不出的柔软熨贴。   骆秋迟与闻人隽回头看着两人,也禁不住微扬唇角,他们又看向彼此,相视一笑,风中衣袂翻飞,身影比肩而立。   月下四人清姿如许,熠熠生辉,全身发着光一般,如梦如幻,又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落在了最美的一笔上,凝固了时光,摇曳了岁月,清浅动人。      ☆、第五十四章:小黑屋的付远之   昏暗的房中,阴冷而潮湿,没有点灯,只有顶端开了一个小小气窗,透进几缕凉凉的月光,照在那道伶仃清冷的身影上。   修长的手指拿着那根杏雨含芳簪,对着月光照了许久后,慢慢放进了匣中。   簪头歪掉的部分已经被他修好了,但有些东西,还能再修复回来吗?   付远之不知道,他只是取出了纸笔,开始用他的左手,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在这间小小昏暗的屋中,独自一人,不再伪装,不再扭曲天性,而是以左手提笔,在一张张燕子笺上,写出那些深藏心底的话。   就像许多年前,相府的孩子们刚开蒙时,他被父亲撞见用左手写字,母亲为了纠正他的“左撇子”,强迫他改成右手握笔,他每天生不如死地练着,等到独自一人时,就偷偷躲在这间黑屋中,借着白煞煞的月光,用左手发泄自己的愤懑与压抑。   他写下的第一张燕子笺,只有六个字,却足以概括那时幼年无力的自己——   泥中花,不堪折。   再后来,每天受到两位双生哥哥的欺凌,他只会反复写着一个字,“忍”,那么多个无望的日日夜夜中,他记不清写了多少张燕子笺,梦里都是那个力透纸背的“忍”字。   最绝望孤寂的,是外公去世的时候,他在门外听到母亲决绝的话语,滑坐在风雨中。   回去后,他取出匣中的燕子笺,用左手只写了一句:身如蜉蝣,雨打飘萍,命贱如斯,休说,休说,偏要与天斗。   除了咬牙撑下去,他别无选择,更加回不了头。   那些年,满满当当的匣子中,似乎每一张燕子笺都染着灰败之色,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就像他囚于笼中,不见天日的人生一般。   直到那年春日,千鸢节将至,奉国公府的树下,一袭杏黄色衣裙,低头捧书的小姑娘,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阴冷匣中的燕子笺。   他第一回用左手拿起笔,写下的不是愤懑,不是怨恨,而是满带欢喜的两个字,反反复复,写到唇齿留香——   阿隽,阿隽,阿隽。   安静陪伴的阿隽,温柔浅笑的阿隽,善解人意的阿隽,明眸皓齿的阿隽,聪慧灵秀的阿隽……每一个阿隽,都照亮着阴冷匣中的一寸角落,让灰败的燕子笺也有了颜色,更让他一颗心不再孤冷无望。   许多东西似乎都有了意义,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前路即便走得再难也甘之如饴。   所以在灵隐寺里,他最终放弃了两条人命,一念之差,见死不救,或许这样的凉薄狠绝才是他的本性。   两位哥哥死了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深陷在梦魇中,无力挣脱。   他们出殡那天,他左手提笔,在森冷的月光中,抄了满满三张的《地藏经》。   超度亡灵吗?不,超度他自己的心罢了。   母亲说得对,成大事者,当舍则舍,可是他……还是有舍不下的东西。   小小的窗口透进冰冷的月光,付远之看向匣中修好的发簪,微微勾起唇角,露出讥讽的冷笑。   做簪子,做古琴,览医书,博闻强识,写诗论赋,过目不忘,外人眼中无所不能,完美无缺的他,其实,根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甚至是不屑一顾。   他真正出于本心喜欢的,只有两样,一样是算术,一样是阿隽。   其余的,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所用的方式,为了让自己光芒万丈的手段,为了维系住自己与母亲的骄傲,撑起竹岫书院第一人的名头罢了。   “算雕栏玉砌,算功名富贵,算浮世人心,算……相思长情。”   幽幽的声音在昏暗的房中响起,月光勾勒出那道清俊的侧影,笔墨淡香中,他似叹似喃:   “阿隽,你说,世兄最终能算对吗?”   冷冷一笑,付远之眸色阴骘,左手提笔,在燕子笺上徐徐写下——   麒麟魁首,神鬼莫留。   他抬起头,看向窗口的月光,冷面冷眼,这个人,不能留。   弄坏他的簪子没什么,夺他所爱,行日月争辉之事,便……不可饶恕了。   屋外树影斑驳,有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伴随着拐杖的叩击声,付远之脸色一变,将纸笔与匣子迅速收好。   “母亲,你来了。”毕恭毕敬地搀扶着郑奉钰坐下后,付远之习惯性地跪在了她身前,聆听她的教诲。   美丽的妇人伸出手,端起云纹勾勒的茶杯,浅浅抿了口茶,“我儿,大考准备得如何?今年是否依旧能夺魁,不叫你父亲失望?”   付远之长睫一颤,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浮现出骆秋迟的身影,他微微垂下头,道:“孩儿定当全力而为。”   “全力而为?”郑奉钰放下茶杯,声音冷了下去:“为什么今年不是势在必得?你在怕些什么?”   她微眯了眼,仿佛一眼看穿跪于身前的爱子,“是那个无门无第,书院今年横空出世的麒麟魁首吗?”   付远之肩头一动,深吸口气,逐字逐句道:“不是怕,孩儿只是不敢托大,非万全把握不敢言胜券在握,恐叫母亲失望一场。”   “没出息,一个寒门学子也值得你忌惮至此?”郑奉钰冷冷一哼,随手将杯中茶一泼,洒了付远之半边脸。   付远之呼吸一颤,水珠坠下长睫,他没有动弹,只是依旧木然着面孔,幽幽道:“战场若轻敌,眨眼便会身首异处,孩儿每一步都行之不易,心中自有较量,母亲静静观之便是。”   “轻敌?能被你视作对手,那人当真……如此厉害?”郑奉钰的眼眸沉了下去。   付远之薄唇微抿,并未立刻作答,许久,才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这回,郑奉钰久久没有出声,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脸色有些鬼魅般的苍白,不知过了多久,付远之头顶才响起冰冷的一句:   “你记住了,无论如何,你都给我保住你书院第一人的名头,管他前方有谁相拦,纵是千军万马,你也要握紧血刃,做那个从他人尸身上踩过去的胜利者。”   寒风敲窗,付远之耳边如雷霆乍起,他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紧紧一闭双眸后,他伏地埋首:“孩儿谨记母亲教诲。”   当郑奉钰拄着拐杖起身,欲推门而去时,身后忽地传来付远之的声音——   “可是母亲,孩儿愿与万军厮杀,却不愿背弃心之所爱。”   郑奉钰背影一顿,转过头,目有精光射出,瞬间明白过来:“是奉国公府的那个庶出丫头?”   付远之跪在地上,月光披身,面孔俊秀沉静,一字一句:“是,孩儿心意已定,此生只愿携手阿隽一人,游湖赠簪之事,孩儿不希望再发生一回,阿隽于孩儿而言,是万不能辜负之人,孩儿只盼母亲成全,留孩儿这唯一念想。”   说完,付远之埋首,重重一叩头:“孩儿只求母亲这一回。”   房中陷入一片久久的沉寂中,冷月无声,郑奉钰就那样看着付远之,神态复杂难言:“你从小到大都没有求过我,就为了这样一个对你毫无助力,江湖乡野女人生的庶出丫头,值得吗?”   付远之又是一叩头,背脊伶仃坚定:“请母亲成全,孩儿所求不多,只求此后有人相伴而行,纵前路艰难,孩儿亦无怨无悔。”   郑奉钰拄着拐杖,看着自己多年悉心栽培的儿子,久久的,忽然笑了:“若我不成全呢?你说说,母亲和那丫头,在你心中,孰轻孰重?”   付远之身子一僵,深吸口气,极力冷静下来:“孩儿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母亲与阿隽在孩儿心中,并不冲突,同样都是孩儿至死都无法舍弃之人,而孩儿要走的那条路,也不会因为阿隽而改变什么,即便选择阿隽,放弃奉国公府里的那位嫡小姐,孩儿也依旧会朝着自己所选的那条路走下去,孩儿只是认为,有舍方有得,奉国公府的那股助力,若要以牺牲孩儿至爱为代价,孩儿不要也罢,前路漫漫,孩儿可以靠自己,请母亲相信孩儿……”   “糊涂!”郑奉钰忽地一声厉喝,重重打断了付远之,她手中的拄杖不住叩着地面,神情激动不已:“你的聪明才智哪去了?你以为我将你推向那闻人姝,只是为了奉国公府的一股助力?你知道她的母亲薛夫人是谁吗?那可是当年伯阳侯家闻名盛都的长女!其母族势力有多大你清楚吗?你又知道闻人姝的那几位胞姐嫁给了朝中几大贵族吗?你知道朝野上下,伯阳侯有多少人脉,多少亲信吗?莫说是你,就连你那阿隽丫头的爹,奉国公闻人靖,从前都是靠着他这位薛夫人站稳脚跟,重振家族的,你以为他又何尝不是弃爱择势?你难道比当初的闻人靖还要硬气,还要身份显贵,还要有资格挑选吗?”   付远之赫然抬起头,双唇发颤,脸色有些青白,郑奉钰一个弯腰,狠狠逼近他:“母亲可以告诉你,纵然你不要那闻人姝,你也不能选择闻人隽,因为一旦做出此举,就等于跟闻人姝,跟薛夫人,跟几大贵族,跟整个伯阳侯府为敌!”   掷地有声的厉喝中,付远之身子又是一颤,郑奉钰心有不忍,伸手抚住他的头顶,带着几分无以名状的悲戚:“我儿醒醒,母亲与你并无任何母家氏族所倚仗,我们没有任性的资本,不可随心所欲,你勿要被儿女情长所牵绊了!”   “薛夫人本就跟那眉夫人势同水火,视她为江湖村妇,你不娶薛夫人所出的嫡小姐闻人姝,反倒娶那眉夫人所生的庶女,你知道这是在将自己推到何种境地吗?你唯恐不被薛氏一族当作眼中钉,肉中刺,断你前路吗?”   “听母亲说,你可以不要助力,但万万不可给自己平添阻力,不要为了闻人隽那丫头,自毁前程,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之地!”   冷月森森,付远之的肩头开始颤抖起来,脸色煞白,双目死死望着郑奉钰,郑奉钰不忍再看,索性将孩子一把搂入怀中,泪湿衣襟。   “我儿苦命,母亲也不愿逼你至此,若你执意不肯接受那闻人姝,便在皇城之中,任意择一世家小姐吧,只是那闻人隽,唯她不行,独她万万不可!”   灼热的泪水落在付远之耳畔,像一把尖刀,将他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他听到母亲在他耳边,咬牙含泪地说出最后一句——   “你们此生注定无缘,前路漫漫,你的同行之人,永不可能是她!”      ☆、第五十五章:亭中兴师问罪      天高云淡,斜阳微醺,竹岫书院清风朗朗。   往长亭去的一路上,赵清禾整个人都还像踩在海水中一样,浮浮沉沉,心里七上八下,脑袋晕晕乎乎的。   那晚她醒来时已经身在院舍中了,阿隽坐在床边照顾她,她只觉得头有点疼,问阿隽发生了什么事,阿隽却支支吾吾的,只说她与姬师兄不小心一同落水了,其他的便怎么也不肯多说了。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掉到湖里去呢?之前发生的事情,她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长阳下,赵清禾头脑依旧恍惚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记熟悉的声音:“喂,女酒鬼!”   这一声不啻于一道惊雷,吓得赵清禾一哆嗦,惨白了脸猛然转身,正对上孙梦吟迎面射来的鄙夷目光。   “赵清禾呀赵清禾,还真看不出来,你竟是个酒中色鬼啊!平时装得老实巴交,却是深藏不露,狼爪子还伸到姬世子身上去了!”   “什,什么?”这一下,赵清禾更加魂飞魄散了。   孙梦吟上前一步,压低了声:“还给我装傻,要不是大哥拦着我,我一定要把你的丑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她满意地欣赏着赵清禾眼中的恐惧,添油加醋道:“你都没瞧见那晚小船上,姬文景被你压在身下,挣扎得多厉害!”   长亭里,姬文景一袭水湖蓝裳,乌发飞扬,手持书卷端坐桌前,远远望去,谪仙一般。   赵清禾顶着日头,却是每走近一步,身子就发颤一下,短短一段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似有所感,姬文景眉心微动,扭头望来,脸上神情看不清,人却是一下站起了身。   赵清禾吓得脚步一歪,脑中有个声音不断尖叫着,糟了,糟了,要向我兴师问罪了!   她几乎下意识扭身想逃,却还来不及拔足,身后已传来姬文景遥遥的一声:“喂,赵清禾,怎么还不过来,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今日为何这么迟?”   这一声唬得她又是心口一跳,脚步却再也迈不动了,只能转过身,对上长亭那袭蓝裳,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姬,姬师兄……”   “干嘛?脸色这么差,路上遇到鬼了?”   长亭里,两人对坐,赵清禾额上冷汗渗出,几乎不敢对上姬文景的眼睛。   姬文景眉心微蹙,才要开口,赵清禾已经抬起头,鼓足勇气,一副要坦白从宽的模样:“没,没遇鬼,是遇上了孙梦吟,她,她跟我说……”   “说什么?”   姬文景凑近了些,赵清禾身子一哆嗦,索性把心一横,捂住脸,犹如千古罪人般一声哀呼,悔恨不已:“游湖那晚,我喝醉了,将你轻薄了!”   亭内霎时静了下来,只余风声穿袖而过,像静了一辈子那么长,赵清禾满脸绯红地抬头才欲说话,姬文景已经盯住她眼眸,面目平静地望着她,语气淡定道:“对,没错,当夜小舟之上,你的确轻薄了我。”   倘若此时赵清禾手中有杯茶,那么她一定会手一抖,尽数洒出!   然而姬文景却依旧与她四目相对,淡定万分,仿佛遭受玷辱的不是自己一般。   “我未料你酒性如此之差,被酒酿过的糕点都一丝沾不得,醉成那般模样,我也是吓了一跳,好心去扶你,你却将我压在身下,摸来摸去,占尽便宜,我怎样挣扎都无果……”   像兜头一阵烈日袭来,赵清禾难以置信,一张脸都快被烤熟了,整个人只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她从没有一刻那么希望自己是聋的,但很不幸,姬文景还在说,她都根本来不及堵住耳朵——   “你醉得厉害,不仅将我全身摸遍了,你还亲了我,嗯……亲了很多地方。”   说着,姬文景抬起手,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眉心、眼睛、鼻子,以及……嘴巴。   赵清禾像被一道雷劈中脑门般,身子剧烈一震,傻傻地看着姬文景,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姬文景淡然目视她,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其他地方也就罢了,但这里……”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双唇,对着赵清禾一字一句道:“这里非同寻常,我还从未让人碰过,你是第一个。”   仿佛有一只手将赵清禾的灵魂拽出了体内,她整个大脑都轻飘飘的,盯着那双好看的唇,晕晕乎乎的,乱如丝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我真的做了那些……禽兽不如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赵清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姬文景对上她颤抖的长睫,点头道:“是。”   “那,那你脖子这里,也是我……亲的吗?”   赵清禾冷不丁指了指姬文景的脖颈,姬文景一愣,伸手抚去,心中陡然反应过来,那是当夜回去,自己辗转难眠,燥热难安,做了些旖旎纷乱的梦,不小心落枕留下的痕迹。   可是正当此刻,巧合如斯,不拿来一用简直浪费了,于是,姬文景没有多想,从善如流地继续点头道:“自然是的,你那晚嘴里声声喊着‘美人’,手脚没一刻空闲,又亲又摸的,我身上还不知留下多少这样的痕迹。”   这回当真像有一道雷劈了下来,赵清禾“嗷”了一声,像只丛林逃窜间被劈焦尾巴的小兽,羞窘欲死,猛然捂住脸:“我,我居然都把你亲肿了!”   她是知道自己有酒后调戏人的臭毛病,又兼之对姬文景的话深信不疑,所以此时此刻,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赵清禾,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罪人,这个天底下最无耻的女色鬼,你居然轻薄了那样高洁无双的姬师兄,你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姬师兄,你,你当时为什么不推开我呢?”   紧紧捂着脸,赵清禾无地自容,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然而姬文景却依旧淡定着面孔,恬不知耻道:“小船摇摇晃晃的,我不敢使力,怕你摔下去。”   赵清禾身子又是一颤,情绪愈加激动:“你,你在那般情况下,都还顾及着我,而我却,我却毁了你的清白,我真是,真是……”   她冷不丁一下站起,举起手就想往自己脸颊扇去,“我真是个畜生!”   姬文景眼皮一跳,迅速起身,手疾眼快地拉住了赵清禾,“做什么呢,谁让你打自己了?”   “我,我无颜面对你,我禽兽不如……”赵清禾红透了脸,咬着唇眼泛泪花,姬文景哭笑不得,心中又莫名柔软一片,两人正拉扯间,一道厉喝忽地传入亭间——   “姬文景,你在对清禾师妹做什么!”   孙左扬几个跨步,飞奔入亭,一把推开了姬文景,挡在了赵清禾身前,“你又想对清禾师妹做什么?那夜游湖还没做够吗?你这个人面兽心的……”   他一番痛斥还未完,赵清禾已经猛然摇头,上前一步,张开双手护在了姬文景跟前,仰头为他辩解道:“不不不,孙师兄,你弄错了,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酒后轻薄了姬师兄,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孙左扬如冷水浇头,霍然瞪大了眼,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了。   姬文景站在赵清禾身后,与他目光相接,唇角一勾,似笑非笑。   孙左扬身子一震,霎那反应过来,扬手颤抖不已地指向姬文景:“清禾师妹,你被这家伙蒙骗了!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又气又恼,恨不能上去撕了姬文景那张美男皮:“这王八蛋存心算计好了,他明明知道你不能饮酒,却还故意哄你吃那水晶雪梨糕,他根本就是存心要对你下手的!”   “不,不是的,孙师兄,你误会了……”赵清禾急得拼命摇头。   姬文景袖手而立,冷不丁开口道:“孙左扬,你说清楚了,我如何故意了?我又怎么知道赵清禾不能饮酒?”   “你,你分明是知道的,因为我……”   “因为你什么?”   孙左扬像忽然被人捏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偏姬文景还慢悠悠地催促道:“说啊,怎么哑巴了?我还等着你给我说个门门道道呢,嗯?”   有汗珠自孙左扬额头上一点点冒出,他捏紧双拳,神情憋屈至极,赵清禾也向他投去奇怪的目光,他咬住唇,心里快将姬文景骂了千遍万遍。   这叫他怎么说?那个醉酒的怪毛病,姬文景怎么知道的?因为他告诉他的呀,他又怎么知道的?因为那年,那年……这说了不就暴露他自己了吗!   孙左扬对上赵清禾澄澈的目光,看着她那张秀美的脸庞,咬牙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恨恨一指姬文景:“你这个无耻之徒,反正你就是知道!”   这龟孙子真阴,竟叫他有口难言,投鼠忌器!   相比孙左扬的憋屈,姬文景倒显得气定神闲多了,站在赵清禾身后,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孙左扬,好好说话,别发疯,如果没别的事,就打哪儿来滚哪儿去吧,不要在这亭子里妨碍我们温书。”   “你,你……这亭子是你家建的吗,我凭什么不能待在这,我就是要在这,我也要温书,我还要跟清禾师妹坐一块,免得你又动什么歪脑筋!”   “呵。”姬文景冷笑了声,全然未将孙左扬的怒火放在眼中,他掸掸衣袖,抱起桌上的功课,一派再无所谓的语气:“好,你慢慢温吧,这亭子以后就姓孙了,孙子亭里坐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随你怎么待,你就算在这看书看到死,看到天荒地老也没人管你。”   “赵清禾,我们走吧。”说着,姬文景一撩衣摆,转身踏出了长亭,赵清禾愣了愣,也连忙跟上。   “去,去哪?”   “去藏书阁,难道你想跟人一块当孙子?”   “不,不是的,我跟姬师兄走,去藏书阁温习……”   两道身影很快踏入暖阳中,一前一后默契非常,只留下身后亭子里的孙左扬,瞪大着一双眼眸,难以置信,他一激灵,紧追出几步,气到七窍生烟,又痛心不已:   “清禾师妹,你不要跟他走啊,你相信我啊,他真的不是好人,我才是好人,你别被他骗了啊!”      ☆、第五十六章:书阁斗嘴      藏书阁,长阳透过窗棂洒下,有细碎的尘埃扑簌舞动,染着金色的光晕,檀木的书架下,两道身影席地而坐,棋盘上黑白子错落交杂,山河璀璨。   姬文景携赵清禾登上顶楼时,见到的便是这副光景,他一愣,旋即笑开:“你们倒是闲情逸致,跑这儿下棋来了,那十方亭还不够你们私会的?”   对弈的二人正是骆秋迟与闻人隽,姬文景的调侃一出,闻人隽拈起棋子的手便一抖,红了半边脸:“什么私会呀,姬师兄注意措辞,我,我是骆师弟的投石人,大考将至,我是来督促他温书的……”   “哦,温书温到地上去了,他是个野蛮人不讲究,师妹你怎么也跟着学了起来?这倒让我想起一个成语,再贴切不过……”   “夫、夫唱妇随。”赵清禾在旁边脱口而出。   “清禾!”闻人隽嗔怒了声,赵清禾乍然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我,我不是跟姬师兄一块打趣你们,就是脑子,脑子转太快了,它自己就蹦了出来……”   她结结巴巴的话在阁楼响起,别带一股娇憨之味,叫人忍俊不禁,一时间,其余几人都不由笑了起来。   暖阳金黄,和风轻拂,四人像又回到了游湖泛舟那晚,气氛再好不过,却是一道目光从楼梯口遥遥望来,染了冰霜一般。   付远之抱着几卷书,像道静默无声的影子,不知在楼梯口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   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个轻快欣喜的声音:“付师兄,你说的就是这一层楼啊,姝儿还从没来过这儿呢,这里风好大,阳光真好啊……”   一袭紫罗长裙摇曳而来,正是笑靥如花,眼睛一心往付远之身上扎的闻人姝。   书架旁的几人闻声望来,正对上楼梯口的两人,付远之神情淡漠,一双秀致的眼眸沉静如水,看不出所思所想,闻人姝却是一愣,神色有些不自在:“你,你们也在这啊?”   骆秋迟白衣飘飘,临风而坐,望也未望闻人姝一眼,只径直瞥向付远之,微微一勾唇,似笑非笑。   他一扭身,骤然朝闻人隽打了个响指,爽朗笑道:“小师姐,发什么愣啊,继续下啊,下完这一局,咱们就去后山钓鱼,不跟这些书呆子处一块了,你说好不好?”   “骆师弟,你,你说谁是书呆子呢?”   顶楼一众人间,闻人姝最先开口,还望了身旁的付远之好几眼。   骆秋迟扑哧一笑,悠悠下了一枚白子:“谁先吱声就说谁呗,师姐这么急着跳出来干什么,毕竟我可没点名道姓,你看人小姬、小禾苗怎么就不巴巴往上凑呢?”   “你,你怎么能……”闻人姝被一呛,脸上红白不定,她一直以来顶着书院第一美人的名头,还从未被人这样无礼对待过。   “行了行了,算师弟我说错行吗,我下完这盘棋就走,好不容易寻个僻静地方,还真不愿听麻雀叽叽喳喳的叫……”   “你,你简直是……”闻人姝一跺脚,又恼又羞,绞着裙角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闻人隽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拂袖将棋盘打乱,随手拉起骆秋迟:“不下了不下了,骆师弟,这局我认输,趁天色尚好,咱们现在就去后山钓鱼吧?”   骆秋迟顺势收了棋盘,懒洋洋地起身,却脚步一歪,装作站不稳似的,往闻人隽身上跌去,闻人隽赶紧将他一扶,两人身子贴个正着,不远处的付远之脸色骤变,手心陡然握紧。   骆秋迟余光一瞥,视而不见般,只继续赖在闻人隽身上,笑嘻嘻道:“哎哟,下了半天棋,腿脚都坐麻了,不如小师姐你帮我捏捏吧?”   “呸!”闻人隽低声一啐,知晓骆秋迟的戏瘾又犯了,凑近他压低声道:“老大,快别闹了,你可重死了!”   骆秋迟“咦”了声,满脸欣喜的模样:“什么,到了河边再给我捏?那怎么好意思呢,小师姐,我看你不如现在就将我背下去吧?”   这无耻嘴脸姬文景都看不下了,目露鄙夷:“这家伙脸皮也忒厚了。”   闻人隽却是哭笑不得,搀着骆秋迟,伸手在他腰间暗暗拧了一把:“小骆驼哥哥,你改行去唱戏好不好?”   骆秋迟笑意不减,只站直了腰,亲昵地在闻人隽额头上弹了下,语气再自然不过:“好了好了,小师姐,不逗你了,小师弟背你还差不多,既然你发话了,那我们现在便去后山钓鱼吧,不跟闲人浪费时间了,走吧?”   他仿佛丝毫没注意到付远之眸中的异色,倒是闻人隽被肉麻得身子一紧,也不想再多待下去了,赶紧匆匆收拾了东西,才准备离去时,旁边的姬文景长眉一挑,上前道:“喂,你们两个家伙等等!”   他身影沐浴长阳下,脸庞清美如画,语态悠悠:“不叫上我一同去吗?闲情逸致也该多些人作陪才是,天光这般好,深锁书中也恁无劲,我也跟你们去后山走一走,画上几幅麻雀图,如何?”   不远处的闻人姝目光一动,被那“麻雀”刺得又是一番羞恼不已。   骆秋迟却是白衣一拂,一把勾住姬文景的脖颈,将他一扯入怀,绽开大大的笑容:“好呀,大美人作陪,求之不得。”   “喂喂喂,我说你这野蛮人,快给我撒手……”姬文景还在那头拼命挣开时,骆秋迟已经一扬眉,冲赵清禾吹了声口哨:“小禾苗,你去不去呀?”   赵清禾脸一红:“我,我不是小禾……”   “废话,她自然跟我一道了。”姬文景三两下将骆秋迟的手拍开,拉过不知所措的赵清禾,护犊子一般:“你们去钓鱼,我同她作画,别瞎叨叨了,要走快走,天光不等人。”   骆秋迟也不在意,笑了笑,四人结伴这便要下楼了。   付远之与闻人姝脸色均一变,几人自他们身边经过时,竟都默契非常地选择了无视,还是闻人隽迟疑了下,到底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四姐,世……付师兄。”   自从上回游湖赠簪之事后,闻人隽就再没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对付远之甚至连面都不大见了,路上迎面遇到都要先一步避开,有什么东西隐然间发生了改变,似乎再也回不到过去。   毕竟,脾性再好的人,也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抛弃,被舍下。   这一点,莫说闻人隽,付远之更是心知肚明。   如今阁楼上巧遇,倒带了些避无可避的意味,付远之抱书而立,见到闻人隽闪躲的眼神,以及那生疏的称呼,心头犹如被刀尖一刺,鲜血染满了整颗心,叫他一时间都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很想开口唤她一声“阿隽”,但喉头像被烈酒浇灌了一般,怎么也无法张开,只呛得他满心苦涩,胸膛如火烧一般。   像是有意无意瞥了付远之一眼,骆秋迟一声嗤笑,径直拉起闻人隽的手,扬扬嘴角:“点什么头,你跟他们很熟吗?人家有拿你当五妹和世妹吗?别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们快走吧。”   “站住!”   这一声发出的,却不是付远之,而是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怒意的闻人姝。   她从未被人这样冷嘲热讽过,如今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贝齿紧咬,但面上依旧极力保持着世家贵族的淑女风范,只是呼吸略微急促:   “骆师弟,你可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为人处事切忌张狂无知,你不过是夺了个麒麟魁首,就能在书院里目中无人,横行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吗?”   赵清禾和闻人隽都有些惊讶地看着闻人姝,她挺直腰杆,继续拔高声音道:“口口声声讥别人是书呆子,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吗?你有什么资格对别人品头论足?我只知道付师兄气度好,学问高,是竹岫书院第一人,至于你,真能跟他相提并论吗?”   这话有些尖刻了,阁楼里几人脸色都一变,付远之的眉心也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他并不喜闻人姝这样为他“出头”,这只会让自己和她显得同样愚蠢。   果然,那身白衣懒懒转过身,望着闻人姝似笑非笑:“师姐有何赐教?”   闻人姝捏紧指尖,咬唇道:“你,你……不如就看这次大考,你敢不敢同付师兄比比?”   她话一出口,付远之已经想要阻止了,却还是晚了一步,闻人姝以孤注一掷的口吻道:“宫学九门,十分为计,共划为甲乙丙丁四等,你不如就与付师兄比比,看九门总分谁更高一些?谁能在这次大考中更胜一筹?谁才是竹岫书院第一人?”   话音落下,阁楼静了静,付远之闭上了眼睛,心里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烦躁。   骆秋迟嘴角微扬,半晌,白衣一拂:“竹岫书院第一人这个名头,我并不稀罕,但我不介意与付师兄切磋一二,只是,不知道付师兄自己可愿意?”   闻人姝仿佛这时才想起付远之来,她扭过头,向付远之投去探询的眼神,付远之深吸口气,极力按捺下胸膛不快,目视骆秋迟,淡淡道:“同门之间,无需较个高低,只当切磋便好。”   言“切磋”二字,便是应下挑战了。   闻人姝松了口气,斜眼看向一旁愣住的闻人隽,脸上有些得意之色。   等在一旁的姬文景早已不耐,拉过骆秋迟,看也不想看闻人姝一眼了:“这下行了吧,我们可以走了吧?一次大考而已,至于唧唧歪歪,小题大做,扯上这么半天吗……”   闻人姝脸色一变,上前一步:“姬世子,你……”   “得得得,别再抓我讲道理,我无礼,我张狂,我横行跋扈,我没世家风范,我更加比不上竹岫书院第一人……行了吧,我帮你把话都说完了,能放我们走了吗?”   姬文景素来呛人惯了,对闻人姝这种捏腔作势的贵族小姐更是没好感,当下拉着骆秋迟就想走人。   那头正纠缠着,这边不知何时,付远之已悄然走到了闻人隽身后,轻轻一拍她肩头。   闻人隽回首,窗棂投入的阳光洒了她半边眉眼,她有些怔忪,薄薄的双唇动了动,到底没能喊出那声“世兄”。   付远之目光有一瞬的黯然,却也没有多说,只是将手中一本笔记递给闻人隽,“你一向头疼算术一门,老规矩,拿我的去温习吧。”   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阿隽,对不起……是世兄让你失望了。”   阁楼的风拂过闻人隽额前的碎发,阳光细致入眸,她心神微微恍惚起来,仿佛还是昨日,付远之与她靠在奉国公府的树下,谈天说地,诗词歌赋,稚子无忧。   风筝飞过晴空,他摸摸她的脑袋,笑语温柔:“其实算盘很好玩的,以后世兄教你一些小窍门,你就不会觉得算术枯燥了。”   闻人隽眨了眨眼,有一点湿意漫上眼眶,她手心微颤着,迟迟没有去接那本算术笔记,付远之的双眸也渐渐泛红,他就那样望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眼神中尽是无言的情愫与哀伤。   洒满阳光的笔记又向前递了递,闻人隽呼吸颤抖,依旧没有伸手去接,付远之的目光中甚至带了些哀求:“阿隽……”   就在他想要上前一步时,一只手横空伸出,将闻人隽往身边一扯,白衣翻飞间,那本笔记也随之被拍落在地,扬起斑驳尘埃,付远之的身子一僵。   “怎么还不去钓鱼,小师姐,你在磨蹭什么?”   骆秋迟笑嘻嘻地低头问闻人隽,目光又随意一扫地上:“咦?”   他仿佛根本看不见付远之的存在,只是故作惊讶地蹲下身,捡起那本算术笔记,惋惜一叹:“脏了呀。”   吹吹灰,又拍了两下,那身白衣这才站起身,递到脸色死灰的付远之跟前,扬唇问道:“是你的吗?怎么连本书都拿不住?”   付远之眼皮跳动,死死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一旁的闻人姝这才注意到他的举动,神色一变。   骆秋迟依旧笑嘻嘻着,将笔记往付远之怀中一塞,懒洋洋道:“自己的东西收好了,别再轻易扔掉了,付大公子。”   顿了顿,笑意愈甚,一字一句:“脏了的话……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五十七章:大考揭榜   骆秋迟与付远之大考比试的消息在书院中不胫而走,也不知是不是闻人姝有意传了出去,原本一次简单的分数切磋,被渲染得极度夸张,似乎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局,书院里也是愈传愈离谱,最后甚至演变成了谁输了就得向对方斟茶低头,奉对方为“竹岫书院第一人”,还得被对方当着书院上下的面,亲手烧掉身上那块象征着荣耀的宫学玉牌。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时,闻人隽的一口茶差点喷出:“烧牌子?谁编的胡话?这是在效仿‘东夷山君’吗?”   十方亭里,她手忙脚乱地扶起茶杯,对面的骆秋迟却翘着二郎腿,临风而坐,吹了声口哨:“除了你四姐那脑子进水的蠢美人,还会有谁?”   他双手抱肩,冲闻人隽懒懒一笑:“她打量着我必输无疑,正咬牙切齿地准备借着付远之的手,烧掉我那块玉麒麟令,好好羞辱我一番呢!”   说完,又想到什么般,笑了笑:“在青州岩洞里怕成那副鬼样,回头居然还要剽窃东夷山君的手段,要不要脸啊?能不能有点独创精神,真是有意思。”   闻人隽长睫眨了眨,没有搭话,她只是遥望远方,不知怎么,在山风中发起神来。   骆秋迟白衣一拂,跃至她跟前,一弹她额头:“喂,小猴子,说起来,你希望谁赢啊?”   闻人隽一激灵,捂住额头,道:“你这人真讨厌,吓我一跳!”   骆秋迟笑眯眯着:“就是要吓你,免得你神游天外,又去想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惦记某个狗屁青梅竹马去了……”   他伸手往闻人隽脸上掐去:“小猴子,教你一句,人呐,不要太念旧,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   闻人隽龇牙咧嘴着,用力把骆秋迟手拍开:“我又不是豪杰,我只是个小姑娘,而且我也没想什么,我呀……”   她揉揉自己的脸,撑住下巴,看向前方:“我就希望自己这次大考好好发挥,考得好一些,叫我爹多欢喜一点,你们那什么比试,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感兴趣。”   “呵。”骆秋迟一声低笑,随手一扯闻人隽的发梢,“你如果在你爹面前耍套大刀,你爹估计会更欢喜,你觉得呢?”   闻人隽吃疼,夺回自己的头发:“觉得你个鬼!”   她拍拍衣服站起身:“不跟你瞎扯了,我去温书了!”   山中白雾渺渺,那道清隽身影蜿蜒而下,却才走几步,又忽地回过头,将一物遥遥抛向亭中的骆秋迟。   “骆小白脸,虽然我对你们的比试顶不感兴趣,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你可别给我丢人啊,我是你的投石人,你要好好考啊,听见没!”   骆秋迟扬手将那物一接,摊开一看,竟是一枚笔状玉帛,上面绑着红绸,仔细篆刻着“蟾宫折桂”四字,不知从哪求来的,颇有些祈福纳祥的味道。   骆秋迟忍俊不禁,指尖绕着红绸转了转:“喂,我说你,居然还信这玩意儿?你就没给你那好世兄求一份?”   闻人隽跺跺脚,脸色一红,还好有白雾遮掩,“不要就还我!”   “别别别,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多谢了啊!”骆秋迟长眉一扬,将那玉帛往嘴边一衔,笑声不羁:“我一定好好考,不给你丢人,毕竟,我可是你罩着的啊!”   笑声飞扬在山雾间,逗得闻人隽也不禁笑了起来,朝骆秋迟挥挥手,转身轻快而去。   十方亭上,骆秋迟白衣飘飘,衔住那枚玉帛,眉眼弯弯,笑意温柔。   “口是心非的家伙,还说不关心,蟾宫折桂,总算你有点良心……”   九门大考之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无数世家贵族的瞩目中,一眨眼也便考完了。   放榜那天,书院的公告墙前,头一回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这场“竹岫书院第一人”的相争之局,甚至连院傅们都惊动了,个个也是心中暗自比较,各有所爱,对结果好奇而期待。   这次红榜一出,几乎每个人都一拥而上,最先挤进去的是“竹岫四少”几个家伙,他们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又在书院里私下偷偷开了赌局,还压了重金赌骆秋迟赢,考前更是个个屁颠屁颠地找到骆秋迟,好一通吹捧鼓劲,声声叫着“大哥”,说一定要好好考,他们全力支持他,下注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反正大哥不会让他们输的……那个抱大腿的肉麻劲,可把旁边的姬文景恶心坏了。   这回一放榜,谢子昀就一马当先,挤在了最前头,却是仰着脑袋看了半天,忽地发出一阵啧啧吸气的声音:“不是吧,这、这、这……这他娘叫什么事啊?!”   最外头的闻人隽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就看了旁边的骆秋迟一眼,骆秋迟低头勾唇一笑:“怎么,担心我啊?”   闻人隽顾不上再和他贫嘴,深吸了几口气,也卯足了劲开始往里面挤,却被骆秋迟一拉,“甭挤了,我让你看个清楚!”   说话间,他白衣一旋,挟住她两只胳膊,向上一抬,竟将她整个人托举了起来,闻人隽猝不及防,叫了声,捂住嘴大惊失色,人群齐齐回头,一片哗然。   正往公告墙这边走来的付远之恰巧撞见这一幕,呼吸一窒,神情陡变,他旁边的闻人姝却是长眉一拧,美眸透出深深的厌恶:“五妹跟这骆秋迟待在一块真是越来越疯了,一点规矩都没有,成何体统!”   那头骆秋迟已经在催闻人隽了:“快呀,一览众山小吧,看清楚没?”   闻人隽虽羞窘不已,但到底禁不住一颗好奇的心,还是伸长了脖子往那红榜上看去,这一看,她的反应也同那谢子昀一般:“怎,怎么会?”   骆秋迟笑道:“如何?果真考砸了吗?”   “不,不是的,只是……”闻人隽细细盯着红榜,在心中快速计算比较着:“你,你考得极好,九门都是甲等,除却算术一门以外,其余都是九分以上,策论更是满分,但是,你跟付师兄的总分,竟然,竟然是一样的……”   “一样?”骆秋迟挑眉,恍然大悟,看向不远处的付远之,意味深长地一笑:“难怪了,有点意思。”   付远之走上前来,人群不知怎么,自动为他分开了道,他遥望自己的成绩一眼,瞬间了然于心,扭头看向骆秋迟,第一句话说的却是:“将阿隽放下吧,别摔到她了。”   闻人隽这才发现四处投来的目光,赶紧红着脸挣脱下来,骆秋迟却不在意地笑了笑,只微眯了眸步步上前,最终停在了那张红榜前。   宫学大考九门,以十分制为基准,八分及以上者为甲等,骆秋迟的算术恰好是八分,而付远之却是十分满分,他其他几门也均在九分以上,与骆秋迟不分上下,唯独骑射一门,只考了七分,连甲等都未入,那算术拉开的两分,也被这骑射一门给拖了下去,因为骆秋迟的骑射是九分,如此一来,两人的总分竟打了个平局,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少。   红榜前,骆秋迟伸手叉腰,啧啧笑道:“哎哟,算术只有八分呀,比你低了两分,我果然不适合拨算盘,看来这辈子都无缘做个账房先生喽。”   他旁边的谢子昀连忙接道:“虽说这总分一样,但骆兄你可门门都是甲等,没有一门低过八分,这高下还是能够立判吧?”   其余王、齐、柳三人也连连附和,孙左扬拨开人群,看不过去了,一声冷笑:“几个狗腿子。”   他站到付远之身旁,昂首回击道:“门门都是甲等有什么稀奇,我只知道,阿远的算术得了十分,放眼书院上下,也只有这一个十分,这才是真本事,无人能及。”   “是吗?”姬文景走上前,指了指红榜,俊脸冷然道:“难道骆秋迟的门门甲等就不是真本事吗?即便是他最不喜的算术一门,也是得了八分,没有丢掉这个甲等!”   他斜眼看着孙左扬:“本来人就各有所长,一次大考切磋罢了,你何必这般偏颇贬低,还门门甲等有什么稀奇,怎不见你考个门门甲等?承认人家有真本事很难吗?”   “你!”孙左扬被呛得满脸通红,又看到赵清禾怯生生地往姬文景那边靠,俨然同他站在一边似的,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扬手用力指着红榜:“姬文景,有你什么事,你出来充什么大头?莫不是眼睛瞎了,看不见榜上你那算术一门,连乙等都没上,区区一个丙等而已,不知差了阿远多少,算术学成这样,也好意思出来替人帮腔!”   “丙等?”姬文景不气不恼,冷冷一哼:“丙等又如何,总分位列榜上第五,若我没看错,你是榜上第十一名吧?按你的说法,你又差我多少?连前十都未入的人,也好意思大言不惭,来指摘我这个第五,究竟谁的算术学得更差一些?”   “你、你!”   “我什么我,把话说利索了再来替人帮腔吧。”   “都别争了。”一道娇美的女声陡然响起,众人望去,闻人姝一袭黛色长裙,纤腰楚楚地走近,轻轻站到了付远之旁边。   她目视着姬文景,脸上挂着世家淑女一贯的笑容,温声软语道:“姬世子,门门甲等固然厉害,但付师兄亦毫不逊色,他天赋异禀,是书院惟一一个算术满分,而他所谓的‘短板’也实则情有可原,他的骑射一门,之所以只有七分,未入甲等,不是因为他愚钝或懒惰,而是因为他天生身骨单薄,无法全力以赴,这是先天的局限,若拿这一门扯下的分数来比较,对付师兄才是不公平的,按照其他各门成绩……”   说到这,闻人姝顿了顿,环视众人,提高了语音:“他才算当之无愧的‘竹岫书院第一人’!”   闻人姝这番话犹如一颗石子,在湖水中击起阵阵涟漪,一时间引得众人议论纷纷,频频看向付远之。   付远之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静淡然,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捏紧,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生怕显露出丝毫厌恶来。   厌恶什么?自然是闻人姝那番看似贴心的话了,早在她说到“天生身骨单薄”几个字时,他心头就一噔,更别说后面那句“先天的局限”了,简直叫他心中翻江倒海,厌恶至极,他不知多用力才克制住了脸上的神情。   世间蠢人之最,莫过于此,谁会喜欢被人当众揭短?尤其还是他这般心气骄傲之人,闻人姝此举,无异于当众扇他耳光。   这个女人于他,实在是猪一般的同行者了。   可惜厌之烦之,却又不能弃之舍之,反而要看她一次次犯蠢,真是叫他厌恶透顶。   想到这,付远之不由看向了对面的闻人隽,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同骆秋迟站在了一起,两人同进同出,整日形影不离,就连这次,她是不是……也在暗自期盼着骆秋迟能够赢呢?   藏在袖中的手握得更紧了,付远之眼眸深深,即便再怎样咽下各种情绪,也无法平息内心深处那股翻涌的不甘。   那明明……是他的阿隽啊,聪慧、灵犀、通透、善解人意,永远跟他站在一起的阿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骆秋迟的算术,并不差。”   一道清冽的嗓音缓缓响起,一只修长的手拨开人群,众人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月白长袍,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面目白皙,眉清目秀的宣少傅。   他淡淡看向红榜,无视付远之惊诧的目光,道:“骆秋迟在算术一门上极有天赋,他的分数是我亲自勾的,名为八分,实则给个九分亦可,不过是我私心里希望他愈加努力,戒骄戒躁,以此来鞭策他罢了,他进书院前并未经过系统的训练,第一次大考能得到这样的成绩已然不俗,完全能够证明他的天赋与实力,相信假以时日,他必然于算术一门上大有造诣,不输任何人。”   话一出,满场哗然,尤其是瞳孔骤缩,呼吸一窒,陡然握紧双手的付远之,就连骆秋迟本人,望向宣少傅都有些惊讶。   他长睫微颤,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夜清月之下,宣少傅将贴身的黑曜算珠赠予他,对他说的那番话:“我是第一任麒麟魁首,同你一样,出自寒门,已过世的魏于蓝,魏少傅,乃我至交好友,亦是我毕生恩人……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出色的,好好在宫学念书,日后必成大器,魏少傅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万分的。”   红榜前,宣少傅这一站出来,不仅在场的学子议论纷纷,连站在二楼静观的院傅们都掩不住惊讶的眼神。   宣少傅在书院中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形象,谁也没想到他这回居然会站出来说话,就在众人尚自吃惊时,另一只手又拨开了人群,“阿宣说得没错啊。”   一个声音大咧咧地响起,欧阳少傅大步走上前,笑嘻嘻地站到了宣少傅身旁,爽朗地将宣少傅的肩头一拍,望向红榜,道:“骆秋迟的骑射能得九分也很了不起啊,我给分可不比阿宣松多少,也是很严厉的,纵观书院上下,能得九分的也没几个,按我说,你们这帮小家伙就别争来争去了,他二人都是英才俊彦,都厉害得很,都当得上竹岫书院第一人,你们说对不对啊?”   欧阳少傅这样出来一说,众人笑声四起,气氛活络不少,许多人赞同地点点头,亦有人还执意分个高下出来。   有认为骆秋迟更胜一筹,门门甲等,未有短板的,亦有认为付远之天赋异禀,是书院唯一一个算术满分,非常人能比,骑射差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红榜前竟站成了两派。   二楼围观的院傅们也站不住了,一些年轻爱热闹的,竟也下了楼,加入了讨论之中。   付远之毕竟出身贵族,身份非寒门可比,书院里大部分院傅也都是出自世家名门,门第之见早已根深蒂固,是以他们纷纷选择了付远之,言语间颇为他争辩,倒有些冷落了一旁的骆秋迟。   骆秋迟也并不在意,耸耸肩,脸上始终挂着散漫不羁的笑。   他心知肚明,寒门与贵族间不可逾越的距离,并非他摘得一个麒麟魁首,夺得一次大考第一,便能够轻易撼动的,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少傅放心,那夜您对学生说的话,学生一直都记得。”   侧身望向旁边的宣少傅,骆秋迟压低了声,宣少傅肩头一动,回眸与他深深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灵相通,互明彼此。   这一幕正好被对面的付远之看见了,他藏在袖中的手又紧紧一捏,心头咬牙不甘,几欲滴血,纵然数十上百个院傅站在他这一边,也无法抵去这股不平之意。   就在两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时,书院门外马蹄声响,铠甲声急,扬起飞尘滚滚,一匹高头骏马踏破大门,飞奔入院,惊得众人齐齐回头——   马上坐着一位银袍小将,手持一杠长枪,俊秀的面目在长阳下熠熠发光,周身气势飞扬,英姿勃发,一时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将手中缰绳一勒,骏马长嘶间,高高一举明黄色的圣旨,面向众人笑道:“诸位莫争,还有一门未考,这宫学第一人究竟花落谁家,接了旨再说!”      ☆、第五十八章:杭如雪回京   杭如雪回盛都的消息眨眼便传遍了朝野上下,这位少年将军可是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但他这次回京述职,居然绕过了所有人的相邀,直接在梁帝那请旨接了个活儿——   考核宫学子弟,进行一场树林对敌演练,他的士兵将扮作“狄族人”,由他做主考官,将学生们两两分组,来一场丛林野战训练,按每个人的表现逐一评分,看谁最终能够突破重重凶险,杀出一条生路来!   这个别开生面的“考核”简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按杭如雪的说法便是,他在青州驻守了一段时日,与狄族人几番交战,感触颇深,他此番回京想做些有意义的事,举行这样一场对抗“狄族人”的树林演练,让宫学那些金香软玉的世家子弟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作真正的残酷,用鲜血浇灌他们懵懂无知的心,让他们迅速成长,明白肩上的责任与担当,成为大梁新一代的铮铮脊柱。   “身为宫学子弟,理当如此,义不容辞,难道这群王孙公子,名门贵女,就格外高人一等?他们的命,就比在前线杀敌的将士们要矜贵些吗?他们就不需要有保家卫国,护我山河的决心吗?”   面对朝堂上有人提出的质疑,杭如雪一句话就冷冷怼了回去,他甚至直接面向龙椅上的梁帝,掷地有声道:“只要陛下说一句,宫学子弟的命,比下臣杭如雪的命要重,比万千黎民的命要重,比整个大梁的山河都要重,臣就立刻收回上书,绝口不再提此事,折返青州,以血肉之躯,永驻边关,独挡狄族,再不回京!”   这样一番话砸出来,莫说群臣百官,连龙椅上的梁帝都心惊肉跳了,除了干瞪着眼,讪讪的还能说些什么呢?   圣旨一下,宫学里也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些老旧派的院傅们颇有微词,认为皇亲国戚不宜亦不可轻易涉险,这场树林对敌演练实无必要,只是穷折腾一番罢了,一些年轻新派的院傅倒是十分赞成,诸如宣少傅、欧阳少傅等人,他们同杭如雪的观点一致,认为这是一桩极有意义的好事,对宫学子弟更是一番难得的磨砺。   最有意思的是书院学生们的反应,这群不谙世事,素来受到极好保护的皇孙贵女们,竟然万分雀跃期待着这次演练的到来,觉得是件极为“新奇好玩”的事情,个个摩拳擦掌着,开口就是到时要“斩敌”多少云云,幼稚言论逗得冷立一旁的杭如雪面无表情,只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更加荒谬的是,一些大胆的女弟子,见杭如雪年纪小,又生得俊俏,竟心痒难耐,忍不住上前与他调笑:“小雪将军,你手下的士兵是不是都跟你一样英武不凡,丰神俊朗啊?他们到时在树林里扮作‘狄族人’,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啊?听说狄族人都野性得很,身上披兽皮都是有的呢!那不是看起来很滑稽吗?到时树林演练,你也会去吗?你穿起狄族人的衣服一定比那些士兵都要好看,你可要心软一些,多多对我们手下留情啊……”   从头到尾,杭如雪都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是等那些女弟子“咯咯”笑完后,俊眸冷冷一扫:“说完了吗?”   他揪住身旁一个亲兵,指着那些女弟子,冷峻道:“把这几人的名字记下来,考核本上各扣三分,回营交给我。”   “是,将军。”   亲兵爽利应下,那几个女弟子却傻了眼,总共才十分,扣了三分岂不是连甲等都够不上了?   她们这时才流露出惊恐的神情,杭如雪却是一眼也未再瞧她们,只拂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的骏马前,银枪一提,跃身上马,在长阳下头也不回地奔出了书院的大门。   几个被扣分的贵女们惊慌失措,想要追上杭如雪的骏马,“小雪……哦不,杭将军,我们错了,我们不与你玩笑了,你不要扣我们的分啊……”   这一出引得书院人人哗然,惊诧庆幸看戏皆有之,闻人隽却是站在赵清禾旁,望着马上那道远去的背影,目光悠远:“这个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冷啊……”   赵清禾没有听清,扭头问道:“阿隽,你说什么?”   闻人隽摇摇头,只是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时在青州东夷山,第一次见到杭如雪的情景——   玉面战神,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玉面战神,从头到脚,连手里那杆枪都是结着冰霜的。   清冷似雪,人如其名。   同样注视着杭如雪背影的还有两人,一人白衣飞扬,双手抱肩,唇边挂着玩味的笑意,眸中似乎站着另一个匪气冲天的山大王,有微不可闻的轻笑溢出风中:“玉面修罗,杭如雪,好久不见啊……”   另一人却是身姿清俊,面目沉静的付远之,他沉静面目下是一颗无端躁动的心,偏闻人姝还靠近他,担忧道:“付师兄,你,你的身子……可以参加这次的演练吗?”   你可以闭嘴吗?   付远之转过身,淡淡笑道:“林中对敌演练不仅靠骁勇身手,也靠地形分析、敌情侦查等多项能力,我想应当不成问题,师妹你不用太过担心。”   闻人姝长“哦”了声,信服地点点头,付远之藏在袖中的一双手却是渐渐握紧了,他余光瞥向不远处的那身白衣,眼见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不由暗中愈发咬牙——   原本打了个平手,却从天而降一个杭如雪,又多加一门考核,若不快些想法子应对,这狗屁演练的一门,他必输无疑!   “付公子,来日回京述职,我请你喝酒,你酒量几何?”   “将军多少,我便多少,来日一聚,不醉不休。”   “好,说定了!”   天边似乎又传来当日青州城外,杭如雪跨坐马上与他的一番对话,付远之调整呼吸,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书院大门,心中已做出一个决定。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缓缓勾起了唇,一双眼眸意味深长,声音幽幽:“杭如雪,我想,是时候请你喝上一回酒了……”   夜凉如水,密林外,一片营帐如星点驻扎,巡逻布防有条不紊,彰显着一代战神的治军有方。   这是西郊城外的一座树林,里头地形复杂,有小坡有河流,是最适宜进行野外对敌演练的地方。   杭如雪精心挑选后,不仅在里头做了不少布置,还安排了士兵分布埋伏,绘制了一份树林兵力分布图,届时演练当天,士兵们将扮作狄族人,四散在树林各处,以弓|弩追击书院弟子,那箭头是被削平了的,会绑上特制的面粉袋,哪个学生中了“箭”便等于丧命出局,考核结束,止步演练,越坚持到后面的人分数越高。   同样的,每位学生也会配上特制的弓|弩,可以与“狄族人”进行厮杀,射下的“人头数”越多,分数也相应越高。   总之这场树林对敌演练,杭如雪是精心策划,殚精竭力,务求每个环节都不出一丝纰漏。   冷风萧萧,帐中灯火通明,杭如雪仔细研究着那张兵力分布图,忽地耳尖一动,听到外头有人走近,亲兵一声通传后,帷幕掀开,一张清俊秀美的脸赫现眼前。   那人手中提酒,对着他粲然一笑:“杭将军,别来无恙。”   烛火摇曳,帐中酒香弥漫,闻人隽来时,杭如雪已与付远之对饮了半盏时光,帐里传来两人的说笑声,显然相谈甚欢。   闻人隽一愣,看着守帐的亲兵,有些出乎意料,竟有人先她一步拜访?   那亲兵压低了声道:“是付相家的大公子,早些时候就和我们将军定下了酒约,现下两人正在里头喝得畅快呢。”   他顿了顿,看向闻人隽手中提着的酒,也禁不住有些嘴馋:“我们将军真是好口福,没想到又有人来送酒了,你们宫学的弟子倒是知恩图报。”   没错,闻人隽正是来送酒答谢的,她得了母亲阮小眉的授意,务必要亲自跑一趟,将阮小眉精心酿制的两坛好酒,送到那位把她从青州救出,对她有“大恩大德”的少年将军手里。   阮小眉是个性情中人,讲究江湖上那套“有恩必报”,闻人隽拗不过她,到底还是来了这一趟,却没想到会撞上比她先到一步的付远之。   一时间,站在营帐外,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有些进退两难了。   夜风拂过她清浅的裙角,她想了想,到底还是以指贴唇,对着亲兵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退到一边,对着月光独自等待起来。   帐中相对,总归尴尬,还是等人出来后,她再进去吧?   月光洒在闻人隽纤秀的身影上,她衣裙随风飞扬,遥望夜空,心神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与付远之的关系,竟到了这样微妙的地步……心口酸酸涩涩的,难以言喻。   何人堪伴轻暖,渐行渐远无书,人生终究……太多无可奈何。   如梦似雾,抓不住,留不下,看不明,待到天晓时分,长阳一照,只能支离破碎,消散无踪。   星月映照着那双清隽的眉眼,波光泛起,里面仿佛坐了一个小姑娘,手持书卷,坐在漫天杏花之中,鸟鸣微风依旧,只是却再也没有那个淡淡浅笑的世兄相伴。   飞不起来的风筝,回不去的儿时,一切物是人非,再也不辨往昔。   一滴露水渗入肩头,闻人隽一激灵,回过神来,向身后的营帐望去,里头的人却仍旧没有出来。   她深吸口气,抓紧手中的酒坛,一点点靠近,侧耳倾听,里头却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安静得像是两个人都饮醉了,沉沉睡去般。   她一咬唇,到底轻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帷幕撩开了一条缝,这一掀,却叫她脸色一变,差点惊呼出声!      ☆、第五十九章:月下殊途      营帐里,杭如雪伏在案头,手边是一个歪倒的酒坛,人已醉得迷迷糊糊,另一道身影却是清醒的,不仅清醒,还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付远之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绕过杭如雪,将他案头的一物慢慢抽了出来,闻人隽眼尖,一眼就瞧清那分明是一份地形图,她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付远之偷偷拿出来的是什么!   分布图,兵力分布图,那树林演练中最为重要的核心机密,据说包含了所有的机关布置,地形埋伏,掌握了这个就等于开了一双“天眼”,得到了一张绝无仅有的保命符!   瞬时间,“作弊”两个字跳入闻人隽脑袋里,她心跳不止,还来不及想更多时,营帐外的亲兵已经奇怪地探过头来:“怎么里头没动静了,我们将军是喝醉了吗?”   闻人隽手一抖,忙用身子挡住亲兵的目光,“没,没有,只是换了小杯在浅酌,我先进去送酒了,劳烦小哥守好帐外,就不用通传了,免得扰了杭将军的酒兴。”   那亲兵未想太多,点点头,帷幕放下,闻人隽提起一颗心,一步步无声地走近那道身影。   许是看得太入神,付远之竟没有察觉,直到闻人隽颤巍巍地触到他肩头,他才一个颤栗,回眸神色一变,嘴唇翕动:“阿,阿隽……”   闻人隽呼吸急促,眼泛泪光,正要开口时,伏在案头的杭如雪似有感应,浓密的长睫动了动,一声喝道:“谁!”   他一双醉眼迷蒙睁开,还未看清眼前场景时,一道纤秀身影已迎面扑来,似是吓了一跳,整个人没有站稳,径直往他身上栽去,他下意识要击出一掌,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手一顿,这短短迟疑的工夫间,两个人便齐齐摔了出去!   那女子身上的清香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他想将人推开,哪知却被两只纤纤玉手紧紧抱住不放,眼前更是被一截雪白的脖颈占满了视线,耳边只传来一道略带慌乱的声音:“我,我的脚好像崴了,起不来……对,对不起,杭将军,我,我是来给你送酒的,多谢你上回在青州搭救我,我是奉国公府的五姑娘,闻人隽,这酒是我娘亲手酿制的,她特意让我送来感谢你……”   乱糟糟的一通话里,杭如雪头晕目眩,酒劲一时上头,云里雾里一般,想发力却又顾及怕伤到人,只能嘶哑着声道:“你,你先起来再说!”   便在两人拉扯的短短片刻间,付远之已迅速将地形图塞了回去,物归原处,同之前一模一样,丝毫破绽也未有。   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闻人隽也恰好起身,杭如雪扶着她坐起,她与付远之一个对视,两人心照不宣,默契互通。   毕竟多年相伴长大,有些东西已到了无需言语的地步。   就在刚刚短短瞬间,他们当着杭如雪的面,完成了一出天衣无缝的“归位”。   一切有惊无险,杭如雪果然浑无所觉,只是招呼付远之过来搭把手,自己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按了按额角,对着营帐外一声喝道:“来人,唤军医!”   闻人隽一激灵,将他的衣袖一扯:“不,不用劳烦杭将军了,我勉强能够走路,付师兄将我送回去就行了,毕竟在军营,女儿家的多有不便……”   说完,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杭如雪两颊酡红,定定望着她,似乎在想些什么,正当闻人隽以为自己要被拆穿时,那张俊秀的少年面孔若有所悟,嗓音低沉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东夷山剿匪时,困在院落里的那个女人质?”   从军营里出来后,繁星满天,夜风飒飒,不知走了多远,闻人隽才推开了付远之搀扶的手,她似乎有些疲惫:“可以了,他们看不见了,别装了……”   付远之喉头动了动,到底唤了声:“阿隽。”   他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半晌才轻轻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闻人隽的长发随风飞扬着,注视着付远之,半天没有说话。   那眼神清透沉静,像能望进人心底一般,倒叫付远之有些慌了,他咬咬牙,索性破釜沉舟道:“事已至此,你都看到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张地形图我都记下了,包括兵力分布、机关设置、各处埋伏……你知道我能一目十行,记忆绝佳的,那张图已经刻在我脑海中了,我回去就能绘制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有了这张图,这场考核我有十足的把握,不说留到最后,至少不会那么快去送死,拿一个甲等的分数更是不在话下,所以,阿隽,你同我组队吧。”   听到“组队”二字,闻人隽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睫毛颤了颤,还来不及开口时,付远之已经继续急切道:“那杭如雪同我说了,这次跟那游湖泛舟一样,也是男女两两组队,共心协力,分数均等,所以只要你跟我一组,我一定能保证你活到最后,拿到甲等高分……”   考虑到女弟子身子纤秀,力气单薄,先天不比男弟子,所以杭如雪在陈院首的建议下,改成男女两两组队的模式,以显公平。   “阿隽,你再信我一次,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扔下你,哪怕要我牺牲自己,我也会护你到最后一刻……”   听着付远之激动的话语,闻人隽却依旧一动未动,只是眼神更加复杂了,甚至带了些无以名状的哀伤。   付远之看懂了,心下一沉,忽地上前,不管不顾地就按住了闻人隽的肩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失态:“阿隽,你别这样看我,谁都可以这样看我,只求求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也没办法……”   他双手颤抖着,眼眶已然泛红:“我身后有我母亲,有丞相府,有整个宫学的人在看着,我没有退路的,我不能输,你明不明白,阿隽!”   “可是,世兄,”闻人隽后退一步,忽然开口,每个字都极轻极缓,又重若千钧:“你已经输了。”   付远之身子一震,眼眸遽紧,甚至染了丝血红,他胸膛起伏着,猛然嘶哑了声音道:“是输给那个骆秋迟吗?”   “在你心里,我已经落了下乘,千般万般不如他了,是吗?”   满是戾气的话语在夜风中响起,闻人隽有些不可置信,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付远之的一面,一改往日的温雅文秀,竟陌生得让她觉得可怕。   夜风中,那个嘶哑的声音还在质问着:“你还是选择要跟他站在一边,追随他,信任他,看他一步步走向胜利,跟他一同来对抗我,对不对?”   闻人隽步步往后退去,在星夜下摇着头,眼中满是浓厚的悲哀:“世兄,你醒醒吧!”   她眸中泛起波光,似是痛彻心扉:“你不是输给了任何人,从来都不是。”   她衣裙随风摇曳,还是那年漫天杏花中,坐在树下手持书卷,眉目清隽的小姑娘,只是眸中映出的另一道身影,已经面目全非。   “我跟谁组队不重要,追随谁不重要,你还会不会扔下我也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希望那个我从小相伴长大,熟悉万分的世兄……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心,不要为势所迫,不要丢了自己啊!”   泪水滑过那张清丽的脸颊,月下每个字都飘得很远:“在我心里,我的世兄,始终是一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人。”   听到这句话时,付远之的身子一颤,再难以自持,他想要上前一步,却被闻人隽接下来的一句话阻止了。   她说:“辜负旁人不要紧,辜负自己,才叫可悲。”   说完,那道纤秀身影转身而去,月下头也未回。   竟是第一次这般决绝,这般凛冽,迎面而来,避无可避,如刀割心。   夜那样深,风那样冷,周遭那样静寂,付远之久久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只一双手颤抖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仰头,狠狠将眸中热流逼了回去。   “算雕栏玉砌,算功名富贵,算浮世人心,算相思长情……阿隽,你可知,我一无所有,所得一切只能靠自己谋算?”   俊秀的面目在月光映照下,苍白而狠绝,透着一股山林走兽的肃杀之意。   “丢了自己又何妨,剜骨钻心之苦我都尝过,我早已没有初心,只有想要守护的人……世道如此,我永不要再被人碾压,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首歌挺适合付远之的,蔡国权的《天意人心》,“凡人的一生,几多得到得不到,尽在天公手里操”,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听一下。付师兄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物,三言两语难以概括清楚,大家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后面他还会有许多备受争议的大动作,估计又是一阵狂风暴雨……唔,不剧透了,期待大家的书评分析~   ☆、第六十章:树林演练   树林对敌演练正式开始的前一日,陈院首在书院开了一场慷慨激昂的大会,以振学子士气,为众人助威,顺便还宣布了男女分组的名单。   高台之下,男女弟子依旧分站两边,一听到分组的消息,个个都兴奋起来,一些大胆的女弟子更是直接往甲班望去,视线在骆秋迟、付远之、姬文景几人身上不住打转。   奈何她们的小九九都落空了,陈院首兴许是图个省心,名单划分直接按照上次秉烛夜游日的来定,上回一起游湖泛舟的男女弟子,这次依旧分在一组,互相配合,共退“狄族”。   名单一出,台下的欧阳少傅就忍不住笑了,拉拉旁边的宣少傅,对他咬耳朵道:“这样分组好啊,没想到咱们院首还是知情识趣的,毕竟上回游湖泛舟,互赠发簪,男女弟子可是两相情愿的,各自都选了中意之人,如今再在一组进行演练,只怕也十分乐意,这可比‘乱点鸳鸯谱’来得好,院首不愧是院首!”   宣少傅面色淡淡,只开口说了两个字:“未必。”   果然,名单一出,有人欣喜万分,有人大失所望,更有人气得直跺脚。   台下已经按照男女分组,两两站好了,孙左扬看着旁边的妹妹,伸手一拍脑袋:“天啊,我不要跟你在一组,你这样五大三粗,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我是想跟清禾师妹在一组的!”   “谁五大三粗了?”孙梦吟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你以为我就乐意跟你分一组吗?我明明只想要骆师弟的好不好!”   相比他们的互为嫌弃,赵清禾这一组就安静多了,她低着脑袋站在姬文景旁边,脸上红红的,心里小鹿乱撞般,说不出来的欢喜,姬文景在她旁边扬起唇角,故意看向前方,一句话也不说,两人都没有吭声,却连风中都飘着甘甜的味道。   而付远之那里,虽与闻人姝站在一起,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三两句,目光始终望着另一侧,看着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他暗自咬牙,心尖似乎都要渗出血来。   骆秋迟同闻人隽在一块就随意多了,他手背在身后,扯扯她衣袖,顺势挠上她手心,压低了笑声道:“小师姐,你说‘狄族人‘喜不喜欢吃猴子肉啊?”   闻人隽被挠得有些痒,想掐回去,又怕被台上的院首发现,只能把手往衣袖里藏,一边哼哼道:“哪能呢,那点骨架子还不够狄族人塞牙缝的,还是骆驼肉比较好,量足,管饱。”   骆秋迟扑哧一笑,最终修长的手一伸,勾住了闻人隽的一根手指,声音里带了些意味不明的味道:“小猴子,放心,我不会扔下你的,谁也吃不上你的猴子肉。”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闻人隽听懂了,她霍然看向骆秋迟,他笑眯眯的双眸在暖阳下,笼着一层金色的光芒,温柔而和煦,如春风迎面,不尽缱绻。   天地间似是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   闻人隽的一颗心忽地柔软一片,她怔怔地看着那身白衣,眼眶不知怎么微微一涩,她赶紧低下头,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勾,拉着那根手指在风中晃了晃,声音低不可闻:“好,我也不会扔下你,永远不会……我们谁都不要扔下谁。”   话中的深意不用多明,两个人都听懂了,抬头间四目相对,眸中映出彼此的身影,许久,相视而笑。   这一幕恰巧落在了侧旁的付远之眼中,他袖中的手紧紧一攥,暗自咬牙,不甘与妒意一并涌上。   在一众师生学子的摩拳擦掌间,树林对敌演练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书院子弟皆换上了紫色劲装,头系抹额,肩挽弓|弩,个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远远望去一派再动人不过的少年气息。   女弟子们也皆扮作男装,长发高挽,纤腰紧束,淡蓝色的抹额随风飘扬,白皙的面庞沐浴在长阳下,竟比一众男弟子还要俊俏夺目。   出发前,姬文景在院舍中整理衣装,往腰间挂了一个精巧的竹筒,恰被骆秋迟看见,他不由笑声打趣道:“小姬,你这是在学我,也要带酒助兴吗?”   说着,他拍了拍腰间的青竹筒,酒香飘出,姬文景拿起弓|弩,懒得理会,只说了句:“谁学你了?”   偏骆秋迟手疾眼快,顺势一捞,将姬文景腰间的竹筒抓到手中,仰头一倒,扬声笑道:“还说没学……”   话音戛然而止,他一脸出乎意料的神情,不防间被呛了几口,瞪大了眼望向姬文景,颇有些哭笑不得:“这,这是酸梅汤?”   姬文景夺过竹筒,幽幽吐出四个字:“天热,解暑。”   屋里静了静,骆秋迟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姬文景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同他计较,随手将酸梅汤放到桌上,自己径直去床上找抹额。   便趁他这一转身的瞬间,骆秋迟迅速打开桌上的竹筒,将自己腰间带的酒往里灌去,等到姬文景回身时,那桌上的酸梅汤早已“大变模样”,兑了不少酒进去,喝起来味道定是别有风味。   想到这,使坏成功的骆秋迟心情大好,吹了声口哨,向姬文景抛去一个肉麻的眼神。   “小姬,到时在树林里遇到危险了,记得呼唤我啊,我一定第一时间赶去,不让你这大美人受到一点伤害。”   姬文景被恶心地身子一抖:“去你的,戏本子看多了是不是?”   两人说说闹闹地出了门,演练这便开始了。   密林之外,男女弟子两两而立,杭如雪跨坐马上,俊秀的少年面孔扫过全场,威严而锐利:“这场考核意义非凡,望你们全力以赴,待会儿进了树林,没有王孙公子,没有名门贵女,有的只是奋勇杀敌的战士,是大梁对抗外族的刀,是想要拼命生存下去的血肉之躯!”   阳光洒在那袭银袍铠甲上,光芒熠熠,每个字都在长空下掷地有声:“我要你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抗敌,叫战斗,叫铁骨铮铮,叫保家卫国!你们给我听清楚了,真正的狄族人比演练中的还要凶残百倍不止,你们今日一切养尊处优的生活,一切和平安逸的时光,都是前线的战士们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你们不该也没有资格忘却,你们生为大梁的皇族贵胄,身为宫学的天子门生,更加应该肩负起身上的重任来,不辱宫学风范,听清楚了吗?”   “是!”   在场弟子皆高声应答,风掠衣袂,个个心头似有一股热血升起,马上的杭如雪犹如天神一般,映入每个人的眸中,激起众人的铁血豪情。   “好。”杭如雪一声喝道,面目冷峻:“竹岫书院全体弟子,听我号令,树林对敌演练,现在——”   他举起手中的信号弹,朝空中猛地发射而去,声音响彻整片树林:“开始!”   就在信号弹发射的同一瞬间,一大波“狄族人”从四面八方涌来,飞箭如雨,书院弟子们猝不及防,个个失声尖叫着往树林中跑去,有些娇弱的女弟子甚至摔倒在地,被身边的男同伴手忙脚乱地拉起,屁滚尿流地向林中逃命去。   这阵势来得太过吓人,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在场的陈院首与各位院傅均看得目瞪口呆,望向杭如雪结结巴巴:“杭将军,这,这阵势未免……”   杭如雪将手中银枪一挽,调转马头,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放心,死不了人,我回主营等消息了,希望结果不要太让我失望,至少能有人撑过一个时辰……”      ☆、第六十一章:酸梅汤      树林里弟子们如鸟兽四散逃命,却有些人连前路都未看清,就不下心踩了埋伏,连同着搭档一起陷落进去,灰头土脸,率先出局!   树林里响起各种嘶喊尖叫,气氛是从未有过的激烈紧张,这群王孙贵女们现在才真正知道,杭如雪果然不是说着玩玩的!   付远之眼眶直跳,脑海中像有一张地形图迅速展开,指引他即刻作出判断,他拉住闻人姝的手,往一个偏僻方向跑去:“快,跟我来!”   闻人姝惊慌失措,脸上的脂粉都被汗水冲刷掉,她跑得踉踉跄跄,古怪至极,步子完全迈不开。   说来可笑,这完全要怪她自己,她素来爱美,即便扮作男装,也要“艳压群芳”,为此她不惜绞尽脑汁,在自己一身衣裳上动了不少手脚,花了各种心思,那手臂、裤腿、腰身各处都被她改良过,好看是好看,但根本不方便,跑起来处处受到束缚。   当下付远之扭头,一眼看出玄机,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是来对敌演练的,不是来风花雪月的,你动点脑子好不好!”   他从没这样对闻人姝声色俱厉过,吓得闻人姝一哆嗦,脸色尽白:“对,对不起,付师兄我……”   付远之没心思同她啰嗦了,往她身上一扯:“把你腰上那玉带给我拆了,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装饰都给我扔了,快!”   闻人姝哆嗦得更厉害了,也不敢多说什么,急忙将身上各种琐碎之物扔掉,紧跟上付远之的步伐。   付远之眼快心明,目标明确,直奔一早想好的路线,带着闻人姝七拐八绕,避开了所有的埋伏,一路畅通无阻,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坡之下,借树枝杂草的掩护,总算安全了。   闻人姝还惊魂未定,不敢相信就这样躲过了追击,望着付远之心潮起伏,一时说不出话来,付远之倒是递给她水壶,又恢复了一派温雅模样:“师妹勿怪,方才情急之下,我有些失态了,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闻人姝如何会怪罪他,她此刻只差将他当成神明一样供起了,“付师兄,我,我原本以为,却没想到你,你当真是……”   语无伦次的叹服下,付远之淡淡掀了下眼帘:“我早说过,此次考核,不仅靠骁勇身手,也靠地形分析、敌情侦查等多项能力,你不用太紧张,跟着我就好。”   闻人姝点点头,心悦诚服,又欣喜又激动,对付远之更添万分倾慕:“我就知道,以付师兄的聪明才智,才是当之无愧的竹岫书院第一人,那个什么骆秋迟,粗鲁无谋,根本不及你万分之一,这次考核,你一定能够胜过他……”   不远处的树林之中,正张弓拉弦,一箭飞射而出的骆秋迟,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望了眼天:“谁在说老子坏话?”   话音未落,反手又连发三箭,将侧旁悄悄靠近的三个“狄族人”瞬间解决,箭头的面粉袋炸裂在衣服上,白糊糊的一片,好不滑稽。   闻人隽在旁边惊呼了几声,喜不自胜地跑过去收战果,“又中了,又中了,收牌牌咯!”   那几个“中箭”倒地的“狄族人”满脸哀怨,仰面无奈装死,眼睁睁看着闻人隽蹲下身,将他们腰间的军牌一把拽了过去。   这军牌代表着每个演练士兵的生命,也就是射杀“狄族人”的数量,得到的军牌越多,最后的考核总分就会越高。   骆秋迟拿着弓弩,身姿俊挺,抹额飞扬,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数数,多少块了?”   闻人隽收宝贝似地搂住那些军牌,纤细的手指一一点去,眉开眼笑,像个一夜发家的小富婆:“九块,整整九块了,老大你真是太厉害了!”   骆秋迟笑了笑,眼神往林中逡巡起来,寻找下一个目标:“那再给你凑一个整数好了。”   此刻林中已经有不少弟子“丧命”出局,被士兵们送回了主营,但骆秋迟却“送”了不少士兵回主营,也算大大为宫学出了口气,长了些脸面。   这边他一袭劲装,带着闻人隽一路闯去,射人头,收军牌,玩得不亦乐乎,另一头的姬文景与赵清禾,画风却是迥然不同。   茂密的参天大树上,姬文景与赵清禾藏身其中,两人探头向下望去,见追来的几个“狄族人”走远了,才同时松了口气。   一抬头,两人对视,不知怎么,齐齐崩不住,笑了出来。   姬文景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躲树”行径不够英武,有损形象,只对着赵清禾坦诚道:“我骑射成绩挺差的,你呢?”   赵清禾找到“同类”,猛点头:“我也是,我也是,射箭老偏了靶子,力气小,准头又不行……”   “彼此彼此。”姬文景深有同感,对着赵清禾煞有介事道:“所以我们如果去硬碰硬,估计在树林里活不了多久,不如躲在这,没被发现就一直藏着,被发现了就逃,逃不过就出局吧,被送回主营去,反正一切听天由命,考核分数都且随意,你看怎么样?”   赵清禾两眼冒光,头点得更厉害了:“我,我觉得这样很好!”   姬文景看了她许久,忽然舒坦地笑了:“将我们两个分在一组,也真是绝了。”   刚好两人骑射成绩都挺差,都没啥斗志,也不好面子,更对分数不怎么强求。   这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吧。   赵清禾羞赧地笑了笑,姬文景心念一动,刚想说什么时,树下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清禾师妹,清禾师妹,你在哪?”   孙左扬手持弓弩大步跨出,左右张望着,嘴中嘀咕不已:“刚明明看见他们往这个方向来了,怎么眨眼就消失了……”   身后跟来的孙梦吟没好气地一哼:“就你惦记着那小结巴,她跟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姬世子分在一组,能得什么好处,指不定早就中箭出局,被送回主营了吧,你这样找来找去不是白费功夫吗?”   孙左扬扭头一口“啐”去:“你少乌鸦嘴了,清禾师妹一定还在树林里,我得快些找到她才行,不然跟着那姬文景还真落不到好,那小白脸有个屁能耐,清禾师妹那般柔弱,跟着他一定会吓哭的……”   树下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了上来,赵清禾与姬文景对视间,颇有些尴尬,倒是姬文景浑不在意,只望向树下,又露出了看“白痴”的眼神。   待到两人走远,赵清禾长出一口气,看着姬文景抿了抿唇,到底开口道:“姬师兄,孙师兄说的那些话,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姬文景摆摆手,径直打断道:“那种话都要放在心上,我每天岂不是活得累死了,虚名是最没用的东西,走什么路是我们自己的事,跟旁人有何干系,难道你觉得孙左扬说得有道理?”   “不不,没有……”赵清禾连忙摇头道:“我还是喜欢姬师兄这样的……”   她脸一红,忙补上后半句:“……行事作风。”   坦坦荡荡,光风霁月,毫不作伪。   姬文景唇角一扬,轻轻笑了:“我知道,所以我也很庆幸,跟我在一组的……是你。”   枝叶拂动,阳光透过斑驳的缝隙,洒在那张清美白皙的脸庞上,头上的淡蓝色抹额随风飞扬,似天地间一幅最脉脉动人的画卷。   赵清禾一时看呆了,那句温柔的“是你”更加不断盘旋在耳边,令她如坠梦境。   直到姬文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出一声低笑:“你热不热,我瞧你都出汗了,是不是很渴?”   赵清禾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连忙抹了把额上的汗珠,绯红着脸低下头:“不,不热,就是树上有点闷,不打紧的,我,我带了水来……”   她结结巴巴的话还未说完,姬文景已经将腰间的竹筒解下,递到她眼前:“喝我的吧,酸梅汤,更加消暑解渴。”   “酸,酸梅汤?”赵清禾受宠若惊地抬起头,一时不敢伸手去接:“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都在一组同生共死了,还客气什么,拿着吧!”   清凉的竹筒被塞入手心,赵清禾一颗心也随之沁凉化开,她按捺住纷乱的心跳,在姬文景的注视下,低头小小抿了几口,像偷吃了糖果的孩童一般,欢喜而不知所措:“多,多谢姬师兄。”   姬文景不知怎么,脸上也一热,忙别过脑袋,装模作样地拨开树枝:“我,我看看树下有没有‘狄族人’靠近,你要是爱喝就多喝些,反正竹筒里也盛了不少……”   他难得这般絮叨,不知在掩饰些什么,却是身后忽地没了动静,他心下奇怪,刚想扭过头看一看时,一双纤细白嫩的手倏然摸上了他的腰肢。   柔软的胸脯贴上了他的后背,泛着水泽的双唇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酒香弥漫中,他耳尖被人轻轻一舔,带着无尽挑逗的意味——   “大美人,我们又见面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第六十二章:狄族人   姬文景身子一颤,转头对上赵清禾酡红迷醉的一张脸,他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劈手夺过她手中的竹筒,仰头饮了一口,脸色陡变。   “酒?谁往里面掺了酒?”   姬文景心思急转下,脑中猛然跳出骆秋迟那张坏笑的俊脸,他霎时明白过来,将竹筒重重一握,“骆秋迟,你这混蛋,这回被你害死了!”   同样的招数来一遍就行了,再来一遍岂不是太明显了,更何况这回还是他主动将酸梅汤递给人家,里面却又动了手脚,傻子也会猜他什么用意了,他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正乱糟糟想着,耳尖又被人一舔,赵清禾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醉眼迷离:“什么混蛋呀,大美人,不许你想别人,你看着我,你只许想我一个人……”   要命要命,太要命了!   姬文景身子过电一般,明显感到异常的地方,他呼吸急促,下意识想推开赵清禾,却又怕她从树下摔下去,手心更是“叛离”了他,一触上那柔若无骨的肩头,就不想再撤开,反而顺势往下滑去,眼看就要拢住赵清禾胸前那两团了……   打住,姬文景,你不能这样!   还残存的一丝理智硬生生将那只手拉了回来,姬文景喘得更加厉害了,他被赵清禾压在树干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浑身更是烫得吓人。   他不得不承认,赵清禾给他的吸引是致命的,他全身每一处地方都在叫嚣着,他想得到她,想拥吻她,想将她揉入自己的骨髓中。   但现在不能!这样的时刻不能!   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他不能碰她,绝不能!   “醒醒,快醒醒,赵清禾!”   姬文景深吸口气,咬紧唇,想将赵清禾推开自己身侧,那个柔软的身子却像蛇一样缠住他不放,周身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月梧花香,几乎要叫他血脉贲张,不能自已。   “美人,大美人,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欢你啊,美人儿,世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迷糊的醉语中,那张水光莹莹的唇贴了过来,擦过姬文景的脖颈,姬文景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全身是一阵阵酥麻的感觉。   他再不能耐,抵住赵清禾水嫩的唇瓣,艰难偏过脑袋,喘着气道:“赵清禾你醒醒,你再这样会出事的,我,我会……”   我会忍不住啊!   “别躲嘛,大美人,让爷好好疼疼你,爷会温柔一点的,你别怕……”   我怕自己变禽兽啊!   姬文景内心疯狂咆哮着,一边躲闪,一边紧张注意着周遭是否有人过来,就在这一片混乱间,他的手不经意触到一物,顿时眼前一亮——   水壶,是赵清禾腰间挂的水壶!   苍天啊大地,有救了!   姬文景支起身,一手搂紧赵清禾,确保她不会摔下去,一手奋力一抓,就在他要够着那水壶的时候,树下由远至近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余光一瞥,简直要叫苦不迭!   一个“狄族人”遥遥走近,背着弓|弩停在树下,左右望了望,竟靠着树身纳起凉来。   他那一身兽皮显然酷热无比,身上都被汗水浸湿了,当下见左右无人,他再难忍耐,一把将衣襟拽开,不住给自己扇着风。   杭如雪向来治军严明,像这个小兵一样偷懒渎职的,整支军队都难找出一个,偏偏姬文景与赵清禾运气不好,竟被他们给撞上了!   树下凉风习习,这“小兵”倒是松快了,可怜树上的姬文景,快要欲|火焚身,烧得灰都不剩了!   赵清禾紧紧黏在他身上,纤秀的身子扭动个不停,他紧紧捂住她的嘴,生怕叫下面的小兵听到一点声响,却不想赵清禾恼了,一口咬去,醉醺醺得像只咬人的红眼兔子。   姬文景一时吃痛松手,眼见赵清禾就要开始喊“大美人”了,他来不及多想,将她脑袋一按,自己迎面贴去,狠狠堵住了那张嫣红的小嘴。   温香,柔软,清甜……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带着那股独有的月梧芬芳。   天地间像是霎那静止了。   姬文景一颗心狂跳不停,也似饮醉了般,两颊又红又烫,他紧紧按住赵清禾的后脑勺,愈发用力地吻了上去,两人唇齿交缠,如火一般狂热。   赵清禾身子软在了姬文景胸膛上,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着,鼻中发出几声嘤咛,我见犹怜。   姬文景又一下被点燃,愈发动情不能自已,两只手更加用力地将人搂住,舌尖更是启开赵清禾的牙关,长驱直入,将赵清禾吻得几乎不能呼吸。   长阳斑驳洒下,树上两人缠绵热吻,树下那小兵毫无所觉,纳够了凉,将衣裳又重新整理好,拿着弓|弩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姬文景才喘着粗气放开了赵清禾,赵清禾已经被吻得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白嫩的手无力压在姬文景胸口,双唇泛着莹莹水光,鲜艳欲滴,看得姬文景身下又是一紧。   偏赵清禾醉糊涂了,自己都这副模样了,却还惦记着去“调戏”美人,她伸手摇摇晃晃地抚向姬文景的脸颊,酒气喷涌着:“大,大美人,你好热情啊,都,都把我咬痛了,不过我喜欢,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赵清禾摇晃着脑袋,笑意痴痴:“烈性的小野猫……”   “小野猫?”姬文景一根眉毛挑了起来,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微喘的呼吸,许久,盯着赵清禾笑了:“小野猫就小野猫吧,反正只是你一人的……”   “什,什么?”赵清禾没听清,姬文景眼底的笑意便更深了,他伸出两根手指,一点点抚上赵清禾水嫩的唇瓣,轻轻揉了揉,动作带着说不出的撩拨。   赵清禾有些受不住,趴在姬文景身上又开始嘤咛了,姬文景呼吸急促起来,贴在赵清禾耳畔,嘶哑了喉头,一字一句:“你想要小野猫再来一次吗?”   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蛊惑,赵清禾怎能抵挡,一点点仰头,双眸迷醉地望着姬文景:“好,可,可是,小野猫,你不许再吃我舌头了,嘴巴也不能咬那么重了,好不好……”   “不好。”姬文景直接吐出两个字,赵清禾一愣,姬文景接着道:“小野猫就是会咬人,不咬人的叫家猫,你喜欢家猫吗?”   他一脸正经,看得赵清禾都迷糊了,她只手撑在他胸口,歪着脑袋想了许久,喃喃道:“不,不喜欢,我只喜欢小野猫,只喜欢你……”   “那么,你喜欢怎么被咬……”   “怎么被咬?”赵清禾更迷糊了,姬文景一只手已经缓缓按到她后脑勺,双眸盯住她的唇,温热的气息一点点靠近她。   “我来告诉你,小野猫喜欢怎么咬人……”   另一边树林里,闻人隽收军牌已经收得手都软了,骆秋迟挽着弓|弩,在一边看得好笑摇头:“瞧你这副财迷心窍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一个军牌值一两黄金呢……”   “一两黄金我都不换呢!”闻人隽宝贝地捡起那些军牌,在骆秋迟眼前晃了晃:“这可是荣誉!你打下来的荣誉!比什么都宝贵!”   骆秋迟愈加忍俊不禁:“行了,马屁精,那你想不想自己也打一份试试?”   “我?”   “是啊,你快起来,我教你弯弓射箭,也打个‘狄族人’给那杭将军瞧瞧!”   说试就试,林子里,骆秋迟解下弓|弩,手把手地教起了闻人隽。   因宫学里的女弟子们大都力气小,平素也都讲求淑女风范,像刀枪棍棒这些东西,涉猎得都比较少,骑射考核也不同于男弟子,没有那么严苛。   当下闻人隽拿起弓|弩来,费力地瞄向前方,晃晃悠悠中,才知道这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对,手别抖,就这样,很好,慢慢来……”   骆秋迟身姿俊挺,站在闻人隽身后,他高了她大半个脑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住了。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风拂衣袂,大手握住了那只小手,一点点拉开弓,闻人隽的后背紧贴着那方温热胸膛,一颗心忽然跳得很快。   “小猴子,你脸红什么?”   骆秋迟低头忽地笑了声,闻人隽一张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哪,哪有,我是被热的……你看这样对不对?只要把箭射出去就行了吧?”   她急急转开话题,骆秋迟也不去拆穿,只是又笑了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点架子了,但臂力还不够,端得不够稳,我数十声,你尽量别动弹,坚持越久越好,到第十声时,再将箭射出去,听清了没?”   “好。”   骆秋迟调整好闻人隽的姿势后,往后退了一步,开始计数,闻人隽深吸口气,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弓弦上。   有细碎的汗珠自她额上渗出,她手臂泛酸,呼吸也开始不稳,紧紧咬住牙关坚持着,身后是骆秋迟含笑的声音:“别动,再端会儿,你气力太小了,要慢慢练才行,要是动了准头就偏了,还有最后三下,听我数……”   当第“十”声终于出口时,闻人隽迫不及待地欲将箭一放,却被骆秋迟一把按住,他将她身子一卷,两人藏在了树后,“等等,有人来了!”   骆秋迟看着远处那道靠近的身影,贴在闻人隽耳畔笑道:“小猴子,你的猎物上门了!”   树后,闻人隽也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着那个越来越靠近的“狄族人”,紧张地鼻尖都冒出了细汗:“我,我怕射不准……”   “放心,有我呢,必定一箭正中,你就等着收军牌吧。”骆秋迟笑了声,缓缓圈住闻人隽的双手,瞄准那道靠近的身影,一点点拉开弓弦。   闻人隽后背抵着骆秋迟的胸膛,感觉自她头顶传来他温热的呼吸,她整个人都被他包裹住,有种说不出来的安心感,她紧张的情绪慢慢镇定下来,也开始跟着骆秋迟的力度一点点张弓拉弦,准备射出自己的第一箭。   却就在这时,骆秋迟瞳孔骤缩,忽地一声低喝:“不对!”   “又,又怎么了?”   蓄势待发的弓|弩一下被按住,骆秋迟下巴抵着闻人隽头顶,紧盯着那个靠近的身影,眉心越皱越深:“这个狄族人,有问题……”   四野风起,枝叶拂动作响,另一边的参天大树上,姬文景抱着赵清禾,一点点喂她抿着清水醒酒。   赵清禾悠悠醒转时,嘴巴麻麻涨涨的,迷迷糊糊的视线中,只看见姬文景一边喂她喝着水,一边替她擦拭着额上的细汗。   “我,我这是怎么了?”   一开口,人更加惊住,声音竟不知怎么嘶哑得厉害,“我,我到底怎么了?”   脑袋也隐隐作疼,赵清禾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喝了姬文景递来的酸梅汤,之后的记忆便一片空白。   姬文景将她搀扶起来,语气不明道:“天太热,你中暑了。”   “中暑?”赵清禾更迷糊了:“可,可我记得我之前,不是喝了姬师兄的酸梅汤吗……”   “对啊,喝完你就热晕了,想来一热一冷,你身子有些受不住。”   “是,是这样吗?”   赵清禾听着姬文景的解释,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她摸上自己红肿的双唇:“那,那我的嘴巴为什么……”   姬文景面不改色道:“被树上的虫子蛰了一下,放心,我已经把虫子赶跑了,你回去休息两天,嘴巴应该就会好起来。”   “那,那姬师兄的嘴巴,为什么也肿了?”赵清禾犹豫地伸出手一指。   姬文景顿了顿,依然淡定着一张脸道:“我也被蛰了。”   “啊?”赵清禾还想说些什么时,姬文景已经一挥手,道:“好了,不要去纠结这些小事了,我们下去吧,上面太热了,虫子又多,万一又被蛰了可不妙……”   “哦哦,好,好吧。”赵清禾将心里的话咽了下去,尽管还是有许多疑问,却还是老老实实点了头,准备跟着姬文景下树。   恰在这时,几个“狄族人”背着弓|弩走近,姬文景探头看了看,对赵清禾比出口型:“我们去自投罗网吧,反正过了这么久,大部分人应该都被送回主营了,我们也回去算了。”   赵清禾自然没意见:“好,一切都听姬师兄的。”   两人商量着这便决定要下树,姬文景眼皮却一跳,猛地拉住赵清禾,神色陡变:“等等!”   赵清禾被他压在怀中,吓了一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到姬文景在她耳边道:“你看,他们箭头上有血!”   那几个走近的“狄族人”,身形高大威猛,背着的箭头上不是绑着面粉袋,而是沾着斑斑鲜血,嘴里还说着姬文景与赵清禾听不懂的语言。   几乎同一时间,树上的两人四目相对,从彼此眼神中看见了同样的猜测:“他们,他们不是演练的士兵!”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小姬遇险   ☆、第六十三章:小姬遇险   风声凛冽,树叶拂动,林中弥漫着一股隐隐的杀意。   “快,往这边走,再绕几条小道就能出林子了……”   付远之拨开一丛绿枝,快步领路,孙梦吟搀扶着闻人姝紧随其后,孙左扬握紧弓|弩,将她们护在中间,自己断后。   闻人姝脚步发软,头上全是冷汗,虽极力平复慌乱的情绪,开口间却仍是带了些哭啼之意:“付,付师兄,那些狄族人会追上来吗?我好怕啊……”   孙梦吟将她的手一挽:“姝儿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付远之薄唇紧抿,眼睛盯着前方,脑中迅速展开一幅地形图,声音有些嘶哑道:“跟紧我就是,我一定会将你们带出这林子,现如今生死逼近,不能怕了,只能放手一搏!”   孙梦吟背着弓|弩,手臂上还染了些血污,显然才经过一场恶斗,她咬牙恨恨道:“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树林里竟然会混进真的狄族人,还杀了杭将军的兵士,换了他们的衣服,想乔装埋伏来蒙骗我们,要不是我大哥机警,瞧出不对,只怕现在我兄妹二人都成了这帮野狼的刀下亡魂!”   闻人姝身子一哆嗦,娇美的脸上满是惊恐,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这,这可怎么办是好,只怕外头的院傅们都还不知道林中的情况,都怪那杭将军,非要折腾这么一场演练,招来这帮恶狼,弄成现在这样,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去了……”   孙左扬抓住弓|弩的手一紧,脸上汗水涔流,他重重一抹,警惕地四处张望道:“都别说了,咱们快跟着阿远出林子,回主营搬救兵去,这群人有备而来,还不知想干什么!”   话音才落,前方已传来一个熟悉的尖叫声,孙左扬脸色大变:“清禾师妹!”   几个人迅速掠上前,甫一拨开草丛,便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正是姬文景与赵清禾!   他拉着赵清禾狂奔不止,身后是几个凶神恶煞的狄族人,不断有箭矢向他们嗖嗖射来,赵清禾害怕得不住尖叫,浑身颤抖间竟摔了一跤!   姬文景赶紧去扶她,赵清禾第一反应却是推开姬文景的手:“快,姬师兄你快跑,不要管我了!”   “说什么傻话呢!”姬文景厉喝了声,呼吸急促,依旧去拉赵清禾,赵清禾却一时起不来,眼见那几个狄族人越逼越近,孙左扬大步跨出,一张俊脸急切不已:“清禾师妹!”   他抬手就射出一箭,奈何那箭头早被磨平,还绑着面粉袋,毫无杀伤力,他恨恨地将弓|弩一扔,整个人飞奔上去,就如一支离弦之箭般。   “孙师兄!”   赵清禾喊了声,可惜一个狄族人已近在眼前,手中举起锋利的长刀,狞笑着就要对她砍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姬文景奋不顾身地一弯腰,将赵清禾整个覆在了身下,赵清禾霎时白了一张脸:“姬师兄,不要啊!”   所有人均神色大变,眼见那长刀就要落下,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利箭划破长空,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呼唤:“小姬!”   那个举刀的狄族人被一箭穿心,鲜血漫过唇边,身子踉跄间,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一道俊逸身影踏风而来,从头到脚带着一股凛冽匪气。   “骆,骆师弟!”孙梦吟又惊又喜。   旁边几个狄族人也始料未及,还不待回击时,那道颀长身影已经飞掠而来,出招迅如闪电般,将他们反手一扭,只听“咔嚓”几声,他们的武器连同胳膊被齐齐卸掉。   连几声惨叫都还未来得及发出,一把尖刀已划过他们喉头,血溅长空,那几个高大的狄族人面目扭曲,不可思议地张大着嘴,在一股钻心的撕裂之痛中,堪堪倒地,轰然扬起滚滚尘埃,死不瞑目。   “啊——”旁边树丛里,闻人姝捂住嘴巴,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失声尖叫,她旁边的付远之也同样震住了,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就连素来喜欢舞刀弄枪的孙左扬,都呆站着半天没回过神来。   实在,实在是太可怕了。   方才那番出手如猛兽一般,当真是太快,太狠,太过残酷果决!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强烈冲击,毕竟他们都还只是宫学子弟,谁也不曾真正地杀过人,可刚刚转眼之间,骆秋迟就面不改色地结果了几条人命,这……这到底是该有怎样的心性才能办到?   付远之捏紧双拳,看着地上几具残破的尸首,太阳穴不住跳动着,他双眸阴骘,内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当事人浑不在意,随手将脸上溅到的鲜血一抹,弯腰去搀扶地上的二人:“小姬,小禾苗,你们没事吧?”   身后的闻人隽紧跟而来,扑通往地上一跪,将惊魂未定的赵清禾一把搂住:“清禾,清禾,你还好吧?可吓坏我了!”   “阿隽!”   付远之长睫动了动,树丛里的几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上前。   孙左扬尤其迫切,他声声喊着“清禾师妹”,刚想奔上去查看她有没有受伤时,赵清禾已经扭过头,颤抖着抓住姬文景的手:“姬师兄,你,你怎么样?”   她将他身上看了又看,生怕他哪里伤到一分般,一双眸中已有泪光闪烁:“你方才为什么要挡在我身上?若是那刀真的落下,可,可怎么办……”   “没怎么办。”姬文景将赵清禾的手捏了捏,安抚道:“我想挡便挡了,大不了舍命一条,生死由命,福祸在天,你别哭,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搀扶着赵清禾站起,转头看向一身染血的骆秋迟,想起方才那惊险一幕,心头暖热一片,感动难言,却只是伸手往骆秋迟胸口上一锤:“野蛮人,欠你一条命了,多谢了!”   骆秋迟顺势抓住姬文景的手,夸张地揉了揉,笑嘻嘻道:“别别别,我的大美人,可别折煞我了,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在树林里遇到危险了,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不让你这大美人受到一点伤害,你可……”   话还未说完,姬文景已被肉麻得一哆嗦,嫌恶地甩开骆秋迟的手:“滚滚滚,狗改不了吃屎!”   一旁的付远之悄悄停在闻人隽身边,压低了声道:“阿隽,你还好吧?”   闻人隽对上他关切的双眸,抿了抿唇,到底轻声开口道:“嗯,我没事,老……骆师弟在前头的林子里杀了一个狄族人,夺了他的武器,还盘问了一些东西,只可惜他一句都不肯说,还趁我们不备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这么烈性,果然是狼窝里长大的异族。”付远之微皱了眉头,若有所思:“我猜,这件事情跟杭如雪有关,或者说,跟青州那几次大小动乱的首领,狄族的十二皇子,跋月寒有关。”   “跋月寒?”   不知不觉,两人对话引来所有人的注意,付远之也不再压低声音,目视着众人点点头,扬声道:“我与杭如雪将军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他自从剿匪后就一直驻守在青州,与那跋月寒交过几次手,跋月寒均未讨到一丝好,次次都铩羽而归,心中早就积怨已久,再加上他们狄族内部有些矛盾……”   “矛盾?”孙梦吟听得有些糊涂:“他们自己人未必还搞内斗不成?”   “正是如此。”付远之定声答道,一双眸沉静如水:“那狄族王年事已高,膝下有十九个孩子,其中大皇子与十二皇子最受器重,是未来争夺王位的有力对手,两边都将对方看作敌人,明里暗里斗了许多年,这本是他们内部之事,与大梁无关,但正是他们各自所站的立场,直接影响了狄族与大梁的关系……”   “立场?什么立场?”孙梦吟依旧听得懵懂,孙左扬将她拉了拉,“脑子笨就不要插话了,听阿远继续说吧。”   付远之顿了顿,负手而立道:“对大梁的态度上,大皇子主和,十二皇子主战,这两派观点在狄族内部都各有拥护,导致狄族王也左右为难,一时无法做出决断。”   “而自从杭如雪去了青州,对狄族接连打击,我猜这十二皇子跋月寒一定坐不住了,他连连吃瘪,大皇子怎么会放过这种落井下石的机会呢?一定在狄族王面前对他极尽贬损,那跋月寒听闻是个冲动性子,虽凶悍善战,却不怎么沉得住气,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猜猜他会怎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孙梦吟眼睛一亮,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他一定想扳回一城,让杭如雪吃个大大的亏,所以这次才派人混进了演练的树林,他就是这场阴谋的主使者,对不对!”   孙左扬按住激动的孙梦吟,没好气道:“别咋咋呼呼了,这谁都能猜到,你就安分点吧!”   “只说对了一半。”付远之淡淡道,孙左扬一愣,扭过头来:“怎么,阿远,不,不是这样吗?”   付远之摇摇头,沉声道:“若我没猜错,主使者的确是跋月寒,但目的不仅仅是对付杭如雪,他真正的目的是……”   “逼战。”   一直安静在旁细听,没有吭声的骆秋迟,忽然抱肩上前,目视着付远之吐出了几个字:“跋月寒想逼战。”   付远之望着他,眉目沉静,骆秋迟笑了笑,声音懒散道:“既然狄族王一直下不了决心,那少不得要有人逼他一把了,跋月寒凶悍冲动,见局势不利于自己,索性破釜沉舟,寻了杭如雪演练的这个好时机,刻意制造事端,挑起两国战火,用这种方法逼狄族王横下心来,没有退路,只能与大梁开战。”   “而一旦开战,跋月寒代表的主战派也必定会上位,这等于变相在逼狄族王将大权交到他们手上,届时大皇子再无竞争力,当直接出局,下一任继承者,除了十二皇子跋月寒,不作二人想。”   一番话点得明明白白,众人如醍醐灌顶般,在林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付远之眸色复杂,许久,才与骆秋迟四目相对,缓缓道:“没错,跋月寒今日之举,正是想逼战。”   他一字一句:“不仅是逼狄族王,也是在逼咱们的当今陛下。”   “陛下尚文不尚武,最不喜打仗,凡事能压则压,以谈和为主。过去狄族一直在青州扰民,抢些东西,杀些百姓,陛下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今日,这帮恶狼在皇城附近的树林里,杀了宫学的贵胄子弟,纵然他再想将事情压下去,朝堂上的那些世家贵族能罢休吗?”   付远之微微抬首,不自觉加重了语气:“到时大梁与狄族的这场大战,避无可避,狼烟定然会起,而我们,如果今日丧命在这片树林里,便是做了这场大战的导|火索,做了跋月寒上位的垫脚石,做了最无谓的牺牲者!”   最后几句在林中乍然响起,听得人心头一震,闻人姝更是脸色大变,捂住嘴险些又要哭出来。   冷汗自孙左扬额上渗出,他爹是兵部尚书,与狄族的一些牵扯纠葛他也有所耳闻,当下却仍抱着一丝侥幸:“不,不会这么严重吧?那帮狄族人还真敢对皇亲贵胄下手?”   付远之负手而立,眸中是深深的沉思,他没有多去解释,只言简意赅地说了句:“不是皇亲贵胄,他们还不会动手,因为毫无价值。”   霎时间,孙左扬头上的汗流得更多了:“这跋月寒疯了不成?”   所有人中,唯独骆秋迟忽然一笑,悠悠开口:“付远之,如果你不是生在高门相府,你大概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军师。”   他们相隔极近,付远之长睫颤了颤,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骆秋迟,良久,压低了声:“纵然我愿为军师,前路却由不得我,比起辅佐他人,将命运拱手让出,我宁愿孤身前往,做自己手中的刀,踩自己脚下的路,军师是我,号令之人亦是我。”   他声音极低沉,除了骆秋迟,几乎无人能听清。   这几句话中别有深意,也带着一股疏狂野心,直接点明道,纵然他愿意臣服,他的家族也不会允许他臣服,更何况他本就天纵英才,为何要屈居人下,为别人去做军师?他就是他自己的军师,他要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哪怕一路披荆斩棘,也无所畏惧。   他付远之,永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四野风起,骆秋迟衣袂飞扬,深深望着付远之,终是一笑:“那样你会很辛苦。”   付远之目光冰凉,薄唇轻启:“营营世间,谁人不苦?”   骆秋迟没有说话,久久的,摇头而笑:“你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摊摊手,神情洒脱不羁:“随便你吧,日后莫后悔就行。”   两个聪明人间的对话,无需赘述太多,各自心领神会,却让周围人云里雾里,跟听哑谜似的。   孙左扬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在说……”   骆秋迟一转身,伸脚将地上一把短刀勾起,懒洋洋道:“行了,大家快把地上的武器捡起来,分一分吧,这林子里不知混进了多少狄族人,若是不想做那短命的导|火索,就跟着我杀出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放手一搏   ☆、第六十四章:放手一搏   林中地形复杂,杭如雪又做了诸多布置,付远之的好记性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与骆秋迟一左一右,一个带路,一个御敌,配合间竟是默契非常。   付远之一边拨开树枝,一边状似不经心地解释道,自己在进入林中,开始大逃亡的时候,就迅速记住了进出路线,演练途中也都做下记号,所以此刻才能在前面带路。   他一向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众人对此也没有任何怀疑,只觉他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还能临危不乱地记住路线,心细如尘地一一做下记号,着实非常人可比。   闻人隽跟在队伍中,嘴唇动了动,到底低下头,一言不发。   孙左扬背着一把长刀,感慨道:“还好大部分人早就出局,被送回主营去了,此刻还留在林子里头的,恐怕就我们几人了。”   “是啊,亏我们还那么拼命留下来,原以为能拿个好分数,结果反而到大霉,真是气死人了……”孙梦吟手持一把弓|弩,嘴里埋怨着,满心懊恼不已。   说来啼笑皆非,这跋月寒千算万算,大概没有算到,宫学子弟会如此不中用,根本没能撑下来,还没等他的人马尽数混入林中,替代原本的演练士兵,大部分就纷纷出了局,结果反而侥幸捡回一条命。   留得越久,反倒越是危险重重,要跟那群狄族恶狼周旋交锋,真是有种荒诞的宿命感。   一行人想到这一点,均感滑稽,扯了扯嘴角,却又都笑不出来。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剩我们几个也没什么,难道要多些人送死才好吗?”姬文景抬了抬眸,淡淡开口。   他大抵是众人中对生死看得最淡的,一向也视富贵名利为浮云,人生空空一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无欲,所以无惧。   孙梦吟却不乐意了,阴阳怪气地哼了声:“你姬世子是大境界,立地就能成佛,我们这群凡夫俗子怎么比得上?你不怕死,那见到狄族人你第一个冲上去呗!给我们留点生的机会好不好……”   “若能护住想护住的人,冲上去以身相挡又何妨?只可惜,你又不是我在意的人,为你去送死,除非我脑子被驴踢了吧,做人还是不要太过自作多情,你说呢?”   “姬文景,你!”孙梦吟被毫不客气地当面一怼,恼羞成怒。   赵清禾却跟在姬文景旁边,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头触动难言:“姬师兄……”   她想起方才他挡在她身上那一幕,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热,姬文景知道她所想,什么也没说,只将一物悄悄塞入她手心。   赵清禾定睛望去,竟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红色珠子,她指尖动了动,“这,这是什么?”   “珊瑚珠。”姬文景轻声道:“我娘留给我的,你拿着便是,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你再将它还给我吧,倘若不幸……”   长睫微颤,俊美的脸庞在长阳下笼了层光,目视着赵清禾,逐字逐句道:“便带着它上路吧,这样我们不会走散的,黄泉路上,你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赵清禾心头一震,手中的珊瑚珠瞬间重如千钧,她呼吸紊乱,眸光闪烁,唇角翕动着正要说什么时,前方的骆秋迟已经一抬手,语气肃然:“嘘,林子里有狄族人!”   几棵茂密的大树下,聚集了黑压压一片的狄族人,个个兽皮加身,弓|弩负背,手中还握着森然骇人的刀剑,遥遥望去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意。   此处已接近树林尽头,距杭如雪的主营不算远了,只要出了这一片就能离开林子,与大部队汇合了,可跋月寒显然也不是傻的,提前就派了一批人牢牢守在此处,阵势骇人,大有一副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逮一群,等着宫学子弟自投罗网的架势。   “我的天,这里得有多少狄族人啊,看起来恐怕是有……”   树丛里,一行人蹲在其间,小心翼翼地隐藏身形,孙左扬遥望那骇人的阵势,忍不住就开口道。   旁边的付远之眉心紧锁,想也未想道:“七十五个,东面二十二个,中间二十六个,西面二十三个,马边还有四个。”   他不愧心算超群,只一眼望去,便迅速报出了方位与对应的人数,这下孙左扬愈发惊了:“这,这恶狼也太多了,跋月寒当真是要赶尽杀绝吗!”   蹲在最中间的闻人姝吓得一哆嗦,娇美的脸上又落下泪来:“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嘘!”闻人隽赶紧将她嘴唇一掩:“四姐,不要出声!”   骆秋迟凝眸望着树下情势,手一点点握紧,沉声道:“狼的确太多了,硬碰是下下策……付远之,还有别的路吗?”   “没有。”他身后的付远之干脆答道,直接吐出八个字:“要出树林,必经此处。”   蹲在树丛里的几人均脸色大变,唯独最前面的骆秋迟,深吸了口气,唇边勾出一丝决绝的笑意:“好,我知道了,既然如此……”   “老天爷想要我们陪他玩一玩,那便玩玩吧。”他扭过头,望向众人:“有谁带了火折子在身上吗?”   四野大风猎猎,无人回应,死一般的寂静。   骆秋迟刚想失望地叹气时,一只手弱弱地举了起来,赵清禾小白兔似地在风中瑟瑟发抖,面向众人望来的目光,努力挺直背脊,颤声道:“我,我没带火折子,可是带了一种打火石,是我大哥从海上带回来的,他说大梁没有这种玩意儿,一定要我带在身上,说是遇到危险就扔出去……”   “打火石?”骆秋迟眼前一亮:“快拿来看看!”   赵清禾吞了下口水,慢慢地摸向怀中,掏出一枚鸽子蛋大小,褐色的圆滑石珠,骆秋迟迫不及待地接过一看,喜不自禁:“这哪是什么打火石,这是霹雳丸啊!”   赵清禾结结巴巴道:“霹,霹雳丸是什么?”   “是……哎呀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是宝贝,小禾苗,这回你可立大功了!”骆秋迟兴奋异常,将手往赵清禾面前伸去:“快,你带了几枚霹雳丸,全部拿出来!”   “只,只带了两枚,我大哥塞了一盒给我,我,我嫌麻烦,而且听说很难买到,大哥统共也只从海上带回十六枚……”   赵清禾又窸窸窣窣地掏出了另外一枚霹雳丸,骆秋迟唇边的笑意凝固了一瞬,接过后咬咬牙,攥紧两颗石珠:“行吧,两枚就两枚,有比没有强!”   他扭头又看向林中形势,双眸有精光迸射而出:“炸不死这群狼崽子!”   风声肃杀,拂过众人衣袂,骆秋迟脑中飞速而转,渐渐有了计策,他身子又往下伏低了点,道:“你们瞧见没,那树边还有个好东西……”   “什么?”众人齐齐望去,付远之眉心一皱,敏锐道:“是马匹对吗?”   “对。”骆秋迟侧过身,目视着众人,言简意赅道:“总共三匹马,两两一组,孙家兄妹一匹,小姬小禾苗一匹,剩下一匹,付远之带上闻人家两姐妹,刚好足够。”   他不顾众人惊诧眼神,径直安排道:“待会我去引开那帮狄族人,你们就立刻过去夺马,马边只站了四头狼,孙左扬,你和你妹妹对付应该不成问题吧?记住,夺了马就逃,千万不要停留,直接奔去主营找杭如雪,听清楚了吗?”   话音一落,闻人隽已急切地抓住骆秋迟的手:“那你呢?你怎么办?总共三匹马,我们逃了,留下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如何去对付那么多狄族人?你这不是在送……”   “别激动,小师姐。”骆秋迟拍拍闻人隽的手,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不是有你们吗?你们去主营搬了救兵,回来救我便是,再说,我还有这两个宝贝呢,总归能拖得一阵……”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了,这是最好的法子。”骆秋迟敛了笑意,定定地望着闻人隽:“相信我,我来引开他们,你们趁机夺马逃出树林,千万不要犹疑不决,否则我们一个都走不了!”   四野风声愈急,树丛里陡然弥漫起一股悲烈气氛,姬文景与赵清禾均心头恻然,正想要开口时,孙左扬忽地将手中长刀一提:“我留下来,跟你一起杀敌!”   他胸膛热血沸腾,直视着骆秋迟:“我也会武,也能杀狄族人,我可以跟你并肩作战,不让你一个人以身涉险!”   “大哥!”孙梦吟叫了声,胸中热血亦翻涌起来,她握紧孙左扬的手,也扭头望向骆秋迟,一派视死如归的语气道:“骆师弟,我也留下来,我也跟你一起杀狄族人!”   她激动得呼吸急促,眼泛泪光:“我跟大哥从小一起学武,爹爹不仅教了我们防身之技,更教了我们家国大义,他说无国不成家,大梁的山河还容不得外族染指,今日这帮狄族人都欺到皇城脚跟下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好退缩的,索性跟这群恶狼拼了!不就是一死么,没什么豁不出去的,我们跟你一起去杀敌,让这帮狄族人见识见识我们宫学子弟的厉害!”   热血满满的话中,又带着一股不谙世事的稚气,听得骆秋迟想发笑,却又感动莫名,他像一个大哥哥,注视着一群“长大懂事”的弟弟妹妹般,由衷地感慨道:“无国不成家,大梁山河寸土不让,说得极好,这大概就是这次演练的最大意义了,若杭如雪能听到你们这番话,一定会颇感欣慰。”   “但是,生死关头,仅凭一腔热血是不够的,你们留下来,反而会成为我的拖累。”骆秋迟望着孙家兄妹,神情肃然道:“听我说,你们只需要解决马边的那四个狄族人,护送大家逃出树林就行了,其余的,交给我来做吧,没有时间再拉拉扯扯了,我待会数三声,会炸开一枚霹雳丸,出去引开那帮狄族人,你们就立刻去夺马,不用管我,赶紧出了树林去找杭如雪……”   一缕阳光透过树缝洒在骆秋迟身上,长风拂过他衣袂发梢,他面庞坚毅,背脊俊挺,从头到脚透出一股飒然豪气。   过去孙左扬总是不喜骆秋迟,觉此人放浪无形,匪气过甚,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骆秋迟周身光芒四射,脚踏地头顶天,世间再没有这样铁骨铮铮的率性儿郎了。   众人心潮起伏间,付远之一双眼眸复杂深邃,忽然道:“骆秋迟,树下东南面约十五步远,你将那群狄族人引到那里去,下面是一个深坑陷阱,上面用草堆盖着,你应该能瞧出痕迹来,自己小心点不要踩进去了,顺利的话大概能解决三分之一的狄族人,剩下的……刀剑无眼,你自己多加保重。”   话一出,树丛里的几人均有些惊奇,这埋伏布置付远之从何得知?仿佛看出众人所想,付远之抿了抿唇,眉眼间带了些倦意,到底一言未发。   从他开口说出这些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无从解释,但随便吧,他也不打算解释了。   倒是闻人隽眼眸一抬,及时接道:“付师兄果真心细如尘,一定是刚进树林演练时,就发现了那草堆掩盖的痕迹,推论而出,骆师弟可以一试!”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让骆秋迟记住这方位,生死关头,他们也没有去细想太多。   唯有骆秋迟深深看了眼闻人隽,又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付远之,久久的,他扬唇一笑:“多谢了,我记住了,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长阳下,他伸出手,笑意愈深,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洒然:“今日有幸与诸君在此,同生共死,也算缘分一场,就让我们一起迎敌,放手一搏吧!”   风扬起众人衣裳,抹额飘飘,一股悲壮气氛在长空下升起,每个人均心绪激荡,热血翻涌不已,孙左扬率先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嘶哑了喉头:“无畏迎敌,放手一搏!”   孙梦吟也紧跟而上,泛红了眼眶:“奶奶的,就跟那群恶狼拼了!”   另外几只手也纷纷覆上,付远之看着骆秋迟,徐徐将手放了上去,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我之局还未分胜负,你要活着,我等你回来。”   最后一个没有将手放上去的是闻人隽,她身子微微颤动着,眸中泪光氤氲,似乎怎么也不愿让骆秋迟去孤身涉险,她抬头呼吸急促:“老……骆师弟,只有这个法子了吗?我们,我们可以再想……”   “小师姐,别再犹豫了。”骆秋迟打断她的颤声,抓住她的手,重重地覆了上去,他目视着她的泪眼,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的,毕竟,这世上还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说着,他另一只手也盖了上去,牢牢地裹住了她那只白皙纤细的手,将温暖直达她心底。   闻人隽心尖一颤,红着眼还想再说什么时,骆秋迟已经深吸口气,决绝而笑:“诸位,我数三声,生死面前莫回头,放手一搏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三弃阿隽   ☆、第六十五章:三弃阿隽      霹雳丸如离弦之箭射出,应声而炸,林中人马皆惊,阵脚大乱间,骆秋迟携刀飞身一掠,杀入了狄族人中,故意高声喊道:“狼崽子们,爷爷来了!”   弥漫的浓烟之中,树下的狄族人猝不及防,个个惊慌失措,不少人被那霹雳丸炸个正着,惨呼连连。   便趁此时,孙左扬纵身跃下,冲后头一招手:“快,大家跟我来,上了马就往林子外冲!”   他长刀一扬,孙梦吟紧随而上,几人奔至树下系马处,马边的四个狄族人还不待反应时,孙左扬已抬起脚狠狠一踹,将两人齐齐踹翻在地。   他咬咬牙,把心一横,手中的刀重重落下,鲜血溅上半空,烫得他差点握不住刀——   杀人了,杀人了,他杀人了!   脑中一个声音不断飞旋着,付远之看出孙左扬的慌乱,忙喊道:“左扬,别慌,你杀的是狄族人,是犯我山河的侵略者!”   孙左扬一激灵,陡然将刀紧紧一握:“对,对,他们该杀,不要慌!”   马边另外两个狄族人怒骂一声,杀意毕露,提刀猛地扑向孙左扬,孙左扬反手一挡,孙梦吟抓住一把短刀欺身上前:“大哥我来帮你!”   两兄妹正与那狄族人缠斗之际,这边付远之临危不乱,指挥道:“快,大家快去给马解绳子!”   闻人隽反应最快,应声上前,姬文景与赵清禾也连忙跟上,三人飞速动手解着树下的缰绳,闻人姝却在一旁吓得手直哆嗦,话里带了哭腔:“我,我解不开,绳子系得太紧了……”   付远之暗骂了声,将她一把扯开,自己使出浑身气力去解那绳子,那缰绳却的确绕了些死结,一时竟无法解开。   林中血腥味越来越重,付远之头上汗珠坠下,再顾不得许多,一低头,用牙齿狠狠咬了上去,闻人姝吓得一声惊呼,付远之却依旧死死用着力,眉宇间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   风掠长空,飞尘滚滚,不远处又传来一记炸裂之声,浓烟再度弥漫开,狄族人被炸得一片鬼哭狼嚎,更传来接连踩空之声,依稀似有不少人掉落进了大坑里!   树下姬文景几人闻声一喜,知道是骆秋迟成功了,将狄族人成功引进了陷阱中!   他们也不敢耽误这宝贵时间,赶紧利索地解开缰绳,骏马长鸣,几人翻身上马,闻人姝急得哭哭啼啼:“付师兄,快,快点……”   另一头的骆秋迟与狄族人交战正酣,他衣染血污,长发飞扬,握刀杀红了眼,还不时故意高声笑骂,将狄族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   浓烟之中,一片混乱,狄族人死的死,伤的伤,不少人还落进了那莫名其妙的陷阱里,更别提场中愈杀愈勇的骆秋迟,简直像个地狱杀神!   狄族人在浓烟中看不分明,从头到尾都是发懵的,根本没搞清楚状况,还以为天降“奇兵”,大梁的军队杀来了,哪里晓得对付他们的仅仅只有一个人!   树下,孙左扬与孙梦吟将刀子一同抽出,鲜血各自溅了半边脸,两个狄族人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扭曲骇人。   孙梦吟握刀的手不住颤抖着,孙左扬抬袖将她眼睛一遮:“梦吟,别看了,我们快走!”   时间刻不容缓,他们跃身上马,付远之也总算将缰绳解开,他将梨花带雨的闻人姝抱上马,扭头向闻人隽伸出手:“来,阿隽,快上来吧!”   闻人隽站在树下,听着不远处的厮杀声,心头狂跳不止,望着马上的付远之颤声道:“骆师弟,骆师弟真的不会有事吗?”   付远之重重点头:“对,我们会立刻搬救兵回来找他的,你快把手给我吧!”   闻人隽咬紧牙,深吸口气,正要将手给付远之时,坐在前头的闻人姝不知怎么,忽地尖叫了声,像是又被林中的厮杀吓到一般,她抓着缰绳身子一个不稳,花容失色地向后栽去,付远之瞳孔骤缩,不得不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扶。   闻人姝却依旧叫个不停,身下的马儿受惊,仰头长嘶了声,竟撒腿就开始向前狂奔,付远之脸色大变,赶紧去抓缰绳,却根本止不住发狂的骏马!   闻人隽紧追出几步,面白如纸:“世兄,世兄!”   付远之回头,再没有往日的淡定风度,整个人急到声音发颤:“阿隽,阿隽,不!”   两人间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马鸣划破长空,尘土飞扬,四野之风穿袖而过,闻人隽终是……彻底被抛下。   她肩头颤动着,遍体生寒,明明是夏日,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她却只觉得一阵如坠冰窟的冷,冷到她几乎都要站不住了。   正当此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一记熟悉的声音:“小猴子,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骆秋迟飞身一掠,扬刀一挡,击飞一个想要偷袭闻人隽的狄族人。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闻人隽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骆秋迟拦腰一卷,揽入怀中,踏风飞入半空。   风声擦过耳畔,林中血腥味扑鼻而来,却偏偏又混杂着一股奇异的草木清香,宛若刀与花,暗与光,死亡与生机似乎并存般,令人忍不住想要落泪。   闻人隽眼眶一涩,扭头看着骆秋迟的侧颜,心中万般滋味一并涌上:“老大,我,我没能追上那匹马,他们,他们扔……”   “别说了,我都看到了。”骆秋迟揽住闻人隽的手一紧,双唇贴近她耳畔,温柔中又带着一丝霸气狠绝:“没事,老大带你杀出去!”   长空湛蓝,骄阳似火,山野之风烈烈,拂过树林外一片营帐。   主营阵前,杭如雪跨马而立,眉头紧锁,遥望着前方的树林,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出来,难道真有人能撑如此之久……”   他扭头看向马旁的亲兵,问道:“清算一下人数,林中还有几个宫学弟子?”   那亲笔点头应下,一手打开名册,一手以笔勾勒,没多时,抬头道:“回将军的话,八个,树林里还有八个宫学弟子。”   “那还有多少演练的士兵没回来?”   “加上河边埋伏的一队水下兵,总共还有五队演练兵未归主营。”   “五队?”杭如雪脸色微变,有些不可思议道:“八个学生,五队士兵,双方未免也太过悬殊,怎么可能周旋如此之久,林子里究竟什么情况?”   “杭将军无需多虑,这也并非全无可能的事情。”一个年老的声音陡然响起,陈院首唇含笑意地从主营中走出,面带得色:“没回来的那几个,正是我们宫学最优秀的弟子,他们一定在林中与演练士兵交战正酣,能坚持到此时此刻,他们委实不易,也代表了宫学真正的实力……”   这场演练大部分宫学子弟一早就被送回主营,陈院首与诸多院傅面上都挂不住,好不容易有几个心爱弟子能争口气,坚持到现在,撑住宫学的脸面,陈院首自然是倍感欣慰的。   然而杭如雪却依旧紧皱着眉头,沉声道:“不,不会是这么简单,一定有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他遥望树林,喃喃自语:“若真是交战正酣,一定会有士兵死伤出局,陆续返营,不可能到现在都还是五队士兵,更何况留下的还只有八个学生,两方数目之差实在不正常……”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远方飞尘滚滚,马旁的亲兵眼前一亮,忽地兴奋一指:   “将军快看,有人回来了!”   林中飞鸟扑翅,血腥味弥漫半空,残存的数十个狄族人慢慢逼近,将两道紧紧相靠的身影包围在了圈中。   四野风声肃杀,骆秋迟握刀的一只手鲜血淋漓,呼吸灼热间,双眸扫过周遭,将闻人隽又往身边拉近了些。   霹雳丸早没了,陷阱也使完了,一人一刀拼尽全力,也狠狠杀了大半狄族人,血战至此,犹如孤岛沦陷,林中一时竟颇有番弹尽粮绝的悲凉意味。   骆秋迟忽地笑了笑,声音低哑:“小猴子,干掉这么多头狼,老子也算不亏了吧?”   一滴血珠坠下他长长的睫毛,衣袂随风飞扬,他手中的刀刃都裂了几个豁口,一切似乎都被逼至了绝境般,闻人隽身子一颤,忽地抓住他胳膊,猛然摇头道:“不,老大,你不要放弃,再等等,援兵一定马上就到……”   “谁说我要放弃了?”骆秋迟低笑了声,大手将脸上的血一抹,眸中陡然又迸射出精光:“我说了要带你杀出去,就一定会做到,等不到援兵,老子就是自己的援兵!”   “小猴子,抱紧我了!”   他话音才落,已将闻人隽往怀中一扯,踏风掠上前,长刀迎面砍下,一个狄族人的半边脑袋飞了出去,尖声四起——   这股冲天匪气凶悍无比,长刀扫过之处血影连连,似地狱之花凛冽绽放,快到让人几乎都看不清楚,剩下的狄族人无不肝胆俱寒!   闻人隽两只胳膊紧抱住骆秋迟,只觉猎猎大风擦过耳畔,鼻尖都是血腥的味道,她咬住唇,将眼睛用力闭上,一颗心狂跳不止。   刀剑相击,飞沙走石,林中一人一刀,血战惨烈。   像过了一生那么久,又像短得只有一瞬间,闻人隽意识恍惚,几乎都感受不到外界的存在了。   直到一只血淋淋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粗重的呼吸喷薄而来:“小猴子,我的血好像又将你衣裳弄脏了,你说怎么办?”   她心头一颤,霍然睁开眼,只看见一张染血的笑脸,身后已是遍地横尸,草木尽斩,她眼眶一涩:“老大!”   骆秋迟脚步发虚,身子一个不稳,再也无力支撑,一只膝盖踉跄跪了下去,手中刀重重插入了血土之中。   “老大,老大!”闻人隽脸色大变,赶紧伸手去搀扶,整个人急得泪光闪烁:“你没事吧?你伤得严重吗?快让我看看……”   骆秋迟呼吸灼热,闭上了眼眸,摇摇头:“没事,只是有点累。”   风中满是血腥之味,尸横遍地,林中一片死寂。   他深吸口气,嗓音略带嘶哑:“快扶我起来,我们快点走吧,这里很危……”   话还未完,身后骏马嘶鸣,人未至,声先到——   “杀了我一群士兵,还想走到哪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跋月寒   ☆、第六十六章:跋月寒      骆秋迟握刀的手一紧,霍然扭头,闻人隽也是神情一变,抬眸望去。   一大片狄族人鱼贯而出,黑压压的好不骇人,将他们团团包围住,当先一人排众而出,跨坐马上,正是那个冷笑之人。   他轮廓深邃,眼眸淡蓝,面目带着一股异域的俊美,昂首坐在马上,以生硬的大梁话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们宫学深藏不露,竟还有这等人物……”   闻人隽心头一跳,脑中第一反应便冒出三个字:“跋月寒!”   但那张脸却又莫名熟悉,似乎在哪见过一般,她还来不及回想时,那人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转换了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是,是你们?!”   英俊深邃的面容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入闻人隽眼眸中,随着这一声响起,她耳边像有惊雷乍鸣,有什么在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叫她彻底记起!   她想起来了,他是那个在青州花神节上,被骆秋迟扭断了一根手指的“断袖变态”!   双眸遽紧间,她猛然看向马上那人的手,果然,他一只手戴着黑皮手套,欲盖弥彰般,显然是遮掩一份不想暴露于众的残缺!   难怪当日在青州,骆秋迟就曾说过,她第一次下山就撞大运,不仅遇上一个狄族人,还是个狄族王室,因为所用的刀上有标识,现如今看来,何止是王室,还是狄族王最器重的两个儿子之一,手握兵权,野心滔天的十二皇子!   “真是冤家路窄啊……”   长空下,骆秋迟摇头笑了声,撑着长刀,慢慢站了起来。   从扭头的一瞬间起,他便已认出了眼前之人。   说来实属天意,在青州为匪,做统领十八座匪寨的东夷山君时,他就与跋月寒的人马交过大大小小数次手,但却一直没有亲眼见过跋月寒本人,只听说了他的种种事迹,知晓此人凶悍善战,在狄族举足轻重,却冲动易怒,是个不足为惧的莽夫性子,便一直未将此人多放在心上。   但委实难以料到的是,宿命竟然一早就将他们牵扯在了一起,他们不仅碰过面,之间甚至还有一份“断指之仇”,而今时今日,竟又在这样一种境况下相逢,怎能不叹一句冤家路窄?   一时间,骆秋迟竟颇为哭笑不得,有一种“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逃也逃不过的荒诞宿命感。   果然,马上的跋月寒也同样有此感受,他咬牙阴冷着道:“青州的少年郎,好久不见,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没想到今日又见面了,实在是太妙了……”   他大梁话说得并不流畅,听起来颠三倒四,语调怪异,有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但骆秋迟与闻人隽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们扭头彼此对视,同时露出了苦笑。   跋月寒扫过骆秋迟身后的一地死尸,冷冷扬起唇角,一边缓缓摩挲起自己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一边森然道:“书生,你还是这么能打,竟然一个人杀掉了我这么多兵士……”   他目光在骆秋迟身上转了圈,话锋一转,似笑非笑:“模样也还是这么……俊俏。”   骆秋迟身子一哆嗦,胸中一口血差点喷出来,他难以置信,什么鬼,这是什么鬼!   奶奶的,他差点忘了,这十二皇子是个断袖!   闻人隽倒是反应快,勾着脑袋刚想往骆秋迟身后藏,却被跋月寒一声叫住,他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别躲了,小书童,你们两个就算化成灰我都不会忘记。”   那张英俊的面容映照在阳光下,缓缓摩挲着自己的黑皮手套,唇边的笑意忽然无比舒心起来,像是寻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他微眯了淡蓝色的眼眸道:   “原来你们是竹岫书院的学生,难怪我翻遍青州也没能再找到你们,不过真是很不凑巧,你们又落到了我的手里。”   “原本我想直接杀了你们宫学的弟子,将人头挂到杭如雪的帐前,向他示威,对大梁下战书,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他笑意愈深,一双蓝色眼睛阴骘无比,像是要将林中央的两人活吞了般:“我要把你们带回去,让你们做我的男宠,每天侍奉我,在我身下喘息呻|吟,像条狗一样,被我操弄得……”   “别,别说了!”闻人隽一激灵,捂住耳朵,涨红着脸实在听不下去了。   骆秋迟深吸口气,仰头一声长叹:“老天,不用玩得这么大吧?”   那跋月寒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嘴里还在森冷笑着:“你们说,脖子上想带什么样的狗链子?背上想刻什么样的花纹?还有……”   “那啥,等等!”骆秋迟忽然一抬手,跋月寒被骤然打断,皱眉盯住骆秋迟,闻人隽也奇怪地放下了双手,扭过头看着骆秋迟。   骆秋迟站在长空下,意味深长地一笑,对着跋月寒的蓝色眼眸,逐字逐句道:“你不觉得杭如雪长得也很好看吗?”   轰隆一声,闻人隽耳边像有一道惊雷响起,她双眸霍然瞪大,难以置信,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然而骆秋迟还在说着,且语气越来越真切,站在跋月寒面前,像个掏心掏肺的老鸨:“真的,你见过杭如雪吧,他生得很清秀,很俊俏吧?而且年纪小,肯定是个雏,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但这样玩起来才有意思啊,多有征服欲……”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闻人隽快被那道雷炸飞到半空去了!   她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拉骆秋迟,颤抖着声音道:“老大,你,你疯了吗……”   杭如雪是刨了你家祖坟吗,你这样会不会太不厚道了!   骆秋迟却目不转睛,依旧真诚地望着跋月寒,只从齿缝里对闻人隽挤出几句:“傻啊你,拖时间会不会,拖得越久越好!不然你要跟这死变态回去戴狗链子吗?”   闻人隽瞬间明白过来,忙将嘴巴一闭,看着骆秋迟继续在跋月寒面前胡言乱语道:“怎么样,杭如雪很不错吧,你若是中意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去做内应,把那杭将军迷晕了,趁着月黑风高给你扛出来,到时羊肉进了嘴边,还不是任你为所欲为,狗链子也好,刻花纹也罢,你想怎么样就……”   简直是越说越离谱,连跋月寒都听不下去了:“够了,狡猾的书生,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他将腰间一柄金轮双刃慢慢抽出,表情骇人:“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你们吗?别做梦了!我告诉你,今天你们是插翅也难飞了,乖乖跟我回去吧!”   这一声吓得闻人隽心惊肉跳,她张张嘴,下意识就想喊一句:“皇子大人,我是女的!”   旁边的骆秋迟看出她意图,忙将她一拉,低声咬牙道:“傻啊,男的还有生路可寻,女的必死无疑,你是嫌命长吗?”   闻人隽一激灵,顿悟过来,耳边又传来骆秋迟的叮嘱:“给我把牙关咬紧了,挺胸抬头,死也要撑出一副男人样!”   她肩头忍不住颤动起来,骆秋迟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不然,就等着被这群狄族人先奸后杀吧,跋月寒不喜欢女人,他们可是最爱不过!”   林中风起,闻人隽不寒而栗,看着四周将他们团团包围,一点点逼近的狄族人,心神愈发慌乱:“老,老大,怎么办啊?”   骆秋迟紧紧攥住她的手,慢慢往后退,一句脏话忍不住脱口而出:“狗|日的,杭如雪前世是乌龟变的吗?再不来老子就要变兔相公了!”   他咬咬牙:“没辙了,只能……”   手一抬,又是一声高喝响彻林间:“等等!”   跋月寒却不再上当,冷笑发令:“别想再耍花样了,给我活捉了他们!”   “手下败将!”骆秋迟又是一声高呼,马上的跋月寒脸色陡变,骆秋迟笑眯眯地直视着他,声音更加响亮,一字一句道:“你这个手下败将,断指之痛还记得吗?”   跋月寒呼吸一窒,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紧紧一握,似乎又回到那夜月下,他被狠狠扭断一指,那股锥心刺骨的痛。   这是他心中不能提及的伤疤,偏眼前的骆秋迟单手叉腰,笑意狷狂,另一只手冲他勾了勾,一副不依不饶的嚣张气焰:“可怜的手下败将,今日你还敢再与我一战吗?我双手就在这里,等着你来砍呢!”   跋月寒身边一位长者与他并列驾马,瞧模样像是“军师”一类的人物,他显然也听得懂大梁话,将被轻易惹怒的跋月寒一拉,以狄族语低声道:“十二,别上了这小子的当,他在激你,让你跟他单打独斗,好拖延时间,我们不要理会他,应当速战速决才是!”   跋月寒强自按捺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对那长者点了点头,语气尊敬道:“是,哈克索,一切都听你……”   他话音未落,骆秋迟已经又叫嚣地蹦出两个字:“铁勒!”   这一下,不仅跋月寒变了脸色,连四周的狄族人都纷纷露出异样的神情——   只因“铁勒”二字乃狄族话,在狄族是极难听的骂人言语,意思是“蠢蛋”、“懦夫”!   当下林中,骆秋迟嚣张地叉着腰,对着跋月寒晃了晃自己完整的手指,又接连骂了几声:“铁勒,铁勒,铁勒!”   跋月寒呼吸急促,戴着黑皮手套的手颤抖起来,他旁边的长者看出他再难以忍耐,忙低声制止:“十二,别冲动!”   可惜声音被骆秋迟响亮的嗤笑盖了过去,他一声喊得比一声高,狄族话跟大梁话混在一起,当着跋月寒手下的面,将他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最后几乎连他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跋月寒整个人都快气疯了,猛地抓起腰间那柄金轮双刃,杀气腾腾地指向骆秋迟:“混帐东西,我今天要把你的十根手指都砍下来,全部碾成肉泥,拿去喂狗!”   骆秋迟脑袋一昂,叫得比他还凶:“那你来啊,你快来砍啊,我就站在这里给你砍,你这个没用的孬种!”   跋月寒气血沸腾,再不能忍,仰天一声长啸,提着金轮双刃,一个飞身下马,猛地就朝骆秋迟兜头砍去!   旁边的闻人隽一声尖叫还来不及发出,骆秋迟已瞬间将她一推,另一只手霍然提起身前那把鲜血淋漓的长刀,锒铛一声,猛然挡住了那迎面而来的金轮双刃!   大风猎猎,吹动他头上飞扬抹额,衬得那张脸愈发俊逸英气,他望着跋月寒,扬眉而笑,三分匪气,七分恣意:“铁勒,你居然真敢应战,信不信老子今日再断你一指!”   带着讥笑的狠话才一放出,跋月寒已勃然大怒,一声嘶吼响彻长空,似林间猛兽般,他将金轮双刃反手一转,又向骆秋迟侧面攻去!   两人兵刃相击,叮叮作响,风中似有火星飞溅,快得令周围人都看不清楚,只觉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杭如雪策马赶来时,只见到半空两道身影,缠斗得不可开交,他眉心一紧,脑中有画面一闪而过,遥远而模糊,但却记不太清,就像从指缝间穿过的风一样。   可直觉告诉他,那东西至关重要,他必须要抓住!   身后是大部队跟上来的声音,扬尘滚滚间,当先一人策马而行,面貌温雅俊秀,正是火急火燎的付远之。   他将缰绳一勒,策马停在了杭如雪身侧,急声道:“杭将军,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杭如雪一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事,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眼睛仍旧盯着树林上方,看着那两道交缠相斗的身影,确切的说,是紧紧望着其中一人,那个他觉得一招一式,从侧影到气势,都莫名熟悉的人。   付远之却在张望间,双眸一亮:“阿隽,阿隽在那里!”   杭如雪对他一声“嘘”,将手中银枪一挽,冷冷向后一挥手,发号施令:“布阵!”   井然有序的大部队立刻分三面散开,阳光下如长蛇般潜入了树丛中,悄无声息地展开掎角之势,转眼间便埋伏布阵,将林中跋月寒的人马团团包围住。   而半空中也传来兵刃撞击的一记巨响,两道身影均如断线风筝般,堪堪跌落在地。   “十二皇子!”那马上的长者脸色一变。   地上的跋月寒喘息不已,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眼圆睁地瞪着骆秋迟,显然方才一番缠斗,他未从他那讨到半点好。   骆秋迟将长刀往土里一插,头发都被汗湿了,对着跋月寒挑衅一笑,吐出一口血水:“不是说要将我十根手指砍断,尽数碾碎喂狗吗?怎么你就这点能耐?”   他骤然拔高声音,杀气四溢:“来呀,铁勒,起来再打!”   这一声响彻树林上空,激得跋月寒胸口热血翻滚,勃然大怒,他低吼了声,抓起自己的金轮双刃,纵身又要向骆秋迟扑去时,那马上的长者当机立断,一抬手,用狄族语高声命令道:   “拦下十二皇子,鹰骑听令,速速上前捉住这两个宫学弟子!”   周遭的狄族兵士应声接令,大刀森寒而出,正要逼近场中的骆秋迟与闻人隽时,一道声音划破长空,萧萧清寒,似冬日飞雪般,冷冽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老朋友,好久不见,枉你们从青州追到了盛都,是对我,还是对大梁野心不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小叶公主   ☆、第六十七章:小叶公主      青州,东夷山,崖顶大风猎猎。   银枪如龙,狠狠刺穿了那方英挺的肩头,血腥弥漫间,那张脸被大胡子乱糟糟地遮掩住,只露出一双眼眸亮得吓人,像抓了漫天星河塞进去一般。   大片兵士涌上,那贼寇穷途末路,以一人之力血战至此,再无法支撑,长刀与银枪凛冽过招间,竟一个踉跄后退,在大风中被逼落了山崖。   衣袂发梢高高扬起,那张布满血污的脸掩在大胡子之下,只有一对瞳孔充满万般不甘,像一轮冷月能直直照入人心底般,令人遍体生寒。   支离破碎的画面里,却是陡然间,那双眼睛诡异一笑,乱糟糟的大胡子也被大风吹散,露出了一张俊逸邪气的真实面目——   是他!   两道身影霍然重叠在了一起,崖边的银袍将军不可置信,握着长枪的手微微发颤,再按捺不住,竟也跟着纵身一跃,跳下崖顶,伸手想要抓住风中那道染血的身影。   “东夷山君!”   杭如雪猛地从床上坐起,额上冷汗涔流,心头狂跳不止。   冷风敲窗,夜黑得吓人,他久久未动,整个人还沉浸在那个太过真实的梦境之中。   屋里没有点灯,帘幔飞扬,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清清嗓子,唤了府中管家前来。   隔着一道屏风,他按了按额角,嗓音略带疲倦:“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老管家毕恭毕敬道:“回大人的话,寅时了,外头天还黑着呢。”   顿了顿,老管家话锋一转,声音放得更低,一字一句道:“大人,查过了,那骆秋迟出自寒门,祖籍兰陵,那里有个骆家村,他身份名姓均能对应上,找不出问题。”   “只是他亲族单薄,父母早亡,家中只余他一人了,无法从旁下手,也找不出更多东西了。”   夜间风大,一声又一声地敲打着窗棂,显得屋中格外静寂,月光清冷洒下,笼罩着床榻上那道身影。   许久,杭如雪挥挥手,听不出语气:“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管家退下后,杭如雪在帘幔间又坐了许久,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呢喃着:“骆秋迟,骆秋迟……”   揉了揉脸,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低不可闻:“你究竟是谁?”   狄族一事震惊朝野上下,那日树林之中,杭如雪率兵及时赶到,将跋月寒的人马杀了个措手不及。   虽说狄族诡计未能得逞,但此次事态如此严重,按理而言,梁帝应当向狄族王发难,不说兵戎相见,发起大战,至少也得遣使者前去要个说法,以示大国尊严。   但龙椅上这位一心求稳的陛下,竟然依旧选择息事宁人,反倒是安抚杭如雪不要再去追究了,左右也没有贵胄子弟为之丧命,只是死了些演练士兵而已,多发些抚恤金,追封些头衔,将遗孀家属好好安置,事情也便能大而化小,小而化无,压下去了。   杭如雪一腔热血,愤懑不过,连上了几道折子,却都被驳回了。   最后梁帝不得已,只能将他召去,关上殿门,单独面谈了一番。   大殿空空,烛火昏暗,梁帝静坐案前,正在慢条斯理地沏茶。   他沏茶的手法十分清雅,与他那张年轻文秀的面孔一般,白雾缭绕间,整个人都笼着一股氤氲的茶香。   杭如雪才要伏地下跪,梁帝已命人赐座,言辞间对杭如雪十分尊敬:“杭将军勿要多礼,来尝尝朕沏的新茶,今年的第一杯,当归将军。”   杭如雪的桌前立刻呈上了一杯澄净幽香的清茶,他深吸口气,向梁帝施礼道:“多谢陛下,可臣今日不是来喝茶的,狄族一事,臣想跟陛下……”   “杭将军稍安勿躁。”梁帝开口打断了杭如雪。   他挥挥手,左右侍从便纷纷退下,霎时间,空荡荡的宫殿里,只剩下了梁帝与杭如雪两人。   弥漫的茶香中,梁帝文秀的眉眼漾开淡淡笑意,对杭如雪温声道:“狄族之事暂且按下不提,朕想先跟将军说个故事,等将军听完了故事,再来商讨狄族一事,如何?”   语气可谓是有商有量,再温和不过了,杭如雪忙道:“陛下言重了,臣洗耳恭听。”   殿中茶香袅袅,梁帝遥望虚空,手指轻抚着白玉剔透的茶杯,悠悠道:“朕有一位姑姑,是当年宣帝最小的一个女儿,名唤叶阳公主,杭将军听说过吧?”   杭如雪凝眸想了想,抬首道:“是那个远嫁西夏,结两国邦交的小叶公主?”   听过“小叶公主”四个字,梁帝目光动了动,哑然而笑,语气愈发温情了:“难为还有人记得这个称呼,说起来朕都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了,朕的小叶子姑姑……”   叶阳公主是大梁皇室中最特殊的一位公主,因为她年纪最小,辈分却最高,连梁帝都得尊称她一声“姑姑”。   皇族在世的女人中,数她资历最“老”,与她同辈之人都已相继过世,她却还是个正当韶华的小姑娘。   “说来好笑,小叶子姑姑比朕还年幼好几岁,从前在一起时,朕待她倒更像妹妹一般,她同朕自小一起长大,亲厚无间。”   “那时她在宫学念书,因为身份特殊,大家只敢远远望着她,她没有什么朋友,身边只养了只白狐,很是孤单寂寞。”   “大家都说她古板,人前总是不苟言笑,当时的裘院首还特意上书,大赞叶阳公主言行有度,举止得体,称她有皇室风范,是宫学贵女们的楷模。”   说到这,梁帝笑了笑:“她怎么可能不恪守礼仪呢?她那样的身份,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呀,纵是她想出格点,朝堂上那些大臣答应吗?史官的笔下最是无情,口诛笔伐胜过无数刀剑,她是宣帝唯一留在世上的女儿了,就算为了宣帝死后的声名,她也出不得一丝偏差,只能规规矩矩,做个任何人都无法指摘的公主。”   “可其实,那些人怎么会知道,朕的小叶子姑姑,天性是个很爱说很爱笑的人,所谓的端庄古板,举止沉静,全都是她装出来的,她这样一装就装了许多年,有时还会跑来跟朕说很累,朕听了又想笑又心酸……毕竟,朕的小叶子姑姑,还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啊。”   悠悠轻缓的讲述中,像是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岁月正好,不惊不扰的时候。   灵秀俏丽的少女,抱着雪白的小狐狸,坐在葡萄藤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秋千,一边支使着梁帝给她的小狐狸喂点心,一边嘟着嘴巴冲他埋怨道:“苏苏,这个宫学上得好没意思,也没人跟我玩,他们都怕我,那裘院首还天天过来拍我马匹,我都听得烦死了,还得憋着不能笑出来,简直太痛苦了,我不想去念书了,成不成?”   “不成。”梁帝拈起一块水晶糕,往那小狐狸嘴边递去,头也未抬道:“你若不去宫学,明天我的案头上就该堆起一沓奏折了。”   “苏苏!”少女大吼一声,抱着小狐狸气呼呼的:“你好没义气!”   她伸出小小的拳头,往梁帝背上捶了下,咬牙切齿道:“你忘了小时候你尿床,还是我帮你瞒过去的,你这个讨厌的……”   “姑姑,都陈年旧事了,能不能别提了。”梁帝颇感无奈,抬头叹了口气。   少女反而被逗笑了,伸手又连捶了几下:“就要提就要提,笨蛋苏苏,你最笨,最笨了!”   梁帝被囔得头疼,却不闪不躲,任少女发泄着,只是文秀的一张脸皱成了个团子。   说来滑稽,他们虽是姑侄关系,但私下无人时,她却总是叫他“苏苏”,只因他名字里含个“苏”字,他觉得这称呼太没正经,她却笑嘻嘻地跟他道:“你叫我姑姑,我叫你叔叔,刚好扯平了,你说对不对?”   那理直气壮,歪理也能说成正论的样子,真叫人啼笑皆非。   “朕那时常常在想,是不是让她多发泄一点,在朕面前多任性一些,朕的小叶子姑姑,就没那么辛苦了?”   昏暗的大殿中,缭绕的白雾模糊了梁帝的眉眼,他望着虚空,像是看见了某道遥远不可触的身影,轻轻笑道:“毕竟,只有在朕面前,她才能无所顾忌,做回她自己,做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日子能够一直这么过下去,于叶阳公主而言,大抵也算一件幸事,可惜,天公从来不仁。”   那一年,西夏向大梁开战,来势汹汹,西夏王御驾亲征,连夺了大梁十六座城池,战况惨烈无比。   “紫荆关那一仗你也听闻了吧,一座城都被屠尽了,死了无数的人,遍地横尸,血流成河,白骨都堆成了山,连陆老将军都折了进去……”   听到“陆老将军”时,杭如雪的手动了动,他沉声道:“臣知道,臣曾在陆老将军麾下任过职,他是个严厉却又和蔼的老人家,令人敬佩折服,臣在他手中学到不少东西。”   梁帝长长一叹:“是啊,三朝元老,忠心耿耿,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可惜人说没就没了,铁骨铮铮战到了最后一刻,死在了西夏人的铁蹄下……战报传来的那天,朕整整一个晚上都没合眼。”   梁帝仿佛又想起那年的场景,摩挲着手边的茶杯,声音瞬间都苍老了许多:“仗不能再打了,大梁耗不起了,不管是百姓还是将士,朕都不想再失去了……”   杭如雪坐在昏暗的大殿中,定定道:“所以只能谈判讲和。”   “对,谈判讲和。”梁帝闭了闭眼,叹息着:“西夏人胃口大,要钱要土地,还要……皇室最尊贵的女人。”   像是又回到那雷电交加的一夜,少女散着发,赤着脚,抱着自己的小狐狸,宫人们拦都拦不住,她一路跑到了大殿,跑到了她的“苏苏”面前。   殿门大开,冷风呼啸,她全身湿漉漉的,一步步走向他,像暗夜的幽灵,瞪着大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苏苏,我不想嫁到西夏去。”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案前就摆着要递向西夏的求和书,他悲恸地看着她,双眸里布满了血丝。   他知道她会来,从下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心如刀割,却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只能吐出六个字:“小叶子,对不起。”   殿里静了静,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苏苏,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殿外电闪雷鸣,映亮那张疯狂而绝望的面容,她一下跪在了地上,单薄瘦削的身子颤抖不已,一步步地向他跪挪过去:“苏苏,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嫁,不能嫁去西夏,我要是嫁了会有人死掉的……”   “可已经有很多黎民百姓死掉了!”龙椅上的他忽地一声吼道,他捏紧双手,呼吸急促,血红了眼眶:“不要拿死来威胁朕,小叶子,就算你死了,尸体都要给朕抬到西夏去!”   她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在她面前极少用“朕”这个字,可一旦用了,就是再无转圜的可能了。   她显然明白过来,浑身不住颤抖着,忽然发出一声呜咽,整个人伏在了地上,恸哭失声。   她怀里的小狐狸受到惊吓,跳了出去,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瑟瑟发颤,似乎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这样伤心欲绝。   “那是朕第一次看到她哭,从前不管多辛苦多累,她都没在朕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朕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一个总是笑着的人,哭起来也可以是那么的……绝望。”   雨夜滂沱,雷电交加,大殿里,他走下了龙椅,一步步来到她身边,颤抖着手,将她一点点搂入了怀中。   她是那样瘦,身子那么冰冷单薄,好像风一吹就会散开一般。   他强忍着泪水,在她耳畔道:“别怪朕,他们指名道姓,一定要你,要你这个宣帝的女儿,大梁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那西夏王曾在宫宴上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他记得你的模样,遣人送了画像过来,那使臣再三叮嘱,一定不能弄错人,言下之意是警告大梁不要妄想耍花招,否则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朕别无他法,连找人替嫁都不可能了,朕……对不起你,小叶子,你心里有怨有恨就都喊出来吧,都是朕的错,是朕无能,朕保全不了你。”   大殿中茶香萦绕,陷入回忆的梁帝眉目哀伤,望着虚空一时久久未动:“那夜的雨下了好久好久,天昏地暗,外头仿佛始终没有清明过一般,朕耳边至今都还依稀能听到那夜的雷电声。”   “叶阳公主最终还是去了西夏,她说不怪朕,国难当头,她必须要肩负起一个公主的使命……”   “从那天起,朕再也没有见过叶阳公主了,西夏那么远,她远离故土,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活得比从前更不易,她原本是那样爱说爱笑的人,可却被逼得心如死灰,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笑容,就像她离开皇城的那天一样,双眼直勾勾的,像一口枯井般,了无生气。”   “朕知道,朕的小叶姑姑,从那天开始,就已经死了。”   梁帝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一滴泪水坠入了茶杯之中,漾开一圈又一圈。   他没说话,杭如雪也没说话,大殿一时寂寂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首座上才传来梁帝沉重的声音:“或许在你们看来,朕这个君王过于软弱,只知一味退缩,但朕是真的不愿再打仗了。”   “战火一起,死的都是黎民百姓,动乱的都是国土山河,朕不愿再见血流成河的画面,不愿再失去像陆老将军那样的老臣,更不愿再亲手把自己最在乎的人送出去。”   大殿烛火摇曳,梁帝将手中的茶杯紧紧一捏,眼眶泛红:“男人们打仗输了,却要把女人送出去和亲,你说好笑不好笑?”   杭如雪眉心一动,霍然抬首望着梁帝,他面孔依然文秀清雅,却似乎陡然间染上一层坚毅的光芒,他在龙座上一字一句道:“朕发过誓,绝不再送任何一个皇室贵女出去和亲,这江山兴亡,最不该牺牲的,便是百姓与女人。”   掷地有声的话语中,杭如雪唇角翕动着,到底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有此心臣万分钦佩,可是战争总是无法避免的,狄族三番四次挑衅我大梁,若还不……”   “朕知道。”梁帝挥挥手,凝眸望着杭如雪:“狄族不是不能动,但不是现在,朕要思虑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缓缓道:“你容朕再想想,朕知道杭将军赤胆忠诚,一心为我大梁,但是许多事情无法急在一时。”   “杭将军你是千年一出的将星,一剑可挡百万师,无所畏惧,但你有没有想过……”   梁帝顿了顿,拔高了语调,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大殿回荡着——   “我大梁现在,又有几个杭如雪呢?”   座下的那身银袍心头一震,还来不及开口时,梁帝已将手边茶向殿中一洒,冷冷道:“朕肩负黎民百姓,肩负祖宗基业,一旦做出决定,便如此茶,覆水难收了。”   “朕赌不起,眼下也不想赌,狄族之事先暂且如此,朕心意已决,无需再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书院接旨   ☆、第六十八章:书院接旨      梁帝的旨意来得很快,眨眼传遍了书院上下。   圣旨的意思清清楚楚,一是嘉赏,二是陛下将亲临竹岫书院赴宴,与师生同席,安抚宫学子弟。   狄族一事虽大而化小,但该赏之人还是得赏,除却杭如雪的功劳外,当日那几个留在林中,与狄族人周旋的宫学子弟亦是居功甚伟,不仅没有丢却宫学颜面,甚至某种意义上,算是阻止了一场“大战”的发生。   他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没有去做那两国发兵的导火索,便是梁帝最为庆幸的地方。   其中八人之中,留下来独自对抗狄族,以一人之力拖延时间的骆秋迟,自然又是当居首功。   梁帝知道他出自寒门,又是宫学新一任的麒麟魁首,文武兼备,人才出众,是不可多得的俊杰英才后,沉思许久,大笔一挥,竟给了他一份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殊荣——   他以大梁君王的名义,亲笔替他写下了一封拜官帖,盖上玉玺,还赐他“义勇侠”的封号,将拜官帖与那“义勇侠”的令牌一同放入匣中,随圣旨一齐送到了竹岫书院。   先不说那“义勇侠”的头衔,单说这封拜官帖,可真是大梁史无前例的殊荣了,这可比赐下一千两黄金都来得贵重!   原先在大梁,等级森严,寒门想要打破阶层,入朝为官,需经历多达二十九项考核,为期五年至十年的“下放磨砺”阶段,如此苛刻的条件下,最终通过之人自然少之又少。   是故,大部分寒门子弟想要走上仕途,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们从一开始就输了王孙贵胄一大截,而世世代代如此延续下去,寒门便永远是寒门,贵族永远是贵族,如萤火之与日月,两个阶层之间始终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唯一能使寒门子弟跳过这些“巨石”,与世家贵胄站在同等起点上,公平竞争的,就是“拜官帖”。   拜官帖带着一种举荐性质,只能由官位极高的大员,或是世袭王侯这样的显赫身份写下。它等同于一块“敲门砖”,有了拜官帖,就能使寒门子弟免去那二十九项繁琐的考核,以及五年至十年的下放时期。   多少寒门子弟苦读诗书,怀揣出人头地的愿景,却败在了大梁对寒门无比苛刻的条件下,他们梦寐以求都想要一封“拜官帖”,以此改变命运,得到一个珍贵异常的机会。   可惜,大梁等级森严,一般世家贵族都是看不上寒门学子的,极少有大员或是王侯愿意写下这封拜官帖,他们都是身处显赫阶层,本便是既得利益者,又怎么会去扶持寒门,做动摇自身贵族根基的蠢事呢?   但现在,骆秋迟,一个无门无第的寒门学子,不仅得到了拜官帖,还得到的是大梁有史以来,份量最重,绝无仅有的一封拜官帖!   他等于瞬间跨过了阶层的障碍,同所有王孙子弟站在了同等的起点上,甚至比他们还要领先一步。   拿着梁帝亲笔写的这封拜官帖,他的仕途该有多么顺畅,未来官路等于直接打通,说一句“平步青云”都不为过!   这圣旨一下,整个宫学几乎都轰动了,那传旨的公公也将骆秋迟看了又看,语气中也带着讨好的笑意:“接旨吧,义勇侠,那拜官帖与令牌均在这匣中,你可要拿稳了。”   这天大的殊荣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必须要拿稳,往后造化如何,也全凭他自己了,但万万不可丢了圣上的颜面,他只许进,不许退,前路漫漫,一定不能辜负皇恩,辜负今日这番器重。   这公公是个“老辣子”,话中有话,明显是在提点骆秋迟。   骆秋迟心知肚明,扬唇一笑:“皇恩浩荡,学生自然得稳稳接住才行,多谢公公提醒。”   说完,磕头接旨谢恩,衣袂飞扬间,气度从容,不卑不亢,那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身后一众人也赶紧跟着接旨,一片欢喜的气氛中,唯独一道俊秀温雅的身影,深深埋下了头,紧紧捏住双拳,几乎要将银牙咬碎了。   等宫中的人一走,书院立刻像炸开了锅一样,每个人都围向骆秋迟,其中竹岫四少挤得最快,那谢子昀喜上眉梢,一副与有荣焉,比骆秋迟还要高兴百倍的模样。   “骆兄,骆老大,你实在太厉害了,你才是当之无愧的竹岫书院第一人啊!”   他旁边的齐琢言也挤上前,一脸狗腿子道:“叫什么骆兄啊,现在该改称‘义勇侠’了,这可是陛下钦赐的封号啊!”   “对对对,瞧瞧这块牌子做得多精致,这‘义勇侠’三个字,听说还是陛下亲笔提上去的呢!”   “还是咱们骆兄牛啊,一个义勇侠,一个麒麟令,腰间都有两块牌子傍身了,翻遍整个宫学也找不出第二人了吧,这才叫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最牛的还是这拜官帖,你见过皇帝给人写拜官帖的吗?要不是托骆兄的福,咱们这辈子都开不了这样一回眼界啊!你们说是不是?”   比起男学热烈的吹捧,女学这边关注的点就大不同了,她们个个兴奋上前,两眼放光地盯着骆秋迟,不住问道:“骆师弟,你那日当真在树林里杀了几十个狄族人吗?是真刀真枪,身披兽皮,凶如恶狼的狄族人吗?”   话才问完,挤进来的孙梦吟已经高高一抬手,大声囔道:“那还用说,何止杀了几十个狄族人,加起来上百个估计都是有的,还是骆师弟一个人杀的!他以身犯险,留下来拖住那群恶狼,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先离开,他冲在最前面,一点都没有犹豫的!要我说,陛下封他这个‘义勇侠’还真没封错!就算再来几个头衔,骆师弟也是受得起的……”   激动的讲述中,女学这边响起一片惊赞之声,个个仰慕不已地望着骆秋迟,眼睛里的那道光芒都要将他燃烧起来了!   人群里,姬文景不知何时来到骆秋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清美如画的一张脸笑道:“野蛮人,恭喜你了,晚上打几只山鸡过来,给我们加加餐如何?”   骆秋迟拂袖转身,轻巧勾住了姬文景的脖颈,俊逸的面孔笑意飞扬:“山鸡就不打了,有你这只现成的美人鸡在这里,瞧着就秀色可餐了!”   “滚你的!”姬文景将骆秋迟一推,笑骂道:“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周围跟着大笑起来,一片兴奋跃然的氛围里,付远之薄唇紧抿,不知不觉竟被挤了出去,一个人伶仃地站在角落中,身影灰败,目光冰冷如刀。   往日他身旁还会有孙左扬常伴左右,但现如今,连孙左扬都在那人头攒动的包围圈里,绘声绘色地说着那日林中发生的事情,对骆秋迟大夸特夸,同孙梦吟一起宣扬骆秋迟那了不得的“英雄事迹”。   更别提那道清隽纤秀的身影,从一开始,她就一直紧紧站在骆秋迟身旁,笑意浅浅,听着众人对他交口称赞,仿佛比自己吃了蜜糖还要开心一般。   真热闹啊,哪里都是欢喜不胜的,只有他这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付师兄,你,你还好吧?”   耳畔倏然响起一道娇美的声音,付远之扭过头,正对上闻人姝关切的目光。   她遥望那包围圈中,看着那道众星捧月的身影,不屑地哼了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付师兄,你别往心里去。”她似乎很是为他忿忿不平,撇着嘴道:“若没有你带路,我们怎么可能走得出那树林?明明你才是最大功臣,怎么现在功劳全成了他骆秋迟的了?”   “还有这陛下,也太过草率,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给一个寒门学子写拜官帖呢?那什么‘义勇侠’也跟儿戏一般,难听死了,简直是……”   “别说了。”付远之忽然开口,语气凉凉。   闻人姝一怔,脸色讪讪,咬了咬唇,道:“我,我只是不甘心,替付师兄感到委屈,明明付师兄才是……”   “我叫你别说了。”付远之陡然一声低喝,吓得闻人姝一哆嗦,娇美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付远之却看也未再看她一眼,只是转身而去,背影被斜阳拉得很长很长。   他将不属于他的热闹远远抛在身后,却在经过宣少傅身旁时,忽地停住了脚步,只因他听见他对欧阳少傅道:“我就知道,骆秋迟不会让我失望的,他是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他未来的路一定光明无限,他还可以做到更好,走得更远,站到更高的地方……”   “阿宣,你别这么激动,弄得骆秋迟跟你亲弟弟似的……哎哟,你怎么哭了?阿宣,你怎么了这是?”   欧阳少傅手忙脚乱地去给宣少傅擦眼泪,宣少傅摇摇头,将他的手推开,“凌光,我没事,我只是高兴,太过于高兴而已……”   “那也用不着落泪呀,我还从没看你哭过呢,你这样的性子居然会为了学生掉眼泪,简直太稀罕了,这骆秋迟别真是你遗落在外的亲弟弟吧……”   付远之面无表情地走入风中,身后的对话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清楚。   夕阳笼罩着宫学,草木摇曳,金光粲然,瑰丽如梦。   赵清禾抿了抿唇,在黄昏中像一只怯生生的小白兔,她轻轻走到姬文景身旁,到底鼓足了勇气,拉了拉他的衣袖:“姬,姬师兄……”   姬文景回过头,见是赵清禾,原本的不耐变成了温柔的笑意:“怎么了?”   赵清禾双手背在身后,许久,才迎向姬文景的目光,拿出了身后那颗晶莹剔透的红色珠子,“这,这颗珊瑚珠,你那日说,如果我们能活着出来,让我,让我再还给你,现在,现在我们……”   “你先收着吧。”姬文景淡笑打断。   “啊?”赵清禾抬头,傻傻瞪大了眼,有些结巴道:“姬师兄,这,这是什么意思?”   姬文景在风中衣袂飞扬,眉目如画的一张脸淡淡含笑,比漫天夕阳还要美,他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句,不胜温柔:   “你希望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姐妹决裂   ☆、第六十九章:姐妹决裂      晚风轻拂,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将军府一片静谧。   房中,杭如雪对镜而立,换了身便服,清冷的眉眼染了层月光,比夜色更幽寒。   老管家在他身后恭敬道:“大人,今晚的宫学盛宴,您也要去参加吗?”   杭如雪整理衣裳的手一顿,意味深长道:“去,当然要去。”   他转过身,俊秀的少年面孔在窗棂月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一股清寒锐意:“去会会那位义勇侠,长夜漫漫,说不定能抓到一些惊喜……”   竹岫书院,烟花漫天,师生同席,热闹非凡。   赵清禾站在后台处,向外探了探脑袋,望着首座上正欣赏歌舞的梁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怎,怎么办,我第一次见到皇上,万一,万一待会在御前献艺时,我出了什么差错……”   她结结巴巴的话还未完,姬文景已经上前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低头笑道:“你别怕,有我在呢,就按我们前几天练习的一样,不会出错的。”   “是啊,清禾,你别慌。”闻人隽也走过来,她手里握着两把银光闪闪的短剑,眉心点着朱砂痣,一袭红裳随风飞扬,娇艳无比,端得一个英姿飒爽的侠女扮相。   “你瞧瞧我,我到时还要跳一段剑舞呢,那才叫紧张。”   赵清禾被逗笑了,伸手往闻人隽眉心摸去,“阿隽,你这样真好看。”   闻人隽莞尔一笑,也伸手捏了捏赵清禾的脸颊,“我们家清禾才好看呢,像只雪白的小兔子,谁看到了都会想要搂进怀里,好好疼爱的。”   她说着,胳膊撞了撞姬文景,冲他狡黠地一眨眼:“对吧,姬师兄?”   姬文景还不待开口,赵清禾已经脸一红:“又,又打趣我,坏阿隽!”   她连忙拉过姬文景,急急地往后台里头钻,“我,我们再去练习一下,快,快轮到我们登场了……”   闻人隽看着那两道背影而去,忍俊不禁,站在月下摇摇头,满眼温柔。   此番陛下亲临宫学赴宴,陈院首特意安排骆秋迟几人在御前献艺,依旧是按照树林演练的次序,两两分组,展示宫学子弟的风采。   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出头”机会,若表现出彩,令龙颜大悦,说不定能得到陛下青睐,家族面上也会颇添光彩。   为此郑奉钰百般叮嘱付远之,一定要与闻人姝好好配合,将所有人都比下去,不浪费这个在御前“露脸”的机会。   说来也巧,付远之与闻人姝今夜要在御前表演的,同骆秋迟跟闻人隽的正好相似,两组的节目算是“撞上”了。   两边均是以琴伴舞,一人抚琴,一人起舞,只是闻人隽这边跳的是剑舞,闻人姝那里却是盛装打扮,腰肢曼妙,要当众表演一段鼓上舞。   当下,骆秋迟与付远之尚在里间换衣裳时,闻人姝已经掀开帘子,盛装走出,风情婀娜,却不想一抬头,正好看见了闻人隽。   两人对视间,气氛微妙,闻人姝神色有些不自在,一句话也未说,刚想从闻人隽身边走过时,却忽地被闻人隽轻轻叫住:“四姐。”   她静立月下,红衣飘逸,风中倒有几分眉娘的影子:“我有话想跟你说。”   帘子放下,两人同处一室,闻人姝止不住的心虚,眼神飘忽不定,咬唇道:“你,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我还得和付师兄去……”   “那日在树林里,你是不是故意惊动了身下的马匹,将我扔下的?”   隔间里陡然间冒出的一句话,让闻人姝身子一震,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仿佛没有想到闻人隽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向她问出来,她一时间颇有些手足无措:“你,你在说些什么?”   闻人隽面无表情,又将话凉凉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在树林遇见狄族人那天,你是不是故意扔下我的?”   闻人姝呼吸一窒,美艳的红唇颤抖起来,她看上去慌乱至极,却还是强撑着笑道:“怎,怎么会呢?我,我当时或许是太惊慌了,才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我也没想到会惊动那匹马……”   “四姐,别再掩饰了,你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闻人隽幽幽打断了闻人姝的话。   她一双眼眸又清又亮,仿佛能看入闻人姝心底,将她彻底看个清楚一般,闻人姝心中一寒,刚想开口,却听到闻人隽一字一句道:“我们是一族姐妹,过往你怎样过分我都可以容忍,但这回,你却想置我于死地。”   “不,不是这样的……”   “青州那次,我明明是为了护住你,才与那东夷山君百般周旋,你却回去后向父亲诬陷我失身于匪,暗示他没有再搭救我的必要,若不是清禾替我解释,我的清白与名声就全完了,你可知这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吗?”   闻人姝脸色煞白了一层,双手抖得厉害,闻人隽却冷冷望着她,还在继续说着:“从小到大,你做过多少回这样的事情,许多东西我不是不懂,只是我不愿去计较而已,我总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们是亲人,是一族姐妹,你的那些小心思和小动作,我都可以包容忍让的,毕竟你是我的四姐啊……”   “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竟然恨我至此,恨到想要我去死,这么久以来,你真的从未拿我当过妹妹吗?”   放声喊出的这句话,令闻人姝身子一颤,她双眼死死望着闻人隽,那张清丽的悲伤至极,眸中已有泪光泛起。   外头烟花漫天,里头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像是过了一生那么久。   终于,闻人姝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她撩过耳边一缕乱发,不再慌乱,而是美眸盯着闻人隽,嘴角勾出了一个凉薄的笑意:“是啊,我就是想让你去死,就是从没拿你当过妹妹,你想怎么样呢?”   她眸中迸射出狠毒的光芒:“我一个嫡女,凭什么拿你一个庶女当妹妹看?你是不是傻?做人怎能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呢,你在这里给我演什么姐妹情深,你怎么不去登台唱大戏呢?”   字字刻薄,每说一句,闻人隽的眼眶就多红了一分,她像林间一头受伤的小兽,哽咽了喉头,颤声道:“四姐,我曾经,曾经是真的以为,你将我视作过姐妹……”   “姐妹?”闻人姝尖声冷笑道:“我上头只有三个胞姐,从来没有一个下贱的妹妹!”   “你问我为什么丢下你?你用点脑子去想想就知道了,那日林中情况那样凶险,稍晚一步就会丧命,付师兄身体本来就天生孱弱,你让他怎么带我们两个一起走?”   “总共只有一匹马,你告诉我,怎么骑三个人?那还能跑得快吗?不扔下你难道要我们三个一起等死吗?”   尖刻的声音中,真相终是残忍揭开,那张美艳的面孔几近扭曲,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将闻人隽的一颗心划得鲜血淋漓。   她呼吸颤动着,红着双眼,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悲痛难抑:“所以你将我扔下了,看着我去死,是吗?可哪怕我不是你妹妹,我也是一条人命啊,你怎么能下得了手呢……”   “我有什么下不了手的,像你们这种贱种,天生就是被我们踩在脚底的蝼蚁!”   尖利的喝声中,闻人姝的面目更加扭曲,她一双眼睛都快瞪出眼眶,煞是骇人。   闻人隽久久没有动弹,只是眸含悲怆地望着闻人姝,忽然一笑,声音轻不可闻:“四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你知道吗?七岁那年,盛都最热闹的上元节,府里一起去街上看花灯,我瞧上了几本志异小说,悄悄央着娘亲买给我,她却指了指前头的父亲,摇摇头,我本是沮丧无比,回府睡到半夜时,你却忽然在窗下叫我,将我唤了出去,递给我几本书,我一看,正是我心心念念,无比想要,娘亲却又不肯买给我的那几本志异小说,我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惊又喜,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站在我面前,冲我一笑,把书塞给了我之后就转身而去,那一刻,好像天上的星星都亮了般,你的背影映在我眼中,映进我心底,让我一记就记了好多年。”   “那时我就在想,虽然爹爹不喜欢我,但我是多么幸运啊,我有着世上最好的姐姐,她是那样美,那样温柔,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对她好,加倍地爱她、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够了,不要再说了!”闻人姝猛然一声打断,她呼吸急促,身子剧烈颤抖着,眼眸也激动地红了起来:“原来,原来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拼死保护我……”   “你这个蠢蛋,天下第一蠢蛋!”她尖声狠骂着,模样比之前还要癫狂,看着闻人隽好似在看一个笑话般,字字毒辣无比:“要我告诉你真相吗?你怎么那么天真啊?你真以为我那年给你送书是为了你好吗?你还记不记得后面发生的事?”   “那年我给你送书不久,爹就出了远门,我娘开始整顿后院,从你的枕头底下搜出那些□□,你被罚跪在院子里,狠狠挨了好几鞭子,你娘知道后,匆匆赶过来,看到你满背的血痕,当时就跟个疯婆子一样,冲上去要跟我娘拼命……”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你难道以为这一切只是意外,只是凑巧?通通都跟我没关系吗?你怎么可以蠢成这样?难为你这么多年都记着我对你的这点‘好’,将我视作你亲姐一般,掏心掏肺地待我好,我真是越想越好笑,世上竟还会有你这样蠢的人,你真是蠢得让我可怜……”   尖声犀利的讥笑中,闻人隽瞳孔骤缩,一股寒气从脚底蹿起,她手脚冰凉,从没有觉得这么冷过,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将她死死压住,她五脏六腑都要炸裂开一般。   闻人姝还在疯狂笑着,像个占尽上风的胜利者,闻人隽却已经失去了魂魄,整个人眼神空空,步子飘忽,从闻人姝身边走过,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她木然地掀开帘子,却没想到,外头站着两道身影,同时一抬头,正与她目光相接——   骆秋迟一袭白衣,背负着一把七弦琴,月下身姿俊挺,貌如谪仙,而旁边的付远之青衫飘飘,怀里也抱着一把琴,周身散发着温雅的光芒,清华如许。   两人显然在外头听了许久,各自神情都复杂难言,见到闻人隽出来,他们长睫动了动,同时上前,伸出手道:   “小猴子。”   “阿隽。”   闻人隽不知怎么,眼眶一热,月下一步一步,走到那身白衣面前,一头扎进了他怀中,泪如雨下。   付远之伸出的手一顿,僵在了风中。   里头的闻人姝脸色大变,看到他吓得话都说不清了:“付,付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御前献艺 写了一则姬禾小番外《落水记》,吃小甜饼指路公众号:作者吾玉/wuyu658   ☆、第七十章:御前献艺      画卷长长铺开在地上,姬文景低头执笔,信手游走,随着图景的展开,赵清禾云纱飞舞,身姿轻盈,足尖沾染着墨水,跃入画卷之中,配合着姬文景一同舞动作画。   这别出心裁的方式,可谓是灵动有趣,以人为画笔,脚下朵朵清莲绽开,令全场为之惊艳。   席上的孙左扬一双眼睛都看直了:“清禾师妹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的确,月光笼罩在那道轻盈飞扬的身影上,衣袂飘飘,长发如瀑,人与画卷融为一体,美得便如琼宫仙子一般,叫一众宫学弟子都看呆了,不敢相信这如斯美人竟会是平日里那个默默无闻,胆怯结巴的赵清禾。   姬文景余光扫过,自然知晓周遭的一片惊艳之声,他望向正在月下翩然起舞的赵清禾,唇角一扬,手中画笔随着她的舞步勾勒开去,一时间,人在画中,画随人动,泼墨的山水仿佛活了过来一般,清雅灵秀,脉脉流淌,美得愈发如梦似幻,艳惊四座。   “大哥,擦擦口水,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孙梦吟与孙左扬同坐一席,没好气地将手巾向他一递:“一个赵清禾而已,至于让你痴迷成这样吗?你不觉得我们刚刚那一段大刀也耍得很不错吗?虎虎生风,多有力度来着,你说是不是?”   孙左扬身子一顿,扭过头,复杂地看了一眼孙梦吟,良久一叹:“梦吟啊,都是大哥的错,不该让你舞刀弄枪,你到底是个姑娘家,还要嫁人的……你看看人家清禾师妹,多么秀气,多么柔弱,再看看你自己,五大三粗,声如洪雷的,我真是担心,你日后怎么嫁……”   “大哥!”孙梦吟怒了,拿起碟中一块糕点就狠狠塞进孙左扬嘴里,“你这张臭嘴就该堵起来,少替我瞎操心,多想想你自己吧,那赵清禾明显喜欢姓姬的,有你什么事啊!”   这边两兄妹吵吵闹闹着,场中姬文景与赵清禾的画卷也已作完,两人相视一笑,向首座上的梁帝跪下行礼,齐声道:“今日宫学盛宴,陛下亲临,学生二人特献上此幅《锦绣山河图》,愿我大梁山河绵延,锦绣常春,陛下与天不老。”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风中,两人身姿灵秀,容貌气度无一不匹,简直像是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   那长长的画卷铺开在月下,更是熠熠生辉,夺目不已,梁帝抚掌大悦:“好,朕甚欢喜,今日可算一饱眼福!”   满座随之喝彩纷纷,一片热闹间,席中的欧阳少傅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旁边宣少傅的衣袖,调笑道:“早听说这小姬公子画技了得,却没想到那小白兔也有一手啊,真是一对妙人,我看他们之间很有戏啊……”   宣少傅面不改色,只抽出衣袖,低声道:“凌光,别乱给学生起外号,也别乱调侃学生,你是为人师长,可要正经一点。”   欧阳少傅摸摸鼻子,笑意不减:“我哪里不正经了?就是跟你私下说说呗,这少年少女间相互倾心,情意萌动,是多美好的事情啊,你不觉得吗……”   宣少傅扶了扶额,无奈叹道:“是是是,你说的都有理,快别喧哗了……远之他们上场了,听说是以琴伴舞,古意悠扬,且一同看看吧。”   月下琴声飘渺,付远之一袭青衫,静坐风中,眉目俊秀沉着,白皙的手指抚过琴弦,从容娴熟,如行云流水,令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赞叹不已。   一面大鼓置于他旁边,闻人姝华服盛装,精心亮相,头上还簪了几朵美艳至极的花,衬得她倾国倾城,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   她随着付远之的曲声妩媚起舞,腰肢曼妙,舞步楚楚,月光洒在她身上,她成了全场的焦点,众所瞩目下,不少人在心中暗叹,果然不愧是竹岫书院第一美人。   孙梦吟得意洋洋:“大哥,你看,姝儿这才叫天香国色,真真正正的大美人,你那什么清禾师妹配跟她比吗?”   孙左扬漫不经心地一瞥,给自己倒了杯酒,不以为然道:“脸上的脂粉太厚了,嘴巴也抹得太红了,像猴子屁股似的,还是清禾师妹干干净净,清新动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清禾师妹就是这样的,谁也比不上她,她也用不着跟任何人比,反正在我心中,她就是最好的……”   “大哥,你!”孙梦吟气结:“可怜你年纪轻轻,一双眼睛居然就已经瞎掉了!”   他们旁边不远处,正是姬文景与赵清禾同席而坐,两兄妹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风中,赵清禾面皮薄,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低头脸一红,正有些羞窘时,姬文景在她耳边倏然笑道:“孙左扬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他遥望鼓上那道娇丽起舞的身影,冷冷摇头,语带嫌恶:“又俗又艳,头上若只簪一朵花还好,尚显风情,但像她这般,簪满一脑袋都犹嫌不够,简直是俗到了家,说是猴子屁股都抬举了她。”   这番评点简直一语中的,鞭辟入里,若是锦绣阁的芸娘在,肯定又会大大感慨一番,称姬文景要抢去她们的生意了。   当下,赵清禾有些吃惊地望着姬文景,姬文景却笑了笑,继续道:“她就是太想博风光了,用力过猛,从头到脚都恨不得堆满亮点,但若是全身都是亮点,那便没有亮点了,你明白吗?”   这样的“心机”只能唬住一些没见过世面的,真正惯看风云,品味卓然的,都不会为之所动。   果然,首座上的梁帝就是兴致缺缺,他唇边虽然也是挂着笑意,但那笑意却未达心底,他整个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还向座下的杭如雪举杯致意,完全没有全身心投入地去欣赏这场鼓上舞。   显然,这段献艺,对他而言,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   “你看,陛下是否看杭如雪的次数,都比要看那闻人姝的次数多?”   听着姬文景在耳边的窃窃低语,赵清禾瞪大了眼睛,左右望望后,心中倒吸了口气,简直要对姬文景五体投地了。   她扭头看向他,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叹服”,姬文景却笑了笑:“可怜这闻人姝,贪心反被贪心误,一身俗艳反倒遮了她本来面目。”   赵清禾忍不住就小声感慨道:“她,她如果能请姬师兄去,为她指点一二,肯定,肯定会……”   “我干嘛要去指点她?”姬文景直接一口打断,他长眉一挑:“我闲得发慌吗?”   赵清禾愣住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   话还没怎么说出口,姬文景已经凑近她,俊美的一张脸映照在月下,似笑非笑:“赵清禾,你是不是真以为随便拎个女人过来,我都会花心思替她挑衣打扮?”   他冷不防抬起手,将她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低低而笑:“你这个傻瓜。”   风中他的气息迎面而来,将她团团笼罩住,赵清禾脸上一热,陡然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对,对不起,姬师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姬文景转过身,看向夜空,微眯了眸,留下赵清禾愣呆呆的,像只发懵的小兔子。   事实上,赵清禾的确不知道,这场殿前献艺,最先去找姬文景的是陈院首,姬文景却只回了两个字:“不去。”   陈院首口水都快说干,大言特言,这是多么一桩于己于家族的好事,姬文景却始终不为所动。   陈院首急了:“你那一手好丹青,难道就真要这样藏着掖着,不去陛下面前露回脸,不当众展示一下?你不觉得可惜吗?”   姬文景眼皮都没带翻一下,一句话就将陈院首驳了回去:“我一手好丹青,画山画水画我心,从天从地从我意,就一定要献给皇上看吗?”   陈院首被堵得哑口无言:“你,你……”   说来姬文景这性子谁也劝不动,若是他肯献画,他大哥早就巴巴送去各处,结交各种达官贵族,捞取各番功名富贵了,更别提当今皇上本就尚文不尚武,对丹青书法这类风雅之事极其喜爱,若是姬文景愿意,以他的画技,讨得圣上欢心简直是轻而易举!   为此姬文景的大哥不知劝了他多少回,只盼这好弟弟能开开窍,用自己的画去换取前途富贵,可惜姬文景永远都是冷眼拒绝,宁愿撕毁了画像也不让他大哥拿去攀交权贵,所以说,这样一个像极了姬家祖上,宁折不弯的他,又怎么会听从陈院首的,去御前献个什么艺呢?   陈院首失望至极,出门时叹了句:“你不去倒算了,可怜那赵清禾了,她家中花多少钱都买不来这样一个露脸的机会,真是白白浪费了……”   “等等,跟赵清禾有什么关系?”姬文景冷不丁叫住了陈院首。   这一叫,他便破天荒地取下了自己的画匣,不仅去了御前献艺,还画了一幅《锦绣山河图》,特意投梁帝所好,讨尽圣上欢心,果然令得龙颜大悦,对他们大加夸赞。   这场献艺“大获成功”,虽然他不习惯做这种事,但看到身边那张欢喜不胜的笑脸,望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他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傻姑娘,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我日后也许还要做许多,但我心甘情愿……”   低低的呢喃飘入风中,带着说不出的意味,却只有风和月,笔和画,天知地知,自己知道。   后台暗处,骆秋迟白衣飞扬,月下背着一把七弦琴,身姿俊逸,风华夺目。   他低下头,轻轻对闻人隽道:“小猴子,你还好吗?我们马上就要登场了,你还能舞剑吗?”   闻人隽有些心神恍惚,好半天才抬起头,一双眼眸依然微微泛红。   骆秋迟叹了声,不由自主就抚上她脑袋:“傻不傻,为了那种人伤心难过,你那四姐心术不正,从小就是坏胚子,根都烂掉了,救不回来了……你这次能看清她面目,反倒是好事一桩,这世上有些人,本就不值得你去付出,因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别再去想了,听见了吗?”   闻人隽肩头微颤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深吸了口气,将手中两把短剑紧紧一握,昂首目视着骆秋迟道:“我明白了,我可以的,我今晚一定会好好表现,不输任何人……为我娘,也为我自己争口气!”   她油然升起一股斗志,严肃的模样反倒将骆秋迟逗笑了,他伸手往她脸上一掐:“那全看你的了,小师姐?”   明月皎皎,风声飒飒,宴至一半,终于只剩一组没有献艺了。   当骆秋迟与闻人隽的身影出来时,席上的杭如雪目光一亮,绷紧了背脊,将手中酒杯一扣,像看见猎物一般敏锐兴奋。   他前来赴宴,长夜漫漫,索然无味地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这一刻——   “骆秋迟,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扶桑国学府   ☆、第七十一章:扶桑国学府      月光如水,白衣书生端坐抚琴,长发飞扬,曲声悠悠,指间奏出一股江湖侠气。   少女一袭明艳红衣,额点朱砂,手持两把清寒短剑,惊艳亮相,她随风舞动,身姿翩若惊鸿。   座上的杭如雪目光一动:“是她?”   虽只有短短数面,但他印象中,这位奉国公府的五小姐一直是文静纤秀的,没想到今夜居然会当堂舞剑?还是同骆秋迟一起御前献艺?   当日在青州,也就是她被东夷山君关在了山庄中,而今兜兜转转,她又与骆秋迟并立月下,瞧来关系匪浅,这一切似乎太巧了?   像有一张网,中间千丝万缕的牵扯,实在微妙得令人不得不多想。   杭如雪眉心微皱,脑中正胡乱猜测着,那场中的白衣书生已经一面抚琴,一面开始朗声吟道:“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随着他长吟的诗句,那红裳少女衣袂飘飘,剑招愈发灵动飞扬,清逸无双,当真像那诗中所述一般,剑光璀灿夺目,有如后羿射落九日,舞姿矫健敏捷,恰似天神驾龙飞翔。   一时间艳惊四座,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心神皆随之起伏激荡!   所有人中,唯独杭如雪呼吸一紧,眸光陡亮——   这剑招好生熟悉,分明,分明是!   他的心突突狂跳起来,月下那一招一式映入他眼眸中,让他眼前瞬间浮现出当日青州崖顶,他手提□□,与东夷山君风中过招的场景。   太像了,这剑舞分明带着那人的痕迹,简直“同出一脉”般,俱是一样的路数,只是经过了巧妙的“改良”,使之更适合女子轻盈舞动,更显衣袂飘飘,灵秀非凡。   这暗藏的“玄机”,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更不会联想到别处去,但多年习武,心思细腻,又对青州那一仗记忆深刻的杭如雪不同,他不仅一眼认出,更是在电光火石间,将许多东西串联在了一起!   当下,他眸光复杂不定,紧紧盯着场中,视线随那道红衣身影而动,每一个动作都不放过。   旁边席上,赵清禾拉拉姬文景的衣袖,小声对他道:“阿隽的剑舞实在太精彩了,你看,那杭将军眼睛都没眨一下呢,之前那段鼓上舞,他就不怎么感兴趣,低着头都没看呢……”   姬文景侧过身,故意笑道:“不错嘛,你也学会我的招数了,懂得观察这些东西了?”   赵清禾脸一红:“我,我只是替阿隽高兴,我瞧陛下也看得很入神呢,阿隽先前还担心自己驾驭不了这段剑舞,这下可以放心了……”   姬文景看向场中,点点头:“是不错,一般女子舞剑,或多或少都会带些胭脂气,矫揉扭捏,不够爽利大方,但今夜这段剑舞,一招一式都别出心裁,既有女子的灵秀,又不失剑招本身的力度,看来着实是番享受,这野蛮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是啊。”赵清禾也感慨道:“说来骆师弟真是厉害,手把手地教着阿隽,每个招式都经过精心设计,阿隽也学得快,他们一琴一舞,相得益彰,真是再默契不过。”   “我们不也是一样吗?”姬文景低低一笑,月下眉目温柔。   赵清禾脸一热,心跳加快,像只小兔子似地垂下头,不敢再望姬文景。   他二人说者无心,却并不知道,此番话若是传入杭如雪耳中,当真会“听者有意”,落实杭如雪心中的那份猜想。   所幸曲声飞扬,剑舞翩翩,月下那份潇洒侠气,将他们的对话全然盖了过去。   另一桌的付远之也是目光深深,一直追随着场中那道红衣身影,他旁边的闻人姝不甘咬唇,几次三番想凑过来,却又心生胆怯,她最终还是忍不住挨近付远之,委屈道:“付,付师兄,之前你在外头听到的那些话,其实,其实都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被五妹妹冤枉,才会口不择言,故意说那些气话的,我,我其实并非你所想的那种人……”   “我所想的是哪种人?”付远之扭过头,一双眸清清冷冷,语气无波无澜。   闻人姝被这一反问,霎时涨红了一张脸,美眸泛起波光,一派楚楚可怜的样子,付远之却似乎心生厌倦,别过头,一眼都不再看向她。   他在夜色中只低声说了一句:“月下望井,人是何样,井中倒影便何样,与旁人所思所想毫无关系。”   闻人姝心头猛地一揪,抬首看着付远之,双眼泛红,难以置信。   愚蠢如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对待远之这种聪明人,她惺惺作态的一套根本就不管用,与其一味示弱,还不如坏得“光明正大”,或许那样他还能对她“另眼相看”。   这边,场中的剑舞已将至尾声,就在众人准备抚掌喝彩之际,月下那道白衣忽地将琴弦一按——   曲声戛然而止,只见他轻巧将琴身一个翻转,那后面竟然藏着一支长长的毛笔!   修长的手一拂袖,将毛笔一抓,飞掠而出,众人还不待反应过来时,那身白衣已在月下扫过全场,朗声笑道:“在座诸位侠士,谁借我美酒一坛?”   他将在座师生俱称作“侠士”,诙谐打趣,又契合他今夜琴声剑舞的主题,全场会意而笑,不少人正要“借酒”时,首座上的梁帝忽然出其不意地开口道:“朕的酒借你一用!”   他文秀的面庞在月下染了层清辉,唇边扬起愉悦的笑意,挥袖抛酒间,动作潇洒不拘,显然也被带起了一腔江湖豪情。   场中那身白衣亦不客气,伸手将酒一接,扬眉而笑:“多谢陛下赐酒!”   说着,他揭开红色封布,抓住那酒坛,仰头便痛快畅饮,月下酒水澄清,香气四溢,众人心神皆荡漾不已。   那身白衣手持毛笔,将嘴中的酒水尽数喷出,湿润了笔豪,开始在地上写起字来!   众人恍然大悟,只见那身白衣一手抓着酒坛,一手握着毛笔,宽袖飘飘,笔走龙蛇,月下举止间潇洒不羁,当真似个江湖侠士般。   他一边写着,一边饮酒,不时以酒水喷湿笔豪,身旁的红衣少女也未停下,伴着他翩然舞剑,两人一书一剑,月下便如一对江湖眷侣般,风华夺目。   “好一出书剑并舞,精彩,实在精彩!”   梁帝看得热血沸腾,在首座上兴奋抚掌,场上师生也个个心神激荡,看着月下那灵动的书法与剑舞,闻着风中飘来的阵阵酒香,颇有一番酣畅淋漓,快意平生的奇妙滋味。   唯独杭如雪,一双眸依然紧盯场中,复杂如许,深不见底。   终于,地上的字写完了最后一笔,一坛酒也见了底,众人伸长脖子望去,不由齐声念出——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两行字飘逸灵动,大气疏朗,笔锋浑然天成,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潇洒之意,真真是字如其人,满堂师生无不为之折服,纷纷喝出一声“好”!   白衣书生信手将毛笔一扔,与身旁的红裳少女齐齐跪下,向首座上的梁帝一施礼,扬声道:“愿我大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永享太平盛世。”   梁帝心潮起伏,禁不住从首座上站起,连连抚掌,激动道:“好个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朕一生夙愿,便是大梁盛世太平,永无战火,百姓安乐无忧,永不做丧家之犬!”   他言语间眼眶微红,风中动情不已,一众师生也皆受感染,不由齐声道:“吾皇圣明,仁义天下!”   当梁帝平复了情绪后,在首座上望向在场师生,温声道:“其实,朕今夜前来,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   他将视线落在了月下骆秋迟与闻人隽二人身上,唇带笑意:“数日前,朕收到了扶桑国君主发来的信函,他们那也有一座很出名的学府,扶桑君主希望让两国的优秀弟子进行切磋,举办一场学府之间的大赛,共结两国友好。”   “届时,他们将派出一批弟子,远渡重洋,来到我大梁,与我宫学子弟进行比拼较量,朕此次前来,便是想托付陈院首这桩任务,在宫学中选拔出优秀的子弟,代表大梁前去应战。”   “但现在,朕改变主意了,无需托付陈院首了,因为朕心目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此言一出,全场似炸开了锅一般,无论师生皆心潮澎湃,激动无比,这可是两国学府之间的对决大赛,能代表大梁前去参加的,该是多么大的一份荣耀啊!   他们将目光聚集在了风中骆秋迟与闻人隽二人身上,猜想他们方才一番表现大为出彩,梁帝赞赏有加,这大赛人选之中,一定有他们二人的一方席位!   果然,梁帝将陈院首招至身边,一番耳语后,陈院首喜上眉梢,连连点头,看向月下并立的骆秋迟与闻人隽,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风中,付远之的一双手缓缓握紧,呼吸急促,他遥望高台上的梁帝与陈院首,心弦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忐忑。   只见陈院首一步步走向台前,望向在场所有人期盼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高声宣布道:“陛下圣明,慧眼识俊才,在我宫学之中挑中了一批优秀子弟,下面我念到名字的,都请离席站出来,你们将代表大梁前去应战,与扶桑弟子切磋技艺,进行一场学府间的比拼大赛!”   付远之霍然抬起头,虽然极力克制住翻涌的情绪,但他仍是心跳不止,一双眸紧紧盯住陈院首,听到他面向众人,在月下扬声道:   “这几人分别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试探阿隽   ☆、第七十二章:试探阿隽      “这几人分别是——骆秋迟、闻人隽、付远之、闻人姝、姬文景、赵清禾、孙左扬、孙梦吟。”   陈院首的话响亮回荡在月下,全场振奋不已,议论纷纷,夹杂着一片“果然如此”之声,大家望向那离席站出的几道身影,齐齐露出心悦诚服的眼神。   梁帝在首座上,亦是面含笑意,尤其在望向正中间那身白衣时,微微点头,倍感欣慰。   陈院首站在风中,心潮澎湃,高声道:“你们八人将代表大梁应战,与扶桑国弟子比试,据悉此次学府大赛,内容涉及到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刀枪棍棒,乃至庖厨烹饪等技艺,可谓是无所不囊,你们的对手来自扶桑国最优秀的学宫,他们经过几轮严格筛选,才得以脱颖而出,远渡重洋,来到大梁与你们进行比拼,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觑,你们切记不可轻敌,这不仅关乎宫学的百年声誉,更关乎大梁的赫赫国威,望你们明晰肩头重担,全力以赴,不负宫学期许,不负陛下厚望,不负身后屹立之家国,听清楚了吗?”   陈院首这番话激昂热血,将满座师生的情绪都带动了起来,月下的八人齐声应是,孙家兄妹吼得尤其带劲:“是,听清楚了,一定全力以赴,只许胜,不许败!”   满场热血沸腾间,杭如雪眸光深沉,为自己斟了杯酒后,一饮而尽,起身悄悄离了席。   夜凉如水,回院舍的一路上,闻人隽拉着赵清禾说说笑笑,两人俱是掩不住的兴奋,却在经过一方假山时,一道人影从里面慢慢走出,眉目清冷如雪:   “五小姐,别来无恙。”   月光洒了那人一身,他面容白皙俊秀,分明一个再英挺不过的少年郎,却因那份过于清寒的气质,显得与年龄模样极不相符,倒像个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   “杭,杭将军……”赵清禾有些结巴,脸上满是吃惊。   杭如雪却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径直走到闻人隽面前,低沉道:“有几句话,我想单独跟五小姐说说,不知可否方便?”   闻人隽身子微微僵住,从杭如雪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心就狂跳不止,有种强烈的不好预感,可眼下面对着这个不知来意的“玉面战神”,她只能强作镇定,点头道:“好。”   赵清禾被支走先一步回院舍,整个人还有些懵懵懂懂的,夜风拂过她的长发,她嘴里无意识嘀咕道:“杭将军来找阿隽有什么事呢……”   她冥思苦想,月下喃喃自语道:“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才对,看杭将军对阿隽还挺客气的,再说御前献艺时,他就一直盯着阿隽看,明显是很欣赏阿隽的剑舞,其他人登场时他都没怎么抬过头,只有阿隽不一样,啊等等,杭将军他,他不会是……不会是喜欢上阿隽了吧?”   赵清禾福至心灵间,一下捂住了嘴,感觉自己触到了事情的“真相”。   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难怪宴席一散,他便悄悄等在假山下,他,他不会是来找阿隽表露心意的吧?”   假山下,闻人隽忽然打了个喷嚏,对面的杭如雪眉心一皱,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退。   闻人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脑中陡然冒出了坊间的一个传闻——   传闻大梁的一代战神,驰骋沙场,手下鲜血无数的天才少年将军,杭如雪,却是个极爱洁净,纤尘不染的人,换句话说,他有“洁癖”。   果然凡事都眼见为实,到了此时此刻,闻人隽可以拍着胸膛说了,大伙们,这个传闻千真万确啊!   月光下,她感受到了杭如雪的嫌弃,脸上讪笑着,主动与他拉开了距离,小心翼翼道:“杭将军,你今夜来找我,所为何事?”   杭如雪深深盯着她,许久,低声道:“五小姐今夜的剑舞令杭某大开眼界,一招一式都翩若惊鸿……”   闻人隽忽然道:“叫我阿隽就好了。”   她听着一声声“五小姐”,莫名心里发怵,好像猎人在不露痕迹地给猎物下圈套一般。   杭如雪顿了顿,勉强喊道:“阿隽姑娘。”   他不愿再多废话,直入主题道:“我也曾见过不少女子舞剑,却大都平平无奇,远没有今夜这段剑舞来得精彩绝妙,我是个好武之人,所以特地想来问一问阿隽姑娘,你的剑招是跟谁学的?”   问话一出,闻人隽后颈的汗毛便霍然竖起,她本能觉察到一股锐意,一股靠近她……不,是靠近骆秋迟的危险。   她终于知道,知道杭如雪来找她的目的是什么了!只怕那日在树林之中,与跋月寒过招之际,她的老大,就已经“暴露”在这位玉面将军眼前了!   尽管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闻人隽面上却依旧是浅笑吟吟的模样,她望着杭如雪审视的目光,极自然地答道:“跟我娘学的呀,她嫁给我爹之前,是个名头响当当的江湖侠女,有‘斩月双刀’之称,杭将军是好武之人,应当也有所耳闻,只不过我娘使的是一对弯刀,我使的是一对短剑罢了,但都是同宗同源,尽数从我娘那习得,我今夜一直紧张不已,生怕给我娘丢脸抹黑,所幸连杭将军都赞不错,那么我便也能稍许放心了。”   少女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夜风中,听不出一点心虚,一丝破绽,连唇边的笑都是真诚无比的,毫无心机的模样,就像大多数天真单纯的官家小姐一般。   杭如雪眼眸深深,一时看不出情绪:“是吗?”   他望着眼前俏生生的少女,一时难以作出判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给出这样的回答,只有两种可能。   一,她说的是事实。   二,她演技过人。   不,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她太在乎那个人,那个可能是东夷山君,可能是骆秋迟,更可能两者兼具的人。   几番想法在心中颠来倒去,杭如雪不动声色,清清嗓子,目视月下清丽的少女,又接着道:“说来我与阿隽姑娘第一次见面,还是在青州,不知道阿隽姑娘,可否还记得一个人?”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缓缓吐出四个字:“东夷山君。”   闻人隽身子一动,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惊愕:“东,东夷山君?他不是被杭将军打落悬崖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忽然又提起他?”   她似乎还有些后怕,肩头微颤着,各番细微处的神情都毫不作伪,杭如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接着不露声色地道:“没什么,只是今夜在阿隽姑娘的剑舞之中,看到了那东夷山君的影子,这一招一式,说来奇妙,竟与那东夷山君颇为相似,难道阿隽姑娘的母亲,与那东夷山君曾是旧识?还是根本就师出同门?”   “怎,怎么会呢?”闻人隽脱口而出道:“我娘怎么会认识那东夷山君呢?杭将军不要随意妄言,说话前难道不要斟酌一番吗?”   她神情带着微微的愠怒,人反倒委屈起来,仿佛杭如雪信口开河,冤枉了她娘一般,杭如雪果真一怔,却听闻人隽接着又道:“我在青州时,曾看过那东夷山君舞剑,当时未想太多,只觉得剑招潇洒不尽,很是漂亮,我头脑中可能无意识就将它记了下来,等到我跟我娘学剑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将它融了进去,这样才带了些东夷山君的影子,你说是不是,杭将军?”   杭如雪薄唇紧抿,神色似信似疑,闻人隽也不动,就那样大大方方抬着头,任他看着。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夜风拂过他们的衣袂发梢,月下看起来倒像一对“含情脉脉”的情侣般。   付远之赶来时,撞见的正好便是这一幕,他瞳孔骤缩,耳边不由回荡起赵清禾支支吾吾的声音:“我,我没跟阿隽一起,杭将军来找她了,像是想跟阿隽表……不不不,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付师兄你别问我了……”   他原本等在院舍门口,有满腔的话想与那道清隽身影说,却没想到只等回了独自一人,低头不住碎碎念的赵清禾,他凑上去,竟听到她在念着什么:“杭将军居然喜欢阿隽?天啊,杭将军居然喜欢阿隽……”   无法言说那一刻他震撼的心情,他几乎是抓着赵清禾不住追问,那道纤细身影却像只受惊的小白兔般,在风中瑟瑟发抖,摇着头各种语无伦次,他根本问不出更多东西!   一颗心越跳越快,他只得匆匆往假山这边赶,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却还在不停安慰自己,赵清禾糊里糊涂,懵懵懂懂的,一定是弄错了,杭如雪不可能对阿隽有别的想法,绝不可能!   可谁知,他快步赶来时,在月下看到的,竟会是这样“含情对视”的一幕!   心口狠狠一揪,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瞬间凝固一般,风中付远之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一步步上前。   “阿隽,杭将军,你们在做什么?”   月下对立的两人身子一颤,齐齐回头,只看到一张请俊文秀的面孔,青衫翩然,唇边挂着温雅的笑意。   闻人隽脸色一变,匆匆喊了声:“付师兄。”   她显然不愿再久待,骆秋迟的事情越多人知道,风险越大,更何况她这位世兄还如此聪明,从只言片语中一定就能推论出不少东西,她得赶紧离开才行。   “我只是与杭将军恰好遇见,闲聊了两句罢了,夜色不早了,我先回院舍了。”   她说着向杭如雪与付远之两人施礼致意,匆匆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付远之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他转而面向杭如雪,淡淡笑道:“杭将军,你跟阿隽在闲聊些什么?”   杭如雪神色凝重,望着闻人隽背影消失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脑中千头万绪,此刻有一堆东西需要理清,也完全没有心情搭理付远之,只在月下三言两语敷衍道:“没什么,闲聊尔尔,杭某忽然想起,府中还有琐事需处理,也先告退了,改日再与付公子把酒畅饮。”   说完,人亦是大步离去,匆匆消失在了月下。   付远之一人站在原地,风掠衣袂,面色半明半暗,眼中的疑惑不安愈来愈深:“闲聊?到底是在说些什么,为何这般遮遮掩掩?两人都古怪异常?难道赵清禾所言,当真属实?”   他想起闻人隽方才那声慌乱的“付师兄”,心头就隐隐传来一阵钝疼,从什么时候起,她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疏离了?   而更可怕的是,他由来笃定的东西,也开始变故陡生,她身边冒出一个骆秋迟不够,现在还要再来一个杭如雪吗?   月光将那道清俊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站在夜色中久久未动,衣袍随风扬起,一双眼眸阴鸷无比。   第二天女学里,闻人隽始终有些心神恍惚,只盼上午的课业快些结束,她好赶紧去找骆秋迟,告诉他杭如雪已经怀疑上他的消息,让他堤防准备,不要在杭如雪面前露出破绽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中午,她心弦激动,刚想起身出门时,却迎面撞上了正从外头回来的赵清禾。   “清禾,你,你回来了,是你家中人来看你了吗?”   之前女傅授课时,外头忽然来传,说有人来找赵清禾,她便提前出去了,此刻回来时手上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闻人隽一见就猜大概是她家里人来给她送东西了。   果然,赵清禾点头道:“是啊,我大哥在书院附近办事,顺路给我带了些吉祥居的糕点,他告诉我……”   “清禾,我现在有急事,晚些回来再听你说好吗?”   闻人隽心急如焚,只想快些将消息传到骆秋迟那,没心思听家长里短的事情,却没想到赵清禾抬起手,竟将她拦了下来,她脸色微红,仿佛也有紧急的事情要与她说般,低声支吾道:“阿隽,你,你跟杭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啊。”闻人隽大为奇怪。   “可是……”赵清禾左右望望,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我大哥说他看见那杭将军上你家去了,好像是要拜见你娘亲,我大哥经过时,他刚递了名帖进府,现下不知道有没有见到眉姨……”   “什么,他去我家了?”闻人隽脸色大变,满眼惊恐,赵清禾吓了一跳:“阿隽,阿隽你怎么了?干嘛这么大反应?那杭如雪为什么要上你家去啊?还要见眉姨?他究竟是想做什……”   话还未说完,闻人隽已一激灵,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的手,打断道:“清禾,我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我现在要回家一趟,你帮我跟女傅说一声,拜托了!”   “啊?回家?”赵清禾懵了,尚觉一切突如其来时,闻人隽已风一般地夺门而出,整个人火急火燎,脚上只差没踏上一双风火轮了!   “阿隽,阿隽……”   赵清禾瞪大着眼,连喊几声,那道人影却已一溜烟没看见了,她提着手中的食盒站在原地,完全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到底,到底怎么回事?”风中,赵清禾喃喃自语着:“阿隽急成这样,难不成,难不成这杭将军……是要上门提亲?”   像是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一般,她陡然捂住了嘴,心口却还是扑扑直跳,犹如见鬼一般。   艳阳高照,街道纵横,风中饭香扑鼻,正当晌午,人人皆在用膳之际,一道纤秀身影却跌跌撞撞地跑上了街,满脸惊慌之色。   正是急得满头大汗的闻人隽,她刚从书院的后门溜了出来,事出匆忙,一时既没有快马,也雇不到车,她只能咬咬牙,七拐八绕地抄近路,提裙飞奔回家。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嘴里不住念叨着,闻人隽心头狂跳,大风扬起她的长发,她跑得气喘吁吁,两颊红晕艳艳,如醉桃花,全无平日一丝宫学贵女的文静模样。   街上行人纷纷侧目而望,大为惊异,闻人隽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一心只想赶在杭如雪之前,阻止这场“求证”!   对,杭如雪递名帖进奉国公府,就是想找她娘求证!她竟未料到他行动如此迅速,连一丝喘气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玉面战神实在可怕,像只矫捷的雪豹,一跃而上,就能精准咬断人的脖颈!   长街飞奔的闻人隽,此刻心中只挂满了杭如雪,她并不知道,另一边的竹岫书院中,一群人正对她的“消失”议论纷纷。   正是骆秋迟、付远之、姬文景、孙左扬几人,得了陈院首的授意,到女学这边来找“队友”,商讨两国学府比试的事情。   当下八人除了闻人隽,个个俱在,只有闻人隽不见踪影,赵清禾绞着手指,支支吾吾道:“阿隽,阿隽回家了,她,她好像很急……”   “回家?”孙梦吟大为纳罕,拔高了语调道:“大中午的跑回家做什么?吃饱了撑的吗?”   赵清禾脸上一红,手指绞得更厉害了,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我,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跟杭……算了,等阿隽回来你们再问她吧,这个事情旁人不好多说的。”   她欲言又止的话落进付远之耳中,无异于一道惊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杭如雪,跟杭如雪有关是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骆秋迟眉心不易察觉地一动,电光火石间敏锐捕捉到了什么。   那头赵清禾却被追问得满脸通红:“不要,不要再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我大哥今天路过奉国公府,看见杭将军登门拜访,却不知道他去干什么……阿隽急匆匆地就追出去了,那杭将军似乎,似乎对阿隽很不一般……”   青天白日的,在街上提裙飞奔的闻人隽,忽然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却一刻也不敢耽误,只是各种钻小巷,抄近路,紧赶慢赶,总算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奉国公府的门前。   艳阳照下,她头上已是大汗淋漓,弯着腰正大口喘气时,朱红色的大门赫然打开,一道俊挺身影走了出来。   两人迎面相撞,一个抬头,一个低首,隔着几行台阶,遥遥对视的目光中俱写着“惊讶”二字。   嗡然一声,闻人隽心头大慌:“糟了,糟了,还是回来晚了……”   那道俊挺身影站在风中,目视着台阶下慌乱的少女,却是久久的,忽然一笑。   这一笑诡异莫名,闻人隽不禁打了个哆嗦,她从没有一刻这样深切觉得,眼前的杭如雪就像一只雪豹,一只不露声色向她逼近,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雪豹。   杭如雪一步步走下台阶,停在了闻人隽面前,笑意愈深:“眉夫人不在家,我原本以为自己白跑了一趟,却没有想到,这趟并未白来,甚至还得到了比想象中更多的东西……”   他显然快意无比,却叫闻人隽瞳孔骤缩,心房像被人重重一击,有一股说不出的荒唐感。   她极力镇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杭将军,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回家来拿一样东西,没想到会撞见你,你来我家做什么?”   “哦,五小姐是来拿什么东西?”杭如雪挑了挑眉,更加靠近闻人隽一步:“或许你要拿的东西同我要拿的一样,只是我已经拿到了,还是你亲自跑来送给我的,你说对吗?五小姐?”   一阵寒气陡然自闻人隽脚底升起,她握紧手,控制着自己发颤的身子,仍是装傻充愣道:“杭将军在与我打什么哑谜?我一句也听不懂,杭将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原本有可能是误会,但因为今日五小姐的这一番举动,反倒成了最好的佐证,杭某此行不虚,心满意足,实在要多谢五小姐了……不,还是叫你阿隽姑娘吧,或许这样你会自在一些,能够更加从容,编出更多的话来应对我,不是吗?”   杭如雪那张常年“冰山”的脸上,难得笑意满满,却令闻人隽遍体生寒,感觉自己像只猎物,正在被一口一口吞掉。   她咬了咬唇,心思急转下,依然选择死扛到底:“杭将军说的这些话,实在令人莫名其妙,我都被弄糊涂了,如果杭将军没别的事,我就不奉陪了,还急着回府取一本古籍呢……”   杭如雪扬起唇角,似乎被逗笑了,他摇摇头,靠近闻人隽,压低了声道:“你尽可以装作不懂,反正现在也只有我们二人心知肚明,这些东西也做不了证据,只能更加笃定我内心的猜想罢了。”   “不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阿隽姑娘,我只能告诉你,你一心想掩护的那个人,我迟早有一天会揪下他的外皮,令他露出真实面目的,你最好提醒他将新的身份裹好了,别被我抓到什么证据,不然的话,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湖边交心   ☆、第七十三章:湖边交心      月影婆娑,湖边波光粼粼,夜风轻拂,一颗石子击入水面,连续弹跳数下,荡开阵阵波纹。   骆秋迟白衣飞扬,一面打着水漂,一面漫不经心道:“果然,我就猜到是杭如雪起疑心了,那夜御前献艺,我未料到他也会到场,否则教给你的剑舞,我一定会变换一种路数,让他瞧不出来,不过现下已经是这样了,只能以后不再露破绽给他,至少我们已经知晓他的意图,他整个人又身在明处,便不算多难防……”   闻人隽坐在湖边一块山石上,清丽的面容上满是担忧:“老大,杭如雪心思细腻,行动力又极强,就算在明处也是个很可怕的对手,我担心他一直揪着你不放,如果真给他找出什么确凿的证据,那你可……”   “他能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再说吧。”骆秋迟随手又飞出一颗石子,夜风拂过他的发丝,他淡淡道:“至少现在,他只能按兵不动,等着我们方寸大乱,露出马脚给他,而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好好当个书院学生,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就行了,他反倒无从下手,毫无办法。”   闻人隽点点头,在风中一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这杭将军能知晓当日青州一事的过往原委,同老大你握手言和,化敌为友就好了……”   骆秋迟手一顿,捏着石子转过身来,冲闻人隽微扬了唇角,低低一笑:“小猴子,你听过一句话没有?自古官匪不两立,化敌为友这种事情,杭如雪同骆秋迟有可能,同东夷山君就是妄想了。”   “他吃皇粮,拿皇饷,走的是忠君护国的路线,身上无一处不打着官家的烙印,你让他怎样跟一个‘匪’握手言和?”   闻人隽听得有些急了,月下起身道:“可是老大你并不是那种烧杀抢掠的土匪,你在青州做了那么多好事,劫富济贫,对抗狄族,深受百姓爱戴,他难道都不能明辨是非,将你同那些真正的恶匪区分开来吗?”   义正言辞,又略带稚气的一番话成功逗笑了骆秋迟,他看着月下天真纯善的姑娘,忍不住柔声道:“小猴子,若世间之事,都能如你所想的那般简单就好了。”   “你的世界里非黑即白,好坏划得清清楚楚,泾渭分明,可事实上,这个世道很复杂,人也是复杂的,哪有什么泾渭分明的黑白好坏。”   “东夷山君就是一个不黑不白的人,统领着十八座匪寨,脚踩着灰色地带,诚然做了许多好事,但手上也同样沾了不少鲜血,那些个中的是非曲直,三言两语哪说得清楚,站在杭如雪的立场上,他也是在做他认为应该的事情……行了,不说这些了,你现在这样挺好的,简简单单,一个姑娘家的,天真一些没什么,我倒宁愿你一直如此,保有自己干净善良的秉性,不用被世俗弄污。”   “毕竟,面目全非的人,有一个骆衡,就已经足够了……”骆秋迟将剩下的石子一气扔出,掸掸衣袖,侧身面对着闻人隽,洒然笑道:“要不要来庆贺又一次成为队友,嗯,小师姐?”   他伸出手,月下眸光闪烁如星,一张脸说不出的俊逸动人,闻人隽心头忽然就跳了起来,她久久与他对视着,将手也伸了过去,握紧的一瞬间,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道:“会一辈子吗?”   “嗯?”骆秋迟笑着一扬眉。   闻人隽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按捺着呼吸道:“我是说,我们会一直是队友吗?一直站在一起吗?一直……”   那身白衣笑容迷人,仿佛一眼看穿她心底:“你希望如此吗?”   “我,我……”闻人隽微红了脸,点点头。   “那便如你所愿。”白衣翻飞,眉目含笑,大手将那只白皙纤秀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他目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不会做那个被先扔下的人,同样也不会做那个先扔下别人的人,你明白吗?”   只要她不离,他便不弃。   夜风凉如梦,月移花影动,天地间静悄悄的,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照着两道久久对望的身影。   闻人隽心中温热难言,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来,却像有一股力量推使着她,叫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有一天阿狐回来了怎么办?”   话一出口,她便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   果然,那只手一顿,笑意凝固,在夜风中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她整颗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却听到那道白衣转过身,对着清风明月,幽然一叹:“阿狐不会再回来了。”   “万一,万一有一天回来了呢……”月下少女肩头微微颤动着,莫名红了眼眶,她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问下去了,可却忍不住,胸中酸楚无限涌上,她不知哪来的执拗,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般。   “小猴子。”骆秋迟转过身,定定地望着风中那道单薄的身影,那双眸中水雾愈漫愈多,他再忍不住,忽然伸出手,将她一把拉入了怀中,紧紧闭上了眼睛:“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他在月下沉声道:“小猴子,我说过,我永不会做那个先扔下你的人。”   藏书阁里暖阳微醺,一行人围桌而坐,细细看着手中的长卷,神情认真。   陈院首站在桌前,清清嗓子,介绍道:“这次的两国学府比试科目一共分为文、武、技三大块,文分策论、诗赋、算术、辨理、地经五项,武分弓法、马法、枪法、剑法、搏斗五项,技分琴术、舞术、棋术、画术、书法、厨艺六项。”   “其中这‘厨艺’是最为特别的一项,因为那扶桑临海而居,乃一小小岛国,物产十分稀少,食材种类有限,便在饮食的精细上格外下功夫,他们那边的皇室学府中,还专门开了这样一门课,教导贵女们用稀少的食材,做出美味的佳肴,这次漂洋过海来大梁比试的学府弟子里,便有庖厨方面的顶尖高手,据说会专门带当地的海产过来,做扶桑最具特色的美食,与大梁的美味佳肴切磋一番。”   “陛下特意叮嘱了,这一项竹岫书院的弟子可能不占优势,个个俱是王孙贵女,何曾洗手作羹汤过?但正是这一项,尤为重要,试想我大梁地大物博,所产之食材,所孕之生灵,岂是小小一扶桑可比?若是我们守着这样一座丰富的宝库,还输给了那物产贫瘠的扶桑人,可真是要丢尽脸面,沦为扶桑国上上下下的笑柄了。”   “是故,这一项,你们一定要用最严谨的态度去对待!陛下说了,在你们为学府比试做准备的这段期间,会赐你们特制的宫牌,让你们能够自由出入御膳房,学习各样宫廷美食,选出‘应战之菜’,你们要用任何食材也尽管跟御膳房打招呼,就算倾一国之力也会给你们弄过来!但时间有限,你们务必要在比试之前,将那几道应战之菜学得炉火纯青,挥洒自如,当天才能……”   陈院首说到这,忽然顿住了,目光在长桌上扫了一遍,问道:“对了,你们八人中,谁下过厨?掌过勺?有些底子,会一点刀火功夫的?”   阁楼里静了静,毕竟此项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轻易答话,却是孙梦吟忽然生生地抓起旁边闻人隽的手,高高一举:“陈院首,她会,闻人隽会!她以前还做过饭给骆师弟吃呢!”   所有目光瞬间齐齐望来,闻人隽的一张脸微微泛红,颇为无奈道:“我,我也是半吊子厨艺,跟我娘学的……”   “半吊子厨艺也是刀火功夫啊!那就你了,厨艺这块就分给你了,反正除了你,我们谁都不会做饭……”   孙梦吟囔囔的声音还未完,另一只手已经懒洋洋地举了起来,骆秋迟抬起一双好看的眉眼,徐徐吐出五个字:“我也会做饭。”   他望着众人的惊异目光,唇角一扬道:“不过难吃了些,但好歹吃不死人,毕竟这么多年我也没被自己毒死。”   白衣一拂,倏然站起,从孙梦吟手中拉过了那道清隽身影,面向陈院首笑道:“不如就让我跟小师姐一组吧,一同负责厨艺这一项,院首您看如何?”   陈院首点点头,提起桌边一支紫毫毛笔,在那长卷的厨艺一项后,以小篆写上了骆秋迟与闻人隽两人的名字,道:“行,这一块就你们两个主要负责了,其他人协同配合。”   他拿起长卷,望向众人道:“除了厨艺这一项,还有其余十五个项目,你们现在商量一下,按照各人的特长分配一番,我们每项大概会派出两人应战,每组大概负责四个项目,各组有了主攻方向后,就要开始全力准备了,书院方面也会紧密配合,务求此次学府比试胜过扶桑。”   长卷上三大块,十六项列得清清楚楚——   文:策论、诗赋、算术、辨理、地经。   武:弓法、马法、枪法、剑法、搏斗。   技:琴术、舞术、棋术、画术、书法、厨艺。   有了骆秋迟与闻人隽“打头阵”,拿走了最难的厨艺一项,剩下的分配便简单多了。   孙梦吟拉着大哥,率先圈了几项道:“武术这几项我们都可以主攻,弓法马法枪法剑法什么的,爹爹从小就训练过我们,过往的宫学大考中,我们也均是甲等的成绩,此次两国学府比试,我们兄妹同心,不信还压不倒那小小的扶桑国!”   陈院首抚须而叹:“好志气,这一块你们兄妹二人的确适合,那便……”   “等等,院首!”孙左扬忽然开口,他看了看骆秋迟,真心诚意道:“其实我们之中,骆师弟的武功最好,我与妹妹加起来,恐怕也不及他十分之一,他才是……”   “孙师兄,不用谦虚了,我的武功路子野,从未经过系统的训练,这什么弓法马法一类,规矩繁琐,评判复杂,还是你们兄妹二人更加熟悉与了解,况且两人一组,单打独斗没什么优势,还是你们更加适合。”   骆秋迟淡笑回应道,神情洒脱豁然,孙左扬怔怔地望着他,心头一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事实上,他当然是想出战,为自己,为家族,为书院,更为大梁夺取荣耀,但他又顾及到自己的实力,这样的分配并非最佳,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骆秋迟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其实,作为骆秋迟而言,他一个麒麟魁首,文武双全,有这样展示实力的大好机会,若是他想露脸出风头,大可直接拍桌子一句,所有项目我全包了,不需要你们任何人,反正我样样都强,我一人独挑扶桑也无惧。   但他没有,不仅没有,还将自己擅长之处“拱手让出”,为他人极尽争取……这样的一个骆秋迟,为什么从前会被自己认为是粗蛮无礼,放浪野性呢?   孙左扬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望着那张俊逸面容,喉头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院首思量了番,沉吟道:“你们都说得有道理,这样吧,弓法、马法、枪法、剑法这四项划给孙家兄妹,搏斗乃单人的项目,骆秋迟可以发挥最大优势,便由他主攻。其实大家也不用太紧张,真到了两国学府比试的场上,我们可以视具体情况,灵活上阵嘛,总而言之这是一件团队的事情,大家各展所长,相互配合,随机应变,自然会取得最佳的成绩。”   “武”这一大块便这样划分好了,剩下“文”与“技”还有足足十项,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付远之。   除却刀枪剑戟这类武技外,他其他方面都很出众,与骆秋迟不相上下,尤其在算术一门上,更是天赋异禀,整个宫学的人都望尘莫及。   当下,付远之薄唇微动,看出众人的意思,正要开口之际,他旁边的闻人姝已经抢先道:“我跟付师兄这一组能主攻的项目太多了,都不止四项呢,院首您看……”   她兴致勃勃地圈了一大片:“算术付师兄无人能敌,自然由他出战,策论他也头头是道,提出的精妙观点传遍宫学,诗赋一类就更无需赘言了,往年的流觞曲水大会,都是付师兄摘取头名呢,而琴棋书画这四艺,我与付师兄出身名门,自小浸淫其中,若能好好搭配,定能……”   她话还没说完,骆秋迟已经双手抱肩,发出一声嗤笑:“四小姐,你当小姬、小禾苗是死的吗?”   闻人姝脸色一变,骆秋迟却丝毫不给她面子,讥讽道:“小姬的一手妙笔丹青,冠绝盛都,连皇上都赞不绝口,你不会不清楚吧?而小禾苗那夜在御前献艺时,跳的那段画中舞,也是艳惊四座,比某人的鼓上舞强上百倍不止,明显更得圣心,不信你问问在座的诸位?”   他话音才落,孙左扬已连忙夸道:“是是是,清禾师妹的那段画中舞当真惊艳,可谓是翩若惊鸿,仙气四溢,风华绝世,碾压小小一扶桑完全不在话下……”   他夸得肉麻不已,赵清禾的脸一下红了,姬文景站在她旁边,却神情淡定道:“孙左扬的话虽然浮夸了点,却没有说错,仅以当夜二舞相较,同样都带了一个‘俗’字,只是一个是清丽脱俗,一个却是矫柔艳俗,完全不可放在一起比较,若要与扶桑一战,只要眼睛未瞎的人,都知道该如何选吧?”   两番话一出,闻人姝指尖掐入手心,脸色一下难看至极。   但孙左扬却还在兴奋道:“对对对,姬文景所言甚是,舞术一项,一定要派清禾师妹出战!”   他往常都与姬文景势不两立,觉得他言语刻薄,讨厌至极,但今日却难得统一战线,只觉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太漂亮了,字字都说进他心坎里,他简直想与他击掌一贺了!   陈院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笔在长卷上写下对应的名字:“那便如此安排了,画艺与舞术,外加书法一门,均分给姬文景与赵清禾这组,由他们来主攻。”   闻人姝呼吸一窒,霎时间,又是难堪至极,又是不可置信,她娇美的脸庞还想说些什么时,旁边的付远之已将她一拉,脸上无甚表情,只语调凉凉道:   “院首之前才说过,两国学府比试,是一个团队的事情,要各展所长,相互配合,怎能由一组揽下多项呢?时间精力毕竟有限,分工合作,专攻所长才是明智之举,一切还是听从院首的安排吧。”   他话中隐隐有责备闻人姝太过贪心,不顾全局的意思,闻人姝显然听懂了,脸色一白,这才发现自己之前的举动有多么愚蠢,她咬住唇,虽然不甘心,却不敢再造次,只能老老实实在付远之旁边低下头,染着蔻丹的长指甲却深深陷入了手心之中。   陈院首欣慰地点点头,望着付远之道:“远之,除了你最擅长的算术以外,剩下各门你也均出类拔萃,你自己便在其中任意挑选几项吧?”   付远之点头称是,望着那长卷,沉思了番,开口间却提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闻人隽”的名字。   他朗声道:“闻人师妹的才名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她笔下诗赋灵秀生动,不拘一格,趣味盎然,可谓是新颖出众,令人眼前一亮,比起那些四平八稳,死气沉沉之作,不知高出多少境界了。”   “而棋术方面,若我未记错,她的棋艺,似乎就连教导她的女傅都自愧不如,夸她是妙手神童再世,若这样一个妙棋圣手我们都放置一旁,不用来应战,还更用何人?”   两段话皆属事实,又巧妙地将闻人隽“抬高”不少,在场众人不由信服点头,唯独付远之身旁的闻人姝,垂首死死咬住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让心里那份滔天的妒意,以及不甘怨毒丝毫显露出来。   陈院首提笔记下,满意点头道:“那远之,剩下的策论、琴术、地经这些都全交给你了,再加上算术一项,你们组就主攻这四个方面,没有问题吧?”   付远之眉目沉静道:“是。”   “对了,还漏了辨理这一项……”陈院首提笔嘀咕着,抬首正好看见姬文景露出不耐的神色,似乎对商讨了如此之久感到不满,只想早点离去。   他眼前一亮,瞬间想到先前劝姬文景去御前献艺时,他那番干脆的驳斥,不由大喜道:“来来来,姬文景,辨理这最后一门归你了,你言辞犀利,一张嘴死人都能给骂活了,辨理此项,真是舍你其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酒楼相遇   ☆、第七十四章:酒楼相遇      “龙井竹荪、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佛手金卷、绣球乾贝、八宝野鸭、金丝酥雀、五彩牛柳、芫爆仔鸽、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花菇鸭掌、生烤狍肉、随上荷叶卷、红豆膳粥、山珍刺龙芽、太极发财燕、雪月羊肉、双色马蹄糕、桂花海蜇、翡翠鱼丁、玉盏龙眼、五丝洋粉、三丝驼峰、晶玉海棠……”   宫殿之中,长长的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香气四溢,御膳房的林总管一边报着菜名,一边介绍着具体做法。   桌边两道人影都已经吃得趴在席上,腰都直不起来了,林总管还在热情介绍着,命人又端上了一盅炖汤,两人抬头间皆面露惊恐。   骆秋迟第一反应就是伸出手,推了推旁边的闻人隽,道:“去,小猴子,你去尝一口那汤,把味道告诉我,我记在珍馐册上……”   “不不不。”闻人隽慌忙摆手,几乎是将毛笔同册子抢了过来,“我来记,我来记,你去尝一口,老大你行的,眼睛一闭,嘴一张,咕噜一口就喝了,很快的……”   骆秋迟被推上了“前线”,硬着头皮端过那盅炖汤,才一揭开盖子,肚里便一阵翻江倒海,他赶紧将盖子一合,扭过头去:“不,我不行,还是你来吧!”   闻人隽紧抱着珍馐册不松手,可怜巴巴地望着那身白衣:“我今天要是再多吃一口东西,一定会死在这里的,老大,你就行行好,做做好事,放我一条生路吧……”   “那要生就一起生吧!”骆秋迟猛地将那盅炖汤一推,脑袋向后一仰,长叹一声道:“林总管,明天试吧,今天到此为止,我们实在不行了!”   那林总管脸上的笑意不变,命人将席上的佳肴撤下,恭敬道:“那便依二位的意思。”   “只是该提醒二位一句,时间不多了,与扶桑国学府的比试,一共有五道应战之菜,你们这些天总共试了九百七十三道菜,才选定了三道应战之菜,还有这最后两道菜,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几日敲定了,否则可就……”   暮色四合,晚风拂动,斜阳斑驳照在朱红色的宫墙上,两道身影从皇宫的正西门结伴出来,步履缓慢,相互搀扶。   “老大,我,我走不动,你再慢点……”   骆秋迟脚下一顿,扶着旁边的闻人隽,又放慢了些脚步,几乎是一点点往前挪了。   他在黄昏里叹道:“再这样吃下去,我们估计就要变成两道菜了,炙烤乳猪……”   闻人隽扑哧一声,想笑却又赶紧绷着脸道:“别别别,老大,别逗我笑,我怕我刚吃的东西会吐出来……”   她遥望着天边的金色浮云,深深感概着:“其实宫中的菜那么多,制作那么精致,按理说再挑两道不难的,可我就是老觉得,差了些什么东西,太精致了反而失去了菜本身的原味,拿去应战心里总是不放心,隐隐发虚来着……”   “对,而且宫中的菜‘痕迹’太重了,我现在都不用尝,只要一闻,就知道这是宫里的东西!”骆秋迟赞同道,他若有所思着:“好确实是好,但拿出三道去应战已然足够,若是五道都打着宫中烙印,似乎太过千篇一律,毫无新意了……”   白衣飞扬,那张俊逸的面容映照在夕阳下,眉目染了金色的薄光:“小猴子,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得找个突破口……”   他喃喃着,脑中忽有灵光一闪,迅速捕捉到了什么,他扭头冲闻人隽兴奋道:“我知道了,小猴子,你听过一句话没有?”   闻人隽忙道:“什么话?”   “美食在民间,高手藏深巷。”那张俊逸的脸笑意飞扬,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有三道菜作为宫廷代表足矣了,剩下的两道,我们去民间找一找,不再受宫里这份罪了,怎么样?”   新思路一定,骆秋迟与闻人隽两人立刻开始行动,短短几日便将大梁的街巷酒楼逛了个遍,浪里淘沙地挖出了第四道美食,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了,只是还差最后一道应战之菜。   时间紧迫,他们只能分头行动了。   珍馐册化作了两份,骆秋迟与闻人隽各携一册,马不停蹄地开始钻往各处长街小巷试菜,每日约定黄昏时会面。   这一日,闻人隽来到了大梁一家颇具特色的酒楼,摘星居,此楼以素食蔬叶为主,采集四季各色新鲜原料,不乏稀有奇株,菜品清新少见,虽然名气不足,但却颇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更兼这家摘星居的主厨,是一位掌勺三十年的老师傅,经验丰富,巧手可做千人食,手中还握着家里的祖传秘方,千金不换,连宫廷的御厨都求不来,可谓是真正的“高手藏深巷”。   闻人隽抱着珍馐册,满怀期待地来到了这家摘星居,为免闲人打扰,方便试菜,她一人独自包了一间清静的厢房,点了一桌菜,细细品尝。   只是前脚才关了门,后脚摘星居门口,就来了她万分不想见到的一位“老熟人”。   “杭将军,快请进,这家摘星居名气虽不及城中吉祥居那几家,可却自有一番独到之处,寻常人还难以摸过来呢,杭将军久不在盛都,大概也未有耳闻,今日倒要一饱口福……”   几位官员身着便服,殷勤地围在一冷面少年旁边,明明都能当人家爹的年纪了,却点头哈腰,讨好得像个孙子般。   杭如雪眉心微皱:“不是要谈兵部新制的事情吗?怎么到酒楼来了?”   “这谈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谈成的,自然要边吃边谈,慢慢深入才好,杭将军久居沙场,大抵不习惯这一套,权当‘入乡随俗’,体谅一二了,这次来都来了,就多少给下官们一些薄面吧,下回咱们一定不让杭将军为难,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杭如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冷着脸,让那几位官员热情带路,将他直接引进了厢房雅座间。   说来他素不喜应酬,这次能被请动,完全是因为那“兵部新制”的噱头,他希望这新制能造福更多兵士,若在军需用度、粮饷补贴上能有所革新,更添份额,他能替手下的士兵争取更多优厚待遇,也算不虚此行了。   哪知厢房门一关,酒菜一上桌,几位官员拍拍手,屏风后就走出了几个娇滴滴的艳丽女人,衣裳暴露,腰肢扭动如蛇,一望便知是风尘女子,身上的胭脂味浓得呛人。   杭如雪几欲拍案而起:“这是何意?”   他一张脸冷得能滴下水来,那几位官员忙道:“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在这摘星居吃饭,有曲有舞才得雅趣,杭将军不用管她们,你只管吃饭听曲便好,就让她们在旁边为你夹菜倒酒,你不用多想,权当尝回新鲜了……”   “我不需要这些,别让她们坐我旁边,快点开始谈正事吧!”杭如雪深吸了几口气,对着几位官员的笑脸,握紧双拳,强自将心头怒火按捺下来。   他素有名声在外,不近女色,每次回京述职,都有太多人试探巴结他,送金银玉石的也就罢了,送女人的最让他头疼,他多次冷面拒绝后,身边便消停了许多,但私下却开始有风言风语传出,说他练的功夫不能近女色,否则就会破了功,差不多类似于少林寺的“童子功”了。   这流言荒谬可笑,却所传甚广,不少人都当了真,暗自惋惜杭如雪一张好皮相,却消受不了女人福,杭如雪听了内心冷笑,却也不耐烦去解释,反正这流言一出,往他身边塞女人的几乎没有了,他也乐得清静。   只是没想到今日,竟还有人往他跟前塞女人。   当下几位官员互相交换眼神,各自带着心领神会的笑意,似乎“验证”了某个传言般。   杭如雪也不去揭破,只冷着一张脸,浑身锐气逼人,吓得那几个风尘女子丝毫不敢近他的身。   酒过三巡,几位官员都喝大了,搂着那些花魁亲热调笑,杭如雪独坐其中,身上的冷意越来越重,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饮下后,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到底何时开始谈兵部新制的事情?”   这一下,满屋的歌舞笑声戛然而止,那几位官员望向杭如雪,为首一人笑道:“不急,不急,还没到时候呢……”   他语调意味深长,一字一句悠悠道:“其实这兵部新制的事情,有个人一早就找过杭将军吧?那人身份地位皆在我等之上,若杭将军愿意听从他的建议,采取他所制定的那一份新法,早就皆大欢喜了。”   此话一出,杭如雪手心霍然一紧,他死死盯住那官员,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什么。   当今梁帝有位六皇叔,权倾朝野,党羽众多,从来没有人敢拒绝他,拂他的意,若要算起来,他杭如雪大概是第一个。   果然,那为首的官员还在笑道:“只可惜,杭将军就是不肯合作,放着利人利己的事情不干,偏偏要同我们这些虾兵小将在这里周旋,也当真是有意思,诸位说是不是?”   其余几人皆纷纷附和,一时间,屋内笑声四起,杭如雪呼吸急促,猛然站起:“你们,你们是六王爷的人?”   那为首官员一声冷哼道:“我们谁的人都不是,只是想奉劝杭将军一句,做人可以恃才傲物,但也得有个度,不要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份,目中无人,还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谁都可以得罪吗?”   “毕竟你杭如雪再骁勇善战,也只不过是一个武将罢了,还能凌驾于王侯头上不成?”   那人眸中精光迸出,厉声一喝,叫杭如雪心中热血翻涌,一时气急攻心:“你们果然是……”   他话还没说完,人却是一阵头晕眼花,脚步踉跄了下,堪堪站稳。   身体内似有一股来历不明的热气在流窜着,令他躁动难安,面红口干,是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那几位官员赶紧使了使眼色,一位容貌艳丽的花魁立刻缠了上去,娇声软语道:“杭将军,消消气,听奴家唱个曲可好……”   “滚开!”杭如雪将她重重一推,身体却更加燥热难安。   他陡然反应过来,抓起桌上酒杯,脸色大变:“你们在酒里下了什么?”   那几位官员不答他话,只将身边的女人向他推去,催促道:“快,去伺候杭将军,务必让他舒舒服服,永世难忘今日送的这份大礼!”   杭如雪欲火焚心,一声低吼:“无耻小人!”   他彻底明白过来,今日是着了道了!   果然,那为首的官员阴恻恻笑道:“听说杭将军你还练了童子功,也不知是真是假,若破了这身法,你日后是不是连刀枪都拿不起来,彻底沦为一个废人了?”   杭如雪脸色一变,呼吸大乱,竟不料那六王爷歹毒至此!   他存心摆了这场“鸿门宴”,不仅要用妓女污他名声,给他一个下马威,羞辱他教训他,更是为了验证那坊间传言,若传言属实,六王爷就是一举两得了,一次就能破去他功法,彻底将他一身本事毁掉!   杭如雪踉跄后退,那为首官员一声冷笑,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妓女猛地一推:“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伺候杭将军啊!”   也不怪六王爷出此阴招,他对杭如雪是几番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使尽了,但此人年纪虽小,心性却坚定如磐石,怎样也无恙动摇,他只能狠下心,既然不能为他所用,那么就彻底毁掉!否则留下只会成为心腹大患,阻他前路,日后对他造成不可小觑的威胁。   当下几位官员凶相毕露,厉声喝道:“快快,你们快去拉住杭将军,让他好好在温柔乡里醉一回!”   杭如雪怒吼一声,摔了酒杯,将桌椅掀翻,猛一推开那些靠近的风尘女子,强自提气,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他身后几位官员脸色大变,却不便出面,赶紧对那几个花魁道:“你们快追出去,拖住他,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在此破功,若此事不成,六王爷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   杭如雪一身燥热,在酒楼长廊上跌跌撞撞,一张俊秀的脸庞红得吓人。   外头声响吵到了屋内正试菜的闻人隽,说来也巧,她这间厢房,正与几位官员订的那一间在同一楼,相隔不过几间屋而已。   当下外头动静越来越大,她心中生疑,放下筷子,走到门边,正探出脑袋好奇张望时,迎面却撞见了一道跌跌撞撞,熟悉无比的身影!   她一双眼眸霍然瞪大,难以置信,还不及反应时,杭如雪抬头间已看见了她,她吓得刚想关门,却被杭如雪一只手重重按住了,他脸颊通红,喘息不已:“帮,帮帮我!”   闻人隽惊呆了:“究竟是怎么……”   话却还没说完,身后长廊上已传来一阵脚步声,杭如雪呼吸一紧,再顾不上许多,伸手将闻人隽嘴巴一捂,带着她瞬间卷进了房中。   “得罪了。”   两人紧紧抵着门,外头飘来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有女子娇滴滴地道:“这小将军究竟跑哪去了,我看他那模样着实俊秀,待会你们可不要同我抢……”   另一个女子嗤笑了声:“那小将军可烈性得很,你就不怕他清醒过来,杀了我们吗?”   又有一人接道:“怕什么,反正有贵人撑腰,我们做好了这桩事,还大大有赏呢!”   一群莺莺燕燕经过门外,到处寻觅,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再无动静。   杭如雪提起的一颗心堪堪放下,额上已满是冷汗,他还压着闻人隽抵在门边,瞧出她满眼惊疑,不由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呼吸灼热,语不成句地艰难解释道:   “他们……下药……害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初吻   ☆、第七十五章:初吻   一桶散发着冰寒之气的凉水抬进了屋,那店小二擦擦汗,对闻人隽道:“姑娘,您要的水来了,水底加了冰块,沁凉得很,姑娘你是要试什么菜啊?要用这么一大桶冰水……”   “没什么,就是想冰镇一些吃食罢了,谢谢小哥了,这点碎银你拿着,我喜好清静,记住千万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那店小二接了碎银,满口应下,眉开眼笑地离去。   房门紧紧一关,闻人隽向里间走了几步,猛一拉开那长长的屏风,床上的杭如雪正咬牙忍耐着,满面通红,浑身颤栗不止。   他方才在那店小二抬水进来时,一直克制着一丁点声音也没发出,此刻全身燥热间,再也忍不住,发出几声低低的喘息,空气中都弥漫着情|欲的味道。   闻人隽脸一红,尽量不去看他,只小心翼翼地探向床边,“杭将军,你,你再忍耐一下,我扶你起来,你去那桶冰水里泡泡……”   她正说着,杭如雪已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伸手猛地将她一扯,推到了床上,翻身覆了上去。   那灼热的气息迎面而来,闻人隽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着:“杭将军,不要,你冷静点……”   杭如雪喘息不已,底下像有一团火,快要将他焚尽了,他将头埋进了闻人隽的脖颈中,咬牙死死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便趁此时,闻人隽将他重重一推,手忙脚乱地逃下了床,头上的发髻都散了大半,她惊魂未定,瞪眼望着床上的杭如雪,不敢再接近。   杭如雪埋着头,身子颤栗着,过了许久,才握紧手心,强自撑起身子,看向闻人隽艰难道:“抱,抱歉,我不会再碰你了……”   木桶中的凉水冒着丝丝寒气,浑身燥热的少年,将整个身子都浸泡了进去,一冷一热间,他倒吸口气,神情痛苦至极,却死死咬牙忍耐着。   闻人隽胆战心惊地守在一旁,只敢远远望着,始终不敢太过靠近,他的每一声喘息,都会让她心头一跳,如惊弓之鸟。   日头一点点落下,暮色四合,不知过了多久,木桶中的那道人影渐渐没了动静,似乎那一波药效终于捱了过去。   闻人隽小心翼翼地靠近,轻轻喊道:“杭将军,杭将军……”   “你还好吗?”她屏气凝神,慢慢挨到那木桶边,只看到那张苍白俊秀的面容低垂着,瘦削的肩头湿漉漉的,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湿了,闭眸就像睡去了一般。   她不禁担心起来,又唤了几声后,桶中人依旧毫无反应,她咬咬唇,犹豫许久,终究还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戳上了那方白皙的后背。   “杭将军,你怎么了?杭将军?杭如雪……”   人不会断气了吧?这惊悚的念头甫一冒出,闻人隽便脸色一变,忍不住将手伸到了少年身前,试探着他的鼻息。   气息微弱不稳,但还算断续有之,至少人没死。   闻人隽松了口气,才稍稍放松心神时,那桶中人忽然双眸一睁,血丝重新布满眼球,他猛地扣住身前的那只纤细手腕,一扭头,灼热的目光盯住闻人隽。   闻人隽心头大惊,还来不及逃脱时,那只胳膊已将她有力一拽,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地跌入了木桶中!   水花四溅间,杭如雪的欲念复苏了般,第二波汹涌而来,他在水中将她紧紧抱住,一低头,含住了她的耳垂。   嗡的一声,闻人隽几乎快被吓傻了,她脸色煞白,在水中拼命挣扎着,尖声道:“不,不要,放开我……”   埋在身上的杭如雪喘息急促,身子烫得吓人,却将她搂得更紧了。   他似乎全然失去了理智,只是红着眼,埋在她白皙的脖颈间,含住她小巧的耳垂,任她怎么去推打他的胸膛,他也纹丝不动。   门外有脚步声靠近,骆秋迟吹着口哨,语气轻快道:“怎么样,小猴子,你这边尝得如何……”   他敲敲门,却得不到回应,里面只传来异样的响动,他正奇怪时,里头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伴随着少女绝望的哭腔——   “老大,老大救我!”   骆秋迟神情一变,抬起一脚,狠狠踹开了门!   “小猴子!”   他白衣飞扬,满脸杀气,看着屋中乱糟糟的一幕,全身一震,刹那间杀意暴涨!   .   屏风之后,闻人隽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却看见床边,骆秋迟正伸手探向昏迷的杭如雪,她不由一惊:“老大,你,你在干什么?”   骆秋迟手下未停,他五指往杭如雪脖颈上狠狠一扼,恨得牙痒痒:“我在想用多大力气能掐死这龟孙子!”   闻人隽赶紧上前阻止:“别别别,老大你别冲动,他没对我做什么……他其实也是被人陷害的。”   骆秋迟按捺住呼吸,扭过头,只瞧见闻人隽那方红肿的耳垂,他心头像被针刺一般,咬牙怒声道:“除了这……他真的没有再碰你其他地方?”   闻人隽脸一红,忙摇头:“你来得及时,一出手就把人敲昏了,他哪能做别的啊……”   “他敢?!”骆秋迟霍然一下站起,将闻人隽都吓了一跳。   他捏紧双拳,似燥热无比,在屋中走来走去,越想越气,忽然间,竟猛地一脚踹向那木桶,桶身立刻四分五裂,凉水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日他奶奶的,他杭如雪是三岁智障小儿吗,居然还会被人下药,他怎么不干脆把那玩意儿一刀剁了,留着祸害谁呢!”   怒不可遏的骂声中,闻人隽心头一跳,她还从没见过骆秋迟发这么大的火,不由吓得赶紧去拉他:“老大,老大,我真的没事……”   两人正拉扯间,那热心的店小二又跑了上来,隔着门殷勤道:“姑娘,又怎么了?不小心又将水溅到衣裳上了?”   “还是刚才送的那套新衣服不合身?不然我再去街上给你买一套?反正你给的银子还剩不少呢……”   闻人隽回头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杭如雪,赶忙拉过屏风将他挡住,又冲骆秋迟使了使眼色,骆秋迟冷哼了声,白衣一拂,不情不愿地也藏入了屏风后。   房门这才一开,闻人隽讪笑着探出脑袋,对那店小二道:“小哥,你们这店里的木桶,卖多少钱一个啊?”   床上帘幔间,杭如雪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个纤细的女声在说话,他一张泛红的俊脸难受扭动着,那药效还在体内残余一些,他口干舌燥,胡乱地在床上摸去,只陡然摸到了一只修长的手。   眼前一片浑沌,他看不清那人模样,只有一个女声不断在耳边盘旋着,如小猫抓挠,令他心痒难耐,他再也按捺不住,将那人猛地往身前一扯,双唇紧紧贴了上去!   那人似乎受到不小的惊吓,身子瞬间僵住了,他闭紧眼眸,不由愈发用力!   闻人隽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店小二,才一转身拉开屏风,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   “你,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双唇相吻,骆秋迟背影一颤,如梦初醒,一巴掌狠狠抽去,杭如雪应声倒下。   那身白衣杀气腾腾,一张脸涨得通红,简直快要气疯了,双手扑上去就狠狠扼住杭如雪的脖颈:“我操|你个龟孙儿,老子掐不死你!”   闻人隽赶紧上前阻止:“老大,老大不要啊……”   那双手却依旧紧紧不放,一张俊脸都快扭曲了:“别拦我,我要掐死他,老子这辈子都还没被人亲过,居然叫他给……”   闻人隽一边死死拽住骆秋迟,一边憋不住,越想越逗,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骆秋迟猛一回头,瞪大了双眸:“你还笑?”   闻人隽赶紧埋下脑袋,咬唇死死憋住,可惜不停颤动的肩头却出卖了她,骆秋迟气得头上都快冒烟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忽然一把扣住闻人隽的手:“跟我走!”   闻人隽猝不及防:“去,去哪?”   “回去啊,再在这破地方多待一刻,我都要疯了!”   “那,那就把杭如雪扔这了?外头天都黑了,要不要通知他府上的人来接他,万一他被人……”   “接个屁,他还能被人先奸后杀不成,等这龟孙子自己醒来吧!再待下去,老子保不齐一刀劈了他!”   夜色如水,风声飒飒,月光将两道人影拉得很长很长。   回去的一路上,骆秋迟的脸色始终黑得吓人,闻人隽在他旁边不时低头,窃窃发笑。   她忍了又忍,到底没能忍住,拉了拉骆秋迟的衣袖,小声道:“老大,刚刚那,那是……你的初吻吗?”   “你闭嘴!”   闻人隽被这一喝,笑得更欢了,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她情不自禁就伸手勾住了骆秋迟的手,在风中晃了晃:“骆小师弟,老笑别人是雏,原来你自己也还……”   “你给我闭嘴!”   骆秋迟又是一喝,脸上却破天荒地一红,他气急败坏地拉过闻人隽,刚要说什么时,却看见她一方红肿的耳垂,在月下刺眼无比,他心下一紧:   “你跟我来!”   大手拉住那只白皙纤秀的小手,在月下大步向前,夜风迎面吹来,将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了一起。   身后那间摘星居越来越远,屏风遮挡的床榻后,杭如雪头疼欲裂,迷迷糊糊地一点点睁开眼。   各种支离破碎的画面涌入他脑海中,他长睫微颤,神情变幻不定,模糊的记忆中,最后响起的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手心慢慢抚上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已经红肿了一片,刺痛难当,顺势摸下去,脖颈上竟也是伤痕遍布。   “没想到……她力气还挺大……”   杭如雪呢喃着,心神恍惚,慢慢将手挪到了自己的一双唇上,双唇早已冰凉下来,但先前的那份灼热,那一刹那点燃的欲望……他都还记得。   真是要命的记得。   提过剑,跨过马,打过仗,年少成名,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的他,却唯独没有——   同一个姑娘亲吻过。   “杭如雪,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低不可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似懊恼,似羞愧,又似一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少年头一回心乱如麻,随手扯过了床上的被单,一把盖住了自己发热的脸颊。   湖边,微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骆秋迟恶狠狠地洗了好几遍嘴,犹嫌不够,又大力地擦了擦,嘴皮子都快被擦破了。   闻人隽蹲在一旁,忍俊不禁,才要开口时,骆秋迟已将她一拉,不由分说地替她擦洗起那只红肿的耳垂。   湖水冰冰凉凉,闻人隽却觉得耳垂被揉得火辣辣的,她连连吸气:“疼,疼,老大你轻点……”   骆秋迟一言不发,只是手下的动作轻缓了些,等到一番折腾后,两人的脸上、身上俱溅满了水花,在月下泛着清浅波光。   夜风拂过,闻人隽与骆秋迟四目相对,长长的睫毛都挂了湿气,她不由笑了出来:“老大,你看我们两个这样,像不像两只倒霉的落汤鸡……”   骆秋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闻人隽,眸色越来越深。   一滴水珠滑过她嫣红的双唇,那张清丽灵秀的脸庞湿漉漉的,眨着眼睛又向他凑近了些:“老大,你怎么了?”   骆秋迟喉头滚动了下,猛地一伸手,一把拉过衣裳湿透的少女,按住她后脑勺,对着她一双水红色的唇就狠狠吻了下去!   闻人隽呼吸一窒,天旋地转间,四野好像瞬间就静了下来,只有星子落入眸中,宛若一梦。   他拼命掠取着她的双唇,辗转吮吸,她整个人都软在了他双臂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   白衣随风飞扬,那双眼睛灼热地盯住她,几乎是恶狠狠地道——   “我告诉你,这才是老子的初吻!”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伙伴们,竹岫书院暂时要放个假啦! 国庆长假我要出一趟远门,《宫学有匪》要暂时停更一段时间呢,大概10月中旬恢复更新~ 这段时间一直有很多小伙伴持续追文,与文中人同悲同喜,陪伴着这个故事成长,我内心非常感动,你们就是我码字的最大动力! 但其实,我手速一直挺慢的,为了保持每天的稳定更新,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出过门了,在电脑面前一坐就要坐大半天,有时候还会熬到夜里三、四点,这次十一,也算给自己放个假吧,松快一下,调整一下身体与心情,也希望你们能多多体谅~ 不强求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还在原地等候,至少能陪伴过一段时间,已经算缘分了,如果有不离不弃的小伙伴,我只能送出小骆驼那句话了,你不扔下我,我也不会扔下你的!么么哒,跟着书院一起开课吧~~~ 最后,《宫学有匪》算是我写得最认真的一部作品了,里面有我非常喜欢的一些人物,他们在我心中早就活了过来一般,每天看他们在宫学里嬉笑怒骂,结伴经历一件又一件的事,我好像也躺在春秋江湖中,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梦,希望很多年以后,再回顾这段往事,我还能够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笑着对他们说一句:经年不见,别来无恙? PS:国庆书荒的小伙伴,如果喜欢看古风类型的,可以去我的公众号淘文章看哦,里面有个美文合集,是这么多年在杂志上发表的短篇,然后可能也会在公众号上连载一个新长篇《山神蝉梦》,这是今年七月出版的新书,国庆假期里可能会放一些试读,毒舌孕父 VS 孤女入殓师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公众号是:作者吾玉/wuyu658   ☆、第七十六章:秋萤草   杭如雪来找闻人隽的时候,已近黄昏,他避开旁人视线,站在暗处,等了许久,才遥遥望见那道纤秀身影飞奔而来。   “杭,杭将军,你找我什么事情?”   她来得匆忙,额上汗珠渗出,两颊绯红,清丽的面庞在夕阳中倍显秀美,只是一边耳垂明显红肿许多,双唇也肿了一块,像被人粗暴地咬了一口般。   杭如雪只看了一眼,便心头一跳,连忙挪开目光,低下头呼吸急促:“五小……阿隽姑娘。”   他神态古怪异常,似窘迫,似紧张,又像不知怎么面对闻人隽,闻人隽正不明所以时,那道俊挺身影忽然抬头,冷不丁向她递来一把刀。   闻人隽吓了一跳,几乎是向后弹开了两步:“干,干嘛,杭将军,你要杀我灭口吗?我不会说出去的……”   杭如雪涨红了脸,头一回有些语无伦次道:“不,不是的,这是给你的,给你的……赔罪礼。”   他一句话好不容易说完整,闻人隽这才看清楚,那递来的是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刀鞘上还镶嵌了几颗月白色的珍珠,在风中泛着柔光,显然是给女子使用的。   她颇为意外地望向杭如雪,杭如雪却避开她的目光,不与她对视,只望着被夕阳拖长的影子道:“这次实在抱歉,我特地做了一把匕首,送给你……以后,以后你再遇上这样的事情,不管对方是何人,一定不要心慈手软,只要,只要那人有……侵犯你的举动,你都可以用这把匕首保护自己,你毕竟是个姑娘家,柔弱纤秀,若是再受到伤害……”   一番话简直不能再直白,闻人隽脸上一红,快要尴尬地钻到地里去了,她唯恐杭如雪再讲出更多出格的东西,连忙收下那匕首,迭声道:“多谢了多谢了……对了,杭将军,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是谁要害你?”   生硬地将话题一转,闻人隽后背都快被汗湿了,杭如雪总算一顿,手心紧了紧,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他沉声道:“是朝中的几个官员,我已经进了一趟宫,见过陛下了,他们设计陷害,虽算不得大罪,一番惩戒却逃不掉,只是,那真正的身后之人……却动不了。”   “身后之人?”闻人隽心思剔透,只言片语间便似乎听懂了什么。   杭如雪总算抬头看向了她,抿着薄薄的唇道:“都是些党羽间的龌龊之事,魑魅魍魉,暗流汹涌,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总之,这回多谢你出手相救,我欠你一份恩情,来日定当加倍还给你,你将匕首收好,我先告辞了。”   说完,那道俊挺身影似乎急着要离去,却被闻人隽陡然叫住了:“诶,等等!”   夕阳中,她走近他,纤细的手指向他脖颈上的伤痕,倒吸了口气道:“怎,怎么这么严重啊?你没有上药吗?”   乖乖,老大下手还真狠,换个人已经被掐死了吧!   闻人隽心内正咂舌间,杭如雪已经摆摆手,脸上升起可疑的红云,结巴道:“不碍事的,毕竟,毕竟是我的错……你下手还算轻了。”   他这副样子前所未见,闻人隽一愣,反应过来后,有些哭笑不得,她心知杭如雪误会了,却又不好将骆秋迟供出来,只得在风中欲言又止道:“其实,其实……”   “哎算了!”她一跺脚,“你在这等等我,等我一下!”   一转身,她又飞奔进了书院,过了片刻才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晶莹的瓷瓶,“这是我娘独门秘制的金创药,你每日用上一次,包管伤痕很快就能好了!”   老大呀老大,还得我来给你“收拾残局”!   夕阳中,杭如雪怔怔地接过了那瓷瓶,望着闻人隽关切的眼神,他喉头动了动,久久的,才压低了声道:“好,谢谢你……阿隽姑娘。”   他将瓷瓶在手心紧紧一握,深吸口气:“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去赴一场约,先告辞了。”   却是才一转身,就在不远处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骆秋迟站在斜阳中,风吹衣袂,双手抱肩,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张脸凶相毕露,像个戾气冲天的土匪,似乎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般。   杭如雪心头一登,好生奇怪,却又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难道,难道……骆秋迟也知道了?   他顶着身后闻人隽的目光,脑中一片乱糟糟的,不欲再久待,低下头,捏紧那瓷瓶,快步从骆秋迟身旁经过。   “呸!”   骆秋迟却是恶狠狠地啐了声,杭如雪呼吸一紧,脸色变幻不定,却到底抓住了那瓷瓶,什么也没说,只快步消失在了夕阳中。   闻人隽头疼不已地走了过来,拉住骆秋迟的衣袖:“老大,你干嘛呢?”   骆秋迟依旧臭着一张脸:“老子看见这龟孙儿就犯恶心,你还给他送药,嫌他还没被打够吧!”   “我这不是因为你嘛……”   “算了算了,别说了,快去摘星居吧,学府比试要紧,今天说什么也得让那季师傅答应咱们!”   骆秋迟拉过闻人隽就走,似乎一句也不想再提到杭如雪,等到两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风中时,墙角暗处缓缓走出一人。   “杭如雪……跟阿隽究竟有什么瓜葛呢?”   付远之站在风中,青衫飞扬,眉心紧蹙,他想了想,朝杭如雪消失的方向追去。   雅间里暖烟缭绕,付远之屏气凝神,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   他万万没有想到,杭如雪来见的人,竟会是六王爷。   对于这位权倾朝野,党羽众多的皇叔,他早有耳闻,也知道他有意拉拢过杭如雪几次,却均未成功。   如今在这酒楼隐秘的雅间里,他未料到会是这样一场约,这样一番谈话,又惊又奇间,委实有种“意外收获”的感觉。   隔壁的对话隐隐约约传来,两方似乎谈得并不愉快,杭如雪毕竟年少气盛,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像是不愿再跟六王爷多废话了。   “兵部新制的事情,我不会让步的,也奉劝王爷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在河边走多了,总有一天会弄湿自己的鞋。”   “怕就怕有些人连鞋都没得穿。”六王爷一声冷笑,声音阴恻恻的:“杭将军,本王欣赏你的耿直,却也可惜你的愚蠢,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愿走的那条路,有大把人愿意走,他们追随本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纵然有涉水之险,却好过畏畏缩缩,庸碌一世,至少他们曾脚踏富贵鞋,腾云飞升,大展宏图,揽过青天明月,这份酣畅淋漓的痛快,杭将军就不向往吗?”   六王爷不愧朝官之首,每一句话都极具煽动性,连墙后的付远之听了都一怔,心下思绪万千。   那头的杭如雪却冷冷道:“如果这份痛快是建立在勾结外族,分裂大梁河山上,就算送来天大的权势地位,杭某也不稀罕。”   话一出,六王爷显然脸色一变:“杭将军你是何意?”   杭如雪丝毫无惧,只冷声一哼,语带警告道:“王爷莫要以为自己行事天衣无缝,你与狄族那位十二皇子来往有多密切,想必自己心知肚明,虽有数次是奉圣谕赴狄族谈和,但私下的来往早已不寻常,奉劝王爷一句,暗通款曲的事情少做一些,小心哪天越过了界,不只鞋子,连人带脚都淹进水里,尸骨无存!”   “杭如雪,你!”   “还是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王爷好自为之吧,告辞!”   待到杭如雪夺门而去,隔壁的动静久久平息下来后,付远之仍抵着墙壁,胸膛起伏着,难以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听到的内容实在太过“惊涛骇浪”,即便杭如雪言辞隐晦,点到为止,但他仍是听得明明白白,心惊肉跳。   他出身相门,比任何人都知道朝中那滩水有多深,可有些东西却还是超出他的想象。   付远之深吸了几口气,尽力平复好情绪,缓缓起身,轻轻推开门,左右望了望,正想无声无息地离开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付大公子,我们王爷有请。”   摘星居里,菜香扑鼻,一人一猴巴巴守在炉火旁,那季师傅被烦得忍无可忍,粗暴地将两人推出了后厨,大门一关,声音吼得比整座楼都要高了:   “别枉费心思了,这道‘秋夜萤心’我是如何也不会传给你们的,你们就算天天来也没用,趁早去寻别的比试菜肴吧!”   被扫地出门的一人一猴灰头土脸,大眼瞪小眼间,欲哭无泪。   他们在摘星居试了近百道菜,总算觅得这道“秋夜萤心”,菜色不仅好看更好吃,还独具匠心,令人耳目一新,实在是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应战之菜了!   只可惜这位掌勺的季师傅倔强无比,脾气比他做菜用的锅还要硬,无论怎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都不肯松口,向外传授这道独门绝学。   “老大,不如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当下,闻人隽拉了拉骆秋迟的衣袖,一时有些心灰意冷,骆秋迟深吸了口气,狠狠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老子绝不放弃,还真跟这季师傅杠上了!这道菜无论如何老子也要弄到手!”   闻人隽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声。   不用回头也知来者何人,闻人隽吓得肩头一哆嗦,第一反应就是逃,却被骆秋迟一把拉住了,他咬咬牙:“来得正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子豁出去了!”   说完,一扭头,白衣飘飘,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大妞,你来了啊!”   那身形硕大之物,几乎将整个长廊都占满了,从头到脚壮得像座山一样,偏还穿得花枝招展,怀里抱着一只瘦不拉几的小黑狗,诡异又滑稽。   她吸了吸鼻子,似乎对骆秋迟没有躲着她感到意外又惊喜,眉开眼笑地大喊了一声:“骆哥哥!”   这一声气吞山河,闻人隽下意识闭紧眼,一把揪住骆秋迟,险些觉得自己快被气浪冲下楼了!   那庞然大物靠近骆秋迟,还在兴冲冲地道:“又被我爹赶出来了吗?他还是不肯教你们做菜吗?要不要我帮忙啊?”   她每说一句,骆秋迟就后退一步,他吞了吞口水,最终还是艰难地抬起头,摆出一脸热泪盈眶的感动模样:“大妞,你肯帮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山路难行,只能另辟蹊径,为了这条蹊径,他少不得要拼一把了!   季大妞,季师傅心尖尖上的宝贝独女,从小就尝遍了山珍海味,以傲人的体形有力证明了父亲的卓绝手艺。   在攻克不了季师傅的情况下,只能向这位山一般的猛女子求援了。   房门一关,猴子跟狗扔了出去,骆驼被一把拽进了屋,里头没多久就传出一阵激烈的啪啪响声。   闻人隽坐在门槛上,抱着小黑狗,捂住耳朵,眼眶红红的。   风卷过门外,一猴一狗凄凉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骆秋迟才扶着老腰,推开门,慢慢走了出来。   闻人隽连忙抱着小黑狗站起,双眼红红地看着他,骆秋迟捶着胳膊腿儿,奇怪道:“小猴子,你哭啥?”   闻人隽咬住唇,不说话,只是在骆秋迟要伸手碰她时,向后退了一步。   骆秋迟也不在意那么多,望天长长舒出一口气:“这大妞太难伺候了,我半条命都去掉了,书院是不是该给我颁个勋章什么的……”   闻人隽脸色愈变,身子颤抖着,抱着怀里的小黑狗,鼻头一红,眼见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骆秋迟却哼哼唧唧地道:“你都不知道,我给她揉了好久的面团,做了好大一碗的鸡蛋面,她才肯告诉我关键的点……”   闻人隽一怔,骆秋迟扶着自己的腰,吸气道:“你是没瞧见,那碗面给十个人吃都绰绰有余了,老子的手都在打颤,快握不住那擀面棍了,砧板都差点拍烂,可怜我这把老腰啊,委实牺牲大发了……”   长风拂过闻人隽的衣袂发梢,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骆秋迟,眼角的一点泪痕还未干,久久的,却是忽然破涕为笑。   怀里的小黑狗一跃而下,灵活地蹿进了屋内,骆秋迟看着眼前冒着傻气的少女,也跟着唇角一扬,上前一伸手,将人温柔地拉入了怀中。   “傻姑娘。”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气息温热地萦绕在她耳畔:“咱们走吧。”   闻人隽被猝不及防地抱住,心跳加速,脑袋晕晕乎乎的,傻傻地问道:“去哪?”   “去晏山,采秋萤草,老子的面可不是白揉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晏山诡童 书院终于开学了~~撒花~~谢谢大家的守候,从今天开始恢复更新了,每天中午12点,不见不散! 关注公众号:作者吾玉/wuyu658,不定时掉落小甜饼~~   ☆、第七十七章:晏山诡童      秋萤草是古籍上记载的一种奇株,鲜有人知,更不会有人想到将它做成菜肴。   它长在悬崖峭壁下,深秋时节才能见到,因形似萤火,夜间散发着微光而得名。   它有一股特殊的芬芳,能最大程度地刺激人的味蕾,古书上记载它有入药的功效,可医治味觉,季家的祖辈就是用秋萤草治好了味觉,后来才成为一代名厨,还将秋萤草用到菜色中,独创了一道佳肴,秋夜萤心。   这次与扶桑国的比试,若用此菜出战,一定会艳惊四座。   夜风飒飒,月光如水,骆秋迟策马扬鞭,带着闻人隽赶到晏山时,被眼前的一幕美到说不出话来——   一整面山壁上,萤火纷飞,却并不是真正的萤火虫,而是纠缠盘绕在山壁上的草藤,一根根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若无数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面神奇瑰丽的“壁画”。   “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闻人隽喃喃着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些秋萤草,指尖瞬时传来一阵凉凉的触感,风中飘来清冽的甘香,沁人心脾。   骆秋迟取出两个竹筒,递给闻人隽,欣喜道:“快,咱们快摘一些回去,这秋萤草刚采下时是最新鲜的,如果微光灭了就不起作用了……”   竹筒中盛满了冰块,寒气逼人,是骆秋迟特意准备的,这秋萤草“娇贵”异常,摘下不多时就会枯萎,极难保存,只有用冰封住才能保持新鲜,光芒不灭,他软磨硬泡才从季大妞那套出这法子。   当下风掠夜空,四野静谧无声,两道身影站在一壁萤火前,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一根根草藤,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天地间清辉如许,如梦如幻。   当两个竹筒都装好后,骆秋迟与闻人隽相视一笑,正要开口间,不远处忽然传来几记嘶吼声,像山林猛兽发狂了般,骆秋迟脸色一变——   是黑熊的叫声,这山里有熊瞎子!   月下山崖间,一庞然大物疯狂咆哮着,半边脸都鲜血淋漓,它背上竟然趴着一个双足□□,长发披散的孩童,那孩童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死死咬住那黑熊的一只耳朵,任黑熊发狂怒吼,痛声连连,怎么也甩不下来。   这一人一熊,狭路相逢,显然正陷于一场生死博弈间!   “好强的内力,至少不低于三十年的底子,这孩子是练了什么邪功,居然能跟一头熊缠斗这么久!”   骆秋迟瞳孔骤缩,为眼前这诡谲的一幕感到难以置信,他身旁的闻人隽却是脸色煞白,将他一推:“老大,还愣着做什么,咱们快去救人啊!”   “救人还是救熊还说不定呢,我看这熊瞎子是遇到对手了!”   骆秋迟嘴上虽这么说,却是白衣一拂,飞身跃入了风中,“小猴子你闪开些,熊瞎子疯起来不得了,别伤到你了!”   夜风猎猎,月色清寒,屋顶上白光如银,一片秋叶幽幽落下。   昏暗的房中,付远之坐在案几旁,端详着手里的一枚扇坠,面色凝重,久久未动。   他耳边还回荡着离开时,六王爷似笑非笑的声音:“你若是想清楚了,可以拿着这枚扇坠,随时来找本王,本王便是你脚下的青云梯,手中的无双剑,功名富贵,滔天权势,你想要的一切东西都将唾手可得,本王相信,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六王爷老谋深算,想借机拉拢他,将他收入麾下,这枚扇坠,既是个充满诱惑的机遇,也是个烫手山芋。   那波诡云谲的一条路,吉凶难测,前途未知。   付远之深深吸了口气,耳畔骤然响起外公逝世那一年,电闪雷鸣的床榻前,母亲那番决绝的话:“我自己选的路,我就是瘸着一只腿,死也要走完!”   “我还有远之呢,他特别争气,他体内流的是郑家的血,他会让郑氏一族扬眉吐气的,付月奚的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比得过他,他还会比他爹更强,终有一日,让他爹也臣服在他脚下……”   冷风凛冽拍窗,屋内忽然压抑无比,付远之手心紧握,心中一番天人交战,汗水从额上渗出,他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   前路漫漫,没有人告诉他该如何抉择。   母亲的期许,肩头的重担,他不得不承认,六王爷给他提供了一条捷径,一条充满诱惑的捷径。   若是咬牙踏上,他处心积虑所求的一切都将轻易实现,无数人将臣服在他脚下,区区一个骆秋迟算什么,他再不用放在眼中了,就连奉国公府的那位大夫人,他都不用再去忌惮了。   他或许可以听从自己的本心,走向自己心爱的姑娘,不用像当年的奉国公一般,弃爱择势,牺牲自己内心最珍视的东西。   太多好处摆在眼前,他似乎不该再犹豫,可是,可是……六王爷要走的那条路,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付远之捏着那枚扇坠,身影半明半暗,俊秀的面容陷入痛苦挣扎间。   他知道朝中水深难测,党羽林立,谁也干净不了,要爬上高位,势必不择手段,官场那些勾心斗角,黑暗残酷的规则,他都明白,也都能接受,甚至可以比旁人学得更快,做得更好——   但若是要他背弃家国,去做那些有违大义的事情,恐怕他外公在九泉之下都会不得安宁,爬出来痛责他这不肖子孙吧?   冷风愈发呼啸,声声拍打着窗棂,嗡嗡作响,修长的手捏紧那枚扇坠,不知在一片昏暗中坐了多久,终于,还是打开了桌上的匣子,将扇坠锁了进去。   这一锁,便是锁住了一条青云之路。   付远之闭了闭双眸,缓缓呼出一口气,心头如大石落地,一身松快。   世间之事,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他非高洁之人,却也不想沦为肮脏之尘。   月光笼罩的另一处屋顶,高高的铜镜前,杭如雪只着单衣,抬起脖颈,望了望那里的伤痕。   他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瓷瓶,一打开,一股清淡的药香扑鼻而来,带着隐隐的熟悉,就像那道纤秀身影身上萦绕的香气。   杭如雪不知怎么一怔,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夕阳之中,那张清丽的面庞,那方红肿的耳垂与双唇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呼吸一紧,身子莫名燥热起来。   镜中那脖颈上仍然布满着大片的伤痕,他拿着药膏,久久望着,鬼使神差间,竟忽然不想让这伤快点消失了,仿佛这是与她之间唯一的一份牵连般,他不介意在自己身上多待一些时日。   毕竟,这也算是她留给他的……印记吧。   杭如雪合上了瓶盖,低下头,又轻轻嗅了嗅那股清淡的药香后,将瓷瓶郑重地贴身收好。   他转头看向了房里的书架,若有所思。   从前不关心的那些东西,都被管家搜罗了过来,他有些意外,原来那人竟是皇城中的小才女?   他轻轻拿起了架上的一本书,目光越来越深。   若要再寻个由头去找她,恐怕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一个武将,一个才女,还有什么比请教学问来得更“光明正大”的呢?   只是究竟该挑选哪一本呢?情窦初开的少年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常年在外征战,所涉猎的书籍实在太少,总不能揣着本兵书去找人家吧?   《三字经》?不行,太简单浅显了,衬得他学识粗鄙,胸中毫无点墨般。   那就这一套古籍,不好,也太枯燥无趣了些,姑娘家不一定喜欢……或者这一本《游仙传》?不行,净是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实在轻佻,不够庄重,仿佛他别有企图似的……   杭如雪生平从未为挑一本书这么百般为难过。   他修长的手在书架上流连不止,终于,停在了最下面的一本上,他目光一亮,轻轻念出那三个字:“《山海经》。”   就是这本了。   内容既丰富又有趣,包罗万象,洪荒九州,能聊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杭如雪抽出那本《山海经》,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一口气。   月亮静悄悄的,帘幔飞扬间,少年仰面朝上地躺在床上,怀里揣着那本“真命天书”,眼睛瞪得大大的,心里翻涌着一股不可告人的隐秘兴奋,怎么也睡不着。   他听着夜间的风声掠过庭院,草木飘来幽香,第一次这么期盼……天亮。   晏山,星辰漫空,一堆火光袅袅升起。   闻人隽撕下裙角,低头小心翼翼地包扎着伤口,那孩子倚在她怀中,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乱发下的一张脸竟然异常精致,带着一股妖异的美。   骆秋迟在旁边哼哼道:“喂,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山林之中?你一身邪功跟谁学的呀?小小年纪却有……”   他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已经扭过头,恶狠狠地向他一瞪,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戾气。   骆秋迟一怔,反倒气乐了:“有没有搞错,你居然还瞪我,刚才要是没有老子,你早死了懂不懂?”   他伸手欲向那孩童脑门上一弹,却被闻人隽赶紧拦住了,她一把搂紧孩子,护犊子般:“行了行了,老大你别玩了,不要吓坏小妹妹了……”   那“小妹妹”抿了抿唇,抬起琥珀色的眼眸,望了一眼闻人隽,指尖动了动,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什么小妹妹,我看她身体里可是住了个老妖怪,藏着近百年的功力呢……”   骆秋迟仍是扑上前,不依不饶地笑道:“我还真想问个清楚,你这小妮子从开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你莫非是个哑巴不成?”   闻人隽将人护在怀中,躲避着骆秋迟的“骚扰”,她索性坐得远了点,低头去看那小女孩,柔声哄道:“你冷不冷啊?为什么没有穿鞋?”   小孩定定地望着她,一言不发,闻人隽莞尔一笑,声音更轻柔了:“姐姐帮你暖脚好不好?”   她说着握住小女孩一双雪白的赤足,往自己怀中放去,那孩童呼吸一滞,琥珀色的眼眸倏忽瞪大,目不转睛地看着闻人隽。   骆秋迟在一旁打趣道:“啧啧,小猴子,你是不是母爱泛滥了?”   闻人隽啐了他一口:“就知道瞎说,我只是觉得这小妹妹很惹人怜爱,你看她生得多灵秀啊,像个瓷娃娃似的,是不是?”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那孩童散下的长发,嘴角噙着笑道:“我上头有四个姐姐,还从来不知道有妹妹是什么感觉,我一见到这小姑娘,心里就喜欢得很,觉得无比投缘,要是可以,我还真想认她做妹妹呢……”   怀里的孩童听着这些话,琥珀色的眼眸眨了眨,却是一动不动,乖巧地依偎在闻人隽怀里。   骆秋迟快被这“姐妹情深”的一幕酸掉了牙,正要凑近再说些什么时,林中忽然掠起一阵怪风,几道黑影闪过月下,冷意肃杀。   骆秋迟神色一凛:“不好,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小天皇   ☆、第七十八章:小天皇      数道黑影霍然闪现,杀意冷冽,火光映照下,他们腰间佩着武士长刀,个个脸上戴着漆黑的面罩,行头古怪,眼神骇人。   为首者上前一步,一指那长发孩童,对着骆秋迟发出凶狠的声音,似乎带着警告的意思。   骆秋迟懒洋洋地站起,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闻人隽身前,“说的什么鸟语,老子听不懂,说人话!”   那人又逼近一步,眼神凌厉,只是嘴里叽里咕噜的仍不知在说些什么。   自从这群人一出现,那长发孩童就勾紧了闻人隽的脖颈,在她怀里全神戒备,像只浑身尖刺竖起的刺猬,充满了敌意。   闻人隽靠近骆秋迟,在他耳边低声道:“老大,他们好像是冲着这小妹妹来的,是不是让我们把她交出去啊……”   骆秋迟哼了哼,微眯了眸:“废话,一看就知道,只是不清楚这帮人究竟什么来头,真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我们这趟来晏山,委实‘收获匪浅’啊……”   他扭头望向闻人隽怀中的那道小小身影,故意威胁道:“喂,小妮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再不说,我可把你扔给他们了,你信不信?”   那孩童勾住闻人隽的手一紧,琥珀色的眼眸冲骆秋迟狠狠一瞪,露出尖尖的白牙,像头凶悍的小狼。   骆秋迟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去拎她的脖子:“你还给我横,老子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闻人隽忙抱着孩子往后退:“老大别闹了,不能把小妹妹交给这些怪人……啊老大,小心!”   她话音还未落,一把长刀已携风劈向骆秋迟,说时迟那时快,骆秋迟反身一闪,白衣飞扬间,掌风迎面击出,“来真的了是吧,老子陪你玩!”   冷月飞叶,刀光森寒,林中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数道黑影齐齐围住骆秋迟,身形诡魅万分,招数前所未见,骆秋迟正缠斗之际,耳边忽然传来闻人隽尖叫的声音。   他心头一紧:“小猴子!”   扭头只望见一道黑影向闻人隽袭去,她抱着那孩子拔腿就跑,吓得东躲西窜,眼见就要被逮住了!   骆秋迟瞳孔骤缩,想要飞身过去,却被那几个“鬼东西”缠住了,他只得一边过招,一边急声喊道:“撒手啊,小猴子,你快把那小崽子扔出去,她一身邪功可比你厉害多了,压根用不着你保护,你快撒手啊!”   可惜闻人隽根本不听骆秋迟的,一双手始终紧紧抱着那孩子,狂奔不止间,不防被一块山石绊倒在地,天旋地转下,那道黑影紧追而来,闻人隽慌乱之中,陡然摸到了腰间杭如雪送给她的那把匕首,她咬咬牙,猛一转身用力划去。   那道黑影猝不及防,手臂上被刺伤了一刀,鲜血飞溅间,难以置信地望着闻人隽。   风掠四野,刀尖淌着血珠,闻人隽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不知哪来的勇气,挡在那孩童身前,握紧那把匕首,对准了眼前的黑影:“别过来,你别过来……”   那面容妖异美艳的孩童抬头望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霍然瞪大,整个人仿佛惊住了,长发被风吹起,嘴边无意识地呢喃出了一个音节:“瑕。”   月下林中落叶纷纷,这画面映入琥珀色的瞳孔之中,似乎与另一道身影重叠了起来。   闻人隽举着匕首,身子微颤着,长长的睫毛上都沾了几滴血珠,就在那黑影要掠身上前,夺过她的匕首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一记高声——   “やめろ(住手)!”   如一道威严的命令,那黑影倏然顿住了脚步,林中其余几人也齐齐回首,所有打斗戛然而止,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月下的孩童。   却没有谁比闻人隽还要吃惊的了,她一点点回过了头,看向月下那道小小的身影,吃惊的不是他一句话就喝止了那些人,而是风中响起的那个声音,竟是……竟是一个冷厉的少年声音!   “你,你是个……男的?”   对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闻人隽抖得手中刀都握不住了,不远处的骆秋迟白衣一翻,掠身飞至她身旁,将她一把揽过:“小猴子,你没事吧?”   那些戴着漆黑面罩的人像悄无声息的影子,也迅速围到了那赤足的孩童身旁,远处有大队脚步声靠近,一个惊喜的声音乍然响起:   “找到了,可算找到了,千岚天君在这里!”   骆秋迟与闻人隽霍然回头,只看见一位京官领着大批侍卫由远至近奔来,旁边还跟着一群脚踏木屐,身着奇异服饰的人,他们一见到那孩童就齐齐跪下,个个俱是如释重负的模样。   闻人隽惊得话都说不出了,骆秋迟在她旁边幽幽道:“我好像知道……这家伙是谁了。”   那张漂亮的面孔隔着跪了一地的人,深深望着闻人隽,又轻轻发出了一个音节:“瑕。”   折腾了一宿,天已蒙蒙亮起,从驿馆出来时,骆秋迟吸了口冷风,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干他个兔崽子,长那样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自己也不吭声,就那样骗你抱了一路,他奶奶的还不是个小娃娃,居然都十四岁了,十四了呀!”   闻人隽走在冷风中,恍恍惚惚的,满脑子都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有那一对雪白赤裸的足……她现在只想挖个地洞,一脑袋扎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呢?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山里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居然会是扶桑国的小天皇,他随学府代表团一起来到大梁,半夜却从驿馆中偷偷跑了出去,他身边的护卫和代表团的人都在找他。   那些戴着黑色面罩的人就是皇室的护卫,好不容易在山里找到了自家小主子,却发现主子不仅受了伤,身边还有两个陌生的大梁人,他们第一反应就是主子被人“挟持”了,又加上扶桑与大梁语言不通,而小天皇在闻人隽怀里也一句话都不吭,那群护卫急了,这才动手“抢人”了。   事实证明,根本就是千岚天君不想跟他们回去。   这个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的“小娃娃”,之所以怀有一身骇人的功力,外表与年龄相差巨大,诡异无比,全是因为他在四岁时,教习他武功的师父就在弥留前,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他虽是平白得了近百年的内力,却也因此身体发生了奇诡的变化,此后十年都不再“长大”,一直保持着幼童的模样。   “瑕是跟在天君身边的死士,曾在皇室的斗争中,为了保护天君,牺牲了自己,她就死在天君的眼前,那一年天君还很小,受了不小的刺激,后来就总是会做出一些古怪的举动……”   学府代表团中有一位明本先生,是扶桑皇室的首席太师,也是千岚天君最贴身的一位老师,他送骆秋迟与闻人隽离开驿馆时,还满怀歉意:“这一次实在对不住二位,也多谢二位救下了天君,还好一切都有惊无险,二位是我扶桑国上下的大恩人……”   虽然他的大梁话说得有些生硬,但字字句句真挚无比,闻人隽离去时,正看见那道小小身影站在门边,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盯着她,嘴中又轻轻发出了一声:“瑕。”   她心头一酸,赶紧低下头,跟着骆秋迟离开了驿馆。   如今走在晨风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还萦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闻人隽忍不住叹了一声:“其实这小天皇也挺可怜的……”   “那你再去给他暖脚呀,他不是很喜欢被你抱着吗?”骆秋迟冷不丁冒出一句,闻人隽的脸瞬间羞红了:“老大,你不要再提这茬了!”   骆秋迟哼了声,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不好,竹筒里的冰都快化了,我得赶紧去一趟摘星居,不然这秋萤草可就白摘了!”   他摸向怀里的两个竹筒,对闻人隽道:“你先回书院吧,我去摘星居找那季师傅,秋萤草都给他弄来了,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脾气硬到不行的季师傅,曾松过一丝口,说倘若他们能弄来秋萤草,才足以证明他们的决心,他才有可能会教他们“秋夜萤心”这道菜。   如今这秋萤草已经拿到手,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成功在望了!   闻人隽点点头:“老大你先去摘星居送秋萤草,我晚点就来找你。”   清晨的风还带着飒爽的凉意,闻人隽回到书院,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打起精神后,正要去找骆秋迟,却没想到会在宫学门前,见到一身熟悉无比的银袍——   杭如雪站在树下,手里抱着一本书,抬头见到闻人隽,一张冰山似的脸难得露出笑颜:“阿隽姑娘,早啊,我,我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山海经》?”   树下,闻人隽翻了翻手中的书,见有几处折了角,做了记号,旁边写满了细小的笔迹,字里行间带着独到的思考与疑问,她不由有些意外:“杭将军,没想到你喜欢看这个,还看得如此认真……”   杭如雪腼腆一笑,不露神色道:“不只《山海经》,还有许多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的书,我平日都会看一些,上了战场也不忘随身带着,毕竟人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书。”   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杭如雪脸尽力平复着呼吸,努力做到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   闻人隽果然抬头,眸含赞许地望向他:“杭将军有此境界,实在难得。”   “只可惜我现在有点急事,那两国学府比试在即,我要去酒楼学一道菜,可能没时间向杭将军细细解说了,不如这样吧,杭将军将这本书留在我这里,那些疑惑的地方,我都会在旁边做上详细的注释,到时送到将军府去,你看好不好?”   杭如雪一愣,薄薄的双唇动了动:“这,这,阿隽姑娘,我……”   闻人隽不等他说完,已歉意地笑道:“我当真赶时间,先走一步了……杭将军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标得清清楚楚!”   等那道纤秀身影消失在了风中时,杭如雪仍旧站在树下,一动未动,久久的,他失落地叹了口气。   摘星居里,季师傅见到那微光闪烁的秋萤草,总算松了口,骆秋迟与闻人隽忙到了黄昏,那“秋夜萤心”终于完成了大半,只需小火再熬上片刻就可。   骆秋迟长吁一口气,在桌旁坐了下来,正要为自己倒杯茶喝时,眼睛一瞥,却发现桌上有本书。   他拿起来一瞧,神情一怔:“《山海经》?”   轻轻呢喃出这三个字,他看向了炉灶旁,正守着火候的闻人隽,目光若有所思。   风掠长空,晚霞满天,千辛万苦制作的一道“秋夜萤心”总算出炉。   闻人隽激动不已,正要招骆秋迟一同过来时,骆秋迟却是慢悠悠地走到她身后,一拍她肩头,递给了她一物。   “小猴子,书还给你,我懂你的意思,我仍然是那句话……不如惜取眼前人。”   他意味深长地道,末了,还冲她眨了眨眼,闻人隽不明所以,傻愣愣地接过书,低头一看,陡然明白过来,整个人哭笑不得,正要开口解释时,骆秋迟已经扑至灶台边,招手道:   “好了,别多想了,小猴子,快来看看咱们的‘杰作’……”   闻人隽随手翻了下书,发现里面的几处疑惑都已经做了注释,那字迹龙飞凤舞的,自然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她又想到方才骆秋迟对她说的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忽然笑了起来,心里甜丝丝的,将书合上,回头道:“老大,我来了,这秋夜萤心总算大功告成了……”   外头风掠长空,万丈霞光照入屋内,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了一起,温柔无匹。   隔天,杭如雪就收到了一本注释满满的《山海经》,闻人隽给他时,虽然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但眼里噙满了笑容,整个人和平时都不大一样,带着一股少女的欣喜与娇羞。   杭如雪心中微微一动,脸上也跟着一红,她是否……察觉出了什么?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宝贝般地翻开了那本书,看着上面的一处处注释,心底柔软了一片。   他没有想过,她的字迹倒是飘逸不羁,很有几分疏狂的味道,不像她的人那样清婉秀丽,可是却带着普通女孩子没有的英气,叫他越看越喜欢。   更不用说那些字里行间的讲解,生动详实,妙趣横生,又让他对她更多了一层仰慕,她果然是个灵气四溢,聪慧过人的小才女。   捧着那本《山海经》,杭如雪将那些注释的地方看了一遍又一遍,眼角眉梢都挂着掩不住的笑意。   明月皎皎,一夜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两国比试   ☆、第七十九章:两国比试      秋风拂过书院,在众人紧张的准备下,两国学府比试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朝中文武百官俱到场,梁帝与扶桑国的天皇位列首席,只是那天皇比较特殊,整个人罩在一把黄罗伞盖下,边沿垂下白色的轻纱,将人遮掩在了其中,看不分明身形,旁边还陪坐着一位扶桑国的太师。   那太师正是明本先生,他隔着轻纱,不时与千岚天君侧身交流,评点场中的比试情况。   天高云淡,阳光下棋盘一字摆开,炉中点着清雅的檀香,两国学子俱是神情认真,每一步都下得深思谨慎。   第一场比试的是棋术,大梁派出的一组是骆秋迟与闻人隽,他们坐在长空下,分别对弈的是扶桑国最厉害的两位少年棋手。   杭如雪在席间遥遥望着那道清丽身影,见她沉着冷静,下的每一子都不慌不忙,更难得的是,滴水不漏的布局中,她还行了几招“险棋”,引敌深入,表面自绝后路,实则包抄围剿,早在棋盘上设下了连环陷阱,棋路风云逆转,精彩不已,颇有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过人胆识。   杭如雪点点头,眸露赞许,这番棋路暗含兵家之术,对极了他这种武将的口味。   场上,玉铃敲响,闻人隽起身致意,满场抚掌喝彩,她率先夺下一局。   耳边却是响起了上场前,骆秋迟对她那几句至关重要的点拨:“小猴子,你的下棋风格其实对不上你本该有的实力,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棋风太过于小心翼翼了,永远都是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还记得你在青州时,为什么总是输给我吗?不是因为你真的与我相距甚远,而是因为你太放不开自己了,你想得太多,太害怕输,你的棋路太常规了,或者说太‘乖’了,总是要把每一步都想得很透彻才敢落子,将自己局限在一个方框里,丝毫不敢越界,但你可知有句话叫‘兵行险招’,适当的时候放开手脚,往前冲一下,你可能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小猴子,相信你自己的实力,做一个杀伐果决的将军,而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小兵。”   最后那句话还久久回荡在耳畔,闻人隽深深吸了口气,在满场的掌声中,看向对面那道正在对弈的白衣。   他恰好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笑了。   骆秋迟不再拖延战局,干脆利落地放下一子,站起身来,笑如春风拂面:“承让了。”   玉铃再度敲响,大梁又夺一局,棋术一项上,大获全胜!   满场欢呼,梁帝抚掌而笑,龙颜大悦。   长阳下,两人站在了一起,接受封赏,闻人隽悄悄对旁边的骆秋迟道:“老大,你明明早就可以赢了,为什么要拖到这个时候啊?”   骆秋迟在阳光中微眯了眸,懒洋洋地道:“傻啊你,两国比试的第一局,这样重要的开门红,老大难道不留给你吗?”   闻人隽一怔,骆秋迟却已经在她耳边接着笑道:“小猴子,看到你父亲了吗?你看他站在席中笑得多开心啊,他一定以你为豪,回去跟你娘好一番夸赞,奉国公府上下都会倍感荣耀的,我都能想见你娘那副眉开眼笑的样子了。”   微风拂过闻人隽的衣袂发梢,她听着这番话愣住了,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眼眶不知怎么忽然一涩,她心中温热难言,双唇翕动着:“老大,你,你真是……”   世上最好的老大,最好最好的……骆秋迟。   首席上,千岚天君坐在黄罗伞盖下,隔着白色的轻纱,目光始终追随着场中那道清隽的身影,旁边的明本先生低声道:“竟是他们二人,果真少年英才,尤其那位女公子,竟率先夺下了第一局,连雅子都败在了她手上,实在是令人叹服……”   千岚天君长睫微颤,琥珀色的双眸望着风中那张笑颜,目光深深,更添了几分异色,若有所思。   第二场比的是算术,除却珠算与心算外,还有一份长卷,上面列着十道大题——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平地秋千未起,踏板一尺离地,送行二步与人齐,五尺人高曾记;仕女佳人争蹴,终朝笑话欢嬉,良工高师素好奇,算出索长有几?”   “波平如镜一湖面,三尺高处出红莲。亭亭多姿湖中立,突逢狂风吹一边。离开原地六尺远,花贴湖面像睡莲,求湖水在此深若干尺?”   “行人街上走,提壶去买酒。遇店加一倍,见花喝一斗。遇到店加一倍酒,遇花喝一斗酒;三遇店和花,喝光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原有酒几斗?”   “今有方池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水深,葭长各几何?”   “有善行者行一百步,不善行者行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问几何步及之?”   “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家数、牛价各几何?”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   “今有客马日行三百里。客去忘持衣,日已三分之一,主人乃觉。持衣追及与之而还,至家视日四分之三。问主人马不休,日行几何?”   “远看巍巍塔七层,红光点点倍加倍,共灯三百八十一,请问尖头几盏灯?”   这长卷题目量极多,比试所给的时间又很短,需要好几人共同完成。   大梁这边却只派出了一组,付远之携闻人姝上了场。   台下,欧阳少傅坐在宣少傅旁边,有些担心道:“阿宣,你会不会有些托大了?你看扶桑国那边,可是足足派了六个人出来呢!”   宣少傅淡淡一笑,看着台上面目沉静的付远之,轻声道:“事实上,只需派出远之一人即可,多上一人,还是为了顾及扶桑国的面子,不至于显得我们这边过于猖狂,不信,你便看着好了。”   宣少傅向来稳重自持,从不随意夸大,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对付远之有着多么大的信心。   果然,场上,付远之独自比完珠算与心算后,接过那长卷,一人埋头就飞速做了起来,闻人姝在旁边有些无所适从,全然插不上手,倍显多余,只得帮付远之研墨润笔,倒像个随侍一旁的小丫鬟似的,站在场上顶着众人的目光,一时尴尬不已。   当扶桑国那边才算到第三题时,付远之已经放下了手中笔,率先敲响那玉铃,平静地站起身来,淡淡道:“学生已完成了,监师可验卷。”   十题答案,无一有错,付远之的神算能力艳惊四座,全场都沸腾了,无论是大梁的人,还是扶桑的代表团,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目光,惊叹连连。   台上,付远之却站在风中,一派淡然,整个人不骄不躁,气度从容。   六王爷遥望着场上那袭飞扬的青衫,眸中露出赏识的笑意,他身边的一位谋士贴在他耳边一阵低语,他点点头,笑道:“本王知道,的确是天之骄子,智算无双,放心,本王自有思量。”   短短一日,大梁拿下了两场的胜利,尽显国威,朝野民间都欢喜不胜。   好运似乎接连眷顾着大梁,第二天的几轮比试,无论文武,也都捷报频传,姬文景的画作,赵清禾的舞姿,孙家兄妹的几项武技,俱是场场大胜,力压扶桑代表团,为大梁争足了面子,宫学上下士气高昂,陈院首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在琴棋书画比了个遍后,最特殊的一项,终于上场了——   美食烹饪。   这是扶桑国最有可能扳回一城的强项,作为出战的主力军,骆秋迟与闻人隽肩头重担可想而知。   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为对决做着最后的准备,却没有发现,角落里一道怨毒的目光。   闻人姝一双美眸中尽是不甘,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之中。   这几日的比试里,她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而闻人隽却大放异彩,同为一族姐妹,难免被拿来比较,她的优异出众,将她衬得灰头土脸的。   奉国公府中,闻人靖更是破天荒的,对闻人隽赞不绝口,简直快要夸上了天,却一个眼神也没有给闻人姝,眉娘高兴得像年轻了好几岁,还特意穿了身新衣裳在大夫人眼前晃悠,将大夫人气得脸都绿了!   这让闻人姝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她一个嫡女,美貌无双,众星捧月,原本处处压在闻人隽那下贱的庶女头上,却因为一场两国比试,叫她头一回输给了她,还是当着那么多文武百官的面,她怎能甘心!   带着这样强烈的嫉妒与恨意,闻人姝在美食比试的前一刻钟,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摸进了书院的厨房,做了一件任谁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竹筒里盛满了冰,里面的秋萤草散发着清寒的微光,芬芳扑鼻,闻人姝冷笑地望着这“制胜法宝”,目光怨毒:“闻人隽,我不会让你再大出风头的,想赢下这场比试,做梦吧!”   手中的热水汩汩灌入竹筒中,那冰块迅速融化,白雾缭绕间,那些闪烁的微光一点点灭掉,秋萤草瞬间枯萎,浓烈的异香飘入风中。   付远之无意经过时,鼻尖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他循着香气踏入厨房时,脸色一变:“你在做什么?”   闻人姝措手不及,端着的热水一洒,差点烫到了自己的手背。   付远之一个跨步上前,一眼看见那竹筒中枯萎的秋萤草,瞬间明白过来:“你疯了吗?!”   他劈手夺过那几个竹筒,却还是为时晚矣,里面所有冰封的秋萤草都已经尽数枯萎,一株不剩!   闻人姝被撞个正着,吓得花容失色,浑身直哆嗦:“付师兄,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说出去,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可就完了……”   “你何止是完了,两国比试在即,输赢关乎大梁的荣辱,你这行径无异于上阵交战时,通敌卖国,你懂不懂?!”   闻人姝被喝得身子一颤,面无人色,泪水夺眶而出:“我,我知道,我只是一时糊涂罢了,我不是有心的,求求你了,付师兄,求求你不要说出去……”   付远之呼吸急促,死死瞪着闻人姝,她上前抓住他衣袖,苦苦哀求,他心头烦乱不已,将她一把甩开:“快想办法补救吧!”   外头却是大风猎猎,远处古钟敲响,最后一场学府对决,开始了。   付远之瞳孔骤缩,呢喃着:“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挺身而出   ☆、第八十章:挺身而出      竹筒里冰块彻底融化,变成了摇曳的清水,水中微光尽灭,秋萤草全部枯萎,骆秋迟与闻人隽打开竹筒时,脸色大变,不敢置信:“这是怎么回事?”   场上的对决即将正式开始,他们在台下最后检查一遍原料时,却没有想到,竟会出现这样匪夷所思的变故!   闻人隽瞬间脸色煞白,急得双手都在颤抖,骆秋迟握紧那残有余温的竹筒,眸光几个变幻,咬牙道:“妈的,有人动了手脚!”   闻人隽霍然抬头,骆秋迟恨声道:“这竹筒边上还冒着热气,显然是有人灌了热水进去,不然冰块绝不可能这么快融化掉!”   闻人隽的一张脸更白了:“是,是谁这么蓄意破坏?老大,比试马上开始了,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慌乱的神情引起来周遭的注意,姬文景、赵清禾、孙左扬几人眼见情形不对,齐齐围了过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一见那竹筒便陡然明白过来,闻人隽将利害一说,孙左扬最先骂了出来:“这他娘的是谁干的?”   孙梦吟也气愤不过:“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动手脚,居心实在歹毒,可别让我揪出来!”   她旁边挽住她的闻人姝身子一颤,胆战心惊地低下了头,掩饰自己紧张害怕的情绪。   付远之余光瞥了她一眼,袖中的手紧紧一握,却到底薄唇紧抿,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了前,沉声道:“现在没时间追究是谁动的手脚了,当务之急是想补救的办法。”   他看向闻人隽,冷静道:“阿隽,你们的应战之菜中一定要用上这道原料吗?有没有可以用作替代的?现在迅速派人进宫,去御膳房里调用其他的原料,应该还来得及,有可能吗?”   闻人隽摇摇头,急得眼泪都快冒出:“不行啊,秋萤草独一无二,不可取代,它是我们千辛万苦才找来的宝贝,是今天这场对决制胜的关键,绝不能缺了这一道原料啊!”   骆秋迟道:“对,秋夜萤心是五道应战菜中最重要的一道,是摘星居季师傅的祖传之菜,我们费了好大工夫才拿到手,可以说是今日的‘独门武器’了,缺了这些秋萤草,这道菜根本做不出来!”   这点变故几乎是致命的打击,事态的严重程度超乎想像!   付远之呼吸一紧,袖中的手握得更加用力了,他看向心急如焚的闻人隽,几乎忍不住就要将真相脱口而出。   两国大赛在即,万众瞩目下,却出了这样大的岔子,事后定会追责,首当其冲的就是骆秋迟与闻人隽两人,他们之前赢的那些荣誉顷刻化为浮云,功过根本无法相抵,梁帝若是盛怒之下,说不定还会降罪下来,事情非同小可!   付远之深吸口气,不再犹豫,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时,一个清冽的少年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阿隽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席上的杭如雪,遥遥望见他们一堆人聚在一起,气氛异常,他敏锐地察出不对,这才起身离席,过来一探究竟。   闻人隽颤抖地握着那竹筒,语无伦次地将事情一说,杭如雪的脸色也陡然变了:“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扶桑国的人干的?”   他常年在外作战,身边各种细作层出不穷,第一反应就是“敌国”所为。   姬文景站在众人之间,皱眉摇头道:“不会是的,这也太明显了,他们没那么傻,况且扶桑国的学子也个个心高气傲,我虽与他们接触不多,但管中窥豹可知一二,恐怕他们宁愿光明正大地输了比赛,也不会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情。”   同他比试画技的那位佐藤雄一,为人就十分孤傲,人如其画,输了比赛也是自认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未有丝毫怨怼,君子气度十足。   当下杭如雪也不再去追究是何人所为,只是看向闻人隽,当机立断道:“阿隽姑娘,这秋萤草哪里能弄到?最快需要多久?”   闻人隽目视他直直道:“只有晏山才有,来去百余里,就算骑上皇宫最好的良驹,走山道近路,快马加鞭,恐怕也得花上三个时辰左右,根本来不及!”   “不,或许来得及。”杭如雪眸光一紧,意味深长地开口,他扫过众人惊诧的面孔,一字一句道:“我有一匹汗血良驹,随我征战多年,它比宫中御马都还要快上数倍,在我营中有着‘千里闪电’的诨号,若是骑上它,来回半个时辰足矣。”   “真的吗?”众人眼神一亮,激动不已,同时看见了希望,杭如雪点点头:“一共五道应战之菜,你们先做前面四道,为采秋萤草多争取一些时间,只要路上不出意外,应该来得及!”   闻人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杭如雪:“太好了,杭将军,你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大救星啊!”   杭如雪脸上微微一红,忙咳嗽了声:“应该的,事关大梁胜负荣辱,我不能坐视不管……事不宜迟,阿隽姑娘,我载你一行,现在就出发吧,去那晏山取秋萤草!”   闻人隽忙点头:“好!”   她看向骆秋迟:“老……骆师弟,你先做那前四道菜吧,我跟杭将军去取秋萤草,你等我们回来!”   骆秋迟望了眼杭如雪,忽然道:“杭将军,不如我跟你去取那秋萤草呗?”   杭如雪冷着一张俊脸,想也未想道:“不好,还是阿隽姑娘去比较好,两个大男人同骑一匹马,负重增加,势必影响速度,时间有限,不能冒险了,你说呢?”   “是啊,骆师弟,别磨唧了,还是我去吧,我们现在就出发!”闻人隽急得不行。   骆秋迟望着杭如雪,眸光定定,终是扬唇一笑,仿佛看穿了什么。   他也不再多说,只扭头对闻人隽道:“好,那你快去吧,路上小心,老天会福佑大梁的,我们努力了那么久,心血一定不会白费的!”   台上玉玲已敲响,对决开始,行动刻不容缓,成败在此一举!   骏马长鸣,山道上大风猎猎,闻人隽与杭如雪共骑一马,怀里揣着几个竹筒,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冰块是从皇宫的冰窖中火速运来的,装满了三个竹筒,只等那秋萤草一采下,就即刻放入竹筒中冰封起来,保持微光不灭。   闻人隽目视着前方,纤秀的身子被杭如雪圈在双臂中,山道上的风扬起她的长发,她不住喃喃着:“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另一边的比试场上,骆秋迟作为主厨,其余人全部围在他身边,为他打起下手来。   唯独闻人姝,称身体不适,早早地就下了场,坐到了一边的席上休息。   付远之目视她的身影而去,心头冷笑不止,却到底一言未发,只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大家各自分工,团结协作。   场上,每个人都忙前忙后,竭尽全力,为了大梁背水一战。   骆秋迟抬头,望了眼对面的扶桑国,他们已经完成了两道应战之菜,那菜色在阳光下看起来熠熠生辉,精致无比,飘来的香味诱人肚肠,果然美食烹饪乃扶桑国最拿手的一门强项!   无形的压力向骆秋迟逼来,他深吸了口气,在心中暗暗道:“小猴子,你可一定要及时回来啊……”   秋风掠过长空,一路策马扬鞭,飞奔不停下,杭如雪与闻人隽终于赶到了晏山。   “就是这了,秋萤草就长在这块岩壁上,杭将军你快看!”   闻人隽揣着竹筒飞奔上前,衣裙随风扬起,她却还来不及兴奋时,已倏然发现了什么,嘴边的笑意凝固,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完了,我们忘了一件事,现在是白日,根本看不见这秋萤草发出的光……”   岩壁上藤蔓错乱,密密麻麻间,秋萤草与其他野草长在了一起,若没有那特殊的微光指引,一时间极难分辨,需要凑近仔细察看才行,得耗费大量时间。   “怎么办,做菜要用上很多株秋萤草,像现在这样一根根找下去,时间完全来不及啊……”   闻人隽急得额上渗出细汗来,嘴里都开始冒胡话了:“要是现在天全黑了就好了,就能一眼看出秋萤草在哪里,不用费时间找那么久了……”   长空下,她握着竹筒的手都在发抖,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杭如雪灵机一动:“阿隽姑娘,我有法子了!”   说话间,他将身上的黑色披风一把脱下,扬手一抖,将自己与闻人隽罩在了岩壁前,顿时,他们眼前泛起一片“萤火”,如梦如幻。   杭如雪低柔一笑:“你看,这不就‘天黑’了吗?”   闻人隽瞪大了一双眼,望着眼前一片闪烁的秋萤草,呼吸颤动,喜不自胜:“对,杭将军,你真是太聪明了!”   杭如雪赧然地笑了笑:“快点摘吧,我把这披风撑着呢,不会让外面一丝日光透进来的!”   岩壁前,他将披风罩得严严实实,给她撑住了一片“天”。   萤光闪烁间,两人紧紧相挨,闻人隽一心扑在那秋萤草上,迫不及待地采摘起来,却全然没有发现,身侧那道近在咫尺,绵长深切的目光。   风过四野,小小天地间,宛如盛夏时分,流萤纷飞,共入一梦。   比试场上,扶桑国的第五道菜已经接近尾声,而骆秋迟这边却还没有开始动手,一群人站在台上像是等待什么,伸长脖子不住张望着,个个焦心不已,场下的文武百官不明所以,疑惑地交头接耳起来。   首席上,梁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旁边的千岚天君坐在黄罗伞盖下,透过轻纱遥望着这一幕,琥珀色的双眸也写满了惑色。   就在一片愈发微妙的气氛中,两道身影策马而来,少女兴奋的声音响彻长空——   “秋萤草拿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殿前求娶   ☆、第八十一章:殿前求娶      秋萤草一来,局势陡然逆转,骆秋迟这边以一道“秋夜萤心”惊艳全场,最终完美打了个“翻身仗”,大胜扶桑。   两国学府比试终于完满结束,大梁一战扬威,未失大国脸面,梁帝大悦,在宫中大宴文武百官,以及这回代表宫学出战的八位弟子。   笙歌渺渺,舞姿曼妙,庆功宴上,觥筹交错,笑语不断,一片欢喜祥和的气氛。   却在宴至一半时,一道灰袍身影脚踏木屐,手捧匣子,出现在了大殿之上。   来者不是别人,竟是千岚天君身边的太师,明本先生。   他施施然向梁帝行礼,并恭敬地奉上扶桑国的贺礼,一起呈上去的,还有一封特殊的函件,不知写了些什么,梁帝打开后,凝视了许久。   那函件最后盖着千岚天君的玉印,梁帝指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许久,才缓缓抬首,神情复杂地望向堂下的明本先生,一字一句道:“先生是说,你们的千岚天君,想要迎娶宫学的一位女公子,带回扶桑,册立为皇妃?”   话一出,满堂皆惊,孙左扬手中杯盏一抖,嘴里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有没有搞错?”   这什么小天皇来一趟大梁,看个比赛,居然还瞧上个女公子,要带回扶桑做皇妃?   他第一反应就是望向另一边的赵清禾,心惊肉跳:“不会是清禾师妹吧?”   “这次她的追云舞仙气飘飘,风华绝美,宛若天人,谁见了都挪不开眼,难道那什么天君也被迷住了?”   与他同坐一席的孙梦吟翻了个白眼,嗤声道:“大哥你在做梦吧,就赵清禾的姿色,那千岚天君怎么可能会看上她呢?”   “不看上她,难道看上你啊?他口味独特,觉得你舞大刀的样子很英武?想娶回去镇宅用吗?你以为扶桑国的人脑子都被海水浸过啊?”   孙梦吟气得双唇发颤,伸手就去桌下掐孙左扬:“大哥,你脑子才被水浸过了,成天为了个小结巴挤兑我,有意思吗?”   她咬牙切齿道:“我有说过千岚天君看上的是我吗?说不定是姝儿呢,她那么美,生得倾国倾城的,一露面说不定就把那千岚天君迷住了呢?”   “得了吧,这次比试就没见她做过什么实事,还不都是沾了阿远的光,最后一场对决甚至都没上来搭把手帮个忙,装病缩在一边谁看得到她啊……”   “你!好好好,不跟你争了,你眼里就是那小结巴最好,天下第一美行了吧……”   两兄妹吵吵闹闹的声音虽小,却字字不差地传到了旁边的赵清禾耳中,她脸上一红,脑袋不由埋了下去,案几下却忽然伸过一只手,温柔地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正是与她一席而坐的姬文景,他俊秀的面容望着赵清禾,低声道:“别听那孙家兄妹胡言乱语,你无需跟任何人比较,也不要担心,万一真被那……总之,我在你身边,一切有我。”   顿了顿,他没头没脑地忽然问了一句:“那颗珊瑚珠,你收好了吗?”   赵清禾一愣,赶忙点头:“收好了,我一直贴身带着呢,姬师兄,你,你现在要用吗?”   “没有。”姬文景淡淡一笑,意味深长:“收好了便行,不用拿出来了,放在你那里,我很安心,我不介意一直放下去。”   另一头,骆秋迟一袭白衣,眉心紧锁,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凝重,他注视着堂中的明本先生,目光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殿中,那身灰袍向梁帝行礼道:“回陛下的话,我们天君正是想将一位女公子带回扶桑,册立为皇妃,还望陛下成全,共结两国友好。”   梁帝眸色幽深,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沉声问道:“不知千岚天君属意的女公子究竟是哪一位?”   明本先生徐徐转过头,望向灯下那道清隽身影,双眸含笑道:“正是首日棋术对决上,赢下第一局,聪慧无双,有着盛都第一才女之名的闻人女公子。”   话音一落,灯下的闻人隽脸色已瞬间惨白,自从这明本先生呈上函件,提出来意时,她就紧紧绷着一颗心,如今当真从他嘴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她只觉五雷轰顶,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要坐不住了。   殿上的三人,同时脸色一变。   骆秋迟白衣一凛,陡然握住了一双手,杭如雪抬头难以置信,手中酒杯猛然一捏,付远之更是失声道:“怎么会是阿隽?”   就连席上的奉国公,闻人靖也是大感意外,霍然看向自己这位被莫名“选中”的女儿。   那明本先生还在殿中恭敬道:“为表诚意,我们天君愿意与大梁签订友邦协议,不仅与大梁密切合作各项海上交易,每一年还将多向大梁上贡百船海产鲜物,以示友好诚挚之心,还望陛下促成这桩两国间的结亲盛事,四海之内必传为一段佳话。”   声音久久回荡在大殿中,这已经不仅仅是“诚意”了,简直是用匪夷所思的大手笔,不惜代价也要换来这个“皇妃”!   梁帝目光一动,似乎心中隐然动摇,眼前却倏然浮现出一道荡着秋千,在风中浅笑吟吟的身影,他怔了怔,思绪像是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深吸了口气,望向堂下的明本先生,到底没有立刻做决定,只是一挥手:“朕知道了,容朕想想,到时会派人去驿馆下旨,给千岚天君一个答复。”   明本先生恭敬退下,临走前只说了一句:“千岚天君很看重这位女公子,皇妃册立一事,对扶桑国上下都尤为重要,还请陛下尽早决定,扶桑上下静候陛下旨意。”   最后一句话无端端加重了语气,带了些微妙的意味,梁帝目光变幻下,听出了其中的深意,眉心一紧。   等到人一走,梁帝第一个看向的就是灯下的闻人隽:“五小姐,你自己是何想法?愿意嫁到这扶桑国去吗?”   闻人隽早就等着这一问,几乎是立刻起身跪在了御前,急切道:“禀陛下,臣女生在大梁,长在大梁,父母亲族俱扎根于此,若要臣女远离故土,嫁到那举目无亲的扶桑国去,臣女不愿意!”   她答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叫一众文武百官都惊住了,万未料到这外表文静秀气的女公子,竟会这么直言不讳,当着天子之面,话中都不留一丝余地,果敢得不像个世家小姐。   梁帝也是一怔,堂下的闻人隽却已经抬起头,双目泛起波光,无所畏惧道:“若要臣女背井离乡,远嫁扶桑,孤苦伶仃,往后只能隔着冰冷的海水思念家乡,臣女宁愿现在就削发为尼,一辈子守着青灯古佛,终身不嫁!”   她决绝的架势令所有人都大惊不已,梁帝更是心头一震,耳边骤然响起冷风夜雨中,那一声凄厉的哭喊:“苏苏,我不想嫁到西夏去,求求你,不要让我嫁到西夏去,会有人死掉的……”   那一年,他的小叶子姑姑没有死成,人去了西夏,心却枯萎在了大梁,与死毫无区别,这么多年里,他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她那张久违的笑颜。   遥远的西夏之中,她是否还在怪着他当年的狠心呢?   梁帝正陷入一片失神中时,席中忽然有一人起身,跪在了堂前:“陛下,臣犹记那年叶阳公主远嫁西夏,陛下痛彻心扉,立誓永不再送大梁贵女远嫁和亲,如今扶桑虽以皇妃之名相迎,允诺种种协议物产,但本质上还是向大梁要女人,罔顾当事者意愿,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和亲吗?”   跪在堂前的那身俊挺银袍,每一句都铿锵有力,正是难得激动一回的杭如雪。   没有人想到他会站出来,百官俱惊,闻人隽更是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杭如雪却昂首望向座上的梁帝,继续灼灼道:“闻人五小姐亦有父母家人,她若远嫁,家人的痛楚不比当年的陛下少,陛下自己也曾说过,江山兴衰,最不该牺牲的便是百姓与女人,臣在前线领兵作战,浴血沙场,也正是为了这些子民,还请陛下三思,不要答应这扶桑所求,让当年叶阳公主之痛再发生一遍。”   杭如雪这番话直白犀利,是他一贯的作风,朝中敢这样对皇帝直言的人,除了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字字句句可谓是直击梁帝心底,他陡然握紧了座椅上的龙首,嘴唇翕动间,一时不知该怎样开口。   正在此时,奉国公闻人靖离席而出,甫然跪在了堂前:“杭将军所言极是,臣虽有五个女儿,但这最小的五姑娘,乃臣妻室眉夫人的独女,若是她远嫁扶桑,其母悲痛难以想象,骨肉连心,还请陛下顾念这份舐犊之情,三思而定。”   闻人靖素来在朝堂低调行事,多年来很少“露头”,这样站出来极力争取还是头一回,闻人隽长睫微颤,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身侧跪下的父亲,悄然湿濡了眼眶。   杭如雪扬起头,也趁热打铁道:“若那扶桑执意孤行,以此为由挑衅兴乱,臣愿领兵……”   “够了,都别说了!”梁帝忽然一声喝道,他呼吸紊乱,显然也是处于两难之间,伸手按了按额角,似乎头痛难耐,望着文武百官道:“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两国邦交,你们一个个都只站在私人角度上,却未从大局考虑过,朕要怎样给扶桑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们说说?你们来告诉朕,朕该怎么做?”   厉声质问中,满殿噤若寒蝉,无人敢应,杭如雪在地上跪挪了两步,还想要再开口时,一道白衣却已离席而出,跪在了大殿中央。   “陛下息怒,草民斗胆,有个法子,不知可否一行?”   抬首间,那人面庞俊逸,英气勃发,一双眸更是在灯光的映照下,明亮生辉,似蕴满了漫天星河般。   梁帝一怔,有些意外道:“是你……朕亲封的那位义勇侠,骆秋迟。”   他缓慢而又准确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可见脑中印象之深,骆秋迟颔首道:“正是草民。”   梁帝注视着他,不知怎么心中莫名看见一丝亮光般,有些按捺不住激动,高声道:“说吧,你有何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阿隽被掳   ☆、第八十二章:阿隽被掳   驿馆,风过庭院,屋檐上风铃摇曳,骆秋迟站在长廊上,双手抱肩,靠着墙壁,等待着房里的闻人隽出来。   房中,小小的孩童乌发披散,赤着雪白的双足,琥珀色的眼眸望着面前那道清隽身影,目光幽深,如一片静寂的海水,无边无际。   宫里的人已经来了一趟,传递了梁帝的旨意,那是个折中的结果,既没有直接应允这场结亲,也没有断然拒绝,而是全凭千岚天君自己的选择——   他若愿意再应下一场挑战,胜了便可将人带回扶桑,输了也怪不到大梁头上。   那夜大殿上,骆秋迟提出的正是此法:“扶桑此次来大梁,本就是以切磋对决为由头,若要再带走一位女公子,不如也来上一场比试,由千岚天君亲自应战,他若胜了自然能够‘抱得美人归’,若是败了也无话可说,这等于将决择权又抛回了他们扶桑手中,最终的答案由他们交出,不用再让大梁陷于两难,无法决断,陛下以为如何?”   梁帝思忖了番,最终认可了此折中之法,既能给千岚天君一个交代,又能彰显大梁的赫赫国威,结果也公平至极,扶桑当无可指摘。   他这便下达了旨意,千岚天君若愿意应下挑战,便任意择一项目,宫学这边由骆秋迟作为出战代表,以一场比试决定闻人隽的去留。   驿馆中,檐上的风铃随风晃动,发出空灵的响声,五官妖异美艳的孩童目视着闻人隽,轻轻道:“我答应这个要求,愿意同你们的人比上一场,你不用再劝说了,无论什么也不能动摇我的念头。”   闻人隽呼吸一颤,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她随传旨的人一同前来,就是想单独见上这千岚天君一面,心底仍存有一丝希望,看能否说服他“知难而退”,主动放弃这场比试,将带她回扶桑的念头打消掉。   可惜,这个身形永远停留在四岁,看起来纤弱楚楚,惹人怜爱的“孩童”,比想象中还要坚定百倍。   闻人隽踏出房间时,身后只传来一个低沉的少年声音:“瑕走了,我不会再……让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失神地望着虚空,每一个字都含着难以言喻的哀伤:“世上冰冷冷的,我只希望有个人,能再给我一些暖意,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带回扶桑,永远陪在我身边。”   闻人隽站在门边,背对着那道小小身影,深吸口气,终是幽幽道:“瑕已经离去了,就算你把我带回扶桑,我也不会成为真正的瑕,你将我当作她的替代品,能骗得了自己一时,能骗过自己一世吗?这种做法不管是对我,还是对瑕,都是一种不公平,也亲手亵渎了你对瑕的那份感情,我不奢望你再改变主意了,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悲,瑕在天上如果看见这样的你,应该也会同样的痛心。”   顿了顿,她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句:“大梁有句古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与其执念深深,不如就此放下。”   说完,她径直踏出门外,一抬头,却是对上了骆秋迟一双复杂心疼的眼眸。   廊上的风铃随风而动,他显然将他们最后的一段对话全部听到了,长风拂过他的一袭白衣,他望着她泛红的眼眶,什么也没说,只是心疼地伸出手,将她一点点拉进了怀中。   “小猴子,没事的,别难过……”他在她耳边温柔安抚,轻轻道:“大不了就跟他比上一场,我纵是豁出性命也会赢的,绝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你相信我。”   闻人隽靠在那方有力的肩头上,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肆意流出,她咬紧唇,重重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不管发生什么,他一直都在,从未舍她而去过。   闭上眼,庭中风掠过两人衣袂发梢,心跳相贴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   相伴相依,不离不弃。   千岚天君的回应很快送到了梁帝手中,他择定的比试内容让梁帝有些意外,简直是梁帝从未想过的一项——   比武。   这其中“玄妙”梁帝不得而知,骆秋迟与闻人隽却再清楚不过,小天皇身如四岁稚童,体内却有着几近百年的功力,奇诡异常,若他当真全力以赴,骆秋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当夜,奉国公府,烛火摇曳的房中,骆秋迟第二次见到了眉娘。   “这扶桑的小鬼头要是真敢带走我闺女,我就跟他们拼了,就算漂洋过海也要把阿隽抢回来!”   眉娘一袭红衣,还是一样的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英气飒飒,她将扶桑上上下下骂了个遍后,末了,拍着骆秋迟的肩头,以一种看“女婿”的眼神,微红着眼眶感慨道:“好孩子,阿隽果然没有看走眼,你是个值得托付的真男人,这一回要是没有你,阿隽恐怕已经……”   “娘,你在说什么呢!”闻人隽脸上羞红不已,上前一把拉住阮小眉,骆秋迟却在一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颔首施礼道:“眉姨言重了,这些都是晚生应该做的,此番比武,晚生必将倾尽全力,以命相拼也要留下阿隽。”   “好,有胆魄!”阮小眉不顾阿隽的拉扯,又将骆秋迟的肩头重重一拍,她上下打量着那身俊逸白衣,简直越看越满意,忽然间却是想起什么:“你等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灯下清光如许,打开的匣子中,装满了坚硬如石的干花,那正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奇株珍宝——   地狱浮屠花。   食一朵便可增进十年功力,每年鹿行云都会携琴踏月而来,送一朵给阮小眉,如今已有将近二十朵。   只是这明艳如火的“地狱之花”,早已风干封存多年,再食用下功效远不如摘取时,但数量之多,足足有近二十朵,凑一起涨个几十年功力也不成问题,再加上骆秋迟原本的实力,应当能与那千岚天君的一身奇功抗衡了。   这从天而降的“宝匣”,简直令骆秋迟与闻人隽都喜出望外,但拈起那些地狱浮屠花时,骆秋迟又骤然想起什么,望着灯下的红衣眉娘,有些迟疑道:   “眉姨,我记得你曾对奉国公说过,这些花会令你想起那些仗剑江湖,自由无忧的快活日子,它对你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也是鹿前辈几十年的心意,如今就这样一股脑地全部送给了晚生,恐怕……”   阮小眉还不等骆秋迟说完,已经一挥手,豪气道:“花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没有什么比我闺女更重要,要是鹿三哥知道这些花能有这样大的用处,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她说到这,又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骆秋迟,微带促狭:“再说了,你跟阿隽都已经到了这般关系,我这做娘的有什么不能给的,全当我给闺女添的一份嫁妆了……”   “娘,我们什么就这般关系了,你别瞎说……”闻人隽羞赧万分,几乎是扑上前,伸手就想捂住阮小眉口无遮拦的一张嘴,却被阮小眉笑着躲开:“好了好了,闺女脸皮薄,我不多说了……”   她又看向骆秋迟,长眉一挑,仿佛想到什么,正色道:“只是有一个问题,倘若一次性服用这么多地狱浮屠花,恐怕你的身体会吃不消,若是不能将这些花尽数化用,只怕经脉受阻,甚至还会有爆裂而亡的危险……”   骆秋迟眸光一紧,闻人隽更是脸色大变:“娘,会这么严重吗?那怎么……”   阮小眉不答,只是定睛看着骆秋迟,语意不明道:“这样大的风险,你还会选择一试吗?你怕吗?”   骆秋迟在灯下久久凝望着那袭红衣,俊逸的面容唇角一扬,忽然笑了:“为何不试?世间哪能每件事都万无一失?比起这未知的风险,晚生更怕输掉眼前的比试,留不住阿隽,任她远嫁扶桑,没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了,区区几朵地狱浮屠花,又怎能令晚生畏而不前呢?”   “好!”阮小眉一声高喝,双眸有亮光迸出,她望着骆秋迟不住点头,眼角眉梢满带笑意:“你的性情我实在中意得很,不瞒你说,这个中风险我其实夸大了些许,若是你心生畏惧,不愿再涉险一试,我虽能理解,却难免失望,但还好你不仅胆识过人,对阿隽更是真心不假,我这做娘的,现下总算能够放心了……”   方才三言两语的试探,更像一种“考验”,骆秋迟的答复令阮小眉再无顾虑,彻底放下一颗心来。   她当下扬声道:“你别担忧,有我在,眉姨是绝不会让你出事的,只要你一服下这地狱浮屠花,我便来替你运功打坐,助你疏通周身经脉,保你安然无恙!”   这豪气干云的架势将骆秋迟逗笑了,他忙拱手道:“多谢眉姨,晚辈有眉姨相助,自当心定如石!”   阮小眉又是一挥手:“还谢什么谢,往后都是一家人了……”   这一次,闻人隽总算眼疾手快,猛地一上前,及时捂住了自家娘亲的嘴巴,她抬头对骆秋迟尴尬一笑。   骆秋迟却是望着灯下这对母女,眼底噙满了笑意。   夜凉如水,月光皎洁,树林里,两道身影席地而坐,正在紧张地运功调息,闻人隽守在一边,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心弦紧紧绷住。   天地静寂,风掠四野,阮小眉一袭红衣,双手一动不动地抵在骆秋迟后背,为他运功,他刚服下了所有的地狱浮屠花,此刻正是要紧关头,两人都不敢松懈,那股强劲功力流转在全身,经脉一点点疏通间,两人额上俱有细汗渗出。   杭如雪寻来时,运功正到了关键时刻,他一眼便望见了月下那道清隽身影,快步上前,遥遥道:“阿隽姑娘,你托我查的东西,实在抱歉,我没有查到,那小天皇的师父身份神秘,不知来路,也探不出一丝武功路数……”   “嘘!”   闻人隽忙对杭如雪比出手势,杭如雪走近了,扭过头,这才发现林中情景,他微微一惊:“这是?”   闻人隽踮起脚,贴在他耳边一番低语,他顿时明白过来,再度看向月下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时,禁不住喃喃道:“我只听说过这地狱浮屠花的传闻,没想到世上真有此物,更没想到……”   骆秋迟会为了闻人隽,甘冒大险,置自身安危于不顾,一时间,他凝视着月下那身白衣,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感受。   夜风掠过林间,月色愈发幽冷,时间一点点过去,闻人隽与杭如雪一同守在旁边,紧张而忐忑。   骆秋迟双眸紧闭,呼吸急促,身上有红光诡异闪烁,转过一圈又一圈,眼见着那光渐渐就要平息下去,功力化用大成时,骆秋迟忽然痛苦地一喝,眉心紧蹙,冷汗涔流间,像是体内有一处受阻了般,他神色痛苦难耐,周身的红光也遽然大亮,林中狂风骤起!   阮小眉双手颤动,咬牙吸了口气,死死坚守着,想要助骆秋迟挺过这一关,却是强力袭来,竟被猛然一个弹开,红衣如断线风筝坠落在地,口吐鲜血。   “娘!”闻人隽失声喊道,脸色煞白地飞奔上前。   那股强劲的功力在骆秋迟体内乱窜着,根本压不下来,间不容发之际,杭如雪一声高喝划破夜空:“骆秋迟稳住了,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他飞身上前,银袍在骆秋迟身后一个坐定,双手将他后背一抵,一阵暖流瞬间汩汩贯注进他体内。   骆秋迟在最初的痛苦难耐后,紊乱的呼吸渐渐稳定下来,体内的红光也趋于平缓。   大风猎猎,落叶纷飞,这生死一关终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林中另一头,阮小眉被闻人隽扶起,抹去了唇边的血渍,望向月下的两人:“阿隽,我没事,这就是……那位在青州将你救回的杭将军?”   闻人隽点点头,后怕不已:“若是杭将军今夜没有出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娘你说他们能否顺利到最后……”   “放心,最难的疏通之处已经过去了。”阮小眉摆摆手,紧盯着月下的两道身影,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这位小将军内功深厚,连绵不绝,有他替秋迟运功相助,绝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她一心放在月下运功的两人身上,完全没有发现身旁的异样,等到林中一番疏通终于结束时,她才兴冲冲地扭过头道:“阿隽你看吧,我果然没有说错,他们……”   却是身旁空无一人,林中冷风呼啸,阮小眉脸色大变:“阿隽,阿隽不见了!”   这一声响彻月下,不远处的骆秋迟与杭如雪陡然望来,他们才结束一场“险境”,在风中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骆秋迟神情别扭,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向杭如雪道谢时,却被阮小眉这一声叫得心头遽紧。   夜风凛寒,一道黑影闪过月下,骆秋迟与杭如雪相视一眼,齐齐拔足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并肩闯塔   ☆、第八十三章:并肩闯塔   月冷风寒,骆秋迟与杭如雪两人一路飞奔,紧追那黑影不放,不知不觉间竟追到了西郊处,一座废弃的佛塔前。   他们抬头望了眼那黑黝黝的佛塔,心中同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里面必定有埋伏!”   骆秋迟伸手将杭如雪一拦,风中微眯了眸道:“杭将军,你就不要进去了,我会将阿隽救回来的!”   杭如雪看也不看地将他手一把打掉,飞身就要掠入塔中:“满嘴屁话,阿隽姑娘也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弃她于不顾的,你要是害怕,尽管待在这,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骆秋迟几乎快被气笑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死冰块,你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我怎么不知道?”   杭如雪一声冷哼:“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银袍飞掠间,人已没入了漆黑的塔中,骆秋迟摇摇头,也连忙白衣一拂,紧追进了塔中。   佛塔的第一层里,幽深残破,窗棂上结满了蜘蛛网,月光斑驳洒入,空气中满是腐朽的味道,骆秋迟与杭如雪还来不及适应这昏暗的环境时,房梁上已倏然一动——   刹那间,四面八方窜出了无数条黑影,如蝙蝠一般,身形迅捷,向骆秋迟与杭如雪二人袭来!   “小心!”   骆秋迟将杭如雪一推,一脚踹飞他身前的一道黑影,掠至他身旁将他扯住,又气又急,就差揪着他耳朵吼了:“你怎么回事?看不见有人向你袭来吗?”   杭如雪眉心紧蹙,像个落水之人,下意识地抓住骆秋迟的手,他咬了咬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我有夜盲症,眼睛到了深夜就无法视物,这里太黑了……”   骆秋迟张大了嘴,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他简直快哭笑不得了,抓着杭如雪一边躲闪,一边道:“大哥,你既然是个夜瞎子,还逞什么能啊?先前在外头叫你不要进来,你还偏不听,牟着劲就往里头冲,你这不是存心给我拖后腿吗?”   “我,我……那你不要管我便是了!”杭如雪一把甩开骆秋迟的手,索性闭上眼睛,听声辨位,那些黑衣人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呼吸一颤,出手间迅如闪电,将几道黑影打翻在地。   银袍一掠,摸到了佛座下,快速从怀中取出个火折子,用力一吹,照亮了佛像前的半截残烛,他不再迟疑,将那蜡烛一点,火光随风摇曳,映亮了他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孔。   他总算松了口气,余光瞥向身后:“谁给你拖后腿了,这不就成了吗?你自己还有一身的功力没吸收好呢,万一在这里走火入魔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还想去救阿隽姑娘呢,做梦吧!”   骆秋迟正与那些黑衣人打得不可开交,闻言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好好好,大将军,我争不过你,你快过来帮忙吧,我快被这些家伙缠死了!”   杭如雪飞身一掠,落至骆秋迟身旁,与他后背紧紧相贴,两人并肩而战,不留一丝缝隙给那些黑衣人。   骆秋迟早已夺下了两把武器,随手扔了柄短剑给杭如雪:“喂,杭冰块,使得惯吧?”   “还有得挑吗?”杭如雪没好气地一哼,短剑寒光森森,将几把迎面飞来的暗器一挡,银袍矫捷如龙,开始与那些蝙蝠一般的黑影人缠斗起来。   塔中一片混战,打过一轮后,骆秋迟与杭如雪又退到了一块,背靠着背,机警地环视着周遭。   杭如雪呼吸微喘,凑近骆秋迟道:“我听说在扶桑那边,有一种忍术,诡魅莫测,习者以暗器与伏击为主,你看这些人,像不像扶桑那边的忍者?”   骆秋迟抓着一把铁甲手钩,在手心翻转了下,又看向四周那些黑衣人的怪异装束,点点头:“是挺像的,你是说这些人是千岚天君派来的?”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逼亲不成,索性将人掳劫回去,又或者只是以阿隽姑娘为饵,目标在你这个应战者身上,只要你死在了这里,几天后的那场比试,千岚天君自然不战而胜,陛下当再无理由阻拦,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将阿隽姑娘带回扶桑了,这在兵家之中,是很卑鄙的手法……”   刀光剑影间,杭如雪一边皱眉道,一边又击飞了几个黑衣人,骆秋迟贴在他背后,眸光深深:“你分析得不无道理,可我觉得不一定是扶桑人设的局,除非他们真的蠢到了家,完全不顾两国邦交了。”   “你想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是掳劫阿隽,还是伏击我,大梁都会第一个怀疑到他们扶桑头上,他们唯恐不引火上身吗?况且那小天皇已经应下了比试,就没必要再做出这种事情,铤而走险,他若想掳劫阿隽,早就可以行动了,何必等到现在?反而更遭人怀疑,不是吗?”   “这在兵家中不是很卑鄙的手法,是很愚蠢的手法,那小天皇只是身形停在了四岁,不是脑子停在了四岁,我不认为他会蠢到这么不可思议的地步,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太师跟着,那明本先生是个聪明人,进退有度,绝不会放任自家国君任性妄为,更不会做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觉得呢?”   杭如雪短短时间内未想到这么多,经骆秋迟如此一说,不由心生认同,点点头,沉声道:“你说的对,是我没想那么深,若非扶桑所为,那……难道有人蓄意陷害,意图挑起两国纷争?”   “也不像。”骆秋迟摇摇头,望着四周逼近的黑衣人,低声对杭如雪道:“你有没有发现,这群蝙蝠精虽然很烦人,但并没有对我们下狠手?”   杭如雪一怔,骆秋迟已经将手里的铁甲长钩又翻转了下,嘴边挑起一抹玩味的笑:“这些暗器上面也没有淬毒,对方其实并没有想取我们性命,瞧着来势汹汹,实则杀招尽藏,倒更像在试探些什么,有点意思。”   “试探?”杭如雪眉心一皱,疑惑不解:“试探些什么?对方到底什么来头?”   “还不清楚。”骆秋迟随口道,他一点点握紧那铁甲长钩,对着周遭而来的黑衣人,深吸口气:“总之先找到阿隽再说吧,不管是人是鬼,是妖是佛,来意如何,若是对阿隽不利,烈焰地狱也给它踏破了!”   说话间,他白衣一拂,已将手中的铁甲长钩一翻,对着身前靠近的一片黑衣人就横扫而去,杭如雪长睫一颤,也赶紧亮出手中短剑,加入战局。   夜风萧萧,佛座下的那盏灯火飘忽不定,苍白的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斑驳洒入,两道身影并肩作战,眨眼间,就掀翻了一地的黑衣人。   他们俱无心恋战,摆脱了那群缠人的“蝙蝠精”后,就立刻飞身至那楼梯口,想要登上第二层佛塔!   “杭冰块,话说你带了多少火折子出来?够不够用,万一上头又是漆黑一片,你可别一脚踏空了,直接身首异处,我先说好我晕血的,你得离我远点儿,别溅到我身上来了……”   骆秋迟一边飞身踏着楼梯,一边嘴中说着浑话,杭如雪冷着一张俊脸,压根不想搭理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你放心好了,就算我火折子没带够,无法视物,我也不会连累你的……”   杭如雪冷梆梆的一番话还没说完,骆秋迟已将他的手往自己胳膊上一搭,一双眼笑眯眯的,浑似个无赖:“还真容易动气,给我抓紧了,老子带你飞,夜瞎子!”   他说着已脚尖一点,施展轻功,白衣翩然而动,几下就飞掠上了楼梯高处。   杭如雪瞳孔骤缩,心头一惊后,才知晓方才骆秋迟纯粹在逗他,他不由恼了声:“你这人真是病得不轻,幼稚至极!”   嘴上虽这样斥了一句,手却还是将骆秋迟的胳膊抓得更紧了,这漆黑一片的环境里,他的确就是个“夜瞎子”。   骆秋迟白衣飞扬,一声哼笑道:“看你走个楼梯都小心翼翼的,老子是可怜你,你还不识好歹,真是个臭脾气的死冰块。”   月光笼罩着佛塔,外头夜风呼啸,犹如厉鬼泣声,骇人不已。   两人总算上了第二层佛塔,预想中的暗器埋伏,天罗地网却没有到来,首先闻到的竟是一阵酥媚入骨的香气,水声滴答,古色古香的宫灯下,简直是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幕——   热气缭绕的一方浴池中,一个绝色美人不着一缕,双眸妩媚动人,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向他们招着手,吟吟笑道:“两位小哥哥,奴家已等了你们许久,夜深露重,陪奴家饮一杯酒可好?”   这荒山野岭的,一座废弃的佛铁之上,居然会有这样一方浴池?浴池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全身赤|裸的香艳美人?   这画风实在诡异莫测,陡然变成了闻人隽爱看的志怪小说,荒谬中又透着些许旖旎。   杭如雪呼吸一颤,连忙背过了身,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一片绯红来。   骆秋迟歪头凑近他一看,促狭笑道:“这么害羞?”   “我倒都给忘了,你年纪尚小,说不准还是个雏,只怕连初吻都……”骆秋迟一番打趣陡然止住,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身子一抖,脸上瞬间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那浴池中的绝色美人还伸着玉臂,蛊惑地向他们招着手,声音娇媚得能掐出水来:“两位小哥哥,快过来呀,陪奴家喝一杯,快来呀……”   浴池中的香气缭绕飘出,丝丝钻入杭如雪的鼻中,他呼吸愈发急促,脑中登然冒出那日在摘星居,他将闻人隽一把拉入木桶,动情含住她耳垂的画面。   还有那个柔软、甘甜、清香无比的……吻。   下身骤然一热,他长吸了口气,紧握双手,汗珠顺着脖颈流下,喉头里发出难耐的声响。   耳边那道酥软的媚声,似乎陡然间变成了闻人隽的声音,清冽得如泉水潺潺,她在他身后招着手,冲他俏生生地笑道:“杭将军,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看我一眼?”   杭如雪喉头又滚动了下,汗水越流越多,双手紧握间,就在他几乎忍不住,便要转身之际,一只靴子狠狠踩上了他的脚。   “杭冰块,你还真容易发情啊,快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听见没?”   杭如雪吃痛之下,却是扭过头,双眸依旧迷离,如醉酒之人,他一点点靠近那身白衣,仿佛看见了另一道清隽身影。   “阿隽姑娘,阿隽姑娘……”   眼前那双水色动人的唇不住张合着,带着无与伦比的诱惑,他浑身燥热不已,盯紧那双唇,还是他每夜梦中回味无数遍,魂牵梦萦的样子!   心神荡漾下,他再也忍不住,竟是一把伸出手,将那人腰肢紧紧揽住,欺身就想要吻下!   一耳光却是迎面扇来,打得他不知东南西北,耳边响起一个熟悉无比,破口大骂的声音——   “我去你妈的,还想再占一次老子便宜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显露真颜   ☆、第八十四章:显露真颜      杭如雪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人却是终于清醒过来,身子颤抖间,捂着脸瞪向骆秋迟,难以置信:“什么,你说什么?”   他方才心神迷乱间,只想一亲眼前“芳泽”,骆秋迟那句话他并未听太清,只知自己受了蛊惑般,居然揽住他的腰,想亲他的嘴巴!   当下骆秋迟目光几个变幻,终是唾了口沫,上前一把揪住杭如雪的衣领,狠狠道:“我说你滚开,不要占老子便宜!”   他盯着他受惊的一双眸,咬牙低声道:“听着,把鼻子给我憋住了,别去闻这狗屁迷香,耳朵也给我堵紧了,别听那女人发浪媚叫,最要紧的是自己一颗春心收住了,冲老子发什么骚!”   杭如雪从未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难听地骂过,他又想起自己方才意乱情迷的举动,瞬间涨红了一张俊脸,羞怒交加道:“你,你,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知道扶桑有一种影子幻术吗?我数三声,我们一起跳到那池子里,你拿短剑刺那女人的左眼,我用钩子戳瞎她右眼,其他的什么都别想了,先破了这幻术再说,听清楚了吗?”   骆秋迟揪着杭如雪衣领,与他相隔咫尺,四目相对,鼻息以闻,杭如雪脑中一团混乱,呼吸急促间,却最终还是点点头,将各种翻腾的情绪都压了下去,一切听从骆秋迟的安排。   塔外的冷风呼啸着,水雾缭绕的浴池还散发着诡异的香气,朦胧的宫灯下,赤裸的绝色美人依旧声声媚叫着。   骆秋迟与杭如雪对视一眼,缓缓转过身,两人藏在袖中的武器蓄势待发,骆秋迟低声数起:“一、二、三!”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那浴池中的女人还在招手勾引时,两道俊挺身影已经一个跨步,携风而来,猛地跃入了浴池中。   水花四溅间,两人出手迅如闪电,一左一右同时刺向那女人的眼睛,女人猝不及防,失声尖叫,像个受惊无辜的柔弱姑娘般,杭如雪手一颤,骆秋迟在他旁边吼了一声:   “别犹豫,这娘们狡猾得很,不要被迷惑了!”   他说着白衣一拂,铁钩一个抓紧,狠狠地就要刺入那女人的眼睛,却是一股水花霎时飞溅起来,掩住那女人的身体,她内力激荡间,从水中一跃而出,眼看着就要飞出浴池,骆秋迟抓着铁钩猛一个扑上前:“想逃?”   他在电光火石间陡然出招,一把扣住那女人裸|露的肩头,对方却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鱼般,灵巧地脱离他掌心,到底踏着水花,飞上半空。   杭如雪连忙闭上眼睛,骆秋迟却仰头还要去追,那女人一扫楚楚可怜的模样,在空中媚笑了声:“两位小哥哥好生粗暴,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亏奴家还用了这么好的香来招待你们,简直暴殄天物……”   笑语间,有什么迎风一收,奇诡的香气刹那撤走,杭如雪只觉脚下一凉,再睁开眼时,塔中哪还有什么浴池,只有不远处一盏宫灯下,美人穿着一袭艳丽斑斓的宫装,脚下踏着一双枫叶红的木屐,斜倚在一把香妃榻上,笑得两眼弯弯,妩媚入骨。   骆秋迟白衣飞扬,自半空落在了杭如雪身旁,铁钩一收,松了口气:“总算破了这骚娘们的幻术!”   杭如雪尚有些惊怔,骆秋迟已经甩甩胳膊,冲他斜眼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才叫你不要手软,尽管刺下去,你倒好,一听人家软绵绵地叫两声就受不了了,你也太嫩了吧,说来你往日里到底是如何带兵打仗的?”   “战场上又没有女人!”杭如雪怒了,涨红着脸道:“我治军严明,从来不对老弱妇孺下手!”   “呵。”骆秋迟扯起嘴角干笑了两声,摇摇头:“果然还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   “骆秋迟你!”   “好了好了,不跟你扯了。”骆秋迟一挥手,望向那香妃塌上的美人,眉头挑了挑,道:“说吧,大姐,你们背后的人是谁?”   “大姐?”美人脸上的笑凝固了一瞬,转而又扬起红唇,眼波流转间,玉手抚着自己的脸颊,娇声笑道:“奴家这么美,你居然叫奴家大姐?小哥哥未免太不解风情了,奴家可要伤心的,难道奴家这样的倾城之貌,还当不上一声大美人吗?”   “大骚娘们还差不多。”骆秋迟随口道,白衣一拂,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别再发浪了,这套对老子没用!”   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用那铁钩指了指榻上美人,“叫你背后的人出来,把老子女人还回来,听见没?”   榻上的美人还没开口呢,旁边的杭如雪已经脸色一变,扭头道:“骆秋迟,你嘴巴放干净点,阿隽姑娘怎么就成你女人了?你不要毁坏她名声行不行?”   骆秋迟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争,只是依旧指着那灯下的宫装美人,阴冷冷笑道:“再不交出人来,我可就用这长钩子,在你的脸蛋上划上几道血印了。”   “奴家好怕啊!”那灯下美人捂住心口,一副受惊的模样,娇滴滴地望向杭如雪:“你看这小哥哥好凶残啊,白生了个俊俏的模样,活像个野蛮土匪,还是你这个小哥哥温柔,奴家中意你,你中意奴家吗?”   杭如雪这回沉着脸,什么也没说,还不等骆秋迟出手,已先抓着短剑飞身一刺,冷若冰霜:“不中意!”   那美人未料到他说打就打,神情微变,踏着香妃塌跃身而起,一双美腿露在半空中,杭如雪却视而不见般,手持短剑迎风掠上,像是铁了心要证明什么般,骆秋迟在他身后会意一笑,摇摇头,也抓着铁钩掠上前。   两人左右夹击,将那美人逼得无路可退,她一张绝美的脸上也露出慌乱之色,忽地瞅准一个空档,向楼梯口飞身而去。   骆秋迟目光一变:“拦住她,她要逃!”   杭如雪距离楼梯处更近,当即银袍翻飞,长臂一伸,像个冷面神般,牢牢拦在了楼梯口,那美人飞身而来,避无可避,却是灵机一动,将身上的宫装往下一拽,露出了大半片酥胸——   她径直撞在杭如雪怀中,叫他接个正着,那两团雪白嫩软的浑圆晃荡着,和杭如雪的胸膛贴在了一起,双手还一把勾住了杭如雪脖颈,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杭如雪眼睛霍然瞪大,喉头中发出了声怪叫,像被烫到了般,几乎是猛地一撒手!   美人陡然被抛了出去,乌发飞扬间,伸手将衣裳一拉,飞身踏上了楼梯,娇滴滴地一回头:“多谢了,果然你最好!”   她得意而笑,像只蝴蝶般,身姿轻盈地跃上了楼梯深处,黑暗中只传来她娇滴滴的声音:“姑奶奶不陪你们玩了!”   骆秋迟瞳孔骤缩,几步飞身追来,却到底晚了一步,他扭头看着还满脸通红的杭如雪,气不打一处来:“要你有什么用!”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追吧!”将杭如雪的手一拉,骆秋迟不由分说地带他跃上楼梯,紧追而去。   月光白煞煞地照在第三层,美人身影一闪而过,冲着正中央一袭黑斗篷道:“鼠七,交给你了!”   说着自己径直飞掠上楼梯,骆秋迟与杭如雪追到此,眼睁睁看人上了佛塔更高层,想要再追去时,却被那一袭黑斗篷叫住了——   “欢迎来到第三层,我已久候多时。”   骆秋迟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声大骂道:“这他妈在玩闯关游戏吗?每层都设个守擂人,有完没完啊?”   他与杭如雪面向那身黑斗篷,那人披散着头发,一张脸下巴尖尖,皮肤极白,像是久未见阳光般,他缓缓勾起一个森冷的笑容,将自己的斗篷骤然打开——   “说是游戏也未错,你们便陪我这些徒子徒孙好好玩一玩吧!”   尖利的长笑间,那黑斗篷一打开,无数只小老鼠拔腿窜出,黑压压的一片,煞是骇人。   杭如雪一张脸瞬时白了,急退两步,眼中布满了恐惧,双唇都颤抖起来。   骆秋迟将他踉跄的身子一扶,眼神中带着不可思议,拔高了语调道:“杭冰块,不要跟我说你还怕老鼠?”   杭如雪望着那汹涌逼近的鼠群,又退了两步,强忍着恶心,颤抖着声音道:“不,不是怕老鼠,我是,我是……怕脏!”   骆秋迟倒吸了口气,上下打量着杭如雪,难以置信间,几乎想要开口骂娘了:“我说大将军,怕黑怕脏怕女人,你还怕什么?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将军的?怎么领兵作战的?”   “所以才要速战速决,杀伐果断,以最快的速度取得胜利……别说了,它们来了!”   杭如雪一声怪叫,惨白着脸甩开了骆秋迟,自己银袍一拂,施展轻功,双脚在柱子上几个旋飞,借力跃上了房梁处,两只手紧紧抱住那根梁,吓得不敢沾上地面。   黑压压的一片老鼠群吱吱叫着,很快围住了骆秋迟,他看看房梁上的杭如雪,又看看地上的鼠小弟们,简直想要仰头长啸了:“有没有搞错?”   这叫什么事儿?   白衣飞起一脚,踢飞了眼前一片鼠崽子,骆秋迟恶狠狠道:“滚开!再过来爷爷把你们剥皮生吃了!”   杭如雪胃里一阵翻涌,望着底下黑压压的鼠群,正毛骨悚然间,那一袭黑斗篷的男人却吹了声口哨,指着房梁上的杭如雪,对鼠群冷冷道:“上面还有一个!”   那些老鼠竟然像成了精,听懂了他的指示般,分作了两批,剩下的围向骆秋迟,其余的一窝蜂都往房梁上蹿了。   “啊——”   杭如雪发出了一声惨叫,整个人吓得面无人色,骆秋迟在底下自顾不暇,只得抬头冲他气急败坏地一声吼道:“傻啊你,身上不带了火折子吗,快点烧了这些鼠崽子啊!”   杭如雪身子一颤,似乎这才回过神来般,赶忙摸向怀中的火折子,使劲一吹!   火光蹭地一下亮起,他惨白着脸,瞅准了飞奔而来的一堆老鼠,颤巍巍地伸手往里头一扔,那些老鼠吱吱叫着,机敏万分,拔腿四散开去,火折子扑了个空,从半空坠落下去,火光戛然熄灭,连根老鼠毛都没烧到。   骆秋迟快要被杭如雪气吐血了,站在地上仰着脖子吼道:“杭大姑娘,我输了,我服你了!你把身上的火折子全部扔给我,快!”   几个火折子从房梁上飞了下来,骆秋迟白衣一掠,一怀抱接了个正着。   底下的老鼠们还在吱吱叫着,他烦不胜烦,狠狠抬起脚,转眼又踢飞了一大片。   手握那几个火折子,骆秋迟左右望望,见到残破的佛座前杵着一根石佛金杖,顿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   另一头的房梁上,那些老鼠顺着柱子爬了上来,梁上的杭如雪也再支撑不住,腐臭的味道快令他快要呕吐出来,他抓着房梁避无可避,眼看那些黑黝黝的老鼠就要爬到他身上了,他惨白着脸,手一松,整个人从天而落。   骆秋迟正要去拿那根石佛金杖,忽觉头顶冷风飕飕,他抬首一看,杭如雪从天而降,满面惊恐,他猝不及防,只能伸出双臂去接,杭如雪尖叫着掉了下来,正叫他抱了个满怀!   “我日你奶奶的!”   一句脏话脱口而出,骆秋迟抱着惊魂未定的杭如雪,咬牙切齿道:“你是敌方派来的卧底吧,存心想害死老子对不对?”   杭如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要挣脱骆秋迟下地时,却被骆秋迟顺手将身上的外袍一扒,杭如雪脸色大变:“你干嘛?”   “你人是指望不上了,衣服总得有点用处吧!”   骆秋迟扯起杭如雪的外袍,重重抖开,拿着火折子一吹,从衣角开始烧起,那衣服瞬间被点燃,骆秋迟拿着衣服飞掠至了佛座下,一把取过那根石佛金杖,手脚麻利地将衣服往那金杖上包去,打了个死结后,直接做成了一面“火旗子”,向外挥舞起来!   外袍熊熊燃烧着,杭如雪看呆了,骆秋迟却马不停蹄,白衣一甩,又飞扑进了老鼠堆里,举着那面“火旗子”就往里招呼,像是舞着一条火龙般,烧得那些老鼠吱吱惨叫,四处逃窜!   这下手里可有了个“法宝”,骆秋迟把“火旗子”甩得不亦乐乎,对着那群老鼠叫嚣道:“来呀,你们再来呀,老子直接把你们烤了吃!”   有了这面“护身旗”,骆秋迟周围像形成了一个“安全火圈”,没有老鼠敢再近身过来,杭如雪赶紧揪住骆秋迟的衣裳,紧跟在他身侧,不敢离开寸步。   哗啦啦不知烧了多少只老鼠,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味,那穿着黑斗篷的男人终于再也看不下去,吹起哨子,一声喝道:“回来!”   那些剩余的老鼠瞬间如潮水散开,朝他拔腿奔去,眨眼之间,一片黑压压的老鼠又钻进了他的黑斗篷中。   他似乎心疼无比,看了眼一地的老鼠焦尸,终是一跺脚,带着剩余的“子子孙孙”,直奔楼上。   骆秋迟喘着气,这才将“火旗子”往旁边随手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妈的,老子手都快挥断了,这佛杖真他娘的重!”   旁边的杭如雪也呼吸急促,胸膛起伏间,一只手还抓着骆秋迟的衣裳,额上满是冷汗。   他原本也想靠着骆秋迟滑坐在地,却望了眼惨不忍睹的地上,看着那一地的老鼠尸体,几欲作呕,怎么也下不了屁股。   骆秋迟抹了把汗珠,又腾地一下站起,重燃斗志:“走,继续追上去,今天就算把这座塔一层层都闯遍了,老子也在所不惜,一定要找到阿隽!”   两人飞奔上楼,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想迎接第四层的“洪水猛兽”,却没有料到,第四层空荡荡的,寂寂无声,什么也没有。   又接连上了几层,均是如此,骆秋迟与杭如雪面面相觑,疑窦丛生,最后索性一口气上了塔顶,这一次,总算有动静了,还是一阵悠悠的琴声——   “原本只想请一位客人,却没想到来了两位,这破局时间也快了一半,二位不愧是当世俊杰,老夫此番大开眼界,甚感欣慰。”   他旁边的青铜炉中,插着一炷烟雾袅袅的檀香,刚好燃到了一半。   抚琴之人抬起头,面目清矍,乌发素衣,周身气质出尘。   骆秋迟不敢置信,惊声叫出:“鹿前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命门   ☆、第八十五章:命门      “这,这是怎么回事?鹿前辈,怎么会是你?”骆秋迟目光变幻不定,吃惊不已。   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劫走阿隽的主使者会是何人,有何目的,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袭素袍。   但若是眼前这袭素袍,许多东西就能解释得通了,为何塔中这场伏击未带多少敌意,暗器上也未淬毒,塔中还忽然冒出这么多奇人异士,个个也都没有下杀手,反而带有一种试探的意味。   一切都是因为案前这抚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近二十年来风雨无阻,每年阮小眉生辰之际,都会携琴踏月而来,送上一朵地狱浮屠花的鹿三哥,鹿行云。   骆秋迟看着那道抚琴的身影,耳边骤然响起那一夜,在奉国公府,鹿行云临走前,对他说的话:“后生可畏,好好保护阿隽,日后如有难,可上破军楼来找我,报上我名号即可。”   说完掠窗而出,玄衣抱琴飞入月下,只声音渺渺传来:“破军楼,十三袖,名号第三,白鹿长琴,追命行云。”   这些话如今再度回荡在耳畔间,骆秋迟心头一亮,仿佛明白了什么,正要开口时,那身玄衣却已抚完一曲,按住琴弦,抬首目视着他与杭如雪,悠悠道:   “一个将军,一个学生,将军很像将军,学生却很不像学生,倒像个江湖人,带着满身的悍匪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我这破军楼出去的。”   “小兄弟,我们第二次见面了。”鹿行云望着骆秋迟,意味深长地一笑:“第一次在奉国公府,你将我当作采花贼,足足追了我七个屋顶,我那时只知你身手灵巧,具体却也摸不清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值不值得信任与托付,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了。”   他定定望着骆秋迟,欣慰笑道:“眉娘果然没有看错人,将阿隽交给你,老夫也算放心了。”   三层闯关,不仅临危不乱,有勇有谋,有情有义,还能禁住美色诱惑,更是对阿隽一心一意,性情中竟还意外地带着江湖人的潇洒不羁,豪气干云,这样一个骆秋迟,实在让鹿行云十分惊喜。   塔中,骆秋迟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前辈,你,你是想要考验我?”   “不仅仅是考验。”鹿行云摇摇头,目视着骆秋迟,笑意愈深:“最重要的目的,是在几天后的那场比武之中,助你一臂之力。”   他扬声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些人使用的都是扶桑的招数吗?忍术、影子幻术、驭兽术,都是扶桑流派的秘术,你一一领教后,心中多少有了些数吧?”   骆秋迟长睫微颤,内心愈发亮堂,点头道:“晚生明白了,前辈这样安排,是想让晚生做到知己知彼,在几天后的那场比试中更有胜算,是吗?”   他联想起今夜的一切,豁然开朗,层层诡异的佛塔埋伏中,原来俱是鹿行云的良苦用心。   鹿行云点点头,含笑道:“小兄弟既然能够看透,老夫也便索性挑明了,今夜除却这些外,老夫引你前来,其实还有一份最关键的大礼要送给你。”   “大礼?”骆秋迟颇为意外,他这回猜不到了,只觉鹿前辈行事果然神秘,这破军楼委实深不可测。   鹿行云笑而不答,只是徐徐站起身,冲身后道:“你们都出来吧。”   咔嚓一声,石壁上的暗门缓缓打开,一行人走入了灯下,个个眸含笑意,正是先前那娇艳的宫装美人,一袭黑斗篷的驭鼠师,以及最开始那些满身暗器的黑衣人。   他们站在鹿行云身后,装束各异,身上却俱散发出一样的气质,鹿行云抬起手,对骆秋迟与杭如雪道:“先向你们正式介绍一下,我们破军楼的兄弟姐妹,他们是从扶桑分堂赶过来的,此番为了骆兄弟比武一事,可谓是尽心尽力,不辞辛劳。”   “扶桑分堂?”骆秋迟还未开口,旁边的杭如雪已先一步问了出来,他跟着听了这么久,从一开始的云里雾里,到后面心里隐隐弄明白了今夜之局的原委,可“扶桑分堂”几个字还是让他出乎意料。   鹿行云唇角微扬,清矍的面容淡笑道:“小将军没有听错,的确是扶桑分堂,那是破军楼设立在扶桑的分部,堂主叫作乌岐山,你们或许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只要老夫一说出来,你们定然为之所动。”   他目视着面露异色的骆秋迟与杭如雪,一字一句道:“这位乌岐山分堂主,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他在过世前,将自己毕生功力传给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身份特殊,若没有这一身功力护体,恐怕早就死在了家族的明争暗斗中,这位乌岐山堂主,不仅生前守在那孩子身边,倾其所有地教他,死后更是为那孩子铺平道路,用毕生功力护住他弱小的生命,他就是……”   一番话还未说完,骆秋迟与杭如雪已激动不已,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他就是小天皇的那位师父!”   鹿行云重重道:“没错,破军楼的分堂主乌岐山,正是扶桑国千岚天君的师父。”   声音长长回荡在佛塔之中,骆秋迟与杭如雪震撼莫名,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鹿行云扭过头,看向杭如雪,清声道:“老夫知道小将军曾经查过这小天皇的师父,却一无所获,现在小将军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查不出了,因为小将军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这位至关重要的神秘师父根本就不是扶桑人,而是大梁人。”   杭如雪身子一颤,鹿行云已目视他接着道:“他之所以会投身进入扶桑皇室,全因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这世上知道这些往事的,恐怕只有我们这些破军楼的人了……”   是怎样一段往事呢?起初创立破军楼的十多个兄弟姐妹都百思不得其解,邬岐山是这“十三袖”中的老大,当初领着弟弟妹妹们一手创了破军楼,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可就在十数年前,他忽然跑去了扶桑,放着总部的大当家不坐,跑到扶桑那建个分堂,当起了分堂主。   他为破军楼开拓了一片海上生意,让破军楼扎稳在了扶桑的土地上,后来发展壮大,竟还跟扶桑的皇室有了牵连。   中间几年破军楼越做越大,也收了许多扶桑当地的孤儿做门徒,抚养他们成人,无论到了何处,破军楼始终秉承着“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宗旨与初心。   慢慢下去,这股大梁远渡过去的势力,几乎压倒了扶桑当地的几大流派,这其中除却破军楼本身的实力外,还一直离不开扶桑皇室中,一股神秘力量的支持。   “十三袖”的兄弟姐妹们最开始也十分纳闷,不知道乌岐山是怎么搭上扶桑皇室这根线的,只当他本事通天,但后来,他们知道了。   因为那一年,扶桑皇室中一位小王子出世了,乌岐山激动莫名,留下封书信后,就直接离开了破军楼,投身入了扶桑皇室,一心一意当起了这位小王子的师父,倾尽毕生所学教他护他,让他在波诡云谲的皇室争斗中能安然无恙。   那信中写得十分隐晦,只说小王子的母亲德雅皇后,是他一位故人,人生须臾几十载,他能再与故人久别重逢,实在不想错过这份难能可贵的缘,他要去做那孩子的师父,守护在他与他的母亲身边。   信的结尾写得清楚而动情,乌岐山想来是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他说前半生献给了破军楼,无怨无悔,后半生就让他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至死方休。   那德雅皇后嫁给当时的治良天皇多年,却一直无所出,也不知缘由,那治良天皇十分宠爱德雅皇后,在子嗣问题上从未怪罪过她,反而替她堵住了诸多大臣的口,对她的宠爱十年如一日。   这样的盛宠之下,又迎来了一个孩子,治良天皇可想而知有多么欣喜若狂,当那位小王子一出生,他就立刻昭告天下,将小王子立为了自己的继承人,这一举动惹得皇室后庭中诸多侧妃的妒恨不满。   但治良天皇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毕竟德雅皇后是他最爱的女人,也是他的正室,他虽然还有其他的孩子,但都是侧妃所生,在他心里远远比不上德雅皇后所出的这个孩子,他的地位非比寻常,他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儿子,他有种近乎于“老来得子”的激动喜悦感。   说到“老来得子”一处时,骆秋迟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忍住开口道:“前辈,晚生……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知道对不对?”   鹿行云看了他一眼,负手而立,幽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藏在心里便是,那个猜测,你觉得对便对,不用再向老夫求证了。”   这样一说,等于一种变相的肯定了,骆秋迟眼睛一亮,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秘密八卦般,杭如雪在旁边却瞧糊涂了:“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呢?”   骆秋迟向他摆了摆两根手指,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皇室秘辛,皇室秘辛,不可为人所言……杭大姑娘,你平日多看下民间的话本戏折子,现下就明白了。”   “去你的!”杭如雪怒道:“骆秋迟,你莫要再这样叫我!”   骆秋迟“切”了声,也不再看他,只望向鹿行云,毕恭毕敬道:“前辈说了这么多,最关键的地方晚生大概已经猜到了,自古奇功必有命门,若真是这样一份大礼,晚生真不知该如何谢前辈了。”   鹿行云深深看了骆秋迟一眼,眸含赞许地点了点头:“聪明,小子,你比老夫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没错,正是命门。”鹿行云微微昂首,逐字逐句道:“乌岐山的一身奇功俱传给了那小天皇,命门也便一同体现在了他身上,只要你破了这命门,也便等于破了小天皇一身功法,比武自当有十全把握获胜!”   话一出,骆秋迟还没怎么着呢,旁边的杭如雪已经欣喜万分,也学着骆秋迟那般喊道:“鹿前辈此话当真?”   鹿行云点头笑道:“一字不假,这才是老夫今夜要送出的一份大礼。”   他望着骆秋迟,定定道:“乌岐山是‘十三袖’中武功最扎实的一个,走的是霸道冷硬的路数,当全力对敌时,周身会大开‘金钟罩’,刀枪不入,敌人一丝办法也没有,你如果不知道命门所在,几天后的比试中,一定伤不到小天皇一分一毫,两相僵持下,你毫无胜算。”   “老夫现在便告诉你这命门所在,你记好了,此命门不在别处,正在小天皇身体腰椎处的气海俞穴上,只要攻于此,金钟罩自然破解,这也是对付他一身奇功的唯一办法。”   骆秋迟神色肃然起来,凝眸道:“气海俞穴,可是在第三腰椎棘,旁开一寸半处?”   他曾被聂老大带上山,浸于木桶药汤中,扎针走穴过好几个春秋,自己对人体周身穴位早就熟记于心,可轻易辨别。   鹿行云点头道:“正是那里,但是……”   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却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你下手切记把握轻重,点到为止,毕竟那千岚天君可是乌大哥……唯一留在世上的爱徒,你明白吗?”   骆秋迟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拱手一笑:“前辈放心,晚生自有分寸,只求获胜即可,绝不真正伤及那小天皇。”   鹿行云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倏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笑道:“纵然命门在手,可世事难料,比武到底是件凶险不知的事,老夫还要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无所畏惧,就算死在了那比武台上,也不后悔吗?”   骆秋迟眉梢一挑,笑了笑:“眉姨也曾这样问过晚生,前辈与眉姨实在心意相通,那么晚生也不介意再答一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吾心所向,虽死无悔。”   声音在塔中久久回荡着,鹿行云抚掌而笑,对身后道:“好了,阿隽,你可以出来了。”   所有人回过头,暗门缓缓打开,一道清隽的身影站在门后,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那身白衣,双眸泛红,泪光闪烁。   那身白衣呼吸一动,双手倏忽一握,直到此时才真正露出激动的神情。   两人遥遥相望,周遭像刹那静了下来般,时光凝固,一眼万年。   骆秋迟忽然笑了,温柔如许:“小猴子,老大来带你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比武   ☆、第八十六章:比武      万众瞩目下,那场特殊的比武终于到来了。   风掠长空,文武百官列坐其次,书院师生也皆到场,首席上的梁帝目光凝重,遥望台上。这一场比试不仅决定闻人隽的去留,也关乎着大国颜面,骆秋迟不但要赢,还要赢得十分漂亮,让扶桑上下无话可说。   梁帝心中一时既带着莫名期许,又有些忐忑,骆秋迟是他选中的人,他从前就钦赐过他“义勇侠”的封号,又为了他破天荒写下了拜官帖,如今这么重要的比武,也全然交给了他一人,满朝文武那么多眼睛盯着,若是骆秋迟输了,打的也是他这位“识人不明”的君主的脸。   可不知骆秋迟究竟能不能撑住,对得起他这份全心信任,另眼相看?   若他真能抗住重重压力,一举得胜,可见此人的确心志坚韧,文武双全,将来势必是要好好重用的。   梁帝心中一边这般想着,一边用手轻轻敲着座椅上的龙首,脸上不动声色,静等比武开始。   古钟撞响,满场屏气凝神中,两人上场了。   骆秋迟倒没什么,依旧一身白衣,洒脱不羁,千岚天君的出现,却引起了满场的轰动。   “怎么是个孩子?看起来还不足五岁吧?”   “不是说小天皇已经十四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小孩子怎么跟大人比武呢,这不是开玩笑吗?”   ……   议论纷纷间,群臣皆不可置信,唯独杭如雪坐在席中,抿了抿唇,面色冷峻,一言未发。   这千岚天君之前一直坐在黄罗伞盖下,身形也被垂下的轻纱遮住,许多人从未见过他的真颜,如今乍然见到“真身”,个个震惊不已,猜测纷纷。   明本先生坐在梁帝的右侧下方,扭头望向梁帝,恭敬的语气中又带了一丝不容侵犯的严肃:“陛下,久闻大梁民风开明,是个友好而包容的国度,我们天君也是基于此,才会应下比试,第一次在人前露面,他如此信任大梁,也相信大梁能够尊重他,不会对他品头论足,少见多怪吧?”   梁帝听懂他话中深意,忙咳嗽了两声,目光冷冷地扫过全场,顿时百官噤若寒蝉,议论全无,满场鸦雀无声。   比试这便正式开始,当那小小孩童出手的一瞬间,全场目瞪口呆,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快,太快,像一道闪电般,快得连身形都看不清楚,只觉冷风肃杀,寒气逼人!   台下,孙家兄妹几乎同时道:“好强的内力!”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读到难以置信几个字:“原来那传闻是真的,这小天皇真的承袭了他师父的一身功力,才会永远停留在幼童的模样,体内却有近百年奇功,这真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世间居然还会有这般诡异之事,这样说来,那这场比武……”   骆秋迟能有几分胜算?   姬文景与赵清禾坐在旁边,听到此话,目光相视间,亦是担忧不已。   姬文景望着台上那身白衣,喃喃着:“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野蛮人……”   赵清禾更是在旁边双手合十:“上天保佑,骆师弟一定要赢,一定会击败小天皇,阿隽一定不要嫁到扶桑去,求求老天爷了……”   付远之坐在他们不远处的席位上,将他们的话尽数收入耳底,心中千头万绪翻涌着,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台上,慢慢握紧了自己的手心。   他耳边骤然回响起前几日,自己去找六王爷时,他那似笑非笑的一番话:“本王一直在想,你会什么时候来找本王,又会向本王提出怎样的要求,可本王没有料到,你会因为这样一件事来找本王,果然啊……英雄难过美人关。”   当日扶桑遣使臣殿前求娶时,虽然骆秋迟提出了比试的法子,但付远之回去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靠谱,比武并非万无一失,万一骆秋迟输了,阿隽还是要嫁去扶桑,到那时再想办法,可就没有时间了,一切将再无转圜的余地,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阿隽远嫁异国,从此与他天各一方吗?   不,他一想到这便无法呼吸,终是咬咬牙,在昏暗的小屋中,对着白森森的月光,打开了那个匣子。   他取出压在最底下的扇坠,在手中摩挲了许久,最终还是深吸口气,做下了决定。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了,他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   就像那次阿隽落入匪窝,他谋划许久,终是以万全之策,领兵赶去了青州,将她救出来了一样。   这一回,同样如此。   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由他自己来救。   他带着扇坠,悄悄去了一趟六王爷的府邸,跟六王爷有了一番谈话。   确切地说,是一场“交易”,只是这“交易”的前提是,骆秋迟在比试中输了,闻人隽将不得不嫁去扶桑,六王爷在此刻便要出手,不管用尽什么法子,都要留住闻人隽。   而付远之付出的,便是未来赤胆忠心的追随,是经天纬地的才华,是他的一身本事与能力,同时,六王爷将给予他的,也是他想象不到的荣耀显赫,富贵名利。   某种意义上,他们也算各取所需,是一种“互相成全”了。   “其实,本王早就看出,你是个有野心的年轻人,纵然没有这件事求于本王,你也迟早有一天会来找本王,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只有本王才能给你,只有本王才能为你打开那条通上青云的捷径……”   风吹过比试场上,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台上的武斗,唯独长空下,付远之不易察觉地冷笑了声。   他缓缓握紧手心中的那枚扇坠,从齿缝间溢出的一字一句,只有自己能听清:“那条通向青云的捷径,你以为我当真很稀罕吗?”   就算再为势所迫,他内心深处,也是保留着一丝孤傲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还是不想屈了自己的本心,所以——   “骆秋迟,你可千万要赢啊……”   握紧扇坠,付远之深吸了口气,眸光紧紧望向台上那身白衣,第一次那样灼热地盼望他能“大杀四方”,碾压对手。   只因这场万众瞩目的输赢,不仅关乎着阿隽的去留,关乎着大梁的颜面,还关乎着他付远之的……前路。   冷风猎猎,台上的“战局”正至最激烈的关头,骆秋迟白衣翻飞间,眼睛不停在小天皇身上打转着,一直想找个机会点中他的命门,破了他的神功。   奈何小天皇机敏异常,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致命的“要害”,始终灵巧闪避着,不将命门露在骆秋迟眼前,让骆秋迟一时无从下手,僵持间也有些急切起来。   台下的闻人隽屏住呼吸,一颗心都揪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身白衣,从未有过的紧张忐忑:“老大,老大……”   就在此时,小天皇飞身掠起,猛然一出手,像一道闪电般袭向了骆秋迟,满场惊呼间,骆秋迟踉跄后退,被那只小手狠狠扼住了脖颈,眼见就要摔下台去。   “不好!”杭如雪瞳孔骤缩,呼吸一窒:“被这小天皇抢占了先机!”   所有人倒吸口气,骆秋迟脸色涨红,白衣翻飞间,转眼就被小天皇逼至了擂台边沿处,他双脚死死抵住台面,奋力想要挣脱,却寸步难前,那小小孩童满带戾气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夺人心魂,长发乱舞间,似妖如魅。   明明才四岁的稚童身体里,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全场无不为之一震!   梁帝的手霍然握紧那龙首,面色沉沉,死盯着台上,他右侧下方的明本先生露出愉悦的笑容,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野蛮人,野蛮人撑住啊!”姬文景急声不已,另一边的付远之更是陡然将手中的扇坠一握,咬紧牙关,百般不甘道:“难道这就是天意吗,我注定要走上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台下所有人都目光灼灼,死死盯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比武,长空下,骆秋迟已全面被压制住,那小天皇又狠狠一用力,他周身一颤,一只脚都已经悬空踏出了擂台外,眼见败局已定!   “老大!”闻人隽心痛如绞,眼里已噙满了泪水,揪着双手,终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却就在这时,台上的骆秋迟脑中灵光一闪,不知对千岚天君说了句什么话,千岚天君似惊怔万分,手下一迟疑,白衣赶紧奋力一挣,如困鸟出笼,瞬间摆脱了钳制!   满场人目光一亮,纷纷叹一声“好险”,这真是从悬崖边上拉回了一条“命”!   “你说什么?”台上的千岚天君显然还是不敢置信,骆秋迟一边平息着紊乱的呼吸,一边对他笑道:“我说,你的师父,是不是乌岐山?”   他长眉一扬,压低了声:我曾与乌前辈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真性情的江湖人,我们对饮间,他告诉了我一个深藏在心底许久的秘密,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小小的孩童身子一颤,琥珀色的眼眸霍然瞪向骆秋迟:“你骗人!”   他猛然又向他袭击而去,招招狠厉,仿佛想速战速决般:“休想让我上当!”   骆秋迟一面与他过招,一面趁同他擦肩而过之际,在他耳边飞速说了句:“这秘密实在太大了,我听后也是久久无法平静,对乌前辈既同情又心疼,毕竟这可关系着一个人的一生,乌前辈实在太不容易了……”   小天皇身子又是一颤,扭过头,琥珀色的眼眸死死攫住骆秋迟。   骆秋迟白衣飞扬,在长空下摊手笑道:“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秘密是什么,你想听吗?”   小天皇目光变幻不定,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终于咬牙道:“住嘴,不许胡说八道!我师父根本不认识你,更不会告诉你什么秘密!”   “千岚天君你真不信啊?”骆秋迟似乎很意外,挑了挑眉,一本正经地点头道:“那我就只能说出来了,你一听就能分辨真假,一定会相信我的,这秘密就是……”   “住嘴,不许再说了!”小小的孩童发出恶狠狠的低吼,出手间招数越发狠厉,像头失控发狂的小兽。   骆秋迟一面过招,一面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一定要说出来,否则千岚天君还以为我在说谎呢,这秘密就是……”   “不能说,不许说!”千岚天君急疯了般,开口间扶桑语都冒了出来:“ばか(混蛋)!ばか(混蛋)!”   他心神大乱下,身形越来越快,破绽也越来越多,局势陡然扭转,台下百官个个大奇不已,不知骆秋迟用了什么法子,竟让这小天皇方寸大乱,杭如雪眸中更是溢出喜色:“好,很好,就是这样,让他再慌乱一些,便可趁他不备之际,袭向他命门了……”   台下,小天皇长发飞舞,浑身剧颤间,彻底乱了阵脚:“不许说了,你不许再说了!”   骆秋迟却还在不停道:“我说了,我说了啊,这秘密就是……”   说时迟那时快,他白衣飞旋如风,瞅准时机一个欺身上前,伸手猛地一点小天皇腰间,长空下,一切戛然而止——   第三腰椎棘,旁开一寸半处,正中气海俞穴,不偏不差,完美一击。   小天皇身子僵住了,骆秋迟白衣一拂,在他旁边施施然落下,压低了声笑道:“秘密就是……乌前辈不能吃香菜,一吃就会浑身长疹子,你说他多可怜,香菜多好吃,他却一辈子都碰不了,是不是很惨,很值得人同情?”   小天皇双目陡然瞪大,却僵硬着身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骆秋迟一拂袖,轻而易举地让他跌出擂台,踉跄落地。   “千岚天君!”扶桑代表团个个大惊失色,齐声喊道。   明本先生更是瞪大了眼眸,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首席上的梁帝却是松了口气,握紧龙首的一只手渐渐放开。   风过也,玉玲敲响,胜负已分。   骆秋迟,赢了。   满场静了静,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骆秋迟白衣胜雪,衣袂发梢随风飞扬,隔着人群,遥遥望向了那道清隽身影。   天与地,他与她,周遭宛若不存在般,他忽然吹了声口哨,歪头一笑,阳光落在俊逸眉眼上,像梦中牵马踏柳的游侠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论功行赏   ☆、第八十七章:论功行赏      风掠长空,水面波光粼粼,大船即将扬帆起航,千岚天君以及扶桑代表团的人都要离开大梁了,临行前,闻人隽与骆秋迟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是明本先生给闻人隽递的信函,传达了小天皇的意思,他希望临走前能再见闻人隽一面,只是没想到,骆秋迟也会跟着过来。   渡口处,阳光斑驳如碎金,千岚天君抬头看着眼前那身白衣,撇了撇嘴:“为什么你也来了?”   他小小的个子站在风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张脸还有些鼓鼓的,煞是可爱别扭,让人忍不住就想伸手掐上两把,骆秋迟抱着肩,站在长空下不由笑了:“好歹在下也与千岚天君有过一次酣畅淋漓的比试,如今天君要走了,在下来送一送,表表心意,难道不应该吗?”   千岚天君的小脑袋一偏,哼了声:“厚颜无耻。”   闻人隽忍俊不禁,抬首望了眼海面,趁船头的明本先生没注意,赶紧伸出手,将那个小脑袋一摸,千岚天君的脸色顿时变了:“你!”   他琥珀色的眼眸瞪得大大的,看了闻人隽许久,却终是对着她笑眯眯的模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垂下了头,忽然道:“那天你在驿馆跟我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后来翻了大梁的书查过了……虽然我并不完全赞同这句话,但我知道,逝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了,活着的人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执念虽然不会在生命中消弭,但却可以试着放下减少。”   哀伤的声音回荡在风中,有什么坠落在地,晶莹剔透,转瞬即逝,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倍显伶仃。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瑕了,因为我没有遵守对她的承诺,好好活下去,她应该是生我的气了,可我想,今夜返国的船上,听着海风的声音,我大概会梦见她了。”   长阳下,渡口处,闻人隽长睫微颤,心里不知怎么一酸,她弯下了腰,温柔开口,像对弟弟一般:“千岚天君,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瑕在天上也能安心了……我虚长你几岁,如果你愿意,不如将我认作姐姐吧,日后你再来大梁,我带你看看大梁的四时风景,雕栏画楼,好不好?”   “咳咳!”骆秋迟在旁边使劲咳嗽了两声,伸手拉了闻人隽一下,闻人隽却没有答理他,只是依旧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温柔而笑,满怀善意。   千岚天君怔了许久,终于“嗯”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却也没说愿不愿意,只是将腰间的一物取了下来,递给了闻人隽。   “送给你。”   闻人隽接过来,定眸一看,竟是一串精致古雅的风铃。   千岚天君柔软的长发随风飞扬着,身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大船即将起航,他声音悠悠飘在风中:“我翻书的时候还学了一句话,刻在了这风铃上,此后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以后你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拿着这风铃,来扶桑找我,我必当倾力相助……”   船终于驶出了海面,斜阳如金,千岚天君小小的身影站在船头,向渡口的两人挥手告别,谁也听不清,他嘴中呢喃的最后一声:“再见了,瑕。”   回去的一路上,骆秋迟抱着肩,哼哼着:“小弟弟的脑袋很舒服吧,摸得开心吗?”   闻人隽正举起手看着那串风铃,找着上面刻着的那句话,丝毫没听到骆秋迟的话,骆秋迟长眉一挑,白衣一拂,忽然伸手夺过她手中那串风铃。   闻人隽猝不及防,在斜阳中追去:“老大,别闹了,我还没找到那句话呢,快还给我吧!”   “我倒要看看,这小鬼头究竟给你写了什么话,肯定肉麻死了!”   骆秋迟将手中风铃几个翻转,忽地目光一亮,指尖摩挲上去:“找到了,刻在这里面呢!”   闻人隽也连忙凑上前来,两人低着脑袋,在风中同时轻轻念出了那句话——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隔了一行,下面又写了五个小字:相逢自有时。   落款:千岚。   暮色四合,夕阳笼罩了天与地,微风拂过骆秋迟与闻人隽的衣袂发梢,他们抬起头,彼此相望一眼,忽然同时一叹,摇头笑了。   骆秋迟望向天边的夕阳,感慨万千:“这小鬼头有点意思,不过十几岁的孩子,语气却像个看透世事的老者一样,也是可怜可叹。”   闻人隽在旁边听着海浪的声音,想起千岚天君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心中不由有些酸楚难过,叹声道:“人生无常,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逝去,他写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无比怀念着瑕。”   骆秋迟手握着风铃,微眯了一双笑眼,久久望着闻人隽,忽然冷不丁伸出两指,一弹她额头:“所以人家经历的东西多了去了,可比你老成多了,你还想去当人家的姐姐,羞不羞啊?”   闻人隽捂住头,脸上一红:“我,我大了他几岁,本来就是姐姐嘛……你别跑了,快把风铃还给我啊!”   白衣翻飞着,俊挺的背影被斜阳拉得很长很长,泛着金色的光芒,两人在风中笑闹着,一时间天地静谧,岁月安好,铃铛摇曳入梦。   扶桑国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梁帝大悦,召了众人进宫,论功行赏。   大殿之上,八位参与学府比试的弟子俱有封赏,除却一并记入宫学的千秋册以外,还各得了不同的赏赐。   孙家兄妹的是一对黄金长刀,一条金丝长鞭,以及两匹汗血良驹,他们的父亲兵部尚书孙汝宁,在一旁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梁帝还在龙椅上特意夸了句,虎父无犬子,孙尚书得了一对好儿女,让那孙尚书受宠若惊,连连谢恩,欣喜万分。   姬文景与赵清禾也得了同样的贵重恩赏,姬文景的是一全套小叶檀木的文房四宝,还有太湖凤老仅存于世的几套作品,这可是千金难买的珍贵之物,除了宫中的藏书阁里收了几套外,别处几乎不可能寻得到,姬文景喜出望外,这份赏赐可远胜过一般的金银珠宝,他听到太湖凤老那几套作品时,眼睛都亮了。   而赵清禾的则更让人惊喜,她家本就是平江首富,财力通天,任何稀罕的东西都不缺,梁帝心思玲珑,直接大手一挥,赏了赵清禾父亲一个官职,虽只是个没有太多实权,好听“挂名”的虚职,但这个头衔对于赵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这在过去是多少钱都换不到的,几乎等于让他们一下跨越了阶层,实现了整个家族地位的跃升!   赵清禾激动得快要热泪盈眶了,谢恩时结结巴巴,将梁帝都逗笑了,姬文景也看着她唇角微扬,目光中满带柔情。   两轮封赏后,当轮到付远之与闻人姝这一组时,闻人姝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双手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今日上朝,特意穿了一件艳光四射的衣裳,将自己打扮得美若天仙,可其实,梁帝是个文雅的性子,并不喜欢这份“艳俗”的美。   当下,他坐在龙椅上,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让随侍一旁的公公开始宣旨封赏,那公公清清嗓子,正要开口时,却有一道身影排众而出,朗声道——   “陛下,竹岫书院少傅宣名初,有一事禀告。”   宣名初在扶桑代表团离开大梁的那天,意外地在房中收到了一张画像,画像是从底下的门缝里塞进去的,他一开门,就看见了地上折叠起来的画像。   打开画像,宣名初几乎震惊难言,那画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与扶桑烹饪比试那一日,闻人姝潜入书院厨房,毁掉秋萤草的画面。   画中人物栩栩如生,每个动作细节都清晰无比,连热水中那散发出的氤氲雾气都生动逼真,让人一眼便能看明白过来,可见画作者功力之了得。   而更让宣名初惊异的是,画像的末端,还写着一行蝇头小字:亥时二刻,十方亭中,星夜一谈。   那字迹既陌生又熟悉,有种说不出的即视感,宣名初思虑再三后,最终还是怀揣着画像,在夜晚亥时去了那十方亭。   亭中月下,他见到了一袭俊秀青衫,愕然地脱口而出:“远之,怎么会是你?”   那身青衫徐徐转了过来,向他一施礼,正是眉目清雅的付远之:“学生便知道,老师一定会来。”   他抬首一笑,月光披身,青衫随风飞扬。   原来那画像与字迹俱是他所为,只不过他都是用了左手,宣名初才一时没能认出。   当下宣名初听了他一番陈诉后,整个人难以置信:“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付远之神色肃然道:“千真万确,学生敢以性命担保……只是学生系于家族牵制,不便出面,才只能以此方式请老师星夜前来,将事情据实告知。”   他顿了顿,望着宣名初,一字一句道:“整座书院上下,学生最为信任的,除了老师您,别无他人。”   月光如水,亭中两道身影一番久久夜谈后,离去时,宣名初对付远之郑重其事道:“你放心,你不便去做的事情,老师来做,也不会将你牵扯出来……毕竟,老师理解你的苦衷,你身后站着那样一个大的家族,一言一行势必都无法遵循本心而为,可老师不同,老师出自寒门,不依附任何派系势力,我只代表我自己,我无所顾忌,也无畏无惧。”   付远之长睫一颤,宣名初已拍了拍他的肩头,神色坚定道:“这件事情你来找老师就对了,你放心,老师绝不会坐视不管,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在陛下面前揭发这桩罪行!”   无法言说那一刻的触动,星月下,付远之胸中热血沸腾,久久望着宣名初,终是向他深深一拜,语带哽咽:“老师大义,学生感念于心。”   如今这几个字还回荡在宣名初耳畔,宣名初深吸了口气,跪在梁帝面前,对着满朝堂的文武百官,扬声道:“此番学府比试,书院上下殚精竭力,人人皆可赏,但唯独一人,不可领赏,还须重重受罚。”   他话一出,满朝皆惊,个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窃声议论起来,龙椅上的梁帝也微蹙了眉头,不解道:“宣少傅这话从何说起?你口中的那人是谁?”   一片惊疑不定间,付远之垂首站在殿中,面无表情,淡然如常,他旁边的闻人姝却是身子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脸色也开始一点点发白,她心头跳动如擂鼓,有种强烈的不好预感。   大殿之中,宣名初昂首目视梁帝,余光投向了那道发抖的丽影,高声一字一句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奉国公府的四小姐,此番代表书院与扶桑比试的女公子,闻人姝。”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论功行赏   ☆、第八十八章:骆秋迟唯有一愿      “当时臣无意路过,在后厨窗外撞见这一幕,却并未多想,还以为女公子是在准备应战食材,只因她也是八位参与学府比试的弟子之一,臣对她毫无怀疑,再加上臣负责的只是算术一块,对烹饪一项的具体分工,食材特性也不甚清楚,所以当下什么也没想,也未阻止她的举动,只望了一眼便离开了。”   “直到后来场上出现巨大变故,臣得知一味重要食材被蓄意毁坏时,才顿然醒悟过来,一切都是女公子做的手脚!臣当时又惊又愤,却因比试在即,不好站出来揭发,也害怕‘扰乱军心’,便强自按捺住,想等到比试结束再说,哪知后面又接连发生千岚天君求娶一事,臣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万事尘埃落定,扶桑代表团也终于离开了大梁,臣才得以在圣上面前,亲口揭露这桩罪行!”   “臣敢以性命担保,所见所述的一切,尽皆属实,若有虚言,任陛下处置!”   宣少傅伏地一拜,声音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满朝震惊。   他巧妙地将时间线挪到了前面,设在了闻人姝动手,而付远之还未到来之时,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第三人的目击时间段与证词,将付远之彻底摘了出去,可谓是天衣无缝。   当下,殿上炸开了锅一般,梁帝更是眸光一紧,霍然瞪向闻人姝,闻人姝吓得面无人色,摆手间语无伦次:“不,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臣女没有做过这种事,是宣少傅,是宣少傅诬蔑臣女……”   “女公子到了今时今刻还不承认吗?”宣名初抬起头,厉声一喝,他冷静的目光扫过文武百官,最终落在了龙椅上的梁帝身上,一字一句道:“臣早知女公子不会轻易承认,还好臣后面回到厨房检查时,在角落中拾到了一物,不是旁的,正是女公子当日无意掉落的一支海棠发簪。”   “这发簪上刻着女公子的名姓,还有奉国公府的独有标志,旁人绝不可能伪造出来,臣今日将它带到了朝上,此刻就能拿出来与女公子当堂对质,不知女公子敢不敢一见?”   宣名初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朝堂上,闻人姝脸色愈发煞白,眼见宣名初就要往怀中掏去,她吓得身子颤抖不已,下意识就伸手摸向了头上,却是目光一喜,心弦骤松,脱口而出道:“你胡说,海棠发簪明明就在我头上,根本没掉在那厨……”   她话还未说完,已猛然反应过来,脸上血色尽褪,然而为时晚矣,满堂哗然,梁帝眼眸更是遽然一紧。   宣名初却是笑了,从怀里伸出的一只手空空如也,在闻人姝面前摊了摊,长声道:“女公子自己承认了,还有何话可说?”   奉国公闻人靖站在百官中,脸色铁青,一记怒声道:“姝儿,你当真做出这种事情了吗?”   闻人姝再无可辩解,整个人吓懵了,身子一下委顿在地,她猛然看向龙椅上的梁帝,颤声哀求道:“陛,陛下,臣女一时糊涂,臣女知道错了,求陛下开恩,臣女再也不敢了……”   朝上愈加哗然,无数震惊目光的注视下,闻人姝撑不住,扭头又看向人群中的伯阳侯,泪水夺眶而出:“外公,外公救姝儿,姝儿不是存心的,姝儿……姝儿只是一时糊涂!”   那伯阳侯又气又心疼,当着梁帝的面,却什么也不好说,只能痛心疾首道:“姝儿啊,你为何要干出这种糊涂事啊!”   座上的梁帝一拍案几,龙颜大怒:“干出这种事情,还妄想去求谁,能帮你脱罪不成?难道你以为国家法度是儿戏吗?”   闻人姝吓得一激灵,跪在地上急挪了几步,眼妆都哭花了:“不,不,陛下……臣女不是这个意思……臣女错了,求陛下网开一面……”   “姝儿,你怎么会……”孙梦吟看着这一幕,喃喃出声,茫然又不解。   她旁边的孙左扬捏紧拳头,恨恨唾弃了声:“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么重要的比试,居然出了你这个内鬼!难怪那天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所有人都急得焦头烂额,你却躲在一边不来帮忙,原来根本就是你搞的手脚!要不是杭将军挺身而出,带阿隽师妹再去了一趟晏山,取来了这秋萤草,还不知道事态该如何收场!这烹饪一项正是骆师弟与阿隽师妹主力出战,要是秋萤草没及时送回,他们可就被你害惨了!你竟连自家妹妹都不放过,真是好狠毒的心肠啊!”   他这一语可算是点到了关键,许多人前后一联系,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闻人隽站在一侧,也紧紧咬住了唇,呼吸灼热间,眼眶一点点泛红,她正强忍之际,旁边的骆秋迟忽然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清亮的眼眸温柔地看着她,似乎能望到她心底般,他低声一笑:“小猴子,没关系的,有老大在呢……不要再为不相干的人心寒难过。”   闻人隽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吸口气,点点头,长袖遮掩下,也紧紧勾住了那根手指,温暖直达心底。   龙椅上的梁帝又将案几一拍,厉声道:“原来如此,朕还道你哪来的动机……简直愚不可及,歹毒异常,只为一时妒恨,便能置国家荣辱于不顾,置一族胞妹于死地,真不知堂堂一个雅正端方的宫学,怎么就教出了你这样的弟子?闻人姝,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怒不可遏的斥声间,满殿噤若寒蝉,唯有站在中央,始终垂首一言未发的付远之,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他从没有这般痛快过,每一步都按照他的预想算无遗漏,闻人姝绝不可能再翻身!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够摆脱这道阴魂不散的影子,摆脱这个令他厌恶至极蠢猪一样的女人!   眼见事态到了这一步,伯阳侯就算再恨外孙女不争气,也不得不站了出来,替她向梁帝求情,闻人姝的几个姐夫也跟在后头,跪了一地。   伯阳侯一派势力极大,追随者众多,这种时候不管情不情愿,面上的样子还是要装装的,一时间不少官员也站了出来,纷纷求情。   梁帝发了一通怒火后,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也深谙帝王之术,又斥责了几句后,终是顺势卖了伯阳侯一个人情。   闻人姝德行有亏,虽大罪可免,但小惩难逃,梁帝将她从千秋册的功劳簿中除名,还责罚她去竹岫书院后山的一处冷僻院落,禁足面壁三个月,好好反思自己的罪过,抄满十本大梁律法,三个月后才可出来。   闻人姝哭花了一张脸,泪眼涟涟地被带下去时,嘴里还在苦求着:“外公,外公救救姝儿,姝儿知道错了,姝儿不想去那后山,去那荒芜破院……”   伯阳侯急得脸色都要变了,拼命向闻人姝使眼色,心中只恼恨不已,自己这蠢外孙女快闭嘴吧,再不依不饶地纠缠,恐怕就不止这点惩罚了!   人好不容易被带了下去,梁帝清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那身白衣与旁边的清隽少女身上。   该罚的人也罚过了,如今该赏之人,也要好好大赏一番吧?   骆秋迟与闻人隽排众而出,梁帝在龙椅上望着他们,格外和颜悦色道:“此次学府比试,你二人居功甚伟,又受小人陷害,却也力挽狂澜,终是逢凶化吉,未失我大国颜面,朕心甚慰,你们此番想要什么恩赏,都尽管开口吧,朕一定竭力满足!”   前面几组全是旨上定好的封赏,骆秋迟二人却可以当堂自己提出,这可是天大的殊荣,文武百官皆目光一动,别有深意地望向他们。   骆秋迟与闻人隽对视一眼,向梁帝施礼下跪,骆秋迟面目沉静,不骄不躁,向梁帝清声开口道:“草民不求金银富贵,唯有一愿,万望陛下成全!”   梁帝微感意外,却露出温和的一笑:“骆生何愿?”   他言语间对他已是另眼相看,群臣心下皆如明镜般了然,望着那身跪着的俊逸白衣,只道这小子恐怕要平步青云了,这般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他此刻纵是开口直接要个官位,但凡未太出格,梁帝也会欣然答允的。   无数双耳朵同时竖起,却只听骆秋迟微微昂首,一字一句道:“大梁千百年来等级森严,素来流传着一句话,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寒门学子若想要出人头地,走向仕途,报效国家,需经历多达二十九项考核,为期五年至十年的下放期,简直比登天还难,长久以来,这样不公正的选拔制度,埋没了太多人才。草民以为,官员选拔应当以个人才学而论,而非门第家世,如此大梁方可蒸蒸日上,国力愈渐强盛。”   “草民不求个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任何赏赐都可不要,只斗胆恳求陛下,愿陛下昌明开盛,改革这寒门选拔制度!”   “草民写了一份《寒门谏书》,若陛下有此意愿,可看上一眼,草民不求任何东西,惟愿换得陛下这‘一眼’,为天下寒士争取一线机会!”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大殿之中响起,所有人倒吸口气,震惊无比,这番“请愿”简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谁也没有料到这骆秋迟会放着自己大好前程不顾,胆大包天地提出这样的要求,人群中的六王爷更是眉心一皱,深深看向了那身白衣。   却谁也没有发现,龙椅上的梁帝手心一紧,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   其实谁也不知,早在很久以前,这位看似文弱的年轻帝王,就有过动摇贵族势力,革新变法的意思。   那时他刚上位不久,根基不稳,许多事情都把控在六王爷一派的手中,他处处受到掣肘,甚至有过寸步难行之感。   在一次次举步维艰中,他慢慢意识到,以六王爷为首的这群世家贵族,门阀派系,势力实在太过庞大,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根须从四面八方展开,牢牢扎在泥土里,不可撼动,他笼罩在这棵大树的阴影下,做什么都瞻前顾后,许多国策都无法推行。   门阀权贵专政,王权却日渐式微,积弊如此之深,再不变革,恐怕头上的一方天都要易主了!   骆秋迟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简直是老天赐下的一个契机,再及时不过,各番想法均与梁帝不谋而合!   当下,梁帝按捺住满心激动,不动声色地坐在龙椅上,点点头道:“你不为自己求功名利禄,却为天下寒士请命,倒也难得,来人,把骆生写的这份《寒门谏书》,呈上来给朕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老大拒婚   ☆、第八十九章:老大拒婚      《寒门谏书》上共分了五大块,满满当当列了二十余条积弊与方针,除却骆秋迟当朝所言的那些,其中最戳中梁帝心坎上的一点,便是那力透纸背的十六个字——   门阀专政,王权弱小,任由焰嚣,大厦倾塌。   梁帝双手微微颤抖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他这么久以来的隐忧,夜里时常辗转难眠,身边却无人可分担一二,今日却在这份《寒门谏书》上,叫骆秋迟一语挑明,他如何能不激动?   一时间,梁帝心潮起伏,望着堂下的那身白衣,久久不能平静。   大梁的官僚选拔制度,长期以来,的确存在着很大的弊端,才学品识非第一考核标准,家世门第却是重中之重,换句话而言,便是门第愈高,官职愈高,这样使得权力集中在了一小部分人手中,或者说是那么几大世家权贵,朝野由他们来操控着,王权却渐渐旁落。   他们靠着仕宦途径和姻亲关系来维护门阀制度,稳固家族的地位,久而久之形成一个封闭性的集团,想要打破,比登天还难,不经历一番大刀阔斧的变革,没有一场剜骨剐肉之痛,绝不可能。   梁帝想剐这块“肉”很久了,但却一直没能下定决心,朝中各种盘根错节的势力实在太难撼动了,虽说他战场上能够倚仗杭如雪,但朝中举目望去,一时却似乎无人可用。   就在他最焦心之际,老天像听到他的心声般,竟将一人送到了他眼前。   “这份《寒门谏书》朕已经看了,字里行间可见才华与忠心,但改革一事非同小可,朕此刻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但能允你一个机会,你若能达到朕提出的要求,朕必当重用你,你提出的各项方针也可让你一试,但若达不到要求,恐怕你会一无所有,你愿意跟朕赌一把吗?”   梁帝在龙椅上扬声道,他饶有兴致地望着骆秋迟,似乎想要考验他一般。   但事实上,梁帝之所以这么说,全然是顾及着朝上的世家权贵,他若是一口就应了骆秋迟,只怕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大派系势力都会纷纷站出来阻拦,这桩变革恐怕还未施行,便已夭折在了摇篮中。   至少现在的骆秋迟,一介白衣,还不具备同任何世家权贵抗衡的能力。   梁帝要做的,就是将他栽培起来,给他,也是给这桩变革,一段缓冲准备的时间。   路漫漫兮,还需从长计议,方可万无一失。   大殿中,群臣百官的注视下,骆秋迟望着梁帝,似乎与他心意相通般,微扬唇角,淡淡一笑,颔首道:“草民无惧,愿与陛下一赌。”   人群里,宣少傅望着那身俊逸白衣,心中热血翻涌着,眼眶一点点湿润,嘴中呢喃着:“寒门终有人能够走到这一步了,你看见了吗?若你还能活在世上,与吾等一并同行,该有多好……”   “不愧义勇侠,有胆魄!”听了骆秋迟的回应后,梁帝在龙椅上抚掌而笑,当着群臣之面,拔高了语调,一字一句道:“你是宫学难得一出的麒麟魁首,智勇双全,文武兼备,对你的要求当然非寻常人可比,你听仔细了,朕的要求便是,来年开春的科考之中,你必须同时摘得文武两个状元回来,才算赌赢。”   “若你真能一举夺得双冠,届时朕不仅会许你一个官位,允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还会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梁帝的话一出,满朝惊声四起,议论纷纷,付远之站在一侧也是眸光一紧,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   要同时夺下文武双状元,简直比登天还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这要求虽高,梁帝下的“赌注”也不轻,实在有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味道。   只是不知,他口中说的惊喜是什么?   众人正各自揣度间,梁帝已将话锋一转,双眸露出笑意,悠悠道:“朕有一位皇妹,乃朕一母所出的宜宣公主,品貌端庄,秀外慧中,如今也是到了该婚配的年纪,长兄如父,朕本想在朝中各世家子弟里,为她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但现在,似乎要改变主意了……”   “骆秋迟,若你来年开春能够摘得文武双状元,朕便赐婚你与宜宣公主,你可愿意?”   梁帝话音一落,大殿中已经炸开了锅,六王爷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望着龙椅上的梁帝,眸光深不见底。   仍跪在大殿中的闻人隽却是身子一颤,抬头间脸色有些苍白,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握紧了手。   人群中,姬文景与赵清禾对视一眼,目露忧色。   宜宣公主乃梁帝的亲妹妹,身份尊贵,梁帝此举已等于要将骆秋迟收为自己人,只要他答应了,莫说功名利禄,泼天富贵,他那些远大志向何愁不会实现?   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那身白衣却昂首望着梁帝,毅然决然地开口道:“草民……不愿意!”   这一声,殿上“炸”得更厉害了,梁帝脸色一变:“骆秋迟,你,你……”   “陛下厚爱,草民感念于心,却不愿欺瞒陛下,草民早就心有所属,这桩赐婚草民实在无法接受,请陛下恕罪。”   字字铿锵有力地在大殿中响起,人人皆惊,好个“义勇侠”,居然敢当堂拒婚?!   梁帝眸光变幻不定,终是沉下气来,定定问道:“你所属之人是谁?”   骆秋迟微微扭头,目光对上了身侧的闻人隽,两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默契互明。   他抬首望向梁帝,逐字逐句:“远在天边,近在草民身旁,奉国公府五小姐,闻人隽是也。”   话音一落,大殿中又是一片哗然,付远之站在人群中瞳孔骤缩,呼吸骤然一紧,另一边的杭如雪更是瞪大双眸,不敢置信。   龙椅上的梁帝却将目光落在了闻人隽身上,望了许久后,意味不明道:“五小姐,你是如何想的?”   闻人隽抬起头,深吸口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未有丝毫犹豫,一字一句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声音清冽干净,婉转吟出的诗句中,带着一份不可动摇的坚定,梁帝对上她的目光,忽然笑了:“好,朕明白了,原来你二人早就生情,难怪当日扶桑求娶,一个宁死不从,一个舍身而出,好一对情意坚定,不可转移的磐石与蒲苇……”   他叹了两声,挥挥手,笑着摇头道:“也罢也罢,朕的小妹子,看来要另择良婿了……”   堂下的骆秋迟与闻人隽目光同时一亮,梁帝望着他们,高声道:“此番你二人也立下大功,又情投意合,朕便给你二人一个恩典,不去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了,索性成人之美,做一回月老好了。”   他含笑道:“骆秋迟,听好了,若来年开春的大考中,你能同时摘得文武两个状元,朕不仅许你官位,允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还会赐婚你与闻人五小姐……这一回,真真正正算得上是个惊喜了吧?”   戏谑的话语中,骆秋迟与闻人隽激动不已,连忙伏地谢恩,文武百官也顺势称赞君主开明,一时间朝上气氛融洽,皆大欢喜。   奉国公闻人靖站在人群中,上下打量着那身白衣,脑中第一个念头却是:“小眉这回在家中,只怕要乐开了花吧……”   不远处的一袭青衫却是暗自咬牙,将手心紧紧一握,眸光阴骘,万般不甘。   骆秋迟在殿上与梁帝的“一赌”在朝野民间流传开来,街头巷尾津津乐道,酒楼里甚至还改成了话本戏折子,演绎得热热闹闹,渐成一段佳话。   昏暗的小屋中,月光透过窗棂苍白洒入,付远之打开了桌上的匣子,取出了那把沉甸甸的扇坠。   这些时日,他每隔两晚就会过来看一看,取出那扇坠在手中不住摩挲着,却始终下定不了决心。   “骆秋迟,我未必考不过你,那文状元之位,不见得就一定是你的,难道我非得去找这扇坠的主人帮忙不成……”   喃喃自语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夜风飒飒,拍打着窗棂,郑奉钰拄着拐杖推开门时,付远之一激灵,忙将扇坠收进了匣中,转过身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母亲,你来了。”   郑奉钰来的目的没有别的,依旧是几句老话,督促付远之不要松懈,在大考中必须要摘得状元之位,末了,话头一转,又说起了另一桩事:   “那六王府的璇音郡主昨日又来了一趟,你却称病闭门不见,实在不像样子,今日赶紧带上赔罪礼,去六王府找人家亲自道歉,再带她去那……”   “母亲,我身子不舒服,大考也在即,这段时日我都要安心念书,哪儿也不去。”   付远之低着头,眉目沉静,语气凉凉。   郑奉钰瞧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借口!你哪里是不舒服,你是心里还没放下奉国公府的那个丫头!人家都已经在朝堂上互许终生了,你还犯什么傻?你跟她根本可能的,你怎么就一点不都为自己考虑呢?”   “母亲!”付远之终于一声嘶吼,他抬起头,双目泛红:“走了一个闻人姝,又要来一个璇音郡主吗?你将孩儿当作什么了?真的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吗?”   这话在寂寂的黑屋中乍然响起,郑奉钰身子一震,忽然抬起手,一记耳光扇在了付远之脸上。   “你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骨肉,是母亲相依为命的希望,你问我有没有将你当作儿子?你这是拿刀尖往母亲心上捅啊,你知不知道母亲听到这句话有多痛!”   她瘦削的肩头颤抖着,神情痛楚难言,付远之慌了,忙捂着脸上前搀住她,“母亲,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儿错了……”   郑奉钰脸上流下两行泪水,她双唇颤动着:“远之我儿,世上只有你与母亲是相依为命的,是最亲近的关系,母亲绝不会害你,母亲都是为你好,你迟早有一日会明白的!”   付远之眸中也泛出泪光,他咬牙道:“我,我……我不明白,难道孩儿的前途就一定要系在女人身上吗?孩儿靠自己照样能够出头!那骆秋迟当着皇帝的面,连公主的婚事都敢拒了,孩儿就连他都不如吗?”   “糊涂!”郑奉钰红着眼厉声喝道:“你跟他怎么能比呢?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出自世家高门,是相府堂堂的大公子,你要找的夫人必须门当户对,对你日后的仕途有着莫大助力,联姻这条路,大梁多少世家权贵都走了,偏你不行吗?”   屋外冷风呼啸,屋里静了许久,付远之终是闭上了眼,声音苍凉:“母亲,我有些累了,让我独自静一静吧。”   郑奉钰的拐杖敲击着地面,掩门而去的一刻,只留下冰冷的一句:“前路漫漫,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月光煞白地投在那道身影上,他颓然地滑坐在门边,忽然捂住脸,泪水无声漫过指尖,寂寂无边的黑暗像一头无情的猛兽,终将他彻底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西夏王驾崩   ☆、第九十章:西夏王驾崩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滂沱大雨笼罩了天地间,一片凄寒。   西夏王宫,烛火摇曳,一堆人跪在门外,领头者一身铠甲,风尘仆仆,似乎刚从战场回来。   他满面悲痛,望着那扇朱红的大门,咬牙泪流:“大哥,大哥……”   门内榻边,一道纤秀身影坐在帘幔间,紧握床上人的手,泪光闪烁:“元昊,纯佑回来了,你要不要见一见你……”   那床上的男子面容苍白,眼窝深陷,憔悴无比,虽病重到这般地步,却也不难看出往日的英武不凡,他轻轻抬起手,抚上了帘幔间那道清丽身影的脸颊,对她低低一笑:   “让那臭小子再等会儿吧,本王召了他那么多回,他却在外头打仗打上了瘾,还以为本王骗他回宫,给他指婚,要逼他成家,这混小子现下悔断肠子了吧,本王纵是想看他成家立业,也没有机会了……”   那道清丽身影强忍住泪水,握紧了床上人的手:“元昊,不要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长兄如父,你忍心在纯佑还未成家的时候,就撒手而去吗……”   那床上的男子心疼地伸出手,抚慰道:“别哭,别哭,叶阳,你不要掉眼泪,本王最喜欢看你笑了,你笑起来像西夏的凤凰花一样灿烂……”   “本王还记得,你是进宫三年后,才第一次对本王露出笑脸,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本王想过要与你携手一世,却未料竟要先走一步了,好在这最后一段路,还能有你陪伴,本王已经心满意足了……”   床上的男子笑了起来,脸色愈发苍白,轻轻道:“叶阳,你陪本王说说话吧,本王心里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本王打了半辈子仗,粗人一个,比不得你们大梁的男儿文雅,总害怕在你面前说错什么,惹得你不高兴了,又不对本王笑了……”   “其实本王知道,你心里还有个人,是本王将你抢了过来,你人虽留在了西夏王宫,心却从来没有属于过这里。”   “那几年,本王常常看到你坐在窗下发呆,你一定是在想着那个人,你还画了许多他的画像,虽然全都悄悄烧掉了,但本王统统都知道……”   “别说了,元昊,不要再说了……”女子清丽的脸上落满泪水,擦也擦不尽,那床榻上的男子却笑了笑,呢喃道:“不,本王要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你不知道,那年在大梁皇宫里,九国盛宴上,本王见到你的时候,心跳得有多快,但那其实不是本王第一次见你,本王第一次见你是在一片竹林里,你大约是不记得了……”   “那时你穿着一身青青长裙,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奔跑在阳光下,不小心掉落了一只鞋子,本王拾到了,忙追了上去,将鞋子还给你,还问了你的名字,你却只对本王笑了笑,抱着小狐狸一溜烟就跑开了,本王那时还在想,是不是自己生得太凶了,将你吓到了……”   “后来在宫宴上又遇到你,本王才知道,你叫叶阳。”   “尽管你规规矩矩地坐在那,不苟言笑,本王却知道,你是个多么活泼的小姑娘,你笑起来有多么好看,可惜后来那么多年,你进了本王的西夏王宫后,再也没有笑过了……”   女子伏在床头,肩头颤动不已,泪水模糊了视线,那只大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好似岁月凝固在了指尖。   “这么多年来,本王没有再娶别的女人,只守着心中的小姑娘,可惜,我的小姑娘……不愿生下我的孩子,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其实你私下吃的那些药,本王比谁都清楚,本王多心疼啊,却假装不知,从来不去揭穿你。”   “本王总想着,岁月漫长,你总有一天能真正放下,能真的接受本王,心甘情愿地为本王诞下子嗣……可惜本王到底看不到那一天了,不过也好,你没有孩子做牵绊,本王也便还能为你安排一条后路。”   男子闭了闭眼,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似乎颇为疲倦,他望着那张抬起的清丽面容,轻轻笑了笑:“叶阳,去把纯佑叫进来吧,本王有话要对他说。”   那道清丽的身影泪流满面,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摇着头泣声道:“不,让我再陪你一下吧,元昊,我想再听你说说话……”   男子挥挥手,又笑了笑,放柔了语气,像哄小姑娘一般:“听话,把纯佑叫进来吧,本王有些事情要交待给他。”   帘幔间,泪眼朦胧的女子终是起身离去,却才走几步,又被身后的男子叫住了:“叶阳。”   他唤得那样温柔,神情那样从容,如回光返照般,依稀间又重现了往日的英姿风采,那道清丽身影与他遥遥对视间,忽然泪如雨下。   男子却是扬起唇角,一字一句:“叶阳,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多笑啊……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心中,始终还是那个在阳光下奔跑的小姑娘,永远都是……我的小姑娘。”   宫门一关,叶阳公主等在外面,听着外头的凄风苦雨声,满面泪痕,一颗心都冻僵了般,不知过了多久,那朱红大门才再度打开。   她霍然扭头,只对上一双沉痛的眼睛,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袭铠甲,手里捧着一方匣子,对上她的目光,两行热泪陡然落下,悲恸不已:“大哥……走了。”   轰隆一声,屋外雷电交加,风雨骤狂,那道清丽的身影怔了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浑身颤抖间,忽然整个人瘫软下去,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王上!”   她长发散开,是那样悲痛欲绝,伏地恸哭间,耳边却骤然响起一个含泪的声音:“王嫂,这匣中是大哥为你拟的一道旨意,从此往后,你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去留了,不会再有任何地方将你困住了……”   “大哥希望,你以后都好好笑着,再活回从前的那个叶阳公主。”   强忍热泪的字字句句中,伏地痛哭的那道身影一怔,抬起头,乱发下的一张脸泪痕交错,眸光空空地望着前方,仿佛失去了心神,整个人恍惚起来……   她忽然在这雷电交加的雨夜记了起来,那一年的那一日,那一片盛夏的竹林之中,她的确是遇见过他的。   那时她抱着小狐狸溜出去玩,兴奋飞奔间,掉落了一只鞋,他捡了追上来,低头笑着问她:“小姑娘,这只鞋子是你掉的吗?能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吗?”   那天的阳光真好,透过枝叶斑驳投下,风中是草木的清香,他衣袂飞扬,英俊的眉眼温柔得像个梦。   大梁,盛都,云聚云散,天地萧萧,穿过宫墙的风一日比一日冷。   寒冬渐渐来临,转眼大梁一年一度的冬日祭祀大典也将至了,以往这个时候,宫学都要选出一男一女两位弟子,在祭天仪式上担任“神引使者”的身份,点燃祭天神火,连结神明与大地,祈求老天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两人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一定得出自世家权贵,显赫高门才行。   以往数年,担任“神引使者”的两人一直是付远之与闻人姝,今年却有些特殊,梁帝直接钦点了骆秋迟与闻人隽,一个寒士,一个庶女,这在过去是不合规矩,完全没有资格的,今年却有些什么不知不觉就改变了。   众人只当骆秋迟成为了梁帝身边的新晋红人,却不知,梁帝除却看重外,此举还暗含了一番不能为人道的决心。   他在写下这两个人的名字时,意味深长地喃喃了一句:“既要打破门阀权贵,变法革新,便从这里开始吧……”   年末时分,宫里宫外都开始忙了起来,当第一场大雪落下来的时候,月光清冷地照在奉国公府门前,一地如银。   杭如雪抱着一本书,来向闻人隽辞行了。   闻人隽被叫出来时还有些发懵,鼻头冻得红红的,漆黑的眼眸在月下像只小鹿般,一眨一眨地问道:“杭将军,你,你要去哪里呀?”   杭如雪淡笑道:“去西夏,接叶阳公主归国,大概能赶在祭祀大典上回来。”   闻人隽听后有些恍然大悟:“是那位远嫁西夏的小叶公主吗?难怪,今年的祭祀大典准备的事项格外多,办得格外隆重一些,想来也是有迎接公主归国的缘由吧?”   西夏王驾崩一事她也有所耳闻,那位小叶公主据说得了诏书,从此可以归国,再也不离开故土了,她在外漂泊浮沉近十年,如今总算能够重回大梁,也算落叶归根,得了一番圆满的结局。   闻人隽正唏嘘间,杭如雪已经点点头:“对,就是那位小叶公主,陛下极其看重她,命我务必将人护送回来,我即刻便要动身了,西夏路途遥远,也许要去一段时日,所以我才来向你告别……顺便,把这本书送给你。”   “书?”闻人隽低头,这才发现杭如雪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她微微一惊:“是那本《山海经》?”   “是的,我想送给你。”   “为,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给我?”   “没有为什么,或许……我想放下一些东西了吧。”   杭如雪站在风雪中笑了笑,一张俊秀的脸庞倍显白皙清逸,目光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天不知,地不知,月不知,她也不知,唯独他自己清楚。   今夜这场踏雪而来的告别有着独特的意义,送出的也不仅仅是一本书,那些朦胧的情愫也将随风而去,在他心中彻底放下。   似一朵长错了季节的花骨朵,还未盛开,便已结束。   月光洒满杭如雪全身,他望着闻人隽,忽然笑道:“如果骆秋迟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替你教训他的。”   闻人隽长睫一颤,有些懵懂,不明白杭如雪为何要对她说这些,她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却是陡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你还在怀疑他是……”   “是与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杭如雪轻轻打断道:“在他跪在朝堂上,舍弃个人的功名利禄,为天下寒士请命的那一刻起,东夷山君那个身份在我心中就已经彻底死去了,从今往后,我只当他是骆秋迟,他也只能是骆秋迟……”   “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清冽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月下,闻人隽目光一亮,激动不已,她显然听懂了杭如雪话中的深意,连忙道:“杭将军你放心,他绝不会,绝不会让你失望的!他要做的事情还不只这么一些,他很早以前就同我说过了,他要替天下寒士出头,要改革大梁官员选拔制度,还要……”   闻人隽忽然像打开了话篓子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简直将骆秋迟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夸遍了,似乎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完美的人了。   杭如雪终是忍不住笑了:“他在你心中,就这般好吗?”   闻人隽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红,却在风雪中还是点了点头,双眸泛着亮晶晶的光芒:“好,很好,很好很好……你如果当真与他深交,就会知道他有多么好了。”   “深交谈不上,也算并肩作战过,是个……还不错的人。”   能得到杭如雪这样的评价,已然不易,闻人隽笑得眉眼弯弯,比听到他夸自己还开心。   杭如雪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扬起了唇角,一字一句道:“阿隽姑娘,我盼他也能如此待你,不辜负你的这番信任与深情。”   “他不会辜负我的。”闻人隽想也未想地脱口而出,她笑得无比笃定:“你不知道,他其实,从来没有辜负过任何人。”   “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但愿如此。”杭如雪淡淡一笑,轻声开口:“阿隽姑娘,我走了,你多保重。”   他转身而去,月光披身,终于结束了这场无人得知的特殊“告别”。   闻人隽在门前抱着书,目送他而去,那道俊挺的身影没入风雪中,渐行渐远。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有些东西无声无息地随风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故人归来   ☆、第九十一章:故人归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不能出去?娘,你救救姝儿,姝儿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   竹岫书院后山的偏僻院落中,闻人姝哭得梨花带雨,好半天的功夫都未停歇下来,坐在一旁的美貌夫人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闹够了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世家淑女的风范吗?”   闻人姝吓得一哆嗦,眼泪淌得更多了:“娘,我,我真的不想待在这了……”   “自己做出这种蠢事,怪得了谁?你真不像我薛采芩生的女儿,空有一张好面皮,却是个榆木脑袋,但凡有你几位姐姐半点聪慧,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薛夫人望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小女儿,简直要操碎了一颗心,闻人姝哭得更加惨兮兮了:“娘,我,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那个贱丫头爬到我头上去了……”   “何止爬到你头上去了,人家现在是风光无限,你爹心尖尖上的宝贝女儿,她那个贱娘在奉国公府快要飞起来了,我都得忍让她三分,谁叫她家女儿好本事,找了个义勇侠,一个能文能武的麒麟魁首,递了份《寒门谏书》上去,把皇帝的一双眼都迷住了,现在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今年祭祀大典上,神引使者都由他们两个来担任,你说说我心中是憋着多大一股气,偏你还不省心……”   “神引使者?”闻人姝怔了怔,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不甘咬唇道:“往年的神引使者都是我跟付师兄担任,今年居然被他们抢了……”   提到了“付师兄”,她又心念一动,怯生生地对薛夫人道:“娘,付师兄,付师兄会来看我吗?”   薛夫人冷冷一笑:“还想着他呢,我跟你直说了罢,相府的这位大公子,你是攀不上了,人六王爷家的璇音郡主现在缠他缠得紧呢,两人都一同出游过几次了,就算你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出去拿什么跟璇音郡主争?你以为付远之他娘是个傻的不成?”   闻人姝红着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浑身僵硬了许久,才掩面痛哭:“娘,我岂不是,岂不是什么都没了?难道女儿走错了一步,后面就全盘皆输吗?”   “也未必。”薛夫人柳眉一挑,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道:“前几日,六王爷去找了一趟你外公,谈了些事情,说不准他们会联起手来……”   “联起手来做什么?”闻人姝瞪大了一双泪眼。   薛夫人凑近她,压低了声音:“不就是骆秋迟递的那份《寒门谏书》吗?龙椅上那位可能动了打压世家贵族的念头,六王爷同你外公都不傻,若陛下真逼狠了他们,大不了一起干上一场,把宫里那片天都给它掀掉……”   闻人姝听得心惊肉跳,呼吸不由急促起来:“难道,难道六王爷要和外公一起造反吗?”   薛夫人双眼一瞪,差点想一记耳光扇在自己这蠢女儿脸上,她咬牙斥道:“蠢货,这种话也敢乱说吗,快给我把你的嘴巴闭紧了!”   闻人姝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连忙捂住了嘴,薛夫人坐回原位,端起茶来顺了顺气,对着闻人姝勉强提起耐心道:“娘跟你说这些是要告诉你,六王爷家还有个二公子,要是你外公真的答应了与六王爷合作,你跟这二公子的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你懂不懂?”   “二公子?”闻人姝眨着一双美眸,撇了撇嘴,似乎很是不满:“我见过那二公子,生得有些肥壮,说话也很是粗鄙,远远不及付师兄万分之一,女儿不想……”   “还由得着你来挑吗?”薛夫人将茶杯重重一顿,横眉冷眼道:“你自己不争气,拴不住付远之不说,做出的蠢事还在皇城上下传遍了,陛下是看在你外公的份上才没有重罚,现在哪个世家子弟还敢沾惹你?这二公子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要不是六王爷想拉拢你外公,你还攀不上这门亲事呢!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挑挑拣拣,嫌弃人家配不上你的?”   薛夫人越说越气,索性一下站了起来,冷冷抛下一句:“给我在这里好好想清楚吧!”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留下闻人姝委顿在了阴暗的屋中,她像一具行尸走肉般,一点点来到了镜子前,望着那张泪痕交错,却仍是美丽动人的脸庞,目露怨毒:   “几个姐妹中,明明我生得最美,为什么要嫁的人却最不堪,这太不公平了,我不甘心,不甘心……”   她双手一点点握紧,蔻丹染红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之中,每一个字都在屋中妒恨地响起:“闻人隽,我有今日的下场,全都是你害的,就算我后半辈子不舒坦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飞雪纷扬,天地萧萧。   紧锣密鼓的筹备下,一年一度的冬日祭祀大典终于到来了,梁帝不仅携文武百官到场,宫学的师生也尽皆聚齐,共同见证这场盛大的祭天仪式。   闻人隽在后台探出脑袋,张望了一圈,深吸了口气:“好多人呀,老大,我,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待会跟着我便是,不会出错的。”骆秋迟走上前来,径直将自己一件披风罩在了闻人隽身上,“仪式还没有开始呢,只穿这么点会冻坏的,先把这件披风罩上,等下出去时再脱掉……”   因为祭天仪式的需要,两位“神引使者”都有特殊的衣着与妆容,这衣裳在这寒冷冬日里显得十分单薄,根本无法御寒,骆秋迟早就看到闻人隽冻得瑟瑟发抖了,他自己倒没关系,一身内力护体,可闻人隽哪能禁受得住?   一边这么想着,骆秋迟一边又塞了个暖手炉给闻人隽,闻人隽却不敢伸手去接,还准备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   “不,不能罩着,会把头发压乱的,这手炉也不能拿着,你忘了我们手上都涂了金粉的吗?要是蹭掉了就不好了……”   “那就生生挨冻啊?”   “冻一会儿也没事,这么重要的祭天仪式,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仪式重要还是人重要?”   “……仪式重要。”闻人隽呐呐答道,骆秋迟两眼一瞪:“诶小猴子我说你这死脑筋!”   “反正就是不行,被宫里的嬷嬷瞧见了要骂人的……”   “别动,披着!”骆秋迟耐心终于耗尽,伸手一把裹住闻人隽,将她牢牢罩在自己怀中,“老子在这里,谁敢骂你?”   那暖手炉倒是的确不能用,他搁到一边后,径直抓起了闻人隽的手,“我用自己的手给你暖着总没事吧,反正都涂了金粉,蹭也蹭不到哪里去,你这下没话说了吧?”   他一边哼着,一边裹住那双冻青的手,又搓又揉,还时不时凑到嘴边呵两口气,细心又入微。   闻人隽乖巧地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那份温暖,抬起头,双眸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全神贯注的身影,忽然傻傻地一笑:“老大,你说这是在做梦吗?”   “嗯?”   “总觉得太好了,太不真切了,好怕……梦醒来啊。”   “说什么傻话啊?”   “你不懂,反正,反正就是……好想冬天快点过去啊,到了开春的时候,你考上了文武状元,然后,然后就能……”   “然后就能什么?”骆秋迟发出一声低笑。   闻人隽脸一红,却还是抿了抿唇,小声地一字一句道:“然后你就是我的了,一辈子都是我的了,对不对?”   话里透着小姑娘的傻气天真,又甘甜如蜜,骆秋迟微眯了眸,心中一片柔软泛开,嘴上却打趣道:“什么就是你的了,你把老子当成啥玩意儿了?”   “当,当成……未来的相公啊。”话一说完,闻人隽自己都忍不住把脑袋往骆秋迟怀里钻,羞赧到不行。   骆秋迟忍俊不禁,声音不自觉就如水般温柔:“小猴子,你害不害臊啊?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万一老子考不上,你上哪儿哭去啊?   “呸呸呸,不许说这样的话……考得上,你一定考得上的!”闻人隽抬起头,双眸亮晶晶的,脸上掩不住调侃的笑意:“毕竟我们骆师弟,可是最聪明,最厉害,最无人能及的。”   “马屁精!”骆秋迟好笑摇头。   两人四目相对间,有微妙的气氛弥漫开,灼热的呼吸伴随着心跳声,两个脑袋越凑越近,就在闻人隽不由自主闭上双眼时,帘子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掀开了——   “阿隽,祭天仪式快开始了,陈院首让我来叫你们准备一下……”   正是来唤人的赵清禾,她冷不丁撞见这“浓情蜜意”的一幕,忙捂住脸背过身去,耳朵都红透了。   里间的两人也连忙分开,呼吸紊乱,闻人隽平复着心跳正要开口时,赵清禾已在外头轻声笑道:“祭天仪式之后,还有海灯节呢,你们不是都约好了吗?到时去了海边,尽管抱个够,做什么都没人瞧得见,不急在这一时呢……”   闻人隽的脸一下热得不行,羞赧道:“好呀,清禾,怎么你也学坏了?是不是姬师兄教坏你的……”   “我才没有学坏呢,明明说的都是实话……好了,你们快出来吧,仪式要开始了!”   赵清禾笑着说完跑开了,里间的两人对视一笑,拿好东西正准备出去时,闻人隽忽然问了一句:“老大,海灯节上,你想同海神娘娘许什么愿望呢?”   骆秋迟脚步一顿,低头望她,轻柔笑道:“等到时去了海边,你就知道了。”   风雪漫天,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骆秋迟与闻人隽昂首挺背,向着高高的祭台一步步走去。   他们一人捧着鲜果花卉,一人捧着宝珠金器,一边走向那祭台,一边高声念着祭天祝文:   “彼何苍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赖四季之神,更替有序。风雨霜雪,应时而至。天不言而有信,地无语而物成。愿五谷丰登,六畜蕃盛,民人无饥寒之苦,社稷无兵火之灾,河清海晏,万物归一……”   当终于迈上祭台时,他们对视一眼,按捺住内心激动,同时拿起那龙纹火炬,转身面向文武百官,神情穆然,正要点燃那青铜四方鼎中的三支长烛,完成“神火”仪式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通报——   “叶阳公主驾到!”   在祭天仪式进行到一半,神火即将点燃的时刻,杭如雪的军队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从西夏将叶阳公主护送回来了!   这场不仅仅是为了祭天,也是为迎接叶阳公主而准备的盛大仪式,总算没有被错过!   文武百官齐齐下跪,梁帝却在风雪中陡然站了起来,双眸泪光闪烁,激动得难以自持:“叶阳,叶阳终于回来了!”   因“神火”在手,场上除了梁帝外,只剩下两个人没有下跪,正是高台上极目远望的骆秋迟与闻人隽。   长路尽头的马车里,徐徐走下了一道长裙逶迤的倩影,她迎着漫天风雪,终于踏在了故国的土地上,心潮起伏难平,一步一步向祭台而来。   “原来这就是叶阳公主啊,生得好美啊……”   闻人隽心中发出感叹,扭过头,却发现身边的骆秋迟一动不动,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整个人震住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是所有的魂魄心神都被人抽去了般。   不远处的长空下,那叶阳公主也霍然顿住了脚步,一双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望着祭台上那道俊挺的身影。   漫天飞雪下,几步之距,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未动。   时光仿佛凝固住了,像只过了短短一瞬,又像过了一生之久。   叶阳公主的长发飞扬在风雪中,她神情哀楚,美丽的脸上倏然落下了两行泪水。   闻人隽站在高台上,心中忽然一痛,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泪……能够那样沉重哀伤。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海灯节失约   ☆、第九十二章:海灯节失约      冷风呼啸,月色清寒,天地间雪落无声,一片萧然。   闻人隽找到骆秋迟时,他正在屋顶上喝得酩酊大醉,一身白衣凌乱不堪,长发上落了几点雪花,整个人倍显伶仃孤寂。   闻人隽鼻头一酸,手里拿着一件大衣,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屋顶上有些滑,她几次都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才摸到了那身白衣旁。   他似乎已经醉得人事不知了,对周遭一切都感知不到,闻人隽将大衣裹在他身上,双手把他脑袋抱进怀中,低头贴住他冰冷的脸颊,眸泛泪光:“老大,你怎么了?下去吧,这里太冷了,你会生病的……”   那身白衣昏昏沉沉的,月下醉眼朦胧:“你来了,来了呀……”   上午的祭天仪式一结束,他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只有闻人隽知道。   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追着那辆马车而去,马车一路驶进了皇宫,他便等在宫外,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到了天黑,风中背影寂寂,是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闻人隽不知道他要等多久,她手里还抱着他的一件大衣,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递给他时,一个恍神间,再抬头,人已经不见了。   她找了好几圈,才心念一动,忽地想到了一个地方。   正是寒冬时节,书院里放起了长假,院舍空无一人,唯独那方屋顶上隐隐绰绰有一道身影。   曾几何时,他们便在那方屋顶上,一同下过棋,她还笑说:“骆小白脸,你今日一定让了师姐我,不然三局之中,怎么师姐我还能赢上一局呢?”   后来他送她回家,背着她飞过月下,她心跳得无比的快,从没有那么欢喜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似乎还是春日,晴光正好,可她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恍如隔世。   如今再来到这方屋顶上,她有些莫名的怅然,竟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风雪飞扬,天地一白,闻人隽抱着骆秋迟,贴着他冰冷的脸颊,深吸口气,颤声道:“是,我来了,我来了……”   骆秋迟迷迷糊糊睁开眼,月下带着醉意望向她,久久未动,倏忽间,有一行眼泪滑过了眼角,他声如梦呓:“你来了,你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喷薄的酒气间,闻人隽身子一僵。   冷风猎猎,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抹了把脸,将眼中热泪生生逼了回去,伸手去搀骆秋迟:“老大,我们先下去吧,先下去再说……”   她搀不动他,踉踉跄跄间,竟一下栽倒在了他身上,听到他嘴中还在呓语着:“你回来了,回来了……”   她趴在他胸口,有些什么漫上眼眶,翻涌着再也忍不住,怆然落下,水雾模糊了视线,她在风雪中哽咽了喉头,字字轻缈:“是不是,是不是……你的阿狐,回来了?”   空荡荡的天地间,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飞雪悠悠落下,冷风吹过她的发梢,透入骨髓的凉。   骆秋迟醒来时,头疼欲裂,模糊不辨的记忆中,似乎有道身影努力搀扶着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弄下了屋顶。   他一点点低下头,看着伏在床边熟睡的那道纤秀身影,小小的缩作一团,眼周处还红红的,依稀挂着泪痕。   他心中一悸,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中,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却是眸光一动,发现了她手腕处似有异样。   将那只手抓起一看,骆秋迟才发现那白皙的手腕上有一抹红痕,应当是昨夜将他搀扶下屋顶时,磕磕碰碰间,不小心在哪擦伤了。   “小猴子……”骆秋迟心疼地呢喃着,正要再凑近细看时,少女长长的睫毛动了动,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闻人隽醒来的第一反应,便是连忙将手抽了回来,往衣袖中一缩,她望着骆秋迟露出喜色:“老大,你,你醒了?”   “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东西吗?我去给你做,可是不知道天寒地冻的,书院的厨房里还有没有……”   骆秋迟一动不动地看着床前的少女,眸光深深,忽然打断了她:“小猴子,我不饿,你守了我一晚吗?”   他顿了顿,轻轻开口:“小猴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闻人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紧接着又扬起唇角,柔声问道:“知道什么?”   骆秋迟看了她许久,终是摇摇头:“没什么,你把手给我吧。”   她还想再藏,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拽到了眼前,他另一只手往枕下摸去,一气摸出了好几个药瓶,不由失笑道:“这些瓶瓶罐罐,还都是你给我拿来的,总担心我伤到哪撞到哪,其实我哪有那么娇贵,从前受过的伤还少吗?”   “不,不是的,老大……”闻人隽握紧他的手,直直望着他,声音忽然有些颤抖起来,双眸也莫名泛起波光,她每个字都说得十分动情:“从前你虽然受了很多伤,以后,可是以后,我不想让你受伤了,永远都不会让你受伤的,以前那些伤,你都忘了吧,我们以后好好的,好好的陪在对方身边,谁也不要先松开手,谁也不要再受伤,行不行……”   语气中莫名带了些哀求的意味,骆秋迟眼见那道纤秀身影颤抖着,情绪越来越不对劲,他不由将她的手一按,“小猴子,你怎么了?”   闻人隽一激灵,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她双唇颤动着,忙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深吸了口气,再抬首时已经重新露出笑脸:“没什么,可能昨夜受了点寒,说话都不清不楚了……”   骆秋迟定定望着她,眸光意味深长:“傻丫头。”   他开始替她上药,动作缓慢而温柔,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屋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寒风一圈圈盘旋着,告诉着人们这个冬日有多么的冷。   两人间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微妙,可是,谁也没有去打破这份微妙。   终于,药上好了,骆秋迟抬起头,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小猴子,不如……你先回去吧?”   闻人隽身子一颤,眼眶骤然又泛红了,骆秋迟连忙道:“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躺一会儿,一个人静一静……”   “好。”那道纤秀身影听话地点点头,红着眼眶,脸上露出笑容:“老大,你好好休息。”   她起身离去,却是走到门边时,又一下回过头,忽然问了句:“老大,今晚的海灯节,你,你还去吗?”   她问得很轻缓,很委婉,很……小心翼翼。   骆秋迟在床榻上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忽然心头就一酸,忙回答道:“去。”   他顿了顿,又多补了一句:“老地方,不见不散。”   这个口中的“老地方”,正是盛都最繁华的一处街口,之前与扶桑国比试时,他们相约去酒楼试菜,都是在那里先碰面的。   当下,闻人隽听到这句话,眼睛一亮,心情莫名松快起来,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好,不见不散。”   眼见她转身就要离开,骆秋迟鬼使神差的,又一声将她叫住了,她回过头,他犹豫不定,却到底还是说出了口:“小猴子,你别多想,只是给我一些时间,我……想把事情弄清楚。”   “我可能要等一个人,她应该会来找我的,有些东西,我想听她亲口告诉我,毕竟前尘往事,总归要有一番了结的……等弄完这些事情,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没有挑明的一番话,两个人却都懂什么意思,久久相望间,闻人隽终是莞尔一笑,如冰雪消融,初春第一缕和风拂来:“好。”   月色皎洁,华灯初上,长街热闹非凡,人头攒动,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精致的花灯。   这海灯节是大梁千百年来的风俗,每到了年末,人们就会去海边放灯,向海神娘娘祈福,多是年轻的男女结伴,据说去放过海灯的人都会白头到老,有成亲多年的夫妻都还会年年去放灯,图个好兆头。   以往闻人隽都是与赵清禾结伴去放海灯,但今年,她们都各自有约,赵清禾早早地便与姬文景结伴去了海边。   而闻人隽等在街口,那个人,却一直还没来。   她提着自己亲手做的海灯,站在约定的地方,看着人来人往,飞雪纷纷。   一片欢声笑语中,她恍惚记起,祭祀大典那天,他替她暖手,她问他,这是不是在做梦?因为一切太美好了,太不真切了,她太害怕……梦醒过来了。   “老大……”夜空下,少女目光失神,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面那一抹红痕,轻轻凑到鼻尖处,还能闻到一阵淡淡的药香,她闭了闭眼,呢喃着:“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一定会的……”   天地间雪花纷飞,冷风扬起她的长发,她等得身子都冻僵了,心却是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个约好的时辰,终于……过了。   骆秋迟,依然没有来。   闻人隽站在风雪里,怔了许久后,才提着自己亲手做的海灯,一点点踮起脚尖,遥望着远处,好像忘记了那个时辰般,在心底不停告诉自己,快来了,就快来了,老大一定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他已经在赶过来了,就快了,他一定会来的……   正在心间不住轻念时,身后却忽然有一道清冽的声音叫住了她:“阿隽姑娘。”   闻人隽回头一看,正是提灯向她走来的杭如雪,少年眉目俊秀,身姿挺拔,一路走来惹得不少目光注视。   “你是在等骆秋迟吗?他还没有来吗?”杭如雪满脸关切,左右望了望,又道:“你们约在什么时辰?”   “约在……”闻人隽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下去,杭如雪奇怪望来,她抬头忽而一笑:“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呢,杭将军,你是同谁约去海边放灯呢?”   话题被轻巧揭过,杭如雪却毫无所察,只是淡淡笑道:“没有同谁,我一个人。”   “一个人?”   “对啊,谁规定放海灯还一定要结伴呢?”   看着少年一脸认真的模样,闻人隽眨了眨眼,终是忍不住笑了,对着月下那道身影,真心实意道:“杭将军,你这么好的人,明年这个时候,一定会有人陪你一同去放海灯的。”   杭如雪长睫一颤,听懂了闻人隽话中的祝福,不由也一笑道:“阿隽姑娘,多谢你了,但这个得看天意,我并不着急。”   两人又在风雪中寒暄了几句,杭如雪提灯告辞,闻人隽目送他背影而去,独自站在原地,望向了头顶的明月。   飞雪纷纷,不知又等了多久,她耳边忽然响起祭祀那一日,她问出的那句:“老大,海灯节上,你想同海神娘娘许什么愿望呢?”   那时他低头望她,笑得很是温柔:“等到时去了海边,你就知道了。”   可似乎,他们不会去海边了。   冷风拂过衣袂发梢,闻人隽吸了吸鼻子,心中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她正失神间,身后忽然又有一人唤她:“阿隽。”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解围   ☆、第九十三章:解围      闻人隽回过头,只看到一张熟悉的清雅面孔,付远之裹着一身玄色披风,月下俊美华贵,携身旁的女伴一同走了过来。   “世兄。”   她微微一怔,旋即认出付远之身边之人,正是六王府的璇音郡主,忙欠了欠身,施礼道:“见过郡主。”   那璇音郡主生得明艳大气,穿得也明艳大气,踏着一双红色的靴子,远远走来时,就已经将闻人隽上下打量了个遍,如今到了跟前,她笑得愈发娇俏:   “你便是闻人隽,奉国公府那个鼎鼎有名的五小姐吗?听说你是个小才女,远之哥哥可时常在我面前夸赞你呢。”   她话中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敌意,脸上也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没有去放海灯吗?我们可都放完回来了……”   闻人隽一愣,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时,那璇音郡主已在她四周瞧了瞧,故作惊奇道:“咦,你身边那位义勇侠呢?跑哪儿去了?你不会是在等他吧,他难道还没有赴约,只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这下闻人隽喉头愈发艰涩了,单薄的身影立在风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付远之看不下去了,拉过旁边的璇音郡主,沉声道:“郡主,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府吧。”   “不急呢,远之哥哥。”璇音郡主拂开他,饶有兴致地看向闻人隽:“五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多可怜啊,我们陪她一下吧。”   她说着忽然一伸手,笑嘻嘻地向闻人隽探去:“五小姐,你的海灯好别致啊,让我瞧一瞧吧?”   闻人隽一惊,还来不及阻止时,那海灯已落到了璇音郡主手中,她转了两圈,啧啧道:“这是你亲手做的吧,可真精美……咦,这里还有一行字呢?”   闻人隽心下更惊,想要夺回海灯时,那璇音郡主已经念了出来:“君如磐石,妾似蒲苇。情意笃定,不可转移。”   她一下笑出声来:“五小姐,你竟然还在海灯上写这种话啊,你害不害臊啊?”   闻人隽脸色难看至极,心中也动了气,冷着声音伸出手,道:“海灯是我的,我想写什么话都可以,不用旁人指手画脚,郡主既然看完了,就把海灯还给我吧!”   “你居然敢这般对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璇音郡主脸色一变,不仅没有将海灯还给闻人隽,反推了她一把。   “不给你又如何,你难道还敢跟本郡主抢不成?”   闻人隽被推得向后一退,身子踉跄间,脚骨咔嚓一声扭到了,她倒吸口冷气,脸上神情痛苦无比。   付远之忙伸出手,一把扶住她,急切万分:“阿隽,阿隽你怎么了?”   闻人隽摇摇头,额上渗出冷汗,紧紧咬唇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付远之终于动了怒,抬头看向那璇音郡主,厉声道:“郡主这是在做什么?快将海灯还给人家吧,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府吧,你再闹下去可就过分了!”   “我过分?”璇音郡主骤然拔高了语调,她向来飞扬跋扈惯了,在付远之面前却百依百顺,装得乖巧可人,今夜却是怎么也装不下去,她一看到他对闻人隽那副关切心疼的样子,就满腔怒火,压也压不下去。   “我怎么过分了?远之哥哥,你竟然还维护着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喜欢这个不知廉耻的庶女!”   “璇音!”付远之忍无可忍:“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哪里说错了嘛,她在海灯上写那种东西,本来就不知廉耻!再说了,她也本来就是奉国公府的一个小小庶女,我又是什么身份?别说抢她一个海灯了,她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抢的?便是我现下将她这盏灯毁了,她又能拿我怎么样?”   说话间,璇音郡主当真拿起那海灯,作势就要往地上狠狠砸下去,闻人隽脸色大变:“不要!”   她拖着崴了的腿扑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海灯应声坠地,精致的四角都摔破了边,闻人隽心疼得泪光闪烁:“我的海灯,我的海灯……”   璇音郡主还嫌不够解气,抬起靴子还想再踩两脚时,一个清冷的女声威仪传来——   “何人在此喧哗?”   她脚一顿,扭过头去,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他们身侧,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车帘,探出了一张绝美动人的面孔。   璇音郡主心下一惊,瞬间结巴了:“叶,叶阳公主。”   这竟是叶阳公主的辇车!   付远之也忙向马车里的叶阳公主行礼,只有闻人隽像听不见周遭的动静般,只一心扑在地上,捧着自己那盏被摔得脏兮兮的海灯,眼泪无声地落下。   仿佛被摔坏的不是一盏海灯,而是她的一颗真心。   璇音郡主不屑嗤道:“用得着这样吗?不就是一盏破海灯吗?”   叶阳公主眉心一皱,向她望来,目带严厉,璇音郡主脸色讪讪,支吾道:“我,我只是想看看她的海灯罢了,哪知道她情绪这么激动,非要扑上来同我抢,我一不小心就把她的海灯砸到地上了……大不了,我赔她一盏好了,不,是赔她十盏、百盏,这总行了吧!”   这话刻薄难听得很,付远之脸色都变了,想要将璇音郡主一拉,马车上的那道华美身影却先开口了:“是吗?世上任何坏掉的东西,都可以再原样赔回来吗?”   叶阳公主抬起一双美眸,在璇音郡主身上转了几圈,悠悠道:“那本宫瞧郡主一身衣裳别致漂亮,喜爱得很,想当街扒了下来,然后再赔上郡主十套、百套,郡主看怎么样?还有郡主一头如云秀发,也是很让人着迷,一剪子剃光了总也会长出来,应该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郡主想来一定不会介意,愿意割爱的,是不是?”   璇音郡主脸色大变,吓得后退两步,摸着自己的头发颤声道:“不,不是……”   叶阳公主笑了笑,又扬声道:“璇音郡主既然对别人的海灯这般感兴趣,这么喜欢研究,不如也来瞧瞧本宫的海灯?”   “若是你喜欢,本宫还可以拱手相让,谁叫你是六哥的女儿,莫说奉国公府一个小小庶女开罪不起,不能拿你怎么样,纵是本宫,也要多疼你几分,唯恐惹你不高兴了,叫你不认本宫这个姑姑了,你说对不对?”   璇音郡主脸色愈发煞白,听懂了叶阳公主的深意,身子颤抖间,吓得话都说不清了:“叶,叶阳公……叶阳姑姑,璇音错了,是璇音莽撞了……”   她拉过付远之,急忙就想离去:“看这天色,天色也晚了,璇音还要早点回府,便先向叶阳姑姑告退了,今晚的事还请叶阳姑姑不要放在心上,是璇音的错……”   她说完,拉着付远之匆匆离去,似乎生怕叶阳公主再出言刁难,付远之在月下扭过头,看着地上那道纤秀单薄的身影,心痛难言:“阿隽,阿隽……”   当他们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夜色中后,那道华美身影也下了马车,来到了闻人隽身边,将满面泪痕的她扶起,递给她一方素净手巾,温柔道:“五小姐,你没事吧?”   闻人隽泪眼朦胧地扭过头,看见是方才为自己解围的叶阳公主,心中一时感激难言,哽咽着道:“叶,叶阳公主,谢谢你……”   叶阳公主摇摇头,对她笑了笑,温柔地替她将乱发拂到了耳后,又用手巾将她周身的污泥擦拭掉,这才扶住她道:“有什么话先上马车再说吧,我看你的腿脚似乎崴到了,我车上有药,得赶紧用上才行……”   闻人隽红着眼点点头,抱紧自己那盏残破的海灯,乖顺地任叶阳公主带她往马车那去,当那车帘甫一掀开时,她对上了一双关切的眼眸,耳边乍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猴子,你没事吧?快上来,让我看看你的脚!”   骆秋迟一身俊逸白衣,坐在车厢中,满脸急色,车里暖香缭绕,他脚边还放着一对精美的海灯,显然正是要同叶阳公主共乘马车,一起去那海边放灯。   他没有下马车,只怕也是担心被人撞见他与公主一起去放海灯,引来诸多非议。   闻人隽呼吸一颤,在漫天的风雪中,心底凉了一片,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原来……这就是他失约的原因。   叶阳公主凑到她身边,还是那样温柔的语气:“五小姐,快上车吧,外头冷着呢,你看你的一双手都冻僵了……”   风雪呼啸,闻人隽浑身颤抖着,看看眼前美丽温柔的叶阳公主,又看看车里的骆秋迟,忽然眼眶一涩,双手冻得发抖,几乎连怀里的那盏海灯都抱不住了。   她不敢面对眼前这一幕,更不敢问出那个答案,站在漫天风雪下,她好像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一个不合时宜,意外闯入,狼狈不堪,根本就不该出现的第三人。   飞雪纷扬,闻人隽眼眶骤然一红,看着车内那身白衣,明明有许多话想要问出口,却偏偏哑了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咬紧了唇,猛然转身,仓皇而逃。   天地一白,她抱着自己那盏脏兮兮的海灯,衣裙被风吹起,一瘸一拐地跑入了人群中,叶阳公主在她身后一声唤道:“五小姐!”   她却没有回头,只是拖着崴了的一只脚,咬牙忍着疼痛,闷头跑得更快了。   夜风猎猎,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在风雪中忽然想起,杭如雪来向她告别的那夜,对她说:“阿隽姑娘,我盼他也能如此待你,不辜负你的这番信任与深情。”   那时的她笑得多么笃定,整个人沉浸在满满的幸福中,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她说:“他不会辜负我的……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少女含笑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畔,一切仿佛尚是昨日,可是昨日的温存,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太好的梦……终究是要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天地一沙鸥   ☆、第九十四章:天地一沙鸥      海边的风寒冷刺骨,少女纤瘦的身影蜷缩在黑暗的礁石旁,抱着怀里那盏残破的海灯,哭得汹涌而又无声。   月光洒在她身上,泪水一滴滴打在海灯上,那一行她亲自刻下的字上——   君如磐石,妾似蒲苇。情意笃定,不可转移。   风雪模糊了字迹,如今看来,那似乎就像一个笑话,无情讽刺着她的满腔痴念。   海边放灯的人们都已经陆续回去,只剩下她躲在这孤寂的角落中,听海浪拍打着礁石,像天地间一道被遗弃的影子,冰冷无光。   脚上的伤隐隐作疼,却疼不过心里裂开的那一道口子,她咬紧牙关,只希望有个人来告诉她,她究竟该怎么办?   而耳边竟然也真的遥遥传来了一个声音:“小猴子!小猴子,是你吗?”   骆秋迟白衣一拂,飞奔上前,呼吸急促:“小猴子,可算找到你了!”   闻人隽身子一哆嗦,面白如纸,抱着海灯慌忙就想逃,脚上却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她踉跄间就要摔下去时,被骆秋迟伸手扶了个正着。   他气急败坏:“别动,你的脚都这样了,再跑是不想要这只脚了吗?”   闻人隽被喝得身子一颤,心中涌上无限酸楚,委屈莫名,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骆秋迟见她这副模样,心疼得不行,整个人有些手足无措:“小猴子,你,你别哭了,你听我说,你误会了,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不由分说地将人搂入怀中,抱着坐到了礁石上,径直褪去了她的鞋袜,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药瓶,“我先帮你上点药,你慢慢听我说……”   清凉的药膏涂抹上了脚踝,疼痛立刻减轻了大半,闻人隽坐在风雪中,身上裹着骆秋迟的外衣,双眼还红通通的,她忽然轻轻开口:“是不是……是不是你的阿狐回来了?”   骆秋迟抬头望了她一眼,定定道:“是。”   闻人隽长睫一颤,水雾又弥漫了眼前,骆秋迟连忙道:“可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有意失约的……”   浮生一场大梦,悠悠十载,故人再度归来,却已物是人非,一切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了。   他们的确在宫中见了一面,聊了许多往事,彼此都释然了,但出宫时,正撞上宫门的守卫换班,耽误了不少时间,他心急如焚,害怕错过与她相约的时辰,阿狐便调用自己的辇车送他出了宫,快马赶向约定的地点。   “我们赶往那个街口去找你,却没想到会正好撞上那郡主在刁难你,我当时气得就想冲下去,可阿狐拦住了我,让我不要冲动,她心思剔透,怕那郡主借题发挥,反而让你更加难堪,她说这种事情,由她一人出面更好……”   “你在车上看到的那对海灯,就是阿狐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她说,海灯设计得很清雅别致,你一定会喜欢……”   闻人隽呼吸一颤,霍然望向身前那身白衣,骆秋迟却低着头,一心为她上着药,动作仔细温柔,他继续淡淡讲述着,一字一句飘在海风中,平静而释然。   “阿狐还说,从前那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和她都要学会放下,学会向前看,毕竟物是人非,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唯一能做的,便是珍惜眼前人,她让我好好待你,不要再辜负你的一片真心,让你伤心难过,她说,爱而不得的姑娘,有她一个就够了。”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这样的遗憾,她经历过,知道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她不希望再发生第二遍。”   出宫的时候,她对他笑了笑,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漫山遍野奔跑着,怀抱雪狐的灵秀小姑娘。   她说,小骆驼啊,从今往后,你要跟另一个姑娘好好走下去,再也不要松开她的手,海神娘娘会保佑你们白头偕老的。   他红了眼眶,声音发颤:“那你呢?”   她又笑了笑,双眸望向了远方,一字一句:“我有过一位丈夫,他对我视若珍宝,我却那么多年都视而不见,如今他走了,我只想住进宫中的一座小庵堂里,带发修行,为他日日抄经念佛,以告慰他的亡灵。”   海风吹过夜空,浪花拍打着礁石,闻人隽听到了这,终于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脸,泪如泉涌:“对不起,对不起……”   她哽咽不成声:“老大,你骂我吧,我刚刚在这里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明明知道你的阿狐回来了,也知道她当年的离开是有苦衷的,知道你们之间只是一场误会,可我居然还是贪心地不想放开你的手……”   “我不停地劝自己,可我就是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我好害怕那场梦醒过来,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阿狐那么好,我却那样自私,明明我才是后来的那一个,却还存着私心,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对不起,老大对不起……”   礁石上的少女捂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骆秋迟眼中也泛起波光来,终是将少女一把揽进怀中,心疼道:“傻姑娘,你很好,已经很好了……”   风雪呼啸,两颗心紧紧相贴,灼热的呼吸间,他忽然在她耳边道:“你不是想知道我跟海神娘娘许什么愿望吗?”   怀中人一怔,他缓缓扬起唇角,眼中带着泪光,笑道:“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想求海神娘娘保佑,小骆驼哥哥可以永远牵住小猴子妹妹的手,一辈子也不松开,照顾她、陪伴她,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   “你说小猴子妹妹,会给小骆驼哥哥这个机会吗?”   远处一辆马车前,站立着一道倩影,她遥遥望着海边这一幕,终于露出了笑脸。   头上的月光悠远宁静,她不知怎么,迎着夜风,慢慢向海的另一边走去,雪地上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耳边却骤然响起一声:“公主为何独自在此?”   叶阳公主回过头,只对上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孔,她微微一怔,笑了:“杭将军。”   杭如雪手中还提着一盏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将灯放入海水中,本打算就此折回城中时,却不料会在月下遇上叶阳公主,他着实有些惊讶,左右望了望:“公主也是来放海灯的吗?身边怎么没有侍卫跟随?”   叶阳公主不答,只是笑着反问他:“杭将军,你不也是独自一个人吗?”   杭如雪一愣,略带结巴道:“末将,末将跟公主不同啊,公主可是千金之躯……”   “行了,杭将军,我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身后有随从注视着我,不会有事的,难得出来一趟,你让我再走走吧。”   叶阳公主回过身,径直又往海边走去,杭如雪抿了抿唇,却也不再多说,只是提着灯跟在她旁边,叶阳公主知他意图,也懒得阻拦,只随他而去。   海风吹过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庞,长发飞扬间,不知怎么,杭如雪忽然觉得,今夜的叶阳公主格外……忧伤。   他忍不住就开口道:“公主其实……可以多笑一笑。”   叶阳公主扭过头,杭如雪犹豫了番,到底还是道:“公主原本很爱笑的,不是吗?”   叶阳公主似乎一怔:“谁告诉你的?”   “陛下。”杭如雪想也未想地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地“出卖”了梁帝。   叶阳公主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苏苏真是不老实啊,竟将我的小秘密到处乱说,那我要告诉你他小时候尿床的事情吗……”   杭如雪脸色一红,忙道:“陛下没有乱说,只是告诉了末将一人,公主千万不要怪……”   “逗你的呢。”叶阳公主微眯了眸,站在风雪中,笑得像只小狐狸:“小杭将军,你连玩笑都听不出来吗?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张严肃正经的脸,明明正当韶华,还是个翩翩少年郎,却比任何人都要古板,说起来,平日要多笑一笑的人,是你才对啊……”   杭如雪被调侃得脸色更红,手足无措间,好半晌才道:“公主说笑了,公主也……正当韶华。”   “不,我已经……很老了。”叶阳公主忽然叹了声,一只手按住了心口,对着杭如雪幽幽道:“这里,很老了。”   “公主,你……”杭如雪怔了怔,看着那道美丽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底莫名难过。   叶阳公主笑了笑,又一步一步向海边走去,嘴中喃喃自语着:“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杭如雪心中一酸,提着海灯,连忙跟上前。   海面一望无际,两道背影站在月下,夜风掠过衣袂发梢,听着海浪翻涌的声音,天地间浩大空旷,令人忽然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   叶阳公主久久凝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杭如雪在她旁边欲言又止,她似乎知道他所想,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字一句在月色下传得很远——   “你不用为我担心,前面的路,我可以一个人好好走下去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你看潮涨潮落,日复一日,再大的难过,再深的悲伤,也终究会有过去的一天……”   杭如雪心弦一震,像被什么击中了般,在风雪中久久无法平复下来,他喉头滚动间,终是蹲下了身,放出了手中的海灯。   叶阳公主扭头看他,他对上她的目光,似乎有些腼腆:“这盏海灯,为公主而放,末将愿公主,余生喜乐无忧,愁云散尽,能够再像从前那样……笑着。”   “再像从前那样笑着……”叶阳公主有些怔忪:“这话有个人也同我说过,可惜,他不在了,若他在时,我能多对他笑一笑就好了……”   她长睫微颤间,回过神来,对着杭如雪扬起唇角,温柔一笑:“多谢你了,小杭将军。”   清寒月光下,两人身影摇曳,望向浮浮沉沉的海面,那一点亮光越飘越远,像无边黑暗中的一点希望,悠悠荡进了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通敌卖国   ☆、第九十五章:通敌卖国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在万众瞩目的那场大考来临之前,皇城中先传来了一封加急战报——   狄族来袭,连犯三城,一路直朝盛都而来!   这场战事来得既突然,又迅猛,狄族似乎预谋已久。据说那十二皇子跋月寒,将大皇子一党连根拔起,彻底扫平了障碍,继承了狄族王的位置。   这次大战,就是由他率兵亲征,连下三城,可谓来势汹汹,锐不可当,震惊了朝野上下。   而随着战报的传来,还有一人被押解进了皇城,以“通敌卖国”之罪名,将交由梁帝亲自处置。   此人并非无名之辈,他在军中虽不显眼,只是个校尉之职,但却有个不一般的家世。   他不是别人,正是平江首富,赵家的三公子,赵清禾最亲近的三哥,赵桓安。   那时付远之出谋划策,一行人去青州剿匪,杭如雪领兵,赵家出粮饷,那赵三公子便跟着押粮队一起出发,在军中谋了个校尉的职,留在了青州。   谁也没有想到,他竟会做了叛徒,投靠了狄族,通敌卖国,在交战中被青州的驻兵擒获,押解回了盛都。   消息传到赵家时,赵老爷当场晕厥,赵家一片大乱。   当日,赵清禾就心急如焚地去了大牢,见到了自己这位三哥,姬文景、骆秋迟、闻人隽几人也一同陪在她身边。   赵桓安是赵家脑瓜子最聪明,为人最机灵的一个,深得赵老爷的疼爱,不然那时青州剿匪,一笔粮饷换来的一个名额,赵老爷也不会给了他。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为赵家光耀门楣,就先传来了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   牢中的赵桓安面无血色,身形瘦削,憔悴了不少,只有那一双眉眼,还依稀能看出几分往日的俊逸。   赵清禾抓着铁牢栏杆,急得满眼是泪:“三哥,怎么会这样呢,你怎么可能会通敌卖国呢?这一定是弄错了,你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桓安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眼眶泛红了,上前按住她一双手,却是动了动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才嘶哑着声音道:“史副将醒了吗?”   “史副将?”赵清禾尚自怔忪时,她身后的骆秋迟已上前一步,连忙道:“是青州驻将,杭如雪的手下,史绍潜吗?”   赵桓安抬眸望了他一眼,似乎迟疑了下,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赵清禾知道自己这位三哥心思最多,看出他有所顾忌,忙道:“三哥,这些都是我在宫学最好的朋友,一起出死入生过,可以信任的,他们都是来帮你的,你有什么就全部说出来吧,不要再隐瞒了!”   赵桓安长睫微颤,犹豫了番,终究还是道:“对,就是那位史副将,他现在情况如何?”   骆秋迟上午才从杭如雪那过来,一手战报了然于心,闻言答道:“此次也一并送回盛都疗伤了,人一直未醒,派去的御医也束手无策,据说若再想不到医治的法子,他可能就会变成‘活死人’了……”   “活死人?”赵桓安一双眼睛霍然瞪大,猛地上前抓紧了铁栏,枯井一般的情绪终于第一次有了波动:“就是民间那种昏昏沉沉,永远醒不过来,只吊着一口气的‘活死人’说法?”   骆秋迟点点头,赵桓安身子剧烈一颤,原本就没有血色的一张脸更加煞白,他摇头喃喃着:“他不醒,我这罪,可就脱不了了……”   赵清禾听得分明,急声道:“三哥,究竟怎么回事,你的罪名跟史副将又有什么关系?”   赵桓安闭上了眼眸,满面绝望,喉头滚动间,一字一句:“我没有叛国,没有投靠狄族,我只是奉了那史副将的军令,去狄族的十二皇子,跋月寒身边,做了卧底而已……”   当初接到这个秘密任务时,赵桓安不敢置信,史副将拍着他的肩道:“我看人很准,你虽到军营时日尚短,但你身上有一股别人没有的机灵劲儿,这件事情,我思前想后,放眼军中,唯有交给你来做最为合适……”   “我那时又害怕又兴奋,想到能立战功,光耀门楣,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儿,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史副将……”   他这个“卧底”的确做得很好,深得跋月寒的信任,为史副将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只是这个身份,除了史副将,无人再知。   若史副将不能醒来,证明他的清白,他这个通敌卖国的大罪,势必就要坐实了!   “史副将那里,有我们所有往来的密函,还有各种证据、信物,总之一切能证明我卧底身份的东西,都只在他一人那里,如果他醒不过来,变成‘活死人’了,我就彻底完蛋了,再也没人能够证明我的清白,我要背着通敌卖国的罪名,冤屈而死了……”   赵桓安捂住脸,深吸口气,语带哽咽:“说不定,还要连累亲族,想想真是讽刺,明明想光耀门楣,却反而还把爹吓晕了……”   他抬起头,看着震惊无比的赵清禾,握紧她的手,红着眼笑道:“小妹,是不是听起来很荒谬?你那个吊儿郎当,走街遛鸟的三哥也会做出这种事来?其实,三哥并不想当英雄,只是想让爹以我为荣,赵家能在皇城那些权贵面前挺起腰杆儿来,日后也能拍着胸膛说,赵家出了一位人物,再不是他们所鄙薄的一介商贾了……”   “三哥,三哥……”赵清禾再忍不住,泪如雨下,贴着铁牢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叛国的,你永远是爹和家里的骄傲,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一定会帮你洗刷冤屈的……”   她哭得有些停不下来,姬文景心疼地扶住她,连声道:“清禾,清禾你别哭了,你放心,只要罪名还未定下来,一切就有转机,我们一定能将三哥救出去的……”   他在牢里这番话才说完,第二天,梁帝的旨意就下来了。   赵桓安通敌卖国,罪大恶极,立斩不赦!   这次狄族来犯,之所以能够如此迅猛,连夺三城,全因大梁的军情接连泄露,赵桓安可谓撞在枪杆上了,梁帝盛怒之中,第一个就要拿他祭旗,震慑一下那些暗藏的细作眼线!   他龙颜大怒间,谁的话也听不进,任何求情都没用。   在这样的情况下,骆秋迟想到了一个人。   皇宫深处中,月下一座庵堂清静无声,夜风拂过窗棂,房中灯烛摇曳,叶阳公主一袭素衣,坐在桌旁,看完手中的信函后,忽然起了身。   那侍候她的女婢一怔:“公主不是要就寝歇息了吗?怎么又……”   叶阳公主转过头,一张脸素净如莲,脂粉未施,却依然清美动人,她淡声道:“提盏灯来吧,本宫要出去一趟。”   “公主要去哪?”   “去见陛下。”   大殿之中,灯火通明,梁帝已经几宿没怎么睡过了,案前堆满了奏折与战报,他一双眼中布满了血丝。   叶阳公主端着热汤进来时,他头也未抬,挥手将几本奏折狠狠掷在地上,嘶声道:“给朕滚!朕说了不要来烦朕,听不懂吗?!”   叶阳公主轻轻走上前,一本本捡起那些奏折,笑道:“苏苏,你这样大动肝火,是要长皱纹的,到时可难看极了,知道吗?”   梁帝身子一颤,霍然抬头,双唇翕动着:“你,你来了……叶阳公主。”   那道美丽的身影走上前,放好了奏折,又从托盘中拿起了那碗热汤,轻轻端到了桌上,淡然一笑:“苏苏,你与我生疏了。”   外头的冷风呼啸着,早春的夜晚还有些清寒,梁帝肩头动了动。   许久,他眼眶一涩,才揉了揉额头,声音低不可闻:“不是的,只是……我们都长大了。”   他拿起那碗羹汤,一勺勺缓慢品尝着,笑了笑:“小叶子,阔别多年,你居然练就了这样一番手艺,实在瞧不出啊?”   他微眯了眸,悠悠叹着:“还记得小时候,皇奶奶让你剥个莲子,你倒好,莲心都不知剔出来,简直要将我们苦死,你还在一旁暗自偷乐……时间过得真快啊,恍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你也能做出一碗像模像样的羹汤来了。”   “是啊,光阴是走得最快的东西,就像你说的,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叶阳公主露出清浅的笑容,将自己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其实起初几年,也不太会做这些,你知道我在这方面一向没什么天赋,又懒倦得很,都是没办法才逼出来的。”   “西夏那里的菜肴实在不合我口味,宫里的人也做不好大梁菜,学着也不像,我只能找来食谱,自己慢慢钻研了,索性我还是有点念书天赋的,后来就越做越好了……”   “山高水长,月照故乡,想家的时候就喝上一碗热滚滚的汤,夜里全身暖和了,也就不会那么冷了。”   轻缈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梁帝身子一顿,久久未动,胸口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他埋着头,无声无息,慢慢地将那一碗汤喝尽了,这才抬起头,微微泛红着眼眶,对案前那道纤秀的身影笑道:   “说吧,小叶子,你来找我,一定有事情,我还不了解你吗?”   他用的是“我”字,叶阳公主心下了然,徐徐走到了殿中,挽裙跪了下去,梁帝一惊:“小叶子,你这是做什么?”   叶阳公主唇角微扬,淡淡笑道:“只是做面陈圣上该有的礼数罢了,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乃是国事,不再是小叶子对苏苏,而是叶阳对陛下,公私分明,叶阳不愿让陛下受到私情影响,只希望陛下听完叶阳所述,能够客观判断,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作出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生死一线   ☆、第九十六章:生死一线   战况紧急,杭如雪领了梁帝一道圣旨,星夜出发,即将领兵前往战场,阻止狄族侵略的脚步。   营帐中,骆秋迟带了两样东西,见了杭如雪一面,以作为践行的礼物。   “这上面记着跋月寒的武功路数,以及破解之道,几处重点我都勾画了出来,若你抗敌时与他正面对上,用这些招数应该是能最快压制他的……”   骆秋迟一面说着,一面又拿出了第二份笔记,那上面记录得更加详细了,包括青州的地形、跋月寒作战的风格、狄族士兵的强处与弱处、以及最重要的一项——   战术应对。   各番策略头头是道,绝非纸上谈兵,是必须有过不少次实战,才能够总结出来的经验,那打法上还透着一股悍匪的狠劲。   杭如雪仔细看完后,抬首望着骆秋迟,许久,才一字一句道:“你知道,你今夜送来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吗?”   骆秋迟似笑非笑,杭如雪将两份笔记举起,往他眼前晃了晃,“证据,尤其是这一份抗击狄族的战术。”   他沉声道:“能够将跋月寒及他的军队摸得如此透彻,了如指掌,还能写出这样一份战术笔记的人,放眼青州,只有一个人。”   “他与跋月寒交手过不少次,经验比青州的驻兵还要丰富,但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杭如雪紧紧盯着骆秋迟,骆秋迟抱肩一笑:“所以呢?”   “所以,”杭如雪压低了声,别有深意:“骆秋迟,你实在很大胆,你就不怕再死一次吗?”   骆秋迟微眯了眸,悠悠一笑:“我来给你送这些东西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能看出来,但那又怎么样?”   他摊摊手:“国家安危,黎民百姓,岂不比我一人的性命重要?”   杭如雪盯着他,低声道:“你当真不怕我揭露你的身份,置你于死地吗?”   “你会这么做吗?”骆秋迟反问。   杭如雪一时未答,只是久久看着他,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我曾跟阿隽姑娘说过,早在你跪在朝堂上,为天下寒士请命的那一刻起,你在我心中,就已经只是骆秋迟了。”   “那不就结了吗?我知道你不会揭发我,我又有何惧呢?”骆秋迟白衣一拂,忍不住笑出声来:“杭大姑娘,装得这么严肃做什么呢?”   “你那夜跟我一同闯佛塔,不是表情很丰富,整个人很鲜活俏皮吗?怕黑怕女人怕老鼠,多有少年人的气息啊,哪像现在这张冰块脸……”   “骆秋迟,你真是死性不改,嘴巴又痒了是不是?”杭如雪断然一喝,脸上升起可疑的红云。   骆秋迟从怀里摸出两壶酒,还当真笑嘻嘻道:“你怎么知道我嘴巴痒了?眉姨亲手酿的酒,一起尝尝?”   杭如雪怔了怔,骆秋迟已经将其中一壶酒递给他:“来吧,践行酒,送你上路!”   “什么叫送我上路?会不会说话,叫祝我凯旋才对!”   “好了好了啦,你一个大将军还迷信不成?快把这两份东西收好吧,一定会对你有用的……来吧,碰一下?大梁的战神,祝你手擒那跋月寒,再立下一份赫赫军功,回来陛下赏个老婆给你,如何?”   对着骆秋迟的一副无赖嘴脸,杭如雪神情终是松动,笑着摇了摇头,拿起那壶酒,与他清脆一碰,仰头畅饮。   外头星辰漫天,夜风飒飒,喝完这场践行酒,杭如雪就要出发了。   他望着灯下那身白衣,忽然道:“骆秋迟,你那份《寒门谏书》,陛下后来给我看过了,你写得很好,若真能施行,于国于百姓都是件大好事,但前期一定会受到很多阻拦,还望你心志坚定,不要退缩,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会竭力相助。”   “等到改革真正成功的那一日,天下寒士都会记住你的名字,百年之后,大梁的千秋册上也必有你浓墨重彩的一笔。”   帐中烛火摇曳,酒喝多了,杭如雪的话也多了,他凑近骆秋迟,勾了勾手指,“不过,你知道吗?大梁其实也很缺将才,日后若你只做个文官实在可惜,你觉得呢?”   骆秋迟望着酒气喷薄,脸色微红的少年,有些忍俊不禁:“杭大姑娘,你这是要挖人了吗?”   “去!”杭如雪一挥手,小脸一皱:“再胡乱叫我,军法处置!”   骆秋迟笑意愈深,杭如雪握着酒壶凑近他,四目相对间,他一字一句道:“我只是忽然很期待,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也能一同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你说呢?”   骆秋迟望着少年真诚的双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听起来不错的样子,我也姑且期待一下好了。”   他举起酒壶,两人灯下又是一碰,杭如雪喝得差不多了,正准备整装出发之际,骆秋迟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知道,赵桓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今夜来找杭如雪,除却送两份笔记,替他践行外,还为了赵家那桩案子。   杭如雪听了来龙去脉后,有些意外,又若有所思道:“我与此人接触不多,他跟在史副将手下做事,只知此人甚为机灵,善于交际,在军中跟谁都能很快打成一片,若说史副将将卧底的任务交给他,也是能够说通的。”   “只是如今史副将昏迷不醒,一切都无从求证,我也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但有一点,这次狄族来袭,我方军情接连泄露,我有查出一些苗头,我怀疑……是六王爷与狄族勾结,他安插的人泄露了军情。”   明月高悬,星河灿烂,夜风掠过营帐,杭如雪终是领兵出发。   骆秋迟站在长空下,目送马上那身银袍而去,手心中握紧了一物,耳边还回荡着杭如雪提供的线索:   “这份名单上,都是六王爷的心腹手下,现任何处,身居何职,皆一一标明清楚。我派人查过,但只能瞧出一些端倪,具体的证据根本无法找出。他们做事都很机警,有些人身边甚至还豢养了些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我派去的人只要稍一近身就会被发现,实在很难抓到他们的把柄……”   “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吗?”月下,骆秋迟呢喃着,渐渐握紧了手中的名单,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若论起江湖势力,还有哪里及得上破军楼呢?”   他就不信,那些奇人异士,还能强过破军楼那群高手?若是派破军楼的人出马,日夜监视,还愁找不到六王爷那帮手下与狄族勾结的证据?   骆秋迟豁然开朗,如释重负,一身白衣在月下翻飞间,微扬了唇角:“鹿前辈,看来晚辈实在与你有缘,少不得又要来麻烦你一次了……”   幽幽月光洒在宫墙之上,树影婆娑,另一头的皇宫里,梁帝听完了叶阳公主一番陈情后,沉思了片刻,抬起眸,对着大殿中跪着的那道美丽身影,意味深长地一叹:   “赵家居然能找上你,还真是神通广大。”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显然对“卧底”一套说辞,并不十分相信,“这个赵桓安,据说心眼极多,为人狡诈,他的话不可全信,怎不知他是罪行败露下,为免死刑,故意编出这样一套谎话来脱身的呢?”   “或许他就是算准了那史副将醒不过来,拆穿不了他,无人对证,才敢肆无忌惮地编故事,毕竟谁也没法判断他话中的真假,不是吗?”   “可陛下这些,也只是猜测而已。”叶阳公主低眉敛眸,淡淡开口。   “赵桓安的那些罪证总不是虚无的猜测吧?”梁帝冷哼了声:“他叛国的证据都是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唯有他那番开脱之词才是空口无凭的,难道不对吗?”   “所以一切才要等史副将醒来才能决断。”叶阳公主抬起头,眸光中带了些恳求:“终究是人命关天,陛下不如多给一些时日,若真有冤屈岂不错杀了无辜?”   “给多久?要是那史副将一直醒不过来呢?难道要一直等下去吗?”梁帝一拍案几,神色中似隐隐动了怒:“你知道这次狄族来犯,为何能够势如破竹,连取我大梁三城吗?就是因为我们大梁出了一群吃里扒外的奸细!”   “赵桓安只是其中一个,那些隐藏在水面下的还不知有多少,朕杀赵桓安,就是想好好震慑一下那些人!”   “事关江山存亡,朕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威严的喝声响荡在大殿中,叶阳公主呼吸微颤,良久,才对着梁帝一磕头,极力平静着语气道:“陛下,叶阳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但如果当真杀错了呢?在叶阳心中,这不仅仅是一条人命,更是大梁的一位子民,他们不是蝼蚁,而是叶阳当年不惜远嫁西夏,也要护佑的黎民百姓!若陛下真觉错杀一千也无妨,那叶阳当年的和亲还有何意义?”   座上的梁帝身子一震,叶阳公主已经深吸口气,又向他磕了一个头。   “叶阳恳请陛下再多给一些时日,那西夏宫廷中有一位神医,素传可起死人,肉白骨,叶阳即刻便能修书一封,请他来大梁一趟,说不定他妙手医术下,能让那史副将苏醒呢?”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梁帝挣扎犹豫了许久,终是长长一叹:“也罢,你说的亦有道理,只是这时日,朕最多只能宽限到……”   他话还未说完,殿门外已有一道身影飞奔而来:“禀陛下,前线又传回一封加急战报!”   冷风呼啸,烛火跳动着,梁帝双手发颤,将那战报死死看了几遍后,终是一甩手,狠狠掷在了叶阳公主脚边,厉声响彻大殿:“你看看,你给朕好好看看!”   “又有一座城,又有一座城被攻破了!”他满眼血丝,呼吸急促:“杭如雪领兵的速度再快,能快得过那些被泄露的军情吗?那些跟狄族勾结的奸细,那些大逆不道的畜生,置大梁百姓于水火之中,朕要将他们通通揪出来,诛九族!”   他说着霍然想到什么,一转身,双眼瞪得吓人,一张面孔几近扭曲:“来人,传朕旨意,将赵家满门通通打入天牢,朕不仅要杀一个赵桓安,还要让他上下亲族皆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清禾狱中受辱   ☆、第九十七章:清禾狱中受辱      大雨滂沱,寒风呼啸,天地间黑沉沉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阴暗的小屋中,付远之坐在案几前,取出匣中的燕子笺,以左手一遍遍默写着佛经。   有冷汗从他额前渗出,他呼吸微微颤动着,耳边还回荡着下午赵府门前,那凄惨无比的一幕——   “冤枉啊,冤枉啊!赵家没有叛国,没有叛国,求陛下圣裁,还赵家一个清白!”   赵老爷老泪纵横,他商海浮沉几十年,一代平江首富,临到了头,却万万想不到会沦落至这样一个诛九族的下场!   来抄家的侍卫极其粗暴,枷锁拷了赵家老小,像牲口一样拖了出来,他们衣裳凌乱,头发披散着,众目睽睽下毫无尊严可言。   有赵家才牙牙学语的小公子,嚎哭间不慎摔倒在地,那乳娘还没有来得及抱起时,旁边的侍卫已经一脚踹去,正中小孩的心窝,小孩哭得一口气差点噎住!   “欺人太甚!”赵家的几个男儿目眦欲裂,个个激动地朝那侍卫扑去,那小公子的生母更是一把抱起孩子,血红着眼尖叫地要去抓那侍卫的脸。   一时间,混乱一片,赵府门前如人间炼狱般。   这是付远之第一次亲眼目睹抄家的过程,书院师生几乎都赶去了,不少人落下泪来,一片唏嘘不忍间,他站在人群中,却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   一夕云端,一夕地狱。   明明不久前,两国学府比试中,赵清禾还为赵府挣了面子,得了梁帝好一番封赏,府中上下喜气洋洋,今朝却说败就败,沦落到如此凄惨地步。   风云无常,瞬息万变,竟恍如隔世。   付远之正失神间,他身旁一人胸膛起伏着,握紧双手就想冲出去,他一惊,连忙拉住了他:“世子别冲动,这是皇上下的旨意,你改变不了什么的!”   那人正是满脸急切的姬文景,他低吼道:“你别拦我!”   付远之仍是不松开手,“不要冲动,从长计议才是!”   他们这边尚在拉扯时,另一头已有一道身影挤出了人群,厉声响彻长空:“你们住手,实在太过分了!”   正是气得浑身发抖的孙左扬,在他身后孙梦吟也跟着挤了出来,“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还有没有点人性?”   “放开我!”姬文景一把甩开付远之,也义无反顾地奔了出去。   一众师生的情绪都有些激动起来,付远之站在人群中,呼吸急促,心头百般挣扎,却终是未能踏出那一步。   “阿隽,若你此刻在这里,只怕我也一定拦不住你吧……”他呢喃着,长睫微颤,却到底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赵家这场灭顶之灾来得太猝不及防,骆秋迟与闻人隽此刻都不在皇城中,付远之只知他们连夜就同阮小眉离开了盛都,却不知去干什么,他平生头一次,竟无比希望……骆秋迟能够在这里。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似乎前几次惊涛骇浪,只要他在,就总能化险为夷,头上那片摇摇欲倒的天,也像有一个人顶着,能让他们心安一些。   寒风凛冽,一片混乱的场面中,赵清禾被一侍卫推倒在地,正惶乱无措时,一道人影风一般掠至她身边,将她护进了怀中,挡住了那些粗暴的推搡。   “姬,姬师兄!”   赵清禾满眼泪光,抬头间,只对上姬文景一张心疼万分的脸庞,他搂紧她,呼吸灼热:“没事的,清禾,你别怕,我在呢,一切都会没事的……”   赵清禾鼻头一酸,两眼更加红了,却忽然像想到什么,抓住姬文景的手,将一物悄悄递进了他手心中。   “他,他们没发现这个,我藏在袖子里带了出来,还好没有被搜刮走……”   那东西光滑小巧,触感温润至极,姬文景身子一僵,霍然明白过来,赵清禾塞进他手心的,正是他曾送给她的那颗珊瑚珠!   “你,你这是做什么?”   赵清禾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姬师兄,还,还给你……”   她牵起嘴角,甚至带着泪光笑了笑:“以后,以后你再送给别的姑娘,是我,是我没有福气……”   “你胡说些什么?!”姬文景一声喝道,眼眶骤然泛红,他还想将那珊瑚珠推回去时,赵清禾已被几个侍卫提起,姬文景一惊,下意识就想去抓赵清禾的手,“清禾!”   那是付远之后来久久都无法忘却的一幕,长空之下,两个人被硬生生地分开,赵清禾纤秀单薄的身子颤抖着,直到踉踉跄跄地被推出去好几步后,还不停回着头,那些强忍住的眼泪终于汹涌落下,打湿了面前飞扬的尘土。   “清禾!”   那一声划破长空,撕心裂肺,至今仍盘旋在付远之心头,令他恻然不已。   雨幕倾盆,夜间的风越来越大了,拐杖叩击地面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门被一声推开,郑奉钰走了进来。   这一回,付远之却没有将那些东西收回匣中,只是继续提着笔,静静默写着佛经。   直到郑奉钰走到他面前,冷冷一笑:“不就是抄了个叛国贼子的家吗?关你什么事?你至于这个样子吗?就算你在这里默写一万张佛经,也无济于事,你能救得了谁?”   “母亲。”付远之抬起头,素来沉静的脸上有了一丝痛楚之色:“求求你不要这样说,那些毕竟,毕竟是……孩儿的同窗,是孩儿曾一同并肩作战过的队友,也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朋友。”   “朋友?”郑奉钰愈发冷笑,甚至古怪地拔高了语调:“你几时和他们成了朋友?他们配做你的朋友吗?”   “母亲!”付远之眸中泛起一丝波光,喉头滚动了下,一字一句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孩儿不是木头,孩儿也有心的,您当真要将孩儿逼到这个地步吗?”   风雨交加,雷声轰隆,一道闪电划过窗外,郑奉钰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说话了。   她站在一旁,看着付远之又默写完了一张佛经后,才慢慢道:“璇音郡主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付远之笔尖一顿,脸色忽然冷得可怕:“母亲,您非要在这个时候,跟孩儿来谈这桩事情吗?”   “那不然什么时候?”郑奉钰显然也来了气,她重重用拐杖叩着地面,压低了声咬牙道:“六王爷明里暗里都找过你爹几次了,也送过好些东西到我这来,那璇音郡主是真喜欢你,若在平时也就算了,还能容你慢慢考虑,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要摆大公子的架子吗?”   她凑近一步,弯下腰,对着付远之狠狠道:“你就一点都看不出现在的局势有多乱吗?六王爷总归是棵大树,母亲一心为你考虑,你为何还要犯糊涂呢?”   付远之手中力道加重,几乎要将笔杆子折断,他极力咽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冷着声音道:“母亲,今日我不想谈这件事,请让孩儿一个人静一静。”   郑奉钰还想说什么,却看着案几前,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到底不忍再逼,只是出门时叹息了声:“我儿,生路就在你脚下,你再好好想想吧……”   狂风骤雨,天地间黑压压的一片,牢房中冷得锥心刺骨。   早春的夜里格外萧寒,姬文景与孙左扬撑着伞,在天牢门前长长的阶梯下,迎面不期而遇,看见对方时俱是一怔:“你也来了?”   他们手中提着被褥食物,除了来送东西外,身上还都带了不少钱,这种地方就是人间地狱,总要打点一二,赵家人才能在里面过得舒坦一些。   两人心思不谋而同,当下也没功夫寒暄了,只是一并上了阶梯,内心沉重无比。   牢里烛火昏暗,赵家的男丁与女眷分别关在了不同的地方,各有狱卒看守。   阴冷的牢房中,不时还有女眷发出啼哭的声音,大家瑟瑟发抖地围在一起,哪还有往日半分富贵人家的模样。   赵清禾的一位嫂子实在忍不住,扶着腰一点点摸到牢门前,哀求道:“两位官差大哥,我家老夫人身子不好,这里实在太潮湿阴冷了,可不可以拿床干净的被子来,让老人家好过一些?”   她口中的“老夫人”,正是赵家年纪最大的老太君,赵清禾的奶奶。   老人家一生尊荣,何曾受过这样的罪,赵家几位孙媳妇都围在她面前,轮流为她暖着脚,只怕老人家身子骨冻坏了,有什么不测。   开口想要棉被的正是赵清禾的大嫂,赵家府上这一任管事的女主人,她平日是个极其能干,也孝顺温柔的人。   如今她腹中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自己扶着腰都不方便,却还记挂着老夫人的冷暖,摸到牢门前想跟狱卒要被子,赵清禾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住了她。   “大嫂,你小心点,不要动了胎气。”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那两个原本在灯下喝酒,不闻不问的狱卒,忽然扭过头,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赵清禾的大嫂。   其中一个挑挑眉,促狭道:“看这娘们肚子也没多大呀,腰身也还细着呢,居然怀孕了,这要是没怀孕,她得漂亮成什么样啊?”   另一个笑了两声:“毕竟赵家是有钱人,娶的媳妇当然不一般了,天仙下凡都有可能,你以为跟你家的母老虎一样吗?”   “去去去!”那人一挥手,放下了酒壶,又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几圈赵清禾的大嫂,忽然对另一人露出猥琐的笑意:“喂,你玩过大肚婆没?”   另一人心照不宣,也跟着搁下酒壶,眼睛一亮:“要不,咱们试试?”   他们酒气熏天地走到牢门前,笑嘻嘻地要去抓赵清禾大嫂的手,“小娘子,陪两位哥哥喝喝酒,玩一玩呗?说不准咱们开心了,大发慈悲下,你家老夫人就有被子了,怎么样?”   “不!”那大嫂尖叫了声,踉跄后退,牢门却已被打开,那两人弯腰一进去,便要粗暴地将她往外拖。   “把她拉出来,扒了衣服看看肚皮有多大!”   “不,不要!放开我!”大嫂吓得面无人色,那两个狱卒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耳光,其中一个恶狠狠道:“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在哪里,还以为是赵家的贵夫人吗?轮得到你说不吗?”   他说着就要将人拉出去,赵家的女眷们想要上前拦住,却被另一个一脚踹开,牢里哭天喊地,尖叫连连,霎时间乱作了一片。   赵清禾死死抓住大嫂的手,煞白着一张脸:“不要!放开我嫂嫂!”   她情急之下,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对着其中一个狱卒的手背就狠狠咬了下去,那狱卒吃痛,扬手就扇了她一个耳光!   “妈的!”他一双眼睛猩红暴躁,伸手就去揪赵清禾的头发,“敢咬老子,老子待会儿让你咬个够!”   “把这个小的拉出来!”两个狱卒把赵清禾粗暴一扯,她重重地跌了出去,两个狱卒又将牢门利索一关,这才转身看着地上的她,脸上带着狞笑,一步步向她走近。   “赵家的娘们果然个个生得漂亮,这个小的也不错,比刚才那个还水嫩些!”   两人步步逼近,赵清禾在地上浑身颤抖:“不,不要!”   她扭头就想逃,长长的秀发却被人一把揪住,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拖到那边去,咱们慢慢玩!”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只身赴刑场   ☆、第九十八章:只身赴刑场      “清禾!”   姬文景一记喝声响彻大牢,他与孙左扬才一进来,看见的便是那两个狱卒抓着赵清禾的长发,粗暴地要将她拖到一边的场景。   孙左扬双目圆睁,热血涌上头顶:“放开她!”   那两个狱卒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一阵强风迎面袭来,胸口已接连挨上两脚,他们被猛地踹翻在地,嗷嗷惨叫。   姬文景飞奔至赵清禾身旁,赵清禾长发散乱,陷在极度的惶恐中,未看清眼前人,还在拼命地哭喊,双手胡乱挥舞着:“不要,不要,走开,不要碰我……”   姬文景将她一把搂住,眼眶一涩:“清禾,清禾,没事了,是我,是我来了!”   赵清禾一顿,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姬文景,身子忽然颤了颤,一把埋进他怀中,放声大哭。   姬文景将那个纤细柔弱的身子紧紧抱在怀中,心头也跟着湿润了一片,他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后怕感,若是他与孙左扬晚来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边孙左扬已将那两个狱卒打得半死不活,甚至抓着他们两只胳膊,发狠般就要扭断他们的手骨,“我今儿要不废了你们这两个杂碎,我就不叫孙左扬!”   那两个人吓得鬼哭狼嚎,知道他们得罪的人来头不小,但也顾不上许多了,只想着保命要紧:“你,你敢动我们,可是大罪!这里面关着的不是普通犯人,是陛下点了名的叛国重犯!”   “什么大罪?”孙左扬还未及回应那两个狱卒,姬文景已经冷冷一眼扫来,他薄唇如刀,双目微微泛红,俊美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凛冽杀意,一字一句在牢里清晰响起:“莫说废了你们一双手,就算我现在将你们弄死在这里,又有谁能治我的罪?”   那两个狱卒吓得一哆嗦,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你,你是……”   姬文景径直取下腰间令牌,抬手冷冷一举,高声道:“姬氏侯位,乃献帝所封,当年那一道诏令你们不会不知吧?日后无论姬家子孙后代,犯下任何事情,都不可追究,免罪免罚免刑免死,永保姬家世代长宁。”   “你说说,我堂堂一个世子,在这里杀了你们两个无名小卒,难道还要害怕不成?”   掷地有声的话语才一落下,那两个狱卒已面如土色,万万没有想到眼前之人竟会是姬家的世子!   他们自然听说过那道诏令,姬侯府在皇城世家中地位特殊,虽无实权根基,却因献帝的一道诏令庇佑,朝野上下无人敢去招惹,毕竟犯不着得罪姬家,他们有那样一道护身符镇着,无论犯下什么都将赦免无罪,谁敢跟他们硬碰硬?   当下那两个狱卒身子就瘫软掉了,孙左扬趁机将他们手骨一扭,只听咔嚓两声,他们头上冷汗涔流,却硬生生忍着断骨之痛,跪在地上不敢再说半个字。   姬文景冷冷盯着他们,寒森森道:“折了一条胳膊,换回一条命,你们值了。”   那两个狱卒闻言忙向他磕头,冷汗越流越多,哆哆嗦嗦地不停道:“谢世子饶过一命,谢世子饶过一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姬文景深吸口气,不再看这两个腌臜之辈,只是将头埋在了赵清禾发间,用力抓紧了那块侯府腰牌,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呢喃着:   “清禾,我不会让你有事,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有了孙左扬与姬文景的这一趟震慑,天牢很快换了狱卒,叶阳公主也遣人送来了许多被褥衣物,自己还在某个深夜,悄悄来探视了一番。   她与赵清禾隔着牢门,柔声细语地安抚着她,说自己跟骆秋迟与闻人隽乃是故友,一定会想办法将赵家人救出去,还他们一个清白的。   赵清禾隔着牢门,感动得热泪盈眶,叶阳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凑近对她轻声道,骆秋迟与闻人隽此刻正在外面调查一些证据,一有进展就会火速赶回,她也已修书去请西夏宫廷里的那位神医,大家分头行动,竭尽所能下,赵家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赵清禾重重点头,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叶阳临走前,只对她道了一句:“不要放弃,老天自有公道,赵家定能安然渡过这一劫。”   可惜,谁也不曾放弃,行刑的日子却来得太快了。   老天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太少,骆秋迟与闻人隽还没能赶回来,那西夏神医也尚在路上,梁帝已经命人去牢里将赵家上下提了出来,亲自监斩,以儆效尤。   那一日异常的冷,清晨薄雾弥漫,风中带着湿冷的凉意,天地间一片萧瑟。   姬文景起得很早,像往日一样梳洗换衣,面无表情,只是将一颗珊瑚珠郑重地揣进了怀中。   他有条不紊地打开了柜子,拿出了最下面的一方紫檀木匣,木匣中放着两样东西。   他凝视了片刻,修长的一只手缓缓伸出,将那两样东西都摩挲了一遍后,这才盖上紫檀木匣,挺起脊背,目光坚定地出了门。   整个过程无声而平缓,走进薄雾中的那道背影,却带着一股头也不回的凛冽悲壮。   法场外围满了书院师生,不少人眼眶红红的,看着场中赵家即将行刑的几百口人命,忍不住落下泪来。   孙左扬捏紧双拳,望向长空下那道纤秀身影,再压抑不住内心那股悲恸,血红着一双眼,咬牙就想冲进去时,却被身后的孙梦吟紧紧拉住,她眼中也含着泪,颤声道:“大哥你冷静点,冷静一点!不要冲动啊,你已经尽力了,事已至此,你不要再把自己搭进去了啊!”   孙左扬像头笼中困兽,胸膛剧烈起伏着,双唇几乎快咬出血来,身子挣了挣却终是埋下头,呜咽着失声痛哭。   他旁边的付远之望着寒意凛冽的刑场,一语未发,只是眸中布满了沉重的悲伤。   法场内,赵清禾跪在高台上,环顾四周,仍然没有看到那道她心心念念的身影。   水雾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他大概是不忍来送她最后一程的吧?   毕竟这样残忍的事情,若易位而处,换过来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她也是做不到的……   日头一点点升起,梁帝坐在监斩席上,一脸肃然,眼看时辰将至,他伸手从案上的签筒中,拈起了一只红色的令签,慢慢摩挲起来,等着那个最后的行刑时刻到来。   便就在此时,长空之下,一人携一只木匣,旁若无人般地走进了刑场中。   冷风拂过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庞,他墨发如瀑,衣袂飞扬,不顾周遭惊诧愕然,只目不斜视,一路走向行刑台上的赵清禾。   围在刑场外的书院师生几乎快要沸腾了,人人不敢置信,又激动莫名:“姬世子,是姬世子!”   孙左扬抓着铁丝网,也沙哑着声音难以置信道:“姬文景?!”   旁边的付远之亦是眸光一紧,不可思议地望着那道平静又凛然的背影。   姬文景挺直着脊背,无视周遭喧杂,一路走到了行刑台下,对上了赵清禾噙满泪水的一双眸。   她长睫不住颤动着,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要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长空下,他们四目相对,风掠起长发,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监斩席上的梁帝一拍案几,厉声道:“姬世子,你在做什么?怎敢擅闯法场?”   梁帝知他与赵清禾情意非同一般,此刻见他不答话,更加恼怒:“你简直胆大包天,马上就要行刑了,竟还敢一个人闯了进来,你当这是你家中吗?你意欲何为,难道你要劫法场不成?”   “不是的。”   姬文景终于开口了,只是头也未回,薄唇轻启,背对着梁帝吐出了这清晰的三个字。   他依然望着行刑台上的赵清禾,温柔地笑了起来,缓缓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令全场震惊的话——   “我是来娶亲的,天地为媒,红珠为聘,来娶我心爱之人。”   他说完,猛然将身上的外袍一脱,长袖翻飞间,里面竟是一袭鲜艳如火的喜服,他取出贴身揣着的那颗珊瑚珠,向赵清禾递去,是一个虔诚无比的姿势。   满场震惊难言,众人倒吸口气,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上彻底沸腾,像炸开了锅一般,就连梁帝都是难以置信,喉头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姬文景却对周遭动静充耳不闻,只是打开了手中那方紫檀木匣,里面竟是一套美丽的嫁衣,与他身上所着俨然一对。   他走近那行刑高台,对着风中那张早已落满了泪的脸柔声道:“清禾,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嫁衣,你喜欢吗?”   赵清禾泪花闪烁,早就听不见旁边的声音,眼中只能望见那道俊挺的身影,她点点头,泪水落得更汹涌了。   姬文景便笑了,捧着那嫁衣,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上了高台。   他走到她身边,她双手被捆在身后,动弹不得,他便直接将那件美丽的嫁衣披在了她身上,对她轻轻道:“今日你是最美的新娘,我母亲看见这一幕也定会高兴万分的。”   冷风飒飒,场上弥漫开一股凄美动人的氛围,人群中隐隐有泣声传来,一时间竟无人去阻止他的举动,就连梁帝都看呆了,双眸沉沉,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令签。   姬文景一撩衣摆,也跪在了行刑台上,他与赵清禾两两相望,像要完成一种仪式般,对天地,对彼此,对着赵清禾的家人亲族,郑重其事地叩首三拜。   冷风拂过他们的衣袂发梢,当三拜的仪式完成后,姬文景拉起了赵清禾,温柔地笑了笑:“清禾,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满场安静无声,不少人落下泪来,监斩席上的梁帝也心生恻然,却终是深吸口气,长声道:“好了,姬文景,你现在闹够了,堂也拜了,亲也娶了,该心满意足了吧?”   “朕念在你是姬家人的份上,不予你追究,权当你为心爱之人送别一场,你快从行刑台上下来吧,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时辰就要到了……”   梁帝正催促间,行刑台上的姬文景却置若罔闻,依旧拉着赵清禾,甚至还为她将一缕乱发别到了耳后,他在风中笑了笑,轻轻对她说了九个字:   “吾妻,别怕,为夫在这里。”   说完,他一拂袖,霍然站起,目光扫过全场,一记高声响彻长空——   “不能行刑!”   一块烫金令牌被高高举起,亮在了众人眼前,姬文景对着梁帝扬声道:“陛下你可识得此物?”   他手中举起的,正是他从那紫檀木匣中取出的另外一样东西,一样对姬家至关重要的“护身符”!   “此乃当年献帝亲手所赐的免死金牌,保的不是姬家哪一个人,而是姬氏一整个家族!”   振振有词的声音回荡在刑场之上,姬文景昂首挺胸,无所畏惧,一字一句:“献帝有令,凡姬家之人,无论犯下何事,都不可追究,免罪免罚免刑免死,永保姬家世代长宁!”   他挥袖一指行刑台上,披着嫁衣的赵清禾,高声道:“方才我已与赵清禾拜过天地,她如今便是我的妻子,是我姬家的少夫人!”   “她的父母,便是我姬文景的父母,她的亲族上下,便是我姬文景的亲族上下!”   “今日这刑场之上,全部都是我姬家的人,敢问陛下如何能斩?”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十日之期   ☆、第九十九章:十日之期      姬文景在刑场上的一场娶亲,震惊了朝野民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无不唏嘘感叹,大赞一番他的胆魄与深情。   但毕竟叛国大罪非同小可,即便他手持免死金牌,特赦加身,这样大的罪却也不是一句“姬家人”就能打发过去的。   皇帝当日在刑场之中,众目睽睽下,让他“钻了个空子”,挑衅了王权的威仪,心底也隐含怒气,便提出了十日为期,若是十日之内,仍是无法证明赵家人的清白,不仅赵家满门问罪,姬文景也难逃一劫。   “你可知,献帝所赐的这块免死金牌,是用来福佑姬家子孙后代,保姬氏一族长宁的,不是让你用来胡作非为,有恃无恐,替逆党脱罪的!你今日之行径胆大包天,荒谬绝伦,简直是辜负了献帝的一番良苦用心!”   “朕今日可以答应不杀赵家人,给你十天的时间,但这份特赦不是这么好求的,倘若十日后,这叛国之罪依旧无法洗脱,你仍是不能证明赵家的清白,不仅他们要上这断头台,你也要一同陪他们上路,你敢吗?!”   梁帝的厉声响彻长空,满场脸色皆变,赵清禾更是陡然抓住了姬文景一只手,满眼泪光地就想摇头,却被姬文景轻轻拍了拍,饱含安抚之意。   他目视梁帝,一身喜袍随风飞扬,俊美的面容宛若天神,一字一句道:“他们如今都是我姬家之人,陛下还要多此一问吗?”   “生便一起生,死便一起死,碧落黄泉,姬文景无所畏惧。”   好一句“无所畏惧”,书院上下震惊不已,孙左扬更是热泪盈眶,身子剧颤着无法自持。唯独他旁边的付远之,一动不动,面无神情,却又似受到了极大的触动,长睫微颤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日之期这便开启,每一天都无比宝贵,大家像跟阎罗王抢人般,一刻也不敢停歇。   赵府一大家子都被暂时安置在了姬侯府,书院不少人都过来帮忙照料,叶阳公主私下也来过一趟,带来骆秋迟与闻人隽调查的最新进展。   就在这样焦灼的等待中,西夏那位宫廷神医先来到了盛都,人才在驿馆安顿下来,一口茶都还未喝,便已被叶阳公主火急火燎地接去了史副将那,马不停蹄地进行诊治。   当治到第三天时,骆秋迟与闻人隽终于回来了,姬文景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跟着他们进了宫,一起去面见圣上。   从清晨一直到了傍晚,赵清禾忐忑不安地等在宫外,好不容易等出了他们几人,各自面上神情却都复杂万分,一时竟看不出结果好坏。   赵清禾不由慌了:“怎么样,怎么样?陛下相信了那些证据吗?赵家能够脱罪吗?”   骆秋迟凝视着她,许久,才意味不明地叹了声:“一半一半。”   “什么,什么是一半一半?”赵清禾愣住了。   骆秋迟眉心紧皱,语气沉沉道:“陛下信了证据,可那证据,只能抓到一些明面上的小虾小鱼,还不足以令赵家彻底脱罪,更不足以……扳倒那个背后的人。”   他们在破军楼一众高手的相助下,千辛万苦,的确揪出了好几个奸细,证实了赵桓安的许多“罪行”,实际上是被人陷害的,真正泄露军情的另有其人。   他算是被推出来的一个“替罪羊”,白白担了许多叛国大罪,让梁帝集中了全部火力在他身上,掩护了那些真正的奸细。   但赵桓安本身确实也有问题,他毕竟奉史副将之命,在那跋月寒身边卧底,总会有些往来牵扯,那些证据又是不假的。   所以,要完全摘清他与跋月寒的关系,只能靠一个人,那就是——   至今还昏迷不醒的史副将。   “现在最关键是等史副将醒来,亲自证实赵桓安的卧底身份,直到那个时候,赵家才算真正的脱罪,才可安然无恙。”   “只是可惜,这回到底让背后的那只老狐狸逃了,他老谋深算,那几个属下也忠心耿耿,死到临头都不愿将主子供出来,那老狐狸指天发誓,说自己忠君爱国,绝不可能做出与外族勾结之事,简直令人齿冷又可笑。”   “这次到底遗憾没能扳倒他,叫他撇得干干净净,未受一丝牵连……但陛下心中定然有数,他与六王爷之间那层脸皮也算是撕破了,这皇城里的风,怕是要不安宁了。”   晚霞落在几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时间,风掠衣袂,天地寂寂,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凄寒萧瑟。   姬文景握住了赵清禾冰冷的手,将她揽进怀中,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对她一字一句地温柔道:   “你放心,史副将一定能醒过来,赵家一定能脱罪,就算老天不仁,真到了……最坏的那一日,也有我陪着你,黄泉路上,总不会让你孤单。”   离十日之期所剩无几时,那位西夏神医总算从史副将的房中出来了,他这几天没日没夜地诊治着,令史副将的病情有了很大的转变,躺在床上不再像一具“死尸”一样,毫无知觉了,至少身体会有微妙的反应与动作,偶尔嘴中还能含糊地冒出几个字。但整个人依然不算完全清醒过来,还是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仍是无法替赵桓安证实清白。   西夏神医出来时,等在门外的一行人齐齐望去,个个俱是一样的神情急切,神医却摇摇头,对旁边的叶阳公主耳语了一番后,叶阳公主向众人传达了他的意思。   “拓木神医说,要想史副将彻底醒过来,还差最后一步,但这一步必须要有个人配合他才行。”   “什么人?要怎样配合他?”急性子的孙左扬率先问了出来。   叶阳公主表情凝重,逐字逐句道:“需要一位医者,但那医者必须会一种古老的针灸之法,名唤‘金石针灸之术’,可是……我之前已经让宫中所有的御医都来试过了,他们都只会施以普通的针灸,没有人会这种金石针灸之术。”   月冷风寒,满场死一般的沉寂。   还是孙左扬艰涩地开口了:“只剩不到三天的时间了,到哪去找一个会金石针灸之术的人,史副将岂不是……醒不来了?”   赵清禾眸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滂沱如雨落下,旁边的姬文景将她紧紧一揽,闭上了眼眸,喉头也滚动着微带哽咽。   众人悲戚之中,唯独闻人隽发现了付远之的异样,他在听到那“金石针灸之术”几个字时,神情就明显怔了怔,嘴唇翕动间,一副欲言又止之状。   待到众人散去后,闻人隽悄悄尾随了他一路,在他即将踏进相府时,将他一声叫住了。   付远之扭过头,有些意外:“阿隽?”   事态紧急,闻人隽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开门见山,深吸口气道:“世兄,你是否有熟识之人,会那金石针灸之术?”   月下,相府门前,付远之更加意外了,却终是意味不明地一叹:“阿隽,你,你瞧出来了……”   “我与你自小一起长大,你有任何细微的变化,我都会发现的……世兄,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刚刚为什么不说呢?你是在顾及什么吗?”   付远之在闻人隽一番追问下,沉默了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道:“因为那个人,或许,或许……是我的母亲。”   他急忙回府,就是想去郑奉钰的医室中确认一下,她所研习的那种针灸古法,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金石针灸之术”。   郑奉钰曾经为了治好付远之,自学医术,后来越发沉迷,当上了相府的大夫人后,便在府中为自己设置了一间小小的医室。   那里面一应俱全,常年萦绕着草药的清苦芳香,郑奉钰每日都要在里面坐一坐,翻阅各种古老的医书,久而久之,她身上也便带了那股清苦的味道,每次都伴随着拐杖的叩击之声,飘到付远之跟前。   付远之并不喜欢那股药味,也几乎从不踏足郑奉钰的那间医室,那里能让郑奉钰的心静下来,却让他觉得压抑。   似乎经年累月,人世浮沉中,母亲始终还是一个……走不出来的病人。   但今夜,他必须要去里面探一探了,为了几百条人命,为了他对郑奉钰说的“朋友“二字,也为了他自己的……良心。   闻人隽临走时,呼吸急促,对着付远之颤声道:“世兄,一切全都拜托你了!”   付远之握紧了双手,一字一句:“放心,人命关天,我知道该怎么做,无论如何……我都会全力一试。”   他们全然没有发现那朱红大门后,站着一道阴冷的身影,拄着拐杖,双眸透过门缝,迸射出骇人的寒光。   冷月无声,夜风瑟瑟,树影斑驳间,付远之提着一盏灯,按捺住纷乱的心跳,一步一步踏入了那间医室。   他完全没有发现,身后那双眼睛,如影随形,已无声无息地注视了他一路。   提起那盏灯,付远之屏气凝神,一层层书架找去,当终于在最角落中,翻到了郑奉钰亲手所撰的一本笔记时,他呼吸一颤,欣喜得几欲泪流。   屋外冷风呼啸,昏暗的医室之中,付远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取出了那本书,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越看双手颤动得越厉害。   是了,就是这一本!郑奉钰果然研习的是那金石针灸之术,还撰写了满满的心得,那西夏神医要找的那个配合之人,踏破铁鞋无觅处,正是他的母亲郑奉钰!   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时,付远之耳后忽然响起一记冰冷冷的声音:   “你在高兴些什么?你莫不是以为我真会去救那帮人?”   他吓得一哆嗦,扭过头,只看见阴森森的白月光下,站着一道瘦削的身影,拄着拐杖,双目阴骘,风中飘来清苦的药香,一如他过往数年梦魇中的味道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郑奉钰的条件   ☆、第一百章:郑奉钰的条件      “母亲,母亲……求求你出手,求求你救一救赵家人吧!”   医室之中,烛火摇曳,付远之跪在案前,再一次苦苦哀求着。   郑奉钰拿起案上那本手札,幽幽道:“我的确会那金石针灸之术,也能医好那史副将,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帮人的死活,关我何事?又关你何事?”   冷冰冰的声音中,付远之身子颤了颤,艰涩道:“人命关天,赵府上下几百口人命,连同那姬世子的命,难道还不值得母亲出手吗?母亲不是每日诵经礼佛,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母亲难道要见死不救吗?”   “礼佛?”郑奉钰冷笑了声,面露嘲讽之意,将自己手上那串佛珠往付远之跟前一抛,逐字逐句道:“我为何日日礼佛,你心中难道不清楚吗?”   付远之抬头,霍然煞白了一张脸,他望着母亲阴骘的眸光,脑中霎时闪过那一年,他两位双生哥哥祭日来临时,他一步步走进母亲的房间,跪在她脚边,失声痛哭的场景。   那时母亲在电闪雷鸣中对他说:“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当舍则舍,你是我郑奉钰的好儿子,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就算上天真有报应,也通通来找我吧!”   从那一日后,她就开始吃斋念佛,还从灵隐寺求来了一串佛珠,日日不离手——   她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他,为了她唯一的儿子。   “远之我儿,你知道吗?母亲其实不信佛,母亲只相信命运握在自己手中,这些年母亲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你,就算死后要下阿鼻地狱我也在所不惜,你明白吗?”   付远之身子一颤,满面是泪:“我知道,母亲,我统统都知道,您为孩儿付出了很多,孩儿从来都不愿忤逆您的意思,可是这一次,这一次孩儿真的求求您,求求您出手救一救赵家吧!”   他向来沉静持稳,从未哭得这般汹涌过,一边哀求一边又磕了一个重重的头,字字句句犹如杜鹃啼血。   “孩儿这些年咬牙前行,活得不比母亲松快,也知道与母亲无所倚仗,一切只能靠自己,所以孩儿从不轻言‘朋友’二字,始终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可他们不同,他们是孩儿的同窗,也是与孩儿一起历经过生死的人,此番赵家蒙冤,孩儿亦从他们身上见到了外公所说的大情大义,母亲难道忘了外公的教诲吗?孩儿深受触动,真的不忍心眼睁睁地看他们去死,求母亲出手相助!”   “什么朋友?什么大情大义?还将你外公都搬了出来,不过是奉国公府的那丫头来找你罢了,莫以为母亲不知,母亲全部看见了!你竟还没有放下她,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对她痴情一片吗?”   “不,不是的,孩儿所说句句属实……”付远之泪如泉涌,磕头不住哀求道:“求母亲相信孩儿,这辈子孩儿只求母亲这一次了,从此以后,孩儿什么都听母亲的,求母亲了……”   “什么都听我的?”郑奉钰微眯了眸,冷冷一笑:“那母亲要你与那璇音郡主完婚,你也愿意吗?”   声音不大不小,在医室中乍然响起,却像一道雷电狠狠击在付远之心上,他霍然抬头,红着一双眼睛:“什么?”   那张俊秀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整个人难以置信,郑奉钰见他如此模样,又是一声冷笑:“怎么,不愿意了是吗?”   她忽然一拍书案,厉声道:“若是做不到,嘴上就不要轻易许诺!”   付远之慌了,忙跪着向前挪了几步:“不,母亲,不是的,除了这桩事情,孩儿什么都愿意答应母亲,只除了这一桩事……”   “够了!”郑奉钰眸中迸出精光,声音更加冷厉:“母亲只要你答应这一件事,你肯不肯?”   “我,我真的……”付远之摇着头,双目血红,身子颤抖得厉害,像一只挣扎在沼泽中的困兽。   “行了,不用再多说了!”郑奉钰冷着一张脸,霍然站起了身,将那本针灸笔记重重掷在付远之脚边,一字一句在他头顶狠毒响起:“你便看着赵家几百口人命,连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姬世子一同上断头台吧!”   她说着拄了拐杖,从付远之身边走过,踩着那串佛珠毫不留情地就要离去,付远之下意识地抱住她的腿,却被她狠狠甩开,她决绝的声音伴着清苦的药香字字传来:   “口口声声说得好听,却什么代价都不肯付出,还想救别人?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能救得了谁?”   说完,一脚踢开那串断线的佛珠,走向医室的大门,“这串佛珠母亲再也不需要了,佛渡不了世人,今生今世,唯有母亲才是你的指明灯,你自己想清楚吧!”   当郑奉钰久久离去后,付远之终是伏在地上,无声恸哭。   冷风萧瑟,最后一日来临时,大家都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从容的等待中,弥漫着一股慷慨赴死的意味。   付远之来到姬侯府时,姬文景正在院中为赵清禾画像,长空之下,赵清禾穿着那身鲜红美丽的嫁衣,泪眼涟涟,唇边却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遥遥望去,已经像极了画中人。   “或许,这是我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幅画作了……”姬文景一边画着,一边对旁边的骆秋迟淡淡一笑:“野蛮人,少不得求你一回了,待我们夫妻离去后,不仅要拜托你为我们收尸,还得将这幅画烧在我们坟头,你记住了吗?”   骆秋迟双手抱肩,明明红了眼,却仍勾起嘴角笑道:“小姬,你这是在为难老子啊?老子收金收银收什么都好,就是不想收尸,好端端一幅画,也别想着烧掉了,留着日后挂在新房里多好啊……放心吧,你们定能安然渡过这一劫的,实在不行,老子也能学你一回,闯一闯那了不得的刑场!”   这话中透着一股悍匪的狠劲,闻人隽在旁边一激灵,扭头脸色微变:“老大,你……”   倒是姬文景,仍旧淡定十足,只是一边作画,一边毫不客气道:“你拿什么学?你家也有献帝钦赐的免死金牌吗?还是你乃罗汉转世,铜墙铁壁打不死?省省力气吧,野蛮人,留着给我们挖坟去。”   他言辞犀利惯了,到了自己头上也照旧刻薄无误,骆秋迟却是敛了笑意,在风中一脸正色:“没有免死金牌,也非罗汉转世,但有双手双脚,血肉之躯,纵是战到最后一刻,又有何惧?”   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院落中,姬文景长睫一动,手中的毛笔终是顿住了,他扭过头,看向骆秋迟,久久的,才低声道了五个字:“野蛮人,谢了。”   深吸口气,却又扭回头,继续执笔作画,“不过黄泉路上够挤了,你还是别来添乱了,赶百年后的下一趟吧,这次就留给我们夫妻二人一个清静吧,行不行?”   话中明显还带了一丝嫌弃,总算把骆秋迟逗笑了:“行你大爷的!”   风掠长空,笑闹中带着悲凉,他们没有发现,付远之悄悄靠近,拉了拉闻人隽:“阿隽,世兄有话想对你说。”   侯府外,一棵茂密的大树下,闻人隽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世兄,是不是伯母答应了?她愿意来医治史副将了?”   付远之望着她,避而未答,只是看了许久后,才对她轻轻开口:“阿隽,你那日在朝堂上,说君如磐石,妾为蒲苇,情意无转移,是当真的吗?”   闻人隽有些愣了愣:“世兄,你,你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有为什么,你回答我。”付远之面目沉静,看不出悲喜,只是定定道:“你与骆秋迟当真情投意合,今生今世认定彼此了吗?”   闻人隽与他四目相对,深吸口气,终是点头道:“是。”   她一字一句,笃定万分:“我们约定过,再也不会松开彼此的手,此生此世,我非他不嫁。”   付远之身子一颤,眼眶骤然泛红,他俊秀的脸上忽然布满了无以名状的哀伤:“阿隽,如果世兄从前,从前没有受家族所迫,几次三番扔下你,你还会不会,会不会……”   有些什么想要问出来,却始终不敢问出口,闻人隽见付远之的样子,心中也一酸,忙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谁都不用再记挂于心了,至少现在,我们都好好的,不是吗?”   “是啊,都好好的……”付远之喃喃着,神情又渐渐平静了下去,只是那股哀伤依旧挥之不散,他意味深长地道:“只要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闻人隽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上前一步道:“世兄,你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付远之微微仰头,望着白茫茫的长空,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心口,“只是这里,大概不会再活过来了。”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闻人隽一时未听懂,仍要再问时,付远之已经向她红着眼道:“阿隽,世兄要走了,你多保重。”   冷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字字轻缈,眸含悲怆:“以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世兄会远远望着你,默默守护在你身后,只盼你每日都快快活活,无忧无愁,平顺一生。”   他挥了挥手,已是强忍着泪水向闻人隽道别:“这一回,真的要走了,阿隽……”   闻人隽心头无来由慌了起来,神色急切道:“世兄,你到底在说什么?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付远之却是摇摇头,孑然一身,转头而去,“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世兄大概要走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路了……”   他大步踏入了风中,闻人隽忽然心头一悸,痛得无法呼吸,她匆匆追出几步,泪水莫名地落了下来:“世兄!”   付远之背影动了动,长发随风飞扬,却正像他所说的,再没有回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远方,义无反顾。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埋葬风筝   ☆、第一百零一章:埋葬风筝   郑奉钰提着药箱,去了一趟史副将的府邸,局势陡然扭转。   与此同时,相府也正式上了王府提亲,付大公子与璇音郡主的好事转眼传遍了盛都。   闻人隽直到这时,才霍然明白过来,世兄来找她时说的那番话,他在风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一回,真的要走了,阿隽……世兄大概要走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路了。”   料峭春寒,街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闻人隽撑着伞到处都找遍了,却仍寻不见付远之的踪影。   直到回了奉国公府,她才知,原来,他去了她家。   远远的,她便看见他在儿时那棵树下,那棵他们曾各靠一头,共同念书的树下。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多年前那个春日,千鸢节上他们放飞的那只风筝,那已经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啊,但她还是一眼便能够认出。   因为那只风筝,曾经寄托了他们多么美好的愿景,带着他们的笑容与希翼,无拘无束地飞上了高高的蓝天。   那时春光正好,暖阳明媚,他们尚是无忧稚童,不知别离哀愁,如今却是物是人非,同样的春日,那只风筝,却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正被付远之一点点埋进了树下。   冷风掠过庭院,水雾模糊了闻人隽的眼前,她撑着伞,正想要过去时,付远之的身子却一顿,他看着自己亲手埋下的那只风筝,似乎难以割舍,又似乎想到了什么。   雨丝飘洒在天地间,他肩头一动,竟是忽然疯狂地挖开那些泥土,颤抖着手将那风筝又拿了出来,毫不嫌弃上面的污泥,只一把抱进了怀中。   他长睫颤动,双眸紧紧一闭,竟是放声大哭,在雨中不顾任何仪态,像个孩子一般。   树下,他哭得那样伤心,哭得忘却了周遭,忘却了世间万物,仿佛眼中只剩下自己怀里的那只风筝了。   那只再也无法飞起来的风筝。   闻人隽心痛如绞,终是忍不住奔上前,泪水夺眶而出:“世兄!”   付远之一激灵,抬头看见了她,双眼红通通的,一张湿漉漉的俊秀脸庞上,已经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了。   他仿佛很慌乱,依旧抱着那只风筝不肯撒手,只对闻人隽不住道:“阿隽,飞不起来了,风筝飞不起来了……”   折断了羽翼,再也飞不上那片高高的蓝天了。   闻人隽泪流不止,扔了伞,一下跌跪在地,将付远之一把抱进了怀中,“世兄,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她泣不成声,付远之却仍是慌乱着:“怎么办,我们的风筝坏了,再也飞不起来了……”   像是痛极了般,他在她怀中颤抖着,抱住风筝的双手紧紧不放,痛得指尖都泛白了。   “世兄!”   闻人隽心疼得揪作了一团,风雨越来越大,她咬咬牙,想将他扶起,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雨水滑过长长的睫毛,声音沙哑:“阿隽,你答应我,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们还要再遇上彼此,好不好?”   额头烫得吓人,人像是烧糊涂了,嘴里不停说起了胡话:“到那个时候,我不要再做相府的大公子,你也别做奉国公府的五小姐了,换你来牵我的手好不好?”   “我就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你就是陪在我身边的那个少年郎,你要记住,一定要握紧我的手,千万不要松开,不要把我弄丢了,一定不要弄丢了呀……”   反反复复的叮嘱中,闻人隽胸口涌上铺天盖地的酸楚,她泪如泉涌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拼命点头,将怀中人紧紧抱住,失声痛哭。   大雨滂沱,天地间昏沉沉的一片,绝望如深渊般,无边无际。   这一年的大梁,史官笔下风云变幻,可谓是峰回路转,令人拍案叫绝。   赵家顺利脱罪,叛国逆贼摇身一变成了卧底英雄,不仅保住了府中上下几百条人命,还得了梁帝的各种封赏补偿。   那赵桓安更是因立下大功,仕途一片明朗,梁帝欲将他提拔重用,不知是否带了几分歉疚之心,几个不错的官职都任他挑选。   但赵桓安许是阴影过深,又许是志不在此,他竟不愿留在皇城中了,反而自请调回了青州,后来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与聪明才智,慢慢升上了副将之职,在青州待了大半辈子,为国效力,也算不负平生了。   一切雨过天晴,前线的杭如雪也传来捷报,那跋月寒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似乎有了休兵罢战之意。   朝野上下欢喜不胜,只有骆秋迟拧着眉头,隐隐觉察出不对,他思前想后,还是提笔给杭如雪写了一封信函。   太快了,这场仗快得不正常,跋月寒有备而来,绝不可能这样轻易休兵。   他与跋月寒交手过数次,他着实是个难缠的敌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要让他如此轻易放弃,其间肯定有诈,杭如雪需小心谨慎,切勿轻敌,尤其要注意几个副战场的动向。   信函送去了前线后,没多久,皇城里那桩众所瞩目的大考也终于来临,只是宫学之中,缺考了一人——   那一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竹岫书院第一人,相府的大公子,付远之。   自从史副将一事,相府与王府结亲后,他仿佛就销声匿迹了般,鲜少再在人前出现。   姬文景与赵清禾心怀感激,多次想要登门与他道谢,却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倒是相府与王府的那桩婚事,开始热热闹闹地筹办了。   他们心下黯然,知道付远之如今的处境,更知道他此刻会有多么痛苦难受,他们只盼他能早日走出,让他们能够为他做些事情,以报他这份大恩。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皇城之中,那场至关重要的大考终于来临时,付远之居然缺考了,众人始料未及,而有一个人,更是快要气疯了。   郑奉钰找到付远之时,是在一艘花船上,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他,正在喝酒嬉闹。   郑奉钰拄着拐杖,踏上那花船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付远之全无往日半点清雅模样,衣襟散乱,双眸迷离,俊秀的一张脸喝得醉醺醺的,身上全是呛人的脂粉香,就像个放浪轻佻的公子哥儿,快要让郑奉钰认不出来了!   “混账!你们通通给我滚下去!”   郑奉钰痛心疾首,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作响,恨不得就将那些莺莺燕燕全部打死,这些肮脏的女人玷污了自己清风明月般的儿子,玷污了自己这么多年一手栽培起来的希望!   那些歌姬们吓得四散开去,相府的人将她们赶下了船,船内很快就只剩下了郑奉钰与付远之两人。   付远之仍是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懒洋洋地抓着一块香帕,整个人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倚靠着床榻,帘幔飞扬间,对郑奉钰的到来毫无反应。   郑奉钰一颗心都揪了起来,拄着拐杖的手颤抖得厉害,她红了双眼,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像那个自律克己的相府大公子!”   付远之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靠在那床头,张开双臂,又拿起手中的酒壶饮了一口,长眉一挑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喝花酒,寻欢作乐嘛,母亲难道看不出来吗?”   郑奉钰拄着拐杖的手更加发颤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从来不沾惹这些风月之事吗?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你这是在往母亲的心口上插刀啊,你知道母亲有多疼吗?!”   付远之身子一顿,掀了掀眼皮,酡红的俊脸嘲讽一笑:“原来,你也会……疼啊。”   郑奉钰呼吸急促,眼眶红得更厉害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母亲若是不在乎你,就不会拖着一瘸一拐的身子,翻遍皇城一处处地找你了,你这个混帐东西!”   “你为什么不去考试?你知道今天是多么重要的日子吗?那个状元之席你不想要了吗?居然在这里醉生梦死,喝花酒,玩女人,你全然不顾自己的前路仕途了吗?”   “果然,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付远之喃喃自语着,抬头又是一笑,他俊脸酡红,酒气喷薄着:“考什么?这场大考重要吗?能不能考上状元,我现在还需要在乎吗?”   “我不是只要等着跟璇音郡主完婚,做他六王府的乘龙快婿就可以了吗?还要去考什么试呢?前途富贵唾手可得,这不就是母亲想要的吗?”   “你闭嘴!”   郑奉钰再忍不住,端起旁边的酒水便狠狠一洒,从头到脚泼了付远之一身,她含着泪厉声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毁了?”付远之依旧坐在那一动未动,长长的睫毛上坠下一滴酒水,他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红着眼望向郑奉钰,对着她慢慢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一字一句道:“孩儿的一生,不是早已叫母亲亲手给毁了吗?”   郑奉钰身子剧烈一震,久久未动,她死死望着那双通红的眼眸,难以置信,忽然迸发出一声尖利的高喝:“你恨我?你是在恨我是吗?”   “所以你不去考试,你要自暴自弃,你要将自己毁了,是不是?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报复你的母亲,对不对?”   隐忍了大半辈子,拄着拐杖咬牙前行的女人,在这一刻,心神几近崩溃。   而那个她爱如生命,世上她唯一的孩子,唯一的指望,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却是背过了身,苍白着脸,疲倦一笑:“我报复不了任何人,我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上……”   闭上眼,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他沙哑着喉咙,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绝望:“如果母亲生下我,不是因为爱意,而是因为恨,那我宁愿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文武状元 亲爱的小伙伴们: 书院要放几天假了,周五恢复更新! 因为我又老了一岁哈哈,今天过生日呢~想让自己出去透口气,放松一下,这段时间日夜不停地赶稿,耗费了无数脑细胞,每一章都是非常认真对待,经常在电脑面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身心确实很疲惫,所以想借着生日稍稍放松一下,也希望大家能够谅解,就当书院放几天假,周五照常开课呢! 《宫学有匪》到现在已经连载了三个多月,很高兴有这么多可爱的读者一路相伴,每天追文,热烈讨论,许多老面孔都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虽然我忙于写作,没办法一一回复大家的评论,但真切感受到了大家对《宫学有匪》的喜爱,对老大、阿隽、付师兄、小姬、清禾、杭大姑娘、阿狐、孙家兄妹这些人的真情实意,他们因为你们变得更加鲜活,而你们也是我码字前行路上的最大动力! 好的作者遇见好的读者是一种缘分,共同心系一部作品,为其同悲同喜,更加是种妙不可言的感受,再次谢谢你们的支持!今年这个生日,或许对我而言是最特别的,因为有这样一部作品贯穿其中,陪我跨过了新的一岁,实在意义非凡,以后想起来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我爱宫学,也爱你们,希望未来继续与文字为伴,带给大家更多感动与温暖,在笔下的小天地中,与大家相伴前行,岁岁共陶然。 ——吾玉   ☆、第一百零二章:文武状元      放榜那日,付远之仍坐在花船之中,喝酒听曲,揽着头牌花魁,醉生梦死。   有酒客的议论传了过来,今年的科考着实不得了,文状元与武状元,竟然都由一人摘得,偏偏模样还生得英俊潇洒,打马而过时,街头巷尾多少人出来围看,整座盛都城都轰动了!   那所赫赫学宫也未负盛名,又包揽了文武的新科三甲,听说当日那独自闯刑场的姬世子,摘得了个文探花,而朝中兵部孙尚书的儿子得了个武探花,皆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已被皇上召进了宫中,日后定当重用。   那花魁耳朵尖,眼睛也厉害得很,漆黑的眼珠子一转悠,就发现了付远之的异样,他身形微微凝滞了下,却仍是笑了笑,端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花魁乖觉,忙娇声笑道:“那些文武状元有什么可稀罕的,谁也比不得我家这位爷,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出口成章,过目不忘,才思斐然,提笔就能作画,杯酒便可成诗,谁也比不上他的风姿!”   花魁的高声引来不少人的目光,有认出付远之身份的,也啧啧而叹,不知是存了巴结之心,还是当真知晓付远之的才名,纷纷附和那花魁所言,只道付远之从前是竹岫书院第一人,这回大考他不稀罕去考罢了,要不然,若是他去考了,文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花魁听了喜滋滋的,望向付远之,眼神愈发绵长灼热,她兴致高昂下,索性命小厮端了笔墨上来,娇声软语地央着付远之,在大伙面前“露一手”。   付远之微眯了眸,扫了一圈眼巴巴的众人,懒洋洋地一笑:“好呀。”   他提起那毛笔,蘸了墨水,却不往纸上探去,只扭过头,忽然问向那花魁:“你叫莺歌对吗?”   那花魁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付远之便笑了,伸出一只手,冷不丁将她外裳一脱,露出了大半边香肩,另一只手提着那支毛笔,往她背上就开始笔走龙蛇,纵情挥洒。   周遭一片惊叹间,还不到短短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夜莺便浮现在了那花魁的背上,旁边还赋了一首小诗,众人围上来一句句念出,只觉才思敏捷,一气呵成,配上那幅画简直妙不可言,当真是“提笔能作画,杯酒可成诗”,此番可叫他们大开眼界了!   “好!”不知谁先起了个头,花船上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喝彩声!   那名唤“莺歌”的花魁脸上透出绯红,扭头借着身后铜镜,望见了自己背上的夜莺图,以及那首精妙的小诗。   她脸上红晕不由更甚,心中如饮蜜糖,多年风月场里打转,她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那些公子哥儿又什么奇珍异宝没送过她,唯独这幅“肩上墨画”还真是别开生面,这辈子头一回呢!   当下她指尖微动,轻轻碰了碰肩头,羞赧地望向付远之那张俊秀脸庞,心中不由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之感。   耳垂发烫间,她好似饮醉了般,实在情不自禁,身子软绵绵的,满面绯红地往付远之怀中一倒,整个人贴了上去,一双红唇正想吻上他时,却被那只修长的手冷冷一推,他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隐含了厌恶之色。   莺歌一激灵,瞬间醒觉过来,自己险些触了禁忌!   这位人中之龙的相府大公子,岂是轻易能够让她们这些风尘女子触碰的?调笑归调笑,但这些时日来,他还当真没有吻过这船上的任何一个姑娘。   自己当真是鬼迷了心窍,连这般人物也敢觊觎,差点就犯了大错!   莺歌后怕不已,心中又酸楚难言,她偷偷望着付远之,一时有些入神了。   在这样清风霁月的人面前,纵然她生得再花容月貌,歌舞再倾国倾城,也总是自惭形秽的,她从前那些勾引男人的手段,搁在他面前,就跟个笑话似的,别说使不出来了,就算能使出来,只怕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当了数年风光无限,世家子弟人人追捧的花魁,莺歌还是头一回感到自己的卑微与肮脏,或许,她真的不自量力,贪慕上了……天上的明月?   心中正百感交集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远之哥哥!”   一道明艳的身影踏进花船内,众人脸色一变,莺歌也连忙起身,低头退到了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唯独付远之,依旧懒洋洋地倚靠在那榻上,帘幔飞扬间,自斟自饮,对那道明艳身影的到来毫无反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整座花船上,谁也惹不起的璇音郡主。   她贝齿紧紧咬住唇,眼中泪花闪烁,望着付远之委屈道:“远之哥哥,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我们婚期在即,你却成日流连在这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你将我置于何处,又将我们六王府置于何处?”   满花船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付远之却饮下一杯美酒,懒洋洋地笑了笑,眼角眉梢不屑一顾。   他衣襟散乱间,乌发垂在胸前,清雅的面容竟有几分妖冶之美,璇音郡主咬住唇,一跺脚:“你说话啊,远之哥哥!”   “说什么?”付远之抬起头,微带了醉意,神情慵懒,一字一句道:“郡主若是不满意,大可以悔婚啊,现在还来得及,郡主在这里光囔囔有什么用?倒像个疯婆子似的,平白让人看了笑话,郡主你说对不对?”   “远之哥哥,你、你……你实在太过分了!”   璇音郡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泪光闪烁间,一时难堪至极,她忽然看向周围,怒不可遏地喝道:“看什么看,你们都给我滚下去!”   船上的人一时四散纷纷,那莺歌走慢了一步,被璇音郡主一把扣住了肩头,她咬牙切齿道:“骚狐狸,你若再敢碰他一下,我就剁了你的手!”   “把你衣裳也给我穿好了,若是再让我瞧见这身皮,我就让人把它活剥下来!”   莺歌吓得浑身直哆嗦,璇音郡主又往她背上狠狠一抹,恨声道:“你给我听着,回去就把背上的笔墨给我洗干净,一丝痕迹也不许留,明白吗?”   莺歌连连点头,吓得花容失色,踏出船舱的一刻,却到底忍不住回了头,望了一眼帘幔飞扬间,那道慵懒饮酒,飘飘如仙的身影。   璇音郡主大步走近付远之,握紧双手:“你日日买醉,不肯接受我,是不是还在惦念着奉国公府的那个……”   她原本想说“贱人”二字,却想到上回付远之冲她发的火,临到了嘴边又改成了:“……惦念着奉国公府的那个丫头?”   付远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没有说话,只宽袖一拂,自顾自地低头饮酒。   璇音郡主于是又走近一步,深吸口气,恶狠狠道:“我告诉你,那骆秋迟得了文武状元,现在已经进宫面圣了,肯定要去谈那婚期之事!”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马上就要嫁给别人了,你不可能再有机会了!就算你醉死在这里,她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的!”   付远之身子一顿,许久没有动弹,他终是为自己倒下一杯酒,慢慢饮尽后,才抬头看着璇音郡主,笑意嘲讽:“我有什么好死心的?”   他向后往榻上一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扬起唇角,反问道:“郡主以为,这里……还装着一颗心吗?”   每一届的新科三甲出炉后,竹岫书院都要举办一场庆功宴,今年也不例外。   盛宴上几乎所有学子都会聚齐,幕天席地,头顶月光,脚踏树影,觥筹交错,琴瑟飘然,颇有一番古人之风。   付远之悄悄来到时,盛宴已过半,他孑然一人,在暗处听着那些欢声笑语,怔怔失神。   冷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苍白而伶仃。   直到孙左扬扭头望见了他,一声惊喜叫道:“阿远!”   他才愕然对上那些目光,不少人站了起来,许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付师兄!”   “远之!”   “世兄!”   所有人都激动不已,他却步步后退,双眼一点点泛红,猛然转过身,落荒而逃,奔进了树林深处。   一身白衣紧追了出去,拦住了跟来的闻人隽,安抚道:“小猴子,你待在这别动,我去跟他谈谈!”   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有些东西,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你懂吗?”   说完,白衣翻飞,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月下林间,竹影婆娑,骆秋迟飞掠而来时,耳尖动了动,敏锐捕捉到了付远之的方位,却没有再靠上前,只是站在林中,摊手一笑:“没关系,你不肯出来不要紧,没有人会逼你的,只是有些话,我想同你单独说一说。”   他语气熟稔,如见故人,付远之靠在一棵大树后,呼吸微颤,听到骆秋迟的声音遥遥传来:“这段时日,大家其实都很记挂你,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也同样如此。”   他目光一怔,耳边那个声音已接着道:“大考那日,你没有出现,你不知道我内心深处……有多么失落。”   “其实我这一次的文武状元之名,没有那么名副其实,因为你不在,我最强劲的对手没能来参加考试,我赢得不算光彩,也不算什么本事,你说呢?”   付远之长睫颤了颤,骆秋迟又在林中道:“我还记得你从前说过,你的前路由不得你自己,你不愿为他人做军师,将命运拱手让出,宁愿孤身前往,做自己手中的刀,踩自己脚下的路,军师是你,号令之人亦是你。”   “其实,那时我虽不甚认同你的观点,但却欣赏你的斗志,因为我能从你的话中听出,你付远之,永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可现在,你却向自己低头了。”   月光洒在付远之苍白俊秀的面容上,他呼吸一颤,眸中不觉有了湿意,骆秋迟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正如你从前所言,营营世间,谁人不苦?我相信,苦过之后必有甘甜,只要你自己不放弃自己,前方未必没有新的一条出路?”   “我知道你是个很骄傲的人,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你狼狈的模样,也不要任何人施以援手,给你那些令你难堪的相助,但是——朋友之间不同,朋友间这些都是应该的,不是吗?”   “就像你为赵家上下,为小姬小禾苗他们所做的一切,对不对?”   茂密的大树后,付远之胸膛起伏,眼眶泛红,听见骆秋迟似乎在林中笑了,风中传来他动情的一字一句——   “其实,付远之,我们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对吧?”   像有什么瞬间涌上心头,付远之将双手紧紧一握,泪水猝然落下,难以言喻的感觉将他团团笼罩住。   月色下,骆秋迟白衣翻飞,眸含笑意,逐字逐句道:“我真的很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来一场光明正大的较量,可若你不振作起来,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相信你会想通的,也一定能够想通。”   “若是你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们,我们始终在原地等着你,等着从前的那个付远之……回来。”   一番话终于说完,那身白衣又在林中站了许久,风掠衣袂,这才转过身,一步步踏着月色离去。   而靠在大树后面的那道身影,早已泪流满面,他慢慢滑坐了下去,双手捂住了脸,有什么溢出了指缝间,氤氲了呼吸。   胸膛里的那颗心,一跳一跳着,好像……又活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萤火之光   ☆、第一百零三章:萤火之光      “我不嫁,我不要嫁给那个二公子!娘,姝儿求求你了,不要让姝儿嫁给他,你再去跟外公说说,姝儿真的不想嫁给他……”   奉国公府,闻人姝的三个月紧闭总算满了,却是才一放出,就要开始准备嫁入六王府了。   屋中灯火摇曳,薛夫人狠狠一拍桌子,喝道:“嫁不嫁还由得了你吗?你外公一切都同六王爷谈好了,婚期都定了,等那二公子的姐姐,璇音郡主一完婚,紧接着就是你与那二公子的婚事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说到这,薛夫人微眯了眸,冷冷哼道:“你以为你那位付师兄就很中意这门婚事吗?他为了抗婚,不惜自毁名声,放浪形骸,流连花船,甚至连大考都弃了,可又有什么用,日子一到,还不是得乖乖娶了那个那璇音郡主?连他都办不到的事情,你还在这闹什么?你外公是做大事的人,为的是整个薛氏一族,你连这点轻重都不分吗?”   闻人姝身子一颤,一提到“付远之”,她哭得更厉害了:“明明,明明我跟付师兄才是一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薛夫人冷声一喝:“别再想那付远之了,你与他今生无缘,日后心里只能有那二公子了!那二公子也是人中龙凤,除了痴肥了一些,没有哪里配不上你的!”   闻人姝被母亲吼得一哆嗦,眼眶更加红了,她抬起头,忽然咬牙切齿道:“可是,可是闻人隽那个贱丫头,为什么就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还是个文武状元,前途无量,为什么?凭什么她就能嫁得这么顺心如意?女儿不甘心,不甘心啊!”   薛夫人望着眼前不成器的女儿,气不打一处来:“你能怪得了谁?落得今日这步田地,不都是你自己干出的蠢事吗?”   她越想越气,也不禁恨声道:“倒是那对下贱的母女,命中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连我都没有料到居然有这般造化,你爹现在可将她们看得比什么都要紧!还有那个骆秋迟,你爹三天两头就招他过来下棋,我说上两句,你爹还不乐意,好像人家已经是他的乘龙快婿了似的,他现在心底哪里还有我们的位置!”   薛夫人将桌子又重重一拍,却是陡然握紧了手心,不知想到了什么,阴冷的声音从齿缝间溢出:“但谁能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文武状元又如何?毕竟无门无第,一介白衣,别看他现在风光八面,深得陛下器重,可风云瞬息万变,这皇城的天,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日后不定谁说了算,总有他哭的时候!”   薛夫人霍然站起,凑到闻人姝跟前,目光灼灼道:“到那时,你的好日子可就要开始了,别说一个小小的王妃了,说不准你还能当上……”   闻人姝一颗心跳得很快,薛夫人对她比出了一个口型,她呼吸急促,瞪大了眼道:“娘,娘你是说……”   薛夫人站直了身,一拂袖,美艳的面容转了过去,“我什么都没说,你现在赶快给我把眼泪擦一擦,这段时日就待在房里,安心等着嫁入王府,哪也不要去了!一切有娘和你外公替你安排好,你什么也别多想,前路漫漫,总之不会害了你的,你听清楚了吗?”   碧空如洗,风声飒飒,阳光爬上宫殿红墙,闻人隽静静等在长空下,从午后等到了黄昏,总算等到了那身白衣。   骆秋迟遥遥向她走来,唇边含着笑意,他们目光相接,她面上不禁一红,耳畔回荡起那日殿上梁帝说的话:“骆秋迟,听好了,若来年开春的大考中,你能同时摘得文武两个状元,朕不仅许你官位,允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还会赐婚你与闻人五小姐……”   赐婚,一想到这个词,闻人隽心底就柔软一片。   书院的庆功宴一结束,忙完一切后,骆秋迟就特意进了一趟宫,说要单独面见陛下,商量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大概,她最期盼的那一天,就要来临了吧?   白衣飞扬间,骆秋迟已走到了闻人隽跟前,她微微抬头,轻声道:“你,你跟陛下……谈得怎么样了?”   “谈得很好啊。”骆秋迟笑了笑,金色的夕阳洒满他一身,俊逸的眉眼在风中熠熠生辉,他靠近闻人隽,缓缓开口:“你知道吗?我跟陛下……”   闻人隽的心越跳越快,骆秋迟定定望着她,已是扬唇一笑:“……跟陛下坦诚了自己的身份。”   “啊?”这话来得太过突然,风中那道纤秀身影有些始料未及,她眨了眨眼:“什,什么?”   骆秋迟已经直起身,在夕阳中看向远方,负手而立,“没错,正是你所想。”   他单独面见陛下,将当年原委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阿狐一事,其余皆一五一十袒露无遗。   他既是许多年前那个被人窃取了功名,逐出皇城的骆衡,也是后来在青州打下一片地盘,统领了十八座匪寨的东夷山君,更是如今考上文武状元,一心推行寒门改革之制,想要为国效力的骆秋迟。   “老大,你,你……”闻人隽衣袂随风飞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骆秋迟扭过头,对着她轻轻一笑:“陛下最开始也同你一样震惊。”   他深吸口气,望向金云翻涌的天边,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握紧。   “那些过往便如一根埋在暗处的引线,与其日后冒着被人点燃的风险,不如我自己先一步将其烧尽,彻底去掉这个隐患。并且,前方的路还有那么长,倘若我真想一心一意为陛下做事,那么君臣之间势必要相互信任,切忌欺瞒蒙骗,否则容易生出不必要的嫌隙与误会,光明磊落总比藏藏掖掖好,而最好的坦诚时机,便是现在——所幸,我也赌对了。”   梁帝在最开始的震惊后,不仅接受了骆秋迟的过往,还生出各番感叹,他总算明白他为何一心想要为天下寒士出头了。   “连浩浩宫学之中,最光明正义之所在,都存有着这样目不忍睹的黑暗,可见我大梁看不见的其他角落里,还有多少肮脏不公之事,千百年来门阀贵族专权,积弊如此之深,怎能不变?不得不变!”   骆秋迟的一番经历,更加激起了梁帝的变革之心,而事实上,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听闻东夷山君治下有方,统领十八座匪寨,却没有滋扰青州百姓,反而奋勇对抗狄族,保一方安宁。那时他其实就存了招安之心,想纳得东夷山君为首的一股力量为己所用,化匪为军,抗击外族,只是久未寻得合适契机。   再回到更远的时候,当年才十五岁的骆衡,大考之文也是一眼便得他心,他当时赞不绝口,只道此生小小年纪,写出的文章却气吞山河,行文间不仅没有世家子弟一贯的矫揉匠气,反倒风骨满满,破格出新,带着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   “朕当初看了那篇会考之文后,心潮起伏,久久难寐,在心底告诉自己,一定要重用此人,可惜后来见到了那晏七郎本人,与他一番面谈后,朕那颗激动不已的心,又冷却失望下来,只因他与朕所想实在相去甚远,出自贵族高门的他,仍是摆脱不了一身世家子弟的桎梏,朕想,他不是朕要找的人。”   “可朕哪知当年的试卷早就偷梁换柱,原来冥冥之中,朕要找的人,根本就不是那晏七郎,而是你!”   那个随岁月浮沉,无论变换何种面貌,以何种身份出现,俱一眼便得他心,令他赏识万分的骆生。   梁帝感慨万千:“命运实在是妙不可言,原来朕与骆郎间的君臣之缘,一早便已注定,兜兜转转一大圈后,骆郎还是要来到朕的身边。”   “看来前方那一段路,骆郎势必要与朕同行,辅佐在朕左右,造福黎民百姓,成为我大梁的一代股肱之臣!”   君臣间到了此刻,才算心心相印,坦诚相待,真正携手踏上了同一条路。   骆秋迟不仅没有赌错,反而大大赌对了一把,比他料想中的结果还要好。   殿门紧闭,君臣二人促膝而谈,详细分析了如今皇城里的局势,以及未来寒门的变革。   以六王爷为首的那些门阀贵族看来是坐不住了,六王爷与梁帝撕破脸皮后,近来更是动作频频,一儿一女都走了联姻之路,借此拉拢各方势力,一个相府,一个伯阳侯,野心简直是不加遮掩了。   如今又兼狄族在一旁虎视眈眈,大梁风雨飘摇,内忧外患,若再不加应对,皇城的天恐怕真的就要变了。   骆秋迟早已看出六王爷一派的蠢蠢欲动,当即献上自己的谋略,梁帝看过后深以为然,两人一番紧密商讨下,这便确定了未来的大方向。   不能再任由门阀贵族势力坐大了,在这样的特殊时刻,梁帝决定蓄力反击,听取骆秋迟的建议,设立一所太学阁,吸纳寒门人才,招兵买马,扩建实力,与六王爷为首的那股权贵势力对抗。   只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王权力量弱小,无法一蹴而就,只能以这种方式循序渐进,壮大自身。   关于设立太学阁的各项要点与细节,骆秋迟都已在献策中详述清楚,梁帝心潮澎湃,当即命他担任第一任阁首,负责日后的具体运作。   骆秋迟也不推脱,不仅接下重担,还拿了一方名册出来——   一方于现今局势而言,简直可谓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灯的名册。   正值招兵买马,奇缺人才之际,骆秋迟提供的这方名册,就是给梁帝“送人”来了!   名册乃宣少傅所立,也可以说是延续了当年魏少傅做的事情。   当年魏于蓝魏少傅,不仅开了麒麟择士,还暗中为寒门奔走,接济了不少学子,凝聚了许多有志之士,在他逝去后,宣少傅便一直延续他所做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积沙成塔下,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只等一个契机,一簇火苗,就能让这些人发光发热,为国效力。   “陛下无需忧心忡忡,天下寒士众多,人才济济,绝不只有一个骆秋迟,萤火之光汇聚一起,也能照亮星空,接下来那段路,还会有更多人追随陛下,百死无悔!”   拿着那方名册,听着骆秋迟铿锵有力的话语,梁帝的手不住颤抖着,激动得泪光闪烁。   “不仅陛下如此激动,我一想到未来同行之路上,能与那么多志同道合之人携手前进,也是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骆秋迟白衣翻飞,望着金色的天边,微眯了眸:“如今只等宣少傅进一趟宫,最终再确认一番太学阁设立之事了。”   自从那次揭发闻人姝后,宣少傅处境十分不易,伯阳侯怀恨在心,几次都想对他暗中下手,却统统都被欧阳少傅拦了下来。   欧阳一族也是皇城中的权贵世家,地位非同小可,既然欧阳少傅铁了心保宣少傅,伯阳侯也无计可施,只能卖个顺水人情,恨恨作罢。   如今在骆秋迟的举荐下,宣少傅也将得到梁帝的重用,共同筹建那太学阁之事。   一切似乎越来越明朗,前路铺满了阳光,闻人隽在风中也感慨万千,眼底盈满笑意,望着长空下的那道俊挺身影。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   “老大,你跟陛下,跟陛下……没有再商讨其他的东西了吗?”   夕阳中,闻人隽拉了拉骆秋迟的衣袖,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骆秋迟回过头:“商讨什么事情?”   闻人隽唇边的笑凝固了一瞬,“没,没什么。”   她低下头,慢慢“哦”了一声,极力掩饰住各种情绪,不想让骆秋迟看到自己的失落。   微风拂过她的衣袂发梢,却是一双手冷不丁伸了出来,在夕阳中揽住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抱了起起来!   闻人隽心头狂跳,还来不及尖叫时,已对上骆秋迟亮闪闪的一双眼眸,耳边响起他笑眯眯的声音:“傻姑娘,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以为我当真忘了吗?”   他碰了碰她的鼻头,在金色的黄昏中,笑得温柔无比,一字一句:“小猴子,陛下已将婚期定好了,我却还没问你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做我骆秋迟的夫人吗?”   闻人隽脸色绯红,脑袋晕晕乎乎的,对着那张俊逸笑脸,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骆秋迟却还在不停催她,坏心眼地逗着她,她急了,猛然伸出手,将他脑袋一捧,用力地就吻了下去——   双唇相贴,呼吸灼热缠绵,长风掠过天地间,发丝缠绕,仿佛这一刻时光凝固,已是一生一世。   身影交叠间,金光璀璨,如梦如幻,这一回,是真的再也分不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奔赴前线   ☆、第一百零四章:奔赴前线      骆秋迟与闻人隽的大婚这便开始筹办,奉国公府上上下下忙作一团,闻人靖同时要嫁两个女儿,心思却显而易见地偏在了闻人隽一边。   因为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喜闻人姝那桩婚事,在朝为官几十载,他虽不涉纷争,低调行事,却看得比谁都透彻。   这桩婚事他一开始就想拒了,却耐不住薛夫人的强硬,他只能无奈摇头,回去对着阮小眉苦笑道:“六王爷他们的心思打量我不知道吗?他那艘船是那么好上的吗?可惜我这个女儿啊,虽跟着我姓闻人,身份却到底还是薛家的人,我是没办法插手的了。”   他长长一叹:“六王爷看中的,哪里是我这个手无实权的奉国公啊,不是我嫁女儿,而是伯阳侯府嫁外孙女,从此他们倒成一家了……也罢也罢,只当我独善其身,落得清闲了,反正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是不想管了,也管不了了。”   无奈的叹声中,阮小眉听得似懂非懂,她对那些朝堂纷争一知半解,闻人靖见她那副模样,忍俊不禁,不由就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些东西你听听就好了,不用去多想,你不明白,我反而更喜欢,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个牵马走在柳树下的小眉,一点也没变。”   “好呀,这句我听懂了,闻人靖,你笑我傻是不是?”   阮小眉抬起下巴,故作恼怒,娇俏的模样还像个小姑娘似的,闻人靖终是笑了,知晓她在逗他开心,不由将她一把揽入怀中,轻轻抚过她的乌发。   “我的傻夫人,我只愿你一辈子在我身边,这么傻下去,不用历经任何改变……我当年将你带回盛都,还担心这深宅大院损了你的心性,还好千帆过尽,岁月悠悠,你依旧是你……”   他眼眶渐渐湿润:“总之我多么庆幸,还好有你,有阿隽在我身边,这个家才像一个家……未来不管朝局如何动荡,我也一定会保护好你们母女,不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   阮小眉靠在他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水雾也一点点模糊了视线,她弯起唇角:“现在可不止你了,阿隽也有自己的归宿了,她的男人可比你厉害,将阿隽托付给这样的人,我才算放心……”   “是是是,丈母娘看女婿,可不就是越看越喜欢吗?”闻人靖笑了笑,语带调侃,将阮小眉揽得更紧了。   屋外夜风飒飒,房中却安宁静谧,暗流汹涌的盛都城里,脉脉流淌着这一点万家灯火的温暖。   大婚前半月,闻人靖邀骆秋迟来府中吃了一顿饭,亭里简简单单的几个菜,也没有外人在场,只有他们四人,俨然民间普普通通的一家四口般。   “我这个女儿,从此以后,便要正式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一生一世都不能辜负她……”   闻人靖多喝了几杯后,话也多了起来,他看着为自己夹菜的闻人隽,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渐渐泛红:“阿隽,爹从小到大都对你……算不上很好,你别怨爹,爹错了许多年,还好明白过来,也想通了很多东西,这么久以来,是爹亏欠了你……”   闻人隽按住酒壶的手一顿,吸了吸鼻子,为闻人靖又满上一杯酒,不知不觉间双眼也红了:“爹,哪有什么亏欠啊?我这些年不都过得很好吗?将来还会更好,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和和顺顺,永不分离,就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夜里风凉,骆秋迟脱下自己的外袍,罩在闻人隽肩头,他一手揽过她,轻轻拍了拍,无声地将暖意传达给他。   闻人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饮下一杯酒,抬头望向骆秋迟,话锋一转道:“你小子日后可一定要对我闺女好啊,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他叹道:“说起来,年少时我也曾游历四方,看过春烟柳绿,大江大海,有过凌云壮志,憧憬过逍遥自在的一生,但那些美好的愿景到底没能实现……”   “人这一生,总归有太多无奈,我只希望我跟眉娘没能做到的事情,你们能够实现,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无所顾虑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不用为任何东西所困。”   他说着说着眼眶又泛红了,阮小眉赶紧夺过他的酒杯,不让他再喝了。   她转过头,面向闻人隽,头一回有些忸怩,慢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了一物,“阿隽啊,娘,娘给你缝了一双绣鞋,只是还差一小半呢,等你成亲那天,肯定,肯定就能穿上了……”   她到底是个藏不住东西的人,唯一的女儿就要嫁人了,她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亲手缝制一双出嫁的绣鞋。   可惜她手笨,拿惯了大刀,却拿不惯针线,反倒是闻人靖,学起来比她都要快,这双绣鞋,可以说是凝聚了他们共同的心血。   见阮小眉拿出绣鞋,闻人靖不乐意了:“这还没做完呢,你怎么就拿出来了,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他醉眼朦胧,还想说多说几句,已经被阮小眉一把捂住了嘴,“就你话多,反正就差半个月了,拿出来给他们瞧瞧不行吗?”   两人举止不拘,还像年轻时那般闹着,将骆秋迟与闻人隽都逗笑了,他们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涌起一股暖流。   月下亭中,四个人的身影随风摇曳,天地间静谧安好,红色的绣鞋笼着一层柔光,美如梦境。   随着大婚之期将近,太学阁设立一事也提上日程,就在梁帝准备下旨,封骆秋迟为太学阁第一任阁首,令他全权负责太学阁设立事项时,一封加急战报却传到了盛都城,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杭如雪中了跋月寒的埋伏,狄族大举来袭,杭如雪猝不及防,头一回吃了败仗,紧急求援!   那时骆秋迟所料果然未错,其中的确有诈!跋月寒有备而来,怎会轻易休兵罢战,他的节节败退,不过是种“假象”,迷惑杭如雪,诱其深入罢了!   尽管当时骆秋迟写了信函,提醒过杭如雪,但跋月寒还是太狡猾了,确切地说,是他身边那位军师太狡猾了,杭如雪千防万防,还是中了埋伏。   狄族来势汹汹,战火蔓延之快,令所有人始料未及,一时间,朝野民间人心惶惶。   那双大红色的绣鞋还未做完,骆秋迟便已经要先一步上战场了。   杭如雪的战报中,点明了他的名字,只说他乃不可多得的将才,他需要他的相助,前线的战场也需要他,对抗狄族这生死存亡的一役,非他不可。   若是从前,梁帝或许不会明白杭如雪这份强烈的信任从何而来,但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在对抗跋月寒,对抗狄族一役上,骆秋迟有多么重要,换而言之,是“东夷山君”有多么重要。   他大手一挥,毫不犹豫,立刻下了一道圣旨。   一切计划临时改变,太学阁的的第一任阁首不再是骆秋迟,首要负责人从他换成了宣名初,宣少傅。   而骆秋迟,则是临危受命,被册封为“飞翎将军”,领兵十万,即刻奔赴前线,相助杭如雪,抗击狄族!   这决定令朝中许多人不敢置信,对骆秋迟的能力也持有怀疑,众说纷纭下,反倒是六王爷气定神闲,对前来密会的伯阳侯摇摇头,不屑一顾地笑道:“便让他去打这场仗嘛,侯爷莫不是以为此人当真是颗将星,能力挽狂澜,退击狄族吗?”   “不过就是多看了几本兵书,会写一些唬人的战术罢了,也敢提枪上马,去当这个所谓的大将军吗?实在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就跟咱们龙椅上的那位主一样天真,所谓飞蛾扑火,不过如此。”   “咱们且慢慢等着吧,陛下既然要自掘坟墓,咱们也乐得旁观,倒还省了不少力呢,就看看这位了不得的文武状元,是怎么死在狄族人的手中吧!”   骆秋迟临危受命,整军出发前,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他——   盛都城中鼎鼎有名的花魁,莺歌。   在被莺歌一路引去长巷尽头,那方偏僻的小酒馆前,骆秋迟心中已隐然浮现出一人的身影。   果然,推开门,那张脸缓缓抬起,依旧是从前那副清雅文秀,从容如许的模样:“你来了,大将军,不介意我请你饮一杯,为你践行吧?”   莺歌低下头,默默退出房间,为两人细心关好了门。   骆秋迟仍旧站在门口,与那道青衫对视着,忽然一笑:“我就猜到是你,看情形……你是走出来了?”   伸手徐徐斟了一杯酒,付远之对骆秋迟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骆秋迟,那日在林中,你说我们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你是认真的吗?”   骆秋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付远之对面,毫不客气地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对付远之眨了眨眼,歪头一笑:“我的付大公子,别再绕圈子了,你心底明明比谁都清楚,你若觉得是虚情假意,你今日还会叫我前来吗?”   付远之见他一身铠甲,英姿勃发,却是满脸无赖,一副十足的“军痞”模样,也禁不住笑了:“同蠢人打交道多了,我倒忘了,跟聪明人说话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   他继续抬手,慢慢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动作优雅得像一幅画。   从前那个气度不凡,清风明月般的付远之,似乎又回来了。   骆秋迟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忽然又是一笑:“看来,你想清楚了,对吗?”   付远之端起酒杯,浅抿一口后,目视着骆秋迟,唇边也泛起清浅笑意:“正如你所言,天高云阔,我的前方未必没有一条新的出路,我能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你说是吗?”   房中酒香缭绕,骆秋迟盯着付远之看了许久,笑意愈深,忽然一字一句道:“我如果没猜错,你想走的那条路,叫作……与虎谋皮?”   付远之的手一顿,抬头望了骆秋迟半晌,俊秀的面容终是笑了笑,缓缓道:“骆秋迟,早知与你这么心意相通,我应该在认识你之初时,便与你深交的。”   骆秋迟扬眉而笑,不客气地夺过酒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举到付远之面前,径直与他一碰杯,“现在也不晚啊,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什么时候深交都不算晚。”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吸口气,直直望着付远之,真心实意地叹道:“真的很高兴,你能回来,更高兴,接下来那段路,有你这么卓异的同行者。”   两人久久对视着,有什么无声浮动在彼此之间,一切再不需要赘言,他们抬起手,酒杯一碰,相视而笑。   天大地大,唯心近切。   骆秋迟领兵出发的第二天,付远之清晨便出了门,静静等在了六王府门前。   他不急不缓,在心中将自己最爱的一本算术书默背到第三遍时,璇音郡主的马车总算出现在了薄雾中。   郡主有狩猎的习惯,付远之不动神色地望着那辆马车靠近,一点点握紧了手心。   那道身影终是从马车中下来了,他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清了清嗓子,徐徐步出,笑道:“郡主今日又捕到什么好猎物了?”   璇音郡主扭头望来,惊喜不已:“远之哥哥!”   她欣喜地连车上的猎物都顾不上,只踏着一双明艳的靴子,裙角飞扬地向他奔来。   付远之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挂着从前一贯的笑容,只是眸中映出的,却是白茫茫的一片长空。   前路漫漫,与虎谋皮,还要多久,才能等到拨云见雾,重现清明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困于雪谷   ☆、第一百零五章:困于雪谷      半年后,括苍谷,大雪纷飞,天地一白。   主营前,两个守卫冻得嘴唇都发青了,睫毛上甚至都凝成了一层薄薄的霜,其中一个打了个喷嚏,搓着手道:   “奶奶的,这场大雪到底啥时候才能过去啊?狄族的狼崽子们就守在谷外,这援兵和粮草却到现在还没送来,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怕咱们不是死在敌军手里,而是被这大风雪活活冻死的!”   另一个年纪稍长一些,微皱了眉头,低声喝道:“行了!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两位将军都还在咱们前头扛着呢,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年轻的那个继续搓着手,呵了口白气出来,依然满脸忿忿:“我才不是抱怨呢,我就是替两位将军感到不值!”   他一把揪起胸前的衣料,里面单薄至极,甚至可以说是空荡荡的,根本无法御寒。   “你自己捏捏!捏捏这身上的衣服,里面的棉絮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不知被上头吞了多少油水进去!”   “还有我们吃的米面,运来的大部分都发霉了,两位将军在前线冲锋作战,浴血杀敌,难道还吃不上一碗白米饭吗?”   他越说越激动,又是心寒又是气愤:“怕就怕我们在这天寒地冻的山谷里,跟着两位将军咬牙拼命,皇城里那些官老爷却吃香的喝辣的,踩着我们的血肉,发着国难财,坐享我们用一条条生命换来的金山银山……”   说到这,他眼前又闪过前几次血战之中,那些前赴后继倒下的兄弟,不由哽咽了喉头,眸中泪光闪烁,一时再也说不下去。   年长沉稳的那个也红了眼眶,却吸了吸鼻子,对他道:“祥子,忍一忍,别再说了,要不然……眼泪会在脸上冻住的。”   “眼泪冻在脸上不可怕,冻在心里才叫人难受呢,我就是为咱们两位将军不平,要没有他们,狄族的狼崽子早杀进皇城了……”   “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两位将军听到了,你定要挨骂的!”   这场从春跨越到冬的大战,谁也没有料到会如此艰难苦熬,那跋月寒带领的狄族士兵凶猛异常,恶狼一般,若非骆秋迟与杭如雪奋勇抗击,恐怕大梁早已陷入不堪境地。   他们辗转几处战场,一点点收回被攻掠的城池,如今退到这处括苍谷,战事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这括苍谷乃大梁一处重要关口,若是能将其守住,扛过狄族最后一波进攻,一举退敌,那么平息战火便指日可待了!   大梁有两位这么强硬的将军,狄族也耗不起,他们凶悍,那两个杀神比他们还要凶!   “相信咱们的两位将军吧,他们都不喊苦不喊累,誓死不退,寸土不让,咱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们一定能干掉那跋月寒,打赢那群狼崽子,带咱们回家乡……”   营前年长的守卫正感叹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吼声:“杭将军中箭了!刘军医、霍军医、司马军医何在?速速前来,快赶到主营来救人,快!”   随着这一声乍然响起,几个满脸血污的士兵,抬着一具担架朝主营飞奔而来。   “骆老大,杭将军怎么了?”营前两个守卫连忙上前,对旁边紧随而来的骆秋迟焦急问道。   因骆秋迟性情洒脱豪爽,大半年里早已与军营的兄弟们打成了一片,大家对他熟络亲近,口头上都不叫他将军,反而习惯地唤他一声“骆老大”。   当下,骆秋迟挥挥手,脸上镇定如常:“没什么大事,别嚷嚷了,还嫌大家伙不够慌吗?”   担架被抬进了主营中,几位军医此刻却带着人手分散各处,一时难以赶来,杭如雪的部下又开始心急如焚起来:“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骆秋迟将他们统统推出了营帐,“没有军医,还有老子呢,你们别在这添乱了!”   他扫过哗啦啦围上来的兵士们,冷喝道:“干嘛呢?干嘛呢?不要做自己的事了吗,都围在这干什么?”   “不过中了支羽箭罢了,上头又没有淬毒,老子替他拔了就是,这点小伤你们的杭将军还扛得起,不要一个个摆出哭丧的脸来!”   “行了,老子现在就进去给杭将军拔箭,你们守住外头!”   骆秋迟顿了顿,冷厉的目光又扫过外面一圈兵士,单手叉腰,不怒自威。   “再说一遍,都他妈别慌!要是有谁敢借机生事,煽风点火,弄得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老子第一个斩了他!”   营帐里燃着火盆,骆秋迟踏进时,将披风一把脱下,随手抛在地上,抖抖身上的风雪,走向担架边。   “杭大姑娘,怎么样,死了没?”   他也不啰嗦,手脚麻利,一边拿出随身带的药粉,快速洒在杭如雪伤口处,为他止血止痛,一边比量着那羽箭深浅,问道:“还撑得住吗?”   杭如雪仰面朝上,羽箭伤在他腰腹处,那里正汩汩流着黑血,他脸色苍白,望着帐顶,“你少在我耳边吼两声,我大概能活久一点。”   骆秋迟扬唇一笑,按住那伤口附近,弯腰贴向杭如雪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老子悄悄跟你说一声,你有个心理准备,其实这羽箭上面淬了毒,我没声张,是怕动摇军心。”   杭如雪一双眼陡然瞪大,骆秋迟在他耳边接着道:“从前在青州跟跋月寒交战时,他跟他的那群狼崽子就老爱用这招,如今过了这么久,我瞅着这上面的毒居然还是一样的,也没精进个□□方子啥的,你说他是不是太不思进取了?”   杭如雪脸上的神情更怪异了:“骆秋迟,我现在不太想同你开玩笑,我想我需要一个军医……”   “一个军医顶个屁用,就算十个军医过来,只怕一下也难以解开这上面的毒!跋月寒之所以不思进取,就是因为这个毒够厉害,够猛烈,别说放倒人了,毒死几头牛马都绰绰有余!”   杭如雪眼睛瞪得更大了,脸色没有一丝血色,艰难开口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就必死无疑了是吗?”   骆秋迟在他肩头拍了拍,身子又弯下了些,嘴巴皮子都快碰到他耳朵了,“老杭啊,跟你打了这么久的仗,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吧,我也挺舍不得你的……”   “虽然有时候同睡一张床,你老说我身上有血腥味,嫌弃我,还爱把我挤下来。但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好几次战况紧急成那样,我哪来得及洗澡啊,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有洁癖吗?再说了,我也不想抱着你睡啊,有那条件我还想抱着我家小猴子呢……”   杭如雪咳了两声,一张俊脸更苍白了:“说重点。”   “重点就是……”骆秋迟勾起唇角,气息温热萦绕间,眼中慢慢盈出笑意:“霍军医给的这麻沸散还真好用,老杭,恭喜你逃脱一劫!”   杭如雪一怔,骆秋迟已将拔下的羽箭往地上一扔,冲他眉飞色舞道:“怎么样,老子动作是不是快如闪电?无声无息就把你给办了?杭大姑娘,服不服老子?”   杭如雪还没回过神来:“你,你什么时候拔的?”   “就刚才啊,说老子跟你一起睡觉的时候!”   杭如雪如醍醐灌顶,心中霍然明白过来,难怪他方才乱七八糟说了那么一通,原来就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给他拔箭。   “那,那你说的那个毒……”   “是真的,不过没我说那么夸张,你放心,老子能用内功替你逼出大半,但剩下的一些……”   “剩下一些逼不出吗?那怎么办?”   骆秋迟叉了腰,往那伤口处看了又看,啧啧摇头,一副无奈模样:“还能怎么办,只好委屈一下我这个飞翎将军,纡尊降贵,勉强用嘴巴帮你吸出来了呗!”   杭如雪脸色陡变,嘴唇翕动着:“你,你当真的?”   “人命关天,老子还骗你不成?”骆秋迟又按了按伤口,打量着杭如雪道:“喂喂喂,你那是什么表情,老子还嫌弃你,压根不乐意好吗?你要是不想让我吸就算了,我现在就走,反正只有一些余毒,以你的底子,要不了命的,大多以后留点后遗症,腰间短一截,走路歪歪扭扭些,拄根拐杖,照样上阵杀敌,威风八面……”   “等,等等!”杭如雪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骆秋迟,“你,你……不要耍我。”   “爱信不信,男子汉大丈夫别磨磨唧唧了,吸不吸快点,一句话的事!”   营帐外,两个守卫焦心不已,年轻的那个耐不住了,压低声音道:“怎么,怎么这么久,不会有事吧?”   年长那个眉头一皱,一挥手,“别瞎说了,骆老大在里面守着杭将军呢,不会有事的!”   嘴上虽这么说,他心里却也七上八下的,一时没什么底。   那年轻的见他这副模样,再按捺不住,身子不易察觉地往后挪了挪,微微偏了头,伸手将那帘子撩开了一条缝 ,小心翼翼地往里瞅了一眼。   这一瞅,吓得他猛退两步,倒吸口气,脸上的神情跟见了鬼似的。   年长那个忙将他一拉,压低声喝道:“祥子你干啥呢,骆老大才说了咱们不要乱,别搞得人心惶惶……”   “不,不是,我是看见……”   “看见啥了?”   “我看见,看见咱们骆老大……蹲在杭将军旁边……”   “蹲在旁边?蹲在旁边干什么?”   祥子憋红了脸,再说不出口,那年长的见他这个样子,终于忍不住,也偷偷往后撩了下帘子。   这一看,他呼吸明显一颤,却是赶紧放下帘子,严肃地扭过头,对着祥子咳嗽两声,叮嘱道:“少见多怪,这分明在疗伤呢……那啥,把嘴巴闭严实了,不许说出去,听见没!”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跋月寒夜袭   ☆、第一百零六章:跋月寒夜袭      明月宛宛,飞雪簌簌,营帐里灯火摇曳,酒香缭绕,两道身影正对面而坐,静心下着一盘棋。   许是杭如雪年纪小,身体底子又强劲,骆秋迟也灌输了不少内力给他,他伤势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能起来与骆秋迟一边下棋,一边饮酒谈话。   军中上下虚惊一场,庆幸万分。   雪谷的夜晚十分静谧,只有外头风声呼呼,拍打着营帐,两人棋局过半,杭如雪忽然道:“不知盛都城里下雪了没?”   他轻轻摩挲着棋盘,眉心微皱,思绪似乎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看这棋盘上,局面这般错综复杂,究竟谁能赢呢?”   这番话来得没头没脑,骆秋迟却瞬间了然,放下一枚棋子,抬首笑道:“棋局再复杂也有破解之法,只要人心凝聚,信念坚定,什么魑魅魍魉都不在话下,只等天一亮,必定灰飞烟灭。”   他说着,目视杭如雪,笑容意味深长,压低了声音:“皇城那边你不用太过担心,宣少傅又给我来信了,太学阁筹办得还算顺利,集结了不少寒门中的有志之士,已初具规模,那辆载满了无数人希望的马车,已经开始朝着前方大步迈进了。”   “虽然过程之中遭到了一些世家权贵的阻拦,但有陛下力排众议,宣少傅也游说了很多宫学子弟,欧阳少傅更是帮了不少忙……”   欧阳世家在皇城里也算一门“老派”的权贵,势力不算极大,但多少也能说得上话,许多明里暗里的阻拦,便是叫欧阳一氏给化解了。   欧阳少傅说服了父亲与家中亲族,全力站在了宣少傅这边,支持推行寒门改革之制, 也算是变相站在了梁帝一派,与六王爷为首的门阀贵族对立。   除此之外,姬文景也成为太学阁的核心成员,帮宣少傅做了不少事,俨然像个江湖上的“副帮主”了。   赵家更是在财力上提供了不少资助,今年对抗狄族,战火不绝,国库空虚,又赶上了大灾年,许多处的百姓颗粒无收,梁帝焦头烂额时,多亏了赵家挺身而出,捐钱捐物赈灾,才使国家渡过难关。   更别说推行寒门改革之制,那太学阁的设立了,几乎都是赵家出的大头,梁帝深受感动,对赵家封赏不已,还赐了赵家一块匾额,扬其忠义。   除此外,皇城中暗流汹涌,还有多方势力掺杂其间,其中就包括那“竹岫四少”,谢、齐、王、柳四个大家族,也是六王爷极力拉拢的对象。   “可惜,六王爷千算万算,大抵没算到,这四个浑小子虽然是纨绔,但却是讲义气的纨绔。”   骆秋迟悠悠一笑,又放下一枚棋子,抬眸望向略带惊色的杭如雪,有些得意道:“我虚长他们几岁,那声‘大哥’他们可不是白叫的,我给他们写了亲笔信,一一寄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他们平日虽然吃喝玩乐,啥正事也不干,却到底不是大奸大恶,不明是非之人,就在不久前,他们纷纷回应了我,恐怕六王爷那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棋局又要缺一角了,这四大家族不说完全支持寒门变革,但至少不会加以阻拦,站在六王爷为首的门阀贵族那边了。”   骆秋迟修长的手指敲着棋子,定定望着杭如雪,一字一句道:“只要他们保持中立,就已经是对我们的最大支持了。”   杭如雪瞪大了双眼,唇角翕动着,脸上的惊色愈深,骆秋迟气定神闲,又悠悠放下一枚棋子,“还有孙家,你每天忙着打狄族那群狼崽子,大概还不知道吧?”   “知,知道什么?”   “孙左扬那大兄弟你还有印象吗?”骆秋迟伸手比划了下,“就是长得浓眉大眼,个子高高,一看就是戏文里正义凛然,到处惩奸除恶的那种大英雄模样,还记得吗?”   杭如雪愣了愣,点点头,骆秋迟笑道:“当初树林演练时,他也是狠狠宰了几个狄族人的,这大兄弟忠君爱国,他老爹孙尚书也是个不错的臣子,他们孙家上下都是忠于陛下的。”   “孙左扬考上武探花后,陛下把他放到兵部磨练了一段时间,他跟着老爹学到了不少东西,后面又初生牛犊不怕虎,立了些功劳。”   “陛下便将他调到了身边,将皇宫守卫的重责交给了他,他如今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头了,日后陛下是想将他提拔到更高的位置,将整个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他,你说他厉不厉害?”   “你是说……禁卫军大统领?”杭如雪目光深锁,沉声道:“若我没记错,现在的大统领,不是六王爷的人吗?”   “对啊,正因为是六王爷的人,陛下才要加紧培养孙左扬,让他替换那条走狗,我相信,禁卫军‘大换血’的那一天,不远了,你说呢?”   杭如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已经截然不同的棋盘,慢慢道:“有孙家这股力量的支持,陛下想要办成这件事,自然容易许多。”   骆秋迟笑了笑,大手一挥,棋盘上泾渭分明,两军对垒,他一一评点道:   “你瞧,这样看来,局势是否明朗不少?”   “六王爷那里聚集了许多门阀权贵,分量最重的两枚棋子,一个伯阳侯,一个相府。”   “陛下这里也羽翼渐丰,有宣少傅、姬世子、欧阳少傅等人牵头创建的太学阁,一股正在凝聚壮大的寒门势力,还有孙家,一个兵部尚书的老爹,一个未来禁卫军统领可期的儿子,以及最大的财力支持,赵家,还有一些拥护王室,忠心耿耿的老臣。”   “两边都不站,保持中立的,大概就是像谢、齐、王、柳四大家族那种,但应该不多,毕竟风雨欲来,人人都想择一小舟保命,好赖总得上一条,老爬在树上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大洪水一卷来,不就什么都玩完了吗?”   “所以陛下这边必须赶快有些起色,做出点实际的东西来,给那些尚在观望的人一份信心,一份能将他们争取过来的信心。”   骆秋迟说到这,顿了顿,又捏着一枚棋子重重放下,他直直望着杭如雪,眼中溢出笑意:“当然,陛下手中如今最大的筹码,是你,是你这个屡立大功,在军中拥有极高声望的杭大姑……哦不,杭大将军!”   杭如雪嘴角抽搐了下,对着骆秋迟那张无赖的笑脸,面无表情地放下一枚棋子,礼尚往来道:“还有你呢,飞翎将军。”   骆秋迟很是谦虚地伸出手,把那枚棋子拨开了些,客气不已:“哪有哪有,我嘛,初来乍到,多多关照,姑且算半个吧,不多不多。”   杭如雪又干笑了两声,低头看向棋盘,微眯了眸,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好像……比我想象中,胜算大了许多?”   “没错。”骆秋迟也跟着点点头,凑近棋盘,摸了摸下巴,“乍一看的确很唬人呢,两边似乎势均力敌,难分胜负对不对?”   “但其实,”他抬起头,目视着杭如雪:“你我都清楚,六王爷党羽众多,门阀世族又专政强横,把持朝政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岂是轻而易举就能抗衡的呢?”   “那,那这棋局……”杭如雪的眉头又锁了起来,空气似乎都凝重了许多,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骆秋迟,那张俊逸的面容却是忽然一动,冲他一挑眉,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别紧张嘛,杭大姑娘,出来行走江湖,哪能没个秘密武器呢,你说是不是?”   “……”   杭如雪身子又僵了僵,却没空去计较骆秋迟的调侃了,只咳嗽了两声,赶紧道:“什么秘密武器?你还留了后招不成?”   “这个嘛……”骆秋迟摸摸下巴,又拈起一枚棋子,慢悠悠道:“这个后招或许能抵两支军队,百万雄师呢。”   “百万雄师?”杭如雪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骆秋迟却神秘地笑了笑:“不然怎么叫秘密武器呢?我不是夸大自己,而是对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信心十足,或许可以安个名字,叫作‘六王爷做梦也想不到的克星’,是不是很有趣?”   “什么意思?什么做梦也想不到的克星?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杭如雪急了:“你说的‘秘密武器’到底是什么东西?”   “六个字,听好了。”骆秋迟伸出手指,一根根朝杭如雪掰着:“天、机、不、可、泄、露。”   “去你大爷的!”杭如雪差点想掀了棋盘,一拳打在那张欠扁的俊脸上。   “哟哟哟,杭大姑娘,你也会骂脏话了呀,果然跟老子一块睡多了,更有男人味了,是不是?”   “骆秋迟你无不无聊!我跟你说……”杭如雪的一记怒声还未落下,对面那道俊逸身影已经敛了笑意,满脸正色,对他冷不丁道:“我才要跟你说句认真的呢。”   杭如雪一愣,骆秋迟已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道:“不管盛都城有没有下雪,那场雪又下得有多大,我总知道,一定会有云销雪霁,长空放晴的那一天。”   他忽然伸出手,往棋盘上一顿,目视着杭如雪,歪头一笑:“杭将军,你愿意跟我一同等待那天的到来吗?”   杭如雪呼吸一颤,神情更加怔忪了,望着眼前立起的那只手,久久未动。   终于,他也慢慢伸出了的自己手,在骆秋迟含笑的注视下,将他的手紧紧一握,有些炙热无声的东西在两人之间传递着。   那张清俊白皙的少年面孔,目视着骆秋迟,薄唇轻启,极其认真地开口回答道:“八个字。”   竟有样学样,也拣着骆秋迟方才的样子,陡然来上了这一招,骆秋迟一愣,乐不可支:“让我猜猜。”   “是——”他拖长了音,狡黠地眨了眨眼:“‘去你大爷的骆秋迟’吗?”   “不。”杭如雪摇摇头,唇角微扬,终是轻轻一笑:“是——与子同袍,生死同归。”   两人四目相对,灯火摇曳间,有什么脉脉流淌着,在这大雪夜中温暖着心底。   骆秋迟吸吸鼻子,双目难得泛红了,正想开口间,营帐的帘子却被猛然一掀,外头的祥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骆老大,杭将军,不好了!”   他甫一看清眼前场景,整个人傻掉了,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骆秋迟与杭如雪连忙将手松开,骆秋迟清清嗓子,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祥子一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满脸急色,结结巴巴道:“跋、跋月寒领着狼崽子杀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付远之的密室   ☆、第一百零七章:付远之的密室      盛都城,一轮明月高悬夜空,郡王府万籁俱寂,唯独书房中还亮着一盏灯光,一道清俊的身影若隐若现。   璇音郡主端着下人炖好的补汤,推开书房门时,付远之扔持笔在长卷上勾画些什么,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璇音郡主就爱他这副认真的模样,灯下那张俊秀的侧颜像幅画似的,当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更别提那满腹才学,周身气度了,放眼皇城之中,有几个世家子弟能及他万分之一?   无怪有人道,若论光风霁月,清雅无双,远安郡王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这“远安郡王”便是付远之,他自从与璇音郡主完婚后,便得了一个郡王的封号,还有了自己的一座府邸,可谓一步登天,羡煞旁人。   六王爷将许多事情慢慢移交给了他去负责,他心思剔透,能力卓绝,很快就成为了六王爷的左膀右臂,皇城许多权贵世家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远安郡王”。   这样耀眼的天上明月,不知有多少名媛暗地思慕着,却都不敢在璇音郡主面前表露分毫。   她对付远之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重要,醋劲大到连府里的丫鬟都要一一甄选,稍微貌美灵秀一点的便要赶出府去,更是不允许付远之纳任何妾侍进门。   在她心中,他就是她的,是只属于她一人的,只有她才能配得上他,谁也别想和她抢。   所幸付远之每天忙于处理各项事务,心思压根不在风花雪月上,对其余的女人也根本毫无兴趣,那些莺莺燕燕只有远远站着,眼巴巴望着的份。   一想到这里,璇音郡主心中就涌起满满的傲气与得意,她端着托盘走上前,对书桌前忙碌的那道身影娇声而笑:“夫君,累了吧,还在忙父亲交待给你的事情吗?”   付远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抬眸望着璇音郡主笑了笑:“阿音,你来了啊。”   璇音郡主将托盘中的热汤端到桌上,眼睛漫不经心地瞥了瞥案几上的公文,看向付远之,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道:“还没弄完吗?你真是太辛苦了,夫君,阿音好心疼你啊。”   “不辛苦。”付远之摇头一笑,那张俊秀的脸庞在灯下更显白皙清雅,声音也温和动听:“年关将至,各项事务繁多,岳父抽不开身,许多东西便都堆到我这里来了,这段时间会比往日还要忙,我能替岳父分忧,自己也是高兴的,谈不上‘辛苦’二字。”   “傻夫君,你就是太好说话了。”璇音郡主娇俏地哼了声,嗔怪道:“爹爹也真是的,不能看着你能干,就把什么事都交给你做啊?害得你都无暇□□,没办法陪我了,他就是欺负你太有本事了,不肯放你做个清闲的郡王,一定要你忙出病来才行吗?我要去跟母妃告状,说爹爹跟我抢夫君!”   付远之扬起唇角,拍了拍璇音郡主的手,轻柔道:“好了,阿音,别说笑了,我今天大概要在书房里过夜了……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让你不用等我了,自己先睡吗?夜里风寒,你还特意跑过来一趟,我实在心疼,你快回去歇息吧,别受凉了让我担心,听话好吗,阿音?”   璇音郡主听着付远之的话,满心柔情涌起,一双眼睛都能掐出水来了,她情不自禁地就倚坐在了付远之怀中,双手勾住他脖颈,娇艳的唇瓣贴了上去。   付远之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却是闭上了眼睛,极力放松了紧绷的脊背,也温柔地迎合上了璇音郡主。   辗转深吻,柔情蜜意,一室暖烟缭绕。   待到璇音郡主好不容易离去后,付远之一双清雅的眼眸,才渐渐在桌前冷却下来,灯光映照着他俊秀的侧颜,他深吸口气,修长的手慢慢抽出了掩藏在公文下的另一份东西。   夜深人静,月光婆娑,不知过了多久,房中终是熄了灯,付远之似乎在屏风后的矮榻上睡下了。   门口暗中监视他的下人这才放了心,打着哈欠转身离去,却不知,黑暗中,那双眼睛陡然睁开,清醒万分。   付远之屏气凝神,过了许久后,才悄悄起身,一点点转动了书架后的某处机关。   墙上的山水壁画从中间断开,慢慢裂开了一条缝,一道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长长的阶梯蜿蜒而下,付远之捏紧了袖中的函件,眼中亮起异样的光芒。   屋外冷风飒飒,房中却静谧依旧,暖烟缭绕间,墙上的山水壁画依然那般清雅秀丽,小河潺潺淌过林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密室静寂,灯光昏黄,里头的众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付远之掌灯下来时,众人目光一亮,不由纷纷站起。   “远之,你来了。”   为首一人正是斯文秀气的宣少傅,他旁边站着的人身形略高大些,乃是欧阳少傅。   再往旁边望去,一人面貌昳丽,乌发薄唇,俊美至极,正是太学阁的“副帮主”姬文景,他旁边浓眉大眼的男子,便是如今禁卫军的副统领孙左扬。   除此之外,宣少傅身后还有几个太学阁的核心成员,俱是寒门中出类拔萃的人才,为推行寒门改革之制,殚精竭虑地出了不少力。   付远之解下披风,也不浪费时间了,径直道:“众位久等,闲话不多说了,你们先谈谈太学阁的各项进度,陛下最近还有什么新的指令吗?然后我再给你们看一些东西,把我这边的进展汇报一下。”   密室中的众人齐齐点头,灯盏摇曳下,几个身子凑在了一起,暖意在密室中流淌着,便真如萤火之光汇聚般,点亮了这冬日的寒夜。   微渺的水滴凝结在一起,也能汇成大江大海,抵御那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   谁也不知,相府的大公子,那位表面上六王爷的乘龙快婿,坐享荣华富贵的远安郡王,实际上,却也是太学阁的核心成员,或者说是,梁帝安插在六王爷身侧最强劲的一步棋。   局势已到剑拔弩张的最关键时刻,风雨欲来,可以说每一脚都踩在刀尖上,步步为营,惊心动魄,却又义无反顾。   无国不成家,正是有这些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的人,山河尽头才能看到微茫又连绵不绝的希望,才有那些冬夜恬淡幸福的万家灯火。   寒风凛冽,夜色愈发幽深了,在这半夜无人得知的暗室中,又一场密谈终于结束了,互通的信息让两边都心如明镜,能更好地明暗配合,携手前行。   从密室中出来后,直通一座西郊的庄园,这庄园是赵家名下的产业,目前交给姬文景在打理。   众人头顶是熠熠星光,寒风扑面而来,他们的心却灼热万分,脚下是踏踏实实的路,身侧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他们并不觉孤单。   付远之每次都要送出很长一段路后,才会折返回去,众人劝过他几次,他却摇头笑了笑:   “让我走走吧,感受一下外头广阔的天地,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笼中鸟关久了,总得要出来放放风不是?”   调侃的话语中,其他人却笑不出来,只觉苦涩难言,心头沉重不已。   毕竟与虎谋皮,戴着面具,日复一日的伪装压抑,这份痛苦,不是谁都能够承受得了的,换作他们,又何尝不希望飞出牢笼感受一下自由的风呢?   月光洒在众人身上,夜风拂过他们衣袂,一人忽然指向天边:“看,是烟花!”   其余人尽皆抬头,果然,远处烟花炸裂,红光耀眼地布满了长空。   “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放烟花?”   天边那道红光映着众人疑惑的眉眼,孙左扬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心骤然一紧,脸色大变:“不,不是烟花!”   他急声喝道:“这是信号弹!是流星报马!”   “糟了,出大事了!”孙左扬握紧双手,倒吸口气:“这是加急战报的最高级别,只有军情到了最严峻的情况下才会燃放的信号弹!前线,一定是前线出了大事!”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脸色都跟着一变,有什么不约而同从脑海中冒出,众人脱口而出:“括苍谷,是括苍谷,杭将军跟骆将军的部队出事了!”   寒风呼啸,冷月白茫茫地照着盛都城,奉国公府里,闻人隽仍坐在窗下,久久未能入睡。   她手中揣着一个精致的陶瓷娃娃,那是当初她买的一对小棋童,一男一女,头上各自顶着一颗棋子,嘴角咧开,憨态可掬。那时她送给了骆秋迟,他们一人分了一个,彼此拿着对方的。   骆秋迟带着那个女童的陶瓷娃娃上了战场,她便日日揣着这个男童,睹物思人,对月想念着远方的他。   “老大,春去冬来,眼看盛都城就要下雪了,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坐在窗边,披着衣裳,闻人隽失神地望着夜空,喃喃自语着。   冷风拂过她的长发,她的身影倍显伶仃单薄,清隽的面容带着刻骨的思念,双眸中似乎又浮现出那身俊逸潇洒的白衣。   “小猴子,等老大打赢了仗,就回来娶你做媳妇,再也不同你分开了,好不好?”   那时他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只是不知道究竟还要多久,他才能回来……才能让她穿上那双已经缝好的绣鞋。   心底正怅然间,却就在这时,天边烟花绽放,红光耀眼。   大风迎面拂来,闻人隽手心一紧,颤动着长长的睫毛,心弦莫名一动。   “这是哪里在放……烟花?”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借兵   ☆、第一百零八章:借兵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这个韩岩明,究竟效忠的是我大梁,还是他六王爷一个人!援兵再不赶去那括苍谷,那些为我大梁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就要死在狄族人手中,全军覆没了!”   叶阳公主踏入大殿时,梁帝正在大发雷霆,一张原本文秀的面容都气得几近扭曲。   不怪他盛怒至此,实在是局势迫在眉睫,跋月寒领兵已攻入括苍谷,骆秋迟与杭如雪紧急求援,将士们在大雪中苦苦支撑,此役已在生死一线间了!   但是那南方的韩岩明将军,却三番四次的推脱,实际上早在很久以前,他的援兵就应该赶到括苍谷了,却迟迟未去支援,不管梁帝怎样下急令催促,他那边只悠悠回个信,不急不缓——   说是一直在赶去的途中,只是水土不服,他的十五万韩家军都是南方人,受不了天寒地冻,一个个相继病倒,而要去括苍谷,必要翻过一座雪山,如今冰霜封路,实在难以前行,这才耽误了路程。   “屁话、屁话、全是屁话!”梁帝将那折子狠狠摔在了地上,气得胸膛起伏,声音都嘶哑了:“这个韩岩明简直罪大恶极,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迟迟不去括苍谷支援,根本就是那只老狐狸的授意!他从前就是那老狐狸的门生,一直对他言听计从,若没有那老狐狸,也不会有他韩岩明的今天!”   朝野民间私下一直流传着几句笑语——   大梁有二杭(韩),雄踞在南北。威名震天响,贼寇不敢抗。   说的便是杭如雪与韩岩明这两位将军,他们姓氏谐音,各据一方,赫赫军威响彻大梁,可却是“各为其主”,一个对陛下忠心不二,一个却对六王爷“俯首称臣”。   梁帝从前就动过打压韩家军,将这股力量收编归至杭如雪的念头,却因王权弱小,迟迟无法实现,反倒是“养虎为患”,看着韩家军一天天壮大。   “过往这韩岩明居功自恃,仗着自己几十万的韩家军,多次对朕出言不逊,朕都忍了,看他待在南边,也还算风平浪静,朕尚不想动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他今日居然狗胆包天到了这般地步,朕连发十三道急令都请不动他,他如此肆无忌惮,真以为龙椅上已经换了主子,是那只老狐狸的天下了吗!”   梁帝嘶声怒吼下,身子气得不住颤抖,双目都血红了,叶阳公主连忙上前,端起案上的茶水,为他顺气:“陛下息怒,越是国家危难之际,越要保重龙体,黎民百姓全都仰仗着陛下呀。”   “叶阳,朕,朕怕自己做不到,救不了百姓于水火之中……”梁帝抱住脑袋,不想让叶阳公主看见自己的泪光,一双眼睛却越揉越红,他终是深吸口气,哽咽道:“朕是不是,是不是一个很无能的君王?”   叶阳公主心头一痛,忙上前道:“不,陛下心系天下,心系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宵衣旰食,甚至是忍辱负重,大梁有此君王,是百姓之福。”   “只是如今……奸臣当道,陛下亦有太多无能为力的地方。”   梁帝听着叶阳公主的安抚,依旧红着双眼,苦笑了声:“但这份无能为力,却会害死那些对朕忠心耿耿的将士,害死那些无怨无悔追随朕的人,会让狄族人的铁骑,踏破朕的皇城,让朕的百姓陷于水火之中……”   梁帝越说越激动,身子不住颤抖间,嘶哑了喉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怆然落下。   他卸下了所有君王的面具,一瞬间又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葡萄架下那个眉目文秀的苏苏。   “你说怎么办?小叶子,苏苏快撑不住了,真的要撑不住了……其实我这些年真的太累了,好多次都走不下去了,可一想到远嫁西夏的你,想到那些跟随我的忠臣义士,我就对自己说,不能放弃,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一定要走到乌云散尽,奸臣逆党彻底拔除,天下河清海晏的一日!”   “可是现在,现在外族来势汹汹,江山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括苍谷就要保不住了,我最信任倚重的两个将军就要死在那场大雪里了,我真的,真的心痛如绞,原来不管怎样咬牙前行,有些事情我还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泪水模糊了视线,梁帝捂住脸,瘦削的肩头颤动不已,竟是不顾君王威仪,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叶阳公主也跟着红了双目,将他一把搂进怀中,不是以叶阳对梁帝的身份,而是以小叶子对苏苏的身份。   “苏苏,苏苏你听我说,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这么多年你都挺过来了,不要在这最后关头放弃啊!”   “我其实知道你从小到大都跟我一样,戴着另一张面具,做着另一个人,不得不过另一番自己无法选择的人生。”   “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打仗,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勾心斗角,你喜欢写字作画,研究玉石茶道,养花喂鸟,你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最温和,最纯粹,最清雅端方的文人。”   “可是你生在了皇家,你被架在了这个位置上,你不得不去做一个君王,承担起肩上的责任,去守护自己的子民,守护自己的江山,跟那些奸佞势力明争暗斗,你过得并不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或许从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   “其实我都知道,小叶子全都知道的,可是苏苏你听我说,你做得很好,你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黎民百姓,那条路也没有到绝境……”   “你相信我,括苍谷不会保不住的,狄族的铁骑也不会踏破皇城的,因为我此番来见你,就是想要告诉你,我要去西夏一趟,见如今的西夏王,我先夫的弟弟,耶律纯佑,向他借兵!”   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大殿中,梁帝身子一颤,霍然抬首,瞪大了双目:“你要去西夏借兵?”   叶阳公主点点头,站直了身,施施然走到堂下,向梁帝下跪,一字一句道:“陛下,国之危难,叶阳义不容辞,恳请陛下准许叶阳,即刻出发前往西夏借兵!”   梁帝呼吸急促,显然激动不已,叶阳公主却顿了顿,欲言又止道:“只是,据叶阳所知,不久前西夏才与周边小国开战过,伤亡不少,恐怕如今兵力有限,未有多少能够支援大梁,但叶阳相信,不管还剩多少兵力,西夏王一定都会倾其全部,鼎力相助!”   话音刚落时,梁帝的贴身侍从已快步入殿,叩首道:“禀陛下,奉国公府五小姐,闻人隽求见。”   与此同时,月冷风寒,奉国公府,一道红衣身影坐在灯下,正在擦拭着自己的斩月双刀。   她长眉入鬓,周身英姿勃发,神情凝重肃然,手中的双刀透着一股凛冽杀意,像是瞬间又变回了几十年前那个闻名江湖的侠女般。   夜风猎猎,窗外一人闪身而过,琴声随之幽幽传来,那身红衣手下一顿,猛然站起,激动莫名:“鹿三哥,鹿三哥终于来了!”   房里灯火摇曳,暖烟缭绕,故人再聚首,泪盈于睫,感慨万千。   “小眉,我多少年没见过你这身装扮,这把双刀了……犹记得当年闯荡江湖,游历四方,我们十三个兄弟姐妹相依相靠,不分彼此,惩奸除恶,好不痛快!”   鹿行云抱着琴,一袭长袍飘然出尘,将阮小眉看了又看,泪光闪烁间,百感交集地叹道:“那些逍遥自在,快意恩仇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天一般,岁月不饶人,我都老了,可你却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个小眉。”   “哪有,鹿三哥,分明是我老了,在这深宅大院中一待就是几十年,当年的斩月双刀都钝了,人怎么能不老呢?”   “不,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那个红衣飞扬,明眸皓齿,双刀耀眼如明月的小眉。”鹿行云望着眼前那身红衣,忆起过往岁月,动情不已。   阮小眉握紧手中的斩月双刀,却是心潮起伏,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是陡然做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红衣飞扬间,竟是径直朝鹿行云跪了下去!   鹿行云一惊,连忙伸出手:“小眉,你这是干什么?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急信让我前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阮小眉坚持跪下,一抬头,眼中已布满了泪光:“不是我的难处,是大梁的难处!”   她将前因后果一说,最后咬牙切齿道:“那些该死的奸臣贼子,我不靠他们,大不了我拿着斩月双刀,杀到那括苍谷去,跟那些狼崽子决一死战!”   她红着双目,握紧手中刀,一字一句响彻屋中:“我的女婿我自己去救!”   鹿行云忙伸手,欲将她扶起,“小眉快起来,不管是你的家事还是国事,鹿三哥都不会置之不顾的,破军楼的兄弟姐妹也不会放你独自一人杀敌的!”   “鹿三哥!”阮小眉握紧那只手,泪光盈盈,感动万分。   却就在这时,门被一把推开,一道清雅身影站着月下,目光灼灼地望向屋中,赫然正是闻人靖!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四援齐发   ☆、第一百零九章:四援齐发      鹿行云与阮小眉同时望去,夜风吹起闻人靖的衣袂,他身披月光,发丝拂过俊雅的面容,恍惚间也像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月下与阮小眉一击掌,狡黠而笑,明秀聪慧的小公子。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屋中二人,阮小眉肩头一动,刚想解释什么,门口那道身影却已扬声道:“还有我呢,当年快意恩仇,闯荡江湖,也有我的一份子,你们难道全然不记得了吗?”   紧接着第二句话却是:“鹿行云,把本君夫人的手撒开!”   闻人靖大步流星地踏入屋中,一把扶起地上的阮小眉,将她往怀中一揽,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哭什么?不还有你夫君在吗?”   他挡在她与鹿行云中间,看了眼鹿行云抱着的琴,没好气道:“弹棉花的你又来了?”   鹿行云一怔,闻人靖已转而低头望向阮小眉:“眉娘,为何发生任何事情,你第一个总是想到你的鹿三哥呢?难道为夫在你心中就是个摆设吗?”   阮小眉泪湿的睫毛颤了颤,正想开口时,闻人靖已深吸口气:“你知道我刚从哪里回来吗?又知道我这段时间在忙些什么吗?”   他在赵府与赵老爷谈至深夜,关于筹集粮草一事,除此外,前段时日韩岩明的援军久未赶至括苍谷,他便进宫面见陛下,自告奋勇,揽下了招募新兵的重任。   梁帝或许没抱什么希望,只放手让他去做,他集结了皇城中几大拥护王室的世家,连月奔波,出钱出力,时间虽然仓促,但殚精竭虑下,也拉起了一支不大不小的援军。   加上赵老爷出的一笔粮草,队伍即刻就能出发,赶赴前线支援了。   “那韩岩明我早瞧出来了,压根是个靠不住的,陛下不该将希望寄托在此等虎狼之辈身上,还好我未雨绸缪,及时筹备募兵事宜,如今才不算走投无路,彻底陷入绝境。”   “还有赵老爷出的那笔粮草,我会和他家二公子,赵桓安,一同随援军护送至括苍谷,这事再不能假他人之手了,保证不会短缺一粒米,一两棉絮!”   “陛下还是太年轻了,官场里的那些门门道道,贪污克扣,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就算陛下再怎样三令五申,也一时无法改变多年积弊,既有心无力,也鞭长莫及,那些贪官污吏哪是一次就能肃清的?”   “现在战事紧急,也没时间去揪这个了,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我们亲自送到战场,让那些前线的将士们能够吃饱喝暖,再不用饿着肚子,冻着身子去跟狄族人打了!”   一番话听得鹿行云与阮小眉目瞪口呆,简直是豪气冲天,魄力十足。   阮小眉像不认识眼前人一样,话都说不全了:“难怪,难怪这段时日总不见你人影,原来你是在忙这些?你,你难道也要上战场吗?”   “废话!”闻人靖白了阮小眉一眼,揽住她的手又一紧,“怎么,瞧不起你夫君啊?只许你们破军楼的兄弟姐妹相亲相爱,为国尽忠,不许你夫君出一份力吗?那前线打仗,出生入死的将军郎,就是你一个人的女婿吗?”   “你莫忘了,你夫君年轻时也不是无能之辈,也曾意气风发,闯荡天地,有过凌云壮志,什么大风大浪,刀山火海没见识过,何曾有惧?想当年,老子连鳄鱼池子都炸过呢!区区一个括苍谷有什么不能去的?”   阮小眉依旧瞪大着眼,心潮起伏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闻人靖盯住她,将她手心紧紧攥住,字字铿锵有力道:“实话同你说罢,这些年闲人一个,缩在这奉国公府里,虚妄度日,我早就受够了,这次我是豁出去了!”   “阿隽已经进宫面圣了,拿着那千岚天君的信物要去扶桑借兵,此番我们一家人只怕都会上战场,加上前线的咱们女婿,可算齐全了,眉娘,你怕不怕?”   阮小眉怔了怔,下意识地摇头,闻人靖便笑了,动情地望着她,颔首吻了吻她的额头,眼眶中已带出一些湿意。   “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不要紧,狂风骤雨尽管来,咱们和衷共济,胜败都无惧,生死也从容!”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的两颗心却紧紧相贴,暖意无尽流淌,死生相随。   这一年,大梁风云变幻,战事告急,摇摇欲坠,却有无数人为之奔走努力,以蜉蝣之躯撼动命运的参天大树。   叶阳公主亲自赶赴西夏,找西夏王耶律纯佑借兵;   闻人隽拿着信物奔赴扶桑,找千岚天君借兵;   闻人靖与赵桓安护送粮草,同一股援军先行出发;   破军楼更是倾巢而出,一众江湖义士在鹿行云的带领下,随先头援军赶赴战场。   四股力量同时凝聚在一起,光芒四射,熠熠照亮了寒冬的夜空,只为括苍谷中那些殊死相博的将士们。   国之危难,四援齐发,全力一战!   远在千里之外的括苍谷,大雪纷扬,夜色萧萧,一轮冷月照着营帐,里面两道身影正对坐饮酒。   骆秋迟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举起酒壶,对杭如雪啧啧摇头:“老杭,也不知还能和你喝几次酒,你就不要再抿得这么秀气了,像个大姑娘似的,张大嘴巴,牟足了劲往下灌成不成?”   杭如雪眉心微皱,“谁像你这么粗蛮,牛饮一般?”   他依旧喝得秀气而缓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炭火炙烤间,忽然开口道:“我已经清点过了,咱们只剩不到四成兵力了,粮草更是所剩无几,不知还能抵挡住跋月寒的几轮进攻?你说援兵什么时候会来?”   骆秋迟顿了顿,仰头饮了口酒,不羁一笑:“如果是韩岩明的那股援军,就不要等了。”   杭如雪脸色一变,骆秋迟缓缓看向他,目光深深:“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吗?”   他们能坚持到这个时候,简直可谓是奇迹,也可以说括苍谷的大雪,既让他们深陷其中,也给了他们一丝生机。   他们利用括苍谷蜿蜒奇诡的地势,以及恶劣的大雪天气,制定相应的战术,同跋月寒的部队周旋至今,争取时间等待救援。   “可是你应当知道,韩岩明不会来的。”   骆秋迟又饮了口酒,望着杭如雪隐隐发白的脸色,却是霍然一笑:“但我并不会绝望,因为我同样知道,也有人不会放弃我们的。”   “为今之计,只有尽量减少伤亡,争取时间,等待他们的到来。”   “你说的‘他们’是谁?”杭如雪正想问个究竟:“是不是……”   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吵吵囔囔的声音,杭如雪与骆秋迟掀开帘子出去一看,才知原来是部下们抓到了一个逃兵,正扭到他们营前,想交给他们发落。   那逃兵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面黄肌瘦,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哭得脸上鼻涕泪水交错纵横,又滑稽又狼狈。   他见到骆秋迟与杭如雪出来后,忙颤抖着身子不住磕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只是太怕了,太怕了……我想回家见阿姆,我想回家见我的阿姆!”   他说着越哭越厉害,旁边不少围着的士兵眼眶也红了一圈,杭如雪却是冷面无私,高声喝道:“不管什么理由,临阵脱逃就是死罪,拉下去,斩了!”   那逃兵吓得身子一哆嗦,伏在雪地里猛然磕头求饶:“不,不,我不想死!骆老大,杭将军,我求求你们!我阿姆还在家中等着我回去,我不想死!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军令如山,没有特赦!来人,把他拉下去!”杭如雪一挥手,依旧冷如冰霜。   周遭士兵面面相觑,个个心生恻然,一时竟没有人上前来动手。   杭如雪的脸色越来越冷峻,正想再开口时,他旁边的骆秋迟上前一步,懒洋洋道:“不用拖下去了,我来动手就是。”   所有人脸色一变:“骆老大!”   那逃兵也浑身剧颤地望着他,吓得尿都出来了,骆秋迟却步步逼近,没有心软,他刷地拔出腰间长刀,冷光森寒,毫不迟疑,扬手就狠狠挥了下去——   那逃兵一声惨叫,不少人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却是冷风一阵,雪地里只悠悠落下一缕头发。   那逃兵吓得身子都瘫软了,双手颤抖地摸摸脖子上,这才确认脑袋还挂在上面!   他霍然看向骆秋迟,难以置信:“骆,骆老大……”   骆秋迟却已将刀收进了鞘中,抬头扫过众人,冷冷道:“还有谁想上来挨这一刀,挨了就给老子滚吧!”   周遭一片哗然,杭如雪急了:“骆秋迟!”   骆秋迟却依旧站在风雪中,岿然不动,一字一句道:“谁人家中无妻儿,无老母?我们在这里咬牙拼命,跟那群恶狼殊死相搏,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家中的妻儿老小,我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他们的安定!”   “你们心里都清楚,括苍谷是多么重要的一道防线,如果守不住,狄族人将长驱直入,踏破皇城,烧杀抢掠,践踏我们的家园,欺辱我们的妻儿老小,你们想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吗?!”   “生死面前是个人都会怕,我不怪你们,想走便走吧,只是走了,就再也莫回头,因为既然选择当了逃兵,就再也不配穿这身军装,做一个保家卫国的战士!”   一字一句响彻长空,大雪纷飞间,人人无不震撼,不知谁先跪了下来,血红着眼嘶声道:“誓死保卫家国,绝不退缩!”   冷风呼啸,其余兵士紧跟着跪下,雪地中很快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人人齐声嘶喊道:“誓死保卫家国,绝不退缩!绝不退缩!”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大雪中,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壮烈豪情,那被砍了一缕头发的少年逃兵身子颤抖不已,忽然在雪地中跪挪了几步,抱住了骆秋迟的腿,嚎啕大哭:“骆老大,我错了,我错了……”   骆秋迟鼻头一酸,也红了眼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杭如雪在旁边亦是泪光闪烁。   不知谁带头先唱起了家乡的小调:“离人归,离人归,离人扛旗望故乡,檐头乌鸦溪上荇,开门照我梳妆镜,皑皑白云酿酒行,壮我儿郎前路兴,此去雪山赴沙场,擂鼓十万斩阎罗……”   众人齐声而唱,悲壮的歌声回荡在月下,泪水模糊了视线,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却更加坚定。   “离人归,离人归,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征人三十万,回首月中看……”   “离人归,离人归,岁岁愁扳折,依依绾别离,独夜寒塘梦,相思愁白苹,几经金海雪,不见玉关春……”   大雪的尽头,众将士灼热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来年春暖花开,风吹河岸,慈母妻儿站在渡口,等待他们归乡。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骆老大失踪   ☆、第一百一十章:骆老大失踪      杭如雪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确切地说,是两个梦叠加在了一起。   青州东夷山上,大风猎猎的崖顶,他手中银枪如龙,狠狠刺穿了那方英挺的肩头。   血腥味扑面而来,那人踉跄后退,在大风中被他逼落了山崖,他一双眼睛好看极了,像抓了漫天星河塞进去一般。   画面却陡然翻转,漫天飞雪的括苍谷之上,又是一方悬崖峭壁边,这一回,他却同他站在了一起。   跋月寒带着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杀气凛冽:“你们逃不了了!今日就让你们葬身在这括苍谷!”   刀光剑影,天地喑哑,飞雪肃杀。   这一次,是真的走投无路,深陷绝境了吗?   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最后的最后,是那道俊挺身影扑上前,替他挡下了跋月寒致命的一刀。   “不!骆秋迟!”   他长声嘶喊着,热血溅了满脸,下意识伸出手,那道身影却跌落山崖,只有冷风穿过他的指缝间,全身涌起一阵刻入骨髓的冷。   “骆秋迟!”   昏暗的营帐中,床上人猛然坐起,满头冷汗。   外头寒风呼啸,他长睫微颤,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又看着他坠崖了,第二次了,血溅长空,像只断线风筝,堪堪坠落。   这两次,却都是因为他,他又将他……害死了吗?   “骆秋迟,骆秋迟……”床上的杭如雪忽然慌了起来,四处张望着,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别跟我玩了,你在哪里?都是我在做梦对不对?”   帘子被人掀开,一道纤秀身影端着药,走了进来,“杭将军,你醒来了?你还好吗?”   杭如雪身子一僵,慢慢转过了头:“叶,叶阳公主?”   他对上那张清美的面容,觉得自己手脚冷得都在发颤,“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阳公主盯着他,仿佛一眼看穿了他心底所想,美丽的面容上隐含了一丝不忍,却终是道:“不是我在这里,是……我们。”   包括一股先头援军与粮草、西夏援兵、扶桑援兵、破军楼上下……一共四路援军,总算穿过风雪,全部集结在了这括苍谷。   杭如雪怔怔听着,呼吸微颤,他似乎只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却恍如隔世。   叶阳公主在他床头坐下,手中的药缭绕着清苦的热气,她轻轻道:“你身受重伤,昏迷了很久一段时间,军中上下都很担心你……”   “还好有破军楼在这里,鹿前辈带领的一众江湖高手中,有几位妙手鬼医,他们衣不解带地守在你床边,这才令你脱离了危险,只是你身子虚弱,还需调养一段时间……”   “战场上的事情你不用操心,粮草全都运来了,战士们都能吃饱穿暖,不会再挨饿受冻了。还有西夏与扶桑也都派了将领来支援,他们骁勇善战,,更别提破军楼那些英雄好汉了,普通的敌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叶阳公主在床边絮絮说着,似乎有意想分散杭如雪的注意力,可杭如雪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叶阳公主的衣袖。   四目相对间,那张少年面孔带着显然易见的害怕,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到底还是颤声问了出来:“他呢……骆秋迟呢?”   外头冷风呼啸,他的心也像随着大风,猛烈跳动着。   他多么希望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那道身影没有为他挡刀,没有被跋月寒逼落山崖,没有眼睁睁消失在他面前……   可是,营帐中沉默了许久,叶阳公主眼眶一点点泛红,却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终是斟酌着语句,缓缓道:“大家还在……分头寻找骆将军。”   杭如雪的手一颤,陡然落下,叶阳公主连忙道:“杭将军,你别激动,虽然还没有找到他的人,但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骨,这其实,也算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杭如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整个人失了心魂般,苍白着脸,声如梦呓:“你不知道,括苍谷地势复杂,很多被风雪掩埋的尸骨,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一说完,人却一激灵,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叶阳公主惊道:“杭将军!”   杭如雪却垂下头,一把捂住脸,氤氲的湿意溢出指缝,他声音喑哑至极:“我在……说些什么?”   不会有事的,那人一定不会有事的,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会再死一次呢?   无数画面闪过脑海,依稀就在昨日,他们还一起烤着火盆,对坐饮酒,他还笑话他像个大姑娘,喝得一点都不大气,应该牟足了劲仰头往下灌……   为什么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他就不见了呢?   “杭将军,你,你还好吗?”叶阳公主强忍着热泪,望着床上那道久久未动的身影,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哪怕当真……你也要振作起来,为了军中上下,为了远在皇城的陛下,为了大梁的黎民百姓,你千万不可倒下!”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将暖意传入他心底,每个字都极轻又极重:“你要相信,这场大雪终会停歇,长空会放晴,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杭如雪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失神的一张脸总算有了反应,他抬起头,看向叶阳公主,嘶哑着开口道:“公主,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人生很长,潮涨潮落,日复一日,再大的难过,再深的悲伤,也终究会有过去的一天……”   “可是……真的会过去吗?”   他眼中那抹泪光刺痛了叶阳公主的心,她双唇翕动着,还想说些什么时:“杭将军……”   杭如雪已经慢慢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他一张俊秀的脸庞苍白如雪,闭上了眼睛:“公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当叶阳公主离去后,杭如雪慢慢地躺了下去,仰面朝上,耳边似乎又回荡起那记无赖不羁的笑声:“杭大姑娘,怕黑怕脏怕女人,你怎么当大将军的,你还行不行啊!”   唇角一扬,杭如雪笑着落下泪来,他望着虚空,呓语着:“如果你能回来,以后怎样调侃我,取笑我,都不要紧,只要……你能回来。”   “可是,你究竟……在哪里呢?”   泪水怆然而下,少年的哭声压抑无比,汹涌漫过了整个世界。   大风猎猎,飞雪纷扬,另一道身影还在崖底不知疲倦地寻找着。   “五小姐,快回去吧,再这样没日没夜地找下去,人还没寻着,你自己却先倒下了!”   几个破军楼的人紧紧跟着闻人隽,眼底满是担忧,唯恐她在这冰天雪地中出什么事。   闻人隽却充耳不闻般,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怀里揣着一只头顶棋子,咧嘴而笑的陶瓷娃娃,木然地一遍遍找着。   冷风像刀一样割在她脸上,她却毫无知觉,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只是瞪大着一双枯井般的眼睛,冒着大风雪一刻不停地搜寻着。   “你说过的,你会回来娶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我一直等着你呢,一直在等你,你说过绝不会先松开我的手,绝不会的,你不能扔下我,不能扔下我……”   人越走越远,破军楼的人紧随而上,军中跟来的祥子却脸色一变,连忙奔上前,阻拦道:“不能再过去了,不能再过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拦住闻人隽,急切不已:“五小姐,那头是个乱葬岗,晦气极了,有许多孤坟野茔,附近村落死了什么人,都是席子一卷,直接往那里扔,好多尸体上还染着瘟疫呢,你可千万别过去了……”   兵荒马乱的年头,人命贱如草芥,连块墓碑都不会有,荒凉得与风雪同眠。   “乱葬岗?”闻人隽木然地眨了眨眼,怀揣那个陶瓷娃娃,却依旧踏进了雪地中,一意孤行地往那头而去。   “五小姐!”几个破军楼的人知道劝不住她,摇摇头,也赶紧跟上去。   身后的祥子一跺脚,红着双眼,想到骆老大的身影,也顾不得许多,奔入了风雪中。   长空下,闻人隽像着了魔一般,一具具尸体地望去,嘴里喃喃着:“不是你,不是你……”   冷风吹过她的乱发,她身子越颤越厉害,声音也越来越急,整个人如陷癫狂。   破军楼的人刚想上前拉住她时,她却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重重跌在了雪地中。   众人脸色大变:“五小姐!”   闻人隽却像掉了什么东西般,慌乱万分,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声音嘶哑:“我的娃娃,我的小骆驼哥哥,小骆驼哥哥……”   她爬向那个摔出来的陶瓷娃娃,手却无意碰到了一张席子,另一个东西从那破席中滚了下来,同她的陶瓷娃娃滚作了一起。   她瞳孔骤然放大,身子一震,不可置信。   风雪中那滚落在一起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另一个陶瓷娃娃,眉清目秀的女童,头顶棋子,咧嘴可笑——   赫然正是骆秋迟带上战场,贴身不离的那个“小猴子妹妹”!   两个陶瓷娃娃在冰天雪地中“相逢”,又凑回了一对,静静立在那雪地中,却让闻人隽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耳边霍然回响起一个声音:“小猴子,等老大打赢了仗,就回来娶你做媳妇,再也不同你分开了,好不好?”   身子剧烈颤抖着,闻人隽扭过头,看着那张掩盖的破席,有什么再也忍不住汹涌漫起,泪水彻底模糊了视线:“老,老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瘟疫村   ☆、第一百一十一章:瘟疫村      营帐里燃着火盆,暖意缭绕间,闻人靖小心翼翼地褪下阮小眉的衣裳,甫一看到她后背的伤痕,不由倒吸口气,心疼万分:“怎么又伤得这般严重了?!”   “都当娘的人了,让你不要跟着别人去冲锋陷阵,你偏不听,现在好了,旧伤未去,又添新伤!合着我过来就是天天给你上药的吗?”   闻人靖说着挑出药膏,往那遍布伤痕的后背重重一抹,阮小眉忍住疼痛,扯起嘴角笑了笑:“这点小伤,不打紧的。”   “还笑!”闻人靖一瞪眼:“从明日起,你再不要给我去瞎闹了,就待在这给我好好养伤,听见没?”   “那怎么能行呢?”阮小眉想也不想拒绝道:“我哪有那么娇气?再说我杀得正过瘾呢,斩月双刀多久没见天日了,这次好不容易派上用场,重上修罗场,哪是轻易能收回去的?我多杀几百上千个狼崽子都不成问题呢!”   “杀什么杀,你以为切萝卜呢?不许再成天给我把这个字挂在嘴边了,这次不管怎么样你都得待在这好好养伤,你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以为我会独活吗?”   “呸!”阮小眉一回头,一把捂住闻人靖的嘴,陡然红了双眼:“杀千刀的,这话也能乱说!”   她咬牙道:“我才不会有事呢,我还要等我女婿回来,跟阿隽成亲呢!那双绣鞋好不容易做好了,我闺女都还没穿上呢,我怎么会舍得走,阎罗王亲自来拖我都不依!”   “你知道就好!”闻人靖将她的手拿开,眼眶也隐隐泛红,“知道还拿命去拼,阿隽已经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要是你再出事,我们父女不要活了,你脾气犟成这样,怎么说都不听劝,简直是想把我气死……”   闻人靖话还未说完,一道人影已匆匆闯入帐中,急切道:“小眉,你知道吗?我刚收到消息……”   说时迟那时快,闻人靖伸手将衣裳一挑,猛地盖住了阮小眉□□的后背,扭头就冲闯进来的那道身影破口大骂:“鹿行云,你个老色鬼,逮着机会就往小眉帐子里钻,你是乌龟变的吗?!难怪当初那么爽快地答应上战场,老子一早就看出你居心不良……”   鹿行云早已在闯进来的一瞬就背过身去,此刻被闻人靖这样毫不客气地斥责,脸上也是红白不定,他稳了稳呼吸,开口道:“小眉,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当真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   阮小眉裹好衣裳,一把拉过还在骂骂咧咧的闻人靖,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而对着背过身的鹿行云道:“鹿三哥,他吃错药了你别同他计较,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么着急?难道是前线又出什么岔子了?”   “不,不是的。”鹿行云握紧手心,沉声道:“是阿隽,阿隽去瘟疫村了。”   “一个小兵回来报信,他们在乱葬岗发现了线索,阿隽急着就要去找瘟疫村寻人,他们拦不住,只好一同跟了去,但还好随身都带了药,应当不会让阿隽感染上瘟疫的……”   顿了顿,拔高语调,一字一句:“骆秋迟,或许没有死。”   括苍谷附近有个高家村,因为瘟疫蔓延,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一直以来都被人叫作“瘟疫村”。   乱葬岗里那具破席裹住的尸体,就是来自这瘟疫村。   那是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死状可怖,身上长满毒疮,面目全非,祥子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这只怕是从瘟疫村里扔出来的!”   闻人隽攥紧那一对陶瓷娃娃,双眸迸出精光,瞬间燃起一线希望:“瘟疫村,瘟疫村在哪?”   她一刻也不肯耽误,不管不顾地就要踏入那高家村,破军楼的几个人也紧随而去,只让祥子回军营报信。   尽管进村前就先吃了克制百毒的药丸,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看到那遍地惨况时,众人还是忍不住一阵反胃,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闻人隽却毫无反应,只是怀揣着那一对陶瓷娃娃,逮着人便问,前几日村中是不是死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被卷着席子扔到了乱葬岗……   一路打听下,竟还真叫他们找到了线索,那小姑娘是被一位义庄的老人抬去乱葬岗的。   老人看守义庄已经几十年了,他幼时生过一场极其严重的天花,脸上早就毁得干干净净,但却留下一条命来,也没再被这场瘟疫感染。   他是个心善的老好人,在义庄中收留了不少病人,平日就熬些药草给他们喝,捱一日算一日。   兵荒马乱的年头,人人自顾不暇,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得了。   踏入阴冷潮湿,散发着阵阵腐朽恶臭的义庄,见到那罩在黑斗篷里的老人时,闻人隽颤抖着身子,几欲泪流。   老人将那陶瓷娃娃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望着闻人隽眼中满满的泪光,终是放下戒备,长长一叹:“幺妹儿惨啊,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爹娘,好不容易长到七八岁,竟又染上了瘟疫……”   “她一辈子没见过什么新奇玩意儿,我只会用杂草编蚱蜢给她玩,那时她奄奄一息,见到这个陶瓷娃娃时,不知道有多兴奋呢,苦了一辈子,好歹临死前,能有个小玩具带着一同上路了,那年轻人真好啊,不仅把这娃娃送给了幺妹儿,还给她唱歌,送了她最后一程……”   “幺妹儿说,自己虽然父母早亡,孤苦伶仃,但临死前,却有了一个大哥哥,她总算死而无憾了,上了黄泉路都不会害怕了……”   老人口中“大哥哥”,便是他在雪地里救回来的那个年轻人。   他穿着血渍斑斑的军装,老人猜测他是大梁的士兵,将他救了回去,虽然瘟疫村里也凶险万分,但若不带回去,恐怕那年轻人躺在雪地中,连一晚都熬不过。   老人本想去军营打听打听,可外头仗打得厉害,他一方面内心害怕,一方面也的确能力有限,自顾不暇,能将人救回义庄已经不错了。   那年轻人醒来后,迷迷糊糊间有提及过自己的身份,可他不怎么相信,只当年轻人烧糊涂了,嘴里说着胡话呢。   再说他也没办法去求证,也害怕节外生枝,外头战火连天,到底太危险了,他便想等着年轻人的伤好起来再说。   “如果你们不找来,我还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真救回一个大将军了!”老人直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做梦一般。   闻人隽听得全身都在发颤,呼吸急促不已:“他在哪里?在哪里?”   老人道:“他毕竟是位军爷,身份特殊,我便把他安置在了后院,他也是命硬,流了那么多血,竟然都没死,可是……”   “可是什么?”   老人望着闻人隽灼热的目光,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叹了一声:“你见到他的人便知了,我也是尽力了,每天给他熬药汤,他却还是……染上了瘟疫。”   昏暗潮湿的黑屋中,只开着一扇破败的小窗,里头透出丝丝光亮,躺着一具死气沉沉的身影。   “老大,老大我来了……”闻人隽激动得双手发抖,每一步都像踩在海水中,随着心跳浮浮沉沉般。   当那具身子被翻过来时,破军楼人人倒吸口气,脸上乍然变色。   他们在江湖上厮杀,见过太多血腥惨状,却还是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面目全非到这般地步——   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   毒疮从头长到了脚上,不少还流着腥臭的脓水,散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许多地方打了死结,闻人隽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   当那张脸完完全全露出来时,破军楼的人个个都不忍再看,用骇人可怖都无法形容了!   闻人隽却泪流不止,毫不嫌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点点擦掉那些腥臭扑鼻的脓水。   那双眼睛似有所感,慢慢睁开,对上闻人隽一张落满泪的清丽面容,怔了怔,竟是嘶哑一笑:“又,又做梦了啊……”   他颤巍巍伸出手,仿佛想要抚上闻人隽的脸颊,开口间那个声音恍如隔世,好像苍老了十岁:“小猴子,我又梦到你了,老天还是眷顾我的,临死前还能让我梦到你……”   闻人隽身子剧烈一震,再也忍不住,将那道身影紧紧抱住,失声恸哭:“不,老大,是我,我来了!你的小猴子来了,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那道面目全非的身影一颤,瞳孔骤缩,整个人不可置信。   叶阳公主奔入营帐时,杭如雪还心如死灰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杭将军!”   叶阳公主激动莫名:“你听我说,或许,或许有骆将军的消息了!”   “什么消息?”杭如雪几乎是瞬间弹起,扭过头,苍白的脸上燃起火焰般。   瘟疫村里,破军楼的人唏嘘感叹,终是对恸哭的闻人隽劝道:“五小姐,先别哭了,咱们快将骆将军带回去吧!让咱们的几位鬼医先生给他瞧瞧,这瘟疫实在骇人,再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动静,马蹄声急,一位破军楼的人皱眉道:“我去瞧瞧!”   他掠身出去,没多久,便一把推开了门,脸色大变:“快!快走!”   众人齐齐望向他,他一口气都快顺不上来了,火急火燎道:“是跋月寒,跋月寒带着军队进瘟疫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雪地逃亡   ☆、第一百一十二章:雪地逃亡      熊熊大火燃起,鲜血溅满长空,草木焦黑,尸横遍野,跋月寒领着军队,以一种几近屠村的凶猛态势杀来。   事实上,他也的确抱着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宁愿杀得干干净净,也绝不放过骆秋迟的念头。   当初给跋月寒报信的那个村民,决计不会想到,自己的一己贪念,为高家村带来了一场怎样的灭顶之灾。   早在闻人隽一干人踏入瘟疫村,四处寻问时,那村民就留意上了,他悄悄出去通风报信,只为了换取一份不菲的赏金。   战火纷飞,横尸成山的年头,就有那么一些人,尊严骨气、家国大义,什么都可以抛却,只要能让他活下来,哪怕活得像个畜生一样。   可惜,连这个当畜生的机会也没有了。   高家村彻底沦为人间炼狱,到处都是尖叫嚎哭声,空气中满是浓烈的血腥味,大火烧红了半边天。   “快!五小姐,快往那边走!”   破军楼的一行人紧紧保护在闻人隽身侧,骆秋迟伏在一人背上,身上裹着一层破毯子,闻人隽握紧他的手,不住道:“老大,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们一路朝高家村出口而去,却发现那里已被狄族人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简直是插翅也难逃!   要想在这铁桶中打开一个豁口,除了正面硬碰硬,别无他法。   天边的火光映红了破军楼一行人的双眼,他们中有烈性子的,早已忍不住,在袖中霍然探出一对铁钩,咬牙道:“奶奶的,跟这群狼崽子拼了!”   那是一对孪生兄弟,擅使铁钩,出招快如闪电,在江湖上有“追影双煞”的威名。   他们年纪不大,却在破军楼里屡立功劳,随鹿行云东征西讨,踏遍江湖,也算楼里的“老人”了。   当下,他们在长空下对视一眼,已互明彼此心中所想,扭过头,异口同声地对众人道:“你们先走,我们兄弟断后!”   其余人心头一惊,还来不及阻止时,两兄弟已一跃而出,铁钩在风中迅猛袭去,当真如同两道闪电般,所过之处,瞬间就放倒了一片狄族人!   守卫的军队阵脚大乱,霎时打开一个缺口!   时机宝贵,剩下的破军楼好汉也再不犹疑,径直掠出夺下几匹马,护送着闻人隽与骆秋迟就往村外奔去。   “走!”   大风吹起他们的衣袂,闻人隽在马上回过头,只看到那对兄弟手中的铁钩沾满了鲜血,艳艳在雪地中绽开一路血花。   他们对上她眼中的泪光,长声一笑:“痛快痛快,今日大宰狄族狼!五小姐,这些头颅就当我们送给你与骆将军的贺礼!”   说着扬手又是几钩下去,围住他们的几个狄族士兵应声而倒,他们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兄弟们,那杯喜酒代我们喝了,青山埋骨,下辈子相逢,再做好兄弟!”   马蹄声响,寒风烈烈,破军楼众人强忍热泪,只听到身后传来响彻长空的嘶声:“走,快走啊!一定要把五小姐和骆将军安然无恙地护送回去!”   那两道染血的身影越来越远,泪水彻底模糊了闻人隽的视线,她长发随风飞扬,闭上了双眼,紧紧搂住了怀里的骆秋迟。   天地萧萧,生死不弃。   一轮明月高悬天边,盛都城,六王府,笙歌曼舞,酒香缭绕。   今日是六王爷的大寿,王府热闹了一天,筵席散去后,如今深夜寂寂时分,府中却悄悄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韩家军的首领,韩岩明,以及他的义子,韩平昌。   这午夜又一场秘密的寿宴,便专为他二人而设。   作陪的除却六王爷一干心腹外,还有一人,便是他引以为傲的女婿,从前的相府大公子,如今的远安郡王,付远之。   因为才能出众,善于出谋划策,付远之这大半年以来,替六王爷分忧不少,渐渐得尽了六王爷的信任,也成功打入了六王爷的内部“核心团”中,与六王爷的心腹党羽融入一片,关系密切。   今夜这场秘密寿宴,他的在场,就是六王爷对他的一种极度认可,彻底将他当作“自己人”,毫无保留,将所有东西都亮给他看了。   面对星夜造访,前来贺寿的韩家父子,付远之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丝一毫也未显露出来。   韩家父子此刻本应在赶去括苍谷支援的路上,如今却秘密出现在了皇城中,前来赴六王爷的一场寿宴。   这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付远之唇角微扬,笑容温雅,任六王爷将自己介绍给韩家父子,点头寒暄间,态度谦逊又不失身份,六王爷在一旁瞧得十分满意。   这场寿宴的信息量丰富至极,甚至到了惊人的地步,付远之毫无异样,只是一字不漏地记在了心中。   宴至一半时,六王爷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本就想趁着大寿,尽兴一回。   他拍拍手,立刻有人端着托盘,送了一套金光闪闪的衣裳上来。   “不怕诸位笑话,今年这个生辰,对本王而言意义非凡,有些东西似乎近在眼前,不日便要唾手可得了,本王实在高兴得紧,于是也送了自己一份礼物,诸位不如看看,本王这份礼物如何?”   那华服展开,穿在了身上,在灯下流光溢彩,衣领与袖口都绣了金黄色的龙纹,制式分明像极了一样东西,一样只有天子才能穿在身上的东西——   龙袍。   付远之目光一动,极力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只是藏在案下的手慢慢握紧了。   “怎么样,本王这件新衣裳,好不好看?”六王爷兴致勃勃,眸中迸射出睥睨天下的精光。   面对满堂心腹,他的野心已经不加遮掩了,而那些部下也个个夸赞不已,唯独韩岩明的义子,韩平昌,坐在席中皱了皱眉,似乎欲言又止。   六王爷是个心细如尘的人,立刻就发现了这份异样,双眸微微一眯,似笑非笑地对韩平昌开口道:“世侄可是有什么话想说?这衣裳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够精细?”   他一直亲密地称韩岩明为“韩老弟”,看到韩平昌也像对待亲侄子一般,那股发腻的亲热劲儿,令付远之内心冷笑不止。   如今听到六王爷发问了,韩平昌并不见慌乱,只是从席中站起,恭恭敬敬地向六王爷行了个礼,而后朗声道:“这衣裳华美至极,也未有任何不精细之处,只是在制式上,恐怕是绣娘匠人思虑欠妥,许多地方并不合规矩。”   他话一出口,在座众人已脸色皆变,那韩岩明更是一拍案几,怒声道:“你一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粗,会看什么衣裳,快给我坐下!”   唯独六王爷,却是笑意愈深,抬手阻止道:“韩老弟莫动气嘛,说不定世侄真有什么见地呢?也许是所用的金丝还不够好,做出的衣裳还不够耀眼,需要再改进呢?”   他有意调侃,给双方一个台阶下,那韩平昌却毫不“领情”,只是目光炯炯,在堂中一字一句道:“王爷府中的匠人或许不懂礼制,此衣既不可用明黄色,也不能绣制龙纹,否则就是冲撞了天子,是对当今陛下的大不敬,虽只是一件衣裳,却很有可能给王爷惹来杀身……”   韩平昌一番话还未说完,那韩岩明已经霍然站起,狠狠一脚踹在他身上,“满嘴胡言!快给六王爷下跪道歉!”   他大手揪着韩平昌,迫使他跪在堂中,两个大耳光风一般就抡了上去,“快道歉,听见没!”   韩平昌双颊红肿,呼吸急促,却依旧挺直着背脊,毫不退缩道:“孩儿并未胡说,孩儿一心为了六王爷着想,该重重责罚的是那做衣裳的人才对……”   “你他娘的还大放厥词!”韩岩明怒不可遏,又是几个大耳光打在韩平昌脸上。   满堂所有人都看呆了,不知这韩公子是真傻,为人耿直过头了,还是在装傻充愣,借机说出心中所想。   但不管哪一种,很显然,他都惹得今日这场寿宴的主人,不悦了。   看着六王爷微微眯起的双眸,韩岩明心生寒意,唯恐六王爷误会自己,忙又一脚踹在韩平昌身上,破口大骂道:“你算我哪门子的儿子?要不是我几个亲儿子都打仗死了,老子会抬举你这个畜生吗?”   “不要看自己有几分领军作战的才能,尾巴就翘得比天还高了!你不要忘了,是谁把你捡回来的,你原本就是个下贱的孤儿,要不是老子赏你一口饭吃,你会有今天?你这不知好歹的贱种,扒了韩家军的一身皮,你什么都不是……”   韩平昌被劈头盖脸地打着,眼眶处都流出血来,却丝毫也未闪躲,看情形似乎是挨惯了打,身心早已麻木,今日并不是头一遭。   他只是跪在堂中,努力挺直着脊背,像一棵狂风暴雨中,始终屹立不倒的青竹。   付远之凝眸注视着一幕,心念一动,有什么在脑海中隐隐浮现出来。   或许,今夜这场寿宴,他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等韩岩明骂也骂够了,打也打够了,六王爷才挥挥手,象征性地劝道:“小孩子嘛,不懂事,韩老弟不要动怒了……来来来,继续喝酒,今夜高兴,不醉不归!”   韩岩明却又是一脚踹在韩平昌身上,不知做给谁在看,“你也配喝六王爷的酒,你算什么东西?给老子跪出去,听见没?什么时候王爷原谅你了,什么时候再滚进来!”   六王爷这回没再说话,就那样冷眼望着,一点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唇边依旧挂着一抹深不见底,阴冷万分的笑意。   外头天寒地冻,韩平昌在夜色中不知跪了多久,六王爷才放下酒杯,对右侧席下的付远之道:“远之,你带上药,去看看韩公子,把人请进来吧。”   韩岩明连忙摆手道:“让那畜生再跪一会儿……”   六王爷摇头笑了笑:“这么冷的天,可别冻坏了,韩老弟不心疼,本王还心疼呢,韩家军也会心疼的,韩老弟说对不对?”   他话中有话,韩岩明听懂了,忙颔首道:“王爷所言极是。”   如今韩家军上下,最服的将领恐怕不是韩岩明,而是韩平昌,他军事才能卓绝,在军中拥有极高的声望,这也是韩岩明今夜带他来赴宴的重要原因。   不久后的那场举事中,决计少不了韩平昌的作用。   所以,今夜还不能将他冻坏了,六王爷恩威并施下,手段让人不得不服。   可惜,六王爷唯一算错的一点,大概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克星,付远之。   星夜下,付远之来到韩平昌身边,递上药,温声道:“韩公子快起来吧,身上的伤要不要紧,我让人领你去换身衣裳吧……”   韩平昌抿紧唇,一言未发,只是抬首望向付远之,双眸中充满了鄙夷与唾弃。   付远之瞧了出来,心中却更加喜悦,脑海里那个念头愈发坚定了。   他蹲下身来,目视着韩平昌,忽然高深莫测地一笑,低声道:“据我所知,韩公子喜好书法,最崇敬的书法大师,乃我的外公,郑汝宁,对吗?”   韩平昌一怔,付远之的笑意于是更深了。   当韩平昌被领去换衣服后,付远之一步步走上阶梯,又要走进那坐满豺狼虎豹的大堂时,心神却忽然恍惚了下。   冷风吹起他的衣袂发梢,他在这天地寂寂的寒夜中,思绪一下飞得很远很远,飞到了那遥远的括苍谷中——   不知道阿隽,此刻在做什么,过得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玷污阿隽   ☆、第一百一十三章:玷污阿隽      月冷风寒,雪地如银,两道身影渺小如蜉蝣般,在大风中艰难挪动着,赫然正是闻人隽与骆秋迟。   一路逃亡,破军楼的江湖义士相继倒下,他们与追兵经过一场场惨烈的厮杀,最后几人都牺牲在了风雪中,一番以命相搏,竭尽全力下,却终是保住了闻人隽与骆秋迟。   最后一个倒下的破军楼义士姓荆,在楼中辈份极高,与鹿行云素来都是称兄道弟的,他临死前握紧了闻人隽的手,满是血污的一张脸笑道:“五小姐,剩下的一段路,不能再陪你前行了……”   “荆叔叔!”闻人隽在风雪中嘶声泪流。   那张染满鲜血的脸却催促道:“快走吧,五小姐,快点走,趁又一波追兵还没有赶来……”   “带着骆将军一直往前走,别回头,前方就是军营了……你们一定要活下去,活着见到战争胜利,驱逐外族的那一天……”   他遥望长空,目光渐渐涣散:“回去记得告诉你鹿叔叔,他还欠我一首碧海龙吟曲,来日一定要来我坟头,奏给我听……”   寒风吹过袖口,那只手陡然垂了下去,闻人隽身子一颤,泪水汹涌而下,天地飞雪悲鸣。   “老大,我们走,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的……”   她擦掉泪,咬咬牙,背起破毯裹住的那个身影,一步一步踩在了雪地里。   她必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能辜负那么多条性命换来的一线生机,他们必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骆秋迟伏在闻人隽纤瘦的背上,一张满是毒疮的脸恐怖扭曲,几乎辨不出人形了,只有那双眼睛依稀还能瞧出原来的模样,却是在月下盈满了泪水,他沙哑着喉头道:“小猴子,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带着我你跑不远的……”   闻人隽摇着头,飞雪迎面,寒风入骨,她却坚定无比,一步又一步,即使双腿都在打颤,却仍咬牙道:“老大,不要放弃啊,我不会扔下你的……”   泪水滑过骆秋迟遍布毒疮的面孔,他伏在闻人隽背上,氤氲了呼吸。   夜风烈烈,雪地湿滑,闻人隽每一步都吃力无比,尽管小心翼翼,但一个不防间,两人还是齐齐摔倒在了风雪中。   闻人隽慌乱不已,第一反应就是摸向那破毯裹住的身影,颤声道:“老大,老大你有没有事?老大你摔疼了吗……”   她伸出手,想将他搂入怀中,却被他陡然推开了。   那道身影在雪地里艰难撑起,泪眼望着闻人隽,苍凉一笑,竟是猛地将身上的破毯掀开——   “小猴子,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就算你把我带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我的毒疮早已从头长到了脚上,根本不可能再治好了,这具残躯活不久的,你别傻了,快把我扔下吧,快走吧!”   闻人隽震在雪地中,呼吸急促,却是强忍泪水,咬牙道:“你才傻,你还不守信用,明明说好了谁也不松开手,你为什么要赶我走,要我做那个先扔下你的人?”   她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把捧住那张长满毒疮的脸,“老大,你听我说……”   “脏!你别碰我,不要弄脏你了!”骆秋迟猛然一喝,躲闪着低下头。   闻人隽双手一颤,不可置信。   他似乎每一次都是这么说,挡在她身前,护她周全,却总要调侃一句,自己的鲜血又弄脏了她,可是这一回,不是调侃,而是真真切切的害怕。   他是真的害怕自己……会弄脏了她。   一瞬间,心头揪作了一团,闻人隽几乎疼得无法呼吸,她再也忍不住,捧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用力地就吻了下去。   骆秋迟瞳孔骤缩,闻人隽的手却按得更紧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气喘吁吁地放开了他。   四目相对间,她咬牙开口,字字掷地有声,响彻在风雪之中:“骆秋迟,你听着,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人也好,鬼也罢,你永远都是我的老大,是我的丈夫,我绝不会扔下你的,哪怕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声音久久回荡在雪地中,骆秋迟震在长空下,双唇翕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闻人隽却再不给他任何犹疑的机会,又用破毯将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将他一把背了起来。   “你撑住,不要闭眼,不要放弃,我这就带你回去……”   她背起他,继续一步步踏在风雪中,冷汗从额头上渗出,她双腿都打着颤,声音却极力平稳道:“老大,我给你背《山海经》,给你讲好多有趣的故事,故事讲完,我们也就回家了,家里还有好多人在等着我们呢……”   她说着深吸口气,扬声道:“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两黄兽守之。有水曰寒署之水。水西有湿山,水东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国山。有国名曰淑士,颛顼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   骆秋迟将头埋在闻人隽脖颈里,有温热的湿意弥漫开去,他忽然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阿隽。”   不是小猴子,而是阿隽,第一次叫她“阿隽”。   闻人隽一怔:“什么?”   背上之人没有动弹,许久,才有声音低哑地从脖颈处传来:“以后我们……生个女儿吧。”   闻人隽呼吸一颤,巨大的激动笼罩着她,像有烟花炸裂在耳边,她胸膛起伏间,却什么也没多说,只回答了一个字:“好。”   水雾模糊了眼前,内心却从没有一刻比现在还要坚定,灼热得无惧旷野冰霜。   云层散去,远方那片天渐渐亮起,闻人隽抬起头,隐隐约约看见有人马站在风雪中,她目光一亮,整个人为之一振。   “老大,老大你看,是不是杭将军他们……”   当踉跄奔上前,对上那道跨坐马上,阴冷而笑的身影时,闻人隽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她看见的不是一束希望,而是……万丈深渊。   “好久不见啊,书生和他的小书童,不,该改口叫……骆将军和他的未婚妻,对吗?”   冷风拂过天地间,飞雪萧萧,一股杀意凛冽得直逼人心。   跋月寒一脚踩在骆秋迟头上,他半边脸陷在雪地中,动弹不得,只听到跋月寒笑得阴恻恻:“你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还记得你从前那副皮囊,可是万中无一的俊俏啊,连我都被你迷住了……”   他笑声飞上长空,不知是惋惜还是快意,脚下踩得更加用力了,面目一寒:“可你却将我害得如同丧家之犬,全盘计划都被你打乱了,就算现在一刀把你剐了,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不!”闻人隽被几个狄族士兵按住肩头,跪在雪地中,拼命挣扎着,嘶声泪流:“放开他!你放开他!”   跋月寒扭过头,一边望着她,一边缓缓摩挲起自己的黑皮手套,唇边笑意愈深。   他像是寻到什么好玩的东西,脚下踩着骆秋迟的脑袋,慢慢碾压着,如同猫戏老鼠般,残忍玩弄。   “书生,我一直在想,倘若有一天俘虏了你,该如何折磨你,才能让你感受到最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原本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因为你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什么办法都难以让你屈服,但现在,我似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跋月寒盯住闻人隽,笑得像条毒蛇一般:“保证让你痛不欲生,感受到世上最大的绝望。”   骆秋迟陷在雪地里,陡然明白了什么,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跋月寒却将他踩得更用力了。   他一字一句,阴毒地响荡在天地间:“你说说,如果让你亲眼看到自己的未婚妻被一群人轮|奸,蹂|躏至死,而你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条狗一样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你会不会痛苦绝望到极致,恨不能立刻就去死?”   闻人隽身子一震,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骆秋迟在雪地里握紧双手,瞳孔骤然扩大,沙哑了喉头:“不,不……”   跋月寒如愿以偿看见他想看的东西,笑得更加快意了:“可惜,你却连死都做不到,你这个废物!”   他放声长笑,双眸中迸射出狠毒的精光:“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这一幕,让你生不如死!”   闻人隽被狠狠摔在雪地中,跋月寒摩挲着黑皮手套,一步步靠近她,俊美的脸庞狞笑着道:“小书童,放松点,你应该感到荣幸,你会是我第一个碰过的女人,接下来就轮到我的士兵们了,他们会好好享用你的,当着你丈夫的面,让他看看我狄族男儿的勇猛非凡……”   骆秋迟被几人重重按在雪地里,周身尽显狂态,犹如困兽挣扎:“跋月寒,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不着急,等我玩了你的女人再说!”   跋月寒冷笑间,大手一伸,狠狠拽过闻人隽,将她的外衣一把扯下,抛向了天边。   “不!”   闻人隽声嘶力竭,乱发随风飞扬,泪水肆虐间,天地轰然坍塌。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策反韩平昌   ☆、第一百一十四章:策反韩平昌      大风猎猎,雪地中,闻人隽转身便想逃,却被跋月寒猛然逼近,一把扯住了头发,“小书童,你要去哪里?”   阴森森的笑声中,闻人隽疼得满脸是泪,手却无意触到了胸前一物,她一激灵,骤然瞪大了双眼——   骨哨,是鹿叔叔留给她的骨哨!   那时刚来括苍谷,鹿行云就将这骨哨亲手为闻人隽系在了脖颈上,他百般叮嘱她:“阿隽,这骨哨你要贴身不离地带着,一遇上危险,就将它吹响,旁人是听不到这声音的,只有你鹿叔叔的琴能感知到,到那时,鹿叔叔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绝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冷风扬起闻人隽的乱发,她在大雪中再不迟疑,双手抓起那骨哨,放至唇边就拼命地吹了起来。   跋月寒拽住她的手一顿,似乎有些疑惑她的行为,眉心微微一皱:“什么玩意儿?又想故弄玄虚些什么?”   他伸手就要去夺那枚骨哨,闻人隽却趁机挣脱,滚入了雪地中,手脚并用地一边爬着,一边不停吹着,虽无任何声音发出,却无端端令跋月寒感到心慌。   “把东西给我!”   他大步上前,扣住闻人隽肩头,就要抢夺那枚骨哨,一旁雪地中的骆秋迟,嘶声不已道:“小猴子,快逃啊,快逃啊!”   惊心动魄下,闻人隽一扭头,竟是狠狠咬在了跋月寒手腕上,力气大到不像一个姑娘家,竟让那上面霎时显现出了森然血印。   跋月寒怒不可遏,一耳光狠狠扇去:“贱人找死!”   闻人隽被掀翻在雪地里,那枚骨哨也随之掉落,她伸直手还想再去抓时,跋月寒已经一脚踩在她手骨上,她发出一声惨叫,面如白纸。   骆秋迟目眦欲裂:“小猴子!”   跋月寒蹲下身,拿起那枚骨哨转了几圈,眉眼一厉,应声捏碎在了手心之中,“别想再耍花招了,你逃不掉了!”   他勾起阴冷狠辣的笑容,慢慢逼近闻人隽,长发凌乱下,闻人隽的泪水模糊了一张脸:“不要!”   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划破长空,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簌簌穿过风雪,霍然钉在了跋月寒肩头!   “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跋月寒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扭曲的面目不可置信地回首望去。   远处白光茫茫,一道身影跨立马上,风雪中手持□□,长空下如天神降临,赫然正是令狄族人闻风丧胆的冷面战神,杭如雪!   他身后大风猎猎,一片人马如潮水般涌出,正是大梁、西夏、扶桑各路援军,以及鹿行云率领的破军楼好汉!   黑压压一片人马,在大风雪中浩浩荡荡而来,气势如虹,杀气腾腾,大军压境地直朝跋月寒与其残部逼来。   “阿隽!”   一道红衣身影飞掠而出,手中一对双刀耀眼夺目如明月,遥遥占据了闻人隽的全部视线。   她乱发随风飞扬,浑身剧颤间,泪水夺眶而出,漫过了整片天地,终于在长空下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娘!”   刀光剑影,天地间杀意凛冽,如括苍谷中一抹最冷厉的月色,陡然映入了跋月寒骤然扩大的瞳孔中。   盛都城,一轮明月笼罩着远安郡王府,万籁俱寂,树影婆娑。   灯烛摇曳的书房中,韩平昌正在与付远之切磋书法,他啧啧赞叹道:“郡王笔下果然有郑公风骨,我的字都不敢在郡王面前献丑了,郡王看看韩某是否班门弄斧,通篇全然入不得郡王之眼?”   嘴上这番话客套至极,却是说给门外人听的,手下的字才是写给付远之看的。   “你所说一切,均然当真?”   韩平昌的字不似他武将的出身,反而像个儒雅的文官,清和温润,付远之只瞧了一眼,便扬唇而笑,道:“哪有,韩兄实在过谦了,尤其这几个字更是写得极好,我当真自愧不如。”   他一抬袖,笔墨挥洒间,在宣纸上落下了八个字:“午夜时分,一见便知。”   韩平昌心下了然,目视着他,点点头。   两人默契非凡,又过得半盏茶的功夫,里头传来付远之的挽留声:“天色已晚,今日与韩兄一番切磋实在尽兴,不如韩兄就留宿在我这书房之中,再与我畅聊一夜,笑谈古今,如何?”   书房中的韩平昌自然“欣然答允”,门外人一路听下来,主客尽欢,毫无异样,他待到里面吹熄了灯烛,也便放心离去了。   屏风后,和衣而眠的两道身影,却是四目相对,点点头,在寂寂清寒的夜色中,无声无息地起来了。   书架后机关转动,墙上的山水壁画从中间断开,慢慢裂开了一条缝,那道暗门再次打开。   长长的阶梯蜿蜒而下,韩平昌目露惊色,却极力按捺住内心激动,屏气凝神,随付远之踏入了暗门内。   密室中一行人早等候已久,听到动静后,齐齐转过身,斗篷披身,一一摘下了风帽——   宣少傅、欧阳少傅、姬世子、孙副统领……及太学阁一众核心成员。   一张张露出的面孔,映在了韩平昌瞪大的眼眸中,这些人他或许不尽识得,但最后那个缓缓摘下风帽,露出真颜的人,他一定认得!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圣上,梁帝。   那张年轻的面孔,在烛火映照下,更显文秀,他望着震惊不能言,下意识便要朝他下跪的韩平昌,及时将他身子一托,沉声道:“韩将军免礼,能在此见到你,朕心甚慰,坐下慢慢说。”   括苍谷,月影朦胧,杭如雪悄悄踏入营帐,一步步走向屏风后,那道正浸泡在木桶中的身影。   骆秋迟整个人泡在药汤中,大汗淋漓,双眸紧闭,雾气缭绕间,他耳尖一动,笑道:“小猴子,又来给我加药汤了吗?你快去休息吧,这些事情旁人来做就是了,这段时日你辛苦了,人都消瘦了一大圈,真怕日后搂着你睡觉,骨头都会把我硌疼……”   一贯戏谑的话语中,“闻人隽”却毫无反应,只是沉默地提起旁边的木桶,一声不响地往水中加着药汤。   骆秋迟舒服得发出叹声,白雾弥漫间,耳边却忽然响起一个沉稳的少年声音:“骆秋迟,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啊!”骆秋迟发出一声怪叫,整个吓了一大跳,扭头霍然睁开眼,正对上杭如雪俊秀的一张脸。   他面无表情,隔着缭绕白雾,注视着一脸活见鬼的骆秋迟,一字一句道:“比打赢这场仗,俘虏了跋月寒还要高兴,最后一股残兵势力总算被我们扫清了,我终于有时间……来见你了。”   他还穿着一袭铠甲,显然风尘仆仆而来,眼眶下都黑着一圈,似是好几宿都没有睡觉了。   可那张冰块脸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熟悉,只是破天荒的,嘴里说出的话难得这般肉麻,骆秋迟不由在浴桶中抖了抖,龇牙笑道:“不至于吧,杭大姑娘,老子就在这里,又跑不了,你这么急做啥?”   他长眉一挑,凑近浴桶边,满脸促狭道:“真真看不出,你还对老子痴情一片啊?平日里那么严肃的一木头,忽然间这么煽情,老子可有点招架不住呢,你别是吃错什么药了吧?”   杭如雪静静望着那一张无赖的笑脸,表面上毫无波澜,内心却浮起清浅一笑。   是他,那个嘴上没把门,惯会调侃,贱兮兮的骆秋迟,又回来了。   杭如雪轻轻道:“随便你怎么说,只要你能回来,回来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哪里不重要了?”骆秋迟伸出湿漉漉的胳膊,抗议道:“没瞧见老子这一身疙瘩吗?要是那几个鬼医调的药汤不管用,换不掉这身□□皮,老子还怎么跟媳妇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啊?”   真是万年不变的无赖嘴脸,杭如雪置之不理,面不改色道:“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有什么打紧的,活着就好。”   “哪里不打紧了?老子从前生得多俊俏啊,谁不夸一句玉树临风,潘安再世……”   “骆秋迟,我走了,你慢慢泡。”杭如雪转身就要离开,却被骆秋迟赶忙拉了回来:“诶诶诶,你别走啊,老子跟你说笑的,那啥……仗真的打完了?”   杭如雪回首,站在浴桶边,点点头。   骆秋迟凑近他,向他勾了勾手指,他一迟疑,却还是弯下了身,骆秋迟贴近他耳边,低低一笑:“括苍谷的仗打完了,盛都城里,却还有一仗要打,你准备好了吗?”   杭如雪抬头,目视骆秋迟,心领神会:“是你的‘秘密武器’?”   骆秋迟笑而不答,只说了没头没脑,高深莫测的一句话:“除夕之夜,荡清地狱,来玩一把吗,杭将军?”   杭如雪久久注视着他,忽然伸出了手,“我依旧是那八个字,与子同袍,生死如归。”   骆秋迟笑了起来,正也要伸出手时,帘子却忽然被掀开,一道身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骆老大,我给你送新的药汤来了,几位鬼医先生说……”   “啊啊啊!”祥子“花容失色”,接连怪叫了几声,撒腿就往外跑:“我,我什么都没瞧见!药汤放在这了,将军慢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除夕盛宴   ☆、第一百一十五章:除夕盛宴      年关将至,宫中上下忙碌起来,为着在昭华殿举办的那场除夕盛宴。   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却是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已蓄势待发,到了剑拔弩张之际。   宫墙之内寒风萧萧,这一年的盛都城,比过往都要冷。   付远之踏入小佛堂时,郑奉钰还跪在佛像前,素衣披发,手持念珠,虔诚地诵着经文。   自从付远之那时弃考,在花船上对她说了一番万念俱灰的话后,她回去就大病了一场,精气神都泄了般,人一下似苍老了十岁。   从前的许多执念如烟消散,她连付远之大婚都未出席,只开始闭门不出,真正过起了吃斋念佛的日子。   不是她不爱自己的儿子了,而正是因为太爱,才无颜见他。   谁也不知,她被梦魇缠身,无数个夜晚都是泪流满面地惊醒,耳边只不停回荡着那日花船上,那个苍白绝望的声音——   “我报复不了任何人,我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上……”   “如果母亲生下我,不是因为爱意,而是因为恨,那我宁愿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她乍然醒来,人生已过大半,回首望去,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可惜,醒悟得太晚了,她爱如生命的那个孩子,世上唯一的骨肉,已被她亲手推入了深渊,万劫不复。   窗外寒风呼啸,这一年的郑奉钰,鬓边终于生出了白发,连同一颗垂垂老矣的心,彻底失去了生气。   付远之来到时,极力平复着呼吸,不让眸中的泪光显露出来。   他是来向郑奉钰告别,并送她离去的。   举事在即,成败未知,六王爷也不敢冒险,特意安排付远之负责此事,将家中女眷一同安置往远在千里外的一座寺庙中。   付远之此来便是接郑奉钰与璇音郡主汇合,让人送她们离开盛都,那寺庙中已全部安插了他的人手,将郑奉钰送到那,他很放心。   并且,六王爷万万不会想到,他自以为妥善的安排,却正好给了付远之一个牵制他的机会,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付远之还能有这样一步后招对付他。   总之,这个除夕夜,注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付远之不知道,今日一别,会不会是自己与母亲……最后的一面。   “母亲,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我来接你走了。”   付远之的声音在佛堂中轻轻响起,那道跪在佛像下的背影却一动不动,直到过了许久,才在缭绕的檀香间,忽然开口道:“远之,你锁在匣中的那些燕子笺,母亲全部……看到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付远之瞬间怔住了,郑奉钰缓缓转过身,一张脸已落满了泪。   付远之大婚那一日,她称病没有出席,而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那间小黑屋,摩挲着付远之坐过的每一处角落,还打开了那个封存的木匣。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她的孩子过得有多么压抑痛苦。   一张张燕子笺上,字字泣血,承载着一颗最绝望,最支离破碎的心。   泥中花,不堪折。   身如蜉蝣,雨打飘萍,命贱如斯。   还有那么多个力透纸背的“忍”字,简直无法想象那些年,小小的孩童是怎么咬牙捱过来的。   每一张燕子笺都染着灰败之色,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就像他那段被囚于笼中,不见天日的人生。   唯一有色彩的是几张写满了“阿隽”的燕子笺,那满带欢喜的两个字,反反复复,都可以想见少年写下时,唇边是噙着一抹怎样动人的笑意。   无法言说那一刻郑奉钰心中的悸动,时隔多年,她坐在儿子再不会回来的小黑屋中,颤抖着手,将那些写满“阿隽”的燕子笺捧入怀中,失声痛哭。   “远之我儿,母亲终于知道,终于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一件事!”郑奉钰红肿着双眼,泣不成声:“我逼你离开心中至爱,是在活生生将你的一颗心,鲜血淋漓地剜出来啊!”   他一次次苦苦向她哀求,她却置之不顾,一双眼睛只被仇恨蒙蔽,看不见他的痛不欲生。   “母亲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对你,你那时跪在地上,求过母亲多少次,你说你愿与万军厮杀,却不愿背弃心之所爱,你说盼母亲成全,留你这唯一念想,纵使前路艰难,你亦无怨无悔,你那样苦苦求着母亲,母亲却冷血无情,反而将你一步步推入了深渊……”   “我可怜的孩子,你从小到大都那么乖,那么听话,从来不敢忤逆母亲的任何意思,母亲也总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因为在这冷冰冰的世界上,只有母亲与你是相依为命,是血浓于水,是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到头来,伤你最深的人,却恰恰是你的母亲啊!”   郑奉钰哭得伤心欲绝,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付远之也热泪盈眶,一下跪在了她身旁,搂住了她瘦弱单薄的身子,哽咽道:“母亲,快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那些都过去了,孩儿从未真正记恨过母亲……”   “不,你应该恨我,是母亲毁了你的一生!”郑奉钰激动起来,握住他的手,“我可怜的孩子,你这一生都过得太苦了,母亲当真糊涂啊,母亲悔不当初!”   她紧紧搂住他,将脑袋埋在他肩上,泪如泉涌:“其实母亲,真的很爱你,比你想象中……还要爱得多!”   “可是母亲在学会爱你之前,就已经先被仇恨蒙住了双眼,如果还有下辈子,你再给母亲一次机会,让母亲好好爱你,弥补这一生对你的亏欠,可不可以……”   “没有什么亏欠,孩儿愿意生生世世都侍奉母亲,做母亲的孩子,永远陪在母亲身边……”   悲悯肃穆的佛像下,母子俩抱头痛哭,横亘在其间的冰雪彻底消融。   最后的离别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郑奉钰死死抓住付远之的手,不愿意松开,“是不是很危险?你跟母亲说实话,除夕那夜,宫中是不是要有大动荡?六王爷要你做的事情是什么,韩家军是不是已经秘密进入盛都城,一切蓄势待发了……”   郑奉钰不傻,相反可以说是皇城的世家夫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她所揣度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付远之却不能向她和盘托出,只能再三保证,劝她先行离开。   “母亲,您快走吧,只有您离开了,孩儿才能安心,您相信孩儿,孩儿绝不会出事的,孩儿今生还要与您续母子缘呢……”   那时付远之不知道有个词,叫作一语成谶。   括苍谷,连月来的大雪终于停歇,长空放晴,有一个人也在这场大雪初霁中,重获新生。   阳光温暖洒下,闻人隽扶着骆秋迟一点点走出营帐,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一张脸光滑如初,一丝痕迹也未留下,甚至比从前瞧上去还要年轻几岁了,从头到脚洋溢着一股朝气蓬勃的生机。   阳光轻抚着那张俊逸的脸庞,他微眯了眸,扬起唇角:“好久没有晒太阳了,都快忘了这股舒服得浑身不想动弹,暖烘烘,懒洋洋的滋味了……”   闻人隽也随他抬头,在他旁边轻轻一笑:“以后……我陪你晒一辈子。”   “什么?没听清,你说什么?”骆秋迟偏过头。   闻人隽脸上一红,却还是拔高了语调道:“我说,我以后陪你晒一辈子太阳!”   “什么?还是没听清,再说一遍……”骆秋迟头偏得更厉害了,夸张得像个聋子一样。   闻人隽不想再搭理这厮了,在他耳边大声一喝:“没听清就算了!”   话音才落,一双手已冷不丁伸了出来,在阳光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闻人隽心头狂跳,还来不及尖叫时,耳边已响起骆秋迟笑眯眯的声音:“不说陪我晒一辈子太阳吗?现在就开始嫌我耳鸣了,那等我七老八十了,真的眼花耳聋,还不一脚把我踹开了?”   “你这种无赖,就该多踹几脚!”闻人隽去揪骆秋迟的耳朵,哼哼道。   阳光斑驳洒在她额前的碎发上,长长的睫毛染着金边,清隽动人,骆秋迟一时看呆了,心中柔软一片,忽然笑了起来:“好呀,也给你踹一辈子,行不行?”   闻人隽一怔,两人四目相对,长风掠过衣袂发梢,他们身影越靠越近,终于听着彼此的心跳,轻柔地吻在了一起。   杭如雪来到时,正撞见这温情缱绻的一幕。   他才从关押跋月寒的地方出来,取到了他的印章,准备发信往盛都,迷惑六王爷。   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骆秋迟口中的“秘密武器”是什么了,在意出望外的同时,也不得不叹服,这“秘密武器”的确能抵百万雄师。   付远之算无遗漏,他们按照他每一步的谋划来做,不急不缓,静等猎物入网。   括苍谷大胜的捷报并不发出,而是全面封锁消息,并且还接连往皇城发几封加急战报,营造出一种他们仍在苦战,并节节败退的假象,而只有梁帝才能收到真正的军情,知晓他们已大获全胜,并俘虏了跋月寒。   六王爷与狄族是有约定的,除了韩家军以外,跋月寒也是六王爷举事的一股重要助力。   而现在,杭如雪他们要做的,便是让六王爷相信,自己还有这股助力,仍然胜券在握。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自己不仅失去了狄族人的相助,还会在接下来的谋逆当中,收到更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一切都在付远之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杭如雪直到这时,才真正见识到这个惊才绝艳的大公子的手段,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军师,有了他的一己之力,棋盘上的格局才大不相同。   如今再回想起那日,骆秋迟安的那个名字,简直不能更精准贴切——   六王爷做梦也想不到的克星。   真是没有比这更绝妙的形容了。   阳光洒在杭如雪俊秀的眉眼上,他望着不远处拥吻的二人,唇边不由浮起一个清浅的笑容。   “将军,大伙都准备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开始拔营出发,撤离括苍谷了……”   祥子一路小跑而来,刚要向杭如雪请示时,少年却忽然回头,向他一声道:“嘘!”   祥子有些懵住了,看向前方那两道抱在一起亲吻的身影,才霍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他心中五味杂陈,看看抱在一起的两人,又看看孤身一人的杭如雪,双唇翕动着,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长空下,他目光紧紧锁住杭如雪的背影,充满着无限的……同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擒王   ☆、第一百一十六章:擒王      寒风萧瑟,飞雪簌簌,盛都城一片白茫茫。   谁也没有想到,车马在出发之际,璇音郡主会忽然折回。   那时远安郡王府,书房当中,付远之正与莺歌在最后核对一批六王爷党羽官员的名单,以及一些重要情报。   自古以来,男人最流连的地方莫过于秦楼楚馆,最会吐露实话的地方莫过于床上枕边。   莺歌与一群小姐妹,利用的便是这一点,她们在花船之上,暗中为付远之做了不少事,打探到了许多重要情报,算是一股隐藏在坊间不大不小的助力。   付远之曾对莺歌说过,待到事成,他会替她赎身,为她安排一个衣食不愁的下半辈子。   莺歌却低了头,呐呐地开口,说自己什么心愿都没有,只盼日后能够跟在付远之身边,哪怕当个小丫鬟也好,她不奢望更多的了,只要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付远之却久久沉默着,没有给她任何答复。   有些东西,是不能轻易许诺出去的,若是做不到,会更加伤人无形。   付远之是个聪明人,深谙这一点,也不愿以此利用那些可怜的女子,让她们对他更加忠心。   他虽非圣人君子,却也不想做无耻小人。   如今大雪纷飞,两人灯下密谈,听着冷风敲窗的声音,莺歌神情有些怅然:“恐怕,这是奴家最后一次……来给公子送情报了。”   棋局即将走完,一路同行,无法言说心底那份不舍,莺歌眸中已有泪光泛起,付远之却只是定定望着她,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莺歌连忙摇头,泪光楚楚道:“公子不用言谢,一切都是莺歌心甘情愿的,是公子让莺歌明白,原来人生还能有另外一种意义,是公子让莺歌重获新生……莺歌应该感谢公子才对。”   付远之望着那张素净如莲的脸庞,一时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每次来见他,莺歌都会洗尽胭脂,素面朝天,不像个闻名盛都的花魁,反倒像个怯生生的宫学女弟子。   付远之注视着她,终是长长一叹:“你是个好姑娘,日后一定会有福报的。”   莺歌笑了笑,灯下一字一句道:“能遇上公子,就已经是莺歌三世修来的福缘了。”   房中暖烟缭绕,一时静谧无言,付远之深吸口气,正欲说些什么时,外头却有人急切地敲起了门:“夫君,我有件东西忘了给你,是在寺中求的平安符,你快开门,我亲手为你系上后,就要随车队出发了……”   正是忽然折返的璇音郡主。   她来得猝不及防,房里的付远之与莺歌均乍然变色。   “快,快躲进密室去……”   付远之呼吸急促,莺歌将那些情报一把塞进袖中,却是心慌意乱下,不小心绊到了书桌的一角,疼得长眉一蹙,摔倒在地。   门外的璇音郡主听出不对:“谁,谁在里面啊?夫君你在跟谁说话,你快开门啊!”   许是女人的直觉很准,又许是璇音郡主性子急,她用力拍打着门得不到回应后,竟毫不顾形象地提脚踹了起来。   房内的莺歌脸色大变,情急之下,第一反应就是拿出那些情报,一股脑儿吞进了口中,一边极力咽下去,一边将自己衣裳往下一拉,露出了半边香肩,嘤嘤哭泣道:“公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奴家呢……”   璇音郡主在门外听得分明,双眸迸出精光:“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夫君你把谁藏在里面了?”   她发了狠劲般,一脚踹开了门,却正撞见地上的莺歌,伸出双手,想要勾住付远之的腿,她哭得梨花带雨道:“我知道是奴家痴心妄想,配不上你,不该来纠缠你,可你也不该将奴家重重推倒在地啊,奴家为了公子茶饭不思,公子竟要对奴家这般绝情吗……”   付远之眸光几个变幻,下意识后退两步,当真是一副嫌恶至极的样子。   璇音郡主霎时明白过来,怒从心起,一脚就踹在了莺歌肩头,“好你个小贱蹄子,我认得你,你就是从前花船上的那只骚狐狸,总是缠着远之哥哥不放,如今竟还敢趁我离府,跑来纠缠他,你简直胆大包天了!”   “我今日要不打死你,就不叫璇音郡主!”她一把拽过莺歌的长发,就要将人往外拖。   动静闹得府中下人全部赶来了,璇音郡主将莺歌重重摔在了雪地中,凶相毕露:“你们几个人,把她衣服扒了,再给我把刀,我要亲手把这个骚狐狸的脸全部划烂!”   莺歌身子一哆嗦,泪眼涟涟,连忙求饶道:“不,不要,求求郡主饶过奴家,奴家再也不敢了……”   她扭头看向门边的付远之:“公子,公子救救奴家!”   嘴里这么说着,眼中却分明写着几个大字——   不要管她,千万不要站出来,不要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付远之眼眶一热,握紧了手心,却仍是上前一步,装作不耐烦的样子,皱眉道:“将她赶出府便是,这般下贱之人,不要弄脏了夫人的手。”   往日极好哄骗的璇音郡主,这时却一反常态,扭过头,对付远之似笑非笑道:“怎么,夫君,你是心疼她了吗?”   “当然不是了。”付远之眉头皱得更深了,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是车马快启程了,我担心耽误时辰,夫人犯不着为这样的人误事。”   “耽误便耽误!”璇音郡主双眼一瞪:“大不了我不去那望台寺了,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剥了这张狐狸皮!”   她说着冲四周怒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拿刀来!”   地上的莺歌与门边的付远之均脸色一变,付远之还想说些什么时,莺歌却已在雪地中咬咬牙,泪眼望着璇音郡主道:“不劳烦郡主动手了,奴家宁愿留具全尸上黄泉!”   她最后匆匆看了一眼付远之:“公子,今生无缘,来世再见!”   那一眼可堪万年,所有话中,唯独这一句,是真的。   说着人已从雪地中猛然纵起身来,一脑袋撞在了院中的石桌上,鲜血登时涌出,凄艳如火地流了一地。   璇音郡主一下捂住了嘴,脸色煞白,门边的付远之却是陡然握紧手心,双目死死望着雪地中的那抹红,胸膛起伏间,他硬生生将一口热血咽下喉中,强迫自己不露出任何破绽来。   冷静的声音在院里响起:“如此污秽之人,死了倒也干净,来人,快清理一下院中……”   轻描淡写的语气,是他一贯的冷静自持,毕竟只是死了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还是个风尘女子,他堂堂郡王何需在意,就像衣上沾到的灰尘,掸一掸便随风消散。   他只是一步步走进风雪中,将自己的外袍解下,罩在了璇音郡主身上,温柔道:“阿音,别任性了,大家都还在等你呢,快启程吧。”   天地间雪花飞舞,风声悲鸣,这一年寒冬,冷得像是望不到尽头,谁也不知大雪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璇音郡主离开后的好几夜,付远之都再没能入睡,一闭上眼,就是雪地中那抹凄艳的红。   那个声音不断盘旋在耳边:“公子,奴家别无所求,只盼日后能够跟在公子身边,当个小丫鬟,一辈子追随公子……”   他在黑暗中瞪大瞳孔,泪水滑过眼角,一动不动,也如同死去一般。   烟花当空绽放,昭华殿中的那场除夕盛宴,终于到来了。   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今年还多了几方特殊的席位,坐着太学阁众人,他们这股势力虽才兴起,却已如野火燎原,让人不容小觑。   六王爷却是不屑一顾,连几句客套话也懒得敷衍,全程未将太学阁放在眼中。   付远之坐在他旁边,低头抿酒,眉目清朗,一派气定神闲之状,看不出任何异样。   一片祥和气氛下,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却隐含着刀光的森冷。   宴至一半,众臣纷纷向天子献上除夕贺礼,六王爷命人抬上来的,却是一方古怪的巨石,上面凿刻着四个大字——   苏祸亡梁。   六王爷不急不缓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前几日大雪覆都,本王收到一份神奇之物,便是这方巨石,它从天而降,落在宗庙附近,上面竟还浮现着四个大字,像是带着上天的指示一般。”   “苏、祸、亡、梁。”六王爷高声念出,目视首座上的梁帝道:“本王起初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四个字究竟是何意思,后面想了又想,忽然茅塞顿开,陛下的名讳中,不正有一个‘苏’字吗?”   此话一出,满堂脸色皆变,六王爷笑意却更深了,梁帝与他四目相对,面无波澜,只是沉声道:“皇叔这是何意,不妨说得更清楚一些。”   六王爷霍然站起身,走到了大殿中央,当着群臣之面,目视梁帝一字一句道:“陛下既然发问了,本王也便直言不讳了。”   他眉目一厉,陡然拔高语调道:“这个‘苏’,就是指陛下!苏祸亡梁,就是说,陛下若再为天子,大梁必将亡于陛下手中!”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文武百官一片哗然,唯独付远之依旧坐在一侧,自斟自饮,神情淡漠,超然物外般。   六王爷还在高声斥道:“今岁战火连连,又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江山动荡,风雨飘摇,皆因陛下而起!”   “更可笑的是,陛下居然还创建了一个什么太学阁,大举启用寒门陋士,想要动摇祖宗之法,大梁根基,宗庙外之所以天降巨石,就是上天对陛下的怒责!”   “如今狄族人的铁骑就快踏破皇城了,本王夙夜忧心,总算与狄族人谈来了议和的可能,他们提出,议和的唯一条件,就是大梁换下无能之王,陛下退位于贤!”   满堂变色,梁帝却在龙椅上一声笑出:“六皇叔莫不是想说,自己就是那个该登位的‘贤’?”   “没错!”六王爷高声一喝,虎目灼灼,熊熊野心再不加遮掩:“只有本王,才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   这句“天命所归”,如一个暗号般,静坐一侧的付远之骤然站起,将酒杯往地上一掷,随着杯碎之声响起——   殿门大开,风雪灌入间,瞬时涌进了大批禁卫军,刀剑森然,将众人团团围住,为首之人正是六王爷的心腹,禁卫军的秦统领。   六王爷仰天而笑,字字狠厉:“侄儿莫再挣扎了,本王为了今天已谋划了太久,你此刻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拿什么跟本王斗?还是快快写下退位诏书吧,本王或许能留你一具全尸!”   他扭头看向殿外,微眯了眸:“远之,快去外面,将韩将军请进来。”   付远之神色淡淡,应了一声,缓缓步出,却不是走向殿外,而是一步步走向了梁帝身边,在六王爷惊愕的目光中,转过身,一字一句响彻大殿——   “不用去外面请了,韩将军已经来了,却不是王爷的韩将军,而是陛下的韩将军。”   他话音落下,一道人影已从堂后走出,站到了梁帝的另一侧,身形高大,一袭铠甲,威风凛然,不是韩岩明,正是他的义子,韩平昌!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成亲(大结局)   ☆、第一百一十七章:成亲(大结局)   风雪灌入大殿中,韩家军如潮水般涌进,黑压压的一片,瞬间将昭华殿团团围住,局势陡然扭转。   韩平昌目视堂下的六王爷,扬声道:“韩家军现在由我接管,韩氏忠于陛下,忠于大梁,绝不会行谋逆之事,六王爷,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六王爷眼眶不住跳动,却不是看向韩平昌,而是看向站在梁帝旁的那袭青衫,难以置信:“是你,一切都是你谋划的!”   他恨到咬牙切齿:“你这混帐东西,枉本王如此信任你,你竟敢背叛本王?!”   付远之站在梁帝身旁,淡淡一笑:“谈何背叛?从一开始,我便与王爷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六王爷呼吸急促,他亦是个聪明人,前后一想便霍然明白过来:“原来不是背叛,而是一早就安插在本王身边的棋子,真是防不胜防,本王百密一疏,竟养虎为患!”   围在梁帝另一侧的宣少傅眉目沉静,一语道破:“不,六王爷,你本就是豺狼之辈,是远之与虎谋皮,忍辱负重才对。”   那禁卫军的秦统领眼见形势不妙,靠近六王爷,声音微微发颤:“王爷,如今该怎么办……”   他话还未说完,孙左扬已经领着另一队禁卫军踏入殿中,两边兵戎相见,刀剑对峙。   孙左扬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高声道:“兄弟们,我知道大家都非大奸大恶之人,并不想做逆臣贼子,只是一时受人蒙蔽,才会走错一步,若有人此刻放下手中的刀,愿意及时回头,相信陛下定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的!”   他在禁卫军中威信极高,当下说完这番话后,那些跟随秦统领的禁卫军面面相觑,个个似有动摇。   六王爷连忙站出,厉声响彻大殿:“别听他一派胡言!你们放下手中刀才是自寻死路,只有追随本王才有一线生机!”   他从怀中陡然取出一物,高高举起:“这是跋月寒的亲笔信函,上面盖着他的印章,本王与狄族早有约定,狄族的军队此刻恐怕早已兵临城下,只等本王发号施令了!”   “那些与本王作对之人,统统都得死!”   “是吗?”付远之站在台阶上,高高地目视着六王爷,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很遗憾地告诉王爷,这封信出自我之手,那上面的印章,倒是真的,只不过嘛……”   “只不过印章的主人早就不中用啦!”   一记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地传入殿中,六王爷猛然扭过头去,只看到门口处掠进两道身影,手中拎着一个硕大的黑袋子,在殿中并肩落定。   六王爷瞳孔骤缩,霎时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这忽然冒出的两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正是——   本该已死在括苍谷的骆秋迟与杭如雪!   六王爷双手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怎么会,怎么会……”   骆秋迟不羁一笑:“老狐狸,好久不见啊,你居然还活着呢?”   他把手里的黑袋子往地上一扔,甩甩胳膊,笑眯眯道:“也让你见见另一位老朋友吧,他估计也挺想你的,在袋子里恐怕都憋坏了呢……”   从黑袋中滚出的一人,全身被捆得严严实实,嘴巴也被堵住了,呜呜地说不出话来,他死死望向骆秋迟与杭如雪,脸上满是愤怒又屈辱的神情。   六王爷却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面无人色,双唇发白地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竟敢行窃国之事,便该想过会有今天,如今这儿可不止有韩家军,还有我们带回来的‘不死神兵’……老狐狸,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骆秋迟往地上的跋月寒身上踹了一脚,抱肩道:“老实点,见着老朋友太兴奋了么?”   “老狐狸,束手就擒,乖乖投降吧,至少可以死得好看一点。”   他目视六王爷笑道,六王爷却是呼吸紊乱,双眸陡然迸出精光:“想要本王俯首认输,绝不可能!”   他神态隐现癫狂:“本王还有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七十二天罡身怀绝技,无人能敌,我就不信……”   “王爷的七十二天罡的确厉害,一个个脑袋剁下来都费了破军楼不少功夫呢!”   一个黑影蝙蝠似地掠了进来,随手又扔下一个黑布袋子,赫然正是长袍飘飘的鹿行云。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当先滚出的一个脑袋,正是七十二天罡的首领,六王爷最为倚重的死士。   他踉跄后退两步,煞白着脸,不敢置信:“本王的七十二天罡,不会的,不会的……”   局面至此,梁帝终于站在高处,一脸无悲无喜地开口了:“看来六皇叔已经再无援兵,免作无谓挣扎了,朕也能给六皇叔一具全尸,留最后一份体面。”   将先前六王爷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那道背影剧烈颤动着,缓缓转过身,满眼怨毒地剜向龙椅前的那人。   “不,本王绝不认输,本王才是天命所归之人……”   随着这一声落下,六王爷袖中滑出一把尖刃,寒光毕现间,竟是不顾一切地袭向龙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有禁卫军高声喊道:“护驾!”   一片混乱中,无数把刀剑刺向六王爷,他却毫发无损,只因贴身穿的那件软金甲,刀枪不入,他虎目血红,如陷癫狂,似是穷途末路,铁了心要拉梁帝同归于尽!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袭青衫挡在了梁帝身前——   尖刀狠狠刺进了那方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满场人人变色!   “远之!”惊声响彻大殿。   付远之对上六王爷那双怨毒的眼眸,嘶哑着声道:“王爷难道一点也不顾及在望台寺的妻儿老小,一府女眷吗?”   六王爷手中的刀有一瞬间的凝滞,却仍是握紧不放,咬牙恨声道:“本王败了,她们活着也是屈辱,还不如随本王一同上路!”   他说着加大力度,狠狠地刺进付远之心口,付远之下意识抓住那刀刃,手掌割裂间,鲜血淋漓,钻心疼痛传遍全身。   他耳边竟霎时响起当日佛像下,自己那番告别之言:“母亲,您相信孩儿,孩儿绝不会出事的,孩儿今生还要与您续母子缘呢……”   涣散的目光尽头,一道身影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对青灯古佛,渐渐如烟消散。   坐在杏花疏影里的少女,高高飞上苍穹的风筝,密室里信念坚定的同行者,旷野中洁白无瑕的月光,还有那雪地里凄艳动人的一抹红……   无数画面闪过眼前,镜花水月,大梦一生,儿时手中牵引的那只风筝,终是断了线,要随风而去了吗?   如此,也好。   唇边泛起苍白的笑容,如释然,如解脱,却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像划破混沌洪荒,携炙热火光驱散黑暗,直达他心底——   “付远之!”   这一年的寒冬尽头,六王爷造反被擒,一干党羽被尽数拔除,盛都城那场连绵不绝的大雪终于停歇,长空放晴,阳光温暖地照在大街小巷每一处角落。   梁帝一一封赏忠臣义士,推行寒门改革之制,天下河清海晏。   骆秋迟被封为东夷侯,赐府邸,享世袭,兼护国大将军、太学阁阁首之位。   这些殊荣他却都不在意,最令他欣喜激动的,是那场终于到来的大婚。   烟花璀璨绽放,冲散长空许久笼罩的阴霾,奉国公府里,闻人隽一身大红的嫁衣,明艳动人,脚上也终于穿上了阮小眉与闻人靖一同缝制的那双绣鞋。   她坐在房中,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雅的身影缓缓走进,她抬起头,朝那人莞尔一笑:“世兄,你来送我出嫁了。”   “是啊,送我的阿隽出嫁了。”付远之点点头,唇边含笑,眸中却泛起斑驳泪光:“做不了你身边最重要的那个人,做你的兄长,送你一路出嫁也好。”   “不,世兄,你也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闻人隽望着那张俊秀面孔,也红了眼眶,她温柔问道:“世兄,你的伤都全好了吗?”   付远之笑了笑,抬起自己的右手,“好得差不多了,有我娘跟破军楼的几位神医,总算九死一生,捡了条命回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这只右手当时抓了刀,掌心割裂,受损严重,以后怕是废掉了……还好,我天生是个左撇子,右手使不上劲,左手也照样能够提笔写字,处理公务,为国效力。”   “冥冥之中,老天也算眷顾我的,你说对吗?”   那张俊秀脸庞笑得旷达温和,闻人隽眸中水雾弥漫,点头重重道:“世兄,你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代名相,造福百姓,流芳千古的。”   因立下大功,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梁帝破例提拔了付远之,让他成为了当朝最年轻的丞相。   而他的父亲付月奚,作为六王爷的党羽,本应一同受株连,却在付远之的求情下,只是被革去了丞相之职,贬为了庶民。   从前郑奉钰总要争一口气,希望儿子胜过他父亲,如今当真冥冥中自有天意,付远之真的取而代之,彻底压过了付月奚,郑奉钰的那些执念,却早已随风消散,再不萦绕于心了。   她只希望余生守着儿子,弥补过往那些亏欠,平平安安到老。   而付远之在乎的,也不是那些虚名,“成不成为一代名相并不要紧,只要能真正为百姓做些事情,为国家效力就好,百年后一抔黄土,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没有在史册上留下一笔,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我自己知道,这一世没有白活,就足够了。”   他望着闻人隽,将她身上的嫁衣看了又看,泪光闪烁道:“阿隽,其实你穿上嫁衣的这一天,我已经在心中幻想过无数遍了,今日终于见到了,即便是为他人而穿……我也再无遗憾了。”   闻人隽与他四目相对,泪眼含笑,一字一句道:“世兄,你日后一定能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姑娘,她会比我好上千百倍,会真心待你,会让你也一世幸福圆满的。”   “没有人会比你更好了。”付远之轻轻一笑,含着泪道:“也许真有那样一个人出现吧,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三年五年后,又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出现……”   “但不要紧,只要我的阿隽能够幸福,能够过得喜乐无忧,世兄也便心满意足了。”   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着,侯府门前,车马不息,宾客络绎不绝。   成亲的仪式即将开始,庭院中一轮月光下,一道美丽的身影却扶着冰冷的红墙,一步一步慢慢走在风中。   正是前来赴宴的叶阳公主。   她不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慢慢走着,迎面碰上杭如雪时,还微微一愣:“杭将军?”   夜色中,少年也愣了愣:“公主,你怎么也在这外头吹着风?”   杭如雪也是来赴宴的,只是里面人太多,他便想出来散散风,独自清静一下。   两人不期而遇,又像那夜海灯节一般,并肩走在了月下。   “公主是有心事吗?”   “没有心事,只是有些感慨……”叶阳公主望着皎洁的月光,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一笑:“为一位故人开心,希望他永远幸福下去,他这辈子已经受了太多苦,我只盼他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甜的,以后儿孙绕膝,一生一世一对佳人,白头到老,再不要经历任何磨难。”   “什么故人?”杭如雪听得有些糊涂,似懂非懂间,心中隐隐生起一份猜测,叶阳公主却没有说更多的了,只是忽然一歪头,冲他一笑:“小将军,你什么时候成亲啊?有看上哪家姑娘吗?需要我帮忙,求苏苏下旨赐婚吗?”   语气满带调侃,月下明眸皓齿,像个灵动的少女般,杭如雪猝不及防,脸上红了一片:“公主,公主又来了,为何总是喜欢打趣末将……”   “这可不是打趣,人生大事,小杭将军,你难道不要抓紧些吗?”   叶阳公主笑意愈深,少年无力招架,只想赶快“逃离”,他结结巴巴道:“那个,拜堂的时辰估计快到了,咱们,咱们快进去吧……”   烟花当空绽放,月下铺着长长的红绸锦绣,骆秋迟挽着闻人隽,一步一步走入众人的视线。   闻人靖与眉娘坐在首座上,满眼泪光,鹿行云站在人群中,亦是颔首而笑。   付远之、杭如雪、叶阳公主、姬文景、赵清禾、孙家兄妹……人人唇角微扬,露出真心实意的祝福的笑容。   千帆过尽,终成眷属。   当新娘被送入新房,骆秋迟在大厅敬酒时,孙左扬却忽然在席上嚎啕大哭:“清禾师妹,我是真的喜欢你啊,真的喜欢你……”   许是看到旁人成亲的画面,他触景伤情,又被姬文景搂着赵清禾在一旁恩恩爱爱的画面刺激到,伤心至极,借酒消愁,即便升了禁卫军大统领,也抹不平他心里的一段“情伤”。   姬文景在席上一拍桌子,横眉冷眼道:“孙左扬,你又发什么酒疯,什么清禾师妹,叫姬夫人!”   旁边的孙梦吟也连忙拉过哥哥:“叫你少喝点,别再丢人现眼了,父亲说了,明年就给你娶个嫂子进门,好好管管你!”   “不要,我谁都不要!”孙左扬嘟起嘴巴,两颊酡红,闹得像个孩子一样:“我只要清禾师妹!只要清禾师妹!”   “你这头蛮牛,信不信我抽你!”姬文景一瞪眼,要不是赵清禾拉着,险些要动起手来。   骆秋迟隔着人群,望着他们这吵吵囔囔的一桌,啼笑皆非,摇摇头,却又听到另一桌,传来竹岫四少的调笑声:“说啊,快说啊,杭将军,刚刚行酒令可是你输了!”   “愿赌服输,你快告诉我们,你的初吻发生在哪里,又是跟哪家姑娘?不能撒谎,否则新婚夫妻会遭遇不幸哦!”   杭如雪被灌得醉醺醺的,哪里招架过这种场面,他摇摇欲坠,脑袋里只盘旋着那句“不说新婚夫妻就会遭遇不幸”,当下舌头打着结,竟不受控制般,当真说了出来:“是,是在摘星居,跟,跟……”   骆秋迟脸色大变,知道杭如雪这蠢木头定要说出“阿隽”的名字了,他再顾不得许多,风一样掠了过去,当着众人的面,一声大吼道:   “杭大姑娘,实话跟你说罢,你他娘的是在摘星居,初吻给了老子好不好!”   不远处的新房中,闻人隽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爆笑,她顶着红盖头,不明所以,却也不禁扬起唇角,跟着笑了起来。   手心中摩挲着一对陶瓷娃娃,她耳边又回荡起骆秋迟笑嘻嘻的声音:“成亲后嘛,不着急,陛下给了老子大把的假,老子怎么着也要先带媳妇出去游山玩水,花花世界逛够了再说!”   “小猴子,你说咱们先去哪呢?不如,不如就先去鹿前辈的破军楼看看吧……”   闻人隽笑意清浅,眼前似乎浮现出三月春日,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两人一马,长风万里,携手逍遥天地间。   不尽缱绻,醉倒在一杯江湖中。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大结局了,太舍不得了! 大家想看谁的番外啊?明天会先发一篇关于“麒麟择士”的,后面还有一篇后记,《有匪少年,江湖再见》,写点一路以来的感想,总之现在先让我哭会儿,对这篇倾注太多感情了,千言万语,一时难以说尽!   ☆、番外一:檐上书   春书冬酒,那一年的那场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却让他觉得,有一束暖光照进心底。   浮萍之交,相识于微末,从此他再非马厩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儿了。   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一)   漫天飞雪,风掠长街,百姓纷纷围观两侧,一道纤秀的身影散着发,赤着脚,戴着枷锁,一深一浅踏在雪地里,割坏的后脚跟染出一路血花。   这曾是盛都第一才女,龚太傅家的四小姐,龚清漪,如今却落得个家破人亡,游街百日的下场。   而比风雪更冷的,是沿街百姓们的唾弃:“活该!罪臣之女,居然还有颜面嫁给魏少傅,若不是魏少傅求情,早该一同上了断头台才对!”   声声辱骂中,少女脸上是麻木的,陪她游街的秦之越却受不了了,怒指百姓破口大骂:“谁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本侯将他的舌头拔|出来!”   一片吵吵囔囔中,魏于蓝一袭紫袍,站在茶寮下,遥遥望着这一幕,面孔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一条长街终于游完,他才撑着伞,无声走到衣裳褴褛的少女面前,轻轻开口:“清漪,回家吧。”   少女眨了眨眼,置若罔闻,旁边的秦之越却已捏紧拳头:“魏于蓝,你这狗杂种,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魏于蓝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弯下腰,扔了伞,将少女打横抱起,不顾百姓诧然目光,一步步走入了风雪中。   “清漪,你再忍忍,只差最后九日了,捱过去就好了。”   他用坚实的后背替她抵挡住风雪,她却在他怀中忽然笑了:“魏于蓝,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   (二)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龚清漪初见魏于蓝的那天,也下了鹅毛般的大雪。   她随父亲赴侯府作客,一众王孙贵女间,就数侯府的小公子秦之越最打眼,不是因为他多么出众,而是因为——   他太胖了,一张小圆脸胖得连下巴都找不着了,站在那跟尊大肚佛似的。   他性子张扬,最爱和人打赌,兴冲冲拉着大家一进后院,就提出一种新玩法。   让府中小厮立于雪地,只着单衣,捧书诵读,错一个字便要从头开始,直到诵完全卷为止,谁先受不了谁就输。   他囔着让大家下注,神气活现的,还不住拿眼神去瞟龚清漪,事实上,他想出这赌法,就是为了讨好她。   龚清漪是皇城有名的小才女,走到哪都手不释卷,秦之越明明是个最不爱读书的,偏偏鬼使神差喜欢上了她,还央着父亲去结娃娃亲,本来家世门第无一不匹,哪知龚清漪本人就是不松口,秦之越为了讨她欢喜,不知闹出多少笑话。   这一回,龚清漪连看都不愿看了,趁着众人围上去下注,悄悄提裙溜出了后院。   漫天飞雪中,她走走停停,不觉就听到一阵念书声,轻轻上前,只看到马厩中坐了个人,正捧着破旧的书卷,聚精会神地读着。   似有察觉,那人抬头回首,竟是个眉眼俊秀至极的少年,只是衣裳十分单薄,双手也生满冻疮,他见到龚清漪走近,立刻就要将书藏起,却被龚清漪抢先一步:   “春书冬酒,春雨宜读书,冬雪宜饮酒,我这有甘甜的果子酒,小哥哥,你要来一口吗?”   柔柔的笑声中,充满了友好和善意,有些什么悄然化解,少年愣了愣,许久,接过那递来的果子酒,浅抿了口,舒眉一笑:“的确,很清香甘冽。”   龚清漪大大方方席地一坐,微扬了唇角:“那是当然,我按照书上说的自己做的,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教你做啊。”   她的语气是那样自然,好像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而是自小相识,少年又愣了愣,好半天才呐呐出一句:“这,这里气味大,又脏又乱,你还是快些起来吧。”   “有吗?不是书的味道吗?”龚清漪撑着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书,“这本书我也很喜欢看呢,你读到哪来了?”   话锋轻巧转到了书上面,少年抿了抿唇,开口间紧张感不觉消除,却是讲到一半,龚清漪盯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读书?”   马厩里静了静,少年道:“魏于蓝,我叫魏于蓝。”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头微微埋了下去:“我爹是这儿的马夫,他前年去世了,我便接了他的职位,负责这片马厩。”   一个无父无母的侯府家奴,此刻陡然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见那边许久没有说话,他一颗心不由更加往下沉,却是正要抬头时,视线中倏然冒出一根玉白纤秀的手指,在马厩的雪地里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魏于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这个名字吗?”   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他一怔,点了点头,于是那张笑脸愈发明丽了:“我今天本来很不开心,但认识了你,我觉得很好,等下回再来的时候,我给你多带几本书,好吗?”   “还会有下回吗?”他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当然会有了,我们不是朋友了吗?”风雪拂过她的发梢,她笑着继续在雪地里写道:“清漪,我叫龚清漪,是不是很好听?”   地上两个名字挨在一起,他抱着书长睫微颤,在寒风中与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分不清,是先前饮的果子酒暖了他的胸膛,还是眼前的她熨帖了他整颗心。   (三)   十二岁那年,魏于蓝觉得自己做了一场不敢奢想的好梦,梦里有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时常偷偷溜到马厩来找他,与他谈书论道,无话不说,守着共同的小小秘密。   他很欢喜,又很惶恐,时时害怕梦醒,而在不久后的一天,梦果然醒了。   几次三番下来,到底有侯府下人撞见,告到了秦之越那去,小胖墩儿头一回没有冲动,强压怒火,等到龚清漪离去后,才率人杀气腾腾地赶到马厩。   他一脚踹去,魏于蓝猝不及防,手中书卷飞入雪地。   秦之越像要吃人一般:“搜,把那些书都搜出来,这贱奴手脚不干净,居然敢偷到龚家小姐身上!”   那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残酷的审讯,魏于蓝被吊在马厩门口,秦之越一定要他承认自己是窃书贼,卑鄙地偷了龚清漪的东西,否则就不放他下来。   但无论如何逼问,魏于蓝吊在风雪中,俊秀的眉眼低垂着,始终一声不吭。   秦之越于是更怒了:“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马夫之子,又脏又臭,还想吃天鹅肉,说,你就是个窃书贼!”   整整一夜,天地凄寒,魏于蓝挺直着背脊,怎么也没有松口,等到第二天龚清漪闻风赶来时,他身上的血已经凝结,面色惨白如纸。   龚清漪一下水雾蕴满了双眸,扭头冲秦之越道:“你快把人放下来,书是我送的,不是他偷的!”   秦之越裹着狐裘,从鼻子里哼了声:“我说是就是,这是我侯府的家奴,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龚清漪气结,又抬头看了看吊着的魏于蓝,一跺脚:“好,那我们来打个赌,赢了就让我带魏于蓝回家,输了随你要什么,你敢不敢赌?”   一说到“赌”,秦之越眼睛明显一亮:“赌什么?”   马厩门前吊着的魏于蓝也抬起头,苍白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但龚清漪已经高声道:“就赌你平日让书童们玩的无聊把戏,雪地背书,谁先撑不住谁就输!”   秦之越一愣,打量着龚清漪摇头道:“这不公平,你是个女孩子,身子弱,风一吹就倒,怎么能和我来比呢?”   龚清漪冷笑两声:“自然不能跟你这一身肥肉相提并论,所以我要比你少脱一件衣裳,这样才互显公平,你觉得如何?”   秦之越生得胖,平生最恨别人拿这个刺他,他一张脸立刻就涨红了:“好你个死丫头,在我面前就这么牙尖嘴利,赌就赌,那赌注呢?”   他把身上的狐裘狠狠摔在地上,“寻常赌注我可看不上眼!”   “输了,我就把自己赔给你。”龚清漪孤掷一注般,目视着秦之越:“我答应和你定亲,你赌不赌?”   “你是说真的?”秦之越脱衣服的手一顿,转怒为喜。   “以我龚家的玉章为证,言出必行,永不违誓。”龚清漪说着解下腰间一枚玉章,在风雪中晃给秦之越看。   秦之越盯了半晌,抚掌大笑:“好,好极了,爽快,四姑娘你就等着进门给我当小媳妇吧!”   满场小厮跟着一起哄然大笑,龚清漪却冷着脸不理会,只走上前,将玉章一并挂在了马厩前,魏于蓝艰难地开口:“不要,不要和他赌……”   龚清漪掏出手巾为他擦拭了唇边的血渍,柔柔一笑:“春书冬赌,那次我说错了,是春雨宜读书,冬雪宜豪赌,我不会输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风掠四野,雪满长空,一场特殊的赌约这便开始。   龚清漪衣裳单薄地站在雪地里,推开秦之越递来的书卷,“不用,我直接背还快一些,你就祈祷自己不要照着念都念错吧。”   秦之越大怒:“你真以为我是绣花枕头吗!”   龚清漪白了他一眼:“明明是灌水汤包,少给自己贴金。”   说完,也不再管秦之越的气急败坏,径直朗声背诵起来,风雪下,那字字句句飘入魏于蓝耳中,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那一年的那场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却让魏于蓝觉得,有一束暖光照进心底,浮萍之交,相识于微末,从此他再非马厩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儿了,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四)   雪地一赌,龚清漪带回了魏于蓝,自己却发了场高烧,还拖着病体跪在父亲门口,一定要让他留下魏于蓝。   那是场无法言说的僵持,直到龚清漪身子摇摇欲坠,魏于蓝抱住她含泪劝她放弃时,龚太傅才推开门,将几卷书狠狠掷在二人身上,“三个月后,若不能通晓全篇,就让这马奴滚出龚府!”   严厉怒喝中,龚清漪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抱住魏于蓝又哭又笑:“魏于蓝,你能留下来了,你能留下来了!”   她是那样笃定,而魏于蓝也的确未辜负她的期许,三个月还未到,便主动去找了一趟龚太傅,从他房中出来时,他第一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让门外等他的龚清漪一下站起,激动地双手都在发颤。   两个半大孩子欢奔在后花园间,那时才刚开春,嫩柳发芽,微风拂面,魏于蓝背起龚清漪笑着喊着,似乎一切都亮堂了起来,前路充满着无限希望。   但没过多久,一盆冷水便兜头浇下。   他夜里去找龚太傅交功课,却在门外听到那样一番对话——   “爹,为何你就是不肯收魏于蓝哥哥为徒,让他进竹岫书院,与我一同念书?”   “我不否认魏于蓝悟性奇高,是块读书的好苗子,但他一介寒门,如何有资格入宫学就读?”   “寒门又如何?血统门第就那么重要吗?魏于蓝哥哥聪敏好学,不比竹岫书院任何一个弟子差!”   “血统门第当然重要了,那是先祖代代传下的宗法,是大梁的立国根本,寒门与贵族,永远都是天差地别,如萤火之与日月,不可逾越!”   门外的魏于蓝听到这,心头一颤,而屋里的龚清漪似乎激动起来:“那难道马夫生的孩子一辈子就只能当个马夫?子孙代代也只能守在马厩里?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他抱紧怀中的功课,屏气凝神,直到过了许久,屋里才传出一句:“以大梁家奴制而言,是这样没错。”   仿佛一瞬间如坠冰窟,魏于蓝好半天才拉回心神,听到龚清漪据理力争道:“我不认同,父亲您的观念太守旧狭隘了,我宁愿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顿了顿,字字如千钧:“魏于蓝日后必成大器!”   身子一震,如夜空无数道烟花炸裂在耳边,魏于蓝呼吸一窒,他手在发抖,长睫也在发抖,忽然低下头,抱紧书转身就走,一路穿行在夜色中,越走越急,越走越快,风贯袖口,发丝飞扬,最后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偏院的后墙角,一屁股跌坐下去,胸膛起伏地喘息着。   紧紧抵着墙壁,他在暗处似笼中困兽,想喊想叫,却只能死死咬住牙,泪水滂沱而下,唯一只有一个信念不断盘旋在心间,不会负她,他不会负她,一定不会辜负她所盼!   夜风萧瑟,等到一腔沸腾热血好不容易冷却下来后,魏于蓝才伸出手,一本本拣起地上散落的书卷。   “先祖宗法,立国根本,萤火之与日月,寒门贵族不可逾越……”   他呢喃着,冷月之下,周身气质仿佛变了个人,目含精光,从唇齿间溢出一句:“可这法,又是由谁来定的?”   (五)   这一年,春风十里,朝中巨儒龚太傅破天荒收下一介寒门子弟,还将他送入了宫学,一时引起坊间议论纷纷,秦侯府的打砸声更是响了一夜。   魏于蓝在书院的日子,起初是并不好过的,除却他特殊的来历外,还因为,秦之越也在书院。   这个小胖墩儿约莫是受了太大刺激,瘦了一大圈,但飞扬跋扈的气势还在,他带着一帮人到处在书院里宣称,魏于蓝曾是他家的马夫,住在臭烘烘的马厩里,还因为一次偷东西,被他吊在马厩门口好一顿痛打教训。   龚清漪气得想去找他理论,却被魏于蓝拉住,才短短一季,少年像是又长开许多,俊秀的眉眼更显温和收敛,气质也愈发沉稳。   “无妨,水越辩越浑,能荡清的,只有自己和时间。”   事实证明,魏于蓝并没有说错,他的天赋很快在几次院试中显露出来,而秦之越则赢得了个“草包小侯”的称号,更遑论平素两人的为人处事,更是大相径庭,大家瞧在眼里,比在心里,纷纷有了判断,不再相信此前那些刻意抹黑。   书院几位老太傅对魏于蓝也是赞许有加,说他是个谦谦少年郎,聪慧好学,龚太傅听在耳中,面上虽未显露分毫,但再望向魏于蓝的眼神里已是截然不同,掩不住欣慰笑意。   等到又一年过去,魏于蓝已经成为书院首屈一指的人物,将一众王孙贵女都比了下去,大家对他心悦诚服,都道他温润如玉,根本不像寒门出身。   这些话魏于蓝听了,只是一笑置之,却没有人看见,他转身冷了面孔,眉眼低垂下藏起的一丝精光。   只有面对龚清漪时,那张平时完美无缺的面具才会有所松动,他们还像儿时一样,靠在长廊下一起读书,一起赏月,一起饮着果子酒,他会背着她走过花丛间,用好听的声音给她唱起动人的歌谣……   斗转星移,花开花落,不知不觉里,龚清漪已经成为整个竹岫书院女弟子们最羡慕的人。   但龚清漪有时也会奇怪,魏于蓝总是望着庭院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问他,他便挪开眼睛,笑一笑了之。   直到那一回,龚清漪才听到他的回答,一个让她不甚明白的回答。   那一年盛夏,又有寒士登门求学,不出意外地被拒之门外,但那人居然顽强地趁守卫换班混进了书院。   他抱着一个包袱找到一位太傅,魏于蓝和龚清漪看见的时候,他正跪在地上,拖着那太傅的腿苦苦哀求,旁边围满了书院的学生,个个窃笑着指指点点。   那位太傅似乎颇觉丢脸,不断挥着袖子道:“你快走快走,这里不会收下你的,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那人怀里紧抱的包袱被踹开,里面的东西散落纷纷,竟是满满一地鲜嫩莲蓬。   有人认了出来:“宣太傅的家乡不就是盛产莲蓬的吗?看来这是亲族寻上了门,不如就收下这位莲蓬兄吧?”   讽刺的话语一出来,满院的王孙贵女们齐齐大笑,魏于蓝站在长廊上,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地上的莲蓬,一动不动地看着。   当那人被守卫架了出去后,门外还一直回荡着他的声声绝望哀求,而门里的宣太傅则是沾了晦气般,毫不留情地踩在了那些莲蓬上,同周围的学生们澄清道:   “简直岂有此理,仗着说是老夫的同乡人,便死皮赖脸地凑上来,疯狗一般,也不看看自己何等身份,老夫岂会理会那等腌臜之人?”   旁边人赶紧点头附和,也学着宣太傅的样一脚踩在莲蓬上,“给狗吃都嫌!”   长廊上的龚清漪看不下去了,长眉微蹙:“当真过分至极,心向学问,寒门贵族,又有何区别?”   她说完,见身旁的魏于蓝没有反应,不由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你在想些什么?”   魏于蓝依旧盯着地上的莲蓬看,就在龚清漪以为他像以往一样不会回答时,他却幽幽叹了一声——   “我在想,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那该是有多大的毅力和决心啊?”   (六)   白驹过隙,一眨眼又是几年过去,书院求学的日子也走到尽头,魏于蓝与龚清漪因人才出众,摇身一变,当上了魏少傅与龚女傅,时年不满二十,是竹岫书院最年轻的两位院傅。   而依旧不学无术的秦之越,世袭了家中的侯位,还是成天跑到书院来找龚清漪。   他比年少时期又瘦了许多,下巴尖了,眉眼也突显出来,居然很有几分味道,穿上锦衣华服往那一站,当得上一声“俊美”了,只可惜有人永远视而不见。   当听说龚清漪要和魏于蓝定亲的消息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小厮去书院把两人一拦。   “清漪,我现在可比这死马夫还要瘦了,你怎么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秦之越嗓门大,不少学生围了上来,听到“死马夫”三个字时,魏于蓝还没怎么作出反应,龚清漪已经把秦之越的手一把拍开:“是是是,秦小侯最瘦了,瘦成一张老鼠尖嘴,臭不可闻!”   满院哄堂大笑,龚清漪拉着魏于蓝就走,秦之越在她身后连连跺脚,“你当真要嫁给他?他以前是睡我家马厩的,你也不嫌脏,你一定会后悔的!”   秦之越的声音很大,围观的学生们纷纷变了脸色,当即就有几个女弟子站了出来,为魏于蓝抱打不平:“如果魏少傅都脏的话,那某些老鼠岂不是一身阴沟味,臭得十条街都能闻到?”   她们俱是显贵之女,也不忌惮秦之越的侯爷身份,将秦之越围着你一言我一语,逼得节节败退,狼狈而逃。   走在前方的魏于蓝,将身后一切都尽收耳底,却一言未发,漆黑的眸中也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只是忽然牵住了龚清漪的手,紧紧相扣,缓缓道:   “清漪,我上次与你说到的麒麟择士,你考虑好了吗?”   麒麟择士,是魏于蓝精心筹划多年的一套纳贤之法,一年一度,广纳天下有才之士,无论寒门贵族,不凭血统身份,只以学问人品录之。   龚清漪与他的想法自然是不谋而合的,但却有些担忧:“这套法度能在书院推广开吗?一旦施行,可是动摇了大梁多少年的贵族……”   “所以才要徐徐渐进,并且换个说法。”暗室中,魏于蓝指向桌上的笔记,道:“麒麟择士,并不是削弱贵族势力,相反是为贵族输送血液人才,扩充实力,大梁贵族子弟依旧享有特权,只是分出一定名额予天下寒士,选拔出其中的翘楚,待这批人学成之后,便可效力于贵族,循环不息,加固贵族地位,国家也将蒸蒸日上,生机绵延不断。”   龚清漪听得入神了,看向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难掩惊叹:“这些……都是你写的?”   魏于蓝点头:“不错,这几年来我删删减减,已臻完善,若能施行,于国定是幸事一件。”   “原来,原来你曾经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些?”   龚清漪抬头,满是惊喜钦佩,魏于蓝笑了笑,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只是他的第一步,但只要能打开一个豁口,后面的路便好走多了,他的同行者也必然会越来越多,直到那一天,才算真正的功德圆满。   他不为一己之私,所谋的,只是天下寒士的一线机会,一线能与贵族平起平坐,改变命运的机会。   (七)   魏于蓝希望龚清漪能同他一起游说书院学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龚清漪依偎进魏于蓝怀中,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你知道吗?我曾经同父亲说过,你日后必成大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知道自己不会赌错,而你,果然也没有令我失望。”   魏于蓝揽住龚清漪,一时感慨万千:“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进,共襄志同道合之事,乃魏于蓝三生有幸。”   游说计划这便浩浩荡荡地展开了,到了此刻,魏于蓝多年来积累的人脉和好名声便派上了用场,等到一轮游说完毕,书院已经有一大半学子站到了他那边——   这个时候却跳出了一人,打破了整个计划。   那便是龚清漪的父亲,顽固守旧派的领头人,龚太傅。   书房里,龚太傅声如洪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真当打着巩固贵族的幌子,就能欺瞒过所有人吗?”   魏于蓝垂手而立,一言未发,任由龚太傅指着他鼻子怒喝道:“你现在是哄得那些王孙贵女团团转,让他们个个对你推崇不已,支持你这荒谬的变革,等假以时日后,他们发现上了当,你会有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祖宗之法不可变,寒门就是寒门,贵族就是贵族,萤火不可与日月争辉,你不要再异想天开了!”   门外的龚清漪听得心惊肉跳,许久,里面传来魏于蓝平静的声音:“我不也是寒门子弟吗?师父也认为我不如他人吗?”   “你是你,是魏于蓝,是我龚家的乘龙快婿,怎么能一概而论!”   “可寒门不会只出一个魏于蓝,况且……”   “啪”的一声,有什么重重砸在了脑袋上,粗暴地打断了争论,龚清漪吓得赶紧推开门,只看到龚太傅拿着一方砚台,目眦欲裂:“滚!你给我滚!”   鲜血自魏于蓝头顶流下,他背脊挺直如竹,一动未动,目视着龚太傅,依旧一字一句:   “寒、门、不、会、只、出、一、个、魏、于、蓝。”   “你!”龚太傅提起砚台还要再砸,龚清漪赶紧上前拦住,她泪眼朦胧,抱住魏于蓝就往门外拖,“先别说了,我去给你上药……”   “你要再同他一起胡闹,就给我滚出龚家,我龚家丢不起这个人!”   龚太傅在身后怒声吼道,魏于蓝的脚步一顿,不顾龚清漪的拉扯,转过身,遥遥望向龚太傅,一张满布血污的脸,在灯下忽然笑了。   “师父,假以时日,不是那些学生发现受骗了,而是大梁已经摈除偏见,寒门贵族济济一堂,共同为国效力,不分彼此,你敢与我赌一次吗?”   (八)   说赌就赌,龚太傅似乎与魏于蓝杠了起来,他也开始四处游说学子与背后的家族势力,还提出约定日期,举行一场书院内的公投,想用这种方式快刀斩乱麻,将魏于蓝那点刚刚萌芽的变革之火掐灭在摇篮中。   一夕之间,变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拦,即便学子们再想支持魏于蓝,也拧不过家中长辈的授意,不知不觉里,局势已经完全倒向了守旧派那边。   夜风呼啸,屋里又黑又冷,魏于蓝坐在窗边月下,久久未动。   他头上的伤还未完全好,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龚清漪提着药箱轻轻走了进来,一时有些无法适应屋中的黑暗:“为什么没点灯?”   窗下那道背影一颤,将手中木匣一盖,掩入袖中,嘶哑着声音道:“我,我想静一会儿。”   龚清漪毫无所察,只是缓缓走近,坐在了那道身影旁,靠在他肩头,泪水无声滑落。   “无论公投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等到事情一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魏于蓝没有动弹,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他怔怔地望着虚空,好半天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下定决心般,猛地揽过龚清漪,将她往床榻上一推。   帘幔飞扬,暖香缭绕,魏于蓝仿佛饮醉了般,胡乱地吻着龚清漪,一边还伸手去解她衣裳,唇齿间溢出不明的呓语:“好,我们成亲,你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我会成功的,你信我……”   龚清漪从未见过魏于蓝如此失态的模样,她一惊之下就想坐起,却被那只手又大力按了下去。   “别拒绝我,我其实很怕,很怕……”   龚清漪在灼热的吻中喘息着:“怕什么?”   “害怕失去你,害怕你……”魏于蓝忘情地深吻着,后面两个字模糊不清,龚清漪也没听明白,只是双手渐渐软了下去,不再挣扎推拒。   一夜飞蛾,一夜沉沦,一夜相拥而眠。   后来很久之后,风雪漫天,龚清漪赤着脚一步步踩在雪地中时,再回忆起那一夜,才恍恍惚惚地察觉过来,那两个字大概是——   恨我。   害怕你,恨我。   初冬十月,朔风渐起,一桩贪墨案震惊朝野。   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素来刚正不阿的朝中巨儒,龚太傅,而揭发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乘龙快婿,竹岫书院最年轻有为的少傅,魏于蓝。   这桩案件在坊间掀起轩然大波,街头巷尾无不议论纷纷,据说那证物是一颗夜明珠,乃朝中一位官员私赠给龚太傅的,原本同僚间交好,登门送礼不算什么,但坏就坏在那位官员犯了事,早已被处死,而他犯的事也不是普通的事,而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是的,那位官员正是一名武将世家,龚太傅还曾在朝上为他求过情,说过话,当今陛下最为忌讳的就是四个字,文武勾结,如今连龚太傅的“女婿”都站出来指认了,当下他再不疑有他,大笔一挥,将龚家满门打入了天牢,除却一人——   魏少傅的未婚妻,龚家四小姐,龚清漪。   因魏少傅检举有功,为了未婚妻特意向梁帝求情,梁帝网开一面,只判了龚清漪游街百日。   但有时候,活下来比死还要痛苦。   龚家满门抄斩的那天,龚清漪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散下的长发笼罩住她整个身子,听到魏于蓝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她才一点点抬起头,苍白的面孔对着他一笑,一字一句,声如鬼魅。   “那天在房里,你没有点灯,不是你心神不宁,只是因为,你当时正在看你袖中……藏着的一颗夜明珠吧?”   (九)   龚家倒了台,变革的最大阻力也没了,剩下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魏于蓝在书院的声望被推至顶点,只等公投之日的到来。   但他直到这时才发现,还忽略了一个人。   龚清漪游街第一日,赶去的他被秦之越一拳打翻在雪地里,“你这畜生欺师灭祖,忘恩负义,怎么还有脸来?!”   他吐出一口血水,在龚清漪木然的目光中,强压下心头悲怆,狠狠推开秦之越,面向周遭百姓高声道:   “贪墨误国,生民堪忧,小家与大家之间,魏某问心无愧,义无反顾,择其二而百死无悔。”   慷慨激昂的陈情中,百姓们一片叫好,纷纷簇拥上来,而秦之越则吐出一口唾沫,扭头跟上龚清漪,陪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了雪地中。   透过人群,魏于蓝看着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寒风掠起他们的衣袂发梢,他眸中忽然就升起了水雾,想拔腿追上,却又一动不能动,只能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为国为民,百死无悔……”   有了秦之越的忽然插一脚,原本定好的格局又被改变,他不知哪来的毅力,抛下侯爷的尊严,一家家亲自登门拜访,硬是生生拉拢了书院一半的人,使场面又呈势均力敌之势。   在公投前最后一夜,龚清漪也终于刑满百日,脱离了戴罪之身,魏于蓝将她抱回府中,打来热水,亲自为她洗脚。   那双脚伤痕累累,魏于蓝一边洗,一边有什么掉在了盆中,漾开一圈又一圈。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清漪,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你相信我,我会马上和你成亲,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未来……”   哐当一声,龚清漪一脚踢翻了水盆,热水溅了魏于蓝半边脸,他长睫湿濡,一动未动,雾气氤氲中,龚清漪幽幽一笑,长发散落肩头。   “魏于蓝,你以为我们还能成亲,还会有未来吗?”   轻轻渺渺中,她凑近他,陡然发出一声尖叫:“你凭什么?”   她状似疯癫,不顾一切地拍打上去:“魏于蓝,你凭什么?我恨你,我恨你……”   却是打着打着,她忽然捂住脸,崩溃恸哭:“你这个魔鬼,你毁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宁愿从没遇见过你,你还我龚家二百零六口命来!”   一片狼藉中,魏于蓝再也忍不住,起身一把按住龚清漪,死死将她抱入怀中,她却在一阵剧烈的挣扎后,倏地顿住了,贴近他耳边,诡异一笑:   “不,忘了告诉你,应当是二百零七口命,因为,我还怀了你的孩子,但是,没了。”   魏于蓝身子一震,霍然抬首看向龚清漪,她纤秀的手抚上腹部,笑意深深:“游街第一日,我晕倒了,秦之越抱我去看大夫,大夫说,我幼年受寒落下过病根,如今再次刺激之下,身子受不住,孩子便没了,我亲眼看着他从我的身体里流出,化成一滩血水……”   “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龚清漪吃吃一笑,魏于蓝盯着她,久久的,抱住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龚清漪却尖声长笑:“我恨你,你去死吧,去死吧,陪我龚家人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死吧!”   (十)   冷风呼啸,雪满长空,公投这一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魏于蓝站在高台之上,紫袍玉冠,俊雅端方,除却眼底的一点血丝,没人能看出他有任何异样。   书院分为两派,台下各站一边,每人手持一枚玉牌,上台投入不同的箱中,右面支持麒麟择士,左面反之。   秦之越遥遥望着魏于蓝,眸含挑衅,魏于蓝却透过风雪看向远方,眉目苍白静穆,一人又一人上了台,当这场特殊意义的公投结束后,竹岫书院的殷院首把两边的玉牌尽数倒出,一一清点完毕,面向众人蹙眉宣布——   “票数一样,毫厘不差。”   短短八个字,满场哗然,魏于蓝终于在今日第一次有了反应,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桌面,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不对,票数不可能持平,除非有人弃权……”   “没错,的确少了一票。”殷院首沉声道,望向众人:“谁未投出玉牌,请自行上台。”   他接连喊了几遍,人群中都未有人站出,场面一片混乱之际,风雪尽头却忽然传来一声——   “最后一票,在我这里。”   众人齐齐望去,飞雪之中,一道纤秀身影步步走近,秦之越失声道:“清漪!”   龚清漪脱下了一身缟衣,换上了少女时最爱穿的一袭红裙,整个人雪肤墨发,美得清雅不可方物。   她与台上的魏于蓝四目相对,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她不是来投最后一票,而是雪中赴约,来做他的新娘。   魏于蓝不禁泪眼模糊,上前一步:“清漪。”   龚清漪轻轻摸出怀里的玉牌,当着众人的面,对魏于蓝讽刺一笑:“你猜,你殚精竭力行至今,与我父亲那一赌,究竟是你赢,还是他赢呢?”   她话一出口,满场便炸开了锅,所有人几乎都已经看见了结果,秦之越更是笑得快意无比:“清漪,快让魏少傅求仁得仁,不负生平所为!”   魏于蓝身子轻颤,泪光点点,“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不会怪你,这一生,是我负你。”   龚清漪扬唇一笑,手中玉牌伸向左面,“你知道就好。”   所有人倒吸口冷气,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龚清漪却轻巧一转,将玉牌投入了右面箱中,清脆一声,尘埃落定。   “但是,你负了我,却没负青云之志。”   麒麟择士,通过了。   满场静了静,紧接着爆发出欣喜若狂的欢呼,所有学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包括那些投了反对票的,他们不过是受了家中长辈牵制,心底深处仍是站在魏于蓝那边,唯独秦之越煞白了一张脸,震惊难言。   台上的龚清漪投完后,却凄然一笑,像用尽了毕生力气般,身子一软,滑倒下去。   “清漪!”   魏于蓝手疾眼快地将她接住,变故陡发,所有人失色围上前来,秦之越更是两步跃上高台,却见到龚清漪在魏于蓝怀中,口吐鲜血,眸光涣散。   “魏于蓝,你曾跟我说,自古变革,必有流血牺牲,谁也无法例外,我从前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风吹过她的长发,她颤巍巍举起腰间的果子酒,笑得还如多年前一般。   “原来果子酒加了断肠草,味道是这样的,比那年我在马厩里递给你的还要甘甜,可惜,我以后再也喝不到了,我终于可以去见父亲和族人们了,但他们,一定不会原谅我,我上了黄泉还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总说你很怕,其实我才怕,从小到大,从没那么怕过……”   血不断汩汩流出,魏于蓝慌了神,用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反沾得自己满脸血污,“不,不,你别走,别走,我不会再让你害怕了,永远不会了……”   他身子从没颤得这么厉害,龚清漪却轻轻抬起手,一点点抚过他的脸颊。   “做人真苦,下辈子,我想做只鸟,天南地北再无牵挂,魏于蓝,你说好不好?”   最后一字落下时,那只纤秀的手也倏然一垂,魏于蓝身子一震,嘶声恸哭:“不!”   他终是彻底崩溃,在风雪中搂紧怀中人,像一下又回到昔年马厩中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般,哭得肝肠寸断,天地喑哑。   (十一)   来灵堂拜祭的最后一个人,叫作宣名初,他正是当日来书院求学,却被无情逐出,宣太傅的那位家乡人。   谁也不知道,后来魏于蓝私下有去找他,将他安置在了城郊一处别院,每月往返,将书院所学倾囊相授,多年来,那院中寒士,早已积沙成塔,不下百人了。   如今风雪肆虐,灵堂中烛火摇曳,宣名初轻轻走上前,难掩心中悲痛:“魏兄,节哀顺变,路漫漫兮,你切当保重才是。”   魏于蓝坐在棺木旁,身子没有动弹,只是轻轻道:“路是还很长,不过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宣名初眉心一动,隐约察觉到什么,还想开口时,魏于蓝已经摆摆手,似乎乏了般。   当宣名初拜祭完后,准备离去时,魏于蓝背对着他,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在院落书房里留了一份笔记,你回去记得收好。”   脚步渐渐远去,灵堂里又恢复了一片寂寂,魏于蓝这才转过身,靠着棺木,缓缓滑坐下来,他望向屋外一片黑压压的天,若有所思地喃喃着:   “开了麒麟择士,后面的路,想来不难了……”   拿起手边的果子酒,他对着风雪,一点点慢慢饮下,唇角含笑:“春书冬酒,春雨宜读书,冬雪宜饮酒,清漪,你真傻,你怎么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渐渐涣散的眸光中,似乎又望见了那一年,有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还对着吊在马厩门前的他道:“我不会输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人世辗转,相识于微末,相别于皓雪,纷纷扰扰行至今,终于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想看谁的番外呢~   ☆、后记:有匪少年,江湖再见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两人一马,长风万里,携手逍遥天地间。   不尽缱绻,醉倒在一杯江湖中。”   写完最后这段话时,眼泪有点止不住了,说实在的,真的舍不得啊!从没有这么舍不得过,这对我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篇文了,更像是一片江湖,一个鲜活存在的世界了!   好像真的有那么一所宫学,真的有那么一帮人,他们嬉笑怒骂,他们结伴同行,他们共同成长,朝野江湖,修罗战场,有情有义,不离不弃。   这个故事,不仅仅有爱情,还包括了亲情、友情、基情(划掉)等等更多东西,可以说,每个人物都鲜活地站在我心中,结束的那一刻,似乎有很多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老大还是一脸无赖,冲我勾勾手指:“阿玉啊,哭啥,我们又没死,这里天高海阔,要不要一起来玩玩?”   阿隽依然是那么清婉灵秀,挽着老大,莞尔一笑:“不要难过,这里并没有结束啊,也永远不会结束,春雨冬雪,夏蝉秋月,每个人都还在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演绎着自己的故事,不是吗?”   小姬小禾苗在一旁拼命点头,嗯,又撒狗粮,秀恩爱,是要气死孙左扬吗?   杭大姑娘跟小叶子还在月下散着步,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对背影看上去怎么那么般配呢?   唯独付师兄一袭青衫,孑然一人,站在瑟瑟寒风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后妈,只想问一句,我那个好姑娘,什么时候会出现?”   ……   脑袋里热热闹闹的,堆满了各种鲜活的面孔,让我又哭又笑,久久无法走出。   虽然每个人都跟我说,天大地大,山水相逢,故事并没有结束,但我还是……很难过,抑制不住的难过。   这个故事投入了我太多时间和心力,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经常想到一个情节,就从床上弹起,有时洗澡洗到一半,扑到电脑面前就一顿狂敲……可以说这篇文已经融入在我的生命中了,以后即便再开启新的篇章,应该也很难再有同样的体验了。   可我在这样的时刻里,除了说句“舍不得”,居然也词穷了,千言万语都不知该怎么表达了,只是不停地掉眼泪。   我并不是个脆弱爱哭的人,自己也没想到完结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原来情感浓烈至深处时,真的会哽咽无言。   一想到要和他们说再见,我的心就空落落的,可是这一回,是真的要暂时告别了。   人世上总有许多不舍离别,但也会有再度相逢的一天。   在即将大结局的前几日时,我脑中就隐隐冒出一个构想,如果轮廓更加清晰的话,我大概明年,会继续写宫学的第二部,但不能保证,如果有足够的灵感,应该会写的吧?   男主是老大和小猴子的儿子,骆青遥,青州相遇,逍遥天地,寄托着父母的初遇与美好的期许。   女主是琅岐岛上,辛如月大哥的女儿,小妖女辛尘,她会女扮男装,去宫学读书,跟着“遥哥”发生一系列妙趣横生,惊心动魄的故事。   小姬的儿子也依旧毒舌,小雪还是一副冰山脸,不知何时才能开情窍呢?而付师兄,又有没有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位姑娘呢?   似乎确实天高海阔,故事远远未完……第二部或许会更加着眼在江湖之上,许多势力碰撞,少年飞扬,我想尽量让文章更丰富精彩一些,或许会构思很长一段时间,但不要紧,那群人就站在我的脑海中,一直等着我。   还有关于番外的创作,也看到大家的呼声了,让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解决几个儿子闺女的终身大事哈~~   《宫学有匪》年底大概会出书,有什么新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的,大家可以关注微博(吾玉wy)和微信公众号(作者吾玉/wuyu658)~~   絮絮叨叨了一路,真的要说再见了,谢谢你们的一路陪伴,宫学这一届的弟子终于毕业了,咱们青山绿水,江湖再见!    本书由 懒懒很懒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