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奶茶嘬一口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大唐探幽录》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诗云: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武皇到底有没有亲手杀害小公主,神龙之变的五王是何真实面貌,卢照邻的“愿作鸳鸯不羡仙”隐藏着惊人内情,萧淑妃王皇后的鬼魂一直徘徊深宫?   贺兰敏之正邪难辨,太平公主原来很萌,章怀太子疑似断袖,安定思死而复生?!   阴阳师渡海而来,不系舟疑云重重,狄阁老表示戏份太少…幸好有最佳帮手!   一切尽在六部系列之三:谈情说鬼,探案揭秘^^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主角:阿弦(十八子) ┃ 配角:袁恕己,崔玄暐,桓彦范,太平公主,贺兰敏之,武曌,狄仁杰 ┃ 其它:探案,女扮男装,八月薇妮 金牌作品简评: 阿弦天赋异能,同疼爱她的朱伯僻居辽东,平静的日子从捡到神秘男子开始被打破。新刺史在阿弦协助下连破诡案,掀起腥风血雨。统军大将暗中布棋,所图竟直指武后。 章怀太子,太平公主,大唐妖孽贺兰敏之等联袂登场,阿弦也不可避免地对上则天皇后,逐步揭开身世之谜。 六部系列之三,谈情说鬼,探案揭秘。作者文笔精练,构思巧妙,从诡案见世情,由鬼怪探人性,恐惧下不乏幽默,惊悚中满含治愈,剧情曲折离奇,断案大快人心。 ================= 第1章 楔子   唐高宗永徽五年,深宫中的王皇后终于发现,她陷入了“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尴尬危险境地。   当初为了打压得宠的萧淑妃,把在感业寺的武媚迎了回来,果然投了高宗李治的心头好,不出两年,李治便把萧淑妃抛在脑后,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宠妃,终于也尝到了孤寂冷清、被人撇弃的滋味。   王皇后的喜悦并未维持多久,她终于意识到迎武媚回宫,竟是“伤敌八百,自损三千”而已。   若说萧淑妃嚣张跋扈,那这位新册封的武昭仪,便是智慧加隐忍型的萧淑妃。   如果王皇后能预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她宁肯选择十个萧淑妃,也不会对上一个武昭仪。   但是,虽然对未来一无所知,居住在清明宫的王皇后中,夜深人静之时,会时不时地感觉到一股透骨的阴凉,从武昭仪居住的蓬莱殿方向传来。   女人的预感往往是最准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武昭仪喜得了一名小公主。   皇后毕竟无有所出,心中更有着对新生儿的一丝好奇跟喜悦,这日便起驾前去探视。   接下来发生的事,成为王皇后毕生难以解开的梦魇,而且注定会在大唐的后宫掀起滔天波澜,让整个后宫天翻地覆。   只是没有人想到,也无人敢想,这波澜并不仅仅限于后宫而已,翻天覆地的,还将是整个天下,整部大唐史。   据《新唐书·卷七十六·列传第一》所记载:昭仪生女,后就顾弄,去,昭仪潜毙儿衾下。   《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九》言:后宠虽衰,然上未有意废也。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覆之以被。上至,昭仪阳欢笑,发被观之,女已死矣。   《新唐书》同《资治通鉴》都成于北宋之时,所记载真伪,自然也无人知晓。   但在当时的大唐后宫,小公主的忽然暴毙,最大的嫌疑人,却毫无疑问是前来探望的王皇后。   在高宗李治看来,皇后一则嫉妒昭仪,二则,小公主原本好端端地,如何皇后刚来探视过后,公主便告“暴毙”?   由此,高宗李治的废后之心越发坚定。   但因为长孙无忌跟褚遂良等老臣的竭力劝阻,废后之事才暂停。   可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永徽六年,李治终于达成所愿,在阴历十月,册封武昭仪为皇后,且赶走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   武昭仪终于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唐皇后,她并未忘记那无故夭亡的小女儿,下令将小公主葬置在德业寺,后于麟德元年,册封为“安定公主”,谥号“思”。   新皇后册封,普天同庆,精致华丽的烟花点亮了大唐的半边天,其繁丽华盛,无可比拟。   这一夜,却有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寂然冷清的德业寺。   安置小公主的殿院中,日夜不息地燃着长明灯,一线灯火,于冷夜中不由瑟瑟摇晃,明灭不定。   因这并不是什么吉祥的地方,今夜又是新皇后的大喜,无人关理此处,看守院落的下人们心照不宣,只留两个守门,其他遍自去偷酒取乐。   是以这悄悄潜入的几道黑影,不费吹灰之力便定住那看守的两人,其他的便去掘取安定公主的棺椁。   不多时,已经挥汗如雨,却没有一个人放松,蒙面的黑巾底下,是一双双含压着怒恨焦灼的眼睛。   近两个时辰,天都将明了,安定公主的棺椁终于呈现眼前。   黑衣人们雁翅排开,当中为首一人深吸了口气,凝重的眼神盯着那雕琢精细的沉香木棺板,从腰间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   当棺板在眼前被撬开之时,在场每个人的眼睛都逐渐睁大,个个面露骇异之色。   东方天际,第一抹朝霞慢慢涌出,希微浅淡的晨曦,映出院落里每个人难看的脸色,一个个呆怔而立,恍若石雕木塑。   被围在他们中间的安定公主的棺椁已经打开了,当中……却空无一物。    第2章 食摊   麟德三年,高宗李治偕武后封禅于泰山,声势浩大,除文武百官,士兵随侍,诸如突厥,于阗,波斯,天竺,新罗,高丽,倭国等各国酋长王相等也随扈而行。   队伍逶迤绵延百里,古往今来帝王封禅,无有可及者,可见大唐之盛世无双。   同年之中,还发生了其他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高丽内乱,高宗屡派唐军前往镇压,内乱渐渐平息。   为彻底剿灭乱贼,十二月,又派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亲自临镇,水陆两军并击。   唐军名将坐镇,士气如虹,很快,李勣同大将薛仁贵连破高丽十六城。   此战绵延两年,终于以高丽覆灭,平壤攻破,高丽王被俘而落下帷幕,自此,唐设立安东都护府,以薛仁贵为检校,总兵两万于平壤镇抚,统辖辽东,高丽,渤海等地。   大局的战事虽定,但在一些偏僻地域,仍有着大大小小地隐患,比如在所属辽东边陲,靠近渤海的地方,因原先还是靺鞨族人居住的地方,地形险要,聚居人口复杂,时有冲突发生。   在这种情形下,薛仁贵领会朝廷的意思,为安稳巩固目下局面,便调拨些得力将官,将他们分派各地,管理地方,抚慰民心。   这一日,袁恕己带着两个亲随卫兵,来到了近海的豳州。   袁恕己的出身,乃是河北沧州,是官宦世家,本来留居东都,因高丽内乱,便随英国公李勣来至辽东。   他毕竟年少,性情耿直,不拘小节,加上是官宦子弟,自来一股傲气,军中有些人便跟他不甚对付。   屋漏偏逢连阴雨,袁恕己所在的右翼军中了敌军圈套,折损了一位朝中显赫的监军大员,朝廷旨意下来,先处罚了几个指挥不力的,袁恕己也略有波及。   他在军中非但不得重用,无法建立军功,反而灰头土脸。   征伐高丽大胜封赏,有些立功之人早凯旋回京受赏,他却被上峰打发到这人迹罕至的豳州来。   豳州地处偏僻,地形偏又险要,先前更跟靺鞨,渤海,高丽等交界,各地之人汇聚,更是龙蛇混杂,宛如国中之国。   原先曾有过几任刺史,却都坐不长久,最长的也不过做了两年不到,至今已经有三位大人不明不白死在任上,至此,但凡是个机灵长眼的,都不肯往这地方调。   州内无首,更见乱象,此番上司将袁恕己扔在这个地方,用意可见一斑。   袁恕己是军职,本来不该管理一州的事,只因如今战事方停,各地百废待兴,豳州又是个最烫手的山芋,故而先将袁恕己调来,一来也正因他是军职,地方上不时会起些零散地小战事,可以便宜镇压。二来,死马当作活马医,医好了,算他的运气,医不好,便是他的黑锅顶岗,正好得罪名而处置。   袁恕己在军中历练许久,性子却也磨的有些惫懒了,知道有人故意摆布自己,心中虽有怒意,面上却只笑嘻嘻地,竟似是满不在乎。   虽早听说管辖之地是个最棘手的,他却丝毫不惧,自带了贴身的侍从,散散淡淡,日夜赶路,这一日终于来到豳州地界。   若说豳州是安东都护府里最难料理的州府,那么桐县,则是豳州府中最难料理的辖地。   时正初春,东北之地却兀自料峭寒极,袁恕己进桐县的时候正是黄昏,天边最后一丝残霞冷冷地斜睨着这座荒僻的城郭,马蹄敲在地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嗵嗵之声,仿佛灰砖上还裹着一层冷硬坚冰。   因天冷,近来战事又平,守门的士兵也都十分散懒,此刻正要关闭城门,见三人趁着夜色进城,竟并未来询问。   袁恕己眉头微皱,本要打听府衙何在,见这般情形,也并未开口,只是放马往前,却见整条街上竟鲜见人影。   袁恕己扬眉打量这座治下之城,虽为豳州的首府,却毫无繁华鼎盛之态,放眼看去,偌长的街头上亮着灯光的屋邸似天际寒星,寥寥落落,屈指可数。   因赶了半天路,一时又不知府衙如何行去,三人便想先找一家饭馆吃些东西顺便探路,谁知走了半条街,却见多半的铺子都已经打烊,要找一家食肆,简直如平地捡到金银,痴心妄想。   袁恕己的贴身侍卫吴成已经忍不住笑说:“若不是知道进了府城了,还以为仍是在外头边塞荒城呢。”   袁恕己尚未回答,另一个侍卫左永溟道:“难为他们竟能找到这样个鬼地方,我听说已死了好几个刺史,这一次二爷来,竟不是当官儿,比上杀场更凶险几分呢。”   袁恕己知道他们两个是为自己抱打不平,只是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便笑说:“你们两个,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那些富贵太平地方,我还不乐意去呢,镇日吃饱躺平,有什么趣味。”   两个侍从对视一眼,各自吐舌。   吴成才笑道:“是,若是只想吃饱躺平,当初又何苦从家里出来从军,大丈夫当志在四海。”   左永溟忽地说道:“其实不出来倒是稳妥些,若不是年前的那宗意外,二哥也不会被牵连,还有那崔家的……”   袁恕己眉峰一扬,正要说话,鼻端忽然嗅到一阵奇异香气。   前方拐角,有一灯如豆,冉冉跳动,灯影照出一抹白色的热气腾腾,夜风撩动,送来阵阵香味。   三人是饿极了的,大喜过望,急打马奔到跟前。   果然是个吃食摊子,挨着墙搭着个小小地棚,支着一口锅,一个老者躬身在搅着什么,香气四溢,白雾弥漫。   棚子边儿张着一面破旧小小旗帜,夜影模糊里,依稀是“汤饭”两字。   三人大喜过望,齐齐翻身下马,就在靠外的一张简陋桌子边儿坐了。   因都是现成的,顷刻间,老者已经将饭食端上。   老者行动之时,他身边儿一条黑狗便也随着来来回回地走动,这狗子甚是温顺,见人来到,却并不吠叫,只紧紧跟着主人,只是因通体全黑的缘故,起初袁恕己等并未看见,等它无声无息靠近跟前儿之时,几乎吓了一跳。   这汤饭像是些菜叶米糊熬制而成,虽然简陋粗糙,却香滑易于入喉,竟出人意料地可口。   三人匆匆各吃了一碗,竟有意犹未尽之感。   又打听府衙的方向,老者指着前方的路口道:“往前直走,右拐之后的第一个路口往前,就是了。”   又问三人:“客官们像是外地来的,不知要去府衙做什么?”   吴成瞥一眼袁恕己,笑道:“你们这里没有刺史老爷,我们将军便是来上任的。”   老者吃了一惊,呆立在原地,正要说话,忽地听到嘈乱的脚步声遥遥传来。   袁恕己三个是从军之人,格外机警,当下尽数放下碗筷,手按腰间刀柄,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老者探头瞅了会儿,道:“不相干,并不是强盗,是县衙的爷们,只是这大老晚了,又有什么紧急公干?”口吻里隐隐透出些许忧虑。   这会儿袁恕己等也看清楚了,街头上现身的几道影子,果然是公差的打扮,正匆匆地自前方路口掠过。   老者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又小心翼翼地问袁恕己:“客官果然是来桐县上任的老爷?”   因见袁恕己年青,生得清秀,未免狐疑难信。   袁恕己笑道:“您老人家赶明儿就知道了。”   正将吃罢,又见两人摇摇摆摆从街头走来,因见他们三个坐着,不由多看了两眼,却在棚子底下的桌子旁坐了。   老者不等吩咐,自送了两碗汤饭跟小菜上来,只听其中一个食客道:“老朱头,今儿天更冷了,你还不早点回去歇着?敢情是要钱不要命?”   老者笑道:“我若走了,你们吃什么?何况还等我们阿弦呢?怎么不曾一块儿来?”   另一个食客道:“只怕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方才你没看见陆捕头带人往千红楼去了么?听说死了个妓,女,十八弟当然也脱不了清闲。”   老朱头跟食客们一番对话,袁恕己跟吴成左永溟对视一眼,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是常客,听这意思也是府衙里的人。   左永溟不由压低声音,道:“二哥,敢情是出了人命官司,二哥这还未接过官印呢,就有捧场的来了,看样子是要大红起来。”   吴成嗤嗤地笑了两声,袁恕己瞠目结舌,对自个儿的这般运道,打心里也是服气的。   他三个在此窃窃私语,不妨便引起了那两位食客的注意,其中一个便努嘴问道:“这是干什么的?”   老朱头道:“是外地才进城的客人……”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袁恕己是来“上任”的话,另一个食客皱眉,将三人打量了会儿,道:“这么巧?这千红楼才出了人命案子,总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干系罢?”   正袁恕己等吃罢,摆了几文钱在桌上,起身欲去府衙,那桌上一人起身走到近前,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来桐县是做什么?”   左永溟听他的口吻大不善,是一副居高临下喝问的语气,陡然心生不满,便冷道:“自然是为了公干,却轮不到阁下审贼一样。”   那人勃然大怒:“好个贼头!敢这么对你爷爷说话,瞧你们凶狠霸道,又带兵器,必然不是好东西。”   吴成毫不示弱,笑道:“好孙子,你倒是会看相,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老朱头见势不妙,忙过来劝:“范爷林爷,这三位客人是来寻府衙的……”   眼见两拨人剑拔弩张,即将动武,忽然听到一阵呼噜噜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这声响十分突兀,大家忘了争吵,齐齐转头看去。   袁恕己望着旁侧坐在桌边捧着饭碗的一道身影,挑了挑眉。   方才跟县衙的人口角之时,袁恕己已经瞧见从街头有个人缓缓走来,身形纤瘦,抱肩缩颈,像是个怕冷的过路少年,很不起眼,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转到里头。   六个人立在原地,定睛看着那少年旁若无人的吃汤面,一时没有人开口,充斥耳畔的只有那唏哩呼噜的声响。   老朱头却兴高采烈凑过去:“方才说出了人命案子,还当绊住脚了,如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那狗也早跑到少年身边儿,发出呜呜的低低叫声,摇尾讨好。   少年的脸几乎埋在碗里,顾不上答话,百忙里抬手摸了摸狗头。   范林两人竟也撇下袁恕己等,回头看着少年道:“十八弟,陆捕头没叫你一块儿去?”   外地这几个看得稀罕,吴成小声问道:“奇了,这小小地孩子也是县衙的人?”   话音刚落,少年将碗放下,缓缓抬起头来,灯影下,袁恕己瞧清了这少年的容颜,顿时吃了一惊! 第3章 行院   少女斜卧在猩红的地毯上,腰肢柔软地陷着,底下裙裾凌乱散开,露出光裸洁白的脚踝,精致的脚趾上也涂着鲜红的蔻丹。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圆白的脸庞写着些许稚嫩,微张的嘴唇,如凝滞的微绽的花朵。   她定睛看着前方,黑葡萄似的双眼动也不动,目光柔和朦胧,好像是看见什么极好的光景。   本是极完美的一副美人图,然而顺着那似笑非笑的脸庞往下,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原来她的胸前鲜血淋漓,腹部更是血肉模糊。   就像是一具毫无瑕疵的瓷娃娃,被人开膛破肚,掏肝挖肺一般,触目惊心。   陆芳低头打量了片刻——就算身为桐县捕头,见过不可胜数的许多尸首,如今见这妙龄少女陈尸眼前,仍让他心中涌起不忍之意。   尤其是,这是曾经熟识的人。   死者花名唤作小丽花,是当地行院千红楼的一名妓女,年方十五岁。   鸨母流了两滴泪,哭诉说:“小丽年纪正好,将来也是楼里的摇钱树,不知被哪个狠心的畜生害了,陆捕头,求您给我们做主。”   陆芳扫她一眼,并未吱声,反看向另一个方向,对面栏杆背后,站着一道绛红的影子,那是爱红楼的头牌,连翘。   两个人目光相对,连翘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转身重回房中去了。   陆芳面无表情地回头问:“十八怎么还没来?”   身边一个捕快道:“之前出来的时候催过他了,按理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陆芳皱皱眉:“你不知道他的性子?眼错不见就跑的没影儿了,你还敢只叫一声完事?他恨不得没人盯着呢……叫老三去看看。”   又吩咐了几名差人去询问楼中人的口供,陆芳负手走到对面连翘房门前,轻轻将门推开。   连翘正在梳妆台前发愣,见陆芳进门,仍坐着不动。陆芳走到跟前儿,在那乌黑的发髻上摸了摸,问:“是怎么回事?”   镜子里连翘的嘴角斜斜一挑,是个不屑的表情:“这话问的奇,我又不是凶手。”   陆芳道:“那就说你知道的。这会儿不同往日,暂代州务的新大人即将来到,听闻是个厮混军中的,很不好相与。单在这会儿出了人命官司,落在他手里,谁知那是个什么性情,是给你酸的吃还是苦的吃?趁早儿撕撸干净,别后悔莫及。”   连翘将手中的篦子扔在桌上,回头怒视陆芳。   她杏眼圆睁地盯了陆芳半晌,忽然又毫无预兆地转怒为笑,腻声道:“我又知道个什么?你若要问我知道的,只去找这楼内每一个,或者是前来帮衬的客人,对了……连你自个儿在内,谁不知道那丫头自甘下贱,不管什么样儿的客人她都要接,是楼里最低级下贱的婊子,我说过她多少次都不听,一门心思地只要钱,如今倒好……”   连翘停了停,咬着牙说:“卖肉卖笑,卖血卖泪了一辈子,却不知让谁受用了去。”眼中透出几分嫌恨,眼角却依稀有些凄红。   陆芳皱眉看了她半晌,不言语。   连翘却又敛了恼色,春风满面似地笑道:“劝你别在我这里磨蹭,我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您若要留夜,奴家伺候,若是问话,我可是乏了。”   陆芳转出连翘房中,见楼内众人或退聚在角落,或凑头在一起,窃窃低语。陆芳往楼下扫了一眼,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催问:“十八还没来?”   忽地听门口一阵鼓噪,有人叫道:“来了来了!咦……那几个又是什么人?”   陆芳本要折回小丽花殒命的房中去,听声音有异,便止步回看,从栏杆处往门口扫去,果然见几道人影出现,第一个自是派去催人的欧老三,身后一道纤瘦影子,正是十八无疑。   陆芳皱着眉心,待看见十八身后那三道身影的时候,眼神不由微变。   陆芳早年也曾在行伍中厮混过,一眼便看出这三个都是军汉,尤其是中间那位……气质英武,面容俊朗,必非泛泛之辈,只怕有些来头。   却不知道十八子如何竟跟着三个人厮混在一块儿?   陆芳正满腹疑窦,底下来者已经有所察觉,袁恕己抬头上看,两个人目光陡然相撞。   蜻蜓点水般挪开,陆芳转而看向楼梯处上来的人。   从楼梯口徐徐上来的,正是那身形纤瘦的少年,名唤朱弦,县内人呼十八子,相识的便叫十八弟。只见他着一袭黑红色公差袍服,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带挂着牌,宽大的帽檐罩了半个脑门,底下一张巴掌大小脸,右眼处竟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   先前在老朱头的摊子上,这孩子一抬头,便把袁恕己三人尽数吓了一跳。   彼此暗中忖度,想必这孩子是有眼疾,故而以之遮蔽,小小年纪,也是可怜。   可看他竟身着衙差服色,又叫人惊异。   这会儿,陆芳小声说:“怎么才来?”   十八子吐舌道:“我不乐意深更半夜地出来乱窜,您老人家难道不知道。”   陆芳忍不住瞥一眼底下的袁恕己,斥道:“你是代仵作,如今出了命案,难道还要等到天明了再来?胡闹。”   说话间十八子已经将走到跟前儿,陆芳在他腕上一握,悄然问:“那几个什么人?”   十八子跟着往下瞟去:“我在阿伯那里吃面,正碰见他们在跟陈明老范两个口角,偏你叫老三催我来,他们就跟着来了。”   陆芳身为捕头,自然知道衙门里众人是什么性情,心中略一忖度,便知端倪。   原来那会儿两方人马一触即发,却被十八子那旁若无人的吃相打断,老朱头即刻跑到跟前儿嘘寒问暖,又殷勤地把藏好的卤肉端了出来给他添饭。   十八子吃了口,又夹了块儿给那黑狗吃,狗儿愉快地吞了肉,又伸出长舌不住地舔少年的手背。   老朱头又是心疼,又且着忙:“唉吆喂!别惯着它,它都吃饱了,有这闲心你多吃两块儿,近来愈发瘦的一把骨头了。”   十八子失笑道:“您可别咒我,我好着呢,瘦归瘦,骨头是沉的,哪里风吹吹就跑了?”   这边儿明明快要打起来,他们爷俩却仿佛充耳不闻浑然不知,彼此笑谈。   气氛有些莫名尴尬。   袁恕己因见这少年是衙差打扮,偏偏样貌稀奇古怪,正自上心,恰巧欧老三被派了来。   陈范两人不肯善罢甘休,仍是指袁恕己等为凶嫌,务必要欧老三拿到府衙审问。   袁恕己望着那戴着眼罩的少年,打量他身上的公差服色,心念一动,顺水推舟道:“不用忙,是不是凶嫌,即刻就知道。我们就同几位差爷去案发现场就是了。”   十八子抬头,夜色中,袁恕己发现他露在外头的那只眼睛,光芒幽暗微耀,似有几分笑意,还要细看,他已经转过身去。   千红楼里,十八子将来龙去脉同陆芳略交代了,陆芳便叫他立去查看小丽花的尸首。   十八子皱着眉心叹气,人却不肯挪步,陆芳正看见袁恕己带着两人上楼来,便在十八子背上推了一把,不由分说地将人推入了房中。   正此刻,对面连翘紧闭的房门也慢慢打开,露出半边芙蓉脸,有些狐疑忐忑地往此处张望。   陆芳立在案发门口,瞅一眼里头,便又看身前。   袁恕己也已走到门边,定睛往内看去,看到地上小丽花的时候,虽有所准备,乍然见美人惨死,不免有些动容。   陆芳道:“阁下何人?”   袁恕己淡淡道:“过路的,才进城,便被贵衙门的人看做凶嫌。死的是行院内妓女?被谁所杀?”   他竟自顾自地问起案情来,陆芳不动声色答道:“因命案非同小可,底下人有些紧张过度也是有的。死的正是楼中妓人,目测是被乱刀刺中要害兼失血过多而死,正在追查凶手何人,公子对这个也有兴趣?”   袁恕己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屋内,却见十八子直直地站在小丽花的尸首之前,却并不似仵作般仔细验尸,倒像是忌惮似的,不肯往那尸首靠近一步。   袁恕己越发冷笑:“这孩子就是贵衙的仵作?”   陆芳道:“本衙历来并无特设仵作职位,阿弦历来能干,所以暂时顶替此差。”   唐之吏治虽大体沿袭隋朝,文武官员一应俱全,但是底下一些琐碎官吏,却是三五不全,比如验官之职,一是因为差使卑贱肮脏,二来无人精通,从隋朝开始便零散不成气候,到了唐,也仍欠缺,各地府衙里,若是个能干严谨的官吏,或许会自主配一个验官,其他的多数都是捕快顺便担当而已。   袁恕己也明白此点,双眸眯起看了一眼兀自站立未动的十八子:“可是,让一个未曾弱冠的孩子来担当,未免有些儿戏。”   陆芳虽不曾发作,他身后几个公差却因不知袁恕己来历,大为不忿,已经有人喝问道:“你说什么?”   正在此刻,里头的十八子陡然转身,灯影中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往外急行。   袁恕己忽然发现十八子的脸颊上有道淤青,先前外头夜如浓墨,竟未曾留意,此时不经意一个照面,才看得分明起来。   他挑了挑眉,又复仔细将少年从头到尾看了一眼,见他双手握拳垂在腰间,手背上赫然竟也有一处未曾愈合的伤。   这少年看来十分机灵,如何竟似遍体鳞伤?   才认识不多时,竟觉着这少年遍身谜雾,叫人浮想联翩,猜测不透。   袁恕己正皱眉,忽听陆芳道:“怎么样?”   十八子目光闪烁:“有……一个姓王的客人。”   陆芳眼睛一亮:“姓王的客人可是凶手?”   十八子默默道:“将这人拿住审一审就知道了。”   袁恕己冷眼旁观,见十八子神情恍惚,陆芳却如获至宝,他大为意外之余,更加不快,觉着此地的官吏实在是荒唐的可以。   此刻楼下楼上有许多人聚拢过来,袁恕己见十八子又要走开,举手将他拦下,挑眉喝道:“什么姓王的客人?你入内验尸,却连尸首都不曾碰过,就凭空冒个姓王的客人?天下姓王的多了去,大海捞针,又往哪里去寻?”   就在这时,有人咬牙切齿道:“不,一定就是王甯安!是他杀了小丽花,再也没有错儿!”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谁打我的脸,TM好疼! 第4章 夜行   且说袁恕己正捉着十八子厉声喝问,忽然听了这话,宛如被人往脸上猛掴了一掌,立刻怀愤回头。   却觉眼前一亮,原来竟是个艳光四射的女子,袅袅婷婷地站在身后廊下,美艳的脸上,杏眼里含着愠怒。   原来开口的正是楼内头牌连翘姑娘,她一现身,原本围在袁恕己十八子跟前的许多人便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陆芳在旁留神观看,见袁恕己盛气凌人的做派,心底早暗暗认定他就是来桐县代刺史职的那位军爷了,只是此刻人多,不便说破,于是只默然看他如何行事罢了。   不料连翘现身,陆芳脸色一变,试图拦住连翘:“不可信口胡说。”   连翘冷笑道:“我有没有胡说,问问便知,今儿那王大爷还往楼里来过,我可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是小丽花跟他吵起来了。那人去后不多时,就发现小丽花死了,你们都怕担干系不敢认,我是不怕的。”   袁恕己听出蹊跷:“你说的王甯安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干系了?”   陆芳道:“那是位很有名望的……”   “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下作老淫棍罢了!”连翘不等说完,立刻嗤之以鼻。   陆芳略有些尴尬,连翘又道:“至于别的,何必我再空口白话?如今阿弦既然说姓王的有嫌疑,那就立刻拿来审问就是了,横竖他的底细,陆捕头也是最清楚的。”   她的口吻之中嘲讽意思十分明显,陆芳板着脸说道:“这里谁不知道,王先生是有些头脸的饱学之士,这样污蔑他,谁会信?”   周围众人也都听见了,顿时交头接耳之声四起,袁恕己留心听去,有说“万不可能”的,也有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袁恕己略提高了声音,道:“断案不是看有没有人信,而是证据。”   被连翘一搅,让袁恕己几乎忘了先前要做的事,一念至此,忙收敛心神,他目光沉沉地重看向十八子,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如何知道跟姓王的有关?你明明连尸首都……”   语声戛然而止,原来是十八子抬起头来。   十八子的脸本就不大,官帽深扣额前,又戴着眼罩,竟是遮了大半。他生得又矮小,袁恕己居高临下,越发雾里看花,神色模糊。   只有脸颊上那道伤痕却更加清晰,像是撞在哪里,留下细微的淤血印子。   也不知是因为眼罩对比的缘故还是天生,那留在外面的左眼又圆又大,极为灵动有神。   袁恕己正要细看那伤,被他目光扫到,无端竟有一刻恍惚,舌尖卷动,无以为继。   十八子道:“大人何不自己进去看看,以您的敏锐洞察,一看就知端倪,很不用我费口舌。”   他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却轻柔低沉,听在耳中,有种奇异的受用之感,恨不得听他多说几句才好。   但若是不看脸容,必然想不到这把声音出自个弱质纤纤的少年口中。   袁恕己对着那幽幽冷冷的单眸,隐隐不爽,不知是否错觉,这少年左眼之中竟似透出几分奇异神采。   这孩子虽然生的矮小,奇怪的是气势上丝毫不输人,被他如此注视,竟好像是被居高临下俯视着一般。   袁恕己一则贵族出身,二来也算是行伍里历练出来的,周身天然威杀,五感十分出色。   等闲之人同他相对,多半有一种矮一头之感,所以先前陆芳一见他现身,即刻忌惮。   谁知如今竟不敌个形容纤弱打扮寻常的小子,袁恕己察觉此点,更加不快,却错疑心为这十八子是在挑衅自己,当自己不敢进内。   于是袁恕己放开十八子,迈步踱入。   左永溟跟吴成见状,一个立在门口,一个也随着入内查看。   血腥气越发浓烈了,这屋内竟比外头更冷几分,袁恕己留心打量屋内摆设之时,无意发现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化作淡淡地白雾。   这东北僻寒地方,最冷的时候呵气成冰,可是此刻在屋内,本不至于如此,就算方才站在廊下,也没这种阴寒入骨之感。   幸而袁恕己胆气极盛,全不以为意,反而走近小丽花身旁,仔细观量。   却见这女孩子仍是圆睁双眸,柔柔地望着眼前,这双明媚的眸子里爱恨交织,情绪复杂,她仿佛对自个儿的死一无所知,仍是百感交集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袁恕己情不自禁俯身,想从这少女的眼中看出什么端倪,可是越看,越觉着悚然,死尸的模样委实太过鲜活,似乎下一刻小丽花就会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向着众人媚笑。   袁恕己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心头一动。   他不再打量小丽花,反而走到她的身后,竭力俯身下去,顺着她尸身跌倒的方向,弯腰,侧视,终于发现靠近门口的橱柜底下,跌着一物。   门口众人以及跟进来的左永溟都有些诧异,众目睽睽,鸦雀无声。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袁恕己盯着那物件,双眸中掠过一道精光。   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得外头咚咚地脚步声响,有人兴冲冲叫道:“捕头,有发现!”   袁恕己起身,却见是一名捕快飞快地自廊下跑到陆芳身前,手中提着一个暗蓝色的不大的包袱。   陆芳问道:“这是什么?”   捕快迫不及待说道:“这是牡丹酒馆的掌柜送来的,您看了就知道。”   陆芳忙将那包袱打开,顿时之间,现场响起一片惊呼之声,有人叫道:“血衣!”   不错,包袱之中,赫然正是一件血色斑驳狼藉的血衣,竟是缎子质地,做工上乘,竟是男子的衣物。   陆芳问道:“牡丹酒馆的掌柜为何送此物?”   捕快答道:“他说是一位客人在黄昏时候不慎遗留的。打开看时,却是这个物件儿。”   这掌柜的本不想声张,欲悄悄地等客人回来寻找的时候还给对方,谁知晚间千红楼里闹出人命传闻,掌柜才知不妥,生恐惹祸上身,故而急急将此物交出。   陆芳精神一振:“他可记得是什么人所留?”   捕快道:“正是一位熟客,捕头也是认识的。”至于是谁,却故意卖了个关子,想等陆芳询问再答。   陆芳却毫无兴奋之意,心反而一沉,重看了眼这染血的男子衣衫,脸色阴晴不定。   他跟前的捕快因好不容易得了这绝佳线索,正要邀功,谁知陆芳竟缄口不言,他心急之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顿时也戛然止住话头,已经不似原先一样高兴了。   忽地里间有人问道:“这熟客是谁?”   捕快看一眼陆芳,自不敢再贸然说下去,又见袁恕是生面孔,便道:“你是什么人?”   袁恕己道:“这熟客,莫不正是叫王甯安的?”   捕快吓得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一边儿的连翘早就红了眼眶,喃喃道:“我就说过,我就说过……”   她倒退两步,举起袖子掩着脸,扭身越出人群,自回房去了。   那楼里老鸨本站在她旁边,见状呆了呆,忙也飞去劝慰。   陆芳身边的捕快齐看袁恕己,有两个忍不住复喝问来历,袁恕己看一眼吴成,后者从随身包袱里将调任文书等取出,道:“我们将军正是奉了薛大人之名,前来豳州代刺史之职的,怎么,尔等还有疑问?”   除了陆芳,其他众人尽数色变,宛若雷惊了的河蟆,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陆芳见避无可避,便道:“参见新任刺史大人,先前不知大人身份,还请恕罪。”   袁恕己泰然自若,冷道:“不知者不怪罪,不过,本官才进城就遇上人命官司,如今显见这王甯安嫌疑最大,不知这是何人?”   陆芳道:“大人误会了,其实卑职跟此人并无什么瓜葛,只因这王先生于桐县名声最好,他的交际又阔,人面也广,跟本地几个有头脸的士绅亦有人情,是以卑职跟他有过些寻常往来而已。”   袁恕己道:“原来如此,那么依陆捕头看来,他是不是杀害小丽花的凶手?”   陆芳道:“这……以王先生为人看说,却并不像是个如此穷凶极恶的。可正如大人所言,一切都看证据。”   袁恕己点头道:“很好,这是本官上任后第一个案子,务必要处理的稳妥利落,陆捕头,此案既然是你接手,便由你负责到底罢,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姓王的缉拿审问,人命关天,可不许你私做人情,你可听明白了?”   陆芳听出其中的威胁之意,旋即抱拳答应:“卑职遵命,必定不复大人所托。”   袁恕己方淡淡一笑,正要再说几句,忽然想到一个人,忙看向门侧,却见彼处空空如也。   袁恕己皱眉问:“十八子呢?”   陆芳咳嗽了声道:“此间事情完结,他方才走了。”   袁恕己大不悦,哼道:“哄赚我进来亲自查看,他却趁机走了。”   袁恕己心中明镜似的,十八子自从入内,一直都背对门口站着,哪里能发现柜子底下的东西?   就算他开天眼看见柜子底下那物件儿,又怎会立刻知道是王甯安的?   他却大言不惭地指使自己进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   陆芳问道:“可要卑职再将他叫来?”   袁恕己张了张口,摇头道:“不急,有见面的时候。”说了这句,忽然又怔住:先前他未曾拿出调任文书表明身份之前,十八子曾口称他“大人”,当时心情异样,未曾留意,如今回想——这究竟是口误,还是单纯的巧合?   与此同时,在庆云街上,有人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喃喃自语:“是谁崇念我呢?”揉揉鼻子,忽然又叹道:“玄影,今日来的那小子看来很不好相与,唉,魑魅横行,世道艰难啊。“   话音刚落,就听得“汪”地一声,宛若应答。   原来他身边还跟着一条通体乌黑的狗儿。   这自然正是十八子跟那条黑狗。先前十八子随着差人来到千红楼的时候,这狗儿便随身跟着,一直都寸步不离地守在行院门口。   只等十八子悄然溜了出来,它才摇尾迎上,相伴夜行。   十八子大喜,俯身抚摸狗头:“玄影,你真是善解人意,实乃狗中杰俊。”   那黑狗得了宠爱,趁机又在他手脸上乱舔一气。   将楼中的喧嚣诡异撇在身后,一人一狗亲亲热热地沿着大街往回走。   将近月中,天际一弯纤月,月辉浅浅淡淡洒落,长街蜿蜒往前,看不到尽头,到处都黑枭枭地,仿佛是一条用无止尽的路。   正走间,玄影忽然跳起来,挡在十八子跟前,昂首向着前方暗夜之中,狺狺狂吠起来。   十八子僵直了脊背,却见前方路口雾蒙蒙地,却并没有任何人物影踪。   但虽然看不见什么,十八子仍屏住呼吸,只觉得周身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就如无形的冰水般侵袭蔓延,几乎叫人手足麻痹,无法动弹。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黑狗性最灵,似嗅到危险,护在主人跟前叫的越发厉害,时不时还“嗷”地长啸,犬吠的声响在如此静夜之中显得尤为空旷幽远,长啸声更若狼嚎,倍加阴冷凄厉。   一人一狗正伶仃相顾,前方路口传来轻微地嚓嚓之声,有什么东西逐渐逼近了。    第5章 问案   夜乱影迷,如墨的夜色里,一道模糊身影浮现。   与此同时,玄影低鸣了声,竟撒腿往那处跑了过去。   十八子看明白玄影奔过去的姿态,陡然松了口气。   耳畔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说:“这小狗崽子,我又没肉给你吃,你跑的这么溜也是白搭。”   老朱挑着担子,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街头。玄影得了斥责,绕着他转了一圈,又跑回了十八子的身旁。   十八子早加快步子迎了过去,先举手将担子上最重的炭炉取下来拎在手中,老朱头叫停无效,抱怨道:“你何苦再来沾这个手,且你拿了去,我这前后就不好使力了,白添乱。”   炭炉里仍有余温,十八子隔着摸了把,那一星温热从手心透入,心里也稳妥了好些:“我乐意。”   老朱也知道她的脾气,便自搁了担子,前后挂坠之物调整了些许,两人一犬一路往前,老朱又问:“那人命案子可有眉目了?”   十八子欲言又止,老朱却是意不在此,自顾自说:“先前你急着走,我也没得空说,今晚上在我摊子上吃东西的那位官爷,他的伴当曾说是来上任的……”   十八子想到袁恕己冷眉棱眼的模样,不由笑道:“看着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老朱忙问:“你得罪他了?”   十八子摇头晃脑道:“难说,难说。”   老朱哑然。   两人且说且走,渐渐进了坊区,玄影向来跟着两个出入,这片地上的犬只跟它也算是老相熟了,有的听了动静,隔着门墙轻轻地吠叫几声,权当是打招呼。   十八子跟老朱的住处,是这坊子的最西边,桐县虽是豳州首府,因近边境,又才经过连年战乱,是以宅民寥落,他们的宅院,只在东边有一户邻家,素有往来。   白天这地方尚有些人迹罕至,晚间更是静得怕人,只有玄影精神抖擞,昂首疾步地在两人左右护卫。   搁了担子开了锁,两扇斑驳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长叫,老朱去安置家什,十八子从后闩了门,玄影见主人做妥了一切,便跑进屋门,温顺地趴在门口,继续看两人忙碌。   这宅子乃是简单的正三间房,老朱住西间,十八子在东间。院子里左右又有两间偏房,左边是厨下,右边空屋盛放些柴火杂物之类。   老朱头先烧了水以供洗漱,复借着热灶,打了个荷包蛋,又加两颗蜂蜜泡的蜜饯,亲自端来东间。   却见灯影下,十八子已脱了官差的衣帽,着一袭家常的夹棉长袍,越发显得身形纤瘦可怜,正坐在桌边儿,挑着棉签子,往手上的伤处敷药。   老朱忙将碗筷放下,道:“我来我来。”他虽看着年纪颇大,动作却极细致小心,很快地涂抹妥当,十八子竟未觉着疼。   十八子笑道:“怎么我还赶不上你的手细。”   老朱又将碗推过去:“别废话,快趁热吃喽。”   十八子叹了口气,果然端了碗把鸡蛋跟蜜饯都吃了。   老朱头露出舒心的笑容,看着他手上的伤,忽地压低嗓音问道:“今儿在行院里,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十八子一愣,旋即若无其事般说道:“什么也没看见。”   老朱头点点头:“好,没看见就好,安生。”   他沉思片刻,又嘱咐了几句叫十八子早点歇息,自己端着碗向门口走去,将出门之时,蓦地又想起一件事来,因回头说道:“你先前在路上说,这新来的官儿很难相处,那倒也不怕,不如趁机就辞了县衙的差使,你毕竟跟他们不一样,如今又渐渐年长了,诸多不便……”   十八子怔了怔,旋即摇头。   老朱头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声又说:“你的心思难道我不知道?不过是因为这差使是陈基给你撺掇成了的,所以你舍不得撒手,对不对?”   十八子悻悻看了他一眼:“您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儿,什么都知道。”   老朱头啼笑皆非,道:“我说你才是个傻女子,他连你是女孩儿都不知道,你还一门心思惦记他?何况他去了长安两年了,长安那个花花地方,谁知道……”   十八子愕然之余,皱眉叫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说着踢动双脚,又伸手捂着耳朵,这般动作,才流露出些许女孩儿娇态来。   老朱头握着碗点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就不听罢了。我也不说了,我睡觉去!”他白了十八子一眼,转身出门。   十八子气冲冲来到门口,将门重重掩上。   老朱头回头看了眼,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一直等他撩起帘子自回了西间,东间的门才又悄悄打开,十八子探出头来,向着西间张望了会儿,见毫无动静,便莞尔一笑,这笑容里便透出几分小小地狡黠。   十八子悄悄对门口的玄影做了个手势,那狗儿得了信号,腾地起身,跑到她的房中,竟自乖乖地在床前找了个位置,将下巴搁在两条交叠的前腿上,趴着不动了。   十八子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回身摸了摸玄影的头,脱靴上榻。   因为方才老朱头一番话,惹得她心绪烦乱,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模糊睡去。   只是睡得也并不安稳,耳畔一直有个声音在抽泣,哭说道:“十八子,你别理这件事,别插手,求求你……”反反复复,似无休止。   十八子人在睡梦之中,无法自醒,下意识只觉周身发冷,不双手不断地揪着棉被用力裹紧,却始终未曾睁眼,浑浑噩噩半醒半梦地睡着。   而她床前的玄影却已经立起身来,支棱着耳朵,向着门口的方向,喉中发出威吓地低吼。   早上十八子醒来,虽隐约记得昨夜有些异常,却只拍拍额头,不愿深想。   而这一夜,府衙之中,另有一番忙碌。   袁恕己前往府衙安置,次日又早起接见上下众官员,聆听当地之情,交接各色事务,一应琐事,不必赘述。   等各种手续完毕,便有差人来报,县衙里陆捕头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原来昨夜陆芳奉命,忙碌了一夜几乎未眠,也已经将王甯安本人带到县衙,连夜审讯。   早上又亲自来回袁恕己,谁知正赶上府衙上下交接忙碌,于是只得于偏厅苦等。   袁恕己叫人带他进门,便听端详。   原来这王先生并非桐县本地人士,只是因极有才学之故,便在桐县逗留久居,于几个大户人家教授子弟读书,他会做几句诗,年少时候又曾在长安厮混,最是口灿莲花,能言会道,是以于当地很吃得开。   只是也有一宗“文人”最爱的毛病,就是风流。   这千红楼,正是王甯安最爱的消遣地方。   因他肚子里有些墨水,谈吐并不似寻常恩客般粗俗,因此也颇得行院里姐儿们的欢喜,这千红楼从上到下,几乎都跟王先生有过露水之欢。   袁恕己粗略听了这些,嘴角不为人知地轻轻一扯,心中暗想:“人说风流才子,然而这人如此风流,极近下流而已。”   因县衙距离府衙不过三条街,陆芳早早地就将人带了过来,以防备于袁恕己亲自审问。   袁恕己果然吩咐让把王甯安带上,不多时,差人将王姓男子带到,袁恕己抬眸看去,见是个中等身量,偏瘦削的中年男子,些许髭须,深目勾鼻,其貌不扬。   若是乍看此人,倒也有些斯文气质,不似能作奸犯科的,但是正如鸨母等所说,此人常年混迹于千红楼里,纵然陆芳等再说他“饱学”、有名望等等,又会是什么高贵的人品了?   又想起昨夜连翘以“下作老淫棍”称呼,倒是相得益彰。   王甯安向着袁恕己行了个礼,十分恭敬周全,道:“王甯安参见袁将军。”   袁恕己正翻看陆芳审讯的笔录,也未理会。王甯安却神色自若,打量着袁恕己,含笑又说道:“当年我在长安游历,有幸同令尊袁参军大人在佛诞会上见过一面,彼此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如今不想更有缘相见将军,便知道袁家必将雏凤清于老凤声也。”   袁恕己听他竟认得自己的父亲袁异弘,倒是不由得不意外了。   怪不得这王甯安在桐县如此游刃有余,连陆芳都有意偏向于他,果然倒是个长袖善舞,很能察言观色的人物。   袁恕己淡声道:“原来王先生跟家父曾有过一面之缘,幸会,只是如今先生涉于命案,本官身为代刺史,只怕难以跟先生叙旧了。”   王甯安含笑道:“这是当然。昨夜陆捕头已经将相关之事询问过在下了,大人若还有相问,在下仍是知无不言的。”   袁恕己点点头。之前他早把陆芳审讯的笔录匆匆翻看了一遍,原来关于那“血衣”一事,王甯安竟供认不讳,承认是他所带之物。   王甯安又道:“这个并没什么可隐瞒的,千红楼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常客,跟小丽花的交情也向来极好。她是个甚是纯真痴情的女子,每次我去,临走她都会准备些东西,有时候是吃食,有时候是衣物,我虽然百般推辞,她却说是因为敬慕我的为人,故而聊表心意,我见她殷勤恳切,不忍辜负其心,就也只得收了。”   不过是去嫖罢了,被他说得竟这般别具一格,令人叹为观止。   王甯安叹了口气:“这次也是一样,我只当她仍是送了些点心衣物之类的给我,又怎么知道会变作那血衣?再者说,若我是凶手,自然该把那血衣快些销毁,又怎会留在酒馆内呢?府衙将我拿来询问,是常理合规,在下亦很愿意配合,但只是怕真凶逍遥法外,无法为小丽花报仇,着实让人心中……”摇了摇头,面上露出痛惜之情,倒并不似伪装的。   袁恕己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千红楼里的人说,小丽花死前曾跟你发生过争执,不知何故?”   王甯安道:“那女子性情从来是最温顺的,但是女子皆都善妒,当日小丽花的确跟我有些口角,原因却是因为千红楼的连翘姑娘而起。因小丽花发现我送了一样珠宝给连翘,所以跟我吵了两句……待我走的时候,她已经回心转意了,那包裹也是伺候她的小丫头交给我的,我还当她果然懂事,所以送东西给我赔礼。”   袁恕己道:“哦?你送了什么给连翘?”   王甯安道:“是一枚攒翠珠花,连翘跟我求了月余。但是小丽花不同,她从没有跟我要过任何东西,那日忽然跟我大闹,我想不过是使小性儿罢了。”   袁恕己道:“你可知昨儿连翘曾指认你杀了小丽花?”   王甯安面露苦色,道:“这可真真是无妄之灾了,因连翘是个见钱眼开的凉薄性情,我便跟她有些疏远,想必她因此迁怒我跟小丽花,小丽花无端身死,连翘正好发作,顺水推舟将罪名推在我身上……唉,但是如今见了大人,我心里就安生了,以大人的明察秋毫,必然会查个水落石出,找出真凶,给小丽花报仇,我也替那不幸的女子谢过大人了。”   袁恕己见此人言谈诚恳,对答如流,毫无纰漏破绽,若说他是在演戏,那可真是个顶尖儿的斯文败类。   可是若真的如他所说,是小丽花的丫头将那包着血衣的包裹给了他……这供词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差人将王甯安带下,袁恕己道:“再把千红楼的连翘带来问话。”   吩咐过后,正要踱步回房,忽然又想起一人,回头问:“是了,那个……十八子呢?”   陆芳见王甯安无惊无险过关,暗中松了口气,又听说带连翘,才要领命,闻言止步道:“这会儿应该是在县衙里。大人莫非是想传他?”   “不用。”袁恕己本能地回答,可一转念,却又道:“你叫他来,本官有些事要当面询问。”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书记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啊,历史上也是前途无量哒~但还是不剧透了,都知道就不好玩了   第6章 天生   陆芳离开府衙,步行往回,将到县衙之时,恰看到对面街上是十八子跟衙差高建并肩走来。   高建不知正低低说着什么,十八子瞪了他一眼,高建便讪讪地笑。   陆芳竖起耳朵,隐约听见高建说:“……方才你不是没听见,说的那样邪,偏我昨晚上没在场,县衙里那起子混贼,就故意瞒我,一个个不肯说实话。阿弦你好歹是去过的,你说的我必定信,小丽花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不是被先奸后杀的?”   原来因千红楼死了个妓女,今日一早消息便在桐县传开,青楼,妓女,三教九流,飞短流长,瞬间诞生出好些各种各样的流言,却无一例外地匪夷所思,扑朔离奇。   今日高建同十八子两人去巡街,便缠了她一路,起初十八子并不理会,谁知这路上更饱听了些街头的闲言碎语,比如有传言说是个嫖客,因吃白食不认账,同小丽花拉扯起来,一怒之下铤而走险,诸如此类……更加让高建心痒难耐。   十八子道:“多积些口德是正经,只是寻常命案而已,如今府衙来了新刺史大人,正严查此案,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高建知见她脸色肃然,也知她向来的性情,遂叹了声,死了打听的心。   只一拍脑门说:“是了,给这个搅闹的我几乎忘了正经事,临县曹财主家的那个大买卖,你要不要去?”   十八子摇头,高建道:“曹财主是个手阔的人,你若真的做成了,只怕辞了这差使一年不做,也依旧宽绰逍遥。”   十八子仍是不语。高建着急:“上次松子岭的那老头子穷的那样,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你还肯帮忙呢,怎么遇上富贵差使,就犯了傻呢?”   正说到这里,就听得重重一声咳嗽。两人抬头,却见是陆芳不知何时立在县衙门前的石狮子旁边儿,脸色不阴不阳地打量着他们。   高建见状,如老鼠见猫,陆芳却意不在他,挥手叫他快去。高建如蒙大赦,忙忙地窜入县衙去了,临去还狗胆回头,对十八子使了个眼色。   十八子亦甚是精灵:“捕头找我有事?”   陆芳便把袁恕己召见一节说了,又道:“他叫你去,多半是要问昨晚上的事了……你要如何回答?”   十八子却看出他并不是真心想知,而是有话要说罢了,当即问:“捕头有何吩咐?”   陆芳皱皱眉,见左右无人,便走前一步,几度踟蹰,终于说:“我也不管你怎么无缘无故提起王先生来的,便先跟你透个信儿,方才袁将军将王先生审了一番,已经洗脱他的嫌疑,我待会儿还要拿连翘去府衙呢……你好生应付说话,不要跟连翘一般信口开河,弄得一身腥,吉凶难测。”   说了这几句,又冷哼道:“那婊子向来也是个机灵会事的,今次不知撞了什么邪,浑然忘了忌讳。”   这大概便是敲山震虎了。十八子点头道:“捕头的话我记住了。时候不早,怕迟了袁大人不喜,我便先去了。”她行了个礼,转身往府衙方向而行。   陆芳忽地又喊住她:“方才高建撺掇你什么?”   十八子挠了挠头,陆芳道:“我隐约听见说曹廉年,他虽财大气粗,但听说他暗中曾跟高丽人有些牵连,如今新刺史性情难定的,你最好还是不要去趟这浑水。”   十八子拱手道:“是。”   十八子来至府衙,里头通报,一路领着入内,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府衙,却见虽然砖石陈旧,但地方颇大,建筑雄伟非凡,比县衙不可同一而语,很显威仪气象。   袁恕己正在书房办公,底下人领至,通传后,十八子又在门口等了半日,里头袁恕己才放下一卷公文,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道:“昨夜你为何不告而别?”   十八子袖手垂头,恭敬道:“昨儿我以为事情都完了,加上又要帮着伯伯收摊,便先走了。请大人恕罪。”   袁恕己哼了声,道:“你在县衙当差,却赶着去收摊,那不如就放你一直守着摊子如何?”   十八子讪讪道:“我知错了,求大人轻罚。”   袁恕己将她从头到尾复看了一遍,昨夜相遇,到她离开,这人似自带迷雾,让他总是无法辨认清楚,如今日影当空,看的分明。   如今见她服软求饶,袁恕己心里恼散大半:“你过来。”   十八子迟疑片刻,终于依言往前。   袁恕己道:“你抬起头来。”   十八子哭笑不得,只得微微抬头。   却见她下颌尖尖地,透着一股灵秀气,那露在外头的左眼,像是被太阳光照射的溪流,格外清澈,又透出几分疑惑。   这一刻,袁恕己忽然好奇摘下眼罩的她,会是什么相貌,他凭空想象了一刻,却无法想象得出来。   这感觉让他略觉懊恼。袁恕己道:“本官也听说了些有关你的传闻。”   他故意停了停,看十八子的反应,却见她仍是平静地立在跟前儿,浑然不惊。   袁恕己沉沉道:“坊间有些传闻,说是你……能通鬼神?”吐出这句,他似松了口气,不疾不徐道:“可是真的?”   “嗤,”却是十八子笑了出声,道:“怎么大人也听这些无稽之谈,先前我在巡街,听他们说起昨夜千红楼的命案,当真是说什么的也有,还说小丽花是给先奸后杀,更有说是小丽花太过淫乱,引得野狐恶鬼索命之类,大人觉着这些可信么?”   袁恕己道:“我如今说的只是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十八子道:“这不过是一个理罢了。大人不觉得么?”   袁恕己道:“好,既然你说到千红楼的命案,那么昨晚上你在小丽花房中,为什么说王甯安是此案的凶手?本官看你明明未曾仔细查验,难道是凭空得来?”   话音未落,他终于如愿以偿——十八子的脸上透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怔楞,那只明澈的眼睛里的光逐渐隐没,仿佛溪流转作深湖,幽暗不可测。   袁恕己道:“如何不说了,本官等你回答。”   沉默,十八子道:“这个其实最简单不过。”   袁恕己缓缓起身:“哦?”   十八子低着头:“其实昨晚上我在进入小丽花房间的时候,曾在她身侧的地毯上看到一个字。确切地说,是个不完整的字。”   这回答大大出乎袁恕己的预料,他喝道:“胡说,昨夜我也进内查看过,并不曾见什么字。”   十八子微微一笑:“那地毯本是红的,血字在上头并不明显,何况……”   袁恕己焦躁:“快说!”   十八子道:“何况,我觉着小丽花留字的时候,没想到的是,从伤处流出的血,蔓延开来,会把那个字也都淹没了,我看的时候尚且残缺,大人看的时候大概那血已经……”   袁恕己倒吸一口冷气。   十八子道:“不过,大人若是有心查看,再去现场仔细瞧一瞧,若是底下人并未随意打扫,或许仍可见一二端倪。”   袁恕己没了主意。一上午他先后提了王甯安跟这少年,谁知竟没一个好对付的,都是巧舌如簧的奸猾狡黠之辈。   不过若十八子所说是真,那么却是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并未查验尸首,就能未卜先知凶嫌姓王……   忽然袁恕己又问:“但是王甯安拒不认罪,所供也合乎情理,可见你的说法不对,你作何解释?”   十八子不慌不忙道:“昨夜小人只是说姓王的客人跟此相关,却并未说他就是真凶啊,大人明鉴。”   刚说完,耳畔忽然响起女孩子的哭泣,道:“十八子,别插手……”   十八子心头一紧,陡然闭嘴。   这会儿袁恕己却紧紧盯着少女,心底响起一声意料之中的笑。   方才他已经转出桌后,来到少女的身旁,他是行伍出身,生得高大挺拔,十八子俨然只到他的胸前而已。   袁恕己定了定神:“你多大了?”   十八子咳嗽了声,仿佛不解他前一刻还咄咄逼人地说案子,忽然这么快又转了话锋。   她抬头看袁恕己。   目光咫尺相对,袁恕己道:“文书上说,你十六岁了?”   十八子咳嗽了声:“大人目光如炬……”   袁恕己却又道:“我看未必罢。”   虽然身着公服,又几乎遮了半边脸,但这少年面孔稚嫩,再加上这般身量……先前因征高丽,从国内各地调兵,也有些年纪很轻的娃娃兵,袁恕己见得多了。   十八子正错愕中,袁恕己又道:“你当初是怎么混入公门的?”   十八子抬手揉了揉鼻子:“这个么……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袁恕虽然才接手府衙众事,却于百忙中特意留心了一下县衙的情形。袁恕己乃是官宦子弟,又在军中厮混多年,对官场情形自然极为清楚,虽然是偏僻地方的小小衙门,却也跟长安富贵地没什么两样,若要得一官半职,除了自身极有能为外,其他的,多多少少跟出身相关。   但据他所知,十八子家中只有一个伯伯相伴,据说还是外地人,并不是桐城本地土著,可谓无根无基,没有任何背景靠山。   若此人是个轩昂青年倒也罢了,偏又体质纤弱,且又年幼,看似不堪胜任,简直是个异数。   袁恕己目光炯炯:“不要搪塞。你总该知道,本官并不是那糊涂好糊弄的。”   十八子苦笑:“不敢。”她掂量了顷刻,又说:“其实是那会儿,有个很照顾我的邻家哥哥,他见我年纪小,又不会别的本事,我伯伯且年迈,所以带挈我入了公门,好歹每天有口饭吃。”   袁恕己问道:“哦,那人是谁?”   十八子道:“他叫做陈基,原先也是桐县县衙的公差,是个最有能耐人缘也最好的,如今虽然不在了,但桐县里可谓无人不知。”   说起“陈基”,十八子的语气变得缓和,嘴角甚至轻微上扬。   袁恕己冷笑:“你说的他好似是个能人,但是如此徇私,也必然不是个好人。”   十八子敛了笑,左眼眨了眨:“当初虽然是陈哥哥有意周全,可自从我入了公门,所作所为,也并没辜负了他一片好心。大人总该清楚。”   袁恕己笑笑。   他因好奇十八子为人,便派吴成暗中打听,果然搜罗了不少真假难辨的消息,近来最轰动的,莫过于松子岭的那件奇事了。   其中的主角,自然正是在他面前的十八子。   袁恕己掂掇了会儿,却并没说别的,只道:“十八子,十八子,到底谁给你起的外号,为何这样古怪?莫非也是陈基?”   十八子却也习惯了他毫无预兆地问询方式,答道:“这其实是乳名,只因我小时候多病灾,是个老方丈说要起个小名挡一挡,便得了这个。”   袁恕己道:“原来如此,有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倒是好的。”   说了这许久,气氛逐渐缓和,袁恕己兴致上来,索性又问:“你这眼睛是怎么了?是天生的不好,还是受了什么伤?难道不能医治?”   十八子深深垂首:“劳大人挂问,是天生的。”   无端端,袁恕己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深重地无奈跟叹息。   他负手而立,定睛又看了十八子半晌,心里的疑惑好像都问过了,但却仍是意犹未足,想来想去,道:“你说的那个陈……”   还未说完,门外有公差来到,禀告说:“县衙的陆捕头押了千红楼的连翘来见。”   袁恕己挑眉:“请进来。”   十八子见要审案,正欲告退,却听袁恕己低低笑了声,道:“是了,昨儿你走的快,大概没见过这个——”他回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那包袱,放在桌上。   十八子狐疑不动,袁恕己使了个眼色,她只得上前,将那包袱皮打开,底下一袭血污了的男子衣裳赫然在目。   刹那间,十八子睁大眼睛,此刻她虽然人在府衙堂中,耳畔却响起一片旖旎荒唐的调笑声,鼻端亦嗅到浓郁的脂粉香气。   同时,粗重急促的喘息声陡然响起,自她眼前,有一双白腻如玉的手猛地探出来,十指纤纤,蔻丹如血,细看时,却真的是沾着淋漓鲜血。   这双雪白的手颤抖着,如同急雨中的玉兰花,把一袭男子的血衣胡乱卷包起来,匆忙塞在这包袱里,食指上一枚价值不菲的猫儿眼宝石戒指,中间一道亮纹,似诡异碧绿的魔性之眼,幽然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   十八子撒手后退,眼前所见幻象也在瞬间消失。   而在她身后门口,是陆芳押了连翘前来,千红楼的头牌姑娘,今日着一袭胭脂色玫瑰织锦缎的毛大氅,红唇似火,依旧美艳绝伦。   进门之后,她盈盈举手,风情万种地将风帽往后推开。   临空的十指纤如削葱,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只猫儿眼戒子,猫眼幽碧,伸缩闪烁。    第7章 污渍   ——有些污渍,就算清理的再干净,甚至光洁如新,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但那印记却始终存在,尤其是含恨带怨的血泪。   区别在于,有的人独具天赋,一眼便能看见。   其他的大多数,不过是“有眼不能视,有耳不能听”,可这却未必是件坏事。   至少对十八子而言,她恨不得就是这“大多数”的其中之一。   且说十八子死死盯着刚进门的连翘,眼里掩不住骇然。   袁恕己正也打量连翘,被她无处不在的骚情震了震,就算是在风流人物倍出的都城,连翘也必不负其名,定会是个行院中的翘楚。   如今只屈尊在桐县这偏僻地方,委实惜才。   是以他并未发现十八子瞬间的失态。   连翘敛手俯身,向着袁恕己行礼:“奴家拜见大人。”行动间也似弱柳扶风,娇滴滴地惹人怜惜,盈盈下拜之时,附送一个妩媚的眼神。   袁恕己忽地想到小丽花身死那夜,在千红楼里所见的连翘,当时她怒而失控的脸,这会儿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孰真?孰假?   袁恕己重回桌后坐了:“连翘,大概你也听说了,本官已经命人将王甯安带至县府审讯,据他供称,他跟小丽花极为亲密,反倒是你,看失了恩客,心怀嫉恨,故意借机陷害,不知你还有什么话说?”   连翘媚笑了笑,道:“昨晚奴家因看见小丽花无缘无故竟惨死,物伤其类,一时说了些胡话,自己都记不清了,幸而大人明察秋毫,未曾铸成大错,还请大人宽恕奴家无知莽撞,下次再不敢了。”   袁恕己皱皱眉:“你没有别的话说?”   连翘道:“有是有的,但跟案子无关,方才大人说什么心怀嫉妒,敢问可是说我嫉妒王先生跟小丽花亲密?”   袁恕己道:“难道不是?”   连翘轻轻一笑:“这可是无稽之谈了,大人这话在此说说就罢了,万别传出去,不然奴家就活不了了。”   袁恕己诧异:“为何?”   连翘道:“大人既然侦讯过,如何竟不知道?千红楼里,小丽花是什么身份,奴家又是什么身份?我会跟她争风?至于王甯安,当初他初来桐县,前往寻欢,我虽听过他的名头,实则是看不上那种为人的……貌似诚实而内怀奸诈,巧舌如簧而心如蛇蝎……”   她又轻淡哼了声:“我本不欲让他做入幕之宾,只是他舔着脸屡次前往恳求,又把白花花的银子捧着奉上,妈妈劝我不要跟财帛做对,我才勉强应酬了一次而已。”   袁恕己听她娓娓道来,更跟昨夜的激愤判若两人,心中越发啧啧称奇:“你既然是为了财帛,后来他去跟小丽花相好,你岂不吃亏?”   连翘掩口笑道:“大人看着就不是惯常去寻欢作乐的,所以不知这其中的那些事,我的恩客们数不胜数,是以我接客也是可以随意挑拣的。我不是小丽花,她那种低……没得选,总之她才是来者不拒。且又便宜,所以王甯安也喜欢跟她厮混,毕竟不必大出血。”   连翘面上浮现一丝轻蔑嫌恶,复说道:“所以我说大人万不可将我跟小丽花争风的话在外头说,奴家身为千红楼的头牌,还要跟她抢生意的话,那可实在是天大的笑话。大人尽管去打听,千红楼里我的客人跟小丽花的客人们可有任何交集?我伺候的都是非富即贵者,可她什么脏的臭的,都要往……”她掩口一笑,戛然止住。   袁恕己横她一眼:“这么说,你不再指认王甯安了?”   连翘道:“王先生‘德高望重’,哪里是我这无权无势的小女子能惹得起的?就连大人都奈何不得,奴家更加不敢撩虎须了。”   袁恕己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血衣,道:“听你说来,这王甯安似乎甚是吝啬,此后他并未再送金银给你?”   连翘道:“方才说了,他舍不得,才跟小丽花那种混的火热呢。”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你可认得此物?”   他反手,将一件物事放在桌上,连翘定睛看去,起初还寻常,渐渐地似想起什么来一样,脸色微变,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旁边,十八子沉默垂手,看袁恕己忽然拿出一物,她也仔细看去,却见是一枚攒翠珠花,瞧着不是十分名贵。   她看看珠花,又看向连翘,见后者有些花容色变。   但就在这一刹那,于十八子的眼前,却是在一间香房之中,两具酮体交叠纠缠,一具干瘦者在上奋力而动,丑态百出。   底下的那个,却似笑非笑,手中擎着的,正是攒翠的珠花,她神情淡定地打量,浑然不理行事之人。   这两个人正是王甯安跟连翘,忽然王甯安粗喘,竭力大动,嘶声如沸,继而无力伏压连翘身上。   连翘没好气地将他推开,径直披衣下床。   身后王甯安转头笑说:“你也太薄情了。”   十八子身不由己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幕,呆若木鸡。   耳畔却听到有人叫道:“十八子,十八……小弦子?小弦子!”   十八子通身一抖,终于清醒过来,定神四顾,发现自己仍在府衙的厅内,身侧桌后坐着袁恕己,他身前是连翘,两人都有些疑惑地在看着她。   十八子不由也随着咽了口唾沫,终于回过神来:“是大人叫我?”   袁恕己眯起双眼:“你在出什么神?脸为何这样红?”   十八子举手在脸颊上一抹,果然有些发热,竟有些心虚,别过脸去小声道:“没什么。”   连翘却笑说:“大人跟阿弦这般相熟了?别看阿弦年纪小,实则是县衙里最能干的,大人也算是慧眼识珠呢。”   袁恕己问道:“哦?你跟他十分熟悉?”   连翘道:“这桐县方寸点大的地方,干我们这行儿的,衙门里的事必定要门清儿才是。”   袁恕己道:“连翘姑娘倒也是个敬业之人,怪道能做到头牌。”   连翘福身,又抛媚眼:“多谢大人夸赞。以后大人若能光顾,奴家定然全力侍候。”   袁恕己脸色一沉。   眼见问不出什么来,又没有直接的人证物证,便叫连翘退了。   连翘出门前,看一眼十八子,却并未说话。   目送连翘袅袅婷婷地离去,十八子越发有些心神不属。   袁恕己道:“怪道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女子实在反复无常。昨夜还对王甯安恨之入骨,今天便若无其事似的谈笑风生。”   十八子闻听:“王先生交际广阔,跟许多有头脸的大人相好,连翘姑娘只怕也是不想以卵击石而已。”   袁恕己想起方才她盯着连翘满脸发红的一幕,不由道:“听那妓女的意思,你必然是去过千红楼了?难道……也光顾过她?”   满面匪夷所思地又把十八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十八子好大一会儿才听出袁恕己的意思,略觉窘迫,却顾不得理会此事,只问道:“这珠花……她怎么说?”   袁恕己见她竟不知情,道:“方才你没听见?果然是魂都飞了不成?”   原来方才他将珠花拍出,连翘起初色变,却又极快镇定下来:“这个,倒果然是王甯安曾送我的,我很瞧不上这种粗笨货……也不曾戴过,只随意丢在抽屉里,也不知几时不见了,因不值几个钱儿,我也不上心,如何竟在大人手中?”   袁恕己对十八子道:“不管是王甯安也好,还是连翘也好,这两个看似最有嫌疑的人,应答之间却都毫无破绽。”   如今王甯安因身带血衣,暂时仍拘在县衙大牢。他所供称的送包袱给他的丫头却仍未找到,千红楼里其他人的口供,陆芳仍在追询。   袁恕己又问十八子:“你既然跟她相熟,以她的性子,可会杀死小丽花?”   这句却似白刃刺心,她猛地抬起头来,看看袁恕己,目光又溜向旁边那一袭血衣。   袁恕己顺着看去,却误会了十八子的意思:“我方才问连翘可曾见过此物,她也坚称并未看见过。”   听了此话,十八子眼前仿佛又出现那双颤抖带血的手,当下再也待不住,便拱手道:“大人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告退了。”   袁恕己一愣,他本还有别的话,可想了想似已说了不少,何况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于是只叮嘱道:“也罢,你去吧,不过你若在外头打听到什么消息,记得务必要来通知本官,可记住了?”   十八子抬头,同他目光相对,终于应道:“小人遵命就是了。”   待她退后,袁恕己方站起身来,他踱步走到门口,目送那道身影匆忙自廊下掠过。   旁边左永溟走来,瞧一眼十八子的背影,道:“那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将军何必对他如此留意?”   袁恕己目送那纤瘦身影消失在月门处,喃喃道:“这桐县虽小,也看似风平浪静,但为什么先后折了那许多官员而查不出原因?我正愁没个下手的地方,不想偏送来这桩命案,倒要借此试试这桐县的水有多深。你我都是外来之人,本地又无心腹,必要找个可靠眼线才好行事。”   左永溟恍然:“原来将军是想让这十八子当我们的眼线,但是,这小子可靠么?”   袁恕己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笑意:“很快就知道了。”   左永溟又念叨:“十八子,十八子,谁家的乳名起的这样稀奇古怪?人看着也古怪极了。”   袁恕己不由笑道:“虽然古怪,但很有趣。”   且说十八子——阿弦离开了府衙后,左右看看无人,便加快脚步,往县衙方向而去,但在距离县衙一条街的地方却陡然转身,拐了往南的巷落。   她飞奔了顷刻,耳畔依稀听见高声调笑之声,扬头往前看,原来前方已经是千红楼的后门了。   阿弦见后门虚掩,便悄然闪身而入,她有意避开人,不料才近廊下,就见一个七八岁的小丫鬟探头出来。   见了她,便亲亲热热招呼:“三哥这里来,连翘姐姐正等着你呢,催我出来看看,我还不信呢,不想姐姐果然是神机妙算。”   这孩子却是连翘的贴身丫头,当下领着阿弦,一路来至房中。   才推开门,便嗅到一阵异香扑鼻。   原来屋正中摆着一桌酒席,酿鹅酥肉,八宝丸子,红烧肥鱼,盘盘皆是浓油赤酱,口味爽烈,都是阿弦向来喜欢的。   虽然心事重重,乍然见这许多好吃食,仍是让阿弦咽了口口水,这才想起已经过正午了,自个儿还没吃午饭呢。   那小丫头又送了一壶甜酒,便自带上门退了。桌子后连翘笑盈盈道:“怎么还不坐下?”   因见阿弦一直站着,连翘便起身走到她身后,伸手推着,一路到了桌边,又用力按她坐定:“难道还跟我见外了不成?”   阿弦微微回头,看见屏风后的雕花床,薄纱隐约,如斯眼熟。   耳畔顿时又想起王甯安那句“你也太薄情了”,如坐针毡。   连翘在她身侧坐了,亲自斟了一杯酒,道:“你许久不曾来楼里了,昨夜仓促又兼有事,不曾留意。方才在府衙里细看,见你比之前又清瘦了好些,让姐姐好生心疼,今儿姐姐就给你补补。”她举手提箸,夹了一块儿红烧蹄髈,殷勤递来。   美食当前,美色在侧,阿弦本饥肠辘辘,但是想起两人欢好那幕,哪里能吃得下?   又见她春葱似的手指,蔻丹如血,府衙里手碰血衣之时的所见所感齐齐涌现,一时胃口全无。   阿弦深深呼吸:“我有事想请教姐姐。”   连翘道:“什么事?先吃口再说。”举箸想将那肉送到阿弦口中。   阿弦勉强饮了一口甜酒以压住心头涌动:“方才在府衙,你说并未看见那袭血衣?”   连翘手一僵,却笑说:“我当然不曾见过,不过衣裳却是认得的,非但是我,跟王甯安相识的,都认得是他的衣物。”   阿弦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   连翘放下筷子:“我还当你是想我的好吃食了呢,怎么,竟不是?”   沉默过后,阿弦轻声道:“我知道是你把血衣塞进包袱里的,你……你莫非是想嫁祸王甯安?”   在袁恕己亮出那袭血衣的时候,阿弦所看见的,并不仅仅是幻象而已,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有这种天赋,从小便有,“感知”能力异于常人,甚至太过“异常”了,几乎到达神惊鬼骇的地步。   直到在遇见陈基之前,她都以为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连翘暗暗握紧了双手,想笑,嘴角却只是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   先前陈基仍在桐县的时候,跟连翘有些交情,关于“十八子”的“能力”,连翘知道的,甚至比桐县的其他人更多一些。   连翘只得做了个僵硬的笑的表情,却低下头去。   阿弦道:“我只问姐姐一句,是不是你杀了小丽花?”   “不是!”连翘立刻答,她攥紧双拳,脸上透出悲愤交加的表情,“不是!我问心无愧!”   阿弦道:“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连翘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你说的没错,是我把血衣放进包袱的,我的确是想嫁祸给王甯安,不……不是嫁祸,根本就是姓王的禽兽杀了那蠢丫头!”   她咬牙切齿,话音刚落,门扇被“啪”地用力推开,几个县衙公差站在门口,为首的正是陆芳跟吴成两人。   陆芳冷冷地望着连翘,厉声道:“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你背叛了我,你这小骗子~   阿弦:长安里果然没一个好人!    第8章 真凶   阿弦腾地起身,她看看陆芳,又看向吴成,明白自己是被人设计利用了。   多半是她在府衙的时候露了破绽,那个袁恕己虽然看了出来,却不动声色,暗中派人跟踪到千红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转身挡在连翘跟前,阿弦道:“陆捕头,你做什么?”   陆芳道:“连翘有杀害小丽花的重大嫌疑,奉代刺史命,将她拿回受审。”又略将声音放得缓和:“阿弦,你立了大功,这里没你的事了。”   阿弦惊怒交加,连翘反而淡定:“陆捕头,您可真是为‘他’操碎了心。”她又问道:“可你凭什么说我杀了小丽花,就凭方才鬼鬼祟祟偷听到的两句话?”   陆芳冷笑:“当然不止于此。”说罢挥手,身侧公人一拥而入。   阿弦本欲阻止,但看这般饿虎扑食之态,贸然劝阻不过螳臂当车,于是且看陆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连翘的脸色却渐渐地有些泛白,神情略见局促,目光游弋不定。   很快,有公差叫了声:“这里不对!”将被褥掀起,却见床尾放着个灰布裹着的长条形物。   连翘面若死灰,缓退至桌边。   阿弦眼睁睁看着,见公差将那物取在手中,却不打开,走回陆芳跟前双手呈上。   陆芳将布揭开,便见里头一把雪亮的刀刃,上头还沾着干了的血渍。   陆芳略露得意之色:“你可还有话说?”   连翘已垂首落座,缄默无言。   其中吴成乃是袁恕己贴身的人,打露面起,他便一声不吭,只看众生之相。   却见陆芳冷觑连翘,连翘似是个事情败露,心若死灰的模样,动也不动,若不是那桌子支撑,只怕她已经跌倒在地。   而那十八子立在屏风之前,眼睛却看着陆芳手中的匕首。   吴成得了袁恕己的吩咐,叫他好生盯着十八子的一举一动,如今自加倍留心,却见她终于似下定决心,双拳一攥,竟走了过来。   陆芳警惕:“十八,你做什么?”   阿弦道:“捕头,凶器借请我一看。”   陆芳瞥一眼吴成,见他点头首肯,才将刀子倒转递交。   凶器仍是躺在灰布之中,可就在阿弦接过来的那一刹那,便觉一股极大的疼痛自腹部传来,她低下头,骇然看见那刀子正没入腰腹之中,鲜血如溪流似的汩汩而出,落在脚下猩红的地毯上,浸出深深浅浅的斑驳痕迹。   ——不,不是她自己,正是受害者小丽花。   小丽花躺在地上,双眼瞪得极圆,直直地看着前方,她急促地呼气,却好像呼吸困难,身子开始抖动若风中秋叶,血丝从口角沁出,斜入地面。   鲜血乱流,像是她体内所有的鲜活也随之消散,她的眼睛开始发直,眼珠不能转动。   直到一只戴着猫儿眼戒指的手探过来,迟疑地握住刀柄,然后用力拔出!   小丽花身体里最后一股鲜血随之喷涌而出,女体猛然弹动了一下,像是要做最后的挣扎,然后她呼了一口气,放弃了……所有。   只有那只紧握凶器的手,依旧嚣狂般乱颤,猫眼沾血,迷离诡异。   这就是此刻阿弦在凶器上见到的所有。   陆芳见阿弦一声不响,小心翼翼将刀取回来,身后公差会意,便去押拿连翘。   阿弦正因方才刀中影像骇然惊心,——先前连翘说并不是她杀的小丽花,但如今凶器在她房中搜出,血衣也是她嫁祸给王甯安,再加上方才所见,简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差人押着连翘往外,将出门之时,连翘忽地沉声说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这句话没头没脑,也不知是对何人所说。   她面前正是陆芳跟吴成,陆芳问道:“你是承认了杀人?”   连翘不理,将行时却又回头,看着阿弦温柔一笑:“你哥哥不在这儿,这一顿饭,容我代他尽一尽心意,你吃了再走,不必着忙。”   连翘被带走后,那伺候她的小丫鬟进来,见阿弦仍在,便怯生生问道:“哥哥,我家姐姐如何竟被带走了,她会无碍么?”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   桐县西城,有个药师菩萨庙,因之前战火流离,来拜祭的百姓也自少了,经年累月,便透出破败之象,院中杂草丛生,石像歪跌,大殿上蛛网乱结,幔帐碎裂,那高高在上的菩萨像也掉漆败色,更加无人理会了。   于是这个地方,便成了些乞儿聚集之处。   这日,其他的大小乞丐都出去乞讨了,只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乞丐,因手脚不便,便独自斜歪在庙门口的石马旁边,趁着天色尚好,敞开棉袍晒日头。   过午的日色极好,晒得人脸上有些热辣辣地,身上也略有些发痒。   老乞丐经验丰富,探出如枯枝的手,在胸口掏来摸去,若是有幸摸出一个虱子,便双眼放光,忙不迭地放进嘴里,上下牙一怼,发出嘎嘣声响,十分惬意。   正捉的兴高采烈,鼻端嗅到一股香气随风而来,老乞丐只当是做梦,眯起眼睛伸长脖子,只盼这梦迟一些醒来,多闻上一会儿,便是多赚了的。   谁知那香气越发浓烈,老乞儿睁开双眼,却见蓝天之下日影当中立着一道人影,因是仰视,那人影显得格外高大。   乞儿眨了眨眼,才咧嘴招呼:“原来是十八子,你今儿怎么有空来了?”问话间便看见阿弦手中提着若干油纸包,那些香气自然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老乞丐早已口水如涌,却不敢奢望。   阿弦问道:“其他的人还未回来?我带了好东西请大家伙儿吃。”   原先只想多闻些香气便心满意足,如今竟能吃上又肥又嫩的油鸡酥鹅,对老乞儿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光乍开,最好的美梦成真了。   于是这个下午,菩萨庙里格外热闹,简直如过年一般。   对比先前千红楼中的情形,当真是半边欢喜半边忧,几家欢乐几家愁。   听闻连翘是直接被带去府衙,原先阿弦想去府衙打听,然而在府衙门口徘徊半晌,终究未曾入内。   袁恕己竟想到派人暗中跟踪,陆芳跟吴成自然也都听见了她逼问连翘的那些话,倘若袁恕己问为何她会知道是连翘将血衣放进包袱的,她将如何回答?   难道就说——“我看见的?”   且不论袁恕己信不信,有关自己这些匪夷所思的“本事”,阿弦却是打心里头不肯提起,更不想因此节外生枝。   另外,阿弦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若入内见了袁恕己又要说什么。   如果她并没看见小丽花临死之前那幕,如果没看见连翘亲手将血衣塞进包裹,那么她或许还可以为连翘一争,可是她的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连翘就是杀死小丽花的真凶,尚有什么立场去为她求情?   倘若一言不合,反弄巧成拙,到时候后悔就已经晚了。   因又想起那个女声幽咽哭求“不要插手”的话,阿弦总觉着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将要做错什么。   在这进退维谷之时,阿弦越发想念陈基。   当初陈基在桐县的时候,一切都有他在,遇上为难的事,他出头解决,阿弦自己拿不准的,他给出谋划策,有陈基在,阿弦自觉无往不利,虽于世道混乱,生存艰难之中,也自有一番乐趣。   只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阿弦发呆的时候,旁边一个光头圆圆的石佛像,佛像有张极圆的脸,圆润的肩,坐姿、通体都甚是圆滑,只有双眼弯弯地如一双弦月倒扣,显得喜气洋洋。   不知这俗世里有什么好光景,竟惹得石佛喜欢如斯。   阿弦眼带羡慕地看着佛像,却听到嚓嚓地脚步声响,她回过头来,见小乞丐安善手中举着块米饼,边啃着边走近阿弦。   阿弦因时常来接济这些乞儿,彼此认得,见这孩子衣衫褴褛,脸上杂灰带尘,虽举着饼,并不狼吞虎咽,反而小口小口地吃,仿佛很不舍得立即吃完。   阿弦心生怜惜:“怎么不快些吃,那边还有。”   安善摇摇头:“我已经领了两块饼。”说着,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衣裳上那破烂的兜子,又自顾自道:“这块儿是要留着给小典的。”   阿弦自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随口问:“小典是谁?”   安善说:“是之前忽然来的一个孩子,身上好多伤,几乎要死了。”   乞丐素来在街头奔走,车行马舞,不免有些磕碰,阿弦只当他口里的“伤”指的便是意外伤痕,便道:“那现在好了么?我方才怎么不曾见到?他是在外头还没回来?”   小安善道:“他已经不见了四五天了。”   阿弦皱眉:“不见了?”   安善乖巧地点点头,又小心拍拍衣兜:“所以我给他留着饼,等他回来吃,他一定会很高兴。”   阿弦因惦记连翘之事,无心久留,见众乞都分了吃食,正欲起身离开,小乞儿忽又自言自语:“只盼小典不要给大恶人捉到才好。”   阿弦脚下顿住:“你说什么大恶人,有人为难你们?”   安善摇头:“是小典说的,说大恶人折磨他,还让我们也小心大恶人。”   虽是太阳底下,阿弦的心头仍是冒出一股冷意:“你……你是说,小典身上有伤,但那些伤,是大恶人……”   安善道:“是啊。小典的一条腿都断了。”他弯腰,竭力在脚踝处比划着,“这里,断了,刀子割断的。”   阿弦后退一步,不知为何眼睛里有什么涌出来:“你……那大恶人是谁?”   小安善眼中透出几分惧意:“小典没说,他、他很害怕。”   阿弦的呼吸乱了,她竭力平静了会儿,才俯身握着小乞儿的肩膀,认真地叮嘱道:“如果小典回来,你就来找我,我会帮你们对付大恶人的,记住了?”   孩子的脸陡然明亮起来:“真的?”   阿弦伸手:“一言为定。”   安善忙弯出小指,两个人认认真真勾了手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出了菩萨庙,先前因众人饱食带来的短暂快乐早已经荡然无存,阿弦长吁了口气,心头如压了两座大山。   晚间,阿弦依旧来到老朱头的食摊上,同他一块儿拾掇收摊。   倒春寒的夜,冷的透骨,老朱头道:“这老爷天可也是发了脾气,都开了春了,这仍是要冻死人呢。”   叹了一句,并无回音。   老朱头转头,见玄影在两人之间快活地窜动,阿弦却耷拉着脑袋,置若罔闻。   老朱头道:“瞧你这垂头丧气的模样,难道是为了千红楼里那红姑娘被带去府衙的那件儿?”   阿弦闷闷嗯了声。   老朱头道:“当年陈基在的时候,同那女子勾勾搭搭,如今她杀了人,被拿了去,你该拍手称快才是,怎么反而这幅颓丧嘴脸?”   阿弦愕然之余哭笑不得:“听了您的话,我忽然后悔没亲手押送她进大牢了,那样我必然要高兴的窜天。”   老朱头哈哈大笑:“你不如窜到那月亮上去,让玄影这小畜生每天晚上对着月亮上你的影子嚎啊嚎的,却只能眼巴巴看着,岂不有趣。”   玄影听见叫自个儿的名字,顿时兴奋起来,果然“汪”地叫了声,往前如箭似的窜出,蹦跳撒欢。   老朱头感慨:“你瞧瞧,这畜生就是畜生,明明我骂它呢,它反而撒起欢儿来,改日我把它卖给那贩香肉的铺子,它……”   阿弦忌讳听这些:“伯伯!”   老朱头适时停口,又怕阿弦不快:“不过是个玩笑,我看你实在太疼它了,赶明儿我跟它之间要死一个,你多半也是撇下我。”   阿弦笑道:“这个您放心就是了,玄影沦不到被人救的地步。”   老朱头正觉感动,猛地回神:“呸,你拐着弯儿骂我不如一条狗呢?”   给老朱头一番打岔,阿弦才略放松了些。   老朱头觑着她的脸色:“不过话说回来,我虽然觉着那红姑娘有股狠劲儿,是个能干出杀人放火勾当来的,但若说她会杀害楼里的同行姑娘,我还是不大信的。”   阿弦先打量了一番,确认左右无人,才低声道:“但小丽花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是她在身边,是她握着刀,而且她又用血衣嫁祸王甯安,若不是做贼心虚,何必这样?”   老朱头想了会儿,低低笑道:“你呀,毕竟年纪小,没经历过事儿,你没见识过这世间那些稀奇古怪情理不通的诡异故事呢。我问你,你果然‘看见’了连翘握着刀?”   阿弦道:“千真万确。”   老朱头道:“那么,你可看见她杀人了?”   在阿弦看来,自己见到那一幕,时机那样玄妙,几乎已足以证明连翘杀人了,如今老朱头这句却另有所指。   老朱头放下挑担:“你看仔细了。”   阿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朱头却对着前头的玄影打了个唿哨。   玄影听见主人召唤,忙调头飞奔过来。   黑暗的长街上,远远地有个过路人发出一声锐叫,似受了惊吓。   老朱头屈膝,玄影便直扑到他怀中,狗嘴凑在他的脖颈上,趁机舔了口。   远处那人迟疑着又站了片刻,终究去了。   阿弦依然懵懂,老朱头早踢开玄影:“还不懂么?你我心知肚明,玄影在跟咱们嬉戏,”他重新挑了担子:“但是对方才那过路人来说,见玄影来势凶猛,还以为畜生要伤人呢。”   起初听了这句,平淡无奇,但再三品味,便如醍醐灌顶。   府衙,书房。   袁恕己抬眸看着眼前的人:“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阿弦一路疾奔而来,竭力定神:“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想要立即禀告大人:连翘姑娘并非杀人真凶,甚至……王甯安也不是。”   袁恕己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谁是真凶?”   樱唇轻启,只三个字:“小丽花。”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弦的能力目前还处于半“封印”的状态,主要是因为她自己还不想面对,让我们祝福她~加油~ 第9章 暗夜   阿弦只看见在小丽花垂死之际,是连翘出手拔刀,加上连翘嫁祸王甯安的举止,自然便认定她是最大嫌疑者。   但连翘在千红楼内否认的神色口吻,却又让她无法踏实。   幸而老朱头以玄影做比,阿弦才灵机闪动,瞬间醒悟。   且说府衙之中,袁恕己听了阿弦所说,先是微睁双眼,继而竟笑起来:“你说什么?是小丽花?你的意思,莫非是小丽花杀了她自己?”   阿弦道:“正是。”   袁恕己见她神色坦然,慢慢敛了笑:“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早知道阿弦跟连翘略有交情,此刻见她前来,自然便以为是为连翘开脱的。   袁恕己道:“连翘亲口承认是她嫁祸王甯安,若不是想找替罪羊,她何必大费周章如此。是了……最重要的是,凶器还在她的房里被‘妥善保管’呢。”   之前负责送包袱的丫鬟终于招供,交代说那日王甯安走后,她看到那个包袱留在门口,本迟疑是否入内询问小丽花后再做打算,是连翘在廊下现身,指点她说现在拿了赶上王甯安还来得及等话,丫鬟这才抱了包袱追了出去。   后来听说包袱里是血衣,她因惧怕受到牵连,便躲了起来,不敢承认。   袁恕己脸色冷峭,继续说道:“先前那枚遗落在小丽花房中的珠花是连翘所有,必然是在她动手杀人的时候,不慎跌落,小丽花死去的姿势,她的双眼明明就是盯着桌子底下那珠花——也正因如此本官才发现这珠花的所在。这才是小丽花留下的真正的线索,而不是有人口中子虚乌有的血字。”   阿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是指她说谎。   袁恕己冷哼道:“你既然跟千红楼里的人相熟,如何会不知道小丽花本是边陲逃来的难民,从小儿被其母卖到楼里,因资质平庸鸨母不肯在她身上花钱,因此文墨不通大字不识?又怎么会想到在临死涂一个‘王’?”   阿弦想了想,并不急着争辩:“这么说,大人是认定了连翘杀人?”   袁恕己道:“本官虽是代理刺史,却并不是那种粗鲁任意、不讲求证供草菅人命的昏官,那件血衣也已经查清,本不是王甯安当日所穿,而是之前他跟小丽花相好之时,留在她房里的。而且经过详细审讯,楼中有两人供称,那日在王甯安去后,曾看见小丽花在门口露过面……可见王甯安走时她还活着,后来……就是连翘姑娘接手了,你可还要再听下去么?”   阿弦道:“连翘是如何杀死小丽花的?”   袁恕己道:“你想说什么?”   阿弦道:“小丽花伤的极重,若有人对面将她刺伤,那一刻必定鲜血四溅,痛不可挡,她一定会发出惨叫或者竭力挣扎。而楼中人来人往,竟无人听见小丽花房中动静,既然无人察觉,除非小丽花被凶手制住,但凶手若想近距离制服小丽花还要留下那种创口,身上一定被血染透。大人说王甯安并未穿那件染血衣裳,而是连翘事后栽赃,小丽花如何而亡,真相岂非显而易见了?”   袁恕己却忽略了这点,可他心思转动甚快:“且慢,连翘既然要杀人,自然有备而为,或者是她穿了王甯安的衣裳,染了血再嫁祸王甯安,何其一举两得!”   袁恕己没想到自己竟转的如此之快,不由暗中佩服自己的心思灵活而推理缜密。   然这会儿阿弦所见,却是在那凶器上看到的影像,她看见连翘拔刀,也看见她半幅衣袖飘在外头,正是艳丽的妖娆紫色绣蝴蝶花样,哪里会是王甯安的衣物。   阿弦摇头:“她没有穿王甯安的衣裳。”   袁恕己道:“你如何知道?”   阿弦尚未回答,袁恕己揶揄道:“总不成又是你看见的,就如看见地上的血字一样?”语气里的嘲讽之意满屋飘荡。   阿弦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地上的确有血字。”   袁恕己嗤之以鼻。   自始至终,袁恕己的轻慢之情表达的太过明显,阿弦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逐渐多了一丝怒意。   袁恕己看得分明,心里反而有些高兴,叫了个侍从进来,道:“去大牢把连翘提来。”   阿弦看着那人离去,有些诧异,袁恕己道:“我也不知该说你讲义气呢,还是色迷心窍,竟肯为了个妓女夤夜来此,也罢,省得说本官不近人情,我就成全你,虽然如今案情将要大白,然而连翘尚未招供,只要她肯当着本官的面儿,把那日发生之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清楚,合情合理的话,此案或许会另有一番说法,你可听清楚了?”   阿弦原本就想见见连翘,听了这话正中下怀:“是。”   不多时连翘带到,进门发现阿弦也在,有些意外,迟疑着上前跪地。   袁恕己道:“连翘,见了你的相识人,总该说些真心话了罢,这也是本官看在十八子待你情深的份上,网开一面,若你仍死咬不开口,明日再审,就要大刑伺候了。”   连翘跪地垂头,仍无言语。   阿弦深吸一口气:“我相信不是你杀了小丽花。”   连翘蓦地抬头,阿弦道:“因为她明明是自杀的,对不对?”   连翘猛然一颤,满面不信,继而缓缓垂头,眼中透出一抹悲伤之色。   阿弦道:“小丽花为什么要自杀?你既然在她死后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不阻止她? ”   连翘失声道:“你当我不想阻止?”   袁恕己无声挑了挑眉,连翘却又如同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样,脸上掠过一丝懊悔神情。   阿弦上前一步:“你说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那你应该做的就是嫁祸王甯安?就算王甯安做了对不起小丽花的事,她也不该用这种方法了结,现在人死不能复生,你所做的一切反而是弄巧成拙。但是如果你知道内情,知道王甯安到底有什么作奸犯科不可饶恕之举,你大可当着刺史大人的面儿禀明,大人念在你是不忿小丽花之死而一时冲动犯错,会从轻发落,也会替死去的小丽花讨一个公道。”   袁恕己听到这里,嘴角一动。   但就算阿弦苦口婆心说了这许多,连翘仍是缄默不言,竟似木石之人,置若罔闻。   夜已深,阿弦不敢回头看袁恕己是什么表情,看着连翘沉默之态,再也忍不住,上前握住连翘的肩头道:“有什么不能开口的,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遮……”   但是话音未落,阿弦戛然止住。   手心贴着连翘肩头的时候,阿弦屏住呼吸,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幕——   草丛中圆圆的石头佛像,依旧是喜乐无忧。   小孩子的身影蹦跳其中,是安善仰头,脆生生说:“他叫小典!”   跟素日的浓妆艳抹风情万种不同,站在安善跟前的连翘,一身素色布衣,脂粉不施,浑然是个寻常村姑的模样。   她抬起头,看见面前的半大孩童。   他藏身在草丛里,因被人发现,骇的脸都雪白了,正竭力想要倒退回往后,把自己深深地藏在乱草背后。   连翘的目光从那带血沾泥的脸上往下,看见小典的腿,脚踝处鲜血淋漓,因为并没好生包扎料理伤口,血肉模糊之中,几乎可见森然白骨。   阿弦死死盯着那伤处,无法呼吸。   她猛地松开连翘,倒退回去。   连翘察觉阿弦的异样,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还是把我送回牢房罢,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阿弦喃喃道:“那个叫小典的孩子……”   连翘乍然听见,打了个激灵。   她原本还算冷静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仿佛白日见鬼似:“你、你怎么……”   那“知道”二字还未出口,身后袁恕己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小典?”   阿弦不理,只盯着连翘:“你去了菩萨庙,见到了那个被大恶人折磨的孩子小典……然后呢?”   连翘被公差捉回府衙的那日,给阿弦备了一桌子的饭菜,阿弦便全给了菩萨庙的乞儿们,无意中听安善说起那个叫“小典”的孩子,突然出现又奇异地消失。   阿弦当时被连翘的事情所困,只当是小典遇到了恶人,哪里想到,连翘曾也在去菩萨庙接济乞儿们的时候,见过小典?   她不会无缘无故在这时候看见这一幕,一定有什么原因。   所以小丽花的死,而连翘之所以跪在这里,一定也跟这个叫“小典”的孩子有关。   连翘见她追问,慌乱摇头。   阿弦正欲再问,身后袁恕己道:“小丽花有个弟弟,名字就叫做小典。”   阿弦正死死盯着连翘,猝不及防听了这句,背后一股冷意蔓延,她忙回转身。   原来袁恕己因对他新上任便遇上的这案子十分上心,自然把涉案之人的身份来历都查了个巨细靡遗,小丽花虽然是流落桐县的难民,从小就买到青楼,但按照县衙里调来的记录,模糊写了一笔,小丽花卖身之时,母亲尚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乳名小典。   但是奇怪的是,袁恕己派人去寻,却“查无此人”,竟毫无线索,然而毕竟这许多年兵荒马乱,若是遭逢了不测,死在野外就此销声匿迹的话,也是寻常。   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在这时侯被提及。   三个人,三种心绪。   顷刻,袁恕己走到阿弦身侧,同样凝视着地上的连翘:“小丽花这个胞弟,只在最初有过一笔记录,若不是我格外留心,只怕无人会注意到。难道这一切,都跟小典有关?”   他若有所思地扫了眼阿弦,又道:“你若始终不肯招认也成,小弦子好像知道许多内情,我只细细问他,回头再大张旗鼓派人满城去寻,未必打听不出来。”   他向着阿弦使了个眼色,对门口差人道:“把嫌犯带回去!”   门口脚步声传来,阿弦因看见袁恕己那眼神,虽然焦虑,不敢妄动。却见连翘垂着头,双手抓在膝头,似无所适从。   眼见差人将到跟前儿,连翘深深呼吸,眼中有泪晃落:“就算我说了又怎么样,自身难保不说,只怕更白白地害了小典。”   袁恕己跟阿弦对视一眼。   阿弦道:“安善说小典很怕那大恶人,他的失踪应该也跟那人有关,那大恶人是谁?只要让大人拿住他,又何必惧他害了小典?”   连翘道:“之前我来过府衙后,回去的路上有人警告过我。我虽不知背后究竟是谁,但有个人一定知道。”   不必连翘说,阿弦跟袁恕己心里都极明白那个人是谁。   王甯安。   果然,连翘道:“你们如果知道王甯安所做的那些事,就会明白,我为何对他如此深恶痛绝、无可容忍。”   将近子时,寒气袭人。   辽东的初春之夜,如同砚台里磨出来的漆黑浓墨又结了冰,冷酷决绝,暗夜无尽,行在其中,一不留神就会头破血流。   越过层层围墙,从极幽远的地方传来老鸹的凄厉叫声,连绵反复,如同哀唱。   更让连翘所叙述的,如一个让人骨子里战栗的真实的鬼故事。   小丽花的确是千红楼最低贱的妓女,也如连翘所说,很能放开胸怀,几乎来者不拒,有人骂她天生下贱,有人笑她生性淫浪,但是极少人知道的是,她不计所有,只是为了一个人。   那就是她的胞弟小典。   小丽花觉着自己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她知道,小典跟她不一样,甚至跟其他那些流离失所孤苦无依的孩子们不一样,他会饱读诗书,接受教养,以小典的聪明,将来也一定会有个极不错的前程。   因为她把小典交付给了一个至为可靠的人。   这,当真是她这辈子所做的最无可饶恕的一件事。 第10章 忌惮   连翘虽然是个青楼花魁,倒也有些别样肝胆。   因她是当红的姑娘,鸨母不敢如对别人般严令苛待,是以连翘平素的吃穿居行等,皆比楼里其他同行姊妹要宽绰些。   这药师菩萨庙自打成了桐县乞儿们的聚居地后,寻常百姓们便也更望而生畏,不愿接近周遭。也不知何故,连翘隔着十天半月,便会改换头脸,带些吃食来接济群丐。   书房内鸦雀无声,只听连翘道:“那一次,我仍旧去菩萨庙,发了食物,正要走的时候,听见草丛里有动静,拨开草丛,发现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身上伤痕累累,安善跟我说他叫小典。”   妓院之中对一些不听话的姑娘常常也会用些法子调教,连翘一眼就看出小典身上的伤是被人刻意折磨所留。   连翘看出不妥,奈何小典戒备心很重,始终不肯吐露内情。因时候不早,连翘只得先回楼中。   等改日连翘终于又脱身前往寺内,小典却已经失踪多日了。   门外夜风乍起,掠过窗扇,呼呼有声。   阿弦扫一眼窗上,又看看门口,伸手在眼罩上轻轻地挠了两下。   袁恕己正问连翘:“那么,这小典果真就是小丽花的胞弟?你又如何认出来的?据我所知,桐县里也极少人知道她还有个亲生弟弟。”   小丽花在千红楼里名声最是低贱的,而且她也从不提家中之事,加上她从小就被卖来楼中,更加无人关心她家里是否还有人在,还有些什么人等。   就连阿弦,虽对这千红楼里的人有七八分了解,但却也不知小丽花竟有个亲生弟弟。   连翘冷笑了声,道:“不错,这个的确绝少人知道。你们猜,为什么小丽花在楼里绝口不提她有个弟弟的事?”   阿弦跟袁恕己自然都猜不出来。连翘道:“因为有人十分为她‘着想’,所以曾点拨她,让她不要对别人提起家里还有个弟弟,毕竟,那孩子跟她不同,他以后会大有出息,但是如果给人知道了他有个当妓女的姐姐,那么在人前便抬不起头来,前途也就都毁了。”   小丽花虽卖身青楼,身不由己,心里却着实惦记家中情形。起初她试着偷跑过几次,却被楼里轻松捉拿回来,每一次都打的皮开肉绽,甚至奄奄一息、   后来她渐渐长大,也终于学乖了,心里暗暗想出一个法子,既然她不能跑出去,那若是托付个可靠的人……倒也是使得的。   就在她开始接客后不久,她很快遇上了一个可靠的人,或者说,是她以为的可靠之人。   王甯安的出现,让小丽花欣喜若狂,她几乎不敢相信竟会有这样的运气。王某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必然是斯文一表,贪图高雅,品行俱佳,会令人肃然起敬的。   小丽花并没读过书,所以并不知道有句话叫做: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其实平心而论,就算小丽花读过书,只怕也疑心不到王甯安头上半分。这是因为,一来王甯安名声在外,二来,他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其体贴温存,也的确并没叫人意外或失望。   就算阅人无数如连翘者,一开始也并没看穿王甯安的真面目,还当果然是个温柔的谦谦君子,幸而她醒悟的快。   小丽花却已经坠入网中,她拼命接客,偷偷摸摸省吃俭用攒下些许东西,尽数托付王甯安交给她家中,做为抚育幼弟的资费。   王甯安不负所托,每次回见小丽花,便会同她说起她家里的事,又说小典甚是聪明,若是遇上名师,只怕自有一番造化。   小丽花对此深信不疑,喜欢不尽,越发尽心竭力伺候。后来王甯安又主动说要将小典接到他的书塾里去,亲自教导小典,并叫小丽花不要张扬此事,免得牵连小典,小丽花一概言听计从。   连翘道:“当初她卖进楼里的时候试图逃出去,曾叫过那孩子的名字,起初我并没想到菩萨庙里的小典就是那孩子,后来越想,越觉着小典的眉眼有些类似小丽花。有一次我私下里问起她,谁知她十分警觉,问我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小丽花不善掩饰,连翘即刻看出她有什么事情隐瞒,因小丽花拒不透露,连翘不耐烦,便道:“怎么一副要抢你生意的嘴脸,也不看看你配么?”   她的性子上来,本不愿再跟小丽花说,转身欲走的时候,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回头道:“只是因为,我最近在外头,无意中看见个被人折磨的遍体鳞伤的孩子,偏巧也叫小典,我就白问一句罢了。总不成真的会是你的弟弟吧。”   连翘本是被小丽花所气,所以故意这般说,然而小丽花关心情切,竟乱了阵脚,忙问连翘那孩子生得什么模样。   连翘自然懒得跟她多言,小丽花求了许久,又问在哪里看见的那孩子,连翘只是闭门不理。   后来听说王甯安来了,两人房中传出争执之声,连翘诧异,素来小丽花如同奴才伺候主子般对待王甯安,这样情形,却是破天荒的。   不多时王甯安去了,连翘出来观望,小丽花哭着把将小典托付王甯安的事说了一遍,连翘也才明白原来她之所以跟王甯安这般亲近,竟是为此。   小丽花道:“方才我问王先生,他斥我胡思乱想,又叫我不要听人挑拨离间,说小典好端端跟着他,我央他让我见小典一面,他却翻脸,说我不信他,还说以后索性不管了。姐姐,我该怎么做?你好心告诉我,你看见的那孩子什么模样?一定……不会是我家小典,对么?”   连翘勃然色变,她是何等心思,即刻便知道事有蹊跷,而她所见的那孩子,十有八九就是小典。   先前连翘经常在桐县一些士绅财主家里走动,也颇听闻了些风言风语,有一则下流传闻,却是个王甯安有关。   连翘顿了顿,道:“我虽然看不起她,但是……但是毕竟那孩子可怜,我便叫人请了王甯安来楼里,想探问究竟。那禽兽是个色中饿鬼,竟急急来了,也正是那次他送了珠花给我……我装作无心好奇,问他小典的事,他却谨慎的很,只叫我不要插手此事。”   王甯安虽并未直接承认,连翘却明白小典必定凶多吉少。只不过,她还没想到该怎么告诉小丽花、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管。   直到小丽花忽然出了事。   深吸一口气,连翘眼前似又出现那一幕惨烈不堪。   她闭上双眼,轻声道:“ 那天王甯安来见她,我不知究竟,便揣了那珠花,想去跟她说清楚。没想到却见那蠢丫头……我本欲阻止,只是已经晚了,我发现她怀中居然还抱着一件儿男子的衣裳!这蠢丫头死的时候,还这样惦记那禽兽!”   连翘又惊又怒,正要起身出外叫人,转身的时候,却又见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包袱。   千红楼里人人皆知,王甯安乃是小丽花的主子,姓王的每次来跟她厮混,走时都会带些东西,当然并不值钱,但都是小丽花的心意,或者吃食,或者她亲手缝制的衣物手帕,甚至鞋袜等……   所以连翘一看这个,就知道又是小丽花给王甯安准备的,也许他走的匆忙竟忘了带。   连翘道:“我一见这东西,更加气压不住……那一刻,心里猛地冒出个可怕的念头,无法遏制。”   瞬间,连翘想出一招嫁祸之策,她将包袱里原本之物取出,把小丽花怀中沾血的衣物拿了出来,重新包好,放到外间门口。   因见小丽花手握着刀柄,连翘恐怕被人看出是握刀自杀之状,便试图让她松手,然而小丽花握的甚紧,情急拉扯之中,竟将刀子拔出!   也正是那刻,连翘往后跌出去,那珠花无意中跌落,滚入柜子底下,连翘却并未察觉。   正好外头有些动静,连翘到底从未做过这种勾当,瞬间慌乱,又惊觉这刀子原本竟是她房中削果子的物件儿——楼里别的姑娘还不配使呢,不知怎地竟成了凶器,想必是前两日小丽花跟她哭诉的时候,故意偷拿了来的。   连翘急怒惊惧,更怕嫌疑反落在自己身上,本能地抓了刀子,仓皇离开。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供述完毕,连翘长吁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供述。小丽花之所以寻死,自然也跟此人脱不了干系,或者多半是他威逼所致……我不能让她白死!所以我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大人,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所有,敢问,你将如何判决此案?”   袁恕己瞧她一眼,道:“那小典如今何在,是生是死,无人知晓了?”   连翘黯然摇头,忽笑道:“那禽兽曾经说我的花名连翘,性凉微苦,最是清热解毒,对他也是最适宜的……我却恨不得自个儿是鹤顶红,立刻叫他血溅当场呢,那会儿,我在小丽花身旁沾血写下王甯安这三个字,本想让线索一目了然,让捕快们立刻将他拿下……”   袁恕己正转到桌子后,闻言蓦地回身:“你说什么?那现场本官亲自去过,并未看见过什么血字。”   连翘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大人当然看不到,因为我写完之后,想起小丽花不识字,我这般岂不是弄巧成拙?因此我便仓促将血字又拭去了。”   袁恕己转头瞪向阿弦。   早在连翘说到血字的时候,阿弦便觉不妥,只是要拦阻也是晚了,只得假装没听见的,避开袁恕己瞪视的目光。   正在心里琢磨何以为继,袁恕己叫人将连翘带下,忽道:“若这会提王甯安,你觉着他可会招供?”   阿弦道:“此人老奸巨猾,何况如今又无任何证供,连翘所说,只是捕风捉影,除非小丽花姐弟……”   袁恕己道:“可惜一个死,一个下落不明。”   阿弦听他语气有异,抬头却见袁恕己目光灼灼:“方才连翘说那血字她写了后又拭去了,你又如何能看见?”   阿弦早料到他会问这宗:“她大概是没擦干净,留了一个角。”   以连翘的行事,怎么会不留神留下一个角?再者说……   “呸,”袁恕己忍无可忍:“好一张随机应变的油嘴!你自个儿想想,只在这血字上头,你换了几种说法了?”   阿弦眨了眨眼,顾左右而言他:“大人若是没别的事,小人也该告退了。”   但如果连翘将血字擦拭的干干净净,阿弦到底是怎么一眼就看出姓王的有嫌疑的?总不会是信口胡猜,一语中的?   可袁恕己竟有种不敢去深究的忌惮之意,深看她片刻:“今日我派人跟踪,拿了连翘,你可恼恨不平?”   阿弦低着头:“小人怎么敢。”   袁恕己哼道:“你不敢最好,我也不过是想快些破案罢了,只是我有一种预感,那孩子只怕凶多吉少了。”   因夜深,便等明日再提审王甯安。阿弦往回的时候,已是子时过半。   玄影一早就在府衙门口的石狮子底下趴守着,见她露面,才精神抖擞地跳起来迎接。   一人一狗往回而行,不多时,将过一条窄巷的时候,玄影忽然呲牙,扭头冲着巷子里吠了一声。   阿弦瞥见,不由加快脚步,想要急离开这里,然而才走出四五步,却复停了下来。   她垂首站在原地,半晌,忽然下定决心一样,缓缓抬手,抚上原本被蒙住的右眼。 第11章 癖好   正如夜审连翘后,阿弦跟袁恕己两人说过的,次日再审王甯安,情形果然如同所料。   这日早上,袁恕己晨起,处理了两份公务,忽地外间来人报说,本地的几位士绅,在门上投了名刺,说是因新刺史到任,故而前来谒见。   袁恕己并不喜欢应酬,何况正是有事,故而只叫人收了名刺,说公务缠身,改日再同各位父老相见。   才命人去辞,吴成进来,在袁恕己耳畔低语两句,道:“方才我在外头,门上有人无意中说起,原来今日来的这些人,并不仅仅是为了给大人接风洗尘而已,他们都是那王甯安的旧相识,只怕是听了风声,过来说情的。”   袁恕己心中一动,将收上来的名刺统看了遍。   日上三竿,叫人带了王甯安来问话。原本有了连翘的供认,确认小丽花乃是自尽,何况所有证据都是连翘伪造,王甯安的嫌疑便洗脱了,但是其中偏又牵连着小典一节,仍是疑云重重,倒要审个明白,而如今的症结,自然都在王甯安身上。   然而也正如两人所料,王先生又岂是等闲之人,此人心性狡诈,这数日在狱中被拘押,心中早把所有情形盘算的清楚明白,何况他又连年在桐县常住,不是土著,胜似土著。那些狱卒牢子,有的得了他的好处,有的受人所托,便也把外头审案的情形暗中通风报信,于是越发便宜了。   袁恕己询问王甯安,暂时并不提连翘承认等详细,只问他小丽花因何而死,王甯安起初尚不肯认,袁恕己道:“那日,小丽花是见过你之后才身死的,加上之前所说你跟她争执是真,可见她之死无论如何跟你的脱不了干系,本官敬你是个文士,在本地名望亦佳,才不肯动刑,你不要冥顽不灵,不识抬举!”   王甯安听了这番话,方长叹一声,道:“并不是小人不识抬举,只不过此事委实有些难以出口。”   袁恕己喝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未做亏心事,又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   王甯安叹道:“大人教诲的是,如此,我便只说了就是。”他略停顿了一下,道:“实不瞒大人,小丽花的死,只怕真的被大人说中了,的确跟我的干系最大。”   他忽然说出这种话,倒是让袁恕己有些猜不透了。   王甯安道:“大人这数日想必已经审问过了连翘,也将小丽花的情形查明详细了,其实,小丽花是个可怜之人,她年幼被买入千红楼,心中却惦记家中幼弟,那孩子名唤小典,是个很聪明伶俐的,当我跟小丽花认识之后,蒙她托付信任,她叫我多去她家中照料,小人虽是个草芥,却也并不是无心无情的,便答应了。”   袁恕己见他果然吐露实情,心中越发诧异,却也隐约猜到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且只静听他接下来说什么。   果然,王甯安道:“谁知道,小人去了小丽花所寻的他们母子住处,却听说两人早就搬离了,小人回去一说,她十分伤心,哭告不已,让我帮忙找寻。我碍不过她哭诉,找来找去,终于寻到线索,原来那母子俩因活不下去,便搬家去了乡下,我心想索性帮人帮到底,便一路追查出城,终于打听到他们落脚的那个村落,谁知,这村子在年前被一帮流寇洗劫,那母子已双双罹难。”   袁恕己听到“罹难”,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王甯安拭泪,道:“我本欲将此情告诉小丽花,又怕她经受不住,所以思前想后,决定隐瞒,只说那两母子无碍,她果然十分喜欢……案发那日,小丽花不知为何,竟质问我小典是不是还活着等话,且执意要去见小典,我见她伤心欲绝,逼问又急,知道瞒不住,无奈之下,就把他们母子早就死在流匪手中的话说了……”   袁恕己屏息,心中却忍不住突突乱跳。王甯安言辞缜密,神色真挚,叫人难辨真假。   若不是连翘跟十八子先前都在药师菩萨庙见过小典,只怕袁恕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信了他这番说辞,怪不得这许多年来小丽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袁恕己道:“照你这么说,那两母子早已经不存世上了,可是在日前,有人曾经在城内发现过小典,难道你不知此情?”   王甯安擦干了泪:“大人只怕是从连翘口中听到的吧,唉,原本我也说了,连翘因嫉恨我跟小丽花亲近,妒火中烧,竟无所不用其极,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小典之事,只怕故意捏造出来,挑拨我们两人的关系,小丽花果然上当……”   袁恕己道:“好,如果连翘是故意挑拨,那么,如何还有别的人也看见过小典?”   王甯安皱眉,忽然道:“别的人?不知是谁?当年我追查得知,他们母子的确已经被杀,难道是侥幸同名之人?或者……当年小典死里逃生,而众人不知?”他念了这两句,忽殷急恳求:“大人,如果小典果然还在人世,还请大人快些派人追查他的下落,如果他还好好地活着,那小丽花在天之灵……或许也可得一二安慰。”   袁恕己问不出端倪,王甯安话中又无破绽,若他所说是真,小丽花又是死于自戕,那么真相应该是小丽花无法承受母亲跟幼弟早就身亡的事实,选择了自杀。   事到如今,再也没有理由拘押王甯安不放了。   不到中午,王甯安便走出了府衙的大门口,下台阶之时,他忽然停下,王甯安扫了一眼底下那岿然不动的石狮子,从这个角度看来,石狮子仿佛也匍匐在他脚下,他又抬起头来,看看天空那明晃晃的太阳,刺目的阳光让他不由眯起了双眼,但这却并未让他不快,相反,他不屑地一笑,举手掸了掸袖上的尘。   正闲散地要下台阶,王甯安忽地抬首,看见府衙对面那巨大的獬豸照壁底下,站着一个人。   目光相对,阿弦横穿长街,来到王甯安身前:“恭喜王先生脱狱。”   王甯安笑笑:“这不是十八弟么?多谢有心了。”   阿弦道:“我有两句要紧的话要同先生说,不知可否借一步?”   王甯安打量着县衙里不起眼的小捕快,隐约觉着对方身上似有种令他忌讳的东西,然而……又怕什么呢?连新任刺史大人都无可奈何,这人难道会有通天之能?   牡丹酒馆,临街的窗户,王甯安跟阿弦对面坐了,王甯安笑问:“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话?”   两只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少年,虽身着公服,掩不住尚未长成的纤瘦身段,脸容也甚是清灵秀巧,若不是那眼罩碍事,只怕会是个资质极上乘的孩子。   阿弦似未留意对方污浊的目光,道:“我是受人之托,给先生带话的。”   王甯安道:“什么人?”   阿弦道:“小丽花。”   王甯安脸上的笑僵了僵,旋即问道:“哦?”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联想到她身上的那些传言……不过,那都是昔日陈基在的时候故意弄出来的罢了,迷惑人心耸人听闻的手段而已,无非是便于给这孩子在县衙里谋个职位。   总不会真的是有能通鬼神的本事罢,这世间若真有鬼神,还容他无惊无险地直到现在?   只是忽然身上有些冷。   阿弦道:“小丽花说,她很后悔。”   王甯安疑惑:“后悔什么?”   阿弦道:“后悔自寻短见。”   王甯安叹道:“可知先前我跟刺史大人说起此事,也甚是惋惜?”   阿弦道:“刺史大人同先生说了小丽花是自杀?”   王甯安一怔,即刻道:“并没有说,只不过我已经猜到了罢了。”   阿弦道:“先生是猜到了,还是早就料到了?——早在小丽花自杀之前,就已经料到她会走这一步?”   王甯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弦道:“小典的事情败露,你怕小丽花纠缠不休,故意用她家中之人早就身死的话来刺激她,你知道对小丽花而言,家人就是她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你毫不留情地将这希望扼杀,就是想送她去死。”   王甯安眼珠微突,喉结上下动了动:“瞎说,你……是无端臆测。”忽然心里有些异样,方才他在府衙里招认的时候,阿弦并未在场,她如何会知道他对小丽花说了其全家已死的事?   阿弦并不惊恼,只道:“先生信不信鬼怪?”   王甯安不知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你、你说什么?”   阿弦道:“小丽花一直都在跟着你,她看见了小典的遭遇,她看见了你对她的弟弟做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这让她比死还难受,她后悔选择了自杀,更加想要你付出代价。可惜,这道理她死后才明白。”   因小丽花已经起了疑心,王甯安怕她纠缠下去,果然把小典的事牵扯出去,他向来知道小丽花的性情,便故意用一副痛心疾首之态,说他们母子其实早就亡故。   他说自己只是不忍小丽花伤心,故而一直都瞒着不说。小丽花本就伤心迷乱,失魂落魄,被他如此挑拨,濒临绝望,竟果然如他所料地选择自杀来一了百了。   王甯安听完了阿弦所说,脸色古怪,半晌,他吃了一杯酒,道:“十八弟,你可真会说笑。”   阿弦道:“你伙同什么人在折磨小典?如今小典又在哪里?”   王甯安失笑道:“既然你说小丽花告诉了你这一切,如何没说小典的生死?”   他盯着阿弦,低声道:“当初陈基在的时候,还可照应着,如今你身边没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调行事,又何必给自己揽祸呢?如果你真的有证据,大可去刺史大人面前递送……”   阿弦不等他说完:“说到证据,昨天,小丽花告诉我一件事,说先生有个癖好。”   王甯安皱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后……”她举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   王甯安一眼看见,陡然色变,急跳起来,把册子抢了过去。   阿弦并不拦他,只道:“王先生大概也认得这是何物,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写得栩栩如生,让人如身临其境。”   王甯安咽了口唾沫,忽然扯着那册子,用力撕成粉碎。   他胸口起伏,俯身看向阿弦:“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证据,难道……我自写些荒诞不羁的话本,还能有人当作呈堂证供不成?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温恭的面目,才转出狰狞之色,双眼秃鹫似的盯着阿弦。   阿弦笑笑:“话本当然当不了呈堂证供,官府当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着她唇角嘲弄的笑,却无法安心:“难道……那个死人会掀出风浪?”   阿弦摇头:“死人不能,但活着的还是可以的,”她停顿,“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恶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将他的所作所为记录的如此精彩绝伦,不知将会如何感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当事人却自然知道真伪轻重。   王甯安目光发直:“你……”耳畔却忽地听见一阵阵鼓噪的声响,隔着窗扇传来。   阿弦缓缓地将窗扇打开,却见外面街市,是许多小乞儿跑来跑去,手中扬着一叠叠白纸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离奇古怪,真实可靠,大家快来看啊。”   王甯安骇然如鬼,浑身僵硬。   忽又有几个青年兴冲冲在酒馆门口出现,其中一人拿着那张纸,大声念道:“黄老却觉今番的孩子年纪太大,不似前一个娇弱可爱,哭叫起来亦别有……孙翁说‘不然不然,年幼者不易长久’……”   “哗啦啦”一通乱响,众人齐齐看去,却是王甯安往后,绊倒一张桌子,他面如死灰,挣扎着想要爬起。   酒馆内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王甯安拼尽力气起身,冲出门口。   但街上的人很快也发现了他,鄙夷震惊的目光,就如同天上的日影,灼热刺目,王甯安踉跄欲逃,但天罗地网,何处可遁。   阿弦看着窗外那已至绝路的身影:“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府衙,向刺史大人认罪,招供一切。”   本地那些参与恶行的豪绅们,得到消息自然不会放过王甯安,只怕会立即派人来料理了他。如今能护着王甯安的,反而只有府衙,只有袁恕己。   隔窗相望,王甯安满面恐惧,无法做声。   被蒙住的右眼又有些发痒,阿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道:“小丽花看不到你的下场是不会离开的,幸好,我相信这不会耽搁她太长时间。”    第12章 哭声   王甯安仓皇四顾,却见有几条人影匆匆自人群里掠了出来,看见他之时,纷纷嚷道:“在哪里!”饿狼捕食般扑了过来。   王甯安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往府衙的方向拼命奔去。   王先生虽去,牡丹酒馆却仍是热闹非凡,那些看过传贴的议论纷纷,没看过的也急来追问,众人却仍是不大信上面所写是真,只有少数睿智心明之人看出蹊跷,冷笑摇头,叹息“知人知面不知心”等言语。   阿弦正要离开,门口人影一晃,却是公差高建大步走了进来。   高建在她对面坐了,探头问道:“满街上都在说姓王的,是不是跟你一大早儿让我去他家里搜找的那东西有关?”   今日绝早,高建仍在好梦之中,却被阿弦的拍门声吵醒。   他按照阿弦吩咐所说,来至王甯安居所,因王先生连日在狱中,家里只有两名仆人,几个丫头婆子,跟一个小厮伺候。   听说公差上门,两名仆人惶惶恐恐,不知究竟。   高建却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道:“想必你们都听说了,新来的刺史大人却是个刺头,若是换作别个儿,早放了王先生出来了,如今他一直掐着人不放,自然就是个勒索的意思。可知衙门里好些兄弟们都为王先生不平?昨晚上我当值,大家伙凑在一起还议论这事儿呢。”   下人们忙应承,又道谢。   高建故意左顾右盼了一阵子,方低声道:“不要急,我这次来,正是受了王先生所托,做了这件儿,先生就有救了。”   仆人忙问何事,高建凑近了:“王先生见我体察他的难处,便偷偷跟我说,他有一样救命的物事,藏的很隐秘,除他之外谁也不知道,——就在书斋那些藏书柜子底下,有个石佛像,里头是中空的,那东西就在里面。他说现在正是用得着的时候了,你快叫人取来,我好给先生送去。”   这仆人将信将疑,忙唤了向来伺候的小厮,一并前去书斋。   王甯安书斋不算太大,但藏书跟杂物都极多,叫人眼花缭乱,尤其是书柜底下却是形形色色的摆设,杂乱无章。   这石佛掩在一堆的古物之中,看着很不打眼,也是费了些时间才找到。   当下按照高建所说打开,擎起来看的时候,果然里头有一卷书札。   底下人都不识字,也不敢擅自打开看,又因高建是公差,说得且详细——他既然连这样隐秘的事都知道,可见是王甯安亲口吩咐,于是又打点了些银两,恭恭敬敬地送了出来。   高建揣了银子,把书册放进怀中,出了王家后,拐过街角,就见阿弦抱臂靠墙站着。   高建把怀中掏出书卷,晃了晃笑道:“我办事利落么?”   阿弦忙接过去看,高建趁机又问道:“我吩咐那起子人的时候自个儿还不信呢,没想到他们果然在这个地方找到了东西,阿弦,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弦把书册翻开,拧眉扫了两页,喃喃问:“你真想知道?”   高建吐舌,竟果然不敢再打听,只好奇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件儿,你想用它做什么?是要交给大人?”   阿弦看了两页,脸色冷煞,勉强定了定神:“你去了王家这一趟,不会空走,钱呢?”   高建见她连这个都猜着了,只好又把银子取出来。   阿弦在手心掂量了一会儿,道:“我不是故意要讹这个,这次正有急用,等过了这件儿,我跟你去曹家,算是赔你的,如何?”   高建正略感肉疼,闻听这话,才又喜出望外。   阿弦拿了银子同书册,便将桐县老印的书铺子瞧开,让加急抄印百余份出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将到正午之时,已然完成的差不多了。   她又跟药师菩萨庙的乞儿们相识,这些小孩子一呼百应,按照吩咐行事,满城奔走吆喝,不到半个时辰,桐县多半的人都知道了这宗“异闻”。   正是中午,酒馆小二早又奉酒,又问可要吃饭。   高建见阿弦不答,也不敢擅自做主,只挥退了小二,又忐忑地问:“你答应我去料理曹家的事,可不要反悔?这几天曹管家催我催的急,我一直都躲着他不敢见呢。”   两人出了酒馆,沿路而行,顺风一阵香气飘来,高建早就闻到了,不由笑说:“放着好端端地馆子不去吃,一定要照应你家里的。”   阿弦道:“你不爱在这里,回去吃馆子就是了。”   高建忙拍马屁:“哪里话,我恨不得来朱伯这里吃呢,比量着咱们桐县,也再没有人做的面汤菜糊能比大鱼大肉更好吃的,咱们朱伯的手艺,比那什么御厨只怕还高明呢。”   阿弦笑说:“你这闭眼吹捧的本事,也是全城最高明的。”   然而说笑归说笑,老朱头的手艺却的确非同一般,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时下菜蔬谷米,放在他手里,都会做出不同的味道,他最常做的无非是几样,胡麻粥,菜米粥,面片汤。   譬如这简陋的面片汤,不过是些常见的冬苋,白菘,海带等物,在他的调理下,却有一种出人意料难以形容的鲜甜美味,微辣香滑。有贪腹的一次能吃三大海碗,尤其是在这样寒意料峭的初春,热热地吃上一碗,似乎能把骨子里的寒气都给搪干挥退了。且一碗不过两文钱,委实经济实惠。   故而虽然老朱头的食摊临街立着,四壁透风,每天却仍有许多食客光临,风雨无阻,甚至还有些大户人家的老爷太太们,偷偷地遣小厮拿了钱出来买一碗过瘾。   所以高建这其实也并非是吹捧而已。   食摊上已经有了三四个客人,两人捡了位子坐定,老朱头忙端了两碗菜粥上来,特给阿弦又加了个荷包蛋,高建羡慕地看着:“伯伯,给我也加一个,我多给钱就是了。”   老朱头笑说:“你不是不知道这年荒,一天就只能备一个给阿弦吃,多少钱也买不到再多的。”   高建道:“知道您最疼阿弦了。”忽然扫了一眼阿弦,道:“不过阿弦也是该多吃些好的,如何总是不长个子。”   阿弦只是低头吃饭。高建眼珠一转:“对了伯伯,我听说城外五阳庄,有人养了好些鸭,每天的鸭蛋足也有百多。”   老朱头道:“这话不假,只是都给军屯里的大人和城里的老爷们家里直接采买去了,我们又哪里知道蛋花是什么味儿呢。”   两人吃了中饭,高建掏了几文钱:“伯伯,什么时候做些蒸油饼,我馋的很。”又对阿弦道:“要几时去曹家?”   老朱头收了钱:“等做了让阿弦捎给你。”又叮嘱阿弦:“留神当差,别往些没有人的地方溜达。”   高建拍着胸脯:“伯伯你担心什么,有我在,就算是遇见老虎,看我肥肥壮壮的,总能饱饱地吃个两三顿,哪里会动阿弦一根头发?”   老朱头笑看他:“油嘴,要说出花儿来,不给你做些好吃的都不行了。”   阿弦挥挥手,同高建沿街而行,她略一合计,王甯安若是命大些逃去府衙,自有袁恕己料理,这半日应该无事。当即对高建道:“从这儿巡街过去,正好顺便去探一头。速去速回就是了。”   高建心神畅快,同阿弦沿街一路来至青坊,远远地就见长街上一座极气派的门头,那自然就是曹大财主的宅邸了。   门口的人都认得,见高建陪着阿弦来了,如见天神降临,早有人入内禀报,有家仆先出来迎接。   方才路上,高建已经将府内的情形同阿弦略说了,原来这曹廉年已年过五十,是个知天命的年纪了,原先有一子两女,儿子在战乱中遇了意外,一女也因病早早离世,二女嫁在临县,并不常回来探望。   一年前,曹廉年的三房小妾忽然有了身孕,曹廉年大喜,但就此外间却有些风言风语,说是这妾室的身孕有些来历不明,曹廉年面上不说,未免存了一件心病。   两个月前,那妾室诞下一子,新生儿十分可爱,曹廉年便也不想其他,一心一意疼起孩子来。   谁知几天前,这孩子忽然患了一宗古怪毛病,白天还好端端地,一旦入夜,便会啼哭不止,声嘶力竭,几度断了气似的,折腾了不到半月,原本白白胖胖的婴儿,已经瘦小的可怜,连带曹廉年也疲惫不堪,原本保养的极好,人人赞曹老板红光满面身板硬朗,却因为这孩子,发鬓苍苍面多皱纹,连身形也有些伛偻,竟透出垂垂老态。   期间也请了无数的名医,甚至那四里八乡有名的神婆子来看,却都不见有用。   曹廉年也不知从何处动了灵光,便竭力想请“十八子”过府来看。   家宅不宁,连带底下的仆人们也跟着惶惶然,如今见了公差来到,忙不迭地往内恭迎,还未进厅门,就见曹廉年匆匆地亲自迎了出来。   高建忙挺了挺胸膛,转头看阿弦之时,却诧异起来,原来阿弦并未看曹廉年,也未曾打量这曹府内气派光景,却只是转头看向府邸的东南角上,微微皱眉,透着疑惑之色。   高建咽了口唾沫:“阿弦,怎么了?”   阿弦道:“你没听见?”   高建呆了呆:“听见什么?”   自打进曹府一直到现在,连仆人的招呼都格外轻声细气,除此之外他的耳畔一片寂静,静的甚至让人觉着不适。   阿弦侧耳又听了听,皱眉道:“哭声,孩子的哭声。”    第13章 花枝底   阿弦一进门就听见那有些刺耳的哭声。   婴孩哇哇啼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起初她以为就是高建所说的府内的那个小婴儿,且看曹府下人们无不轻声细气,低眉伏眼,竟像是竭力小心,难道是怕吵嚷了那孩子醒来哭泣?可这声音若是从内宅传出,也未免有些太过清晰了,竟似是人在身边才有的响亮动静。   如今看高建的反应,才确信这声音只有她能听得到。   高建因见曹廉年亲迎了出来,正要抖擞精神,摆一摆脸面,不料听阿弦如此说,便觉背后有一股寒意悄然升起:“我怎么没听见……”   忽然前方有人叫道:“十八弟,高老弟,请打这边儿走。”原来是曹廉年扬手侧身,向着厅内示意。   先前听说“救星”登门,曹廉年强压忧惧,竭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出来迎接,谁知才下台阶,却见阿弦看向东南角门的方向,怔怔地似要往那边去。   这边高建忙拉住阿弦。   阿弦只好止步,仍随着高建往前,但是当她偏离东南方向的时候,那哭声便陡然高了几分,比先前更加声嘶力竭了。   阿弦心头一颤,那声音几乎又耳中立刻钻入脑袋,瞬间,曹廉年跟高建两人寒暄之声都听不清楚了,只有那孩子的哭声,充斥天地。   阿弦不由伸手捂着双耳,可是那哭声却并未因此而减弱。   无奈之下,她心头一动,撇开两人,转身又往东南方向迈出一步,果然,那哭声立刻消退几分。   阿弦若有所思,指着东南问道:“曹老爷,那是个什么所在?”   方才曹廉年同高建寒暄过后,便跟阿弦打招呼,谁知对方浑然不理自己,反而走开几步。   这待遇对曹廉年而言当真是罕而有之。   曹廉年满面茫然:“那里是花园,怎么了?”   阿弦道:“能不能去转一转?”口中如此问,脚下早往前自去了。   曹廉年皱皱眉,他拜托高建请阿弦前来,本是为了那命在旦夕的孩童,如今十万火急,却并没心思陪着去游园……   曹廉年心中不悦,面上不禁透出几分。高建看得分明,忙跳出来打圆场:“阿弦才说他听见了孩子哭声,方才令公子可哭过?”   曹廉年越发焦躁,耐着性子道:“这许多天来,犬子都是白日昏睡不醒,晚上大哭不止,如今正是白天,他又怎么会哭?我方才就在他旁边儿看着,醒也不曾醒来过。”   高建见老爷动了真火,忙陪笑解说。   穿过角门,是一条狭长夹道,地上青砖铺成,墙外几棵大树,都有些年头了,枝冠张扬,遮天蔽日,横斜交错的树枝将苍灰色的天空割裂成许多小片,如天然织成的一张大网。   曹廉年见阿弦并不听自己的话,忍着恼火,冷笑道:“这会儿尚未入夏,还不是开花的时候,只怕要让十八子失望了。”   方才迎接两人进内,还口称“十八弟”,此刻自然是因不满之故。   阿弦置若罔闻,走了会儿,来至花园月门处,果然是偌大的一片花园,因春寒料峭,花草连个芽儿都没有,仍是一片苍色。   阿弦穿门而入,高建正要跟着去,曹廉年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拽住,咬牙低声道:“这到底是要怎么样?我儿已经命悬一线,我着实没耐心陪着你们来这里玩耍。”   高建暗中叫苦,只得暂且支吾,正在拉扯解劝,忽然听到花园中一阵响乱。   两个人不约而同住口,高建第一个反应过来,回头见院中竟已经没了阿弦的影子,他一惊非同小可,也不顾曹廉年如何,只撒腿往里就跑,身后曹廉年呆了呆,忙也跟上。   原来在两人说话的当儿,阿弦沿着鹅卵石的甬道往内而行,虽然是初春,花园中草木未曾张开,但有的花树甚是高大茂密,渐渐地遮住了头顶日头,眼前的光线寸寸昏暗起来,寒风嗖然,阴气逼人,而脚下这条甬道就如一条黑灰色的大蟒,盘旋蜿蜒,如通向什么神秘令人忌讳的所在。   但是让阿弦一直往内的,却是那萦绕耳畔的哭声,始终不停,像是在指引着她一样。   若是在以前,阿弦自然会置之不理,但是今日不同,受人之托则忠人之事,她几乎本能地猜到这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哭声,必然就跟曹府婴儿夜哭不停有关。   直到她看见前方一丛簇簇的垂枝连翘,如同美人的蓬发似的披散着。   就如曹廉年所说,此刻院中百花千草都未生长,但偏是这一大簇连翘,竟开了无数金灿灿地小小花朵,煞是醒目惊艳。   那哭声竟似从连翘丛中传来。   阿弦屏息静气,一步步来到花丛之外,举手将花枝撩开。   忽然间手心剧痛,她忙缩手看时,却见掌心被划出一道血痕,打量再瞧,却是被一支折断了的连翘枝子刺伤,尖锐的花枝像是一支锐利的箭镞,猝不及防便在她手上留下伤痕。   几乎就在她拨开花枝的刹那,耳畔的婴儿啼哭声戛然静止,似凭空消失。   而她也已经看得分明,眼前,十几根长条连翘不知为何折了枝子,但这并非重点,重要的是,在花丛底下,有一口黑洞洞地井,幽幽地像是一只天地之眼。   凌乱的脚步声,是高建鸡飞狗跳地窜了过来:“阿弦!”声里掩不住的紧张,见她好好站在花枝前,急一把拉住,“怎么样了?”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已经看到她掌心里透出一抹鲜红,顿时直了眼:“果然又伤了?”   曹廉年也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正不知所以,阿弦问道:“曹老爷,这口井家里还用么?”   曹廉年毕竟是个曾走南闯北的人物,只是先前情急乱性,失了分寸,此刻终于回味过来,见阿弦如此问,便道:“这是一口枯井,早已经不用了的,怎么?”   阿弦皱眉道:“井里有东西。”   任凭曹廉年见多识广心阔胆大,也忍不住嘶声惊心:“什么东西?你、又怎么知道?”   阿弦道:“井边的花枝都折了,一定有人弄鬼。下去看一看就清楚了。”   曹廉年心头凛然,顾不得再问,忙回头去叫人。   高建见差事果然有了着落,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因见曹廉年正吩咐底下行事,他便低声对阿弦道:“才进门的时候你说小孩子哭声,然后就直奔这边儿来了,难道那哭声竟是从这……”   瞥了一眼那井,居然不大敢问下去。   阿弦也不回答,只轻车熟路地从腰间的囊袋里摸出一个粗瓷瓶,用牙咬开塞子,往右手的伤处撒落。土黄色的粉末覆盖在伤口上,那血慢慢地便止住了。   高建满面懊悔,惴惴道:“方才我大意了,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才好。幸好陈大哥不在城里,不然又要一顿好打,说我们不知道护着你了。”   阿弦听他提起陈基,才一笑:“不打紧,是我自个儿不留神。”   高建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之前陈基在城内的时候,并没详细跟这班弟兄们交代,所以大家伙儿所领会的,只是不管是谁跟阿弦出差,巡街也好办案也好,一定要好好地跟着,谨防什么意外。   起初众人都不当回事儿,只以为因十八子年幼体弱,陈基是叫保护兄弟之意,也是应当的。   然而隔三岔五,不知怎地,阿弦身上总会多添些伤口,衣裳底下的大家伙儿自然看不见,但是那手上脸上,却是藏不住的,且偶尔伤重些,走起路来都有些不便,几乎让人以为她是被谁折磨过。   后来渐渐有人同阿弦巡街等,就也亲身经历过不少奇事,比如明明两个人好端端当街走着,不知如何阿弦就会凭空跌倒,或者下雨天立在屋檐下,头顶会掉下一块儿瓦片,偏打在她的肩头——那一次若不是陈基眼疾手快,打中的就不是肩头而是额头了。   总之这些围绕在“十八子”身上的怪事,大家虽知道的多,啧啧称疑,却又不敢多提。   那边儿,很快曹廉年叫了几个家丁,派个身量小身手利落的下了井,顷刻,那家丁在井底发出一叠声鬼哭狼嚎,又折腾了半晌,终于捞上一个“人”来。   若说是人,却已经有些不似人形了。   曹廉年惊怒交加:“这是什么!”   高建也吃了一惊,壮着胆子上前打量,却见是个黑衣的少年,浑身湿漉漉地,脸上斑驳狼藉,不知是血还是泥,亦或者井底的青苔之类,乱糟糟地发端还沾着一朵灿黄的连翘花儿,整个人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只不过一眼看来,木然僵枯,像是已经死了。   无人敢去查探,还是曹廉年胆大,上前一探鼻息,又按着胸口,脸色越发惊骇:“快去叫大夫来,还有气儿!”   小厮飞奔前往,高建咽了口唾沫:“曹老爷,这是贵府的什么人?怎么被扔在井里?而且……”   曹廉年摇头沉声道:“我府里没这样的人。”   尚未说完,阿弦道:“他的确不是曹府的人,但为什么会出现在曹府,只怕曹老爷得去府衙跟袁大人说清楚了。”   曹廉年跟高建齐齐回头,不约而同问道:“什么?”   阿弦盯着那少年细瘦如竹竿的脚踝,脚腕上两道深深地伤口已经发黑,阿弦的眼中透出几分烈烈地怒意:“他是小丽花的亲生弟弟,王甯安一案中遍寻不着的小典。”    第14章 对峙中   曹廉年本是请人来驱恶救命的,谁知道竟从自家找出“尸体”,如今更要去府衙过堂,顿时一股邪火又撞上来,当即拂袖道:“犬子命在旦夕,这些闲事我无心理会,我不知这人从何而来,你们要查,自管去查底下的人,我却不能奉陪了。”   阿弦道:“曹老爷你如何不想想,令公子无缘无故夜哭不止,难道跟井中的这少年毫无关系?”   曹廉年还未发话,便见一个婆子跌跌撞撞跑来,又惊又喜道:“老爷,小公子方才醒了,正吃奶呢……”   曹廉年乍听此言,几乎不敢相信,忙撇下阿弦高建等人,豕突狼奔回到内宅卧房。   进门后,见太太坐在桌边儿,两名姨娘陪立在身后,许多眼睛都盯着乳娘怀中那小小孩儿。   曹廉年目光乱动,终于看见那小孩儿伏在乳母怀中,小嘴蠕动,汩汩地吃的正急。   原来这两日来小孩子几乎不肯睁眼吃奶,都是昏昏睡睡,乳母强行于他睡中喂上两口吊命而已,像是这会儿一样拼命吮吸的模样还是首次。   曹廉年搓着手,看着那孩子吃奶的劲头,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得了滋润,神魂归位,什么忧虑都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报:“老爷,张家派了人来。”   曹廉年只顾看孩子,无心理会他事:“不见,就说我正忙着。”   仆人道:“张家来人说,是性命攸关的急事。”   曹廉年这才有些惊动,回头看了那仆人一会儿:“来人在何处?”   曹府,后花园。   阿弦蹲在小典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扶住,把向曹府人要的棉袄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   手轻轻地抚过少年满是灰尘血渍的脸,避开那些伤处,一寸寸擦拭之下,微微露出少年本来的清秀容颜。   高建叫了两个府内的家丁分别前去县衙跟府衙报信,回头看阿弦如此,无奈叹道:“本是想来谋个外快,不料居然又是扎手案子。”   因见家丁们都聚在不远处窃窃私语,高建走近了又问:“怎么这样巧,才把那孩子从井里救上来,曹小公子就醒了?”   阿弦却只望着面前几乎没了人形的少年,他身上遭遇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又到底被人扔在井底多久了?重伤加上没有食水,不见天日,他竟然还有一口气在。   目光在他乱发间的那朵金色小花上停了停,阿弦抬眸,在她前方,是覆盖在井口上的大片怒放的连翘,阳光下仿佛连绵的火焰。   阿弦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忽然身后脚步声响。   阿弦尚未回头,高建回头看时,却是曹廉年陪着一个灰衣人自甬道上走来。   高建并未在意,只不知曹廉年来意如何,忙迎着,又打量那灰衣人,却也是认得的,正是本地张员外家的管事。   高建正要招呼,张管事看一眼地上的小典,先含笑对高建拱手道:“高老弟好。”   高建有些受宠若惊,张管事却指着地上小典道:“不瞒老弟说,我是为了这个逃奴来的,不知为何他竟跑到了曹员外的府上,我听了消息,特来带他回去,其他的就不劳烦老弟了。”   高建大为意外,尚未搭腔,张管事使了个眼色,身后两名张府家丁上前,便向着小典而去。   才要伸手拽人起来,阿弦道:“张管事,曹老爷跟我们才将人从井中捞上来,曹老爷先前甚至不知是什么人‘故意’把这孩子扔在他府中井下,敢问张家是怎么这么快知道这件事的?”   “这……”张管事一皱眉。   阿弦又道:“何况这孩子是小丽花案中的重要人证,是要去府衙过堂的,怎么能被你们带走?”   张管事不快:“十八子,你就不用插手这件事儿了。”   阿弦道:“这句话说的未免有点晚了,我本来不愿意插手曹家的事,偏有人硬拉我来,既然遇上了,那可就没法子了。”   张管事皱皱眉,看一眼高建,高建却只讪讪地笑。曹廉年袖手旁观,板着脸不语。   张管事只得道:“如果新任刺史想要此人过堂,叫他去我们张府传问就是了,如今人我定是要带走的。”张家那两个仆人见状,知道是个硬抢的意思。   高建也看了出来,忙叫道:“喂,等等……”   阿弦将小典用力抱入怀中,扭头看向曹廉年:“曹老爷?”   曹廉年面露难色:“十八弟,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不便过问。”   阿弦道:“曹老爷总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物,怎么也竟似个无知愚妇般优柔怕事?为什么这般鼠目寸光,也不为令公子的安危多着想着想?”   曹廉年浑身一震,经过方才那一场,他也怀疑婴儿的异常跟井底这孩子有关,可先前婴儿已经醒转,张管事又要的急,权衡之下便不想得罪,但听了阿弦这一句,曹廉年看看阿弦,又看向她怀中那宛若一具枯骨似的少年,纵然人在太阳底下,仍是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张管事见势不妙,忍不住出声道:“还不快带人走?”   那两人得令,双双扑上,高建忍无可忍:“住手!”挡在阿弦身前。   张管事道:“高建!他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   高建破罐子破摔道:“谁敢动他,就是动我,我管那许多呢!”   张管事一愣,正要叫人先料理了这愣子,却听:“住手。”   是曹廉年发话,又道:“张家这个面子,我今日怕是卖不得了。”   张管事睁大双眼:“曹瓮……”   曹廉年淡淡道:“十八子说不能带人走,那就不能带走。这毕竟是在曹家,不管如何,还是我说的算。”   曹家的护院们听了,齐齐围了上来。   事已无法善了,张管事索性撕破脸:“您可想好了,得罪了张家,便也是得罪了秦家……将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耳畔似乎又听见夜间孩童大哭的声响,曹廉年深吸一口气:“那我也顾不得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低低唤道:“姐姐……”气若游丝,若有似无。   众人齐齐看向阿弦怀中那少年身上。   天色不复原先的薄霾笼罩,已转作碧蓝晴色,少年叹息似的轻唤声中,是一阵午后的风温柔的掠过掠过,那金黄色的小花灿簌簌地拂落一地,有许多纷纷扬扬地随风洒在两人身上。   那一点金色的影子仿佛也飞入了阿弦的眼中,就像是夕照的光映落幽深的湖面,波光粼粼,复又一跃隐没其中。   府衙,大堂。   袁恕己浓眉拧紧,将手中的册子合起来,抬眸看着堂下跪着的那人。   冷笑了声,将册子放落,袁恕己道:“我虽才来,却总听人夸赞王先生文采过人,我尚且不信呢,如今看了阁下的手书,才知道果然文笔惊艳,大不似出自人手。”   王甯安心若死灰而面如槁木,先前被阿弦在牡丹酒馆里掀出老底儿,就像是把他的魂魄也揪了出来,再也没有抵赖狡辩的精神,伏地招供。   这册子里所记录的,虽然的确是他所经历之事,但王甯安天性狡狯,亦怕万一这册子落入别人之手,岂非不美,因此册子里记录的事情虽然是真,但时间却一概没有,就算人名跟地点等也都是假拟,具体是谁人,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就算无意被别人发现了这本册子,也只会当是志怪之文,当然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谁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十八子竟会用那种轰轰烈烈的方式,让这本大作传之于世。   正如阿弦所说,别人不懂,就算懂也奈何不了王甯安,但是心怀鬼胎者,自然恨他入骨,必要在他身上讨回来。   所以王甯安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前来府衙,就算招供是死,也总比落入那些人手中,受尽折磨强上百倍。   不等袁恕己喝问,王甯安道:“小人情知犯下大错,只不过小人也是迫不得已,是那些人逼迫小人帮他们做事而已,如今小人情愿招供,还求大人网开一面。”   当即便把合谋参与之人,以及虐杀了多少性命等具体详细,皆都招认明白。   两边的公差,以及记录的主簿等,闻言也觉毛骨悚然。   袁恕己接了供词,叫捕快按照上面所供名单,即刻前往拿人,公差们飞速领命而去。   袁恕己处置完了这所有,心头仍觉愤懑不退,忽地看见手头那册书,便问:“小弦子呢?”   旁侧伺候的差人面面相觑,袁恕己回神:“我是说十八子呢?就是县衙里的那个小子……速去把人叫来。”   这边儿人还未走出府衙,就见有个公差从外匆匆而来,进门跪地道:“大人,本地曹员外府中派了人来,说是在他府内发现了小丽花案子里的重要证人。”   袁恕己诧异:“你说什么?”   那公差道:“据说正是小丽花的胞弟小典,对了,来人还说,是县衙的两名捕快陪着曹员外办事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袁恕己道:“两名捕快?”   公差道:“来人说是姓高跟姓朱的两位。”   袁恕己站起身来,正要吩咐备马,他亲自往曹府走一遭儿,可还未开口,外间先前派去拿人的公差们已经回来了。   按照王甯安供认,参与虐杀案的在本地便有两人,都是有些名声头脸的本地士绅,其一唤作张员外,其二是秦学士。   头一拨回来的,是往张员外家的,却是无功而返,公差禀告道:“回大人,小人等去了张员外家,原来他已经病了好几天,如今还卧床不起呢,小人们生怕出事,因此不敢强拉。”   袁恕己正琢磨,另一拨公差也返回了,同样两手空空。袁恕己问道:“秦学士也病了?”   公差们面面相觑,方道:“回大人,秦学士不曾病,只是他家里人说,学士在两日前出城去访友了,并不在家。”   袁恕己几乎鼓掌:“这个好,躲得干净利落。”   底下公差们不知所以,袁恕己道:“既然两名人犯各自有缘故,倒也没有办法。”   当下便命退堂。   有些衙差们见袁恕己离去,彼此眼神示意,露出些心照不宣的笑来。   这边儿袁恕己负手往外,他的两名心腹早按捺不住,左永溟道:“这些公差摆明了是受了那张秦两家的好处,故而搪塞,大人快快下令,让我们再去一趟,一定把人揪了来。”   袁恕己道:“你急什么,难道没听说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如今他们拧成一股绳子要勒死我们,我们三个加起来,也不过是六只手,且狗急了还跳墙呢,我可不想跟那几个前任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吴成道:“难道就这般忍气吞声?越发让那些畜生们得意了,且这次低头,往后再想做事儿,那可就如老猫鼻子上挂咸鱼,休想了。”   袁恕己道:“低头?你不想想看,你出拳前要怎么做?”   两人疑惑,左永溟到底心活:“出拳前自然是要先提一口气,将手后撤。”   袁恕己被憋了一口气在胸口,冷道:“不错,就要将手后撤,待这一拳打出来后,要这帮畜生们都变作肉泥。”   吴成左永溟对视一眼,露出会意笑容。   廊下无人,袁恕己即刻吩咐吴成:“去牢里看好了王甯安,这些人藏匿不露,不过是想等转机而已。必然会想方设法杀了王甯安,若他一死,那些人咬定姓王的所写不过异想天开,只怕会借此脱罪。”   吴成领命而去。   袁恕己又对左永溟道:“你带上我的亲笔印信,立刻出城。”对上左永溟诧异的眼神,袁恕己在耳畔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场。   两名心腹人各自行动后,袁恕己叫了个向导,一路来至曹府。   当他穿过角门跟那层层叠叠的花枝,眼前所见,便是这样精彩的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个等待着被捡到的人:我好像被遗忘了在世界的角落了……   书记:快点给我查明此人丢在何处,然后我要……   八八:然后你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抢先救援   书记:不不不,我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给他一个痛快~~ 第15章 说实话   袁恕己眼前所见,便是如此精彩的三方对峙。   曹廉年忽然翻脸,张家来人气焰本就消退,正在踌躇,忽又听有人笑道:“今儿不懂事的人大概都在这儿凑齐了,又怎么能少得了本官呢?”   袁恕己陡然现身,张管事心怀鬼胎,遽然色变,不敢多说一个字儿。   曹廉年亦认得是新任刺史大人,忙行礼拜见。   袁恕己踱步到跟前儿,他早就发现小典脸色不对,气息奄奄,此刻上前单膝跪地,在少年脉上一探。   曹廉年面露尴尬之色。原来先前已经叫了大夫来,只因张管事一打扰,便自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就耽搁了。   袁恕己并未多话,举手将小典抱起来,将走之时又停下,道:“你是张家的人?”   张管事惴惴答应。   袁恕己一笑道:“巧了,先前本官派人去张家传你们主人,却听闻他卧病不起,本官跟前没有个应话的人,你既然在这里就更好了,随本官到衙门走一趟吧?”   张管事头也涨大,满腹叫苦。   先前曹家发现了小典,派人前往衙门报信,衙门中自有公差是他们的眼线,是以他们才来的这样快。   又何曾想到袁恕己竟会亲自来曹家,竟正撞在了刀口上,要逃也是晚了。   袁恕己又道:“既然人是在曹府发现的,有劳曹员外也跟着走一趟。”   曹廉年满心惦念刚刚苏醒的婴儿,却毕竟不敢当面拂逆,只得跟随。   不多时候,一行人回转府衙,又有个阿弦素来相识的老大夫前来给小典诊探。   小典一来受尽折磨,体力跟精神都几乎残耗殆尽,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那老大夫纵然经验丰富,却也不敢多望,只说道:“这少年的情形,只能用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其他的老朽就不敢说了。”   袁恕己常年厮混军中,见惯生死伤病,自然也看出小典的情形不容乐观,便道:“老先生不必忌惮,只放手医治就是了,治好了,也算是你的功德,治不好,本官也不会论你的罪。”   老大夫听是这般通情达理的话,才暗松了口气,当即便用尽浑身解数,竭力救人。   这边紧锣密鼓地抢救小典。在外厅内,袁恕己便问起阿弦,如何会去曹家,又如何发现小典等事。   此事竟比先前千红楼里勘察现场还难描述,何况就算她支吾过去,高建那边儿却未必懂得如何配合扯谎,就算高建有心打掩护,还有曹廉年等曹家的人呢。   阿弦长吁了口气:“大人,有些话,我不是不想说,而是说出来大人会不信,非但不信,反治我个妖言惑众的罪,我便不知如何了。”   袁恕己道:“哟,你肯这般说,可知我心里已见欣慰?还当你又要漫天扯谎呢。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是从乱军里爬出来的,什么诡异古怪没见识过?还会被你三言两语吓到?是非曲直,真假黑白,我自会判断,你只管实话实说就是。”   阿弦抬头,露在外头的眼睛好像是在掂量此话的真伪。顷刻,阿弦道:“上次大人问我是否能通鬼神,通鬼神算不上,只是……有时候我会感知一些,别人无法察觉的……”   袁恕己揶揄道:“比如上次小丽花房中的血字?”   阿弦迟疑了一下,才说:“其实不仅是血字。”   袁恕己一愣,眼神微变:“除了血字,还有别的?”   阿弦眨了眨眼。   她不知该怎么描述,虽然封着右眼,但仍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影子,颓靡摇晃,发出已经不属于“人”的声响。   当时她被陆芳一把推入小丽花房中,扑面而来的不仅是血腥气,还是小丽花临死之前紧咬牙关那忍受剧痛的声音。   那幻象从她面前倒下,抽搐,室内的气温也骤然降低,刹那宛若置身冰河,冷硬窒息,将她困在原地,几乎连手指也无法动弹。   地上的那鲜红的血字何其清晰真实,甚至让阿弦丝毫未曾怀疑那血字其实已不存在。   阿弦道:“我看见了连翘将刀拔了出来,我也看见是她塞了血衣进包袱,所以我才去找她。也因此误会她是凶手……后来,大人就都知道了。”   袁恕己定定地看着她,手指在下颌上抚过:“所以,你的确能看见鬼?”   阿弦皱眉,从小到现在,她一直忌讳那个字,甚至下意识地回避这个“事实”。   袁恕己却有一肚子的疑问,不过目下还有最要紧的一件,袁恕己道:“我听人说,今日你一进曹府,直接就奔了后花园的井而去,你是第一次去曹府,那口井久而不用,又被花覆盖着,本来无人会发现异常,这么说……又是那些……”   他果然早就打听清楚。   阿弦硬着头皮将听见婴儿哭泣声的经过说了,袁恕己并不惧怕,也无调笑之意,反而满脸的饶有兴趣。   听了叙述,袁恕己点头道:“我本来还要问你是为何知道王甯安藏书之地的,如今看来,王甯安所说是真,果然是小丽花的魂灵告诉你的?”   阿弦点头。   袁恕己摸着下颌,盯着阿弦看了半晌,哑然失笑:“怪不得你在我面前总是千谎百计,这些话若是说给别人听,只怕都要把你当做疯子看待。你谨慎些总是好的。”   阿弦道:“大人……”   袁恕己道:“不过,本官也不会这样轻易就相信你,你到底……是不是真如你自己所说,横竖来日方长,路遥知马力而日久见人心,自会有所验证。”   阿弦正觉着这句话有些古怪,袁恕己道:“好了。言归正传,就说说小丽花这案子罢了。”   当即袁恕己将王甯安招供,张秦两家各有对策等情说了,道:“张家的人这么快赶去曹家,不消说是府衙里有人通风报信。他们也是有恃无恐,知道本官初来乍到,政令不行,所以要跟我对着干。”   阿弦毕竟也在县衙当差,当然知道这情:“大人……将如何对待?”   “我要如何对待么……”袁恕己不答反问:“你可知道,我原先在军中,他们都叫我什么?”   阿弦问道:“不知是什么?”   袁恕己却忽地带邪一笑:“你既然能通鬼神,如何还问我?不如你猜到的时候,过来告诉我。”   阿弦哑然。   袁恕己道:“夜长梦多,偏我也不是个有耐性的,故而我会如何应对,今日就见分晓。”   此时日影偏斜,黄昏时分,风中残存的日暖飞速消逝,渐渐地换作一种刀锋似的凛冽寒意。   内堂有脚步声传来,是那老大夫来报:“大人,老夫方才对那孩子施了针灸之术,那孩子已经醒了,勉强吃了两口汤药,应会有片刻清醒。”   袁恕己起身望内,走了两步,回头道:“还不跟上?”   三人重回内堂,床上小典仍是躺着,双眼却幽幽地微睁开,听见有脚步声,眼珠轻轻转动,当看见阿弦的时候,眼睛方又睁大了些。   袁恕己来至床前,还未发问。小典望着阿弦道:“你是……是……”   阿弦不知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便道:“小典,这位是新任的刺史大人,你遭遇了什么,有什么冤屈,只管告诉刺史大人,他会为你做主的。”   少年望着她,眼睛里很快升起一层泪雾,却仍是紧闭双唇。   阿弦唤道:“小典?”   他挣扎着,转头看向阿弦道:“姐姐……”   阿弦微震,袁恕己回过头来。   只听小典问道:“我姐姐……我姐姐她怎么样了?”   阿弦听是问的小丽花,却无法回答。   小典看着她的表情,嘴角抽搐,泪已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忽然他哭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说我乖的话,就会让我去见姐姐,我已经尽力不哭不闹,为什么还是见不到姐姐?”   阿弦上前,却又后退,她转开头去,无法再看少年悲怆失态的模样。   因过于激动,小典忽然大咳起来,瘦弱单薄的身子蜷曲抽搐,老大夫忙上前扶住,又欲喂他汤药。   小典颤抖着手将药碗推开,双眼里却是绝望:“我就知道,怪不得他们说……没有人、没有人能……”   袁恕己问:“能怎么?”   小典道:“能治、治得了他们,县城的官,甚至往上的大人们,都、都不……”   袁恕己眨了眨眼,忽然道:“这样,不如我们打个赌:只要你能活下来,我就能将这帮人治罪,他们一个都逃不脱。你想不想看见他们的下场?”   小典定定地望着他,不知是不是该相信这个人的话。   阿弦在旁看着袁恕己,她不知道这位新任刺史对这案子到底有何把握,要知道这会儿桐县许多双眼睛都盯着,这俨然已经不是一件案子,而是一场角力,人人都在期待,想看看新刺史在这场跟本地势力的较量中,会败下阵来还是……异军突起?   曹廉年虽来至府衙,袁恕己询问了一番后,便仍放他回府。   一来根据王甯安的招供,曹廉年并未牵扯其中,二来按照阿弦所说,曹廉年并不知井内有人之事,否则的话,在阿弦要去花园之时他便早该警觉,又怎会极为配合地派小厮下去捞人?   至于小典为何竟会在曹府井内,小典已又陷入昏迷,袁恕己又传王甯安详加审讯,王甯安却坚称一无所知。   金乌西坠,桐县的城门官正指挥小兵们关闭城门,忽然闻听马蹄声如霹雷,众人着慌,忙到城上查看,却见前方官道上有一队人马,正席卷而来,粗略看去,竟不下百人。   因靠近边界,战事不断,最近才略消停了些,乍然见有队伍出现,夜幕中更有些看不清旗帜,吓得这些人急急忙忙地欲关闭城门。   忽见城楼下一人飞马先行来到,扬手一招亮出令牌:“我乃刺史袁大人手下将官,奉命出城调兵剿匪,快些大开城门,迟些儿的话要你性命!”   府衙书房,灯影下,闭眸静坐的袁恕己忽地睁开双眼,在他面前的书桌上,平放着的斩寇剑竟在微微颤动,灯光映在剑鞘那古朴的花纹上,透出几分迷离肃杀。   其实不是剑在颤动,而是马蹄踏在冰冷铁硬的青石地上震动发声。   袁恕己嘴角挑起,抬手慢慢地握住宝剑,他所等的人终于到了。   与此同时,府衙后宅,抱臂坐在小典床前守候的阿弦也缓缓睁开双眼。   在她旁边,陷入昏睡中的小典正喃喃低语。   他的声音含糊沙哑,反复几次之后,阿弦才勉强听清。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越来越帅这样不好,很不好…… 第16章 教做人   “疼,很疼……”   “不要……快住手!放过他!”   少年的梦魇碎语里,阿弦忽地看见襁褓中的婴儿,紧闭双眼,哭的小脸紫涨,而一只纤手捏着银针,陡然刺落!   阿弦不明白小典的梦话,也不懂自己在这时所见有关曹家小公子的这一幕何解,二者之间莫非有什么关系?   袁恕己领兵出府之时,小典复苏醒过来。   困饿了太久,虽然他的身子虚弱之极,一时却不能尽情吃喝,不然反而会害他速死。只在老大夫的调制之下,才勉强吃了两调羹的面汤。   面汤里调有山药,极易入喉且滋补。   小典的精神总算又恢复了几分,却仍未完全脱离险境。   阿弦想到他方才所说的梦话,心里也仍有许多疑惑,却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候开口询问。   小典却好像不记得了自己方才的梦话,歪头望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那位大人……真的是个好官吗?”   阿弦沉默了会儿:“我觉着他跟别的官不一样。”   小典轻声说:“我相信你。”   他说相信阿弦,却并未说相信袁恕己。阿弦道:“你是如何落入井内的?”   小典目光晃乱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我记得的,只是被他们捉回去。”   随着这句话,阿弦看见受伤的小典被粗鲁地拖曳过草丛,枯草上留下零星鲜血。   阿弦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典:“你自寻死路,去了地下,不要怪我,我也是没有法子。”   下一刻,眼前天晕地旋,阿弦被那种极真的坠落感所迷惑,摇摇欲坠,伸手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手好似也折了,无法动弹,她看见少年试图呼救,他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却无法出声,好像是她只身来到一个被天上地下,神魔鬼怪都抛弃的地方。   小典道:“我不知道自己在井里,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饿了我会胡乱啃咬周围,有些奇怪的可吃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其实,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少年的声音轻弱而颤抖。   阿弦凝眸,看见黑暗中少年倚靠在井壁边儿上,艰难地啃食那滑腻的青苔,忽然间,从井口纷纷扬扬飘落许多细碎如雪之物,落在少年头顶,肩上,他颤抖着衔住一朵,缓慢地吞咽。   井下的暗色里,那小小地粲金之色仍清晰可见。   那是……   ——连翘。   那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最先盛开,能清热驱毒的连翘!   阿弦暗怀战栗,无法言语。   小典喘了片刻,忽然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我该告诉你。”   有道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春寒漫袭的辽东之夜。   有人被困在牢狱中,满腹惶恐,生死难测;有人于暗夜中冷笑,欲只手遮天,故技重施。   有人宝剑出鞘欲杀人,嗜血方能回;有人在不见天日处,等待一线光明的救赎。   还有的人不惧寒冷,在小小地县城一隅,四面透风的小食摊上,捧着一碗热热地汤面,暖暖地一口入喉,舒心地展开双眉。   或许……贫者富者,高尚者卑微者,所有尘世间奔走忙碌的人,说到底,最可贵的无非是“平安喜乐”四字。   曹廉年毫无疑问是桐县数得上名号的财主老爷,在大多人看来,做人做到曹廉年的份上,应该是再无什么遗憾苦难了。曹员外家财万贯,衣食无忧,三四妻妾,开枝散叶,应该是做人的极至了。   曾几何时曹廉年也这样想过,直到老来得子,那小婴孩儿玉奴却三灾八难,却仿佛将曹廉年的劫数也带来,熬得他气短神消。   今日多亏了十八子来府内,说来也怪,自打救起那少年后,玉奴从昏睡中苏醒,饱饱地吃了奶,眼看着像是光景大好了,今夜也未似往常一样起来夜哭,着实让曹廉年心安,但是,很快伺候的乳母们便发现了不妥,小公子的确是不曾夜哭了,但竟又昏睡了过去。   三房姨太太都围在桌子边儿,大太太因年纪大了熬不住,便扶着丫头歇息去了,曹廉年靠在床边,恨不得大哭一场。   老三是玉奴的生母,压抑着哭了会儿,含泪求道:“老爷,今日多亏请了十八子过来,玉奴才有起色,如今还是要再请他来一趟才是。”   曹廉年还未答话,二姨娘道:“趁早不要提十八子,还不是因为他才连累老爷差点吃了官司?幸亏这刺史大人还不是个糊涂的,也是才来鲜嫩,还不知道诈财的本事,所以竟只是问话后放了回来,不曾如何为难。若换个当官儿的,还不要立刻借机敲诈起来?照我说这十八子也是个祸头,趁早别去招惹,免得再生出别的什么事端,到时候小的保不住,连老爷也……”   曹廉年听说的刺心,含怒喝止。   当即唤了个家人,让去请十八子立刻前来。   不料那家仆才出门不久,即刻窜了回来,慌里慌张道:“老爷,不好了,满街都是些带兵器穿盔甲的士兵,像是要打仗了。”   曹廉年身上一凉:“胡说,如今战事已平,如何打仗,又怎么会这么快打进城中?”   话音刚落,来至厅门口侧耳听去,果然隐隐地有马蹄声声,凌乱急促。   曹廉年着实是个人物,虽知道事有蹊跷,却因挂心孩子,竟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顾府内众人的的劝阻,立刻命底下备马,他要亲自去寻十八子。   谁知还未出府门,忽然门口又有家奴飞奔进来,跪地道:“老爷,十八子来了!”   曹廉年蓦地抬头,果然见那道独一无二的身影从门口的火光中徐徐走来,这刹那,什么神仙菩萨,都抛在脑后。   曹廉年疾步上前,心潮起伏:“不料十八弟这会儿前来,我正要前去……”   还未说完,阿弦抬手制止:“我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要亲自向曹老爷说明。”   曹廉年虽有心先叫她去看看孩子,但见说的郑重,只得问:“不知是何事?”   阿弦上前一步,在曹廉年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曹廉年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只是转述。究竟如何,曹员外去查过就知道。”   曹廉年死死地盯着她,片刻后退两步,然后转过身,竟飞快地往内宅奔去。   阿弦站在原地,半刻钟不到,就听见里头隐隐地传来一声惨叫,以及曹廉年的痛骂怒喝声响,阿弦身后两个府衙的公差上前,往内而去。   不多时,公差押了个妖娆的女子出来,这女子身着锦衣,嘴角带血,脸颊高高肿起,却正是曹廉年的二房妾室。   那小妾被公差拽了出来,眼神仓皇,惊魂未定,直到看见阿弦站在前方,才厉声叫道:“是你?又是你?”   阿弦不言语,二姨娘被拽着经过她身边,仍是不忿挣扎,尖声叫问:“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何必问?”   曹廉年踉跄从厅内奔出来,将一样物事狠狠地扔在二姨娘的脸上,却是个布偶做的小人儿,身上贴着生辰八字,头上跟心口都扎着针。   曹廉年怒不可遏,浑身颤抖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贼贱人,这孩子犯了你什么,你要用这种下作法子害他死?”   方才若不是府衙的公差将二姨娘抢了出来,只怕曹廉年要将她活活打死。   二姨娘却并不怕曹廉年的冲天怒火,反而冷笑道:“死就死了,谁还能长命百岁不成?”   曹廉年难压怒意,阿弦道:“曹老爷,王甯安一案中还要她的口供,如今小公子无碍,你且不要冲动行事。”   曹廉年气急红了眼,但阿弦的话却比圣旨还管用,竟生生克制住满腔怒火,道:“好,我不杀她,就把这贱人送到府衙,刺史大人若是秉公处置倒也罢了,若不然,我拼了身家性命也算不得!”   两个公差先将二姨娘带回府衙,阿弦本要回去看着小典,却见街口处火光人影,马声嘶鸣,似还有兵器响动。   阿弦忽地想到先前出府衙之时公差的话,当即变了主意,便往那士兵们聚集的地方而去。   之前派了公差前去秦张两家拿人却无功而返,袁恕己面上笑嘻嘻地,实则早就成竹在胸。   一则让吴成看守王甯安不容有失,二来便派了左永溟拿了令牌印信,前去城外兵屯紧急借调了一队士兵。   今夜行事,如虎添翼。   阿弦来到之时,袁恕己已经解决了张家,此刻正在秦学士府中。   这秦学士因在长安有做官儿的亲戚,自己也曾做过官,自有底气,也不十分惧怕袁恕己。   可被屯兵包围了府邸,又见袁恕己跟身边几个士兵身上都有血迹,秦学士道:“袁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夜晚带兵强入良民宅邸,是想杀人放火么?”   袁恕己道:“杀人放火不敢当,只是如果有人敢抗法不从,那么本大人少不得就成全他。”   闪烁的火把光芒中,英俊的脸上那笑容带有几分嗜血的邪意。   因桐县乃是边境偏僻地方,先前历经战乱,所以当地的这些大户家里多数都自备有护院家丁,都是些操练出来的能武之辈,以做自保之用。   先前袁恕己带兵前往,张家的人不识厉害,还想负隅顽抗,谁知却偏遇上了袁恕己这种人,二话不说手提刀落,劈瓜切菜般先杀了两个,血溅当场之时,也似杀鸡儆猴,群小伏首。   秦学士见他这般嚣狂无忌,暗自惴惴然:“袁大人,你不要以为天高皇帝远,你今日任意妄杀,将王法置于何地……”   秦学士色厉内荏,尚未说完,就被一阵大笑声打断。   袁恕己提着滴血的剑,笑道:“原来你们还知道什么叫王法?这小小地县城早已经黑透了,我看不见王,也瞧不见法,只有你们这些渣滓中的渣滓,就如旧沉塘的烂淤泥!你们的眼中何尝有过王法,若真的有王法,那些无辜的孩童就不会惨死,也不会容许你们逍遥至今,若是本官弱上半分,迟早晚喋血当场的,就是我袁恕己!先前派来的官吏大概都是从王法行事的,只可惜王法连他们都护不住,如今破例让我这武将来代刺史,这是你们求仁得仁,我袁恕己便来教导你们什么叫做王法,都听好了!——我就是王法,我所做的就是王法!先前的王法奈何不了你们,本官就用自己的王法,教你们彻底地重新做人!”   倘若教化无用,送其投胎转世,便是最直接快捷的一种法子。   火光中这人双眼闪着慑人的凶光,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话,也没有人敢以身挑战,众人仿佛有一种预感,谁敢踏前一步,这位刺史大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人撕的粉碎。   阿弦站在秦府的门口,火光迎着袁恕己的身影,在地上闪闪烁烁,幻化出一种奇特的形状,那是……   耳畔响起袁恕己的话:“你可知道我在军中的时候,他们怎么称呼我?……等你猜到了再来告诉我。”   此时此刻,阿弦已经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宝宝们,觉得本大人越来越帅的举手~记得点赞哦~~ 第17章 非常人   袁恕己手腕轻轻一转,长剑斜指,锐锋雪亮而血色潋滟。   他问:“现在,你是要自己乖乖地去府衙,还是要我动手?”   这个人虽然是在说话,却俨然是择人而噬之前的咆哮之声。   秦学士没有勇气回答,事实上他也无法再出声儿,已经被这般肃杀之气所慑,再无先前的骄横。   恶人只能“恶人”磨。   两个兵士上前,将瘫软无力的秦爷半扶着拖出了秦府大门。   袁恕己轻蔑地冷啐了声,回头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门侧的阿弦。   虽只是惊鸿一瞥,虽只看见她半面朦胧侧颜,却让袁恕己心中有种无法形容、说不出的感觉,极至诡异。   袁恕己待要过去,那领兵而来的校尉却过来答话,一时拦住了,等再回头看时,门口已没了阿弦的身影。   押解秦学士的队伍从长街呼啸而过,带起一股冷风,扑面侵寒。   虽然身上穿着一件厚棉袍,阿弦仍觉着寒透入骨,呵了呵手,不出意外地又呵出了一团白雾。   百姓们嗅到今夜情形不对,长街上越发悄无人踪,远远看去,只有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无聊乱晃。   原本从府衙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差人,先前在曹家分别,如今只她一个形影相吊。   幸而这一次并没有无功而返。   先前在府衙里,小典道:“我虽然不知是如何落在曹府的井中,但是我记得一些……一些怪事。”   阿弦问是何事,小典有些迟疑:“我记得的,不是在井下,而是……是在一间大房子里。”他的脸上掩不住疑惑神情,“我是个极小的婴孩,被人抱着围着,但我觉着他们真正围看着担心着的人并不是我……你大概不明白那种感觉。”   阿弦道:“然后还发生了什么?”   小典见她神色平静,心也随之安了些:“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有个女子一直哭,喃喃说些什么,十分伤心的模样,我想安慰她不要哭,但是偏偏不能出声,且难受的很,头顶跟心口都疼的要命,像是被什么一下一下扎着,只能放声大哭,恨不得立刻死去。”   阿弦凝视着他的,在小典的描述中,就仿佛透过小典的双眼看出去,耳畔婴儿的大哭声逐渐清晰,而眼前模模糊糊,影像似乎在云雾中,却又慢慢清晰。   小典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阿弦知道,那是曹廉年的府邸。   小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弦却看见了。   曹家小郎君的房中,曹家三姨娘双眼哭的核桃一样,站在婴儿旁边泣不成声,悲伤欲绝,喃喃地祈求苍天,许些愿望。   忽然有人撩起帘子走了进来,纤手带几分眼熟,这是曹廉年的二姨娘,看着屋内的情形,抿嘴一笑,但是再抬头的时候,已经转做满面愁容。   阿弦想起先前所见的那捏针的手。   数月前,曾有一则传闻。   王甯安身为“名人”,本地士绅们多半愿意跟他结交,曹廉年虽然老于世道,却也有些附庸风雅之心,曾跟王甯安交好过一阵子,时常请他去府上吃酒饮宴等。   但忽然一日,曹廉年便不再同王先生交际了,公差们是探听风声最快的,隐约听闻王先生之所以在曹员外跟前失宠……似乎跟曹廉年的一位妾室有关。   毕竟王先生风流成性,曹廉年几个小妾又年青貌美,倘若瓜田李下做出点什么来,却也难说。   只不过对曹廉年而言乃是家丑,曹廉年治下甚严,家奴们不敢四处张扬,王甯安亦惧怕曹廉年的势力,当然更也守口如瓶。   因此真相如何,众人只私下浮想联翩罢了。   除了阿弦。   原本阿弦想不透小典因何会在曹廉年府上,何况曹府门禁也算是极严的,外人擅闯却是绝无可能,既然不是曹廉年自己动的手,那么一定有人为内应。   至于这些人冒险将小典送到曹府的原因,想来是个一箭双雕的意思,既解决了麻烦,又在曹廉年身上泼了脏水。   那么究竟是谁如此痛恨曹廉年呢?   有那么一句话——赌近盗而奸近杀。   后来袁恕己审问曹家二姨娘跟王甯安,果然实情跟阿弦推知的一般无二。这姨娘之前因为跟王甯安眉来眼去,勾搭不清,被曹廉年发觉,曾暗中痛打了一番。   姨娘被王甯安所迷,竟死性不改,使尽手段,买通家仆,暗中私会。   恰好三姨娘产下玉奴,曹廉年满心都在小婴儿身上,一时无暇他顾,疏了门扇,竟叫两个人做成了几次。   两人蜜里调油,狼狈为奸。只是王甯安虽然色迷心窍,却也深惧曹廉年,所以不敢过分放肆,奈何姨娘不肯撒手。   正赶上小典偷跑,王甯安想杀人灭口,不慎在二姨娘面前透露出些行迹,姨娘窥知此情,非但不怕,反而喜出望外,觉着这是个扳倒曹廉年的大好机会。   她正因无法跟王甯安双宿双栖,恨极了曹廉年,于是撺掇王甯安,——由她里应外合,将小典扔在曹府井内,指望小典死后,井底发现尸身,加上新任刺史将到,据说还是个军中出身……自会有曹廉年一番好看,若做的好,两人兴许能因此长久。   事有凑巧,先前玉奴偶然有个头疼脑热,曹廉年爱子心切,请了无数大夫来调制,二姨娘见曹廉年为孩子所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暗中更施以魇魅邪法儿。   正见奇效,谁知因小丽花之死,王甯安被拿在牢中,很快地又揭出虐杀旧情。二姨娘原先还想使法儿让人发现京内藏尸,好祸水东引洗脱王甯安清白,谁知一卷手书坐实了王甯安的罪名,二姨娘自然噤若寒蝉不敢动作,毕竟她先前跟王甯安有些不清不楚,曹廉年如今虽为了孩子焦头烂额,但以他的精明,仔细一想便会想通。   千算万算,终究天网恢恢。   且说阿弦因遍体生寒,抚了抚手臂,加快脚步往老朱头的食摊方向而行。   才走了十几步,就见一道黑影从远处奔来,因见了阿弦,便发出欢快地“汪”地一声,竟是玄影。   这自然是老朱头见夜深了人不回去,便又叫玄影出来找,这两年来,不管阿弦人在哪里,玄影都会找到她,权作陪伴护卫。   阿弦正抱着黑狗揉搓,便听到马蹄声从后而来,回头看时,却见是袁恕己打马而至。   当下忙起身迎接。   袁恕己来至跟前,却并不下马,只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不是在府衙看着那孩子么?”   阿弦道:“之前有些事去了曹府一趟,正好路过这里。”   袁恕己眼睛眯起:“曹府?”   阿弦见他有问询之意,便简略将拿了二姨娘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夜色幽淡,袁恕己人在马上,脸上神情有些朦胧不清。   听罢阿弦所说,袁恕己思忖片刻:“不知我理的对不对,你的意思——是说曹家那小孩子夜哭不停,实则不是那小孩子在哭,而是小典,是他……不知不觉里上了那小孩子的身?”   阿弦道:“应该就是这样。”   袁恕己喉头动了动,一仰头,想笑又打住:“小弦子,你是每天都会唬我一次?”   阿弦道:“大人不信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曹老爷已经在二姨娘房中搜出做法的偶人,还有二姨娘跟王甯安有私情也是真,横竖大人明天审过之后,就知道真假,……我不是要大人信我,只是毕竟要讨一个公道。不管是对小丽花来说,还是对小典,连翘姑娘……”   袁恕己挑了挑眉,阿弦看出他的不耐之色,当即低头:“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小人便先告辞了。”   袁恕己道:“你每次都忙着告辞,当我跟你身边儿那畜生一样会咬人么?”   立在阿弦腿边的玄影窜动了一下儿,阿弦眨了眨眼,虽面不改色,手却在玄影毛茸茸的头顶抚过,安抚它不要在意袁恕己的话。   阿弦道:“并不是,只是怕耽误了大人的要事,毕竟……才拿了两名凶嫌。”   袁恕己听她这般说,方又笑道:“你方才看见我拿姓秦的了?先前你问我将如何应对,这回你终于知道了。如何,你是不是也觉着我是任意妄杀?”   白日的时候阿弦还不知他将如何应对这种情形,当时袁恕己便说黄昏之时便明了,倒果然是“一言九鼎”。   阿弦摇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何况大人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朝廷法纪……”   袁恕己听到这里,噗嗤一笑,竟仿佛十分不屑。   阿弦微蹙眉头,不解他为何竟发笑。   袁恕己胯下的那匹枣红马有些躁动,他看了阿弦一眼,手一抖缰绳拨转马头。   枣红马往前奔出两步,袁恕己却忽然又拉住缰绳:“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为了什么朝廷,也不是为了所谓律法才这样做。”   阿弦抬头:“那大人是为了什么?”   马儿原地踏步,回过身来。袁恕己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阿弦不解。   袁恕己抬头,今夜满天繁星,月却只有一线。   夜冷风寒,长街人寂,他的声音却如碎冰掷地:“我容不得别人骑在我的头上,亦容不得人欺负我半分,谁敢刺我害我,我必要他十倍偿还,这些渣滓以为没有人能奈何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便要让他们永远记着……我袁恕己到底是何许人。”   阿弦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看着马上高高在上的青年,不知为何觉得周身寒气越发重了。   袁恕己俯视看她,双眸冷然有光,忽然他俯身而笑,笑里却仍是没有半分暖意:“对了小弦子,我在军中所传的诨号,你可知道了?”   阿弦紧闭双唇。   似在意料之中般,他笑说:“不知道?你也不过如此……”他得意洋洋地一扬首,重新回马欲去。   夜影拢聚,夜雾中似有一只兽若隐若现,正在她的面前低低咆哮,昂首扬爪,爪牙之上,血渍犹然。   阿弦看着那马上挺直的背影,忍不住出声。   袁恕己陡然止步,面上的笑容仿佛被寒风重雪吹散覆尽。   袁恕己回头,眉间锁着疑惑跟不信:“你方才说什么?”   阿弦深深呼吸,望着这张扬激烈的年青武将,才道:“睚眦。大人在军中的诨号,睚眦。”   传说中龙之九子之一,豹身龙首,口衔宝剑,性格刚烈,嗜杀喜斗,常常是怒目而视的姿态。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就在秦府之中,袁恕己持滴血长剑任意狂烈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传说中的龙之九子。   事实上除了这个,就在同时,阿弦更看到了……有关这青年凄惨绝烈,断不可说的结局。   第18章 施手段   袁恕己想不通,十八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整个桐县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的心腹吴成跟左永溟,但两个人都不是多嘴的,更不可能会向才认识的十八子说起。   这少年确实有些神秘古怪,但相信他真的能通鬼神……   夜色中马背上,袁恕己深看阿弦一眼,笑着指了指她,一言不发,拨转马头。   张扬的背影消失于夜的迷雾中。   玄影原地转了转,轻叫了声。   阿弦低头:“你不喜欢这个人是不是?但他至少不是那些伪善邪恶的人,就算他坏,也坏的坦荡,玄影你不必怕他,只要你不去惹他,他不会害你。”   袁恕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又如何。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往往是你什么也没有做,便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成为被捕猎残杀的目标,却又何辜。   正如袁恕己所说,这桐县是黑烂透了,但正是因为这样,才更需要一个像他一样的人站在这里。   在这里,朝廷律法,佛口仁心都无用,只有用铁腕手段,以血还血,以暴制暴,最直截了当。   次日,袁恕己审讯了小丽花一案中所有涉及之人,包括从中引出的小典之案内所有人等。   之前提过,天下虽定,但豳州地处偏僻,地形复杂,之前流寇不断,地方势力趁机滋生,借口抵抗流寇剿灭匪贼,壮大自家声势,渐渐地竟形成个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局面,朝廷所派的官吏往往无能为力,甚至自保都成困难。   久而久之,也无人敢管理,就形成现在这个局面。   其实不仅是在桐县,整个豳州都是如此,王法无用,许多有钱有势的人恶欲横生,沆瀣一气,为所欲为。   桐县是豳州首府,到底比别的地方要“繁华”些,是以受战乱祸害的流民也更多,比如似安善那样的小乞儿,药师菩萨庙里便有大大小小地十多个。   而王甯安,秦张等,暗中便以残虐这样的纤弱少年为乐,据王甯安供述,原本小丽花托付小典之时,他见小典聪明清秀,起初倒是并没生出邪心,只收在身边儿当个小小书童,闲来教诲一二。   谁知秦学士无意中见过小典,即刻看中,王甯安原本是个没骨头的,哪里敢得罪这些人。   王甯安原先咬牙不认小典落在曹家,却是怕跟曹家姨娘的奸情败露,由此惹怒曹廉年。——直到此刻他心中兀自怀有一丝幻想,只觉他做一切不过是被逼迫而为,又是来府衙出首的人。   何况小丽花也非他所杀,至多他也不过是个从犯而已,大概罪不至死。   过堂之时,略有些波折,袁恕己并不多话,举手就叫用刑。   也并不是使唤的府衙的公差,而是军屯来的士兵,这些士兵手狠心硬,哪里理你是什么财主老爷,只管尽情折磨。   张秦两人总算明白已是末路穷途,若是再抵赖不言,惹动了袁恕己的性情,血溅公堂死在当场又向谁说理去?   两人不敢再抵赖,便双双招认详细,又牵扯出两府许多帮凶,均也一一缉拿。   末,袁恕己看着桌上几份供词,点数这几年来所虐杀的人命,只觉着齿缝间似有血腥气蔓延。   按照审案程序,府衙审过之后,便要往长安送呈公文,等刑部批复之后公文返回,再按照刑部的批示行事。这样一来一去,就算是紧急公文,也要三五个月的时间。   且按照《唐律疏议》,本朝从立春至秋分,不得执行死刑,如今立春还未到,剩余转圜的时间可谓十分充裕。   而秦学士张员外两人,心中便打算就趁着这段时间里,派人去长安疏通……未必没有任何转机。   可这次他们的如意算盘却是落空了。   袁恕己端详了半晌,问旁侧主簿:“按照律法,这该如何判决?”   主簿是本地之人,当然不敢得罪地头蛇,可袁恕己这强龙实在太过骇人,于是道:“《斗讼律》按:以刃及故杀人者,斩。”   袁恕己一拍桌子:“好!”   这一声坚决肃杀,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袁恕己道:“速速把这四人绑入牢中,好生看管,三天后午时开斩。”   这话一出,堂上堂下反应各异,寂静过后,满耳鼓噪。   堂外听审的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人忍不住大声询问是真是假。   王张秦等四人的表情也各自精彩,秦学士早叫起来:“这不合律法规制!”   主簿震惊之余,也忙道:“大人,这个的确该先递送公文给刑部,等刑部批复了之后才……”   袁恕己抬手,主簿知趣咬住舌头。   袁恕己探头看向秦学士:“你方才说什么?”   秦学士先前还松了口气,此刻胸口起伏不定,满面仓皇:“袁大人,正如林主簿所说,按照唐律规定,该先等待刑部批文,你怎可如此目无王法……”   袁恕己撩了撩自家耳朵:“我还当我是听错了,原来你也知道唐律?也知道何为王法?那你先前为何做出那样无法无天的行径?你作恶的时候,王法便是个鸟,等落在你自己身上了,王法才是王法?”   袁恕己笑道:“可惜现在王法也认不得你是谁了,只知道你……你们皆都是待死的囚徒罢了!”   脸色一厉,拍了惊堂木:“带下去!”   其他三人都反应过来,死到临头,各自挣扎哀嚎,却仍是给士兵横拖硬拽,拉扯了下去。   堂下百姓们听了袁恕己宣判,本质疑不信,议论沸然,又听了秦学士质问,袁恕己的回答,顿时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目瞪口呆只是看。   待听了袁恕己的答复,又雷厉风行地把恶人拖了下去,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好”,刹那间,喝彩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新任刺史大杀四方,不到半天时间,桐县几乎人人皆知。   当夜,老朱头照例给阿弦煮了汤水荷包蛋,因提起这件事来,道:“今日来吃饭的人,几乎都在说这件事,这新刺史也忒张扬了。”   阿弦道:“他这样张扬不好么?至少做了一件实在事。”   老朱头道:“好是好,给了那些人一个下马威,只不过毕竟人家在暗处,他在明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朱头叹了声,忽地又道:“我还是别替他瞎操心了,他是从长安来的人,那长安的人呐,又哪里是什么好东西了?宁肯他们狗咬狗去。”   阿弦正喝了口汤水:“伯伯你好像很憎恨长安的人。”   老朱头瞥她一眼,道:“我不过是说实话,你别不当回事儿,以后也离这新刺史远着些,别跟他搅在一块儿,没好事儿。”   阿弦道:“你也知道他是刺史,我在县衙当差,井水不犯河水。”   老朱头道:“那样最好。我别的不求了,就只想安生过日子。”   阿弦本来惦记着那夜在秦府门口心底闪现的有关袁恕己那一幕……却着实不敢出口,老朱头跟她相依为命,虽看似是个寻常庸碌的老人家,却每每会有些出人意料的言语,比如那夜点醒了她连翘并不是要杀小丽花,所以阿弦原本想求教于老朱头,看他如何说法。   可如今见他为自己忧虑担心,且口吻中对袁恕己并无好感,阿弦更加不敢提了。   这夜吃了东西,便又领了玄影自去睡了。不提。   “天高皇帝远”——原本对桐县本地这些财阀恶霸们来说,说起这句话通常会有种得意之情伴随。但是风水轮流转,如今让他们痛心疾首的,同样也是这一句“天高皇帝远”。   皇帝管不着他们在桐县无法无天,也同样管不着比他们更狠一筹的袁恕己。   候斩的这两日也并不平静,秦张王三家的人壮着胆子跑来府衙,一则求情,二则毕竟袁恕己所做的确不合朝廷律法,他们倒也有话可说。   但却想不到由此又惹怒了袁刺史大人,也因此触动了他的灵机。   一怒之下,便以聚众滋事,知情不报等罪名,罚没了三家大部分的财产。   这一来,却比直接杀了王秦张还难过,各家之人哭号连天,却又不知所措,毫无办法。   在凶徒等死的同时,却也有很多人暗怀鬼胎,惴惴不安。   其中一个,便是本县县官同县衙的捕头陆芳。   袁恕己到任的时候,县官告病不出,陆芳负责调查小丽花的案子,但如今这案子翻出旧日惨案,若是认真追究起来,本地的县官、捕头自然是首当其冲。   再加上陆芳也的确并不怎么干净,他想到袁恕己的所作所为,这两日秦张王是在等死,陆芳却也觉着有些苟延残喘,似乎袁恕己随时都会派兵来带了他去一同论罪。   在这种极度惶恐之中,处斩之日到了。   桐县百姓倾巢而出,扶老携幼,宛如过年一般,都奔到四通路街市口上围看。杀人本不稀奇,稀奇的是今日所杀的是本地高高在上的尊贵大人们。   刽子手手起刀落,残红飞舞,人头落地,新刺史的威名却赫然上天。   从这时起,没有人会小觑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任袁大人。   虽然小城曾经历过战乱,流寇等,但这样光天化日下斩杀人犯,却是多年未见了,尤其杀的并非无名小卒,所以桐县一大半人都聚集在四条街上了。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老朱头的食摊上却有些冷清,只有阿弦一个人坐在桌边儿吃一碗胡麻汤。   难得的清闲,老朱头坐在阿弦身旁,看她吃的香甜,道:“现在天还冷的很,再过些日子真正开春儿回了暖,那地上的荠菜,树上的香椿就都出来了,那会儿你可就又有口福了。”   阿弦最喜这两物,不由多咽了些口水。   老朱头目睹街头冷清,于是又叹:“你看看,我先前跟你说什么来着,这长安的人啊,都不是什么好的,果然是说杀人就杀人了,连……”   忽然玄影“汪”地叫了声,原本趴在桌子底下,此刻便钻出来,警惕地看着老朱头身后。   老朱头以为客人上门,回头却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愕然之下,立刻娴熟地换成一幅笑脸,还隐约带点惶恐:“没想到是刺史大人驾临,是小人怠慢了,请饶恕小人眼瞎耳聋……”   来人自然便是袁恕己,见他仍是身着武将便服,再加上年青,若不说,没有人相信这就是声名显赫手段雷霆的新任刺史大人。   阿弦也站了起来见礼,袁恕己却不以为意,在她对面坐了:“我不过是饿了,也来吃一碗汤面。”   老朱头顺着瞥一眼阿弦,答应着去盛汤面。   袁恕己则看着阿弦,示意她重新坐了,道:“你今日怎么没去看杀人?”   阿弦道:“小人天生胆小,不敢看那些。”   袁恕己笑道:“所以你就把这只眼睛罩起来了么?”   阿弦不语,袁恕己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先前我问你的眼睛如何,你说是天生坏了,怎么我听别人说起来,说你的眼睛其实是好好的,不过是有些怪异?”   老朱头虽站的离此处稍远,却也听见了两人对话,手脚伶俐盛了汤面过来送上:“粗茶陋饭,难以下咽,大人勉强吃两口。”   汤面的确看似寻常,但袁恕己却兀自记得那夜初进城,吃了一口,齿颊生香肺腑润暖之感。   他笑道:“上次我初进城吃的第一口,就在这摊子上,可见跟你们是极有缘的。”他极快地吃了汤面,扔了几文钱在桌上,对阿弦道:“你跟我来。”   老朱头仿佛预感道什么,几乎立刻唤住阿弦。阿弦对他使了个眼色,便随着去了。   两人前后而行,不知不觉到了县衙左近,只听袁恕己慢慢说道:“可知我自打见了你,心里就存着一个念头,不知你到底生得如何。如今你的眼睛既然没坏……”   他停了停,眼中笑意浓了几分:“你摘下眼罩,让我看看。”   阿弦早有预料:“大人,请恕我难以……”   话音未落,眼前一暗,竟是袁恕己走近,一手在她肩头按住,右手捏着那薄薄地一片,轻轻撩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在担心书记的命运啊   书记:关门,放小弦子!实乃看家护院保驾护航之必备±±   嗯嗯,放心吧,女猪光环这样耀眼,怎么可能一成不变? 第19章 小白脸   袁恕己绝对是个动手比动嘴更快的人。   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自问自答,转眼间已经达成所愿。   他终于看清了阿弦的本来面貌。   袁恕己怔忪:“原来果然没坏,这不是好……”   “好端端”三个字还未说完,袁恕己忽然噤声。   因为猝不及防,在眼罩被摘下的瞬间,阿弦本能地闭了闭双眼。   此时细看,才发现她的睫毛极长,在袁恕己看来,也许正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所以在他面前的这张脸,并无丝毫的男子气,反而格外的清秀漂亮。   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在袁恕己的心目中,十八子都是个有些模糊而神秘的形象,不管是容貌,还是人物。   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阿弦原本遮着右眼,就好像是一朵花被遮住了半面,无法看其全貌,更抓耳挠腮地猜测那被遮住的花瓣是否缺损,究竟坏到什么地步。   故而对于露在外面的部分,留意的自然便少了,只有个朦胧的印象。   何况原本阿弦也是刻意在众人面前隐藏自己。   所以此刻,当眼罩终于被取下,整个世界神清气爽,一览无余。   尤其是在阿弦重新睁眼抬眸的时候,袁恕己才发现原来她的睫毛如此之长,如两面轻盈小扇,甚至有些太女儿气了,底下的双眸清幽明盈,让他瞬间几乎无法移开目光。   ……这真是个极美秀灵透的孩子。   心底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异样之感在飘飘荡荡,袁恕己察觉,正欲说一句玩笑话排解,却戛然止住。   阿弦的右眼慢慢地透出一抹奇异的红。   袁恕己起初以为是错觉,他凝眸凑近了些,果然看的更清楚了。   那一股宛若鲜血似的红在她的右眼里极快汇聚,整只眼睛几乎看不清瞳孔的颜色,只有那耀眼的血宝石似的红,妖艳欲滴,过分的赤红近似于墨黑,里头泛着极明显的怒厉之色。   然而她的左眼却仍是好端端地,甚至越发黑白分明,清澈干净,两下对比,越见妖异。   于是袁恕己那句话还未说完,便讷然停止,只顾直直地盯着她看。   可袁恕己很快又发现了异常,——阿弦虽然就在他的身前,但却并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某个地方,神情恐惧而惊骇。   袁恕己只当有人靠近,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却空空如也,并无人踪。   而就在他回头的瞬间,觉着身边风动,他忙瞥一眼,却见是阿弦转身,竟是个要仓皇逃走的模样。   “原来又是骗人的?”袁恕己只当她是“调虎离山”,即刻攥住她的手腕。   手掌一握,才发现她的腕子竟这样纤细,几乎让人担心略用点力就会捏碎。   就在袁恕己觉着自己该将力道放轻些,却觉着手底下的人狠狠一颤。   袁恕己还来不及反应,阿弦抬臂回身,出手如电。   袁恕己做梦也想不到,自打认识以来,一直看似人畜无害——虽并非书生却也的确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八子,竟然会动手打人。   而且打的还是他堂堂刺史大人。   最要命的是,他这位堂堂的刺史大人,不敢说身经百战,好歹也是曾经沙场的袁将军,居然真的被打了个“正着”。   看不出那小小地拳头竟有这样的力道,鼻子被击中,酸痛难当,眼前也随着一片模糊,已经不由自主地涌出泪花。   但这显然还不是最糟糕的……   “啊……”惨叫出声,袁大人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捂住了脐下三寸那地儿,原本英俊的脸因过分的痛苦而有些扭曲,他嘶嘶呼痛,浑身发抖:“你!”   有那么短暂的刹那,脑中一片空白,袁大人觉着自己可能从此绝后了。   他咬牙切齿,竭力定神,勉强看清阿弦正飞快地往巷子里跑去。   那种姿势,就如同身后有虎狼追着的鹿兔,正搏命狂奔。   袁恕己才要喝住她,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正前方明明没有人,跑得正急的阿弦却神奇地往旁侧一闪,仿佛在躲开什么。   袁恕己睁大双眼,暂时将那股男人难以容忍之痛抛在脑后。   正在呆看之时,疾奔中的阿弦毫无预兆地停在原地,只见她僵直地站了片刻,身子微微摇晃。   最后,就在袁恕己眼前,她“噗通”一声,往前扑倒。   袁恕己本以为她是跑的太急不留神绊倒了,这对他来说本是极为解恨而好笑的,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却又着实笑不出来。   地上的“阿弦”却又动了,手脚轻晃,这感觉就像是一条越冬的虫儿,正从僵硬的状态中慢慢苏醒,然后她爬起来,头也不回地仍旧走了。   以袁恕己的脾气,他居然从头到尾只是看着,而忘了出声唤住她或者如何。   “这人……”他张了张口,狐疑不解:“这人怎么……”   正在他搜肠刮肚想找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稚嫩的笑。   袁恕己回首,意外地看见在身侧巷口,立着一个看似七八岁的小乞儿,身上破破烂烂地,一手抓着块乌黑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仿佛正在吃。   袁恕己本不欲理会,小乞儿却又笑说:“谁让你招惹十八哥呢,活该。”   这一下儿袁恕己却不乐意了:“臭小鬼,你说什么?”   小乞儿乌溜溜地眼睛上下逡巡,最后落在他的双腿之间。   袁恕己对上他的眼神,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此刻他仍是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下面“受伤”的地方,怪不得这小乞丐的目光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袁恕己咬牙,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他蓦地站直身子,可随着动作,那一处仍是令人心碎地疼颤了颤。   心里一阵寒意掠过:“该不会是真被打坏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肩头忽然一疼,原来是一颗小石子甩落过来,凶手却正是那小乞儿。   只听他说:“你再敢欺负十八哥!”   此刻,袁大人心里升起一股“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的悲愤之感,正无处发泄,偏偏那小乞儿“咚咚咚”地跑了过来,看似是要越过他身边儿去追阿弦。   袁恕己当机立断,一把将他揪住:“正愁捉不到你,你自己送上来了?臭小鬼,你跟小弦子什么关系?”   这小乞儿正是住在药师菩萨寺里的安善,因偶然路过,正发现阿弦跑开,而袁恕己一副吃瘪的模样,他便猜到必然是这位“大人”欺负阿弦,反被阿弦教训,他最是崇敬阿弦,自然要跟着为她出口气。   如今被袁恕己抓紧,安善才害怕起来:“放开我,你这大恶人!”   袁恕己见他挣个不停,忽然灵机一动道:“你是不是住在菩萨庙里?”   安善立刻停下,抬头问:“你怎么知道?”   袁恕己道:“小丽花的弟弟小典,先前就在菩萨庙里住过,你可认得他?”   安善的双眼瞪得溜圆,叫道:“你认得小典?他在哪里?”   袁恕己在他毛茸茸的头上轻轻拍了一把,道:“我是大恶人,当然什么都知道了。”   安善是小孩儿,哪里知道他是玩笑,眼神里又透出警惕,袁恕己才说:“他现在府衙里,你要不要去见他?”   安善惦记着小伙伴,闻言警惕心立刻消散无踪,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袁恕己嗤地一笑,暗中仔细体会,觉着下面的疼也散了大半,这才松了口气,便同安善往府衙而去,一边问:“我带你去见小典,你总该告诉我你跟小弦子是什么关系了吧?”   安善道:“你说的小弦子是十八哥?”   袁恕己道:“自然了。”   安善道:“你打听他做什么?”   袁恕己看出这孩子的戒备之心,便道:“方才你看见的,是我跟他玩笑呢,我是府衙新来的刺史大人,是他的顶头上司,怎么会害他?你放心就是了。”   安善才松了口气:“你真的是刺史大人?就是今天杀了那几个大恶人的袁大人?”   袁恕己觉着身上金光闪烁,微微一哂:“当然了。”   安善认真地打量了一会:“你没长胡子,看着不像个大人,像个……”   袁恕己斜睨了他一眼:“像什么?”   安善嗤嗤笑道:“像个小白脸!”   话音未落,换来袁恕己一记温柔的顶锤。   两人且说且行,期间碰见几个小乞儿,见安善跟袁恕己一块儿,不知何故,都疑惑地张望。   安善一一打招呼,又指着前方的菩萨庙道:“我们就住在那里。十八哥经常会带好吃的去给我们吃。”   袁恕己抬眼看去,望见那杂草丛生破破烂烂的菩萨庙,又看看这满面灰尘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不由皱眉。   安善又说:“原来有人不许我们住在这里,还是陈大哥哥做主的,不然大家都要冻死啦!”   袁恕己问:“哪个陈大哥哥?”   安善似乎怪他如何不知“陈大哥哥”这样有名的人,哼道:“陈大哥哥就是十八哥的大哥,只是他现在不在县城了,听说去了长安,当大官儿去了!”   本来到府衙的路并不长,却因为这个善谈的孩子相伴,袁恕己又别有用心地想打听些事体,故而竟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回。   还未进府衙,就见吴成跟左永溟迎了过来,备说监斩事宜等。   吴成扫了眼安善,又道:“方才十八子来过,不知怎么了,看着有些古怪。”说到这里,不由上下打量了袁恕己一眼,总觉着他走路的姿势也略见怪异。   袁恕己止步:“他来过?”   吴成点头:“是,我问他来做什么,也不答,只是要去见那个叫小典的孩子。”说到这里,又谨慎地扫了眼周围,袁恕己会意,叫了个亲兵来,让领了安善先入内去见小典,才问:“怎么了?”   吴成满面疑惑:“我因看他的举止异常,担心有什么意外,就悄悄跟着进内听了会儿,起初两个人还说话,后来,小典就哭……唤什么姐姐,两人抱在一起……”   袁恕己咽了口唾沫:“他如今何在?”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你给我赔!   阿弦:伯伯说,现在鸭蛋可贵了,赔不起……   书记:你给我(ノ`Д)ノ滚 第20章 伤离别   阿弦也是想不到,陈基教的防身招数第一次派上用场,居然是在袁大人的身上。   只可惜仍是用的晚了些。   眼罩摘下后,阿弦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袁恕己,而是他身后的人。   或者说是“非人”。   王甯安,秦学士,张员外,以及众帮凶肆众们,身着囚服,手中提着自个儿血淋淋的头颅,彼此厮打,哀哭嚎叫。   阿弦仓皇移开目光,转身逃往内巷,正欲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忽地见到前方小丽花立在街心,眼中带泪,苦苦看她:“十八子……我想求……”   阿弦被方才陡然所见的那幕吓得慌了,纵身跳到旁边避开她——这就是在袁恕己看来,她很突兀地闪避的奇异一幕。   只是还未跑出两步,身体像是被一股寒冷的冰水侵入,透骨的冰冷让她猝不及防,往前扑倒在地。   等再站起来的时候,阿弦已经不是“阿弦”了。   “她”迈着碎步,来到府衙。   手轻轻地抵在下颌处,犹疑打量着府衙的门首,又左右逡巡扫向守卫。   守卫们因都认得阿弦,是以并未恶声恶气,其中一人反而问:“十八子怎么这会儿来了?”   “她”才仓促而略带羞涩地低头一笑,抬腿迈过门槛,往里而去。   守卫们回头打量了一眼,满面疑惑:“十八子今天怎么有些古怪……刚才……”   两人对视,顷刻却十分默契地各自移开目光,不再深思。   “阿弦”一路进了内堂,小典房中却还有另外一个人。   且说小典在府衙里又调养了两天,本已脱了险境。   听说已经判决了凶徒,小典心中的大石落地,可毕竟小丽花已经不在人世,想到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也不复存在,又想到先前自己遭遇的那些非人折磨,如今心愿已了,万念俱灰,所以精神萎靡,身体状况竟也江河日下。   故而这两天竟只是强撑着等死,只等处决了罪犯后咽气。那大夫也是无能为力。   此刻在房中探望小典的正是连翘。   小典曾跟连翘见过一面,又从别人口中听说连翘在小丽花案中所做,他是个心软且善的好孩子,便对连翘存有一份感激之情,竟不顾身子细弱,挣扎着下地要向她磕个头。   但他一来病弱,二来腿上的筋腱受损,动作不便,几乎从床上栽下来。   连翘见他形销骨立,心中酸涩,紧走两步拦住,小典早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只问:“那些人已经死了吗?”   连翘道:“午时三刻,已经处决了,你听外头还有鼓声呢。”   小典道:“这样我就放心啦。”   连翘怎会不解他的心意:“小典,你可不要错想了!”   小典闭着眼睛,眼中的泪流落不绝:“之前你为我姐姐做的事我也知道了,姐姐,你是个好人,现在再求你一件儿,等我死了,你把我跟姐姐……”   连翘转头将泪挥去,方轻声喝道:“别瞎说!”   小典道:“我小的时候不懂事,只知道我是有个姐姐的,但问起娘来,她却总不告诉我姐姐在哪里。”他深深呼吸,睁开眼睛,“后来娘去了,我跟随王先生,再后来,进了秦府,才知道姐姐当初为了我们……”   连翘垂首咬紧牙关,小典道:“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姐姐一面,他们告诉我,只要我听话就会让我跟姐姐见面,我是听话,可是熬了那许久,我渐渐知道他们是骗我的……”   秦张那些人因见小典向来温顺听话,对他的看管便松懈了,殊不知小典心里偷偷谋划着逃跑出来找小丽花,那一次连翘在菩萨庙里见到他,就是他才逃了出来。   后来被捉拿回去,那些人为了惩罚他,又故意告诉他小丽花已经死了。   小典大哭。   连翘抱着这少年的身子,明明是才要绽放的年纪,却干瘦的如同一片枯叶。就算连翘阅尽千帆,自诩心硬如铁,这会儿也禁不住同他一起潸然泪下。   正在此刻,便听得门口有人轻轻唤了声:“小典。”   两个人转头,却见房门打开,竟是“十八子”徐徐走了进来。   连翘一眼便看出十八子的举止跟昔日大为不同,且隐约带几分眼熟。   正疑惑间,她已经走到床前,先是看着连翘,道:“姐姐在我身后苦心做的那些,我都看见了,幸而刺史大人同十八子联手查明真相,给我姐弟讨回公道,也还了姐姐清白,多谢姐姐。”   连翘双眼慢慢瞪圆,毛骨悚然,松开小典站起身来,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八子”:“你、你是小丽花?”   小丽花不答,转头看向床边的小典。   小典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小丽花举手,轻轻抚上少年枯瘦的脸:“弟弟,你受苦了。”   只是一句话,却让小典在瞬间泪如泉涌,极快地模糊了双眼。   小丽花凝视着眼前少年:“姐姐是个最蠢笨的人,这么多年来都错把豺狼当作好人,才害弟弟吃了那许多苦。”   小典再也忍不住,哑声叫道:“姐姐!”张手用力将她抱住!   小丽花微闭双眸,脸颊轻轻地蹭着少年鬓边,发出欣慰的叹息:“这许多年来,姐姐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你一面,就如现在一样抱你,我的好弟弟……”   小典放声大哭。   连翘几乎站立不住,死死地倚在床柱上,眼睁睁看着这幕,手捏着帕子堵住嘴,眼中同样泪如雨下。   小丽花缓缓睁开双眼,在小典头上亲了一口:“答应姐姐,你要好好地活着,不管多难都要好好地活着。”   小典用力抱紧了她,嚎啕大哭:“可是我想跟姐姐在一起。”   小丽花抚着他的头:“乖孩子,你一直都跟姐姐在一起啊。”她的声音这样温柔,就像是一阵春风,将少年心底的冰冷融化殆尽。   最终的告别终究来到。   小典跌跌撞撞下了床,连翘竭力扶住他,小典大叫:“姐姐!”   小丽花已经走到门口,闻声回首,向着两人歪头一笑。   此时,在连翘跟小典看来,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十八子,而真真正正是小丽花,那样烂漫耀眼的笑脸,就如同春风中漫山遍野盛放的娇艳丽花。   有诗云: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且说府衙门口,袁恕己询问十八子如今何在,吴成面露难色,道:“大人,这事实在怪极了,我因见十八子要出门,便要躲了,谁知眼看十八子出来,才走了三两步,忽然瘫软在地上。我正要去扶,那食摊上的老朱头赶来,将十八子搀扶起来……”   据吴成说来,当时阿弦就如同醉酒一样,摇摇晃晃,神志也似有些不清,多亏了老朱头扶着,一径出府衙去了。   袁恕己听了吴成的诉说,狐疑不解。   今日袁恕己之所以将安善带回来,一来是为了从他口中打听有关十八子之事,二来,却也正是因为小典的情形很不好,袁恕己看了出来,便想让安善过来,希望能有一二效用。   谁知竟会又是如此意外的情形。   正思量间,有人从厅外进门,笑道:“此地的事情已经了结,袁大人,我们也该告退了。”   说话之人身量长大,身着军服,正是先前左永溟从军屯请来的救兵,豳州兵屯守卫副将雷翔。   袁恕己忙回身迎着,两人寒暄几句,雷翔忽然道:“另外,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袁兄是否成全。”   袁恕己道:“自家兄弟,还说什么客套话?如今我在这豳州当差,自要守望相助,这一次若不是雷兄来的及时,也无法惩治本地奸恶。”   雷翔大笑几声,道:“是这样的,我想向袁兄借一个人。”   袁恕己意外:“借人?哦……是吴成还是老左?”   雷翔含笑摇头,道:“都不是,是你们本地县衙里一个唤作‘十八子’的。”   “是小弦……”袁恕己越发意外,惊疑问道:“雷兄怎么会想到借他?是为了何事?”   雷翔乃是军中将领,无缘无故怎么会借一个不相干的小衙差?若说军中有事,也归军中料理,本地文官包括刺史等都是不得插手的,更遑论阿弦这样的小公差了。   除非……   雷翔叹了声,面露无奈苦色:“的确是有一件棘手的事儿,非此人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所用的那首诗出自这里——   《鹧鸪天 送人》   年代: 宋 作者: 辛弃疾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是不是看来也很合这氛围?   唉,这章又挥了许多泪。    第21章 受用者   袁恕己见他说的郑重,便问:“详细如何,能否告知?”   雷副将先命厅内的人都退了,才转头低声道:“实不相瞒,前阵子兵屯里出了一件事。”   豳州军屯的统帅苏柄临,底下屯兵五千余人,驻扎在豳州百里之外的新镇。   所谓“兵屯”,便是指战时作战,闲暇无战事的时候,士兵们就如同百姓一样种田耕作,也可成婚生子,繁衍生息。   军屯的存在,让军队可以就地自给自足,军需供应上不必一味依赖朝廷拨放,因此兵员充足,兵力也能得以保障,十分便宜。   虽然士兵们来自地北天南,但一旦在军中成婚,便似有了家一样,军屯就如管理有序的城镇。   但这也需要一个英明能干的统帅才成。幸而苏柄临年逾六十,却是个老当益壮极有经验的将帅,自从他在豳州屯兵,才将豳州原本流寇四窜互相殴斗扰民的场面镇压下去。   最近却出了一件令苏柄临恼怒的事,他所信任看好的一名年青副将,逃走了。   袁恕己也有些震惊,“逃兵”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视为奇耻大辱,又因为之前连年征战,许多百姓被急招入伍,不免有些不适,曾发生过大规模逃逸的情形。   为杜绝这种行为,朝廷对逃兵的惩罚十分严厉,逃走的士兵若被追回,重则斩首,除此之外,连带其家中也要受到连累。   雷翔道:“何鹿松是苏将军的同乡,且为人机警能为,所以苏将军很是青眼,去年才在苏将军的主持下跟本地一名士绅之女完婚,六天前,他忽然失踪了,人说是逃回了南边的家乡。”   袁恕己道:“既然有苏将军为靠山,他在军中前途无量,怎会选择逃走自毁前程?”   雷翔道:“我也是这样想,苏将军因此气得旧伤都犯了,四处找寻都找不到,苏将军虽然不言,但至今未曾发通缉信令,只因一发此令,再也无法挽回了……何鹿松真是辜负了将军一番期望啊。”   袁恕己皱眉:“那你为何要讨十八子?”   雷翔重重一叹,道:“这话我也只敢跟你说,我总觉着何鹿松不似自己逃走了。”   袁恕己点头:“若他真得苏将军青眼,便不会是个愚笨不堪的人,只怕另有内情。”   雷翔愁眉不展:“但军中人人传言他是逃了,苏将军脸上无光,更不肯听底下人劝解……至于你这里的十八子,其实我早就听说他的名头,这几日在城内坐镇,明察暗访,也得知了他不少异事。”   袁恕己不由失笑:“那个小子可是唬了不少人。”   雷翔试探问道:“这话何意,难道说他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袁恕己想了会儿,含含糊糊回答道:“倒也不能这么说,小弦子的确有些不为人知的能耐。”   雷翔精神一振:“这么说,你肯借他给我?”   袁恕己道:“但凡我能许的,自然不会有半点搪塞,可是他毕竟是县衙的捕快,苏将军知道了是否会怪罪地方插手军务?”   雷翔道:“所以此事我只以我个人之名来请十八子,但是毕竟他是桐县的人,所以私底下跟袁兄说一声。”   原来他并不是要大张旗鼓请公差前去,而是以私人名义行事,这样倒也使得。   袁恕己深思熟虑,笑道:“只是雷兄,我虽不知你都听了些什么离奇传说,但是也提醒一句,倒是不能全然将希望压在他的身上,倘若是帮不上什么,你恼了可怎么说?”   雷翔一怔,继而也笑说:“我也是因为没了法子,所以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他若真的能找到人,我顿首感激,若是白忙一场,我也谢袁兄成全之意,绝不会为难他。”   袁恕己方道:“好,雷兄果然是个爽快人。”   雷翔见他已经答应了,心头松快,道:“我毕竟是军中的人,贸然去寻十八子,怕他不乐意跟从,岂不是又多绕一圈儿?还要拜托袁兄跟他说一声,若是他答应,事不宜迟,今日我便要启程了。”   袁恕己点了点头,见雷翔起身,也跟着相送。   雷翔往外要去,忽地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笑道:“袁兄像是很看重十八子?跟他也有些交际渊源?”   袁恕己咳嗽了声,双腿间隐隐作痛:“没什么。知道有这么个人罢了。”   高建来到朱家,还隔着一堵墙,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   是老朱头气哼哼地在抱怨:“你瞧瞧,我就说长安来的都没有好人,你还说跟他井水不搭河水呢,下一刻就差点儿把你害喽,这次若不是我去的及时,看是怎么收场。”   高建听老朱头语气不对,知道来的不是时候,便有些犹豫不前。   忽地又听阿弦道:“他是不知道会闹成这样儿,倒也不能全怪他。”   老朱头毫不退让:“什么不能全怪,但凡是个好人,谁会这样无礼地去掀人家的眼罩子?粗莽的军汉,骄横的世家子,这人是两样儿都占全了!”   高建这才回味过来,这说的原来正是袁大人,听老朱头满腹怨气说的有趣,便偷偷捂着嘴笑。   忽地门口影子一晃,探出一个狗头,原来是玄影早听见外头有动静,便出来查看。   高建忙向它比了个手势,又从兜里掏出些散饼给它吃,玄影见是熟人,就也罢了,只舔嘴吃那饼子。   高建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便听阿弦有气无力道:“您就别抱怨了,我的头还疼呢。”   这一句却是比什么都灵,老朱头的语气立刻转成了关慰:“还疼呢?唉,可是造孽……是了,之前老参农送的那只人参,我给你拿出来炖了好不好?这人参炖鸡是最补的,我再去陈娘子家里借一只鸡……”   老朱头仿佛嗅到了人参炖鸡的香味,神魂也徜徉在那香浓的希冀里。   不防阿弦道:“千万别,我消受不了那好东西,且留着罢了。再说,若单为了我再去杀一只鸡,只怕我好的反而更慢了呢。”   老朱头愕然:“呸!乌鸦嘴,你消受不起,留给谁消受?又有谁能消受?”   高建正听得可乐,忽地身后马蹄声响,他回头看了眼,不敢怠慢,忙大大地咳嗽了声,与此同时,玄影也叫了起来。   里面两人早也听见动静,高建才进门,老朱头便迎了上来,见是他,便笑道:“高小子,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高建道:“伯伯,我有正事找阿弦。”   老朱头问:“什么正事?”   高建道:“刺史大人有一封要紧书信,要派阿弦送去军屯大营。”   老朱头惊且意外:“什么?”急得往回看了眼,又道:“这路程可不短,我们弦子身上且不好呢,还是派别人去吧。”   高建笑道:“伯伯,这个我可不敢做主,刺史大人指明要阿弦送去的……”又回手指了指墙外,低声道:“那回军屯的大人们如今还在外头等着呢。”   老朱头满面诧异,正思忖中,阿弦从内出来,高建又将来意说明,从腰间搭绊里掏出一封信:“刺史大人亲自叫我送来,还说要让你小心留意这差事。”   阿弦皱眉间,外头传来两声马嘶,又是玄影的叫声。   老朱头忙走出去把玄影叫出,歪头打量的时候,果然见几个军汉,雄眉怒眼地骑在马上,架势非凡。   老朱头吓了一跳,忙窜回来紧紧地拉住阿弦:“这差事不能去,我看那几个人不是好的,看这模样,不像是来请人,倒像是来抢人的。”   高建哑然失笑:“伯伯,您怎么看谁都不像是好人?”   老朱头眦了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   高建只得低头,把嘴藏进衣领里,眼睛却逡着阿弦。   阿弦看看高建,又往外看了眼:“既然是袁大人亲自吩咐的,我还得去一趟。”   老朱头急得又要说,阿弦在他手腕上一搭:“如果袁大人真想害我,只要他一句话而已,又何必再惊动军屯的人?何况我知道袁大人不是那等恶人,您放心。”   老朱头满面失望跟无奈:“可是……”   高建看出他的担忧,忙陪笑开解:“其实阿弦去倒也使得,这军屯里的好东西最多,若是那边的大人看阿弦差事办得好,一高兴,赏些什么东西下来,岂不是好?”   老朱头啐道:“不开眼的小子,赏你什么?几个鸭蛋?”   高建哈哈笑道:“那也成啊,我正馋着呢!”   阿弦见已经妥了,便入内更换衣裳。这边高建道:“不瞒您老人家说,其实我也还想跟着去呢,只是刺史大人说只要阿弦一个人,我是想求还求不得呢。”   高建以为这是美差,故而说了安慰老朱头,谁知老朱头听了这话,脸上越发阴云密布。   外头的军官已等得不耐烦,若不是雷副将吩咐要好生相待,早就发起脾气了。如今见阿弦换了公服露面,才各自松了口气,缓和面色。   其中一人将一匹高头军马牵了过来,请阿弦上马。阿弦呆了呆,原来这小县城内马儿虽有,她却从来没骑过,如今见了,不免打怵。   可这会儿再要退缩,却已晚了。然那马儿生得威武雄壮,阿弦心里有些畏惧,又有些喜欢,不由探手过去,试着摸了摸它的脖颈。   手掌心擦过马匹健硕的肌体,就在一刹那,阿弦的眼前响起风呼雪啸的声响,无数的雪片子迎面拍来,打的她满面生疼。   等她能勉强睁眼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在马上,前方是一条有些狭窄的长路。   风迷马嘶,雪乱人眼,马儿也仿佛察觉不祥,不时地扭头摆尾,发出躁动呜鸣。   摇摇欲坠,阿弦拼命地想要控制马儿。   路边儿的雪被风吹得堆积起来,马蹄踩入的瞬间,厚厚地雪中忽然探出一只枯瘦修长的手。   马儿受惊,猛地窜起。   阿弦猝不及防,身形腾空而起,她大叫一声,从马背上跌入路边儿深深沟壑。   第22章 宿军屯   往兵屯的路上, 阿弦一直在想当她靠近马儿之时, 眼前出现的那一幕。   是耶非耶?真是“吉凶难测”。   正如老朱头所担忧的一样,阿弦也怀疑此去兵屯, 是袁恕己别有用意,但是阿弦却想错了, 她以为袁恕己是“公报私仇”。   在巷子里她仓皇出手——虽然是被他所逼,但那位毕竟是位高高在上的大人, 更何况别忘了他在军中的诨号是什么。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就算这一次推避过去,以后袁大人自然还有百招预备。   所以倒不如坦然应之。   出了城后,阿弦一直小心谨慎,不时抬头看天,又走了半个多时辰, 天已黄昏。   她稍微松了口气,因为她记得在“幻象”里所看见的虽然是阴天, 但却绝不是夜晚。   雷翔又吩咐过先行官后, 打马回来,见阿弦贴在马背上,不由笑问:“十八子,是不惯骑马?”   阿弦忙坐直了身子:“让雷将军见笑了。”   雷翔不以为意, 道:“你毕竟不是久经沙场的人,不习惯也是人之常情,倒是我为难了你。”   阿弦摇头:以她的身份,雷翔若是不备马匹, 让她随着步兵而行,却也真的是“人之常情”。虽然雷翔也许是怕她步行的话更耽误时间,但他肯如此说,倒也可见重视。   阿弦多看了两眼这位浓眉大眼的副将,问道:“将军跟我们刺史大人是旧交?”   雷翔摇头道:“之前并未打过交道,只是有些耳闻……”   阿弦笑笑,雷翔瞥过来,他心中实则也有话说,正好儿打开局面,顺势道:“其实这几日在桐县,我也对十八子略有耳闻。”   阿弦问:“将军听说了些什么?”   雷翔道:“我听说这番涉案里小丽花那个亲生弟弟小典,被凶手抛藏在曹家枯井数日无人察觉,十八子一进曹府,便立刻找到人了?”   阿弦道:“也是运气。”   雷翔呵呵笑了两声:“可是我详细问过曹家的人,都说十八子是径直奔着那枯井去的,且那凶手招供,此事做的机密之极,除非凶手本人知道。按理说十八子乃是公门之人……”   阿弦道:“大概正因为是公门之人,所以对那些……格外警觉。”   雷翔问:“十八子说的‘那些’指的是什么?”   阿弦本以为他是听了传闻好奇而已,此刻忽见他问的直指症结,才回味过来。   两个人目光相对,雷翔看着面前貌若柔弱的少年,想到临行前袁恕己的叮嘱,片刻的沉默过后,道:“其实还有一件事。”   阿弦只是笑笑。雷翔道:“松子岭那个老参农的女儿,十八子是怎么找到的?”   阿弦呼了口气:“这些旧事,被人传的稀奇古怪,将军何必在意。”   雷翔道:“这老参农常年于山林里走动,若说有人能在那长白山底下的山林里生还走出的话,莫说是桐县……就算整个豳州,放眼找去也是屈指可数,连他也无法从那林子里找到的人,十八子一个头一次去的,竟会找见?”   桐县之西数里外,便是林界,绵延数百里的深山老林,背靠长白山,里面自有许多珍禽异兽,并灵芝老参之类,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山参了,一枝绝好的老山参,传说不仅有延年益寿之效,而且有起死回生之功。   先前边界平靖之时,除了中原许多大州的商贾,连域外的客人们也蜂拥而来收参。   松子岭的黎大,便是个老山客,其妻早早离世,膝下只有一个老年得来的闺女阿兰,含辛茹苦地养大,生得貌美如花,且难得的贤惠,因念父亲年老,便在本村择了个能干的汉子嫁了,同夫君一块儿养家奉老。   如雷翔所说,黎大乃是个积年走山找参的老山农,虽然白山底下的深林地形复杂,他却能凭着多年的经验跟养就的直觉出入无碍,其他年级略轻些的参农不敢入的地方,他亦来去自如。   去年,阿兰为给在田里干农活的夫君送饭,不知为何却误入了林中,眼见天黑却未归,黎大等得知消息,整个村子的人入林中找寻,深入林子过半,一无所获。   因天黑之后林内情形越发复杂,暗中且又有野兽四伏,凶险无比,是以大半数村民退了出去。只黎大跟女婿等几个亲属仍不肯放弃。   但是一连找了两天两夜,都没有找到阿兰,已有人在传阿兰死在林中了,之所以什么踪迹也找不到,不知是被鬼怪还是野兽等吃光了而已。   黎大跟女婿大哭,虽仍是要继续找寻,但心里却已经透着绝望,这林中的复杂险要,没有人比黎大更清楚,阿兰那样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能撑得过两天两夜?就算她命大还有一口气,但若还是苦找不到,她也始终是个死。   正在绝路之时,村子里一位年长的老嬷向黎大指了一条明路,确切地说,是提到了一个人。   那就是十八子。   黎大这些走山的人,什么离奇古怪的情形都会遇见,多是信奉神妖怪鬼的,这老嬷年纪近百,从年轻开始,就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巫娘子,哪家的孩童失魂,哪家的女子无端端病重,药石无效的那些怪异“病症”,村民们便来求卜,多会有效,是以名声在外。   这一次黎大为了找寻阿兰,也曾来问过老嬷,老嬷嬷却只算卜到阿兰还并没有死,又指着黎大往西南处寻,其他的就再也算不出。   眼见黎大苦苦苦哀求老泪纵横,老嬷便让他去找十八子。   黎大本也有些不信,怕老嬷是推脱的话,便问是什么缘故,老嬷道:“你在山林里,掘取了多少宝贝,这林子岂会没有不忿之气?便应在了阿兰身上。如今你们找不到阿兰,是林子要她留在那里的,所以我也救不了。”   黎大毛骨悚然,只好再落泪跪求。   老嬷道:“但是十八子不一样,那孩子是我所听所见里最有能耐的,她生而非凡,遭历常人不知的艰辛苦难,尚不知如何使用本身的能为,但只要她耐心静候,等到跟明王……”   黎大正懵懂不解,老嬷戛然止住:“所以,只要她肯答应你,阿兰就有救了。”   黎大听了这几句明话,心头一宽,才叩谢欲去,老嬷又叫住他,思忖了半晌:“我方才对你说的话,你替我传给十八子吧。”   黎大也没多想,只按照老嬷说的,进了桐县,找到了阿弦。   阿弦本来并不肯答应,但见须发皆白的老头子颤巍巍地跪在跟前,终究不能视而不见,勉强应承,来至松子岭。   后来的故事,就给人传的天花乱坠,各种都有了。   但不管如何,阿弦果然在西南的鹰嘴岩下找到了缩成一团奄奄一息的阿兰,而黎大喜极而泣之余,也终于想起把老嬷那几句话传给了她。   后来黎大想要再谢那老嬷,谁知才进村子,就得知那老嬷已经仙去了。   黎大是个谨慎的人,又亲身经历过,故而敬畏,不敢四处乱传。但跟随找寻的那些人耳闻目睹,又加上十八子历来有些不俗的传闻,于是竟变本加厉吵闹出去,把此事传的神乎其神。   有一则便是说十八子身上有神明照会,所以才会在那宛若浩渺大海似的深山中将阿兰找到。   雷翔因被何鹿松之事苦困,着实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又加上被种种传说撩动心绪,这才硬着头皮向袁恕己开口要人。   从下午启程,入夜了仍在埋头赶路,如此直到亥时之初,才总算回到了豳州军屯。   骑马这件事对阿弦而言,开始的时候还又惊又喜,慢慢地马背上颠簸,把双腿都磨疼起来,勉强支撑着下马,走起路来不免一瘸一拐。   雷翔的副手来领了她去住处,因已天晚,便要等明日一早领她去见将军。   随着副手往后而行之时,却见有几个兵士立在周遭,打量此处,眼神略见奇异。   阿弦毕竟赶路乏累的人,并不留意。推开门时,见乃是个极简洁的居所,旁边引路的副手频频打量,见她面色寻常,副手嘴唇翕动,终于未曾言语。   很快有小兵送了热水来,阿弦匆匆洗漱过了,倒头便睡。   起初还听得外头风敲着窗,很快便万事不觉,如此睡了不知多久,耳畔忽地听有人说道:“不,你不能这样做。”   漆黑一团,幽淡月光从头顶摇晃射落,落在人的脸上,显得斑驳难明。   “嗤”地轻微声响,伴随着一声惊呼。   雪亮的长刀抽出,带着几点血花。先前那人捂着胸口,脸色大变:“你……你居然……”   对面的人站在树的阴影之中,只看见手中的刀锋闪烁。   受伤那人盯着他,咬牙忍着痛,步步后退,仿佛想要逃离,才踉跄几步,背后那人赶上,用力一脚踹了过去。   受伤的人猝不及防,往前扑倒,竟落在一个坑洞里。他垂死嘶声叫道:“求求你,我娘子已经有了身孕了……”   杀人者道:“何鹿松,不要怪我。”   一刀挥落!   “啊……”阿弦惨叫一声,本能地举手护着头颈。   才进门的小兵给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倒退出几步。   阿弦胸口起伏不定,仓皇四顾,才醒悟自己是在军屯内,此刻人在室内床上,天已经放明。   方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噩梦而已。   那小兵扶门站着,仍有些惊魂不定,见阿弦看向自己,方结结巴巴说:“雷、雷副将让你过去参见将军。”   阿弦匆忙洗了脸,随着那小兵往苏柄临将军的房中而去,方才梦中经历的那一场太过逼真,阿弦一路不停地摸着头颈,鼻端仍能嗅到那股刀锋沾血的腥寒气息。   她当然不知道雷翔带她来军屯的真正用意,无缘无故做了这样一个梦,虽然令人恐惧不安,却也只能将疑惑压在心里。   小兵带着她来到苏柄临房外,令她等候,叫人入内通传。   那时候小校入内报告的时候,大屋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咆哮声音:“你这是胡闹!我苏柄临戎马一生,从不信那些子虚乌有妖言惑众,让他快滚!”   隐隐似是雷翔的声音:“人已经来了,不如……”   苏柄临怒道:“我已经签了海捕文书,通缉何鹿松,一定要把这个没卵蛋的懦夫拿回来以正军法,你不用再在这里替他说情……”   阿弦抬头:“苏将军方才说……通缉谁?”   身侧小兵对上她幽明的眸子,无端端打了个寒噤:“何、何鹿松副将。”   顷刻,雷翔垂头丧气地从苏柄临房中出来,却见那小兵站在廊下,呆若木鸡。   雷翔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叫他去请阿弦来的,便问:“人呢?”   小兵道:“副将,那人方才走了。”   雷翔皱眉:“走了?去了哪里?”   小兵道:“他也没说。”   雷翔原本想借十八子的能为,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找一找何鹿松,不料苏柄临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不肯听任何人劝说,尤其一听雷翔请来十八子的用意,更是怒不可遏了。   雷翔无法,也不敢直接触怒苏柄临,只得怏怏出来,本也要打发阿弦回桐县的,如今听小兵说她“走了”,只当阿弦方才在外听见苏柄临里头的咆哮,所以自己识趣去了。   这样倒也省事,免得见了又费些口舌。   雷翔叹了口气:“罢了,走了也好。”正转身欲自去干事,忽然又想起临别桐县,袁恕己的那一句话。   雷翔犹豫:“那少年看着十分柔弱,若是在这里出了事,我岂不是难以对袁恕己交代?好歹是我亲自将人讨来的,虽然派不上用场,也要将人好好送回去才是。”   雷翔忙问那小兵阿弦走的方向,正要赶上,却见军中几位参将从外而来。   众人见了雷翔,纷纷招呼,其中一位司仓参军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戴着眼罩的少年出门去了,打听说是桐县的差人,不知是有什么公干?”   雷翔道:“没什么,是带了袁刺史给将军的亲笔相谢书信而已。”   另一位司功参军道:“副将此去桐县可都顺利?”   雷翔道:“都已经妥了,方才也向将军禀明,并无大碍。”   众人道了恭喜,司功参军道:“可惜如今将军为了小何的事心神不宁,不然倒是大功一件了。”因凑近了对雷翔道:“你这两日不在军中故而不知,小何的娘子这两日又来哭诉,说是……”   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原来她已经怀有身孕了,唉……小何怎地这样想不开,如此抛妻弃子……”   雷翔震惊之余,更是难过。   他别了众人,心事重重出辕门,此时也并不把阿弦放在心上,只顾想何鹿松的事如何了结。   如今苏柄临终于要发通缉文书,很快何鹿松南边家里也会接到捕令、还有那个可怜的遗腹子……真是覆水难收了。   雷翔抬头看看头顶,天色阴沉,风也清寒的很,似仍在冬日。   今年的初春来的实在太迟。   正满心怆然,目光所及,忽地看见前方有一道清瘦纤弱的身影,穿着公差特有的醒目的玄红色公服,身影在半人多高的芦苇之间,若隐若现。   雷翔皱紧双眉:“他这是要去哪里?”   雷翔只当阿弦是识趣要回县城了,可此时看她所行的方向,显然不是,仿佛是往黑松林的方向。   “喂!”雷翔唤了声,阿弦却并未听见。   雷翔心烦之极,本要叫个小兵去把人叫回来,但心里烦躁慌乱,竟不愿再叫人,索性大步流星地往那边儿赶去。   两刻多钟,雷翔追到了黑松林里,渐渐深入。   他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又仔细找了半晌,才看见前方那道醒目的身影,正呆呆背对此处站着。   雷翔追了这半天,折腾得身上汗出,很没好气,便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绕到阿弦身前喝问:“你不回县城,跑来这里做什么?”   阿弦正盯着他面前脚下,并不回答。   雷翔察觉自己正迁怒他人,忙生生压着心里火气,缓了缓语气:“好了,方才我见过将军了,袁大人那书信……我替你转交就行了,此地无事了,我派人送你回桐县。”   阿弦道:“袁大人并不是让我来送公文的,对么?”   雷翔哑然,继而一笑,这会儿也不必瞒她了,便答道:“的确,其实是我的主意,不过现在看来是个馊主意……”   阿弦的脸色越发古怪:“雷副将,是在找何鹿松?”   雷翔微怔,继而明白方才她在外头,自然听见苏柄临的咆哮了,便道:“不错,我原本请你来,就是为了找他……但是现在不用了,因为将军已经下令……”他自嘲地笑笑:“大概是我看走了眼,那小子的确是个懦夫脓包,居然当了逃兵。”   阿弦道:“他并没有当逃兵。”   雷翔疑惑地瞪了阿弦片刻,冷笑:“若他没有当逃兵,为何到处都找不到人?”   阿弦道:“不用找了,他就在这里。”   雷翔瞪大双眼,惊喜交加:“你说什么?”忙环顾周遭,却见松林寂寂,并无半点人踪。   “何鹿松就在这里。”阿弦轻声说,目光下移:“他就在你脚下站着的地方。”    第23章 避不过   雷翔起初还惊喜交加, 听了阿弦这句话, 惊喜尽变作惊恐。   他下意识地低头,呆呆看着双脚所踏之处, 头顶发麻,透心冰凉。   在他脚下, 只有铁硬冰冷的泥土地。   何鹿松如何会在这儿?   终于明白了阿弦是什么意思,雷翔猛地后退, 几乎跌倒。   他有些语无伦次:“小何在这里?你是说小何他已经……”   阿弦缓缓蹲了下去,望着冰冷坚实的地面,之前所见的那一幕又清晰——暗夜里陡然出现的刀光,那个叫做何鹿松的男子仰面跌落坑中,双眼兀自瞪得大大地,却已经无力反抗。   阿弦拂去杂草乱枝, 露出底下黑色的泥地。   她深吸了口气,很小的手掌轻轻按落:“是, 他在这里。”   豳州大营。   苏柄临因动了怒, 胸口旧伤又发作起来,军医正在里头给他探治。正劝他要按捺脾气不要大动肝火,却听得外头一阵鼓噪。   苏柄临顿时怒道:“什么人!”   顷刻,外头一名小校匆匆跑了进来, 脸上带着惊恐迷惑之色:“将、将军……出事了……”   苏柄临喝道:“是什么事?”   小校道:“雷副将命人带了铁铲等,往黑松林去了,大家都在猜,说是、是……”   苏柄临的双眼立了起来, 雷翔先前就在这里求他,要他答应让那个什么桐县来的十八子在营地里找一找何鹿松,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本以为雷翔已经听令,不料转身他就叫人带铲锹往黑松林去……自然跟此事脱不了干系。   “这个混账!”苏柄临霍然起身。   黑松林中。   今天日影极好。   冬日的松林在阳光下依旧透着一种深沉的青黑之色,松干蜿蜒粗壮,犹如巨龙盘舞而上,经年累月,地上松针枝干等堆积极厚,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地小松枝断裂的脆响。   许多将校围在四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呆若木鸡,都看着前方不远处。   先前的司功参军跟两名同僚站在雷翔身侧,众位似有些不明所以:“雷副将这到底在做什么?”   一个看出端倪:“雷副将,可不要胡闹,苏将军正气头上呢,何必去惹他老人家的火。”   雷翔紧皱浓眉,双手交握,时不时地在下颌上擦一把,双眼却始终不离开那被掘之地。   不料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人叫道:“将军来了!”   人群分开,苏柄临大步走了出来,看看雷翔及其他人,目光转动又看见雷翔身后的阿弦,当即气的失笑。   雷翔生恐苏柄临迁怒,立刻抱拳跪地:“将军且请息怒,我怀疑小何……小何他并非叛逃,请将军再给我点时间,很快就知道真相了。”   苏柄临怒极反笑:“是你怀疑,还是他说的?”   阿弦见这位名声赫赫的老将军须发皆白,虽然年迈,然身上杀气凛然,气质不怒自威,果然名不虚传。见苏柄临语气不善,便行礼道:“回老将军,是我说的,何副将也的确是被人杀害后埋在这里。”   惊呼声四起。   苏柄临又惊又怒,含怒未发之时,旁侧的司仓参军道:“这话从何说起?之前在何副将房中也搜出了往南的路线图,也有同僚看见他秘密离开营中,且还有一次他失口泄露说了要回南边……”   还未说完,苏柄临已道:“够了!”   他望着雷翔,目光沉沉道:“你,是觉着老夫的脸丢的还不够么?”向来以治军严明著称,如今竟出了一个逃兵,且是他钟爱的青年将官。   本来苏柄临也是不信的,但派出去的缉拿先行,不止一人秘密回报说在往南边的路上曾撞见“何鹿松”,待要捉拿却又给他逃了,这难道还会有假?   所以苏柄临呕了一口气在心里,无处开解。   因为苏柄临的出现,那些刚才还在掘地的士兵们都停手不敢再动。   雷翔慑于苏老将军威严,一时竟也不敢插嘴。   苏柄临又看阿弦:“县衙的人插手军中事务,可是大忌,你来之前,袁恕己难道没跟你说明?”   他却不等阿弦回答,便厉声道:“你可知,老夫现在纵然斩了你,也不过如捏死一只蝼蚁?”   雷翔不得不双膝跪地:“将军,请勿责怪十八子。”   阿弦看看苏柄临,又看看身后:“老将军要杀我自然可以,但为什么不让雷副将此事做完?假如真的找不到什么,我甘愿受罚。”   苏柄临眯起双眼。   阿弦对上老将军杀气凛然的目光,回头看着土堆隆起处:“何鹿松就在这里,我以性命担保。”   苏柄临沉沉道:“你的命值几何?敢以此来戏耍老夫?”   阿弦顿了顿:“我的命当然不值什么,但我知道,对一名军人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战死疆场,而是背负污名,何鹿松明明没有当逃兵,为什么要背负这莫须有的污名,此刻若不查明真相,这污名跟耻辱他就要背负一辈子,难道老将军觉着这个不值得我以性命担保?”   苏柄临皱眉,他忽然发现面前这个瘦弱矮小的少年,竟丝毫不为他的气势所慑。   甚至……恰恰相反。   正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有个声音响起:“将军。”   苏柄临看向雷翔,却见这素来从无违背的将官挺起胸膛,昂首朗声道:“末将觉着值得!”   太阳光下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却不容人细看,只猛然转身从一名士兵手中将铁锨夺过,俯身开始铲土。   苏柄临睁大双眸,几乎不敢相信。   现场只有嚓嚓地铲土声响,孤单而坚定。   雷翔身后的几名同僚面面相觑,最终齐齐跪在地上:“将军!”   苏柄临看看这些属下,又看向阿弦,他微微仰头,单指点向阿弦:“如果找不到,我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便听得雷翔叫道:“这、这是……”   声音颤抖,无以为继。雷翔将手中铁铲抛开,双膝跪地,竟探身用手刨了起来。   周围的将官也都反应过来,齐齐围靠过去,很快有更多的人冲了过去。   从苏柄临所站的角度看不到坑中的情形,只看见雷翔跟许多将官围在那土堆旁边,已经有人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声低语。   苏柄临仿佛预感到什么,却又不能相信,他一步一步重新往回走,随着越来越靠近那坑洞,眼前所见也一寸寸地露了出来。   映入苏柄临眼中的,先是那被血染透已经变作黑色的沾着泥土的军服,再往上,是何鹿松有些色变的脸。   兀自双眸圆睁,死不瞑目。   苏柄临身子一晃,两侧军校想要扶住他,却又被他用力甩开。   老将军伤怒交加,红着双眼,死死地看着这面目全非的昔日爱将。   沉埋在冰冷之地,神鬼不觉,若不是十八子,将几十乃至百年不为人知。   他将背负污名,蒙累家族。   而他苏柄临将犯下一个何其可悲难以弥补的错误。   豳州大营,议事厅。   苏将军喝了两口水,胡子上沾着水珠,很快却又颤抖滚落。   他盯着面前的阿弦,定了定心神:“你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跟何鹿松的死有关?”   雷翔想要为阿弦说话,却又忌惮不言。   阿弦道:“小人是桐县的公差,跟何副将之死毫无关系,将军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桐县查问,何副将失踪那几日小人的行踪。”   苏柄临道:“若真的毫无关系,营中千人都找不到的尸首,怎么你第一次来,就能立刻发现?”   阿弦道:“小人也是误打误撞地看见了。”   雷翔听了这句,心中暗叫不好,但苏柄临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片刻,苏柄临道:“雷翔出去。”   雷翔满心莫名,只得领命。   厅内再无旁人,苏柄临道:“现在,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跟老夫说明详细。”   阿弦也不再隐瞒,将梦中所感一一交代。   苏柄临并不觉如何惊疑:“雷翔其实不是个急躁冲动的人,他既然请了你来,自然是有些凭据的。莫非你常常如此?”   阿弦摇头。   苏柄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变得有些深沉锐利:“除此之外,你还看见了什么?”   阿弦又摇头:“我所见的已经跟将军都说明了。”   苏柄临直直看着她,仿佛在端详她说的是真话假话。   不知为什么,对阿弦来说,此时沉默冷静的苏柄临,却比先前那个暴怒之下的老将军更可怕百倍似的。   他坐在长案之后,不言不动,静的仿佛一把横扫千军的利刃,浑身散发冷冽的寒气。   这让阿弦觉得难受极了。   半晌,苏柄临终于发话:“如此甚好,老夫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听不出任何喜忧哀怒。   阿弦垂手静听。   果然苏柄临沉声又道:“是袁恕己派你过来的,你果然也不负所望,很好,这份情老夫承了。如今老夫已知道实情,军中的事,得军中来料理,就不必县衙的人继续插手了。”   他说到这里,便立刻唤了雷翔入内,吩咐叫安排马匹,送十八子速去。   雷翔虽然意外,不敢违背,火速亲自送了阿弦出辕门。   虽然已经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洗脱他逃兵的罪名,但因涉及军中凶杀,事情自然更加棘手了,且不知苏柄临将如何处置。   所以雷翔心里仍是沉甸甸地,略说几句,又对阿弦道:“不知何故,将军不许我派人相送,只能为难小兄弟你自己……你可认得路?不然我……”   阿弦道:“副将放心,我自认得路。军中还有要事,副将自去忙罢,不必相送。”   雷翔见她如此心思宽和善解人意,不禁动容。   先前雷翔故意不告诉阿弦是为了何鹿松而来,便是怕走漏了消息,唯恐阿弦是个名不副实之人,若她知道机密,偷偷暗中向别人打听有关何鹿松之事,将些没有用的话来弄虚作假,岂非白忙一场?所以他瞒而不提。   昨夜,他却命手下领着阿弦住了何鹿松的房间,便是想试探她到底有多少斤两。   万万想不到……事情会是如此结果。   这样快就找到欲找,却又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局面。   送别后,阿弦翻身上马,沿路往桐县方向而行。   虽然离开军屯,但阿弦心中仍是惦记着何鹿松之事,只知道他惨死人手,却不知凶手乃是何人,虽然苏柄临已经接手,以那老将军的姜桂心性,只怕一定会追查到底,但……   总觉着最后苏柄临命她离开,有些强行逐客的意思,这让阿弦心中一抹异样,挥之不去。   且行且思虑此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忽然觉着风有些凉了起来,小刀子般刮过脸颊。   举手抚了抚手臂,无意中抬头一看天色,阿弦惊住了。   原本的艳阳高照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天际阴云密布,仿佛黄昏提前来临。   阿弦不禁咽了口唾沫。   这会儿马儿得得往前,拐过路口,眼前树木林立,宛若剑戟冲天。   这天说变就变,顷刻间阴的越发厉害了,林道尽头有些光影沉沉,路上偏无一个行人,平添几分阴冷可怖气息。   阿弦正忐忑,忽觉脸颊上湿浸浸地,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片片白羽从天而降,如同春日的飞絮般,飘飘扬扬,很快在地上落了薄薄地一层,随风滚来滚去。   是雪。   虽然还并未出现跟梦中一模一样的情形,但阴天雪落,却仿佛一个预兆。   阿弦的心跳的越来越急。   她开始琢磨不如返回军屯,然而苏柄临忽然态度坚决下令果断,看老将军的意思,竟是要她不做逗留即刻离开军屯。   思来想去,又何必回去面对那可怕的老头子呢。   这初春的雪来的突然,下的更急,不过一刻多钟,地上已经有了颇厚的一层,白茫茫仿佛多添了一床新弹的棉花被。   阿弦硬着头皮前行,左顾右盼,不祥之感越来越浓。   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平地一阵狂风卷起,将雪都吹向路边儿一侧,有些扬起,飘入旁边的深壑之中。   阿弦再无迟疑,正想翻身下马,电光火石间,路边突然有一只枯瘦修长的手探出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脚腕。   连挣扎也来不及,马儿已经受惊跃起。   阿弦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身形往下流星飞矢般跌落,头顶的官帽被大风掀翻,连带着眼罩也被风卷走,不知飘零到哪个角落去了。   一切,如同昨日重现,不差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我打~~   某只手的主人:淡定地挥挥~如今求个出场真艰难啊。大家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第24章 护身符   假如你一觉醒来, 睁眼看见身边围着无数人, 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会是何种感觉?   更假如你一觉醒来, 睁眼看见身边围着无数“非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 又会是何种感觉?   对阿弦来说,这种感觉很不陌生。   直到她戴上眼罩之前, 常常会被那股透入骨髓的寒意惊醒,醒来后又被吓晕。   但是偏偏天不凑巧,今日大概是煞星高照,她不但不幸坠了深壑,而且眼罩也不知飞向何方。   当然,其实从那样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居然并未受伤, 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堪称奇迹了。   阿弦躺在地上, 同面前那些形形色色的鬼魂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十分缓慢, 口中的气息呵出,寸寸缕缕化作醒目的白雾。   若是此刻阿弦死在此处,后人发现后,只会当她是在雪中寒风内被冻饿而死, 却无人知晓,她真正搪不住的,是那股来自于魂灵的透骨阴冷。   一年三百六十日,那股森寒之气无处不在地围绕着她, 所以纵然是大暑天里,阿弦都会穿的厚若圆球。   众人只以为十八子身子弱不耐寒而已。   阿弦竭力抬起已有些僵硬木讷的手,先是摸了摸右眼。   不出意外地发现眼罩不见了,她挣扎着又摸摸手脚,尚有直觉,可见并没有死,也没怎么伤重。   但是现在的这种境地,简直就是同死亡相差一线了。   头顶苍穹是无情的冷灰色,矗立的高坡裸露出黝黑地泥色,如一道牢不可破的囚壁。   杂草枯枝竭力疯长,从阿弦的角度看去,如一支支无助的手,以古怪森然的姿势探向天际。   被那么多奇形怪状的魂灵围观,所见又是如此恰如其分的环境,让人怀疑这会儿所处的并非人间,而是地狱黄泉。   如果这会儿有黑白无常拖着铁链举着招魂幡徐徐走出,也绝不会叫她惊讶半分。   看见阿弦醒过来,鬼魂们有些躁动。   阿弦爬起身来,慌不择路,却也无处有路。   放眼四看,触目惊心。   她的眼前几乎被无穷尽的魂灵塞满,除此之外,因暮色四合,又坠入深壑,故而一眼看去,浑然无路。   像是坠入了一个庞大而黑暗的罐子。   阿弦摇摇呆立,满心冰凉绝望,那些游荡的鬼魂却像是饿了几百年的野兽看到食物,纷纷攘攘地扑上来。   寒冰之气加倍,裹着雪片扑面袭来。   连呼吸都开始困难,呵出的气息很快从白雾转作缕缕冰碎。   她趔趄回身欲逃,却发现身后也影影绰绰地浮着许多乱魂。   只得本能地举手捂住双耳,闭上双眼。   但隔着手掌,仍能听见那入脑的惨厉之声。   昔年种种惨痛记忆同时泛起,阿弦跌跌撞撞跑了两步,不出意外地被绊倒在地。   透过眼角一丝余光,她看见绊倒自己的,是一根长长地半截埋在泥土里的白骨。   周遭长啸声不绝:“十八子……”宛若招魂,排山倒海。   层层叠叠地影像源源不断地聚拢过来,眼中难以忍受的酸涩。   阿弦恐惧已极,胡乱在地上摸来摸去,试图找到眼罩。   手掌抚过冰凉的雪,坚硬的石头,断裂的枝桠,沉重的白骨,她皆不在乎。   耳畔的尖叫呼啸声越来越高,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钻到她的身体里,吵嚷着塞满了她的脑中。   头颅承受不住那些越来越多不请而来的声音跟影像,濒临炸裂似的,嗵嗵地疼,右眼里的红早已经浓至墨色,细看就如一滴鲜血凝聚,泫然欲滴。   阿弦曾遇到过很多次糟糕的情形,但毫无疑问这一次是最糟糕的绝境。   毕竟不幸坠入这似乱葬岗般的地方,还属首次。   阿弦想尽快逃离这种境地,却只能本能地用手在地上胡乱探摸,想要上天垂怜,找到丢失的眼罩,如今对她而言,那个小小地东西,就如同唯一救命的护身符一样。   仓皇里,手指被横斜的枝桠,碎骨乱石等划破,阿弦却不觉着疼。   直到手底碰到一物,有些湿嗒嗒的,略带温软。   在这种临近黄泉最近的地方,这种手感,又能是什么东西?   阿弦心悸,本想缩手,但就在这刹那,她的耳畔忽然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静”。   这种静默出现的太过突然,一瞬间阿弦以为自己是被那些声音吵得终于聋了。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是真的“静”,原本围绕不去的那些吵闹声音忽然神奇地消散。   而且那股围困萦绕她多年而无法消散的阴冷,竟也随之陡然消失!   往昔,就算她站在太阳底下,脊背处都是凉浸浸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阿弦茫然懵懂地睁开双眼。   她仍然还是在谷底,依旧是苍灰的天穹,冰冷矗立的坡壁,向空中延伸的枯枝乱草,纷纷坠落的碎雪……   但是,最重要的是,没有那前仆后继奔她而来的鬼灵。   之前以为自己聋了,现在不由又怀疑是瞎了。   阿弦呆呆地揉了揉眼,仍是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又试着摸了摸脸,身上,臂上传来的痛感,让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最后,阿弦转过头去。   她看见自己的手正落在一张沾泥带雪,额头还有一抹鲜红,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   有那么一霎时,阿弦以为摸到了一个鬼。   或者是一具尸首。   但是手底下的皮肤并没僵硬冰冷,反有一丝温软。   并且在那乱发底下的额头上,正缓缓渗出新鲜的血液。仿佛在提醒着她,这的确是个人。   后知后觉,阿弦探手在那“人”鼻端试了试,又缓缓缩手。   并无任何鼻息,这人像是死了。   她呆了会儿,不死心地复把住他的手腕,如此仔细听了半晌,才终于察觉那脉象里还有一线极微弱的跳动。   阿弦微微松了口气,五味杂陈,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前一刻还围绕不退的狂鬼乱魂,竟神奇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且始终压在她身上那股阴煞之气竟也消失不见,就像是背负的重担被突然卸下。   阿弦吐一口气,摇摇晃晃起身。   她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双手,目光扫过地面,又小心翼翼地逐渐看向远方——目光所及处,什么也没有!   只有看似可怖的现世场景:泥石,白骨,杂草,斜坡,飞雪。   却没有那些她本就该看不见的魂灵们。   十多年积压在身上的苦难酸涩,都在这时侯荡然无存,阿弦还未反应过来,眼泪便流了下来。   这是喜极而泣。   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在这一刻,阿弦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在跟轻松,虽然如今仍站在阴霾不散,飞雪飘零的谷底,于她来说,却似立在阳光普照,春风和煦之中。   她自觉如一个簇新的初生儿般,扬首向天,雪花温柔地落在脸上,那种冷是清爽痛快的冷,阿弦长吁一口气,呵出的气息在空中化作白雾,又轻快地消散。   她睁开双眼,完完整整,仔仔细细,毫无畏惧地打量这个世界,泪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斜入鬓中。   在顿感轻松愉悦之余,又有种无所适从不明所以的惘然。   阿弦回头看着地上那人,他仍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上下打量着这“人”,却见他身着一袭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破烂长袍,身量颇为长大,只是极瘦,如同一杆修竹笔直地横在地上。   头发散乱,双眸紧闭,嘴角至下颌都生着凌乱的胡须,看着仿佛是年纪不轻了。   惊疑不定,目光逡巡,最后落在男子的手上。   这是一只十分修长好看的手,虽然枯瘦,也沾着泥尘残雪,却仍能见秀美的形姿,骨节匀称,手指颀长。   从这只手而言,却也并不像是个老人家所有的。   阿弦看看这人的脸容,又看看这只手,总觉着其中有一样东西长错了地方。   可忽然间,她发现自己不能被这只手的样子迷惑,因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只手看来十分眼熟。   阿弦盯着那只看着很眼熟的手。   想起来了,这只手对她而言,何止眼熟,简直“神交”良久。   她第一次看见这只手的时候,是在雷翔派人去接她、在自家门口所见的幻相里头。   第二次,则是方才在坡顶路上,她坠马之前,就是这只罪魁祸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下了马儿。   “原来是你?”阿弦看着昏迷不醒的男子,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   连续两次看见那只手,在阿弦觉着,那应该是属于鬼魂一类,谁知道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   虽然如今这人的情形,也不知是否还能称之为人。   但是他的额头有新鲜的划伤,腿也折了,想必是方才跌落的时候所致。   阿弦重回到他的身边,在腰间的搭兜里翻了翻,找出一块汗巾跟一瓶伤药。   因她当这个差,老朱头不由分说,在她的搭兜里塞了无数的东西,简直如一个百宝囊,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有备无患。   阿弦看着那瓶伤药,又看看重伤的男子,不由笑笑。   身上的阴冷消失无踪,这前所未有的轻快清爽感觉让她心中的欢喜忍也忍不住,看待伤者的目光也很不同起来。   他额头上的伤痕略深,几乎见骨,这让阿弦倒吸一口冷气,只好竭力放轻了手脚,最后敷好了药粉后,身上居然出了些热汗。   在给这人料理伤处的时候,阿弦飞快地理出了一点头绪。   这位既然是个人,那么……他大概是从坡底想要爬上大路,可惜的是,他选错了法子,非但没能成功,反而把她也拽了下来。   现在回想,往下坠落的时候,似乎感觉身边有什么东西,当时她还以为是又见了鬼,直到这会儿才了悟,必然是这人在她底下,所以阿弦才没有伤重,他反而伤的较重一些。   可是掉落的这处实在不是地方。   因为先前战乱荒年,村镇里或灾或病死了许多人,有些得以入土为安,有的则随意在无人处抛落。   所以先前她才会看见那么多的鬼魂,因为这的确是临近黄泉最近的地方。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终于“正常”了,她终于看不见那些无处不在窜动的家伙们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祸兮福之所倚”?   一念至此,阿弦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将帕子用旁边干净的雪搓了搓,举手轻轻地将伤者脸上的泥雪血渍略擦了擦。   污渍逐渐除去,阿弦面上的喜欢之色也转作了诧异。   她看见一双如修如画、斜飞入鬓的长眉。   虽然双眸紧闭,却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而且……最怪的是……他看着很脏,可气息却异常地干净。   因为体质异于常人,阿弦看人也是自有所感。   凡人都有七情六欲,所以身上也会有各种不同的气息,酸,甜,苦,辣……不一而足。   但此人身上,却只有一股淡淡清冽的气息,如高山清雪,明月松泉。   干净的太过诡异。   阿弦呆了呆,迟疑着想把他脸上其他地方也擦一擦,眼前忽地一花。   下一刻,那只修长好看的手,不偏不倚地掐在她的颈间。   方才还生死不明的家伙,仍是躺着未动,也不曾睁眼,手上的力道却如铁钳一般,只要他再多一寸力道,阿弦的脖子就会被轻易拗断。   阿弦无法呼吸,手松开,沾血的帕子跌在那人脸颊旁边。   挣扎无效,阿弦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却发现自己的力气跟这人相比,简直如蚍蜉撼大树。   她涨红着脸,竭尽全力道:“是我、我救了你……你不要、害我!”   阿弦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没有用,但是在她沙哑着嗓子哽咽着气息说完之后,那只正在收紧的手陡然松开。   阿弦往下跌落,正压在这人身上,却又很快地爬起来往后退了出去。   她满脸惊恐地看着仍静默未动、甚至双眼自始至终都没睁开的这人,原先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脖子被掐住的瞬间,心里满是恐惧跟憎恶,完全抵消了先前仿佛重获“自由”似的欢喜。   阿弦震惊且愤怒,摸了摸仍旧疼痛的脖子,牙咬的咯咯响。   目光横来转去,又落在那只好看的手上。   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这只手跟她可着实缘分不浅,第一次,他将她从坡上拽落谷底,第二次,他竟想要自己的性命!   如此恩将仇报,何其可恨!   阿弦本要倒退,却又上前,用力在那手上踢了一脚。   这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老朱头跟她讲过很多次“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的故事,她怎么竟都忘了?实在可恨。   但就在阿弦满怀愤怒往前狂奔的时候,眼前影子闪烁。   那股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令她戛然止步,定睛看去。   果然,方才神奇消失不见的那些鬼影,就在她前方不远,重新一一出现,那呼啸嚎叫的声响,也隐隐又响起来。   阿弦咽了口唾沫,呆呆地后退数步。   鬼魂们迫不及待地欲向前,却又好像在忌惮什么似的,摇摆着不再靠近。   古怪的僵持中,阿弦忽地听见一个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昏睡中的某人:我宣布,我跟那只手的所做所为毫无关系   那只很好看的手:主人,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 第25章 迷离夜   许多声音悄悄窃窃:“那是……什么?”   “那是……”   阿弦回头, 看向群鬼的畏惧之源。   雪安静地从天际飘落。   一根枯骨插在地上, 顶端嗤嗤地燃烧着,发出蓝汪汪地光芒。   幽诡的火光跳动闪烁, 映出阿弦眉心皱起的脸。   她跌坐地上,喘的很急, 时不时斜睨身旁仍旧直直躺着的那位仁兄。   对方闭着双眸,安静昏睡着, 对眼下的情形一无所知。   这谷底不是什么环境绝佳的好地方,且又隐秘,若是呆在这里不动,只怕到死也不会有人发现。   为今之计,只有自救。   可难上加难的是,还有个昏迷不醒的成年男子。   虽下了决心要带他一起, 但已领受过他的手段,阿弦万不敢再冒着性命之虞贸然靠近。   绕着转了一圈, 才鼓足勇气, 远远地捉住他的双脚腕。   不动手还好,一动手才发现,瞧着明明枯瘦若修竹般的人,居然有这样沉重, 阿弦拖拽的时候,感觉不像是在拖一个人,而是一座山。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如蚂蚁拖动大象, 才勉强将他拖了十几步远。   饶是如此,却已累得手酸脚软,浑身发热,头顶也好像要冒热气。   阿弦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是恼恨又是无奈地望着那浑然不觉的昏迷者,正要俯身再接再厉,肚子忽然发出“咕噜”一声。   阿弦才记起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从早上开始,被领着匆匆地去见苏将军,便没有吃饭,中午又被不由分说赶了出来,她居然到现在才觉着饿,大概是先前被吓得什么都忘了。   幸而阿弦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吃食,这当然也是老朱头的功劳。   不管阿弦去哪里,他都会给她准备些炒米炒面,干食常备,他常常语重心长地说:“吃的东西是最要紧的,不管再苦再累,有一口吃食下肚,身上有力气了,就能再有劲儿翻身。”   他自己缝了个搭绊让阿弦随身背着,里头放着他给阿弦准备的几样吃食跟羊皮水囊,并些常用的伤药等。   陈基在的时候就曾半开玩笑地说:桐县最细心的女人都比不上老朱头。   阿弦从兜子里掏了掏,果然摸出一包炒米,并两个干饼。   她嚼着炒米,又喝了水,抬头看看天空,雪仍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风虽然不算太大,但如果在这谷底呆上一夜,只怕明日就要多两具冻僵的尸体。   匆匆地把炒米吞下,正要把剩下的干粮先放起来,目光转动,忽地看见男子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嘴唇。   阿弦皱眉盯了会儿,低头看看手中的水囊,叹气:“费了这么大力气,可不能让你就白白地死了呀。”   她蹑手蹑脚绕到男子身旁,却更是隔着一步之遥,一边戒备,一边儿探臂举起水囊,慢慢地向着男子的嘴边倒下。   阿弦离的远,男子的嘴唇紧闭,水便未曾入喉,只顺着没入泥地之中。   阿弦啧了两声,想到这位之前那毫不留情出手的可怕,终究不敢狗胆去捏他的下颌,可看他形容枯槁气息微弱的模样,毕竟又怕他真就这样死了。   左右为难,阿弦盯着那张看似平静的脸:“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听着,这儿只有我跟你,也只有我能救你,可是你若还敢掐我脖子……”   她本想说几句狠话,可是看着他面色惨然额头带伤的模样,心头一软便说不下去。   用颤抖的手捏开下颌,把一小口炒面倒入他的口中,又赶忙喂了水,一气呵成做完这些,阿弦忙不迭后退出去,简单的喂食水,却像是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儿。   还好这人并未再行发难。   阿弦略觉欣慰,望着他身上单薄且破烂的衣袍,恻隐微动,索性脱下自己的公服,当空一抖,给他盖在身上。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大概是先前用力过度的缘故,现在她竟觉着身上微微发热,并没有之前那股与生俱来的森冷感。   所以身上虽然疲累,心里却是难得地轻快。   偷偷往前方张望了一下,仍是没有看见任何鬼灵,竟是有生以来眼前最清净的一次,阿弦不禁又喜欢起来,提一口气,又抓住男子的脚踝,用力往前拖了起来。   正宛若蜗牛学步,吭哧吭哧地埋头苦行,随风忽地送来一声耳熟的声音。   阿弦脚下一停,歪头上看。   起初她以为是幻听,但是很快,清晰的“汪汪”之声连续传来。阿弦睁大双眼,看见从陡坡上,一道影子如黑色的闪电,嗖地直窜而下。   “玄影?”阿弦先是惊疑,继而大喜过望,一时放声叫道:“玄影!”   黑狗听了主人的召唤,也更加欢快,呜呜叫着飞速奔下斜坡,因为跑得太急,下坡之时爪子抓空,往下滚了几个跟头才停下,看的阿弦惊心动魄。   幸而它又很快跳起来,也不顾抖抖身上的泥雪,利箭破空似的往阿弦身边奔来。   阿弦万万想不到玄影竟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如此准确地找到了她。   玄影虽然从来能干,每次她迟归它也会跑出来找寻,但那都是在桐县之内,没想到头一次在城外,又是这样危急关头,它居然也会精准地寻来。   阿弦抱着狗儿,不敢置信。   她以为还有人跟着玄影,可很快就发觉,只有玄影。   玄影拼命地舔她的手,嘴里发出“呜呜”地低鸣,甚是亲热。   从桐县跑出城再到这里,至少有七八数里路,实在是难为它。阿弦揉着它毛茸茸地头,不停地夸赞。   枯骨上的光已经逐渐微弱,阿弦醒悟过来,这会儿不是高兴的时候,她想了想,郑重对狗儿道:“玄影!你不能在这儿,快回去找伯伯,叫人来救我们!”   阿弦掏出一块儿饼子喂给玄影,等它吃完,便轻轻推了它一把,又举手指指坡顶跟桐县的方向,却不知玄影是不是真的能领会。   黑狗晶亮的眼睛盯了阿弦片刻,便“汪”地叫了声,狗子低头在阿弦的袍摆蹭了蹭,才转身往坡上奔去。   阿弦难掩激动,握拳目送玄影爬坡,忽然它歪了一下,拱到旁边的枯枝里去,不多时终于又钻出来,嘴里叼着什么,顺利地上坡去了。   桐县,入夜,守城的士兵们看看时辰到了,开始关闭城门。   正在城门将要合拢的瞬间,小兵听见异样的响动从城外传来。   两个人停手,探头往外看的当儿,就见一道黑影直窜进来。   小兵们大吃一惊,回头看时,那黑影已经迅若闪电般冲入巷口,快的让人分不清是狼是狐。   府衙,书房。   袁恕己冷笑道:“让他们只管闹,说我贪赃枉法?可知我现在后悔的很。”   吴成在侧问道:“大人后悔什么?”   袁恕己道:“后悔我一时心软,还给他们这几家人留了些活命的本钱,应该把这秦张王几家的家产尽数罚没才是,那会儿可看他们还怎么闹?我修善堂的钱也都足够了。”   吴成跟左永溟相视而笑,两个府衙的公吏在旁,想笑又不敢。   其中一个老成些的主簿起身道:“大人有心要修善堂,却是大好事,先前罚没的秦张王几家的财产,若是俭省些用,倒也还能够,大人不必为此过分苦恼。”   袁恕己道:“嗯,除此之外,要找个可靠之人负责善堂的修缮,账目等要一应分明,决不许弄虚作假等情出现。”   几个人忙道:“都是不敢的。”   ——他一来就杀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几位士绅,如今桐县之内,谁还敢小觑这位看似面嫩的刺史大人半分?   袁恕己见此事完了,挥手让这几个人退下。正要再看两份公文,忽地想起一事,便问吴成:“一天一夜了,小弦子回来了没有?”   吴成道:“下午的时候打听得不曾回来。”   袁恕己道:“军屯有消息回来么?”   吴成跟左永溟皆摇头。左永溟迟疑片刻,问道:“大人,为什么送一封书信,竟要遣十八子前去?”   毕竟“逃兵”乃是丑闻,所以雷翔只私下里跟袁恕己说过。袁恕己也知道关乎统帅苏大人的颜面,是以连这两个心腹也不曾告诉。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头有呼喝之声传来。   袁恕己道:“是谁在吵嚷?”   说话间,又有人道:“拦下它!”   左吴两人对视一眼,下意识以为是有刺客,才要拿兵器,就见一道影子从门口跳了进来,把屋内三人都吓了一跳。   袁恕己定睛看了会儿,自然认得是向来跟随阿弦的那只狗儿玄影。本来以为这玄影是不见了主人故而过来府衙找寻,才要失笑,那笑却又僵在嘴角。   原来袁恕己已经看清,玄影口中还叼着一样东西,此刻便放在地上。   玄色弁帽,垂两个蹼角儿,正是县衙捕快们戴的公帽。   吴成跟左永溟也看的分明:“这狗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又问:“怎么还叼着这东西?”   袁恕己早已起身,他转出桌子,俯身将那帽子捡了起来。   黑狗仰头看着他一举一动,嘴里发出一声低鸣。   袁恕己看着手上比普通公帽要小一圈儿帽子,皱眉看向玄影:“小弦子出事了?”   玄影昂头叫了声,后退两步。   袁恕己眼神闪烁,缄口无言。   吴成上前看了眼,问道:“大人,这是十八子的帽子?可是……”   话未说完,就听见袁恕己沉声道:“速速备马,点二十名公差,出城寻人!”   “什么!”两名心腹又是莫名,又且震惊。   外头尚在落雪,又渐渐夜深,这时侯出城,吉凶难测。   何况只是见了一只狗儿,就贸然如此决定,简直如同儿戏。可两人还来不及规劝,袁恕己早已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袁恕己出门点齐了兵丁,翻身上马,带队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卷地而去。   雪已经没过脚踝,城门已关,几个士兵缩颈袖手,一边儿议论方才那猛然闯进城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正想进房内暖和暖和,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袁恕己亲自出面叫开了城门,玄影早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迎着风雪狂吠数声,便沿着官道往前。   桐县兵紧紧跟随,如此走了七八里路,风雪之中,却见前方路上似有灯笼火光,粗略数一数,竟有数十人马。   风雪暗夜,也不知是敌是友,袁恕己心头一紧,命部属严阵以待。   不多时,先行探路的吴成回报,原来那前方来的,是军屯的雷副将。   袁恕己打马上前,同雷翔碰头,才知端倪。   原来阿弦所骑的那匹马乃是军马,主人失踪后,那马儿百无聊赖,便调转头仍是往军屯的方向而去。   军中的人才发现马儿回来的这样快,且缰绳垂地,知道事情不对,即刻上报。   雷翔出门查看,见绳垂蹬歪,知道不妥,即刻亲向苏柄临禀告。   苏柄临便命他带一队兵马沿路搜索,同时派人前往桐县询问阿弦是否平安回返,因风高雪急,两队人马于途中碰了个正着。   袁恕己听罢,忍不住道:“雷兄怎么会让那样一个弱小子自己赶路?”   这并非说话之处,雷翔不敢详细说明军屯的情形,就问袁恕己道:“如何袁兄亲自出城来了?”   袁恕己还未回答,就听见前方玄影乱吠了几声,叫的十分着急。   袁恕己似笑非笑瞥了雷翔一眼,道:“我可不是那没心肝的人,当然是出来找我的手下的。”也不多嘴,打马向着玄影方向奔去。   却见玄影不再往大路而去,反而踏向旁边的斜坡。   雷翔看出异样,忙也跟着过来,翻身下马往下看时,却见沟壑深深,加上雪迷双眼,竟是什么也看不到,更不知几深几浅,让人心生悚惧。   但是玄影却仍是冲下面狂吠,雷翔不禁问:“这是哪里来的狗儿?”   袁恕己哼道:“家养的。”   此刻玄影扒着斜坡,居然往下而去,袁恕己见状,将大氅一撩,按着腰间剑柄,也随着缓慢往下。   手下侍卫急忙规劝,袁恕己却充耳不闻。   雷翔目瞪口呆:“袁大人是怎么了?难道……”   左永溟上前:“雷副将不知道,这狗儿是十八子家里的,今夜忽然不知何故,口中衔着一顶帽子跑到府衙。我们刺史一见,认定是十八子的官帽,居然不由分说就点兵出城了。”   雷翔吃惊地看他一眼,忽然二话不说,也随着攀落。   且说袁恕己跟随黑狗往斜坡下滑去,雪重泥冷,几次几乎失足跌落,下的十分艰难。   可是才落到一半,就见到底下有一点蓝光幽幽闪烁,光影之中,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袁恕己认出那身影乃是阿弦,当即心头一宽,眼见距离谷底还有数丈高,他竟不顾危险,撩起大氅,纵身跃下。   双足落地之时,脚踝处微微酸痛,袁恕己顾不得,抬头之时,却见果然是阿弦,正站在石头上向着这边张望,似是看清来人,便展颜而笑,雀跃挥手。   袁恕己先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有些惘惑之意。   袁恕己自忖跟她认识不久,可却从未见过她这样真心欢喜的笑颜。   十八子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个模糊的如躲在云雾里的影子,忽然间毫无遮蔽地就在眼前。   他不禁也笑了笑,心里越生出一种想要把她看的更清楚的念头,也不顾脚踝疼痛,迈步往那边紧走几步。   玄影见他跃下,也跌跌撞撞地滑落下来,一人一狗不过前后之差,往阿弦身边赶来。   越是靠近,看的越发清楚,越叫人目不转睛,袁恕己只顾盯着她看,忽见阿弦隐隐地张开双臂,他想也不想,也张手欲抱。   却扑了个空。   原来阿弦蹲下身去,将玄影抱了个正着:“玄影,你是把袁大人请来了?”   袁恕己呆若木鸡,立在旁边,脸色十分精彩。   身后吴左雷翔等个个小心着意,慢慢地才滑了下来,却也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雷翔第一个忍不住,嗤地笑了起来。   忽然吴成叫道:“十八子旁边那是什么?”   左永溟跟雷翔两人目光乱梭,但所见却显然不同,左永溟所见的,是一根插入地面,正在幽幽闪烁蓝光的骨头,而雷翔看见的,是地上直挺挺地躺着的一个“人”。   这场景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幸亏大部分士兵都在顶上,不然改日又是铺天盖地的离奇传说。   等阿弦站起身来的时候,袁恕己总算也发现了身边躺着的男子。   白骨的幽光闪烁,向来行事无忌的睚眦忍不住也胆颤了一下儿:“这是什么?”   如果说阿弦用骨头来照明,他还可以视而不见,那么拖了这具尸首过来是怎么样,难道是为了做伴儿不寂寞?   阿弦看看地上的人,又看向袁恕己:“这是……是我的亲戚。”   袁恕己的眼睛在黑暗里瞪得大了一圈儿:“亲戚?哪里来的亲戚?”   阿弦咳嗽了声:“是乡下的亲戚,是我伯伯的堂兄弟……”   袁恕己瞪了她半晌,又俯身细看了看地上的人,却见那胡须跟乱发遮了大半边脸,又是在幽光之下,越发鬼气森森面目全非。   袁恕己瞠目结舌:“这么说,是跟你一块儿掉下来的?还没死?”   阿弦忙道:“没死,还有一口气呢。”仿佛想到什么好的,不由又露出笑影。   袁恕己听出她口吻中的喜悦之意,疑惑挑眉:“你亲戚摔的半死,只剩一口气了,你还挺高兴?”   阿弦呆了呆,忙低头小声道:“我、我是觉着袁大人竟然赶来救我们,他一定就也有救了,所以忍不住高兴……是了,大人如何会亲自来了?”   她总算知道提一提自己了。   袁恕己欣慰地点点头,忍不住又看了那人一眼,瞄过那朦胧的眉眼,心里忽地掠过一个模糊单薄的影子,却如同一片雪花般,稍纵即逝。   阿弦见袁恕己打量,生怕他看见男子身上褴褛的衣衫,便俯身将自己的公服往上拉了拉遮住。   就在这一刻,地上的男子忽地微微睁开双眸。   眸色在幽蓝的光影之中,犹如迷雾中的浅浅星芒。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阿弦。   阿弦却紧盯着他的手。   正当她心生畏惧想要躲开,却听男子极微弱地唤:“殿下……”   阿弦愣神,眨了眨眼。   还未反应过来,男子双眸一合,复陷入昏迷。   旁边袁恕己正在招呼手下,叫准备软藤等物好把人抬上去,故而竟没听清,只隐隐地觉着耳朵痒了痒,他回头看着阿弦:“怎么了?”   “垫下?”阿弦抓了抓腮:“是我大意了,一直让他躺在冰地上,也没找东西给他垫一下。”   袁恕己“哦”了声:“你倒是挺会关心人的。”   阿弦讪笑。   袁恕己忽然凑近,近距离打量她的脸。   正在阿弦本能后倾的时候,袁恕己探手虚点她的右眼:“你怎么……不蒙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这是个什么东西?   阿弦:是个宝贝!   书记:宝……贝?   某只手的主人:好麻…… 第26章 捡回   “那个……”阿弦脸上浮现一抹难以形容的笑意。   她摸了摸那只新鲜面世的眼睛:“我之前滚落的时候, 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袁恕己意味深长地瞟着她:“我怎么记得上次看的时候, 是那样红的……”他更近一步仔细端详,“这会儿却是好端端的了?”   阿弦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大人, 我们先离了这里可好?”   荒郊,深谷, 白骨遍地,白雪飘零还有一支枯骨插在地上嗤嗤燃烧, 蓝光幽幽,吞吐伸缩。   地上还躺着生死不知的“亲戚”,楞眼一看,十足似一具尸首。   难为他竟不觉得异常,在这儿跟她“相谈甚欢”。   回身叫了士兵,吩咐把地上这位好生抬上山去, 雷翔也走了过来,对阿弦道:“好一场惊吓, 幸喜并无大碍!”   阿弦道:“雷副将怎么也来了?”   袁恕己在旁盯着士兵抬人:“他把人弄丢了, 难道不该来?”   雷翔笑道:“该来该来,想不到把袁兄也惊动了,是我该死。改天得闲,我要好好地请一请袁兄。”   袁恕己道:“只请我么?”   雷翔醒悟:“自然还有十八子, 少不得的。”   袁恕己回头,却见阿弦已经跟着抬人的士兵往前去了,一边还小心地给那人掖盖衣裳。   袁恕己挑了挑眉,示意吴成跟左永溟也跟着上去, 此刻两人身边再无闲杂。   雷翔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他的用意。   果然,袁恕己问道:“兄先前说的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脸上的笑慢慢消失,雷翔叹道:“是。十八子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正因为找到了何鹿松,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   袁恕己问道:“什么意思?”   雷翔道:“何鹿松并没有逃走,他死了。而且……是被人杀害的!”   袁恕己觉着心头一股冷气儿冒上来,还要再问详细,雷翔按住他的手:“袁兄,我感激你送了十八子过来相助,小何逃兵的污名才得以洗脱,所以不瞒你……苏将军已经下令,严禁众人私下议论此事,更不许对外传扬。”   袁恕己皱眉:“军中不管是出了逃兵还是凶杀,对主帅都是极不光彩的。可老将军不像是那种死要脸面的人,既然是被人所害,当务之急自然是要拿住真凶为部属报仇,何必藏瞒。”   雷翔用力点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将军不肯听我进言,唉,我也拿不准老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两人沉默相对,袁恕己俯首,目光掠过远处正在爬坡的那道纤弱身影,垂眸,却又看见地上裸露在外的累累白骨。   袁恕己一怔:若是个寻常小子,落在这个地方,怕不吓得失魂落魄,怎么小弦子却反而比平日越发“神采奕奕”?   雷翔看他盯着地上的骨头,不由也打量了一下周遭,见远处也抛散许多残肢断骸,实在刺眼伤神。   雷翔道:“之前战乱又加流匪,这儿死的不知都是些什么人,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真正命若蝼蚁。”   袁恕己回神,却不以为意:“死则死了,万事皆空,还要什么金冢银山么?”   雷翔听是这样凉薄无情的话,不禁哑然。   袁恕己又道:“可知人活一世,最要紧的是那口气,我最喜欢快意恩仇,如果真的是军中的人对何鹿松下的黑手,若是落在我的手中,我必然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百倍。”   一阵阴风贴地卷过,带着许多雪花,扑啦啦地打在人的头脸之上,湿冷森寒,甚是难受。   雷翔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缩了缩脖子:“这儿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也上去吧。”   两人并肩往前而去,走了数步,袁恕己回头,却见那支白骨兀自插在原地,顶端的火光已经在风吹雨打之中减弱许多,一点蓝光,宛若谁人的魂魄挣扎不灭。   袁恕己淡淡一笑,将大氅揽起,同雷翔双双上坡去了。   两人寒暄两句,彼此话别,雷翔带兵先回军屯复命。   袁恕己上马之时,问道:“小弦子呢?”   吴成往后一指:“那人伤的极重,不好骑马,军士们从旁边儿庄子里找了一辆车暂用,十八子就在哪儿守着呢。”   袁恕己下令让队伍开拔,自己往后走了几步,果然见一辆破车摇摇晃晃地在队伍最末,谷底救出来的那人便横在上头,阿弦便蹲在他的旁边儿,正看宝贝似的盯着那人瞧。   袁恕己笑说:“小弦子,你对你这位亲戚可真够上心的。”   阿弦忙跳下车,抱拳道:“大人。”又担心地问:“大人,他不会死了吧?”   袁恕己道:“你不是最能通鬼神的?这个还问别人,你自己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阿弦眨巴着眼,无言以对。   她未戴帽子,头顶梳着个小小发髻,脸颊跟额前的细发在风里乱摇,看着毛茸茸地,如今又两只眼睛都露了出来,忽闪忽闪地,晃得人有些心乱。   袁恕己“噗嗤”一笑,举手入怀,竟掏出一顶帽子。   阿弦喜出望外:“怎么在大人的手里?”忙接过来,整理戴好。   袁恕己正欣赏她歪戴帽子的模样,衬着这双眼,更透出几分小小地精灵。   袁恕己道:“是你的狗儿送给我的,很是别致的见面礼,没有它,我还来不了这里呢。”   又瞥着说:“这破车不知经不经得起两个人,且又漏风,不如你跟我同乘一匹马?”   阿弦一怔,忙摇头。   袁恕己也不勉强:“不知好歹,宁肯蹲这破车守着死人,那也凭你乐意吧。”   转身要走的功夫,手扣在颈间,信手一扯,将大氅扯落。他头也不回往后一扔,却正好扔在阿弦怀中。   阿弦有些无措地抱住大氅,试着追了两步:“大人!”   袁恕己却只摆摆手,仍是一径去了。   队伍一路往回,因雪越发大,走的缓慢,亥时才进城。   阿弦人在车上,头肩上都已经白了一片,原来她把袁恕己的大氅盖在了那未醒男子身上,自己却抱着玄影坐在旁边儿。   前方队伍才进城,就听见有人张皇失措地在问:“阿弦?阿弦?我家弦子在哪儿呢?”   又有人道:“伯伯您别急,阿弦一定没事儿的!”   玄影先从她怀中钻出来跳下地,循声而去。   阿弦也听出是老朱头跟高建的声音,忙也起身。   双脚落地,阿弦抬头,看见队伍前方,老朱头挑着一盏竹篾灯笼,在雪中踉踉跄跄地奔波,忽地听见狗叫,急急转身。   “玄影?”老朱头叫了声,猛抬头就看见阿弦站在玄影身后不远。   老朱头的双眼陡然睁大,眼里的泪在火光里闪闪烁烁,失声叫道:“弦子!”挑着灯笼,往这边儿奔来。   高建慌忙从旁扶着他:“您老人家慢点儿!”   袁恕己让左永溟先带人回府衙安置,回头看时,见老头子捉着阿弦的手腕,不知正在说些什么。   袁恕己拨转马儿,一边听老朱头一叠声着急地说:“哪里伤着了没有?眼罩子呢?你就这样儿一路摸黑回来了?”   袁恕己在后笑道:“朱老伯,你急什么,我亲自出城找的人,你还不放心?”   老朱头嘴角抽搐了两下,总算挤出一抹笑意来,轻声缓气儿道:“我哪儿敢不放心,我只是太着急了,还没来得及多谢大人费心呢。”   袁恕己道:“你是该好生谢我。若不是我,小弦子跟你那亲戚可都要死在外头了。”   老朱头愣神:“亲戚?什么亲……”   手肘忽被扯了一把,老朱头懵懂转头,却听阿弦道:“我今天正巧遇见了伯伯乡下的堂兄弟,我一不留神掉下山坡,多亏他护着才没受伤,他自己倒是摔的昏迷不醒了。”   老朱头眼珠一转,忙跟着笑:“原来是他?我一时竟忘了……”   目光往旁边瞥去,这才看见车上还躺着个人,老朱头眉头骤然紧皱,但转身看袁恕己的时候,却又是满面笑容了,哈腰道:“袁大人,这真该好好谢谢您了。”   袁恕己似笑非笑道:“时候不早了,改天再说就是。”   看他走了,阿弦松了口气,又打发高建也去了。   身边儿没了别人,老朱头方没好气儿地喝道:“哪里来的什么亲戚?你又乱七八糟的胡捡东西是不是?”   阿弦陪笑道:“伯伯,我们回去说。”   老朱头剜了她一眼,气愤难平。   阿弦道:“我的脚有些扭伤了,如今还疼呢。”   老朱头忙俯身查看:“要紧不要紧?嗐,你怎么不早说,伤着了还在这雪里站老半天,还不快上车!”连扶带推,督促阿弦上车,自己却仍提着灯笼一路随行。   是夜,风雪交加。   有人打马而归,心猿窜动而不自知;有人历经磨难,终究寻到救赎跟光明;有的人却如临深渊,即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饶命!”   “将军饶命!饶了我这一回!”   凄厉的呼喊声传来,风卷着雪,烈烈有声,扑朔迷离。   那声音却竭力高叫,仿佛垂死挣扎。   不多时,风雪稍微散退,显出面前场景。   偌大的一片空地,空无一人,只中间露出一个圆圆之物。   细看,竟是人的头颅。   那人还是活着的,但不知为何却被埋在土里,偏偏只剩下一个头在上面。   借着淡淡的火光,可以看清他惊骇之极的脸色。   他正拼命地扭动头颅,向着一个方向大呼:“将军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立着一人一骑。   马上的人,铠甲鲜明,雪打在头盔上,白皑皑地仿佛是裹了一面素白的绫布。   这人在马上风里岿然不动,胡须上也都挂满了霜雪,只露出一双幽深明锐充满杀机的双眼。   正是豳州大营的主帅苏柄临。   苏柄临哑声道:“你知道的太晚了。”   沉沉的声音在风中犹如刀锋相撞,“生在行伍,本该互为守望,性命相顾。你却同僚相残,何等禽兽不如。你杀害何鹿松,给他身上泼污水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那人大概是怕极了,哀哀地哭了起来:“老将军,我也是迫不得已!求你网开一面……”   苏柄临不等他说完便道:“他临死之前,是不是也这样求过你?十八子已经跟我说明详细,何鹿松说他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求你饶命,你却仍是痛下杀手,现在,你还有什么颜面来向我求饶?”   那人大哭,复拼命吼道:“不!您可以以军法处置杀了我!但不能这样对我!”   苏柄临手握缰绳,冷笑道:“可知就算是这样,也无法平我心头之恨。”   “老将军!”那人绝望大叫。   “我要你三尺之血,祭奠他在天之灵。”苏柄临盯紧那人,缓缓抬手。   空旷的荒地上忽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奔雷之声,地上的积雪也因而颤动,跳跃起来。   那头颅更是嘶声狂呼:“不!不要!”   不远处,平地似起了一阵黑云。   原来是无数匹军马,窜动着,挤挤挨挨,迅若惊雷似的往这边冲来。   那头颅左右拧了拧,终究纹丝不能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无数铁蹄迅速逼近,死亡这般可怖的降临。   声音已经彻底地变了调:“不……!”   苏柄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看那无数匹军马奔腾而至,看那无数的铁蹄踏过荒原,看那反骨的头颅在铁蹄下发出绝望的嚎叫,然后被踢裂踩碎,最后连血肉碎骨都践踏进了泥雪之中,马儿过后,现场只剩下一团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污渍。   是的,污渍而已。   苏柄临冷冷地看着那摊污渍,扬首看向晦明不清的天际。   苍老的双眼似搜寻什么般,在天空中逡巡。   良久,苏柄临道:“倘若十八子果然能通鬼神,你大概……仍会听见看见,你放心,余事我会料理,你的妻儿我也会命人妥善照顾……”   一阵狂风席地而来,裹着细雪,在苏柄临的马前滴溜溜地卷起一个旋儿,摇曳不散。   苏柄临眼睁睁看着,枯槁的双目中忽然有泪如泉涌。   “何鹿松……你,安心的去吧!”   风卷着细雪上升,然后在苏柄临的身前慢慢地散开,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望无际的黑土地,纵然经过马蹄践踏,经过风霜摧残,却仍有一线嫩绿色,从冰雪底下执着地钻了出来。   最深沉冷酷的辽东雪夜即将过去。   黎明将至,初春将至。    第27章 免死金牌   窗纸是去年糊的, 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已经破了好几处, 颜色也变作脆弱的旧黄。   清晨的小风从破洞内灌进来,边缘的碎纸随风抖动, 发出簌簌地声响。   阿弦从头疼中醒来。   一夜无鬼,然而有梦。   脑袋好像是被什么踢过, 她呻吟了声,举手捶了捶, 梦境中的情形似乎也随之奔涌而出。   万马奔腾,踏向地面上的惨叫的那人,仿佛要将他深深践入地狱,万劫不复一般。   一身戎装素服的苏老将军,马背上按剑,杀气跟痛楚交织的双眼, 以及……言犹在耳。   如此真实,又如此惨烈。   阿弦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 还是真实。   就在愣怔之时, 手背上传来熟悉的湿热之感。   阿弦本能一笑:“玄影,别闹。”   抬手的瞬间忽然察觉不对,急忙睁开双眼。   玄影正摇着尾巴,凑过来试图舔她的脸。   阿弦举手握住狗嘴, 同时也看清楚了眼前场景。   左边是一堆乱柴枯枝,堆积在墙角,身前是一张破旧的竹床,原先她就趴在这床边上。   这儿是柴房。   昨夜士兵将那受伤的“亲戚”同阿弦一块儿送回来后, 老朱头关了院门,即刻造反。   他坚决不肯让这男子进房内休养。   阿弦求道:“伯伯,他伤的这样重,不好好照顾怕是会死的。”   老朱头翻着白眼道:“死就死罢了,之前打仗饥荒的时候,天天那么多人死,哪个都捡回来,我也得养得起呢。”   阿弦道:“可他救了我一命……”   老朱头道:“所以我才许他进家门,但却没说要把他当菩萨似的供起来。”   阿弦无奈:“那您说让他睡哪儿?”   老朱头环顾这方寸院落,胸有成竹地指着身后:“柴房!我看就很适合他,看他的模样,蓬头垢面,三分像鬼,七分却像野人。别看现在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还成,谁知道醒来后会不会发起疯来,你我老弱妇孺的可招架不住……”   最后一句虽然有些过分,却俨然说中了阿弦的心病。   假如这位仁兄真的像是在谷底那样暴起发难……   阿弦不禁揉了揉鼻子,无法反驳。   谁知老朱头目光如炬:“你怎么不犟嘴了?难道我说的是真的?他是不是……怎么着你了?”   阿弦忙摆手:“没有没有!”   老朱头两只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紧紧地盯着她。   阿弦生怕给他看出端倪,只得暂时妥协:“好好好,柴房就柴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也是为了您老人家着想,多积攒些阴骘难道不好?”   老朱头毫不退让:“阴骘不阴骘的以后再说,我且先活命已经不易了。”   柴房里除了一些杂物,还有一张年纪跟阿弦差不多的破竹床,老朱头就叫把那人安置在这床上。   他似乎十分满意自己的安排,又不许阿弦在柴房里多呆,硬是拽着她出来。   将门带上,老朱头掸掸她额头肩头的雪花,才又换了一张笑脸,问道:“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吧?还有心惦记别人呢,赶紧回去,好生用热水泡泡脚,哪里有伤着的地方,仔细涂药,别偷懒。”   阿弦提心吊胆,本想请个大夫来给那人瞧一瞧,可是雪寒夜深,老朱头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她出门,只得作罢。   老朱头不由分说将她推回房中,又端了热水过来,才转去厨下忙活做饭。   双足没入热水中,阿弦仰头,长吁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她虽然受了一天一夜的辛苦疲累,冻饿交加,但想到柴房里的那个人,不知怎地,心里那股隐隐地喜欢竟挥之不去。   阿弦竖起耳朵,听着厨下锅铲相撞的声响,忙匆匆洗漱妥当。   悄悄到屋门口探头出去,果然见老朱头还在厨下团团转。   阿弦猫着腰,蹑手蹑脚跑回柴房。   借着外头的火光,隐约可见男子仍很是安静地平躺着,阿弦担心地去他鼻端试了试,又握住那枯竹似的手腕细听了听,脉搏气息犹在。   阿弦不敢多耽搁时候,只低低说:“明儿一早我就叫大夫过来,你可千万撑住。”叮嘱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将那手放了回去。   等老朱头端了托盘进屋门,却见阿弦正站在中堂的桌边,老朱头会错了意:“是不是饿坏了?快来坐下。”   阿弦其实才慌里慌张地从柴房窜回来,见老朱头这样说,忙顺势坐下,见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地胡麻汤,一碟脆生生地爽口腌菜,并一个烤的表皮酥脆的芝麻饼。   阿弦本有些忐忑,见了这样的吃食,不由发自内心地夸说:“伯伯,好香啊,高建说您的手艺不比那什么皇宫的御厨差,我看也并不是故意拍马屁。”   老朱头正笑吟吟地将托盘里的汤菜等一样一样端了出来放好,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僵了僵。   老朱头瞥阿弦一眼,冷哼道:“别听那小子胡说,他吃过皇宫内御厨做的菜?知道个什么滋味儿,整天油口滑舌。”   又催促阿弦快吃:“我特意加了些姜片在里头,在外头冻了大半宿,寒气儿积在身子里就不好了。尝尝看,大概是有些辣,但是对身子有好处。”   两人说话之时,玄影便趴在门口,看外头飞雪悠然,时不时地伸出长长地狗嘴去捉那雪花,很是自得其乐。   老朱头一乐,从怀中掏出半个油酥饼放在它的跟前,拍拍狗头道:“今儿是立大功了,也不枉你主子先前死活都要把你捡回来养着,这饼子就赏你吃了。”   玄影先是抬头看了老朱头一会儿,然后才叼起那酥饼,前爪捧着,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阿弦正埋头喝汤,见状忍俊不禁:“当初我捡它回来,您还老要挟我,说要把它剁了煮粥,今儿若不是它,您可再见不着我了,以后对它可好着点儿呢。”   老朱头瞪她一眼:“食不言寝不语,忘了?”又举手合掌,向着外头祈告道:“老天爷,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阿弦吐吐舌头,老朱头道:“你慢着吃,我把剩下的汤饭给那个人送去。”   阿弦睁大双眼,满是惊喜,她心里正想这件事,不料老朱头主动开口。   老朱头对上她的眼神,点头笑叹:“真当我是铁石心肠?你没把人带回来就罢了,既然带回来,好歹是条性命,就算是这狗儿,我也还给口食儿呢。”   阿弦道:“我也知道伯伯是口硬心软的。”   “少拍马屁,这次是情形特殊,下次再捡个人回来试试……”老朱头斥了声,又低低嘀咕:“伺候你就罢了,连来历不明的野人也要伺候,唉!合着我就是伺候人的命。”   阿弦把心放回肚子里,喜喜欢欢喝了口面汤。这胡麻汤里加了老朱头特意调制的口蘑粉,当真是又辣又鲜,最适合在这样的大雪寒天里受用。   阿弦就着酥饼,吃得嘶嘶吐气,十分畅快。   那边儿老朱头自端了汤去柴房,开门见那人仍是纹丝不动,俨然不知死活。   老朱头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又埋怨道:“晦气晦气,这楞眼一看,还以为是在停尸呢。”   将门虚掩,走到床边打量了会儿,却又轻轻叹了口气:“倒也是个可怜人,瞧你不像是个粗蠢俗人,怎么也落得这个地步?也不知是得罪了权贵,被人陷害?还是家道中落,惨遭折辱?”   他将个残破竹凳拉过来坐了,调羹搅了搅胡麻汤,忽地又笑:“只不过,能让我亲手喂你一回,也算是你的造化,至于是生是死,就看你自个儿的命罢了。”   老朱头叹了几声,念了几句,用调羹舀了面汤,便喂了起来。   老朱头却不像阿弦,手段娴熟,喂食有道,也不见他如何费力,顷刻的功夫,就将半碗汤面喂完了。他看看空碗,又看看那仍是未醒的人,点头叹说:“看着昏迷不醒,却还知道吃东西,你心里一定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儿,所以拼着一口气儿呢。这样说来大概是死不了了。既然死不了,那就快些好起来,免得我们弦子又牵肠挂肚的难过,可是话说回来,你呀,能得遇上她,就算是死也不枉了。”   他也不管那人听得见听不见,碎碎念说完,又到自个儿房中找了一床旧被子。   阿弦因见老朱头发了善心,吃的更加舒心香甜。   老朱头重又落座:“慢点儿,又没有人跟你抢,细嚼慢咽才是养生呢。”   半晌,阿弦终于吃饱了,老朱头泡了碗地丁茶给她漱口消食,才打听到底去军屯做什么,又是如何遇到这受伤男子的。   从阿弦小时候,老朱头就带着她,两人相依为命,阿弦对他也从来没什么可隐瞒的,便有枝有叶,将来龙去脉说了详细,只暂时隐去了在谷底的一些细节。   老朱头听罢,思忖道:“原来军屯里出了凶杀案,这可不是小事。”   阿弦略觉羞愧:“我原本以为袁大人派我过去是趁机公报私仇,却是我小人之心了。”   老朱头哂道:“怎么是你小人之心?明明就是他的不对,他难道不知道涉及军中之事,便没什么好的?他明知道还是要瞒着你推着你去,这一次得亏玄影机灵,若不是它报信及时,你的小命只怕也就没了。他倒好,先前还大言不惭地要我谢他呢,我好歹忍着才没当面啐他一口。”   阿弦哈哈大笑,忽然想起袁恕己扔给自己的大氅,便笑说:“袁大人也不知道事情真的会有这样凶险,毕竟我不是在军屯出的事,是在出来的路上,也是无妄之灾,跟他无关。何况他仅仅凭着玄影去报信,就能点兵出城……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人品了。”   老朱头歪头想了半晌,倒也有些道理,却仍道:“说起这个来,我还是捏了一把汗,幸而你命不该绝,这袁大人才肯带兵出去救援,不过倒也是古怪的紧,看这位袁大人一到就把桐县弄得翻天覆地,瞧那嚓嚓砍人的狠劲儿,按理说……不像是个肯为了区区一个小公差连夜冒雪出城的性子啊?”   这话入耳,阿弦心里一动。   老朱头百思不得其解,便叮嘱道:“对了,还有一件儿。那个苏将军既然忙不迭地赶你回来,摆明了不想让你插手军中的事,大概也是不想让你再知道更多,阿弦,这件事你记得不要对别人说起,免得惹祸上身。”   阿弦答应了,迟疑问:“伯伯,我觉着那位苏将军有些怪,他会不会……”   阿弦未曾说完,老朱头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打断说:“不会。你不要乱猜,人家毕竟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若他想要处置一个人,那还不跟捏死蚂蚁一样容易?绝不会闹得不可收场,以至于还要惊动新刺史插手……叫我看,他之所以急着赶你走,只怕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不便跟你通气儿而已。”   阿弦听了老朱头这些话,果然心安了不少。   她原本疑心苏柄临有什么不可告人,那何鹿松的冤屈岂非无法昭彰?若真的苏柄临已窥天机,倒也不枉她往军屯走一遭、又历了这番凶险。   老朱头问完了经过,又看着阿弦道:“你的眼罩子,就是在那时候丢了不见的?那你一路回来没受什么惊吓?”   阿弦摇摇头,欲言又止。   老朱头道:“真是侥幸!但是这眼罩子丢了可有些麻烦,里头的符纸是那老和尚给画的,谁知道他如今去了哪里?还能不能找得到?”   阿弦见他一脸为难,张了张口:“伯伯,其实我……”   老朱头却又安抚道:“不过你不用怕,改日我去城外的苦岩庙问一问主持,怎么也要再讨一张来。这几日你就不要去那些容易出事儿的地方,尽量躲着些儿,知道吗?”   阿弦抓了抓眼:“伯伯,其实我觉着,我今晚上往回走,一路上都没看见那些东西,不是、不是侥幸。”   往常她绝不敢将眼罩摘下,就算戴着,仍能感觉那些似有若无的影子,时不时在身遭围绕,似乎在伺机而动。   而那次被袁恕己一撩,便让小丽花趁虚而入,幸而小丽花并没什么恶意,虽然让她吃了些苦头,却并无大碍。   像是今夜这样,一路坦坦荡荡大摇大摆地回来,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看见,实在是异数。   犹如手持闲鬼退散群邪莫近的免死金牌。   老朱头诧异:“不是侥幸?那是什么?”   阿弦指了指柴房,口有些干:“我觉着、觉着跟那个人有关。”   老朱头张口结舌,瞪了阿弦半天,才摇头笑说:“好丫头,你学精了,为了能把人留下来,敢编这样离谱的谎话哄骗伯伯了?”   阿弦见他果然不信,忙分辩道:“伯伯!我说的是真的……”   老朱头叹道:“那好,我都明白了,这人既然这么有用,索性咱们就留下他,长长久久养在家里,养的他长命百岁怎么样?”   阿弦虽然想表示赞同,却也知道老朱头是在说反话,便悻悻不语。   老朱头不忍过分说她,便耐心劝道:“阿弦,你听我说,我方才仔细看过了,这个人啊……他不是本地人,也不像是个本分普通的平民百姓,他身上有一股……一股麻烦气,伯伯看的出来。你乖乖听伯伯的话,这种人咱们最好别去沾手,更不能招惹,知道吗?伯伯是为了你好,不会害你的。”   阿弦心头一沉。   最后老朱头道:“等他醒过来,就立刻打发他走。”   夜深,各自安歇。   阿弦躺在自个儿床上,却总是毫无睡意,心神都好似被柴房里的人牵着去了。   她翻来覆去,一会儿想他的伤到底多重会不会死,一会儿想天这样冷他会不会受寒,实在劳心乏神。   地上玄影察觉主人今夜有些躁动,便也没有睡意,支棱着耳朵歪头打量阿弦。   好歹熬到听见对面老朱头低低地酣眠声,阿弦一骨碌翻身坐起。   玄影立刻也跳起来,阿弦向他比了个手势,偷偷开门溜出去。   一人一狗摸到柴房,阿弦无端有些紧张,耳畔听不见任何呼吸声,这让她不由自主地也屏住了呼吸,几乎迫不及待地跑到了那人床前。   柴房内光线昏暗,阿弦摸索着握住那人的手,本满心期待,但黑暗里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几乎立刻松手。   耳畔“嗡”地一声,心里有个声音惊悸大叫:不会死了吧!   仿佛那人身上的冷在瞬间传到了她身上,阿弦哆嗦着去把他的脉,却怎么也探不到。   原先她因吃过亏心有余悸,还不敢跟他过多接触,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忙扑在男子的身上,侧耳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她憋着气听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很轻的声响:“嗵——嗵——嗵……”   虽然缓慢而微弱,毕竟未曾消失,毕竟存在。   对阿弦来说,这真是有生以来她所听见的最动听悦耳的声音了。   刹那神魂归位。   老朱头不信阿弦的话,其实连阿弦自己也有些怀疑。   这个看似垂死的人,是不是真的能让鬼魂散退,会是她在那一刹那听不见万鬼哭嚎、看不见群魔乱舞、始得自由的源头?   但当时,她的身边儿只有这个人。   后来回来的路上,她又特意守着他,果然一路上“畅通无阻”。   本来阿弦已经认命。   虽然松子岭的黎大曾带了巫娘子的话给她,说什么……“耐心、等到明王”之类,阿弦对此,却将信将疑。   她不懂,也不敢奢望更多。   可是在仿佛是这世间最恶劣最接近黄泉的雪谷底,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尝到那种卸下包袱的自在滋味。   阿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预感:   之前她以为眼罩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但现在,这个人似是她无尽暗夜里唯一的明光。   所以,不管……源头是否是这个人。   也不管他会是个什么样的“麻烦”,阿弦都想要紧紧地抓住不放。   夜深雪重,万籁俱寂。   几乎所有人都在梦乡中时,桐县这寻常的小小院落,有个人正忙碌异常。   阿弦像是一只鬼鬼祟祟的仓鼠,抱着一堆被褥飞快地窜过院中,因做“贼”心虚,脚下一滑,几乎滑倒在地。   玄影则无声而雀跃地跟在她身旁,不管阿弦做什么,狗子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   从堂屋到柴房之间的雪地上留下两串的脚印,除了阿弦的小小足印外,旁边又添了一串梅花状的爪子印,彼此交织,相映成趣。   与此同时。   几步之遥老朱头房中,阿弦以为那睡着的老者,正靠在窗台边上,从微微抬起的窗缝隙间往外看去。   眼望着阿弦急急忙忙地跑进柴房,老朱头却只是沉默地凝视着这一幕,并未出言喝止,面上也并无任何恼怒之色。   良久,他轻轻放下窗扇,回身徐徐躺下。   “也许,该来的……终究会来……”   陋室里响起一声无奈而略带感伤的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某只还未醒来,但是戏多啊~   老朱头:的确戏多,还是个高手呢,一句话都还没说,就把我们挑拨离间了   书记:简单,山上很多毒蘑菇啊毒蘑菇(此话可意会不可言传   某只:怪我过分美丽咯?    第28章 锦衣玉食   柴房四面透风, 这人身上只一床旧棉被, 阿弦便把自己的被褥都抱了过来给他铺盖,又折了几根柴在地上点燃, 火光跳动,不多时房间内便温暖如春。   大概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暖让人心神松懈, 阿弦本想守上一会儿就回房,但不知怎地, 竟趴在床边睡了一夜。   忙又扑上去查探,握了握那手,已经不是昨夜那样冰的让人难受了,且呼吸也比先前平稳了许多。   她略觉欣慰,将他的手握紧了些,低声笑说:“这样就好, 你可千万不能死呀。”   忽然屋门响动,老朱头的声音传来:“嚯, 开春儿了, 还下这样大雪。下的好,瑞雪兆丰年。”   目光转动看见地面凌乱的足迹,老朱头无声一叹,便从墙角抄起笤帚, 把正屋往外通向厨房跟柴房的地方稍微掠扫了扫。   扫帚刷刷响动,老朱头又叫:“阿弦,阿弦?这丫头怎么学会赖床了,平常这个时候早起了。”   阿弦屏住呼吸从门缝里看出去, 正见老朱头撂下笤帚,进了厨下。   阿弦趁着这个空档,忙忙打开柴房的门,鸡飞狗跳地窜了正屋。   她极快整了整衣裳,故意打了个大大地哈欠,假装才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我怎么睡过头了?”   老朱头笑笑:“时候不早,赶紧洗把脸,一会儿吃饭了。”   阿弦伸了个懒腰,虽然腰背有些酸痛,可那股轻快感却是前所未有。   她仰头看天,舒心地深吸一口气。   才下过雪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冽,阿弦道:“伯伯,怎么这么快把雪扫了?我就喜欢踩着雪,留着别打扫。”   老朱头瞅她一眼:“昨儿晚上也不知是黄皮子还是只讨不到食儿的小狐狸,窜了进来在地上一气儿乱踩,瞧着闹心。且不扫的话,等太阳出来了一晒,地上水淋淋地,一走一个深脚窝,不留神还狠跌一跤,那时候只怕你哭还来不及呢。”   阿弦听他忽然说什么小狐狸,心头一紧,忙扭头仔细打量门前雪地,却见从堂屋到柴房这一片早给老朱头扫的差不多了,更看不出有什么印迹。   虽然阿弦隐隐觉着老朱头那两句话意有所指,可老朱头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早饭端了上来,道:“好生吃饭,你今儿能去衙门?昨儿那么高掉下去,总会有个磕磕碰碰,不然就顺势歇息两天。”   阿弦心里惦记着要去请大夫,便道:“不用,只有些小划伤,不碍事。”   老朱头不做声,看了阿弦一会儿,忽道:“唉,还是这样儿好看。”   阿弦不解:“什么?”   老朱头道:“当然是你的眼,不用蒙着眼罩,好看多了。”   之前阿弦戴着眼罩,虽然是迫不得已,也是为了她好,但对老朱头而言,那也像是一个沉甸甸地提醒,告诉他阿弦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戴着的眼罩,也好像乌云似的蒙着他的眼跟心,难以安稳。   老朱头却仍担心:“你今儿就不戴了?万一……再见到那些东西呢?”   阿弦抬头笑道:“伯伯,我从昨晚上回来一直到现在都没看见。你说是不是好了呀?”   老朱头虽然意外,见她笑得灿烂,却也替她高兴:“阿弥陀佛,但愿是从此都好了。”   两人正说着,外头敲门声响,不等老朱头应,玄影先跑了出去。   门外有个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衙差服色,手中提着不知什么东西,竟是高建,一进门忙打招呼。   老朱头起身道:“无事不起早,高小子,你这么早来干什么呢?怎么还拎着东西。”   高建笑嘻嘻说道:“伯伯,我特地早早来讨一碗汤喝。这点东西是给您跟阿弦的。”   老朱头十分意外:“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他且不忙接那些东西,只审视高建:“不对,你一定是另有所图,说,是想干什么?”   高建大笑:“伯伯,您要不是年纪大些,必然是一代名捕。不过这件事不能跟您说,是跟阿弦说的。”   老朱头道:“那好,不过话说在前头,你让她干什么犯险为难的事儿可不成,瞒着我更不成。”   高建拍着胸脯应承。   见老朱头回了厨下,阿弦才问:“怎么这样早?”   高建道:“昨儿晚上也没好好说话,也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样,所以早过来瞧瞧。”   因见阿弦并未戴着眼罩,不由猛盯着看了半晌,才扭扭捏捏说道:“阿弦,你不戴那东西,看着跟先前都不一样了。”   阿弦道:“哪里不一样了?”   高建道:“这样好看多了呀。”   阿弦得意一笑,老朱头捧着一碗汤面出来,又对高建道:“你是算计好了我今儿多做了,所以赶来吃一嘴呢。”   高建忙不迭接了过来:“多谢伯伯,我是赶的早还要赶的巧。”   阿弦却有些紧张,盯着那碗汤,似乎恨不得从高建手里夺出来,又问道:“伯伯,这、这不会是我那个……堂叔的吧?”   老朱头哼道:“瞧你这挂心劲儿,放心,没抢他的份儿。”   吃过早饭,高建同阿弦两人出门,高建见左右无人,才从怀中掏出一串钱:“你瞧这是什么?”   阿弦道:“钱我能不认得?”   高建道:“你只知道是钱,不知哪里来的。这是曹爷给我的。曹管家亲口对我说,改日曹爷要亲自登门相谢你呢。”   阿弦近来忙碌,忘了曹家小公子的事,便问:“那孩子好了么?”   高建道:“那是当然了。听说现在能吃能睡,好的很呢。”又捂着嘴笑:“若不是你,曹爷还想得个这样的好孩子?只怕不能够,他很该认真重谢你才是,倒是不知道会给你什么好东西呢?”   阿弦对这些向来不如何上心,便不予理会。   因他们出来的早,那药铺还未开门,阿弦瞅了半晌,只得先行离开。   高建又问昨儿的事,阿弦只搪塞过去,毕竟不管是军屯还是雪谷,都不便提及。   高建见说的含糊,便问:“那个人果然是你的堂叔伯?我不知从哪里听说,老朱头跟你在咱们这里无亲无故来着。”   阿弦道:“就你话多。”   高建倒也机灵:“好,不说也罢,只是……”   阿弦见他盯着自己看,便道:“你又干什么?”   高建道:“我觉着你还是戴着眼罩的好。”   阿弦诧异:“为何?”   高建又有些忸怩起来,迟疑着说道:“你这样儿……实在太清秀了些,若是那些想求你的人看了,只怕嫌你面嫩好看,不肯相信。你若戴着眼罩子,那样看起来还有些意思……”   阿弦啼笑皆非:“去你的,你拿我当钟馗?”   两人说着,来至街心,忽然看到许多人手中提着家什兴冲冲走过,不知是做什么,看方向是往府衙那边儿。   阿弦仰头张望:“一大早在忙什么?”   高建道:“你一天一夜不在城里,怪道没听说咱们这儿的新闻。你可知道,袁大人要修善堂啦!”   阿弦忙问详细。高建道:“你猜是在哪里修?可不就是在那乞丐们聚集的菩萨庙?他说要把菩萨庙修缮起来,然后把县内,不对,是整个州立的无家可归的乞儿们都收容起来……你说他到底是怎么动了这念头的?谁也不知道,总归不由分说就要干起来,这会儿城内人人都在议论纷纷呢,只有你当新闻了。”   阿弦十分惊奇,忙拽着高建往那菩萨庙奔去。   虽然下了一晚上雪,但却仍能看出菩萨庙外头已清理了杂草,被推倒的断墙,堆积的砖块……还有些劳力正在抬木料,果然是个大干的模样。   阿弦张望之时,就见安善跟几个小乞儿飞奔出来,一径来到她跟前儿,纷纷叫嚷“十八哥”。   又因看她摘了眼罩,一个个都雀跃起来,有说极好看的,有问为什么摘了的,唧唧喳喳,犹如一群小麻雀。   忽然安善问道:“你昨儿去哪了,我找了你一整天没找到。”   阿弦摸摸他的头,忽然发现他身上穿了崭新的棉袄,只是略大些,周围那些小乞儿也都“焕然一新”。阿弦不由笑道:“你们哪里发财了,怎么有了这些好衣裳?”   安善挺胸道:“是新刺史大人给我们的,还要给我们建大房子住呢!”   阿弦啧啧称奇,正同小乞儿们说话,忽然看见远远地走来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着银白色翻毛里子长袍,腰束玉带,头戴官帽,因身量颇伟,气度轩昂,在一群人之中显得鹤立鸡群,居然正是袁恕己。   阿弦见状,忙一拉高建,想要悄悄离开。   谁知才一转身,就见面前立着一“人”,青面白眼,貌若狰狞。   阿弦毫无防备,整个儿倒退出去,把高建带的都几乎跌倒。   高建急扶着她:“怎么了?”   阿弦举手遮着眼睛,心几乎从喉咙里跳了出来,一时竟不敢抬头,过了会儿才说道:“没、没什么。”抬头却见在正前方,那影子仍呆立未动,双眼直直地往前瞪着她。   阿弦生生咽了口唾沫。   旁边高建见她忽然间脸色都变了,又看前方,却见其实并无什么人在,高建毕竟跟她相处久了,心里一转,低声问:“难道……这儿有东西?”   阿弦抓紧他的手臂重新站直了,昨儿晚上一路从城外回来,半个鬼影子都没看见,喜欢的她宛若置身天宫,今儿才也敢这样大胆地出来。没想到竟打了她一个冷不防。   阿弦不敢再跟那鬼魂对视,只往旁边挪开了两步,那鬼见她如此,竟也随着挪过去挡住路口,阿弦无奈,只好又往右边挪出去,那鬼不依不饶地也追过来。   高建跟着她一块儿,螃蟹似的左挪右避,实在受不了,他虽然也有些胆怯,却到底看不见,所以那惧怕心也浅,大胆举手往前挥了挥:“在哪里呢?”   阿弦眼睁睁地看着高建的手掠过那魂灵的肩颈,不由举手扶住额头。   高建又道:“这不能吧,光天化日的也敢跑出来?”   阿弦的心噗噗乱跳,只得转身回避,谁知一回身的功夫,又见身后悄无声息地也矗着一道白色影子。   阿弦一个愣怔,尖叫声都在喉咙口了,仓促抬头间,却见容貌周正,赏心悦目,原来并非鬼怪,而是袁恕己,他不知何时竟走了过来。   袁恕己道:“你们两个不去巡街,在这里玩什么?”   高建忙先行礼,回禀道:“大人,是阿弦不知道大人要修善堂,正好顺路,便过来看看。”   袁恕己“哦”了声,又问阿弦:“你刚才跟见鬼了似的,是怎么样?”   阿弦无话可答,其实就在袁恕己问她之时,那灰色的魂魄飘在两人旁侧,仍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弦毫无办法,只能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些微动作神情却瞒不过袁恕己的眼,他举手在阿弦跟前挥了挥:“真见鬼了?”   阿弦听他唯恐天下不乱的口吻,好似她只要答一声“是”,下一刻他就会立即笑出声来。   阿弦板着脸道:“没有,我们正要去巡街,不打扰大人了。”   正要跟高建离开,袁恕己忽回头问:“对了,你那个亲戚,死了没有?”   阿弦忘了惧怕,扭头瞪道:“并没有死,他很好,还会长命百岁呢。”   袁恕己见她明眸带怒,倒是别有意思,不禁挑了挑眉。   高建却生怕她冲撞了新刺史大人,忙讪讪赔笑拉着她去了。   两人离了菩萨庙,那鬼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未曾跟随。却因方才又受了惊吓,阿弦心里焦躁,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对高建说了要请大夫,让他先回衙门,当下分头行事。   药铺果然开了门,阿弦立刻脱缰野马似的奔了进去,双脚才进门槛,却又陡然止住。   这药铺向来是疾病缠身的病者盘桓的地方,又怎么会“干净”到哪里去?   药铺的伙计迎过来,满面诧异,把阿弦上下打量了一遍,方道:“是十八子?今日怎么没戴眼罩,我都不敢认了。”   阿弦勉强一笑,竭力只盯着他看:“我找谢大夫,家里有病人,要紧要紧,劳烦快些。”   他家里只有两个人,伙计只当是朱伯病了,忙抽身入内寻那谢大夫。   不多时老大夫收拾了出来,阿弦陪着往回,一路上又把“亲戚”等话略提了提,免得老大夫到了家发现不是老朱头,又要疑惑费解。   早上老朱头并不出摊,而是去集市上搜买些东西,是以这会儿也不在家。   阿弦引着谢大夫进了柴房,道:“大概是撞了头,昨儿回来一直都没醒。”   谢大夫是个有手段的,望闻问切,查看了半晌,又解衣瞧身上如何,阿弦见那人衣领开处,露出两片很突出的蝶骨,肤色也白皙如玉……忙转过身去回避。   片刻,谢大夫将被子重新给病者盖好,对阿弦道:“这并不是单单撞了头,这人像是受了些折磨,你瞧……”将病者袖子一拉,露出手腕上明显的一圈磨痕,看着却是旧伤。   昨夜仓皇相遇,他又是个陌生男子,阿弦自未曾留意他身上如何,此刻细看,不由一惊。   这伤痕她并不陌生,县衙里有些犯了大罪的囚徒,为防他们逃走或者作乱,往往也会上手铐脚镣,天长日久,便会在手腕上留下伤痕。   但是这个人……难道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   阿弦正不安,谢大夫道:“不过除了这里,他身上其余各处都是磕碰擦伤,比如双手,肩颈跟额上……”   阿弦的心又略放了放,倘若真是要上手铐脚镣的重犯,那一定会刑罚加身,这人身上既然没其他的刑讯伤痕,可见非囚犯了。   谢大夫道:“另外看他的情形,是有很长一段时候食不果腹,所以饿得枯瘦了,更兼体虚之极,偏偏头上又受了重击,就如雪上加霜,所以才始终昏迷不醒。不瞒你说,这样还能有一口气在,已经实属不易。”   阿弦忙又问该如何调养,怎样才能醒来。谢大夫道:“这个着实急不得,他的身子亏的厉害,要慢慢调理。药的话我给你开几副,每日煎了服用就是了。不幸中的万幸是除此之外……应该没别的大症候,对了,药疗之外,最好的调理方法就是食疗……”   谢大夫滔滔不绝地把各色注意事项说了一遍,又开了药方,叮嘱她去铺子拿药,约定改日再来等话。   阿弦才送谢大夫出门,就见老朱头喜滋滋地提着一条半臂长的莫哈鱼沿街走来,一眼看见阿弦,忙叫住她:“弦子快来看,这是开春儿第一拨儿的莫哈鱼,统共打上来百多条,去晚了都抢不着!是我提前叮嘱过好几回,卖鱼的刘四才特意给我留了这么一条,你说是想吃清蒸,红烧……还是……”   正摸着下巴畅想,忽然看见前方还未转弯的谢大夫。   老朱头一愣,旋即道:“你、你给他请大夫了?”   阿弦道:“是啊伯伯。大夫说……”   老朱头脸上的笑风卷残云似的消失了:“我才不听大夫说什么,哼,请大夫,又要花钱。”愤愤地提着鱼进了院子。   阿弦想到谢大夫叮嘱的“药疗,食疗”,心头一紧,忙跟着进来陪笑道:“伯伯,你怎么又口硬心软了?”   老朱头把鱼挂在厨房的钩子上,没好气儿道:“我是嘴硬心也不软,我跟你说,不许你在那不人不鬼的家伙身上多花一个铜钱!”   阿弦道:“伯伯!”   老朱头道:“你还叫我伯伯,那就听我的!”   阿弦还未开口,老朱头又道:“留他在这里停尸已经是开了天恩了,还要在他身上花钱,我们是什么人家?不是那皇亲贵族有使不完的家财万贯,你当我不知道呢,他这副模样,如果真要养好,无非就是要砸钱,什么鲍参翅肚灵芝鹿茸,没有个百八十两银子只怕还起不来呢!”   阿弦目瞪口呆,没想到这次他又未卜先知了。   老朱头见她这幅神色,心里更加有数了,冷笑问:“被我说中了是不是?好,你想留他在这儿,先拿一百两银子出来,我就容你养他……”   阿弦垂头:“伯伯,你怎么……怎么好像很不喜欢他。当初我捡了玄影回来,你也没有发这样大的脾气。”   老朱头仿佛被噎了一下,瞪得圆圆的眼睛眨了眨,才说:“玄影是一条狗,能吃多少?我随便扔给他一块儿隔夜的饼子他都吃的欢实,你那位呢?你问问他是不是也跟玄影一样?只怕你锦衣玉食养着还养不好呢!”   ?阿弦求道:“伯伯……”   ?   谁也无言,厨房内一时沉默,过了会儿,是老朱头叹道:“没有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你偷偷地把自己的被子褥子给他,喂他粥饭,都不算什么……可弦子,千万别把自己也赔进去。”   老朱头说完,回身把那条鱼摘下来,一手取了刀:“鲜鱼不用放调料也好吃,多放了调料反而坏了他的味儿,就成了寻常的咸鱼了,哼,有鲜嫩的好鱼肉在跟前儿,谁还想不开去吃那陈年的老咸鱼呢!今儿中午就吃清蒸鱼了。”   阿弦听出他话中夹枪带棒,又见他手起刀落,刹那间鳞片飞舞,杀气十足,只好退了出来。   她在厨房外站了会儿,才想起要回衙门,拖着双脚正将走到大门口,却见墙头上探出一个鬼头来,正是在菩萨庙里见过的那只。   阿弦正哆嗦,冷不防门口上影子一晃,看着眼熟——是在医馆里照面过的。   阿弦想也不想,转身冲进柴房。   她跑到床边,紧紧握住那人的手。   但想到刚才老朱头的话,心乱如麻,不由喃喃:“我该怎么办?”   老朱头的模样,就像是看见了前世冤孽,决然不肯留。她本来心怀侥幸,觉着自己从此看不到鬼怪了,却仍不成。可是只要靠近他……心里身上的感觉并没有骗她。   阿弦无力地垂头,双眼慢慢地红了,右眼尤其红的浓烈些。   正在这时,耳畔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道:“别怕……”   阿弦猛地抬头,不知是否是自己听错了,她壮胆靠近了些,却见男子眼皮动了动,她几乎将耳朵靠近他的嘴边,才听清他说:“我……不会死,别怕。” 第29章 将要财   厨房里, 老朱头正使出了杀猪的劲儿在料理那条莫哈鱼, 忽然听身后阿弦道:“伯伯你说话算数么?”   老朱头手上一停,一片鱼鳞擦着下颌飞了出去, 他回头问道:“没头没脑的,说什么?”   阿弦却异常地认真:“如果我真的能拿出一百两, 伯伯您就容我留下他好生照看?这句话算数么?”   老朱头皱眉,紧紧地盯着阿弦看了会儿:“你想干什么?”   阿弦叫道:“我要留下他!”   老朱头的嘴巴张的如一个螃蟹洞, 哭笑不得:“你、你这丫头……他是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阿弦道:“伯伯只管跟我说,您说话算不算?”   老朱头咕咚咽了口唾沫,抬手指着阿弦,却猛然发现自己手中还拎着那把沾满了鱼鳞的刀,忙又放回去,才叹道:“我说话当然算话……”   阿弦眼睛一亮, 老朱头停了停,话锋一转, 慢慢说道:“但是有条件, 第一不许你向别人借,要你凭自个儿能耐得的才算数,第二,要七天的期限。”   话音刚落, 阿弦道:“那好,一言为定!”   她一仰头,脸上竟露出踌躇满志的表情,像是解决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似的, 轻快地转身去了。   老朱头张了张口,本想叫住她,可刚才那个笑容……   他身不由己地看着门口处,虽然阿弦已经走开了,但他的眼前却仍是那张信心满满、仿佛对未来胸有成竹般的笑颜。   老朱头呆呆地,情不自禁喃喃说道:“像……真像啊……”   等从惊愕之中反应过来后,老朱头开始后悔:“那丫头不会真的能挣一百两回来吧……早知道就该把价码开的更高点儿,可是以那丫头的脾气,这样也不保险呐。”   心不在焉地握着鱼尾,正喃喃自语,却见玄影从门外进来,眼巴巴地盯着他手中的鱼。   老朱头低头看着狗子期待的晶亮双眼,不禁笑道:“想吃?你呀,还是赶紧盯着点儿你的主子,别让她真的被鬼迷心窍,金山银山去填补不知哪里来的臭男人,真的那样儿后,别说吃鱼,以后饼子也没你份儿的。”   玄影歪头,似懂非懂一样。   老朱头又斜它一眼,忽感叹道:“唉,她刚才那一笑啊,像是像极了。只不过……好歹也学学人家那样铁石心肠啊?你说她但凡有半点儿心狠手辣,也不至于隔三差五捡点儿破烂回来……”   他本来还笑微微地,说到最后,却紧皱了眉头:“算了,不说了。”   垂眸,掩去眼底的悲伤之色,老朱头继续削鱼鳞,然而这次,动作却缓慢了许多。   玄影并不害怕,反而走近过来,趴在他的脚下。   老朱头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才又冲玄影道:“难怪她疼你,还是你好,不管怎么打骂都还是不记仇,若说你不懂人话,那夜若不是你,阿弦只怕真的要出事了,若说你懂……心也太大了,世人常说什么‘狼心狗肺’,照我看来,狗子可是比这世间好些‘人’强多了。”   利落地将鱼肚子上剖开,把里头的肝脏取出来,俯身放在玄影跟前,老朱头的语气有些温和:“你这狗崽子,吃吧。”   桐县县衙,班房。   高建正跟一班衙役议论新刺史为何要修善堂,却见门口上阿弦向他招了招手。   班房内顿时鸦雀无声,许多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阿弦。   高建忙撇开众人,三步并作两步出门儿。   身后那些同僚们有几个好事之徒,跟着跑到门口探头打量。   有人惊疑道:“我没看错,那是十八子?”   另一个眼睛发直:“可不正是阿弦么?这不戴眼罩了,像是换了个人。”   “我原本听说他的右眼坏了才戴那劳什子,怎么看着好好的?”   话题飞快地从袁恕己为何修善堂转移到了十八子的眼睛。   且不说班房里的同僚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那边儿高建问道:“你请了大夫了?”   阿弦摆摆手,问道:“先前你说曹爷会谢我,可是真的?”   高建想不到她竟问的这个:“那当然啦。曹管家既然说了,定然少不了。”   阿弦道:“他会送我什么?”   高建皱眉想了会儿,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阿弦问:“会不会送我金银?”   高建“嗤”地笑了起来,阿弦见他笑的古怪,不由道:“你笑什么?”   高建抱臂道:“他送什么给你都是可能的,却独不会送你金银。你忘了?上回松子岭的黎大为谢你救了他女儿,特凑了五十两银子送你,你呢?”   阿弦忽然口干舌燥。   阿弦跟老朱头向来过的虽然寻常,但也算是吃穿不缺。   而在阿弦看来,救人一命,问心无愧罢了,更不是图他倾家荡产来报答。何况她自有差事,老朱头也有食摊,很不需要什么“飞来横财”。   最主要的是,如果要了黎大的银子,岂不是成了“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以后这名头更传扬出去,只怕还有更多的人拿着金银来求她做那些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事。   高建慢悠悠道:“所以现在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十八子是不收金银的。”   阿弦开始后悔: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是如此境地。   高建见她脸色难看,试探问道:“怎么了,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阿弦心底飞快想了想:“我近来……近来需要一笔钱。所以我想……”   高建吃惊地瞪大眼:“你想让曹爷送你银子?”   阿弦毕竟面薄,脸腾地红了:“我没说。”   她极少会当面害羞,高建忽然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竟没了言语。   阿弦道:“你看什么?”举手摸了摸脸。   高建反应过来,咳嗽了声看向别处,过了会儿才道:“我、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该知道曹爷对小公子是何其关心,就算跟他要个百八十两银子又能怎么样?他一定会乖乖地拿出来的。就怕你不肯要罢了。”   阿弦听到“百八十两银子”,心尖摇动,但贸然开口跟人要,宛若要挟。阿弦便道:“这样不大好,不如你替我留心着,看看谁家还有什么……什么疑难的事儿需要我……帮手,我会尽力看看,能帮则帮,但是、但是得收钱。”   高建鼓着双眼盯了她半晌。   阿弦不安:“怎么了,你是不是觉着我这样,很是市侩……但是我……”   当初如果不是黎大要跪在她跟前儿,她也不会答应去寻阿兰;这次曹家的事若不是她承高建的情,也不会去查看。   在今日之前,她对那些灵异事端当然是敬而远之。   但,因为那个人……   他说:别怕,我不会死。   那时候,阿弦觉着她握着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像是在安慰她。   最不可思议的是,就在那一刻,她的不安跟惶惑都荡然无存,更不知畏怕为何物。   或许就算立刻走出门去面对那些面目狰狞的鬼魂,她也不会如先前一样心惊胆战落荒而逃。   是啊,因为那个人。   阿弦恍神的当儿,高建一拍脑门:“什么市侩,早该这样儿了!你若肯早些松口,如今何苦咱们还在喝露吃风?”他心花怒放,感激的几乎流泪,双手合十向天拜谢:“老天爷,多谢你让阿弦开窍了!”   阿弦无语。   高建又突发奇想地开始展望:“将来若是再遇上几个跟曹爷似的主顾,咱们飞黄腾达,那可是指日可待。”   阿弦失笑:“哪里就飞黄腾达了?我看是飞蝗腾达还靠谱些。”   这日,阿弦取了药,带回家里煎,从小儿开始,一些家里头的粗活都是老朱头干,故而生火煎药这些活计对她而言并非很熟练。   换作平常时候,老朱头早挺身而出不许她做这些了,但因为是给那人煎的药,又想让阿弦吃些苦头知道伺候人的不易,所以老朱头竟难得地袖手旁观。   阿弦摇着扇子给炉子扇风的时候,老朱头喝着茶坐在门口,挖苦道:“这药熬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好,那人可等着喝呢。你可要赶紧,别人家等不及了。”   阿弦横他一眼,因见炉子火不旺,便拼命扇风,谁知更引出些浓烟来,熏得咳嗽不停,眼泪直流。   老朱头回避,还不忘说风凉话:“烟多点儿也好,兴许能把人熏的受不了跳起来呢?连汤药费都省了。”   阿弦不理他的冷嘲热讽,费了一番折腾,才终于熬好了药,欢天喜地地端了送去喂那人喝了。   老朱头立在门口,见她灰头土脸,脸上手上道道烟灰,活脱脱是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小鬼儿。   老朱头看着她手上的烫伤,嘴里像是吞了个青皮核桃,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虽然他看似什么也不管,但阿弦吃了晚饭,却发现桌上放着一罐烫伤药膏。   阿弦赌气不肯用,只推在旁边,闷闷地上炕睡了。   次日,高建不负所托,果然为阿弦找了第一件差事。   说是本地一户姓黄的富户,家中有一独子,半个月前才娶了亲,新娘也是本地商贾之女,生得十分貌美,两家算是门当户对。   偏成亲那夜,新郎入了洞房,掀开盖头后,忽然大叫一声,昏死在地。   众人慌作一团,不知何故,忙把新郎扶起来,掐人中,灌汤水,请大夫……新郎好不容易醒来,却大叫有鬼!并坚决要悔婚。   新娘不知缘故,哭的死去活来,哪里有才进门就要被退回的?一时想不开,几度要寻死。   众人仔细询问缘故,后来新郎镇定下来,据他所说,就在他揭开新娘子红盖头的时候,看见盖头底下竟是个青面獠牙的骷髅鬼,所以才吓死过去。   在场之人听了,都觉着新郎乃是乏累太过,兴许是眼花了,当下便又请了新娘前来相见。   新娘子重新装扮妥当,被扶着进门。   床边的新郎官抬头一看,顿时又嚎叫起来,抱头鼠窜,躲闪不及,状若疯癫地大叫:“鬼来了!”   众人惊愕之极!原来在场的男女足有十几人,无数双眼睛看的明白,却见新娘生得很是美貌端庄,哪里有什么鬼怪之象?   黄家一边儿请大夫进府,一边儿安抚新娘,只说新郎有些失心疯,说的话也不作数,等调理妥当就好了。   也有人怀疑新郎是“中邪”,悄悄请了几个算卜打卦灵验的方士,扶乩占仙最准的神娘,均无功而返。   如此一连过了半个多月,那黄公子见别人都还使得,唯独见了新娘子,便会如见了鬼似的发疯。   高建留心此事多日,只是先前阿弦不愿沾手这些,故而高建也不敢跟她说,如今得她开了金口,自然正中下怀。   高建笑得合不拢嘴:“那黄家已经是毫无办法了,我仔细打听过,他们跟新娘家里乃是联姻,若没有新娘的嫁妆及商道上相助,他们家的铺子就撑不住了。所以这门亲事对黄家来说至关重要,可黄公子要还是不好,这亲事便要告吹,黄家也就完了,我一提起你肯出手,那黄老爷几乎要给我跪下……莫说是一百两银子,若给他们家解决了此事,一千两银子都会乖乖地给咱们。”   阿弦觉着自己有些不好了,看着高建财迷心窍的模样,她居然也忍不住喜笑颜开。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弦开始赚钱养家了,撒花~   书记:我很欣慰啊,我大桐县的人民如此努力,GDP必将产生质的飞跃(什么你是要养汉?   躺平的某人:是的不谢。┑( ̄-  ̄)┍ 第30章 近在咫尺   凭心而论, 高建虽然十分喜钱, 但却也是个尽责可靠的人。他虽觉着黄家这事体有利可图,但事先也并非全无准备。   在去见黄老爷之前, 高建找了先前去黄府给黄公子“治病”的大夫,以及“驱邪”的术士巫娘等, 将众人入府详情询问了解了一遍。   毕竟阿弦不是别人,高建心想着先探探详细, 看看情形是不是极凶险,若真的棘手,那不管多少银子也不能让阿弦冒险,免得银子没有到手,反对她有碍。   因高建的公差身份,查问事情自然事半功倍。   据给黄公子看病的大夫说, 黄公子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除了面对新娘子会发疯病, 对其他人的言谈举止都无可挑剔,他们去也不过是开些安神养气的药而已。   术士却有不同的见解:“我仔细推算过,黄公子跟新娘的八字看着相合,其实是反冲的, 所以才会不能相见,见必出事,更加上新娘是七月十五子时生的,正是个极阴之体, 两人成亲的日子且是无月之日,百鬼横行的,哪会安生……当初黄家不曾请我去批八字选吉日,哼,若是请了我去,又哪里会生出这些事来。”   高建虽不通这些玄学跟鬼怪情形,却也知道他在马后炮胡说。   高建所询问过的人中,有个叫元娘的巫娘子说的倒有几分意思。   听说高建来意,元娘道:“一饮一啄,因果报应。那黄公子是冤孽缠身。”   高建忙问是何冤孽,为何未曾破解。   元娘道:“若是寻常的小邪祟,自然容易驱除。但黄公子身上怨气太重,贸然插手反受其祸。”   高建听说的郑重,便踌躇起来。   元娘却的确有些本事,便问:“公差为什么忽然来问黄家的事?可是……跟十八子有关?”   高建见她猜中,便不瞒着:“本来想让她试试,你既然说的这样可怕,不如不叫他冒这个险。”   元娘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说道:“你错了,十八子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能的,他未必不能。”   高建道:“您老人家也知道阿弦?”   元娘一笑:“我当然知道,十八子可是盛名在外的。”   高建只当她的意思,是说阿弦在桐县里有名,可是若用“盛名在外”来形容,好像也有些太过夸张,但高建不知道的是,元娘所说的“外”并非桐县,甚至……根本不是现世。   高建虽然心生怯意,其实也有些惋惜将要失了一位大“客户”,听元娘这样说,心却又活络起来。   这日中午,趁着吃饭的当儿,两人来到黄府。黄老爷正坐立不安,望眼欲穿,急忙接了两人入内。   陪着往内而行之时,便见从廊下有一人匆匆走来,身着绛红色的袍子,是个颇为俊俏的青年,只是眼神有些闪烁游移,看着略有不正之色。   黄老爷道:“这便是犬子。”   高建忙着跟黄氏父子寒暄,一边儿瞥阿弦,却见她神色如常,显然并无异样。   高建随口道:“黄公子气色不错……”   本以为遇上这种倒霉事,黄公子该萎靡不振或面黄肌瘦,没想到竟看似常人,可见事情未到最糟糕的地步,只不知黄家为何如此焦急。   黄老爷重重一叹,其子黄侪却扫着两人,哼道:“我当这回请的又是哪路神仙,原来是两位公差老爷,想必比那些满口胡言的草包要强些。”居然是略带讥讽不屑的口吻。   黄老爷虽站在这里,眼睛却盯着阿弦,见她不言不语毫无动作,心里暗暗着急,听儿子如此说,便道:“若不是你想不开一心要解除婚约,为父又何必这样着急?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么?”   黄侪低声道:“若真的为了我着想,就该听我的话,把那如牛头马面似的晦气朱家女赶走!若还留着她,迟早要我的命……”   黄老爷不愿当着人跟他争执起来,便将他拉到厅边,低低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若是这回联姻不成,将来家散业败,比要了你的命更可怕!你如何竟耐不住这急躁性情!”   黄侪顿足:“既然这样想要联姻,不如你去娶了她!何苦送我去死!”   “你!”黄老爷急怒攻心,一口气不来,呼呼急喘。   高建见父子两人起了争执,便假装没听见,信步走到门口,低声问阿弦:“有什么东西吗?”   阿弦摇头。   高建心里不安,先前去曹府,才进门阿弦就听见婴儿啼哭,如何这一次拿银子的事,她竟毫无所得?   阿弦回头看一眼黄氏父子,问道:“黄老爷跟公子似乎不合。”   高建道:“不必理会,这儿既然没什么蹊跷,要不要到里头去看看?”   这一场春雪过后,接连两天日影高照,至今那雪已经化了大半,雪水滋润之下,草木复苏,欣然抬头。   几人穿厅而过,往后宅而行。   黄侪赌气去了,管家亲自在前方引路,黄老爷陪着两人,感叹道:“家门不幸,明明娶进门的是个品貌俱佳的好女子,小儿竟像是被鬼迷心窍,只说是鬼,近来更是连照面也不与她照面了。想来是我教子无方,从小太过娇惯了他了。”   高建道:“黄老爷,是不是公子不满意这位新妇,所以故意想出个法儿来拒婚呢?”   “不不不,“黄老爷忙道:“万不至于,他还是知道轻重的。绝不会临时做出这种自毁家门的蠢事。何况倘若新媳妇貌丑,他任性悔婚倒也罢了,可但凡见过我那儿媳妇的,哪一个不称赞?”   高建笑道:“我倒是也听说过,说这位新妇貌美如花呢。只是不曾亲眼见过。”   黄老爷会意,忙道:“两位,是这样的,虽说新媳妇不便见外人,但是如今非常之时,也顾不得了,所以我想索性请十八子亲看一看,借您的慧眼辨认真假,如何?”   阿弦还未答话,高建道:“黄老爷高见!那再好不过了。”   黄老爷转念极快,便吩咐旁边的管家,叫入内安排,顷刻管家回来,说一切妥当。   黄老爷又道:“说来也不怪犬子有些急躁不安,我家里向来太平,只是在娶了新妇之后,时不时地门户自开,屋瓦坠落,夜半怪声等……虽然并没大碍,但也实在让人心烦,偏偏请的人都不中用,所以犬子不免把所有罪责由头都怪在新妇头上。”一边抱怨,一边引着他们来至后花园。   才进院门,就见前方廊下走来数人。   高建定睛看时,却见一共是四个人。   头前右边是个中年妇人,跟黄侪有几分面容相似,自是黄夫人了。身后跟着两个丫头,她旁边的却是个少女,新妇打扮,果然生得如花似玉,身形婀娜,只是双眼微红,愁眉不展。   高建一看,就知道这大概就是才过门的那位新娘子了。   黄夫人早得了管家知会,所以故意引着新媳妇来此,这会儿也假作不知,上前道:“老爷如何在这儿?”   黄老爷道:“这是县衙的两位公差,因一点小事,我陪他们走一走。”   新娘子朱氏早也瞥见了外人在,也垂首行了礼。   高建见她果然美貌,放在桐县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哪里有半分鬼怪的模样,不由称赞:“新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朱氏面上微红,头垂的更低了。   高建回头看向阿弦,想要得她一句赞同,谁知却见阿弦不知何时居然侧退了一步,立在走廊的柱子旁边,低着头像是个没看见朱氏的模样。   黄老爷因不解诀窍,见她连看也不看,更加着急,几乎要催她一催,又不敢多嘴,便只向着高建使眼色。   殊不知高建一看阿弦这个模样,那心里便咯噔一声。   高建咽了口唾沫,对黄老爷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拉拉阿弦,快走了十几步离开那些人,一直来到走廊尽头台阶处,才问:“怎么了,难道说果然……”   情不自禁又看一眼朱氏,却见明明好一张花容月貌,当真难以想象阿弦看见了什么。   阿弦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出声,眼前所见,是口中飘出的气息,化作屡屡白雾。   因地气转暖,这已经不是呵气成雾的时候了,之所以会如此,只有一个原因。   如鲠在喉,阿弦却无法回答。   先前黄夫人陪着朱氏走过来之时,别人看着是四个人,在阿弦所见,却是四人一鬼。   就在朱氏的身侧,紧紧地缀着一道影子。   是个女鬼。   像是才从地里爬出来一样,身上的衣裙破烂变色,多处沾泥带血,长发似秋天的细草般枯凋,双手垂在腰侧,十指白骨嶙峋,脸上青肿带伤,早看不出本来容颜。   阿弦虽下定决心要为了那一百两银子挣一把,但毕竟才除下眼罩不久,又天生心里忌惮这些东西,乍一看女鬼如此可怖的容貌,便不由又如鸵鸟般畏惧地低下头。   高建不见她回答,又问道:“到底是有没有呢?”   阿弦又呼一口气,那白雾在眼前更浓了,她闭了闭双眼,道:“有。”   有。   而且近在咫尺。   阿弦抬眼,慢慢转头看向身侧。   她虽然竭力不去看那女鬼,却不知为何,女鬼竟自动跟着她过来了。   此刻,无风自动的枯发几乎要飘到阿弦的脸上,因靠的近,看的越发清楚了,青中泛白的面色,眉角却是紫黑高肿,脸颊到下颌一道长长地伤口,鲜血结痂变黑。   她的身上散发一股阴寒入骨的冰冷气息,阿弦冷的几乎发抖。   “咕咚”,是高建咽了口唾沫。   他顺着阿弦的目光看向旁侧,却只见一片虚空。   虚空后面,是如热锅上蚂蚁般的黄老爷,跟夫人正窃窃商议着什么。   高建茫然问道:“居然真的有那阿物,那然后……然后该怎么办?”他来之前迫不及待,此刻却有些慌神,手按着刀柄,目光胡乱逡巡,却终究看不见什么影像。   毕竟这不是普通的寻人,而是驱鬼,他们又非道士巫师,并不知其中套路。   正在高建手足无措的时候,忽地听见阿弦轻声问道:“是你作弄黄家公子?”   高建本能地“啊”了声,继而醒悟,阿弦并不是向自己问话。   高建瞪向阿弦:“你、你是在跟’那个’说话?”   阿弦不理他,只看着旁侧。   女鬼仍旧森森然看着她,并不回答。   阿弦绷着心弦,又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高建仗着自己看不见,便硬着头皮道:“不错,问清楚,然后让、让它走。”   女鬼仍是无声,阿弦握了握双拳:“人鬼殊途,你又何必搅得人家家宅不宁,我劝你还是趁早离开,不要在……”   还未说完,女鬼忽然尖叫起来,猛地合身往前扑来。   阿弦汗毛倒竖,来不及闪避,就觉着一股阴风扑面,吹得鬓边发丝刷地飞起。   与此同时,廊上许多瓦片纷纷坠落,向着她兜头砸下!   高建正在左顾右盼,见势不妙,急忙扑上来挡住。   “哗啦啦!”有数片瓦打在高建的背上,疼的他惨叫起来。   阿弦被高建护着,知道他受了伤,心里竟升起一股怒意,猛抬头厉声道:“还不住手!”   右眼里的红很快聚了起来,加上她满面怒色,原本明亮和善的眼睛忽地变得有些凶煞。   那女鬼一见,身形闪烁,消失眼前。   虽然黄老爷夫妇看不见那鬼魂,但是廊上的瓦片无缘无故如雪似的飞落砸人,两人却是看在眼里,顿时吓得两个挤在一起,战战兢兢,半天不敢动弹。   阿弦见那鬼已经消失,便将高建一扶,查看他伤的如何。   高建顾不上叫疼,只问道:“鬼呢?”   阿弦道:“不见了。”特意抬头看了一眼朱氏,却见新妇跟小丫头们挤在一起,也半是恐惧半是吃惊地看着这里。但那鬼却不在她身边了。   阿弦的心仍旧怦怦乱跳,警惕四看。   正要扶着高建进走廊里,远远地听见有人叫道:“爹,娘……”   众人回头看时,却见院门处站着的正是黄公子黄侪。   黄公子往此处跑了十数步,忽然紧紧地盯着黄氏夫妇身后,双眼中透出惊艳之色。   黄老爷跟夫人对视一眼,还在惊魂未定,黄侪已经上台阶走了进来,但眼睛却不看别人,只盯着新娘子看,迟疑问道:“这位……难道就是……”   黄老爷惊道:“侪儿,这就是你才过门的儿媳妇,怎么,你……能看见她了?”   黄侪也是一脸又惊又喜,下死劲儿把新娘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笑说:“原来果然是我娘子,真是失礼了。”   朱氏原本满面惶惑懵懂,见黄侪忽然认出自己,并未发疯,而且口齿伶俐彬彬有礼,脸上不由浮出一抹绯红。   刹那就如雨过天晴。   不管是大夫,术士还是巫娘,这半个多月来如走马灯似的过来,却都无效,如今十八子一进府,半个时辰不到,公子立刻就认得自己的新娘了,可见能耐非凡。   且黄公子看新娘子生得这样貌美可人,哪里还肯说什么悔婚和离的话,只恨不得撇下众人,立刻回去洞房。   朱氏毕竟是嫁了过来,先前是夫君不认,所以无可奈何,如今见恢复正常,且人物果然不错,自然也是嫁鸡从鸡,嫁狗随狗。   两个人虽未洞房,却俨然已是郎情妾意。   黄老爷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先前虽听闻十八子大名,但今儿见了,却见这少年面嫩的如个孩子一般,且生得清灵秀美,浑然没有个半点儿神通的模样,心头还犯猜疑,谁知道却是看走了眼。   当即乐不可支,立刻命人准备丰盛酒席,要宴请高建跟阿弦。   高建背上的伤也无大碍,只是被瓦片打出了几道淤青而已。   他做梦也想不到事情如此顺利,一时浑身舒泰,那点伤便着实不算什么了。   趁着黄老爷张罗的当儿,高建拉着阿弦问:“你把那鬼赶走了?”   阿弦也不明白,摇头道:“我也并没做什么,她就不见了。”   高建道:“是个什么样儿的鬼?”   阿弦回想那女鬼的样子,难以启齿,黄老爷已经张罗请他们入席,又叫黄侪过来敬酒陪谢。   黄老爷去了心病,立刻叫底下端了托盘出来,里头盛着明晃晃地一百两银子,道:“今日高兄跟十八子是救了我全家性命了,这点小小薄礼,还请收下。”   高建见了银子,背上的伤顿时自动痊愈:“黄老爷真是豪爽!”   黄老爷又亲自斟酒来敬两人,黄侪也一扫先前躁动积郁之意,满面春风,跟着寒暄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   高建看着他猴急的背影,笑道:“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看样子令公子去了积秽,要把先前没得的春宵一刻补回来呀,恭喜黄老爷了。”   黄老爷哈哈大笑,因见阿弦在旁坐着不语,便道:“对了,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十八子……是看见了什么?又是怎么才让犬子恢复正常的?”   阿弦看见了什么自然知道,只是不便跟他详说而已。   至于法子……可知她也一片茫然。   高建却明白她的心意,忙举杯来岔开了。   阿弦看他意气洋洋,又瞥一眼旁边的银子,果然是明晃晃的一百两银子,唾手可得。   如果老朱头看了,应该会无话可说了吧……那个人也终于可以安稳留下了。   一念至此,略觉宽慰。   正要举杯喝一口压压惊,目光转动,却见厅门处,一道影子伶仃垂手站着。   阿弦端酒的手停在半空,凝视着那道方才消失的影子,终于将酒杯放下,起身往外。   身后高建正忙着跟黄老爷推杯换盏,并未留心。   阿弦自走到厅边,同厅外的女鬼面面相觑。   终于,阿弦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枯发之中的那只眼睛里慢慢地流出血泪来,女鬼并不答话,只忽然探手,猛地将半是枯骨的手插进了阿弦的胸口!   就像是尖锐冰冷的冰棱刺入,阿弦闷哼一声,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轻颤。   双眸睁大,右眼之中赤色流转,同时,更有无数影像在里头闪现!   ——她终于知道了,这女鬼在此盘桓的理由。   黄府内宅,新妇朱氏的房中。   黄侪因终于不再“鬼遮眼”,又惦记着新娘子的美貌动人之处,因此一席酒还没吃完,就按捺不住春心蠢动,急急跑了回来。   将丫头们打发出去,黄侪看着眼前美人儿,垂涎三尺:“我先前是怎么了,竟把天仙似的娘子堪称青面獠牙鬼,实在是该死,让娘子受委屈了。”   朱氏见他这样油嘴滑舌,面上羞怯心里喜欢。   黄侪凑近:“不如娘子打我,也好出出气。”握着朱氏的手要往自己脸上打。   朱氏忍不住笑着抽手,这一笑越发可喜,黄侪连吞口水,正要抱着压到,忽听到外头有人道:“你不能进去……”   黄侪诧异,忙松开朱氏:“谁在外头吵嚷?”   房门打开,进来的却是阿弦。   黄侪忙换了一副笑脸:“我当是谁,原来是恩人……”   朱氏也含羞起身见礼。   阿弦并无笑意,双眸眯起盯着黄侪。   黄侪见她脸色肃然,便笑:“十八子是怎么了,如何不在前面吃酒,难道,是想让我们夫妻敬你一杯?”   他一挥衣袖,居然真的把桌上事先预备下的交杯盏取了,端着走了过来:“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多亏了你,我们夫妻才能……”   话未说完,眼前一花。   酒水被掀翻,直泼在脸上。   黄公子才要捂眼,下颌骨“嘎”地一声,竟挨了一拳。   黄侪眼睛流泪,酸痛难当:“你干什……啊!”原来肚子上又被重重踹了一脚。   后背撞在桌子上,一桌子的酒菜等撞落地上,跌得粉碎。   “住手!”黄侪昏头昏脑,还要挣扎起身,阿弦却如一只发怒的小豹子,猛地跃起。   她一把攥住黄侪胸前衣襟,拳头犹如疾风骤雨,噼里啪啦地往黄公子脸上招呼,边打边说:“年前你在城郊林子里做了什么!” 第31章 扶我起身   黄老爷正跟高建在前厅你推我让, 相谈甚欢, 忽见管家如救火似的跳了进来:“老爷,大事不好!”   众人鸡飞狗跳地奔至新房, 还未进门,就听见新娘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有几个丫头围在门口,也都吓得色变, 见黄老爷来到,忙都退避。   路上管家已将大致情形略说了一遍,此刻冲进屋内,却见满地杯盘狼藉,碎片四散,桌椅板凳横七竖八。   朱氏瘫软在床边, 吓得哭个不住。   另一侧,黄侪正从地上爬起来, 顺手举起一张椅子向着阿弦扔了过去。   高建先前在厅内饮酒, 飘飘欲仙,神魂如在九重天,此时见了这幕,兜头似有冰水浇落, 陡然回到人间。   他还未反应,阿弦已经跃起避过,顺势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踢中黄公子脸上。   黄公子仰头跌倒, 口中血水四溅。   阿弦提拳又要上前再打,在黄老爷的尖叫声里,高建总算醒悟过来,忙冲上前硬生生将阿弦拉住:“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黄老爷魂飞魄散,窜过去扶着儿子:“侪儿!”   黄侪一手拢着嘴,又惊又恨地瞪着阿弦。   黄老爷一边儿叫嚷去请大夫,一边回头怒视:“十八子,你这是在干什么,是疯了么!”   阿弦道:“半年前,城外十里坡林子里的事,你敢说不知道?”   黄侪竭力仰着脖子叫道:“我就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敢情公差就能诬陷良人了?”   高建满头雾水,不知为什么一转头的功夫,相谈甚欢的场面就变得势若水火了。忙周旋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大家伙儿有话好好说……”   黄老爷看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糊了半边脸,不由怒从心底气:“十八子,你是失心疯了么!不要仗着自己是公差就肆意乱来,我今儿请你来是降妖捉怪,不是来殴打良民的!”   阿弦哈地一笑:“良民?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黄老爷气得脸发青:“你、你……”   高建回头看阿弦,苦着脸求道:“我的小祖宗,你就不要说了!”   高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看见了那一盘子明晃晃的白银长了翅膀,纷纷向自己挥手作别。   风从门口吹了进来。   阿弦回头,却见新房门口,仍是伶仃立着那女鬼的身影,正怔怔地望着她。   右眼难以遏制,迅速发热。   先前在厅门外,当女鬼探手碰到阿弦之时,阿弦看见了这女孩子身上经历的一切。   那瞬间,连同她的恐惧,痛苦,愤怒,阿弦一并感知。   她无法按捺,甚至有那么一瞬几乎失去理智,想要干脆在这里将黄侪打死。   双手紧紧握拳,阿弦道:“半年前,你出城打猎,遇见一位流落寻亲的女子,你贪图她的美色,将她逼奸,杀死后抛尸在荒郊。”   黄侪的嘴唇哆嗦,看一眼旁边的老父,又看了看花容失色的朱氏,咬紧牙关:“十八子,不要凭空污蔑!”   黄老爷呆了呆,也忙道:“不错,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你却有什么证据?”   阿弦道:“我的确有证据。”   阿弦说罢,又看向旁边的朱氏:“若不想做寡妇,就即刻同黄家一刀两断。”   一声惊呼,是朱氏终于难以承受,晕厥过去。   黄府是中午出的事,午饭过后的功夫,县衙陆芳捕头亲自带公差到黄府拿人。   然后立刻又带领捕快,押着黄侪出城。   原来黄家有一块儿家传玉佩,这一辈自然在黄侪手中,只是数月之前,据说是不小心丢了。   县衙公堂之上,黄侪听提起这个,更巧舌如簧道:“我向来东奔西走,那玉佩也不知丢道哪里去了,且不管是落在哪里也都是寻常,又或者是被偷儿偷走了呢?当初我丢了那玉也觉着甚是可惜,也找过许多地方,却一无所获。”   陆芳道:“黄公子为什么没有去长水湖畔找一找?”   黄侪眼中掠过一丝慌张:“陆捕头,不要听十八子失心疯的胡说,我并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芳一字一顿道:“十里坡,长水湖畔的埋尸之地,若你只说不懂,不如我们一并去瞧一瞧,到底是十八子失心疯,亦或者真有其事。”   黄侪的脸色惨白,本要狡辩,却因太过震惊,一时居然无话。   陆芳喝道:“黄侪,你还不如实招供么?”   黄侪摇摇晃晃,却又撑住身形,他喃喃道:“不……这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黄老爷在旁,心中也仿佛有些预感,便道:“犬子方才说那玉佩丢了,或许是被偷儿偷走,如果真的落在那什么长水湖畔,兴许是偷儿作案,或者不慎将玉佩留在案发之地,我儿其实是无辜的……求大人明察。”   陆芳不为所动,疾言厉色道:“不要在此强言狡辩,方才我提起玉佩的时候,黄侪便立刻提起什么偷儿,明明是心虚遮掩之意。如今,便叫你们心服口服就是了。”   当下陆芳带着县衙公差,押着黄侪出城。   黄家成亲的怪事本来就传的极广,如今县内百姓们又听说黄公子涉案,当即便围拢上来。   陆芳出县衙的时候还不过七八个人围着,等出城门之时,身后浩浩荡荡已经跟了不下百人。   只因袁恕己厉害,一来就给了个雷霆万钧的下马威,陆芳心有戚戚然,生恐有朝一日袁恕己的刀锋降在自己脖子上,所以这段日子来,陆芳格外的勤勉行事,生怕再给新刺史握住什么把柄。   忽然冒出黄家的这案子,却是个极好的表现的机会。   是以陆芳一改往日的散漫,变得雷厉风行,不由分说,心想着要干净痛快地办好了这桩命案,以博新刺史的喜欢。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来至河畔,百姓们均都打量黄公子跟陆芳,但陆芳跟黄侪却都在盯着一个人。   阿弦站在陆芳身前,打量着这荒僻的地方,过午的阳光之下,她的右眼笼在阴影之中,显得格外幽深,只是偶尔日光落入眼中的时候,才令人恍惚看出,那眼底隐见血色。   陆芳在后看着,见阿弦走前数步,来到一片绿荫地前,因雪水融化,此地又临近河畔,放眼看去,地上已经流露青青草色。   而就在阿弦目光所及,脚下的青草地上,开着很小地一朵白色的荠菜花,在春风中瑟瑟发抖。   这大概是整片河畔中,最先盛开的一朵花儿了。   阿弦凝视着那朵花,轻声对陆芳道:“挖吧。”   一刻钟后,围观百姓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看着起出的尸首跟同被埋葬之物——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跟边角绣着“黄”字的里衣,陆芳冷笑:“这偷儿的癖好实在特殊,不仅偷了公子的家传玉佩,而且还偷了公子的里衣……且这般辛苦偷了的玉佩,如何竟又轻易扔了?”   黄侪早瘫软在地。   袁恕己是在黄昏时候听说这件“奇事”的。   陆芳亲自带着卷宗押解人犯,来至府衙禀告。   其实这黄府的案子若放在以前,至少要拖一拖,必先向黄家敲些银子出来才是,可是这回陆芳却严词拒绝了黄老爷的贿赂银两,且使出了浑身解数,只用了半天便圆满定了案。   袁恕己看过卷宗,笑道:“又是小弦子挑的头儿,他人呢?”   陆芳早嗅出袁恕己对待阿弦有些不一样,原本也想拉着阿弦一块儿来的,谁知她似有心事,怏怏地只要回家。   是以陆芳道:“朱捕快今日一块儿出城,被野风吹的犯了头疼病,所以先回家歇息去了。”   “被风吹了?”袁恕己沉吟,随手把卷宗又翻了翻:“怎么我听人说,他还把这凶犯打成了猪头?”   陆芳咳嗽了声:“是,据同去黄府的高建说,是凶犯先动的手……所以朱捕快才被迫还击。那凶犯也已经带到,大人要不要过目?”   袁恕己笑道:“我看个猪头做什么。此案既然有小弦子牵头,陆捕头又这样谨慎能为,既找出了受害者的尸首,又在尸首上发现了凶手的家传玉佩跟血衣,连凶手自己都供认不讳了,这样铁板钉钉一气呵成,就不用我再操心了。”   至此,陆芳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袁恕己把卷宗合了,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小弦子身子不适,那也罢了,劳烦陆捕头,把高建传来,我有话问他。”   入夜,朱家小院儿。   阿弦平躺在炕上,毫无睡意。   眼前始终是那女孩子的影子,不管是在黄府遇见之时那样可怖的模样,还是最后在城郊河畔、起出了她的尸骨之时,那因终究得偿所愿而回归本来容颜的天真少女模样。   就在众人惊叹于黄公子的禽兽行径,感慨陆捕头办案神速之时,阿弦却看见那粗布裙子在风中飘了飘,少女回眸而笑,身影蹁跹,消失在湖上粼粼地波光里。   但仍然难以心安。   为什么世间会有这许多残忍丑陋的事发生?   为什么有的人一身无辜,却偏惨遭荼毒,死不瞑目……有的人却能在恶事做尽之后,还心安理得地春风得意?   这一次,如果不是她想要得那一百两银子,那么这女孩儿的冤屈,会在何年何月才会公之于众,湖畔那阴冷偏僻之地,十年八年也不会有人去动,而她所经历的所有,大概就会永远被沉埋在冰冷的泥土里,无人知晓。   可就算是公之于众,恶人伏诛,又怎么样?   阿弦皱紧眉头,又焦躁地翻了个身。   生平第一次,她并不为见到鬼魂而害怕,反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让她心里跟眼中都有些酸涩难禁。   门扇被轻轻地敲了两声。   阿弦知道是老朱头来了,便闭了双眼,假装睡着。   轻悄的脚步声响起,果然是老朱头走了进来,他默默地看了阿弦半晌:“行了,知道你在装睡,起来吧。”   阿弦一动不动。   老朱头啧了声:“今儿的事我也听说了,你也忒冲动了些,这幸而是在黄家,没什么背景儿的小门小户,家里的护院保镖也没那么穷凶极恶,这要是在长安那些豪门大族……要对付一个小小地公差,就把你吃了骨头渣子都不会吐出来。”   阿弦本就难过,听了这话,简直雪上加霜,心里翻江倒海:老朱头常说长安的人坏,那长安的豪门大族自然是桐县所不能比的,那么……小小地桐县就有这许多穷凶极恶的歹人,比桐县大许多、人更坏许多的长安……岂非地狱一样?!   没来由又想到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阿弦恨不得把耳朵捂住,或者把头藏进鸡蛋壳里,再也不要听见看见。   老朱头偏偏不肯绕过她:“既然知道了真相,就赶紧先离开那龙潭虎穴,出来找陆捕头或者袁大人,岂不是安全又便宜?偏自己冒险是怎么样?别仗着自己会三拳两脚就往上冲,这次你遇上一个脓包才占了上风,下回若遇到个高手,如此莽撞,只怕非但不能昭彰公理,反而被人家害了。”   阿弦无可忍,终于举手紧紧地捂住耳朵。   老朱头看的分明,“嗤”地一笑:“我知道你现在大了,有自个儿的主张,越来越不肯听我的话了。只是你不理我就算了,柴房里那个呢?他可等着吃药吃饭,你也不理他了?”   阿弦一颤,几乎立刻跳起来。   老朱头见她兀自不动,便转身作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住:“你把人捡回来了,心里高兴就去逗弄逗弄,心里烦闷就不去理会,真当是养了条狗呢?只怕他转眼间就死给你看!你若嫌麻烦,咱们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把他扔到外头去,免得死在咱们家里头,多晦气呀。”   阿弦一骨碌坐起,瞪向老朱头:“我不会让他死,他也不会走。”她翻身下地,白眼朝天气恨恨地走了出去。   直到看她去了,老朱头才苦笑:“嘴硬心软的犟丫头,唉,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阿弦来至柴房,才开门就嗅到很浓的药气,正不知何故,门外老朱头道:“药我已经喂他喝过了,待会儿做好了饭,吃了饭再喂他。”   阿弦回头看一眼院中,心头滋味复杂。   她来至床边儿,低头打量这人:“伯伯就是这样,嘴上一点儿不饶人,可是……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我好。”   她出了会儿神,又颓然道:“我今日本来可以得一百两银子的,只不过……我忍不住。”   当知道那女鬼身上发生了什么,满心愤懑,无处宣泄。   尤其是想到黄侪那一脸的平静自得,仿佛并没有残杀过一条人命!   其实黄侪成亲那天,掀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所见的其实并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鬼怪,他所见的正是被他逼奸后害死的女子。   有道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黄侪立刻认了出来,但这也正是他狡狯残忍之处,他并不提半个“女鬼”字样,反只说是什么青面獠牙鬼。   因为他毕竟心虚,他怕说明真相,或许会引出他旧日罪行,所以只说是鬼怪,一心想跟朱氏和离,期望送走那“鬼”,重新天下太平。   也正因为如此,当看见阿弦跟高建来到后,黄侪才故意口出不逊,试图赶两人离开,因为他心中才真正有鬼,故而怕公差上门,更怕十八子当真有什么神通,会看出内情。   这才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黄侪当初残杀了女子之后,在河畔发现一个天生的矮洞,他便将尸首扔在里头。   因一件里衣上沾了血迹,他便匆匆脱下来扔在坑洞内,不料仓皇之中,把贴身的玉佩也一并带了进内,当时他却并未发觉。   事后虽怀疑过玉佩留在了埋尸之地,但毕竟晦气的很,又哪里肯冒险再回去挖出来。   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成了证据。   阿弦虽然陪着陆芳做完了这所有,但心里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回来后闷闷地倒头欲睡。   这些经过,她也并未跟老朱头说,老朱头还是从高建口中得知究竟。   柴房内,阿弦将来龙去脉说罢,见男子依旧毫无反应,阿弦道:“案子的确是真相大白了,那黄侪已经定罪,按照袁大人的性子,只怕很快也将处斩。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她已经活不过来了呀。”   眼前蓦地又出现那女鬼的模样,在黄府她满怀怨愤,在长河之上她凌波而逝……她记得那翩然的身影,何其美好,但这样的美好,却被世间的丑恶所毁,无法更多留片刻。   举手从双眼上抹过,掌心里满是泪渍。   阿弦低声道:“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这样难过。”   门外,老朱头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才故意咳嗽了声,端着一碗米粥入内。   老朱头假装没看见阿弦仓促擦眼的动作,只道:“这是鱼片粥,是最养人的,快喂给他吃吧。”   阿弦低着头答应,伸手接了过去。   老朱头张了张口,毕竟也没再说什么,转身退了出来。   正走到厨房门口,忽地听阿弦一声惊呼。   老朱头只当有什么事,忙跑了回来,进门却见阿弦扶着那男子的头,手足无措:“伯伯,他醒了!”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男子的眼睫眨了眨,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阿弦又看见了在雪谷之中曾惊鸿一瞥的、似隐着浅浅星芒般的眸色。   莫名紧张,心跳如擂。   老朱头不由感叹:“果然命大,还真的醒了。可算不辜负你伺候了一场。”   男子听见说话声音,目光转动,看向老朱头。   只是奇异的是,他的双眼并非跟老朱头的眼睛对视,而是漫无目的地盯着虚空某处,眼神更是空濛惘然,毫无任何情绪在内。   阿弦小心问道:“你醒了?你觉着怎么样?”   老朱头眼见是这般模样,吃了一惊。他毕竟是个阅历丰富之人,忙抢上前一步,抬手在男子面前慢慢地左右挥舞了两下。   阿弦不解:“伯伯,你干什么?”   老朱头挥了挥手,男子的目光却仍是定定地看着某个方向不动。老朱头哑然失笑,道:“丫头……咳,我说孩子,这次你的运气实在是没什么人能比得上,你居然捡了个瞎子回来。”   阿弦呆愣,继而道:“这不可能!”忽地想起雪谷里遇袭那场,几乎咬了舌尖。   她看看老朱头,又看向男子,慢慢地也伸出手,在那双看似极平静的眸子前轻轻地挥了挥。   如风吹平湖,但湖面依旧风平浪静,连一丝彀纹都不生。   阿弦倒吸了一口冷气。   老朱头似笑非笑,阿弦意外惊怔,两两无言。   沉默之中,是男子道:“劳烦……”声音依旧地沙哑轻微。   阿弦一震,男子道:“劳烦,请扶我起身。”   声音虽然极轻,却透着一股温和而淡然地坚定。   明明是十分有礼的一句话,老朱头却觉着耳朵刺挠极了,连心也像是被刺了一下。   阿弦却忙道:“你要坐起来么?慢些……”她忙上前扶住男子的肩头,试图扶他起身,然而她年轻力弱,竟不能够。   老朱头斜睨看她脸上憋得通红,只得把她推开,自上前扶那男子起身。   阿弦仍不停地打量,见男子眸色平静依旧,咽了口唾沫:“你、你的眼睛……”   男子在老朱头的帮助下总算挨在墙边儿坐稳了,听了阿弦问,他微微沉默,答道:“是,我……看不见。”   阿弦张口结舌。   老朱头忽地热心起来:“这位……先生,不知你姓甚名谁,家住在哪里?我们好给你家里送信儿,把你接走呢。”   阿弦想不到老朱头这么快扔出这一句,心跟着揪了起来,略觉窒息。   男子慢慢道:“我……我不记得了。”   换了老朱头开始窒息:“你说什么,不记得?”   男子道:“是。”大概是感觉到老朱头的震惊,他又道:“抱歉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叮,您的好友“心理医生”已经上线~ 第32章 心服口服   老朱头见这男子总算醒来了, 喜出望外, 便想立刻问明来历,好将其一脚踢开。   谁知山重水复, 天晴复霈,老朱头失望恼怒, 颇有点气急败坏。   正不知要如何发作,忽然玄影在外叫了声。   阿弦已窥觉他神色不对, 忙推道:“伯伯,快看是谁来了?”   老朱头道:“管他谁来了,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待见。”回头瞪着男子,嘴唇哆嗦了两下,想说话,却又一扭头出门。   阿弦跳到门口, 见老朱头一边嘀咕,一边往院门去了。她掩口一笑, 又跑回竹床边儿上, 目光灼灼地打量,犹如孩童看见极新奇可爱之物。   那男子却浑然不知,双眼凝滞不动,静静地望向前头虚空, 仿佛出神。   阿弦犹豫了会儿,小心地问道:“你是我救回来的,你还记得吗?”   男子终于动了动,虽然仍是面无表情, 但那双眼却很不像是“看不见”的。   阿弦按捺心跳,又举手在他眼前挥舞。   “是。”男子垂眸:“不必再挥了,我看不到。”   阿弦忙缩手:“你既然看不到,又怎么知道我在挥手?”   男子道:“有风。”   阿弦不由笑出声,心情无端变得晴朗,又道:“我出城的时候……在雪谷里遇见你。你的头就是在那时候伤着的,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看,说是没有大碍。”   他轻声道:“多谢。”   他的声音并无任何苍老之意,反而温雅平和,透着一股极有教养的气质。   阿弦瞥一眼那只手,又看看他的脸,却见他垂着眼皮,因为实在清瘦太过,眉眼越发明显,可头发胡须却又这样凌乱。   阿弦把满腹疑问压下,隐约听到外头老朱头不知跟谁说话。阿弦大胆抓起那只手,道:“你不用担心,慢慢调理就是了,改日大夫还会再来……”   男子微微一颤。   忽听是高建的声音:“阿弦,阿弦?”一边唤着一边进门,猛地看见男子靠墙坐着,吃了一惊,继而喜道:“咱们堂叔终于醒了?我先前还想问你。”   阿弦忙松手跳起来。   高建已喜从天降地上前亲切招呼:“阿叔,我是高建,是阿弦的……”还未说完,就察觉异样。   男子虽然侧头如倾听的模样,但是眼睛却显然并不是盯着他。   高建正疑惑,阿弦忙拉住他:“别嚷嚷,他……阿叔的眼睛看不见。”   高建吃惊:“什么?”压低嗓子对阿弦道:“你怎么没告诉我叔叔是个瞎……盲人呢?”   阿弦心想:“那有什么法子,我也是才知道。”   却正色道:“难道我要把这种事到处张扬么,再说,不过是看不见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   高建挠了挠后脑勺,不敢说什么,这一搅扰,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忙拉住阿弦:“对了,我来是有事告诉你,我跟你说,之前刺史大人……”   原来袁恕己在陆芳向他禀明案情后,又叫了高建去,亲自听他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个巨细靡遗。   高建向阿弦诉苦:“我本来不敢说咱们是为了那一百两去的,免得这厉害的刺史大人说我们徇私枉法之类,谁知他居然早知道了……”   高建提起此事,仍心有余悸,他故意不提那一百两,只说是因百姓说黄家家宅不宁,所以去按例查看……谁知袁恕己早从黄家人口中得知了实情,只稍微冷言喝问,便把高建吓得跪倒在地,当下也不敢再有所隐瞒。   高建叹气:“我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弄鬼,谁知人家才是个真钟馗,一下儿看穿我这小鬼的伎俩,还差点拿我塞牙缝了呢,幸而他并没有降罪……这是才从府衙出来,立刻命不顾地来找你,我看刺史那个模样,赶明儿叫你去问话,你若也像我一样自作聪明地扯谎,岂不是白白遭殃?所以赶紧来提个醒。”   阿弦道:“刺史怎么特意叫你去问此事?陆捕头不是亲自去禀明了么?”   高建道:“这个我怎么知道。总之咱们这位新刺史可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一点儿也不敢在他面前打马虎眼。还是规规矩矩的好。”   高建说完了,忽地想起那一百两银子,一时又捶胸顿足:“你说你……好歹等我把银子装进兜儿里再去揍那黄公子呀,如今倒好,白忙一场。”   原先阿弦就在为这案子伤神,只因为这盲眼男子的苏醒而阴霾乍开,忽听高建又提起来,便耷拉了脑袋。   高建误以为她也是为那得而复失的银子难过,便道:“算了算了,我再找一件差事就是了。何况今儿试出来了,你果然对付这些东西很有一套,以后不愁还有更好的机会。”   阿弦仍是提不起精神。   高建问道:“对了,你到底是为什么急着要那一百两银子呢?”   阿弦不答,门外老朱头冷笑道:“这个你得问问那位‘堂叔’,大夫说要好好调理,这两天光是抓药,什么人参须灵芝角儿……你掰着手指头数数,那个痨病鬼似的模样,如果要养好得吃多少银子才够?一百两只怕也是塞牙缝的。”   高建因要吃嘴,向来不肯得罪老朱头,但这会儿却此一时彼一时,他好不容易找到生财之道,自然要为阿弦说话。   高建便带笑道:“原来阿弦是为了这个,伯伯,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自个儿的亲戚,当然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了。”   老朱头道:“我可谢天谢地了!哼,真是嫡亲的叔伯倒也罢了……非亲非故……”   阿弦见他嘀嘀咕咕将说出实话,便大叫:“伯伯!”   老朱头见她动怒,便哼了声,自己进屋去了。   幸而最后一句老朱头低声念叨,高建并未听清,就偷偷对阿弦道:“伯伯还是那么吝啬守财,不过他是老人家心性,怕你乱花钱,等以后咱们赚了钱,伯伯自然就无话可说了。”   这话有几分道理,阿弦道:“这次黄家的事实属意外,但黄家自做孽,就是把他整个家当给我,我也饶不了他们的。”   高建连忙附和:“是是是,这种禽兽家里的钱财咱们也不稀罕,只是……倒是便宜了刺史大人了。”   阿弦问道:“什么?”   高建无可奈何:“我听说刺史正在为了修善堂的钱不大够而犯愁,如今黄家犯事,肯定家产又要被他罚没一大笔,你说是不是我们出力,反便宜了袁大人了?”   阿弦笑:“有道理。”   高建也笑道:“以后咱们行事要越发小心,别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至少,要赶紧先给你筹到一百两。”   两个人站在柴房门口说的投入,直到这会儿,阿弦才想起来,忙扭头回看,却见男子靠在墙上,双眸微闭,动也不动,似是个睡着的样子。   且两人方才说话声音也并不高,阿弦心头一宽:“你多看着点儿,下次我一定不会再搞砸了。”   “既然有这份儿心,做什么都能成。”高建眉开眼笑,临去之前又叮嘱:“袁大人叫你明儿去府衙一趟,我话可传到,你别忘了。”   高建去后,老朱头自去关院门。   阿弦忙跑回男子身边儿:“喂……”迟疑了一下,这会儿竟还不知道要叫他什么呢。   索性扶住他的肩头,想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倒睡,男子却又睁开双眼,迟疑道:“我……是你的堂叔?”   阿弦手一僵,不知如何应答,男子却又道:“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叫什么?”   阿弦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我叫阿弦,朱弦,弦是……琴弦的弦,他们都叫我十八子。”   男子眉心微蹙,喃喃道:“十八子……”   两人说到这里,堂屋里老朱头不悦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不睡了?”   这一夜,阿弦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几次忍不住想去看看那男子,又生恐被老朱头看到不快,只得忍了。   次日晨起,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忙不迭先去瞧了一眼。   虽然阿弦尽量放轻手脚,柴房那破败的门扇还是发出“吱呀“一声,床上的男子睁开双眸。   阿弦见他醒了,又看嘴唇干裂,便去厨下要了热水,又回来喂他喝水。   老朱头正往堂屋端早饭,见她急脚鬼似的满院子乱窜,引得玄影也跟着异常兴奋,忍不住又抱怨:“真热闹,往常还要叫几次才起来呢,这下好了,都不用人催了,这心里头有了事儿啊,就是不一样。”   阿弦赶忙把柴房的门掩住,扶着男子起身。   他因体力不支,手不能扶,就借着阿弦的手垂头略喝了几口,他显然是渴了,但仍未狼吞虎咽,喝口水的姿势都透着天生的教养。   只是毕竟气虚,喝了两口,又喘了起来。   阿弦轻抚其背为他顺气儿,谁知隔着并不厚的衣袍,竟感觉到底下的嶙峋瘦骨。   阿弦缩手:“我待会儿就要出门了,回来的时候,会请大夫来看。”   男子不置可否,只在阿弦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说道:“你……是公差?”   阿弦道:“是,我是县衙的公差。”   男子道:“我昨儿……好似做梦,是什么黄家的事。”   阿弦一愣,有些窘然。   昨儿她因为那无辜被害的少女而难过,无处宣泄,便在床前向他说了所有,包括心里的难过跟困惑。   难道他竟都听见了?   阿弦道:“你不是做梦,的确是有这件事,那黄公子强奸杀人,如今事发,已经被押在府衙。”   男子道:“那你为何难过?”   阿弦张口,心里又像是塞了一团儿荆棘:“虽然人人说天网恢恢,但是就算杀了他又怎么样?那不该死的已经死了。”   男子道:“死者,最后如何?”   眼睛数眨,此刻阿弦眼前,却又出现那魂魄离去时候的情形,似又是那年华正好的明丽少女,含笑屈膝,凌波而去。   阿弦喃喃道:“她、她笑着向我行礼,说……”   蓦地噤声。   此刻她所说的是那魂魄所做的事,虽然昨日她已经毫无保留地将事情经过都说了,包括鬼魂现身,以及鬼魂指点寻找埋尸之地的事。   但毕竟那时候她以为对方是昏迷不醒,所以有恃无恐,如今他清醒过来,听了这些话,会不会以为她疯了?   阿弦忐忑地看向男子。   出乎意料,他依旧是面无表情,亦或者胡须遮颜,又且眼盲,很难让人看出有什么表情。   阿弦几乎觉着他已经被自己吓呆了。   柴房里有一阵奇异的寂静,老朱头在厨下添水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正在阿弦准备编个谎话搪塞过去之时,男子道:“这世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   阿弦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男子道:“那凶徒会被处死么?”   阿弦道:“一定会。”   男子道:“这就是了,受害者沉冤得雪,为恶者人头落地,前者含笑而去,后者警惕世人。”   阿弦竖起耳朵,身不由己听着,只觉得每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块,打在她的心头。   男子道:“且,如果死亡并非终结,你更应该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   他的声音很轻,因为毕竟体虚又是初醒,忽然间说这许多话,越发气若游丝,喘息急促。   但偏偏似能振聋发聩。   饭桌上,老朱头忍不住又念了几句。   阿弦只当他是在嗡嗡唱歌儿,飞速地将早饭吃了,叮嘱道:“伯伯,你好生照看着……他,我一定会在约定时候得那一百两银子回来,甚至还更多呢。”   往外走的时候,又顺手拿了一个饼子,想了想,掰了一半儿给玄影。   老朱头看着玄影大嚼,叹气:“好好好,这还没挣大钱呢,就开始挥霍了,你就闹吧闹吧!”   阿弦回头扮了个鬼脸,脚下一个箭步跃到台阶上,又纵身一跃便蹦出门口,灵活的如一只狸猫儿。   老朱头目不转睛看着,心都悬着:“你慢着点儿!去的再早也没有一百两银子等着你!”   眼睁睁见阿弦一阵风似的消失门口,老朱头摇头之余,心念转动:之前阿弦每日晨起,多半都是平静沉默,安静洗漱,慢慢吃了早饭,然后有条不紊地去县衙当差。   虽然阿弦不说,但老朱头如何不知道,那种不可言说的天赋对阿弦来说重若泰山,毕竟,若是每天、每时、每刻都可能会看见徘徊在这世间不肯离开的异样魂魄,只怕任何人也受不了。   所以虽然是这样小的年纪,性情却寂静敏锐,更却如饱经沧桑般身心沉重。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老朱头看看空了的门口,回头又看看柴房,忽然又想:“难道,真的跟这个瞎子有关?”   其实老朱头有一件事情是说错了。   这样早去衙门,的确是有一百两银子在等着阿弦。   银子并不是来自别人,正是来自于刺史袁大人。   阿弦一到衙门,陆芳看见她,便催促她即刻去府衙。又说道:“昨儿去府衙回话,我本来就想让你同去,毕竟此案是你发现的,且又全程跟随,大人一定会问。你偏偏不去,在大人看来,如果误会我是为了抢功而不让你去,岂不是不白之冤?”   阿弦道:“我昨儿觉着难受的很,心想有高建在就罢了,捕头放心,我今日去见刺史,也会向他申明。”   陆芳点头道:“也不必特意辩驳,免得更叫人怀疑。你只见机行事就是了。”   阿弦答应,又道:“怎么捕头最近好似跟先前不大一样了?”   陆芳哼道:“这桐县已经跟先前不一样了,我岂能不变?那几颗头血淋淋地一直在我眼前晃呢。”   阿弦知道陆芳指的是什么,正是先前因小丽花案子被斩首的秦王等人,行刑那日,是刺史的意思,让所有府衙县衙里的官员差人等尽数到场观摩。   这显然便是杀鸡儆猴了。   今日袁恕己却不在府衙,阿弦赶到之时,被告知袁大人才去了菩萨庙。   阿弦只得转道,远远地看见菩萨庙又翻出些新气象,正在打量,就见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影子走了出来。   阿弦避无可避,只好故技重施,佯装看不见。   这来者,却是上回在此地见过的那鬼魂,容貌比上回见面的时候要清晰很多了。   他徐徐来至阿弦身边,道:“十八子,求你行行好。”   阿弦目不斜视,那鬼魂毅力十足,继续道:“我们知道你能听见也能看见,他们都知道,你是最难得的……”   阿弦听到这里,忽然心动。   她往旁边瞟了一眼,道:“你想求我做什么?”   那鬼魂陡然听见她发话,却反而吓得后退,反应过来后,才又扑上来:“你肯帮忙了么?”   阿弦被他一惊一乍弄得汗毛倒竖:“你到底想干什么?”   昨日在黄家的事不算,这是阿弦首次回应一个“鬼”的“攀谈”。   在此之前,不管多少魂魄围绕,她始终就只是:看不见,听不见,没反应。   可是这种想法,居然产生了改变。   究竟是昨日黄家的事触动,还是……因为早上在家里,那盲眼男子所说的话?   那鬼如闻纶音,急急忙忙诉说自己所愿,原来他先前又是死于战乱,尸骨不慎落在菩萨庙里,后被倒塌的短墙压住,落在那阴冷潮湿之地,饱受侵蚀无人知晓,这次见了阿弦,就想她帮忙,将尸骨取出,遗物交付家人。   这却不是什么格外为难的事。   阿弦道:“原来是这件事,你放心就是了,我还是县衙的仵作,如今重新整理菩萨庙,若找到你的尸首,自会交给我料理,我既然答应了你,自不会失言。”   那鬼大喜,千恩万谢起来,大概是终于了却心愿,手而舞之,足而蹈之。   然而一个鬼在跟前手舞足蹈,却并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情形。   阿弦苦笑:“既然事了,你就不要再缠着我了。“   那鬼做作揖状,道:“多谢十八子,先前是我心急才一直跟着你,那天追到了你家,冒冒失失地想闯进去,差点被那位的威仪伤着……”   阿弦听到最后,诧异问道:“你说什么?被谁伤着?”   那鬼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有人问道:“你又在弄什么?凭空自言自语?”   阿弦几乎跳起来,猛回头,却见果然正是袁恕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身后。   阿弦又看那鬼魂,却见他早飘远了,消失在前方几堵塌墙中间。——原先有求于她的时候就死缠烂打,如今得偿所愿,便自由自在了。   袁恕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是远远地几堵断墙。   袁恕己负手:“你东张西望的做什么,如何不回答我的话?”   自从跟他相识,阿弦为隐瞒自己所能,说了无数谎话,自己也数不清了,最后终于肯跟他说实话,他却又不信。   破罐子破摔,阿弦道:“参见大人,我在跟一只鬼说话。”   袁恕己仰头哈哈大笑,然后故意装作十分好奇的模样:“这样新鲜有趣?是只什么样儿的鬼?”   阿弦想了想,道:“五短身材,脸上透着精明,穿的袍子剪裁极好,左手拇指上有个玉扳指,三四十岁,像是个做小买卖的商人……”   袁恕己见她一本正经说的详细,那嘴情不自禁往下撇了撇,又问:“难得,难得。那么这商人鬼来找你做什么?难道是有什么奇货可居,要贩卖给你?不知他出价几何?”   阿弦眼中的白更加多了:“他是要贩卖东西给我,还是白送。”   袁恕己睁大双眼:“送的是什么?”   阿弦道:“一具尸体。”   袁恕己再也装不下去,哈哈笑道:“小弦子,可知我很喜欢跟你说话,你总会让我或惊或笑,丝毫也不让我觉着乏味。”   阿弦长叹了声,袁恕己见她板着脸,便咳嗽了声道:“他无缘无故送你尸首干什么?那尸首又在哪里?”   阿弦已想打住,但看他问个不停,索性又问:“大人,那边儿的墙为何还没拆除?”   袁恕己顺着她所指看过去:“那边儿啊,我查看过,那些倒塌的都是土墙,若是往外再挑土搬运,反而麻烦费力。我准备叫人就地平一平,盖几间新房子。”   阿弦喉头一梗,这才明白鬼魂为什么会迫不及待地追着自己。   原来袁恕己不打算清理此处,而如果按照他的计划平了此地,建立房屋,那这鬼的尸身只怕会被永埋在此地不得翻身。   袁恕己本是随口答话,岂料见阿弦神色不对,便忖度:“你所得的‘赠礼’,总不会就是在那儿吧?”   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阿弦却是“受鬼之托,也要忠鬼之事”。   阿弦忙道:“大人,那里平不得,那鬼说他随身带着一个包袱,里头有一封家信,跟二十两白银,是他的经营所得,让我转交给他的家人。”   袁恕己收了笑:如果是扯谎,这谎话编的也太过真情实意了。   阿弦怕他不信,又求道:“大人,我答应了他了。不然他又要缠着我……而且他家里人正需要这笔银子活命呢……”拉住袁恕己的袖子,生怕他又嘲笑自己一阵然后走开。   袁恕己俯视她黑白分明的双眼,思忖半晌,挥手叫了一员监工来,吩咐:“将那几堵墙起开。”   阿弦大大松了口气:“多谢大人!”   谁知袁恕己哼道:“若是找不到尸首,这些人的工钱,你来补上。”   阿弦目瞪口呆,这人竟仿佛比老朱头更悭吝,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   说话间,那监工带了十几名劳力上前,人多手快,不出半个时辰,已经起了三分之一的泥地,正在挥汗如雨的时候,其中一个人道:“这里有东西!”   袁恕己早疾步上前,周围众人挖的挖刨的刨,果然露出一具尸首来,因严冬刚过,尸首保存的尚好。   袁恕己略一打量,竟跟阿弦说的相差无几,他也不顾龌龊,俯身将尸首的左手拉出,手腕一擎起,沾泥的左手拇指上,那个松石纹玉扳指上十分醒目。   袁恕己咬牙,一把将尸首怀中抱着的包袱扯起,撕开油纸看时,一封家书飘飘扬扬落地,底下,是明晃晃地银锭子,不多不少二十两。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我服了(噗通)   阿弦:后面是什么声音?    第33章 以诚相待   总算开春儿了。   黑土地上冒出油油绿意, 风在漫山遍野里肆意游走, 那些野草,山花, 树林,庄稼, 欢欢喜喜地沐浴在春光春风里,风越吹, 长的越高越快。   太阳就像是老朱头锅子里摊开的油煎荷包蛋,散发着让人垂涎欲滴的融融暖意跟难以形容的香气,令每个走在日影里的人都浑身舒泰。   试过了这种四肢百骸五经八脉都舒畅受用的暖,谁也不舍得暂时离开、再走到那阴影笼罩的森冷之处。   府衙书房门口有一棵矮松,在阳光里悠闲自在地张扬招摇着。   矮松的后面,是敞开的书房的菱格窗, 从窗子里听进去,鸦默雀静, 悄然无声, 仿佛没有人在里头。   事实上,书房里不仅有人,而且不止一位。   长书桌后,袁恕己大马金刀地坐着, 单膝屈起,薄唇微抿,半眯的双眼,看定面前之人。   书桌之前, 垂首而立的,正是阿弦,她随着袁大人进书房已经一刻钟了,这位大人兀自没有说一个字,到底是怎么样,心意难测呀。   先前在菩萨庙里将那尸首掘出,验明正身后,袁恕己嘿然无语。   从那封家信的封皮上轻而易举地得知收信人的名字,交给有司一查,立即找到了桐县的一户人家。   那家人随着公差急急赶来,原来是个衣衫素旧容貌憔悴的妇人,手里还拉扯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磕磕绊绊地奔到跟前儿,仔细一看尸首,立刻跪倒在地,一大一小放声大哭。在场之人闻者伤心动肠,见者眼眶湿润。   原来那死者王大,为养家糊口常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攒够了二十两银子,兴高采烈回城,偏偏遇上匪祸,王大生恐被贼人将银子掳走,慌忙逃进寺内躲藏,命运不济,被贼人发觉追杀,他拼命护着银子,惨死在墙下,又被倒塌的墙垣压住,此事更无人可知。   那封信便是王大在外地之时,他的娘子托人写给他,殷切盼着平安速归等话……   袁恕己面上平静,心里犹如惊涛骇浪。   他盯着眼前的阿弦:除去眼罩后,乍一看,阿弦跟寻常少年没什么大不同,除了样貌格外清秀好看些……   但是,袁恕己自忖,从遇见他开始的小丽花事件,那明明被擦去的血字她却能看见,又那样准确地认定连翘栽赃嫁祸,乃至在曹府找到小典,最后致命一击,寻到王甯安那自诩无人知晓的“密册”。   然后又是军屯命案,一去便立刻让那扑朔迷离的逃兵事件水落石出。   再就是这次菩萨庙。   起初袁恕己怀疑小丽花案件中,是阿弦暗中不知用了什么秘密方法得知那些线索,却故弄玄虚想要蛊惑世人。   毕竟她身为桐县公差,要搜罗些无人可知的密事,兴许不是难事。   但是军屯之事,却是她无论如何事先不能探听到的了。   袁恕己又猜测她在军屯里所做……兴许是巧合。   可军屯若是巧合,今日菩萨庙里又怎么样?   难道小丽花,军屯,菩萨庙统统都是早有所得,都是巧合?   袁恕己从来不信鬼怪神佛,但却也更不信什么巧合,尤其是这一连串令人目不暇给的诡异事件。   良久,袁大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现在,这里有没有……那种东西?”   等待的时候太长,阿弦看着虽静默恭候,心思却也浮浮沉沉,游走不定。   起初在想菩萨庙那鬼,他总该放心去投胎转世了吧,最终却定在了家里的那盲眼男子身上。   她惦记着要去请大夫,再给他好好地诊一诊断。   更想着该买点什么好的滋补之物,给他把身子调理妥当。   但如今当务之急,却更是要堵住老朱头的嘴,所以那一百两银子才是重中之重。   不知高建会不会尽快找到第二宗差事。   正胡思乱想,忽地听见袁恕己这般问,几乎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袁恕己蹙眉,侧目,眼神奇异。   两人面面相觑,阿弦方明白。   “啊……”她答应了声,忙抬头四处打量,把房间内跟屋门口窗户边都浏览了一遍:“这儿没有。”   袁恕己长长地出了口气,又似有几分失望:“可惜,我还想立刻见识见你通鬼神的本事呢。”他撇着嘴唇想了会儿:“这么说来,昨儿在黄家,也是有鬼向你通风报信了?让我猜猜,这次定是那个被杀害的女鬼?”   阿弦点头道:“大人虽不能通鬼神,却也差不多了。”   袁恕己啐了口:“你不用连讽带嘲。”他摸了摸下颌,有些新长出的髭须根儿,像是泥土地里拱出来的小春草,细碎扎手。   袁恕己道:“对了,我听说,你近来手头短缺,所以昨儿跟高建去黄府,是为了赚外快的?”   阿弦想起高建的叮嘱,果然来了。便老实回答:“是,请大人恕罪。不过我们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去的,本打算极快地看一眼,不耽误正经当差就回来了。”   袁恕己道:“不用害怕,我并没想追究什么。只问你,为什么忽然缺钱使唤了?”   阿弦略一犹豫,却知道这位刺史大人眼利心快,只怕猜也猜着了,何必跟他白费力气扯谎。   阿弦道:“我……我堂叔因受伤又多病,大夫说要好生调养,所以我想……”   袁恕己笑道:“我猜便是如此。”他忽然笑得幸灾乐祸:“只是这次将到手的银子又飞了,我也替你可惜着呢。”   阿弦心想:他竟未再提他们“擅离职守”等的话,也没有因为菩萨庙的事迁怒于她……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便让他嘴里损几句也是无妨。   忽然袁恕己道:“小弦子,我这里倒是有个便宜的差事,你张张口就能轻易完成的,你若答应,我便给你一百两,你觉着如何?”   阿弦听了这话,未曾觉着心动,反而心惊多些,因为袁大人的口吻中的不怀好意简直呼之欲出。   阿弦警惕:“大人想我做什么?”   袁恕己笑道:“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不过是想要你……告诉我军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而已,对你来说是不是易如反掌?”   阿弦的确想不到袁恕己要说的竟是这个,心底忽地掠过老朱头的叮嘱:“不要随意对别人提起……”   但是……一百两的银子……她心底仿佛有两个小人儿在左右搏击,一个拼命叫嚷:“要银子!”,另一个扑上来拳打脚踢,骂道:“没出息!”   袁恕己见她沉吟不答:“怎么,难道这个不便启齿?”他絮絮善诱:“小弦子,难道你还有什么要瞒着我?我虽来桐县不久,然而关于你的事……试问桐县之内,还有谁知道的比我更清楚?”   这倒是,虽然桐县关于十八子的流言沸沸扬扬,但她亲口承认自己能见鬼神、且把所见所知通篇告诉的人,正是这个才来不久的袁恕己。   除了离开的陈基,家人般的老朱头,对她的事知道的最清楚的,的确正是袁大人。   看出她的默认之意,袁大人面上流露得意之色:“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军屯里发生的事?”   阿弦道:“那日大人跟雷副将出去找我,雷副将难道没把内情告诉大人?”   袁恕己道:“你知道的果然多,不错,雷翔的确将发现何鹿松尸首、且还是被害之事同我说了,但是……”   “但是如何?”   袁恕己起身来至阿弦跟前,俯身贴近:“但是,你知道的并不仅仅是他告诉我的这些,对么?”   阿弦猛地后退一步,不料袁恕己这却是投石问路,他因知道阿弦有那种通灵异能,便猜她是否知道的更多,甚至比雷翔这种身在军屯的当事者知道的还多。   所以故意敲山震虎,如今见阿弦的反应,就明白猜中了。   袁恕己道:“我又说中了对么?我想要的就是你知道……而不便对人说的那部分,你说通通说明,那一百两银子我分文不少地立刻双手奉上,怎么样小弦子?”   阿弦眼前忽地又出现苏柄临素衣戎装不怒自威的模样,她举手抚过额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起。   阿弦道:“大人为什么想知道军屯里的事?按理说军屯内的政事,都是苏老将军处置,地方官员不得干预。”   袁恕己道:“因为我觉着这件事蹊跷的很。为什么死了一个军中副将,以苏老将军的脾气,居然并未大张旗鼓查起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   阿弦道:“就算有内情,大人知道了又如何?”   话音未落,额头上忽然吃了一记,是袁恕己屈起手指,在她眉心弹了一下。   袁恕己道:“用你多问?如今给钱的是我问话的是我,如何竟反过来了?”   阿弦从未如现在这样对银子垂涎三尺,然而另一方面,又觉着为了银子如此做,未免下作。   尘埃落定,她心里互相斗殴的那两个小人儿已经分出胜负了。   阿弦抱拳作揖:“大人恕罪,小人不能说。”   袁恕己似觉意外:“你……不肯?为什么?”   阿弦道:“此事的确同苏老将军有关,我也不知所见真假,心里疑惑的很。倘若……大人好生相问,我兴许会把自己所知的尽数禀明,但是大人……大人这种手段,请恕我不能苟同。”   袁恕己越发诧异:“你、你……”   阿弦道:“若大人没别的事,我且退了。”   趁着他无话可说,阿弦后退。   将退到门口的时候,袁恕己眼中浮出一丝怒气:“你站住。”   阿弦止步,却仍是垂着头。   袁恕己面上的笑早荡然无存,锐利的双眼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嫌弃我不曾以诚相待,——用银子收买你,反显得轻贱了?”   阿弦轻声道:“我并不算什么,所以大人并没轻贱我,只是……”   袁恕己禁不住笑:“你是嫌我轻贱了苏老将军。”   阿弦默认。   袁恕己负手抬头,双眸一闭,仿佛在思忖什么。   片刻,他点点头道:“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我想知道军屯的事么?我可以告诉你。”   阿弦抬头,但不等她回答,袁恕己唇边露出一丝隐忍的苦笑:“其实我很不愿提此事,若不是因为这个,这会儿我该已经回了长安。又怎么会在这种逼仄冷僻的地方窝着……”   随着袁恕己感叹之声,阿弦的耳畔忽然听见烈烈地旗帜迎风掀动声响,她的眼前,出现一队正在急速往前赶路的队伍。   袁恕己略微停顿,理了理思绪:“去年吐蕃东扩,同生羌大战,你可知道?”   阿弦道:“此事人人皆知。”   袁恕己道:“不错,因为此事,朝廷派钦差前往调停,途经羁縻州之时,为防意外,便安派我跟李璟监军带右翼军前去护卫,一块儿赶往羁縻州的还有豳州大营的一千人马。”   阿弦凝神听着,同时看见在队伍最前方领头的两人。   袁恕己一身戎装,手按剑柄,意气风发。   他的身边儿,是一位方长脸的中年男子,正迎风说道:“小袁,这羁縻州的地形最复杂,大大小小地势力不下六七部,我们可要务必小心,一定要跟钦差大人的人马顺利汇合,保钦差无碍才是。”   袁恕己道:“监军放心,谁还敢对钦差大人不利么?薛将军派咱们去,不过也是做个样子,毕竟这位钦差大人来头非小,更是皇上跟皇后跟前儿的红人,薛将军也是个朝中有人好办事的意思。”   李璟哈哈大笑:“你说的对,所以这差事我们更是万不容失。”   阿弦身不由己地看着这幕,半是诧异,半是惊心。   却是袁恕己继续说道:“不料我们尚未赶到,途中就接到求救急报,原来钦差的队伍被吐蕃的兵马袭击,两千的人马死伤殆尽,主使钦差大人也殒命荒郊,尸骨无存。”   袁恕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阴冷的恨意,道:“李璟主张即刻追击凶顽,却因此中伏身亡。朝廷一怒之下降罪,薛仁贵将军向来敬重苏柄临老将军,老将军又曾是他的半师,故而主动上表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阿弦又看见扑面风沙,喊声震天。   兵马如飞,马蹄声嗵嗵乱响,遍地尸骸,层层叠叠,似尸山血海。   “李大人!”是袁恕己的声音,在奔跑的士兵们当中,他骑马直冲出去。   监军李璟扑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袁恕己冲上前将人抱起,厉声大叫:“监军!”   那声音好像紧贴在阿弦耳畔,濒临绝望怒意最炽的吼声直直地传入,令人胆颤心栗。   阿弦被震得眼前发黑,难以承受,急忙伸手死死地捂住双耳。   却因为所见所闻,神魂不属,脚下虚浮无力,往后一步,背抵在了门扇上,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袁恕己虽不愿提及此事,但毕竟是亲身经历,因太过惨痛一直压在心里,这会儿说起似又临其境,激愤难当。   他勉强定神,自嘲般道:“后来的事就人尽皆知了,所以我在这个地方……”目光转动,忽见她捂着耳朵,便问:“怎么,你是不喜欢听,还是……”   阿弦白着脸,右眼里透着淡淡地红,仿佛是血色氤氲散化于水中。   袁恕己盯着那只右眼,就在他的注视下,那一抹血色却又飞快地消失无踪,就像是流云飘散,依旧漫天清辉。   袁恕己端详她的面色:“你怎么了?”   正惊疑中,阿弦道:“豳州大营的人并未获罪,但大人您被调任来此,所以听说军屯出了事,大人才格外关心?”   袁恕己道:“不错,虽然也未必就跟那件事有关,但我总是格外敏感些,若是用错了法子,还请你休怪。”   对上他的双眼,阿弦道:“何鹿松像是给军屯内一个参将杀害的。”   袁恕己愣怔,复精神一振:“你说什么?是被哪个参将?”那天在雪谷内,雷翔尚且还不知道凶手是何人,阿弦居然已经知道了?!   阿弦道:“我不知那人姓甚名谁,但跟他照面过两回。”   两回都是在军屯。   第一次,是早上无意听见苏柄临训斥雷翔,阿弦转身出营地的时候,迎面看见几个军中将士一同走来,那人就在其中。   第二次,却是寻到凶手埋葬何鹿松的地方,雷翔命手下掘尸体的时候。   苏柄临来阻拦,其中有个人跳出来,说什么“何鹿松潜逃证据确凿”之类的话,当时阿弦也并没格外在意此人。   柴房中那一梦,看见被埋在地上只露出一颗头颅被处以极刑的人,当时场景太过震撼,阿弦未曾细想。   醒来后……又过了段时间,才模糊记得此人是之前在军营里见过的。也怪道苏柄临当时骂他“同僚手足相残”的话。   阿弦将梦境之中所见向袁恕己一一说了。   袁恕己听到那万马踩践的刑决,不由也悚然而惊。   阿弦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是假。且怕张扬出去对老将军不好,又恐惹祸上身,故而未曾对任何人提及。”   袁恕己正在沉思,闻言看向阿弦,眼中流露出几分真心地赞赏之色。   阿弦道:“这件事,有可能跟害大人被贬到桐县的那件事有关吗?”   袁恕己却也不知:“起先我也是胡乱猜测,且我对豳州大营知之甚少,何况苏老将军位高权重,当然不好妄加议论他,但是从你所说看来,倒的确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又苦笑叹道:“且也很合我的脾气,至于会不会跟那件事有关,只好再慢慢地探查了。”   阿弦望着他,想到方才听见的那绝望嘶吼,本欲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话语。   踌躇中,袁恕己吐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总之,小弦子,你能跟我说真话,我心里……”   他微微一笑,原先那股锋芒毕露的锐气才退散几分,人也看着温和多了。   就在阿弦心头略微释然的时候,袁恕己忽然又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只可惜那一百两银子你不肯要,大人我只好成全你的心意啦。”   又戳中阿弦的痛心之事,原本看着他的柔和眼神复又变得懒懒的了。   袁恕己却兴致高昂:“提起来我倒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昨儿在黄家那一场,本大人修善堂的银子还有一部分没着落呢。”   阿弦若有所悟:“大人,我疑心就算我答应要那一百两,你也总有法子赖账,对么?”   袁恕己供认不讳,且赞扬道:“果然不愧是小弦子,心明眼亮的很啊。”   阿弦半个字也不想多说,告辞也懒得提,才要转身离开,忽然也想起一事:“对了大人,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   袁恕己忙道:“是什么?速速问来……嗯,就当是还了你的一百两了,省得你心里怨念我。”   阿弦充耳不闻:“大人为何要修善堂?”   袁恕己挑眉,正气凛然道:“因为本大人身为一州之官长,心怀治下那些无处可去的百姓们,不忍他们颠沛流离忍饥挨饿,爱护子民,乃是本大人的职责所在。”   阿弦抿着嘴,满脸“我信你扯鬼”的神情。   袁恕己瞧见她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放肆!”   却并不真的恼怒,反嗤地一笑:“知我者小弦子也。为什么要修善堂么,其实很简单。那些乞丐流民们衣衫不整地满城乱窜,一来看着不雅,二来也容易滋事。且寺庙破破烂烂实在有碍观瞻。人见了满街乞儿无处容身及屋舍破烂等,会说什么?无非是说地方长官草包无能,最后都骂在我的头上。所以我修的不是寺庙也不是善堂,是修的自己的脸,本大人要自己目之所及,都是齐整光鲜的屋舍,也不要隔三岔五在街头发现几具死因不明的无名尸首,只要我的治下康泰太平,我的脸上也就有光心里也舒坦,懂了么?”   他的的口吻这般自大,蔓溢的骄傲更像要冲破屋顶,可奇怪的是,阿弦看待袁恕己的眼神却跟先前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弦:书记你突然闪闪发光了~   书记:我一直在发光你之前是不是眼瞎!   老朱头:我看有这个可能,不然我家里就不会多躺着一位活祖宗~ 第34章 失而复得   袁恕己道:“你这样瞪着我是怎么样?”   阿弦作了个揖:“已经明白了, 多谢大人解惑。”   袁恕己笑道:“亏的你明白, 这可值一百两呢。”   阿弦解了疑惑,本应离开, 可看着袁恕己浑然无忌的神色,双足竟无法挪动。   她瞥一眼这虽被“贬”在这小小县城却仍是通身锋锐的青年, 心里越发无法接受那数日前、无意中看见的有关他的将来。   她拿不准那是不是真中之真,但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看见那些, 而且对她而言,那场景委实……血腥残酷的不似真实,但偏偏每一寸每一缕都如此鲜明。   她仿佛一探手就能碰到他——那个穷途末路于地上哀嚎的……   “你怎么还不走?”袁恕己问,“不是要忙着去赚你的一百两么?”   阿弦把心一横:“大人,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又来?”青年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先前那个问题可值一百两,你还要问, 可是要倒欠我多少?”   阿弦皱眉:“那我不问了就是。”   她作势欲去,袁恕己忙道:“且住, 既然已经开口了, 别当这个闷葫芦,我最厌话到嘴边又卖关子了,今儿本大人索性开恩,不收你的钱, 只管问吧。”   阿弦却毫无轻松之意,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大人,你觉着我方才所说有关苏将军处置凶手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若是在以前, 袁恕己定然摇头,可是……这会儿他已经不再似初来时候那样,对面前少年心怀轻视了。   袁恕己道:“虽然这话说来有些荒谬,且我们都是局外人毫不知情,但……我觉着那至少有八分真了。”   阿弦道:“大人,其实我……”   蓦地咬住舌尖。   袁恕己看出她有话将说,不由正色相待:“怎么样?”   阿弦的心怦然乱了——如今该怎么回答?莫非……要直说她看见了有关他的命运?而且是那样血腥残忍的结局?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这样对自己说……她十八子以后的命运将惨绝人寰,无法描述,对阿弦而言,她,绝对无法接受。   这也是人之常情。   活着之人,总要觉着有一个盼头才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倘若一个人正当风华盛茂的年纪,却被告知将死于非命,只怕任凭是谁也无法再泰然自若恍若无事。   一念至此,阿弦猛然警醒退缩。   袁恕己催促道:“怎么又不说了呢?是不是又知道了什么案子?”   阿弦下意识地咬住嘴唇,那一丝疼痛让她清醒过来:“我、还没想好……改天再来跟您说。”   她生怕袁恕己强拉住她逼问,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过身去,就似一只受了惊的猫儿,匆匆忙忙地跃过门槛,逃了个无影无踪。   袁恕己呆了呆,喃喃道:“这孩子越发古怪了……”   正思忖里,吴成走来,道:“方才为何见到十八子跟撞鬼般跑走了?大人可是又吓唬他了?”   袁恕己道:“只有他吓唬我的份儿,我等闲哪里会吓到他?”   吴成笑笑,走近了道:“大人让我去打听的豳州大营的事儿,总算略有些眉目了,听军屯的人透露说,何副将的死,跟军中的司仓参军有关,听闻当初司仓参军也看中了何副将那娘子……所以因妒生恨才杀人埋尸。”   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道:“那司仓参军已经被老将军处决了。”   袁恕己皱眉:“原来是这位参军……消息来源可靠么?”   吴成道:“可靠,是我用了点关系,找了位昔日曾共事过的兄长,才打听出来的。”   袁恕己又道:“可知是如何处决了那人?”   吴成道:“杀人者死,当然是推出辕门处斩示众了?不过奇怪的是,那位哥哥却并没说见过司仓参军的尸首。”   又问:“怎么大人问起这个来?”   袁恕己耳畔又响起阿弦的声音:“那人被万马奔腾践踏而死……”便道:“没什么,我随口问问。”   两人才说完,左永溟兴冲冲进门,笑道:“大人,有大好事上门。”   袁恕己跟吴成对视一眼,不知如何。左永溟笑道:“大人这修善堂果然是惊天动地,方才本地的士绅们联合来到,原来他们因被大人的善念感动,所以也都甘心情愿地各自献出义银相助,我粗略看了一眼帖子,足也有四千多两银子。”   吴成道:“恭喜大人,这下儿再也不必为了那善堂的花费犯愁了。”   袁恕己笑道:“咦,果然竟是大好事。”   左永溟道:“我因不知大人的意思,不敢擅自做主,如今这些人还等在外头呢,大人要不要亲自见见?”   袁恕己本来最烦那套繁文缛节,但因为人家是来送银子的,他心情大好,起身整了整衣裳:“见,当然要见。”   这会儿来府衙雪中送炭并锦上添花的桐县士绅,却是以曹廉年徐伯荣等为首的富豪大族等,起先袁恕己到任,除了曹廉年当时为儿子的病烦心不曾露面,其他众人多半都曾来拜见过,只是吃了闭门羹。   袁恕己因小丽花一案对上秦学士等人,这其中多数之人竟也在看热闹,谁知热闹未看着,却如听见了晴天霹雳,那几颗人头将众人彻底惊醒了,商议了数日,才终于想了未善堂捐银子的法儿。   且不说袁恕己在府衙应付众人,只说阿弦离开了府衙,沿路转回县衙,将过十字街的时候,忽听有人啧啧道:“那老将军年纪虽然大了,但仍是威武精神的很呢!”   又有人道:“只是不知道苏老将军在这会儿到城里来是为何事?难道是来见我们新刺史大人的?”   阿弦本漫不经心,听到后一人所言,才惊了惊:是苏柄临进城了么?   她忙紧走几步,果然见前方街口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阿弦拔腿跑了过去,分开人群看时,果然见左手边儿几匹高头大马得得而来。   两边是随从侍卫官,当中一员老将,仍是身着戎装,白须于风中飘拂,白眉之下双眸深邃锐利,果然正是豳州大营的主帅苏柄临。   原本街边的人还在议论纷纷,等看见苏将军这般赫赫威严,一个个却似燕雀儿见了铁翼鹰隼,肃然静默。   阿弦正随着众人打量,不防苏柄临转头,双眼穿过虚空,直直看到她面上。   当看见她的那刻,苏柄临手上缰绳紧了紧,马儿便放慢了速度。   那两个副官跟尾随的军官即刻察觉,也随着看了过来。   阿弦怔然,正不知如何,苏老将军双眸盯着她,却并未勒住马儿,就这样从她跟前儿经过了,看方向,却是往府衙而去。   等苏柄临一行离开之后,百姓们才又兴高采烈地大声议论起来,多是夸赞苏老将军的风度威严等话。   阿弦垂头仍回县衙,心想:“方才袁大人还问我军屯里的事呢,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找上门来,只不知老将军亲自前来是为了什么?”   阿弦才回县衙,陆芳便叫了她过去问情形如何,得知太平无事后便放她去了。   下午时候,阿弦请了个假,飞跑到药铺请了大夫回家。   一路上说起失忆之事,老大夫捋着胡须,沉吟道:“竟会有此事,看样子病者头上的伤比我所见的还要重些。”   阿弦问道:“原来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是跟头上的伤有关么?”   大夫道:“这失忆症十分少见,我这辈子只看见过两回,一个是因为遭逢大变精神失常,才忘了过去,另一个则是从屋顶掉下来,虽不曾殒命却伤了头,醒来后谁也不记得了。”   阿弦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忽然想起那只将她拽下雪谷的手,原本她曾记恨着,后来……因发觉他的妙用,那恨便转为喜爱,可如今听闻男子失忆是因为摔伤之故……   虽然说是他把自个儿扯落雪谷的,但到底也是因他在下面护着,才让她并无大碍,何况如今他竟又成了自个儿的一枚“护身符”,算来却是她“因祸得福”了。   阿弦想到这里,心里略有几分愧疚。   这会儿老朱头已经出摊了,大概是因有玄影在,那大门居然是虚掩着的,阿弦虽略觉意外,却也不当回事,只开门请大夫入内。   里头玄影早听见动静,门刚开便乐颠颠上来,伸出长嘴拱了拱阿弦的腿。   阿弦笑道:“仗着你守门儿,伯伯居然懒得连门都不锁了。”摸摸它的头,从兜子里掏出一块酥饼递过去。   玄影一嘴叼过去,趴在檐下吃了起来。   谁知才推开柴房的门,大夫先扫了眼:“人呢?”   阿弦定睛一瞧,心顿时凉了大半儿。   原来里头竟空空如也,并不见有人,阿弦几乎失语,急跳入内,把那柴堆里,床底下都看过了,仍是不见半个人在。   老大夫问道:“这病人呢?是不是去了别的屋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阿弦心里掠过一丝希冀:也许是伯伯开恩,许他住进正屋里了呢?   她来不及细想,又跳出柴房奔到正屋,谁知两个房间都找过了,仍是无人。   阿弦口干舌燥,站在屋门口,想到这两日老朱头横眉冷眼挑三拣四的模样,心里依稀猜到:多半是他不乐意留人,终于忍无可忍、趁着她去县衙的功夫,把人打发去了。   心中竟有种莫名悲恸。   玄影正啃了半个饼子,忽地见主人窜来跳去,又嗅到悲伤气息,便放下那饼子站起身来,眼巴巴地看着阿弦。   阿弦悲从中来,不由骂道:“让你好好守着家的,你怎么把人看丢了?人呢?”   她从来不对玄影发脾气,玄影受了惊,往后退了一步,头颈也往下缩了缩,喉咙里发出了低低一声呜鸣,似乎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羞愧而不安。   阿弦一甩袖子,眼圈已经红了。老大夫在旁看着,不知如何,便试探着问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如何十八子你竟然不知道?”   阿弦才要说,玄影凑过来,在她手臂上蹭了蹭,阿弦看它一眼,心里难过,玄影却张口,在她衣裳上咬了一咬,又往外跑去,跑到门口,又回头看她。   阿弦心头一动,忽地跳起来,玄影见她起身,才跳出门去。阿弦不顾得招呼老大夫,忙跟着跑出去,见玄影往右手街上跑去,她望着玄影,心底又有一丝希望飘了出来。   很快出了这条街,玄影扬起脖子,湿润油亮的鼻子掀动,然后又往前奔去。   如此穿过两条窄巷,眼看将到十字街了,玄影忽然“汪”地叫了声。   阿弦陡然止步,猛然回顾,却见一抹熟悉的朴旧衣袖,在眼前晃过。   她当然认得那是属于谁的。   “喂!”大叫一声,阿弦追了过去,岂料才跑了十数步,眼前的场景忽然发生了变化。   毛发倒竖,阿弦本能地察觉不好,很快地,原本空无一物的窄巷地面,浮现一片阴沉黑影,那影子以极其古怪的姿态扭动变化,最后立在她的跟前儿,形状从模糊转做清晰。   这窄巷本就阴冷,太阳光难以射入,此刻更像回到了寒冬腊月。   她身上的暖意也在飞快消失,阿弦陡然止步,望着眼前的“人”。   就像是人会有妍媸美丑,鬼也各有不同。   阿弦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因见的多,也大略知道些,他们出现在她跟前儿的时候,一般都会保持着死之时的模样。   所以有的看似正常……正常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是鬼魂,有的却很可怖,就如现在横在跟前的这只。   四肢不全,如被什么撕咬过,连头颅也是残缺破碎的,脸上一只眼窝空空荡荡,另一只却突露出来。   以前阿弦戴着眼罩,虽有感知,却只模模糊糊看不清容颜,如今近在咫尺打了个照面,阿弦几乎也被骇的灵魂出窍,口鼻中呼出的气息凝滞在跟前儿,如一团冰雾,久违的阴冷从脚底迅速攀升,就仿佛是疯长的藤蔓,将她紧紧地缠绕束缚其中。   阿弦艰难地后退一步。   前方的玄影也发现不对,忘了追赶,只“汪汪”地叫着向那厉鬼扑来,但它虽然极有灵性,却只能让寻常鬼魂略觉畏惧,最主要是陪伴阿弦,故而此刻玄影虽有护主之心,却也无能为力。   眼看那鬼步步逼近,阿弦闭上双眼,忽然想起那只从雪里冒出来的手。   他道:“如果死亡并非终结,你更应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   阿弦攥紧双手:“你若有求于我,好生说就是了,我会尽力相助。但你若只是想吓唬我……”   她睁开眼睛,咬牙喝道:“给我滚!”   右眼的血红又凝聚起来,那鬼愣怔之际,阿弦跳起身,从他旁边跃过,玄影见状,紧紧跟上,一刹那的功夫,就已经奔出了窄巷。   午后的阳光如同普度众生的佛光洒落,阿弦长吁了口气,有种瞬间从地狱回到现世之感。   但她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玄影又叫了声,阿弦转头看时,乍惊乍喜,原来就在身侧,是那道她兜兜转转急欲找到的身影。   因眼盲体弱,男子踉跄往前,却误抓到一名路人,那人吃了一惊,反手甩过去:“干什么?”   伤病交加,又耗费了太多体力,男子趔趄将要跌倒。   阿弦早冲上前,将他用力抱住。   那路人见她公差服色,方不敢如何,急急去了。   就在阿弦抱住男子的瞬间,长街之上,苏柄临一行逐渐逼近。   老将军利眼扫过,眼中泛出疑惑神色。   手上一拉缰绳,胯下马儿放慢速度。   副将凑近问道:“将军,怎么了?”   苏柄临不答,只盯着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形,正心下徘徊,却见有人从巷子内冲出来,将那将跌倒之人扶住。   苏柄临当然认识扶人的是谁,隐约只听她道:“我扶你回去。”   白眉紧皱,苏柄临不语。   副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见一名公差肤色身形纤弱的少年,拦腰扶抱着一个身形伛偻之人,却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谨慎起见,副将道:“将军,我去查看一下?”   老将军回过神来,举手拦住:“不必,天色不早,入夜之前还要赶回军中。”   一行人重又打马往城门处而去。   阿弦一心都在此人身上,更未留意苏柄临等。   而只有紧跟着她的玄影看的清楚——在那马蹄声远去之时,男子本挣扎着要抬起的手重又无力垂落。   是夜,府衙之中,左永溟入内道:“报大人,老将军一行已经平安进了军屯。”   袁恕己道:“知道了。”   左永溟见他面沉似水,忍不住问道:“大人,这老将军从来深居简出,这次竟破格前来府衙拜见,底下人都众说纷纭,猜测是为什么呢?”   苏柄临统领豳州大营几十年,不管哪一任刺史到达,都是刺史主动前往拜会,今日这遭儿,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袁恕己道:“哦?他们都猜什么?”   左永溟道:“多半是说大人精明强干,老将军闻听大人的贤德名声,所以特来拜会。”   袁恕己笑而不语。   袁恕己当然听出左永溟话中的探听之意,但他却并未向这位心腹透露苏柄临今日来到底是为何,因为老将军的用意,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己知。   白日,正在袁恕己跟曹廉年徐伯荣他们寒暄,忽然门上急急来报,说是苏老将军亲临。   众士绅也即刻识趣告退。袁恕己不敢怠慢,大步流星地出来迎接。   之前,他并不曾亲眼见过这位名震军中的老将,只是久仰大名。今日相见,果然见虎威非凡,不是军中历练数十年,身上断不会有这种慑人之气。   袁恕己他面上如常,心内早敬服十分。   好生将人请入厅中。袁恕己心中掂量是否要说些官面客套话的时候,苏柄临道:“我今日前来,有一事同袁大人商议,请屏退左右。”   竟是开门见山,干净利落。   袁恕己立刻让伺候的人都退下,派两个军士守在廊下,严禁闲人打扰。苏柄临的那些副将们也都在廊下守卫,当下厅内只他两人。   袁恕己并不落座,站着问道:“不知老将军亲临,有何指教?”   苏柄临道:“袁大人是豳州刺史,不必拘礼。”   袁恕己道:“我这刺史也是临危受命,心里还当自己在军中,见了老大人应当侍立答话。”   苏柄临白眉微动,眼里也透出几分赞许。   顷刻,苏柄临道:“我的性子不惯跟人拐弯抹角,就跟你直说了,听说袁大人对我那军屯很是上心,近来屡屡派人前往查探?不知你想怎么样。”   袁恕己派吴成暗中查探何副将被害之事,本属机密,不料这么快给他知晓了。袁恕己知道在这位精明能为的老将军跟前说谎只是自取屈辱,便道:“因上回请了十八子过去,并无下文,我心里疑惑,其实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还请老将军见谅。”   苏柄临笑笑,眼神却更锐利了:“只怕你并不仅仅是关心何鹿松之死。”   袁恕己抬头。   两人目光相对,苏柄临却并未着急逼问,只道:“我再问你,你可都知道了?”   袁恕己道:“听闻真凶已经伏法。”   苏柄临道:“是从探子口中得知,还是从……十八子口中得知?”   袁恕己苦笑:“都有。”   苏柄临道:“十八子怎么跟你说的?你跟老夫详细说来。”   袁恕己正也不知“马决”之事到底真假,借此一见高低也是好的。只不过苏柄临性烈如火,又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来。   袁恕己便道:“我说可以,但是也有个不情之请。”   苏柄临挑眉,袁恕己道:“不管此事是真是假,老将军可否答应我,不会为难十八子。”   苏柄临笑道:“我当是什么。难道老夫是那种不管不顾,滥杀无辜的人?”   袁恕己也跟着笑了笑,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码事:当然苏柄临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可是,如果那人的存在会威胁到他,那么……   “老将军一言九鼎,这样我便放心了。”袁恕己一笑,果然便把阿弦跟自己描述的梦中情形一一说了。   听着袁恕己所述,苏柄临虽仍端坐,脸上却透出一股极为奇异的神情。   袁恕己道:“我所闻便是这些。但十八子自己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他并未对任何人提及,至于我,也是我用了点手段,他才肯告知的。”   苏柄临双眸抬起:“他倒还是个谨慎不多嘴的人了?嗯……可不知袁大人用了什么手段?”   袁恕己笑笑,便把自己拿一百两银子诱惑,被阿弦拒绝等事又说了。道:“所以为了见我的诚意,我就也把过去那件事说了。”   苏柄临听罢,唇角微动,似是很淡的笑意:“难得。以你的性情,肯把疮疤揭开给人看。”   袁恕己心中隐痛,面上仍似无事。苏柄临轻轻一拍桌子:“既然你提起了这件事,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今日来……也跟钦差遇害,监军李璟惨死那失利一战有关。”   袁恕己之所以派人去军屯查探,正是怀疑两事之间会有什么牵连,猛地听苏柄临亲口承认,顿时毛骨悚然:“老将军你……说什么?”   苏柄临垂下眼皮:“司仓参军靳辕被吐蕃人买通,钦差之所以遇袭,你跟李璟被伏击,都是他向吐蕃人事先泄露了行军机密,此事被何鹿松发现,靳辕便杀人灭口。”   袁恕己屏住呼吸,目眦如裂:“这人是吐蕃人的细作?!”忽然又问:“可钦差是为了调停吐蕃跟生羌战事而来,他们为何……且并没有证据表明钦差一行是被吐蕃人袭击……”   苏柄临道:“吐蕃野心勃勃,一心要吞并河湟谷地以南的羁縻十三州,又怎么会答应休战?他们毕竟不敢跟天朝硬碰,故而假扮做他部流寇,出其不意行事,就是为了破坏和谈,继续东扩。”   袁恕己满腔怒火,几乎把牙咬碎。   苏柄临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戎马生涯,战事本是平常,但让老夫心里觉着最可惜的,是那个人……”   袁恕己道:“什么人?”   苏柄临面上浮现奇异之色,慢慢道:“五姓七望,北方第一。”    第35章 博陵崔氏   简简单单地八个字, 却似有无限风起云涌, 波澜壮阔,扑面而来。   袁恕己早已明了苏柄临所指何人。   自汉魏南北朝至隋唐, 天下世家大族多不胜数,然而其中最可称道的是五姓:陇西李氏, 赵郡李氏,博陵崔氏, 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其中李氏有陇西跟赵郡,而本朝高祖李渊便是出身陇西,可见显赫。   而五姓之中, 李氏跟崔氏因各有两个郡望,所以世人又称为五姓七望。   但于当时, 若论名声鼎盛世所尽知, 就算是至为尊贵的帝王李姓,都比不上崔氏。   崔姓本源于姜,传说是炎帝裔孙姜尚之后,因姜尚之后得崔邑为食邑, 从此后,姜尚子孙以食邑之名称为姓,故而追本溯源,崔氏一族从西周开始。   后, 崔氏子孙繁衍生息,宗族日盛,强人辈出,族中子孙,或为当世权臣,或封侯拜相,累累功勋显赫,不可言说。   数百年的苦心经营,子孙们皆不懈自励,历经春秋战国,秦,魏晋南北朝,到了隋唐,崔姓俨然已成为天下第一姓。   世人拱手称之位: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   所以此刻苏柄临一提这八个字,袁恕己立即便明白了。   ——五姓七望,天下第一,博陵崔玄暐。   十字街,窄巷之侧。   阿弦扶着失而复得的这位仁兄,不知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若是她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起初阿弦以为是老朱头把人送走了,如今看来却不太像,难道是他自己要走?   可是先前还说已经忘了所有,这样病歪气虚地跑出来,是要去往哪里?   但目前的燃眉之急,却是快些将人好生带回家中,偏偏这人虽看似枯瘦,实则沉重之极,阿弦扶着他的手臂,以肩头抵着他的胸前,自觉不像是负着一个人,反而如同扛着一堆金石沉檀,举步维艰。   正在上气不接下气,被压的胸闷眼花,幸有两个巡街的县衙公差经过,眼尖看到是阿弦,慌忙冲过来,一左一右将人扶住。   彼时阿弦已经摇摇欲坠,若不是公差们及时相救,只怕这会儿她已被压的扑跌于地。   两名公差架住人,问阿弦道:“十八弟,这是什么人?”一个瞅着男子飞须蓬头的脸:“这样可疑,莫非是嫌犯?”   阿弦正拄着腰吁吁喘息,闻言摆摆手,又吸了口气:“不不,是我……是我堂叔。”   另一人忙笑道:“我正要说呢,先前听高建提过,说是你家里来了一位亲戚,我们还惦记着得闲去探望,不想这样巧就遇上了。不过看堂叔的模样好似不大好?莫非急病?”   阿弦道:“是……有劳两位哥哥帮手啦。”   那两人笑得格外灿烂:“自家兄弟,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他们回来仍是抄近路把那小巷走的,阿弦无意瞥了眼,却见巷子里“干净”异常,虽然仍是有些许阴冷,却只是单纯的风之冷飒,并无其他。   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将人扶抬回了朱家,一进门,就见老大夫坐在堂屋里,正怔怔发呆。   见他们回来,才忙起身道:“果然找到了?”   阿弦指挥两人将男子抬回自己房中,道:“我是跟捕头告假回来请大夫的,本以为用不了多长时间,谁知出了点意外,哥哥们回去,帮我在捕头跟前说一声儿。”   那两人本要在此多逗留些时候,见阿弦这样说才不敢怠慢,便双双告辞去了。   阿弦忙回到屋里,老大夫已经诊了脉,诧异道:“如何气息竟好像比先前更微弱了?”又问药是否按时服用,以及吃用等物,阿弦一一回答。   老大夫凝神,复又写了一副药方:“原先以为他头上的伤无碍,如今看来却是非同一般了。我这副药里多加了散瘀活血之物,务必要按时煎服,好生照料,且他现在的情形如强弩之末,很不适宜满地乱走,只怕力尽神散,又或者头上的内伤有变,那便是天神也难救了。”   阿弦只顾点头:“是是是。”她抬手入怀想掏钱,忽然想起身上只几个铜板,如此寒酸不好拿出来。   老大夫阅人多矣,见她的神色便知端倪,便笑道:“诊金不必着忙,那抓药的钱一并不用急。”   阿弦见如此慷慨,喜出望外,忙连连道谢:“改日有了,立即奉上。”   同大夫出门之时,老大夫止步看向阿弦,问道:“刺史大人近来修善堂的事,我听说,也有十八子促成之功?”   阿弦意外:“此事跟我并无关系。”   老大夫道:“不必瞒我了,那安善早已经对众人说了,是你跟刺史大人相识,你又为了安善他们尽心竭力,刺史才肯发这大愿心。”   阿弦道:“其实不是,是刺史大人自己动念。”   她才要解释,老大夫含笑道:“这是极有功德的大好事,你是谦逊内敛的孩子,不愿张扬也是好的。然而我人微言轻,刺史是见不到了,就替那些小孩子跟乞儿们先谢过你了。”   老大夫说罢,拱手向阿弦深深一揖。   从先前战乱直到平靖,这桐县却仍是千疮百孔,富人们自乐其乐,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尤其是在辽东极寒的冬天里,几乎每天每夜都会有冻饿倒地的死者。   此事别人虽不清楚,这老大夫身为医者,又怎么会不知道?如今袁恕己要修善堂,以后这些无家可归之人便有了容身之地,可以想象,以后纵然寒冬再临,也不至于再如先前一样,割韭菜似的纷纷倒地,让人连救都不知从哪一个下手。   阿弦忙将他扶住,又急还礼:“您这是折煞我了。”   老大夫点点头:“家里病人身边儿缺不了人,你不必跟着去了,回头我抓了药,自叫个伙计给你送过来就是了。”他下了台阶,却又回头:“另外,我有句不大中听的话。”   阿弦道:“您老要说什么?”   老大夫看向她身后,低声道:“此人先前的情形虽极败坏,但好生调养,自有回旋之极,可因他又劳神竭力,所以竟露油尽灯枯之状,我想提醒十八子,人好端端地固然万事大吉,但倘若有个万一……你也不要过度感伤,还要顺其自然才是。”   阿弦听出老大夫话中的警醒之意,勉强道:“是。”   老大夫去后,阿弦回到屋里,却见男子复又陷入了昏迷。   阿弦趴在炕沿上,迟疑了会儿,握紧他的手。   方才大夫临去所说,阿弦自然知道,这是让她做好了“人救不回来”的准备。   手心里的那只手果然有些凉凉的。   阿弦忍不住垂头,额心抵在那只手上。   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十字街,也想不通为什么面前才出现一缕阳光,转瞬又似雷霆闪电。   不多时,玄影叫了两声,原来是外间药铺小伙计来送了六副药。   小伙计道:“谢大夫说,这一天一副,用黄酒做药引,辅以人参汤最佳,因店里没什么好人参,谢大夫只包了这一小包须子给你用。”   阿弦知道人参最贵,何况她又没现钱给铺子里,如此做已经是谢大夫格外周全了。   让小伙计回去带上多谢,阿弦把药泡了,看着纸包里的三钱人参须,瞪了半晌,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来!   入夜,老朱头方收摊回家,进门后却发现厨屋里油灯微淡。   因老朱头在厨下的本事无人能及,只要尝过他做的饭菜,再吃别的东西便都味同嚼蜡一般,何况他又不肯阿弦操劳,故而家中的厨房,从来都是老朱头的地盘,如今看亮着灯,自觉奇异。   老朱头放下担子,扫了一眼走进厨下一看,几乎窒息。   只见原本不大但很是整洁的厨内,如被人抢掠过一般,碗碟歪歪扭扭地挤在一块儿,角落里堆着几片碎瓷片。   地上水渍油渍混迹,锅台上也稀稀拉拉斑驳狼藉,原本他引以为傲的挂铲勺的地方已空无一物,所有家什都被横七竖八地扔在锅台上,有一个木铲甚至断做两截,放在炉膛前,成了备用之柴。   老朱头捂着胸口,即将要惊气倒仰。   “有强盗!”三个字哆嗦出声,老朱头提一口气,嗓音有些沙哑又略觉尖细:“来人……”   就听身后阿弦道:“伯伯你回来啦!”   老朱头吓得一哆嗦,忙回身抓住她:“弦子,咱们家遭贼了……”   阿弦扫一眼厨内:“什么遭贼,是我做菜了呢。”   老朱头觉着自己听错了:“你做菜?”   阿弦点头。   老朱头看一眼面目全非的厨下,神魂虽然归位,却仍胸口隐痛:“你、原来是你!你这是做菜,还是在拆房?再说……谁让你做菜了?”   阿弦道:“我打小儿就只吃伯伯做的菜,如今也该孝敬孝敬伯伯才是。”   阿弦嘿嘿笑着,拉老朱头来到堂屋。桌上居然有两个扣着的菜碟。   阿弦得意道:“这是我做的。”   老朱头蔓延狐疑:“怎么好端端地……”半是好奇半是猜疑地打开扣碗,“哟,还真的做菜了?”   阿弦道:“我本来还想煮个汤面……”   “别,千万别。”老朱头断然制止。   原本好奇的目光转作痛心疾首,此刻在两人面前,碗中的东西,浑然看不出本来面目,黑漆漆的颜色,干柴柴的品相,一嗅,被烧糊了的干焦烟气扑面而来,几乎把老朱头呛得咳嗽出声。   如果没有些许微温跟糊咸味儿,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弹新鲜出炉的黑色湿泥。   “孩子,这是什么?”老朱头尽量和蔼地问。   阿弦道:“是焖茄丁。”   老朱头绝了望:“去年辛辛苦苦晒了两个半月才晒好的茄子干儿,你都给我白瞎了!暴殄天物,实在是暴殄天物……”   阿弦听到“暴殄天物”四个字,脸上露出类似尴尬的表情。   老朱头起初还以为她是意识到犯错之故,但再看一眼,心忽然又惶惶起来。   他眯起眼睛:“不年不节的,你为什么要做菜?”   阿弦道:“这不是孝敬您吗……”声音却越来越小。   老朱头问:“说吧,除去拆了我的厨房,毁了我上好的菜干子,你还干了什么?”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的阿弦,就给老朱头这种感觉。   而且越看,他越觉着心惊肉跳。   阿弦道:“我……没做什么。”   老朱头凝视她片刻,忽地撇开她,来到柴房前,将门推开看了眼,却见里头空空无人。他想了想,回身进了堂屋,又将阿弦卧房的门推开。   “原来是把人挪到自个儿房里来了啊?”老朱头冷笑,“我当你怎么无缘无故的就来……”   话未说完,老朱头戛然而止:“不对……这是什么味儿?”   他忽地如玄影一样,微微仰头,鼻子掀动。   阿弦站在他身后:“伯伯,我们不如先吃晚饭吧,待会儿菜就凉了。”   老朱头顾不上再去心疼他辛苦晒好的茄子干儿了,因为他发现了另一件让他大为恐惧的事。   空气中那股熟悉而久违的气息,让他心头警铃大作,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恐惧之源,以及这股气息的来历。   老朱头回头瞪向阿弦,失声大叫:“你把我那支价值连城的老山参怎么了?”   是夜,府衙之中。   打发了左永溟,袁恕己起身,慢慢地往卧房而去。   今夜繁星灿烂,清辉泛泛。   正在回暖,虽然走在廊下仍有些冷飕飕地,可是栏杆外头的院地之中,却已经传来草虫欢快的鸣叫声。   袁恕己止步回身,来至栏杆前,那草虫却也机警,察觉有人靠近,便停止了吟唱,悄悄地潜藏行迹。   袁恕己笑了笑。   白日跟苏柄临在客厅中的那一幕,复又现于眼前。   苏柄临说罢那人名字,袁恕己接口道:“原来是他。当时我跟李璟监军前去护卫之时,路上便也曾说起过这位崔大人。当时……李监军也说过这位钦差使者来头非凡,说我们这趟护卫一定要万无一失才好,谁知道竟然……”   苏柄临道:“不错,但是李璟跟你,无非是因为崔玄暐的出身是名闻天下的博陵崔家而动容,却不知这人的真正不同之处。”   袁恕己道:“哦?愿闻其详。”   苏柄临道:“你可知道如今朝中的局势如何?”   袁恕己顿了顿,道:“我只听闻圣上英明治下,不知老将军指的是什么?”   苏柄临冷笑:“你是真的没听说,还是怕在老夫面前‘出言成祸’?我听闻的是,圣上的确是英明治下,只不过,咱们的那位皇后娘娘可也是不遑多让,委实能干的很。”   袁恕己道:“老大人……”一声称呼,口吻里多了一二分规劝之意。   原来袁恕己虽看似不羁,实则却是个有分寸之人,他很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先前杀本地豪绅,虽看似惊世骇俗,却都在他掌控之中,毕竟薛仁贵调他来豳州,不止是磋磨他而已,更是想借他的力,整一整豳州气象。   所以在苏柄临那里借兵才会如此容易,只因苏柄临也很清楚豳州的情形,同时跟薛仁贵亦心意相通。   但是……妄论朝政,尤其是事关那位“皇后娘娘”,袁恕己却有些忌惮缄口。   先前的大唐勋贵,最显赫威风也比不过上官无忌,褚遂良。两人既是开国功臣,又是先帝托孤的辅命之臣,上官无忌且还是皇亲,但就因跟现如今的这位皇后不对付,最后两人竟都落得个流离身死的下场。   袁恕己心里有数:这辈子他绝不会蜗居在这偏远的豳州,吃吃风沙杀杀豪绅修修善堂而已,终有一日,他会回到长安,回到那个风流人物数之不尽权力富贵用之不竭的地方,他将步步登高,叱咤风云。   所以现在,就算距离长安数千里,他也不肯贸然失言半个字。   谁知道今日之妄言,会不会成为明日之断送根本。   苏柄临当然听出袁恕己话中之意,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人,忽地仰头大笑。   顷刻,苏柄临道:“你放心,你以为我要非议皇后么?非也。”   袁恕己蹙眉不解。   苏柄临道:“我暗中听长安之人流言,说是如今中书省里传达的宫中批文,多半并非出自圣上之手,而是皇后。”   袁恕己微惊,终于忍不住道:“这恐怕不能罢?后宫不得干政,长孙皇后那样贤能,都不曾如此,再者说,圣上难道会答应?”   苏柄临道:“这就是咱们这位娘娘的独到之处,圣上偏偏就肯了。起初三省六部的人还并未看出蹊跷,后发现朱批不对,却也不敢往这上面想,但皇后却并未讳言此事,众人才知。可是经她的手所批的旨意,却的确找不出什么错谬,甚至……往往切合紧要。”   苏柄临喟叹:“你可知,如今朝中已经有人以什么‘二圣’之称来呼天子跟皇后。”   袁恕己震惊之余,略觉悚然。   他仿佛有一点微妙的预感,在他以后的朝堂之路中,这位从未相见过的皇后娘娘,将成为他避无可避的关键之人,可是要站在她的对面,还是跟她站在一起……   此刻的袁恕己,还并不清楚。   定了定神,袁恕己道:“老将军果然耳聪目明,驻守边关三十年,对朝中的事却仍了若指掌。不过平心而论,一介女流能做到如此,只怕全天下也挑不出第二人了。”   苏柄临点头:“皇后虽有破格之处,但她有一宗好处,那就是她警醒自剔,并不肆意任用外戚。故而如今,并无任何一个武家的人在朝中当差。”   袁恕己摸了摸下颌。   苏柄临又道:“但就算如此,皇后在朝中的人脉却仍极为丰厚,而我们所说的这位崔大人,就是其中之一。”   袁恕己本正在思忖,忽听苏柄临又提起崔玄暐,顿时又正色聆听:“难道这位五姓七望、天下第一的博陵崔大人,也是皇后娘娘一派的?”   苏柄临似笑非笑:“是不是一派的,我们外人并不好说,但是崔玄暐对皇后娘娘举足轻重,而皇后娘娘对崔玄暐也是格外青眼倒是真的。不然也不会力主在驱赶王勃之后,请了崔玄暐做沛王的老师,而这次出使调停,听说也是武皇后的力荐,曾说什么……只要崔玄暐到了羁縻州,一定会令战事消弭。”   袁恕己倾听至此,心慢慢沉了下去。   夜色越深,朱家小院儿。   老朱头觉着自己的心将要跳出来了,想要破口大骂,对上眼前黑白清澈的双眼,却骂不出来,但不骂的话,胸口憋闷的将要炸裂。   终于提一口气,指着阿弦道:“败家子!混账东西!你、你怎么不把我的心也掏出来给他熬汤喝!”   阿弦垂眉耷眼,自知理亏。   那老山参,正是松子岭黎大所送。   救了黎大的女儿后,黎大给银子被谢绝,但黎大感恩,于是便将珍藏的一支绝好的老山参送来。   原本阿弦并不肯收,黎大道:“我已经决定金盆洗手,再不进山了,这个便是最后的一支参,乃是山参中的绝品,这多少年来有知情的,出千两银子我都不肯卖,只因觉着若是落在个寻常人的口腹之中,也是白瞎了这参。”   那山参静静地躺在红缎子盒子里,参体有二指之宽,上头也郑重地裹着红绸子。   下面的须根完整,就算是最细的一根须子,也比今日药铺子里送来的须子粗壮十倍。   阿弦因天赋异能,也看出这人参绝非反品,她哪里敢收,便摆手道:“我也是个最俗的平常人,不敢消受,只怕吃了这参反而折寿呢。”   黎大摇头:“十八子救了阿兰,便如救了我们全家,这参我是心甘情愿奉上,十八子不要将他卖掉,以我多年走山的经验,这参这般品相,药力自然非凡,若将来有个艰难的关口,服下这参,未必没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当时阿弦收下了这参,却不是因为别的,一来看黎大诚心的很,二来,却是因老朱头。   毕竟老朱头年纪渐大,又日日操劳,若将来有个劳累过甚病痛之类……   故而阿弦存了这个私心,心想留下这参有备无患而已。   不料,这珍藏至今的山参,居然用在了一个想也想不到的人身上。   第36章 长长久久   老朱头捶胸顿足, 惊怒难遏, 劈头盖脸将阿弦先骂了一顿。   略尖而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响亮,远远地又飘出去。   玄影也吓了一跳, 本来趴在屋门口看着两人,听了这声, 便猛地站了起来,双眸圆睁, 不知主人到底是怎么了。   阿弦不料老朱头这般机敏过人,连实物都未曾见到,只嗅一嗅就能查明真相。   她忐忑惶惑,搓搓手道:“伯伯,谢大夫说他将要死了,我才想到那山参……”   老朱头怒极反笑:“好好好, 那我告诉你,我现在也将要死了, 你要怎么办?”   阿弦瞠目:“伯伯不要说笑。”   老朱头的声儿都变了调:“谁说笑了, 我立刻就要被一个败家子气死了!你是不是麻溜儿地去置办麻衣孝服了事儿?!”   阿弦咽了口唾沫,讪笑道:“伯伯……别说您现在身体还好的很,就算真的有个头疼脑热,那山参也没全用上, 还有些儿呢,足够了。”   老朱头眼睛瞪得更大几分:“你没给他都吃了?”   他飞快地想了想,举手在额头用力一拍:“嗐,我给你气昏头了。”   老朱头之所以这样说, 却是因为他是个极懂行的人,倒不是对山参,而是对这些名贵补品药物皆如数家珍。   当初黎大送了那山参过来,因是阿弦的事,老朱头并不插嘴,只在旁边看着,起先还笑呵呵地存着看热闹的心而已,等黎大打开锦匣,老朱头顿时便惊呆了。   那山参就如个白胖的小娃一样,已经隐见头颅肢干,打开盒子时候,不知是老朱头的目光过于炽热还是怎地,整个屋子里都仿佛明了几分。   ——这是上等、上上等级难得的绝品。   黎大对阿弦说什么有些人出千两银子来买,老朱头心里明镜似的,什么千两银子,这种品质的山参,百年难得一遇,就算是万两银子又如何?有钱也没地方买去。   黎大是个老山客,当然知道此物的价值几何,故意将价儿说低,大概也是担心阿弦怕太贵重而不受,但他肯将这般名贵之物献出,可见其诚心。   其实对黎大而言,之所以铁了心要将这物舍出,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当初在阿兰失踪他求助于巫娘子的时候,巫娘子对他所说的那番话。   他因是个经验极丰富的山客,在山林之中所向披靡,所得名品不计其数。若非爱女失踪的事神异非常,黎大只怕也不会轻信巫娘子的话,但如今却不由他不信。   他对山林予取予求,山林无言而记下因果,便报在阿兰身上。可若是没了爱女,就算整座山的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他又有何用?所以黎大绝意金盆洗手。   而这一支老山参,可谓是“山中之王”,黎大本就是个通透的老人,记着巫娘子的话,断不敢自家受用此不凡之物,免得无形之中更生因果波澜,索性便顺水推舟,献给阿弦。   因为毕竟巫娘子曾说过,阿弦并非凡人。所以这支老山参给了她,也并不算是玷辱,阿弦定然也能够受用此物。   只是这其中竟又引出另场因缘来……则也非黎大可知。   老朱头因深知此物的不凡,却也不便插嘴,幸而阿弦因孝顺之心,将这山参收下。   黎大在的时候还则罢了,等黎大去后,老朱头紧紧关门,猫腰窜回屋里,双手捧着那山参,浑身发抖双眸放光,那模样就似看见神明下降,几乎噗通跪下顶礼膜拜。   后来老朱头视若珍宝,把这老山参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只在佳节忌日,风清月朗之时才舍得拿出来看一眼,仿佛闻一闻那个味道就能长命百岁,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常常看得阿弦忍俊不禁。   阿弦见他这般垂涎,几次催促他不如泡制吃了,也可培元固本对身子有好处,老朱头却笑着斥她:“什么也不懂,你以为这是山蘑木耳,一抓一大把的东西?这不是平日里给你养身子的,这是救命的宝贝!”   阿弦只觉这话夸张,也并非十足放在心上,只由他去罢了。   这山参虽对病弱气虚及元神虚脱等大症候有神异奇效,但因为集山林之精华日月天地之灵气,药力非凡,不能一次服用,否则反而虚不胜补,必当七窍流血而亡,得慢慢地服用补养才是最佳。   老朱头把这东西当作心肝儿一样,方才嗅到那气息,把他的魂儿也都吓散了,故而竟忘了这件,此刻反应过来,便忙抓住阿弦道:“剩下的呢?在哪里?剩了多少?”   又道:“你这傻丫头,亏得你没给他都吃了,不然的话,那可真是人财两空千古奇冤了。”   阿弦道:“我也知道那个东西珍贵,所以是仔细问过谢大夫的,剩下的在屋里呢。”   老朱头一个箭步窜进堂屋,脚步伶俐身法矫健宛若武林高手。   玄影转过狗头,见老朱头已经掀开帘子进了房中。   阿弦更是张口结舌,忙道:“伯伯,是在您的房中。”   老朱头急抽身回来,跑回自己房内,果然见桌子上还放着那锦匣,他伸手去打开,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抖个不住。   打开看时,入目却见仍是那支山参,兀自好端端地!   老朱头一怔之下,乐不可支:“唉吆喂!我的宝贝心肝!”   那颗心总算又放平了,舒坦了,可疑惑着仔细看时,才发现原来底下少了两根参须。   “少就少吧,其他的都还在那就行。”老朱头用爱抚的目光注视着山参,“这次我可一定要把你看牢了,一点儿闪失也不能有。”   忽地听身后有动静传来,原来是阿弦跟着走了进来,老朱头瞥她一眼,乐颠颠道:“好丫头,你还不算是太糊涂。”   阿弦道:“伯伯……”   老朱头听声气儿不对,敛了笑容回过身来。   却见阿弦站在面前:“伯伯,你回来之前,大夫才走,说是他吃了参汤后,气脉好了很多,只要……”   老朱头已经明白,立即拒绝:“丫头,你想也不用想了,你挖我的心给他吃我都能答应,就是这山参不能给我再动。”   阿弦道:“伯伯!”   老朱头一愣,铁了心不看她含泪的眼睛:“行了,你今儿就算把眼睛哭瞎了,我也不会再让他吃一根须子。”   话虽如此,心里却有些不受用,便道:“人都说女生外向,我还不当回事儿,怎么你如今也犯糊涂?你救些小猫小狗儿,去菩萨庙救济那些乞丐,都也没什么,但把身家性命都扑在一个连根底儿都不知道的男人身上又算怎么回事儿?”   阿弦道:“我就想救他。”   老朱头道:“我看你不是想救他,还想留下他,长长久久地,是不是?”   阿弦犹豫了一下:“是!”   这一个字,却像是箭头一样,射在老朱头胸口,他直直看着阿弦,嘴角轻轻地抽了下:“好丫头,你才认得他多久?就想跟他长长久久了?那是不是可以连伯伯也不要了?”   阿弦道:“不是。”   老朱头道:“你都想跟他长长久久了,还要我这个老碍眼做什么?”   不知为何,很快地身心都有些冰凉,老朱头的眼睛飞快地连眨了数下,却又转开头去。   他盯着旁边的墙壁,墙上映着他的影子,这样伛偻,佝偻,就算是影子也透出无尽的苍老卑微,旁边却是阿弦,纤弱的影子照在墙上,好像永远陪伴,又好像分离在即。   顷刻,老朱头吸了吸鼻子:“好,这参其实原本是你挣回来的,我把着也不像回事儿,你想要就拿去,要给谁吃给谁吃,我管不着。”   口吻很淡的几句,却又像是很决绝。   老朱头说完,也不再看阿弦,迈步出门去了。   阿弦叫道:“伯伯!”举手去拉老朱头,他却一甩袖子,掀开帘子走了。   老朱头出门,见玄影立在檐下,他身不由己往前走到大门口,抬手想去拉门栓,却忽地又停下。   他面对大门站着,并未回头,但双耳所听,身后并无任何动静。   手指抬起碰到门栓,抽了一小节又止住,如此试了几回,终于攥成拳垂了下来。   柴房里只剩下那床他原本拿来的旧被褥,老朱头看着,喃喃自语:“我这可是自作自受,为谁辛苦为谁忙。”   他俯身将被褥抖了抖,稍微铺理了一下,身后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响,是脚步声。   老朱头也不答话,就听阿弦道:“我把人参替你藏起来了,伯伯不要生气,回去睡吧。”   老朱头本打定主意不理她,忽然听了这句,便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你……不要那参了?”   阿弦垂着头:“我本就不该惹您生气,以后也不会再动人参了,等明日,我立刻就将他送到善堂,交给袁大人替他找寻亲人。”   老朱头大惊:“你……可是……”这惊喜突如其来,让他无法相信。   阿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低道:“我……原先并不想要这人参,也不信那什么能起死回生的话。当初只是因为想着,伯伯年纪大了,倘若有一日身上不大好,好歹也有个准备。”   双眼里透出诧异震惊的神色,老朱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弦,他张了张口,却无法说一个字。   阿弦吸了吸鼻头道:“我从小跟伯伯相依为命,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一样。所以想伯伯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地陪着阿弦,毕竟您是我唯一的家人,我想不到也不敢想,如果没有伯伯,我会是怎么样。”   阿弦的眼中闪闪烁烁,像是暗夜星光。   柴房内并无灯火,老朱头觉着自己立在原地,就像是一根木桩子,但是心里先前那股悲冷却早就化作了暖伤,但却并不是难过,而是太高兴了,几乎……喜出望外,喜极而泣。   ——这孩子并没有见异思迁,仍是把他当做唯一的亲人。   但他……何德何能。   老朱头暗中攮了一下鼻子,眼睛早已模糊。   他不敢在这会儿走出这柴房,生怕自己忍不住会在孩子面前丢脸:“那你……你刚才怎么说要跟他长长久久的?”   阿弦道:“因为……因为我之前跟伯伯说过的,只要在他身边,我就看不见那些东西。”   老朱头诧异,呆呆问道:“是因为这个?你说的是真的?等等……可验证过?我是说除了从雪谷回来的那次……”   “验证过,”阿弦点点头,举手将眼角的泪揉去,笑笑:“我以前从不知道像是个寻常人一样是什么滋味,所以……有些忘乎所有,其实我知道不该这样,他虽然忘了自己是谁,可是始终会有想起来的一天,难道我要强要他留下么?所以我会把他交给袁大人,袁大人毕竟是刺史,只要他愿意,一定可以把人照料的更好。”   老朱头原本还猜疑她想送人走的话是赌气或者权宜之计,如今听说到这个地步,疑心早就飞到爪哇国。   反复几回深深呼吸,老朱头走到阿弦跟前,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他并未说一个字一句话,只默默地出门,进堂屋自回了房。   这一夜,老朱头并未再露面。   阿弦也并未去打扰他,只在自己房中守着那男子。   因服了药又吃了参汤,双重滋补调养,男子的气色略见好转,呼吸也匀称了许多。   谢大夫也说他得了这参的滋养,大有好转,只要以后调理得当,身体痊愈指日可待。   阿弦眼见果然如此,心中宽慰,这样的话,明日移交到府衙……她再求一求袁恕己,应该不至于再有性命之虞了。   她半趴在炕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张胡子飞乱遮住半张脸的人,从未想到,可以有这样一个人让她如此贪恋地凝视。   但是却又并无半点男女之私。   是一种自然而然地愉悦,就像是花木向阳,四季轮换,如此而已。   但是不属于她的,迟早会离开。   而她要做的就是放手。   已经对老朱头这样说了,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目光移到那只放在被子外的修长枯瘦的手上,阿弦探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给他掖在被子里。   她就这样怔怔地凝视着,疏忽夜半。   睡意涌上来,阿弦便猛地摇一摇头,重又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看。   这个梦她很快就要醒了,她私心想多呆会儿。   阿弦并未关门,门口处是玄影趴着,时不时地也被主人惊醒,抬头看一眼。   狗儿知道阿弦有心事,却无能为力,只也耷拉着耳朵,惆怅地将长嘴放在爪上,时不时地转头瞅一瞅阿弦。   诗云: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窗纸上泛出暗蓝的晨曦色,阿弦从梦中惊醒过来,却见自己不知何时正紧紧地抓着这人的手。   她慌忙放开,看看天色,老朱头很快也要起了,若给他看见自己一夜如此,只怕又要生气。   阿弦将要起身,双腿却早已经酸麻了,挣扎了半晌才爬了起来。   打了水进屋,冰冷的水浇在脸上,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阿弦举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要出门之时,忽地看见炕上那人。   蓬发飞须,看着就如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流浪者,如果这样送去府衙,袁恕己见了只怕不喜。   阿弦站着,怔怔地想了会儿,终于走到墙角的柜子边儿上,梳子是现成的,但她还需要一样东西……这个物件儿,她这里却没有。   清晨。   当阿弦从梦中惊醒,而桐县大部分人还在沉睡中的时候,袁恕己却已经在花园内练完了一趟拳。   这一夜,袁大人也并未好睡。   昨儿苏柄临的突然到访,老将军倾怀相告的那些话,就如无形的利剑,逼近袁恕己跟前,寒意凛然。   从苏柄临将话题引到武皇后身上,袁恕己多半缄口听思而已,可这位老将军所说的未免有些过于详尽。   袁恕己隐约猜到苏柄临似乎另有目的。   果然,在将武皇后跟崔玄暐的关系说完之后,苏柄临道:“所以,你想问十八子的梦境是真是幻,老夫可以告诉你,分毫不差。”   袁恕己口干舌燥,虽然他也隐约觉着阿弦的梦十有八九是真,但亲耳听苏柄临承认,一个“分毫不差”,仍叫他的心也跳漏一刻。   苏柄临叹道:“这天下卧虎藏龙者甚多,想不到区区桐县,也有如此能够识破天机的少年。”   袁恕己不知如何作答。   苏柄临却又笑笑:“袁大人,你恨不恨老夫?”   袁恕己怔然:“我为何要恨老将军?”   苏柄临道:“若非我御下不严识人不明,又怎会让机密军情泄露,只因如此,才害得钦差一行白白丧命,你的上峰李璟也因此惨死。”   袁恕己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将军统帅整个豳州大营,下辖数千人众,自然不是每个都知心。”   苏柄临道:“你嘴上这样说,心里只怕也在大骂我是个瞎了眼的老糊涂。”   袁恕己忙行礼:“实在不敢。”   苏柄临淡淡看他:“你大概也不解,为什么老夫不曾将此事公之于众?”   袁恕己略一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是我多心,既然这位崔大人在朝中举重若轻,若是给有心之人知道了是老将军的手下造成了战事失利,因此大做文章的话,只怕对老将军身上不利还是其次,更会危及边关安定。”   苏柄临眼中透出些许笑意,却道:“这只是其一。”   袁恕己摇头:“请恕我驽钝,再也想不到了。”   苏柄临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真的认为,钦差一行全军覆灭,是吐蕃所为?”   于无声处听惊雷,袁恕己浑身森然:“您……这是什么意思?”   苏柄临道:“便是你听见的意思。”   袁恕己同他对视片刻,负手握拳走到桌边儿,他慢慢端过一杯冷了的茶,吃了一口。   苏柄临的声音忽地苍老了几分:“自从太宗龙驭归天,当今圣上继位,所作所为,虽然不失为一代明君,但毕竟人无完人。先是一般老臣如星云散逝,或杀或逐,武皇后势力却渐渐坐大。你可知……暗中许多人秘传,说当初安定思公主之死,并非如圣上疑心的那般跟废后王皇后有关,而是……被那武皇后自己亲手给……”   袁恕己一颤,手中的杯子坠地,碎片四溅。   强自镇定,袁恕己道:“将军,这不可乱说!”   苏柄临道:“最毒妇人心……何况,就是因为小公主忽然身死,圣上才彻底厌弃了王皇后,武皇后才得以顺利继位,若说最初无人疑心母弑其女,但是从此后武皇后的所做所为,种种不让须眉的果敢手段……她若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又何足为奇。”   袁恕己如热锅上的蚰蜒,想要不听,又无法,苏柄临的话如一根根针刺入耳朵。   背后的双手握的死紧,袁恕己道:“可是……老将军为何无端端提起此事,这个又跟钦差之死有何关系?”   苏柄临道:“你当然不知道,索性一并告诉你——被武皇后所害的长孙无忌跟褚遂良的昔日亲随们,一直都在调查此事,他们甚至怀疑……小公主并没有死,他们一直想要寻找机会扳倒武皇后,为主上报仇!”   袁恕己终于明白:“所以,难道老将军是怀疑,因为崔玄暐身后是博陵崔家,若崔玄暐也倒向武皇后,皇后越发如虎添翼,所以有人暗中破坏崔玄暐出使羁縻州,才设了这一场局……”   袁恕己越说越冷,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他看着苏柄临深邃的双眼:“老将军既然知道如此,还故意杀了靳参军,莫非就是怕牵扯出背后的人,那么,老将军……”   白须白发,长眉斑白,眼前人肃穆凝重,虎威犹在。   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有部属为报仇奔走,但是苏柄临……这位可是从高祖开始就随着打天下的老臣,算来乃是三朝重臣,长孙无忌跟褚遂良那一干被武皇后斗倒的朝臣,算来,可都曾经是……苏柄临的同僚。   袁恕己噤若寒蝉。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都在关心阿弦跟老朱头的共同财产啊,不要担心,不是有那么一句歌词吗: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迟早有一日,这位大人是会连本带利还的~~    第37章 一夜无眠   袁恕己起初猜测, 苏柄临上门是跟何鹿松之死有关, 毕竟破这凶案的关键之人阿弦是他派去的。   当苏柄临果然提起此事之时,袁恕己以为自己猜中了, 可谁知峰回路转,又因此事引出了崔家那位了不得的人物, 以及那场几乎左右袁恕己命运的失利之战。   苏柄临说不会非议当朝皇后,但到最后袁恕己隐隐嗅到:苏柄临的确并不是非议武皇后, 因为他根本不屑非议,苏柄临跟许多被武皇后拉下马去的老臣一样,只怕心里存着难以化解的怨怼以及仇恨。   袁恕己发现自己毕竟太年轻了,苏柄临用一个案子当引子,一步步把原本心怀谨慎的他引入了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也最危险的人物跟事情面前。   按照常理推测,这样的做法无非是两条路可选。   第一, 苏柄临既然肯坦诚相告,就不怕事情泄露, 他可能已经将袁恕己视作自己的同派。第二, 袁恕己既然知道了这许多隐秘,若不能成为他们一派之人,留下势必会是个威胁。   袁恕己暗中毛骨悚然:苏将军到底想干什么?   看出了他的警惕,苏柄临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 起先雷翔请了十八子前往,我还因此勃然大怒,恨他胡闹。谁知道那少年果然有非常之能,转眼便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我虽老迈, 对军中众部属却从来了若指掌……”   起初苏柄临是被何鹿松逃走之事气迷心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等知道他是被害后,以苏柄临的老辣睿智,立即便认定了凶手。   苏柄临道:“我虽不知那少年是如何做到的,但天地生人,自有禀赋出众、不为人知者。也是何鹿松冤屈可洗,才得这少年前来军屯。我也由此知道雷翔所说有关十八子的那些话并非空穴来风,但正因这般,我不想十八子留在军中,而是叫雷翔紧急打发她离开。”   苏柄临老谋深算,推断凶手是靳参军后,知道背后牵扯的厉害,若十八子果然有通神知鬼之能,若是从中又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那却绝非苏柄临所愿。   只是苏柄临想不到,他私下处决司仓参军的那一幕,仍是给阿弦看得一毫不差。   袁恕己沉默:“苏将军是怕十八子留在军中,更会知道使者全军覆灭,靳司仓通敌背国……甚至司仓参军背后的人,还有……”   苏柄临见他已经知晓,便道:“你说的不错。”   靳参军被拿下后,知道死到临头,惧怕之下一再申明他并不是将机密给了吐蕃,而是一个唐人。   他甚至拿出证据,说是在那唐人身上曾看见过一个只有长安显贵才能佩戴的紫鱼。   那种紫鱼乃是鱼符,在高祖李渊跟太宗李世民期间,只有显贵官宦之人才能佩戴鱼符,以彰显尊贵身份。   而在高宗之时,鱼符不再为朝廷通用,因此极少有人再戴这“过时”之物。   只有那些沉缠于武德跟贞观年代的“老人”们,才会恋恋不舍得此物,佩以念旧。   苏柄临是知情之人,一听这个,便想到跟长孙无忌等的旧部脱不了关系。   桌上的茶已经冷透。   辽东之地并不产茶,这是从陕西而来的紫阳陈茶,虽然是旧茶,价格却也不菲。   袁恕己本就不是好茶之人,只是为了待客,显敬重之意而已。   话至此,方才喝下的茶水在心里头浮浮沉沉,苦味儿酝酿,几乎游遍了五脏六腑。   苏柄临道:“我怕留十八子在军中,若灵感通天,再看见鱼符等,告诉了你就不好了。以袁大人的心思,只怕也会猜中。”   袁恕己讪笑而腹诽:“可你仍告诉了我,故意将这烫手山芋扔给我,难道是忽然想通了……多拉一个人下水不会那么容易沉底儿吗?”   面上却不露声色,咂了咂嘴,袁恕己转开话题道:“小弦子这般的人物,我活到现在也只看见过一个,实不相瞒,在昨日之前,我一直也当他是个会弄虚头蛊惑人心的小骗子。”   苏柄临也笑了笑,道:“听雷翔说你跟那少年关系匪浅?”   袁恕己道:“没什么,只因才来就出了案子,他又是县衙差役,不免碰头撞脚,倒也是个颇有趣的孩子。”   白眉之下,苏柄临双眸有些暗沉:“是,如此天赋异禀的孩子,若是总在这小小地桐县,未免屈才。”   一提起阿弦,气氛有些缓和,袁恕己听苏柄临似有赞赏之意,才要笑,忽然觉着不对。   他抬眸看向苏柄临:“老将军……呵呵,他在此地土生土长,县衙里当差也算是如鱼得水,倒也算不上屈才,何况就算是有那种奇异的小小本事,涉及鬼怪,总是叫人半信半疑的,却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聪明人说话,就算不涉真心想说的事情一个字,对方却能明白通透。   苏柄临哈哈笑道:“你的话,老夫却有些不能苟同,方才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何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果十八子并不是在这僻远的豳州,而是长安……”   袁恕己的笑已经有些勉强:“他如何能跟大泽起义的陈胜吴广相提并论,再者说,这可是杀头的话。”   苏柄临笑意消散:“如何袁大人还不明白,真正可怕的杀伐,往往并不是刀兵之争。”   袁恕己不语,苏柄临道:“十八子既有这般能为,若是让他前往长安,入了宫中……你觉着他会不会查明当年安定思公主的惨死内情?一解这不解之谜?”   终于来了!   袁恕己浓眉敛起:“老将军,你当真动了这个念头?”   苏柄临道:“多少争名逐利想要出人头地的,都奋力往长安而去,袁大人心里也是想着在这豳州大干一场,得了功绩可以调任而归吧?老夫也是为了十八子着想。”   袁恕己笑:“方才老将军说,那日着急赶走十八子,是担心我也由此知道靳参军通敌之内情?”   苏柄临道:“是。”   袁恕己道:“可是,若钦差遇袭之事跟老臣旧部有关,那靳参军所做也算是合了老将军心意,为何老将军将要将他残忍处死?”   苏柄临正色道:“你错了。”   袁恕己凝神,苏柄临道:“老夫只说,知道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的旧部所作所为,但老夫并没有说是他们同党一派,更加并非彻底赞同他们所行的方法。”   袁恕己悄然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苏柄临又道:“何况不管如何,崔玄暐及一行人惨死是真,吐蕃顺利东扩是真,为了一己私仇而挑动三方之争,让许多将士跟崔玄暐这般的名士无辜卷入身死其中,老夫非但不能苟同,反而厌憎痛恨之极!”   袁恕己想到惨死的李璟跟众手足,心头也随之一沉。   苏柄临道:“老夫少年带兵,直到如今七十有二,本该已是随心所欲的年纪,却终究不能,不错,我的确对武皇后看不顺眼,也替一些老臣叫屈,但……我自小带兵,更加知道兵士的可贵,知道和平之不易,若有人敢残杀兵士,恶意挑起杀伐涂炭百姓,那他就是我的敌人!”   袁恕己原本因之前的谈话,对这位声名赫赫的老将军还颇有微词,但现在听了这几句,那点儿微妙之感却也似风卷残云彻底消散。   袁恕己肃然道:“将军能有此心,国民幸甚,在下钦佩之极。”   苏柄临道:“你也不必如此,我虽恨极这些糊涂蠢毒行径,却也自有私心。”   就如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一样,苏柄临也因这身份而备受敌视,只因他远离长安在外带兵,故而那些暗中虎视眈眈的目光仍只是盯着,未干动手,可明里暗里,仍有掣肘之行径。   这一次派兵前往护送崔玄暐又出了差错,若非薛仁贵将罪责揽去,只怕苏柄临也要波及。   所以在这种风口浪尖上,豳州的司仓参军通敌之事揭发,必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这场动荡不仅是有关苏柄临,而是整个地形险要关键的豳州!   从一个朝臣的身份而言,苏柄临是想向朝廷坦承所有的,但若是从一个带兵将军而言,苏柄临不愿意自证其罪,更不愿将兵权易手。   就算所换之人并非草包,那也万不及苏柄临对这辽东之地的了若指掌,所以如今苏柄临选择的,是“稳住”,那就必须他亲自坐镇。   袁恕己听罢,道:“这并非私心,而是从大局考量,若是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出同样选择。”   苏柄临笑道:“可知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的脾气很类似我年轻的时候。”   袁恕己道:“老将军纵然年老,却仍是烈性不改,只不知我将来年纪大了,又会如何。”   苏柄临深深看他,半晌道:“我其实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还以为是浮躁骄横空有虚名的世家子而已,可你来到桐县,杀劣绅,修善堂,大刀阔斧,极有手段心胸,老夫断言,将来于朝堂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袁恕己心头一阵潮涌,难以自禁。   苏柄临道:“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方才老夫最初跟你提过的,如今朝堂的局势。皇后巾帼不让须眉,的确是个千古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此刻虽仍忍而不发,未曾大张旗鼓,但老夫断言,将来这朝堂上的局势必将泾渭分明,你若置身其中,一定会面对一个问题,究竟是靠近皇后,还是……”   袁恕己脊背上寒意森然:“将军是何意?说皇后会干涉朝政?”   “她已经干涉了!”苏柄临道:“而且,如果我说,皇后的心比这个还大呢?”   袁恕己已经悚惧无言。   苏柄临继续道:“你们大概只隐约听过皇后的有关传闻,却不似老夫一样知道的仔细,毕竟老夫是曾追随过高祖跟太宗的人,也曾在太宗身边儿,见过这位‘武才人’,只要你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野心……会超出你的想象。”   袁恕己的心如分成两片,一片觉着苏柄临在夸大其词荒谬绝伦,另一片却悚惧战栗,似知道他说的会在不久的将来噩梦成真。   苏柄临看出他的犹豫忌惮:“所以老夫给你出一个主意。”   并未给袁恕己询问的机会,苏柄临缓缓说道:“让十八子去长安。”   清晨,朱家小院。   东厢房的炕沿边上,阿弦握着一把桃木梳,身侧放着一盆清水,将梳子浸在水中沾了沾,又艰难地去梳理左手中握着的一绺长发。   方才她悄悄打了水来,先给他把脸抹了抹,本来想给他梳头剃须,恢复本来面目,只是她没有剃须之物,又不敢乱下手,于是决定先做一半儿。   这会儿,男子的发都被打散,一半儿已经梳理的丝丝分明,半是湿润油亮地散在旁侧。   阿弦知道老朱头快起了,不由后悔自己竟睡了过去不曾早些下手,忙加快动作,却无意中扯乱了一缕头发。   炕上的人手指弹了一下儿,阿弦却因手忙脚乱并未发现,只喃喃道:“对不住啦,是不是很疼?我从没给别人梳过头,不免笨手笨脚……不过你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阿弦非但并未伺候过别人,连自个儿的头发也是胡乱往发顶心一拢,然后梳子横七竖八撩几下,就用一根钗子别住而已,当然也美观整齐不到哪里去。   其实在她八岁之前,还都是老朱头给她梳头,老朱头的手艺却非同一般,每次都给她整理的一丝不乱,比那些最手巧的梳头娘子还见功力。   有一次,老朱头握着手心那把厚实润亮缎子似的好头发,也曾失言惋惜:“可惜你不能扮作女孩儿,如果能,我每天都给你梳一发发式,还不带重样儿的呢。”   所以这是阿弦第一次给人动手,也是最后一次。   因要赶时间,又加生疏,最后隐约透出些手忙脚乱的意思来,连连扯落了好几根头发。   阿弦心想:得亏男子仍在昏睡,但凡是有知觉,一定要跳起来大怒。   最后虽然好歹挽了一个发髻,又拿了一根自己的桃木钗子别住,但那发髻却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小孩儿之手。   原本他散发的时候有些疯癫之意,如今梳好了,因发型蹩脚,又无端透出几分呆傻之气。   阿弦左顾右盼,自言自语道:“至少……比方才乱作一团要强些。”   她倒是很擅长安慰自己,可说完之后,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当即吐了吐舌头,端起水转身出门。   才一搭帘子,阿弦看到堂屋的桌子对面儿,静默无声地坐着一个人,手中握着一盏大叶苦茶,正在定定地看着屋门发呆。   居然正是老朱头。   阿弦一惊之下,几乎将那盆水泼了。   虽然并没做什么太过逾矩的事儿,但这次第,却有些被抓了现行的尴尬,阿弦结结巴巴,还想解释:“伯……”   尚未唤出,老朱头转头淡淡相看:“先不忙别的,坐了说话儿。”   阿弦心中忐忑,只好依言将水盆先放下。   老朱头又举起杯子喝了口茶,才轻声说道:“丫头,你一夜没睡吧?”   阿弦点头,忙又摇头:“我睡过!”   老朱头一笑:“我又不是怪你,只是想说,我也是一夜没合眼。”   阿弦呆怔。   老朱头道:“你虽然为了伯伯好,把山参还了回来,要打发他走……但是伯伯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大概怪我自私冷血对么?”   阿弦腾地站起来:“没有!”   老朱头转头仰视她:“干什么?你吓了我一跳,好好坐着说话!”   阿弦只得又乖乖坐下。老朱头道:“你昨儿说了几句心里话,我听着……”他握紧了杯子,话锋一转:“其实伯伯不是生气你把山参给了别人,伯伯只是又怕又恨,怕你把别人的命……看的比自己的还要紧。”   阿弦有些不大明白:“我并没有呢。”   老朱头道:“ 你好生听我说。这山参的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当初黎大一送来我就看上了,但不是咱们的东西,不能贪图。幸而是你的仍是你的,你还是收下了。”   老朱头把杯子放在桌上,举手从身旁拿出那锦匣,双眸仍带爱意地盯着,道:“但是你这孩子,你不知道,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才贪图想要这东西,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但你不一样,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偏生你天生就七灾八难,又有别人不知的那症候,所以我当初第一眼看见这参,就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这参就会救你的命,我看着这参,就像是看着你的命。”   阿弦睁大双眼,几乎窒息。老朱头眼中涌出一抹泪光,他却笑了笑,道:“所以我得好好地藏着,生怕被别人不小心觊觎偷了去。这下儿你懂了么?伯伯的确是铁公鸡,的确是守财奴,可不是为了我自己当铁公鸡守财奴,而是为了你。”   眼中的泪像是春日的急雨,劈里啪啦乱落下来,阿弦起身,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伯伯,我错了。”   老朱头一颤,急忙将匣子放下把阿弦拉了起来:“干什么!是要我折寿么?不是说不许你跪我!”   阿弦只顾哭,不知为什么心里甚是难过,但明明并没有格外值得难过的事。   也许是因为欣慰或者高兴,她一心想为了老朱头才留那参,可是老朱头,却是替她看着那参。   或许,这就是家人了。   老朱头掏出一方手帕,给阿弦把脸上的泪擦去,道:“别哭了,事情说开就好了。方才我说昨儿一夜没合眼,其实就在想这件事,原先我是怕你把别人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如今知道你为什么留人,我也想开了,如果这人对你真的有用,那么他……不是就也像这老山参一样,也是能救命的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如今让这人参来救他,岂非也是一样?”   阿弦难以相信:“伯伯!”   阿弦才要拒绝,老朱头道:“且你之前说的那什么阴骘的话,也有道理,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如今咱们救了他,老天爷或许就看在眼里,或许就给咱们积了阴骘,让我跟弦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呢?”   高建跟县衙里那班弟兄常说,朱家这一老一小相处的有些奇异,阿弦十分敬畏老朱头,两人之间,往往是老朱头最终拿主意,不管阿弦是如何不愿意。   但是另一方面,老朱头对阿弦,却又透着说不出的……不是如长辈般,反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奴仆照料小主子。   为了阿弦着想,老朱头虽然心软愿意贡献老山参,却仍肉疼,只好说几句狠话过瘾:“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我就该嚼吧嚼吧把它吃了了事。”   雨散云收,一大早儿,天便泛出湛蓝如水洗的清透之色。   阿弦自去打水洗漱,又趴在桌上吃早饭,把昨儿晚上缺了的那顿一并也补上了。   眼前一碟子小菜将吃上时,才发现这正是昨晚上她烧焦了的那些茄子干,被老朱头妙手调治,不知为什么竟变得松软可口,配着热腾腾的粟米粥吃,格外对味儿。   阿弦夹起一粒茄丁儿,从那粗拙的刀工认定是自己的手艺,不由扬声问道:“伯伯,你的茄子丁儿是怎么做的?”   因先前阿弦要给人家打理发须,老朱头看见男子的头发被梳成那个模样,感觉双眼微瞎,无法忍受。   于是叫阿弦吃饭,他趁机收拾了些用物,自己去给人重新整理。   阿弦问罢,忽听房中传来老朱头一声惊叫。   阿弦慌忙丢了碗筷,起身跳到门口,将帘子掀开:“伯伯怎么了?”   目光仓皇乱晃,却见老朱头站在炕边儿上,手中握着一把刃牙有些泛白看似锋利的小刀,正盯着面前的人。   阿弦见老朱头好好地,心先放下:“您怎么了,我还以为……”   松了口气,目光转动,看向炕上的人。   但就在看见那人无比清晰容颜之时,阿弦愣住:“他、他……”   只有老朱头幽幽地叹息在耳畔响起:“我现在,忽然很后悔又答应留下他。”    第38章 清雅端正   阿弦的双眼睁到最大, 更显得黑圆溜溜, 满面震惊不信。   顷刻,她指着炕上的人:“伯伯, 这个……”   如果不是那种感觉仍在,阿弦几乎怀疑, 就在自己吃了顿饭的功夫,老朱头已经偷偷把人换了。   可是细看, 其实并未如何大变,眉目仍是阿弦昨儿看了一夜的眉目。   头发也已梳理的丝丝分明,发髻整齐端正地挽在顶心。   最要命的是,没了须发遮挡后,这张“新”的脸。   原先因须发蓬乱,遮得面容模糊, 叫人无处下眼,但是现在, 那一部胡须已经被老朱头修理的干干净净, 露出了清晰鲜明的口鼻跟下颌,整个脸型跟五官顿时一览无余。   只是未免有些……太过好看,也太年青了些。   起初以为是叔伯般的年纪,如今看来, 却似跟陈基差不多。   阿弦呆望着面前这张脸,因为病饿身体虚瘦,自然也比正常要显得清瘦枯槁,然而奇怪的是, 在这个人的脸上,挑不出什么突兀不妥之处。   肤色略显苍白,长眉,修鬓,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因太瘦而棱棱的下颌形状……   他合眸躺在那里,萧肃清举,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峨似玉山之将倾。   连那枚发钗阿弦自用的旧发钗,此刻也突然显出古朴雅致之意,甚至隐隐透露几分贵不可言,果然是人贵物亦高。   阿弦呆看面前的这个人,心底无端端冒出一个词:清雅端正。   老朱头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单看这张脸,就知道这不是个寻常之人,而且很会“招灾惹祸”。   耳畔老朱头道:“看呆了?是不是跟先前判若两人?”   一语提醒了阿弦,她跑到炕边儿,索性低头仔细打量,道:“伯伯,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   老朱头低低笑了声:“这是当然了,怪不得先前我一看见他就觉着有些碍眼呢,原来……”   阿弦回头,老朱头对上她惊奇的双眸,便咳嗽了声:“你伯伯的眼光多毒,是骡子是马,都瞒不过我这双眼去。”   阿弦笑道:“那您之前还骂他三分像是野人,七分却像是鬼?”   老朱头啐道:“也不看看是谁给他整理的,如果是经你的手,只怕仍是先前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哼。”   阿弦挠了挠头,俯身又打量这人。老朱头道:“行了,那眼珠子都快黏在他的脸上了。”   正说到这里,便听门外有人道:“人呢?”   老朱头听出声音:“是陈三娘子又来了。”迈步将出门之时,又叮嘱阿弦:“赶紧收拾收拾,好去衙门里了。我虽然答应你要留下他,也不过是暂时的,别忘了先前你跟我的约定,那一百两银子是不是就这样算了?”   阿弦忙道:“我记得牢着呢,一定给您挣回来。”   老朱头没好气儿地瞥了一眼炕上的那人,道:“给我?哼,还不知道给谁呢。”   外头又在催叫,老朱头道:“来了来了。”撩开帘子迎了出去,隔着窗户,阿弦只听他说:“稀罕,三娘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串门了?”   这陈三娘住在南边,跟朱家只隔着两户人家,算来是陈基的婶娘,只是为人有些刻薄,陈基自小父母双亡,陈三家就算是收留他,也能养得起,可却任由陈基在外流落,东一家西一家的讨饭,多亏他自己懂事机灵,又有老朱头看他可怜,叮嘱他讨不到饭就来食摊……如此,陈基才没有小小年纪就被冻饿而死。   后来陈基长大,又在县衙当差,他为人能干,性子又豪爽,那些兄弟都很是敬重他,甚至有人说若他再做两年,便会升任捕头。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三娘好像忘了昔日的刻薄寡恩,开始对陈基热络起来,这当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阿弦打小儿看着陈基的惨状,未免为他不平,在陈三娘叫陈基过去吃饭的时候,每每拦着他,陈基却总是笑着说她孩子气等等,仍旧去陈三家里做客,每次去还都不空手,必要带些礼品。   阿弦背地跟老朱头抱怨:“三娘子真是无耻,用不着陈大哥的时候,就不认得他是谁一样,等要求他做什么事了,就厚颜无耻地凑上来。怎么陈大哥居然还对他们家那样好。”   老朱头见她义愤填膺,便道:“这才是陈基的厉害之处呢。你呀,还嫩的很。”阿弦不懂这话,老朱头笑道:“放心吧,那小子不是个会吃亏的人。”   自从陈基去后,阿弦也极少跟陈三娘子照面,今儿见她忽然登门,虽不知来意,也不愿知道。   趁着老朱头跟她说话的当儿,阿弦收拾妥当东西,摸了摸玄影的头,叮嘱他好生看着人,看玄影乖乖地趴在炕下,阿弦才闪身出门。   迅雷不及掩耳,阿弦敏捷地跳出院门,听见背后陈三娘子叫了声:“那不是阿弦么……这孩子怎么走的这样快?”   老朱头道:“她昨儿睡得晚已经迟了,赶着去衙门呢。”   阿弦在门外冲着墙内扮了个鬼脸,陈基虽然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却心地狭窄着呢,三娘子对陈基的种种不好,她心里都替他记得分明。   得了老朱头一句允诺,阿弦走起路来都倍觉轻快,除了过小巷的时候,又看见昨儿那个死相可怖的鬼影,瞠目伶仃而立。   阿弦斜睨他一眼,到底不敢多看,握拳往县衙狂奔而去。   冲到县衙门口之时,正巧里头出来一人,两个几乎撞在一起,那人忙止步,却是高建:“我正要去找你呢!”   阿弦见高建满面惊慌:“我可并没迟到,着急找我做什么?”   高建跺脚道:“不大好,方才捕头跟我说,府衙里下了调令,要你去府衙当差了。”   阿弦大感意外:“你说什么?”   高建道:“详细的话陆捕头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刺史大人亲自下的调令,也不知道叫你去是做什么……阿弦,这个袁大人实在厉害,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   阿弦有些茫然:“有什么?”   高建看着她懵懂不解的模样,因摘去眼罩,这张脸就藏不住了,最初看的时候就觉着有些太过秀气了,如今仔细再看,那股令人无端心跳的感觉变本加厉。   高建忙扭开头去,方才在里头听见的那班兄弟的调笑言语在耳畔乱糟糟地响起来:   “刺史大人是军中出身,又是长安的世家子弟,听说他们那些人,最喜欢年纪小长相清秀的孩子……”   “说来也是怪的很,怎么刺史一来,十八弟就摘了眼罩?更加想不到,这眼罩一摘,也像是换了个人,如何竟比个女孩子都好看。”   “刺史无缘无故要把十八弟调到身边儿去,不知道有没有那种意思……”   说的高建的心噗噗乱跳,这才坐不住了,想出来找阿弦询问一下,看她是否事先知情。   如今看来,却果然是一无所知。   高建不由地替她担心起来,可是那些人乱七八糟的话,当然不能说给她听。   阿弦因想不通,便一摆手道:“不说这个,你有没有给我找到差事?”   高建一愣,哭笑不得:“这会儿了,你还想着赚钱?”   阿弦道:“我答应了伯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高建长叹道:“你们两个可也真是古怪的很,说实话,差事是找到了,但就怕你没空儿去办。”   若真的调去府衙,跟在袁大人身边儿,哪里还能如现在一样,任意来去,便宜自如?   阿弦道:“你不要先愁眉苦脸起来,等我去探听探听,这位新刺史人虽然有些怪,但并非坏人,你放心就是了……那差事是什么?快告诉我。”   高建非但不能放心,反更悬心了,见阿弦催的急,正要告知,里头有衙役出来,道:“捕头让我看看十八弟来了没有,你怎么拦在这里说话?快些进去。”   两人进了县衙,陆芳果然同她说了刺史大人亲下调令的事儿,又道:“阿弦,那次军屯的雷副将去府衙,后来怎么又叫了你同去军屯了,是有什么要紧事?”   阿弦道:“并没什么,是袁大人有一封亲笔信让我捎带,送了信我就回来了。”   “哦,”陆芳道:“只是送信就罢了,你可知昨儿军屯的苏老将军亲自来到桐县,去府衙见了刺史,我还以为刺史立刻调你过去,是跟此事有关呢。”   阿弦想到昨儿跟苏柄临惊鸿一瞥,心头一动。   陆芳又叹道:“其实那夜你出了意外,刺史大人亲自带兵出城找寻,我就觉得他对待你很是不同,如今更要调你去府衙,可见他对你真的是青眼有加。不管如何,这是一件大好事。”   阿弦道:“是。”   陆芳感慨道:“当初是陈基带着你进县衙的,如今陈基去了长安……虽无音信,但以他的能耐,只怕已经出人头地了,现在你又要去府衙,你们俩兄弟可算都‘青云直上’,算来是我们县衙里最出色的。阿弦,以后若出息了,不要忘记县衙里的兄弟们才好。”   阿弦仍是恭敬答应了。陆芳瞥她两眼:“府衙这调令下的急,毕竟不知刺史大人是个什么意思,陈基临走之前,特意跟我提过……他别的没说,只叮嘱让我照料你跟老朱头,尤其是你,如今他虽然不在,这心意我却仍是要尽。我就亲自送你去府衙罢了。”   当即陆芳领着阿弦出门,过前堂的时候,几个衙役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高建抱臂站在旁边,噘嘴发闷。   见了他们两人,众人方噤声,忙行礼招呼。   陆芳同阿弦出了县衙们,往府衙而去,走到半路,陆芳道:“阿弦,我好歹也看了你两年,有一句话私下提醒你。”   阿弦忙道:“捕头要说什么?”   陆芳道:“虽然从县衙调去府衙,看着十分风光。但……这刺史大人到底是行伍出身,你瞧他在咱们这里的雷霆手段,就知道是个不凡之人,你好生应对着,如果能应答妥当,当然是好,但如果遇到难为的地方……你忍不得就不用再忍,不当差也未必不能活,以后我会再替你想法儿。”   阿弦听出他的提醒关切之意,便道:“是,我都记住了,多谢捕头。”   陆芳叹了口气,将转身的时候忽地问道:“对了,有一件事儿我一直都没问你,你怎么忽然摘了眼罩了?“   阿弦道:“那天我掉下雪谷的时候跌了一下,这只眼睛忽然就好了,所以就没有再戴那个。”   陆芳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也是合着缘分。”   两人且说且行,不多时来到府衙,门上入内相报,又等了一刻钟,才传了入内。   到了正厅,袁恕己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对陆芳道:“陆捕头办事谨慎妥帖,有劳啦。”   陆芳道:“大人有令,义不容辞。”   袁恕己道:“既然陆捕头来了,正好儿我也有一件事,这几日我看本县的卷宗,发现有几件陈年旧案,搁置未解,前日还有来府衙鸣冤的,我已经派人记录,待会儿陆捕头出去接洽一下,尽快将案情查明。”   陆芳手心捏汗,亲自送阿弦过来,一则是想看袁恕己的用意,二来却也是殷勤之意,不想居然正好撞上,当即只得答应。   陆芳心事重重,只对阿弦使了个眼色,自转身退下。   阿弦回头打量的功夫,袁恕己道:“你们这位陆捕头倒是很会做事,居然还亲自送你过来,也不知是要当保镖呢,还是当探子。”   阿弦不便接话,就只垂头听着。   袁恕己道:“怎么一脸如丧考妣,难道到府衙来当差,你不情愿?”   阿弦道:“大人说笑了。”   袁恕己笑笑,双眼瞄着她,居然忘了手上的公文。   耳畔却又响起苏柄临的话:“让十八子去长安。”   这会儿回想起来,这句话兀自在心底掀动惊涛骇浪。   苍老威严的声音继续说道:“袁大人,老夫就同你打一个赌,只要送十八子去长安,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   袁恕己道:“我……不太明白。”   苏柄临道:“这少年天赋异禀,若去长安,一来可以凭借他的天生之能,查明昔日之事,如果证明真的跟武皇后无关,那么老夫之前对她的种种揣测实属恶意无辜,以后朝堂如何波澜诡谲,老夫都不再理会。但若当真安定思公主死于她的生母手中,那么如此豺狼兽性之人,休说是其他,连成为李唐的皇后都是玷辱!”   袁恕己喉头一动,冷却的紫阳陈茶实在苦涩难以入喉,可他仍旧又握着杯子,吃了一口。   就犹如明知是鸩酒有毒,却还要吃一口润喉。   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袁恕己这样跋扈自傲的人,居然有一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只待捕的猎物。   苏柄临道:“让十八子去查明所有,只要他肯去长安,老夫断言事情定能真相大白。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在,也免了李唐老臣旧部们再肆意妄为做出更多错乱之事,波及更多无辜之人。”   沉默,袁恕己忍不住胸口翻滚的话:“老将军虽然说是让十八子去长安查明昔日深宫秘事,但,在老将军心目中,只怕早有真相,老将军认定了安定思公主是被其生母武皇后所杀!所以老将军才急欲让十八子前去,只想借他的手,铲除当今皇后罢了。”   苏柄临会意一笑:“不错,我正是认定了她不配当李唐皇后!也是杜绝以后牝鸡司晨颠覆朝纲的可能……更加扫除了袁大人将来在朝堂上会面对的阴霾。难道不是一举几得之事么?”   最后苏柄临问:“袁大人,你要不要跟老夫打这个赌?”   如今人就在跟前儿,袁恕己同样也在问自己这句。   就在袁恕己扪心自问的时候,阿弦也正在徘徊思忖。   从心而说她不想被调到府衙来,如果刺史不是袁恕己倒也罢了,但偏偏是他,如果阿弦并未看见有关他的那些场景就罢了,但偏偏看见。   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告诉还是不告诉。——如果不必看见袁恕己,或许她可以自欺欺人将那些场景深埋心底,但如今偏又被调来朝夕相处,每次面对他的脸,都要难以避免地心惊肉跳,有些话在嘴角滚动,又不敢轻易出口。   这两人两两相对,各怀心事。   门外那棵老松树在阳光下舒展着英伟身姿,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厅内两人,几只肥嘟嘟的褐色雀儿在松针间跳来跃去,自得其乐。   忽然——   “大人,我有个问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两个人不约而同,几乎同时开口。   阿弦惊讶地看着袁恕己,而后者也意外地盯着她。   “你想问什么?”这次,袁恕己先开口问。   阿弦咽了口唾沫:“大人想问我何事?大人先问好了。”   袁恕己笑道:“不,你先。”   他们两人所问对方的,都是难以启齿之事,阿弦很想再把这球踢回去,能缓一时是一时,只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   举手抓了抓额头,阿弦问道:“我想问大人,如果……一件事的结局并非如自己所预想的那样,该当如何?”   这句话问的甚是含糊,但也是她斟酌之后才竭力挤出的。   袁恕己目光微变:“那当然是……尽力改变,让他成为自己所想的那样。”   阿弦道:“大人,有时候运数不是说改就改的。”   袁恕己惊心:“你指的是什么?”   他的口吻有些冷厉,阿弦噤声。   片刻,袁恕己迟疑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阿弦心虚,声音更小了几分:“大人指的又是什么?”   这尴尬而诡异的一刻,两个人心意不同,但所问所谈,却似有奇异的相通之处。   袁恕己指的是苏柄临所说,送阿弦去长安查明那深宫秘事。   而阿弦说的是袁恕己的命运走向。   袁恕己疑心,以阿弦的通鬼神之能,或许已经“预知”,而阿弦却以为袁恕己猜到自己指的是他的命。   “啪”地一声,打破令人窒息的寂静,是袁恕己一掌拍在桌上:“罢了!我说的是跟苏老将军有关,你呢?”   阿弦的魂儿正有些飘荡,闻言才定神:“苏老将军的何事?”   袁恕己眨了眨眼:“没什么,那你继续说。”   阿弦莫名,只得勉为其难又说:“倘若我跟大人说,我知道一个人……他会遇到很可怕的事,那么我该不该提醒他?”   袁恕己道:“有多可怕?”   阿弦眼前忽地又出现那诡异可怖的一幕,血沫喷涌而出,她几乎要掩住双目,脱口道:“他会死,会惨死。”   袁恕己问道:“你指的是谁?”   阿弦道:“我只是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袁恕己笑道:“人皆会死,又有何可怕,如果那人是你至爱亲朋,那当然不该坐视,或许……告诉就不必了,免得人不信,反疑你不安好心。适当提醒那人注意倒是可以的。”   阿弦道:“如果……如果我所做都没有用呢?”   袁恕己道:“尽你所能,就算无用也是无悔。”大概是看阿弦的脸色惊迷过甚,袁恕己笑道:“傻孩子,给你打个比方,如果有人想杀了你,你要伸长脖子给他杀?还是要尽力反抗?我虽不知你说的人是谁,但是你所谓的‘命’,其实就像是那要杀你的人,不管如何,当然也要竭力反抗,你又不是那襁褓中的婴孩儿无能为力,再者说,就算是襁褓中的婴孩儿,也该懂啼哭几声。”   得了他的回答,阿弦正似有了头绪,只是那颗心还未松懈半分,忽然又听见袁恕己最后那句话,不知怎地,喉头像是被什么掐住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起初以为是自己错觉,但是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脸也飞快地被憋得紫涨起来。   袁恕己笑着说罢,正在思忖这番对话的意思……就算是将这番话套放在苏柄临的提议上,也似浑然天成。   如此玄妙,两人明明说的不是一件事,答案却似能通用。   一瞬失神,他未曾留意阿弦,等听见异动,抬眸却见阿弦举手握着脖子,张着口,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眼中已经涌出泪花。   袁恕己一惊非浅,忙起身跃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   阿弦表情十分痛苦,被袁恕己厉声喝问,才似清醒过来,她猛然俯身,呛咳起来。   袁恕己惊疑非常,手拢在她的肩头,想按住她却又不敢用力,头一次有些手足无措。   阿弦大口呼吸,如溺水之人才被拉扯上岸。   袁恕己咬了咬牙,扶着她在旁边坐下,又在她背上轻轻地抚了两下:“别动,我叫大夫来给你看看。”他迈步往门口走去。   阿弦微微一颤。   就在袁恕己想去叫人之时,阿弦慢慢站起,她回头望着青年,嗓音因剧烈地咳嗽而更加沙哑:“苏老将军……为什么要我去长安?”   袁恕己戛然止步。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原来还是看脸啊   某人:主要看气质~   书记:敢不敢起来比比?   某人:平躺最佳~ 第39章 救命恩人   就在方才被袁恕己扶住的那一刻, 阿弦看见苏柄临人在上座, 两人正在对话。   他们的神色都极肃穆,仿佛在商议什么大事, 所说的话都是阿弦半懂不懂的,尤其是她的脖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 宛若生死关头。   只有苏柄临最后那句至为清晰:让十八子去长安。   直到这句入耳,阿弦才惊知两个人的对话竟跟自己有关。   若是在之前, 袁恕己一定会怀疑阿弦偷听了他跟苏柄临的谈话,或者是从府衙其他人口中探听所得。   但现在……他已没了脾气,更无其他想法。   袁恕己走了回来,他看着阿弦,深吸一口气:“你好了?”   阿弦摸了摸脖子,点头, 却仍心有余悸。   袁恕己问道:“那方才你是怎么了?”   阿弦道:“我……我不知道。”凭空而来的一股强大的扼制之力,仿佛要拗断她的脖子, 濒死的恐惧几乎叫人无力挣扎。   袁恕己定神, 打量她不必再叫大夫,便仍让她坐了,又唤了侍从奉一杯甜水来润喉。   袁恕己道:“苏老将军的来意你知道了?但是方才我问你的时候,你还一无所知。”   阿弦将方才所感同他简略说了, 惊疑地问:“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为何最后竟提到我?”   袁恕己看着这满目茫然惊悸的少年,不知怎地,心头一软。   从最初相见,因阿弦妆扮怪异, 袁恕己心里印象不佳。及至她在爱红楼里“验尸”,言谈举止也很令人起疑,更不必提往后那些子虚乌有的荒诞言行了。   可偏偏,袁恕己不肯信的那一件一件皆都成了真,而他对阿弦的观感,也从最初的忌惮不悦,到兴趣渐浓。   可在他相信了阿弦能通鬼怪之后,之前她的种种荒唐举止也都有了解释,心里不由又生了几分怜惜之意。   袁恕己想了会儿:“这件事说来甚是复杂,关乎长安的权势之争,不是你能够随意插手的。苏老将军大概是没了法子,所以才病急乱投机,毕竟你在军屯里曾找到何鹿松的尸首,所以他就异想天开地想借你的能为……去办一些十分棘手且凶险的大事。”   涉及当朝皇后的私事,袁恕己如何好对这样一个“无知”少年说明详细。何况,他私心里竟也不想让阿弦卷入那庞大险恶的漩涡中去。   所以他并不肯据实相告,却只向阿弦点明此中的险恶。   阿弦忽笑了笑。   袁恕己问道:“你笑什么,莫非不信?”   阿弦道:“我正是因为信才笑,我也知道长安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这辈子也不会去,苏老将军果然是异想天开,他找错了人了。”   袁恕己见她笑的有几分天真娇憨,心里一宽,便也笑说:“这话不错,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转念又叮嘱道:“假若以后苏老将军亲自这样求你,你可也记得如此拒绝他。”   阿弦道:“老将军何等身份,怎么会唐突地来求我?”   袁恕己道:“我不过是提醒你,有备无患。”   阿弦郑重答道:“大人放心,我是不会去的,我答应过伯伯,这辈子都不会去长安。”   袁恕己听着这话有几分古怪,却也不曾往心里去,只笑道:“长安居,大不易,不去最好了。以后你就留在府衙,乖乖地跟着我便是。”   阿弦眨了眨眼:“可是大人不会在这里久留,将来也是要回长安的。”   袁恕己一愣,忽然笑问:“小弦子,你不会是又‘看见’什么了吧?可是跟我的前途有关?”   阿弦神色微变,眼睛乱逡向别处。   袁恕己本是信口问一句,谁知见她如此,皱眉问:“难道你真的知道了?”   阿弦着慌:“我不知道。”她起身要走,袁恕己出手如电,一把将她的手腕握住。   ——瞬间,就好像身临其境,阿弦浑身冰凉。   她又看见那个身受剧毒折磨翻滚于地的“人”,蓦地他挣扎着抬头,滴血的眸子仿佛能看透虚空,着实地盯着她。   阿弦眼前一花,失去神智。   门外,左永溟一脚将迈过门槛的时候,正见袁恕己将阿弦抱住。左永溟一愣,那只抬起的脚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不知是要落下去还是撤回来。   他跟吴成虽是袁恕己的心腹,底下人有些飞短流长不易跟他说,但……以他的耳聪目明,隐约也听说了些,比如断什么,龙什么,娈什么……   本还当无稽之谈,如今恰看见这般场景,着实尴尬。   袁恕己却并不知彼之尴尬,只将阿弦抱住,回头对他道:“去请大夫来,对了,就是上次那个姓谢的大夫。看着倒也老成可靠。”   左永溟先答应了一声是,又大胆问:“十八子怎么了?”   袁恕己道:“他今日古里古怪的,怕是有什么急症候,休要罗唣,快去。”   左永溟忙抽身回来,却唤了个亲兵,命让去了。   那边儿袁恕己抱着阿弦转到里间儿,原来这书房内有个偏间,陈列一张罗汉床,供主人看书乏累了后在里头小憩。   袁恕己将阿弦放在榻上,举手在她额头探了探,手底寒冰似的。   皱皱眉,他起身将靠墙的小柜子打开,从内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抖开盖在阿弦身上。   垂眸打量了会儿,袁恕己发现这少年果然瘦弱不堪,这辈子盖在身上,底下那小小地身躯很不明显,似不存在。   想“他”年纪尚小,又有常人没有的那种天赋,——袁恕己虽不知时常见鬼的滋味,但想到初相识之时阿弦常常脸色惨白神不守舍的模样,却也能体会她那种无处诉说不能躲避的恐惧惊怕。   这样一个孩子,若是好端端地在这偏远小城安居一生,倒也稳妥。   如此瘦弱的肩头,又怎能挑起事关整个大唐的运数?   正要去外间等候,却听阿弦叫嚷:“别死,别死!你不要害他!”   她厉声凄呼,手脚弹动,虽然仍闭着眼,却能看出眼皮底下眼珠儿在乱转。   袁恕己猜她是被梦魇住,俯身按向她的手:“小弦子……”   双手一握,阿弦猛地睁开双眼,当看见袁恕己的时候,双眼中的泪大颗坠落:“大人!”撑着起身,一把抱住袁恕己的胳膊。   袁恕己呆立原地。   少年的身子战栗着,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这种战栗从袁恕己的手臂透入,引得他的心也有些惶惶不安,却不知其所以。   外头一声咳嗽。   袁恕己听出是左永溟的声音,神智回归,道:“小弦子,我在这儿呢,不用怕,你方才是做梦呢。”   阿弦松手。   袁恕己默默地看了她片刻:“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谢大夫就来了。”   他迈步走出门去,并未回头。   一刻多钟,谢大夫来到,阿弦吃了一碗桂圆泡的定神茶,已好许多。   可谢大夫因被刺史大人叫来,不敢怠慢,仍是按例给她诊了诊脉,然后道:“仿佛是受了些惊吓,其余无恙。”   因见袁恕己不在跟前儿,谢大夫又偷偷说道:“我听说你被调到府衙来了?不知是做什么差事?可妥当?”   阿弦道:“您放心,不至有事。”   谢大夫道:“横竖你是聪敏的孩子,是我爱操心罢了,是了,索性在这里告诉你,先前我去你家里又瞧过了病者,他已经醒了,脉息也正常的很,可见恢复的甚好,这多亏了你那支山参的神效。”   阿弦原本惶惶然,听了这消息,却才又喜欢起来:“他醒了?”   谢大夫见她露出欢容:“可不是么?有那支起死回生的山参,再加上老朱头的食疗调补,定然错不了的。”   原先散了的气力忽地又回到了身上,阿弦几乎忍不住就立刻家去看一眼。   两人说着之时,袁恕己从外进来,便问谢大夫情形如何。   大夫告退后,偏室又只剩下了两人,袁恕己看着阿弦仍旧发红的眸子,问道:“你以前也这般动辄吓人半死么?”   阿弦摇了摇头,仍是不大敢面对他,只低着头看自己靴尖儿。   袁恕己一笑,道:“既然好了,那就先去把这身儿衣裳换了吧,以后跟了我,就不能再穿县衙的公府了。有好的你穿。”   阿弦这才想起问他究竟让自己当什么差使,袁恕己道:“你就在我身边儿,做个亲随。”   阿弦想了想,勉强问道:“大人,这亲随是做什么的?”   袁恕己侧目:“亲随就是鞍前马后,递茶送水,有刺客来时候你先挡刀,有刁民辱骂你要背锅,有疑难民情你去查探,诸如此类。”   阿弦恍然:“原来是个打杂的。”   袁恕己道:“刺史大人身边的打杂,能叫打杂么?没见识,活该你挣不到一百两银子。”   被他这般无形调引,阿弦心里那片愁云惨雾才略消散开去:“大人,既然你身边的打杂儿不比寻常,那月俸呢?”   袁恕己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账房先生。”   阿弦嗤之以鼻。   袁恕己忍不住在她头上弹了一下:“还敢摆脸色给人看,是不想要银子了么?”   将吴成叫来,让带着阿弦在府衙里转一遭儿,算是熟悉地头。   吴成跟左永溟一样,都是听了无限有关十八子的传说,本以为以袁恕己的心性,眼里不揉沙子,自不会被流言蜚语所惑,谁知竟越发跟十八子缠在一块儿解不开似的。   方才左永溟因连续两次撞的不是时候,他的嘴快,早按捺不住跟吴成说了。   吴成听说两人互相“搂抱”,似极亲昵,也暗自纳罕。   行走间不时偷眼阿弦,却见她身量未足,削肩细腰,容颜清秀非常,尤其是那双眼,黑白分明,清澈无尘,让人一见忍不住心生喜欢,难道这孩子果然如传说中那样,能通鬼神,而且还会鼓惑人心?   不由打了个寒战。   对阿弦而言,头一天府衙当差,并无什么新奇,只因她一心惦记着家里的病人,未免有些“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了晌午,阿弦溜出府衙,正欲回家,不料被一人拦了个正着。   这人却正是高建。原来高建因牢记阿弦所托,这几日正也找到了一宗差事,谁知阿弦又被调来府衙,但那边事情紧迫,高建便想来寻她。   可如今换了新刺史,府衙的门槛也随之高了起来,门禁森严,等闲人不得而入,昔日相识的门卫也不肯替他悄悄传信,生怕做的不对,给刺史大人知道,那自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高建无法,也不肯就走,索性在府衙门外“守株待兔”,果然老天开眼,把阿弦送了回来。   阿弦急着要回家,只推改日。   高建便道:“你还想不想要银子了呢?这件事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只要你肯去,不管成不成,先送一百两定金。”   阿弦心动:“有这等好事么?别是蒙人的。”若有了银子不算失言,在老朱头跟前腰自然也挺的直了些。   高建道:“千真万确,这一户人家是曹员外女儿的婆家,也是招县的高门大户,一百两对他们而言只是小钱罢了,何况又是曹员外出头牵线,你放心便是。”   阿弦本归心似箭,但听待遇这般优厚,脚下便左右为难,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左,掂掇难解。   高建笑道:“你这会儿进了府衙,一时半刻定然得不到空闲,不如趁着新鲜,向刺史大人求个假,咱们快快地去招县一趟,天黑前带着一百两回来,岂不是好?”   阿弦想到之前在府衙,袁恕己也曾又拿这一百两调侃,当即鼓起勇气,便重回府衙,向袁恕己求假。   袁恕己听说是要去临县办一件事儿,还跟一百两有关,便道:“可是那高建又在底下给你寻差事?”   阿弦本并未提及高建,就是怕有个不好会牵扯到他,不料袁恕己这般贼滑。   阿弦道:“是我求他帮我一把,他才替我费心的。”   袁恕己却意不在此,只沉吟道:“上次他领着你去曹家,小丽花的案子告破,如今又去招县,不知道又将引出什么来呢。”竟是满脸期待。   阿弦无语,袁恕己却正色又道:“不必分桐县还是招县,要知道豳州底下十四县,都属于本此事所管辖,你只管去,若有鬼怪妖魔,便将他们扫除,也算是你的功绩。”   阿弦头皮一紧:“大人……”   袁恕己笑吟吟道:“怎么,一说你就怕起来了?那还怎么除魔驱鬼?”   正要退下,袁恕己忽道:“小弦子,你先前说……会死于非命的那人是谁?”   阿弦出府衙的时候气色有些不好,高建一眼看见,还当是袁大人没准假呢,听她说成了才放心。   两人正欲出发前往招县,身后有人道:“等一等。”   回头看时,却是吴成,三步并作两步出门下台阶:“大人不放心,特叫我跟着,以防万一。”   说话不迭,有侍卫牵了三匹马来,吴成道:“大人吩咐了叫骑马,省得走的气喘吁吁地,回来也就入夜了。”   就在阿弦同高建吴成前往临县之时,朱家小院,院子的那棵腊梅树下,老朱头正在摘洗刚采的新鲜椿芽。   初春头一茬椿芽,颜色格外喜人,浓绿的芽叶顶端透着隐约地红,那股独特的香气在小院内漾开,同腊梅的香气交织飘荡。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诱人的香气从厨下传出,三种气息氤氲,小院里的味道似花香,又像是果木香,叫人垂涎欲滴。   原来小院屋后种着几棵香椿树,每年开春顶上都会郁郁葱葱地疯长。   老朱头每一年的初春都会亲手些椿芽,或加少许盐腌着了,或奢侈些,用鸡蛋蒸了吃,这是阿弦极爱的“野味”。   奇怪的是,虽然每年都不厌其烦地泡制这些,老朱头自己却一根也不动,按他的话来说:他受不了那熏人的臭味。   玄影好像也受不了,毕竟他不是只吃素的狗子。   远远地趴在厨房门口闭着眼打盹,时不时地扬起狗头往厨下方向,掀动鼻翼。   老朱头摘了会儿,自言自语地抱怨:“本来鸡蛋就少,又多了个人,这下更加紧缺,不然可以给弦子做鸡蛋蒸椿芽了。”   念了会儿,回头看向东间的窗户,老朱头笑着摇头:“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龙啊凤啊贵人的,一个两个的打九重天上掉下来,变得不人不鬼,谁也不认得也就罢了,自个儿也不认得自个儿了,真真稀罕。”   他叹一会,说两声,把摘好的椿芽端了送回厨下,照例用盐巴腌了一半儿。   洗净了手,老朱头去炉子上将炖好的人参鸡汤取了下来,看着那粗壮的须子浸在奶白的汤里,散发着奇异的珍品的香气,老朱头深深地吸了口气,闭着眼睛陶醉道:“真是多少年没闻到这股味儿了……给弦子留些儿出来晚上喝。”   老朱头端了鸡汤,才出厨房,忽然抬头看向东间。   只见窗户被推开一半儿,有人倚窗而坐,透过玲珑的缀满金黄色花朵的梅枝看过去,露出那人清隽至极的容颜。   花枝半掩,玉山颓颓,这场景竟如梦如幻。   老朱头一愣,却不动声色地细看,见那人虽靠在窗口,依稀是个看风景的模样,但双眼却凝滞地停在虚空某处,动也不动。   老朱头皱皱眉,看看手中的鸡汤,这才缓缓下台阶进门。   男子听见动静,很缓慢地转过头来,老朱头盯着他,道:“先生,喝汤了。”   男子道:“有劳。”   因正养元气,声音显得很轻,但声声直入人心,竟煞是动听。   老朱头上前小心握着他的手腕,引他自己去端碗:“您可小心点儿,这汤还很烫。烫伤了是小,千万别浪费了是真。”   男子淡淡道:“是。”   老朱头嘴角一动,见他摸索着将碗端过去,自个儿垂头,轻轻地先吹了口气,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自始至终,男子并未发出一丝声响,老朱头也并未出声,只站在旁边看,等他终于喝了那一碗汤,老朱头才举手将碗接了过来。   他转身要出门,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回头问道:“你可真的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男子仍是面无表情:“是。”   老朱头死死地盯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半晌,他终于说道:“那好,我告诉你,这辈子你就算忘了什么都好,你可别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阿弦是你的救命恩人,若没有她,任凭你是多大的贵命还是贱命,早就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所以你得牢牢地记着,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千万别害她!”   男子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才问道:“我为何要害阿弦?”   老朱头哼道:“毕竟人心难测,谁也说不准。”   男子道:“我为何要害自己的堂侄呢,何况他又救了我的命。”   老朱头一愣:“你还真的……”忽然止住,道:“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就算不是亲生一脉的血缘相关,但她所做,也的确是把你当作至亲一样看待了。”   男子道:“有阿弦这样的堂侄,是我的造化,我自然也当他是血脉至亲般看待。”   老朱头瞥着他:“这会儿你所说的话,自个儿可要记牢了,这天地神明可都听着呢。”   老朱头拿着碗出门,才要进厨房,就见玄影冲着门口叫了声。   院门被推开,一个人迈步走了进来,且走且左顾右盼,上下打量,就像是一只错进了农家院的孤狼。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袁恕己。 第40章 绝非天生   老朱头迎出来, 含惊带笑:“今儿是什么日子, 刺史大人如何亲自登门?给您见礼了。”   刚要跪拜,袁恕己举手拦住:“不必多礼。”   老朱头仍是微微躬身:“大人可是有公事来找阿弦的?她早去了县衙了。”   袁恕己转头四顾这院内景致, 见左右是两处破旧厢房,老朱头先前出来的那间门口挂着两串胡椒, 跟连秆编起来的蒜头,颗颗饱满。   隐隐有异香从屋内传出, 可见此处是厨下。   抬头三间正屋,窗户上都贴着略显旧色的剪纸窗花,西边的是喜鹊登枝图样,东边的是梅开五福。   西间的窗前地上有个小小地石磨,中间儿堂门口立着那只叫玄影的黑狗,两只眼睛跟有灵性似地正凝望着他, 袁恕己想到那夜这黑狗衔帽求救,不由哑然一笑。   最后, 袁恕己的目光落在东间。   那里仿佛有什么, 不可忽视。   但细看,却并没什么异样,——窗户微微支棱,窗前一棵腊梅, 盛开着金灿灿地花朵,满院飘香。   树底下放着两个石凳,一张石桌,上头散落着一捧大大小小地黑色晒干山蘑。   这院子虽不大, 却极有尘世间暖熏实在的烟火气,叫人心里觉着安泰愉悦。   袁恕己极快扫视一圈儿:“我知道,这会儿他正往招县去呢。”   老朱头怔了怔:“去招县?这会儿去那里干什么,敢情是有公干?”   袁恕己瞄他一眼:“是,也不是,他是去赚钱去了。听说他近来十分缺钱。”   老朱头一想便明白了,神情略见尴尬,却又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过日子了,若她早知道银钱的好处,这会儿也不至于连吃个鸡蛋都要精打细算的为难了。”   袁恕己道:“朱老伯,日子过得艰难?”   老朱头道:“多谢大人下问,其实还算过得去,近来不是多添了一张嘴么,才稍微有那么一丝难为。”   袁恕己“啊”了声:“是了,我来其实是想探望一下你们家那位亲戚。他可好些了么?”   老朱头道:“大人怎么还惦记着他?他命大的很,好吃好喝伺候着,性命已经是无碍了。”   袁恕己瞥了一眼东边窗口:“他是歇息在哪儿呢?”   老朱头笑道:“我领着大人……大人莫怪,这命虽然无碍了,身子仍是虚弱的很不能下地,而且这里也有些问题。”一边儿引着穿堂去东间,老朱头放低声音,手指在头上点了点。   袁恕己诧异:“这儿怎么了?”   老朱头道:“大夫说,是跌下雪谷的时候撞到了头,所以有些呆傻了。”   他撩开帘子,请袁恕己入内。   门内炕上的男子正靠在壁上,仰头闭眸,似在出神,又如假寐。   房间内未免光线昏暗,那样如描如画的眉眼浅浅淡淡,宛若一副朦胧的水墨画像。   老朱头咳嗽了声:“我说,刺史大人来看你了。”   袁恕己一步进门抬头看时,顿觉呼吸不知为何竟窒了窒,几乎有些迈不动脚。   雪谷那夜,他只顾救援阿弦去了,并未对地上那“尸首”格外留意,只大略扫视了几眼,记得是个蓬头垢面长须乱舞的“老者”,所以阿弦说是亲戚,他心里虽掠过一丝疑惑,却也并未真当回事儿。   但是此刻对面相见,映入双眼的这人,长眉修鬓,肤白眸清,格外的洁净优雅。   因体虚瘦弱,五官越发鲜明,身上着一袭灰白色旧长袍,领口松松垮垮,却奇异地并无一丝凌乱之意,反越见端庄萧肃。   连那种病瘦之感,都分外惹人。   听见老朱头吱声,他缓缓张开双眸,双眸潋然,自有光华……但,并不是看向袁恕己。   袁恕己震惊之余,越发上上下下地将此人看了个来回,又很快发现他的异样,不由问老朱头:“他……”   老朱头一拍额头:“大人恕罪,我糊涂忘了,他是个瞎子,看不见您。”   “瞎子?他?”袁恕己满心的震惊似雪山上滚下来的雪球,骨碌碌地越来越大,将要崩天裂地:“不可能。”   袁恕己走到跟前儿,俯身打量男子的双眸,这双眼睛正气且有神采,黑白分明,绝不像是个瞎子该有的,袁恕己忍不住举手在男子跟前挥了挥。   “真的是?”他心中喃喃自语,忽道:“这双眼睛……你绝不是天生就看不见,对么?”   男子不答。   老朱头道:“给他看病的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可惜他自个儿是不知道的。大人,他因为那一摔,把之前的事儿都忘了,连自个儿是谁都不记得了。”   袁恕己猛然回头:“失忆了?”   老朱头点头道:“可不是么?这老天爷是成心作弄人玩儿呢。”   袁恕己紧抿双唇,沉默不语。老朱头走到炕边儿上,对男子道:“这是咱们豳州的新任刺史大人,阿弦就是在他手下当差呢。”   男子静静听着,直到此刻,才微微欠身道:“刺史大人恕罪,病中不能见礼。”   他虽是请罪的动作跟口吻,通身却透着不卑不亢淡淡疏离之意。   袁恕己皱眉:“你的口音……你是哪里人?”   男子道:“大人见谅,不记得了。”   袁恕己看向老朱头:“朱伯,他当真是你们家的亲戚?”   老朱头笑道:“那又有什么可作假的?”   袁恕己眼中透出狐疑之色:“可他的口音是……”   老朱头道:“大人有所不知,他虽是我堂弟,只不过常年流落在外,今儿在南,明儿在北,之前还听说在长安呆过一阵子。口音早消磨变化的不知到哪去了。”   袁恕己因听出这男子的口音偏长安地方,正有此疑问,听老朱头说了,心里略微释疑:“是这样么?为何那夜我看见他的时候,竟是那个模样……”   老朱头叹道:“我也跟阿弦说,他混的实在惨了点儿,人家都是‘衣锦还乡’,他却是这样落魄潦倒,三分像鬼,七分又像是个野人,我当初几乎也都不敢认了。昨儿修了脸又整理了头发,才总算认出来是自家兄弟。”   袁恕己双眼不离男子面上,男子却依旧的沉静似水。   袁恕己脱口道:“他长得跟您老可是半点儿也不像。”   老朱头哼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咱们小老百姓,长得跟我这样儿就行了,长得太打眼了也不好,我至少还吃的白白胖胖的呢,他倒好,若不是阿弦救的及时,这会儿早成了真鬼了。”   袁恕己本狐疑不定,听老朱头说的有趣,不由笑道:“老朱,你倒是极想得开。”   老朱头道:“对我们这样人家来说,平安是福。其实我原本真不想认这个亲……还跟弦子说,袁大人要修善堂,干脆把他也扔去那儿就是了,是弦子非要护着,没办法,只能留下伺候了。”   袁恕己忽然看见旁边柜子上搭着一件儿眼熟的大氅:“这只有两间卧房,那小弦子睡哪?”   老朱头道:“原本我想把他安置在柴房,弦子非要将人搬到这里,她晚上就睡地铺了。”   袁恕己道:“小弦子对他这个堂叔可真是格外照料。”   老朱头道:“那孩子天生有孝心。”   袁恕己忍不住又盯了眼那张脸:“那小子总不会是觉着人家好看,才……”   老朱头失笑:“大人恕罪,当初才带回来的时候大人不是没看见过,那样半人半鬼的模样,就算一百个人见了,也要吓得转身就逃,开了天眼才能认出好看来。”   袁恕己道:“小弦子不是天生能……呵。”他本想说阿弦天生就有“天眼”,或许真的看见了也未可知,转念却又罢了。   袁恕己又打量了会儿,转身出门。   老朱头跟在身后,陪着他往院门处而行,袁恕己若有所思问道:“老朱,他既然是你堂弟,总该有个名字,他叫什么?”   老朱头眨了眨眼,笑答:“我的名字叫朱英武,他么……比我差一点儿,大名唤作朱英俊。”   袁恕己张了张嘴,男子那清雅端正的容貌配上这样的名字,打个比方,那感觉就像《兰亭集序》的真迹上被村夫用竹炭枝子横七竖八地画了“绝妙好诗”四个字,简直粗暴而荼毒。   袁恕己反应了会儿:“这名字谁给起的,堪称神来之笔。”   老朱头道:“哎哟,这可有些年月了,记不得是谁起的,多谢大人夸赞。”   袁恕己点了点头——这堂兄弟的名字如此惊世骇俗,阿弦的名字居然能够如此“清新脱俗”,也算是造化了。   袁恕己之所以会心血来潮忽然来到朱家,是因为之前在府衙,他问阿弦的那个问题。   因阿弦先前举止失常,袁恕己心思沉浮,也如飘萍击水般惶然,在她临去招县之际,忍不住问出心中憋压的那个问题——   “你之前所说的有个人会死,还是惨死,那个人是谁?”   袁恕己本不想问,因为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阿弦当着他的面儿晕厥,从阿弦惊醒后抱着他落泪……就好像她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而且,是在他的身上发生。   “倘若我知道一个人会遇到很可怕的事。”   “他会死,会惨死!”   本来袁恕己只当她是在询问别的不相干人等,半分也未往自己身上关联,可如今回想,当时阿弦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盯着他,充满了惊惧悲悯,那是……在看着他!   她在说他!?   袁恕己再按捺不住。   ——“那个人是我,对不对?”   当他终于将这句吐出之后,阿弦后退一步,双手握拳。   袁恕己几乎站起身来:“说话!你所说的那个会遭遇可怕命运的人,是不是我!”   “不是!”几乎是喊着出声,阿弦道:“不是!”   袁恕己道:“那是谁?”   阿弦眨了眨眼,面上多了几分坚决之色,她断然道:“总之不会是大人。”不等袁恕己再开口,阿弦转身,竟极快地跑了出去。   袁恕己目送她身影消失,顷刻,展颜一笑。   阿弦大概不知道,就在她说“不是”的时候,袁恕己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不惮相问,但在他心里却无法释然,更不知道,如果真的得知遭逢不幸的是他,他会不会像曾指点阿弦的那样奋力反抗这不祥的命数,还是其他选择。   得了她的否认,心里一宽。   就算是最英勇的战士,做足于杀场上马革裹尸的准备,但这并不意味着战士要知道自己会必死无疑、且是如何的肠断血尽或万箭穿心。   之所以来到朱家,是因为怀疑那个不幸之人就是阿弦的“堂叔”。   近来阿弦身边唯一的变数就是此人,如果说阿弦因预料到此人将惨遭不幸而惶惑惧怕,亦可说的过去。   只是想不到,本来以为是个风中残年的老头子,忽变做这样风姿俊秀雅贵非常的人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路过厨下的时候,袁恕己的口渴不安之症状加重:“老朱,你这里什么这样香?”   老朱头起初不明,继而变了脸色:“没什么……是给、给英俊喝的汤药。”   谁知袁恕己正中下怀似的:“给我也喝一碗。”   老朱头震惊:“大人,这汤药也是能乱喝的?”   袁恕己道:“不妨事,正好儿压惊。”大概是因见老朱头不动,袁恕己自己迈步进了厨下。   他的腿长动作且快,老朱头要挡都来不及,跟着进门之时,就见袁恕己把他放在桌上给阿弦留的那碗参汤端了起来,他喜道:“还是温热的……”   这人也不客气,举起来便喝。   老朱头张口结舌,无法形容这会儿自己的心情,就仿佛拼命往喉咙里塞了一百颗后悔药也无济于事,欲哭无泪地看着空碗,老朱头忍不住又道:“早知道我就……”私心给阿弦留下来的,自己都没舍得喝一口,如今又落到狗嘴里去了。   他们家这是哪里风水不好,一只两只都赶着来讨吃的!偏偏还不能撵,须得笑容可掬仔细伺候。   老朱头觉着自己该去找个算卦先生,好好算算如何趋吉避凶。   ——“已经找了无数的算卦先生,并神巫等,却都无用。”   招县,欧家大院,客厅中。   说话的是个二十七八的年青人,满面焦急又道:“十八子肯来那就好了,我欧荣也是言而有信的人。”说着一摆手,身后管家出门招呼。   顷刻外间丫头捧着托盘入内,里头放着两锭白晃晃的银子。   年青人起身:“请笑纳,然后我欧家上下性命,就拜托十八子了。”   高建见银子被捧出,早跳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我替十八子先收了。欧公子放心就是,曹家的事儿您也是听曹老爷说过,我们十八弟是最擅长这些事故儿的。不敢说人到病除,也强过公子先前所请的那些人。”   阿弦跟吴成坐在对面儿。   吴成抱臂旁观,他之所以亲自跟来,就是想亲眼一睹十八子的行事。   欧公子愁眉不展,浑然不计较高建的贪财之举,反向着他做了个揖,又回头向着阿弦跟吴成行礼:“多多有劳了,我的命也都在十八子身上。”   这欧家本是本地大族,到了欧公子这一代,因战乱荒年等原因,落得人丁凋零,欧公子头上还有个哥哥,本族只他们两个男丁。   曹廉年的女儿,便嫁给了欧大公子,至今有一子,才方七岁。欧公子所娶是本地小户家的女孩儿,已经怀有身孕。   阿弦听高建说起过欧家的情形,听着稀松平常似的,不解为何说的十万火急似的要请她。   高建道:“其实这是欧公子自个儿的主意,这件事说来很是古怪,欧公子说他连着数夜做同一个梦,梦见有个女孩儿眼带血泪,向他嘤嘤地哭。”   欧公子每次都被吓得惊醒过来,起初还当是无意发梦而已,谁知连着数晚都是一样,欧公子难免疑神疑鬼。   忽然一日,欧少奶奶也做了一梦,梦见的却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了,还并非寻常的滑胎小产等。   那场景之可怖,把欧少奶奶吓得几乎疯癫,清醒过来后嚎啕大哭,欧公子问如何,她却不答,逼问的急了,才说了梦中的情形。   原来是一只手,活生生地剖开了欧少奶奶的肚子,将那婴儿从她肚子里拽了出来……情形之骇人,让欧少奶奶语不成声,无法详述。   欧少奶奶勉强说完,又几乎骇惧昏死,她心情激荡引发腹中疼痛,底下见红几乎保不住胎儿,几个大夫跟稳婆齐心联手,才总算令她平复下来。   欧公子定神之下,想到自己连日的噩梦,以及少奶奶的遭遇,心想事关后嗣,这般要紧关头,不得不缜密防范,如今大夫已经请足了,如此虚幻之事,自也要再请虚幻之人。   可是请了几个有些名气的算卦打卜者,因宅内平安无事,均说不出所以然,反而是欧公子请这些人的消息传到内宅,惹得家里的长辈很不高兴,还把少奶奶叫进去申饬了一场。   欧公子无奈,不敢再张扬,就只低调行事,无意从长嫂曹氏那里听说了她娘家的事,便一心惦记上了“十八子”。   高建之所以答应此事,一来有利可图,二来欧公子跟少奶奶看着也的确可怜,所以才着急督促阿弦。   此刻终于盼了真神,欧公子眼中落泪:“可怜我家门如此,先前哥嫂成亲,也是几经灾难,夭折了两个孩儿才有的小郎,我跟内子婚后,她也曾有孕过一次,只是也不留神没了,故而这次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我们才格外小心,求十八子务必相助,看看是哪路灾祟作乱,保我夫妻跟子嗣平安,我就算献上全部家当也是愿意的。”   阿弦有些忐忑,欧公子显然走投无路了,流泪的双眼盯着她,就仿佛看着救命的神佛菩萨,但是阿弦知道自己并不似神佛般有灵,并无法确实保证她真的能“救苦救难”。   且自进了欧家,阿弦也曾暗中留意,可是这宅子里却并没有什么邪祟不净的东西,至少在她看来毫无异常。   那边儿高建胸口揣了银子,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感觉踏实极了,见公子落泪,便过来道:“不妨事,不过公子,我们不能在这儿干站着,须得带我们四处走走才好。”   有了上次黄家的先例,高建的心里有数多了,行事也渐有章法。   “是是是,”欧公子忙拭干了泪,才要引着三人出门,忽然又低声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家中长辈因年高,很不喜欢那些神异之事,先前我请了几个做法的道士,便引得老人家不高兴,故而今日,还得劳烦悄悄地行事,不要惊动里头最好。“   高建昂首道:“这有什么难?就说我们是府衙来的,有公干就是了,难道家里还敢过问府衙的事儿不成?”   欧公子心定:“高见!”   当即便引三人往内宅而去,有下人看见公子带着差役打扮的人在院中行走,早报了里头,不多时就有个婆子出来问询。   公子按照高建教导的说了,那婆子入内报知,顷刻出来道:“老夫人说了,既然是府衙的公爷们,让二公子好生招呼,不可怠慢。”   欧公子越发吃了定心丸,当即先引阿弦入内见了少奶奶。   这少奶奶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大腹便便,却仍挺着起来见礼,眼睛哭的红肿,脸颊也都浮肿着,十分可怜。   阿弦心生恻隐,特意多看了她一会儿,却并没什么异样。   其实不仅是少奶奶这边儿,一路走来,阿弦都没看见什么“脏”东西,这欧家内外竟都十分的干净。   高建满怀希望地看着阿弦,却见她摇了摇头。   这会儿欧公子,少奶奶也都眼巴巴地看着,满心期望她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解救他一家于危难。   阿弦心里莫名升起一丝愧疚,转身出门。   春日融融,时光大好。   阿弦站在门口长叹一声,在此之前,就算鬼魂在她跟前刻意飞来舞去她都视而不见,可是今日,却如此渴望相见。   看样子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让阿弦不怕鬼。   正在阿弦苦笑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目光所及,陈旧的屋舍,亭台,她甚至特意留心那不见阳光的夹道角落,那本是鬼魂们最爱现身的地方……可仍是什么都没有。   的确,欧家很干净,但正是因为这种“干净”,甚至让她隐隐有些窒息。   干净的太过反常了,反常既为妖。    第41章 心跳加快   欧公子欧荣握着少夫人的手, 两人皆都看向门口的阿弦。   高建觑空也跳出门, 低声问道:“怎么样?”   阿弦不语,高建因猜到了几分, 便说:“上回在黄家,开始也是看不出什么东西, 后来见了正主儿才知道端地,不急, 兴许咱们还没瞧周全呢。”   阿弦道:“原本这欧公子跟少夫人就是正主。可是我仍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在“朱英俊”出现之前,阿弦将自己身负的这种本事当作祸患累赘,从未想过可以利用起来,这两次才想正经使唤,却因毫无经验,未免惴惴。   高建贴心道:“你要是看不出什么, 那就一定真没什么。”   阿弦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两个小夫妻,道:“但正是因为什么也没有, 我才觉着古怪呢。”   高建问道:“怎么古怪?”   阿弦挠挠头, 又重打量向眼前庭院,却见远处有几个人影闪烁,细看乃是欧家的下人,穿一道廊门自去了。   阿弦正欲再看别处, 眼前却有金光闪烁,隐约刺目。   举手遮了遮双眼,定神看时,才发现这会儿日影斜移, 照在了那廊门角上,不知有什么放光射了过来。   阿弦不由问:“那是什么?”   高建抬头看去,也有些看不清,他索性拔腿往那处跑了几步,才站住道:“是个八卦镜,镇宅用的。”   阿弦听是镇宅八卦,倒也罢了,身后吴成也道:“方才进门之时我也看见了,欧家门口还悬着一枚明晃晃的八卦镜呢。”   正说话,高建在那廊门处摇头晃脑,忽然笑了几声,又跑回来:“这廊门往内也不知通向哪里的,我看了几眼,竟也瞧见厅门处有些镇宅的符贴等物。”   他笑对阿弦道:“怪道你什么也瞧不见,这欧家里到处都是辟邪的东西,自然没有邪物来侵扰了。”   三人说话间,里头欧公子安抚了少夫人,正走出来,因听见他们在说风水镇宅,欧公子道:“几位有所不知,我祖母笃信神佛,是最乐善好施、仁慈心地的老人家,家里特意建着一座佛堂,特意从万安寺里请了一尊白衣观音回来,朝夕诵经跪拜。又有人说我家地处的风水不甚妥当,所以又从万安寺请了些镇宅之物。”   欧公子说到最后,神情有些黯然:“只是虽然有这许多镇宅,家里却仍是……”   高建道:“按理说有这神佛照拂着,又这般多开过光的镇宅之物,公子夫妇无端做梦,着实让人想不通。”   欧公子看向阿弦道:“十八子可看出什么端倪?”   阿弦不语,高建忙道:“欧家这宅邸,我们似是只看了这半处,劳烦公子再带我们走一走。”   欧公子即刻应允,便又带着三人往前,这次沿着廊下,也来到那廊门出。   欧公子指着里头道:“我们这院子旁边,就是哥嫂的宅院,从这里再往内,就是我祖母跟母亲的上房所在了,请。”   高建先随着欧公子迈步进内,吴成却跟在阿弦身后。   将进门之时,阿弦无意抬头看了一眼那八卦镜,乍看之下,却觉着那铜镜之上似有一道黑灰色影子涌动。   她一怔之下,定睛再看,那铜镜却依旧明晃晃地,并不见有什么尘渍影灰了。   前头高建已经在招呼:“阿弦快来。”   阿弦随着入内,众人又走了半晌,欧公子低声道:“前方那座就是佛堂了。”   高建道:“公子说再往前就是两位老夫人的住所了,我们可也要去看一看?老夫人既然是信佛礼佛之人,自然万佛护身,想必没什么。”   阿弦抬头看去,见前方树木森森,枝叶掩映中是一座很大的厅堂,站在此处看去,见里头青砖地洗磨的十分洁净,依稀可看见佛像慈眉低目,庄重威严,令人肃然起敬畏心。   欧公子不敢擅入,在外头举手合掌行了礼,阿弦跟高建两人见状,也都立在外头,合掌拜了两拜。   欧公子道:“这是祖母礼佛之处,逢年过节或者家里的大日子,都会请僧人前来诵经,甚是虔诚。”   高建道:“既如此,我们却不好冲撞。”   欧公子道:“是,我再引三位到别处看看。”   欧公子一来觉着此地有真佛镇着,自无异常,二来也怕惊扰了老夫人们。   阿弦不置可否,她也的确并没看见什么古怪东西,便随着拐弯,慢慢地出廊下之时,头顶的太阳光洒落,晒在头脸身上,阿弦通身舒泰,情不自禁吁了口气。   正松了口气欲再走,阿弦忽地止步。   吴成始终走在最后,见状问:“怎么?”   阿弦回头看向那树木掩映的佛堂处,眼中疑惑不解。   她并没看见任何鬼魂现身,但是在这样本该圣洁干净的佛殿之前,却有一股阴冷之意绕身不去。   起初阿弦并没发觉,毕竟她早习惯了如此,但直到离开那处,被阳光一照,两下对比,才醒悟过来。   身上那股不适感越发重了。   阿弦忽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原本以为见到鬼魂是最不能忍的,但是直到此刻才发觉,明明察觉有什么“东西”、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种无端窒息的感觉却更加叫人难受。   “小少爷,小少爷!”急切的呼唤声响起,飞快地由远及近。   高建等抬头看去,却见前方门口,有道小小影子跳了出来,边跑边笑道:“这帮废物,你们如何能捉到我?”   那孩子只顾奔跑,不留神正下台阶,脚下趔趄,几乎跌倒。   欧公子眼疾手快,早赶上去将他及时扶住,与此同时,有个丫头也奔过来,将人拉住道:“小少爷跌伤了没有?”   不料那孩子二话不说,把欧公子一把推开,同时反手一个巴掌打在丫头脸上,骂道:“混账东西,想害死我是不是?怎么不早点过来扶着我?”   高建跟吴成见这孩子如此趾高气扬,不由咋舌。   丫头被打,忍着泪跪在地上。欧公子对那孩子道:“小郎,不要在院子里乱跑,她们如何能追的上你?”   原来这孩子正是欧家大公子跟曹氏之子,今年才七岁,正是最淘气不过的时候,又因为好不容易才得了这孩子,全家爱如珍宝,便惯的性情娇纵,俨然家中小霸王。   欧荣说罢,那孩子非但不听劝,反啐了口,指着他道:“那是因为她们都没有用,哼,你也没有用!”   毕竟当着外人的面,欧公子略觉尴尬:“小郎,不得无礼。”   小郎道:“你当然没有用,又是一个赔钱货。嘻嘻。”   他说着,便向着欧荣吐了吐舌头,表情竟有几分难以形容的恶毒。   欧荣呆若木鸡,小郎却又看向他身后的高建三人,道:“这些是什么人?”   高建虽看不惯这孩子,但到底是欧家的小主人,倒是不可得罪,便道:“我们是府衙的公差。”   小郎啧道:“府衙?你生得这样难看,我不信……”   欧荣忍无可忍:“小郎!”   吴成摇头:“小小年纪便如此娇纵,长大了必为纨绔。”   忽有人叫道:“小郎?”   一个妇人从廊下转出来,脸儿圆圆地,楞眼一看,跟曹廉年有些许相似,正是曹员外之女,欧家的大夫人曹氏。   曹氏来到跟前儿道:“你又在做什么?”   小郎见了曹氏,才略见几分收敛,似怕母亲责备,便道:“祖母找我,我去了!”竟不由分说转身跑了,引得丫鬟们又是一阵乱追。   曹氏喝了几声,那孩子只是装聋作哑,旋风似的无影无踪。   曹氏回头,万般无奈,带笑道:“毕竟年纪小,有得罪之处,我替他向各位赔个不是。”她低头行礼,目光转动,却落在阿弦身上。   阿弦也正在打量这位夫人,却见她徐娘半老,姿色中等,虽看似是带笑,但双眼望向自己之时,眼中却隐隐透出张皇不安之色。   欧荣道:“大嫂不必如此,小郎毕竟年纪小不懂事。”   曹氏勉强一笑:“都是老夫人娇惯了他,越发无法无天了。”   高建心里替欧荣不平,便假意笑道:“小公子伶牙俐齿,让人意外的很,可是怎么说二公子是赔钱货呢?这个倒是真的童言无忌了。”   曹氏怔然,旋即色变。   阿弦一直在留心曹氏,却就在此刻,眼前场景突变,——是曹氏正疾言厉色地指着一个孩子,骂道:“不过是不中用的赔钱货罢了!”   曹氏所骂者,竟是个小小婴儿,那孩童哪里懂这些话,哭声越大。   曹氏烦躁起来,举手在孩子身上拍了两下,又咬牙切齿道:“还哭个什么,再费钱请大夫,你越发要活不了!”   仿佛不解气,将被子拉起来,蒙头将婴儿盖住!   那一床被子猝不及防遮天盖地压下,仿佛也将阿弦蒙在无边黑暗之中,她忙举手想将被子撩开,正手掌乱挥地挣扎,耳畔有人叫道:“阿弦?”   阿弦听到呼唤,黑暗退却,光明复在,她眼前所见,仍是在欧家院中,欧荣跟曹氏正惊讶地看着她,叫她的正是高建。   阿弦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双手仍奇异的高举,当即忙放下。   高建迟疑问道:“你……”   阿弦暗中握了握他的腕子,高建会意,便道:“你是不是晒的头晕?我们去亭子里坐会儿休息如何?”   欧荣忙道:“是该歇息歇息了。”   曹氏看一眼阿弦,借故告退。   阿弦凝视她的背影离开,耳畔兀自能听见她疾言厉色对待那孩子的行径。   欧荣吩咐丫头奉茶的当儿,高建低声问:“你看见什么了?”   阿弦道:“是曹夫人,她……她在折磨一个孩子。”   高建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折磨那个小郎?”转念一想,幸灾乐祸道:“若那孩子被他的母亲折磨,我却是丝毫也不同情,那骄横性子瞧着就可厌。”   不妨吴成在旁听见:“以那孩子的任性,会任由人折磨自己么?且方才他看见曹氏虽然有些退意,却也毫无畏惧之色。”   阿弦拧眉,又想了会儿,皱眉道:“不对,那个孩子不是小郎,那是个……是个女孩儿!”   高建呆住,旋即道:“什么女孩儿?这欧家里没有女孩儿,大公子跟曹夫人现如今也只小郎一个呢。”   不妨欧荣正进亭子,闻言止住脚步:“十八子说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儿的?”   阿弦揉了揉眉心,道:“看着不过是四五个月大小,眉心点红。”   豳州的习俗,新生儿若是女孩子,额头上就会点个红点,以做驱邪保平安之用,前七个月都是如此。   欧荣满面茫然:“我梦里的那个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子,且我也不记得有这样小的婴儿……”   高建好容易得到了线索,忙道:“阿弦,你再想想,还有别的么?”   阿弦道:“那孩子、她颈间戴着个莲年有鱼的黄金长命锁,好生耀眼。”说话间,似乎又看见那黄金锁在面前晃来晃去,令人心慌意乱。   欧荣喃喃道:“连年有余,黄金长命锁?黄金……”他忽然一震,叫道:“黄金长命锁?!我记得在大嫂生头胎孩儿的饿时候,曹爷曾经送了个这样的黄金长命锁给孩子,只可惜……”   高建来了精神:“我记得你曾说,大公子的前两个孩子都夭折了?”   欧荣面带惧色:“正是如此,第一个尚在襁褓,第二个已有两岁,可都……”他打住话头:“但是这跟我所做噩梦又有何干系?”   高建道:“阿弦不会无缘无故看见这些,难道说,二公子的梦跟曹夫人有关?”他瞪着阿弦:“你看见曹夫人折磨那孩子,公子又看见有个女孩儿向他哭诉,难道说……是、是那夭亡的孩子,或者死的有什么冤屈,才来寻二公子?”   吴成冷不丁道:“可是少夫人也有梦境,如何解释?”   高建不愧是县衙捕快出身,脑筋转动极快:“这必然是因为曹夫人折磨死了那孩子,如今二夫人也有了孩子,或者、预示着曹夫人还会伤害未出生的孩子?”   吴成虽未全信,欧荣已毛骨悚然:“不,大嫂断然不是这样的人。”   阿弦听到这里,忽然问道:“二公子,方才小郎说你‘赔钱货’,不知是什么意思?“   欧荣咽了口唾沫:“我、我也不明白。”   阿弦道:“我斗胆再问一句,曹夫人夭折的那两个孩子,可……都是女孩儿么?”   欧荣倒退一步,脚步几乎踉跄:“是、是的,你是什么意思?”   阿弦默默地看着他:“我的意思,公子大概也猜到了。只不过如今并无任何证据,只是凭空猜测,也未必是真,公子不必过于惊恐。”   欧荣如同见鬼似的盯着她,半晌,猛地抱住头,喃喃道:“其实我、我早就疑心大嫂的那两个孩子……有些蹊跷,只是从不敢往她身上怀疑,可是,为什么要觊觎我的孩子,我不懂,不懂!”   猛地又咬牙:“怪不得自从内子有身孕,她就多次往我们房中走动,每次都是神情鬼祟……”   长房那两个孩子夭折,因是家门惨事,欧荣不敢彻底打听,只隐约听说一个有病,一个意外……且当时曹氏也的确是悲伤难以自禁,几次晕厥卧病多月才调养过来。   所以家中更把此事列为禁忌,等闲不敢提起这伤心之事。   谁知道果然另有内情。   欧公子又惊又怒,悲恨难禁。   高建瞠目结舌之余,悄悄对阿弦道:“难道那个赔钱货,骂的不是二公子,而是二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但是他们又怎么知道定然会是个女娃儿?”   吴成道:“这种事,有经验的稳婆一看就知,并没什么难的。”   高建匪夷所思之余,摸着胸口的银子,心想:“幸而这次早得了定银,不然若牵扯出欧家的自己人来,我都不知还能不能收到余款。”   一念至此,高建起身来至欧荣身旁:“公子不必忧心,好歹这一次并没白来,已经有些眉目了,那句老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既然知道了有黑手在,那就尽量防范就是了,虽然是根刺,却也总比先前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欧荣勉强打起精神:“说的是。不过,我着实想不通为什么大嫂竟要这样做。”   高建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面上慈眉善目的,越可能心如蛇蝎。”   吴成道:“你是说‘佛口蛇心’么?”   高建笑道:“吴爷高见,就是这个意思。”   见时候差不多了,三人便行告辞。   出门临上马之时,阿弦特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仍只见宅邸安静,欧公子站在门口相送。   欧公子呆呆目送阿弦一行离开,却就在此时,欧宅门口那八卦镜上一闪。   欧公子身旁多了一道矮小的影子。   影子伶仃立着,仿佛要对欧公子说些什么,可惜后者却完全不知她的存在,那影子徒劳叫嚷了片刻,蓦地醒悟,转头看向阿弦等离开的方向。   进桐县的时候天色已暗,阿弦惦记家里,就拜托吴成回府衙回禀袁恕己,她就不多跑一趟了。   还未进门,玄影早从门缝里窜了出来,扑到阿弦怀里。   阿弦勉力将他抱住,笑道:“亏得你不是那种大狗,不然都抱不动你了。”   两个才进门,老朱头从厨下钻出来,笑呵呵道:“我还当今晚上不回来,正担心呢。没想到赶的这样快。”   阿弦见他似知情,便问起来,老朱头将袁恕己登门的话说了,又叹气:“还喝了我给你留的一碗人参鸡汤呢……”回味起来,其痛无穷。   阿弦却顾不上心疼,敏捷地跳进堂屋,进房里探望病人去了。   老朱头本要斥责她两句,转念一想却又罢了,只去摆布晚饭。   这边儿阿弦进了房中,却见男子仿佛睡着了似的,半边脸浸在灯火的幽暗光芒中,额头明净,长眉隆准,竟也是极精致俊逸。   阿弦趴在炕边儿,看了半晌,见那长睫动也不动,呼吸匀称,知是睡着了。   阿弦看着这张脸,才想到方才没听老朱头说仔细——也不知袁恕己看见这张脸后什么反应。   之前因看他胡须飞蓬,只当是个年高之人,便假称是自个儿“堂叔”。若袁大人见他这样年青,也不知是否会心中生疑。   苦恼了片刻,阿弦把心事压下,低声道:“我今天去了临县欧家,他们家里肯定是有些古怪的,只更加怪的是,我起初居然什么也看不出来,若不是你好端端地躺在这里,我还当是你跟在身边儿呢。”   她忽然高兴起来,噗嗤一笑:“只是我也明白不是你,因为没有呆在你身边儿这样好,在那里,我虽然看不见鬼,但身上依旧是冷的,不像是现在,身上暖融融的。”   笑着笑着,胸口涌动,竟又忍不住地伤心:“本来我答应伯伯,要送你去府衙,可是……我知道伯伯是疼我,才肯答应留下你,但是这样又能如何,你不会永远都不记得自己是谁,终究是有要走开的一天,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窗外忽地传来玄影的叫声,阿弦深深呼吸,笑道:“好了,不想了,横竖能跟你遇见,有过这样儿的几天,也算是我命里白赚的了。何况我好像已经习惯了……今天在欧家看不见鬼,还觉着很不自在呢。”   她破涕为笑,眼中却有些不受用,正要要揉一揉,小手却被一只大手缓缓握住。   面前人长睫很细微地闪了闪,却并未睁开双眼。   他并未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   震惊过后,阿弦有些心虚:“你……没睡着?”   他仍是闭着眼:“没有。”   阿弦脸上发热:“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默然道:“是,抱歉。”   阿弦呆若木鸡,忙又回想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没有,男子却问道:“你为何忽然心跳加快?”   阿弦道:“你怎么知道?”   长指在她腕子上轻轻一敲,算是无声的回答。   阿弦哑然失笑,耳听得老朱头叫她吃饭的声音,加上手腕上又有些痒,便忙把手抽回,起身跑了出去。   谁知还未出堂屋,劈面就见门外墙角,立着一道黑魈魈地飘忽细影。   是鬼非人。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弦:咳咳!请各位兄弟姐妹大娘大婶儿在工作的时候有序出现,现在下班时间恕不接待~   某鬼鬼:嘤嘤嘤,看在我冒死闯入的份儿上,拜托加个班吧~~ 第42章 欲壑如渊   方才还说看不见了那些东西未免不习惯, 谁知这么快就来打脸。   这样猝不及防地在眼前闪现, 阿弦屏住呼吸,身上生凉。   而对面那鬼直直盯着她, 忽然厉声叫道:“十八子!”   它身形闪烁,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阿弦见这鬼通体戾气, 来者不善,当下本能后退。   不料那鬼的动作却更快, 瞬间已经飘到她的跟前,阿弦猛地看清她的长相,居然正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披头散发,水淋淋地,脸上似还带着青黑色的淤泥, 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阿弦略觉窒息,不料脚下碰到门槛, 整个人向后跌去。   那女鬼伸手向她抓来, 五指森森,阿弦避无可避,抬臂挡住脸,臂上却一阵剧痛, 像是被什么陡然撕裂。   就在危急之时,耳畔听到轻轻地咳嗽声,屋内那人唤道:“阿弦?”   阿弦顿时觉着那股迫人的阴冷之意陡然减退,与此同时女鬼惨叫一声, 原本灰黑色的形体上泛出些许淡金火色。   阿弦愣愣地抬头看去,眼前女鬼的影子在极快变淡,仿佛浅雪遇到烈阳,抵挡不住,融却消散。   鬼影却兀自竭力叫道:“不是,不是他!”   女鬼挣扎着似要留下,却仍是无可奈何地消失在阿弦眼前。   就在女鬼退散,阿弦惊魂未定之时,厨下老朱头端了两个碗出来。   猛可里见阿弦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盯着虚空,他情知不妙,惊怔之下,手中碗掉了也不顾,急急飞跑过去。   老朱头将阿弦扶住,把身子挡在她跟前儿,朝着虚空大声叫道:“走开,给我滚!”一手乱挥乱舞,明知无用,却仍愤恨惊怒难以自禁。   阿弦拉着他:“伯伯,已经走了。”   老朱头一愣,回头见阿弦手臂上渗出血来,顿时说不下去。   小心将袖子一卷,老朱头肝颤,却见底下手臂上,深深浅浅有几道数寸长的伤痕,中间最深的一道,像是被犁刚拢过的地,血涌出来,竟透着暗黑色。   “老天爷!这是怎么说!”老朱头没想到这次伤的如此之重,扶着阿弦手腕,心疼的嘶嘶吸气,眼圈儿立刻都红了。   阿弦雪着脸,却忍痛道:“伯伯,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老朱头终于没忍住掉下泪来:“你还嘴硬,我看着都胆颤,这是哪里来的野鬼,这样凶恶,有本事冲着我来就是了,做什么总欺负人。”   如果是个人动的手,老朱头只怕要冲上去拼命了,但对方偏偏是个鬼,老朱头悲愤交加,心里又多了一份无力悲哀之感。   阿弦正要安慰他几句,身后一声响。   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是那男子手抓着门口的帘子,一手扶着门扇:“伤的如何?”   “你怎么起来了?”   阿弦才要跳起来,老朱头拦住,嘴唇发抖骂道:“不是说这病秧子是有用的?我看非但没有用,反变本加厉了,之前也没伤的这样重的时候!”   老朱头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又加上心疼阿弦,不免迁怒于人。   阿弦轻声道:“伯伯。”   男子却仍是面色如水,转头循声看向阿弦的方向:“可还好?”   阿弦道:“不碍事,皮外伤。”   男子道:“不要大意。”略说几句,他便也有些见喘,靠在门扇上轻喘微微。   阿弦好不容易挣开老朱头的手,跑到他的身边:“你不能乱动,要静养,快进去歇着。”   男子眉心皱了皱:“好浓的血腥气……”   修长的手指动了动,试探着落在阿弦的手背上,阿弦生怕他碰到伤口沾了血,便把右手撤回去道:“伯伯会帮我料理妥当,放心就是了。”   她终究忍不住那渴望,左手探出,在那近在咫尺的修竹似的手指上握了一把,身上那方才残存的阴冷陡然消散,连臂上的痛也似缓和三分。   于是又道:“你看不见,不可乱动,倘若绊倒了有个磕碰可怎么办。”   老朱头无奈:“都泥菩萨过江了,还在替别人操心。”   不多会儿,老朱头打好了热水准备了棉布伤药等物,一边儿给阿弦料理伤处,老朱头问道:“这是个什么鬼,这样凶恶?”   阿弦道:“大概是跟今儿欧家有关的,详细我也不知道。”   老朱头道:“上来就伤人,如此恶鬼,我看你对付不了,该去请和尚道士降妖师才好。”   阿弦不语,心里却思忖着那女鬼所说的话,——到底是何意思?   老朱头小心给她将伤处裹起来,对着东间使了个眼色,悄声问:“你说在他身边儿就能驱邪避凶,现在却怎么样?”   阿弦道:“这次是意外,而且那鬼本是要抓住我的,就是因为他叫了我的名字,那鬼就忽然不见了。”   老朱头不信:“真的?”   阿弦道:“伯伯,我怎么会拿这样的事骗你。”   老朱头思量片刻:“好,如果真是这样,我那参汤兴许也没白熬。”   老朱头重又布好了晚饭,看着桌上的碗说:“幸好这两个碗是榆木的,不然方才都跌坏了。”又瞟一眼阿弦的伤处,“正好过年还攒下些红枣,明儿我给你炖枣子人参鸡汤,好好地补补气血。”   阿弦忙道:“伯伯,人参要留着给他用,我不用白费那东西。”   老朱头啐道:“呸,什么叫白费,没有你哪里有这人参,没有这人参哪里有他?只要你好端端地,要多少人参都成。你要是不喝,他也甭想喝了!”   两人吃了饭,老朱头就把今日袁恕己来的详细都同她说了,因琢磨着笑道:“对了,倒是还有一件事叮嘱你,这刺史问我你堂叔的名字……”靠近过来,在她耳畔低低说了。   阿弦吃惊之余,啼笑皆非:“伯伯,你、你也忒胡闹了。”   老朱头道:“什么胡闹,难道不是人如其名么?更何况这名字原本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你该高兴才是。”   阿弦苦笑着摸头:“那时候不懂事嘛。”   老朱头道:“哪不懂事了,我倒是觉着很好,朗朗上口,简单易记。”   原来,今日老朱头在袁恕己面前捏造“朱英俊”之名,其实是有来历的。   当初陈基在之时,阿弦才捡到玄影,当时玄影还没有名字,阿弦那时候年纪小,便要给他起名字叫“英俊”,老朱头倒是笑呵呵地没有异议,是陈基说这个名字有些俗气,便亲给起了“玄影”。   阿弦向来崇敬陈基,当然也觉着他所起这名字也非同一般,且玄影又是通体乌黑,跑起来果然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影子,是以就此拍板,而“英俊”的名字则无人提起。   没想到今日又给老朱头另赠斯人。   说了会儿闲话,阿弦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往兜子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一锭银子。   老朱头诧异:“果然有了?这是今儿去招县得了的?不过好像没有一百两。”   阿弦把银子推到老朱头跟前:“这是五十两,本来高建要把两锭都给我,可是一直都是他奔波牵头,所以我跟他平分了。”   老朱头啧啧道:“你这脾气真是……”咳嗽了声,未说下去,只收起银子:“唉,阿弦终于也要赚钱了,明儿正好给你买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去。”   阿弦看着老朱头算计的模样,笑道:“我先前也赚钱呢,怎么说的跟我才开始干活一样。”   老朱头道:“先前的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我哪里敢放手给你买大鱼大肉吃?这会儿就不一样了。”   阿弦看他双眼放光,似乎在算计明儿要买什么好的,便趁机道:“伯伯,多买些给我英俊堂叔调养身子的好东西。”   老朱头横她一眼,不置可否。   阿弦很懂他的性情,便故意转开话题:“对了伯伯,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三娘子,她是个无事不登门的主儿,可是有事?”   老朱头早已忘了这茬,忙接口道:“你不提我也不想跟你说,可不是给你说对了么?你猜她来做什么?”   阿弦摇头。   老朱头冷笑道:“当初陈基在的时候,给他们擦了多少屁股,如今陈基走了,他们找不到人,这会儿终于想开了,把脑筋动到你身上来了!”   阿弦果然意外,想想又笑:“稀罕,陈大哥在的时候,我还常常劝他不要为了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出力呢,那些人又不是做些有脸的事,多半倒是罪有应得,难为陈大哥仍是为他们尽力奔走,把他们都惯的不知怎么了,好似衙门都是他们开的。我早就看不顺眼,如今倒要我替他们干事,我是疯了不成?亏他们想得出。”   老朱头道:“说的是,我只说你年小人笨不懂那些,把她打发了。”   阿弦道:“最好这样,不然让我跟她说,多半要吵起来。”   两人说罢,阿弦忽然道:“也不知陈大哥现在长安怎么样了……好歹也该有个信儿呢。”   老朱头道:“他心高气傲的,人又变通,错不了。”   阿弦蓦地想起苏柄临那句“让十八子去长安”,便忖度道:“长安那样可怕,我替陈大哥担心。”   老朱头道:“你担心什么,那个虽然是虎狼之地,你我自然是呆不下去的,可若是虎狼心性的人,那当然是如鱼得水,人家滋润的很呢。”   阿弦嘿嘿:“伯伯,每次你提起长安跟长安的人都咬牙切齿头头是道,总不会是真去过长安罢。”   老朱头脸色微僵,继而笑道:“这还用去么?我在那食摊上,南南北北哪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人家都说那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你以为是怎么样呢?”   阿弦不太明白是何意思,便问老朱头。   这“凌烟阁”,乃是唐太宗李世民为表彰纪念随他开国打天下的二十四位功臣,在皇宫内特意建立小楼,命当世最具名声的画师阎立本,将功臣们的画像做真人大小细细描绘其上,随时观摩,起名“凌烟”,也足见至高绝顶之意。   却也名副其实,因这些功臣都是随着太宗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后来位高权重,名闻天下之人。   如今竟说是一层一个鬼门关,对比之下,惊心之余,大有深意。   老朱头道:“这会儿你可明白了吧?这长安道如果不凶险,又怎么用连云栈、鬼门关来比拟呢?你陈大哥是个人精,他肯用心钻营,必错不了,至于你呀,可就安分点儿,知道吗?”   老朱头虽不知苏柄临那句话,却时时刻刻对阿弦耳提面命,真乃先见之明。   阿弦道:“那是当然啦,我觉着桐县就挺好,再说我要在这儿等陈大哥回来呢。若是我跑出去了,他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老朱头笑:“好孩子,我还当你是留在这里陪伯伯呢,原来是为了陈小子。”   吃了晚饭,老朱头又捧了一碗药给病人喝了,见他脸色已见正常,虽仍似静水,但从头到脚却无处不在地越发流露一种惹眼气息。   阿弦因伤了右手,勉强洗漱过后,进来却见老朱头正收了空碗。   听见她进门,男子道:“伤料理了么?”   阿弦举起手来给他看,不料牵动伤处,便“嘶”地呼痛:“伯伯给我包扎妥当了,只管放心。”   男子道:“是什么伤的你?”   阿弦迟疑了一下:“是一只鬼。”   老朱头本要拿着碗走开,听两人说到这里,便在门口站住了,只看男子如何反应。   可让他诧异的是,男子面上仍是清清淡淡地毫无波澜,老朱头几乎要怀疑他不仅是眼瞎,而且还是个面瘫。   男子道:“是什么样儿的鬼,如何要袭击你。”   阿弦道:“是个小女孩儿,多半是跟今日欧家的事有关。”   男子道:“哦,欧家是何事,可否跟我详述?”   两人波澜不起,一问一答之间,老朱头只觉叹为观止。   起初他还觉着阿弦一心一意要留“朱英俊”太过反常,可听了两人问答,才觉着一切真似顺其自然。   如果换了别人,阿弦未必会直言说见了“鬼”,且如果是换了别人,听说阿弦说见了鬼,也断然不是“朱英俊”的这般反应。   意外的震惊,不信的嘲笑,心虚的悚惧……纵然一百个人会有一百种不同的情绪反应,却绝不会有淡淡地“哦”似的回答。   老朱头走出门口的时候,不由念叨了句:“倒果然是非常人做非常之事。什么锅配什么盖,小鸡炖蘑菇,芝麻对酥饼,荠菜配虾米……都是极好的,我还是少多嘴罢了。”   里屋,阿弦果然将今日在欧家所经历的种种向“朱英俊”说了一遍,道:“奇怪的是,我在欧家宅子里并未看见任何鬼魂。却不知今晚上忽然出现的这个来自哪里是什么身份,且她嚷嚷说‘不是他’,我起初以为是说欧公子……”   男子道:“若这鬼果然是欧家之人,她的话,指的该是曹氏。”   阿弦忙问:“为什么?”   男子不疾不徐道:“二公子所见的鬼魂乃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你方才所见的亦是如此。但曹氏夭折的两个孩子并无任何一个是七八岁的女孩儿,故而这鬼不该是曹氏的孩子,所以她出现的意义不明。”   阿弦道:“我、我也曾想过,但是我又为何无缘无故看见曹氏折磨她的亲生孩子?我推测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男子道:“你刚才说欧家大公子夭折了两个女娃,欧二夫人也小产过一次,不知这次是男是女?”   当时众人的关注点不在这上头,只是当一句话听过就算罢了,因此竟不知究竟。   阿弦道:“不知道。难道你觉着今晚上那个女孩子是二夫人小产过的那孩子?”   男子道:“不是。”   阿弦越发迷惑:“我不明白了。”   男子道:“你该放开去想,欧家这一辈的两位公子皆如此遭遇,但年纪都对不上。那么倘若再往上、或者周围亲戚里,会不会曾有过这般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   阿弦一震。   双眼转向窗外,他眼睛虽盲,心里却似月光澄澈,循着香气而来的方向。   月夜,暗香浮动中,阿弦听那清清冷冷的声音说道:“真正可怕的往往并不是那些鬼怪,而是欲壑如渊的丑恶人心。”   次日一大早,阿弦忙忙地去寻高建,要再去一趟招县。   高建对她从来言听计从,就怕府衙那边不放人。   阿弦忙又去府衙告假,袁恕己因听了吴成的回禀,便道:“怎么,难道又不是那曹氏所为了吗?本官才想命招县县令拿人拷问呢。”   阿弦忙道:“大人,这件事还有疑团,所以今天还要再去一趟。”   袁恕己笑道:“这一趟可会水落石出么?”   阿弦道:“尽力而已。”   袁恕己道:“你才来府衙当差,就屡屡外跑,这一次虽许你出外,但更要你立军令状,若还不能真相大白,就……”   阿弦正眼皮跳,袁恕己道:“昨儿你们所得的一百两银子都要罚没充公,就当你缺了这两天差的钱了。”   阿弦不仅眼皮跳,心也乱跳,那银子已经给了老朱头,他早惦记好了要置买的东西,若再讨要回来,却无异于从他身上割肉。   为了那五十两银子,阿弦握紧双拳,打点精神,决定这一去风萧萧兮易水寒,不能成功便成仁。   袁恕己在上看着她皱眉咬牙发狠的模样,强忍着笑道:“快去吧!”   阿弦因有了心事,一路沉默寡言,何况她本不惯骑马,昨儿勉强一个来回,还能新鲜支撑,如今未免磨得双腿内侧有些疼,且手上还有伤呢,便小心伏在马背上而已。   终于到达欧家,阿弦最后一个翻身下马,仍是躬身不敢挪动。   那边儿欧府之人入内禀报,顷刻欧公子亲自出迎,却是满面喜色,拱手道:“高兄,十八兄,吴大哥如何又亲自来了?我本想改日前往桐县道谢。”   高建奇问:“为何道谢?”   欧公子笑道:“这多日来,昨儿晚上是我睡得最好的一夜,内子也并未做噩梦,自然是多亏了昨日三位兄弟来府一行了,十八兄真是神验如斯,名不虚传。”又问道:“不知今日登门又有何事?”   高建见他春风满面,忽然不知如何开口。阿弦道:“昨儿的事恐怕有误,想再入府看一看,不知可否?”   欧荣听说来意,不免意外,但因笃信阿弦的能耐,却绝不敢质疑半分,即刻又毕恭毕敬请了进宅。   临进门时,阿弦抬头看向门口那镇宅八卦镜,却见镜面上灰蒙蒙地,看不出如何。   往内行走之时,阿弦悄声问道:“二公子,之前二夫人小产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   欧荣愣怔,面露痛苦之色:“稳婆查验过,是个女孩儿。”   阿弦道:“那,贵府内先前,可也有过孩儿夭折之事么?”   欧荣眉头锁起:“这个,好似不曾听闻,十八兄问此事做什么?”   阿弦只应付了几句,正往内走,迎面见一个丫鬟来到,行礼道:“二公子,老夫人听说是昨儿来过的府衙的差爷们又到了,想见一见呢。”   欧荣只得应承,回头询问他三人意思,阿弦正有此意,当下随着往内宅而来。   欧家老夫人已八十多岁,鸡皮鹤发,生得福相,在本地也算是年高之人了。   欧荣领着三人入内之时,老夫人正搂着欧家小郎,那孩子在曾祖母跟前撒娇撒痴,不知说些什么。   老夫人身下左手,坐着一位看似木讷的妇人,便是欧荣的母亲欧夫人,欧夫人对面坐着的是曹氏,两人见他们进门,都站了起来。   除了曹氏,老夫人跟欧夫人看见吴成跟高建倒也罢了,独独看向阿弦的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眼睛一亮。   老夫人笑道:“这位莫非就是十八子了?早就听说过这名字,还当是个怎样壮大孔武有力的呢,原来竟是这样年轻俊秀,果然是年少有为。”又搂着怀中的小郎道:“你将来可也要好生争气。”   小郎道:“在府衙当差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也是走狗奴才罢了,又不是朝廷正经敕封的大官儿。”   在场之人均都色变,小郎却得意洋洋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皱皱眉,摇头笑道:“又瞎说了,总是跟着那些下人在外头乱转,从不知什么人口里听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再敢胡乱嚼舌,看我不打你。”   欧夫人便也道:“孩子无知,幸而童言无忌,诸位莫要责怪。”   曹氏垂着头在旁边,时不时地瞟一眼阿弦,也不做声。   老夫人又看向阿弦,笑容可掬道:“能否劳烦差爷上前一步,让我仔细看看?”   这要求古怪,但对方是老人家,不好计较过多。   阿弦只好上前几步,本以为足够了,不料老夫人仍笑吟吟地招手示意。   阿弦无可奈何,最后几乎走到跟前儿了,老夫人才似满意:“果然是个最清秀灵透的孩子……”   带笑赞叹,老夫人举手握向阿弦的手。   阿弦见她双目灼亮,正觉着这老夫人和蔼亲切自是无措,可对待人未免太热情了,恍惚中,手已被握住!   但就在自个儿的手被欧老夫人握住之时,就仿佛老夫人的手上有一千根针似的,锋芒锐利,纷纷刺入!   阿弦大叫一声,忙不迭地甩手后退。    第43章 铁石心肠   陡然的刺痛固然让人无法忍受, 但是令人更加不能忍的, 是耳畔响起的凄厉啼哭,以及种种恐惧的哀告, 一张张陌生而稚嫩的面孔如同电光似的在眼前闪现。   阿弦猛地甩手后退,谁知牵动了臂上的伤, 一时疼得出了冷汗。   长辈握手,却被甩开, 这自然是极无礼的。欧老夫人脸上的笑如被冰雪冻住,皱眉看向阿弦。   事出意外,欧夫人急忙走到老夫人身旁:“母亲可无碍?”   曹氏却只盯着阿弦看,双眼中满是惊异之色。   高建跟吴成一前一后地抢到跟前儿,高建扶着问道:“怎么了?”   欧荣也急忙走过来:“十八兄如何?”   却见阿弦左手托着右手手腕,右手臂止不住地簌簌发抖。   她惊魂未定, 只疑心右手已经被刺的千疮百孔鲜血横流,但是垂眸看时, 右手却赫然完好无损, 并无任何伤处。   阿弦骇然无言。   吴成眼利,早就发觉她的右手行动不便,此刻略将衣袖掀起,看见底下裹着的纱布。吴成道:“这是几时受的伤?”   欧荣看的分明, 心头释然——只以为她方才忽然甩手是因为牵动伤处所致。   上面的欧老夫人也瞧见了,面上才又露出一抹笑容,关切问道:“是我不慎碰到了十八子的伤处了么?可真是对不住了。”   方才双手相握给阿弦带来的震骇之感这样强烈,阿弦仍无法回神, 只握着手腕道:“没什么……”   欧夫人忙对欧荣道:“十八子既然身上有伤,且快请出去好生照料,不得有误。”   欧荣答应着,便陪着三人仍出了厅。   料峭春寒退后,很快透出由春入夏的意思,方才从桐县往招县而来,一路所见漫山遍野已经郁郁葱葱,绿意盎然。   这会儿日上三竿,地气蒸腾,风裹着热气迎面吹来,让人顿生燥意,但对阿弦来说,刚出了冷汗,被风一吹,却仍像是才从冰河里捞上来一样,着实难受。   欧荣掂量着去传大夫,却被阿弦止住,高建问道:“真的是伤处有碍么?”   阿弦摇了摇头,高建回头看一眼厅内,又看看阿弦,蓦地想到什么,那脸色就不好了。   欧荣正要领三人去前厅暂歇,从廊下迎面走来一个留着寸须的青年男子,欧荣急走两步作揖,口称“大哥”。   这位自然便是欧家的长公子欧添,扫了一眼阿弦三人,拱手作揖后,才道:“我听说府衙之人又来?到底是什么公务?可是我们府里有什么人犯了事?”   高建尚未出声,欧荣道:“没……不是什么大事,哥哥不用理会,我会料理。”   欧添哼道:“只怕不是正事。”   兄友弟恭,欧荣不敢当面扯谎,何况欧添本也有几分知情,他看一眼吴成跟高建,目光落在中间的阿弦身上:“我听说桐县有个十八子,最是能通灵,这位大概就是了吧?”   欧荣只好低头:“是。”   欧添道了声“失陪”,拉着欧荣转身走开数步,才沉声斥道:“你瞒得过老夫人,还指望瞒着我么?你真是死性不改,以前请那些邪门歪道江湖人士倒也罢了,如今居然主动招惹官府的人,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家宅不宁?生怕那流言蜚语还不够多么?”   欧荣听说的严厉,只得唯唯称是:“哥哥放心,其实已经太平无事了。”   欧添白了他一眼:“速速送他们走,我还有事,就不耽搁了。”   目送欧添去了,欧荣回来:“我哥哥还有急事,让我好生招待,眼见要正午了,就留各位吃个便饭。”   高建心里有事,正要推辞。阿弦忽地说道:“欧公子,我想去老夫人拜佛的佛堂去看一看,不知可否?”   欧荣一怔:“这、当然使得,不过十八兄去哪里做什么?不是已经灾祟消除了么?”   阿弦看向受伤的手臂,复想起方才被老夫人碰到之时那种针刺之感,阿弦低声道:“哪里有这样容易。”   往佛堂来的路上,高建几次欲言又止。吴成看了出来:“你怕什么?若是害怕鬼神,如何还跟着十八子往这里头栽?”   高建嘀咕道:“我哪里是害怕鬼神,我是害怕到手的银子又飞了。”   吴成道:“这话从何说起?”   “有先例的,”高建想起黄家之事,喃喃道:“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阿弦又要犯傻了。”   顷刻来至佛堂前,欧荣叮嘱:“这是极洁净的地方,老夫人不许人乱闯,十八兄看一回便尽快出来才好。”   阿弦答应,迈步走了进去。   佛堂正中的观音像垂眸慈目,一片祥和,但殿内却俨然比外面更阴冷数倍。   阿弦环顾周遭,正打量中,身后门口有人道:“二弟,你怎么把人引到这里来了?”   欧荣道:“嫂子,我们看一看就走了,千万别告诉老夫人。”   阿弦回头,却见是欧荣的嫂子曹氏,正站在门口,虽是跟欧荣说话,眼睛却盯着她。   四目相对,曹氏微微迟疑,继而抬步走了进来,道:“这是我们老夫人礼佛的地方,不许外人进入的,十八子……”   阿弦看着她强笑之态,无可忍:“那孩子一直哭,你为什么不好生哄着,还要去打她?”   曹氏一愣,嘴角牵动:“十八子……在说什么?”   阿弦道:“那个颈间戴着连年有余黄金项圈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骂她赔钱货,还咒她死?”   曹氏双眸睁大,骇然低呼:“你……”   阿弦道:“是,我看见了,是你亲生的孩子,你怎么忍心那样折磨她?是不是你害死了那孩子?!”   曹氏满面惊骇不信,双眼却极快红了起来,大声叫道:“不是!”   阿弦道:“那又是谁杀死了那孩子?”   曹氏道:“不是我!”她仿佛怕极,步步后退。   阿弦哪里容她离开,上前拉住:“不是你又是谁?!”   左手碰到曹氏的手,手指忽地感觉她的掌心有个突起。   阿弦垂眸看去,却见曹氏的手心里仿佛有一处疤痕,似是被什么刺伤后留下的,似陈年之伤,如今只剩下伤疤累累,宛若树身上的一个疤节。   阿弦盯着这个“疤节”,忽地屏息。   欧荣等原本在门口,见阿弦跟曹氏争执,目瞪口呆,又见阿弦拦住曹氏,欧荣正欲入内拦劝,身后有人怒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来者正是大公子欧添,说话间已经迈步进了佛堂。   欧添把曹氏拉到身后:“十八子你这是何意?”   又怒视欧荣:“不是让你带他们走了么?为什么又来佛堂捣乱?”   欧荣惴惴地跟着走了进来,不知情形是怎么样,着急心慌,无法作答。   阿弦也不做声,只望着欧添身后的曹氏。   高建见欧添来势汹汹,才想打圆场,吴成不慌不忙道:“大公子,我们此行来贵府,刺史大人也是知情的。”   毕竟“民不与官斗”,欧添压着怒火,道:“就算刺史大人知情,但我府内上下安泰,并无什么祸事命案,就算大人有令,几位也不能肆意扰民才是。”   欧添说完,又狠狠地瞪了欧荣一眼,拉着曹氏转身,将出佛堂的那刻。   阿弦道:“大公子有句话说错了。”   欧添止步回头,曹氏却如行尸走肉,呆呆立在他的身后不动。   阿弦对上欧添双眼:“这府里有命案。”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透出难以遏制的怒意:“而且不止一宗。”   听了这句话,在场三人的反应各自不同。   吴成眯起双眼,高建的心“咯噔”一声,心底认命地想:“果然又给我猜中了。”   欧荣直着双眼:“十八子,可是在玩笑呢?”   阿弦冷冷说道:“我也想这是个玩笑,但有人知道这不是玩笑。”   背对着众人的曹氏身子一抖。   阿弦盯着她的背影,难掩愤怒:“那是你亲生的孩子,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害死?为什么竟能像是没事人一样?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铁石心肠的冷血母亲?”   曹氏捂住耳朵:“别说了!”   欧添更是怒道:“住口!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阿弦胸口起伏,无法平静。   刚才拦着曹氏,无意中碰到她掌心的疤痕之时,阿弦见到另一幅场景。   ——却也是在这佛堂里,是曹氏跪在蒲团上,她低着头,看似正虔诚拜佛,然而细看,却见双眼中不时滴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曹氏忽然大叫一声,她跳起来,把供桌上的东西尽数扯落,种种瓜果点心滚了一地,点燃的香烛也随之跌下,那一枚铜烛台上的白蜡断做两截,露出底下尖锐的烛托。   曹氏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将那铜烛台拿起,她盯着看了会儿,猛地向着自己的掌心刺落。   刹那间鲜血四溅,曹氏盯着掌心鲜红的血洞,晕死过去。   在此之前阿弦有意逼问曹氏,问她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孩子,曹氏否认说不是她,但曹氏并没否认阿弦指出的“杀死”一句。   佛堂内一片寂静,或者说是“死寂”。   半晌,欧添道:“无稽之谈!我府内人人安好,哪里有什么人命。你就算是府衙的人,也不可这样贪赃枉法,我知道我二弟应允了你们一百两银子,既然已经给了,就该见好就收,又何必这样贪心不足还要来榨取。听说刺史大人很有清正之名,只怕容不得你们这样假借人命敲诈钱财,若逼急了,我当前往桐县,亲告刺史!”   阿弦听到“应允了一百两银子”之时,手心不禁有些火辣辣地,高建在旁边也颇见悻悻之色。   吴成看他两人一眼,道:“大公子若有异议,只管上告。但有理不在声高,如果府内的确并无异常,人正不怕影子斜,又何惧十八子‘假借人命’?”   欧添止步道:“好,那你说,我府内出了什么人命?”   他看向阿弦,却见她垂头无声。   欧添冷笑道:“装神弄鬼,不过如此。”他转身正要出门,忽然听见身后阿弦道:“小炭。”   欧添正要出门,猛地听见这句,迈出去的右脚一晃,脚尖撞在门槛上,害他几乎往前栽倒。   鸦雀无声中,欧添回头:“你说什么?”   “小炭。”阿弦却并不是看着欧添,也不是看着在场的所有人,而是看向佛堂外树荫下的一道影子。   欧添先看向欧荣,却见欧荣一脸迷惑,欧添放开曹氏,握拳走了回来:“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她是这样叫你的。”她仍是望着那处——是,在树荫下站着的,很浅的一道影子,正是昨夜造访朱家并伤了她的那女鬼,比昨夜相见的可怖模样,今日她的形体正常了好些,脸颊上的青跟淤泥退去,露出白净秀丽的稚嫩容颜。   欧添顺着她目光看去,自然一无所知,忍不住暴躁起来:“谁?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欧荣生怕他一时失手,忙道:“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阿弦忽地又道:“你天生体热,抱在怀里就像是一块火炭,所以她私下里偷偷地这样叫你。”   欧添脸上的怒戾陡然消失,他的双眼睁大到极致:“你、你……不可能!”   他回过身来,茫然四看,像是要找寻什么,却终究徒劳无功,他颤声:“不,这不可能……”   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弱不可闻地唤道:“长、长姐……?”   半是怀疑,半是渴望。   随着欧添一声呼唤,门口那女孩儿闪身向着佛堂处飘来,她盯着欧添,似乎要去到他身边儿,却只上得台阶便无法再往前一步,身上又显出朦胧的淡金色,如烟云般消失于阿弦眼前。   日影正午。   官道上尘土飞扬,有三匹马前后而行,最后面一匹劣马上的人有气无力地趴在上头,双目圆睁,仿佛已死,却时不时地发出两声绝望叹息,竟是高建。   前面两人正是吴成跟阿弦,这一路行来,吴成频频打量阿弦,若说从一开始跟随的时候,对她满是质疑之心,直到此刻,他心里却也随着恍惚起来。   欧家佛堂内,阿弦叫破大爷欧添的小名后,欧添不再似先前般怒气冲冲,只是未及详谈,里头传话说老夫人身上不好,让两位公子快些入内探视。   当即欧荣匆匆送了他们三人出府,不等三人上马,便退入府中,命关了大门。   吴成道:“你果然看见了欧家的长小姐,也就是欧添跟欧荣两人早夭的姐姐?”   阿弦点头。吴成道:“可是……”   按照阿弦的说法,这女鬼就是出现在欧荣梦中的人。   这位长小姐死的时候,欧荣还未出生,欧添才是五岁,刚刚记事,据欧添说,那年张小姐带他在亭子里玩耍,不慎落水而死。   阿弦道:“你是想问她为什么出现?她还未来得及说就不见了,但我想,是跟欧家的命案脱不了干系。”   吴成道:“你当真怀疑欧家的那些女娃儿不是正常夭亡?”   自残的曹氏,示警的女鬼,当欧老夫人的手握过来,在阿弦眼前所浮现的一张张幼嫩的脸……其中赫然正有这位长小姐。   阿弦咬牙:“绝对不是。”   吴成不敢再如之前一样质疑:“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阿弦道:“我要告诉刺史大人,让他定夺。”   吴成也赞同如此,又过了会儿,吴成看着前方晴空下俨然在望的桐县城头,忽然说道:“我有种预感,此事给大人知道,只怕又有另一场腥风血雨了。”   阿弦道:“如果我所料的是真,那么很该有一场腥风血雨才对,毕竟……血债血偿。”   这是吴成第一次听见阿弦用如此冷酷的口吻说话,可见发生在欧家的事,着实激怒了她。   桐县,府衙。   袁恕己听罢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且慢,不知我猜的对不对,你的意思,是说欧家的那些早夭的女娃儿都不是正常死亡?而是被人所害?”   阿弦道:“是!”   袁恕己道:“据你说来,最大的嫌疑人是欧家的老夫人,这老夫人已经快九十岁了?”   阿弦点头:“大人,您不能放过她。”   袁恕己道:“证据呢?”   阿弦一怔,袁恕己道:“再者……原告呢?”   两人彼此相看,阿弦难压心头之怒:“大人是什么意思?”   袁恕己道:“你口中这位长小姐死去几十年,早就尸骨无存,曹家也无人报案,事先也无任何风声,这位老夫人且又年高,无端端的把人抓了,倘若有误,她再有个三长两短,非但不能惩治真凶,世人还以为咱们真的是‘栽赃讹诈’,跳进黄河洗不清。”   阿弦道:“大人,你不信我?”   袁恕己道:“我信,但这案子十分特殊,不必着急,我会叫人再去查明仔细。”   在袁恕己跟前儿没得了确凿答复,阿弦心中似闷着一股火,加上来回赶路,手上又有伤,郁积成病。   下午时候身上便发了热,实在撑不住,便来告病休假。   袁恕己本当她是赌气,看她脸色发红神情恍惚,才知是真,即刻叫吴成送她回了朱家。   老朱头并未回来,阿弦自转到屋内,却见“英俊堂叔”靠墙坐着,听见动静:“是阿弦?”   阿弦无端鼻子一酸,答不出,就“唔”了声。   “堂叔”道:“可是出了事?”   阿弦挪到炕边,慢慢地爬上去,在另一头横着卧倒:“没有事。”   耳畔一阵窸窸窣窣声响,阿弦勉强转头,见他举手在炕上摸了摸,似乎想找她在哪里。   阿弦定定看着,忽地说道:“真的给你说中了。”   他的动作一停:“什么?”   阿弦道:“你说鬼怪并不是最可怕的,至为可怕的是丑恶的人心,昨儿我还不怎么明白……但今日,我已经知道了。”   欧荣问她是否玩笑,袁恕己对此也保持怀疑态度,阿弦自己又何尝不宁肯这是一场天大的恶意荒唐玩笑。   人怎么能恶毒成那个样子。   那怎么还能称之为“人”?   可是,当欧老夫人的手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见到的那一张张幼嫩的脸,甚至未睁开眼的形体……痛苦的啼哭叫嚷着,抗议着这个人带给他们的极大伤害。   感同深受一样,巨大的悲恸感将阿弦的身心都占据,她仿佛变成了受害者,在施暴者残忍的手下辗转挣扎,至于窒息。   简直身处炼狱。   直到那只手慢慢地摸索到她的身旁,然后他探手过来,抚上她的额头。   手底的额滚烫异常,他耳畔所听见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急促,鼻端喷出的气息也是火热的。   他不知如何安抚这个孩子,他从来不擅长安抚照料人,也从未做过。   正在茫然之际,感觉那只柔软的手探过来,准确地找到他的,然后牢牢地握住了。   急促的呼吸声缓缓地平稳下来,他知道阿弦睡着了。   “跟祖母无关是不是?求母亲告诉我,跟祖母无关。”于阿弦最深的睡梦中,一个声音绝望地哀求。   欧夫人转过身,双目冷酷无情:“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惊世骇俗的话,趁早忘了,在你祖母面前更是半个字也不要提。”   哀告的人颤抖问:“当年长姐是怎么落水的?”他抬起头来,正是欧添。   欧夫人道:“都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次,是她自己贪玩儿失足落水,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何必再提!再说几十年过去了,她早就投胎转世了。”   “没有!”欧添叫道,“长姐还在宅子里,是长姐给二弟托梦,十八子也看见了,她还叫我的小名……”   “啪!”一记耳光摔落,欧夫人一巴掌打在欧添脸上,“那个十八子妖言惑众,你也跟着糊涂了?什么托梦什么小名!这种事张扬出去,我欧家还活不活人了?一家子都要遭殃!”   欧添捂着脸,半晌道:“母亲、母亲是说……”   欧夫人道:“管好你的嘴,还有你屋里的人,你是欧家的长子,我们所做的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让欧家身败名裂,有什么好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了小郎着想!”   欧添伏地:“可是长姐,还有我先前的两个女孩儿、二弟的……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   “什么报应?”门开处,是欧老夫人徐徐走进来:“这也是为了欧家的香火着想。”原本慈眉善目的容颜,在幽暗的灯影中,无限狰狞。   阿弦才知道,人真的能比鬼更可怖!   她惊悚醒来,才发现睡在一个人的身边。    第44章 暮色四合   这会儿暮色四合, 屋内光线越显幽暗, 阿弦缓缓睁开双眼,却见自己挨在一个人的身旁。   后者挪靠在窗户旁边, 原本半开的窗扇不知何时已经关上,夜风吹在泛黄的毛头纸上, 贴着的梅开五福的剪纸朦朦胧胧,几乎分不清是红色黑色, 但却依稀可见梅花玲珑,梅枝上的小雀侧头,狡黠地小眼睛仿佛在盯着人。   这人正微仰着头靠在墙上,合眸如同睡着,微光从窗棂纸上照进来,落在他的侧颜之上, 照的半边脸润明,半边脸浸润在灰色暗淡之中, 明明寐寐。   从阿弦的方向看去, 衣领交叠间的喉结甚是突出,下颌形状却秀雅难描,更遑论那清隽的眉眼了。   才是调养之初,他的身体还虚弱的很, 也仍瘦削如故,居然就能这样养眼。   阿弦忽然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当初在雪谷内那个半是野人半鬼魂的家伙。   “究竟是多大?如何竟看不出来……”她不禁喃喃自语,忽然想起上次的教训, 忙捂住嘴。   谁知才一动,又扯得手臂的伤疼了起来。   阿弦低呼,低头看时,却见她的双手竟正牢牢地抱着他的右手臂,像是仓老鼠叼到了什么宝贝,必须牢牢捍卫。   阿弦记得先前累倦极了,实在撑不住,便想缩在炕角上稍微休息一下,毕竟这炕极大,“英俊堂叔”又是贴在西壁坐着,那东边便空着一大半儿,她略歇片刻应该不耽误。   她忙又打量,发现自己的确是在东半边炕上睡着,可见并未乱动,而她睡过去的时候,他本来是隔着远远的,但是这会儿却居然在她身边了,难道是他自个儿过来的?   阿弦看看自己的手,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咬牙忍着疼跟头晕,阿弦挣着起身,正坐起来,身边的人长睫微动,睁开双眼。   阿弦本能地要闪避,忽然醒悟他是看不见的,便不再退惧,反而定睛看去。   暗影中他的眼珠极缓慢地动了动,瞬间,这双眼中掠过一丝类似伤感迷茫之色,但很快,眼神又沉寂平静下来。   就像是太遥远的星空,因太过深邃高远,反而什么也看不出来。   小小地房间之中一片静谧,忽然他轻声道:“你觉着如何?”   这问话来的突然,阿弦“啊”了声:“我、我挺好。”   他却仍是波澜不惊:“你在发热,可是身上的伤有碍?”   阿弦回味过来,自己摸了摸头:“现在好多了,不打紧。”   略略沉默,他道:“你年纪不大,如何说话常常透着老气,你虽能干,却也要留心身子,若从小不知调养亏了根本,将来如何是好。”   他的口吻平和,并无格外的情绪在内,但却透着关切心意。   阿弦一阵感动,心里热乎乎地:“你放心,伯伯很会做饭,又会照料人,我从小到大也极少病痛,不会亏的。”   他仿佛还想说话,阿弦却听见外头传来玄影的叫声,又有门扇响动。   阿弦急忙说:“可别告诉伯伯我睡在这里。”   耳畔听到他“嗯”了声,阿弦便挪下地来,掀起袖子看看手臂,伤处裹着完好无损,大概是因睡过一觉,也不觉着如何疼了。   院子里老朱头挑着担子进了门,一边儿扬声叫道:“阿弦回来了?”   阿弦答应道:“回来了。”   老朱头搁下担子,玄影先扑开屋门跳了进来,老朱头随后走进来,见阿弦坐在堂下,正端了碗喝水。   老朱头皱眉,在对面坐了:“我听他们说,看见你早就回来了?是怎么,哪里不舒服?”   阿弦道:“先前有些犯头疼,现在都好了。”   老朱头凑近些:“是不是今天去招县有事?”   阿弦听他一问便着,却又不想将那惨厉的恶事再说一遍,轻描淡写说:“已经跟袁大人复命了,他说了会处置。”   老朱头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其意,低头想了一想:“我觉着这银子也不好赚,你先前不去想着用这本事赚钱,事情也就少,如今开了这个头儿,你瞧这两天,又受伤又病倒的,还嫌先前不够晦气呢?”   阿弦也想起欧添说的那几句刺心的话,道:“他们家的银子我也不想沾,血腥气太重。”   老朱头试探问:“果然很难办?”   阿弦心里堵得慌:“伯伯,别问这个了。”   老朱头会意,因点头道:“那好,那就问点儿别的,你先前在哪睡了一觉?”   阿弦怔住,老朱头在她脸颊上点了一下,笑道:“这脸上都压出印子来了,眼睛还没睁开呢,就在这儿跟我装。”   阿弦见瞒不过,垂头搭脑,老朱头语带责备,低声道:“他虽然不知道,又是个瞎子,但你自个儿心里知道,以后好歹避忌着些,在那屋里也不是长久,我今儿同高建说了,叫他得闲过来跟我收拾收拾柴房,让他睡我的屋里,我睡柴房,你仍睡你的。”   阿弦诧异:“这怎么可以,要也是我睡柴房。”   老朱头道:“住口,谁是一家之主?”   阿弦无言以对,老朱头笑道:“别跟我嚼舌了,快去洗把脸,晚上给你烙菜饼吃。”   黄昏,朱家小院内里灯光浅淡,梅花的香气跟烙饼的香两相缠绵,几乎分不清是花香还是食香。   阿弦被这香气所引,正垂涎欲滴,忽见玄影向着外头叫了声,阿弦走到门口,却见是高建推门走进来,还提着一个篮子。   高建一进门就仰起头来,如白鹅般伸长脖子用力吸气,嘎嘎说道:“好香好香,伯伯又弄什么好吃的?”   阿弦对他觅食的本领佩服的五体投地,问道:“你是不是专门在我们院子外等着,听见锅灶香就闻味来了?”   高建嘿嘿笑道:“之前么不好说,这次却是冤枉我了,我是来送东西的。”   阿弦看向他手中的篮子:“你又哪里得了什么好东西?”   高建道:“说来奇怪,好端端地吴大哥叫了我去,给了我这篮子东西,让我送来你们家。你自个儿看。”   阿弦狐疑,将那篮子上盖着的棉布揭开,却见里头竟是一枚枚整齐的鸡鸭蛋类,粗略看来,不下三四十只。   阿弦惊喜交加,又疑惑问道:“这是在干什么?是吴侍卫给的?”   高建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按照他的叮嘱好生给送来就是了。”说着又掀动鼻子向着厨房的方向,若不能蹭吃,多吸两口香气儿也是极好的。   正在自得其乐地陶醉,老朱头手持锅铲,从厨下探身出来:“你又赶到饭点儿过来,诚心找打是不是?”   高建一脸谄媚:“伯伯,我给您老人家送东西来的。”   老朱头道:“有什么稀罕东西?”   阿弦提着篮子走到厨房门口,给老朱头过目,老朱头扫见那一枚枚白净圆润的蛋,眼里泛了光:“嚯,我正寻思哪里再搜罗几个呢?哪里来的这么多又这样巧?”   听了阿弦所说,老朱头若有所思道:“难得,想必是先前吃了我一碗参汤,又听了我的抱怨,所以袁大人特意叫人赔了的,其实算起来我那一碗鸡汤总要百十两银子,但有这些东西倒也罢了,总比连根鸡毛也看不见的强。”   一碗鸡汤要百十两银子……高建悄悄道:“伯伯,您要是不摆食摊,倒可以去劫道儿。”   老朱头哼道:“你嫌我要的贵?那是你小子不识货。”他仿佛不屑跟高建多言,吩咐阿弦把蛋搁好,自己又去烙饼了。   高建因赶的巧,腹中馋虫扭动,再也不肯走,就缠着阿弦故意说东说西地,因说:“我去府衙的时候,正看见曹员外踉踉跄跄地出来,脸色如见了鬼似的,连我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也不知是怎么样。”   阿弦未放心上,随口道:“先前曹员外跟几个士绅主动给袁大人的善堂捐款,大人还特意表彰,应该不会有事呢?”   高建道:“我也是这样想。是了,欧家的事你们回禀大人了么?我见了吴大哥就天然惧怕,也不敢贸然多嘴打听,不知道袁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阿弦不答腔。   高建自顾自道:“说来我也不敢相信,那老太婆怎么会恶毒到那个地步?这样的人还信佛呢,佛祖也肯保佑?”   阿弦想到欧家那看似肃穆庄严的佛堂,心里更乱,高建也有些知晓她的心意,因安抚道:“你别多想,那老东西恶事做尽,一定会有报应,不是有那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么?”   阿弦摇了摇头:“你不懂我心里的想法。”   高建道:“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懂?”   阿弦才默默地说:“不管是什么报应,我都嫌来的太晚。”   高建哑然,终于叹道:“你说的是,我现在想起来身上还发冷呢。”   高建叹了句,忽地听到屋内仿佛有很轻微的一声咳嗽,他低声问道:“对了,咱们堂叔可好多了?”   阿弦道:“你现在才想起来?”   高建陪笑道:“我时常就这样丢三落四,不要责怪,对了,还有一件事。”他举手入怀,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物,握在手心递给阿弦。   阿弦道:“又是什么?”   高建示意她接着,阿弦只得接了过来,入手沉甸甸地,居然是那五十两的一锭银子,阿弦道:“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高建道:“我回头想了想,你原先不肯沾手这些事的,这几日一反常态的督促我,无非是想快点挣这一百两银子,好让伯伯答应留下咱们堂叔,我拿在手里热一热,如今已经过了瘾,就给你吧。”   阿弦大为意外:“高建……”   高建认真道:“只是有一件,你不能再还给欧家,好歹咱们已经辛苦了一趟,你还受了伤,凭什么就要还给他们?他们家虽然不干不净,我们却是凭本事的,那些大侠们有劫富济贫的说法,咱们这样,也跟劫富济贫是一个道理了,知道吗?这次你可要听我的,不许犯傻。”   在欧家的时候因欧添说的那几句话,害阿弦心中有个疙瘩,本来还想着咬牙将银子还给那鬼窟似的欧家,半点不沾染……这会儿听高建说的,却也大有道理。   高建又道:“这就如袁大人把先前的秦王等人家中财产罚没用来修善堂是一个道理,这不仁不义的东西用在好人身上,才值当呢。”   阿弦笑道:“你不仅好吃,还很会说呢。”   高建趁机道:“我若吃得好,还更会说哩!”   两人说到这里,老朱头从厨下走出来,手中端着一个木托盘,道:“你在这儿费尽力气说了这半天,唾沫横飞的,很该吃个饼补一补。”   方才他两个高谈阔论,老朱头竖着耳朵听得明白,倒也意外:不料高建这般义气,又且是个懂事通透的。   高建也是大喜:“若吃了饼,我就在这里说一夜也是使得的。”   老朱头笑啐道:“打住,你敢说一夜,我还嫌聒噪呢,赶紧洗手去。”回头又对阿弦道:“厨下还有两个饼子,给你英俊堂叔送去。”   阿弦快活地答应了,高建酝酿着口水疑惑:“英俊堂叔?”   老朱头道:“你堂叔大名叫做朱英俊,不是英俊堂叔又是什么?”   高建几乎喷笑:“果然是英俊堂叔。”   阿弦正拾掇了饼子往东间送,忽然想起高建还没看见过修容后的“英俊堂叔”,便道:“你既然来了,怎么不给英俊叔请个安?”   高建正准备霸着桌子不挪窝,闻言只得跳起来,随着阿弦入内。   东间的灯火昏暗,高建正准备见礼,一抬头看见炕上的人,顿时呆若木鸡。   阿弦故意要看热闹,把饼子放下,回头看时,见高建嘴角一线口水顺着流下来,不由大笑,却又捂着嘴忍住。   高建醒悟过来,举手背擦擦,慌里慌张问:“这是英俊堂叔?可是之前那位……长的并不这样儿呢。”   阿弦得意洋洋,见“英俊”仍是沉静垂眸,天然稳重,竟不敢在此聒噪,便拉着高建出来,悄声问道:“堂叔是不是很好看?”   高建兀自于震惊之中,不由自主道:“何止好看,咱们桐县里都挑不出这样好看的男子……嗳?堂叔怎么看着年纪不算大,阿弦,你不会认错人了吧?”   阿弦心头一梗,笑容收起。   老朱头道:“还吃不吃饼了?不吃我要关门送客了。”话音未落,高建已经粘在饭桌前。   新开春的韭菜是最鲜嫩的,老朱头狠狠心,在里头打了一个鸡蛋,并一些虾皮干儿之类,吃起来鲜浓香嫩,外头皮儿又被菜籽油煎的酥脆,高建一口咬下去,鲜甜的汁液涌出来,几乎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   饭桌上顿时响起如同猪拱食儿的可疑声响。   阿弦边吃边看着高建笑,不留神嘴上沾了一片韭菜叶也不知道,三个人里,竟是老朱头吃相最为优雅,吃一会儿瞥一眼高建,对这猪八戒似的吃相叹为观止。   老朱头只吃了半个饼子就饱了,看两个小的吃的香甜,他便起身到里屋查看,却见饼跟粥都并没有动过。老朱头侧目:“是怎么了,难道不合口味?”   英俊垂眸:“有劳了,只是不饿,还是给阿弦跟小高去吃吧。”   老朱头皱眉——在老朱头的煮饭生涯里,还从未遇到过能抗拒他做的菜的人,大多数人都会像是高建一样,闻到饭菜香味就按捺不住,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自己的手艺面前摆出一副冷静嘴脸。   居然无端生出一种自尊受挫感,老朱头哼道:“先前半昏不醒的还好伺候,如今才好了一点儿,就挑拣起来了?”   英俊道:“并非挑拣。”   老朱头气不打一处来:“那是怎么样?”   英俊转开头去,默然朝向窗扇,老朱头恨得磨牙,索性端起东西:“那我还不伺候了呢。”   外间,高建跟阿弦正吃得兴高采烈,忽见老朱头臭着脸出来,不免诧异,老朱头把饼子往高建面前一怼:“这个也归你了。”   高建转忧为喜,才要包揽,阿弦咳嗽了声,眼风飞了过去,高建讪讪停手:“我、我吃饱了。”   老朱头道:“那给玄影。”   阿弦忙道:“伯伯,我还没吃饱。”   老朱头又哼了声:“稀罕,这可是你第一次跟玄影争吃的。”却也并没再说什么:“我累了,你们自个儿收拾。”   是夜,东间房中。   阿弦手中捧着一盏木碗,望着炕上的人:“阿、阿叔,你晚上怎么不吃东西?这会儿一定饿了,我给你热了粥。”   英俊侧脸对着窗户的方向,并不答话。   阿弦十分耐性:“你才好了些,更要留意吃食。先前是我大意了,你看不见,自然行动不便,我来喂你如何?”   英俊仍是不动,阿弦靠过去,哄劝的声调儿:“这粥可好喝了,你尝尝看,别人想喝还喝不到呢,伯伯的手艺是整个桐县最好的,高建甚至说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伯伯呢。”   片刻,英俊才道:“我知道。”   阿弦只当他是松动了,便笑说:“你知道?那还不快喝?啊,张嘴。”她舀了一木勺米粥,吹了吹,送到他的嘴边。   僵持了片刻,那紧闭的双唇终于有了一线松动,阿弦喜喜欢欢递了一勺,眼看他吃了:“这才对呀。”   喉头一动,英俊吞了那一勺粥,忽轻轻说道:“你对谁都这样好?”   阿弦眨眨眼:“你是说喂饭吗?你还是第一个。”   因看不见,英俊的双眼一直都垂着,听了这句,长睫微动:“听你伯伯说,你常往家里捡人?”   阿弦道:“伯伯是玩笑,只是很久之前曾救过几个冻饿不起的人,捡过些小猫小狗……”忽然醒悟失言,“后来人也各自走了,也只有玄影留下来……”   如此又吃了两口粥,英俊道:“我够了。”   阿弦道:“玄影吃的也比这个多。”   英俊沉默,阿弦轻轻地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正要想法儿叫他再多吃些,英俊道:“先前你回来闷闷不乐,便是为欧家之事?”   阿弦心头一沉:“是。”   英俊道:“你不必难过,这件事很快就会解决。”   阿弦诧异:“你怎么知道?”   英俊道:“刺史大人已经有所安排,以他的性情,明日就会见真章了。”   阿弦的嘴巴张的大大的,也忘了再缠他吃粥:“我怎么不知道呢?”   英俊道:“你忘了高建所说,曹廉年从府衙出来么?刺史大人应该是从曹氏身上入手。”   对于英俊所说,阿弦一大半儿是不信的。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不得不信。   次日天还未明,远处鸡叫头一声,阿弦一骨碌坐起身来,起的太急,几乎从凳子上摔下来,手抚着胸口,胸腔里那颗心乱跳不休。   与此同时,院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老朱头隔着窗子问:“谁呀。”   外头高建道:“伯伯快来门,紧急公干。”   老朱头不敢怠慢,披衣起来开门,高建跳进来道:“阿弦还未起身么?”   阿弦早整理妥当,迎了出来,高建拉着她道:“府衙派人紧急叫我,招县县令派人来报,欧家出了事,刺史大人让我们一块儿过去处置。”   老朱头不悦:“这天还没亮呢,催命呀?”   高建道:“想必是出了大事,不然不能如此,只是不知是怎么了,昨儿还没眉目呢,一夜而已,难道就反了天么?”   阿弦道:“的确反了天了。”   高建这才发现她一脸平静,似乎对此事毫不觉意外:“这话怎么说?”   阿弦吁了口气:“欧家出事了,有人持刀行凶。”   高建惊问:“是谁行凶,受害者是谁?”   阿弦闭了闭双眼,心底掠过方才梦中所见:“欧家的少夫人、曹员外之女曹氏,意图刺杀欧老夫人。”   高建不由失声:“什么?”   将出门之时,阿弦回头看了眼窗扇紧闭的东间:给他说中了。   若她有天生之能可预见未来事端发生,但是英俊,只凭着高建一句话而推断出事情发展之真相,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能为?    第45章 还我命来   曹廉年先前听说府衙来人, 还摸不着头脑, 只是想着上回他牵头联合当地士绅主动为善堂捐钱,乃是大大的善举, 但是刺史大人也着实嘉许了一番,何况向来安分守己并未犯事, 料必无碍。   谁知来至府衙后听了袁恕己一番话,将曹廉年惊得三魂七魄皆都飘飘荡荡, 竟不知是怎么辞别的刺史大人,又是如何趔趄踉跄地离开府衙的。   高建说跟他打招呼的事儿,曹廉年更是一毫也不记得。   他满心里所惊所忖的,都是袁恕己所说的骇人内情,以及他那句:以曹员外精明强干的为人,竟半点不知情?   曹廉年在往曹府的路上总算回过神来, 即刻命家人备车马,轿子才在门口停下, 曹廉年便下轿上车, 命赶赴招县。   马车急奔而出,直向招县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便进了城门。   欧府本关门闭户,暂不待客, 门上听说是亲家来到,才忙开门迎了进来。   曹廉年不等下人们通报,马不停蹄,急急地往内宅而去。   里头曹氏闻讯迎出来, 父女两人对面相见,曹廉年一眼看见曹氏脸上泪渍未干,双目更是肿的,心头越发凛然。   曹氏见父亲来到,强打欢容,行礼道:“爹怎么这会儿来了,事先也不叫人传个信儿?可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曹廉年看一眼她身旁的丫鬟们,曹氏会意:“你们都退下吧,我们父女自在说话,不用人伺候。”   下人们都退后,曹廉年握住曹氏腕子,拉着她到了内室站定,低声道:“你好生跟我说,我的两个外甥女儿,是怎么死的?”   曹氏见父亲举止有异,本正在猜测是为了何事,听了这句话,宛如一道霹雳当空降下。   曹氏本要遮掩,奈何先前正为此事郁结于心,曹廉年又赶得这样恰巧,曹氏才一张嘴,两行眼泪已经如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曹廉年本心怀侥幸,猛地看女儿这样反应,那颗心就像是被人扔在冰面上,狠狠地又踩了两脚,疼得颤个不停,他捂着胸口,觉着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曹氏急忙扶着老父,叫他缓缓坐了,曹廉年几乎一口气转不上来,大口喘了两声,还未开口,泪却也落了下来:“天杀的,怎么会有这样的……”   他痛的难以说下去,手用力一拍大腿,又紧紧抓住,刹那间已经老泪纵横。   曹氏早也忍不住,却又怕别人听见,便道:“爹,小声些。”   曹廉年转头看她:“这会儿还怕人听见?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为父!”   曹氏哽咽不语,曹廉年一再追问,曹氏才说道:“先前我因生了女孩儿,家里人对我便动辄使眼色,婆婆跟太夫人更是明着说欧家是要男丁来继承香火的……”   曹廉年道:“那也不至于下那种狠手!只再生就是了!你竟然容他们这样丧心病狂?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曹氏哭着跪在地上:“我哪里会舍得?但我做不了主。”   曹廉年含泪愣住,曹氏道:“本来大女夭折之时我是不知道的,只是因着婆婆跟太夫人的态度……她们并不悲伤,反似轻松一样,我心里难免存些猜疑,后来有了二女,我便加了小心,处处谨慎,那天婆婆说要带她去玩儿,我只半刻钟不在场,就说孩子忽然……我这才知情。”   她举手捂着脸大哭起来,手背上那个圆圆地疤痕显得格外醒目:“但是我又能怎么做?说出去的话,别人只当我是疯了,那段时间我曾回家住了几日,父亲却也不大理会,还说我跟那孩子缘分浅,所以才没了,让我不要放在心上,我曾几次试着想告诉父亲,可每次说起欧家,父亲都盛赞他们是殷实厚德之家,让我快些养好身子,尽心侍奉公婆夫君等,我还能说什么?我若贸然说明此事,只怕会被万人所指,成了无处可依的弃妇,那时候父亲可会信我的话?还是也会如万人一样,也嫌我恨我,觉着我为家里丢了脸?”   曹氏委顿在地,无法自持。   曹廉年愣愣听到这里,泪落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我那不过是为你宽心的话,实则我心里也是难以割舍的,你怎么能当真以为为父是无心的……唉,糊涂,糊涂!”   父女两人对泣半晌,曹廉年起身将女儿搀扶起来,道:“你爹我年青时候,也曾做些不怕天地的事,但这种恶行却是想也不敢想,何况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所谓人善人欺天不欺,人不知道,鬼神未必看不在眼里,先前我也不信这些话,但是上次你弟弟的事,着实让我惊心。前几日我捐了好些银子给袁刺史的善堂,人人都说我是巴结讨好刺史,然而谁也不知道,我只是为求心安而已。”   曹氏慢慢收了泪,曹廉年握着她的手,也摸到了上头的那个伤疤,曹氏伤着的时候他也知道,人都说是少夫人不小心被倒落的烛台砸伤了,当时曹廉年心里还略觉古怪,但并未多想,如今事情说开,又怎会不知?   曹廉年忍泪道:“他们做这些事,迟早晚要有报应,如今报应就在眼前,这新刺史的手段你大概也听说了,前日十八子他们来欧家,早把所有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昨儿十八子便将事情告诉了袁刺史,你想想他对付秦学士王员外家的那些手段,你当他会视而不见……放任欧家仍旧自在么?”   曹氏微微睁大双眼,忽地说道:“我也早受够了,如果袁大人果然要向欧家开刀,我宁肯如此,鱼死网破倒好!”   曹廉年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可见还是我的好女儿,我看袁大人的意思,绝不会善罢甘休,为父特意前来这一趟,就是想叮嘱你,若东窗事发,你可要知道如何做。”   目光一对,曹氏道:“爹放心,女儿知道!这场恶事总不要烂在肚里埋进棺材……”忍不住又哽咽起来,她低头擦了擦泪,“可知女儿恨不得剖开肚子,都晾晒出来才好。”   曹廉年将她抱了一抱:“我还想跟你说的是,你不必担心别的,欧家势必要倒的,可你还有曹家,你并不会无处可依。”   曹氏捂住嘴压下那冲出喉咙的哽咽:“爹……”   曹廉年叹道:“罢了,不用哭,一了百了也是好的。这两年我看小郎的情形也很不对,虽说年幼,但那性子实在跋扈的叫人看不下去,趁着他尚未被纵容坏了……”   曹氏点了点头。   两人说到此,外头有人道:“大公子回来了。”   曹廉年回头看向曹氏:“趁着城门未关,我先去了,欧添是个愚孝之人,若给他知道了只怕会打草惊蛇,你且不要向他泄露口风。”   曹氏答应。   曹廉年要去之前,复又问道:“我听袁大人说,欧荣之所以要请十八子,是因为你说了我们家的事儿?你可是故意如此?”   曹氏道:“是,我听了弟弟的事,心想十八子毕竟是公门之人,他果然有这种能为的话,只怕不会知情不报,他倒果然并未辜负。”   曹廉年因听说欧家的龌龊之事,不愿再跟欧添碰面,便趁他回来之前先去了。   欧添回来后,见曹氏有哭过之态,便道:“我听说岳父忽然来了,不知是为了何事?”   曹氏道:“没有别的,还是为了弟弟的病情。”   欧添道:“小弟不是已经好转了?”   曹氏道:“父亲年纪大了,格外怜惜小孩子,弟弟偶然有个啼哭不止他都要格外担心,方才来对我诉了一会儿苦就好了。”   欧添“哦”了声,打量曹氏。   曹氏已叫丫头打了水来,才洗了脸,见欧添看自己,便道:“夫君可还有事?”   欧添不答,只是向着她一招手:“你过来。”   曹氏走到身边,欧添举手抱住她,并不说话,曹氏觉着异样:“夫君,你怎么……”   欧添道:“别说话,你抱着我。”   曹氏一愣,迟疑着举手将他环抱住,欧添道:“我长姐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有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是我忘不了的,便是她抱我时候的感觉,就是这样,极暖和的,就算是冬天也像是烤着炉子。”   曹氏的眼圈又红了:“夫君……”   欧添道:“可她反而说我身上热,说我像是火炉,还擅自给我起了个小名,就是今天十八子叫的那个。”   曹氏轻声道:“小炭。”   欧添道:“这件事只有我跟她知道,因为祖母跟母亲对她都极严厉,若知道她这样唤我,是要罚她的。长姐聪明伶俐,她的早逝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当大女出生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转世回来了,可是……”   曹氏忽地觉着胸前湿浸浸地,知道是欧添在流泪,她想安慰几句,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欧添默默道:“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忍心害她们。”   欧添说完之后,他放开曹氏,自回到床上,和衣躺倒,再也无声。   太阳还没出来,初夏的清晨有些雾蒙蒙地,看着就像阴天欲雨。   在残雾退去、太阳升起之前,叫人分不清新的一天到底会是阴云密布,还是晴空万里。   高建问道:“阿弦,你如何会清楚知道欧家里发生的事,是怎么、怎么知道的?”   阿弦道:“我看见的。”   高建干咽一口唾沫,不敢问阿弦是怎么看见的。   阿弦的确是看见的,在昨夜梦中。   入夜,欧添仍是困卧于床,曹氏坐看了许久,终于起身,推门而出。   她一路而行,越过如同死寂的长廊,前方通往佛堂的路上,两边儿的桐树舒展枝桠,夜色里看着有几分可怖。   佛堂的门是开着的,香火灯日夜不息。   曹氏还未进门,就看见蒲团上跪着一个人。   何等虔诚的背影,叫人肃然起敬。   当初曹氏才嫁入欧家,又何尝不是对这位老夫人充满了虔敬之心,岂料竟成此生噩梦。   曹氏盯着欧老夫人背影看了半晌,想到父亲的话,正要离开,里头的老夫人忽然道:“是长媳么?”   曹氏脚下一停,老夫人道:“进来吧。”   四周无人,望着里头那个背影,这许多年一直在欧老夫人积威阴影笼罩之下,对老夫人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又深知这妇人的种种非人残忍之处,此刻竟有些不敢靠近,但又无法不从。   曹氏慢慢走进佛堂,垂首立在旁边。   欧老夫人手持念珠,垂着眼皮,嘴里低低念咒,又过了半刻钟才打住。   欧老夫人道:“阿添如何?”   曹氏道:“睡下了。”   欧老夫人道:“那就好,先前他因为那个十八子的话,未免胡思乱想,你要多安抚他才好。他是我们欧家的长男,在这个时候越发不容有失。”   曹氏听到“长男”“不容有失”,嘴唇翕动,无法出声。   欧老夫人歪头看向她:“你怎么了?”   长明灯的光下,老夫人皱纹叠布的脸显得格外诡异,原本的慈眉善目里透着几分阴冷,曹氏几乎骇然后退:“没、没什么。”   欧老夫人盯了她一会儿:“听说下午你父亲突然来了?是有什么事?”   曹氏便把对欧添所说的也说了一遍,却因紧张,有些结结巴巴地。   欧老夫人道:“你父亲是个有福气的,这样的年纪了居然又添了香火,可见是你们家积了德,善有善报。”   “善有善报”,四个字更如针刺一样,让曹氏身上微微轻颤。   欧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乏了,你替我在这里念一卷经吧。”她说着抬手,示意曹氏来扶着自己。   曹氏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看见手背上的伤疤,烛光下依稀又是一片血红,仿佛回到了自残的那夜,十指连心,痛不可挡。   “老夫人既然知道善有善报,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鬼使神差地,曹氏未曾伸手,反而轻声问。   欧老夫人皱眉,曹氏道:“老夫人吃斋念经,难道不知道做这些事会遭报应的?”   欧老夫人听到这里,才冷笑道:“这话竟像是添儿问出来的,我已经跟他说明白,这样做都是为了欧家的香火着想。”   曹氏道:“老夫人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长房里的,二弟房里的,甚至连夫君的长姐……是不是还有更多?您怎么下得了手?而且长姐那时候已经七岁了,您怎么能……”   欧老夫人道:“她若不死,怎么会有阿荣?”   曹氏呆立原地,欧老夫人想起往事,嘴角挑着一抹冷酷笑容:“那贱丫头实在命硬,怎么都不肯死,就算掉进水里还拼命挣扎,我按着她的头,反被她在手上挠了一道,气得我用龙头拐猛击她的头……她才肯撒手……”   曹氏听得毛骨悚然,欧老夫人看着她的脸色,道:“你怪我心狠?若不如此,如何能震慑住那些想投胎到欧家的女鬼?当初传授我这法子的法师就是这样说的。果然,那贱丫头才死不久,就有了你二弟阿荣,是不是很灵验?”   曹氏后退,脸色骇然若鬼。   欧老夫人却上前一步,盯着她的双眼道:“有件事你错怪了我,你房里大女夭折跟我无关,所以她死了后,二女又紧随来了,若不叫这些女鬼知道厉害,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都会来了……”   欧老夫人脸色越发狰狞:“如今你果然如愿以偿有了小郎,以后继承欧家家业,岂不也是你的好?你该感激我才是。”   她瞥了曹氏一眼,“好好在这儿念经,别听了不相干的人的话,鬼迷心窍。”   曹氏正无法承受,濒临更亏,“鬼迷心窍”四字入耳,身子陡然僵立。   那边儿欧老夫人正要出门,眼前火光一闪,她惊而回头,却见曹氏握紧桌上一根铜烛台,用力挥刺下来。   欧老夫人惨叫一声,惊动了外头的丫鬟们,齐齐冲了进来。   众目睽睽下,曹氏状若疯癫,厉声尖叫:“恶毒的老太婆,你还我命来!”那声音却并不似是曹氏的本声,赫然带着几许稚嫩!   招县,县衙。   本县的知县并不坐堂,反而惴惴不安地垂手立在旁边,平常县官所坐的地方,大马金刀地是另一个人,袁恕己。   曹氏说完昨夜经历之事后,又道:“那时候……我、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是冥冥中有人指使着我的身体,才刺伤了老夫人。”   袁恕己回味那句“还我命来”,道:“曹氏,你所说可是真?”   曹氏道:“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袁恕己道:“让她画押。”主簿拿着供状,上前让曹氏画押。   曹氏伸手欲按,却看见手背上的疤痕。   忽然恍惚:她不知道,昨晚上那一刻,到底是她自己想要杀了这个恶毒的老妇人,还是冥冥中真的有鬼魂附体,驱使她动了手。   又或者,是她们之间的心意,合二为一。   曹氏低头笑了笑,用力在供状上按落。    第46章 大杀四方   曹氏供述经过的时候, 阿弦跟高建就站在公案下手, 招县差役的旁侧。   随着曹氏所说,阿弦眼前也一一浮现昨夜梦中情形, 一切宛若案件重演,历历在目。   在场的招县县令以及众差人们, 脸色各异,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从昨儿晚上欧家出了血案, 邻里听见动静,不敢不报。   衙差到府,见曹氏宛若癫狂,仍是死死地握着那烛台,大叫杀人,据说伤者正是欧家的老夫人, 因受惊过度且又带伤,被扶着入内休息, 请大夫来看。   在招县, 几乎无人不知欧家老夫人,衙役们不敢惊动,只好先把曹氏解押到县衙。   欧家向来“母慈子孝”,从无恶迹传出过, 欧老夫人又是“年高德劭”,如今出了这等奇异大事,顿时满县震动,很快传了个遍。   就在招县县令惊疑不定的时候, 令他更加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初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才爬上县衙的脊兽之背,招县的县城城门才刚刚打开,睡眼惺忪的小兵们忽然发现,城门外赫然立着几匹高头大马,当前为首一人,虽身着文官的官袍,却掩不住通身的武威之气,腰间且还配着剑。   他们像是初初才到,又仿佛是在这城门口等了一夜,小兵们正不明所以,那为首之人旁边儿的一名中年汉子出声道:“让开,这是豳州刺史袁恕己袁大人。”   虽然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新任刺史,但有关他的传闻已经如雷贯耳,只看那通身的气势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士兵们连质疑一下来者的身份都不敢,忙退让两侧。   袁恕己一马当先入了招县,在他身后跟着数人,皆都骑马,都是看着威武雄壮的七尺大汉,只在队伍最末两个人稀稀拉拉地落在后面,一个清瘦纤弱,另一个貌似寻常,正是阿弦跟高建。   方才一路疾行,袁恕己等遥遥领先,阿弦实在是怕了骑马,幸而袁恕己并未催促,渐渐地就把她落在最后,高建倒是义气,另一则也是受不得那种颠簸,就也偷偷跟她蹑在队伍最末尾。   后来这一干人来至招县城门前,吴成本欲叫门,袁恕己回头看了眼,却见两人还未从长路拐弯处转出来,便道:“再等片刻城门就开了,不必叫嚷惊动。”   如此又等会儿,那两个人才踢踢哒哒地出现赶上,袁恕己看一眼阿弦,见她脸色发红,想到昨日她身上不适,又连着两日颠簸,竟难得地并未出声说什么。   招县县令正在头疼欧家之事,忽然门上报说刺史大人来到,还疑心底下人误传。   其实欧家乃是招县里有头脸的人家,事发后欧荣又亲自出面周旋,县令本有心袒护,可因为一件事,县令改变了主意。   那就是阿弦跟高建吴成三个,曾二度前往欧家之事。   倘若只高建一个倒也罢了,要命的是,里头还牵扯着“府衙”。   袁恕己在桐县杀人不眨眼的之事早就不胫而走,豳州的每个官员几乎都凛然自危,比之先前那肆无忌惮的行径,个个都有所收敛,生恐张牙舞爪的姿态落入新刺史的眼里,又被他抓了拿脖子来磨刀。   虽然欧荣一再坚称说是以个人私事来请十八子的,但怎奈当初入府的时候,高建为唬人,“扯虎皮拉大旗”,已经抬出了府衙的名头,且吴成也曾附和。   县令心虚,思来想去,暗自猜测袁恕己的意思,心想以这位刺史神出鬼没匪夷所思的手段,是不是府衙早就留意了欧家?若欧家出事他隐瞒不报,岂不是自寻死路?   因此才谨谨慎慎地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天不亮就出城往桐县报信。   却想不到,袁恕己竟会亲临,且来的如此之快,县令震惊之余,却也无端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派人去报之这一步棋走的太对了。   但立刻,知县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的太早了些。   他在侧旁听曹氏的供述,只觉着轰然巨雷在耳畔一个又一个炸响,简直怀疑自己双耳出了差错,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环顾周遭,满堂差役也都跟他一样,如呆如傻。   只有袁刺史跟他带来的那几个人面色镇定,仿佛听见的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事。   招县知县几乎没忍住要喝止曹氏:这妇人大概是失心疯了,或许当真是被鬼迷心窍,竟然说出如此不经之谈!何况她丧心病狂地刺伤家中长辈,如今又满口胡言,只怕是为了脱罪故意编造出的谎话,哪里有半句可信。   可是看袁刺史的反应,却是这样肃然以对,知县看看曹氏,又看向袁恕己,心若油煎。   门外围观的百姓们开始交相传语,有说绝不是真的,有说此事可疑的,不一而足。   嗡嗡喧闹中,主簿将曹氏画押的供状呈上,袁恕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怎么不见被告之人?”   知县忙出列:“大人说的是谁?”   袁恕己道:“你是耳聋?方才曹氏说的杀人的,欧家老夫人。”   知县咽了口唾沫:“大人,请恕我直言,这欧老夫人在本地德高望重,且又年高,断不会是这曹氏所说之人,照下官看来,必然是曹氏刀伤老夫人后,故意编造这骇人听闻的话来掩盖罪名。”   袁恕己道:“你是说这份供状不真不实?”   知县鼓足勇气:“下官正有此疑虑。”   袁恕己道:“所以本官要传欧老夫人到堂,两人当堂对质,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这……”知县面有难色:“大人,老夫人年高体弱,又被这恶妇刺伤,只怕不得到公堂上。”   袁恕己似笑非笑道:“你只听了曹氏一面之词,就认定她是‘恶妇’,连老夫人的面儿都没见,就说她年高德劭,那不如赵知县你跟我说明,若此刻本官不在,你该如何料理此案?”   赵知县虽然的确心有定论,但听袁恕己口气不对,又哪里敢说出来,便讪笑道:“下官也只当秉公处置。”   袁恕己道:“详细如何?”   赵知县望风使舵的本事却是一流:“正如大人所说,要请当事之人前来对质。”   袁恕己道:“那还等什么?”   一句才罢,就听堂下有人道:“大人!”   袁恕己扫过去,却见是欧家二公子欧荣出声。   因曹氏出事,欧家也自派人来料理,此刻在堂上的,就是欧家管家跟二公子,不知为何大公子竟不在。   袁恕己道:“你又有何话说?”   欧荣道:“大人恕罪,我祖母有伤在身,又受惊病中,求大人怜惜,不要惊动老人才好。”   袁恕己道:“可知在本官眼里,没有什么老人新人,只有罪囚跟清白者。”   欧荣道:“大人!我祖母若贸然前来而有个三长两短……”   袁恕己冷笑:“你是在要挟本官吗?”   欧荣跪地:“小民不敢。”   底下百姓们又是一片哗然骚动。   赵知县算是领教了袁恕己的强硬,当下不敢在掂掇张望,立刻命衙役前去带人。   这边儿袁恕己盯着欧荣:“二公子觉着,曹氏的这番供词,有几分真假?”   欧荣沉默片刻:“小民不敢相信这是真,只怕有误。”   袁恕己道:“据本官所知,欧家这许多年来的确都是女孩儿无端夭折,上下几十年,至今并无任何一个女孩儿存活,本官听说你妻子先前也曾有孕而小产,你竟丝毫不觉着此中有异?”   欧荣不语。袁恕己道:“之前还是你请了本官身边儿的十八子前往府内,难道不是?”   欧荣道:“小人……只以为是家中有什么邪祟。所以才贸然相请。”   “你家中的确是有大邪祟,”袁恕己道:“抬起你的头来,你难道后悔请了十八子进府了吗!”   欧荣肩头颤动,他的确是后悔了。   这欧家距离县衙并不算远,不过一刻钟的脚程,差人回来,却并不见欧老夫人。   差役上堂:“大人,欧家老夫人因伤重无法起身,否则有性命之虞,小人们不敢用强。”   另一个说道:“老夫人听说我们的去意,挣扎着让小人们带话给大人,说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她乃是虔心念佛之人,绝不会做出似曹氏所说的恶行,请大人不要偏听轻信,切勿冤枉好人。”   袁恕己听罢,看着两人道:“你们收了多少好处?”   如此做法袁恕己早在初初上任桐县的时候就领教过,当时为了小丽花的案子派人去拿秦王,奉命前去王家的差役回来,其表演跟现在这两人几乎如出一辙,似师出同门,套路娴熟。   只可惜如今的袁刺史,已经不是那个初来贵宝地尚未站稳根基的了,自然不必再虚与委蛇。   那两人被当堂戳破,面露惶恐心虚之态,袁恕己不等回答,对两边亲兵使了个眼色,四个亲兵上前,将两人掀翻,身上搜检,果然一个人身上搜出了五两银子。   袁恕己道:“身为衙役,办差不力,徇私枉法,每人杖责二十,就此革职。”   公堂上顿时热闹起来,打板子的声响,惨呼声,底下的百姓们从没看见过这样痛快的场景,呆呆看了片刻,有一人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一时喝彩声此起彼伏。   袁恕己又叫了两名差役:“若还带不来人,这两个就是楷模。”   这一招杀鸡儆猴立竿见影,行之有效。   不多时,外间围观的百姓有人大叫:“来了来了!”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袁恕己在上看去,见两名差人在前,后方几个丫头,扶着一个颤巍巍地老太太破开人群走上公堂,那老妇人鹤发鸡皮,大概是因为受伤之故,脸色有些发灰。   欧荣早迎上去亲自搀扶著:“祖母可能撑得住?”   袁恕己道:“看座。”   差人上前,搬了凳子放在堂上,欧荣扶着老夫人落座。老夫人脸色对不好,神情却仍如常,落座后向着袁恕己微微欠身致谢。   这一日,清早儿来至招县,回到桐县家中的时候,已近黄昏。   老朱头仍未回来,阿弦进门,不出所料仍看见英俊靠在窗户旁边儿,静默的模样宛若一副极高妙精裁的剪画影。   虽然他不言不语,甚至连动也未曾动过,阿弦看着他的模样,竟无端一阵心软:“阿叔,我回来了,你今日可好?”   英俊道:“是。”   阿弦道:“你、你喝水了不曾?肚子饿不饿?”   英俊道:“不必。”一顿又问道:“欧家的事情了结了?”   阿弦长叹一声:“是啊,已经解决了!”   她的口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似乎格外地兴奋,又仿佛带些不安。   英俊却只“哦”了声。   阿弦心念一动,忽然问:“阿叔可知道结果?”   英俊沉默:“袁大人只怕又大杀四方了。”   阿弦细品“大杀四方”一词,不由暗暗点了点头:“你还猜到什么?”   英俊唇角挑了一抹很浅的弧度,就像是夏日最柔软的风吹过湖面。   他说:“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算得分明,不如你告诉我。”   阿弦见他想听,便挪坐在炕沿边儿上,同他一一说来。   原来欧老夫人到堂之后,袁恕己说起曹氏的供状,欧老夫人却一概否认,且痛心疾首道:“家门不幸,长媳忽然失心疯发作,不仅伤人,且又编造如此骇人听闻之语,甚至惊动官府……害的老身一把年纪还要上公堂对质,将来有何面目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众人见其言行,不免心生同情。   袁恕己道:“这么说来,你果然没杀害过府中女婴?”   欧老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必提一个‘杀’字,连说出来都是罪过了。”   袁恕己一笑:“老夫人,你这样先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欧老夫人抬头,神色平静:“大人如何无端相咒?”   袁恕己敛笑:“传欧添。”   欧家大公子欧添上堂之后,谁也不看,只呆呆地跪在地上。欧老夫人看一眼长孙:“大人,不知这是何意?”   袁恕己只望着欧添:“欧大公子,将你所知一一说来。”   欧老夫人眼神微变,忽地有些不安:“添儿?”   欧添垂着头,却悄然无声。   欧老夫人紧张地看了他片刻,见他木讷不言,神色稍安。   不料正在此时,欧添伸手入怀,竟掏了个不大的盒子出来,将盒子往地上用力砸落!   堂上的赵知县跟众差人均都探头看来,外间的众百姓也挤挤攘攘地想要一看究竟,却看不清楚。   忽然有人道:“那是……是针?!”   欧老夫人距离最近,看得格外分明,身子不由一晃,几乎摔倒。   身边儿的欧荣只顾看地上之物去了,连搀扶都忘了。   那盒子不大,也并不结实,砸开之后,却见里头盛放着好些小玩意儿,却都是古旧不堪的幼稚之物,似是小孩儿的东西:叠纸,早就坏了的糖果,女孩儿用的头绳,缀花,除此之外最多的……便是散落的四五枚绣花针!   时隔多年,绣花针早就生锈,却仍透着锋利之色,零零落落撒在地上。   欧添看着那些针,一枚枚似乎刺入了他的眼,泪里仿佛带血,扑啦啦落了下来。   朱家,屋内,两两相对。   听出阿弦语气里的颤抖之意,英俊问道:“那老夫人,就是用这些针来虐杀女婴的?”   先前二进欧家,被老夫人握住手时候,阿弦便觉似千根针刺,不堪忍受,原因在此。   回想起来,阿弦口干更甚:“是,这狠毒的恶妇。欧添都说了,连同他看见老夫人亲手杀了长姐的事也都说了。”   ——当时欧添其实是看见了那一幕。   但因为场面实在太过骇人,他年纪毕竟小,又是最宠爱自己的祖母,故而竟不敢信,加上欧老夫人不停地说他睡着了做梦,欧添自我催眠似的,也只当那一幕是自己做了噩梦,久而久之,便封存于心底,不愿触及。   公堂上砸开的盒子,是他小时候珍藏的玩意儿,多半跟长姐有关,而那些针的用途,却绝非绣花……   提起来仍然心慌难禁,阿弦忙跳下地,去外间儿倒了两杯水,又加了些蜂蜜调在里头:“阿叔也喝一杯。”   英俊摸索着接过来,不免碰到了她握着杯子的手,细嫩的手指,像是柔嫩易折的花颈。   英俊不动声色地慢慢啜了口,清甜沁入心肺,这样难得的熨帖滋润。   他忽然想呼一口气,便回身试着将窗扇推开些。   阿弦道:“阿叔别动,我来。”把杯子放下,手脚并用爬上炕,将窗户推开,用棍子支起:“天儿渐渐热了,屋里头闷,阿叔若好些了,就出去透透气儿。”   英俊不置可否,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她又爬了下去。   英俊问道:“是了,袁大人如何会知道……欧添曾看见了老夫人杀人之事?”   这件事连欧添自己都不知道,自然无外人可知。   但无外人可知,却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   阿弦喝了两口蜂蜜水,试图压住心底那难以消散的慌悸,她瞥了眼那只握着杯子的手,舔了舔嘴唇忍住:“其实是我看见,我告诉袁大人的。”    第47章 血都热了!   阿弦虽看见了那一幕, 却毫无把握, 毕竟跟欧添虽只见一面,却已知他是个固执老旧的人, 就算欧添曾目睹欧老太婆杀人,就算他记起此事, 为了欧家,一贯“至孝”的欧添只怕也不会出面。   但是想到英俊预言说过——袁恕己并未袖手不理而是暗布棋局, 且见袁大人居然当真大张旗鼓地前往招县,阿弦略一犹豫,便将这一节暗中告知了袁恕己。   阿弦只想让袁恕己便宜行事,到底帮不帮得上就不知道了,只是尽力而已。   欧添肯上公堂指认老夫人,却在阿弦意料之外。   当时满堂轰然。   欧老夫人色变, 望着欧添道:“添儿,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就算是为了维护你媳妇, 也不至于要如此对待祖母!你可是欧家的长孙男,如何能这样荒谬糊涂!”   欧添道:“我并没想维护谁,只是想把我心中所知说出来。”   他抬头看向老夫人:“长姐那样聪慧,一心想讨您老人家喜欢, 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您会不喜欢她,乃至于要动手残杀的地步。我是欧家的长孙男,难道长姐就不姓欧了么?”   干枯的手握紧,欧老夫人踉跄起身, 用力一掌打落,骂道:“孽障!我白养了你一场!”   欧添被打的转开脸去,泪簌簌落下。   满地孩童的物件映入眼中,欧添俯身,捡起一朵破旧的珠花,他看了半晌,闭上眼睛,喃喃说道:“我只是不懂,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   欧老夫人气急,犯了咳嗽之症,身子颤抖似风中残叶,几乎气厥。   欧荣从旁扶着,道:“大人容禀,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且当时我哥哥年纪尚小,又怎会记得那样真详?只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兴许是因为大嫂一时举止失常,惹得哥哥也有些神志不清了,请大人切勿十分当真。”   袁恕己见他一心为了老夫人辩解开脱,道:“公堂上难道有戏言?若是当堂作伪证,也是要追罪受罚的,你是想让本官追究你哥哥的罪责?”   欧荣忙道:“小人并不是这个意思!”   袁恕己道:“是真是假,本官自会判断,不必你再多言!”   欧老夫人拍了拍欧荣的手,道:“阿荣,不要冲撞大人,是非曲折,大人心中有数。”   欧荣垂首道:“是,祖母。”   欧老夫人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祖母现在才知道,谁才是最值得疼的孩子。”   老夫人说罢,又看向袁恕己:“大人,家门不幸,让众人看了笑话。老身这把年纪了,能苟活几时?也不想再跟儿孙辈强辩什么,一切就由大人秉公处置就是了。”   袁恕己道:“那老夫人可认罪?”   欧老夫人只神色如常地说了四个字:“民妇无罪。”   袁恕己一笑,看着老妇人枯深的双眼:“好,既然你说让本官秉公处置,如今已有两人指证你谋害人命,不管真假,倒要委屈老夫人在县衙大牢里呆上一阵了。”   欧老夫人一震,旋即道:“凭大人处置。”   听将老夫人关入牢房,欧荣跪地求道:“我祖母年高,方才又有晕厥之意,不堪牢狱之刑,求大人……”   袁恕己并不理会,只看着赵知县,县令会意,苦着脸叫人上前将老夫人带下,入了大牢。   公堂上有袁恕己坐镇,场面还算平静,外头围观的人众却早就按捺不住吵嚷喧闹起来。   有的说道:“难以置信,难道这老夫人真杀了那许多女孩子?”   也有说道:“不要乱说,老夫人是信佛的,且这许多年做了多少善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欧家大爷跟少夫人的话难道都是扯谎?”   “说起来这可是欧家大爷两口子不对了,身为欧家的子孙,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祖母?实在是大不孝。”   最后这句,居然响起一片赞同之声。   赞同声过后,一个道:“那如果欧家那些丧命的女婴真的是被老夫人害死的,欧家大爷这样做也是被逼无奈的。”   “不是说了老夫人慈悲心肠,不会做那些恶事么?”   “欧大爷言之凿凿,还有假?”这说话的人犟起来,质问:“万一老夫人真的杀了女婴呢?”   沉默。   有人嗫嚅:“这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太心狠了。”   忽有人小声道:“其实……就算老夫人如此,也是情有可原的。”   另一个人随着低低道:“是是是,想要香火嘛,老夫人的心情我是懂的。总不能让老欧家断子绝孙呀。”   “而且老夫人又这样高的年纪了,难道真的要因为这个被追究刑责?按照律法,这该是死罪吧?”   “实在是可怜,这样大的年纪了。”   蓦地有人哼道:“其实都怪欧家大爷,简直是无事生非,毕竟是自己的祖母,何必这样绝情呢?如果真的害老夫人无法善终,欧家又颜面尽失,那可真是罪大恶极,不肖子孙!”   “咦,大人应该不会真的杀了老夫人的头吧?我记得本朝律法里有规定,七十以上者免罪来着……”   这些人起初窃窃私语,后来不禁声音高了些,里头听得清清楚楚。   袁恕己似笑非笑,也不言语。   阿弦距离堂外更近,那些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扑面而来,就仿佛一根一根针又刺到身上。   曹氏跟欧添正往外而行,那些人望着他们两个,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眼神闪烁各异。   另一边儿欧荣身边儿围着一圈儿人,有的正口出安慰之语。   欧添听到“罪大恶极,不肖子孙”,蓦地站住脚,他环顾周遭,似乎每双眼睛里都带着鄙夷跟指责,连几步之遥的欧荣也是这样的神情。   曹氏不由握住了欧添的手臂,这里如此人山人海,对他两人而言,却仿佛身处荒漠,孤零零地。   正在这时,身后有个人道:“大爷。”   欧添回头,却见是阿弦。   阿弦看看他,又看向欧添身侧,视线下移。   欧添本来不懂,看着她的神情,忽然通身发冷:“你……”   阿弦道:“她在这里。”她顿了顿,道:“芳姑在这里。”   从方才欧添上堂之时,那小女鬼就跟在他的身旁,只是因公堂威杀太重,小女鬼无法进入,只在人群中观望。   欧添被老夫人指责的时候,小女鬼忍不住试着闯入,却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站在门外大声叫:“小炭!”   直到欧添走了出来,小女鬼才靠近他身边儿。   此刻在阿弦眼前的,正是个七八岁的女娃儿,垂着两个柔软的发辫,鬓边戴着一朵泛旧的珠花——正是欧添先前手心里握着的那枚。   她竭力仰头看着欧添,身影在阳光底下沐浴着一层金光,朦朦胧胧,不似鬼魂,反如仙子。   欧添睁大的双眼泛红,他顺着阿弦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身边,却空空如也。   芳姑却仰着头看欧添,目光闪闪,稚嫩的声音道:“小炭,我知道你最敬畏老太太,你肯为了我这样做,我很喜欢,你还是那个暖和的小小子,一点也没有变坏。”   阿弦将芳姑的话说给欧添。   欧添攥紧双手,浑身颤抖,牙关咬的死紧,嘴角肌肉丝丝牵动,泪却从通红的眼中坠落:“长姐……我、我很想念您……”   曹氏一手抱着欧添的臂,一手捂着嘴,眼中也落下泪来。   芳姑看看阿弦,伸出小手儿摸了摸阿弦右臂上的伤处,道:“十八子,谢谢你为我们做的这些,之前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请你原谅我。”   阿弦摇了摇头,冲她笑笑:“没关系。”   芳姑是个小女鬼,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力量,那夜因有求于阿弦,情急之下只顾往前扑过去,无意伤了她。   欧添只听见阿弦说话,便问道:“她还说什么?”   芳姑笑笑,道:“我醒来的太晚了,但是看见你终于成家生子,心里很喜欢,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的走了。”   阿弦神色一变,芳姑道:“不妨事,你告诉他就是了。”   欧添泪痕满面,阿弦无法跟他对视,只道:“她、她要走了。”   欧添惊道:“去哪里?”   芳姑身上的金光越来越盛,魂影也越发淡了,她张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笑道:“咦,我忽然感觉这样轻快?我一点也不冷,一点也不疼了!……太好了!”   一阵风吹过,芳姑的身影徐徐乘风而起,消失于云端。   欧添正心惊着急,见阿弦抬头看天际,他正也要抬头,谁知还未动,耳畔就听见一声银铃似的笑声。   这般熟悉,这般久违。   欧添通身巨震,蓦地仰头,望着那湛蓝天际。   天青无垠,白云悠然,欧添定定地看了半晌,蓦地大叫道:“长姐!”   一声喝出,就仿佛心底那多少年堆积的郁结森冷,悲愤无端都终于随之烟消云散。   自始至终,袁恕己都仍是坐在公堂之内,看着外头这一切。   他并没听见什么笑声,但是那些乡民们的议论声,却在心中满溢。   半晌,目送欧添跟曹氏两人相扶相携而去,袁恕己又环顾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冷笑了声。   招手令赵知县靠近,袁恕己低低地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赵知县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旋即又转作笑容:“大人英明,这样果然是最好的!”   袁恕己道:“既然最好,就赶紧去吩咐吧,多召集些人来,越多越好。”   赵知县点头道:“是是是!下官即刻去办!”   赵知县带了两个衙役,出了县衙,站在门口,其中一个衙役用力敲了敲手中提着的铜锣。   众人越发围拢过来,赵知县道:“父老乡亲们,大家伙儿听好了,咱们刺史大人是个仁心仁德的好官,因为看欧老夫人年高,只恐怕欧家的事另有隐情,他思虑再三,决定广集民意,看看大家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底下百姓们轰然一声,有些不敢置信。   赵知县道:“这是刺史大人格外开恩,大家伙儿也知道,平日里欧老夫人是如何待人的?哪一年不做几场善事?又是这样年高了,所以你们若有什么想法,便向大人进言就是了,大人可以据此判定此案。”   欧荣并未离开,正跟几个地方士绅低声说着什么,闻听此言忙上前一步:“县令所说是真?”   赵知县笑道:“这还有假,方才刺史大人亲口对我说的?”   见几个耆老等围拢过来,赵知县低声道:“且根据本朝律法,年龄八十以上,犯反、逆、杀人应死者,需要上请皇帝陛下裁决,若是年龄九十以上,就算犯死罪也不须领罪呢……何况老夫人的罪责尚未十分确凿,我看袁大人也是有此顾虑。”   欧荣面露喜色,忽地又道:“可方才袁大人的态度还十分坚决,为何忽然……”   赵知县道:“刚才众人在下面议论的话,大人都听见了,我看他面有疑虑之色,大概也是怕激发民愤。”   这些人方领悟,齐齐点头。   有了赵县令的话,欧荣跟许多地方上的人都心领神会,当下众人齐聚,一番商议后,推举了十个人为首,上了公堂。   这些围观百姓里,有一半儿虽觉老夫人如此心狠手辣似不能当真,但欧添身为欧家子孙,无端端何必违背孝道忤叛长辈?何况欧家这几十年并没一个女婴存活下来,也实在是反常之极。   所以这些人心里认定欧添所说并非子虚乌有,隐约觉着此举违背人性,罪大恶极。   可另一些人却不这样想了。   比如此刻站在袁恕己跟前的这十个人——多是地方上有头脸的士绅耆老。   一位羊角须的老者出列,衣冠楚楚,行礼道:“大人!”   袁恕己看出去:“有话请说。”   那老者道:“大人,我等都觉着,欧老夫人杀害女婴的事,乃是凭空捏造,并非真相。”   旁边一个附和道:“不错,老夫人是信佛之人,又经年做善事,怎会犯下如此恶行?所以我等宁愿联名保举,恳求大人开恩放老夫人回家安歇。”   袁恕己道:“那么,万一此事是真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无人率先开口。   袁恕己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是真,老夫人也不过是想替欧家多添几个男丁,传宗接代,毕竟这才是至关紧要的……不是么?”   “大人所言极是!”一个年纪颇大身形伛偻的老者上前,道:“老朽也是这般想的,就算此事是真,也不能全怪老夫人,毕竟她只是想多几个男丁继承香火,也算是人之常情,加上老夫人这般年纪了,怎么堪……”   这头一开,几个老者面面相觑:“对啊。”   “人之常情而已。”   “当然要以香火为要。”   袁恕己笑着点头。   又有人见袁恕己含笑,趁机便道:“说的正是,老夫人将要九十岁了,很不该将她关押在牢房之中才是。”   袁恕己道:“现在想想,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欧荣站在众人后面,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   袁恕己回头看着主簿:“这几位的见地很得我心,令人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可见都是非常之人,速速将众人名字记下,本官将行表彰。”   几个人一惊,继而喜笑颜开,忙道:“大人谬赞了,如何敢当?”   外间围看的那些人里,听到这里,有的迷了心窍,跳出来道:“大人,小民也是这样想的,小民也有话说!”   顿时又起了一片鼓噪,赵县令才要令众人住口,袁恕己道:“不妨事,看到贵县令治下百姓如此贤良,我心甚慰,都叫他们进来就是了,畅所欲言。”   那主簿一一将众人的名字记录,外间呼啦啦又放了八九个人进来,齐齐跪在地上,七嘴八舌,都是为了欧老夫人开脱说话。   刹那间,袁恕己满耳所听,都是“男丁”“传宗接代”“香火延续”等话。   至于“人命”两个字,俨然不存。   等众人的聒噪声暂停,袁恕己道:“诸位,我有一事不解。”   戛然静默,一人道:“大人何事不解?”   袁恕己道:“何为香火?”   老者道:“这个大人如何不知,自然是人丁兴旺,传宗接代。”   袁恕己道:“人丁兴旺,指的是什么?”   老者一愣:“这个、这个自然是子孙延绵,还有、还有儿女满堂……”   袁恕己笑道:“原来是儿女满堂,怪哉,为何不是儿儿满堂?”   众人均都哑然,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怎么情形。   那老者强笑道:“自古说儿女双全,哪里有什么儿儿满堂……大人说笑了。”   袁恕己道:“传宗接代嘛,只要儿子就是了,要什么女孩儿,以后每家子有了女孩儿,立刻如欧家一样掐死,还省了无限米粮,岂非一举两得?”   直到这时候,这些人才听出端倪:风向仿佛不对。   但这才是开始。   袁恕己仍是似笑非笑,忽地探出手指,点向先前说话的一名老者,又看看主簿记录下的名字:“王先生,你方才大放厥词,说要欧家的恶行乃是人之常情?现在当着本官的面儿说明,你杀了几个婴孩了?”   那王先生吓得后退:“这?!老夫哪里敢?”   袁恕己道:“本官听你口吻熟练,想必跟欧张氏一样,手上捏着几条人命,所以才如此感同身受。”   王先生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大人不要误会……”   堂上鸦默雀静,仿佛从喧闹的盛夏进入冷寂的寒冬。   堂外的百姓们也都竖起耳朵,为这种变故惊呆了。   袁恕己缓声道:“你们也都还知道,香火就是人丁兴旺,儿女满堂,并不是只有儿子满堂,如果真的要扼杀女婴才能延续香火,实不相瞒,本官觉着……这样的家族,就让你们绝后好了。”   一片惊呼,却又恐惧地压低不敢出声。   而刺史大人的声音如此冷漠,就仿佛先前磨好了钢刀,此刻举着雪亮的刀刃,虎视眈眈。   他看向欧荣。   欧荣猝不及防,目光相对,蓦地跪地:“无论如何,我祖母、祖母年高是真,按照律法……还求大人、大人网开一面。”   袁恕己笑:“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你知不知道网开一面的意思?”   欧荣怔住,袁恕己道:“捕猎飞禽的时候,张网四面,去掉一面,留一方出入之路,让禽类有一线逃生的机会,当那老东西残杀幼童的时候,她可网开一面了,当你们家人成为帮凶的时候,你们可网开一面了?如今却来求本官?你觉着你们配本官‘网开一面’吗?是谁给你的脸,谁给你的胆子?!”   欧荣嘴唇颤动,道:“这个、这个……”   袁恕己道:“如果你不是男婴,你也早就成为一抹游魂,又焉能为她求情,你赖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来,便是极恶之本源!而面对此等极恶而求情的你们,都是共犯!”   他环视在场所有人。   噤若寒蝉,被袁恕己目光扫视的每个人,都恨不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停了。   这些人不在桐县,所以虽然听闻袁大人的名头,却并未亲眼看过袁恕己在秦学士家里痛斥时候的气势,若他们听过袁恕己那句“我就是律法”的话,今日便不至于在此指手画脚地出丑、自投罗网了。   而阿弦在旁看着,从袁恕己一反常态要“征求民意”的时候,她就有所怀疑,强行按捺心中愤怒静静旁观,一路看到此,果然袁大人未曾令人失望。   “这样的家族,就让你们绝后好了。”   “你赖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来,便是极恶之本源,而面对此等极恶而求情的你们,都是共犯!”   阿弦觉着自己身体里的血都热了。    第48章 鬼蜮之地   在听袁恕己骂出那些话之时, 阿弦觉着身上血热沸腾, 就算此刻跟英俊讲述,那种感觉仍如此真切。   屋内光线越发暗了几分,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倦鸟,停在外头的梅枝上, 隔窗唧唧叫了几声,又扑棱着飞的无影无踪。   英俊听了阿弦所说, 也明白了为什么先前阿弦才回来的时候,举止语气是那样奇异。   经历过这样诡异跌宕之事,任是谁也不会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英俊道:“果然是袁大人的行事。”   阿弦又喝了口蜂蜜水,试图平复又开始起伏的心情:“阿叔是什么意思?”   英俊道:“不动则已,一动必中,痛快干脆, 绝不拖延。”   阿弦“咕咚”将水咽下,忍不住笑起来:“我若是告诉袁大人, 他想必会喜欢。”   英俊不答:“后来如何处置?对了……”   阿弦本正要回答, 见英俊若有所思,便问:“怎么?”   英俊道:“尸首。”   阿弦诧异,又点头道:“阿叔,若是你好些了, 倒是可以到衙门当差,可不就是这个么?”   虽然有了两名人证,但毕竟尚无直接有效的物证,到目前为止这案子里最缺乏的, 也是最有力的物证,就是受害者的尸首。   可是欧家里夭亡的那些婴孩们,要么是未成形小产,要么是极年幼,按照本地习俗,意外夭折的孩童甚至不能进家庙,多半只草草地烧化了事。所以事到如今,大多的尸骨早就荡然无存,要找到有力之证谈何容易。   但没什么能难得到袁大人,他命衙役随着欧家管家前往祖坟,按照名册所列,点算起出三具棺木,其中一个是欧添跟曹氏的次女,因欧添坚持的缘故,安葬于此,另一个便是芳姑。   棺木起开后,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贴在木板上的黄色符纸,不知为什么缺了一角。   招县的仵作战战兢兢上前,却不知该如何着手查验这因过了太久早就面目全非的尸首,最年代久远的那具已经化作白骨。   幸而事实上也不必仵作费力,他在查验那白骨之时,一眼便看见在白骨的腰部下方,有几支已经生锈了的几乎朽化了的……针。   仵作震惊之下,忙又查验其他两具,除了芳姑的致命伤是在头骨上外,在欧添次女的尸首之中,也同样发现两枚极细小的绣花针。   在场目睹此情的所有人都骇然失魂,才知欧添所说是真。   如今人证物证都有了,一切不必多言。   那时,袁恕己思考片刻,忧心忡忡道:“正如你们所说,欧老夫人年事已高,只怕经不起什么折摧,这县衙的牢房又阴暗潮湿,非人能居的地方……”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什么又开始说好话似的。   袁恕己接着说道:“所以本官想,还是及早宣判此案,一来给老夫人一个痛快,二来,免得她真的忽然死了,岂不是避过了真正的刑法?那可大大地不妥。”   顿时惊倒了一堆人,这才知道自个儿太天真“善良”了。   尤其是那些曾为了欧老夫人求情的人等,一个个似热锅上的蚰蜒,等待袁大人的宣判,仿佛下一刻便有烈火焚身。   袁恕己摸了摸下颌:“这欧马氏所作所为,本当凌迟处死,以警惕世人。但本官仁慈,念她年纪大了,便格外开恩,只斩首示众就是了,从犯王氏,判决绞刑,两天后同日执行。”   ——“我即是王法,我所做的就是王法。”   他不用多嘴,众人已深明。   一阵突如其来的哗然,转瞬却又死死压下。   欧荣几乎晕厥。   无人鼓噪,无人敢再挑战刺史大人之威。   袁恕己又道:“另外,尔等所有求情的这些人,男子杖责二十,女子掌嘴三十,每家罚银五十两,若无钱交罚则入狱服刑半年。如何诸位,你们可满意本官的‘网开一面’?”   他笑的不怀好意而自在轻松。   赵县令战战兢兢:怪道先前袁大人叫人上堂“畅所欲言”,原来果然是“多多益善”。   有人委顿倒地,有人跪地相求,有人松一口气,有人悚然自惕。   阿弦道:“阿叔,若不是亲眼看见,我还不知道袁大人厉害到这地步,那些人彻底没有法子,活该,谁让他们善恶不分呢?这样还是便宜……”   阿弦还未说完,忽见英俊抬起左手,对她做了个手势。   阿弦一时看不懂是何意思,本能地想问,英俊却又换了个手势,长指往窗外一点。   就在这时,阿弦也听见窗外似乎有一丝异动。她皱皱眉,将杯子放下,转身往外。   掀开帘子,悄无声息来到堂屋门内,阿弦静了会儿,将屋门慢慢拉开。   就在她面前的院子里,靠近东间窗下处,居然站着一个人,正歪着身子,侧耳向着东间仿佛是个听说话的鬼祟姿态。   阿弦也认出此人是谁,瞬间心里不快。   就在阿弦开门的时候,那人也发现了,忙站直了身子,向着阿弦讪笑道:“哟,阿弦果然在家呢?我看着门开着,就心想进来瞧一瞧,也知道你们家里有病人,所以不敢先高声叫嚷,若是你不在家,我悄悄地就走了,可巧就在。”   阿弦道:“三娘子有什么贵干,我伯伯不在家,等他回来你再来吧。”   陈娘子好似没看见她的冷脸,反而走了过来,越发笑道:“瞧你说的,我找他干吗,我是来找你的。”   阿弦道:“找我做什么?”   陈娘子刚要说话,又看一眼东间:“对了,我来了这么多次,也都没见见亲戚呢,不知病的怎么样了?”   她说话间,竟迈步往堂屋里走去,阿弦忙后退一步,张手拦在屋门口:“他睡着了。不用劳烦。”   陈娘子止步:“我才听见你们在里头说话呢……”   阿弦道:“话说完了,他就睡了。”   陈娘子瞅着她,巧言又笑:“那好,改日再见也使得。”她一拍手道:“这次我是路过,并没带些探病的东西,改日正好儿。”   阿弦道:“不用了,阿叔不吃外头的东西。”   “阿叔?”陈娘子啧了声:“听说是老朱头的堂弟?阿弦怎么这么护着他呢?”   阿弦道:“是亲戚,护着怎么啦?”   “护着好!”陈娘子喜笑颜开,上前握住阿弦的手腕:“亲戚当然要相帮亲戚了,你过来,我正好有事跟你说……”   不巧正碰到阿弦的伤处,阿弦疼得叫了声,甩开她的手:“三娘子,你别想错了,我跟阿叔是亲戚,跟你却不是。”   陈娘子敛了笑,横看她一眼:“阿弦,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阿基在的时候,你跟他好的那个样儿,在我眼里,就当你们是弟兄看待了,如今阿基走了,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若阿基知道了你说他伤心不伤心?”   阿弦拉拉衣袖,道:“有什么可伤心的,陈大哥一个人给你们当牛做马还不行,还要搭上我么?你打错了主意。且陈大哥从来不会强迫我做什么事儿,更不会因此而伤什么心。”   陈娘子皱眉,似是个要翻脸的模样,阴阴晴晴了一阵儿,却又仍是和颜悦色起来:“你这孩子,撇的这样清做什么?当初阿基在的时候何等照拂,若不是他,你能进县衙?如今又怎么能在府衙刺史大人身边儿风生水起人人羡慕的呢?你也知道阿基是很照顾亲戚的,你就权当替他帮个小忙尽点心,又能怎么样呢。”   阿弦道:“如果真的是小忙的话当然使得,可惜你们家里的没有什么小忙,必然又是谁打伤了人,谁调戏了女子,谁偷鸡摸狗……一般强盗偷儿贼。”   陈娘子本是想哄骗着,让她为自己办事,又因为听说阿弦去了府衙,被袁大人“重用”,故而一门心思要笼络。   可听阿弦的话说的丝毫不留情面,她也挂不住脸了,当即掐腰道:“小兔崽子!陈基在的时候还对老娘好言好语的呢,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打我的脸?什么强盗偷儿贼,越发说出好听来了,陈基算是白带挈了你,人走茶凉,才看出竟是个白眼狼。”   一刹那,仿佛从披着羊皮的狼彻底变成了精神抖擞的母老虎。   阿弦其实不惯跟人争吵,猛地见陈娘子翻脸比脱裤子还快,且声若虎吼,气势惊人,不由呆了呆:“你、你才是白……”   陈娘子却是个撒泼骂街绝不输人的主儿,口齿伶俐继续说道:“做人当知道感恩,若不是陈基当初照料你,你会有今日么?年纪这样小就无情无义的,小心天打雷……”   正唾沫横飞,便听有人道:“阿弦。”   陈娘子一手掐腰一手指天,嘴巴微张,眼珠子情不自禁转向东间窗户。   隔着窗棂纸,里头的人道:“给我倒杯水。”   阿弦瞥一眼陈娘子:“好的阿叔。”转身跳进堂屋。   陈娘子好不容易放下手,鬼使神差地跟着走过来,正要迈步进去,门扇“啪”地在门前关上,差点儿拍到她的脸。   陈娘子“嗷”地叫了声:“小兔崽子……”   才骂了声,门口有人道:“这是在骂谁呢?”   陈娘子心头一震,即刻想起自己的来意,顿时后悔方才没按住脾气,忙换了一张笑脸回过身来:“老朱你可回来了,我跟阿弦做笑耍呢。”   老朱头将担子放下,玄影跟在他身侧,向着陈娘子便吠了两声。   陈娘子作势踢过去:“真是狗仗人势,瞎叫什么?”   老朱头瞥了眼:“狗冲你叫,是他想护主,这份儿忠心世人身上都难得。现在的世人,多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里外不一的小人呢。用着你时,跟你亲热的像蜜里调油,不用你时,恨不得你是脚上的泥,赶紧甩的远远的。这狗就不一样了,管你家贫家有,貌美貌丑,他都总是不离不弃,你说是不是比多少的世人都强?”   陈娘子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刺儿,笑道:“老朱你还是这样能言善道的,什么蜜里调油两面三刀的,我都不懂是什么意思。”   老朱头也笑的甚是和善:“那当然,您只管做,哪需要懂呀,只是‘懂’多肤浅,‘做’才是真真儿的。”   陈娘子捂着嘴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劲劲儿的。”   老朱头笑道:“别,我一个糟老头子可消受不了,您还是喜欢别人去。”   陈娘子尚未达到目的,还要厮缠,老朱头道:“劳累了一天乏了,要先洗一洗,这一屋子的男人,天儿又黑了,三娘子还是先请回吧,省得给人见了说三道四,那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陈娘子更加无风生浪:“怕个什么?您是这把年纪了,阿弦又还是个小孩子,你们那亲戚……又是个病号,难道我还能做出什么来?我疯了不成?”   老朱头看一眼东间,忽然语重心长地说:“那可还真未必。”   陈娘子本要走,听话中有因,便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老朱头还未开口,隔着窗户,里头阿弦道:“饿死啦饿死啦!只顾闲话肚子都饿扁了!”   老朱头闻听,忙道:“好好好,小祖宗,立刻就做饭。”又转头对陈娘子道:“三娘子,我不送了,您好走?”   陈三娘子道:“不用送,我常来常往的何必这样客套。”回身之时又看一眼那东窗,明知道那边儿有个人,偏生无法看清庐山真面目,但刚才那淡淡地一声,却好似无端把人的魂也勾走了……   三娘子走后,老朱头关了门,里头阿弦跳出来:“伯伯,为什么跟她说那许多话。”   老朱头道:“我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呀。”   阿弦哼了声,斜看老朱头。   老朱头笑道:“你怕什么?”   阿弦道:“我哪里怕,是讨厌她。”   老朱头道:“你再讨厌她也不能跟她硬碰硬,人家是干什么的?真撒起泼来你能泼得过她?若再动了手,别看你会几招功夫,只怕也占不了上风。”   阿弦恼恨地抓抓头,老朱头方软和了话头:“好了,不说了,是不是真饿了?我才得了一兜子新鲜蛤蜊,晚上给你做点菠菜蛤蜊汤面怎么样?”   阿弦听到好吃的,才转恼为喜。   老朱头怕她饿坏了,便去后院拔了两棵自种的菠菜,又忙去洗手下厨。   阿弦重又回到房中,说道:“蛤蜊汤可鲜了,你一定爱喝。”   英俊不言语,阿弦疑心他累了,便道:“你是不是困了,先歇息会儿,待会饭好了我给你送来。”   厨下的些许动静传了进来,英俊静静听着,说道:“你伯伯说的对,以后你不可跟那妇人厮缠。”   阿弦道:“我知道啦。”   英俊道:“你要当心。”   阿弦问:“当心什么?”   英俊道:“刁妇难缠。”   阿弦“噗”地笑了出声:“刁妇?亏你想得出,那回我对陈大哥说三娘子势利刻薄,却想不到这个词。”   阿弦的声音本就有些丝丝地哑,这样笑起来,就仿佛风吹过海潮,海水漫过沙滩发出的些微响动,漾着一股纯净的欢快。   英俊唇角微挑,阿弦笑了会儿,忽然又长叹了声:“唉,我又想陈大哥了。”   英俊的长睫动了动:“哦?”   阿弦道:“伯伯说长安是鬼门关,阿叔,你去过长安吗?”   英俊不答。   阿弦忽地醒悟:“是我又犯傻了,你哪里记得。”   英俊微微转头,侧脸在窗扇的映衬下越发像是道孤冷的剪影。   “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他轻声念了句,道:“长安,的确是鬼蜮之地。”   阿弦不解:“鬼蜮之地?”   英俊道:“人心诡谲,欲念横行,其诡诈深不可测。虽然边境偶有战事,而长安并无刀兵,但真正残忍可怖的杀伐,往往不必真刀实枪。”   阿弦似懂非懂:“阿叔,你说的……真好听。”   英俊一愣:“嗯?”   阿弦道:“声音好听,又似有大道理。”她趴在炕沿上,托腮嘿笑:“我真喜欢听你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一个场景很适合上章的书记,你们感受一下~   书记:我不是单指欧家,而是求情的每个人,都是垃圾!    第49章 百味之冠   窗外传来老朱头沙哑的嗓音, 悻悻地哼道:“那你就在里头听他说话就得了, 也不用吃饭了。”   阿弦忙跳起来,跑了出去, 老朱头正端着一碗汤,站在门口, 见她出来,便递过去:“先喝着。”   蛤蜊有“天下第一鲜”之称, 又叫“百味之冠”,非但是至味,且有药用之能,《本草》里说,它味咸,大寒, 无毒。有滋阴利水,消渴软坚等功效, 煮食最佳。   豳州这地方靠海, 海鲜自然层出不穷,蛤蜊颇多,价格便宜,正是老朱头最爱用的一种食材。   有时蛤蜊忒多吃不了, 老朱头大量采购,煮熟取肉晒干,用油纸包起来放在柜子里,留着以后细水长流地吃。   蛤蜊煮熟后的头道浆汤是最鲜美的, 什么调料都不必放,因产之于海,天生有一种微微地鲜咸,喝之似能去忧,若贸然加盐等物,反会破坏了它的天生自然之味。   老朱头每次煮食蛤蜊,都要先取一碗清汤给阿弦喝,那汤色乳白,如玉液琼浆。   阿弦接过来,喜滋滋喝了口,从舌尖到心底都通畅了,正要一口气喝光,忽然想到里头的英俊,便举着碗入内。   英俊正闭眸静思,忽地嗅到一股很淡的暖意,醺醺然,想不出是什么气息。   他停了停,问道:“你做什么?”虽目不能视物,却能感觉阿弦正靠在跟前儿,不知在作弄什么。   阿弦道:“阿叔,你喝过蛤蜊汤没有?你尝尝看,可好喝了。”   英俊欲摇头,却又打住:“不知道。”   阿弦道:“不记得不打紧,你尝尝看。”   英俊正要拒绝,嘴唇上已经碰到一物——却是碗沿,那孩子仍在热心哄劝:“你尝尝看,一定会喜欢的。”   英俊沉默,过了会儿,才慢慢地抬手,摸索着将碗接过去:“我自己来。”   他低头小心地喝了一口,面上流露一种思忖怔然之色。   阿弦问:“好喝吗?”   英俊慢慢地又喝了半碗,方道:“很好,多谢。”将碗递了过去。   阿弦道:“你不喝了?”   英俊点头,感觉阿弦接了过去,耳畔听见“咕咚咕咚”声响,英俊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阿弦是将剩下的汤浆喝了。   阿弦去厨下送碗,老朱头正在生火,回头道:“跟你说一声儿,陈三娘子上门为了什么,我隐约知道了。”   “什么事儿?”阿弦打了水,站在门口洗碗。   老朱头道:“说来这件事跟陈基有关。”   阿弦忙跑回来,蹲在灶边问:“怎么回事?”   陈基先前在县衙当差,陈家的亲戚若有些“作奸犯科”,陈娘子就会寻陈基帮忙,也不知给他们平了多少麻烦事。   这一件事中的主角,是陈家一名子侄,因吃醉了酒跟人斗殴,把对方打的昏迷不醒,对方一怒之下告到县衙。   陈娘子得知消息,慌忙去找陈基帮忙,陈基只得出面,安抚苦主,许以金银等,县衙里的人又跟他交好,不免卖他些人情,苦主见如此,又得了些赔偿,才未曾纠缠大闹,此事就此了结。   本来也算是事过境迁,谁知半年前,先前被打伤的那青年忽然死了!事先并无任何疾病征兆,仵作查验也寻不出什么来,是一位老大夫说了句:“这是旧伤复发,他的头上曾受过伤,积了淤血在内,之前侥幸未曾发害而已。”   这家人起初不解有什么旧伤,毕竟过去将两年了,偶然一日想起来,知道是这陈家的祸,便闹了起来。   陈基早去了长安,但是县老爷是个不肯作为的,又碍着陈基昔日之情,何况这毕竟是陈年旧事,谁又能肯定这人的死就跟那场斗殴相关了?兴许是穷极又来诬陷,便未曾理会。   这家人本也知道转机渺茫,正欲偃旗息鼓,谁知忽然天降了一个袁恕己,专门的惩凶罚恶,十分厉害,于是他们便又心动起来,竟不去县衙,直接去了府衙鸣冤,告那陈家子侄。   陈家的人未免着忙,都知道新刺史是把锋利的刀,被那锋芒扫到半分都要掉脑袋的,于是急忙去寻三娘子商议,三娘子思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到阿弦身上。   老朱头道:“这婆娘实在可恨,先前陈基在的时候,因陈基对你好,她在背后百般说嘴中伤,撺掇陈基和你生分呢,对你更是不理不睬,见了还要赤眉白眼儿的呢,如今倒好,一来陈基不在,二来你又去了府衙,她竟下得了这个脸。”   阿弦道:“这可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活该!我帮他们……我必是疯了!”   老朱头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树枝,火光跳跃,映在阿弦的脸上,显得红彤彤地十分明亮。   老朱头道:“你离这儿远些,留神火烤的脸都黑了。”瞅着阿弦后退,他才说道:“这话不假,可是……就怕是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儿。”   阿弦道:“什么老鼠、玉瓶的?”   老朱头笑微微看她一眼:“没什么,是我又多心了,县官不如现管,横竖咱们不插手,且看他们闹腾去。”   晚饭的蛤蜊菠菜汤面也极爽口美味,但英俊仍只吃了半碗。连老朱头也忍不住嘀咕:“这个肠胃,倒像是那笼子里的金丝雀。”   阿弦本也担心英俊吃的少对身体有害,如今听老朱头抱怨,便悄悄回答:“您老人家老嫌东嫌西,如今替你省粮食,你还不肯呢。”   老朱头道:“你懂什么,省粮食我当然高兴,我不高兴的是另一件儿。”   老朱头总感觉英俊吃的少,是因为对他的手艺“不满”,所以心里憋着气儿,这点阿弦自然不知。   两人在堂屋里吃了饭,老朱头便问阿弦今日在欧家的经过,并说外间已经传到沸沸扬扬。   老朱头道:“今儿来吃饭和打路上经过的人,都在说招县的事儿,我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生怕你出事。”   阿弦道:“怕什么?我是跟着袁大人去的,有他在,一定万事大吉。”   老朱头不禁笑起来:“这话倒是真的,你可知道现在整个豳州叫他什么?‘混世魔王’!不过更多的老百姓们却觉着他是好的,至少比先前的官吏都好,并没官官相护,敢拿着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开刀,这倒好,又弄了一个欧家,以后这名声肯定要飞到天上去。”   阿弦道:“我听说是薛大元帅调袁大人来豳州的,大元帅实在英明,豳州这地方,也只有袁大人这般的官员才能镇住。”   阿弦本不愿再提欧家的事,但说到这里,便再也忍不住,就把欧老夫人如何作孽,欧家跟当地的众生相,以及那小女鬼芳姑等都说了。   老朱头默然听到最后,神情有些恍惚:“原来是这样的,这可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呀。”   阿弦只当他是在感叹袁恕己所做,便道:“可不是么?伯伯你瞧,这样极恶的行径,还有人替她们开脱呢,如果换了第二个官员,只怕就真的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仍是饶恕那老太婆了,但是袁大人不同……当时我听着他叱骂那些无耻之徒,心里……就像是涨潮一样,又像是烧着一团火。”   老朱头回过神来,微笑着低声道:“这倒是,恶人须得恶人磨。袁大人倒是一把锋利的好刀,只不过……”   阿弦道:“不过怎么?”   老朱头道:“他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事,丝毫也不收敛,只怕这名头很快就要传扬出去,还不知是好是歹呢。”   阿弦道:“什么是好是歹?袁大人又没做错什么,相反,他做的都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老朱头道:“你觉着是好事,只怕有的人不这样觉着。”   阿弦道:“谁不这样觉着?难道是跟今日求情那些人一帮的?”   老朱头笑笑:“好了,我不过随口胡说了一句,你就认真起来了。横竖你只是个小兵,如今既然调到府衙了,姑且就跟着刺史大人厮混就是了,但有一件儿,以后这种凶险的事儿你少掺和,安安分分地领你每月的俸银就是了,别的半点也不许沾手,听见了?”   阿弦不答,老朱头喝道:“听见了没有?”   阿弦只得道:“听见了。”   老朱头横她一眼:“手臂上的伤可还没好呢,谁知道下次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想整天提心吊胆……好不容易请了个‘镇宅’在家里头,还指望着你比先前好过些呢,别再给我生事!”   阿弦方嘿嘿笑道:“镇宅?”她回头看一眼东屋:“伯伯,这说法好似也没错儿啊。”   老朱头看她笑得欢喜,自己也忍不住笑:“可不就是镇宅么?每天好茶好饭百年的上好参汤伺候着,就差高高地供起来每日烧香拜拜了,他比那神龛里的菩萨还受用呢。”   初夏夜。   里间儿的窗户被悄悄地打开,外头传来的夜间种种声响更清晰了,深巷里的犬吠,老树中的栖鸟忽然一阵闹喳喳地叫,树底下的草虫也爬出来,放胆鸣唱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难以形容的气息,陌生之极。   月光从窗缝中透进,温柔小心地洒在英俊的脸上,他的双眼睁着,却仍看不见日夜,只从虫儿自在的鸣叫里知道,已经深夜。   阿弦睡在堂屋,本来老朱头想让她睡自己房里,他睡堂屋,阿弦坚持不肯,幸而如今已经不是寒冬腊月,两张凳子拼起来,垫上一床褥子,阿弦生得又纤瘦,倒也可以凑合。   因白日劳累,阿弦很快睡着了,但是脑中却不时闪过在招县的种种残片。   正有些心神不宁,场景忽地转变,平地一阵风沙卷起,天色骤然变暗。   已至深夜,头顶一弯纤月,荒野孤寂,远处似有狼嚎声隐隐。   嚓嚓响动,一道人影踉踉跄跄从荒漠中出现,行走间,不时发出“叮叮当当”地声响,细看,才看见他的双手跟脚上竟都戴着重重地铁链。   他似乎受了重伤,走了十几步,猛地往前扑倒在地。   有半刻钟时间,他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倒毙。   浅浅的月影下,沙地忽然动了动,有一只小东西爬了出来。它大概是嗅到了味道,“沙沙”地爬过地面,向着这人而来。   这是一只遍体乌黑的蝎子,是沙漠中最常见的小小杀手,带毒刺的尾巴卷起,像是不起眼的致命武器。   它爬到这人身边儿,沿着腰线逡巡,仿佛在查看这是不是属于自己的猎物,又像是在考虑从何处动手。   正在它趾高气扬巡视的时候,那被风沙尘土打的看不出本色的手指忽然一动。   蝎子好像察觉了危机,立刻做出反应,长尾一甩,毒刺猛地扎进了男子的手背!   “啊!”阿弦惨叫了声,捂着手要坐起来。   一瞬间忘了自己是在凳子上,身子才坐起,摇摇晃晃,向着地上栽了过去。   幸而她反应迅速,一把抓住旁边的桌子稳住身形。   额头上已经沁出冷汗。   回过神来后,阿弦忙低头查看自己的手背,左手的手背完好无损,摸了摸,却仿佛能感受那被毒蝎扎入的灼热刺痛感。   阿弦咽了口唾沫,口干的很。   她缓缓下地,看一眼里屋,又退回来。到桌边儿倒了杯水润喉,才喝了口,就听见里屋一声闷哼。   阿弦忙放下杯子,掀开帘子跑进去。   炕上英俊侧卧着,身子不停发抖。   阿弦上前扶住:“阿叔!你怎么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月光,阿弦发现英俊紧紧地捂着左手,额头上也亮晶晶地,他的鼻息很重喘息亦急,仿佛是在忍痛。   阿弦愣了愣:“阿叔,你做梦了!”她握紧英俊的肩膀,摇了两下,“阿叔,阿叔!”   这还是阿弦第一次看见男子痛苦不堪的模样。   不管是在雪谷初遇,还是带他回家,虽然他一只脚早踏进鬼门关,情形恶劣之极,但他始终都极平静淡然,仿佛生死对他来说都毫无关系。   阿弦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身上又遭遇了些什么,奇怪的是,只要靠近他,她心里就会安详喜悦,“百鬼俱消”,所以纵然他病弱将死,身份成谜,在阿弦眼中,却俨然救星,如同神佛一样。   可他并非神佛,他或许可以让别人生宁静安详之心,但自身背负之痛,却无法解释。   阿弦一愣,看着他发抖的模样,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没事啦,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已经都……”   话音未落,阿弦呆住。   眼前那只枯瘦苍灰色的、被毒蝎刺中的手,忽然一动,将蝎子牢牢握在掌中。   下一刻,原本想要捕食者,已经成了别人的猎物。   阿弦猛然松手,倒退出去,背已经紧紧贴在了墙壁上。   她望着面前的英俊,紧张地咽了口唾液,却觉着喉头涩苦腥咸,难以下咽。   她张了张口想要吐出来,却明明无物可吐。   正在惊心荡魄,忍着难过,英俊动了动:“阿弦?”   他终于醒来,就在醒来的这一刻,声音已恢复了先前的安然平静。   阿弦一时未曾应声,过了会儿才道:“是、是我……”   英俊道:“你怎么了?”   阿弦本来想问他“你怎么了”,听他反问,无言以对:“我、我听见里头有动静,你……阿叔好像做噩梦了。”   英俊“哦”了声:“惊扰到你,无碍么?”   两人对答间他已经起身,月光之下神情淡然如常,毫无异样,似乎方才那个疼得浑身发颤的……另有其人。   阿弦摸了摸脖子:“我、我没事。”   英俊道:“没事就好,回去睡吧。”   阿弦答应了声,挪动身子想要下地,双足落地之时,她回头看向英俊:“阿叔……”   阿弦看向他的左手,那里原本是有个浅色的疤痕,微微泛青,她原本未曾留意,另外还有的,是他的手腕脚腕上,明显的铁镣磨伤痕迹。   英俊听不见她说话:“嗯?”   略略低沉的鼻音,夜影月色里,听来竟有种依稀温柔的错觉。    第50章 休要胡闹   阿弦很想说些什么, 但对此刻而言, 说话竟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沉默中,英俊道:“你怎么了?”他听出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却不知原因。   像是想到什么,他问:“莫非也做了噩梦?”声音里带了些许淡淡地笑意。   这话却也没错, 只是阿弦梦见的,正是他的“噩梦”而已。   相对无言中, 老朱头低低的咳嗽声显得十分清晰。   阿弦低下头,轻声道:“阿叔,你、你也好生睡吧。”她转身出门,心却忽然莫名地有些难过。   背后英俊听着她掀开门帘,又听到长凳在地上挪动发出的些微声响,知她躺倒睡了。   窗外, 原本因听见动静而停止吟唱的小虫又欢快起来,自在地唱个不停。   次日早上, 阿弦站在檐下, 仰头看天。   老朱头正收拾今日要用的食材,见她痴痴呆呆,便问:“那天上能掉下什么来?你在那儿杵着等那么半天。”   阿弦道:“我在看今儿是晴天还是怎么样呢。”   老朱头道:“稀罕,你又不出远门, 什么时候留意起天气来了。”话虽这样说,他却也瞥一眼那灰蓝色未出太阳的天空,信心满满地预告:“放心,今儿是大晴天, 中午头的时候只怕会热的厉害。”   阿弦笑道:“这就好了。”   老朱头疑惑:“到底想干什么?”   阿弦道:“阿叔已经好了许多,镇日闷在屋里也不是个事儿,让他出来透透风,好的也快些。”   这回答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老朱头哑然失笑:“好好好,真是越来越会照顾人了,等以后伯伯再老一些动弹不得的时候,你也好这样照顾我就谢天谢地了。”   阿弦早跑进房中打量,见英俊果然起床,身上套着一件儿老朱头的旧衣裳,土黄色的麻布衣裳,任何人穿着都会脸如土色气质颓丧,但是在他身上,却偏流露一种泠然于世的古傲雅质。   阿弦扶着他的手臂,感觉到手底略有些硬的骨骼,还是很瘦。阿弦心底竟油然而生一股愧疚,心道:“要督促伯伯多给他做点好吃的,快些养起来才是。”   英俊双足落地,行走的十分缓慢,还未到门口,老朱头撩开帘子,抬头见他们两个往外,便笑道:“我还想帮手呢,看样子倒是不必了。”   又打量他身上的衣裳,哼了声,不置可否。   老朱头生得略圆胖,其实身形不矮,只因为这份圆胖便给人一种矮胖的错觉,如今他的衣裳在英俊身上,竟略有些显短,且因英俊瘦骨嶙峋的缘故,又显得宽松,再有那张脸衬和,飘飘然外形跟气质双佳,老朱头羡慕嫉妒。   将一把小竹子靠背椅放在门口的梅树旁边,小心让英俊坐了,阿弦瞻前顾后端详了会儿:“在这儿,就算日头起来也不会直接晒过来难受。”   老朱头不耐烦起来:“唉吆喂,你还怕把他晒化了不成?真当是谁家娇嫩的大姑娘呢!”   眼看时候不早了,阿弦便先出门前往府衙,老朱头对英俊道:“我要去集上收拾点便宜东西,门就不上锁了,等闲不会有人来。玄影留下跟你看家。”   英俊道:“是。”   老朱头又对玄影道:“今儿别跟我出去乱逛,在家里好生看着家跟人,若是丢了人,你主子可要找你算账,跟我不相干。”他抬手指着英俊,又在椅子旁边地上虚点了点。   玄影看了老朱头一会儿,果然跑到他虚点的地方,转了一圈儿就趴在地上。   老朱头笑道:“真通人性。”   阿弦往府衙去的路上,一边细想昨夜梦中所见情形。   据她看来,英俊出现的地方是一片荒漠,但是桐县乃是豳州首府,周围并无什么荒漠,如果真要找,那也是在两个县之外的沧城,沧城往西,有连绵百里的黄沙地,地形复杂不说,还时常有野狼出没。过往商客从不敢单枪匹马经过,有很多人陷在其中尸骨无存。   阿弦皱眉心想:“如果阿叔真的是在那里出现的,又怎么会来到桐县?到底是什么人那样残忍地折磨阿叔,且是那种至为绝境的情形下,他竟是怎么挣扎活下来的?”   阿弦竟不敢细想。   来至府衙,正有几个人出门而去,阿弦问门上:“一大早是在做什么?”   侍卫道:“是为善堂之事,大人要对账目呢,还有县令大人也有事回报。”   阿弦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不能结束,徜徉着来到内堂,正左永溟从廊下而来,对她说道:“如今大人正在里头议事,不便打扰,你待会儿再去就是了。”   正中下怀,阿弦答应了又问:“左大人,我知道桐县的人口统计等文册都是要交递府衙的,是不是豳州各地的都往府衙递交?”   左永溟道:“按照惯例如此。怎么?”   阿弦道:“那不知这些文书都放在哪里?我、我想看一看……”   左永溟诧异:“文书当然是入在府库,可是这些东西等闲是不给人乱翻的,你为什么要看这个?”   阿弦迟疑,到底不敢就说出英俊来,只道:“我、是大人说让我多熟络府衙的事,我心想多看些总是好的。”   左永溟笑道:“原来是大人的吩咐,这样就无碍了,你直接去府库,跟库管说大人叫你来的就是了。”   阿弦松了口气,道谢离开。   其实这府库原先就管理的不甚严格,库管听阿弦是奉命来的,越发不敢阻拦,便亲自领了入内。   阿弦问道:“除了桐县的文书外,招县、沧城的可也都在这里了么?”   库管早听说昨儿招县发生的那件大事,忙道:“都在这里。”引着阿弦来到两排档册之前,道:“这里的就是了,不知您要看哪一年,哪个地方的?”   阿弦见上头倒也标着年月,便道:“我自己看就是了,多谢。”   库管知道她是刺史大人跟前儿新进的“红人”,又且是个身具多重传说的,非但不敢招惹,甚至不敢跟她多加相处,听如此说,如蒙大赦,立刻溜之大吉。   阿弦自己沿着沧城那一排书册看去,却只有去年的人口档册,今年的尚未呈上。   她抽出一份儿,也不就坐,只靠在书架边上翻看。   私心里说阿弦不想让英俊离开,但是昨儿梦中见了英俊的遭遇,不知为何竟大不忍。   她隐隐地知道英俊身上一定发生过极为悲惨之事,也因明知如此而害怕知道的更详细,可是……一想到英俊曾戴过的那沉重的手铐脚镣,阿弦又无端愤懑。   在最初才把英俊救回来的时候她就猜过他的身份,因为看见手腕上的痕迹还怀疑他是囚犯,但是他身上却并无刑囚留下的任何伤痕,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既然英俊不是囚犯,又是什么人敢将他私自囚禁?   阿弦打开一份失踪人口卷宗,上头记录着原先沧城内居住的人员名册。   第一页上所写是姓宋一户人家,阿弦举手按在卷册上,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尽量感知。   模模糊糊中,眼前出现几个大大小小地影子,一名相貌粗豪的汉子立在街头,手中拿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   他手起刀落,利落地剁下一块儿肉,绑起来递给案前妇人。   汉子的身后站着两个孩童,正围着一只小狗儿在玩耍,那狗儿饿了想吃肉,便在汉子脚底钻来钻去。   汉子不耐烦,踢了那狗一脚,又喝令小童们将狗拿去。   一名面目寻常的妇人将孩子拉开:“不要妨碍你们爹爹干活。”   两个孩子哀求叫道:“爹,爹!”   那汉子无奈切下一块儿碎肉,扔到案下,小狗儿一口叼住,呱呱吃了起来。   小童们喜悦:“谢谢爹!”宋屠户也哈哈大笑。   但忽然场景转变,宋屠户携家带口,似在奔逃。   在他之后不远处,一队人马狂奔而来,传来喊杀之声,虽然宋屠户拼命加快脚步,但跟身后那队人马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那马蹄声仿佛近在咫尺,几乎要踩在身上似的。   阿弦睁开双眼,猛地抽回手来,心跟着怦怦乱跳。   她瞪着那一页又看了片刻,才缓缓翻过去,又看另一个名字。   山羊胡子的老学究,手持着一卷书,正在训斥面前的学生们,底下孩童们交头接耳,并没有人认真听讲。   又一页很快翻过。   如此,阿弦看了半个时辰,翻遍了半册文卷,虽瞧了不少悲欢离合的众生相,却仍一无所获。   忽然外头库管来到:“十八子快去,我听他们说大人正找你呢。”   阿弦忙合了卷册:“我稍后再来看。”   她奔出府库,往前方议事厅的方向而去,到了厅上,探头看时,见袁恕己一人在书桌后,阿弦正犹豫要不要进去,袁恕己道:“探头探脑地做什么,还不进来?”   阿弦只得跳入,袁恕己道:“你先前去哪里了?”   阿弦道:“先前因大人正议事,不便打扰,就在府衙里转了转。”   袁恕己道:“如何我听说你去了府库?看什么人口档册?”   阿弦见他已经知道,便道:“因上回大人叫我快些熟络府衙的事,所以我想什么都了解一些。不知道……不知道做的对不对。”   袁恕己哈地一笑:“你做的很对,你愿意看什么就去看,不过……你若是看出什么有趣的来,可要告诉我。”   阿弦不知他所说“有趣”是什么意思,只得含糊答应。   袁恕己落座,道:“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同你说,可知道前日有人来府衙喊冤?”   阿弦道:“听说过。”   袁恕己道:“这件陈年旧案,跟你的陈基哥哥有关,你大概是极清楚的?”   阿弦道:“是说两年前醉酒伤人的事?这件我虽知晓,并不算极清楚。”   袁恕己道:“这人来告,说先前陈基在的时候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不然陈家子不会现在还逍遥法外,让我秉公处置,你怎么看?”   阿弦道:“大人自当秉公处置。”   袁恕己道:“那倘若追究到你陈基哥哥的头上呢?”   阿弦一愣,心中闪过一道光,这才明白昨儿老朱头说“打老鼠伤了玉瓶”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怕苦主翻案,最怕的却是连累牵扯了陈基落水。   阿弦沉默片刻,道:“当初此事我也略知,虽然陈基从中调停,却也并非一味偏袒陈家,他主张赔偿了苦主家一百两银子,再加上当时伤者伤势不重,苦主家里也是答应了,自行取消诉讼,所以小人觉着此案不管如何,陈基并无什么过错。”   袁恕己笑道:“你倒是说的头头是道,我问过县令,当初的确是这么个情形,但是苦主家里现在咬定说当初陈基威胁他们,他们才答应撤销告诉……但此案过去许久,陈基又早离开本地,无法对证,要查也十分艰难,所以我想……”   阿弦抬头,袁恕己望着她的双眼道:“此案就交给你去查理,如何?”   与此同时,朱家小院。   院子里静谧非常,只有晨起的雀儿在梅树上跳来跳去地嬉戏舞蹈,偶尔墙外传来行人路过的脚步声。   英俊的手臂搭在竹椅扶手上,手微微垂落,修长的手指就在玄影的头顶上。   玄影起初安静趴着,甚至有些怂惧畏缩,过了一刻钟,不免百般无聊。   他眼珠转动往上看,乌黑眼珠凑在上头,眼白都在下面,表情显得很是滑稽。   如此痴痴看了半晌,忽然狗胆包天,伸出舌头在那手指上舔了一下。   英俊一抖,继而明白过来,双眼仍直视前方,唇角却微微一牵,也并未挪开手。   玄影见他不动,胆子越发大,复又舔了两下。   英俊才轻声道:“休要胡闹。”   他的声音不高,玄影却耷拉了耳朵,重又安静地趴倒下去。   又过一会儿,玄影“呜”地一声,四爪抓地站起来。   英俊也听见门外似有些许响动,他起初以为是老朱头回来了,但听玄影的动静反应,却显然不是。   大门很快被推开,英俊的眼珠虽盯着门口,却什么也看不见,玄影已忍不住“汪汪”地叫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妮妮:颈椎疼的无法忍受,在脖子上贴了块膏药,感觉似乎好了些,但一整天被药气熏的头疼Q-Q   阿弦:是何方妖怪来了!   书记:大概是专门吸人精气的狐狸,要知道她们最喜欢瞎子这一款了~(暗搓搓:加油吸干他!)   然后,恭喜今天阿弦又解锁了一枚新技能~ 第51章 爱屋及乌   老朱头虽然百般嫌弃玄影, 但因阿弦喜欢, 也就爱屋及乌。   又因阿弦太过爱护玄影,老朱头未免泛酸, 时不时地念叨两句,道:“似你这种不上台面的土狗, 我是全瞧不上眼的,你可知道长安里那些贵人娘娘们, 人家最喜欢的是什么狗?都是那长毛雪白血统高贵的狮子狗 ……像你这种正宗不掺半点假的野狗,也不知是哪辈子的造化,遇上这么个主子。”   阿弦见他说的头头是道,便问:“什么叫血统高贵的狮子狗?”   老朱头来了兴致,比划着眉飞色舞道:“跑起来像是那舞狮子一样满地乱颠,毛儿长的把眼睛都能遮住, 冷不丁从白毛里探出两只乌溜溜的小眼睛,就像是一只小狮子, 有娘……有那些高门大户的姑娘太太们爱打扮, 还特意给它把毛儿梳理起来,就像是人一样在头上绑个小辫儿,扎个珠花儿,真真可爱极了。”   阿弦无法想象:“那还是狗儿么?”回头看一眼玄影, “听您说的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我还是喜欢玄影。”手抚狗头,玄影也很受用地眯起眼。   老朱头咳嗽了声:“我就那么一说……这豳州也未必有那么一只,那种狗金贵, 等闲人家养不起。我看你跟玄影倒也是投缘,虽说这种土狗长得丑,但却有些好处。”   阿弦忙问:“什么好处?”   老朱头道:“这种狗儿但凡是有几分灵性的,它能凭着人身上的气味好歹,辨别出是好人坏人来,是好人的话他就愿意亲近你,是坏人他就要大叫,甚至咬人哩。”   阿弦目瞪口呆,低头看看玄影,似乎在质疑他是否真能如此。   老朱头又道:“据说这种黑狗还能辟邪,所以我说你留着是好的,如果有那些小邪小祟,他就能给你挡住了也未可知。”   老朱头滔滔不绝,阿弦半信半疑,玄影无法开口为自己说话,只能默默地听着。   但是玄影自个儿知道,老朱头这次倒是并没有夸大其词,玄影当真有这种能力。   比如在当初第一次遇见阿弦的时候,他还是只小奶狗,饿得半死,当看见那道影子,鼻子嗅到她身上的气息的时候,却拼命挣扎起来追过去,一口咬住她的裤角。   再比如见到英俊的时候,玄影本是不愿靠近的,倒不是因为别的,当时看似半死的英俊身上,有种令玄影畏惧……甚至不敢靠近的味道。   那是种让狗儿无法抗拒想要跪伏的可怕的味道。   类似于……某种令人望风丧胆的野兽。   在挺长一段时间后,玄影才知道,自个儿的鼻子并没有骗他。   在第一次英俊“出逃”的时候,玄影是从头到尾看的清清楚楚的,可惜他不能说话,无法告诉阿弦。   起初是老朱头,嘀嘀咕咕说什么“庙小容不得大神”“你走你的阳关道”之类的话,然后居然就任由门敞开便走了。   玄影正犹豫要不要追上去,还是留下看家,就听得屋里窸窸窣窣,是那个可怕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玄影隐约知道这男人对阿弦是很要紧的,它犹豫着叫了声,本是想给自己壮胆,或者拦住他……但是嗅到他身上那股气息,却又胆怯地退后数步,不敢再“造次”。   对玄影而言,阿弦是主子,老朱头是多嘴的好伯伯,而英俊……则是个令它天生畏惧、几乎都不敢冲他乱叫的人。   可现在进门的这位,则让玄影很不喜欢,所以他从喉咙里呜噜了声,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开始汪汪示警。   正如老朱头所说,陈三娘的确是为了醉酒伤人那件旧案来的,只不过,昨儿隔着窗户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活活将陈三娘的心吊起了一夜。   如今对她来说,旧案倒可以放在一边儿,她心中着实好奇的是,朱家这位亲戚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只听了那一声,就仿佛把人的魂儿勾了去。   但是想到老朱头的尊容,便觉着这位堂兄弟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那把声音委实让人牵挂不下,于是一大早儿就来碰碰运气,想瞧一瞧这位真神的模样儿。   当看见梅树下坐着那人的一刻,陈三娘忽觉耳畔“嗡”地一声,失去了神智。   三娘子是个能干的人,自打陈三早亡,她一人顶着家里的酒馆,又仗着有陈基人脉,在桐县也算是风生水起,她的眼精手又快,慢慢地从一家小酒馆开始,又盘下城内其他两家,加上世道安稳,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她能言善辩,性情泼辣,也有几分姿色,正是“徐娘半老”,渐渐地,人人都知道桐县有个美貌厉害的老板娘。   虽然自从陈基离开后,三娘子宛若去了一大助力,但因为日有进账,倒也罢了,只是不能再插手衙门的事儿了而已。   她就像是“文君当垆”,游刃有余,不知接待了南来北往的多少客人,什么样儿的人物没见识过?   此时此刻,见多识广的陈三娘子却双腿一软,半边身子已经挨在了门扇上,连玄影冲着自己狂吠都没在意。   只顾盯着眼前的人,脸上神情恍惚。   正在痴痴打量,老朱头左手提着两只肥圆的萝卜跟几根新蒜,右手篮子里也装的满满当当地,回来了。   府衙。   袁恕己说罢,阿弦停了停:“大人该知道我跟陈基的关系,将此案交给我来查,难道不怕我也‘弄私舞弊’么?”   袁恕己笑道:“我信你不会。”   阿弦道:“为什么?”   袁恕己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都不知道?”   阿弦看了他半晌:“既然大人信得过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袁恕己挥了挥手,阿弦转身欲去之时,忽又止步,道:“大人那善堂修的如何了?”   袁恕己正为这件事懊恼,原本在他算计里,府库拨一部分银子出来,再加上罚没的那些奸恶之人的家财,曹廉年等捐献的,应该足够了,谁知今早上那些府吏等前来,劈里啪啦向他算了一通,居然仍只够修建三分之一屋舍的。   阿弦见他不悦,便吞下肚内的话,袁恕己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弦道:“我听说大人今早上跟人商议,所以随口问一句。”   袁恕己道:“除非你现在给我再便出些银子,或者给我找个好点的管账算计先生,哼。”   阿弦见话锋不对,早悄悄退出门来,那边袁恕己还要牢骚,抬头看时,见她已经走的不见踪影,方有些醒悟:“这孩子好像有什么话跟我说?”   待要再叫她回来,料想已经去的远了,只得暂且作罢。   这一上午,因领了命令,阿弦便去那原告岳家,想要当面询问事情详细。   府衙里自有个差役陪着阿弦同去,两人快到岳家的时候,却撞见高建跟另一个县衙的公人在巡街,高建一看阿弦,立即过来道:“是要去哪里?”   阿弦道:“奉了刺史大人命,去岳家问案。”   高建惊道:“果然是你负责料理陈大哥家的那案子?”   阿弦看一眼身边府衙的那人,对高建道:“不要乱说,这案子陈基哥哥经手过,但并不是他家的。”   高建吐了吐舌头:“我嘴快说错了。”忽然又道:“说起陈家,我想起一件事,先前我打你们家那巷子巡过的时候,看见三娘子在你们门外探头探脑地,不知道做什么。”   阿弦本要走,闻言止步:“你还看见什么了?”   高建道:“我本欲上前问问,恰好看朱伯伯集市上回来,我就没再理会了。”   阿弦闻听此事,未免惦记,然而公务在身,又想着老朱头已经回去,料必无事,只好先收了心底疑虑,先办正差。   岳家。   出面的是那身死的岳公子之父,看着四五十岁年纪,相貌儒雅,谈吐斯文,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岳先生将昔日公子跟人厮斗的经过说了一遍,语带伤感,他看着阿弦道:“十八子并非别人,只怕对此事知道的比世人更清楚些,此事原本实在是陈家的不对,他们仗着当初陈基的势,喝醉之后肆意挑衅,吾儿不幸惨遭毒手,后来因陈基出面调停,我们又觉着并未打伤人命,怕认真纠缠下去反而惹祸上身,才答应和解,谁知道竟埋下隐忧?”   阿弦道:“老先生,你们的诉状里说陈基徇私舞弊,却是为什么?难道当初他真的威胁过你们?”   岳先生面露不安之色:“平心而论,陈基倒是不曾说什么狠话,只因不必他说,已经有人替他说的明明白白了。”   阿弦问道:“是谁?”   岳先生愤愤然道:“那自然是陈基的那位婶娘,陈三娘子。她那张嘴实在厉害,我原本铁了心要跟陈家熬到底,被她摇唇鼓舌地一番哄骗,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和解,后来想起,时时后悔。”   阿弦道:“原来是她,那么陈基知不知道此事?”   岳先生迟疑了会儿:“陈基跟她乃是亲戚,或许是他授意,又或者是陈三娘子狐假虎威,老朽不敢认定。”   阿弦道:“既然如此,陈基并未当面要挟您什么对么?”   岳先生道:“可以这么说。”   阿弦看一眼身边府衙那人,那人也向她一点头。   阿弦打量厅内,道:“那岳公子突然猝死当日,又是如何情形?”   岳先生低头想了想:“那天……那天入夜,我正在书房,不多时忽然听见有人说少爷不好了,匆匆出来查看,却见我儿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还以为犯了急病,忙命人请大夫来,却已经回天乏术了。”   眼中又多了几点泪光,岳先生举手擦了擦。   阿弦道:“第一个发现公子昏迷的是谁?”   岳先生道:“是我的儿媳郭氏。”   阿弦道:“公子成亲多久了?两人可有口角?”   岳先生道:“他们成亲才刚半年,正是恩爱之时,起初我也是担心小两口儿吵架,仔细问过儿媳,却并不曾,底下的人也没听过什么争执。”   岳先生说时,阿弦仔细听着,只是并未感知什么异样。她略微犹豫:“不知可不可以见见少夫人?”   岳先生面露为难之色:“这个,儿媳先前因悲伤过度,不肯见人,这数月都自困于内室呢。”   阿弦无法:“那么,请老先生带我们去公子出事之地看一看。”   “好吧,”岳先生起身,将走之时又道:“十八子,我便不同你虚与委蛇了,你同陈基向来情同手足,但此事人命关天,我不想让小儿死不瞑目才又旧事重提,还请你也秉公处置才好,我替我儿多谢你了。”说着,便深深作揖。   阿弦见他说的恳切,便将其扶住:“老先生放心,我绝不会苟且徇私。”   岳先生先是叫了个丫鬟:“对少夫人说声儿,我要带人去房里查看现场,让她暂且回避。”   丫鬟领命去了。岳先生便领着阿弦往内而行,不多时来至小夫妻的居所,岳先生指着前方道:“便是那里了。那夜我儿就是在此……”   岳先生在前,领两人缓步而行,阿弦见几个丫头垂首立在门口,又见一个青年也站在门边,她只当是岳家之人,也未在意。   三人来至门边,阿弦正要往屋里瞧,无意中却见那青年面露怒色,不知何故。   阿弦见岳先生并不介绍,不由问道:“这位又是?”   岳先生回头:“什么?”   阿弦看向那青年,两人目光相对,青年的双眼极快睁得极大,半信半疑问道:“你……你能看见我?”   两人近在咫尺,阿弦“咕咚”咽了一口唾液,刹那间觉着扑面冷飒。   她惊心之余,哭笑不得,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青年,并不是“人”。   此刻岳先生正惊疑看她,旁边府衙的公差也疑惑不解,阿弦只得移开目光,搪塞道:“我将一名丫鬟姐姐看做少夫人了,抱歉。”   岳先生方道:“原来如此,不妨事,十八子请看。”   阿弦忙转开目光去看室内,室内无人,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桌边有两个蒲团,桌上放着一个簸箩,上头盖着一块儿棉布,大概是妇人做女红所用。   与此同时,身后那青年尾随过来,问道:“十八子……你就是十八子?”   不知怎地,语声中竟似是惊心之意。   阿弦咳嗽了声,问岳先生:“是了,听说令公子已经安葬,不知生得什么模样?”   岳先生面上伤感之色越重:“我儿……身高七尺,相貌堂堂,他从小饱读诗书,眼界甚高,所以好不容易才挑了一方贤妻,不料……”   岳先生似对儿子很是自傲,夸了几句,醒悟过来:“是了,我儿虽生得出色,但唯有一件,颧骨略高,他少年时候曾有相师说过……颧骨高恐怕寿不长,当初只当荒谬,不想竟一语成谶了。”   阿弦听着岳先生念叨,偷眼往旁边瞥去,果然见青年两颊高耸,双眼直直地盯着她。   阿弦知道这就是那死去的岳公子岳青无疑了,只是当着人的面儿,不便流露出跟鬼神“熟稔”之态,她便故意往内走了两步,撇开岳先生跟府衙差人。   果然,岳青的鬼魂如影随形而至,却不知为何竟未再说话,只是瞪着她。   阿弦无法,见那两位未曾跟来,便低声道:“岳公子,请恕我冒昧,你是怎么死的?”   这话问出口,阿弦自己也觉啼笑皆非,但是只有如此才是最直截了当的法子。   假如这鬼配合的话。   让阿弦失望的是,岳公子的鬼魂却不像是个要配合的模样,相反,在听见阿弦这句话的时候,岳青忽然暴怒起来,叫道:“这个不必你知道!你给我滚,你们给我滚出去!”   原本斯文的脸上,神情变得狰狞。   阿弦再想不到这鬼翻脸也翻得这样快,被他大吼一吓,整个人惊跳倒退,身子撞在桌上。   岳青陡然逼近,恶狠狠地盯着阿弦道:“你心知肚明害死我的是谁,陈基就是帮凶,你跟他最好了,所以想来给他开脱就是了!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地,你不要再来了,这件事不要你插手!”   阿弦跟府衙的公差离开岳府之后,两人沿街而行,那差人道:“方才在屋里是怎么了?如何平白摔了一跤?”   阿弦轻轻揉着手肘:“不小心罢了。”   差人用调笑的口吻道:“那屋子毕竟是死过人,我又听说十八子善能通鬼神,总不会是看见了什么吧?”   阿弦只是一笑,扶着手肘回头看时,却见在岳家大门口,岳青正仍是面色不善地盯着她,倒仿佛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朱家。   老朱头将买来的蚬子泡在水里让它们吐泥,过了半个时辰,便用手搅一搅,将他们捞了出来。   英俊只听见“哗啦啦”一声响动,是蚬子在水里碰撞摇晃,又“啪啦啦”地——是老朱头将他们捞出来放进另一个盆中。   这样生动。   不多时,厨房内传来更热闹的声响,英俊正竖起耳朵听,忽然身边玄影低鸣了声,英俊感觉他站起身来,扭头走了。   正诧异不解,鼻端忽然嗅到一股极强烈地麻辣气息传来,英俊猝不及防,愣了愣,便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小院很快被那股很浓郁的气息猛烈攻占,英俊逃无可逃,略略屏息而已,同时也明白为何玄影先前走了,只恨自己不似玄影有“先见之明”。   待那锅铲的声音停了后,是老朱头从厨下的窗户里探头出来,笑道:“怎么,可是闻不惯这味儿么?我就知道,你不爱吃这些冲鼻味浓的东西。”他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地麻片布,说起话来便有些闷音。   上次老朱头做了韭菜烙饼,本是天下美味,英俊却一口也没吃。老朱头起初怀疑自己的手艺起了偏差,后来经过连日仔细观察,终于明白。   不是他的手艺如何,而是英俊自己的口味。   老朱头道:“说实话,我并没你这样挑,可是却也消受不了这些重味儿,但是弦子爱吃,浓油赤酱,咸甜麻辣,对她来说口味越重越喜欢,要不是我拦着,只怕镇日在外头吃调料呢,我一个月只许她吃一两次解解馋,免得坏了身子。”   英俊道:“原来如此。”   老朱头道:“什么原来如此,你难道不知道?这人的口味跟脾气相似,她实则就是个毛躁的急性子,又最重情义。”   英俊微微一笑:“您是在说我生性淡薄么?”   老朱头道:“重情义的人未必都喜欢大咸大甜,性子凉薄的也未必不爱吃浓油赤酱,我只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还是要看本人的性情,眼见为实,日久见人心。”   英俊又笑了笑。   老朱头把那盘子才新鲜出锅的辣炒蚬子放在橱柜里,又道:“再者说,这清清淡淡的口味儿才是高贵呢,最能修身养性。至于大咸大甜,是小老百姓们最爱的,我们弦子跟您啊,本就不是一路人。”   英俊不语,因为方才那股冲鼻的麻辣,惹得他的眼睛跟鼻子都有些异样。   这蚬子才出锅,老朱头方洗了手,外头一道人影便越过门槛跳了进来:“伯伯,阿叔,我回来啦!”   才打了招呼,一眼看见英俊坐在门口好端端地,先把心放下一半儿,又笑道:“隔着墙就闻到味儿了,好香。”   新蒜拍碎成沫,同胡椒一起,再加上老朱头密制的调料,新鲜的蚬子滚在里头,鲜甜热辣。   阿弦按捺不得,自己轻车熟路地进厨下端了出来,先提溜了一只肥嫩多汁的蚬扔在嘴里。   她一口吞了后,才想起英俊在跟前儿,幸而他看不见。阿弦骨碌碌咽下去,方道:“阿叔,这个可好吃了,我给你剥一只。”   英俊忍不住又轻轻咳嗽了声,老朱头却看好戏似的,在旁一声不吭。   阿弦提着一只蚬子,想要喂给英俊,英俊道:“我……”才一张嘴,唇上已经沾了那热辣的油星蚬汤,一股麻辣之意很快在唇上跟舌尖蔓延开来。   他又咳嗽起来,坚决不肯张嘴。   阿弦见他脸色微红,眼圈也发红,后知后觉领悟:“阿叔你不爱吃这个么?”   老朱头才笑道:“他是善解人意,不跟你抢,你安分点儿自个儿吃吧。”   阿弦坐在石凳上,哗啦啦风卷残云地吃那蚬,老朱头去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了英俊,一杯拿来给阿弦预备漱口,因道:“今儿陈三娘子来,你猜是为了什么事儿?”   阿弦几乎忘了,忙道:“我听高建说她来过,又是为了那件旧案么?”问了这句,便又叹道:“她可真是找对人了。”   老朱头听话出有因,便问:“什么意思?”   阿弦将袁恕己把案子给她的事儿说过,道:“我上午便是去了岳家查问究竟呢,不过……”   老朱头皱眉道:“明知道这件事跟陈基有关,还让你去处理,这刺史大人是要试探你呢。”   阿弦问道:“试探我做什么?”   老朱头道:“试探你对他忠心,还是对陈基忠心呗。”   阿弦哑然,手中捏着一个蚬子,忘了吃。   老朱头道:“你打算忠心于谁?”   阿弦眨眨眼,无法回答。   老朱头笑道:“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你可不要犯傻,如果真的是陈基有错儿,可记得别给他遮抹,以刺史的能耐,只怕你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阿弦不语,一时吃东西的兴致都淡了。   老朱头识趣,又问道:“对了,你说岳家是怎么样?”   阿弦低头道:“我看见岳公子的鬼啦。”   老朱头惊疑:“真的看见了?他、他跟你说了他是怎么死的了?”   阿弦摇头,就把岳青暴怒恐吓的话说了。   老朱头瞠目结舌,忖度道:“这岳青看样子是恨极了陈大,所以连你也迁怒了,听起来这样凶险,得亏这次没伤着,阿弥陀佛……不如就听他的,别再去了,早些结案就是。”   忽然英俊道:“他并非迁怒。”   两个人齐齐回头,老朱头道:“不是迁怒又是什么?”   英俊淡淡道:“是恐惧。”   老朱头愣住:“什么恐惧?看到弦子去调查真相,他该高兴才是。只不过因知道弦子跟陈基的关系,所以迁怒,又哪里谈得上恐惧了?”   英俊道:“你只细想他说的那两句话。”   阿弦凝神回想,顷刻,忽然微微一震:“阿叔你的意思是……岳公子是怕我知道他死的真相?所以拼命赶我走?”   英俊眼皮垂着,却说:“但你伯伯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你不可再去岳家,免得再伤着。”   老朱头看看阿弦,又看看英俊,想要说什么,又回头低声在阿弦耳畔道:“你若真的还要去,不如就带着他,不是说有他在身边儿,那鬼便也不敢靠近么?”   苦中作乐,阿弦“嗤”地笑了。   因提到英俊,忽地想起陈三娘的事,阿弦忙问:“早上三娘来,就是为了此事?”   老朱头却摇头:“不是,你万猜不出是为什么。”   看着阿弦好奇诧异的眼神,老朱头忍笑:“她说酒馆生意很好,只是缺个能把账管事的人,今儿她因见了你英俊叔,觉着他倒是个能耐人,所以想请他去呢。”   阿弦不敢置信,张口结舌:“什么?英俊叔还病着呢,怎么看上他?再者说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账呢……”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纵然会又怎么样,那也不要去她那个狐狸窝。”   老朱头笑道:“我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阿弦抓抓耳朵:“之前?”   老朱头道:“你听我把话说完,三娘子说,若是你英俊叔肯去,她一个月给一两银子的工钱呢。”   “一两?”阿弦越发惊诧,几乎跳起来,“她是不是失心疯了?”   阿弦在县衙里当差,一个月才只两三百钱,陈娘子又是个精明算计的人,她铺子里也并不需要什么账房先生,毕竟她一个人便顶了好几处的账房了,但凡是有关钱财之事,都是打自己手上经过才放心。   如今居然一次破了两戒,又要请账房,又要让人把钱。   阿弦想不通,于是看向英俊,抓抓腮道:“是不是英俊叔给她喝了迷魂药啊。”   老朱头嗤地笑出声来:“你说到了点子上。”   阿弦忽然悬心:“伯伯,你别是已将答应她了吧?”   老朱头道:“我倒是有心,这不是还得问问你吗?”   阿弦忧心忡忡:“这当然不成,谁知道她打着什么鬼主意,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头指不定怎么算计人呢,不能让英俊叔进那个火坑。”   老朱头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英俊,却见后者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两人在议论的并非是他。   老朱头点头叹道:“的确是火坑,还热乎的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废物点心,让你去吸人,你反而被吸了   英俊:有胆你自己来   书记:Σ( ° △ °|||)︴ 第52章 刑场之上   老朱头似乎有些言外之意, 阿弦略觉不安, 回头看着英俊问道:“阿叔,你会账房的那些儿事吗?”   英俊摇头。阿弦笑道:“我觉着也不像, 一点儿也没有账房先生的样儿。”   老朱头在旁:“那你觉着他像干什么的?”   “嗯?”阿弦又盯着英俊看了半晌,“像是什么也不干的。”   他闲闲地坐在那里, 什么也没做,甚至双眼都是半闭的, 神色平常,可眉眼中却自然流露些许出尘清冷的气息,就仿佛他所在的并不是这闲适而充满烟火气的小院,而是什么高高在上闲人止步的……类似神圣的、极了不得的地方……   阿弦皱眉,特意又盯了眼那垂着的修长手指,形状着实无可挑剔, 虽然上头有些未曾痊愈的磨碰擦伤等,却也不像是个会做什么工的。   老朱头听了这话, 再忍不住, 哈哈大笑:“好的很了,果然是个得好生供起来的镇宅贵人,可怜了我们这种升斗百姓,就是什么都能干也什么都得干的, 是不是?”   阿弦笑道:“这是好事,不是说能者多劳么?”   英俊忽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 泛若不系之舟。”   阿弦双眼又发了光:“阿叔,你念的真好。像是唱歌儿一样,这是什么?”   老朱头翻了个白眼,英俊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忽然就想起来了。”   阿弦猛地想起另一件事,迟疑着看了眼英俊:“那么……这两天你还想起别的什么来不曾?”   老朱头听了这句,方也敛了笑,扫过阿弦,也盯着英俊。   两人的注视之下,英俊道:“不曾。”   阿弦听了这回答,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心里又有些很淡的郁郁感伤。   吃过中饭后,阿弦扶了英俊入内歇息,便重又回府衙。   将上午所得向袁恕己禀告了一番,却把见了岳青鬼魂那一节隐去了。   袁恕己道:“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阿弦道:“我想先去找陈三娘问话,另外……既然岳家认为岳青的死跟陈大有关,我想有必要再开棺验尸。”   袁恕己皱皱眉:“先前岳青死的时候已经请过仵作,验明并无外伤,有必要再开棺么?”   当时去岳家抢救的大夫跟府衙的仵作的确都有证言,阿弦也都曾过目,本并没疑惑,可经英俊提醒,发现岳青鬼魂的异常,不由心底生疑。   岳青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是府衙所派之人,是去为他的死查明真相的,难道岳青不愿他们得知真相?   阿弦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样。   看阿弦思忖不答,袁恕己心念转动,微笑道:“这岳家才死了人,你去了一趟,没发现什么有趣的?”   阿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一犹豫,袁恕己敛了笑:“真看见了?”   在家里的时候,阿弦直接就讲了自己见过岳青的鬼,可是面对袁恕己……到底是隔着一层,且袁大人又是个厉害脾气,不得不谨慎行事。   如今见他质问,阿弦才如实告知。   袁恕己听罢,面上浮现一种类似无奈的笑,叹道:“早知道豳州有你这一号人,我就打死也是不肯来的。”又道:“怪不得马林说你的反应有些怪,原来是这样。”   马林正是先前陪着阿弦去岳家的府衙公差。阿弦道:“大人,岳青好像很不愿意我去查,我想不通他在怕什么。”   袁恕己道:“你怎知道他在怕?”   阿弦道:“我原本不知道,是英俊叔一语点醒了我,当时我问岳青是怎么死的,岳青吼我的第一句是‘不必你知道’,过了会儿后才指控说是陈大,我尚未反应过来,听了英俊叔说后,又回头细想才醒悟,岳青的确是有事隐瞒,他第二句指控陈大,是怕我生疑故意掩饰的。”   袁恕己“哦”了声:“朱英俊……”他忽然撇开岳家的事,问道:“他近来怎么样?”   阿弦道:“好多啦,今天已经能出来晒太阳。”   袁恕己笑道:“哟,日子过得不错。”   牡丹酒馆。   阿弦进门的时候,正看见陈三娘靠在柜台旁边,在同酒馆的老板谈笑风生,说着什么。   客人们席地而坐,三两对饮闲谈。   陈三娘背对酒馆门口,还是掌柜先看见阿弦跟马林,忙含笑招呼:“十八子……这位差爷,今儿怎么得闲?”   阿弦道:“不必忙,我们是找三娘子来的。”   陈三娘回身,竟是满面春风:“阿弦是来找我的?只派人说一声儿我自然就去了,何必又亲自跑一趟呢。”   说话间便走过来,又瞥一眼马林,道:“我正跟苏掌柜谈生意,你们来的正好儿,我做东请你们喝酒如何?”   阿弦只觉她今日待人的态度似乎跟先前有所不同,好似格外热络:“多谢,只是很不必,我们是为了公事来的,不便饮酒。”   陈三娘笑道:“什么公事,可是当初陈大惹出的那麻烦?不妨事,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坐了喝就是了。”又回头招呼那掌柜上酒菜。   马林只看阿弦,阿弦看着陈三娘笑容可掬之态,心里却想起老朱头说她要英俊去当账房一节,于是越发警惕,便后退一步正色道:“当真不必,否则给刺史大人知道,只怕要责罚我们。”   遭她一再拒绝,陈三娘仍是笑的欢喜:“好好好,那就不勉强你们,这顿酒暂时记下,改日我再请,今儿就罢了,免得落了你们的不是。”   这会儿酒馆内许多人也都看过来,陈三娘很晓事,立刻叫掌柜安置了一个雅间。   落座后,阿弦道:“我先前去过岳家,听岳先生说,当初岳青被打,三娘曾找他说过话?”   陈三娘笑吟吟道:“事情过去多久,我几乎都记不得了,想必是有。”   阿弦道:“岳先生说三娘以陈基要挟,恐吓他答应和解,可有此事?”   陈三娘皱眉道:“真真是胡说八道,当初我或许去见过他,但我也是热心着多管闲事,想到乡里乡亲的便帮着调停,毕竟那只是年轻人血热气盛起了争执罢了,又并没有出人命,何必闹得不可开交呢。”   阿弦道:“这么说你果然去找过岳先生了?”   陈三娘一摆手道:“是是是,也没什么可否认的,我只是好意而已。这桐县得多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陈家有意赔偿金银,岳家乐得接受,化干戈为玉帛,不是皆大欢喜么?”   阿弦道:“那你是如何跟岳先生提陈基的?”   陈三娘扶额,想了想:“我所记得都是以上这些,其他都模糊不清了,若说提了陈基,大概也是说他调停此事甚是辛苦之类,绝对不会借谁的名号胡乱要挟,只是我自个儿的心意罢了。再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会有那样的胆子呢。”   阿弦见她否认,却在意料之中。陈三娘又道:“这件事都是老陈糠了,如何又翻腾过来,这岳家小子不幸,是这两年横死了的,若是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他再死,难道也还赖在这件事的头上?我看是这岳家又是贪心不足,想再讹要一笔银子呢。”   阿弦听着陈三娘说着,眼前场景缓缓变化,却是在陈三娘的酒馆内。   两人对面而坐,一个是陈三娘,另一人,却是岳先生。   只见陈三娘道:“您只再仔细想想,这样对岳家跟陈家而言,都是最体面的解决法子,何必闹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似的呢?”   岳先生脸色沉沉:“可是小儿被无缘无故打成重伤,这陈家的人难道毫无惩罚,只赔些银子就算了?”   陈三娘笑道:“哟,听您说的,这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二百两的银子,虽说不算什么大数目,对那些小老百姓家里也足够几年的使唤了,叫他们再送些给小岳的补品来,把身子养好,当然,只有两家和和气气的才是最要紧的。”   岳先生道:“若我们不肯呢?”   陈三娘道:“老先生也算是个饱读诗书很识时务的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若您觉着我说的话不在理儿,那您只管用你的法子去行事,只是最后别落得人财两空才好。”   原来如此。   阿弦定了定神,面前陈三娘兀自道:“阿弦,你难道不知道我?牛不喝水强按头?是那岳家也存了拿钱和解的心,才就此无事的,难道我拿着刀子逼他们去了?还是你陈基哥哥拿刀子逼他们了?都不是,如今他家儿子死了,他无处排揎,就又翻出旧事来,不是我说,这越是读过书的人越坏!又虚又坏!”   马林在旁忍不住道:“那岳先生看来一表人才,不像是您说的这样吧?”   陈三娘笑道:“小哥儿,我三娘子也算是迎南见北的人,从先前兵荒马乱到如今,什么人物没见识过?这双眼睛是最厉害的,一个人是黑是白几分斤两,我一眼就能看到底。”   马林道:“那么照您说来,这岳老先生竟不是个好的了?”   陈三娘却又抿嘴一笑:“其实也不是这样说,只是不对我的脾气罢了。”   陈三娘说到这里,又看向阿弦,忽然换了一种口吻:“阿弦,你阿叔可好么?”   阿弦正听她跟马林说话,闻言道:“好着呢。”   陈三娘拢着唇咳嗽了声:“你伯伯跟你说了我的意思了没有?”   不知怎地,说了这句的时候,陈三娘面上忽然流露出罕见的忸怩之色。   阿弦道:“你是说让我英俊叔去当账房先生么?这个不成,一来他病没好身子还虚着呢,二来他也不会管账,你还是找别人罢。”   阿弦见此地事了,正起身要走,陈三娘忙着起身拽住她道:“等会儿。”   阿弦回头,陈三娘笑道:“弦子,你也知道你三婶子是不会看错人的,我觉着他行,他就一定行,这样,既然他身子还没好,且好生养着,待会儿我再送些上好的补身子的东西过去,等他好了就到我那儿去,怎么样?三婶子不会亏待他……跟你们的。”   阿弦见她忽然如同锅贴似的热乎,双眼烁烁地盯着自己,心中闪念,陡然通明!   阿弦顿时大为厌恶,忙抽手道:“说了不成,我还有正事。”不等陈三娘再回头,对马林使了个眼色,忙忙出门。   两人往回而走,马林道:“这三娘子倒是个人物,伶牙俐齿,又很有几分姿色,先前只听他们说,今儿见了,才知道名不虚传。”   阿弦听他是类似心喜似的口吻,便嫌恶地瞥了一眼,却未说话。   马林察觉阿弦的不悦,便问:“现在可如何是好?两边儿各执一词,没什么有用线索,陈基不在本县,岳公子死无对证,斗殴事件又是两年前的,仵作那边儿也给不出结果,完全是个无头公案,竟是无从查起了。”   阿弦听着“死无对证”四个字,站住脚张望片刻,看向岳家方向。   马林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无头公案,时间不对,人物缺失,虽然她看见陈三娘子跟岳先生对话,但幸而三娘子狡狯,并未直接抬出陈基,所以岳先生虽咬陈家买通陈基如何,却也无十足证据,如今陈基又不在,只要三娘子不认,那谁也没有办法。   细想起来,这件事岳家似乎并不占理,毕竟人有旦夕祸福,谁能确信岳青之死跟两年前那斗殴有关?   但既然领了这案子,少不得竭尽全力得一个结果。   阿弦同马林往岳府而行之时,路过那道窄巷,阿弦若有所思地往那处瞟了一眼,果然又看见那个面目全非丑形恶相的鬼立在那里,那只眼瞪得凸出来,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在等她一样。   阿弦忙转开头,拉着马林紧走。   只是这次阿弦还未进岳家,就见眼前人影一晃,是岳青自门内闪了出来。   阿弦脚下刹住,马林问道:“怎么了?”   阿弦看向前方,岳公子立在台阶上——他的脸色如常,举止也无异样,就如人似的栩栩如生,只要不靠近便也无法察觉那股阴冷之意,故而之前阿弦竟没认出他已经做鬼。   岳青满面戒备:“你又来做什么?”   阿弦看向马林,道:“我忽然有些头疼,劳烦等我片刻。”   马林才要问询,阿弦已转身快走了几步。   岳公子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一直离开岳家门首十数步,阿弦才站住脚,低低问道:“公子是想隐瞒什么?”   冷风乍起,岳青闪到她身前:“你说什么?”   阿弦抬头,却见岳公子面上流露恼怒之色,阿弦道:“你是怕我查出什么,所以不想让我插手此案对么?”   岳青喝道:“不是!”   那股凶戾气息顿时暴涨几分,就像是冬日寒风扑面,阿弦后退一步。   岳青却步步紧逼,攥着双手道:“十八子,不要多管闲事!如果你怕牵连陈基,你就跟我父亲说让他撤案就是了,他也知道你有通灵之能,只要是你说的话,他必然会信。”   阿弦皱眉。   岳青道:“去啊,只要你开口,事情就会平息,你在刺史大人跟前也就交差了。”   阿弦望着他有些焦灼的神情,忽然想起老朱头问她:你是要忠于袁大人,还是忠于陈基?   她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只是还未清晰。   正在此刻,岳青神色一变,忽然看向前方。   阿弦回头,正看见岳府的大门打开,有几个人缓缓走了出来,阿弦看见其中一个,是个妙龄女子,生得极为美貌,只是一身素服,看着十分端庄。   岳青双眼盯着这女子,也忘了开口,阿弦道:“那是你的妻子?”   岳青无法回答,脸色复杂。   那一行人出门,先看见马林,复看见这边儿的阿弦,阿弦见岳青不答,便迈步重回了门口,这会儿那几个人已经下了台阶,跟随的岳府管家道:“两位差爷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马林望着那素服女子,道:“这是?”   管家道:“这是我们少夫人,正要回娘家去休养两日。”   那女子向着阿弦跟马林屈膝行礼,起身之时,双眼往上看向阿弦。   阿弦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陡然间竟不寒而栗。   马林没想到居然这么巧遇见了岳府少夫人,正思忖要不要趁机问询几句,见阿弦呆立不语,心中诧异。   少妇在丫头婆子的围绕下,又往前方马车走去。阿弦回头看着,满眼的匪夷所思,直到那马车缓缓驶离了眼前,她仍是呆立原地,无法反应。   她的目光从那远去的马车上收回,望见在前方的岳公子,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似也在痴望那车离开。   直到马车拐弯,岳青才重又回身。   阿弦看着他问道:“你知道了?”   岳青一震,身边马林道:“知道什么?”   阿弦顾不上回答他,只看着岳青:“可是我不明白,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让我插手?”   岳青摇摇晃晃,形体飘忽起来。   马林虽然听说过阿弦的那些传闻,但看她对着空气说话,仍是心头发虚:“十八子?你在做什么?哪里有人?”   阿弦回头的功夫,从岳府门口又走出一人:“两位如何又回来了,可还有事相问?”   正是岳先生听了管家派人禀告府衙的差人在门口,便亲自出来查看端详。   阿弦再看岳青,后者已经消失不见。   府衙。   袁恕己望着阿弦:“你说的……是真的?”   阿弦有些懊恼:“是。是我看见了的。”   袁恕己满面匪夷所思:“那你没看清那奸、夫是谁?”   阿弦摇头,袁恕己想了半晌,又饶有兴趣地道:“你若说的再仔细些,兴许我能听出什么线索。”   阿弦的脸上又有些发热。   先前在岳家门口,无意中撞见要回娘家的岳青的夫人,生得颇为美丽,又因一身素服,乍一看倒果然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   但就在对上她双眼的时候,阿弦却明明看见了另一个不同面目的岳少夫人。   一个衣冠不整,吁吁娇喘,满面含春的女子。   纤腰被一只男子的手臂搂着,随之起伏。   那男子的脸跟身子被岳少夫人挡住,无法看清。   猛然瞧见这一幕的时候,阿弦还以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人家夫妻两个的隐私。   谁知她还来不及羞惭愧疚,忽然间,就又看见了一个人。   ——岳青。   岳公子站在窗口,就像是她一样,脸色古怪地看着这一幕。   突如其来的真相,把阿弦惊得头皮发麻。   所以她问岳青,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拦着不许她查明。他是生怕娇妻跟人通奸之事传扬出去,对他死后之名以及岳家都会不妥?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头顶绿油油地,如果说还有比这个更加糟糕的,那就是这种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袁恕己催促道:“怎么了?你脸红什么?”   阿弦道:“我所知道的已经都跟大人说了,还要怎么详细?”   袁恕己道:“比如那奸夫是肥是瘦,有没有说话,跟那妇人是如何狎昵等……”   阿弦脸上更红:“我记不得了!”   袁恕己看着她窘迫之态,笑道:“你才多大,就为这些事害羞了?别忘了如今你是在查案,这些所见当然都也是重要线索,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往远里说,过两年你也该是知人事儿的年纪了,到时候……”   阿弦忍无可忍:“大人,要如何行事我会有分寸,大人若还说这些,下回有这些‘线索’,我是不敢再跟您说了。”   袁恕己仰头大笑,举手在阿弦头上一按:“臭小子,还要挟我呢?”   阿弦悻悻地离开议事厅,看时候尚早,便往府库而去,又取了两份文书看了半晌,天色渐渐暗了。   阿弦见无人留意,便偷偷拿了一份揣在怀中,蹑手蹑脚跑了出来。   是夜,阿弦回到家,却见桌上堆着好些东西,正要询问,老朱头已经催她洗手吃饭。   阿弦忙去洗漱,又扶着英俊出来,在地上围了一桌子一块儿吃。   阿弦趁机给他频频夹菜,督促他多吃些,英俊因看不见,冷不防间就被她塞到嘴边,就算是不想吃,也只得勉为其难地吃了下去。   老朱头对面看着,笑道:“这可是只闻新人笑,不听旧狗哭,你看玄影在那急得,就没人给他喂一口。”他自己夹了一块儿肉片道:“来来来,你主子忘了你,伯伯疼你。”   阿弦笑道:“伯伯,你又胡编排些话,再说玄影才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呢。”也夹了一块儿肉递给玄影,又在狗头上揉了揉,“是不是玄影?”   玄影连吃了两块肉,总算心满意足,趁机在阿弦掌心舔了口,便安静地趴在桌边儿。   吃了晚饭,老朱头去厨下整理,阿弦则打了水,先给英俊抹脸,又让他洗脚。   半晌各自忙碌完毕,阿弦才把今日所得种种,尽数同老朱头说了。   老朱头听了陈三娘的事,又听岳家的内情,啧啧道:“那岳公子的媳妇,是南城郑家的,听说是个读过书很有些才气的女孩子,当初两家定亲的时候,都说是天生一对呢,什么花前月下吟诗作赋的,怎么竟然还能背夫偷汉?”   阿弦道:“我也当自己看错了呢。”   老朱头道:“等等,那岳青看见媳妇偷汉子,难道就无动于衷?只怕要冲进去大闹一场,难道,是捉奸不成反被杀?”   阿弦道:“我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府衙的仵作曾查验说身上并无伤痕。”   老朱头道:“那这可是稀罕了。可是又一想,这岳青若真是被奸、夫淫、妇杀死,他应该巴不得你去查明真相,给他讨回公道。难道就因为抹不开脸,怕戴绿帽这件事传的世人都知道才拦着你?这鬼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阿弦道:“我今儿跟袁大人说了,他的意思,是要传岳青的夫人到堂质问,到时候再问出奸夫,便会水落石出了,只是这件事尚无别的证据,所以袁大人说会斟酌后决断。”   老朱头点了点头。忽然又笑道:“对了,今儿傍晚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三娘子来了一趟,先前你见的那些东西,都是她送来的,说是孝敬我、还有给你英俊叔补身子用的。”   阿弦早猜到此事了,便耸了耸鼻头。老朱头看她翻白眼,便道:“你当真不乐意英俊去她的酒馆儿?”   阿弦不容分说:“英俊叔不能去。”   老朱头问道:“有钱赚为什么不能去?”   阿弦犹豫了会儿,终于道:“三娘子不是个好东西!哼。”   老朱头道:“又怎么了?她又给你气受了?”   阿弦欲言又止,从怀中掏出那份文书,举起来遮住脸:“我要看正经公文了,不要跟我说话。”   老朱头噗地笑了声:“白天看不够?晚上还熬眼睛,留神熬成乌眼鸡!”   阿弦虽然对着那卷“偷”卷回来的档册,心思却飘得极远。   这件事阿弦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不管是先前陈基,还是老朱头。   陈基之前在桐县,因在县衙当差,人又爽朗豪气,很讲义气,所以人人喜欢,不仅是县衙里的弟兄,外头的人也都赞誉有加。   也有许多正当妙龄的女子,心里暗自有他。而陈基却跟青楼的连翘关系密切,时常过去“光顾”。   阿弦瞧在眼里,曾也含混劝了几句,又不敢深劝,每当她叫陈基不要留恋青楼,陈基都会笑说:“你还小,不懂这其中的滋味,以后就知道了。”   阿弦虽然不懂,仍被他两句话臊的脸上发热。   但是这倒也罢了,最让阿弦无法容忍且惊心的,是另一件事。   因阿弦有那种天生之能,常常会无意窥知别人的私密之事。   对于陈基,便是如此。   且看的是阿弦最不乐见的情形。   那一次,因知道陈基又帮三娘子行事,阿弦便抱怨了两句,陈基笑按着她的头道:“她是我婶子,能帮手则帮一把,又不是真的做丧天良的事,这点儿你放心,哥哥有数。”   当时阿弦身上发抖,再无言语。陈基只当她是知道了,并未放在心上,却不知就在他的手按着阿弦的时候,阿弦眼前所见。   ——陈三娘子的酒馆。   三娘子一身紫裙,酥胸微露,亲自把盏给陈基倒酒,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两只眼频频瞟陈基,胳膊肘有意无意撞在他的肩头。   然后不知怎么,三娘子便挨在他身边儿坐了,那副狎昵暧昧情态,不像是婶子对待侄儿的。   这件事阿弦从未对陈基透露过,只怕陈基也不愿阿弦知道此事。   所以阿弦只装作一无所知。   老朱头又缝了会儿衣裳,道:“时候不早,有什么要紧东西,明儿再看也是一样的。”叮嘱了几句,入内自睡了。   阿弦将凳子拼起来,靠桌子坐了,仍看那卷档册。   略翻了两页,忽然听见里头英俊咳了两声。阿弦忙将卷册放下,举着灯跑进里间儿:“阿叔?”   将油灯放在桌上,阿弦扶着英俊,让他靠墙坐了。   英俊道:“你在看什么,我听见翻书的声响。”   阿弦道:“是府衙的公文。”   英俊问道:“公文可以带回来么?是什么公文?”   阿弦道:“是我偷偷拿回来的,是……是县内的人口档册。”   英俊沉默了会儿,阿弦忽然后悔,生怕他会猜到自己查看这些的用意,便道:“是不打紧的东西,我随便乱翻的。”   英俊道:“那你……翻到什么了么?”   “咕咚”一声,是阿弦咽了口水:“我……”   她深吸一口气,低低道:“我看到有好些人死于非命的场景。”   如果不是为了查明英俊的来历,阿弦不会执意要看那些失踪人员的档册,既然名为失踪,其中大多数人自然是已经殒命,且多半都不是正常死亡。   对于世人而言,所有的仅仅只是薄纸上的一个用墨色所写的名字,但对阿弦来说,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的人生跟末路。   阿弦并未将自己用了多大勇气才打开卷册的内情说出来。   但是英俊道:“很难看是么?”   阿弦一怔,默默地点了点头,继而醒悟他看不见,便道:“是。”   英俊道:“难看的话,就不要看了。”   阿弦懵懂之时,忽然手上一暖,却是他不知何时探手过来,掌心覆在她的手上。   就仿佛幽暗的灯光也在此即亮了亮,原本有些颓丧的心情一扫,如同阴云遇到阳光。   阿弦道:“阿叔……”   “嗯?”   阿弦道:“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起来以前的事……你能不能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答应我……如果心里难过,就告诉我。”   压在她手上的手掌明显地抖了一下。   最后是英俊略带一丝笑意的声音,道:“傻孩子。”   这夜入睡前,阿弦躺在长凳上,又想起先前那一幕。   当时陈三娘给陈基倒了酒,笑眯眯地望着他,陈基虽然带笑,但眼神却很冷静。   他来者不拒,连喝了两杯。   陈三娘正喜欢地要再给他斟满,陈基按住酒壶,自己取过来倒了,方道:“都是自家亲戚,婶子的话就是叔叔的话,您有什么吩咐,我当然全力而为,若是不相干的人,我是不会理会的。”   陈三娘笑容一僵。   陈基一饮而尽,将杯子放下,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连翘等的急了要骂人的。”   虽然陈基“坐怀不乱”,但这件事仍是如一根刺似的戳在阿弦心里。   先前忽然醒悟陈三娘在打英俊的主意,阿弦如何能容忍?   入睡前,阿弦模模糊糊想:绝不能让那狐狸糟践了英俊叔。   这日因是招县公开行刑之日,需要刺史坐镇,一大早儿袁恕己便启程赶往招县。   因此事十分罕异,这两日里早就传遍了豳州大大小小地城县,简直比先前处决秦学士王员外那一件还要轰动。   有人大骂新刺史如此折辱老人有违天道,也有人说如此蛇蝎心肠者就该落得如此下场,还有的人怀疑此事真假。   故而还不到行刑之日,许许多多的人便如潮水似的涌入招县,其中不乏一些各州县地方耆老,因听闻欧老夫人已经八十有余,深深质疑刺史不顾律法一意孤行的决定,暗中联名意欲抗议。   至于招县本地那些人,因先前强出头被袁恕己惩罚,打了一顿又罚了银子,便病倒了几个,其他的领教了新刺史的厉害,哪里还敢碰老虎屁股,任凭其他人撺掇,绝不敢再出头。   袁恕己带人进城之时,原本人口稀少的招县,大街小巷都塞满了人,士兵在前开道,刺史一行才从狭窄的人群中来至临时的刑场。   刺史坐于案后,宣带人犯上来,顿时便将欧家两名妇人带上,欧老夫人一身囚服,早已不负当初那慈眉假笑的模样,大概知道死到临头,目光四处逡巡,越过袁恕己,最后落在了他下手的阿弦身上。   底下欧荣身着孝服大哭,欧添等欧家子孙也跪在地上,欧老夫人瞥了眼小郎,终于咯咯笑道:“我好歹也给欧家保存了一条血脉,就算死了也无愧欧家的列祖列宗了。”   欧荣等哭声更高,人群中一名老者叫道:“如此行刑,有违本朝律法,亦违背天道,刺史大人怎可如此残暴,如今还请刀下留人!”其他几人被煽动之下,也都齐叫“刀下留人”。   袁恕己也不理会,只对主簿道:“把那些乱叫之人的名字记下来。”   现场一片鼓噪,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带领下,更多的人躁动起来,边沿的军士居然有些控制不住场面。   欧老夫人瞧在眼中,复回头看向阿弦,冷笑道:“看见了么?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是为了家族着想!”   袁恕己一皱眉,刚要开口喝令,却见阿弦脚下一动,竟是往欧老夫人跟前走去。   有人看见这异状,慢慢地停止聒噪,都盯着场中两人。   阿弦一步步走到欧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昂起头,道:“那些贱婢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可惜!何况就算是杀了我又怎么样?这样做的不止我一个!”   阿弦静静地看着她干涸的双眼:“我知道。”   欧老夫人疑惑:“你知道?”   阿弦的目光越过欧老夫人,看向她的脚下:“那里有一道门,我看见了,你小的时候也被人折磨过,折磨你的是你的祖母对么?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寒冰地狱。她的四肢被穿在冰刺上,就像是当初她拿针扎你烫你一样,一天一天,她都在哀嚎,后悔当初对你做过的事。”   脸上原先的冷硬消失,欧老夫人的双眼中露出惊骇之色,她低头看看脚下,浑身开始战栗。   阿弦却仍看着地面:“我还看见,那些被你折磨杀死的女孩子,他们站在那里等你,她们很高兴,因为她们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欧老夫人倒退:“不……不!你骗我……”   目光从那处移开,阿弦重看向面前的老妇人:“你先前念佛,不过是想借佛荫挡灾,却想不到佛经上说的是真的吧?”   “不!”欧老夫人厉声尖叫,她转身想逃,但不知为何,双足如死死钉在地上一样,再也动弹不得。   刽子手举着刀站在后方,跟在场所有人一样惊疑地看着这幕,——现场并没有人拦着这老妇人,她却好像被人把住腿一样,在地上拼命挣扎,却是纹丝也不能挣脱。   “放开我!”欧老夫人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厉声惨叫,“放开我!我不要去!”   阿弦道:“你作的孽已经完了,但你要受的罚却才刚刚开始,好好地去下面享受吧,你总该知道……”   右眼里的红漾起,似黄泉内血海泛波,阿弦漠然轻声道:“地狱十八重,绝非虚设。”    第53章 临别赠言   就在阿弦跟欧老太对话之时, 周围的百姓, 刽子手,县衙跟府衙的公差们, 均都茫然相看,不知所措。   阿弦的声音并不高, 只有靠的最近的刽子手才能隐约听清,但是人人都能看见的, 是欧老太从最初的镇定到失态不能自控。   她跌在地上,拼命挣扎拍打双腿,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将她拖住,撕扯啃噬,欧老太的惨叫声越来越高,又兼许多“胡言乱语”, 如同哀告,却不是向着袁恕己, 而是向着“虚空”, 其中竟有“芳姑”等名字。   旁边的差役们想要靠前,却又个个畏怖,欧家的子孙更是都惊呆了,宛若痴惘地看着这一幕。   光天化日之下, 不多时,欧老太歪歪扭扭倒在地上,悄无声息,只见她身形枯干, 头脸眍?,仿佛被什么吸去了通身的血肉。   千手所指,千目所视。   人人骇异,不寒而栗。那些先前吵嚷不易的人,见了这幕情形,也早吓得哑口无言,神魂俱亡了。有几个耆老,当即被吓得瘫软在地,被家人等抬扶着退了出去。   阿弦所见,自然跟寻常世人所见不同,更酷烈百倍。   她无法忍受,退后数步,转身想要离开。   不料才回身,便见面前站着一人,正是袁恕己。   方才袁恕己因听不见两人对话,又看老太仿佛发疯,心里竟有些为她担忧,便不由自主起身走了过来。   此即目光相对,袁恕己问道:“她是怎么了?吓得失常了么?”   阿弦默默道:“她在偿还罪孽罢了。”   袁恕己听了这般答案,面色如常,也不见格外惊骇,“哦”了声,虽仍满腹疑窦,却只得暂时压下,上前下令。   刽子手得了号令,挪步往前。   原来那欧夫人见了老太婆如此,早也吓得昏死过去,却少不得被刽子手提起来,吃了一刀,更加“以儆效尤”。   这一次,也无人敢叫嚷说什么“刀下留人”了,众人各忍内心战栗,一双双眼睛都只默默悚惧地看着。   目睹此情此境,复想起袁恕己前日所说的话,欧老太的诡异死状,刽子手带血的刚刀,却都像是如此鲜明血腥的警惕,横于每个人的眼前心底。   鬼神莫测,王法无情,这会儿发生的一切,亦警示着后来之人,切勿为非作歹,戕害人命,否则,这便是鲜活的例子。   袁恕己见大事已了,吩咐赵县令料理底下之事,带了人自回招县。   返程之时,袁恕己刻意放慢了马速,等后面阿弦赶了过来,袁恕己才问道:“你究竟跟那老东西说了什么,起初她竟吓得那样儿?”   阿弦略一犹豫:“其实,这欧老太小的时候也曾经被她的祖母折磨过,她本该知道这种痛苦是难以承受的,本应就此中止这种残忍的作孽行径,但偏偏选择了另一条路。”   阿弦此刻还不清楚,但在她以后接触了更多诡案之后,才慢慢明白一件事:原本的受害者,在遭受荼毒、折磨之后,往往会出现两种可能的变化。   第一种可能里,他们会变成跟折磨他们的那些人一样的坏人,甚至变成比他们还坏的施暴者,把自己身上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变本加厉地加在别人的身上,欧老太就是如此。   但幸而,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一种可能,恰恰跟前一种相反。   那是人世间、也是人性本身,最可贵的光明。   袁恕己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只能说这老太婆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转头看向阿弦:“对了,后来她又怎么会发了疯,且死的……死的那样……”   袁恕己形容不出,他因知道阿弦之能,虽有个猜测,却不敢坐实,只等她确凿一句。   阿弦看向袁大人,望着这青年锋芒隐隐的锐利眉眼,她本要想告诉他一切,包括百鬼上来啃噬欧老太,将她拖下阴曹,包括曾见到地府寒冰狱中锁着的、原先折磨欧老太的那个老妇人……   但话到嘴边,却又打住:“我只是告诉她,死亡并不是终结,她也见不到什么欧家的列祖列宗了,相反,她会去一个真正可怕的、能赎罪的地方。”   袁恕己听了这几句,却明白了:“你是说阴司地府?”   阿弦笑笑,默认。   袁恕己神色复杂,不再言语,一行人打马往前,路上充满了马蹄“得得”声响。   这会儿日影西斜,渐渐地将要黄昏了。   阿弦之前因也想着此事,心不在焉,被袁恕己问才回神,不免张目四顾,见周围树影摇曳,暗色闪动,又有些自然畏惧。   黄昏之际,鸟儿格外活跃,林子间传来一阵阵群鸟的聒叫,有的听起来就宛若人凄厉的喊叫,有的却仿佛是奇异的怪笑。   阿弦埋首紧跟在袁恕己身后,不敢再抬头乱看。   正行间,袁恕己道:“你怎么了,像是极害怕?”   阿弦往旁边瞥了眼,冷不防就看见旁侧山谷里头闪烁的影子,茫茫然然仿佛在寻找什么。阿弦喉头发紧:“大人,我们快些回城好么?”   袁恕己道:“你又看见那些……”他识趣地戛然而止,反而笑道:“如果害怕的话,就过来,我带着你。”   阿弦诧异,袁恕己在胸前轻轻拍了一下儿,半真半假道:“到我这儿来,你坐着也舒服些,且我护着你,保管那些鬼鬼乖乖不敢近身儿。”   “那可未必。”阿弦心里腹诽了一句,却咳嗽道:“不用,多谢大人。”   袁恕己哼了声,这是他第二次主动邀请一个人同乘一匹马——同样被拒。   只是因为怜悯爱惜之心罢了,何况这家伙又不是个娇滴滴的大闺女,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而已,有什么可防范的,居然还三番两次地避贼般拒绝他?   抬头看向远处,袁大人叹了声:“这可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一行人狂奔回城,正好儿日头落山,阿弦总算也松了口气。   其他人便回了府衙,袁恕己却并未一路,见阿弦要下马,便道:“且住,我送你回去。”   阿弦诧异:“不必了大人。这里距离我家很近了”   袁恕己道:“原本不知道你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你有那种‘能耐’……却也忍不住多了一重担心,生怕你被什么‘孤魂野鬼’的相扰,我陪着放心些。”   阿弦见说的一本正经,且是好意,只得随他。   不多时来至朱家门口,阿弦因骑了这么久的马儿,浑身都像是被颠散了,双腿更是有些发麻,便沿着马鞍慢吞吞地往下滑。   正在蹭动,身后一只手过来,在她腰间一握一扶,不费吹灰般把她举起来,又轻轻放在地上。   阿弦回头,却见是袁恕己,不知何时他居然已经翻身下马,正笑道:“你这样儿可不成,幸而是在小县衙里厮混,若是将来当了大官儿,也需要骑马四处乱走,难道也如乌龟般爬上爬下?”   阿弦扶着腰,又揉腿,闻言道:“大官儿?大人您是说笑呢?”   袁恕己道:“为什么说笑?人往高处走,难道你不想当大官儿么?”   阿弦正经想了想,摇头:“我并不想当大官儿,也自忖没那个本事。”   袁恕己啐道:“没志气。”   他回头看了看朱家门首,上前推开那虚掩的门,自顾自地迈步先走了进去。   “等等!”阿弦要叫住他,却已晚了,只得也一瘸一拐地跟着入内。   老朱头竟还未回来,整个小院里十分幽静,又悄然无声,仿佛无人在内。   阿弦喃喃:“伯伯如何又不锁门。”   袁恕己回头问道:“你那个阿叔呢?怎么也没一点儿光亮?”   阿弦道:“伯伯还未回来,阿叔眼睛又看不见,自然不会点灯。”   袁恕己一拍脑门:“我忘了这回事了。”   阿弦先行进门,叫道:“阿叔?”   正要去掀开门帘,忽然帘子一动,居然有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了出来。   阿弦乍然看清这人的脸,胸口一滞:“怎么是你?”   面前这人,赫然正是陈三娘子,乍然跟阿弦撞了个正着,三娘子脸上有些不大自在,举手撩了撩鬓边的发丝,勉强一笑:“阿弦回来了?”   阿弦惊而惕然:“你在我们家做什么?”   三娘子到底是见多识广的人,很快镇定下来:“这孩子,我是来看望你英俊叔的呀,正好儿我要走了。”   猛抬头又看见袁恕己站在阿弦身后,三娘子一惊,然后又流露喜色,忙越过阿弦,向着袁恕己盈盈下拜:“不知是刺史大人降临,实在是惶恐,小妇人见礼了。”   袁恕己正负手在看热闹,见这妇人过来行礼,因打量道:“免礼。你是?”   陈三娘子忙自报家门,又道:“先前我侄儿同阿弦好的兄弟手足一般,故而我也当阿弦是亲侄子看待,两家子不分彼此的。因朱伯每天在摊子上忙,阿弦又有公干,我心想家里的病人没人照料如何使得,故而过来探望,又送了些吃食之类。”   两人说话的当儿,阿弦早跑到屋里头去了。   袁恕己听她叫道:“阿叔……”   这边儿陈三娘子趁机把袁恕己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以她的阅历见识,不必听外头那些传言,就知道面前的青年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故而陈三娘子越发谨慎地陪着笑,温声软语道:“听说今儿招县行刑,大人这可是刚回来?必然是劳累了,不如坐了歇会儿,我给您倒杯水。”   袁恕己道:“不必了。”瞧她一眼:“你有事且去忙就是。”   三娘子听是逐客之意,急忙答应,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走到院子中央,方止步回头,目光掠过袁恕己,又定格在东间窗户上。   等袁恕己回头之时,那妇人却已出门,袁恕己才也走到东间,将帘子撩起,看向里头。   却见里面儿炕上,坐着的正是“朱英俊”,阿弦正小心地扶着他,低声问道:“阿叔你怎么样?”   英俊道:“无事。”   阿弦道:“她来做什么?她有没有……”   想到三娘子酥胸微露地挑拨陈基,忽然心乱。   英俊淡淡道:“陈娘子才来片刻,你们就回来了。”   阿弦眨眨眼,袁恕己道:“这屋里头黑漆漆地,如何也没点灯呢。”说着就看阿弦——先前她说家里只英俊,英俊又看不见所以不用点灯,现在这句却拿来打脸。   阿弦果然又悬了心。   英俊听出她呼吸有异,却试着朝向袁恕己的方向:“是刺史大人大驾光临么?”   袁恕己道:“不敢当。”话一出口,忽然自己疑惑起来——为什么他竟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不敢当”?难道他“当不起”么?   英俊道:“阿弦扶我一把,让我向大人见礼。”   袁恕己道:“不……”总算硬生生忍住,只改口说道:“既然是病人,何必拘礼,不必了。”   阿弦正也省了这一节,快手快脚地点了油灯,端过来照着打量英俊全身,却见他衣衫整齐,鬓发也分毫不乱,神情更是泰然自若,并无异样。   阿弦端详之时,袁恕己却也在跟着细看,忽然疑惑:“如何这个人看着有几分眼熟?”心念一动,袁恕己脱口问道:“朱先生之前可曾在军中任职?”   英俊道:“抱歉,并不记得。”   袁恕己道:“哦……你是失忆了,还未恢复?”   正在此刻,却见阿弦凑近过去,在英俊的颈下胸前处嗅了嗅。   袁恕己哑然失笑,忘了还想再询问什么,脱口道:“你是干什么?跟狗儿似的。”   原来阿弦是仔细闻了闻,并没嗅到陈三娘子身上那熏人的脂粉香气,才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   她回头向着袁恕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大人府衙里还有公干,不如且快回去吧,我送大人。”   袁恕己道:“不忙,我还想跟朱先生多聊几句呢。”   阿弦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大人改日再来可好?”   袁恕己迟疑着,总算应了声,他重又看向英俊,目光在那清癯的脸上一寸一寸看过,眼中的疑惑之色也越来越重了。   阿弦将袁恕己送出门,候他上马。   将行之时,袁恕己勒住缰绳,回头道:“今日的事,你回去又要跟你英俊叔说明了?”   阿弦怔住,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袁恕己俯身道:“是我让你去查岳家的案子,你明明看见那岳青的鬼魂却不肯告诉我,还要我问才说……但是为什么一早儿就跟他说了?据我所知你也是才认回去的亲戚,他又昏睡了几天才刚刚醒,怎么在你跟前儿,我比他就更隔了一层?”   阿弦被他双眸盯着,不知他是在正经责问,还是在半开玩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袁恕己却又一笑,语气放的轻松了些,道:“明儿我要传唤那岳家媳妇儿,你若还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可别再藏着瞒着、跟别人说去了?”   阿弦赶忙应承,他才终于打马去了。   老朱头今儿回来的格外晚些,路上竟不见人影。   阿弦只得将门掩了,回到东间,却见英俊已经下地,摸索着不知如何。   阿弦问他做什么,英俊道:“有些气闷,洗一洗脸才好。”   当即忙去打了水,又拧干了帕子,却叫英俊坐在堂下,亲自给他擦脸,一边说道:“以后我要跟伯伯说好了,让他锁着门才是。”   英俊道:“这是为何?”   阿弦道:“万一有什么黄皮子、野猫、狐狸……跑进来怎么办?”   英俊微微一笑:“是吗?”   阿弦也不知他懂是不懂,给他细细擦了脸,又拧了帕子,把他颈间也擦了擦。   英俊略略仰头,任凭她擦抹妥当,才徐徐吁了口气:“多谢你,阿弦。”   阿弦道:“咦,怎么跟我说谢?”   英俊轻笑出声。   等阿弦自己洗了脸回来,英俊仍坐在堂下未动,阿弦靠近过去,同他说起今日在招县的种种经过。   英俊听罢,良久忽然发了句:“果然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不过,这报应似来的太晚了些。”   这句触动了阿弦的心事:“阿叔,你也是这样想的?”   英俊道:“倘若这欧家妇人的罪行早些被揭发出来,或许可以救得了一二无辜性命。”说到“无辜性命”之时,不知怎地,听来似重若千钧。   正在阿弦心有戚戚然的时候,英俊却又道:“你不必理会我的话,毕竟人非圣贤,无法算到这世间所有,你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经很难得了。”   阿弦道:“阿叔。”   英俊抬手,循声探来。   阿弦会意,将手伸过去,英俊握住她的手道:“阿弦,你是个……极难得的好孩子,你……听我说,你伯伯先前说长安无好人,其实不对,原本这世道到处就是险恶的,简直处处鬼蜮,又何止是长安?幸而你有个疼你的伯伯,肯真心为你着想,你一定要听他的话。”   阿弦心里暖暖的:“我当然知道,我会听伯伯的话,……也会听阿叔的话。”她情不自禁把英俊的手握的紧了些。   英俊笑道:“我的记忆之中一片空白,你也不知我的来历,倘若我是个江洋大盗作恶无数,你也要听我的话么?”   阿弦道:“我知道阿叔不是江洋大盗!”   英俊眉峰微动,问道:“你怎么知道?”   此一刻,阿弦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英俊不是在玩笑,而是在认真地问她这个问题。   阿弦几乎松手,但是英俊的手温和而有力,他并未刻意勉强,却已经让她不舍得抽离。   “我……”阿弦心虚,最终决定说实话,“我看见过一些场景,阿叔,阿叔戴着手铐脚镣在逃,可是您不是坏人,更不是江洋大盗,因为你身上没有刑囚的痕迹,也因为、您是个好人,我知道。”   沉默突如其来。   阿弦无端忐忑。   寂静中,外头传来悠远的犬吠,还有邻家里隐隐地吆喝说话声,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夜色里弥漫着浓郁的烟火气息。   嗵嗵心跳。阿弦将漫无目的的目光收回,仍看向英俊面上。   近在咫尺的他的身上,赫然仍是清冷如许,似乎这尘世的烟火气于他来说,半点不沾身。   忽然英俊问道:“那……你还看见什么了?”   阿弦摇头:“就只有这点儿了。”   英俊道:“先前你在查本州的人口簿子,就是为了找我么?”   ——他果然知道了!   阿弦苦笑:“是……虽然知道这法子很笨,但我想试一试,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阿叔,而且……”   “而且如何?”   阿弦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是谁对阿叔下毒手,所以我想查出来,我想知道是谁这样狠心……”   “真是个傻孩子,”英俊轻声一叹,却又道:“但是我……很喜欢。”   最后一句,泛着极浅淡却恰到好处能让人听出来的一抹笑意。   阿弦在听他说“傻孩子”的时候,真心实意地愧悔了一下儿,谁知竟有峰回路转地下一句。   正脸热,却见门口玄影扑腾着跳了进来,摇着尾巴在跟前儿撒欢,与此同时,外头响起老朱头的咳嗽声。   英俊松开她的手:“去帮忙吧。”   小手陡然被松开,竟觉空落落地。阿弦应声跳出门去,等她帮老朱头将家什等都运理妥当,抬头看时,英俊已经不在堂下了。   这天晚上,阿弦仍是睡在堂屋。   大概是先前同英俊那一番话的缘故,睡得格外香甜些,睡梦中还不时地响起“你是个好孩子”之类的言语,几乎笑出声来。   直到将要天明的时候,阿弦才做了另外一个梦,当她猛地从梦中惊醒跳下凳子的时候,阿弦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   几乎连早饭也没有心情吃,阿弦草草洗漱了,吞了两口粥饭,跟老朱头打了个招呼,便要出门。   才走几步,忽然东间的窗扇一声响动。   阿弦闻声回头,却见是英俊靠在窗户边儿上:“要去府衙了?”   阿弦本要跑回来,可想到梦中所见,便站住脚:“阿叔,我有要紧事需跟刺史大人禀报,等我做完了正事立刻就回来了。”   薄薄地晨曦中,他清隽的容貌更显脱俗雅致,眉眼之间似沁霜带雪。   大概是这两日又养的好了些,这张脸竟越发出色醒目,此刻回看,阿弦忽然理解了陈三娘子的种种猝突之举。   英俊道:“知道了,你小心办差要紧……”他仿佛还想说什么,唇角微动,却只道:“去吧。”   阿弦因惦记梦中所见,随口答应了声,往外仍去。   将出门之时她情不自禁回头,却见英俊仍靠在窗边,外头梅树的枝桠横斜交织,看着就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万丛千桠。   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可是在那一刻,阿弦竟有种他在注视着自己的错觉。    第54章 大逆不道   阿弦着急往府衙去, 所以竟未曾仔细留意英俊的言行。   她之所以这般着急, 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清晨时候所得的那个梦境。   就如同上回在岳府门口所见那一幕的后续, 阿弦又看见少夫人跟那名“奸夫”颠鸾倒凤的场景。   只是这一次,她终于看见了那奸夫的脸。   虽然相信自己并未看错, 但却也因此开始怀疑这梦境的真假。   但是这所见实在太过真实,不管是两人的行为, 还是言语,醒来后都清清楚楚,宛若一切都亲身经历过。   袁恕己曾特意叮嘱过——也不知这位大人是不是天生有一种莫名感应能力,居然便歪打正着说中了,因此阿弦得了梦中所见后,犹豫半晌, 终于决定全数告知袁大人,且不管梦境真伪, 就让袁恕己自行判断就是了。   如此, 阿弦心中喜忧参半,庆幸的是可以跟袁恕己有所交代,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因得见这般人伦惨事, 心头不安。   来至府衙,袁大人已经练了拳,正吃了早饭,见阿弦进来, 便笑道:“今日怎么这样早?”   阿弦上前行礼,道:“我有件事想跟大人说,只是不知道真伪几何,但请大人处置。”   袁恕己放下茶盏:“何事?”   阿弦上前,将昨夜梦见场景一一告知。   袁恕己侧耳听着,也难掩满面诧异:“是他?”   阿弦道:“我见到的是他。”停了停,阿弦道:“大人,若真的是他,这件事越发棘手了,大人还要谨慎行事才好,万一我……我说错了,那岂不是坏了两个人的名声?岳家更是因此毁了。”   袁恕己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太阳初起,两名差人带了一名美貌女子步入府衙。   这女子正当妙龄,身着素服,正是岳青的遗孀夫人,因忽然被传来此间,不知所措,略有些花容忐忑。   正边走边打量,头前有个人来到:“大人让我来接。”那领路的差人道:“那就交给十八子了。”   少妇闻听,定睛细看,认出面前的正是之前在岳家门口一面之缘的十八子。   阿弦见她打量,向着她点一点头。少妇壮着胆子问道:“这位……小兄弟。”   阿弦回头道:“少夫人也叫我十八子就是了。”   严氏道:“是,十八子,不知大人为何忽然传我来衙门?”   阿弦道:“应该是为了尊夫的案子。”   严氏道:“我亡夫之事,先前你们不是去府里查问过了么,怎地还要特意叫我过来询问?”   阿弦道:“多半是刺史大人另有用意,我们底下人也不敢妄自揣测,横竖夫人去了就知了。”   严氏听如此回答,便只垂头随她而行,不多时便到了花厅,公差入内禀报,请了严氏入内。   这厅内却并无别人,只有袁恕己一人坐在桌后,严氏见并无其他差人,略松了口气,上前见礼。   阿弦本要退出,袁恕己抬手向她一招,阿弦会意,上前立在旁侧。   袁恕己扫一眼严氏,果然见是有几分姿色,将手中卷则放在一边儿,道:“严氏,你可知今日本官为何特意叫你前来?”   严氏道:“妾身实在不知。”   袁恕己冷笑:“本官是想保存你的颜面才如此,不然,这会儿就是在公堂上了。”   严氏不安,垂头说道:“大人这是何意……我竟不明白。”   袁恕己又笑了两声,瞥着她道:“你不明白我的话不要紧,只要你明白什么叫‘恨不相逢卿未嫁’是什么就成了。”   话音刚落,就听严氏惊呼一声,粉脸陡然变作雪白,她抬头瞪向袁恕己:“大人、你……说什么?”   袁恕己笑的冷峭而讥讽:“怎么,听到体己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有些不敢信对么?”   严氏颤声道:“不,这不可能……”   袁恕己轻描淡写说道:“有什么不可能?是本官不可能知道这种私密体己的话,还是那个人……不可能对本官供认你跟他的苟且?!”说到最后,口吻却陡然严厉。   严氏原本还双膝跪地,如今已经瘫跌在地上,浑身颤抖不休。   “啪!”是袁恕己一拍桌子,他怒视底下严氏,喝道:“严氏!休要不识抬举!你想隐瞒的那个人早就对本官招供了,怎么,你还想维护他不成?是本官念你是个弱女子,恐怕其中另有隐情,所以不肯听他一面之词,特地开恩在花厅私下询问,不然早就在公堂上大刑伺候了,那时候可就玉石俱焚,你也再无活路!如今你不速速招供实情,还要等到几时!”   严氏早就神惊魂荡,被袁恕己恩威并施地一番喝问,便双手掩面,痛哭起来。   阿弦在旁,不由看向袁大人,心中倒是有些钦佩他的演戏之能。   袁恕己虽从她口中得知内情,却并未轻举妄动,因他知道那位“奸夫”一定不会轻易招认,反会打草惊蛇,故而先从严氏下手。   又假称奸夫已经供称了,且说出了那句极私密的“体己话”,果然一诈便得。   严氏呜呜咽咽,哭着将事情供认。   你道这严氏的奸夫是何人?也怪不得阿弦不敢确信,这人并非别个,却正是岳青的父亲,岳老先生岳冧。   这位先生跟儿媳苟且、喃喃密语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可不似先前所见般道貌岸然。   那一句“恨不相逢卿未嫁”,也是这位老先生跟严氏苟且之时所说的话。   据严氏招供,自从她嫁进岳家后,同岳青也算是情投意合,夫妻恩爱,只是好景不长,岳青之父虽看似是个正人君子,实则是个好色之徒,因严氏生得姿色过人,竟把心思打在她的身上。   严氏哭诉道:“我知道不妥,百般哀求他放过我,可他却一心强迫,终于有一日他将我……我本欲寻死,又怕伤及岳青,且舍不得跟他的种种恩爱,只得委曲求全,又不敢将此事透露半分。”嘤嘤地哭了起来。   袁恕己道:“那么岳青又是如何身亡的?”   严氏道:“那日公爹又行那不轨之事,不知如何竟给岳青发现了,他一怒之下晕厥倒地,居然、居然就那样去了。”   袁恕己道:“事情发生之时,岳先生可也在场?”   严氏道:“他原本不在。听丫鬟报信才赶了来的。”   袁恕己忖度了会儿:“你可告诉他岳青因何而死的?”   严氏哭道:“我都说了,我想随着岳青而去,公爹却百般劝慰,又叫人看着我不许自尽……是我对不住岳青……”说着又泣不成声。   袁恕己同阿弦对视一眼,便命人先将严氏带下。   袁恕己道:“你觉着严氏供述的如何?”   阿弦道:“听着倒是合乎情理。”   主簿从后出来,将供状递上,袁恕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这下有了证供,可以再传老岳了。”   审问岳冧却并非在花厅中,而是在大堂之上。   传了岳先生上堂后,袁恕己便叫人将严氏的那份供状递过去给他看,岳先生从头看完,皱眉沉吟不语。   袁恕己道:“岳冧,你觉着这份证供如何?”   岳冧垂首默然,袁恕己道:“岳先生,你如何不答?”   岳冧思来想去,匍匐在地道:“求大人恕罪,老朽有话说。”   袁恕己握着桌上的镇纸,淡淡道:“老先生不必疑虑,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岳冧伏身道:“这……老朽惭愧之极,儿媳所说,有些的确是真。”   袁恕己道:“你说……有些?”   岳冧道:“儿媳所说,跟她……苟且之事,却是真的,只不过并非是老朽强迫,而是跟她互有意思……”   袁恕己挑眉:“说下去。”   岳冧道:“她说,慕我的才学同人品,才跟我有了……而非上头所说的强行逼奸。另外,青儿发现且逼问她的这一节,我也并不知情,我原先还当青儿是……是因为旧伤复发才亡故的,所以心里不忿,还想着给他讨个公道,才壮胆来府衙鸣冤的。”   袁恕己略觉意外:“据严氏所说,她已告知于你。”   岳冧道:“也许是她惊吓之下,忘了究竟如何了,她实未曾告知。”岳冧顿了顿,叹息道:“若她告知我青儿是因此事而亡,我也未必肯出头来替他鸣冤……”   袁恕己哼道:“你也算是无耻之极了,居然强占儿妇,如此不伦之举,简直禽兽。”   “这……”岳冧脸皮微微涨红,却忽然说道:“大人,其实倒也不是这般说的。”   袁恕己诧异:“你说什么?”   岳冧道:“我同严氏……也算是志趣相投而已,并不只是什么勾搭成奸,其实这样的事,原本也是有的……”   袁恕己简直不敢相信:“哦?照你说来,此事竟遍地都是了?你以为世人都如你一样不知廉耻?”   岳冧咳嗽了声,道:“大人……别的不说,就说如今的皇上跟天后……当初天后可也是太宗的后宫妃嫔,现在还不是一样的成为……”   “住口!”袁恕己色变,大怒:“你这混账畜生,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胡言乱语说些大不敬的话!再敢胡吣出一个字,不用判案,立刻当场打死!”   这一句,才吓得岳冧不敢吱声。   将岳冧带下之后,袁恕己怒极反笑,想骂几句,但细想岳冧的话,居然有些无法反驳。   阿弦在旁听得真切,见袁恕己脸色不对,便道:“大人,现在该如何处置?他们两个又各执一词。”   袁恕己道:“又怎么样,不管如何这两人乃是通奸,按照法典处置就是!”   阿弦瞥他一眼,噤声不言。   袁恕己心念转动,让堂上差人散去,他才道:“小弦子,你觉着方才岳冧所说的话……”   阿弦道:“什么话?”   袁恕己喝道:“不要装傻!自然是皇上跟皇后……”   对于当今的圣上跟圣后的传说,阿弦自然也耳闻目染了,叹了口气道:“上行下效,二圣都这样的话……”   “打住!”袁恕己不等她说完,便喝止。   阿弦无奈道:“问我的是大人,我要说又不许我说,到底是想怎么样?”   袁恕己不由失笑,想了半晌:“罢了,这种事只当没听见就是了,横竖他再敢攀扯一个字,我立刻就当做大不敬之罪先砍了他。再退一万步,就算是皇上跟皇后之间……咳,他们也没有因为两人之事……而害死人命,可不管如何,岳青是因为这两人而死。”   阿弦点头称是:“还是大人英明,二圣可并没因为私情而害死太宗皇帝。”   袁恕己啼笑皆非,斥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心里知道就行了,不必说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阿弦又道:“还有一件事,如果岳冧说的是真,那也罢了。但如果严氏真的是被他胁迫的,那么也随之被法办,是不是有些可怜?”   袁恕己道:“这严氏所说的话,几分真假尚且不知,你想,如果岳青是因得知两人的奸情而亡故,岳冧当然心虚,哪里还肯上蹿下跳地要给儿子讨什么公道,我看,必然是那妇人在扯谎!”   本来以为是无法侦破的疑难悬案,居然这般柳暗花明,袁恕己忍不住有些得意。   他并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只负责断明黑白,其他的绝不多想。   想到是阿弦发现了重大线索,正要嘉许两句,定睛看时,却不见了阿弦的身影。   阿弦出了府衙,望着缩在府衙对面街角的那道影子。   那“人”正仰头往府衙里头看,碍于官府神威,无法闯入,忽然若有所觉,也看见了阿弦。   阿弦迈步走了过去:“岳公子。”   这自然正是岳青,他神情颓然,郁郁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袁大人是不是已经……”   阿弦道:“是,袁大人已经知道了岳先生跟少夫人的事。”   岳青张了张口,复又颓丧低头。阿弦道:“你之前拦着我,是怕家门名声败坏,还是担心其他?”   岳青沉默了会儿,终于缓缓矮下身子,蹲坐在墙角,喃喃:“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羞愤……或者是害怕。”   阿弦问道:“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岳青举手抱着头,低声道:“我明明那样喜欢她,想不通她为什么竟是这样水性杨花……我又明明甚是敬重父亲,却想不到他居然,居然……”   他的头忽然又巨痛起来,从两年前被陈大打伤后,阴雨天或者情绪起伏之时都会疼痛难忍,就算做了鬼也是一样。   阿弦看着他忍痛之态,忍不住也蹲下身子,抬手抚向他的头上:“没事了,你不用再多想了。”   岳青缓缓抬头,眼里仍是重重迷惘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十八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当他目睹那一幕的时候,所有的认知都在那一刻被推翻,岳青无法承受,他却不敢立刻闹出来,因为那是他钟爱的娇妻跟向来敬重的父亲。   后来,他在房中质问严氏,严氏却并不惧怕,反而讥笑道:“这有什么?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岳青被她这种不知廉耻的模样惊呆了:“你、你怎么能……”   严氏道:“我怎么不能,远的不说,就算是那高高在上的皇上皇后,又干净到哪里去了,皇后娘娘还是太宗的妃嫔呢,也同样是儿子占了老子的女人,你何必计较太多。”   岳青只觉的头疼如裂:“可是、可是我们……”   “恩爱对么?”严氏冷冷地瞥他一眼,眼神里却带着鄙夷跟嘲弄:“你自己的本事你难道不清楚?还敢跟我说……呸!”   他本以为自己的妻子纵然不是什么“贞妇贵殉夫”那一类刚烈女子,也绝对不可能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没想到非但是荡妇,且是寻常的娼妓都望尘莫及的贱人。   岳青眼前发黑,再也难以自控,只觉得头嗡地一声,便“晕”了过去。   其实,在此后挺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游荡于府内,憎恨这所有,同时悲愤难当,却又无处宣泄。   后来,看到来查案的阿弦的时候,他忽然又羞愤起来,生恐自己的遭遇被世人知道,所以对阿弦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抵触感,还试图阻止。   按着岳青手背之时,鬼魂心中所念念不忘的,阿弦也看的清清楚楚。   定了定神,阿弦道:“你当然想不明白,其实我也想不明白。”   岳青不解。   阿弦同他对视片刻,忽问:“招县的那件事你可知道了?”   岳青道:“我听他们说起过。”   “他们”,自然不会是人类了。   岳青犹豫了一下:“他们说,那老夫人如今正在底下受苦。”   阿弦点头:“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有的人就算看见一只猫狗挨饿受冻,都会忍不住伸出援手,当然很难想象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心肠歹毒的人。严氏跟岳冧的所作所为你不懂,其实也不需要去懂,因为你跟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他们虽然看着像是人,实则阴暗歹毒,丧失人性,早就不能称之为人。”   岳青苦笑:“或许,但是,我曾那么喜欢、敬重……”   阿弦道:“你并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恶的也是他们。”   岳青忽然欲哭:“十八子……我、我气不过,她竟不觉着自己有丝毫错……”   阿弦道:“他们会付出代价,活着的时候,是袁大人这样的人去惩罚他们,死了之后,就会像是欧老夫人那样……而你不必理会,你会有自己的路,跟他们全然不一样的路。”   岳青是鬼,鬼本没有泪,但是他的眼中却有些亮闪闪地。   许久,岳青缓缓地吁了口气,他摸摸头道:“我觉着好生轻快,我的头终于不疼了。”他慢慢站起身来,显得十分惊喜。   阿弦知道他心结已去,却也是时候该去他的路了。   阿弦轻声道:“希望你下辈子不会再遇见那些恶人,也望你的真心会有所归。”   岳青点头:“多谢你,十八子,我记住了。”他向着阿弦一笑,越过她往前而行,就像是前方有什么在指引他一样。   他的身上泛起淡淡的白光,慢慢地消失在阿弦眼前。   阿弦回头凝望,眼睛微红,唇边却有一抹欣慰的笑意。   然后她目光下移,脸上的笑仿佛腊月里的水滴,陡然凝结成冰。   就在正前方的阴影中,赫然站着的,却是那个曾跟阿弦照面过多次的残缺不全的恶鬼。   阿弦正是心神放松的时候,猛地受惊,下意识后退一步,便想离开。   可就在这一刻,那鬼魂却以极快地速度冲了上来,阿弦叫道:“你干什么……”   还未说完,阴风扑面,身上骤然冷却。   且说袁恕己因这一宗公案眼见将顺利完结,颇为得意,又看阿弦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他本不想理会,低头看了会儿文书,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便索性放下公文,走出来透一口气。   正在闲看府衙景致,忽然间两个差人经过,且走且说道:“这十八子兴许是真的有些能为,不然大人如何把他调到身边儿呢?”   另一个道:“那招县的事儿闹得如此骇异,我未曾亲眼见到,不知如何,但是方才的情形我却是看的极清楚,那墙根儿下明明并没有什么,他却蹲在那里,对着那边喃喃说话,竟好似真的有……那什么一样,咦,怪吓人的。   袁恕己因站在树荫底下,那两人并未发现,且说且去了,袁恕己见他们走后,心念一动,便往外而去。   待出了府衙大门,果然看见斜对面的墙根下,阿弦对着“虚空”不知说些什么,顷刻她回头,似乎在目送人离开。   袁恕己本能地想笑,却又忍住,正心情复杂地凝视,却见阿弦脸色大变,好像看到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往后退了出去。   袁恕己到底跟她相处的有段日子了,见状便往前几步,下了台阶:“小弦子!”拔腿往那边儿而去。   他的身形极快,瞬间便来至阿弦身旁,却见她已经站住双脚,立在原地,竟未动弹。   袁恕己松了口气:“你方才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我还以为你是……”   还未说完,袁恕己忽然感觉不对。   他垂眸细看阿弦:“小弦子……”   阿弦不答,只是低着头,双手垂在腰间,手指无序乱动,然后,她往前挪出一步。   袁恕己喉头一动,举手捉住她的肩头:“我跟你说话呢……”   阿弦才抬起头来,袁恕己发现她的目光呆滞,直直地盯着他,这种眼神,就仿佛是在看着一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袁恕己浑身冷彻,他猛地松开手:“你……不是小弦子?!”这一句话脱口而出,他才彻底醒悟,厉声道:“你是谁?”   阿弦一声不吭,转身便走,走路的姿势也大非平常。   袁恕己一把攥住她的手,她却反手一掌拍来,出招竟极凌厉。   袁恕己大吃一惊,正要打起精神再上,却见一匹马远远奔来,正是一名递送公文的差人,因看见刺史大人在此,便打马而来,相隔十几步便翻身下马,行礼道:“大人,豳州大营的公文……”   袁恕己哪里来得及理会这个:“走开!”   阿弦却低低道:“豳州大营……”一错眼的功夫,竟纵身往那来人扑了过去。   袁恕己不知她要如何,忙追了过去,只听她叫道:“苏柄临!”   袁恕己吓了一跳,阿弦的身法居然极快,越过那公差,奔到马儿跟前,手握缰绳,一个翻身便跳了上去,继而抖落缰绳,拨转马头。   这动作一气呵成,袁恕己亦看呆了。   他瞧过很多次阿弦上马下马,却没有一次如这样熟练,那种训练有素之态,就仿佛……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中之人。   忽然想到那句“苏柄临”,袁恕己虽不知到底发生什么,却也知道大事不妙,跟着往那处追了两步,毕竟人家骑马,哪里追的上,忙道:“备马,快些备马!”   “阿弦”骑马飞奔过府衙长街,拐了个弯,闯向前方的闹市大街。   食街上,老朱头正张好了摊子,忽然听人说:“那不是十八子么?”老朱头只当阿弦来了,喜滋滋回头看时,却见阿弦骑着一匹马,风也似地从前方奔来。   因将正午,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但是阿弦竟全然不顾,也没有任何避让之意,马儿狂奔之时,一路上行人躲闪不及,有人惊声尖叫。   有人道:“这是在干什么?有什么急事不成?”   也有的说道:“十八子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忽然“汪汪”一阵乱叫,是玄影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急急地向着马儿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老朱头正在发呆,不知道阿弦是为了何事如此匆忙,猛然听见路人说“脸色难看”,又听见玄影躁动不安的叫声,老朱头一个激灵,忽然把手中的勺子扔的老远,一拍大腿道:“糟了糟了!”   食客们吓得看去,见老朱头撒腿就跑,有人道:“朱伯伯,你干什么!”   老朱头也不回答,头也不回跑的极快,那略显肥胖的身影在眼前晃了两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剩下摊子上的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良久,有人道:“这是怎么了,小的发疯,老的也发了疯了……”   老朱头因发现阿弦的异状,急急忙忙追了上去,才拐过弯,却恰好又看见袁恕己骑着一匹马,同样疾风闪电似的追了出来。   两人陡然相遇,老朱头叫道:“袁大人,我们弦子……”   袁恕己马速不减,道:“我知道,我正是要去追!”说话间,那马儿已经嗖地往前急奔去了。   老朱头本能地跟着追出十几步,却陡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刹住脚:“不对,这会儿只怕拦不住……是了是了,英俊!”   到底是跟阿弦打小儿一块生活的,老朱头很了解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但是想到方才那个“阿弦”的气势,老朱头心里打怵。   且幸好有袁恕己跟着追过去,但是到底怎么样且还不知道呢。幸而在这千难万难里,老朱头想到了一个法宝。   他立刻转身,竟往家中方向狂奔而去,心中想道:“你啊你,阿弦常说你管用,这个要人命的节骨眼儿上,你可一定要真管用才好。”   老朱头一番夺命狂奔,以超常的速度跑回家中,猛地推开门,扯着沙哑的嗓子叫道:“英俊!快来救命!”踉踉跄跄跑进东间,撩起帘子定睛一看,心陡然凉了大半截。   眼前的炕上,空空如也,老朱头目光慌乱四顾,屋里哪儿有英俊的影子,他忙退回来,一边儿大叫一边儿四处找寻,却都是一无所获。   心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其实,从昨儿晚上偶然听见英俊跟阿弦的对话,以及今早上英俊的举止,老朱头已经猜到了那个可能,但是他并没有将这种可能放在心上。   谁知道这么快,就给了他迎头一击!报应似的。   先前他百般丧谤,绞尽脑汁想要“朱英俊”离开,这倒好,他果然离开了,而且是选择在这样一个急需要他救命的时候!   袁恕己打马急追,眼见将到城门处了,他急着大叫:“拦住,别让他出去!”   然而那些守门的士兵们都认得阿弦,又且知道阿弦已经是府衙的人了,见她飞马而来,只当有什么紧急差使,哪里敢拦住?偏袁恕己离的远,众人只听见刺史大人厉声大叫,还在竖起耳朵听叫的什么之时,阿弦已经冲出城门!   袁恕己咬紧牙关,如今什么也不说了,马蹄声如同惊雷,也急过城门。   与此同时,听见“汪汪”乱叫,袁恕己侧目一看,却见是玄影,几乎跟他一块儿,双双出了城。   这种紧急时刻,袁恕己仍忍不住笑道:“好狗儿,你果然有灵性,知道你主子遭了难了?”   一人一马一狗飞奔出城,袁恕己骑术高明,同前方阿弦之间距离逐渐缩短,正急急追赶,前方已到了分岔路口,一条是往豳州大营,另一条却是往临县,穿过临县便是长安的方向。   “阿弦”自然选择了豳州大营方向,袁恕己想到那句“苏柄临”,不寒而栗,马蹄踏过地面,泥土四溅。   可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袁恕己当然是追着“阿弦”而去,可是玄影却奇异地选择了往临县的那条路。   袁恕己人在马上,只当那狗儿失心疯认错路,连叫了几声“喂”,那边玄影却报以“汪汪”几声,仍是头也不回地狂奔去了。   袁恕己气极又笑起来:“好畜生,我才夸你有灵性,你就发了疯了,你主子明明在这条路上,你是眼瞎了呢还是故意要自个儿逃走?”   袁大人只得感叹“畜生到底是畜生”,一边咬牙直追。   很快地,两匹马间的距离越来越短,袁恕己喝道:“给我停下!”   那边儿却理也不理,置若罔闻。   袁恕己见这样僵持不是解决之道,何况如何强上前拦住的话,还怕惊了马,伤了阿弦就不好了。   幸而他是个机变之人,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就在两匹马并辔而行之时,袁恕己大喝一声,整个人自马背上跃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往旁边的马儿身上扑去。   那边儿的“阿弦”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猝不及防,便给他抱了个正着!   袁恕己将人抱在怀里,忽然突发奇想:他先前两次邀请阿弦同乘一骑,都遭到拒绝,没想到却是在这种特殊情形之下,“如愿以偿”。   虽知道如今不是说笑的时候,袁大人心里仍禁不住有啼笑皆非之感。   可他却一时大意,忽略了这个“阿弦”的战斗力。   虽然被困在怀中,阿弦却陡然提肘,用力往后撞去。   袁恕己毕竟还当是阿弦在怀,哪里提防如此,肋下顿时生疼,几乎怀疑被撞断了一根肋骨。   他却也强悍,硬是不肯撒手,“阿弦”却兀自拼命挣扎不休。   袁恕己忍疼笑道:“你还想逃到哪里去?老子是死也不会撒手的,听好了——我不管你是何方神圣,赶紧给我滚出去!”   前方渐渐拐弯。   身下的马儿长嘶一声,大概是觉着两人在身上不胜负荷,且这两人又还在乱闹,马儿在拐弯之时,略一趔趄——袁恕己暗念一声“不好”,本可以稳住身形,奈何怀中的人并不配合,两人扭打之中,双双从马上落了下来!   将落地的时候,袁恕己还不忘将阿弦死死地困在怀中,尽量用身子护着她,免得在跌落之时,折手折脚,岂非罪过。   背部落地,不知硌到什么,袁恕己疼地“嘶”的一声。   “放开我!”怀中的人尖声大叫。   袁恕己听着这声儿中气十足,便知道并未受伤,可是这鬼赖着不走,挣扎的又如此坚韧持久,却叫人无计可施,袁恕己咬牙道:“你到底是谁,找苏老将军做什么?”   “阿弦”大声叫道:“我要报仇!你不要多管闲事!”   她趁着袁恕己负伤吃痛的功夫,奋力一挣,居然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袁恕己上前拉住,阿弦回身,一拳打在他的脸上,袁恕己眼前发黑,本能地挥拳也要打回去,拳头尚未落在阿弦脸上,便已经醒悟。   但他虽然手下留情,“阿弦”却管不得这么多,复一拳打来,袁恕己不敢跟她硬碰,只得后退:“你再放肆,我就不客气了!”   正在僵持之时,袁恕己耳畔听见“汪汪”地乱叫声,他苦笑:“这野畜生终于发现追错方向了么?”   忽然他一怔,转头看向玄影叫声传来的方向,原来在狗叫声之外,他还听见了骨碌碌地车轮转声,仿佛有一辆马车,正也风驰电掣般往此处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治愈,也有紧张里透着欢乐……嗯嗯,尤其是书记跟玄影的对手戏   书记:啥,我沦落成跟狗演对手戏了?   阿弦:跟我的对手戏也很赞啊   书记(摸了摸肿起来的脸):算了我还是跟狗吧……    第55章 两位祖宗   夏日的路口, 绿荫随风摇曳, 一辆马车从树荫底下急速驶出,马儿前方带路的正是玄影。   黑狗一边儿跑一边儿汪汪地向着袁恕己大叫。   袁恕己瞠目结舌, 刹那间心底冒出一个念头:这厮是去搬救兵了?不敢置信。   但来者又是何人?   忽然玄影叫的更厉害,袁恕己福至心灵, 回头看时,是“阿弦”又往两人所乘马儿的方向奔去。   先前他们两个滚鞍下马, 那马儿又往前奔了一段,便停了下来,正悠闲地在路边儿上吃草。   袁恕己见状,叫道:“混账,给我站住!”   他不再管那马车,只赶紧又追了上去, 断不敢再让她抢了马儿去,三两步赶上, 纵身一跃, 跳到阿弦身前,张手拦住。   这一会儿马车已经停在路边儿,玄影却抄近路跳了过来,围在“阿弦”身侧跳跃着大叫不停。   袁恕己笑道:“好好, 我心服口服,当真认得这不是你主子呢?”   “阿弦”见前有拦路之虎,旁边又有咬道之狗,一时眼中更是透出怒色, 跟袁恕己硬碰硬的话自然无取胜之机,于是后退两步,忽地转身。   袁恕己暗叫“不好”,已经看出她的意图,她多半是想避开自己,转去抢那马车。   正要扑上去将人直接擒拿住罢休,却见“阿弦”不知为何,竟猛然止步。   与此同时,前方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   百忙中袁恕己瞥了眼,却见那人身着土灰色布衣,下车之时脚下微微一晃,却又扶着车站住,他直起身来“看”向此处,袍摆在风中微微摇曳。   这人居然正是“朱英俊”。   袁恕己惊看之时,面前“阿弦”却复倒退回来,就好似看见什么可惧之物,袁恕己按着心中诧异,趁势将她的肩头拢住。   “阿弦”一震,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却仍是往后挣扎。   袁恕己哪里肯放,两人纠缠之时,那边儿朱英俊已走近过来,因目不能视物,几次几乎跌倒。   他似有些焦急,出声唤道:“阿弦?”   “阿弦”却大声道:“别过来,别过来!”   袁恕己瞧得蹊跷:“你说什么?”   “阿弦”惨叫起来,状若疯癫,却拼命往回缩,袁恕己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英俊,忽然问道:“你是怕他?”   他是个说做就做绝不含糊之人,一旦窥知丁点征兆,便不由分说,反拥抱着阿弦往前,她挣扎的更加厉害,犹如被捞上岸的鱼儿濒死乱跳。   很快,跟英俊之间只有一两步之遥。   袁恕己细看,却见英俊双眉皱蹙着,目光沉静地盯着此处,却并不是看着他或者“阿弦”中任何一人。   袁恕己想:他的确是个瞎子。   又莫名地想:可惜了。   怀中的“阿弦”抖得似筛箩般,几乎让袁恕己觉着可怜起来。   她颤抖着叫道:“求你别害我,别过来!”   英俊正摸索着靠前,闻声竟停了下来,脸上有疑惑之色。   袁恕己心头着急,便叫道:“不要理会,这不是小弦子!”   英俊眉峰一动,这才又往前而来,谁知脚下被杂草绊住,身形趔趄,他伸手往前,像是要扶着什么,又仿佛要抓住什么。   袁恕己见机不可失,叫道:“在这儿!”把阿弦往前一推!   就在袁恕己推开阿弦的那瞬间,他猛然听见一声陌生男人的惨叫声,仿佛满含恐惧跟绝望。   与此同时,周围那一片杂草忽然逆风往外倒了倒,就好似被什么有形之物倾压过去所致,随着那凄厉的惨叫声烟消云散,才又恢复如常。   如果不是亲耳所听亲身经历,谁又相信这一切?   英俊探臂过来,正好握住了阿弦的手腕,他往前一步,将她环抱入怀。   却因地面凹凸不平,英俊站立不稳,身形摇晃倒地。   玄影一个虎扑上前,便扑在阿弦身上,发出低低地委屈似的呜呜鸣叫。   袁恕己心头一宽,心想:“世风日下,人心难测,你这狗东西倒是忠心不二,令人动容。”   上前将英俊扶住,“先生小心。”   英俊稍微稳住身形:“多谢袁大人。”接着又问道:“阿弦怎么样了?”   袁恕己低头看向阿弦,却见她双眸紧闭,不省人事,然而脸色却不是方才那样难看了,已经恢复了几分正常。   袁恕己道:“看样子是无碍了。”   英俊悄然吁了口气,抱着阿弦想要起身,袁恕己见他动作不便,便道:“我来吧。”   略迟疑了一下,英俊才淡淡道:“有劳。”   袁恕己觉着他的态度有些古怪,但人家是个瞎子,又计较什么?当即将阿弦一把抱起,环顾四周,便走向前头的马车。   赶车的早下了地,认出在场的正是刺史大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袁恕己忽然想起来,回头看英俊:“你怎地来的这样快?是从哪儿来?”   阿弦出事是突发事件,袁恕己一路狂追来此也是偶然,英俊当然不可能未卜先知地在这附近等着,此事竟透着诡异。   袁恕己问完了,才发现英俊未曾跟上来,他抱着阿弦回头,却见英俊果然站在原地未动。   玄影原本是跟着袁恕己的,这会儿不知如何竟跑了回去,仰头张口,居然衔住了英俊的袖子一角,摇头摆脑地扯着他往前。   袁恕己正皱眉疑惑,见状却又释然:想英俊毕竟是个瞎子,无法认路,故而在原地慢了一步也是有的。   见玄影这般“善解人意”,袁恕己调侃道:“好狗儿,你倒是这先生的明杖。”   又喝令地上那车夫:“还不去扶着先生过来?”   车夫磕了个头,忙起身跑过去将英俊搀扶着,也往马车边儿上走来。   袁恕己将阿弦抱上了马车,却见车内空空如也,原本也只英俊一个人在内,他小心将阿弦放平,目光转动间,又看到车壁边儿有个小小地包袱,里头不知是什么东西。   正疑惑里,车夫道:“我扶先生上车。”   袁恕己回头,少不得挪过去搭了把手,将英俊接上车来。   英俊举手摸索片刻,探出阿弦躺在何处,他便在旁边靠着车壁静静坐了。   袁恕己本来打算将阿弦放在车上后便下车骑马,可是看着英俊的动作,目光逡巡片刻,便纵身下车,将先前两匹马儿拉了过来,缰绳栓在马车后面儿。   那车夫惴惴道:“大人……是要回城么?”   袁恕己随口道:“当然是回城,不然去哪里。”   他轻轻跃上马车,却见玄影也早跳了上来,正趴在阿弦身旁,长长地嘴巴搭在阿弦的手上。   这车厢原本不大,如今忽然进了三个人一条狗,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袁恕己本要在英俊对面坐了,但看这个架势,只凑合也在他身旁坐了,虽然仍刻意隔开一段距离,但两人肩臂之间也不过只隔着数指宽罢了。   车夫上车,马车调头,往桐县返回。   英俊垂眸静默,恍若不知身边儿多了个人。   仗着他是个瞎子看不见,袁恕己双手环抱胸前,肆无忌惮地开始打量。   先前虽有过几面之缘,但第一是英俊在病中,第二又赶着不巧天色昏暗,因此都不曾仔细打量,不如这一次近在咫尺,纤毫毕现。   只是不细看不知道,一看……袁恕己心中感叹。   袁恕己世家出身,容貌自然不差,又因军中浸淫,养就的英武气息,是个极为出色醒目的英俊年青军官,就算千百个人里头,论起人品气质等,他也必然是极拔尖儿的那种。   可面前这位,就算同为男子,袁恕己也不由咋舌。   若他自个儿是百千人之中最顶尖儿的,那么面前这位,大概就是那千万人之中最难得的。   袁恕己又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朱英武的堂兄弟。   亏老朱头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长得像”,这两个人就如同泥猪跟那传说中的凤凰……连本来破旧不堪的土色衣衫,都给他穿的这样不拘一格贵气脱俗。   正胡思乱想中,却听英俊道:“袁大人。”   袁恕己吃了一惊,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却无端心虚,忙转开头去:“啊……做什么?”   英俊道:“阿弦,是怎么出事了的?”   袁恕己暗中调息,道:“我也不知究竟如何,先前在府衙时候,看他喃喃不知跟谁说话,后来忽然神色大变,说什么要去找……”   “去找什么?”   袁恕己不由又盯向他,顿了一顿后才慢慢回答:“去找苏老将军。”   英俊“哦”了声。   袁恕己忍不住:“你不觉着古怪么?”   英俊道:“袁大人指的是?”   袁恕己道:“她为何要去找苏老将军,去找老将军又为了何事?”   英俊摇头:“我只知道她有危险,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车厢内一阵沉默,然后袁恕己道:“那么,你不知道小弦子是被鬼……附身?”   英俊默然:“原来如此。”   袁恕己啧了声:“什么原来如此,那你怎么会及时来到,真的是玄影这狗唤了你来?可又为何赶得这样巧?”   英俊道:“是,恰巧经过。”   袁恕己问道:“经过?那你本来打算去哪儿?”   英俊还未回答,就听得阿弦低低呻、吟了声。   袁恕己也忘了追问,忙低头打量,叫道:“小弦子?”   阿弦眉心皱着,却并未醒来。袁恕己担心起来:“会不会有大碍,几时才能醒?”   他端详了片刻,瞧不出什么,才重新坐好,目光转动间,却见英俊不知何时竟握住了阿弦的手。   从方才他进来时候袁恕己已经留意到了,这双手白皙修长,极为好看。如今握着阿弦的小手,无端有几分碍眼。   袁恕己忍了几忍,早把先前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盯着那手道:“你当真是朱英武的堂兄弟?”   英俊道:“大人不是知道了么?”   袁恕己冷哼道:“可是看阁下的这双手,可并非寻常贩夫走卒的手。”   英俊淡淡道:“大人过誉。”   袁恕己不由提高了嗓音:“我不是夸你。”   英俊微微欠身:“请恕罪。”   袁恕己无言:“……”过了一会儿,才咬牙道:“实不相瞒,我觉着你十分可疑。”   英俊道:“不知何处可疑?”   袁恕己皱眉寻思:“处处都可疑。偏偏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英俊道:“是。若大人可以帮我查明,不胜感激。”   袁恕己忍不住轻轻地啐了声。   这般且想且说,眼见城门在望,忽然听赶车的招呼:“老朱头!”   与此同时玄影爬起来,敏捷地从车门处跳了出去,外头只听见老朱头惊天动地地叫声:“玄影?你主子呢?”   玄影汪汪叫了两声,老朱头撕心裂肺叫道:“弦子!”   袁恕己探头看去,见他连滚带爬往这边儿跑来,不由道:“朱伯你放心,小弦子没事儿呢!”   老朱头泪眼朦胧,哪里顾得了这许多,极快地晃了过来,手脚并用爬上车,一看阿弦闭着双眼不省人事,才要高声哭叫,又道:“她、她现在是怎么样?”   袁恕己瞥一眼身边儿的英俊,道:“自然是好了。”   老朱头先细细看了一番,见阿弦身上并无伤处,手足脸容俱都完好,那颗心才又塞了回去,猛抬头又看向英俊,气急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原先去哪儿了?”   英俊道:“抱歉。”   老朱头气不择言:“你抱什么歉,弦子出事了你赔得起吗?价值连城的人参给你炖了,上上下下地伺候着,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一门心思地乱跑什么乱跑?”   英俊任凭他唾沫横飞,却始终垂眸不语。   老朱头一颗心都在阿弦身上,也不管能不能追究到英俊的不是,只想起原先他狂奔回家想找这救星、却赫然扑空那一刻的绝望,便气不打一处来。   袁恕己在旁看了个热闹,恨不得老朱头多说几句,又看英俊的反应,却见他的反应,不过是四个字——“没有反应”。   老朱头气哼哼地骂了几声,却也知道袁恕己在旁,又看阿弦总算是有惊无险,便很快压下心头火,对袁恕己陪笑道:“大人可不要怪我冲撞,我是着急弦子的缘故……”   袁恕己道:“不碍事。怎么,英俊先生是要去哪?”   老朱头哼道:“人家是没笼头的马,比不上我们,如今翅膀硬了,不像是当初才回来时候半死不活的……当然要跑要飞了呢。”   袁恕己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看英俊先生也不像是池中物,只怕有远大所图?”   老朱头俯身给阿弦整理衣裳,一边儿仍是怒气不休道:“什么所图,连那三岁的孩儿都知道,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再者说,他要真有什么远大造化,上次也不至于差点儿成了那路边鬼了!”   袁恕己若有所思道:“说的也是。不过若要飞黄腾达,自然不可能一帆风顺。”   老朱头道:“磕磕绊绊都是寻常,别为了什么飞黄腾达赔上命才好,要知道,黄金万两也比不上贱命一条!”   袁恕己本是要看好戏的,被老朱头几句话说的没了兴致,此刻马车已经进城,不多时已经来至朱家门口。   车夫下地恭迎,老朱头先跳下车,袁恕己见状,少不得自己抱了阿弦出来,老朱头早伸长了手臂接住,不由分说扭身先进门去了。   这边儿袁恕己对英俊道:“我扶先生?”   英俊淡声道:“不必。”   袁恕己也不强求,自己跳下地,又叫那车夫过来扶着。   老朱头安置了阿弦,快手快脚地钻进厨下熬些安神汤水。   车夫扶着英俊也跟着入内,便退了出来,正出门口,就见刺史大人立在门侧。   车夫忙又行礼,却听袁恕己问道:“你跟英俊先生原先是去哪里?”   车夫道:“回大人,是往临县去的。”   袁恕己道:“去临县做什么?”   车夫道:“小人不知道,只是听命行事的。”   袁恕己皱眉:“哦……想必是英俊先生有急事?”   车夫满脸茫然:“大人饶恕,小人也不知情,是吉安酒馆的老板娘给了小人一两银子,让小人在来朱家接这位先生的。”   袁恕己听他一问三不知,本要进院,忽然听到最后一句,回头道:“哦?是那个陈三娘子?”   车夫点头:“正是陈三娘子。吩咐小人在辰时过半,准时来此接一位先生,小人到时,先生已经在门内等候了。”   袁恕己皱眉:“那车内那个包袱,是谁的?”   车夫也几乎忘了此事,忙回身去取了来,双手呈上道:“是陈三娘子让给这位英俊先生的。”   袁恕己接过来,略一掂量,打开看时,居然是五两银子。   袁恕己想了想,把包袱重新系好,对车夫道:“你回去,跟三娘子说这位先生并没有走,而是回来了,这包袱仍还给她,但是不用特别提我问过看过,明白了?”   车夫忙道:“是,小人明白。”行礼之后,接过包袱,赶着车仍旧去了。   阿弦醒来之时,天已经黑了。   她只觉着浑身酸痛,像是被人踩踏过一样,试着动了动,先疼得哼了声。   还未睁眼,便听有人道:“别动。”声音甚是温和。   阿弦一怔:“阿叔?”她睁开双眼,目光转动,却见在幽幽灯影中,果然是英俊的脸。   阿弦左右打量,发现她是睡在炕上,英俊却坐在炕边儿,当即忙爬起身来,右手上无端剧痛,举起来看时,却发现不知为何竟有些肿。   阿弦呆了呆,蓦地想起些零星记忆。   “我、我做了什么?”她有些后怕。   阿弦清楚地记得在送走了岳青后,松懈之中被那恶鬼上身,然后……   记忆里有马蹄声,似是袁恕己怒声喝骂,而她不管不顾地着急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一切疯狂而又绝望。   “你什么也没做。”英俊说着,手拢在她细细的腕上:“别怕。”   他的声音仿佛有极大魔力,阿弦心安,又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莫名想起袁恕己满含怒气的脸,忙问:“难道是袁大人救我回来了?”   略略沉默,英俊“嗯”了声:“是。”   阿弦疑惑道:“我记得我好像做了什么……我有没有……冲撞大人?”   英俊还未回答,帘子撩起,老朱头端着一碗汤从外进来道:“你还惦记着冲撞别人,镇日里被那些东西冲撞,如今好端端回来已经是不错了,还费心费神地想什么其他!”   他将汤送过来:“喝了。”   阿弦见老朱头神色不对,忐忑接过汤碗:“伯伯……”   老朱头想到今日那番惊魂,叹道:“闹得惊天动地的,几时能让我省心。”   阿弦却道:“伯伯,阿叔的药汤喝了没有?”   老朱头呆了呆:“你还惦记这个呢!”对上阿弦疑惑的眼神,老朱头叹道:“好了小祖宗,他的已经熬上了,等会儿就能喝……”   赌气转身出门,老朱头朝天哀叹:“有个小祖宗,又添了个活祖宗,我的老天爷。”   阿弦放了心,嘿嘿一笑,举起来喝汤,手却有些无力,怕老朱头责怪,便勉强俯身喝了两口。   正好玄影见老朱头出去了,便人立而起,趴在炕边儿上拱阿弦。   阿弦点了点它的鼻头,忽然记起狗叫的声音,她看看玄影,又抬头看向英俊,良久,双眼有些发直。   大概是忽然没了动静,英俊问:“怎么了?”   阿弦的嘴唇动了动:“没、没事。”低下头默默喝汤,捧着碗的双手却抖的越发厉害。   次日,阿弦早早地吃过饭,也不理老朱头让她在家里歇息的话,忙忙地就出了门,临去也并未如先前一样跟英俊打招呼。   她一路神不守舍,将到府衙的时候,身后有人大叫她的名字,阿弦回头,却见是高建。   高建追到跟前儿,问道:“昨儿你是怎么?我正在巡街,忽然看见朱伯伯跟发了疯似的,食摊也不顾了,那十几个客人差点儿也都一哄而散,是我看着才得稳妥。后来才听说是你出了事,把我吓得半死。”   阿弦道:“没什么,现在已经好了。”   高建又问道:“对了,朱伯伯为你发疯是应当的,怎么英俊叔也跑出城去?”   阿弦眨眨眼:“他、他大概有事。”   高建笑道:“我还当英俊叔也追着你跑出去的呢,不过想来也不可能,他的眼睛不好,仓促中哪里找车,又怎么会比朱伯更快……”   高建自顾自说着,阿弦却全然听不进去了。   两人正在门口说话,里头左永溟出来,见了阿弦,神色有些古怪:“你没事了?”   阿弦道:“左大哥,没事了。”   左永溟道:“昨儿你……”本是想问,不知为何又停住,“罢了,快进去吧。”   阿弦答应,又跟高建作别,才入府衙。   顷刻来至书房,探头看时,见袁恕己正坐在书桌后,阿弦入内见礼,又道:“大人,昨日多谢你援手。”   袁恕己抬头瞥她一眼:“没什么。”   阿弦发现他脸颊上青紫了一团。   看见这团伤的时候,竟觉着自个儿的右手隐隐做疼。   如此又过了数日,太平无事。   阿弦手上的肿已经消了,袁恕己脸颊上的伤痕也随之痊愈。   这日天黑,眼见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袁恕己问道:“小弦子回家了没有?”   吴成道:“方才去看了眼,还在府库里看那些失踪人口的档册呢。”   袁恕己道:“他这几天是怎么了,我记得以前是随时随地都想跑回家去,如何竟一反常态,怎么,难道那家里有什么老虎会等着咬人?”   吴成笑道:“您是指那位英俊先生?”   袁恕己道:“我说了吗?还是说他长得真像是什么老虎?”   吴成道:“这位长得却是半点儿不像,恰恰相反,要不然怎么会引得半城的姑娘媳妇们神不守舍,连那个有名风骚的吉安老板娘也都春心荡漾。”   袁恕己听提到陈三娘子,道:“这位陈娘子这几日可有什么动作?”   吴成道:“无非是往朱家多跑了几趟,大人为什么对她如此留意?”   袁恕己摇了摇头:“不知道,大概是觉着这个女人有些不同寻常。”   吴成笑道:“的确有些不同寻常,是了,正有件事要跟大人说,方才我……”他上前,在袁恕己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袁恕己转头问道:“当真?”   吴成点头:“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袁恕己把手中公文搁了,摸着下颌想了会儿,忽然笑起来。吴成见他笑得有些奇异,便问:“大人想做什么?”   袁恕己咳嗽了声:“没什么。”   府库。   油灯之下,阿弦仍在翻看沧城的人口册子,这已经是最后一份了。   这几日她得闲便跑来查探,却终没发现跟英俊有关的档册记录,阿弦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   不知不觉翻到最后一页,阿弦揉了揉有些发花的眼,看清是“蒲瀛”两个字。   可扫见这个名字,眼前的字迹忽然似跃动起来,重重叠叠,乱了笔法。   阿弦以为自己看了太久,定睛再看,那墨字仍是涌动不休,若狂风席地卷起沙尘,纷纷扬扬。   阿弦怕迷了双眼,下意识地歪头躲避,却就在瞬间,那风沙里奔出一队人马来,个个手持兵刃。   在他们前方,是一个趔趄奔逃的影子,却终究避不过,被那帮人赶上,领头一个俯身,不由分说,手起刀落,一声惨叫!   心怦怦乱跳,阿弦跳起身来。   这数日她看了无数卷宗,见了无数离奇场景,但又一次生死在眼前立见,仍是让她无法镇定。   正在心惊肉跳,身后有人幽幽道:“在干什么?”   阿弦正紧张之时,冷不防听这样一声,更是吓得大叫,那人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是我。”   阿弦这才看清是袁恕己:“大人……您怎么会来这里?”   袁恕己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卷宗:“我听说你还没回家,特意过来看看。怎么,你莫非又发现什么了?”   阿弦也扫了扫那卷宗上的名字——“蒲瀛”,大概就是那可怜的死者了吧。她有些不忍地转开脸:“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又是一条湮没于匪祸中的人命而已,这两日她看的够多了。   袁恕己见她脸色泛白,当即将那卷宗合上:“好了,今儿就到这,你陪我出去一趟。”   阿弦不知袁恕己是想如何,一时也打不起精神询问,只当是有什么公干,便随他出了府衙。   两人也未骑马,只沿着长街往前而行。   因为入夏,天气渐渐炎热,不再似寒冬腊月般街头无人,更有些百姓出来在门口纳凉闲谈,看着热闹多了。   阿弦扫了眼周围,徐徐松了口气,感叹道:“自从大人来后,城内安稳多了,以前入夜后,街头上断没这么多人走动。”   袁恕己长笑一声:“小弦子,你这是在恭维本大人么?”   阿弦悻悻道:“我说实话而已。”   袁恕己低头笑看她道:“知道。”又走了六七步,他才说道:“我听着也很喜欢。”   阿弦心里一动,忽然却想起了前几日在家里,英俊似乎也曾说过一句……   “但是我很喜欢。”   袁恕己道:“你这几日回家都很晚,老朱头没说什么?会不会怪我让你太劳累了?”   阿弦道:“伯伯知道我是当差,并没二话。”   袁恕己道:“那么你那个英俊叔呢?他也没话?”   阿弦摇摇头,并不回答。   袁恕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记得先前一提起他,你就眉飞色舞,怎么现在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阿弦正皱眉,袁恕己陡然止步:“啊,到了。”   阿弦不知他说什么,抬头看时,陡然怔住,面前一面匾额,上写着“吉安酒馆”四个字,旁边挑着个竹篾灯笼,里头灯火通明,有男男女女的笑语喧哗。   “大人来这里做什么?”才问一句,袁恕己已经率先走了进去。   地上有十数张方桌,几乎座无虚席,有人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半睡,有人正觥筹交错大声交谈,还有的才刚落座,呼唤小二。   伙计应接不暇,一时没看到门口的两人,袁恕己扫了一眼,往内而去,阿弦略微迟疑,只得跟上。   原来这酒馆外头是公座,里头却另设十几雅间,用落地的格门隔开,供客人密谈。   袁恕己且走且看,走到一间,陡然止步,笑道:“噫……”   阿弦随着看去,惊怒交加:“喂!”不由分说将门拉开,直闯入内。 第56章 跟我回   雅间里头, 相对而坐的是两个人, 侧身对着槅门的那位,着一袭酱红色蔓枝纹胡裙, 同色窄袖小衫,里头露出大幅乳黄色裹胸, 就算是在这般炎热的夏夜,也算是衣衫单薄了。   这人正举手捧着酒壶, 给对面的人倒酒,虽说是倒酒,身子却如花枝一样向着那边儿倾斜过去,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更是不停的瞥着那人,仿佛是在暗送秋波,而裹胸底下, 那饱满两团更似呼之欲出。   在对面那位,身着一袭旧的麻布素白长袍, 腰间系着淡褐色袍带, 略略垂眸,轩然坐在垂落的芦苇帘前。   他的长指间捏着一方敞口酒盏,里头酒液荡漾,而他若思若想, 将喝未喝。   虽是在这声色犬马七情六欲纵横的小酒馆内,却似舒啸东皋,赋诗清流,风姿华章, 不可方物。   这让阿弦陡然色变的之人,居然正是“朱英俊”。   阿弦猛地将门拉开,闯了入内。   英俊当然听见了响动,却仍是神色微变,只是略抬眸看向门开的地方,手中的杯盏也依旧半擎着。   陈三娘子早放下酒壶,回头看是她,便笑道:“哟,我当是谁这样急性子呢,原来是阿弦来了。”   猛地又看见她身后的袁恕己,立即站起身来:“刺史大人!”   阿弦瞪着英俊,明知他看不见,却仍恼火地盯着他的双眸:“阿叔怎么在这里!”   英俊轻声道:“有些事跟三娘子商议。”   阿弦道:“你有什么事要跟她商议,再说,这两日她一直往家里跑。有什么话家里不能说?”   英俊道:“阿弦……”   这会儿袁恕己已经制止了陈三娘子行礼,只看着里头。   陈娘子也随着看去,便轻声笑道:“他们实在混账,大人亲临竟也不知道,竟叫我失礼了,大人快请里头坐着说话。”   袁恕己道:“三娘子这儿有客,我是不是打扰了?”   陈娘子摆手笑说:“并没有,都是自家人。”闪身入内,引袁恕己落座。   袁恕己且坐且问道:“自家人?”   陈娘子指着阿弦道:“上回我同大人说过,我便也当阿弦是自己的亲子侄一般。这位英俊先生,自然也不是外人了?”   阿弦回头,见她引着袁恕己进来,又如此介绍,立即道:“别瞎说,谁跟你一家人了?”   又转头愤愤地对英俊道:“阿叔跟我回家。”   陈娘子不等英俊开口,忙制止:“还未吃酒菜呢,做什么急着走?”又看阿弦,半是娇笑半嗔怪道:“阿弦,你是同刺史大人一块儿来的,自然也是没吃酒饭,快些听话一块儿坐了吃,我做东如何?”   她不由分说拉了阿弦一把,差点儿将她拉倒。   此刻袁恕己已经落座,见状在阿弦手上一扶,笑道:“小弦子,三娘子盛情相邀,不如就也一块儿同吃?”   阿弦仍是挣扎要起:“我若知道大人是要来这儿,我才不跟着呢。”   袁恕己按着她肩头:“怎么,这儿不好么?还是你的亲戚。”   阿弦正要反驳,陈娘子笑道:“阿弦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犟些,我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你想吃什么,我叫厨下做去……对了,常常听陈基说你喜欢吃那个‘雪团子’,正好儿晚上有新鲜上好的大黑鱼呢,我吩咐人炸给你吃可好?”   阿弦怔了怔,因为一句“陈基”,让她瞬间有些恍惚。几乎想问陈三娘子陈基是什么时候告诉她的,又为什么连这个也跟她说了。   心里忽然有些难过,阿弦垂头不语。   袁恕己已经问道:“什么叫‘雪团子’?”   陈娘子掩口笑道:“怪不得大人不知道,这个会做的也少,整个儿豳州怕只有老朱头一个人会,就是把新鲜上等的鱼肉片,留神剔除骨碎等,然后剁的粉碎,再用大量的鸡蛋轻合了,团成团子,油炸,是最考验刀工跟火候的。”   袁恕己惊奇:“怎么只有老朱头一个人会?既然只有他会,你这里又怎么会做?”   陈娘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弦一眼,说道:“这件事儿若不是在这里恰巧说起来,我也是不会对人提的。是我侄儿在的时候,跟我说说阿弦喜欢吃这一口,倘若他心情不好之类的,老朱头就会破例给他做……只是那鸡蛋珍贵难得,所以不会常常吃,我侄儿暗中求我,让那厨子偷偷学会了……虽然不似老朱头一样做的十分好,却也有个六七分了。本来是预备给阿弦一个惊喜的,谁知……”   袁恕己挑眉,转头看向阿弦,道:“没想到这陈基倒是个有心人。”又笑对阿弦道:“怪不得你一心想维护他呢,却是个值得交的真心实意的好朋友。”   阿弦鼻子发酸,心底五味杂陈,只听陈娘子又道:“那是当然了,我那侄儿在的时候,就当阿弦是他亲生的弟弟看待,临走还交代让我多照应……”   阿弦听到这里,陡然起身,往外就走。   袁恕己道:“喂,有好吃的……”   陈娘子也拉住她的衣袖:“阿弦!”   香风扑面,阿弦顿时又想起曾经看见的那幕,急一甩手要出去,却又停下来,回身走到英俊身边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拉。   英俊随之起身,被她拽着往外而去。   陈娘子着急起来:“阿弦呀,你这是干什么?才说的好好的。”   袁恕己也仰头张望,却见英俊垂着眼皮儿,不言不语,任凭阿弦拽着,竟是显得十分“乖顺”。   袁恕己莫名觉着这一幕甚是违和,就如一只小猫儿拽着一头狮虎,偏狮虎还驯顺异常。   怔忪中,阿弦已拉了英俊出门。   陈娘子一时顾不上袁恕己,跟着追了出来,强拦住她:“弦子,你胡闹什么?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了?你处处给我下不来台?”   阿弦瞪她一眼,正要挣脱,忽然前头酒桌上有人高声道:“说起来那岳家的事儿,虽然听来荒唐,其实也是情有可原的。”   原来是几个围着桌子吃酒的客人,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正在闲谈,不免说起这两日轰动的岳家那宗人伦案子。   另一个道:“这话我不明白,公公跟儿媳通奸,生生地气死儿子,难道还情有可原?”   先前那人道:“那是你不开眼,你可知道在长安,现如今咱们的圣上圣后,还不是一样的……哈哈……”   豳州毕竟地处偏僻,天高皇帝远,这些又是醉汉,说话越发不知忌讳了,轰然四响。   陈娘子见袁恕己未曾出来,倒也不甚怕,又因是熟客,便笑啐了口:“灌了两口黄汤,便不知东南西北了。”   当即吩咐小二劝止,不令他们再喝。   不料那些人见了陈娘子,越发笑起来,有的说道:“何必说那远的,现成不是有个三娘子么?”   陈娘子脸色微变,却仍是笑吟吟地:“果然是快醉死了,竟编排到老娘身上来了。”   座中一人道:“这可不是编排,先前陈基在的时候……”   阿弦趁着陈娘子呵斥那些人的时候,拉着英俊又走,如今已经快到门口了,猛然听了这句,便站住脚。   身后英俊正跟着她而行,冷不防她停了下来,英俊轻轻撞上,忙扶着她腰侧站住,才要往后一步,却觉着阿弦将自己的手松开了。   虽然目不能视物,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英俊道:“阿弦?”   耳畔却听到有人道:“你干什么?哎吆!”变成痛呼之声。   伴随着阿弦的怒喝:“你再敢胡说八道!”   无数声音嘈杂起来,堂内人群乱跑,有人受惊,有人看热闹,慌不择路,挤挤挨挨,不免多有磕撞。   英俊身形几度摇晃,只勉强稳住身形,仍立在原地。   又屏息听着耳畔的声响,却听见挥拳痛打声,桌凳杯盘掀翻打碎之声,有人痛呼有人喝彩声……众妙毕集。   又有陈三娘子厉声喝道:“阿弦,你胡闹什么?还不住手!”   但一来众人只顾看热闹,二来酒馆的伙计们都知道阿弦跟陈基最好,不便强拦着她,正在无处可想的时候,还是袁恕己上前,拦腰将阿弦一抱,生拉硬拽地将她扯开了。   袁恕己笑道:“怎么一时看不住你,你就成了小霸王了?”   阿弦兀自气愤难耐:“谁让他们平白诬赖好人声誉!”   先前听见有人嚼舌陈基,正是触中了阿弦心中痛点,积攒的怒气如同油见了火。   那被打之人满地乱滚,哀叫连连。   旁边有人道:“怪不得十八子不快活,陈基在的时候跟他是最好的。”   也有人悄悄窃窃道:“那个、那个拉开十八子的,是不是咱们的……”   一句话未曾说完,被打的那人已经大声叫道:“你打我做什么?我诬赖谁了?我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有本事你去长安,打皇上皇后去呀!谁叫他们开了个好头儿,大家伙儿才都跟着有样学样的呢。”   阿弦怒不可遏:“你这厮!”   袁恕己只得牢牢束住她不敢放手,耳闻此人说的越发难堪,才要喝止,阿弦已指着那人道:“你不要得意,皇上皇后又怎么了,做了丑事不许人说么?就因为是皇上皇后,丑事就能成为美事?就值当你们一个个跟着学么?”   她站直身子,环顾周围之人,最终目光落在陈三娘子身上。   两人目光相对,三娘子先是微微皱眉,有些疑惑,看清阿弦眼中的憎恶之后,猛地想起一事,脸色便变了。   醉人醉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袁恕己本还想喝住他们也就罢了,忽然听阿弦说出这句,忙咳嗽道:“行了。”   阿弦却仍咬牙道:“有朝一日我真见了当今的皇上皇后,倒的确是要问一问,身为圣主,更加要给子民一个好的榜样才是,为什么居然……”   “我的天爷!”袁恕己才要捂住她的嘴,不料有人比他更快。   鸦默雀静中,是英俊道:“阿弦。”   阿弦闻声转头,却见英俊仍是立在原地。   他道:“该家去了。”   胸口起伏,阿弦觉着还有话没说完,可听了英俊的这句,那许多话不知怎地极快淡了。   她哼了声,挣开袁恕己的手,穿过人群走到英俊身边儿,仍旧握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身后一酒馆的人呆若木鸡。   陈三娘子到底八面玲珑,最快反应过来,因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多吃了几杯酒,就都说起梦话醉话来了,胡闹一场,让大家伙儿受惊了。”   当下让伙计再上一轮酒,由她做东,又免了那被打之人一桌子的酒菜钱,复安抚了几句。   那桌人也看见了袁恕己,知道阿弦是同他一块儿来的,正自心虚畏惧,见三娘子如此知情识趣,反而欢喜无限,扶着那人急急去了。   陈娘子快刀斩乱麻将场面镇住,回头看袁恕己站在雅间廊下,陈娘子靠前,陪笑悄悄地说道:“不知大人还有没有兴致吃酒饭?”   袁恕己打量这妇人:“那是当然,不知可有什么好酒?”   陈娘子笑道:“有的是金波玉液,只怕大人不来喝。”便仍让着袁恕己回到先前的那间房中,各自落座。   不提袁恕己留在吉安酒馆,只说阿弦拉着英俊离开酒馆,沿路往回。   她因方才之气,只垂头前行,竟不曾理会身后的英俊。   正自置气,忽地听英俊说道:“阿弦,我看不见,你可否慢些。”他的声音温和,依稀带些请求之意。   阿弦心头一震,忙放慢了脚步。   这会儿他们已经远远离开了酒馆,那些喧哗笑语也都抛在身后。   夜风徐徐,有些沁凉,抬头见漫天星斗,闪闪烁烁。   阿弦因惯能见到那些东西,每当夜晚出行,都要格外谨慎留心,等闲不敢抬头四顾,但是今夜却大不相同。   她原本是因拉着英俊出外,才无意中握着他的手,如今反应过来,却也不舍得放开了。   她上看下看,左顾右盼瞧了许久,目之所及,却是极为幽静清澈的夜色,阿弦的心火也极快散了,不由叹道:“真好看。”   英俊问道:“什么好看?”   阿弦看看他淡然若水的眉眼,一瞬哑然。   又走片刻,阿弦缓缓止步:“阿叔又去找三娘子做什么?”   英俊道:“我……”   阿弦不等他说完,便问道:“你是又要离开吗?”   英俊眉睫一动,感觉握在自己腕上的小手松了松,正在他以为她要放开自己的手,那手却又重新握了过来。   阿弦的声音有些艰涩:“上次我被鬼附身,阿叔本来是要离开的对么?”   英俊道:“是。”   阿弦道:“为什么?”大概是觉着自己问的太急,便又试探问道:“阿叔可是想起自己的来历了?”   英俊道:“并不算是。”   阿弦疑惑:“你没想起来?那为什么要走,又要去哪里?”   夜风中吹来一阵淡淡香气,旁侧一户人家的墙头爬满了夏日蔷薇,小小地白花在夜色里自在绽放,犹如一只只星星的眼。   英俊道:“还记得我跟你说,我若是个江洋大盗的话么?”   “你不是!”   英俊道:“我或许不是,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坏人才危险。”   阿弦怔道:“我、我不懂?”   英俊默然道:“有人要害我,或许是要置我于死地,他们现在也许还在追踪我的下落,我留在这里,若是把那些人引了来……”   英俊还未说完,阿弦已忍不住叫道:“原来你是因为怕连累到我跟伯伯才要离开的?”   那天醒来后,阿弦渐渐想起被附身后的种种,包括玄影“请”了救兵前来。   虽然老朱头跟英俊、包括袁恕己在内都未曾提起此事,阿弦又怎会不明白。   英俊听到她声音中透着惊喜:“这几天,你便是因为知道我要走,才不理我了么?”   阿弦偷偷吐舌,挠了挠头道:“我只是、只是生气,你要走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英俊忽地问道:“陈基当时也是偷偷走的?”   阿弦一怔,摇头道:“其实他早就说过很多次他想去长安。”   英俊道:“假如有朝一日我想起来,我也要走呢?”   腕子上的小手一颤,然后阿弦道:“我……我会替阿叔高兴,会亲自送你离开!”   英俊笑了笑,复喃喃道:“傻孩子。”   阿弦解开心结,走路也觉轻快了许多,才走四五步,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儿,回头问道:“对了,阿叔为何要跟三娘子厮混在一块儿?”   英俊道:“我已经答应了她,在她的酒馆做账房了。”   “什么?”阿弦一惊,几乎撒手。   不料英俊手腕一展,反将她的手握住,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也知道她是何等样人,放心就是了。”   阿弦心慌:“不成!你又看不见,做什么账房?何况看不见……她对你做什么你都不知道呢!”   原先困扰阿弦不去的,是陈三娘子挨向陈基的那暧昧场景,但此刻浮现眼前的,却是方才三娘子倒酒之时,那似乎要把人吞掉的媚眼。   只是英俊看不见,也不知道她自个儿在那里骚情什么。   英俊似乎忍笑:“何况去做工,一个月好歹有些钱拿,朱伯的手头也能宽裕些,我常听他念叨,我夺了你的口食呢。自然要为你补回来。”   阿弦有些脸热:“我又不是馋嘴的人。”   英俊微笑:“听话,朱伯是疼你之心,且也让我为你做一点小事罢。”   说到这里,阿弦忽然掀了掀鼻子:“我闻到香味儿了,这会儿伯伯大概还没收摊。”   她在前领路,又穿过两条街,果然看见老朱头的灯笼还挑在那里,玄影大老远便听见动静,飞也似的跑过来撒欢迎着。   老朱头正搅汤粥,回头看时,却见两个人手拉着手缓步而来,英俊高大颀长,阿弦却纤瘦矮小,又有玄影在前头蹦跳,这场景看来竟仿佛……   老朱头定定看了半晌,想到这几日阿弦对英俊不理不睬的模样,含笑嘀咕道:“这可是雨过天晴了么?倒也好。”   就听阿弦远远地嚷嚷:“伯伯,我饿了!”   老朱头早捏了一个鸡蛋在手里:“知道了。”将要下锅的时候想了一想,回头看一眼英俊,便又多拿了一个,嘴里道:“我这是爱屋及乌呢,哼。”   这几日里,桐县闹得沸沸扬扬的除了岳家那件不伦异案外,还另有一件不算太大的小案件。   却是有个小商贩,在县衙状告陈家的陈大仗势欺人,强买不成便将他打伤。   说来也怪,此事也已经是数月之前的旧案了,小贩本来惧怕陈大霸道,只忍气吞声,非但不敢上告,连半个子的赔偿都没有,不知为何竟旧事重提。   县衙当即行动,陆芳亲自带人查理此事,不出两天便找到几个目击证人。   案情很快理清之时,又有几个桐县百姓,曾跟陈大有过不合的前来告状。   却都是告陈大横行乡里,打伤良民等。这案子本是极小,并非涉及人命,又都是旧案,按理说不必提交府衙。   谁知府衙中派了人来询问,县令按照袁大人指使,罚没陈家大半家财,一笔分发给曾被他欺凌的苦主,一笔罚入官库。   阿弦第一时间便从高建口中得知此事,高建道:“陈三娘子先前还为了陈大的事儿往你家里走动,这两日必然也忙得很?”   阿弦摇头:“这几天她不曾去我家,更是半个字也没跟我提这件事儿,就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高建也不明白,道:“我还怕她扰你,如此识相就好了。”忽然又偷笑道:“英俊叔无端端怎地去了她的酒馆?你可知道坊间都在传说什么?”   阿弦啐道:“那些脏耳朵的话不要说给我听。”   高建吐舌道:“也罢了,果然不堪入耳,只是你居然肯让英俊叔过去,倒是让我意外。”   阿弦心想:是他自个儿想去的,难道我要拦着他?   何况英俊的身子已经好转,大夫的意思,也是让他经常走动走动,不要只闷在家里,所以阿弦才肯放手。   后来听说府衙亲自过问,阿弦猜测其中诀窍,暗中询问袁恕己。   果然袁大人道:“那岳青虽然是因为目睹父亲跟妻子的苟且一怒而亡,但按照你所说的,他是因为头上有旧伤才如此,若先前不是被陈大打伤,这一次未必丢了性命。但如今的医学尚无法查验确定,竟无法直接定陈大的罪。”   但袁恕己是个极机变的人,陈大向来横行当地,这种霸道之人,有了一次,未必没有三次四次,因此他暗中叫人追查,果然又找出许多苦主,趁机就闹起来,终究法办了陈大。   袁恕己说罢,便笑道:“怎么,你还不谢恩。”   阿弦诧异:“谢什么恩?”   袁恕己道:“我这个法子,既惩治了真凶,又没伤你陈基哥哥的颜面,你该不该谢我?”   阿弦嘿嘿地笑了起来。   袁恕己见她笑的烂漫,便咳嗽了声道:“那夜你匆匆走了,实在可惜,没吃到吉安酒馆做的雪团子。”   阿弦道:“他们当真做了?”   袁恕己点头:“油腻腻的,难为你爱吃那种东西。”   阿弦瞪圆了眼:“哪里油腻?明明是香且嫩滑,入口即化。”   正说着,便见吴成进来,道:“大营的回复公文有了。”   袁恕己接了,立即拆开查看,脸色凝重,阿弦见他有公务料理,便悄悄退了出来。   仍是转往府库,那管理府库的差人已经跟她混熟,见她来到,也不必特意招呼,只让她自行入内,随意查看。   先前已经把沧城的卷册看完了,这两日阿弦正在检看招县的档册。   轻车熟路地往搁放卷档的书架而去,正要将上回没看完的那卷取下,目光转动,却见眼尾一片灰蒙蒙地。   阿弦起初心惊,以为又见了鬼魂,壮胆又瞥一眼,才知并不是,而的确像是不知哪里窜出了些灰尘,纷纷扬扬地洒落。   这府库虽然开着窗,但此刻无风,这尘起的十分怪异,阿弦不由走前几步,想看的更真切些。   她越走越近,那扬尘之态也更加清晰了,阿弦惊诧地发现,这灰尘并不是从架子上飘出的,而是从那厚厚地一叠档册之内!   阿弦按捺心跳,强行镇定,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去,把那扬尘的一册握住抽出。   就在她拿出这一卷档册之时,扬尘立刻停了!   阿弦又是惊疑又且好奇,垂头再看,——原来这是她看过的一卷沧城的档册。   她信手翻过册页,但只一动,书页便似风车儿般自行转了起来,刷拉拉……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   阿弦定睛看去,却见上面是有些眼熟的两个字:蒲瀛。   “这是上次看过的……这个人被匪贼杀死了……”阿弦喃喃一声,眼前的字却又飘忽移动起来,宛若每一点墨渍都是活的。   阿弦眯起双眼,墨渍飞舞凝聚,好似风沙扬起,让人逐渐无法忍受。   她正要后退,眼前却又出现上次那一场——马贼从风沙中赶出,为首一人手起刀落,将奔逃的“蒲瀛”杀死。   阿弦不知自己为什么又会看见这一幕,上次正看到这里,袁恕己来到,便从中打断。   可是现在,那些马贼杀了一人后,意犹未足,忽然指着前方某处,大声呼喝。   原来在前方,隐约又有一道身影,马贼们犹如苍蝇见血,纷纷赶了过去,有一人冲的最快,挥舞着手中兵器,追到那人身后,狞笑着用力斩落。   下一刻,刀锋奇异地回旋,马上那贼人连哼也来不及,颈间鲜血狂喷而出,于风沙中似下了一场血雨。   他瞪大双眼,满面不信,尸首如同木桩般直挺挺地从马上倒栽落地。   剩下的贼人见状,个个惊呆了,握着兵器在马上宛若泥雕木塑。   就在他们前方,伶仃立着一道土灰色颀长影子,风沙中,垂在双手间的镣铐依稀可见!   “彭”地一声,阿弦的背撞在书架上。   就在阿弦匆匆奔出府库之时,书房之中,袁恕己将公文放起来:“苏老将军亲自下令剿灭这帮马贼,可见其的确棘手,不可轻视。”   侍立旁边的吴成道:“只因他们常年在沧城之外的荒漠中,神出鬼没,就算派出官兵也难以追踪,所以难缠。只是大人,我忧心另一点。”   袁恕己问道:“让我猜猜,你觉着他们可能不只在荒漠中神出鬼没?”   吴成点头:“正是,大人新任之后,轰轰烈烈做了这许多事,我不信他们不会惊动,就算大股人马不敢入内,也定然会先派出探子前来查探。”   袁恕己扬扬手中公文,道:“可知老将军公文里已经提醒了我,叫严防密查,别叫人钻到自己的肚子里来还不知道。”   吴成皱眉道:“老将军既然也这般说,果然不可等闲视之。我即刻多调些人马,加紧城门盘查,严密搜捕,免得贼人作乱,不过……这些人狡诈非常,一时半会只怕难以追踪。”   袁恕己道:“倘若你是贼,要打探消息,会去什么地方?”   吴成被他一问,眼前一亮:“大人是指……”   袁恕己道:“刺探情报最好的地方当然是闹市,闹市里最得应的地方便是酒家,而桐县的话,最热闹的酒家……”   吴成已然明白:“陈三娘子的吉安酒馆。”   作者有话要说:   在老朱头给两个人做饭的时候,忽然给老朱想到一个非常威风的头衔,所以以后要喊老朱为——“养猪小能手”。   阿弦:我们家没有猪啊   英俊:是的,我作证   老朱头:宠爱的眼光看着以上两只 第57章   ——吉安酒馆。   阿弦立在门口, 仰头打量着上方的这四个字。   酒客们不停地进进出出, 入内的时候还则罢了,出来之时, 却多半是面色浮红,脚步趔趄, 更有些人三三两两相扶相携,仍旧醉言呓语, 高论低声。   因英俊说已经接了酒馆的邀,这数日他也曾来过几回,多半是三娘子派马车去请。   每当这时候阿弦都会很不以为然,老朱头见她侧目撇嘴的,便道:“既然他有这个心,又有这个能为, 且让他去,虽然看着一两银子不少, 但若真的要算起我那根山参来, 就足足地干一百年的活儿也换不回来呢。”   阿弦回头瞪他。   老朱头道:“把你那眼珠子收收,这样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难道要一直跟大姑娘似的藏在家里头?你乐意人家还不乐意呢,只管让他翻腾去就是了。”   阿弦悻悻道:“那也不至于就跑到狐狸窝里去, 您没听外头说什么呢?”   因陈三娘子本就是个是非人,偏偏英俊的皮相生得又那样万中无一,这连日来桐县的风言风语可是如满街的柳絮,四处飘拂, 无处不在。   老朱头却毫不在意:“嘴长在他们身上,喜欢说什么说什么去,我倒是觉着那些嚼舌根儿的人没准儿是嫉妒着呢。”   阿弦问道:“咦,又嫉妒个什么?”   老朱头道:“若不是咱们英俊,哪里来那么风骚的老板娘上赶着要送银子?那些嚼舌的人双手捧着银子屁颠屁颠的过去讨好,人家还不肯搭理呢。”   阿弦听说的有趣,方“哈”地笑了声。   老朱头道:“何况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什么出淤泥而不染,英俊就是出狐狸窝而不沾……对了,他还得顺带薅一把狐狸毛呢。”   阿弦开了心,捂着嘴嗤嗤地笑。   今儿出门前,阿弦依稀听说英俊今儿也会来吉安酒馆,是以在府衙内看清那沧城人口档册里的幻象后,即刻匆匆赶来。   阿弦正在凝望,酒馆的伙计已揣手儿迎上:“十八子怎么有空来了,快里边儿请坐。”   阿弦道:“不必了,我是来找我阿叔的,他可在么?”   伙计诧异:“这可有些不巧,方才先生已经对好了账,才刚走了。”   阿弦听是走了,无端放心,正要回家去寻英俊,心中转念,问道:“我阿叔……”   迟疑着不大好出口,伙计问道:“先生怎么了?”   阿弦摇头道:“没什么。”   阿弦离开吉安酒馆,沿路往家里去,原来她听伙计说“对账”,心里好奇,毕竟英俊眼睛看不见,却不知是个如何对账法儿,可想是一回事,问出口则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才不要在外人跟前透露出半点儿质疑英俊的意思。   正行走间,忽然听到有孩子的声音,念道:“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像是十几个声音合在一起,偏偏十分整齐,童言稚语,清脆生嫩,令人听来精神一振。   阿弦循声前往,却见在前方的正在整修的“善堂”旁边儿,果然是十三四个孩童,手拉手地围在一起,一边儿转圈一边儿齐齐大声念诵。   忽然一个孩子跑了出来,叫道:“十八哥哥!”这孩子竟是安善,因为整理了头发,换了衣裳,又养了这段日子,清秀可爱,早半点看不出曾是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乞儿了。   阿弦扫了一眼,这才认出原来在场的另还有几个原本是乞儿的孩子。   众孩童看安善去了,也都跟着围拢过来,道:“十八哥哥,近来少见你来。”   阿弦自从进了府衙,杂事颇多,这几日又专心查看豳州的人口档册,无法脱身。   闻言便挨个摸了摸头,笑道:“你们可还好?方才念的那是什么?”   安善第一个回答:“那叫《滕王阁序》!”   阿弦却也听过《滕王阁序》的大名,越发诧异:“你们打哪里学会了来的?”   安善道:“是英俊叔叔教我们的!”   阿弦原本还只是单纯的好奇,猛然听了这句,微微敛笑:“是英俊叔……教的?”   安善点头,道:“英俊叔叔说这是世上最好的一篇文章,他每日教我们两句,已经教了八天了,他让我们都背诵熟悉,还会给我们糖果吃。”   阿弦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何言语,安善道:“十八哥哥,我们背的好不好?”   阿弦才笑笑:“好,好的很,你们……好生去背吧。”   众孩童听了,便仍又围做一团,这一次,却是从起始开始背诵,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阿弦立在旁边,听孩童们声音响亮,语调整齐,竟似是个很训练有素的样儿。   虽然她并非十分懂这诗句中的意思,可听着那样稚嫩明快地声声朗诵,却仍不禁动容。   正暗怀喜悦看时,眼前却忽地又灰蒙蒙一片飘过,宛若蚊蝇乍起。   阿弦怔了怔,定睛再看,却见在前方右手边,飞舞窜动的,并不是什么蚊虫之类,而正是先前在府库内,从沧城人口档册里飞出的那些墨渍。   阿弦一愣,却见那些墨渍扭动着,如同活的一般,飘飘摇摇,穿过人群,往前而去。   孩童们仍旧懵懂而欢喜地大声唱念:“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脚底下横着许多砖石,长木等,磕磕绊绊,不好落脚。   念唱之声渐渐小了,阿弦盯着那墨渍往前,却见墨渍摇摇晃晃,竟钻进一间新修的房舍。   这屋舍是新起的,房门都未曾按好,木匠还在加紧做,阿弦正要走进去,旁边有人道:“这不是十八子么?”   阿弦回头,却见是个认得的工匠,正笑道:“多日不见你了,今日这样有空来?莫不是刺史大人交代,让你来看看工程进度的?”   阿弦扫了一眼屋内,却见里头也有六七个工匠在忙碌,抹墙的抹墙,搬砖的搬砖,阿弦便顺势道:“是,刺史大人让我来看一眼,想不到竟挺快。”   说话间又扫了一眼里头,除了那几个工匠外,并不见飞舞的墨渍踪迹。   那工匠见她打量,自不解其意,拉着问道:“听说先前因为工程用银等,刺史大人很不高兴?可有此事?”   阿弦道:“我只听闻好像商议过,具体不知如何。”   工匠面露难色:“十八子,你也不是外人,我索性跟你说,刺史大人要修这善堂,自是大好事,大家伙儿也乐意来干这活儿,可你也知道如今是什么年景,若是工钱不当,我们实在为难的很。”   阿弦道:“工钱发不了么?”   工匠道:“发还是能发,只是减少了,工头说买房料的钱不大够,所以暂时挪借,以后会补发,可是已经一连几日了。他们说是刺史大人的意思,我们也不敢问。”   阿弦听出他话中之意,道:“你放心,我回头抽空会同大人说明此事,看他的意下就是了。”   工匠大喜,千恩万谢。   阿弦同他说罢,便假意要看看里头的工度,走进来仔细地又转了一圈儿,却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怀着疑虑,阿弦奔回家中,推门之时,却发现院门是从内上了门闩了。   阿弦本还担心英俊去了别处,这样一来,必然是在家中了,大概是怕闲人骚扰,故而闩了门。阿弦拍了拍门,叫道:“阿叔?”   连叫了两声,里头才传来英俊的回答:“稍等……”虽然听起来仍一如往常,但阿弦却莫名觉着英俊声音略有些着慌。   她不由疑惑起来:“阿叔,怎么啦?”一问之下,耳畔听到“喀拉”一声响动,像是什么被撞倒了。   阿弦大惊,心想英俊看不见,这声气儿又很不对,莫非着急来给她开门,不留神绊倒了?   她心中转念,当下也来不及叫英俊,往旁边退后一步,抬头看看院墙,双手垂在腰间,提一口气,便纵身跃起!   这一跳便有半墙之高了,阿弦十分利落,双手在墙头上一扒,借着这份力道,身子犹如猿猴荡秋千似的荡到了墙头上。   她不做半分停留,从墙头腾身跃落,道:“阿叔别忙,我进来了。”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屋门口,却听英俊低低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别……”之类,仓皇里未曾听清。   阿弦将门扇推开,赫然呆立。   在她眼前,一盆水洒了半地,英俊披着一件湿淋淋地长衫,大概是仓促之故,衣衫不整,露出湿漉漉的脖颈。   鬓角跟脸也都是湿的,他正扶着桌子站定,神色有些异样:“你如何进来的。”   阿弦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我翻墙……”忙一摇头,急急跑到跟前儿,扶着他的手臂:“是不是摔着哪里了?”   英俊垂着眼睫,有一颗晶莹的水珠自他的眉端滑落,看起来就好似一滴汗珠一样。   阿弦不顾其他,忙从头到脚先看了一遍,见他里头披着同素白的麻布里衣,素色上被水洇的透出一圈圈的略深色。裤脚也湿了大半。   因英俊不发一语,她便催道:“倒是说话呀?”   英俊方道:“我无碍。”此刻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阿弦松了口气,见是这般情形,却也明白过来:“阿叔是要洗澡么?怎么一个人,倒是得我或者伯伯在家的时候,多少有个照应,这样何等不便!”   听着责备,英俊默然无语。   阿弦道:“是洗的如何了?我再给你打些水来。”   英俊忙道:“不必,已经洗好了。”   阿弦认真看他,问道:“当真的?洗澡洗一半儿可难受的紧。”   那皎白的脸上忽然透出一抹极淡的绯色,他转过头去:“好了!”   阿弦这才扶着英俊暂且入内坐了,自个儿出来收拾东西,将地擦干,又把盆端出去,将里头的巾子洗好了晾在竹竿上。   她快手快脚料理妥当,重回到屋里的时候,却见英俊已经整好了衣衫,又恢复了先前那副衣冠楚楚整齐端庄的模样。   阿弦却敏锐地发现他肩头的系带居然拉成了一个死扣,阿弦捂着嘴笑笑,却也不说破。   英俊却仿佛听出异常:“怎么?”   阿弦咳嗽了声:“没什么。”看着他肃然的脸色,到底忍不住。   阿弦走上前来,抬高了双手,重给他将那个扣子解开,又慢慢地打了个活结:“这又有什么可害羞的,阿叔的眼睛不好,何况都是自家人,当然要相帮啦。”   英俊听到她窸窸窣窣打结的声音,越发哑口无言。   阿弦因看他匆忙换上衣衫,料想身上的水并未擦干,便扶着他来到外间儿,仍是坐在竹椅上,回身入内调了两杯蜂蜜水端了出来。   吃了两口水,阿弦便说起在善堂处看见小孩子们背诵《滕王阁序》之事,道:“安善说是阿叔教他们的?”   英俊顿了顿,才答道:“那些小孩子,最小的不过三四岁,最大的已经……将是你这个年纪了,有一次我打那里经过,听他们围在一起念诵歌谣,便觉着这是个好法子。”   阿弦道:“怎么选的是《滕王阁序》?”   英俊沉默片刻,道:“我最先想起来的,便是这个,就好似极熟络于胸,不必多思已经冲口而出。”   阿弦吃惊,迟疑问道:“这样熟络,会不会就是阿叔所写?”话一出口,猛地又捂住嘴。   虽辽东地处偏远,但老朱头是个精细灵通的人,常年在食摊上,东西南北的消息都听得入耳。   先前《滕王阁序》才出的那年,阿弦才十岁,只听人说城内的那些文人墨客们都有些疯魔,镇日便谈论此诗,出口就是“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又或者“北海虽赊,扶摇可接”等。   阿弦耳闻目睹,知道有位极有名的才子,名唤王勃,写这一首的时候才十四岁,由此声名鹊起,同当时的名士卢照邻,骆宾王,杨炯三人并称为“王杨卢骆”,后来又因才名斐然,选入沛王李贤王府,担当王府侍读一职。   如今她这般说,岂非就是说英俊是“王勃”?那又怎会是她的亲戚。   英俊却似一无所知,只是笑道:“你也很该跟安善他们一块儿学学才好,这文的作者大名鼎鼎,你竟也不知道?我是绝写不出这样的绝世名篇的。”   阿弦听他的意思,是以为她不知道《滕王阁序》的作者是谁,才暗中抚了抚胸口。   英俊又道:“不过……怪的很,一提起来,心中无端有种极熟悉之感。或许,我大概认得这作诗的大家也未可知。”最后一句恍若戏言,说完之后便仰头笑了出声。   这一笑甚是爽快清朗,同他素日的清和沉稳不同,笑容这般明丽照人。   阿弦一时看呆,怔了半晌,才总算想起了本该跟他提的那件事。   将在府衙府库中所见异状同英俊说罢后,英俊皱眉道:“你说……你说我杀了一个马贼?”   阿弦眼前顿时又出现那颗几乎“飞天”的马贼的头,道:“是……”而且手法还极为干脆利落,毫不容情。   英俊扶了扶额:“我只记得我奔逃了很长一段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曾经……杀过人?”他举手,徒劳地放在眼前,却并看不见。   阿弦恐他难过,安抚道:“阿叔不要在意,这些马贼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我所看过的沧城的失踪人口里,至少有十数人就跟着叫‘蒲瀛’的一般,都是死在他们手中。”   她心里原本有个可怕的猜想:英俊会不会就是落在这些马贼的手中,所以才被折磨?   可此刻面对面,阿弦又不敢问了。   半晌,英俊忽说:“这些马贼如此猖狂……怎么近来并未听说有什么动静?”   阿弦道:“多半是因为灭了高丽,苏老将军可以放手料理他们了,所以他们才暂时不敢露面。”   英俊又想了会儿,道:“阿弦,这件事你跟袁大人说了么?”   阿弦道:“还没有。”   马贼伤人由来已久,早已经成为无法根除的痼疾,莫说是本地之人被害,来往客商不知有多少死在他们刀下……连名字也都不会留下一个。先前边陲几县有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在荒郊中无故失踪的人,除了体力不支及自己遭了意外的,其他多半是给马贼所害。   也曾有县令欲剿除这本地顽疾,然而县衙的兵丁绝非对方敌手,出城追剿更是难上加难,若要认真剿除,除非请军方相助,怎奈当时豳州大营正配合前头薛大将军征讨高丽,无暇他顾。   以前沧城就有一任县令,立志要根除这些贼人,谁知派去追击的公差一一被反杀,闹到最后,马贼竟攻入城内,烧杀抢掠,县令也因此身亡,若非苏柄临派人急救,满城百姓几乎遭殃。   自此后,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州县敢主动招惹马贼了。   所以就算阿弦瞧见这许多被马贼所害之人,却也并未特意向袁恕己禀明。   英俊道:“近来豳州大营是不是有人来过?”   阿弦道:“你怎么知道?今儿还来送过公文呢。我看大人脸色郑重像是有大事,才去府库看档册的。”   除了这一次,上回阿弦被鬼附身欲去豳州大营的时候,也正有大营的公文递送来府衙。   阿弦说罢,问道:“阿叔,你在想什么?怎么忽然问豳州营如何?”   英俊沉声道:“你即刻回府衙,把今日所见向袁大人禀明,包括……”   阿弦呆道:“什么?”   英俊道:“包括你所见那墨渍飞舞之事,只是且不要提我。”   阿弦问道:“阿叔,难道这件事很要紧么?”   英俊道:“我听说苏老将军为人老辣果决,先前因要全力对付高丽,无暇理会小股马贼,但如今战事平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以老将军的脾性,必然再容不得这些贼徒。连日来豳州营发公文给袁刺史,只怕就是为商议剿灭之事,另外……”   阿弦听得呆了:“另外什么?”   英俊忖度了会儿,只低声道:“没什么,你只要告诉袁大人那墨渍之事,看他如何处置就行了。”   阿弦见英俊如此郑重,心里也有些紧张,当下不敢怠慢,便要起身。   英俊听她欲去,忙又叫住:“不要将此事告诉袁大人之外的其他任何人……另外,小心行事,若是大人不用你了,你就立刻回家来,也叫朱伯别在外头耽搁,这几日都早些收摊回来,知道了么?”   阿弦本就紧张,听了这几句,心越发怦怦乱跳,也不敢问为什么,就答道:“知道了。”   英俊听出她声音里有些颤抖之意,便安抚地笑笑:“好啦,一时半会儿不至有事的,去吧。”   阿弦望着他的笑容,忍不住走过来在他手上握了握,道:“阿叔自己在家里也不要乱行乱动啦,一切等我回来才好。”   英俊眉峰微动,继而温声道:“好。”   阿弦将门带上,从腰间掏出一枚钥匙,就从外头将门闩慢慢地拨上了。然后她转身,一气儿往府衙方向跑来。   此时过午,因为天气炎热,所有人都懒懒的,阿弦一路畅通无阻地前往书房,却被侍卫告知袁大人半个时辰前出门去了。   阿弦想到英俊的叮嘱,不敢只是坐等,便奔出来,按照侍卫所说往善堂方向而去。   一番奔波,跑的满头汗,偏偏事不凑巧,来到善堂之时又扑了个空,还是安善等给她指路,说道:“刺史大人往南边去了。”   阿弦气喘如狗,拖着倦累的双脚往南,边走边想:南边儿却没什么跟公务相关的,谁知道袁大人又去了哪里?若不是英俊交代,她才不要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呢。   不知不觉,日影开始昏黄,因跑了这许久,口也干渴的厉害,阿弦擦了擦额头的汗,左顾右盼之时,鼻端忽然嗅到一阵酒气。   她掀动鼻子,很快明白这酒气从何而来,不由哼道:“又要到狐狸窝了。”   才转身要往相反的方向去,蓦地止步:“大人……总不会也在这窝里吧?”   一念至此,阿弦暗暗叫苦,她本来再也不愿跟陈三娘子照会,谁知道总是身不由己地要来这是非地。   门口的伙计一眼看见阿弦:“十八子!”他不等阿弦退后,便跑过来:“你敢情是来找刺史大人的?若是找他有急事,倒是可以进去,如果是来玩耍的,可快走吧,若给大人撞见你来偷懒如何了得?”   阿弦听他笑说了这几句,才确信袁恕己果然在此,不由道:“难道这里很香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扎在这里。”   阿弦便道:“我有急事,你快去叫大人出来!”   伙计悄悄道:“你这不是难为我么?这会儿去打扰大人,我们老板娘要打死我啦。”   阿弦啐道:“胆小怕事。”一咬牙,昂首走了进来,按照那伙计所指的雅间儿方向,大步奔了过去。   这房间却正是上次她随着袁恕己来的时候,陈三娘子招待英俊的那间,可见是个风水宝地,什么至关紧要的人物都在此招呼。   阿弦跑到门口,正要推门,却听到里头袁恕己笑道:“老板娘的确是慧眼如炬,倒是怎么看中一个瞎子当账房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陈三娘子笑道:“大人是怀疑我的眼光呢,还是怀疑英俊先生的能力?”   袁恕己道:“若说我都怀疑呢?”   陈三娘子娇笑道:“那大人如何不试试……”   阿弦本就抵触这地方,听了这两句近乎调情的话,更是心头作呕,也不肯去推开槅门,正要在外头叫袁恕己出来,谁知目光转动间,就看见涌动的墨渍,就在她身侧不远,如一条长蛇似的扭动着飞过走廊。   这一次,墨渍是跟在一个男子的身后,那男子走到左手第三个雅间儿,推门而入,墨渍在门口涌动,犹如长蛇盘旋,似乎在拼命地想挤进去!   阿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才想起,方才她急着来找袁恕己的时候,这人仿佛也正站在此处,是见了她出现后,才扭身离开的。   ——他是在做什么?   阿弦看着那窜动不安的墨渍长蛇,一步步走了过去,来至那雅间之外。   她举起手来,按在槅门之上,微微用力。   当槅门打开一道缝的时候,耳畔仿佛响起无数声刺耳的尖叫,头顶的墨渍长蛇呼啸着冲了入内!   阿弦站在门口,却见在雅间里,对坐着两人,那墨渍在其中一人的头顶上舞动,长蛇的躯体散开,犹如墨渍浸水,然后很快地重新拼凑组合。   最后,是两个字:   蒲瀛。   阿弦双眸圆睁,无法置信。   那两人对视一眼,陡然起身!其中一个手缩在袖子里,行动间露出腕底雪色刀刃!   正在那两人向阿弦扑来之时,她身后有人笑道:“哎哟,谁叫你打草惊蛇来着?”一只手探出来,把阿弦腰间一抱,避开那袭来刀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耳熟能详的“王勃”王大家的名字,在之前章节里出现过,不知都记得么?   然后,关于《滕王阁序》的文成时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在王勃十四岁的时候所写,另一种,却是说在675年。本文这里就按照前一种说法,么么哒~PS,我个人觉着,这真是不朽而璀璨的千古名篇了,每一句都值得跪着读? 第58章 狐笑   那两人正仿佛饿狼扑向小羊儿, 乍见袁恕己露面, 就似发现小羊儿身后站出一头更凶狠百倍的猛兽。   可这两人自不是什么善与之辈,略迟疑对视一眼, 仍扑了上来。   袁恕己不慌不忙,一手放开阿弦, 右手掠出之时,已行云流水地将腰间短刀抽出。   电光火石间往上一撩, 最先扑上来的那名贼人首当其冲,胸前中招,鲜血狂喷。   另一人见同伴受伤,还仿佛跃跃欲试,忽闻走廊上一阵脚步声响,原来是吴成带了四五名便装的府差围了上来。   此人见状, 眼中光芒闪烁,将手中凶器放下, 举手道:“不要动手!我们是良民, 我们是羁縻州来的客商!”   听了这般说辞,吴成等虽然意外,可见对方不在反抗,即刻上前先掀翻在地, 捆绑结实。   又看另一个,因被袁恕己刀锋掠中胸颈之间,失血过多,竟挣扎不起。   酒馆毕竟是个极热闹的地方, 这里如此轰动,外头吃酒的客人们闻声凑了过来,却又被外围的公差驱赶开,只远远地站着张望。   袁恕己擦干了短刀上的血,将帕子扔了,吩咐将所擒的贼人押回府衙。   他才问阿弦道:“你怎么忽然跑来,莫非有事?”   阿弦方才近距离看他斩杀贼人,准,快,狠,如此身手跟反应,的确不愧是军中历练出来的少壮将军。   定了定神,阿弦道:“这里怎么会有府衙的弟兄埋伏,难道大人事先早就知道这里会有歹人?”   袁恕己歪头,含笑说道:“歹人?你未免小看他们了,你瞧见方才他们所使的匕首了么?那可是特制的,整个豳州只有一队人马能用。”   阿弦一抖:“是马贼?”   袁恕己挑眉笑道:“我还没跟你解释这两位的身份,你又是打哪里知道的?”   阿弦道:“我急着找大人正是为了这件事。”   两人急回府衙,在书房之中,阿弦将在府库中所见同袁恕己一一说明。   又道:“方才我急着去找大人,无意中又看见那些墨渍飞舞,却正是追着被拿的那两名贼人之一,我本来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想到这些马贼的残忍手段,以及那许多惨死他们刀下之人,这才有些后怕。   袁恕己忖度道:“墨渍?沧城的人口档册上飞出来的墨渍跟随这贼?”   阿弦道:“这些日子我看过很多次马贼杀人的惨事,这叫‘蒲瀛’的人,应该也是惨死他们手中的无辜性命之一,那些墨渍可能就是他死的不甘,幻化出来提醒我的。”   袁恕己点了点头。   阿弦忐忑不安:“大人既然在酒馆内有埋伏,又说我‘打草惊蛇’,是不是我坏了大人跟苏老将军的安排?”   袁恕己侧目:“又是谁告诉你……此事苏老将军也有份儿?”   阿弦抬手掩口,袁恕己打量她神色:“是英俊兄?”   阿弦知道瞒不过,便道:“是,我、我把府库里所见的异状告诉了英俊叔,阿叔就叫我快些告诉大人。说大人自有定夺。”   袁恕己微微仰头叹道:“怪哉,豳州营虽送公文前来,却并未对任何人透露其中绝密,为什么这人竟总能如此未卜先知。”   阿弦无意说漏了嘴,不敢再言语。   袁恕己却又笑道:“罢了,虽然被你搅乱了我的安排,但好歹已经将两人成功擒拿,如今只详细审问,看看他们有没有同伙在城内,又到底有什么计划。”   阿弦猛然又想起英俊叮嘱让她不要四处乱走、且让老朱头这段日子也早些收摊的话,当时她不解是什么意思。酒馆内拿下马贼,又跟袁恕己说到这里,顿时醒悟。   阿弦心惊肉跳,盯着袁恕己:“大人,贼人居然潜入城内,难道他们想在城中作乱?”   袁恕己道:“怎么,你是怕了么?”   阿弦眼前,却又出现那些无辜行人死于马贼手中的场景,又想起沧城曾经几乎的“屠城”之灾,阿弦抓着袁恕己的手臂:“大人,你万不能让他们得逞。”   袁恕己回头笑道:“这样不放心么?”在她手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他们在城内杀死一个人。”   那两名马贼被关在府衙大牢里,其中一个因伤势过重,昏迷不醒,另一个轻伤的马贼被铁链锁住手足,捆在固定重犯的木桩之上。   阿弦跟在袁恕己的身后,看向那被缚住的马贼,却见他面上原先贴着的膏药布已经被撕下,露出底下一道极深的疤痕,半边脸的肌肉都被扯得有些变形,看起来越发狰狞。   吴成道:“方才已经问过,这人并不肯招认。坚称是羁縻州来的客商。”又小声道:“从他身上的确搜出了一卷通关文书,上面写着这人叫顾旸。”   那人隐约听见,便叫道:“刺史大人,我们的确是过路客商,不要冤枉了好人。”   袁恕己看了一眼吴成呈上的文书,走到“顾旸”身前,道:“现在的客商都这样凶悍了?见面儿就要杀人?还用马贼专用的兵器?”   他拎起托盘里放着的匕首,在“顾旸”面前晃了晃。   顾旸道:“羁縻州的情形大人也知道,十分混乱,这匕首是我们在途中捡来作为防身之用,并不知道来历。当时因跟兄弟在说些经商的密事,见有人突然闯入,只当是歹人,才欲上前动手的,本来是误会一场。”   袁恕己道:“好一张花哨利嘴。这么说,你是拒不招认了?”   顾殇苦笑:“我们新来,并不认得是刺史大人,才当面儿冲撞了……但我同伴也被大人重伤,不知者不罪,还求大人宽恕。”   袁恕己道:“你说的话,本官从头到脚,哪一个毛孔都不相信。你既然不肯招认,少不得我大刑伺候。”   先前吴成审讯,已经略加刑罚,如今狱卒公差们听令,上前又打了二十鞭子,只抽的这厮遍体鳞伤,鲜血四溅。   但他竟十分嘴硬,仍是不肯招认。   阿弦因看不得这些行刑的场面,早悄悄地退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仍隐约听见里头顾殇惨叫求饶,哀哀可怜。   阿弦心中悚然:若非先前在酒馆内曾面对面将此人持刀欲杀的凶态看的清清楚楚,这会儿阿弦只怕还会怪袁恕己随意便动大刑呢。   如此打了有半个时辰,这人却仍是不肯承认自己是马贼,只坚称乃是顾殇,来自羁縻州某地某处,家中情形之类,说的有模有样。   虽然袁恕己认定这不是好人,可是周围那些差人们见被打的血肉横飞仍是不肯供认,且所说的也合情合理,他们心里已经有些怀疑:是不是袁刺史错怪好人了呢?   阿弦忍无可忍,听着里头暂停,便壮胆入内,却见顾殇身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阿弦忙避开目光,道:“你可记得蒲瀛?中等个头,有些消瘦的年青人。”   顾殇闻听,通身一抖,嘴角肌肉牵动,被血染红的双眼瞪向阿弦:“你……说什么?”   阿弦看他反应有异,便道:“你居然记得?我还当他也不过是死在你手底的一个无辜之人,你又怎会知道他的名字呢。”   顾殇的眼睛又是一瞪,神情有些怪异。   阿弦道:“就算你不认,我,蒲瀛,都知道你就是杀死他的凶手,你不要指望能花言巧语从刺史大人手底逃脱,你坚持不认,只不过让自己多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顾殇的嘴角又牵动数次,眼神甚是阴鸷,然后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他的眼珠动了动,忽然失声道:“你就是桐县十八子?!”   阿弦道:“你既然知道我,就也该知道我说的并非虚言。”   顾殇只死死地盯着她,声音有些发抖:“你、还知道什么?”   阿弦道:“我想,迟早晚……你的身份,你所犯的事都会一清二楚。”   她转身正要走开,身后顾殇忽然大叫道:“站住!”   阿弦止步,只听顾殇道:“没想到、十八子果然厉害,好,我也不愿意再被上刑折磨了,我索性认就是了……”   阿弦意外,连在旁的袁恕己也很觉诧异。   顾殇道:“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的确是马贼,因听说新刺史厉害,所以进城来查探情形,不料……居然是自投罗网了。大人不要再动刑了,你要知道什么,我一概招认。”   这厮方才还一副会铁口到死的狂横之态,这会儿忽然变了主意,袁恕己意外之余,心头疑虑滋生。   袁恕己问道:“那么,除了你们,城中可还有你的同党?”   顾殇迟疑了一会儿:“我们是分头行事,共有九人,这一次只为侦查而来,各人探听明白后自行出城,如果有什么行动,才会以烟花为号。但是今日大人在酒馆内将我两人擒获,其他人知道消息,只怕会立刻避退出城了。”   袁恕己见他这样敞快便说了,心中却疑惑更甚。   顾殇又看向阿弦:“早听说十八子有过人之能,但我们兄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哪里会信那些神鬼之事,不料冥冥中果然竟有报应,我信服了。”   这一夜,阿弦回到家中,将在酒馆遇到贼人,贼人又已经供认之事跟英俊说明。   英俊道:“果然刺史大人早有提防,不过幸亏如此,否则的话今日在酒馆岂非坏事?”   阿弦知道英俊是担心自己,便道:“阿叔放心,以后我会加倍小心行事。”   英俊叹了声,阿弦又道:“现在刺史大人在头疼怎么将剩下的贼人一网打尽呢,如果真的如这马贼所说,他们都跑出城去……虽然说城内安泰是好事,可……”   英俊慢慢道:“只怕未必。”   阿弦愣怔:“阿叔的意思,是说贼人尚在城中?”   英俊听出她的忧心之意:“刺史大人比我料想的更加能为,他必然不会全信那贼人招供之词,你放心就是了,他一定会另有安排。”   虽然有英俊的安抚,是夜,阿弦却仍提心吊胆,无法安眠。   前些日子,柴房收拾出来后,阿弦不由分说占了床位,老朱头虽不舍得她睡柴房,但阿弦坚称夏天里热,柴房里的竹子床凉快,甚是执拗,老朱头拗不过,只得由了她去。   阿弦躺在床上,惦记着英俊的话,想到贼人在城中之事,又想到沧城曾经历的荼毒,无法放心。   她时刻警觉地竖起耳朵,留神听外间动静,当听见遥远深巷之中的犬吠声,她都会翻身坐起,连带趴在床前的玄影也惊得竖起脑袋,跟主人一块儿侧耳倾听。   渐渐夜深,夜浓如墨。   对大多数人来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操劳了一日,静谧的黑夜正是最好的入眠休息之时,但是对心怀邪恶之人而言,漆黑的夜色正好隐藏了他们的行迹,他们就如野兽一样在夜色里磨牙吮血,择人而噬。   阿弦翻来覆去了半夜,身下的竹床也随着咯吱乱响个不停。   在竹床的抗议声中,总算模糊睡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沉睡中的阿弦,忽然听见孩童们的念诵之声。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阿弦记得正是白日安善他们所背诵的《滕王阁序》,心情慢慢地放松下来。   她环顾周遭,发现自己竟身在善堂。   虽有些疑惑,但听着孩子们的朗诵之声,却不由笑出声来:“这些小家伙还真用功。”   阿弦迈步,循着声音往前找去。   孩子们一句一句往下念诵,又道:“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   阿弦虽听得分明,可是夜色正浓,眼前又似有烟雾弥漫,让人看不清,一时又找不到。   “学的好快啊,”阿弦嘀咕了声,见眼前迷雾更浓了,她抬手挥了挥,叫道:“安善,你们在哪儿?怎么这么晚了也不歇会儿?”   忽然身边有人道:“十八哥哥,我在这里。”   这一声来突如其来,吓得阿弦一个激灵,回头看时,却果然见安善站在身旁,正仰头乖乖地看着她。   阿弦抚了抚胸口:“你跑过来怎么也没出声儿?吓了我一跳。”又笑说:“就这么想要英俊叔给你们糖吃?这夜晚了还在背诵呢。”   安善道:“这是我们今日新学的,背的好不好?”   阿弦道:“好的很,你们这样聪明,只怕很快就能背下全篇了。到时候让英俊叔多买些好吃的。”   安善却忽然一本正经道:“我们不要好吃的,要英俊叔叔就好了。”   阿弦笑道:“咦,难得你觉着英俊叔比糖果更好?”   安善不言语,一阵夜雾弥漫而过,小孩儿的脸有些模糊。   阿弦只觉着雾里似乎有什么怪味道,呛的咳嗽了几声:“哪里烧什么东西么?”   安善不答。   阿弦正懵懂未知,耳畔却又听见孩子们大声念道:“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阿弦皱眉,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安善,怎么我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   安善叫道:“十八哥哥。”   阿弦大惊,却见安善竟不声不响地又跑到自己跟前了。   这会儿,阿弦已经察觉不对,才要开口,安善却转身往前走去。   阿弦叫道:“安善!”她拔腿追上,只听稚嫩的童声继续往下念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这瞬间,却不似是在背诵,而宛若惊慌的鼓噪!   迷雾从眼前消散。   阿弦定睛看去,刹那间毛骨悚然。   就在她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孩童的尸首,其中赫然包括安善在内,遍地宛若血池,又像是错踏入了地狱。   阿弦大叫一声,整个人从床上滚落在地!   因她这一声叫的十分凄厉骇人,里头老朱头听见动静,摸摸索索披衣起身:“弦子!”   阿弦的心跳的大急,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时半会儿竟不知作何反应。   她伏身欲吐,却又忍住,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   她拉开柴房的门跳了出去,正好儿老朱头也出了屋门:“怎么了?”   阿弦头也不回地往院门处去:“伯伯别跟来,我出去一趟!”   老朱头更加吃惊:“这才子时刚过,你去哪里?”   阿弦道:“没事儿,我看看就回来了。”   老朱头不顾一切追到门口,拽着手腕道:“嘱咐我早些收摊,自己又偏往外跑,什么急事儿这么火烧眉毛,又到底去哪儿啊?府衙?县衙?”   阿弦打开门:“都不是。”想到梦中所见,简直不寒而栗,阿弦哪里敢跟老朱头透露半句,勉强道:“一会儿就回来了。”扭身跳出门去,玄影也立刻跃出跟上。   阿弦一路狂奔,这一刻因为极度紧张跟担忧,竟然忘了害怕会见到不该见的。   正在夺命狂奔之时,却见两名衙差巡街经过,一眼认出是她:“十八弟,去哪里?”   阿弦忙道:“你们快随我来!”   两人虽然惊疑,却忙跟上,三人往善堂的方向风驰电掣般急奔,才过一个路口,就听见马蹄声得得,然后有人道:“什么人!”   三个回头看时,却见一队兵马急速赶到跟前儿,一个个都拔出了腰间兵器,如临大敌,猛然看清是县衙公差跟阿弦,才都松懈下来。   领头一名小统领道:“原来是十八子,这样着忙可是有急事?”   阿弦见是府衙的人,正中下怀,大声道:“各位随我往善堂走一趟。”   小统领道:“怎么了?”   阿弦道:“我担心有事!”   因白日拿住马贼,又加上袁恕己严令底下防范,加强巡查等,所以这些人闻听,不敢怠慢,又一个个绷起心弦,跟着阿弦旋风似的来至善堂。   此刻善堂内大部分的房舍还未建成,有的只起了一个框架,门窗缺失,屋梁孤耸,看来就如一副巨型的孤零零的枯骨架,无端有几分瘆人。   原先还是破烂佛寺的时候,周围杂草丛生,足有半人多高,里头多些狐狸之类的小兽,就算白日也出来作怪嬉戏。   自打袁恕己一声令下,开始修缮,这些兽类白日里不敢多加逗留,晚间倒还回来转一转,似乎在留恋昔日乐园。   阿弦跳进院子的时候,便惊起了几只正在追逐玩耍的狐狸,刹那间,那些未曾铲除的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声响,有那些大胆的野兽,跑了一阵儿后发现无碍,竟又停下来,人立而起,往回张望。   “呼呼呼……”狐狸似笑似哭的叫声,从杂草里传来。   惹得玄影汪汪大叫,作势欲扑,那些狐狸才望风而逃。   一名县衙的公差不由道:“这鬼地方,怎么还是这样吓人。”   阿弦不顾一切,一马当先,哑声叫道:“安善!”   府衙众人早就将佩刀拔出,擎在手中,一边儿戒备一边儿随着阿弦往内。   前方的屋舍里,灯光一晃熄灭,似有人影闪烁,阿弦屏住呼吸,冲上前将门踹开:“安善!”   身后府衙县衙的兄弟们上前,灯笼高挑,腰刀出鞘,果然照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卧着数人!   众人正在惊心动魄,地上一人却动了动,继而竟慢慢爬了起来。   有一名公差被这场景惊到:“啊!”几乎把手中灯笼扔掉。   灯光乱晃,地上那人扭头道:“十八哥哥?”   阿弦听了这声,虽听出是安善的声音,却仍胆战心惊屏住呼吸,不敢断定说话的是人是鬼。   还是府衙的那统领道:“这些孩子怎么都睡在地上?”一语说完,地上那些小孩儿都慢慢地爬了起来。   这会儿安善也跑到阿弦身旁:“十八哥哥怎么这时侯来了?我们还以为是管寺伯伯呢!”   另一个孩子也说道:“夜里热,我们喜欢睡在地上凉快些。”   这几句问答之间,阿弦那原先都飘走了的魂魄才又缓缓地归了位。   她的噩梦未曾成真,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阿弦紧紧拉住安善:“都没事么?”   安善道:“没事呀。十八哥哥,你们是来陪我们的吗?”   公差们虽然看这些小孩子玩闹无事,却因来了,又挑起灯笼四处看了一圈儿,并未发现异状。   那小统领问道:“十八子,你说善堂有事,不知是怎么样?”既然是虚惊一场,这些人还有巡街的命令,自然不敢耽误。   阿弦胸口如堵着什么,紧紧地握着安善柔嫩的小手,她极快地想了想,道:“各位,能不能派几个人留下来,在此处看守?”   小统领大感意外:“这是为何?”白跑了一趟已经是满腹不快,若开口的不是阿弦——刺史大人跟前儿的新进红人,只怕早就甩脸走了。   阿弦避开小孩子们,悄悄说道:“我、我怕会有别的事。”   小统领斜睨着她,忖度一番谨慎道:“我等奉命巡街,监察可疑人等,不敢怠慢,生恐刺史大人怪罪,既然十八子这样说,我便派个人回府衙告诉一声,让府衙或者县衙再拨几个人来就是了,如何?”   阿弦道:“也好!”   于是分头行事,阿弦留在善堂,小统领派人回府衙通知,顷刻,果然又派了四名士兵来到善堂外驻守。   安善等小孩儿浑然不知其他,只是十分兴奋:“十八哥哥,是不是有什么热闹?”又有的看玄影通身漆黑,长的英武,便凑过来,抚摸狗头,拉扯狗尾。   阿弦苦笑道:“时候不早了,有热闹也是明儿,你们都快安分睡觉。”   众孩童消停下来,仍窃窃私语了一阵子,才相继入了梦乡。   次日,随着天明破晓,那些士兵们见夜来平安,便回去复命。   袁恕己得知夜间的轰动,正也有事要跟阿弦商议,便命人来叫。   阿弦却几乎一夜未眠,黑着双眼来至府衙。   而就在她前脚离开之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夫跳下地,从内扶着一位先生出来,赫然正是英俊。   且说阿弦被传到府衙,袁恕己才练了半路拳,见她来到,便跳出来拿了巾子擦汗,又问昨夜如何。   阿弦被那噩梦惊扰,只忙着去查看究竟,都来不及跟英俊说,当下便告诉了袁恕己。   袁大人将巾子递给侍者:“你说什么?孩子们被杀了?”   阿弦道:“是,所以我才求人在那守了一夜。不过大概是个不顶用的梦,方才我从善堂回来,他们都很好。”   袁恕己瞥向她:“有件事我想再确认一下。”   阿弦问道:“什么事?”   袁恕己道:“你说的那个蒲瀛,当真是被马贼所杀的人?”   阿弦脱口答:“当然……”话未说完,戛然止住!   阿弦翻看过沧城整整一县的失踪人口档册,上头所记载的名字里,多的是死在马贼手底的百姓冤魂。   所以当又看见记载着“蒲瀛”这一页上、马贼横行暴虐之时,理所当然便也将蒲瀛当作是另一个受害者。   又怎会想到事实或许……恰恰相反!    第59章 大招   府衙大牢。   先前那被袁恕己重伤的一名贼人, 因伤在要害, 失血过多,凌晨之时便已不治身亡。   马贼“顾殇”单独被锁在一间囚室里。   他仍是戴着手铐脚镣, 只是并未似先前般捆在木桩上,他坐在墙壁边角, 闭着双眼,仿佛在出神。   听见动静, 顾殇微微睁开眼睛,却见来者正是袁恕己。   脸上那道疤痕一动,顾殇踉跄站起身来,略哈起了腰道:“刺史大人,我所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我不过是个马前卒, 求大人看在我……”   说到这里,顾殇目光转动, 这才看见袁恕己身后竟然还有一个人, 正是阿弦。   看见阿弦的那一刻,顾殇整个人神情一变!   原先见了袁恕己来到,他纵然低头求告,流露畏缩之态, 却实则并没什么惧怕之意,但当看见阿弦也在场,马贼脸上的笑影似被风沙卷尽,极快地变成悚惧。   袁恕己看的一清二楚, 笑问:“怎么,你想求饶?”   顾殇扯动嘴角,伤疤也随之抖动,透着一种想笑却着实笑不出的古怪神色,他将目光从阿弦面上移开,低下头去:“是……求大人看在小人从实招供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袁恕己道:“从实招供?本官不解的是,先前十八子说你杀了那个叫蒲瀛的青年人,你立刻就记起了此人,为什么一个杀人如麻的马贼,居然这么清楚准确地记得死者的名字?你对于死在你手中的每个人都记得如此清楚?”   顾殇道:“其实……小人虽然是马贼,却是被那些人逼迫入伙,因一向胆小并不敢杀人,蒲瀛是唯一一个,所以、记得。”   袁恕己道:“唯一一个?”   顾殇不由自主瞥向阿弦:“是……”   正要说话,忽听阿弦道:“不是唯一一个。”   顾殇浑身一抖,手上垂着的铁镣也随之发出细微响动:“十八子……”他虽然竭力镇定,声音里也透出颤抖之意。   阿弦将手中的沧城人口簿子捏紧,咬牙道:“仅仅是沧城失踪的人口档册里,死在你手中的就有八个人。”   在沧城失踪的人口档册里,阿弦曾目睹过多少次马贼肆虐行凶的场景,但是那些马贼尽数头戴斗笠,又用巾子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风沙里自然看不清凶徒真容。   因为这毕竟不是幻象,而是一幕幕真实发生过的,每一幕都代表着至少一个无辜性命被残杀,这对阿弦来说已经难以忍受。   所以在蒲瀛那一页上又看见马贼出没,便理所当然也以为是多了个受害者。   可是当想法拐个弯儿后,真相令人骇然。   阿弦试着去直视马贼肆虐的那一幕幕场景,虽然那些人乔装蒙面,但毕竟并非万无一失。   阿弦根据“顾殇”的长相身段,说话声调等,果然在其中八场劫杀行人的事件中找到他。   这一刻,顾殇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阿弦,他似乎预感到什么,又仿佛在惧怕什么,只是竭力躲避隐忍。   阿弦对上他凶顽的目光,道:“事实上,你也不叫顾殇。”   马贼终于有了反应,他像是听见什么荒唐事一样怪笑起来:“我不叫顾殇又叫什么?”   袁恕己却知道这种反应,不过是出自本能的恐惧,这马贼在掩饰什么,同时也证明阿弦说中了要点。   先前袁恕己一句话,让阿弦想起那条墨渍凝聚幻化的长蛇,怪不得当时在吉安酒馆里的时候,蒲瀛两个字会出现在“顾殇”的头顶,原来这并不是被害者的名字,而是凶手的名字!   “我原本以为蒲瀛是另一个受害者,其实正好相反,”阿弦道:“你叫蒲瀛,你是马贼群中两名首领之一。”   就在阿弦叫出了顾殇的真名后,马贼咬牙发笑,脸上肌肉抖动,那道伤疤仿佛随之跳舞,看来就似他脸上无形的面具正裂碎开来。   袁恕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马贼的脸色变化:“怎么,这个说法你像是极满意?”   蒲瀛却只盯着阿弦:“你凭什么……这么说?”   阿弦道:“其中有个叫宋大成的屠户,认出了你。”   蒲瀛长长地吸了口气,像是白日见鬼,他情不自禁哑声道:“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要得到有用的线索并不算很难。   阿弦也不过是将那八件血案的每一幕场景都仔细留意“经历”过了罢了。   那是在宋屠户一家被杀的时候。   宋屠户毕竟是杀猪出身,又因生死关头,拼命挣扎中,他忽然认出了马贼之一。   他没忍住心中惊骇,脱口叫道:“蒲二哥?”   然后他厉声惨叫:“饶命!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蒲二哥,你……”   无济于事。   其实不管宋屠户认没认出蒲瀛,他都是要死的。   但正是因为这一句,让阿弦确认了蒲瀛的身份。   袁恕己见蒲瀛已经自认身份,便道:“话说到这里,我有件事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怕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甚至不惜假意招供?”   昨日那场审问,在阿弦出现之前,蒲瀛本极顽狠,但就在阿弦叫出“蒲瀛”的名字,他的反应让袁恕己至今不解。   蒲瀛眼神略微慌乱,上前一步,双手握在囚室的栏杆上。   几乎同时,袁恕己握住阿弦手腕,将她扯向自己身后。   蒲瀛深看阿弦一眼,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先前那般点头哈腰向袁恕己求饶、貌似卑微的“马前卒”了,他望着袁恕己:“人嘛,都是贪生怕死的,我怕你们查出我是马贼的首领,所以才顺水推舟招认,指望能够瞒天过海,求个宽恕,谁知道仍是瞒不过。”   袁恕己若有所思。   蒲瀛一笑,道:“不过,袁大人,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兄弟前来桐县,不过是想吃酒玩乐、顺便探探风声而已,并没有就想兴风作浪,如今被你不由分说杀了一个,又囚了我……”   袁恕己道:“哟,这么说是本官的错了?”   蒲瀛道:“井水不犯河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袁大人何必过界,这样往自己身上揽事,只怕会招出更大的事来。”   袁恕己道:“我听出来了,你是在要挟本官。”   蒲瀛道:“这只是一点忠告罢了。”   袁恕己道:“巧了,我最爱听别人的忠告。”他回头看了一眼阿弦:“小弦子你说是不是?”   阿弦无法回答。   蒲瀛却挑衅般继续道:“袁大人,我是真心诚意的提醒你,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你们囚我在此,我的弟兄们断不会善罢甘休,我若是大人你,就当趁着一切风平浪静,将我放了,大家化干戈为玉帛。”   袁恕己啧啧:“你还在做梦?你是贼,本大人是兵,兵跟贼也能化干戈为玉帛?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阿弦忽然道:“你的同伙还在城中?他们想做什么?”   蒲瀛道:“我被擒拿是突发之事,他们如何应对,我只能猜到大概,具体又怎么知道。”   阿弦听他承认了同伙尚在,心头一沉,耳畔忽地又响起昨夜听安善等念诵“滕王阁序”的场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蒲瀛深深看她:“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救我,为了救我,什么都会做出来。十八子既然有通神鬼之能,不如且用心些将他们找出来,想来也不是难事。”   袁恕己见问不出什么来,便要离开,阿弦跟着走了两步,忽地回头问道:“你进城后,可去过善堂?”   “善堂?”蒲瀛微微一怔,却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忽然袁恕己道:“小弦子跟我来。”   阿弦回头跟上,随着袁恕己出了囚室。   此刻太阳初升,明媚光耀,两人的心情却都一般沉重。   袁恕己问道:“你为何问他善堂?是因为昨夜噩梦么?”   阿弦摇头:“并不仅如此,还有先前我找大人的时候,曾在善堂看见那墨渍长蛇出现过。”   这对袁恕己而言已经足够,即刻回头命吴成调动士兵。   阿弦跟着他往外,又问道:“大人,你觉着蒲瀛的同党在善堂里藏身?但……我昨夜在那一整晚……”   袁恕己且走且说道:“可知我也不愿相信?但是自我认得你后,你所预感之事,跟我说的每一件匪夷所思的……却每每就会成真!这一次难道会例外?不,我宁可信其有。”   他的神色竟是异乎寻常的郑重。   阿弦的脑中一片空白,袁恕己又道:“方才蒲瀛已经说了,他的同伙为了救他,什么都会做出来,善堂是我来桐县后着手做的第一件为民之事,若他们想从这儿下手……哼,对那些禽兽不如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残杀老弱妇孺更得心应手的了!”   两人且说且出了府衙大门,阿弦听了袁恕己所说,又想到昨夜所见的那地狱情形,不觉腿软,几乎被门槛绊倒。   袁恕己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起来:“别慌,如今我们发现的早,事情未必会如所想的一般糟糕。”   一句话提醒了阿弦,她脑中灵光闪烁,想到一点纰漏之处。   只是还未细细寻思,就听见有人叫道:“十八子!”   阿弦茫然回头,依稀见台阶下远远地有一辆马车,一个人站在车边儿上,看着几分眼熟。   袁恕己道:“那是……吉安酒馆老板娘的车夫?这会儿来做什么。”   阿弦正心头慌乱,何况事情紧急,便未曾留意,只冲那人点了点头。   两人奔下台阶,那车夫陪笑上前,才欲行礼,袁恕己已翻身上马。   车夫一愣,见他两个都不想理会自己,便讪讪道:“英俊先生说……”   阿弦正也要爬上一匹马,听了这句转头,这才看清车夫手中捧着一个麻布包袱:“阿叔?”   车夫见阿弦询问,方壮胆将包袱举高,道:“这是英俊先生吩咐小人送过来的,说是家里伯伯给准备的早饭。”   袁恕己正打马要行,听了这句,不由皱眉,便催促道:“小弦子!”   阿弦听只是早饭,才松了口气:“我正有事,送给你吃。”   车夫见她要走,只好急急道:“是了,英俊先生还交代,说是他已经按照您的嘱咐去了善堂,让您不用担心着急。”   阿弦脚踩着马镫,立在当场:“你说什么?”   袁恕己本满面不耐烦,忽然听见“善堂”二字,便勒住马缰绳。   车夫畏惧地偷看一眼,对阿弦道:“我先前送了英俊先生去善堂,谁知您已经走了,先生便让我送了早饭来,他自个儿却留在了那里,其实本来我该送他去酒馆的,也不知怎地……”他低声嘀咕起来。   阿弦听见自己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竭力镇定:“你离开的时候,善堂里怎么样,我阿叔怎么样?”   车夫满面疑惑:“善堂?好好的啊?只是那些孩子围着英俊先生不肯放,对了,工匠们都也要开始做工了。”   阿弦制止了他,将包袱接过来。   车夫见已经送到,这才识相退了,袁恕己打马过来:“你跟朱先生商议好了让他去善堂?”   阿弦道:“我没有!”   昨儿她是匆匆跑出来的,连去哪儿都没有跟老朱头说过,更遑论跟英俊约定什么了。   阿弦道:“可是英俊叔绝不会记错,也绝不会……”她低头看看手中的包袱,“不会无缘无故叫人来带这句话给我。”   袁恕己一笑,这笑却满是冷酷之意:“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阿弦仰头看他,袁恕己道:“善堂里果然有事了。所以朱先生才并未离开,并且叫此人来,名为送饭,实则传信。”   正如阿弦跟袁恕己所料,善堂之中,的确出事了。   昨晚上阿弦去后,英俊再也无眠,还是老朱头向来明白阿弦的脾性,虽然心中忧虑,但这会儿跟着出去,却似添乱而已。   因此老朱头非但自个儿不去,且拦着英俊:“你又看不见,这会儿摸出去能顶什么用?天塌下来也等明了再说。”   话虽如此,老朱头却也眼巴巴地坐等了一个多时辰。   一大早,酒馆派车来接英俊,这会儿老朱头也打听到了阿弦一夜便睡在善堂,且平安无事。这才放了心,便去蒸了几个饼,对英俊道:“你正好打那处经过,把这包袱里的饭给她带着。”   英俊乘车来到善堂,因听说阿弦已回了府衙,便想离开。   不料安善等孩子正也晨起乱窜,一眼看见他,顿时都围了上来,雀跃非常。   英俊听着孩子们活泼的叫嚷声,面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正想打发了他们脱身,耳畔却又听见另一种响动。   脚步声,而且不止是一个人。   那对普通人而言极为寻常的脚步声,听在他的耳中,却有另外一番意味。   面上不动声色,英俊仍是含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可吃了早饭?我给给你们十八哥哥带的早饭,偏他走了。”   安善等道:“还没有呢,要等寺管伯伯叫我们。”   另一个孩子道:“今天的饭格外迟些,我肚子都饿了。”   英俊垂眸:“不要着急,大概快要做好了。就趁着这会儿,我再教你们两句《滕王阁序》好么?”   顿时一片叫好之声,英俊又笑道:“先等会儿,我让车夫替我把早饭给你们十八哥哥送去。”   孩子们答应,英俊回身,那车夫早迎了过来:“可是先生……”   英俊不等他说完,便道:“劳烦你帮我走一趟,将车内的那早饭包袱送给阿弦,你只告诉他,我已经按照他嘱咐的,正在这儿教孩子们呢。务必让他不要担心才是。”   他的面色淡然,语气温和平静,却带有一种令人无可违抗的天生气息。车夫本要问他为何忽然不去酒馆了,被他这般交代,却只唯唯诺诺答应了,当下便只往府衙去。   英俊站在原地,听那车声远去,同时亦听着另一种动静。   这会儿安善过来道:“英俊叔,朱伯伯做的饭食是最好吃的,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吃到就好了。”   另一个孩子道:“是啊是啊,我们这里的叔叔做的就很难吃。以前的还好,这两天的更加难吃了,像是猪食。”   童言无忌,孩子们便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英俊也笑了两声,道:“圣人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你们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众顽童齐齐摇头,英俊道:“那好,都到屋子里去,我给你们细细说来。”   孩子们大喜,把英俊簇拥在其中,欢欢喜喜地进了房中。   众顽童随着英俊才进房中,门外便又进来两人,一个黑脸汉子抱着个巨大的木桶,另一个矮胖身材的抱着一个笸箩,里头盛着些干饼。   两人将东西往地上一掼,那黑脸便退出门去,只剩下矮胖道:“赶紧来打饭吃了。”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毕竟晨起肚饿,只好先起身去领饭。   期间英俊立在旁侧,一声不响,那矮胖看他几眼,却也并未做声。   片刻功夫,孩子们领了面汤跟干饼,安善递了饼子给英俊:“英俊叔叔也吃。”   英俊正要推辞,安善旁边的孩子道:“难吃的很,英俊叔叔不要吃。”   另一个忽地惊喜交加地道:“菜叶上有个虫儿!”   孩子们听见有虫子,饭也不吃了,都闹起来。   那矮胖见都造反,劝了这个,那个又跳起来,他因肥胖,天儿又热,一时汗出如浆,忍无可忍,怒地踢翻了一张桌子,喝道:“都给我住嘴!”   众孩童呆若木鸡,矮胖子上前,顺手揪住一个孩童,骂道:“小畜生,先前年荒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两脚羊!还敢挑剔吃食。再敢胡说,就把你们也都煮了吃!”   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受惊,不由哭了起来。   正此刻,有个黑脸汉子从外进来,见状道:“我才离开这会儿,又闹什么?”   矮胖焦躁起来,道:“这些小畜生实在难伺候,不如杀了妥当。”   黑脸喝道:“你疯了?这时侯敢轻举妄动?”一边说,一边瞪向英俊。   矮胖道:“不用看,这是个瞎子,更不顶用。”   黑脸皱紧眉头,细看英俊:“从方才起我就觉着,这人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   矮胖笑道:“什么眼熟,亏你说得出口,这张脸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难道会忘了?”   黑脸又盯着英俊看了片刻,笑道:“果然,若是曾经见过,是绝不会忘的。”   那矮胖拉住他:“那袁恕己绝想不到我们会藏在这里,等阮五跟他们交涉,若肯放我们二哥就罢了,若是不肯,大家鱼死网破,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若是兄弟们都齐了,何必这样畏首畏尾,直接杀到府衙何等痛快。”   黑脸道:“阮五他们已经去探听了,你偏偏在这里闹出来,若给二哥知道,饶不了你!”   矮胖回头扫视一屋子的人:“怕个什么?拿捏这几个孩子,还不如捏死蚂蚁一样?再加一个瞎子也是同样。”   自始至终英俊都不曾出声,安善已经有些懂事,惊问:“你们是坏人?”   两人一怔,哈哈大笑,英俊咳嗽了声:“安善,你过来。”   安善迟疑着走到英俊跟前儿。   就在这会儿,外头传来马蹄声,又有喊杀喧哗,越来越近。   矮胖呆若木鸡,忙跑到门口往外看去,却见前方两重屋外,一队官兵正跟几道平民服色的人影激战!   矮胖吓得倒退:“怎么官兵来了?他们如何会知道我们藏在这里?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黑脸也早在门口看的分明,他阴沉着脸想了会儿,蓦地看向英俊:“先前他叫那车夫离开,会不会是他事先察觉了什么,暗叫那车夫送了信?”   矮胖慌道:“他是个瞎子!别说是个瞎子,就是没瞎,又怎么会一眼看出我们的破绽?且他吩咐那车夫的话我们都听见了,哪里有什么报信?”   黑脸走到英俊身旁,恶狠狠地打量着他,忽然皱眉:“我怎么越来越觉着这个人有些眼熟,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   语声刚落,便听得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撞开门冲了进来。   这进门的三人,却正是马贼同党,蒲瀛先前说他们九个人进城,倒非说谎。   吉安酒馆忽然出事后,打草惊蛇,除了蒲瀛跟死了的那个,其他七人碰面合计,便欲行营救之法。   他们也知道经过此事后,桐县必然越发严防密查,所以特意选在这善堂里落脚。   一来这善堂里务工的人多,各种各样,混迹其中不会惹人怀疑,二来这善堂是为了那些乞丐孤儿而修,等闲不会有人疑心到这里来。   马贼们算计的万全之策,一面在此落脚,一边派人去府衙送信,要挟放了蒲瀛两人,若袁恕己不从,便在城中先闹起来,给他好看。   却想不到,计策尚未开始实施,对方已经找上门来。   刚一照面,不由分说便打了起来,马贼这边有两个被围住无法脱身,一死一伤。   逃回来的这三人神情慌乱,一人气喘吁吁道:“县府的兵已经将这善堂围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黑脸跟矮胖万想不到竟如此,矮胖性急,便叫道:“怕什么?虽然他们人多,但是我们这儿还有这许多小东西呢,姓袁的若干硬来,少不得先杀了这些人!”   黑脸道:“不错,我们还有人质,袁恕己若惜名声跟这些小东西,便不会跟我们硬碰硬。”   这些人极快地一合计,有人抱起一个孩子,来至门口,道:“袁大人,你看好了,你识相的快些放了我们的人,然后好生让我们弟兄出城,你若不肯答应,这里有十几个小杂种,我们便一个个割了他们的头……”   远远地,传来袁恕己的声音:“有话好说,我立刻叫他们放人,但是如何相信你们不会食言?”   那马贼道:“你送了我们弟兄来,然后我们一块儿安全出城后,就放了这些小的。”   袁恕己道:“不成,先放人。”   两处竟僵持不下,那马贼凶性发作,道:“这姓袁的以为我们不敢动手,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先给他个下马威尝尝。”   说话间,生拉硬拽地按住那孩子,狞笑道:“你要怪就怪袁恕己不识相……”慢慢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   小孩儿吓得呆了,竟一声也不能出,只是流泪。   那马贼复嚷道:“袁大人,你不要跟我们玩弄心机,你且看好,这小东西就是被你害死的……”   说话间正要动手,忽然肩头被重重一撞,马贼手上一松,那孩子便掉了下去!   原来撞人的是英俊,他听风辨音,将那孩子接住,小心地放在身后。   群贼如临大敌,正欲上前。   英俊抬手道:“且慢,听我一句,我只是不想看一个孩子枉死,以袁大人的性子,绝不会跟你们交易,你们这会儿若是举手投降,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句话触怒了黑脸,他猛地上前揪住他胸前衣裳,用力往墙上一推:“你这瞎子又在这里装什么不世出的荆轲?”   英俊猝不及防,后背撞在墙上,身子略觉战栗,嘴角竟有些血腥之气泛起。   其他贼人见英俊轻易被打伤,这才都又把心放回肚子里,不再聚拢过来。   安善尖叫道:“英俊叔叔!”他担心情急,不由分说跑向英俊。   矮胖道:“小杂种,先除了你!”   这些人已知道是穷途末路,袁恕己摆明了不会跟他们妥协,今日只怕真的是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他们习惯了烧杀掳掠,骨子里极其凶残,如今环视屋内众孩童,眼中透出嗜血光芒。   这会儿,英俊却缓缓站直了身子,血腥气冲鼻而入,他的神智有些模糊,似乎有杂乱的刀兵响动,人仰马嘶,铁蹄烈烈……   然后是现在,孩童们压抑不住的啜泣跟不安的低呼。   英俊慢慢抬头:“等等,且听我说。”   黑脸跟矮胖对视一眼,不知他要做什么。   安善趁机跑到英俊身旁,用力抱住他:“英俊叔叔!”   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仍是垂着眼皮,道:“记得叔叔教你们的《滕王阁序》么,现在开始,从头背下去。”   安善仰起带泪的小脸:“可是……”   英俊这才徐徐一笑,道:“叔叔答应你们,等你们背完了后,就带你们去吃朱伯伯做的早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虽然被恐惧所慑,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心思单纯之极,听说可以吃到老朱头做的美味早饭,那一双双眼睛一下都亮了。   黑脸跟矮胖两人嗤之以鼻,都以为是英俊在哄孩子的把戏。   黑脸咬牙恨恨:“这瞎子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   话未说完,英俊已若无其事地命令道:“现在都听好了,一个挨着一个,像是往常唱歌儿一样手拉着手。”   孩子们彼此相看,终于伸出手来,互相握住。   英俊继续说:“然后,闭上眼睛。”   孩子们迟疑着,却都慢慢地闭了双眼,耳畔听到那极温和的声音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开始!”   像是有一股难以遏制的勇气突如其来,小孩子们彼此握着对方的手,握的紧紧地,顺着他的号令启始:“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声音洪亮而整齐。   矮胖皱眉:“吵死了!都给我……”   还未说完,便见英俊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矮胖马贼皱眉:“你果真找死么?爷成全……”   只听到一声甚是悦耳的冷哼,矮胖觉得颈间一凉,下一刻,“咔嚓”声响,他的头向着不可思议的角度歪了过去。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黑脸跟其他众马贼早被这一幕惊得魂不附体,一人拔刀跃上:“杀了……”   眼前人影一晃,胸前如被重击,喉头腥甜,眼前发黑,同时手腕麻痹。   空手入白刃,刀已被夺。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黑脸无法想象这是一个瞎子的身手,但他反应倒也极快,挥拳正要出击,臂上陡然一凉。   低头看时,几乎惨叫!   原来半截手臂竟被悄然削落,而那一声凄厉叫声还未出口,刀锋已行云流水般掠过颈间。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也就是在临死时刻,黑脸马贼终于记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朱英俊”。   杀戮仍在继续,而稚嫩的童音欢天喜地,越发高声;“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第60章 诛恶   先前袁恕己调兵欲往善堂, 因为得了那车夫传信, 知道事情非同一般,故而他临时改了主意, 挑选了十几个身手出色的士兵,乔装改扮, 装作是善堂内做工的匠人,先行前往探查情形, 伺机而动。   这些人潜入善堂,正遇见了那几个马贼,官兵跟贼就如同猫跟老鼠,天生气味相冲,两拨儿人马迎面撞见,顿时发现对方乃是天敌, 一言不合,便交起手来。   袁恕己在外听说里头打了起来, 知道已经败露, 当下便不再掩饰,挥兵直入,几乎将整个善堂都包围了起来,那些寻常工匠见势不妙, 慌张欲躲,袁恕己担心有马贼混迹其中趁机潜逃,便不许一个人溜走,都原地看押起来。   马贼等见官兵人多势众, 且战且退,官兵们穷追不舍,很快发现了黑脸跟矮胖的藏身之地。   此刻寺管跟几名工头亦被带来,众人见善堂内大闹起来,乱作一团,均都惶恐不已,齐齐跪地。   寺管道:“小人实在不知有贼人混在寺内,求大人饶恕。”其他几人也都磕头求饶。   袁恕己问明屋内共有多少孩童,又统算了马贼的人数。   阿弦头顶冒火:“你们可看见我阿叔了?他是不是也在?”   一名认得的工头道:“我才来的时候正好儿看见,英俊先生跟那些孩子们一块儿进了房中了。”   袁恕己听到这里,正要下令攻入,便听马贼挟持孩童,口出要挟之语。   袁恕己哼道:“这些贼人凶性难改,若是答应他们,无异于放虎归山。”   阿弦听口风不对,忙叫:“大人!”   袁恕己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若放了他们出城,以这些人的所做所为,被他们挟持的孩子依旧会死!而且若是此例一开,以后围剿马贼的时候,他们便依样学样,也挟持些人质来要挟,岂不是会害了更多的人?所以现在不必理会他们,一鼓作气冲进去,将这些贼人尽数拿下,才是最好法子!”   这会儿里头又传来异动,孩童的哭泣跟惊呼声交织,阿弦又听见安善大叫英俊的声音,她也忍不住扭头叫道:“安善!阿叔!”拔腿往前跑去。   吴成上前将她拉住:“十八子,不要轻举妄动,听大人下令。”   阿弦眼前发昏,拼命挣扎:“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死我做不到,放开我!”   就在此时,里头传出孩子们念诵《滕王阁序》的声音。   外头众人听得分明,一时茫然互看,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阿弦脚步一停,此刻耳畔所听,仿佛跟昨夜梦中相见的场景契合在一起了,心也似擂鼓般跳的甚急,阿弦大叫道:“不要!”用力推开吴成。   却有一个人比阿弦更快,是袁恕己拔刀跳上前:“跟我入内,格杀勿论!”   身后十几个高手跟随袁恕己,似猛虎下山般冲上前去。   冲到门口的时候,正群童子念到“家君作宰,路出名区”,袁恕己一马当先,将虚掩的门踹开,虎跃入内!   “童子何知,躬逢盛饯!”,清亮的背诵声仍在耳畔回响,眼前所见,让袁恕己呆若木鸡,定立在门口无法动作。   身后几名近身侍卫也随着涌入,众人本是剑拔弩张,准备血战一场,可当看见眼前情形的时候,一个个却都如袁恕己一样,魂惊魄动,无法相信。   正呆看之时,身后阿弦拨开人群跑出来。   阿弦本已经恐惧之极,濒临崩溃!毕竟昨夜她亲眼看见众孩童死于地上,宛若地狱的场景,倘若这会儿噩梦成真,只怕再也承受不了。   当看见众人都呆立原地之时,阿弦几乎窒息。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横陈地上的七零八落的尸首们。   跟昨夜所见有八分相似了,阿弦眼前阵阵发晕,然而残存的理智让她定睛再看,却发现地上的那些尸首,并非她意料中的孩子们的尸体,相反……   先前丧失的神魂才慢慢又苏缓过来。   耳畔听见官兵们惊道:“马贼……全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阿弦一步山前,脚下踩到湿滑的鲜血,目光凌乱地四处扫去,终于发现,就在靠墙处,十几个孩子靠在一起,手拉着手。   而在他们身旁,是英俊跌坐在地,生死不知。   阿弦跑过去将英俊扶住,却见他面如白纸,嘴角噙着鲜血。   袁恕己反应过来,急忙拨了两队人马,让其中一队将孩子们抱了出去,另一队检查地上的马贼。   马贼人无一例外,都已经气绝身亡,袁恕己瞄过地上惨死的群贼,一径走到英俊身旁,在他腕上探了探:“他的气息紊乱,但无性命之忧。”   世情如潮,波澜变幻。   这日的清晨,桐县绝大多数的百姓都一如平常般醒来,按部就班地开始一天之行。   然而对有些人来说,这日意味着一生之变,——生,或者死。   潜入桐县的马贼们,绝想不到自己会以那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死在善堂。   而善堂内的小孩子们,也绝想不到他们会在这样一个早晨,度过了最凶险的生死关,也因为有守护之人在,这一场本该狰狞凄惨、血腥可怖的经历,变得奇怪而“有趣”。   就在阳光初升的时候,他们平安喜乐地团团围坐在老朱头的食摊上,一边儿唧唧喳喳说起方才的遭遇,一边等待期待已久的早饭。   老朱头也想不到,正在家里准备食材的他被官兵不由分说请了出来,硬是要他立刻给孩子们做一餐早饭……老朱头懵懂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可不是官府的厨子呀!”   那官兵笑道:“刺史大人说了,钱从府库里给。您老人家只管做就是了。”   孩子们则欢天喜地的开始叫嚷自己爱吃的东西,老朱头打量了一圈儿,脸上的苦笑慢慢抹平:“既然有钱赚,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安善忽然叫道:“英俊叔叔怎么不一块儿来?”   老朱头回头问道:“英俊?”   又一个孩子大声道:“英俊叔是神仙,会变戏法,不用吃饭的。”   老朱头越发诧异:“说的是什么?”   安善得意洋洋道:“先前在善堂里……有坏人要杀我们,英俊叔让我们背《滕王阁序》,等我们背完后,坏人都不见了!”   老朱头手势一停,忙问:“你们十八哥哥呢?”   安善道:“十八哥哥先前去了府衙,后来也跟着刺史大人来了,应该是英俊叔叔用戏法把刺史大人召唤来,然后将坏人都打死了。”   两个官兵立在旁边,因也是跟着袁恕己前往善堂的,听了这般童言稚语,不由都笑。   老朱头脸色狐疑不定,但听说阿弦无事,就也罢了。暂时按下满腹疑窦,只给孩子们做早饭。   且说善堂之中,左永溟抱了英俊出门,就近安置在善堂里,又请大夫来看。   阿弦陪护在侧。   袁恕己则留在原地,亲自将每一具马贼的尸首都检查了一遍。   袁恕己毕竟久于杀场,反复将现场查看了几遍,慢慢理出了当时一切发生的经过。   他立在靠近门口的墙角,端详现场,一道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动了起来,真似“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他”一出手,先将靠门最近的矮胖之人脖子拗断,然后,将右手边扑上来的马贼胸口击中——此人胸前肋骨被重手法击断,同时右手手腕上也有伤。   袁恕己顺着所思转动手腕,目光又看向左手侧到底的黑脸马贼。   吴成看的触目惊心,忍不住问:“大人,杀死这些贼的,莫非、是英俊先生?但是……但是我无论如何想不通,他是如何做到的?会不会另有其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后又走了?”   袁恕己心里知道答案。   这屋里除了马贼跟些小孩子,再没有其他人,外头又被官兵围住。   虽然他们冲进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英俊也陷入昏迷,但是袁恕己几乎认定,一定是他。   他先拗断矮胖马贼的脖子,又从右手边马贼手中将匕首夺来,顺势结果了左边的黑脸马贼。   剩下的四个,一人死在黑脸身后,背对着门口——必然是见势不妙本能地想逃,后颈要穴却被匕首刺中身亡。   其他两人死的就更怪异了,不仅怪异,而且恐怖之极,一个被匕首正中口中,仰面倒死,另一人,天灵盖被击破,袁恕己细看过伤处,环顾四周后,从血泊里捡出一块儿灰色的不算大的鹅卵石。   最后一名死者,靠近墙角,身上并未被兵刃所伤,双目圆睁,脖颈往后仰着,袁恕己将人一推,发现他的背上一截脊椎被生生捏碎。   从他距离墙角最近看来,这人应该是想抓住一名孩子护身,却被人从后杀死。   袁恕己越看,心头越是寒意沁然。   正如吴成所说,英俊先生一来身子虚弱尚未恢复,二来,那可是个瞎子。   事实上,在查看现场之时,袁恕己暗中模拟自己在场的情形,但是以他的身手跟反应力,就算做到最佳,也无法在这样极短的时间内,天衣无缝地连杀七名悍匪!   何况那是个瞎子!   袁恕己一再提醒自己,朱英俊是个瞎子,可是他越看越是狐疑不安——做到如此地步,那人真的是个瞎子?   一个身体虚弱的瞎子……怪不得吴成怀疑,这看似的确不可能,先前那些士兵们都在暗中传说,这一切几乎像是神鬼所为。   袁恕己命吴成料理剩余之事,自己前去探望英俊,后者却仍是未曾醒来。   按照谢大夫的说法,英俊是“突然受惊”,旧伤复发,身体不支所致。   袁恕己问道:“先生可被贼人们伤着了么?”   谢大夫道:“神佛庇佑,朱先生没什么大碍,只右手手指上略有一道划痕。”   袁恕己细看了看,想到那一招“空手入白刃”……若有所思道:“哦。”又问:“如何现在还不醒?”   谢大夫还未回答,阿弦道:“大人,大夫说阿叔神气涣散所以才一直昏迷不醒,我想快些带他回家,要尽快给他熬参汤补回元气。”   袁恕己闻听,亲自动手抱了英俊出门,送上马车,对阿弦道:“我还有其他之事料理,我叫人去县衙唤高建来帮你。”   阿弦谢过,随车而去。袁恕己目送她离开,回头叫了左永溟来,吩咐道:“你去县衙……”低低叮嘱了几句,左永溟领命,亲自前去。   此事发生后,毕竟是马贼城内作乱,袁恕己本以为城中百姓会生惊慌之心,又头疼该如何向人解释马贼们被谁人所杀……   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不必袁大人费心劳神,民间已自有解释。   毕竟当时在善堂里,是一屋子的老弱病残——除了小孩子们,“朱英俊”先生一个人就占了“老弱病残”其中之三,如果不是神佛显灵,又是什么在瞬间夺走了七名杀人无数的马匪性命?   又加上安善等小孩子,因语焉不详,说的诡奇,在场的士兵且描述现场惨状,几乎非人类所为等,此事越发神秘莫测。   于是不知不觉,传说中善堂竟成了被神佛庇佑之地,毕竟这原本就是佛寺,后来新刺史要修善堂,更是功德之上又累积了一层功德,若说因此感动了神佛县显灵,发神力处决了马贼们,也是有的。   很快,原本才修缮妥当的还十分冷清的佛堂,忽然香火鼎盛起来,空置的功德箱也很快被钱银塞满。   这种种,却皆是袁恕己万万想不到的。   不过……他倒也松了口气:不必再想如何向人解释,一名病弱瞎子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惊神骇鬼、连诛七人的。   正如袁恕己在现场推演的,一切的确如此。   英俊看不见,所以他时刻留意马贼们的声响,当他决定出手的那一刻,早已经将周围七人所站的大致方位确定。一切都要快,就似电闪雷鸣的一刻,生死都在那一瞬间。   他必须要在贼人们四处乱窜之前,将他们解决。   英俊本就正是休神养气的时候,如此凝神劳心,全力而为,就如同同归于尽的打法儿,所以将最后一名贼徒杀死之时,终究也难以支撑,耳畔听到外头官兵们飞速逼近的脚步声,神智涣散,吐血晕厥。   神魂飘渺中,自云端忽地有一声传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然后,另一人道:“大人有何指教?”   先前念诵那人道:“实不相瞒,我本觉着子安这一段,透着些颓丧之气,并不甚喜,然而仔细想想,竟无一字一句能改动者。通篇一气呵成,由始贯之,纵然动一个字,也将坏了他的气韵。子安这篇,可谓当世之绝唱,前后三百年,无人可及。”   那人惶恐:“大人!晚辈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你有如此高才,我当向圣上举荐!断不会让你‘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他长笑两声,又念道:“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英俊缓缓醒来。   此时天已黄昏,室内一灯如豆,   他试着起身,却提不起气来,只得又静静躺倒,暗中调息片刻,耳畔才听见低低的说话声,从外间传来。   是阿弦道:“大人,绝对不会是阿叔动的手,你看他那个样子,连杀死只苍蝇都不能,说他杀了那七个人,何其可笑?”   袁恕己的声音道:“那么你说是谁?总不会当真是神鬼所为?”   阿弦竟道:“那也说不准,这些人作恶多端,倘若当真弄得天怒人怨,被神鬼索命也是有的。”   袁恕己不由笑出声来:“小弦子,你别当我是害你,若真的是英俊先生的手笔,你可要想想,他如今说忘了前尘,谁知道真假?倘若他假痴不癫,其实是个大有来历的……好吧,就算他当真失忆,那以他这样的身手,若想对你跟老朱头不利,岂非也如捏死一只蚂蚁般轻易?”   微微沉默后,阿弦道:“阿叔不会、不会的……”她似想起什么来:“就算真是阿叔所为,那么今日也是他救了那些孩子,若不是阿叔,安善他们就真的……阿叔若是坏人,又怎会这么做?大人你也该多谢阿叔才是……”   袁恕己沉默:这倒是真的,若不是英俊,只怕今日就算尽诛马贼,结局也必然十分惨烈。   阿弦见他不语,便又道:“对了,马贼们在城内全军覆灭,他们外头的人马听了消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那蒲瀛也说过,大人要加倍提防他们作乱。”   袁恕己道:“我先前派人去豳州营送信,告知老将军今日之事。先前来时,老将军已经回信。”   阿弦道:“当如何做?”   袁恕己道:“如今其他人都已身亡,只剩下蒲瀛一人,仍要从他身上着手,查明马贼藏身之地最好。只是此人凶顽之极,怕不会供认。”   袁恕己去后,阿弦入内,才发现英俊已经醒来。   她心中倒有些庆幸,若是被袁恕己发现,他定要进来啰嗦相问,不知为何,阿弦本能地害怕袁恕己追问英俊。   “阿叔?”小声呼唤,阿弦道:“阿叔,你觉着怎么样?”   英俊道:“别担心,我很好。”短暂的沉默之后,英俊听见窸窸窣窣声响,是她握住了他的手:“今日……真的是阿叔救了孩子们对么?”   手指动了动,却无力回应她,英俊只道:“不值什么,不必再提。”   手背忽地有些湿润,过了片刻,阿弦道:“有件事我没来得及跟阿叔说,昨夜我之所以匆忙跑了出去,就是因为……”   将昨夜之梦低低说了一遍,阿弦强忍哽咽道:“今日随着大人前往善堂的时候,可知我心里怕极了,我怕真的看见梦中的情形,那必然会比杀了我更加难受。”   当从噩梦中醒来,发现只是噩梦的时候,何等庆幸。   但倘若转眼见又亲见噩梦成真,那种绝望之感,无法形容。   英俊温声道:“傻孩子,不是没事了么?”   阿弦垂着头,几乎将脸贴在他的手上,却又在袖子上蹭了蹭,将泪抹去,道:“还有件奇怪的事,不过,我先给阿叔拿参汤喝。”   阿弦正要松手,英俊道:“不着急,是什么奇怪的事?”   阿弦想了想,道:“昨晚上我梦见孩子们被杀害的时候,他们背诵的是阿叔还没教到的句子。”又将昨夜所听详细说知。   英俊若有所思:“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不错,我的确还没教到这里,这至少要等七八天之后才能……”   阿弦也想不通:“阿叔才醒,先不要费神,我去给你端汤来喝。”   喂英俊吃了一碗参汤后,阿弦本要让他多睡会儿养神,英俊却问道:“先前你说府衙里那马贼叫做顾殇,如何又是那个蒲瀛了?”   阿弦将早上跟袁恕己的发现又告知了他,道:“这蒲瀛极为狡诈,我跟大人差点儿都被他骗过了,如今大人还想从他口中得知其他马贼藏身之地,只怕十分困难。”   英俊沉思片刻:“此人先前假装是顾殇的时候,一听你提起蒲瀛便立刻改变态度招认,可见‘蒲瀛’这个名字对他而言非同一般。”   阿弦道:“大人也曾这么质问,蒲瀛说是怕被人知道他是马贼首领,本想假称是个无关紧要的马前卒,想瞒天过海逃脱死罪的。”   “仅止于此?”英俊闭眸道:“你说那宋屠户认出了蒲瀛?宋屠户是哪里人士?”   阿弦道:“沧城宋关村。”   英俊有些气喘,低声道:“蒲瀛这个名字,只怕另有……内情,咳,阿弦再……”   阿弦见他咳嗽,忙制止道:“我知道了,我再去详细查看就是,阿叔不要说了,好生歇息。”她举手在英俊的胸前缓缓抚过,替他顺气。   次日将午,几匹马飞快地奔进沧城城门,直去县衙。   领头一人,却是左永溟,陪行者是几个府衙公差,其中一个赫然是阿弦。   将刺史手令出示,知县不敢怠慢,急忙传了本县捕头前来,让带着几人,即刻旋风般奔出城去。   这一次,却是直奔沧城宋关村。   宋关村村似其名,其中聚居的多数是宋姓之人,也有少数几户他姓。   在里正带领之下,众人来到村后一户人家,开门之时,却见是个面容姣好的妇人,身着粗布衣裳,麻布包头,却看着十分整洁干净。   见这许多人站在门口,妇人却并不惊慌,只问道:“宋里正,这是做什么?”   那老者道:“蒲娘子,这些老爷们是来找你问话的。”   妇人拦着门,并没有要请众人入内的意思:“我平日里也没犯事,找我做什么?”   捕头因知道是府衙吩咐的差事,便上前道:“你当家的呢?”   妇人道:“我们当家的死了多少年了,村里人尽皆知,如何又来问这没意思的话?”   捕头冷哼了声,一把将妇人推开:“生不见人,死也未曾见尸,少不得让我们搜一搜!”   妇人被推得一个踉跄,抬头见捕头已经跳进门来:“公差又怎么样,上门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么?”   这会儿周围邻舍听见动静,不知何故,都来围看,见妇人被许多大汉围着,哭哭啼啼的,不免议论纷纷,有人就问是怎么了,或惊疑,或同情。   左永溟见百姓们越来越多,忍不住喝道:“住口,你丈夫在外做马贼,不知杀死了多少人,你还有脸在这里叫嚷!”   百姓们轰然大惊。   妇人色变,继而道:“你胡说什么,我丈夫已经死了多年了!不要诬赖好人!”   左永溟道:“如今蒲瀛就在府衙牢中,是不是诬赖你,到府衙就知道了。”   妇人惊了惊,却又顿足哭道:“我不信!你们、你们硬要诬赖人,带我一个妇道人家去那地方,不知道做什么,想要暗害我栽赃也未可知,我不去!救命!官差要害人了!”   百姓们将信将疑。   县衙的捕头也出来,低声道:“大人,并未搜到什么可疑之物。”   妇人听得分明:“你们要搜什么?如今什么也没搜到,却空口白牙地诬人清白?怎么了得!”回头抓住里正,哭诉:“宋里正,你可要为我做主。”   里正为难。   忽地百姓中有人道:“你们都是当官儿的老爷们,竟为难一个妇道人家。”   也有的说:“蒲二哥死了多年,二嫂守寡抚养独子,清清白白地人家,好好地怎么说人家就当了马贼呢。”   “蒲俊那孩子再过两年就可以去长安参与科考了,如此造谣,岂不是也害了他?”   妇人哭起来:“求大家为我做主,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左永溟正要叫人强行将妇人带走,阿弦道:“你当真不知道?”   妇人一愣,抬头看她。阿弦皱眉盯着妇人:“你月前还见过蒲瀛,为什么还当面扯谎?”   妇人眼中仍旧带泪:“你、你说什么!”   阿弦道:“你明知道他在外头烧杀掳掠,却还为他遮掩。他杀死宋屠户后也跟你说了,先前宋大成活着的时候,你去买肉,他怜惜你是孤儿寡母,还会特意照料……蒲瀛却仍是不由分说杀了他,你也不把这一条人命当回事,仍旧自在地用着蒲瀛给你的带血的银子。”   妇人这才敛了悲容,眼中透出恐惧之色。   “你怎么能安心?”阿弦慢慢转头看向右侧,那处有几只鸡缩头伸颈地在走动,背后一个简陋的鸡窝。   左永溟心头一动,也不再吩咐差人,自己便奔过去,将鸡窝掀翻,在乱草中探了会儿,果然摸出了一包东西,打开看时,却有近百两银子,并几枚妇人的首饰。   妇人伸手捂着嘴,后退数步。   百姓们先听了阿弦的话,已经沸然,又见搜出赃物,顿时都鼓噪起来。   正在此刻,人群中钻出一道身影,闯进门来。   阿弦回头,看见来者,心里忽然大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伙伴问,为啥要配上滕王阁序的BGM,阿叔亲自回答:因为帅气啊哈哈哈   阿叔很棒,但小弦子也超级厉害对不对~   书记:那当然,我提拔看中的嘛   老朱头:都是我喂养的? 第61章 父子   进门者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 着姜黄色的麻布圆领袍, 偏瘦,脸狭长。   他看见蒲娘子被公差围住, 满面惊愕,手一松, 原本夹在肋下的布包坠地,里头两册书也跌了出来。   这少年正是蒲瀛的儿子蒲俊, 今年才十一岁,虽平日里有些寡语少言,但在教书先生口中却是个极聪明有天分的孩子。   蒲娘子叫道:“俊儿!”   蒲俊看看满院子的公差,眼中流露惊惶不安:“这是在做什么?娘,发生何事?”   蒲娘子道:“没、没什么……”   门外忽然不知是谁大声叫道:“什么没什么,你男人在外头当马贼, 你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实则跟他一伙儿的!枉大家伙儿平日里还当你们是好人, 可怜顾惜你们娘俩呢, 原来是一窝子狠贼!呸!”   又一个人大胆走了进来,看着官差手中的那脏银包袱,目光在那些妇人所用之物上逡巡片刻,忽指着叫道:“这个发钗十分眼熟, 这不是宋嫂子的么?”   宋里正原本已经被这一场吓呆了,猛地听了这句,忙擦擦眼睛来瞧,一看之下, 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混账,畜生!天打雷劈!”   原来这如意云头的银钗,也算是宋家的传家之物了,两年前有马贼来到村内,在里正家里一阵搜检,临去之时把宋娘子头上的钗子拔了去,这宋夫人一则有些年纪,二来受了惊吓,又心疼家里没了的财物,病了几天,便一命呜呼了。   宋里正握紧那根钗子,捶胸顿足,哭号起来:“我还以为怎么那起子贼人这样懂,原来是有内贼,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们真是丧了良心了!天打雷劈呀!”   原先跟高丽交战的时候,那些马贼在沧城之外荒漠作乱不说,还因为官兵只驻守城中,城外防备松懈,他们经常觑时机冲入村镇抢掠,几乎每一家都曾受过他们的折磨,因此百姓们对贼人向来恨之入骨。   如今又看到宋里正认出了赃物,大家想起先前所受苦楚,愤怒难平,瞬间入耳皆是唾弃怒喝之声。   蒲俊原本不知是什么意思,听到如今,又哪里会不明白。   他骇然地看着蒲娘子:“娘,他们在说什么?爹……没有死?”   眼见门外百姓们群情涌动,蒲娘子勉强道:“俊儿……你听我说。”   话音未落,一块儿石头飞了进来,有人骂道:“不消多说了,快把这贱人跟那狗杂种也都抓了去!连同那个该死的贼畜生一起千刀万剐了!”   石头飞进来之时,蒲娘子本能地将蒲俊拥入怀中,石头擦着她脸颊而过,将她脸上打出一块淤青。   左永溟见状,忙喝令官兵前去阻止百姓。   阿弦在旁,却只盯着这蒲俊看。   从方才蒲俊露面、进门,众人眼前明明只是一个偏瘦的小小少年,可是阿弦看着蒲俊狭长的脸,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熏人欲呕的血腥气。   阿弦不知这股强烈的不适之感从何而来。   左永溟见场面有些失控,急忙让本地捕头带人将蒲家先封门,看守起来,另外一拨人在前开道,锁住了蒲娘子往外而行。   许多人往门口而去,地上那两本书无人捡拾,许多双脚踩在上头,很快面目全非。   蒲俊跟在妇人身旁,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阿弦就在旁侧,却见这少年缩头躲在妇人怀中,并不如何惊慌,只是双眼中的阴郁之色仿佛更浓了几分。   有县衙的公差开道,好不容易出了村子,可是因村民们都来围看,有人趁机乱扔石头,蒲娘子把蒲俊搂在怀中躬身护着,背上身上吃了无数石头,其中一块儿砸在她的额角,鲜血横流,就算如此,村民们仍是难遏怒火。   捕头找了一辆破马车,将妇人母子送上车,即刻上路赶往桐县。   阿弦坐在车厢一侧,望着对面那对母子,却见蒲俊低着头,看着甚是安静。   蒲娘子看似有些神情恍惚,起初并未说话,在队伍将离开沧城地界之时,蒲娘子才说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事的?”她看向阿弦。   阿弦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蒲娘子整了整衣裳,想擦去上面沾染的血,却又放弃了。   连手上也黏湿,双掌都被血染红。   蒲娘子道:“我听说桐县有个十八子,是比巫娘方士们还灵验的人,他就在县衙里当差,莫非就是你吗?”   阿弦道:“这是蒲瀛跟你说的?”   蒲娘子道:“他曾提过一句,更多的是听别人闲话的,原先还不信呢。”   阿弦道:“不错,就是我。”   蒲娘子道:“我们家里的事,只有我跟他爹知道,他是死也不会供认的。这么说,你真的是从鬼神那里知道的?”   阿弦道:“你可以这么说。”   蒲娘子面上掠过一丝惧怕之色,看一眼身边的蒲俊,却又很快冷静下来。   从此后,蒲娘子再也没说话。   蒲俊也一反常态地沉默,神情有几分木讷呆滞,在寻常之人看来,这孩子多半是吓傻了,故而没了反应。   但蒲俊虽然不开口,阿弦却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明明只是个小孩子,对她而言,却仿佛是个最危险不过的存在,因为那股血腥气实在太浓重了,始终在她鼻端萦绕不去。   只是阿弦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返回府衙之后,天已经黑了。   袁恕己早得了消息,亲自走出来接了,同阿弦左永溟略说几句,便叫差人押着母子两个前往牢房。   大牢里已经点了灯,灯影幽幽,囚室中蒲瀛贴墙坐着,头深深地垂着,死寂不动,犹如幽灵。   直到牢门被叩响,狱卒道:“蒲瀛,有人来看你了。”   蒲瀛一怔,继而抬头。   蒲娘子拉着蒲俊的手,缓缓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毫无久别重逢的喜悦,在看见母子两人的那刻,蒲瀛的脸色比活见鬼更加难看,他大声叫道:“不!”   蒲娘子隔着囚栏看他:“他爹,我带俊儿来看你了。可怜他从小都没正经认过爹,甚至连他的爹还活着都不知道……”   蒲瀛双手抓地,浑身筛箩般抖个不停。   蒲娘子擦擦眼中的泪,拉起蒲俊的手:“俊儿,快叫阿爹。”   蒲俊看着囚室里被上着手铐脚镣的蒲瀛,身披着囚衣,脸上疤痕如此狰狞,他正盯着自己。   蒲俊忽然放声叫道:“不,他不是我爹,我爹早就死了!”   他猛回头看着蒲娘子,声嘶力竭道:“我不信你的话,你在骗我,你们都弄错了!我爹不是该被千刀万剐的马贼!我爹早死了!”   此时牢房内一片寂静,只有这孩子愤怒的厉声尖叫,犹如刀刃飞舞,伤人无形。   袁恕己看到这里,又看阿弦,却见阿弦盯着蒲俊,神情凝重。   蒲俊仿佛发疯,袁恕己只得叫差人将他先带出去。   蒲娘子双手掩面,却不放心儿子,正要跟去,因见阿弦在旁站着,便止步说道:“十八子先前问我是不是心安,你当真以为,我愿意过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吗?”   阿弦不语。   蒲娘子继续说道:“可除了这样,我能怎么做,难道向官府出首,告我自己的男人?村里那些人如何对待我们的你也看见了,我若当着那样做了,也必然是同样的下场。”   因没听见阿弦答话,蒲娘子定了定神:“俊儿从小到现在就没正经见过他爹……在他三岁的时候,我们一家几乎都饿死了,他爹才被逼着……如果世道太平,没有人愿意去当强盗,我们只是想好好活着,一家子……”   “是吗?”阿弦打断了她的话。   蒲娘子抬头,正对上阿弦的双眼,她的右眼之中隐隐泛红。   “你们想好好活着,”阿弦一字一顿,道:“所以你们活下来了,踩着数不清的、像是你们一样单纯想活下去的人的尸首。”   蒲娘子张了张口,阿弦却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宋屠户一家四口,都死在蒲瀛手上,你以为宋屠户不想好好活着?他临死都在求你丈夫,放过他们!哪怕只放过他的孩子!”   蒲娘子嘴唇抖了抖,终于只是沉默地转开头去。   阿弦扫过她沾血的双手,又看向囚牢里的蒲瀛,冷冷道:“不要把一切都说成身不由己。先前那些村民向你扔石头,甚至想要你们血债血偿的时候,你觉着很害怕很愤怒对么?但是你们早应该知道,从你们吸着别人的骨髓嚼着别人血肉活下来的那刻起,就一定会有报应的一天。现在,这天终于来了。”   蒲娘子双腿一软,被官差扶着押下。   监牢内传来蒲瀛愤怒绝望的嚎叫,他拼命摇动栏杆,似乎想从内跳出来,铁链也随之铿锵作响。   蒲瀛厉声叫道:“十八子!十八子!”   袁恕己深看阿弦一眼,对马贼道:“先前你听见小弦子提起蒲瀛,便忙不迭地立即招认,就是怕我们追查到你家里?”   蒲瀛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袁恕己道:“后来你被迫认了自己的身份,却也立刻警告我说你的同党会在城内作乱,也是想引开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全力对付马贼,不去追究你的出身,对么?你不想连累你夫人跟儿子。”   蒲瀛怪笑起来:“是!其实我早知道没有用了,自从十八子叫出我的名字开始,我就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   袁恕己点头:“按照大唐律例,家中有为盗贼者,亲属连坐,何况你所犯又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只可惜令郎聪明过人,年纪又这样小……”   蒲瀛一颤:“刺史大人,你想怎么样?”   袁恕己对上他的双眼:“我要的是什么,你该知道,如果你配合本官剿灭强贼,我或许可以网开一面,对令郎从轻发落,你觉着这提议如何?”   从牢房中出来,袁恕己略放松了些。   他提出交换条件,倘若蒲瀛配合官兵剿除剩余马贼,便放蒲俊一条生路,蒲瀛已然答应。   夜渐深,袁恕己沿着廊下而行,走过月门,听不到一丝声响。   袁恕己察觉异样,转头道:“你怎么了,自打从沧城回来,就格外话少,像是有心事。”   阿弦不知如何启齿。   袁恕己却笑着在她肩头按落:“好了,今日得亏你跟着左永溟去了,不然还真要给那刁妇糊弄过去,如今总算敲中了蒲瀛的七寸,将来剿灭为患多年的马贼,算你头功如何?”   被他手掌按落,阿弦无端打了个寒噤,从头到脚,难以形容的阴冷难过,鼻端莫名又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大人,”阿弦迟疑,“你真的会放了蒲俊?”   袁恕己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你不想我放了他?”   “不!我、并没有想干涉大人断案的意思。”阿弦急忙否认,又小声道:“只不过我、我对那孩子感觉很不好。”   袁恕己警觉:“这是什么意思?”   阿弦闭上双眼,却心乱如麻:“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一看见他,就觉着好像……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夜风裹着隔院的玫瑰香气翻墙而来,头顶的竹篾灯笼也因之微微摇晃。   灯笼的微光洒落,照出阿弦迷惘而苦恼的脸。   袁恕己道:“那不过是个孩子罢了,难道会反天?不过小弦子这样说了,我会再仔细想想该如何处置,放心就是。”含笑抬手,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他的手指竟这样冰冷,好似冰雪瞬间沁入,阿弦又打了个寒战。   袁恕己看得分明:“天儿这样热,怎么你反而害冷似的?”    第62章 双全   阿弦无法回答袁恕己的问话, 只能支吾两声, 落荒而逃。   因她晚归,玄影贴心地前来陪伴。   一人一狗回到家中, 还未进门,就闻到浓郁的香气。   阿弦闻着那股奇香推门而入, 模糊的夜色里看见树下石凳上坐着一人。   而厨下,是老朱头沙哑的声音:“这又从沧城跑了一个来回, 我看着新刺史大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拿着我们弦子当那驴子使唤呢。”   阿弦捂嘴一笑,石凳上的人早听见动静,抬手一招。   正中下怀,阿弦忙跑到跟前儿:“阿叔怎么在外头?怕不怕风吹着?”顺势握住他的手,就蹲在他的椅子旁侧。   英俊道:“天热, 屋里有些闷,不妨事。”   这会儿玄影早闻着味儿跑进厨房里, 老朱头低头看见, 惊呼了声,探头往外一瞧:“好啊,回来了不先来跟我打招呼,在外头腻歪。”   阿弦从地上跳起来:“我本来想着吓一吓伯伯。”   老朱头瞅她一眼:“看你的样儿, 今儿的差事办的挺好?”   阿弦支支唔唔,老朱头怎会不知:“又遇上难办的事儿了?”一笑道:“先去洗手,吃了饭再说。奔波了一整天了,也不嫌累, 我还心疼呢。”   阿弦到门口掸了身上尘灰,又打水洗了手脸,才觉清爽好些。   晚饭竟是烤肉饼,一个个饼子,烤的金黄酥脆,里头却塞着饱满的肉馅,圆滚滚地看着便喜气。   老朱头得意洋洋道:“东市上新杀了一口猪,我趁机抢了些好东西回来。”   阿弦笑道:“我这几日正馋这个呢。伯伯最知道我的意思。”   老朱头却将一碗清汤放在英俊跟前儿:“只可惜英俊没那个口福。”   阿弦道:“阿叔现在身子弱,想来一时吃不得那些油腻的,不过阿叔做的双全汤是最好的,也不油,阿叔定然爱吃。”   英俊一头雾水:“是什么双全汤?”   阿弦才要回答,老朱头向她比了个手势,阿弦咬着肉饼,唔唔说道:“总之阿叔尝过就知道了。”   英俊也不再追问,摸索着喝汤。   阿弦双手捏了一个烤饼,一口咬下,酥脆的外皮发出销魂的碎响,焦黄的芝麻粒跳了起来,香浓的肉汁从内滑出,喉咙里仿佛有只小手急不可待地想要将这美味吞掉。   阿弦无法忍心独享这样的好东西,在她竭力游说下,英俊方吃了一半肉饼。   晚饭过后,夜风微凉,三人移到堂屋里,阿弦便将今日沧城之行说明。   老朱头咋舌之余,担忧道:“又是让你出头……从此这名声只怕更了不得,且得罪了马贼,这一次袁大人如果能将马贼一网打尽倒也绝了后患,如果还不能根除的话,我怕从此就埋下祸根儿了。”   阿弦道:“那蒲瀛答应招供,有他配合,再加上豳州大营的兵马,马贼一定无处可逃。”   老朱头道:“说的可轻巧。如果真这么好拿,他们能在本地横行这么多年?”   老朱头一心都在阿弦身上,关心情切,又抱怨:“我就说去了府衙没什么好事,之前在县衙里多轻快,如今什么都压在你身上,哪里凶险把你往哪里推,以后还不知道更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阿弦道:“如果真的能除去马贼,我劳累点也心甘情愿。”   老朱头气的在她肩头轻轻打了一下:“住口!你又不是刺史,也不是将军,更不是皇帝皇后……”他略一停顿,道:“咱们不当蒲家那种伤天害理的混账人,但也不用为了这天底下的人操心劳力,你真当自个儿是神佛菩萨呢?那满天神佛如果有灵,早显灵弄死那些贼人了,哪里等到你出手。”   阿弦双手合什求饶:“我就说了一句,就招惹出您这许多话来。”   老朱头道:“我说十句,你但凡能听进一句在心里,我也就能闭眼了!”   阿弦笑道:“又来了。”   英俊在旁听两人说到这里,忽然道:“方才你提起那蒲瀛之子,好像有话要说?”   阿弦意外,本来她未想将此事说给两人知道,不料英俊最能洞察人心,听出阿弦在提到“蒲俊”的时候,声音略显低沉,显是存着心事,他自然知情。   阿弦只得将对蒲俊的感觉说了,又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看着那孩子还是个不错的,今儿在监牢里哭叫的也怪可怜的,但一见到他,就觉着浑身不自在。”   老朱头道:“该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这蒲瀛如此禽兽,小子是不是也从根儿上烂了?”   阿弦道:“伯伯,这话有些武断。谁说父母的品性如何,孩子就会如何了?有的是父母是大恶人,儿孙却一味行善的;当然也有那些父母是老好人,儿孙却行禽兽之举的,不能统一而论,否则容易错怪好人。”   老朱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这话有理,是我说错了。”   阿弦又看英俊:“阿叔怎么说?”   英俊道:“你当听过一句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听你说那还是个孩子,你也不必先入为主,只需多看多听,察其言观其行,必有所得。”   老朱头道:“看看,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说起道理来都文绉绉的。”   阿弦笑道:“我记下了。”   三人说了这许久,月上梢头,万籁俱寂。   阿弦道:“伯伯,明早我要喝双全汤。”   老朱头笑道:“知道了,东西已经泡制好了。”   英俊听他两人神神秘秘的,却并不多嘴,只回房安寝。   次日一早,阿弦便来叫英俊起床,英俊其实早就醒了,耳畔听到厨房里传来忙碌的声响,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十分奇异的香气。   阿弦伺候英俊洗漱了,扶他在堂下坐了,道:“阿叔,你知道双全汤是什么意思么?”   英俊道:“请指教。”   阿弦道:“一来好吃,二来养人,其实还有一件儿……不过暂且不能跟您说。”   才落座,老朱头已经捧了碗筷上来了,阿弦不忙吃,只先拿了调羹,把英俊跟前那碗舀了一勺:“阿叔张嘴。”   英俊略一停顿,果然张开口,阿弦将那一勺轻轻送入。   英俊含了,眉头微蹙,却终于慢慢咽了下去。   老朱头笑的怪异,道:“吃吧吃吧,不会毒死你。”   阿弦见英俊吃了那汤,又舀了一勺,这次汤里带了东西,英俊仍是含了,却觉着口中之物绵软而滑嫩,口感极为奇特,他皱着眉慢慢嚼吃下肚。   阿弦道:“阿叔,好吃么?”   英俊“嗯”了声。阿弦又连喂了他些其他的东西吃,英俊道:“你吃,我自己来便好。”   阿弦这才将碗勺递给他,自己埋头连吃带喝,呼呼有声,可见是先前馋饿的紧了。   英俊听着她吃的惊天动地,浑然忘我,不多时又叫老朱头再添一碗,英俊受了感染,渐渐放开心怀,那食物仿佛也“香甜”起来,不知不觉已吃了一碗。   阿弦将出门之时,老朱头拉住她,低低道:“可千万不要跟他说这汤是什么做成的。”   阿弦问:“为什么?”   老朱头道:“你若说了,以后他就不肯吃了。”   阿弦道:“这样美味,如何不肯吃?”   老朱头笑道:“你觉着是美味,可对有些人来说,是给狗都不吃的东西,你给他们吃,就像是侮辱一样,比当面儿掴他们脸还狠呢。”   阿弦目瞪口呆,见老朱头说的郑重,只得勉强答应,临走时候又问:“那么……我这样算不算骗阿叔?”   老朱头道:“反正也不差这一遭儿了,都是为了他好。”   竟忘了跟英俊扯大谎“认亲戚”这回事了,兴许是因为太过情真意切,已经当英俊是真“亲戚”,所以哄骗他竟有些于心不忍。   被老朱头提醒,阿弦脸上发热,忙忙地去了。   袁恕己昨儿审过蒲瀛后,今日天不亮,立刻派人前往豳州大营递送绝密公文。   不到正午,豳州来了人,其中一位正是先前照面过的雷翔将军,同袁恕己会面商议剿匪事宜。   那蒲瀛已经将沧城之外马贼经常活动的地点一一供认,且在地图上标了出来。   雷翔看过后,赞道:“袁兄,你可真真是了不得,这一次若是将马贼一举拔除,可算是一等大功,将来就算朝廷有什么怪罪,也可将功抵过了。”   袁恕己道:“雷兄这话里有话?朝廷如何怪罪?”   雷翔拍了拍自个儿的嘴,才低声道:“其实也未必是真,只因你老兄来到豳州后,连杀了不少人,又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上回更且在招县杀了那九十岁的老妇,有些人看不顺眼,暗中兴许向朝廷参奏了。”   袁恕己笑笑道:“哪里得的消息?”   雷翔咳嗽了声:“我当然没有这般能耐,是老将军朝中有人,暗中通了点风声过来。”因怕袁恕己听了消息心里不受用,雷翔又挺胸道:“所以这次剿除马贼一定要得全功,有则将功补过,无则锦上添花!”   功夫不负有心人。   原来这蒲瀛算是马贼中的“智囊”,先前全靠他诡计多端,马贼才能在豳州如鱼得水,如今蒲瀛倒戈,马贼的首领是个有勇无谋之人,才一相遇,便给豳州军打的落花流水,死伤大半。   于是只能且败且逃,偏生原先的藏身之处都已经给蒲瀛供认不讳,因此竟是给人追着撵打,有几个见势不妙,化整为零逃窜,怎奈多半之人的身份也都给蒲瀛供了出来,但凡有敢回家乡躲避的,又给当地的官兵捉了个正着!   这一场飓风般的绞杀,持续了六七日,斩杀马贼无数,群匪或被擒,或死伤殆尽,从此再也不成气候。   连日来百姓们频听捷报,满城欢欣鼓舞,被生擒的马贼皆都押在府衙大牢,等战后统一斩首示众。   是日黄昏,袁恕己带着阿弦来至府衙大牢。   蒲瀛听到刺史来到,扑到栏杆边上:“袁大人,我已经如你所说,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你可不万万不要食言。”   袁恕己回头,身后两名差人押着蒲俊来到,在牢房内呆了七天,蒲俊更加瘦了几分,差人将他带到蒲瀛囚牢前,将他放开,退后数步。   蒲瀛隔着囚栏相看,父子相见,情形却实在尴尬难言。   良久,蒲瀛才说道:“俊儿,你放心,我已经跟刺史大人说好了,你会没事的……”   蒲俊不言语,蒲瀛道:“俊儿,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但我毕竟是你爹,你从小儿就没有叫过我一声,在我临死之前,你能不能……”   蒲瀛的哀求还未说完,蒲俊断然道:“不能。”   蒲瀛一愣,蒲俊抬起头来,望着他大声道:“你不是我爹,我爹才不是马贼,我憎恨你,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要死就快点死,你这种人早就该死了!”   袁恕己跟阿弦先前也退到了一边儿,听了这几句,双双瘆然。   蒲瀛更是仿佛被人扎心一刀,他是个最心狠手辣的人,却想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是如此“绝情”。蒲瀛道:“你、你……”   忽然是蒲娘子哭着叫道:“俊儿,你不可这样没心,你爹是为了你才招供的,是他救了你的性命,明日他就要被处斩了,你难道不能成全他最后的心愿?”   任凭蒲瀛再凶悍残忍,这会儿也有些战栗。   蒲俊笑笑,垂头道:“其实,我曾经看见过他在我们家里出现过。”   在场众人均都诧异。蒲俊道:“当时我不知道他是马贼,更加不知他是我爹,我还以为、以为是我娘不守妇道。”   不远处,蒲娘子被差人押着,几乎跌跪在地上。   蒲俊继续说道:“可是我从来就胆小,我不敢嚷嚷出去,就只能闷在心里。”   蒲瀛情不自禁唤道:“俊儿……”   然而蒲俊忽地又厉声道:“但是你知道吗?现在,我宁肯那就只是个野男人,因为就算是野男人,也比有个当马贼的爹要强百倍!”   众人都又骇异,而更令人骇然的事情还在后头,蒲俊说完后,握拳瞪着牢中的蒲瀛道:“你以为我稀罕你救吗?如果我真的是马贼的儿子,我宁可死,我才不要你救!”   他说完之后,忽然一抬手,其他人因隔得略远些,看不真切,蒲瀛却近在咫尺,一惊之下叫道:“你要干什么?!”   蒲俊道:“我宁可死!”他举起手来,用力往胸前扎了下去!   这会儿大家才看见,原来蒲俊手中竟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薄似柳叶刀,却很锋利。   袁恕己是习武之人,反应能力一流,在蒲俊举手之时就已经冲了过去,只是才三四步,蓦地想起阿弦说过的那句话,脚步陡然顿住,眼睛却仍死死盯着蒲俊的动作。   阿弦反应比他慢,但因袁恕己止步,阿弦反而比他更快地来到了蒲俊身旁。   蒲瀛似野兽般狂吼起来,在监牢里发疯似的挣扎,想伸手拦着又够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没入少年的胸口,鲜血如飞泉似的奔涌出来。   蒲瀛痛苦之极,将头狠狠地在栏杆上撞去,仿佛想徒劳地将牢门撞开,很快头破血流,更见面目全非了。   蒲娘子惨呼昏厥。   蒲俊摇摇晃晃,跌倒在地,气息微弱。   阿弦用力扶着少年的手臂,眼见那鲜血乱流,很快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恍惚中阿弦想:难道她一看见蒲俊便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就是因为现在发生的这幕?   少年滚烫的血滑过她的手,阿弦望着面前瘦削无助的少年,莫名愧疚。   耳畔响起袁恕己的声音:“立刻去请大夫速来!”   蒲俊其实并没有死。   只是情形委实凶险的很,据大夫说,只差一寸便会神仙难救。   袁恕己不由叹道:“这孩子倒也可怜。”   阿弦道:“抱歉,我、我不知道他居然会……”   袁恕己笑笑:“你毕竟又不是神,怎会料到所有?好歹人已经救了回来。”   阿弦道:“大人……”   袁恕己知道她想问什么,便道:“你想问我是不是要饶他一命对么?我本来让他们父子相见,就是想看他们的反应,却想不到这少年如此刚烈,这般的品性,只怕不会是个坏根子的人,你说呢?”   阿弦道:“大人是想网开一面了。”   袁恕己道:“嗯,已经有人告我在本地‘滥杀’了,正好也做个样子给他们,显显本大人仁慈的品行。”   阿弦苦笑。   因蒲俊伤重,马贼行刑之日,他自然并未到场。   阿弦对这些场景也是避之不及,因为对少年心怀愧疚,这一日便留在府衙照看。   守了半日,眼见过了午时,少年幽幽醒来。   阿弦忙问:“你觉着怎么样?”   蒲俊哑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阿弦正要回答,忽然醒悟他大概是在打听行刑了没有,便低声回答:“午时三刻已经过了。”   蒲俊眨了眨眼。   阿弦看着少年苍白的脸,略觉不安:“我去叫大夫来。”   “十八子!”蒲俊叫了声,抬手想拉住她。   就在少年有些湿冷的手落在阿弦腕上之时,“咕咕咕……”她的耳畔响起一阵夜鸟乱啼的声响。   眼前忽地看见如此一幕——   夜深沉,一道人影翻墙而入。   屋门背后,那妇人开门:“快进来。”   两人悄悄地回到卧房里。   房中油灯光微弱,却照出那人脸上狰狞的疤痕,原来正是蒲瀛。   蒲瀛道:“俊儿睡了吗?”   妇人道:“他入夜就睡,养成的习惯了。”   蒲瀛道:“我去看一看他。”   妇人一把将他拉住:“别去,若是惊醒了俊儿呢?”   蒲瀛颓然坐下,叹道:“我忽然想,是不是该收手了……这几年来积攒的银子也够了,总是不见你们娘俩,我心里越来越不得劲。而且近来跟高丽的战事都停了,那苏柄临正向着我们磨刀,我怕他动起真格儿来,到时候连退路都没有了。”   妇人抱住他:“你有这种想法就再好不过了,只是你‘失踪’了这么多年,忽然回来,我怕被人怀疑,还要仔细想想该如何行事。”   蒲瀛道:“你说的是一件儿。另外还有一件,我虽然想退,但是大哥兀自不甘心放手呢,他想摸一摸新刺史的底细,将派我们去桐县走一趟,等我从桐县回来,就认真琢磨如何撤身吧。”   妇人道:“好……我跟俊儿都盼着等着呢。”   两人紧紧拥抱,妇人忽地笑了出声。   蒲瀛问道:“怎么了?”   妇人道:“我用你给的钱,请了个极好的教书先生,他说咱们俊儿很是出息,再过两年便可以去长安了,倘若俊儿在科考里出人头地,你我先前的苦就没有白熬了。”   两人满是喜悦地在屋内“密谈”,以为无人可知。   但与此同时,就在蒲娘子的门口,立着一道瘦削身影,他披着一领长袍,本是面无表情,听到最后,脸上却出现一种类似轻蔑不屑似的冷笑,暗夜之中,少年的脸色显得格外阴森。   阿弦呆怔于床前,她瞪着面前的蒲俊。   少年也看着她,然后微笑:“多谢。”    第63章 杀之   重伤才醒, 少年的笑容有些虚弱无力, 本是极惹人怜惜的,但在阿弦看来, 却犹如那夜他立在蒲家夫妇房外之时一样,难掩的阴冷可怖。   真相突如其来, 猝不及防,阿弦不由问:“你谢我做什么?”   蒲俊停了停:“我想不到你会在这里照看我, 毕竟我……是马贼的儿子。”他又有些难过似的耷低了头。   方才所见的那场景始终在眼前晃动。   蒲氏夫妻的对话,蒲俊阴沉的笑容……阿弦终于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蒲俊一愣,徐徐敛了笑意:“十八子指的是什么?”   阿弦忍无可忍:“你一直都知道他是你的父亲,而且他是一名马贼,是不是?”   蒲俊皱眉,有那么一瞬, 他的双眼里透出些许惧意,但那只是稍纵即逝的刹那。   很快他就露出迷惑不解的笑容:“这又是从何说起?十八子不也清楚么?是那日官兵到了我家里, 我才知道真相。”   阿弦上前一步, 盯着少年的双眼,咬牙道:“不要在我面前扯谎!你知道,我也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蒲俊原本躺在床上, 此刻手肘抵着床褥,微微欠身而起。   他望着面前的阿弦,忽然一笑。   阿弦毛骨悚然:“你笑什么?”   蒲俊垂下眼皮:“我何必扯谎?如今午时三刻已经过了,我的父母也已经被刺史大人斩首, 如果十八子觉着我是马贼之子,罪大恶极不可原谅,也该被处以极刑,又何必要捏造个理由出来,以你跟刺史大人的关系,只要你说一声儿,刺史大人不会不听。”   阿弦只觉背后发冷,她好像已经明白了。   阿弦理着思绪:“之前你在牢房里当着蒲瀛的面自寻短见,其实不是真的要寻死,你只是在我跟袁大人之前做一场戏。”   袁恕己先前虽然跟蒲瀛达成了交易,可他在经过这许多事之后,对阿弦却渐渐地“深信不疑”,阿弦对蒲俊多有顾虑,袁恕己自然也要认真考量,不会等闲视之。   他又是个“杀名在外”的,人人都知道袁刺史雷霆手段,大有“除恶务尽”的风范。就算他表面答应了蒲瀛,事后如果真的要连坐蒲瀛的家人,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如果蒲俊是个单纯的少年,他自然想不到更多。   可如果他是个心机深沉内含城府之人,他早料到袁恕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所以故意在牢房内演出自尽那一场戏,让在场众人都看得明白,觉着这孩子天性单纯善良,跟那马贼没有半点牵连,也没有半分相似,很该被宽恕。   可是阿弦至今仍有些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蒲俊听完她的话:“做戏?”他似乎更加不解,“十八子觉着我自尽是在做戏?”   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他道:“十八子先前看过有人这般做戏么?”他举手在胸口伤处一拍,顿时疼得闷哼出声,“有么?”   若说是故意要跟死亡擦之交臂的“戏码”,阿弦的确是头一次见。   她无法做声,只是看着这少年。   蒲俊却又笑了几声,道:“看你的脸色,应该是没有。”   卧房内一阵沉默。   片刻蒲俊道:“我知道十八子在担心什么,可是……你放心。”   阿弦道:“我在担心什么?”   蒲俊道:“你担心我会跟蒲瀛一样,也成为一名强盗对不对?”   阿弦道:“你想说什么?”   蒲俊道:“我向你起誓,我绝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这话听似平常,内含却有些古怪,阿弦问:“那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知是否是错觉,鼻端的血腥气浓了几分。   蒲俊道:“我想成为掌控他人命运的人,而不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如过街老鼠般鬼祟而活,最后被人剥皮拆骨的人。”   阿弦胸口发闷:“我不懂你的意思。”   蒲俊道:“很简单,蒲瀛是个无能之人,我憎恨这种人,瞧不起这种人。”   他微微抬头,面上又露出那种略带神秘而古怪的笑:“所以你放心,我怎么会成为自己鄙夷的那种人呢?”   阿弦道:“我还是不懂。”   蒲俊敛了笑,神情有些凝重:“很简单,我要做就做袁大人或者苏将军那种人物,要站在高处,把那些无能者踩在脚下……”最后一句,少年的双眼中闪过一缕近似贪婪的光芒。   许是因为才过午,这斗室内气温升高,越发叫人透不过气。   阿弦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她无法再跟这少年说下去,蒲俊自杀后,她误以为错怪了这好少年,心生愧悔,才能克服心结跟他相处,如今假面被戳穿,又说了这许久,燠热的空气里血腥之气无孔不入,令人难以忍受。   正要转身,又想起一件事,阿弦道:“你的父母已经伏诛了,他们毕竟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心里一点也不难过?”   蒲俊想了想:“那天我娘质问你的时候,你的回答很有趣。”   阿弦道:“哦?”   蒲俊道:“你说,我们这些吸着别人骨髓嚼着别人血肉而生的人,迟早会得到报应,这道理我们本该知道。”   阿弦道:“你觉着不对?”   心里却忽地一顿:蒲俊用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正相反,我觉着很对,”蒲俊很快回答,“现在他们就已经得了报应。”   阿弦盯着他,想着他方才那个“我们”,不由问道:“那你呢?”   蒲俊低低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总有一天。”   阿弦禁不住倒退一步。   蒲俊看向她:“我想看看,我会不会也等到那一天的来临。”   外间脚步声响,是大夫进来查看伤者情形,忽然大夫惊叫:“伤口是裂开了么?如何流了这许多血?”   阿弦目光下移,这才发现蒲俊胸前已被血染红。   蒲俊又成了那个忐忑不安的少年:“是我自个儿不小心。不碍事。”   阿弦看着大夫着急为蒲俊处理伤口,自行后退,转身出门。   就算蒲俊口头上否认,但阿弦明白——他显然已经知道了蒲瀛才是自己的父亲,更加知道了蒲瀛是马贼。   但是他在袁恕己跟众人面前,却演得那样一出好戏……甚至不惜以生命做赌注,令众人深信不疑,反对他产生同情之心。   这一干大人,却被一个少年玩在掌心。   那夜他站在蒲家夫妇门口无声而笑。   他是在嘲笑自己的父母痴心妄想……指望他能鱼跃龙门,光宗耀祖?   还是自嘲自己的身世。自嘲他居然是杀人如麻的马贼之子?   可他说要做袁恕己苏柄临那样的人物,但这话丝毫没有让阿弦觉着慰藉,反而更加不安。   阿弦精神恍惚,往外正走,冷不防有人从前而来。   并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走在最前方的那位,竟然身着戎装,左手内捧着将盔,右手按着腰间剑柄,皓首苍髯,竟是豳州营的守将苏柄临。   苏柄临身侧,才是身着公服的袁恕己。   两人才一进门就看见阿弦,袁恕己也早瞧见阿弦神不守舍,咳嗽示警了两声。   阿弦并未听见,倒是苏柄临横了他一眼:“袁刺史忽然身体有恙?”   袁恕己尴尬地停止。   苏柄临带了几个亲兵在后,都是身着戎装,一色军靴,走起路来杲杲有声。   阿弦后知后觉醒悟,抬头看见来了这一群人,忙要躲闪,怎奈人在廊下,无处回避,于是只好垂手低头,靠在栏杆边上立住。   她未曾抬头,耳畔那整齐的脚步声却在身侧停了下来,阿弦目光斜转,果然看见苏柄临那玄袍一角,近在咫尺。   这一行人才从刑场回来,身上除了威杀肃然之气,还隐隐透出血腥气。   阿弦本能地闭上双眼,想后退却又站住。   袁恕己故意道:“你不是在看着蒲俊么?怎么在这里闲逛,还不去?”   阿弦正要趁机告退,苏柄临道:“何必着忙,我正想跟十八子说话。跟我来。”   老将军不由分说,一马当先。   身后袁恕己跟阿弦对视一眼,袁大人的眼里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来至袁恕己书房之中,苏老将军上座,袁恕己陪坐,阿弦侍立。   苏老将军道:“今日行刑,怎么十八子未曾亲临?”   阿弦道:“将军宽恕,我闻不得血腥气,故而回避。”   老将军笑笑,和颜悦色:“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相反,我听袁大人说,这一次顺利让匪首蒲瀛招供,是你的功劳?”   跟上回在军营里相见的横眉怒目不同,老将军面上带笑,神情竟有几分和蔼。若不是他身上的重威煞气,必以为只是个慈祥的老者。   阿弦只称不敢。苏柄临又道:“我来之前,就听无数人说起,先前匪贼们混入桐县,意图作乱……却因善堂内神佛显灵,将群贼诛杀的神异之事,我本来想听袁大人的亲自解说,可又知你也正好儿跟此事有关,由你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你可愿意?”   阿弦又怎能回答“不愿”,飞快一想,捡着可说的那部分说了一遍。   她本能地并未刻意去提英俊也在场之事,袁恕己当然听了出来,只做不知,闭口不言。   苏柄临听罢,呵呵笑了两声:“鬼神不可欺,果然如此。不过,老夫如何还听说,当时事发的时候,那屋子里除了些小孩子,另还有一人?据闻还是十八子的亲戚?”   阿弦跟袁恕己听了此话,反应各异。   袁恕己看一眼阿弦,笑答道:“哦,那人的确是小弦子的堂叔,一个病人。”   苏柄临道:“病人?”   袁恕己道:“是,事发那天他不巧也在,还受了牵连当场晕厥呢,好不容易抢救回来。”   苏柄临道:“这人倒也命大的很,不过既然是十八子的堂叔,想必也是个非常之人,得闲倒要一见。”   阿弦的心噗通乱跳,袁恕己道:“不是什么等闲之人都能见到老将军的,却是那朱英俊的造化了。”   苏柄临皱眉:“此人唤作朱英俊?”   袁恕己笑道:“不错,正是人如其名。”   幸而苏柄临若有所思,不曾留意阿弦,若认真看她,便会发现她的脸色微红。   苏老将军虽然“好奇”问起,但仿佛“朱英俊”这个名字让他很是败兴,故而竟不曾穷追不舍地打听,又略坐片刻,时候不早,便起程回大营。   苏柄临离开府衙,沿街往城门而去。   平定了匪乱,又斩了群贼,一路上百姓们欢欣鼓舞,犹如节日。   经过巷口之时,又听宽巷里传来说笑的声音:“这马贼总算被剿除了,以后出入沧城也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就是说,咱们新刺史果然是个有大能耐的人。”   苏柄临打马仍行,忽又有人道:“老朱头,你可高兴了,十八子这次立了大功,想必刺史大人会有什么赏赐。”   苍老低哑的声音笑道:“说什么赏赐,那不过是个差使,倘若做得好呢,她才觉着能对得起天地良心,像是这次剿灭马贼,我还抱怨她东奔西走的受了苦,她倒好,说是若能平定马贼,让咱们这地界太平,吃点苦也是值得的,可真是个傻孩子。”   旁人都道:“这是您老的福气,也是您老会教,十八子才这样出息!”   不知不觉已经勒住马缰绳,苏柄临凝望着那背对着自己在锅灶旁忙碌的身影:“那是谁?”   旁边府衙的人道:“那是十八子的伯伯老朱头。”   苏柄临“哦”了声,正要打马离开,忽然嗅到一股异样香气,缭绕不退。   且说阿弦陪着袁恕己送出府衙大门,眼见老将军一行消失街口,才各自松了口气。   两人听见对方的叹气声,彼此对视,袁恕己不由笑道:“你之前只顾出哪门子神,我咳嗽了两声提醒避开都没听见。”   阿弦道:“我正有事要跟大人说。”   袁恕己道:“进去说话。”举手在她手肘上一拍,转身入内。   阿弦正要跟着进内,目光一转,却发现台阶上竟有一滩新鲜血迹!   阿弦道:“这是什么?”她记得先前跟袁恕己出来的时候,并不曾见到有什么血渍,忙定睛细看,血迹星星点点,绵延开去。   阿弦惊得屏住呼吸,抬头看过去,却见前方更是一道浓重血痕,狰狞蜿蜒。   血痕止没之处,是台阶上袁恕己负手回头:“还愣着干什么?”   阿弦看看袁恕己,又看向他的脚下。   满心的难受之感好似暴涨的河水,逼的她几乎失声痛哭。   就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蒲俊的声音:   “我要做袁大人苏将军那样的人……把将那些无能者踩在脚下……”   “你不是说了吗,总有一天。”   阿弦抱头大叫:“杀了他!”   尘埃落定,喧嚣散尽。喊出了这一声后,好似所有的困扰都有了答案。    第64章 是你   袁恕己站在台阶上, 眼睁睁地看着阿弦神色大变, 她盯着他的脚下,就仿佛那边儿有个无底深渊, 而他会掉下去粉身碎骨。   袁恕己心里发毛,低头看了会儿, 台阶干净平整,莫说深渊, 连个坑洞都不曾有。   他不敢放松,忙又折回来:“怎么,我身边儿总不成也有个鬼?”   才说一句,就见阿弦抱着头大叫:“杀了他!”   袁恕己愣住:“你说什么?”   阿弦也不回答,一把将他推开,跳上台阶, 狂奔入内。   袁恕己大为意外:“小弦子!”一撩袍摆,也随着追了过去。   当又看见袁恕己的惨象之时, 阿弦心中极为绝望, 就好像他面前真的有个无底深渊,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坠入。   但是,当在那一瞬间想到跟蒲俊的对话,更想通了她为何对蒲俊天生敌意的时候, 心中那股悲愤苦痛转做了熊熊怒火。   阿弦跑的极快,很快来到蒲俊卧房,正好儿大夫从内出来,冷不防被阿弦撞的趔趄后仰, 忙抓着门扇摇摇欲坠:“十八子?”   阿弦无暇理会,径直冲入房中,见蒲俊正安然平躺,因听见动静,便转头看过来,当看见是阿弦去而复返,蒲俊缓缓起身:“十八子……”   阿弦上前将他当胸揪住,盯着少年的双眼:“是你……”   大夫在身后看见,吓得叫道:“使不得,他的伤口才裂开过一次,如果再愈合不好,只怕性命不保!”   阿弦右眼血红,扯着蒲俊就要将他从床铺上拉下来,身后一人上前将她拦住:“小弦子放手。”   阿弦只顾死死地盯着蒲俊,前是少年,后是袁恕己,阿弦又看见在地上挣扎的血人,这一次,旁边传来那依稀熟悉的狂笑声音:“现在又如何,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人,终究会被我踩在脚下……”   一个恍惚中,袁恕己已经揽着她的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蒲俊身旁分了开去。   阿弦挣扎不休:“大人,你放开我!”   袁恕己道:“他的伤重,你再这样对他,他就死了。”   阿弦红着眼:“正是要让他死!只有让他死才能……”   她戛然止住,屋内众人都在盯着她看,蒲俊略显惊慌,大夫瑟瑟发抖,身后袁恕己惊疑交加。   阿弦生生将喉咙里那呼之欲出的一句压下,她指着蒲俊:“他不是好人,绝对不是,他比蒲瀛更坏百倍千倍!”   袁恕己看一眼惊惶不安的少年,握紧阿弦的手将她从屋内拉了出去,又走出十数步才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阿弦胸口起伏,心头躁动难耐,难以安神。   袁恕己扣住她的肩头:“小弦子,有话慢慢说,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如果你觉着蒲俊是坏人,他如今就在府衙里,插翅难飞。所以不用怕,知道吗?”   阿弦看着他沉静的眼神,鼻子一酸。   袁恕己拉着她回到书房,阿弦将自己在蒲家所见,以及跟蒲俊的对话都说了。   只是,她仍然不敢告诉袁恕己有关他的那些。   袁恕己惊愕:“这样一个小小少年,竟有如此心机?”忽然他问:“方才你在门外说‘杀了他’,就是指这个?你觉着我是错饶了他了?”   在这之前,阿弦绝想不到自己居然想要杀死一个这样小的少年,甚至如果有人想要如此,她都会表示反对。   但是……阿弦抬头看着袁恕己:“是!”   袁恕己也觉着意外,他也已经知道阿弦的性子,从来就不是个好杀之人,有时候甚至有些“妇人之仁”。   除非是对一些大奸大恶——比如蒲瀛,欧家那老夫人等,才会秉持严惩不怠绝不放过、黑白分明的个性。   上次袁恕己问她是不是不想自己对蒲俊网开一面的时候,她还着急分辩不是。   如今却又怎么样?   袁恕己道:“如果只是因为这孩子骗了我们……倒也算不上就跟着立刻杀了他,再说,就算他早就知道了蒲瀛是马贼,因为害怕憎恨等不敢对任何人坦白,也是人之常情,且先前他在牢房里挥刀自尽,我看却不是假装的,毕竟一不小心就会真的踏上黄泉路,寻常之人哪敢如此。”   阿弦道:“他不是寻常人!”   袁恕己叹道:“你今日怎么……你这样坚持,莫非认为蒲俊将来也会变成跟蒲瀛似的人物?”   阿弦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是。而且……”   袁恕己道:“你说。给我一个可信服的理由。”   倒不是袁恕己不肯相信阿弦,只不过若是要判蒲俊的话,在斩了马贼之前判定,却是最容易不过的,这会儿只怕早就跟马贼一块人头落地了。   但如今马贼之事尘埃落定,蒲俊于牢房中不惜自残也要跟马贼决裂,而刺史大人特赦了蒲俊等话早就传遍了桐县。   正如袁恕己先前半开玩笑地对阿弦提过的——因雷翔说起朝中有人针对袁恕己,说他“嗜杀”等话,他特赦了蒲俊,也算是仁义之举。   可如今一切已经定局后,再无端端的杀了这个孩子,如此出尔反尔……只怕立刻引起新的风雨。   故而就算阿弦一反常态地如此说法,袁恕己心中却自有顾忌。   阿弦攥紧了双拳:“我、我知道他将来会……害死一个人。”   袁恕己凝神正色:“害死一个人?是……谁?”   阿弦低下头,低声道:“大人不用管是谁,总归是我很在意的人。”   袁恕己皱眉:“总不会是你那堂叔吧?”他笑笑:“今儿当着老将军的面儿,你故意不提此人,哼,我也知道你这堂叔很有古怪,善堂里……”   阿弦本应该顺水推舟答应着,可心里实在忍耐不得:“不是!”   袁恕己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难道是你伯伯?”   阿弦咬牙:“不是!”   “那是谁?高建?陆芳?还是……陈基?”说到最后一个名字,他轻描淡写地笑起来,似乎是件有趣的事。   阿弦双眼冒火:“是你!”   等清醒过来,这两个字已经脱口而出。   袁恕己闭口,他直直地看着阿弦,嘴唇动了动,又合起。   半晌,袁恕己冷冷道:“休要胡说。”   阿弦道:“我没胡说。”她举手揉去眼中的泪:“我也宁愿我在胡说。”   袁恕己皱眉哼道:“你说,就凭那个孱弱不堪的少年,会害死我?”   阿弦道:“大人,你不信我?”   袁恕己喝道:“你叫我怎么相信!”   阿弦住口,袁恕己狠看着她,眼神冷峻,好似看着不相干的陌生人。   片刻,袁恕己道:“那好,我现在即刻去砍下他的头,只凭你一句危言耸听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杀死我刚赦免的那个孩子。如何?”   眼中的泪涌出来,阿弦用力摇了摇头,她低低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有事。”转身跑出门去。   身后袁恕己张了张口,似要叫住她,却又深深呼吸,转开头去。   那搁在案上的手悄然攥紧,指骨泛白,微微发抖。   且说阿弦奔出府衙,满街头毫无目的地走了半晌,等回神之时,却发现自己竟在老朱头的食摊之前了。   今日食摊不知为何热闹非凡,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些人。   阿弦看清之后,吓了一跳,生怕老朱头出了事,忙举起袖子把眼睛又擦了一遍,奔上前去。   当她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后,却听老朱头笑道:“各位,麻烦明日请早,我今儿准备的东西都已经清了。”   有人起哄道:“朱伯,你明儿可要多准备些,不然只怕还是不够吃的。”   又有道:“可不是么?苏老将军都来光顾的食摊,这满城的人听说,只怕都要一窝蜂地来了。”   老朱头笑道:“知道知道。”众人听说,才慢慢地散了。   阿弦在外听了这几句,隐约明白,老朱头正收拾摊子,抬头见她站在人群里,便笑道:“你几时来了?也不说声儿?杵在那里是做什么?”   正含笑问话,却见阿弦双眼红红的,脸上似有哭过的痕迹,老朱头一惊,忙撇下东西走过来:“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   阿弦道:“没有。”故意四看,“我因饿了想来找点东西吃,怎么连个菜叶都没有了?”   老朱头琢磨着:“你难道没听见他们说?今儿有个了不得的人物到我摊子上吃汤面呢。”   阿弦笑笑:“我知道,苏老将军嘛,之前他才去过府衙,我跟袁大人……”   提到“袁大人”,心里莫名一阵悲酸,阿弦吸吸鼻子:“玄影呢?”   老朱头的眼睛何其厉害,早看见她眼圈又红了几分,却只当没发觉的:“玄影哪里还认得我?屁颠屁颠地跟在英俊身后呢,这几天但凡英俊去吉安酒馆,他一定要紧紧跟着,每次回来都吃的肚圆,撑得四爪朝天没法儿动弹,我眼看着他这几天的功夫就肥了一大圈儿了。”   阿弦心里本不好过,听了这几句有趣的话,不由嗤地笑了。   老朱头故意要引她开心,又道:“唉,要不怎么说打狗看主人呢?这喂狗也一样要看主人的,以前玄影跟着你我,路过吉安酒馆的时候,都要被人啐几口,莫说一块肉骨头了。如今倒好,跟着英俊,吃喝不愁,简直狗中大爷,怪不得他不肯跟着我了,整天吃野味儿多带劲的。”   阿弦终于开怀,哈哈大笑:“伯伯,您好像话里透着酸,是不是恨不得自己也去吃野味?”   老朱头道:“别,我可没那个福分,怕吃了会立即升天,我安安静静吃我的清粥小菜……”   阿弦帮着老朱头整理了器具,两人往家里去,阿弦问道:“苏老将军怎么想到去吃饭的?”   老朱头道:“这些大人物们的想法神鬼莫测,谁又知道,也许是野味吃腻了,想换换口味。不过托他老人家的福,我能早点收摊了。”   阿弦又笑了几声:“伯伯,您就别惦记那野味了。”   老朱头见左右无人,才凑近了些问道:“丫头,先前是谁给你气受了?”   阿弦的笑意陡然收了。   这夜吃了饭,老朱头道:“听说今晚金花街里会在宰一口猪,我去弄点好东西。”打了招呼,带了玄影出门去了。   阿弦因心里有事,一晚上郁郁寡欢,送了老朱头出门,身上又烦热不堪,就对英俊道:“阿叔,你热不热?”   英俊道:“尚可。”   阿弦道:“我身上热得很,我去洗一洗,你要是有事就叫我。”   英俊沉默:“哦……”   阿弦便去井里打了一盆水,自回了柴房,心不在焉地擦洗了一番。这井水冰凉,洗过之后,整个人就有些发起冷来。   先前在堂屋里跟英俊对坐,倒也没觉着怎么样,如今回过味来,阿弦忙捡了一件旧衣裳披了,摸索着系带。   她心里着忙,探头看时,却见堂屋里空空如也,竟然无人。阿弦一惊:“阿叔?”忙掩着领口跑出来,果然堂屋里并无英俊,阿弦悬着心跳进东屋,却见英俊俨然正坐在炕上。   阿弦抚着胸口:“差点儿没把我吓死,阿叔你不声不响地跑进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你……”   英俊原本正凝神“看着”阿弦,此刻忽然慢慢地将头转开。   阿弦只顾惊那“失而复现”,低头才发现没系好的衣襟因方才松手的时候已经开了,露出里头的绛红肚兜。   一惊之下,忙又掩起来,却自觉犯了傻,以为他不见了,衣裳都顾不得穿好就往外窜。   阿弦咕地笑了声:“得亏……”   得亏老朱头不在家,也得亏英俊“看不见”。   利落地系好了衣裳,阿弦道:“这里头比外头还闷热,我给阿叔打点水擦洗一下。”   英俊咳嗽了声:“阿弦。”   阿弦止步:“什么事?”   英俊道:“你伯伯怕你心里闷着有事,才特意出去了。”   阿弦一愣,英俊道:“有什么不能跟你伯伯说的,可愿意说给我么?”   兴许是因为才擦过身,火燥的心情舒缓了些,也兴许是英俊的声音、语调、以及那种虽看不见却在静静倾听的模样太过打动人。   阿弦将今日遭遇的种种尽数告知了他,连预见袁恕己的“将来”也未曾隐瞒。   阿弦道:“我也不忍心去杀死一个孩子,但是我很怕,怕将来大人真的被蒲俊所害,阿叔,我真不是心狠手辣,我只是受够了时不时会看见袁大人遇害的场景。”   英俊道:“我知道。”   阿弦道:“阿叔觉着我是不是做错了?”   英俊道:“你并没有做错,你只是想维护袁大人而已。”   阿弦忽又想哭,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喃喃道:“那一刻,我真的想亲手杀了蒲俊。但是袁大人不相信我。”   英俊道:“他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不敢认。”   阿弦不懂。   英俊道:“比如现在有人跟你说我会死于非命,你肯深信不疑么?”   “不会的!”阿弦冲口而出。   英俊一笑:“你这会儿的心思,就是袁大人那一刻的心思。他不是不信你,他只是……恐惧,还有些怒意。毕竟他那样飞扬跋扈的人,如何肯承认自己会死在一个弱质少年手中呢?”   阿弦呆怔,若有所悟:“那……我该怎么做?”   英俊道:“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人会预料到纤毫不差,甚至是你。给袁刺史一点时间,你也不必再为此苦恼,明日去府衙就知道该如何了。”   阿弦颇为宽慰。   她回到柴房,半梦半醒里,隐约听见门响。   是老朱头回来,喃喃道:“阿弦,你该管教管教玄影了,把他给惯的,我大发慈悲给他块下水,他居然一狗脸的嫌弃!”   阿弦听着“一狗脸的嫌弃”,梦里也笑出声。   玄影似乎自知理亏,拱开柴房的门进去趴在床边儿。   老朱头抻脖子看了看,见阿弦耷拉着手在抚摸玄影狗头,面上依稀有些笑意。老朱头长松口气,放轻手脚将门带上,自去厨下料理东西。   处斩了马贼之后,豳州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安泰。   距离善堂挟持事件也已经过了十天了。   次日阿弦依旧去府衙,因昨儿跟袁恕己不欢而散,不想自个儿再主动凑过去,心想反正他若有需要便叫人来传了,于是一头钻进府库。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吴成派人来叫,道:“大人让你速去善堂。”   阿弦只当是有什么公干,一路来至善堂,见工程进展迅速,先前曾央求过她的那工匠见她来到,满面喜色。   原来数日前袁恕己亲自过问了工钱拖欠之事,责打了两个弄鬼的工头,补发了欠下的工钱,因此工匠们都十分高兴,至为感谢阿弦。   阿弦问了袁恕己人在何处,沿路而去,正找寻间,忽然耳畔听见响亮地念诵之声,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犹如一个信号,阿弦浑身绷紧,惊慌而茫然地四看。   正在紧张之时,童稚的声音又继续往下,却是:“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阿弦呆立原地,苦思出神,身后响起一声咳嗽。   来者正是袁恕己。    第65章 天籁   两人见了, 袁恕己道:“怎么到的这样迟, 还以为你赌气不来了。”   阿弦规矩行礼,垂头问道:“不知大人因何事召唤?”   袁恕己打量她片刻, 嗤地一笑:“怎么,是记恨我了?”   阿弦道:“小人怎么敢。”   袁恕己含笑看她, 摇头叹道:“我昨儿……不是有心要对你怎么样,只是……”   毕竟有些难以出口, 他便话锋一转:“小弦子,你总不是那样小心眼儿的人吧?”   阿弦听他语声顿促,才抬头瞪过去,疑惑问道:“大人,你莫非是想说……你昨儿做的不对么?”   袁恕己手拢着唇,又咳嗽了声:“我说了吗?”   阿弦侧目。   袁恕己望着她的眼神, 无奈笑道:“好好好,我就是这个意思, 成了吧?果然是个小心眼儿的小弦子, 我看你才是‘睚眦必报’呢。”   这会儿,孩童的背诵声再度响起。   阿弦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忽然问道:“大人,他们在背的是什么?”   袁恕己道:“这都不知道?是《滕王阁序》, 听说英俊先生这几日一直在教导孩子们背诵这个。不对,你明明是知道的,先前不是向我提起过的么?如何又问?”   阿弦道:“我是问他们现在正背的句子。”   “哦,原来是你的耳朵忽然不好使了, ”玩笑归玩笑,袁恕己侧耳听了听:“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他忽地再度警觉:“你又想说什么?”   阿弦不答,只直直地看着袁恕己,若有所思。   袁恕己见她凝神发呆,心里又一紧,试探问:“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在这里也能看见什么……吧?”   阿弦道:“不是,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袁恕己不解。   阿弦看着满面疑云的青年,忍不住笑了声。   阿弦现在听见的安善他们所背诵的,是袁恕己方才所说的“君子见机”一句。   但是当初在她噩梦中所见的,却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那段,安善当时曾说是他们当日才学的。   虽然那次在善堂因为有英俊挡灾化险为夷,可因为这个,又知道“关山难越”这段本该是他们七八天后才学到的,所以阿弦仍提心吊胆,生怕此事还不算完。   为了避免那恐怖的可能,她几乎想让英俊不要再教孩子们背念此文了。   但是这会儿才知道,她担心的那段早就背过了。   这意味着她梦中所见的那一幕,再也不会出现。   马贼已死,危机亦过。   这会儿那朗朗地背诵声,犹如天籁。   阿弦觉着体内的血液都有些难以按捺地喜悦欢腾,便道:“大人,你曾经说我所预感之事,往往就会成真,所以之前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是善堂里的这件事,却并非如此。”   袁恕己道:“嗯……你想说什么?”   阿弦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想说的是,既然这一次未曾成真,那么,其他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袁恕己皱眉:“你……”   阿弦对上年青刺史锋芒毕露的双眼,曾经所见的有关他的将来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被压下。   如果她所见的孩子们遇害的一幕未曾成真,那么……她所见的袁恕己的命运,也未必不可以被改变。   阿弦道:“大人,正如你先前所说,就算知道前路难行,也当竭力抗争。何况那命运也未必是真。”   袁恕己垂眸,四目相投,他微微一笑,往前走去。   阿弦跟在身后,慢慢地将到了善堂正殿,从新修的敞开的槅门看进去,正可见佛像低眉善目的半面,似洞察无限世事,眉间无限慈悯。   袁恕己驻足,遥望那菩萨佛像。   阿弦亦沉默相看,夏日的风拂过,殿前门口的古树摇曳,绿叶簌簌,发出令人身心放松的轻响。   顷刻,袁恕己轻声道:“小弦子,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过来吗?”   阿弦不知。   袁恕己道:“方才你所说的话,跟之前有个人同我说的颇为类似。”   “谁跟大人说了什么?”   袁恕己道:“是英俊先生。”   阿弦诧异:“阿叔?”   袁恕己抬头看看天际,夏日晴朗,天色碧蓝,浮云如苍狗,变幻逍遥。   昨日听了阿弦那些话,袁恕己虽看似大怒,心中实则惊怒恐惧交加。   他一夜未眠,噩梦连连。几次翻身坐起,握紧枕边的短刀。   其实若要去杀死蒲俊,又何须用刀。   有一次他胸口杀意翻腾难以遏制,已经走出门口,又退了回来。   他始终不肯信自己有朝一日将丧命于这般孱弱的少年手中,几乎赌气般想要将阿弦的话抛在脑后,用他将来的命运跟她赌一赌。   可另一方面,又因对她的深信不疑,而产生一种挫败哀丧的苦痛感。   其实早在上次阿弦问他,她那个所谓的“朋友”将会惨死不可言说的时候,袁恕己心里就有些掂掇。   那时他看着面前的阿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她所说的那人就是自己。   幸而当时阿弦否认了。   可直到现在,袁恕己已经明白,没有别的什么人……那个在阿弦口中将惨遭不幸的人,是他。   情何以堪。   若一切早就注定如此悲烈的结束,他的满腹雄心壮志,又何以继续。   次日,袁恕己照例来至善堂查看工程,却正好跟在此地教孩子们背诵文章的英俊撞了个正着。   那人身着素白色麻布长袍,站在翠绿斑驳半是透明的树荫底下。   袁恕己第一眼的时候并未认出是英俊,只下意识觉着此人好个风姿,桐县几时竟来了这般人物。   定睛再看,才哑然失笑。   但是他越看心中越是惊疑,——当初阿弦坠落雪谷,是他率兵去抢救的,也算是第一个见过朱英俊的人。   当时场景十分诡异,那时候的英俊,犹如一具枯尸般躺在地上,旁边还有根突兀白骨滋滋燃烧,蓝光汪汪然,一眼看去,还以为阿弦是从他身上抽出的骨头,叫人悚惧。   同现在的“朱英俊”,简直判若两人。   他随意站在树荫下,白衣超然,气度清雅,犹如谪仙降落尘凡。   袁恕己往前走了几步,仔细观察英俊的举止。   虽毫无证据,也无人相信当初善堂里诛灭七名马贼的是英俊,但袁恕己已然认定了非他莫属。   然而就如同他怀疑此刻的英俊是否就是当初救上雪谷的那“半死之人”,他同样怀疑,如此云淡风轻的“先生”,会是那个一出手眨眼间就无情狠绝杀死七名匪贼的“绝世高手”。   “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袁恕己心中疑惑,这浓重的疑惑,将他对于自身命运的恐慌跟忧虑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忽然,他看见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儿的英俊微微抬头,竟是向着自个儿所在的方向。   这瞬间,虽知道对方是个瞎子,袁恕己却明白——他发现自己了。   果然,英俊轻轻地拍了拍手,同安善等说了几句,孩子们便蹦跳着离开。   袁恕己福至心灵,他觉着英俊是在等自己。   他走到英俊身前,故意不出声,只仍用鹰隼似的眼睛打量着对方。   忽地英俊道:“刺史大人?”   袁恕己不由一笑:“先生如何猜到是我?”   英俊垂眸道:“大人落足虽轻,但步伐稳健。”   袁恕己心头一动:“那日马贼来袭,英俊先生特意让车夫传信,莫非就是因为听见了贼人的脚步声?”   英俊并不否认:“是。”   袁恕己意味深长道:“这么说来,先生也算是习武之人?且是名高手了?”   看着对方淡然冷静的神色,袁恕己几乎忍不住要当面儿问问英俊,到底是不是他杀了那七个马贼。   谁知还未开口,就听英俊道:“大人可是想问,那几个贼匪是否死在我手中?”   袁恕己吃了一惊:“你……那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英俊唇角挑起:“解惑?不敢。”   往旁边走出一步,探手出去,手掌贴在那古槐树上,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苍皲的书皮,一寸寸纹路,似一道道年轮。   “昨天阿弦回去,很是不对。”他道。   袁恕己心头一沉:那小子难道也把有关他命运的大事告诉了这瞎子么?有点可恨,竟是……就这么相信这瞎子。   英俊道:“大人勿怪,那孩子一片赤子之心,不过是关心大人故而情急罢了。”   袁恕己听了这句,想起阿弦昨日离开之时说“我只是不想你出事”的话,心里略觉一暖。   他吁了口气:“先生何意?”   英俊道:“‘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大人可知道这句?”   袁恕己哼笑出声:“谁人不知?当初王勃王子安,十四岁以此成名,惊才绝艳,世人啧叹。然而又有何用,好不容易成了王府侍读,正是一步登天的时候,却又偏偏因才犯忌。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时也命也,无法可说。”   英俊道:“大人这一番话,所言极是。”似是真心实意地赞许。   袁恕己正仍不解,英俊道:“子安六岁能文,才华横溢,世人以‘神童’呼之,万人皆说他前途无可限量。后来果然以才名惊艳于世,于沛王府中伴读,本当遂青云之志,可又有谁能料想,中途竟‘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   袁恕己蹙眉:“嗯?先生的口吻,似跟王子安十分熟稔?又对他的生平经历这般了若指掌?”   英俊淡淡道:“王勃之名谁人不知,吉安酒馆内也常有些书生文人聚会,《滕王阁序》更是高谈之资。”   袁恕己啧了两声。忽然觉着此刻所说跟自己的本意大相径庭,正要再不屈不挠继续追问,英俊道:“想必大人不知我为何在此时提起王勃?”   袁恕己几乎怀疑他虽然眼瞎,却有读心之能了,他哈地笑了出声:“我猜先生只是为了转开话题,避而不答。”   英俊道:“我虽说的是王勃,实则意指大人。”   袁恕己敛了笑:“你说什么?”   英俊道:“我因记忆全无,对命数玄学之类所知亦少,然而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侥幸是个旁观者,说几句话,大人若觉着能入耳则姑且听之,若觉着不能入耳则罢。”   袁恕己道:“请讲。”   英俊道:“我在酒馆之中,听说过许多异闻笑谈,其中有一则,是关于当今圣后的。”   袁恕己脊背都挺直了几分:“哦?”   英俊道:“我不知大人听说过没有,坊间对于皇后娘娘有许多奇异传说,其中一则,却跟太宗皇帝有关。”   袁恕己听跟李世民有关,心生忌惮,本欲阻止他再说下去,怎奈又十分好奇。   他转头看一眼周围,却见并无闲人在周遭:“是什么传说?”   英俊道:“太宗当时,术士袁天罡善算,他曾算得一卦,正是有关于圣后娘娘之论,这一卦,让太宗皇帝动了杀机,想要除掉娘娘。”   “什么?”袁恕己毛骨悚然,这个他却是闻所未闻。   袁恕己忍不住屏住呼吸,踏前一步,他凝视着英俊,低声问道:“太宗因何要杀?天师又算到了什么?”   英俊道:“天师算到,——‘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袁恕己心头巨震,几乎倒退出去,脱口呵斥:“住口!”   英俊缓缓抬头,金色的阳光从长枝翠叶间斑驳而落,在他的脸上,浮光掠影,宛若梦幻。   袁恕己定神:“此等大逆谣言,你如何敢说?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本官当将他们……”   英俊道:“大人莫急,你如何不问一问,太宗听了袁天罡的话后,是如何行事?”   人人皆知,袁天罡乃是贞观朝时候最著盛名的术士,他尤其擅长望气看相,算人的命数运道等,可谓百发百中,分毫不差。   当时的朝廷显贵等,皆以拜访袁天罡为一等大事,袁大师算他们的官职擢黜等,甚至细致到官至几品,几时遇难,一样无错,以及拜访者的姻缘、寿数等,也屡屡应验,犹如神仙之能。   故而连太宗皇帝也对他笃信不宜,倘若袁天罡说了那句话,那边意味着“唐三代后,女主武王”,此事一定会发生。   在袁恕己看来,太宗听了这话后,便会立即杀死当时还是后宫妃嫔的武媚娘。   那到底是为什么李世民并未下杀招?   英俊道:“太宗起初的确是想立刻杀死圣后,然而袁大师说,纵然立刻杀死圣后,也未必能够免除那预言之祸,因天道自有其时,去了一个圣后,或许还会另有一人取而代之,仍将继续天道。”   袁恕己道:“所以太宗并未斩杀……就此罢手?以迎天道?”   英俊道:“天道是什么?天道是许多因缘聚汇而成,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举止,都将是天道的一部分,就算其中有一个人的行为有差,天道也会因之产生变动。”   袁恕己道:“我不懂。”   英俊道:“另外还有一件跟袁天罡有关的事,这个袁大人大概听说过。”   袁恕己道:“哪一件?”   英俊道:“便是武德年间,袁天罡算窦轨之事。”   窦轨乃是武德年间的大将,跟随高祖李渊起兵的功臣,一次高祖传他进见,窦轨自知在征讨王世充等的战役中犯了滥杀之罪,心中惶恐,生怕获罪,便请袁天罡算他的吉凶。   袁天罡算得他将获得圣恩,窦轨闻言深信不疑,大喜过望,一番畏缩常态,在进见高祖的时候十分放肆,由此,高祖一怒之下,将他下狱……   后来群臣进言求情,高祖赦了他的罪,才复擢升。   这也算是一件儿因“事先得知”而几乎“弄巧成拙”的异闻了。   袁恕己想起此事,心曲微乱。   英俊道:“大人可知道我的意思了么?人的命数,不过是个终局,但到底是要一步步走出来的,而行走之中将发生何事,是否会另外生出变数,则是个未知了。”   袁恕己道:“你是说,小弦子说我将来会死于蒲俊之手,未必会成真?”   英俊道:“王子安之沉浮起落,太宗皇帝赦杀之举,窦轨的前车之鉴,大人都可细想。”   英俊说罢,后退一步,向着袁恕己拱手一揖。   袁恕己猝不及防,本能地起手还礼。   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英俊已经回转身,慢慢地走向月门处了。   此刻,袁恕己说罢,阿弦摸了摸头:“怪不得昨夜阿叔让我不必多想,还说要给大人一点时间,今日大人就会明白了。”   前方的树荫底下,十几道身影手牵手,小小地身影活泼地跳跃转动,仍然欢快念道:“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   “好词,”袁恕己不由叹道:“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我向来只听人盛赞此文章,却只觉着辞藻华丽,浮于表面,没想到今日才觉是个知音。”   阿弦道:“要不然阿叔怎么特意教他们背这个呢?”   袁恕己低笑了两声。半晌,他回头看向阿弦:“小弦子,你的所知所感不再准确无误,你觉着这是好事还是……”   阿弦因放下心头重担,正满怀欣慰地笑看安善等孩童嬉戏雀跃。   闻言,阿弦重对上袁恕己的双眸,笃定回答:“当然是好事,一定是好事。”   两人离开善堂后,日头正中。   阿弦本要陪着袁大人回府衙,走到半路,袁恕己忽然又道:“听说昨儿苏老将军去了你阿叔的摊子上吃饭?”   阿弦道:“大人也听说了?确有其事。”   袁恕己道:“老朱的手艺的确不错,今儿我看英俊先生脸色极好,可见他的饭食养人,对了,上次送去的鸡蛋等都吃了么?”   阿弦道:“已经吃光了。”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袁恕己。   袁恕己笑道:“干什么?你还想要么?要就求我。”   阿弦便撇嘴。袁恕己见状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头:“嫌弃我?”   阿弦觉着疼,忙揉住眉心,才动了两下,忽然一怔。   袁恕己问道:“怎么了?”   阿弦眨了眨眼,忽然主动拉起了袁恕己的手。   她的手又小又软,之前虽也曾握过,但并未特意留心,这会儿感觉却有点异样了。   袁恕己咳嗽了声:“你干什么?”   阿弦又放开他的手,自言自语道:“没有了,真的没有。”   袁恕己疑惑:“没有什么?”   ——之前因对蒲俊心生恶感,每次跟袁恕己说起他之后,被他碰触,都有种阴冷的恶寒,令阿弦浑身难受。   但是此刻,那种遍体森冷的感觉消失了。   阿弦虽不能断定袁恕己将来的命运会改变,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件好事。   阿弦仰头,眉眼弯弯道:“没什么,对了大人,既然说起来了,还有没有鸡蛋给我们?我近来很想吃伯伯做的雪团子了。就缺那个东西呢。”   “雪团子?”袁恕己咂嘴皱眉,“那种油腻软烂之物,我看也是白瞎了鸡蛋。按理说老朱头做饭这样出色,不至于给你吃那种东西。”   阿弦本是转移话题,才刻意又跟袁恕己要鸡蛋,听他鄙夷,便笑道:“那种东西怎么了,我吃着很好,伯伯做的双全汤都很好,阿叔也喜欢吃……”   袁恕己道:“什么双全汤?”   阿弦保密:“必定不合您的口味,还是不要问了。”   夏日多雨。这数日,阴雨连绵不断。   这天,阿弦在府衙里又看了会儿档册,午后犯困,眼睛也酸了,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揉揉双眼,觉着有些发闷,于是探身将窗户打开。   “呼啦啦”一阵狂风裹着雨点吹了进来,有几滴打在阿弦脸上,她吓了一跳,不知雨竟吓得如此凶猛了,又怕雨水湿了桌上的档册,忙将窗户掩起。   那库管已找了个安妥地方偷懒去了,阴天,窗户又关着,室内光线阴暗昏沉。   阿弦先前聚精会神看那档册,竟未留意,如今回神,便有些身上微凉,当下便不敢耽搁,忙将册子放起来,拔腿跑出府库。   天际轰隆隆,一阵雷声传来。   阿弦抬头看了眼,见那乌云腾空,宛若奇形怪状的妖兽,正静默而妖异地俯视着身下的人间。   这一场雨从中午开始,一直绵延到黄昏未停。   青石路上已经流水四溢,阿弦撑着伞狂奔过大街,地上的雨水被她急急踩过,水花四溅,脚上的靴子早已经湿透了,袍子也湿了大半,裤脚到膝盖的地方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腿上,煞是难受。   大雨更兼黄昏,世界阴暗昏沉,又仿佛被雨水浸泡过,更加可怖了。   阿弦只想早点赶回家,一路疾奔,然而雨势越来越猛烈,雨水如倾盆似的泼洒,打的都擎不住雨伞。   阿弦见势不妙,只好暂时停步,她转身跑到旁边客栈的门口屋檐下,收起雨伞,贴着墙壁站住。   正站了半刻钟,那雨势丝毫不减,阿弦暗中着急,旁边客栈门口也走出个人来,黑布麻衣,头戴斗笠,半遮着脸。   阿弦转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仍旧盯着急雨。   忽然就听身边有人道:“这雨一直不停,实在可恨,若是耽误了主人的命令,如何是好。”   阿弦诧异地看过去,却见身边儿只有那才出客栈的黑衣人,然而他正肃然木立,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   阿弦只当他是自言自语,便自顾自地又摆弄伞。   正在无聊地看屋檐上雨水跌落,在脚边溅起水花,旁边那人又道:“我要快些赶往垣县,一定要在月前将信交到钱掌柜的手上。”   阿弦皱眉,又扭头看向黑衣人,却见他仍然面无表情地在看着那瓢泼大雨,嘴唇也紧紧抿着,显然是不曾发声。   阿弦惊疑之中,黑衣人察觉了她在看自己,就也转过头来。   斗笠下的脸,稀松平常,是非常不起眼的一张脸,没有任何一点让人格外印象深刻的地方,若是放在人群里,只怕立刻就找不到了。   黑衣人默默地看了阿弦一会儿,又转开头去。   阿弦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也自回过头来。   又站了会儿,只听黑衣人道:“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天黑前出城,‘不系舟’的名声一定不能坏在我手上。”   阿弦正要再看,身边冷风过后,黑衣人撑开一把很大的油纸伞,低头走进了雨中。   阿弦目瞪口呆,目送黑衣人离开,对方才的奇异之事很是不解。   正在此刻,客栈里一名伙计出来,看见黑衣人去了,不由啧道:“真是个急性子,说了今晚上雨会更大,偏偏要冒雨赶路,是舍不得那几百钱么?”   忽然看见阿弦站在这里,忙陪笑道:“十八子?怎么在这里站着,进来坐着喝口茶岂不好?”   阿弦道:“不必,我立刻就要家去。”停了停,又问道:“方才那位客人,是哪里的?”   伙计道:“那个人啊,是沧城的,今儿才来,本是要住一夜,不知怎地改了主意,冒雨就走了。”   阿弦毫无头绪,就答应了声,见雨比先前略小了些,阿弦忍无可忍,便又撑开伞冲入雨中。   她压低了油纸伞,顶着风往前又跑了片刻,正好过吉安酒馆的巷口,阿弦心道:“今儿雨大,阿叔只怕不会在这里耽搁吧?”   不料想什么便来什么,无意中扭头看了眼,却正好儿看见在酒馆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正是每日负责去接英俊的那辆。   阿弦陡然止步,脚尖上激起的水花似浪头上卷,又落在她湿透的靴子上。   只犹豫了一瞬,阿弦便扭身转头,往酒馆门口跑去。   虽然是下雨天,但是吉安酒馆却仍是热闹如昔,还未进门,隔着重重雨帘,就听见喧哗笑闹的声响。   阿弦正要入内,忽然没来由地仰头往上看,却见头顶二楼上的窗扇半掩,透着一线亮光,似有人影闪烁。   忽然有人道:“十八子!”原来是伙计,本以为客人上门,陡然见阿弦浑身湿淋淋地,便忙道:“快请进来。”   阿弦跳到门边儿上,将雨伞倾斜:“我阿叔可还在?”   伙计道:“是,先生还在。”   阿弦发现这伙计的神色略显古怪,便道:“这样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去?他在哪里,我去看看。”   伙计忙道:“十八子,别急,我去跟我们老板娘说一声。”   阿弦皱眉:“我自见我阿叔,你跟她说什么。”她看伙计张手似是个要拦住的姿态,心中越发疑窦丛生,便推开他,往前而去。   阿弦原本是要往雅间去的,谁知错眼之间,就看见那伙计仿佛松了口气,阿弦蓦地想到方才在门外所见二楼……当即抽身回来,踩着楼梯往上。   伙计见状,吓得叫道:“十八子,楼上不能去!”   阿弦哪里管这些,噔噔噔急急上楼,左右打量了一眼,便向着一间房奔去。   她正要将门推开,门却自己打开了,英俊站在跟前儿,神色淡然:“是阿弦来了?”   阿弦眨了眨眼:“阿叔,你在这里做什么?”   英俊道:“我先前看账本累了,在此小憩。”   阿弦的心跳了两下:“胡说,我先前在下面看见了,明明是还有个人在,是谁?”   英俊眉峰一动,并不回答,却在这时侯,英俊身后“噗嗤”一声,有个声音笑道:“阿弦,你这样气吼吼的做什么,又不是妇人捉奸,也不是丈夫被戴绿帽忍不得……”   阿弦听了这声,往英俊身后一看,却见的确是陈三娘子,正慢条斯理地在提她的衣襟,阿弦一看之间,正好儿见那光裸雪白的大好肩头,可见先前是如何旖旎。   阿弦气窒:“你、你这无耻的,你竟然……”   英俊轻声制止:“阿弦。”   阿弦一愣,旋即跺脚道:“好!我不管了。你喜欢如何就如何吧。”   她转过身,提着那滴滴答答雨水乱落的油纸伞,撒腿往楼下跑去,咚咚咚,下楼梯的声音宛若急躁的鼓点。   听着阿弦的脚步声远去,英俊一言不发。   陈三娘子也敛了笑,面上反而露出了忐忑的神色。   房内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以十八子之能,若他有心,只怕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陈三娘子垂着头,不敢做声。   英俊不语,只微微转头:“告辞。”他举步往外而行。   陈三娘子上前要扶,手将碰到他的衣裳,却又畏惧般缩了回来,只眼睁睁地看着英俊自己下楼去了。   且说阿弦跑出酒馆,见那马车还停在门前,她忍不住心里的烦恼,上前一脚踢在车轮子上。   却反而撞得脚疼,阿弦只得撑着伞低头又跑,谁知因心慌气躁,伞被风卷的翻了个个儿,很快撕裂开来。   阿弦举着破伞,感觉雨水兜头泼下,浑身凉澈。   但是心里却好像有一团火,阿弦将伞用力挥了挥:“看着像是个正经人,没想到也是这种捱不住狐狸迷的,可是你就算是去找青楼的姑娘,也总比跟她偷偷摸摸地鬼混好!难道桐县只她一个女人了不成!”   她愤愤然,咬牙切齿且走且恨恨不休,兴许是被怒火跟雨水迷了眼睛,只模糊看见迎面有个人向她走来。   天黑雨急,等到了跟前儿才发现,这人脸色白里透着青气,俨然并非人类。   阿弦吓得大叫,旋即喝道:“走开!”将破雨伞拎在手中,想要逼退这不请自来的鬼魂。   谁知正僵持中,目光所及处,却仿佛又看到有几道异样的影子,飘飘荡荡地,大概是听见了此处的异样,便也有靠近的势头。   阿弦起初还因怒火升腾,并不十分惧怕,可看鬼魂越来越多,猛地想起上次被附身后的遭遇,不知不觉手中的雨伞也落了地。   鬼气森森,加上遍体都给雨水湿透了,雨水被冰冷的阴气侵袭,犹如置身冰河。阿弦无法按捺地缠斗起来,本能地叫道:“不要过来!走开!”   挣扎之中,脚后一绊,跌在地上。   面前那只鬼见有机可乘,似得意地怪叫一声,飞快地往阿弦身上撞来!   阿弦举手在面前一挡,耳畔却听到凄厉的呼号,她仓皇看去,便见那撞过来的恶鬼仿佛是被无形的一股力道擭住,在绝望的惨叫声中,扭曲撕裂,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原本想要靠近的那些鬼魂看见这幕,慌得四处逃窜,统统不敢靠前。   阿弦呆呆地跌坐在雨中,不明所以。   正在这时,肩头被一只手握住,身后的人叹了声:“傻孩子。”    第66章 雨中   随着那厉鬼魂飞魄散, 连头顶的雨也骤然停了。   阿弦回头, 却见原来是英俊立在身后,手中雨伞高擎, 遮在她的头顶。   阿弦看了他片刻,右手撑地要站起身, 却因方才被那鬼魂吓得厉害,手脚无力。   正在雨水里扑腾, 身后英俊道:“傻孩子,别动。”   阿弦身软而嘴硬:“你才傻呢。”   英俊的手顺着她肩头往下,到手肘处停止,他将伞往她面前略送了送:“拿着。”   阿弦想也不想,举手接了过来。   英俊俯身,在她腰间一搂。   阿弦借着这股力道站起身, 英俊却又道:“上来。”   阿弦疑惑:“干吗?”   英俊缓缓道:“我力道不足以抱你,背着却还是可以的, 上来。”   阿弦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 本不愿他劳累,然而想到方才在吉安酒馆的情形,心想:“在那里跟那狐狸相处难道很轻松么?哼,这会儿累一累你, 最好明儿就腿软的不必去见那狐狸了。”因此竟不再犹豫。   她上前爬了爬,徒劳无功地抓了把英俊肩头的衣袍,道:“阿叔,你矮一矮身子, 我上不去。”   英俊僵了僵,然后才垂首将袍摆提起,单膝向前缓缓如个半跪之态。   阿弦偷偷一笑,这才伏身上前,爬上了他的背,手勾着他的脖子,一边擎起雨伞:“好了。”   英俊复又起身,挽着她的双腿,一步步往前走。   阿弦张目四顾:“你怎么没叫那车送,就是自己走过来的?”   此刻才忽然发现他身上干净的很,并没被雨水打湿。只可惜她通身水淋淋地,像是一只水鸡儿,这样趴过来,顿时就将他大半边身子也染湿了。   英俊道:“嗯。我看不见,可要留神些,如果这会儿摔倒了,你一定摔得更狠。”   阿弦不由哈哈笑了出声:“我会紧紧地抓着你,让你在下头当肉垫子,我压在上头就摔不着了。”   英俊咳嗽了声,想说什么,却又无言。   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头顶的油纸伞上,显得格外声大。   阿弦仰头看了眼,低头道:“阿叔你放心就是了,我会替你照看着路的,我的眼可好使了。”   英俊“嗯”了声。阿弦的脸正靠近他的后颈发端,望着衣领底下的一节白净如玉的脖颈,她眼珠一转,便凑过去在那周围嗅来嗅去,又试图抓他领口。   英俊觉着脖子上有些暖暖气息喷来喷去,略有些痒痒:“你做什么?”   阿弦随口道:“没什么,我看看有没有虱子。”   英俊哑然,过了会儿才问道:“那有没有?”   阿弦听他仿佛认真起来,便又大笑:“哪里会有,干干净净地,衣领上连点油灰都没有,也没有那种狐……”她差点说漏了嘴,忙停下来,只拍马屁:“阿叔,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家每天都擦洗身子?不然我怎么没看见你自己洗澡呢?”   英俊再度无语。只慢慢道:“没有那就好。”   阿弦略叹了声。   这样被英俊背着,让她想起些几乎遗忘的旧事。   她记得在很小的时候,跟老朱头一块儿走路,两个人不知是要去什么地方,走了很长一段路,仍不到目的地。阿弦累了,不想再走,每当这时候老朱头也会蹲下身子,让她爬到背上。   在她渐渐长大后,已经不再如此了。   没想到这会儿,竟又得此殊待。   英俊察觉她在乱动,仿佛不安,便问:“又干什么?”   阿弦道:“我想起小时候伯伯也常这样背着我。现在伯伯年纪大了,我却也大了,他再也背不动了……”阿弦停了停,忽然有些感慨说:“兴许有天,得是我背着伯伯呢。”   她只顾想事情,伞不知不觉歪了些,风裹着雨吹了过来,打在脸上有些沁凉。   英俊听出她口吻中的伤感之意:“朱伯……虽不是你亲生父母,待你却比亲生父母更好。实在无可挑剔。”   “那当然了。”阿弦用力点头,又道:“前面有个水洼,阿叔往左边一步。”   阿弦紧紧盯着前头,见英俊果然依言往左避开了那浅水洼,阿弦松了口气:“如果没有伯伯,只怕这世上早也没有我了。”   “阿弦,”英俊忽地问道:“以后,你会一直都在桐县?”   阿弦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当然。”   英俊道:“如果、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想起来我该去何处,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阿弦愣怔:“可是我不能离开桐县,我得跟伯伯一起。”   英俊默然道:“你想也不想就这样回答,可见在你心中,朱伯一直都是第一位的。”   阿弦才要说话,忽然看他脸颊上也多了几滴雨点,鬓角显得格外清晰,犹如刀裁,阿弦忙伸手去给他擦干。   不知不觉将到朱家小院,阿弦几乎有些不舍得离开这个舒适的背了,将脸颊贴在他的后颈上,猫一样蹭了两下:“英俊叔是除了伯伯之外,我最喜欢的人了。好了,慢慢地在这里往右转,我们快到家了。”   英俊放慢脚步:“那陈基呢?”   “啊?”阿弦道,“那不一样。”   英俊问道:“哪里不一样?”   阿弦忽地觉着脸上痒痒,伸手抓了抓,支支唔唔说不出口,可因为英俊一句“陈基”,便又引发了她的联想,想到方才在吉安酒馆里三娘子那骚浪的模样,阿弦道:“阿叔,你到底在酒馆里做什么?”   英俊道:“算账。”   阿弦道:“瞎说,算账要算得衣裳都脱了?”   英俊淡淡道:“我看不见。”   阿弦语塞,却又抓着他衣领问道:“那、那她咬你了没有?”   英俊道:“你说的她可是陈三娘子?她又不是狗,为何会咬人。”   阿弦哼道:“比狗还厉害呢,狗只咬一口,她可是……总之,你小心给她吸干了!”   英俊一抖,几乎止步:“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阿弦道:“他们都这么说,怎么啦?”   英俊道:“这不是正经话,你学的倒得心应手。”   阿弦嗤嗤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当然知道这不是正经话,正因为这个,才要格外提醒你呢。”   英俊无言以对,便徐徐地叹了口气:“是不是到家了?”   阿弦故意没说,见他问便道:“你又怎么知道?”   英俊道:“我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气。”   经过老朱头的妙手调制的菜肴的气息,在风卷着雨的黄昏里氤氲,香气越发地独特而浓郁,令每个经过朱家院外的路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止步,留恋地深深呼吸。   阿弦又笑起来:“阿叔的鼻子跟我的一样灵敏。”   英俊哼了声:“所以你方才在我身上乱嗅,可是嗅到什么了?”   阿弦眨了眨眼,暗中吐舌:“我不过是想闻闻看,看你是不是每天都洗澡。”   英俊一叹,不再言语,阿弦在他肩头轻轻一敲:“放我下来吧,要进门了,小心别绊倒。”   正说到这里,就见迎面有一辆马车缓缓而来,阿弦抬头看:“咦,那是……”   话音未落,车已经正正好地停在了朱家门口,车夫跳下来打伞。   车厢里跳出一个人来,猛地看见对面叠罗汉似的两人,一怔道:“哟……你们这是……”   这来人赫然正是袁恕己,薄暮之中双眼烁烁发光。   阿弦忙扭动着从英俊背上往下滑,感觉英俊的手微微一停才放开,叮嘱说:“别急。”   阿弦跳下地,重高高擎起雨伞给英俊遮雨,一边看着袁恕己:“大人你怎么来了?”   袁恕己从车夫手中将伞接了过来,车夫回身又去车厢里取了一个篮子,双手递给袁大人。   袁恕己将篮子提高了些,笑道:“我是来给你送好吃的呢。”   三个人立在外头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掩的门扇间露出一个狗头。   原来是玄影在里头听见动静,便钻出来查看情形,见状便“汪汪”叫了两声,院子里传来老朱头的声音:“真的是你主子回来了?”   阿弦扬声道:“伯伯我跟阿叔一起回来了。”又看向袁恕己:“还有贵客呢!”   袁恕己闻言笑问:“有多贵?”   夜色越深,天地似被急雨斜倾乱劈,湿气四溢,透着凄惶。   但在朱家院子的堂屋之中,却另有一番不同光景。   油灯之下,方桌上放着一个颇大的篮子,里头一枚枚圆圆地蛋类,灯光下莹然可爱。   这一次除了有鸡蛋,还有白如玉的鸭蛋。   怪不得老朱头眼睛都弯了起来:“大人实在是客气,若是有什么事传唤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又拿这些东西,怎么使得。”   袁恕己笑道:“说来我今儿的确是有些正事,另外还有一件儿要求你呢。”   老朱头诧异:“求我?大人可是说笑了。”   袁恕己道:“正是求你,先前听小弦子说你做的双全汤最好,我今儿忽地想起来,又馋又是好奇,倒要来讨一口吃。另外小弦子说他馋吃雪团子了,这些鸡蛋正好儿派上用场。”   老朱头笑道:“哎呀,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话一出口,忽见英俊从里屋出来,已经换了一件干衣裳,老朱头咳嗽:“那孩子什么也在外头乱说,不过那汤材料难得,幸而今日我得了几样儿,若大人不嫌弃,我就献丑了。”   袁恕己道:“叨扰叨扰。”   老朱头便对英俊道:“你陪着刺史大人说会儿话,我去再做几道菜肴。”   两人对面儿坐了,袁恕己道:“先生在酒馆里做账房,听闻顺风顺水,得意的很?”   英俊道:“还照应得过。”   袁恕己道:“实不相瞒,善堂的休憩重建,已经到了中期,这两日因雨水勤,便耽搁了,不过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我总觉着这账目上有些不对,怎奈我一看那些数字儿就头晕,给别人料理又不放心。所以……”   英俊道:“大人想让我去打理?可……”   袁恕己道:“只要你答应即可,横竖酒馆里的账目也不是十分复杂,陈三娘子再急,也不如本官急,她不敢克扣你的月俸,另外,我这里也可以再给你一笔月银,你觉着如何?”   英俊道:“既然大人已经安排妥当,自当从命。”   “爽快!”袁恕己心生欢喜,笑道:“另还有一件事,先前你不是教了那些孩子背诵文章么?我之前也在给他们找寻教书先生,不如……”   英俊道:“只怕在下忙不过来。”   袁恕己笑道:“能者多劳。我相信以先生之能,必能胜任。”   英俊不答,袁恕己道:“这俸禄上,还可以再添一些。”   正以为英俊不肯答应,却听他道:“既然大人有如此爱民之心,我自然也要竭力相助。”   袁恕己一怔,继而失笑:“看不出先生阳春白雪般人物,对于钱银上竟这样上心,还是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阿弦从门口窜进来,道:“在说什么?”   袁恕己看向英俊,见英俊道:“大人在说,我跟着你和朱伯,学的出息了。”   袁恕己略觉意外,忍笑低头吃茶。   三人略坐片刻,遥闻厨下异香飘了出来,“汤好了!”阿弦先跳起来,跑到厨下,端了两碗汤上来。   不多时汤水布置妥当,袁恕己道:“这便是你爱喝的双全汤?”   阿弦点头:“伯伯又放了姜,这样天气喝了正好。大人请。”   袁恕己端起碗来,闻到香气扑鼻,一时情不自禁,就先喝了口,只觉得一股暖意滚入腹中,五脏六腑都舒坦起来。袁恕己先行叹道:“果然美味!”   阿弦见他称赞,便对英俊道:“阿叔也喝,方才我把你也带湿了。别着了凉,多喝点驱了寒湿才好。”   英俊听袁恕己喝了,才也举手慢慢地端起碗。   袁恕己又连喝了两口,意犹未尽,双眼放光,调羹一转,忽然看到里头异样食材:“这个……”   阿弦哧溜溜地喝了口,一眼瞥见:“是猪肝!”   袁恕己目瞪口呆,调羹摇晃,又挑起一团:“那这个……”   “猪肺!”   “那这个?”   “猪腰子……”   袁恕己几乎晕倒:“这、这这……”   两人对话间,坐在旁边的英俊正慢慢地嚼吃了一块儿猪肝,仪态优雅,面不改色。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这次我相信了,你一定是个瞎子,不仅瞎而且还很聋呢!   英俊:年青人,这也是充满了技巧的┑( ̄  ̄)┍   其实很喜欢阿叔跟小弦子雨中的那一段,温馨而妙趣横生,有同感的咩? 第67章 双全   原来老朱头口中的好东西, 在别人眼中, 却都是白扔了也不要的那些下水之类。   莫说那些达官显贵,就算是寻常坊间百姓不爱此味, 多半觉着此物脏鄙,且又不好料理, 吃起来腥臭不堪,难以下咽。   但老朱头却别有妙法, 这些烂贱之物经过他的手料理,非但毫无腥气,且口味浑然不同。   双全汤里其实还加了些当归黄芪等药材,格外滋补养身,猪肺嫩脆,猪肝香滑, 实在是难得的佳品。   若论起源,老朱头最初做这汤, 其实也是被逼而为。   阿弦小的时候, 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岁,民不聊生,食物短缺,偶然有一口猪宰杀, 便连毛都给抢的不剩。   那些内脏等物,也被人乱煮而食,毫无清洗料理的过程。   阿弦年幼,虽饿极了, 但仍觉此物不可下咽,老朱头绞尽脑汁,搜罗手上限有的调料等,拿出了神农尝百草的精神头,渐渐有了这汤的雏形。   开始做出这汤之后,并没有名字,阿弦十分喜欢喝,便追问是什么汤,老朱头看着里头的肝肺等物,灵机一动,便道:“忠肝义胆,世间双全,这个就是双全汤。”   由此而来。   袁恕己先前不知道此物的食材,倒也罢了,如今眼见了,胸口一阵阵翻涌。   阿弦道:“大人你的脸色不对,怎么了,你……你也不喜欢?”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英俊,想起老朱头叮嘱的话。   袁恕己正难“消受”,见状也转头看向朱英俊,却见后者面色淡然有条不紊地仍在继续。   门外风雨交加,哗啦啦声响连绵,一阵湿冷的风吹了进来,灯光摇曳,明明是一碗极卑贱的杂碎,可是朱英俊的举止,就像是在吃什么了不得的龙肝凤髓,鹿筋猩唇。   袁恕己直直地看了他半晌,原本有些大不适的心情不知为何,竟也因而舒缓。   他对阿弦道:“没有……我只是,只是好奇为何叫那个名字?”   阿弦便将老朱头说“忠肝义胆”的解释讲了一遍。   正说着,便听得堂屋门口老朱头笑道:“大人莫怪,我也不是故意得罪的。”   他上前微微躬身,看着阿弦道:“这是因为弦子小时候我自个儿带着她,我也没什么本事,饿得她天天哭叫,当时就逼的没法子,手上抢着什么就要做什么吃,才渐渐地弄出这些来的,她心思单纯不会多想,因真心的喜欢,就当作什么天大的好吃食四处张扬,其实有身份的大人物们,只怕连闻一闻都觉着得罪呢,大人尝个新鲜也就罢了,若不爱喝,还有别的吃食。”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衬着外头狂风乱雨,透出几分奇异,隐隐震慑人心。   老朱头虽三言两语带过,但在兵荒马乱之时带着一个婴孩儿讨生活,该是何等的艰难挣扎,两人曾经历过多少苦楚,自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的。   阿弦也想起以往之事,不由眼眶微红:“伯伯……”   老朱头呵呵一笑:“其实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给大人撤了这个,待会儿炸雪团子吃。”   他伸手要来取碗。   袁恕己拦住,他颔首说道:“这‘双全汤’,果然是好,名字好,用料好,味道更好,我今日能有幸喝到,也算是托了小弦子的福了,今日我就只喝这个。”   他双手郑重将碗端起,喝了几口,又舀了两块猪肝肺:“难得,难得!”   是夜袁恕己酒足饭饱,乘车而去。   次日阿弦才知道英俊要去兼任善堂的“账房先生”外加“教书先生”,她瞠目结舌:“哪里有一个人做三份工的,岂不是要累死了?”   老朱头道:“去去去,你这乌鸦嘴,这不正好儿应了英俊之前说的那什么能者……饱食之类的?”   阿弦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念了这句,心里忽然一动,喃喃道:“不系之舟?不系之舟……好像在哪里听过?”   老朱头没发现她在嘀咕,便道:“是是是,偏你记得这样清楚,如今你英俊叔要去当那巧者智者了,岂不好?难道你要他当那‘无能者’?”   阿弦挠挠耳朵:“我怕他又累病了。”   老朱头却道:“你只往另一面去想,他若是在善堂里耽搁的时间多了,在酒馆内自然就相应地少了。”   阿弦看着他意味深长的样儿,两人心灵相通,阿弦笑道:“咦,果然是这个道理,还是伯伯想得透。”于是不再插言。   当初英俊被陈三娘子请去酒馆后,阿弦心里还狐疑,陈三娘子敢情是疯了,竟请个瞎子当账房。只是疑惑虽有,却不便出口相问,因阿弦心里明白陈三娘子对英俊“别有居心”,只怕是被色所迷,神魂颠倒罢了。   如今看袁恕己也发了疯,这显然不再能用“被色所迷”解释了。   却也因如此,让阿弦见识到了,三娘子跟袁恕己都未发疯,相反,这两个人可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那日阿弦前往善堂探望小孩子们,无意中撞见一堆人挤在一间房的门口,探头探脑,不知在看什么好光景,只是每个人都屏息静气,鸦雀无声。   阿弦好奇心起,也凑过去:“看什么呢?”   众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忙命噤声,一个相识的工匠低声道:“十八子不要叫嚷,英俊先生正在算账呢,最忌讳别人出声扰乱。”   阿弦睁大双眼,忙凑上前去,从窗缝里往里看。   正一个声音传出来:“新购大梁六根,每根一千五百三十文,共九千一百八十文。”   又继续念道:“槅门扇十四对,每扇四百二十文,共五千八百八十文。”   “所耗用砖石……”   阿弦听了半晌,被那一连串的字数弄得眼前金星晃动,正浑浑噩噩不明所以,里头念诵声停下,报账已毕。   就听英俊道:“之前供梁柱的共有三家木材行,分别是招县李记,桐县苏记,沈家,其中李家的报价最低,乃是一千零三十文,如今供货是谁?”   旁边一人道:“是……本地的苏记。”   英俊道:“价格多少?”   “一千五百三十文。”   “为何两家相差这许多,却偏选用苏记?”   “因为李记的梁柱质量不如本地,且每根还要还要加运送费五十文,故而不划算。”   英俊道:“是么?李记乃是招县老字号,因价廉物美,本城许多人家还往他们那取货用,如何这次为官府供应,反而用次品?”   那人没想到英俊会知道这许多详细内情,心内发虚,一时支吾不上来。   英俊淡淡说道:“除此之外,砖石的采购跟耗用项不对,重新去核对再算。这次就罢了,下次还有这样的纰漏,你就直接去跟刺史大人说。”   那人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冷汗涔涔地答应着,卷起那册子跑了出来。   门口众工匠见他惶然而出,一起起哄,有人笑道:“上次已经连接有两个自作聪明的,欺英俊先生看不见算不明,在账目上公然作假,谁知先生一听,也不用算,立刻指出数目不对……这帮人实在是蠢不可及,一次两次碰壁还不长记性,真当英俊先生眼睛看不见,心也不好使呢?”   另一个人说道:“我看英俊先生眼睛虽不看见,心却比千万人的心更明白。简直神人一样,不然的话,为什么要那许多账房先生仔细算计才核对出来的数字,他一过耳就能察觉不对?就能即刻算出正确数目?”   众人一起鼓掌喝彩:“神人,真神人也!”   阿弦杂在人群中,震惊之余,忍不住也咧嘴笑起来。   原来自打英俊来后,善堂里做工的,算账的,上上下下都甚是好奇,不知一个瞎子如何掌管账房大脉,谁知英俊并不用过目,只叫人念那记好的账簿,他静静坐着听——但凡是有数目错漏,材料损亏等等,他皆能点指要害。   因此每次英俊来坐房“听”,善堂里的人都会跑来围观看热闹,每次都会满意而归。   自此后,阿弦总算一颗心放在肚子里,原来陈三娘子并不只是贪图英俊的美色,这女子倒果然跟她自己吹的一样,的确是有几分慧眼的。   又过几日,阿弦又渐渐风闻,每次英俊在善堂里开讲,不但是善堂的孩童们听课,甚至一些外头的小学生们也会蜂拥而至。   到最后,不仅是小学生,连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学究也闻风而至。   阿弦有一次偷偷来听过,虽然英俊说的那些,她似懂非懂,然而看着他高高地坐在案几之后,宛若古君子一般,沉声诵读,声如玉石琳琅,再配合美文美篇,似有无形的天籁韵律,比歌钟唱舞还赏心悦目呢。   怪道那许多人都为之如痴如醉。   入秋的时候,垣县往府衙送了一份公文来。   袁恕己看过之后,往桌上狠狠一丢:“我治下的地方,竟还会发生这种灭门惨案,实在是……”牙咬的咯咯作响。   阿弦正侍立旁边,闻言也吃了一惊:“灭门?”   若说先前战事未停之前,发生这种事倒也罢了,或得罪了马贼,或死于战乱,如今太平盛世,且豳州各县地都也知道新刺史是个雷霆手段之人,如此上行下效,民风也渐渐安良,连罪案都发生的少了。   冷不丁冒出这种灭门案,实在是叫人震惊。   袁恕己想了想,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样不知死活。”当即吩咐阿弦道:“明儿一早你随我一块,亲往垣城走一遭。”   阿弦震惊:“我也去?”   袁恕己道:“你是我身边第一能干的,当然要同去。”他不由分说,阿弦想一想,无言以对。   这日晚间,阿弦把明日要出差之事说了,道:“大人的意思,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去垣城又路远,来来回回再加上办案,我算计最早也要半个月呢。”口吻里透出苦恼之意。   老朱头立即摇头如拨浪鼓:“不成不成,你跟大人商议商议,不能去。”   两个人相依为命,从养着阿弦开始,从不曾分开两日以上,这下陡然要十天半月的不见,老朱头惶恐不安。   阿弦道:“伯伯,你放心,这次是灭门案,才要我跟着大人一块儿去的,好歹有个照应。且有大人跟我一起,不至于有事,好歹也还只是在本州之内。”   老朱头张了张口:“我这心里不踏实,找个借口不去了吧。”   他回过头看英俊:“英俊你也说句话呢?”   两人一起看向英俊,等了片刻,英俊道:“袁大人已经开口,这会儿再辞了,以后阿弦在府衙里不好立足了。”   老朱头皱皱眉,见他不站在自己这边儿,略觉失望。因老朱头觉着倘若英俊出口相劝,阿弦一定会改变主意留下。   果然,得英俊如此说,阿弦有些放心,又劝说:“伯伯,我又不是去长安,而且有大人在,怕什么,我会竭尽全力帮大人查明这案子,然后飞快回来看阿叔跟您的,我还跟高建说过,我不在的时候让他多照应着。”   老朱头看着她有些跃跃欲试的神色……已经知道她的心意。   阿弦虽然从小儿跟着他,但到底是个正好奇心旺盛的年纪,之前从来不曾出过桐县,但如今,招县,沧城等皆都去过了,如今更要去垣城……眼界是越来越宽广了。   老朱头想着她说的“我又不是去长安”,心没来由地噗通噗通乱跳,真的不会去长安吗?如今去的地方渐渐多了,这孩子的性情比先前也活泛多了,是不是心里也想着去见识见识外头更广阔的天地世界?   这一夜,西屋里并未再如之前一样,传出老朱头沉稳的鼾声。   次日天不亮,老朱头起身,烙了几个芝麻油饼。等阿弦起身之后,老朱头已经在门口坐了半天了,神情沉重,仿佛一夜的秋霜都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他拧着眉头将包袱递给阿弦,叮嘱说:“这里头有两个是肉饼,三个是糖饼,其他的都是芝麻盐饼子,今儿路上把肉饼吃了,幸而天冷了,其他的还不容易坏,你带在身上,别饿着自己。”   阿弦道:“伯伯,怎么好像我要去很久一样。”   老朱头看着她的笑,忽然没来由鼻酸:“傻孩子,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也担着点儿不行吗?”   阿弦想了会儿,道:“我不认得什么母亲父亲,只认得伯伯。”停了停,又看向东边窗户,“还有阿叔。”   老朱头破涕为笑,点头道:“好好好,知道你的心。你若是体谅我跟你英俊叔,那就多照料着自个儿,好好地快点儿回来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阿弦道:“知道啦。”走到东窗底下:“阿叔,我去啦。”   隔着窗户,英俊答道:“万事留心,如你伯伯所说,照料好自个儿。”   阿弦将出门之时,玄影跑过来,似要跟着她一起,阿弦在他的狗嘴上推了一把:“今儿我可不是去府衙了,要出一趟远门儿,你在家好好替我看着伯伯跟阿叔。”   玄影自顾自往前跟了一步,阿弦俯身揉揉他的双耳:“听话。”把门带上,自己跳了出去。   身后玄影低鸣了两声,用前爪把门扒开,从门缝里挤出来,飞奔跟着阿弦去了。   老朱头赶出来的时候,他早已经跑的无影无踪,直到大半个时辰后才回来,正老朱头开摊儿,见玄影跑来趴在桌子底下,身上冒一层土灰,他便又是心酸又笑:“你是追那孩子去了?到底又被撵回来了是不是?你就跟我一块儿在这里等她回来就是了。”捡了个饼子放在玄影面前,玄影闻了闻,竟没吃。   老朱头本还要念叨他几句,转念一想,却只是笑了笑。   从桐县往垣城,至少要一天半的时间才能到,自打阿弦去后,老朱头天天算计,有时候对玄影说,有时候对英俊说,说阿弦走到哪里了,会在哪儿过夜,是不是会适应这一路奔波等等。   三天后,垣城有人带信回来,说是刺史一行人已经顺利抵达。   老朱头听了,心里吊着的那块儿石头才好歹放平了些。   这天黄昏,秋风飒飒,因阿弦不在,老朱头也懒懒地,加上路上行人稀少,于是天才擦黑就要收摊。   正转身收拾锅灶,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老朱头只当是食客上门,便头也不回地笑说:“东西都已经卖完了,真对不住……”   身后来者道:“谁能想到,昔日风光一时的大内妙手,今日竟沦落在这冷僻乡野里苟且谋生呢。”   脸上的笑像是碎裂的冰,陡然消散,老朱头攥紧手中的木勺,想回身,却几乎不能动!    第68章 鸢庄   秋风里好像多了几分肃杀的气息, 老朱头握着木勺的手有些发抖。   嘴角抽搐了两下, 老朱头终于回过身,满面已换上柔软的笑意:“我当是谁呢, 原来是苏老将军,您这会儿是来吃东西?真是不凑巧的很。”   巷子中间, 是苏柄临巍然而立,他身着便服, 头上戴着青黑色的幞头帽子,手中握着一条马鞭,双眼正如盯着猎物般看准老朱头。   苏柄临不答,老朱头又笑道:“可是您方才在说什么来着?我一时没听清,唉,这人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听什么都稀里糊涂的。”   马鞭在手掌心轻轻敲了一下,苏柄临走上前来:“不错, 人老了, 耳聋眼瞎,我亦如此,就连治下有这等了不得的人物都不知道。”   老朱头垂了眼皮,仍是含笑:“您到底是在说什么?我如何听不懂, 多半是高人高语,小人不过卑微俗辈,不明白也是有的。不过我着急收摊子,老将军若是想吃汤面, 不如且明儿……”   不等老朱头说完,苏柄临道:“后宫可无三千佳丽,却不可一日无朱妙手。”   老朱头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微微僵硬,像是在寒风凛冽中将要凝水成冰。   苏柄临看向他,望着那很不起眼的一张脸:“昔日太宗在时,我有幸奉召入宫,这是太宗当着我们一干大臣的面儿说的。”   老朱头垂着手,深深低头。   苏柄临打量这食摊上简陋的家伙什,复道:“当初我还心生鄙夷,心想不过是个会做菜懂逢迎的宦人而已。谁知,那一场酒宴,却让我永远地记住了这个人。有同感的绝非我一人而已。”   老朱头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两只手压在一起,不安而惶然地抓紧了些,却又松开。   苏柄临却若有所思地笑笑,点头道:“老子曾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然而在我看来,朱御厨的手法,却是烹小鲜有治大国的风范。这大概就是业之臻者,不管是何等身份之人,不管他是不是一个卑贱的宦奴,能有那种出神入化的烹饪手段,他便是其中王者,就如同太宗是帝皇之中的王者,而我自诩领兵带将,所向披靡……业之臻者,都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老朱头局促的脸色渐渐地缓和,听到最后,整个人已经放松下来,肩头一垂,肩胛略宽。   他却仍是不看苏柄临,只是用那种沙哑的声音低笑道:“老将军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苏柄临道:“我生平只有在皇宫内才吃过那种令人铭之不忘的味道,十几年再未有机缘,听说太宗龙驭归天后,朱妙手仍旧侍奉当今圣上,却在十三年前离奇失踪,众人都说他因哀悼太宗过甚,又因年纪颇大,必然是哀伤而亡了。谁又能想到,时隔多年,我竟在您的摊子上又重新吃到了那种味道。”   老朱头笑道:“哟,那这可真是我的荣幸了,谁能想到我做的这些不上台面的清粥杂菜,居然能赶得上当年的宫内御厨呢?只怕是老将军哄我开心的。”   苏柄临道:“是,你是该开心,等你回到长安后,重新掌管御厨,只怕会更开心。”   老朱头笑容一敛,正色道:“我一个平头百姓,什么都不懂,去长安做什么?何况我在桐县呆的好好的,又是这把年纪了,若还硬要背井离乡的,只怕要倒在路上喽。”   苏柄临道:“你仍不承认你就是朱妙手?”   老朱头茫然道:“我第一次听说这么个人,既然您说他姓朱,又说我做的饭菜有几分他的意思,那兴许……我们之间也有些亲戚相关?”   苏柄临望着他狡黠的神情,道:“你虽然不认,但圣上是个念旧情的人,只要你回到长安,真伪立刻便知。”   老朱头摇头笑道:“苏将军,您可务必饶了我,我这把骨头着实经不起颠簸了。”   苏柄临道:“是经不起颠簸?还是长安有让你惧怕的事……或者人?所以你才离开宫中,远遁于这偏僻边陲地方?”   老朱头道:“我当真不知道苏将军在说什么,我该回家去了。”复着手收拾东西。   苏柄临忽然语气一变:“那孩子如今并不在桐县,你这样早回去做什么?”   老朱头正转过身,苏柄临喟叹道:“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当年你从宫中失踪的时候,正是宫内外沸沸扬扬传说皇后杀死武昭仪孩子的时候,唉,如果那可怜的孩子还活着,如今也该十三岁了。”   老朱头脚下一个踉跄,仿佛整个天地的声响都从耳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无章的嗡嗡然,他勉强踏前一步,想去取那锅灶,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柄临看着他脚步蹒跚,身影摇晃,沉声又道:“说起来,跟你相依为命的那孩子……叫阿弦的,那若非是个男孩儿,我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当初死的不明不白的小公主……”   老朱头背对着他,双手握着那面锅,手却抖若风中秋叶,听到最后一句,忍无可忍:“住口!”   手中的锅子坠下,“铛”地一声,兀自在灶上打转。   苏柄临缓步走到跟前,将那转动的锅子压住:“怎么,终于戳到你的痛脚了?”   两个同是年纪古稀的老者,身份天差地远,各怀不可告人的隐秘,就在这秋风萧瑟的黄昏,对峙而立。   苏柄临道:“你总该知道,我有数不清的法子让你承认……”   老朱头看清他坚决的神情,仰头一笑:“好!”   这一笑,老朱头浑身的气势便俨然变了,他道:“你想让我承认我就是那个御厨,可以,我认就是了。我离开宫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就是厌倦了宫内那朝生暮死的生活,所以才隐姓埋名离开了。你既然知道我,那总也该听说,当初太宗在的时候,曾下了一道旨意,太宗特许我可以随意离宫而不必向任何人请示,难道谁敢因此而拿我的错么?”   这一刻,原本卑微怯懦的老朱头似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曾经于太宗李世民面前红极一时的大内御厨,曾得皇帝亲口称赞的天下无双的“朱妙手”。   就算是在叱咤风云一世赫赫有名的苏柄临面前,气势也丝毫不逊。   苏柄临笑笑:“没有人敢拿你的错。”   老朱头自知已经失态,要回头也来不及了,索性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远离长安,就是不想昔日的是非再来侵扰,当初……该死的已经死了,苟活的人……如我,将军何不就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安安稳稳地过完这残生?老将军如果当真记挂当初宫内那一场酒宴,劳烦看在曾经共同侍奉过太宗皇帝的面上,也放过我。”   老朱头说到这里,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继而双膝:“我在此给您磕头、谢您的大恩了。”   不等他跪地,手肘被苏柄临握住,后者手上微微用力,老朱头只觉着手臂如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竟再也跪不下去。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他望着苏柄临问。   老将军道:“我只要知道一件事。”   两位老者的目光相对,苏柄临虽然还未出口,老朱头又如何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是!”   苏柄临道:“我还没有问。”   老朱头道:“你不必问了,不是就是不是。我已经说过,该死的已经死了!”   苏柄临深深地双眼里是凝重的疑虑。   老朱头将手肘抽回来,举手道:“我可以向天起誓,你想问的那个孩子,早已经死了!若有半句虚言,现在就让老天爷降一道雷把我劈了!”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又有难以掩藏的愤然怒意,令人无法怀疑。   此刻天色阴沉,乌云同黄昏一起从天际蔓延微涌。   苏柄临皱皱眉,抬头看向那变幻莫测的天色。   豳州,垣县。   “阿嚏!”浑身一个激灵,吓得阿弦忙左顾右盼,但目之所及,并无任何异样。   她举手揉揉鼻子:“是谁在念叨我么?会不会是伯伯想我了,还是英俊叔也想我了?”   对阿弦而言,第一次出远门,最初是惶惑不安,渐渐地便如又见识到了新世界般好奇而高兴,但到终于抵达了垣县,在县驿安顿之后,原先那兴奋早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尤其是想到家里老朱头,玄影,英俊后……心里有些抓挠,忽地后悔就离开了他们。   幸而袁恕己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多愁善感。   众人在驿馆稍事安顿,县官便来备述前情,又带着往事发的钱家,亲自侦看现场。   袁恕己扫了一眼:“小弦子呢?”   话音才落,就见阿弦从门内晃了出来:“大人,我在这儿。”   袁恕己看着她有些蓬乱的头发,举手给她撩了撩:“怎么也不梳洗?”   袁恕己倒也体恤阿弦年轻身弱,之前又不惯骑马,所以路上特给她准备了一辆马车,预备累了便入内歇息。   就算如此,阿弦连着颠簸了一整日,早出晚歇,外加“思乡”,整个人略显憔悴。   阿弦揉了揉眼,方才她进门后便躺在床上,本想趁机歇会儿,可身子仍如在马上或者车上,颠颠簸簸,耳畔都是车轱辘转动跟马蹄奔腾的声响。   “没来得及。”她随便举手把头发往后面拢了拢,“很难看吗?”   袁恕己见她懵懵懂懂,因困倦之故那原本清澈的眼神里也似蒙了一层雾,又因为往后拢头发,小小地脸微微扬起,露出下面细而白的脖颈,看着竟……   这瞬间,袁恕己竟莫名想起在桐县落雨那黄昏,他才从车上下来,正看见英俊背着阿弦,她歪头笑语,两个人何等亲密。   咳嗽了声,袁恕己哼道:“不,这样儿就挺好的,又不是女孩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其实在转身的时候他心里想:这样已经很好看了,再若熟悉打扮,那还了得。   众人出了驿馆,沿街骑马往城外去。   原来这钱家居住在城郊的鸢庄之上,距离县城不远,三里之遥而已,案发当夜,守城士兵远远地看见鸢庄上火光冲天,还只当钱家的人不留神失火,只是本朝律例,入夜后不管如何都不能擅自打开城门,尤其是这些僻远之地,要随时提防异族跟马贼等在外作乱。   因此士兵们只远远地张望,一边议论这鸢庄的人如何这样粗心大意,火烧了半夜才停。   次日天还不亮,就有人来敲门报官,众人这才知道,鸢庄昨夜非但失火,更且烧死了包括钱员外在内的上下十三口人,除了钱员外跟夫人,其母,其子其媳,还有八名下人,尽数死于非命。   垣县的石县令闻听,大惊失色,魂不附体,忙亲自带人前往查看端倪,谁知一看不打紧,仵作查验,十三名死者身上都有兵器伤,竟是被人先杀死后再放火毁尸灭迹的。   垣县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在整个豳州里也算是极小的地方了,因为处于豳州的中心,远离边境,先前的战事跟马贼、吐蕃等等都侵扰不到,民风淳朴,治下安泰,连寻常的殴斗案子都极少发生,更从来不曾出过这样如此的恶性血案。   石县令毛骨悚然,不敢怠慢,亦明白此案并不是自己能决断的,当即便发一封紧急公文往府衙求助。   一路出城,阿弦打起精神来,跟在袁恕己身后,随着众人且走且看,却见当真是“十里不同风”,这垣县虽也属于豳州,但民土风情同桐县又大为不一样,比如屋舍建筑,行人口音,各自新鲜。   往鸢庄的路上,两侧有许多垂柳,只因秋季,黄色的细叶落了一地,跟黄叶混杂在一起的,还有一枚枚白色的纸钱,以及些灰黑色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空气里也有种古怪的气味,。   石县令察觉大家的异样,道:“这就是鸢庄烧毁后,随风散出来的那些灰烬等物。”   众人骇然,石县令又指着前方道:“刺史大人且看,那就是鸢庄。”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悲愤哀恸。   大家抬头看去,却见在垂柳路的尽头,赫然出现一座庄园,只可惜已经面目全非,原本巍峨的建筑被烧的只剩下了黑色的屋架,孤零零地仿佛是个死不瞑目的幽灵,矗立在正前方,凝视着每个前来凭吊的人。   袁恕己看了一眼,震惊之余,忙回头看阿弦,却见她跟在队伍的最后方,袁恕己道:“小弦子,你过来。”   阿弦也正被鸢庄现在的惨状惊呆了,猛然听见袁恕己召唤,才打马往前,众人也纷纷地主动避退,给她让路。   阿弦道:“大人,有什么事?”   袁恕己道:“没什么,你别一个人落单,跟着我。”   阿弦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他特意叫自己过来的用心良苦,便道:“多谢大人。”   袁恕己瞥她一眼,并不言语。   这会儿石县令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钱先生,也算是我们垣县的首富之一,城内有好些他的铺子,只因他嫌城内的地方逼仄不敞亮,便来城郊建了这鸢庄。您别看他是名商贩出身,实则是个很有见地胸怀的人,之前鸢庄在的时候,可是本地的一景,建的着实是好,宛若世外桃源,人人称羡……”   这“鸢庄”顾名思义,听来就是个极美的地方,如今听县令说起,随行之人尽生向往之心,然而……   石县令的声音低了下去:“哪里想到,一把火,万事俱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贼徒如此逞凶!”   袁恕己看他眼睛都红了,心想:“这县令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阿弦听到这里,便问道:“石大人,钱先生既然是个生意人,是不是曾跟什么人结仇?这种凶杀方式,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石县令摇头:“钱先生虽是商贩,却从不是个斤斤计较心胸狭窄之人,反而很是豁达,乐善好施……非是我夸大其词,这县内几乎每个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所以无人不喜欢他,只会当他是活菩萨般供着,又哪里会结下什么深仇大恨,更以至于用这种狠毒手法残害?简直非人所为。”   说话间,一行人来至了鸢庄门前,却见院子外有许多人影走动,地上更有许多没烧完的纸钱,随风滚动飘扬。   袁恕己看着空中飘过的灰烬,又看有人跪地哀哭,便问道:“钱家已经被灭门,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是他的亲戚?”   石县令摇头:“这些人都是曾受过钱先生恩惠的,见他遭遇不幸,便来表一表心意。”   正有两人烧完了纸钱起身,面带哀戚离去,口中兀自喃喃道:“可怜……”   袁恕己叹道:“这钱先生倒果然是个好人,所以才被这许多人悼念。”忽地冷笑:“可惜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鸢庄的大门并未被完全烧毁,只是里头被火烤的有些变了色,县令跟几个本地衙差在前开路,引着袁恕己等入内。   阿弦紧跟袁恕己身边,同他一块儿往内。   谁知才一进门,眼前陡然变了天,原本青天白日,翻做了黑灯夜火,阿弦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面前有个人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干……”还未问完,一道锋利的刀刃当头劈下。   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地。   就在刀锋砍死那人之时,阿弦举手欲挡,整个人也随着往后踉跄出去,眼看将要跌倒,却被人及时一把拉住。   “小弦子!”幸而袁恕己早有防备,身手利落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腰间一抱。   阿弦站稳身形,仓皇地定睛再看,却见周围是府衙的人跟县衙众人,一双双眼睛都在诧异地看着她。   陡然间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方才那刀光血影,俨然不存。   对上袁恕己有些担忧的目光,阿弦抚了抚胸口:“大人,我、我没事。”   石县令因见阿弦生得柔弱,如今又举止奇异,便道:“这位小兄弟若是身子不适,可以先行回去歇息。”原来他私下里跟钱先生相交甚好,所以鸢庄出事,痛彻心扉。   县令破案心切,好不容易请了刺史大人亲临,可先前在驿馆里,众人都到齐了,只有阿弦一个姗姗露面,且看着很不顶用。   垣县跟桐县毕竟隔着远,十八子的名头在本地并不响亮,县令也不知她就是十八子,故而心里不乐,不知道袁恕己奔波来此还带着这样一个孩子是何意思。   阿弦并未听出他弦外之音,只摇了摇头。   石县令瞥她一眼,回身指着前头厅中道:“听周围的村民说,失火当夜他们来相救,大门是紧闭的,他们拼力撞开,院子里并没什么人,那时候前头堂中已经着火,偏偏风大,要救也已经晚了。”他平复了一下激愤的心情,“第二天我们的人赶到,才在厅内发现了尸首……”   袁恕己正要进厅内查看,阿弦道:“在哪里发现了尸首?”   石县令皱眉道:“前头厅内。”才要引着众人前去,阿弦道:“不是,第一具尸首应该是在这里。”她指着方才自己后退之时踩到的地方。   县令一愣,旋即道:“胡说!”   袁恕己看一眼阿弦,不言语,左永溟会意,走到跟前儿细细查看了一番,道:“这里好似有残留的血迹。”   跟随的仵作也忙上前细查——因为当天晚上村民们闻讯赶来,提水的提水,奔逃的奔逃,将这地方踩践的面目全非,泥水翻腾,把血渍也都翻搅的看不清了。   正在县令不耐烦的时候,仵作捻着手中一把地上的泥土,看其色嗅其气,道:“没有错,这土的确被血染过。”   袁恕己点头,不置可否,只对县令道:“请继续。”   县令本要说话,见他如此,只得闷闷地转身往内。   他指着屋内,要说话,却满面悲痛之色,县令扭头退到一边儿,只示意身边跟随的捕头。   捕头会意,上前道:“大人,就在这里,发现了鸢庄满门十三口的尸首,都已经被火烧的面目全非,只能凭身上残存的衣物跟饰品等判定身份,还有几具尸首因烧毁太过厉害,至今分辨不出来。”   堂中的尸首早就给运到了县衙,捕头只是按照当时发现之时的情形,给袁恕己虚做介绍而已。   袁恕己虽看过卷册,但亲临现场,目睹此景,仍是不由深锁眉头:“太平盛世之中,尚有如此狼心毒行,实在可恨……”   阿弦立在袁恕己身旁,身不由己地看向堂中。   “嗤啦啦……”一声奇怪的响动,地上一具尸首被拖曳着,以一种极为扭曲古怪的姿势从门槛上滑了进来。   死尸的脸上有很深的一道血口子,双眼兀自睁得大大的。   一双看似保养的颇好的手,勾着他的腋下,将他用力地拖了进来,放在地上。   死尸毫无抵抗地倒下,手从腰间跌了出去,正好搭在另一张满是血污双目圆睁的脸上。   阿弦屏住呼吸,却早已不由自主地伸手死死捂住了嘴,生怕会忍不住叫出声来。   一步步往那尸首的旁边走去,阿弦环顾周遭,果然……她看见了更多。被残忍杀死的钱家之人,尸首横七竖八地陈列在地上。   ——“大人请看,经过本县仵作查验,最靠近门口这边的,应该是钱府的老管家,因他是个嗜酒之人,怀中常年会揣有一只托人特意打造的小酒壶,我们便是凭着这个发现是他。”   袁恕己点了点头,眼睛却看着阿弦。   阿弦却看着那个枯瘦的、羊角须的老者尸首。   那捕头一头雾水,却仍是尽职尽责地往下说道:“这边坐着的,便是钱先生,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胡纹金扳指,是人所皆知的;靠近钱先生旁的,应该是钱公子跟少夫人……”他迟疑了会儿,“因一具尸首身量高大,另一具有些纤小,那高大的挨着纤小者,又在那身量纤小者身上发现女子的首饰……判断是钱公子欲拥着少夫人而亡。”   迟疑着说到这里,便听得阿弦道:“那不是……不是少夫人。”   在场的众人都看向阿弦,袁恕己走到她身边儿,低声道:“小弦子?”   阿弦转身,慢慢地低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像是要逃避开什么:“大人,我不要看啦。”   袁恕己似听到她的声音从胸口传了上来,震得他的心也有些酸了。不由道:“好、不看就不看了。”   正要先带着她离开,原本因难过而在门口未曾进来的石县令忍无可忍,道:“大人,您才来现场,为何立刻就要离开?”   袁恕己淡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县令咬了咬牙:“人命关天,且是灭门的惨案,大人很该全力以赴解决案情,将真凶缉拿归案以慰钱先生在天之灵,为什么为了一个、一个……”   阿弦虽然打扮的类似“不修边幅”,可毕竟脸儿在那里,细看之下,用一个“清秀”都不足以形容,其实是极清丽出色的容貌,县令本来还没什么别的想法儿,然而从在驿馆里看袁恕己对阿弦的举止“关爱有加”,到此刻的“公然暧昧”,因此无可忍。   袁恕己脸色有些阴沉:“为了一个什么?”   石县令官职虽微,胆子却大,张口道:“一个娈……”   话未说完,就听左永溟喝道:“住口!”   而与此同时,是阿弦道:“那不是少夫人的尸首,那是太夫人。”这一句话,却是带着压抑的颤音。   石县令一愣,继而气愤地说道:“你又在凭空臆造!误导众人!”   袁恕己见他冥顽不灵,不禁也生了几分怒意:“你……”   忽然阿弦的手在他手臂上一握,袁恕己停口,低头看向她。   阿弦深深呼吸,然后抬起头来,她转身仍看向厅内,道:“那的确是钱太夫人,她的腕上是一双黄金雕花嵌翡翠的如意云头镯,是少夫人孝敬她七十大寿的。”   捕头跟石县令微微色变——他们的确在尸首上发现了黄金镯子,当时上头的翡翠已经给烧得看不出本色,只依稀从这黄金的样式、以及跟钱公子挨在一起的原因才判断是少夫人。   县令道:“你如何知道?”   捕头却忍不住问:“那么少夫人呢?”   阿弦回头,原本堂下有一张极大的桌子在中间儿,这会已经只剩下了半边塌在那里,按照捕头所说,当时是钱夫人跟太夫人,阿弦道:“在这里。”   捕头问:“你有什么证据?”   阿弦紧闭双唇。   石县令道:“如何,编不下去了么?”   袁恕己怒道:“你住口!”   石县令浑然不惧,反而冷笑。阿弦低下头:“她右边耳垂上有伤。”   捕头跟石知县一脸懵懂,知县才要说话,旁边仵作战战兢兢道:“这个、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原来因此是大案,仵作不敢偷懒,每一具尸首都曾仔细查验过,所以在尸首被烧的变形的惨状下仍能分辨出男女,“太夫人”尸首的右侧耳垂因贴在另一具身上,故而保存完好,能看出耳垂带伤,只不过这是细微之处,对破案没什么帮助,因此仵作并未特意呈报给县令,只是记录在尸格上了而已。   县令虽也阅过尸格,却并未对这极不起眼的一笔格外留意。   阿弦不看任何人:“因为她耳垂上原来戴着一枚白玉金珠珰。……被扯落了。”   “无稽之谈!”县令大叫。   阿弦不理他,目光在地上逡巡了会儿,往右边走过去,堂下的正墙原本挂着一副极大的墨山水,两侧各有匾额,却早颓然坠地,同石块瓦砾同堆,阿弦走过去,将两块朽木搬开,于低下掏摸了会儿,最后探手出来,将手中之物在眼前提起。   白玉金珠珰,上面的金钩上还带着残存血迹。   这会儿,袁恕己,左永溟,县令,捕头都走了过来,阿弦将东西递给就近的袁恕己,迈步往外走出去。   这日过午,石县令忐忑地来到驿馆。他原本当然是不信那个举止诡异的“小子”之胡言乱语,然而先前从鸢庄回来后,正遇见了从沧城而来的钱少夫人的娘家人,两下说起,才知道少夫人从小儿因体弱多病,求人算了一卦,在右耳上打了个耳洞,带着一枚佛前开过光的宝玉金珠串以为庇护。   县令确认此点后,魂不守舍,想到阿弦在鸢庄所说种种,便亲来驿馆相见致歉。   阿弦已经从早上的不适中恢复过来,从小到大因为天赋异能而受得冷眼热讽、种种稀奇眼光等早就不在话下,所以县令对她的误解阿弦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县令道歉之后,红着眼眶离去,县驿之人送别,于院内叹道:“也是难得,咱们这迂腐的县令大人,居然跟钱掌柜能谈的投契,彼此还互称作知音,没想到钱掌柜那样好的人,居然短命!可见是天神菩萨不开眼。”   阿弦听到“钱掌柜”三字,似乎有几分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曾听过。何况姓钱而当掌柜的也不在少数,只怕随便哪里听过,不足为奇。   阿弦因毕竟初来乍到异地,且因在鸢庄看见那种恐怖境地,越发不敢四处乱走,将近傍晚之时,袁恕己亲来见她,也知道县令来致歉的事,便道:“这县令虽然有些愚笨,却不是个坏人,倒也算耿直了,不必在意。”   阿弦道:“我没在意,大人放心。”   袁恕己心头一梗,石县令那个“娈……”无端端在耳旁绕了一圈儿。   他不由凝眸,见阿弦坐在对面,仍是蓬头小脸,弱不胜衣,当即勉强一笑,起身道:“那你吃了饭后早些安歇。”不等阿弦回话,自己快步出门去了。   阿弦无心出去吃饭,把老朱头给准备的烧饼拿了出来,捡了个芝麻糖饼嚼吃,越吃越觉着“归心似箭”,便闭上双眼连番深深呼吸,心想:“不管多可怕,我一定要相助大人尽快解决此事,唉,早知道这样想家,就不该出来的,这次回去后,就再也不往外跑了。”   跳下地,吃了一口凉茶,眼见天色已暗,阿弦跳上床,便要早睡。   “嗤啦啦……”奇异的、令人毛发倒竖的声音又响起来。   古怪的月影下,那具脸上中了一刀的尸首被拖动,身不由己地从门外往内,越过门槛,尸首“腾”地一动,复又落定。   那拖着他的双手在他胸口,保养的极好的手指上有些斑驳的小伤痕。   终于到了地方,他松开手,任由尸首坠地,那双手也慢慢地露出真容,而就在左手的拇指上,扣着一枚沾血的黄金胡纹扳指。   这夜,紧挨着阿弦的房间中,袁恕己正熟睡。   房门“彭”地一声被推开,他猛地翻身坐起,手顺势将枕下的短刀抽出。   “大人!”那人狂叫着,跳到床前。   袁恕己生生将短刀缩回刀鞘,才又藏好,阿弦将帘子一把扯开:“大人快起来!”    第69章 不系舟   两人猛然间打了个照面儿, 阿弦见袁大人于床上半蹲, 如戒备之态,能攻能退, 反被吓了一跳。   袁恕己跳下地:“半夜三更,是怎么了?”   阿弦忙将方才梦中所见告知袁恕己, 道:“我白日在鸢庄看见有人将尸首拖到了屋内,以为必然是凶手所为, 可是方才,那人手上戴着胡纹戒指,白日里捕头介绍的时候说起钱先生手上就戴着此物,所以我觉着……”   袁恕己道:“所以这拖尸首之人正是钱先生?”他沉吟片刻,忽然道:“如果真是钱先生,总不会是他杀了家人, 然后烧屋自杀?”   这话听来十分离奇,但是经过小丽花案子的峰回路转, 黄家女鬼报仇, 岳家人伦惨剧,以及招县欧家之丧心病狂等,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呢?   阿弦却本能地不愿把人想的这样坏,摇头道:“可如果真是他, 怎会如此反常?且又不是个疯子或者狂徒……听石知县所说,反是个心胸宽广又常行善事的好人。今天咱们去时还有许多人在外头给他烧纸,可见并不是虚言。”   袁恕己道:“你没听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兴许他外头看着好,实则表里不一是个……”   才说到这里, 阿弦制止了:“大人,没有凭据的事不要乱说,小心神鬼有知。”   袁恕己一怔,旋即微微笑道:“好啊,反正我又看不见……若真的神鬼有知,他又有什么内情或冤屈,那就让他现身出来,跟你说明白,你也正好可以告诉我。”   见阿弦满面无语,袁恕己略微倾身,低声说道:“有句话我先前不大好问你,既然如今说起来,那……白日咱们去那么凶的地方,你……就什么也没看见?”   阿弦回过味来:“大人是问我看见了鬼没有?”   袁恕己笑道:“不然呢?”   阿弦摇头:“我没看见。”她也觉着有些古怪,忖度着慢慢说道:“按照我的经验,若是怨气大些的鬼魂,心有不甘或者有未完的愿望之类,我就会看见……”   她原本对这些一无所知,这点儿“经验”,也是自一次次惨痛经历中琢磨得来。   袁恕己虽然胆大,又自恃并不似阿弦一样能随时“见鬼”,所以大胆提起,然而说到这里,却也不仅觉着背后一阵凉风掠过。   袁恕己忙回头瞥了眼,小声问阿弦道:“这会儿呢?”   阿弦望他身后看了看,又转头四顾:“没有。”   袁恕己出了口气,自嘲道:“这人果然不能心虚,心虚则生暗鬼,活生生把自个儿吓死了。”   至此已经深夜,袁恕己望着阿弦,却见她外头罩着衙差的袍服,并未仔细整理,只胡乱系着腰带,松松垮垮的衣裳,衬得那腰不盈一握。   “你长得也太慢了……”戛然止住,袁恕己咳嗽了声:“我是说,你起的这样匆忙,也不知道披个衣裳?冷不冷?”   阿弦忙低头看看,她先前本跑到门口,见只穿了里衣,才又折回去匆忙裹了外袍,虽然有些皱皱巴巴。   阿弦扯了扯领口:“已经穿了,不冷。”   袁恕己道:“那你做了这种梦,是不是又害怕了?”   阿弦道:“还使得,我已经习惯了,不过这会儿不是在家里,在家里还更好些。”   袁恕己本是顾左右而故意言他,听了这句却不禁奇怪:“为什么在家里好些,你是择席还是怯生?”   阿弦叹了声:“阿叔在家里。”   袁恕己疑惑:“英俊先生?”   阿弦脱口就说了出来,对上袁恕己狐疑的眼神:“时候不早,大人,我回去睡了。”   袁恕己道:“你若是害怕,就不用回去……你在这外间睡就是了。”   他眼前的夜影里,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了两下,听阿弦道:“不用啦,我没那么胆小。”说完之后,似觉得意,便展颜一笑,转身又轻快地跑了出去。   袁恕己定睛看着她离开,半晌才回过神来:“我这是在干什么?不对不对!”他举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手指一抹眉心,赌气般自言自语道:“睡觉!”   袁恕己离开桐县的第四天。   垣县,县衙书房。   袁恕己正在跟石县令讨论案情,说起钱先生的为人,石县令感慨之余,不免心潮起伏。   袁恕己心里忖度阿弦对他提起的钱先生搬尸之事,因望着县令:“这鸢庄内众人相处的如何?一向可好?”   石县令一怔:“大人此话何意?”   袁恕己不是个虚与委蛇之人,也不愿如此白费时候,便单刀直入道:“我是指钱家上下的人际关系,钱先生跟其他家中之人,关系可融洽?有无什么龃龉不合?”   石县令原先还不解,忽然听出了袁恕己的意思,后颈陡然直了直:“大人,你这样问是想说什么?”   袁恕己不便直接告诉他阿弦梦中所见,便道:“案发之时,周围众人都不曾看见有人出入,自然要将种种可能都排除过。”   石县令已经忍不住面露惊怒:“大人,我以项上人头担保,钱先生绝不是那种……那种丧心病狂之人。”   说到这里,石县令难掩激动之情,霍然起身,他本似要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倒退回来,道:“大人也许会怀疑我跟他私交之故有所偏激袒护,但是……先生的确是我见过的最有林下之风的人,他常常自诩为老庄门生,信的是自然天道,常有梦蝶之论,早不把尘俗间的外物放在心上了,他身为惨案遇害之人,已经乃是大不幸之事,如今大人这样怀疑他,简直就如先生常常提起的《逍遥游》里的斥鴳,岂不可笑?”   袁恕己虽然也算是个知书通理之人,但毕竟并非那等饱学之士,虽然知道老庄的《逍遥游》,但具体详细,了解的并不透彻。   如今被石县令一番痛斥,只得不耻下问:“斥鴳是什么说法?”   县令越发怒不可遏,冲口说道:“夏虫不足语冰!”   他早知道袁恕己乃是个军中出身,不是读书之人,如今情急之下,竟情不自禁“以下犯上”。   正僵持之中,便见一道纤弱身影灵活地窜了进来,正是阿弦。   看见石县令在场,两人赫然对峙似的,阿弦不明所以,只焦急地望着袁恕己。   后者会意,对石县令一点头,起身走了出来:“怎么?”   阿弦仓皇道:“是那个人,大人!”   她着急地抓着袁恕己的衣袖,而袁恕己看着她的手指,虽然从一开始见面儿还不认得她的时候,就怀疑是先前陈基弄虚作假,在她年龄上谎报了几岁,但如今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还是个少年,应该比之前的小典还大不了几岁,但是看她的言行举止,却俨然比许多大人都能为。   他忽然想要问问她究竟是多大了。   袁恕己道:“别急,没头没脑的,你说的是哪个人?”   阿弦握拳道:“我在桐县见过的,一个黑衣人,从客栈里出来的黑衣人……我看见了那天晚上他站在钱先生的身后。”   袁恕己神色微变:“何意,你莫慌,仔细说来。”   原先一大早儿,阿弦为了及早破案,便想再去鸢庄探一探,本要回禀袁恕己,又听说县令正在与其面谈,便退了出来。   正左永溟在跟几个府差说话,阿弦道:“左大哥,可否陪我出城一趟?”   左永溟道:“去哪里?”   阿弦便答了鸢庄,左永溟盯着她:“你可回禀大人了?我怕大人会另有差遣。”   阿弦见他似有为难之色,便道:“那还是罢了。如果大人问起,就说我出去了。”   左永溟叮嘱道:“十八子,你可记得,一个人别出城去。”   阿弦道:“我只在县城内走走就是了。”   左永溟不大放心,便叫了一名府差,又命一个垣县县衙的公差陪着她。   府衙里的这位正是上次陪着阿弦的马公差,他因也知道阿弦之能,不敢等闲视之,三人出门后,马公差便问道:“十八子,你想去哪儿?”   阿弦道:“我想出城去鸢庄。”   马公差道:“左大人说要万事小心,若真有什么意外,我们可担当不起。”说着就对县衙里的差役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便问道:“小兄弟先前不是去过鸢庄了么?再者说,那里已经被烧尽了,又有什么可看的?且还是个凶地呢,不如避忌些。”   不料阿弦听了这句,反而提醒了她,忙问道:“那鸢庄受害者的尸首都在哪里?”   马公差跟着衙役双双震惊,那衙役还未回答,马公差道:“十八子,你问这个做什么,总不会是去不成鸢庄,就要去看尸首吧?”   阿弦道:“我先前在桐县的时候,也时常会干仵作的营生,看一看正是分内的。”   马公差忙拦着:“这个不成。”   那衙役也惊愕道:“小兄弟,这个的确不成,那尸首抬出来的时候,都已经……”他满面无法容忍,难以为继,就好似那几具尸首在眼前般,掩着口低低道:“我先前只是好奇远远地扫了一眼,就吓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呢。小兄弟你年纪又轻人看着也瘦弱,何必去自找那个苦吃。”   其实袁恕己先前已经来瞧过一次,他也是同样想法,不愿阿弦再受惊扰,便未叫她同来。   等他看过之后,越发觉着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   此时这两人竭力劝阻,拗不过她,何况左永溟只吩咐不要出城,并未不让她去差尸。   因此只得战战兢兢陪着她前往暂时停尸的义庄。   那衙役头前领路,满面苦涩:“到了地方后,我可不进去,我怕看了之后再……说来也实在可怜,钱掌柜原本是那样神仙般的一个人物,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我是再看不得的。”   “钱掌柜”三个字钻入耳中,阿弦不由道:“哥哥,为什么你们都叫钱先生为‘钱掌柜’?”   衙役道:“那是自然了,钱掌柜在城里十几家铺子,我们平日里都叫惯了。”   这钱先生到底是商贾出身,石县令因敬慕他的为人,又同他相交甚笃,为示敬意,便始终以“先生”呼之,其实城内的百姓等都以“钱掌柜”称呼,他们倒并非心怀鄙意,而是一种习惯。   阿弦皱眉:“总觉着哪里听过。”   她正竭力寻思,那衙役住脚,指着前方一座青瓦屋舍:“就是那里了,请恕罪,我可不能陪着进去了。”   马公差也正有些避讳,但毕竟左永溟吩咐了,不敢擅自撇下她独自一个,就随着阿弦一同进入。   义庄之人见是府衙来人,不敢怠慢,恭敬领着两人前往查看。一边感叹说道:“这钱掌柜一家子死的忒惨,我们大人跟他又有私交,立志要查明真相,如今惊动了刺史大人,只怕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说着便举手推开一扇门。   马公差在阿弦前头,才要迈步,便嗅到一股奇臭,他起初只觉熏得难受忙捂住嘴,明白是什么后,心头大呕。   一桩的人给两人递了两块帕子,自己也系了一条:“幸而这还是秋冷了,又是烧死的……尸首才得保存,倘若在夏天里,更是难过呢。”   马公差咬牙皱眉,挪步入内,一抬头看见前头案上白布底下露出一截类似乌黑的枯干朽木似的东西,只是略有些狰狞……   他定睛一看,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扭身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阿弦也早看见了那是一只被烧的早变了形的胳膊,她按捺心中惊骇,仍旧缓步靠前。   毕竟阿弦先前兼任仵作,也见过不少奇形怪状的尸首,且又因她的那种异能……见过的骇人鬼魂也不在少数,虽然不曾习惯,却到底比马公差等要好些。   所以那时候在雪谷里,被万鬼所围,她还能保持镇定,折骨为灯静等救援。   义庄的管理之人见阿弦如此,心里却也佩服,原本他只当是这小孩子好奇而已,只怕看一眼就会落荒而逃,可知这几日里前来探头探脑的人也多,轻则呕吐不适,还有几个被当场吓晕过去。   这人便道:“您从这边看,这里的这一具,辨认是钱家的管家,这是小厮……”   阿弦随着他所指,一一看去,这人因念她年纪小,心存体恤,只是指着尸首介绍而已,并不肯把白布掀起来,生恐当真吓坏了她。   “这是钱少夫人,原先把她跟太夫人弄错了……”他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有错莫怪。”   阿弦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眼神闪烁,终于忍不住抬手,在那白布的一角上捏住,轻轻地掀起。   先映入眼帘的,的确是那破了一角的小小耳垂。   然后是犹如被烧焦了的树皮似的肌肤……   “贱人!”   厉声一喝,一个巴掌当头挥落。   钱少夫人头一歪,右耳上的白玉珠珰随着晃了出去。   她满面恐惧,嘴角很快沁出一丝鲜血。   对面那人却仍是不肯放过,似觉着那白玉珠碍眼,便伸手过去,一把扯落,扔了出去。   “啊!”少夫人惨呼。   灼热的刺痛感从右耳传来。   “小兄弟?小兄弟!”身边传来声声呼唤。   阿弦忙松手,白布垂落,仍旧盖起了死者的遗容。   也带走了方才的那些幻象。   管理者有些惊骇担忧地看着她:“小兄弟,你的脸色不大好,我们还是不看了吧?”   正此刻,外头也传来马公差的声音:“十八子,快出来吧,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儿,你要是有事,我在大人跟前儿可也担当不起。”   阿弦暗中定神:“我们把剩下的看完吧。”   那管理者很是无奈,却也越发佩服她的勇气,平常之人只闻到这股尸臭气息就已经先受不住,能在这屋子里踩上几步的也算是胆气壮了,却想不到,这小小地少年却是个最胆大心正的人。   只好又领着往前:“这一个就是钱先生了。”   阿弦举手摸了摸右边耳垂,那股刺痛感如此鲜明,让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垂也被撕破,幸而仍旧完好。   最后一具尸首,是钱先生。   左手手指上的胡纹金戒已经被取下,稀疏干瘪的骨节被烧得蜷缩起来。   阿弦拧眉走到跟前儿,想抬手,又有些畏惧。   管理者生怕她也掀开来,便劝道:“先生的脸早烧得……好似还也受了刀伤,深可见骨,你万万别看了。不然……”   阿弦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砰砰,砰砰,慢慢地有如擂鼓。   她的手明明并未碰到钱先生的手指,然而……眼前天色却极快地暗了下来。   “嗤啦啦……”   仍是那让人极不舒服的声响,于耳畔清晰响起。   尸首被拖过地面儿,放在堂下。   那拖尸首的人停住,手上的胡纹金戒在月光之下,闪着凄迷的微光。   而地上的尸首徒劳地睁大双眼。   从胡纹金戒往上,渐渐地,果然出现一张看着斯文的脸庞,容长脸,面白,下颌三绺长须,有些飘然儒雅气息。   只是他的脸上却有几处伤痕,下颌沾着血,胡须上一滴血珠,已经凝结。   这个人,自然正是鸢庄的主人,钱先生。   只见他呆呆地目视前方,仿佛灵魂出窍,一语不发。   夜色深沉,周遭死寂,钱先生的脸上满是绝望,又仿佛极度地平静。   而在这一片阴森冷寂之中,有个声音忽然突兀地响起:“是时候了。”   声音里仿佛没多少起伏,他说道:“该上路了。”   越过钱先生的肩头,视线往后,就在中堂的水墨山水画下,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影子。   阿弦毛骨悚然。   她记得这个声音,也记得这个黑衣的影子。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想起了自己曾在哪里听过“钱掌柜”这个称呼。   ——那是在桐县,那次落雨黄昏,她举伞狂奔,被风雨所阻立在客栈屋檐下,一个神秘的黑衣客人站在她身旁。   他明明并未说话,但她却听得句句分明。   阿弦道:“当时我听见他说什么……日期不能延误,要送信给垣县的钱掌柜之类。”   袁恕己的脸色有些凝重:“你是说,那个站在钱先生身后的黑衣人就是凶手,而他是从桐县过来的?”   阿弦道:“是!”   袁恕己问道:“你、你还听见他说什么了?”   阿弦皱眉又想了会儿:“他还说……还说什么不能损了什么、不系舟的名声?大概如此。”   “不系舟?”袁恕己更加疑惑。   “不系之舟?”两人身后,传来石知县的声音。   袁恕己回头:“怎么,知县知道这是何意?”   “当然知道。”石知县满面诧异,然后他说道:“巧者劳,智者忧……”   尚未说完,只听另一个声音接着念道:“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袁恕己转身,却见阿弦神情有些恍惚。    第70章 马车上   ——“巧者劳而智者忧, 无能者无所求, 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出自《庄子》。   而让阿弦记得最深刻的原因, 却是因为……这是从英俊口中曾念出来的。   故而那时候在檐下避雨,听见黑衣人的“心声”, 对“不系舟”三个字,似有触动。   只是当时并未往这一句上联想。   此刻被石知县一句提醒, 不知不觉便接着念了出来。   袁恕己看看石知县,又看看阿弦,最终问她:“你哪里听来的这句?”   阿弦紧闭双唇,不知为何,心里头竟有些惶然乱跳。   石知县的眼中却透出几分惊讶跟赞赏,他对阿弦道:“原来十八子也知道《列御寇》里的这一句?这正是钱先生最爱的。”   袁恕己瞥他一眼, 哼道:“这钱掌柜一个生意人,如何竟总是喜欢这些?连那个‘斥鴳’也是……”   石县令一怔, 继而低头, 不敢再肆意回话。   袁恕己才又对阿弦道:“既然这黑衣人的嫌疑最大,你能不能把那黑衣人的样貌描述出来?立刻下海捕文书!”   阿弦竭力回想,虽然方才在义庄里才看见过那人的容貌,但要说出来却十分困难。   因为正如她之前在客栈屋檐底下见那人的时候所想的一样, 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太平凡了,若是按照她的说法找起来,只怕大街上十个里有七八个类似。   袁恕己见她面露为难之色:“别急,还有另一个法子。”   因见石知县矗立旁边, 袁恕己忖度道:“这不系之舟虽是诗文里的一句,但是‘不系舟’又是个什么?难道是个不可告人的……”   袁恕己喃喃说到这里,猛然噤声。   阿弦跟石知县各怀心事,都未留意。   袁恕己面上风云变幻,片刻,唤了外头的左永溟进来:“吩咐人备马,即刻回桐县。”   县令如梦初醒,目瞪口呆:“刺史大人,您说什么?”   袁恕己道:“去将有关钱掌柜一案的所有卷宗,尽都找来,我要带上。”   石知县又惊又是失望:“可是……”不肯挪步。   袁恕己见他不解,便言简意赅说道:“此间已经再无线索可查,幸而又知道此案的疑凶曾经在桐县出现过,他既然在桐县住过店,必然会留下记录,回去细查必有所得。”   石知县这才知道他并非“知难而退”,精神一振:“是!”忙抽身去准备其他卷宗。   袁恕己正要出门,见阿弦仍在出神,便道:“还不去收拾,在想什么?”   原本听见袁恕己说要回桐县,阿弦该大喜过望才是,可不知为何,心却无法踏实,只低低应了声,跟着出门。   这一行人奔雷似的卷出了垣县城门,街边的百姓们好奇观望,而在无数道人影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伶仃地立在阴影中,其貌不扬的脸,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马车离去。   返程路上,其他人仍旧骑马,阿弦自乘车随行。   走到半路,袁恕己勒住缰绳,回头示意让马车停下。   他将马缰绳交给左永溟,自己来至车边儿,掀起车帘才要跃上,却见车厢里阿弦已经睡着了。   当即放轻了手脚,轻轻一跃,蜻蜓点水般,马车这才复又往前。   袁恕己将车帘放下,见阿弦蜷缩成一团,便把大氅解下给她披在身上。   阿弦毫无所觉,似睡得极沉。   袁恕己缓缓叹了声。   车轮骨碌碌往前,袁恕己抱臂,背贴在车壁上,仰头出神。   半晌,却又睁开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阿弦。   目光掠过在她露在外头的手指跟脖颈,因她侧卧的缘故,腰更细陷下去,简直纤细的可怜。   按理说老朱头厨艺如此出色,任何人跟着他,就算不会肥肥胖胖,也断然会长的十分壮实,哪里像是她……   袁恕己摇摇头,将脑袋中的奇异想法挥开,只专心去想一个词——“不系舟”。   石知县自然是读了一肚子的书,又跟钱掌柜交好,对《庄子》似乎大有研究。   所以在“不系舟”三个字窜入耳中后,立刻当场吟诵出列御寇里的这千古名句。   但是袁恕己心知肚明,“不系舟”三个字,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豁达怡情的诗文绝句而已。   那是一个组织。   一个深潜密藏,低调行事,却令极少数知情者都讳莫如深、闻之色变的组织。   当初朝堂巨变,老臣长孙无忌被削爵流放黔州。   那时候他孑然一身,踯躅出了长安城门。   长孙无忌回头望着身后那古老的都城,感慨说道:“我本名无忌,便是纵横不羁,百无禁忌之意,不料一生荣光无限,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当时来相送的,只有寥寥几个旧日相交,其他大部分人因为怕被牵连,均避而不见。   有人闻之凄惶。   长孙无忌环顾四周,笑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如今我方知道,先前一切,不过庄周梦蝶而已!”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孙无忌翻身上马。   在纵马往前之时,他朗然地大声念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这四句,是古之庄子的典故,——庄子在其妻死后,鼓盆而歌,所唱的便是这句,诗中之意,俨然已超脱生死同世俗之教,却也自是因悲痛至极,心声有感而发。   此事,早被耳目探听详细,报知了帝后。   传说武后在听说之后,只是淡淡一笑,道:“眼前有余忘缩手,身后无路想回头,长孙大人可是大彻大悟了,然而这一番大彻大悟,未免也来的太晚了些!”   鲜为人知的是,自此之后,世间便多了一个“不系舟”。   喻为被放逐之后的不羁之人。   长孙无忌的旧日部属,以及所有曾被武后逼迫残害的老臣的家臣们,他们潜伏于天下各处,伺机而动,寻找能够除掉武氏的机会,从未停止也从未放弃。   难道,这钱掌柜的死跟“不系舟”有什么密切相关?   那岂非会牵连到……   袁恕己无法再想下去,瞬间心乱如麻。   车厢里寂寂无声,只有外头马车轮转,马蹄声动。   袁恕己强压已经大乱的思绪,正也仰头闭目养神,耳畔忽地听见细细的喘息声,且越来越急。   他怔了怔,定睛垂头看去,却见阿弦缩在大氅底下的身子正在抖动。   正不明所以,便听阿弦道:“不、不是……”她起初还是含糊不清地,类似低声央求,到了最后,便尖声叫道:“不要!”   整个人用力一个抽搐,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从褥子上窜了起来!   袁恕己眼疾手快,忙一把按住她:“小弦子!”   阿弦浑身僵硬,双手死死地按在自个儿的脸上,又似在摸索什么,口中“啊啊”惨叫。   这般诡异举止,好像她的脸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又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怖之事!   袁恕己死死地搂着她,握着她手腕道:“小弦子!别怕!醒醒!”   反复叫了几声,阿弦才停下挣扎,她仰起头来。   袁恕己忽然发现她的右眼又漾起了血一样的红,看起来又流露出几分妖异。   “小弦子……”这会儿,向来无惧无畏的他,心里居然也有些“怕”。   不是怕她的怪异模样,而是……怕她出事。   被袁恕己唤醒,阿弦如失魂落魄,又似大梦初醒般看看自己的手掌心——手掌心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可阿弦一个字还没有说,眼泪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袁恕己颤声问。   先前在垣县驿馆,他还故意说为什么没有鬼魂出来,若有鬼魂,便可告诉她内情,就可以尽早破案。   但是此刻看着她这般受惊失态的模样,却宁肯那鬼魂一万年也不要露面!   “不是他,”阿弦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因为惊悸跟痛苦,死死压着声音里的啜泣:“我们都错了,大人,不是他!”   袁恕己忍着心头的不安:“好了,慢慢说,慢慢说,我在听。”   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阿弦扭头看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略觉晕眩。   方才在睡梦中,她也看见过一只手,但是,那只手——   鸢庄,堂下。   在钱掌柜将尸首都拖入了堂中之后,黑衣人说道:“是时候了,该上路了。”   黑衣人走到钱掌柜身后,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按落。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骨颇大,像是平日里干粗活的手。   钱掌柜点了点头,喉头一动,仿佛下了决心。   然后,钱掌柜抬起右手,将左手上的金戒取了下来。   黑衣人走到跟前儿接过,竟慢慢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两个人对面而立,黑衣人道:“我的职位卑微,能为有限,而回长安路途漫漫,此举牵着不系舟的存亡荣辱,以及主上的大仇……只有你才能做到。”   钱掌柜的嘴角牵动,无法做声。   “现在并非悲痛之时,今日的仇,他日会向他们一并讨回!”两人目光相对,黑衣人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钱掌柜眼中流出泪水,接口跟着念道:“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两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恍然如念什么甚是庄重的誓言。   十分整齐而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堂中,显得如此肃然而神圣,钱掌柜念罢,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他的老母,发妻,儿子,儿媳……等等。   钱掌柜看罢,将一身衣裳脱下,扔在地上。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偏厅而去!   剩下那黑衣人,将黑衣脱下,换上了钱掌柜的衣裳,把桌上的火油泼在了窗棂、幔帐之上,然后他掏出火石,将黑衣点燃,又去引燃了字画等……大火熊熊而起,越来越烈!   黑衣人盘膝坐在尸首之中,眼见火焰越发高炽,他拿起地上的刀,低低念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眼见火焰席卷而来,火舌吞吐,黑衣人其貌不扬的脸上毫无惧色。   火光之中,黑衣人举手持刀,那一刀竟是狠狠劈向他自己的脸上!   就在那一刻,他左手上的胡纹戒指,映着火色,如此耀眼。    第71章 归后   阿弦虽看见事发经过, 也同袁恕己说的详尽, 然而关于钱掌柜跟黑衣人之间所说的话、以及黑衣人自焚之前所念的诗,因拗口而玄妙, 到底记得不真。   袁恕己听得惊魂动魄,也明白了她为何醒来后拼命捂着自己的脸。   他正要再安抚几句, 忽地问道:“你说……他们两个说什么蝴蝶?那黑衣人临死之前念的是‘生死、天地’等句子?是不是‘生死本由命,气形变化中’?”   阿弦道:“是!大人如何也知道?我却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会儿袁恕己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犹如战鼓催动,蓄势待发。   只是这一次的交战,对手却是超乎他想象的强大,而这一场战役一旦开始,结局难以预料,但生死必将是前所未有的惨烈。   袁恕己道:“小弦子, 你……你所见的那些,不可告诉除了我之外的第三人。”   阿弦道:“为什么?”   袁恕己握住她的手, 沉声叮嘱:“你答应我就是了, 包括朱伯跟你阿叔,都一个字也不能提。”   阿弦有些为难,之前跟老朱头相依为命,所经历的事多半会对他说, 后来英俊来了,原先那些不敢跟老朱头说的,倒是可以跟英俊倾诉,如今居然两人都不能说了。   袁恕己见她犹豫, 便道:“这件儿属于极大的朝廷机密,若是给别人知道了,只怕会惹祸上身,旁人知道的越好、越安全,你明白吗?”   他的语气十分郑重,阿弦打了个寒噤,想到钱掌柜跟那黑衣人的神秘诡异举止,——钱掌柜满门惨死,黑衣人自残坐焚。   原本她听英俊说起“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的时候,何等喜欢惬意,又怎会想到这三个字,干系之大,简直关天。   阿弦隐隐明白了袁恕己的心意:“是,大人,我答应你。”   袁恕己正略松了口气,阿弦又问道:“可是钱先生一家是被谁所杀?此案大人有把握查明吗?”   心头又倍觉沉重,袁恕己叹了声:“回桐县后先查一查这黑衣人的来历,但我相信,他不会留下太多线索,如今要查的话只能从那离开的钱先生身上查起,只是按照你所说的,他已经去了长安了……”   老朱头昔日的“谆谆教导”都在心里记得很牢靠,阿弦嘴唇发干:“是啊,长安。”何其可怕的地方,连英俊也说是“鬼蜮之地”。   袁恕己道:“只要事情跟长安有了牵连,只怕就不是等闲之人能插手的。我……也尽力罢了。”   阿弦眨眨眼:“大人的意思,是指长安多显贵,若是事情跟显贵高门等牵扯,就不好办了么?”   袁恕己苦中作乐地笑了:“聪明的小弦子。”   阿弦却并不笑,皱眉想了片刻道:“但不管如何,钱家满门死的太惨也太无辜了,不论是什么人下手,都应该将他们归案正法。”   袁恕己本想说“太天真了”,但看她肃穆郑重的表情,虽是清秀灵透的生嫩少年面孔,却无法叫人无视或小觑。   袁恕己抬手在她头上抚了抚:“小傻子。”   阿弦歪头避开,眼中透出不满:“你们才傻。”   袁恕己问道:“‘你们’是谁?”   阿弦道:“英俊叔。”   袁恕己道:“他?……他也这么说你来着?”   阿弦哼了声,爬起身来,趴到窗户边掀起帘子往外看风景。   马车飞驰,秋风有些疾,吹得她的头发越发飘散。   阿弦也不在意,被发丝撩的痒痒了,就随手一抹脸,耸耸鼻头而已。   袁恕己在后,看着她柔软的发丝毛茸茸地在风里舞动,笑道:“好,你不是小傻子,你是个小疯子。”   阿弦吹了会儿风,凉凉地秋风吹在头上颈间,虽然冷,却觉着极痛快,闻言便回头道:“我又疯又傻,这总成了吧?”   袁恕己大笑。   一行人急急而行,终于在第六天的傍晚回到桐县,早在进入桐县地界的时候阿弦已经难掩激动之情,正所谓“归心似箭”,一旦进了城门,便半刻也不想耽误。   袁恕己知道她的心意,便道:“好好好,放你下车,然而这会儿的话,不知道你朱伯伯还在不在外头出摊?不如去忠良街看一眼。”   阿弦即刻赞同,马车行到街头,却见彼处空空荡荡,并无老朱头跟灶火的踪迹。   袁恕己道:“哟,他今儿没来,只怕是猜到了你会回来,所以偷懒了,把你送家去吧。”   阿弦喜不自禁地磨拳擦手:“那么就多谢大人啦。”   马车复来至朱家小院,阿弦探头往外,远远地就看见玄影趴在门口,那狗子听了动静,正竖着耳朵站起来,一眼看见她,因“汪汪”地边叫边往这边跑来。   阿弦等不及让马车停下,就要往下跳,袁恕己忙喝令停车。   车还未停,阿弦已经跃下地去。   袁恕己悬着心,生恐她不留神摔了,已经预备出手抢护,谁知却见她身形轻灵,落地平稳,袁恕己不由失笑。   这瞬间,阿弦早冲着玄影奔去,一人一狗便抱在一起。   袁恕己本也要下车去的,看这幅情形,心想阿弦跟家人久别重逢,只怕另有一番光景,自己何必打扰,于是便悄悄地吩咐车夫调头。   那边儿阿弦正拼命地挠玄影,乐不可支,等想起来的时候,回头正见袁恕己马车已经转弯。   阿弦一笑之:“玄影,回家去了!”   将回身时,目光所及,却看见在马车经过的街角,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似曾相识。   阿弦正要细看,那影子却又不见了。   毕竟惦记着老朱头跟英俊,阿弦无暇他顾,便领着英俊自回了小院,尚未进门便叫道:“伯伯,阿叔,我回来啦!”   并没有人答应,玄影在阿弦身边儿,乌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人类看不懂的伤感跟担忧。   只是阿弦正高兴,也未留心察觉。   她照例先去老朱头的地盘——厨房,扫视了一圈儿不见人,于是放心推开屋门迈步进入。   有些破旧的屋门发出“吱呀”一声,声响如此突兀。   阿弦这才忽然感觉整座房屋有些出人意料的“静默”,这种从来没出现过的“静默”,让阿弦满怀归家喜悦的心里多了一丝惶恐。   “伯伯,我没看见你出摊?”那悸动一掠而过,阿弦笑着掀开了西屋的门帘。   一抬头,却见老朱头正坐在西屋的炕上,似乎才起身,脸色略见不好。   阿弦看见那略有些圆胖的身形,即刻放了心:“伯伯,我回来了,你怎么不吱声,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她跑到炕边儿,半蹲矮身,仰头看老朱头。   老朱头咳嗽了声,垂头看她,笑道:“怎么事先也没有人送个信儿回来?你是自个儿回来的,还是跟刺史大人一块儿?”   阿弦道:“当然是跟刺史大人一块儿的。伯伯,您怎么咳嗽?”   老朱头举手,想要在她头上抚落,却又微停:“没什么,前两日秋风秋雨,忽然转凉,我呛了口风,有些着凉,已经快好了。”   阿弦忙问:“吃了药了么?”   老朱头呵呵笑道:“何止是药,连那老山参也吃了。”   阿弦吃惊:“真的?”   老朱头笑道:“我本来不舍得,是英俊硬要我吃,唉,之前总埋怨他从你口里夺了这好东西,没想到临了儿,我也跟着抢食儿呢,这算怎么说?”   阿弦啐道:“瞎说!什么临了儿,什么抢夺,这原本该是我孝敬伯伯的。”   老朱头点头道:“是啊,你就是这么有孝心的孩子,只是……你可知道伯伯我,宁肯你别这么有孝心?”   阿弦道:“这话我可不懂。难道要我当个狼心狗肺之人?”   老朱头道:“说了多少次了,并不是就让你当个大恶人,只是让你凡事多为自个儿着想着想,别总念着别人。”   阿弦道:“好好好,您老人家念叨了多少年了,我这才回来,就又念我。”   老朱头笑:“是是,我不该念,人老了就爱多嘴,大概是觉着……这会儿不多说些,以后要说的机会就越发少了。”   阿弦当真不高兴了,猛地站起身来:“我可不爱听这些,怎么我一回来,就说这些丧气话。哼。”   她扭身往外去了。   老朱头又咳嗽了两声,道:“你英俊叔在善堂里,你去找找他吧。”   阿弦道:“我才回来,你要累死我啊。我偏不去。”   口里头硬,自个儿却跑去东间看了眼,见炕上枕被整齐,枕头旁放着一件儿叠好的圆领素白麻布袍子,上头放着一条丝絩,折成了极为整齐的八节。   阿弦啧啧了两声:“我阿叔可真了不得,这看不见还比千万明眼人做的更好呢,若是看见了又当怎么着?”   她忽地想起英俊长眉修鬓的模样,忙把自己的乱发又往后拢了拢。   阿弦出来,摸了摸炉子里的水是凉的,忙又重新烧了些水,趁着水热的功夫,她自打水洗了脸。   满面沁凉清爽,可大概是深秋了,井水也冰凉入骨,阿弦只觉得手跟脸都有些冻的麻硬了。   她拍拍有些发木的脸,站在院子里扬声道:“伯伯,这几日家里还好么?”   里头老朱头道:“好的很,没什么别的事,你在垣县跟大人办差可怎么样,不是说要半个月才回来么,如何突然就跑回来了?难道差事已经妥当?”   阿弦一边摸脸一边走进来:“这件事可难说,是个烫手的荆棘,袁大人不许我再管,我就不管了罢了。”   老朱头道:“有那么棘手?把袁大人都吓到了?”   阿弦道:“可不是么?跟长安……”两个字才出,猛地捂住了嘴。   老朱头已经道:“你方才说什么?长安?”   阿弦仰头看看天,忍不住自打了嘴巴一下:“我说跟‘垣县’,您老人家总是惦记长安,把什么也听成那个了,岂不可笑?”   仗着老朱头不在跟前,阿弦捂着嘴,得意于自己的“随机应变”外加“反咬一口”,便偷偷笑笑。   里头传来老朱头一声长长叹息:“只怕……果然是避免不了的。”   阿弦不解,敛了笑重又入了厨下,舀了两碗水来,又调了蜂蜜,端着重回西间:“着凉了如何也不生个炉子?连口热水都没有。就算阿叔看不见不方便,我不是让高建帮手了么?必然是他偷懒,等我看了不骂他。”   “跟高建没关系,他很好。”老朱头见她递了水过来,却道:“我才喝了,一时心里都满着,你放在桌上。”   阿弦只得先放下,自己坐在炕沿儿上喝了半碗:“伯伯说什么避免不了?”   老朱头垂首,仿佛是个思虑之态,道:“其实,伯伯有一件事,瞒着并未跟你说。”   阿弦诧异:“什么事?”   老朱头向着对面的柜子一扬首,道:“那边儿往下,倒数第二个抽屉你打开看看。”   阿弦放下手中的碗:“是什么东西?”却依言走过去,蹲地将抽屉打开,里面放着一块儿灰色麻布,阿弦举手挪开,见底下竟是一封信。   “这是……”阿弦拿起来,迎着光看了眼,忽地一震,惊喜交加,不由叫出声:“是陈大哥的信?!”   老朱头笑笑。阿弦难掩心中喜悦:“是什么时候来的?”   老朱头道:“前两日,英俊拿回来的。我……本来不想给你看。”   阿弦正要迫不及待地看信,闻言道:“为什么?”   老朱头道:“你总该知道,我本来忌讳那个地方……我怕……”   阿弦笑道:“伯伯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去。”   老朱头脸色古怪道:“我倒不是怕他让我去,只怕他勾了你的心魂去了。”   阿弦忍俊不禁,哈哈笑道:“难道陈大哥会让我去长安?又或者我跑去长安?伯伯你可真是杞人忧天,伯伯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怎会乱跑。”   她蓦地想起这次“出差”,便有感而发道:“这次我就知道离开家的滋味,下次可绝不再跟着大人往外去了。”   老朱头听她喃喃自语,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阿弦却一刻也等不得,举着信去找裁刀。   老朱头沉默地望着她满地乱窜的快活模样,半晌,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他脚下的炕边儿上,玄影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老朱头垂头看着他:“你知道是不是?玄影,你虽然是条狗,却当真比千万世人还强呢。叫我说,要在这世上找个除了我之外弦子可以完全信赖的,那当真是非你莫属,只可惜你如何不是个人呢……”   玄影“呜”了声,抬头往上看了半晌,复又趴了下去。   老朱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无奈。   阿弦正乐不可支地想要开信,却听得房门响动,依稀有说话的声音。   她歪头看去,正看见英俊素白的袍子影动,当即喜上加喜,便把信放在桌上,叫道:“阿叔!”抬脚跃出房门,前去迎接。   外间英俊也听见了她的欢呼,不由驻足抬头。   阿弦如小雀儿般轻快地飞奔到他跟前儿:“阿叔,我回来啦!”   英俊的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幸而他素来如此。   只是他旁边那人就不同了,高建叫道:“果然你回来了?我在路上听他们说起,还不信呢!”   阿弦举手捶了他一下:“你不信什么?”   高建道:“我……”   阿弦不等他说完,便责问道:“说来我还要向你算账,我走的时候叮嘱过,让你照料我伯伯跟阿叔,你怎么把伯伯一个人扔在家里?热水都没有一口,害他咳嗽。”   高建的神情本有些许惊惶不安,听了这句,便转作骇然失色:“你、你说……”   忽地英俊从旁道:“小高,多谢你送我回来,请回吧。”   高建的嘴唇发抖,眼珠子木讷地动了动,终于道:“好,英俊叔叔,那么我、我先走了?阿弦……我……”他迟疑着看一眼阿弦,又看向她身后,终于深深低头道:“我走了。”    第72章 难承受   高建怏怏去后, 阿弦扶着英俊下台阶, 又将大门掩上。   英俊道:“你……几时回来的?”   阿弦道:“回来有半个时辰了。阿叔去善堂做什么?”   英俊道:“是……朱伯跟你说我在善堂的?”   阿弦道:“是啊,他还让我去找你呢。”   英俊默然。   两人正走到屋门口处, 英俊忽地说道:“我才走了回来,身上有些发热, 便在外头站一站罢了。”   阿弦体贴,忙去拿了个褥垫放在石凳上, 扶着他落座:“阿叔这几日可好么?”   英俊道:“很好。你呢?”   阿弦道:“不算很好。”   英俊问道:“这话如何说?”   阿弦道:“一来是案子棘手,二来想家。”   英俊唇角微挑,却又止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略放低了些:“朱伯的咳嗽好些了么?”   阿弦闻言往西窗看了眼,只听里头悄无声息, 阿弦便也低声道:“现在没了声响,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我去看一眼。”   才一动, 手腕已被英俊精准地握住。   阿弦惊羡交加:“阿叔,你是怎么做到的?”   英俊眉间微蹙:“什么?”   阿弦道:“先前我在雪谷里……你就差点儿掐死我,你明明看不见,却又怎么会这样准确无误把人擒住?”   虽然如今跟英俊“化敌为亲”, 但说起往事,阿弦仍情不自禁摸了摸脖子,阴影仍在。   英俊道:“我记得在雪谷的时候,恍惚看见一道影子……想必那时候我还没瞎。”   英俊或许并不是天生的瞎子这话, 袁恕己也曾说过。   阿弦略觉心虚,忙转移话题:“我还是进去看看伯伯。”   “别去,”英俊回答,大概是觉着这句有些突兀,英俊道:“既然没有声响,也许是睡着了,病人需要多休息才好,你不可去打扰他。”   阿弦觉着他言之有理:“阿叔说的是,我方才看伯伯的脸色就不大好。”   院子里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   忽然阿弦身后响动,却是玄影慢慢地晃了出来,来至两人身边儿,趴了下去。   阿弦摸了他一把,低低笑说:“你也知道伯伯睡了,所以出来了?”   英俊道:“阿弦。”   阿弦抬头,英俊道:“伯伯他可说过别的什么?”   阿弦疑惑:“别的?”   英俊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需要照做?”   阿弦道:“并没有,伯伯只说英俊叔喂他吃了野山参呢。”   说到这里,阿弦好歹想起先前那件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是了,陈大哥的信我还没看呢。”她怕英俊不知,喜滋滋道:“阿叔可知道了?陈大哥从长安带信给我了。”   英俊的声音里出现极罕见的涩意:“你……看过了?”   阿弦道:“还没看,伯伯才跟我说……”似乎怕让老朱头听见,阿弦压低声音:“他还说故意藏起来不许我看呢,因为怕我会乱跑到长安去。”   英俊的手指在石桌上轻微地动了动。他极少会有小动作,这样的举止,便无意流露他内心的微澜。   此刻阿弦已经跑进堂下,将信取了,小心地用刀裁开。   因英俊在外头,阿弦便又走了出来,在他对面儿凳子上坐了,打开信,急不可待地开始看。   她起初还满面笑容,看了数行,笑便敛了。   英俊听不见她说话,却似能感觉她身上气息变化:“怎么,莫非是陈基有什么事?”   阿弦神情忐忑,目光从信上移开看向英俊,犹豫了会儿后才说道:“陈大哥……在信上说他、说他很好,还说已经在京兆府找到了差事。”   英俊道:“既然如此,你也该放心啦。”   阿弦不语,只又将面前的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才重装了起来。   但是面上却有些恍惚,似忧心忡忡。   这会儿天色已暗,外间越发冷起来,英俊却并无要进屋的意思,阿弦也因有心事,并未说话。   屋里屋外昏暗沉寂,似无人在内。   一刻钟后,阿弦才起身道:“好点灯了,风也越发大了些,阿叔,我扶你进去。”   英俊忽道:“阿弦,你伯伯身子不好,晚饭也不知吃什么,你能不能代劳下厨?”   “下厨”正是阿弦弱项中的弱项,然而英俊已主动开口,阿弦哪甘示弱:“那当然是我做了。阿叔要吃什么?”   英俊道:“你什么拿手,就做什么是了。”   阿弦苦苦一笑,才要过来扶他,英俊道:“我想起忘了一样东西在善堂里,如今我去取来,你且做饭,我回来吃。”   阿弦道:“外头已经黑天了,我去取就是了。”   英俊道:“不妨事,待会儿酒馆的车夫会来,正好儿叫他送我一程。”   阿弦诧异:“陈三娘子的车夫?他来做什么?”   英俊道:“你不必问了。”他起身往外而行,阿弦不放心,到底送了出来。   果然,才站了半刻钟,就听得马蹄声响,那车夫驱车而至。   来到门前,车夫跳下地:“先生。”又因看见阿弦,便道:“十八子,老朱头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你别担心。”   阿弦见他如此殷勤,就也说:“不是什么大碍,多谢你啦。”   车夫有些诧异,却听英俊道:“劳驾扶我上车。”   阿弦忙过来,同车夫一块儿将英俊扶了车上。英俊靠在车窗边儿,微微撩起帘子的一角儿,对外说道:“我暂时离开这片刻,你记着,把你该做的事做好了……听明白了么?”   阿弦正仰头看着他,一头雾水:“好了,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做汤面。”英俊的手一松,帘子垂落。   车夫道:“十八子,保重。”驱车离开。   阿弦目送车辆滚滚而去,不由笑了声:“阿叔可真是的,就算伯伯暂时不能做饭了,也不至于这般饭急,说的一本正经的,仿佛是什么紧要大事呢,还怕我不认真做反而去偷懒不成?”   话虽如此,想到要做饭,仍是头大,阿弦转身回屋,且走且想:“是了,我先去看看伯伯睡的可安稳?”   她生怕惊醒了老朱头,便蹑手蹑脚地来到西间门口,轻轻掀开帘子往内看去,却见炕上,老朱头侧卧向内,果然睡得正好。   阿弦出一口气,这才又飞快地跳到厨下:“阿叔第一次吃我做的饭,要做点什么好呢。”想到上次才接了英俊回来后……因要向老朱头献殷勤求留下英俊,做了那一餐饭,老朱头那嫌弃的脸色犹如昨日。   阿弦嗤嗤又笑几声:“这次不糟蹋茄子了,我用山蘑好了,就煮山蘑鸡蛋汤面,平日里看阿叔用这个用的最多,想必是最容易做的。”   她捡了十几个晒干的干蘑,略用水洗了洗捞出来放在案板上备用。   又在厨下转了一圈儿,意外地发现坛子里还腌着些豆角,即刻取出来备用,为了调味,摘了两头蒜开剥。   择好了蒜,又捡了几粒胡椒,阿弦仔细切碎了,又去切干蘑。   谁知那干了的蘑菇是要用水浸泡至少半个时辰才能用的,阿弦不知这诀窍,切了几次,均都不动。   急得头上渗出汗来,痒丝丝的,阿弦举手在眉端抹了抹,不料方才她剥蒜的时候沾了蒜汁子,顿时眼睛上火辣辣地,泪水劈里啪啦,如断线珍珠。   阿弦泪眼模糊,手上一滑,刀锋便歪了!   老朱头向来最珍惜他厨下的这些家伙什,菜刀对他而言便似将军的佩剑,当然要磨得锋利而雪亮,阿弦如此冒失,顿时手指上一阵锐疼,她本能地尖叫了声,几乎将那把刀扔出去。   手指上已经飞快地渗出血来。   阿弦满眼的泪本就看不清,只望见手上一团血红,也许是“十指连心”的缘故,心里顿时也牵痛起来,难受的无法形容。   原本只是蒜汁子辣到的,倒也罢了,可是此刻,竟无端端地有一种深受委屈,想要大哭的冲动。   正在此刻,身后一个焦急的声音喝道:“胡闹,你在胡闹什么!”   阿弦一愣,猛回头,却见老朱头赫然就在身后,也不知他几时出来的,竟如此快而无声。   老朱头看看她手上的伤:“谁让你动这些的!”举手要来给她包扎,又似被吓傻了,挓挲着双手催促:“还不快去弄些锅底灰抹上止血!”   阿弦“哦”了声,却没有动作,只道:“伯伯,你不是在睡着么,怎么起来了?”   老朱头道:“我听见动静,自然来看看。谁知我一错眼儿不见,你就惹祸!还不去裹着锅灰?含在嘴里也行!”   阿弦呆呆地将手指塞进嘴里,皱眉嘀咕道:“好疼啊。”   老朱头满眼焦急:“你才知道疼!该!如果疼了这次以后长记性,别再碰我这些东西了,倒也是好!”   阿弦道:“伯伯,你不咳嗽了?”她的手指塞在嘴里,说话便有些含糊不清。   老朱头长叹了声,转过身对着案板不看阿弦:“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快出去吧。以后也不许再拿我的家伙什。”   阿弦看着他有些阔圆、显得颇可靠的肩背:“如果伯伯的病好了,我就再也不进这里,也不碰你的家伙什了。”   老朱头的背影有些颤抖:“傻孩子……”   他的声音又沙哑起来:“就算、就算伯伯这次的病好了,但毕竟……伯伯已经是这把年纪了,迟早要……”   老朱头还未说完,阿弦叫道:“又来王八念经!我不听不听不听!”她赌气跺脚大叫,手指上的血沾在唇边,又被眼泪打湿,看着就像是眼中流出了淡红色的泪。   两人对峙之中,老朱头忽道:“阿弦,不要闹小孩子脾气。”   阿弦道:“我没有!”   昔日热闹祥和,总是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厨房,此时却依稀有些剑拔弩张,食料杂乱无章地乱放着,空气里有些微的血腥气。   阿弦没来由觉着很冷,她缩了缩肩膀,却忙又放松下来,只当那股冷意不存在。   玄影从门外走进来,他越过老朱头身边儿,一直来到阿弦身侧,仰头看着她,试图去舔她的手。   老朱头看着玄影,顷刻,忽地问道:“陈基的信你已经看过了?”   阿弦道:“看过了。”   老朱头道:“他信上写得什么?”   阿弦道:“陈大哥很好。”   老朱头笑笑:“只怕未必,他那个人,是个死要面子的,如果真的很好,何苦这会儿才来信?定是报喜不报忧。”   他看向阿弦:“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阿弦转头不答,却看见案板上那些干瘪的山蘑,散乱的胡椒、蒜瓣,她无能为力,这世间总有她无能为力的事,比如连做好最简单的一餐饭都不能,比如……   阿弦道:“阿叔为什么改变主意,让我看陈大哥的信了,不是害怕我跟着跑到长安去么?”   老朱头道:“人总是会变的,其实……其实我也有些后悔,当初兴许我该让陈基带着你走,毕竟,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强留你下来,却终有一日会比你先走,倘若那时候只留下你一个,岂不是自私的很?”   阿弦尖叫:“我不要听这些!”   老朱头道:“你爱不爱听,这些都是我心里的实话。现在你信也看了,只怕也知道他的情形如何了,你如果想去……”   “我哪里也不去。”阿弦喃喃道,“我只留在这里,守着伯伯,玄影,跟阿叔。”   她下定决心似的走到案板前,举手又拿起那把锋利的菜刀,受伤的手重又拿起一个干蘑。   “我能做到,一定能做到。”阿弦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眼中的泪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那些凌乱的食材上。   “放下,放下!”身侧,老朱头惊慌地大叫。   阿弦不抬头,只是用力切那干蘑,如果这时候她失手,只怕会将整只手都切下来。   老朱头的声音带了几分绝望的凄厉了:“阿弦,弦子!”   阿弦攥紧那把刀:“不想我拿刀,自己来拿啊!不想我做饭,那你就快点病好,来给我做饭,你知不知道我都快饿死啦!”   她猛地转头,满脸泪痕狼藉,就好像这张脸才从海水里冒出来一样。   老朱头呆在原地。   “阿弦!”门口一道人影出现,是袁恕己。   袁恕己快步走到阿弦身前,一眼看见她手指上的伤:“你、你在干什么?”   阿弦轻声:“没什么,大人,我不小心伤到。”   袁恕己浓眉紧皱:“不小心?我方才在外头就听见你好似在大叫……”   阿弦道:“我没事。”   袁恕己握住阿弦受伤的手指,轻声叹息,终于说道:“我才回府衙就听说了朱伯的事,我不放心特来看看,怎么……英俊先生这么晚又去了哪里?竟放你一个人在这自言自语……”   他转头环顾周遭,目光所及,却似什么也没看见。   阿弦直直看着袁恕己的身侧。   从头到尾,老朱头明明就站在那里,正望着她。    第73章 夜之魇   先前袁恕己送别阿弦后才回府衙, 吴成闻讯迎接, 把这几日的公务禀了一番,将离开之时, 问道:“十八子回家里去了?”   袁恕己见他问的古怪,便道:“怎么了?”   吴成道:“有件事正要告诉您, 老朱头出事了。”   袁恕己一惊:“什么意思?”   吴成道:“说是突然得了急病,被苦岩寺的一个什么老和尚带了去疗治了。”   袁恕己大感意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成道:“是前天的事, 不过……”他迟疑了会儿,上前道:“因此事跟十八子有关,我听说后,又打听不出别的什么消息,暗中派人前往城郊的苦岩寺打听,谁知, 那寺里的众人都说不知道有此事。”   袁恕己沉默不语,吴成又道:“但是那主持老和尚说, 他们寺里曾有个挂单的游方僧人, 是个极有能耐的得道高僧,当初他曾经帮助过老朱头跟十八子,后来就又游方天下不知所踪了。倘若这次老朱头果然急病生灾等,他若有所感知前来救护……带了老朱头去, 也是有的。”   吴成的声音在耳畔声声落定,袁恕己终于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因这一次灭门血案非同一般,袁恕己才会亲去垣县, 正也因为极为重视此案,才特意带了阿弦同去。   阿弦跟老朱头两人,虽非亲生,平日那种相处,却俨然早就血浓于水,生死相依了。   倘若偏是在这时候老朱头出了事,如今更是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地步……袁恕己不知阿弦将会如何。   尤其是目睹她先前雀跃欢喜,一心想要回家的情形,袁恕己竟无法安心,疾步出了府衙,打马往朱家而来。   早在门外就听见院内她的声音有异,袁恕己本侥幸觉着有英俊在,不至于如何,谁知偏这会儿英俊竟不在家。   他一片关心情切,又见阿弦受伤,一时不曾留心别的异样。   此刻说罢,却见阿弦恍若未闻,反而转头看着他身侧的方向。   满面泪渍,双目微红,鼻头也是红的,她直直地望着那边,神情似是极度的悲伤,跟极深的绝望。   她并不说话,只是望着他身侧那片空白之处,但是她虽然一字不发,双眼中的泪却犹如大颗的雨点,凌乱坠落,她衣裳上的湿润痕迹跟跌在地上化作粉碎的泪渍,每一片,都好像是万语千言,无法描述的心碎。   袁恕己蓦地明白了什么。   他回头看向身侧——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但是再看阿弦的眼神,再顺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看来,袁恕己知道在自己身边站着的是……   老朱头。   他本来张口想问,然而却又紧紧地闭了双唇。   吴成说是什么苦岩寺的挂单老和尚带了老朱头去……虽然这种说法有些略显荒诞,但毕竟并不是最坏。   可倘若这会儿阿弦看见的是……是老朱头,那么这岂不是意味着,老朱头已经……   不不,一定有什么误会!   目光在阿弦跟身旁之间逡巡,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袁恕己“看着”身侧他明明看不见的所在,却感觉到心里也有一丝沙沙地疼。   这种沉默是会令人窒息的。   尤其是看着阿弦的呼吸越来越急,泪落得越来越急,袁恕己不能再让这种沉默继续下去。   “是……是朱老伯?”他语气迟疑而心内确信地问。   他的目光胡乱地在身侧扫掠,徒劳无功地想要看见点什么,但他目之所及,只不过是挂在墙壁上的锅、铲、长勺,种种老朱头得心应手的用具。   “袁大人,让您受惊了,”明知对方看不见,老朱头仍是转头看着袁恕己说。   后者当然看不见也听不到,仓皇地扫了一圈后,又看向阿弦。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说话,阿弦叫道:“不,我不信,我不要信!”她已用力将他推开,转身往厨房门口跑去。   老朱头叫道:“弦子!”   阿弦早已经越过他,跳了出去。   阿弦从来惧怕黑夜,因为那些魑魅魍魉,挥之不去,总会在意外或者不意外的时候跳出来,给她惊吓,或者性命攸关。   唯一放心无挂的那次,是握着英俊的手腕,那是她头一次可以放心大胆惬意地打量着这尘世间的夜影。   可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   对她而言,黑夜并不可怕,黑夜也并不美好,一切都是苍白缭乱,凄凉无味。   她向来不喜欢自己的天赋之能,但是有朝一日,她竟只能靠这种天赋跟至亲之人相见,这对她而言,简直如同一个天大的荒唐笑话。   才回家的时候,小院那种略有些陌生的“死寂”已经令她心生不安,直到老朱头答应了她的呼唤,出现在她跟前儿的时候,阿弦不顾一切地放下心里所有隐隐窜动的惶惑跟不安,因跟伯伯“重逢”而“欢天喜地”。   他脸色不大好,没什么,因为着凉生了病;他不喝蜂蜜水,也没什么,他说了才喝过;他不像是以前一样拉着她嘘寒问暖碎碎念打听,毕竟是病人……   然后,她到院子里打水洗脸,从头到脚都冷的像是要冻住了。   她在厨下里切菜,心里却像是有许多跳蛙,噗通噗通,上蹿下跳,不怀好意。   她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案板,蒜汁子辣眼只是一点儿小小地引由,就足以让泪水如破闸的洪流。   可就算证据再多又怎么样,阿弦不要相信。   因为不敢接受,绝对不敢。   那是她的伯伯啊,是她从小相依为命的人,是她的父亲,母亲,兄长,所有的存在。   最无可替代的无可替代。   好似上天往天地间泼了无穷浓墨,阿弦拼命往前跑,不知自己要跑向哪里,也许是想跑出这个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打小儿跟着老朱头,略有点懂事之后,看有的孩子父母双全,阿弦问了很多次自己的父母在哪里。   老朱头的回答很奇怪,应该说他有很多个不同的回答。   最初的时候,他说:“之前逃荒的时候走散了。”   阿弦毕竟年纪小,频频追问。   兴许是被她问烦了,老朱头又说:“他们都已经死了!你是个孤儿。”   阿弦大哭,哭了数日,煞是伤心,郁郁寡欢。   老朱头大概是不忍心,最后,拉着阿弦道:“伯伯不该那么对你说话,好阿弦,你听着……”   他皱眉想了半晌,才又说道:“先前逃难的时候,伯伯跟你爹娘走了不同的一条路,现在,也不知他们活没活着,至于他们,也不知道咱们活着还是死了。你不是没爹娘的孩子,不要哭了,等你长大了后,愿意找他们的话,可以自己去找他们,好吗?”   当时还是个小孩儿,这句话成了阿弦最大的动力,她时时刻刻想要快些长大,就如老朱头所说,去找到自己的父母。   但后来,她年纪渐大,学会懂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要找爹娘的想法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陈基因跟她好,知道关于她的身世的几种说法,私下里对阿弦道:“有句话说来你不要伤心,据我看,你的父母多半已经……所以先前老朱头才瞒着你,他是怕你自卑身世,怕你伤心才如此的。但正因为父母双亡,我们才该好好地活着,因为……倘若我们父母在天之灵看见我们活的不好,他们也会不安的。”   阿弦并未伤心,因为她早也跟陈基一样的想法。   而且她也不必太过伤心,从不知道有父母的滋味是什么样……从未所得,又有什么可伤心的。   何况父母所能给的,老朱头都能做到,甚至做的更好。   阿弦有时候甚至觉着自己可能是老朱头的亲生孩子……只是不敢提起。   年纪稍小的时候,被同伴蛊惑,她曾叫老朱头“爹”,但是那次,老朱头却意外地打了她两下儿——轻轻地在手心里而已。   “不许胡叫,你只有一个爹,知道吗?”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阿弦认爹被拒,当时还不懂事,泪汪汪地,以前她这幅模样老朱头多半会心软,但这次,老朱头却逼得她认错了才把绷紧的脸松开。   可就算是心里对从未谋面的生身父母略觉好奇,但毕竟并不是朝夕相处长大的,没有谁能够取代老朱头在阿弦生命中的角色跟意义。   ——他是她的父母,叔伯,生命中无可替代之人。   她可以没有父母,只要有他,只因有他。   胸口似要炸裂开来,眼睛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急奔之中,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阿弦往前扑倒出去,却又被人死死地从后拉住。   袁恕己从未这样惊惧过,他用力将阿弦捉回来:“你疯了?!”明明是平地,她却好像被什么挡住一样,往前扑倒过去,若是以这种速度这样摔过去,只怕非死即伤。   阿弦定了定神,目光转动,看见地上蠕动的影子,咦……她一点也不觉着惧怕。   “你想干什么?想要我的命吗?那就拿去好了。”   阿弦望着那蠕动的鬼魂,忽然拼尽全力握拳叫道:“来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阿弦!”袁恕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青砖地面哪里有什么东西,但他却前所未有的害怕,忙将她抱紧:“住口!别瞎说!”   但是虽然看不见,袁恕己却发现,“夜”,忽然莫名冷了很多,一阵阵夜风吹过,让人脊背生寒。   袁恕己道:“我、我带你回家。”低头看阿弦之时,却见她的脸上有一种冷冷地笑。   像是不屑,像是轻蔑,像是生死都抛在脑后,袁恕己不知道她在面对什么,却依稀能猜到几分。   他更加用力抱紧阿弦,这一刻居然想把她好生藏起来,哪怕是藏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别怕,小弦子……”他咬牙,因为不可知的“敌人”而紧张。   阿弦从他的臂弯里挣扎出来,目光所及,是已经攀在她腿上的一支枯骨的手,还有更多黑色诡异的影子,争先恐后的向她涌来。   被枯骨的手握住的小腿已经冰凉麻木,渐渐失去知觉,阿弦却一点儿也不怕。   她在泪光涌动中冷峭地看着想来争夺这具身体的无主亡魂们,就这样吧,宁肯什么也不知道,宁肯不知道那已经发生,如果……真的无法改变,那么就大家一起,在此刻结束。   她才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挣扎辗转于这荒芜尘世。    第74章 幻亦真   袁恕己忽然发现自己竟抱不动阿弦了。   明明是这样瘦弱的一个孩子, 能有多重?先前他也抱过几次, 都是轻轻易易地,但是现在……   袁恕己低头看向阿弦, 猛然感觉到她的身体变的极冰冷,他又试着用力, 终于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牵制着她,让她无法从原地挪开半寸。   他当然不通鬼神, 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经历了那许多光怪陆离,却不由他不信:“小弦子!”   他大叫,举手在她脸上拍了两下,又冲着她身边徒劳无功地厉声呵斥:“都滚开!滚得远远的!”   忽地袁恕己愣住,在他喝骂出声之时, 他的眼前也随之飘散了一片白雾——这是他口中呵出的气息,遇冷凝结。   但……这才是秋日, 又非寒冬腊月。   答案只有一个。   袁恕己拼命地抱紧阿弦, 心里却有种将失去她的感觉。   汪汪汪……狗叫声传来。   “玄影?”袁恕己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希望。   也就在这时候,他想起上一次阿弦被恶鬼附体之后,是玄影及时领了那人前来,才解了当时的危急。   “好狗, ”袁恕己口不择言,叫道:“玄影,快叫他来,快去!”   的确是玄影狂奔而来, 但是这一次,玄影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玄影跟人类不同,这次,它嗅出阿弦跟上次被恶鬼附体的时候气息不一样,这是垂死无救的气息。所以它不肯再离开主人半步。   但玄影虽不是人类,却仿佛知道阿弦是因为什么如此。   ——就在阿弦跟袁恕己抵达垣县的那天,苏柄临来食摊上跟老朱头摊牌。   老朱头指天发誓,说当初那孩子已死。   苏柄临见他如此,便道:“你对我十分戒防,其实大可不必,我并无害你之意,但是有些人就不同了。 ”   老朱头转头:“您指的是什么人?”   苏柄临道:“当初废后是因何下台,朝中重臣是因何被牵连,你总该心知肚明。”   老朱头摇摇头道:“我在这儿已经平平安安过了这许多年,这倒好,为了劳什子子虚乌有的那些事儿,什么牛鬼蛇神都要找上门来,老将军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问心无愧,又怕他们什么?”   苏柄临见他这般说,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马鞭掌心一敲,说走就走。   老朱头听得那杲杲地军靴声走了四五步,正略略松了口气,脚步声又停下来。   正捏起心,就听苏柄临道:“其实……有句不中听的话,从我第一次在大营见到那孩子的第一眼,我就觉着他身上有种什么东西,格外碍眼,我本来想不通是什么,到后来有一次偶然之间,我忽然明白了。”   老朱头并不回身,只是略略侧脸,问道:“您明白了什么?”   苏柄临背对着他,道:“像,真像!”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三个字,由此头也不回地去了!   当时玄影伏在桌子底下,他嗅到了苏柄临身上的血腥煞气,也嗅到了老朱头身上的恐惧气息。   苏柄临将转弯的时候,公差高建正也匆匆赶来。   高建只看见一个人跟自己背道而驰,也未在意,只顾忙着往前看,一眼看见老朱头立在原地,便叫道:“朱伯!”   原来高建正是因得了阿弦的嘱托,看今儿天冷,特意来探望,见老朱头收拾了一半儿家伙什,便邀功道:“伯伯,我来的是不是正是时候儿呢?”   他走到跟前儿,才见老朱头脸色不大好,且也不似平日般活泛爱说话。   高建忙道:“您老人家怎么了?”   老朱头脚步挪动,晕眩难当,身子往后一晃,亏得高建急忙张手扶住。   玄影“汪”地一声,跳了出来。   高建吓得不轻:“伯伯,您是怎么,敢情劳累的狠了?”扶着他到旁边儿凳子上坐着歇息。   老朱头垂着头,半晌才似缓过一口气来,道:“高建,我……我真的有些累了,剩下的东西,你帮我收拾收拾。”   他的声音也很轻,仿佛有气无力。   高建担心,忙应声:“好好好,您就别担心这些了,我保管收拾的妥妥当当。”   高建果然是个能干事的人,很快帮老朱头将家什都整理妥当,又推着车送回了朱家。   他见老朱头一路上脚步踯躅,跟平日里的利落大相径庭,高建便道:“想必是风里站的久,遭风扑了,我去请谢大夫来给您看看。”   老朱头拦住他:“别去费心,我不过是一时累了,歇会儿就好。今儿多亏了你,你去吧。”   高建知道老朱头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忖度着他也许是怕花钱,且老朱头看着随和,实则也是个倔脾气,硬要请大夫惹了他不高兴的话,只怕适得其反。   因此高建并不敢违逆,只带了门出来,却转去善堂,将老朱头身子不适的事儿同英俊说了。   是日英俊回来,果然便带了谢大夫同归。   进门之后,听得屋内无声,谢大夫去了西间,果然见老朱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   听了动静,老朱头转头,见是大夫,便笑道:“怎么您老来了?”   谢大夫笑道:“英俊先生说他身上不大好,叫我过来给他看看,顺便看看您好不好。”   老朱头是个人精,岂会不明白:“这两日英俊吃也吃得,喝也喝得,精神着呢,我是最清楚的,又怎么会忽然不适,还懂得自己请大夫了?我猜……一定是高建小子又去多嘴了。”   谢大夫道:“这也是英俊先生一片心意,何况如今阿弦不在家,你更该保重些身子才好,别让孩子在外头也不放心。”   老朱头听到最后一句,才笑道:“我说不过您,既然您来了,也不能让白跑一趟,那就看看吧。”说着便伸出了手腕。   谢大夫这才仔细地听了一番,忖度说道:“并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忧思内郁之像,必然是因为十八子跟着刺史大人在外头,您老就担心了?”   老朱头强笑:“可不是么?她可是头一次出远门呢。”   谢大夫道:“孩子们长大了,当然要出去闯荡闯荡,且十八子能干,才入了袁大人的青眼,可知道有多少人都羡慕他呢?将来若是再多个一官半职的,您老就擎等着享清福了。”   老朱头忍不住大笑:“好的很,我也成了那老太爷了。”   谢大夫陪他说了会儿话,便自出去开方拿药。   而屋里头,老朱头想着他那句“孩子们长大了……出去闯荡”的话,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嘴角的笑里漾起的,却皆是苦涩。   当夜谢大夫去后,老朱头喂了玄影,做了晚饭,同英俊两人对坐吃了。   饭后,老朱头依旧送了碗筷入厨下,却并未如寻常一样清洗妥当,只在厨下站了半晌,才折回了堂中。   自打阿弦离开桐县,老朱头跟英俊两人的日常相处,保持着一种“互不干涉”的奇异共处之态,如同极熟稔,又像是陌路人,却彼此照应,平淡而融恰。   虽然也会交谈,但所说都是无关痛痒的话,朱家小院虽看似如同往常,但两个人心照不宣,因缺了阿弦,这院子就好像失去了一大半儿的生气,只剩下一个少言寡语深沉内敛的瞎子,并一个阴阳怪气哼哼叽叽的老家伙。   老朱头还未进门,就见英俊坐在堂下未动。以老朱头对他的了解,这个姿态,表示英俊有事。   沏了两碗淡茶,老朱头在英俊对面坐了。   他并没主动说话,只是等待。   果然,英俊道:“朱伯可是有什么心事?”   老朱头正望着那杯子上的一点热气在夜色里氤氲,有些出神,闻言笑道:“怎么了,吃了一顿饭,你就听出我有心事来了?”   英俊道:“您没吃几口,我是听出来了。”   老朱头笑容一僵,遂点头说:“你听得没错儿,我的确是有心事。”   英俊道:“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老朱头道:“谢大夫说,是因为惦记阿弦,其实他也算是歪打正着,我也的确惦记着那孩子呢。”老朱头说到这里,便看着英俊:“你呢?”   英俊不答。老朱头自嘲道:“我问了一句废话。”   英俊才说道:“您的心事,是因为阿弦,却也不是因为阿弦。”   老朱头眉头微皱:“你……知道什么?”   英俊微微摇头。   老朱头端详这张脸,就算是以他格外挑剔的眼光来看,英俊的容貌也无可挑拣,确有令人倾倒的本钱。   虽然才在桐县几个月,“朱英俊”的大名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先前倒还一般,尤其是去了善堂之后,越发了不得。   虽然是个瞎子,但人家有能耐,而且最重要的是……生得实在是太好了。   这些日子,便有不少三姑六婆拐着弯儿的找老朱头说话,尽是说媒拉纤的,看看那些女方的出身,年纪等……   就算阅人无数的老朱头,也忍不住要感慨一句:“当真是老少通杀,风靡万千呀。”   他本来还想把这个当成一件趣事,等阿弦回来后告诉她,且看她是个什么反应。   但是此刻,玩笑的心早就不复存在。   一盏油灯之下,两人对面而坐,老朱头捧起茶,不知不觉喝了半碗。   “我有一件事,正在想,”老朱头说,“你既然问了,不如替我参详参详。”   英俊道:“是何事?”   老朱头哑声道:“我……我想带着弦子,离开桐县。”   英俊不言语,老朱头打量他的神色,却依旧是个“波澜不惊”,老朱头笑道:“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惊讶么?”   英俊默默问道:“下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朱头一怔。   这一个停顿,已经坐实了英俊的猜测:“是有人找您了?”   老朱头微微受惊:“你……”他站起身来,双眼盯着英俊,眼神狐疑而不安。   门口的玄影扭头回看,他又嗅到了白日里似曾相识的那种恐惧气息。   善堂,账房。   书桌后,灯影中,一道人影坐的端直。   忽然,薄薄地纸靠近蜡烛,火光燃起,顿时让整个房间都亮了一亮。   待纸烧成灰,修长的手指一动,似不小心,把桌上的杯子碰翻了。   茶水倾覆,将字纸灰冲散,犹如河流肆意,冲屋毁田,面目全非。   遥遥夜色中,依稀传来犬吠的激烈声响。   桌后的人本沉静而坐,霍然起身。   蜡烛的光芒正自摇曳,不料房门被什么陡然撞开,呼啦啦!冷冽的夜风涌入。   “噗”地细微一声,便将烛光扑灭了。   烛影明灭间,那素衣白裳之人已闪身出了房门。   长街。   玄影并未如袁恕己所愿去请“救兵”,它绕着两人身侧呲牙狂吠,狂躁地起落窜跳,却收效甚微。   袁恕己拼命抱着阿弦,用尽毕生之力,却无法将她从原地抱开。   他不是个轻易放弃的,谁知相争之间,鼻端却嗅到一股血腥气。   定睛看时,不由毛骨悚然!   原来阿弦的腿上,竟莫名地出现几道血痕,伤痕十分新鲜,血珠子尚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地面上。   若非袁恕己也算是个经历过尸山血海、性情狠绝的人,只怕已经被吓晕过去。   “小弦子!”他怒不可遏,若是活生生的敌人,他一定要真刀实枪地同对方拼的你死我活,但是现在,却偏偏有心无力,“有什么冲我来,混账们,冲我来啊!”   袁恕己的怒喝对于厉鬼们来说毫无影响,得了阿弦一句“来吧”,群鬼就好像得到了邀请,禁制全退。   对厉鬼们而言,就宛若美味可口的食物放在眼前,毫无防范,每一只鬼都想来尝一尝。   阿弦听见袁恕己的怒喝,也看见了鬼怪们因为狂喜而越发狰狞的姿态,阿弦试着环顾周遭,却看不见老朱头的影子。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略有些稚嫩的尖叫,有人道:“滚开,滚开!”   一道略显清瘦的影子从远处飞快地跑上前来,又叫:“十八哥哥!”   阿弦觉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却记不清是谁。那少年奔上前来,也不知怎地,有几只撕咬的最厉害的恶鬼居然流露出几分惧意。   少年上前扑打:“万佛随身,群邪避退,避退!”声音颤抖,眼中恐慌而焦急。   阿弦终于认出了这是谁……那个叫“小典”的少年。   听说在他养好了身子之后,就在城内落脚,前些日子还在善堂里见过,他跟着英俊、同安善他们在一块儿读书。   阿弦浑浑噩噩,心想:“难道他也能看见那些东西吗?”   却又听见小典叫道:“我不怕你们,十八哥哥也不要怕!走开,不许你们伤害他!”他举手,居然准确地打在一只厉鬼的头上,可惜似螳臂当车,并没起什么效用。   阿弦看的分明,但对袁恕己而言,这一切可真是诡异之上更添了一层诡色。   他当然认得小典,然而……一个古怪的孩子如阿弦已经罢了,如今竟似又多了一个能见鬼的孩子?   可是小典的这番举止,却提醒了袁恕己。   他忙道:“小弦子,老朱头并没有死,他只是病了在苦岩寺!苦岩寺里一位挂单僧人……”   “苦岩寺”,“挂单僧人”这些字眼跃入耳中,阿弦忽地有了几分清醒。   恍惚中,似有一阵梵唱从心头掠过。   大悲大伤,起起落落,外加群鬼绕身,让阿弦糊涂了:“伯伯没有死?没有死?没……”   一线生机念起,她的手动了动,微微挣扎。   袁恕己看在眼中:“是,没有死!好端端的呢!”   阿弦道:“可是、可是我……”先前见过老朱头的种种,因此刻神志昏沉之故,也有些模糊。   正在生死相争之时,远远地听见有人唤道:“阿弦。”   人还未到,声音先传了过来。   与此同时,袁恕己忽然觉着怀中抱着的阿弦一轻!害得用力过猛的他几乎往后跌了出去!   朱家,清晨。   阿弦像是做了一个漫长而凶恶的梦。   她醒来之后,第一个看见的,是高建放大的脸。   阿弦眨了眨眼,并不说话。   面面相觑,高建脸上却露出惊喜交加的笑:“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阿弦转头看看四周,发现自己竟是在东间之中,此刻并未点灯,屋内光线明亮,竟已经是白昼。   阿弦道:“我……你……”她想问的有很多,但是却又不敢。   幸而高建是个嘴快的人:“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还好醒了,就算是担心朱伯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呢!”   阿弦道:“伯伯?”   高建道:“可不是?虽然说伯伯的病来的急,但是毕竟有苦岩寺的大师父,你又怕什么?我记得当初你戴着的那个东西……岂不是也是那大师父给的?伯伯有他照料,定然无事。”   阿弦茫然,却又一震,似想起什么:“伯伯,不错,苦岩寺的师父……”   她仿佛于无边黑暗中发现了一丝萤火之光,翻身坐起,惶惑的双眸中,那一点萤光在内晃动,又看高建:“当、当真?没骗我?”   高建道:“当然啦,我骗你是小狗儿。”他忽然低头看看玄影,“我可没说你啊玄影。”   玄影不睬他,只是望着阿弦。   阿弦却已经翻身下地,高建忙道:“你干什么?”   她早不记得腿上有伤,一个趔趄。   忙撑着炕沿站起,才看见小腿已经被包扎妥当,阿弦道:“我要去苦岩寺。”   高建扶着她:“急什么,你才醒,先让大夫看看再说。”   阿弦咬牙,往外又走了两步,高建嘀咕道:“其实前儿你回来后,说什么伯伯在屋里,可把我吓得半死,我还以为你……幸好……”   阿弦戛然止步,心中希望跟绝望交错,腿上的伤痛唤醒昨夜噩梦般的记忆,乃至更多。   门口一声咳嗽,是袁恕己走了进来,他身后之人却是英俊。   高建见势不妙,忙先退了出去。   袁恕己对阿弦道:“你觉着如何?身上可都好?”   阿弦缓缓抬头:“大人,高建说,我伯伯在苦岩寺,是怎么回事?”   袁恕己避开她的目光:“其实他并不在苦岩寺。我派人去查探,听寺庙的主持说,他们寺里一个挂单的老和尚带了他去了。”   “他怎么了?去了哪里?”   袁恕己摇头:“原先是得了急病,我正在派人去追查,若有消息,他们会立刻回报。”   阿弦先前被那个突如其来的“事实”所惊,魂不附体,竟忘了这事件的源头。   但也顾不上追究其他,毕竟如今她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阿弦不再答话,见英俊立在旁边,阿弦勉强定神问:“阿叔你告诉我,伯伯为什么忽然得了急病?又是怎么去了苦岩寺的?”   袁恕己抢先道:“年纪大了,自然有些病痛不免,如今有高人……”   尚未说完,英俊道:“其实朱伯并非急病。”   阿弦问:“你说什么?”   英俊道:“他,是被人所伤。”    第75章 老糊涂   英俊说话的时候, 袁恕己要阻止, 又怕做的太明显了,使眼色的话偏生对方是个瞎子。   那夜老朱头跟英俊说完之后, 两人各自安歇。   一夜无话,次日老朱头自觉胸闷, 也不想去开摊,正高建前来探问, 便叮嘱老朱头好生歇息,他自己去了县衙。   高建去后,老朱头扎挣着起身,来至院中。他本是心闷而已,自诩无病,然而因昨日跟苏柄临那一场交谈, 却仿佛一夜之间已经叫他苍老百岁。   ——“像,真像。”   那一句突兀的话, 一百个人里只怕有对五十都不懂何意, 但是老朱头心知肚明。   他知道苏柄临不会善罢甘休,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让他忧心如焚。   是啊,不管怎么样, 阿弦是渐渐地大了,他跟她朝夕相处,看着她从一个路也不会走的小婴儿长成个能东奔西走解案查诡的小小少年,他心里欣慰, 却忘了重要的一点。   ……真的像吗?老朱头坐在门槛上,捧着头回想,记忆中那位贵人的容貌又浮现在脑海中:   她提着裙摆咯咯地笑,看似天真烂漫的容颜,两只妖媚的眼睛里,却写着难以掩饰的野心跟欲望。   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的时候,老朱头心里只觉着:这位娘娘不简单,以后只怕会爬到后宫的高处去。   老朱头想不到,贵人非但爬到了高处,而且几乎爬上了这天底下的最高处。   至于阿弦……   想到阿弦,原本紧绷的脸跟心都松懈下来,阿弦,阿弦不同。   方才想到那位贵人,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又几乎被毒死的压迫感。   但是一想到阿弦,就好似从豳州的寒冬转入了初夏,这样自在而松快。   如果说两个人在容貌上有某些相似之处,那么能够彻底将两个人划分区别开来的,就是这个。   一个如风刀霜剑,就算满面含笑也如笑里藏刀,一个让人心生喜悦,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模样,何等境遇,一想起她,都会欣然生动。   老朱头原本因为自己的双眼是干涸了多年的枯井,早就没有什么泉涌了,但是想到那个从小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想到她的懂事与天真,怯懦与勇敢,忽然心酸。   从东市马贩子家里借了一头健驴,老朱头骑着驴出了桐县。   自打定居,他极少出县城,除非是有要事。   他骑着驴儿且走且看,玄影跟在身旁,它不像是平日一样四处撒欢,却只规规矩矩地守在左右。   秋日的太阳却烈,闪闪烁烁,流光溢金。   老朱头觑眯起双眼打量山路景色,路边的荒草丛生,足有一人之高,而树上黄叶纷纷坠地,地上仿佛铺了一层厚厚地毯子,晴空万里,远山层叠分明,隐隐也流露出苍黄之色。   老朱头不由叹道:“外头已经是这幅光景了呀,我在城里窝了实在太久,几乎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节气,何种景致了。”   玄影转头看他,并不搭腔。   毛驴颠颠儿地低头往前,老朱头也跟着在上头颤,他笑道:“你这犟驴,是要把我的骨头都颠散了么?”   那毛驴便“吭儿吭儿”地叫了起来,仿佛在应答。   老朱头乐了,趁机挤兑玄影:“你瞧瞧,人家多懂事。”他抬起手轻抚毛驴毛茸茸的脖子,“好好赶路,回头我喂你一把精饲料。”   毛驴听了,大概是想觉着遇到了伯乐,当然要投桃报李,于是欣欣然撒蹄狂奔。   老朱头无法消受美驴福,在驴背上东倒西歪,大呼小叫,险象环生。   等毛驴终于停下歇脚,老朱头忙不迭地翻身跳下驴背,翻脸骂道:“你这亡人,方才我若是差上一点儿,掉下来可就是非死即伤了。”   毛驴只顾拽草嚼吃,无暇跟他计较。   玄影汪汪叫了两声,老朱头斥道:“怎么,你总算逮到机会取笑你伯伯了?”   正自取笑,却发现玄影扭头对着一个方向狂吠。老朱头转头看去,身后的杂草随着秋风波涛起伏。   老朱头瞧了一眼,笑容慢慢敛了,回头道:“又叫什么叫,你可听好了,不准你又去追狐狸撵兔子的。”   他念了一句,便上前去拉那健驴,正要爬上,却听得草丛窸窸窣窣一片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后窜了出来。   老朱头浑身僵硬,自从边陲的战事平定,加上最近袁恕己来至桐县后,豳州的境况早非他日可比,别说什么劫道的小毛贼,连那纵横为患多年的马贼都给剿除殆尽,当初挂在城门上示众的那几个脑袋,可比什么读来枯燥的律法条文震撼多了。   都知道新刺史是狠辣的手段,且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连土豪劣绅都如切瓜白菜般,更遑论其他?   所以不管大贼小盗,皆都规矩安静,不敢犯事,豳州的治安前所未有的好。   老朱头却宁肯此刻跳出来的是劫道的贼人,大不了将身上所有的钱财都给他就是了……何况他的身上向来所带,从来不超过三个铜板,最不怕的就是劫财。   朱家小院。   “所以——”袁恕己瞪一眼英俊,趁着对方还没有说完,便接着说道:“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劫道的,把朱伯伯伤到了。”   阿弦却并不看袁恕己或者英俊。   英俊倒也罢了,袁恕己望着她脸上那种表情,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叫道:“完了。”   到底并不是第一天认识阿弦,袁恕己几乎如一个熟识的朋友般懂她,当然也明白阿弦脸上那种表情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能瞒得过她。   袁恕己一甩衣袖,转过身去,愤怒,无奈。   阿弦的确看见了“事发”的过程。   英俊说的没有错,老朱头是被人所伤。   但并不是袁恕己所说,是被一帮劫道劫财者,阿弦毕竟也是公门中人,对盗贼强匪等更不陌生。   那些人显然不是冲着财而来。   驴儿在路边吃草,玄影的狂吠声中,老朱头回首,杂草之中有两道人影飞窜而出。   玄影护主心切,先冲上前去挡在了老朱头身前,那只驴儿却像是被吓呆了,瞪着一双大眼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场景。   老朱头看着这一幕,叫道:“玄影,快跑!”以玄影的反应跟速度,只要它愿意,这会儿当然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然而玄影并没有退后,老朱头只得拔腿跑开几步,玄影跟在他身后,且走且狂吠,似乎在威胁那些人不许靠近。   一人一狗如此,总算引发了那驴的警觉,它长嘶一声,撒蹄子往前,片刻不见了踪影。   阿弦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如同灵魂出窍,老朱头没跑开十几步,就被人追上围在中间,玄影见状,跃起冲上前,为首那人身手极佳,当着玄影在空中的时候飞起一脚,竟正踢中了玄影的颈下。   狗儿一声惨叫。   老朱头大叫:“玄影!”   玄影侧翻出去,跌在地上,却又一骨碌爬起来,仍是要上,老朱头慌忙叫道:“站着,站着,不许乱动!”   玄影回头看看他,一瘸一拐地走回他的身边。   老朱头已经满面陪笑,对那两人道:“两位好汉,有什么话慢慢说。”   那两个蒙面人将老朱头夹在中间,虎视眈眈。   老朱头道:“到底想怎么样?好汉们可是要劫财?只怕找错了人,我只是个穷摆摊的。”   蒙面人之一冷笑道:“找的就是你。”   正此刻,一辆马车从路上急速而来,老朱头本心怀希冀,指望是路人经过施加援手,谁知马车来到跟前儿,蒙面人拽着老朱头,便要将他拉上车。   这帮人竟是有备而来。   老朱头叫道:“好汉,你们找错人了!”   玄影呲牙,喉咙里发出怒吼,趁着那两人撕扯老朱头的时候,猛地跃上前,将蒙面人之一的小腿死死地咬住。   那人疼的闷哼了声:“畜生找死!”他抬掌向着玄影的头上劈落,手却被人紧紧地抱住。   老朱头不顾一切地拉着蒙面人的手:“别别,既然知道是畜生,何必跟畜生计较?”趁着蒙面人愣神的功夫,老朱头喝道:“玄影,还不快走!走啊!”   大概是叫了几声见玄影还不动,老朱头喝骂:“你听不懂人话?快滚!”   他抬腿狠狠地踹了玄影一脚。   玄影被他厉声喝骂弄得有些糊涂,又被老朱头踹了一脚……大概是老朱头真生了气了,竟踢得它有些疼。   玄影低鸣了声,不知所措地松开那人,后退了几步,又因为方才受伤跟被老朱头踢到,便跌在地上,   “呜……”低低地一声鸣叫,是玄影走到跟前儿,仰头看了阿弦片刻,偏瘦的身子蹭过她的腿边,然后挨着又趴在地上。   阿弦低头的瞬间,眼中一滴泪无声坠落。   场景忽然变幻。   那马车离开,原地扬起一片轻尘,玄影从地上爬起来,扬头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半晌,它才又一步一瘸地重追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更加炽亮,玄影追了太久,干咳疲累,喘息声越来越重,眼前所见也渐渐摇晃起来。   正在强弩之末般,便听得马蹄声得得而来,玄影抬头,警惕地避让。   来者正是一队豳州军的巡守,原来不知不觉已经靠近了豳州大营的军屯所在。玄影嗅到那股肃杀威势,本能地心生畏惧。   马匹经过,尘土飞扬,没什么人注意马路边上的一只流浪狗。   渐渐地队伍行过,玄影见没了危险,复又低头往前追逐。   忽然队伍当中一人勒住缰绳回头,道:“那只狗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另一个取笑说:“雷副将,你怎么连一只狗也觉着眼熟?”   雷翔笑道:“滚你娘,还不兴我看错了么?”   那人道:“人家说当兵三年,母猪变貂蝉,副将你岂非更高一筹,既如此,何不早早地在军屯里找一个,也可解开眼前这份饥渴。”   雷翔笑啐道:“行了,将军叫咱们这几日加紧盘查,必然是因为有什么大事,还不都警醒着呢!你们现只一门心思想女人,回头出了幺蛾子,打军棍的时候,看还能不能这样嘴滑。”   正说到这里,就听见“汪汪”地叫声,从后传来。   那几个人被雷翔呵斥,本来正收敛了,闻声回头一看,先前那人吐舌道:“雷副将,了不得,你那眼熟的狗大概也觉着你十分可观,居然追上来了!”   众人都觉着诧异,便勒马回看,果然见那狗瘸着跑到跟前儿,竟不偏不倚立在雷翔马前,仰头汪汪地乱叫。   几个将士深以为异,有人道:“雷大哥,这狗大概是看上你了。”   另一个道:“如此古怪,难道是有什么妖邪鬼魅?”   雷翔低头瞅了玄影几眼,忽然叫道:“啊呀!”他翻身下来,上前一步。   玄影一动不动,雷翔握着他的嘴抬起看了眼,却见颈下有一块擦伤,隐隐沁着血。   他同行的那些人见雷翔如此,还要更开玩笑,雷翔敛笑回头,喝骂道:“都住嘴,出事了!”   雷翔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如今这般正襟威言,众人忙噤声,便问缘故。雷翔道:“这是桐县里十八子所养的狗,上次十八子落入雪谷,是这狗衔了他的官帽去向袁刺史求救的。这狗向来都在桐县好好地,如何竟落在这里且还受了伤?他拦着我大叫,必然有缘故!”   军士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如果把“十八子”换成别的人,只怕这帮人不会相信,但是……当初军屯之中万人找不到何鹿松,十八子一到便水落石出,何况更有许多有关他的传言,有那样神异古怪的人物,他养的狗子若说能自行报信示警,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数日,苏柄临下令让加紧在军屯周围的盘查,甚至巡查的地段又扩大了数倍,雷翔等众军士都不明白如何。   毕竟如今战事消停,又刚除掉了马贼大患,本该放松戒备才是。   但苏老将军毕竟是苏老将军,没有人敢质疑,于是众人只依言行事。   雷翔看见玄影,隐约猜到,不敢怠慢,即刻叫一人回大营将此事禀报苏柄临,自己却跟着玄影往前追踪。   跟阿弦不同,袁恕己是从英俊口中得知,此事还牵扯着苏柄临的。   但如果只牵扯苏柄临也就罢了,让袁恕己头疼的,是之前才在垣县发生的钱掌柜家灭门案。   牵扯案子的两个人,钱先生跟那神秘的黑衣人,显然都是“不系舟”的人,那么针对他们的“对家”到底是谁。   那个杀死了钱家满门,逼得黑衣人假装是钱先生自焚、实则掩护他逃走报信的可怕的对手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   其实袁恕己有个不好的预感,倘若不系舟的人是长孙无忌等的旧党,以扳倒武后为故主报仇为目的,那么针对不系舟的那些人马,自然就应该是“拥护”武后的一派了,或者进一步说……   因为这份顾忌,袁恕己不想让阿弦知道的过于详细。   阿弦毕竟不是普通人,如果她得知此情,或者举一反三,就如同在豳州大营里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何鹿松尸首的那一场……   袁恕己不知是福是祸,但是事情跟苏柄临牵连,不管是福是祸,却都是举重若轻。   再何况之前苏柄临当着他的面儿,还曾提出过那样一个建议……   更加因亲眼目睹亲身经历阿弦那夜悲伤欲绝的狂态。正好儿眼前有个现成的“故事”,所以袁恕己想接受这个故事,能瞒住自然最好,瞒不住,那……他也已经尽力。   没想到却给英俊轻易掀翻。   两人出外后,袁恕己再也按捺不住。   “不是已经说好了么?要瞒着她!”袁恕己愠恼,“先生你如何出尔反尔?”   英俊道:“大人一心想瞒着她,却不知也许会弄巧成拙。”   袁恕己道:“你说的轻巧,你是个瞎子,所以那夜小弦子是怎么样的惨状你当然看不见,我当时就在那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英俊道:“阿弦不会死。”   袁恕己冷笑道:“哟,你原来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会算卜的先生,你敢情就是阎君老爷?知道什么人会几时死?”   英俊不理他的嘲讽之语,只道:“大人,让他们自己去处置此事,你我不要插手。”   袁恕己道:“不要插手?我是想要插手,只可惜被你阻住了!”他又问道:“不对,你指的‘他们’,是说谁?”   英俊默然:“是阿弦跟……朱伯。”   袁恕己张了张口,喉结上下一动,伸出手指点了点英俊,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欲说还休。   英剧仿佛能感觉到袁恕己身上那股怨天尤人,他缓步往前,来至那虬枝盘错的梅树下。   “袁大人比我眼明,想必,会比我看得更清楚。”   袁恕己没好气道:“你是在嘲笑我么?”   英俊道:“不,我只是平心静气地在跟袁大人商议。”   袁恕己道:“我原本跟你商议好了,如今你单面儿撕毁,如今又来怪我没平心静气?”   英俊道:“阿弦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就算你我并未说完,她应该也知道了。”   袁恕己道:“你我若统一口径瞒着她,就算她有通灵的能耐,也未必会成真,你不也曾跟我说过袁天罡算窦轨?相士的话几乎让一个功臣死在牢狱,同样反过来,你我的话未必不能让小弦子安稳度过目下的这一关。”   “他会过关的。”   “你说的倒是轻巧,你又不是他,你没有跟人相依为命过。”   院中,两个人彼此竟有针锋相对之意,说到这里,戛然止住,英俊未曾接口。   袁恕己大概觉着话说重了,便道:“我的意思是,先生毕竟不是当事人,小弦子又年纪小,且是至情至性的人,先生总不会以为他会跟先生一样是个心淡如水深海无波之人吧。”   “不,”英俊道:“我知道阿弦永远不会。”   袁恕己皱眉:“既然如此,她心里所承受的苦楚,你亦无法想象,子非鱼不知鱼之苦绝,所以先生大不必高高在上似的指点江山。”   英俊道:“这些苦,他迟早要受。”   很短的一句话,让袁恕己哑口无言。   正如老朱头自己所说,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有如风中残烛,去日无多。   袁恕己几乎恼怒似的说:“但我不要从我口中说出来,我不要在他以后的日子里,想到他平生之痛的时候,会想到有我掺杂在内。”   这一次换作英俊沉默。   过了片刻,英俊道:“那么就让我开口,我来担一切,我不怕他会在记起平生之痛的时候同时记得我,我也不怕他会因此而憎恨我。”   袁恕己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你当真是这样铁石心肠?”   英俊淡淡道:“算是吧。”   黄昏,袁恕己回到府衙,英俊也并不在家。   只高建奉命留在朱家小院,跟玄影一起陪着阿弦。   阿弦因为心伤之故,茶饭不思,高建劝了半晌,阿弦只置若罔闻。   高建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勉强忍耐了半天:“阿弦,有件我觉着跟伯伯有关的事,我谁也没告诉,你要不要听?”   阿弦听见“跟伯伯有关”,才转过头来。   高建道:“你吃了这碗汤面,我再告诉你。”   阿弦眼神有些冷,高建无端害怕:“那、那我说就是了,其实在那天……我去帮伯伯收拾摊子,正巧看见有个人在那里。”   阿弦道:“那个人是谁?”   高建挠挠头道:“我没看清楚,不认得是谁。但是、但是现在才想起来那时候朱伯伯的脸色很不好,而且他的家什都收拾了一半儿了,那人敢情是因为吃不到饭,所以发脾气伤了伯伯?不然伯伯那样康健的人,又怎么会忽然病倒?”   高建虽不知内情,却显然歪打正着。   阿弦抱头,但这两日里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心乱如麻,无法凝神,毫无感知。   夜色渐浓的时候,院门叩响,高建开门,却发现来了两个意外之人。   一个是安善,另一个却是小典。   安善道:“听人说十八哥哥病了,我们来看看他。”小典站在他身后,却不说话。   高建正愁一个人守着阿弦,无法逗她开心,实在有些难为,见了两个小的来到正中下怀,忙请了进来。   两人入内,安善迫不及待地扑到阿弦跟前:“十八哥哥,你怎么了?”他握住阿弦的手,满眼关切。   小典站在身后,左顾右盼,蓦地看见阿弦腿上的伤,目光便凝滞了。   阿弦虽不愿理会任何人,但看到两个孩子夜间前来,难负其意,强打精神安抚了两句。   又看小典,一些残存记忆场景浮沉而起。   安善此刻也看见了阿弦的伤处:“十八哥哥,你如何又受伤了?”   阿弦道:“不碍事,是不小心所致。”   小典却忽然攥紧了拳头,脸上露出又伤心又愤怒的表情,他看了阿弦一眼,难过地低下头。   阿弦本无心管他事,但看小典如此,便道:“你能看见那些?”   安善发呆:“十八哥哥,你说的是什么?”高建毕竟机灵,忙想了个借口,先带了安善到堂下去了。   剩下小典跟阿弦在内,微微局促之后,小典点头。   阿弦道:“你从几时起能看见的?”   小典低声道:“从……从上次被救活回来,我时常就看到那些影子,不敢对任何人说,怕他们说我疯了。”   阿弦道:“你并没有疯,我也是一样的。”   小典道:“十八哥哥,我为什么会这样?”   阿弦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这件事小典未曾对任何人提过,如今见阿弦主动问起,他便说道:“我看不清那些东西,只模模糊糊地看到有,像是阴影一样,那天夜里,我也看见过那些东西……围着十八哥哥,十八哥哥,我该怎么办?”   小典打量她的伤处,握拳微怒。   阿弦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后如果还看见,就假装没看见就好了。”   小典一愣:“可是……”   阿弦道:“放心,只要你假装看不见,渐渐地就会真的看不见了。”   小典将双拳松开放低,到底未曾再说下去。   两人在此呆了半个时辰,阿弦不放心,便让高建送他们回善堂。   高建领着两人出门之时,小典回头看了一眼,安善只当他是不舍,便劝道:“走吧,明儿我们再来看十八哥哥。”   小典并不应,只是望着柴房的门口,目光涌动。   高建并未发现异样,拉着他的手道:“时候不早了,听说善堂里的管寺十分严格,怎么肯放你们出来?得赶在他骂人之前送你们回去。”   安善才道:“起初他不肯放我们出来的,是英俊叔叔说了一句,他就改了主意了。”   院门掩起,柴房里,阿弦翻身侧卧,背对着门口躺着。   她并未闭起双眼,所以也看见了自己呼出的气息,正一点点地微微泛白。   阿弦攥紧拳头抵在胸口,能压住声音,泪却不听控制地斜斜滑落。   良久,背后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是已经死了一次了,伯伯这次,真是想死呀。”   阿弦咬紧牙关,仿佛能听见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身后,老朱头道:“我原本、原本不想让你看见的,只是我心里太想你了……所以才坏了事,所以才害了弦子这样伤心,我真是罪该万死的老糊涂。”   阿弦死死地捂着嘴,双眼早就滂沱,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她坐起来,回身欲抱。   双手却已经扑空,她几乎从床上摔落地下。   阿弦呆了呆,看着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的人,忽地不再忍耐,她放声大哭起来,双眼紧闭,满面通红,泪水横流,犹如一个才从噩梦中被惊醒的婴孩,委屈,恐惧,无所适从,只能放声大哭,仿佛是要抗拒整个世界。   她都能看见——   在玄影示警,雷翔报信,豳州大营的人终于追上了那辆劫走了老朱头的马车。   急追中,苏柄临一支箭射出,车夫应声落地,豳州军犹如群狼逐猎,将马车团团围住。   经过一番厮杀,破开车门,……才发现已经晚了。   苏柄临看着倒在车内奄奄一息的老朱头,——他仿佛倒在血泊之中,致命伤在颈间,鲜血横流,伤口极深。   地下玄影厉嚎了声,窜上马车。   苏柄临扶起老朱头,满面惊怒。   老朱头挣扎着,轻轻嘶嘶道:“这次只怕要等到在那边儿……再给老将军侍宴了。”   似割破了气管,说话的声音像是个漏风的风箱。   苏柄临雪白的胡须不停地颤抖。   玄影上前,低头拱向老朱头肩头。   玄影所见的,阿弦也都看见了。   情何以堪。   “别哭了,一切都是伯伯的错,”老朱头举手,虚虚地抚过阿弦的头顶。   虽然人鬼殊途,等闲鬼是碰、伤不到人的,但阿弦体质特殊,正是最容易被附体被鬼魂阴冷之气所伤的,此刻老朱头举手安抚,阿弦一怔,抬头看他。   她感觉到了,昔日那种温柔慈爱的轻抚。   从未想过,这样的相处竟会弥足珍贵。   眼泪流的更凶了。   老朱头道:“是伯伯愚蠢,本来不想你知道这件事,所以求老将军散播消息,说是我病了,让苦岩寺的老和尚带去疗治,没想到你回来的那样快,我又实在太想见你。”   袁恕己原先从吴成口中得知的,都是苏柄临叫人故意传出去的,因有苏老将军插手,坊间无人知道内情,都把这个当了真。   但既然苦岩寺查无此人,此话当然得另斟酌,阿弦昏迷之时,袁恕己亲自前往豳州大营相见苏柄临,问起详细,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弦忍着哽咽,她虽然并不在场,但却好似亲临一般,比从别人口中听来,更加伤情。   “伯伯说自己是老糊涂,你并不信,其实是真的。”   阿弦举手揉了揉脸,鼻音重重说道:“倘若你总是说我伯伯不好,那你可以走了。”   老朱头嗤地笑了出来,目光仍是慈和的望着阿弦,过了片刻,才说道:“有一些事儿,的确是死了之后才能想通的,如今便是我想通的时候了,我比别人幸运,有很多人死了之后,再也没法子跟他们的家人说话儿,见面,我却不同,因为弦子是个跟别人都不一样的孩子。”   阿弦几乎又要哭,却道:“原来这叫做幸运?”   老朱头道:“当然了,至少伯伯可以把先前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告诉阿弦。”   阿弦道:“你又有什么话?”   老朱头忽地露出几许紧张的表情。过了会儿,他才说道:“你、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问我你父母的事么?”   阿弦皱眉:“他们都已经死了,又提做什么?”   老朱头道:“谁说他们死了?”   阿弦道:“你说的。”   老朱头语塞,继而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后来我不是跟你说了是跟他们分散了么?”   阿弦道:“我以为那是你安慰我的话,心里早当他们是死了。”她只有一个亲人,但有了这一个亲人也已经足够了,可谁能想到,如今连他也要失去了。   阿弦吸了吸鼻子。   老朱头叹了声,道:“其实,其实他们并没有死。”   阿弦一惊:“什么?”   老朱头深吸一口气:“阿弦,你在这世间的亲人并非只有我一个,你的父母、他们都还好端端地,他们都在长安……”   阿弦本惊疑交加,听到“长安”,心里“咯噔”一声:“你在扯谎!”   老朱头道:“怎么了?”   阿弦道:“怪不得你把陈大哥的信给我,你先前就说可惜我没有跟着陈大哥去长安,所以现在你跟我扯谎,想骗我去长安!”她越说越是气愤,浑身发抖。   老朱头忙道:“不是,不是的!”   阿弦怒道:“那为什么先前你总说长安很可怕,警告我绝对不要去?”   老朱头满面焦急,终于道:“我不想你去长安,把长安说的多可怕的,因为长安才是你的生身之地,而你的父亲母亲,都在那里,我怕……”   阿弦觉着匪夷所思:“如果他们都在,为什么你不带我去找他们,反而怕什么?”   老朱头对上她惊怒不信的目光,双眼一闭,似想到什么可怖的过往:“我当然怕了,如果,你跟我一样,知道一个母亲想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也会怕!你甚至会骗那孩子,她的父母双亡、或者跟他们失散了!”    第76章 一夜间   “刷……”秋风撞向窗上的麻纸。   当初老朱头想自己住柴房, 是阿弦孝心不许, 之前夏日倒也罢了,因近来入秋, 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冷,老朱头早用了新的麻纸, 厚厚地又给窗上糊了一层。   谁能想到,到如今竟物是人非。   老朱头道:“所以我怕, 我宁肯你这一辈子也不会跟他们照面儿,也不想你知道这件事。”   阿弦本已站起身来,听了这话,脚下往后错出,跌回床边。   “我不信,”她摇头, “我不信。”   她只不过是去了一趟垣县,便什么都变了, 不仅是失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她居然还有想杀死自己的“亲生父母”?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面前崩塌颠覆,又揉起来,再度摔成粉碎。   可一念生,她忽然喘不过气来, 就好像脖子上被什么死死地扼住。   阿弦垂首咳嗽起来,脸越来越涨红。   耳畔又响起孩子的哭叫声,声嘶力竭,在她脑海之中如同尖利的刻刀划过。   难受, 濒死一般。   老朱头叫道:“弦子!”他冲到跟前儿,试图给她拍背顺气,却终究人鬼有别,老朱头泪眼汪汪:“弦子!”   柴房里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阿弦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听见自己挣扎的喘息声,夹杂着孩童的哭泣,如真如幻。   淡蓝的月光映在窗纸上,在很浅的微光里,老朱头的脸若隐若现。   阿弦好不容易停了咳,她望着面前熟悉的脸:“伯伯,我是在做梦是不是?你这是在我的梦里,跟我开玩笑呢是不是?”   老朱头的手轻轻地压在她的手背上:“弦子……伯伯也想着一切都是玩笑。”   阿弦喃喃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告诉我这些?”   沉默,老朱头道:“我原先瞒着你所有,因为心里只想着,已经带你离开那个龙潭虎穴的地方,索性就在这没人认得的小城里安稳终老也就是了。但是……伯伯知道,阿弦不会永远都留在这里,在这个方寸地方……你应该、应该见识更好的风景,应该认识更多的人……会有更好的境遇。”   那天他骑驴出城,一路看着两侧那寻常的世间风景,远山层峦。   这许多年他埋头藏在城中,不愿探头往外看上一眼,固执而小心地守着两个人的安危,但是那天他看着虽寻常却显得陌生的景致,看着天际鸟儿展翅翱翔……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座巍峨深沉的宫殿,高高地屋梁上蹲着的鸱吻,晨起的庄严的鼓乐,一级一级往上的、似用无止尽能登上天际的台阶。   阿弦,阿弦就像是鸟儿,她该有她的天地,她该去见一见大明宫顶上那绚丽华美的朝阳跟壮丽夕照,而不是他给他划定的这片方寸空间。   “我不要去。”阿弦垂着眼皮,泪啪嗒啪嗒地打在手掌上,“这一切都因为我去了垣县,如果我不是好奇跟着去了,如果当时伯伯拦我我听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不是!”老朱头有点焦急,却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一切仍旧会发生,而且会凶险百倍,你可知道……当事情发生之后,伯伯心里唯一庆幸的是,你不在,倘若你因此受牵连,有个伤损之类,我就是个死也无法恕罪的老混账了。”   “我不要你这么说!”阿弦大叫。   老朱头一怔,然后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说了。伯伯的意思是,你不要因为我的死而自责,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其实若不是你,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因为有你陪着……只怕我早就坟头长草,或者早又转世为人了。”   阿弦想笑,却因极为伤心再笑不出。老朱头在她手上拍了拍:“伯伯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守着你过了这近十四年的日子。”   阿弦揉揉鼻子眼睛:可是以后呢?   老朱头道:“伯伯后悔,就算不想你去长安,也不该因为私心而骗你。你不是一直都惦记陈基吗?就去长安吧。长安……其实真的不是我先前说的那样可怕,他也有极可爱令人无法割舍的地方。”   阿弦道:“我说过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就留在这里。而且……”她抬头茫然,“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的父母弃我如敝履、待我如仇寇,我……又为什么要回那个无情冷酷的地方?为什么要面对这些比鬼怪更可憎可怖的人?”   老朱头道:“就算你不回去,也会有人找上门来。”   阿弦本意冷心灰,闻言心头一慌:“伯伯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你之所以会……”那个“死”字竟无法说出口来,阿弦顿了顿:“会跟这件事有关?”   老朱头道:“不是,我的死跟这个无关。你不要多想……”   阿弦盯着他,已经生疑。   老朱头忙道:“只是伯伯死过了的人,所以想法儿跟先前不同了,你现在也不再是无法反抗无能为力的小婴儿了,就算是在这豳州,在这桐县,你做了多少了不得的大事?你可知道外头的人都在怎么说?他们说你前途无量,将来一定会升为大官儿,我也一定会以你为荣,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从来都以你为荣。”   阿弦无法再听下去,泪早已滂沱如海:“你别说了!”   老朱头叹道:“再不说,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说。因为你是个女孩子,又是伯伯从小儿看着长大的,我就总怕你在外头受人欺负,总怕你被人所害。但是伯伯错了,我虽然疼你,却毕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而你也不需要我护着一辈子,你终究会有自己的天地。而你要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活着,伯伯就也没白养你,伯伯就也是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   阿弦哭道:“伯伯!”张手又想抱,却无力地垂下双臂,痛不可挡。   老朱头拍拍她的肩头道:“我原本无儿无女,自打有了你,心里就想着……把你当做我的亲生闺女,我知道我没这个福气,更没这个资格。只要让我从小儿照顾你长大,被你叫了这许多年的‘伯伯’,那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其实我死都可以瞑目了。”   “我不要听了。”阿弦泣不成声。   老朱头的双目里全是慈爱之色,他低头看着哭的无法自持的孩子:“我原本想让你去长安,是想你找到你的生母,你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一向都在为了那些冤死受屈的人跟鬼讨回公道,这一次,我想你去给自个儿讨个公道。”   阿弦慢慢地停下哭泣,怔怔看他。   老朱头道:“但我又知道,如果你真的去,这一行千难万难,伯伯实在舍不得你去冒险,可是又知道,你一定要自己找到真相。所以阿弦,伯伯不会勉强你,一切都看你自己的心意,你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伯伯不会再给你束缚,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要你觉着快快活活的,伯伯就也跟你一样高兴。”   善堂。   数月的劳作已经初见规模,善堂早已不是以前那人迹罕至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狐居了。   白日里,有孩童们朗朗地诵读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犹如报时的寺钟声,于朗诵声音之外,更添了几分禅意悠然。   此刻在善堂的正中殿阁里,两个人对面而坐。   袁恕己手肘拄着桌子,手掌拖腮盯着对面的人。他已经看了许久,对面那人的脸竟然没被他盯出两道伤来,也是奇迹。   “大人在看什么?”英俊默默地问。   袁恕己道:“已经半年了,先生仍旧记不得自己的过往?”   英俊道:“怎么,大人急欲想知道?”   袁恕己道:“当然。”   英俊道:“请恕我爱莫能助。”   袁恕己一笑:“不必道歉,其实我该向你道谢,若不是你,这善堂的建造不会如此之快,而且那些孩子在你的教导下学的也极好。”   因善堂修建的极好,英俊又会教,那些小乞丐孤儿们竟比寻常人家的孩子们读的都好。渐渐地甚至有临县的人闻名,也特意叫孩子过来听课。因此这善堂竟名声远播,热闹非凡,连带袁刺史的美名都也深入人心。   英俊道:“我不必道歉,大人也不用道谢,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件事想禀明大人。”   袁恕己道:“何事,你说。”   英俊道:“昔年因小股战事不断,又加灾荒,四野之中死伤人命无数,那些无主孤魂的尸身多半流落在外,或被风吹雨埋,或葬送野狗狐狼之口。”   袁恕己道:“你的意思是……”   英俊道:“大人如今正重修了善堂,不如借此机会,请治下百姓们捡拾亡骨,统一葬埋,再叫寺僧念几昼夜佛经,一来于治下之地安净,二来,也是大人的善德。”   袁恕己想起当初开建善堂之时,求助于阿弦的那个游魂,又想起雪谷里那些尸骸……不由道:“果然不愧是先生,想的十分周详。”   英俊道:“这等琐碎之事,大人愿意做?”   袁恕己道:“这并非琐碎之事,先生放心,我立即着手。”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看着对面那人淡然的脸色,竟有种肃然起敬之感。   袁恕己沉默跪坐起身,向着英俊拱手深深做了个揖礼。   两人又坐了片刻,听到外头更鼓响动。   又有脚步声响起,依稀有人道:“你们快回去睡吧,我得赶回去陪着你们十八哥哥了。”   原来是高建送了安善跟小典回来。两个孩子齐齐答应。   袁恕己听见,便起身来至门口,果然见高建挥别两人,快步去了。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要回去休息,安善一眼看见他,便拉着小典过来见礼:“大人,您还在这里?”   袁恕己道:“你们见过小弦子了,他可怎么样?”   安善道:“十八哥哥大概是为伯伯担忧呢,精神气儿都短了好些,方才听高建说他又没吃饭,大人,我好担心他呀。”   袁恕己点点头,小典忽然问道:“大人,伯伯当真是去治病了才离开的吗?”   袁恕己道:“当然了。”   小典仰头看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袁恕己觉着有异:“怎么了,你叹什么?”   小典目光躲闪,嗫嚅道:“没什么。”拉着安善,两个人便回去安歇了。   袁恕己目送两小离开,回到桌边儿,自言自语道:“那个孩子为何看着古里古怪的,好似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思忖了会儿,便看着英俊道:“你特意留在这里不肯回家,是为了什么?就不怕小弦子一个人在家里有个三长两短?”   英俊道:“大人不是安排了高建在那里守着他么?”   袁恕己哼道:“你不必装作没事人一般,安善跟小典不是你撺掇着去的吗?”   英俊道:“大人目光如炬。”   袁恕己描绘着他的眉眼,想到阿弦被附体之事他乘车赶到解围,以及上次跟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争阿弦的时候,也是因为他及时来到……   那会儿袁恕己抱着阿弦,因为英俊的到来,那些原本跟他“撕扯”阿弦的力量忽然减退,等到英俊靠前之后,袁恕己才彻底地抱着阿弦站起身来,那种压制着他、跟他抗衡的力量消失不见。   他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你、你不回去,是不是想……”又想起先前英俊说,让“老朱头”跟阿弦自行解决的那句话。   英俊道:“是什么?”   袁恕己悻悻道:“你好像是小弦子的救星,为什么上次他被鬼附身,你一到,那鬼就烟消云散了,上次也一样。”   英俊不语。   袁恕己打量他清俊出尘的眉眼,超逸庄肃的气质,忽地突发奇想:“你先前莫非是做道士的?”   他越想越觉着这个可能非常之大,而且越看英俊越觉着很有仙风道骨的风范——“是了,你一定是位道长,所以也有驱邪避鬼之能?想必还是位很有些能耐修为颇高的道长?”   英俊轻咳了声,无法为袁恕己解惑。   次日鸡叫三遍,天才放明。   马车停在朱家门口,英俊下车,车夫上前推开虚掩的门:“先生小心。”   英俊自进了门,站在庭院当中停了停。前方的屋门里传来隐隐地鼾声,是高建因守了阿弦半夜,终于熬不住,正呼呼睡得沉酣。   英俊侧耳听了听,脸色忽然一变,他转身走到柴房门口,抬手一推。   虚掩的房门被打开,两道好看的长眉微微皱蹙,他试着唤道:“阿弦……”   淡淡的一声,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飘起,又散去。   英俊抬眸,复后退一步。   他在院内站了片刻,转身往外。   门口,车夫正要驱车离开,蓦地听见动静,却见英俊去而复返。   清晨,淡蓝的晨曦之色尚未完全散去的时候,城门尚未开。   一道人影从巷子里走出来,她走的极慢,身形有些摇晃不稳。身边儿还跟着一条狗,正是玄影。   守城的小兵一眼看见:“十八子?”其中一人忙赶过来,“十八子,这么早是要去哪里?”   阿弦道:“出城。”   那士兵看看她,担心道:“你的脸色不好,腿上是有伤么?听说老朱头病了,你敢情是出城去苦岩寺找他的?”   阿弦哑声:“是。”   士兵很是同情:“你这样儿能走多久?你别急。”他小心翼翼扶着阿弦回到城门下,自己前去城门校尉那里禀明。   众人都是知道“十八子”的,何况同又是公门里当差的,更加上阿弦如今是袁恕己身边儿的人,所以众人无不高看一眼。   如今见她平明出城又有伤在身,必然是因为担心老朱头的缘故。   两个人向来相依为命,众人都感念她一片孝心,那校尉便牵了一匹劣马出来,道:“十八子,先骑着这一匹马代步如何?”   阿弦点点头:“是,多谢。”   校尉见她脸色雪白,双眼却红肿不堪,道:“举手之劳,不必这样见外。只是……你可撑得住?”   阿弦道:“我很好,不必担心。”   校尉叹了声:“上次老朱头骑驴出城,看着还很容光焕发呢,哪里会想到半路就发了急病了?可见天有不测风云,幸而如今有高人出手相助,一定会好转的。十八子,你别过于伤怀了,要多保重才是。”   这会儿到了开城门的时辰,众人忙将城门打开,目送阿弦跟玄影出城。   这匹马儿虽非上等,却显然比步行要快多了。   阿弦打马而行,一路所见,却跟前几日老朱头经过的时候……景色大同小异。   她同玄影一块儿往前,经过他经过的地方,她原本以为泪都干涸了,不想仍是一路零落如雨。   豳州大营。   辕门处的守卫看见一道纤瘦的身影步步靠近,身边还跟着一只狗儿,当即举手制止:“站住!”   那人却并不曾停下。   士兵们见势不妙,纷纷将手中长枪举起:“什么人,敢擅闯大营,还不站住?否则格杀勿论!”   身后的守卫士兵们听了动静,也纷纷手持兵器聚拢过来。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人道:“这人……看着眼熟,这不是之前来过的桐县十八子么?”   另有一个也认了出来,忙道:“果然不错,那只狗也是前两天见过的,快去通报雷副将!”   这会儿阿弦已经走到了枪尖之前,那士兵怕误伤了她,忙将长、枪撤后:“十八子,没有将军跟营内之人的通传,你不得擅自入内,且站住。”   阿弦道:“我要见苏老将军。”   士兵道:“苏老将军不是说要见就能见着的,请容我们通报。”   正僵持中,雷翔赶到,忙上前将众人的枪压低:“不可无礼。”又看着阿弦道:“十八子,将军已经知道你来了,你随我进来面见将军。”   雷翔领着阿弦进门,见左右无人之时便道:“十八子,你怎么忽然来了?难道……是因为朱老伯的事?”   那日是雷翔跟着苏柄临前去营救的,所以他深知内情。   阿弦道:“老将军呢?”   雷翔见她神色有异,又来的这样不声不响十分突兀,又问:“你来这里,袁刺史知道么?”   阿弦道:“我要见苏老将军。”   雷翔越发忧虑:“你见老将军做什么?”   阿弦道:“我要谢谢他。”   雷翔心中略觉有异,但听了这句,好歹略宽了心:“那还使得。”当即才领着阿弦又入了军营,一路往内来至议事厅上。   苏柄临早端然稳坐,见阿弦步步上前,也看清她红肿不堪的双眼,苏柄临暗中叹了口气,示意雷翔退下。   雷翔忐忑地退了出来,却仍是站在门口,侧耳细听。   屋内,苏柄临盯着跟前站着的阿弦……心里滋味莫名。   第一次见她,是因为雷翔自作主张把她请来,当时她还戴着眼罩,一看就知道是个怪异的孩子,而且看起来有几分阴沉,第一印象,让苏柄临很不喜欢。   谁知道……就是这个让他不喜的人,帮他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阻止他差点犯下毕生难以原谅的大错。   后来,听说她已经被袁恕己看中,留在身边儿,而她经手所破的那些奇案也一一传入苏柄临的耳中,那些案子本身就极玄妙诡奇了,再加上百姓们众口相传添油加醋,越发是玄之又玄,引人入胜。   更叫人大出意外的是,在她的相助下,更加无比顺利地剿除了为患本地多年的马贼。   在此之前,苏柄临虽对马贼势在必得,却也做足了要追逐交战几个月……乃至一年的打算,谁又能想到,那样看似纤弱不起眼的小少年,竟有如此决生死定乾坤的本事?   但只要知道了“他”的出身,这少年能有这样的能耐跟心胸,就也不足为疑了。   上次斩了马贼,在府衙里见到她的时候,相比上次戴着眼罩略显阴沉的模样,却已经是明朗动人的多了,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润澈的双眼……   但这一次,双眼肿的几乎看不清本色,又……如此狼狈不堪,通身透着绝望悲伤的气息,除此之外,却又有一丝让苏柄临不喜而不安的……   他有些心神不宁地看着阿弦,猜测那令自己不安的是什么,问道:“十八子来找我?所为何事。”   阿弦定睛看着苏柄临。   她说道:“我想请苏老将军替我解疑。”   苏柄临问:“哦?你说。”   阿弦道:“我想知道,什么叫做‘后宫可无佳丽三千,不可一日无朱妙手’。”   高建说过,那天曾看见有个神秘人来找老朱头。那人走后,老朱头就“病”了。   可惜高建并未看清那人的脸。   但是幸好……阿弦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而且听见了两人的说话。   阿弦原本不懂,苏柄临乔装改扮,在巷子里跟老朱头所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昨夜老朱头说了她的身世之后,阿弦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苏柄临细看她的表情:“他果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昨夜老朱头向阿弦说了有关她身世的话,阿弦不肯相信,等她想到要问一问她的父母是谁的时候,老朱头已经去了。   但其实那也没什么要紧。   如果是在以前太平无事的时候,阿弦或许会因为知道自己有这样悲惨的身世而惊骇或悲痛,但现在……她虽然震惊于在自己的身世上老朱头有所隐瞒,但眼下最关心的,是老朱头因何身亡。   阿弦本能地感觉,老朱头的死,跟自己的身世只怕脱不了干系。   这才是最让人难过无法接受的。   迎着苏柄临审视的目光,阿弦深吸一口气,微微扬首,用沙哑的嗓子道:“伯伯不必告诉我别的,我只知道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也只知道他是这世间唯一对我好的人,这已经足够了,现在,有人害了他!我想知道是为什么,想知道凶手是谁,老将军既然对一切成竹在胸,不知可不可以给我解惑?”   白色的浓眉皱起,苏柄临眯起双眼,沉吟着不曾立即回答。   面前这张脸泪痕狼藉,又有些肿胀,双眼更是早看不出本来面目,但是……却让苏柄临难得地不安。   ——“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这一句话苏柄临也是知道的。   但是太宗并未除掉那个后宫的妇人,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不过当时苏柄临对武媚娘的印象还没有后来那么深刻,所以在他看来,一介女流而已,断不至于真的会掀起什么惊天波浪。   袁天罡再灵验,这一次也实属荒唐,千百年来,并没有任何一个“女王”,难道李唐会如此不济?   所以在的只太宗将武媚娘送入感业寺后,苏柄临更加认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那一天,他立在满朝文武之中,曾看见了那遁入空门,就此与青灯古佛为伴的武媚娘。   当时那女子也是满面泪痕,楚楚可怜,像是任由宰割的案板上的肉。   然而……就是在这种宛若身处绝境的武媚娘的身上,有种让苏柄临不喜的气息。   就如同此刻阿弦站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种退无可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然之气。   所有人都以为感业寺就是武媚娘的终点,谁又能想到,这反而成了她腾空而起的新的起点,当这个本该自生自灭的女人忽然又成了李唐的皇后之后,苏柄临发现自己对她跟袁天罡都有相当深的误解。   他彻彻底底地低估了这两个人。   苏柄临定了定神,道:“你要是知道了所有,又该如何。”   阿弦道:“我人在公门,大道理并不懂,只知道杀人者死!”   苏柄临道:“你想给老朱头报仇?”   阿弦道:“于情于法,都该如此。”   苏柄临道:“倘若对方是你惹不起的人呢?”   阿弦道:“这个就不必老将军操心了,虾有虾道,蟹有蟹路,我虽然一身卑微,却也会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也要为伯伯报得此仇,不管对方是位高权重还是……”   她毫无惧意地对上苏柄临深沉的目光,“就算对方似老将军一般德高望重威震一方,我也不会放弃。”   苏柄临心里有一丝寒意,但与此同时,却又有一丝朦胧的喜:“哦?这样说来,老夫该庆幸跟朱妙手的死无关了?”   阿弦不答。   “那好,先让我回答你的问题。”   苏柄临想了想,道:“后宫可无佳丽三千,不可一日无朱妙手,是太宗皇帝还在的时候所说,据我所知,朱妙手就是你朱伯伯,昔日风光无量名噪一时的大内御厨,你满意了吗?”   阿弦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见,心里仍觉有惊涛骇浪,她握紧双拳,遏制浑身颤抖之意:“那么,你追问的那个孩子又是谁?”   白色眉毛挑起,苏柄临盯着阿弦:“你说什么?”   阿弦道:“伯伯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那个孩子是谁?”   苏柄临目光变幻,终于缓缓起身。   他从桌后转出来走到阿弦身旁,忽然放低声音道:“十八子,你既然有如此神通,那你可知道朱妙手是如何死的?”   阿弦道:“伯伯是被人所杀。”   苏柄临道:“你错了。”   阿弦皱眉:“你说什么?”   苏柄临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描述的凉意,道:“我原先也以为他是被人所杀,但是,我细看过他颈间的伤,他是自己寻死的。”   “你住口!”阿弦毛骨悚然。   苏柄临道:“我看过成百上千的死人尸首,你觉着我会不会看错?何况,当着你的面儿,你觉着我能不能说谎?”   阿弦心底森寒,却仍冷道:“你是说谎,我伯伯不会寻死!”   苏柄临道:“除非他有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   阿弦咬牙,才要喝骂,眼前忽然出现这样一幅场景——   苏柄临带着雷翔等近身侍卫,马蹄烈烈追击那马车,当他射死一名贼寇后,马车速度放慢。   将士们飞快地将马车围在中间儿,而车内,响起了喊叫及挣扎的响动。   车外的众人当然不知道里头的情形,只当是贼人狗急跳墙。   马车被攻破,一场生死激战后,两名贼人并一名车夫都死在当场。   老朱头奄奄一息。苏柄临将他扶住,老朱头挣扎着,断断续续说道:“我今日出城,本是想亲自来见老将军,求您一件事儿的。”   苏柄临道:“你想见我?”   “是、没想到竟……这样命途不济,”老朱头喘了两口,颈间血流更急,他道:“我本早该追随旧主而去,多亏了弦子作陪,才又自在地苟活了这许多年,我死不打紧,但我平生唯一的牵挂就是她,求您、不要为难她,不要为难一个……可怜的无父无母的孤儿。”   苏柄临试图给他止血,却毕竟伤的太重,回天乏术。   苏柄临黯然:“我虽然意有所图,但并无恶意,你总该知道。”   老朱头道:“我知道老将军是个仁义之人,所以,所以恳求您……成全我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   苏柄临看看旁边的那把沾血刀子:“你居然肯做到这个地步。”   老朱头沾血的手握紧他的手,嘶声:“答应我,答应我!”   阿弦举手捂住双眼。   苏柄临道:“朱妙手生怕我再紧追不放,又知道有人已经盯上了他,所以不惜选在那个时候做出被人杀死的假相,就是想让我们都死心罢手。”   阿弦咬牙切齿:“不,伯伯不会自杀!”   苏柄临摇头:“十三年前,长安禁宫发生一件人间惨事,武昭仪产下的小公主忽然暴毙,有流言说是被王皇后所杀,皇后从此见弃于陛下,从而被废,武后上位。”   阿弦当然也耳闻过这“传说”:“我伯伯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当时朱妙手离宫的时机十分玄妙,所以私底下也有些传言,”苏柄临继续道:“那些捉拿朱妙手的,我猜就是当初长孙无忌一派的人,他们很想找寻证据扳倒武后,好不容易发现朱妙手的行踪,自然不会放过,但绝不会将这样珍贵的人证杀死!再加上尸首上的伤痕,所以我判定老朱头是自杀。”   就在阿弦犹如五雷轰顶之时,苏柄临道:“现在你知道了么,你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当初,传说中已经死了的……”   阿弦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万万想不到这四个字,有朝一日会扣在自己的头上。   而苏柄临步步紧逼:“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本就是个女孩子是不是?而且年纪也不是在衙门里所报十五岁,你今年……至多十四岁,对不对?安定公主……殿下!”   “我不是!”阿弦戛然止步,恐惧而愤怒。   短短地几日,颠覆了她的整个人生,也见识了人世间最惨烈的生离死别,阿弦上前一步,想要跟苏柄临坚决申明,但脚下所踩,却犹如云端,又似一脚踩空。   摇摇将倾之时,外头雷翔引着两个人进来。    第77章 捡骨令   这来者两人, 正是袁恕己跟英俊。   原来先前英俊晨起回家, 发现只高建一人呼呼大睡,阿弦却不知所踪后, 他便直接叫车夫驱车前往府衙。   袁恕己同他清谈半夜,子时方回, 他是习惯早起的人,何况先前行军之中鞍马劳顿, 晨昏颠倒,倒也不觉累倦。   只是想到老朱头遽然离世,阿弦悲伤过度,他的心中竟也其乱如麻,连雷打不动的晨练都懒怠了,才打了两拳便怏怏收手。   那夜救下阿弦后, 次日一早,袁恕己就直接前往豳州大营拜访苏柄临。   他当然不会相信老朱头会是“急病”, 何况苦岩寺毫无线索。   果然才来营中, 雷翔接了他,秘密问道:“你可是为了十八子的伯伯而来?”   袁恕己道:“老朱头怎么了,又跟营中有什么关系?”   雷翔将那日发现玄影,以及苏柄临带人救援却晚了一步的经过告诉袁恕己, 道:“也不知那几个是什么人,身手十分出色,且极为悍勇,我们本欲生擒, 却终究一个活口都没得。”   袁恕己问道:“那……老朱如今……”   雷翔叹了口气,道:“老将军命我们不许张扬此事,他已经料理了……待会儿你见了将军,可不要提我已经将此事告诉你了。”   袁恕己得了雷翔这句话,心往下沉,最后一丝机会都掐断了。   雷翔一边叫人入内通禀,一边领着往内。   不多时里头说老将军传。   再度相见,袁恕己难掩心中的疑惑跟惊恼:“小弦子的伯伯老朱出事,老将军可知道?”   苏柄临道:“雷翔已经跟你说了吧。”   袁恕己心底打了个突,待要认,怕对雷翔不好,便道:“老将军不问问我为何竟为了此事前来大营么?”   苏柄临道:“你说。”   袁恕己道:“是因为老将军之前跟我提过的有关小弦子的那些话。”   苏柄临点了点头:“所以你听说老朱头出事,就联想到我,以为是我所为?”   袁恕己道:“我知道以老将军的为人,不至于做出那种事,但出事当日老朱头出城,推算应该是在豳州营的巡视范围内出的事,我相信以您治军之能,绝不会丝毫不知,所以才来冒昧询问。”   探知此事跟苏柄临无关,袁恕己的口吻才又缓和许多。   苏柄临道:“你想的不错。”他负手起身,伶立片刻:“我已警告过他,奈何他只是不信,终究落得这个下场。”   袁恕己道:“您的话何意?”   苏柄临回头:“年轻人,你不是不想插手此事么?你现在知道的越多,只怕到最后就无法脱身了。”   袁恕己也缓缓起身:“但是老朱头跟小弦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苏柄临呵呵一笑,道:“可知你口中的老朱头,他另有个名字……”   苏柄临将老朱头的来历说了一遍,道:“你明白了?你以为他只是个卑微小民而已,却不知他曾经是太宗面前最得心的人,至于……”   苏柄临说到这里,轻瞥了袁恕己一眼,不再说下去。   袁恕己难遏惊心:“老朱头……居然当真是大内的御厨?”   他回想先前跟老朱头的种种相处,那双全汤的滋味仍在唇边似的,袁恕己心头一阵悲酸流淌,“想不到,可真是想不到,但是……”   苏柄临道:“但是如何?”   袁恕己道:“他又怎么会甘心隐身在这偏僻边陲之地?过的如此困苦艰辛?”   苏柄临笑了笑:“你说的不对,他曾经尝遍了大明宫的龙肝凤髓,至上之味,也经历了人世间最繁华鼎盛、风云涌动的时代,同不世出的圣主朝夕相处,距离天下那巅峰之位一步之遥,这世间很难再有什么能打动他的,但能让他甘心情愿留在这里隐姓埋名,当然有一个方才那些所有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理由。”   袁恕己问道:“是什么?”   苏柄临道:“是人,或者,是情。”   袁恕己已经明白:“让老朱割舍不下的,是小弦子,是他跟小弦子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之情。”   苏柄临微微挑眉,旋即说道:“不错。正是那个孩子。”   袁恕己道:“但是又是什么人想要加害老朱?”   苏柄临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上回我曾跟你说过。”   袁恕己心里猛地想起了垣县鸢庄惨案:“您是说……不系舟?!”   苏柄临呵呵一笑,声音里却全无真正的笑意,只随着袁恕己喊出这个名字,苏柄临又轻轻叹息:“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袁恕己本要将垣县那案子立即告诉苏柄临,但……到目前为止,他仍旧猜不透苏柄临到底“是敌是友”,态度究竟如何。   袁恕己道:“他们紧咬老朱不放,是因为老朱是昔日大内御厨……这其中有什么干系?”   苏柄临琢磨看他:“干系当然是有……”   袁恕己知道他不会轻易告诉,转而问道:“那么,老将军又为什么要隐瞒老朱的死讯?”   苏柄临道:“那些人做事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我如此便是不想让他们生疑,让他们全天下找人,总比他们耽留在桐县盘桓不去的好。”   袁恕己叹道:“恕我直言,此事毕竟有许多人知情……只怕也瞒不过。”   苏柄临道:“是有人看见他受了伤,但是真正处理后事的,是我跟有限几个心腹,他们绝不会走漏消息。”   袁恕己低头想了半晌:“但是老将军你又为何如此做?”   苏柄临道:“我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所以并不能苟同那些人的所作所为……而且朱妙手毕竟曾也是个风光赫赫天下无双的人物,我会妥善替他料理,不会让他埋没荒草。”   袁恕己听到最后一句,莫名又是一阵心酸:“然而小弦子……”   苏柄临道:“那个孩子已经知道了对么?”   袁恕己想到之前在朱家厨房的情形,以及暗夜街头的惊魂,道:“小弦子的情形很不好。他跟老朱从来相依为命,又是那样容易招灾的体质,实在叫人担忧不下。”   苏柄临道:“这个孩子的能为,超乎我的预料,本以为可以瞒住他的。”   袁恕己一怔,苏柄临道:“正如你所说,他未必能接受老朱头身死的消息,所以我命人假传老朱头在苦岩寺,这至少给他一点希望,人在绝望之中,最珍贵的便是这点希望,虽看似渺茫,却能给人无限慰藉。”   袁恕己默默听着:“原来老将军的用意是这样……”   苏柄临道:“并不全是,我的用意,却是一直都没有变,只要十八子有些信老朱头在苦岩寺,再过几日,便会有人传他在长安的方向出现。”   袁恕己悚然而惊:“原来老将军仍旧想让小弦子去长安?但、但利用老朱这件事……未免太……”   苏柄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一来可以减轻他的思亲悲痛,二来远离这伤心是非之地,有什么不好,兴许他在长安另有一番际遇也未可知。”   后来袁恕己回到桐县,遭英俊问起,英俊是个谨慎通透的人,袁恕己的含糊其辞全不管用,何况袁恕己心里也想拉他帮手,便将老朱被贼人袭击受伤、苏柄临暗中传言等话说了,只是关于老朱的身份却只字不提。   袁恕己虽然仍不赞同苏柄临让阿弦去长安的话,但如果这谎言能给她慰藉让她不那么痛苦,倒也无不可。   谁知英俊临时竟改变了主意,仍是告诉了阿弦实情,所以当时袁恕己才有些七窍生烟。   这天早上,他收了式欲先去吃早饭,但看着桌上的饭菜,忽然又想起了在朱家吃饭的情形,一时怔了。   虽然老朱头所做的饭食是远近闻名的好,高建甚至戏称御厨也比不上,但又哪里会有人将这话当真呢,那些曾尝过老朱头手艺的人,只怕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曾经只给皇帝端茶送饭的手,竟也曾伺候过他们。   包括袁恕己自个儿,若不是苏柄临将老朱头的真实身份告诉,就算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他也未必会信。   睹物思人,那个黄昏落雨,在朱家的堂屋中,三人围桌而坐,阿弦正介绍过“双全汤”,说“忠肝义胆,世间双全”等话,老朱头道:“她心思单纯不会多想……那些有身份的大人物闻一闻都觉着得罪呢,大人若不爱喝,还有别的吃食。”平平无奇的脸上,灯光里笑影如此和蔼可亲。   袁恕己无心茶饭,正要起身走开,外头有人来报说英俊来了。   袁恕己听说阿弦不见了,就仿佛眼前生生着了火:“去了哪里,不是有高建看着么?”   英俊道:“大人勿要着急,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去处,只是有些为难。”   袁恕己忙问何处,英俊道:“豳州大营。”   这豳州营跟阿弦当真是有“不解之缘”,从第一次去找寻失踪的何鹿松,到被恶鬼附体,亦欲去豳州……可谓是千丝万缕,欲说还休。   袁恕己心怀鬼胎,来不及多问,立刻叫人备马欲去,英俊道:“大人,请容我跟随。”   若只骑马的话速度要快些,袁恕己才要叫他留在府衙,英俊道:“阿弦就算出城,也得等城门开时,如今城门才开了不到一刻钟,我们要追也是不难。”   袁恕己这才叫人备车。   同行到半路,袁恕己放慢马速,来至车旁,从微微撩飞的帘子里看进去,却见英俊端然而坐,似正垂眸出神。   袁恕己便问道:“先生怎么知道小弦子在豳州大营,他在哪里又是做什么?”   英俊仍是未曾睁眼:“大人在垣县的时候,苏老将军来城中找过朱伯。”   袁恕己大吃一惊,顾不得勒住马儿,纵身一跃,顺势上了马车,他钻入车内,道:“你说什么?是老朱告诉你的?”   英俊道:“他并不曾告诉我,但那夜他的反应十分古怪,甚至跟我提到了要离开桐县。”   袁恕己道:“那你如何确认就是苏老将军?”   英俊道:“高建说曾看见朱伯跟一个白胡子的人说话,且酒馆内有个人酒后说那日看见老将军进城,可惜无人信他。整个桐县甚至豳州,让朱伯举止失常的人,并没有几个。”   他略停了停,道:“若阿弦知道此事跟苏老将军有关,只怕会立刻前去询问。”   果然一语为真。   两人赶到之时,正阿弦在内同苏柄临说话,雷翔拦着不敢让他们擅入,袁恕己听到阿弦大叫了声,声音里似有无限愤怒,哪里还能忍住,便推开雷翔冲了入内。   雷翔生恐两人惹祸,又不知里头到底如何,两面为难。却见苏柄临仍脸色如常,对他一点头而已。雷翔惴惴退了。   袁恕己忙抱住阿弦:“小弦子,这是怎么了?你说什么不是?”   苏柄临看看两人,目光又落在他们身后的英俊身上。   然后,在袁恕己的追问中,阿弦只紧闭双眼,喃喃道:“大人,我要回家,我要找伯伯。”   袁恕己的心狠狠一颤:“好,我带你回家去。”   他的手在阿弦肩头一搂,越发觉着手底的肩胛骨头嶙峋,瘦弱的可怜。   袁恕己抬头对苏柄临道:“老将军,毕竟朱伯才去,小弦子有什么冲动下言差语错的地方,还请不要计较。”   苏柄临道:“你放心。”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我先带他回去了。”   袁恕己握住阿弦的手,见她神情恍惚脚步轻浮,毕竟是连着数日不曾好生进食,身子虚弱的很了。袁恕己索性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外而去。   阿弦在他怀中不动,但就在将出门的那一刻,阿弦挣扎着抬起头来,转头看向苏柄临。   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目光相对,苏柄临看见阿弦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薄薄地沁凉之色。   两人去后,现场却只剩下了英俊跟苏柄临两个。   苏柄临道:“你亲自跟着前来,是不放心他,还是我?”   英俊道:“敢问老将军对阿弦说了什么?”   苏柄临道:“我说了我该说的话。”   英俊道:“您未免太心急了。”   苏柄临低低笑道:“我向来是个心急的人,年纪大了,时日无多,总是比较着急些。”   他打量着英俊:“老朱的事应该只是一个开头,但只要有了开头,必然会盘根错节,最后不知会发出什么来。你要留心了,如今不再是长安居大不易,桐县更是是非之地。”   英俊道:“老将军也要留心,你将自己摆在了明处。可知如此一来,你便已经是两面儿的眼中钉了。”   苏柄临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那孩子该是时候离开这里,你也是时候该走了,再不走,我怕就来不及,别弄得最后玉石俱焚。”   英俊道:“您说的对,只要有了开头,就会盘根错节,结出些善果恶果来。”   苏柄临忽问道:“你呢?是善果还是恶果?”   英俊淡淡道:“我的恶果已服下,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苏柄临又笑:“你既然服了恶果,却还大难不死,只怕将来遭殃的会是别人。”   英俊道:“老将军保重,我该走了。”   英俊缓缓转身之时,苏柄临忽叫住他:“崔……”他话锋一停,道:“你会看着那孩子吗?”   英俊道:“您是说阿弦?当然,我曾经答应过朱伯。您却为什么这样问?”   英俊背对着,又看不见,苏柄临徐徐松了口气:“那个孩子,着实特别的很,跟……”   他未曾说下去,只生硬地打住:“好了,你且去吧,我不送了,祝你一路好风。”   英俊举手,侧身向着虚空轻轻地做了个揖,然后便出门去了。   一直看着英俊的背影离开,苏柄临仍站在原地未动,原本岿巍的身躯,也似有些伛偻了。   连续数日,阿弦都是昏昏沉沉,极少进茶饭汤水,谢大夫跟高建两人轮番照顾,袁恕己得闲便往朱家来。   阿弦做了好些梦……有的是真的,有的却像是幻觉。   她看见自己小的时候,被老朱头领着,在一个黄土遍地的地方,烈日炎炎,阿弦走的倦累,口干舌燥,老朱头把她放进一个竹筐子里,背着赶路。   他的双脚都磨破了,脸上晒得乌黑皲皮,却仍打起精神来哄她开心。   那时候因跟高丽作战,越是靠近边陲,逃难的人越多,老朱头每天最操心的,一是如何看好阿弦,二是找吃的。   就算是找到一棵野菜,他也要留最鲜嫩的叶芽给阿弦,自己把旁边的烂黄叶仔细嚼吃进腹。   阿弦仍是饿得哭。   那夜,老朱头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只地老鼠,剥皮洗净,本要生吃的,阿弦嫌腥气,无论如何不肯下咽。老朱头只得用火烤了给阿弦吃,谁知香味散出,引来许多饥民争抢,老朱头只拼命抢回了一条不大的腿子,却被打的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从那时候起,阿弦不再挑拣,只要有吃的她就会闭着眼也吃下去。   就算是在最深沉浑噩的梦境里,想起这些往事,仍是哭了笑,笑了又哭。   忽然之间,是老朱头的声音——“长安,也是有可爱的地方的。”   眼前云雾弥漫,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风云从前方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显出地上一座巍峨壮丽的极大宫阙。   阿弦从未见过这样广大的宫殿,看起来就如同是仙人住的地方……几乎比整个桐县还要大上几倍。   但又如此精致而真实,其中还有好些人穿梭不停。   在一处喷着水的池子旁边,有一个挽着高髻犹如仙子般的女人说道:“太子真是越来越得人心了,先前上的那道求赦免逃兵家人的奏折,很得圣上喜爱呢。”   旁边道:“太子天生仁孝,以后继承大统,也算是我等之福。”   说话间,又有一队宫女,衣袂飘飘地整齐走过,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个托盘,精美锃亮的食器上刻着繁复美丽的花纹。   阿弦身不由己地追随看去,耳畔又听见舞乐声响,宛若仙音,前方殿阁开处,见偌大的空阔的大殿内,两边整齐坐着许多奇装异服之人,身后各有鼓乐演奏。   正前方高高在上坐着两个人,却是一男一女,都身着华美的明黄袍服,仪态威严,气质高贵。   忽然他们的下手处,一个小小地身影奔出,叫道:“父皇,母后。”   却是个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头梳着双丫髻,身着很薄的绸衣,生得玉面玲珑,十分可爱。   上面那两人见了,不由都露出笑容,那女子更是招呼:“太平,到母后这里来。”   女孩子清脆地答应了声,提着裙角跑了上去,武后将她一把搂入怀中,满目慈爱,百般疼惜。   旁边的高宗李治便笑道:“快把太平最爱吃的炙鹿肉拿上来,切的细一些。”   太平公主却咯咯笑道:“父皇,不用叫他们切,我最爱自己动手了。”   搂着她的武后佯作责怪道:“若是不小心切了手,岂非又要哭。”   太平公主笑道:“切了手而已,就算是切了整根手指下来又怎么样,太平才不怕那些呢。”   高宗赞道:“好,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果然不愧是我李家的女孩儿。”   烤好的新鲜鹿肉放在翠绿的荷叶上被端了进来,金黄色鹿肉滋滋作响,旁边还点缀着数片新鲜粉嫩的荷花瓣,侍者跪地奉上,又进金刀。   太平公主自己取了刀子,慢慢地切那鹿肉。   忽然她大叫一声:“啊!”仿佛吃痛。   吓得上座的两人脸色各变,太平公主却又顽皮地举起手来道:“骗你们的。这不是好端端地?忒也胆小!”   底下最靠近丹墀的,是一位清秀的华服少年,脸色微白,似有几分体弱身虚之意,只听他笑道:“妹妹怎么这样顽劣,竟当面儿吓唬父皇母后。”   太平公主尚未说话,上面的武后道:“这有什么,她年纪还小,且让她玩闹去,如果一味地规规矩矩像是个小大人般,反而假了。”   太平回头,抛了个极得意的眼神。   那少年正是太子李弘,李弘见武后如此护着太平,便一笑落座,又往旁边看了眼。   他旁边坐着的,却是个衣着鲜丽的青年,却生得唇若涂朱,面似桃花,眼眄转动间,似有无限风流横溢。   目光同李弘相对,青年莞尔一笑。在李弘转头之后,青年的目光却延伸出去,他瞥了太平公主一眼,朱红的嘴角一挑,举手吃了杯酒。   半个时辰后,宴席方散,参与宴会的诸位鱼贯而退,最后是太子李弘起身跪辞:“父皇母后若无其他吩咐,孩儿先出宫去了。”   李治问道:“弘儿近来身子如何?”   太子李弘道:“已经好多了,父皇不必担心。”   李治又问了几句,李弘才退了出去。   正出门,就听得一声笑从旁边传来,李弘转头,却见是先前坐在他旁侧的那面若桃花眼带风流的青年。李弘不由笑道:“敏之表兄,你如何也跟太平似的学着顽皮,躲在这里做什么?”   这青年正是武后的外甥贺兰敏之,他的母亲是武则天的姐姐韩国夫人,因为贺兰敏之生得容貌绝美,又十分聪明见机,很得武后宠爱。   “特等你一块儿走的。”贺兰敏之指了指前方,又道:“皇上又问你的身子了?”   李弘陪着他往前拾级而下:“是。”   贺兰敏之道:“你也不要过于用功,留神把身子亏了,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近来又听了一个传言……”   李弘问道:“什么传言?”   贺兰敏之笑道:“瞧你的脸色,是好事,我听说……有什么方士向皇上进言,说你的身子一直不好,是因为有什么小邪祟之类的,这种事情,只要冲喜的话便能解决。”   李弘脚步一顿:“冲喜?”   贺兰敏之道:“你竟半点儿也不知道?如今内侍省已经在偷偷地选人了。”   李弘眉头皱起:“成亲……?”   贺兰敏之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李弘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横竖一切由父皇母后做主。”   两人正说着,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弘哥哥,表哥!等等我。”   李弘回头,笑道:“是太平,她又要做什么?方才在殿上可着实吓了我一跳。”   贺兰敏之道:“小聪明罢了。”   说话间天平公主已经奔到跟前儿,拉着李弘的手说道:“太子哥哥在跟表哥说什么,是不是又说我的坏话?”   李弘吐吐舌头,问道:“你不在里头陪着母后,跑出来做什么?”   太平公主道:“我要去外婆家里,已经跟母后说过了,表哥,你带我过去吧。”   贺兰敏之面上掠过一道阴翳,却仍是笑面如花:“好啊。公主有命,敢不听从?”   出宫之后,李弘自骑马去了,贺兰敏之叫人备车,他便骑马陪着太平公主自去外婆杨氏家中。   天南地北,几家寒暑,悲欢不同。   到阿弦苏醒,已经是从豳州大营里回来的五日之后了。   脸颊上有些湿润,眼睛渐渐地适应了,才发现是英俊,正握着一块儿湿帕,在为她擦脸。   阿弦定睛看了良久,才道:“阿叔。”   英俊道:“醒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   阿弦左右看看,当看见熟悉的陈设后,也醒悟了老朱头再不可能出现的事实。   高建熬了些稀粥,英俊接过来,道:“以前总是你喂给我吃东西,现在终于轮到我尽一尽心意了。”   他慢慢地舀了一勺,轻轻地递过来,阿弦连日不进米粮,见了后非但不饿,反而本能地抗拒。英俊道:“朱伯临去前交代过我一些话,你吃了饭,我告诉你。”   他的语气并非是在商议,阿弦只略一犹豫,等调羹再递过来的时候,她便皱着眉,勉强含着吃了。   开了个头,就好办多了。   怕阿弦饿了几日一时吃太多受不了,便只叫她喝了半碗的稀粥。阿弦缓了口气:“伯伯……交代什么了?”   英俊并不回答,只道:“你歇会儿,下午的时候带你出去。”   阿弦疑惑,有些着急:“阿叔,伯伯到底交代什么了?你带我去哪?”   英俊本已经起身,似要走开,忽然止步:“你之前昏迷中,见着什么了?”   阿弦一愣,这数日她的确“见”过不少,场景,人物……事情,但其中的大部分仿佛已经忘了。   英俊听不到她回答:“你曾叫‘殿下’。”   阿弦道:“垫……”还未说完,猛地一震:“殿下?”   沉默了良久,她的呼吸从缓慢到急促,最后又转成极度的冷静。   阿弦道:“我不记得了。”   中午,阿弦又吃了半碗粥,她觉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个皮囊,徒劳地往里头灌着汤水。   日影西斜,天将更冷的时候,英俊进来,拿了一件儿厚点的大氅给她,阿弦认得那是当初坠落雪谷的时候,袁恕己将他自个儿的大氅解下来给她……后来一直想还,却没找到机会。   阿弦慢慢地裹住:“是要做什么?”系带子的时候,发现手上的刀伤已经愈合了。但仍留下浅浅地一道痕迹,提醒着那夜何其残忍而真实。   英俊不答,两人出门,乘车而行。   阿弦也一声不吭。   直到两刻钟后,车夫停了下来。   英俊道:“到了。”他并不下车,又对阿弦道:“下去吧。”   阿弦见他并不一起,略觉古怪,她俯身往外之时,鼻端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   双足落地,有些软而无力,幸而有人从旁将她扶住。   阿弦抬头,见是袁恕己,她还未开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竟也忘了马车从身边缓缓地驶开了。   正是秋深,天地肃杀,此刻阿弦站在偌大的一片荒地之上。   从脚下眼神往前,不远处的黑色的泥土裸露在外,上面陈列着许多木格架子,粗略数了过去,竟有三四十个之多,而架子之上,却是……   千千百百、各种各样的的尸骸,多半都已经是白骨,零零落落,犹如雪色的尸骸之山。   阿弦从来忌讳看这些,却不知为什么英俊特意带了她来,而且袁恕己也在身旁。   阿弦不解,几乎本能地想要后退。   因为她同时也看到,在这千百具的尸身之后,黑土地上,仿佛天尽头,乌压压地一片,愣眼看去就像是一片乌云贴地,但细细再看,才知道不是乌云,是一个个的鬼魂。   梵唱在耳畔响起。   庄严的佛经吟诵,跟眼前这至为诡异可怖的场景,竟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契合。   与此同时,袁恕己道:“开始吧。”   旁边吴成将一个点燃的火把递了过来,袁恕己看看手中的火把,又看向阿弦:“你拿着。”   阿弦不知如何,并不肯。袁恕己握住她的手,将火把递了过去,见她不动,便拉着她往前。   随着距离迅速缩短,前方那格子架上的尸首越来越清晰,阿弦的呼吸变快:“大人?!”   袁恕己拽着她,几乎跟那白骨面对面的时候才停下。   手中的火把烈烈,照出那白骨黑洞洞的眼眶,仿佛在瞪着她。   阿弦略骇:“你在干什么?”   袁恕己道:“这里的尸骸,是这几日,桐县跟周围三县所收集的散落荒野和许多无人收拾的枯骨,如今在此聚拢,一起焚化。”   阿弦毕竟不是个心愚之人,目光从手中火光跳跃的火把上移到袁恕己的脸上:“为什么……要让我……”   袁恕己道:“小弦子……”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静,“我不想看你再继续自苦下去,当放则放,狠一狠心。我相信朱伯在天之灵,也是愿意你仍是之前那个小弦子。”   阿弦的眼睛飞快地红了:没有了伯伯,她永远也不会再是以前的阿弦了。   原野上的风十分迅疾,吹得火把烈烈有声,也很快将她眼角的泪卷了去。   吴成上前催促:“大人,是时候了。”   袁恕己道:“小弦子。”   阿弦的手在发抖,火把往尸骸上凑了凑,无法落定,她死死地盯着那跳跃的火光,耳畔又响起老朱头的话——   “一切都看你的心意,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你要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活着,伯伯就也是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   就在袁恕己忍不住想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时候,阿弦一咬牙,手往前探出。   火压下去,泼了桐油的柴木顿时燃烧起来。   这是一个信号,刹那间,其他的几十处木架也都燃烧起无尽的火光。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恸哭之声,阿弦回头,却见身后不远处,站着数不清的百姓。   曾经为战事所苦,为饥荒所苦,哪一家里没有死过人?更有些至今尸骨无存。所以袁恕己下令“捡尸骨”之后,从起初的迟疑,到后来几乎各县地都自发参与。   今日,众人便带了纸钱等物,过来祭奠拜送。此刻见火光冲天,累年的积痛随着哭声倾泻而出。   痛哭声伴随着低沉的梵唱,祭拜的酒水泼洒于地,无数纸钱随着乌黑的浓烟漫天飞舞。   “魂兮归来……”   阿弦回过头,见地平线上那原本乌压压挤在一起的鬼魂们,不再似先前一样狰狞可怖,明亮的火光映照下,他们一个个恢复了本来的如生容颜,面上亦流露出悲欣交集的笑意,然后……化作团团白色的光芒,消散于天际。   袁恕己当然看不见这些。   他只看见阿弦跪在地上,伏身叩头,向着西天边的方向。   那处,乌云与浓烟交织,而残阳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太平公主在历史上的年龄、按照本文现在的大概年代原本还小,这里略做了点调整,望周知哈。    第78章 雪中行   随着秋深, 桐县落了一场雪。   过午后, 地上白了一层,玄影飞快地窜出巷子, 脚下无声,往府衙的方向奔去, 所行之处,雪地上便多了一行细碎的爪印。   府衙门口的公差们见了他, 笑道:“玄影,来找十八子么?他先前出去了,像是往南市有差事。”   玄影昂首听着,听罢后转身往南市的方向奔去。身后那两人目送它离开,一个叹道:“以前都只听说这狗儿十分灵性,我还不信。”   另一个道:“你不看玄影的主人是谁?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有那样的主子,狗儿如此也是有的。只可惜了……唉, 老朱头一直杳无音信。”   “幸而还有英俊先生陪着十八子, 不然的话可真是凄惶了。”   那两人在后面有感而发,玄影却脚下不停,一径往南市而去。   他飞跑过吉安酒馆门口,里头的伙计探头看见:“玄影。”拿了一个肉饼扔给他。   玄影娴熟地张口衔住, 头也不回地仍是去了。   不多时来至南市,玄影左右张望片刻,又过两条街,才在一家门口站住了。   这院落的大门虚掩, 玄影并不入内,只在门口安生地先把那饼子吃了。   正吃光了饼子,就听脚步声响起,里头有人道:“十八子,真的没有法子么?”   “没有。”是阿弦回答的声音,有些淡淡的。   玄影在门口听见,往后撤了一步。   眼见门扇打开,阿弦从内出来,身后跟着两人,一名中年汉子,长相看着有几分怒眉横眼,旁边是名脸狭长的妇人,正是他的妻子。   那汉子皱紧双眉,有些不高兴地紧闭双唇,旁边的妇人陪着小心,道:“十八子,我们着实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若是知道什么,还请……”   阿弦道:“知道了。请回。”转身下台阶,玄影忙跟上。   身后汉子哼了声,气鼓鼓道:“都把他说成了神仙,我看也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子。”   妇人忙道:“你还不住嘴!好不容易求着来了,你摆这个脸做什么,难道是想被鬼缠一辈子缠死不成?”   汉子道:“那是我亲爹!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来害自家人,也罢,如果真的被他害死了,我索性去地底下问一问……”   “你这混头,越发说出好的来了!”   隔着院墙,阿弦听得分明。   忽然低低一声咳嗽从内传来,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大,媳妇,你们都想错了,不会是你爹……”   汉子怒道:“您老又知道,合着受惊吓的不是您老!”   媳妇也道:“娘,不是爹又是什么……唉,难道我们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先前为了给爹送葬,花了家里大半儿的积攒呢,外头哪一个人不说好?敢情爹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地方?那也不至于就这样闹腾吓人呢。”   汉子道:“我看也是白花钱,才伺候的他现在来害人。”   阿弦听到这里,低低冷哼了声。   玄影边跑边时不时地打量她,眼睛里透出担忧之色。   如此又拐了一个弯儿,阿弦忽然止步,而玄影也扭头看向前方,他的眼中看的不甚清晰,只模模糊糊察觉异样。   玄影才要狂吠示警,阿弦道:“玄影。”   这是制止的意思,玄影转头看她,默然退后。   阿弦却迈步上前,玄影不安地跟了一步,又停下,阿弦一直往前走,眼见她快走到那东西跟前了,玄影躁动地在原地踏步,几乎忍不住又要大叫。   而阿弦不动声色,她看着面前皱纹满布面色枯槁的鬼魂:“你想干什么?人死了就该去自己该去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口吻仍是冷冷淡淡的,脸色也甚是漠然。   从天而降的雪花飘零,这让她的模样看起来竟显得有几分冷酷。   对面的“老者”道:“十八子,求你带句话给我那逆子,你告诉他,家里头不安生,跟我无关……你再让他对他的……”   话未说完,阿弦打断道:“既然是逆子,为什么还要惦记着。我不会给你带话。”她说完之后,脚下一动。   老者忙道:“十八子!”身形后飘拦住她:“就算他再忤逆,也是我的儿子,我没法子眼睁睁看他过不安生。”   阿弦道:“这是他的报应。”   老者躬身行礼:“十八子,求你了!”   阿弦不理不睬,那老者却随在身边儿,仍是不停地哀求。   阿弦忍无可忍,止步说道:“你那儿子跟媳妇自私贪吝,丝毫不知人伦孝道,活该报应,我不会帮你传话。”   原来这鬼魂姓王,家住南市,方才送阿弦出来的两人,正是王老汉的儿子媳妇。   王老汉家里有数间房,原本老汉跟婆子住在西间房中,却被儿子跟媳妇合计着,让他们住到了厢房里去。   又嫌他们老夫妇吃的“多”,便每日弄些残羹冷饭,喂猪狗似的对待,家常衣物也都短缺,夏日倒还得过,冬日寒冷难忍,且时常还要打打骂骂。   半月前王老汉得病,因缺医少药,终于死了,两人才孝心发作,隆隆重重地办了丧事,实则是摆给外人看的罢了。   可不几日,先是夜间的时候,听见幽幽鬼哭之声,从院子里传来。   王大鼓起勇气出来看,一无所见,却因被吹风受了凉,正吃着药。   又一日媳妇晚上起夜,开门后忽然看见一道白影直直地立在跟前,顿时就把媳妇吓得晕死或去,醒来后只说有鬼。   还有其他一些异事,比如有声音喝骂王大,极类似王老汉。   四邻早知道这两人不孝,如今听说家里闹鬼,当然就都猜到了王老汉身上去。   阿弦道:“如果他们没有错,现在又怎么会心虚?见家宅不宁就以为是你在捣乱,还要我解决呢。你反来替他们说话,岂不可笑。”   王老汉垂首道:“天底下当爹娘的心,大概都是这样,并不会觉着儿女有什么不好。就算自己苦上一些,也不要见他们为难。”   阿弦瞪了王老汉一眼,不发一言,离开他快步往前,王老汉一直在耳畔碎碎念地求,阿弦只不理会。   如此渐渐地过了一条街,王老汉忽然消失不见。   阿弦耳旁忽然清静,本有些诧异,站住脚四处打量一眼,果然不见了王老汉的鬼魂。   然而,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人。   就在这条街的正前方,英俊披着一袭暗蓝色的大氅,自善堂门口徐步而出。   阿弦呆了呆后,正要转身悄然离去,谁知玄影早就先扬首叫了声。   那边儿英俊垂首正要上车,闻声止步,微微转头,双眸略垂,流露倾听思忖之色。   阿弦低头看一眼玄影,玄影却用无辜的眼神仰头看着她。   这一刻英俊回头对车夫说了声什么,车夫将手中的伞双手奉上,便自行驱车离开。   阿弦正不知如何,英俊举手向着她的方向招了招,似在招她过去。   阿弦怀着一丝侥幸,心想也许英俊是在叫玄影,正要催玄影过去,那边儿英俊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唤道:“阿弦。”   雪落的更急了,凌乱地雪花在眼前飞舞,却挡不住他的声音,也掩不住他等候在彼的身影。   阿弦皱皱眉,拖着双脚慢慢地往前去,雪地上被她的双足压出凌乱的脚印。   虽然有意放慢脚步,仍是来到英俊跟前。   阿弦低着头不看他:“阿叔。”   英俊将手中的伞打开,往前倾了过去:“你从哪里来。”   阿弦身不由己立在伞下,道:“才有件事儿,现在要回府衙。”   英俊道:“看时辰,你也该是休班的时候了,如何还去府衙?”   阿弦张了张口,终于道:“阿叔方才怎不上车?”   英俊道:“你若不去府衙,便陪我一块儿回家吧。”   阿弦缓缓抬头,看见他肩头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连头顶发鬓上也挂了霜白。阿弦暗自叹了口气:“好吧。”   天冷,加上落雪的缘故,街头上行人稀少。阿弦陪着英俊,沿街而行,玄影走在两人之前,过一会儿便回头看一眼。   自从捡骨令实行之后,阿弦的确是“恢复”了,很快好转起来,也仍回了府衙。   不过,不仅是英俊,连袁恕己、高建等人也发现阿弦跟以前不同了。   就好像她又回到了当初戴着眼罩时候的那个“十八子”,把自己装在一个无形的壁垒里面,极少言笑而颜色晦暗。   对于英俊而言,阿弦变得更多,以前那个阿弦,喜欢跟他亲近,喜欢同他说笑,但是现在,虽然两人仍是住在一起,但阿弦早起晚归,英俊几乎没有跟她碰面说话的机会。   就算阿弦没有开口,英俊心里明白:她是有意在疏远自己。   以他洞察入微的心性,他依稀有些明白阿弦这样做的原因,但……总不能一直都这样下去。   英俊道:“阿弦,是讨厌我了吗?”   阿弦正在盯着脚下那厚厚地雪层,想起开春之时下雪,老朱头一早起身将雪扫光,两人因此而争执。   猛地听见这句,阿弦脚下一歪,几乎滑倒。   英俊却从旁探手,十分准确地挽住了阿弦的手臂,将她拉起靠近自己。   阿弦定了定神,将手臂抽了回来。   英俊听见“吱呀”一声,是她往旁侧退了一步,她不再立在他的伞下。   英俊道:“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阿弦看着两人之间的那个脚印,终于道:“不是。”   英俊道:“那是为了什么?”   阿弦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英俊道:“是。”   阿弦看着他的眉眼,映着莹白的血光,他的鬓边跟长眉上挂着淡淡的雪色,这让他看起来越发清隽出尘,虽然身着简单的麻布衣裳,却犹如哪个高门大族的世家贵公子……或者什么王公大臣之类高不可攀的人物。   心头涌动,阿弦道:“我喜欢阿叔。”   英俊的眼睫一动,微微抬眸。   阿弦仰头看着这个人,不顾雪落在她的脸上化成了水,湿湿嗒嗒地,又滑入颈间。   她问:“阿叔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英俊沉默了会儿:“我更愿意听你说。”   阿弦道:“那是因为,只要跟阿叔在一起,我就看不见鬼魂了。对我而言,阿叔就好像是炉火,是阳光,我靠近你就觉着身上暖暖的,所以很喜欢阿叔,不想要离开你。”   英俊道:“这很好。”   “很好吗?”阿弦摇了摇头:“不,这不好。我不想依赖任何人。”   英俊道:“你并不曾依赖任何人。”   阿弦道:“我有。其实我早知道,我不能这样,当初带阿叔回家,伯伯就劝过我,我只是不听,伯伯疼我,就随我的意思,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而现在……”   英俊止步。袖口处的手有一丝不为人知的轻颤,英俊道:“现在怎么样?”   阿弦道:“现在,是时候该离开您了。”   喉结上下一动,过了会儿,英俊才问道:“阿弦的意思,是……要我离开吗?”   阿弦道:“不是。”   英俊道:“那么是如何?”   阿弦深深呼吸,有他在身边儿,就算是雪中也丝毫无那种阴冷之感,冷冽地空气穿入,只觉痛快。   阿弦道:“我想离开桐县,阿叔就住在这里好了,现在阿叔在酒馆跟善堂里都很好……家里又有高建照应着,阿叔应该无碍。”   眉间那一丝极小的皱蹙展开,英俊问道:“你要去哪里?”   阿弦道:“我要去长安。”   英俊并不觉着诧异,只道:“那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块儿去?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阿弦道:“没有,你很好。”而且好的实在太过了。   英俊道:“阿弦,我不明白,如果我很好,你又喜欢跟我在一起,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你?”   阿弦握紧双拳:“因为我知道这一切迟早要结束,不如就现在决断。”   英俊道:“结束?”   阿弦道:“是,你会离开。”   英俊若有所思:“你是怕我……会跟朱伯一样离开?”   阿弦举手揉了揉鼻子:“不是。”   英俊道:“那是为了什么?”   因两人站在原地不动,前方的玄影也停了下来,它立在雪中,呆呆地看着身后的两个人。   阿弦的嘴唇在哆嗦,那句话几度冲口而出,却又死死忍住。   良久,英俊听不到回答,他试着往前一步,将伞擎了过去:“如果答不上来,那就不要说了,我们回家吧。”   忽然,阿弦举手,一把打在他的手臂上,用力颇大。   英俊料不到会如此,手一松,那把伞便坠了地,于雪地上砸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阿弦死死地攥紧双拳,终于大声道:“因为、因为你不是我阿叔!”   一句话,如破釜沉舟,再无顾忌,阿弦道:“我是骗你的,你不是我阿叔,我之前根本、根本不认得你,只是因为靠近你就看不见鬼魂了,我贪恋这种暖意,所以才拼命想留下你……但是伯伯说的对,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迟早会想起来,你也迟早会离开,我也迟早要习惯……一个人!”   阿弦说完之后,步步后退,然后转身,飞快地往前跑去。   跑的太急,一个踉跄,几乎抢摔在地上,阿弦勉强站住身子,不敢让自己回头,也不要回头。   她心里想:“我终于说出来啦,伯伯,我终于告诉他了,以后……就再也不相干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去长安之事,然而英俊怎么办?   以英俊的性子,如果她开口说一声要他同去,只怕英俊立刻就会答应。   但是她又怎么还能继续假装他是亲人?   她连最亲的老朱头都留不住,何况一个假的,被她硬拽回来的陌路人。   眼泪跟雪水交织在一起汇流而下,阿弦心想:“我要去长安了,我想去长安,看看伯伯口中的可怕跟可爱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我也想去看看,那些所谓的‘家人’的人……”   在之前的昏睡之中,她看见她自己的人生,也看见了另一些人的人生。   按照苏柄临的话来说,也许她跟那些人,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诡异关系,但是在阿弦看来,那只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她的家在桐县,她的亲人是老朱头,不是什么皇上,圣后,太子,公主……那些看着很热闹,实则很冷酷的一张张脸孔。   泪眼模糊中,脚下一滑,这次并没有人来及时扶住,阿弦“啪”地一声便往前扑倒在地。   手掌心火辣辣地,膝盖亦生疼,阿弦趴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过了会儿,她才挣扎着爬起来,然后看着雪花从旁纷纷坠落,阿弦仰头,望着那琼玉飘碎的天际,她索性翻了个身,重又躺在地上。   阿弦摊开手脚,躺在冰凉入骨的雪地上,怔怔地看着眼前天空。   飞雪急速飘落,迫不及待又不乏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阿弦忍不住笑了声:“我还有‘亲人’……伯伯,我可以指着这个笑话笑很久。”   忽然脸上湿湿热热地,阿弦转头,却见玄影正在舔她的脸,一边儿用鼻子拱她,仿佛在叫她快些起身。   阿弦看着玄影,伸手在它的头上抚过:“玄影还在,玄影,现在只剩下你跟我了。”她探臂将玄影搂住,“你可不能再不见了。”   玄影“呜”了声,犹如回答。   次日阴天,一整日闷闷地不见阳光,高建来接阿弦的时候,问起昨日王家之事。   阿弦把王大刻薄父母的事说了,道:“这件事我不想管,是那那两口子活该,让他们多受些惊吓却好。”   高建搓搓手:“唉,其实央求我们查此事的不是王大两口儿,而是王老太太。”   原来自从王老汉去世后,家宅不宁,那两口儿就将此事归结在老汉鬼魂作祟身上,王老太却并不这样以为,因那两口儿不信,她就托人找到高建,央求阿弦前去查明真相。   阿弦虽然意外,却也不以为然:“至今那两口子对老太太还冷眉冷眼的呢,叫我看是教训不够,随他们去吧。”   高建劝道:“话虽如此,但是那家里不安宁,连带老太太也受些惊恐,他们两口做错事,老人家却并未做错,何况那两口子再因此事而更加责怪老太太,岂不是不好?还是帮一帮吧。”   高建十足耐性,跟阿弦又格外不同,他的话,阿弦还是要听的。   这日正午,阿弦才又随着高建来到王家。   两人还未进门,就听得屋里头鬼哭狼嚎,有人大呼救命。   高建见势不妙,忙推门而入,迎面就见一人手持菜刀冲了出来,口中叫道:“我要宰了你这混球!”   这拿刀的却是阿弦昨儿看见的王家媳妇,那前头被追着的正是王大,早没了昨儿的凶恶,满面惊慌失措,右眼下面又有一团乌青。   王大看见两人进门,便鸡飞狗跳地跑上前来:“十八子,高爷,快救命!”   高建见那媳妇来势凶猛,忙喝道:“快把刀放下!”   然而那媳妇置若罔闻,手中的菜刀雪亮,仍往王大这边追来,浑然一副见鸡杀鸡见狗杀狗的煞神架势。   高建鼓足勇气,跳上前将她的手腕握住,试图夺刀,谁知这媳妇的手劲儿竟极其之大,高建吓了一跳的功夫,这媳妇手腕一抖,竟把菜刀扔了出去。   明晃晃的菜刀飞出去,正从王大脸庞擦过,深深地砍入了身后有的门扇上。   王大回头一看,失魂落魄,委顿倒地。   那边儿高建正跟王家媳妇“搏斗”,一边儿叫苦:“她是吃了什么药了,这把力气简直像是两三个男人!”   他们两人来之前,王大也曾见识过的,哆哆嗦嗦道:“正是,先前看她发疯,我还想教训,谁知先把我打了,难道、又是老头子作怪?”   高建叫道:“我按不住她了!”   这会儿阿弦走到跟前儿,打量着发疯的王家妇,终于说道:“你该走了。”   王家媳妇斜眼看她:“十八子,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叫他去善堂,请僧人给你念三十天的超度经文,你立刻离开。”   王家媳妇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你当真么?”   阿弦道:“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再说。”   王家媳妇憋了片刻:“我还要十只鸡!五十个鸡蛋!”   阿弦回头看了王大一眼,王大满头雾水,还是高建催促:“赶紧答应呀!”   王大如梦初醒:“好好好!答应!”   王家媳妇道:“哼,他把我打死了,剥皮晾干,我没害死他们家一个人,实在是有些不甘心,再烧两个纸人给我解解气!”   这次不等高建催,王大自己点头:“是是是,都有,都有。”   阿弦皱皱眉:“你还有什么要求?”   王家媳妇叹了声:“算了,如果不是十八子,我一定要他们家有个人偿命,谁让你惹不得的!何况我也烦了王家那老头的搅扰,给我念了经,我就去罢了,——但是这些人吝啬刻薄,你告诉他们,如果敢食言,就不止是一条人命了!”   最后一句话,王家媳妇的脸色陡然狰狞了些,声音尖利。吓得王大只顾磕头。   而她说完之后,便软倒在地,高建道:“快来扶住你媳妇!”王大方战战兢兢过来。   王家媳妇灌了两碗姜汤,才醒转过来,看着门扇上深深嵌入的菜刀,自己也觉悚惧。   高建又叮嘱他们念经烧纸等事项,王大问道:“那么、那个到底是什么?”   阿弦道:“不管是什么,却不是你爹。正相反,若非你爹暗中保护着,只怕你们家早就遭殃了。”   王大呆若木鸡,阿弦又道:“不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无人知道,以后你须当善待老太太,不然的话,再招邪祟上门,便无人能再替你挡灾了。”   王大脸色煞白:“是、是。”那媳妇神思恍惚,也随着点头。   阿弦见此处事了,正要出门,王大又问:“十八子,那,那我爹呢?”   阿弦回头,目光却越过王大肩头,看向他身后。   但王大顺着她目光往后看了一眼,猛地打了个激灵:“爹?”   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其他,王大双膝一屈,跪在地上:“爹,我错了!”放声大哭起来。   将王家的事完美解决,高建心情大好,同阿弦往府衙而归,一边问道:“这王家作祟的到底是什么?”   阿弦道:“是死在王大手下的一个生灵。”   高建正要再问具体是哪一类,前方却传来一片吵嚷之声,高建是个好事之人,忙拔腿奔上前看热闹。   阿弦在后,只听到有人高声说道:“千红楼的姑娘有什么可丢人的?”   竟是连翘的声音,又道:“若说丢人,那丢的也是朝廷的脸,是当今皇上的脸,他们若觉着羞耻,如何还要容许妓院存在,如何还舔着脸收税?既然皇帝皇后们都不怕丢人,我们又怕什么?”   围观众人发出轰然声响,有人说连翘敢说,言之有理,有的骂她不知廉耻,十分唾弃。   张望中,阿弦看见连翘握着小典的手,拉着他走出了人群。   而高建也跑回来,道:“原来是几个孩子取笑小典,又欺负他,被连翘撞见了,下来骂了一顿。”   他又依依不舍地张望连翘马车离开的方向,道:“连翘姑娘还是这么泼辣敢说。啧啧。”   阿弦却问道:“小典怎么样?”   高建道:“他?我并没细看,不过他近来一直在善堂里,听说还有连翘的接济,应该是极不错的了。”   阿弦想到方才小典垂头而行的身影,无端记起那夜小典跟安善一并去朱家探望、当时她对小典的回答,心里略觉不安。   是夜,阿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之初。   这些日子来她一般都是如此,先派了高建送饭去家里,说她在府衙里脱不了身,让英俊吃了饭后早些休息。   然后等英俊安歇后,她才悄悄回家。   只是今天有些古怪,阿弦才推开院门,就见屋门敞开着。   阿弦本欲自行拐到柴房里去,但瞥了两眼堂屋里,到底放心不下,便放轻脚步来到屋门口,往内细看片刻,果然不见人。   阿弦心头一凉,忙跳进去,想也不想跑到东间门前,抬手要撩起帘子,停了一停,攥住掀起!   她怕眼睛看不真,又点了油灯,借着灯光瞧去,果然不见人。   阿弦后退数步,一直退到门口。   背抵在门框上,才算吸了口气,心中只是想着:“阿叔走了。”忽然又想:“不对,他不是我阿叔,他走了,也是、也是应当的。”   阿弦牵动唇角干涩地笑了笑,半晌才转身出门,她在堂屋里坐了半晌,整座房子都静悄悄地,只有玄影站在屋门口,像是不知她为何竟举止失常。   阿弦忍不住掀开西屋的门帘,看着里头的陈设如旧,却不敢细看,忙又放下帘子。   她浑身冷彻,抖个不停,握着肩头重回柴房里去,才推开门,却见有个人坐在床边儿。   月光映的窗纸泛白,她一时也未看清此人,只瞧出素白的袍影,起初几乎以为是鬼魂。   然后,才茫然若失:“阿叔?”   床边的人回头:“你还叫我阿叔么?”自然正是英俊,听了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声线,叫人无端心安。   阿弦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你、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   英俊道:“以为我离开你了么?”   阿弦才要回答,又紧闭双唇。   英俊道:“阿弦,你过来。”   阿弦不肯动。英俊只得自己起身,他往前走了两步,道:“我方才在这里,想起好些旧事,你救我回来之后的种种。”   阿弦呆呆地低下头。   风吹在窗棂上,似乎哪处的麻纸破了,发出嘶嘶抖抖地响动。   英俊道:“我答应过朱伯照看你,便不会食言。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往后。你可以离开,但我仍会做我该做的事,我不会放着你不管。”   阿弦吸了吸鼻子:“你在说什么?你并不是我阿叔,更没有必要再听伯伯的话。”   英俊道:“傻孩子,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都是你的阿叔。”   阿弦摇头:“不,你是因为现在还没想起来,等你想起来后……”   “原来我让你这样无法信任?那要我怎么做你才相信?好……”英俊轻笑了声:“若是我会不理阿弦,那就让我再受一次上回的折磨,失忆目盲,囚困手足,流落于荒漠,以毒蝎为食,被马匪……”   阿弦毛骨悚然:“不要!”   英俊道:“那么阿弦信了吗?”   阿弦其实早就信了。   她挪动脚步往前,终于按捺不住,张开双臂将英俊抱住:“阿叔!”   月光中,英俊沉默片刻,终于举手在她头顶摸了摸:“别怕,阿叔一直都在。”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而温和,充满了令人无法质疑的气息,仿佛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成真。   阿弦原本犹豫不决,就是在想英俊的安置问题,如今解开心结,次日去府衙,就将想离开桐县的事跟袁恕己说了。   袁恕己十分震惊:“你说什么?那你要去哪里?”   阿弦还未回答,他却仿佛明了:“你要去长安么?”   阿弦点头:“是,大人,你怎么知道?”   袁恕己想到苏柄临的那些话,心中一股寒意掠过:“小弦子,是谁让你去长安的?你、你不必去听呀!”   苏柄临的脸,老朱头的话……一一从心底闪过,阿弦道:“大人,没有谁让我去长安,是我自己决定的。”   袁恕己问道:“那为何不是去别处?”   阿弦不知他为何竟是满面忧急,莫非也是担心长安这鬼门关?阿弦道:“大人你别担心,我陈大哥也在长安,我要是去了,可以跟他彼此有个照应。”   “陈基?”袁恕己倒是忘了这个人,“你是为了他而去?”   阿弦道:“就算是吧。”   袁恕己打量着她,久久不语。   阿弦不想他如此忧虑:“大人,我阿叔也会陪我一起的。”   袁恕己微震:“英俊先生?”   “是,”阿弦回答,“现在善堂的修建已将顺利完工,不必阿叔再负责账算了。至于教书先生,阿叔说他这几日已经物色了两个不错的,阿叔的眼光大人一定会满意。”   袁恕己哑然:“原来他早有准备?”   在他注视的目光中,阿弦的脸上浮现一丝朦胧的笑意:“我本来想让他留在桐县,但是阿叔说不会离开我。”   袁恕己“哦”了声,口中像是塞了一千个青皮橄榄。   直到阿弦出门,袁恕己才回过神来。   方才跟阿弦对视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他很想要冲上前将那孩子抱住,他不知自己抱住她后会怎么样,或许是恳劝她让她别走,或许是告别、祝她一路平安顺利,但……   他最终还是并没有那样做,因为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只要他那样做了,就将有什么无法克制的事发生,可这样是不对的。   但很快袁恕己明白……因为理智自持而失去了那个拥抱,这是何等的错误。    第79章 有星光   就在初冬来临之际, 阿弦将桐县的杂事安排妥当, 准备启程。   小院并未变卖,而仍是留着, 由高建等相识时常照看,当上路的时候, 阿弦只一个包袱,一条狗, 还有英俊。   她事先买了一辆不大的驴车,做为代步之用。   当袁恕己看到那白脸黑眼、长嘴大耳的驴子时候,不由笑出声来,立刻想给她换一辆马车。   然而转念一想,若有马车代步,她自然跑的更快了, 离开桐县的也更加迅速,于是便又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对桐县众人而言, 他们所听说的, 便是老朱头被和尚带着去了长安治病,所以十八子也要前往长安去了。   桐县有些人惦记老朱头的好,又有些向来跟阿弦有交情的,便陆续前来告别。   其中以高建、安善等格外不舍, 自从知道阿弦要走,便难过的无法形容,这几日时常过来流连。   又因为英俊也要同行,安善甚至央求把自个儿也带上。   高建知道难以改变阿弦的主意, 便道:“你去也好,毕竟咱们陈大哥就在长安,你若去了,还能有个照料,只是一路上要多加小心,英俊叔又是个……还得你自己多操劳。”   阿弦道:“高建,你放心,英俊叔眼睛虽看不见,实则是最明白通透的,且他比我能干的多呢。”   高建想到英俊在善堂的素来所行,却也由衷敬佩,叹了声:“这倒是。”   阿弦见他愁眉不展,安慰说:“我路上有人相伴照应,长安又有陈大哥在。你别担心。”   高建的眼圈发红,嘟囔说:“咱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陈大哥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他举手擦了擦眼,“我哪里能舍得。”   这样一个看似粗豪黑胖的汉子,居然多愁善感地落下泪来。   阿弦忙安抚他:“好啦,等我从长安回来,给你带些好东西。”   高建摇头道:“你要真回来,就跟陈大哥一块儿,那比带什么都强。”说罢略微犹豫:“阿弦,伯伯……伯伯真如他们所说去了长安么?”   阿弦一怔,继而点头:“是,伯伯在长安呢。”   高建盯着她看了片刻:“那我就放心啦。”   临行那日,除了袁恕己高建等人外,安善跟善堂的孩童们一起来送行,众孩童一来作别阿弦,二来也是为了英俊。   这位老师实在太过出色,叫人难以忘怀。   趁着他们围着英俊的时候,阿弦张目四顾,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小典的身影。   阿弦从人群中走了出去,来到小典身旁。   小典正躲在几个孩童背后,紧闭双唇,神色茫然而有些感伤。蓦地见阿弦来到跟前儿,小典抬头看向她:“十八哥哥。”   阿弦对上那双迷惘而惶然的双眸:“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小典诧异:“十八哥哥,你说什么?”   阿弦望着少年稚嫩的脸孔,双眸微闭瞬间,想起在桐县曾经历的种种。   何鹿松垂死之际满是绝望地哀求那凶手:“我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最终,三尺黄土之下,死不瞑目的脸终于被大白于天下,冤情得以昭雪。   黄家那被害的无辜少女满心怨恨徘徊在仇人之前,从满身伤痕面目狰狞地要报仇,到最后释然转身消失天际。   那迷惘地在父亲跟妻子之间痛苦难以抉择的岳青,终于解开心结头也不回地离去。   欧家那些无辜的女婴们,刑场上地狱般的情形,欧家老太临死发出绝望的嚎叫。   最后……是小丽花,她回眸一笑道:“姐姐最后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多难都要好好地活着。”   所有的往事犹如云涛汇聚,于眼前波澜翻腾,却又瞬间散去。   阿弦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轻声道:“不要害怕。”   小典一怔:“十八哥哥,你、你在说什么?”   阿弦举手按着他的肩头,看着他的双眼说道:“当你见到‘他们’的时候,你要做的就是不要害怕。他们大多数并无恶意,而是有求于你,你只要仔细去听,用心判断,就知道该怎么办。”   上次她心灰意冷,知道小典能看见鬼魂之后,便告诉他只要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就行,但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改变了。   小典微微激动:“十八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弦点头:“是。”   小典又忐忑问道:“那我、我不是怪物?”   阿弦道:“你不是,你跟我一样。能看见那些‘东西’不是怪物,而是上天赋予你的一种本领,你要学着接受并运用它。”   阿弦不知小典会不会懂这话,小典却忽然问道:“那我、我可以像是十八哥哥一样吗?”   阿弦诧异:“像我一样?”   小典道:“是,我也要像是十八哥哥一样,去帮助很多人,破解很多案子,让坏人罪有应得……只是我、我知道,我做不到十八哥哥这样厉害。”   阿弦一笑,在他头上抚过:“好孩子。”   小典抬头看她,脸上露出微微羞涩却欣慰的笑容。   阿弦知道:不管小典做到与否,至少他不会再像是之前的阿弦一样,不知所措,一味地畏缩惧怕,小典自己的生活必将不同。   就像是在她的生命中,曾出现过老朱头,陈基,以及英俊叔叔这样的人物一样,他们或多或少,曾给过她点拨,扶助,指引,就在她最绝境,恐惧,无望的时候,他们用自己的宽厚仁慈,良善真挚,将她缓缓地带出黑暗之渊。   她的成长之路的确并不如何顺利,因天赋所累,如今又听说了那悲绝之极的身世,可谓是不幸之极。   但是……因为有这些人在,犹如暗夜里的星光闪耀,她却又是极幸运的。   如果在小典的生命中,她也曾是一颗星光,哪怕只有一些微弱的光,那……   就再好不过了。   阿弦转身走向英俊跟袁恕己所在的方向。   孩子们正在英俊身旁,恋恋不舍。   还有的却围在玄影的身边儿,不停地抚摸它,又凑过去亲吻它的鼻头,耳朵,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食物喂它。   善堂的寺管以及新选任的先生过来将众人围拢分开。   要是真正分别的时候了。   袁恕己的目光却只在阿弦身上,但他的双脚却仿佛钉在地上,他想走到阿弦跟前儿,又心存忌惮。   在场的人太多了,桐县大半儿的百姓都来了,甚至陈三娘子,她一反常态地并未浓妆艳裹,打扮的像是个良家女子,眼中几分忧愁,盯着英俊。   更多眼带忧愁且泛着泪花盯着英俊的,还有许多年龄各异打扮殊异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将手中的包袱、或者小物件儿,胆大的便塞到英俊的怀中,胆小的则扔到那辆车上。   这般待遇,犹如看杀卫玠,掷果盈车。   阿弦团团看了一圈儿,走到袁恕己身前:“大人,我走啦……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的。”   袁恕己问道:“这话,是安慰人的,还是你真正知道的?”   阿弦一愣,这本来是她随口说的,毕竟也是相识的“朋友”,要分别总是不好过的,且她心里也又这种希冀,——终有一日会再见。   看着袁恕己认真甚至有些许急切的表情,阿弦怔了怔:“我……”   那边儿英俊道:“阿弦,上车了。”他站在车旁,手扶着车辕。   袁恕己转头的功夫,阿弦冲口说道:“我不是安慰人。”她向着袁恕己点了点头,转身往驴车旁走去。   英俊扶着阿弦,她轻巧的如同一只云雀,又或者是一只狸猫,嗖地就跳上了车,在车辕处坐了,手握着鞭子做个车夫。   玄影也立刻利落地跟着一跃,轻易便也跳了上去。   英俊正欲跟着上车,就在这时,耳畔忽然听到朗朗地念诵声响,齐齐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英俊微微怔忪,垂着的眼皮一动。   阿弦从车辕处转头,见善堂的孩子们都站在一块儿,包括安善跟小典。   他们大声念道:“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英俊垂眸听着,忽地微微一笑。   这一笑,却淡若天山之雪,清若林下之风,却如此温文庄肃。   顿时惊呼声四起,晕倒了几个。   ——“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盛饯。”   英俊回身上车。   阿弦握着鞭子回头,任凭毛驴踢踢得得地往前,她在朗诵声中看着身后那些熟悉的脸孔,已经有人忍不住追了上来,孩童们,姑娘们,其中竟还有高建,他跑了十数步又停下,最后蹲在地上,像是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阿弦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几乎要勒住了不许车再前行。   目光转动,是小典,陈三娘子,连翘,最后是袁恕己,他独自一人牵着马站在路边…   只是,毕竟少了一个人。   阿弦无法再看,咬牙转身,望着前路道:“驾!”   毛驴低着头奋力往前。   阿弦始终盯着前路,不敢让自己再回头,因为一回头只怕就走不了了。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才说:“阿叔,我心里好难过,我从来……从来不知道分别是这样难过。”   英俊并未回答,阿弦也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只自顾自揉了揉鼻子:“上次陈大哥不肯跟我告别,是不是就是怕我难过?”   车厢中,是英俊道:“等你见了他,可以当面儿问他了。”   阿弦本正因离别伤怀,忽地听了英俊提起陈基,那份蔓延的难过之意才略止住:“是,等见了陈大哥,我可以当面问他了。”   此刻车已经走的远了,耳畔隐隐听到孩童们的声音仍在朗声继续:“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阿弦跟英俊等离开后半月,一日公务事罢,袁恕己独坐府衙,总觉着身遭空的厉害,如缺了点什么。   桐县的冬天来势十分猛烈,雪经常一下就是三五天,地上的积雪时常会没到小腿,袁恕己晨起习武的时候,家丁尚未来得及打扫,踩在上头咯吱咯吱地响动。   有一次他觉着有趣,竟脱口道:“小弦子,你怕不怕这雪没(mo)了你?”   说完之后,听不到有人回答,袁恕己回头看时,却见身后雪地之上空空如也,只有廊下吴成跟左永溟两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大概是那雪地的空跟白双双刺了他的眼,袁恕己心里竟很不受用。   他在豳州越来越得心应手,加上马贼平定,之前几宗案子又解决的甚好,起到了雷霆之威,故而豳州竟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安定太平的岁月。   手头的公文早已经看完了,袁恕己看无可看,负手出门。   他沿街而行,走了半天,醒悟自己是在往朱家小院而去,忙又停住。   有些烦躁又有些难过地转身,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而去,走不多时,耳畔听到喧哗笑语,鼻端亦嗅到酒气。   袁恕己抬头,若有所思地看见前方那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原来他不知不觉竟到了吉安酒馆。   正要转身离开,门口的小伙计偏生已经看见了他,忙跑出来殷勤招呼:“袁大人,天儿冷,快进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原本袁恕己还不觉着冷,被他一提,却无端地从脚底到心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冷意贯穿。   进了酒馆的雅间儿,才刚落座,就听一声笑,是陈三娘子亲自前来招呼。   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下,酒果等物端出,陈三娘子笑道:“刺史大人可是有段日子没来了,还当是嫌弃我们这地方龌龊了。”   袁恕己不做声,见有些浑浊的酒水倾落,便握住了一饮而尽。   三娘子阅人多矣:“大人有心事?”   袁恕己将空酒盏放下,三娘子会意又斟满,袁恕己复吃尽了。   三娘子见他不是个要说话的样儿,便也见机噤口,只小心地服侍着,如此一连吃了五六杯,袁恕己停手。   这是一批才来的新酿牡丹酒,颇有些酒力,袁刺史的脸上已经微微带红。   他握着杯子,不再让三娘子斟。   三娘子打量着他的脸色,柔声劝道:“大人,吃些果品压一压。”   袁恕己看着面前的那些菜肴果品,忽然夹起一枚圆滚滚之物:“这个……是上次的雪团子么?”   三娘子咳嗽了声,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旋即又满面春风道:“是,因朱伯病了,我便让厨下多加了这道菜在菜谱上,说明是朱伯的首创,您别说,这喜欢的人还真多,每来必点。”   袁恕己盯着看了半晌,方送入嘴里,品了半晌,皱眉道:“以后不许再做这个了。”   陈三娘子道:“这个、可是他们做的不好?”   袁恕己道:“我虽不曾吃过老朱亲手做的是什么滋味,但却绝不是这个赝品的口味,不许再做了,白玷辱了他的名儿。”   三娘子如此精明,即刻见风使舵:“是是是,虽然那些食客说好,但他们哪里有大人的见识高明,我这就立刻叫人停了,不许上这道菜了。”   袁恕己才又低头吃了几口别的。   陈三娘子见他似满腹心事,偏偏一字不吐,反而“坏”了自己正好的生意——自从老朱头因病退隐后,自然有许多习惯吃他手做汤面的人十分想念。陈三娘子趁机便叫厨师挂了这雪团子的菜色,只说是老朱的首创,乃是天下绝品的菜肴,果然消息传出后,有不少人风闻而至,这些日子三娘子赚得眉开眼笑。   若换了别人,自然不舍得立时切了这肥肉,可三娘子却知道袁恕己为人,在他好好跟人说话的时候,最好便规规矩矩应答,否则等到他只用刀剑说话的时候,一切悔之晚矣。   三娘子摸不清袁恕己的来意,只得惴惴陪着。   如此又过半刻钟,袁恕己道:“英俊先生,到底什么来头?”   脸上的笑微微一僵,三娘子却很快又道:“是个目盲的教书先生罢了,大人这话……好像有什么深意似的?”   袁恕己道:“我,隐约觉着他有几分眼熟,但……”   对于桐县大多数的人、包括陈三娘子在内,对英俊的印象,都是一个清雅端庄,风姿超绝之人,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在袁恕己的心中,一提起英俊,想起的却是在雪谷里那个躺在一根燃烧着的枯骨旁边儿、须发横飞的枯槁“尸首”,然后,才又竭力让自己的思绪转到现在的这个英俊先生身上。   怪就怪“英俊”先生给他的第一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当然,这一切也有阿弦的功劳。   袁恕己抬眸:“你绝不会对一个无用的瞎子大献殷勤,我本来以为你是贪图他的美色,谁知道你竟然十分守礼,这就怪了,猫儿什么时候不吃腥呢,尤其是送上门的腥。”   三娘子笑:“大人,您说什么呢,怎么说的我跟个……我看中英俊先生,当然是因为他能干。”   袁恕己从军多年,军中的荤口也是不忌,加上吃多两杯酒:“能干却不得干,亏得你能说出口。”   三娘子愣怔,然后红了脸,泼辣如她,也能流露羞臊之色,实在罕见。   袁恕己哼道:“以你的性情,本不该是畏首畏尾的,怎么?你不敢碰他?因为什么?”   三娘子强笑:“大人想必是醉了,这般拿我说笑。”   袁恕己字字如刀:“你才见他两面,就立刻对他的话言听计从,那时候他一心要离开桐县,可并没答应你当账房,你说看中他能干,这样能干的人不留在身边儿,又送去哪里?而且还随送了银子给他,这可不是素日以悭吝著称的老板娘的所做。你并不是在相账房,而如在送神一样。”   他虽有几分醉意,心却是极清醒的,说的话更直指要害。   三娘子暗中咽了口唾沫:“大人……”   袁恕己敛了笑,沉着脸色道:“如今人已经走了,你还要替他保守什么秘密?把你那些花言巧语都收一收,胆敢说一句谎话,你不怕我用一千种法子拿捏你?”   他将手中的空杯一捏,转向三娘子。   三娘子对上他阴鸷的双眸,没来由打了个寒噤。   但……   三娘子跪坐起身,又为袁恕己将杯子斟满,然而双手已经禁不住发抖,酒水洒了些许出来。   她看着那水珠乱落,眼神也有些慌乱,几度嗫嚅:“大人,我之所以相助英俊先生,的确有个理由,只是我万万不能说。”   袁恕己道:“哦?”眼神中冷冷玩味之意。   三娘子硬着头皮道:“但是大人,我有另一个秘密可告诉大人,作为交换,大人可否不要追问我英俊先生之事?”她的口吻里带了哀求之意。   袁恕己晃了晃杯中酒,道:“那要看你的秘密值不值得听了。”   三娘子道:“是跟阿弦有关的……”   袁恕己手势一停:“哦?”   三娘子觑着他的脸色:“大人答应了?”   袁恕己道:“小弦子又怎么样了?”   三娘子迟疑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她跪坐倾身,略靠近袁恕己耳畔,手拢着唇边低语了一句。   灯光昏暗,酒力上涌,外头众人的喧哗声太大。   袁恕己竟未听清:“你说什么?”   三娘子顿了顿,略提高了些声音:“阿弦那孩子,其实是个女娃儿。”   眼前的袁大人仿佛化成了石雕,面上神色,如醍醐灌顶悲欣交集,又似如梦初醒受惊匪浅……   三娘子也不敢动,只仍保持着那个手拢着唇边的姿态,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吉是凶。   可片刻,袁恕己丢了手中杯子,猛地起身,他起的太快,几乎将桌子都掀翻了,桌上的酒水果品等随着震了震,滑向另一侧。   袁恕己举手欲推开门扇,手碰到槅门之时又退回来,他走到三娘子身边儿,眼睛恶狠狠地盯紧了三娘子。   陈三娘子忽然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被袁恕己俯身盯视,他通身的杀气在瞬间喷薄而出,室内骤然冷却,几乎让她浑身簌簌发抖。   不过是片刻的对视,却仿佛生死交关。正在三娘子后悔欲死的时候,听得袁恕己低低说道:“你听好,此事若再告诉任何一个人,我会让你死的苦不堪言。”   他咬牙切齿的姿态,宛若一头猛兽在磨牙吮齿。   三娘子几乎不信自己死里逃生,呆呆答应:“是、是!”   袁恕己后退,将门推开,一阵冷风猛地灌入,室内影乱,三娘子几乎疑他去而复返,要将自己杀之了,委顿在地的瞬间,眼前人影一晃,是袁大人推门而去。   河北道,将近沧州地界。   一连赶了半个多月的路,阿弦累的如狗,玄影却依旧精神之极。   唯一庆幸的是,因是从北往南,故而越是往内去,严寒的气候越有所减轻,毕竟极少有地方如辽东一般酷寒难忍。   虽然对于当地人来说冬日仍旧难熬,但是对阿弦这种从小儿在极寒地方历练出来的少年来说却不在话下。   因为盘缠有限,在路上阿弦通常会选最便宜的客栈投宿,有时候错过宿头,便在寻常百姓家里借助一宿。   那些百姓们见他们两人,一个少年一个盲人,不管家境如何,均会伸出援手。阿弦在走的时候通常也会留几枚铜板以示谢意。   这日,因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阿弦且走且张望,也想找一户农家歇脚,谁知直到入夜,都不曾见到山林中有什么亮灯的所在。   阿弦有些心惊,回头道:“阿叔,我们今晚大概要在野外露宿了。”   英俊道:“早叫你慢着些,河北道地界,往沧州这条线上是这样的,据说是因为之前遭过兵祸……”   英俊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阿弦已经问道:“阿叔怎么知道?”   英俊道:“之前在客栈里休息的时候,我听那些吃饭的客人说的。你只顾着吃东西,并未听入耳去。”   阿弦“哦”了声,又苦恼:“先前出城的时候天色还早,我哪里想到这半天连一户人家都遇不到呢?”   英俊不由笑道:“且留心,人遇不到是平常,别再遇到老虎狮子之类的。”   阿弦起初吓了一跳,继而醒悟:“阿叔,吓唬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再说狮子老虎来了,我早手快脚快地跑了,看你却往哪里跑。”   车内英俊无声莞尔。   如此又摸黑走了半个时辰,那头健驴也有些开始罢工,阿弦正焦急中,目之所及,却见前方山林中,月光下若隐若现地,好似有一处建筑。   阿弦起初大喜,立刻向英俊报道:“阿叔,有地方住了!”   英俊道:“荒山野岭……”却并没说下去。   阿弦只顾心喜找到了借宿之处,不然冬日里在野外露宿,可不是好玩的,何况英俊方才一句戏言,又惹出她许多不妙的联想,因此一心奔着那地方而去,眼见越发靠近,依稀能看清那长长的院墙,似是一座庄园。   可阿弦来不及喜欢,——因那庄园在黑夜里静默矗立,偌大的地方竟连一点灯光都没有,透露出几分诡异之色。   阿弦远远地瞅见,本能便觉着呼吸也困难,回头道:“阿叔,前面那似是个庄园,但是、但是看起来很可怕。”   英俊靠近车门:“怎么可怕?”   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阿弦有些惊慌的心才安稳下来:“看着像是没有人住过的。不知道会不会有……”   虽然在桐县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见那种……但毕竟桐县是她的“地盘”,这一路往长安,幸而有个英俊在身旁,不然只怕又要“大开眼界”。   可这毕竟是在夜间野外,阿弦本能地心生畏惧,连玄影也紧紧地靠在她的身边,双耳警觉地竖成尖尖地。   英俊道:“不妨事,到了后,你不要离开我身边儿。”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这句话听在耳中,却仿佛群神随护,无坚不摧一样,阿弦点头:“好的。”   毛驴儿吭哧吭哧又走几步,终于停在那屋子的外头,阿弦下车,心里先狠狠地一哆嗦,恨不得再度上车赶车而去。   原来,从远处看的时候,只隐约看清这庄园的大体轮廓,倒是可观,此刻凑近了查看,眼前的大门也已经塌陷了半边儿,顶上长满了枯草。   两扇大门也已经破损不堪,门前的地上杂草遍布,寒风吹过,便发出“咻”地一声,仿佛有什么巨兽在暗中窥人,沉沉喘息。   阿弦忙跳回车边儿:“阿叔,我们不要在这里好么?”   英俊已经下车,将她的手牵住:“别怕。”   阿弦忙握紧他的手,这会儿英俊已经下了车,道:“看看哪里能把车赶进去么?荒山野岭,不要真的有什么虎狼,伤了我们的脚力。”   他不疾不徐说罢,就好似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阿弦哭笑不得,张望片刻道:“那门扇旁边有个侧门。”   英俊道:“好,你留神些,别离开我。”   阿弦哪里敢,恨不得挂在英俊身上,一手紧握他的手,一边牵着毛驴,壮胆往庄园里走。   玄影一马当先,从那洞开的侧门旁钻了进去,阿弦忙叫道:“玄影,等等,别一个人跑了!”   那门洞里影子一晃,是玄影又探出头来。阿弦才松了口气,加紧几步,拉着英俊跟毛驴从侧门入内。   进门之后,眼前所见更是叫人咋舌,怪道整个庄园都无任何灯火,面前那原本也算宏伟的厅堂不知被什么所毁,门扇俱无,仿佛尸首的骨架,孤零零嶙峋而立。   阿弦之前曾经见过垣县鸢庄那惨状,如今这庄园,却比鸢庄不相上下……但鸢庄乃是经历了灭门血案才落得那般,这荒郊庄园,又经历了什么?   阿弦不敢想,心怦怦乱跳,亦有些头晕,大概是错觉,竟觉着天色比方才更暗了几分。   玄影靠近她身边,喉咙里呜呜有声,眼睛盯着前方。   按照阿弦对玄影的了解,这是他看见了什么。   但阿弦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由转头看了一眼英俊紧握的手。   忽听英俊道:“你看看……哪里有容我们睡一夜的地方。”   阿弦攥紧他的手,不知不觉掌心里已经出汗:“那边儿……东北角,有两间房,看着还好些。”   两人走到角门处,车却上不去了,加上那毛驴不知为何犯犟,扭头摆尾地不肯往前,英俊便道:“你看哪里有什么可拴毛驴的地方,把它放在这里。”   阿弦打量此处倒是个背风的地方,头顶又有廊檐遮盖,让毛驴歇在这里倒好。   当即将驴子栓在走廊的栏杆上,又从车内抱了半捆草料出来给他吃。   阿弦所选的这两间房果然还适合一夜歇息,虽然也是四面漏风,幸而屋子好端端地并未塌陷,阿弦先是在墙角点了一根小小地蜡烛,又从车内抱了被褥出来,在地上铺好,便又解开包袱,拿了两个干饼子跟一囊水出来——这就是两个人的晚饭。   忙完这一串,阿弦累的瘫坐在英俊身旁,斜倚在他身上,咬了两口饼子道:“阿叔,长安可真远,为什么大家就算背井离乡也想去长安?”   英俊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阿弦目瞪口呆:“哦。”   英俊笑了笑:“哦什么?你不信么?天下众人熙熙攘攘,不过是为‘名利’二字。”   阿弦摇头:“但我不是,伯伯也不是。”   英俊略微沉默:“那陈基呢?”   阿弦认真道:“陈大哥不同,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英俊道:“那他是为名乎,为利乎?”   阿弦哭笑不得,学着他的口吻道:“都不是乎,陈大哥是想做大事,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胸有大志,当然要实现心中抱负了。”   英俊道:“哦。”   阿弦觉着他的“哦”里头毫无诚意,待要辩解,却又止住,决定以事实胜于雄辩:“横竖你见了陈大哥就知道了。”   英俊却道:“你先前看过的那封信,陈基是怎么说呢?”   阿弦看一眼放在旁边的包袱:“陈大哥在信上说很好。但……”   她迟疑着低头,陈基在信上说,他已经在长安京兆府找到了差事,且情形十分之好,让阿弦勿念。   然而在阿弦看来,却并非如此。   陈基的确是找到了差事,也的确是在京兆府中,但这差事却极不好当。   阿弦在看信的同时,也看见陈基真正的境遇。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哦,感觉像是错过了一个亿!   英俊:感觉像是中了六合彩~   阿弦:不管是谁这么走运,都分我一半~    第80章 鬼嫁女   从前, 有个小县城的青年, 满怀壮志来到世间最繁华鼎盛之地,风云际会, 卧虎藏龙的所在。   那就是长安,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   世间最风流出色的男儿,最妖媚娇丽的女子, 最奇异震撼的传说,都在长安。   最巅峰富贵跟最绝顶的权力,只要放手一搏,也许唾手可得。   那青年满是雄心壮志,背着一个小小行囊来到这传说中的地方,他风尘仆仆, 却故意绕开了东边儿较近的通化门,特意转了一大圈儿, 为的就是要从长安城的正门、南边儿的明德门进入他心中的这向往之地。   明德门本建于隋初, 城门楼却是在唐永徽五年由工部尚书领工营建,乃是长安城最宏大壮美的一座城门,观楼的间数在众城门之中是最多的,明德门的门口, 正对皇城朱雀门,宫城承天门。   明德门下开五个门洞,每个门洞都能供两辆马车同时穿行而过,最侧的两个门道供车马同行, 次内的两个供行人经过,最中间的一个门道,却是专门供皇帝出城祭祀等而行的御道,所谓“天子五道门”,明德门更有“隋唐第一门”之称。   青年仰头看着那飞檐华彩,繁复壮丽的威武城门,目眩神迷,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在鼓噪,这种油然而生的激动,让他眼前微微晕眩。   耳畔忽然听到一声呵斥——原来他只顾仰头瞻仰明德门的威仪,竟忘了自己所站的乃是车马而行的通道。   一辆马车匆匆自城门驶出,赶车的人大概是有急事,又没想到竟有人站在车道上,仓皇中勒住马缰绳,一边怒喝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还不滚开!”   青年吃了一惊,左右张望,才发现自己大概是站错了地方,他忙急急地往旁边推让开去,那车夫惊魂未定,兀自骂骂咧咧。   忽然车内传来一阵娇笑声,有人道:“行了,不过是个才来长安的傻小子罢了,人家不懂规矩也是有的,赶紧赶路罢了。”   那车夫忙恭敬地答应了声,又斥青年:“臭小子,好生看着路别只顾看热闹,这儿不比你们乡下,车马比人还多呢,免得长安的风还没吹到脸上,人不知躺到哪里去了。”   青年听着这尖刻的话,并没有生气,只是拱手做了个揖:“是,多谢指教。”   车内又传来一声娇笑:“啰嗦什么,还不走。”   车夫一甩鞭子,赶着那两匹高头骏马离开了。   青年抬头的时候,正看到那风掀起车帘,里头有人含笑斜睨的半面。   桃花一样勾魂的眼,绯绯粉面,如墨云似的发髻,置身在那阔大车马之中,迤逦而去,犹如仙子下凡。   长安丽人,果然名不虚传。   还未踏进长安的城门,青年已经几乎迷失了心神。   当他迈着有些颤抖的双腿进了明德门后,宽阔的几乎没有边际的朱雀大道就在眼前,北面的尽头,青天之下,是巍峨威严的皇宫,矗立在他的面前,就像是一个高不可攀而无比醒目的标识,召唤着他也鼓舞着他。   青年凝视着那俯视的皇城,看着看着几乎热泪盈眶,他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想要跪伏在地、亲吻长安坚硬的土地的冲动。   在这一刻,他感激自己来到这个地方,而且发誓将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他将在这里开启自己全新的人生,不久之后,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有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叫做陈基。   荒郊废院之中,阿弦靠在英俊肩头,玄影则趴在她的腿上,三人的身前,是燃烧的一小堆火。   先前阿弦匆忙拢了些折断的木条等物,用杂草引燃了,在中间架做一团,噼噼啵啵地燃烧着,故而虽然仍四面透风,屋里头却并不觉着格外冷些。   英俊见阿弦并不做声,便道:“怎么不说了?”   阿弦道:“我、我困了。”   英俊道:“你赶了一天的车,的确是该好生歇会儿,不然就睡吧。”   阿弦答应了声,起身爬到旁边儿的褥子上,慢慢地躺倒,临睡前又悄悄地打量了一眼周遭,并没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松了口气,又看向旁边的英俊,小声说道:“阿叔,晚安啦。”   英俊沉默,过了会儿才说:“晚安,好生睡吧……阿弦。”   阿弦抿嘴无声笑笑,将玄影的狗头用力抱了抱:“玄影,晚安。”   玄影被她双臂挤的狗脸变形,挣扎出来后,就把狗嘴搭在阿弦肚子上,乌亮的眼睛看了看那只剩下破烂栏杆的窗户,过了许久,才逐渐也闭上双眼。   夜深人寂,遥远的深山里仿佛有狼嚎的声响。   这一堆火的旁边,却似另一个安谧世界。   直到子时。   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刻,阴气滋长。   那狼嚎的躁叫声也更频繁了一般,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宛如幽幽鬼哭之声,但是细听,才知道是风穿过破损的窗扇门洞带出的响声。   玄影仍趴在阿弦肚子上,只是双眼已经睁开,乌溜溜地看着前方。   风自窗户上透进来,带的蛛丝也随着飘摇。   可逐渐地,伴随风一块儿透进来的,还有一缕如烟的青丝。   随着风势越来越急,青丝也蔓延开来,犹如肆意生长的细长海草,随风灵蛇般舞动。   一缕青丝随风而长,撩在阿弦的脸上。   她在睡梦中耸耸鼻子,仿佛觉着很不受用。   玄影喉咙里发出低低地呜鸣,就在它想要跳起来之时,那青丝忽然极快地缩退无踪。   阿弦仍是沉睡未醒。   玄影又盯着窗扇看了会儿,才也合起眼。   但玄影未曾留意,睡梦中的阿弦,眉心正微微皱起。   漫天风雪,天寒地冻,仿佛仍旧身处辽东。   风雪中,忽然出现一抹红色的影子,那影子逐渐清晰,原来是一面高高挑起的喜牌,底下缀着红色的流苏,在飞雪之中,格外醒目。   越来越近了,竟是一队迎亲的队伍,一个个身着喜服,举牌的,吹奏的,挑嫁妆的,抬轿的,一应具全。   阿弦摸摸肩头,瑟缩身子:“怎么无端有一队迎亲的队伍?阿叔呢?”   她左顾右盼,叫道:“阿叔,阿叔!”忽然又发现玄影也不在。   阿弦正要再叫玄影,却戛然止住。   原来她发现,在这偌大天地,风雪之中,赫然竟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阿弦怔住,紧闭双唇侧耳而听,一边看向那迎亲的队伍,中间儿有吹喇叭的,敲铜锣的……他们顶风冒雪,如此卖力,但……就算如此,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就好像一群人,在齐心协力地演出一幕诡异的哑剧。   阿弦有些慌了,她再度寻找,却仍没有英俊的影子:“阿叔,阿叔!”   可是叫声却如此清晰,原来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听不见那一队迎亲队伍的任何声音。   迷惑中,那队伍已经走到前来,举牌手,唢呐手,仍旧按部就班地往前而行。   阿弦忍不住问道:“你们看见我阿叔了吗?”   那人摇头。   阿弦又道:“你们是哪家迎亲的?”   头前那人张了张口,像是回答,却并无声响。   阿弦大声叫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因张口大叫,风卷着雪塞进嘴里,难受之极,阿弦几乎大咳。   那人又说了句,回头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阿弦抬头看向远处,风雪之后,依稀可见一座庄园。   有些熟悉的门首映入眼帘,上面还挂着红色的灯笼。   阿弦忽地认出来:“原来你们是那庄园里的人,这里我曾经来过,出嫁的是你们家小姐吗……”   正要再说,忽然觉着不对。   就在同时,一阵风猛地吹来,迷得阿弦睁不开眼。   她举手挡在眼前,等挥退乱雪定睛看时,却见迎亲的队伍已经停滞在眼前。   阿弦吃了一惊,眼睁睁看迎亲队伍里每个人都如泥雕木塑似的立在当场。   不寒而栗,阿弦道:“你们、你们怎么了?”   她推推这个,拍拍哪个,无人应声,不知不觉,阿弦已跑到那喜轿之前,她微微迟疑,抬手将轿帘掀起。   随着她的手势,风从身后鼓入,将新娘子的喜帕掀翻吹落。   阿弦正垂眸避风,看见喜帕落地,一惊之下十分愧疚:“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她捡起那帕子要递过去,目光所及,忽然看见新娘子交叠在腿上的双手,竟赫然是细长雪白的枯骨。   阿弦骇然,若有所感地抬头看时,正对上一双黑洞洞地眼睛。   “啊!”阿弦大叫一声,几乎从地上窜起来。   玄影也受了惊,翻身站起,汪汪乱叫数声。   那一堆火已经将要燃尽,剩下的火光明明灭灭,幽暗的光影中,仿佛有什么在游走摇曳,阿弦壮胆扫去,却见并没有其他,只是些蛛丝纱网而已。   但虽然她看不见什么“东西”,那股无形中的压迫感却如此明显。   阿弦的手捂在胸口,胸腔里的那颗心像是受惊的兔子,怦怦然乱撞。   忽然身旁英俊问道:“怎么了?”   阿弦道:“阿叔,这里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   英俊道:“你看见了么?”   “我……”阿弦想到梦中所见,那个梦虽然可怕,但毕竟这会儿她并没“看见”任何东西,阿弦道:“没、没有,可是,我做了个梦……”   火光的余烬中,是英俊轻叹了声,道:“你过来些。”   阿弦道:“干什么?”   英俊不等她动作,自己起身,将褥子往阿弦的方向拉过去一段,然后又徐徐躺下。   这一切他做的有条不紊,直到重又躺下,才道:“手伸过来。”   阿弦愣了愣,见英俊探臂出来,将手搁在两个人的褥子中间。   阿弦忽然福至心灵,忙把褥子往英俊旁边拖了拖,伸手拉住他的手。   英俊握了握她有些冷的小手:“别怕,我会一直在。”   这一句话,却比那一堆火还要热些,也将方才梦中受得那股阴寒之气驱散了。   阿弦忘了他看不见,用力点点头:“我知道。”   英俊似笑了笑:“睡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   玄影见状,便悄悄跑到两人之间,就在阿弦的褥子边上重又趴倒,头枕在阿弦的手腕上,十分舒适地重又睡着了。   自此之后,阿弦一夜再无其他梦境。   天才放光,阿弦便迫不及待地起身打理妥当,同英俊跟玄影走出了这可怖阴森的破庄园。   那驴子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出了庄园后便埋头疾走,都不必阿弦催促。   阿弦袖手坐在车辕上,任凭它似老驴识途,玄影则在旁边儿跟着撒欢地跑。   走了一段,阿弦打量周遭的景致,心头忽然一动,她转头看向身后,长道尽头的庄园若隐若现。   阿弦道:“就是这里……”   身后英俊道:“说的什么?”   阿弦按捺不住,把将昨晚上的梦境同英俊说了一遍,道:“我看见那些迎亲队伍就在这里。阿叔,你说那是真的吗?但是在梦里那庄园好端端地,还挂着红灯笼呢。”   两人说话间,玄影却跑到前方路边儿上,低头嗅了嗅,伸出爪子乱拨。   阿弦斜睨一眼,不由打了个哆嗦,却见露出土面的,竟是一截白骨。   玄影刨了会儿,好像要将白骨叼出来,阿弦忙道:“玄影!”玄影听唤,才又放弃那白骨又跑了回来。   大概是那健驴使了力,这次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看见有晨起的烟气袅袅。   等阿弦看清那客栈的招牌,不由气道:“早知道昨晚上再多走段路岂不是好?”   阿弦勒住驴车,又扶英俊下车吃些早饭,客栈里的小伙计看见他两人,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似的:“两位从哪里来?”   阿弦回头指了指来路,小伙计道:“从县城到此处,得是四五个时辰的路,两位难道是连夜赶路,并未借宿?”   阿弦道:“我们在一所破旧的大院子里歇了一夜。”   那小伙计听了,那弹出的眼珠几乎都跌在地上:“您说什么?”   阿弦扶着英俊落座:“我说在那大院子里住了一夜,你干什么见鬼一样。”   掌柜也闻声而来,跟几个早起的客人都聚拢着窃窃私语,面露惊骇之色。   阿弦左右看看:“你们干什么都鬼鬼祟祟的?”   众人面面相觑,小伙计道:“小哥儿,你有所不知,那院子是有名的鬼庄,就算是大白日也不敢有人靠近的,先前有不怕死的后生进去探路,不是疯了就是吓死……”   阿弦想到昨夜梦中所得,不由问道:“这样灵异?那……这院子怎么就破败成这样的?看着原来像是极气派的地方。”   “可不是极气派的地方么?”小伙计吐吐舌头道,“你们可知道这里原先住的是谁?”   阿弦道:“我们又怎么知道,你又卖关子。”   英俊听她好奇心起,却并不阻止。那小伙计见阿弦生得清秀可爱,英俊又是个美男子,心里便先喜欢三分,越发滔滔不绝道:“小哥儿,说出来你可要坐稳了,你可知道刘武周么?”   阿弦愣了愣:“啊,你是说那曾经投降过突厥,后来又跟大唐大战过的刘武周?”   “看不出你年纪小小,居然也知道的不少,”小伙计笑道:“可不就是他么?这刘武周原本是本地景城人氏,后来就自去闯荡了……但这里仍是他的祖籍,因为刘武周投靠突厥,又跟大唐争天下,他的族人害怕被牵连,有一部分人便隐居在前方的那庄园里……”   阿弦吃惊:“原来那院子里住的是刘氏族人?那……那庄园为何落败,他们人呢?”   小伙计摇头道:“人?都死了!二十年前被不知哪里的一帮贼洗劫抢掠……唉,实在惨的很,那时候我还小呢。”   阿弦道:“可……他们家里是不是有个出嫁的姑娘?”   小伙计闻听,后退几步:“您……您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周围众人也都如白日见鬼,一个个似要夺路而逃。   阿弦看一眼英俊,道:“我……路上无意中听人提过一句。”   小伙计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吓了我半死,还当你也遇见那鬼嫁女了。”   阿弦口干:“鬼嫁女?”   小伙计啧道:“那年冬天,正是刘家一位长姑娘出嫁的日子,风雪交加……也就是在那夜,他们全家被人所杀,后来,有人就时常看见山中有一队迎亲队伍,可是走近了看,才发现都是一具具鬼骷髅,为此吓傻吓死的人也不少,大家都说是那刘武周的族亲死不瞑目,才在山中作怪,所以传出这‘鬼嫁女’的故事,从没有人敢靠近那庄园半步,一旦黄昏开始就不敢再从那边走过。你们这样大胆,竟没被鬼吃了去,还全须全尾地跑出来……也算是命大了。”    第81章 说的好   草草吃过了早饭, 重又启程, 路上,英俊便把有关刘武周的种种详细告诉了阿弦。   刘武周起于隋末群雄割据之时, 原本出身富豪之家,早在他少年时候, 他的一位兄长便曾告诫:“你若仍任意妄为,所交非人, 将来恐怕祸及家族。”   谁知竟一语成谶。   刘武周原先在隋朝为官,后反叛投靠突厥,他借助突厥之力扩充地盘,并接受突厥册封,称为“定杨可汗”。   后刘武周自称帝,并引兵攻打雁门, 连连取胜。   他志得意满,忘乎所以, 于武德年间挥兵南下, 一度攻打到平遥,介州。   那时候唐军节节溃退,刘武周兵临晋阳,占领山西大半, 搅乱了大唐半壁江山,甚至高宗亦惊慌无措。   但刘武周也很快遇上了他的克星,那就是太宗李世民,两人几度交战, 刘武周最终不敌,仓皇往北投靠突厥,最后却被突厥杀死。   因刘武周的种种所做,他的昔日族人也受到牵连,大部分人为避祸被迫逃离旧地,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阿弦听罢,摇头叹息:“这刘武周倒也是个能人,如果不是遇上了太宗,恐怕这天下谁属还不一定呢。”   英俊笑道:“刘武周首尾两端,有勇而无谋,见利而忘义,注定无法成事。又岂会是太宗的对手。”   阿弦咋舌:“可他当时却的确席卷了大唐半壁江山,若是个无能之人,又岂会做到这般地步?”   英俊淡淡道:“刘武周的连胜,并不只是看他个人才能如何,当时也有天时地利之因,他先有突厥之助,后又有宋金刚带兵投靠,且当时大唐所派的齐王殿下……因要夺功,轻易冒进,才失了先机,后又连续用兵不当,导致兵败如溃。”   因涉及武德间旧王之争,英俊未曾细说,但齐王李元吉当时镇守并州,荼毒百姓,虐待兵卒,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中只剩下一点“地利”而已,最后连败,也是意料之中。   阿弦不知这些详细,听得发呆,琢磨半晌才问道:“那太宗的确是个不世出的天纵君王了?”   英俊道:“那是当然,太宗英明神武,可谓不世出的明君。”   阿弦皱眉,低头想了片刻,忽地低声问:“那、那现在的皇帝陛下呢?”   英俊不答。   阿弦着急:“阿叔怎么不说了?难道皇帝不是个明君?”   “胡说,”英俊笑斥了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不可乱说,尤其是去了长安后,更是万万不能提。”   阿弦哼道:“尧舜从不怕被民非议,只有桀纣才会。”   英俊一怔,旋即微微扬首长笑数声:“说的好!”   阿弦问道:“阿叔怎么不回答我,皇帝到底是什么?”   英俊咳嗽了声,又过片刻才道:“这种话颇为大逆。但是阿弦,判断一个君王是否明君,就如同判断一个人一样,你且记得——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一时的成败荣辱沉浮起落并不打紧,是好是坏,百年后民间自有定论。”   阿弦长长地叹了口气:“要百年之后?我早就作古啦。”   英俊复一笑,却将头转了开去。   阿弦怏怏不乐。英俊忽道:“其实,还有一种更快的法子。”   “什么法子?”阿弦忙问。   英俊道:“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最快的法子,当然是你自己去看一看了,究竟是如何,你自己心中便有定论,大不必别人告诉你。”   阿弦咕咚咽了一口唾沫,耳畔有短暂的空白。   驴车缓慢向前,玄影跑的累了,便跳上车来,在阿弦身边儿乖乖趴着。   大概是听出阿弦情绪有些低落,英俊忽然道:“对了,关于刘武周,其实还有一件事。”   阿弦道:“是什么事?”   英俊道:“我在善堂的时候,听人说起,说是刘武周当初称帝之时,囤积了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有说他将那批宝藏秘密埋藏在某处,也有说他偷偷叫亲信运回了景城,交给了他的族人保管。”   阿弦起初惊诧,然后撇嘴道:“善堂里怎么会有人说起这些杂事,只怕是在酒馆内听见的。”   英俊忍不住嘴角又轻轻上扬,勉强止住,复转开头去。   被英俊这一句话,便将阿弦之前所想重又拨转到刘武周族人的事上来。   阿弦想着昨夜那鬼新娘,诡异的迎亲队伍,以及那荒废的庄园。虽然是在梦中,但她知道这鬼魂一定有什么话想要告诉她,但她到底要说什么?二十年过去了,那些曾参与劫杀的贼人就算还活着,恐怕也已经是年纪累累,且不知散于何地。   阿弦便问道:“阿叔,你说景城庄园被抢掠的事,会不会跟你听的这个传说有关?”   英俊道:“天道性命,圣人难言,我亦不得而闻。”   阿弦抓抓耳朵,叹道:“你何不留在桐县里继续当个教书先生,将来定然会教出许多状元郎。”   如此晓行夜宿,渐渐将到洛州,阿弦见天色不早,不敢再一味赶路,远望山峦,隐隐听得暮鼓之声,循声而去,果然看见一座不大寺庙。   寺僧见两人借宿,便请了入内,招待斋饭。   阿弦正吃饭中,听得外头有呼喝之声,跑到窗口看了眼,却见是寺僧们在习武。   阿弦匆忙扒了两口饭,便趴在窗口观望。   正看的入迷,听身旁有人问道:“好看吗?”   阿弦随口道:“是啊……”话音未落,转头看去,却见是英俊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阿弦道:“当初还是陈基哥哥教了我几招呢,可惜我所学有限……”   她看着眼前虎虎生威的武僧们,眼中流露惊羡之色:“当初有‘十八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少林武僧天下闻名,现在还不到少林,便已是这般威势了,令人好生羡慕。”   英俊道:“少林的武功走的是刚猛一路,只怕不适合你,不过你身子虚,若是练习些《易经》《洗髓》等的内家调息法儿,却是最好。”   阿弦忙道:“我可以么?”   英俊笑道:“那是少林的不传之秘,你想学也学不到。”   阿弦顿时失望,英俊却又道:“不过,你若是想强身健体,我倒是可以教你些招式,只要每天勤加练习,你的身子定然会比先前好的多,又……或许可以有些防身之用。你想学吗?”   阿弦立刻点头如鸡啄米:“想!”又问:“阿叔怎么会这许多?”他不是失忆了吗?   英俊道:“机缘巧合……忽然就想起来了。”   阿弦催促:“那阿叔快快教我。”   英俊笑道:“那也不是这时候,众目睽睽地,你能安心练习么?”   自此之后,阿弦便将此事记在心中,次日清早儿她便爬起身来,将英俊摇醒:“阿叔,这会儿静悄悄地,你教我吧?”   天尚未明,室内光线暗淡,依稀中英俊笑了笑:“哪里就这样着急了,又不会变成武功高手。”   阿弦道:“你答应我的,不许赖。”将英俊从床上扶起来,又给他将挂在旁边的外袍取了,英俊忙制止道:“你去打水,剩下的我自己来。”   阿弦果然便手脚利落地去了。   两人所住客房在后院僻静地方,山寺偏冷,开门一阵寒冽空气,夹杂着潮冷的白雾扑面而来,不远处的殿寺远山等都笼罩在浓雾之中,恍若平地消失。   英俊拂了拂衣袖,道:“我看不见,只能听你的动作风声,你不要着急,我先给你慢慢地演一次,你能记多少就记多少。”   阿弦一口答应。   英俊将袍子撩起,踱下台阶走到庭中。   正值严冬,远山跟庭树上都挂着雪色的白霜。   空山古刹,迷雾晨钟,阿弦站在檐下,望着眼前人影腾挪转移。   她只看见英俊雪色的麻袍,在那层层晨雾之中飘拂翩然,颀长潇洒的身形犹如雪中的仙鹤,清绝出尘令人倾倒。   他刻意将每一招式都放慢,阿弦也的确都看得再清楚不过,然而到最后,她回顾方才……   英俊收势问道:“你记得几招?演给我看看。”   阿弦想了想:“一招也不记得。”   英俊一愣,迟疑问:“我演习的太快了?”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慢的速度了。   阿弦摇了摇头,仍有些沉浸在方才的目眩神迷中难以自拔。   她满心只觉着那每一招式都极好看,但是这样好看……当真能强身健体还能防身?   阿弦道:“阿叔,我不要学这些花哨的,我要学能够……一招制敌的那种。”   英俊听着“花哨”两字,笑道:“好,你先学会了这些花哨的,再教你别的。”   阿弦无奈地叹了声,略嫌弃:“这种招式看着像是在跳舞……”   英俊道:“不学算了。”他一拂衣袖,转身欲走。   阿弦忙拉住:“学学学,只是你不要演的这样好看,我都忘了招式了!”   英俊唇角一扬:“好看么?”   阿弦道:“好看极了。”   英俊道:“嗯……将来若是落魄了,可以凭着这招去当街卖艺……”他从不习惯跟人开玩笑,说到这里,便自觉过了,敛笑低眸自省。   阿弦却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原来阿叔说的‘防身’是这个意思,倒果然不错,卖艺赚钱也是一门本事,伯伯就常常说……”   忽然又说到老朱头,阿弦缄口,低下头去。   英俊体察,却只温声道:“我再给你演一遍,这次看仔细了,我不会再给你演习第三次。”   阿弦方又凝神。   这日两人原本想启程上路,忽然寺僧来报,说前头的路上忽然跌落一块山石,将道路堵住了,正叫人前去清理,只怕今日无法通行。   于是这天便留在这修俭寺,阿弦因闲着无事,便在院中联系英俊教导的那一路拳法。   阿弦的悟性却也极不错,一旦专心,进步飞快,一天一夜之间,已经记得了七八招,英俊在旁听风辨音,指点她修正差错之处。   午后之时,英俊在屋内休息,阿弦又练了一趟拳,正要回房,便听得旁边有人道:“施主这趟拳法是才练的?”   阿弦回头,却见是寺内的主持僧人,忙也行了个合什礼:“方丈,是我阿叔教我的。”   “阿弥陀佛,”方丈道:“那位施主果然并非凡人,看他的面相,当贵不可言,只是……”   “只是什么?”   方丈道:“他命中一大劫数,虽已经险度,但余下的路,仍似悬空一线,十分凶险,而我看这位施主,跟我佛甚是有缘,倘若能皈依我佛……”   阿弦总算听出意思,忙摆手:“不不不,方丈,我阿叔不当和尚。”   方丈合眸道:“那也罢,老衲只是信口一说。”他双手合什,将离开之时又道:“方才那趟拳法,小施主还要勤加练习才好。”   阿弦道:“我会的,阿叔说了,对我的身体大有好处。”   方丈呵呵一笑,转身去了。   阿弦目送那灰色僧袍的影子离开,莫名有些心慌,忙跑回屋里,见英俊正盘膝端坐如睡着的模样,她便跳到跟前儿,举手在他面前摇了摇。   英俊毫无反应,阿弦盯着看了片刻,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喃喃道:“好不容易又有个阿叔,如何能再当和尚?如果阿叔再当和尚,我要当什么?”她低头看看玄影,“你呢?”   玄影翻了个白眼。   端坐着的英俊唇角却又一动,终究忍住。   到了第二日,路终于疏通了,赶着驴车离开寺庙的时候,阿弦无端松了口气。   英俊道:“那和尚得罪你了?”   阿弦道:“没有呀。”   英俊道:“你如何大大地松了口气?”   阿弦失笑:“阿叔,难道什么也逃不过你的耳朵?那你能不能猜出这会儿我心里想什么?”   英俊点点头:“前头过了洛州,很快就是长安,你心里想着的,大概是如何跟你陈大哥见面儿。”   阿弦的笑却渐渐烟消云散,只是转头默默地看路。   英俊也并未说话,只听得车轮滚滚往前的声响,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面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而来。   英俊侧耳一听,脸色微变:“阿弦你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阿弦听后面来势凶猛,正忙着将驴车靠边儿,闻声回头。   她一看之下,诧异道:“咦……这个服色……怎么像是……”   英俊道:“像是什么?”   阿弦道:“像是豳州大营的人?”睁大双眼瞪着那马上的人看。   那来人催马甚急,原本见驴车让路,还不以为意,只打马将过的瞬间,看清是阿弦,才微微一震,将缰绳勒住叫道:“十八子?!”    第82章 教坏我   就在阿弦跟英俊半路遇见那豳州的军士之前, 豳州, 发生了一件事。   那日,袁恕己顶风冒雪赶往豳州大营, 走到半路,忽地看一队人马迎面而来, 都着黑色的披风,低低兜着风帽。   两方人马交错而过的瞬间, 袁恕己察觉一股浓烈的杀气从对方身上传来,他本能地手按剑柄,转头看去。   正其中一人转过头来,两人咫尺对视,那人竟是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充满煞气的双眼, 眼睫上还挑着雪片,底下沉沉的眼珠盯着袁恕己, 似天生敌意。   有那么一刹那, 袁恕己几乎有种要拔刀的直觉。   但对方并未发难,何况身份未知,因此在转瞬而逝的对视之后,两边儿便各自背道而去。   左永溟打马靠近, 低声道:“这些是什么人?看来有些古怪,而且看方向,像是从豳州营来的?”   袁恕己回头看了一眼,正见那五六个人转弯而去, 长长的披风一角拖曳飘扬,在袍摆末处,却似是一朵鲜红的彼岸花,仿佛雪中一抹妖异魅影。   袁恕己皱紧眉头,仍带人往豳州营而去,一刻钟左右进了营地,里头入内通报,老将军传见。   将披风除下,掸落身上的雪,袁恕己上前见礼,抬头之时,却见苏老将军脸色微白。   袁恕己道:“老将军身子有恙?”   苏老将军道:“不过是些昔日旧伤,每到雨雪天气便害疼罢了,并非大碍。”   袁恕己落座之时,想到在外头惊鸿一瞥的那队人马:“敢问,方才可是有客?”   苏柄临道:“有个昔日旧友,路过此地前来拜见。怎么,你看见了?”   袁恕己道:“方才路上不期遇见,这些人莫非是来自京中?”   苏柄临呵呵笑了两声:“今日你冒雪前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袁恕己见他主动提起这情,才不再追问下去,只道:“我心中有一件事无法明确,如今想直面求教于老将军,若是冒昧说错之处,还请见谅。”   苏柄临低低咳嗽了两声:“但说无妨。”   袁恕己道:“当初老将军告诉我老朱头就是当初在宫内大名鼎鼎的御厨朱妙手,我却不解老将军为何竟执着于此人……”   苏柄临问:“现在你知道了?”   对上苏柄临隐约含笑的目光,袁恕己心一沉,仍道:“请容我先说下去,在老将军揭穿朱妙手身份之前,老将军曾劝我,让小弦子前去长安。老将军的理由是想借助小弦子的天赋之能,查明昔日宫内那桩骇人听闻的惨事。”   苏柄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袁恕己却难耐身上寒意,他方才从风雪中赶路而来,手指都有些僵硬难伸。   十指在膝上抓了一把,袁恕己道:“我本不知这两者之间竟有关联,也着实不敢去想着两者之间竟有致命的关联。老将军对朱妙手的执着,以及老将军对小弦子……这其中,其实只隔着一层薄纱而已,这两者本不是两件事,而是一件。”   房间之中,悄然无声。   袁恕己站起身来,步步走到苏柄临身旁,他微微俯身,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老将军想找朱妙手,是为查明昔日宫内那件案子,想让小弦子去长安,也意如此。但事实上……这些都只是您的烟雾,真正的事实是,老将军您以为……小弦子,就是当初宫闱惨案中那位被害死的公主……是不是?”   袁恕己原本笃定以为阿弦是个少年郎。   因为她除了脸孔生得略过于秀丽之外,实在是通身上下、连气息都没有一丝一毫像是一个女娃儿的。   尤其是在之前第一次见面,她戴着眼罩埋首在老朱头的饭桌上吃饭,那种呼噜噜的粗鲁男儿吃态,就像是躺在雪谷底下被骨烛照明的英俊一样,让袁恕己最初印象深刻,无法更改。   所以就算以后,他每每看着她……都会有别于常人的心喜,却也只当是对一个天赋极佳心性至纯的小孩子的欣赞而已。   正因为坚定不移地认为她是个男孩儿,故而当发现自己对她所有的关怀已经超出了对于“晚生后辈”的喜爱,袁大人才即刻“悬崖勒马”。   但是……就在吉安酒馆里,听陈三娘子说起那句话的时候,之前所有的一切,犹如悬崖在瞬间崩塌。   在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何其可笑而可恨的错误之后,袁恕己同时想通了一个极可怕的真相。   那就是苏柄临对于老朱头和阿弦两人的执着。   两个人相距咫尺,苏柄临抬眸对上袁恕己肃然沉重的目光。   苏柄临微笑:“是。你说对了。”   袁恕己的后颈僵直,在这一刻,他有短暂的空白跟窒息。   他心里虽笃定认为,但一路上来此,及至方才,他满心中所想的竟都是要苏柄临否认回答。   “不是,一定是我想太多了,小弦子只是小弦子,不会是那个传说中死的离奇的小公主,这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了。”   ——他宁愿如此。   苏柄临的回答撕碎了那所有。   袁恕己失声。   苏柄临却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觉着高兴,还是失望?那个孩子是个女娃儿,我很久之前就看出来了,可让我认为她就是安定公主的原因,是……因为那双眼睛,因为……她身上有种跟那个人很类似的让我不喜的气息。”   袁恕己倒退几步,缓缓坐在地上。   苏柄临道:“虽然历经波折,但毕竟一切如我所愿,如今她终于去了长安……呵呵……”   苏老将军站起身,走过袁恕己身旁,他走到门口,扶着门柱远望西南方向,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在天际盘旋,俯视着的,是底下那巍峨壮丽的皇城。   就像是陈基从明德门入内,站在朱雀大道上的光景之时一样,两个人的目光都看向同一个方向,——前方朱雀门之后的皇城。   但是苏柄临的所图显然跟陈基不同。   “不能……让那个女人得逞。”   右手攥紧门框,苏老将军举手掩口,轻轻咳嗽起来:“唐三代后,女主武王,这是不可能的。李唐的江山,绝不容许一个女人染指!”   袁恕己坐在地上,未曾答话。   奇怪的是,在这一刻,他并没有想到什么李唐江山,什么袁天罡的预言,什么老将军,他心里所想的只是……小弦子是公主,她是个女娃儿,是个公主。   但是长安对这位公主并不是友好的,甚至正好相反。   毕竟,安定公主已经为天下众人所知的早已死去,她安静地躺在德业寺里享受香火,享受着武后对她的追思,武后甚至在她的封号上加了一个“思”字,可见其爱女之心。   但是,袁恕己也心知肚明,这一切仅限于那个“死去”的公主。   如果被人发现安定公主并没有死,那么一切会立即改写,由此而牵扯出什么来,谁也难以预料。   长安,长安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也是一团明耀的火焰。   阿弦是撞网的飞鸟,也是扑火的飞蛾。   袁恕己无心伤春悲秋,也无法专注天下大事。   此刻此时,他的心……只悬一人之生死安危。   两人各怀心事,两两相对,而坐着的袁恕己自没有发现,苏柄临咳嗽数声,他举手掩口,指缝间渗出了鲜红的血。   通往洛州的官道上。   阿弦虽不认得这军士,但这军士却认得阿弦。   毕竟阿弦曾去过豳州大营,她又是个甚是“有名”的人物。   乍然在这异地他乡相遇,军士匆匆勒住缰绳:“十八子,你竟在这里?”   阿弦跳下地,拉着缰绳问道:“我要去长安,军哥是哪里去?”   军士道:“我也同去长安。”   阿弦见他脸色凝重,回话的时候语气低沉,便问道:“可是豳州有什么重大要事么?”   军士几度张口,却又并未告诉,只道:“是,而且是最重大的事。”   他看看前方,似要着急赶路,想了想回头对阿弦道:“十八子,我背负紧急公文,不能耽搁,就先行一步了。”   阿弦道:“是,军哥请便。”   军士点了点头,又看向她身后马车中,皱眉片刻,终究还是拨转马头,打马急去。   军士的马乃是军马,速度自然非驴车可比,顷刻就转弯不见了踪影。   阿弦道:“最重大?那是什么事?”   她重新翻身上车,拉拉缰绳拨转驴头,踢嗒踢嗒地再度上路。   车中英俊无声,阿弦怀着一丝希冀问道:“阿叔,你知不知道豳州发生了何事?难道又有什么马贼作乱,或者古怪战事?”   英俊道:“只怕都不是。”   阿弦听他的语气低沉,道:“难道阿叔知道?不是这些又是什么?”   英俊道:“不是外,就是内。”   阿弦琢磨这句话,却不知其意。“什么叫做‘外’,什么又叫做‘内’?”   英俊道:“外有外战,内有内乱。”   阿弦吓了一跳,几乎勒住缰绳,她猛地回头道:“阿叔,你说什么,难道豳州军中有什么内乱?这如何可能,苏老将军……是有名的军纪严明,又是经验丰富的老将,怎么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英俊道:“若‘乱’的不是别人呢?”   阿弦挠头:“我不懂阿叔的话。”   沉默半晌,英俊才默默说道:“群龙有首自然无乱可生,群龙若是……”   英俊并未说下去。阿弦皱着眉心:“群龙无首?群龙……咦,你总不会是在说苏老将军吧?”   英俊略略沉默:“是啊,但愿不是。”   阿弦本来是随口胡说,但听了英俊的回答,她越想越是头顶发麻,正要继续刨根问底,便听得梆梆一声乱响,前头草丛中呼啦啦地奔出几个人来。   阿弦大为意外,扭头看时,却见那五六个人立在山路中央,人人凶形恶相,手中各持异样兵器。   阿弦望着那并排而立的数人,目瞪口呆。   她对这阵仗并不觉陌生。   当初在桐县当差的时候,那时候跟高丽的战事未平,袁恕己也未曾坐镇,所以遍地强盗狠贼,就算出城走个远路,也要时刻提防林子里打闷棍劫道的贼人。   她跟英俊往长安的一路上,虽然这会儿天下太平,但在有些偏僻之地却仍有许多宵小狠毒之辈,做这种拦路抢劫的勾当,轻则只抢钱财,重则伤人性命。   阿弦为稳妥之故,事先打听清楚,并不往那些危险的地方去,宁肯绕路也要安稳些。   只有一次不幸遇见一个林间打闷棍的,阿弦见他只有一个人,她毕竟是做过公差的人,竟也不如何害怕,拿了防身的一条长棍跳上前。   那贼人想不到看似柔弱的这少年竟如此生猛,且阿弦的架势又有模有样,两人才斗了几招,那人的刀被阿弦使了个花招挑开,又反手击中此人胸口,贼人吐血,落荒而逃。   阿弦大笑:“这种弱鸡也出来现眼!”又冲着那贼背影叫道:“还敢在这里作乱,下次遇见,一定砍了你的狗头!”   她意气洋洋地拎着贼人的凶器回到车边儿,待要邀功,又恨英俊看不见她方才的英姿,便道:“阿叔,那贼已经被我打跑了。”   英俊不置可否。但从此之后,在山寺之中,英俊便开始教导阿弦。   就算阿弦平日里练习昔日陈基所教,英俊也能听风辨音,指导一二。   阿弦懵懵懂懂,只知道听话练习,浑然不想其他,其实她心里自觉功夫似乎比之前好了些,但到底好了多少,却难自料,私下掂量想着,如果先前那剪径毛贼的话,或许……可以打三个无妨?   如今“美梦成真”,忽然并排出现了六个人,阿弦虽然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毕竟并非那冲动不顾的少年,又看他们都拿着兵器,心里便有些迟疑。   阿弦回头,小声说道:“阿叔,这些贼人多,我们逃吧。”   马车里英俊道:“怕什么,之前你便打跑过一个,如今正好儿拿着练练手。”   阿弦张口结舌:“阿叔,我本以为是我自鸣得意,想不到阿叔比我更会吹牛。”   英俊道:“我是相信你罢了。”   阿弦道:“人家都说盲目自信,想不到今日有阿叔盲目他信。”   车内传出可疑的笑声,英俊却又哼道:“你去不去?”   阿弦无可奈何:“我的小命如果交代在这里,都是阿叔害的。”   英俊道:“知道我害你,还去么?”   阿弦道:“狭路相逢勇者胜!”   英俊道:“好,这才是个有志气的样儿。”   阿弦却又重重叹道:“现在他们已经把我们围住了,想逃都来不及了,不自我打气又能怎么样?”   英俊哈哈笑了几声,却又轻轻一咳:“去吧,放心,这些都是有勇无谋之辈,你打他们六个绰绰有余。”   阿弦在玄影的狗头上摸了摸,道:“你听见了?这里有人疯了。”   此刻这帮贼人早跃跃欲试地围了上来,见他们仍似说笑,为首一人厉声骂道:“那小子,快点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乖乖献上,大爷们看在你年幼的份儿上,或许可饶你性命。”   阿弦吐舌道:“我身上并没有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都在车里了。”   群贼窃喜:“这孩子识相,又老实,倒是可以留他性命。”   另一个道:“长的也清秀的很,不如留在身边,当个……”   阿弦听他们胡言乱语,不由生气,而车内英俊轻声道:“你胡闹什么?”   群贼听见车中有人,复叫嚣道:“车里的那厮,还不下来拜见你们山大爷?”   其中一个大胆的,听阿弦说值钱的都在车内,便手持一把刀凑过来。   才想跳上马车,冷不防玄影在旁虎视眈眈良久,见状嗖地窜了出来,闷声不响地在此獠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那贼惨叫一声,手中刀落地,狼狈后退。   阿弦正呆看玄影发威,只听英俊道:“还不动手?”   阿弦一个激灵,目光所及,却是右手侧不远的一名抢匪,因同伴忽然受伤,此人后退一步,目视玄影方向戒备。   阿弦想也不想,纵身往前,一招“白鹤亮翅”踹飞出去,竟正中那贼的手腕,兵器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阿弦脚尖点地飞身一跃,身形旋转间,举手将空中那把正坠的刀握住,又一招“平分秋色”,挥刀掠出,刀锋擦着那贼人胸口而过,已经见红!   阿弦连使两招,均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得手更是快捷迅猛,连她自己都有些愣怔。   其他四名贼人见状,纷纷呼喝出声,有两人联袂冲了上来。   阿弦毕竟“初出茅庐”,一时未曾反应,横刀后退数步,正略觉慌乱,忽听车内英俊道:“左辅右弼!”   这正是他所教的招式,阿弦练熟了的,见贼人来势凶猛,也来不及考虑是否会奏效,眼睛一闭,挥刀探出。   刀被她手腕摆动,灵蛇吐信般颤动往前,只听得“嗤嗤”两声,左边的贼人双手掩面,右边那人颈间鲜血狂喷,往后便倒!   阿弦只听见异样动静,睁开眼睛的瞬间,正被血喷了过来,洒在她的衣襟跟手臂上。   至此,贼人之中已经伤损四人,剩下两人魂不附体,其中一人见势不妙,步步后退,便欲逃走,玄影一跃追上。   另一个着实凶悍,听阿弦先前说值钱的都在车里,又见方才阿弦交手的时候车内似有人指点,他便纵身跳到车上:“什么东西,居然敢……”   阿弦虽然“见鬼”无数,但生平从未杀过人,如今无意中如此,眼见那人倒地,手捂着颈间垂死挣扎,正自魂悸魄动。   忽地听见玄影狂吠,而最后一名贼徒叫嚣……   阿弦抬头见那人跳上车,顿时反应过来:“阿叔!”   她急急横刀跃上,谁知那将进车厢的贼人忽然往后腾空飞起,身子跌入杂草中,半晌毫无动静。   里头英俊道:“不必担心,我无碍。”   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无波。   阿弦呆了呆,提刀过去查看,却见此人已死在草丛中,死因却是因为他自己手中所持的刀,不知为何竟倒劈了回来,深深地砍入了他的额间。   只怕就算这人自个儿,临死也不会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顷刻间,群贼死了两人,伤者三人,被玄影追击的那贼边跑边求饶。   阿弦听得那一片聒噪求饶之声,低头见自己仍握着沾血的刀,手上的血已经有些凝结了,阿弦举手摸了摸,湿湿黏黏,腥气扑鼻。   回头之时,又见那被她杀死的贼人,终于咽气,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血喷洒出来,染红地上杂草跟泥土。   阿弦忽然醒悟,忙将手中的刀远远地扔开。   那求饶的三个强盗,除了被玄影咬伤那人外,其他两个,一人被阿弦的“左辅右弼”伤了脸,一人伤在胸口,不知轻重。   这些强盗在此劫道为生,因有些武功,下手狠辣,又只选些势单力孤的行人动手,所以几乎没怎么吃过亏,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着面嫩的少年,竟是他们的克星呢?   其中面上带伤的那强盗忽见阿弦居然扔了刀,又是满脸惊悸之色,他本不忿重挫于一个少年之手,见状心中一动,即刻趁着阿弦心神不属的时候扑上前来,滚地将刀夺回,顺势一个鲤鱼打挺,向着阿弦腰间横砍出去!   这一招十分毒辣,按照此人的力道,这一刀如果斩落,就如腰斩一样,必然死的苦不堪言。   阿弦看见那强盗动手,听到玄影示警的时候已经晚了,正要咬牙拼命避开,只听得“嗤”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刀锋距离阿弦腰间二指之遥的时候戛然而止,那持刀的强贼就像是一截枯木桩,往前扑倒在地。   又过了一会儿,才见他的后颈上渗出拇指大小的血点,然后血点蔓延,越来越大。   这下诸贼彻底死心,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又说什么“上有八十老母”。   阿弦见识过方才那贼的狠毒手段,自然知道这些都是不可信的歹徒,但是要让她动手杀人,是再不能够的。   只听英俊道:“还记得我前日教你的么?点他们的风池跟风府穴。”   阿弦依言点了那三人的穴道,英俊又让她将这三人捆绑起来,扔在草丛中。   再次上路,阿弦坐在车辕处,看到手上沾着的血迹,煞是刺眼。   她试着抹去,却无能为力,那血渍反而越抹越多,仿佛再化不开,要永远留下痕迹一样。   正焦躁之中,忽然听英俊道:“你后悔杀了那人?”   阿弦转头,却见英俊不知何时已经出来,正坐在车厢门口,半垂着眼皮,似看非看。   阿弦涩声道:“我、我从未杀过人。”   英俊道:“凡事都有第一次。”   阿弦摇头:“这样的第一次,我不想要。”   英俊笑笑:“那么,在阿弦心中,杀人的是不是都不是好人?”   阿弦道:“不……当然不是。”   英俊道:“但你仍在为你手沾血腥而难过?”   阿弦低头,看着手背上血渍狼藉:“阿叔……你、你教我武功,难道是早就知道我会……”   心念转动,身上寒意滋生。   英俊并没有立刻回答。   那毛驴儿仿佛不知正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依然悠闲地缓步赶路。   玄影趴在阿弦腿边儿,仿佛正倾听两人对话。   只听英俊说道:“这些人专门在此劫道,被他们所害的,不知多少如你我般的老弱妇孺,他们杀人的时候,从不在乎是否手沾血腥,而那些被杀者,又往哪里去讨回公道?今日你我从此过,便是他们的公道。”   阿弦忽然眼中酸涩:“阿叔,我明白,但是……”   英俊道:“你明白,但仍是不想让自己双手沾血?”   阿弦点点头:“是。”   英俊道:“有这样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说之前你在桐县的所作所为,是从独善其身出发,那么就在你想去长安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不同了,你总要面对一些你以前想也想不到的情形,甚至……杀人。你必须要过这些关卡,必须不能软弱。”   阿弦暗中揉了揉鼻子:“哦……我知道了。”   手上一暖,是英俊探手过来,将她的小手握住:“阿弦的心是天下最为赤纯的,你只要坚持这一点就够了。不管手上是否沾有鲜血,你只要坚持这一点。”   阿弦深深吸了口气,苦笑:“阿叔,你好像在教坏我。”   英俊一笑:“我是在教你,至于是否是教坏,便留到以后验证罢了。”   阿弦叹气,过了会儿:“阿叔说的这些,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有一句一定是不对的。”   “哦?”英俊微微诧异,“是哪一句?”   阿弦道:“你说那些强盗在此劫杀了不知多少似我们一样的老弱妇孺,阿叔才不是老弱,更非妇孺。”   英俊唇角复又上扬:“是吗?那我在阿弦心中是什么?”   阿弦想到方才那两名贼人接连而死之态:“阿叔……阿叔真的很厉害,阿叔是怎么做到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如阿叔一样,有这样出神入化的身手。”   以及那样出神入化的当机立断。   英俊道:“你要我教你那两招吗?那么……我岂不是更在教你坏了?”   阿弦一愣,至此才终于露出一丝莞尔之意。   英俊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他看不见她手上的血渍,因此他的手指上也沾了些许未干的鲜血。   那样洁净修长的手指,染了血,何其刺眼,阿弦拉起自个儿的衣摆,沾了点唾沫给他擦拭。   英俊任凭她所为,忽然道:“嗯,我却也想起你有一句话说的不对来了。”   阿弦抬头问道:“什么话?”   英俊道:“你为什么说值钱的都在车里?你那包袱里,不过几百文罢了,敢情你是在骗那些强盗?”   “原来是这个,我才没有骗他们。”   “何意?”   阿弦笑道:“我最值钱的就是阿叔啊。阿叔在车内,哪里有说错了?”   英俊一怔,旋即哈哈笑了起来。   阿弦从未看过他笑得这样痛快自在的模样,因他一笑,就好像眼前的整个天地山水都也随之明朗了,虽是严冬,却仿佛嗅到春暖花开暖阳普照的气息。   是夜,两人歇息在洛州之外的吉祥客栈里,从桐县到洛州,至此就仿佛距离长安只有一步之遥了。   陕西道的风土人情跟辽东自然大为不同,面食尤其出色,阿弦吃的十分顺口,又因为天冷,便要多加些胡椒大蒜之类,英俊则正相反,几乎只吃一碗光汤面,什么辛辣的调料都不要加。   阿弦笑道:“阿叔,你这样如何能吃得下。伯伯之前……”   皱了皱眉,阿弦又低头吃汤面。   英俊道:“朱伯怎么样?他……是不是说我喜爱淡味?”   阿弦仍是埋着头,低低地“嗯”了声,又问:“你怎么知道?”   英俊道:“因为朱伯曾跟我说过,他还说……你最爱吃那辣炒的蚬子,几乎无辣不欢,但这样对你的身子不好,所以朱伯隔着十几天才给你做一次,是不是?”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进碗里,阿弦紧紧地咬着牙,不想让自己难过。   英俊探手,将她正在拼命哆嗦的手握住:“阿弦,想念朱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恰恰相反,对于逝去的人而言,只要你能记得,他便始终活着,始终都在,那也是你的心意,你不需要掩饰,更加不需要忌讳提到。”   阿弦终于忍不住,涕泪滂沱:“可是阿叔,我心里还是很难过。”   英俊道:“没关系,想哭就哭出来好了,不会有人笑你。”   阿弦将脸埋在他的肩头:“我想吃伯伯做的辣炒蚬子。”   英俊张了张口:“我答应过朱伯要好生照料你,本该替他做任何事,但朱伯的手艺天下无敌,如果我来的话……只怕注定要你要失望了。”   阿弦本极难受,但听了英俊这一句,却陡然破涕为笑:“谁让阿叔下厨了?只怕你做的比我还差哩!”   英俊道:“是么?我看未必。”   阿弦转头瞪他:“除非你的眼睛好了……或许可以跟我一较高下。”   英俊笑道:“那好,我等着这一天如何?”   阿弦点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吃了晚饭,洗漱完毕,正要安歇,忽地听得外头一阵鼓噪。   依稀听有人说道:“听说夹道山官道上死了六个人!还都是劫道的强盗,不知是被什么人下狠手杀了,呀,那个惨状……”   阿弦一愣,忙从地上爬起来,摇醒英俊道:“阿叔?你听他们说的,是不是我们遇见的那些人?可他们怎么说人都死了?”   像是要回答她的话,外头又道:“这六个贼在本地作恶多端,手上不知捏了多少人命,仗着林深山高,连官府都奈何不得,早就该死了!现在可算得了报应,谢天谢地,老天爷显灵了。”   另一个道:“什么老天爷显灵,我看是山里的山神看不下去,才下手除掉了他们,听说有一个人的头颅都不见了,还有一个手臂上有被野兽啃噬过的痕迹,且开膛破肚,一定是山神派了座下神兽……出来惩奸除恶!”   阿弦听得又是惊悚又是好笑,惊悚的是她跟英俊加起来才杀死三个强盗,其他三人明明好端端地,且并没有什么“头颅不见,开膛破肚”这些令人发指之举;好笑的是,玄影留下的痕迹,却被人误认为是山神坐骑。   “阿叔,这件事有些蹊跷,其他三个人怎么死了?”阿弦悄悄地问。   忽然英俊道:“阿弦噤声。”   阿弦不知如何,英俊忽然一把抓住她,双手用力,竟将阿弦从地上拽了上床,被子掀起将她盖在下面。   这一系列动作突如其来,阿弦吓了一跳,被蒙在被子里,鼓鼓涌涌地就要挣扎动弹,英俊举手在她背上一按,似示意她不要乱动。   阿弦只得强自安静,缩身靠在英俊的背上,不敢再动,心里实则纳闷之极。   但阿弦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仿佛有无限寒气,随着门扇开启而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   阿弦察觉英俊的脊背似乎也细微地直了几分,自从认得英俊,他从来都是指挥若定,淡然自若,此刻却又如何?   阿弦正胡思乱想中,便听有个声音散漫不羁地笑道:“你可让我着实好找啊……我的天官大人。”    第83章 殿上对   《周礼》中记载:廷分设六官, 天官, 地官,春官, 夏官,秋官, 冬官。   以天官冢宰居首,总御百官。   后来各朝沿袭此制, 分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本朝亦是如此。   然武后博览群书, 尤甚喜周礼,有一日宴待百官, 曾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儿, 对李治笑道:“皇上,你看在座各位大人,皆是朝廷的栋梁之臣,可谓满座珠玉, 正是我大唐之幸也。”   李治道:“皇后所言极是。”   武后举杯道:“我有一爵酒,赐敬各位。有各位的鞠躬尽瘁,才有今日大唐的鼎盛。”   群臣彼此相看,终于起身谢恩, 道:“愿我大唐千秋万代,帝业永固,圣上圣后,万寿无疆。”   众人均都喝了一巡,片刻,武后喝了两杯,又笑道:“我看在座的六部大人,忽然想起周礼古制,窃以为天,地,春,夏,秋,冬六部之称,却比吏户礼兵刑工更加雅致入耳,也更符合天地自然之法,不知皇上觉着如何?”   李治笑道:“皇后总有这些奇思妙想。”   武后道:“皇上这样说,想来也是赞同我的话了。”   群臣闻言,有人却心生不悦。朝廷制度本是极严肃之事,何况后宫不得干政,如今武后竟当着众人的面儿,拿着朝廷之制评头论足……若她只是个管不住嘴喜爱玩笑话的妇人倒也罢了,众人也可当做是不经之谈一笑了之,但是群臣都知道这位皇后的手段,她人虽在后宫,触角却已经遍布朝廷的各个边角,因此群臣听着这话,心里自然各有所思。   宴会中本极热闹,但此刻群臣寂然无声,场面顿时异样。   忽地有一人笑道:“娘娘所言甚是,既然如此,我等便是天官了。”   不少臣子听见这声音,都暗中侧目相视,原来这出声之人乃是大名鼎鼎的李义府,人送外号“李猫”。   李义府的发迹说来简单,当初在王皇后未曾被废之前,满朝文武都不赞同高宗废后立武氏,当时李义府官职低微,又因为得罪了长孙无忌,正要被贬斥外放为壁州司马。李义府窥知高宗心意,断然上书恳请废后立武,果然博得高宗欢心,令他官复原职。   自此之后,李义府官运亨通,被拜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又封了爵,可谓青云直上,春风得意。   但李义府生性狭私,一旦得志,原形毕露,做了数不尽的恶事,先前又跟两朝老臣杜正伦起了争执,高宗一怒之下同贬两人,杜正伦更因此怀愤死在外任。   最近李义府才被调任回京,却竟“梅开二度”,被重新启用,兼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李义府心知肚明,自己被调回京,自然是因为武后说情的缘故,是以见武后发话,殿上尴尬,李义府自然当仁不让地跳了出来阿谀奉承。   毕竟恶名在外,群臣看着李义府,一个个面露不屑之色,只有几个李义府的党羽出面附和。   武后含笑点头,目光扫过底下众人,忽然笑对一人道:“崔大人?从此之后,你可就是崔天官了,你觉着这个称呼如何?”   那人位在吏部群臣之中,职位并不格外尊贵,故而坐的并不靠前。   然而放眼看去,便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从群臣之中挑出来。   因为他的相貌跟气质都太过出色独特,端坐于群列中,身姿挺拔如松如柏,眉眼熠熠生辉,让人一见倾倒,过目难忘。   这人就是出身博陵崔氏的崔晔,字玄暐,乃是博陵崔这一代里最出色的儿郎,年纪虽轻,却已官至吏部郎中,高宗李治自然十分赏赞,但连武后也另眼相看,十分待见。   方才李义府代表吏部出来大赞武后所言,也有不少吏部之人出面称颂,但此人却从头到尾端然稳坐,目不斜视,仿佛对身遭所有都置若罔闻。   忽然在群臣之前得武后独点其名,崔玄暐却无法置身事外。   同时,殿上的大臣们跟李义府等也都看向崔玄暐,不知他将如何应对。   其他大臣对武后这般“旁若无人”自然不满,只是却不敢发作出来,毕竟武后一派戏言模样,若认真跟她分辩起来,她却只说是玩笑,而在宴席之上扰了皇帝的兴致,反而不美。   所以众人倒是想借机看一看这崔玄暐如何作答,不知他是如李义府般顺势阿谀奉承,还是如何。   只见崔晔起身,拱手道:“天官是古之周礼,自然是极佳。”他的身影颀长,身姿端方,立于群臣之中,一时犹如鹤立鸡群。   群臣屏息,有人侧目。   武后笑笑,对高宗道:“皇上,从此之后,他可就是崔天官了。”   高宗还未说话,崔晔道:“微臣不敢领受。”   武后挑了挑眉:“哦?你是觉着我说的不对?”   崔晔道:“微臣浅见,周礼是古制,古君子法天道自然,自是最好。然而如今,时移世易,当然不能仍用旧法一概论之。”   高宗笑道:“皇后乃是戏言,崔卿何至于如此认真?”   峰回路转,底下百官正呆呆听着崔玄暐的答复,心中却均暗惊他居然真的敢说出来。   又听高宗如此替武后开脱,却是意料之中。   崔晔道:“皇上恕罪,正如娘娘所言,天,地,春,夏,秋,冬,天地四季为官,自是自然之道,但我等百官,尚当不起古之周礼所录之称,吏尚不能恪尽职守清廉端正,户尚不能万家安泰皆有所养,礼不能全天地君亲师,兵不能攘服天下四夷,刑无法根除顽疾丑恶,工不能让天下子民皆有所安……臣以为只有每一部的官员都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才能尽忠职守不敢疏漏,而六部之名:吏,户,礼,兵,刑,工,每一个字,对每个官员而言便是打头的警示,——但让吏当为民,户有所安,礼入人心,兵镇四夷,刑如法刀,工布天下。则我朝可千秋万代。”   他的声音宛若玉石鸣琅,仪态却更肃然端庄,这一番话,皆是清正朗然,浩浩正气。   满朝文武尽哑口无言,上座的高宗跟武后面面相觑,气氛再度凝重而诡异,无人出声。   李义府望着那卓然独立之人,忽地喝道:“崔晔!娘娘抬举,才叫你一声天官,你却说出这许多不经之谈,犹如犯上,实在可恶!”   李义府身为兼任吏部尚书,约束本部之人其实也算理所当然,但……   崔玄暐面对本部长官,并不畏惧,只淡淡行了个礼道:“若皇上跟皇后认为我是犯上,大可治下官的罪,下官领受就是了。”他的态度这般不卑不亢。   李义府本就是个性情偏私心地狭窄之人,先前他被高宗贬斥之时,给事中李崇德将他从族谱除名,李义府回长安后,立刻罗列罪名将李崇德下狱,以至于李崇德在狱中自杀身亡。   群臣都知他手段老辣,又得帝后袒护,是以皆心存忌惮不敢正面跟他对上。   谁知崔玄暐竟如此坦直!   李义府早有些看不惯这个本部的差员,这会儿见他当着群臣跟前不给自己面子,老脸通红,勃然大怒。   正要发作,却听得武后道:“皇上,你觉着崔玄暐所说的话如何?”   高宗道:“这……”他也有些吃不准武后的意思,不太愿意立即表态。   高宗私心觉着崔晔所说的话的确大有道理,但又怕武后心中不喜,因此不敢擅自表明态度,只沉吟着打量武后。   却见武后一改先前的说笑神色,转作满面郑重,她道:“我以为崔卿所说,字字重若千钧,又似警钟长鸣。”   群臣原本见李义府火上浇油,还在为崔玄暐担心,听了武后的话,均目瞪口呆。   李义府也呆若木鸡,一时不知何以为继。   只有崔玄暐依旧面淡若水,无惊无喜。   武后则道:“吏当为民,户有所安,礼入人心,兵镇四夷,刑如法刀,工布天下……说的太好,我很当为大唐、为大唐的子民向崔卿一拜。”   满殿轰然。   而武后起身,她俯视底下群臣:“诸位大人,当将这六句话谨记心中,就如崔郎中所说,知道自己身为官员的职责所在,为国为民,恪尽职守,方是正道。”   群臣忙起身,躬身称是。   武后又看向崔玄暐道:“崔郎中真知灼见,今日殿上应对的这份勇气,想来,也只有太宗皇帝面前的魏征可以比拟了。”   她转向高宗,徐徐行礼:“皇上,得此贤臣,我也当效仿长孙皇后,向皇上正装道贺了。”   高宗大笑。   群臣喧动,有人忍不住点头叹服。   高宗见臣子们拜服,皇后也未不快,心情大好,便笑道:“今日崔卿殿上这一番话,‘天官’之名,当不愧领受了。”   天子一句,便是金口玉言。   崔玄暐一怔,在座文武百官重又呆愣。   正不知如何破局,忽地一人笑道:“天官这个称呼,想来当真只有崔晔可称,常听人说他‘晔然如神人’,他又在吏部任职,岂不是正合了天官之称?皇后果然慧眼如炬。”   开口的这人,身着一袭华贵缎子红袍,系着金丝嵌宝的抹额,眉眼风流,仪态潇洒,正是武后的侄子贺兰敏之。   因武后跟高宗宠爱,贺兰敏之如今官任宫中左翊卫将军,能自由出入宫闱,他生性不羁,言谈举止乃至衣着等都不拘一格,高宗也并不责怪,只由他的性子。   如今贺兰敏之开口,高宗越发龙颜大悦:“敏之说的很是。”   贺兰敏之看向崔晔,目光相对刹那,他高举手中金杯:“既然如此,我敬崔天官一杯。”   众目睽睽之下,崔晔只得拿起桌上杯子,向着对方微微举高示意:“请。”   贺兰敏之哈哈一笑,仰头将酒饮尽。   自此之后,“天官”之名传遍长安。   洛州之外客栈中,那暗夜之中推门而入的人一声轻笑,声音虽然轻薄不羁,却又如此熟悉。   房间内并未燃灯,那人手中却挑着一个精致的红绢丝灯笼,他逐步靠近,道:“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却不信,倘若崔玄暐也有这般容易就死,那这如蝼蚁般的世人岂非也不用活着了?”   灯笼的光晃动,照在床边英俊的脸上。   被子里阿弦只听到英俊淡淡地问道:“阁下何人?”   来人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英俊道:“我并不认得阁下,如何夤夜闯入别人房中?还请速退。”   阿弦察觉英俊的手落在她的背上,正不知所以,就听那人道:“你……你如何变得这个模样了?”忽然他惊呼:“你的眼睛!”   阿弦因被盖在被子里太久,正有些发闷,听到这里,心里便想:“这个人果然是认得英俊叔的?怎么还叫他天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听过有个什么天官大人。不过,总算有人是英俊叔的旧识,他应该很快就能回到他真正的家里了吧。”   不知不觉想到最后,阿弦的心怦怦乱跳:“不知道英俊叔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他恢复了记忆,就忘了我该怎么办?”   恍神之中,几乎没听见英俊说了什么,只那人道:“我听说有个少年跟你同行,他人呢?”   阿弦睁大双眼,英俊道:“他不在。”   那人笑道:“白日里那几个毛贼是你们的手笔?那刀劈自面的一个,死相倒也罢了,被击中了背心要穴而死的……我却瞧出是你的手法,不过,除恶务尽,你居然还留了几个活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少不得替你料理了。”   阿弦听到这里,不由浑身发抖,这才知道那几个强盗是面前的人所杀。   但是按照她听来的说法,那几个强盗死的十分惨烈,难道这个人……   正难以遏制的乱想,床底下忽然“呜”地一声。正是玄影。   先前玄影趴在床底下,他听见动静后本欲窜出,是英俊垂落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制止了它。   如今玄影嗅到阿弦身上的气息不对,再也忍不住,从床底下慢慢地往外爬行。   那人也听见了:“什么东西?”忽然他反应过来:“莫非是那只狗?”   他饶有兴趣说道:“你不是最爱洁么?怎么竟然跟这些毛畜生混在一起了?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说着弯腰,就要将玄影掐着脖子拎出来。   只听英俊喝道:“住手!”   而阿弦也再难自制,才要从被子里窜出来,忽然间后背上某处发麻。   阿弦脑中一昏,晕厥过去。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一灯如豆。   阿弦听到那声音道:“这是什么?你居然跟他同一……”   阿弦挣了挣,眼皮却有千钧重,竟无法睁开。   她想叫英俊,也想叫玄影,但是嘴也好像不是自己的,舌头僵麻,几乎不知还有没有。   等阿弦再度醒来的时候,人仍在客栈里,但是只有她一个人。   阿弦起初以为是做梦,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找了许久,都没看见英俊跟玄影,模糊记得昨夜的情形,却又如梦似幻。   阿弦奔出房间,叫道:“阿叔?玄影?”最终寻遍整座客栈,都没看见那一人一狗。   甚至连驴车也不翼而飞。   她满心惊悸,去寻客栈的掌柜,让帮忙找人,掌柜却道:“想必是您的亲戚自己先走了,我们又往哪里找去?”   阿弦道:“我阿叔双目看不见,哪里能自己走?再说,他不会撇下我的!”   掌柜见阿弦着实着急,只得叫了两个伙计,陪着她又上上下下地找了一遍,却终究没有英俊的人影,但最怪的是,玄影也始终不见。   阿弦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竭力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终于又想起昨夜的不速之客:“昨晚上还有人来找过阿叔,必然是他带走了我阿叔跟玄影,你们可认得此人?快去报官。”   掌柜跟小二面面相觑:“昨晚上大家都在说那六个离奇死在山中的强盗,因为高兴,许多人都喝醉了,何况来住店的人多,委实并知道你说的这个人?”   阿弦不知道自己是担心这家店是“黑店”好,还是担心英俊被那诡异的男子带走好,这两个可能的前景都并不美妙。   本以为就算伯伯去了,到底还有英俊,还有玄影,如今,居然连这最后的希冀都给破灭了。   阿弦在房中枯坐了半天。   三天后,一辆马车来到长安明德门外。   马车缓缓停下,阿弦钻出车厢,回头道:“多谢老伯。”   赶车的老伯笑道:“娃子自己多留神些。”赶车进城去了。   阿弦仰头看着明德门,此刻的她就好像才来到长安城门外仰望明德门的陈基一样,同样被这雄伟华彩的城门给震撼的无法言语,挪不动脚。   但是阿弦来长安的目的跟陈基也完全不一样。   她是为了三个人而来:老朱头,陈基,以及最近失踪的英俊。   当然还有玄影。   从洛州往长安的路上阿弦仔细想过,如果是那神秘人掳走了英俊,玄影只怕也在他们手上,因为在客栈之中以及周围都并未发现过任何异样痕迹。   阿弦思前想后,痛定思痛,才决定独自一人也要来到长安的。   未来长安之前,所知道的差不多都是从老朱头的口中,长安是如此可怕、皇宫吃人不吐骨头等等。   阿弦还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到这么可怕的地方。   可如今……她就站在长安的面前,仰望那金赤的三个字。   正看的目眩神迷之时,“让开!”一声呵斥遥遥传来。   有一队人马匆匆从外往内而来,行道上的百姓纷纷退避。   阿弦正在打量那座城门,闻声低头看去,正看见一名老者,许是腿脚不便,仓促避让之时跌倒在地。   阿弦忙上前将他扶起,与此同时,城外那队人马已经冲了出来,当前一人身着青色缎服,正纵马疾驰,忽然看见有人在路上,却也并不停下。   阿弦见这人仿佛瞎了般乱冲撞,大吃一惊,急抱住那老者肋下,将他从路上半拖半拽地拉到路边,堪堪避开了那马儿的铁蹄。   马上的人见状,却如同扫了兴致,在城门之下勒住缰绳,回头笑道:“好命大的老狗。”   跟随他的侍从们也哈哈大笑,有人道:“还不快些滚开,惹怒了咱们千牛卫,立刻让你们化成马蹄下面的泥!”   阿弦从没见过这样嚣张之人,不由皱眉,面露不悦之色。   但她毕竟不是性情冲动的少年,自忖才来长安,人生地不熟,不愿惹事,所以并不曾出言指责。   谁知只是一瞥,马上那人已经看见,冷笑道:“这小子乱看什么?不要命了么?”   被阿弦救出的那老者见状,忙拉住她的手道:“小兄弟,不要惹事,你快走吧。这是李相爷家的公子,惹不得。”   原来这人正是当朝右相李义府的三公子李洋,官至千牛备身,平日好勇斗狠,又酷爱打猎,今日纠结了一帮狐朋狗党出城,猎获了许多山鸡土豹,正乘着兴致,凯旋而归。   因李义府是高宗跟武后面前炙手可热之人,他的家人等也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做尽不知多少违法之事,百官虽然明知如此,却不敢多口,百姓们怨声载道,却无能为力。   李洋听见那老者在说什么,顿时又惹出性子来,扬鞭挥了过来:“老狗又在嚼什么舌?”   避让不及,马鞭直直地打在老者背上,很快出现一道血痕。   阿弦只觉着那鞭子擦脸而过,一股劲风扑面,隐隐地面皮做疼,同时震惊非常。   身前的老者惨叫了声,挣扎着道:“饶命!”   李洋见状,反更得了乐趣一样,重又挥鞭打落。   这会儿路上的百姓都吓得退避路边儿,战战兢兢看着,无人敢言。   桐县虽然也曾有些恶霸,但跟面前这人想必,却显然是小巫见大巫。   阿弦忍无可忍,眼见那鞭子落下,她避开鞭稍,反手探出,一把将鞭子拽住,她回头对老汉道:“快走。不用管我。”   老汉看看凶神恶煞般的李洋,踉踉跄跄,捂着伤口离去。   马上双拳握紧,起身回头道:“这是天子脚下,明德门口,你是什么东西,就敢纵马当街杀人?”   李洋怒道:“你说什么?”   阿弦更加怒不可遏,指着身后城门牌匾,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那是明德门,这是五方四夷进长安的第一城门,是天子的脸面!你敢在这里胡乱打人杀人,往天子脸上抹黑?”   李洋因仗着李义府的权势,从来在长安都是横着走,无人敢惹,如今却被人指着鼻子骂,他如何能够气平,跳下马来欲亲自动手。   阿弦怒极反笑:“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没想到竟有这样猖狂不知死的人。”   忽然想起老朱头跟英俊都说“长安道鬼门关”的话,她回头看看那“明德门”三个字,心中又叹:“难道这鬼门关……竟是这个意思?”   此刻李洋已经纵身扑了上来,阿弦若还是在桐县的那个阿弦,只怕不敢应战,然而毕竟一路走来,也算是历练过的,又得了英俊指点,早非昔日可比。   阿弦不慌不忙后退一步,李洋见她生得矮小纤弱,丝毫也不放在眼里,就犹如饿虎扑羊一样冲上前来,阿弦见他来势凶猛,不跟他正面相争,只在他要近身的时候,使了个绊子,身形转动掠到他身后,举手在他背心一拍!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招数。   李洋浑然想不到她的动作竟如此之快,眼前骤然失了人影,自个儿却身不由己往前扑倒下去,他毫无防备,这一下儿磕的甚是结实,顿时之间满面流血!整个人几乎晕厥。   李洋的随从跟狐朋狗党们本正笑嘻嘻地围看李公子发威,乍见此情,一个个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阿弦一招得手,却并无喜悦之意,她看看地上的李洋,又看看自己的手,脸色有些发白。   原来就在阿弦的手拍在李洋后心之时,她的眼前忽然又出现了在景城郊外那废弃庄园的情形。   事实上,是“鬼嫁女”的场景。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呼啸而来。   风雪交加,迎亲的队伍,盛装的新娘子,盖头掀起,底下却是黑洞洞地骷髅。   正死死地凝视着她。   离开了英俊,这种感觉森凉入骨。   几乎让阿弦无法即刻反应。   这会儿,地上李洋爬起身来,吐了一口血,叫道:“快把这小子打死!”   这会儿城门口的士兵们都已经围拢靠近,先前他们听说是李义府的公子在此行凶,却都不敢拦阻,只远远地张望,这会儿察觉不对,顿时跳上前来。   刹那间,足有十几个人向着阿弦扑了过来。   阿弦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李洋,心中骇然于或许这青年会跟景城刘武周族人的遭遇有关。她并未发现那些向自己扑上来的人,引得围观百姓们一片惊呼声。   直到又有一声剧烈地马蹄声响,有人低声喝道:“还不走!”   阿弦一愣,抬头看时,却见一匹马从城外暴风疾雨般而来,将到阿弦身边的时候,马上的人如打马球似的伏身探手:“快上来!”   阿弦本能地伸手出去,那人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拽,阿弦身形飞起,便落在马背上。那人打马疾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经破开众人,穿过门洞,进了长安!   阿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进入明德门,踏上朱雀大道的。   马儿拼命奔跑,又拐过两条街,马上的人才勒住缰绳,回头笑道:“好了,那些人追不上了。”   阿弦如梦初醒,转头四看,却见是个空旷陌生的地方,也并无人。她定了定神,翻身下马。   那人却仍在马上未动,阿弦回头,却见他摘下了蒙面的青布帕子,露出一张甚显年轻的脸,眉清目秀,原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阿弦心中诧异,却仍淡淡道:“多谢方才相救。”   少年笑道:“不必谢,你可是打了李猫儿子的人,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阿弦道:“李猫?”   少年道:“李义府号称李猫,是个最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人物,满朝文武都不敢招惹他,你却敢把他的儿子打的满面流血?”   阿弦恍然:“我知道有个大奸臣叫李义府,有个什么外号叫李猫的,只是一时没想到是他。”   少年“噗”地笑了声:“你说话如此有趣。”   阿弦却叹了声:“什么有趣,方才那人蛮不讲理,又强横霸道,行事如此招摇,可见他的父亲并不管教他,这样的人居然还当大官儿?我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   她摇了摇头,拱手道:“我要走啦。后会有期。”   少年见她转身欲去,却翻身下马,拦着她道:“等等,你要去哪里?”   阿弦看着对方的眼神,虽然少年看着毫无恶意,而且才救了自己,但忽然想起英俊叮嘱自己的话,阿弦便垂头小声嘀咕道:“长安真是乌烟瘴气。”   那人笑道:“咦,你才来长安,就这样颓丧,如何了得?对了,你来长安做什么?”   阿弦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   “找我陈基哥哥,”阿弦说完,又低声叹道:“或许还要再多一个人了。”   她后面这句声音甚低,少年并未听清,只念道:“陈基?并没听说过,你可知道他可是在哪里当差?”   阿弦忍不住道:“我当然知道,陈大哥是在京兆府里当差。”   “哈哈,”少年笑了声,“京兆府我熟,不然,我带你去如何?”   阿弦见他实在热心:“你又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道:“因为我喜欢所有跟李义府对着干的人,你正好是这个人。至于我……”少年沉吟片刻,微笑道:“你可以叫我阿沛。”   阿弦呆:“啊呸?”   少年失笑:“是沛,甘霖充沛之意。知道吗?”   阿弦道:“我以为怎么会有人起那种古怪的名字呢。”   阿沛笑问:“说我的名字古怪,你的必然极好听?你叫什么?”   阿弦道:“我叫朱弦,伯伯叫我弦子,英俊叔叫我阿弦,许多人叫我十八子,另外……还有人叫我小弦子。”   “你的名字非但古怪,而且又多又古怪,”阿沛叹道:“不过我更喜欢小弦子。”   阿弦忙道:“你还是叫我阿弦罢。”   “小弦子”这称呼只有袁恕己叫过,此刻提起来,阿弦眼前便出现临别之时,一人一马远远伫立的那道影子。   蓦地想起豳州大营前往长安送信的军士,如果英俊所料是真,也不知豳州的局势有无变故,袁大人能否应付得来。   阿弦察言观色,觉着这少年眉清目秀,言语温和,不似恶人,便随着他一块儿往京兆府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少年不住打量阿弦,阿弦看着少年稚嫩的眉眼,竟有几分顺眼:“你方才说喜欢跟李义府对着干的人,莫非你跟他有仇?”   阿沛道:“他是奸臣,对李唐社稷有损,也对臣民百姓们有害,我当然跟他有仇。”   阿弦道:“这样说来,岂非我也跟他有仇?”   阿沛笑道:“是天下人,都跟他有仇罢了。”说了这句,又叮嘱道:“李相家的所有人都在长安城里横行无忌,如今李洋吃了亏,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小兄弟,你可要多多戒备警惕。”   阿弦见他真心实意地叮嘱,便道了声多谢。   两刻钟左右,前头一座府邸赫然在目,阿沛却停了脚步:“前面就是京兆府了,你自己过去找人就是。我先走一步啦。”   阿弦见他翻身上马,忽地想起一件事:“阿沛,以后我若找你,该往哪里去寻?”   阿沛笑道:“其实我也不住在长安,近来只是暂时停留,你却才来,以后相见只怕是难得了。”   阿弦长吁了声:“既然如此,那就各自保重了。”   阿沛点头:“小弦子,保重。”   阿弦待要说话,少年已经翻身上马,飞马跑的无影无踪,只留给她一串满含喜悦的笑声。   阿弦心中暗笑:“也忘了问他几岁,指不定比我还小呢,就敢这么叫。”   目送少年身影消失,阿弦整了整衣裳,又扬首看向京兆府的门口方向,竟有些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陈基现在是否还在京兆府,境遇是否好了些,也不知道时隔多年再度相见……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所谓“近乡情更怯”,越临近相见,阿弦越忐忑,又在原地站了半刻钟,才鼓足勇气往京兆府门口走去。   京兆府门口公差见生人靠近,即刻喝问。   阿弦握紧双拳道:“我是找人的,我……”   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有数人从门内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人,面上带伤,胸前沾血,口齿不清地骂骂咧咧,赫然正是方才在城门口被阿弦“打伤”了的李洋!   正所谓“狭路相逢”,两下碰面,李洋一怔叫道:“就是这个小贼,快点将他拿下!”   阿弦目瞪口呆,后退数步,京兆府的差人及李洋随从已经一拥而上。    第84章 心上人   这群人犹如鬣狗围住猎物, 狺狺狂吠。   阿弦见势不妙, 使出英俊教授的招数,身形翩然灵动, 轻而易举地将冲在最前的李洋两个家丁打翻在地。   阿弦一击得手,止步道:“住手, 我有话说!”   然而李洋横行霸道惯了,如今又是乍然吃亏, 正是眼红的时候,哪里肯听,只在旁叫嚣道:“打死他,快快打死他!”   府衙的公差立在外围,这本是他们的差事,然而现在李府的家丁已经为之代劳, 将阿弦围的紧紧地,竟是个要群殴的模样。   只是因一对面就被阿弦打翻两人, 其他众人心生忌惮, 一时围而不上。   这情形,就像是鬣狗遇见棘手的猎物,在周围虚张声势地蹦而跳之。   阿弦看府衙的人都在外头张望,索性站住双脚, 扬声道:“是他先骑马在明德门走错了行人道,也是他挥鞭伤了一位老伯在前,是他先动的手,为何要围捉我?”   那些府衙的公差没想到阿弦竟会高声辩解, 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阿弦又道:“你们是朝廷的公差,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就该秉公办事,现在又是怎么样,堂堂长安城,成了有权有势者横行的天下?”   差人们无言以对,有人觉着这少年出言幼稚,忍不住偷笑,有人却觉着情形的确如此,便无奈低头。   只听千牛备身李洋道:“你这小子死到临头,竟还在大言不惭?你们还等什么?给我将他拿下,我倒要看看是哪里跑出来的野小子,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府差们毕竟要做个样子,一时未曾靠前,李洋的家丁听了号令,不敢再怠慢。   正要再上前动手,就听有人道:“如今京兆府是沛王殿下统辖,你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么,竟敢在此处闹事?”   这一句话声音颇高,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不管是府衙的人还是李洋的家丁们,均都停手回看。   却见一名青年正不疾不徐地从府衙里走了出来,身着常服,中等身量。   李洋对此人并不陌生,因咬牙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薛主簿,你又拿沛王殿下吓唬我呢?殿下可没空理会这些。再者说,我却是受害之人,你看清老子脸上的伤!”他举手指着自己眼肿鼻青的脸。   这来者名唤薛季昶,绛州龙门人,生性机敏果决,如今在京兆府内担任主簿一职,官职低微,是以李洋虽听闻此人名头,却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薛季昶站在台阶上,道:“是非黑白,到府衙里认真分说就知道。大不必李公子在这里使强用横,倘若由得你在府衙门前滥用私行甚至打死人命,还要京兆府做什么?皇上跟天后还要沛王领这京兆府做什么?”   李洋见他一句句说来,字字有力,又特意拿出皇帝跟天后来压制,他心中大怒,偏无话可驳:“那好,你觉着此事该如何处置?”   薛季昶道:“李公子既然是原告,申明情形,其他的叫给府衙调查就是了。”   李洋指着阿弦道:“这小子是外头来的乡巴佬,若只是我在这里说一声儿,却不把他拿下,只怕他转头就逃走了,天大地大又往哪里找去?”   阿弦道:“我才千辛万苦来了长安,不会逃走。何况我也并没有错,错的是你!该被抓入牢狱的也是你!”   李洋越发色变,但眼见在府衙门口耽搁了太长时间,也不愿事情闹得越大,便道:“好小子,你既然嘴硬,可敢跟着老子离了这里,我跟你好生说一说。”   薛季昶看一眼阿弦,又看看李洋虎视眈眈的双眼,慢慢道:“既然李公子身上有伤是真,又前来告状是真,而被告也在此,那么便可将此人先拘押在府衙,待详情审问明白再做判断。”   李洋皱眉,忽地阴沉沉对薛季昶道:“薛主簿,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升不了官儿的原因?”   薛季昶不答。   李洋阴阴笑道:“以你这性情,能当一个小小主簿就不错了,可要提防惯常险恶,一不小心就会摊上掉脑袋的大事。”   薛季昶才道:“李公子这是在要挟我么?”   李洋哈哈笑道:“既然你要留下这小子,那好,你就拘他在这里,我就看看他到底还能再活几天。”   他忘了脸上有伤,如此大笑,不免又牵动嘴角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李洋挥手招呼家丁上前,点了两个人道:“你们留在这里守着……如果薛主簿私自纵放了人犯,你们知道该如何做。”   其余众人忙簇拥着李洋离去,李洋下台阶之时,回头看一眼薛季昶:“薛大人,想必你很快就能步步高升了,我先恭喜你了。”   冷笑扬长而去。   目睹李洋离去,阿弦一则怒这纨绔子弟的猖狂,一则对这位薛主簿倒也生出几分敬意,她还未开口,薛季昶回头看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弦道:“朱弦。”   薛季昶道:“你被千牛备身李洋告故意殴伤良人,如今拿你进监牢里,等案情大白后再做处置。”   阿弦忙道:“大人,是李洋动手在前。”   薛季昶看着那徘徊的两名李府家丁,并不搭腔,只叫了几个衙差来道:“将人犯暂时拘押,好生照看,不要出任何意外。”   差人们领命,上前押着阿弦便走。   阿弦又叫道:“薛大人,我所说绝无虚言,不然你可以去问明德门的守卫。”   薛季昶仍是不答,目送差人将阿弦带下,又扫一眼李府的两名家丁——他当然也知道事实必然如阿弦所说,毕竟李义府一门早就臭名昭著,李洋骑马伤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因为李义府受宠于高宗跟天后,所以没有人敢动他。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洋吃亏,且还是被人打伤。   李洋受此“奇耻大辱”,当然不甘善罢甘休,先前还想在府衙门口打杀了阿弦,虽被薛季昶拦住,但察其言观其行,便知道他仍有后手,只怕薛季昶前脚保下阿弦放了她……下一刻,李府的家丁就会如饿狼似的扑上去将她撕成粉碎。   所以现在,保护她的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她入狱,毕竟是沛王殿下监管的京兆府,李家再只手遮天,多多少少对此也有些忌惮。   可私心里,薛季昶知道自己跟李洋正面对上绝非明智之举。   不久之前,李义府看上一个叫做淳于氏的美貌女囚,便叫当时的大理寺丞毕正义将其释放,后来此事被人上奏,李义府不惜逼毕正义自缢以防事情暴露,毒行狼心如此。   更不必提后来逼死了李崇德之事了。   薛季昶当然知道李义府的斑斑恶迹,但他也只能断然挺身而出,一来,不忍心看那初出茅庐的少年惨死于李洋之手,二来,也的确是对李义府合家的恶行忍无可忍。   京兆府的几个公差押着阿弦,将她送往牢房,且走且说起方才薛季昶之举。   有道:“薛主簿是怎么想不开了,竟要当面冲撞那霸王?”   另一个道:“想想当初李给事中的下场,真为薛主簿捏一把汗。”   两人说着,又看向阿弦,其中一个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难道没听过李大人的名头?怎么敢对他家公子动手?是多嫌命长了不成?”   阿弦道:“我是豳州来的,今日才到长安,就看到那人在纵马伤人,我也并没想伤他,是他动手在前。”   一名差人道:“看你年纪不大,果然是很不懂事,如果是李相爷家的人想要动手打人的话,他们打你的右脸,你最好把左脸也好好送上……如此惹得他们喜欢了,兴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你倒好,还自个儿跳上去跟他放对呢,可不是嫌命长?”   阿弦听得匪夷所思:“这是什么话,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差人笑道:“王法?王法就是皇上跟天后所定的,李相爷偏偏就是两位祖宗最宠的人,王法当然有,但王法是姓李的!”   阿弦倒吸了一口寒气,又问道:“那、薛主簿什么时候审我?”   差人阴阳怪气道:“这也得看薛主簿能不能……咳,能不能得闲。”   阿弦觉着这句不是好话,尤其是想到李洋临去对薛季昶的那几句话。   两个差人打量她身形纤弱矮小,却又叹道:“看这孩子生得柔弱,怎么竟能打倒一个千牛备身?这李洋不知是怎么受了伤不忿了,才把气儿洒在他的身上呢,也是他倒霉。”   另一人道:“我也是这样想,在他们眼里,区区一条人命又算什么?”   到了监牢,又有狱卒上来接着,问起因由。   那外头来的差人交代了一番,道:“是薛主簿亲自交代的,你们好生看着,别出什么岔子。”   狱卒带着阿弦来到一间囚室,取钥匙开门。   阿弦抬头,忽然有些紧张,求道:“两位大哥,可不可以给我换一间房?”   两人一怔,旋即笑道:“小子,你当这是在住客栈么?还要给你挑一间好的?”   将锁打开:“快进去吧,听说你打伤了李相爷的儿子,那你倒也是个不错的小子,薛主簿又交代好生看管,所以才把你关在这没人的单间儿,不然的话,就把你跟那些罪囚们锁在一起,十几个人住在一个牢房里,那才有得你受呢。”   阿弦打量屋内,眉头皱着,本能地将目光转开。   那差人见她迟疑不进,便在她肩头推了一把。   阿弦猝不及防,踉跄进了牢房内,两人从外头上了锁,转身正要走,却见阿弦扑在门上:“给我换一间,我就去十几个人的大牢房好了!”   那两人闻听,笑道:“这小子果然是失心疯了,想来也是,不是失心疯,怎会想不开去招惹李相爷家的人呢?”   竟不把阿弦的呼喊放在心上,一块儿去了。   脚步声跟说笑声逐渐远去,大牢里又恢复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夹杂着伤者的呻吟,受刑者的惨叫,从空旷的甬道里传来,隐隐不似人声。   阿弦立在门口,不敢回头。   但虽然未曾回头,她却看见,呼吸间喷出的气息,已经隐隐泛白。   牢房内的温度降了好些。   阿弦知道这是因为什么,……这也是她不想留在这牢房的理由。   就在方才狱卒带她过来的瞬间,阿弦抬头看时,看见贴墙站着……一个“人”。   蓬头垢面,面上身上皆有伤痕,鲜血糊满半边脸,连带头发也湿嗒嗒地滴着血似的。   灰色的身影立在墙边,双眼直直地盯着牢房的门口,像是在等待什么。   不论他等的是什么,阿弦不想他等待的是自己,可偏偏避无可避。   就在狱卒推了阿弦进内的瞬间,那鬼魂青白色的眼珠动了动,盯向阿弦。   阿弦忙转开目光,装作未曾看见他的模样。   她左顾右盼,只不看那鬼所在的方向,直直地走到牢房的一个角落,那里堆着些枯草,看着不算太脏。阿弦慢慢蹲坐下去。   目光不知不觉斜移,忽然阿弦几乎跳起来!   原来那鬼不知不觉,竟也飘到她的身旁,也随着她矮身下来,仍是目不转睛地在旁侧盯着她。   阿弦抖了抖,竭力自制不去看他,然而被一只近在咫尺的鬼长时间直勾勾地盯着,这滋味却并非一般人能够消受的。   终于阿弦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   那鬼魂的眼珠又转了转,忽然他跳起来,惊问:“你能看见我?”   这幅德性,却好像是被阿弦惊吓所致。   阿弦猝不及防,猛地往旁边跌了出去。   她还要再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那鬼已经又冲上来,迫不及待地叫道:“你能看见我,是不是?”   他靠得太近,那张伤痕遍布,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几乎贴在她的脸上。   阿弦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想要后退,身后却已经是墙壁。   鬼伸出手抓住她:“你果然能看见我?”   阿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浑身十万个毛孔皆都剑拔弩张。   大牢的前头。   看守牢房的狱卒正在对坐吃酒,谈论起今日李洋被打、薛季昶出面的事儿,猜测往后的情形发展,忽地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听来却是方才送进去的那个少年的声音。   两人大惊,忙放下酒盏,豕突狼奔地来到牢房前,却见阿弦举手抱着头,缩身蹲在角落里,浑身发抖,像是极恐惧的模样。   “莫非是犯了急病?”   狱卒惊地忙打开锁,跑进去将她扶住:“怎么了?”   阿弦紧闭双眼,试图抓住一人:“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   狱卒一呆,然后说道:“这话说的轻巧,只可惜我们做不得主。”又见阿弦不似急病的,便道:“你就好生安稳地在这里呆着,别再嚷嚷搅我们兄弟吃酒!”   阿弦道:“我不能在这里!”   两人充耳不闻,不由分说将阿弦撇下,重又锁了牢门。   将转身之时,一名狱卒莫名打了个寒战,摸摸身上道:“怎么这里这样冷?”   另一人也呵了呵手,却觉着手都有些冻僵了:“果然冷的吓人,快回去多喝几热酒。”   狱卒们忙不迭地去了,只剩下阿弦一个在牢房里。   方才那鬼一声叫喊之下,牢房外顿时又冒出好几张鬼脸,他们一一穿门过墙而来,很快地,几乎将这小小地牢房塞得满满的。   两个狱卒进来的时候,阿弦抬头所见,是他们穿过这些鬼魂层层的身体,场面着实恐怖。   阿弦不敢动,因一动就会碰见一只不知是什么的鬼,只能尽量将自己身子缩小,但那股冷意却越来越浓,几乎将她冻僵了。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牢房里的光线很快暗下来,窗户外透出的天色也是朦胧黯淡的,黄昏将至,阴气更盛。   阿弦耳中所听,是不下百种声音,若她抬头所见,必也是数不尽的鬼魂。   据阿弦从小到大的经历看来,在人世间鬼魂最盛的,无非是三个地方——坟场,医馆,另一个……则是牢房。   所以在桐县的时候,阿弦等闲从不去牢房,这里不仅是鬼魂多,且是凶鬼猛鬼居多,正是阿弦最避之不及的地方。   没想到来到长安的第一天,就是在这种地方度过。   随着夜色渐渐来到,更多异样的呼啸叫声在耳畔响起,嘈嘈杂杂地,仿佛要将人逼疯。   阿弦双手抱头,微睁双眸的时候 ,看见自己唇边呵出的气几乎凝结成霜。   濒临崩溃,阿弦右眼的血色也更加浓了,她忍无可忍,捧着头厉声大叫。   是夜,负责巡夜的狱卒挑着灯笼而行。   虽然是在大牢,人也终究是要顺应天时,除了那些受了大刑疼痛无法入睡的囚徒,其他的囚犯大都安稳入睡了。   行走中,狱卒忽然听到一丝奇异的响动。   仿佛是孩子在笑:“哈哈哈……”带着快活的意味。   狱卒惊疑之际,毛骨悚然。   据他所知,此刻大牢中并没有关押什么孩童。但是,那声音却这样清晰,而且在笑完之后,又响起了仿佛娓娓交谈的声音。   “你说的……难道是……”仍是十分开心的口吻。   狱卒左右张望半晌,循着声音来的方向走去,不多时,便发现自己来到一间牢房单间儿前。   而声音,确定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狱卒心中掂掇,侧耳听听,又壮胆将灯笼挑起,向着牢房中看进去。   幽暗的光线下,里头挨着墙根儿坐着一个人,正是白日才被关进来的阿弦,她仍是抱膝坐着,脸色雪白,但却笑盈盈地看着前方某处。   狱卒按捺心中不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并不见她所看之处有什么东西。   就在此刻,阿弦举手,劈里啪啦地竟拍了几个巴掌,道:“好,好!”仿佛喝彩。   狱卒几乎倒退回去,灯笼也随着晃了晃。   阿弦却因看的入迷,并未发现门口的异状,她扭头对旁边道:“我觉着唱得很好,你为什么不爱听?”   灯光下,她的脸越发毫无血色,明明是对着虚空,却自说自话的,像是对着什么熟悉的“人”……看这架势,还不止一个。   狱卒站在门口,心七上八下,觉着这情形又诡异恐怖,又有些可笑。   就在这时,阿弦歪头听了听:“什么?”她脸色一变,看向牢房门口。   当看见狱卒的时候,阿弦忙敛了面上的笑,她咳嗽了声,眼睛散漫四处乱看,好像是正在恶作剧的小孩子,忽然被抓了现行的模样。   狱卒看到这里,心道:“怪不得白日听两位大哥说着孩子得了失心疯,原来果然是这样。”他叹了声,转身挑着灯笼去了。   直到大牢中又恢复了一片平静,阿弦才松了口气,她转头看看旁边:“多谢你报信。真乖。”举手在虚空中摸了摸。   就在阿弦的身旁,站着一个矮小的鬼魂,衣衫褴褛,尚是个孩子,被阿弦的手摸过头顶,小鬼仰头,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阿弦又看向右边那“人”:“在我们桐县,唱得最好的是千红楼里的连翘姑娘,不过她的身价高,等闲听不见她唱。”   随着她目光所及,除了右边的鬼魂跟左边的小鬼外,就在阿弦身前一步之遥,结结实实围了一圈儿的鬼魂,虽然形态各异,但每一个都眼睁睁地看着阿弦。   其中一个鬼问道:“那你来长安做什么?”   阿弦道:“我来找我陈基哥哥,不过路上发生了一些事。”   阿弦有些难过的低下头,群鬼顿时往前挤了过来:“怎么了?”   阿弦道:“本来我跟我英俊叔还有玄影一起,不知是什么人,把我英俊叔跟玄影掳走了,所以我想先找到陈大哥,再让他帮忙一起找我阿叔跟玄影。”   “玄影是你的心上人吗?”   “玄影是一条狗子。”   “哦……”群鬼不约而同应了声,仿佛失望。   “那英俊叔莫非生得很英俊?”先前那唱戏的鬼问。   阿弦笑道:“那当然了,我阿叔不能用一个‘英俊’形容,他是天底下第一美男子。”   群鬼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次日,那巡夜的狱卒将阿弦的异动向众人说了,大家纷纷说:“瞧,果然是疯了,不然正常人谁会去挑衅李霸王?”   这日,负责送饭的狱卒将一碗汤面放在牢门前,想到先前众人的议论,不由探头看了眼。   却见阿弦仍是靠在墙边,头上多了几根草,想必是昨夜睡觉的时候沾着地上的。   阿弦却好似正在说话,狱卒侧耳听去,只听她说:“我伯伯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阿叔说,只要我心里永远记着伯伯,伯伯就一直都在我身边陪着我。”   她说完之后,过了会儿,才又笑道:“多谢你们,但是现在我连阿叔跟玄影都丢了。”语声真挚中略带一丝酸楚。   狱卒浑身一颤,不敢再听下去,便咳嗽了声:“吃饭了。”   那边儿阿弦听了动静,忙靠过来:“狱卒大哥,薛主簿什么时候提我审讯?已经关了我一天了,按照本朝律例,只有原告提告的话,无凭无据不能羁押疑犯两天以上。”   狱卒听了,才止步道:“你还想着薛主簿呢?薛主簿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昨儿夜晚吏部下了一道调令,薛主簿已经被命革职自省了。”   阿弦大惊:“薛主簿犯了什么罪?”   狱卒道:“多半是因为多管闲事罢了,这年头,少做些以卵击石的事儿最好。”   阿弦后退两步,忽然又冲到栏杆前:“我想见薛主簿!”   狱卒回头:“你还见他干什么,是指望他还救你么?”   阿弦道:“不是,我、我要当面谢谢他。”   狱卒道:“你是该谢谢他,李相家的人现在还在门外守着呢,若你现在不是在这大牢里,到了外面,只怕立刻被打成肉泥。”   狱卒去后,阿弦后退数步,又坐回了墙角的稻草上。   薛主簿忽然被命革职自省,自然不会是偶然发生之事,一定是李义府家中做了什么。   阿弦并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因此害了薛主簿。   在这种左右为难恍若绝境之地,阿弦格外地想念老朱头,陈基,英俊,甚至袁恕己……如果他们任何一个人在,只怕就不会如此麻烦。   阿弦苦思冥想之时,一个声音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阿弦转头:“你说的是真的?”   下午,狱卒再次巡视之时,忽然听见牢房里阿弦大叫,狱卒们忙赶到牢房外,却见阿弦站在门内,道:“我要出去!”   狱卒们对视一眼,没好气道:“小子,趁着李霸王还没记起你来,就安安静静些吧。别吵得他来了,那时候你才叫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阿弦看向其中一人:“若不放我出去,金柳街的小翠姑娘就要嫁给别人了。”   那名略年青些的狱卒吃了一惊,旋即脸色通红,他转头看向同行之人:“是你告诉他的?”   那狱卒呆道:“我连他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谈什么告诉?”   青年狱卒低头想了想,果然不记得曾告诉过任何人,忙问阿弦:“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要是想娶小翠当娘子,就听我的。”   另一名狱卒见状,皱眉冷笑道:“小子,不要弄虚头,你是想哄我们放了你呢,你是李相爷家里点名要的人,我们怎么敢擅自放人?不管你说的是小翠还是天上的仙女儿,劝你省省唾沫。”   阿弦不答,只是侧耳又听了听,才望着这中年狱卒道:“你们家三娃的病没什么大碍,只是他贪吃,吃得太多而已。”   这中年狱卒也赫然色变:“你、你怎么知道我们老三病了?”   阿弦扫过他们两人的眼睛,慢慢说道:“我知道的还有更多,但我有一个请求。”   两个狱卒惊异不定,阿弦打量他们的神色,退而求其次道:“两位大哥,我知道你们不敢擅自放我出去,所以我的要求十分简单,你们帮我找一个人,而且是在京兆府中的人。”   狱卒们心怀忐忑:“是什么人?”   阿弦道:“他叫陈基。”便把陈基的长相年龄等略交代了一遍。   不料狱卒们都是满面懵懂:“我们从不知府衙里有个叫陈基的。”   那青年狱卒忙道:“但是我们会留心的,小、小兄弟,你方才说怎么、怎么能娶……小翠?”这会儿脸上竟飞出一丝忸怩的红。   阿弦招招手:“你过来。”   青年犹豫了会儿,果然凑近过来,阿弦低低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青年半信半疑:“当真使得?”   阿弦道:“我只知道,你若还不去,东巷就有人要去求亲,你就再没机会了!”   青年脸色一变。   无惊无险地又过了一天一夜后,青年狱卒满面激动之色,手中提着两个油纸包来到狱中。   他隔着门扇将油纸包递进去:“小兄弟,你说的果然不错,我按照你所说前去小翠家里,他家里……果然就答应了我们两人的亲事。”   阿弦道:“恭喜!”   青年却又急忙问道:“但是你又怎么会知道,他家老爷子是想让我亲自上门的?我原本以为自己上门有些没规矩,又不敢请媒人,怕被嘲笑。”   阿弦道:“正是因为你怕被嘲笑,张家老丈才觉着你胆子小,不似是个公门中人,如今你亲自上门,他自然会对你另眼相看。至于我怎么知道的,你就不必问啦。”   青年狱卒满面红光,果然并不追问:“好好,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这个纸包里是些糕点熟肉等,虽然不成敬意,但牢里困苦,多吃些总是好的。”   阿弦道:“不用破费,你只需要帮我找到陈基哥哥就行了。”   青年点头:“是是是,这两天我立刻开始找。总会替你找到的。”   可是让阿弦失望的是,不管是青年狱卒,还是其他人,都并没有在京兆府中找到个叫“陈基”的人。   阿弦知道自己不会找错地方,但陈基就似人间蒸发一样,无法可想。   思忖许久,阿弦方问:“那你们可知道,长安城里有个叫‘天官大人’的?”   狱卒们满头雾水。   阿弦认真回想:“我记得……他还叫做什么、什么崔玄暐……之类的。”   年纪大些的狱卒毕竟见多识广,蓦地叫道:“说的可是先前出使羁縻州,忽然遇到伏击身亡的崔晔崔大人?他不是有‘天官’之称么?”   阿弦瞪大双眼:“你们知道这个人?说的就是那崔、崔玄暐?”   狱卒们鼓噪:“这位大人十分了得,本人人以为前途无量的,忽然这样倒霉,如被发配似的去了羁縻州,又出了事,可见人的命运实在难说。”   阿弦的心噗噗乱跳:“那么、那么他现在回来了没有?”   狱卒道:“听说早就遇伏身亡了,哪里还能回来,毫无音信。”   阿弦的心又一沉。   阿弦告诉众狱卒的话,其实都是她从鬼那里听来的,这些鬼日夜都在大牢里徘徊,自然知道不少隐秘之事,用来拿捏众人,却是最合适不过的。   这两日,阿弦虽不得出狱,但因众狱卒知道她有一种极精准的“卜算”之能,百算百中,所以当她是活宝贝般对待,牢房里也多了铺陈褥子等,吃食上也都跟先前不同。   但毕竟并不自由,何况陈基又找不到,玄影跟英俊下落未明,阿弦心中着急,却无可奈何。   这天清早,忽然那青年狱卒苏奇跑来,道:“恩人,不好了,李家的那千牛卫今日来到,说是要提审你,但是薛主簿已经被他们陷害调离了,我看这一次有些凶多吉少。”   苏奇因提亲成功,跟小翠姑娘已经定下婚期,故而他将阿弦当作自己的天生大媒看待。   苏奇说罢,阿弦身边许多鬼魂一阵躁动,阿弦抬眸,右眼有些微红,道:“不用怕,该来的总会来。”   苏奇心中替她担忧,可惜毕竟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只叮嘱了一番,怏怏去了。   原来阿弦身边这些鬼魂之中,竟有许多是因为冤狱而死,其中这一间房中的鬼,却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李义府逼着自杀的李崇德。   如今看到李义府的儿子又要残杀无辜,群鬼均都激愤起来。   但毕竟人鬼殊途,李义府又受着皇室的荫庇,所以竟无奈何。   这夜,狱卒们送了炙羊腿过来,阿弦饱吃了一餐,精神好了些。   她靠在壁上盘膝出神,正牵挂担心玄影跟英俊,忽然听到外头脚步声细微靠近。   阿弦本以为是狱卒,便问道:“什么事?”   门外却悄无声息。阿弦正要睁开双眼,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异常熟悉的气息! 第85章 陈大哥   阿弦愣了愣, 然后猛地跳起身来, 几乎是扑到了牢房门口。   她抓着栏杆,叫道:“陈大哥!”   与此同时, 门外走出一个人来,向着阿弦道:“弦子别出声!”   阿弦的目光有些慌乱, 几乎不知道往哪里瞧好。   隐约看见一只手从栏杆外探了过来,阿弦想也不想, 忙不迭地抓住:“陈大哥!”   虽然已经竭力克制压低了嗓音,但声音颤抖,充满了激动惊喜之意。   门外那人将手反握,把阿弦的手也握住了,栏杆之间露出一张眉目周正不失英武的脸,只是隐约有些憔悴。   这来者自然正是阿弦惦记了两年的陈基, 两个人隔着牢房的门,手却紧紧握在一起。   阿弦身矮, 忍不住跳了跳:“陈大哥!”她死死地拽着陈基的手, 高兴的难以自持,若不是门拦着,一定要跳起来抱住他。   陈基的双眼中本满含忧虑跟些许畏惧,但是看到阿弦这样开心, 眼里的阴云不觉也随之消散,目光也逐渐亮了起来:“弦子……”   阿弦虽然高兴,但鼻子却忍不住酸楚,眼中的泪不知不觉已经掉下:“大哥, 我终于见到你了……”   陈基望着她喜极而泣的模样,眼神越发柔软:“好了,别哭,我就在这里。”   阿弦无法再继续看他,低下头,将脸贴在陈基的手上。   陈基感觉她滚热的泪跌落,沾湿了双手,他的手一抖,本要抽出,却又停了下来。   阿弦低低地抽泣了声,道:“我、我好不容易见到你了,从你走了后……伯伯、伯伯……”   喜悦之情陡然翻做苦涩,阿弦哭道:“伯伯没有了。”   陈基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朱伯伯怎么了?”   阿弦吸了吸鼻子,哑声道:“伯伯被不知哪里的贼人杀死了。”   陈基胆战心惊,几乎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可看阿弦伤心欲绝的模样,陈基深吸一口气,又镇定下来,他看看左右,用力握了握阿弦的手:“弦子别哭,别哭,听我说……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阿弦好不容易收了泪:“大哥,你怎么才来?我让这里的人找你,都找不到。”   陈基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只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阿弦本还想问,却又打住,只有握紧陈基的手,却觉他的手十分粗糙,阿弦并未在意,将脸在这双粗糙的手上蹭了蹭:“我跟阿叔和玄影一块儿上京的,在洛州的时候,有个坏人跑出来,把阿叔抢走了,玄影也不见了!”   陈基越发震惊:“阿叔?你说的是哪个阿叔?”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问住了阿弦。   舌尖翻滚几次,阿弦终于说道:“是我在雪地里捡到的阿叔,他是个瞎子,还忘了自己是谁。”   陈基呆了呆,无奈地笑:“原来是捡来的人,你这爱发慈悲心的老毛病……算是改不了了。”   阿弦仰头道:“大哥,你帮我留心看看哪里能找到阿叔,还有玄影……”   陈基道:“现在哪里还有心思理会那些,现在最要紧的,不是你自个儿么?你无端端怎么去招惹李家的人?那可是长安一霸,如今先要想个法子把你救出来才好。”   阿弦道:“原来有个薛主簿很好,但我听狱卒哥哥们说,薛主簿好像被革职了。……是被我牵连惹怒了李家所致。”   陈基叹道:“这件事我知道,只是革职还不算太坏,你可知道触怒李家诸人的,下场比这个凄惨的要多的多。”   陈基说到这里,本能地又有些紧张,便把阿弦的手握紧了些。   阿弦察觉,安抚道:“大哥,不必为我担忧,我能见到你就已经很高兴啦,其他的再慢慢想法子。”   陈基见她浑然不把自个儿的生死放在心上,本要斥责,可望着她清澈的双眼,却又说不出来。   他想了片刻,问道:“对了,你是怎么驱使那些狱卒们帮你找我的?”   阿弦道:“我……”   正要再说,陈基忽然道:“有人来了,弦子,我回头再来寻你,我会尽快想法子救你出去。你……自己多保重些。”   才跟他相见忽然又要分开,阿弦哪里舍不得,但听他语气郑重,便仍乖乖点头:“好的大哥。”   陈基攥紧她的手,往自己跟前拉了拉,阿弦踮起脚尖,额头在他的手上蹭了蹭:“你也多保重自个儿。”   陈基看着她雏鸟恋巣似的姿态,几乎不忍松手,但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基咬牙道:“我走了。”将手抽出,头也不回地往脚步声传来的相反方向而去!   陈基匆匆忙忙往监牢后门而去,将出门口之时,一道影子窜了出来,道:“还在里头啰嗦什么?方才看见王牢头带人进内去了,几乎把我魂吓飞了,才要进去找你出来。”   陈基忙道:“多谢你罗哥。”   罗狱卒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横竖没惹事出来就好,赶紧走。”   陈基陪着笑脸后退两步,才转身走入暗影之中。   他慢慢地沿着无人的墙角往后而去,过了半刻钟左右,才来到京兆府的后院,靠外的一排简陋房舍,均都默浸在沉沉地夜色之中,仿佛荒无人踪。   陈基推开其中一扇房门,虽然已经尽量小心,古旧的房门仍旧发出“吱呀”声响。陈基闪身进入,匆匆将门掩上,又侧耳听外头并无动静,才松了口气。   他摸黑往前,黑暗里依稀可见靠墙边儿有一张窄窄地木床,陈基缓缓落座,忽地黑暗中有人道:“张大哥,你去哪里了?”原来在他的床铺旁边,还有一张小床,床上的人慢慢翻了个身,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陈基一惊,继而若无其事地说道:“有些闷,出去走了走。”举手抚了抚床,他正要倒下,那人又道:“这两天我看你好似有心事,好像总往监牢那边跑,难道是有什么你认得的人犯事了?”   “你真会说笑,”陈基笑道:“你认识的人才会犯事呢。”   暗夜里那人也笑了两声,又道:“我看你晚饭也没吃多少,偷偷地给你留了两个汤饼,放在你床上,你若饿了就凑合着吃口。”   陈基答应了,仰身倒下,手肘碰到微硬的东西,转头看时,果然是两个干硬的汤饼。   陈基举手拿了一个,放在眼前看了片刻,却并无食欲,此刻心里忽然想道:“我进去的匆忙,竟也忘了给弦子带些东西,不知他吃的可顺口?有没有害怕挨饿?”   嗅到面饼的淡香,陈基随意咬了一口,却觉着味同嚼蜡。   因为这口饼子,蓦地又想起阿弦所说的老朱头的事……陈基原先在桐县的时候,便经常带人光顾老朱头的食摊,他也只知道老朱头做的汤面好吃,几乎比整个桐县的饭食都好,但自从来到长安后,才知道老朱头的手艺并非只是区区“好吃”那么简单,简直绝品。   长安居,大不易。   这一句话在陈基来到长安三天后就已经明白了。   他的目标很明确,之前在县衙当差,风生水起,几乎所有人、连同陈基在内笃定,倘若他不离开,他将成为桐县的新任捕头。   所以陈基想在长安找到一份公差,比如大理寺,比如京兆府。   但是他的设想极佳,真正实行起来,却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处处碰壁。   大理寺如今并不招设公差,就算是其他的职位,也并非随意什么人就能担任,且还多半要求需要长安的籍贯。   陈基在大理寺外徘徊许久,以至于几乎被大理寺的公差们以形迹可疑的罪名将他拿下。   陈基说明来意,那些人大笑,劝他死心,言下之意,就算是大理寺中洒扫的下人都要是长安籍,至少也要是雍州的居民,要想当公人,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地方捕快……委实算不上数。   大理寺像是一块铁板,冷硬地将他拒之门外,甚至不许他举手叩门。   陈基只得退后一步,来至京兆府试试运气,京兆府倒是在招设公差,但唯一空缺且适合陈基的,是仵作房的小杂役。   说是杂役,其实就是平日帮着仵作们抬搬尸首,清理送葬等龌龊事,而且又有些可怖……等闲之人是不肯干的。   陈基当然不肯做这种卑微肮脏的活,如此,一直在长安盘桓了将近一个月,差使却依旧没有着落。   但陈基的囊中却已经有些见了羞涩,他倒并非是个奢侈之人,起初也只选了一家小客栈,但这也比在桐县的花费要大,他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公差,当然不在话下,但如今看来,竟是遥遥无期。   陈基数了数剩下的铜板,心头发寒,当下咬牙从小客栈搬了出来,住到地角更偏僻的、做苦力活的苦役们所住的大通铺。   就算是大冬天,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热烘烘的气息,混杂着汗臭,脚气……令人无法呼吸。   各种口音各地方言,都在他耳畔不停地回响,就算是夜晚,此起彼伏花样百出的如雷鼾声,搅扰的陈基夜不能寐。   大概是从那一刻起,最初进长安时候的踌躇满志,变成如今的前途渺茫黑暗。   夜晚,就在挤在旁边之人呼天啸地的打鼾中,陈基想到在桐县的岁月,他隐隐有些想念,却又不敢让自己过于想念那段日子,生怕动念后便无法自拔。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旦离开,就绝不会再灰头土脸地回去!除非有朝一日衣锦还乡。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陈基决定道京兆府应下那份差。   在桐县的时候,偶然有什么死伤公事,底下自有人料理,陈基都是远远看着,但是如今,这无人愿做的差事得由他双手亲为。   每天跟死尸相伴,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更让他难受的是其他人的异样眼神,以及担心自己会永远做一个不上台面的“杂役”。   起初接下这份差事,只是因为走投无路,便想试试看从底层开始,这对陈基而言只是一个跳板,至少他已经人在京兆府中了。   但……转瞬间半年已过,陈基发现自己已经有些适应了这样跟死尸相伴的死气沉沉的日子。   他开始恐惧不安,难道他辛辛苦苦来到长安,就是为了当一个仵作杂役吗?从未向任何人说起,他害怕这种无能为力死水无澜的感觉。   没有任何希望,才是最绝望难受的。   给阿弦写信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当初站在朱雀大道上望着大明宫起誓的青年仍在,却不是先前那样踌躇满志了。天下人并不知道有个叫“陈基”的大人物,只有长安京兆府的人,约略有几个,知道殓房里有一个叫做“张翼”的青年。   张翼……陈基觉着有些讽刺,他特意换了一个名字,谁知过了这么久,他的翅膀,一直都是垂着不起,或许会一直都如此委顿下去。   身为殓房杂役,监牢里有些意外身死的囚犯,自然也是陈基等来搬运处置,陈基也认得了管牢房后门的一个姓罗的小头目,听他言谈之中似颇有些门路,因此陈基时不时地用自己的月俸来买些东西,奉承此人好吃好喝。   这人看出陈基的意图,就也故意夸大其词,许了他许多好话,陈基虽觉着此人有些不太可靠,但……有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总比一丝也无要强,是以仍是假作不知,仍用酒肉等笼络着他。   谁知真正用到罗狱卒的时候……却是因为阿弦。   有人在明德门打了李义府之子、千牛备身李洋的消息,自然传的半个长安都知道了。而薛季昶在京兆府门口保住此人、却因此丢官罢职的事,陈基也知道。   罗狱卒吃了几口酒,笑道:“这薛季昶,难道当自己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不成?还是以为自己是太子殿下,或者沛王殿下呢?竟敢当面儿跟李家的人作对,这不是寿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么?”   陈基只是笑着给他倒酒:“说的是,主簿那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的人想进一步还不可能呢。薛主簿竟这样轻易地断送了自个儿的前程,倒也是可惜了。”   罗狱卒听出他的意思,吃了一口酒:“可不是么?不过我看着也是个人的运道有关,我也常常听人说薛主簿有些真才实学,是个能人,但能又有什么用?时运不济,就只能丢官罢职还是当个平民百姓。”   陈基眼中有些黯然。罗狱卒扫他两眼,复笑道:“其实也有些可笑,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差点儿把性命都搭上。不过说起来,这个被拿进牢房的少年,倒也有些古怪。”   陈基见他每每对自己的事推三阻四,满心烦躁,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强作欢容:“有什么古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罢了。”   罗狱卒道:“这可不一定,我听说宋牢头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还有苏奇那几个人,几乎当那小子是活菩萨一样,每天鸡鸭鱼肉地供给着,也不知是因为薛主簿的原因,还是怎么样。”   陈基试着猜测:“难道这少年也有什么根底?不会是哪家的高门公子或者王孙子弟?”   罗狱卒不屑笑道:“我去看过,只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子罢了,想来最多不过十四五岁,名字有些古怪,叫什么……十八子。”   陈基正因心闷要吃一杯酒,闻言那手一抖,酒杯跌落地上。   罗狱卒道:“怎么了?”   陈基道:“他当真叫做十八子?他是哪里人氏?”   罗狱卒挠挠头,皱眉想了半晌:“据说是豳州来的?是了,你是不是也是豳州人氏?”   罗狱卒毕竟跟陈基熟络,是以记得此情。   罗狱卒问罢,又道:“对了,还有一件怪事,宋牢头他们,最近在找一个叫‘陈基’的小子,豳州人氏,他们找的有些急,不知道是怎么样。”   陈基原本还心怀侥幸,觉着这监牢里的少年大概是偶然巧合,重了“十八子”的名。   如今听到这里,再也没有二话了。   正巧那日有个犯人死在牢房里,让殓房抬走,陈基同另一个杂役进内,他对这牢房里的情形已经了若指掌,狱卒也随意说了房间,便自去偷懒。   陈基借着去尸体房的机会,绕路来到关押阿弦的地方,他远远地看了一眼……   见到阿弦的第一眼,陈基心中涌起的并非喜悦,而是恐惧。   他本能地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疾走离开。   如果有比陈基害怕自己一生都会做杂役更可怕的事,那就是让阿弦看到自己在做“杂役”。   在给阿弦的那唯一一封信里,他把自己说的很好,甚至提过“有朝一日站稳脚跟,你跟朱伯伯都来同住”之类的话。   写这封信的时候他身着染了黄渍的麻布衣裳,因为一场疾病熬得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正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时候,在信笺里那样写,兴许……是在给阿弦一个梦的同时,也给他自己一个意想中的梦幻。   陈基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在长安两年多,他早知道李义府一家的厉害,不必说现在的杜正伦李崇德等人,当初朝廷风云变幻,扳倒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也是李义府跟许敬宗两人“功不可没”。   这样厉害的人物,就算是高门大户或者朝廷重臣都不敢跟他争风,何况是底下的微末小民。   陈基并无好法子,却终于按捺不住,买通了罗狱卒,偷偷进监牢来见了阿弦一面。   但是当阿弦的脸贴在他的手上的时候,陈基几乎想将她推开,他的手……碰过多少污脏尸首的手,何其腌臜污秽,却被阿弦那样喜悦地紧紧握住,舍不得放开,仿佛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而因为阿弦的出现,让陈基想起了当初在桐县时候的岁月,他枯若古井的心里又泛起了一丝波澜。望着那在自己面前欢喜雀跃,用崇拜热爱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阿弦,陈基觉着,身体里那个正在渐渐死去的魂魄慢慢地又苏醒过来。   两日后,陈基又买了酒肉前来宴请罗狱卒。   罗狱卒哼道:“我昨日因为你担了大干系,你可知道,私自放你进牢房里,被牢头知道后我是要倒霉的。”   陈基道:“是是,所以今天又来孝敬哥哥。”   罗狱卒笑道:“我就是最爱你这份眼力,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   陈基笑道:“那当然得哥哥多多提拔,好歹给我寻一个正经地差事。”   罗狱卒道:“不妨事,我听说前头少了个捕快的缺,等我给你疏通疏通,但是钱上面……”   陈基道:“当然是算我的。”   罗狱卒一笑,低头吃酒。陈基劝了片刻,又叫了罗狱卒手下几个小牢子来同吃。   众人都各吃了一杯,陈基在旁坐着,着意说笑,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见罗狱卒跟众牢子摇摇欲坠。   陈基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罗狱卒倒地之前,指着陈基叫道:“你……”   陈基上前踢了他两脚,道:“这里头的不是毒药,只是蒙汗药而已,老子还没想要你的狗命!”   他举手在罗狱卒腰间将牢房里的钥匙摘下,便匆匆地跳到里间儿,往关押阿弦的方向而去。   牢房里不时也有狱卒巡逻经过,陈基能避则避,避不过的便只做抬尸首的模样,狱卒们也不以为意,几乎当他是个隐形之人。   陈基一路顺利来到阿弦牢房前,试钥匙将牢门打开。   阿弦惊的起身:“大哥,你做什么?”   陈基道:“我带你出去。”   阿弦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劫狱?”   陈基握紧她的手腕:“顾不得了,落在李家人手里,一定是个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跟前。”   阿弦又惊又怕:“可是、可是我不能走。”   陈基道:“你这傻孩子,为什么不走?”   阿弦道:“我走了,岂不是正连累了大哥?”   陈基道:“我跟你一起走。”   阿弦起初目光一亮,继而道:“你不在长安了么?”   陈基心中略微犹豫,却道:“是,我跟你一起走!”   阿弦还未说话,陈基道:“没时间了,出去再说。”   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出了牢房。   阿弦身不由己,被陈基拉着往前,眼看将到后门处,却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阿弦正惊心,陈基忽然戛然止住。   阿弦抬头,惊见前方,站着宋牢头跟苏奇等几个狱卒,正好挡住了前路。   陈基脸色大变,忽然迅速上前一把将罗狱卒的佩刀拔出,他把罗狱卒揪起,刀梗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们都退后!”   宋牢头冷笑道:“张翼,我们查来查去,只忽略了你,幸而今日发现你也是豳州出身,想必你就是十八子要找的陈基了?”   陈基哼道:“是又怎么样?”   宋牢头道:“这里毕竟是京兆府的大牢,不是什么随随便便都能出入的地方。张翼,你速速把刀放下,还可以饶你性命,不然的话……”   他一招手,门外闪身出现数个弓箭手,一个个手持弓箭,正对着门内陈基跟她所站的方向。   陈基道:“那好,大不了同归于尽!”   阿弦转头,见罗狱卒脖子上被割破,流出鲜红的血。   忽然宋牢头目光沉沉,一挥手。身后弓箭手上前,雪亮的箭头正对着两人!   阿弦猛然醒来,把坐在她脚下的一个鬼吓得飘了开去。   阿弦道:“对不住,我做了噩梦。”   那鬼却是个读书人,文质彬彬道:“不妨事,只要不是我吓到十八子就好。”   阿弦顾不得理他,因方才梦中受惊,胸口急促起伏。   她定神左右四看,发现自己仍在牢房之中,面前并无宋牢头及弓箭手等人,更无陈基。   方才所见,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其实,对于陈基在长安的情形,阿弦在看他的书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当时目光虽掠过陈基那些“一切极好,待站稳脚跟……”的话,但阿弦所见,却是陈基当时身着破旧麻衣,满面憔悴颓然的落魄模样。   此时此刻,阿弦呆呆而坐,心却兀自砰然乱跳,不知方才那个有关陈基劫狱的梦是真是假。   陈基向来是个极理智的人,又是公门出身,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明目张胆犯法的事。   但……若阿弦是个普通之人,自只会当这梦一笑了之,但阿弦偏生不是。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牢门口铁锁铿锵响动,忽然牢门被推开,是陈基奔了进来。   阿弦睁大双眼:“陈大哥?”   陈基道:“跟我走!”   阿弦才要问做什么,但看他手中提着一大串钥匙,衣着打扮、乃至神情,几乎都跟梦中所见一样!   身上有些汗湿了,阿弦猛然抽回手:“陈大哥,我不去!”   陈基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不能跟着你出去,”她想到梦中所见倒地的罗狱卒等,以及在后门处静静等待的宋牢头等人:“你来劫狱的事情已经被人发现了……如果你从这里出去,就会遇见宋牢头他们在后门等着。”   陈基一愣:“胡说!”   阿弦道:“我说的是真的!”   陈基好不容易选了这个时机下手,又是几经犹豫才下了破釜沉舟似的决心,更不愿意再起变故,便不耐烦道:“不要啰嗦,快跟我走。”   他捉住阿弦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拉出牢门,往后门奔去。   阿弦只是不想连累陈基,却没想到他竟这般不顾一切似的。阿弦胆战心惊,不知为何心里有个极不祥的念头。   渐渐地后门近了,阿弦睁大双眼,依稀可见地上果然躺着数人。罗狱卒……牢子们,跟她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阿弦睁大双眼,虽然她隐约猜到梦既是真的,但当所有一切真的在眼前展开之时,心中仍生出一种悚异之感。   “快了,快了……”阿弦的心几乎也要随着脚步声跳出来。   她暗中算着,就在陈基拉着她快要奔到罗狱卒等身旁的时候,前面人影闪动,果然是宋牢头苏奇等人出现了。   当坏的预感成真,感觉就像是从高处跌落。   阿弦屏住呼吸,飞快地看一眼宋牢头等,又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罗狱卒等……   目光所及,却见身旁陈基垂在腰间的右手微微张开——阿弦知道他要去拿罗狱卒的佩刀了,来不及犹豫,阿弦用力撞开陈基,自己跳上前,将佩刀捡了起来。   陈基猝不及防,才站稳脚步回头,就见阿弦拿着佩刀,指着前头宋牢头等道:“让路。否则我杀了他。”   陈基目瞪口呆——这当然原本是他想做的,但阿弦竟抢着做了,可是以他对阿弦的了解,她绝不是会做出胁迫人命这种事的人。   阿弦的手有些发抖,一边儿瞪着面前众人,其中苏奇叫道:“恩公……”   宋牢头阻止了他,对阿弦道:“十八子,不要做傻事。将刀放下。”   阿弦道:“我知道你门外预备了弓箭手,你若是要射,就冲着我来。”   宋牢头跟众人对视一眼,正哑口无言,陈基上前一步道:“你住口,把刀放下!”   “不!”阿弦摇头,想到梦中所见弓箭敌对的情形,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许大哥拿刀。”   陈基深深呼吸,继而对宋牢头等道:“我早听说这孩子有些失心疯,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是宋大人,劫囚的是我,若是要治罪,我都愿意领受,只求宋大人放了阿弦。”   宋牢头道:“张翼,我们找陈基的时候你为何不露面?”   陈基眼中又多几分阴翳:“因为……我不想让阿弦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   阿弦转头:“陈大哥。”   宋牢头却又问道:“那你为何今日不怕了?竟还来劫囚,不知这是死罪吗?”   陈基毫无惧色:“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放着阿弦不管,各位要杀要打,都冲着我来……我陈基就算做鬼,也多谢各位了。”   阿弦握着那把刀,正愣神中,便听宋牢头笑道:“好……是个可交之人。”   陈基跟阿弦不知所以。宋牢头道:“我早听说后院杂役是个很会巴结的没骨头马屁精,只会奉承老罗这种没用的货色,没想到耳闻不如见面,却是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讲义气的人。”   说到这里,宋牢头叹道:“只可惜我们才认得……”面露惋惜之色。   苏奇上前一步,低声道:“恩公,快把刀放下,方才李公子来到府衙,不依不饶想要个说法。唉……你可知道,在此之前宋牢头还跟我商议,说是要偷偷放你离开呢,没想到竟人算不如天算。”他边说边将刀取了过来,身形有意无意地挡在阿弦跟前。   原来宋牢头跟苏奇等人一来敬畏阿弦的天赋,而来的确也多半都是受益者,譬如苏奇便终于如愿以偿定了一门好亲事。   且大牢里意外死上一两个人也不算是大事,所以曾想私下纵放阿弦,只说已经病死等原因。   谁知陈基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坏了他们的安排在先。   李洋又亲临府衙,点名要人在后。   这会儿偏又有府衙的公差埋伏,宋牢头骑虎难下:“主簿正跟李公子在堂上座谈。”   阿弦闻言,便也走前几步,对宋牢头道:“宋叔,我有个请求。”   宋牢头见李洋来到,想周全也周全不了她了,心中也有些不忍:“你说,我能办到的一定替你做。”   阿弦回头看看陈基,道:“他是我最敬重的陈大哥,这一次也是关心之故,才犯了错,何况得罪李公子的是我,跟他没什么关系,我相求宋叔别为难他。”   宋牢头叹了口气:“我自己做主当然是没问题,但……”他往身后瞥了眼,终于道:“好,十八子,你放心,我会替你周全就是了。”   阿弦声音极低,陈基听不见两人说什么。   宋牢头道:“我叫苏奇送你过去。”   阿弦点头,苏奇满面郁卒,陪着阿弦往前。   陈基欲追过去:“弦子!”   却给宋牢头一把攥住胳膊:“李公子如今就在府衙里,得罪了他对谁也没有好处,更加救不得十八子。”   陈基本就是个极理智的人,只是因阿弦跟别人不同过的原因,这次才破天荒如此行事,如今听了宋牢头的话,便也极快地镇定下来:“宋大人,求你帮我想个主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弦受罪,宁肯我代了他!”   宋牢头面带忧虑之色,听了陈基的话,眼中才透出几分欣赏:“你肯为了十八子如此?”   陈基恳切求道:“我跟阿弦从小儿一块长大,他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就是为了我,所以这祸也因我而起,我又比他年长,很该我替他受了这罪。”   才说几句,便有一声惨叫从门外传来。   宋牢头面露不忍,震惊道:“莫非已经动刑了么?”   话未说完,就见陈基匆匆跑出门去,宋牢头暗叫不好,可惜已经晚了。   原来这两日李洋伤口愈合,便想到京兆府中的“仇人”,他亲来府衙要人,因薛季昶已经不在,又且“杀鸡儆猴”似的,偌大府衙并没有人敢再分辩半句,便由得李洋为所欲为。   见带了阿弦出来,李洋再也按捺不住,便亲自撸了袖子上前,笑道:“臭小子,你在这牢房里住的如何?”   阿弦厌恶极了此人,不仅是目睹亲历他们的所作所为,更且还有此人身上散发着的气息,刺鼻的血腥气。   阿弦冷冷看着他,李洋道:“这双眼实在是……你瞪什么瞪?再看我便给你挖了去!”   他做事在阿弦的眼睛上一扣,阿弦本能地闭目,脑海里顿时出现无数走兽飞禽,剥皮拆骨,皆都血淋林地。   阿弦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你们这样为非作歹,简直衣冠禽兽,迟早要得报应。”   李洋大笑:“好啊,你叫个雷来劈了我们啊。”   他笑着,将手中马鞭一抖,用力向着阿弦身上抽了过来。   阿弦猝不及防,疼得犹如一道炽热火焰从身上划过,身子本能弓起。   李洋又抬起鞭子欲挥,却就在这时,听有个人道:“住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要好好看,一不小心看漏的话容易看不懂--    第86章 我要他   这急急赶来的正是陈基。   陈基出现的时候, 正好看见阿弦被李洋打了一鞭子, 痛的失声。   此刻,先前负责跟府差前往牢房的李家家丁也匆匆回来, 就在李洋耳畔低语数句。   李洋听罢,阴森森地冷笑:“原来这小贼还有同党呢, 好极了,正好儿一块料理。”   阿弦疼得眼前发昏, 身子微颤。   陈基上前拱手道:“李公子,小人张翼,求您饶了我十八弟,他年幼不懂事,我是他的兄长,有什么错儿全在我身上。”   李洋道:“你是京兆府的人?”   陈基苦笑:“我不过是个在殓房做工的杂役罢了。”   李洋道:“你是这小贼的哥哥?”   陈基道:“是, 我十八弟他这次来长安,也是为了找我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我, 他也不会冒犯李公子, 惹下大祸,所以求您大发慈悲,让我代了他的罪。”   李洋笑道:“你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他当众殴打官员, 按照本朝律例,自来也没有让别人代替的先例,又怎么办?”   陈基单膝一屈,然后跪地下去, 道:“小人求您大发慈悲,法外开恩。”   阿弦从那份几入骨髓的疼中苏醒过来,又听了陈基跟李洋的对答,摇头叫道:“大哥,别求他,你走开,这件事跟你不相干!”   陈基回头喝道:“你还不住嘴!”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肃然严厉。   阿弦一呆,却仍试着往陈基的方向挣扎:“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别人代我如何,何况我并没有做错。”   阿弦说到这里,转头四顾:“京兆府不是当今沛王殿下、领雍州牧所管辖的地方么?怎么竟容得区区一名别部官员在此滥用私行,你们一个个却束手旁观哑口无言?难道京兆府已经转到了李义府李家的名下了?难道李义府比当朝皇子皇族更胜一筹?”   此刻,周围远远地已经围了不少京兆府的差人,从司文主簿,笔吏,到捕快等,远远地还有宋牢头带着苏奇等急匆匆地赶到。   那些离得近的听见阿弦的话,一个个面露惭愧之色,无言以对。   李洋骂道:“死到临头了,你这小贼还敢嘴硬?”   他将鞭子当空一甩,重又狠狠落下。   就在鞭子要落在阿弦身上的时候,陈基纵身跃起,以身护住阿弦,他身量宽大而阿弦纤弱,顿时将阿弦护的严严实实。   于是李洋那一鞭子便落在了陈基的身上,鞭稍绕过肩头,在他脸颊上一甩,顿时脸上就破出了一道血痕。   阿弦一愣:“大哥!”   背上那鞭子,也如烙铁紧贴。陈基微微发抖,却趁势紧紧地抱住阿弦,在她耳畔道:“别出声,别多嘴,这里是吃人的地方,弱肉强食就是如此,似你我这样的人,他们就算杀一百个一千个,也依旧是白杀了,死了的人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这俨然也是陈基的心声:好似要一辈子在此做杂役,纵然忽然横死,也无人记得他的名字。   而阿弦低着头,两行泪啪啪落地。   陈基抬头,向着李洋道:“大人,求您高抬贵手,我十八弟身子弱年纪小,经不住几鞭子,若大人心里有气,就冲着我来,我身子厚实,你只管打我,尽管打到大人能够出气为止。”   他吃了一鞭子,自然负伤难受,但这几句话,却几乎是强陪着笑说出来的。   阿弦在他身下,嘴唇哆嗦着一动,陈基已经举手将她的嘴死死地捂住。   他仍看着李洋道:“至于我十八弟,回头我会教训她。她以后再不敢冒犯大人的,我向您保证。”   李洋的目光狐疑不定,看看陈基,又看看被他制住的阿弦,只见阿弦双眼之中满是泪,因不能说话,泪珠滚滚而出,看着十分无助可怜。   李洋端详片刻,笑道:“好……既然你这样手足情深,我倒也可以大发慈悲成全你,只要你能受得了我三十鞭,我便饶了这小子。”   陈基满面喜欢:“多谢李公子成全!”   李洋见他不惧反笑,便冷哼道:“你这人倒也是有些意思,那么我便好生给你松松筋骨。”   李洋徜徉上前,鞭子挥了挥,当空甩出响亮的鞭花,“啪”地落下,正打在陈基背上。   陈基浑身疼颤,仍说:“谢过李公子。”   李洋眯起双眼:“好!就让我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他后退一步,气沉丹田,挥鞭再落。   李洋乃是千牛备身,一介武官,手劲自然极厉害,寻常之人只要接他十鞭子,只怕就会皮散骨裂,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就常理来说,二十鞭已经是极限。   陈基一心要护着阿弦,李洋本绝不会答应,但看陈基的维护之态,而阿弦显然也是极重视陈基的,两人互相维护……   在李洋看来,这种情形下若是惩罚陈基,反而比直接鞭死阿弦更加“有趣。”   “啪,啪,啪……”飞快地,李洋已经打了六七鞭子。   起初围观的人群中还有鼓噪不安的声响,渐渐地已经鸦雀无声,许多人不忍再看,悄悄退后。   “张翼”虽然是京兆府最不入流的杂役,但毕竟也是府衙的人,如今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如此鞭笞折辱,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心中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宋牢头那边儿,苏奇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宋牢头一把拦住。   阿弦就在旁边,目睹此情,嘶声叫道:“大哥!住手,住手!”却被两名家丁死死押住。   陈基跪在地上,背上被鞭笞过的地方,原本厚实的麻衣已经被撕裂,底下的肌肉也随之绽裂,血沾在鞭子上,又随之溅开。   李洋又接连挥鞭,陈基痛不可挡,却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肯出声,转瞬间已经满脸的汗,嘴角也有血沁出。   阿弦挣扎的用尽了浑身力气,声音也都哑了:“不要,住手!”   她的双眼早就模糊,只听到自己的心剧烈而跳,仿佛下一刻就会炸裂而死。   忽然隐约听陈基道:“弦子不要哭。”   他勉强说了这句,已经皮开肉绽,血溅遍地,几乎要晕厥过去。   阿弦听着陈基那几乎颤不成声的一句话,死死咬住了唇。   大颗的泪从眼中跌落,右眼更是逐渐泛红,故而她眼前所见的世界,便也似泛起了一层血雾。   胸口像是梗着什么,几乎令人窒息,阿弦大口大口呼吸,眼前忽然又出现景城外风雪之中那一行迎亲的队伍。   李洋狞笑,看看陈基,又看看阿弦道:“你们倒果然是兄弟情深,也不枉他代你去死。”   忽然他愣住了,原来此刻的阿弦满面汗跟泪,右眼更是被血染似的十分诡异,李洋以为是鞭子打伤了她的头,血沁入眼中等等所致,然而仔细再看,却并不是。   李洋心中疑惑:“这小子,看来有些古怪……”   这会儿,原本跪在地上的陈基因受伤过重,再也撑不住,一头倒在地上。   李洋见状,复又大笑:“我还以为你的骨头有多硬,原来也不过如此,才打了十几鞭子就这个样儿了?好,少不得剩下的我还让这小子领了!送你们兄弟两个一块儿去西天可好?”   陈基本疼得几乎陷入昏迷,听了这声,却又抽搐着动了动,想要爬起来:“不,不要……我还、撑得住!”   他身子所沾的地方,尽是血迹斑斑。   李洋目光森然,将他踢开:“这般不知死!”   阿弦睁大双眼,忽然厉声叫道:“住手!”   李洋回头,阿弦叫道:“你还记得刘武周景城山庄的鬼嫁女吗?”   在场众人几乎都听见了这一声,李洋怔了怔,握着鞭子,满面疑惑:“你说什么?”   就在李洋话音刚落,便听有人怀愤道:“京兆府并非是李义府的家产,这里仍是沛王的辖下,是朝廷的京兆!谁胆敢在此胡为!”   这声音年轻而朗亮,有人眼尖,已经看见来人是谁,慌忙后退行礼,口称:“沛王殿下。”   沛王李贤身着银白色绣团龙纹的缎服,头束金冠,快步走出,身后几个侍卫紧紧跟随。   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怒色。   阿弦抬头,却认得是那日把自己从城门口及时救走的叫“阿沛”的少年。   她本来不知阿沛因何会现身此处,直到听见周围众人这样称呼,才明白原来这少年就是当今的沛王殿下李贤。   阿弦呆呆地看着沛王李贤,眼神震惊而不信。   李贤见她仍被小喽啰架着,便喝道:“还不放开他!”   李府的家丁毕竟不敢跟王爷如何,忙垂手退开。   李贤扶着阿弦,问道:“你觉着怎么样?”   阿弦却看也不看,将他推开,后退三两步来到陈基跟前儿,双膝跪地想要扶住他,但见目之所及,尽是伤痕,几乎让人无法下手。   李贤强压心头怒火,冷视李洋道:“李将军,你在做什么?”   李洋收了鞭子,也规矩行了个礼,道:“不知殿下来到,实在失礼,我在惩治两个凶徒而已。”   李贤道:“这是京兆府,有什么案子,自是本府官员料理,容不得你在这里滥用私行!”   李洋笑道:“殿下息怒,我自然知道这是京兆府,是沛王殿下管辖的范围,但这案子跟我有关,我们李家深受皇恩,我也有义务帮殿下处理诸事,这厮意图劫狱,已经是死罪,我知道沛王殿下仁慈,只怕不忍动手,所以才代劳为之,而且此人又是府衙的人,知法犯法,我在此替殿下动手处决他,也算是个杀一儆百的意思。”   “什么劫囚,什么杀一儆百……明明是你栽赃诬陷,而且这少年当初在明德门的举止,我也是亲见的,若细细追究起来,有罪的是你!”   李贤喝道:“你不必在此巧言令色,胡言乱语,在明德门纵马伤人,擅自在京兆府内动手,意图杀人,这些事我会如实禀奏父皇跟天后,来人,将李洋拿下!”   李洋一愣,浑然想不到沛王竟会如此:“殿下,你可要想清楚!”   李贤道:“这有什么可想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   跟随沛王殿下的随从以及京兆府的两名武官上前,便要将李洋拿下。   李洋并不惧怕:“殿下,不要撕破了脸面。”   李贤冷笑:“你都敢在明德门给天子脸上抹黑了,现在又在顾及谁的脸面?”   王爷动怒,李洋虽百般不愿不甘,却不敢不从,只得被人押下,暂时关入大牢。   李洋的那些家丁,一哄而散,飞奔回府报信。   李贤也不理会,上前打量陈基的伤势,道:“快去请大夫。”   又有人上前,将陈基小心地抬着送入房中。   阿弦握着他的手,寸步不离,李贤见她颈间依稀也显出一道血痕,便道:“你也受伤了,别只跟着乱跑,且让大夫看一看。”   百忙中阿弦回头看了他一眼。   惊鸿一瞥,李贤觉着她的目光十分古怪,不似当初初次相识时候那样清澈单纯,而是有些难以形容的意味,让人觉着那目光里含有让人心头发沉的东西。   大夫很快赶来,两名大夫一起动手,费了半个多时辰,才将陈基背上的伤口清理妥当。   血渍,破损的伤处,跟衣裳的碎片沾粘在一起,每动一寸,都是钻心之痛。   陈基起初还有意识,见阿弦守在跟前儿,便道:“别哭,弦子,别哭。”   阿弦满面泪湿,陈基喃喃说道:“伯伯虽然不在了,我还在……”   因为那股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浑身起了一阵不自觉战栗,陈基终于再也撑不住,闭上双眼昏死过去。   后来有大夫想要帮阿弦料理伤口,阿弦只是不肯。   渐渐地屋里并没有别人了,阿弦呆呆地盯着床上的陈基:“大哥,大哥……”心里忽然后悔起来,如果她没有上京,就不会生事,就不会牵连陈基,但现在……   悲伤且后悔中,身后是李贤的声音,道:“不要难过了,大夫说虽然伤的重,但仔细调养,假以时日是会好的。”   阿弦想回头看一眼,头颅却似有千钧重,她沉默片刻,低头说道:“我不知道您是王爷殿下,那天实在失礼啦。”   李贤和颜悦色道:“你原本不知道,不知者不罪,何况我也并没告诉你实情。”   阿弦听着他的声音,终于慢慢回头,当看见少年的脸的时候,阿弦的鼻子没来由大酸,同时眼睛里又浮现水光。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多谢王爷殿下。”   她想行礼,身子手足却一片僵硬。   李贤温声道:“没什么,可知我当时不肯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就是怕你会这样跟我见外客套?”   阿弦怔了怔:“那,当时在明德门,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贤道:“正如我跟你说过的一样,李义府祸害朝廷天下,我是李家的人,也是天下人,当然跟他有仇了。你打了李洋,正合我意。”   阿弦忍不住冷道:“那又如何?你是堂堂的王爷,都无法奈何李义府,我被关押在京兆府这许多日,都没有人敢过问此事,唯一能主持公道的薛主簿也被逼革职了。这就是长安,这就是朝廷。”   李贤语塞,又慢慢叹了声:“你大概不知道长安的详细,李义府一家之所以横行无忌,是因为父皇跟天后宠信他的缘故。”   阿弦道:“那现在怎么样,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大奸臣,却任由他这样肆无忌惮?”   李贤不语:高宗是他的父亲,武后是他的母亲,两个人宠爱奸臣,放纵罪行,自然是错,可是当初太宗以孝治天下,子不计父过,他又能如何?   就算此刻背后议论起来,李贤也不能说些过激的话。   李贤沉默之时,阿弦不由多看他两眼,当目光掠过他的眉毛,眼睛,她似乎能看出几许熟悉的影子,但……终于狠心别开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贤才说道:“对了,你方才跟李洋说‘景城山庄鬼嫁女’之类,是何意思?”   阿弦道:“没什么。”   李贤道:“当真没什么?”如果没什么,当时她又为何会叫出这一声?但是当时李贤在场,也能看出李洋却像是个浑然不知情的。   阿弦不愿跟他多话:“多谢殿下相救,不知我能不能跟我大哥先离开府衙?”   她的态度冷淡非常,比初见时候判若两人,李贤心中纳闷:“不用着急,方才大夫说张翼的伤一时半会儿不能移动,要静养才好,何况这里的汤药都是一应具备的,何必再挪地方。”   阿弦看看浑然无觉的陈基:“好吧。那殿下当真能让李洋罪有应得吗?”   李贤皱眉道:“我已经将明德门的事禀告了父皇,他已经申饬了李义府,让他管教儿子,没想到他回头就变本加厉了。我明日即刻再进宫禀奏。”   这夜,阿弦便守在陈基身旁,子时过后才朦胧睡着。   次日请来天已经大明,阿弦去取汤药的时候,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昨天凌晨,就有李相府的人来到,说是封了皇命,特将李洋无罪释放,改罚在家中自省。   这个“判罚”,近似于无。   原来李洋出事后,李义府进宫求情,果然得了皇恩。   李洋自京兆府大牢中被放了出来,忍受了大半夜牢狱之灾的李公子,怒不可遏,气愤愤地回到府中后。   李义府不免问起个中详细。   李洋并不觉自己有任何错误,把在明德门冲撞,京兆府狭路相逢,处罚两人的时候不巧遇见沛王李贤,毫无隐瞒地一一同李义府说了。   李义府斥责道:“你就算是胡闹,也不该在明德门那样显眼的地方,那地方人多眼杂,难保有亲王、御史等出没,简直像是把明晃晃地把柄送到人的手上!”   李洋道:“怕什么?难道他们能奈何我们李家?父亲莫非没听说,人家都说,我们李家的李,跟皇室的李是一样的。”   李义府忙喝道:“住口!因为你的事我进宫求情,天后尚且罢了,皇帝陛下却亲口对我说,让我管束一下自己的家人,说是听见了好些对我们不利的传闻。你若再胡闹下去,小心我保不了你们!”   李洋悻悻低头:“怎么只是我胡闹,那小子在明德门当着那许多人斥责我,就像是您如今这般——老子训儿子一样,且还伤了我,我如何能容忍?后来在京兆府里,他仍是指着鼻子骂,说什么京兆府是李义府的、景城山庄鬼嫁女之类胡话……我当然是要打死他了,谁知沛王偏生搅局。”   李义府本紧锁眉头斜睨儿子,忽然听到“景城山庄”四个字,脸色僵住:“你、你说什么?”   李洋一头雾水,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李义府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刚才胡说什么景城山庄、什么鬼嫁女?”   李洋这才想起:“啊,我当是什么呢,就是那天那个打伤我的小贼,忽然没头没脑问出这句,说什么、问我记不记得景城山庄的鬼嫁女,简直是失心疯……”   李义府半晌不言,最后道:“你过来,我有件事要吩咐你,”   李洋忙上前,李义府低低叮嘱了几句,“此事要做的机密!”   李洋道:“父亲要我拿那小子做什么?”   李义府悄然道:“你只管去,速速将这少年绑来府中,以及将他的底细也查清楚些,千万不要给我再出纰漏!”   李洋先前只是任由自己的性子胡闹,如今得了李义府“首肯”似的,自然喜不自禁,简直如猛虎出闸,张牙舞爪。   李洋去后,李义府有叫管家,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立刻去许府,把许敬宗请来!让他立刻来!”   腊月的最后一天,因陈基伤势稳定,阿弦出府衙在长安城内走动,想要碰碰运气,寻一寻玄影跟英俊。   正无功而返,想要回去,穿过一条巷道之时,前方几个人拦路。   阿弦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看出对方似来者不善,她立刻见机应断,回身便往来路而去,谁知才走三四步,便见路口也被人堵住。   阿弦站住脚,那两队人却极快靠近,阿弦见对方人多,心头凛然:“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我跟你们无冤无仇……”   说到“无冤无仇”之时,才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冷笑道:“臭小子,看这回还有什么沛王、太子的来救你?”   阿弦见是李洋现身,心中叹道:“真是阴魂不散。”   她只当李洋是来报复,又怎会知道他还有其他意图。阿弦见李洋面色得意,意态猖狂,想到先前他被关入大牢却很快又被释放之事,可见“正不胜邪”,心中火起。   阿弦道:“李大人,你只叫爪牙来动手是什么意思?你是堂堂地千牛卫,人称一声‘将军’,我就问你,你敢不敢跟我动手份个胜负?”   李洋对这提议略觉诧异,眼见阿弦眼中透出挑衅之色,李洋:“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竟敢跟我动手?本来我该好好教训教训你,只是今日有别的事。”   李洋说着使了个眼色,他底下那些家丁奴仆一拥而上,阿弦并不慌张,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落花流水,正好儿将英俊所教的那数招都练了个遍。   眼见地上倒了四五人,李洋骂道:“一帮废物,连个孩子都捉不到。”   举手一拍,自他身后闪出两道人影,皆是灰色长袍,形容枯瘦。   阿弦毕竟也算是半个“武功高手”,高手过招,不必动手就已经嗅出那天生自带的气息。阿弦一看那两人,本能地知道自己是赢不了的。   李洋笑道:“你想跟我动手也使得,但需要先跟我手底下的这两个走几招。”   阿弦方才动手击退小喽啰的时候,扯动先前身上所受的伤,正强忍痛苦,听了这话,虽知不妙,却不愿示弱,硬是咬牙站直了身子。   果然高手过招,胜负立判。   那两个灰衣人上前,阿弦勉强只在他们手底过了三四招,便已经被点中穴道,呆在原地。   其中一个灰衣人打量着她,忽然说道:“你方才所使的那些招数,是何人教导你的?”   阿弦只是冷冷回答:“为虎作伥,羞耻!”   两名灰衣人对视一眼,不再做声。   这会儿李洋见胜负判断,便上前看着阿弦,大多数人生气的模样都不会好看,但是眼前的人不同,她的双眼里似有火苗跳动,微红的眼珠,清丽的容颜此刻显得有几分别样的……比“媚”更少一分的动人。   李洋若有所思笑道:“咦,没想到,你长的竟还不错……”   阿弦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你、想杀就杀……”   “我忽然有些不舍得杀了。”李洋笑起来。   他说话间便凑近过来,在阿弦的颈间嗅了嗅,却见领口处的脖颈,雪白如玉。   阿弦屏住呼吸:“滚开!”   李洋忽然举手握紧她的肩头。   阿弦汗毛倒竖,想要挣扎,偏偏穴道被点,一根手指也无法挪动。   正危急关头,有个懒懒散散,似漫不经心的声音道:“李三,你在这里玩什么这么热闹?”   众人回头。   李洋的脸色也有些变化,忙离开阿弦,回头看向来人。   只见巷子道口停着一辆马车,有个人正从巷口往这边而来,身着粉白色的鹤氅,大袖飘飘,里头是朱红色的缎服,额头上束着同色镶宝的金抹额,生得鼻挺口方,容貌俊美,通身有一种风流不羁的气质。   李洋咳嗽了声,暗中示意手下将阿弦带走,自己上前拱手行礼,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周国公,失敬,不知您如何在此?”   贺兰敏之的目光从他脸颊上谢谢擦滑开去,落在前方的阿弦身上:“我是为了这个孩子来的。”   李洋道:“您莫非在开玩笑?”   贺兰敏之眉眼微抬,淡淡道:“我的样子,像开玩笑么?”   李洋张了张口,几番犹豫:“这小贼得罪了我家翁,我正奉命要将他拿回去,让家翁处置,殿下若肯周全,家翁跟我都将感激不尽。”   贺兰敏之闻言,大袖一挥,笑道:“我几时这样会周全别人了?你好像对我有什么误解。”他说着举手,指着阿弦道:“我说过了,我要他。”   贺兰敏之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周国公,于帝后之前荣宠无双,就算是李义府等闲也不敢跟他相争。   如果是平时,李洋一定会识趣退让,但这件事乃是李义府亲自交代,故而李洋竟不敢轻易放弃。   他还在迟疑,贺兰敏之已经大步往这边而来,他生得极为出色,虽是男子,却在英武中又透出一丝奇异的妩媚,行走间仿佛松形鹤步,赏心悦目之极。   但,李洋却忐忑不安,隐约嗅到一丝不祥意味。   正在掂掇之时,贺兰敏之已经走到押着阿弦的两名李府家丁之前,道:“放手。”   那两人不敢抗命,正要看李洋示下,眼前蓦地一道剑光闪过!   左边一名家仆,胸口刺痛,低头看时,血已涌出,他惨叫扑地,临死之前的表情仿佛无法置信。   另一人却见机极快,吓得忙撒手倒退,贺兰敏之冷笑,右手将剑倒转,竖藏于袖底,左手把阿弦一拉,拉到自己身边。   阿弦因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贺兰敏之见状,很不耐烦,便举手将她抱住,犹如扛着一个麻布袋一样,头朝下扛着便走。   李洋跟底下家奴们哪里还敢多嘴,面对贺兰敏之,却犹如群臣对他们李府的感怀一样“敢怒而不敢言”。   贺兰敏之扛着阿弦,旁若无人地离开巷子,将她放在自己的车上,纵身跳入,驱车而去。   剩下李洋跟众奴仆面面相觑,李洋道:“回家禀告老大人!”带众人仓皇而退。   且说贺兰敏之载着阿弦,乘车往回。   他的马车乃是特制,格外的宽敞,能够对面各坐三人而不嫌拥挤,又布置的极为华丽,地上铺着波斯来的名贵地毯,车壁上镶嵌着夜明珠以照亮,珠光宝气,梦幻而华丽。   贺兰敏之拉开特制的匣柜,先取了一块儿湿帕子擦了擦手,又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将金杯捏在掌心,并不放下,贺兰敏之斜睨地上的阿弦。   阿弦虽被点中穴道,但除了不能动外,眼睛尚能视物,从贺兰敏之露面,出手,将她带到车上,阿弦一概都十分清楚,此刻她的眼珠直直地盯着贺兰敏之,仿佛有所思。   敏之看了半晌,嗤地一笑,举手在她身上一拂,阿弦微震,发现自己能动了,忙爬起身。   贺兰敏之斜斜地靠在车壁上,好整以暇道:“你可真是能耐啊,还未进长安,就先把长安最炙手可热的人家得罪了,你可知你那句‘明德门是四夷五方来朝的地方,是天子的脸面……在此搅乱便是给天子脸上抹黑’,连皇上跟天后都知道了?”   这一句,便是当日阿弦在明德门前叱骂李洋的话,却不知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忽然敏之又点点头:“对了,还有那句……京兆府是李义府的,沛王还不如李义府等的话……小子,你到底是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竟这么敢说?”   敏之说着,俯身打量阿弦。   阿弦盯着他,脑中极快转动,听敏之说完,便道:“是你!”   敏之一愣:“嗯?”   阿弦道:“是你!就是你掳走了阿叔跟玄影,他们在哪里?”   原来从贺兰敏之才露面,阿弦就听出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似哪里听过,直到此刻终于确认,——在洛州客栈的那夜,闯入她跟英俊房中的人,就是他!   敏之并不否认,反而轻描淡写地笑道:“哦,我当是什么呢,你说崔……跟那条狗……”他耸了耸鼻子:“不过你说我掳走他,可真是抬举我了。”   阿弦按捺不住,扑上来:“我阿叔呢?”   敏之道:“你阿叔?”语气里透着些鄙夷嘲讽,“你叫他‘阿叔’?”   阿弦忍无可忍:“他到底在哪里?你把他跟玄影怎么样了?”   敏之盯着她,欲言又止,只道:“小家伙,你怎么不担心你自己?照你这样闯祸的速度,一百个一千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阿弦跃上前:“把阿叔还给我!”   见她的手将沾着自个儿的衣领,敏之举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抵在车壁上,他冷冷说道:“不要放肆!”   阿弦咳嗽了两声,他的手抵在她脖子往下,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阿叔是瞎子,一个人不成,你、你到底……”   敏之听了断断续续的一句,手微微松开。   阿弦跌落地上,低头咳嗽,忽然一只手过来,挑住她的下颌,往上用力。   阿弦茫然抬头,敏之微蹙眉心打量她:“噫……有些古怪,为什么,你身上有种格外惹人不喜的气息?”   修长的手指在阿弦的下颌上蹭了蹭,忖度道:“到底是哪里……”对上阿弦含惊带怒的双眼,敏之在她的唇上轻轻压了压,笑的有几分邪意:“不过李三说的不错,你长得倒是……”   话音未落,便觉着手上一疼,原来是阿弦趁着他心神恍惚之际,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第87章 小东西   贺兰敏之吃疼, 用力捏住阿弦下颌, 逼得她松口。   然而手指却已经被咬破了,鲜血直流。   贺兰敏之以风流倜傥俊美过人而名闻长安, 他自己也最喜好鲜衣怒马,格外珍惜自己的皮肉, 如今乍然受伤,怒道:“混账东西!”   一掌掴了过去, 打的阿弦往旁边扑倒出去,口中腥咸不已。   贺兰敏之指着她,怒不可遏:“若不是看在崔玄暐对你另眼相看的面上,我今日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他的五官本来就极立体,又因喜好打扮,整个人透着一股太艳逸之感, 骤然动怒,眉眼中才多了一股凌厉慑人的煞气。   阿弦伏在车壁边上, 扭头看他, 在对上敏之双眼的同时,阿弦忽然看见一幕诡异的画面。   “嗤啦”!是衣裳被撕开的声响。   “不要……”略有些稚嫩的叫喊声。   有人道:“别怕,别怕……”有些苍老的声音,呼呼喘息。   也许是这一掌太狠, 阿弦竟觉着胸口翻涌,隐隐有作呕之意。   她定了定神,幻象自眼前消失。阿弦举手将唇边的血擦去:“我阿叔……我阿叔是崔玄暐?那个崔天官?”   贺兰敏之皱眉:“你的眼睛……”   原来不知何时,阿弦的右眼里又浮现出淡淡的血色。   阿弦轻轻揉了揉有些发烫的右眼, 道:“我阿叔到底在哪里?玄影又在哪里?”   贺兰敏之这才哼了声,靠在车壁上重拿了一块儿湿帕子擦了擦手,看着帕子上的血渍,冷道:“别叫他阿叔,你这种人不配!”   阿弦轻声道:“配不配,阿叔会告诉我,不用阁下多嘴。”   贺兰敏之眼神复又凌厉起来,他的戾气暴涨,抬手欲打,却又生生止住:“打死了你,别让他以后跟我算账。但你要小心你的嘴,我可不像是李三那样,容得你这样放肆……”   他又仔细盯了阿弦片刻,喃喃道:“真是越看越觉着讨人厌,恨不得……”他搓了搓自己有些蠢蠢欲动的手,却不小心碰到被咬伤的地方,顿时疼的嘶了声,满面懊恼愤恨。   大概是看阿弦的眼神不对,敏之深吸一口气:“别忘了李家还想要你的命呢,方才若不是我,你入了李府,就等于入了阎王殿,你不谢我,反而恩将仇报地咬人?”   敏之已经低头打量自己的伤处,眼见手指上依稀透出了几个明显的牙印。   敛着怒意扫了阿弦一眼,敏之又按动身后一处机括,右手边随之弹出一个匣子。   敏之往匣子里打量片刻,从里头捡出一个青色玉瓶,他看了几眼,忽然丢给阿弦道:“过来,给我上药。”   阿弦看着丢在自己跟前的那玉瓶,低低道:“你自己没有手么?”   敏之大怒:“让你做你就做!再敢犟嘴,就把你扔下去!”   阿弦道:“求之不得。”   敏之反而噗嗤一笑:“我说错了,你敢再犟,我就把陈基扔到李府,如何?”   许是玩笑,但阿弦知道他是能做出来的:“你……”简直毛骨悚然。   敏之笑道:“嘻,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要把你清蒸还是生吃,都随我的意思,你能怎么样?”   阿弦看着他极为嚣张之态,蓦地想起那日李洋动私刑之时,陈基在她耳畔说的话。   当时陈基道:“这里是吃人的地方,弱肉强食就是如此,似你我这样的人,他们就算杀一百个一千个,也依旧是白杀了,死了的人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阿弦捡起玉瓶,挪到敏之身旁。   她将瓶塞拔下,才要去抬敏之的手,他却一脸嫌弃道:“你那手实在太脏!别碰着我,只上药就可以了。”   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儿雪白丝帕,扔在阿弦跟前,“先清理一下。”   阿弦低头捡起来,把他手指上的血渍等物稍微收拾了一下,又将药粉抖了出来,撒在那有牙痕的地方。   敏之斜睨着她垂首低眉的模样,心念一动,问道:“你是怎么跟崔晔认得的?”   阿弦充耳不闻,只是把那帕子叠了几条儿,洁白无污渍的一面朝下,给敏之小心地把伤处绑了起来。   敏之看看她,又看一眼那绑的十分整齐的伤处,举起手指笑道:“哟,你还挺会伺候人的,一路上就是这么伺候他的?”   这人阴晴不定,令人叹为观止。   阿弦默不做声地将玉瓶又放到他的身边,自己仍旧退后,敏之皱眉:“我问你话呢,你是忽然聋了不成?”   阿弦道:“你先告诉我阿叔在哪里,玄影怎么样,我就也跟你说。”   贺兰敏之满脸匪夷所思:“你居然还敢跟我谈条件?幼稚的小东西。”他打量着阿弦的脸,方才被他狠狠一巴掌,半边脸肿了起来,连带嘴唇也微肿,仍带残血。   敏之收了笑:“是不是很疼?”他不等阿弦回答,“谁让你惹怒了我?方才没有立时杀了你,已经算你命大了。”   阿弦将喉咙里的话忍下去:“那么我该多谢周国公了。”   敏之道:“你如何这样叫我?”   阿弦道:“方才李洋是这样称呼的。”   敏之叱道:“不要自作聪明,我不喜欢!”   阿弦道:“那该如何称呼您?”   敏之皱眉想了想:“你……就叫我贺兰公子就是了。”   阿弦道:“是,贺兰公子。”   敏之才又微微一笑:“好,乖巧一些,这才惹人喜欢呢。”他忽然又道:“我可不信你在崔玄暐跟前是这样冷冰冰硬邦邦的。哈哈。”   他每次提到“崔玄暐”三个字,阿弦都会有心跳加快头微微晕眩之感。但要再问详细,此人偏偏不肯说,但好歹已经知道了名姓,来日再做图谋就是了。   阿弦道:“阿叔也不似贺兰公子这般。”   敏之道:“哦?他是那般?我又是怎么样,你倒是说说看。”   阿弦道:“没什么,不好比。”   敏之挺身,双眸直视着她道:“偏要你说,快说!不许扯谎欺瞒!”   此人喜怒无常,十分不好应付。阿弦本不愿再跟他多话,他却偏又咄咄逼人。   阿弦道:“彼此性情不同而已。阿叔……”心底忽然想起在桐县的那夜,阿弦叹了口气:“阿叔是暖的。”   “暖?”敏之起初不解这简单的一字的意思,待领会过来,已经睁大双眸:“你说什么?崔玄暐……暖?”   他仿佛听见什么天方夜谭,想大笑,却又收声:“我当真怀疑我跟你所说的是不是同一人了。”   阿弦不动声色道:“是不是同一人,贺兰公子带我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敏之带笑斜看她:“好小子,知道给本公子下套了?”   阿弦道:“我回答了公子的问话,公子总该也回我的问题。”   敏之盯着她看了片刻:“我不知道他如今何在,但总归不会差,因为……他是从我手底逃走的。”   “逃走?”阿弦忧心不已,提高声音:“那夜在客栈里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对我阿叔做了什么?”   敏之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现在轮到我问了!”又催促道:“你为何说他……暖?”他说出这个字,想到那人的脸,仍觉着很不适应。   一想起英俊,阿弦的眼神也因之变化,不再是先前那样怒恨,反而透出些柔和朦胧的笑意。   想到桐县的种种,两人一起走过的长安路,阿弦道:“因为阿叔很好。不管多冷的天,只要在他身边,我就不觉着冷。”   贺兰敏之看的分明,此刻虽未得到阿弦的回答,心中却已经对她的说法深信不疑,但与此同时……却更好奇。   贺兰敏之喉头一动,继而道:“整个长安,只怕只有你是这样想的。在冰山之前能觉着暖,倒也算是一大奇迹。”   阿弦道:“为何说阿叔是冰山?”   敏之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他到底是个心思通透之人,话未出口,便又笑看阿弦:“你又套本公子是不是?”   阿弦垂头:“哪里敢,只是好奇罢了。”   贺兰敏之嗤之以鼻,只是也并未再追问阿弦什么,只是静静地靠在车壁上出神。   马车骨碌碌往前,阿弦见他默不做声,便试着掀开窗帘往外看。   她的心在担忧英俊跟玄影之外,还有一个于京兆府中养伤的陈基。   李洋亲自率人来对付自己,阿弦担心的是他还会针对陈基。   一念至此,阿弦道:“贺兰公子,李家的人捉我不成,会不会再对我大哥下手?”   敏之淡淡道:“他若还敢去京兆府闹翻天,李义府也救不了他了。”   阿弦的心略宽了些。   敏之脸上却露出玩味的笑意:“其实有点古怪,这一次闹得满城风雨,按理说李洋不至于再针对你,难道是李义府的意思?如果是这样……那这件事就有趣了。”   之前李洋不过是任意耍横草菅人命而已,此事如今已经捅到二圣跟前去,按理说李家该收敛,今日李洋敢如此,若非李义府有命,只怕他未必就敢。   贺兰敏之思忖之时,阿弦默默地扫视这位国公爷。   华贵鲜丽的衣着打扮,映衬着俊美非常的容颜,本是极赏心悦目的美人,但在阿弦眼中,却俨然一条花纹艳丽的毒蛇,冷血而无常,不知如何惹怒了他,就会给人雷霆一击,犹如先前他击杀李洋家奴之举。   想到死在他手底的那些人,心头一阵寒意,阿弦看敏之凝视车窗,便趁他不注意又悄悄往后退了退。   谁知贺兰敏之以眼角余光瞥过来:“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他低头嗅了嗅自个儿的袖子,蚕丝缎暗团纹的袍袖上传来一股名贵的龙涎香的气息,敏之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是怕我再打你?”   目光在阿弦微肿的脸上扫过,敏之淡淡道:“我最烦人家碰我,更别提伤着我了。以后你且记得,别再犯同样的错儿,我怕我失手之下,当真伤了你的性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见白皙修长,十分满意,又看中间裹着一处,目光复又阴沉。   马车停下,贺兰敏之下车之时,地上已有仆役躬身跪倒,敏之踩着那人脊背落地,回身道:“还不出来?”   阿弦低头看了眼,越过那跪地俯首之人,直接纵身跃落地面,却因先前跟李洋的人动手牵动旧伤,疼得她微微皱眉。   敏之似笑非笑道:“自讨苦吃。”   大袖一甩,敏之往国公府内而去,阿弦在后,打量府门前两个石马雕像,迟疑未曾举步。   敏之回头:“你要跑自然是容易,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要知道陈基还躺在京兆府呢。”   随着敏之进了国公府,还未进内堂,就见几名盛装的美貌女子迎了上来,齐齐行礼,接了敏之。   当前一名女子尤其出色,生得面如芙蓉,体态婀娜,穿着葱绿的绸衣,里头露出桃红色抹胸,极为鲜亮动人,跟贺兰敏之站在一块儿,正似一朵夜芙蓉衬着刺玫瑰,相得益彰。   丽人见阿弦跟在身后,便道:“这位小哥是?”   敏之道:“是个不相干的。”   丽人笑道:“主人又从哪里找来个不相干的人呢?”举手替敏之更衣,其他女子便围在周围,接衣带,袍服,手帕,抹额等物,又捧了清水来,跪地举高供他净面……一个个如走马灯似的团团忙碌不停。   阿弦这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是贺兰敏之的侍女,又看换一件儿衣裳也要十几个人,如此地排场奢费,咋舌之余微微摇头。   那华服丽人正在替敏之整理胸口衣裳,敏之低头交代了几句,丽人后退几步,转身走到阿弦身前,含笑道:“小公子随我来。”   阿弦看敏之仍在“梳洗”,便随着丽人出门,绕过廊下。   丽人请阿弦入了一个房间,道:“听主人说您受了伤?待会儿他们会送伤药过来,我服侍您如何?”   她言语温柔态度亲和,但毕竟是国公府的人,阿弦心存忌惮:“不必了,我没什么大碍。”   丽人仔细打量她的脸上,却见指印犹存:“是主人所为?”   阿弦不语,丽人会意,又说:“我方才瞧你走路也有些不适,想必身上也有伤,看您年纪不大,身子又似弱,不可等闲视之。”   正说着,外头丫鬟来到,捧着托盘,道:“云绫姐姐,伤药取来了。”   云绫才命捧进来,又有一个丫鬟来到:“姐姐,衣裳暂时就找了这两件儿,不知合身不合身。”   云绫翻了翻:“可用了。”回头对阿弦道:“我帮您上药,顺便换衣,还是要别人……”   阿弦这才知道那件衣裳是给自己穿的,忙摇头:“我不必换衣裳,上药也不必别人。”   云绫失笑:“主人不喜欢人家在他跟前儿穿麻布衣裳,你瞧我们都是这样打扮,如今您跟了主人,少不得也……”   阿弦道:“我没有跟了他。”   云绫挥手,身后的丫鬟们都退下,云绫方上前一步,道:“我们主子的性情,想必您也知道了,惹恼他对谁也没有好处,不换衣裳自然使得,可若主人不喜欢,不仅是您,我们这些伺候的,也要跟着遭殃呢。”   将房门关上,阿弦把身上有伤的地方上了药,看着那件儿簇新的锦袍发呆。   她从小到大,从没有穿过丝织的衣料,因为太过奢侈。   习惯了有些粗硬的麻布,手摸到那柔滑的缎子,几乎怕一不小心就会碰坏了,哪里敢穿。   正在发愣的时候,门外忽地传来细细小声,隐隐说什么“听说是奉了李义府的命令……”之类。   阿弦闻听,将那衣裳一撩,左右看看,走到东侧,将一扇窗悄然打开,自己便跳了出去。   那两个丫鬟兀自站在门口低语,未曾发觉屋内人已经逃了出来。阿弦沿着来路往回,将到先前的厅堂之时,一抬头正看见贺兰敏之迎面而来。   这功夫,他已经换了一件玄色绣金纹大袖宽袍,重系了一条朱红嵌翡翠的抹额,长发也未曾绾起,只用金冠罩顶,长发皆从冠顶倾泻而出,行走间袍带当风,长发飘扬,只看起形状外貌,却翩然出尘犹如神仙中人。   阿弦定睛看了会儿,心道:“这真是活活的金玉其外。”   敏之未曾发现阿弦,一径进了厅内,却见厅中已经站着一人,躬身等候。敏之大大咧咧在胡床上坐了,一挥手将袖子搭在床沿上,垂落的半幅衣袖犹如羽翼。   他问道:“李义府是有什么事?”   这来者却是李府的总管,因为李义府的缘故,平日里也是被万人奉承的角色,此刻在贺兰敏之跟前儿,却半分放肆也不敢,满面陪笑道:“周国公,我们老爷让我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因为之前在明德门跟三公子起冲突的那人,听公子说他被国公带来府上了,我们老爷的意思是,请国公爷看在他的薄面上,让小人领了这人回去,还请您高抬贵手成全。”   贺兰敏之笑道:“怎么,堂堂的李相爷,还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是要拉他去你们府上悄悄地折磨泄愤?”   总管忙笑道:“这当然不能了,只是因为三公子一时冲动,此事闹得十分不好,连皇上也因此而申饬了我们老爷一回呢,所以老爷的意思是请这人过去,有什么话当面说开就好了。”   敏之道:“稀罕,我还以为是要带了他去杀了吃掉呢,原来是好言相商?”   总管道:“可不正是要和解的么?”   敏之听到这里,方微微一笑:“既如此,倒也不用再让他特意去一趟,你在这里跟他赔个不是就是了。”   总管一愣:“这……”   还未来得及说话,敏之冲着右手边窗户道:“小十八,你听见了没有,有人要跟你赔礼道歉,你还不进来?”   这会儿,立在窗下的阿弦也吃了一惊,不知敏之如何竟能察觉自己藏身在这里,但也无可奈何。   阿弦硬着头皮走了出来,李总管回头见她现身,脸色用一个阴沉都不足以形容。   敏之偏道:“李总管,你不是想见她么?”   李总管忙又挂上笑:“国公爷,莫要跟小人玩笑,是我们老爷要见他,我有什么资格……”   敏之冷哼了声:“你们老爷想见,就让他亲自来,你既然没什么资格,就别再我跟前儿现眼!”   李总管语塞:“殿下……”   敏之手抚着胡床的雕花纹,冷冷道:“还不滚?”   如此翻脸绝情,李总管心中纵有千万句话,当着这个主儿的面也只是憋住了,只得敛手低眉后退几步,经过阿弦身边儿的时候,却阴测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才去了。   侍女上前,跪地举高托盘。   贺兰敏之举手取了金杯,晃了晃,喝了一口,才对阿弦道:“看见了吗?有人对你势在必得呢。”   他举手抚了抚下颌:“但你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子,对李义府又有什么非要不可的理由呢。难道他也知道你跟崔晔有关?还是说……有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他一边儿思忖一边儿打量阿弦,忽然道:“怎么还没给他换衣裳?”   旁边转出那叫云绫的丽人:“方才,本是在里头的……”   阿弦怕当真连累了她,便道:“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跑出来的,我也不喜欢穿那些,我自己的衣裳就很好。”   贺兰敏之冷笑:“很好?一身酸臭土气,我那马车不知要熏多少次香才好呢,你如今又要糟蹋我的宅子?”   阿弦道:“公子可以让我走,何其干净。”   敏之道:“呸!”   午后,贺兰敏之出府,听侍女们说是进宫去了。   敏之临出门对阿弦道:“你小心不要出了这里,否则的话,只怕小命难保。”   他将走的时候又止步,忽然弯腰从腰间系带中抽出一物,转身拍在阿弦手里:“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关键时候或可保命。”   阿弦看时,却见是一柄只有两个巴掌大小的短匕首。   午后,国公府内安谧清净,除了云绫来寻阿弦说过几句话外,更无他人打扰。   阿弦出门查看,见也无人盯着自己,她便出了房门,一路往外。   到底不敢从正门出去,来到侧墙边上,纵身一跃跳上一根树枝,又踩着树枝,终于越墙而过。   阿弦埋头往前,一直走出两条街,才放慢脚步。   她抓了一个路人,问道:“可知道崔晔崔天官的宅子在哪里?”   那路人上下打量她道:“你是什么人,寻崔天官的宅邸?”   阿弦道:“我寻他有急事。”   那人道:“你难道不知道,崔天官之前出使羁縻州,惨遭不幸,至今音信全无么?”   阿弦有些着急:“那你告诉我他的宅邸在哪?”   这路人叹了声,回身指着皇宫的方向道:“皇宫东边那一片青云坊,全是大臣们的聚居之地,但是崔大人的家不在那里,他们住在南华坊,你去那里,一问姓崔的就知道,那一大半的地都是他们家的,很容易便看见。”   阿弦谢过此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而去,一路疾奔,额头几乎出汗。来至南华坊,果然一问便知地方,顺着路人所指,先过了一处极大的石牌坊,只见满地砖石铺路,绵延往前,一所门首嵯峨而立,门口上停着几顶轿子,许多人肃然而立。   阿弦忙跑过去,还未靠前,就有人过来道:“何人乱闯?”   阿弦止步:“敢问……崔晔崔大人是住在这里么?”   那家丁下台阶,上上下下把阿弦细看了会儿:“不错,你是何人?有什么事?”   阿弦道:“崔大人还没有回来么?”   家丁警惕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阿弦道:“我有急事,想面见崔大人……”   家丁才皱眉道:“大人如今不在府中,你且走吧。”   阿弦道:“真的不曾回来吗?”   家丁喝道:“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就不客气了!”   这种情形下,若要说自己认识“崔晔”,却也无凭无据,阿弦有口难开。   却正在此刻,数辆马车从门道前缓缓驶来,家丁见状,忙又驱赶阿弦道:“还不走开!别挡着我们老夫人的路了!”   阿弦只得后退一步,见马车徐徐停在崔府门口,有许多丫鬟婆子下车,绕在第一辆马车旁边,众人扶着一位头发雪白看似面善的老人家走了出来。   那老人家摇摇颤颤,将要进门的时候,忽然扫了一眼阿弦的方向,问道:“方才我听到有人吵闹似的,说什么呢?”   家丁忙哈腰道:“您老放心,没什么,是个迷路的孩子而已。”   老夫人叹道:“小孩子迷路,当然害怕,你为什么又呵斥他?越发惊吓了他了。”   她觑眯起眼睛看向阿弦,又道:“看着怪可怜儿的,你问问他是不是没有钱用,又或者找不到家了,你就多派个人,帮一帮他最好。”   说话间,旁边一位上些年纪的妇人道:“老太太还是这样积德行善,方才又在南华庵里念了一天的经,神明有知,也必然不会让玄暐出事的。”说话间眼圈却微红。   忽然从另一辆车上也走来数个妙龄女子,其中最打眼的一位,身着素色衣衫,气度高雅,容貌秀美,伴随众女子来至门口,柔声道:“老太太,我扶您入内。”   老夫人左右看看,被众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似的入内去了。   一直伺候着女眷们进了里头,家丁才又折身回来。   见阿弦兀自站在原地,他便说道:“我们家老夫人最是惜老怜贫,她的话你可听见了?算是你撞了大运了,你是有什么难事,是否缺钱?只管说,我们崔府不会袖手旁观的……”   旁边也有个人道:“说的是,就也算是为了咱们大爷积攒功德吧。真真指望老天爷发发慈悲,让大爷平安归来才好。”   话虽如此,两人的神色却都显得极为颓丧。   阿弦终于忍不住道:“阿叔……你们、你们的大爷不会死的。”   那家丁只当她是说些吉利话,便转忧为喜道:“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也罢。”他抬手入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了十几枚铜钱:“我看你也是遇上难事了,这些钱给你拿去用吧。”   阿弦忙推开:“我不要钱。”   家丁道:“你莫非嫌少?”   阿弦道:“不是,我……我就是来看看……”她抬头看向大门处,那一堆女眷已经渐渐消失眼前了。阿弦低头道:“你告诉你们家老夫人,崔……总之他没死!他一定可以回来的。”   那家丁呆了呆,阿弦却转身,飞快地竟跑了。家丁忽地看到自己手中还举着铜钱,便叫道:“喂,小兄弟!”阿弦早已经跑的远了。   且说阿弦离开了崔府,慌不择路,几乎迷在巷子里头。   她想到方才所见,又想起英俊下落不明……虽然没有她在身边,但以英俊之能,未必不会顺利来到长安……   若贺兰敏之说的是真,英俊就是崔玄暐,但如今他并未回到崔府,只能说明他仍然没有恢复自己的记忆。   阿弦揉了揉额头,心急如焚,又想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该回府衙看一看陈基,于是判断了一下方向,转往府衙的路。   此刻天色黄昏,正行走间,身边冷风吹过,阿弦心头一惊,抬头看时,却见是从墙上飘落两道影子。   她本以为是鬼,定睛一瞧,才知道只是来者不善。   望着那两人手持兵器极快逼近,阿弦想:“长安,竟是这样的鬼门关吗?”   蓦地,是陈基的回答:“这里是吃人的地方……死了连个名姓也不会留下!”   洛州路上,阿弦道:“这样的第一次,我不想要。”   是英俊的回答:“这一关,你必须得过。”   刀风扑面而来,分明是夺命的招数了。   阿弦回神心想:“是,这一关,我必须得过。”   退无可退,无须再退。   刀光在眼前交错,阿弦俯身踏步避让,手自靴筒中将贺兰敏之给的那把匕首拔了出来,只听“嗤嗤”两声,眼前两名杀手的腕底血流如注!   两人大惊,手竟握不住兵器。   阿弦反握匕首:“我不想杀人。所以别再逼我!”   当前的两名杀手交换了个眼色,纵身后退,只听刷刷数声,又有几道身影从墙上跃落。   一刻钟后,在贺兰敏之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两具尸首,阿弦浑身沾血,右眼更是被血染过一样,整个儿变作赤瞳。   敏之见状,虽然惊心,却更喜欢,他才闪身落地,那围着阿弦的几名杀手便唿哨一声,急速撤退。   敏之也不追赶,只踱到阿弦身前,伸了伸手,又缩回去,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遮着手,才在阿弦的手臂上一抬。   他打量地上那两具死尸,半惊半喜:“小十八你出息了……”忽地“咦”了声:“这种招法……”   阿弦无法回答。敏之看看尸首,又看阿弦:“这是崔晔教你的?”   一声崔晔,提醒了阿弦,她将敏之推开:“我要去找阿叔。”   敏之忙将她拉回来,这次却握了满手的血:“天大地大,你去哪里找人?”   阿弦用力想将手肘抽回,敏之的手却似铁钳,阿弦叫道:“你管我?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跟阿叔分开?也不至于现在都不知他的下落了,你把我阿叔弄丢了,你给我找回来!”   敏之怒道:“闭嘴,说了一千次,那不是你阿叔,崔府的门第你方才不是看过了么?你瞧瞧自个儿,一介草民,可高攀得起吗?”   眼中涌出泪来,阿弦道:“我叫他阿叔,因为他对我真心的好,而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崔天官,如果他也用门第之见来看我,似你这般口吻对我,我绝不会认他是我阿叔。”   敏之哑然,继而道:“呵,世人多都虚伪,我不过是直言了些而已,如果是崔晔,他表面儿跟你虚与委蛇,心里实则鄙薄,你又如何看得出来?”   阿弦道:“我不像是你,从别人的容貌衣着甚至出身来判定人,我知道阿叔也不是你!”   敏之从未遭受如此羞辱,一巴掌挥过去。   这次阿弦已有防备,闪电般举手挡住:“你还想打人么?这次你试试看!”   贺兰敏之诧异,却仍喝道:“班门弄斧……”   那个“斧”几乎还未出口,猛地觉着冷风扑面,敏之心惊,仰身后倾,与此同时终于看清阿弦手底仍握着他给的那把匕首,敏之失笑:“好!把我给你的东西用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阿弦倒转匕首,用把手点中敏之侧腰大穴——这正是英俊曾教过的杀招,腰眼穴被撞中,轻则人会麻痹,重则即刻无力昏迷。   敏之果然身形一晃,阿弦纵身一跃,顺势扑过来压下,两人顿时双双跌在地上,阿弦道:“现在又怎么样?”   跟英俊乍然分开后的惶恐,同陈基相聚又差点死别的惊悸,被李义府刺杀,被敏之软禁,被长安城这鬼蜮之地震惊……这些种种,都在阿弦的心中累积了一股火,她大喝一声,举手向着那张艳丽过甚的脸就要打下。   就在此刻,耳畔听见“汪汪”数声。阿弦愣住,拳头停在半空,只顾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目光如炬的小伙伴指出李义府年龄的问题(赞),在此也一并说说哈,敏之,李义府的年龄(和他们参与的某些特定历史事件的发生)也会有些许改动哦。 第88章 两狐狸   盛怒之中, 阿弦听到隐隐地狗叫声。   起初还有些不信, 然而那叫声越来越近,终于, 就在阿弦睁大的双眼之中,出现那最为熟悉的一道影子。   阿弦大叫一声, 放开贺兰敏之跳了起来。   “玄影!”惊喜太甚,阿弦拔腿往那处跑去。   而就在前方的路口上, 那影子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掠了过来,玄影边跑边汪汪大叫。   背后贺兰敏之慢慢坐起身来,他扫了一眼袖子上沾的尘灰,却来不及理会,又抬头看去。   就在他眼前,阿弦微微俯身张开双手, 而玄影用力一跃,跳到她的身上!   它来的太快, 阿弦几乎被撞倒, 她顺势后退两步,跌坐地上,却蛮不在乎地,却兀自抱着玄影不肯撒手。   欢喜来的太过突然, 阿弦忍不住尖声大叫。   玄影贴在她的脖子上,伸出舌头用力舔她的脸,喉咙里发出低低地呜鸣声。   阿弦坐稳身子,捧着玄影的狗头:“你没事, 太好了!”又抱着在玄影毛茸茸的头上蹭了会儿,才又细看。   却见玄影目光润亮,毛色水滑,黑缎子一般,不像是流浪困饿过的模样,但……   阿弦笑容收住,这才注意到玄影的脖子上戴着一个看着极为名贵的项圈,看着黄澄澄地,上头仿佛还镶嵌着珍珠,翡翠等物。   但这震惊不过转瞬,因为阿弦发现那项圈往上、玄影的脖子上竟似受了伤,只是因为毛色深黑,看着并不明显。   她惊心之余,猛地坐直了身子细查,果然发现是带着伤的,却不像是被人打的,而似是被什么磨破了,幸而不算太重。   阿弦心疼地打量着:“这是怎么留下的?”   玄影却将鼻子拱在阿弦的手心,舔个不停。阿弦满心怜爱,摸摸它的头:“乖玄影,你先前是在哪里?是不是跟阿叔一起呢?”   才问了一句,就听见身后有人道:“喂!”   阿弦回头,惊见是贺兰敏之从地上爬了起来,正冷冷地盯着她。   只顾沉浸在跟玄影重逢的喜悦中,竟忘了后面还有一条毒蛇。   阿弦这才反应过来,忙也跳起身,她飞快地掂量了一番现在的形势,便对玄影道:“玄影,咱们快跑。”   还未说完,她已经拔腿往前就跑,玄影盯了贺兰敏之一眼,也随着她狂奔而去。   贺兰敏之想不到她竟会当着自己的面儿就敢跑的无影无踪,试着追了一步,又停下来。   贺兰敏之凝视阿弦逃走的方向,低头又看了看自己被她弄皱的衣裳以及上头的尘灰,起初是满面冷然怒意,可看着看着,忽然不知怎么,怒容转作笑意。   最后他竟笑出声来,道:“有趣,哈哈……有趣!”大袖挥舞,往马车旁走来。   敏之随车的那些家仆们其实早看见阿弦跟敏之动手,但一个个只远远地站着,惶恐畏惧而已。   他们虽有心上前救护,但偏生深知主子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生怕擅自动手反而触了逆鳞,因此都垂首站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众家仆因不敢抬头,自不知敏之神情转变,但听耳畔是敏之哈哈大笑了几声,听着却不像是个不善之意……   君心如天际云气变化,无法揣测,不知如何。   且说阿弦带着玄影逃之夭夭,一口气奔过了两条街,见背后并无追兵,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辨认了一下方向发现并没走错,阿弦才扭头对玄影道:“我找到陈大哥了,咱们要快些去京兆府,把陈大哥接出来……他之前说要跟我一起走,我也觉着这长安实在太诡异了,我们要尽快离开。”   玄影静静听完,“汪”了一声。   阿弦心有所动,停下来握住它的狗脸:“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生怕那个贺兰公子对你跟阿叔不利,幸而老天保佑,你好端端地回来了,现在就不知阿叔的下落了。你没跟他在一起吗?”   玄影“呜”了声,阿弦叹了口气:“若阿叔当真是崔天官,他回到了长安,应该没有人敢对他怎么样吧?……但贺兰敏之曾用陈大哥要挟我,李家又派人要截杀我,我怕陈大哥有危险,还是先跟他一起逃走的好,回头再细细查探阿叔的下落,你觉着如何?”   玄影“汪汪”叫了两声,阿弦下定决心:“那好,就这么办。”   长安,京兆府。   养了数日,陈基身上的伤正迅速愈合,同时让他极为意外的是……居然有不少人来探望他。   按照常理来说,公开惹怒了李家的人,多半就是个必死的下场,也基本上是万人避退不敢近前,生怕牵连己身。   何况陈基先前在京兆府中做的是最卑贱的杂役一职,被人冷落忌讳,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可自从他被移到内堂养伤后,前来看望慰问的人便纷至沓来,除了些平日里看着脸熟的捕快等人,竟还有些参军,户曹,等薄有官职的人物,平日里正眼也不会看陈基的人都来了不少。   这其中却有几个原因。   第一,虽然多数人都忌惮李义府的权势,但众人心中对于李家乱法妄为的种种行径却也是深恶痛绝,所以看到有人出头跟李家对着干,他们虽不敢欢呼雀跃,心里却也是敬佩赞叹的。   第二,当时李洋发飙的时候,沛王李贤曾亲自出面,各位都是眼明心亮的人,见李贤亲自维护阿弦……竟像是两个有什么渊源一样,所以大家不敢等闲视之,这也是一层原因。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却也是陈基自己挣来的。   原本府衙众人虽多多少少知道有个叫“张翼”的杂役,可是抬尸洒扫的人物,等同后院里里的一片落叶,卑微而寂然,又何足道。   但是那日众人眼睁睁看着,见陈基命不顾地也要维护阿弦……这种血性骨气跟深情厚义,却也深深地震惊了众人。   就算是一个再卑微的人,有“忠义”二字扛在肩头,那他的整个人便无形中有一种光似的,令无知者为之震撼,而有识之士肃然起敬。   然后,因沛王在二圣之前告状,李洋锒铛入狱,虽然被李义府保出,毕竟也算是一个小小地胜利的信号。   综上这数点,京兆府里的众人都纷纷地来探看陈基,其实不仅京兆的人,连别的衙门的人也闻讯而来,想看看那个不畏生死力护兄弟的“杂役”是什么模样。   其中便有一位大理寺的差官。   差官端详陈基的脸:“这位兄弟看着甚是眼熟,莫非我之前来的时候见到过?”   毕竟是个捕官,眼力跟记性都是一流,当初陈基去大理寺碰壁,此人是见过他的,时隔两年多,仍旧有些印象。   陈基苦笑:“不瞒大哥,当初我才来京都的时候,本想去大理寺寻个差事的……”   此人一惊,又凝视陈基片刻,恍然大悟,瞬间心中颇为愧疚,便道:“原来如此!唉,当初对于差官的要求十分严格,兄弟又是才上京来的,故而我们竟……但如今不同了,我们老大也听说过你的事,回头我跟他说一声儿,若还有差官的职位,非兄弟莫属。”   陈基心头一颤,强按捺住惊喜:“只怕不好,毕竟我才得罪了李将军……”   “哼!”差官脸色一沉,见左右无人,放低声音道:“你总算也在京都这数年,怎么不知道我们部里跟李义府的恩怨?”   陈基是个极聪明的人,道:“哥哥说的是……‘淳于’?”他小声吐出最后两个字。   差官点头,咬牙道:“正是,当初我们毕寺丞跟段正卿的公案,大理寺上下,可都记得呢!”   当初,大理寺曾有个叫淳于氏的女囚,李义府无意中看见,惊为天人,便暗中将此女收为妾室。   谁知此事被大理寺卿段宝玄如实揭发上奏,李义府便逼迫经手此事的大理寺丞毕正义在狱中自缢,以绝证供。   此事又牵连了段宝玄跟御史王义方,王义方因在殿上痛斥李义府,被高宗贬斥。   因为高宗的袒护,这宗公案便被悄然揭过了,但是公门里的人最是记仇,等闲又哪里会忘记?   陈基领会此意,动容道:“若真的能成为大理寺的一员,兄弟死也甘心。”   差官点头,忽地问道:“是了,那位明德门打了李洋的小兄弟呢?”   陈基道:“他先前有事出去了。”   差官笑道:“听说他只有十四五岁,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两人一个有勇一个有义,果然不愧是兄弟。”   正说到此,就听外头有人道:“大哥!”   原来是阿弦领着玄影跑了进来。   差官忙起身回头,仔细打量,见眼前人身形柔弱,容貌清丽……竟比传说中年纪还小!实在想不出是个能打伤李洋的人物。   此人咋舌之中,阿弦见外人在,便止步抱拳行了个礼。   陈基挣扎起身:“这位是大理寺的杨差官……”   阿弦忙按住他:“大哥别动!”   杨差官望着阿弦,含笑道:“英雄出少年,我今日才信了。好了,我不打扰你们兄弟说话,先行告辞。”   陈基欲起身相送,差官拦住:“自家兄弟何必客套,好生养伤,我改日再来。”   陈基忙道:“弦子,帮我送哥哥!”   杨差官笑道:“不必劳烦啦。”举手作揖,临转身之时目光一动,看见玄影脖子上的项圈。   差官一惊,定睛细看,眼中透出狐疑之色。   他忙又抬眼看阿弦,却见阿弦只盯着陈基,并未留意自己……差官眼神数变,却未曾吱声,仍是转身去了。   剩下两人一狗在屋里,陈基因方才那差官的话,心中又惊又喜,他沉寂混沌了这两年时光,本以为永无出头之日了,却想不到“祸兮福之所倚”,难道以后……当真要时来运转了么?   他因心里念着此事,几乎没留心玄影也在床边儿,直到玄影叫了声,才回神。   “玄影?”陈基诧异道:“你从哪里把它找了回来的?”   阿弦不敢跟他说被贺兰敏之软禁以及两人动手的事,怕他又担心,便道:“我在街头闲逛,可巧就找到了。”   陈基笑道:“好好,这下可是一块儿石头落了地了?”   阿弦低头也摸了摸玄影的头,陈基目光转动,蓦地看见玄影脖子上的项圈:“那个是什么?”   阿弦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玄影跑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就戴着这个。”   陈基见那项圈做工精细非常,十分华贵似的,便道:“你摘下来我看看。”   阿弦答应,蹲下身子想要解那项圈,摸索半晌,却不得其门而入。   原来这项圈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开关处,若要取下,只有将它从玄影的脖子上顺着头撸下……怎奈阿弦又试了半晌,那项圈却只卡在玄影的头跟嘴之间,无法取下。   阿弦道:“怪了,怎么摘不下来?”   陈基道:“那就算了。玄影脖子上怎么受了伤?你取些我用的伤药,给它敷一敷。”   阿弦才答应了声,猛地想起了自己回来的用意,急上前道:“大哥,趁着现在风平浪静,咱们走吧?”   陈基一愣:“去哪里?”   阿弦道:“先前不是说要离开京都么?咱们、咱们就仍回桐县去好么?”   陈基心头咯噔一声,正不知如何跟阿弦说,玄影回头,冲着门口“汪汪”叫了两声。   两人不约而同看去,就见有人从门侧徐步走了出来,笑道:“这里怎么多了一只狗?我还当是听错了呢。”   进门的却正是宋牢头,阿弦道:“宋哥。”   宋牢头笑着点点头:“你从哪里找来一只狗儿?”   扫过玄影的时候,也看见它脖子上的项圈,眉头微微皱起,却又转为若无其事之色。   阿弦道:“这是跟我一块儿来长安的,半路走失了,今日恰好在路上遇见。”   陈基忙又要起身,宋牢头却比他更快,上前一步将他按住:“若是再动了伤处,就是我的罪过了。”   陈基道:“怎么好趴着跟您说话。实在是太无礼了。”   提起牢头,一般人都觉着无甚出奇,不过是看守监牢的罢了。可就算是看守监牢,也分个三六九等。   何况如今朝廷局势,风云变幻,今日还是一品大员,说不定改日就要沦为阶下囚,到时候还得被狱卒们呼来喝去地管束着。   而京兆府大牢里关押着的,也便有不少昔日显赫身份之人,大家最先要奉承的头一号人物,就是宋牢头。   那些来探监的,求照料的,当然要打点些金银等物,所以这是府衙之中的第一个肥差。   别说是老宋,就连那管后门什么也不是的罗狱卒……陈基先前还当救命稻草似的百般巴结呢。   故而如今陈基见宋牢头亲自来到,自有些受宠若惊。   宋牢头看过他的伤,叹道:“惭愧,没怎么帮得上忙。”   陈基道:“上次在牢房里,您是有心要周全我跟弦子,这我是能看得出来的。可知我心里生怕因此连累了您老人家?”   宋牢头笑道:“呵,你能看出这点儿,就不亏我那一片心了。之前因李三公子入狱的事儿,李家的人来买我们,叮嘱我们众口一词咬定你们逃狱,我们兄弟都知道你是个忠义之士,所以宁肯得罪李家,也不肯如此,都只说情形混乱,并没看真。上面这才并未追究你跟十八子。这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也是我们兄弟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点儿心意罢了。”   陈基目露感激之色,抱拳道:“感激哥哥以及各位高义!”   阿弦道:“苏奇都跟我说了,宋哥是个有心人。我也多谢你啦。”   宋牢头笑着摇了摇头,又坐着说了半晌话,才对阿弦道:“十八子,我有一件事还要烦劳你。你随我出来说。”   陈基是个识趣的人,见他如此,知道是有意避开自己,便道:“弦子且去,别耽误了宋哥的事。”   当即两人出来外头,宋牢头道:“十八子,这次的事虽然有惊无险过了,但毕竟李义府只手遮天,他又是个狭私狠毒之人,只怕他以后暗出杀招对付你跟张翼。”   阿弦道:“我也担心如此,所以想让大哥跟我一起回桐县。”   宋牢头诧异:“你们要回桐县?”   阿弦点点头,宋牢头思忖道:“一走了之,回到豳州,李义府鞭长莫及……也算是个法子,嗯,不错。”   阿弦见他附和,心头正一宽,宋牢头忽地又道:“对了……那天我听见你说什么、刘武周的山庄、什么鬼嫁女之类……我们都不知是何意思,苏奇他们私底下还乱猜一通,正好问问你那究竟是怎么样?”   “那个……”阿弦才要说,忽地想到方才在外头李洋派人来截杀之事,便噤口道:“没什么,只是我信口胡说的罢了。”   宋牢头眼中透出探究之色,笑道:“当真是信口胡说的?你可别骗我……我知道你是有那等过人只能的,只怕又知道了些常人不知道的隐秘对么?”   阿弦见他赫然猜中,也不讳言:“是略有点,不过有些古怪,我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样……自不大好告诉宋哥。”   宋牢头有盯着她看了片刻,方道:“那罢了。我只是怕你又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儿,之前迟了一步,没能把你救出监牢,我心里极为遗憾,若还有我能帮得上的,你可千万开口,不要把我当外人呢?”   阿弦道:“我记下了,多谢宋哥。”   宋牢头呵呵一笑:“那我先去了,你好生看着张翼……对了,倘若你定了要回桐县,也记得跟我们说声儿。”   回身之时,又看一眼玄影。   就在宋牢头同阿弦说起“刘武周的景城山庄”之时,长安显赫的李相府内,也正有个声音低低咆哮道:“若不是你走漏了消息,那区区一个才进京都的小子,怎么会知道景城山庄的事?”   书房的门紧掩起。   说话的,却正是当今御前只手遮天的李相李义府。   而在他对面儿,头戴黑色硬脚幞头,身着青缎圆领袍,形貌偏瘦的一位老者,却正是当朝另一位了不得的权臣,高阳郡公许敬宗。   李义府咆哮过后,许敬宗皱皱眉:“你嚷嚷什么?凭什么就说我走漏了消息?为何不是你这边儿出了错?”   李义府脸色有些发青,待要高声,又硬生生压住,走前一步凑近许敬宗道:“当初参与此事的那几个人,早就给我料理了,连个活口都没留下,难道你说是我自个儿发了疯给人说了此事?”   许敬宗哑口无言,李义府有咬牙切齿说道:“早就叫你料理了那女子,你只是不肯……天底下什么样绝色的女人没有?你偏偏要……我思来想去,一定是她身上出了错!”   许敬宗哂笑道:“这不可能!”   李义府怒道:“许公!你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贪色也都贪的该够了……怎么还这样执迷不悟?”   许敬宗道:“你说些什么,我又不是要维护那女子,我的意思是她身上不可能出错儿……因为她早就死了!”   李义府听他说“不能出错”,正要发火,猛地听到最后一句,疑惑道:“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许敬宗道:“四年前……不对,五年……横竖已经好几年之前了,尸骨只怕也荡然无存了,若说她泄密,早该泄密了,哪里等到这会儿?所以我说不可能。”   李义府没料到会是如此,张口结舌。   许敬宗道:“你仍是这么沉不住气,区区一个无名小子就惹得你自乱阵脚,只怕他是在上京的途中,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了几句而已,当初长孙无忌那老东西,不也曾为此纠缠过我们么?”   李义府得了提醒,如梦初醒:“长孙无忌……是了!当初长孙无忌本要死咬此事,因无证据,我又见机的快,才免了被贬出京的灾难……怎么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少年……”   许敬宗问:“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   李义府道:“我已经详细打听过,自豳州来……只身一人,唯一认得的是京兆府里的一名杂役。按理说并没什么来头。”   许敬宗沉吟:“会不会是长孙无忌的那些人在背后搞鬼?”   李义府打了个寒噤:“可知我担心的就是此事?”   许敬宗道:“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样阴魂不散……如果只是个不相干的小卒子的话,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一了百了——”他举手做了个刀砍往下的手势。   李义府冷哼道:“你以为我不想?偏偏现在那小子被贺兰敏之那疯子带走了!我之前派了李管家去要人,就如同从虎口里夺食儿一样,食儿没掏出来呢,一不小心手也要给咬了去!”   许敬宗皱眉,也觉棘手:“先是沛王,倒也罢了,怎么贺兰疯子也掺和进来了?”   李义府道:“我就是这点儿更想不通,又不好当真跟他撕破脸,万一惹得他发了疯,弄得鱼死网破……可就无退路了。”   许敬宗长叹:“是啊,毕竟周国公跟沛王殿下还是不一样。天后或许会舍沛王殿下而偏袒你,但若是你跟周国公比,只怕……”   李义府目光阴沉,哼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快些想法子该如何尽快了结此事!”   一宗旧案,却又牵扯如今许多要人。   两名权臣面面相觑,都没有好策。   许是气氛太沉闷,许敬宗道:“先前你只怪我泄密,我却还要怪你呢,你也该约束约束你的家人了,先前告状的都告到皇上跟前儿了,怎么三公子还是这么不知进退!当众在明德门闹起来,若不是他,自然不会招惹到那小子……引出这场天大的是非来!”   李义府被他咄咄逼人骂了两句,脸上挂不住,终于道:“你以为死了那贱人就万无一失了?你用来造七十二间飞楼的钱从哪里来的?还给那些妓女在上面跑马游戏玩乐,哈哈……您可还不嫌自个儿已经够显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许敬宗一怔,脸上微红:“我、我……”   李义府哼道:“谁也不要说谁,旧事再提也没有什么用了。若想不出好法子解决此事,事情败露,你我都不会全身而退!一条船上的人,翻腾什么!”   许敬宗拧眉盯着他,忽地慢慢说道:“你方才说,那十八子上京,是为了找他的一个亲人……那人就在京兆府中?”   不愧是多年的相交,李义府即刻会意:“你是说,既然我们得不了那小子,就从那个人身上下手?许公……这好似是个不错的法子。”   许敬宗露出奸猾的笑:“现在正是同舟共济的时候,一个小卒子而已,能在这偌大的长安掀起什么大风浪?你我经营多年的根基,若被他一根指头给掀翻了,也自不必再苟活于世了。不是吗?”   李义府抚掌笑道:“言之有理。”    第89章 绿孔雀   在阿弦忙于跟李家周旋的这段时候, 李唐王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豳州地方传来紧急秘密公文, ——老将军苏柄临病逝。   这位侍奉三朝的老臣,战功卓著, 品性正直,曾带兵灭西突厥, 平高原各族之乱,讨伐百济, 攻高句丽等,几次出兵皆大获全胜,使得大唐的边境一度开拓,西至咸海,抵临波斯,东覆高丽半岛。   苏老将军一生, 为大唐的开疆僻壤跟王朝的安定立下汗马功劳,堪称民族英雄, 大唐军魂。   苏柄临病逝的消息传来, 高宗下诏,追赠苏老将军为豳州都督,谥号“庄”。   阿弦听说了这个消息,震惊之余, 想到在往长安来的路上,遇见那豳州的信使后,英俊所说的话。   当时阿弦还不敢相信。   想到那须发皆白威风凛凛的老将军,虽然跟他相见的有限几次, 多半都“不欢而散”,但这仍不会改变阿弦心中对周围功勋卓著的老将军的敬重。   她心中胡思乱想,一来感慨那样不可一世似的人物终究也有如此一日,二来思量从此豳州地方不知将如何,袁恕己可能控压全局?最后……却又开始担心英俊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阿弦本要跟陈基立即离开长安,但陈基思前想后,同她说道:“不如且再观望些时日。先前大理寺的那位差哥过来跟我说起来,详刑部众人对李义府怨恚颇重,且又有沛王殿下出面,宫里宫外都有眼睛看着,李义府应该不至于再为难你我。”   阿弦道:“大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陈基道:“弦子,这会儿再回桐县,伯伯也都没了,倒不如留在京城再搏一搏。”   阿弦听说起老朱头,心头一酸,同时又有些茫然。   她从老朱头口中听说自己的身世之后,起初是不信,但所有一切却由不得她不信。   来到长安第一日就打了权臣之子,却偏被沛王李贤所救。   当知道“阿沛”的真实身份后,阿弦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不敢面对李贤——若朱伯伯所说是真,这可是她的亲弟弟啊!十四年素未谋面的亲弟弟!   他的眉眼,神情,依稀透着一股令她熟悉的感觉,他又开朗又温和,显然是个极好的少年郎,若他单纯只是“阿沛”,而不是沛王殿下李贤,两个人应该会是很不错的知交朋友。   阿弦不愿仔细打量李贤,她怕面对,也怕看仔细后就再也忘不了。   明明该是天下至亲的手足,相见却如陌路之人。   因跟李贤的不期而遇和情何以堪,阿弦由此畏惧再去见其他人……又加上担心李义府跟贺兰敏之发难,故而竟想立刻离开长安。   但是同时,阿弦又十分信任陈基。   其实,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是打小儿养成的“仰赖”,不管陈基说什么,就算阿弦本能地觉着事情不对,却也不敢过分拦阻他,不愿违逆他的心意。   比如在桐县陈基照料陈三娘子,常去青楼……阿弦觉着不对,但她说过几回后陈基不听,就也由陈基罢了。   故而此刻,陈基想要留在长安,阿弦虽然本能地觉着不妥当,却也并未执拗坚持。   有道是“长安居,大不易”,故而陈基来长安两年多,都只是住在京兆府后院那简陋的杂役房中。   但经过此事后,京兆府中有热心之人替他在平康坊里找了一座小院子,价格倒也便宜,虽然屋舍简陋,在长安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也算极不错了。   陈基不顾身上伤未曾痊愈,里里外外走看了一遍,阿弦在旁,看他面上隐隐透出光辉来,她心里虽仍忐忑不安,但看着陈基如此……那些不安就都不算什么了。   陪着陈基跟阿弦的,是那狱卒苏奇,带了几个兄弟帮着他们打扫妥当。   人多手快,很快就把小小院落整理的初见居家模样。   苏奇就笑对陈基道:“张哥哥,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方落脚了,将来再讨一个美貌佳人……把日子过起来,岂不美哉?”   阿弦原本还笑眯眯地,听见苏奇这样说,脸上的笑就收住了,忙看向陈基、   却见陈基笑道:“现在哪里敢想?只不过多谢兄弟吉言了。”   阿弦低下头去,苏奇却又道:“哥哥可不能不想,你若早些成家,家里有个女人了,也好照料你跟十八弟呀。不然你们两个光棍儿,却是不好。”   阿弦听了这话,心更难受了。   陈基却探臂将她肩膀一揽,道:“这个不怕,我跟弦子相依为命的惯了,我不能做的,他能做到,他不能的,还有我呢。”   阿弦听了这句,才又转忧为喜。   正喜滋滋地,陈基又道:“再说我做这份差事,也没几个钱,再多养一个人可不够,难道白白骗个婆娘回来让人家受苦么?”   苏奇笑道:“哥哥放心,我们都替你留心些,管保给你找个贤惠持家又美貌的好嫂子……”   阿弦忍无可忍,转头怒视苏奇。   苏奇正说的高兴,猛地看见阿弦怒瞪自己,他不明所以,讪讪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十八弟瞪我做什么?”   阿弦哼道:“没有,我不是看你。”   苏奇问:“那是看谁?”   阿弦故意阴森森地比量着说道:“看你身后有个多嘴的鬼,嘴巴张的这样大,舌头伸的这样长!”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只当是笑话而已,但阿弦自不是别人。   苏奇顿时觉着身后一股凉风吹来,汗毛倒竖,他“嗷”地一声跳起来:“在哪里在哪里?”   阿弦本满怀郁忿,见他这样惊慌失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年关将至,长安又落雪。   这日,贺兰敏之披着大红的雪氅,站在廊下,打量那只孔雀拖着翠绿的长尾在雪地里探头伸颈地走过。   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羽痕,孔雀大概走的不耐烦了,便闪动翅膀,飞了起来,顿时扇舞的飞雪越发凌乱,孔雀正好儿飞在屋檐旁边儿的一丛青柏上。   白雪,青柏。   绿孔雀,朱红的檐角。   这场景真真如画。   贺兰敏之看的出神,耳畔依稀听到有人叫喊自己的名字,却也不以为意。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雪地里有个娇小人影正飞快地向着自己跑来,边跑边叫道:“表哥,表哥!”   来者正是太平公主。   敏之将大氅往后一撩,好整以暇地看着太平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儿:“跑的这么急做什么,抢东西吃么?”   太平公主的额前头发跟脸颊都被雪打湿了,披风上也沾满了雪,几个宫女追在身后,却不敢强拦住她。   太平扶着双膝,喘着气急切问道:“表哥,你找到阿黑了没有?”   贺兰敏之唇角微微抿起:“没找到,怎么了?”   太平叫起来:“你怎么还不快去找?阿黑自己满城里乱跑,会不会遇到什么坏人?而且又下了雪,它找不到吃的饿着了怎么办?”   贺兰敏之笑道:“放心,它饿不着。”   太平问道:“你怎么知道?”   贺兰敏之的眼前却出现那狗儿迫不及待扑进少年怀中的情形,道:“那畜生人见人爱,当然饿不着了。”   太平一急,想了想却又笑道:“这倒是,御苑里那么多狗,我最爱阿黑了。”   贺兰敏之哼了声,转身沿着廊下而行,一边说道:“是不是别人的东西,你都喜欢?”   太平公主道:“那是表哥你的东西,表哥又不是外人,怎么说是别人的?表哥的当然就是我的了。”   她如此振振有辞,倒也莫可奈何。   贺兰敏之笑道:“你这强词夺理厚脸皮的本领越发厉害了。谁教的。”   太平跺脚道:“我不管,你快些帮我把阿黑找回来。”   敏之道:“一只土狗罢了,你若喜欢,派人到街上去捉,随便也能捉个十几百只。”   太平公主叫道:“不!我就想要阿黑!”   “阿黑……”敏之不由笑道:“人家本来的名字可比这个好听多了。”   太平公主仰头疑惑地看他:“阿黑本来的名字?你说什么?”   敏之本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但目光掠过眼前那茫茫然似无边无际的雪天白地,心里仿佛有一丝念想被撩动了。   “你当真想要找回阿黑?”他问。   太平公主忙不迭地点头:“当然了!”   贺兰敏之笑道:“那么……我带你去找如何?”   雪落得正急。   南华坊的崔府门前,却站着乌压压一地的人,众人静默肃立,都眺首看着一个方向。   终于,有人道:“来了,来了……”   队伍最前的一人颤巍巍挪步而行,兜着雪帽子披着垂地的红羽缎大氅,身形踉跄而脚步颤抖,原来正是崔老夫人。   老夫人一边儿扶着旁侧丫鬟的手,一边握紧龙头拐,被雪迷了的双眼中,依稀看见有辆马车,拐弯驰来。   崔老夫人还试图往前去看的更清楚些,身旁有人劝道:“老夫人……”   那马车穿破迷蒙的飞雪,得得地来到跟前停下,有人纵身自车上跃下,也有人从门边跑过去围住。   车门打开,一道身着素白麻袍、外罩同雪色大氅的身影出现。   有人上前小心翼翼扶住。   飞雪之中,这身影却仿佛比雪色更加清冷孤绝。   来人双足才刚落地,崔老夫已哽咽失声:“晔儿……”将龙头拐撒开,颤巍巍地步了过来。    第90章 疼不疼   风雪之中, 马车上下来的那人, 眉目皎洁,神色清肃。   崔老夫人跟身后众人看的清清楚楚, 的确正是先前生死不知的崔晔崔玄暐。   眼见老夫人已经情难自禁地迎上前去,门口那一地众人也都纷纷挪步, 其中,有几位女眷喜极而泣, 低低啜泣。   崔老夫人踉跄走至崔玄暐跟前,一把握住了他的双臂:“晔儿,真的是你回来了,祖母还以为你已经……”不由老泪纵横,无以为继。   原先扶着崔老夫人的一名贵妇也走上前来,颤声唤道:“晔儿。”   这贵妇不是别人, 正是崔晔的母亲卢氏,她一边儿扶着老夫人, 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之人。   然而卢氏越看越觉着心惊, 不由迟疑问道:“晔儿,你、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崔老夫人原本情难自禁,听见卢夫人如此说,才诧异回头又看, 果然见崔玄暐双眸定定然看向某处,也并不似原先那样神华明朗。   且自打相逢,他也并未出声,只是微蹙眉头, 通身上下带着一股淡漠疏离之气,丝毫没有劫后余生亲人重逢的喜悦神情,虽说他原本性子便冷淡沉稳,却也不至于冷到这种地步。   崔老夫人跟卢氏震惊之时,崔晔身旁另一名青年男子——正是崔晔的二弟崔升,如今在刑部任员外郎一职、上前在卢氏耳畔低语数句。   卢氏大惊,陡然捂住了嘴,两行泪瞬间滑落。   崔老夫人到底是老于世故,见状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又看崔晔形容清减,大不似往常在长安之时的丰神俊朗……何况他失踪这么许久,早该料到会发生些令人难以想象之事。   崔老夫人心中虽痛,面上却仍镇定,点头道:“人回来了就已经万幸。走,咱们回家去吧。”   老夫人举手,攥住崔晔的手,夹在肋下,领着他往前而去。   卢氏此刻放开老夫人,忙忙地擦了擦眼中泪,跟在身侧。   门口众人让开一条路,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入内,尚未进厅堂之时,崔老夫人回头道:“大郎才回来,身子乏累,精神不济,要好生歇息,你们就不必聚在这里了,都散了吧。”   众人闻听,才都纷纷行礼退了。   在场只剩下崔老夫人,卢氏,以及崔升三人,一块儿入内堂坐了。   见左右并无外人,老夫人才问道:“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目光从崔玄暐身上,转向崔升。   崔升垂首道:“祖母容禀,详细如何我也不知情,是叔父紧急传信,说是大哥回京来了,命我去接的……然而,大哥的眼睛盲了,且、且……”   崔玄暐眼睛看不见,崔老夫人跟卢氏是知道的,见崔升吞吞吐吐,不由又催问。   崔升终于说道:“且之前的事他全不记得了。”   堂下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卢氏问道:“这是何意?”   崔升道:“就是说……大哥失忆了,之前我去接,他连我也不认得。”   卢氏惊惧之余,重又哽咽失声。   崔老夫人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在门外崔晔竟一声不吭,通身疏离。   老夫人平素最疼爱这位长孙,连连听了这样的消息,再也无法镇定,转头看着旁边儿的崔晔道:“晔儿,你、你当真不认得祖母了?”   崔晔轻声道:“请恕我失礼。”   崔老夫人握紧他的手,也不由当场泪落。   崔升忙道:“祖母跟母亲莫要过于伤心,还有个好消息,——先前我接哥哥回来的时候,叔父已经派人去请谏议大夫孙大人,孙大人医术高明,独步宇内,一定可以治好哥哥的病的。”   卢氏闻听,也不顾伤心了,忙抬头问道:“你说的可是孙老神仙么?”   崔升道:“不错,正是他,只要老神仙肯答应给哥哥看病,自然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原来他们口中所说的谏议大夫孙老神仙,便是名医孙思邈,孙思邈医术超群,出神入化,不仅著有医学名典《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更有国典《唐新本草》传世,造福百姓无数。   孙思邈生于西魏大统七年,自幼就有“圣童”之称,想当初他才上长安的时候已经七十岁,太宗召见,见他容貌气色、身形步态均如少年一般,太宗不由感叹,赞他是广成子一类的神仙人物,本要赐授官职,孙思邈却不愿受利禄束缚,辞之而去。   到高宗当政,高宗惜才,便在孙思邈来至长安的时候拜授了“谏议大夫”的职位,到如今算来,这位神医至少也有一百二十七岁了,着实是个极有道行的神仙中人。   所以卢氏跟崔老夫人一听要请这位老神仙来给崔晔看病,自然心头齐齐为之一松!顿觉希望在前。   崔老夫人长叹了声,望着崔晔道:“过去的事,不记得了也好,横竖人已经回来了……不至于生死不知的流落外头,骨肉分离,已属天幸。”   又回头对卢氏道:“传我的话下去,就说大郎才回来,不许他们擅自来探视打扰,要让他好生静养。”   卢氏答应。   崔老夫人忽地又问崔升道:“你叔父可有什么话说?”   崔升道:“叔父已经先行进宫,向皇上跟天后禀明此事去了。只怕稍后立刻就有旨意,叔父让我趁着这个机会,带哥哥回来先跟家里人见上一面儿,免得到时候宫里头传话之类的,又要耽搁不得相见,岂不是更牵肠挂肚?”   “你叔父想的周到,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崔老夫人点头。   崔升跟崔玄暐的叔父崔行功,是博陵崔氏大房之人,最博学严谨,文采出众,曾受太宗嘉奖,如今担任秘书少监一职。   崔行功十分看重崔晔晚辈,在崔晔“失踪”之后,派了无数人前往羁縻州搜索寻人,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   因看崔晔少言寡语,崔老夫人便对崔升道:“你陪陪你哥哥,让他多休息。”自行起身。   卢氏见了儿子,正不舍得离开,但看老夫人欲去,只得跟随。   两人出了厅,老夫人因对卢氏低声说道:“怎么不见烟年?”   卢氏拭泪,低低回道:“母亲怎么忘了,三日前烟年回了娘家……”   崔老夫人嗐叹道:“我果然是着急忘了,是了,你快叫人去发信,让她赶紧回来,就说她的夫婿好生生地在呢!让她快些回来侍奉!”   卢氏垂首道:“是,我立刻叫人去告知。”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一声低吼……越过重堂飞雪,自院后传来似的,仿佛是猛兽之咆哮。   崔老夫人却并不惊慌,侧耳听了听,问道:“这是逢生的吼声吗?”   卢氏道:“正是呢。”   崔老夫人百感交集,叹道:“自从晔儿失踪后,逢生就没再出过声儿,偏偏这几日时常在叫,我心里还忖度莫非它感知了什么?只是我未免往坏的方向去想。如今才知道,到底是百兽之王,最有灵感的,又是晔儿从小养大,只怕它也知道它主子回来了,所以忍不住高兴呢……”   老夫人说到这里,又对卢氏道:“是了,晔儿的病,你暂且不要说出去!”   卢氏道:“是,可是……若烟年回来了的话……”   老夫人道:“你自去告诉她,烟年懂事,知道该怎么做。”   老夫人跟卢氏且说且去了。此即在内堂,崔升也听见了那虎吼的声音,他几度打量崔晔,见他面沉似水,如冰如霜,正有些忐忑。   闻听虎啸,崔升却面露喜色,便对崔晔道:“哥哥,你可听见逢生的吼声了?”   崔晔道:“我听见了虎吼。”   崔升见他神色淡然——倒也不觉得如何异样,毕竟崔玄暐生性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若不是知道他“失忆目盲”,还以为仍是如常呢。   崔升便道:“哥哥这个也不记得了?逢生是你从小儿养大的老虎,自从你下落不明后,逢生数日不吃不喝,家里的人都以为它要不行了,也从未听它叫过,但是前几日却忽然时不时地躁动……现在我才明白,自然是逢生也知道哥哥回来了,是在给我们报信呢。”   崔晔不语。   崔升道:“哥哥要不要去见见它?”话才说完,自觉失言——毕竟崔晔看不见,所谓“见”,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面色惴惴然。   不料崔晔道:“也好。劳烦了。”   崔升方松了口气,举手望他面前一搭:“哥哥扶着我的手,只怕逢生也按捺不住想见哥哥了呢,它今日叫的格外频繁大声些,却像是在唤你。”   雪落了厚厚一层,几乎能没了脚脖子。   平康坊。   小院内也落足了雪,玄影趴在屋门口,时而假寐,时而睁开眼睛看看天际乱雪飞舞。   陈基站在门口打量了半天,回头笑道:“说来也怪,我来了长安这两年多,这还是头一次下这样大的雪,莫不是你把桐县的雪都带了来吧?”   阿弦正把头上围了一块儿褐色麻布,身上也披了一件儿旧布短斗篷,雄赳赳地走了出来。   陈基道:“你干什么?”   阿弦从墙根儿拿了把扫帚:“我扫一扫雪,免得踩着地上滑,大哥的伤才好了不久,万一滑倒了却大不好。”   陈基道:“不用忙,就让它先多下一会儿,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扫雪吗?”   心头微窒,阿弦顿时想起在桐县时候,她跟老朱头关于“扫雪”的对话。   阿弦仓促一笑,转过身去:“以前年纪小不懂事。”   陈基不由笑道:“这才不过两三年,你的年纪能大多少?”   阿弦不答,只是低头打扫,陈基看她默默的背影,唇边的笑也渐渐隐没。   到底是从小儿长大的,他如何会不懂阿弦的心思,早知道她必然想起跟老朱头的往事。   陈基心头转动,故意俯身,从旁边雪地里抄起一把雪在掌心里捏的结实。   瞅着阿弦的背,陈基稍微用力,把个雪团子扔了出去。   阿弦正在吭哧吭哧扫雪,忽然听见玄影“汪”地一声。   阿弦闻声回头,却不料“啪”地一声,胸口正好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   耳畔又传来陈基哈哈大笑的声音,对玄影道:“你还给他报信儿呢?”   玄影见反而坏事,便“唔”了声,趴着往回倒退了几步。   陈基俯身又握雪捏另一个雪团儿:“好久不曾这样玩了,弦子还记不记得?”   雪中,阿弦拄着扫帚,看着陈基脸上的笑,心里一阵柔软。   当初她年纪尚小的时候,陈基带着她四处玩耍,下雪天里最喜欢的就是扔雪球。   陈基明明能把她打的无还手之力,偏偏每次都让着她,还故意被她打中,所以阿弦格外喜欢这种游戏。   但自从渐渐长大后……极少再玩此道,何况后来陈基又离开了桐县。   眼前的飞雪朦胧了她的眼神,正在出神之时,耳畔听陈基道:“小心!”   玄影忍不住又“汪汪”叫了两声,而阿弦定睛之时,一个雪团子早迎面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打在她的额头上。   幸亏陈基极有分寸,用力很轻,是以只是微疼。   阿弦叫了声,捂着额头。   陈基有些慌张,忙跑过来:“你怎么不让开,呆呆地想什么?打疼了么?”   他将阿弦的手掰开,低头看她的额角,小心翼翼地将上头沾着的雪花抹去,瞧底下的肉皮儿受伤了没有。   却见那处依稀有些发红,陈基轻轻给她吹了吹道:“疼不疼?怎么不答,难道是打傻了么?”   阿弦低下头去,脸上略略地有些发热,声若蚊呐道:“不疼,没事儿。”   陈基笑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这要是放在以前,早就不依不饶追着我一定要打回来了。”   多半是雪融化的水滑进了眼睛里,阿弦举手揉了揉。   没来由地,阿弦忽然想起苏奇来打扫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话,阿弦把手中的笤帚握紧了些:“大哥……”   “嗯?”   阿弦道:“大哥……在长安有没有……”   一句话还未问完,就听得“砰”地一声,院门被推开。   在阿弦跟陈基看清来人之前,已经有个声音惊喜过望地叫道:“阿黑!”   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从门口提着裙摆跑了进来,她双眼发亮地盯着屋门口的玄影,仿佛发现目标,脚步不停地直奔而去。   阿弦反应极快,将扫帚一抬挡住:“你是谁,怎么擅自闯到别人家里来?”   被她一挡,来人止步,扬起秀丽的小脸儿看向阿弦:“你又是谁?闪开!”   小脸上写满了倨傲,这来者自然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阿弦看清楚是个极貌美的小女孩子,更加诧异:“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本能地以为这孩子是进错了门。   太平哼道:“谁走错了?我是来找阿黑的,你干什么偷走了我的阿黑?还不让开,我就叫人来捉你啦!”   “什么阿黑!”阿弦见她出言莽撞,毫无头绪,道:“你跑到我家里来,却还叫人来捉我?当真是岂有此理!”   太平道:“你这偷狗的小贼,不赶紧乖乖地躲开,还敢跟我讲什么道理?”   阿弦只觉匪夷所思,正要再说,陈基在她手臂上一握:“弦子。”   原来两人说话的时候,陈基仔细打量太平,见她衣着华贵,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便和颜悦色问道:“小姑娘,你说的阿黑,可是我们的玄影?”   太平这才斜着眼睛扫向他:“你又是谁?跟这偷狗的小贼一伙儿的么?”   陈基却着实好脾气,笑道:“这其中大概有些误会,我们并没有偷什么狗,姑娘若指的是我们家的玄影,那是我们从小儿家养的狗子,并不是偷的。”   太平大怒,指着陈基的鼻子道:“你胡说!我刚才看见了,那是我的阿黑,阿黑是我表哥的狗子,怎么成了你家养的了?你这小贼还敢当着我的面儿扯谎,看我不叫详刑寺的人将你们拿下重罚!”   陈基因看出她身份非凡,自不敢跟她强辩,只想好言相商,便道:“姑娘的表哥是……”   谁知阿弦在旁看太平如此娇蛮,骂自己也就罢了,连陈基也一并骂上,如何能忍?   阿弦便举手,将太平点指着陈基的手一把拍开,喝道:“口口声声小贼长小贼短的,你这硬闯民宅的又是什么?我看你是个强盗!详刑寺是你家里的么?你就敢随意指使,你家大人呢?难道你家里没有人教你礼义廉耻?”   太平看看自己被打开的手,又看阿弦,意外且震惊!   她从出生就受到万千宠爱,到现在为止虽然曾做过许多任性的事,但因天后宠溺非凡,从不敢有人多说一句重话,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打”,又骂的这样狠。   太平跺脚:“好大胆的小贼!我、我不跟你多说,把阿黑给我!”   这会儿玄影早跳了出来,却站在阿弦的身旁。   太平急得不成,忙招手引诱:“阿黑过来,阿黑,到你主人这里来!”   因见玄影不肯过来,太平推开阿弦拿着扫帚的手,俯身就要去捉。   阿弦瞧着太平衣着锦绣,又看见玄影脖子上的黄金项圈,恍然醒悟:“我知道了,玄影脖子上的这个,是你给它戴上的?”   太平双手叉腰:“那当然啦!必然是你们觉着名贵,所以把它偷了来是不是?”   阿弦冷笑道:“哈!原来你才是偷狗贼,你还不出去,别怪我不客气啦。”   太平叫道:“你这小贼说什么!你又敢怎么样?还敢动手不成?”   玄影见两人争吵,忍不住就叫起来。   太平见状,仗着身小灵活,一下子矮身下去,冷不防就抱紧了玄影的脖子:“阿黑,不要怕这些坏人,我带你回去,给你好吃的鹿肉……”   阿弦忙把扫帚扔掉:“放开玄影!”抱住玄影的身子往后拉。   太平毕竟年纪小,知道抢不过她,便攥住玄影的项圈,死活不肯撒手:“表哥,表哥你快来,我捉到小贼了!”   阿弦呵呵笑道:“原来你这强盗还有帮手……你家大人是谁?就纵的你这样无法无天,跑到人家家里来抢东西?”   陈基在旁哭笑不得,不知该是扶着太平让她小心跌倒,还是劝阿弦让她放手。   太平到底力气小,争不过阿弦,越发尖声叫道:“表哥快来,有人骂你!”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有人道:“哦?什么人骂我呢。”声音里却透着一抹淡淡笑意。   陈基倒也罢了,因为他对这个声音并不熟悉。   阿弦一听,脸色陡然大变,手上不禁一松。   只听“哎呀”一声,原来是因阿弦松手,太平又用力过猛,抱着玄影往后跌倒。   玄影趁机摇摇头,挣扎着跳起身站到旁边,不住地抖毛儿。   雪地反光,阿弦的脸显得格外雪白,她后退两步,直直地看向院门口,却见一人徐步走了进来,外头披着翠色的羽缎大氅,里头却是绛红团纹的锦袍,雪中显得十分亮眼。   这来人当然就是贺兰敏之。   敏之自然是跟太平一块儿来到这里的,事实上是他带着太平来的,但偏偏不曾露面。   他在门外,默默地看了半天的好戏,见这幕精彩戏码终于发展至不可开交了,才心满意足地姗姗现身。   太平先前半天不见敏之露面儿,也正略觉心虚,见他来了,才像是吃了定心丸,指着阿弦道:“是他!他还欺负我!”   “他……竟敢欺负你?”敏之忍不住唇角的笑,虽问的是太平,眼睛却望着阿弦。   阿弦喉头有些发紧,她对这阴晴反复喜怒无常的贺兰敏之,有种天生莫名地畏怕之感。   先前陈基想要留下的时候,贺兰敏之便是阿弦担忧的一大原因,幸而在陈基养伤的这段时候,敏之并未出现,阿弦的心也逐渐放下,只当他是“贵人事忙”,把自个儿给“忘在脑后”了,暗中谢天谢地。   谁知道就在她最无防备的时候,此人却又陡然现身?   两人对视之际,陈基狐疑地打量贺兰敏之,望着此人凌厉而艳丽的容颜,陈基心头生寒。   原来陈基已经认了出来,眼前这位正是大名鼎鼎的周国公,武后曾亲自赐了“武”姓的,本朝最不好惹的几个人之一。   陈基按捺心头寒意,将阿弦挡在身后,垂首拱手道:“不知道是周国公驾到,无礼之处还请恕罪!”   说完这句,心头忽然更冷!   眼角余光不由瞥向地上的太平公主,此刻陈基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倘若来者是周国公,那么这称呼贺兰为“表哥”的丫头又是什么人?   大概是因为在雪里站了太久,额角有冰凉的雪水顺着滑落,犹如一滴冷汗。   敏之淡淡地瞥向他,哼道:“不知者不罪。”   阿弦原先见贺兰敏之出现,一心惊怕去了,也并未多想太平那声“表哥”代表着什么。   见陈基如此,只得也跟着默默地行了个礼。   敏之盯着她:“怎么,你哑巴了?”   阿弦硬着头皮道:“参见周国……”才说出口,猛地想起上次贺兰敏之说过的话,立刻改口道:“贺兰公子。”   敏之闻听,才又展颜一笑:“哟,你还记得我的话。”   陈基诧异地转头看向阿弦,不明所以。   阿弦略觉尴尬,但内心十分恐惧,因为当初贺兰敏之毕竟曾拿陈基来要挟过自己,这会儿他遽然登门,却不知是福是祸。   太平公主听了两人对话,疑惑问道:“表哥,你说什么,你跟这小贼认得?”   敏之笑道:“别这么无礼,人家可是阿黑的原主人。”   太平公主目瞪口呆:“阿黑不是表哥的吗?”   敏之笑道:“我原本想把这狗子送到皇宫的御苑里头喂老虎狮子的,谁知道你一看就爱上,我就当做顺水人情了。你几时看我喜欢这种不入流的野狗了?”   谁知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声音几乎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太平道:“阿黑不是野狗!”   阿弦道:“贺兰公子!”   两人叫完,彼此对视一眼,互相都有些诧异。   敏之看看太平,又看看阿弦,若有所思道:“我要养东西,就像是崔晔一样,养一只老虎豹子狮子之类……”   阿弦正因他方才说要把玄影喂给老虎狮子而心有余悸气得战栗,猛然听他又说起崔晔来,才复定神。   太平原先只以为玄影是贺兰敏之所有,如今听他坦言,才知道是自己冒失了。   她看向阿弦,迟疑问道:“阿黑真的是你的狗?”   阿弦有些神不守舍:“是啊,它叫玄影。”   太平为难:“我很喜欢它,你能不能把它让给我?”   阿弦道:“不行,玄影对我来说不是一只狗,是最后的亲人。”   太平诧异:“你其他的亲人呢?你难道没有父母兄弟呢?”   阿弦顿了顿,对上太平天真的双眼,摇头道:“我没有其他的亲人,我是伯伯带大的孤儿。”   阿弦因要扫雪,特意往头上罩了灰布,身上披着破旧的短披风,整个人看着更是灰突突地,衣衫破烂,眼神忧郁,仿佛一个颠沛流离的乞儿。   但是太平从头到脚穿锦着绣,浑身透着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气息,两人站在一处,犹如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相对。   贺兰敏之跟陈基站在旁侧看着这幕,敏之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马蹄声响。   有人翻身下马,跪在门口道:“公子!出大事了。”   敏之竟不愿此刻离开,随口问道:“何事?”   那人见状,犹豫片刻终于说道:“崔晔回来了!”   敏之一震,陡然回身。   而阿弦也微睁双眸,正当她想确认一下对方说的是否的确是那位“崔天官”的时候,太平公主却比她更快。   太平抢上一步问道:“你说崔天官回来了?他活生生地回来了?”   那人道:“是!先前崔少监亲自进宫报信,如今皇上跟天后已经传召天官入宫了!”   太平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顾不上再跟阿弦讨玄影,紧紧握住敏之手臂:“表哥你听见了么?崔玄暐果然没死!咱们快回去看看他!”   敏之本也正有此意,临步却又沉吟转头。   正陈基见两人欲走,垂头作揖口称恭送。   敏之眼神数变,心中那念头噗地又压下,只带着太平极快地出门去了。   阿弦跟着他们走出两步,陈基却握住她手腕,低低道:“弦子。”   直到外头马车声远去,陈基才将院门关起来,拉着阿弦回屋,问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怎么竟认得了周国公的?”   陈基是个精明机变之人,先前在京兆府被李洋鞭打的时候,沛王李贤前来救护,当时陈基半是昏迷,却也察觉李贤对待阿弦有些异样。   这几日里他抽空相问,阿弦却也如实将李贤从明德门相救的事说明,但陈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弦不仅认得沛王殿下,更加认得这个满长安都无人敢惹的周国公贺兰敏之。   阿弦简略地将路上遇袭,跟英俊分开,后来又被贺兰找到……连李洋伏击一节也都说了。   她的口吻平淡,可陈基几乎魂不附体。   “你、你是说……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阿叔,就是崔天官?”陈基觉着舌头都有些僵硬,无法相信自己说出口的是真的。   阿弦轻声道:“我并没有亲眼再见着阿叔,所以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贺兰敏之是这么说的。”   陈基道:“周国公既然这样说了,当然是没有错了。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看着阿弦,好像第一次认得她。   这孩子的运气实在是太过……   当听说阿弦在明德门打伤李洋的时候,陈基本以为她比在桐县更加能惹事了,但后来因祸得福,才觉着她的这性情其实倒也有可取之处   当看到贺兰敏之出现的时候,陈基心头一沉,本能地觉着又要坏事。   然而这次,倘若阿弦得罪的是贺兰……这个主儿却跟李洋不同,应该没那么容易让自己再“因祸得福”了。   但是谁又能想到……这么快就又峰回路转。   “你居然……居然救了崔天官。”   陈基如在梦中。   阿弦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救了他的时候……”   她默默地停口。   虽然心里当英俊是家人一般,但如果英俊真的是崔玄暐……一个出身那样高贵的人,大概不会想让人知道自己曾有过那段不堪的经历吧,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阿弦本能地不愿再提之前的他如何,哪怕是当着她无话不说的陈基的面儿。   这一天,阿弦一直在猜测,回到长安的“崔玄暐”,到底是如何了,思前想后,恨不得亲眼看看。   之前太平公主拉着贺兰敏之要进宫的时候,阿弦的心中也突地冒出个吓人的念头,但很快又立刻掐灭了。   回想英俊的容貌言行,阿弦心想:“或许回到原来的位子上,才是阿叔应得的,何况他的家在这里,关心照料他的人也有很多,已经用不着我啦。”   阿弦如此安慰自己。   这夜,听着风雪敲窗,阿弦翻来覆去,子时才睡。   阿弦醒着的时候,因无法相见崔晔,只盼梦里能有一二启示,孰料进了梦中,却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阿弦的确得了“启示”,但却不是跟英俊有关的。   恰恰是她不想见的。   阿弦又看见了景城山庄的那迎亲队伍。   ——依旧风雪交加,依旧是没有声的鼓乐吹奏,迎亲的队伍冒着风雪往前。   忽然,前方路上起了数盏灯笼,灯笼越来越多,足有二三十只,在风雪中急速掠动,闪到了迎亲的队伍之前。   然后,在漫天风雪之中,似又下了一场恐怖至极的血雨。   阿弦看见那些鼓乐手,举牌者,抬着嫁妆的,以及捧着匣子的侍女们……一一倒地。他们挣扎着,四散奔逃,发出无声而绝望的喊叫。   那蒙面的一队杀神飞快地将嫁妆盒子搬到马车上,其中十几人迅速地又往前方的景城山庄赶去。   剩下的六七人里,其中一人打马上前,来到那喜轿旁边。   他举起手中的刀撩开帘子,在轿子里,受惊的新娘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红帕子跌在脚下,察觉冷风吹进,便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蒙面人看着那年轻美丽的脸,眉峰一动。   他翻身下马,一脚踩进轿子,正好儿在喜帕上印下一个雪色的脚印。   他将新娘一把拽了出来!   睡梦中,阿弦发出急促的喘息。   阿弦不安地翻了个身,眼前所见,是飞速移动的场景,似是雪地,跟倒悬的树林。   天晕地旋,世界一片黑暗。   等她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却身处一个陌生的斗室内,眼睛尚未习惯黑暗,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咻咻靠近。   还未等她出声相问,那人探手将她推翻,伏身压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叮,你的最新好友:虎主已上线   好久不见蠢蠢欲动的书记:嗯,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敏之:你的想法我好像能猜到…… 第91章 卢先生   死沉的身子压下, 粗重的手四处游走, 双耳之中皆是那急促的喘息声。   阿弦奋力挣扎,尖叫声中, 猛然睁开双眼,惊醒过来。   手腕却仍然被人紧紧握住, 阿弦尚在梦魇里未曾十分清醒,才又要挣动, 就听那人道:“弦子,是我!”   阿弦猛然彻醒,起身道:“大哥!”   夜色里,陈基缓缓松开她的双手:“又做了噩梦?”   阿弦点头,抬手在额头抚过,却是涔涔冷汗, 忽然想起梦中所见,一瞬又呆了。   顷刻, 耳畔听陈基道:“喝口水。”   阿弦抬头, 才见屋内点了油灯,陈基递了一个粗瓷杯过来。   杯中水尚温,阿弦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陈基道:“又梦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阿弦握着杯子, 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在李洋身上看到有关景城山庄鬼嫁女的幻象,于那绝境里头叫了出声,后来,李洋出狱后又特意带人来捉拿自己……一副势在必得之态, 却不像是单纯的报复。   且贺兰敏之也说李洋不可能再明目张胆的如此针对,除非是李义府的授意。但老谋深算如李义府,又怎会一时意气用事?   所以阿弦内心怀疑,李家格外针对自己,或许是因为那鬼嫁女的一句话惹祸。   回顾梦中所见,仍心有余悸。   阿弦低低道:“我……我梦见一个可怜的女人。”   陈基笑了声,举手在她头顶抚过:“白天才说你长大了,晚上你就梦见女人?”   阿弦愣了愣,旋即叫道:“大哥!”   陈基道:“好了,我同你玩笑罢了,只是不想你被梦吓得如此而已。你瞧,玄影都很担心你。”   两人说话的时候,玄影直起身子,两只前爪搭在床沿上,正眼巴巴地看着阿弦。   阿弦摸了摸玄影的头,才对陈基道:“大哥,要是我梦见的那些,不仅仅是梦,该怎么办?”   陈基笑道:“不是梦又是什么?”   阿弦道:“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陈基皱眉,似懂非懂。   当初阿弦用带符咒的眼罩封着右眼,原本并没这样灵感四伏,但自从遇上英俊后,逐渐习惯了不戴眼罩的光明世界,她学着心带勇气接受一切,所以所知所感,便比之前更加广阔而不可限量,甚至连性情也比之前有所改变。   陈基并不知阿弦的做梦之能,所以有些不能想象她话中的意思,更加无法了解一个活生生地世界又怎会出现在她的梦中,而这所有……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陈基想了会儿,便轻轻拍了拍阿弦的手道:“梦毕竟只是梦而已,所谓‘日有所思,也有所梦’,不过如此。是不是白天周国公跟那位公主前来搅扰了一场,惹得你胡思乱想了?好了,且睡吧,再如何真实,也毕竟是在梦中,绝不会伤害到你分毫的。”   阿弦本想解释,嘴唇动了动到底止住:“我知道了,大哥不必担心,你也回去睡吧。”   陈基道:“不忙,你先睡,我看着你睡得安稳再去。”   阿弦心头一暖:“大哥,真的不用。你明儿还要回府衙,若熬出黑眼圈来,大家都只当你的伤仍没好可怎么了得?”   因陈基的伤已好了大半儿,明日便要回府衙当差了,所以今晚上两人都早早睡下。   陈基听了阿弦如此说,才笑道:“比之前更懂得关心人了。好,那我便去睡了,你也不许做梦了。”   阿弦点头,并未跟陈基解释,她的那些梦,却并不是她自己所能控制的。   是啊,就算她的梦境再真实,是一个个活生生或者曾活生生的人的真正经历,但毕竟是梦。   而人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是好是坏,不然,这世间将永无噩梦。   次日,陈基早起做了饭,两人吃罢后,阿弦送他出门。   陈基道:“我中午得空就会回来,你且记得不要乱走。”   那句“免得惹事”,终于未曾说出来,只是一笑,在她肩头拍落:“若是觉着闷,就去附近逛一逛,只是别走远了……我可不想玄影才找回来,咱们刚刚团圆,却又节外生枝,你若不见了,我却不知往哪里找去。”   见阿弦答应,陈基又道:“我的钱都放在你房间床头的那个柜子里,并不算太多,你拿了去,若是喜欢什么自个儿买些就是了,别怕花钱,以后还会有的。”   叮嘱过后,陈基一路往府衙去。   才走到半路,忽地一辆马车从背后疾驰而来。   陈基只当是路过,便往旁边让了开去,谁知那马车在经过他身边儿的时候,缓缓停下,车中人探头道:“可是京兆府的张翼张爷?”   陈基见竟知道自己,忙拱手:“不敢,正是在下。”   那人跳下地来,还礼道:“张爷请上车,我们家主人有请。”   陈基问道:“这……敢问贵主人是谁,为何请我?”   那人笑,笑里却透出几分倨傲:“我们主人是谁,张爷去了就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家主人跺跺脚,这长安城半边儿城都要抖三抖。”   陈基满怀狐疑,却也知道这种看似大有来头的门第相请,并没有给人后退的选择余地。   陈基走到车边儿,纵身一跃上了车。   当车厢门打开,陈基看到里头坐等之人时候,脸色大变,忙后退至车门处,伏身跪倒!   且说阿弦目送陈基离开,回到屋里。   玄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回到房间,阿弦坐在床头,双脚随意在床边儿乱晃,手撑着床沿,悠闲地仰头打量这简陋斗室。   虽然这房子的老旧程度几乎跟桐县的小院不相上下,但对阿弦来说,却更多了一份亲切,就算是积灰的窗台,吱呀乱响的老床,以及那掉漆的柜子,都显得尤其可爱。   此情此景,她实在是极为满足,唯一的缺憾,就是老朱头不在。   阿弦低头看向玄影:“要是伯伯在就好了,不过……他一定会先去看他的厨房如何,现在这个厨房他一定不会满意。”   玄影蹲坐地上,把头一歪。   提到老朱头,阿弦本还有许多话要说,但眼睛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忙止住。   阿弦转头看着那床头木色斑驳的柜子,跳起身来:“大哥说他的钱放在这里,我们拿一些出去买点好吃的好么?”   玄影站起身来:“汪!”   阿弦笑,已打开抽屉:“要是大哥问起钱怎么少了,我就说被你吃了。”   抽屉里放着几样杂物,其中一个灰色的不算很大的布袋子,阿弦拎起来打开,粗略一数,大概也有一百多钱,不算太多。   想来也是,陈基虽来长安的早,但做的是低末杂役,月俸甚低,但却仍要不时地用些酒肉钱奉承府衙里的人。   先前因要搬出府衙,租了这房子后,身上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陈基身上的伤虽然还未好的十分,却不敢耽搁,仍是早早地回府衙去了。   可虽然是区区地百余钱,对阿弦来说,却仿佛是世间极珍贵的东西了,她小心地将钱袋子系好,好生放在胸口贴近心脏的地方,又用手按了按,满心喜悦。   这是陈基所有的钱了,他全都交给她。   这让阿弦有一种朦胧满足的错觉。   阿弦又在这院子里巡视了一遍,才带上玄影,开门出外。   长安毕竟是国都,其热闹并非偏僻的桐县可比,在桐县,从阿弦跟老朱头住的院子到县衙府衙,在极冷的天气以及夜晚的时候,一路上遇见的人往往屈指可数。   然而在这里却不一样。阿弦才出门,就看见两个路人从门口经过,等出了巷口,却见犹如赶上了集市一样,两边路上的人川流不息,就好像整个桐县的人都在这里了。   阿弦回头道:“玄影跟紧我,别走丢了。”   玄影果然凑在她身旁,身子时刻贴着阿弦的腿,阿弦见状也就放心了。   阿弦毕竟初来长安,并不知详细,原来这平康坊是长安的第五坊区,东邻东市,北隔春明大道与崇仁坊相望,南邻宣阳坊,都是极热闹人口复杂的坊地。   因当时尚书省在皇城东,故而相邻的崇仁坊跟平康坊等,俨然也成要地,坊内设有各地驻长安办事处,时称进奏院,崇仁坊有进奏院二十五个,平康坊有十五个,可见密集。   而这两坊也成了全国各地的举子上京,外省驻京都官吏、以及各地进长安之人的最热闹聚居所在。   每年聚居两坊之中的三教九流,四方五地之人,少则数千,多则数万,这些人又多是年轻任侠之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酒唱曲,谈天论地,吟诗作赋,有时候昼夜喧闹,灯火无绝。   因为世情如此,这平康坊里又有一样最出色的……不是别的,正是青楼行院。   因为上京赶考,选人,以及来京城里碰运气的多半都是些年轻气盛之辈,或者薄有资财,或者出身豪富,这些人当然最爱风花雪月,但凡聚会,则少不了妓女坐陪凑趣,故而平康坊又是长安城里最为著名的风流渊薮、“烟花之地”。   阿弦当然不知这些,目之所及,只觉着实在热闹的如同图画一般,且不仅仅是唐人,更有域外之人,时常看见牵着骆驼的高鼻碧眼者经过,又有一些风流公子招摇过市,身后跟着通身黝黑腰系麻布的昆仑奴。   更不必提那些时下的新奇玩意儿了。阿弦觉着自己的双眼几乎都忙不过来了。   且又有一宗好处,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太多,阳气旺盛,故而鬼魂竟极少见到,阿弦放开心怀,跟玄影逛了两条街,才觉着脚累。   她虽然爱逛,却不敢花钱,毕竟陈基的所有身家都在她怀里了,那些铜钱对她而言个个珍贵,少一枚都觉着肉疼。   阿弦正靠在墙边儿歇脚,忽然间听到一声轰然雷动地叫好。   头顶有人道:“昔日王勃王子安,写那《滕王阁序》的时候,不过是瞬间挥笔而就,不知今日卢升之又当如何?”   阿弦仰头,却见头顶二楼上窗扇半开,那些喧哗之声便是从内传来。   原来阿弦乱逛之中,不知不觉来到平康坊里最负盛名的飞雪楼下,这楼上正聚着一帮风流才子,酒酣耳热之余,正在高谈阔论。   阿弦听提到《滕王阁序》,一时凝神,瞬间想起在桐县的种种。   只听有人温声道:“惭愧,我又如何能比得了王子安?正如萤火之光对上皓月之辉罢了。”   又有一人道:“升之又何必如此自谦,谁不知道如今世间有‘王杨卢骆’之称,升之正是跟王子安等同的一般人物,来,切勿让大家伙儿扫兴。”   阿弦在下面听着,心中震动,这才知道原来酒楼上的此人,正是王杨卢骆里头的卢照邻,字“升之”的。乃是跟王勃王子安其名的人物。   众人一片撺掇赞颂之声,卢照邻似盛情难却,便笑道:“既然众人如此抬爱,少不得我便献丑了。”   “王勃”对阿弦而言,乃是传说中的人物,先前在桐县的时候,只当一辈子也不会遇见。   而跟他其名的这几位,好似也是神仙一般遥不可及,却想不到果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今日竟有幸遇上了卢照邻。   阿弦本想略歇一歇立刻就走,因听见卢照邻在楼上,便只屏住呼吸,仰头聆听。   顷刻,只听楼上那有些温和的声音念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四句一处,众人齐齐又雷霆声动地叫了一声好,有人赞道:“起的好,正应此盛世景象。”   卢照邻垂眸想了想,继续说道:“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有人点头:“衔接的好,写景极妙,且听下面。”   阿弦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声音极好听,辞藻也华丽的很。   正发呆,楼上的窗扇忽然被一把推开,把阿弦吓了一跳。   下一刻,卢照邻的声音已经在窗口:“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众人道:“好气势!”   卢照邻的声音忽然有些低郁:“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众人默然无声,若有所感。   沉默中,卢照邻忽然道:“酒。”   有人奉酒上来,一个有些娇的女子声音说道:“吃了这杯酒,先生可能够诗情更盛?”想必是那坐陪的妓女。   低低地数声笑,卢照邻却并未再念下去。   正当有人按捺不住催促的时候,那温和之中带着些忧郁的声音轻轻念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阿弦立在墙角,只觉着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利箭射中一样,明明先前卢照邻所吟诵的诗词她半懂不懂,但是听了这四句,却仿佛五雷轰顶,又好似醍醐灌顶,顿时眼睛里酸胀起来,心湖也陡然波澜横生。   而楼上在一阵奇异的静默之后,便是连绵起伏地称赞叫绝之声。   阿弦却再也听不下去,更不知道卢照邻接下来念了些什么。   她神不守舍地迈动脚步,想离开此处。   不料才走几步,旁边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竟是向着玄影冲去!   阿弦正若有所思,玄影因担心她的缘故,也仰头看着主人,竟未曾防备,那人一把抱住玄影,撒腿就要跑。   阿弦反应一流,即刻纵身跃起,那人才跑几步,后心处被人一脚踢中,往前踉跄抢出,把前头两名路人撞倒了,而原先被他抱在怀中的玄影也趁机跳了出来。   那人倒在地上,回头惊看。   阿弦见玄影又跑回来,方上前一步喝道:“光天化日,你竟敢当街抢劫!”   那抢玄影的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年纪,生得尖嘴猴腮,闻言眼睛骨碌碌转动,竟道:“我抢什么了?不要血口喷人!”   阿弦道:“你抢我的玄影!”   尖嘴笑道:“玄影?你是说我的我的狗玄影么?”   阿弦大惊,连着两天有人来跟自己抢玄影,在桐县的时候玄影也是一般,没想到来了长安,竟身价倍增。   此时尖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臭小子,你怎么恶人先告状,这玄影明明是我养了几年的狗了,正要带回家去。”   他如此胆大妄为,低头又要去捉玄影。   阿弦出手如电,擒住此人手腕,微微用力,已经叫他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阿弦一抖,将这泼皮青年扔开:“你再胡说八道,我便押你去见官!”   直到如此,尖嘴尚猖狂道:“哪里来的臭小子,不认识我平康马二?劝你识相些,快把我的玄影交给我!”   两人对峙的当口,马二身旁忽地又聚拢了许多青年,一个个掳起袖子,眼神不善地看着阿弦。   阿弦哪里将这些人放在眼里,方才拿住马二的时候,已经知道此人空有一个架子,纵然会武,也只是皮毛而已。   如果是在桐县时候……她一个人对付这许多人兴许还有难度,但自从经英俊教导,又经过路上演练,阿弦心中有数,就算这些人都加起来也不够打。   只是人多眼杂,要闹起来只怕不大好,她自己倒是无妨,生怕陈基知道了不高兴而已。   正在此刻,忽然听有人道:“这里是怎么了?”   阿弦回头,蓦地微怔,却见一名身着淡蓝布袍的中年文士迈步走了出来,气质斯文,身形偏瘦,面容清秀,双眼中有若有若无的悒郁之色。身后还跟着几名书生打扮之人。   阿弦一听这个声音,竟跟方才听见飞雪楼上念诗的那卢照邻的声音一样,正在猜测,就听见对面马二唤道:“哟,是卢先生,您也在这儿?”   这现身的青年,赫然正是卢照邻,他徐步走到跟前儿,拱手作揖:“方才跟几位在楼上吃酒,听得楼下喧哗,特来相看,不知发生何事?”   马二惺惺作态道:“了不得,我扰了先生的诗兴了?是我该死了,只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野小子,硬是要抢我的狗,我才跟他争执起来了。”   卢照邻回头看向阿弦,阿弦未来长安已知道其大名,方才听见他在楼上念诗,那倾慕之意更重,如今又见其人,谈吐优雅,气质如斯,却正是人如其名。   卢照邻曾自号“幽忧子”,这般的形貌,当真也是贴切之极,虽是初见,阿弦已经对他心生好感。   不等卢照邻出声,阿弦已经规矩向他低头行礼,道:“先生,此人满口胡言,玄影是我从故乡带来的狗子,哪里会是他家养的?他要硬抢不成,又来诬赖人。”   马二那边的众人顿时大声鼓噪起来,他们仗着人多势众,阿弦又年纪小势单力薄,他们自忖必胜,故而此刻齐出恐吓之语,想让这少年知难而退。   卢照邻看阿弦,却见她气定神闲,毫无半分惧意。   诗人又是诧异又且激赏,目光越发温和了几分,一笑道:“原来如此,二位各执一词,不如……既然都说是养了多年的狗儿,狗儿是认主的,让它自己选择想必是最公道的?”   马二一帮人瞠目结舌,阿弦却笑道:“我愿意。”   因此书是闹市,围看的人不下数十,众人其实都知道马二等是本地泼皮,平日欺行霸市,无人敢言,没想到今日遇到对手,顿时有人鼓噪道:“这个法子好!”   正在对峙中,忽然听到外围有人道:“让开让开,出了什么事了,如何都聚在这里?”原来是公差来到。   马二等都是本地厮混的,且他们平日诈取了钱财,也会往上打点,是以并不十分惧怕差人,是以竟未曾转身就逃,反而指着阿弦道:“你这小子死定了。”   说话间公差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因见是马二,心领神会,正要开口发问,其中一人盯着阿弦,忽然道:“是张大哥的十八弟!”   几名公差闻听,忙都细看,顿时之间围拢上来,惊问:“真的是十八弟,你如何在这里跟人争执?”   原来这些公差是京兆府出来巡逻的,当初李洋大闹京兆府衙门,陈基出面维护阿弦,许多人在场看着,后来陈基在府内养伤,阿弦也在府衙盘桓,因此上下有许多做公之人都认得她。   如今见阿弦在此,自然热络。   马二等原本以为公差会袒护自己,见状都惊呆了。   阿弦虽不认得这些公差,但时机正好,于是道:“这些人要抢我的玄影。”   公差们闻听:“实在可恨,张大哥的兄弟也敢欺负?”   竟不由分说,换了一副秉公执法的嘴脸,上前来将马二等拉扯住,押出人群,又叫围观百姓们都散了。   这一番喧闹过后,卢照邻的同行便笑道:“想不到他们大水冲了龙王庙,升之,我们继续进去吟诗喝酒。”   卢照邻却道:“弟等且去,我跟这位小兄弟有些话说。”   众人只得先行上楼而去。   面对这传说中的人物,阿弦有些忐忑:“卢先生,多谢你方才仗义执言。”   卢照邻笑了笑,道:“那个不算什么,我倒是钦佩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且身手更佳,只怕就算我不出面,你也能将马二他们拿下对么?”   阿弦抓抓头道:“这里人多,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若是惊扰了百姓、伤及无辜就不好了。”   卢照邻越发笑道:“小兄弟不仅身手出众,且有胆有识又有心。今日得见,是我卢某人的荣幸。”   阿弦忙道:“不不,能够见到大名鼎鼎的陆先生,才是我的荣幸。”   卢照邻含笑点头,见路上熙熙攘攘,路人摩肩擦踵,非说话之地,卢照邻便道:“小兄弟,你随我来。”   阿弦想也不想,随着他进了酒楼。   卢照邻寻了一个空着的单间儿,请了阿弦入内,道:“方才我听府衙的差人称呼你十八弟,莫非,你就是之前在明德门打伤了李义府的公子的那位?”   阿弦见这件事都传入他的耳中了,赧颜道:“是……”   卢照邻笑道:“真不愧是少年英雄。对了,”他看向旁边的玄影,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那马二为什么要抢你的狗儿玄影?”   阿弦本来以为马二跟太平公主一样,也喜欢上玄影,但听卢照邻这般问,阿弦道:“难道他……是因为玄影脖子上这项圈?”   玄影脖子上戴着的黄金项圈,是太平公主亲手给它所戴,这却并不是寻常的项圈,乃是宫中巧匠妙手制作,其中机括精细,若不是专门教导,摸不到诀窍便打不开、也取不下来。   上次太平公主跟敏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阿弦也忘了让她把项圈解下来,今日只怕是马二等看这项圈名贵,所以动了贪念。   果然,卢照邻道:“不错,正是因为这个。”   他俯身又打量了那项圈几眼,道:“据我所观,这项圈的手工,绝非民间凡品,应该是御用之物,却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卢照邻曾为邓王李元浴的王府典签,李元裕曾亲口将他比作西汉之司马相如。   因邓王十分器重,故而卢照邻对于这些皇室御用之物并不陌生。   阿弦道:“先前玄影跟我分开过一阵子,……大概是被什么人养了去,我们重逢的时候它就戴着这个了,我本来想取下来,又不得其法。”   若是说起太平公主,自然又要牵扯到贺兰敏之……再往下就是英俊,因为忌惮这一连串牵连,阿弦只得笼统其词。   卢照邻的脸上露出疑惑之色,然后又转为凝重,他道:“大概是玄影自有一番奇缘,可是……小兄弟,这项圈来头不小,且又极为名贵,有道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今日只是马二这些下等泼皮倒也罢了,但若是被有心人盯上,只怕会有麻烦。”   他略微迟疑,道:“我可以帮你试试看取下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弦正苦恼此事,终不成再去求贺兰敏之?或者一辈子不带玄影上街?闻言喜出望外:“那就最好了!”   卢照邻见她露出欢容,也微微一笑,便俯下身子。   玄影仿佛知道他是好意,便站定了不动,微微扬首。   卢照邻挠了挠他的下颌:“果然是乖巧有灵性的。”   他拿起那黄金项圈,略打量了片刻,按住上头一枚极小且不起眼的珠蕊心轻轻一掐,只听得轻微咔嚓一声,项圈从中打开。   阿弦惊喜不已:“先生能耐!实在多谢!”   卢照邻将项圈在眼底看了会儿,双手交付给阿弦:“十八小弟,你把这个好生收起来,切勿示之于人,免得重宝现眼,利令世人智昏,引出不必要的麻烦。他日有缘跟这项圈主人相遇,或许可以物归原主。”   阿弦道:“我听卢先生的。”   卢照邻微笑道:“我都以十八弟相称,我又比你年长许多,你且不必如此客套,只唤我一声阿叔足矣。”   阿弦喜不自禁:“那我岂不是高攀了?”   卢照邻一愕,继而大笑道:“是,我比你身高许多,你的确需要高攀,但他日你到我这个年纪,只怕须我高攀你了。”   阿弦听他风趣,便也笑道:“好说好说。互相攀扶,正是同怀友爱之举。”   卢照邻跟阿弦初初认得,因觉这少年很合自己脾胃,有意请他同上楼去饮酒,怎奈阿弦记挂家中,又见时候不早,生怕陈基回家看不见自己而着急,于是推辞不受。只同卢照邻约定了改日再见而已。   阿弦因认得了卢升之,又为玄影解除了束缚,心里喜欢,往回走的时候,鼻端嗅到一阵甜香气息。   循着香气而去,却见是个吹糖人的,把糖吹成各种惟妙惟肖的模样,有人物,也有生肖等。   那老者见她痴痴地看,便笑道:“小哥儿,一文钱一个,你要什么?”   阿弦摸了摸怀中的钱,终于指着一个美人儿道:“这是什么?”   老者道:“这是七仙女。”又指着旁边那个短打扮的道:“这是董永,你可听说过他们之间的故事?”   阿弦道:“牛郎织女,天仙配嘛,我当然知道!”   老者呵呵笑道:“你莫不是有了心上的人了?所以看上了这个?我给你吹一个七仙女,你送给她可好?”   阿弦砸了砸嘴,点头。呆看半晌,忽地又道:“我还想要个董永。”   老者笑说:“好的很,这个就是要一对儿意头儿才好。”   阿弦心花怒放。   顷刻,七仙女儿跟董永都已经吹好了,阿弦仔细掏出两枚钱,举着糖人儿兴冲冲地往回。   她一路飞跑,只想快点儿赶回家中,让陈基看一看这个,回到家中,见两扇院门已开,阿弦大喜:“大哥,大哥!”   阿弦只当陈基已经回来了,迫不及待要献宝,正跳进门槛儿,抬头看时,却几乎又倒退回来。   却见院子里揣手站着一个人,身上穿着紫红色的长袍,头戴同色抹额,唇若涂朱面如傅粉,站在这院子里,犹如哪一类珍禽异兽错选了暂时栖身之地。   贺兰敏之道:“你找陈基?他还没回来。”他顿了顿:“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了。”   阿弦皱眉:“贺兰公子是什么意思?”   敏之道:“我随口说的,你别介意。”他见阿弦不靠前儿,便迈步走了过来,目光在她手中举着的两个糖人上逡巡片刻:“这个东西,我看太平吃过。”   不等阿弦反应,敏之举手,将一个糖人摘了去,放在眼底打量。   阿弦忙道:“还给我!”   敏之道:“什么了不得的?我尝尝看好不好。”他不由分说,把七仙女的头塞进嘴里,嘎嘣一声,已经咬下来了。   敏之嚼了两口,又重吐了出来,满面嫌弃:“实在难吃。”   阿弦呆若木鸡,她看看手中剩下的孤零零的董永,胸口愤懑无法形容。   敏之把剩下的无头七仙女往地上随意一扔,道:“昨儿我跟太平走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想去看看崔晔如何?”   阿弦正怒不可遏,但听他提起英俊,却强压怒火。   敏之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如何?”   阿弦道:“周国公想说,我便听着就是了。”   敏之道:“你居然一点儿也不着急?我还以为你一旦知道了他的下落,立刻就要跑去看呢。”   阿弦道:“阿叔如果真是周国公所说的崔天官,当然会有人照顾他,比如说他的家人。”真正的那些家人,自不会袖手旁观。   敏之往前一步,虎视眈眈。   阿弦噤口,她本想将剩下的董永藏在身后,但一想“一对儿”的七仙女已经“身亡”,只剩下董永又算什么意思?倒是恨不得也塞进他的嘴里。   阿弦道:“周国公做什么?”   敏之道:“小十八,你当初是怎么跟崔晔遇见的?”   阿弦道:“遇见就是遇见了。”   敏之道:“那你可知道他的情形很不好?昨儿宫中,皇上特意下了旨意有请孙思邈进宫为他医治,连老神仙也说不妥当呢。”   “啪”地一声,是阿弦手中的董永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诗出自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本是卢先生于洛阳所做。也许很多小伙伴都知道内容提要这句,但多数人只怕都不知道是出自卢照邻之手。   然后……莫急莫急,阿叔也并不是脚踏两只船的人。一切终有所见,所得,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第92章 放过我   孙思邈正是当世最负盛名的一位得道高人, 纵然是在豳州那种偏僻乡野, 孙老神仙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更有许多关于他的奇异传闻。   每当阿弦因为鬼神之事而受伤, 老朱头无能为力之余,常常感叹:“倘若能有机缘遇上了老神仙, 倒是可以让他帮你诊看一看,虽说这并不是病, 但以老神仙那样的高人高修,只怕也会看出症结、帮你治好了也未可知。”   那时候阿弦还小,老朱头多说了几次,阿弦便记得十分牢靠,在她满怀憧憬的想象里,孙思邈便是个白须白发, 十分慈祥且又无所不能的老仙人的形象,就犹如年画上那三星福禄寿里的寿星公一般可敬可爱。   没想到进了京都后第一次听说孙老神仙的名头, 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糖人掉在地上, 越发添了几分惊心氛围,阿弦问道:“阿叔怎么了?”   贺兰敏之见她急切想要知道,反而道:“我忽然不想说了。”   故意又左顾右盼,敏之拂拂衣袖跺跺脚:“这儿实在污糟的很叫人无法落脚, 你就算留在长安,也该选个高点儿的枝子才是。”   敏之说着欲走,谁知才转身,只听得脚下咔嚓声响, 把先前那个无头的七仙女也踩得粉碎。   阿弦看着地上两个碎了的糖人,这下子……什么“意头”也没有了。   玄影先前始终跟在阿弦身侧,此见糖人落在地上,玄影走过去舔了口,大概是不合口味,便又退了回来。   敏之因也多看了玄影一眼,忽道:“咦,它的项圈呢?”   一句话提醒了阿弦,她举手入怀中,将那黄金项圈掏出来。   敏之的神情越发诧异,从阿弦手中将项圈接了过来,皱眉问:“是谁解开机关的?陈基?不对……那小子没这样能耐,总不会是你自个儿吧?”   阿弦道:“贺兰公子,我阿叔到底怎么样了?”   敏之转动手中的项圈:“问你的话,你一句也不答,难道指望我好生回答你?”   阿弦道:“若贺兰公子问的是项圈,是一个新认得的朋友帮我解开的。”   敏之挑眉:“你才来长安多久,就能认得这样了得的朋友?”能解开京内御用巧匠的独门机括的,自然绝不会是寻常之人。   阿弦谨慎道:“巧合而已。”   敏之目光转动:“那我再问你,当初你跟崔晔相遇的时候,他是如何?”   阿弦咬唇:“阿叔……崔天官并不算很好。”   敏之道:“如何一个不好法儿?”   阿弦道:“他双目失明,且……”踌躇不言。   不防敏之轻声说:“他可是失去过往的记忆了?”   阿弦本忌惮不肯透露,谁知他已知道。   敏之看见她的神情,就明白自己说对了。   敏之便道:“原来从那时候起他就是这样了,正跟老神仙说的一样。好,你既然乖乖回答了,我也不欺你,老神仙说,他不知为何伤了头,如今头颅里头似有个血团,所以才会导致目盲以及失忆之争,而且……这血团有些凶险,现在虽好端端地,可倘若一个不适当,血团炸开的话,人就会死。”   阿弦慢慢地后退了两步,一切跟她所知的俨然契合,却又有致命不同。   玄影如有感知,喉咙里发出低低地呜鸣,不住地仰头看阿弦。   敏之看着她面上难过的表情,本还想说几句调笑言语,可不知怎地竟有些无法出口,他沉默片刻,挥挥衣袖,转身仍往门口走去。   敏之迈出门槛,将下台阶时候回头道:“小十八,以后你就住在长安了?”   阿弦黯然:“我不知道。”   敏之道:“你要是留下倒好,长安只怕不寂寞了。你可知道,这里太多面目可憎的人了,至于你……”他的脸上透出一种似笑又似出神的表情,“你虽然也蛮讨人厌,不过……不过倒是有趣的很。”   敏之仰头笑笑,这才出门。   他乘车一路离开平康坊,过春明大街,马车拐向朱雀大街,直直地往皇宫而去。   而在平康坊的院内,阿弦望着空空的门口,站了半晌,方蹲下身子。   她看看地上那两个粉身碎骨的糖人,端详了半晌,举手将糖人们拢在一块儿。   从厢房里拿了个小铲子,在墙角挖了个洞,阿弦将糖人们撒了进去,这一会儿,也分不清哪个是七仙女,哪个又是董永了。   阿弦又盯了半晌,方将土又填埋妥当。   她做完了这一切,看看日色已经过了正午,陈基原本说中午得闲便会回来,可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只怕他另有要事耽搁。   阿弦本要回屋,却忽地想到贺兰敏之先前说的那句——“也不知能不能回来”。   心怦怦乱跳,阿弦推开门,领着玄影一路往京兆府的方向而去。   从平康坊到京兆府也并不算太远,阿弦正赶路,听有人叫道:“十八弟!”   阿弦只觉声音熟悉,回头看时,才见原来是宋牢头,带着两人从另一侧而来。   阿弦忙止步,那边儿宋牢头已经撇下那两人走了过来:“十八弟这是去哪里?差点儿跟你错过。”   阿弦道:“找我大哥。”   宋牢头道:“你是去府衙么?不如别去,我才从府衙出来,并没看见张翼。”   阿弦惊道:“大哥一大早儿就出门了,怎说不见人?”   宋牢头也觉诧异:“你说什么?我特意找过了,见他不在,还当他的伤势有变,所以想去你家里看看呢。”   贺兰敏之的那句话又在耳畔回响,阿弦的脑中轰隆隆作响。宋牢头的问话几乎都没听清。   忽然手臂被人一握,是宋牢头见她脸色不对,便问道:“十八弟,你怎么了?难道是张翼有事?”   阿弦道:“我、我担心大哥出事了。”   宋牢头变了脸色,忽然把阿弦往路边儿拉了拉:“你跟张翼不畏权势,同李义府家里相抗之事,半个长安都知道了,又有谁敢对张翼不利?难道说是……”   他沉吟未说下去,阿弦却已知情:“哥哥说的,是李家的人?”   宋牢头沉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是李家的人豁出去借口为难,那可真是、棘手的很了。”忽然他又皱眉:“但是按理说李义府是个知道进退的人,不至于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重下手,这其中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阿弦陡然想起昨夜所经历的鬼嫁女的遭遇,宋牢头叹道:“十八弟,我很敬重张翼兄弟的肝胆义气,我虽官职卑微,但幸而也认得几个兄弟,众人拾柴火焰高,上次跟你说的若有为难之处且一定要告知的话,并不是客套而已。”   阿弦不知陈基现在境遇如何,心如油煎,又见宋牢头情真意切,且当初在牢房的时候,也多蒙他一直照料,阿弦道:“哥哥上次问我刘武周景城山庄的事可还记得么?”   宋牢头道:“这个自然记得,难道跟此有关?十八弟快说详细,我们彼此参详。”   阿弦便笼统将景城山庄嫁女,遇到强人袭击,将新娘子抢了去,以及昨夜所见——那强盗将抢来的女子藏在斗室里行强奸之事。   宋牢头脸色泛白:“十八弟是如何知道的?”   阿弦道:“哥哥不必问,我虽知道这些,却也并不知到底几分真假。”   宋牢头踌躇,并未追问:“当日你在府衙说了这句,我看那李洋并不似是个知道底细的模样,如今李府的举止有异,十八弟,我有个大胆的猜测,或许你说的这件事,跟李义府有关。”   阿弦深吸一口气:“现在该如何行事,我怕……怕他们害不了我,却去向大哥下手,倘若大哥有个万一,我岂非万死莫辞?”   宋牢头闻听,忽道:“说来,我有个认得的兄弟,跟我讲起了一件异事。”   阿弦不知他是何意思,宋牢头道:“听说数天前,周国公去了李府,古怪的是,向来听闻周国公跟李义府等人并不和睦,原来……周国公去李府,是跟李义府大吵了一架。”   阿弦惊诧:“吵架?”   宋牢头道:“总之是大闹了一场,不欢而散,李义府还因此进宫告了周国公一状。”   宋牢头的消息果然灵通,平康坊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原本消息是最快的,但这些事阿弦丝毫都未听闻。   阿弦不解宋牢头因何对自己提起这件,宋牢头道:“十八弟,那李府原本针对你,忽然这样偃旗息鼓,你不觉着奇怪吗?”   阿弦这才明白:“哥哥是说,难道……是周国公……”   宋牢头道:“周国公也算是个妙人,满朝文武没有敢招惹他的,我倒是听说他对十八弟也是另眼相看,若说他为了十八弟出头,李义府当然不敢再对十八弟如何了。转而对付张翼……”   说到这里,又道:“另外,不知你是否知道,你提到的刘武周景城山庄的案子,其实在十多年前,京城里也有人查问过,只可惜毫无线索,半途而废不说,连那主持追查的人也都被牵连。”   阿弦道:“有这种事?不知是谁在追查此案,又有什么线索?”   宋牢头摇头叹道:“就是因为线索少的可怜……起因是一名景城山庄里逃了出来的下仆,当街拦住了一位朝中大官的轿子,竟是状告李义府杀了景城山庄满门等……”   阿弦问道:“这人如今何在?既然有了人证,怎么还不能定罪?”   “你听我说,”宋牢头道:“就在李义府上奏了那份废后立武的折子后,这人就离奇暴毙,案子也无以为继,本来因有嫌疑要被贬官外地的李义府也由此而飞黄腾达是,这件事长安的老人都知道。”   宋牢头说完后,叹息道:“这案子牵扯至今,仍旧不能真相大白,罪魁祸首自然是首恶未除,如果还因此而牵连十八弟跟张翼,就不知怎么说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宋牢头一名手下匆匆而来,道:“大事不好了,方才兄弟们追查到,先前有一辆李府的马车在平康坊载了一个人去了,看样貌像是张翼。”   几乎与此同时,大明宫中。   太平公主趴在桌上,眼睁睁地看着放在眼前的那枚黄金项圈。   连武后带人走了进来都不曾发觉。   直到武后在对面儿坐了,太平才看见:“母后!”   她欲跳起来行礼,武后已经按住她的手:“这几天你是怎么了,人恹恹地,又总想着往外跑,可是哪里不适?”   太平公主道:“母后,我很好。”   武后扫过那枚项圈,笑道:“我怎么听说,你前儿还跟着你表哥跑去了平康坊呢?”   太平道:“是谁这么多嘴?”   武后脸上的笑收了几分:“这么说是真的了?你跑去平康坊做什么,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龙蛇混杂的,你是万金之躯,如何竟这样不知轻重?”   太平道:“我又不是去玩耍的,母后,我只是去找阿黑罢了。”   武后道:“你是说前几日你得了的那只狗么?你还特意让工匠打造了这个黄金项圈。”   武后将项圈拿起来,在眼前细看了片刻:“实在是太奢费了。但据我所知,那狗儿不是已丢了么?你还想让我发诏令,让天下人帮着你找,实在异想天开地胡闹……怎么,找到了?”   太平点点头,继而又摇头。   武后笑道:“这到底是怎么?”   太平道:“虽然找到了,可、可并不是我的。原来阿黑早有主人了。”   武后诧异:“已经有了主人?它的主人就是平康坊之人?”   太平叹道:“是啊。”   武后道:“如今阿黑并未回来,项圈却回来了,莫非,你去平康坊那次,只把项圈要回来了?”   太平笑道:“我哪里有那个闲心思?当时听说崔天官回来了,我便急急跟表哥回宫,早忘了项圈了。”   武后道:“方才你表哥来过,想必是他帮你要回来的。”   太平拍掌笑道:“都说母后事事都知道,原来这个表哥没告诉你。——都不是,表哥说,是阿黑的旧主人自个儿摘下来还给他的。”   武后忖度道:“且不说这项圈等闲之人取不下来,以这项圈的名贵,足够寻常百姓一辈子的生计了,此人竟能主动交还?或许是他知道这项圈是宫中之物,所以不敢藏匿也是有的。”   太平眼前顿时出现那个在雪中打扮的古里古怪手中提着扫帚的人,不由一笑:“我看他不是那样胆小谨慎的人。”   武后见她乍然露出笑容,便问道:“哦?那又是怎么样?”   太平道:“那人挺有趣的,大不了我几岁,对了,表哥还跟他是相识呢。就是上次打了李洋的那个人!”   武后略略惊动:“你是说,阿黑的旧主人,就是打了李义府三子的那人?”   太平点头,武后笑道:“这倒果然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物,只是你说他大不了几岁,如何就能打伤身为千牛备身的李洋?难道我朝中的将军就这样脓包,连个小小少年也敌不过?”   太平道:“听表哥说起,他年纪虽小,人却厉害,看得出表哥很喜欢他。”   武后眉头轻轻一皱:“让敏之也另眼相看的人物?”   “是啊,表哥说他是个有趣的家伙,”太平随口说道,她又拿起那项圈,恋恋不舍地说:“阿黑啊阿黑,我真的很喜欢你,但你为什么要有主人呢?”   武后本来正在沉思,闻听这话,又打量太平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笑道:“太平,难道母后没教导过你么?自己看中了的好东西,就要尽力去争取。当然,一只野狗,无足轻重也就罢了,你去御苑随便挑只……”   话未说完,太平道:“我不喜欢别的,只喜欢阿黑。”   武后又皱眉,声里带了几分肃然:“若真的心心念念放不下,那就想法儿尽力去争去取就是了。堂堂的公主,连一个平康坊的百姓都争不过,却在这里自怨自艾,难道师傅没教你‘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太平愣怔,殿外却有个内侍匆匆走了进来,行礼后在武后耳畔低低说了句什么,武后道:“他竟敢如此?”   内侍道:“千真万确,如今这几句已经都传开了。”   武后脸上露出几分怒意。   太平问道:“母后,怎么了?”   武后敛了怒容,仍带笑道:“并没什么大事。”她正要出殿,又止步道:“是了,以后你不要总是跟你表哥厮混在一起。”   太平叫道:“这是为什么?”   武后道:“他有时候也太不像话了,平日里在自个儿家里闹一闹也就罢了,前儿还跑去李义府家里大吵大闹了一场,几乎引发朝臣殴斗。”   太平捂嘴一笑:“昨日我看见李义府气急败坏地进宫,就是为了告表哥的状么?”   武后叹道:“你知道就好,以后别再跟你表哥走的那么近。”   太平道:“我就这几个亲戚,不跟表哥走的近,难道跟李义府走的近?谁是外人谁是自己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武后斥责道:“不要胡说。”斥罢,面上露出宠溺的笑:“你好生歇会儿吧,也不许再为了那只狗长吁短叹了,得亏是一只狗,不然可如何了得……”   武后未曾说罢,便带人离去。   身后太平望着母后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又拿起桌上的黄金项圈,口中却道:“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母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我去抢么?”   且说阿弦因听说陈基被李义府的人带走,便在宋牢头的带领下,往李府而来。   正过春明大道的时候,便见一辆马车沿街驰来,阿弦因焦急要去李府,并未在意,倒是身旁的玄影“汪汪”叫了两声,歪头看着马车的方向。   经此“提醒”,宋牢头身旁一个狱卒道:“是崔府的车马,难道里头乘坐的是崔天官?”   阿弦依稀听清他说的什么,百忙中回头惊鸿一瞥,却见一辆马车正跟自己背道驰离,其实相隔并不很远。   她先前还苦于不知道英俊的下落,后来又为此求问于贺兰敏之,可又如何能想到,就在这性命攸关的刹那,竟会跟他不期而遇?   心底那个想要扭头追上这马车的念头,却在眨眼间转瞬即逝。   阿弦回过身来,脚不点地地往前飞奔而去。   玄影本斜向那马车方向,似要追过去,但看阿弦仍是选择了往前,玄影也只得扭头追上阿弦而已。   但就在玄影大叫的那时,在飞驰的崔府车驾中,有人问道:“是什么声音?”   赶车的车夫道:“您说的可是方才忽然叫起来的那只狗?”   沉默,车中人猛地道:“停车!”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而这会儿阿弦等也都头也不回地拐过弯儿。   车中人问道:“你可看见那狗了?他周围还有什么人?”   车夫回头,只看见几道影子鸡飞狗跳地消失,车夫道:“仿佛是只黑狗,方才只隐约看见几个公差打扮的似有急事,匆匆跑了过去,爷是想要追过去么?”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那人道:“不必了,继续赶路。”   眼见李义府的府邸在望,阿弦也逐渐冷静下来,她停下步子,拦住宋牢头等,道:“宋哥,李家势大,且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你们不要跟着过去,免得被牵连其中。”   宋牢头跟身旁两个狱卒面面相觑,然后笑道:“十八弟,说实话,原先我们的确都不敢跟李府硬碰,但当初张翼连命都豁出去了,我宋某人如何还能当缩头乌龟?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就算这李府是刀山火海,也定要陪你走一遭。”   阿弦深为感动,但想到薛季昶的前车之鉴,便道:“宋哥的心意我领了,但若我们一同前去,而这李府当真是龙潭虎穴的话,岂不是所有人都陷在其中了?宋哥不如为我把风,若李府异动,我出不来的话,以后的所有倒要拜托……”   宋牢头目光闪烁:“十八弟……”他皱眉想了片刻,“好,我答应你。若你有个不测,我拼了这条命,也要为你报仇。”口吻异乎寻常地严肃。   阿弦别了三人,往李府门口而去。还未到跟前儿,就被人拦住喝问。   也不知阿弦说了什么,有一名仆人转身回府,半晌出来,就领着阿弦入内了。   目送阿弦进了李府,宋牢头身旁一人道:“当真看不出来,这少年竟是这样胆大义气之人。”   宋牢头道:“现如今就算许多大人,都比不上这孩子的半分胆识。”   手下忽然又问:“大哥,十八子初来长安,毫无根基,现在只身进李府简直如羊入虎口,假若当真有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宋牢头道:“你们只以为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乡野小子,可如果当真毫无根基,为何沛王殿下亲自为他出头?为什么周国公也有维护之意?更不必提那个……”   语声一停,却又换了一副口吻:“我有一种预感,让长安城翻天覆地,只怕都在十八子的身上!”   阿弦被李府的下人引进宅邸,走了足足一刻钟,才进了堂中,所见种种,皆极尽奢侈华贵之能事。   才在堂下站定,就听有人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十八子?”   从偏厅进来一人,浓眉黑须,容貌有些偏阴郁,身着绛红袍子。这人正是李义府。   阿弦拱手行礼。   李义府笑道:“之前派人前去请你,你拒而不从,今日为何自己登门?”   阿弦道:“请恕罪,听说我大哥张翼先前被贵府的马车接走,我有急事,故来寻他。”   李义府道:“你是说陈基么?”   阿弦心中微惊,李义府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何知道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请了他来是真,但我们相谈甚欢,半个时辰前我已经派人送他出府了。”   阿弦半信半疑。   李义府道:“难道你不信?还是说怕我对他怎么样?”   阿弦道:“我大哥什么也不知道,相爷不要选错了人。”   李义府一怔,旋即笑道:“这话有趣,那么你说我要选谁,你么?”   阿弦道:“相爷心知肚明。先前李府派人几次三番为难我,难道只是为了报复我得罪了令公子么?还是别有所图?”   李义府看了阿弦半晌,才说道:“你说对了,我的确另有所图。我所图的,十八子你大概也猜得到,既然如此,你何不开门见山地当着我说出来?”   两人对视之间,阿弦耳畔蓦地又听见粗重的喘息声,从模糊到清晰,仿佛贴近自己耳畔一样,那个声音道:“乖乖地不要动,否则的话就杀了你!”   阿弦紧闭双唇,从幻境里定睛看向李义府。   李义府正因她不语,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从哪里听说了些什么?”   这一把声音,跟方才在耳畔响起的那一声,一模一样。   阿弦道:“你做了什么?”   李义府一怔:“嗯?”   阿弦道:“景城山庄的那个新娘子,你对她做了什么?”   李义府猛然倒退一步,双眼透出几分凶戾之光,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你说什么?”   阿弦对上那凶狠的眼神,昨儿晚上暗夜里所见的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也逐渐浮出水面,这是一张年青的,虽有些清秀但戾气更重的脸,却因为兽性大发而隐隐紫涨。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手攥着一把青丝,将底下的人猛地一拉。   那人被迫无力仰头,露出一张惨遭蹂躏的雪色容颜,雪白的脖颈几乎要往后折断。   阿弦无法控制自己的所见。   而这种所见中的情绪也直接影响了她。   阿弦无法克制,浑身战栗,指着李义府道:“你从景城山庄将她掳劫回来,你强暴了她!”   虽然已经事先屏退了下人,但听见阿弦的话,李义府仍忍不住又扫向门口处。   不为人知的隐秘陡然被揭破,就好像心底的尘垢被掀翻于太阳底下,让李义府有瞬间的窘迫恼怒。   但毕竟是大风大浪里翻腾过来的权臣,李义府很快镇定下来:“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我当然知道,因为真相就是真相,不管过去多久,有没有人证物证,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你知我知。”   李义府的嘴角抽搐了数下:“告诉我,你是从谁哪里听来的?”   阿弦道:“我说出来你也不会信。”   李义府道:“你原先住在豳州桐县,从未离开过桐县,近来上京都,在途中才路过景城。你是在那时候听什么人妖言惑众了是不是?”   阿弦道:“不错,你说的都对,只除了一点,并不是妖言惑众,而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个女子最后怎么样了,你把她杀了是不是?”   周遭空空荡荡,并没有一个人。李义府索性笑笑,道:“好吧,你既然不说,我便不再追问就是了。只有一点儿,奉劝你不要再纠缠此事了,你只当我们是抢劫掳人,但是刘武周本就是李唐的罪人跟敌手,按照律例来说是要诛九族的,罪人而已,又何必在乎他们、她是怎么死?”   阿弦道:“我头一次听人把滥杀说的这样理直气壮。”   李义府道:“十八子,小心你的用词,既然你也算是半个知情者,我不妨再跟你透个信就是了,当年,我们是奉太宗皇帝的命令追杀罪人刘武周的亲族,我们的滥杀,是因为旨意在手,你若是指责,第一个该被指责的却是……太宗皇帝。”   大出意外,闻所未闻,阿弦睁大双眸。   李义府道:“怎么,你不信么?你以为我对你说谎?你不如仔细想想,太宗皇帝连自己的手足都要斩草除根,刘武周的亲族,蝼蚁老鼠似的人,又怎能姑息?”   阿弦眼前发黑,耳畔轰鸣。   李义府笑道:“先前我派人几次三番请你过来,本是好意,并不愿你大声再叫嚷此事,免得你惹祸上身而已,你以为太宗的旨意,如今的皇帝陛下会不知情么?要知道当初我奉命的时候,可还是东宫太子舍人呢。”   李义府笑里透着几许轻蔑:“小兄弟,我把所有都告诉了你,是死是活,你自己选就是了。”   见阿弦不答,李义府有道:“对了,至于陈基,我本是想向他打听仔细而已,知道他对此一无所知,就已经让他走了。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对么?”   阿弦攥紧双拳:“你满口太宗的旨意跟陛下也知情,但他们可知道你的禽兽行径?”   李义府丝毫也不在乎,道:“何为禽兽?当初刘武周跟大唐争天下,战局之中,成王败寇,沦为战败囚奴的话,便是猪狗畜生一般的人,对待畜生自然要禽兽些了。不是么?”   忽然有人在堂外道:“相爷,外头京兆府来人,说是找十八子。”   李义府道:“京兆府的人近来倒是跳的颇高,难道是因为崔晔回来了,沛王殿下的底气便也足了么?”   他笑了声,又对阿弦道:“你放心,我连你也不会为难,自更不会为难你的‘大哥’,听说大理寺有意招新,你何不前去看看,你在这里心急如焚,人家那里春风得意,也未可知。”   阿弦离开了李府。   她回头看着这威武的丞相府邸,却仿佛能看出这府宅的顶上,隐隐地透出一股青黑之色,天际似有几个黑点儿,细看乃是寒鸦舞动。   宋牢头见她好端端出来,忙迎过来道:“可无碍么?”又道:“刚才我接到底下送来的信,原来陈基现在人在大理寺,我得知之后生怕你在里头冲动出事,就只好贸然出面了。”   阿弦勉强打起精神:“多谢宋哥。”   宋牢头道:“总之没事就好,对了,你可见着李义府了?他为难你了么?”   阿弦摇头:“并没有。”   此刻天色又阴沉下来,不知是否又要下雪。阿弦身上阵阵发冷,道:“我想先回去了。”   宋牢头不放心,仍是同两名部属陪着她往回,直到院门在望,才止步去了。   阿弦双手抚着胳膊,从见了李义府开始,那股冷意始终围绕全身,就仿佛她也是浑身赤裸,不着寸缕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羞耻感,屈辱感,饥寒交迫,生不如死。   那女子的声音仍在耳畔回荡:“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幽咽凄厉,如泣如诉,时高时低。   阿弦举手捂住耳朵,那声音却总是无法消退,就好似在她脑中生了根一样。   就仿佛她的魂魄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是那被掳的新娘子,一半是她自己,阿弦所能做的只是竭力保持清醒,但那鬼嫁女的一半儿魂魄,却是如此冰冷,那股阴柔的冰冷慢慢侵蚀着她。   脚步有些虚浮而踉跄,阿弦忙止步,手撑着墙壁站定,然后她举起右手,放进嘴里,拼尽全力咬下!   十指连心,尖锐的刺痛感终于让她恢复过来。   当阿弦终于熬着回到“家”的时候,推开小院的门,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站在里头。   阿弦本能地知道那不是陈基,因先前贺兰敏之的阴影,加上此刻她有些昏昏沉沉,便以为敏之去而复返,阿弦便道:“您如何又来了,这样寒酸的地方,留神腌臜了您的贵脚。”   那人不语,阿弦还未说完,就已经察觉异样。   在她迈步进门的瞬间,身上的寒意正在慢慢地退散,就好像冰破雪融,春光将至。   阿弦不敢相信,猛抬头见一人垂手而立:“是阿弦吗?”   犹如飞蛾见火,阿弦本能地要向那处奔去,但才跑出三四步,便生生止住。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哎呀可恨,我居然比不上某基   敏之:可恨加1,我还比不上某影   书记:喜闻乐见两个战五渣┑( ̄。 ̄)┍ 第93章 只去做   阿弦有些迟疑地打量前方那人。   这人显然正是同阿弦分开多日的英俊, 比之先前平民百姓的打扮, 如今他的衣着越发考究,身上一袭淡藕色领口素白织锦纹的圆领袍, 腰间是十三连环浅绿山水玉蹀躞带,脚踏长筒黑色微云翘头官靴, 整个人更见雅贵沉静,又透着有一种无声的威压逼人。   他并不像是受过苦的样子, 脸色很好,头发也很整齐。   英俊往前走了一步。   下过雪的院子,虽然已经清理了,仍有些泥湿,阿弦忙道:“你别动!”   英俊缓缓止步。   阿弦迟疑了会儿:“你、你真的就是那个崔晔崔玄暐,人称崔天官的吗?”   英俊沉默, 继而道:“他们是这么说。”   阿弦道:“你仍不记得?他们……是你的家人?”   英俊道:“是。”   “他们对你可好?”   英俊道:“极好。”   阿弦低头想了会儿:“这我就放心了。”   英俊道:“阿弦……”   阿弦仍不靠前,呆看玄影:“对了, 那天在客栈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英俊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阿弦问:“我没怎么,好好的。”   英俊道:“不好。你待我十分冷淡疏隔。我知道你找到了你的陈大哥, 难道……是因此而跟我生疏了?”   阿弦回头,这才想起先前进门的时候,远远地曾看见一辆马车贴在墙边,自然是等他的了。   阿弦道:“阿叔你……你是崔天官, 自然就跟以前不同了。”   英俊道:“你觉着我是什么崔天官,就会撇下你不管?还是说你找到了陈基,就不要阿叔了?”   阿弦叫道:“才不是!”   英俊微微一笑:“是我不会撇下你,还是你不会不要阿叔?”   阿弦道:“我、我不知道。”   英俊道:“你知道。”   不等阿弦回答,英俊道:“你知道我不会撇下你,只是害怕我会这样,所以不敢再跟我相认。”他轻声说,一步一步向着阿弦走过去。   干净的靴子踩进泥里,阿弦无法忍,眼睛微红拔腿跑了过去:“阿叔!”   玄影在身旁欢快地窜跳,仰头吠叫。   听着玄影熟悉的叫声,崔晔想起那夜在洛州客栈中的情形。   当时他察觉房间外有异常响动,更有人悄无声息地逼近过来,他心知不好,顺势将阿弦藏在身后。   来者正是贺兰敏之。   崔晔对阿弦道:“那时候,他提到我就是崔玄暐的话,我当然不会轻信,但此人手段狠辣,路上六贼就是先例,我又并没有占得上风的把握,情急之下,只得答应跟他离开。”   事实却并非崔晔说的这般平淡简单。   因察觉玄影在床底,贺兰敏之出手如电,将玄影擒住。   正在敏之想结果了狗儿性命,崔晔的手已搭上他的手腕。   敏之一震,已不由自主松手,玄影跌在地上,被他方才一击打的昏死过去。   崔晔听不见玄影动静,几乎以为它被敏之杀死,素日沉稳之人竟也有些失控:“你!”   他又怒,又且庆幸方才见机的快,将阿弦点晕过去,让她不必掺身到这种情势中来。   小小地客栈房间里,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动了数招,不分胜负。   敏之微微喘息,笑道:“天官是遇上何事了,怎么真气如此不济?”   两人于暗影里对峙,崔晔背靠墙壁,垂落的手掌有些发抖,他侧耳,听不见床上阿弦的动静。   顷刻,崔晔道:“阁下到底意欲何为?”   敏之道:“自然是要你跟我走。”   崔晔下了决心:“好,我可以跟你走,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不得伤害任何一人。”   敏之笑道:“崔天官几时还顾惜一条狗了?还是说……”他歪头,眯起双眼瞥向崔晔身后。   崔晔淡淡道:“阁下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这当然是要鱼死网破、破釜沉舟的意思,而他的声音虽轻描淡写,浑身却已戒备起来,气氛似一触即发。   敏之立即察觉:“好,反正我对别的东西丝毫也不感兴趣。”   崔晔下地,摸索着将玄影抱起来。   玄影昏死过去毫无气息,急切间崔晔无法判断它是不是还活着。   但他知道,玄影跟阿弦,老朱头三个,就如同真真正正地一家子一样,倘若玄影有个三长两短,阿弦知道了,不知将如何痛不欲生。   才失去了老朱头,以这个年纪来说,阿弦已够不易,就算再给她多经一点坎坷,都如罪过。   崔晔抱着狗儿,随着敏之出了客栈。   在他讲述经过的时候,阿弦屏住呼吸听着:“那怎么贺兰敏之说阿叔逃走了?”   崔晔道:“人算不如天算,当时我随着他往回而行的时候,我叔父的人也发现了我的踪迹,因为贺兰敏之为人亦正亦邪,又是……他们便趁其不备,将我救了出去。”   阿弦恍然。崔晔道:“只可惜当时他们只顾带我走,把玄影落在了车上……此后我一直担心玄影跟你的安危。回到长安后,听人说起明德门的事,便知是你所为。”   阿弦抓头:“长安这么大,耳朵跟嘴也杂,居然连阿叔都知道了。”   崔晔一笑:“迟早你会知道,长安城里没有绝对的隐秘。”   崔晔又问了陈基的情形,阿弦照实将陈基为了她被李洋打伤,今日本去府衙,却无端失了踪……以及她去李义府宅邸找人一节说了。   崔晔听罢,轻声道:“这样太凶险了,以后不可再如此了。”   阿弦道:“当时担心大哥,就顾不得他是不是龙潭虎穴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阿弦将跟李义府的种种对话同崔晔说明,问道:“阿叔,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当初景城山庄被灭门,真的会是太宗皇帝的旨意?但我觉着李义府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在这上头说谎?可如果是真的的话……”   崔晔道:“那时候李义府是太子舍人,按理说太宗不会让他去做这种事,但……如今要稽考却有些困难,更何况陛下跟天后有意袒护。”   阿弦道:“我想不通,人人都知道李义府坏事做绝,声名狼藉,为什么皇帝不降罪将他捉拿入狱?”   崔晔道:“这个就不是我们能够妄议的了,你想,之前沛王殿下因京兆府的事进宫申诉,最后换来的也不过是李洋入狱几日,李义府被申饬三两句罢了。又或者……是时候不到。”   “时候不到?”   崔晔道:“这个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阿弦叹道:“这‘时候’什么时候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崔晔不由笑:“只是等是不够的。”   阿弦问道:“不等的话,那又怎么样?”   “很简单,”崔晔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他道:“去做。”   阿弦呆了呆,继而道:“我明白了,阿叔是想让我去查。但是现在我又不是在桐县当公差了,我只是个平民,而对方是当朝宰相,我就算有心也是无权。”   崔晔复微笑,他微微倾身往前,似凝视之状,道:“只要有心而尽力便已足够,你若想查,什么时候儿也不晚,阿叔答应你,如果你真查到什么,我会帮你传达圣听。”   阿弦一阵血热:“阿叔不怕趟这浑水?”   崔晔莞尔:“阿叔大概一直都在这浑水之中,也不妨让这水更浑一些,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阿弦道:“阿叔是想把水搅浑了好捉鱼么?”   崔晔忍着笑:“你是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   阿弦道:“我要辣炒。”   崔晔大笑:“好的很,等真捉到大鱼,我亲自给你辣炒如何?”   虽前途渺茫,阿弦却仍忍不住高兴起来,拍掌道:“那好,一言为定。”   冬日天短,黄昏到的格外快。   陈基回来的时候,崔玄暐已经去了。   阿弦从李义府家中出来之时,本心灰而郁卒,但同崔玄暐详细谈说之后,那郁丧之意却荡然无存。   陈基提了数个芝麻胡饼放在桌上,匆匆洗了手脸。   期间阿弦就站在他身后,见他洗完了便手快地递上巾帕:“大哥,今天可还好吗?”   陈基擦了脸:“正要问你,听老宋说你今儿为了找我去了李相爷府上?”   阿弦道:“是啊,我听他们说李义府的车驾将你载走,担心的很,幸好是虚惊一场,大哥,他当真没有为难你么?”   陈基点点头:“相爷只是问我些过去的话,并不见格外特别。”他说这句的时候,脸上踌躇的神色一闪而过。   两个人一只狗围着桌子吃饭,这芝麻饼虽是才出炉,路上被热气熏蒸,已经不酥了,且又有些硬,阿弦跟玄影一人扒着一个撕咬着吃。   陈基道:“这个还是小有名气的胡饼,我特意早些时候去排队才捡了这几个呢。”   阿弦嘿嘿笑笑,陈基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跟你说,上次大理寺的杨大哥不是曾说过大理寺要招新么,今儿我便是去看了看,他详细问起我们在桐县的情形,因知道你我都曾在县衙当差,就问起你如今做什么,他的意思是……”   阿弦咬着饼子呆呆听着,陈基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们两个都道大理寺,当然是从最底下的巡差做起……阿弦你觉着……”   阿弦几乎把嘴里的饼子喷出来:“我愿意我愿意!”   陈基笑道:“这样着急做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你就这么喜欢当差么?当初在桐县,不过是为了减轻朱伯伯的负担罢了,现在……”   他迟疑了一下:“现在你跟大哥一起,大哥养得起你。”   阿弦正因为李义府和景城山庄的事悬心,又因听了崔晔的话,便想着要从哪里着手查起来。   所以陈基说大理寺有意招人,才如此迫不及待。   可是听陈基说了最后那句话,阿弦手中的饼子不知不觉往下滑,眼见将掉。   陈基眼睁睁看着,忍不住举手替她将那饼子提了提:“怎么,傻了么?”   阿弦的口有些干,大概是那饼子实在太硬太黏,挡在了她的喉头,阿弦结结巴巴道:“大、大哥……”   陈基却又一笑道:“我只是不愿看你再吃累。好了,快吃吧,饼子都冷了。”   阿弦食欲全无,心怦怦乱跳,忽然没来由道:“大哥,过了年我就十四了。”   陈基道:“啊,是啊,只长年岁不长肉。”   阿弦一惊,低头看了看身上。   陈基又笑道:“不说了,你可以再想想看,明儿早上告诉我一声,我去大理寺回复就是了。”   阿弦道:“大哥!”心跳的越来越急,这一声也格外的大些,把玄影都惊得猛地抬头看来。   陈基正站起身来,闻声回头:“怎么了?”   阿弦道:“我、我其实是……”不过是说了几个字而已,脸已经无端涨红,那三个字犹如千钧重,压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陈基盯着她,目光变化,忽然笑道:“好了,不必为难,你想去也好,不想去也罢,都随你的心意。明日告诉我就行了。也不必胡思乱想太多,吃了饭就早些睡吧。”   陈基说完,竟不等阿弦回答,便迈步自回房去了。   身后,阿弦如同泄了气的球,瘫倒在桌上。   玄影同情地看着她,趁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长嘴搭在她的腿上。   冬夜寒冷,更漏绵长。   光线阴暗的斗室之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怒气道:“以前派人去除掉都无法得手,今日他自个儿送上门来,如何你居然也容他就那样轻轻松松地全身而退了?”   对面的桌子后,灯影下是李义府的脸:“你说的轻巧,你既然这样势在必得,那明日就让那小子去你府上,你亲自杀了他如何?”   先前那人道:“我不过是惋惜你错失良机,你如何又说赌气的话?”   “哪里有什么良机?”李义府道:“你离着站的远远地,当然不怕湿了鞋,如果你也让贺兰疯子过去闹一场,你只怕忌惮的比我更厉害。”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当贺兰敏之是来无理取闹的,难道还跟这无名小子有关?”老者瘦削的影子映在墙壁上,胡须在微微颤抖,“按理说贺兰敏之那种冷血的疯子,不会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多久的少年如此出头?”   李义府哼了声,过了片刻才说道:“他倒不是为了那少年出头,对他而言,那少年也不过是他看中了的玩偶罢了,现在这会儿正新鲜,所以不允许别人毁坏……这是他的原话。”   那天贺兰敏之来到丞相府,在相府里发生的详细极少人知道,除了李义府跟敏之。   ——艳丽俊美的青年长驱直入,旁若无人,坐在相府富丽堂皇的厅上,对面前这位权倾朝野的李丞相几乎视而不见。   那正是李义府派人去截杀阿弦之后。   以李义府的老谋深算,自然猜到几分贺兰敏之登堂入室的原因,但他也并不信以敏之冷血的心性,怎么会因为一个不起眼的乡野少年跟他撕破脸。   但这叫人捉摸不定的家伙偏就这么做了。   敏之开门见山道:“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绝密,只要相爷知道一件事,那孩子是我的东西,在我还没厌倦之前,不许你再伤他一根头发丝,不然的话,我会不计所有,让相爷你十倍百倍地偿还。”   李义府道:“周国公指的是什么?”   敏之玩着手中的马鞭,道:“我指的是,别再派人为难十八子,相爷知道我的性子,相爷若是执迷不悟,我也只好以牙还牙。”   李义府笑道:“周国公为什么会对一个才进京的野小子感兴趣?长安城那么多貌美可人的孩子……”   敏之手腕抖动,马鞭挥了出去,登时把一个墙角的檀木花架抽断成两截,上头一盆盆栽坠地,跌得粉碎。   李义府脸上的笑凝固。   敏之偏瞥着他道:“——我喜欢。这个原因够了么?”   李义府将那日情形说了一遍,道:“跟一个丝毫不讲道理的疯子又能怎么样?何况还是个有权有势的疯子。此后我特意进宫向天后申明,天后还安抚我,让我心宽些不要跟他计较呢。”   他对面那人走前一步:“那现在该怎么办?有贺兰敏之的庇护,这少年就像是有了护身符一样,别说我们动手,就算他有个头疼脑热,这贺兰敏之兴许也算到我们头上。”   李义府道:“幸而贺兰敏之只对那少年感兴趣,而不是这少年知道的事情……那小子今日登门,我已经把所有都推在太宗皇帝身上,他就算是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查到太宗身上吧。”   “不愧是足智多谋的李猫,”那人呵呵笑起来,“对了,那个叫张翼的呢?”   李义府道:“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不过他已经答应我,会帮我查明十八子到底知道多少……”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阿弦猛地睁开双眼,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房中并没有炭火,寒气侵人。   阿弦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虚空,身心俱冷,缓缓瑟缩身体。   地上玄影察觉动静,便仰头看来。   阿弦把被子又裹了几层,甚至将衣裳又压在身上,仍觉着从脚心冷到头顶。   索性一拍床边儿,玄影跃起来,阿弦抱紧它,手摸过它微温的肚皮,这才又慢慢地合了双眼。   次日早上,陈基起身的时候,见阿弦也正揉着眼从房中走了出来。陈基笑道:“我以为你会多睡会儿,怎么也这么早。”   阿弦打了个哈欠:“睡不着。”   陈基目光闪烁:“总不会又做了什么噩梦?对了,上次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什么‘可怜的女人’,可弄清是怎么回事了?”   阿弦一怔,对上陈基的目光,片刻才慢慢说道:“她是被李义府掳走的景城山庄的新娘子,被人……强暴,现在多半已经死了。”   陈基脸色微变:“阿弦,你……觉着这是真的?”   阿弦点了点头:“是真的,昨天李义府已经承认了。”阿弦说罢,忽地问道:“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做?”   陈基问道:“什么怎么做?”   阿弦道:“我要忘了这件事,还是继续查下去?”   陈基皱眉:“这已经是多久的陈年往事了,从何查起?何况对方是相爷大人,你我却是……”   阿弦道:“大哥怕我又惹事?”   陈基道:“阿弦,这毕竟不是桐县,只要那些人想为难你我,甚至将你我从这长安城里抹杀掉,甚至不用他们动手,自有千万人替他们代劳,又何必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事以身涉险?”   大概是看阿弦的表情有些郁郁。陈基咳嗽了声:“好了,不提这个了,昨儿我跟你说的大理寺的那差事,你可想明白了?”   阿弦道:“想好了。我要去。”   陈基有片刻的沉默,这个回答其实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正听见后,心里却有那么微妙的一丝不适之感。   送了陈基出门,阿弦并没有昨日那种欣然喜悦,在屋内坐了片刻,便带了玄影出门。   不知不觉又来到市集之上,那买糖人的老者正在为两个孩童吹一只猴子,两个孩童喜不自禁,不时地拍手跳脚,欢呼雀跃。   阿弦远远地站着,想到昨儿双双“殉情”的七仙女跟董永,她迈不动脚步往前,就只折身仍沿着街道往前。   前方飞雪楼在望,阿弦想到那两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再对比那一对儿“天仙配”,心里又有些微微地酸,便对玄影道:“也不知卢先生这会儿在不在楼上,咱们过去碰碰运气。”   不料才来到楼前,就听得里头有人叫嚷道:“这简直是荒谬至极!”似义愤填膺。   又有人道:“张兄噤声!留神隔墙有耳。”   这说话的两人却都不是卢照邻,阿弦听他们似起了争执,不明所以,便仍仰头静听。   先前那叫嚷的人道:“明明是极绝品的一首诗,却被有心人拿住了大做文章,更害得卢先生入狱,这却是从何说起?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要我全天地下的士子学生都从此噤声不成?”   阿弦听到这一句,方变了脸色。   那楼上众人或惊恐,或气愤,有怒发冲冠唾沫横飞者,也有提心吊胆埋头无语者。   正在争论,就听有人道:“你们说什么?卢先生入狱……是卢照邻卢先生么?”   在场的青年里头,有认得阿弦的:“啊,是昨日卢先生出头维护的那位小兄弟,你如何在此?”   阿弦点头道:“我来找卢先生的,他怎么了?”   之前义愤填膺的那青年道:“你若是要见,只得去京兆府的大牢里见了。卢先生已经被拿入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阿弦道:“府衙要拿人,当然需要正当罪名,什么叫莫须有?”   青年冷笑两声:“你可听说过映射之诗?就是昨儿卢兄在此地当场吟诵的那首《长安古意》惹的祸。”   阿弦目瞪口呆:“那首诗又怎么了,不是极好的么?”   “何止极好,简直是可传世的名篇,昨儿卢兄出口成章后,众人纷纷称赞传颂,却不知是哪个混账王八蛋,竟非要说其中‘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两句,犯了当今的忌讳,故而将卢先生拿了入狱了!你说着可冤不冤?”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阿弦念了一遍,“可是……我不懂这个,这不是很平常的一句么?又哪里犯了当今忌讳了?”   那青年张口欲言,却又停口,只愤愤摇头。   旁边一个说道:“小兄弟,劝你不要再打听了,横竖也于事无补,这是上头的意思,也算是卢升之倒霉罢了。”   阿弦见这些人并不解释,便带着玄影下楼。   楼上那些人仍在争执不休:“我们当联名上书说明求情……”   又有说道:“不要闹了!谁不知道如今朝中是天后做主了……如今只拿了卢兄一个尚未波及我等,已经算是开恩了。”   “到底是哪个宵小刻意歪曲!在天后跟前进谗言!”   阿弦跟玄影出了飞雪楼,回头又看一眼楼上,想到昨日卢照邻温和的样貌谈吐,他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带给自己的震撼仍如此鲜明,怎么竟无端端因此入狱?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阿弦品琢这两句,不过像是在写什么景象而已。   阿弦满怀心思,带着玄影往京兆府方向而去,想去那边儿打探打探。   宋牢头见阿弦来到,又听她问起卢照邻,便道:“十八弟,这会儿你还是不要见他为好。”   阿弦道:“这是为什么?”   宋牢头道:“据说这是天后亲自下的旨意,就算是府衙里也有不少眼线呢,你这会儿若是硬要相见,岂不是惹人生疑?你又是怎么认得这位先生的?”   阿弦道:“只是萍水相逢,薄有交情。觉着先生被关的冤枉。”   宋牢头道:“他们文人那些酸溜溜的我也不懂,只是因为两句诗就给捉起来,我也……嗐,还是罢了,你见还是不要见了,但如果有什么话你可以告诉我,我抽空带给那位先生。”   如果阿弦硬要见,宋牢头自会网开一面,但倘若真有眼线看见,阿弦自己遭殃还罢了,更要连累宋牢头。   因此阿弦便听了他的话,只道:“宋哥,这位先生曾帮过我一个大忙,有道是投桃报李,我虽不能见他,但求宋哥多照料他,别为难他,就带话说……说是十八小弟来过就成。”   宋牢头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我一定替你带到,你放心就是了,有我在,亏不了这位先生。”   阿弦见他打了包票,这才带了玄影出来。她站在府衙门口思来想去,最终选了一个方向。   南华坊崔府。   这是阿弦第二次来到崔府,遥遥相看,偌大一条街上仍是那门首傲然而立,玄影颠颠地在前跑的甚是欢实,只是将到崔府门口的时候,被门首家奴看见,喝道:“这畜生还不走开!”   阿弦忙上前道:“各位大哥,这是我的狗儿,它并没有冲撞的意思。”   其中一名家奴打量阿弦,却认得她眼熟:“是你啊,上次你来,还说我们主子会好端端地回来,果然给你吉言说中了!你又来做什么?”   阿弦道:“我有事要找……找崔天官大人。”   那家奴见她衣着十分普通,便笑道:“小兄弟,这可是不能够的,我家主子是不见外客的。”   阿弦央求道:“我真个儿有急事,劳烦你告诉阿叔……你告诉崔天官,有人要救命呢。”   家奴慢悠悠笑道:“什么救命?我们老太太都吩咐了,主子才回来,正是要调养身子的时候,不许人打扰他呢。”   真是急病遇上了慢郎中,阿弦跺脚:“你进去告诉,说是阿弦找崔天官,他一定会见我的。”   家奴摇头如拨浪鼓:“若是给老太太知道了,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敢给你传信呢?”   这几个人拦路虎似的挡在门口,阿弦不得其门而入,在这种府邸门口又不好动粗。   正在僵持中,就见有一队人马遥遥而来,阿弦未曾留意,马上的少年却看见了她,忙翻身下马道:“十八弟!”   阿弦回头看时,真是“狭路相逢”,来者竟是沛王李贤。   阿弦忙退后行礼:“原来是沛王殿下。”   李贤将她的双臂一扶:“何必多礼,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本来我以为你会在府衙多留些日子,不料你竟走了。”   两人说着,车中有人道:“怎么忽然停下来了?”说着便撩起帘子,露出一张秀丽的小脸,乌溜溜地眼神,居然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眼见李贤正在跟阿弦说话,双眼一时瞪得溜圆,目光转动,又看向玄影,当即尖叫一声,鸡飞狗跳地从马车里跳下地,扑着玄影而去。   阿弦因心悬卢照邻的事,顾不得理会。   玄影被太平追着四处躲闪,李贤多看两眼,道:“太平,你留神摔跤,回去母后又要心疼了。她心疼就罢了,只怕又要迁怒骂我,说我不该带你出来……”   阿弦本满心焦急,听了这话,像是有人在心头打了一记。   正灵魂出窍,李贤又看向她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阿弦卷动干涩的舌:“沛王殿下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李贤道:“我是来寻师傅的。”   阿弦道:“你师傅……难道是崔天官吗?”   李贤笑道:“是。难道你也是来寻师傅的?你总不会也认得我师傅?”   阿弦不答,只问:“沛王殿下,我有一件事,你们为什么把卢照邻卢先生拿了入狱了?”   李贤不想她会问起此事,脸上的笑敛起:“这是尚书省直接传达的旨意。据说是卢先生的两句诗犯了禁忌。”   阿弦道:“是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看不出什么禁忌,殿下可知道?”   沛王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正在此刻,太平终于如愿以偿地抱住了玄影,她人小力弱,勒着玄影的脖子走回两人身旁:“你们在说什么?”   沛王的手捏住阿弦袖口,暗中一扯,对太平道:“我们在说崔师傅是否在家,你何不去问问?”   因看见王爷跟公主驾临,那些家奴早毕恭毕敬来迎接,又早派人入内通报。   太平瞥一眼阿弦,扭身问道:“崔师傅在家里么?”   为首那家奴垂首道:“回殿下,我们主人在家,已经派人进内通报,立刻出来相迎了。”   太平道:“用不着,母后说崔师傅需要好生调理,又何苦让他劳动,我们进去瞧他就是了。”   她抱着玄影就要往内,玄影原本被勒的似要断气,见要离了阿弦,便更挣动起来,一跃跳下地,又重跑回了玄影身旁。   太平气歪了鼻子:“坏阿黑,我对你不好么?”   李贤忍笑,又对阿弦道:“你这狗儿十分忠心。”   说话间就见有数人从崔府门内走了出来,为首一位,却正是崔晔。   崔府高门,里头的男男女女也都甚是,上次阿弦惊鸿一瞥,便见识过的,但此刻众人齐出,第一眼看见的仍是崔晔。   李贤不敢怠慢,顾不得跟阿弦寒暄,上前迎着作揖:“师傅。”   太平也在旁笑道:“崔师傅好!我也来啦。”   崔晔道:“不知公主也驾临,有失远迎。”   太平道:“千万不要远迎,不然回宫后母后又要骂死我了,说我不知道心疼人。”   崔晔道:“两位殿下,请。”微微回身,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阿弦站在原地,心里想着太平的那句话“回宫后母后又要骂死我”,以及李贤那句“母后会心疼”的话,从小儿她就知道这位武皇后的名头,却谁能想到那个人本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是……   心神恍惚,难以名状。   直到身旁玄影“汪”地叫了声。   那边儿崔晔正要陪着李贤跟太平入府,闻声止住。   李贤跟太平一左一右,其他众人都簇拥周遭,陪着他往内,忽地见他停步,众人不明所以,也随之止住。   其中太平走的快,已经上了台阶,见众人都不走了,太平疑惑地回头打量。   正崔晔转身:“是……阿弦在这里?”   阿弦孤零零站在门前,本能回答,却不知怎么有些答不上来。   李贤见状道:“师傅,正是十八弟在这里。”他有些奇怪阿弦为什么不出声,也未走上前来。   崔晔道:“殿下,请先入府,我待会儿再回去作陪。”   李贤心中诧异非常,但他性情很是温和:“是,师傅且自在。”后退两步,回身往府内而去。   太平道:“贤哥哥,这个穷小子认得崔师傅?”   李贤道:“不要这样称呼人家。”   太平耸耸鼻头:“难道不是么?我还要叫他贵小子不成?不知他有什么好,阿黑这样偏爱他。”   “难道要天下人跟天下的狗儿都偏爱你不成?”李贤啼笑皆非,只得拉着她往内去了。   崔府门口那些家丁见状,一个个咋舌,这才相信阿弦方才所说是真,均忐忑地退后。   崔晔循声走到阿弦身前:“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阿弦勉强道:“我看阿叔甚忙。”   崔晔微笑道:“你亲自来找我,必然是有紧急的大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忙的?到底怎么了?”   听他温声说来,阿弦先前犹如寒霜落秋湖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我的一个朋友因为两句诗入了狱,我想求阿叔救一救他。”   崔晔道:“你说的是卢照邻?”   阿弦道:“阿叔知道?”   崔晔淡淡道:“我当然知道,你……是第二个来求我救他的。”   阿弦意外:“还有人求阿叔救卢先生?”    第94章 看提要   阿弦询问崔晔第一个来求他救卢照邻的人是谁, 崔晔却并不回答。   两人正站在崔府门口, 两侧闲人虽不敢靠前,毕竟人多眼杂。   崔晔道:“阿弦, 你随我进来说话。”   阿弦迟疑道:“这个怕是不方便,阿叔, 既然沛王殿下跟公主都在,我便先不打扰了, 我知道来的唐突了些,也怕会为难了阿叔,这件事阿叔若是能出手相助,我自然感激,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 我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了。”   崔晔低笑了两声:“你这孩子,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为人着想?那好, 我叫人先领你入内暂坐片刻, 料想殿下跟公主并无别的事,等他们稍后去了,我再同你细说。”   阿弦忙道:“不用,我就不进去啦!”   崔府的门第太高, 阿弦本能地有种敬而远之之感,先前倘若不是崔晔自己寻去找她,只怕她再也不会来见他了,何况……   崔晔道:“怎么?”   阿弦想到在府里的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 口干心跳。   她脚步挪动悄悄往后退,忽地又想到一件事:“阿叔,是药王孙老神仙在帮你调治么?”   崔晔道:“是,你听谁说的?”   阿弦竭力凝神打量他,却始终看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幻象”,但这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阿弦道:“是贺兰公子告诉我的。既然有老神仙亲自调治,阿叔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面前这人犹如一泓清川,一轮皎月,阿弦想不到他陡然间玉山倾颓、干涸枯萎的模样。   崔晔眼皮一动,才要说话,阿弦已后退道:“我改天再来找阿叔就是了。”   耳畔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崔晔怔忪,知道是她跑开了:“阿弦!”   并无回应,她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撇下他跑了。   崔晔略有些啼笑皆非。   不说崔晔意外,那两边儿垂手静立大气儿也不敢出的崔家家仆们,却也一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这也是头一次开眼:崔晔竟撇下沛王跟太平公主,在这里特特招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少年。   但更加让他们震惊的是,人前从来不苟言笑的这位主子,竟然……会对着这少年露出笑容。   而那家伙居然敢就“跑了”。   众人都鸦雀无声,如梦如幻。   这边儿崔晔听她已经远去,只得转身进府。   他心里想着阿弦所提卢照邻之事,仓促中却忘了问她是如何认得卢升之的。   卢照邻新做的这首《长安古意》,崔晔当然也听闻了。按理说通篇并没什么大碍,惹事的的确是那两句。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所谓“汉帝金茎”,是说西汉之时,汉武帝刘彻于建章宫内设置铜仙人,巨大的仙人掌中托着承露盘,统有二十一丈高,仿佛抵达云天之外似的,故而诗中有“云外直”这种说法。   单挑这一句也仍毫无妨害,最致命的还在下面。   其中“梁家”所指的“梁”,便是东汉跋扈将军梁翼,他仗着权倾朝野无人能敌,做了许多残虐之事,且更干出毒杀少主质帝的举止,令人发指。   梁翼独揽朝中大权,任人唯亲,肆意敛财,当时国都之中梁家的宅邸、园林等,占地之广阔,比皇宫还更胜一筹,且林苑之中营造的宛若仙境,什么台阁,长桥,河流,森林……甚至各色奇贵珠宝,珍禽异兽,应有尽有,可谓当世无双。   所以叫做“梁家画阁”。如果只提这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倒也没什么,但当这两句对仗起来,再结合《长安古意》四字,便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想入非非了。   毕竟这时侯,因高宗在调理身子,一些朝中大事政务等,竟都逐渐转交给了武皇后,先前坊间已经有些异样声音,说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话,暗讽后宫干政。   偏偏武后偏爱的侄儿武三思,因念他年少能干,不仅提拔了官职,更封为“梁侯”。   这便偏偏又阴差阳错地合了“梁家画阁”的意思。   武后一方面帮着高宗料理朝政,可谓尽心竭力,听到那许多流言蜚语,本就不快。   这次经过有心人的挑拨,当即便下旨将卢照邻入狱,有杀一儆百的意思。   这些纠葛,阿弦自然不会知道,也难以理解。   且说崔晔进府之时,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在书房里静候。   太平因百无聊赖,又满心好奇,便问李贤:“贤哥哥,那野小子怎么会也认识崔师傅?”   李贤实则也正纳闷,却微笑道:“我如何知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太平道:“他的缘法也太高了,那些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以及那些富贵人家,想见崔师傅都不能够,他站在门口叫一声,崔师傅把贤哥哥跟我撇下了去应酬他,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李贤正寻思这件事,闻言止不住又笑:“兴许他跟师傅有一番咱们不知的渊源……”一句话才说完,忽然后悔。   李贤不禁瞥向太平,却见太平目光一直,继而她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崔师傅在外头流落了这么久,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难道跟那小子……就是这段时候认得的?”   李贤知道她心性聪明,却没想到转的这样快,便咳嗽了声:“太平,这些是师傅的私事,你最好不要自行乱猜。”   太平道:“是不是乱猜,待会儿崔师傅回来,我当面问他就知道了。”   李贤喝道:“太平!”   太平一愣,李贤却又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些:“母后也曾说过,崔师傅这次回来,形貌清减,风神憔悴,且又失忆目盲,可见必然受了许多苦,他若愿意提起在外头的事,又何必你我去追问?他早该跟母后禀明了,如今他不说,自然有他的理由,你我又何必强去追问呢?”   太平听了这几句,方若有所悟:“听来也有几分道理,那好吧,我不问就是了。”她是个闲不住的,在屋里转了一圈儿,道:“崔师傅真是厚彼薄此,我不在这里等了,我去找师娘去。”   李贤待要拦着她,太平早跳出门,熟门熟路地往内而去。   太平绕过廊下,宫女们跟在后头,前方崔府的下人们见了,纷纷避让行礼,又有人早跑往里头报信。   一路“参见殿下”不绝于耳,太平并不管那些繁文缛节,翩然往内。   不多时来到内宅,还未进门,就见挽着高髻身着宽袖袍服的卢氏快步迎了出来。   崔晔的母亲出身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卢家书香继世,官宦世家,大儒辈出。   太宗时候打压过门阀,范阳卢氏略显沉寂,但仍是世人推崇的极有名望的大家。   而崔晔的夫人卢氏,名字叫做烟年,正是崔母的内侄女儿。   卢烟年从小儿在家族中耳闻目染,饱读诗书,是个才华横溢,秀外慧中的女子。   崔母早就看中了她,而范阳卢氏跟博陵崔家的长辈们却也极看好这门婚姻,当即一拍即合。   所以太平也很喜欢找她说话,因卢烟年并不像是其他贵族女子一样透着庸俗之气,有些心事,太平不能告诉武后的,甚至也会同她倾诉。   两人相见,卢烟年屈膝行礼,太平却跳上前道:“师娘快些儿不必多礼。”   烟年抬头,垂眸浅笑道:“公主殿下,可折煞我了。”   “这有什么可折煞的,崔师傅是我贤哥哥的师傅,当然也是我的师傅,我叫你一声师娘又有什么不对。”   烟年后退侧身,举手相让:“殿下请里头坐了说话。”   太平长得矮,看了她几眼忽然道:“师娘的眼睛怎么是红的,像是刚哭过?”   卢烟年一怔,举手在眼角轻轻擦过,笑道:“并没有,原先出来的时候,被一缕灰尘迷了眼了,揉的如此。”   太平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呢,崔师傅才回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烟年让着太平入内落座,命人斟茶,道:“宫中一切可好?陛下跟天后可都大安?”   太平喝了口茶:“好的很,之前好歹请了老神仙进宫给崔师傅看病,顺便也给父皇瞧了一眼,老神仙亲自给开了药,果然灵验的很,这两日父皇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了。”   卢氏道:“阿弥陀佛,陛下跟天后自是诸神庇佑。”   太平笑道:“师娘你放心,崔师傅也是吉人自有天相,我母后也都说了,何况老神仙亲自给他调治,你就不用担心啦。”   原来太平是个鬼灵精,她先前看卢氏的眼睛湿润,疑心她哭过,但如今崔玄暐“死而复生”,夫妻重逢,世间哪里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好的?   故而太平猜测,她应该是因为崔晔的病症担心,故而落泪,毕竟好端端地人中龙凤似的人物,忽然失忆又失明,犹如皎月逢云,身为妻子的烟年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烟年也听出了几分意思,她并不解释,反而温声道:“殿下说的很是,是我心急了些。”   太平同她又闲话了些别的,见时候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辞。   烟年亲自送出了内宅,正目送太平往前头书房而去,有人来道:“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卢烟年转身去见崔母,来至房中,屋内侍候的侍女无声退下。   烟年行了礼,崔母示意她落座,道:“公主殿下去了?”   烟年在旁坐了,垂首恭敬道:“才送了公主到前头去。”   崔母笑道:“公主又跟你说了些什么,还是那些孩子气的话?”   烟年道:“是。另外又说了陛下吃了老神仙给开的药,已大有起色。”   崔母道:“说来也是和该如此,孙老神仙虽领受官职,却隐居长安城中,偌大人海,急切间要找起来又谈何容易?之前陛下几度要寻老神仙都不得见,偏这次晔儿遭了事,派人去碰碰运气而已……却竟找到了。”   烟年道:“这也是崔门的福气。”   崔母望着她道:“你真心这样想么?”   烟年面不改色问道:“母亲何出此言?”   崔母道:“我为人母,也相信以老神仙之能,必然会将晔儿医好,但是他的症状实在是有些过于严重了,你毕竟还年青,倘若你觉着守着一个失忆失明之人难以承受,我可以做主出头,让你仍旧……”   话音未落,烟年轻声道:“姑母如何竟这样说,莫非是觉着烟年是个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的轻薄无知之人么?”   崔母道:“我只是怕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   烟年问道:“这是母亲的意思,还是玄暐的意思?”   崔母道:“自然是我的意思,玄暐丝毫也不知情,我之所以对你提这个,无非是因为之前……”   烟年摇头道:“过去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姑母也切勿再提。如今我只想尽心竭力地侍奉着他,让身子尽快好转,如此而已。”   当初崔玄暐在羁縻州出事,人人都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崔府上下,自也一片恐慌不安。   崔玄暐是博陵崔家新一辈中最出色的子弟,人人都说长安这一支的崔家,将因他而重新光耀门楣,谁知竟中道星陨。   当初范阳卢氏跟博陵崔家联姻,一则是看中崔家门第,二来却也是看中崔玄暐的人品,岂料如此。   就在所有人都觉着崔晔不可能生还的时候,崔母痛定思痛,私下里对烟年道:“当初撮合你跟晔儿,除了为两家考量,也是为了你着想。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可你毕竟年青,膝下又没有一子半女,不如就先为自己趁早儿打算。”   烟年道:“姑母是何意?”   崔母道:“你天生知书达理,贤德之名又人人皆知,才德兼备……”   只因范阳卢氏名扬四海,就连皇室中人也都以娶卢氏女为首选,曾有过“范阳卢氏,一门三公主”之称。   早先卢烟年待字闺中的时候,曾有越王李贞向范阳卢家提亲,越王乃是太宗的第八子,其母燕德妃,越王的身份不可谓不尊贵,却遭卢家的婉拒。   崔母继续说道:“上次咱们本家派人来慰问,我听他们说起了你,原来如今的纪王殿下正也新丧了王妃……纪王殿下也知道你的才名,所以……”   纪王李慎正是越王之弟,却也是个极有才华之人,对烟年的才学也是慕名已久,如今崔晔出事,正纪王没了王妃,不由便想到了她。   当时崔母提起纪王的意思,似想成全烟年出门改嫁,却遭到了烟年的断然拒绝。   但这件事除了两人,谁也不知道。   此刻听烟年说罢,崔母含笑点头道:“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心,这才是我范阳卢家的女孩儿,甚是识大体。”   两人说罢,崔母忽地又道:“今儿晔儿在门外见的是什么人?如何我听门上说,他竟撇下沛王跟公主殿下,反去跟那人相谈甚久?”   烟年道:“这个我却不知,方才公主在的时候,也并未提起。”   崔母道:“那倒罢了。”   烟年陪着姑母又说了片刻,外头侍女来道:“沛王殿下跟公主已经出府去了。”   烟年起身告辞。   崔母忽道:“是了,今日跟之前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从此再不必提了。”   烟年道:“孩儿明白,姑母放心。”盈盈拜过,转身出门而去。   平康坊。   这日陈基回来,拎了一包胡饼,一包肉食,又同阿弦道:“快些吃饭,吃完了今晚上早些安歇,明日随我去大理寺。”   阿弦诧异道:“这样快?”   陈基笑道:“我今日才处理了府衙的交接之事,弄清了要用的文书等。忙了整整一日,你还在做梦呢。”   他寻了两个木碗,把饼子跟肉放在桌上,“今日天晚了,等咱们安定下来,我亲自做好吃的给你。”   阿弦在他对面儿坐了,看着桌上的吃食,却并没食欲。   陈基掰开一个饼子,给玄影半边儿,自己咬了口:“怎么不吃?”   阿弦盯着桌上的东西,心里却想到昨夜所见。双手搁在膝盖上,把膝头抓的隐隐生疼。   终于阿弦把眼一闭,道:“大哥为什么答应了李义府,要为他查探鬼嫁女的事?”   陈基一愣,口中含着饼子看向阿弦:“你……”   阿弦抬头直视:“大哥答应过他了,是不是?”   眼睛有些酸涩,阿弦心中害怕,最怕的并不是陈基真的做过,而是他当面儿仍旧否认欺瞒。   陈基看了她半晌,终于笑起来:“鬼头孩子,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弦不答,只是盯着他道:“大哥别管,只是别骗我。”   陈基笑道:“好好,我不问了成么?横竖弦子从来就有那种鬼神莫测的能耐,……我当然不会骗你,我的确是答应过李义府。”   阿弦屏住呼吸。   陈基右手握着饼子,忽地探身,左手在她头上一揉:“你是不是个小傻子,我被李义府叫去,整个人骇的要死了,何况人人皆知李家是龙潭虎穴,我难道要当着他的面儿跟他针锋相对?当然是虚与委蛇了?这叫做明哲保身,能屈能伸,懂不懂?不然我若言差语错得罪了他,我这种无名小卒,人家一指头就弹死了,到时候你去哪里哭去!”   阿弦睁大双眼,咕咚咽了口唾沫:“大哥……只是骗他的?”   陈基笑道:“不然又怎么样?”   他忽然眯起双眼,似笑非笑道:“你不是擅能发现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么?那不如你再细看看我,当然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我是不怕你窥察的。”   从昨夜无意中知道陈基答应了李义府后,头顶就像是笼罩着一片阴云。   至此,被他举手一揉,这阴霾终于烟消云散了。   阿弦长长地吁了口气:“我相信大哥是真的。”   她举手拿起一个饼,用力咬了一口。   陈基看着她的欢喜神色,笑道:“傻……咳,傻小子。”   是夜。   一行十余人马,从朱雀大道拐向旁边的沽衣巷。   头前有三四位骑马,其他的侍从随护左右。   而在骑马者之中,当前一位,头戴硬翅幞头,身着褐色的锦衣圆领袍,意态懒散,似有几分困倦之意。   这人正是李义府,先前在朝官家里吃了几杯酒,酒力上涌,趁兴而归。   一行人正有条不紊地往前而行,忽然听得梆子声敲了两下,就在眼前的街角,出现另一队队伍。   那队伍挑着灯笼,看着人数似不少,仿佛很热闹地往这边儿而来。   李义府正因困上心头,半闭着眼睛在马上摇晃,却听随从有人道:“那是什么?是娶亲的队伍么?”   李义府闻言微微睁眼看去,依稀瞧见一抹红影,便不以为意,重又合上双眼。   唐时成亲须在晚上,若不是在晚上,则视为玷辱礼仪,称作“黩礼”,有书记载说:“婚礼必用昏,以其阳往而阴来也。”   那一队迎亲的队伍摇摇摆摆,逐渐靠近了,原本有些想看热闹的李义府的随行那些人,忽然发现了不对之处。   这队伍虽人数不少,其中也有许多鼓乐手等,边走边做出卖力吹奏的模样,然而……他们耳畔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   原本热络的心思逐渐怔住,众人不知这一队迎亲队为何竟如此古怪,莫非是有什么新奇的说道儿跟规矩?   队伍中一名小婢扬手,红色的纸花飘飘扬扬洒落,有的掠过众人的脸上,就好像是下了一场花雨。   忽然一人叫道:“这是什么?”   原来其中一人觉着脸上被纸花擦过,便举手摸了一把,谁知手上拈着的,并不是什么喜花,而是一枚雪白的纸钱。   可方才所见明明是红色的?!   惊叫骚动中,马儿不知为何也噪乱起来,纷纷在原地打转跃窜。   李义府本正一心倦困,此刻终于惊醒过来,却见面前纷纷扬扬,雪色的纸钱从天而降,随风卷动飞舞,却仿佛是下了一场鹅毛般的大雪!   李义府睁大双眼,这才醒悟过来,觉着这一幕如此眼熟,然后他的目光下移,掠过那迎亲的队伍,最后落在了那队伍正中的花轿上。   胯下的马儿忽然往前窜动,李义府身形一晃,背后出了冷汗,忙死死地攥紧缰绳。   顷刻间,那花轿已经来到跟前儿,李义府的几名随从喝道:“是什么人,做什么的!”一位壮胆,上前揪住举牌的一人。   只听“嗤啦”一声,那举牌手被揪的胸口裂开一个大洞,吓得随从厉声惨叫。   忽地有人颤声叫道:“等等,这些都不是人!”   一名随从拔刀出鞘,用力劈向前方,又是嗤啦的响动,那“人”的头被削落在地,脖子上却并没有血喷出——细看原来竟是个纸人!   随从们将李义府护在中间儿,派人前去“斩杀”,很快他们发现了,迎亲队伍里的竟全是些纸糊的人。   纸人们有的身躯完好,有的被砍裂撕碎,眉眼却被描绘的栩栩如生,或倒或立,木讷而直愣地瞪着前方。   但是……既然这些都是纸人,方才又是怎么一路行到此的?还是说这些纸人自己会动?   忽然队伍中一点火光闪亮,随从叫道:“轿子里有、有东西!”   李义府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制止了想要上前查看究竟的随从,亲自打马往前。   只几步,马儿来到那花轿跟前儿。   李义府屏住呼吸,从旁边的侍从手中接过一把唐刀。   沉甸甸地刀握在手中,让他有种杀伐在握的踏实感。   李义府慢慢抬手,用刀尖儿挑起面前垂着的轿帘。   轿帘慢慢上掀,露出里头摇曳的幽静的火光,也照出一位端坐其中盛装打扮的“新嫁娘”。   李义府周围的侍从们也都窒息,一双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面前这场景。   这新娘子端坐轿中,搁在腿上的双手中捧着一盏点燃的蜡烛,烛光幽幽。   所有人都看的很清楚,新娘子的手白皙纤细,上涂着蔻丹,一看就知道是一双绝世美人的手。   那红盖头却仍庄重寂然地垂着,让人看不清新娘子的容颜。   因先前见了那纸人,众人心中骇然,都猜测这轿中是更加可怖的东西。   如今看了这样盛装打扮的新娘子……虽然心中仍是害怕,可看着这双美手,却情不自禁地都好奇起来,急不可待地想一睹真容。   李义府握刀的手有些发抖。   他跟随扈们不同,他知道眼前这一幅场景意味着什么。   李义府深吸一口气,刀尖一转,挑在那垂落的红盖头上。   “不必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到底是纵横朝堂多年的权臣,李义府冷哼:“你到底是人是鬼,即刻现行吧!”   刀尖上掀,几乎贴着那新娘的脸而过,随着红色的喜帕被掀飞,连同李义府在内的众人,禁不住都惊呼起来!   首先,不负众望的是,面前的这张脸,跟捧着蜡烛的那双美手极为相衬……的的确确是个娇滴滴的绝色女子。   虽然看出有些上了年纪,但那股风情却反而越发动人。   但让李义府失态惨呼出声的,当然不会是因为这女子的美丽。   而是因为,这张脸……李义府至为熟悉。   ——淳于氏。   当初他不顾一切从大理寺的牢房中救出来的美貌女囚,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甚至曾让他置身险地,但李义府从未后悔过。   淳于氏的婉娈奉承跟善解人意,让他飘飘然镇日沉溺,觉着就算杀死十个毕正义也是值得的。   可是现在,本该在偏院之中的淳于氏却端坐在这诡异的花轿之中,打扮的如同一个新嫁娘。   李义府手一抖,几乎握不住唐刀。   他想上前将淳于氏抱住,脚步一动,又发现淳于氏美丽的脸上,从额前往下,如瓷器忽然开裂般,显出一道血痕。   鲜血顺着那姣好的下巴,滴滴答答落下。   看起来就好像有人从中间儿把这美貌的妇人劈成了两半一样。   偏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李义府自己动的手——方才他举手挑红帕子,因知道轿子里绝对是敌非友,故而暗中下了狠手。   谁知结果竟是如此?!   淳于氏手中捧着的蜡烛仍旧未灭,鲜血从旁边滑过,就如同红色的烛泪,零零融化。   “啊!”现场又响起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   街口处,几个夜行的百姓路过此处,却看见这样诡异的一幕。   娶亲的队伍被人拦住,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许多尸首,臭名远扬的丞相李义府手持唐刀,将轿子里的新娘子劈死。   惨叫声传来,众人连滚带爬跑走,一边儿拼命高叫公差。   等到京兆府的公差赶到的时候,正见李府的下人们拼命地拉扯着李义府,扶着他上马逃离。   而在原地,烈火熊熊,几乎将整条街都照亮了,也照出了轿子里美丽而诡异的淳于氏的脸。   次日,坊间已经传遍了宰相行凶截杀娶亲队伍的流言。   因要去大理寺,天不亮阿弦便起身,洗漱整理妥当,便催着陈基出门。   才出门,就见路边行人三五成群,谈论的却都是昨夜丞相杀死娶亲新娘的故事。   陈基把阿弦拉开,悄悄地问:“这怎么同你所说的那件事有些相似?”   阿弦心知有异,却不知究竟:“大哥,要不要去府衙打听打听?”   陈基道:“不必,这种事大理寺的消息最灵通,直接去那里就是。”   大理寺的杨差官见他两个来到,便将他们拉到房中,说起昨夜之事。   阿弦跟陈基这才知道,被李义府“杀死”的那个正是他府上的淳于氏,至于迎亲队伍里的其他人,却是子虚乌有,因京兆府的人赶到后,很快大理寺也出动人马,却见满地纸灰乱滚,那着火的花轿却被公差拼力抢出,这才留下唯一物证。   阿弦道:“哥哥,这队伍从何而来,可知道么?”   杨差官道:“毫无头绪。”   阿弦道:“那此事该如何处置?”   杨差官道:“现在仵作正在查验淳于氏的死因,已经上报刑部,若死因系刀伤,则要先囚捕李义府。”   阿弦跟陈基对视一眼,陈基道:“李义府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会想法子。不过,到底是什么人这样能耐,竟设了如此高明的一个圈套让他中计呢?”   杨差官冷笑道:“这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况……又有谁确认是人为设套,还是……的确是冥冥中鬼神有报呢。”   毕竟此刻坊间已经是“神鬼”故事漫天飞舞,而李义府有事大理寺的老仇人,因此大理寺上下皆都喜闻乐见,几乎拍手称快。   杨差官八卦了一番,又低声对两人道:“李义府实在猖狂,发生此事,他居然不主动来投案,先前我们派人几次三番,才将他请来。如今正在里头跟少卿等陈述昨夜案发经过呢。”   说了一番,便带阿弦跟陈基去办妥了剩下的一些琐务。   这一次大理寺招新,目的便是吸纳新血,于各地的精英捕快之中选了二十人来试用,三个月后再做综合评核,能留任者只有五人,授予正式捕快职位,名字记入吏部。   两人领了公服,立即试穿妥当,阿弦的衣袍略长些,出门相看,却见陈基的公服却十分合体,越发衬得他体格健壮,通身利落,且神采奕奕,比先前在府衙当杂役时候的颓然打扮不可同日而语。   阿弦不由笑道:“大哥,这一身儿可真适合你。”   陈基正也在顾盼自量,闻言回头,见阿弦穿着松松垮垮,底下一截袍摆几乎拖地了。   陈基笑道:“我说你长得慢,你倒是快些长呢,回头找个裁缝给你改一改。”   阿弦低头打量:“不妨碍,免得改了后我又长快,岂不是又会小了?”   陈基哈哈笑道:“你以为你是那过了雨的春笋?一夜之间就可以窜高么?”   两人正说笑,便听得背后有人一声冷哼。   看见来人的瞬间,陈基肃然后退,行礼道:“参见相爷。”   阿弦也看见了,这来人赫然正是李义府——先前听杨差官说他人在大理寺陈述案情,不知为何竟来到此处。   李义府也不理会陈基,只盯着阿弦道:“十八子。”   阿弦道:“相爷。有什么指教?”   陈基听她口吻平淡,心中暗自担忧她惹怒李义府,但转念一想,现在幸而是在大理寺,就算李相爷要发威,也不至于无法收拾。   李义府道:“昨夜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看得出昨晚的那一场对李义府刺激甚大,他的脸色有些铁青,眼圈儿微微发黑,已经不像是之前在府邸里对阿弦说是“受命于太宗”时候的嚣狂自得了。   阿弦道:“相爷指的是你截杀了新嫁娘的事吗?”   这句话指的,却自然不是昨夜。   李义府只觉心头如被一根针扎入,几乎咆哮:“快说,你到底是跟谁密谋对付我!”   他竟迈前几步,直奔阿弦。   陈基见势不妙,忙将阿弦往后一拉,陪笑道:“相爷误会了,我们是今儿早上出门,才听说昨夜晚出事了的。”   阿弦道:“那次我去相爷的府中,您不是有恃无恐的么,为什么这次吓得如此,可知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李义府怀怒伸出手指,虚空点向阿弦:“我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昨夜是谁暗中设计陷害,我迟早要查出来,不管是谁参与其中,我都会让他们后悔,让他们痛不欲生!”   阿弦不语。   李义府紧闭双唇,牙关紧咬,脸颊上的肌肉随之牵动,然后他转身往外,身形居然有些伛偻,右肩略低,姿势古怪。   阿弦盯着李义府的背影,忽地眼神发直。   陈基见李义府去了,本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阿弦脸色不对。   陈基还以为阿弦是被李义府吓到了,便安抚道:“我头一次看见李义府这样气急败坏,且昨夜虽然似是人为,但他却着实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他既要查明,暂时应该不会再对你我如何了。”   阿弦对后一句置若罔闻,只喃喃道:“是啊,的确是活见鬼。”   陈基不明白这句。   但阿弦看的很清楚。   ——李义府转身离去之时,就在他的肩头,侧坐着一道红色的影子,红衣红帕,红色绣鞋,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裙摆、喜帕、跟那双翘脚都随之摇曳,妖异而诡艳。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不算太恐怖,不过为了照顾胆小的同学,还是在提要里标注一下~   关于最近几章行文的某些小细节的解释:   卢照邻先生获罪是史实,具体时间或有差异。   武三思其实是在武后登基后封的梁王,本章里的“梁侯”乃是鄙作者杜撰,为了契合此诗哦。   梁家画阁跟汉帝金茎的解释,文史里好像并没有确凿的解释,也是作者自己摸索想出来的,可看到评论里有小伙伴曾这样指出,不由想上一个么么哒?    第95章 百兽王   人有人气, 而官有官威。   就像是鬼魂极少在大太阳底下出现一样, 人气跟官威重的人,鬼魂也不敢靠近。   李义府身为本朝丞相, 自然官威甚重,但是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女鬼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近身。   阿弦无法确定这女鬼是昨夜死于非命的淳于氏,还是那景城山庄的新娘子。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 李义府的官威衰退,甚至连鬼魂也不再畏惧,这似乎预示着……李义府身上一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大理寺新进的这批捕快们彼此见了面儿,报了姓名,其中不乏全国各州县里颇有名声的好手,许多人彼此道了“久仰”, 陈基跟阿弦两个人在其中,却显得有些“突出”了, 倒不是因为能耐出众, 恰好相反。   这些人看着都是极精明强干的,陈基在桐县自然是佼佼者,但是跟众人相比,却俨然失色, 正所谓鸡头牛尾之差。   但对阿弦而言,来长安找到了陈基,如今又有幸寻了一份差事,且又是跟陈基同僚……除了没有老朱头外, 一切就如同在桐县一样。   人生总是会伴随着此处彼处的遗憾,纵然身具天赋,也无能为力。   众捕快互相通了姓名,轮到陈基跟阿弦的时候,其中有知情的指着阿弦道:“这位就是在明德门打过李家三公子的那位十八弟。”   这些人正因见阿弦身形瘦弱,不似是个捕快,反而有些类似小厮,一个个心中纳闷,但听了这话,才肃然道:“原来是十八弟,幸会幸会。”   阿弦没想到这些人竟是如此反应,一愣之下也忙抱拳:“不敢不敢。”   陈基在旁看着,微微一笑。   众人因是新见,便商议了次日在平康坊的飞雪楼相聚饮宴。   当阿弦走出大理寺门首的时候,长安城的上空正是残阳如血,西天边更宛若火烧,映着皇城,格外壮丽。   阿弦仰头看了会儿,怦然心动,这一刻忽地想起了在桐县“捡骨令”之后……旷野烈火、焚烧枯骨的场景。   心情忽然沉重了几分。   陈基跟两位同僚说过了话,走出门来,却见阿弦正在出神,陈基道:“又想什么呢?好了,咱们走吧。”   行了几步又道:“一整天了,不知玄影一个人在家里呆不呆得住。”   大理寺毕竟不是桐县那方寸地方,正是最肃然凝重的刑狱所在,且两人是头一天当差,当然不能等闲视之。   且若是贸然带着玄影,长安城地形复杂,人心更异,如果趁机把玄影拐了,却没法儿再找。   保险起见,陈基便让阿弦把玄影留在家中,多给它准备几个饼子跟水,横竖它饿了自会吃。   两人一路返回,陈基还未开门,阿弦先叫了声“玄影”,话音刚落,陈基道:“不好!”把门一推,两扇门应声而开。   原来这门的锁竟是开的。   两人忙冲进院中,阿弦仓促环顾,却不见玄影,陈基早进了里屋,半晌也从内出来道:“东西被翻过,但不见玄影。”   阿弦心凉了半截。   若是玄影自己跑出去的还好说,但门锁被打开,显然有人闯空门,如果是来人将玄影掳走……又会对玄影做什么?   陈基却极冷静,他飞快一想:“弦子别急,玄影对咱们来说虽是极要紧的,但在别人眼中,还不至于要到破门而入抢劫的地步,我觉着做这件事的,只怕是另有目的。”   一语提醒梦中人,阿弦攥紧双拳:“另有目的?另有目的……”   她皱眉苦思冥想,心中隐隐地闪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贺兰……”阿弦喃喃一声,扭身往门外跑去。   陈基将那敏感的两个字听得分明,眼疾手快将她拉住:“你去哪里?”   阿弦道:“我要去问问周国公,是不是他把玄影带走了。”   陈基道:“周国公何许人也,你这样贸然前去,若是惹怒了他如何是好?”   阿弦红着双眼:“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尽快找到玄影,周国公上次还说要把它喂皇宫里的狮子老虎……”   阿弦说不下去:“大哥你松手!”   陈基哪敢放手:“好好好,你要去也行,但是要我陪着你一起去,而且你不能冲动!不然你想,若是这事不是周国公所为,以他那样的性子,被你这样一激,以后真的对玄影不利,岂不是适得其反了?”   这两句话有奇效。阿弦停了挣扎:“那好,我听大哥的。”   陈基点头:“静下心来,你越是镇定行事,对早点找到玄影越有利。”   重锁了门,两人穿过平康坊,往青云坊而去。   此刻夜幕降临,整个平康坊的灯笼烛光皆亮起来,若是俯瞰,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不绝,就如同一个梦幻的城中之城。   眼之所见,灯红酒浑,耳之所听,舞乐歌声,正是京都第一热闹地方,无边旖旎绮丽的所在。   两人却皆无心观赏,陈基忧心忡忡,心里盘算若是见了周国公该如何措辞,阿弦却边走边焦急四看,希望奇迹出现,玄影会自己从哪个角落跑出来。   正将要到春明大道,陈基目光所及,忽然看见几道有些熟悉的身影,从身侧巷口一闪而过,仿佛在刻意躲避什么。   陈基反应最快,立刻转头细看,依稀瞧出其中一人是谁,忙道:“弦子,有些古怪,那几个人好像……”   回头看时,却见在这样短的一刻钟里,阿弦竟不在身旁了。   陈基大惊:“弦子!”叫了两声,仍不见人影。   陈基本要追去,转念间一跺脚,向着巷口人影藏匿的方向而去。   阿弦自然不会凭空消失。   就在陈基回头看巷子口的时候,阿弦目光所及,发现人群中钻过一条黑狗去,看那形体竟极酷似玄影!   阿弦几乎窒息,毫不犹豫地立即追了过去,那狗儿在人群中左拐右转,终于如同游鱼一样消失无踪。   阿弦立在街口,惘然若失,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正要回身去寻陈基,肩头却被人轻轻按落。   “喂……”那人笑道,“你在这里没头苍蝇般乱窜什么?”   阿弦本以为是陈基,听了这个声音,却猛然转身,不可置信地盯着来人。   街灯通明,将贺兰敏之的脸照的如此清晰,柔和的灯光让他过分厉艳的脸有了几分奇异的柔和。   见阿弦转身,贺兰敏之慢慢缩手,双手抱臂,含笑看着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弦道:“周国公……”   目光上下左右飞快转动,自不会看见敏之身边带着玄影。   阿弦本要直接问出口,想到陈基的叮嘱:“玄影不见了,我正在找它,周国公从哪里来?可看见玄影了么?”   贺兰敏之皱眉:“你说什么?那只狗不见了?”   阿弦道:“是,有人闯入我家里,也许把玄影给带走了。”   敏之不屑一顾:“快罢了,你那狗又不是什么价值千金的宝物,还会有人这样大费周章地进内掳劫?除非……”   突然打了个顿儿。   阿弦问道:“除非什么?”   敏之瞥她一眼,慢悠悠道:“除非……除非是个不开眼的。又或者是谁家的狮子老虎饿了,拿它塞牙缝去了。”   阿弦最恨这种话,尤其是在玄影此刻下落不明的时候。   她心里悔恨极了,今日无论如何本该带着玄影的,当初在桐县的时候,都从来不曾拘束玄影,它自个儿来去自如,爱回家还是满街跑,亦或者去县衙,都由它的意思,如今贸然将它孤零零地圈在家里,本就不妥。   敏之道:“怎么?不高兴了?哼……你心里是不是曾怀疑我把这狗带走了?”   她已经按照陈基所说、并未直接开口询问了,贺兰敏之却仍嗅到异样。   阿弦道:“我没有说。”   敏之哼道:“但是你心里这样想了。”   阿弦跟他说了这半晌,已经知道应该跟他无关,如今她最关心的就是玄影下落,便不欲纠缠:“周国公,抱歉,我还要去找……”   敏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   对视片刻,敏之挑唇:“好……那只狗虽然不是我捉走的,但是我却有法子找它回来。而凭你……要在这长安城里找一只狗,犹如大海捞针。”   阿弦眼前似有一丝亮光闪过:“您说的是真的?”   敏之道:“我有必要骗你么?现在……我只问你你想不想找到那只狗?”   “想!”   敏之道:“那好,求我。”   阿弦一愣。   敏之斜睨:“只要你让我满意,我就帮你把狗找回来。”   正是华灯初上,市集喧闹,两边儿人来人往,极少有人注意到当朝最不可一世的周国公贺兰敏之,正跟一名少年宛若对峙。   人影闪过,带着灯光摇曳,瞬间仿佛天地都不存在,只有流光飞影,从身侧流淌飞逝。   贺兰敏之看阿弦呆立不语,笑道:“怎么,不愿意?那也罢……”   尚未说完,就见阿弦垂手将袍摆提起,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敏之的双眼陡然睁大,他深吸一口气,大袖往后一扬,整个人几乎也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你……你……”他的心里并没有作弄了这少年的喜悦,只有无尽的震惊,“你竟然……”   阿弦仰头看着他:“求周国公帮我找到玄影,我会毕生感激。”   夜色中她的双眼仍旧黑白清澈,眼神之中只有认真地恳求,并无一丝一毫的受辱之色。   喉头一动,口中发涩。   贺兰敏之压下心头的惊涛:“为了……一只狗,值得吗?”   阿弦道:“值得。”   敏之道:“为什么?”   阿弦道:“有人常说‘猪狗不如’,其实并不是这样,狗有时候比人更可敬可贵,玄影对我来说,是从小相伴的亲人,它也曾经几次三番救过我的命,可以说没有它,只怕我也早就不存于世……周国公还问我这样值不值得吗?”   敏之忽有些艰于言语。   阿弦道:“所以我不喜欢周国公说把玄影喂了狮虎的话,我宁愿是我自己代替了它!求周国公帮我找到玄影,不管要我怎么都可以。”   路人发现了此处异样,有人驻足相看,指指点点。   敏之回过神来,他双眸微闭深吸一口气:“你起来吧。”   阿弦不敢,因不知他的意思。   敏之的神色有些淡漠:“这件事交给我就是了。”他不等阿弦再说话,已经转身离开了。   阿弦起身,看那一袭华丽的锦袍飘出人群,她不知该不该相信敏之,但在这种情形下,但凡能抓住一根稻草,阿弦都不会放过。   正此刻,身后传来陈基的声音:“阿弦!”   阿弦回头,见陈基仓皇跑来:“玄影的事有了眉目了!”   平康坊的纱笼街。   幽暗的窄巷里,有两三个人蹲在地上,数名公差守在旁边,正呵斥:“不许乱动!一帮挨千刀的!我们兄弟的家里你们也敢闯?”   阿弦随着陈基奔到跟前儿,看见地上之人脸的时候,阿弦失声道:“是你们?”   原来这地上被捆着双手看住的,竟正是那日在飞雪楼下想要强抢玄影的马二等人。   见阿弦跟陈基来到,泼皮们脸上不约而同掠过一丝畏惧之色,那马二却兀自讪笑:“小兄弟,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陈基冷道:“什么不打不相识?你们到底把玄影弄到哪里去了?”   马二撒赖道:“您先前已经问过了,我不知道什么玄影。”   阿弦回味过来,上前一把攥住马二胸前衣裳:“你敢扯谎?那日你跟我争玄影,还几次叫过它的名字,你是不是……因此怀恨在心,所以去偷走了它?你把它怎么样了?”   马二还要狡辩,陈基将阿弦拉开,轻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马二的脸色陡然煞白:“周、周……”   他哆嗦着还未说完,陈基道:“你在这里不说,到了那里,连说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马二只得叫道:“我说我说,我把那狗儿卖了!”   陈基道:“卖到哪里去了?”   马二道:“是、是个……”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求救似的看向身旁,他身侧那两人如何敢出头,拼命地缩颈矮身。   旁边一名公差立刻踹了一脚,“还不说!”   马二道:“卖到十里香了!”   陈基的脸色也变了。   阿弦听到这个名字,本能地觉着不大妙:“十里香在哪里,是什么地方?”   陈基问道:“什么时候卖了?”   马二道:“是、是早上。”   陈基拉着阿弦离开。   身后传来公差的喝骂声,以及马二等惨叫的声音。   “十里香”是哪里,阿弦毕竟在长安日短,尚未听闻。   但陈基跟这些公差们却都心知肚明。   陈基原先还存一线希望,追到这里,已经有些不敢再继续了。   阿弦毕竟并非不谙世事的孩子,见陈基脸色凝重,隐隐带一丝伤意。阿弦眼前恍惚,却道:“大哥,我们、我们立刻去查……”   陈基想拦住她——如果玄影是早上被送去的,那么这会儿只怕已经……再叫阿弦过去,岂不是白受一场惊扰,苦痛且又加倍。   “阿弦,不如我们……”   阿弦见他迟疑,大声叫道:“玄影等着我们呢,大哥!”   陈基听出她的嗓子有些哑了,陈基红着眼:“好。我带你去。”   还没到十里香,就嗅到一阵奇异的香气。   食客们正在里头大快朵颐。   阿弦还未进门,看到如此场景,只觉着自己也在那翻滚的铁锅里,胸口也随着那沸腾的汤水滚动,心颤欲吐。   陈基叫她留在门外,自己入内。   那店家见两人身着公服,不敢怠慢,忙陪笑迎上来。   阿弦伶仃站在门口,模糊的双眼中看见陈基比划着跟店家说着什么,那店家紧锁眉头如在思忖,然后摆手,又指点门外……   阿弦举手抹去眼中的泪,觉着自己如一根扎在地上的木楔子,浑然麻木。   忽然陈基面上露出惊疑之色,隐隐带一丝意外,他又追问了店家几句,方急匆匆跑出来。   见阿弦立在门口满面泪光,陈基举手给她擦去:“弦子别怕,玄影不在这里。”   像是魂儿又被这句话重新招回来了。   陈基道:“那店家说,玄影被送来的时候,正好儿有个体面打扮的中年人来到,把玄影买了去……店家说那人很看好玄影,特意买了看家护院去了,咱们再留心去寻,总归会有着落。”   阿弦抓着他:“大哥,我们再继续去找好么?”   陈基道:“我已经叫那店家帮我去寻那人了,且府衙的兄弟们我先前也交代过,我们先回家去可好,玄影机灵,兴许它会自己跑回来呢?”   当下两人又回家看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阿弦哪里会踏实等候,在外游逛找到半夜,才被陈基硬是拉了回来。   这夜,阿弦并未回房,趴在堂下的桌子上,始终看着院子里开着的门扇,许多次都想着玄影会从那敞开的门外跳进来。   她看了许久,恍惚之中不觉睡了过去。   “汪汪!”是玄影的叫声。   阿弦大喜,正要呼唤,玄影的叫声却越来越急,像是遇到了什么凶险。   突然有人道:“这狗儿倒也欢实,应该会陪着逢生多玩些时候。”   又有人道:“这样是不是太……这狗儿长得倒也好看。”   先前那人道:“先前主子下落不明,逢生也精神不振,且主子不在,没有人敢靠近逢生,更不敢放它出笼子,害得他元气大伤,这般颓丧的。如今主子好歹平安回来了,我们要快些让逢生也恢复才好。不然的话逢生若有个三长两短,主子倒也罢了,老夫人跟夫人那边儿,只怕要说不吉祥,降下罪来,还不是在你我身上?”   “那您老的法子真的管用?”   “逢生虽然认主,毕竟也是百兽之王,当然不能当家猫一样养,且那家猫还知道捉几个活老鼠、雀儿之类的练身手呢,何况逢生?给他一两个活物逗引着,他的野性就上来了,自然不会如先前一样病恹恹的模样。”   只听得“当啷”一声,是开锁链的声音,而玄影叫的越发急了,呜呜地又挣扎起来。   好像挡在眼前的黑幕撤去,眼前是一处颇大的空地,前方数丈开外,却似是个黑黝黝地极大孔洞,隐隐透着寒腥之气。   玄影凝视那边儿,畏惧地后退,身后的门却已经被牢牢地关上。   无处可逃。   “吼……”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啸,似引得天地都为之颤动。   那洞穴之中,缓步走出了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两只碧油油地眼睛森森转动,当看见玄影的时候,猛虎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张开血盆大口,纵身跃起!   阿弦惨叫道:“玄影!”浑身巨震,醒了过来。   把对面的陈基也吓得猛然醒转。   额头的冷汗把手臂都湿了,阿弦扭头看向门口,胸口起伏:“大哥,玄影真的被买了去看家护院了吗?”   陈基担忧地看着她,竟不能答。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阿弦忽然喃喃道:“我听见玄影的叫声了。”   陈基哑然:“弦子……”   阿弦猛地站起身来:“我真的听见了!”她转身往外跑去,被门槛绊的往前抢出几步,才跑到院子中间儿,便停下了。   敞开的院门外,缓步走进一道人影,华服在夜影之中,映着月色,熠熠生辉,正是贺兰敏之。   他的双臂抬起,抱着一物,夜影里看不清。   阿弦窒息。   敏之怀中那物却挣动起来,敏之微微俯身之际,那物跃下地,向着阿弦跑来。   通体的黑色,只是似受了伤,腿上一瘸一拐的。   却的确是玄影无疑。   阿弦抱住玄影,大惊大悲大喜之下,心神激荡,身体已经无力,跌坐地上,只抱着它放声大哭起来。   陈基被这一幕惊住了,又见敏之也在,正踌躇要上前行礼,却又止步。   只见敏之盯着地上大哭的阿弦,神色复杂。   半晌,他后退数步,将到门口的时候转身,竟一句话也没说,悄然去了。   次日阿弦抱着玄影,回想昨夜惊魂,犹如噩梦一场。   没想到最后,竟是贺兰敏之及时相救。   先前玄影的事阿弦本疑心敏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儿——卢照邻入狱。   对于前者,毕竟玄影曾被敏之掳走过,有过前科的。   但卢照邻之事,却是因为那天卢照邻解开黄金项圈,敏之曾特意追问过,阿弦虽未回答,但若说他事后追查,即刻就也会知道是卢照邻所为。   敏之的性情实在是如云似雾,又如天际雷霆,令人无法捉摸。   故而阿弦听说卢先生入狱,一度怀疑是不是跟此事有关,乃是敏之故意报复,谁知却是误解了。   在大理寺这几天,接触的都是长安城最耳聪目明的人,阿弦才明白了那两句诗的典故来历,以及获罪的缘由。   原来卢照邻的那《长安古意》,惹的正是武皇后的侄子梁侯武三思。   梁侯等怀疑,卢照邻是借这两句来嘲讽皇帝大权旁落,而武氏族人却不可一世,把持朝政。   这种“真相”,却叫阿弦心里滋味难明。   将养了两日,玄影腿上的伤已经痊愈。   阿弦不敢再把它留在家中,出入都带着它,阿弦跟陈基去大理寺的时候,玄影便跟着来到府门等候,外面的差人都认得了两人,并不驱赶。   而在这几日里,更是哄闹的满城风雨的一件事,便是李义府令人“望气”的“传说”。   或许是因那夜亲手错杀爱妾,又或者是因为“鬼迷心窍”,李义府虽说不信鬼神之事,却也禁不住精神恍惚,心中暗自虚慌。   而那夜随行的那些侍从,不知怎地,偏又病倒了两个,其中一个病中胡言乱语,大叫说是有女鬼索命。   此事很快传开,李府鬼气森森,人心惶惶,众家奴也不再似以往般横行嚣张。   在这种氛围之下,李义府心中越发不安,幕僚献计,说京都有个极为出色的术士杜元纪,最擅长望气,观宅邸风水看人的面相,几乎不逊当初的袁天罡。   李义府病急乱投机,也是他合该作死,便命人请那杜元纪进府查看。   这杜元纪在李义府家中转了一圈,末了,望着府邸上空叹道:“丞相虽位高权重,但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丞相家宅不宁,是因为府中凝着一团极浓重的怨气作祟。”   李义府想到风雪交加中的那迎亲的队伍,又想起坐在轿中宛若裂做两半儿的淳于氏,身上发冷:“可有何破解之法?”   杜元纪装模作样想了半天:“对于丞相这样的权贵人家而言,最直接而简易的法子,便是聚钱财而压制,再做一场极大法事,便可一劳永逸。”   李义府对此深信不疑,且跟杜元纪过从甚密,时不时地出入城察窥度量,似有密谋。   而这般行径,却也难瞒过人的眼,顿时流言四起,说是李义府有不轨之心,所以才频频“望气”,其实就是想看是什么时辰反叛最合适。   有道是“三人成虎”,起初这传言起的时候,宫内还不知道,后来隐约听闻一二,只当谣传,哪知后来越演愈烈。   要知道……当时高祖起兵之前,就也曾同术士望过气,所以此举乃是大忌。   偏这紧要关头又发生了一件要命的事,终成了压垮李义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孙无忌虽早就身亡,但他仍有后嗣子孙,几经周折如今留在长安。   其孙长孙延,为人谨慎自俭,在吏部待选,却苦于无人敢“提拔”,一直耽搁。   正李义府要敛财,又想起自个儿落到这种地步的罪魁祸首便是景城山庄的那件事……一想到此,自又牵出长孙无忌来,李义府恨上心头,想出一个报复的法子。   他暗中胁迫长孙延,要他出钱“买”官。   长孙延不敢跟他硬碰,挥尽家财终于得了个“司津监”的闲职,算是吃了个哑巴大亏。   谁知这件事却给右金吾司仓参军杨行颖得知,杨行颖为人正直不阿,又好打不平,一纸奏疏告发了李义府。   正高宗因屡次好言规劝李义府收敛,却被李义府大胆冷落,高宗心中已经积怨不满,如此数罪并罚,李义府大厦将倾,锒铛下狱。   这消息一出,长安城臣民几乎奔走相告,一个个大快人心,犹如节庆。   那炙手可热者,终究有一日难逃因果;那无端蒙冤者,却自有贵人相助。   经过府衙数日审讯,终于判定了卢照邻“题诗犯忌”一案。   早在府衙公开结果之前,阿弦已早一步从宋牢头那里知道了。   那时阿弦正在巡街,一时走不开,无法亲临道贺。   只在中午时候,阿弦得了个空儿,便带着玄影来至飞雪楼。   卢照邻正跟一干相识痛饮庆贺,见阿弦来到,顾不得其他人,便起身于楼梯口接着:“十八小弟,你如何来了?”   阿弦道:“恭喜先生脱困。”   卢照邻笑了数声,叹道:“我早听府衙的宋牢头说了,是十八小弟特意让他暗中照看,我才并没有吃什么苦头,我跟十八小弟只是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小弟又是如此义气肝胆之人,来……我敬你一杯。”   阿弦忙道:“不必了先生,我酒力浅。”   卢照邻亲自斟满一杯酒,笑道:“放心,这是有名的梨花白,你尝一口无妨。”   阿弦双手接过,浅尝了一口竟有些甜香之意,于是捧着杯子,慢慢地将一杯都吃了。   卢照邻见她身着大理寺公差服色,衬得清秀的小脸上多了几许英气,十分感叹:“十八小弟你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阿弦将酒杯放下,随着卢照邻往外而去,酒楼窗口的桌子旁边儿,围着几个人,见卢照邻走来,都拱手寒暄。   又看阿弦是公门中人,一时都微微皱眉。   卢照邻拉着阿弦,笑说道:“给几位介绍我新认识的小友,这位是十八弟。”   阿弦抱手团团作揖:“我叫朱弦,人家都叫我十八子。哥哥们就也这样叫我就行。”   卢照邻笑看着她:“十八小弟年纪虽轻,却天生有任侠之风,我只觉跟他相见恨晚。”   席上所坐的都是些薄有文名的士子书生,而能得以卢照邻结交的,也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家子弟,这些人本来对公门之人颇瞧不进眼里,但看连卢照邻都如此赞赏有加,才三三两两站起身来。   其中一名身长的年轻公子道:“先生是几时认识了这样一位小弟的?”   卢照邻道:“数日之前,对了,正是那首惹祸的诗成的那天。”   众人相视一笑。   卢照邻便对阿弦道:“我给你介绍——”他举手从那年轻公子开始:“这位是弘文馆待制,杨炯杨盈川。”   阿弦一怔,却见此人看着甚是年轻,不由迟疑问道:“可是‘王杨卢骆’之中排行第二的先生?”   众人大笑,杨炯道:“原来小兄弟也听说过这个……只是世人戏言罢了,不过对我来说,这四个字尚有待商榷。”   众人不解,纷纷请教,阿弦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炯,却见他面露倨傲之色,道:“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如此而已!”   卢照邻最先摇头:“盈川说笑了!兄才是愧不敢当。”   两人谦让之时,阿弦在旁,看看卢照邻,又看看杨炯,本来以为能见到四杰之中的卢照邻已是撞了运,谁知又如此有幸,竟得见了四杰之中排行第二者,叹为观止。   卢照邻又介绍了几人,最后,是一名面白长身的青年,应是喝的半醉了,眼神有些恍惚,却仍能看出气质不俗。   卢照邻道:“这位是许昂许公子。”   阿弦照例道:“幸会!”   许公子瞥向她,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十八小弟后生可畏,我敬你一杯。”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站立不稳,往前扑倒。   众人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扶住,许昂仍道:“莫要拦我!让我去……”声音里带着些痛苦之意。   卢照邻笑道:“许兄如何竟这样快喝醉了?”   却见阿弦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盯着许公子,脸上有种异样神情。   卢照邻以为她受了惊,便笑道:“大概是因见我无事了格外欢喜,十八小弟不必介意。”   阿弦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许昂的身上转开,她咳嗽了声,颇为不自在,低低道:“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卢照邻陪她出外,两人于僻静墙角儿站住:“十八小弟有何事?”   阿弦道:“先生,不知这位许公子是?”   卢照邻一笑道:“他正是许敬宗许老大人的长公子。怎么,你认得他么?”   阿弦摇头。卢照邻道:“许公虽然位高权重,许昂兄又贵为太子舍人,但许兄难得地毫无骄奢之气,且他才华横溢,大家意气相投,故而我等才会跟他结交。”   阿弦思来想去,又略说几句,眼见时候不早,便辞别出了飞雪楼,缓步往大理寺而回。   经过府衙后街时候,阿弦忽地察觉一股冷意从身侧袭来。   她心头一动,倒退回去。   却见在府衙后街的门口,是宋牢头正在跟一人说话,那人戴着斗笠,帽檐低压。   宋牢头甚是警觉,阿弦才一露面他就察觉了,而跟他说话那人也低头自去了,从头到尾,阿弦竟没看见他的脸。   宋牢头索性出门,招呼道:“十八弟如何在这里?”   阿弦只得也迎了几步:“回部里经过。”   宋牢头笑呵呵道:“那卢照邻先生已经无事了,十八弟也该放心了吧。”   阿弦道:“正是呢,本想来谢过宋哥,只因双手空空,只得改日。”   宋牢头大摇其头:“你说谢,就是跟我见外了。只要十八弟一声吩咐,我绝无二话。”   阿弦笑笑,本想问他方才那人是谁,可一想这京中谁没有些秘密?何必贸然探听,于是借机告辞,领着玄影转身。   往巷外去的时候,背后那股森然冷意却挥之不去,阿弦且走且慢慢于心中忖度,在将出后巷之时,蓦地止步。   那边儿宋牢头正凝视阿弦的背影,见她停了下来,眉睫一动。   阿弦回头,宋牢头忙又挂了几分笑容:“十八弟可忘了什么事?”   阿弦道:“宋哥,上次你问我……景城山庄鬼嫁女的事,宋哥可曾告诉过别人?”   宋牢头道:“这种事我哪里会到处乱说。怎么了?”   阿弦对上他的双眼:“没什么,我只是怕宋哥告诉别人而已。”   宋牢头笑道:“你这孩子,就这么信不过我么?何况如今李义府已入狱,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翻身了……”   说到“他绝不会再翻身”的时候,宋牢头眼中掠过一丝寒光,旋即又笑:“你又怕什么呢?”   阿弦点点头:“是啊。”转过而行。   在身后宋牢头颇有深意的注视中,阿弦且走,在她的身侧便出现了景城山庄外的那一队鬼嫁娶亲的队伍,他们仍是无声奏乐,无声地从她身侧如流水幻影般掠过。   ——人鬼有别。   一般来说,鬼煞之气或能冲撞伤人,但若说将淳于氏从李义府的别庄里“摄”出来,放在轿中,于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走动……那就匪夷所思了。   那夜目睹那队鬼嫁的李府之人,在接受审讯的时候招供的极为明白,甚至每一个细节。   阿弦曾特意看过那些证供。   所有的描述,竟然都跟她在景城山庄里所梦一般无二。   但阿弦不信在长安夜行那一队人马……真的是景城山庄的那队“鬼嫁”。   可若非鬼神,如此相似的情形却又如何会人为的发生?   除非有人知道鬼嫁的详细情形。   李义府知道,可他不会对人泄露,他那位同党,也不至于自取灭亡。   剩下的只有阿弦自己了。   但关于此事,至多将脉络告诉过英俊,就算是对陈基,阿弦也是三言两语描述而已。   只有那次,老宋问她李义府拿住陈基的起因之时,阿弦将此事告知,但凡有含糊之处,老宋便详细询问,甚至连那“鬼嫁女”身上是如何打扮都问到了。   那时阿弦只以为他是当差之故,天生谨慎而已。   直到阿弦转身,她仍能感觉老宋在背后盯着她,目光森然。   作者有话要说:   1,杨炯的字一直有争议,“盈川”据说是以后他在外地为官的地名,后人以此代指,本来还有一说,但那个字不如“盈川”好听,于是这里便用这个了。   2,有一件事还是说一说吧。有些同学在上帝视角看了文案,有点类似阿弦的“天赋”发挥,比如看见书记的“结局”,恐惧忧心。   其实有些剧情会让你们意外……我也不能剧透,所以大可不必如此偏激。   我很希望看见大家正常的讨论,可是总无中生有地说阿弦如何如何,阿弦明明是这样可爱正直勇敢的女孩子(-3-)……实在让人有些难受。    第96章 不服输   将走出巷口的时候, 阿弦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悄悄地说:“他好像知道什么。”   阿弦一愣。   将要回头之时, 背后却无端地升起一股寒意。   那声音又若有所思地说道:“等等,我认得这个人……他是桐县的十八子。”   “十八子”三字, 似乎是贴在耳畔说的。   那股森寒之意也从耳洞钻了进来。   身边儿的玄影躁动地低鸣起来,阿弦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息, 隐隐泛白。   手暗中一攥,阿弦低头看着玄影, 故意道:“陈大哥等我们呢,回去迟了要挨骂的,快!”   玄影撒腿就跑。   阿弦忍着那股毛发倒竖之意,紧紧跟着狂奔。   她一口气离开府衙地界,一路到了人多的闹市之地,背后那股贴的很近的冰寒气息才退减不见了。   怪不得说“长安不易居”。   环肆周围的, 不仅有明枪,防不胜防的还有暗箭。   阿弦想起, 从陈基府衙养伤、老宋来探望的时候, 他就表现出对景城山庄的留意。   到后来他屡屡表现的十分热心义气,甚至在陈基被李义府带走后,不惮陪着阿弦前往李府——就算是义气为重想要相帮,一个八面玲珑的牢头, 竟有这样天大的勇气对上权臣?   除非他一定有必须如此、甚至死也不怕的理由。   更借着阿弦六神无主之际,终于问出了鬼嫁女的种种详细。   阿弦存疑,却不敢当着老宋的面儿说破。   直到听见了那个声音后……阿弦确信,出现在长安街头的“鬼嫁女”, 的确跟老宋脱不了干系!   大理寺,班房。   陈基正跟一众同僚围着桌子歇息说笑,阿弦在门口探头:“大哥!”   屋内众人见她回来,都招呼进去,阿弦摆手:“我有急事,稍后再说话。”   陈基见状,只得撇下众人出门,只听身后有人道:“十八弟跟陈兄弟未免太好了。整天腻在一起,偏还不是亲生兄弟。”   另一人笑道:“人家是打小儿的情谊,这你也要眼红么?”   陈基笑笑,出外道:“你不是去找那什么卢先生了?又有什么急事?”   阿弦又把他拉开两步:“大哥,你觉着宋牢头为人怎么样?”   陈基诧异:“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宋哥……自然是个极热心又讲义气的人。”   阿弦道:“若我说他的热心跟义气……都是另有所图呢?”   陈基一惊,忙左右看看,才压低声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弦本就怀疑那将李义府吓得神魂失据的鬼嫁女乃是有人暗中布置,也曾把这种怀疑跟陈基说过。   可一来李义府府中那些下人们将此事传的匪夷所思,二来李义府的确是从那夜之后就开始神思昏昏走了霉运,而那些百姓们对于鬼神之事向来是又惊又怕、又喜闻乐见,是以一分也都传出了十分来。   故而这一桩异事,坊间的口径都是一致地说李义府作恶多端,连鬼神也看不过去,才夜间撞鬼、自杀爱妾,终得报应之类的话。   陈基对阿弦的话半信半疑,也曾问她若不是鬼神之举,那又是何人会有如此能耐将淳于氏从别院悄然带出,又能驱动纸人送亲……阿弦自然无法回答。   可是现在,阿弦已经知道:“是不系舟。”   匆匆地把豳州钱掌柜鸢庄灭门一案跟陈基说罢,阿弦道:“我听袁大人说过,这个不系舟是昔日长孙无忌他们的门生故旧等……他们一心想要为长孙无忌报仇,而当初长孙无忌之所以流放身死,却跟李义府等人脱不了干系,而长孙无忌当初也曾追查过李义府跟景城山庄的事,所以那天他在府衙听我叫出此事,才格外关注……”   陈基惊疑:“你是说,宋哥也是不系舟的人?”   阿弦道:“是!”   陈基道:“你怎么如此确信?又无凭无据。”   阿弦道:“有凭据的。我见着在钱掌柜灭门案里、替钱掌柜死的那个黑衣人了。”   其实并不是亲眼见到,而是听见。   就在府衙后门里,看着宋牢头送走了那头戴斗笠的人后,阿弦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因为那声音对她的印象太深刻了,一下子就让她想起来在桐县那个雨天,她立在檐下避雨的时候,那黑衣人无声心语的诡异场景。   如今黑衣人的魂魄出现在宋牢头的身旁,再加上老宋头打听景城山庄的事……这自非偶然。   阿弦道:“还有一件事,我怀疑今天出现在府衙的那个人,就是之前失踪的钱掌柜,我们能不能追查……”   话未说完,陈基脸色凝重:“弦子,这件事只怕不是你我能插手的……李义府已经是这样只手遮天的权臣了,现在却沦为阶下囚,如你所说不系舟的人做事狠绝,如果发现我们沾手他们的事……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阿弦却忽然想到鸢庄那些死去的众人,他们的死至今还是一个悬案,如果今天她见到的那人真的是钱掌柜,他在长安又是在做什么?他已经把自己惨死的家人们都忘了吗?   陈基苦笑:“而且若人家问起来,难道你要说看见鬼了么?唉,大哥虽然很想要得一个大案子,却绝不是这种,你答应我,不许沾手,知道么?”   阿弦叹了口气:“好的,我知道了。”   又过数日,临近年下。   按照律例,京都的衙门也都要到了休班过节的时候,大家欢喜雀跃,眺首以待新年的到来。   阿弦已习惯了大理寺当差的日子,只不过眼见两个月将过,再有一个月就是选拔之日,还不知自个儿是去是留,略觉忐忑。   ——别的人却也跟阿弦是一个想法儿,陈基尤甚。   陈基对选拔日的来临忧心不已,当差之时越发尽心谨慎。   别的捕快不肯做的,陈基毫不犹豫,立刻替上,并无怨言。   有时候就算是休班,而身体倦极了,一旦听闻有哪里需要,就即刻有折身回来。   这些同僚们见他如此,暗中不免啧啧,或讥讽,或笑赞。   阿弦也觉着他有些太拼,说了几次,陈基道:“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我不想有一丝的差错,不然若是大理寺不收,难道再灰头土脸地回去京兆府?唉……只可惜这几个月都只是庸庸碌碌,并没怎么建功。”   陈基自知道跟其他人相比差距甚大,所以心里极渴望能破个大案子,那样的话他一定就可以在大理寺里立足了。   只可惜其他众人都跟他是一样想法儿,是以一丝风吹草动也不肯放过,哪里有案子,便以最快速度赶去处理,手脚慢耳目不灵的,只能落后。   这二十人之中,的确有几位十分“拔尖”者,比如一名叫周兴的,才来大理寺一个月,就破了一宗案子,人人说其必留的。   陈基暗暗羡慕。   阿弦见陈基心意坚决,便不再多嘴,只是但凡她休班的时候,就多挤出些时间陪着陈基而已。   这一日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地上落了很薄的一层雪。   热闹的街市也显得冷清了很多,其他的捕快因劳累了两个多月,觉着选拔日将到……急切中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突破,索性认命就是。   何况天气如此之冷,不如在班房里烤火歇息最好。   阿弦缩着头跟在陈基身旁,被风吹得鼻头眼睛都发红,脸,嘴,手指都僵硬无觉。   正也是黄昏将至,风更加阴冷,阿弦哆嗦嗦嗦问道:“大哥,还要再巡么?”   陈基止步,看着她冻得可怜的模样,举手在她脸上揉了揉,道:“弦子,你先跟玄影家去。我再巡过前头,到寺里复了命便也回去了。”   阿弦摇头:“那我再陪着大哥走完了就是。”   陈基笑道:“你可知道那些人都说我们哥俩儿‘迷了心窍’,想当官儿想疯了?”   阿弦呵着手:“管他们做什么,他们是嫉妒大哥能干。”   陈基道:“我若真的能干,就不至于这般劳碌了,还连累你。”   阿弦道:“嗐,你可真是烦,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可知我最喜欢大哥这般不服输的劲头。”   陈基这些日子来疲于奔命,虽看着还一派镇定,心里的焦急跟失望却几乎满了,此刻听了阿弦这句,心头鼓噪的东西才又安稳缓和下来。   陈基在阿弦肩头拍了拍,感慨道:“弦子……幸亏是你来了,不然我……”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陈基对这声音十分敏感:“莫非有事?”立刻忙不迭地直奔过去。   阿弦不由暗笑,这些日子陈基都是如此,一旦上街便通身戒备,略有什么异动就第一时间赶到……这般急切之意,让阿弦也忍不住有些着急,恨不得有个大案子从天而降落在他手里才好。   阿弦跟在后头,一边儿张望,正打量中,却忽地看见右手侧的巷口似有异样。   阿弦站着不动,只眼睛悄悄地往那边儿瞥去,果然见有道灰色的影子若隐若现。   这会儿玄影也低低叫了声。   阿弦咳嗽,正要目不斜视低头赶上陈基,忽然听见有人道:“许敬宗家里出事了。”   阿弦一愣,本能地想回头,却又忍住。   前方,陈基正赶到那起了争执的两人身旁,很快便问明情形。   原来只是两个人走路,一个人脚滑摔倒,正另一人从旁侧经过,那摔倒的便说是对方撞倒了自己,对方斥其无赖,两人由此吵嚷。   这种寻常小事,连京兆府的巡差都懒得管,陈基大失所望,却也只得耐心分开两人,那跌倒的因并无大碍,又看陈基是大理寺的公差,不敢再多吵嚷,就也嘀嘀咕咕地自去了。   正在此刻,那声音又道:“好极好极,李义府倒台了,许敬宗应该也差不多了。”   阿弦正看着陈基,却见他满面失望颓然。   咬了咬牙,阿弦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步之遥,飘然而立的,正是那个在桐县曾见过一面儿的“黑衣人”。   也是出现在垣县鸢庄替钱掌柜身死之人。   他就站在阿弦的对面,身死的鬼魂,浑身有些黑漆漆地,满面尘灰,只露出两只可怖的眼睛。   当目光相对的刹那,他动了动嘴:“你果然能看见我!”身形陡然靠近。   这会儿陈基正试图打起精神,对她道:“太平无事……”   阿弦勉强一笑,又转头对那鬼魂道:“许敬宗家里出什么事了?”   黑衣人的“身体”几乎贴在阿弦身上,阿弦发现他的衣裳上似乎还有未曾烧完的灰烬,幽幽地散发着熏人欲倒的焦臭气息。   黑衣人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见我的?”   陈基越来越近,阿弦飞快说道:“你先回答我的话。”   黑衣人端详着她,终于说道:“你去了就知道了,你的同伴极想要立功对么?这可是件会名噪长安的大案子。”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地怪笑。   就在阿弦将目光缩回的时候,陈基已经走到跟前儿:“怎不说话,发什么呆?”   却见阿弦的小脸儿冻得白里泛青,显得鼻头跟眼睛更红了,陈基笑道:“你简直冻成了一只兔子,也罢,不巡了,咱们回去吧!”   陈基拉住阿弦的手,正要返回大理寺,阿弦忽然说道:“大哥!”   陈基回头:“嗯?”   阿弦道:“咱们……再巡一条街吧?”   陈基笑道:“还冻得你不够么?我可不想你冻出病来。”   阿弦道:“大哥!”   陈基止步,阿弦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刻意不去看旁边的鬼魂,道:“再巡一巡,不差这一条街了。”   陈基见她如此坚持,只得答应,正要往前,阿弦拉住他:“咱们往这东吧。”   陈基笑道:“咦,难道东边有宝贝等你不成?那可是大官老爷们住的地方。”说笑了两句,却也随着阿弦往东坊而行。   天越发黑了几分,头顶阴云密重,街上的行人越发稀少。   两人缩肩顶风地勉强走了半条街,陈基听周遭无声,才要说服阿弦回去,忽然间街头上一阵尖叫,有人仓皇跳出。   因看见了陈基两人,便大呼大叫道:“救命,杀人了!”   这一句话,平日里听起来只怕悚然,但是此刻听来,对陈基来说却仿佛是天上掉下一个美味馅饼。   “弦子!”陈基回头,却见阿弦半垂着头,似在避风,陈基难掩惊喜之色,又有些惶惑,道:“好像有大案子,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形!”   阿弦含糊点头,陈基心急且跑的快,几步就把阿弦撇在后面。   前方那人见了他,一把抓住:“差爷救命!快快!”拉着他往前进了府门。   阿弦慢了几步,赶到那人家门口,抬头看时,好一座雄伟的门头,先前李义府的府邸已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了,但如今的许府显然也不遑多让。   只是门口几个家丁都满面惶恐,不知所措,隐隐听到厉声尖叫,从府内传来。   阿弦有些担心陈基一个人是否可行,回头却见那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   才进许府,就见陈基扶着一人踉踉跄跄迎面而来,阿弦看清那人的脸,不由震惊:“许公子?”   这被陈基扶着的,赫然正是许敬宗的长公子许昂,之前在飞雪楼上,经卢照邻的介绍两人曾有一面之缘。   如今相见,却见许公子鼻青脸肿,唇边带着血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是被人痛殴过,但是许昂乃是许府长公子,又是在府门之内,竟是何人如此行凶?   这倒似乎果然是个大案子。   许昂被打,仓皇中竟也认出了阿弦:“十八子?”   阿弦道:“是什么人这样大胆在许府打伤了你?”   许昂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神色,还未回答,里头传来一个暴跳如雷的声音,道:“谁拦着我就杀了谁,都给我滚开,今日我一定要宰了那逆子!”   阿弦瞠目结舌。   许昂低头道:“你们知道了,要杀我的,正是我父亲。”   陈基跟阿弦面面厮觑:许敬宗要杀许昂?虎毒不食子,且父子之间无隔夜之仇,如今却又是怎么样?   这一瞬间,果然就见到里头气冲冲地赶出一个人来,身形略有些瘦削伛偻,手中却握着一把长剑,一眼看见许昂在门口,便喝道:“不孝逆子,给我站住受死!”   陈基见许敬宗来势凶猛,便对阿弦道:“扶着许公子。”   阿弦还未反应,陈基将许昂往她身边一送,自己踏前一步挡住许敬宗道:“许大人,且稍安勿躁。”   许敬宗早看见是大理寺的公差在此,见陈基拦住,便喝道:“这是许某人的家事,不必惊动大理寺!”   陈基道:“若是涉及人命,只怕并不是老大人的家事了。”   许敬宗冷笑道:“无知混账,好大的胆子!”将陈基扫量一眼,“区区一个小小捕快,也敢在我府上耀武扬威?还不快滚!”   陈基道:“卑职只是当差而已。且就算要走,也要带着令公子离开,免得他有性命之忧。”   许敬宗气的脸白,胡子翘动:“连个小捕快也敢如此忤反,好,你报上名来!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敢如此猖狂。”   就在两人对话之时,阿弦身不由己地扶着许昂,几乎顾不上担心陈基。   她吃惊地看着许昂,几乎忍不住将这青年给推开一边。   许昂却未曾发现她脸色有异,只是望着前方,听许敬宗威胁陈基,许昂道:“父亲息怒!”又小声道,“家丑不可外扬。”   许敬宗听到“家丑”两个字,手中长剑挥舞,脸色铁青:“我杀了你就一了百了!”   陈基及时抽出腰间铁尺举手一格,许敬宗毕竟只是个老迈文官,虽然陈基并未用十分力气,却仍是将他手中的长剑震飞。   连带许敬宗踉跄趔趄地往后倒退出去。   许昂见状,撇开阿弦,扑到许敬宗身旁:“父亲!”   他双手扶住许敬宗,不料许敬宗抬手,抡圆了胳膊扇了下来,“啪”,狠狠一记打在了许昂的脸上。   许昂却只是捂着脸低头道:“请父亲息怒。”   许敬宗打了一巴掌,怒气不休,又摸索着去拿那把剑:“我的剑呢?来人!”   许昂见势不妙,便又倒退出去,陈基将他扶住:“令尊似在气头上,许公子不如且避一避。”   许昂仓皇点头,两人往外而去。   阿弦却立在原地,双眼不眨地盯着许敬宗。   当初所见的跟李义府在暗室密谋的那个模糊的影子逐渐显形,他叫道:“今日他自个儿送上门来,如何容他轻轻松松全身而退?”   就如同现在许敬宗颤巍巍道:“混账,给我回来!今日我定要杀了你!”   正叫嚣中,许敬宗看见阿弦站着,复怒不可遏:“你又是谁?”   阿弦无法回答,眼前却有许多乱影沸沸扬扬,来的太快太多,让她目不暇给。   许敬宗见她站定不语,便握剑一步步走上跟前儿,他看着阿弦咬牙道:“吓傻了?大理寺越来越出息了,挑的这是什么东西!”   阿弦忍不住道:“是你。”   许敬宗怒道:“你说什么?”   陈基正扶着许昂出府,他本来以为阿弦会跟着出来,回头看时,却见阿弦正跟许敬宗对峙似的。   陈基大惊失色:“弦子!”   阿弦对陈基的呼唤置若罔闻,只是看着许敬宗道:“我一直不知道跟李义府密谋的那个人是谁,原来是你。”   “当啷”一声,许敬宗手中的长剑坠地。   阿弦的目光一转,看见剑锋坠地,原本雪亮的锋芒中忽然泛出一抹血色。   在那血色之中,一道人影辗转挣扎,她披头散发,衣不蔽体,脸上身上隐约见伤,正瑟缩后退哭道:“放过我,放过我!”   血光闪烁,变化之中,是年纪轻些的许大人,迫不及待地脱下衣衫,合身扑上。   那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然后就成了低低地啜泣。   阿弦的右眼有些胀痛。   就好像剑锋上的血飞溅到了眼里,又热有涩疼难当。   阿弦揉了揉右眼,眼睛却似被血迷了,眼前朦胧昏暗。   阿弦喃喃道:“那个被你们掳来的女子……被你糟践的女子,她真的死了吗?”   许敬宗浑身发抖,面如雪色,摇摇晃晃地想要后退。   剑身上的血光继续闪烁。   场景转换,女子先前垂腰的长发已经过了腰臀,身上隐约可见种种愈合的伤痕。   她侧身而卧,脸容憔悴,但看着甚是喜悦自在,似乎还笑了两声。   直到一支长剑从后刺来。   伤口在胸前,犹如一朵艳丽血花绽放。   惨叫之声似从剑身上飞了出来,震得血泊都颤动不休。   阿弦低头,仿佛看见自己的胸前也突出了一枚带血的剑尖。   “你杀了她,”无限的怒意仿佛随着那剑锋的刺入一泻而出,阿弦叫道:“你杀了她!”   手臂被人拉住,阿弦欲要挣脱,整个人被抱起,双脚腾空,被带着往门外去。   陈基把阿弦带出了许府,许敬宗却未曾追出来,更再也不曾叫嚣过一句,许府里一片死寂。   门外,许昂莫名看着阿弦:“方才十八子……跟我父亲在说什么?”   阿弦不答。   陈基道:“许公子,劳烦你跟我回大理寺一趟,将今日之事记录明白。”   许昂却有忌惮退缩之色:“这个……只怕不便。诚如我父亲所说,此毕竟是家事……”   陈基见他想私了此事,略有些失望,但以他的身份自无法奈何这些权贵。   正要勉强答应,就听阿弦道:“这不是家事。”   许昂一愣:“十八子说什么?”   阿弦道:“已经动了兵器,许公子身上又有伤,此事不能私了,请随我们回大理寺记录在案。不然的话,以后倘若许公子当真被许大人杀死,长官们要责我们警惕心不够办事不力。这是规矩,请随我们走一趟。”   许昂之前在飞雪楼跟她相见,印象里是个十分清秀可人的少年,但此刻忽然换了一副冷冰冰的口吻,许昂心中一颤:“十八子,网开一面就是了,毕竟我跟卢先生也是……”   阿弦淡淡道:“公子不肯去大理寺,是怕今日的事曝露于天下吧,你以为不去……就万无一失了?”   许昂脸色一僵:“你、你说……”   阿弦眼神冷冽:“请。”   许昂直直地站在原地,双唇紧闭。   就在陈基纳闷又且悬心的时候,听许昂道:“既然如此,我便随你们走一趟。”   许昂屈尊来到大理寺,将正在值班的大理寺少卿都惊动了,忙亲自出来接着。   许公子在寺里呆了半个多时辰,少卿才派人将他送出门去。   随后,又半是忐忑地传陈基跟阿弦靠前儿,将来龙去脉又亲自问了一遍。   这一番做完之后,已经是半夜了。   陈基同阿弦往回,玄影跟着跑了一天都累了,起初阿弦将它抱着,后来陈基怕她累,便接了过去,抱在怀中。   回到家中后,陈基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就问阿弦今日在许府到底如何。   景城山庄的事,陈基虽听闻,但李义府获罪并非因此——阿弦自忖朝廷之所以只字不提此事,或许真的跟李义府曾说过的是“太宗授意”有关,怕犯忌讳而已。   阿弦道:“跟李义府密谋的那人就是许敬宗,这件事是他们两人所做。”   陈基头皮发麻:他本来想避开这件事,没想到命运竟如此之……   正苦笑,阿弦面露愧疚之色:“大哥,对不住,我原本不知道,今儿见了许敬宗才想起来。”   陈基道:“没什么,这不过是命罢了。”忽地又问:“那么许公子又到底是怎么样?许敬宗因何要杀了他?难道也跟景城山庄的事情有关?”   阿弦道:“据我所知……应该不是。”   陈基好奇:“那又是为了什么?我着实想不通是什么深仇大恨。”   先前许昂在大理寺留证供的时候,只说是因为口角之争,惹怒了许敬宗,老父一时怒发才打骂想杀而已。   劳动这位贵公子来此已是难得,大理寺少卿也不便继续追问,就只暂时如此了结。   所以陈基不解,回想当时许昂推脱不肯来大理寺的时候,阿弦态度强硬,依稀似是知情,故而才问。   阿弦道:“是因为一个女人。”   陈基道:“是不是你之前提的那可怜你的女人?你还说跟山庄无关?”   阿弦道:“不是那个女人,是个、是个年轻的……”她忽然有些难以启齿。   其实当初在飞雪楼,卢照邻引见许昂的时候,阿弦就已经察觉些端倪。   那会儿她才见许昂的时候,他正半醉,眼神乱晃,但阿弦所见,却是双眼发直的许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人的一幕场景。   就算是惊鸿虚见,那股全无压抑的荡漾情怀仍叫人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但是今日在许府,被陈基把许昂推过来后,阿弦似看见了那一幕的后续——   甚是温存的女声,娇滴滴地说道:“我也知道你的心……只是那老鬼实在可厌,时常来纠缠,让人不能畅快跟长公子……”   许昂将她狠狠地抱入怀中:“我也暗恨他色心不足,每个都要沾,你明明是我先看中的,他偏强收了去……可知道我心里始终都忘不了你?好人儿……”   狎昵温存之声,两人紧紧相拥,犹如一对儿热贴的交颈鸳鸯。   涉及这些男女私隐,阿弦本不欲多嘴,但心里实在闷怪的很,又因痛恨许敬宗,故而压下羞恼,鼓起勇气,便把自己所见所知的这些告诉了陈基。   陈基听完,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如果按你所说,难道……难道许公子是在跟许大人的侍妾……”   许敬宗的妻子裴氏出身名门,只可惜死的早。   从此后许敬宗再不曾娶妻,但却纳蓄了许多妾室,歌姬等,又经常同名妓狎处,最著名的一件事,便是造了七十二间飞楼,让那些妓女在上头飞马取乐。   如果阿弦所说是真,那么就是许昂跟许敬宗的侍妾“通奸”,陈基虽然本能地不信许府这般的高门大户会出现如此丑闻,但……转念一想,只有如此,许敬宗持剑欲杀亲子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才说的通。   男人最憎恨的便是头戴绿帽,如果这给自己戴绿帽的是亲生儿子,那真是世间“惨事”,愤怒之下要杀死“逆子”也就理所当然的了。   且不说陈基被惊得咋舌,阿弦道:“大哥,我要是知道许府发生这种事,就不会让你去啦。”   当时因陈基立功心切,阿弦才听了那鬼的话想去碰运气,谁知事情竟如此复杂?   陈基回神,笑道:“怎么你像是早知道许府会出事?”   阿弦察觉失言,只得又把那鬼指路的事说了。陈基哑然,却又环顾周遭:“这鬼似不怀好意?他现在在么?”   阿弦道:“没有。”   陈基摸摸她的头:“好了,你若不是为了我着想,又怎会让我往东?大哥知道你的心,横竖咱们已经尽力了,其他的,就交给老天罢了。”   这夜,阿弦翻来覆去,不住地想白日在许敬宗府中的情形,奔波忙碌一整天,虽然倦极,脑中却仍是转个不停。   嚓嚓嚓……   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转过廊下,穿月门的时候,手在青砖上按了一把,似要借一把力或者下定决心一样,干枯的手指又紧紧握起。   右手里却提着那把熟悉的长剑。   许敬宗转到内堂,将掩着的门扇一脚踢开:“贱人!”   屋里头一阵惊呼声,有几个侍女跪地,又被他驱赶离开。   许敬宗撩开垂帘,直入里间,骂道:“贱人,出来受死!”   里头响起啜泣声音,许敬宗三两步入内,却见一人正跪在地上。   “实在是大公子逼迫,求老爷饶恕。”女子哀哭起来,抬头看向许敬宗,哭的梨花带雨,却更添一股苦苦可人之意。   许敬宗一怔,女子扑上前来,抱住他的腿,把头埋在腰间:“当初妾身本要一死,又舍不得老爷的爱顾,又怕自己不明不白死了,白白害的老爷伤心……本又想将此事告诉老爷,但……岂不是更教您动怒?所以才一直不敢透露,只自己默默地……希望大公子适可而止,谁知道他居然不肯罢休,还威胁妾身,若是不从,就把此事告诉老爷,让老爷杀了我……现在、老爷若是能宽心息怒,就杀了妾身好了。”她伤心地大哭了起来,花枝雨打似的。   许敬宗听到这里,那紧握着宝剑的手有些松动起来:“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女子道:“我从小儿伺候老爷,难道您不知道,整个府中我只对老爷是一心一意的?如今事情既然都到了如此地步,我也实在没有脸再活下去,把心里的话都跟老爷说了、就死也瞑目……”   她说着握住许敬宗握剑的手,挥剑往自己颈间割了下去:“只恨从此后不能再伺候老爷了。”   许敬宗忙止住她,又将剑远远扔开,但女子细白的颈上仍受了伤,鲜血横流。   许是受伤太重,女子晕厥过去。许敬宗抱住她,回头叫传大夫来,因侍女们都被他吓得离开了,无人应声,许敬宗起身到门口急唤。   就在许敬宗离开床边之时,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眼。   她举手在脖子上沾了点鲜血,纤纤地手指吮入口中,徐徐而笑。   这笑十分地幽魅自在,似浑然不觉着脖子上的伤疼。   阿弦正因那美人一笑而惊惘,耳畔听到玄影狂吠。   同时有人急急大叫:“十八子,十八子起身!”   阿弦蓦地睁开双眼,来不及细看面前那幽淡影子,隔着窗户便听见刀剑相碰发出的细微声响!    第97章 了不起   阿弦从床上一跃而起, 冲到门口。   正拉开门, 便见到对面陈基的房门也被打开,是陈基跳了出来。   两人相对, 陈基不等她开口,便低声问:“你听见了?”   阿弦道:“外头有响动, 是怎么了?”   陈基道:“不知,弦子你留在屋里, 我去看看。”   他把阿弦往里屋推了一把,自己握着铁尺,开门跃了出去。   夜冷月明,漫天清辉,地上薄薄地霜雪映着月光,看着十分幽静。   整个院中却悄然无人。   就连先前的异动也仿佛消失了, 天地无声。   陈基不敢怠慢,攥紧铁尺。   正要靠近院门, 玄影已抢先一步, 立在门侧向着院子外昂首叫了两声。   夜色寂静,犬吠声传的格外悠远,陈基“嘘”了声,将门打开。   门口的路上也同样空空如也, 陈基先是左右一扫,复定睛细看。   因才落过雪,深夜又无闲人经过,地上本是洁白一片, 但此刻却有多处凌乱的痕迹,果然是十数枚脚印,在院墙外的脚印最为杂乱,又有几行绵延向远街。   玄影跑出门,向着那脚印消失的方向追出十数步,又停下来,扭头向着院墙处吠叫两声。   陈基本要追踪过去看看,又担心阿弦独自一人在家里,于是忙唤住玄影。   玄影在原地转了会儿,才随着他退了回来。   依旧将门关紧,回头见阿弦正站在屋门处站着:“如何?”   陈基道:“有古怪,看着像有人来过,开门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阿弦扫一眼旁边,是啊,没有人影,但却有……   阿弦道:“我之前听见有人打斗,还以为是大哥跟人动手。”   “我也听见了,”陈基道:“可你出门的时候我也是才醒,难道是毛贼?”   阿弦道:“咱们家里没什么可偷的,何况如果是毛贼,怎么会有兵器的声响?”   陈基心里其实有个担忧,只是不敢跟阿弦说,岂料阿弦也是一样的想法。   她低低道:“大哥,会不会……是因为今天到许敬宗家里,所以惹出事来了?”   陈基见她也想到这点,才笑道:“我想这个该不会吧,许敬宗好歹也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还不似李义府那样恶名昭著的,难道就因为几句言差语错,立刻就要动杀手?”   阿弦道:“唉,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心中想:如果陈基似她一样,看见过许敬宗持剑杀死那孤弱女子的凶狠一面,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   陈基却又道:“今晚上处处都有疑团。假如真有人想对咱们不利,怎么连门都没入?听那动静,又像是跟人动过手似的。”   两人说话之时,外头已有数声鸡鸣。   阿弦笑道:“大哥,还是不想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又要上街当差了,趁着天还未明,先多歇会儿的好。”   陈基其实担心真的有歹人不轨,如今不明不白离开了,保不准又杀个回马枪之类。   话到嘴边,又怕引的阿弦担忧,就也一笑:“说的对,横竖将天明了,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再来作乱,你也回去睡会儿吧。”   两人各自回房。陈基却再无睡意,反而悄悄地将公服取了穿戴整齐,这才躺在床上,那把铁尺就放在手边儿。   他睁着眼睛想了片刻,复又合眸假寐。   与此同时,对面房中,阿弦却也无眠。   她坐在床沿上,玄影就蹲在她的脚旁,竖起两只耳朵,乌黑的眼珠盯着对面,嘴不住地微微抽动呲出利齿,仿佛是个示威的模样。   阿弦将手搭在它的头上,玄影方收起“怒容”,转头看向阿弦,又扬起尖嘴舔她的手。   ——“这只黑狗的确有灵性,先前就算不是我,它也会及时将你唤醒。”   本来只有阿弦的房间里响起另一个嘶哑的声音。   阿弦看着对面,就在她目光所及,站着白日指引她去许敬宗府上的黑衣人,样貌仍是那样可怖,寻常人看见只怕立刻晕倒,阿弦却面不改色。   阿弦道:“你方才说是许敬宗派人来想要杀人灭口?我怎么能相信你。”   黑衣人道:“你是怪我白天带你们前往许府吗?”   阿弦道:“你知道许敬宗跟景城山庄的案子有关,才故意引我前去?还是说,你知道许昂跟许敬宗的侍妾私通,这是丑闻,并非大案子,一旦卷入不慎的话还会自断前程。你分明是想害我跟大哥。”   当初长孙无忌被拉下马,除了李义府该记头功,许敬宗当然也功不可没,两个人都是武后的马前卒跟得力重用的权臣。   不系舟的人借着鬼嫁女的风波推倒了李义府,接下来也该轮到许敬宗了。   屋内幽暗,黑衣的鬼隐没在暗影里,看不清容貌,至少不像是白日那样可怖了。   他道:“你心里不也想给那可怜的女人讨回公道吗?我不过是推了你一把而已。至于许家的龌龊事,正是一个契机。”   阿弦道:“我不要什么契机,更不想因此坏了大哥的前途!而且又引来杀身之祸……若连累大哥有个万一……”   黑衣人道:“你放心,他们不会得逞,因为……”   阿弦皱眉,黑衣人往前一步,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天明。   长安城人多,天未亮的时候街头已经行人乱走,等两人出门的时候,昨夜地上残留的痕迹早被踩踏的什么也看不出。   陈基锁门后回身,却见阿弦正在打量邻居家的门首。陈基道:“在看什么?”   阿弦道:“大哥,你见过这家的人么?”   陈基道:“当然见过,新搬来的那天苏奇就去打过招呼,是个篾匠伯伯,家里头好多竹器。怎么?”   阿弦摇摇头:“只是觉着好奇,我来了这么久都没看见过这人。”   陈基笑道:“人家自有营生,又不是那闲的爱串门的。你没见过也是正常。”   阿弦不置可否。   两人同玄影一块儿出街而去后,邻家的门方打开,一个身着灰衣头戴黑色幞头的老者背着几个竹篾筐走了出来,将门一带,躬身低头地往他们相反的方向而去。   陈基跟阿弦两人来至大理寺,还未进门,那新换的门口岗卫便拦着,神秘兮兮地问道:“老陈,听说昨儿你们把中书令许大人的长公子拿来寺里了?”   李义府倒台之后,中书令之位空悬,因许敬宗在朝野中的资历不逊于李义府,武后又甚看重,因此高宗便让许敬宗接替了李义府担任中书令、也就是丞相一职,且加光禄大夫,拜太子少师,可谓荣宠无双。   因此听说许昂出事,大理寺的人几乎都炸开了,一个个忙不迭地打听详细。   又因为许昂是负伤而来,且据说动手的正是许敬宗本人,大理寺的情形简直如一锅被烧开了的水,咕嘟嘟地沸腾吵嚷着,可偏偏没有一个人知道许敬宗痛殴许昂……原因何在。   那负责带许昂来至大理寺的陈基跟阿弦,自然就成了解开这谜题的关键。   好不容易应付了岗卫,一路往内,几乎每一步都有人来拦着打听情形。陈基自觉从未有这般“炙手可热”过。   虽然大理寺卿不愿过分渲染此事,但已经覆水难收,一时之间,关于许府的各种猜测又甚嚣尘上。   这种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宫中。   正在武皇后为此事疑惑又有些隐怒之时,许敬宗亲自进宫,上了一道奏折,说明因长子许昂“忤逆不孝”,请求将许昂流放。   大唐以“孝”治天下,所以在当时来说“不孝”是一宗极大的罪过。   而岭外路途遥远,且是瘴疠之地,被流放的人多半会九死一生。   许敬宗如此,可谓是要跟许昂“恩断义绝”了。   高宗跟武后双双震惊,询问许敬宗详细。   许敬宗当然不会提及许昂跟妾室之间的奸情,便只说许昂背地里辱骂父母,毫无敬畏之心,坚决要将许昂驱除。   许敬宗年事已高,诉说之时仍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异常。   二圣见状,不便再追问,便从了许敬宗的请求,下旨把许昂流放到岭南。   许敬宗出宫之后,武后对高宗道:“许昂素有才名,我常听人说他温良谦恭,品行很好,所以才放心让他担任太子舍人的职位,怎么忽然之间性情大变,还惹得右相到要将他赶离了眼前的地步?”   高宗想了想:“朕也猜不透,本还想劝一劝中书令,可是看他气得胡子乱颤,朕担心若再多说两句他就厥过去了,故而倒也罢了,顺他心意就是了。”   武后笑道:“陛下总是这般体恤臣心,不过说起来这也算是他们的家事,对了,我听说事发那天,本来不至于闹得这样轰动,是大理寺的人忽然赶到,把许昂拉去了寺里,才闹得满城风雨的,哼,大理寺的人越来越手长多事了。”   高宗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朕听闻那日许敬宗手持长剑要杀许昂,大理寺的人怕出事,才把许昂拉了去的。今日看许敬宗这般决绝的模样,气头上真的伤人性命也是有的。”   武后道:“我原本觉着大理寺多事,还想严惩惹事之人呢,听陛下这样说,他们倒也是好意?”   高宗笑道:“他们也是尽职尽责罢了。若是他们做的真的有错儿,为何今日许公半个字也不曾提起?以他的脾气,若对大理寺的人不满,早也一并上奏泄愤了。”   武后含笑道:“还是陛下想的周到,臣妾不能及也。”   外间内侍忽传:“魏国夫人到。”   高宗一听,眼中透出光来,武后瞥见,笑而不语。   顷刻魏国夫人贺兰氏进殿,贺兰氏正是贺兰敏之的妹妹,武后的外甥女,生得美艳动人,因年纪小,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娇憨之气,高宗甚是喜爱,在其母韩国夫人武顺去世后,便封了她魏国夫人之号,时常进宫伴驾。   贺兰氏向着高宗跟武后行礼,语声沥沥犹如莺啼。   高宗已忙不迭道:“朕先前正想着你该来了……”举手过去搀扶,贺兰氏顺势起身,两人眉目传情。   武后见状道:“我也正觉着该有人陪陪陛下说话,既然贺兰来了,正是最好不过了,既然这样,我就先去为陛下批阅奏折了。”   高宗笑道:“皇后自去,多有劳烦。”   武后临转身之时又看向魏国夫人,却见她正也握着高宗的手,竟娇声道:“陛下,你当真想我了?”   武后闻言,面上显出一股厌恶之色,转身冷冷出门。   离开太极殿,一路往甘露殿而行,武后想到方才贺兰氏娇媚的模样,不知不觉,听到自己牙关咬紧的咯咯声音。   察觉这点,武后缓缓止步,她转身走到栏杆之前,举目远望,却见宫阙连绵,江山秀丽,天际风云变幻,犹如腾龙起凤,壮阔非常。   武后看了半晌,才觉着胸口那股气消退了大半儿,便道:“传梁侯。”   内侍领命前去传旨。武后正欲仍去甘露殿,忽然看见底下有两道人影匆匆经过,武后定睛细瞧,道:“那是太平?她是要去哪?”   旁边的伺候宫女也早看见了,道:“奴婢也不知道。要不要派人拦住公主?”   武后才要答应,想到方才贺兰氏跟高宗之态,不由叹道:“罢了,让她去吧,在宫里整天也闷坏了。”   又吩咐道:“近来总觉着长安多事,多派几个人暗中跟着,不许出丝毫差池。”   重回甘露殿,才批了几分奏折,梁侯武三思已到。   武三思上前行礼,道:“参见皇后姑母。”   武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跟你说了么,这宫内只有皇后。”   武三思忙笑道:“是,侄儿一见姑母,就不禁生亲近之心,请皇后娘娘宽恕。”   武后才淡淡一笑:“中书令家的事,你听说了么?”   武三思道:“侄儿当然听说了。”   武后道:“那你听说的是众人都知道的,还是都不知的?”   武三思顿了顿,左右张望。   武后示意旁边侍立的内侍宫女们都退后,武三思会意上前,跪在案前俯身低声说了几句。   武后脸色一变,眉宇中透出怒色来:“竟有这等荒谬之事,你可打听明白了?”   武三思道:“这是在许府的侄儿的人传出来的消息,也是他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再不会错。”   武后把手中的奏折用力一摔,反手拍在桌上:“混账,荒唐,这可是我朝廷重用的老臣的行径?如此家风……”   武三思撇了撇嘴,忍住笑意,又道:“皇后息怒……原本许公好色,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是谁想到有其父必有其子呢……”   话音未落,武后冷眼看来。   武三思忙敛笑收声:“既然许敬宗已经痛下决心,娘娘自也不必替他们惋惜担忧。那等忤逆大胆的不孝子,流放就流放罢了。何况许敬宗已经封锁消息,一时半会儿此事也传不出去。”   武后冷笑:“你都知道了,还担心其他的人知道的再晚么?”   她蓦地起身,挥袖负手,望着面前大绣牡丹的屏风,忽道:“本是因为李义府自取灭亡,所以才忙着将他扶了上来,免得我朝中缺了人……没想到才几天就弄出这样的丑事来!这会儿陛下还不知道,倘若知道了,该如何看我?一句‘识人不明’只怕还是轻的。”   武三思眼珠转动,忽地悄然道:“所以侄儿觉着,这外人毕竟指望不住……”   武后闻言回身,双眼中透出厉色:“你说什么?”   武三思听她语气不对,忙俯身低头:“侄儿、侄儿并没说什么。”   武后却冷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且收起你这份痴心妄想!现在还有人说你凭着裙带的关系升的太快呢,‘梁家画阁中天起’才过了多久,就忘了?你还想指望一步登天不成?!”   武后的口吻甚是严厉,武三思虽然跪拜着,额头的冷汗却忍不住滑落下来:“侄儿并不敢……”   死寂无声,武后冷看了他半晌,才说道:“倘若你当真有敏之的聪明,崔晔的品行,那倒也罢了,偏偏你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份痴心倒高!”   武三思一声也不敢吭。   武后死死地瞪着他,又过了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行了,出去吧。”   武三思应了一声“是”,才要起身后退,武后忽地又唤住他:“把那日到许府带走许昂的大理寺的人调查清楚,看看他们的底细,查清楚是否有人指使。”   先是李义府,又是许敬宗,都是她心腹之人,武后忍不住怀疑是否有人暗中针对自己。   武三思垂首恭敬道:“是。”   武后盯着他,心里本还有两件事要说,却又改了主意,只挥手道:“没事了。”   看着武三思出了甘露殿,武皇后才怀怒冷哼道:“蠢材,不知天高地厚,这般资质,也敢臆想宰相之位。”   而在甘露殿外,原先在武后面前战战兢兢的武三思,却慢慢地直起腰来,原先的谨小慎微谦卑之态荡然无存。   回头看看殿内,武三思咬牙:“又是贺兰敏之,又是崔晔……好啊,这么看重他们,既然能把贺兰敏之改成姓武,难道也能把崔晔改姓?不管改成什么样儿,到底是外人外心而已!说到底还不是要靠我们这些人?”   他阴沉着脸,举步往外,路上所遇的宫女内侍们,无不恭敬行礼,口称“梁侯”。   流放许昂的旨意一下,朝野惊动。   虽然许昂被带去大理寺在前,臣民百姓也因此而想出许许多多的离奇故事,但却着实想不到事态发展竟是如此雷霆万钧,顿时把众人都惊呆了。   本都以为是许敬宗的家事,但闹到要流放许昂的地步,却着实超出所有人的估计。   但是诏命一下,无法更改。   许昂离开长安的时候,卢照邻等皆出城相送,众人依依不舍洒泪挥别。   很快临近年底,也正是紧张的尘埃落定之日。   大理寺。   终选名单由大理寺少卿亲自宣读,被念到名字的便是留下者,无名的则不予录取,自回原处。   阿弦提心吊胆,早忘了自己,拼命地在心里念:“一定要有大哥,大哥大哥!”   每一个名字念出来,她的心都会跟着忽忽悠悠地上天入地,但直到最后一个名字读罢,那颗心也终于失望地跌在谷底。   阿弦转头看向陈基,他脸上茫然无措的表情,让阿弦毕生难忘。   就好像拼尽全力不计一切地要得到一样东西,却终究落空。   瞬间,阿弦心里也难过起来,正想着要说些宽慰的话,耳畔却听有人道:“敢问少卿大人,这终选的名单是不是有什么错漏?”   在场许多人听见,都回头来看。   却见说话的人,脸色微黑,干瘦,两撇黑须,透着精明狡黠,正是周兴。   阿弦一愣之下,这才想起来,方才的名单中,居然并没有周兴的名字。   按理说这位是最出类拔萃者,本不可能落选。   这会儿陈基也转开目光,看向周兴。   被周兴拦问的大理寺少卿闻言,低头将卷宗展开又细看了一遍:“并无错漏。”   周兴道:“那为何并没有在下?”大概是觉着这句问的突兀,周兴道:“不知我哪里做的不足?”   在场者并没有傻子,就算是那入选的五人恐怕也未必比周兴更高明到哪里去,周兴不忿而问,众人心中却也有同样的疑惑。   大理寺少卿看了两眼周兴,道:“你不知道么?你负责的那件案子,现如今囚犯在狱中喊冤,说你用刑讯逼供,他受刑不过才屈打成招的。如今部里正在重查此事,如果当真如他所言,还要追究你的过错呢。”   周兴面如土色:“但是我……”   大理寺少卿道:“好了,不必再说了。这名单是大理寺选拔,经过吏部筛选才定下的,你们若有疑问,只管去寻吏部核实。”   他袖卷了那册子,扬长而去。   而在原地,周兴兀自喃喃道:“是那刁民诬告,我并没有冤枉他。”   周围众人望着他,终于沉默着三三两两地走开了。   最后只剩下陈基跟阿弦两人,阿弦道:“大哥,我们、我们回家吧。”   陈基却默默地对周兴道:“周兄,咱们去吧。”   周兴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又停,最终点点头,攥着双手出门先去了。   剩下两人走出大理寺的正厅,陈基觉着自己的双脚都麻僵了,竟被门槛绊了一跤,幸亏阿弦牢牢扶着他。   才出了大理寺,陈基便对阿弦道:“弦子,我想……自己走走,你先回家去吧。”   阿弦知道他心情低沉,哪里肯让他一个人:“大哥,我陪着你就是了,你要去哪里?”   陈基拍拍她的肩头:“放心,我不是那种经不起事的。你回去吧。”   他不等阿弦答应,拔腿转身。   阿弦叫道:“大哥!”眼睁睁看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终于忍不住拔腿追了过去。   陈基走的甚快,不多时便拐过街角,阿弦着急,正要跑过去,却见一辆马车从前方驶来,将到她身旁的时候便放慢了,阿弦不以为意,两下错身的时候,车里忽然探出一只手臂,一把揪住了阿弦的胳膊。   陡然生变,阿弦还未反应,那人用力,她的身子不由自主腾空而起。   阿弦倒也机变,百忙中借力跃起,双腿微屈,在被那人扯入车内的时候,双脚便横踢出去!   车中的人笑道:“嗳?怎么不识好人心?”   阿弦听出是谁,待要收势已经晚了,眼前错锦烁绣,那人单手在胸前一挡,堪堪地挡下。   双脚踢在这人的手臂上,阿弦也随着跌在车上,却又迅速跳起来:“贺兰公子,你干什么!”   这行动突然而举止无状的,自然正是贺兰敏之。   敏之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你恼什么?”   阿弦心悬陈基,才要钻出车去,敏之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胳膊,阿弦道:“我有急事!”   敏之道:“什么急事,你大理寺都落选了,还有什么可急的?”   阿弦怔问:“您怎么知道?”   敏之道:“这话问的好,我不仅知道,而且是早就知道了,只有你这小傻子跟那个白痴,还傻傻地在街头捱冷奔命呢。”   阿弦细想这话,心里竟有些微凉。   阿弦正要再问敏之,身后车门又被撞开,竟探出一个毛茸茸地狗头来,原来玄影见阿弦忽然“失踪”,便跟着跃上车来。   敏之一见忙道:“这畜生,别进来!”   玄影大概嗅到他身上不善的气息,便“呜”了声,不入内,却也并不走开,只在车门口探头盯着里面。   敏之悻悻道:“上次把它从崔晔府里带回来,那腥臊气把我好好地一辆车都熏坏了,这次又要坏我一辆车不成?”   阿弦听到这里,躁动着想去追陈基的心静了静,却不知该先问敏之哪一句好。   终于阿弦道:“您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把玄影从崔府带回来?玄影什么时候跑到阿叔……跑到崔府了?”   敏之笑微微道:“你也算是来长安有段时日了,难道不知道崔府里养了一头老虎?是崔晔的爱宠,前些日子虎奴就把你这畜生买了去,本是要喂那老虎的……”   阿弦喉头发紧:“你、你……”   脑中有些晕眩,阿弦拼命定神,“那只虎叫什么名字?”   敏之道:“叫什么?哦……是叫逢生。据说当初才生下来的时候,人人都说活不了,崔晔把它救下养在府中,竟然又活了,故而取名逢生,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弦捂住眼睛,无法出声。   敏之瞧出些许端倪,道:“我本来还以为你不信呢……不过你也不必难过,这件事崔晔是不知情的。”   阿弦放下手:“不知情?”   “嗯,那夜我寻去,他还……”敏之说到这里,忽然不耐烦起来:“你为何只管问我,你烦不烦?好大的胆子!”   阿弦正急欲知道,见此人忽然又脾气发作,却也无奈何,只说道:“贺兰公子既然不愿意说,那么我下车就是了。”   贺兰敏之喝道:“你敢?信不信我再把这畜生送回虎山去?”   阿弦皱眉,这会儿她已经有些不信敏之的这种要挟言语了,但仍觉着刺耳:“您明明不会如此,又何必总是威胁人呢。”   敏之一愣,脸色阴晴变化。   阿弦正不知这人要狂风大作还是雷霆闪电,他却偏“噗嗤”一笑,竟然艳阳高照起来。   敏之颔首道:“你这小十八,我忖度你在豳州定是吃了不少老虎心,豹子胆,不然的话怎么总是这样不知畏惧呢?你可知道,方才这句话若换了别人说出来,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阿弦悻悻道:“那我该多谢您不杀之恩。”   敏之越发大笑,正笑得花摇枝动,忽然戛然止住。   阿弦正又警惕,敏之摸了摸脸:“我怎么又笑的如此忘形……”   阿弦愕然,委实不敢再跟他如何,正想着如何脱身,敏之忽然道:“是了,小十八,你如今被大理寺扫地出门,以后该作何打算?”   阿弦随口道:“还没想好。”   敏之忽然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你跟着我如何?”   对阿弦而言简直晴天霹雳。   每次一见到贺兰敏之,阿弦心中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不露痕迹地跟此人“和平”道别,如果要跟着他日日朝夕相对,那可谓生不如死。   阿弦毛发倒竖:“这当然不……”   “不可能”三个字出口,只怕太过直接会惹怒他,于是又忙换成,“使不得的。”   敏之果然敛了笑:“怎么使不得?”   阿弦心里乱糟糟地,如果这是敏之一时心血来潮就也罢了,最怕他当真。   可又要找什么借口来打消他的念头?   阿弦道:“我……我并不想跟着什么人,我其实只想当差而已。”   “跟着我比当差受用多了。”   阿弦脱口而出:“我并不是图受用才来长安的。”   敏之意外,微怔:“哦?那你……是因为什么来长安?”   阿弦看着他明艳过甚的脸,眼前顿时又闪过沛王李贤,太平公主等的脸,竟有些艰于呼吸:“我、我有个家人,曾经在长安生活过,我只是……想来看看他曾喜欢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敏之问道:“你所说的家人,就是那个什么老朱?”   阿弦惊得双眼睁大:“你怎么……”   敏之道:“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底细,大理寺一清二楚,甚至……宫里头都一清二楚了,我又怎能甘于人后?”   “宫里”两个字入耳,就像是又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   阿弦想说话,张口却发不了声,她举手摸了摸喉咙,干咳了两声,脸上涨红。   敏之诧异,起身扶着她肩头:“你怎么了?”   看着她干咳难受的样子,忽然回身取了匣子里的玉壶,倒了一杯酒,举杯过来道:“喝一口。”   阿弦勉强将那杯酒喝了,喉咙像是干涸许久龟裂的田地,被一盏甘霖滋润略微缓和。   敏之疑惑问:“你是怎么了,什么了不得的,就吓得这个模样?”   阿弦对上他的双眼,过了会儿才哑声说道:“我只是想不通……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为什么大理寺,甚至宫里都会查问底细。”   敏之道:“你可不是小人物。”   此话刺心,阿弦猛地又抬起头来。   敏之慢悠悠道:“你是捡过崔晔,打伤李洋,打过太平,拿住许昂的人,这样若还是小人物,长安城里又有几个大人物了?”   阿弦哑然,正隐隐松了口气,敏之却又道:“说句实话,直到现在你还活着,实在是匪夷所思,很了不起了。”   他又倒了一杯酒,重递给阿弦:“我方才说的这几个人里,除了崔晔,李家跟许家,都是皇后娘娘的爱宠之臣,太平更是皇后的心头肉,你却把他们都得罪了个遍,你说你现在还活着,是不是很了不起,很命大?”   阿弦仰头出神,顷刻古怪一笑:“是啊,我也自觉很了不起,很命大。”   她捏着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酸甜苦辣咸,淌过心头,撞上双眼。   敏之斜睨着她,叹道:“我常觉着周围的人面目可憎,有趣的如凤毛麟角,崔晔虽有些死板,毕竟还算是个干净的,你么……”   阿弦重看向敏之:“我?”   敏之嘿然笑道:“你这样有趣,又偏这样不知死活,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才能让你活的久一点。”   大概是酒力上涌,阿弦竟也觉着敏之的话有几分可乐,因笑:“多谢周国公费心。”   敏之却又淡淡说道:“不用谢,等我觉着你无趣了,不用别人动手,我自己亲自杀了你。”亦正亦邪的双眸里,似真似假。   玄影“汪”地叫了声。   马车缓缓停下,侍从凑近窗户边儿上,低声道:“主子,有人拦路。”   敏之垂眸:“什么人不知死活?”   等听见侍从报了来者名字,敏之才抬眸笑道:“好,有趣的人都来了。”    第98章 我愿意   阿弦正因为贺兰敏之一句话而魂不附体, 如今听说有人拦路, 便欲借机“逃”走。   谁知还未张口,敏之道:“你知不知道来的是谁?”   阿弦道:“是周国公的朋友?”   敏之摇头。   阿弦道:“是贵客?”   敏之遂笑:“这人你也认得, 怎么竟猜不出来?”   阿弦猛地坐直了身子:“是阿叔?”   像是要回答她的问话,外头有个声音道:“我们主人问周国公好, 因他行动不便,就大胆不必下车拜见了。”   敏之撩开车帘, 打量车外的那人:“崔天官还说什么了?”   那仆人仍是垂手低头地含笑回道:“周国公英明。我们主人还说,他有几句话要跟昔日小友交代,冒昧想向周国公借一借人。”   敏之嗤地一笑:“你们难道不知道我的性子?到我手里借人,就像是老虎嘴里拔牙,他倒是敢伸手?”   “这……”仆人方有些语塞。   阿弦确信是崔晔在外,趁着敏之望着窗外, 便往门口挪去。   不料敏之眼观六路,举手点了点她。   在他车檐下, 不得不低头。阿弦只得陪笑:“阿叔找我有事, 贺兰公子我们改日再见就是了。”   敏之道:“他找你有事?那你可知道他找你何事?”   阿弦自然不知。   敏之道:“我是他心头的虫,我最知道他的心意,你要不要问我?”   阿弦对这种说法保持怀疑。   这会儿车窗外,那仆人道:“我们主人说, 国公爷并不是老虎,也没有獠牙。这点他是深知的。”   敏之一怔,继而拍着窗台笑道:“是我说错了,他家里就养着一头老虎呢, 我再自比老虎,岂非成了他的玩物?哼。”   敏之笑容一收,对阿弦勾了勾手指。   阿弦勉为其难靠前一步,敏之低低同她说了几句。   阿弦吃惊:“周国公……”   敏之道:“横竖你立刻就知道我说的真假。但是你要记着,别答应他的话,因为是我先开口的,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另外,还有件好事告诉你。”   阿弦狐疑:“好事?”   敏之脸上有一种絮絮善诱的笑意:“你来长安虽不是享福的,但也不必如现在这般受苦,我答应你,只要你肯……”他放低了声音,更似诱惑了。   阿弦本来想,不管贺兰敏之如何威逼利诱,总之是不能靠近他的身儿的,之前那一巴掌在脸上还隐隐做疼呢。   但此刻,听着敏之开出的条件,不由怦然心动。   敏之说罢:“好了,你去吧,去听听他怎么说,就知道我对不对了。”   阿弦盯着他看了会儿,终于挪到车边儿,一跃而下,玄影也立刻紧紧跟上。   崔府的马车果然停在路边儿,那仆人见敏之放人,如蒙大赦。   忙小心地接引阿弦来到车边儿,才要拿脚垫,阿弦已经一按车辕,利落地纵身跳了上去。   仆人才一愣,就见一道黑影敏捷地跟着也一跃而上,仆人不由叫道:“咦,你这狗不能……”   玄影大概是嗅到了旧人的气息,这次却并未客气,紧随着阿弦哧溜钻如车厢里去了。   那仆人见晚了一步,提心吊胆,侧耳倾听,并未听见车厢中有什么异动或者呵斥不悦的声响,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阿弦进了车厢,果然见“英俊”端坐一侧:“阿……”   却又闭嘴。   崔晔唇角一动:“你又怎么了?”   阿弦不答,这时侯玄影跟着拱了进来,却靠在阿弦身旁。   崔晔大概听见了动静:“是玄影吗?”   玄影“汪”了声。   崔晔缓缓伸手,五指下垂一招,玄影看见这个手势,就肚子贴地的姿态往他膝边儿爬了过来。   阿弦忙嗤它一声,玄影回头看看,却仍坚定地爬到崔晔身旁。   终于崔晔的手按落它的狗头:“你无碍就好了。”   玄影双耳服帖地趴在崔晔跟阿弦之间,两只眼睛兀自乌溜溜转来转去。   阿弦品着崔晔方才这句话,又想着贺兰敏之先前的话,心头沉浮。   崔晔忽道:“那夜周国公寻了去后,我才知道玄影竟然被他们放在虎山里了。”   想不到他主动提起!阿弦的心跟着揪起来。   崔晔默然:“实在是对不住的很。”   那夜贺兰敏之答应阿弦后,他的人脉广,眼线多,很快追到了十里香。   十里香掌柜其实是认得崔家那虎奴的,当着陈基的面儿还能隐瞒一二,可却如何敢在周国公的人面前糊弄?即刻就供认了。   贺兰敏之知道崔家不是别的门第,且事不宜迟……虽然按照时间推算玄影早被买走,这会儿只怕已经被逢生吞下肚子,可敏之仍是要一探究竟。   敏之来到崔家门上,只说要找一只狗。   但对崔家的人来说,这位“名头响亮”的皇亲国戚夤夜登门,又大言炎炎地说什么“找狗”,却不像是有什么好事,多半是找茬。   更加上之前有敏之到李义府家里大闹的传言,因此崔家的人不敢开门,只叫人紧急往内通传。   当时崔升在刑部坐班,崔晔闻讯,亲自出来相见。   这会儿敏之已经不耐烦地在打门了,夜晚之中那响动真是惊天动地,几乎传入内宅惊动一干女眷。   崔晔命人将门打开,敏之已经大不耐烦,见他出来,才勉强收敛。   面对崔晔的问询,敏之道:“你们家的老虎,捉了我一只狗去,方才这些混账耽搁了我进门,倘若我的狗被咬残了,被吃下腹,我也不管,你们一定要给我赔上一只活生生的!”   崔府众人听见这样冒失而无理的话,一个个面面相觑。   崔晔却仍淡然处之,他知道敏之一向不养什么猫狗之类,也听出他话里的蹊跷之意,便道:“周国公莫急,既然事关逢生,我陪你前去一观究竟就是了。”   敏之本心头有火:“哼!你真是出息了,现在捉狗来喂你的老虎,将来难道要捉人?”   崔晔本不知此事,却也并不辩解。只陪着他往虎园而去。   走到半路,又有内宅的人来问出了何事,崔晔只说道:“告诉老夫人无事,是逢生胃口不佳,叫了大夫来看。”   敏之在旁侧目,瞪了片刻,才醒悟此人是看不到的。   不多时来到了虎园,那负责看守的虎奴不知究竟,忙来迎接。   虎园里外都静寂非常,敏之已经有种“凶多吉少”的预感,崔晔问道:“你们可把一只狗喂了逢生?”   虎奴不知事情竟泄露了,只得吐露实情,言明是因逢生精神不振,所以买一只狗儿来练他的野性。   崔晔不置可否,淡声问:“几时送进去的?”   虎奴满面苦色:“中午头就放进去了……”迟疑了一下道:“起初还听见逢生吼叫,后来、后来就……想必是吃了。”   敏之上前,不由分说一脚把人踹倒,又怒视崔晔道:“崔玄暐,你的虎把玄影吃了,你该怎么赔!”   崔晔本仍淡定寻常,忽然听见“玄影”二字,神色突有些懵:“周国公……说什么?玄……”   他竟无法念出这个字。   敏之道:“是,就是玄影,是小十八的玄影,给几个市井无赖偷去,却给你家里的这厮买了来喂老虎,哈哈,小十八说玄影是他的亲人,你又是他的阿叔,那么现在是你的老虎吃了你的亲戚,这笔账可怎么算?”   忽然敏之心头凛然。   夜色中,崔晔双唇紧闭,他虽然并未说一个字,脸上却慢慢透出一股骇人的冷意来。   这会儿敏之的人在他身后,足有五六个,崔府的家人也有七八人在场,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夜色之中,显得格外肃然异常。   寂静之中,忽然响起微弱的一声呜鸣。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崔晔微微一震,转身往虎山门口奔去。   地上那虎奴反应过来:“主人……”   崔晔道:“开门!”   一干人等皆都呆若木鸡,敏之跟着走前两步:“你想干什么?想不开自个儿也要喂老虎?”   虎奴哆哆嗦嗦地开了锁,崔晔道:“你们都在此等候,不许妄动。”   他并未特意交代敏之,但敏之却似听出他的警示之意,他还要再说,崔晔已经迈步进了虎山。   崔府的下人们暗自慌张,敏之倒吸一口冷气,不由上前一步立在门口,手按着腰间的短刀,脊背绷紧。   只听崔晔道:“玄影?”   良久,虎山深处传来一声低低地鸣叫。   上一次敏之并未听清,这一次因屏住呼吸沉心静气,竟听得分明,他心中震动:“没有死?”但是这怎么可能?   正在崔晔往前之时,虎穴处影子一动,走出一只庞然大物来,正是那吊睛白额虎逢生。   跟随敏之来的那些人里,有几个见状已经忍不住双股战战,膝头发软。   崔晔脚步一停:“逢生,是我。”   那白额虎厚实的脚掌无声,悄然潜行至崔晔面前,夜晚之中,两只碧油油的眼睛如两盏小灯笼,它凝视了崔晔半晌,方低吼了一声。   崔晔缓缓抬手,逢生扬首,鼻端在他的掌心处蹭了蹭,似乎十分亲昵。   崔晔道:“逢生,玄影呢?”   逢生似懂他的话,掉身慢慢进洞去了,半晌,衔着一物出来,轻轻地放在崔晔身前。   夜色里那物在地上挣了挣,又低鸣了几声,崔晔略略矮身,将它抱入怀中。   这一幕,在场众人看的如痴如傻。   阿弦却惊心动魄。   ——身体猛地一震,阿弦从所见之中清醒过来,圆睁双眸看着崔晔。   正崔晔道:“幸好有惊无险,不然的话,我可是罪大恶极了。”   阿弦的手按在左胸上,底下的心脏怦怦乱跳:“可是、可是逢生为什么没有对玄影下手?”   崔晔道:“我本也不解,是二弟问起此事,我说曾养过玄影等的话,二弟便说……是因为玄影曾跟过我,它的身上便有我的气息,逢生从小儿是我养大的,我在未曾出长安之前,它一直都在我的宅院里,很少将它单独囚在虎园。是因我出事后,家里人怕它失控,才将它锁住的,但它依旧念主,知道玄影跟过我,便视作同类,而非猎物,当然不会捕杀。”   阿弦略觉欣慰,拍着额头叹道:“原来如此,谢天谢地。”   两人说话间,马车不住地往前而行。   阿弦问道:“阿叔,这是往哪里去?”   崔晔道:“到了你便知道了。”   阿弦点头,忽地又问:“阿叔,卢先生脱罪,可是你相助么?”   崔晔道:“那个不值一提。”   他好像不愿意说这个话题,复问道:“这些日子不曾见你,可如何?”   阿弦道:“还不错。”   崔晔道:“每天都早出晚归,吹冰吃雪,也算不错么?”   阿弦哈哈笑了声,又垂头黯然道:“若有个结果,当然算不错,只怕不管如何努力,都是白忙一场。”   马车停下,外头道:“主人,已经到了。”   阿弦才要去看看是到了哪里,崔晔探手道:“扶我一把。”   “哦!”阿弦忙回身扶住他,小心翼翼出了车厢,底下仆人接着落地。   见无碍了,阿弦方松手,抬头看时,大为震惊:“这是哪里了?”   眼前平原广阔,一望无垠,萧萧瑟瑟地芦苇丛生连绵,积雪隐隐约约覆盖在芦苇跟原野之上,阿弦极目远望,又看见一道长河,滔滔而过,迎着天边淡色的日影,尤为壮丽。   玄影第一次出长安,乍然见到这般阔朗的所在,顿时兴奋起来,从车上跳下地,先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儿,然后就箭一般冲到芦苇丛中撒欢儿去了。   所到之处只听到一阵咯咯声响,原来是芦苇里有几只野鸟受惊,扑棱棱飞起。   玄影乱叫,索性又狂追起鸟儿来。   阿弦看的有趣,哈哈捧腹。   崔晔循声走到她身旁,道:“你所见的那条河,就是渭水。可曾听说过渭水之盟?”   阿弦张望片刻,皱眉道:“便桥之盟?我当然记得!哼,被人打到城下,这是大唐的屈辱。”   崔晔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阿弦道:“我不懂,哪里不对了?”   所谓“渭水之盟”,是当初玄武门之变后,突厥劼力可汗以为大唐内乱,趁机带兵来犯。   当时长安城里兵力不足十万,太宗亲率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出城,跟劼力可汗隔着便桥谈判,事后重结盟约。   崔晔道:“你觉着屈辱,但这恰恰正是我大唐转入盛世之起点。当时我朝兵力不足,国库虚空,闻听敌人来犯,城内人心惶惶,若跟蛮夷正面对敌,必然导致民不聊生,后果不堪设想。但我太宗皇帝临危不乱,一面分兵突袭,一面亲自带重臣出城布疑兵之计,陛下以常人难以揣测的胸怀胆气,既当面斥责了劼力、突力的背约,又让他们不战而退。这种手段,胆识,自古帝王谁人能比?”   阿弦若有所思。   崔晔道:“也正是从此开始,大唐得到休养生息之机,国力日渐强盛,秣兵历马,后来才有扭转乾坤,彻底击溃突厥的壮举。”   崔晔说完,又道:“不过你所说对的地方,是要警惕……以后万万不能再有被敌人打到都城之下的惨痛了。”   阿弦悻悻道:“你怎么总能说倒我?”   崔晔道:“我比你年长,又是朝中之人,对这些自然懂得比你多,何足为奇。好了,说正事了。”   阿弦正纳闷他带自己来此是做什么,莫非是想说教么?忽然听了这句,便道:“什么正事?”   崔晔道:“阿弦,到我身边来吧。”   阿弦大惊失色:“什么?”她几时成了那香喷喷的汤饼了,人人都要抢似的。   崔晔道:“我原先才回长安,立足不稳,几乎也无法自保,早就想把你放在身边……就如同在桐县时候一样,却一再耽搁。后来你去了大理寺,本想随你的心意,但如今既然……”   阿弦道:“你也知道我没选入大理寺了?”   崔晔道:“是。”   阿弦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崔晔道:“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耳目,那一次我去找你,还有你去崔府寻我,早就有耳聪目明之人窥知端倪了。我自然也因此多加留心。”   风吹得有些冷,阿弦不由望他身边儿靠了靠,才挪了半步,又退回来。   “阿叔说的耳聪目明的人,包不包括宫里的?”   一刻沉默,崔晔道:“包括。”   阿弦想笑,却只是“呲”了声,无话。   崔晔道:“所以你到我身边儿来,我还能放心些,毕竟我答应过朱伯要好生照料你。”   风呼啸着掠过前方的芦苇丛,又扑在脸上,因靠近渭水,越发寒凉。   崔晔道:“你去哪里?这里风大,站到我身后来。”   阿弦回头看看他,忽然道:“我不能跟着阿叔。”   崔晔道:“这是为何?”   阿弦道:“我答应了别人了。”   崔晔微微蹙眉:“贺兰敏之?你总该知道周国公是个不易相处的人。”   “我知道。”   “那为何要答应他?”   阿弦举手去折那芦苇枝,芦苇的长颈被风吹雪打,竟极坚硬牢固,阿弦赌气似的奋力往外拔扯,反把手勒的生疼。   崔晔思忖片刻,忽道:“周国公对你说了什么?”   阿弦眼睛一眨,崔晔有道:“莫非……跟陈基有关?”   泄气,他居然都猜到了。   阿弦悻悻终于放弃了那根倔强的芦苇:“也不算,本来就是我连累了大哥。”   崔晔淡声道:“你总该知道,若非你来长安,陈基连离开府衙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话刺了阿弦的心:“不是!”她回过头来看向崔晔,大声道:“大哥很有能为,他拼命想要留在大理寺,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崔晔顿了顿:“不是所有拼命的人都会得到机会,就如你所说……有很多都是白忙一场。”   阿弦窒息,然后她咬牙说道:“如果我能让拼尽全力的人得到一个机会,我愿意。”   这一次轮到崔晔无话。   两人对面而立,阿弦揉揉僵硬的手,想起在大理寺里陈基那惘然无助的神色。   原先离开贺兰敏之马车的时候,敏之说过,只要她答应跟着他,就会让陈基重回大理寺。   那会儿阿弦尚犹豫不决,但是这一刻,已经下定决心了。   迎面猛烈吹来的风忽然减弱,原来是崔晔转到了她的身前:“傻孩子。”   他喃喃道,“本是要保护你,你却满心要保护别人。”   马车拐进平康坊,一直送到家门口。阿弦跳下车,想了想,跑到车窗边上,踮着脚尖儿道:“阿叔。”   车帘一动,露出崔晔半面。   阿弦道:“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   崔晔的唇略动了动,最后只是缓缓一点头:“我知道。”   阿弦目送马车调头,正要开门,忽然有人气急败坏叫道:“十八弟!”   回头看时,竟是苏奇。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儿:“我找了你半天,你去哪里了?”   阿弦道:“你找我做什么?”   苏奇拉住她道:“你哥哥出事了。”   平康坊,碧玉院。   陈基被两个护院架住,头前一名艳妆老鸨儿骂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吃白食儿,还打坏东西,今日不赔足了就别想走!”   陈基喝的酩酊大醉,闻言反而醉呵呵地笑起来。   阿弦随着苏奇分开人群的时候,正看见护院举手要打,阿弦情急之下闪身到了跟前儿,手肘在那护院肋下轻轻一撞。   那人“哎吆”一声松手,阿弦趁机将陈基拉了过来,同苏奇一块儿将他架起。   老鸨见来了人,两眼滴溜溜一转,道:“又来了个当差的,你们既然都寒酸到这种地步,就安分些是了,又来装大爷又不给钱,难道是要仗官儿欺人不成?”   阿弦道:“欠你多少钱,给就是了。倒是你们动手打人,打坏了要怎么赔?”   老鸨略觉心虚,却仍数落道:“只因他又吃又喝还不给钱,才教训他,莫非是纸糊的么就这样容易打坏?酒桌的钱,打坏东西的钱,姑娘陪客的钱,算起来也就二三百罢了!我看你们实在寒酸,就要你二百钱,如何?”   苏奇道:“你这是明抢啊!”   老鸨儿道:“呸,我这还是少算了的呢。只是那一坛子用宫廷秘法酿造的葡萄酒,就足足八十钱,还要我细算别的么?”   阿弦跟苏奇对视一眼,两人都囊中羞涩。老鸨早看出来了,冷笑道:“拿不出来?那好,我也不打你们,只告官!”   阿弦正自苦恼,忽然身后一人上前,道:“二百钱么?我替他们出了。”   众人皆惊,阿弦也一愣,认出这是先前跟随崔晔的那仆人,只见他掏出一个钱袋子,把里头的钱倒出来:“这是二百多了,你收了去,不许再为难他们。”   阿弦张了张口,沉默低头。   老鸨儿眼睛厉害,看仆人打扮非俗,又往后看,依稀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她便不忙收钱,上前拉住仆人笑道:“这是哪一位大人?怎么不进来少坐片刻?我们这里有才新酿造的宫中葡萄酒,还有……”   仆人喝道:“你失心疯了?撒手!”   老鸨儿正要厮缠,猛地一眼瞧见车牌上的那个字,一惊放手。   那仆人拍拍衣袖,自己去了。   阿弦跟苏奇扶着陈基出门之后,崔晔的车驾早不见了踪影。   苏奇道:“十八弟,方才那是谁?出手这样阔绰?你认识的人?”   阿弦摇头。   苏奇又道:“张大哥怎么醉成这样,是不是大理寺的事儿不济?你们且宽心。宋哥早说过了,大理寺那门槛儿高,选人又苛刻,就算进不了也不必在意,他会在府衙给你们安排个好差事的。”   阿弦勉强一笑。   这夜,陈基因醉酒,睡得很不安稳,半夜又爬起来大吐,十分遭罪。   阿弦看不得他受苦,下厨搜罗了些鸡蛋,笋干,胡椒等,好歹煮了一碗醒酒汤。   她是第一次做此物,手忙脚乱,事成后盛起来自己先尝了口,几乎立刻吐了。   只能安抚自己:“良药苦口利于病。”   估摸着毒不死陈基,于是端了去,拉起来硬给灌了两口。   多半是歪打正着,陈基吃了半碗后,整个人安顿了好些。   阿弦又去拧干湿帕子,给他擦了脸跟手,却不放心离了他,就守在屋内,过子时后才昏昏沉沉睡了。   次日早上,阿弦醒来后,却发现面前不见了陈基,她心中一惊,忙起身要去查看,谁知腿已经麻了,“啪”地摔在地上。   眼冒金星之际,听门口陈基道:“你在干什么!”他闪身进来,将阿弦扶了起来,“摔疼了没有?”   阿弦双腿酸麻难当,忍痛问:“大哥,你……你方才去了哪里?”   陈基道:“我本要去做点早饭,看到厨下好似遭过强盗,翻腾的很不像样,于是就出去买了些回来。”   阿弦的心终于放下,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陈基本担心她摔坏了,见她笑得喜欢,才也忍不住笑道:“也不怕疼了?”   阿弦本来担心陈基一蹶不振,没想到他恢复的极快,心中甚是宽慰。   陈基仿佛忘记了昨夜胡闹之事,阿弦也不愿主动跟他说起,两人极有默契地只字不提。   这日,阿弦借口逛街,出门后便往国公府而去。   她在门口报了姓名,那门人笑道:“主人早就交代,我们等了两天了。”   立刻把阿弦领了进去。   还没进厅内,远远地就看见门口的石阶上停着那只绿孔雀,拖着长尾,一动不动,乍一看好似雕像。   半晌才一伸脖子,慢腾腾地迈着步子去了。   阿弦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翎羽华丽的珍禽,盯着看了半天,无意才发现厅内人影闪烁,她只当有客:“会不会打扰了,我待会儿再去如何?”   仆人道:“不必,里头是两位殿下,跟国公爷是很相熟的。”   阿弦听到“殿下”,抬头往内看去,这会儿距离厅门口只有几步之遥了,果然看到在座的,一位是沛王李贤,另一位,容貌清秀,气质柔弱,却束着金冠玉带。   那仆人悄悄道:“上座者,是当今太子殿下,旁边那位是沛王殿下,两位殿下都是极和气的,你只要不失礼就是了。”   正此刻,里头贺兰敏之一眼看见,便道:“小十八,进来。”他仍是斜倚在榻上,姿态口吻就如同召唤一个熟人。   阿弦低头迈步进入,沛王李贤自是相熟的,立刻站起来:“表哥说你会来,我还不信呢。”   太子李弘是头一次见阿弦,不免有些好奇地望着她。阿弦道:“参见太子殿下,沛王殿下,周国公殿下。”   李贤一怔,继而跟敏之一块儿大笑起来,只有李弘矜持地微笑。   李贤道:“哪里来的这许多殿下?我们都垫下,你却是在上的?”   这本是句临时的无心戏言,阿弦心里却有些恍惚,蓦地记起在桐县的那一夜,雪谷之中,英俊昏迷前也曾这样叫了自己一声。   此刻敏之道:“太子大概是从没见过小十八,今日正好一睹真容了。”   太子李弘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名字已经如雷贯耳了。着实想不到,竟是这般年轻。”   敏之道:“不要小瞧他,虽看着如小猫儿一样,实则爪牙也锋利的很呢。”   李弘道:“怎么听表哥的话,像是在十八手上吃过亏一样?”   敏之罕见地讷言。   李贤把阿弦拉住,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了,道:“你来的正巧儿,我们方才说的事,也正跟你有关呢。”   他的双目烁烁,极为热情地看着阿弦,阿弦却觉难以承受,将目光错开:“哦?不知何事?”   李贤道:“还记得许昂么?是许敬宗的事。”   阿弦这才留心,正欲倾听,就听李弘咳嗽了声:“阿弟。”   李贤会意,却笑道:“哥哥不必忌惮什么,横竖这不是什么秘密,改日就传遍长安了。”   太子李弘见他如此,无奈也只一笑。   李贤才道:“方才我们才从宫里出来,正好碰见许敬宗,你可知道他进宫做什么?”   敏之笑道:“你要跟人家说,又何苦再卖关子。”   李贤果然道:“许敬宗是去恳求父皇下旨……让许昂回来呢。”   阿弦意外:“许大人这么快改变了主意?”   李贤道:“可不是么?大概是忽然又想起父子亲情了吧,只是他未免失望了,因为父皇跟母后都未曾答应,毕竟才流放出去,忽然又要召回来,当旨意如儿戏么?”   贺兰敏之呵呵冷笑。   几人又坐片刻,李弘便同李贤告辞去了。   敏之问道:“你打定主意了么?”   阿弦道:“周国公须答应我,这件事不要让我大哥知道。”   敏之道:“我明白,一定做得顺理成章,毫无纰漏,怎么样?”   阿弦道了多谢。   敏之笑道:“你为了那个小子,还是什么都肯干,你也不怕我留你在身边儿,……要做些什么吗?”   阿弦道:“要做什么?”   敏之看着她波澜不惊的模样,啐了口:“见过崔玄暐,不免染了他那讨人厌的性子,以后少跟他碰面。”   阿弦假装没听见,敏之饶有兴趣地又问:“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的坏话来着?”   阿弦道:“阿叔不是嚼舌之人,这个周国公该知道。”   敏之一笑,又哼道:“哦……这可如何是好,他是个阳春白雪不嚼舌,你却偏得跟着我这种俗不可耐之人,是不是很觉委屈?”   阿弦道:“哪里,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   敏之仿佛噎住。   两人厅内默然想对之时,厅外那只绿孔雀好奇地踱步过来,头颈一伸一缩,往内打量。   阿弦往家走的时候,又掏钱买了一包肉食,一瓶土窟春,左提右抱地加快脚步。   院门半掩,阿弦兴高采烈地叫道:“大哥。”   进门却见陈基正端坐桌边儿,桌上竟也摆着好几样的吃食,蒜肉,蒸魴,鲜鱼脍,椒盐鸭,都是平日里不常见的昂贵东西。   玄影正在旁边流口水。   阿弦瞪圆眼睛:“大哥,你怎么买了这许多好吃的?得多少钱?我……我也买了肉跟酒……”   陈基道:“我等你半天了,来坐。”   阿弦忙先去洗了手,才飞跑回来坐了,她来回赶路早就饿了,忙先夹了一块儿蒜泥拌肉:“好久没吃这个了。”   “我忘了买酒,幸亏你记得,”陈基举手给她倒了半碗酒,自己也倒了半碗,举起来道:“弦子,来。”   阿弦嘿嘿一笑,忙举起碗来。   两人一碰,阿弦喝了两口,嘶嘶道:“好烈,我不能多喝,不然就醉了。”   陈基却喝了半碗,又举手夹了一块儿雪白的鲂鱼肉:“这个还是温热的,先吃,冷了就腥了。”   阿弦忙吃了,入口滑嫩非常:“大哥也吃。”便给他回夹了一块儿,又夹了几片熟肉给玄影吃。   陈基打量眼前那块儿如玉的鱼肉,筷子要夹,却又停下:“你多吃些,我最爱看你吃东西了。当初在桐县,伯伯做了好吃的,你吃的那个样儿,简直旁若无人飞天遁地,伯伯常笑你让你收敛,我却觉着那样才自在呢。”   阿弦一愣,道:“我也觉着……你看着鲂鱼这么好,可惜太贵了以前我们买不起,不然伯伯一定可以做的更好吃。”   陈基探臂过来揉揉她的头:“吃吧。不要想太多。”举手又给她倒了半碗。   阿弦道:“大哥,我不能再喝了,真的会醉。”   陈基自顾自举起来,咕嘟咕嘟把一碗都喝光了。然后他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阿弦这会儿已经看出陈基的举止有些异样了,吓得停了筷子,嘴里还有未曾咽下的鱼肉:“怎么了大哥?”   陈基低下头,两只眼睛盯着桌上饭菜:“我知道你有那份能为,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   阿弦觉着口中的东西有些发噎,可是这么贵……她不舍得吐出来,还想着先咽下去。   阿弦努力了一会儿:“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陈基道:“从今天起,我不会再住在这里了,这座屋子留给你住。”   阿弦腾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呢?出什么事了?”   陈基道:“我已经找到新的差事了。”   阿弦懵了:“就算、就算是找到新差事也不必搬出去啊?”   陈基欲言又止,阿弦对上他的双眼,忽然——   桀桀两声笑,一个苍老的背影道:“好,你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老夫,老夫定当给你安排一个满意的官职,三省,六部,大理寺,御史台……你要去哪里,统统不是问题。”   大概是土窟春上了头,阿弦往后跌去。   陈基忙将她扶住,阿弦挣了挣:“大哥,你做了什么?”   脑中嗡嗡作响,阿弦抬头叫道:“你跟许敬宗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阿基这一段,想起之前有个小伙伴写的小剧场,转过来大家一起欣赏   网友:陆鹿 评论: 《大唐探幽录》 打分:2 发表时间:2017-06-26 01:33:12 所评章节:93   一句话概括阿弦与三位男士的关系:   陈基: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英俊:好饭不怕晚?   书记:为什么我没有超能力?   (是不是很赞) 第99章 饮酒醉   听阿弦问了这句, 陈基的脸色变得很奇异。   然后他缓缓放开阿弦, 站起身来:“你……果然又知道了。”   方才强咽下去的鱼肉堵在胸口,越发艰于呼吸。   阿弦问:“大哥在说什么?”   陈基笑了笑:“弦子, 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觉着我在你跟前……有时候就像是、就像是没穿衣裳一样。”   阿弦呆呆地看着他,并不懂这句何意。   陈基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自嘲般笑道:“你可知我怕,我生怕自己的什么念头、做过什么事, 点点滴滴你全都知道。”   从没想过陈基会这样说。   眼泪从红着的眼眶里滚落下来,阿弦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又不是坏人!也没做坏事,就算我知道了又怎么样?”   她深深呼吸,却难压哽咽:“你、你是我大哥啊……”   陈基无法直视她通红的双眼,他转头看向地上。   玄影因察觉两人之间气息不对, 已站了起来,乌溜溜的眼中透着疑惑跟忧虑, 打量着争执的两人。   “弦子, ”短暂而难堪的沉默过后,陈基道:“大哥兴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这大概是他的心里话,但阿弦觉着这不是一句话,而是透心凉的锥子:“你胡说什么?”   陈基索性抬头看她:“像是这一次我去找许大人, 就如我方才说的,你迟早会知道……你果然立刻知道了是不是?我本来不想让你自己发现后再失望,所以想跟你说明白。”   他转身进了自己房中,拎了一个包袱出来, 很小很轻,里头只有几件儿贴身的衣物而已。   陈基道:“我走了,你……好生照料自己。”   阿弦见他转身要走,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跳起来将他拉住:“大哥!”   满心空白,惶惶然几乎不知东西南北,也不知身在何处:“你去哪里?”   陈基被她拉住,却仍是低头不看她,只沉声道:“之前你跟我说老宋可疑,所以就不要回府衙了。你曾救过崔天官一命,崔家门第虽高,但崔大人并非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只要你去找他,他一定会好生照料你。如果你不愿意留在长安……那就带着玄影回桐县,别再回来了。”   陈基说完之后,将阿弦的手从臂上掰开,她握的这样紧,陈基不忍心弄疼她:“放开。”   阿弦茫然失神之时,已被他握住手腕拽开了。   陈基道:“……我走了。”   他将阿弦推了一把,拎着包袱,转身大步往外。   阿弦站立不稳,往后倒下之时,带翻了面前的碗筷。   陈基听见动静,将回头却又未曾回头,最后竟是头也不回地出院门而去!   玄影汪汪叫了两声,察觉不对,跟着跳出屋门,仿佛要将他追回来,只是将到院门之时,却忽然又停下。   玄影回头打量屋里的阿弦,终于又跑了回来。   阿弦昏头昏脑地从地上爬起,就像是四肢躯干都不属于自己,犹如一个失魂木偶,只能勉强靠在桌边儿。   胸口闷得很,她抬起软麻的手在领口摸索而过,勉强将圆领的扣子扯开,又将里衣的领口拉开了些,虽然如此,仍是觉着呼吸困难。   “大哥……”她喃喃叫了声,泪撞上眼,像是扑在窗扇上的雨滴一样又极快地滑落下来,“大哥!”   阿弦绝望地大叫一声,直到如今仍旧无法相信陈基忽然就这么离开她了。   但是周围孤寂一片,无人应答,亦无人现身。   忽然耳畔一声呜鸣,是玄影靠过来,伸嘴在阿弦的手背上轻嗅蹭动,一边儿不停地低鸣,仿佛安抚。   阿弦转头看了片刻,将玄影一把搂入怀中,放声大哭。   天色渐暗。   有人从院门前经过,行色匆匆,有那些悠闲子弟,跟一些不懂事的孩童,经过之时还好奇地往内探头探脑。   每当这时,玄影都会大叫几声,那些人见狗儿护家,便去的去,轰散的轰散了。   远远地不知哪家行院里飘出了管乐之声,也不知吹奏的什么,幽幽扬扬,令人心酸。   阿弦坐在堂下,独对玄影,无法形容此刻心情。   当初老朱头出事后,阿弦的世界已然摇摇欲坠,再听说那些光怪陆离的内情,她的世界在乾坤颠倒之余,几乎从上至下地崩塌成碎片。   痛定思痛,又因有英俊在旁相伴,才从那股濒死的绝望里又挣脱一线生机。   阿弦之所以来长安,连她心中也说不准到底想来做什么……看看老朱头一直讳言忌惮的地方到底如何可怕?看看她所谓的那些亲人到底是怎么样?查明她的那位母亲当初为何要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老朱头因何身亡,或者……找寻陈基?   她的心里惶惶然。   直到跟英俊分离,阿弦独自一个人来到这传说中万人瞩目的京都,谁知还未进城,就已惹祸。   她的确是找到陈基了,也的确是见到自己的“亲人”了,可却想不到是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   当她看着陈基为了自己受李洋的鞭打生命垂危的时候,阿弦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来长安,兴许……长安是如何,真相会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个。   从小到大她最难以割舍的两个人,老朱头已经去了,剩下只有一个陈基。   阿弦绝不会让陈基再出事。   所以在接受了长安城给她的第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后,阿弦只想要跟陈基一块儿离开长安。   老朱头说的没错,这是个鬼门关,而她原本的那些“想法”在这鬼门关之前都显得这样不值一提,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她自己的,陈基的。   至于她的亲人,在见过李贤后,心中有种无法形容的难堪跟不安,让她宁愿自己从未见到过他,再到后来的太平、李弘,一想到或许他们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但是明明现实是这样陌生而冷酷……何其残忍。   幸而他们都不重要。   陈基的心愿跟她所想背道而驰,阿弦不肯强求,只是默默地从旁陪伴而已,兴许陈基能达成所愿,也是她的最大心愿。   但谁又能想到,她最想要保护的那个人,已经不愿意再跟她一起了。   阿弦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很累,模模糊糊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中,似乎有许多人来到,略睁开眼看时,原来不是人。   有鬼道:“这么多好东西,十八子怎么不吃?”   另一个说道:“伤了心了,哪里还有心情吃东西。”   “伤心算什么?过一阵子就好了。东西不吃可就坏了。”一股垂涎欲滴的口吻,想必是个馋鬼。   “闭嘴。”阿弦忍不住。   两只鬼被吓得后退,一个小声道:“叫你不要多嘴了,你难道不知道不能惹十八子生气吗?”   这两只去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只前来。   这些家伙旁若无人地来来去去,有的还凑过来仔细打量阿弦:“原来传说里的十八子长的这样啊,我原本还以为是钟馗老爷一样,红眉绿眼的呢。”   又道:“呀呀,长的怪清秀好看的。”好似是个色鬼。   靠得太近,几乎脸贴着脸了,阿弦鼻端呼出的气息都要变成霜。   “离我远些。”阿弦并不睁眼,只冷冷说道。   鬼吓人不足为奇,如今却是人吓到了鬼。   围观的鬼们纷纷惊呼着退后,不敢再靠前。   阿弦不肯回房,只坐在堂下,头歪在桌上,眼睛却盯着门口。   她希望陈基能够改变主意重新回来,或者告诉她之前的一切只是误会,只是玩笑而已。   想着想着,泪斜流下来。本要揉一揉眼睛,手指却碰到一物。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是那一坛土窟春。   门外鬼影重重,虽不敢近身打扰,那些窃窃之声仍传入耳中,不堪其扰。   阿弦捧住那坛子酒,本要往碗里倒,想了想,便举高了些,仰脖子对着喝了起来。   土窟春乃是荥阳名酒,于今长安最当时的,比一般的酒酿少些甜味多几分烈性。   又因阿弦并未吃多少东西,腹内空空,这几口酒水咽下,慢慢地从喉头到肚子里好像有火慢慢地升了起来,却有些受用。   阿弦打了个嗝,把坛子放下,看玄影靠在腿上,就从桌上又抓了一把熟肉放在它的嘴上。   玄影抬头看了看她,阿弦摸摸它的头道:“吃吧,好好吃,但是不要像是大哥一样跑了。”   眼睛又模糊了,阿弦把玄影往身边儿抱了抱,脸贴在桌上,叹了口气。   很快酒力发作,耳畔那些鬼声鬼语也都听不见了,眼皮渐渐沉重。   阿弦叹息着睡着了。   入夜。   长安城多半的人都已经安歇了,平康坊里还有些歌舞不休,隐隐约约随风传来。   “十八子,十八子!”一个声音从空际传来。   与此同时,院门处,贴地忽然起了一阵白茫茫地迷雾。   正有两个路人经过,竟双双打了个喷嚏,其中一人缩了缩肩头道:“夜里的寒气这样重了。”   另一个道:“明明方才还未起雾,却有些怪异。”   两人且说且飞快地去了,谁也不曾发现,那一阵迷雾,飘飘荡荡地便到了旁边那敞着门扇的小院之中。   玄影靠在阿弦身旁,虽未曾动,却蓦地警觉起来,冲着院门处那迷雾中的“虚空”狺狺低吼。   空茫地雾影里,是一道煞是艳丽的红色身影。   大红色的喜帕遮住脸,这影子随着雾气飘入门口,声音气若游丝,若有似无:“十八子,十八子……”   但阿弦却一无所知,酒力所催,万事皆休,她已陷入了昏睡之中。   很快地,这红色的艳丽影子来到了门口。   玄影已经微微呲出牙齿来,它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一股异乎寻常的气息在逼近,出于护主的本能,玄影从阿弦的肋下钻出来,挡在她的跟前儿,向着门口的虚夜做出将要攻击撕咬之态。   那红色的身影却并不入内,她连唤数声后不见阿弦清醒,又看玄影似察觉自己存在,略微犹豫片刻,忽然红色的袖子扬起,身形腾空,如同一片红云似的向着阿弦扑来。   玄影猛地窜起来,汪汪狂叫。   睡梦中的阿弦打了个寒噤,却并未睁眼。   自然也无法发现,从她口鼻中呼出的气息,又转作淡淡地霜白之色。   许府。   “吱呀”一声,是房门被掩起。   一线烛火摇曳,映出一张苍老的脸,正是许敬宗,如今这脸上更多了无限憔悴,跟一缕掩不住的森然怒色。   “为什么?”他望着对面的人,切齿道,“为什么要骗我说是大郎逼迫你的?你们明明是在通奸!”   在许敬宗对面儿,是绑在床头柱子上的侍妾虞氏,她的身上衣衫破损,血迹斑斑,原本娇媚的脸上也有数道血痕,头发散乱,像是被毒打或者受刑过。   虞氏望着许敬宗,微微冷笑。许敬宗喝道:“贱人,我不信你不说!”手一挥,马鞭落在虞氏的身上。   她疼得惨叫起来。   鲜血顺着那花朵般娇嫩的脸滴下,虞氏牙关间已经有血沁出:“你这老贼……”   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过于疼痛而颤抖,却极清晰:“你是恼羞成怒了么?只可惜许昂再也回不来了,不错,他回不来了,他会死在岭南,那里蛇虫鼠蚁遍地,又有夺命的瘴疠之气,他会死的苦不堪言……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你害死了你自己的儿子,哈哈。”   说到最后,虞氏仿佛忘了自己身上的痛,仰头笑了起来,血顺着嘴角滑落。   许敬宗浑身发抖:“住口!”   虞氏停了笑声,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许敬宗胸口起伏不定,本想要继续鞭打,却知道这女子受不了太重的刑罚,再打只怕连开口说话都艰难了。   许敬宗攥紧鞭子,却又松开。   带血的鞭子落地,许敬宗走到虞氏跟前儿,对上她凉薄不屑的眸子,问道:“为什么?”   虞氏斜睨他,许敬宗痛心疾首般道:“我从来对你爱宠有加,你也该知道我对其他人,都不曾如对待你一样疼惜爱顾,从小到大,我自问不曾亏过你分毫,就算你之前跟着太太身边,我实则也没把你当丫头似的使唤,你又为什么这样对我恨极入骨似的,又用这种法子来害我?!”   许敬宗的这位爱妾虞氏,原本其实是他的原配裴氏身旁的一个小婢女,从小儿就貌美非常,裴氏早亡之后,许敬宗便迫不及待地将这小婢女收为妾室,假造了名姓掩人耳目。   他自忖对待虞氏从无亏欠,实在想不通虞氏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害他。   虞氏道:“你当真不知道原因吗?”   许敬宗本要说不知,可对上虞氏幽黑且冷的眼眸,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才说了一个字,许敬宗噤口。   他后退一步,双眼骇然盯着虞氏,好似看见一只活生生地鬼。   虞氏道:“看样子老爷已经想到了。”   “不,”许敬宗直直地盯着她,却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虞氏笑道:“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你把我从娘亲身旁带走的时候我才两岁,两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本是密闭的暗室,烛火忽然无风而动。   室内浮光闪烁,似魅影重重。   后颈处一阵阴冷寒意袭来,就仿佛有人在背后徐徐呵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叫“一人我饮酒醉”?   其实阿基的某种想法可以理解,毕竟小弦子的“透视功能”不是每个人都能泰然自若面对的    第100章 生死关   许敬宗想回头, 脖子却甚是僵硬, 几乎无法转动。   最终他孤注一掷似的猛然回头,身后却空空如也, 并无异样。   他忍不住松了口气,耳畔却听见虞氏大笑之声。   虞氏自然并不姓“虞”, 而是当初景城山庄的那位新娘子所生之女。   原本此女是在李义府的手中,后来李义府很快没了兴趣, 正许敬宗惦念,便要了来一偿所愿。   谁知此女竟早有了身孕,许敬宗秘而不宣,最终产下一女。   在这女子的苦苦哀求下,勉强让她养了两年,便带了出去, 假作是仆人之女。   后来李义府频频询问许敬宗,打探那女子是否已经处理, 许敬宗起初只是敷衍, 后来也担心另生变故,才终于选择一了百了。   虞氏从小儿聪明伶俐,且又貌美非常,在夫人身边儿当丫头养大。   许昂时常来拜见母亲, 自然认得,十分喜欢她。   虞氏也对这位颇有才情的长公子怀有好感,两人甚至有些私下许了终身的意思。   不料许敬宗也看上了她,竟抢先一步收在房中。   许昂只能空余嗟叹, 但偶然跟虞氏相见,仍忍不住眉目传情,情难自已。   虞氏自忖无缘,又惧怕许敬宗之威,不敢如何,所以两人也只是彼此心中默契而已。   直到阿弦在府衙里叫破景城山庄那一句,李义府闻听后不安,暗中同许敬宗商议。   那一日李义府在许敬宗府上,正是虞氏陪伴许敬宗。许敬宗见虞氏倦困,心里格外疼她,就也不叫她再步行回房,只许在书房里间小憩。   许是天意如此,许敬宗又以为虞氏已经睡着,便未曾多心提防。   因为阿弦“打草惊蛇”,此事已成李义府的心病,但凡两人说起来,就要习惯地问许敬宗是否已经将那女子灭口,未免走漏了消息。   等两人说完后,许敬宗想到里头还有虞氏,心头一惊,忙进来查看,见仍是安泰睡着,才松了口气。   且他又以为虞氏当初年幼,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万一听见了两人对白,只怕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因此未曾放在心上。   谁知世间的因果并非凡人能够臆测。   虞氏虽年幼便离开了景城新娘,但毕竟是母女天性,从小到大,她常常会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子疼爱地将她搂在怀中,极为慈爱地为她唱安眠曲。   每次做这样的梦,她心里都会很妥帖,同时又极难过。   她起初以为是别人口中那个她早逝的仆人“生母”,但随着年纪渐渐长大,心里的疑惑也一寸寸加重。   终于那日,无意中听见李义府跟许敬宗两人的对话。   当初景城山庄的事,毕竟长孙无忌曾追查过,也不是毫无蛛丝马迹的,虞氏巧使手段,暗中打听,已经渐渐地窥知端倪。   当再次出现那梦境的时候,她忍不住哭叫了声“娘亲”,梦中的女子笑声宛若银铃,虽然身在地狱,因陪伴着她,便宛若九重天宫般欣慰欢喜。   由此虞氏一反常态,不再如之前畏缩,许昂察觉她的变化……到底也是色迷心窍,无法按捺,就此成事。   两人之间的事被许敬宗发现,也是虞氏一手操纵,到底是从小开始伺候着的,虞氏十分懂许敬宗的心意,许敬宗的反应都在她意料之中。   本来她还想亲自动手报仇的,只是她算错了一点儿,有人把她的真实所为告诉了许敬宗,反让他先下手为强了。   许敬宗当然不知过程会如此曲折,而面前这小妾一介弱女子,竟会有此等心思。   “住口,住口!”许敬宗觉着那笑声十分刺耳,令人心惊胆战。   虞氏却并不理会,笑声仿佛鬼哭。   许敬宗忍无可忍,从地上捡起鞭子,上前勾住虞氏的脖子,越勒越紧。   虞氏脸色发红,无法再笑,喉咙里发出咳咳声响。   就在生死关头,外头响起沉闷的敲门声。   许敬宗正惊心动魄之时,因受惊手松开,马鞭落地,而虞氏昏死过去。   “是谁!”他没好气地低声喝问。   门外道:“老爷,外头卢照邻卢先生来见。”   许敬宗诧异:“卢照邻?他半夜来做什么,说我睡下了,改日再见!”   “老爷……”门口迟疑,“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许敬宗越发不耐烦:“不管是几个人,统统都不见。”   正要再去捡那鞭子,门外道:“还有个少年,叫什么十八子的,说是有关景城的事……”   就好像马鞭烫人一般,许敬宗蓦地缩手。   这半夜三更,站在许府门口的,的确不止一个人。   卢照邻看着身边儿的“阿弦”,疑惑而耐心地问道:“十八弟,你到底找许公所为何事?一定要这半夜来见么?”   阿弦却一语不发。   原来之前卢照邻原本跟几个诗友在一块儿吃酒谈天,因天色不早,众人趁兴联袂而归,过街口的时候,一名友人忽然道:“卢大哥,那个岂不是你结交的十八小弟?”   卢照邻转头看去,果然见是阿弦,身边儿还跟着玄影。   当下撇开众人,叫道:“十八弟!”快步往阿弦身旁走来。   卢照邻因格外欣赏阿弦,是以一见她便心生欢喜,忙问她为何半夜自己出来。   不料阿弦却仿佛不认得他一样,神情淡淡。   卢照邻心生诧异,本以为她有要事不便打扰,正要告辞的时候,发现阿弦的双眼肿胀,脸上还有哭过的泪渍。   卢照邻知道事有不妥,便止步道:“十八弟,你是怎么了?出了何事?”   他一直追问,也并不离开。   终于“阿弦”说:“我要去许府。”   卢照邻一怔,他所认得的人之中,头一个能称得上“许府”的,只有一家儿。   卢照邻试探着问道:“你莫非是说中书令许家?”   阿弦点头。   卢照邻皱眉之际,发现她走路的姿势仿佛不对,神情也毫无昔日那种豁朗灵动,反透着几许阴郁。   卢照邻道:“十八弟,你去许府做什么,可有要事?”   阿弦道:“人命关天。”   卢照邻吓了一跳,事关许家,他本来心生忌惮,有些不愿插手,可听阿弦这样回答,又是如此的形貌举止失常,他是个性情温和之人,关心之故,便不愿袖手旁观。   一路随着阿弦而行,卢照邻又屡屡追问:“十八弟,究竟发生何事?可否跟我细说?或者可开解一二。”   阿弦道:“你最好不要插手。”   卢照邻道:“上次我因诗入狱,十八小弟萍水相逢还为我周旋,这会儿你遇上难事,若是我有能帮得上的,如何肯冷眼旁观?”   阿弦眼珠转动,忽道:“你跟许昂相识。”   卢照邻愕然:“那是自然,上回我亲自介绍你给许兄的……你莫非忘了?可惜许兄如今……怎一个‘物是人非’了得?”   阿弦冷笑:“那就好。”   “好?”卢照邻一愣,摸不着头脑。   两人都未发觉,原先跟随“阿弦”身旁的那只狗儿已经不见了。   且说这两人来到卢府门口,仆人通传,卢照邻心中忐忑。   他虽才名远播,跟许昂也是好友,曾来过许府数次,可毕竟夜半,贸然来访,实在不妥,所以并不知道许敬宗会不会肯见。   谁知才站片刻,就见大门敞开,里头有人道:“老爷有请。”   卢照邻忍着惴惴之意,又看阿弦,却见她仍是面无表情。   随着仆人进了许府,远远地看见厅内一道影子孑然而立,赫然正是许敬宗。卢照邻不敢怠慢,上前行礼。   许敬宗的目光从阿弦身上转开,问道:“卢先生为何夤夜前来?”   卢照邻道:“实在冒昧,放在在路上偶遇十八小友,他不知如何一定要来府上拜会,我见他似有急事,因不放心,便陪同前来,请老大人多多包涵。”   许敬宗绷紧的脸色有些缓和,道:“既然如此,卢先生是不知何事?”   卢照邻道:“正是。”说着回头看阿弦,却见她直直地盯着许敬宗,并不行礼。   卢照邻正要提醒,许敬宗道:“来人,请卢先生偏厅吃茶。”   卢照邻意外,但他也知道许敬宗如此,必然是有话避着他,且“阿弦”的举止实在古怪,卢照邻道:“十八小弟……”   许府下人已经上前,请卢照邻离开。   阿弦仍默然相对,卢照邻无奈,含笑作揖:“老大人,我这位小友大概是遇了不知何事,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这次许敬宗也不言语了。   卢照邻无可奈何,只得随那仆人出门。   剩下两人厅内对峙,许敬宗踏前数步:“十八子亲自登门,有什么见教?”   阿弦道:“讨账,要人。”   许敬宗嗤地一笑:“讨什么账,又要得什么人?”   阿弦道:“景城山庄的旧账,你关在暗室意图杀害的那个人。”   许敬宗原本还漫不经心,听了这句却神情大变:“你说……”   他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复又止住。   许敬宗细看眼前之人,又有一股冷意从脚底升起,“你……”   “阿弦”道:“大人,别来无恙?”声音却有几分别样的柔和。   许敬宗屏息,有些结巴:“是、是你?”   “阿弦”笑了笑:“一眼就能认出,不亏我陪伴了大人十三年。”   许敬宗倒退:“你、你……”   这一夜给他的“惊喜”太多了,让他脑中几乎无法转圜,语无伦次道:“混账……怎么可能,子不语怪力乱神……”   阿弦低头:“是,我还记得大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不要怪你。但是……”   她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已经荡然无存:“我原本以为一死便是解脱,可恰恰相反,我知道的越多,就越放不下。”   她还未说完,陡然纵身扑了过来。   许敬宗毕竟年事已高,躲闪不及,回过神来之后,颈间已经被一把刀子逼住,这刀子似并不锋利,但毕竟是凶器。   许敬宗魂飞九天,叫道:“你干什么?来人!”   门口的几个侍从齐齐冲了进来,见状忙都拔刀围了上来。   许敬宗定了定神:“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哼,你想杀了我?”   阿弦道:“你叫人把那孩子放出来。”   许敬宗道:“不可能!”颈间一疼,黏湿的血流了出来。   许敬宗眼前一黑,立即转了口风:“停下,有话好好说,我答应你!”   立即叫了一名仆人,吩咐将虞氏带出。   不多时,果然有仆人半扶半拖着虞氏进了厅内。   “阿弦”一见,眼中透出关怀焦急之色,柔声唤道:“孩子……”   虞氏在半路被夜风一吹,已经醒来,猛地听见这般慈爱的呼唤,颤颤抬起头来,当看见面前只是个看似清秀的少年之时,虞氏愣住了,满面迷惘。   许敬宗冷笑:“人已经到了,你还想怎么样?”   “阿弦”道:“送我们出府。”   许敬宗的声音有些古怪:“‘你们’?”   阿弦沉默,继而道:“我要你将卢照邻叫来,让他陪着我的孩子出府。”   虞氏的眼神本来又黯然下去,听到“我的孩子”四个字,双眼猛地又瞪大起来。   许敬宗万没料到这点儿,切齿道:“好……好好好,我倒是忘了……”   他使了个眼色:“请卢先生过来!”   仆人躬身答应,徐徐后退。   此刻虞氏看着阿弦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阿弦”本正盯着许敬宗,闻言转头,两人目光相对,她的嘴唇抖动,眼神里满是急切痛色,偏偏不能说。   孰料旁边一名侍卫等待多时,见她露出破绽,即刻跃起。   左侧的一人配合无间,两人一个攻向“阿弦”,另一个却将许敬宗一把拉了过去:“大人!”   如果现在在场的真的是阿弦,她一个人对付这些侍卫,虽然无法取胜,却也绝不会如此容易就给击败。   但偏偏此刻在阿弦体内的,并不是真正的她,而是个根本不懂武功的弱女子。   侍卫一拥而上,数把雪亮的刀挥下,有的架在“阿弦”的脖子上,有的抵在她的胸前。   许敬宗脱身,心头升起一股一了百了的狠绝,不由骂道:“贱人,又奈我何?你夤夜闯入意图行刺,我大可……”   他想说的是——再杀你一次。   但虽然没说出口,神情里已经昭然若揭。   许敬宗是对着阿弦说的这几句话,但阿弦乃是少年打扮,他的这句“贱人”,自然别有深意。   其他众人听不出来,可虞氏如何不知。   虞氏望着“阿弦”,眼中的泪已经不由自主纷纷坠下:“你、你是……你真的是我娘亲?”   “阿弦”被刀逼着,于地上无法起身,闻言却竭力抬头看向虞氏,眼中透出柔静的光:“孩子,别怕……别怕……”   虞氏浑身剧烈战栗,最后猛地发出一声哀叫,不顾一切地向着阿弦踉跄爬了过来,却被一名仆人拉扯住。   她发狂似的挣扎起来,想要靠近。   “阿弦”见状,回头道:“许敬宗,你放了她!”   许敬宗冷笑:“事到如今你还敢跟我谈什么……”   “阿弦”不等他说完:“这个人是周国公要的人,他跟崔天官的关系更是匪浅,你真的想让他死在你府上吗?”   许敬宗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一愣:“你想怎么样?”   “阿弦”的脸上现出一股决绝之意,她忽然挺身而起!   一名侍卫躲闪不及,手中的刀顿时刺入阿弦胸口!   那侍卫一惊之下松手,“阿弦”趁机将刀夺了,横刀架在颈间:“许敬宗,你还不肯放人吗?”   遽生大变,许敬宗正在心焦地左右权衡之时,厅外夜色中忽然遥遥地传来一个声音。   这声音有些熟悉,又十分陌生,端然不是府上之人,何况府上的人怎敢在夜间如此大呼小叫。   许敬宗侧耳细听,却听对方唤的是“阿弦”。   握刀的“阿弦”显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但她的脸上却满是恐惧,仿佛见到什么极让人害怕之事:“不、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地上的虞氏哭叫道:“娘亲!”   “阿弦”哀哀望着她:“孩子,孩子……”   横刀泪落,这瞬间竟仿佛生离死别。   刹那间,那声音已经从远及近。   在场众人均都心惊,听见前一声的时候,这声音仿佛还在门口,可是下一刻,却骤然竟在眼前,难道这来的是神人不成?   随着这人的出现,“阿弦”手一松,“当啷”一声,刀已落地,而她闷声不响地往前栽倒。   他身边围着的侍卫还想上前拿住,那来者却比他们更快百倍,大袖一扬,已经将阿弦裹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有同学疑惑为何之前陈基跟阿弦生活过却没选择离开,现在却要离开,这是个好问题   第一,桐县跟长安不能比,长安的环境更险恶,诱惑更大,而陈基已经受挫太久   第二,之前说过阿弦原本戴着眼罩,能力还一般,后来遇到英俊后才解脱、改变。陈基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这样厉害了,正所谓防不胜防,其实从阿基之前跟小弦子的对话里可以看出,他对小弦子是有些隐隐地忌惮的   有同学看到阿基肯为小弦子死,说他黑化的突然,其实不是,他肯为小弦子死跟他的黑化不是对立的(可以细想)   总之阿基是个很让人感慨的人物   然后还有一点:   许敬宗,许昂父子跟小妾虞氏这一段儿是史传轶闻,但景城山庄一节乃是作者杜撰,望周知哈。    第101章 心之所向   许敬宗本正觉着这声音有些耳熟, 一时之间又不能确信是谁。   当这人突然闯入厅内将阿弦抱起的时候, 他终于看清楚了,那独一无二的风姿, 长安城也只有一人。   “你!”许敬宗惊地抬手,“崔玄暐?!”   这来者双手抱住阿弦, 回身垂眸,并不看许敬宗, 反像是静静地看着怀中阿弦。   就算是在有些阴森的厅内,这张脸却仍是明静端正。   虽然低着眼皮,却仿佛有落落清辉常在眉间,让人一见心里也仿佛即刻清朗起来。   这人,自然正是崔晔。   许敬宗说罢,崔晔道:“玄暐贸然而来, 只因情势紧急。冒犯之处,许公怪责, 我改日领受。”   他抱着阿弦向着许敬宗微微欠身, 举步欲去。   许敬宗目瞪口呆之余叫道:“且慢,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跟这个小子到底有何干系?竟为了他行如此无状之举!”   崔晔道:“这个孩子唤我阿叔,且对我有救命之恩, 我就算将性命偿还他,也是理所因当的,许公觉着如何?”   许敬宗虽知道阿弦跟崔晔有些牵连,却不想竟是如此关系匪浅。   本来崔晔生性冷清淡泊, 按理说绝不会为了哪个人做出深夜闯入朝臣府宅的荒唐之举,但偏偏他竟做了,实在令人骇异。   且竟来的如此之快,态度又是如此一反常态不由分说,一时叫许敬宗乱了阵脚,不知如何应付。   正在这时,更加叫许敬宗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夜色里忽然传来几声激烈地犬吠!且仿佛是在府内。   许敬宗心中急躁异常,无处发泄,随口骂道:“又是哪里来的野狗!”   话音未落,厅门处就有人连滚带爬地进来,惊慌失措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周……”   许敬宗道:“说什么?”   那人只来得及说了句“周国公”,身后一道黑影窜了进来,“汪汪汪”一连串的乱叫,扑到崔晔身前,在阿弦身上乱嗅。   崔晔本要抱着阿弦出门,蓦地听见这一声,眉峰微动,就站住了。   间不容发之时,门外又有个声音冷冷地响起,说道:“我以为是谁这样大胆,敢动我的人,没想到果然还是中书令不拘一格胆气旺盛。”   许敬宗正因那声“周国公”而胡思乱想,可现实容不得他细想,最坏的一面儿已经出现了。   那人已走了进来,——这人跟崔玄暐的出现不同,众人看见崔晔现身,都觉着心头也为之清朗。   但此刻的这人,却给人一种艳厉到不能直视、甚至慑人的感觉,就算是幽暗的夜色也掩不住那种过分的张扬明艳。   此人却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对许敬宗而言,一个崔玄暐已经令他觉着棘手,但毕竟两人官职自有高低,以他的资历,若要认真拿捏对扛起来,未必不能略占上风。   可如今多了个贺兰敏之,就不只是棘手这般简单,而是头大。   贺兰敏之的身份太过特殊,性情又无常。之前李义府威风尚在的时候,同许敬宗两个背地说起此人,尚且一副不敢招惹的口吻,何况如今正面对上。   许敬宗勉强镇定,干笑道:“今晚却是怎么了,深居简出的崔天官陡然光临,为何连周国公也都来了?二位可是约好了的?”   敏之已看见崔晔,目光下移看向他怀中的阿弦。   当看见阿弦人事不省脸如雪色的模样,两道浓眉皱起。   他竟将许敬宗的问话置若罔闻,反而三两步来到崔晔身旁,低头仔细打量阿弦,并未发现什么外伤。   崔晔却仍冷冷静静道:“阿弦伤着了,事不宜迟,请周国公许相爷恕我失礼。”   他略微欠身抱着阿弦,往外而去。   贺兰敏之本要喝止,不知因何又未曾,只回首看许敬宗。   许敬宗本也要唤住崔晔,但看敏之不曾开口反而回看自己……许敬宗便并未出声。   直到目送崔晔出厅,敏之才对许敬宗道:“许大人,你装什么傻,当初李义府想要对小十八伸手的时候,我就已经明告诉他了,你跟他好的那个样儿,难道会不知内情?我为什么来,这还用多此一举地问?”   他的话直白而不留情面,许敬宗却只呵呵笑了两声:“那件事我自然听说过。但是今晚上……国公却是怎么知道他在我府上?”   敏之道:“小十八是我的人,他在哪里,我时时刻刻都有感应,怎么会不知道?你三番两次的问我这个,是心虚什么?”   许敬宗道:“周国公说笑了。我有何可心虚的,今夜原本是这十八子来到我府上,忽然一言不合就将我挟持住,老夫脖子上就是被他所伤。”他微微转头,展示自己颈间伤处。   敏之淡淡扫了一眼,又看在场众侍卫都全须全尾不曾有伤损,哼道:“以小十八的身手,如果有心要行刺你,断不可能只伤你这么一点儿。”   许敬宗啼笑皆非:“周国公,你莫非觉着老夫在说谎?还是嫌老夫伤的不够重。”   敏之笑道:“我可并没这么说,只说另有隐情。”敏之看着地上的虞氏,“此女是谁?”   许敬宗道:“是我的小妾。”   敏之唇角一挑:“折磨的这样,许大人是不想要这个妾室了?”   许敬宗道:“是有些忤逆不顺,正要教训一二……”   敏之道:“既然这样,何必费心,我帮许大人料理了就是。”   许敬宗诧异之时,敏之已经走到虞氏跟前儿,他将虞氏下颌一抬,低头看了片刻,忽地邪笑道:“果然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许大人喜欢。”   贺兰敏之风流不羁,家中亦有美貌侍妾无数,长安人尽皆知。   如今见他如此,却让许敬宗心中忐忑,且不知敏之是动了色心,还是另有所图。   许敬宗道:“不过是残花败柳,又是品性下贱之人,哪里配得上周国公,不如改日我挑两个上好的亲送到府里奉承如何?”   贺兰敏之啧啧了两声道:“我以为中书令跟我是同道中人,怎么竟不解这个别有滋味的意思,女人若是高洁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倒是下贱些才知情识趣惹人疼爱。”   许敬宗语塞。   敏之又道:“好了,我得回去看看小十八究竟如何了,至于到底今晚是怎么样……等我细问过他,再给许大人一个交代?如何?”   许敬宗思前想后:“我看十八子举止古怪,似有失心之患。他能得周国公青眼,可是他的造化了。”   敏之道:“造化是么?可知我跟你想的一样,只可惜他好似不这么想。”   许敬宗见他要走,忙又道:“这贱女身上肮脏不堪,等我叫人清理过后再送去府上……”   “不用麻烦。”敏之招手,两名侍从进来,扶着虞氏起身出厅。   许敬宗眼睁睁看着,终于忍不得:“周国公!”   敏之才要抬脚,闻声回望:“老大人还有何事。”   对上这双桀骜双眸,许敬宗想起他当初在李义府家中大闹的情形,如今又能怎样?   就算出言拦住,他若强要抢人,难道竟要真刀实枪地干起来?少不得仍是先忍了这口气。   且说敏之出厅,生怕崔玄暐走了,便疾行往外,将到许府门口的时候,却见崔玄暐站在门外。   在他旁边还有个看着有些眼熟之人。   敏之细看了一会儿,认出那人是谁。喃喃道:“他怎么竟也在这趟浑水里头?”   原来这会儿在崔玄暐身旁的,竟正是先前陪着阿弦来许府的卢照邻。   卢照邻原先被许府家丁引去偏厅“吃茶”,心中却着实煎熬,隐隐听见又异样声响,卢照邻想出外一看究竟,却被家丁劝住。   卢照邻自非傻子,看这个架势竟像是将他软禁,他越发忧怀,正在原地踱步想要强行冲出的时候,便听见了崔玄暐的声音。   起初以为自己是错听了,但那声音越来越近,连负责看守他的家丁都吃惊地走到门口张望。   卢照邻也随着过去瞧了看,只瞧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仿佛松鹤掠影,又似一道月光,一闪便消失在厅门口。   再等贺兰敏之现身的时候,那看守卢照邻的家丁已经无心逗留,早也跑出来看究竟。   卢照邻趁机走了出来,正要去一探,却见崔玄暐抱着阿弦走了出来。   卢照邻一震:“崔……”   还未唤出,又看向阿弦:“十八小弟……”忙忙地走上前,还未说完就发现阿弦昏迷。   崔玄暐略微止步:“卢先生尚在?”   卢照邻惴惴道:“是,先前十八小弟似跟许公有何要事,我在偏厅等候。”   崔玄暐脸色沉静:“原来如此,先生请即刻随我出府吧。”   卢照邻忙点头,又看阿弦:“十八小弟怎么了?”   崔玄暐道:“并无大碍。”   走出正门,崔玄暐将上车之时,便对卢照邻道:“今夜的事,卢先生不可对任何人提及。”   卢照邻也早猜到事情非同小可:“好。”   崔玄暐道:“我便不送了,请。”   卢照邻一拱手,见他转身,迟疑着又问道:“崔兄……”   崔玄暐止步:“卢先生有何见教?”   卢照邻略略犹豫,才诚意恳切道:“我听说过你的病症,本想亲自登门探访,又怕你觉着我多此一举,便未曾冒昧前往。只是上次因诗入狱一节,多承蒙你出手相救,我本欠了你一声多谢,只是说出来又怕太轻了……”   崔玄暐道:“先生很不必挂怀。若无别的事,我先去了。”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淡然,虽抱着人,言谈举止却仍不失优雅自如。   卢照邻一怔点头:“好,请……对了,十八小弟就多劳了,今晚着实始料未及。”   崔玄暐道:“且请宽心,等他醒了我会转告先生好意。”   两人才说完,贺兰敏之就从许府出来了。   卢照邻见状便后退几步,沿街自行先去。   这边儿,敏之三两步来到崔晔身前将他拦下:“崔玄暐,你带小十八哪里去?”   崔晔道:“回家,疗伤。”   敏之道:“这就不劳烦了,交给我就是了。”   崔晔蹙眉:“周国公何意。”   敏之道:“你难道不知道?小十八已经答应要跟着我了,我的人,当然我来负责。”   崔晔道:“周国公,阿弦为您效力而已,并非卖身。”   敏之被这一句刺的片刻窒息,他似笑非笑看了崔晔半晌,道:“我发现你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平日里说话滴水不漏,偶然说出一句来便能刺杀人。”   崔晔不欲多留:“失礼了,改日再跟周国公请罪。”   敏之偏不离开,张手挡道:“我这人最恨拖延,当日之事须得当日决断,什么改日不改日的,焉知明日的你我又是如何?我只一句话:把人留下。”   崔晔道:“不能。”   敏之大为诧异:“你这么着紧他?”   崔晔道:“是。”   敏之眼神渐渐变得凌厉道:“既然如此,那就该从一开始就紧紧地把人栓在身旁,不要让他四处乱碰,弄得半死不活后又带回身边儿,既然你自顾不暇,就把人给那能照看好的如何?”   崔晔淡淡道:“阿弦并不是谁的爱宠、要被人圈禁身旁,他有自己的心之所向。”   敏之皱眉:“你说那个叫陈基的?”   提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种不屑之色,“不值一提的卑微小人。”   崔晔却道:“在周国公眼里卑微如尘,在阿弦眼中却是他在长安最珍视敬爱之人。”   敏之又被狠狠地噎了一下,翻脸喝道:“你够了!”   这一声颇高,惊得旁边玄影汪汪叫了数声。   与此同时,崔晔怀中阿弦道:“阿叔?”   阿弦已经醒来。   在卢照邻跟崔晔说话之时,阿弦已经有些神智苏醒,只未完全清醒,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是何情形。   等敏之拦路,又提到陈基之时,阿弦缓缓睁开双眼。   头顶月朗星稀,崔晔的脸近在眼前。   有那么瞬间,看不清周围的高门大户,剑拔弩张,只有头顶青天跟“英俊”逐渐清晰的容颜。   阿弦几乎以为仍在桐县。   目光浮动,盯着崔晔看了片刻,却见他身着一件长大的素色麻衣,并非正装,而是一副家常之态。   艰难回头又见许府在望,敏之虎视眈眈。   阿弦沉默片刻:“阿叔、放我下来。”   崔晔道:“阿弦……”   阿弦却蓦地挣动,不由分说跳下地之时,她举手猛地捂住了胸口,将痛呼声咬在了牙关里。   这一动作,吸引了贺兰敏之的目光。   当看见阿弦胸前有一处洇湿之时,敏之震惊起来:“你受伤了?”   之前敏之在许府厅内特意打量过,当时崔晔将她略微侧身抱住,正好儿将她胸前的伤处挡住了,是以敏之并未察觉。   这会儿看的分明,敏之惊怒:“伤的如何?”   阿弦道:“不会死。”举手挡住敏之。   敏之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混账……”也不知骂谁,低头看一眼那伤处,因并不真切,就要来撕阿弦的领口。   阿弦推了两下,怎奈半夜失魂,通身无力,只能叫:“周国公!”   而崔晔也道:“周国公。”抬臂轻轻一格。   敏之被他举手挡住,这一刹那,阿弦已倒退出去。   她定了定神,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掌心多了一团殷红,是方才按在胸口伤处所致。   阿弦缓缓吸气:“两位都不必操心,我没事,我要回家去了。”   敏之见她脸色雪白,胸口血浸,心头的火重又跳高起来。   谁知阿弦试着往前一步,身体摇摇晃晃,像是风中芦苇,却又强撑着不肯伏倒。   敏之见势不妙,顾不得发怒,正要去抱住她,崔晔却比他更快,将阿弦重抱入怀,腾身掠起,不偏不倚回到了车上。   敏之大惊回首,崔晔已叫人赶车而行,隔着窗帘:“改日再向您请罪,告辞。”   敏之踏前追出一步,忽然停下。   疑惑地盯着那马车极快远去,敏之喃喃:“他的眼睛……莫非已经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其实阿叔还是挺懂小弦子的~咳    第102章 你的眼睛   与此同时, 就在崔玄暐的马车之中, 阿弦也正半是疑惑地问道:“阿叔,你的眼睛……好了么?”   被附体本就会元气大伤, 何况又受了伤。   更加上先前跟陈基那场摧心折肝,用“雪上加霜”都不足以形容, 阿弦本至少昏睡整日才能恢复。   可是因心中有一种执念,竟让她无法彻底陷入沉睡之中, 就算是闭着双眼,却仍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件事,那个人。   “我要回家……”她含糊不清地喃喃低语,气若游丝。   过了半晌,又哭泣般叫道:“大哥、大哥……”   马车骨碌碌往前而行,崔晔盘膝坐在阿弦身旁, 她模模糊糊中所说的那些话,低低抽泣声响, 都入了他的耳。   崔晔举手, 试着在阿弦脸上摸索,修长干净的手指抚过她的双眼,果不其然都是湿的。   很淡的叹息声,像是檀香炉里的几缕烟飘出。   就在崔晔重又将手隐回袖中之时, 阿弦缓缓睁眼,对上那双隐有星芒的双眸。   那似在雪谷初见的熟悉光芒,恍若隔世。   一刹那,阿弦恍惚起来, 就好像这会儿并不是在马车之中,而是她从豳州大营返回,不慎坠落雪谷。   抓住最后一丝意识,阿弦问道:“阿叔,你的眼睛好了?”   对方静了静,答道:“是,阿弦放心,已经好了。”   他其实并不知道她问这句话的真意。   但阿弦的脸上忽然露出无尽喜悦的笑,仿佛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似的,她终于放心地困乏下来,陷入沉睡之中。   马车行过春明大道,又拐过数条巷道,才停在一间小院门前。   看着甚是寻常的院落门首,好似长安城里每一户寻常百姓家。   仆人上前敲门。   半晌,里头才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晚上不见客,请明天再来。”   仆人靠前轻声道:“劳驾了,天官有急事要见老神仙。”   门内道:“崔天官吗?请稍候。”   过了片刻,两扇门悄悄打开,里头一个垂髫童子探头道:“来的好突然,可是天官的身子又有不妥了?”   崔晔早抱了阿弦下地,道:“并不是我,而是我一位小友。”   童子吃惊,旋即摆手道:“胡闹胡闹,你明知道我师父不见外人的。给你医治已经是破例了,怎么又带别人来,坏我们的规矩!”   这会儿玄影也跟着走到门口,童子正老气横秋地训斥,目光一转瞥见玄影,吓得跳起来:“城里怎么有狼?”   崔晔的仆人忍笑道:“这不是狼,是只黑狗而已。”   童子几乎跳到门槛里去,闻言有些脸红,却仍嘴硬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主子是养老虎的,再多养一只狼有什么稀奇。”   正在拌嘴,里头一个平和淡定的声音响起:“八角,带人进来。”   那童子这才垂手答应了声,在门边一站对崔晔道:“您快请进。”   崔晔抱着阿弦进门,玄影自来熟地跟上,正要跳进来,童子忙不迭地挥手制止:“我们这屋里好多稀罕的药物,给你进来咬坏了怎么办,不许进来。”   玄影看懂了他的手势,便并不入内,只立在门槛边上,歪头打量这小童。   童子笑道:“咦,你真的能听懂我说什么?”   那边儿崔晔进了正屋,一股清雅的药香飘出。   白眉皓首的老神仙孙思邈坐在桌边儿,正擎着一株药苗打量。   见崔晔进门,孙思邈看他一眼,忽然皱眉,将药苗放下。   孙思邈起身,走到崔晔身旁:“你的气色不好,为什么在这时候乱动真气,搅乱了内息?”   崔晔道:“抱歉,是遇上了一件急事。”   孙思邈脸色有些凝重:“我早叮嘱过你需要静养,万不能擅动真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既然不听,以后我不敢为你医治了。”   被他责怪,崔晔却温声道:“能得您亲自调治照料,纵然有个万一,也该是命中注定,我已足了,只是老神仙慈悲为怀,还请帮我看一看我这位小友才好。”   他不惊不急,娓娓沉静。   孙思邈眼中透出激赏之色,笑道:“若非看你的确是个难得之人,我也不会为你破例。只是不知道,你为之破例的人,又是怎么样?把她放在榻上。”   崔晔按照孙思邈所说,小心将阿弦放在左侧木榻上。   孙思邈在旁坐了,先看了阿弦几眼,随口道:“这孩子的元气怎么亏得如此。”   正那叫八角的小童进来,孙思邈道:“取生肌散来。”   小童快手快脚地跑到墙边儿柜子旁,抽抽屉取了一瓶药。   孙思邈将阿弦领口解开,见伤在蝶骨往下,被刀刃片出一道弯弯的伤痕,幸而不大。   崔晔略微低头,孙思邈用帕子略将残血擦了擦,才将药粉洒落:“外伤倒是一般。”   那药粉沾血,立刻凝结,很快伤口处的血迹都干结起来,转眼间那伤痕已不再出血,且比之前缩小了一寸。   将药粉重递给小童,重为她掩起衣襟,老神仙复拿手在阿弦腕上一搭,惊疑道:“极阴之体倒也不足为奇,但怎么……”   崔晔道:“不知如何?”   孙思邈道:“她现在竟还活着,实在是匪夷所思。”   崔晔屏息:“我……并不懂您的意思。”   孙思邈活到如今,已经将近一百三十岁,几乎是得道半仙之体,医术更是出神入化,为人看病,多半只一照面就能看出症结所在,遇到极为疑难之症才会起手诊脉。   毕竟是个医人无数的老神仙,天底下的男女老幼,各形各色人等,不知见过多少,一双眼睛更是精明练达。   孙思邈一照面就看出阿弦是个女孩子,——毕竟就算是身量未长的少年,对常人来说无法辨别雌雄,但男女之间的骨骼形体自有差异,身为世间最难得最顶尖儿的神医,对人体构造更是炉火纯青,自能一眼识破。   孙思邈见多识广,非但能医人,对于世情百态也是无所不知无有不晓。   他细看了阿弦顷刻,微笑道:“这孩子的体质天生特殊,她像是遭过大难的……你的眼睛正是恢复中,只怕看不真切,你瞧——”   孙思邈举手,在阿弦的颈间点了点。   崔晔定神细看,因是夜晚,更加什么也看不出来了:“请恕我驽钝。”   孙思邈道:“也罢,你并非学医,急切里看不出肌理,她的这里受过伤,像是……在极幼之时被人用外力狠狠掐过。”   崔晔微微震动,袖中的手不知为何有些发热。   孙思邈道:“这种外力伤损,对她有极大的伤害,兴许……”   孙思邈略凑近了些,在阿弦的双眼上打量了片刻,话锋一转:“总而言之,她如今还活着……这已是个奇迹。”   崔晔暗中握了握手:“老神仙,实不相瞒,我这位小友他跟寻常之人不同,他……”崔晔一顿,“他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者。”   孙思邈却并不觉意外,淡淡然问:“你是说类似于鬼魂之类?”   崔晔早心悦诚服:“是。有时甚至会伤及性命。今夜便是如此。”   崔晔从不是个多嘴之人,如今竟把阿弦的“私事”和盘托出。   孙思邈早将他的意思洞察明白,因说:“我走遍天下,九州四野,也见过不少奇闻异事,譬如乡野之中时常会有被鬼狐附身之人,比如有死去多时又‘借尸还魂’之人……屡见不鲜,但你若是问我有无为她医治的法子,我却只能医人,不能医魂。”   先前说过,当初老朱头还在的时候,无意同阿弦说起,还提过将来若有造化,可请孙老神仙为她看一看“病”,若能得老神仙高妙之手医治妥当,那自然大谢天地。   谁知道今日阴差阳错得此机会,……只可惜连老神仙也是无能为力。   崔晔本是一试,听如此回答,并无失望之色:“另有一件事,还要请教您老。”   孙思邈最欣赏他的沉静:“且说无妨。”   崔晔道:“虽然阿弦被鬼魂缠身所苦,但据他自己所说,只要跟我在一起,便看不到那些了,不知何故?”   孙思邈挑眉,忽地笑道:“这个我倒可以一说。”   此时将近子时,寒气下沉,万籁俱寂。   孙思邈道:“据我所想,世间凡有极阴,自有至阳,所谓天地正气,赋于形流,有为月星,有为川岳,而世间的百态人物,也自各有不同禀赋,有上品者,有下流者,有庸庸碌碌者……至于天官,你天生光明端直,又系出身官宦名门,崔家百代的荫庇,以及你自身之修为造诣,绝佳品性,正是天地间正气光明聚集所在,而鬼魂乃是至阴之物,见你则如见阳光般,故而百鬼回避,也是有的。正好儿跟这孩子相反。”他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便笑起来。   崔晔道:“那……可否有什么法子,让阿弦也如我一般?或者我有什么可以助她的?”   孙思邈呵呵笑道:“让她如你一般,除非改变她的出身。”   这自是不可能的了,时光无法倒流。   孙思邈又道:“至于你有什么可以助她,也除非……是你日夜不离,贴身保护,才能保她不受阴力侵扰。”   崔晔微微摇头:此法亦不可能。   幸而孙思邈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崔晔忙问:“老师请讲。”   孙思邈道:“那就是靠她自己。”   崔晔愣住:“靠她自己?”   孙思邈回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阿弦:“这孩子天生命数坎坷,又有如此天赋只能,按理说这般体质,被百鬼绕身,注定早夭,但她却有惊无险,直到如今……嗯,她应是个性情豁达心底仁慈的孩子……”   性急者气燥,血脉涌动急湍,心底偏狭者气促,脉细且短,而面相之上也能看出一二……孙思邈于医学上造诣非常,医理早也自成一派。   崔晔道:“是,而且阿弦跟别的孩子不同。”   崔晔将阿弦在桐县时候所做种种同孙思邈简略说了,比如那采参人,桐县几宗奇案以及临县欧家之事等。   孙思邈听得津津有味,听罢笑道:“好好好……原来如此,我懂了。”   崔晔道:“您的意思是?”   灯光下,白发白须的老神仙,脸却宛若童颜,绝少皱纹,脸色红润,最难的是精神犹如少年,神采奕奕,毫无高龄老者夕阳西坠的颓丧凋零气质。   孙思邈笑道:“世间大道,因果循环,自有造化。这孩子被百鬼绕身,本是极阴极冷,但她所做之事,偏是极正气、最炽热光明的,故而才能在这极阴跟极阳间维持平衡……”   崔晔悬心静听,听到这里,若有所悟。   孙思邈道:“故而我说最后的一个解决法子,在她自个儿身上。”   昏睡了半天一夜,阿弦终于醒来。   正午的日色十分明亮,这间房的窗户又格外的大,阳光照在雪白的麻纸上,泛着烁烁光辉。   阿弦嗅到浓郁的药香气息,她定睛看时,发现果然周围竟都是药箱柜子,看陈设,这里大概就是药铺了。   可是……向来药铺都是聚集鬼魂最多的地方,但阿弦目光所及,非但并未看见半个鬼魂,甚至连意思阴翳都没有。   这里极为“干净”。   但这种干净,不是在豳州欧家那种反常的干净,而是令人舒适而自在的。   阿弦爬起身来,胸口依稀有些异样,却不觉着疼,正要翻身下地,才想起来胸前曾受过伤。   阿弦愣怔,低头扒拉开衣襟,竟见胸前的那道伤痕已经呈现愈合之态,匪夷所思。   “难道我不知不觉睡了半个月?”阿弦发呆,忽然她的心一跳:“大哥……”   一想到陈基,阿弦忙俯身穿了靴子。   正忙碌中,有人道:“你醒了?   ”   阿弦抬头,却见是个七八岁的小童,手中端着个托盘:“那可以自己喝药了。”   小童自顾自地将盘子放在旁边桌上,见阿弦还愣着,便招呼道:“还不快些?冷了药效就减了,你可知道外头有几乎一城的人都在求师父的药,还等不到哩。”   阿弦道:“师父?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按照小童八角所说,阿弦来至桌边儿,八角亲手将药碗递过去。   阿弦看他目光澄净,低头将药慢慢喝了。   八角这才回答:“这里是药庐。”   “药庐?”阿弦仍是满头雾水。   八角笑道:“你当然不知道这是哪,哼,若不是天官亲自送你来,你也进不了这个门儿呢。”   门口有人咳嗽了声。   阿弦抬头,对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在门口,背光而站,淡淡地阴影里眉眼清浅,偏透出一股朦胧的温柔。   但是……因为有什么明显地变了,这张脸也显得陌生起来。   让人无法面对。   阿弦腾地起身,手中的碗跌在地上。   八角道:“幸好药喝光了,不然师父又要骂我。”   他将药碗收起来,转身时候道:“天官,你的朋友好啦,快带她走吧,对了,把狗子留下来陪我玩,就当是我从昨晚伺候她到现在的报酬了。”   崔玄暐不置可否。   八角摇头晃脑地出去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纵然是在白日,他光华隐隐的双眸,兀自透着星芒,没了先前的惘然。   忽地想起,昨夜在马车里阿弦半是昏迷的时候,看见崔玄暐垂眸打量自己……那一瞬间她竟迷糊了,只当是在雪谷初遇,便问他的眼睛是否好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阿弦便认定这的确是在雪谷。   只要是在雪谷……那么便代表着一切最坏的事情还未发生:老朱头还好端端地在家里等着她,而陈基也仍好端端地在长安。   前者未曾出事,后者也未曾决离。   所以阿弦从那一刻起便心满意足地陷入昏迷。   这会儿相见,对上崔玄暐的双眼,想到昨夜的那片刻慰藉,阿弦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我……我要回家了。”   她摸了摸额头,试着迈步往门口走去。   崔晔却挡在哪里,好似一座大山,阿弦往左边迈出一步,他略微抬手,大袖垂落犹如羽翼。   于是阿弦又往右边迈出一步……   崔晔看她在眼前摇摇晃晃,终于将她肩头轻轻按住:“你说的家,是哪个家?”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只小伙伴说胸袭的戏码,且不说就算英俊真的出手,那也必当是全程的面无表情,最重要的是阿弦现在这个身材,——阿基曾说过“你好像不大长”,一言难尽啊……   小弦子:我有!我还有发展空间!今天的我你爱答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阿基:我、我忽然害怕起来 第103章 存神炼气   阿弦心里一阵茫然。   是啊, 她的家, 是哪个家?   小的时候,颠沛流离东奔西走的日子过了很久, 但不管如何艰苦,有老朱在的地方, 理所当然就是她的家。   然后老朱去了,他告诉自己长安还有她的“亲人”, 而且长安还有陈基。   从小给予阿弦关怀照料的陈基,不仅是她心里暗自喜欢的人,更是如兄长般的亲人。   所以阿弦来到了长安。   陈基说要留,那就留好了,横竖跟他在一起,也能找到“家”的感觉。   但是现在, 陈基也离开了。   那个小屋子又只剩下了她自己,还能不能称之为“家”?   室内, 突如其来的默然。   崔晔缓缓放开阿弦:“你虽一心为了陈基, 但他毕竟自有想法,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他终于选择了他需走的路,你现在该高兴才是。”   阿弦觉着好生古怪:“我、我还该高兴?”   “是, 你当然该高兴,”崔晔道:“你总该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样性情直率简单。尤其是对陈基那样的人而言,他千辛万苦来了长安, 不知是为了龟缩在府衙后院当殓房杂役的,就像是你说的一样,他需要一个机会,只是这个机会不必你给,他自己也会想尽一切方法、不择手段也要找到。”   阿弦有些窒息,崔晔继续又道:“索性跟你说明,其实当初你为了他而选择向周国公,我便想劝止你,只毕竟是你的心愿,倒也罢了。事实上,倘若给陈基知道了此事,只怕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阿弦一惊:“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哥着想,不会比他投向许敬宗差呀!”   崔晔道:“人心是极复杂的。你……你不如倒转过来想想——倘若陈基为了保全你,而跑去跟许敬宗做了某种交易,你会感激他的保全吗?”   阿弦顿时觉着心头一凉,脱口叫道:“当然不!”   崔晔点头:“那你总该知道陈基的心情了。”   阿弦无法做声,但那股透心冰凉却挥之不去。   崔晔道:“故而他现在自己做出选择,走上他自己想走的路,我反倒觉着对你对他,都是一种解脱。”   阿弦后退两步,重坐回了榻上,默然半晌,她举手捂住脸:“阿叔,我该怎么办?”   “不用去想该怎么办,什么也不必想,”崔晔温声道:“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到我身边来就是了。”   阿弦勉强压住想哭的冲动,眼中的泪却毕竟无法控制自如。   最终她吸了吸鼻子,擦擦眼睛:“但是阿叔已经不是以前的英俊叔了,你……”   虽然当着贺兰敏之的面儿痛斥过他所谓“门第身份”之说,但现实告诉阿弦,崔玄暐跟昔日那个身世来历一片空白的英俊是完全不一样。   阿弦迟疑问:“我、真的能跟着阿叔吗?”   崔晔微微一笑:“阿弦当然能跟着我,就好像我在桐县跟着阿弦一样。”   阿弦不由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   崔晔垂眸,才要为她将脸上的残存泪渍擦一擦,门口八角鬼鬼祟祟地探头出来:“还有一件事,别把我刚才跟你说的告诉我师父啊。”   崔晔道:“好,我绝不会告诉老神仙小八角见犬起意,私下索要报酬一事的。”   八角才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身后孙思邈的声音响起:“八角,你当真想要人家的狗儿当报酬?”   八角受惊,“嗷”地一跳三尺:“师父,我没有、我……我不敢了!”   孙思邈道:“还不快去把那只狗儿解开,没见它都不肯吃东西了么?可知你一片爱好之心反会害了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阿弦心头一动。   八角去后,阿弦压下心头悸动:“阿叔,你居然也能这样使坏。”   崔晔当然早就看见孙思邈在八角身后,却故意作弄八角,亏得他跟八角许诺的时候还是那样一本正经。   苦中作乐,阿弦不由微笑。   崔晔看着她面上那一抹笑意,唇角也随着挑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哦,坏吗?”   这会儿孙思邈将八角遣走,进了门来。   崔晔便对阿弦道:“这位便是孙老先生。”   阿弦歪头打量孙思邈,却见这老者须发皆白,容光焕发,虽着粗布麻衣,却掩不住通身仙风道骨,竟叫人看不出年纪几何,亦分不清是仙是圣,只知绝非凡人。   因崔晔说“孙老先生”,阿弦福至心灵,惊呼道:“难道就是孙老神仙吗?”   孙思邈笑道:“只是世人的缪称罢了。”   阿弦的心狂跳起来,几乎不敢相信:“您真的就是老神仙?是那个传说中的老神仙吗?”   孙思邈笑着举手,将她腕子轻轻握住,牵她到榻边坐了诊脉。   阿弦无法言语,呆呆地只顾打量。   看着看着,不由自主想起老朱头之前的话,眼中忍不住又有泪光闪烁。   心绪一乱,脉也有些浮动,孙思邈道:“你怎么了?”   阿弦揉揉鼻子:“没什么,只是在想……要是伯伯还在该多好,他要是看见我真的见到老神仙了,一定会很高兴。”   孙思邈遍阅世情无数,虽不知来龙去脉,阿弦的心意他却早已知晓:“你伯伯可有什么心愿么?”   “他想让老神仙给我……”阿弦咳嗽了声,低头道:“……不过也不打紧了。”   “给你看病么?”孙思邈看了崔晔一眼:“正巧,也有人想让我给你看病。”   阿弦定了定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崔晔:“阿叔?”   崔晔道:“是,我已经把你所苦之事同老神仙禀明了。”   “不敢。”孙思邈将她的腕子松开,徐徐道:“对你而言,其他种种倒也罢了,唯一麻烦的就是容易被附身。毕竟人鬼有别,被阴灵驾驭,久而久之会对你的身子有极大损耗。可也正因为人鬼有别,你也并不是无能为力的,你其实可以自保。”   阿弦听他突然说出这些内详来,喜忧参半:“自保?”   孙思邈道:“你只需要做到四个字:定心忍性。”   面对阿弦疑惑的眼神,孙思邈道:“我虽对此玄道未有极深的研究。但从天道循环因果相生而言,阴灵侵扰对你虽是伤害,对它们来说未尝不是同样。只要你坚定心神牢固本性,他们便难以侵扰。”   阿弦若有所思,回想历来自己被附体的情形……果然,多半是在惊慌失措或者心神激荡的时候。   阿弦不由点了点头。   崔晔听到这里,忽道:“老神仙说的是,只不过阿弦的年纪正值飞扬跳脱之时,偏偏又天生性情激烈急躁的……”   阿弦听见“激烈急躁”四个字,歪头看他。   崔晔目不斜视,继续说道:“老神仙有常人难测的心胸,见解亦鞭辟入里,但……不知可有能助阿弦定心忍性的高妙法子,若能赐教一二,不胜感激。”说着拱手深揖。   孙思邈笑道:“崔玄暐,你倒是很为你这个小朋友着想,但你岂不知道?我能医人,却不能治鬼。”   “阿弦便在您跟前儿,”崔晔垂眸,忽又念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孙思邈一怔,正色看他。   原来这四句十六个字,正是孙思邈所秉持的正道,言明人命之关天紧要。   也正因如此,他才将自己的两部绝世医书都以“千金”开头,用意乃是警醒。   如今听崔晔用这四句来劝自己相助阿弦,孙思邈意外之余,又觉欣慰。   “崔天官果然不愧‘天官’之称,你才是揣摩人心,鞭辟入里。”孙思邈含笑点头。   因阿弦这般体质世间罕见,从昨儿接了她之后,孙思邈自己也在寻思是否有方法解破,但他虽然精研医理,最拿手的却还是身体之上的病疾,偏阿弦这种更属于玄道一派。   但毕竟老神仙绝非常人,这一百三十年的生涯,目睹万千世态,孙思邈非但在医术上造诣非凡,自更有一番世人皆都为之瞠目的独门心得。   太宗曾称赞他是“广成子”一流的得道神仙,而孙思邈自身的修为的确已登峰造极,他对于如何“定心忍性”,当然有不俗的珍贵见解。   而崔晔也正是因为深知这点儿,故而在听他点破阿弦的症状后,便不失时机地提了出来。   孙思邈因被崔晔说动,沉吟片刻,道:“原本定心忍性的最好法子,是‘十二少’。”   阿弦道:“什么叫做十二少?”   孙思邈道:“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为十二少。”   阿弦转头看向崔晔:“听起来……怎么像是阿叔?”   崔晔唇角一动,却又忍住,只淡淡看她一眼。   孙思邈却笑道:“不错,崔晔便是你的榜样。”   阿弦发呆,无法想象。   孙思邈道:“我也知道你难以做到,所以有一个简单的法子,我教你一篇口诀,此后你每天晚上盘膝打坐一个时辰,心中便默念这几句口诀。对你的固本培元,修神养性是最好的。”   阿弦试探问:“按照老神仙的说法,我最后会变成阿叔这样吗?”   孙思邈笑道:“哪里有这样容易。世间也只有一个崔玄暐而已。就像是世间只有独一无二的小友你一样。”   说罢便念了一篇诀法出来,乃是:“夫身为神气之窟宅,若欲存身,先安神气……欲安神,须炼元气。气在身内,神安气海。气海充盈,心安神定。定若不散,身心凝静……”   从头到尾念了一遍,阿弦有些慌张:“老神仙,我一句也记不住。如何是好?”   正想是不是要劳烦他写下来,孙思邈瞥向旁边崔晔,道:“不妨事,他帮你记下来了。”   阿弦忙抬头:“阿叔?”   崔晔道:“是,我记下了,回头教给你。”   崔晔说罢,又向着孙思邈深深作揖:“此乃大道,多谢老神仙传授,不胜感激。”   孙思邈若有所思,道:“这是我想了许久的《存神炼气铭》,之前还曾想过,不知是否要将它传入世间,又该是以如何方式入世,再想不到……竟是从你跟你的小友开始,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甚好,甚好!也算是了了我思忖已久的一桩心事!”   他大笑几声,负手出门。   药庐本是清净地方,就算有来求医者,也并不留宿,对阿弦的确已是破例,如今又承蒙孙思邈传授了《存神炼气铭》,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崔晔是个灵透之人,当下便致谢告辞,带了阿弦出门。   八角趴在门口,撅着嘴看玄影跟着出门,阿弦看他泪汪汪地,便摸了摸他的头,八角正要翻白眼,玄影跑过来,人立而起,爪子搭在八角胸前,在他脸上舔了两下。   八角愣住,一把抱住玄影脖子:“大狗,以后有空过来找我玩。”   玄影“汪”了声。   阿弦跟崔晔站在台阶下,看玄影跟八角告别,阿弦道:“阿叔,玄影是不是人见人爱?”   崔晔道:“是啊,类似主人。”   阿弦愣了愣,苦笑:“主人?阿叔说的是我?我是有名的人见憎、鬼见愁。”   崔晔笑而不语。   阿弦又想起那一篇口诀,难忍惊讶钦佩:“阿叔,老神仙只念了一遍你就记下来了?是怎么做到的?”   崔晔道:“用心。”   阿弦道:“我也用心了啊,但为什么仍是没记住。”起初还勉强记得一两句,越到后来,那些字都在脑中飞舞,哪里还能记得一句。   崔晔道:“天生。”   两人乘车往回,才走了片刻,阿弦吞吞吐吐道:“阿叔,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去。”   崔晔道:“平康坊么?”   阿弦点头。   崔晔觑着她神情,不动声色道:“你莫非是担心陈基再回去找你?”   阿弦叹道:“阿叔让我心里有点儿秘密不成么?”   崔晔淡声:“你的秘密不在心里,都在脸上了。”   她说回家的时候,脸上三分惶恐,三分期待,还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好启齿,崔晔当然一猜就着。   阿弦一噎,忽然叹道:“我有些想念在桐县的时候了。”   崔晔目光一转,即刻道:“你是说……你想念我眼睛没好、看不见你脸上有秘密的时候?”   阿弦见他居然又猜得正着,双手便似两把小鼓槌似的当空挥了挥,最后无可奈何地在毯子上敲了两下泄愤。   耳畔传来崔晔类似轻笑的声音,待阿弦定睛看时,他却仍是那样不苟言笑的淡淡模样。   阿弦悻悻:“十二少……少乐少笑!我见你也不少笑嘛,总是在笑我……”   崔晔嘴角本又一动,转念间却又想到一事,那笑影未现便复消失无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孙老神仙的确是个难得的神人(献上无限敬意)《存神炼气铭》也确是老神仙所撰。    第104章 一个好人   崔玄暐虽然能看出阿弦心底的秘密, 却也正因为知道她心意如此, 所以并未格外阻拦。   将人送回了平康坊,阿弦先跳下车:“阿叔你不必下车, 等我……等我想好了,我自会去找你。”   崔晔不答, 他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   他本来该阻止阿弦的,但因为某种念想作祟, 他只是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要尽快去找我,我才好将那篇《存神炼气铭》教给你。”   车夫挥鞭,马车很快转弯而去。   阿弦推开虚掩的院门,玄影抢先跑进去,各个屋里转了一遍, 并未发现想找之人,便又跑回阿弦身旁。   桌上的饭菜仍在, 因天冷, 蒜肉固白如玉,鱼肉跟汤水也已结成了鱼冻。   那没喝完的土窟春也仍伶仃立在桌边儿。   阿弦打量了会儿,想到昨日情形,如梦如幻, 缓缓仍坐回原处,本能地举手要去抓那酒坛。   手将碰到的时候,玄影“汪”地叫了声,阿弦回过神来, 转头笑道:“放心,我不会再喝啦。”   她叹了口气,呆呆地盯着桌上的美食:“咦,我忘了还有这许多吃的,不然就留阿叔进来吃一顿了,这么贵的东西,白白浪费了多可惜。”   阿弦觉着甚是遗憾,毕竟现在也追不回崔晔了,只得自己提了筷子。   她先吃了两片肉,觉得味道的确不错,就抓了一些给玄影。   两个正各自大吃大喝,门外有人道:“门开着,是不是回来了?”   另一个说道:“你跟十八弟倒是感情深厚,这半天来了几次了?”又道:“我还得往前巡街,你自便。”   阿弦早听出其中一个正是苏奇,转头看时,果然是他推门而入。   苏奇抬头一看,阿弦正鼓着腮帮子在吃东西,他眼前一亮,先叫了声“谢天谢地”,忙跑上前来:“十八弟,昨儿你去哪里了?”   阿弦口里含着东西,模糊不清道:“出了一点事,已经好了。怎么啦?”   苏奇道:“我不知从哪开始说,对了,张大哥怎么忽然去了金吾卫,还即刻担当司戈一职?”   金吾卫司戈乃是禁军八品武官,多半是长安一些世家豪族子弟参选其中,似陈基这样毫无根基原先又在府衙担当杂役,本来是摸不着金吾卫的边儿的。   没想到他竟逆流一跃而上,当然让众人瞠目结舌。   阿弦忽然觉着口中的食物味同嚼蜡,不禁犹豫要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苏奇却又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宋牢头出事了?”   “噗!”阿弦将口中之物尽数吐在地上,“你说什么?”   苏奇道:“我也不知为什么,昨儿还好好的,昨晚上还说当班呢,忽然不见了人。现在还没找到呢。”   又看着桌上的酒菜:“我之前来的时候就在桌上,会不会坏了,你怎么还吃?”   阿弦只问道:“各处都找过了?”   苏奇道:“可不是都找过了么?再加上你也不见了,我差一点就也要上报找人了。”   阿弦心乱如麻,心底有个不祥的猜测,又不愿意就认真往那里想。   苏奇叹道:“最近诡异的事儿实在是多。幸好你安然无恙,也许……也许宋哥也是有急事不知去了哪里,是我们白担心罢了。”   他是个勤快的人,说话间去打了笤帚,把地上的东西扫了去,又道:“你还是别吃了,吃坏肚子如何是好?给玄影吃吧。”   玄影伸长舌头,迫不及待地表示赞同。   苏奇去后,阿弦来到门口,几度徘徊,终于还是仍回了院中,将两扇门掩起。   她先去陈基的房中打量了会儿,陈基走的匆忙,被褥之类的自都不曾动过,只卷了几件儿衣物,阿弦睹物思人,愣愣地又退了出来。   重回自己的房中,阿弦缓缓躺倒,忽然肩头有物硌着,她探手摸了摸,从枕头边儿摸出一物。   是个小布包,阿弦打开看时,却是百多钱。   她蓦地明白,这是陈基离开之前放在她枕头底下的,这是他……留给她的。   阿弦握着这钱袋子,瞪看了半晌,忽然叫道:“谁要这个了!”   用力往前扔去,钱袋甩在门口,哗啦啦……散了开去,铜钱四处滚落。   泪也像是散落的铜钱,阿弦狠狠揉了揉眼:“金吾卫的司戈,八品的官儿,实在是了不起。阿叔说我该为你高兴,我……”   她本要赌气说几句话,却竟无以为继,只好重又闭嘴,把被子拉起来罩住头。   阿弦睡在榻上,一动不动。   玄影之前卯足劲儿把桌上的菜吃了个大概,肚子已经溜圆,这会儿趴在她脚边儿,觉着自己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夜幕降临,睡在屋内的阿弦跟玄影,自不知道,大门外的地面,贴地又起了一阵白茫茫地雾,却比先前那次淡了许多。   那白雾聚拢在院中,慢慢地便显出屋中鲜红的身影。   红帕子无风自动,她并不进屋门,只遥遥呼唤道:“十八子,十八子。”   阿弦朦胧中听见动静,却并未起身,只是竭力回想孙思邈所教的《存神炼气铭》,什么“若欲存身,先安神气,心安神定”,犹如念经。   玄影却按捺不住,腾地站起身,从榻上跳下了地,往外跑去。   阿弦无奈坐起,抚了抚额头。   下地往外之时,脚下踩到一物,垂头看见遍地零落的铜钱。   她瞪视片刻,妥协般俯身。   重新把所有钱币整齐地摆在掌心,阿弦吹了吹上头的浮灰,小心将他们都放进怀中。   还未出屋门,阿弦就看见院中红衣的影子。   望着那道诡异的红影,昨夜零星的记忆闪现,阿弦迟疑道:“是你?”   那鬼盈盈似拜:“十八子,昨夜多有冒犯。”   再无差错,阿弦怒道:“好啊,果然是你!怎么啦,你昨日上了我的身莫非不尽兴,今天又要再来一次?”   那鬼道:“昨天小女命在旦夕,我无奈之下便来求助十八子,谁知您酣睡不醒,逼于无奈,我才行此下策。”   阿弦摸了摸胸口,虽然因为孙思邈的灵药,此处的伤并不疼,但也足见凶险:“你的下策就是要我的命?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再跟你多话,我也不会寻你的仇,你只别再出现在我跟前儿了。”   影子啜泣起来,夜色鬼哭,场面惊悚。   阿弦却丝毫不怕,愤愤道:“别在这里哭,我见的眼泪已经太多,特别是这两天,我已经受够啦。”   幽咽声略略止住,影子悲声道:“十八子若是想寻仇,就算要我灰飞烟灭我都不会有怨言,只求你帮我救一救我的女儿。”   阿弦道:“你的女儿?”   如此一问,眼前忽然出现昨夜在许府的一幕   ——虞氏遍体鳞伤,眼含血泪,正拼命挣扎,向着自己大叫:“娘亲!”   阿弦浑身一震,心里莫名地大不受用。   影子道:“在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里,那孩子是我唯一的慰藉,只要看着她,仿佛暗无天日的囚牢也都不复存在。后来他们把她夺走了,我的命也像是随着她离开,我日思夜想,直到许公忍无可忍,当他挥剑刺来的时候,可知对我而言,一切反而像是解脱?”   阿弦身不由己听着,先前关于鬼嫁女的种种片段,也随着在脑中串联起来。   阿弦咬牙:“你、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红色的魅影忽地变淡了些,道:“后来我果然死了,但也正因如此,我看见了那孩子……我不舍得离开她,满心里只想要多陪陪她,就算她不知道我的存在都好,我因此甚至感激我的死……可是,可是后来……”   后来虞氏终于发现了自己生母的真相,开始了复仇。   鬼嫁女虽然看见却无法出声,直到虞氏被许敬宗囚禁折磨,她才不顾一切地来找阿弦。   鬼嫁女的声音也小了很多:“昨夜我冒犯了十八子,虽伤了您,自己却也时日无多了,但是我放不下那个孩子,所以厚颜斗胆再来求您,救一救她。”   气息转弱,身影缓缓委顿下去,红色的影子淡的像是一抹落在水里的血滴。   阿弦吃惊:“你怎么啦?”   昨夜贸然上了阿弦的身,后来又被崔晔的精神之气冲撞,正如孙思邈推断的一样,鬼嫁女的阴灵也受了伤损,如今已经支撑不住了。   她凄然抬头,红色的喜帕摇曳,声若蛛丝尘网:“我一生凄惨,倒也罢了,那个孩子……不该也遭受这许多折磨……十八子,求你,求你!”   阿弦握紧拳头,大声叫道:“你差点害死了我,我还要去帮你?你是不是觉着我是个傻子?”   玄影也跟着汪汪乱叫。   就如同每一个太平无事的夜晚一样,平康坊里歌舞升平,灯火辉煌,甚至比之前的夜晚更热闹。   街头上的路人川流不息,时不时还有爆竹声响起。   原来这一向奔波起伏,阿弦竟然忘了。——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儿,所以平康坊上逛街的人也比往日更多数倍。   热热闹闹的人群里头,还有一道并不起眼的身影。   阿弦低着头,一边儿往前走,一边悲愤地自言自语:“唉,我大概真的是个傻子。”   “呜……”玄影灰溜溜地将头转开,似乎不忍直视。   阿弦哼道:“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现在去找周国公,要怎么开口?那个人的性子又捉摸不定,每一次见他,都像是摸老虎屁股一样,胆战心惊。”   玄影假装没听见。   两人正走间,阿弦忽然看见前方有几道眼熟的身影,她定睛看时,忙往旁边的摊后躲了过去。   玄影不知她为何忽然竟玩起躲猫的游戏来,便“汪”地叫了两声。   阿弦摆手示意噤声,谁知玄影一叫,前方那几人之中,一个矮小的身影闻声四顾。   她偏偏眼利,回头打量,惊喜交加:“那不是阿黑吗?”   撇下同伴,三两步奔到跟前儿。   这忽然出现的人,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太平做男装打扮,着绛红圆领袍,头上带着纱帽,看来就如同一个十分清秀的小男孩儿,手中却擎着糖糕蜜枣等吃食。   “真的是阿黑!”太平尖叫,她本是直扑玄影而来,没看见阿弦也躲在旁边,谁知同行的另一人却发现了。   太子李弘满面诧异地走了过来:“十八子?”   身后几名侍卫牢牢跟随,暗中戒备。   阿弦正拿一个昆仑奴的面具挡着脸,心里琢磨如何带玄影脱身,听李弘已经叫破,阿弦只得将面具放回原处:“太……”   还未叫出来,李弘将她拦住:“嘘。”   他跟太平都是寻常打扮,自然是微服游玩,不便被人识出身份。阿弦会意:“您如何也在这里?”   李弘道:“太平想出来看热闹,我只好陪着。你呢?一个人出来玩儿么?”   太平正在摸玄影的背,又将手中的糕点喂给它吃。听到这里便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古怪,见了我也不知道打个招呼,反而在这里扮鬼吓人?”   “什么扮鬼吓人,”阿弦道:“我只是觉着那个面具好看,随便拿了试一试而已。”   太平露出不屑之色:“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这么好骗?”   阿弦哼道:“谁骗你了?我就是来买面具的。”   不料那小贩闻听道:“承惠一文钱一个。您选的这个正好,这是新出的昆仑奴,最是能驱鬼辟邪……”   阿弦本是随口一句,没想到这商贩如此会做生意,又听见“驱鬼辟邪”四字,阿弦磨牙:“那好,我要了。”   在怀中摸来摸去,摸到原先捡起来的陈基的钱。   一枚枚铜钱好似在怀里发热,阿弦有些犹豫。   正要把心一横不买了,太平公主道:“嘻嘻,你是不是没有钱?”   阿弦道:“我的钱多到吓死你。”掏出一文来丢给那小贩,自取了面具。   太平哼了声,又弯腰对玄影道:“阿黑,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李弘打了个圆场:“这个倒的确挺别致的,太平,你要不要?”   太平嫌弃:“丑死啦,戴上就像个鬼,还驱鬼辟邪呢。”   阿弦道:“这个就像是鬼了?你是没见过真……”   太平道:“没见过什么?”   阿弦忙低头摆弄面具,改口道:“没见过比这个更丑的,还能是什么?”   太平斜眼:“我以为你是说我没见过真的鬼呢。”   太平公主虽顽皮,却也的确是个鬼灵精怪,阿弦不敢再多留,何况身上有事,便道:“两位且慢行,我还有点别的事。”   太平道:“今儿是小年,人人都闲散游玩,你偏又有什么差事?我听哥哥们说你大理寺的差当不成了,又瞎忙什么?”   李弘咳嗽了声,太平却不以为意。   阿弦道:“我当然还有别的差使。”   太平眯起眼睛:“什么差使?总不会是……跟崔师傅有关吧?”   阿弦一愣,太平站起身来:“你到底跟崔师傅什么关系?”   阿弦不愿回答:“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太平点头道:“崔师傅昨晚上夜闯许敬宗府上,一块儿的还有我表哥,我表哥倒也罢了,怎么崔师傅那样的人也会举止无状?而且他们怎么会不约而同齐齐去许府?”   “你……你在说什么?”   太平道:“今儿宫里已经传遍了的,有什么稀奇。不过虽然他们两个什么也没说,但我总觉着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干系……可知母后也说古怪的很?”   李弘只得制止:“太平,不要瞎说。”   太平还要再追问,阿弦匆匆道:“两位殿下实在抱歉,我的事情紧急,恕我告辞了。”   不等太平出声,阿弦已经带着玄影退后,她犹如游鱼似的灵活,极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太平跺脚:“这个人……这人实在是有些过分,怎么说走就走?”   李弘道:“还不是你把人家吓跑了?”   太平道:“笑话,这野小子像是会被吓到的么?他不去吓人已经不错了……不过他跑的这么着急,难道是去找崔师傅?还是去找表哥?”   李弘打量她认真思忖之色,不由笑道:“怎么你跟沛王,还有表哥……都对十八子如此感兴趣?”   且不说太平胡乱猜测,阿弦却因听她说起昨夜的事,又惦记那女鬼的嘱托,不敢迟疑。   毕竟贺兰敏之那般性情,倘若一个不如意,将虞氏立刻杀死,那岂不是……   且思来想去,如果不是自己将鬼嫁女的事告诉了陈基,陈基又如何会告诉许敬宗,又如何会害了虞氏?   她不敢怠慢,飞快地冲出平康坊,越过春明大道。   就在阿弦头也不回地撒腿往周国公府奔去之时,从春明大道的东边转出一匹马、一个人来。   这人手握缰绳,衣着简单,风尘仆仆,却难掩通身轩昂英武气息。   他打量着前方人影憧憧灯火浮光里的平康坊,叹道:“果然不愧是京都第一风流地方……真是暌违良久……”   正在感叹,目光一转,似看到一道娇小的影子灵活地掠过。   他心头凛然,不禁追出一步,定睛再看,却早不见影踪。   “又是我看错了?”   锐利的双眼里透出一抹惆怅:“小弦子,我回来啦,你又在哪儿?”   无人应答。   不远处几个顽童点燃了爆竹,劈里啪啦,突如其来,引起一团惊叫欢笑之声。而头顶满天星子,被尘世间的热闹喧嚣惊扰,星光簌簌抖动,似将摇落江寒。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阿弦遗憾没请英俊进来吃剩菜的时候,哈哈哈   英俊:我该因此感到荣幸吧……也许……   小弦子:不要浪费,多吃点! 第105章 他是君子   且说阿弦一路飞奔往国公府。   快到之时, 心里忧虑, 毕竟正是小年儿,连太平跟太子都出来游逛, 似贺兰敏之那样风流成性的人,又怎么按捺得住?   若不在府上, 却不知要往哪里找人去。   谁知她才在府门前冒头,还未出口相问, 那眼尖的仆人已经笑着迎了过来,道:“十八哥哥,您总算来了。”   阿弦不知自己何时升了一辈,且被如此“厚待”:“不敢当不敢当,请问周国公在府内吗?”   “当然,您请。”那仆人亲自接着她入内, 送到前厅。   里头早转出两名妆容精致的侍女,见了阿弦, 均都抿嘴一笑, 彼此窃窃私语道:“果然是来了。”   阿弦见这门上之人跟侍女们都在谈论自己,心头略沉。随着两人往内的时候,阿弦灵机一动:“两位姐姐,昨晚上周国公可带了一位姑娘回来?”   一名侍女笑道:“我们爷几乎隔三岔五就要带个姑娘回来, 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   阿弦愣怔。那两名女子对视一眼,似觉十分有趣,咯咯娇笑起来。   后厅中,敏之一腿屈起, 一腿垂地,斜踞于胡床之上,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手中还擎着一只金杯,里头琥珀色的葡萄酒随着动作旋转摇曳。   敏之见侍女带了阿弦进来,仍是面不改色。   阿弦上前行礼,口称“贺兰公子”。   敏之方淡淡道:“小十八,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被崔玄暐带走后,少不得受他妖言蛊惑,就回不来了呢。”   阿弦咳嗽了声。   敏之道:“怎么,我说他妖言,你不受用?”   崔晔几次三番替阿弦开解心结,阿弦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对敏之的话何止不受用而已?   只是如今有求而来,何必生事。   阿弦道:“贺兰公子,我、我这样唐突而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的。”   敏之嗤了声,冷笑:“我就觉着你选在这时候急匆匆地跑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说罢,你想怎么样,你那陈基哥哥,不是在金吾卫做的挺不错的么?这次只怕你并非为他求差使来的吧。”   陈基的事,他果然也知道了。   阿弦踌躇。   敏之却忽地说道:“陈基倒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居然有手段搭上许敬宗,是个机变的小子,将来只怕前途无量。”   这种话,竟不知是褒是贬。   阿弦略微定神:“我、我不是为了这件儿来的……”   敏之这才坐直了些,定睛看着阿弦:“你不是因为陈基攀上了高枝儿,才跑来跟我反悔之前约定的?”   阿弦忽然觉着这是个机会,乃巧舌如簧道:“我既然答应了周国公,当然不会反悔,但倘若周国公觉着无法应践允诺之事,主动取消约定,我便要多谢周国公的高义跟胸襟了。”   这一番话也为难阿弦绞尽脑汁想了出来。   毕竟以贺兰敏之的脾气,如果直接跟他说——“你未曾帮我办事,我便不跟着你,而且还要去跟着阿叔”之类的话……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糟糕。   唯一叫人猜不到的是,会糟糕到何种地步而已。   阿弦说罢,敏之哈哈笑了起来:“小十八,你能耐了,这是在以退为进么?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我从来不知什么叫高义,更不懂胸襟为何。再者说……”   阿弦的脸上忍不住浮出失望之色。   敏之看的明白,越发冷笑:“再者说,你若觉着我没帮你让陈基升官,那也好办,我一定有法子让他离开金吾卫,然后再助他升上去,这样我就不算没实践同你的约定了,你觉着如何?”   随着这一句话,阿弦心中那一抹侥幸也荡然无存,忙摆手道:“不必劳烦公子,现在这样就很好。”   敏之眼神冷冷地,举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你可不要想错了主意,不要以为崔玄暐会为陈基的事出头……实话告诉你,有些事我能做,而他注定不能做。”   阿弦道:“我不太明白?”   敏之把手一抬,一名侍女上前,重给他杯中斟满酒水。   敏之仰头喃喃道:“这很简单。他是君子,而我不是。有些手段,君子向来是不屑用的,我当然没有这种顾忌。”   他口中的“手段”,料想该是“威逼利诱”一流,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的。   阿弦无言以对,原先还想趁机开口求辞,现在看来,贼船已上,再跳无门。   敏之又饮了一口酒,哼道:“你才多大,跟我玩心机?”   阿弦一愣,举手挖了挖耳朵。   敏之看着她的动作,不知为何觉着可乐:“对了,我还没问你,昨儿晚上崔玄暐带了你去,干什么了?”   阿弦道:“我受了伤,阿叔找人帮我医治。”   敏之道:“看你行动自如,必然是找了位高人了?”   说到这里,敏之若有所思地打量阿弦:“我总觉着昨儿晚上的事有些古怪,有些不像是崔晔的作风。”   阿弦不愿跟他多谈崔晔,免得他又大放厥词,而她也无法反驳,便道:“贺兰公子,我的不情之请还没说呢。”   许是喝多了酒,敏之有些醉眼朦胧:“哦?你说。”   阿弦道:“昨晚上贺兰公子将许府的一名侍妾带了回来么?”   敏之微睁双眸:“不错,你想怎么样?”   阿弦道:“您想如何处置她?”   敏之道:“处置?我已经收她为我的新侍妾了。”   阿弦震惊,一时忘了说什么。   敏之笑道:“你如何似见了鬼,怎么,不成么?”   昨日还是许敬宗的妾室,今日便成了周国公的人,这的确让阿弦有些难以立刻接受。   敏之打量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忽然倾身看她,低低道:“小十八,你昨儿为什么无端端跑去许府行刺许敬宗,莫非你看上了这女子,所以争风吃醋?”   阿弦道:“贺兰公子多虑了。”   敏之道:“那又是如何?”   阿弦道:“我、我只是受人之托,想要知道这女子是否受苦而已,既然、既然已经是国公的侍妾,那么……”   敏之笑道:“那么我自然会万千宠爱,是不是?你是受谁之托?”   阿弦道:“是个不相干的人。”   敏之道:“我想该不会是崔晔,他应该不至于色急到这个地步。”   阿弦叫道:“周国公!”   敏之横她一眼。   两人说到此,那叫“云绫”的侍妾忽然盈盈地从门外进来,上前在敏之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敏之转头看她,并不做声。   云绫轻声细语道:“殿下息怒……我自回她就是了。”   敏之却说:“不必,就如她所愿,你叫她即刻过来。”   云绫惊喜,低头答应,匆匆而去。   片刻功夫,云绫去而复返,身后带着一个人,锦衣绣裙,走起路来有些缓慢,细看脸上还带着伤,正是许敬宗的小妾虞氏。   阿弦对于昨夜只有零星片段记忆,多半从鬼嫁女口中得知。   而鬼嫁女因昨夜也自伤了,而国公府煞重,她更加无法入内,只从门口鬼灵口中得知虞氏被周国公带了入内,她惜女心切,才又找上阿弦,求她来一探究竟。   从虞氏现身之时,她的双眼便已经迫不及待地看向此处,当看见阿弦的那一刻,虞氏惊呼了声,加快脚步,竟越过前头的云绫,直冲过来。   虞氏奔到跟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娘亲!”   阿弦张口结舌。   虞氏的双眸泛红,目光急切地在阿弦脸上逡巡:“娘!是你么?”   侍妾云绫本要上前阻止,忽然止步,停在厅外。   原来厅内的贺兰敏之在听见虞氏如此称呼阿弦的时候,双眉扬起,云绫最懂他的心意,知道这是他兴趣正浓之意,不敢打扰。   阿弦从不知事情会是如此的“匪夷所思”,但是看着虞氏急切的神情,眼前忽然出现许府之中的一幕,“她”被许府的家丁押住,对面儿的虞氏大叫:“娘亲!”似要扑上来。   阿弦暗自调息,勉强道:“姑娘……我、我不是你娘。”   此刻虞氏细看阿弦的双眼,面前这双眼睛,黑白分明,如此清澈,并没有让她渴求的温柔慈爱之色。   又听阿弦的口吻如此,更不是记忆里那种满是疼爱慈怜的口吻。   虞氏的目光一点点地暗淡下去:“不、不错,你的确不是我娘……她明明早已去了,又怎么会再出现在我跟前儿,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罢了,我知道,我知道,我……”   她颤声说着,声音一寸一寸低了下去,就像是一寸一寸地走向绝望。   最后虞氏慢慢举手捂住脸,身体也随着抖了起来,但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可偏偏是这样的无声幽咽,却更叫人心酸。   阿弦望着她失望的样子,昨夜“母女相见”那种生离死别的场景不住在心底闪现,虞氏大叫“娘亲”拼命向着她挣扎……   阿弦鬼使神差道:“并不是幻觉,是真的。”   虞氏一愣,慢慢地撤下双手:“你说什么?”   阿弦看着她满是泪水的双眸——道:“她还在,她一直都在看护着你。”   虞氏深吸一口气,无法置信:“你是说……昨夜……是真的?”   阿弦点头。   虞氏道:“你是在安慰我么?”   阿弦摇头。   虞氏双眼已经通红,她喃喃道:“娘……”忽然叫道:“她在哪?她在哪?”她徒劳无功地转身四顾,目光游移,毫无目的地张望。   阿弦道:“她……她进不来,所以我才替她来看一看。”   虞氏从小儿没了母亲,但是她的“母亲”,就算身为鬼灵,也深深地爱护着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点触动了阿弦,让她忍不住想要告诉虞氏一些真相,至少……知道她不计所有要维护的人也正在默默地爱护着她。   就好像当初被关押在密室的鬼嫁女,当时还是婴孩儿的虞氏是她唯一的牵念跟光,现在,冥冥中鬼嫁女的保护,希望也能成为虞氏的一缕慰藉跟光。   虞氏愣愣地看着阿弦,脸上的表情,想哭又想笑。   阿弦正要安慰她两句,忽然一怔,转头看向门外。   她试着走到门口静听,回头看向虞氏,然后又看向贺兰敏之。   是夜,爆竹声四起,周国公府门前的这条街却十分宁静,因无人敢在周国公左近闹扰。   虞氏走出大门,迟疑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阿弦。   阿弦却看着国公府门口正前方的一道淡色红影。   虞氏迟疑地走下台阶,因什么也看不到,也无人提醒,便又急又迷茫地左右徘徊。   门口台阶之上,贺兰敏之站在阿弦身后:“小十八,你真的能看见那东西?”   阿弦不答。   敏之道:“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虞氏跟敏之一样什么也看不到,带着哭腔叫道:“娘?你在吗?你在哪?”   身后阿弦道:“她就在你身前。”   敏之怀疑地看向阿弦,本想嘲笑,可当看见她凝视的目光之时,却又无法出口。   那边儿虞氏却伸出手去,在阿弦的眼前,虞氏的手掠过鬼嫁女淡红色的身影,就好像有一阵风掀起了她一直都垂着的红盖头,露出底下一张十分娟秀美好的脸。   阿弦曾见过密室中的这女子,但那时候她的容貌已经憔悴,并不像是现在这般,美好的令人不忍心去破坏,但……   鬼嫁女望着面前的虞氏,极美的眸子里流露出昨夜一样温柔的眼神:“能在最后再看见你,我的心愿已了了,也该离开了。”   虞氏无知无闻,仍在徒劳地找寻。   鬼嫁女满含爱意地望着女孩子,道:“你或许永远也不知道,母亲的心里是何等的爱你。”   阿弦本静静看着这一幕,听了这句,忽然像是有人在自己的鼻子上打了一拳。   酸涩直冲上双眼。   然后阿弦垂手,轻轻地拍了拍玄影的脖子:“玄影,你别动。”   玄影自始至终都默默地跟在她身旁,听了这声指令,却忍不住有些躁动地扬首,想叫又未曾叫出声来。   敏之眼睁睁地看着阿弦走下台阶,她走到虞氏身旁。   阿弦看向虞氏,然后又转头望着面前的鬼嫁女,忽然她道:“你过来吧。”   虞氏不解,只回头看阿弦。   鬼嫁女却一怔:“十八子……”   阿弦道:“她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如果是你最后的心愿,那么……”   鬼嫁女看着阿弦,眸子里朦朦胧胧仿佛升起了雾,然后她盈盈下拜:“多谢。”   淡色的红影舞动,就如同绕着花树下的风,那股异样的气息让敏之也感受到了,他心中震动,也下了两级台阶。   与此同时,阿弦身子摇晃,眼睛闭了闭。   虞氏不知如何,举手将她扶住:“你怎么了,我娘亲到底……”   话未问出,就见面前阿弦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早已经不似是方才少年灵动的眼神。   ——柔和而宁静,好似月光般慈和的目色。   虞氏惊得睁大双眼,喉咙里那声称呼还未叫出,面前的“人”已温声唤道:“我的孩子……”   她张开双臂,将虞氏轻轻地抱入怀中。   就在被抱住这瞬间,虞氏的心底忽然浮现在她极幼小甚至没有记忆的襁褓中,便是被人如此小心翼翼地抱在温暖柔软的怀中,那人哼唱着催眠曲,无限满足无限疼爱。   “娘……娘亲……”虞氏喃喃地唤了声,泪从睁大的双眸中滚落,打在阿弦的胸口。   短暂而又似永久的一抱之下,阿弦的身子一震,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抽离。   就在此刻,隔街一道烟花直冲上空。   在璀璨明亮的烟花火中,敏之抬头,瞧见一道淡红色的影子绵绵消失于空际,犹如烟花绽放,终成灰烬。   虞氏察觉阿弦的身体下滑。   她拼命用力将阿弦抱住。   阿弦扶着她,抬头刹那,同样看见烟消云散的鬼嫁女……拼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得到了一个隔世的拥抱,就算灰飞湮灭……亦在所不惜。   忍着身体上的不适,阿弦拢了拢嘴角,哑声道:“她想让你知道,当初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你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同时在她死后,你也是她不愿离开的唯一不舍。现在……她最后的心愿是你……”   ——好好活下去。   虞氏眼中泪落如雨,含笑点头。   阿弦知道自己今晚所做十分冒险,几乎正跟孙思邈叮嘱的背道而驰了。若给崔晔听说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但是她又觉着这样做是值得的。   就好像……冥冥中完成了一个极隐秘的小小心愿。   是夜,子时已过,外头的热闹喧哗声也渐渐消散。   国公府中。   阿弦勉强将可说的皆说了一遍:“贺兰公子,我可否先回家去?”方才被鬼嫁女附体,虽然只是短暂一瞬,仍让她精神倦怠,昏昏欲睡,方才答着敏之问话,几乎都瞌睡起来。   敏之道:“何必舍近求远,我这府内房屋数百间,随便你挑,莫非还不够你安枕的?”   阿弦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敏之道:“你是嫌弃我这里不跟着你的姓么?你姓……朱,不如把这里改叫朱国公府,你是不是就爱住了?”   阿弦无言以对,“周国公”的爵乃是当今天后亲自所赐,他却用来开这般大逆不道的玩笑,的确非常人也。   忽然敏之又道:“但是你为何又叫‘十八子’,据我看来,‘十八’合起来为‘木’,十八子岂非就是个‘李’,你到底是姓朱,还是李?”   阿弦凛然:“是当初算命先生说我命薄福浅,所以要借一个字来挡灾,兴许便是此意。”   敏之笑道:“这算命先生倒也是偷懒,明知道李是咱们天子之姓,却用这个来搪塞。”   阿弦本着急回家去,敏之却毫无放人之意,叫云绫来领阿弦自去安歇。   若是寻常日子,阿弦自可以再找法子推辞,但今日实在倦累非常,又见时候不早,当即从他之命。   次日一早,玄影叫醒阿弦,才起身整理妥当,几个侍女送了早饭来。   阿弦也不客气,捡着喜欢的吃了好些,同时也把玄影喂饱。   吃好了后,侍女便领着她往前,一路道:“国公似要出府,已经命人备好车马了。”   果然贺兰敏之是要出府,也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的锦袍,金冠玉带,更跟那华丽的绿孔雀相似了。   见阿弦出来,敏之道:“怎么这么晚?”头也不回迈步往外。   阿弦只得跟上,随着他门口登车,阿弦道:“贺兰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敏之道:“闲着无事,出去逛逛。”   虽然他一副轻描淡写之态,但阿弦却瞧出他藏有心事。   既然敏之不提,阿弦便也不再说破,只跟玄影挤在一起,边打量外头光景。   车过朱雀大道,玄影忽地叫了起来,阿弦随口道:“你看见什么了?”跟着往外探头。   眼前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扑朔迷离。   玄影向着右手侧路上又叫,有些急切。   阿弦顺着看去,隐隐看到一些有些眼熟的背影:“那个……”   她略一迟疑,却竟想不通这有些熟悉的人影是谁。   这一错神儿间,马车早已经远远地驰开,不知行到了哪里,外头传来孩童的欢叫声。   稚嫩的童音随风入耳,阿弦猛然记起:“袁大人……袁大人!是他!”   惊喜交加,不敢相信。   阿弦正要出车厢,敏之抬脚:“干什么去?”   阿弦道:“我有一位故友可能回京了,且许我先去找他。”   “做完了今儿这件事,你爱去找什么故友都使得,现在地方快到了,不必想逃。”   阿弦道:“公子!我不是逃走。”   贺兰敏之思忖道:“你方才说什么袁大人,总不会是那个原先在豳州当刺史后来又代领了豳州军之军权的袁恕己吧?”   阿弦道:“你也听说过袁大人?”   敏之失笑:“如雷贯耳,虽然还未照面儿,但觉着很适合我的脾胃。听说他最近获罪上京,还不知福祸如何呢,自求平安吧。”   阿弦听见“获罪”二字,通身一凉:“什么?袁大人获罪上京,为什么?”   敏之道:“若要处置他,罪名多不盛数,据说你当初在他手底下当差,你难道不知道?”   阿弦噤口。   阿弦由此沉默,心中忧思乱舞,连马车停了下来都未察觉。   玄影拱了阿弦一嘴,阿弦才也跟着敏之跳了下来。   抬头看时,却见是个陌生的府门,并不似李义府、许敬宗或者周国公府那样雄伟巍峨,也不似崔府那样古雅庄严,却透出几分家常普通来。   阿弦打量之时,早有仆人出来迎着,向贺兰敏之毕恭毕敬行礼:“周国公驾到,快请。”   敏之道:“司卫大人可在家么?”   仆人道:“我们老爷正在东宫,尚未回来,倒是少公子在家里。”   敏之道:“好的很,我正要找他。”   原来此刻敏之带着阿弦来的地方,正是当朝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府上,杨思俭是荣国夫人杨氏的眷亲,却是个颇具文采之人,曾同许敬宗、上官仪等人编集古今诗文选录,名为《瑶山玉彩》。   杨思俭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杨立,女名杨尚,皆有名声于世,尤其杨尚,品貌端庄,德才兼备。   又因杨思俭在亲族中辈分颇高,故而算起来,杨立跟杨尚却是武后的表弟表妹。   既然有了这样一重关系,敏之跟杨思俭家里的关系就也有些微妙了。   虽然按照规矩,敏之该以长辈称呼杨立杨尚两位,可敏之的年纪比两人还大许多,且又因为朝中的身份尊贵,因此便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平日里只以平辈相称而已。   且说敏之一径往内而行,阿弦满头雾水,不知他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陌生府邸。   将到书房,忽然间“啪”地一声,像是什么被摔碎,继而有人求饶:“长公子饶命!”   换来的却是一声惨呼。   阿弦正皱眉,就见从前方的书房门口,连滚带爬跑出一个侍女来,满脸痛色,手捂着腰侧。因见敏之迎面而来,侍女便忍痛侧身行礼。   敏之目不斜视,径直进了房中,阿弦看一眼那侍女,忍不住扶了她一把:“姐姐怎么样?”   侍女万没想到,顺势站起身来,苦笑道:“多谢小哥哥,我没什么……”   阿弦正目送这侍女的背影,忽然门内敏之叫道:“小十八!”   进门之时,却见敏之坐在左手窗户下,而正前方,却有一人立在书柜之前,见阿弦进来,便抬起双眼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阿弦心里忽然有种很不适的感觉,就仿佛这双眼睛里有什么芒刺一样,还偏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敏之在旁:“这是杨公子。”杨立如今在门下省为录事,乃是低级官职,近来因病在家休养。   阿弦行礼,杨立却只冷冷地瞥着她,对敏之道:“你带他来做什么?”   敏之一笑,眼睛却望着阿弦:“这是我新收的得力跟班,当然要带在身旁了,你觉着怎么样?”   杨立道:“什么怎么样,你不是一贯如此么?喜欢了就多玩两天,不喜欢了就随时宰杀了,有何稀奇?”   敏之道:“这种事我做起来当然没什么稀奇,但要是个从来手不捏刀的人忽然如此……你说稀不稀奇?”   杨立遽然道:“你是说我?”   敏之道:“既然你自己承认了,那不如告诉我,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如何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阿弦不由抬眼。   正巧杨立也看向她,四目相对,杨立目露凶光:“你是故意带了一个小跟班过来羞辱我的?”   敏之见话不投机,便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且告辞了。”   杨立咬牙切齿,浑然无礼。   敏之迈步走到门口,身后哗啦啦一声响,原来是杨立将书架上的整整一排书都推落在地。   敏之回头,喃喃道:“疯了,疯了。”迈步出门。   阿弦跟在身后,正也要随着出门,就听见身后一声女子的厉声惨呼:“不要!”   阿弦惊而回望,却见杨立正自顾自在撕扯地上一本书,他周围却空空如也,并无人影。   敏之带着阿弦沿廊而行:“你说奇不奇怪,原先他可是个有名的谦谦君子,对人连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忽然间没来由就暴戾起来,所以杨少卿才将他困在家中不许出门,不然定要闹得满城风雨。”   正说间,阿弦忽然听见“咯吱咯吱”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抓在窗扇上,声音十分嘈杂难以入耳,且他们一路行,那声音就随着在旁边响起。   阿弦忍无可忍,举手捂住耳朵,那声音却仍在右边儿如影随形。   敏之道:“怎么?”   阿弦道:“公子没听见那抓门扇的声响吗?”   敏之道:“哪里有什么声响?”他打量阿弦一眼,又转头看着身侧的门扇,忽然眼神微变,举手握住一面窗户的窗棂用力。   窗扇纹丝不动,原来是从里拴住了。   敏之手按着窗扇,往前而行,停在一扇门前,他举手按在门上。   阿弦正被那声音搅扰的辛苦,却就在敏之按着门扇的时候,声音忽然消失不见。   就在阿弦略松了口气的时候,敏之手掌吐力,将那两扇门给推了开。   阿弦无意扫向里头,只一眼,浑身的血都似凝固了般。毛骨悚然。   敏之也极快地瞄了一遍——见乃是一座空屋,屋里头空空荡荡,青砖铺地,垂着一面帐子,除此之外别无杂物。   但当他回头看见阿弦的脸……敏之道:“你在看什么?”   阿弦手捂着嘴,退开,一直退到栏杆边儿上,心还在狂跳。   敏之正要过去相问,前方的月洞门外响起说笑声响,敏之一愣,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等阿弦回过神来,却见敏之站在月洞门口,往外打量,眼神居然……并不似平日那样漫不经心,反而透出几分怅惘感伤似的。   阿弦走过去,跟着往外看了一眼,却见面前是一座偌大的花园,亭子里坐着两个人。   惊鸿一瞥,只瞧见两人皆都是妙龄的美貌少女,其中一位尤其秀美动人,又生得十分雍容。   阿弦看看那少年,又看敏之。   心中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   阿弦问道:“贺兰公子,这两位姑娘是何人?”   敏之转开视线:“一位是杨少卿之女杨尚,另一个是他家的亲戚。”   阿弦道:“那穿灰蓝色的一位,大概就是杨小姐了?”   敏之嗤之以鼻:“什么灰蓝色,那叫月白。”   阿弦道:“不是都一样么?”   敏之竟有些气恼:“不一样!你这小傻子!”   两人在这边儿说话声音略高,便惊动了对面的人,杨小姐起身,遥遥地往这边儿张望,看她的表情,明明该是看见了贺兰敏之跟阿弦,却偏并未过来,反而拉了拉另外那少女,两人一块儿去了。   敏之冷笑了声:“咱们也走。”   杨府并不大,顷刻出府上车,敏之似觉不快,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阿弦道:“贺兰公子,方才杨小姐怎么一看见我们就走了?你们不是亲戚么?”   贺兰敏之道:“亲戚?哪门子的亲戚,我的名声不好,清白人家的女孩儿见了我当然是要躲得远远的。”   阿弦不敢多言。   杨府一行,敏之喝的半醉,云绫等扶了入内伺候。   阿弦趁机出府,心中略一合计,先去吏部。   因为大街上那一瞥,阿弦觉着袁恕己回京来了,既然回京,自要来吏部报到,因此到此处打探消息是最快的。   不料因为年下,吏部多半的人都已经休班,虽有人轮值,却因不认得阿弦,哪里会容她打探。   阿弦本想抬出崔晔,又怕另生纠葛,只怏怏地先带玄影回家。   偌大长安,海海人群。   要找一个人,何其艰难。   想当初找陈基的时候还当面不得见……何况如今她还不确信袁恕己已经回了长安。   一想到陈基,仍觉呼吸困难。   阿弦忽然想:崔玄暐跟孙老神仙说的都对,她一相情愿的好,对陈基而言兴许却是毒。   要不然的话,为什么当初她在府衙大牢里,拜托那些狱卒等四处寻他,他明明知道,却迟迟而来。   而且她若不强求,他也不会因此重伤几乎殒命。   或许真的……该为了他如今的选择而高兴。   夜空飘雪。   不多时地上又白了一层。   阿弦一个人独坐堂屋,摆弄着苏奇送来的一包过年的烟火,听外头风吹着雪,静静悄悄地飘掠。   她随手抽了一根短短地滴滴金出来点燃。   小小地焰火燃烧,喷出了细碎的星星。   阿弦燃了一根又一根,微弱的火光照亮她跟玄影的脸,两个面面相觑。   后来阿弦握了一把,在屋檐下排坐一排,用火点燃。   于是眼前便有了无数璀璨星星闪烁。   直到敲门声响起。   阿弦几乎以为自己幻听,她猛地站起身来,受惊似地回眸。   敲门声仍坚定地响起。   阿弦踏雪而行,来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才猛地将门打开。   她心里还想着那个人。   但……   雪地里默默地站着一人,身上披着连帽的大氅,已落了极厚的一层雪,从头顶到肩膀都是素白一片。   玄影早跳出去,绕着他欢悦地蹭动。   阿弦一怔,又见在这人身侧,还有一匹马儿靠墙立着。   此人正垂头看玄影,阿弦看不清他的脸,心里那名字却忽然跳出且呼之欲出。   正屏息中,他抬起头来,向着阿弦笑了笑:“哼……才多久不见,就不认得我了?”朗声如昔,笑影依然。   阿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袁大人?”   她擎着手,忘了手中还攒着点燃的几支滴滴金,那烟火滴溜溜地也都洒落下来,如同一串小小地星雨。   袁恕己道:“小心。”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也顺势将她手中的滴滴金接了过来。   阿弦醒悟,低头握了握手,她不觉着手烫,却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不知所措:“我找过你没找到,你……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袁恕己看着手中兀自不停滴落的小小烟火,眼前阿弦被火光照亮的脸,显得红扑扑地,多么可爱,之前的他为何竟没看出来,她居然是……   袁恕己一笑:“有心想找,自然就找到了。”    第106章 从天而降   阿弦再想不到, 袁恕己竟会“从天而降”似的出现面前。   突如其来的重逢几乎让她手足无措, 又听了袁恕己的这一句“只要有心”,才笑道:“果然不愧是大人, 总是比别人要厉害些。”   袁恕己含笑凝视,无法移开目光:“怎么, 不让我进去坐一坐么?还是说你屋里头有人?”   话一出口,猛然心惊。   这句对他而言本是极平常的玩笑话, 何况以前也同阿弦开过诸如此类的玩笑。   但这会儿……因已经知道了她并不是男孩子,所以这玩笑在袁恕己心头变了味,自觉“唐突”了眼前人。   阿弦却浑然不知,反而笑道:“屋里头没有人,多半有几只鬼,你敢不敢进来?”   袁恕己暗中松了口气:“那就劳烦你帮我介绍介绍了。”   阿弦哈哈大笑, 玄影也高兴的蹦来跳去,迫不及待地跃入门内。   袁恕己迈步进内, 扫了一眼这院落。   却见比在桐县的那朱家小院还要逼仄些呢, 而且……更缺乏些热闹温馨的人气,在这种临近年下万民欢腾的气氛中,甚至还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凄凉。   阿弦似也察觉了,故意道:“这两天我忙得很, 也不知道大人你会来,你吃过饭了吗?”   袁恕己道:“我吃过了,你呢?”   阿弦道:“我也吃了。”路上买了两个饼子,给了玄影一个, 她自己吃了半个,剩下半个还在桌上。   袁恕己进了门,见屋子简陋,凉气森森入骨,也早瞥见了那剩下的饼子,却并不说话,转头看着左侧的卧房:“你睡在哪一间?”   阿弦道:“就是那间。”   趁着他掀帘子打量的时候,阿弦忙把桌上的饼子拨到地上,示意玄影。   玄影倒也机灵,上前叼起那饼子,跑到门口趴着吃了起来。   袁恕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小弦子,你一个人住?长安的房价太贵,你居然能住这样阔朗的屋子,哪里发了财不成?”   阿弦抓了抓头,只得也跟着走了过去,钻进帘子看的时候,一怔,原来他竟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十分惬意。   阿弦道:“原本是跟大哥一块儿的……”   “陈基?你终于找到他了?”袁恕己动了动身子,转头看她:“那现在呢?”   阿弦道:“大哥……找到了合适的差事,高升了,所以他搬了去。”   袁恕己“哦”了声:“可惜了。”   “可惜什么?”阿弦问。   袁恕己笑吟吟地看着她:“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他竟不要了。”   阿弦只当他是在说房子,叹了声:“我也觉着这里很好,但大哥不喜欢,阿叔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就替大哥高兴罢了。”   袁恕己听到“阿叔”,才翻身坐起来,眼里透出警惕之色:“英俊先生?”   自从进了长安,“英俊”这个名字仿佛已经成为历史,阿弦笑道:“说起阿叔,我也还有一件大事要告诉大人呢。”   阿弦是下厨苦手,不必说吃食,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   幸而袁恕己随遇而安,并不挑拣,随意坐在堂下,听她将来长安的一路所遇、以及英俊并不是自己的亲阿叔,他其实就是崔玄暐的事尽数说了。   袁恕己听罢,并不见格外惊异。   他回想“英俊”的容貌行止,笑道:“我早觉着他的气质不是你们家的人,当初朱老伯还信誓旦旦说他们长得像呢。”   又怕提到朱伯阿弦伤心,袁恕己话锋一转:“唉,可知我先前还在想你为何没跟他在一块儿?原来他就是崔天官,嗯……意料之外,却又理所当然……那样的人物……”   阿弦道:“阿叔本来想让我跟着他的,只是我并没有答应。”   “好生古怪,”袁恕己笑意荡漾,“之前你不是跟他寸步不离的么?难道只是因为身份跟门第的原因?”   袁恕己知道阿弦体质特殊,也知道英俊对她的意义非凡,忽然听阿弦说没答应跟着英俊,就仿佛听见那想吃肉的老虎偏偏把嘴边的肉食吐掉了一样。   但对他而言,这却是个好消息。   阿弦道:“因为我应承了别人。”   袁恕己诧异:“你应承了跟着别人?是谁?”   阿弦道:“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就好像有人迎面给了他一拳,袁恕己的脸色十分精彩:“贺兰……敏之?”   阿弦点头,袁恕己脱口道:“是贺兰敏之逼你的?”   “不是,”无法将自己曾因陈基的前途而同敏之做交易一节说出来,阿弦道:“我自个儿选了他。”   袁恕己更加磨牙道:“岂有此理!那还不如跟着崔晔呢。”   阿弦一愣。   袁恕己咳嗽了声:“你、你虽是头一次进长安,可你难道没听过周国公的名声、名声不佳?”   阿弦心想:“何止是名声不佳,人更是难以应付的很。”   但这条路她一开始就选错了,而且注定不能回头,对她自己来说倒没什么,只怕又无端牵连到陈基。   阿弦决定打肿脸充胖子:“其实也并没有外头的人传的那么夸张,周国公有时候……有时候还是极好的,他还救过玄影呢。”   玄影才吃了那半个饼,此刻便“呜”了声,不知为何露出几许眼白。   袁恕己笑问:“这又是什么典故,快详细说来……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我都想知道,你从头到尾说给我。”   阿弦笑道:“大人,你当你又在审犯人么?”   只好把飞雪楼认识卢照邻,得罪了地痞马二等,被偷走玄影,扔到崔府,敏之亲自相救这一宗说了。   袁恕己听得心旌神摇,回头看一眼玄影:“你这狗子的命倒是极大,老虎嘴里都能死里逃生。”   因说到贺兰,阿弦不免想起他提起过袁恕己“获罪”一节,忙问道:“大人,你这次是因为什么回长安的?”   袁恕己道:“回来述职而已。”   阿弦道:“我怎么听说……”   袁恕己笑道:“你听说什么?”   话到嘴边,阿弦又忍住,拐弯儿道:“我听说苏老将军已经驾鹤西游、豳州的事都是大人在管着,一定比先前更忙碌百倍,也凶险百倍……”   袁恕己心头转动:“你莫非是从周国公口中听说有关我的话?”   阿弦道:“周国公的话半真半假,我不大敢信他,只听您说就是了。”   袁恕己复又大笑一声,举手在她头上抚过:“做得好小弦子,别人的话你都不可全信,只听我的就是了。”   阿弦却摇头道:“那不成,阿叔的话我定也是要全信的。”   袁恕己轻轻地呲了声,忍不住白她一眼。   等阿弦将自己在长安的历险边边角角都跟袁恕己交代过了,子时也早过了。   阿弦未免发困,打了个哈欠问道:“大人你如今住在哪里?”   “在驿馆,”答了这句,袁恕己突然道:“时候不早了,今晚我可否在这里借宿?”   阿弦愣了愣:“那、那当然使得。”   袁恕己笑道:“好极了。”他起身,竟往阿弦的房间而去。   阿弦忙叫道:“大人,你……”   袁恕己回身:“怎么了?”   若不让他睡自己房中,难道睡陈基的房间?想来也是一样。   阿弦叹道:“没、没什么,外头下了雪必然更冷,我给你再找一床被子。”   袁恕己微笑:“以前急行军的时候,裹着披风盖着草睡的时候还有呢,且我的身体好的很,血热,不需要盖那么厚。”   阿弦原本不是为了被子,就随意“哦”了声。   袁恕己又道:“若有被子拿出来也可,你自己盖。我本以为长安这种繁华地方会养人,不料你竟只长了一丁点个子,肉还更少了,活活地一副饥寒交迫模样。”   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有些动怒:“你好歹也是崔晔的救命恩人,他对你未免也太过放心了。”   阿弦忙道:“阿叔其实对我很好,且他整天忙着正经事,又不像是在桐县时候那样、只做一个教书先生跟账房先生而已……”   袁恕己笑道:“你倒是很维护他,我说他一句都不成?”   阿弦正色认真道:“大人不要说阿叔的不是,他并没有对不起我。当初救他……也是有我的私心在内,而且……在桐县,跟伯伯,阿叔一同相处的那段日子,实在是我平生以来最高兴最喜欢的一段时光了,我已经很知足了。”   袁恕己心里忽然酸溜溜地:“那我呢?”   阿弦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哈哈,当然还有大人。”   门口玄影“汪”地一声,阿弦冲着玄影吐了吐舌头:“忘不了你!”   袁恕己哼道:“原来我的地位跟这只狗是等同的,我忽然受宠若惊。”   阿弦越发大笑,竟有几分开怀。   各自起身,阿弦去厨下水缸里舀了些水来:“大人,这里只有冷水,您凑合着漱一漱。”   这会儿夜阑更深,雪落无声,外头自然更是冷极。   袁恕己见她脸儿雪白,小手握在木盆上更显得脆弱,就似是被霜雪冻住的柔枝。   他不禁抬手在阿弦的手上一握:“谁让你忙这些了?我不需要你伺候。”   温热的掌心覆落,阿弦愣了愣:“大人你的手好热。”   袁恕己道:“是吗?”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所以不必给我准备被褥了,你、你也快去睡吧。”   阿弦答应了声,又问他明早是否有要紧急事,她会早早起身来叫他,免得耽搁。   待阿弦转身要走之时,袁恕己忽道:“小弦子,你晚上还会不会见到那些仁兄了?你要是怕的话,记得我还在这里……你可以过来我这边儿……”   这一句虽是玩笑,却半真半假。   黑暗中脸上也有些发热。   阿弦跟他厮混熟了,毫无拘束,哼道:“我现在不怎么怕了,如果又看见他们,会指点他们来找大人的。”   袁恕己啼笑皆非。   阿弦并不立刻就睡,先去柴房看了看袁恕己的坐骑。   之前她搜罗了些干草,这匹马儿却并不肯吃,只喝了几口水,阿弦打量片刻,忙跑到堂下,在抽屉里找出一个纸包,果然发现里头有两颗没吃完的饴糖。   那匹马儿睁大眼睛温柔而好奇看着她,大概是闻到甜香气息,终于伸嘴过来,将阿弦掌中的糖果卷入口中,静静地吃了起来。   阿弦趁机摸了摸他结实的颈子,皮毛仿佛缎子般光亮,马儿也驯顺地由着她动作。   因袁恕己的“造访”,本是悲凉的夜晚,忽然多了几分生动的喜欢。   阿弦靠在马脖子上蹭了蹭:“劳烦你载着大人过来找我,暂时就委屈你一晚上,明日我去集市上买些上好的食料给你。”   玄影站在门口,有些吃醋地歪头呜了声。   临近年下,长安城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中书令许敬宗,忽然上表请辞。   许敬宗在奏疏里所写,无非是自称自己年迈昏庸,不能再为朝廷效力等,故要急流勇退。   高宗终于准了他的请求。但虽然容他辞官的话,却不许他远离长安行退隐之实,仍留他在朝中效力,且一概俸禄照旧。   这日,许敬宗从宫中往外,正碰见贺兰敏之带着阿弦迎面而来。   这两人自然都是许敬宗的心病,可面对贺兰敏之,许敬宗却仍是只能压住心中的愤懑虚惊,面上略略陪笑。   敏之淡淡道:“许公进宫如何?”   许敬宗道:“陪陛下说了会儿话而已。周国公如何?”   敏之道:“巧了,也是陛下召见。”   许敬宗呵呵两声:“怪道方才陛下有些神不守舍,想来一定是在等周国公了,您快请。”   这会儿正在丹凤门前,每次敏之进宫,所带仆从均在此等候。   敏之便对阿弦道:“小十八,不要趁着我不在四处乱跑。”叮嘱过后,便摇摇摆摆地入内去了。   阿弦立在丹凤门侧,这会儿许敬宗正要上轿,见敏之走了,便迟疑地回看阿弦。   正阿弦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对,许敬宗道:“若非知道不可能,老夫几乎以为,那夜是你跟贺兰敏之合谋做了一场戏。”   阿弦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着实对这位老者绝无好感,满心厌恶。   许敬宗看着她冷然的目光……眼前却频频闪现那夜府中厅内对峙的场景,那时候他眼前所见明明正是这个看着有些古怪的少年,但总是不自觉出现的,却是那景城山庄的女奴。   许敬宗终于说道:“十八子,这世间果真有鬼神之说么?”   阿弦不答反问:“您问这个做什么?”   许敬宗沉默。   就在许敬宗想要放弃上轿的时候,阿弦道:“许大人。”   许敬宗回头。   阿弦道:“撇开鬼神之说不提,这世间是有因果的。”   许敬宗皱眉。   阿弦道:“当初我去李大人府中,质问他为何要那样对待一名弱女子,他振振有辞对我说,刘武周是谋逆之人,他的亲族随之获罪,自也是待宰杀的牲畜一般,所以他对待牲畜做些禽兽行径,是理所当然。”   许敬宗喉头一动:这的确像是李义府所能说的话。   阿弦道:“我当时并没有回答他,但是现在,我想说的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顶天立地,亦明白礼义廉耻信,跟禽兽绝不等同,当一个人自比禽兽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他也一定会自食恶果。”   世人只看见李义府被流放嶲州,受尽流离之苦被疾病折磨而死,却不知他所种之恶果,并未因为死亡而终结。   阿弦并未细说,许敬宗却仿佛嗅到了什么。   虽然是在青天白日下,巍巍大明宫前,他的眼前却陡然出现鬼嫁女红衣飘飘的影子,前所未有的真实!   许敬宗后退一步,骇然道:“她、她又来了!”   阿弦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空落落不曾有什么异样。   许敬宗瞪着虚空,徒劳叫道:“你还想怎么样?虞氏已经给贺兰敏之带走,我并未杀她,我已经仁至义尽,你要找就找贺兰敏之去!”   阿弦皱眉看着许敬宗,他也转头看向阿弦,竟道:“你告诉她,不要让她再来缠着我了!让她走!”   阿弦欲言又止。   许敬宗仓皇后退,最后颤巍巍地缩进轿子里,声嘶力竭道:“起轿,快!快离开这里!”   目送队伍远去,阿弦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当鬼魂真的环肆左右,满是仇恨痛苦之时,当事之人反并不知道。   而如今鬼魂明明已经消散于天地之间,当事人却忽地恐惧起来。   所谓“疑心生暗鬼”,但这恰恰也是最可怕的,不必再有什么“怪力乱神”的外因纠缠,当事之人自个儿残坏的“心”,就是他的死敌。   阿弦无奈地笑了笑。   得得得……缓慢的马蹄声响起。   阿弦正垂首等候敏之,闻声抬头看去,却见前方数匹马而来,其中一个衣袂飘飘,发髻慵懒地斜散,竟是个娇美婀娜的少女。   这一行人说说笑笑,靠近丹凤门,其中一个白面斯文的青年扫一眼旁侧,忽然道:“阿月,你看那个小子,正是你哥哥最近收的跟班儿。”   那美貌少女转头娇俏地打量,忽地笑道:“生得真是不错,倒果然是哥哥的品味。”   白面青年道:“这孩子看来年纪不大,阿月,你该问问你哥哥,他是不是转了性子,开始喜欢这种漂亮的孩子了。”   就在两人说笑之时,阿弦看着这青年,眼前却忽地闪现一幕。   “许公如何不明白?连一向坚若磐石的崔晔,那夜都同周国公一道,他的用意如何,岂不是昭然欲揭了么?”   许敬宗道:“崔晔跟贺兰敏之一道?梁侯只怕言过其实了。”   青年笑道:“许公尚且还在梦中呢,崔晔自在羁縻州受伤回来,性情好似有所改变,谁知道这块磐石还会不会像是先前那样坚不可摧呢。”   许敬宗道:“梁侯是何意思?”   青年道:“我的意思,劝许公不如趁着一切尚未翻天,以退为进,急流勇退罢了。”   许敬宗十分吃惊:“你想让我退出,让我辞官?不!我不会辞官!”   青年道:“难道许公还以为自己能如李义府般只手遮天良久?先前贵府之中,长公子因何被流放岭外,许公虽不说,难道还能瞒得过天后的耳目去?天后已经心生不悦,只是她念在您当年的功劳份上,不肯计较而已,若这种事更多两件儿,许公觉着天后还会不会站在您这边儿,亦或者……丢卒保车?”   许敬宗胡须颤动,眼神犹疑。   青年道:“李义府就是不懂得急流勇退的意思,所以斗来斗去,终于把自个儿给流放在外,弄得身败名裂……这还是陛下跟天后格外开恩,不然,满门抄斩都是轻的!至于许公……许公诚然为皇后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如今已不是许公的时代了……李义府的例子且在眼前,许公且好生想想。”   阿弦回过神来的时候,梁侯武三思已经陪着魏国夫人进了丹凤门。   两人都不曾下马,悠闲自在地骑马直入,沿着御道往含元殿方向而去。   随风而来的是武三思的声音,道:“皇上这样宠爱阿月,只怕很快就要封你为贵妃了。”   魏国夫人道:“你瞎说,皇上虽然肯,可兴许有人不肯。”   武三思道:“什么人这样大胆?”   魏国夫人道:“你还问我,我问谁去?”   武三思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只要你……我有办法……”   他的声音忽然降的十分之低,最后只听见魏国夫人一声娇笑,不知究竟。   一个时辰后,贺兰敏之的身影方出现在含元殿前的御道之中。   敏之的脸色却有些阴沉,他一言不发地出了丹凤门,翻身上马。   马鞭当空扬起,一声响亮,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往前疾驰。   阿弦见情形不对,忙也翻身上马,她的马术极为普通,哪里追的上敏之,才转出宫道,就见前方那影子如离弦之箭,黑金大袖一扬,就消失路口了。   贺兰敏之骑马冲出宫道。   前方就是朱雀大街,街上依旧行人如织,敏之却丝毫不停,幸而他走的是中间车马行走的路,饶是如此,因速度太快,让许多车辆避让不及,慌张之际,顿时碰了好几辆。   这些人并没看清是敏之作乱,一个个胡乱叫骂:“哪里来的混账这样不长眼?是赶着去投胎么?”   又有的道:“看跌下来摔不死你这王八!”   敏之正在放纵狂性横冲直撞,忽然听见这两句,眼神一变,猛地勒住马缰绳,打马回转。   对面正是阿弦匆匆忙忙赶上,见敏之去而复返,本正松了口气,不料他居然冲到那停在路边的马车旁,不由分说举鞭子乱挥下去。   顿时之间,原先放声辱骂的那几人已经受伤,惨叫连连。   阿弦心急如焚,高叫道:“周国公!”   不顾一切地也打马奔到跟前,翻身下马上前拦住:“快住手!”   敏之已经红了眼,几乎都没听见阿弦在叫他,鞭子乱挥之中,竟向着阿弦身上招呼过来。   阿弦要躲开本也容易,但她一闪开的话,身后那两人势必遭殃。   当下一咬牙,阿弦抬手,想要将鞭子握住。   这一招儿对付普通人自然使得,可敏之本也非泛泛之辈,又是带怒出手,鞭子挥起来霍霍有声,之前被他打到的那几个人无一例外都已经倒地。   除非是内功深厚或者会使巧劲儿的高手才能“艺高人胆大”,用这种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接住鞭子,但阿弦两者都不是,只能硬碰硬罢了。   就在危急时候,阿弦忽地大叫:“杨小姐!”   敏之正恶狠狠地将落鞭,闻声手腕一抖。   那鞭子灵蛇似的腾跃而起,堪堪避开了阿弦身侧,鞭稍重重地砸在地上,青石板路上竟被甩出了一道淡白痕迹!   阿弦咽了口唾沫,暗念了声“侥幸”。   敏之定睛,等看清是阿弦之时,浓眉紧锁。   敏之道:“是你刚才喊杨……”戛然而止,敏之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   阿弦看着他森森的目光,转头四顾。   这会儿街边上远远地站着好些围观的人,因见敏之暴戾之举,都唯恐波及,见阿弦硬是拦下,一个个不约而同发出惊叹之声。   阿弦道:“我没骗你。”   敏之心头一动,随着她目光看去,越过人丛,却看见百步之外,路边上正停着一辆马车,以他的眼力当然看出那车是谁家所有。   但就在被他目光扫过之后,马车缓缓后退。   就在众目睽睽下,马车掉了个头,往来路上去了。   敏之怔怔看着这一幕,将手中带血的鞭子一扔,重新翻身上马。   这会儿早有人认出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周国公贺兰敏之,原先那些叫嚷的人都后悔不迭,怎么会知道偏遇上这位煞星?如今得了一条命已经是白赚了的,忍痛捱屈默然四散。   两侧百姓们窃窃地指点,却敢怒不敢言。   阿弦听着伤者痛呼,看着地上斑斑血迹,犹豫了会儿,正要捡起那带血的鞭子,便听有个沉稳的声音问道:“是什么人闹事?”   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是谁欢呼了声:“太好了,禁军来了!”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这一小队大概有七八人,一个个身着铠甲,武器鲜明,看着训练有素。   阿弦正是个俯身捡起鞭子的姿势,这样抬头的角度有些诡异,所以当她看清楚来者是谁的时候,整个人脑中空了一片。   来的这一队,正是卫戍京师的禁军,隶属于金吾卫中的南衙十二卫,领头的一位,相貌堂堂,加上身着铠甲,更显得英武挺拔,俊朗非凡。   虽然比先前的气质有所变化,但那眉眼却是阿弦最熟悉不过的……   阿弦呆呆道:“大哥?”   真想不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跟“离家出走”的陈基再次相遇。   当陈基看见阿弦的时候,目光里先是掠过一丝讶异,然后却又归于平静,平静的仿佛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桐县的万般,亲如手足的阿弦,而只是一个陌生过路之人。   “是何人街头闹事伤人?”陈基喝问。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阿弦却张不开口。   还是围观百姓们热心,有人高声叫道:“是当今周国公贺兰敏之!”   陈基皱眉,盯了阿弦片刻,吩咐身边儿士兵:“询问这些人的口供……方才是谁供认,也找出来带走。”   底下那些禁军们领命,而原本在人群中提供线索的那人听见,吓得低了头悄悄地逃了,其他众人也怕惹祸上身,热闹也不敢看,纷纷散了。   陈基则低低对阿弦道:“你跟我来,我有话亲自问你。”   阿弦拎着那条“凶器”,呆呆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陈基握住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拖着走开数步,离开了人群。   至行人少处,陈基才松开阿弦,俯身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这种关切的语气,跟方才那个公事公办的口吻判若两人。   阿弦愣愣地看他:“你……”   陈基道:“真的是周国公伤人?怎么是你在善后?以后若遇到此种情形,且记得不要傻傻地留在现场等人去捉!知道吗?”   阿弦听着他熟悉关怀的声音,不觉一阵鼻酸:“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陈基一怔:“傻子,我是在教你避祸,为了你好,你怎么不懂?周国公虽然势大,但有时候官府不得不做做表面文章以消民愤,如果真有闹得无法开脱的时候,你留在现场,岂不是就成了替罪羊了?明白了么?”   阿弦无法抗拒他满是关怀的眼神,点点头:“明白了。”   陈基松了口气:“行了,这件事我替你摆平,你先去吧……”   阿弦不动:就好像在桐县当公差的时候,遇上难办的事儿,陈基也会是这样的口吻——“这个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阿弦的眼圈跟鼻子都红了。   陈基眨了眨眼,忽地又问:“周国公……待你可好么?”   阿弦不答。陈基喃喃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跟着崔大人,没想到……罢了,横竖你机灵些,既来之,则安之。”   说到这里,那几个禁军在叫陈基,陈基忙对阿弦道:“记得我的话,好好地……照料自己,听见了么?”   阿弦还没开口,陈基在她肩头一拍,转身去了。   阿弦站在街角,怔怔地看着陈基回到现场,他很有气势而肃然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众人频频点头,十分信服似的,然后陈基带人离去。   阿弦回到周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门上一打听,原来一刻钟前贺兰敏之才进门。   尚未进厅,就听见里头传出奇怪的声响,似有人在痛苦的呻吟。   阿弦想起在路上被敏之痛鞭的那些无辜之人,只当他又将怒气转到府中,当即叫道:“殿下!”   皱眉奔入厅中,才要喝止敏之的暴行,目光转动,却忽地看见十分奇怪的一幕。   敏之按着一个丫头,衣衫凌乱,正在做那种苟且之事。   阿弦正心中愠怒,不期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顿时觉着自己的双眼像是被什么弄瞎了。   偏偏贺兰敏之道:“叫我做什么?”   他问了一句,又按住那丫头,开始有条不紊地动作。   阿弦几乎无法相信,唇动了动,忙转身又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厅内又传出那丫头“惨叫”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似的。   阿弦听不下去,正要先离开,廊下云绫走来,悄悄地对她招了招手。   阿弦只得走了过去:“姐姐叫我何事?”   云绫握住她的手,将她拉着走过廊下,来到廊亭之中方止步。   “你们方才出去,碰见什么了?”云绫问。   “没碰见什……”阿弦才要回答,略略停住,“之前从宫中出来,周国公脸色就不大好,在街头还打伤了人,后来……”   云绫问道:“你不必顾虑,只管说明,是遇见什么人了?”   阿弦道:“像是司卫少卿杨大人府上的。”   云绫微微一笑,似意料之中:“是杨小姐么?唉,我就知道一定跟她有关。”   阿弦不解。   云绫出了会儿神,对她笑笑:“你大概不知道主人跟杨家的关系?”   说罢弘农杨氏跟贺兰家的瓜葛,云绫道:“至于这位小姐,原本小的时候,我们主人是最疼她的,常常带着她一块儿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生分起来,但主人虽不说,我也知道他心里是有些放不下。”   阿弦想起之前在杨府的情形,迟疑道:“姐姐的意思是……是贺兰公子喜欢这位小姐么?”   云绫低声笑道:“之前主人不是已经领你去过一次了么?我就猜迟早都瞒不过你的。不错,主人的确是很喜欢杨尚小姐,只可惜……”   阿弦问道:“可惜什么?”   云绫叹道:“今日主人进宫是为了何事,你虽不知道,主人也没说,我却猜了个大概。”   举手遮在嘴角儿,云绫悄悄在阿弦耳畔道:“我听说,近来圣上圣后在给太子殿下择选太子妃……而杨小姐就是他们看中之人。”   阿弦诧异:“原来杨小姐就是准太子妃?”   云绫点头,有些惆怅之色,幽幽地说:“所以你该知道,为什么主人竟如此盛怒……几乎失控了。”   正说到这里,前方一阵叫嚷,云绫生恐有事,忙起身。   且说阿弦无意中知道了敏之居然还有这种“心事”,又念及方才厅内那场突如其来,仍想赶紧先出府罢了,她特意绕了翼廊,打算从侧门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弦说起桐县生活,书记问“那我呢”那段,莫名想起那个著名的广告,于是代入一下,大家请用那个语气来念出以下这段——   书记:我是你的什么?   阿弦:你是我的玄影啊~~   书记:啊~~我居然是一只狗~   阿弦:这样就很好养活啦!   (咳,以上小剧场纯属恶搞?) 第107章 头等大事   阿弦打算从侧门溜走, 正沿着翼廊潜行, 忽听有人叫道:“十八弟弟。”是个女声,低低悄悄地, 怕惊动人。   隔着中间儿的花树假山,对面廊下徐步走出一个女子, 乍看见这张娇丽的脸,阿弦先想到的就是那景城山庄的鬼嫁女, 眉目间略有相似。   虞氏极快转弯。   她来至阿弦身前:“听说你陪着公子一块儿进宫去了,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目光在阿弦的面上逡巡,像是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   阿弦道:“虞夫人好,公子大概有别的事,故而急急先回来了。”   虞氏听她称呼自己“虞夫人”,一笑低头:“我虽然名为公子的侍妾, 其实自从公子带我回来,便从未近过我的身儿。”   阿弦怔住, 一则为虞氏所说而略觉意外, 另外则是不知她为何忽然对自己说这些。   虞氏道:“公子收留我,多半是另有用意,其实并不是真心对我有兴趣的。”   阿弦只得“哦”了声:“原来如此。”   虞氏道:“我原本是许府的婢女,也是个死里逃生的人, 云绫姐姐说,既然公子留下了我,那就做些我分内的事,如今正帮着姐姐料理府中的事, 只也当自己是公子的婢女罢了。”   阿弦想起贺兰敏之行径种种,心里有些明白。   敏之当初带虞氏回府,也许是真的别有用意,比如是想从虞氏身上查明许敬宗到底在做什么。但是他故意宣称虞氏是自己的侍妾,这话却也可真可假。   虽然按照虞氏所说如今他尚未“色心大发”,可是按照他今日所作所为看来,如果有一日他忽然起了这念想,竟也不足为奇。   阿弦勉强说道:“云绫姐姐是很能干的人,姐姐跟着她,也能再学些东西,姐姐又聪慧,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虞氏踌躇道:“其实,这国公府内,姬妾成群,美貌聪慧的婢女更是如云,公子其实并不缺我这一个……”   这话更是没头没脑。   阿弦正听着,虞氏忽地问道:“十八弟,听说你如今一个人住在平康坊?”   “是啊。”   虞氏道:“你这样年少,怎么就一个人了?”   阿弦心头一揪:“我……我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了。不过我还有玄影。”   虞氏目不转睛:“就是那条黑狗儿么?怎么我并没见到它?”   阿弦道:“它今儿并不跟着我,在别人身旁。”   虞氏问道:“我听说你极疼爱玄影,几乎形影不离的,又放心把它放在别人身旁?”   阿弦道:“这个人是可以放心的,是我的故旧上司。”   虞氏却极聪明,问道:“就是那位才上京的豳州刺史袁恕己袁大人么?我听公子跟太子殿下提起过他。”   阿弦本正想告辞,听虞氏说了这句,忙道:“怎么公子跟太子说过袁大人么?他们说什么了?”   虞氏思忖道:“是两天前的傍晚,云绫姐姐唤我相助侍宴,无意中听太子殿下说什么‘袁恕己独断专横,凶残成性,该狠狠惩戒不容轻放’之类。”   阿弦耳畔嗡地响起来:“还有呢?”   虞氏当然听出她口吻中的急切之意,惶然不安道:“我是在进门之前听见的,我们入内后,公子跟殿下就噤口不言了。后来说什么我却不知,实在对不住。”   阿弦忙道:“不妨事,多谢姐姐告诉我这个。姐姐若无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虞氏只得应承,又叮嘱说:“十八弟,你整天跟在公子身边倒还妥当,若是一个人的话,不要走到那些人少的地方去,许敬宗报复之心极强,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阿弦道了多谢,便转身急急地出门去了。   虞氏跟着走了几步,看阿弦身形消失,才转身往回。   才走到半路,就见云绫身边一个丫头来到:“虞夫人,十八弟呢?”   虞氏道:“他已经去了,何事?”   那小丫头满面惶恐:“云姐姐叫我来请他过去呢,是公子传话,我已经尽快赶来,怎么他仍旧走了?”   虞氏知道她怕担责,毕竟敏之喜怒无常,当即道:“你别急,我去替你回话就是了。”   小丫头正在恐惧,听了这话,转忧为喜:“好夫人,那我可多谢你了。”   虞氏一笑,往敏之所住的堆锦楼方向而去。   且说敏之虽发泄了一番,却仍觉心火难消,泡在浴桶之中,仰头闭眸出神。   云绫站在身旁,替他梳理那一头长发。   半晌,外头隐隐有脚步声响。云绫见他眼尾一动,会意地放下头发,走到外头。   猛然见是虞氏来到,云绫吃了一惊:“十八弟呢?”   虞氏道:“他像是有急事,出府去了。”   云绫回头看一眼屋内,暗暗捶了捶掌心:“糟了,偏这个时候,不是惹事么?”   虞氏小心翼翼问:“公子是怎么了?”   云绫欲言又止:“也没什么,只是公子的性子,若要做一件事就要立刻做成,差一寸一时也不成的。如今他要见十八弟……唉,那孩子可真会挑时候躲懒。”   才说两句,里头道:“在外头磨磨蹭蹭做什么?还要请进来么?”   云绫忙对虞氏使了个眼色:“你别出声。”她自己重又转身进了屋内。   虞氏立在外头,也不知云绫说了些什么,就听到“啪”地一声响亮!虞氏心惊,忙往内走了一步,隔着屏风看见云绫跌在地上,手捂着脸。   敏之打了云绫,方冷道:“废物,还不滚出去,在这里现眼么。”   云绫默默地爬起身来,行礼后退,正要示意虞氏跟自己一块儿离开,敏之却忽然又道:“是谁站在那里?”   虞氏一愣,迟疑了会儿道:“是小虞。”   被水浸湿的浓眉紧锁,敏之道:“哦,你进来吧。”   虞氏看向云绫,云绫无奈地叹了声,向着她一点头。   虞氏低头,惴惴地走进房中,才拐过屏风,就见敏之仰头靠在浴桶上,双臂张开搭在边沿,水珠从那张绝艳非常的脸上滑落,沿着扬起的脖子滚入水中,长发披散垂地,乍一看,竟有种雌雄难辨的妖异之美。   虞氏走到旁边:“我伺候公子。”   才要将他的头发攒住,敏之问道:“你见过小十八了?”   虞氏道:“是。”   敏之道:“同他说了什么?”   虞氏心头突然一跳:“不过是几句闲话。”   “是什么闲话?”   自始至终敏之都闭着双眼,虞氏壮胆打量他的神情,却只觉淡淡地。   虞氏道:“我问他……他那只形影不离的狗儿如何没有跟着。实在好奇,他说是跟着别人了。”   敏之唇角一动:“知道,跟着袁恕己去了,所以你把太子殿下跟我所说的话,也告诉他了?”   他仍未睁眼,但虞氏脸色陡然转白,她后退一步,颤声道:“公子……我……”   敏之这才睁开双眼:“你挺喜欢这孩子是不是?因为什么?让我猜猜看……大概是因为,你还眷恋着你的生母,觉着他身上有那个人的影子,对不对?”   心事被他揭破,虞氏垂头不语,心头却有些阵阵发寒。   敏之道:“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害怕。有趣儿的人,谁都喜欢的紧。别说是你乐意亲近他,就算是我,不也是一样?硬是将他从崔玄暐的口中夺了过来。”   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敏之叹:“跟那个人抢食儿容易么?非但不容易,就如同赌赛般,变数甚多,在没有买定离手揭盅之前,最高明的老千也无法揣摩输赢。”   虞氏不懂他的意思。   敏之喃喃道:“但我毕竟赢了,我自己都觉着意外。”   虞氏先前听他揭穿自己的心意跟泄密之事,本以为大祸临头,但敏之话锋再转,却叫人看不透他的喜怒。   虞氏迟疑道:“这……这不是好事么?”   “是好事,但是,”敏之接了一句,蓦地止住,回头对虞氏道:“你放心,我不会追究你向小十八泄露机密之事,毕竟他如今也是我的人,不用计较的这样清楚。你对他又存感激之心,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情有可原。”   虞氏意外,忙行礼:“多谢公子开恩。”   敏之却又道:“但我看你的人虽然在我这儿,心却已经飞了。说罢,你心里想干什么?”   虞氏微睁双眸,惊诧犹疑。   敏之举手入水,抄了一把水上来,仰头,随意地让水流从指缝间倾落,洒在他的脸上,水珠飞溅,如同晶珠弹跳。   敏之懒洋洋似的道:“有什么想说的,趁早儿说出来,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哗啦啦地抄水之声,像是虞氏心湖荡漾,终于她道:“请公子恕罪,一切都逃不过公子的眼去,我的确有个私心,我……我想……”   她攥紧了拳头,像是积蓄一些力量:“我感激当初公子把我从许府带回的大恩,本来当一辈子尽心竭力地服侍,然而公子身旁有云绫姐姐这样的能干贤惠人,又有许多蕙质兰心的姊妹们,其实本不需要我这样一个不堪且平庸之人在其中滥竽充数。”   敏之笑笑:“说下去。”   虞氏道:“当初若非十八弟弟,便也引不到公子前去许府,我又知道十八弟一个人孤零零地无亲无故,只伴着玄影一条狗住在平康坊,身边竟没个人照料,我看他形容消瘦的那样,心里难过不忍……所以我想、我想恳求公子,就把我赐给十八弟弟,让我当他的婢女,伺候他饮食起居……”   话音未落,敏之哈哈大笑起来。   虞氏心头一沉,面色雪白看向敏之,只当大事不好。   敏之笑了数声,对虞氏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想当他的婢女?”   虞氏茫然决然道:“是。这只是我私心所想,若公子不喜,就也尽数发落在我身上。”   敏之笑道:“我还当你是想嫁给他呢,竟只是婢女而已?”   虞氏一愣,脸上的血色慢慢地回来了:“公子您……”   顷刻虞氏去后,云绫从外进来。   敏之看她始终低着头静默俯视,便抬指挑起她的下颌,打量那红印子。   “还疼不疼了?”   云绫道:“并不疼。”   敏之道:“你自作自受,明知是破火的事儿,偏自己撞上来。”   云绫道:“公子责罚的是。”   敏之却又笑道:“哟,你生气了?”   云绫摇头:“怎么敢?”   敏之忽然从浴桶里滑了过去,靠近云绫,呼吸也一寸寸加重。   云绫略一挣扎,低低唤道:“公子……”脸上红了几分。   敏之却将她松开:“给虞夫人收拾一下,送她去小十八家里。”   云绫一怔,眼中虽有疑惑之色,却并不敢问,只答应了一声“是”。   “泼喇喇”一声,是敏之从水里站了起来,迈步出了浴桶。   云绫忙取了干净的袍服过来,替他擦拭换理妥当。   敏之往外而行,一阵寒风从室外掠了进来,吹得袍袖飞扬。   他深深呼吸,看着头顶变幻的天色,喃喃道:“我最喜欢看愚蠢的人自以为是,恨不得这场戏更热闹些,来吧来吧,人都凑齐了,就可以买定离手了,让我瞧瞧看这一次豪赌,到底谁输谁赢?”   阿弦浑然不知国公府内发生的一切。   听虞氏说了太子李弘跟贺兰敏之的密谈后,阿弦本要先去寻袁恕己,走到半路,又改变了主意。   起初袁恕己之所以回长安,一则述职,二来是不停地有弹劾他的奏折,每天都要送往大明宫几份。   什么滥杀地方士绅、定案跟处决从不事先经刑部核准,目无《唐律》,残忍杀害八十老妇,以及欺压乡里,费人力物力修建庙宇等等,件件儿骇人听闻。   武后起初还不以为意,渐渐地折子见的多了,自然也生了疑心,再加上苏柄临去世,豳州的军权也被袁恕己掐在掌心,情势非常。   正将年下,才调袁恕己紧急回京都。   从袁恕己回长安之后,朝中便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严惩袁某人,罪名诸如暴戾滥杀,独断专行,目无法纪,苛政敛财等,这些人是以太子李宏为首的一些朝中保守老臣;   另外一派则不同,认为袁恕己雷厉风行,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断奇案,平马贼,对于豳州地方的平靖安稳有不可磨灭的功劳。   这一派为首之人,却正是梁侯武三思。   这两派人马吵吵嚷嚷,各有道理,朝堂上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关于袁恕己是罪是功,也就仍是悬在半空里。   阿弦知道太子大概是不待见袁恕己的,只是想不到他的态度如此激烈,太子毕竟是将来的皇帝,他的意见非同一般,如果他坚持要严惩,只怕凶多吉少。   其实太子李弘不待见袁恕己,也是情理之中,李弘原本就是个过于心慈之人,高宗曾亲口赞他“仁孝”。   李弘小时候读《春秋》,读到芈商臣弑君一节,十分不忍,对教授师傅道:“这种事情,非但无法出口,且不忍听。”   当时的教授师傅郭瑜盛赞太子“仁德”,从此不教《春秋》,改为《礼记》。   后来李弘又进谏废止了逃兵“连坐”之法,所行之举,都是仁德行径。   故而这样仁心之人,在听说袁恕己竟当众行刑杀死一位八十年纪的老夫人后,其怒发冲冠,可想而知。   又加上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渲染,李弘以己度人,绝不信吃斋念佛年高德劭的名门妇人竟会做出禽兽不如之事,甚至认定是袁恕己编纂的空案借口,而欧老夫人是被无辜冤枉。   因此他一则痛心疾首,一则怒恨交加,恨不得将袁恕己立刻法办。   这日,东宫之中,李弘正在跟司卫少卿杨思俭,户部侍郎许圉师等说起此事。   李弘恼恨嗐叹道:“先前我屡次向圣上进谏,才终于将袁恕己调回长安,本以为会立刻顺势治他的罪,想不到梁侯等人竟从中作梗,我实在是想不通他们意欲何为,怎能容得一个豺虺成性之人在朝堂之中立身,若真让他们将袁恕己保下,非但无罪,反而有功的话,我这太子也不必再当下去了!”   杨思俭许圉师等人忙拦住。   杨思俭道:“殿下不可以说这种负气颓丧的话,若传入天后耳中,只怕大为不妥。”   李弘对武后还是十分畏惧的,但因实在过于气愤,便仍慷慨凛然道:“若我为太子还不能为国铲除凶顽,自然是我的失职了。”   许圉师道:“太子,容我一言。”许圉师身为户部侍郎,为人宽惠,性情缜密,是位很值得尊敬的长者。   李弘稍微收起怒色。   许圉师道:“梁侯素昔行事虽然霸道,但却是个极精细之人,之前就算在朝堂上跟人政见不同,梁侯也往往‘韬光养晦’,不会直言得罪,所行皆非今次这样不加掩饰。依我看来,梁侯之所以如此明火执仗,应该是手握真凭实据,故而他不怕出错,也不怕有朝一日翻案。”   杨思俭道:“侍郎的意思,莫非是说袁恕己当真是个好官?但……他残杀八十老妇可是事实,要知道陛下平生最恨这般无德不仁的行径,不管他在当地立下多少功绩,有了这般恶行,不管是按照律例还是陛下之心,只怕都不会轻易宽恕。”   许圉师道:“但倘若袁恕己有个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呢?”   李弘正为杨思俭所言点头不已,闻言道:“杨少卿说的很对。我也认为不管是什么理由,也不能如此残杀一位耄耋老者。”   许圉师默然。   杨思俭道:“太子,让侍郎说下去。”   李弘只得停口。   许圉师才继续说道:“我们先前虽也派过一些人前往豳州查证,但毕竟山高水远,且人心各异,口供各有不同也是常见。照我看来,当务之急,是找一名对豳州、甚至桐县最为知根知底的人,或可另见端倪。”   杨思俭看一眼李弘,问道:“但是急切之间又往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   许圉师才要开口,门口东宫侍者来报:“殿下,外头有个叫‘十八子’的人在徘徊,形迹可疑,被我们拿下,他说是来寻太子殿下的,如今请殿下发落。”   李弘站起身来:“是十八子?”   话音刚落,许圉师捋着胡须笑道:“好好好,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样子是太子鸿运当头,故而老天就把这个人刚刚好送来了。”   李弘跟杨思俭一起看向许圉师,杨思俭道:“原来侍郎方才所举的就是此人?”。   许圉师道:“不错,我所说正是这叫做‘十八子’的少年。”   李弘恍然之余,道:“侍郎此言差矣,十八子如今在我表哥周国公处当差,之前我去国公府跟表哥说起处置袁恕己之事,表哥的态度模棱两可,找十八子又有何用?”   又补充了句:“何况这十八子我是见过的,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少年罢了,他又会知道什么?”   杨思俭道:“殿下莫急,十八子才到长安,就先后开罪了李义府,许老大人两位……如果换做常人,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他却竟得了周国公青眼留在身边,以周国公之精明为人,又怎会容一个等闲之辈在身旁?”   他又对许圉师道:“我听说此子良久,倒要趁机一见才好。”   许圉师道:“我也正有此意。”   李弘见他两人都对十八子颇感兴趣,蓦地想起那天在周国公府李贤也跟阿弦甚是亲热,加上小年儿那夜太平也对她兴趣十足,李贤无奈:“哼……既然如此,那就让两位见一见这位少年就是了。”   不多时,东宫侍者引着阿弦进了厅内来。   李弘倒也罢了,杨思俭跟许圉师两人暗中观察,见这进门的少年,面容秀丽,身形纤瘦,眸色清正,黑白分明,虽说是贺兰敏之的“跟随”,但就算如今面对的是东宫太子,这少年面上都是一副不卑不亢之色,通身也是淡定飒然而已。   阿弦行了礼,李弘先发制人道:“十八子,你如何在东宫门口窥视?可是有人指使你如何?”   阿弦道:“并不是,乃是我听说了一事,生怕太子因此犯下大错,于心不忍,特来看看能否阻止。”   李弘跟杨思俭许圉师均都心惊,李弘喝道:“大胆,你好生放肆,我如何会犯下大错?”   阿弦瞥一眼在座的两位朝臣,问道:“敢问太子殿下对于豳州的袁刺史,是何处置意思?”   李弘哼道:“豺虺之人,民之蠹虫,除之以儆效尤。”   阿弦点头赞道:“太子好像在桐县生活过,深知百姓们所思所想。”   李弘皱眉呵斥:“我从来没有去过豳州,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阿弦道:“太子既然没去过豳州,怎么知道百姓们口中的袁大人是豺虺之人,又是什么蠹虫了?我是桐县本地人,尚且不知道哩!”   李弘张了张口,脸上禁不住有些泛红,正要呵斥他,却听旁边杨思俭道:“十八子,你好大的胆子,敢当面如此奚落太子殿下?你不怕太子一怒之下,治你的罪吗?”   阿弦说道:“不怕。”   杨思俭笑问:“为什么不怕?你是仗着周国公的势?还是……崔天官?”   阿弦听到他提起崔晔,才也皱了皱眉头,然后答道:“我不怕太子治我的罪,不是仗着谁的势,若非要如此说,那么……我正是仗着太子的势。”   李弘越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怒反笑道:“你、你这小子,真是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阿弦慢慢道:“太子怎么不懂?我不怕太子治罪,正是因为知道太子生性仁德,绝不会冲动之下滥杀无辜,更加不忍看天下百姓受此荼毒,我是仗着太子仁德的心性,相信太子的为人,故而不怕。”   李弘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话,猛然震动。   连杨思俭跟许圉师也都变了脸色。   忽然许圉师道:“好,十八子,那你方才为什么说太子将犯下大错?”   阿弦道:“太子的心性仁德,是天下百姓之福,但倘若有人利用太子仁德之心来陷害忠良,那就是天下百姓之祸了。”   李弘道:“你……是来给袁恕己说情的?”   阿弦奇道:“袁大人根本毫无罪过,我要是来给他说情,岂不是玷辱了他?”   李弘忍不住咬了咬唇,虽然认定袁恕己有罪而阿弦满口“胡话”,但从她进门直到现在,李弘心中却隐隐地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少年句句针锋相对,这般言谈气质,隐隐竟透出一股无懈可击之意!   许圉师呵呵笑道:“十八子,我听说你先前是豳州桐县之人,而且……正好儿是袁恕己的手下,你念及旧主,想要维护他,也是有的。”   阿弦道:“两位大人,太子殿下,请问你们为什么认定袁大人豺虺成性,滥杀横行?”   李弘发现机会,立刻痛斥道:“他不由分说,杀死了昔日在翰林中颇有文名的秦学士!从定案到行刑,全然未曾经过刑部审批,可知这极有可能是冤假错案?!”   阿弦笑了笑:“殿下说的太好了,这件案子,我从头到尾知道的极为清楚。”   当下,阿弦便将小丽花一案引出了背后的合伙虐杀内情一一说明,以及当日袁恕己拿秦学士的时候所说的一番话,一字不漏地当场念了出来。   那日袁恕己道:   “我看不见王,也瞧不见法,只有你们这些渣滓中的渣滓,就如旧沉塘的烂淤泥。”   “我就是王法,我所做的就是王法!先前的王法奈何不了你们,本官就用自己的王法,教你们彻底地重新做人!”   她着实是记忆鲜明。   在说起这一段的时候,阿弦仍忍不住心潮澎湃。   面对在座哑口震动的众人,阿弦道:“太子殿下若不信,只管去查在袁大人去豳州之前,死在任上的官员究竟有多少!若不是袁大人以这般非常雷霆手段,也还不知又有多少官员填埋在那个无法无天的旧沉塘里了。”   李弘跟杨思俭等虽觉着袁恕己的话说的实在太过张狂,令人心中生刺,可是……在听了阿弦所说小丽花姐弟的遭遇以及秦学士等人所作所为后,又怎能再开口指责袁恕己“独断专行”?   沉默中,杨思俭道:“那么欧家之事呢?”   阿弦冷笑,把欧家的详细一点一滴说明:“欧家之事听着自然匪夷所思,的确,任何一名良善不经事之人,听着都会只觉着是个可憎离奇的故事而已,但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知道那是真实的地狱。”   阿弦环顾太子李弘,发现他脸上血色退了个一干二净,对于读《春秋》都不忍看下臣弑君的李弘而言,欧家的人伦惨剧,已经超出了他接受的范围。   “我不信!”他咬牙切齿,有些急躁地挥袖否认,“在我李唐治下,绝不会有这种、这种……”   这种行径,比禽兽更可憎可鄙可杀!毕竟就算是“虎毒不食子”,而人却……   阿弦看着李弘的样子,忽然有些后悔。   起初阿弦来寻李弘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责怪这位太子殿下,责他一叶障目不见忠良,但是此刻看着李弘的模样,她已不忍   阿弦明白了李弘的心理。   李弘正是一个过于“仁善”的人,这些“故事”对他来说,就已经是接近地狱了。   所以阿弦略觉后悔……或许不该跟李弘说的这样仔细明白。   但如果不跟他说明白、让他相信的话,他始终不会懂在那种情形下,袁恕己做出的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一鼓作气,阿弦道:“欧家的长公子跟其妻,都是此案受害人,也正是最有力而真实的证人。”   李弘跌坐榻上,举手抚在胸前,似呼吸困难。   杨思俭起身低声相问,李弘只木讷地摇头,浑身微微发抖。   许圉师却仍看向阿弦:“那么苛政敛财,当然也另有原因了?”   阿弦道:“袁大人重修善堂,让多少乞儿跟无家可归者免于冻饿死在秋冬街头,如何竟有人如此颠倒黑白,这明明就是造福于民!”   李弘闷哼一声,晕厥过去。   阿弦吃惊,忙跑上前去扶着他,惊忧交集:“太子殿下!殿下!”   此后数日,太子一派的人便撤了弹劾攻击袁恕己的折子。   听说太子李弘亲自进宫,向高宗禀明先前自己“察人不清”之过。   高宗却并未责怪,反而因此大家赞赏,说他“知错能改”,正是人君典范。   袁恕己并不知道,在这一场朝堂上暗潮汹涌的博弈之中,有一个本是局外的小卒子,忽然横冲直撞、跳入棋盘。   这小卒不按常理而行,一举跳过楚河汉界,冲到对方主帅跟前,三寸不烂之舌陈述真相,激的太子李弘几乎当场犯了心疾……差点儿如诸葛孔明阵前骂死王朗之壮举。   阿弦也更不敢、不愿把此事告诉任何人,虽然自认跟李家的人并没什么关系,但看着李弘脸色惨白倒地的那一刻,阿弦难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痛苦?悔恨?害怕?……如果说是为了一个“陌生人”而如此,未免太奇怪了些。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李弘最终安然无恙,而袁恕己,也终于可以平安顺利地过一个新年了。   故而阿弦心绪复杂地安抚自己:这一次冒险还是值得的。   这日除夕,飞雪飘零,街头上行人游兴不减,披着雪花等待新年的到来。   两人一狗,在街头缓步而行。   宽阔的春明大街上,灯笼高悬,在风雪中摇曳,路上车马交错,又见各色轿子穿梭其中。   毕竟大节下,按照规矩,京内的百姓们、达官贵人等,都会彼此寒暄拜访之类,是以车马跟人等竟比平日还多。   沿街而行,阿弦打了个哈欠:“大人,您要带我去哪儿?我可困了,让我回家里睡觉如何。”   袁恕己道:“没出息,这样好的景致不看,就只想着睡觉。”   阿弦奇道:“吃饭睡觉,自是人生的两件头等大事,怎说我没出息?难道你整天都不睡觉?”   袁恕己斥责道:“好好的女……”猛地闭嘴,脸色古怪。   重新张口的时候,他瞪着阿弦:“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粗俗,张口睡觉闭口睡觉,让人听了成何体统。”   阿弦满脸匪夷所思,啧啧了两声:“我的老天,睡觉都不能说了,大人您高雅您不睡,我粗俗我睡行不行?”   袁恕己拿她没有法子,瞬间转怒为喜:“我怎么舍得你一个人粗俗,好了,少不得本大人跟小弦子一块儿粗俗。”   阿弦哈哈大笑,忽然品出几分不对,斜睨袁恕己。   袁恕己正沾沾自喜,被她瞧得有几分心虚,只得虚张声势地挺胸道:“你看我做什么?是不是觉着比先前更英俊了?”   忽然玄影“汪汪”急急叫了两声,往前跑去,它在人丛中拐来拐去,十分灵活。   “玄影!”阿弦怕它跑丢了,忙跟着追了过去。   袁恕己见如此,只得跟上,谁知才走了七八步,就看见前方阿弦站在一顶黑色轿子旁边儿,似带笑冲内说什么。   玄影蹲在她的身旁,仰头看着轿子里的人,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笤帚扫雪般。   雪似飞絮,那轿帘子略略掀起,露出了半边儿出色容颜。   袁恕己心想:“英俊”这两个字果然少提为妙,犯忌讳!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居然不下轿,这个姿势我给满分   某只:谢谢。听见您的召唤我就来了,我们真是心灵相通┑( ̄。 ̄)┍ 第108章 开元通宝   作者有话要说:   看内容提要的阅读建议,后半部分有点小恐怖(晚上慎看哈)~么么哒   轿子自是崔家的, 里头的人, 正是英俊先生崔玄暐。   先前玄影因察觉了崔先生的气息,便撒欢而来。   不期然路边相遇, 阿弦喜出望外,才要叫一声“阿叔”, 轿子已缓缓落了地。   玄影“汪”了声,嘴巴张的太大, 吞吃了几片雪。   此时轿帘子掀开,果然是崔晔。   阿弦笑问:“阿叔怎么在这里,是往哪里去吗?”   崔晔道:“才从宫中出来,你一个人?”   阿弦道:“我跟袁大人一块儿。”   崔晔“哦”了声,略微沉默。   阿弦见崔府家人都在垂手等候,便不想耽搁他太多时间:“阿叔若忙, 自去便是,横竖我无事的。”   崔晔道:“好。”   正要叫人起轿, 崔晔又道:“对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物, 抬手递给阿弦:“给你的。”   阿弦道:“是什么?”双手接过来,却是个纸包包着的,也并不沉,又软又轻。   崔晔道:“方才无意看到此物, 想着你也许爱吃……就尝尝看吧。”   阿弦才知道是吃食,心里感激:“阿叔还惦记着我呢。”   崔晔微微笑笑,声音也轻淡若雪:“过了今夜,就又长了一岁了, 在桐县的时候本以为会同朱伯一起,陪着你过新年……”   脸上的笑影窒了窒,又不愿流露出伤感之色,阿弦便仍笑着,在玄影的头上摸了一把,又为它将头上的轻轻雪扫落,手指沾雪,湿湿的。   直到轿帘垂落,崔晔起轿去了。   阿弦正目送,身后袁恕己走了过来:“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阿弦抬头,对上袁恕己不快的目光:“方才大人怎么不来跟阿叔打招呼?”   袁恕己笑道:“又打的哪门子招呼,你当现在还是在桐县么?”   阿弦一愣,袁恕己道:“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账房先生了,而且他正是吏部之人,御封的天官,我一个才脱罪的是非人儿,硬凑到跟前儿的话岂不是惹人厌烦。”   阿弦道:“阿叔并不是这样凉薄的人,大人你多虑啦。”   袁恕己道:“他或许可以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所以他并未下轿,自也是避嫌之意。这跟他是何等样人无关,毕竟这是长安,人多眼杂,我是明白的。”   他举手将阿弦额前的雪花拂落:“何况我心里也是过不去的,人家这样大的官儿,这样显赫的出身,我却把人家当个账房先生跟教书先生,也是他心胸宽大,若遇上一个气量狭窄的,这会儿只怕还要杀我灭口呢。”   阿弦失笑:“那我岂不是更加罪大恶极,罪不可赦?”   袁恕己道:“是啊,小傻子,以后不要随便再乱捡东西了,这次算你走运。”   袁恕己说罢,看向阿弦手中之物:“是什么?”   阿弦道:“不知道,是阿叔给的。”   袁恕己道:“什么好东西?打开看看。”   阿弦犹豫了会儿,终于将纸包打开,飞雪飘零之中,看清了手中捧着的是何物,双眼便慢慢地睁大了。   是十几颗雪色的圆圆团子,比鹌鹑蛋大不了许多,颗颗圆润可爱,就算是在漫天飞雪天寒地冻的此刻,仍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缕缕传来。   袁恕己道:“这是……如何这样眼熟?”   阿弦喃喃道:“雪团子。”   浑身汗毛倒竖,抬头看向前路,只见天黑雪迷,人影杂乱,崔府的轿子被行人跟雪夜遮蔽,遥遥远去。   袁恕己诧异:“你说什么?这个就是我在吉安酒馆吃过的那物?怎么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阿弦咽了口唾沫,迟疑着举手拈起一粒放入口中。   这雪团子,外头仿佛裹着一层行似细雪般白,似糖般甜,又有些口感软糯之物,再咬下去,却如能听见细微的一声“嚓”地脆响,——是第二层的酥皮才破。   阿弦毛骨悚然,这感觉如此熟悉,她身不由己地咬落,最里头的鲜嫩鱼肉破壳而出,软嫩细滑,几乎不等人吞咽,就自己往喉咙处滑去。   这种味道……跟老朱头的手艺,几乎一模一样!   袁恕己见阿弦满面骇然之色,心中诧异:“吉安酒馆里做的那个已经够粗糙了,难道这个比那个更加难吃?”   他快手地也取了一颗,才放入嘴里,就知道不对。   简直是天壤之别。   口中之物,外层细细清甜,中层薄脆而酥,里面的鱼肉又香嫩鲜甜的让人几乎把舌头都吞下去。   袁恕己惊呆了,不知道自己之前在吉安酒馆里吃的那是何物。   “这个……”他总算清醒过来,“这就是雪团子?”   起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阿弦怎会喜欢吃那种油腻杂糅之物,直到现在才知道是天大的误会。   老朱头的手艺的确是天下无双,吉安酒馆的厨子虽然学了皮毛,却如何能懂其中精髓,什么火候,步骤,用心等皆都天差地远,做出来的东西几乎连徒有其表都做不到,味道当然就更不必提了。   见阿弦点头,袁恕己深吸了口气:“世间竟有这样好吃的东西,老朱……”话一出口,袁恕己忙又噤声。   阿弦眼中却流出泪来:“这是怎么做到的,几乎跟伯伯的手艺一模一样的。”   袁恕己道:“英俊先生是从哪里得到此物的?”   阿弦道:“我不知道。”   袁恕己见她流泪,举手入怀掏了掏,他不习惯随身带帕子,只得扯起衣袖,给她擦了擦脸,又拂去头上的雪:“不许哭了,今天是大节,不要这样哭哭啼啼的。”   阿弦吸吸鼻子:“哦。”   袁恕己道:“不管英俊……崔晔从何处得来,他的用意只怕是为了你好,你若因此伤心岂不辜负了他?”   阿弦道:“是。”   袁恕己忍不住又拈了一颗雪团子吃,细品其味,只觉此味只应天上有:“我总算知道你为何喜欢吃这个了,之前我还笑你,却是我无知肤浅了。”说着又自然而然拿了一颗。   阿弦看他吃的津津有味,忙把剩下的都包起来。   袁恕己道:“小气鬼,你做什么?”   阿弦道:“我要留着慢慢吃。”   袁恕己道:“不开眼,这么喜欢,吃上了可以再跟崔晔要就是了。再给我吃两颗。”说着伸出手来。   阿弦道:“不要,这是阿叔给我的。”   袁恕己佯作生气,索性要抢:“我偏要吃,快给我!”   阿弦怕他当真抢了去,将纸包裹起来,尖叫一声往前跑了出去,袁恕己哈哈大笑:“你往哪里跑?自个儿吃独食可是不成的。”拔腿追了出去。   玄影见两人“玩”的高兴,也蹦跳起来,汪汪欢叫着追了上去。   飞雪乱舞,雪迷了人眼。   背道而行的路上,崔府的轿子有条不紊地往前。   轿子之中,崔晔似能听见身后两人的对答说笑声,以及玄影的叫声。   半晌,他微微抬首,徐徐吸了一口气。   桐县的朱家小院,那些家常的相处,谈笑无忌,在雪影之中扑朔迷离,若隐若现。   他曾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善堂里的小童们曾念:“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一声声在耳畔响起,复转瞬即逝。   有些东西,虽然美好但注定不能长久,所有种种早就离他而去,渐行渐远,再不可得。   而他也只能选择将那些抛在脑后,孤身走自己注定要去的路。   这一夜,袁恕己请阿弦在平康坊的食街上吃了饭,子时的时候,爆竹之声响彻整个长安城,雪地上处处都似红梅绽放。   阿弦回家的时候,子时将过。   袁恕己一路相陪,送她来到门口,阿弦正要进屋,袁恕己忽然叫住她。   阿弦回头:“大人,到家里说话吧。”   袁恕己将她拉住,迟疑道:“小弦子,等过了节,我的调令才能下来,也不知仍回豳州,还是怎如何……”   阿弦见他面有犹豫之色:“大人想说什么?”   袁恕己道:“我想说,如果仍旧派我回豳州,你能不能跟我一块儿回去?”   阿弦愣住:“回去?”   袁恕己点头:“是,跟我回去……好不好?”   阿弦无法回答。   无言对视,阿弦有些艰难地说道:“大人,我也不知道,我、我已经……”   因老朱头没了,她才来到长安。   来长安后的确曾想过回去,但……那是要跟陈基一起。   袁恕己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小弦子,长安太危险,贺兰敏之更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我不放心你跟在他身旁,不如趁这个机会,跟我一块儿回去好么?”   他的语气里有些让阿弦不安的东西,阿弦却不知那是什么:“大人……”   夜色深沉,雪从两人之间飘落,袁恕己竟有些看不清阿弦的脸色,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   握在她肩上的手一寸寸收紧,正当他想要将阿弦搂入怀中的时候,玄影“汪汪”叫了两声,与此同时,原本紧闭的院门忽然打开,里头挑出一盏灯笼。   袁恕己猛地停手,而阿弦吃惊地回看。   灯笼的光芒中,徐徐走出一个披着风帽的美貌女子。   抬头看见两人在跟前儿,女子愣了愣,旋即笑道:“我听着像是有动静,担心是十八弟回来了,故而出来瞧一瞧,不料果然是真,两个人怎么不进来说话?”   这女子竟正是虞氏。   阿弦叫道:“虞夫人?”   之前云绫因知道阿弦家中的情形,曾跟阿弦提过几句,说是要拨一个机灵的小丫头给她使唤。   阿弦当然一口回绝。此刻见虞氏忽然出现家中,一惊非浅。   袁恕己本来握紧阿弦肩头的手缓缓松开,拧眉看向虞氏。   虞氏已经拾级而下,竟向着袁恕己屈膝行了一礼:“这位只怕就是袁大人吧?”   袁恕己道:“你认得我?”   虞氏道:“大名如雷贯耳,相见却是初次。”   袁恕己道:“那你如何一眼就能认出是我?”   虞氏不慌不忙,浅笑答道:“因我知道长安城里跟十八弟交好的人并不多,大人面生,气质出色,在十八弟相交之人中如此不凡的,也无非只有两位。”   袁恕己道:“哦?”   虞氏道:“一位自然是崔天官,另一位就是豳州的袁大人了。大人通身英武之气,当然不是天官大人,先前十八弟曾特意向我询问过您的事,所以我猜是袁大人。”   阿弦已忍不住道:“虞夫人怎么会在我家?”   虞氏道:“是我自请公子,许我来十八弟家里照料你的。”她向着阿弦一笑:“快先进屋说,我已生了火烧好了热水,在外头这半夜,可不要着凉了。”   阿弦还未做声,虞氏一手挽住她的胳膊,便“请”她进门。又对袁恕己道:“大人也进内歇息片刻再走如何?”   两人进门,阿弦吃了一惊——原本她一个人住,每每回家,屋里头都如冰窟一般,冬日更是难熬,有好几次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冰,要先砸开,用带着冰碴子的水洗漱。   但此刻堂下暖意融融,桌上还扣着几样菜饭。阿弦发呆之时,虞氏将炉子上的吊壶取下,热热地泡了两碗茶。   袁恕己看着她的举止,实在是无可挑剔。   却仍暗怀警惕问:“你原先是周国公府上的人?”   虞氏道:“其实我原本算是许敬宗府上的人,只是最近才去了国公府。”   袁恕己道:“小弦子叫你虞夫人,你可是周国公的侍妾?既然是侍妾,怎么会放你出来做这伺候人的营生?”   虞氏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侍妾’只是个名号,我实则就是个婢女而已。”   袁恕己皱眉,显然并不喜欢。   阿弦握了握那热茶杯子:“是公子亲口准了的?”   虞氏道:“您放心就是,若无公子应允,我又岂敢这样胆大?”   阿弦道:“但我这里,实在太过狭窄的地方,不管是谁来都算委屈了,所以先前云绫姐姐说要让人过来我才未曾答应,怎么反让您过来了?”   虞氏道:“对我而言,不管是伺候谁都是一样的伺候,可倘若……能伺候自己喜欢的人,当然更好。”   阿弦讷言:“夫人……”   虞氏却笑道:“这些菜饭都冷了,我去给您热一热。”   她抬脚出去厨下,玄影自来熟地跟着过去。   袁恕己目送虞氏去了,对阿弦道:“这是贺兰敏之府上的人,只怕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阿弦道:“大人还记得先前我跟你说的……跟李义府许敬宗有关的那个鬼新娘么?虞夫人就是……”   袁恕己若有所悟:“原来就是她?”   阿弦道:“是,那夜我被鬼嫁女附身,她把我当作了她的娘亲,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   袁恕己叹道:“此女看来十分不简单,你且要多个心眼才是。”   把心一横又道:“方才门外我跟你说的话,你好生想想,趁着我还没被外派之前,好歹给我个答复。”   阿弦惶然之中,袁恕己笑道:“小弦子,我是诚心诚意的,你可别辜负我一片心。”   略坐片刻,袁恕己起身告辞,他原本就不放心阿弦,如今凭空多出了一个虞夫人,又是贺兰敏之的人,心底的忧虑更重一层。   出门之时,玄影也跑来相送,袁恕己摸摸它的脖子,低低道:“别只顾着吃,好好地看着你主子。”   玄影“汪”了声。袁恕己笑道:“既然答应了,那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啊。”   送走了袁恕己,阿弦重回堂下,虞氏便打了水来叫她洗漱,阿弦过意不去:“不必、不必劳烦了,姐姐且坐一坐。”   虞氏道:“这有什么可劳烦的,我从小儿在许府里都是做这一套长大的。只是那会儿朝不保夕,直到现在……我心里才平稳呢。”   阿弦听说起许府的不堪往事,便不再做声。热水泡了脚,又吃饱了,整个人困倦不堪,便想明日再做计较就是了。   回到房中倒头就睡,睡梦中依稀听到爆竹之声不绝于耳。   次日早上醒来,窗棂纸上泛白,阿弦推开窗看了眼,地上雪了一片,屋门口处却已经被扫出了一条干净小径。   阿弦先是一惊,继而反应过来是虞氏所为,便重重地又倒了回去。   头落在枕上,忽然觉着底下有什么硌着,阿弦扭了扭脖子,回想起来从昨晚上就有些不舒服,只是太倦了未曾留意。   还以为误压了什么东西,随意举手顺着枕头底下摸进去,片刻,却自里头摸出了一个红色的缎封。   阿弦意外,不知这是何物。   半晌拆开看时,却吃了一惊,原来里头竟放着十枚整整齐齐的开元通宝。   猛然直起身子,阿弦定睛看着面前的铜钱,“开元通宝”成于武德年间,由书法大家欧阳询制词书写。   阿弦从小到大,逢年过节,就算是最艰难的时候,在除夕夜晚,老朱头都会给她一两枚通元宝钱,寓意“压岁”。   先前并不懂事,得到一枚铜钱会高兴许久,然后不知不觉就花光了,后来在桐县定居,阿弦渐渐长大,老朱头的食摊也很好,压岁钱也渐渐增多。   阿弦起初还攒了些时日,把那些钱都串在绳子上藏在箱子底儿,珍爱摩挲许久,却终于因种种别事儿零散用尽。   这次忽然看见熟悉的此物,阿弦如何能不惊心。   呆看了片刻,阿弦叫道:“虞姐姐!姐姐!”才要下地,虞氏从外转了进来:“何事?”   阿弦举起手中的钱币:“这是从哪里来的?”   虞氏一愣,上前看了看:“这不是寻常的宝钱么?莫非不是十八弟弟的?”   阿弦将宝钱紧紧地攥在掌心。   当然不可能是袁恕己,因他不知此事,且昨夜他跟自己在一起,而以袁恕己的性子,如果要给她,自然当面就给了,何必如此。   但……   在桐县的时候曾有一次,阿弦拿着宝钱炫耀,给陈基知道了压岁钱之事。   于是次年春节,年陈基便也给了阿弦十个钱。   阿弦惊喜之余不敢要,陈基还道:“伯伯给你的你怎么就要了?哥哥给你的就不要了?”   阿弦这才喜滋滋地留下。   “难道是他。”阿弦有些不敢相信。   这日阿弦来至周国公府,却得知贺兰敏之昨儿进宫赴宴,吃醉了酒,现在还未起身。   阿弦便对云绫说起虞氏之事,云绫笑道:“先跟你你总是推辞不受,所以主人不耐烦了,索性直接把人送了去。”   阿弦道:“不管送哪位姐姐过去,我只是怕委屈了他们。”   云绫道:“送别人过去,她们委屈或者有的,但绝不是小虞,你难道不知道?当初她能活命,看着像是主人相救,其实却是因为你。小虞虽然命运坎坷,却是个颇有心的人,她一心向你,你就不要辜负就是了。”   阿弦道:“公子舍得吗?”   云绫笑道:“你看府中这许多人,他高兴了,当猫儿狗儿似的逗弄逗弄,不喜欢了,一概撵了打了,都是有的。”   云绫面上掠过一丝阴翳,复道:“你也该知道主人的性子,所以小虞过去,别人兴许觉着是她落下高枝儿自讨苦吃,我私心里觉着,却是她的明智之选。”   阿弦向来觉着云绫是个冷静通透的女子,又也的确明白敏之的性情,于是点头。   有小丫头匆匆道:“主人醒了。”   云绫跟阿弦忙来到里间,果然见贺兰敏之披着一袭海蓝色的袍子从里走了出来,头发仍是披散着,显得十分慵懒。   敏之挥挥手,众人无声退下,包括云绫。   他看着阿弦:“你昨儿玩得可好?”   阿弦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敏之道:“我不是送了个美妾过去么?”他斜睨阿弦,忽然嗤嗤地笑起来道:“有美人儿投怀送抱,你可开了荤不曾?”   阿弦皱眉,只当不懂:“多谢公子美意。”   敏之道:“看不出来你瘦歪歪的,倒是挺可人疼。小虞人虽在我这里,心却早在你身上了,好好对她就是。”   阿弦暗中翻了个白眼。   敏之吃了口淡酒:“你最近给我惹了些事出来,我反赐你美人,若此事给武三思知道,又要跟我不依起来。”   阿弦疑惑道:“梁侯怎么了?”   敏之道:“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昨儿在宫中吃的半醉,他忽然质问我,为什么指使手下人多事。”   昨夜因是除夕,皇家也自有团圆年饭,除去几位亲近功高大臣被邀进宫外,梁侯武三思,周国公贺兰敏之、甚至连司卫少卿杨思俭等皇室宗亲当然也在被请之列。   宴席上酒酣耳热,良久方散,因天雪,众人多半乘车坐轿而归。   贺兰敏之走出的慢,才跟太子李弘告别,走出几步,就被梁侯武三思拦住。   敏之道:“梁侯何故拦路?”   武三思道:“有一件事不解,想周国公为我解惑。”   敏之道:“哦,不知何事?”   武三思道:“周国公府内,是不是有个叫十八子的小跟班儿,原先在大理寺厮混过的?”   敏之笑道:“正是我得力的人,如何?”   武三思哼道:“那不知周国公你这得力的人,闯入东宫,在太子面前大放厥词的举动,也是周国公应允或者教唆的?”   敏之早从李弘口中听说此事,因笑:“梁侯好似十分不悦?”   见左右无人,武三思上前一步,低低道:“先前我告诫过你,关于太子的事你不要插手。先前明明就有个极好的坑,他已经奋不顾身地跳了进去,你干什么又巴巴地派个人生生把他拉出来?”   敏之道:“原来你说的是太子弹劾袁恕己一节?”   武三思道:“何必装傻?你如果是想在太子面前装好人,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假如是李家的人在上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跟我这样的‘外戚’一脚踩死!你不要巴结错了人!”   敏之笑道:“我巴结谁了?我什么时候又成了外戚了?”   “你!”武三思脸色一变,“你若不是外戚,为什么又改姓‘武’,陛下跟娘娘口口声声叫你武敏之呢?兴许你心里不把自己当外戚,但在世人的眼里,你跟我却也都是一路货色!”   话音未落,敏之猛地抬手,竟紧紧地攥住武三思的肩头:“你再说一遍?”   肩胛骨发出难以承受的细微声响,武三思吃痛,额头汗落:“放手!”   敏之将手放开,武三思不禁后退一步,眼中含怒带恨,又有一丝恐惧。   敏之却忽然又笑起来:“梁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就当真了?你的功夫都用在玩弄心计上了,身手实在是差得很。”   武三思见他笑得若无其事,一愣。   敏之却倾身过来,低声道:“我跟你说句实话,小十八去找东宫,也同样在我意料之外,梁侯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是我指使他去,我又怎么会知道,太子跟他身边儿的人,竟会如此轻信一个少年?”   武三思揉了揉肩膀:“你说真的?你当真跟此事毫无关系?”   敏之慢悠悠道:“我最喜欢看戏,最讨厌亲身上场。这场戏我还没看够呢,忽然就悄无声息地落幕,我还失望呢。”   武三思道:“那么……那个十八子,你要如何处置?”   敏之笑道:“你想我如何处置?杀了他?恰好他帮了太子,转眼我就处置了他,你叫皇上跟娘娘怎么想?若小十八是个无名之辈倒也罢了,娘娘都亲口称赞过的人,你想动手你去。正好让天下人知道你一门心思地针对太子呢。”   武三思哑口无言:“既然不是你从中作梗,我便放心。我只是再提醒周国公一句,你我才是同路之人,切莫敌友不分,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周国公府。   阿弦听敏之说完,目瞪口呆:“公子,梁侯为何要针对太子殿下?”   敏之眼中有淡淡不屑:“梁侯自有远大谋略,你不懂就不懂罢了。”   阿弦道:“难道是外戚干政?”   敏之噗地笑起来:“你也知道这个?”   阿弦道:“略知一二。若太子因袁大人之时名声受损,甚至因此失了民心,得利的人当然是梁侯一方。”   敏之道:“孺子可教也。不愧杨少卿当面儿对你赞赏有加。”   阿弦道:“司卫少卿杨大人?那天还多谢他跟一位许大人替我说话。”   提到司卫少卿,敏之的脸色忽然有些异样。他看一眼阿弦,往榻上靠了靠,喝了口淡酒不再言语。   阿弦垂手肃立,心里却想着昨夜的那几枚压岁宝钱,猜测是不是陈基所留。   正各怀心思,敏之道:“那天在大街上,你为什么忽然提起杨尚?”   听他提起此事,又想起那天敏之在府内的胡作非为,阿弦道:“只是碰巧罢了。”   敏之冷哼了声:“那在杨府里你所听见的抓门声音也是碰巧?”   阿弦一愣:“您说的是……”   敏之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带你去杨府?便是因为杨立忽然间性情大变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不放心,又知道你、你……所以想借机试试你,看你能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阿弦这才明白,原来敏之带她去杨府果然是别有用意。   敏之却又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一句实话,在那间房里你看见什么了?”   那天循着那抓挠窗扇的声响,敏之推开门扇,在他面前的是一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房子。   一迟疑,阿弦道:“我看到……我看到一个人吊死在梁上。”   敏之的眼中透出惊愕之意:“我为何没看见,”还没问完,想起那夜阿弦引虞氏出门之举,便又咽下,“还有呢?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阿弦的眼前有出现那具晃悠悠悬空吊着的尸首,道:“看似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皱眉回想,阿弦道:“桃红裙子,葱绿撒花裤子,穿着一双粉色的绣花鞋。”   敏之的喉头动了动:“是吗?你确定?”   阿弦道:“是的。”   敏之扫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然后他起身,往旁边踱开两步:“因为杨立忽然性情大变,我曾命人暗中对杨府调查过。”   阿弦道:“可知道发生何事了?”   敏之道:“那几天杨府发生了一件很寻常的事。——有个小厮,不知怎么想不开,上吊死了,说来也巧,正是在你看见的那间屋子里。”   阿弦惊诧:“小厮?”但在那间屋子里,她看见的明明是个女孩子。   敏之道:“千真万确,是一名仆人之子,才十四岁,说是暗中喜欢府内一名丫头,那丫头却不喜欢他,这蠢货想不开便自缢了。”   他说这一段儿的时候,嘴边挂着一缕嘲讽的笑意。   阿弦道:“公子可知道是哪一名丫头?会不会我看见的那个……”   贺兰敏之道:“你以为你说的那个吊死的人是那个丫头?不会,除了那小厮之外,杨府没有第二人失踪甚至身死。”   阿弦无言以对。   敏之道:“那小厮原先曾跟着杨立,我猜测是不是因为此事杨立受了些刺激,但不过是个奴仆罢了,值当如此举止失常宛若疯癫?”   敏之又看阿弦:“本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没想到……”   他查明自缢身亡的是个小厮,但阿弦所见的却是个女孩儿,可见阿弦在“胡说八道”。   幸而敏之本就对这些鬼神之事不抱什么太大希望,故而也不至于太失望。   这日离开周国公府,阿弦往家走的时候,想着敏之跟自己所说的杨府之事,又想起昨夜那忽然出现的压岁钱,心里犹豫要不要去找陈基问一问。   此刻她已经有七八分确信是陈基所为,但,倘若有那么一个不凑巧的万一不是他,自己却去贸然相问,何其无趣。   她一面儿乱想,一面信步而行,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巷。   阿弦打量周遭,不认得这是何处,定神辨认方向,终于转了出来。   松了口气,阿弦沿街而行,却有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缓缓驶来。   经过身旁之时,阿弦忽然听见马车上忽然有人唱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声音有些凄厉突兀。   阿弦受惊,那马车已从身旁经过。   此刻路边也有行人,却都对这声音置若罔闻,仿佛不曾听见。   阿弦心头一动,加快脚步追了过去,马车一路转过街巷,渐渐地将来到了朱雀大街。   正一队巡城兵马经过,马车却忽然加速,同时有一物从马车里滚了出来。   那东西骨碌碌在地上滚动,从路边行人、禁军脚边一路滑过。   终于有人看清是什么,发出尖锐惨叫。   不偏不倚,最后这物滚到阿弦脚边上停了下来,鲜血狼藉,双眸紧闭,头发散乱,几乎变形了的一个头。   阿弦却认得这张脸——失踪了的宋牢头。 第109章 那个孽障   马车里忽然跳出一个人头来, 于地上滚动, 令所有在场的百姓人等大惊失色之余,尖叫连连, 许多人仓皇逃窜,现场大乱。   阿弦望着面前的头颅, 无法相信双眼所见,上次跟老宋相见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谁能料想此刻重逢,竟是以这种诡异可怖的姿态。   惊骇之余,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禁军们也都惊魂,但毕竟是官兵,反应甚快,即刻分留数人原地看顾人头, 其他人急急追那马车。   有几人冲到阿弦身前,拔刀围住了那颗头颅, 又忍着不适打量。   还无人留意阿弦, 只当她是个不幸的路人而已。   很快现场已经被看管起来。因是重大事件,相继又有两队人马赶到,远远地阿弦就看见陈基熟悉的身影,她略一迟疑, 后退了几步。   不料一名禁军十分眼利,即刻将她喝止:“你是何人?先前是不是碰过这颗头的?”   阿弦道:“并没有,是这头滚了过来。”   这一耽误,那两队禁军便越发近了, 要走自不可能。   阿弦几乎能感受到陈基打量自己的目光。   其中一队禁军,陪着原先负责去追那马车的数名军士,押着一人跟一辆车返回。   那车夫且走且满口叫屈:“官爷,我犯了什么罪过?”   被拉扯着到了跟前儿,一眼看见地上此物,顿时双腿发软:“这是什么东西?”   目睹人头从马车上掉落的禁军道:“这就是从你车上抛落之物,你竟不认得?”   车夫惊呆了,然后大声叫起来:“官爷,天大的冤枉!小人系良民,从来没见过这个、这个……”打量那人头,又惊又惧,语不成声。   统领看此人相貌平庸,便喝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作何营生?”   这人忍着惊恐,强打精神,说了姓名住址等。   原来系京都人士,家在城外霸县,平日以贩卖蔬菜为生,因这会儿正当节下,长安城内蔬果稀缺昂贵,是以从外运了些菠菜,白菘之类的进来到集市上售卖,本是要早上到的,因外头有一截路被先前连日的风雪堵塞,绕路之故,便迟了进城,只指望赶个晚集捞回本钱而已。   禁军们先前早把马车搜了个底朝天,但再无其他可疑之物。   当即便先把此人押回南衙。   统领又问阿弦:“你又是如何?”   阿弦道:“过路而已。”   统领打量阿弦衣着,又看她相貌,颇为眼熟,便喝道:“说清楚些。”   阿弦只得说了本名,又道:“如今住在平康坊,在一位大人的府上当差。”   统领斜睨着她道:“京城里到处都是大人,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阿弦不提贺兰敏之,本是怕招惹是非,如今见统领这样回答,正要如实说明,此人却不由分说便道:“此人形迹可疑,带回衙门细细询问。”   阿弦略觉诧异。她是公差出身,桐县虽是偏僻之地,但本朝衙门中,上下的流程虽有差异,却也不至于天迥地别,如果怀疑一人涉案,至少要有过得去的凭据才成。   除非这些禁军知道她跟宋牢头的关系,但他们显然不知,就算那颗头滚在她跟前儿,按照常规他们只须询问几句记下姓名便可放人离开,如此郑重地要带回衙门……阿弦也不知该赞这统领的机警过人呢,还是无事生非。   事情总得往好的方面想一想。   阿弦也并无二话,正要随那些禁军离开,却听另一个声音道:“且慢。”   原来是陈基发话。   阿弦忍不住又看他,却见他不动声色,并不看自己。   此时那名统领揶揄冷笑道:“我当是谁这样大的架势,原来是陈司戈,这里的事我接手了,不必劳烦。”   陈基似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这是当然了,只不过……”他上前一步,在此人耳畔低低说了句什么。   统领一听,神情陡然变了,看向阿弦道:“你……方才说你在何处当差?”   阿弦道:“不敢,我在周国公府上跑腿。”   统领脸色涨红:“周国公府?你、你怎么不早说。”   阿弦方才才要说就给他堵了回去,哪里有机会张口,闻言扫一眼陈基,便道:“我在哪里当差跟此案原本并无关系,若我的所见证供能帮大人尽快破案,这才是最好。”   陈基略微皱眉,阿弦却并不看他。   统领干笑两声:“当然。”   却又道:“我也是谨慎之故,所以想多带几个目击者收集线索,不过方才有人看见那头颅乃是从马车中飞出,跟路人并无关系,所以这一次且不劳烦了。”   统领的脸就如同变幻的天色,终于阴转晴,带着部属押着那车夫急急地去了。   原来周国公的名头果然如此响亮惯用。   剩下陈基看着阿弦,才叹道:“你如何又掺和到这种是非大事里头?”   阿弦道:“是那颗头自己跳过来的,跟我无关。”   陈基有些无奈:“好了,幸而无事,快回去吧。”   看阿弦脸色淡淡地,陈基便又低声补充道:“方才那位王领军,跟我有些过节,知道我着急带人过来,他就抢先……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你跟我的关系,借机发难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阿弦忽然问道:“大哥,你可知道今日掉落的那人头,是宋牢头?”   陈基道:“方才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看见了。也很吃了一惊。”   阿弦道:“大哥,之前、之前我跟你说过,宋牢头、金掌柜,还有那神秘黑衣人的事,你可……告诉过别的什么人没有?”   陈基脸色微变:“你想说什么?”   阿弦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哥告诉过其他人没有。”   陈基道:“你如何不直接问我有没有告诉过许敬宗?”   “那好,大哥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许敬宗?”阿弦终于抬头,直面陈基的双眼。   陈基紧闭双唇,半晌才道:“若我说没有,你可会相信?”   阿弦沉默。   陈基笑笑:“弦子,如果是在之前,你一定会立刻回答你相信。”   阿弦道:“此一时彼一时了。现在是长安而不是豳州,现在有个叫张翼的人,而不是陈基哥哥。”   “弦子 !”陈基喝止了她,却又察觉自己的反应失常,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好,毕竟是我背叛你在先,你不肯继续相信我,也是无可厚非。”   陈基说完,低声道:“我无话可说,你回去吧。”   阿弦见他转身,无法按捺,走前一步叫道:“岁钱是不是你给的?”   陈基一愣,回头看向她。   但就在两人对视的瞬间,阿弦看见飞雪从窗外绵绵洒落,爆竹声响,有人道:“子时已过,新年到了!”   楼中七八人围着一张圆桌,桌边还有四个陪酒的妓女,众人高声喧哗,面憨耳热,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正是陈基。   纵然陈基未曾回答,阿弦仿佛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不是他。   阿弦倒退一步:“就当我没有问过。”   在陈基出声之前,阿弦转身,疾步离开。   阿弦同袁恕己是在子时之前半个时辰离开,虞夫人说她是在差一刻子时来到,那么,不管是谁在枕头底下留了红包岁钱,都应该是在这期间发生的。   但陈基在跟人吃酒。   阿弦觉着自己太蠢了,竟然会暗暗指望陈基记得新年的这个例俗。也是,除了老朱头,天底下还有谁能这样耐心细致?   想到这一点,阿弦几乎怀疑是不是朱伯伯显灵留下了宝钱。   真的宁肯如此。   朱雀大街上无名飞头之事很快疯传出去,但因府衙里老宋失踪了太长时间,是以同僚们极为在意这种刑案,闻名立刻来了数人,经过仔细辨认后终于确定了宋牢头的身份。   在知道死者原来也是宫门中人后,这案子的棘手程度又升了一层。   禁军衙门将此案转给了大理寺。   而大理寺里负责处理此案的人,更是让阿弦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这人居然正是袁恕己。   原来过了新年后,关于袁恕己的调令终于下达,竟是让他留在京中,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据说是有一位大人竭力保荐,不知真假。   袁恕己走马上任的时候,朱雀大街飞头一案仍毫无进展,于是对于不管是大理寺还是长安城其他的人来说,考验这位外放之时毁誉参半大名鼎鼎的袁大人能力的时候到了。   当然,这也关系到他能不能在大理寺站住脚。   袁恕己在接手这宗案子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这件耸人听闻的诡异案子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只是当他仔细审视宋牢头的卷宗之时,发现了一点令他感兴趣的地方,——宋牢头在府衙牢房任职,想当初阿弦才上京闯祸,被关押之地也是府衙。   在大理寺的公差所调查的、有关宋牢头的人际关系里,更出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张翼(也就是陈基),跟阿弦。   大概是一种本能,袁恕己觉着阿弦跟陈基的出现,仿佛一个征兆。   这天袁恕己暂得清闲,且又因为案情毫无头绪,便在傍晚时分,前来平康坊找寻阿弦。   谁知阿弦并不在家,虞氏接他入内坐了,十分体贴地烫了酒,又极快地弄了两样小菜,自己却退后陪坐旁侧。   袁恕己见屋内“窗明几净”,桌上又飘出阵阵饭菜香气,不由笑道:“你这样能干,怎么周国公也舍得把你送人?”   虞氏道:“这倒并非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   袁恕己啜了一口酒:“那你觉着值得么?”   虞氏道:“没有什么比能近身侍奉自己喜欢的人更好的了。”   袁恕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动了动唇,却未曾说什么。   片刻,袁恕己又问虞氏些有关周国公的话。虞氏自然多有赞誉,并不背后非议主人。   袁恕己见她滴水不漏,便笑道:“怪不得周国公放心把你送人。果然是个极稳妥的。”   袁恕己从下午等到黄昏,又到晚间儿还未归来,袁恕己已忍不住有些担忧了。   虞氏倒也罢了,反应十分地淡然平静。   袁恕己出门徘徊打量,又盼多时,才见阿弦跟玄影两个从街头出现。   他喜欢地招手,玄影也飞跑过来,继而是阿弦:“大人如何在这儿?”   袁恕己道:“想你……们了,最近偏都不得空,好歹找了个空子,你又是去你来玩了,这么晚才回来?”   阿弦道:“并没有玩什么,只是见了人。”   袁恕己问道:“见了什么人?”   阿弦道:“是户部侍郎许先生。”   袁恕己挑眉:“是这位先生,倒果然是个能人,向来风评甚佳。”   阿弦笑笑,并不再说此事,只对袁恕己道:“我还没有恭喜大人留京呢。”   袁恕己先前心心念念所惦记着的也就是留京,毕竟只有在京中才有可能施展胸中丘壑,也距离那权力的顶巅最近。   可是……不知从什么是后期,这种念想居然略淡,甚至在调令下达之前,袁恕己所想的最多的,是离开。   当然,不再是他一个人离开。   此刻听了阿弦的“恭喜”,袁恕己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罐,调料们乱杂杂地错落在一起。   他虽一时无话,阿弦却道:“大人如今入了大理寺,又荣升少卿,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袁恕己咳嗽了声:“你还小,哪里懂什么叫得偿所愿?”   阿弦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白跟着阿叔读了那许久的书了。”   正说话,虞氏因见天色已暗,那两个人却始终不见,便出来催了进内。   今夜袁恕己便留下吃了饭,又说起最近的情形。   虞氏道:“我听说最近那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头案也落在大理寺,难道袁大人如今就在那里?”   袁恕己狠狠揉了揉太阳穴:“可不是么?”   阿弦道:“大人最好不要插手此案。”   袁恕己狐疑道:“这是为何?”   阿弦面露犹豫之色,终于上前在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袁恕己竟未听清:“你说什么?”   虞氏道:“汤要好了,我去端来看。”   见她起身出门,阿弦才说:“大人,人头案这件事,只怕跟不系舟有关。”   袁恕己几乎跳起来:“不系舟?”   阿弦道:“千真万确。”   从在豳州不系舟浮出水面,一直到现在,一个个跟不系舟有关的人,非但被灭门、死遁,甚至如宋牢头一样,无端成为悬案。   若不是阿弦知道内情,这跟不系舟有关的组织,只怕也顷刻湮没于所有真相之外。   听阿弦说罢,袁恕己苦笑道:“难道我命中跟不系舟犯克?怎么跑到长安来,也终究如影随形似的。弦子,这些人莫不是真的能掐会算吧?比你还能耐么?”   阿弦道:“大人,这不是玩笑话,不系舟的人就够厉害的了,但是他们的对手却比他们更加难缠,今日的人头,我总觉着并非偶然,试想不系舟行事何等谨慎,能当他们的对手,岂是寻常之辈?又怎会无意将个人头流落在区区菜农的车上?”   袁恕己道:“你是何意?难道,这些人是故意的?”   阿弦道:“如果是故意的呢?故意让不系舟的人知道……知道他们的手段,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阿弦不敢把怀疑陈基的话告诉袁恕己,宁肯就藏在心里,只是永远的怀疑下去,不必确认。   袁恕己看出她眼底担忧:“小弦子是怕我也出事?”   阿弦语塞,袁恕己居然有点高兴:“你放心就是了,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不信我是这样命运多舛……何况还有你在。”   “我?”   “是啊,你,”袁恕己笑看着她,“就像是在桐县一样,你可以助我破案。可不可以?”   阿弦见他不忧反喜:“当然可以,但是……”   袁恕己道:“但是什么?”   阿弦道:“这里是长安,跟桐县是不一样的了。”   袁恕己道:“有什么不一样,不也是许多人,许多事?也没有人三头六臂,跟你我是一样的,怕个什么?”   阿弦苦中作乐:“大人这说法倒也新奇。”   袁恕己道:“不过,如果你真的怕,我倒也有个解决的法子一劳永逸,不如你答应我,跟着我离开长安如何?”   阿弦瞠目结舌:“如今你终于留做京官了,怎么还要离开长安?是玩笑么?”   袁恕己摇头:曾几何时,留在京中的确是他的最大愿望,但是现在,这个愿望被另一个秘密所压制,也被另一个愿望所取代。   一点烛火摇曳,玄影趴在门口,闭眸假寐。   桌子的两侧,两人彼此相视,袁恕己道:“你什么时候答应,我们就可以什么时候离开。”   又耽留了半个时辰,袁恕己才出门离去。   阿弦站在门口相送,身后虞氏道:“这位袁大人对你可真是好的很呢。”   阿弦道:“是啊,袁大人原是个外厉内热的好人。”   虞氏笑道:“我当初听说他的名声之时,还以为是个凶神恶煞般人物,眼若铜铃口长獠牙,至少要有一部乱蓬蓬地大胡子。”   阿弦苦笑:“那可真成了钟馗老爷了。”   虞氏将热水捧了来,道:“人人说他残害孩童,虐杀长者……所以忍不住会胡思乱想,怎会知道是这样青年英武的人物。”   阿弦因先前吃了两杯酒,有些困倦:“姐姐,这一天又劳累你了。”喃喃一句,回身躺倒。   虞氏为她将被子拉好,微笑道:“傻话,可知我心里难得的轻快。”   这日贺兰敏之奉命进宫,阿弦仍等在丹凤门前。   因敏之常常带她来宫门口等候,阿弦倒也混了个脸熟,有那些进宫的大臣们,打这里过总会多看她几眼,眼神各异。   还有好几次遇到过崔晔,他多半会遥遥地向着阿弦一点头,神色如常,竟不曾驻足或者跟她说过一句话。   但今日阿弦来之前,崔晔已经进宫了。   陆陆续续又有些大臣从旁经过,阿弦看这阵仗,心中揣摩,好像是有什么大事似的。   进宫的大臣中,便有之前见过的司卫少卿杨思俭同户部侍郎许圉师。   杨思俭倒还罢了,许圉师见阿弦立在门口,时常过来同她说几句话,并不是要紧话,都是闲谈而已。他的谈吐温和气质无害,看出是个好脾气之人,阿弦倒有些喜欢这位老大人。   今日杨思俭的脸色有些不大好,许圉师也仿佛怀有心事,并未驻足跟阿弦说话,只同她一点头便匆匆去了。   阿弦凝视两人背影,忽地耳畔听到隐隐雷声,同时眼前阴云密布。   是在司卫少卿府。   杨思俭冷冷地看着对面那人:“堂堂地弘农杨氏子弟,怎可如此颓丧。为了那样一个不堪之人,值得么?”   地上跪着的正是杨立,哀求道:“父亲。”   杨思俭道:“不必跟我说许多借口,此事若是传到宫里去,你还让你妹妹活不活了?”   杨立脸如雪色:“父亲,求你饶恕了这次……”   杨思俭道:“从小儿你娘就谢世了,我好不容易将你们两人养大,你总该知道如何做,才对得起你现在的所有,以及过去所受的那些苦,不要为了一时冲动行差踏错。”   杨立红着眼圈,紧闭双唇。   杨思俭语气有些严厉,喝道:“你可知道了?”   杨立道:“我、我知道了。”   杨思俭道:“既然如此,就该知道那个孽障要不得,一定要尽快处置,做的不留痕迹些,更是半点儿也不能让宫里知道,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你妹妹好,更是为了杨家!”   泪珠从杨立红着的眼睛里跌落下来,他伏身磕了个头:“是。”   等阿弦回过神来的时候,杨思俭跟许圉师早进了含元殿。   阿弦呆了呆:“难道杨少卿跟杨立所说的‘那个孽障’,就是死掉的那个小厮?可是……为什么我所见的是个女子?还是说,那屋子里死过不止一个人?但是周国公说近来只有那小厮失踪,那么……莫非那个女子是许久之前死的?”   因百思不得其解,阿弦不觉开始胡思乱想。   正想的入神,有个声音笑道:“你呆呆地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倒像是那个一动不动的铜仙人。”   阿弦吃惊,定睛看时,却见面前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两只眼睛圆溜溜笑吟吟地正打量着自己——   居然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阿弦忙躬身行礼,口称“公主殿下。”   太平却道:“你又在等表哥么?”   阿弦点头。   太平道:“我劝你不要在这里苦等了,他一时半会儿地出不来呢。”   阿弦道:“这只是职责所在。”   太平笑道:“当个小跟班儿有什么趣味?反正等在这里也是白等,现如今我正要出宫去,你跟我一块儿吧。”   阿弦道:“使不得,周国公出来看不见我是要动怒的。”   太平道:“只说是我把你叫走了就是了,我不信表哥对我也能动怒。”   太平年纪虽小,性情有些娇蛮,而且这不由分说的脾气却跟贺兰敏之有的一比。   阿弦正要推脱,太平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看着还像是个清爽之人,怎么这样啰嗦?表哥若责罚你,我就替你出头,成了么?你快跟我一起出去,我们再找阿黑,大家去崔……”   阿弦不等她说完,便道:“殿下!”   正在拉扯,忽然丹凤门内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道:“是在吵吵嚷嚷什么?”   说话间,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太监走了出来,身后不远处站着个身量偏瘦狭的,本驻足相看,忽然看到是太平公主在此,先前那太监忙换了一副笑脸,行礼后道:“殿下不是要出宫么?为何在这里耽搁?”背后那个也走了两步,低头行礼。   太平公主道:“我要带表哥的跟班儿一块,他不肯呢。”   那太监闻听,即刻皱眉对阿弦道:“你如何这样不识抬举,公主看上你,岂不是你天大的福气,还不乖乖儿地听从,竟敢在这里犟嘴道怪的,要是给圣后知道了,你可就要……”   太平一边儿听着,一边儿噗嗤笑道:“我才嫌啰嗦,竟又来了个更啰嗦的,牛公公,你可去吧,别在这里唵唵叫了,我自有法子摆平他。”   那老太监笑道:“是老奴多事了。”退后几步,同那身后者一块儿去了。   两人去后,太平悄悄说道:“你应该不知道吧,这是父皇身边得力的牛公公,他身后那个是御膳房的张公公,手艺是最好的,我最爱吃他做的菜,你答应跟我一块儿出宫,回头我让他做拿手的蒸糖酥酪给你吃如何?”   阿弦哪里愿听她说这些,恨不得她快点走开,又听居然用这般手段,越发无奈,只是摇头。   太平握着她的手腕,有些不高兴地嘟起嘴道:“你当真不跟我一块儿?”   阿弦道:“殿下请恕罪,我毕竟是周国公的人。”   太平嚷嚷道:“真是古板,既然如此,改天我把你从表哥那里要过来,让你天天跟着我,看你还怎么推三阻四的!”   阿弦吃了一惊,虽知道太平这多半是负气,但想到后果,仍是心惊肉跳。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太平已经哼了声:“我走了。谁稀罕你。”她将头一扭,微微昂首,犹如一只小小而骄傲的孔雀,双眼看天似的去了。   阿弦在背后看着她的背影远离,眼中却浮现出淡淡地感伤之色。   且说太平出宫,上马车直奔崔府而去。   原来今日她因气闷,便想到来崔府找卢烟年散愁解闷,不料还未下车,就听到崔府门口的家奴道:“回公主殿下,我们少夫人今日去了城郊的伽蓝寺里烧香还愿,并不在家。”   太平一听,格外失望,因方才在丹凤门被阿弦拒绝,心里不高兴起来:“偏偏今日不在家,却叫我去哪里?”   她到底年纪小,兴兴头头道:“既然这样,我们也去伽蓝寺就是了!”   旁边的侍女闻听,忙阻止:“殿下,使不得,天后曾一再吩咐过,近来长安城里有些不大太平,前儿才出了那个什么飞人头案子呢,咱们还是安稳回宫,改日再来,或者告诉他们等少夫人回来后,让她进宫找殿下如何。”   太平的性情却的确有一部分像贺兰敏之:“不行!”她叫嚷道,“我现在就要出城。今天谁若还敢拒绝我,我就……把他送到府里头喂逢生去。”   身旁之人不敢再多嘴,只得由着这位小公主的性子。   跟随的小太监存了个心眼,一边陪着太平往城外去,一边儿悄悄地使眼色给崔府的人,意思是让赶紧去皇宫报信。   毕竟太平常来常往,崔府这些家奴又都是人精,即刻明白。   在马车离开之后,便忙快马加鞭往宫门而来。   而对阿弦来说,——果然被太平说中了,她在丹凤门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不见敏之露面。   正心焦,便见崔府的家人赶来,翻身下马,对相识的公公道:“劳烦入内通禀,说是公主殿下要出城去伽蓝寺。”   那传话太监也吓了一跳:“什么话?怎么擅自出城?”   家奴苦笑道:“因我们少夫人如今在城外烧香还愿,公主殿下急着要见她,所以执意要出城去。”   传话太监听了,这才匆匆往内报信。   阿弦在旁自然也听得分明,只是不以为意。   崔府的家奴报信完毕正要上马返回,一眼看见阿弦在此,便笑道:“咦,小兄弟,是你。”   阿弦见他还认得自己:“哥哥有礼了。”   那人忙拱手换了个礼,笑道:“我们还正在猜想如何你多日不曾去府上了呢。原来是在这里高就了?”   阿弦道:“惭愧惭愧。”   那家奴看着她,显然竟是满肚子的话要说,奈何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只意犹未尽地告辞去了。   在那家奴前脚刚走,里头便有一队禁军侍卫匆匆而出,呼啸着冲出了丹凤门,往朱雀大道飞驰而去。   阿弦诧异,不知这是怎么了,正在打量,里头两个小太监并肩而过,一个道:“听说了没有,公主殿下私自出城,天后发了雷霆之怒,派金吾卫立刻去将她带回来呢。”   另一个道:“其实公主殿下经常偷偷往宫外跑,也是常事,如何这次天后竟一反常态?”   “你难道没听说?最近……长孙无忌的那些……”   声音压得极低,两人且说且远去了。   阿弦听了这只言片语,正暗中揣测,里头又有一个太监出来道:“哪一位是周国公的伴当?”   阿弦出列:“在这里。”   太监道:“周国公尚且有事,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吩咐你先行回去就是了。”   阿弦只得答应,转身往回而行。   天不知不觉有阴了下来,空中又有雷声轰隆隆响起,阿弦抬头看了眼,居然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骨碌碌……”那人头从车中滚落,弹跳到自己跟前儿,不偏不倚对对住她。   阿弦咽了口唾沫。   那人头却忽然睁开双眼,哑声笑道:“十八弟,别来无恙啊。”   阿弦“啊”地失声,手握成拳看时,面前却空空如也,只有行人匆匆自身边儿经过。   但她的心却慌乱不堪,几乎无法自持。   “我是怎么了?心怎么这样慌,”阿弦喃喃,“难道是被风吹病了么?”   她仔细回想今日所见所遇的人,所经历之事。   一张张脸孔自心头掠过,最后留下来的,是太平看似娇蛮的脸孔。   只是这一次并不是在丹凤门口,而是在一处空旷之地,林间尚有积雪。   太平尖叫——她转身似要逃走,裙子却被树枝曳住,发出“嗤啦”一声。   阿弦不知是什么让太平如此恐惧,但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人已经在明德门前!   城外,伽蓝寺。   太平笑道:“来啊,看我们谁跑的更快。”   卢烟年见她提着裙子,跑的飞快,又因下坡,整个人几度踉跄,烟年忍不住道:“殿下且慢些,摔了不是好玩儿的。”   太平道:“这样才刺激好玩儿呢,横竖摔不死人。”   卢烟年啼笑皆非:“殿下,这种话万万别在宫里乱说。”   太平道:“怕什么?我在宫内时常胡言乱语,母后早就知道,她还让我不必理会别人说什么,横竖我高兴就是,难道这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不成?”   卢烟年心头一动,细细咀嚼“难道这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心中觉着十分沧桑凉薄,却不失倔强洒脱,但这些之外,却又有说不出的几许难过。   两人且说且行,不知不觉距离伽蓝寺更远了些,太平所见前方一棵松柏低斜,上覆盖皑皑雪色,便跑过去,摩拳擦掌想要攀高。   卢烟年怕她出事,急要上前来拦着,就在此刻,只听得“刷刷”声响,树上跃下两道黑色身影!    第110章 绝世奇葩   明德门前, 先前在宫中丹凤门处见过的那些禁军风驰电掣般狂奔而回。   行人车马纷纷让路, 虽不知发生何事,却明白非同等闲。   阿弦随着众人站在路边儿上, 紧紧地盯着队伍,她在找寻一人。   但一直等到禁军离开, 也终究没有看见她想见的那人:太平公主。   随着队伍远去,人群才恢复正常。   有路人道:“看样子是出了大事, 今天在路上的官兵都比平日多了一倍。”   “前不久那个人头案还没解决,死的据说还是公门中人,正值节下,还是朱雀大道上,不知是什么凶犯那样大胆。”   次日,坊间有一则极诡异的流言四起。   据说是当朝崔天官的妻子卢氏, 去城外烧香还愿的时候遇到一伙强贼,卢氏不幸, 竟被贼人所辱。   顿时间, 长安城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街头巷尾,人人传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长安城的治安戒防更加严密, 街头巡逻的禁军比比皆是,连皇宫中的金吾卫也都出动了不少。   这流言如此轰动,以至于竟无人留意,大明宫里少了一个举足轻重、武后心坎上的人。   这日, 周国公府。   贺兰敏之喂完了那只绿孔雀,拍着手对阿弦道:“事情变得有趣了,崔晔的老婆给他戴了一顶偌大的绿帽,这真是我活这么大所见过的最匪夷所思的事。”   阿弦不语,她正在为此事烦心。   阿弦不知此事真假,但若是真的话,身为女子,卢氏遇到这种事,实在比杀了她更加难堪,何况这件事居然还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简直雪上加霜。   阿弦虽跟那女子素未谋面,却不禁心生忧虑怜惜,如果事是子虚乌有,当然天下太平,但是流言犹如覆水难收,却叫人无法收拾。   且更不知道崔府的情形如何,崔晔又是如何。   阿弦在听说这传言的时候,就想去寻崔玄暐……但转念一想,见了他该如何开口?纵然她有询问真假之心,慰问安抚之意,然而遇上这种事,却不是寻常的伤病等可以好心慰抚的,唯恐弄巧成拙才是真。   正犹豫中,下颌被人轻轻一挑。   阿弦抬头,对上贺兰敏之带笑的双眸:“又在出什么神?”   阿弦将头转开:“公子,这若是流言自然无碍,若是真的,岂不是人间惨事,又何故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口吻。”   贺兰敏之笑道:“这就幸灾乐祸了?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想到这里,忽然又道:“既然如此,你想不想知道另一件儿更匪夷所思的事?”   敏之个高,微微俯身低头,在阿弦耳畔道:“你知道么?太平那妮子出事了。”口吻里居然有几分古怪的得意。   阿弦心头一颤!   从昨日到现在,除了被崔府的事挂心,阿弦心头疑惑的还有一件儿,便跟太平公主有关。   阿弦记得自己看见太平跌倒在地的那一幕,虽然身为旁观者,但仍觉心惊肉跳,似乎能感觉到那种身临其境的恐惧。   而且阿弦明明知道,那种恐惧其实并不属于她自己。   她感受到的是当时太平的感觉。   又加上禁军出宫,阿弦直觉太平或许出事了,可是所见所闻,并不曾有任何一个字事关“太平公主”。   没想到这点疑惑,在此刻被揭开。   阿弦脱口问道:“是什么人对公主不利,公主如今可回宫了么?”   敏之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他眯起双眸:“我不过是说太平出事,未必是有人对她不利所致,你又如何知道她不在宫中?”   阿弦的心又有些空落而张皇,如同昨日在丹凤门前的感觉。敏之见她双眼放空,一把又捏住她的下颌:“说话!”   敏之手上用了三分力,阿弦吃痛,挥手将他的手打落。   贺兰敏之却笑道:“你可知道凭着你方才那两句话,你差不多就是死罪了?”   阿弦道:“为什么?”   敏之道:“太平是皇后娘娘心尖上的人,平日里谁敢弹她一指甲都是死罪,今番太平失踪,你猜皇后是如何心情?”   阿弦道:“为何外头毫无消息?”   敏之道:“这也是皇后的高明之处,原本陛下想要满城搜找。皇后却怕逼急了贼人狗急跳墙,故而不许人声张,只暗暗地加紧搜寻。”   阿弦低头,敏之道:“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是为何知道这绝密内情的?”   阿弦知道贺兰敏之不像是崔晔袁恕己一样相信她的天赋之能,事实上,除了崔玄暐一开始就信她外,袁恕己起初非但不信,几乎当她是无稽的恶作剧一流,后来也是经过数次经验,才终于对她深信不疑的。   幸而崔玄暐是君子无碍,袁恕己则如阿弦所说,“外厉而内热”,就算知道她的能为,也并无他意。   但是敏之的性情跟以上两位皆不相同,依稀是个邪大于正,邪意凛然的人,所以阿弦始终对他极有保留,当然也不想在他面前把自己所能一一说明。   如今见敏之问,阿弦便道:“我其实是是猜的。昨儿我在丹凤门前等待公子,公主正好出宫,还跟我说要去崔府,今日崔夫人出事,故而我便有此联想,不料歪打正着了。”   昨日太平劝阿弦跟她的时候,只说了一个“崔”,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阿弦也并未在意。   如今回想,才知道太平当时要说的是去崔晔府上。   敏之听了这番说辞,倒是没什么怀疑:“原来是这样,你倒也聪明。”   阿弦道:“公子,如今可有消息了?”   敏之摇头:“昨儿我甚晚回来,还无任何消息,这会儿也无人送信来,只怕仍是凶多吉少。”   阿弦道:“是什么人敢对公主下手?”   敏之道:“自然是跟皇后娘娘有深仇大恨的人了。”   阿弦吃了一惊,敏之道:“你不信?你想想看,太平的身份何等尊贵,若是动手的人为求利,不至于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唯一的解释是有仇,还是大仇。而太平年纪尚小,虽然刁蛮不至于跟人结下如此血仇,但我那位姨母就不同了。”   阿弦讷讷道:“怎么不同?”   敏之呵呵道:“这还用问么?天下之大且不必说了,单是这长安城里,只怕就有一大半儿她的仇敌呢,光是长孙无忌他们……”   敏之及时停了下来。   阿弦抬头,敏之却不再说下去,只笑道:“总之,我们就只隔岸观火就好了,他们打的越热闹,我越高兴。”   阿弦不由道:“公子,太平公主毕竟是您的表妹,你难道不担心她的安危?”   敏之笑道:“我当然担心,只是我这个人不善于表达,所以你没看出来。”   阿弦叫道:“你方才明明在幸灾乐祸!”   敏之道:“我天生说话就是那样的,不然你要我哭么?”   他竟说做就做,立刻换了一副沮丧伤感脸色,掩面道:“我那苦命的表妹,你现在在哪里受苦?哈哈哈!”   阿弦目瞪口呆,怒道:“公子,你太过分了!不管如何,公主都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敏之放下衣袖,衣袖背后的脸仍然极为艳丽,敏之淡淡道:“小孩子又怎么样?小孩子……就有特赦令么?哼?”   他像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唇边多了一丝冷笑,“我看未必,小十八你大概也深有同感,如果小孩子就该被关爱保护,娇养的密不透风,那请问你又是怎么成了孤儿的?”   这明明是歪理,但却不得不承认,也是一个——歪打正着。   像是有人拿着刀子在心上刮动。   阿弦忍着难过,道:“我的确是个不幸的孤儿,可我绝不会因此而心怀恶毒,以他人的不幸为乐。”   敏之愣了愣,继而道:“闭嘴!那是你蠢!”   阿弦道:“那就算我蠢好了。”她不等敏之反应,转身往门外走去。   敏之叫道:“给我站住!”   阿弦却头也不回,一跃出门去了。   一路往南华坊而行,阿弦没了之前的顾忌,只想快点见到崔晔。   不管是卢氏还是太平的事,没什么比直接询问崔玄暐更快了。   崔晔不在府中。   崔府的那些下人却对阿弦的到来显出极大的热心,其中一个自告奋勇道:“我知道大爷现在在吏部,只怕吏部的老爷们不认得十八弟,我带你去就是了。”   阿弦因着急要见崔晔,便不曾推辞。   这人又叫备了两匹劣马,领着她一路转过长街短巷,来至吏部。   仆人到门口略一招呼,吏部的门官放行,仆人陪着她入内,一路也遇见了几个吏部办差的公人,见了仆人,都含笑招呼,可见都是认得的。   不多时,仆人止步,往前指着一处院落道:“那是我们爷平日里办公的所在,十八弟直接过去就是,我便不打扰了。”   阿弦谢过,那人自去。   院子里静悄悄地,阿弦沿着廊下往前,见到前方有一扇窗户半开,她折到门口往内瞧了一眼,屋内并无人影。   阿弦不确定崔晔是否在此,因实在太过肃静,又不敢贸然出声召唤,便悄然迈步入内,抬头张望。   正在徘徊,右手边的里间中徐步走出一个人,身着暗花细麻苍灰色公服,头戴进贤之冠,手中捧着一册书。   一眼看见来者竟是阿弦,崔玄暐将书册合上。   他的神色如常,并未有什么格外惊喜的意思流露,阿弦对上这样平静的眼神,忽然自觉来的唐突。   “阿叔,”阿弦惴惴唤了声,还未说话,崔晔走过来,举手在她腕上轻轻一握,引着她到了里间儿。   “来找我是为了何事?”让阿弦落座,崔晔就在她旁边坐了。   旁边的火堆上吊着一个炉子,崔晔举手提起来,取了个银杯,倒了半杯茶:“握着。”   阿弦接了过来,原先的那点儿不安被他在举手投足间化为乌有,银杯透出和煦暖意,如同方才被他握着手腕的感觉。   自从来到长安后便暌违良久,阿弦几乎忘了她一度十分依赖的这种感觉。   阿弦定了神:“阿叔,我听外头好些奇怪的流言。”   崔晔道:“原来真的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既然是流言,自有消散的一日,你放心就是了。”   “阿叔的意思,是说那些都是假的?”阿弦惊喜交加。   崔晔微微一笑:“谣言止于智者,不过这谣言能让阿弦亲自来找我,我却是感激他们的。”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阿弦不依叫道,“可知我听说之后担心的什么样?而且、而且是谁散播这样可恶的流言?阿叔一定要查出来!”   崔晔道:“好了,你来真的只为了这件事?”   阿弦一怔,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还……还有另一件。我……听说公主殿下出了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崔晔眉间也多了一抹忧虑之色:“这个却是真的,殿下至今尚下落不明。”   阿弦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喃喃道:“早知道,我昨儿答应她就好了。”   太平昨儿出宫的时候,曾百般厮缠,想阿弦跟她一起。   阿弦却因太平的身份而一口回绝,谁又能想到竟一去出事?这会儿回想,心中竟十分后悔。   崔晔见她呆呆出神:“你是说,答应陪公主同去?”   “是,”阿弦低头道:“我或许……可以保护她。”   崔晔道:“不必自责,本跟你无关。何况就算你跟着也是无济于事,对方武功十分高强,我府里的侍卫都伤了三个。”   阿弦道:“不是,在事发前,我看见过公主被人追的场景。我本来、本来预知到她会有危险……”   崔晔略觉意外,旋即道:“阿弦,你将你所见情形,详细说给我。”   ——阿弦所见的不多。   只是太平奔逃而已。此刻竭力回想当时,阿弦道:“像是在黑松林里,公主的裙子被地上的树枝刮破了,跌在地上……”   太平望向身后,瞳孔之中人影闪烁,她到底是皇室里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怒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回答她的,却是很利落的一记封穴,太平软绵绵地倒地,另一人将她拦腰捞起,扛在肩头:“到手了,退。”   阿弦说罢,崔晔道:“黑松林……对了,可看清几人的脸?”   阿弦道:“那三个人都是蒙面的,并看不见。”   崔晔沉吟片刻,忽问:“公主被带走之时,你可还看见别的什么了?”   “别的……什么?”阿弦不懂。   崔晔却道:“没什么,只是如今说来你是唯一的目击者,故而问的详尽些,好找寻其中线索。”   阿弦道:“阿叔,是什么人居然对公主下手?是皇后的仇人么?”   “未曾水落石出前,谁也说不定。”   阿弦问:“他们是绑走了公主用以恐吓呢,还是要……他们的意图是什么?”阿弦未曾说出口的,是一个“杀”字。   自打跟太平相遇,那女孩子着实算不上“温柔有教养”的高门淑女模样,甚至屡屡冲突,可是一想到她会有事,仍叫阿弦周身发冷,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觉不适。   崔晔道:“如今皇后娘娘将此事密藏调查,就是怕打草惊蛇,让他们作出难以挽回的事来,所以暗中加紧巡查。至于他们的意图为何……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这是何意?”   崔晔道:“他们大费周章捉走了公主,一定会物尽其用,正如你所说他们是皇后的仇人,当然会用一个特别的法子来对付皇后。”   阿弦背上发寒:“恨皇后,所以报复在公主身上?”   崔晔道:“不错,公主是个最佳的诱饵,绝不会无声无息杀了,所以他们定会有后招。”   阿弦试着问道:“这动手的人是谁?”   崔晔指了指她手中的杯子,阿弦会意喝了口茶,咂了咂嘴,太过清淡,宛若山泉之水,略带清甜而已,但心底张皇却由此减退。   崔晔道:“你可知道昨日宫中紧急召集许多大臣,是为何事?”   阿弦摇头。   崔晔道:“李义府望气在先,‘勾结’长孙延在后,所以陛下跟皇后都怀疑李义府有反叛之心,究其原因,是长孙无忌等的遗事。昨日便是因为二圣召见,原来长孙无忌的故旧门生等,正密谋于长安行事。所以二圣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阿弦迟疑道:“那么公主遇袭失踪,会不会也跟他们有关?”   崔晔道:“十有八九。”   崔晔起身,转到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好了的纸来,递给阿弦道:“这个是许久前写好了的,只是寻不到合适机会,你拿了去,记得不要懒惰,每日必修一遍。”   阿弦打开看了一眼,见白纸黑字,铁钩银划,笔走龙蛇,却正是孙思邈口述的那篇《存神炼气铭》。近来因过节又加上杂事诸多,阿弦几乎忘了此事,只在偶然想起来,便默念几句“若欲存身,先安神气”等,如此而已。   双手接过来,小心放入怀中。阿弦道:“多谢阿叔费心。”   崔晔默默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必有个留在周国公身边儿的理由,既然是这样选择了,未尝不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是……”   崔晔抬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揉了一下,“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阿弦道:“阿叔请说,一百件也使得。”   “在知道别人开什么条件之前,不要先一口应承。”崔晔有些责怪地看她。   阿弦笑道:“若是别人,我当然要先想一百遍那还未必答应呢,但阿叔不同,阿叔又不会卖了我。”   崔晔唇角微动,却垂了眼皮,顷刻才道:“我要你答应我,有朝一日,我要你回到我身边儿的时候,你一定要二话不说地回来。”   阿弦吃了一惊,觉着这话大为古怪:“阿叔……”   崔晔哼道:“不是一百件也使得么?我只有这一件。”   阿弦思来想去:“我答应阿叔,横竖阿叔不会害我。”   崔晔道:“一言既出……”   阿弦摇头笑道:“我的玄影也难追,如何?”   崔晔低低一笑。   正此刻,门口一名书吏正好来到,忽然见崔晔面露笑容,一愣之下便站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阿弦忙站起身来,而崔晔也早恢复了之前那种淡然无波的神色,对那书吏做了个手势。   那书吏会意退下。   阿弦道:“我也该走了,不打扰阿叔做正事。”   崔晔的手在桌上拢了拢:“听说玄影最近总跟在袁大人的身边?”   阿弦道:“也是我的意思,我不想玄影跟着我在国公府出出入入。”   崔晔道:“为什么?”   阿弦道:“周国公常常要挟说把玄影如何如何,虽然我觉着他不至于如此,但总是妥帖些为上。幸好玄影也爱跟着大人。”   崔晔抬眸:“那如何不送到我这里?”   阿弦吐吐舌头:“我方才进来还汗毛倒竖呢,玄影如何使得。若被人非议阿叔就不好了。”   崔晔默然:“那你不怕别人非议袁恕己么?”   阿弦道:“不怕,袁大人身上的非议已经够多了,并不差这一件儿……这是他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自己说的。”   崔晔忍不住又要笑,却咳了声:“既然如此,也罢,你先去,如果……关于公主殿下还有所得,你只管来找我。我会吩咐门上,不叫他们拦你。”   阿弦道:“多谢阿叔,我记得了。”   临出门时候,阿弦又想到一件事,因问:“阿叔,那天……你给我的雪团子,是从何处得来?”   崔晔道:“是有个相识会做。”   阿弦问道:“那人是谁?”   崔晔道:“姓张,乃是宫中的御厨。怎么,还觉着可口么?若喜欢……改天我叫他再做一些。”   阿弦听到“御厨”两字,心里突突跳了两下:“不、不必了,虽然好吃,但只是个念想,不用每日都吃。”   转身时,阿弦又想起岁钱,舌尖上转来转去,却并未出口。   崔府那下人很是识趣地留了一匹马,阿弦马不停蹄地往大理寺而来。   大理寺原本是她呆过的地方,自有几个旧日相识,阿弦又是来找袁恕己的,因此十分便宜。   还未见到袁恕己,先见玄影跑了出来,这几日玄影的毛色又油亮了许多,脖子上虽无黄金项圈,袁恕己却自作主张地给他做了个狗牌,上面用小篆体写了“大理寺犬”四个字,亦有小小地印章落款,赫赫威风。   玄影“狗仗人势”,本就在大理寺出入自如,有了这面狗牌,以后就算再有马二这种地痞无赖要打它的主意,见了“大理寺”三个字,也要手软肝颤不敢造次。   虽然背后也有些人非议此举,但袁恕己本来就是从争议里杀出来的官儿,那些话对他而言也是不痛不痒,浑不在意。久而久之,那些人也习惯了他的行事方法。   两人相见,袁恕己不看阿弦,却仰头看天,脸色深沉,仿佛在观天象。   阿弦随着抬头看了眼,见天有些阴测测地,因问:“大人在看什么?今儿能下雪么?”   袁恕己道:“我是在看今儿刮得什么风,居然把你给送了来了。我要多谢风神。”   阿弦心中虽沉甸甸地有事,听了这般谐趣的话,却也忍不住展颜一笑。   袁恕己陪着她入内,叫侍者拿茶送果子,一刻钟后便堆了半桌子。   阿弦见他如此盛情,又觉肚饥了,便胡乱捡着两样嚼吃:“大人,宋牢头的案子你有了眉目了么?”   袁恕己见她腮帮子鼓鼓的,如一只仓老鼠,很想去捏一捏。   只得把手藏在袖子里:“近来把跟他有过节的人、或潜在可疑者都拘来查问了一遍,口供倒是还都过得去,只有两个格外不大对的,我叫人暗中盯梢,一有不妥,立刻回报。”   阿弦点头:“大人果然能干,不知这两人是谁?”   袁恕己道:“一个是府衙大牢的后门牢子,姓罗,一个是右金吾司曹参军,姓杨的。”   这罗狱卒阿弦当然不陌生,曾经坑骗过陈基的恶人。   当初陈基为救阿弦设计逃狱,还踢了他一脚,罗狱卒很是记仇,事后多次出言不逊,试图报复,直到陈基升了金吾卫司戈才终于消停了。   挠挠头,阿弦道:“姓罗的倒也罢了,司曹参军,怎么听来有些耳熟?”   袁恕己道:“你当然不会记得这样仔细,不过这人倒是个好汉,当初李义府许长孙延买官,就是经他告发的。”   阿弦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怎么他也有嫌疑?”   袁恕己道:“你当杨行颖如何知道李义府许长孙延买官?这消息正是宋牢头暗中告诉他的,按理说他不会对宋牢头动手,但有人证说,宋牢头失踪前最后见的人便是这杨行颖,偏偏问他两人谈的什么,他一再支吾不言,故而可疑的很。”   阿弦想了想:“那老罗呢?”   袁恕己道:“此人因先前陈基之事怀恨在心,后来还跟宋牢头吵了一架,被宋牢头打了一顿,后来此人有一次酒醉,扬言要杀了宋牢头。且宋牢头失踪前的半天他说自己在家中睡觉,但并无人证。”   阿弦问道:“宋牢头打过老罗?宋牢头向来精明,极少跟人动手,又是为了何事?”   袁恕己道:“姓罗的只说两人起了口角而已,我看他语焉不详,应是有所隐瞒,于是放长线钓大鱼。”   袁恕己说完了老宋头的案情进展,又问阿弦是否听说了崔晔府上的事,阿弦道:“不必担心,我才去见过阿叔,原来那些流言不过是子虚乌有而已。”   袁恕己挑眉,却满脸不信:“我看未必,男人遇到这种事是最窝火的,他当然要否认,难不成就承认自己头上绿油油的?”   阿弦正拿了一块蜜饯要吃,闻言再吃不下,瞪他道:“大人!你怎么跟周国公似的?!”   袁恕己道:“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   阿弦气难平:“阿叔说了没这回事那就是没这回事,不许你乱猜。”   袁恕己无法,只冲着她笑道:“好好好,我听你的行不行?”   阿弦见他竟前所未有的好脾气,反自责自家说话太冲,于是咽了口唾沫道:“咱们私下里说话,说说无妨……大人,就算这件事并不只是流言而已,但阿叔如此说了,我们便尊重他所说就是了。何必总是不怀好意地揭人疮疤呢。”   袁恕己却道:“若是真,他岂非自欺欺人?”   阿弦道:“这怎么是自欺欺人?崔夫人遇到此事本就大不幸,阿叔如此说,足见爱护妻子之意,可见他们夫妻情比金坚……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大人以后的妻子被人往身上泼脏水,大人当如何?”   袁恕己打了个寒噤,盯着阿弦道:“我觉着……该不会吧。”   阿弦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袁恕己笑道:“那我、那好吧,我错了,我承认崔玄暐做的极好,他也并没有戴什么绿帽子,当然我也永远都不会戴,如何?我的小祖宗?”   阿弦听他念念不忘“绿帽子”,又笑又是无奈,忙跑到门口看了眼,见无人在侧,才回头道:“怎么大人越发回京,越会胡言乱语了。好啦,我已无事,我先去了。”   袁恕己道:“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不必着急走,晚上我请你去飞雪楼吃鲜八珍。”   阿弦警惕:“大人怎么这样奢侈靡费,你才升了大理寺的官儿,可要留意些,更不能被长安的坏风气带坏,也跟那些贪官蠹虫一样贪污起来。”   袁恕己以手加额:“我一片好心,惹得你如此多疑。”   阿弦道:“防微杜渐,我只是不想大人行差踏错,不过我也相信大人的为人,你当然一定会是个好官儿。”   阿弦才要出门,忽然想到一件事,忙回来到桌子边儿上,举手抓了一把点心果子。   在袁恕己的目瞪口呆中,阿弦将果子塞进腰间搭绊:“不能浪费。”出门之前又扔下一句:“大人不要送了!”   袁恕己赶出去的时候,她已经风一样掠过廊下,像是后面有狼追着似的,连玄影都看呆了。   袁恕己摸了摸玄影狗头:“你主子真是,真是绝世奇葩……”   玄影“汪”了声,似是抗议。   袁恕己笑道:“好好,你也要教训我?不过你叫也是白叫,你终究不能到她跟前儿告状。哈。”他笑的几分自得。   就在阿弦于长安城中窜来窜去的时候,南华坊,崔府。   难得的,崔晔极早就休班回府。   一路往内,而内宅之中,夫人卢烟年闻讯出门迎接。   夫妻两人门口相见,卢烟年叠手躬身,温声道:“夫君回来了。”   崔晔道:“是,夫人可好?”   卢烟年道:“无碍,多谢记挂。”   崔晔迈步入内,先行一步,卢烟年隔着一步跟随,有侍女上前,帮崔晔整理换服。   一切妥当,又有侍女上茶,两人于堂下对坐。   卢烟年始终垂着眼皮儿,脸色淡然。崔晔也自目不斜视,端然而坐,瞬间,堂下有一段奇异的静默,就仿佛坐着的是两个假人。   顷刻,崔晔道:“府内向外泄密的那人已经找了出来,我自会处置,请夫人勿虑。”   卢烟年垂眸道:“有劳夫君。但到底闹得满城风雨,不仅连带夫君名声受损,更连累整个崔府,让亲者痛而仇者快,我实在无颜以对。”   崔晔道:“飞来横祸在前,居心叵测之人煽风点火在后,不管如何,幸而夫人性命无碍,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外头说些什么,你无须挂怀,我更不会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卢烟年才抬起眼皮看向崔晔。   她的眸色仍极宁静,沉默过后,问道:“你当真不在意我被人坏了贞洁?”   崔晔道:“若此事是真,我自会竭尽全力替夫人跟我讨回公道。”   仍是极柔和的声音,卢烟年问道:“你为何知道此事不为真?”   崔晔淡淡道:“夫人乃是外柔内刚的性情,若此事是真,后果可想而知。”   卢烟年眼中透出些诧异之色,继而道:“虽不是真,但毕竟名声坏了。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夫君难道一点也不在意?”   崔晔道:“我是有些在意。”   卢烟年不语。   崔晔目光轻转看向她:“没有人愿意卷入这种是非之中。但我知道这并非夫人的错,既然结发为夫妻,自然祸福一体,休戚与共。”   卢烟年闭上双眼,无声地肩头微沉。   崔晔却缓缓起身:“夫人好生歇息,我去拜见母亲。”   卢烟年道:“若母亲要夫君休妻,夫君当如何?”   崔晔正转身欲去,闻言止步:“母亲深明大义,不会如此短视。”   卢烟年笑,起身敛手行礼:“相送夫君。”   崔晔点头示意,迈步出门。   堂中,卢烟年抬头,无波的双眸里掠过一丝很淡的痛楚之色。    第111章 夫妻相处   崔晔前去拜见母亲卢氏, 正走间, 迎面是二弟崔升走来,向他行礼道:“大哥。”   崔晔点头道:“你回来了。”   “是。”崔升见他神情淡淡地, 上前一步道:“哥哥,既然已经找出了那散播流言的奴才, 不知要如何处置?”   崔晔道:“尚在考虑,你有什么意见?”   崔升道:“按理说, 这样反叛主子的混账东西,再也留不得,还要以儆效尤,将他即刻杖杀就是了。”   崔晔不置可否。   崔升见左右无人,却又低低说道:“但是大哥,这件事有些古怪, 我们家里向来家规严禁,从不曾出现这样吃力扒外的反叛, 何况我也查过, 那邱五小子素来勤恳胆小,无缘无故怎么会忽然不知进退空口嚼舌?”   崔晔听到这里,因看向崔升:“你觉着如何,直说就是了。”   崔升把心一横:“我觉着是有人不怀好意!”   崔晔不语, 崔升道:“此事该再查下去,兴许可以从邱五口中找到线索。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崔晔沉默,崔升最怕的就是他的沉默,虽然一个字也没说, 无形中却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覆压窒息之感。   崔升不禁道:“哥哥,莫非我说错了?”   崔晔唇角一动,似是微笑之色,却是稍纵即逝,又归于不苟言笑清正之色——崔升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此刻前头一名侍女来到,行礼道:“夫人听说大爷回来,请过去说话。”   崔晔略一点头,那侍女去后,崔晔迈步将走,又看向崔升道:“你在刑部并未白呆这许多日子,你说的没有错。”   崔升正满心忐忑,听了这句“赞赏”,顿时“受宠若惊”。   崔晔却又道:“你说的虽不错,你想做的却是大错了。”   崔升愣住,脸上笑容陡然收起,正要再问,崔晔却已经负手去了。   崔晔来至后宅,其母卢氏却正在太夫人房中,侍女便引崔晔入内。   室内寂静无声,崔老夫人在上,卢氏陪坐下手,见崔晔入内,两人都转头看来。   崔晔行了礼,老夫人赐座。方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今日回来的又比先前要早。”   崔晔道:“是,才过了年,并不算太忙。”   老夫人笑道:“我难道不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是因为你媳妇的那些流言蜚语,你怕她心里不自在,特意早些回来陪着做做样子,也好堵那些有心人的嘴,是不是?”   崔晔垂首。   “但你身子还在调理中,本该在家里多休养些时日,偏着急回部里去,如今趁着这个机会,略多休一休也是好的。”老夫人说着,看向身侧卢氏:“你先前不是还担心么?如今他来了,你自个儿直接问他就是了。”   卢氏答道:“是。”   卢氏转看崔晔,略一犹豫:“晔儿,如今此事已传的满城风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法?”   崔晔道:“母亲放心,自古谣言止于智者。”   “话虽如此,但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府中亦被牵连,且此事毕竟乃是丑闻,烟年又是你的妻子,被人指指点点……你难道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崔晔道:“其一,这并非烟年的错。第二,我相信烟年 。”   卢氏的眼神从忧虑转作欣慰:“晔儿,你当真如此想?若你心有芥蒂,或许,我跟老太太会为你做主……且烟年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会明白的。”   崔晔摇头道:“出了此事,只能怪崔府中护佑不力而已,若将罪过都推在烟年身上,甚至因此同她割裂,这种行径乃是卑鄙小人的所为,甚是可笑。”   卢氏虽然被“冲撞”了几句,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几乎忍不住唇边的笑意。   当下不再说话,只站头看向崔老夫人道:“还是您睿智明见,我竟是个井底之蛙,眼见只有方寸,什么也不明白只是瞎操心而已。”   崔老夫人道:“倒不是瞎操心,你只是关心则乱而已。毕竟一个是你的儿子,一个是你的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不对?”   卢氏脸上笑意一僵,垂头笑道:“最主要是因为他们两个天作之合的,若有个万一,未免叫人可惜。”   崔老夫人道:“世间的事也难说。”   卢氏就不说话了。   直到此刻,崔老夫人才看向崔晔,道:“你如此选择,早在我意料之中。只有如此,也才是我崔家的二郎所为,敢认敢当,心胸宽广坦荡,绝不会怯懦无知到推一个妇人出去顶风冒雨。你做的很好,是大丈夫该有的行止。”   崔晔道:“您训诫的是。”   崔老夫人道:“只是,你有此心当然是最好的。但夫妻相处,恐怕不仅是‘公事公办’而已。”   卢氏忍不住抬头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却继续又道:“纵然你嫌我啰嗦,我也是要说。你既想夫妻同心,也要力气往要紧的地方使才好。烟年受了这场无妄之灾,甚是可怜,你既然有心早些休班回来,不如也趁机多陪陪她,不要总是在书房里,撇她一个人独守空房,我跟你母亲可是盼着抱儿孙的。”   崔晔道:“是。”   卢氏缓缓松了口气,眼中忍不住也流露期盼之色。   老夫人笑道:“知道你先前的事未必都记得起来,跟烟年相处只怕不比从前,可凡事都要有个开头,过了开头那个坎儿,就好了。”   崔晔应酬了两位,正要拜退,崔老夫人唤住他:“之前你查出府中那个嚼舌头的小子……叫什么来着?”   崔晔道:“邱五。”   崔老夫人点头道:“不错,我记起来了,这个邱五,你们也不必操心了。我做主,打他五十板子,赶出府去永不录用就是了。你觉着如何?”   崔晔道:“我并无二话。”   老夫人一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但你母亲不懂,你不如告诉她,免得她心里以为咱们不给烟年报仇。”   卢氏忙起身:“我并不敢。”   崔晔便对卢氏道:“此等事若认真闹起来,不免又给人添了谈资。暗中兴许也仍有人盯着府中,正等着看咱们的反应。故而祖母叫放了邱五,乃是大事化小之意。”   崔老夫人道:“这流言像是长了翅膀般,飞得实在太快,如果有人在后吹风点火,咱们又何必再给火上浇油,就随他去罢,闹得再没了谈资,就是散场的时候了。”   卢氏若有所悟。   崔老夫人说罢,却跟崔晔对视一眼,不管是崔晔还是老夫人,两个人心中都明镜一般,——他们所忌惮的,并不仅仅是给人添加谈资而已。   且说崔晔离开老夫人房中,本欲去书房,心中回想两位夫人的叮嘱,在廊下徘徊几回,终于往自己的院中而去。   他回到卧房,却见房中只有两三侍女在,并无卢烟年的踪影。   崔晔道:“少夫人呢?”   侍女忙道:“夫人如今在书房里。我们立刻去叫。”   侍女所说的“书房”,却跟崔晔的书房并不是同一处。   因卢烟年从小儿便负才名,就算来到崔家,崔家也并未偏见委屈她等,反也给她拾掇了一个小书房。   卢烟年家中带来了好些书籍,她的品味又不俗,略布置起来,竟比崔晔的书房还显清净高雅。   如今崔晔听说卢烟年人在书房,便不欲打扰,因叫住侍女道:“不必,我并无急事。”   侍女果真并未去寻,卢烟年也都并未回来,直到晚间用饭的时候,烟年前去伺候夫人跟老夫人吃了晚饭。   崔晔自在书房中吃了,又看了一卷书,不知不觉戍时已过。   回到房中,侍女迎着,难言面上欣喜跟惶恐:“夫人先前伺候太太们回来,已等了爷大半夜了。”   崔晔入内,却见烟年坐在桌边儿,听了动静便起身行礼:“您回来了。”   崔晔道:“劳夫人久等。”   烟年道:“何值一提,这本是天经地义的。”   两人客客气气地对答中,崔晔忽地嗅到一股淡淡地朱苓的香气,细看烟年,发现鬓发微湿,显然是已沐浴过了。   只是短暂的一瞬,烟年已察觉他的目光所至,略将脸转开去:“我伺候夫君歇息。”   崔晔道:“我尚未沐浴。”   烟年仍垂眉顺眼道:“我伺候夫君入浴。”   崔晔道:“不必,劳烦稍候。”   烟年垂首答应,侍女备水,半个时辰后,崔晔方换了一身家常袍服回来。   室内,烟年正坐在床边儿,见状起身,屈膝相迎,崔晔扶着她的手,两人同行到榻前。   伺候的侍女们见状,早悄悄地退了出去,瞬间屋内只剩下两人。   卢烟年天生才貌双全,只是崔晔不大记得她笑的模样,就算是此刻也是同样。   烟年垂着头,两道细长的眉毛像是淡墨勾勒的远山痕迹,中间却多了一丝褶皱,好像凝着不知何处的一点儿云愁雨恨。   崔晔道:“可以么?”   一刹那的沉默过后,烟年道:“是。”   崔晔缓缓举手,轻轻地拢住她的肩头,想要为她将衣裳除下。   晚间新浴,烟年却竟是正装打扮,外头的罩袍缓缓褪下。   虽是夫妻,对崔晔而言却也是头一次为女子除衣,又看烟年低头敛眉,一双素手却死死地绞着底下衣襟一角。竟有些无法为继。   烟年也好像无法忍受:“我自己来。”声音悄然,又带一丝颤抖。   她举手在腰间,虽竭力镇定,近乎透明的手指却仍是抖个不停,半晌才终于将腰带解下。   烟年正要将中衣除下,崔晔轻声道:“还请夫人恕罪,方才沐浴之时泡的太久,如今着实困倦的厉害。”   烟年一怔,无形中松了口气,便道:“既如此,夫君不如且早些安歇。颐养身体为要。孙老神仙也曾说过……”最后一句不免流露仓促急切,烟年自己察觉,便忙噤口。   崔晔恍若未觉:“多谢夫人体贴。”   烟年服侍他除去外衫,也着中衣。   将外灯熄灭,上榻歇息。   偌大的榻上,两个人各自和衣踞于一侧,黑暗中都不曾发声。   崔晔听见烟年的呼吸声,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知道她不曾入睡。   但烟年却听不见崔晔的呼吸,仿佛这房间里床榻上仍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她几乎想转头看看身边儿到底有没有一个人,但却又不敢去看,兴许因为知道那个答案,所以不看,或许就可以自欺欺人的以为并不曾有那么一个人。   子时刚过,烟年的呼吸声终于平稳,她倦极而睡。   直到此刻,旁边的崔晔才轻轻掀开被子,翻身下地。   他从屏风上取了自己的外衫,随意披在肩头,推门而出。   正是夜最深沉好梦沉酣的时候,整个崔府的人也都陷入梦乡中。崔晔独自披衣而行,不多时便来至虎园。   在未曾被派去羁縻州之前,他本跟逢生是同居一块儿的,陪着妻子的时间甚至不如跟逢生相处的时间更长。   但是……   他穿过深夜的崔府,独自一人,孤寂无穷无尽。   就像是在某年某日,他独自一人穿过苍茫的荒漠,跟他作伴的只有头顶的寒星冷月,地上黄沙白骨,以及无处不在的毒蝎,饿狼,跟马贼。   那时候他曾以为,已经走到了人世的尽头。若干年后有人经过那一片荒漠,兴许会指着地上的一具残缺不全的白骨,猜测那究竟属于何人。   “吼……”   逢生低低啸了声,闪身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他早嗅到主人身上的味道,不疾不徐地迈着优雅的步子来到铁栅栏前。   隔着栅栏,逢生凝视外间的崔晔,良久,低低吼了声。   崔晔举手在他下颌处轻轻地挠了挠,这是逢生从小时候就最爱的,老虎哼唧了声,从鼻子里喷出一道气儿,微微昂首让崔晔挠的更全面些。   暗影里崔晔笑了笑,手掌顺着下颌往侧面,最后抚上逢生的鼻梁。   逢生的鼻子微微湿润。   这瞬间崔晔忽然想起,在桐县的时候,他坐在那矮小的屋檐底下,旁边一株半开的腊梅树,枝桠横斜。   有一只狗儿鬼鬼祟祟爬到他的旁边,他垂落的手指抚过那狗头,一抹毛茸茸地温暖,那时候他竭力回想那略有些异样的温暖来自于哪里,终于……   “逢生……”崔晔喃喃,望着面前威武的山虎,“逢生。”   逢生喜欢,将偌大的虎头在他的手掌上蹭了蹭。   夜半三更,一人一虎相对。   虎啸无言,人寂无声。   天地之间,还有比这更寂寞的事么?   也许没有,也许有。   冷月无声,月光均匀地洒落在长安城的每一片屋瓦、每一寸土地上,掠过壮美巍峨,犹如人间天上的大明宫,掠过飞檐脊兽,气派非凡的南华坊,一直来到人声鼎沸,灯火兀自辉煌的平康坊。   “啊……”一声惨叫,伴随着发狂似的狗叫。   虞氏被吓得一个激灵,忙翻身下地,披衣捧烛出门查看端倪。   却见阿弦翻坐在地上,正紧紧地抱着玄影。   虞氏忙将烛火放下,扑过去扶住阿弦:“十八弟,你怎么了?”   手刚碰到阿弦的身体,几乎立刻甩开,原来此刻阿弦身上竟其冷如冰,方才虞氏的手指碰到她的手之时,就如同被冰针刺到了一般。   “老天,这是怎么?忽然得了急病?”虞氏不顾寒冷,复又握住阿弦的手腕,张皇失措道:“觉着怎么样,我即刻去请大夫。”   阿弦勉强将她拉住:“不必了姐姐。”   虞氏发现她呵出的气儿竟起了一阵白雾,虞氏吓了一跳,忙回身去摸那炭炉——竟也是冰冷,不知何时已经熄了!   只得拼命扶起阿弦,将她扶坐在床上。   虞氏拉了一床被子将她裹住,又飞去外头挑炉子热水,半晌才得了一碗热水回来,让阿弦喝了。   热水下肚,阿弦才似还魂,僵硬的手指终于能动。   虞氏还要再问,阿弦涩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虞氏道:“丑时刚过。”又道:“你感情是被梦魇,又加上炭火熄了,所以才害了冷,我去重新将炉子升起来,再给你做一碗热热地辣汤就好了。”   很快重生好炉子,虞氏又去厨下给阿弦做了一碗鸡蛋辣汤,多放了些剁碎的姜片。   阿弦接过来喝了,身上果然暖了不少,但是心里头的那股阴冷,却不管是多少碗鸡蛋辣汤也是驱散不了的。   阿弦瑟缩在被子里,双手捏紧被角不敢放手。   虞氏见她似乎受惊,便也毫无睡意,因坐在她身旁陪着。   “明晚上我一定看好炉子,不会出意外了。”   虞氏只当阿弦冻得如此,是因为炉火熄灭之故,喃喃地自责。   又见阿弦裹的如一个三角粽子,只在顶上露出一个头来,有些可笑,可试着摸摸她的手指,却仍觉着如握寒玉。   虞氏叹道:“十八弟,不用怕,横竖这屋里还有我,我会看着你的。”她起初还同阿弦说话,渐渐地有些困意上来,就靠在阿弦身旁睡着了。   阿弦转头看看右手边的虞氏,想到她所说“这屋里还有我”那句。   她不大敢转头看向左手边儿,久违了的黑衣人就挨在她身旁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但真正让阿弦害怕的却并不是此人,而是她方才梦中所见。   她梦见了鸢庄钱掌柜一家被灭门的旧日场景。   阿弦其实早在跟随袁恕己前往鸢庄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鸢庄发生过什么,但是想象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又是一回事。   此刻,阿弦就又神奇的“重回那梦境”,钱掌柜的家仆,儿子媳妇,甚至发妻老母等被害的场景,每个人遇害经过,格外详细地又在她的梦境中出现。   没有人能够经历这个。   偏偏梦之造主十分顽皮似的,偏让她仔仔细细地看这一幕场景。   当阿弦惊叫着醒来之后,她本以为是鸢庄冤死之人来托梦给她消息,但是才一睁眼,就看见那代替钱掌柜而死的黑衣人,恰好就在面前。   不折不扣的二重惊吓。   阿弦来不及喝问,虞氏便赶来了,只有趁着虞氏下厨之时,阿弦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黑衣人不答反问道:“你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   “看见那些人的挣扎跟绝望,”黑衣人一眼不眨地盯着她:“这个世界太不公道,好人总是难得好报,恶人却每每风生水起,十八子,你难道不觉着么?”   阿弦道:“我知道。”   黑衣人道:“不,你不知道!你若真的知道,就不会帮着袁恕己要查拿我们了!”   阿弦疑惑:“我要查的是老宋如何被杀之事,”   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起来:“你指的是什么?你……你所说难道跟老宋无关?那么……”   黑衣人见已经泄露机密,气的大叫一声。   阿弦偏追问道:“是不是跟太平公主失踪的事有关?”   黑衣人听了,忽然变了一张脸,比先前那张越发狰狞可怖,哀嚎一声向着阿弦扑了过来。   他当然不至于伤人性命,但阿弦体质跟常人不同,被他惊吓在前,扑击在后,就如同生了一场大病,精神气损了好些。   阿弦从柜子里将崔晔给她默写的《存神炼气铭》找了出来,逐字逐句地看背,但她本就是个不大爱看书的性子,看了几句,便觉着那些字都在眼前飞舞。   可是奇怪的是,面对着崔晔那端正清逸笔走龙蛇的字迹,原先那悚惧心颤之感竟渐渐地消减不少,隐约平静。   又加上喝了虞氏所做的汤水,阿弦慢慢地又睡了过去……却不知是辣汤之力,那篇存神炼气铭的功劳,还是崔晔字迹的功劳了。   次日一大早儿,阿弦匆匆吃了饭,带了玄影出门。   她有些不知第一时间是去大理寺好,还是去找崔玄暐好,思来想去,权衡了片刻,还是先去大理寺。   不料走到半路便遇到了拦路虎。   周国公的马车横在跟前儿,贺兰敏之坐在车中:“还不快点上来,是要我请么?”   阿弦道:“公子,我有一件事,做完后立刻回来。”   贺兰敏之道:“你试试看,你若是离开这里一步,我就去吏部。”   阿弦不解:“去吏部跟我有何相干?”——他总不会是去找崔晔发难吧,但料想以崔晔的为人,不至于吃亏,那……难道是告状?啼笑皆非。   贺兰敏之道:“看样子你的陈大哥最近是失了宠,你也浑然不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了。”   阿弦凛然:“你想干什么?”   敏之道:“我心里不痛快,当然要拿人出气,想来想去,这人倒是个极不错的人选。”   太卑鄙了。   可虽然卑鄙之极,却偏偏直接而有用。   车厢内,阿弦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敏之脸上的神情,就仿佛天底下的人都欠了他,而他也将天下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顾盼睥睨,轻慢不屑。   唯一庆幸的是,早在上车前,阿弦便打发玄影去找袁恕己了。   敏之问道:“你方才所去的方向,可是大理寺?你去找袁恕己做什么?”   阿弦道:“是一件小事。”   敏之道:“你如今最着紧的事,只有一件儿,让我猜猜,难道是为了太平?”   这人虽坏,但却更加敏锐,如此神奇地一猜就着,让阿弦无端紧张。   敏之察言观色,笑道:“怎么,我猜中了对么?”   阿弦决定不再说一个字,毕竟昨日敏之提到太平的时候,那种不怀好意几乎不加掩饰,她是想要救护太平的,万一告诉了敏之适得其反,那可真是无法可想。   敏之问道:“你知道了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阿弦道:“公子不要乱猜,何况你不是对公主失踪颇为幸灾乐祸么?如何又这般上心打听?”   敏之凝视着她,忽然一言不发地倾身上前。   他的动作突然,身形高大,如此一来,几乎将阿弦笼罩在他身影之下。   阿弦反应倒也快,举手在他肩头一抵:“周国公,你做什么!”   贺兰敏之近距离打量她的脸,忽然道:“起初只当时个不起眼的小叫花子般的人,没想到,细细打量还是有几分可看,你若是个女孩子的话……”   阿弦被他这句话吓得窒息,又看他的目光下移,居然在盯着自己胸口,阿弦手一抖,几乎一巴掌挥过去。   心虽发抖,面上却淡淡道:“周国公,请你退后。”   贺兰敏之嗤嗤笑了起来:“想来也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孩儿呢?一眼就会被人看出是男扮女装。”   “男扮女装”之说,半是玩笑,半又是嘲弄,阿弦一震,心里想起一件事。   敏之见她忽地沉默不语,便道:“怎么,生气了?不过你也不必灰心,你现在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兴许就更丑了,所以还是珍惜现在罢了。”   敏之说完,觉着这一句十分可乐,便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阿弦淡淡冷冷地瞥了一眼,觉着敏之这种自得其乐的本事倒也是天赋。   微微敛神,阿弦道:“那个小厮,会不会曾是男扮女装?”   敏之正因为自个儿的一句话乐不可支,蓦地听见这句,几乎噎住:“什么小厮?什么男扮……”一句话还未说完,敏之已经明白了。   阿弦指的当然就是杨思俭府上“自缢”的那名小厮。   方才被敏之一句提醒,阿弦蓦地回想当时所见,那吊死的“女子”,在梁上晃晃悠悠,“她”虽是着艳色裙裤,但是……底下的一双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却竟然极大。   敏之哑然,继而道:“不要转开话题,何况这哪里可能,杨思俭为人规矩古板,家里的仆人也都循规蹈矩,又怎么会有个敢男扮女装的小厮?岂不是找死?”   阿弦摇头:“我只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敏之脸上的笑好像被一阵风吹走,他皱眉看着阿弦,眼神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   忽然敏之眼底掠过一道光:“去司卫少卿府上。”   阿弦叫道:“周国公,我还有事!”   敏之道:“你是我的跟班儿,我的事就是你天大的事,还要去做什么别的?”   阿弦正是怕耽搁时间,才一大早儿出门,如今太平公主生死不知,阿弦便不再啰嗦,转身往车门掠去。   敏之却早防备她如此,当即探臂将她揪住:“昨儿已经给你跑了一次了,怎么,还想故技重施么?”   阿弦叫道:“周国公!”   敏之笑道:“小十八,这么急的叫我做什么?”   阿弦挣了挣,无法脱身。   她的武功若是用在跟贺兰对敌的场合中,也许难能落败,至少会周旋个几十招。   但是论起近身格斗,比力气的话,她毕竟年纪小力气弱,又怎能跟贺兰敏之相比?   敏之将她擒住:“你再试着逃走看看。”   但敏之也并非轻而易举,阿弦挣动之下,让敏之也颇费了些力气,忍不住气喘吁吁,他怒极之下喝道:“不要再乱动,不然就拗断你的手!”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在跟前儿,敏之只怕连说这句都不会,但是……一句话出口,敏之忽然察觉了自己对待阿弦的态度有些神奇。   他微微一愣,不再喝骂,只是低头打量被自己擒住的阿弦,却见她因方才剧烈的挣扎,脸红红的,双眼里润着水光,却倔强地抿着唇瞪着他。   敏之的心一跳,没来由有些口干,他道:“咦,你看起来……”   “周国公!”阿弦又挣了一下,“放手!”   敏之的目光往下,滑在她的唇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看起来像是不错。”   阿弦睁大双眸,此刻不由想起上次在府内看见他按着丫头干那种事的情形,阿弦脸色大红:“你、你这无耻的……”   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阿弦屈起膝盖,奋力往上用了一招“兔子搏鹰”,敏之被她踢中了腹部,虽然吃痛,却并不肯撒手,往后倒下的功夫揪着阿弦的手腕不放。   阿弦猝不及防,被他拽的飞了过去,这一下子,两个人的姿势正好儿掉了个个儿,变成了阿弦在上头,敏之在下。   跌倒的瞬间,敏之忽然脸色雪白,他猛地松手,阿弦虽然莫名,却趁着这个机会一跃而起。   正要往外跃出,敏之探臂,使出鹰抓手在阿弦脚踝上一扣,阿弦正扑出车门,被他握着脚踝,顿时“啪”地一下重重跌在车板上,疼得闷哼了声。   此时正好儿车行闹市,顿时有眼尖的百姓看见了这新鲜的热闹,纷纷指点过来。   阿弦回头,却见敏之的脸色白里泛青,握着她脚踝的手也越来越紧,几乎要将她的腿骨捏碎,又将她往车厢内拖了回去。   阿弦不知敏之为何忽然间如换了一个人,但这倒也不足为奇,因为周国公本来就是个不能以常理臆测之人。   眼见将要被重拉入车厢,一阵马蹄声响从远而近,有人喝道:“小弦子!”   一道矫健人影纵身而起离开马背,几个起落,身形落在车辕上。   来人不由分说往内拍了一掌,敏之察觉他掌风刚猛,被迫松手自保。来人趁机将阿弦一抱,纵身跳下来了马车。   这来者自然正是袁恕己,惊魂未定,袁恕己低头看阿弦道:“怎么样怎么样?”   阿弦觉着脚踝似已经失去知觉,但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大人,我有事要告诉你!”   偏偏青天白日,三头六眼的,阿弦挺身在他耳畔道:“那个鸢庄灭门案里的钱掌柜,跟老宋认识,还参与过伽蓝寺的劫案。”   袁恕己脸色微变:“果然?”   阿弦道:“只要找到他就能明白所有……他只怕还有更大的图谋,大人,一定要快些找到此人。”   太平公主失踪,朝廷并未公布,袁恕己有事新上任的官儿,上头并没特意交代也是有的。阿弦一时也不敢就把这种干系匪浅的事泄露给他。   这会儿,车上贺兰敏之道:“来者是谁?”   袁恕己将阿弦轻轻放在自己身旁,行礼道:“大理寺少卿袁恕己,参见周国公殿下,方才情急之下失礼了,还请殿下勿怪。”   此刻车门大敞,贺兰敏之斜倚在车厢里:“原来是你,我早听说你的名头,还想着终究要见一见,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这种情形下。”   袁恕己道:“贱名何足挂齿。”   敏之道:“你跟小十八有旧?”   袁恕己道:“故旧情深。”   敏之笑道:“别是一厢情愿吧,据我所知,小十八心中最看重的人却并不是你,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袁恕己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却忍不住被他这句所诱,竟问:“那不知是谁?”   “那当然……”敏之双眼明晃晃地:“是我。”他哈哈大笑起来。    第112章 非龙即凤   袁恕己本还有些紧张, 待听敏之这般自吹自擂, 那颗心也仍安稳地存在肚皮里。   阿弦也早习惯了贺兰敏之的语出惊人,举止新异, 便并不理会,只皱眉对袁恕己道:“我本要去找大人告诉, 如今恰好遇见,大人不要在此耽搁, 快去!”   毕竟是从桐县开始的交情,袁恕己最明白阿弦的心意:“你放心,我即刻就去。”   又道:“我带你一块儿走。”   阿弦抬头,看敏之意态消闲地坐在车中,双眸却有虎视眈眈之意,暗藏戒惕。阿弦知道以敏之的心性, 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放她离开,又怕袁恕己因此耽留。   借着转身之际, 阿弦道:“我深知周国公的性情, 他不会当真对我如何,大人也只管放心去查案。我应付得了。”   袁恕己垂眼对上她清澈如明溪的双眸。   倘若不知阿弦是个女孩子,那担心必然会少上一层,甚至毫不担心, 但……故而当初听说她跟在贺兰敏之身旁的时候,就有种如鲠在喉提心吊胆之感。   整个长安谁不知贺兰敏之声名狼藉,似阿弦这般可爱,真怕给那人荼毒了去。   而今日袁恕己之所以会恰好出现此处, 原因不在别的,而在玄影。   因阿弦担心玄影跟着自己会有“意外”,所以这连日来都许玄影早上去大理寺报道。   玄影镇日厮混,凭着一副讨喜的面孔跟颇具灵性的性情,已深得大理寺众人欢心。   原本有些瞧不上这条土狗的大理寺差官们,从开始的惊诧轻慢,转作心悦,每个人见了都要抚摸两把,有好吃的亦想着它,是以玄影在大理寺混的也算是风生水起,人气竟比袁恕己还要高许多。   这日大理寺门上侍卫因不见玄影来到,甚是想念,便猜它因何缺席,一个道:“多半是跟着十八弟去了。”   另一个道:“谨慎起见,还是找一找为好,那样可爱的狗子,别给人窝了去。”   两人闲谈之时,便给耳报神左永溟听见,忙进来告诉袁恕己:“还有人猜测是不是出了事。”   袁恕己虽不信玄影当真有事,但这却也算是个好借口,何况他也有些人头案的相关想要跟阿弦说,于是便骑马出门。   谁知恰好就遇到这样一幕。   心底很快权衡。袁恕己咬牙道:“待此事稍缓,你一定不能再在周国公身旁了。”   阿弦还未回答,车内贺兰敏之道:“小十八,还不快点回到主人身边来,难道……你觉着我说的不对么?”   袁恕己听他口吻轻薄,浓眉骤然一敛。   阿弦在他的手腕上用力一握。   袁恕己瞥见,眼底的锐色缓缓隐没,正平心静气,耳畔听到“汪汪”之声。   袁恕己转头,却见是玄影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来到两人跟前,摇尾摆头。   阿弦一直以为玄影是跟着袁恕己的,见它“迟到”,便也没当回事儿。   而袁恕己也以为玄影方才跟着阿弦,正值心情起伏,也并未格外在意此事。   他毕竟也是一层层历练出身的官员,这瞬间已经知道该如何应对。   京城毕竟不是桐县,京城的权贵,非龙即凤,亦并不是能够不由分说便可以黑白入罪的桐县劣绅们,他的行事手段,必须要相应变通。   冲着阿弦定心微笑,抬头之时,袁恕己作揖:“既然如此,下官还有要事在身,且容我先行告退。”   贺兰敏之点头:“好啊,食君之禄忠君之忧,袁少卿务必好生专心,及早破案,这才不枉费崔玄暐在圣后面前极力保举之苦心啊。”   袁恕己本来已镇定下来,猛然听了这句,脸色转白。   阿弦也觉意外,——袁恕己调职留京,人人尽知,但所谓崔玄暐竭力举荐……却也跟袁恕己一样,都是第一次知道。   袁恕己带着玄影离开后,阿弦问:“周国公方才说的我阿叔……说是崔天官保荐袁大人,可是真的?”   贺兰敏之道:“骗你做什么?再说,崔玄暐一心为国举荐栋梁,这是值得称道的好事,又不是头戴绿帽那种不可言说……”   他抿唇一笑,“何必遮遮掩掩?若说是不想施恩于人,在我看来,实在虚伪的很,毕竟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该知道的迟早是会知道的,小十八你说是么?”   阿弦谨慎道:“有些道理。”   敏之笑道:“你这话狡诈的很,那你说,哪几句有些道理,哪几句有没有?”   阿弦不语。   敏之冷笑:“千万别跟我玩心机,小十八,你玩不过我。”   阿弦道:“我为何要跟周国公玩心机?”   敏之笑了一笑,从身旁抽笼里取了一杯酒出来,晃了晃,忽然道:“天为棋盘星作子……你这小卒子,只怕是身在局中而自不知。”   这话似别有深意,阿弦道:“我不懂周国公的意思?是说我身在局中?什么局?”   敏之却忽地又笑道:“问得好,我也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局呢。不过不必着急,迟早一切都会明明白白的,谁执子,谁黑谁白,谁输谁赢……”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兴奋之色,手指微微发抖,忽然举杯一饮而尽,不多时双颊浮现淡淡地红。   阿弦心中暗惊,谨慎起见,不再同贺兰敏之说话,敏之却盯着她,眼神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地燃烧,让人畏惧。   幸而他并未再如之前一样动手动脚胡作非为。   当马车停下,阿弦才发现居然又来到了司卫少卿杨思俭府上。   “殿下,怎么又来了杨少卿府上?”阿弦问。   方才在车内,贺兰敏之又多吃了一杯酒,眼神有些迷离:“喜欢的地方,当然要多来走动走动。”   杨府的人见敏之来到,也不知是“如临大敌”,还是“诚惶诚恐”。   敏之正眼也不看别人,甚至喝退了带路的仆人,他熟门熟路,一马当先,负手往杨立书房而去。   阿弦也有些疑惑这杨府的内情到底如何,又见敏之并未做别的吩咐,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不多时来到书房,敏之推开半掩的门入内,目光所及,却见杨立站在书桌之前,低头正在打量着什么。   因听见门扇被推开,杨立大怒:“混账……”   他以为是哪个丫鬟小厮,谁知才开口责骂,就看见是敏之,杨立眉头缩紧,手上却也随之握住。   阿弦目光转动,看见杨立手中握着的是一个卷轴,他仓皇卷起画轴的动作,显得心虚胆怯。   “在看什么?”敏之看的更为清楚:“多日不见我甚是想念,特来探望,都不耐烦等他们通传,你可勿怪。”   他仍是自说自话,不由分说地快步走到桌前。   如临大敌,杨立后退一步,将那卷轴藏在身后。   敏之笑道:“什么好东西,难得的春宫不成?”   杨立脸色紫涨:“周国公!”   敏之道:“越是不叫我看,越是心里有鬼,既然是这等上品,就大家分享,彼此切磋如何?”   杨立忍无可忍:“住口,不是你想的那样龌龊东西!”   敏之撇嘴:“原来是想吃独食儿。”他回头看阿弦道:“小十八,你可相信杨公子的话?你好不好奇他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阿弦心中暗叹一声,这种行事方式,她曾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一丝熟悉的影子,那就是在桐县痛斥作恶的劣绅,看似方式决绝怪异,效果却雷霆万钧干净利落的袁恕己。   阿弦决定配合一下敏之的表演:“杨公子乃是正经人,殿下不可误会了好人。”   敏之噗嗤一笑:“听见了没有?小十八为你说话呢,杨立,你要不要证明一下是他对还是我对?”   杨立道:“出去!”   不料敏之不仅口头了得,身手更佳,就在杨立又惊又惧心神疏忽之时,敏之闪身上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手出去,将他藏在身后的那卷轴夺了过来!   敏之哈哈一笑,将卷轴当空一抖,骨碌碌……卷轴从上到下卷开,露出一个涂脂抹粉,红裙绿袄的少女图像,裙摆底下绣花鞋若隐若现。   意外之余,敏之目光眯起。   阿弦则心头一窒,这画像,赫然正是那日在杨府空屋中所见的那吊在梁上的“少女”。   杨立猝不及防被敏之得手,气得浑身发抖:“贺兰敏之!”   敏之看他一眼,复看向画像:“这是哪家的小姐?不……不对,这好像不是什么小姐,看着打扮,却像是个不安分的总想爬床的小丫鬟之流。”   杨立听了这句,脸色由红转白:“贺兰敏之,你、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敏之道:“过分么?你瞧这双眼睛,骨碌碌地,一看就知道春心荡漾,不安于室……”   杨立大喝一声,扑了上来,但他如何能跟敏之想必,被敏之夹住手臂,往后一推。   杨立跌出去之前,一把攥住那画像,还试图将画像抢回来,谁知敏之并没放手的意思,只听“嗤啦啦”一声响动,那画像被从中撕成了两截!   杨立跌在地上,身上还覆着那半面画像,他挣扎着探头看了看,瞬间就好像通身的魂魄都被抽离一样,双目放空。   偏偏敏之又道:“什么了不得的,还以为是个绝代佳人呢,这种货色,我府里比比皆是,你若想要,我送你几个。”   杨立浑身筛箩般,忽地大叫:“我跟你拼了!”他探手,从桌上取了那裁信的刀子,向着敏之冲了过来。   敏之手松开,剩下半截美人画像飘飘荡荡落地,敏之闪身避开,手一转擒住杨立的腕子,只稍微用力,那刀子便跌在地上。   杨立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一把抓起那半面画像,忽然长嚎了声,举手将那画像撕得粉碎。   敏之正诧异,杨立却猛地挥手,手底一道光芒雪亮,竟是那先前跌在地上的裁信刀子。   敏之是个多疑之人,见状即刻以为杨立“垂死挣扎”,还想对自己动手,他哪里将杨立的身手放在眼里,便道:“你这是自取其辱……”   这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发现不对,原来杨立刀锋倒转,竟是向着他自己的颈间扎去!   敏之一心只是防备,并没想到这一招,再要变招救护已经晚了。   电光火石间,只听得阿弦道:“杨公子。”   与此同时,阿弦在杨立的肩胛处轻轻一点,杨立的右臂顿时失去知觉,手再也握不住刀子,阿弦闪身一掠,如燕子抄水,已经轻轻巧巧地将那把拆信刀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敏之竟不知阿弦是什么靠近杨立的,虽说他自己也是个高手,但看了阿弦这般一气呵成的灵巧招式,不由也心生赞叹:“小十八,不愧是我手底下调教出来的。”   阿弦虽然看似不费吹灰之力阻止了杨立,但她心里却也捏了一把汗,正惊魂未定,听见敏之这句,立皱其眉。   敏之的脸皮可算其厚无比,阿弦虽是跟着他,却从未跟他学过一招半式,当然……若说跟敏之过招的那几次也算是“调教”的话,或许他的确是成功的。   阿弦只得将敏之的话抛在脑后,只看着杨立:“杨公子,你这是何苦?”   那美人的画像被撕成碎片,散落于地,在杨立面前的是那碎裂的几片脸。   杨立对阿弦的话置若罔闻,只低头盯着那些碎片,喃喃:“我对不起你。”   贺兰敏之道:“你的确对不起他。”   杨立虽仍低着头,却明显的一怔。   敏之道:“不过,也是他咎由自取,不过是会唱几出戏罢了,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女人了?一个不上台面的东西而已。”   杨立的牙齿咬的格格作响:“你、住口。”   敏之道:“既然不再卖笑娱人,入了杨府当公子的贴身小厮,那就该安分守己改邪归正,这样痴心妄想勾引主子……啧啧,我倒是没说错,落得这样下场,莫非不是他咎由自取?”   杨立本极愤怒,听到最后,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下来:“你……你这种没有心肝的人,又知道什么?”   敏之脸色略见异样,却笑道:“我是没有心肝,你倒是有心肝的,所以不仅要了他的人,还要了他的命。你比我强的多呢。”   杨立闭上双眼:“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只凭捕风捉影在此胡说八道。”   敏之道:“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包括他死的那天还恬不知耻地穿着女装,对么?”   杨立猛然抬头看向敏之,敏之却不露痕迹地瞥了身旁的阿弦一眼:“桃红裙子葱绿撒花裤子,啧啧,着实地够骚情,比个女人都不换。”   杨立几乎给他逼疯,猛然又长嚎一声:“我不许你侮辱他!”   敏之道:“只怕他喜欢我的侮辱,毕竟,侮辱要不了人的性命。”   “别说了!”杨立大叫,举手捧住头,“别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是要我承认我杀了人么?好,我就告诉你,我的确杀了人,你如愿以偿了?只管将我带走入狱砍头就是了!”   正此刻,门口有人唤道:“哥哥。”   敏之陡然回头,却见身后门口站着一名黄衫少女,生得面如芙蓉,气若幽兰,正是杨立的胞妹杨尚。   杨尚走进门来,向着贺兰敏之屈膝行了一礼:“见过周国公。”   敏之微微昂首:“免礼。”   杨尚复道:“我哥哥近来因身子不适,每每生出许多幻觉,故而他所说的话不能当真,请周国公宽恕。”   敏之哼道:“是么?”   杨尚平心静气:“敝府的确曾死过一个小厮,只是因跟别人争风吃醋,想不开自寻短见而已,周国公切勿听从别人的话,作出许多无中生有的臆断推测,毕竟杨家跟武家乃是至亲关联,谁的脸上黑了,也是不好看的。”   敏之听罢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我的脸上向来都是黑的,不怕再多黑一点儿,倒是你们杨家,满脸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让我羡慕的很呢。”   杨尚道:“殿下您说笑了。”   敏之道:“是不是说笑,大家各自明白。”   杨尚道:“那么,周国公意下如何?”   敏之望着她端然庄重的脸色,忽然凑近过去,道:“我意下如何,你心里岂不清楚?我要的很简单,就让未来的太子妃陪我……”他低低地在杨尚耳畔说了一句,然后换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阿弦早在杨尚露面的时候就开始仔细打量这未来的太子妃,却见她举止谈吐都无懈可击,果然是个极合适的人物。   但是在敏之开始跟她对话的时候,阿弦却又嗅到不对,果然接下来敏之所说的话,简直让阿弦无地自容,自觉跟着他一路,实在是羞耻的很。   本来以为贺兰敏之要查那小厮身死的真相而已,谁知他只是打着要查明真相的幌子,来要挟杨家兄妹,如此行为,可耻。   阿弦忍不住道:“殿下!”   敏之跟杨尚齐齐转头。   阿弦道:“殿下,我们该走了。”   敏之道:“急什么,好戏才刚开始呢。”   阿弦正要再说,杨尚忽然道:“若殿下的用意如此,那我也没有法子,只好将此事揭穿了。”   敏之道:“你指的是何事?”   杨尚道:“府内身亡的那个小厮,的确曾经是一名戏子,也算是小有名气,后来自愿卖身进了我们府中,只是他毕竟出身不佳,改不了那本性,常常鬼鬼祟祟地扮作女装,拿腔作调,父亲因看不惯这种做派,训斥了他几句,他却竟是个有些烈性的人,竟冲动自缢身亡。”   杨尚面色淡然,侃侃而谈:“但毕竟死者为大,我们又觉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故而胳膊折了往袖子里拐,只不提此事而已。底下奴仆们无知,传出了他暗恋丫头不成而自杀的话。这所有的一切,就是如此。”   敏之道:“既然这样,为何令兄长还藏着那人的画像?”   杨尚道:“我哥哥当初也十分喜欢听他的戏,故而曾为他画了一幅画像,他死在我们府里,哥哥自觉大有责任,才如此神不守舍。周国公该体恤哥哥的一片善心,而不是借机欺压。”   杨尚从头到尾说来,毫无破绽。敏之不由看向阿弦。   阿弦早瞧不起他要挟杨尚的行为,便故意转头看向旁边,一言不发。   敏之哼了声:“有这样天花乱坠的伶俐口齿,跟虚伪假善的高明做派,就算你将来成了太子妃,在宫中也必然能如鱼得水,我先恭喜你了,妹妹。”   杨尚道:“多谢。”   出了杨府,敏之气恼回头:“你先前如何不帮着我,反跟那两兄妹一起反咬?”   阿弦道:“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敏之指着她:“你还不闭嘴?”   阿弦方问道:“周国公为何知道那‘小厮’的事?”   敏之得意起来:“你当我是酒囊饭袋么?我留意杨府的事情多日,当然派人查的十分详细,本来是知道的,曾经有个红极一时的曲戏,自请卖入了杨府之中,那日你说看见一个女子自缢,我虽不信,实则疑惑……慢慢地就想通了。你所见那自缢之人,的确并不是女子,而是那小厮,但他的确身着女装。”   阿弦道:“真相的确如杨小姐所说么?”   敏之道:“绝不是。”   “殿下如何这般确信?”   敏之道:“这是一种直觉。”   阿弦沉默,敏之道:“我的直觉向来很准……比如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十分讨厌你……”   阿弦充耳不闻地打断他:“那么,殿下之所以要利用你的这种直觉的理由,就是要挟杨小姐么?”   敏之嗤地笑道:“我当然是跟她玩笑,本想看她吃瘪的模样,谁知那丫头到底是注定要当太子妃的人,居然如此镇定自若。”   阿弦半信半疑,敏之却道:“小十八,你这般在意此事,总不会是在吃醋?好吧,我答应你,将来我兴许,也把你当作那景无殇如何?”   “景无殇”正是那死去小厮之前的艺名,阿弦道:“敬谢不敏。”   两人上车,阿弦见他转头看着车窗处,眉宇间有一丝淡淡悒郁之色。   阿弦心中犹豫转念,轻声问道:“周国公,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杨小姐?”   当初敏之带她来杨府的第一次,阿弦就看出几分端倪,敏之的行径虽然粗鲁无礼,但阿弦总觉着他对杨尚并不是表面上看来这般粗野放诞。   若真的喜欢一个人的话,似敏之这般的做法可就大错特错了——阿弦心里想。   敏之挑眉:“美貌又聪明的女子,我从来喜欢。”   敏之的回答却超出了阿弦的预计,他望着阿弦又多加了一句:“尤其是得不到手的,我最感兴趣。”   阿弦无言以对,觉着自己居然想劝敏之“换一种法子”表达喜欢之意,这实在是脑抽之极。   此人根本不配杨尚!   且说袁恕己自得了阿弦“通风报信”,仍带着玄影回到大理寺。   之前他沿着京兆府罗狱卒跟司曹参军杨行颖两条线查下去,略有所得。   宋牢头向来“与人为善”,就算不喜一个人,也不会自己动手,何以对罗狱卒一反常态,据老罗招供,那一次两人动了手,却是因为一个人。   那人……是当时正薄有些名气的戏伶,名唤景无殇的。   老罗道:“那夜我们一行看过了景无殇的《踏谣娘》,那小景儿的女装扮相实在是好看,让人心痒痒,不知是谁说如果能跟小景儿睡上一宿,死也甘愿的,我听见了,不免笑他们不开眼,那姓景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千人骑万人踏的,又脏又烂……我只是说了这几句而已!老宋不知怎么发了疯,就打了我!”   宋牢头并不是当场动的手,而是事后才发难,这件事,也是老罗想了好久之后才明白过来的。   故而在袁恕己的记录簿子上,多了一个“景无殇”的名字,可是在曲院里查问了许久,都说他已经不在此道,像是已经做回了平民之类……踪迹竟无处可寻。   至于杨行颖,此人倒的确是个耿直好汉,据袁恕己审问,他对宋牢头的为人等并不清楚,只是单纯听说了李义府卖官之举,无法容忍挺身揭发而已。   袁恕己本是想把“景无殇”这一节告诉阿弦,怎奈又贺兰敏之搅局,仓促中便未曾说明。   如今又从阿弦口中知道,鸢庄灭门案的主角钱掌柜参与其中……还跟之前崔夫人的被劫一案相关,袁恕己有些头大。   第一,如今可以证明的是,宋牢头,钱掌柜都是不系舟的人,那么……引发了老宋失态的“景无殇”,又是何等身份?如今身在何处?   其二,不系舟的人发难,竟又是向着崔玄暐的家人,他们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些。   第三,老宋居然被杀,这杀死了老宋的,又是什么人?这一点,也正是袁恕己当务之急要尽快查明的。   这三个问题之中的两个很快得到答案。   袁恕己不知道的是,不系舟的人发难,其实并不是向着崔晔的家人,而是更可怕,他们是冲着太平公主。   而第一个问题,是阿弦为他解答的。   这天傍晚,阿弦沿路往家走,远远地有一人举手招呼:“十八弟。”   阿弦一见来人,心中欢喜,加快步子迎了上去:“卢先生!”   原来这来者正是卢照邻,卢照邻见她满面喜悦,自也觉着高兴,便道:“我本要去你家里找寻,又怕唐突,知道你每日打这里过,索性走来碰碰运气,可见我的运气竟也不差。”   阿弦道:“先生寻我,不拘叫谁告诉一声,我立刻就到,何必亲自找寻?”   卢照邻道:“这件事我要亲自跟你说。”   阿弦见他郑重:“不知何事?”   卢照邻道:“不日我要离开长安,前往洛阳,我是特意来跟你说声儿的。”   阿弦吃了一惊:“先生要离开长安?”   卢照邻道:“是,两日后我在飞雪楼上宴客,十八弟你一定要来。”他说到这里,脸上浮现一种略见苍凉的神情,“毕竟此刻一别,我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也许就一别经年,江湖不见了。”   阿弦听得心惊,又见他仿佛颓丧,便举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按安抚:“先生不要这样说……”话音未落,阿弦的手猛地自卢照邻臂上弹开。   卢先生一怔:“怎么了?”   阿弦盯着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半晌才慢慢说道:“没、没什么……手腕才忽然疼了一疼。”   卢照邻不疑有他:“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阿弦道:“兴许,不过并无大碍,先生不必、不必挂心。”   不等卢照邻再问及此事,阿弦道:“先生为何要离开长安?难道长安不好么?还是有什么事?”   卢照邻的脸上透出一种惘然之色:“不,长安很好……是普天之下最好的长安,但是,我一定要走。”他握紧手,脸上露出一种坚毅的表情,似痛下决心。   阿弦道:“为什么?好的话不是应该留下来么?”   卢照邻方微笑:“十八弟,你还小,你不懂这世间有许多无奈的,罢了,不说这些丧气话,总之两天后你一定要来,知道么?”   阿弦迟疑了会儿:“好,我知道了。”   卢照邻见她答应,正要告辞,阿弦忽道:“先生……”   卢照邻道:“何事?”   阿弦道:“先生的身子,向来可好么?我看你好似比上回见的时候清减许多。”   卢照邻眼中透出温暖之色:“放心吧,我身子无碍,多谢十八弟关怀。”   阿弦张了张口:“其实我、我知道传说中的孙老神仙就在长安,先生可曾有机缘见过他?”   卢照邻笑道:“孙思邈老神仙我自然知道,但是缘分浅薄,不曾相见。”   阿弦道:“那先生可愿相见?”   卢照邻不知她为何忽然竟提起孙思邈,但他脾气甚好,丁点儿的不耐烦都没有,反笑道:“老神仙是传奇之人,我若有缘得见,自三生有幸,只不过老神仙又是世外高人,我等凡俗之辈,只怕是一生无缘。”   向着阿弦一笑,飘然而去。   阿弦立在原地,凝望卢照邻离开的身影,此刻的卢先生,其背影依旧玉树临风,蕴集天地的文采风流于一身的人物,自然不凡。   可是在阿弦的眼中,出现的卢照邻,却是个身形萎缩,走路甚至都有些摇晃,那原本握笔的玉一样的手,手指亦诡异地蜷曲,令人惊心!   阿弦无法相信,但这的确是她所见。   是夜,袁恕己亲送了玄影回来平康坊,总算同阿弦说了关于宋牢头,钱掌柜等内情。   阿弦先为太平的下落而焦心,后又被卢照邻之事所困扰,忽然听见袁恕己自言自语道:“那个叫景无殇的偏不知所踪,不然倒是可以盘查出更多线索。”   过了片刻阿弦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听见了“景无殇”三个字。   将白日在司卫少卿府上的遭遇同袁恕己说明,阿弦道:“偏偏这人死了,大人的线索断了。”   袁恕己也大为可惜,转念却又道:“且慢,此事有些蹊跷,如今看来,这景无殇分明跟‘不系舟’也有些牵连,怎么忽然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先前宋牢头死的那般诡异,这景无殇的死,是不是也……”   一语提醒梦中人,阿弦打了个哆嗦:“可、可是按照杨府的说法,景无殇乃是情杀。而且看杨公子的反应,仿佛也类如此。假如景无殇真的是不系舟之人,又因此而身亡,那、那岂非表示杨府也涉身其中?”   两人面面相觑,因为这忽然出现的可能而噤口无声。   袁恕己道:“未来的太子妃杨家,不系舟,暗杀不系舟的神秘黑手……”他苦笑起来:“长安城真是给了我一份其重无比的大礼。”   阿弦则看着他:“大人,要怎么办?”   但凡涉及不系舟,就涉及王朝的旧日隐情,此案不管如何结果,只怕袁恕己都要是武后心头一根刺了。   袁恕己听她流露忧虑之意,却偏笑道:“现在悔怕也已经晚了,谁让先前我想带你走的时候你犹豫不决的?如今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上天注定我命止于此,我也只好认命罢了。”   “不会!”阿弦脱口说道。   袁恕己看向她:“嗯?”   阿弦慢慢低头:“……大人会过这一关的。”   袁恕己问:“为什么这样确信?”   “我就是确信,”阿弦的声音越发低了:“现在离开长安,你会后悔的。”   袁恕己摇头:“我不懂。”   忍不住将手指送进嘴里,无意识地啃了啃指甲,阿弦下定决心似的走到袁恕己身旁,微微仰头,在他耳畔低低说了一句话。   那是会改变一个人命运的话。 第113章   欲望, 形形色色的, 潜藏于人的心底,伟大与渺小, 黑暗或者光明。   健康,财富, 美色,至高无上的权势, 还有那些扭曲不可言说的。   其实在有关袁恕己的未来中,阿弦不仅看到了血色。   在曾令她惶恐惧怕不已的血色结局之外,她也看见过令她忍不住微笑的场景。   锋芒外露的年青武官,显赫冠带,意气洋洋。   拜相封王,大概是每个朝臣梦寐以求得到的, 而他会走到那一步。   所以当看见那一幕场景的时候,就算是在梦中, 阿弦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她而言袁恕己当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 他终于站在一个跟他能力相衬的位置上,阿弦欣慰,同时与有荣焉。   从豳州到长安是个转折,而长安将是他呼风唤雨、再建功勋的地方。   袁恕己同阿弦分手之后, 在很长一段时候,他有些难得的恍惚。   先前本来正为宋牢头那件案子而忧心不已,本以为很简单的当街飞头,一桩凶杀案罢了, 背后却竟牵扯到不系舟,甚至同未来太子妃杨家有所牵连。   关乎皇室隐秘内情,这案子变成了一个烫手而夺命的毒山芋。   压力倍增之中,忽听阿弦说了那样一句话。   ——“现在离开长安,袁大人会后悔的。”   ——“因为……以后你会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会拜相封王,受万人敬仰。”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这一句,自是不着边际不切实际的奉承罢了,大可一笑置之。   但是阿弦是什么人?大概没有人比袁恕己更加清楚。   在桐县的时候她说起有关他的悲惨之极的将来,曾令他内心大受打击。   可是现在……   骑马而回的时候,袁恕己心想:可能吗?   何其古怪,之前阿弦预言那可怕的部分,他口虽否认,实则深信,正因为深信才深惧否认。   可是这会儿恰恰相反,他虽深信阿弦的话,但对这部分,却恍惚觉着“不真”。   但当初在军中的时候,在豳州的时候,他从来对自己都是信心满满,踌躇满志,他的心愿非常简单而明确——在军中建功立业,在官场出人头地,像是每个有些理想的男人一样,步步登高,最好的境界自然是能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当“命运”真的如此告诉他的时候,心中的感觉却如此古怪。   犹如在梦境之中。   这日袁恕己前往大理寺,走到半路,忽然勒住马儿,他抬头看向前方,问身边侍从:“那是吏部吗?”   侍从答道:“回少卿,正是吏部。”   之前贺兰敏之的那句话在心底徐徐升起,袁恕己道:“去打听打听,吏部的崔天官可在。”   吏部。   堂中两人对面而坐。   袁恕己细看对面的崔玄暐——自从回到长安,这还是两人头一次正经照面。   此刻的英俊先生,脸虽然仍是先前的那张脸,气质却大为不同了。   在桐县的时候,这人松下之风,山上之雪,虽然醒目打眼,到底不是如今混在长安庙堂之中长袖善舞的朝臣。   袁恕己道:“之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天官高人高量。”   崔玄暐淡淡道:“少卿何必如此,你我相识一场,当知道崔晔的为人。”   袁恕己略觉放松了几分,笑道:“客套话总是要说两句的,难道现在还要跟在桐县一样谈笑不羁么?且我看您也的确同之前大有不同了。”   崔玄暐沉默,心中却在瞬间闪过两句话: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当初在桐县的时候,他曾以这两句自比。   可这会儿才明白,这两句,放在长安同样适用,或者说,放在长安更加贴切。   袁恕己道:“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崔晔道:“请说无妨。”   袁恕己道:“敢问在桐县的时候,您当着你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么?或者说,您是从何时知道自己就是崔天官的?”   崔晔抬眸看他:“袁少卿是在疑虑什么?”   袁恕己道:“好奇,另外……”他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您让我觉着有些可怕。”   崔晔道:“可怕?”   袁恕己道:“不错,就好像……以为对面相处的是只山猫,闹翻了顶多只是抓挠两下儿,结果却是头山大王,张口就会将人咬死吃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崔晔听到这里,唇角一动,他道:“这话,有些像是阿弦的口吻。”   听见“阿弦”两字,袁恕己不禁也笑了两声:“是么?”   崔晔方道:“当时我虽模糊记起零星片段,只是并未理清全部,故未曾透露,还请见谅。”   这个回答,袁恕己还算满意:“明白明白,多谢告知。”   毕竟是那种身份,当初羁縻州的事又凶险万分,崔晔隐而不发,情理之中。   吃了口茶,袁恕己又道:“听说,是您在二圣面前保举我为司刑少卿,不知是为什么?”   崔晔道:“袁大人有此才干,我身为吏部郎中,为国举荐贤能也是分内之事。”   袁恕己摇头笑道:“太子虽不曾再坚持弹劾我,可据说二圣对我在豳州所为并不见如何喜欢,你如此逆流而上,不怕我无法胜任,甚至连累于你吗?”   崔晔道:“以我对您的了解,‘无法胜任’四个字,跟袁大人很不相称。”   袁恕己震动。   崔晔又道:“如今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崔晔忽然想起在城郊便桥之前,阿弦提起陈基的时候所说“机会”之论。   袁恕己挑眉:“机会?”   “是,机会,”崔晔静静说道,“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机会,就如同在豳州时候一样,让天下百姓都知道袁大人是何等样的官员。”   血微微热,袁恕己苦笑道:“但现在是长安,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长安跟桐县不同。”   在豳州他可以说一不二,但在长安,最不缺的就是位高权重之人,盘根错节,举步维艰,而且一不小心,就可能人头落地。   在这里他不是操纵者,而是被操控者,只能小心翼翼低头谋划行事。   “同样是天子管辖之地,桐县如何,豳州如何,长安也同样是如何,袁大人也依旧是那个袁大人。”   崔晔的语气平淡,所说的却壮怀激烈:“与其瞻前顾后,何不放手一搏。”   当初袁恕己在桐县喝骂秦学士等的那些话,何尝不适用于长安城?   此时此刻,阿弦的声音也同样在耳畔响起:“你会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封侯拜相,万人敬仰。”   四目相对,最终袁恕己坐直了身子:“多谢,受教了。”   “不必,”崔玄暐道:“既然您来了,我也正想知道朱雀大街那飞头案进展如何。”   经过方才一番对谈,袁恕己对他疑虑尽去,便将自己所查,以及方才跟阿弦对谈所得均都说明。   崔玄暐听罢:“我也有一件事欲告知。”   他抬手轻轻一招,袁恕己会意上前,垂首倾听。   听罢所说,袁恕己惊怔之余,反而笑道:“好的很,我原先以为事情牵连未来太子妃府上已是最坏,想不到老天另有安排。”   崔玄暐道:“如此,袁大人可有信心?”   袁恕己长吁了声道:“后退无路,自当奋力一搏。如此方也才不辜负崔天官举荐之美意。”   崔晔方露出一丝淡笑:“如此我便拭目以待。”   两人说罢正事,崔晔看向空荡荡地门口,忽地问道:“听说玄影最近跟着你,如何今日不见?”   袁恕己道:“多半是直接去了大理寺等我。”   崔晔道:“原来如此。”   袁恕己本要告辞,听崔晔问了这句,便道:“我还有一件事不解。天官为何居然容小弦子跟在周国公身旁,难道您不知周国公的为人么?”   崔晔道:“这是阿弦自己选的。”   袁恕己皱眉:“她虽然聪明,毕竟年纪小,哪里知道世态何等险恶,何况她也不知周国公的真实为人,将她放在周国公身旁,就似伴狼而行,您怎么能放心?”   崔晔道:“阿弦年纪虽小,但所谓险恶世态,只怕她知道的比寻常世人还更清楚些。至于周国公,他应该不至于对阿弦如何。”   对于前半句,袁恕己倒是同意,但是后面一句……袁恕己却不敢苟同。他不由道:“那昨儿在街头是怎么回事?”   崔晔抬头:“嗯?”   袁恕己道:“周国公已经伤了小弦子了,若不是我赶得凑巧,我也不知后果将是如何。”   崔晔眸色深深,看不出喜怒之色。   袁恕己哼道:“她毕竟叫你一声阿叔,做人长辈,可不好总是装聋作哑撒手不管。”   袁恕己本还想再说两句,转念一想道:“就算您能看得下去,我是忍不了的,我必要想尽办法让她尽快离开周国公身旁。”   崔晔定定看着他,终于道:“好,我知道了。”   袁恕己在吏部呆了这许久,出门仍往大理寺而去,走到半路,忽然看见玄影从一条街口跑了出来。   袁恕己唤了声,玄影便奔到跟前,边跑边回头叫了数声。   袁恕己顺着看过去:“怎么了,莫非是小弦子跟你一块儿来了?”   目光所及,却并不见阿弦的人。   袁恕己笑笑,便领着玄影自去大理寺。   来至大理寺,袁恕己将宋牢头,景无殇的卷宗又看一遍,之前在豳州的时候曾也有钱掌柜的卷宗,日前因从阿弦口中得知钱掌柜卷入此案,已派人飞马前往豳州调取。   袁恕己看罢,心中转念,便叫人备马。   期间玄影始终趴在他脚下,见袁恕己起身,才也跟着出门。   袁恕己回头道:“我要去一个了不得的地方,你跟着不便,你乖些留在这里,回头买鸡腿给你吃。”   玄影仰头看着,“汪”地叫了声。   袁恕己笑笑,转身出门去了。   袁恕己这次所去的地方,却正是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府上。   事情既然查到了这种地步,老宋这里断了,与之相关的杨府成了唯一的线索。   但杨思俭是武后的亲戚,又跟东宫过从甚密,贸然前往,十分冒险。   袁恕己却已经顾不得了。   彼时恰好杨思俭在府内养病,门人通报,将袁恕己请了入内。杨思俭出厅相见,问起来意。   袁恕己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下官如今正在查朱雀大街的那宗公案,如今查到身死的那宋牢头跟府上的一名小厮是旧相识。”   杨思俭诧异:“竟有此事?我府上的小厮怎会跟府衙的人认得?不知是哪一个?”   袁恕己道:“请问府中日前是不是有个小厮忽然身死?”   杨思俭本满面惊愕,听了这句,脸色晦暗,未曾回答。   袁恕己道:“不知可有此事?”   杨思俭谨慎道:“确有一名下人身亡,因是涉及男女私情,想不开寻了短见,不知大人如何知晓,此人又怎会跟朱雀街的案子相关?”   袁恕己道:“大人勿惊。此事还要继续查证,敢问这身死的小厮尸身如今何在?”   杨思俭道:“这个……已经烧化了。”   袁恕己一惊:“什么?连尸身都不曾留下?”   杨思俭道:“正是。”   袁恕己皱眉。   杨思俭道:“抱歉竟帮不了大人,可那小厮只是因为对一名丫鬟求而不得一时想不开……我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大人不如往别的方向继续追查。”   袁恕己道:“杨大人,我也抱歉的很。可据有人说,这小厮的确是因情而死,却并不是因为什么丫鬟。”   杨思俭双眸眯起,眼神不善。   袁恕己道:“不知我可否见一见长公子?”   冷冷一哂,杨思俭道:“犬子一向因病了,从不见外客,还请大人见谅。”   袁恕己道:“呵呵,杨大人实在是客套的很。不过下官今日登门,并不是‘做客’,而是查案。既然查案那就只能公事公办了。请务必让我一见杨公子。”   “袁大人,”杨思俭道:“我说过犬子病着,就算是大人因公而来,也不必要为难一个病人。何况大人也并无真凭实据,你凭什么说我府内的小厮跟朱雀大街的案子有关?”   袁恕己道:“贵府上的小厮,原本是唱曲戏的景无殇,这件事……周国公已经亲自证实。且这样薄有名声之人在贵府上当差,杨大人总不会不知道吧。”   此事当然是阿弦告诉的,但袁恕己心中转念,便未曾提阿弦,只把贺兰敏之抬了出来。   脸上泛出几分怒色,杨思俭道:“我当袁大人为什么突然登门为难,原来果然又跟周国公有关。”   袁恕己道:“您是何意?”   杨思俭道:“周国公是个无忌的性情,他的话如何能信?且我身为朝臣,难道连家里一个下人如何出身也知道?可笑之极!”   “如此便不多说,”袁恕己见他一再推脱,便起身道:“我是奉命查案,一旦有了线索便不会放过,请杨大人准我一见长公子。”   杨思俭连连咳嗽:“袁大人虽是奉命查案,我却不能从命,犬子身子为要,若再受了些无稽之谈的搅扰,病情越发严重,我却找谁说理去?袁大人若是见责,大可上告,我一人领受就是了。要见我儿,却是不能!”   这话柔中带刚,不容拒绝。袁恕己见杨思俭态度强硬,自然知道他如此决绝,必然背后是在隐藏着什么。   袁恕己道:“事关两条人命,请恕我得罪!”不由分说,迈步往外。   杨思俭呆了呆,旋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立刻跟出客厅:“袁大人,你想如何?”   眼见袁恕己往后而去,杨思俭喝道:“袁恕己,你想硬闯吗?”   袁恕己道:“我为求真相,也顾不得了。杨大人若是见责,改日上奏朝堂,我自领罪。”   他大步往内,杨思俭踉跄追了两步,怒道:“混账,竟如此藐视老夫!”底下仆人们忙来扶着,杨思俭咳嗽道:“快入内,告诉……”   且说袁恕己定要见杨立,不由分说往内找寻,正行间,却见前方廊下也正转出一人来,气度高贵,相貌清秀,头戴金冠,身着麟袍。   袁恕己一眼看到此人装束,心中巨震,忙止步。   那人很快来到跟前儿,袁恕己已经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原来这人竟正是太子李弘。   李弘的眼中透出一丝薄愠:“袁恕己,你是在做什么?”   袁恕己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太子殿下:“为一件要紧公案,要即刻见一见杨公子。”   李弘含怒道:“杨立病重,见不得人!你如何竟敢在杨府硬闯?你当长安是豳州么?竟任由你四处横行?”   袁恕己道:“人命关天,杨公子又是唯一证人,我当要亲自一见询问证供,请殿下见谅。”   事到如此,他竟还不肯放弃。   李弘冷笑道:“我也不知你是真的为查案之故,还是故意来刁难人的。好,既然你要见杨立,我带你去就是了。”   李弘领他入内,走不多时,来至一间房前,门口围绕着几名侍女,见两人来了,均向李弘行礼。   进了房间,李弘冷道:“你不信杨少卿的话,心里只怕也当我是仗势压你。所以我亲自带你来看看,你可瞧一瞧我们所说如何!”   袁恕己迟疑着上前一步,果然见前头榻上躺着一人,袁恕己缓步靠前,却见竟是一名相貌英俊的青年,脸白如纸毫无血色,胸口处带伤,已被包扎妥当,依稀渗着血渍。   袁恕己正吃惊,旁侧帘子后又传出一个温和的女声,道:“这位想必就是袁大人了。”   依稀看到帘幕后有道影子端坐,若隐若现。   袁恕己垂首:“莫非是杨小姐?”   杨尚道:“早听闻袁大人英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忠勇无双,小女子心中钦佩。”声音婉转,说的话又很是动听。   袁恕己道:“不敢,今日有些贸然了,但也是为案情紧急,不得不为。”   “我们明白,”杨尚道,口吻诚恳,“我父亲担忧哥哥病情心情,有什么言差语错,我替他向大人道个不是,只是如今大人也看见了,我哥哥这般,委实无法配合大人查案,还请大人多多体恤。”   袁恕己见杨立人事不省,无法,又不能真的将人提出去泼凉水浇醒:“这是自然,我也多谢杨小姐深明大义。”   杨尚道:“不敢当。大人放心,若哥哥醒来,病情略好些,我们定当竭尽全力相助大人破案。”   袁恕己本势在必得,但现实太子李弘拦路,又见杨立的确无法起身,杨尚又如此手段,只好便行告辞。   袁恕己去后,太子李弘暗恨道:“这人实在是在外头霸道惯了,来至长安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杨尚撩起帘子走了出来,叹息劝道:“我知道太子也是怜悯我哥哥如此,父亲又害病……但太子其实不该跟他动怒,毕竟他也是查案心切。”   李弘道:“纵然为了查案,他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这样放肆。”   杨尚温声道:“多谢殿下,今日若非正巧殿下在场,我也不知该如何应付收场呢。”   李弘望着她温婉的模样,不由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绝不会容他……他们任何人欺负你。”   袁恕己不得已往外,对面又撞见杨思俭。   杨大人冷哼,袁恕己行礼道:“老大人保重身子,我改日再来探望。”   闻听“改日”,杨思俭侧目,袁恕己已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他离开杨府,正想返回大理寺,就听见一声狗叫,如此熟悉。   袁恕己竖起耳朵,忖度道:“怎么听着像是玄影?”   底下的侍卫道:“玄影不是在大理寺里么,怎会跑到这里来?大人怕是听错了。”   另一个笑道:“这可未必,倘若玄影要跟着大人呢?它那狗鼻子又灵敏。”   话音未落,果然见玄影如离弦之箭般从前方而来,边跑还边狂吠。   袁恕己因在杨府吃瘪,本正心怀恼怒,见玄影来到,却转怒为喜:“好玄影,竟这样腻我了?偏你的狗鼻子果然灵敏,竟跟着我来了。”   正赞叹中,忽然发现玄影的腿好像有些不大灵便。   “这是怎么了?”袁恕己下马,摸了摸玄影的脑袋,又检查它的腿脚,却见并无什么外伤。   袁恕己只当玄影是急行之中不知崴着碰着了:“你可要留神,若真有个什么伤损,小弦子是要跟我算账的。”   玄影汪汪叫了几声。   至黄昏,日影暗淡。   这是玄影离开大理寺,直接跑回家或者去周国公府门外等候阿弦的时候。   以前每当这时辰到了,玄影都会迫不及待伶伶俐俐地跳出门离开,但是今天却有些反常。   袁恕己低头,看玄影趴在桌下不动,便道:“你今日怎么懒了?快回去,小弦子只怕要等急了。”   玄影转头看他一眼,终于慢吞吞站起身来,它跑到门口,却仍徘徊不出。   袁恕己笑:“难道竟这么喜欢我?乐不思蜀了么?你留神小弦子吃醋。”   玄影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回头看了袁恕己一眼,终于耷拉着头走了出去。   袁恕己本正看卷宗,抬头扫向门口的时候,玄影已经去了。袁恕己道:“这个家伙……”低头又掀那卷册,看了两页,心里忽然觉着异样。   且说玄影离开大理寺,在门口东张西望看了会儿,终于向着右手边方向跑去。门口的守卫见状叫了声:“玄影,你跑错路了!”   原来往平康坊或者周国公府,都是从左边而行,之前玄影也都如此,是以守卫们见状,不由笑着出声提醒。   玄影却置若罔闻,甚至跑的更快了,几名守卫面面相觑:“它是要去哪儿?”   阿弦在春明大街之外遇到玄影,它似乎跑了很长的路,舌头都吐出来,呼呼喘气。   阿弦俯身道:“你不是从大理寺来的么?怎么累的这个样?”   玄影“汪”地叫了数声,嘴巴叼住阿弦的衣襟,将她往一个方向扯了扯。   阿弦道:“这会儿咱们是要回家了,你却是要去哪里?”   玄影汪汪乱叫,阿弦抬头看了会儿,笑道:“哟,这看着像是往吏部的路,你总不会是想念阿叔了吧?”   此刻身上忽然有些发冷,阿弦道:“怎么天儿愈发冷了,咱们还是快回家。”   说了一句,正要转身,却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息已经转白。   阿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周身陡然而生的冷意并不是因为天气。她双眸微睁,转头看去。   与此同时玄影也狂吠起来,一人一狗立在热闹的人群之中,却仿佛与世隔绝。   阿弦目光所及,看见身后那一团漆黑的影子,阿弦皱眉道:“怎么又是你,你想怎么样?”   上次在夜里,黑衣人出现在家中,引她坠入鸢庄的灭门惨案迷境之中,这次又是如何?   黑衣人并不回答,只是向阿弦逼近过来。   浑身的汗毛都因为强烈的寒意而根根倒竖,阿弦强压住想要拔腿逃走的冲动:“你有什么用意就说出来,不要总是吓唬人!”   忽然间,从黑衣人的旁边闪出一道身形。   阿弦起初以为是另一个鬼魂,过了片刻才发现并不是,这是个人!   来者不善。   此人纵身跃上,手底的匕首闪闪发亮,向着阿弦刺了过来。   阿弦堪堪避开,不料那人身影不停,匕首刀锋往下,竟直冲了玄影而去。   阿弦大惊:“玄影让开!”反身前去救护玄影。   但就在阿弦转身之时,眼前黑色的鬼魂忽然发出一声极为瘆人的厉嚎,然后忽然裂变幻化出别的模样——   一瞬间,鸢庄里遇害的众人,钱老夫人,长公子,长媳,夫人……以及黑衣人浴在熊熊烈火之中,满面裂血顺着滴滴答答落下!   血跟火交织,让阿弦的眼前也都是一片血红色,铺天盖地。   这刹那,阿弦虽人在闹市,却仿佛已至鸢庄,被困在那个地狱般的真实场景中。   众死者临死去的绝望,哀嚎惨呼,像是冰冷的水流般将阿弦封印其中。   起初还能听见玄影的狂吠,很快地却又被鬼呼压的消失无踪。   阿弦不想看,也不想听,却身不由己,身体也正迅速地冰冷僵硬,她大叫道:“走开!”   声音就像是捏成一团的雪球被投出去,却有落在了层层冰雪之上,只发出钝短的声响,然后碎开。   阿弦无法看见玄影如何,只听见狗叫声越发激烈……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阿弦大喝一声,竭尽全力挣着有些僵硬的手臂,但匕首划过,却无法伤及鬼魂,反引起一片惊呼。   人群察觉异样,如同石子落水荡起涟漪,飞快四散开来。   “玄影!”阿弦大叫,双眸圆睁,似要滴出血来。她眼前所见都是鸢庄的幻象,纵然心神仍在,却偏无法看清现实如何。   就在绝境之中,耳畔听有人道:“住手!”   破空之声传来,随着那人的靠近,阿弦眼前的幻象就如同天际的流云飞散,层层退却。   直到那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阿弦的眼前也终于出现真正现实世界的模样。   百姓们四散奔逃,在她身侧站着的正是崔晔,阿弦仓皇四看,终于看见不远处玄影倒在地上,它仍试图站起身来,一时却不能够。   鲜血在黑色的皮毛上并不打眼,但是身下的石板路却已经被血染湿。   阿弦连声都发不出了,只是本能地屏住呼吸,扑到玄影身旁。   一匹马急速而来,马上人将这幕场景看个正着,正要翻身落地,崔晔道:“那人已经受伤了,往前方三七巷方向,现在去仍能来得及。”   马上的人略一犹豫,然后咬牙:“看好她!”一抖缰绳,飞马去了。   阿弦无暇他顾,却见玄影的脖子上给划开了一道血口子,原先那个“大理寺犬”的项圈已经被割裂,大概也幸而有此物的阻挡,这伤才没有预想中的致命。   将玄影抱到就近的医馆,大夫取出最好的金创药给玄影敷好,包扎妥当。玄影虽然伤重,却仍抬起头来试图舔阿弦的手。   不多时,袁恕己匆匆走进医馆,见阿弦坐在玄影身旁,忙过来道:“怎么样?”   崔晔道:“放心,并无性命之虞。”   袁恕己长长地松了口气,磨牙道:“要吓死我了!”   崔晔问道:“人拿住了么?”   袁恕己道:“已拿住了,哼……因走投无路还想自尽,已被我点了穴道。”   说话间,两名侍从押着一人入内,就在医馆门口站住,如临大敌地看守着。   医馆众人见状,躲开的躲开,留在原地的也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袁恕己回头看了眼:“这混账东西,竟敢白日刺杀。”   崔晔也扫了一眼那人,见是个中年男子,一副平淡无奇的相貌,虽然被拿住,却毫无惊恐之色,这些人都是死士,自不怕严刑拷打,一旦被擒,就也做好了立死的准备。   忽然阿弦道:“他并不是要杀我。”   袁恕己正恨得牙痒,闻言道:“你说什么?”   桌上的玄影听见喊自己的名字,又竭力抬头看向阿弦。   阿弦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他们真正的目标是玄影。他们想杀的是玄影。”   方才被黑衣人幻化的地狱困住之时,刺客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死她,但是偏偏他却冲着玄影而去。   她回头看向身后被擒的男子。   那男人本来一脸平静,听了阿弦这句,眼神微变。   袁恕己忽然想起玄影今日的种种异样,后知后觉醒悟:玄影不想离开大理寺,多半是因为察觉有人想对它不利,只是它无法出声告知。   之前玄影腿上有异,多半是有人早就对它动过手了!   心中无限后怕!   崔晔问道:“他为何要对玄影下手?”   阿弦道:“我不知道。”她握着玄影的爪子,望着它负伤虚弱的模样,眼泪啪啦啦落下来,正强自按捺痛楚,目光所及,忽然看见玄影脖子上的项圈处仿佛有什么东西。   阿弦一愣,抬手拨了拨,却见项圈上模模糊糊的有些什么,阿弦只当是沾染的血渍,凑近要擦的时候,猛然窒息。   就在“大理寺犬”的旁边,歪歪扭扭地涂抹着两个字,依稀是个“求”,并一个残缺不全的,仔细辨认许久,才认得似是个“我”。   这项圈是袁恕己给玄影特制的,虽然比不上黄金项圈,却也是精铁打造,“大理寺犬”四个字是在铸造的时候就铭刻妥当,这两个字却是后出。   “求……我?”   阿弦正发呆,崔晔道:“那不是个‘求’,是‘救’。”   阿弦回头:“救?”   崔晔道:“是,这是公主所留的字。”    第114章 我   自从太平失踪, 朝廷虽未公开消息, 暗中却紧锣密鼓加急搜寻。   城内城外,从平民百姓到富商大贾, 甚至当朝之臣,但凡有些许可疑的, 一缕并金吾卫秘密拿下专人,详细审问。   短短地三天, 涉及其中之人,已经上百!   其中多半是跟旧日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有几分牵连之人,譬如有一名王姓富商,只因当年曾得了长孙无忌一副题字,这一次就也被捉拿入狱。   起初谁也想不到,这一场隐秘的风暴会席卷的如此之广之大, 许多无辜者被牵扯其中,含冤受屈, 无处申诉。   而其中最著名的一个, 正是当朝的光禄大夫、弘文馆学士、曾任宰相的上官仪。   身为一名老臣,上官仪其实早有不祥预感,自从他替高宗起草废后诏书后,这种不妙的预感便挥之不去。   数月前, 宫中传说武皇后崇信妖道,于后宫暗行厌胜之术害人,太监王伏胜告发此事。   高宗本就有些忌惮武皇后厉害,闻听此事越发厌恶, 愤怒的高宗询问上官仪的意见,上官仪正也看不惯皇后独揽大权,便当机立断,谏言说武皇后“专恣”,当废黜。   高宗立刻命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   谁知有人通风报信,武后闻听,惊怒不已,但她天生乃非常之人,手段更是高明之极。   武后亲自向高宗申明辩解,声泪俱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往日夫妻情分,今时盛世太平等一一说尽,高宗有些耳软,又因的确习惯于武后面前温软伏底,便罢了此事。   从此之后上官仪自被武后所厌。   这一次太平失踪,武后震怒惊悸,连高宗也终日颓然,忧心不已。   然武后虽为爱女忧虑焦苦,与此同时她却也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时机。   或许,正是狂风大作,连根拔起的时候。   高宗爱女心切,忧伤不能理事,一切越发都由武后做主。   但上官仪终究不比其他的朝臣等,乃是极有名望地位的,何况太平之事又不能大肆宣扬。   这时侯有个人跳了出来,为武后做了他最后能做的一件大事。   那就是许敬宗。   自从许昂远调,虞氏被贺兰敏之带走,许敬宗一蹶不振,声势渐消,但他好歹曾是武皇后的得力干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此刻东风乍起,时机正好,许敬宗得了皇后暗示,便上奏告上官仪同太监王伏胜,废太子李忠图谋反叛。   一刹那,上官家大厦将倾。   朝臣们不知内情,瞬间人心惶惶,武后之威,犹如寒冬凛冽狂风在长安城上咆哮旋转,底下万物,均在风中瑟瑟发抖。   崔玄暐知道这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不是查案,也并非寻人,而是一场顺因而生的伐除异己,在这场不动声色暗流汹涌的争斗中,血已经流的太多了。   一定要尽快地找到太平公主李令月,不然的话,谁也不知道借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踪案,还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被牵连倒下。   太平出事那天,贺兰敏之跟崔玄暐等皇亲跟近臣都在宫中,惊动这许多人的,并非别的,正是不系舟的传闻。   武皇后正因此事而盛怒,下一刻偏传出太平被人劫走的消息,就好像才掀起的怒涛有了一个刚刚好的宣泄缺口。   医馆之中,因玄影伤重无法立刻移动,大理寺的差官们守住门口,将无关紧要的人都屏退,让出堂下让几人议事。   崔玄暐说罢,袁恕己惊道:“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他看向玄影,本来想说玄影这数日一直都跟在他身旁,怎么会有机会同失踪的太平接触?然而又想到这两日玄影的异样之处,便又打住。   崔晔乃是沛王李贤之师,太平常常也来听讲,是以对于太平的字迹崔晔是认得的。   “是殿下的没错。”崔晔看着那极小而模糊的字迹。   太平跟着他学写字,每次写到“我”的时候,中间那一横都会格外长些,崔晔曾问她为何要写得这样破格,太平的回答十分有趣且耐人寻味。   崔晔道:“当时我问殿下为何不按照规制写‘我’,她回答说——”   太平道:“这一横就像是人的肩膀,我喜欢肩膀宽阔些,这样……兴许能肩负更多的东西。”   印象深刻。   袁恕己听了这句,再无任何怀疑之心,但玄影到底跑到哪里去过才会跟太平碰面?   按理说让玄影带路找人是最快的法子,可玄影偏偏伤的过重,又失血过多,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别说是带路找人,连站起来都是艰难的,能保住性命无碍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阿弦听着崔晔所说太平关于“我”的回答,身体中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共鸣。   她当然不会像是太平一样写一个“肩头很长很宽”的“我”,可是太平的这句话,却同她心底的想法隐隐地不谋而合。   阿弦小声问道:“殿下她……当真是这么说的吗?”   崔晔道:“是。此事只有我,沛王殿下以及皇后知道,当时皇后还称赞……”   他忽然噤声不语。阿弦呆呆问道:“皇后称赞她什么?”   崔晔垂眸:“称赞公主殿下小小年纪,志向远大。”   阿弦低下头。   袁恕己并不在意这个,只问道:“现在该如何继续?”   崔晔道:“这几日玄影都去过哪些地方?”   袁恕己道:“我……它只在每日早上去大理寺找我,不过有时候会晚一些。”   崔晔道:“他们想对玄影下手,也许是劫走殿下的人知道玄影发现了殿下,生怕它会带了人去,你再仔细想想,玄影晚去的时候,是晚了多久?”   崔晔正问,就见阿弦起身,她走到那刺客身旁,道:“你可认得钱掌柜?”   刺客双唇紧闭,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阿弦,眼中惊疑之色掩藏不住。   阿弦缓声道:“你大概不知道,当初鸢庄灭门血案里,负责前去查案的,正是这位袁大人,而当时我便跟着袁大人一块儿前往。”   刺客仍是不言语,但喉头却忍不住一动。   崔晔原地未动,袁恕己却走到阿弦身后,他先挥手命差官们后退,才说道:“这个当真就是钱掌柜的同党?”   阿弦道:“是。”   袁恕己问:“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那个黑衣人……”她望着面前的刺客,“那个代替钱掌柜而死的黑衣人,他刚才不顾一切想要困住我。”   袁恕己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刺客却终于忍不住道:“你……你在说什么?!”   阿弦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抓住公主,但是知道你们图谋的是什么,如果真的这样憎恨皇后,就向着皇后好了,折磨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孩子,不怕玷辱了长孙大人的英名吗?”   刺客双眸圆睁:“你住口!”   阿弦道:“你们以为,拿住了公主就能对皇后如何?对皇后而言,只怕这本就不算什么,就算你们杀了公主,对她来说只是另一次的选择跟失去而已。你们根本阻不住皇后,你们所做的种种,反而像是在给她铺路!”   袁恕己在后听着,这样“大逆不道”,令他心惊肉跳,本想拦住阿弦,却又无法出声。   此刻只好庆幸方才先见之明,叫手下人退避了。   此时崔晔站在桌边上,目光深深看着阿弦的背影。   桌上玄影低低地呜了声。   崔晔方转开头,举手抚在玄影的身上。   如此思忖片刻,崔晔道:“袁少卿。”   袁恕己正不知如何处置,这情形已经复杂的超出预计,闻声折回崔晔身旁。   崔晔低低在他耳畔说了一句。   袁恕己却失声道:“不可,这怎么能够?”   崔晔道:“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袁恕己咬牙摇头:“这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活口……”   崔晔道:“留下他毫无用处。”   袁恕己瞪着他:“若是给人知道我如此……我还有命在吗?”   崔晔道:“我只是提议,人是袁大人捉住的,如何处置,在你。”   袁恕己握拳,正要砸落桌上,忽对上玄影乌漉漉的双眼。   他极快地思忖片刻,终于回到刺客身旁,忽然道:“来人,放开他。”   不远处两边差人闻声,各自莫名:“大人?”   袁恕己磨牙:“解开绳索,放了他!”   差人们大惊失色,对视一眼,又看崔晔也无言语,只得迟疑着上前,将刺客解开。   这刺客也同样满目疑虑:“你们想干什么?”   袁恕己生生地将胸口那股涌动的不平之气压下,哼道:“滚回去,把方才小弦子的话都告诉钱掌柜。”   刺客却冷笑道:“你们以为随便编造几句话,我就会信?你们不过是想跟踪我找到……”   “闭嘴,”袁恕己道:“若按我的意,你伤了玄影一刀,我就要在你身上报以千百,不要不识抬举,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滚!”   刺客看看袁恕己,又看向阿弦,目光掠过两人身后的崔玄暐,终于道:“好。”   他后退数步,然后跃出门口,冲入人群中。   大理寺的官差忙问:“大人,要不要暗中追上?”   袁恕己回头看一眼崔晔:“不必!”   崔晔仍是默然无声。   “你的法子最好管用,但说实话,我觉着这种妇人之仁未必奏效……”袁恕己正要再说,身旁阿弦身形一晃。   袁恕己忙将她抱住:“小弦子!”   阿弦举手遮住双眼:“大人放心,我没事。我、我想带玄影先回家去。”   袁恕己道:“它伤的这样,不如暂且留在这里。你当真没事?脸怎么这样白?”   阿弦反复呼吸,才缓步走回桌旁儿。   她低头打量玄影,玄影虽动不了,却仍抬嘴向着阿弦呜呜咽咽地叫了声。   阿弦揉了揉它的耳朵,又在嘴上轻轻挠了一下,玄影试着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温热的感觉令人心安。   忽然崔晔对袁恕己道:“殿下已失踪三日,若是对方想要对殿下如何,此刻绝不会风平浪静,一直按兵不动,证明主谋之人也在犹豫。不过,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做出决断。”   袁恕己哼道:“如果最后是鱼死网破,你就害死我了。”   崔晔道:“那袁大人还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袁恕己无奈叹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这是自寻死路,却又忍不住要相信你。”   到此,袁恕己又看阿弦:“小弦子,不如我先陪你回家去?”   阿弦抬头:“大人不必在这里耽搁时间,还是专心查案,我……我暂且要在这里守着玄影。”   此案牵连甚广,叫人九转回肠,袁恕己的确有些无心他顾,把心一横道:“既然如此,我先去了,你记得不要一个人乱走。”最后一句话,眼睛却盯着崔晔。   之前袁恕己因觉着玄影的举止有异,思来想去,便步出大理寺前来找寻,谁知果然正赶上玄影遇刺,而阿弦被困在虚空之中。   袁恕己对这幅场景并不陌生,当初在桐县那夜惊魂,他抱着阿弦跟看不见的力量对抗,幸亏崔晔及时赶到才得以破解。   如今却仿佛同那时的情形有些相似。   故而袁恕己不放心,最后一句虽是对阿弦说的,却也是提醒崔晔。   谁知袁恕己前脚刚走,阿弦道:“阿叔也去吧。”   崔晔扫一眼周遭——这是在医馆。   仿佛记得在桐县的时候,半昏半睡中阿弦曾对他抱怨:“我最讨厌去乱坟岗,另外一个地方就是医馆,有很多讨人厌的‘家伙’。”   崔晔道:“我陪你守一守玄影。”   阿弦低头道:“不用。别耽搁了正经事。”   崔晔忍不住问道:“阿弦在难过什么?”   阿弦道:“我哪里有难过?”   崔晔道:“如果……是因为公主,你放心,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她不会有事的。”   阿弦缓缓抬头:“阿叔,皇后……是真的担心公主的生死吧?”   崔晔道:“这是当然了。”   阿弦想了想,笑道:“这就好。”   崔晔看着她笑,但这笑里却满是无以言说的伤痛,崔晔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去,将阿弦的手握在掌心。   虽然心里仍有一种莫名涌动的难过,但被他握住手的时候,身体仍有一种奇异的放松自在之感,就像是之前被黑衣鬼魂困在幻境之中无法挣脱,因他的到来而迷障破除一样。   阿弦看着他攥着自己的手,鼻酸:“阿叔……”   崔晔“嗯”了声。   阿弦张口而无声,只是在心里想:“如果还在桐县该多好,如果伯伯还在,我就不会来长安,就不会知道所谓身世,也不会跟大哥分开。我会安安稳稳地守着伯伯跟阿叔,高高兴兴等着大哥回去。”   但是转念间又想——这怎么可能?就算他们一直都在桐县,不系舟的人仍会找上门,英俊仍会恢复身份,至于陈基……陈基……如果她不来长安,以陈基的性情,无法衣锦荣归,他也绝不会回到桐县!   何况,人生哪有这许多如果。   “阿叔……”阿弦吸吸鼻子,张手将崔晔抱住。   就好像是倚靠荒野里的一棵树,独泛长河中的孤舟。   袁恕己捉住一名活口、旋即有将人放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武后的耳中。   “这个混账睚眦,”武皇后早也知道袁恕己在军中的诨号,气急之下竟骂了出来,“他是失心疯了不成?谁给他这样大的胆子!”   正大理寺卿在宫中,武后痛斥一番,让立即传袁恕己进见。   来至含元殿,内侍传禀。   袁恕己步入明堂,还未行礼,就听女子的声音道:“袁恕己,你可知罪。”   之前述职面圣,见的毕竟是高宗,跟这传说中的“武皇后”面对面,却还是头一次。   又听这把声音高高在上,竟比先前高宗的声音还多几分威严,袁恕己垂头敛手道:“娘娘恕罪,请恕下官并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语声虽还平静,心里已紧张的几乎绷断弦。   武后冷哼:“今日你是不是在市井中捉拿到一名贼徒,转瞬却又将他放走了?你这是何意,跟贼人勾结一气了?”   袁恕己道:“原来皇后娘娘所指的是此事,下官将人放走是事实,但却并非勾结一气,相反,正是为了及早破案。”   武后冷笑:“你莫非是想用放长线钓大鱼的法子?”   袁恕己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武后面上的怒色减了几分:“那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袁恕己暗中捏了捏手掌,深吸一口气才开始说道:“回娘娘,下官虽将人拿住,但此人胸怀死志,就算是严刑拷打只怕也不会招供,何况就算熬到他招供,也不知又要过多久,只怕耽搁了……先前下官在豳州之时,曾负责过一宗灭门惨案,业已经查明,朱雀大街身死的宋牢头正跟那灭门案中的当事人钱掌柜有些牵连,故而下官想借旧日之事,传信给那钱掌柜,让他迷途知返,有所顿悟。”   武后听了这样内情,皱眉道:“如何长安城的案子,还跟豳州的人有关?”   袁恕己道:“下官觉着症结就在此处,那豳州案的当事者钱掌柜,一家人全都死于非命,他却在长安兴风作浪,这其中大有蹊跷。”   武后道:“依你之见,是什么蹊跷?”   袁恕己道:“只有钱掌柜自己最清楚。”   武后道:“原来你是想对这贼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怕你白费了心思,他们已经是亡命之徒,怎会被你三言两语说动?听说你在豳州以手段雷霆著称,怎地来到长安,却变得如此瞻前顾后?”   袁恕己道:“臣也是……投鼠忌器。”   武后冷笑两声,道:“我早就猜到崔晔大概已经将太平之事告诉了你,你果然知道了?”   袁恕己道:“天官也是想督促下官及早破案。”   武后道:“那么你放走那人犯,莫非也是天官的用意?”   “并非如此,”袁恕己正色道:“只是下官一个人的浅见。天官还曾劝阻下官不可如此冒险。”   武后听到这里,复笑了笑:“好,你虽然行事有些莽撞冲动,但却不失是个光明磊落、敢作敢当的,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一定要替我找回太平!如果她有个什么万一,那么……你就去给她陪葬!”最后一句,却有些冷测测,不容分说。   袁恕己退出含元殿之时,背后已经被汗湿透,北风一吹,湿淋淋冷冰冰地贴在背上,难受无比。   袁恕己长吁了一口气,抬手背抹去额头的冷汗:“英俊先生,这一次,我就当是已经还了你的保举之恩了。”   当夜,太平公主失踪的消息忽然不胫而走。   同时,坊间有一个诡异的流言在传播。   原来这一夜,长安城里各处张贴着一张字纸,上头只写着寥寥几个字,乃是:废皇后,得太平。   就在谣言四起字帖乱飞的时候,对袁恕己来说,就像是口中跟心里都含了数不清的青皮核桃,又麻又涩。   如果这就是他放走了那刺客的“报答”,袁恕己恨不得立刻去找崔晔,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顿:好一个绝世馊主意。   传言倒也罢了,可就怕给皇后知道,这当然无异于火上浇油。   其实袁恕己多虑了,因那字帖跟传言一出,皇后已经知晓了。   “废皇后,得太平?”望着那歪歪扭扭的字体,武皇后眼中几乎喷火。   “姑母切勿动怒。”身旁武三思陪着小心说道,“都是些市井无赖的混话。”   “假如真的只是市井无赖的混话倒也罢了。”   武三思会意:“难道是有人借题发挥?制造谣言?”   武后道:“不管是谁,都是居心叵测之举,是想陷我于无情不仁,难道……”   那背后之人,分明在借着太平之事逼迫皇后做出选择。   武后忽然问:“最近你跟魏国夫人来往颇为密切,不知她现在如何?”   武三思一惊,忙道:“其实侄儿并没跟贺兰来往甚密,只是因圣上吩咐叫陪着她解闷,才不得不从命。”   武后冷笑道:“先前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如今更好了,有人明晃晃地打出要我退位的旗帜来,我退了后谁最如皇上的意思,当然就是魏国夫人了。”   武三思被她斜睨,忙垂头道:“姑母,这件事只怕跟魏国夫人无关,她、她哪里会有这个心机呀。”   武后道:“她是没有,别人未必没有。”   武三思咕咚咽了口唾沫:“姑母,指的是……”   武后忽地笑道:“当然不是你,罢了,此案已经交给袁恕己去料理,崔晔不是说他有能耐么?那就趁机看看这人到底有几分斤两。”   周国公府。   贺兰敏之喝了两杯酒,兀自意犹未尽。   他对阿弦道:“听人说,这掳走太平的人,扬言要皇后退位,方肯把太平放了。如此的峰回路转,真真让我意外。”   阿弦一声不吭。   贺兰敏之道:“那只狗伤的如何?你怎么一脸如丧考妣。”   阿弦方道:“玄影没事,多谢殿下记挂。”   贺兰敏之道:“我说一句要把它喂……你还跟我火冒三丈的。你若是想保它安然无恙,除非是将它困在家中,半步也不许出门。上回我去许敬宗府上的时候,就是因为看见它在街头乱跑,一抓就抓了个正着。”   阿弦听他提起旧事,微怔之下问道:“殿下是说你跟阿叔一块儿去许府那件事?”   贺兰敏之道:“不错,怎么?”   阿弦道:“我本以为是玄影将阿叔叫了去的。”   敏之道:“啊……说起来,起初那狗的确像是往崔府的方向去的,只是被我及时拦下了而已。”   阿弦疑惑:如果玄影不曾去崔府报信,崔玄暐又是如何及时赶到的?   这念头在脑中一转便又抛下,阿弦道:“殿下……好像很不喜欢皇后。”   贺兰敏之道:“小十八,这话你可别跟皇后说去,不然只怕我要活不了了。”   阿弦知道他是玩笑话:“殿下,杨少卿府上的事如何了?”   自从上回去过杨思俭府上,贺兰敏之再不曾提此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敏之笑道:“怎么问我,听说你那位相好的袁大人去过杨府,他当然不是去做客吃茶的,必然是你把消息走漏给他了对么?”   阿弦道:“我并不是故意,只不过恰好有一个线索跟杨府对上了而已。”   敏之道:“什么线索,说来听听。”   阿弦道:“就是那个身死的小厮,叫景无殇的,袁大人查出他跟之前朱雀大街上那案子有关。”   敏之欠身道:“你仔细说来。”   阿弦就把老宋认得景无殇之事说了:“袁大人虽然去过杨府,但到底无功而返,据说当时太子殿下在府上,将他拦住了。”   敏之眯起双眼,眼中透出狐疑之色:“小十八,你想不想再去杨府一次?”   阿弦之所以故意提起杨府的事,实则正也为了这个,见敏之果然起意:“殿下要去,我当然是跟着的。”   贺兰敏之命备马,带了几个侍从,一路往杨少卿府而来,眼看将到的时候,忽然敏之勒住马儿,看向前方。   与此同时阿弦也看的分明,微惊之下,翻身下马。   原来此刻前方来了一队人马,当前一位正是袁恕己,而在他身后,几个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之人,那人身着黑衣,却生得一派儒雅斯文,看着就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儒者一样。   阿弦定定地看着此人,脱口道:“钱掌柜?”   那人半身染血,脸上眼角至脸颊处亦青肿不堪,带着血迹,却面带冷笑。   听阿弦如此称呼,才抬头看来。   目光相对,阿弦眼前顿时出现鸢庄那夜,一身血染的钱掌柜,满面绝望死寂地立在都是尸首的厅内那副场景。   这会儿贺兰敏之开口:“袁少卿,你好似大有收获,这是个什么人?”   袁恕己道:“回周国公,这是飞头案子的重要涉案之人。”   贺兰敏之道:“怎么小十八竟像是认得的?”   袁恕己不答。   敏之却又问:“他是不是知道太平的下落?可说了么?”   袁恕己摇头。   此刻阿弦走到钱掌柜身旁:“太平公主呢?”   钱掌柜闻声冷笑:“你怎么知道她在我手上?”   阿弦道:“因为你的同伴在帮你掩盖。”   钱掌柜皱眉:“你这是何意?”   阿弦道:“那个黑衣人,鸢庄灭门那夜,替你身死的那个黑衣人。”   钱掌柜双眸微睁:“你……在胡说什么!”   阿弦道:“我看见了,那天你去见宋牢头的时候,在府衙的后门,当时是他跟着宋牢头。”   钱掌柜浑身有些发抖,却笑道:“原来你打算以妖言迷惑我心么?却是妄想,我是不会告诉你太平公主在何处的。”   阿弦道:“你为何这样针对公主?”   钱掌柜道:“废皇后,得太平!”   阿弦道:“废了皇后,真的就太平了吗?”   其实钱掌柜的这句话,自是一语双关,既是想皇后退位换回太平的意思,也是从天下大局而言,想要让逐渐把持朝政的武皇后退位,让天下太平之意。   钱掌柜张了张嘴,不屑回答。   阿弦道:“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皇后之事,难道鸢庄满门死去的人,你都忘了吗?”   钱掌柜的眼陡然红了,他咬牙道:“正是因为没忘,所以我才如此做!”   阿弦道:“我不懂。害死他们的,难道是皇后么?”   钱掌柜道:“跟皇后脱不了干系。她正是个罪魁祸首。”   阿弦道:“那太平公主呢,她有罪吗?”   钱掌柜冷哼了声,并不回答。阿弦道:“就像是鸢庄里的你的家人们,他们可有罪?凭什么要被那样对待?”   钱掌柜目眦欲裂,听到最后,眼中已经见泪光,却仍道:“不错,不错,但是他们毕竟已经付出了代价。”   阿弦道:“所以你想以牙还牙,用无辜的公主来报复皇后?”   钱掌柜胸口起伏,忽地仰头凄然长笑。   阿弦凝视着他,眼前却忽地闪过黑衣人,老宋,以及杨府内那自缢身亡的景无殇的影子。   阿弦道:“不对,你不只是为了鸢庄的家人报仇。”   钱掌柜的笑声戛然止住。阿弦道:“还有你的那三个同伴,对不对?”   钱掌柜浑身轻颤,至此,眼中才透出一丝恐惧之色:“你、你……”   阿弦上前,略靠近钱掌柜,在他耳畔低低念道:“生死本由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她在鸢庄听钱掌柜跟黑衣人念过,在老宋的头颅抛出车门之前,她也曾听见过车厢里传出这熟悉的四句。   钱掌柜脸色铁青。   阿弦道:“公主到底在哪里?”   钱掌柜道:“你还知道什么?”   阿弦不语,钱掌柜厉声叫道:“你到底还知道什么!”挣扎着想扑上来。   早在看阿弦靠近过去的时候,袁恕己已在暗中戒备,见状把阿弦往身旁一拉,喝道:“还不站住!”   钱掌柜瞪着阿弦,忽然叫道:“不错,我就是想报复武后,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我也要让她尝尝失去至亲那种披肝沥胆痛入骨髓的滋味!”   他大声叫道:“你们只管告诉她,小公主会受尽百般折磨、尝尽所有残酷的刑罚而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皇后,是皇后害死了小公主!”最后一句,字字千钧,又带着无尽恶毒血腥。   阿弦忍不住后退数步,伴随着钱掌柜这句喝出,眼前也仿佛起了一团腥风血雾,令人心颤而窒息。   忽然一个声音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想的太多了。”   同时,肩头被人握住。   原来是贺兰敏之走了过来,他从后有意无意地扶住了阿弦的肩膀,却单单地瞟着钱掌柜,笑道:“你就算用尽天底下的酷刑来对待太平,那又如何?受苦的是太平,至于皇后……你半根儿头发也碰不到她的。”   钱掌柜拧眉,敏之继续含笑说道:“你还指望她会因为太平的死而披肝沥胆痛入骨髓?我告诉你,你想的太多了,皇后有她自己的路,在她往那条路上走的时候,不管是至亲还是骨肉,统统皆可以抛弃。皇后的眼里只有一样东西……害死小公主又怎么样?这皇室里,又不是没有死过一位小公主!”   如果不是敏之在后扶着阿弦,阿弦只怕要即刻到底。   如果说之前钱掌柜的话还似血雨腥风而已,那么敏之的这些话,就好像是利箭劈面,将她全身上下射穿,体无完肤。   在袁恕己跟钱掌柜看来,敏之就像是一条花纹艳丽的毒舌,狺狺吐信。   敏之察觉手底下的人颤的厉害,他低头看向阿弦,眼底闪过一丝淡不可见的痛惜:“你又怕什么?”   敏之望着阿弦,喃喃道:“不管是你还是我,或者天下人,都是一样的泥土微尘。我教你一个法子——别想太多,心就不会痛的太厉害。”   袁恕己呆怔之中,敏之问道:“对了袁少卿,你怎么会在这里捉拿到这贼人?”   满嘴里有些干涩,袁恕己忍着要润一润的冲动:“是这样的……”   之前袁恕己曾来过杨府一次,那一次他将玄影留在大理寺,吩咐它不许出来。   但就在被太子李弘拦住,袁恕己出了杨府欲回大理寺的时候,却见到玄影狂吠着出现,当时袁恕己只当玄影是“腻着”自己,但玄影遇刺后他仔细回想,才发现不妥之处。   玄影不会无缘无故违背他的话,独自追来杨府,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就是,玄影自己跑来杨府、或者杨府周围。   袁恕己发现此点后,立刻带人往杨思俭府上而来,谁知还未到,就发现一个行迹可疑之人——才要拦住盘问,那人却拔腿就跑,经过一番追逐厮斗,终于将他拿下。   袁恕己在鸢庄灭门案中曾看见过钱掌柜的绘影图形,此刻照面,自然无误,当即询问太平公主的下落,钱掌柜却冷笑不言。   这会儿袁恕己将缘由说罢:“我即刻将人带回大理寺,仔细审讯。”——不管如何,先前“放长线钓大鱼”果然不曾辜负,好歹先松了半口气。   敏之不置可否。   这边儿袁恕己正要带着钱掌柜离开,阿弦忽道:“在杨府里。”   袁恕己跟敏之都不解这话,双双看向阿弦。只有钱掌柜脸色大变,双目骇然,满是不信。   袁恕己问:“小弦子,什么在杨府里?”   阿弦道:“公主、太平公主在杨府里。”   袁恕己先是一喜,继而毛骨悚然。   贺兰敏之的反应却正相反,先是皱眉似有疑惑之意,继而似想通了什么,嘴角便挑出一抹冷淡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历史发展的时间,上官仪大人是665年遭难的,本文中略有延迟哦。    第115章 他   上回袁恕己离开杨府的时候曾说“改日再来拜访”, 杨思俭为之侧目, 却也并不当回事。   谁知这人倒是语出必践。   其实袁恕己只是因怀疑玄影在杨府周围出现,故而过来碰一碰运气, 能将钱掌柜拿下已经是意外所得。   在阿弦说太平正在杨府的时候,袁恕己本能是不信的。   太平贵为金枝玉叶, 杨府却也是将来东宫太子妃的出身之地,大水冲了龙王庙……又怎么可能?   如果太平真的在杨府, 难道是杨思俭阳奉阴违,表面为皇亲,私底下却跟乱党勾结?   还是说其中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衷。   但不管如何原因,倘若此事为真,杨府就也免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忙拉住阿弦,袁恕己低声道:“弦子, 不可胡说!”   敏之却笑道:“我听着却有些意思,小十八, 乖乖地告诉哥哥, 你为什么这样说?”   袁恕己不由撇了他一眼:这人的年纪比自己还大,比起崔玄暐也小不了两三岁,居然觍颜自称“哥哥”,脸皮简直其厚如墙。   阿弦看向钱掌柜。   袁恕己只当是“运气好”, 碰见了钱掌柜出没,殊不知他并不是偶然路过被发现踪迹,他是故意的。   原因是钱掌柜不想袁恕己缠住杨府不放,他想引开袁恕己。   因为杨府, 才是他真正藏匿太平的地方。   杨府之中,杨思俭正跟许圉师对坐,说起先前袁恕己来叨扰之事。   忽闻听下人来报说袁恕己重又登门,心甚愠怒,喝道:“说我身子不适,闭门不见。”   下人却又道:“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随他一块儿的还有周国公。”   杨思俭诧异:“贺兰敏之?他又来做什么,唯恐天下不乱么?”   正沉吟间,许圉师道:“杨翁,袁恕己此人倒非浪得虚名之辈,之前在豳州所作所为,有些让人刮目相看之处,今日登门只怕也是有要事,应该并非故意针对,不如且请他进来,看其来意如何。”   杨思俭道:“他虽然不至于故意针对,但上回擅闯内堂,还冲撞了太子跟小女,实在可恨。”说到这里,因又叹道:“你我同辅佐太子,我也不瞒你,只因犬子迷恋那人,近来又闹得如此,我已心烦意乱,哪里还能经得起此人过来搅扰?更加怕他无事生非。”   许圉师道:“不必太过担心,今日我在此做个见证,他袁恕己若还敢肆意妄为,我立刻同你一块儿入宫弹劾。”   杨思俭略一思忖,点头道:“既然许大人如此说了,我便看看他这次又来怎地。”   顷刻,袁恕己同贺兰敏之前后而来。   杨思俭道:“周国公,今日可是跟袁大人同行?”   贺兰敏之一脸的幸灾乐祸,袖手道:“杨少卿不必担心,我只是随着来看热闹的,你们且自便,就当我不存在就是了。”   许圉师在旁,忽地看见敏之身后跟着一人,正是阿弦。   许圉师不由面露微笑,却并不言语。   倒是敏之瞅着他道:“许侍郎也在。”   许圉师作了一揖:“是,见过殿下。”   这边儿杨思俭皱眉,又看袁恕己:“袁少卿这次又意欲何为?”   袁恕己道:“有一样要紧的东西,据说被人藏匿在贵府,还请杨少卿高抬贵手,容我找一找。”   杨思俭本就窝火,听了这话,越发火冒三丈:“你说什么?”   许圉师身在局外,性情又缜密,闻言心头一动,忙拽住杨思俭的袖子:“袁少卿所说的要紧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果真是一样物件儿呢,还是……人?”   杨思俭皱眉不解,袁恕己见他仿佛猜到,因道:“实不相瞒,的确是个人。”   许圉师喉头一紧,回头看一眼杨思俭,见后者仍未回过味来,因把他拉了一把,拽着他往后退了几步。   杨思俭满头雾水:“许兄,这是何意?”   许圉师忍着心头骇然,道:“你怎地还想不过来?你倒也是皇亲,难道不知道近来皇宫里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杨思俭道:“皇宫……那当然是殿下,你说这个做什么……”   杨思俭还未说完,蓦然醒悟,顿时大惊意外:“胡说,这是何意,竟敢怀疑到我的头上?”   许圉师见他满面惊惑,道:“你对此浑然不知情?”   杨思俭心惊乱跳:“这又有什么可知情的,殿下失踪,又跟我府有何干系了?必定是这袁恕己故意无事生非。”   许圉师道:“他一个还未在长安立足的官员,休说跟你并无私怨,就算是有,你是皇亲国戚,他纵然吃了熊心豹子胆,难道敢跟你纠缠不休?今日又有周国公跟随,你觉着他有可能来自寻死路吗?不如且想一想,素日里可有什么破绽……兴许是给人趁虚而入,你不知道的地方……”   杨思俭本来对袁恕己心存偏见,又从想不到太平失踪会跟自己府上相关,如今被许圉师一语点破,杨思俭回顾旧事,脸色渐渐发白。   许圉师又同他商议数句,两人重新转身。   许圉师和颜悦色,对袁恕己道:“袁少卿是从哪里得来消息,可是属实?若无确凿线索,这样无故搜寻大臣府宅,可是重罪,袁少卿还当谨慎行事才是。”   袁恕己道:“多谢许侍郎好言,既如此,我也不必拐弯抹角,方才在杨府之外捉拿到一名贼人,正跟之前一名贵人失踪案有关。”   许圉师看向杨思俭,杨思俭定神道:“那此人可招供说了贵人在我府上?”   袁恕己道:“这倒没有。”   杨思俭松了口气:“既然如此,袁少卿又为何紧盯着我府上不放?”   “因为……”袁恕己回头,看向敏之身后。   许圉师顺着看去,却见袁恕己看的正是阿弦。   此事毕竟事关重大,杨思俭不再似先前一样冲动,问道:“不知因为什么?”   这一次,回答他的却是阿弦:“因为景无殇。”   许圉师暗中观察,又看杨思俭。   杨思俭面露烦恼之色:“那个……戏子?”   阿弦道:“他不仅仅是个戏子,这一点想必杨少卿早已经知道,而这一点,也恰是害他身死的致命原因。”   杨思俭咽了口唾沫,一时不能作答。   这一次换了许圉师心生疑惑——此事杨思俭跟他说过,无非是杨立迷恋景无殇,但杨思俭哪会容得此事,便要赶那戏子出去,景无殇大概是想不开,于是自缢身亡。   杨思俭怕此事传出去后有损杨府颜面,对外就只说景无殇单恋一名丫鬟而不得才自寻了短见。   如今听阿弦如此说,且此中又涉及了太平公主,许圉师便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杨思俭看一眼阿弦,目光有躲闪之意。   许圉师察言观色,知道杨思俭果然有所隐瞒,他自忖不便再擅自插手,便缄默静看。   杨思俭骑虎难下,但此事实在太过可怖,未干直接承认。杨思俭便道:“我不懂你这少年是在说什么!他当然不仅是个戏子,还是本府的小厮……他之所以会死,正是因为他不知天高地厚……”   杨思俭还未说完,就听门口有人道:“父亲大人,不必再强辩了。”   脸色惨白的青年出现在门口,竟正是长公子杨立。   杨思俭皱眉:“你出来做什么,还不回去好生养病?”   杨立道:“我的病大概是养不好了。心病还须心药医……”杨立转头看向袁恕己:“袁少卿拿住的那人何在?”   袁恕己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杨立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当面儿问他。”   袁恕己道:“但不知是何种问题?”   杨立道:“事关景无殇。”   ——景无殇当初在曲界颇有名气,却因遇见了杨立,不惜隐姓埋名到杨立身边成为小厮,因他善解人意,更得杨立喜欢。   后来杨思俭隐约知情,只当是儿子风流,倒也罢了。   直到武后有意选杨尚为太子妃,杨思俭觉着此事终非长久,若传扬出去只怕对杨尚有碍,因此想要打发了景无殇。   谁知杨立倒是个有情的,不肯就此放手,杨思俭无法,只得从景无殇下手,本以为区区一个下人,该不费什么事,谁知竟错想了。   景无殇不愿离开杨立不说,且还撺掇着要杨立跟自己一同离开府中,杨思俭哪里容得下这个,便命人将景无殇绑了,狠狠地打了一顿,想让他知难而退,但景无殇居然十分耐的苦,仍是未曾动摇分毫。   忽然一日,杨尚的贴身侍女暗中告诉杨立,说是看见景无殇鬼鬼祟祟地不知跟什么人私会,杨立只当他是戏子心性,不知跟谁又有私情,震怒喝问,且要将景无殇赶走。   景无殇被逼无奈,终于说出一番让杨立魂不附体的话来。   景无殇告诉杨立,他原本曾受过长孙府的恩惠,故而长孙无忌身死后,他也成了不系舟之人,之前投奔杨府,也正是看中了杨家是皇亲的身份,想要伺机行事。   谁知日久天长,跟杨立假戏真做,故而景无殇想要抽身,之前才劝说杨立跟他一块儿离开长安……   至于先前他暗中密会的那人,正是不系舟之人,而非什么私情。   杨立虽然惊怒意外,却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若透露出去,景无殇是必死无疑,只怕还会牵连杨府。   他本想悄悄地料理此事,谁知隔墙有耳。   杨尚的侍女听见此事,回身告诉了杨思俭。杨思俭震怒忧惧之下,命杨立即刻将景无殇处置妥当。   杨立道:“那日他扮了女装,为我唱最后一出戏,只怕是有所预感……”   他的眼神茫然而死寂,呆呆地看向前方,忽然叫道:“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杨思俭怒道:“你还不住口!”   杨立咬牙顿赤,身形摇摇摆摆。   从杨立的双眼中,阿弦看到空屋之中,是身着女装的景无殇,他踢开脚下的圆凳,身子悬空。   挣扎之时,手指抓在柱子上,因用力极大,指甲在柱子上划出数道痕迹,发出极刺耳的声响。   杨立站在门口,听着里头隐忍的动静,终于痛苦地举起手来,抱住了头。   此时此刻,杨思俭虽喝止了杨立,杨立兀自哈哈长笑,笑声却十分地凄楚。   在场之人都看出杨立情形不对。   阿弦张了张口,本想说人并不是杨立所杀,可是……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吗?   终于还是沉默。   钱掌柜,黑衣人,宋牢头,景无殇。这四个人都是不系舟中人,黑衣人替钱掌柜身死,宋牢头被人所杀,景无殇死在杨府。   钱掌柜的同伴接连死亡,加上满门被灭的惨痛,终究让他失去理智。   因见杨立供认,袁恕己命人将钱掌柜带进堂中。   杨立抬头。   钱掌柜将在场众人统统扫过,冷冷一哼。   杨立道:“你认得景无殇?”   面上透出讥诮之色,钱掌柜不答反问:“是你杀了他?”   此时钱掌柜的声音十分淡然平静,就仿佛问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   钱掌柜问罢,杨立道:“是我害了他。”他喃喃说罢,问道:“那天他私下里偷偷去见的人,是不是你?”   钱掌柜道:“是我。”   杨立道:“他可跟你说过什么话?”   钱掌柜沉默片刻,旋即冷笑:“他说,他不想再欺瞒你,他想退出。”   像是被人一箭穿心,杨立呵呵而笑。   他后退一步,想要离开,脚尖绊在门槛上,顿时往前栽倒,晕厥过去。   杨思俭忙命人将他搀着抬扶入内。   厅中,钱掌柜却也笑了两声:“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我们自诩是天地间最豁达通透之人,可是到最后,我们却都不懂不通起来,何其可笑。”   在场的这些人,杨思俭,许圉师,袁恕己,贺兰敏之,杨立……都不懂钱掌柜这话的意思。   除了阿弦。   之前拿下钱掌柜后,阿弦曾清楚地看到这男子跪在地上,痛苦绝望哀嚎。   他厉声叫道:“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生死本有命,我要他们付出代价。”走投无路,伤心欲绝,像是在指责老天的不公。   对钱掌柜而言,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就算是牢记于心的不系舟的宗旨,都无法掩盖抹淡失去至亲跟同志的痛苦。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但他的惨痛经历,令他无法释怀,他已无法庄周梦蝶,而成为了一只坚硬的茧,在牢不可破的苦难跟痛楚之中,永远无法成蝶。   所以说,绑架太平并非不系舟的本意,而是钱掌柜自己的意愿。   他不惜违背教义宗旨,就如同景无殇为了杨立,也不惜要选择脱身逃离一样。   事发之后,长安城里外都在悄然紧密地找寻太平,但凡有丝毫可疑的府邸都会被搜查的掘地三尺,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身为皇室宗亲、且女儿又将是未来太子妃的杨府,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而钱掌柜将藏匿太平的地方选在杨府的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景无殇。   景无殇不明不白死在了杨府,杨府又是举足轻重的皇亲国戚,若太平被藏在杨府,或者出了意外,这样才是一件旷世奇闻,杨思俭也必然百口莫辩。   钱掌柜一箭双雕:一来报复了武皇后,二来也算是为景无殇报了仇。   此时,杨思俭见事情都已说穿,沮然垂头。   许圉师匪夷所思之余,不禁苦笑。   袁恕己想不到这背后竟还有如此离奇的故事,定了定神问道:“你果然将殿下藏在杨府?”   钱掌柜冷冷地瞥着他:“你们不是已经洞察明白了么?何必问我?”   杨思俭方也反应过来,若说被不系舟的人潜伏于身侧而未曾察觉是不察不明之罪而已,那太平公主若被藏匿府上且有个万一,却不仅仅是一个“不察”能够说的过去了。   杨思俭想的极快,当即走到袁恕己身边儿,同他低语几句。   又叫了杨府管家而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管家面露诧异之色,却也领命出门,这边儿袁恕己也传令底下差官,众人一块儿前去。   钱掌柜眼见如此,忽道:“老先生的太子岳丈,只怕是当不成了。”   杨思俭心头一窒:“混账,这不必你操心,快些交代你把公主怎么样了?”   钱掌柜却看向阿弦道:“你不是最能察人心的么?你不如告诉他们,那个女孩子如今在哪里?若找不到,也不打紧,以后你可以向武皇后详细说明……她是怎么死的。”   阿弦道:“把对皇后的恨,报复在公主身上,你跟鸢庄灭门案的凶手们又有什么不同?”   钱掌柜一震,然后昂头道:“不错,但正是他们教会了我,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阿弦道:“可是你忘记了一件事。”   钱掌柜道:“什么事?”   阿弦道:“皇后的心,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伤不了她。”   面前的这张脸孔,因极痛而有些扭曲。   阿弦道:“你其实也跟那些杀了你的家人的凶手不一样,不然的话你早就对公主动手了,现在还来得及,公主到底在哪里?”   钱掌柜怔然之时,外间大理寺的差官来禀道:“少卿,外头有一位金吾卫姓丘的将官,说是奉旨前来协助少卿办案。”   正说了这句,外间一人道:“看样子我来的正是时候,听说袁少卿已经擒住了一名贼徒?”   话音未落,走进一名五短身材,胡须连鬓的中年男子,两只眼睛里满是精诈之意。   敏之见了此人,从齿间“嗤”了声。   许圉师眼神微变,神情却还如故,杨思俭的脸色却越发不好了。   原来这来者,姓丘并神勣,原本也算是官宦之后,为人狡诈多变,如今在金吾卫中任中郎将一职,督管京城左右六街巡事,且此人正也是武皇后的心腹。   丘神勣来的这样恰如其时,杨府内的事当然很快也将被武皇后知道的一清二楚。   钱掌柜原本还有些出神,见丘神勣来到,却怪异地笑了一笑:“爪牙来了,好啊,那就在这杨府里掘地三尺吧。”   丘神勣早知贺兰敏之在场,此刻目不斜视地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敏之道:“怎么,皇后不放心袁少卿办案,特意叫丘郎官来督管的?”   丘神勣道:“万万不敢,只是圣后因格外挂心此案,生怕袁少卿一人忙不过来,所以让我来当个左膀右臂而已。”   敏之不理。   丘神勣先向着许圉师做了一揖,又对杨思俭道:“杨少卿,来的唐突,还请您勿怪,一切都是奉命行事罢了。”   杨思俭不置可否,丘神勣便看向钱掌柜:“这就是才拿住的贼徒了?”   袁恕己对此人却也有所耳闻,知道他官职不高,却是个不容小觑的棘手之人:“不错。”   丘神勣似笑非笑看了袁恕己一眼:“袁少卿果然能耐,一出手就见真章,此人可招供了么?”   袁恕己道:“正在审问。”   丘神勣笑道:“就这样大家彼此的站着,空口审问,只怕一辈子也问不出什么来。”   袁恕己道:“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丘神勣道:“将此人交给我,不出半天时间,必定让他供认不讳!”   许圉师跟杨思俭不约而同的皱眉,原来此时,朝中有两个名字,最叫人闻风丧胆。   一个名唤索元礼,乃是胡人,于内掖负责审讯,索元礼生性残暴,尤其最擅长刑讯逼供,犯人们一见到他,就如见到活阎王般,那种种叫人匪夷所思的酷刑,就如同阴司的十八层地府刑罚再现。   另一个便是丘神勣。丘神勣同索元礼有些不同,他擅长的并非刑讯逼供,而是死缠烂打的追查,一旦被他盯上,就算再清白的人,也会被他无中生有地罗织罪名,枉死于其手中的人不计其数。   所以杨思俭虽然贵为武后的眷亲,但看见此人,仍觉着头顶阴云重重。   袁恕己当然也听说过丘神勣的大名,见此人一双环眼微微暴凸,果然是一副凶残之相,袁恕己道:“如今已有些眉目,已确定公主殿下是被藏在这府中,待我……”   丘神勣色变:“你说殿下在杨府?”   杨思俭心头一颤,只得勉强镇定。袁恕己道:“十有八九。”   丘神勣眯起双眼,走到钱掌柜跟前:“你把殿下藏到哪里去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落在我手上的人,还没有一个能硬抗到底的。趁早儿招供好得一个痛快,不必平白多受些皮肉之苦。”   钱掌柜只是冷哼了声,脸上又透出轻蔑之色,道:“妖妇的爪牙,呸!”   一语方落,丘神勣握住他被捆在身后的手腕,用力一拗,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钱掌柜痛呼出声,右手腕已生生被掰断了。   就在同时,有人低呼出声:“住手!”   丘神勣侧目,却见说话的是贺兰敏之身旁的一个“少年”。   阿弦本要上前,又被敏之拦住。   身为武皇后最得力的差办者,丘神勣当然知道敏之身边儿有个极为受宠的小小跟随,对他而言,贺兰敏之是不能得罪之人,纵然他身边儿的小猫小狗儿自然也要格外优待。   因此丘神勣并未计较,只又对钱掌柜笑道:“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现在说还来得及,等到了地方你才知道这一点疼才只是开胃小菜罢了。”   钱掌柜额头的冷汗涔涔而落,他微微伛偻身体。   抬头之时,瞥见被敏之握着手腕拦住的阿弦,后者正皱眉看他,眼中似有忧虑之色。   钱掌柜嘴角牵动,忽然对丘神勣道:“你所说的是什么地方?我倒是愿意试一试新鲜。”   丘神勣蓦地敛了笑:“畜生,不识抬举。”一招手,两个差官上前,便要押着钱掌柜离开。   袁恕己道:“郎官且慢,公主的下落交代还在此人身上,你把人带走了又怎么说?”   丘神勣道:“先前袁少卿说公主在杨府,那就开始翻找就是了,不过我看杨府如此之大,要找起来只怕也是难的,偏偏这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如你我兵分两路,你负责搜寻,我负责逼问,看看谁先找到殿下,如何?”   袁恕己见他眼中闪烁狡狯残忍的光芒,心中厌恶。   本要拦阻,许圉师忽然道:“丘郎官审讯是一把好手,有他开口只怕事半功倍,袁少卿不如就依他所言就是了。”   许圉师是个颇有德望的人,袁恕己也早闻名,对他颇有好感,此刻听如此说,他心中转念,便道:“既然许侍郎也赞同如此,我自当随从。”   丘神勣轻轻哼了声,又格外告辞了贺兰敏之,往外去了。   阿弦叫道:“钱先生!”   钱掌柜临出门之时回头,望着她笑了一笑,一言未发地去了。   就在丘神勣前脚刚刚离开,杨府的管家跟一名大理寺的差官匆匆而回,禀告道:“回老爷,少卿,各处都已经找遍了,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杨思俭不知这消息是喜是悲。   方才他回过味来,便命杨府管家同大理寺差官一并出外,满府搜遍找寻太平,如今却一无所获。   就在众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阿弦忽然看见门口处,有一抹粉色的裙裾缓缓曳过。   阿弦迟疑了会儿,迈步出门,扭头看时,却见身侧右手边走廊拐角处,有一道影子正头也不回地慢慢而行,粉色的裙子,底下透出些许葱绿裤脚。   太平公主从失踪,到被找到,不过是短短四天的时间。   虽然私底下曾暗潮汹涌,为此而被牵连其中的人足足上百,但对于长安城大多数人而言,几乎都不知道皇宫内曾发生过这样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   起初是卢氏受辱的话题传的沸沸扬扬,后来又换了一件儿,那就是上官仪被人举报谋反,合家入狱。   大家都在议论上官大人身为两朝老臣,为何竟如此想不开。   但也不乏有识之士,知道“谋反”只不过是一面取人性命的利刃而已,它未必真有其事,而可以无中生有,腾挪自如。   上官仪之所以入狱,起因是太平的失踪,但就算是太平公主找到,上官仪的罪名也并未因此消减,反而更甚。   对于有些人来说,已经迫不及待,兵贵神速,很快上官仪的最终罪名已经定好了。   这一夜,御史台的天牢之中,来了一位探监之人。   狱卒挑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送人入内,来到最里间儿的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借着幽淡灯火,可见里头一人盘膝而坐。   狱卒将灯笼插在门上,垂首而退。   门口的人道:“上官大人。”   牢房里的上官仪听了这声音,方回过头来。   当看见来人之时,上官仪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落入这般境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却前来探望,难道不怕皇后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吗?”   原先写下废后诏书之后,他心中惶恐,有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但如今自知天命已达,之前的种种惶恐反而散尽,只有满心空茫,双肩轻松。   门口那人道:“是崔晔无能,不能相救大人。”   灯火之中,映出一张眉目入画的沉静容颜。   上官仪摇头道:“顺她者昌,逆她者亡。自从起草废后诏的那日,我便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只不知我大唐有这样厉害的一位皇后,到底是福是祸。”   此语有几分耳熟。崔玄暐不语。   上官仪望着他静默站在灯影里的样子,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他笑了笑,道:“只是你不该来看我,太冒险了。”   崔晔沉声:“不能相救,定要相送。”   上官仪目光涌动,忽然仰头一笑:“说的好,我领了你的心意了。”   崔晔道:“您还有何心愿,某当尽力完成。”   上官仪思忖片刻:“我有一孙女儿婉儿,年纪尚小,稚子何辜,以后不知飘零何方,你若能救护一二,我于九泉之下也心怀感激。”   崔晔道:“某记下了。”   上官仪面露释然之色:“多谢。”   崔晔道:“公若无其他吩咐,我便告退了。”   上官仪点了点头。   崔晔站在监牢之外,望着夜影之中身着囚衣的身影,最终双眸一闭,转身迈步将行。   却忽地听见上官仪念道:“桂香尘处减,练影月前空。”   崔晔止步。   上官仪停了停,复念了后面两句:“定惑由关吏,徒嗟塞上翁。”   简单练达的四句,从耳畔传入心底,却也仿佛一颗冰冷的石子坠入心湖。   这是上官仪人生最后的一首诗,何其应景。   眼中依稀有什么在闪烁,崔晔垂了眼皮,向着上官仪复又深深一揖,后退两步,方转身而去。   后两日,上官仪同其子上官庭芝以谋反罪名被处斩,家产抄没,他的家人等也被罚入掖庭当了官婢。   那一别,果是永诀。   平康坊。   虞氏捧了早饭上桌,一份儿是阿弦的,另一份却是玄影的。   阿弦却兀自抱着玄影,正在给它挠痒痒。   玄影恢复的极快,已经能下地走动,只仍不能如常跑跳,却因祸得福,多受了阿弦加倍的爱护拥抱,以及更多的好吃之物。   吃了早饭,阿弦照例叮嘱虞氏好生照看玄影,便出门往周国公府而去。   才走到半路,迎面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阿弦本要躲开,转念却又站住,只若无其事地往前而行。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她,却不偏不倚地走了过来。   阿弦本以为他会对自己“视而不见”,这样却有些意外,见他拦在身前,阿弦道:“陈司戈,劳驾让让。”   陈基垂头看她,见她板着脸,便道:“我听说玄影受了伤,可好些了么?”   阿弦道:“不劳操心,玄影福气多着呢。”   陈基笑了笑:“我之前曾去过平康坊……怕你仍生我的气,就只隔着院门看了几眼。”   阿弦诧异,不知如何接话。陈基道:“人家都说,父子无隔夜之仇,你好歹曾叫我大哥,难道真的要记恨我到地老天荒?”   阿弦不由脱口道:“我没有记恨你。”只是……曾略觉失望而已。   陈基笑微微地:“我知道你是个不记仇的性子,弦子,我们把过去的不快都忘了好不好?我……我真的不想跟你就像是陌路人一样。”   阿弦听了这句,心里竟有些难过。   正在这时候,却听见数声吆喝,两人转头看时,见一辆华贵非常的马车从街口疾驰而过,陈基道:“那个像是周国公的车驾。”   阿弦正也不知贺兰敏之这一大早是往哪里忙碌,那马车忽然转了个弯,居然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而来。   阿弦正吃惊,马车停在跟前儿,贺兰敏之掀开车帘:“小十八,快上车。”   阿弦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贺兰敏之道:“进宫。”   阿弦只当是又有什么急事,才要跟陈基告别,敏之的目光淡淡地在陈基面上瞥过,又对阿弦道:“今日不用你等在丹凤门外了。”   阿弦一愣:“那我在哪里等?”   敏之笑道:“哪里也不必等,今日你跟我一同进宫。”   阿弦几乎反应不过来:“什么?”   贺兰敏之道:“没有为什么,皇后要见你。”   耳畔轰然巨响,犹如雷霆乍惊,阿弦问:“你、你说什么?”   陈基在旁,也自满面震骇,看看敏之,又看向阿弦。   贺兰敏之轻哼了声:“小十八,你是呆了傻了不成?咱们的皇后娘娘要见你,还不快些上车?!”    第116章 她   阿弦总算明白了敏之的意思, 但是在认真考量之前, 脚下已经本能地后退一步:“我,我不去!”   敏之挑眉:“不去?”   阿弦咽了口唾沫, 脑中一片空白:“我、我……”   陈基看出不妥,在旁忙暗中拉了阿弦一把:“弦子!圣后要见你, 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是喜欢坏了不知说什么了么?”   阿弦呆呆地望了他一眼, 车上敏之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十八,你要真个儿不去,我可就这么去回皇后啦。”   阿弦还未答应,陈基道:“弦子!”他低低道:“你若不去就是抗旨,别犯傻!”   当初决定来长安的时候,阿弦心里曾隐约地猜测过, ——传说中的武皇后会是何等的人物?她会不会见到她?   若是见到的话,又到底会是在何等境遇下, 又是怎样的情形。   但是在先后跟沛王李贤, 太平公主,太子李弘等不期而遇后,体会到那种相见不相亲,相见争如不见的奇异滋味, 这种念想渐渐变得渺茫。   也许在心底的最深处仍有一丝微弱希冀,但不管是现实还是在她的想象中,仿佛一辈子也不能、也不必再见到那个人了。   在阿弦毫无任何防范跟准备的情况下,这旨意突如其来, 非但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有种想要立即逃走的冲动。   马车从朱雀大街上疾驰而过,直直地往前方的丹凤门而去,后面便是巍峨的大明宫,静默恭候。   之前跟着贺兰敏之来过多少次,本已极熟悉了,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她不再是置身事外的等候者,而将也随着走进那道门里去。   那是个让她好奇而又不禁畏惧的地方。   贺兰敏之望着对面的阿弦:“小十八,你的脸白的像是纸人,怎么,就这么害怕见皇后吗?”   阿弦只觉无法呼吸:“我、我不知道。”   敏之道:“你是怕她什么?”   阿弦喃喃:“是啊,我怕她什么?”——她其实并不是怕,而是不知如何面对。   敏之道:“其实我若是你,多半也是怕的。”   阿弦勉强道:“周国公又怕什么?”   敏之笑道:“我怕她心机深沉,也怕她手腕毒辣,还怕她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阿弦道:“皇后是您的亲戚,听说还十分器重厚待您,甚至还特意封了国公,为什么你还这样畏惧她?”   敏之道:“爵位她能给,也能褫夺,至于亲戚……对皇后而言,只有有用的人跟无用之人。‘亲戚’对她来说,可有可无而已。”   阿弦低下头去。   敏之道:“比如这一次那贼人以太平要挟,废皇后,得太平,太平是她的心头肉,但她可曾因此而对皇后之位动摇过分毫?”   阿弦举手揉了揉眼睛:“这个……”   敏之道:“诚然皇后不是不疼太平,在所有人之中,只怕她最疼的就是太平了,可是这种疼爱,并不足以让皇后停下自己的脚步,甚至如果对太平的宠爱会影响到皇后的路,只怕皇后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那会阻拦她脚步的东西,小十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弦当然明白。   很奇怪的,敏之这几句话虽然残酷,对此刻的阿弦,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之能。   是啊,皇后,那是大唐的皇后,那也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是今天的太平一样,往日的阿弦,就也是拦在她路上的东西,不对,或者说,是对皇后“有用”的东西。   毕竟因为那孩子的“死”,才成就了她的皇后之位。   之前忐忑的心情神奇的平静下来了,就仿佛从炎炎夏日骤然迎来寒冬凛冽,所有鼓噪不安的心跳都被冰封雪冻。   阿弦不由笑了笑:“是,我明白。”——她或许该感觉荣幸,曾经那孩子的“性命”,对皇后来说是有用的东西。   老朱头对阿弦说,让她来长安,问一问那女人为什么会这样狠心害死自己的孩子,为她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但是显而易见,阿弦已经不必再问了。   敏之道:“小十八,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正如你所畏惧的,我们的皇后,的确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特意召见你,也很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不知道,这一次召见对你而言是福是祸。一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也切记,要好生应对。”   阿弦放松下来,随口问道:“您的意思,难道是皇后会对我不利吗?”   敏之道:“这也说不定。”   阿弦道:“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是哪里做错了?”   敏之道:“恰恰相反,你做的太好了。”   阿弦摇头,仍是不解,敏之笑道:“你这傻孩子。太平失踪这件事,皇后是秘而不宣,你偏偏知道了,不仅知道,还是找到了太平的关键——你觉着皇后会不会疑心什么?”   阿弦道:“皇后疑心什么?总不至于是怀疑我也参与了此事?”   敏之道:“这谁又能说得准,但比起这个,我觉着皇后担心的是,你会不会将太平被绑架之事多嘴泄露出去。”   阿弦这才明白了:“原来周国公的意思,是皇后也许会为了公主的名声,杀我灭口?”   敏之露出满意的笑容:“孺子可教,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阿弦丝毫无惧,反而笑出了声:“如果真的这样,我该算是死得其所了。”   敏之见她忽然同方才判若两人,之前的她,忐忑惶恐,手足无措,几乎如雏鸟初出巢穴般瑟瑟发抖。   但现在反而有一种过分超然的冷静。   敏之道:“你这孩子莫非是被吓傻了?不过你放心,好歹你是我的人,有我在,端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出事。”   阿弦道:“多谢殿下。”   敏之笑道:“我对你这样好,你总该也对我说几句实话,告诉我,那日在杨府,你是怎么找到太平被藏匿之处的?”   那天在杨府上,杨思俭命管家配合大理寺的差人,搜遍了府中,也并未找到太平公主的踪迹,一度以为是钱掌柜故布疑阵,太平并不在府上。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阿弦却走出堂下。   其他人倒也罢了,袁恕己是个最知情的,见她举止有异,忙跟了上去。   阿弦出门,沿着廊下往前,她也并不看路,只是盯着前方。   敏之皱眉,然后也随着跟上,剩下许圉师杨思俭,对视一眼,忙也跟随而去。   却见阿弦离开前厅,一路往后而行,曲曲绕绕,走了许久。   许圉师忍不住问道:“杨兄,这是去哪里的?”   杨思俭皱眉:“看着像是往犬子的住处去,可是……这少年是怎么了?他并没来过,如何知道路似的?”   许圉师望着阿弦的背影,微微一笑道:“杨兄,英雄出少年,我们便拭目以待就是了。”   自从上回阿弦前去东宫请见太子李弘,当面儿陈情替袁恕己洗脱罪名,条理分明的言辞,不卑不亢的举止,让许圉师印象深刻,故而心中早存赞赏之意。   此时众人不由自主地都随着阿弦往前,渐渐地过了一条石板桥,有穿过假山,进了一处宅院。   杨思俭叹道:“真是家门不幸,事有异常,他怎么竟到了这里来了。”   原来此处,乃是长公子杨立少年时候独居苦读的地方,当初杨思俭为激励他成为一名饱学之士,便于府中开辟这方院落,乃是两层小楼,上楼之后,底下的楼板便被抽掉,平日里有小厮专门送饭,只用一个竹篮从楼上放下提了上去,除此之外,外人一概不见,此为专心用功之意。   杨思俭回头问管家:“此处可看过了?”   管家道:“已经看过,并无异样。”   果然阿弦止步,原来面前的小院儿竟是上了锁的,袁恕己低声问了一句,回头对管家道:“请开门。”   管家叹道:“少卿,方才已经搜过了的。”   袁恕己哼道:“再搜一遍也不费什么事。”   管家无奈,又见杨思俭不语,只得翻出钥匙,上前开锁。   阿弦迈步走了进去,推开底层楼门。   袁恕己跃入其中,抬头看时,果然见楼板俱无,因问管家:“上面看过了么?”   管家道:“自从长公子不用此处,我们老爷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其中,这楼板也早就撤了在库房里,上面当然也无人,且门窗也都好好地,故而没有看过。”   袁恕己冷哼了声,问阿弦道:“可在这里么?”   阿弦仰头看着楼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袁恕己仰头打量片刻,纵身一跃,便轻轻地跳上了二楼廊上,果然门窗尽数关的好好的。袁恕己来到门前,略为用力将门锁拧开,推门而入。   室内空空如也,只一间外房并个套间儿,袁恕己屏住呼吸,先奔到里头,帘子之后是一方小榻,他榻上跟底下都翻看过,并无踪迹。   袁恕己心中隐隐焦躁,攥紧双手深深呼吸,放眼四处张望片刻,目光终于停在靠近墙角的一方柜子上。   此刻反而不再着急,他凝神缓步走了过去,见那柜子也是上了暗锁,袁恕己不耐烦,抽出腰间的短刀,调转刀把在锁头上撞去,只听“咔嚓”一声,锁已被撞开。   双手一提将柜盖掀起,袁恕己深吸一口气,目光发直。   柜子里,缩着一道小小地身影,太平被捆着手脚,紧闭双眸,不知死活。   袁恕己几乎不敢去试她的生死,直到听到敏之的声音:“到底怎么样?”   袁恕己屏住呼吸,探手在太平鼻端试了试,竟是毫无声息,他心头乱颤,把心一横奋力将太平从柜子里抱了出来,小孩儿毫无知觉,身体软而微凉。   万幸的是,太平虽差点儿殒命,却因找到的及时,经过一番紧急救护,终于又苏醒缓和过来。   当时所有人都惊恐紧张,所以竟忘了一件最令人不解的事——阿弦是怎么找到杨立苦读的那废弃小楼的。   对于敏之,阿弦当然是有所保留的。   可是那是在从前。   此时此刻,阿弦却已不在乎那些子虚乌有了。   阿弦道:“因为有人领着我去的。”   贺兰敏之并不见如何意外:“是谁?”——他从头到尾都在场,当然知道并没有什么“人”领着阿弦。   阿弦道:“是景无殇。”   敏之笑道:“你说的是那个鬼?”   阿弦道:“正是。”   敏之摸了摸下颌:“好,既然是那个鬼,我不懂的是,他是被杨家的人害死的,怎会跳出来引你去找到太平?最好的报复法子……不是等太平死了后再叫人发现尸首的么?还是说他以为太平已死?”   阿弦道:“周国公觉着他是在报复杨家?”   敏之道:“这是当然,他是不系舟之人,又是被杨家人所杀,且那姓钱的千方百计将太平藏在那楼上,正是一举两得也为了他报仇,他当然也要相助同志了。”   阿弦道:“如果我说并不是呢?”   敏之问:“你是说……”   阿弦道:“在您看来,他有一万个想要报复杨家的理由。但是……对他来说,只有一个理由,让他不想祸及杨家。”   敏之到底是个聪明人,只略一想,便皱眉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他是为情所动?所以才善念大发之类的俗不可耐?”   阿弦道:“您说中了,便是如此俗不可耐。”   景无殇是自缢的。   但那起因,却是杨立的背离。   ——当时景无殇因假戏真做,向杨立坦承了自己的身份,但杨立却为此深惧,且不肯跟他隐退。   就在景无殇选择坦白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背叛了不系舟,以后天底下将无他立足之地。   偏偏唯一的牵念之人也背弃了他。   所以不必杨立动手,景无殇已经走投无路。   在世人看来,含冤受屈而死的景无殇,自然要报复杨家,但是……他却并没有选择如此。   贺兰敏之听说了真相,但这真相却仿佛让他不甚满意。   “愚蠢的家伙,”敏之喃喃地,“做了鬼还如此怯懦,平白便宜了杨家,实在是倒我的胃口。”   阿弦望着他:“殿下似乎很讨厌杨家?”   敏之道:“也算不上,应该是又爱又恨。”   阿弦道:“但是杨家经历此事,皇后心里应该不会喜欢。”   敏之道:“皇后当然不喜,但太平有惊无险,皇后便不会过多计较,毕竟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说了这许久,丹凤门已到。将下地之时,敏之道:“是了,该提醒你一句,皇后只怕也会问你是怎么找到太平的,车内的那些话,什么涉及鬼神之类……且记得不要乱说。”   阿弦道:“是。”   敏之能够“面不改色”且并无疑义地听完她所说的,已经叫阿弦意外,再不指望皇后也能如此。   过了片刻,敏之又叮嘱道:“你就说,曾听我提起过杨立的这小院子,你只是想来碰碰运气而已,将原因推在我的身上,皇后应该不至于再多猜疑。”   阿弦更加意外:“周国公……”微微迟疑阿弦问道:“你为何帮我?”   敏之摸摸笔挺的鼻梁,道:“我早已说过,你如何不长记性,这长安城里面目可憎的人比比皆是,有趣的人却如凤毛麟角,好不容易得了你,我怎舍得就给人毁掉?”   两人下车入了宫门,里头有内侍来领着入内。   一直来到了含元殿。   有宦官迎了出来,笑对贺兰敏之道:“周国公请稍候,皇后正在内同大臣们商议国事。”   贺兰敏之道:“都有谁在?”   宦官道:“有户部的许侍郎,还有吏部的崔天官。”   敏之“啊”了声:“巧了,都是熟人。”转头看阿弦,却见阿弦面无表情。   宦官也多看了阿弦一眼:“这位就是就是殿下新近收的那位伴当?”   敏之道:“是啊,这就是小十八,你看他如何?”   宦官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啧啧赞叹道:“真是一表人才,年纪虽然不太大,看着怪喜人的。难怪入了殿下您的眼,也是他的福分。”   敏之笑道:“是谁的福分还不一定呢,当初我可是费了点力气才把他抢过来的,算来该是我的福分才是。”   宦官惊地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话从何说起。”   敏之道:“怎么使不得?你知道我是从谁手里把他抢过来的……”   尚未说完,里头一名小太监出来:“娘娘叫传周国公。”   敏之方才噤声,只对阿弦道:“丑媳妇终要见公婆,小十八,走吧?”   阿弦随着敏之迈步进了含元殿,耳畔听不见任何响动,就仿佛行走于无人之境,正走间,听敏之道:“哟,许侍郎,崔天官。”   阿弦这才抬头,果然见前方两人并肩而来,正是许圉师跟崔玄暐,两人听敏之招呼,双双止步作揖。   敏之道:“有什么要紧事?”   许圉师笑呵呵道:“我只有一件小事来禀奏娘娘,正巧儿天官也在。”   敏之道:“那么是天官有要事?”   崔玄暐道:“并非如此,只是先前皇后传召罢了。”   敏之穷追不舍地问:“传你干什么?”   崔玄暐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看向阿弦:“皇后有些旧事询问而已。”一点头,同许圉师两个出外。   敏之回头看他:“这人,多说一句话就像是会死一样。”   然后又笑:“真是无奈,偏偏我吃他这套。那些整天在我耳畔聒噪的,我还嫌烦呢。”   阿弦本绷着心冷着脸,听他自怨自艾了这两句,却忍不住“嗤”地笑了。   敏之也笑道:“你是不是觉着我贱?”   阿弦摇头:“我跟殿下是一样的,嫌你岂非就是嫌我自个儿?”   敏之愣了愣,然后笑道:“不错啊小十八,跟我一样有眼光,这才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   被敏之这一番搅扰,阿弦先前过于沉冷的心境又有些微转变。   两人复往内走了片刻,敏之住脚,往上行礼道:“敏之参见皇后娘娘。”   阿弦站在他身后,抬头只看见敏之的背影,犹如屏障遮住视线,几分安全感。   有个温和的声音道:“不必多礼。”又问,“你把人带来了吗?”   阿弦愣住了。   原本因听说了太多有关武皇后的传说,而且,除了李贤跟太平口中曾提过皇后的些微“好处”外,其他的版本之中,皇后多半是刚硬而无情的。   但是这会儿阿弦所听见的声音,却带着一抹类似暖和的笑意,听着十分亲切,毫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感觉。   敏之道:“已经带来了,小十八,快点拜见皇后娘娘。”   敏之侧身,于是阿弦眼前便开阔了。   她身不由己地抬眼看去,目光越过光可鉴人的地面往前,起伏的丹墀,横陈的案几,目光爬过那些累积堆叠的奏折文书,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然后还来不及看清那个人的容颜,她的目光就像是漫溢的水流一样,哄然散开,闪烁晃动,无法凝聚。   “小十八?”敏之呼唤提醒。   一阵头晕,就像是盯着太阳下的波光粼粼白光晃动地水面看了太久。   阿弦定了定神,缓缓跪地:“参见皇后娘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犹如老鸦聒噪,嘶哑的不成体统。   上头那人并未回答,一瞬却似千年,然后她似乎笑了一声:“往常只听人说了好些这孩子的故事儿,却想不到果然竟这样小。你免礼,抬起头来好好地让我看看。”   阿弦觉着自己的脖子都已经僵了,抬头的时候,甚至听见颈骨咯吱咯吱的声响。   眼前又是一阵白光闪烁,于那一团的光中,武皇后的脸就像是从水底浮现,一寸寸清晰起来。   这是一张明明陌生,却又有几分眼熟的脸。   翠眉明眸,凤颊朱唇,虽有些年纪,却不减惊人的美貌。   她身着一件淡翡翠色的缎服,领口用明黄跟朱红的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牡丹,越发显得整个人雍容高贵。   如果不是知道她就是当朝的皇后,只看容颜跟打扮,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妇人,或者后宫的寻常妃嫔而已。   阿弦茫然地望着武后。   与此同时,皇后却也仔细地打量阿弦,那双明睿过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但是很快,她又轻轻地笑了声:“敏之,你去看看太平,自从她醒来后常常念叨你呢。”   这当然是让贺兰敏之回避的意思。   贺兰敏之道:“我也正想去看看太平呢。”回头看一眼阿弦,“小十八,好生回皇后的话,可别胡言乱语地丢我的脸。”   阿弦道:“是。”   武后只笑了笑,并未说话。   敏之去后,武后从桌后起身,她走前一步,却又停下:“你可知道……从你来长安的那一天,你的名字就不停地在我耳旁聒噪?”   此时的声音,已没了先前跟贺兰敏之说话时候的温和,依稀透出几分不动声色地威严来。   阿弦无法回话。   武后道:“我曾经十分好奇,到底‘十八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从在明德门打了李洋开始,就一直不曾消停,直闹的李义府被贬官流放,许敬宗也不免牵连,如今,更加变本加厉了。”   阿弦道:“我不懂娘娘的话。”   武后道:“你当然会懂,你在明德门说的那些话,其实不错,我很喜欢。但是你做的那些事,我实在是不喜。甚至于一度以为你是什么人寻来,故意同我作对的。”   阿弦道:“就凭我么?”   武后一愣,继而笑道:“不错,的确就凭你。”   阿弦摇头道:“皇后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小子,一个亲人俱丧的孤儿,卑鄙如尘,一无是处,如何能跟皇后作对?”   武后道:“你虽来自小小地桐县,却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更非一无是处。”   阿弦呵呵笑了两声。   武后细看她表情,心中有种异样之感,这少年面对自己的时候并不像是其他人一样恭敬到谨小慎微的地步,反透出几分“不以为然”地疏离轻淡来,但奇怪的是,武后并不觉着这种近似轻慢的态度令她不快,甚至……   嘴角一挑,武后道:“此刻见了你,才明白敏之为何竟对你另眼相看。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孩子。”   阿弦听见“有趣的孩子”之时,像是有人在心头用力抽了一巴掌,颤巍巍地疼得很。   阿弦淡淡道:“多半是周国公见过太多聪慧可人的,乍见我这等卑微蠢笨的人,便觉一时新奇而已。”   “哈,”武后赞道,“你虽年纪小小,却难得地狡黠理智,比那些所谓聪慧可人者不知高明多少。”   阿弦牵了牵嘴角,笑不出来。   这边儿武后吁了口气,方敛笑又问道:“好了,言归正传。你是怎么知道太平失踪,又是如何找到她的藏身之地的?”   果然如贺兰敏之所说,阿弦照本宣科道:“偶然听周国公提起公主失踪之事。”   武后哼了声。   阿弦继续背诵:“至于如何找到公主,也是周国公曾说过杨府里有一座奇异的小楼,故而记下,误打误撞果然找到公主,也是公主洪福齐天所至。”   武后道:“这些话,是敏之教你的?”   阿弦噤声。   武后道:“才来长安不出数月,就得周国公的青眼,跟卢照邻友朋相称,户部侍郎为你美言,东宫太子亦印象深刻,甚至还结识了沛王跟太平……掀翻了李义府,撼动了许敬宗,搅得半个长安不得安宁,试问天底下除了你,还有什么人能做到?而这样的人,又怎能算得上卑微蠢笨?”   阿弦哑口无言。   武后道:“你总不会以为,有这样一号人在长安城,我竟会放之任之,一无所知?怎么……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阿弦忽地想起方才同敏之入内之时,遇见许圉师跟崔晔之时,——敏之问两人何来,崔晔的回答。   一刻沉默,阿弦道:“娘娘想知道我是如何找到公主殿下的么?”   武后道:“不错。我想听真话,而不是那些鹦鹉学舌的假话。”   阿弦道:“我只是怕说出来后,娘娘不信,反会降罪于我。”   武后道:“你有什么骇人听闻之语,只管说来,我自会断定真假。”   阿弦点了点头:“娘娘明鉴万里,当然什么也躲不过您的双眼。”   武后皱眉:疑心这孩子是在嘲讽自己,但……区区一个小小少年,怎会有这样的胆量?武后只当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阿弦道:“我之所以知道公主被藏匿于何处,原因很简单,因为有个人告诉过我,那个人,就是死在杨府的景无殇。”   武后虽然含笑,眼神却凌厉起来:“景无殇已经死了,如何还能告诉你?”   阿弦道:“死亡并不是终结。”   武后皱眉:“你是何意?”   阿弦道:“娘娘明鉴万里,如何不知道我的意思,死亡并非终结,死人也可以说话的。”   阿弦的声音极平静,也并不高,武后却脸色大变,她盯着阿弦道:“你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那一声“明鉴万里”又传入耳中,武后终于明白,方才她并非错觉——这少年的确在嘲讽她!   混账……   从没有人敢如此!   心中怒涛掀起波澜,面上却反而露出一抹笑意:“你说下去,死人……怎么说话?你又如何知道?”   直到此刻,阿弦也才感觉到武后跟那些普通的贵妇跟后宫妃嫔们的不同之处。   或许是这人太擅长隐藏,初次相见,仿佛是个很好相处的和善的妇人,但是从方才开始,武后身上的气息陡然变了,那股肃杀淡冷的慑人气势从她身上蔓延而出,让阿弦窒息!   她也见过许多异样之人,比如独特如袁恕己,嗜杀忍性似蒲俊,温和宽厚似崔晔,盛气霸道如敏之,但迄今为止,从未有一个人如此刻的武后异样,给她这样强大的近乎无法抗拒的压迫之感,让人在她面前,几乎忍不住地……只想跪拜求饶。   阿弦低声道:“皇后若是不信,我便不必说下去了。”   武后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我让你说下去,你就说下去,谁许你强言抗辩了?”   阿弦道:“我所说的话,娘娘只当是我在胡言乱语,娘娘并非本心要听我说下去,只是想看我的笑话而已。但是……”   阿弦略微一停:“如果您知道我是如何长大的,如果您知道我所经历的那些,您就不会用这样戏弄的口吻,高高在上地等看我的笑话了。——您所看不见的,不代表就不存在,您所不知道的,不代表就不可能,就像是我并不懂皇后娘娘的为人,觉着您所做的匪夷所思一样,皇后不懂我所说所做,又有什么稀奇?”   虽然竭力克制,仍情难自已。   武后双眼中的愠怒本来已经蓄势待发,听到这一番话,却皱眉道:“你觉着我所做的什么匪夷所思?”   阿弦对上武后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神:“娘娘引以为傲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遥不可及,无法明白。”   武后想了想,旋即大笑出声:“十八子,你这是在奉承我呢,还是又在大胆嘲讽?”   阿弦道:“我的想法如何不重要,对娘娘而言只是蛛丝尘埃,又何足挂碍。”   眼底重又泛出笑意,武后走下丹墀,缓步向阿弦身边走来。   阿弦的脚下挪动,正要退后,却又止住。   武后负手走到她的跟前儿,从头到脚细细相看:“你果然是个有趣之极的人,年纪小小,却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见地……”武后叹了声,声音无端多了几分柔和:“你从小儿定然吃了许多苦。”   阿弦一震。   武后侧身相看:“锦衣玉食不知寒温而生者,断然不会有你这样的心怀跟见地。”她的语气里竟有几分叹息,跟仿佛是阿弦错觉的怜悯。   武后之前的雷霆怒火,忽然消弭于无形。   阿弦愣怔中,嗅到武后身上有种淡淡地独特的香气,这种奇异的气息,让她的神智一时又有些恍惚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那张脸在眼前晃动,笑吟吟地声音,满是宠溺。   她伸出手来,在婴儿的身上轻轻地拍抚,大概是腕上的镯子撞在一块儿,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这种抚慰之下,孩子呢喃了几声,复又沉入睡乡。   阿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样的一幕场景。   这样温馨而美好,她虽然从未见过那“婴儿”,却知道,那就是她自己。   而拍抚哄着她入睡的,正是面前的这个雷霆雨露不定的女人。   之前听李贤说起皇后偏爱太平的时候,阿弦心里略有些酸酸的,却不肯全信。   因为听说了太多皇后的“恶行”,她想象不到这个女人,会有什么温柔的一面。   直到此刻才知道她是大谬了!   武后垂眸相看,而阿弦对上这双眼睛的时候,耳畔又响起那婴儿满足而舒适地呢喃之声,呀呀诱惑似的,阿弦身不由己往前一步,靠武后更近了些! 第117章 你   阿弦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 虽然老朱头曾说过那可怖的真相, 虽然也听说了许多有关她的可怕传闻,但是此时相对, 极幼时的那种至亲血脉的天生眷恋,让阿弦几乎忘了所有。   阿弦走前一步, 隐约看清倒映在皇后眼睛里的那小小人影,这是她跟武后之间最近最短的距离。   武后望着眼前的“少年”, 正如崔晔暗中提醒的一样,她早派人仔细查过阿弦的底细,她在桐县跟袁恕己侦破的那些奇诡案情,武后也都了若指掌,啧啧称奇之余,也觉惊异。   所以方才阿弦所说, 因敏之而发现太平的话,武后并未轻信。   可是对武皇后来说, 这“少年”也的确是至为另类了。   且不论阿弦在桐县的所做、在长安后的所为……所谓“闻名不如见面”, ——这会儿殿内召见,才是让武后觉着最为奇特的。   这小小地少年非但丝毫不怕她,举手投足,一言一行, 更殊为怪奇。   甚至让见惯风云最擅窥测人心的武后也颇觉迷惑,有一种雾里看花无法看透之感。   她甚至不能清楚自己心中是何种感觉。   虽然在听出阿弦语气中带嘲讽之意的时候心中是震怒的,但直到现在,那怒气却又奇异地烟消云散。   心里莫名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惜悯之感, 武后望着阿弦泛红的双眼,却又很快地将那股朦胧的异样感觉压下。   她向着阿弦一笑,负手转身,重回座上,暗自调理心绪。   阿弦踏前一步之时,正武后转身走开。   阿弦一愣,听皇后缓声说道:“十八子,合起来就是个‘李’,我也听人说过你用此名的用意。或许,你说的对……的确是我的目光跟心智未得长远,毕竟天地极大,而一个人的所得毕竟有限,天底下卧虎藏龙,能人异士辈出,各有所长,凡人自不能了悟。”   阿弦惘然而听,身不由己地望着前方,见武后又慢慢地落了座。   武后继续说道:“你年纪虽小,志气跟胆量却是最佳,我很喜欢。且当真如你所说,你身负这等异能,想来也算是我朝之福。”   举手拿了一本册子翻了几页,武后道:“许圉师在我面前十分称赞你,说似你这般人才,跟随周国公身边儿做个小厮实在是大材小用甚是委屈,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夸大其词呢。”   这会儿又说起有关朝堂的事,武后的声音重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威压。   阿弦随之回过神来,看着前方那人。   虽然方才跟武后仅有一步之遥,那一步却似天堑深壑,无法逾越。   武后扫她一眼,思忖道:“你若是个人才,当然要用之于国……但……”   她的脸上流露考量之色,瞥着阿弦,沉吟不语。   血中的嘶鸣已停下,阿弦调整呼吸,垂头道:“娘娘,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武后诧异:“是何问题?”   阿弦想了一想,问道:“先前殿下被绑之时,贼人传出‘废皇后,得太平’的话,扬言若要殿下平安而回,就要废黜皇后之位。”   武后道:“怎么?”   阿弦终于抬头问道:“娘娘在听了这句话后,是作何想法?”   武后脸上流露意外之色,轻轻笑道:“十八子,你还是第一个敢这么问我的人。”   阿弦望着她:“娘娘可会回答?”   武后一哂道:“当然,我可以告诉你,我对此话是不屑而愤怒的。我平生最恨被人胁迫,如果凭着这样区区一句话而向贼徒妥协,我就没有资格当大唐的皇后。”   阿弦低头:“但是殿下当真命悬一线,娘娘竟毫不在意?”   武后皱皱眉,然后说道:“太平是皇家的公主,当然跟寻常百姓家的儿女不同。她必须要有大唐公主天生的荣耀,这其中便包括不可向贼徒任意妥协低头,关键危急之时,甚至可以为了皇朝而死。”   这话已经说的最明白不过了。   皇后说完,又问阿弦道:“我的回答,可教你满意?”   阿弦摇了摇头。   皇后又觉意外,不由失笑:“怎么,你不满意,你觉着我说的不对?”   阿弦道:“娘娘说的很对。但是……”   皇后问道:“但是怎么样?”   阿弦道:“只是觉着,无辜卷入其中的公主岂非太可怜了。”   武后眼神一暗,不语。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顷刻,武后才淡淡地说道:“这也是她的命,谁叫她是大唐的公主。”   口吻如此之冷。   阿弦后退了两步。   武后却又转做笑容,道:“罢了,幸而太平吉人自有天相,我也是并未错信了袁恕己,又有你这样天纵奇才,才最终是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正所谓邪不能胜正……至于你……”   武后看着阿弦发呆的样子,忽然起了玩笑之心,因说:“你救了太平,立下如此大功,可想要些什么奖赏?你要什么尽管说出来,我都会尽量成全。”   阿弦默然无语。   武后道:“怎么,可是一时想不到?不打紧,你只慢慢地想,想好了再说就是了。”   她打量阿弦,心底本还有些话要说,却又自省今日对着这少年实在是破例了,非但多说了好些话,且还说了很多原本不该说的。   武后一念至此,便敛了笑,仍旧淡淡道:“你暂且退下吧。”   阿弦并未答应,只是望着武后,眼底的红越发之浓。   武后对上她的双眼,心中忽又一动,她不懂自己在面对阿弦的时候为何竟屡屡有如此罕见的近似迷惑惶然之感,又想起阿弦方才所说的“通鬼神”之语。   瞬间心烦,于是皱眉冷道:“还不退下?”   为了掩饰这种难得的不安,武后举手又拿起一份折子,假意垂眸看去。   阿弦醒神,最后看一眼武后,终于道:“多谢娘娘。小人就此拜退了。”   重又屈膝跪地,向着上座的武后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武后微微抬眼,正看见阿弦伏身叩拜,然后阿弦起身,后退两步后转身出了殿门。   望着那有些单薄的身影消失眼前,回顾方才阿弦发红的双眸,直视的目光,武后的心并未因她的离开而冷静下来,反而越发乱了。   无可奈何,武后随手将折子甩在桌上,皱眉喃喃:“有些古怪,我这是怎么了?”   且说阿弦出了含元殿,此刻已经忘了敏之还在宫中,只是低头一心往外。   她恍恍惚惚地不知走了多久,身前多了一道人影,阿弦脚下挪了一步要从旁侧过去,却听那人唤道:“阿弦。”   阿弦抬头,对上崔晔平宁如水的目光,他像是等了许久。   崔晔端详她的脸色:“如何一个人出来,周国公呢?”   阿弦道:“我不知道……哦,对了,皇后让他去见公主殿下了。”   崔晔道:“原来如此。”   阿弦因才见过武后,心中百味涌动,物极必反,脑中却一片空白,见崔晔立在跟前不动,便道:“阿叔如何在这里?”   崔晔道:“我不放心。”   阿弦问道:“不放心什么?”   崔晔道:“你是第一次进宫面圣,怕你应对的不妥,如何,一切可还顺利么?”   眼前又浮现那美貌雍容,华贵威严之人,她的容貌举止,明明历历在目,又似乎仍隔在云端。   阿弦涩声:“顺利。”   崔晔道:“这就好。”他往阿弦身后看了一眼,见贺兰敏之并未出现,“周国公大概有事耽搁,我陪你出宫可好?”   丹凤门的守卫跟内侍们,见崔晔陪着阿弦出来,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屏息偷看。   因崔晔的身子不好,自从回长安后,不是乘车,就是坐轿,今天亦是乘车而来。   阿弦恍惚间,崔晔让她上车,她便想也不想地照做。   马车往前而行,崔晔见她人虽在,神魂不属似的,便道:“皇后同你说了些什么?”   阿弦道:“她、问我是不是故意敌对。”   崔晔笑笑:“你又是如何回答的?”   阿弦道:“我说我没有资格。”   崔晔叹了声:“皇后可责怪过你?”   阿弦道:“没有,她对我很好,我跟她说了景无殇带路的事,她也并未生气。”   崔晔道:“那你也算是特例了。皇后极少对人这般耐性。”   车行半道。阿弦忽然道:“阿叔……”   崔晔“嗯”了声,阿弦道:“阿叔,我想……回桐县啦。”   崔晔眉峰一蹙:“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阿弦道:“我在长安什么也不能做,也无甚可做,之前因不懂事,还屡屡惹祸,差点害人害己。”   崔晔道:“你才见了皇后,就生出这种想法,为什么?”   阿弦沉默:“不,我不是因为见了皇后,我是早有这种想法了。只是没有下定决心。”   “那为什么这会儿下定决心了?”   阿弦忍不住叫道:“我就是要走,你不要总是问我。总之我不喜欢长安,也不喜欢这样的人,我想回去行不行?”   崔晔道:“要去要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当然可以。但是,你并不能说你在长安什么也不能做。”   阿弦一笑:“我可以当人跟班,鞍前马后,可以被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像是可有可无的尘灰。对不对。”   崔晔只是淡淡道:“如果朱伯伯现在在你跟前,你敢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吗?”   阿弦心头微震,竟本能地转头四看——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却仍是心怀希冀。   崔晔道:“回答我,你能这样做吗?”   阿弦找不到老朱头的影子,咬了咬唇:“伯伯不在了。”   崔晔道:“所以仗着他不在,你就可以自暴自弃了?”   “我没有自暴自弃,”阿弦攥紧双手,“并不是我自暴自弃,我早是别人遗弃不要的东西了。”   从始至终,崔晔始终不动声色,面沉似水,直到此刻,眼中才透出一丝怒意。   “你指的是谁?”他冷冷地望着阿弦。   阿弦低头喃喃道:“总之我不要在长安了,我要回桐县。”   崔晔道:“不错,你回去桐县,兴许朱伯伯还在那里等着你,他问你怎么回去的,你可以说长安没有人想要你,所以就灰溜溜地回去了。”   阿弦心头刺痛:“你……”虽然自己可以这样说,但是听崔晔口中说来,却大不是滋味。   崔晔不理她,转头对着前方道:“去西城。”   马车放慢速度,缓缓地拐了个弯。   崔晔并未再说什么,阿弦垂头丧气:“我要下车。”   听不到他回答,阿弦默默叹了声,转身正要往车门处去,崔晔却道:“停下。”   阿弦头也不回地问:“干什么?”   崔晔道:“你要去哪?”   阿弦道:“我、我回家去。”   崔晔道:“你的家不是在桐县吗,又哪里多出一个家来,我索性送你出城。”   阿弦目瞪口呆,回头瞪向崔晔:“阿叔!”   崔晔道:“别叫我阿叔,你早不是那个在桐县叫我阿叔的阿弦,在你心中我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陌路人而已。”   “我没有!”阿弦忍不住。   崔晔道:“你早就跟我生分了,起先不知我的身份,倒还可以犹如家人般相处,自从回到长安,我在你眼中就已经只是崔天官,而不是阿叔,所以你说起长安没有人想要你,早被人遗弃的话,也是顺理成章。”   阿弦叫道:“我又不是说你!”   崔晔道:“又有什么区别?”   见阿弦不答,崔晔道:“你并没因为当初我形容枯槁来历不明而心生嫌弃,到了这里反同我形同陌路,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不要我。”   阿弦眨了眨双眼,终于无奈道:“好,就算是我不要你好了。”   崔晔的手按在她的腕上,忽然微微用力,阿弦吃痛,“啊”地叫了声:“阿叔!”   崔晔却只淡淡地侧目扫了她一眼,阿弦用力将手抽出,轻轻揉着手腕,唉——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很难相信是他做出来的。   车外忽然响起鼓噪之声。   阿弦咬了咬唇:“你真的要送我出城吗?”   崔晔冷着脸不言语。   阿弦无声嘀咕了一会儿,车外的喧哗吵闹声越发大起来。阿弦终究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却见路边上有几个人围着一人,似在争执。   忽然其中一个叫道:“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位高高在上官老爷么?”话音未落,双手用力一掀,将地下一张桌子掀翻,桌上杂物四散。   与此同时,阿弦看清楚那被他们围在中间之人的脸。   阿弦一怔之下,脱口道:“是他!”   毫无犹豫,阿弦掠到车厢边上,推门跳了出去。   车中崔晔也并未出声拦阻,只在阿弦跃出去后才道:“停车。”   外间正有一人高叫:“这般不识相,就不要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街边上被围在中央那青年,生得相貌堂堂,被这许多凶神恶煞似的人虎视眈眈,却并不惧怕,反而问道:“你们就这般蔑视王法?”   那些地痞模样的人笑道:“满口王法,你已不是昔日的主簿大人了。”   原来这被围困的当事之人,正是昔日京兆府中的薛季昶薛主簿,以前阿弦因得罪了李义府的三公子,多亏了薛季昶从中周全。   方才阿弦听见叫嚷,车中看清是他,才立刻跳了出来。   阿弦往这边来的时候,正有一人将薛季昶当胸揪住,就要动手,阿弦喝道:“住手!”跃到近前,先把拦路的两人踢开,复探手将那地痞的后心一抓。   那人被抓中要穴,情不自禁地浑身脱力,当然揪不住薛季昶。   阿弦轻轻巧巧地将此人扯开扔到旁边,才跳到薛季昶身旁道:“薛主簿勿惊!”   薛季昶定睛相看,一时却记不起阿弦是谁。此刻那几个地痞反应过来,纷纷涌上跟前儿:“好啊,居然是找了帮手来了?”又看阿弦身形瘦弱,便都生出轻视之心来。   如此一刻钟后。   街边上横七竖八地躺倒数人,都是先前那些为难薛季昶的地痞无赖。   原来薛季昶自从得罪了李义府被撤职,本是要贬到外地的,不料李义府很快出了事,薛季昶的调令便阻住了,仍居留在长安。   可虽然此后李义府倒台,但因此中牵扯许多原因,薛季昶仍未曾官复原职。   他无奈之下,便在街头摆了个小小摊子,专门替人写诉状之类,因他从事过京兆府主簿一职,笔头十分厉害,且又声名远播,是以周围百姓们多爱找他来些诉状等,往往呈递上去,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但也正因如此,薛季昶得罪了一些官宦富商人家,今日来寻晦气的,便是本地的几个无赖,之前以收取周围商户的保护费敛财,薛季昶因此写了一封诉状,地方知道他是个有来历的,便命公差告诫这些地痞收敛,因此得罪了。   阿弦将这些人打倒在地后,薛季昶兀自并没认出她是谁,迟疑打量。   阿弦心生愧疚:“薛主簿,您不记得我了么,当初我得罪了李义府的三公子李洋,多亏了你……”   却也正因此而连累了薛季昶,却想不到他竟落魄到街头替人写状子为生,又被无赖欺压。   阿弦惴惴不安,薛季昶经她提醒方想起来:“原来是那位小兄弟,你已无碍了么?”   阿弦道:“是,早就脱罪了。”   两人当街才说了几句,有官府的人闻讯赶来,这会儿地痞们早逃走了大半,薛季昶也并未指认,公差们略说了几句便自去了。   阿弦不解:“薛主簿为何不控告那些人?”   薛季昶道:“并没什么用,不过两三天又放了出来,还变本加厉的折腾呢。”   阿弦更加不安:“若不是因为我,先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薛季昶道:“小兄弟不必在意,人各有命而已。”   因薛季昶还要做事,阿弦自忖不便打扰,略说几句便借口退了出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是要回车还是自己走开,终于仍是回到崔府马车旁,纵身跃上车。   车厢中,崔晔抱臂靠在车壁上,似乎假寐。   阿弦看他一眼:“阿叔,你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吗?”   崔晔道:“如何这样问?”   方才他的确吩咐车夫转道西城,可是他又怎会知道薛季昶被地痞所苦?   正无语中。崔晔道:“你难道不知道?这里跟桐县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跟整个天下都没什么区别。”   阿弦道:“这是什么意思?”   崔晔道:“长安跟桐县一样,也有行凶作恶、横行霸道之人,也有良善正义,矢志不移之人。天有阴晴,日夜黑白,一切就如你在桐县所见所遇。你说不喜欢这里,想回桐县,难道回了桐县就会心安?你不过是想逃避,不想面对你不愿见的一些人跟事。”   阿弦张了张口,无法出声。   崔晔道:“当初你来长安之前,袁恕己曾劝过我,我一直觉着他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但是他却是真心实意地为你着想,他怕你来到长安会出事,故而拦阻。”   就像是心头平湖被撕开一道小小地口子,阿弦想起了更多。   崔晔道:“别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抹杀了其他人的存在,比如袁恕己,比如朱伯,还有……我。”   崔晔叹了声,将阿弦的手握入掌心:“你是朱伯跟我都引以为傲的阿弦,更重要的是,不要让你自己失望。”   阿弦深深呼吸:“但是……阿叔,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崔晔道:“你只是一时地浮云遮眼,所以忘了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其实你是知道的,比如方才薛季昶,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欺凌吗?”   当然不会,阿弦几乎想也不想地就直接出手。   但是阿弦还不懂崔晔的意思。   崔晔道:“你不会是不是?就算今日被人欺凌的不是薛季昶,而是一个你完全不认得的路人,你也不会袖手旁观,因为这是你的天性。”   阿弦道:“阿叔,你想说什么?”   崔晔道:“我想说的是,这世间有一些事情,是你必须要做,且只有你能去做的。”   不等阿弦开口,崔晔看向车窗外头,道:“你看这满城之人,——有的人来长安是为求名,有人是为求利,有人是因为情意,但……有的人……”   他回头,眼中似有星光流转:“阿弦,相信我,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   三日后,阿弦无意从贺兰敏之的口中得知一个消息。   被丘神勣带回去审问的钱掌柜离奇死亡。   敏之对阿弦道:“据说这人是自杀,但是据我看来,此事十分蹊跷,毕竟丘神勣乃是个极老到的刑讯之人,姓钱的身份又非同一般,丘神勣一定会小心谨慎,在从他口中套出机密之前绝不会容许此人出事,怎么会有这样的失误出现?”   阿弦想到鸢庄之事,心中一沉。   对于钱掌柜绑架太平的行径阿弦自然不敢苟同,但却明白他之所以铤而走险破釜沉舟的原因。   鸢庄灭门那夜,当看见钱掌柜死寂绝望的神情之时,阿弦便知道不管他做出什么石破天惊骇人听闻的事,都不会叫人觉着意外。   如今听说他“自杀”的消息,阿弦心头难过之余,想到风闻的有关丘神勣的种种恶行,——如果钱掌柜并未在丘神勣手中受更多折磨,如今一死,却仿佛也是解脱。   这日一早,敏之道:“走吧,跟我出去一趟。”他挥了挥衣袖,   因已是开春,不似冬日凛冽,路上行人也更加多了,众人看见衣着鲜亮华丽的敏之,纷纷避让。   又走了片刻,阿弦方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敏之道:“不如你猜一猜。”   阿弦问道:“是去司卫少卿府上?”   敏之眉眼里流露几分得意之色,笑道:“你也有猜错的时候,今日是许圉师的寿辰,我带你去拜一拜这老头儿。”   阿弦道:“原来是许侍郎的大寿,带我做什么?”   敏之道:“你还在做梦呢,你可知道许圉师跟圣后说你有大才,在我手底下做个跟班实在是屈才,听那个意思,竟是要讨你去户部当差呢。”   阿弦大为意外:“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上回武皇后召阿弦进宫,原本也是要跟她说此事的,只是怕叫她得了意,一时才收住了不提。   另外因阿弦毕竟是敏之“收”了的人,所以武皇后心想要先跟敏之商议商议。   敏之道:“皇后亲口跟我说的,你当然不知道。难为这老头儿,他户部的人难道不够使?还要盯着我的人,我偏不如他的愿,今日又带你过去走一趟,气一气他。”   阿弦不言语,敏之道:“你怎么不说话,你总不会也想去户部当狗腿吧?”   阿弦道:“户部的众位都是正经当差,狗腿的说法不知从何而来。”   敏之道:“跑前跑后做些琐碎事情,查些没要紧的案子,当然是狗腿,哪里比得上跟着我逍遥自在?”   不多时来至许府,许圉师德行极高,朝中声望亦好,今日来登门拜贺之人络绎不绝。   门上报之,许圉师同儿子许自牧,次子许自遂从内迎了出来。   许圉师笑道:“周国公大驾光临,实在叫人惊喜,快请入内。”   敏之笑道:“许侍郎的高寿,我当然也是要来讨一杯酒的,今日多敬许侍郎几杯,让你吃的高兴,兴许就不再惦记我的人了呢。”   许圉师自知道他在说什么,因含笑看一眼阿弦,只举手往内相让。   众人正要入内,许圉师目光一转,忽然道:“咦,是天官也来了?”   阿弦忙回头,果然见身后不愿,有一辆车徐徐停下。   阿弦当然认得那是崔府的车驾,知道是崔晔来了,便扭头张望。   正瞪大眼睛盼望,果然见崔晔从内下地。   想到前日他教训的那些话,阿弦不由一笑,心里略有些暖意。   正敏之道:“这可真是稀客了,崔晔不是从来不爱参与这些饮宴行当么?今日是怎么了?”   许圉师忽道:“且慢,那是……”   众人驻足相看,见崔晔下地,却回身举手,似乎在迎什么人。   与此同时,车厢里又有一人露面,身着浅绿色的缎服,乌黑的鬓边簪着一朵淡粉色的绢花,显得清而不寡,秀而不艳,气质极佳。   敏之双眼盯着露面的女子,口中啧啧:“今日是怎么了,崔晔居然把他那才女夫人都带来了。”   阿弦也看出这女子正是当初她第一次去崔府的时候,惊鸿一瞥见过的,原来正是崔晔的夫人。   不仅仅是贺兰敏之这边儿的人,其他才来的,下车的那些宾客们,也正打量彼处,各自惊讶赞叹。   许圉师早向着敏之告罪,留下次子许自遂作陪,自己带许自牧迎了上去。   阿弦正盯着看,耳畔敏之道:“小十八,崔晔的夫人怎么样?是不是郎才女貌,极般配的?”   阿弦点头道:“这是自然啦。”对她而言,英俊如此出色,他的娘子也该是个百里挑一的女子,才是理所当然。   敏之偏发惊人之语:“人人都这么说,我却觉着不然。”   阿弦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敏之道:“这卢烟年乃是个有名的才女,最能吟诗作对花前月下,偏偏崔晔是个不苟言笑的,哪里有时间陪她卿卿我我,岂不是冷落了佳人?”   阿弦嗤之以鼻:“阿叔是个正经人,难道都像是殿下一样……”   敏之道:“我怎么了?”   阿弦道:“没什么……也不错。”   敏之喝道:“好了,难道都要站在这里等着迎他?咱们先进去。”   他才要转身入内,忽然许自遂喜出望外笑道:“殿下恕罪,卢先生也到了。”   敏之一怔,顺着许自遂目光看去,却见有一人骑马而来,身着淡黄衣衫,头戴软脚幞头,斯文一表,气质风流,正是卢照邻。   阿弦见状,不由也撇下了敏之,同许自遂一块儿迎了上去。   许自遂远远地便拱手笑道:“卢先生大驾光临,昨日家父还在担心您不肯赏光呢。”   卢照邻翻身下马,向着许自遂回礼,又看向阿弦,双眼发亮:“十八小弟也在?”   许自遂没想到卢照邻竟认得阿弦,疑惑回头,阿弦已笑着拱手道:“我是随着周国公来的,先生原来也跟许侍郎是相识?”   卢照邻尚未开口,许自遂道:“家父同我等均十分倾慕卢先生的才华,故而一早相邀。”   这边儿正说着,许圉师已经陪着崔晔等徐徐而来。   卢照邻似也看见了,因对阿弦道:“十八小弟,我先入内了,待会儿找你吃酒。”   阿弦道:“先生请自便。”   许自遂竟亲自陪着卢照邻先行入内了。   阿弦目送卢照邻进门,见他身形虽仍挺拔如松,但举步之时,肩头略有些倾斜。   阿弦咽了口唾沫,眼中透出忧色。   忽然敏之道:“小十八!发什么呆?”   阿弦回神,正要赶上敏之,却听是崔晔的声音道:“阿弦,且留步。”   阿弦忙回身站住,崔晔向着她一点头,同许圉师一块儿来至身旁,卢烟年也在侍女的搀扶下一块儿来至身前。   阿弦正要行礼,崔晔转头向卢烟年道:“夫人,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阿弦。”   卢烟年微微一笑:“果然是极出色的英雄少年。”竟向着阿弦垂首行了一礼。   阿弦惶恐,忙作揖回礼。   “失陪了,”卢烟年眼底带笑向着阿弦点头,又对崔晔道:“夫君自便,我先入内了。”   阿弦见她言语温柔,容貌出色,正暗自替崔晔喜欢,谁知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望着卢烟年平静温和、似乎有些类似崔晔的眼神——   幽幽咽咽的哭声在耳畔响起,卢烟年不施脂粉,釵发散乱,独坐在暗影之中。   她低低地哭了会儿,掏出帕子擦了擦泪。   纤细修长的手掠过鬓角,然后在头顶上轻轻抚过,摘下了一枚钗子。   尖细的钗尖儿朝下,慢慢地抵在了手腕处。   然后微微用力。   一星血点涌了出来,在雪白的手臂上如此醒目,血点迅速扩大,最后顺着手臂蜿蜒滴落。   阿弦双眸圆睁,手足僵硬,屏住呼吸。   此刻许府里有女眷迎了出来,自请了卢烟年进内去了。   阿弦身不由己,直直地盯着卢烟年的背影。   忽听敏之的声音说道:“小十八,你只管瞪着人家的夫人看什么?可别在这里想入非非,留神崔天官吃醋。” 第118章 情   经敏之提醒, 阿弦转开目光, 却见身侧,崔晔跟许圉师站在一处, 两人竟不约而同都看着她。   许圉师是个忠厚长者,又对阿弦格外青眼, 虽觉着阿弦年纪小,跟崔晔关系又非同一般, 料想崔晔不至于因敏之的话而如何。   但前些日子有关卢氏的传言还在沸沸扬扬,到底还要避忌些。   “殿下说话还是这般风趣,”许圉师看一眼崔晔,果然见他神色如常,便又笑道:“大家就不要都站在这里了,还都请入内坐了说话吧?殿下请, 天官请。”   诸人入了许府。   阿弦一路张望,并不见卢烟年的身影, 原来她早就随着许府的女眷进内相处去了。   阿弦心中有事, 未免露出心神不属的模样来,敏之近在身旁,看的最真,便趁人不备, 笑着问她:“小十八,你在乱睃个什么?真瞧上人家的娘子了不成?”   阿弦不悦:“殿下,这种玩笑不可以乱开。”   敏之道:“这有什么?那样的美人儿,自是人见人爱……当王妃也绰绰有余, 我还要赞你眼光高呢。”   阿弦怒视他:“之前是阿叔心宽不计较,但是被人听去像是什么。”   敏之道:“又不是真有其事,怕个什么,难道你当真存有色胆?”他嘻嘻而笑。   阿弦错愕,因人多眼杂,不便同他认真辩论,于是只狠瞪一眼,忍性闭嘴。   许圉师人缘甚好,今日来祝贺的宾客云集,多半都是些城中名流。   当然也不乏身居高位之辈或皇亲国戚,比如同朝为官的姚崇,魏元忠等赫赫有名的臣子,并贺兰敏之,杨思俭等皇亲。   因许圉师跟杨思俭向有私交,杨思俭来也是情理之中,敏之却是在意料之外。   许府并没为他准备席座,幸而临时安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苦了其他前来祝贺的众人,见了敏之,都暗怀惊啧而不敢吱声。   谁知除了敏之之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赫然正是梁侯武三思。   若说敏之的身份只是略有些尴尬而已,那梁侯武三思的出现,对众人而言,就似鸡群里进了一只狐狸。   许圉师为照顾众人,特意将敏之跟武三思安排在内厅,又安排了几个稳重老成的朝臣在上面陪列,其中自也有崔晔。   这样才让其他来赴宴的众人得了自在,横竖不用跟梁侯和敏之两个刺头同处一室了。   所以在开了宴席之后,厅内厅外,就如两个世界,外头不住地有喧哗笑闹的声响,里头几个却端然稳坐,像是进了肃穆的寺庙,个个不苟言笑。   别人倒也罢了,敏之自是坐不住,于是频频地回头同阿弦说话,一会儿说这样菜好吃,一会儿又要添酒。   许府本来安排了侍候的小厮,敏之偏偏不用,许圉师在上瞧着,见不惯敏之如何使唤,阿弦都是一言不发,“尽心尽责”。   敏之对面坐着的,正是梁侯武三思。   因众人都少言寡语,敏之的表演几乎成了焦点,武三思又是最佳的位子,不看都不成。   如此瞧了半晌,武三思道:“周国公,你这位小侍从倒是很善解人意,长的也干净出色,怪道你片刻都离不了他。”   敏之瞥他一眼:“梁侯眼馋了吗?”   武三思笑道:“的确有点,我身边儿也有几个能干伶俐的孩子,却都比不上周国公身边这位,周国公的眼光实在是叫人钦羡,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妙人。”   这会儿武三思的声调已有些不对了,许圉师原本还笑眯眯的,这时却敛了笑容。   魏元忠姚崇等对视一眼,也都流露不以为然之色。   阿弦在后听着有些不对,就瞥了武三思一眼,却见他正也斜睨着自己,眼神里却透出些森然不善。   敏之却仿佛不以为意,笑道:“说起来话就长了。只是梁侯很不必嗟叹,毕竟你的眼瞎,手又慢,好东西当然轮不到你。”   武三思听见这句,脸色变得很难看:“周国公,你说什么?”   敏之不再理他,只回头对阿弦道:“小十八,我说的对不对?”   阿弦正诧异贺兰敏之居然当面儿给了武三思一巴掌,却听许圉师笑道:“来来来,大家吃酒,这是新酿的石冻春,听说最是性烈,酒力浅的人一杯就会被放倒了,在座都有谁不胜酒力?可要小心了。”   魏元忠笑道:“我跟姚相年高,就不奉陪了,嗅一嗅就好。”   崔晔道:“下官新病,恕罪也不奉陪了。”他竟起身朝上一揖,便后退两步出门去了。   敏之目送他的背影出门,哼了声,才要说话,却见阿弦正也看着崔晔离开的方向,神不守舍。   敏之不由笑道:“小十八,你看完了人家的娘子又盯着人看,你难道是想一箭双雕?”   阿弦一怔,在座众位也都寂然无声。   沉默里,对面武三思先笑了出来。   阿弦回味过来,便白了敏之一眼,转身甩手离开了这席上。   敏之回头:“小十八!你去哪里?”   阿弦只当没听见,反而加快步子走开。   对面武三思趁机嘲讽起来:“我的眼瞎手又慢,捞不着好东西倒也罢了,只是要提醒周国公一句,得了好东西在手里,还要好好地调教着守规矩才是。万一这好东西自己长腿走了,得而复失,这滋味却比一无所得更难过。”   许圉师见两人一言不合,又怼了起来,正冥思苦想该如何开解,敏之晃了晃杯中酒,忽然道:“许公,这酒不好,都已经坏了。”   许圉师忙道:“这……不合周国公口味?”   敏之笑道:“若不是坏了,哪里来这么大的一股子酸臭之气,直冲天际,难道你们都没闻出来?”   武三思正也随着众人看他,听了这句,才明白敏之又是转弯嘲讽自己。   梁侯愤怒,起身喝道:“周国公!”   敏之笑道:“你想怎么样?”   梁侯指了指他,终究没有发作,只对许圉师道:“许侍郎,我的眼前有妨碍之物,不堪入目。如今酒已经喝过,我告辞了。”   许圉师忙道:“如何这样快就要走?”却并不十分拦阻,起身相送。   敏之兀自在后笑道:“咦,你的眼明明都瞎了,怎么还能看见不堪入目之物,多半是你自己的心脏,心里有什么,看见的就是什么。”   武三思正转身,听了这句,脸色更是铁青。咬牙切齿地拂袖去了。   许圉师陪同武三思出厅往外,却见外间的这些宾客正十分尽兴,围在一张桌上不知在哄闹什么。   隐隐地听见有人说道:“我最喜卢升之先生的那句‘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实在是妙趣横生。”   另一人笑道:“且慢,我却最赞先生新作‘……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何其古朴雅致,回味无穷。”   武三思回头瞥去。   却见阿弦也正在那桌子旁边,同时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在,斯文一表,光彩照人,正是卢照邻。   武三思便假惺惺道:“原来卢照邻先生也在。是许侍郎相请的么?”   卢照邻原先因那两句诗获罪入狱,此事跟武三思有直接关系,虽然明面上并未宣示,但私底下早洞若观火,人人心照不宣。而此事对武三思而言仍是一根刺。   许圉师当然知道内情,便道:“卢先生的才学是长安之中数一数二的,着实令人倾慕,他能来也实在是蓬荜生辉。”   武三思哼道:“才学是有的,但是文人就该安分守己,若是试图兴风作浪,任凭他多大的才学,也终究是一具白骨。”   许圉师皱了皱眉,又笑道:“卢先生向来沉醉诗情,最近又打算离开长安寓意于山水之间,之前的种种,许是巧合而已。”   武三思道:“最好如此。”   却又不愿同许圉师之间闹得太僵,因又笑说:“今日是许侍郎大寿,就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既然卢照邻不日就要离开京都,那就让他在府内陪着侍郎尽一尽兴吧。”   许圉师道:“梁侯所言极是。”这才送了武三思出门而去。   许圉师回来的时候,却见那桌子上围着的人越发多了,宾客们都忘了吃酒,议论的议论,倾听的倾听,有一个声音力压群雄,叫道:“你们说来说去,说了这个许久,照我看,卢先生的诗作里能称之为千古名句的,首推那两句,你们说了这许多,也终究比不上那两句。”   客厅内瞬间鸦雀无声,跟许圉师结交的自然都不是等闲之辈,腹内多是有墨水的,而但凡是文人雅士,又有哪个不知道卢照邻,以及那一首《长安古意》?   众人面面相觑,心有灵犀。便有个声音低低念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却又有无数个声音,齐齐地接了下去,众人都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声音惆怅低徊,叫人动容。   许圉师看的喜欢,听的高兴,正要上前去寒暄几句,却忽然瞥见卢照邻的脸上却并无欢喜之色,相反,双眼中竟透出些许沉痛之意。   许圉师一愣,再看之时,卢照邻却又转作欢容,之前的那一抹伤感痛楚,竟似只是他的错觉而已了。   且说众人都在厅内谈诗论句,谁也没发现,原先站在卢照邻身边儿的那小小少年已经不见了。   原来阿弦左顾右盼,见厅内并没有那道想见的人影,且众人都把卢照邻围得紧紧的,阿弦便悄然退出。   她出了厅门,拉住一个许府小厮问道:“可看见吏部的崔天官了?”   那小厮道:“方才看见天官大人往南边去了。”信手一指。   阿弦谢过,沿着廊下而行,走了半刻钟不到,果然见崔晔立在廊下,正凝望面前的假山亭台,恍惚出神。   阿弦叫道:“阿叔。”快步来到跟前儿。   崔晔回头,看见是她,双眸里才透出些朦胧的笑意:“你怎么出来了?”   阿弦道:“阿叔,我有事要跟你说。”   崔晔问道:“哦,是什么事?”   阿弦回头又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才道:“阿叔,你……你觉着卢先生怎么样?”   崔晔闻听,不知怎地,眼底那一抹微暖的笑逐渐消减:“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阿弦发现他的异样,却也并未多想:“阿叔,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崔晔有些失笑:“没头没脑地,又在说什么?”   阿弦道:“你能不能,让孙老神仙见一见卢先生?”   崔晔很是意外:他原先以为阿弦来找自己,是因为方才在厅内,敏之跟武三思那一场口角。   谁知竟是提到卢照邻。   提到卢照邻也就罢了,居然又牵扯到孙思邈,着实让崔晔百思不解。   他问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见?”   阿弦犹豫了会儿,虽然身旁没有闲人,却仍忍不住踮起脚尖,手拢在唇边,在崔晔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崔晔神情微变:“你、你说什么?”   阿弦满面忧虑之色:“我也希望是我看错了,但是,我今日暗中打量卢先生,发现他走路的样子似乎有些……”   她用力拍了拍额头:“呸呸,乌鸦嘴!”   崔晔定定地看着她,却不言语。   阿弦心急,拉住他的衣袖道:“阿叔,我不敢跟别的人说,只能跟你说,不如你帮我暗中端详一下,瞧瞧我看的准不准,阿叔若是觉着无碍,那、那必然是无碍的!”   上回阿弦跟卢照邻在街头相遇的时候,忽然不知为何,就看见了那一幕让她魂惊魄动的场景。   不再是现在这样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卢照邻,在阿弦的眼中,所见的是一个身形歪斜不堪,双腿几乎都无法站立的人。   阿弦想象不出,现在的卢先生会变成她所见到的那个“人”的模样。   若真如此,当真人间惨事!   此事叫人难以启齿,所以当时阿弦还旁敲侧击,想让卢照邻去找一找孙思邈老神仙,有事没事,老神仙一眼就能看出,只是卢照邻未曾听入耳。   这件事压在她的心里,并无头绪跟办法。   又加上前几日太平失踪的案子搅扰,直到今日再见卢照邻,恰崔晔也在场,才终于有机会和盘托出。   崔晔垂眸,看了看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忽然道:“我前日说什么来着,你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着别人。”   阿弦一愣,崔晔道:“好,我会帮你看一看的。但是……孙老神仙那里,只怕我是爱莫能助,先前蒙他出手相救,且又为了你破例,我已经心有不安了。且老神仙毕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若我还为了别人去贸然相扰,我……实在是无法启齿。”   阿弦怔了怔,然后道:“我明白阿叔的苦衷,那就只帮我看一看就好,若真的发现不妥,好歹找什么别的大夫,提前调治,一定会有法子的。”   崔晔“嗯”了声:“是,长安城大着呢,名医也是极多的,不必就先颓丧失望起来。”   阿弦把心事吐露出来,眼前才觉亮堂些,便吁了口气,肩头放松。   崔晔道:“怎么,你就这么高兴?”   阿弦道:“那是当然了,卢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物,我才不想他有事。”   崔晔垂头看她:“那倘若是个没才学不会作诗的人……你就不这么想了吗?”   阿弦着急:“阿叔,你怎么断章取义曲解我的意思。”   崔晔笑了两声,却又道:“我知道,不过是逗你的罢了。”   阿弦哼道:“好的不学,学周国公吗?”   崔晔想到方才在厅内的情形,方又噤声不语了。   正此刻,两个丫鬟自廊下经过,见崔晔在,均都行礼,复又脚步匆匆地去了,且走还回头打量,眼神里又有好奇,又是喜欢。   阿弦看见了,便笑说:“阿叔,这儿是不是跟桐县一个样儿,怎么他们都爱盯着你看,双眼放光,脸色发红,我可只有捡到钱才这样儿。”   崔晔忍俊不禁,便咳嗽了声,斜睨她道:“我不知道为何,你说呢?”   “原来你见天的博古论今,谈天说地,却连这个也不知道?这有个专用的词儿,”阿弦笑道:“这叫做红颜祸水。”   崔晔嘴角一动,虽然生生忍住,那笑容却仿佛是枯枝底下萌生的春草,蓬蓬勃勃地显露出来。   他便故意喝道:“胡说八道,敢拿我戏耍!”   阿弦笑道:“因为你不懂请教于我,我又正好懂,当然要赶紧好为人师了,怎么你居然恼羞成怒还不领情呢?”   崔晔冷道:“你的嘴学的油滑过甚,是跟谁学的毛病,周国公,还是袁少卿?”   阿弦道:“我是天生丽质,自学成才。”   崔晔的唇又是一牵:“胡说!”他不得不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才能藏起那笑来。   谁知才一转身,蓦地发现在栏杆对面儿站着一人,正直勾勾地看着此处。   对上那人的目光,崔晔惊窒,那笑容便烟消云散,他向着对面儿略一点头。   栏杆前那人的红唇边上是一抹讥诮的笑,眼神意味深长。   这人居然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隔着庭院,崔晔示意完毕,立在他身后的阿弦却没发现这一幕,只说道:“阿叔,你的夫人长的真好看啊。”   前方贺兰敏之转身沿着廊下而行,看样子是会走到这里来。   崔晔垂眸回首:“是吗?”   阿弦兀自感慨:“整个桐县也没这么好看的女人啊。”她忽又想到什么有趣之事,噗嗤一笑。   崔晔见她笑的很是古怪,便问:“你无缘无故又笑什么?”   阿弦咳嗽了声,道:“没什么。”   崔晔冷冷地看着她,阿弦才又笑道:“好好,我说就是了,我不过是想到,你在桐县的时候,跟陈三娘子……”   合不拢嘴,阿弦举手掩了掩嘴:“不过也不怪阿叔,当时你失忆了才那样儿,不然的话,一定不会让三娘子碰你一根手指头的。”   崔晔道:“哦,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呢。”   阿弦道:“你怎么不当回事?家里有这么好看的夫人,却还跟陈三娘子拉拉扯扯,你一定是眼……”   “眼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阿弦蓦地醒悟,当时英俊岂不正是眼睛看不见么?   她绕来绕去,把自己绕了进去,阿弦笑道:“咦,原来是我傻了!”   崔晔叹道:“你才知道你傻。不过你已乐了这半天,也算是白赚的,可见傻一点儿是比较占便宜。宁肯你傻一些。”   阿弦笑了这一场,神清气爽。   不料心念一转,却又想到另一件事,脸上的笑顿时也无影无踪了。   崔晔的心却并不在她身上了,因为他已发现贺兰敏之走了过来。   阿弦正思忖那件事该如何启齿,又该不该说……就听崔晔道:“殿下。”   阿弦一抬头,顺着崔晔的目光回头,这才发现敏之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在自己身后了。   阿弦一惊就白了脸……这会儿有些后怕,幸好方才没有贸然把心里所思说出来,不然给敏之听了去,岂不是惹下大祸?   不料敏之看阿弦雪着脸,就道:“瞒着我做什么亏心事了?一脸的心怀鬼胎?”   阿弦正好在忖度那件事,伶牙俐齿居然说不出来,还是崔晔道:“殿下又说笑了,阿弦年纪还小,殿下不如多宽量些。”   敏之道:“我说了一句,你就心疼了?”   崔晔眉峰微蹙,眼中透出霜雪般的冷清疏离气息。   阿弦回过神来:“殿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敏之冷道:“没有人给我添酒,我喝什么?”   阿弦知道他口没遮拦,且跟崔晔之间仿佛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过节”,便道:“今日是许侍郎的好日子,冷落了主人成何体统?还是回去吧。”   敏之却看崔晔道:“崔天官呢?”   崔晔道:“殿下先行一步,我稍后便至。”   阿弦拽着敏之去后,崔晔又在原地站了半晌,他目送两人身形消失,心里竟如一团乱麻。   顷刻,崔晔才折身往回,走到厅外的时候,耳闻里头喧哗声响越发沸反盈天,有人道:“如此佳日,若卢先生能够赋诗一首,岂非锦上添花?也不辜负许侍郎一片爱才之心。”   崔晔于门口立住脚步,缓缓抬头,却见厅中,众人群星捧月般将卢照邻围在中间儿。   不远处,敏之正拉着阿弦,不知在说什么,阿弦却抱着柱子,不肯挪步,两只眼睛也盯着卢照邻的方向。   崔晔不由一笑,此刻,就听卢照邻欣然同意,只见他手持一根玉箸,沉吟似的在玉盏上瞧了两下,才道:“既然各位如此抬爱,我便献丑了。”   先前还吵嚷连天的厅内,瞬间万籁俱寂,有人甚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听玉箸在杯盘上发出叮叮咚咚地声响,虽然简单,不失韵律。而卢照邻念道:   “我行背城风,驱马独悠悠。寥寥中年事,裴回万里忧。   途遥日向夕,对晚鬓将秋。滔滔俯东逝,耿耿位西浮。”   此诗的后几句却是:   长虹掩钧捕,落雁下垦洲。草变黄山曲,花飞清渭流。   迸水惊愁鸳,腾沙起押鸥。一赴清泥道,空思玄靥游。   厅内众人闻听,或激赏,或感怀,又有人飞速地抄录下来,字字句句品评起来。   门口处,崔晔听到“迸水惊愁鸳,空思玄靥游”几句,垂眸点了点头。   却有人奉了一杯酒上来,卢照邻双手接过,正要饮尽,目光越过厅内众人,忽地看见门口的崔晔,那端着杯子的手便簌簌地抖了起来。   这动作甚是细微,甚至连他身边儿的人也未十分察觉,崔晔却留意到了,耳畔蓦地响起方才阿弦在外对他说过的话。   其实,对于卢照邻所念的诗,阿弦并不是十分懂得其中意思。   但只听那声音朗朗清清地念诵,比唱曲还动听不知多少。又看满厅内众人沸腾,情形热烈之极,阿弦隐隐感动,越发倾倒,不由心满意足地叹道:“卢先生真是才华横溢啊。”   敏之在旁看她双眸闪烁,便道:“这有什么稀奇。”   阿弦听到“什么稀奇”,吃惊地回头。   敏之抬手在她的额头上瞧了一下:“我又不是说我也能如此作诗,只是说范阳卢氏里的才子儒士最多,似他这般也是稀松平常。”   阿弦仍是一脸不服,敏之道:“你不信么?远的且不说,比如先前崔晔的夫人卢烟年,跟卢照邻似有些亲戚相关……她虽是个女子,却是人人称道的才女,之前都传说崔晔死在羁縻州的时候,纪王还惦记着她呢……”   阿弦吃了一惊:“什么?”   敏之自忖失言,但却也不屑隐瞒:“这也并不是什么机密之事,纪王也是个爱诗喜文的人,才子佳人互相倾慕,有什么了不得的。再说崔晔若当时真的死在羁縻州,难道要让卢烟年这样的绝代佳人寡居一生?连我都觉着暴殄天物……”   阿弦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喝道:“好了好了!简直不堪入耳。”   敏之笑道:“巧了,之前梁侯说我不堪入目,到你这里又是不堪入耳,你到底是谁的人?”   阿弦道:“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自己。”   敏之道:“反了你了!”   此刻有人叹道:“怪道杨盈川曾说‘愧居卢前’,卢升之的诗词造诣已臻化境,我等望尘莫及也。”   也有人道:“‘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便能力压千古名句,只是今日……‘对晚鬓将秋,迸水惊愁鸳,空思玄靥游’等数句,颇显孤冷之意呀。”   “升之莫不是心系哪位佳人?故而才能做此千古之叹?”   众人谈论之中,卢照邻笑道:“卢某浪荡半生,孑然落魄,一身只是习惯花前月下,欢场之中买醉而已,自也见识许多佳人,佳句偶得不足为奇,诸位莫笑才是。”   众人轰然说笑,又有说要介绍佳人给卢照邻的,莫衷一是。   吵嚷之中,卢照邻笑道:“各位的好意我已心领,只是我早就定好要离开长安了,以后山长水远,萍踪不定,哪里敢辜负佳人?”   阿弦听到这里,思忖分别在即,因叹了声。   旁边敏之道:“若说此人的才学诗情,倒果然是没什么可挑,只是谁让他得罪了武三思?注定仕途坎坷,离开长安倒也是上上之策。”   阿弦暗中皱眉。   敏之又道:“不过他那句‘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敏之念到这里,忽然神色大变,戛然而止,转头瞪向卢照邻。   阿弦正在听着:“怎么了?”   敏之不答,双唇紧闭。阿弦道:“殿下?你要说什么?”   敏之才回神,他低头看一眼阿弦道:“没什么,我想说的是……这个、这一句的确是……好极了。”   最后“好极了”三个字,却无端地有些掷地有声,沉甸甸地。   这日,卢照邻竟喝醉了,许圉师索性留他在府中,等酒醒了再送他出府,甚是厚待。   宴后,阿弦随着敏之出府,且走且打量崔晔何在。敏之也似心不在焉,并未如先前般嘲笑她,也放眼张望,忽然道:“崔天官在那里,还有卢氏夫人呢。”   阿弦忙道:“殿下,我有几句话跟阿叔说。”   不等敏之回答,阿弦已经跑到崔府车前。   正崔晔扶着卢烟年上车,两人见她跑了来,双双止步,阿弦只得先向卢烟年作揖,卢烟年善解人意:“夫君,我先上车等候了。你自在说话。”   烟年由丫鬟搀扶去了。阿弦则拉住崔晔,低低问道:“阿叔,你帮我看过卢先生了么?”   崔晔面无表情:“是有些不好,你及早告诉他,劝他请医调治吧。”   这一句话,好似冰雹从天而降,打的阿弦满头满身乱痛不已:“阿叔、阿叔是怎么看出来的……”   崔晔却并不想回答,只淡淡道:“若无他事,我先去了。”他转身便自上车。   阿弦愣了愣,这才想起还有一件事:“阿叔!我还……”   崔晔已经进了车中,头也不回道:“我的确爱莫能助。你自己帮他想法子就是了。”   等崔府的马车开动的时候,阿弦才回味过来,——崔晔这句话的意思,是拒绝了帮她去找孙思邈给卢照邻看病的事……但是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件儿,而是……   阿弦呆在原地,一则因为确定了卢照邻身体有异而心头沉重,二则……她无法说清。   身后响起熟悉而可厌的笑声,是敏之道:“怎么了?碰了壁了?”   阿弦翻了个白眼,敏之却望着崔府马车离开的方向,笑道:“有好戏看了。”   阿弦问道:“什么好戏?”   敏之答非所问:“‘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阿弦疑惑:“你怎么只念叨这句?”   敏之忽然俯身道:“小十八,你心中可有这样的一个人,你想跟其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   阿弦心头震动,没来由地难过如河流漫溢。   当初她在飞雪楼第一次听卢照邻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就被这两句刺中心房,她之所以如此喜爱推崇卢照邻,多半也正是因为这两句诗曾那样深刻地打动她的缘故,能写出这样撼动人心的诗句来的,对她而言,就像是神一样。   但是遗憾的是,那时候她心中所认定想要跟他得成比目,愿作鸳鸯的那个人,现在明明已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只怕一生也不可再得。   就在阿弦因那两句诗而触动心事的时候,崔府的马车上,崔晔同夫人卢氏对面儿而坐,各怀心事。   直到车行半路,微微颠簸,烟年才从神游天际里醒悟过来,她略又坐直了身子,无意中抬眸看时,却发现对面儿崔晔正在“看”着她。   一瞬意外,又有些无端心惊。烟年按捺思绪,略想了想问道:“夫君不是有话跟阿弦小弟说么?如何这样快就说完了?”   崔晔道:“那孩子多心多事而已。”   他绝少背后如此说人,烟年更知道阿弦对于崔晔来说是“不同”的,一时也有些好奇,便微笑道:“这是怎么说?我看阿弦灵秀聪黠,先前听说天后还亲自召见了他,连天后也多有赞扬,实在叫人惊叹。”   崔晔不答,垂着眼皮转开头去。   素日两人说话,纵然有说到不对他心意的言语,他也并不显山露水,只是言谈自若揭过,今日却甚是反常。   烟年本性聪明,连番试探碰壁,心念转动想起了一事,清丽秀美的脸渐渐发白。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等着有人发现这两句诗的蹊跷→_→没想到是敏之先发现的   关于许圉师,忍不住要特别指出一点,这位老大人大家可能都很陌生,但是他的孙女婿应该是人人皆知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白大牛啊~    第119章 悦   因为脸色发白, 双眼中便显出些许惶然。   虽然强自镇定, 到底是遮不住心里的不安,烟年问道:“您……怎么了?”   崔晔抬眸, 对上烟年探询的眼神,终于道:“没什么, 身上略有些累倦。”   烟年才稍微笑了一笑:“夫君原本该好生休养,何况你向来不喜这些应酬交际, 今日如此,不过是因为我……以后就不必了,身子要紧。”   两人彼此相看,崔晔道:“夫人说的是,只因母亲一再交代,不可让众人在此时说闲话。是长辈疼惜之意, 自当遵从。其实清者自清,夫人当然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眼睫轻眨, 烟年垂首:“是。”   车子快到崔府, 却有崔府小厮骑马赶来,于车外禀奏道:“爷,宫里有内侍来府上,说是公主殿下请少夫人进宫说话儿呢。”   崔晔道:“公主是个急性子, 内侍在府中只怕也有些耽搁,不可叫她心焦久等,索性就不必回府换装,直接便进宫吧。”   卢烟年低眉答应:“我听夫君的。”   当即那小厮先回去报信, 崔晔亲自送了卢烟年来至丹凤门前,目送夫人进宫,才又折身上车返回。   且说烟年进宫,内侍领着,往太极宫而去。   先前曾说过,因崔玄暐是李贤师父,太平也常随着李贤一块儿读书听讲,故而常去崔家来往,同烟年是极好的。   期间也曾邀请烟年来过宫中几回,是以烟年并不觉陌生。   正往里走的时候,就听见里头有人道:“我不喝,这个太苦了。喝了也没什么用!快点拿走!”   是太平公主的声音。   那负责领着烟年往内的宫女道:“这两日公主大概身子不适,每每就发脾气,也不肯好生吃药。天后甚是担心,想到公主向来跟少夫人是极好的,只望少夫人多劝导劝导。”   烟年道:“这是自然。”   来至殿门处,里头有人报说:“崔少夫人来了。”   烟年才要往内,走不几步,就见太平迎面跑了过来。   两个侍候的宫女跟宦官忙不迭地跟上,叫道:“殿下您慢着点儿,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烟年忙紧走几步,才要行礼,太平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太平仰着头,两只眼睛乌溜溜盯着烟年,却欲言又止,只回头嚷嚷道:“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你们都退下吧。”   内侍们面面相觑,最后是那送烟年进来的宫女道:“既如此,我们把药放在这里,殿下什么时候想喝,就叫我们伺候。”   太平回头道:“哪来这许多啰嗦。”   众人方不敢多言,将药盏放下,悄然退下了。   太平方拉着烟年,急急道:“师娘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烟年只得从她,一块儿进了内殿,就在席上坐了。   太平张了张口,眉头先皱了起来。   烟年见她有迟疑的神情,便说道:“殿下想说什么?不打紧,慢慢来,横竖我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的。”   她的神色和蔼,言语缓和温柔,太平先有几分受用,心也安静下来。   烟年察言观色,便问道:“自从那件事后,我心里也始终惦记殿下,府内众人虽不知情,我也不敢同他们说,但……自觉心也跟着殿下一块儿去了,后悔自己那日为何竟偏偏出城。后来听说无恙,才算是又得了一条命。”   太平所要说的正也跟此事相关,见她主动提起,便道:“不关你的事,本来在府内找不到你,他们都要拉我回宫,是我任性……是不是你府里的人为难你了?”   烟年摇头微笑道:“不曾。府内的人都不知此事,只有夫君知道。”   太平睁大双眼:“莫非崔师傅怪责你了么?”   烟年道:“不,并没有,夫君也只是为了殿下失踪心焦,想尽快将殿下找回而已。”   太平听到这里,眼圈微微发红:“有你们这样惦记着我,我就算真的死在了外头……”   烟年大吃一惊,不等她说完,便握住手道:“殿下!怎好提那个字,这话也是万万说不得的。”   太平道:“怎么说不得?天底下都不知道我出了事,也没有人为我担心……”   她说到这里,眼中便落下泪来,道:“若我真的不幸死了,顶多过几日,随便按一个‘无疾而终’或者‘抱病身亡’之类的名头,就打发了。又有谁知道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烟年见她言语有些激烈,便道:“殿下,二圣不肯张扬此事,其实也是为了殿下着想,毕竟殿下是女孩儿,身份又尊贵,若传出被歹人掳劫之事,有那些心邪歹毒之徒,不知会编排出什么言语来诋毁……没事也会造谣出来,且又怕大张旗鼓地寻找起来,逼得那贼人走投无路,或者作出狗急跳墙有损殿下的行径,岂不是不好?故而才秘而不宣只暗中搜寻。”   太平流着泪道:“我也知道母后是为了我好才如此,但……”   她将头一扭:“我只是觉着,在父皇跟母后心里,我并没有那么要紧珍贵,不可失去罢了。”   烟年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她轻轻拭泪,柔声道:“殿下,不要说这些赌气的话,世间哪里有父母是不爱惜孩儿的?只不过他们表达方式不同而已,有外露些的,有内敛些的,再说,若不是二圣这般安排,又怎会终于顺顺利利将殿下救了回来呢?”   太平不言语,但心底那六个字,却百转千回,竟似是刻在上头一样,挥之不去。   ——废皇后,得太平。   那把她掳走的蒙面人曾对她说:“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天下无双?殊不知也只是个可有可无之人而已,我便同你打一个赌,你猜一猜,对你那狠心毒辣的母亲而言,你的性命,值不值得她用皇后之位来交换。”   他的那许多骇人听闻地言语,在此之前太平闻所未闻,犹如利箭穿心。   那短短的几天,噩梦一般。   卢烟年正软语劝说,一边儿替她擦泪,目光所及,忽然发现远处屏风后,隐隐地透出一抹绛红色的绸带。   目光在那缎带上略略一停,烟年复不露痕迹地转开,又对太平道:“殿下从小儿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就算是伤了一根头发丝,圣后都要心疼半日,这一次陡然飞来横祸遭遇这件事,我尚且焦急恐惧,恨不得以我的命代替了殿下,何况二圣?”   太平止住泪:“是吗?”   烟年举手,替她将鬓边微乱的头发抿到耳后,叹道:“我看殿下只是受了这场惊吓,有些心神不属疑神疑鬼而已,可喜身体并无大碍,只需要用些调神理气的药,假以时日等精神养好了,自然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太平得了她这番劝慰,方点了点头,喃喃道:“但愿如此。”   卢烟年笑道:“你是大唐唯一的公主,天生尊贵,万千宠爱,可知尘世间多少人仰望羡慕呢?你若被歹人影响了心智,自苦起来,那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太平若有所思。   卢烟年转身,将桌上的药端了起来:“还是温热的,我尝一尝苦不苦。”   她向着太平一笑,低头便轻轻地啜了口。   太平待要拦阻,烟年已经吃了药,笑道:“果然是有些苦,怪不得殿下不爱喝,只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好歹要咬牙喝了,我可不想公主始终是现在这样惶惶不安的样子呀。”   她笑吟吟地举手将药碗奉上,太平听了这几句,又见她不怕药苦自己先尝,心中感动,竟破涕为笑道:“我若不喝,也对不住师娘亲自为我尝药之情。”   她说做就做,接过药碗,双手捧着,咕嘟嘟很快地一气儿喝光了。   太平喝了药,一叠声地叫苦,外面的宫人忙忙跑进来奉水,又献蜜饯。   这样慌乱中,烟年瞥了一眼那屏风处,见已经人去寂然了。   等众宫人又退下后,太平也安定下来,道:“其实我心里有一个疑惑,一直想当面儿问问师娘。”   烟年道:“是什么疑惑?”   太平道:“那天,你为我拦住那些贼人,让我快跑……我也是吓呆了,居然、居然就……”   烟年见她脸上有几分愧疚之色,一怔之下,感动道:“殿下是在为此事不安么?这当然是我理所当然要做的,殿下若是能成功逃脱才好呢,只是怪我,并没有拦住那些贼人……”   太平道:“不是,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那日两人在城郊寺庙之外散步,越走越远,不料被人盯上,发现有蒙面人出现之时,太平惊呆了,从小儿长在深宫的她哪里见过这些,几乎就当是崔府的侍卫在跟他们闹着玩儿。   卢烟年最先反应过来,忙将太平拉到身后,一边催促太平快跑,一边张开双臂挡住那些贼人。   太平这才反应过来,这正是武后耳提面命曾警示过她的那些“刺客”,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儿,见状吓呆了,尖叫一声转身就逃,是以后面的事全然不知。   近来回宫后,无意听说有关卢氏的传言,心中惶惶不安,心想若非因为她,卢烟年断不至于如此,幸而流言虽盛,崔府倒是一片靖和。   此刻太平忙道:“我已经把你在危难之时相救的事告诉了母后,母后也大加赞扬,只不过……我……”   太平迟疑,然后把心一横道:“有关师娘的那些流言,虽然我不信那是真的,但……心里却总止不住惶恐不安。”   卢烟年这才明白太平指的是什么,当下含笑道:“原来是此事,殿下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怎么又胡思乱想?其实当时事发一瞬,府内的侍卫跟宫中的人就围了上来,所以外间那些话都是传言罢了,何必当真?”   太平道:“可、可是……我听说是崔府一个家奴散播出来的……”   在那些“流言”里,曾详细说起卢烟年衣衫不整,鬓散鞋坠等言语,一旦跟这些联系起来,又能有什么好话?   烟年却面色如常,微笑道:“这更不必提了,那小厮因同府内一人口角,曾被我的人训斥过几句,所以怀恨在心趁机造谣,如此而已,难为殿下竟念念不忘。”   太平见她侃侃而谈,那心中大石才算放下:“这我可放心了,可知道我因此寝食不安?若因为我闹得这样,我真不如死在外头了!”   “殿下!”卢烟年又轻轻地斥责了声。   太平吐吐舌头,方道:“好,我不说就是了。”忽然她打量卢烟年衣着,“你穿的这样鲜亮,是去哪里有事了吗?”   烟年道:“是,今日是户部许侍郎大人的寿辰,同夫君一块儿去拜贺了。正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宫内来人,夫君怕公主等的焦急,便直接送我过来了。”   太平怔了怔,叹道:“唉,原来是这样,还是崔师傅认真懂人的心意呢。”   卢烟年一笑垂眸。   方才说到被掳一节,烟年本以为太平会说起被绑走的那些日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如何得过的,可太平并未主动提起,她便缄口不提。   其实对太平而言,她本是想说的,偏偏其中有许多禁忌,甚至脸对卢烟年,她也不敢贸然提及。   只是同烟年一番对谈,太平的心情好了多少,一连两日只乖乖吃药,也并未再任意发脾气。   这日晚间,太平服了药后沉沉睡着,不知不觉将近子时。   此时宫中多数人都已睡下,高宗也在魏国夫人的陪伴下早早安枕,只有含元殿仍旧灯火通明,原来是武后还在那里批阅奏折。   近身内侍素来知道武后的脾气,不敢在她办公之时前来打扰,正在子时过半,窗外忽然吹进了一阵冷风!   案上的烛光随之摇曳,室内光线略显暗淡。   武后瞥了一眼,不以为意,正要再翻看下一份奏折,忽然听到风中似乎传来哭泣喊叫的声音。   武后吃惊不小,皱眉回头,问道:“那是谁在哭叫?”   外间内侍面面相觑,忙道:“娘娘说的是什么?”   武后呵斥道:“方才明明听见有人吵嚷,去看看……”她顿了顿,道:“听着像是在太极宫的方向。”   内侍们一听,都有些吃惊,原来含元殿跟太极宫相隔甚远,且中间又有层层高墙楼阁,就算夜深人静,能听到吵嚷声从太极宫传来,也实在匪夷所思了。   正要勉强应承,武后却脸色一变,将手中折子放下,起身道:“回宫。”   夜色中,一行人挑灯往太极宫而去。   才来半道,就见前方两名宫人狼狈而来。   两下相遇,武后这边内侍喝道:“什么人,夤夜乱跑!”   借着灯火之光,来人看清了武后正在其中,因忙跪地道:“娘娘,了不得了,快去看看公主吧!”   武后一路急急而回,正是预感不妙,听了这话,来不及细细询问,飞快地往太极宫而去。   才来到殿门口,就听见里头太平哭道:“走开,走开!不要害我!”   武后心一紧,快步入内,一边儿叫道:“太平,太平!”   到了内殿,猛然看见太平跌在榻下,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虚空,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物事,武后赶上前将她抱住:“太平别怕,母亲在这里!”   大概是这一声唤回了太平的神志,她浑身一抖,当看清眼前的人是武后之时,才尖声哭起来:“母后,母后救我!”   长安的春日来的当然比豳州要早,这几天渐渐已经没有冬日的肃寒冷绝了。   阿弦是第一次感觉到长安的春朝,走在街头,似乎能嗅到风中略微暖煦的气息,靠近了民居边儿的树细看,甚至能发现柳枝上潜伏着的一点绿芽。   阿弦觉着一切都很新鲜,若不是心中有事,那才是一个“人间好时节”。   当夜,虞氏在灯下做一件衣裳,阿弦看着那衣料颇佳,只是颜色淡青,便多看了几眼。   阿弦道:“姐姐,这个颜色好看是好看,你穿着有些淡了,你买了多少?那没裁的可不可以拿回去换个新鲜点儿的?”   虞氏抬头笑道:“这并不是给我做的,是给你做的夏装。”   阿弦惊道:“给我的么?”忙跳起来,跑到跟前儿细看,又道:“这个料子怕是会贵,给我糟蹋了,我不用穿这么好的,不如还是给姐姐穿吧。”   虞氏一怔,继而道:“在瞎说什么?你怎么不用穿?”   阿弦道:“我整天跑来跑去,窜高跳下,有个剐蹭岂不是可惜心疼的?”   虞氏笑道:“小家子巴拉的,剐坏了我再给你缝补,缝不好再买就是了。瞧你疼的那样儿。还要多嘴,我明日再去多买几件儿更好更贵的。”   阿弦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可不敢说了。”   虞氏才笑道:“赶紧去喝了汤,早点睡。”   阿弦应道:“那我先去睡啦,姐姐也不要熬夜。”   先前阿弦自从跟随贺兰敏之,早也十分机灵地请他先拨了一些月银来用,因虞氏来到,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她张罗,阿弦便将月银给了她收着。   谁知虞氏并不用,她对阿弦道:“我从许府出来的时候带了几样首饰,我不想收那老贼的东西,本欲尽数扔了,是云绫姐姐劝我不可浪费,我便托她给我变卖了,就算是咱们吃穿半辈子也不必愁,我先前还想换一栋大房子让你住的舒适些,只怕你嫌我多事不肯,才没敢开口,如今我总算找了个歇身的地方,心里也安稳,你就让我做事也自在安泰些,好么?”   阿弦见她说的如此诚恳,只得随她,横竖她的钱也都给虞氏把着,她乐意怎么用就怎么用是了。   是夜,阿弦回到房中,盘膝静坐调息,一边儿把崔晔抄写的那副《存神炼气铭》放在桌上。   虽然已这许多日子了,她仍不曾全背下来,只能默背一会儿,再看两眼,这样断断续续,不知不觉也的确有些心神安泰,困意滋生。   临睡之时,阿弦又想到卢照邻之事,心想:“既然阿叔不愿插手此事,少不得我帮卢先生先生多多着想。”   她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想道:“明日一定要拉他去太行医馆。”   自从在许府确定了卢照邻之事,阿弦次日找到卢先生。   这一件事的情形,有些类似袁恕己的那件,但幸而这是病症,若是提前发现预防,未必不能治好。   所以阿弦假称自己身上不适,让卢照邻陪着就医,实则想让大夫给他说破,着手诊治。   谁知来至医馆后,因被一人认出卢照邻,不管是医者还是病人都围过来寒暄,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大家哄闹之间,反而把阿弦挤了出来。   阿弦无法,次日又抽空去寻卢照邻。   两人才碰面,卢照邻笑问道:“昨儿竟耽搁了你看病,今日可觉着好些了么?”   阿弦愁眉苦脸:“没有,反而加重了些。”   卢照邻问道:“是哪里不适?”   阿弦唉声叹气:“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卢照邻道:“不碍事,我认识一个名医。被他一看,对症下药即刻就好。”   阿弦一扫阴霾,大喜道:“那我们快去吧?”   谁知卢照邻笑道:“因为不日要离开长安,许多诗友盛情相邀,我推辞不了他们的好意,今日已经答应在飞雪楼上饮宴,但你不必担心,我已替你约好,你自去得卢医馆,说是我叫你去的,便不必排队了。”   阿弦目瞪口呆。   故而明日阿弦蓄谋的正是第三次,她心中打定主意,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若真的无法让卢照邻陪着去,就索性把真相告诉他。   不料阿弦还未出门,门口就先来了一人。   虞氏正在厨下做早饭,听见动静出来查看——见不认得,是个官差打扮,虞氏只当是阿弦的相识,便道:“您是哪位?是来找十八弟的么?”   这来者见了她,显得甚是惊疑:“你是……哦,我是找弦子……”   虞氏听他叫的熟稔,便含笑点头道:“您稍等片刻,我瞧瞧他起身了没有。”   正阿弦系着腰带从内出来:“姐姐,跟谁说话呢。”   一抬头看见来人,便站住了脚。   虞氏发现她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喜欢,又有些苦恼,甚至还带一丝警惕似的,虞氏慢慢地敛了笑,再看来者的时候,眼神已有些泛冷了。   这来者居然正是陈基。   虞氏悄然后退,陈基扫了她一眼,才走到阿弦身旁问道:“这是谁?”   阿弦不看他,白眼瞥了瞥天:“这不是金吾卫的陈司戈吗,您怎么有空跑到这种小地方来啦。”   陈基笑着拉了她一把:“干什么,不认人了?”   阿弦被拽的一个趔趄,忙把袖子牵出来道:“干什么,拉拉扯扯的,别把我的衣裳扯坏了。”   陈基道:“坏了我再给你做。”   阿弦转头怒视:“用不着!”   当初他执意绝情那样走了,阿弦苦苦盼望,终究未曾得他回来,心里只劝自己说是陌路人了。倘若是以前的陈基,不必说做衣裳或者扯坏衣裳,又算得了什么?阿弦总会甘之若饴,但现在……若是路人,何必这样“好”?!   陈基语塞,却仍笑道:“我是好意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如何这样冷脸对我?”   阿弦道:“我能怎么样?还用劳动陈司戈来看。”   陈基道:“我正是因为前日你被传入宫中,不知你面圣如何,一直在心中牵挂。知道你不愿见我,所以犹豫了这两日,终于忍不住才来。”   阿弦听了这话,才回过头来,却仍昂首道:“我没事,全须全尾好端端地呢。你现在知道了?也那就请便。”   陈基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我好脸色,却仍是想亲自来看一眼才放心,好,既然没事,我走就是了。”   他说走就走,转身往外。   阿弦已转回头来,盯着他的背影瞧。   陈基走到门口,又停下来,阿弦忙重转头看向别处。   她虽是看向别处,耳朵却竖起来听他说些什么,谁知陈基只是迟疑了会儿,竟什么也没说,仍是出门去了。   直到陈基的身影消失门口,阿弦才瞪着那处,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   忽然身后虞氏道:“这位陈司戈是谁呀?”   阿弦低头:“没什么,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虞氏道:“那是愿意见的人,还是不愿意见的呢?”   阿弦才问:“这是什么意思?”   虞氏道:“若不愿意见,以后再来我就直接打发了,若是愿意见,我自好茶好饭地招待他。”   这个问题本极简单,阿弦却有些答不上来。   在虞氏的目光注视之下,阿弦只得假装才记起来般一拍额头:“啊,耽误到这时候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你还没吃早饭!”虞氏忙要叫住她,谁知阿弦跑的快,几个起落,人已经跃出门口了。   虞氏追到门口,望着她中箭兔子般奔去的身影,又气又笑,只得摇了摇头,重又退后,将门关上。   阿弦匆匆地出了家门,定神左右看看,路上不见陈基的踪迹,想必他已经走了。   想到方才跟陈基相对的情形,心里仍忍不住有些酸涩难过。   垂头搭脑正要走,耳畔听到马蹄声响,转过弯来。   阿弦抬头看时,对方也正笑道:“小弦子,你是知道我来了,所以出来相迎?”   说话间就从马上跳了下来,两道剑眉轻扬,目光烁烁,正是袁恕己。   阿弦见了“旧人”,也笑道:“我才出门,少卿就出现了,难道是特意等着的?”   袁恕己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阿弦见他身着公服,不似闲暇无事,便不再玩笑,上前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袁恕己道:“正是有事,还是大事。”   阿弦道:“什么大事?”   袁恕己对她招了招手,阿弦略微迟疑,最终还是微微将头探了过去。   袁恕己见她毛茸茸地头几乎贴在胸口,可看见那微微翘起的鼻头,樱桃色的唇,长睫也随着轻轻闪烁……   他的唇角不由挑起,却又勉强移开目光,在她耳畔低语道:“宫内传了旨意出来,召我进宫呢。”   阿弦吃惊:“进宫干什么?”仿佛是身体本能,一听见“进宫”两个字,浑身不自在。   袁恕己道:“我也不知何事,我多嘴打听了一句,那传旨的公公也说不清如何,只是跟我抱怨,原来他还要去周国公府寻你,他说这是个为难差事,我一听,正好是我顺路的事,所以替他接了,他还对我千恩万谢呢。”   阿弦诧异:“怎么还牵扯到我呢?”   袁恕己道:“横竖去了就知道了,对了,一块儿同行的还有崔晔,已经另派了人去请了。”   “阿叔?”   阿弦意外,继而叹道:“可是我并不想进什么宫,少卿,这真的是宫内的旨意?若真有事,宫内传了你跟阿叔已经足够了,要我做什么?”   袁恕己道:“你还敢大胆抱怨,难不成还是我假传圣旨?”   他见左右无人,便又在阿弦耳畔低低说道:“索性再告诉你一个机密,我暗中打听那传旨宦官身边的小太监,据他说来,是太平公主昨晚上不知怎么了,闹腾了半宿,故而我猜想,今日宫内传召我们,也应该跟此事有些关系。”   阿弦本来对进宫这件事心中自来畏惧,且她还有要事要做,没想到竟跟太平有关,因为也再问不出什么来,只得同袁恕己一块儿往朱雀大街而去。   此时正值清晨,暖煦的日色从东方升起,路上行人渐渐多了,店铺也纷纷开门,一派市井繁华气息。   袁恕己问道:“方才我看见有个陈基模样的……从你家门前巷口经过,不知我是不是看错了?”   阿弦道:“是看错了。”   袁恕己笑道:“可是胡说,那人身着金吾卫的服色,还能有错?”   阿弦瞪道:“你既然知道了,怎么还来诈我?”   袁恕己道:“我就想看看你跟不跟我说实话。”   阿弦撇了撇嘴,也不答话。   袁恕己于马上倾身道:“干什么不敢在我面前承认是他?心虚啊?”   阿弦道:“心虚什么,我跟陈司戈并不熟,偶然见一面儿,难道要敲锣打鼓让全天下都知道?”   袁恕己忍俊不禁:“你跟他不熟了?”   阿弦又白了他一眼,嘟嘴不答。   袁恕己笑道:“很好,不用跟别人熟,跟我多熟些就是了。”他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伸出手来在阿弦的头上揉了一把,“嘟什么嘴?简直难看之极。”   阿弦被他揉的头一歪,愤愤地瞪过去:“少卿,这是在街上,许多眼睛看着呢。你能不能庄重点。”   袁恕己哈哈大笑数声,道:“我正是要许多眼睛看着呢,又怎么样?”   阿弦叹了声:“你自打来了长安,就有些不正常了。不对……好像每个人来到长安后都有些不正常了。”她忽然有些苦恼。   袁恕己本要笑话她,转念一想,便道:“小弦子,你要相信,我的心跟在桐县是一样的。”   阿弦觉着他的语气太过严肃正经了些,正要问询,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前方路过,身形有些摇晃。   “卢先生!”阿弦顾不上跟袁恕己再说,打马往那边儿飞奔过去。   身后袁恕己张了张口,将没来得及说出口、原本也不敢说出的那句轻轻念了出来:   “只是比之前……更加喜欢你了而已。”   清晨的阳光这般新鲜光明,灿灿金色愉悦地洒落在他的头脸身上,这一句话也显得格外呢喃温柔起来,只是除他自己,再无其他听众。   且说阿弦因忽然发现卢照邻的身影,便不顾一切飞马追了过去,正卢照邻因脚步踉跄,便走近墙边,一手扶着墙,似是个歇息的模样。   阿弦翻身下马,叫道:“先生!”冲到身前将他扶住,忽然便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阿弦一惊,又打量他脸色发白,双眼微黑,十分憔悴之状,阿弦叫道:“先生是去哪里喝酒来吗?喝了一夜不成?”   卢照邻发现是她,因微整双眸,笑道:“原来是十八小弟,可惜你昨夜不曾在场,大家玩乐的十分痛快……”   阿弦又惊又气,又有些心痛,叫道:“胡闹!”   卢照邻道:“有什么胡闹的?人生不过如此,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   他喃喃念来,双眼里仿佛是灰烬燃烧后的光芒。   阿弦本知道他将患重病,所以处心积虑想要为他找一个绝好的医师提前疗治,而卢照邻既然身子不好,当然要小心保养,至于这些酒色之类,正是大忌!   如今看他如此不自惜自爱,阿弦一时怒从心头起。   阿弦怒道:“你怎么这样不自爱,背负绝世的才华诗学,却整天花天酒地,再这样下去,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你折腾,你可知道,你已经……”   不等她说完,卢照邻大笑道:“我很好!我没事……我还将出将入相,还将谈诗作赋,还将……得成比目,不羡鸳鸯……哈哈哈!”   他竟流露狂态,用力将阿弦推开,转身往前而去。   卢照邻用力极大,几乎将阿弦推倒在地,幸而袁恕己赶到跟前儿,将她从后扶住。   袁恕己自看不得阿弦被“欺负”,因恼的敛眉道:“这酸儒是在胡闹什么!”   谁知阿弦盯着卢照邻,忽道:“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前方卢照邻摇晃不定的身影缓缓停下,背对而立。   阿弦盯着那道憔悴瘦削的背影,眼中的泪几乎夺眶而出:“你身患重症,你根本早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袁恕己缄口,拧眉打量两人。   前方卢照邻止步,他微微侧身,终于回头向着阿弦一笑……朝阳之中,这一笑如此明灿温柔,却又显得极为脆弱。   “劳你费心了,十八小弟。”   双眸中似波光粼粼,卢照邻仰头长叹道:“有友如此,余生已足!”他向着阿弦深深地做了一揖,然后站起身来,大步而去!    第120章 狠   往大明宫的路上, 袁恕己忍不住问起卢照邻的事。   阿弦却想着卢照邻方才那个笑容, 以及前两日自己使法子带他去医馆时候他的反应……毕竟是那么聪明绝伦的人,只怕在第二次已经窥知了阿弦的想法, 却并不说破。   袁恕己见她神情郁郁,便低头道:“小弦子, 你认得了诗人,就也染了诗人这样伤春悲秋的性子?有什么事说出来, 大家想法子解决就是了,这样闷闷地,没病也就憋出病来。”   阿弦转头看他,又过了片刻才喃喃道:“我……之前看见过卢先生病重的模样,我担心他有事,没想到他自己早就知道了。”   袁恕己一听此话, 立即也想到阿弦曾预言过自己的将来一事:“我当是怎么样,原来是这个, 病了又有何可怕, 寻医早些调治就是了!你还说我注定死的凄惨呢,难道我现在就就要去自杀?”   阿弦的心一疼,忍不住提高声音:“别瞎说!”   袁恕己笑道:“怎么,是担心我么?”   阿弦低下头, 低低道:“这不是什么能开玩笑的话。”   袁恕己敛了笑:“小弦子,别担心。”   阿弦抬头看向他,最终只是轻声说道:“我不希望你们有事。”   袁恕己看了她许久,终于又露出笑容。   阿弦正觉着无力回天, 心里难过,不料袁恕己于马上倾身过来,探臂搂住了她的肩头,笑道:“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你看见的成真,好不好?”   阿弦知道他这般说不过是想安慰自己,便摇了摇头。   袁恕己手上一紧,道:“不骗你,我便答应你,若这话有半分作假,就让我……就算死了也变作个大老鼋,任由你踩踏出气好不好?”   阿弦再也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破格的话来,一时不知该是气恼,还是……阿弦叹道:“你是怎么了,说话怎么越来越口没遮拦啦。”   袁恕己道:“横竖能让你高兴,让我做什么都成。”   虽然是分骑两匹马,但袁恕己出身军中,马术自也不差,隔空将她揽着,竟也做的驾轻就熟。   阿弦呆呆看了他片刻,见他正搂着自己的肩膀,一张脸近在咫尺,浓眉大眼的最清楚不过。   只是他的眼神,似乎真的跟之前有些不同了。   阿弦心中一阵迷惑,不由盯住袁恕己的双眼,正要细看,耳畔马蹄声得得响起,有人叫道:“袁少卿?您在这儿呐!”   袁恕己撤手,阿弦也才回神看向来人,却见来者身着宫中宦官服色,急急地打马到了跟前:“崔天官已经进了宫了,正等二位呢。”   崔晔是在府内被传了进宫的,来至殿内,见武后在座,见了他便道:“虽然还传了袁少卿进宫,但天官向来是我所重看之人,今日传你们所为如何,索性就先跟你直说。”   崔晔道:“是。”   武后便道:“真是因为太平。”   崔晔不解:“殿下怎么了?”   武后叹了口气,眉带忧愁之色,便将昨夜自己在含元殿批阅奏折,听到异动之后,心系太平,正要回太极宫查看,半路却遇到宫人来报。   待她赶回太极宫的时候,发现太平公主好似离魂般,被她召唤才清醒过来。   按照太平所说,原本她正熟睡,忽然看见有人立在榻前不远,起初以为是内侍而已,并未留意,谁知那人竟在呼唤她的名字,太平擦擦眼睛起身相看,才发现不是宫女,也不是太监,竟是一个身着囚衣,披头散发,浑身鲜血淋漓男子……   太平惊得大叫,那“人影”一晃,极快便消失不见了。   武后说罢,崔晔道:“深宫内苑,怎么会有这样男子?难道是有刺客潜入?”   武后道:“若是刺客,又怎会是太平所说的这般榔槺模样。”   崔晔道:“若非刺客,深宫里按理说也不会有这样形貌的男子……”   武后道:“你不必忌惮,你想说什么?”   崔晔道:“微臣不敢多言。”   武后笑道:“那好,我便告诉你,太平说了,那个忽然出现又失踪了的人,正是绑架了她的那个贼徒!”   崔晔微微一惊,缄口不语。   武后冷道:“崔卿你也知道,我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若太平并未看错,那也无非是有人背后搞鬼而已!”   以武后的雷霆手段,早在她听了太平所说后,便即刻下令,将太极宫这一殿里里外外的所有宫女太监全部羁押,交给丘神勣详细审问,又命近身宦官领人翻搜整个太极宫里外,看看有无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目前为止仍一无所获。   而太平还未完全从先前被绑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乍然又见如此可怖场景,又已吓坏了,高宗在魏国夫人的陪同下赶来探望,看太平哭的眼睛红肿,也甚是心疼,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魏国夫人贺兰氏因为早听说了太平被绑架的内情,便道:“照我说,陛下不必如此,要怪就怪那贼徒也太大胆了,不是已经被丘神勣杀死了吗,难道变成鬼跑进宫来作乱了?他怎敢有这样大的胆子,再说,就算他要索命,也该找大人才是,为什么为难公主一个小孩子呢,公主又做错过什么,又被绑架,又被恐吓,吓得这样,真叫人心疼。”   高宗不由看向武后,却到底并没说什么,只对魏国夫人道:“好了,朕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你不如进内去陪陪太平吧。”   贺兰氏应了声,往内而去。   武后淡淡扫了眼那妖娆的背影,道:“陛下勿惊,我有个好办法。不知陛下肯不肯听。”   高宗道:“哦?既然是好法子,可快说来听听。”   武后笑道:“我不过是一时想到了一个老故事,当初咱们太宗皇帝在的时候,因连续数夜被噩梦缠身,老臣魏征进言,于是请了尉迟恭,秦琼两位大将,手持兵器立在寝殿门口,用以镇压邪祟,从此后太宗果然心平气静,睡得甚是踏实,再不见有什么侵扰不安了。”   这件事原本人人皆知,当初唐太宗登基之后,时常梦见玄武门之事,虽然当时乃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但兄弟手足相残,始终是一生遗憾。   又因此常常梦魂中看见李建成跟李元吉两人过来索命,一时魂不附体不得安宁,后来听了魏征进言,便叫秦琼跟尉迟恭两员骁勇正气的大将军在寝殿门口值夜,那几夜果然风平浪静。   太宗心甚舒泰,只是如此也非常法,于是便命画师妙手将两位将军的形貌绘制下来,贴在殿门处,倒也极为管用——这也是民间门神的由来。   此刻高宗听武后这般说,便道:“你的意思,是也将秦琼尉迟恭两位的画像贴在门口?这个……可能管用?”   武后笑道:“并不是这样儿,现成的陛下跟前也有人,何必请上辈子的形貌图呢。”   高宗迟疑:“你说的是谁?”   武后道:“陛下如何忘了,克制邪祟,自然是天官莫属了。”   高宗方才醒悟:“对对,我如何忘了,必然是崔晔,他的为人行事,品性等都是上上,只是当初太宗用的是两人,若只天官一个,只怕不成对儿。”   武后道:“我已经想过了,这一次找到太平,出力最多的,却还有一个袁恕己,岂不正好是一对儿么?”   高宗点头,此刻才缓缓地舒了口气:“还是皇后有见地,你说的是,朕听人说袁恕己在豳州的时候,也有个‘鬼见愁使君’的诨称,天官又是个最正直可靠之人,他们两位,虽不似秦琼尉迟恭两位,却也得够了。”   武后是分别叫人去传袁恕己跟崔晔的,因南华坊靠近大明宫,崔晔进宫便早一些。   崔晔听了武后所说,便道:“娘娘,另外有一事,最好还叫一人。”   武后回头,还未问出声,忽然道:“你说的是不是十八子?”   崔晔答道:“是,娘娘如何也想到他?”   武后眉头微蹙,却笑了笑:“天官,莫非你也信十八子所说的那些话么?所谓能见鬼神?”   崔晔道:“世人但凡提及鬼神,便觉离奇荒诞,然而‘鬼神’不过是一种称呼,就如同‘人’之称之为‘人’‘鸡狗’之为‘鸡狗’,未必值得大惊小怪或者惊疑过甚。譬如先前娘娘所说太宗陛下夜梦之事,也不能以常理臆定。”   武后笑道:“天官果不愧为天官,这般豁达通透,可谓万中无一,好,我便如你所说。”   略一忖度,便命太监赶上,叫先前的传旨太监一并召阿弦入宫。   在袁恕己跟阿弦两人进宫之后,崔晔已经在太极殿等了良久。   太平因昨夜受惊过甚,先前又吃了药后,便沉沉入睡。   此时武后却已经不在太极宫。   崔晔见两人来到,便将昨夜的事简短说了一遍。   袁恕己同阿弦对视一眼,小声道:“我猜的如何。”   阿弦却扬首往内看去:“殿下这会儿可好么?”   崔晔道:“服了药,睡着了,不必担心。”   见阿弦仍不住地往内打量,袁恕己心头一动,便对崔晔道:“让我们来当个门神,倒也罢了,为什么叫小弦子来?”   崔晔道:“让阿弦来是我的主意。”   “我以为呢!怎么会特也叫她!”袁恕己皱眉:“你是担心这里当真会有东西,所以要让小弦子来看看?”   崔晔点头。   实在忍不住,袁恕己极小声道:“可这是皇宫,谁知道会有什么……什么见不得人的,若是给小弦子看见什么不好的……”   崔晔未答,却听阿弦说道:“没事,我愿意的。”   两人齐齐看向她,阿弦道:“公主年纪还小,不该受这种折磨,若能帮得上她,我自然高兴。”   袁恕己愣住,观其神色,又品着这句话,竟不知心中是如何滋味。   崔晔道:“你可看见什么了?”   阿弦又转头四处看了看:“没有什么。”   袁恕己略微松了口气,崔晔又问:“你们如何来的晚了?”   阿弦道:“路上遇见卢先生了。”   “哦。”崔晔神色淡淡地,未曾再问下去。   偌大的殿内只有三人在中间儿,其他的宫女太监远远地站着,不敢妄动。   阿弦往内殿挪了两步,终于看见在榻上的太平公主,侧卧着,小脸上细眉微蹙。   崔晔见她小心翼翼地不敢擅入,便道:“你可以进内看一看,无妨的。”   阿弦闻听,这才又往内几步,把里屋各处也都看遍了,并没有什么异样。   袁恕己则问道:“我们是要怎么样,在这里站着等?”   崔晔道:“莫急。”   袁恕己道:“我是闲不住的人,让我在这里站等是不能的。”   崔晔淡淡道:“有旨意。”   袁恕己哼了声:“那就罢了。”   这会儿阿弦已经看过了里间儿,又特意打量了太平一眼,才迈步出来。   袁恕己问道:“怎么样,可有什么鬼?”   阿弦摇头。袁恕己道:“小弦子说没有,那一定是没有,该用不着我们了。”   崔晔道:“就算是有,它难道会时时刻刻都立在这里等你?”   袁恕己道:“那我要等它到猴年马月?”   阿弦见两人又斗起口来,忙拉住袁恕己道:“反正这里有吃有喝,其实不坏。”   袁恕己转开目光,看着阿弦略带急切的神色,嘴里发涩,只好说道:“你这傻孩子……唉,好吧。横竖是对着你,那就算在这里到猴年马月也是无妨,别叫我对着他就行了。”   他最后指的当然是崔晔。   崔晔听着他的这句话,若有所思地望着袁恕己,然后目光又落在阿弦身上。   袁恕己却又拉住阿弦:“你早上匆匆地出门,必然没吃早饭,我陪你先吃些点心,这宫内的点心必然是好的。”   太平公主年纪小,她的殿内自不缺些点心果子之类,此刻桌上便陈列数盘,花样极多,看着色香味亦好。   袁恕己便拽着阿弦坐在桌边儿,他搓搓手,捡了个不错花样儿的点心递过去:“你尝尝看好不好?”   阿弦捧着那点心,终于小心翼翼地咬了口,她原本有些心不在焉,不料才吃了一口点心,双眼便直了。   她呆了呆后,忙又咬了两口,眼睛眨了眨,泪就掉了出来。   袁恕己正也吃一个酥皮饼子,只觉酥皮入口即化,又有颗颗的香酥芝麻,里头竟似有奇异的果仁,香甜酥脆,果然手艺出众。   正要称赞,就见阿弦眼中落泪,当即忙扔了手中之物:“小弦子,你怎么了?”   又疑惑道:“是不是太难吃了?我这个好吃,你吃这个。”忙着把自己手中的往阿弦手里塞。   阿弦忍不住哭唧唧道:“没有,很好吃。”   她嘴里还含着点心,咧嘴一哭,渣子便掉了出来。   袁恕己呆了呆,忙道:“好吃又怎么哭了,难道是里头有石子儿,硌着牙了?”   阿弦正流泪,闻言破涕为笑:“没有。”   崔晔在旁看到这里,便道:“大概是噎着了,无碍。”也不等阿弦回话,便叫了一名宫女,吩咐倒水。   那宫女忙去倒了一盏温水,阿弦借机喝了两口,也顺带将哭嗝压了下去。   袁恕己道:“你吃个饼子也能这样,多大了啊?”见她脸上还有些残余泪珠,便抬起拇指又给抹了去。   阿弦不语,只是望着那一盘子点心。   袁恕己见她神不守舍,又道:“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阿弦道:“御厨的手艺很好啊。不知是哪一位做的?”   袁恕己道:“你问住我了,这个我也不清楚。”   崔晔在旁道:“是御膳房的张承运张师傅。公主殿下只吃他做的糕点,你若是喜欢,等我帮你讨一些来。”   阿弦默默地将这个名字记在心底。   将正午的时候,武后来过太极宫,在太平榻前陪了片刻,又询问御医她的情形之类。   此时阿弦三人便等在外间,武后出来之后又嘉许了两句,也并未多话,径自去了。   阿弦便对崔晔道:“阿叔,有你在,就算是有什么东西……也是不敢靠近过来的,不如我先出宫去吧?”   崔晔道:“我总不能一直都守在这里,还是得你找出是什么,然后对症下药。”   阿弦道:“这半日没什么,应该是真没有了。”   看着崔晔肃然神色,忽然想到一件事——有他在的地方,鬼神多会退避三舍,这会儿他一直在太极殿内,哪里还会有不长眼的鬼怪自己跑出来?   崔晔道:“你若觉着可以走了,便自己去跟皇后说。”   阿弦无声。   袁恕己在旁笑道:“小弦子,别跟他说话,他的话比那点心还噎人呢。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阿弦只得重回到桌边儿,袁恕己便问道:“那个卢先生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无法医治的?你跟他都是那副模样。”   崔晔原本离得不远,袁恕己的声音虽已经压低,却怎会瞒得过他的耳目。只是他虽然听得明白,却并不露声色,连目光都未曾转一转。   阿弦道:“我原本以为是可以医治的,所以拼命想带卢先生去医馆,谁知……今天跟他撞见,我才知道……”   就在阿弦看见卢照邻醉酒、她扶着他责骂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令她顿生悚然、最不想见的一幕情形。   卢照邻抱着头,似在忍痛。   他蜷缩着双腿,浑身不停地发抖。虽然竭力隐忍,仍听见模糊断续的低吟。   门打开,有道影子靠前:“别怕。”   那来者低低一句,回手取了一枚银针,在他的背上,肩颈,双腿关节等处连刺了数下。   卢照邻这才慢慢地停下寒战,他抬起头来,憔悴的脸上挂着极大的汗滴,那是因为常人难以容忍的疼痛所致:“多谢师父,向来费心了。”   被叫做“师父”的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赫然正是孙思邈!   只听孙思邈道:“上次你入狱之时,正是严冬,被那狱中的寒祟之气冲了,邪风入骨,又未曾及时来找我,才郁结起来,难以纾解。不过,升之你也不要过于忧虑,我会再想法子。”   卢照邻苦笑:“这也是时也命也,我知道这病躯只怕难以回春,所以想要在一切无法收拾前离开长安……蒙师父一向照料,我已不知如何报答了。”   孙思邈道:“不必这样说。你我师徒一场,也是缘分……在我说不成之前,你且记得千万不要放弃。”   阿弦本来想,孙思邈的医术出神入化,若得他相看,卢照邻必然无恙。   可两人竟是“师徒”相称,而孙思邈已经给卢照邻看过,且并无良策,老神仙劝卢照邻的时候面上那前所未有的肃然之色,正代表着这病情难以应对到何种地步,甚至让向来挥洒自如的孙思邈,都束手无策。   阿弦道:“若连老神仙都没有法子,这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够相助卢先生了。”   袁恕己目瞪口呆,他虽然不好吟诗作赋,但卢照邻诗才大雅,连他也是一个“如雷贯耳”,此刻听了内情,想到那样惊才绝世之人,心中不觉也唏嘘起来。   阿弦说罢,回头看时,却见崔晔不知何时已缓缓落座,脸色有些异样,阿弦本又想起那日在许府门口所见的烟年的异状,但是这是在宫中,崔晔又如此,仿佛不适合提此事,她思虑片刻,便仍缄默。   不觉黄昏来临,太平安睡整日,醒来后精神甚好,尤其是见崔晔在旁,格外喜欢。   即刻命御厨传饭,就让崔晔,袁恕己跟阿弦一块儿在殿内共用。   不多时,御膳房将餐饭奉上,太平打量了片刻,道:“怎么没有鲜鱼脍?”   宫女道:“因公主身子不适,所以不敢先呈那些寒凉之物。”   太平哼了声:“我不爱吃,崔师傅跟袁少卿他们也能吃啊。”又扭头问阿弦:“十八,你吃过没有?”   阿弦道:“吃过。”   太平道:“那你定是没吃过宫内的鲜鱼脍,其薄如纸,崔师傅也是夸奖的,外头的断然不能比。”   阿弦不答,她当然也吃过片的薄如纸的鲜鱼脍,那应该也是天下无双的……但是此刻,却只淡淡一笑而已。   太平又道:“这个乌雌鸡羹跟炙羊肉也不错,崔师傅最喜欢乌米饭……两位爱吃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就随意用好了。”   太平极少跟这许多人一块儿同桌吃饭,故而兴致极好,话也比平日更多好些。   阿弦却比平日更少言寡语,只是低头吃饭。   一时吃罢晚饭,太平毫无睡意,环顾周围,崔晔是个师长,不便缠着说话,袁恕己是个武官出身,不愿跟他多言。   太平瞟向阿弦,蓦地想起一事:“十八,阿黑呢?”   阿弦顿了顿,才反应她说的是玄影:“在家里。”   太平道:“你怎么不带他来?”   阿弦道:“之前伤着了,一直都留在家里休养,还没许出门。”   太平紧张起来:“是怎么伤着的?是不是因为……”她的脸上流露悚惧焦急之色,有些说不下去。   阿弦道:“是被人误伤了的,现如今已经快好了。改日就领他出来走走。”   太平略松了口气:“没有大碍就好了,不然我……”   两人说话之时,袁恕己靠在柱子上站着,崔晔在另一侧窗户边,眼睛望着外头,恍若未闻。   袁恕己插嘴道:“殿下,说起来你是怎么见到玄影,又是如何给他项圈上留字的?”   太平道:“说来也巧,那天我昏昏沉沉地,被贼人带着,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嘴巴被堵着,手脚也被捆着……忽然耳畔听到一阵狗叫……”   随着太平说来,阿弦眼前也看见,太平缩在一处黑暗无光的所在,嘴里发出低低地啜泣声,正在无助之时,忽然底下有一物钻了进来。   一个黑溜溜毛茸茸地头,正是玄影。   太平一见,瞪大双眼,要叫却叫不出声,只是微微蹬了蹬腿。   玄影歪头看着她,太平望着它安静的眼睛,也慢慢平静下来,她艰难地挪动身子,高抬双手。玄影仿佛有些畏惧,正要后退,太平惊慌失措地摇头。   玄影迟疑着止步,太平趁机抓住它的项圈,她摸着那坚硬冰凉的项圈,望着上头“大理寺犬”四个字,想了想,又竭力低下头,从耳朵上将一个耳珰摘了下来。   用耳珰的尖锐一头,太平颤抖着手,用尽全力刻下“救我”两个字。   生怕玄影被人发现,太平勉强刻完之后,便放开玄影,一边抬头示意它离开,玄影倒退两步,终于还是转身跑了出去。   但就再它跑出去之后,太平听见外头有人喝道:“这里怎么会有条狗!”   然后就是玄影“呜”地一声,太平听出是狗儿受伤哀鸣的声响,加上方才刻字已经用尽浑身之力,太平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这会儿众人听罢,面面相觑。   袁恕己叹道:“原来果然还是玄影先找到殿下。只可惜当时我并没留意玄影的异样。”   其实玄影虽然嗅到了太平藏身之地,但当时玄影只是路过,却并非是灵性要找太平。被太平刻字,也是误打误撞。   毕竟在玄影的心目中,只有阿弦是自己的主人,除了阿弦,崔晔跟袁恕己应该也有一席之地,但是太平却有些正好相反……毕竟当初它被贺兰敏之强行带走后,又被太平用黄金项圈锁住,困的它无法离开,脖子都磨破了,因此玄影对于太平其实是有点“阴影”的。   因此也并没有像是当初在桐县雪谷之困救阿弦一样去传信救她。   太平说完,便对阿弦道:“阿黑救了我的命,十八,你肯不肯把它让给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么?”   阿弦摇了摇头。太平道:“你这穷小子,怎么这样固执?只要你说一声,我让父皇赐你大宅子,给你升官,怎么样?”   阿弦不理。   袁恕己笑道:“小弦子才不是卖狗求荣的人呢。”   “卖狗求荣?”太平喃喃,继而大笑起来。   阿弦听了,也不由忍俊不住。   武后派人来询问过一次,这边自回万事皆妥。   渐渐地入夜,太平说了半晌话,也有些劳累,便自去睡。   阿弦起初还能撑着,随着夜深,困意上涌,袁恕己悄声道:“这里有我跟崔晔,你偷懒睡会儿,没人知道。”   阿弦不应,袁恕己索性挪到她身旁:“不然你靠在我身上,打个盹儿吧。”   实在是困倦无法,阿弦便将头一歪,靠在袁恕己肩上,这正如瞌睡中被塞了个枕头,居然一转眼的功夫就呼呼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弦只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凉。她起初还当自己是没有盖被子的缘故,只是稍微地缩了缩身子而已,然后很快,那股冷意骤然加重,以至于阿弦无法再沉睡下去!   她猛地睁开双眼,望见眼前近在咫尺地立着一道影子。   阿弦几乎本能地窒息。   那“影子”立在跟前,头发散乱,脸色斑驳,做青黑色,身着长衫白衣,血渍纠结。   两只鬼眼直直地望着阿弦。   因听崔晔说起过昨夜情形,阿弦原本以为是“钱掌柜”因心有不甘,才来恐吓太平云云,此时一见这鬼的样子超出预计地可怖,几乎不敢细看。   袁恕己就在阿弦身旁,虽然看见她呵出的气息几乎凝结成寒霜,却偏无法看见眼前的那只鬼,只问道:“小弦子,你、你是不是看见了那种……”   阿弦无法回答,因为冷极,嘴唇已经变作紫黑色,甚至连眼睫上都缀了淡霜。   袁恕己见她死死地盯着前方,心中恐惧,却并不是因为那未知的鬼怪,他张手将她抱住,回头瞪着虚空:“有什么本事冲我来!”   那鬼却连看也不看,只是盯着阿弦。然后它锐叫一声,忽然变了!   阿弦的眼睛几乎都给冻住了,想闭都闭不上,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发生的种种,很快地几乎连魂魄都要冻僵了。   袁恕己察觉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情知不妙:“小弦子,你撑着点,崔晔,崔晔!”举手将阿弦抱住,却不知往哪处求救。   这会儿殿内的宫人都被惊动了,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只看见袁恕己抱着阿弦,而后者睁大双眸,脸色白里泛青。   那鬼越发靠近了阿弦,几乎跟她脸贴着脸,桀桀笑道:“看清楚了么?这就是……那妖妇对我所做的……”   一股森寒凉意钻入阿弦的耳中,如蛇似的体内游走。   阿弦再也撑不住了,竭力叫道:“阿叔!”   这声音十分低微,阿弦颤抖着,复哑声拼命叫道:“阿叔,阿叔,阿叔!”   那鬼狞笑着贴近阿弦的额头,双眼对上阿弦的双眼。   袁恕己死死抱紧,阿弦却想要挣扎,正在这万般无奈之时,崔晔的身影从内殿掠了出来。   千钧一发的瞬间,他举手将阿弦肩头一握,张手将她拥入怀中。   与此同时,“啊”地一声惨叫,于冥冥中响起。   太极殿内众人当然看不见那只鬼,只是觉着殿中好似比平日要冷许多,几乎让人牙关打颤。   但随着那鬼魂飞魄散,殿中亦有一股冷风绕浮而过,扑面似起了一阵略带酒气跟腥气交加的湿冷之风,然后消散一空。   殿内的冷意也随之陡然减退!   在场之人却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崔晔静静对众人吩咐:“都退下吧,做了噩梦而已。”   众宫女太监退下之后,崔晔慢慢放开阿弦,问道:“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袁恕己在后盯着他道:“我倒也想问,你方才去哪里了?”   崔晔道:“我在内陪着公主。”   袁恕己道:“你明知道小弦子能看见那些东西,你却在里头陪着公主?”   崔晔道:“我叫阿弦来是为了什么,我们都清楚。若我在身旁,阿弦就什么也看不见。”   这话当然是无懈可击。   阿弦缓缓抬头——她先前也曾忧虑过此事,只是……没想到不必她开口,崔晔早也想到,且早自主而为。   但是袁恕己却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你是故意离开小弦子,好让她看见那些东西。”   崔晔并不否认:“是。”   袁恕己满面寒霜:“我先前以为我做事已经颇为狠绝了,不料,不动声色的人狠起来才是真够狠。”   “别说啦。”忽然阿弦道:“这不是钱掌柜。”   袁恕己跟崔晔一同看向她,袁恕己问道:“小弦子,你说什么?”   阿弦道:“方才那个鬼,不是钱掌柜。”   崔晔道:“那么是谁?”   阿弦举手捂住耳朵,喃喃道:“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挡住了袁恕己询问的声音,却挡不住那一阵阵尖利刺耳的猫叫声,伴随着凄厉的笑,可怖的惨叫。   那女子厉声叫道:“阿武妖猾,乃至于此!”   她的双手双足都被斩断,身体被放进酒瓮之中,只露出一个头颅在外,白多黑少的双眼盯着阿弦,笑道:“你看见了吗?她对我们所做的!”   袁恕己在听见“阿武妖猾”之时,心头凛然,想也不想便捂住阿弦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标题是有两重寒意哒,阿武的,阿叔的?   看到有小伙伴说不该晚上看,赶紧在标题里提示一下,免得吓到胆小的盆友们(⊙﹏⊙)b么么哒,写个小剧场压压惊~   书记:其实我那句说的太含蓄了   阿弦:不含蓄是怎么地   书记:咬人的狗不叫!   据说两章没出现的玄影:汪!(力保男主存在感) 第121章 自信   阿弦年小, 又久居穷乡僻壤, 有些京都密怖异闻,自然不知。   当初高宗废了王皇后, 立了武氏之后,废后跟萧淑妃两人, 便被囚禁于后宫密室,处境凄惨。   密室甚是简陋, 暗无天日,两人于其中,终日以泪洗面,诸般苦楚无人理会,苦不堪言。   忽一日,高宗心血来潮记起两人, 念及昔日恩爱前来探望,惊见是如此惨状, 心中不忍, 便许诺要救两人出去。   谁知武后自有眼线,当即便知道此事。   当初太宗驾崩的时候,自以为将武媚囚禁在感业寺便万无一失,谁知竟仍让她绝地重生, 武后当然比常人更加明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因此她亲自来到废后跟萧淑妃的居所,先命各自杖责一百,打的遍体鳞伤, 血肉模糊,然后……   便是阿弦方才所见了。   武后处置王皇后萧淑妃两人的手段,算来大概只有汉时吕太后吕雉对付戚夫人的时候可以一比了。   所谓“人彘”这种极度残忍可怖的称呼,便是从吕雉而始。   而据《新唐书》记载,在萧淑妃临死之前,曾经大呼:武氏狐媚,乃至于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   这意思便是责骂武后,且说以后会变成猫,武后为鼠,将生生咬碎她的喉咙来报仇。   然后,又有武后命宫人驱除宫中所有的猫的传说。   甚至是崔玄暐跟袁恕己,也是在事发后数年才略略风闻……只是仍不知真假。   所以就在听见阿弦说“阿武妖猾”之类,袁恕己一下子便想起了多年前那宗秘闻,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毕竟是在宫中,虽已是陈年往事,毕竟非同一般,若给武后知道了阿弦看见了萧淑妃的鬼魂……之类,以武后猜忌的心性,狠辣的手段,将如何处置,谁也猜不透。   正在屏息之时,有人问道:“崔师傅,怎么样了?”   原来是太平公主走了出来。   先前在袁恕己呼唤崔晔的时候,内间太平就惊醒了,本满面慌张,幸亏崔晔在旁边,劝她道:“殿下莫怕,不要出外。”   太平才按捺不动,只问道:“出什么事了?”   崔晔盯着外间,面色凝重,答道:“不怕,袁少卿能应付。”   不料却又听见阿弦大叫“阿叔”,太平才又要追问,崔晔道:“殿下留在这里,千万莫要出去。”   太平不解,面前人影一晃,却是崔晔疾若风似的掠了出去!   在宫女的环绕下,太平愣愣地等在里间,一直听外头没了动静,才按捺不住翻身下地,出来查看情形。   袁恕己撤手之前,不忘在阿弦耳畔叮嘱:“别说方才之事。”   崔晔则回身道:“殿下勿惊,只是阿弦方才做了个噩梦,现如今已经叫醒了。”   袁恕己皱眉斜睨他:“真敢说。”   阿弦想到方才所见,心有余悸,看着崔晔在前的身影,——就像是在飞雪连天狂风大作的夜晚走了很久几乎冻僵的旅人看见火光,有种想要即刻走到他身旁去的冲动。   太平先前正从睡梦中醒来,尚且懵懂,此刻清醒过来,因看阿弦道:“你居然还会做噩梦?”   阿弦道:“嗯……”又看崔晔,双手还有些冰寒难伸。   太平笑道:“那你一定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你为什么叫‘阿叔’?”   阿弦看向崔晔:“想叫、就叫了。”   袁恕己见她的双手颤抖,便将她的手握了一握,仍觉冰冷非常:“小弦子,你还冷么?”   太平听见,便道:“外间是有些冷的,不如到里间去,左右内殿也极大,我一个人哪里睡得过来,且我一个人也怪怕的……唉,如果有阿黑在就好了,明日一定要叫人带阿黑进宫来给我看看。”   太极宫再次恢复了平静,因担心消息传出去,引武后不安,崔晔叫一名宫人自去禀明只是虚惊一场。   顷刻那宫人回来,报说:“娘娘说:不必凡事回报,娘娘很相信天官跟少卿之能,只有劳两位了。”   两人道了不敢。仍回到殿内值夜。   此时阿弦已被太平拽到了里间儿,隐隐听到两个说话的声音。   袁恕己斜斜地倚在门口,侧耳听了一听,便对旁边的崔晔悄声道:“你方才那样,也不怕小弦子出事?”   他一直都守着阿弦,当然也看的最为清楚,——那一刻阿弦的脸色都变了,不是惨白,而是白里泛青的那种,连看不见鬼魂的他都感觉到了那股迫人的寒意就在面前。   崔晔道:“少卿很是关心阿弦。”   袁恕己道:“这不是废话么?”   崔晔道:“但据我所知,在桐县的时候,少卿一度对阿弦怀有敌意。”   袁恕己道:“过去的事总是提来做什么,何况哪个人没有眼瞎的时候啊。”说到最后一句,他特意瞅了崔晔一眼。   崔晔道:“那现在少卿对阿弦如何?”   袁恕己眨了眨眼:“我当然……当然是喜欢她,怎么样?”   袁恕己并不知崔晔对阿弦的身份知道多少,是否如他一样知道阿弦是女孩子,是以略有迟疑。   崔晔淡淡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袁恕己不知他这句是何意思,正在浮想联翩,忽然听到里头太平道:“我去平康坊的那次,跟你一块儿的那个人是谁?”   阿弦道:“没有谁。”   太平认真道:“别跟我胡混,就是那个很护着你的男的,长的……倒也看得过去,我记得你叫他大哥来着。”   阿弦早知道她说的是陈基,只是不想提起而已。   如今见赖不过去,便道:“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   太平笑道:“但是我还记得你当时说你是孤儿,怎么还有个大哥呢。”   阿弦道:“不是亲的。”   太平“啊”了声:“原来是这样……那你从小到大岂不是没有别人疼?”   阿弦道:“有的是。”   太平道:“有谁?”忽然吃吃笑道:“难道是崔师傅?”   殿内突如其来的沉默,连同外头的袁恕己跟崔玄暐也皆无声。   然后阿弦淡淡哼道:“他只是其中一个。”   袁恕己“噗”地笑了出声,崔晔也忍不住嘴角微挑。   里头太平道:“哈哈,你又是在吹牛,我早知道啦。”   阿弦奇道:“你知道什么了?”   太平道:“上次小年逛街的时候遇见,你买个昆仑奴的面具都一脸肉疼,弘哥哥都跟我说了。”   阿弦本是随意跟她闲话,猛地听她提起这件来,便咳嗽了声:“太子怎会跟你说什么?”   太平道:“弘哥哥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不要为难你,说你是从外地来长安的,必然不容易,囊中羞涩也是有的。”   阿弦本要再反驳不认,然而听了这句,却也没什么可辩的,便哼了声,低头不语。   太平见她不搭腔,便道:“你生气啦?”   阿弦道:“没有,夜深了,殿下还是睡吧。”   太平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那好吧,我也有点乏了。”   内殿里就此无声。   顷刻,崔晔走到殿门处,往内看了一眼,却见太平公主睡在榻上,却不见阿弦的身影。   崔晔忙转头四顾,蓦地发现在右手侧,是阿弦倚坐在柱子上,低着头,已经睡着了。   崔晔看了会儿,有宫女悄悄走了过来,轻声道:“天官,有何吩咐?”   崔晔顿了顿:“夜深会冷,去取一床被子,给他披上。”   宫女答应:“还有别的吩咐么?要不要将这位叫起来,安排一个睡榻?”   崔晔道:“不必了。”   崔晔悄然后退,身后却撞到一人,他回头看时,却是袁恕己抻着脖子往内瞧。   袁恕己后退一步,道:“小弦子呢?怎不见人?”   崔晔道:“在墙边儿睡着了。”   袁恕己忙瞅过去:“这怎么成,地上毕竟凉,她方才受了惊吓,那手跟冰似的,再这样睡一夜,只怕会落下病。”   崔晔道:“好不容易已经睡着了。”   正此刻宫女取了被子,双膝跪地,为阿弦披在身上,大概是动作太过温柔,竟也没惊醒她。   袁恕己踌躇片刻,方不再说了。   两人又退回外殿,袁恕己依旧在柱子旁靠站着,崔晔于旁侧桌边儿落座,两个人都并无睡意,听到外头更漏声响,不知不觉,丑时已过。   却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一夜终于要平安无事过去的时候,内殿里又传来连声尖叫。   起初袁恕己还以为是阿弦,故而进门后便直冲阿弦而去,谁知入目,却见阿弦仍坐在地上,似被惊醒,正睁大双眼看向前方——太平公主的方向。   与此同时,是崔晔也闪身入内。   这会儿太平已又从榻上滚落,缩在榻边儿上瑟瑟发抖,口中乱嚷,崔晔上前将她的手握住:“殿下勿惊!”   他连唤数声,太平方醒悟似的,盯着他看了会儿,叫道:“崔师傅。”忙将他抱住,兀自发抖。   崔晔道:“殿下是怎么了?”   太平哭道:“是那个鬼,又来找我啦。”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上次那件事后,这殿内的侍从都被带走审讯,至今未回,弄得人心惶惶,这会儿听太平又如此说,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刹那间跪了一地。   崔晔轻轻拍了拍太平的背,回头看向阿弦。   正好袁恕己将她扶着站起身来,阿弦的双腿有些酸麻,袁恕己察觉,便俯身给她揉着膝关节。   忽然听见崔晔跟太平问答,袁恕己随口问道:“小弦子,你可曾看见什么?”   这其实也正是崔晔的意思。   阿弦茫然道:“什么也没有。”   袁恕己道:“当真?”   阿弦点了点头——除了先前在外殿遇见的那只之外,目之所及,十分干净。   崔晔问太平道:“殿下不必着急,你可否告诉我详细情形?”   太平抽噎道:“方才他又站在我面前,样子仍是那样可怖,崔师傅进来的时候,他才不见了的。”   阿弦心头一动:崔晔虽跟袁恕己几乎前后脚进内,但因袁恕己离的近,毕竟早一步,但比袁恕己更快的,则是阿弦。   她在听见太平的叫声之后立刻醒来,所以室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按照太平所说,那时候在她榻前应该有什么才是。   可是阿弦明明什么也没看见。   既然如此,太平有怎会如此说?难道她真的是因受惊过度出现了幻觉,或疑神疑鬼而已?   这一场闹,不免又惊动了武后,这时候武后才睡下不久,却仍是起驾而来。   太平复哭的可怜之极,依偎在武后怀中,武后不住地安抚她,又问详细。   崔晔道:“臣等一直都守在此间,并未发现异常。”   武后道:“那么……十八子可看见什么了?”   阿弦正低着头,见点到自己,便道:“我也并没有看见什么。”   武后不以为然。   崔晔道:“娘娘,我还是觉着,殿下只怕是受惊以至于体弱神虚,而并不是真的这宫中有什么邪祟。”   武后笑道:“我也正觉着如此,但是陛下疼爱太平心切,我若坚持说无碍,陛下反当我不把太平放在心上。”   太平又是委屈,又且着急:“崔师傅,母后,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我真的看见了!”   崔晔瞥一眼阿弦,阿弦会意摇头。   崔晔便道:“殿下年纪毕竟还小,又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身心受创,由此疑心生暗鬼,也是有的,殿下只要放宽心,不必多去思虑,好生服药安寝,必然无碍。”   太平红着眼道:“崔师傅,你怎么不信我能看见?”   崔晔道:“若殿下当真这般说,那么,所谓鬼神之说,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又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若那鬼当真死的冤屈,他想要报仇索冤的话,也自要找那正主去,是袁少卿负责将他拿住,是丘神勣百般刑折,他若报仇,当然要先去找那两人,又怎会来寻殿下?何况殿下身份尊贵,此又是宫中,有诸神诸佛庇佑的,似那种孤魂野鬼,又怎敢擅闯如此森严庄重之地?”   太平听了他这一番话,才慢慢平静下来:“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   崔晔道:“我们这许多人都帮殿下看着,里头有阿弦跟众人,我跟袁少卿就在殿门处,若有异样,早就发现了。殿下若是信我,切勿再自疑自苦。”   武后听他说罢,面上也露出笑容,低头对太平道:“你可听见了?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肯听,只当我是安慰你的而已,如今崔天官可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你向来不是最为钦佩么?他的话又果然这样有理有据,我都信服,你总该听了吧?”   太平缓慢点头。   “这才是娘的好孩子。”武后将太平揽入怀中,摸了摸她的头,又满是宠溺道:“以后你若还是害怕,不如随时都跟在母后身旁,若真的有什么鬼祟想要侵害太平,就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这话带了几分隐隐地霸气,在场几人听着,心情各异。   太平依偎在武后怀中,依稀一笑:“谢谢母后。”   阿弦垂着头,只恨不得此刻脚下有个地洞,把她深埋在里头,那就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必听了。   外头宦官忽道:“皇上驾到。”   武后拍了拍太平手背:“你父皇也看你来了。”   袁恕己握住阿弦手腕,同她一块儿后退靠边。   他也并未第一时间看向门外,反而看向阿弦,见她的脸色隐隐发白。   好歹并无人注意,袁恕己便向她身边靠了一步,低声道:“小弦子,别怕,皇上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不会吃人。”   阿弦才牵了牵嘴角,勉强道:“知道啦。”   不多时高宗进门,身边却还陪着一位千娇百媚的丽人,正是魏国夫人贺兰氏。   贺兰氏并未盛装打扮,反而一身素服简装,就仿佛才慵懒睡醒一样,此时跟着高宗一块儿前来,意味自然非凡。   武后放开太平,起身迎驾。袁恕己崔玄暐等人也在侧相迎。   高宗见他们都在,笑道:“皇后免礼,崔天官袁爱卿也不必多礼,今日劳烦你们了。”   崔晔跟袁恕己道:“不敢。”   高宗又上前细看太平,见她双眼发红,神色惊惶,不由道:“原先朕听说还好好地,怎么忽然又闹腾起来了?”   武后道:“其实并不跟别的相干,只是孩子受了点惊吓,所以有些疑神疑鬼的。太平自己方才也说了。”   太平点了点头,高宗在榻边坐了,搂住太平肩膀,叹道:“若真如此,倒也好办,多吃两剂安神补气的药就好了,横竖别让朕的太平有事。”   高宗说着,又看向崔晔道:“太平年纪还小,又是个女孩子,故而朕跟皇后都格外疼惜她,不愿她出丁点儿纰漏,不然,断不会指使大臣进宫做这种事的。”   崔晔道:“陛下不必如此,能为陛下跟公主效劳,也是臣等的荣幸。”   高宗笑道:“不管如何,朕替皇后跟太平都谢过两位爱卿了。”   两个自都称呼不敢。   此时魏国夫人从旁道:“早听说袁少卿为人可靠办事老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英武之才。”   袁恕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魏国夫人,见她容貌娇丽,言语张扬,倒是跟贺兰敏之有些相似,又想到听说的那些高宗跟贺兰氏之间的关系……如今看这般情形,倒是十有八九是真。   因魏国夫人身份微妙,袁恕己只低头道:“多谢夫人夸赞。愧不敢当。”   魏国夫人却对高宗道:“皇上,你自己也说了,人家是堂堂朝臣,居然来给你看门守院似的,这也是他们忠心才如此,你可不能口头说一声谢就算了,很该好生嘉奖。”   高宗笑道:“说的是,朕记下了。”   武后在旁,淡淡地又扫了一眼魏国夫人,贺兰氏却只当未觉,笑容里却透出几分得意。   此时高宗瞥向阿弦,迟疑问道:“这位又是?”   武后便含笑道:“陛下,他就是‘十八子’。”   高宗本满眼疑惑,听了这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他竟是转作惊喜之色,笑道:“朕可是闻名良久,今日才得见面了。”   阿弦在高宗相问的时候已经提起了心,又听那句“原来是你”,顿时间竟有些魂魄荡漾,正不知如何,幸而听高宗说了最后一句。   高宗点头叹道:“当初你才来长安,明德门前打了李洋,说明德门乃是天子脸面,不可为天子脸上抹黑的时候,朕就已经印象深刻,后来又闹出那许多事来……只不过,真是没想到,居然只是个这样年幼的少年而已。”   武后笑道:“可不正是英雄出少年么?也是陛下的仁德,这天底下的英杰灵秀才齐聚长安。”   高宗点头,饶有兴趣地问阿弦道:“你多大了?”   阿弦深吸一口气:“回陛下,十……十六了。”   高宗“哦”了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看不出来,我还当只有十三四岁呢。皇后你觉着呢?”   武后笑道:“这孩子是个孤儿,打小儿吃了些苦,所以不像是寻常人家吃穿不愁的孩子们长的那样壮实高大。”   高宗叹道:“原来是这样,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对了,你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   阿弦听着高宗跟武后的对话,脑中早嗡嗡作响,仿佛是澎湃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冲了过来,不毁天灭地誓不罢休一样。   阿弦自觉身在浪中,几乎有些站不住脚,正在随波起伏,旁边袁恕己靠近过来,在她手臂上悄悄地扶了一把。   如有了片刻凭仗,阿弦这才站稳。   李治见她不答也不动,不由道:“你怎么了?”   袁恕己便代替答道:“陛下恕罪,她毕竟年纪小,身体向来有弱,熬了一天一夜,有些乏累,御前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高宗方笑道:“我怎会责怪他什么?你抬起头来我看一看。”   袁恕己正满怀担忧,阿弦慢慢地抬起头来。   在她面前的高宗,浓眉长髯,仪表堂堂,却并没什么身为帝王的那股迫人的威仪,正好相反,满面却是慈和之色。   忽然旁边太平道:“父皇,你怎么啦?”   高宗回头笑道:“啊,没什么,朕就是好奇将半边长安都搅乱的人,生得什么模样而已。”   太平道:“他并不是生得三头六臂跟哪吒一样,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高宗哈哈大笑,又将太平搂入怀中,道:“知道开玩笑,那必然是无碍了。”   魏国夫人在旁看了阿弦半晌,笑道:“你不是跟在我哥哥身边儿么,怎么跑进宫里做什么?”   阿弦道:“是宫内传召。”   魏国夫人别有意味般道:“那你可要留心了,周国公最讨厌三心二意的人,他今日使唤你你却不在,惹怒了他,一定会罚你。”   武后道:“贺兰,难道他在敏之身旁侍奉,竟比奉召入宫看护太平更要紧么?”   魏国夫人道:“我当然觉着是看护公主要紧,只是怕哥哥那个坏脾气,会迁怒给他呢。”   武后道:“敏之性子虽冲动了些,但不是不明事理的,既然此间已经平安无事,不如让崔卿把十八子送过去,在周国公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崔晔拱手应承。   魏国夫人道:“这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哥哥未必会这样小气……只是我想不通,宫里多少内侍都用不完,何必巴巴地从外头又找一个进来。再者说原先不是还说太极殿里有细作弄鬼,把那些人都绑起来审讯拷打了么,这会儿难道就不怕这也不是个好的?”   武后只淡淡道:“我相信周国公的眼光。”   魏国夫人才又要说,高宗拦住她,道:“敏之的眼光于京都也是独一无二,若这孩子有个什么,敏之断不会容他留在身旁。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着又看向武后:“不过皇后,我的确有些不解,怎地还要把敏之的小厮也叫进宫里来?他又有何用处?”   武后还未作答,崔晔道:“回陛下,此事是臣的主意。”   高宗问道:“哦?不知这是何故?”   崔晔道:“阿弦年纪虽小,昔日在豳州的时候,也是县衙捕快,袁少卿去豳州任职,便慧眼独具地收了他在身旁,因此袁少卿所破奇案,也跟阿弦脱不了干系,故而这次听说要召袁少卿进宫,不由就想到阿弦,双剑合璧,岂非无敌?”   高宗大笑:“不愧是崔天官,想的周到,说的明白。”   武后在旁也微微一笑。   说了这许久,天色已明。当即二圣便许三人出宫,武后留下来照看太平,高宗同魏国夫人自回麟德殿。   出麟德殿往外,魏国夫人道:“这个叫十八子的,名字怪,人也怪。”   高宗李治道:“这是什么意思?”   魏国夫人笑道:“名字就罢了,至于这个人,我怎么冷眼瞧着,有些像是……”   李治问道:“像是谁,怎么不说了?”   魏国夫人道:“像是皇上啊。”   李治笑道:“你又在在信口胡说了。”   魏国夫人也并不纠缠此事:“你就当我瞎说好了,但是这一次明明是皇后惹的祸,还几乎把太平害死,那句‘废皇后,得太平’才传入我的耳中,我就慌了,若换了我,一定会立即自请陛下废黜皇后之位也要保住太平性命,她倒好,像是没事人一样,如今才懂得着急了么?”   高宗笑道:“罢了,不必再提。都已经过去了。”   贺兰氏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您难道打算忍她一辈子?”   高宗道:“不然又能怎么样?”上次终于不想再忍,叫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谁知最后……上官仪落得如此下场,高宗也知道跟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贺兰氏却道:“您是皇上,当然是您说了算的。”   高宗叹了口气:“唉,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贺兰氏撒开他的手:“说来说去,您不过是不想废她而已!”   高宗道:“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咱们回去吧……”   贺兰氏皱着眉:“皇上自己回去吧。”   高宗忙道:“你去哪里?”   魏国夫人却转身往外,边走边道:“皇上既然这么怕她,我在这里呆着也没意思,我出宫去了。”   高宗又叫数声,贺兰氏置若罔闻,高宗怏怏地叹了声,自己扶着宦官回宫去了。   且说贺兰氏怀着怨愤,匆匆地出丹凤门,正要往周国公府去,却见前方路上有三人伫立。   魏国夫人略一看:“怎么他们在这里?”   距离皇宫不远处的三人,赫然正是崔晔,袁恕己跟阿弦。   贺兰氏打量中,马车滚滚往前,正经过此处,贺兰氏道:“停车。”   车夫忙勒住马儿,贺兰氏掀起车帘,笑微微往外道:“十八子,你不是要回周国公府么?要不要上车,我也正要去那里。”   阿弦道:“多谢夫人美意,承受不起。”   贺兰氏笑道:“这有什么。”复看袁恕己跟崔玄暐两人,“少卿跟天官若不嫌弃,也一并同车就是了。”   两人哪里肯,忙都谢辞。贺兰氏道:“好吧,那我就先去一步了。”向着三人仍是一笑,放下帘子。   袁恕己目送那马车离去,不由道:“陛下可真是混不吝,老少咸宜啊……”   崔晔咳嗽了声:“少卿,不可乱说话。”   袁恕己蓦地醒悟一件事,忐忑看向阿弦,陪笑道:“小弦子,昨晚你必然没睡好,我送你回去先睡一觉可好?”   阿弦倒是并没在意袁恕己的话,她昨夜果然没睡好,且又受那极大惊恐,最后又是二圣的无心一击,这会儿可谓身心俱疲,神魂憔悴。   阿弦双眼酸胀,忍着不适反而笑道:“好。”   又道:“我说我不想进宫,下次是绝对不再自讨苦吃啦。”   袁恕己瞥一眼旁边的崔晔:“这还要多谢天官。”   阿弦不解,袁恕己道:“是他向皇后举荐的你,不过这举荐的还真对,就算误打误撞,公主不是见鬼,而是疑心生暗鬼,那倘若这萧淑妃的鬼魂趁机出来作祟,岂不是我们守多少夜也没用,毕竟治标不治本。”   阿弦才知道是崔晔举荐,举手揉了揉眼睛:“阿叔,我可不想参与宫中的事啦,以后若还有类似,你记得给我推了,不要让我来。”   崔晔道:“之前那鬼还跟你说了什么?”   阿弦道:“也没什么……”想到那鬼跟自己面对面的模样,虽是青天白日,仍是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才道:“她、她只问我看没看清……他们所遭受的。”   声音越来越低。   袁恕己不由自主道:“你看见了什么?”   阿弦抱了抱胳膊:“没有手脚、被丢进酒瓮的……”   袁恕己几乎有捂住她的嘴:“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提了,小弦子,快点把这件事忘掉,以后咱们再也不进宫了好吗?”   阿弦正要点头,崔晔道:“未必。”   袁恕己扭头看他:“说什么?”   崔晔道:“只怕是避不了的。”   昨日他跟武后提起阿弦的时候,武后自己早也想到了阿弦,所以就算不是他提及,武后关心太平情切,终也会想要试一试。   这一次,幸亏是他跟袁恕己同在宫内,倘若他不在呢?   崔晔道:“有些事……得让阿弦一个人去面对。”   “你又来了!”袁恕己不快起来,“你当她是什么?当她是你吗?像是你这样冷血无心八风不动的?”   若这会儿不是距离大明宫还近,袁恕己早提高声音吵了起来。   崔玄暐不跟他辩,只看向阿弦道:“你先前面圣的时候,是在怕什么?”   阿弦道:“我没有怕。”   崔玄暐道:“你当然没有怕,你只是有些软弱。”   袁恕己气的七窍生烟,叫道:“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真当她三头六臂是个哪吒?”   崔玄暐看着阿弦,却并没有再说别的,也并无什么恼色,淡淡道:“既然袁少卿相送,就不必我多事了。但是,倘若周国公为难你,你不可跟他说是旨意,只说是我举荐,记得了?”   阿弦道:“记得了。”   崔晔又沉默片刻:“好,我先去了。”他向着袁恕己一点头,转身往崔府的车驾方向而去。   身后,袁恕己只觉着自己口中也吐出丝丝寒气儿来:“这人的血大概也是冷的。在豳州的时候我以为他那副模样已经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如今才发现是小看了他。我料定他的血里一定有冰碴子在流淌。”   “不是,”阿弦却笑了笑:“阿叔是为了我好。”   袁恕己张口结舌。阿弦道:“他说的对。我是有些软弱。”   袁恕己恨不得捂住她的耳朵,又想再捂住她的嘴:“别中了他的歪理邪说。我倒是嫌你太刚硬了些。”   阿弦道:“你不懂。”   袁恕己咬牙道:“我当然懂!不懂的是你们!”   阿弦一愣,对上浓眉底下的那双冒火带光的眼睛——   吉安酒馆:   “我有另一个机密告诉大人,作为交换……”   陈三娘子的笑里陪着小心,“那孩子其实是个女娃儿……”   阿弦的脸白了一分,毫无预兆地,她抽回被袁恕己握住的手。   袁恕己一愣,忙又按住她的肩头:“怎么了?”   不由自主地,阿弦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豳州大营:   “今日你冒雪前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苏柄临问。   “当初老将军告诉我,朱伯就是当初宫中的御厨朱妙手,我却不知老将军为何执着于此人……”   “现在你知道了?”   “老将军想找朱妙手,是为查明当年那件案子的真相,老将军您以为,小弦子就是当初宫闱惨案中被害死的那位公主,是不是?”   呼吸渐渐急促,阿弦睁大双眼,抬头看向袁恕己。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我忽然体会到了阿基的感觉……   阿基:欢迎加入   书记:滚,我暂时不想加入 第122章 意义   袁恕己只看见阿弦呆呆地望着自己, 十分担心。   谁知阿弦一反手, 竟将他搭在肩头的手挥开,同时后退一步。   袁恕己本来不知如何, 然而见她反应如此古怪,他同阿弦毕竟是从豳州一路相处过来的, 对她的举止反应当然也甚是熟悉,袁恕己知道这不是阿弦看见“鬼”的反应, 那么……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阿弦。   心忽然狂跳起来,有种不妙预感。   阿弦仍步步后退。   袁恕己想拦住她:“小弦子,你……”   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然而还没容他开口, 阿弦已经转过身,飞快地往前跑去!   袁恕己叫道:“小弦子!”急忙追过去。   可阿弦已经一头扎进前方热闹的街市里, 就如鱼归大海, 何处可寻?   且说阿弦头也不敢回地往前狂奔,生怕袁恕己会追上来似的,不知跑了多久,精疲力竭, 靠在墙根旁呼呼喘气,眼冒金星。   袁恕己居然已经知道了她是女孩儿,甚至,他居然连她那令自己都无法接受的所谓“身世”。   虽然从豳州开始的相处到现在, 不知不觉,已经将袁恕己视作了最可信任的人之一,然而却着实想不到,他居然早就知道了这些本不该被第二人知晓的……   最要命的是,他虽然知道了,在她面前却表现的像是一无所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仍是在太阳底下,虽然身边并没鬼魂,阿弦仍觉得呼吸困难,身上发冷。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袁恕己,更加无法沉下思绪,考虑他这样做是为何,又会不会有什么……企图。   只有以最快的速度逃走。   昨夜惊涛骇浪,并没睡好,阿弦本想回平康坊家中好生休息,然而因为这件事,忽然想到袁恕己兴许也会跑去找她,一念至此,阿弦便又转过身来。   谁知才一回身,就见眼前有一道人影正扑过来。   阿弦昨晚被吓得够呛,见状“啊”地叫了出声,正欲后退,却在瞬间看清来人的脸。   竟然正是苏奇。   苏奇见阿弦俨然受惊,忙过来扶住:“十八弟,我不是成心的,只是看着背影像你,正迟疑要不要打招呼,你就忽然回过身来了……”   阿弦定了定神,看着苏奇的笑脸:“没什么,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奇道:“我有件差事去大理寺交接,才回来,你是在这儿做什么?”   阿弦道:“我……我就站站,没干什么。”   苏奇笑道:“你跟着周国公,哪里会这样清闲?不要瞒着我,我方才去大理寺的时候,可是听说了,昨儿你跟大理寺的袁少卿进宫去啦!是不是真的?”   “袁少卿”冷不丁又冒出来,阿弦的心又猛撞了两下:“是啊,才回来了。”   苏奇忙凑过来,神秘兮兮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阿弦敷衍道:“能有什么大事?”   苏奇道:“你难道不知道?前些日子金吾卫跟禁军们四处搜捕寻人,府衙也接到了通知,然而兄弟们都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人……后来大家都在传说,找的是太平公主呢!”   阿弦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差点儿脱口而出,又忙改口道:“你怎么敢瞎说?殿下明明好端端在宫里,又找她做什么?”   宫内封禁的那样厉害,行事那样隐秘,没想到民间仍猜的这样准。   “你见着公主在宫里了?”苏奇挠挠头道:“我原本也不信,只是他们说……崔天官的夫人出事的那天是在城外拜佛,还有人看见太平公主那天也是去找天官夫人了……于是都猜测前些日子搜的那样严密是不是公主出了事呢,既然你说在宫里,想必是他们瞎猜。”   阿弦只好道:“是了,不要跟着瞎猜,这种皇宫大内的事,还是少掺和为妙,免得多嘴惹祸上身。”   苏奇点点头,忽地又道:“十八弟,你这是要去哪,可忙么?”   阿弦先前因觉着不能回平康坊,只是又不知去哪里好,正想着索性去周国公府,如今听苏奇一问,便道:“我没事,正好闲着。怎地?”   苏奇面露喜色,忙挽住她的手臂道:“既如此就大好了,我心里正有一件为难的事,藏了多日了,终究不敢跟你开口……”   阿弦瞅了眼他挽着自己的手臂,想了想仍是未去在意,只问苏奇何事。   苏奇见得了这千古难逢的机会,这才将心中那难为之事一一说道。   原来,苏奇的岳丈住在平康坊东巷,他家的南邻一户人家,有一女二子,长子早亡,次子常年在外跑商,少则半年回来,多则一年,但是今年春节却并未回家,更并没叫人传信。   这家子望眼欲穿,又不知究竟,派了人去打听,因路途遥远,语言不通等,终究一无所得。   此人音信全无,家里的人担心起来,便报了官,然而却无人知道长子在外,最后是于哪个地界逗留,又如何找寻?   本地官府也只发了一则寻人通告,也就罢了。   无奈之下,这家的男主人亲自出外找寻儿子,但仍是白跑了一趟,反而把家中所余资财也都耗尽,又是伤心又是劳力,惊怕忧虑,卧病在床。   家中妇人已哭得两眼枯干,几乎看不见人,媳妇带着孙子,勉强支撑,风雨飘摇,眼见活不下去了。   苏奇的岳丈是个仗义之人,常常说起此事,苏奇听了几遍,见岳丈着实担忧,他就存了个私心。   毕竟当初阿弦被关在府衙牢中的时候,以那种玄妙天赋,为他们解决了不少为难之事,别人不知道,苏奇却是受益者之一,毕竟连媳妇都是托阿弦的福得了来的。   苏奇不敢先跟岳丈说,因知道阿弦如今跟了贺兰敏之,又怕阿弦不肯做这些事,故而想要先问一问阿弦,但今日才逮到机会。   阿弦听罢,皱眉想了片刻:“我也未必有法子,不过是尽力试一试而已。”   苏奇正捏着心,听她答应,大喜过望:“这就是救了命了!”   当下苏奇便领着阿弦往东巷去,又走了半个时辰,快到地方,苏奇对阿弦道:“稍等。”   他自走到巷口卖糕点的地方,用两文钱买了两包点心,油纸包包好提在手里。   阿弦道:“你是饿了?”   苏奇道:“不是,他们家有老有小,都饿得嗷嗷叫,借着去的因由送这个给他们……对了十八弟,你想吃吗?待会儿出来我也给你买两包。”   阿弦才知道苏奇的意图,因感受到他的用心,自己心里也有些暖意,便笑道:“我不吃,我家里也有。不过……你这样诚意用心,我才也好行事。”   又走片刻便到地方。   却见门头窄小,顶上长草,门扇也透出破败之象,苏奇道:“这就是那陈家了。”将门扇推开。   正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蹲在门口摘菜,旁边地上两只鸡正在刨地捉虫儿吃,一个干瘦小童蹲在地上看。   听见动静,两人各自看来,妇人是认得苏奇的,忙站起身来,陪笑道:“苏公差,怎么得空贵脚踏贱地?”又看阿弦穿着不同,面上便有些疑惑不安。   苏奇道:“没什么别的事,只是打这儿过,想着进来看一眼,还没有二哥的消息?”   妇人眼圈一红,低了头。   苏奇忙道:“不要难过,再慢慢找寻,这会儿没有消息,未尝不是好事。”说着将点心递过去,“这是经过的时候,有个以前受过恩惠的送我的,我跟家里都不爱吃这甜东西,顺手给孩子却好。”他又怕特意买的这妇人不收,故而假意托词。   妇人满面惶恐,又红了脸:“这、这怎么好意思?”   那孩子却着急地奔了过来,扒着妇人手腕道:“娘,有吃的了?”   苏奇道:“正好他爱吃。快拿去。”   妇人忍泪,低头把点心给了那孩子,又吩咐:“去给你爷爷奶奶送些过去。慢慢吃。”   孩子提着点心,欢喜雀跃地跑了进去。   妇人又让两人坐,苏奇哪里有心坐,寒暄了这会儿,就回头看阿弦。   不料一看,却见阿弦径直进了中堂。   苏奇一惊,那妇人也有些意外,只是因跟苏奇一块儿来的,不便如何,只问道:“这位……也是府衙的官爷?”因看阿弦年纪不大,因此不大敢信。   苏奇怕不好行事,便故意发挥起来:“嘘,不要高声。我这位兄弟原先在大理寺当差过,所以今天我叫他一块儿过来帮着看看。”   妇人一听“大理寺”,满面激动,几乎语无伦次:“这、这……原来是大理寺的差爷,我给你们烧点水……”   苏奇怕她进去打扰阿弦,便将她拉住:“我们不要扰他,让他安稳做事。”   妇人又合掌,含泪道:“苏公差,若是能找到我们家二郎,就是我一家子的再世父母了。”   苏奇正要再说,却见阿弦低着头从内走了出来,并不说话,只是要往门外走。   陈娘子不知所以:“这位、这……”   苏奇忙追着阿弦,一边儿小声问道:“十八弟,可发现了什么?”   将走到大门口,阿弦慢慢抬头,转头看着陈娘子,嘴唇蠕动,却无法出声。   陈娘子哀求道:“这位官爷,我们家那口子到底怎么样了,如果您能找到他,就是救了我们全家了,我、我给你跪下了。”   她擦着泪,双膝一屈,苏奇忙去搀扶。   阿弦的目光从陈娘子跟苏奇身上掠过,看向旁侧。   与此同时,去扶陈娘子的还另有其“人”。   就在她求阿弦的时候,那“人”就站在她的身旁。   甚至……原先就在阿弦进门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站在中堂门内的这道“影子”。   陈家人用尽方法也找不到的“人”,其实就在他们的身边。   “告诉她,告诉她,”陈二郎的鬼伸出手,却无法将娘子扶起来,只是望着阿弦,“求你告诉她,救救他们!”   而地上的陈娘子仍在哀求:“求您帮帮我们……”   若非苏奇拦着劝着,她几乎扑上来抱住阿弦的脚。   里间的孩子也听了动静,忙跑了出来,呆呆地看着这边儿,嘴上还沾着点心渣滓。   阿弦咽了口气,双手握紧又松开。   正在阿弦想要转身走开的时候,崔晔的声音忽然又在耳畔响起。   ——“你当然没有怕,你只是有些软弱。”   脚像是粘在了地上,阿弦猛然止住。   她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吱吱闷响。   面前的鬼跟人都在求着,阿弦深吸一口气,俯身将陈娘子扶了起来。   “你是想要二郎的下落,还是……想要他活生生地回来?”阿弦问。   陈娘子脱口道:“当然是他活生生地回……”   她想要的当然是后者,可是这长久的找寻,每个人心中其实都清楚,只是不敢说出口。   又觉着阿弦问的古怪,于是戛然而止。   苏奇也不大懂,忐忑问:“十八弟,你、你是什么意思?”   阿弦道:“想要二郎的下落,我大约可以帮你找到。但是,如果是要一个活生生的人,请恕我无能为力。”   苏奇彻底明白,一下子惊呆了。   陈娘子直直地看着阿弦,眼中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最终她双手捂着脸:“我知道,我早知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他在哪,我已经受够了这样不死不活地……好歹让我知道个真相……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这日,将近中午的时候,府衙的公差冲来平康坊东巷。   陈家的东邻是个姓王的小商贩,捕快冲进来的时候,王家的人正在吃饭,坐在正中的王商脸色煞白,任凭公差上前将他拿下。   但不管公差问什么,王商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公差押着王商来到他在前街的酱菜铺子的时候,王商脸上的恐惧之色才越来越重。   公差冲进铺子,并不在前头翻找,只冲到后院。   原来这王商因要腌制酱菜,又要储存材料,后院里有个地窖,打开后,两个捕快下到里头一阵翻找,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一具被包裹的十分严实的尸首。   因地窖阴凉,捆绑的且结实,尸首保存的极好,俨然正是陈家失踪半年多的二郎。   将尸首吊上地窖之后,王记才终于瘫软在地。   陈娘子早就大哭起来,冲上前去。   苏奇跟阿弦站在院子的屋檐底下,苏奇道:“十八弟,谢谢你。”   阿弦道:“这有什么可谢的。”   苏奇道:“至少,陈二郎的冤屈昭雪,他终于可以瞑目了,陈家人也不至于提心吊胆,不知道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到底是生是死,流落在哪里了。”   阿弦不答,只是转头看向另一侧。   陈二郎站在那里,眼睛望着抚着自己尸首跪地大哭的娘子。   其实早在腊月之前,陈二郎因生意做的很好,大赚一笔,带了百余银子兴冲冲地回家,谁知半路遇到了赶在年前运最后一批瓜菜的王记。   是夜风雪,两人宿在客栈,酒酣耳热热络起来,陈二郎因赚了钱喜欢,又因见了邻居,不由失言说了自己身上所带银两数目。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王记因铺子生意难做,周转不开,正在困顿之中,听陈二郎说起身负巨款,王记利令智昏,半夜爬起身来,用绳子勒死了陈二郎,将尸首偷偷放进瓜菜车里,次日便一并算了钱扬长而去,因他们是一块儿来住店的,店家也并未留意。   他怕事情暴露,索性将二郎的尸首藏在地窖,拿了银子周转,才让铺子起死回生。   他就住在陈家隔壁,陈家一举一动都清楚的很,见陈家的人去找二郎,却也不怕,唯一留下的线索就是在那客栈的登记簿子上,但那样陈年往事,二郎又非要人,谁肯费心费力挨家客栈去查?   果然如他所料,半年时光已过,本以为安然无事了,却终究天理昭彰,法网难逃。   苏奇已经赶去安慰陈娘子——只要判了王记的罪,判罚的银两,至少足够陈家的人度日了。   “苏公差说的对,”陈二郎道,“十八子,多谢。”   阿弦看着恸哭的惊天动地的陈娘子:“如果不告诉他们,他们心里至少还有一丝希望。”   陈二郎道:“但我毕竟已经死了,找一辈子又能怎么样,早点了断,他们可以早点开始新的生活。”   阿弦也觉眼底有些酸:“你说的有道理。”   陈二郎道:“我也该上路了。”   深深地对她做了一个揖,身形化作淡淡白光,像是平底一阵风起,抚过前方的陈娘子跟苏奇身上。   陈娘子蓦地停下哭泣,她茫然四处看了眼,自是什么也看不到。   但是刚才那阵风实在是太过温柔了,甚至让她想起一种熟悉的感觉……陈娘子愣了愣,重俯身大哭起来。   离开东巷,已是午后。   阿弦实在是累了,双脚犹如灌铅,这里距离平康坊家里是最近的,但是又怕看见袁恕己,到底他是如何心思,阿弦还没想通,到底该如何面对他,阿弦也仍没想到。   她徘徊而行,心里想着陈家之事,陈二郎,娘子,王记……不知不觉,桐县中所经历的那些案子中的当事之人也都一一在心头涌现。   春日的风掠过街头,也绕过阿弦的身旁,她的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随着风而微微涌动起伏。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真正的心之所向。”崔晔曾说。   等到止步的时候,阿弦蓦地发现自己正站在明德门前。   她仰头看着那瑰丽巍峨的城门楼,目光掠过自五道门洞中进出的百姓,车马……没有人注意到她,又像是天底下只她一人茕茕而立,这样孤单寂寞。   “如果、如果我可以……”   阿弦皱眉,凝视着那三个字,心里有一个朦胧模糊的想法逐渐形成:“如果我可以让一人沉冤得雪,如果我可以让一人心生慰藉,如果……我能让这世间多一份正气公道,或许这就是……”   直到一股冷意扑面,青面蓬头的鬼从门洞底下飘了过来,怯生生问道:“你能看见我吗?”   他的样子虽然难看了些,声音却还算彬彬有礼。   阿弦回神。   “是,我能看见,”对上它有些殷切期待的目光,阿弦道:“你有何事?”    第123章 失控   在桐县的时候, 因遇见崔晔, 放下眼罩,也似放开了心结, 阿弦已有些习惯了那种随时“见鬼”的生活。   其实在她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之前,她已经开始那么做了。   只不过朱伯的突然去世, 以及身世的猝不及防,将她整个人几乎击溃, 身心无法承受。   后来来到长安,迎面又是这样的疾风骤雨,光怪陆离。   而后跟皇室的“认亲”,陈基的“背叛”,更把她拽到了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身不由己,几生几死。   直到现在, 终于有这片刻的时光, 让她明白何为心之所向。   离开明德门后,阿弦转身往平康坊而去。   此时她已不想再逃避,到底袁恕己是何想法,她想要当面儿问一问他。   然而就在阿弦往回的时候, 有一队人马风驰电掣地自朱雀大道上经过,看方向,却像是往城门而去。   阿弦回看,见正是大理寺的人马, 其中似乎还有刑部的人夹杂。   现如今能看到大理寺跟刑部一块儿行动,必然是极重大之事。   阿弦站看了片刻,听周围百姓也在议论纷纷,却都毫无头绪。   阿弦终于回到平康坊,玄影跑出来迎接,虞娘子听了动静也出来相看:“怎么偏这么巧,那位袁少卿前脚才走,你就回来了,先前是去哪里逛了?”   阿弦道:“他走了?”   虞娘子道:“可不是么,我看他面有忧愁之色,问他是否有事,又不说,害我挂心良久。方才有个大理寺的人寻到这里来,说是有个什么大案子,他就去了,临走还叮嘱,说你要是下午还不回来,就让我派人去告诉一声,他好找呢。看着虽不打好相与,却实在是个有心人。”   阿弦想到之前所见,苦笑道:“是啊,很有心了。”   虞氏最会察言观色:“怎么,跟少卿闹别扭了?”   阿弦道:“人家是大官儿,我怎么敢。”   虞娘子笑道:“你呀,平日里比谁都老成,怎么也犯这任性赌气的毛病呢,上回那陈司戈来你也是这样,明明心里很想他进门很想跟人家说话,偏赌气冷言冷语的,到底有什么心结解不开的?”   阿弦见她居然看的这样明白,一时紫涨了脸,便道:“我昨晚上都没睡,乏累极了,我先去睡一觉,谁也不要聒我起来。”   虞娘子道:“瞧,一说到这个就只管跑。好,你睡使得,我打水来洗一洗手脸。”   果然先去打了水,伺候阿弦洗了手脸。   阿弦在外头还使得,身子一沾了床榻,即刻往后一倒,四仰八叉地就呼呼睡了过去。   虞娘子正给她搭衣裳,回头的功夫见她已经闭眸睡着了。   虞娘子一怔,才要笑,却又叹息了声,因走到榻边,俯身将她的靴子除下,整齐地摆在旁边。   站起身来,看着眼前这张脸,虞娘子的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柔软之色。   对虞氏而言,一生之中永远无法忘记的,是那个在许府的惊魂夜,眼前的这人温柔地唤她“孩子”,眼神里是她渴慕的无限慈爱。   兴许就是从那一刻,虞氏喜欢上面前的这少年,不管他是男,是女,对她而言,就如同雏鸟睁开眼睛所看见的第一个人,就义无反顾地认定为自己的至亲欢喜之人了。   将阿弦的双脚搬到榻上,又拉了被子替她盖好。   摸了摸站在旁边的玄影的头,示意它好生守在主人身旁,虞氏方轻手轻脚出门,去厨下收拾饭菜。   就在阿弦沉睡之时,袁恕己打马出城,终究到了地界儿后,他翻身下马,带人疾步而行。   在他的正前方,大理寺的人跟刑部的人站在一处,有人伸手捂着鼻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眼前的一处。   ——一具无头的尸首。   袁恕己越过众人,走到跟前儿看了一眼,最近天气才转暖,这尸首损坏并不严重,但是一眼便能看出,在此人活着的时候,曾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破损的衣衫遮不住底下遍布的形形色色的伤痕。   刑部一位差官道:“这只怕就是先前那个失踪了的京兆府的宋牢头。之前不是只得了他的头颅么?”   袁恕己皱眉:正是因为宋牢头之事,激发了太平公主被绑架案,可如今钱掌柜已经身死,线索又已断了。   那差官道:“少卿,这案子还未有进展么?”   袁恕己道:“难。”   差官笑道:“若实在棘手,不如移交刑部来处置就是了。”   袁恕己先前名声不佳,才进长安的时候众人都不看好,本以为他会轻则被罢黜,重则被处置,却想不到竟然会安排以要职,且近来还屡屡进宫,仿佛很得圣宠。   太平被绑架之事,这些差官们自不知情,故而只以为袁恕己什么也不曾做,连人头案也是悬而未决,屡屡进宫,多半是因为哪里“投其所好”得了武后的青眼而已,是以有些瞧不大起。   袁恕己道:“不劳费心,恕我直言,大理寺办不了的差,刑部也未必能了。”   刑部队列之中,有一人闻言便瞥了过来,笑微微道:“袁少卿既然如此自信,我刑部便等袁少卿顺利结案之日了。”说着向着袁恕己略做了一揖。   袁恕己看此人生得颇为俊秀,又似有些眼熟,偏不记得哪里见过,不免多看了两眼。   旁边儿吴成小声道:“这位是崔郎中,正是崔天官之弟。”   “啊……”袁恕己恍然大悟,便也遥遥地向着崔升施了一礼。   这会儿仵作已经查验过尸身,袁恕己道:“好生带回衙门,仔细勘验,他身上所带所沾染之物,统统不许遗失!”   众人领命,袁恕己亲自上前又打量片刻,回头对仵作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他的头是在死后砍下来的?”   仵作道:“是。”   袁恕己指着尸首颈口,血渍之中沾着些小小圆圆地黑点儿:“这是什么?看着不似泥尘。”   仵作细看了会儿:“这个……像是什么种子。”   袁恕己道:“是什么的种子?”   仵作一时认不得:“这个还要先清洗干净,回去仔细比对查验。”   将尸首带回大理寺,底下众人便查京都有些什么车辆曾在这左近出入,但此处乃乱坟岗,又是城郊偏僻处,极少有人留意,要查起来自然艰难。   尸首运回大理寺后,仵作将那些黑色之物取下,算来足有五六粒,清洗干净后,却见有小拇指顶尖儿大小,一颗颗乌黑如玉,略圆,又有些扁平。   仵作回报:“大人,经查验,这是牡丹花的种子。”   袁恕己道:“上次从那颗头上也找到了些种子?”   仵作道:“是,不过是些寻常的花籽,并零星瓜果种子,正是那辆运菜的车上搜到的,无甚稀奇,独有这牡丹花种子是少见的。”   牡丹乃是名贵花木,又需要悉心栽培,多半只有达官显贵家中才栽种有,而牡丹花种更是稀有之物,尸首上一次沾着这许多花种,实在罕见。   袁恕己看着面前那一颗颗乌黑的种子,又问:“他身上的伤呢?”   “这……”仵作面上露出不忍之色,旋即答道:“都是刑讯的伤痕,照属下看……这行刑之人的手法残忍且熟练,好似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了。却不知是因何对宋牢头下如此狠手,着实叫人不忍呀。”   袁恕己点点头:“此案非同一般,如今刑部有盯着本部,却不能让他们看笑话,你再回去详细查验,若有线索,即刻来报。”   “小人明白。”仵作应声而退。   “刑讯老手……牡丹花籽,不系舟……”袁恕己抚着眉心,心底却有一股凉意倏然而过。   就在刑讯老手同不系舟两个词连在一起的时候,袁恕己心中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丘神勣。   当他才将钱掌柜捉拿归案,丘神勣便如同天降似的出现,迫不及待而势在必得地带走了钱掌柜……偏又这样凑巧,隔日钱掌柜就死了。   但那时丘神勣是奉武后的旨意,就不知道宋牢头的死,是否跟他有关,又是谁的意思。   按照钱掌柜之前所说,宋牢头是被人仇杀,不系舟的对头毫无疑问正是武后,所以钱掌柜针对的也是武后。   但若真是武后的用意,她断不会容许手下当街飞头,引发如此轰动。   所以袁恕己很快排除了武后跟宋牢头之死有关的想法。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   除非是那颗头自己“跳”了出来的。   这想法吓了袁恕己一跳。   他决定再去看一看宋牢头的尸身。   先前只有一颗头颅,孤零零地放在箱内,如今总算拼齐了尸身,“他”安静地躺在桌上,赤裸的身上满布伤痕。   忽然间,那颗头睁开了双眼,然后它奋力一跳,居然从桌上滚到地上。   它骨碌碌地往外滚去,旁若无人地跳出门槛,下了台阶,越过大理寺一重重院落,一直出了寺门。   这颗头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往前滚动,街头行人对这场景视若无睹,仍是各自忙各自的事。   头颅在许多只脚之间灵活地腾挪躲闪,一双双腿对它而言仿佛丛林似的耸立。   “骨碌碌……”   它乐此不疲地往前而行,仿佛十分随性,又像是用无止尽。   但是终于,头颅停了下来。   本来侧着的脸晃了晃,头颅像是一个调皮的小人般跳起来,然后端端正正,不偏不倚地立定。   在它的双眼中,映出前方的光景,偌大的门府,匾额上写得是烫金的三个大字:梁侯府。   ——这当然并非袁恕己所能看见的。   在他的双眼之中,这颗头始终安安静静地就在面前,分毫不曾挪动过。   “到底……是谁杀了你?”袁恕己喃喃。   头颅仍是十分安泰的模样,大概是死了太久了,又或者是因躯体久别重逢,袁恕己总觉着这颗头……比先前才带回大理寺的时候顺眼许多了,甚至……头颅的嘴角隐约微微地上扬。   真是个诡异的错觉。   阿弦醒来之后,还未起身,先沙哑着嗓子呻吟了数声。   她举手抱住头,这颗头疼极了,就好像被人踢来踢去踢了无数脚,又像是在地上滚动了无数圈,脸着地行了很长的路,自觉鼻子眼睛都要移位了。   阿弦举手捏了捏鼻子,又摸了摸脸颊,证明口鼻还在,脸颊也不曾破损,才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   虞娘子正在外头做针线,听了动静掀起帘子走了进来,见阿弦正在摸头抚脸,笑道:“怎么了?是不是好洗头了?”   阿弦见她误会了,便道:“不是。”这一会儿,已经想起了梦中所见,蓦地一惊,“梁侯?”   虞娘子道:“说什么?”   阿弦忙问:“姐姐,现在什么时辰了?”   虞娘子道:“已经黄昏了,你可有事?”   阿弦低头穿靴:“我……”她本想说要去找袁恕己,可话还没出口,穿靴的手却停下了。   虞娘子道:“怎么不说了?要怎么样?”   阿弦慢慢皱起眉头。   她虽看见那颗头停在了梁侯府前,但……若把此事告诉了袁恕己,岂不是要他正面跟梁侯武三思对上?梁侯又是武后的人,岂非等同她亲手把个死结递给了袁恕己?   阿弦抬手捂住嘴:“不,我不能……”   其实就在阿弦沉睡的这半天里,长安城里,又有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四处散播。   那就是……名闻天下的“王杨卢骆”之三,卢照邻先生,原来已经身患重疾,所以要离开长安,隐退江湖。   消息一出,从市井百姓到满朝文武,无不惊讶唏嘘!   然而卢照邻之所以染了重病的起因,却是因上一回他做了那不朽名篇《长安古意》之后入狱,在狱中感染了风邪所致!   因卢照邻为人极好,才学又是最佳,那些文人墨客们,无不推崇他,正为诗人患病而怜惜痛心不已,蓦然听说了这消息,又无不切齿痛恨梁侯武三思,虽因为梁侯势大不然明面如何,暗中却人心浮动,骂声如潮。   据说梁侯的车驾从街头而过的时候,被不知从哪里飞出的秽物击中,最后只得慌张而逃。   与此同时,崔府。   “大爷,二爷。”两侧侍女垂首相迎。   崔晔同崔升两人同过廊下,崔升正同他说及今日发现无头尸首、同袁恕己之间对话之事,又道:“这袁少卿看来是个性情中人,几乎就得罪了我部之人,我看在他曾在豳州相助过哥哥的面上,为他周全周全。”   崔晔道:“你既然在场,可看出那尸首有何不妥了么?”   崔升敛了笑,想了会儿道:“我冷眼看着,袁少卿似乎对尸首颈间所沾之物很感兴趣……虽然那东西沾泥带血,可以我看来,有些像是什么东西的种子。”   崔晔“嗯”了声,像是鼓励他说下去。   崔升会意:“若是凶徒挪动尸首的时候沾染,也不足为奇,再说,那地方是乱葬岗,杂物最多,这线索未必管用,除非……”   崔晔道:“除非这是一种难得一见的种子?”   崔升笑道:“哥哥说的正是我想的,这就要考仵作的眼力了,我还是觉着未必能从这上头得到有用线索。”   崔晔问道:“若这种子给你看,你可会查出其来历?”   崔升一怔,崔晔在袖底轻轻地摸了摸,取出两颗乌黑如玉的种子:“如今就考考你的眼力。”   崔升瞠目结舌:“哥哥从哪里得来的?”   崔晔不答,只说道:“这两颗种子,一颗是第一次发现头颅的时候所得,另一颗是这次所得,你瞧瞧是不是同一种?”   崔升接过去,放在眼底仔细看了片刻:“我确信这是同一类花籽。”   崔晔挑眉:“什么花?”   崔升斩钉截铁道:“牡丹花,但至于是何种种类,是否稀有,我却不得而知,我有一位友人最喜牡丹,拿给他看必然知道。”   崔晔道:“既如此,交给你了。”   崔升满面欢喜:“哥哥放心,一定给你查的清楚。”   崔晔淡淡道:“留意小心行事,不可张扬。”   崔升道:“哥哥正好放心,我那朋友是世外之人,他除了爱花诵经,对别的一概不轻淡。”   崔晔沉吟道:“你这位朋友,可是慈恩寺的窥基法师?”   崔升又忍不住笑道:“正是他,上次我去喝茶,他还特问起哥哥来呢。”   崔晔负手望天,忽地轻声叹道:“宁向西天一步死,不愿东土一步生,玄奘大师的高徒,自非常人,改日自当一会。”   崔升点了点头:“窥基是个豁达之人,大概是出家的缘故,每每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语,哥哥见见他也是好的。说到出家……哥哥可听说了卢照邻的事?”   崔晔的脸色略淡了下来:“怎么?”   崔升却并未留意,只自顾自叹了声:“真想不到,那样惊才绝艳之人,居然会染那样的重症,我如今还不信呢!”   崔晔不语,崔升继续道:“当初拖赖嫂子的福,我还跟他多见了几面儿,着实是个极好的人……偏偏如此的命运多舛。”   忽然崔晔淡淡道:“你该去了。”   崔升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拿着牡丹种子,忙道:“我一时想着替卢先生不平,几乎忘了,好,我这就去。”后退行礼,这才急急离去。   崔升去后,崔晔又看了半晌天色,才转身往内宅而去。   正走间,前方有一个侍女从屋内出来,冷不防看见崔晔,忙站住脚,又叫道:“大爷回来了。”   崔晔不禁看她一眼,侍女却忙不迭低下头去。崔晔眉头微蹙,却又并未做声,只仍举步入内。   屋内并无他人,外间空落落地,若非方才那一声“提醒”,必以为此间无人。   崔晔往内,进了里间,果然见烟年坐在梳妆台前,似正梳理打扮,见他进来,便起身行礼,轻声道:“夫君回来了。”   两下照面,崔晔自发现她双眸微红,眼角泪渍仍在。   古井无波的心中忽然起了一丝愠怒的微澜。崔晔道:“夫人哭过?”   烟年仍是微垂着头:“是,抱歉。”   崔晔道:“为何道歉?”   烟年道:“本不该如此悲戚,只是一时未曾忍住。”   “夫人因何悲戚落泪?”   “因为听说故人命途多舛,故而感叹。”   崔晔想笑,却又笑不出:“故人?”   烟年缓缓抬眸:“是,想必夫君也听说了,我……我们卢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卢升之,竟身患不治之症。”   这并不算很长的一句,烟年却说的十分艰难,竭力按捺,却也无法止住嘴角痛楚的轻颤,眼中复泫然欲滴。   崔晔上前一步:“夫人为他觉着痛心?”   烟年道:“想来世上有心有情之人,皆与我一样感同身受。”   崔晔道:“想必我是个无心无情的。”   烟年垂眸,仍是轻声道:“夫君自跟世人不同。”   顷刻,崔晔道:“你是否觉着可惜?”   烟年问道:“我并不懂,可惜什么?”   终于无法按捺,崔晔一字一句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在他面前,烟年面上最后的血色很快褪了个干干净净。   崔晔却仍不愿放过,他冷冷地盯着烟年,道:“好个千古名句,好个愿作鸳鸯,但不知夫人闻听此句,作何感想?”   烟年身形一晃,举手扶着妆台站住,气若游丝般道:“我……又能作何感想?”她摇了摇头:“我并无所想,任凭您处置就是了。”   崔晔右手握紧,忽然一掌拍出,只听“咔嚓”一声,妆台半边竟被劈裂,然而他的手却也因此伤了,血顺着重又攥紧的掌心点点滴落。   烟年原本以为这一掌会落在自己的身上,便本能地闭上双眼,却并未躲闪。谁知竟不曾。   外头侍女因听见动静,进来查看情形,正要上前,崔晔喝道:“滚出去!”   侍女一怔,她从未见过崔晔如此盛怒之状,吓得不敢做声,垂头退出。   崔晔猛地攥住烟年手腕,拽着她往内而去。   烟年起初懵懂,旋即有些明了他想做什么,脚下踉跄,几乎跌倒。   崔晔却并不理会。   他掌心的血压在她的手腕上,隐隐地竟滚烫。   烟年本要抗拒,但看着他微红的双眼,却又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崔晔将烟年甩在榻上,他举手去解领口的纽子,一时却解不脱,索性用力一扯,那琉璃纽子跌落地上,兀自沾着血渍。   烟年仍是一动不动,只是轻轻地吁了口气。   就在此刻,外头有个声音,战战兢兢道:“大、大爷……外、外头有人找……”   崔晔冷道:“一概不见。”   那声音壮着胆子道:“是、是阿弦公子,他说有要紧急事……”   崔晔先是一怔,继而听到“要紧急事”四字,冷笑。   之前卢照邻入狱,阿弦便赶来求,后卢照邻患病,阿弦又欲求……这一次时机恰巧,崔晔理所当然也以为是因卢照邻。   当下不怒反笑:“你们都一心为他。”   烟年不懂这是何意。   崔晔望着她惨白的脸色,又看看自己手掌心血渍模糊,终于一笑:“罢了,罢了。我亦‘宁向西天一步死,不愿东土一步生’!”后退一步,拂袖转身。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围观家暴   敏之:神马,老崔被家暴了?   书记:就服你~ 第124章 出息   崔晔出门往外, 面挟寒霜, 越发的不怒自威。   他平日虽也不苟言笑,却也极少情绪外露, 如今薄露怒容,一路所遇的仆人等均都不寒而栗, 不敢出声。   崔晔来到会客堂下,果然见阿弦在门口徘徊, 原来因阿弦“一回生二回熟”,门上早就认得了她,知道是崔晔甚是看重的人,故而这次阿弦一来,即刻便忙不迭地请了进来。   阿弦抬头看见崔晔,急迎上来:“阿叔!”   正要说话, 目光一转看到他外头的圆领袍领口撕开,上头沾着零星血迹。   阿弦一愣之间, 崔晔已一言不发地进了堂中, 自己落座,垂眸淡淡问道:“有何事?”   阿弦见他神情大不同从前,那本来在嘴角的话便先忍住。   她跟着走过去,把崔晔上下又打量了一遍, 原本崔晔来时,右手是拢起负在身后的,此刻落座便搁在腿上,阿弦猛地看见他手上带伤!   又看领口是这幅模样, 阿弦十分吃惊:“阿叔,是谁欺负你来?”   崔晔一怔,抬眸看她,却见阿弦的双眼瞪得圆圆的,满是震惊地瞧着自己。   崔晔还未吱声,阿弦举手拉了拉他的领口,发现只外头的纽子不见了,其他倒无伤损,这才略松了口气。   复抄起他受伤的手问道:“这又是怎么伤了的?”   崔晔抬手撤回,淡声道:“不小心自己弄伤的,不碍事。”   他浑身寒气凛然,并未消退。阿弦哪里会信:“胡说,你怎么会有不小心的时候?”   崔晔心头一动,冷哼道:“我怎么没有?我又并非神人,不过肉体凡胎,一介俗夫,有时候甚至比寻常之人更加愚蠢。”   阿弦见他谈吐气质皆跟往常大为不同,惊疑非常,忙又追问:“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真给人欺负了?是谁欺负阿叔?”   崔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弦举手握拳,当空挥了挥:“我给你报仇啊!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欺负阿叔!”   崔晔心中本郁积一股邪火,又被生生按捺,却仍冷而无声地暗自鼓动,甚是难受。   但这会儿见阿弦一本正经认真之态,那股无名怒意却像是被她那不大的拳头软软地打了一拳,竟瞬间似流沙般四散。   却只是哼了声,崔晔道:“好大的口气,如果连我都被打败了,你又有什么能耐替我报仇?”   阿弦一愣,继而道:“这可说不定,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阿叔做不成的,难说我也做不成。”   崔晔忍不住:“什么蛇蛇鼠鼠!”   阿弦忙陪笑道:“我只说我自己,阿叔当然不是,你是……你是老虎狮子,我是蛇蛇鼠鼠。”   崔晔忍俊不禁,却又仍冷着脸道:“瞧你那点出息,谁许你这么看不起自个儿的。”   阿弦认真道:“我不是看不起自个儿,我只是说这个道理而已,周国公人虽邪,有句话说的却对,他说有些事阿叔做不得,因阿叔是正人君子,而他不是……所以我也是这个意思。”   崔晔听她提起贺兰敏之,不由多了几分留意,听她说罢,却又道:“所以你说你不是正人君子吗?”   阿弦忙摇头:“我虽然称不上正人君子,却也不是周国公那样不择手段。只是……阿叔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总是各有所能各有所长的,你说对不对?”   崔晔叹了声,不再做声。   阿弦瞅着他,又看他伤处血渍未干,她举手在怀中摸来摸去,掏出一方手帕,握着他的手放在桌上,小心地擦拭血渍。   却见是掌心一道划伤,看着有些深深可怖,阿弦忍不住嘀咕道:“当初在桐县里,我都没让你这样伤着……”   崔晔闻声转头,看着阿弦低头给自己擦拭伤处,小脸近在面前,一如桐县之时的相处。   忽然崔晔回神,想要缩手:“好了,不必理会。”   阿弦道:“什么不必理会,快拿伤药来涂。”   崔晔道:“回头我自会料理,你不是有要紧事来寻我么?先说事。”   阿弦却并不退让,倔强道:“你先涂了药我再说。”   崔晔皱眉看了她半晌,终于扬声叫了个仆人进来,命去取一瓶伤药。   吩咐完毕,崔晔脸色复淡了下来:“说罢,你来找我是做什么?”心中却早料定阿弦是为了卢照邻而来。   阿弦正扭头目送那仆人离开,闻言道:“阿叔可知道袁少卿在查宋牢头的那案子?”   “嗯?”崔晔着实地意外起来,“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阿弦道:“是啊。怎么啦?”   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疑惑双眸,崔晔“啊”了声,忙转开头去,嘴角轻轻一扬:“没,没什么,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原来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围着卢照邻转……这感觉让他略觉欣慰,却又无端有些酸楚。   阿弦将所梦情形同他说了一遍,大概是那种感觉太过真切,忍不住举手又揉了揉脸颊,眼睛鼻子等。   崔晔道:“你是说……是梁侯杀死了宋牢头?”   阿弦道:“是,我看见宋牢头盯着梁侯府。”忍不住又摸摸脖子,心有余悸。   此刻仆人返回,将伤药等物呈上。   阿弦倒了药酒替他又将掌心略加清理,洒了药粉,包扎妥当。   崔晔轻锁眉头,脸色凝重:“那你怎么来找我?”   阿弦道:“我本来想立刻去告诉少卿,但、但是一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继续查下去的话,这梁侯是皇后的亲戚,万一因此惹祸上身,岂不是我的错?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来请教阿叔。”   崔晔凝视着她,眼神早非先前那样寒冷凌厉,恢复了素日的宁静无波。   阿弦道:“阿叔说我该怎么做?”   崔晔看看她,又看看被包扎好的手,道:“去告诉袁少卿吧。”   阿弦吃惊:“告诉他?会不会对他不利?”   崔晔道:“他是大理寺少卿,也不是毫无经验初出茅庐的新官,不必担心,他自会相机而动做出决断。”   阿弦本意也是告诉袁恕己,只是怕反害了他,如今听崔晔如此说,如吃定心丸,连连点头。   事不宜迟,阿弦讨了真言,即刻起身欲去。   崔晔看她忙忙碌碌,不由道:“天色暗了,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阿弦回头笑道:“阿叔放心,我不怕。”   “我不怕”三个字跃入耳中,竟在心湖惹起一阵不大受用的扰动,崔晔道:“怎么……真不怕了?”   阿弦道:“我只是记得阿叔的话,不会再像是先前一样软弱。”   他听了这话,本该觉着欣慰,可这会儿心底的感觉却恰恰相反。   崔晔不语,阿弦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我害怕的紧,我还是会找阿叔的。”   虽然对于寻常的“孤魂野鬼”,阿弦有足够的勇气应对,但是如同深宫里所见的萧淑妃那种骇人厉鬼……阿弦心有余悸,并无信心,笑道:“就像是上次在宫里一样,如果没有阿叔就糟了。”   崔晔眼带暖色:“好,一言为定。”   阿弦答应,将跳出门口的时候又回看。   却见崔晔正凝视她的背影,目光相对,他道:“还有什么事?”   阿弦冲着他受伤的手小脸一扬,道:“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不小心’啦。狮子老虎可不会粗心大意到弄伤自己的掌爪,对它们而言这可是会致命的。”   崔晔终究“嗤”地笑了出声,阿弦才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口,崔晔起身,站在厅前往她离开的方向看去。   此时正夕照满庭,淡金色泛泛烁烁,有些黯淡的廊下,是阿弦身着青衣的影子一跃消失不见。   就像是夕照一点点的隐没,崔晔唇边的笑也随着一点点地消失,他举手抚向双眸,却惊觉手上缠着绷带,低头看看掌心,复将手翻过来,发现手背上的绷带尾被小心地系了一个蝴蝶结的样子。   他看着这蝴蝶结,无缘无故地就笑了。   “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他轻声低语,不知为何双眼有些泛红。   廊下一名仆人来到:“大爷,老夫人那边儿请您。”   崔晔答应了,却并不着急过去,只先回书房换了一身常服,略微整理,将伤手拢起半缩在袖内,估摸着老人家看不见,才转去内宅。   才进崔老夫人的上房,崔晔便看见在座的居然还有卢烟年,她也换了一身衣裳,看着神情平常,好像之前并未发生过什么事。   如果不是双目仍然微微红肿,崔晔也会当之前发生的那些只是一梦。   上前行礼罢了,崔老夫人道:“听说你在会客,不知是什么人?”   崔晔道:“是之前曾对孙儿有恩的十八小弟。”   崔老夫人留了意:“果然是那个孩子?我也早听说了这孩子的异名,你怎么没叫人进来让我看一看?”   崔晔道:“阿弦是有事才来,问过事后就急着去了,一时顾不得来拜会您老人家,改日得闲必来。”   老夫人点头:“既然有正经要事,倒也罢了,不必耽误人家,改日甚好。”   崔晔应承。   崔老夫人又看一眼卢烟年,问道:“你可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何事?”   崔晔道:“孙儿不知。”   老夫人叹息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卢家卢照邻的事吗?”   崔晔道:“是,已听说了。”   老夫人皱眉道:“我是才听说的,委实不敢相信,此事可确信了?不要总是听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未必是真。比如上回关于你媳妇的话,多是些好事之人,无事生非、添油加醋而已。”   崔晔道:“您说的是。”   老夫人眼中透出回忆之色,道:“我曾在年下见过那个孩子,他随着众人一块儿向我行礼,着实是个斯文有礼,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好孩子,若此事是真,那可真是大不幸之事了。”   烟年听到这里,两滴泪悄然坠落。   老夫人看着她道:“不必先哭起来,不吉利,让晔儿去打探一下究竟,看看有无能相帮之处。”   烟年道:“是,多谢老夫人。”   老夫人叹道:“你的心情我是知道的,就算大家不是亲戚,也不忍心见那样的好孩子遭难,何况还是亲戚呢,更重一层了。”   崔晔一声不吭。   老夫人道:“晔儿怎么不说?”   崔晔方道:“是,孙儿正在想此事。”   老夫人道:“不必想了,可知这尘世间的事,皆大不过一个‘死’字。若有什么能相帮的,你且记得尽力相帮。知道了?”   崔晔道:“是。”   老夫人又劝了烟年两句,便道:“好了,你跟你丈夫一起去吧。”   烟年起身同崔晔一块儿告退,出了老太太上房。   两人沿着廊下往回,烟年在后,崔晔在前,起初谁也不曾开口。   走了片刻,崔晔道:“方才……”   恰巧烟年也道:“我不知……”   两人对视一眼,停下步子,崔晔淡淡道:“夫人要说什么?”   烟年道:“夫君先请说。”   崔晔并不看她,只望着栏杆外的花树,早春之时,叶芽未出,一棵树便显得光秃秃地。   崔晔道:“方才我一时冲动,甚是后悔,不知是否伤了夫人?”   烟年道:“并不曾,夫君不必挂怀。”   崔晔道:“那就好。”顿了顿,又道:“以后再不会如此了,请见谅。”   两人重又往前而行,烟年垂首:“我并不知老夫人是怎么听说了此事,但并非我跟丫头们多嘴所致。”   崔晔道:“明白,我不会因此误会夫人。”   烟年听他语气冷淡,但话却偏贴心。   眼睛湿热,烟年忍不住道:“我之所以哭,不为别的,只是……不忍他的命运竟如此。”   崔晔听了这句,眉头微蹙。   烟年咬了咬唇,终于又道:“我自嫁了夫君……”   崔晔不等她说完便道:“不必说了。”口吻仍是冷淡无波。   烟年止住。   “我并不想听什么详细,”崔晔道:“ 上次我既答应你救他出狱,这次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就如老夫人所说,大家是亲戚,而且,除死无大事,对么?”   烟年伸手捂住嘴,眼中泫然欲滴。   崔晔忽觉心头僵冷难过,忙走到栏杆边上,暗中调息片刻,才说道:“我早说过,清者自清,我从来都相信夫人的人品,希望你……莫要辜负。”    第125章 夜宴   且说阿弦离开崔府, 便往大理寺方向而去, 因去大理寺会经过周国公府,阿弦怕遇见贺兰敏之或节外生枝, 便特意绕路。   眼见将离开国公府的范围,忽然有人大叫了声:“十八弟!”   阿弦回头看时, 却是两个国公府的侍卫,见了她都兴高采烈地围了上来。   一人道:“总算找到你了, 快随我们回府。”   阿弦道:“回府干什么?我正有要紧事,等我去大理寺回来再说。”   那人叫苦:“十八弟,还是不要为难我们,之前有人去平康坊找不到你,殿下脾气发作,打了一顿, 如今更派了许多人出来找,还有人去了崔天官府上。”   阿弦目瞪口呆:“什么?这么着急是干什么?出了什么事?”   侍卫道:“倒是没有事, 只是殿下心血来潮, 我们正怕找不到回去也一顿毒打呢,十八弟快救我们的命。”   阿弦左右为难,回头看看大理寺的方向,道:“哥哥们, 我正也有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去大理寺,只要一刻钟就成,你们若怕担干系,不如且陪我去大理寺, 咱们再一块儿回府。”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为难之色。一人问:“什么性命攸关的事,能不能交给我们去做?”   阿弦摇头。   两人无法,又不敢十分为难阿弦,只得陪着她往大理寺来,谁知来到大理寺一打听,才知道袁恕己不在。   阿弦大为失望,偏偏自己所知的又不能告诉第三人,又加国公府那两人不停催促,只得先随着他们返回。   国公府门口,众人见阿弦回来,均都如蒙大赦,又催促:“快进去,方才宋二他们回来,因没找见人,正在里头挨罚,快去救命。”   阿弦跟两个侍卫听了,鸡飞狗跳地冲到内堂,果然见有几个家丁趴在地上,另有几人拿着棍棒在打。   厅内,贺兰敏之平躺在榻上,听着外头打板子的声响,夹杂着哭叫哀求,却一翻身坐起来,拍着床板叫道:“混账们是没吃饭么?不够响!”   那两个带阿弦回来的侍卫忙道:“殿下,人找到啦!”   敏之扬眉一看,才冷哼了声。   阿弦向着地上受罚众人投以抱歉的眼神,上前行礼:“殿下急召我,不知何事?”   敏之环顾地下那些人,因没他的话,众人还不敢停手,更不敢离开。   敏之一抬手,棍棒才止住,敏之道:“你们听听,这口吻厉不厉害,倒像我是他的跟班儿一样!”   众家奴想笑又不敢笑,又不敢冷了他的场,就唯唯诺诺含混附和。   敏之又骂道:“都滚下去吧,在这里碍眼。”   众人才又连滚带爬地飞速离开。   敏之起身,走到阿弦身旁:“这两天一夜,去哪里野了?”   阿弦道:“之前宫里忽然传召,没来得及回禀殿下,还请恕罪。”才说出口,忽然想起崔晔曾叮嘱过的话。   敏之眯起双眼,冷笑:“原来你攀到宫里头的高枝儿了,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阿弦道:“哪里有什么高枝,是我阿叔、是崔天官的意思。”   敏之笑道:“崔晔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多事……咦,难道他也是疼惜你,所以想让你在宫里多露露脸,好一步登天?”   阿弦见他果然态度有些变化,便道:“我可不想一步登天,还是脚踏实地比较安心。”   敏之一愣,继而仰头大笑:“好个小十八,真有你的。”   敏之说罢,转身往内,走了两步回头道:“愣着干什么?”   阿弦只得跟上,随他来到内室。   云绫迎了出来:“洗澡水都已经预备下了,再迟就冷了,我正要去前头催催您呢。”   阿弦这才知道他要沐浴,就识相地站在门外。   不料敏之一把擒住阿弦手腕,不由分说竟将她拉了进来。   阿弦瞪了眼:“殿下你干什么?”   云绫也大为诧异,忙跟入内道:“还是我伺候殿下,十八从来没做过这等事,只怕他粗手笨脚地惹殿下不喜。”   敏之道:“那也是我乐意。”   阿弦匪夷所思,奋力将手腕抽回:“殿下,还是云绫姐姐伺候就是了,我可做不来这么精细的活儿。”   敏之道:“你还敢挑肥拣瘦。”   阿弦道:“我只是个跟班,当初跟着殿下的时候,没说连丫鬟姐姐们的事也得我做。”   上次敏之挟怒按着一个丫鬟胡作非为的情形,阿弦还记忆犹新,谁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如果真有那等不正当的爱好……只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敏之走近一步,盯着阿弦道:“你好像很弃嫌。”   阿弦忙后退:“不敢,只因我手粗脚笨,自小儿不会干这个。”   敏之笑道:“我教你?”双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阿弦忽然手痒。   敏之却不知何时已解开腰带,举手将外头的袍子脱下,云绫忙上前伺候。   阿弦才要趁机出门,敏之道:“你在宫内,所见所感如何?”   阿弦脚步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   敏之道:“怎不答话,是喜欢那个地方呢,还是讨厌?”   阿弦含糊道:“宫内自然是极好的。”   阿弦答话的时候只垂着头,耳畔听到窸窸窣窣脱衣的声响,最后“哗啦”一声。   敏之浸入浴桶,长吁了声,似很受用,又问道:“极好?那么你是不是也想住在里头?”   阿弦心一跳,苦笑道:“殿下说笑了。”   敏之道:“这有什么,自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焉知有一日这皇帝位不是小十八你来坐?”   这话似惊天之雷。   阿弦道:“殿下怎么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要害死我么?”   敏之道:“你的命硬,等闲死不了的。再说我也没想害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说话间,又传来搅水的声响。   阿弦无语。   敏之又道:“小十八,我对你这样好,你是不是也要对我忠心些?你告诉我,昨晚你在宫里都看见什么了?”   阿弦道:“殿下这话何意?”   敏之道:“听人说,你做了‘噩梦’?”   阿弦知道他是宫中常客,今日兴许也入宫去过,耳目又灵通,果然连这种事都知道了。   阿弦道:“是……”   敏之笑道:“别跟我胡混,以前我不信你,但是如今不由得我不信。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真的是那钱掌柜的鬼魂?还是……什么别的?”   昨夜那可怖经历刹那又在眼前闪现,阿弦的心怦怦乱跳,口干舌燥。   阿弦喃喃:“不是钱掌柜。”   屏风后敏之又笑了声:“那到底是谁?”   阿弦缄口沉默。   鼻端嗅到淡淡地香气,像是什么熏香,伴随着哗啦啦地水声。   敏之道:“那好吧,你告诉我,你赶去崔天官府里是为了什么?”   之前侍卫曾说敏之派过人去崔晔府上找她,阿弦道:“只是为了点儿私事罢了。”   敏之道:“那你为什么出了他府中,即刻又去大理寺,也是为了私事?”   这人着实不大好瞒。   阿弦虽知道敏之跟梁侯武三思之间并不对付,但却也不敢随意就将所知尽情告诉他。   阿弦便道:“是,我去找袁少卿也有点私事。”   敏之道:“你的私事挺多啊。”他忽然叹了声,“唉,我还以为你找袁恕己是有公事呢,毕竟最近大理寺接的那人头案还没有着落,我本来想帮一帮姓袁的……”   阿弦大为意外:“殿下说什么?”   敏之笑道:“我只是慈悲心发,不忍看一个胸怀壮志的大好青年白白丧命而已。”   阿弦无法按捺,走前几步,几乎到了屏风旁侧:“您这是什么意思?”   屏风之后,敏之回头,淡淡地瞥了阿弦一眼:“原本我是不知情的,但是从杨府跟太平的这件事上,倒是叫我明白了,原来姓宋的是逆党不系舟的一员,你总该知道不系舟的最大对头是谁吧?”   阿弦当然知道。   敏之又道:“梁侯是一条狗,一条不怎么聪明也不怎么好使的狗,但是毕竟也是一条家养的狗,总比别人要多几分忠心。有些自己不能沾手的肮脏事,让这条狗去做就是了。”   心头有一股寒意,嗖嗖然似北风呼啸盘旋。   敏之的声音轻描淡写,像是说一个笑话,但是这仿佛笑话的几句话,却直戳了阿弦心里那不敢出口的“真相”。   阿弦道:“您、您是说……”   敏之也不等她问完,也不解释,只自顾自呓语般继续说道:“只是这条狗太自作聪明了,闻到味咬了人就算了,它偏偏还要把功绩张扬一下,他大概是想震慑一下其他不老实的人吧,谁知……狗急了也要跳墙这至理名言他竟不知,跳墙的狗咬住小主人报仇,苦恼的还是主人家。”   阿弦一边听,心里一边飞速地设想——敏之这一番话,竟是说梁侯武三思察觉宋牢头是不系舟一员之事,故而将宋牢头暗中捉拿行以私刑,却又自作聪明地将人头扔在朱雀大街,原本是想“杀一儆百”,震慑不系舟的其他成员,不料却惹恼了本就处于绝境中的钱掌柜。钱掌柜绑架了“小主人”太平,二圣恼怒。   敏之道:“对这所有,主人自然早有处置的法子,但现在,居然还有人不知死活地要追查这咬人的狗,哼……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小十八,你觉着我这个故事说的怎么样?”   阿弦深吸一口气:“殿下……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敏之道:“你说的我跟傻子一样,因为皇后对我多一分偏爱,梁侯恨我恨得牙痒痒,你以为他明里暗里会少给我使绊子?我当然也格外关注他一些。”   阿弦道:“但是……不管是谁的狗,总不能违法乱纪!且殿下说的这些并无真凭实据……”   敏之笑道:“是了,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找真凭实据的自有人在,这样艰难辛苦里外不是人的活儿,不必我沾手。”   “咕咚”一声,阿弦咽了口唾沫。   敏之道:“小十八,你瞧我对你好不好?把心窝里的话都跟你说了,你总不能这样冷血地跟我虚与委蛇……来,告诉哥哥,你今天豕突狼奔地跑窜,是为了什么?”   阿弦方才听他将武三思跟不系舟之间纠葛说了一遍,对敏之“和盘托出”之举甚觉意外。   但他的弦外之意却是袁恕己插手此事必有危险。   阿弦舌头略僵:“我也的确不是为了私事去大理寺,我……正也是因为这案子。”   敏之道:“哦?”   阿弦道:“就如殿下所说,我也觉着梁侯跟此案脱不了干系。”   “你难道找到真凭实据了?”   “并不是,”阿弦平静了一下思绪,“我只是看见了人头……人头领路……”   “人头领路?”敏之的声音透出饶有兴趣。   阿弦简单地将宋牢头的人头带路之事说罢,敏之低低笑道:“小十八,这样有趣的事,怎么总让你遇见?”   愕然,阿弦真心实意道:“我祝愿殿下也会经常遇见这样有趣之事。”   “泼喇喇”声响,阿弦细看,依稀看见一具健壮的胴体从屏风后的浴桶里站了起来,虽然是隔着一层屏风,却也不过一臂之遥,淡淡地皂香气夹杂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弥散开来,那躯体的形状更是极为清晰!   阿弦吃惊之余面上微热,忙转身后退。   只听敏之笑道:“跑什么,还不赶紧一饱眼福?没见识的家伙。”   阿弦不由道:“我不仅没见识,而且无福消受。”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在廊下站了一刻钟,才见敏之衣着一新地走了出来,阿弦见他晚上还收拾的如此鲜亮,随口问了句:“您可是要出门?”   不料敏之道:“不如再猜猜我是去哪里。”   阿弦意外,想不到他真要外出,本毫无头绪,然看着敏之微亮的眸子:“可是司卫少卿杨府?”   “聪明!”敏之抬手,屈指在阿弦的额上轻轻一敲。   阿弦却如同被火灼一样,猛然后退,睁大双眼看向敏之。   敏之一怔:“很疼么?”   淡淡地夜色之中,阿弦的脸有些微红,她皱眉摇头,避开敏之的目光,嗫嚅道:“既然这样,我就不必跟着了吧。”   敏之俯首打量她:“你怎么了?”   阿弦摇头:“没、没什么。”抬头看一眼敏之,眼里有些焦恼不喜。   敏之看的分明:“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去?”   阿弦道:“我怎么敢干涉殿下的私事。”“私事”二字,咬的略重了些。   敏之想起方才在里头两人所说,哈哈笑道:“那好吧,咱们出府,别叫杨公子等急了。”   敏之大袖一扬,背在身后,昂首阔步下台阶往外。   阿弦跟在后面,望着他看似洒脱不羁的背影,咬了咬唇,满面烦恼。   原来方才敏之碰到她的时候,阿弦忽然看见了一幕诡异的场景,诡异而且难以启齿。   竟又是敏之在同一名女子,缠绵纠缠,难解难分,在做那等不可描述的事。   阿弦本能反感,见他疾步往外,只好轻叹一声跟上。   因是初夏,夜风凉中微暖,扑面十分舒服,一行人策马沿街而行。   阿弦心中一直在想敏之方才对自己说过的“狗”的事,时不时又看一眼他在前的身影,料不透敏之的用意。   但无论如何,她得将梁侯武三思跟此案相关之事告诉袁恕己,正如崔晔所说,要如何继续,袁恕己会自己做出判断。   只是……不知他去了哪儿?也不知敏之赴这“夜宴”,又何时会放她自在。   眼见司卫少卿府在望,阿弦忽地听见犬吠之声,耳熟之极。   她有些不信回看,却见在身后巷口处,一道黑色的影子快活地往这边儿奔跑过来,的确是玄影无疑。   阿弦来不及惊喜,玄影之后也有一人急急地追上,一边叫道:“玄影你慢些!走丢了我可没法子跟小弦子交……”   还未说完,早已经看见了马上的阿弦。   这会儿阿弦已翻身下马,先是一把抱住玄影,又看向来人。   真是踏破铁鞋,遍寻不着,蓦然回首,正在眼前。   前头贺兰敏之也听见动静,于马上回首,见状笑道:“有趣。”   此刻袁恕己跑前几步,因见敏之在场,便先作揖,敏之马上笑看,问道:“你是怎么正好寻来的?是玄影带路?”   袁恕己道:“正是。”   敏之笑道:“它已经全好了?”   阿弦摸着玄影,回头道:“殿下,我有几句话跟袁少卿说,说完我再赶上可好?”   敏之道:“好是好,你只是别偷偷地就跟人跑了。”   敏之带人先行一步,阿弦才问:“我先前去大理寺找少卿,你去哪里了?”   袁恕己已笑道:“我在平康坊你家里,谁知你正去找我了。”   阿弦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袁恕己道:“还能做什么,难道是吃饭么?当然是找你。”   阿弦语塞,这会儿才又想起上次分别的“原因”所在,一时沉默下来。   袁恕己低头打量她,忽然轻声问道:“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阿弦嘟囔。   袁恕己道:“你、你知道我心里、我……”忽然紧张,无法出声。   阿弦疑惑抬头看他。   袁恕己咳嗽了声:“我……”   阿弦决定不再退缩,深深呼吸:“你明明知道我是、我是女儿身,是不是?”   袁恕己一怔:“……是。”   阿弦道:“那么,连、连我那身世……你也……”   袁恕己脸色渐渐凝重:“是,我知道。我是从苏老将军那里确信的。”   玄影蹲在中间,仰头打量,觉着两人之间的气息有些怪异,玄影有些不安,“汪”地叫了声。   阿弦攥紧双拳:“那你……为什么不揭破,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装什么都不知道的?”   袁恕己眨了眨眼,道:“在我知道你是女儿身后,你已经跟崔晔离开豳州了,我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此事。”   “为什么后悔?”   袁恕己张了张口:“我、我心里……”   之前假作玩笑,随便轻轻松松就说出来的几个字,这会儿居然好像是千钧之重,栓在他的舌根上,让无法成声。   阿弦打量着他的脸色,猜测道:“难道、是担心我来长安会出事吗?”   袁恕己无言以对,神情苦涩中带着无奈:“小弦子……”   他把心一横:“最初老将军就建议让你来长安,目的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查明当初小公主身死一节,那会儿我还不疑有他,只本能地觉着不妥,便拒绝了老将军的提议。谁知后来,朱伯伯又出了事,我从陈三娘子口中得知你是女孩儿,这才猜出老将军的用意,他并不是想借助你之能来查明当初宫闱惨事,而根本是因为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小、小公主……所以才想让你到长安来。如果你的身份大白于天下,自然证明当初废后是被冤枉的,再加上一些推波助澜,陛下必会厌弃皇后……”   万千的街市喧嚣都退后,只有他的声音于耳畔响起。   阿弦静静听着,不由举手揉了揉右眼。   袁恕己道:“但是长安波谲云诡,皇后……更是个令须眉男儿都无法匹及的女人,我的确不放心,如果我早知道你是女孩儿,一定会想方设法将你留在豳州!这样至少能保证你的安全,不必参与到那些钩心斗角血雨腥风中去,但是我知道的太晚了,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说……”   袁恕己还未说完,眼前人影一晃,是阿弦张开手臂,用力将他抱住。   袁恕己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我知道你是好人,”阿弦不敢抬头,眼中的泪已经纷纷坠落,打在他的官服之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大人,谢谢你。”   袁恕己喉头几动,大抵是太过意外震惊,竟不知何以为继。   玄影被挤在中间,却竭力探出头来,仰着脖子高兴地吐舌打量两人。   就在两人身后的巷口,一队巡城禁军经过,其中一人看见这幕,蓦地停下脚步,身后之人猝不及防,忙跟着止步,又问道:“陈司戈,怎么了?”   陈基好不容易转开目光,强笑道:“没……没什么,咱们去前边看看。”一扬首,领队而去。   司卫少卿府。   今夜,设宴邀请贺兰敏之的,其实并不是司卫少卿杨思俭,而是长公子杨立。   自从太平在杨府找到后,杨思俭被二圣申饬了一场,不幸中的大幸是太平公主虽经历凶险,到底并未殒命。   而虽然赐婚的旨意还未定,但若无其他波折,杨尚跟李弘的亲事便也是铁板钉钉不会更改了。   长公子杨立迎了敏之入座,席上除了敏之之外,另外却只有一人:太子李弘。   敏之打量着气氛不对,却不露声色:“怎么,今夜只请了我跟太子殿下两人?”   杨立道:“的确如此。”   敏之道:“无功不受禄,无端端怎地这样客套起来?”   杨立笑道:“哪里是无端如此,的确有一事该感谢周国公。”   他抬手示意,敏之身后小厮斟酒,杨立举杯道:“我先干为敬。”他举杯一饮而尽,将杯子放下。   李弘因身子弱,不曾吃酒,一盏清茶奉陪。   敏之早就发现,从他进门之时,李弘便始终面色肃然,双眉微蹙,跟以往的温和带笑不同。   杨立却似有些“笑里藏刀”。   敏之挑眉,慢悠悠地随着吃了一杯:“不知是为了何事?”   杨立道:“正是要谢周国公,替我除去了一个身边的奸细人。”   敏之到底聪明,一想便知:“哦,你说的是景无殇?那同我却没什么干系。”   杨立道:“怎说没有干系?若不是周国公派人通风报信,我府里那一竿子蠢材,怎会知道景无殇在外头私会什么人?”   敏之神情如常:“有这回事?”   太子李弘终于忍不住,道:“表哥,倘若真有此事,又何必偷偷摸摸,不系舟党羽大逆不道,你若知情,就该直接告诉杨哥哥,又何必这样鬼祟,授人以柄?”   敏之笑道:“太子,我给人什么把柄了?”   李弘痛心疾首道:“若是直言相告,事情何以演变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景无殇身死,又连累太平几乎……”   敏之看看李弘,又看看杨立:“我府里养的闲人极多,兴许的确有人从中做了什么……不过,我寻思这也并没什么错,毕竟最后杨立你还是发现了景无殇是个奸细,跟直接告诉你有何区别?你自己的判断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不管是直言相告还是偷偷摸摸,你最终不都是会选择杀死他?难道还会网开一面?”   杨立已变了脸色:“你!”   敏之道:“至于太平被牵连,难道我是神仙,会掐算到这种地步?无非是你们自己事情做的不机密,让不系舟的人发现马脚,又跟我何干,按照太子的说法,我得到消息后直言相告……最后再牵连太平的话,岂非更是我的错了?”   李弘皱眉,同杨立对视一眼,终于道:“那……倘若你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呢?”   敏之眼珠一转,笑道:“我知道了,你们的意思,是就算我的人发现了景无殇是个奸细,也要守口如瓶不告诉你们?如此景无殇不死,不系舟的人也不会狭私报复,太平不会被绑架,自然是天下无事?”   杨立跟李弘的确是如此想的。但……   敏之冷笑道:“如意算盘不要打的太响,纵然景无殇身份不备揭穿,也有宋牢头身死之事,不系舟的人仍要报仇,倘若他跟府内的景无殇联手栽赃陷害,自然更加天衣无缝,太平能不能如这次一样被救出也是未知!”   李弘一愣,忽然觉着他所说的确有道理。   敏之继续道:“但是,这会儿我在意的是,事情已经过去,是谁又向太子跟杨立你通风报信,说是我的人发现景无殇奸细身份的?你们倘若要把这次杨府受辱太平被绑的罪名加在我头上,不如想想是谁先白日于朱雀大街上飞头惹来仇恨,引发不系舟之人反扑的!”   李弘尚且有些懵懂:“如何又说到这里了?”   敏之并不解释,只看杨立:“我想,是有人在你跟太子面前挑拨离间,试图让你们敌视我了吧?你如何不想想看,倘若我要害你,在发现景无殇是奸细之时,不动声色跟二圣禀明,那时候又是什么一番光景?”   景无殇毕竟是不系舟之人,潜伏多年不露痕迹,为何忽然轻易被杨府小厮发现私会什么男人?这其中当然有一股势力在。   按照杨立得到的消息:是周国公贺兰敏之的人发现了景无殇的身份,故意泄露给杨府小厮,从而引发杨立怀疑,又导致景无殇身死。   所以后来太平出事等,杨立跟李弘便猜测贺兰敏之故意包藏祸心。   敏之言语如刀,句句分明,李弘有些动摇,迟疑看向杨立。   杨立却未被他轻易说服,冷笑道:“周国公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殿下当初喜欢妹妹,圣后也明了此事,起初还有首肯之意,不料最后想要配给太子,从那时候起,殿下就屡屡地针对杨家了。”   敏之呵呵一笑,自斟了一杯:“怪道那景无殇会死,你这样善钻牛角冥顽不灵,他不死也要被气死。”   杨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周国公!”   敏之道:“你倘若因他的死而心不静,也要将这气出在我身上,可就错想了!劝你一句,不要自取其辱!”   见剑拔弩张,李弘起身劝住两人,道:“都冷静些,好生想想此事再做计较!”   敏之道:“原来是宴无好宴,这酒也没滋味,太子殿下,请恕我不奉陪了!”说罢大袖一挥,转身便走。   李弘叫道:“留步,周国公?表哥!”   敏之置若罔闻,很快出门而去。   且说敏之离开厅中,往外而行,起初身后两名侍从跟随,头前一个杨府的小厮领路,敏之不耐烦,将那人喝退。   正过角门,前方却闪出一道影子。   敏之怀怒,正欲一脚踹过去了事,那人却道:“殿下,我们家姑娘相请。”   杨府之外。   阿弦回过神来,将宋牢头“人头领路”之事同袁恕己说明,又把贺兰敏之的那一番话也都转述,道:“我原先怕你得罪了武三思,还不敢告诉,是阿叔说你自会判断,我才敢说的。你要如何处置此事?”   袁恕己道:“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还不过是个侯爷。”   阿弦笑道:“但背后还有撑腰的呢?”   袁恕己道:“撑腰的若是个明事理的,就该知道‘王法’两个字,容不得狗儿在上头撒尿。”   玄影“汪”地叫了声,仿佛抗议。   袁恕己摸了摸玄影的头道:“不是说你,是说那些坏的。”   阿弦见他兀自谈笑风生,又叮嘱道:“不管如何,要谨慎行事,毕竟如今还没有真凭实据。”   袁恕己点点头:“倒是周国公为什么对你说这些,有些意思。”   说到这里,袁恕己忙又问道:“周国公为难你了不曾?”   阿弦道:“不曾。”   袁恕己虽如此问,心里却想到方才“悬而未说”的那件事,正掂掇欲说,却见杨府门口骚动起来。   袁恕己疑惑:“那是怎么了?”   阿弦回首,忙往那处跑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杨府门前,就见杨府的小厮们一个个满面张皇不知所措,仿佛热锅上的蚰蜒。   阿弦正欲相问,门内一人踉跄冲了出来。   二人定睛一看,正是贺兰敏之,只不知为何,敏之衣冠不整,眼神涣乱,出门之时未曾抬脚,几乎被门槛绊倒,直向着阿弦扑来。   袁恕己忙上前替她扶住,阿弦在侧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与此同时,眼前重又出现之前在国公府内所见的那一幕场景,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她看见了那个跟敏之缠绵的女人的脸。   居然……正是准太子妃杨尚杨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我这算是迈出一大步了吧   敏之:能跟我的一大步相比吗?   书记:不敢比不敢比……   玄影:汪汪~来自单身汪的问候(╯3╰) 第126章 相顾   这会儿杨府内也不住地有鼓噪叫嚷之声传出, 袁恕己问道:“周国公, 发生何事?”   贺兰敏之摇头,最终却只挤出了一个字:“走。”   他将袁恕己一推, 自往白马旁边走去,随他而来的国公府众人忙紧紧跟上。   敏之翻身上马, 第一次竟没有上去,又一用力, 才有些艰难地爬了上去。   袁恕己回头看着,正疑惑,阿弦把他拉住,飞快地离开杨府门首:“少卿你快走。”   袁恕己问道:“真出事了?”   阿弦的心噗噗乱跳:“我也不知……总之你不要插手,快去吧。改日再见。”   袁恕己本也无心参与贺兰敏之的事,只听她一句“改日再见”, 便笑说:“好的很,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找你, 或者你去找我都使得。”   此时贺兰敏之正打马往前, 杨府内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弦越发不安,来不及多想,便对袁恕己道:“骑我的马走。”   袁恕己一愣, 阿弦已拉他走了过去:“快走呀。”   袁恕己隐约觉着不对,但见她拧着眉,只好从命,阿弦在马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马儿载着他飞快地去了。   玄影却留在原地,疑惑地目送袁恕己,又望阿弦。   正在袁恕己飞马离开之后,杨府之中也奔出一道人影:“贺兰狗贼呢!”   竟是长公子杨立,手持明晃晃地宝剑,发红的双眼杀气腾腾,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门上的人道:“周国公方才已经去了。”   杨立跺脚:“给我备马!今日我誓杀此贼!”   阿弦正要带着玄影走开,杨立转头看见她在,双眼顿时直了:“给我站住!”   阿弦止步:“长公子。”   “是你?”杨立上下一扫,道:“你是跟着贺兰敏之一起来的?”   阿弦道:“是。”   杨立仰头长笑数声:“好的很,正主儿跑了,我就先拿了你!”   阿弦抬头之时,杨立一手握剑,一手指着她道:“还不速速跪下束手就擒!”   阿弦道:“我有何罪,为何要跪?”   杨立道:“你自会知道!”剑指左右道:“把他拿下!”   门仆们不知究竟,但主人的话不敢不听,顿时上前将阿弦围在中央。   玄影顿时叫了起来,阿弦道:“少公子,有事说事,不要动手。”   杨立道:“我便是要动手,就先杀了你又如何!”   其中两名家奴上前,跃跃欲试,阿弦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却也不想动手,只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圈而已。   见两人冲了上来,阿弦闪身腾挪,脚下转动,已经轻轻巧巧地避开,身法如风,瞬间便离开了众仆人的包围圈子。   玄影本正跟在她脚边戒备,见她冲了出去,才也忙跟着窜出。   杨立想不到她的身手竟如此利落,一怔之下,还未出声,阿弦道:“我虽跟着周国公而来,却不知府内发生何事,冤有头债有主,少公子若是想找周国公的晦气,自去就是了,何必为难我等底下之人。就此告辞了。”   阿弦转身而行,杨立道:“站住!”竟自己仗剑扑了上来。   阿弦见他仿佛失去了理智,便招呼玄影一声,撒腿就跑。   才跑了数丈开外,前方马蹄声响,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是袁恕己去而复返,他于马上伏底身子,举手向着她探来,道:“上来!”   阿弦皱皱眉,却也顾不得犹豫,伸手过去。   两掌相握瞬间,袁恕己稍微用力,阿弦身形腾空而起,便落在袁恕己的身后。   “坐稳了抱紧我!”袁恕己低喝一声,手抖缰绳,拨转马头,复飞快地打马离开了杨府长街。   之前袁恕己本按照阿弦吩咐打马走了,只是他毕竟不放心,将转过长街之时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杨立手持长剑,指使奴仆们将阿弦围在中央。   袁恕己生恐阿弦吃亏,当即便又打马而回,正好接应。   纵马飞奔过两条街,才放慢马速,袁恕己回头笑问:“刚才那到底是怎么了?杨公子怎么喊打喊杀的,莫非是周国公真的在里头闹出什么事了?”   阿弦低低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必跟杨府的太子妃有关。”   袁恕己一惊:贺兰敏之的风流名声在外,如今太子妃跟他扯上关系,又能是什么好事了?   他看了阿弦半晌:“所以你着急赶我走,是怕我蹚这趟浑水?”   阿弦苦恼道:“一个梁侯武三思还不够少卿头疼的么?如果再撞上杨府的这件事,且不论真相如何,我可不想你一下子就把京都的这些权贵都得罪个遍。”   袁恕己笑道:“我就知道小弦子处处为我着想。”   阿弦心里惦记着周国公府的情形,无意久留,便道:“方才你在现场,杨府门口的人多半看见你了,上次你带人前来搜查太平公主,大家都认得你,最怕仍有波折。”   袁恕己见她忧心,自己反而欢喜,笑道:“做了亏心事的又不是你我,这样瞻前顾后的做什么,如果我的命真这样,要把京都的权贵都得罪个遍,倒也痛快。”   阿弦嗤之以鼻,又催促袁恕己快走,她要回周国公府。   袁恕己见她着急,只得按捺心绪,道:“我不放心,送你回去就是了。”   不由分说,打马往前直奔周国公府。   顷刻到了地头,阿弦翻身下马,抬头看他道:“少卿且记得一切谨慎,不可大意。马儿先借你,你再帮我把玄影先领回家。”   袁恕己答应,也不忘叮嘱:“方才我嗅到周国公满身酒气,他那个人又喜怒无常,我其实不放心你去他身旁……”   阿弦道:“我自己也会留意。”   不再跟他多话,又摸摸玄影的头:“乖,先跟着袁少卿家去。”便往府内去了。   袁恕己驻马看了她身影消失国公府门口,低头看看玄影:“又只剩下你我了。”   忽然跳下马,将玄影抱起来,才上马而去。   且说阿弦入府,一路往内,过月门时,见先前陪着贺兰敏之进杨府赴宴的两个侍从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阿弦上前:“两位哥哥!”   那两人吓了一跳,见是她才松了口气:“十八弟,你总算回来了,怎么这样迟?那杨家的人可为难你了么?”   阿弦道:“杨公子的确一副杀人的架势,今晚上在杨府发生何事了?”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其中一个拉住她,小声道:“若说究竟发生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只不过……”   当时这两人陪着贺兰敏之进杨府,因跟杨立李弘一言不合,敏之拂袖而去,谁知半路被人拦住,说是杨尚小姐有请。   敏之当即改道,竟随着这人往内宅而行,起初这两人还跟在身后,走不多时敏之便喝令他们站住,只叫他们在原地站着等候就是了。   侍者便对阿弦道:“我们听命等在原地,还猜测杨小姐请殿下去做什么呢,谁知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见太子殿下带人来了……我们不知如何,忙跟着往前走了一段儿,还没到地方呢,就听见前头吵嚷起来,然后殿下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衣裳都还……”   另一个补充道:“衣裳都还没穿好呢!”   “是是,我们看见了,不敢出声,只跟着殿下一路飞奔出来……隐隐倒是听见身后还有人大叫什么的……”   阿弦见他迟疑不言,便道:“叫个什么?”   那人索性凑过来,在她耳畔低低道:“像是丫鬟的声音,吵嚷什么快叫老爷,小姐出事了之类……但很快有被人摁住了似的,没叫完。”   阿弦心头一紧:“那、那太子殿下怎么样?”   两人道:“太子殿下早进里头去了,我们没机会进去瞧,当然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   阿弦又问:“那咱们殿下现在怎么样?”   两人道:“殿下已经入内去了,有云绫姐姐照看……也不知怎么了,路上几次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十八弟进去打探打探。”   他们当然没这个胆子,但知道阿弦素来在贺兰敏之跟前儿不同,便怂恿她。   阿弦想了想:“哥哥们,今晚上发生的事可别往外头乱说去,免得祸从口出,殿下的性情你们是知道的。”   两个凛然,忙齐声答应。   阿弦才别了两人,重又往内,进了敏之卧房,果然见门口侍女寂然垂头静立,阿弦在门口往内探了一头,正见云绫将一方帕子轻轻地搭在敏之的头上。   云绫抬头之时看见阿弦,便吩咐身旁侍女照看着敏之,起身走了出来。   阿弦道:“姐姐。”   云绫拉住她:“我正想找个人问问,今晚上到底怎么了?”   阿弦道:“我先前没跟着进门,所以竟不知情,只方才在外听跟着殿下的两个人说……”立即将那两人所说转述、并杨立最后持剑赶出之状说了。   云绫脸色都变了。   作为敏之的贴身女侍,云绫自然知道这位主子的性情,可把爪子伸到了未来太子妃的身上,仍是太惊世骇俗了些。   她喃喃道:“这、这怕是有什么误会。”   阿弦道:“姐姐别急,事情还不清楚,……殿下回来没说什么吗?”   云绫摇头:“他进府之后路都走不了,自己强撑着进来,我一扶他就倒了,竟是一个字也没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御医了。”   才说到这里,外头报说御医来到,云绫忙对阿弦道:“你快去领他进来。”   贺兰敏之因系皇亲,御医不敢怠慢,上前细看,又诊脉过后:“周国公看着像是醉酒,我现在用银针刺他人中,迎香穴。”   说着提针,轻轻地在敏之的脸上扎了两下,敏之却动也不动。   御医又探了探敏之的脉,疑惑:“为何丝毫也没有反应?”   迟疑片刻,御医道:“得罪。”   起身轻轻地掀开敏之眼皮看了会儿,又大胆捏开他的嘴,手扇风嗅了嗅,顿时皱眉,御医回头看了一眼云绫,沉吟不语。   云绫问道:“不知殿下情形如何?”   御医道:“这……容我斗胆问一句,殿下先前,是在何处饮酒?”   云绫心头咯噔一声,面上仍含笑如常:“却不知这个跟殿下昏迷不醒有何关系?”   御医见她不说,心中没底儿,略思忖片刻,便也一笑道:“这话本不便启齿,不过……殿下性情豁然,想必无妨,方才我嗅到殿下口中的酒气里,混杂着阳起石,补骨脂的气息,这本是男子行房之时的助兴之物,但若是服用过量,会导致过于兴奋而昏迷不醒,只要不是每天服用,偶然用药于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   御医因也知道敏之荒唐成性,生恐是他自己乱服这等胡药,所以不敢将话说的重了。   云绫毕竟“见多识广”,倒也并不露怯,淡然接口道:“倘若如此,请先生开药方替殿下解酒。”   御医才提笔写了药方,命人去抓。   御医去后,云绫把阿弦叫进来,道:“方才御医说的,你可听见了?”   阿弦道:“听见了。是什么意思?殿下去赴宴,还带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云绫道:“这怎么可能?殿下私底下虽然任意胡闹,可又怎会分不清轻重,且这些助兴的东西,我不敢说府里没有,但都是之前殿下玩剩下的,近两年他的兴头早过,也不再服用那些东西了,又怎会在这时候拿出来。”   阿弦心里暗暗地骂了几声敏之荒唐,又道:“姐姐莫急,我们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是无济于事,御医既然说无碍,那就等殿下醒来后再问问到底发生何事就是了。”   云绫点头,阿弦惦记家中,便又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若是有事,姐姐可派人去叫我。”   阿弦去后,云绫坐在榻前,望着昏迷不醒的贺兰敏之,难免忧心。   底下小厮抓了药回来,不多时熬好了,云绫亲喂了敏之喝了半盏,如此到了半夜,敏之在沉睡之中,忽然厉声叫道:“你们想害我,哪有这么容易!”   云绫吓了一跳,起身探视,见敏之的牙咬的格格作响,仿佛在仇恨什么。   云绫忙低声安抚,敏之却置若罔闻,咬牙切齿了片刻后,忽地又梦中发笑,道:“是我的,终究是我的!哈,哈哈哈哈……”   此时夜深人静,云绫看着他梦中得意笑容,不知为何心头泛起一股冷意。   云绫忙起身出外,看侍女们多半儿昏昏欲睡,无人留意,她便悄悄把几个困倦的侍女推醒,让到外间儿,又将门扇关起才罢。   次日正是卢照邻离京之日,阿弦绝早起身,赶去他下榻之处。   不料还未进门,便有人出来道:“小哥可是来寻卢先生的?”   阿弦道:“是。”   那人道:“可是要送别卢先生么?”   阿弦点头,那人道:“实在不好意思的很,先生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出门,他临去有话交代,说是若有人来相送,便致以谢意,叫不必相送了。”   阿弦一怔,那人打量着她,忽然道:“看小哥儿的形貌……不知高姓大名?”   阿弦道:“人都叫我十八子。”   那人笑道:“原来是先生口中的十八小弟?请稍等。”   阿弦听说卢照邻已去,心中失落空茫,也未听见这人的话。   只看见他转身往内去了,阿弦呆了会儿,正转身往外要去,那人已经去而复返,叫道:“十八小弟且慢。”   阿弦回身,那人手中托着一个卷轴,双手奉上道:“这是卢先生特别交代的,说若是十八小弟前来,就将此物赠上。”   阿弦意外,忙双手接了过来。   离开卢照邻居所,这会儿天尚未明,晨露微润,薄曦透冷。   阿弦怏怏往回,抬头看着那淡蓝的天际,晨风之中,想到卢照邻居然要赶在这样绝早人迹罕至的时候悄然离开……盛名如此,人人敬仰,斯人却独自憔悴,黯然隐退。   一念至此,阿弦止步,她低头看看手中卷轴,终于将上头系带扯开,慢慢展开。   卷轴上是极简单的四句卢照邻的手书,写得是:   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虽然阿弦不通文墨,但看着这四句,就仿佛当初听见“但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时候的那种被撼动的感觉。   只是这次,甚是伤感。   忽然耳畔有个声音道:“好诗啊好诗,这正是卢先生一片送别的眷眷情意。”   阿弦抬头,看见身边儿不知何时聚集了好几道陌生的影子,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正在点头赞叹。   原来今日因是卢照邻离开长安之日,非止是人,连一些有诗情墨趣的鬼魂也来送别,群鬼正好奇卢照邻送给阿弦的是什么,如今总算一饱眼福,不由赞叹出声。   另一个道:“唉,能得先生如此高看,十八小弟也算不枉此生了。”   阿弦不由道:“我不枉此生又如何?谁又能改变先生的命运?”   旁侧的众鬼面面相觑,先前出声赞叹那个道:“十八小弟若要送别,其实还是来得及的,一刻钟前城门才开,我们是目送先生走了的,你这会儿若是急赶的话,未必不能……”   话音未落,阿弦已将卷轴卷起,拔腿往城门的方向疾奔而去。   有些清冷的晨风自两侧脸颊吹过,阿弦脚不点地地奔过重重道道的街巷,从明德门下穿城而过,双足踏在青石砖上,发出微微地响动,在偌大的城门洞之中发出硿硿回响。   她狂奔出城,沿着官道行了片刻,又爬上旁边的土坡,抄近路往前赶去,如此又追了两刻钟,从高高地山坡上,果然看见前方有马车的影子。   阿弦大喜:“卢先生,先生……等等。”   连叫两声,脚步却不停。   忽然阿弦噤声,原来她发现马车是停在路边,并未前行,而在马车前方,有两个人影,正面对面地不知在做什么。   阿弦睁大双眼,在极快之间,她已经看清楚其中一个的确是卢照邻,但是另一个……却出乎她的意料,居然正是崔晔!   两人对面而立,似在说话。   “阿叔?”阿弦喃喃,“阿叔……也来送别卢先生么?”   她不再叫嚷,只趁着这个空档,加快步子往前赶去。   眼看越来越近,谁知因一路追来,早就精疲力竭,眼睛有只顾紧紧地盯着前头,正是聚精会神之时,身边悄然多了一道影子。   那鬼一边儿随着飘动,一边儿问道:“你跑的这么快做什么?”   猝不及防,阿弦一脚踩歪,身子摇晃。   阿弦“啊”了声,还试图稳住身形,却到底不能够,只好拼命先护住手中卷册。   刹那间,整个人从斜坡上滚落下来。   幸而这斜坡并不高,又没有格外尖锐的石头等物,但虽无致命伤,仍是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滚到地上,一时居然有些爬不起来。   那只促狭冒失鬼见状,飘住在斜坡上望着她嘿嘿而笑。   “你这……”阿弦呻吟了声,正要咬牙挣扎起来,眼前的天空中,却多了一张脸。   阿弦起初一惊,以为又多了一只鬼。   其实不是。   这样清晰皎然的眉目,他静静地俯视着阿弦,眼中透出几分疑惑,但更多的是波澜不惊。   崔晔道:“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在干什么?   阿弦:我……我在练习打滚   阿叔:哦……继续,不要停   阿弦:Σ( ° △ °|||)︴ 第127章 家事   才从斜坡上滚下来, 满身灰土, 头发松散,发间跟衣裳上都蹭刮着些乱草枯枝, 连小脸上也是灰突突的。   阿弦躺在地上,身不由己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崔晔, 眨了眨眼才道:“我、我……”   崔晔不语,只伸出手来。   阿弦盯着那只手, 后知后觉地将手递了过去。   崔晔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边儿举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扶。   方才听见动静的时候,正在他心不在焉之时,本以为是山石坠落、刺客现身、山林间野兽等等……随意瞥了眼,却看见是阿弦滚落在地。   简直叫人魂惊魄动。   俯身看她之时, 她紧闭双眸,动也不动。   就在他屏住呼吸额头冒汗想要拉她起来, 她却终于睁开了双眼。   这短短地一霎, 却叫他经历了黑夜跟白日刹那交替之感。   手扶着阿弦起身的瞬间,又发现她竟是这样轻飘飘地。   这会儿崔晔忽然想起在桐县之时,曾背着她走过落雨黄昏,那时也是这样羽毛般的, 时隔将一年,她的个头好似长了寸许,却仍是这样瘦弱幼猫似的。   仿佛……连习性也有些像,比如发现她的这瞬间, 两两相顾,她乌溜溜地瞪大双眼,半是意外半是惊讶,脸上也花猫一样。   叫他紧张才散,复生出啼笑皆非无奈之意。   手相握的瞬间,那只促狭鬼的傻笑声也随之在阿弦的耳畔消失。   阿弦试着舒展了一下手脚,除了脚踝有些略微地刺痛,其他倒没什么不妥。   她蓦地想起自己跑出城来的意图,忙抬头叫道:“阿叔,卢先生呢?”   崔晔道:“他已经去了。”   阿弦大急:“什么?我还没跟他道别呢……”她千辛万苦追出来,怎能不见一面儿就走?   正要拔腿再度赶上,手臂却被崔晔一把攥住。   崔晔握着手臂把她拉回来,沉声道:“从这么高滚下来,怎也不看看受伤了没有?”   阿弦道:“不碍事,我……”   崔晔道:“住口!”他好像很不高兴。   阿弦不敢强辩,停了停才又问道:“阿叔,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是来送别先生的吗?”   崔晔“嗯”了声,举手将她头上蹭着的一些枯草叶子一一摘下:“下次不许再如此冒失了,送别而已,不是送命!”   手在她身上轻轻拍打,尘土飞扬。   “我自己来自己来。”他身上那样干净整洁,这些泥灰杂尘实在是玷辱了。   阿弦一叠声嚷着,一边儿退后自行拍打:“我何尝要送命了,先前是被一个冒失鬼吓了一跳……”   说到这里,猛地跳起来:“我的诗呢?”   崔晔见她满面惊恐,在原地团团转的模样,默然俯身,从旁侧草丛中捡起那个卷轴:“可是此物?”   “是是是!”阿弦忙接过来,又展开细看,见并无伤损,才长松了口气。   崔晔在旁,微微侧目,瞬间将上头的诗看的明明白白:“这是……卢照邻送给你的?”   阿弦忙将诗展的正了些给他看:“我去卢先生住处,才知道他给我留了这个,阿叔看看,是不是极好的?”   崔晔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四句,并未立刻回答。   阿弦正不知如何,崔晔道:“果然是极好的,你好生收起来吧。”他似笑非笑又道:“这一笔,可是价值千金。”   阿弦忙小心翼翼地又卷起来:“阿叔怎么也会来相送卢先生?还赶的这样早?”   崔晔道:“毕竟是亲戚。”   “亲戚”二字,让阿弦想起贺兰敏之曾提过,卢照邻跟崔晔的夫人卢烟年是同族。   但这一句,同时也提醒了阿弦,心里还有一件事不知要不要告诉崔晔。   阿弦垂眸看着手中的卷轴,正在筹谋如何开口,崔晔道:“听说昨晚上杨府出了事,究竟是怎么样?”   “啊。”阿弦只得先将昨夜经历种种同崔晔说了,又道:“看杨公子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必然是要命的事。”   崔晔回身,竟是要走开。   阿弦本能地跟着走了一步,崔晔回头:“站着别动。”   阿弦不知如何,只好站在原地,心里则想该如何跟他说那件事。   顷刻,崔晔折回来,手中竟牵着一匹紫骝马,道:“上来。”   阿弦道:“阿叔,我没事。”   崔晔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阿弦道:“行行,你别瞪我。我上去就是了。”她挪步往马儿跟前走,先前倒还罢了,此时才发现右脚踝疼得比方才厉害了些。   阿弦怕他看出来又要担心,便强做无事,把画轴往怀中一塞,双手抓住马鞍,但毕竟脚踝受伤,上马之时不好使力。   正在徒劳地乱爬碴,崔晔摇头,走到身后又在她腰间一握一托。   阿弦顺势终于爬了上去。崔晔却并不上马,只走到前头,牵着马缰绳往前而行。   阿弦道:“阿叔,你不上来啊?”   崔晔道:“我走走就好。”   阿弦道:“那我多过意不去,我陪着阿叔一起走吧?”   “老实坐着。”崔晔淡声说道。   阿弦“哦”了声,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   却见官道上,卢照邻的那辆马车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点儿。   “幸好还有这个。”阿弦叹了声,把卷轴从怀中抽出来,爱惜地摸了摸,吹吹上头的灰尘,重又小心放了回去。   紫骝马不疾不徐往前而行,崔晔沉默而行,风撩起他淡烟紫的衣摆,更显得飘然若仙。   阿弦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甚是过意不去:“阿叔,你累不累?”   “不累。”   “我累,我看着您走我都累。”   “胡说。”他不为所动。   阿弦无奈地挠了挠脖子,却摸出了一根枯草叶,她百无聊赖地将那叶片轻轻地一吹。   那叶子飞了起来,随风一瓢,居然落在了崔晔的肩头。   阿弦“啊”地叫出声,崔晔回头:“怎么了?”   阿弦才要指那叶子,却改口道:“阿叔,上次在许侍郎家里看见夫人,实在是个秀外慧中,温柔可亲的人,且还是出身大家,又会吟诗作赋,简直是了不得。”   崔晔见她忽然说起这么一些“华丽辞藻”来,哼了声:“怎么?”   阿弦道:“我只是觉着,卢先生是那样的惊世文采,夫人同也是卢家的人,一定、一定也非同一般,只是……”   她吭哧吭哧铺垫了这半晌,终于问出要害:“只是先生的身体这样不好,不知夫人、夫人可好?”   崔晔且听她说,且满面阴云密布,听到最后一句,蓦地警觉。   脚下一停,崔晔回头:“你想说什么?”   崔晔当然知道:阿弦自有那种过人只能,最会发现常人无法察觉的隐秘,崔晔见她无端提起卢烟年,心中本就生疑,待听完阿弦所说,更加心惊起来。   阿弦被他双眼之中透出的冷意吓了一跳,忙道:“我只是、只是担心夫人的身体……”   “她很好。”不等她说完,崔晔打断,掷地有声。   “可是,”阿弦迟疑着道:“可是我看见她……”   崔晔冷道:“阿弦。”   这是自从跟他相识之后,第一次,崔晔唤她的名字的感觉……竟透出几分“可怕”。   阿弦喉头发紧,似乎又回到了在雪谷之中见他的第一次,那被他的手紧紧地掐住脖子的感觉,冰冷入骨。   阿弦无法应声,而崔晔道:“我的家事,你不必管。”   清晨,城外的风有些猛烈,刮得阿弦的头发越发乱了。   但风再烈,也比不上他这一句话。   像是有“啪”地一声,掴在阿弦的脸上。   她觉着自己可能是没说明白,试着解释:“我只是、看见夫人她伤着了自己,我担心……”   “够了。”崔晔转开头,双目冷漠看天,“我不想听,这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阿弦怔怔地盯着崔晔,浑然没有意识到泪珠无声无息地坠落。   崔晔正要牵马再往前,忽然手中的缰绳略微摇晃。   崔晔目光转动瞬间,身后“砰”地一声,他回头看时,却见是阿弦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双足落地的瞬间,她几乎往后跌倒。   却仍强撑着起身,含泪看了他一眼,阿弦拔腿往前跑去。   她的腿脚仍是不好,跑起来姿势有些一瘸一拐的。   崔晔本是能拦住她的,但双足立于原地,却并未动,只是死死地握紧手中的缰绳而已。   阿弦忍着脚疼,一口气跑出了崔晔的视线,进城门的时候,她抬起袖子擦擦眼中的泪:“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到底又是哪里做错了?”   她吸吸鼻子,又想:“不管就不管,谁喜欢管么?大不了……从此之后连你也再不理就是了。”   回过神来后,脚踝更疼起来。   阿弦蹦蹦跳跳地进了城门,沿街走了片刻,靠墙站住,低头打量右脚,果然见有些红肿起来。   呲牙咧嘴,阿弦恨恨道:“那个臭鬼,别让我再看见,不然我……我就诅咒你投胎变成个瘸子。”   她揉了揉伤处,掏出手帕在脚踝上用力系了一圈,才要站起来试一试,身后有人道:“弦子!”   阿弦还未回头,身后那人走过来:“怎么伤着了?”   这来者竟正是陈基,阿弦抬头看时,却蓦地发现他已经换了一身新鲜服色,已非之前的司戈公服了。   陈基矮下身子,似欲查看她伤的如何。   在陈基的手将碰过来之时,阿弦忙推开他:“等等,干什么?”   陈基道:“你是不是又冒冒失失扭伤脚了?”   阿弦失语。   在桐县的时候,因她对所有的鬼语鬼影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那许多鬼有求无应,怨气积攒,不停地暗中使坏捉弄,是以她整天小伤不断。   陈基笑道:“不要这样瞪着我,好似我是个拐子一样,前头不远处有一家跌打医馆,我送你过去,给大夫一揉按立刻就好。”   阿弦也不做声,任凭陈基扶着自己往前而行。   果然不到一刻钟便来到医馆,陈基将阿弦送了入内:“我还要去巡逻,待会儿得闲再过来看你。”   阿弦仍不答腔,陈基不以为忤,临行之时又掏出几文钱给了店家:“好生照料我这位小兄弟,若是不够先记在我的账上。”   那店家自认得他,忙道:“中候客气。”亲送了出门。   阿弦这才知道陈基已经又升了一级,从八品的司戈升任了七品中候了,一声叹息。   医馆的大夫为阿弦看了看脚伤,果然经验老到,稍微给她按揉之后,又正了正骨。   阿弦顿时疼痛立减,大夫复拿了一瓶跌打药酒来,阿弦忙接了过来,自己坐在桌边儿涂抹妥当。   药酒热力散发,连之前的肿也消了几分。   医馆本是阿弦忌惮的地方,但此刻阿弦经历了太多事,心境且都不同,自不再如昔日一样畏怯。   此时阿弦守着一张桌子,泰然自若地涂抹药酒,看似是一个人,实则桌子的周围几乎都围满了围观的鬼魂。   医馆的掌柜因被陈基特别嘱咐,不敢怠慢了阿弦,见她独自坐着,便过来问道:“感觉如何了?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阿弦忽然道:“你离我太近了。”   掌柜吃惊,忙后退一步:“抱歉。”   阿弦道:“不是说您。”   掌柜微怔:“啊?”   阿弦不便解释,默默转过身,谁知才回头便一个激灵,——原来先前那只鬼不知进退,居然趁机靠近过来,竟胆大妄为地贴在了她的脸上。   寒气侵袭,阿弦猛地跳起来,情不自禁连打了几个寒噤,口中呵出了白色的雾气。   “混账!听不懂人话么?!”阿弦怒吼,难受地揉着鼻子。   “是是是……”掌柜的哭笑不得,只好又远远地后退,陪着笑,不敢再招惹。   也有许多病患等纷纷侧目,阿弦不想成为众人瞩目,只好握着药酒,低头缩颈往外。   正将出门,忽听角落里两人低低道:“昨儿晚上司卫少卿杨府出了事,听闻还跟周国公有关,你猜到底怎么样?”   另一人道:“周国公向来荒唐不羁,难道连未来太子妃的府上也敢大闹?”   “何止大闹,听说都动了兵器了。”   “当真?不知为了什么?”   “究竟为何却不知道,只是昨晚杨府人仰马翻,听说太子殿下也……”   消息不胫而走!   东宫。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弘儿,你只管如实告诉母后,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   地上,太子李弘脸色雪白,有些气喘不胜之态,却仍撑着答道:“母后怎么、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传我入宫就是。”   武后眼中透出疼惜之色,叹道:“你看看你的身子,已经成什么样儿了?昨日明明还好好地,为何一夜之间就颓弱如此!好,你若不肯说,我便去传杨家的人当面问清就是了!”   李弘忙叫道:“母后!”   武后道:“你总该知道,你瞒不过母后。”   李弘颓然低头:“母后倘若要问,又何必叫杨家的人,为什么不问周国公呢?”   武后皱眉:“我自然要一个个都问过,但你是太子,故而我先来问你。”   李弘眼中垂泪:“此事……就算母后问起,我都有些难以启齿。”   太子双眼一闭,咬牙道:“昨夜,杨立请我跟周国公赴宴,因说起杨府景无殇是细作之事,杨立质问周国公为何不直言相告,却暗中偷偷摸摸行事,两人一言不合,表哥拂袖而去,谁知……”   敏之去后,李弘又劝说了几句,忽然底下人来报说敏之往后宅去了。   李弘担心杨立性情急躁,便起身前往查看,谁知来到杨尚院中,却见侍女们都乱作一团,李弘情知不好,将门踹开,却发现敏之按着杨尚,意图强奸!   李弘身子本就弱,眼见如此情形,几乎当场晕厥,才指着喝骂一声,便有些气喘不上来,敏之趁机抽身出外,扬长而去!   李弘含泪带恨说罢,道:“母后明鉴,我本以为表哥是家人,向来同他亲厚,谁知他竟这样对我!做出如此禽兽行径……母后既然相问,我不敢隐瞒,只求母后替我讨回公道!”   武后愕然听罢,本有些不敢全信,但既然是李弘亲眼目睹,又能如何?   武后暂且忍怒安抚道:“事情既已发生,只想一个解决法子就是了,你也不必过于怒恨。”   李弘道:“母后可会为我做主?”   武后道:“此事有些蹊跷,敏之虽然向来风流,但杨尚毕竟将是你的太子妃,又且当着你的面儿,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胆子敢胡作非为?”   李弘叫道:“但我亲眼所见!”   武后见他气喘吁吁,忙安抚道:“好,母后答应你,若他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我绝不姑息!”   武后说罢,又想起另一件事,乃问:“杨尚……可被玷污了么?”   李弘道:“这、这……不曾。”   武后道:“当真不曾?”   李弘道:“我其实并不知道。但此事并非是她的错儿……”   武后皱眉:“你是说……”   李弘道:“不管她是不是清白之身,我都不会计较。”   武后瞥了他一眼,并未吱声。只又叫他好生休养,又吩咐了御医几句,便起驾出了东宫。   往外之时,身边儿的宦官牛公公便道:“娘娘,方才奴婢打听明白了,昨晚上国公府传了沈峰前去看病。”   武后问道:“是什么病?”   牛公公低低切切地说了几句,武后越发深锁凤眉,眼中带怒:“居然是这样……简直荒谬绝伦。”   牛公公却道:“娘娘,奴婢觉着此事有些可疑。”   武后道:“哪里可疑?”   牛公公道:“依奴婢浅见,周国公虽然性情不羁,却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昨晚上明明赴宴,怎么会事先服下那种药?”   武后忖度片刻,咬牙道:“派人去国公府,看看他起来了没有,如果还没死,就让他即刻进宫!”   牛公公才答应,武后又道:“还有,传杨尚杨立!”   皇后的銮驾才回大明宫,等候已久的梁侯武三思便上前道:“姑母,求皇后为我做主。”   武后还未落座,闻言仿佛被扎了一下:“你又怎么了?”   武三思诉苦道:“那个新任的大理寺少卿袁恕己,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寻衅,今天带人硬是要闯入我府中,说是搜查什么东西。”   武后皱眉:“袁恕己?他去你府里搜什么?”   武三思道:“他说,是为了之前京兆府那个小官被害的案子,看他那意思,像是怀疑到我的头上……气势汹汹,嚣张之极。”   武后眼神变了又变,终于一拍桌子:“袁恕己的为人我是知道的,虽然行事张扬了些,但若无真凭实据,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擅闯皇亲国戚的府邸,是不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里!”   武三思喉头一动,不敢做声。   武后喝道:“还不说!”   武三思低声道:“能有什么把柄,是那个袁恕己,他拿着几颗牡丹花籽,硬说是在那小官儿的尸首上发现的,正是罕见的西河牡丹……”   “西河”正是武后出身家乡,武后钟爱牡丹,又不忘故土之情,特意命人从西河移植了牡丹到上苑。   而武三思因是武后的亲戚,他又最会投其所好,就也用重金从西河移植了些珍稀牡丹,想要栽培出色后献给武后,故而整个京都长安,除了大明宫的上苑有西河牡丹之外,另外还栽培这种异株的,只有大慈恩寺有两棵,然后梁侯府最多。   武后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武三思垂头咳嗽了声:“正如先前跟姑母禀明的,那个姓宋的小官儿,其实真正身份是不系舟的党羽,之前那所谓的鬼嫁夜行,也是他暗中操纵所为,我本来将他拿下想要从他口中得知其他党羽是谁,谁知他嘴硬,受刑不过竟然死了……”   武后起身,淡淡问:“然后呢。”   武三思道:“我、我因觉着不系舟之人委实太过猖狂,故而想杀鸡儆猴,所以才把他的头……”   梁侯还未说完,武后抬手,用力一掌劈落下来。   “啪!”武三思脸上火辣辣地剧痛,身不由己转开头去:“姑母饶命!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自作聪明!”却顺势跪在地上,扯住武后的衣袖。   “你何止是在这件事上自作聪明!”武后指着武三思,“崔府卢烟年名声有损那件事,是不是你暗中所为?”   武三思情知无法抵赖,捂着脸道:“我只是、只是因为太平失踪,生怕被人发现传出不好的话,所以才叫人散播这烟雾的……”   武后道:“你可知道崔府为什么对待此事反而云淡风轻?你以为举世只有你一个聪明人,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上,岂不知你所做在别人眼中,就如跳梁小丑!”   武三思一惊:“难道说崔晔已经……”   武后却并不再提此事,只道:“就因为你这种种自作聪明之举,太平因此差点儿被牵连害死!如今更引火烧身……”   她微微闭眸,缓缓呼吸了几回,才又冷冷静静道:“你自己惹出来的事,你自己收拾!不要以为每次我都会护着你,给你清理烂摊子!”   “可是姑母!”武三思急起来,迟疑问,“要是崔晔知道是我所为,他会不会……”   “那也是你活该!”武后冷笑,转身往回。   武三思咽了口唾沫,仰头道:“我可是一心……都为了姑母……”   武后慢慢回首:“那么你暗中挑拨太子跟杨立,让他们针对敏之,也是为了我?”   武三思脸色发青,呆若木鸡。   武后看着他无言以对的模样,怒不可遏,挥手将案上堆积的奏折扫落在地,怒吼道:“给我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小弦子:宝宝不哭,站起来踢阿叔~   被猪队友环绕的武后:唉,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 第128章 亲事   武三思满面惶恐, 捏着心倒退出含元殿。   殿外的宦官跟宫女们一个个垂头静默, 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武三思心虚, 却觉着整个宫廷都目睹了他此刻的狼狈。   心中恼火,无处宣泄。武三思转身往外疾步而行, 但愤怒之下,更多的是恐惧跟战栗。   他能在朝廷之中飞速地站稳脚跟, 崭露头角,为许多豪族权贵敬重,并不是因为武氏一族的身份有多尊贵,而只是因为一个人:皇后武媚。   武三思自诩是个机变之人,他从来深知,对于自己的这位姑母而言, “亲戚相关”从来不是她重用一个人的理由,正好相反, “亲戚”两个字, 恰恰会成为催命符夺命箭。   比如他的堂叔武元爽跟父亲武元庆,武后未成为皇后之前,因武后之母杨氏是武家的继室,因此武元爽跟武元庆待杨氏十分刻薄, 对待武后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故而在武后被册封皇后之后,便借机将两人贬出京城、在僻远之地为官,直到武元庆身死,都未曾沾到皇后娘娘的半分荣耀。   其他的武家之人, 武惟良,武怀运也是同样命运。   讽刺的是,因为武后自请贬了这四名亲族之人外放,朝野之中一度传扬武后贤德、不偏外戚之美名。   只是武元庆在才到达龙州的时候便病故病逝了,武后心生怜悯,便留武三思在长安。   而武三思能走到现在这一步,跟他善能察言观色、曲意奉承脱不了干系。他最擅长揣摩武后心意,做事又得力,且对武后而言,眼前的确需要一个能干且忠心的自家人,是以武三思才“脱颖而出”。   加上这两年朝廷大权逐渐竟落在武后手中,武三思敏锐的察觉到风向的变化,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热望。   大概在武后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心意之前,常伴她身旁的武三思就隐隐地窥知了其中细微。   与此同时,武三思心里也有个念头随着蠢蠢欲动。   但是当世也不容乐观,比如对武三思而言,除了本朝太子之外,他还有一个棘手的对头,一旦想起,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那个人自然是贺兰敏之。   武三思想不明白的是,明明贺兰敏之的声名狼藉,十分不堪,且表面上看来又不像是跟武后格外亲近,反每每流露背逆之意,但皇后不知如何竟想不开,向来对贺兰敏之极好。   这从两个人的爵位之上便能一目了然。   正如贺兰敏之跟阿弦说过的,武三思对他怀有敌意,故而敏之向来注意着梁侯府的一举一动。   但是,对武三思而言又何尝不是?是以两人府中以及周遭,各有卧底细作跟眼线。   因司卫少卿杨思俭是武后的亲眷一族,所以早在武后有意选杨尚为太子妃之前,不系舟的人便有渗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渐渐地,周国公府跟梁侯相继有所察觉。   所以在景无殇之事爆发后,武三思思来想去,觉着不能把这个可利用的大好机会就这样扔了,加上在相处之时他每每在敏之跟前儿落于下风,心中着实难平其愤,于是便暗中告知杨尚跟太子李弘,想挑拨两人跟敏之的关系。   虽然武三思也不太喜欢太子李弘,但更加讨厌看见李弘跟敏之两人相处甚好。   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竟被他最忌惮的人——武后知道了!   武三思出丹凤门的时候,仍惶惶然,似灵魂出窍。   他不敢过分恼恨武皇后,毕竟深知皇后的城府跟手段,他暗中使些小聪明倒也罢了,若当真触了皇后的逆鳞,只怕皇后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处置了。   若走到这一步的话,他的下场绝不会比武惟良武怀运要好,因为,他比他们知道更多内情,武后绝不会放心把他贬到僻远之地的,对武三思而言,好似只有一个归宿。   所以武三思恨的是袁恕己——那个本来毫不起眼的小官儿。   在豳州之前,袁恕己不过是个最寻常的兵卒而已,但是在他到达豳州之后,一切就焕然不同。   那些作奸犯科的土豪大户,本地士绅,成了他的磨刀石,刀下鬼,一桩桩诡异奇案,一个个人头落地,无数的鲜血跟人头让他声名鹊起,竟传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武三思本瞧不起袁恕己,可想起他在豳州的所作所为,想到他在长安城的“死里翻生”,武三思不敢大意怠慢。   兴许当初那些豳州的豪绅等,也是不把这个年青的武官放在眼里,但等到人头落地已经后悔莫及。   武三思可不想自己成为供袁恕己磨刀口牺牲的那人。   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皇后竟然甩手不理的危难情形下。   不多时,武三思回到侯府。   才下马,将入内之时,却见街角有两个人探头探脑,形容鬼祟。   武三思皱眉道:“那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门上到了跟前儿,拢着嘴低低说了一句。   武三思眉头越发深锁:“居然是他们?好大的胆子,袁恕己跟大理寺这是想干什么?”   原来此刻在侯府长街上观望盯梢的两人,赫然正是大理寺的公差。   门仆道:“侯爷息怒,先前我们已经呵斥过他们,叫他们走开,谁知他们只说是奉命行事,不肯离开。”   武三思回头打量:“奉谁的命?”   仆人道:“自然正是大理寺的那位鬼见愁袁恕己袁少卿。”   武三思有些不耐烦,心头一动,便只淡淡道:“既然如此,且由得他们去闹就是了,都不必大惊小怪。”   武三思匆匆来到书房,只留了管家伺候在旁,示意管家将门关起来,武三思问道:“底下可都弄妥当了?”   管家武清道:“侯爷放心,已经都清理干净了。”   “有没有那容易走漏消息、守口不严的人?”   武清想了想到:“只有一个张四,如果吃醉了酒容易胡说八道,但已经打发他回渭县老家去了。”   武三思不悦:“放他走了?”   他本想说是这种人就该灭口最妥,但一想到如今外间都是大理寺的人,在他们盯梢之下,却不大好做这些事,极容易弄巧成拙。   何况之前武后还痛斥了一场,立刻犯的话,只怕武后不慎知道,越发恼恨了他。   因此武三思并未再说什么。管家却道:“侯爷,倘若那袁恕己还上门来啰唣,可如何说?”   武三思皱眉,半晌才道:“既然此处并无把柄,他来也是白来,且由得他去!正好儿让世人看看我一身清白无辜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听门外有人报说:“侯爷,大事不好了,之前那个凶神恶煞似的袁少卿又来了!”   武三思喝道:“休要瞎说,他是朝廷特派的令官,如今又是奉命行事,不必我为难他。”   若是在平日,这会儿武三思早叫人打出去了,但先前在宫里被武后骂了个狗血淋头,武三思索性顺水推舟,做出样子。   顷刻,外头袁恕己亲自带人进了府内,才碰面,袁恕己拱手道:“多谢梁侯深明大义,跟大理寺配合无间,有梁侯鼎力相助,破案必定指日可待。”   武三思见他若无其事地砸落一顶高帽,便皮笑肉不笑道:“好说好说,袁少卿是为国效力奋不顾身,我自然也不能甘于人后。”   两人虽说笑着,内心却恨不得将对方打倒在地即刻踩死。   略寒暄几句,大理寺众人在开始四处搜查,陆陆续续地回来,多半是毫无蛛丝马迹。   只有其中一队人马晚回,一名捕快举手,手心是两颗乌黑的牡丹籽:“少卿,这是从后花园里捡来的。”   袁恕己低头看了会儿,问武三思:“侯爷,这是什么花籽?”   武三思轻描淡写:“西河牡丹。”   袁恕己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下官得去核实一下。”   武三思道:“少卿请便。”   底下人带路,袁恕己在前,大理寺众人浩浩荡荡跟随,往花园方向去了。   武三思见他雷厉风行,震惊之余暗暗愤恨,但面上还是挂着冷淡的笑意。   且说袁恕己带人来到花园,却见这院落颇大,就算是二十个人,要搜遍的话也要耗费时光。   大理寺来的只有十余人,当即不等吩咐,便将便侯府花园又一寸寸地搜查起来。   足足两刻钟,所有可疑之处都翻遍了。   但让袁恕己失望的是,并没有在花园之中发现什么。   西河牡丹自然是有,如今正是抽芽之时,更不必提什么花籽,只是粗粗地翻一翻泥土,还能在土里找出一颗半颗。   袁恕己回头道:“那花籽何处发现的?”   捕快引着他来到一处地方,竟是沿墙草丛里,袁恕己站在墙根儿往前看了一眼,见花园的矮墙直直延伸出去,尽头就是月门口,此时那里正站着一人。   远远地,武三思立在花园门口看着满园里众人忙碌。   他的脸上仿佛有种类似轻松的神色,好整以暇,毫不紧张。   见袁恕己看了过来,武三思才负手踱步来到跟前儿,笑道:“辛苦袁少卿了,莫非要为本侯的花园松一松地么?我倒是要为这些牡丹相谢少卿了。”   袁恕己心中烦闷不解,面上仍笑道:“那倒也是我的功德,早就听闻梁侯博学多才,今日看着花园盛景,当也可知。”   武三思道:“怎么,难道你也是同道中人?”   袁恕己道:“非也,下官却是牛嚼牡丹,一窍不通。”   袁恕己虽开玩笑,目光瞥着手下们仍徒劳无功地找寻,心里焦灼更甚。   好不容易得到仔细搜查的机会,本想趁机一鼓作气,却竟空扑一场,案子变数又生。   但他到底并非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面上仍不动声色,反越发谈笑风生。   两人寒暄了数句,袁恕己故意笑道:“因为袁某人接了这案子,天后又急急督促,因此丝毫也不敢怠慢,一切都只为了破案罢了,倘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梁侯宽恕则个。”   武三思道:“无妨,让袁少卿把我的家抄一抄倒也好,如此便可以证明本侯的清白了,我还要感谢少卿呢,少卿说是吗?”   袁恕己一笑,扫见众公差都束手无策,便道:“既然这样,我便先告辞了。”   正转身欲走,武三思背后叹道:“袁少卿这般不畏强权,实在令人钦佩,不过这长安除了我这里,皇宫的上苑也栽种有,另外……还有大慈恩寺,不知道少卿是不是也一视同仁呢?”   袁恕己呵呵:“多谢梁侯提醒,某会认真考虑的。”领着大理寺众人去了。   就在袁恕己于武三思的府中翻波涌浪地折腾之时,于皇宫之中,却也有一场“腥风血雨”。   之前武皇后因知道了事情经过,便命宦官立刻传杨尚杨立进宫。   不多时,两人齐齐来到,进殿内拜见。   毕竟是亲戚,之前也曾见过的,彼此都认得。此时武后在桌子后打量两人,见杨立英俊依旧,只是毕竟因才遭事,透出几分萎靡之意。   杨尚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不惊,细看才发现双眸微红带肿。   武后道:“可知道我传你们进宫,是为何事?”   杨尚柔声道:“我等不敢妄自揣测皇后娘娘的心意,还请娘娘明示。”   武后顿了顿,道:“正是为了昨夜杨府发生之事。不知……你们兄妹二人可有话对我说?”   杨立按捺不住道:“既然天后问起来,我的确是有话。”   杨尚在旁看了杨立一眼,面上透出无奈之色。   武后却淡笑道:“哦?你尽管说,我听着呢。”   杨立道:“想必娘娘都已经知道了,昨夜我请周国公跟太子殿下饮宴,谁知周国公……他竟然……”   武后问道:“他怎么样啊?”   杨立低着头,含恨带怒:“他居然想对妹妹图谋不轨,幸亏太子殿下发现的快,才未曾、铸成大错。”   武后沉默。杨立抬头道:“娘娘,求您为我们做主,务必要严惩凶徒!”   武后道:“你所说的凶徒就是武敏之了?”   杨立一怔,继而道:“娘娘,要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娘娘虽然偏爱他,但也不能罔顾王法,且正是因为娘娘的偏疼,才越发纵容的他无法无天。”   杨尚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道:“哥哥!”   武后始终不动声色,见杨尚有劝阻之意,才道:“你知道你妹妹为什么不让你说下去吗?”   杨立道:“这是因为、因为……怕这些话皇后不喜,惹怒皇后。”   武后冷冷道:“既然知道我会不高兴,你如何还敢明知故犯?”   杨立心头窒息:“但是娘娘,难道我竟要悄悄地忍了这口王八气?”   杨尚叹道:“哥哥……”   武后笑道:“我虽不是饱读诗书之人,却也牢记的这样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杨立怔怔听着,武后含笑凝视,眼底却全无笑意:“你却是个读书之人,你不如告诉我,这一句是何意?”   杨立蓦地明白她在此刻提及此句的用意,当即道:“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武后道:“将敏之意图对杨尚不轨之事传扬天下,这就是你的有所为?”   杨尚早就一声不吭,只低低垂首。   而杨立道:“我只是……想让周国公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武后道:“他的惩罚如何,我尚未想好,也尚未查明。但是你妹子的惩罚,我却想的到。”   杨立呆若木鸡:“娘娘,您说什么?”   武后道:“你当真以为,我会当此事不存在,我会容许弘儿再娶一个品行上有瑕疵的女子吗?”   杨立的眼皮猛然跳了两下,他大声叫道:“娘娘,这不公平!”   武后道:“不,这公平恰好是你要来的。我原本还曾寄托厚望于你,只是你被一个区区小厮迷得不知所以,又被人三言两语挑拨敌视敏之,作出这样河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蠢行,更把弘儿跟杨尚推到现在这种地步……”   杨立惊呆了:“我、我……”   武后道:“你还年青,不如好生想想我方才跟你提的那句话吧。”武后淡淡一挥手,示意他退下。   杨立牢牢站在原地,寸步不能动,还是杨尚耳畔提醒:“哥哥,娘娘有话单独对我说,你去外头等候便是。”   杨立这才木然行礼,后退数步出了殿门。   含元殿内。   武后望着杨尚道:“你很好,至今为止我仍觉着,我并未为弘儿选错太子妃。”   杨尚冰雪聪明,早从武后对杨立的话中听出不祥之意,此刻也并不立即搭腔,只垂头静静听着。   果然,武后继续道:“只可惜,你没有那种命。”   杨尚的双唇紧闭,仍不做声。   武后道:“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杨尚才轻声道:“请娘娘赐教。”   武后沉吟不答,只问道:“我听弘儿说,昨夜敏之本要离去,忽地又有人请他入内宅说话,可是你所为?”   杨尚道:“回娘娘,的确是我。”   武后道:“为何你要夜间会见敏之?”   杨尚从容不迫:“哥哥宴请太子跟周国公的事,我也知道,哥哥跟周国公不欢而散,我听说后,生恐两人关系从此僵了,故而才叫人请周国公前来,本是想替他们两个解开此事的,谁知……”   武后点头:“你有此心倒是好的,然后如何?”   杨尚道:“然后,殿下忽然就失控似的。”她毕竟是个姑娘,声音低低说不下去。   武后道:“你可曾被他得逞?”   杨尚脸上微红,摇了摇头。   武后笑了笑:“今日武三思进宫,我骂了他,你可知原因为何?”   杨尚道不知。   武后道:“因为他太自作聪明了。”   武后走到杨尚跟前,举手挑起她的下颌,打量着这张秀美雅致的容颜:“你也是犯了同样的毛病,只不过你是真聪明,他是假聪明。”   杨尚讷讷:“我不知天后的意思……”   武后道:“你知道,你当然知道。”她将手扯开,深看杨尚一眼:“你喜欢敏之,还是弘儿?”   杨尚有受惊之意:“娘娘这句,叫我如何回答。”   武后道:“弘儿最大的优势是他乃太子,将来的帝王,若是太子妃,将来便是一国的皇后,我想没有哪个女子可以抗拒这种诱惑。包括你。”   杨尚唇动了动。   武后道:“但是……敏之不一样,敏之风流,才华横溢,相貌俊美出众,据我所知,虽然他风流而无情,但长安城里却仍有许许多多的贵妇少女为他倾心,这其中,包不包括你呢?”   杨尚深吸一口气,跪地道:“我万万不敢。”   武后俯视着她:“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女人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你那夜见敏之,也许是因为要缓和他跟弘儿、杨立的关系,但是,也许……你也有自己的私心。”   杨尚的脸上涨红:“我、我没有。”   武后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知道。不过我倒是有句话要告诉你,你最好听清楚。”   武后顿了顿,道:“我问过弘儿,他说你仍是一身清白,且说并不在意你是否被敏之如何,他对你竭力维护。但对我来说,我不想弘儿有个这样的皇后。”   杨尚面上的红有一点点散开,转作雪白。   杨尚抬头道:“娘娘明鉴,我委实并无私心私情,是周国公向来的一厢情愿……”   武后不语,只静静看她,仿佛看一个溺水之人。   正在此时,殿外有人道:“她说的不错,都是我一厢情愿,昨晚上的事儿也都是我一时冲动……所以差点犯下大错而已,跟她无关。”   这说话之人,赫然正是贺兰敏之。   之前那传旨宦官赶去之时,敏之尚有些模糊未醒,神志不清,故而进宫反而慢了一步。   武后抬头,杨尚却并未看他:她仿佛有所预感。   敏之上前向着武后一拱手:“皇后明鉴,一切罪责都在我的身上,娘娘若是心火难消,不管是何种惩戒敏之都愿意接受。”   武后道:“你这是在为杨尚开脱么?”   敏之满不在乎地笑道:“皇后在说什么?我是那种人么?只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而已,我可不愿我做的事,加在一个什么都不知的女孩儿身上。”   殿内沉默下来,武后盯了敏之片刻,重转回桌后,缓缓落座,似在思忖什么。   又过片刻,武后道:“其实你早有心于杨尚,我是知道的。但是弘儿喜欢她……我又觉着她的确是个极好的太子妃人选,所以才想定给弘儿,谁知……”   杨府先是出了景无殇之事,又被人利用窝藏太平,如今在杨府之中竟又生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丑闻,且看清杨立的冲动,窥知了杨尚的私心,这一切都在挑战着武后的耐心。   终于她一笑道:“兴许,这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杨尚脸色惨白。   敏之兀自不信:“您在说什么?”   武后淡淡看着他,道:“你不是聪明绝顶么,怎么我在说什么都不知道,我自然是要满足你的心愿了。”   原先,杨府的杨姑娘被看好是李弘的太子妃之事,虽然未曾降旨,但长安城中几乎人尽皆知,自以为万无一失。   可是此事告吹,而杨尚却又被定给了周国公贺兰敏之……这件事却是悄然无声,只有极少数消息灵通之人知道。   同时也极少有人知道,因为此事,太子李弘跪在武后面前苦求良久,甚至一度咳血。   但这仍是没有改变武后的主意。   相比较之前选为太子妃的缓慢未定,杨氏嫁给贺兰敏之这件事却“雷厉风行”,几乎就在坊间才开始盛传周国公在杨府闹得很不像话开始……婚事已经开始筹备了。   阿弦则觉着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   贺兰敏之跟未来太子妃纠缠不清,按照阿弦的预计,敏之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周国公府跟杨府甚至太子之间,只怕又有一场风起云涌。   谁知在众人进宫“谒见”过武皇后之后,一场酝酿之中的风暴居然消弭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喜气洋洋”的“婚礼”。   ——武后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定好了要嫁的人,忽然南辕北辙,这般轻易?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整个周国公府也都有些震惊,议论纷纷。   然后开始操持婚礼所用一切,云绫身为内宅管事娘子,忙的不可开交。   倒是敏之曾淡淡地吩咐,叫一切从简就是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终于是“订了亲”的人,这段日子,敏之并未出去花天酒地地荒唐胡闹,收敛了许多,也让阿弦省心了许多。   期间太子李弘亲自来过一次,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李弘临去,脸色惨白,屡屡咳嗽的浑身轻颤。   阿弦看得很不忍心,毕竟她知道李弘是真心喜欢杨尚的,谁知竟会遭遇这种无妄之灾。   阿弦眼睁睁看着李弘离开,心里想上前安慰他两句,但李弘始终心不在焉,更是半分不曾留意到她,阿弦试了几次,终究还是沉默相送。   半月后,长安城举行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婚礼。   新郎官儿正是大名鼎鼎的贺兰敏之,当夜幕降临,迎亲的队伍行进在朱雀大道之时,甚至有许多人不知道这是哪一家迎亲,打听后才知端倪,却又问:“原来周国公要成亲了?却不知女方是谁?”   阿弦正也骑在马上,一身喜服跟在贺兰敏之身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身参与长安城的婚礼,虽然知道这门亲事有些“坎坷”,但听到喇叭唢呐之声,打量围观百姓们兴高采烈之状,仍是不由被这种气氛感染。   将新人迎了进府,交拜天地,敏之略出来陪了几杯酒后,就仍转入洞房了。   阿弦起先还在前头晃,却不知敏之会如何对待新娘子……心里有些淡淡忧虑,便自往新房而来。   将到新房,却见云绫领着一干侍女伺候在门外,一个个悄然无声。   阿弦道:“姐姐……”   还未叫出口,云绫举手在唇边一比:“嘘。”   阿弦忙噤声:“怎么……”还没问出口,就听到里头有个声音羞愤交加道:“别过来!”   阿弦听出那是杨尚的声音,却俨然跟她心中忧虑之事相合,阿弦不由小声对云绫道:“怎么样啦?”   杨尚从太子妃变成了周国公的夫人,又曾被敏之那样对待……两人不和是理所当然,阿弦正担心是不是会吵打起来。   云绫极小声道:“不碍事,你听就是了。”   却听里头敏之笑了两声:“跑来跑去,还不是跑到我怀里来?”   门口的侍女们听到这种荒唐邪气声音,有几个已经红了脸。   “你混账!放开我!”是杨尚的喝骂,却带几分颤意。   阿弦呆了呆,就听杨尚低呼:“不!”   像是桌椅板凳被碰到,砰砰响动,然后窸窸窣窣,乱作一团。   阿弦自觉心头噗通噗通乱跳:“他们……”   廊下虽聚着许多人,却无一出声,云绫拉着阿弦,此时里头的声音便渐渐变了。   阿弦起初还只管侧耳倾听,听了片刻察觉变了味,心底无端竟想起那天看见敏之拉着一名侍女所做之事。   这才默然醒悟,忙往后跳开。   几个侍女见她认真地在听,都忍不住捂嘴而笑,阿弦满脸通红,恼恨自己后知后觉。   “笑什么!”云绫怕她臊坏了,忙制止了丫头们。   她又悄声对阿弦道:“你到底还小,当然不知道这些……将来总会知道的。”   阿弦皱眉,满脸嫌弃:“我宁肯一辈子都不知道。”   云绫不由地也捂着嘴笑:“傻孩子。”   阿弦怕她更说出什么来,又听屋内的响动越发大了,当下忙不迭地转身,只管撒腿飞跑。   前头厅内,仍有几桌酒席,席间无非是些相识满朝文武,以及几位风流才子,向来跟敏之又交际的。   阿弦远远看了眼,当然不见崔晔,也并无袁恕己,她便沿着廊下想要悄然离开。   不料才走了几步,身后有人道:“十八小弟。”   这声音甚是温和,阿弦回头,却见是户部侍郎许圉师。   许圉师为人甚好,不管是敏之还是武三思等,都跟他有些交际。是以今晚许圉师也在场。阿弦见他召唤,便止步作揖:“许侍郎好,可是有什么吩咐?”   许圉师笑道:“并不是,我找你是有件正经事。”   阿弦道:“不知何事?”   许圉师道:“我想你进户部,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弦曾从武后口中隐约听提及此事,因无下文,便未放在心上,此时听许圉师又提起,大为意外。   阿弦一时并未搭腔,先仔细打量许圉师是否玩笑。   许圉师笑道:“为什么只管盯着我看,莫非不信?”   阿弦才确定他是认真如此:“大人、大人要我进户部做什么?我可是什么都不懂。”   许圉师笑道:“你虽说什么不懂,但在我眼里,你比这长安城一半儿以上的官儿都懂呢,你只要回答肯是不肯就是了。”   阿弦眨了眨眼,终于把心一横道:“我当然肯!只不过……”她迟疑了会儿:“我怕周国公不会答应。”   许圉师笑道:“这个你放心,我早就已经同娘娘禀明。娘娘说只要你答应即可,周国公那边儿她会去说。”   阿弦正因为方才无意中的耳闻目睹,很觉难堪,一想到以后或许敏之会变本加厉如此,又怎么活的出来?   正在此刻许圉师仿佛向她伸出了救命之手似的,正中下怀,阿弦即刻答应。   这夜,阿弦回到平康坊,照例同虞娘子说起国公府的事。   她感叹道:“只盼周国公成亲后当真收敛些,可别像是以前那样胡闹啦。”   虞氏道:“我看难。毕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阿弦道:“我看周国公像是真心喜欢杨姑娘,若是如此,他兴许会肯为了杨姑娘改变。”   虞氏笑道:“哪里有这许多‘真心’,若这世间哪一个人都如你一样想法,那才是天下太平了呢。”   阿弦却又想起在新房外听见响动的那不堪一幕,忙压下,又将许圉师邀自己去户部的事说了。   虞氏停了针线活,眼中闪亮:“去户部,那岂非就是正经的官员了?”   阿弦道:“我还不知道呢,只别是又叫我去当跟班儿,不过我毫无经验,当跟班儿也是理所当然。”   虞氏笑道:“倘若还这样大材小用的,就不去。不过我看许侍郎诚心诚意地请你,当然不会是因为缺一个跟班而已。”   阿弦道:“我挺喜欢许侍郎的,所以也才一口答应了他。”   虞氏点头:“许侍郎是个忠厚好人,其实你跟着他,我……却也放心些。”   两人说话之时,玄影便趴在门口,半闭着眼,仿佛在享受夏夜微风。   忽然玄影“呜”地一声,从地上窜起来,又猛地冲了出去。   吓得阿弦也跟着跳了起来,不知玄影发现了什么。   跑到屋门口往外一看,却见玄影在天井里乱窜,仿佛无头苍蝇,又像是在低头捉什么东西……   虞氏在后看了眼,笑道:“玄影又发现老鼠了。上次它还捉到一只呢。”   两人在门口站着看了会儿,却听得“吱吱”声响,一道黑乎乎的影子沿着墙角飞速逃的不见踪影。   玄影无功而返,显得有些躁动。   阿弦摸了摸它的头笑道:“这已经很不错了,你毕竟又不是猫儿。”   入夜。   “吱吱……”细微的叫声传入耳中。   有一只黑色的老鼠鬼鬼祟祟地窜了出来,月光下它撞来撞去,最后从花树底下衔起一枚完整的的五角花籽,然后沿着墙根飞快往外跑去。   老鼠跑过花园门,沿着墙角儿,从杂草中穿过,它在一处水洼处停留片刻,又继续往前。   老鼠爬过石板桥,月光下,前方是一堆假山石,老鼠“呲溜”窜进黑洞洞的假山之中。   一片黑暗,假山的地面有些潮湿,老鼠却熟门熟路地,毫不迟疑,跑了片刻,忽然转弯。   眼前逐渐又透出几分光明,老鼠似往下爬,从一段很窄小的阴沟里爬过,毛儿都湿了。   忽然它停下!原来前方的墙壁上,映出几道影子。   其中一个手中挥舞一物:“倘若还嘴硬不招,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另一个人似被绑住,声音沙哑而微弱:“武氏爪牙,终有一日……”   回答他的是嗤啦啦的令人难受的锐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儿。   这一幕持续了很久。   墙壁上的影子便时而合在一起,时而又分开,就像是一幅诡异的剪纸画。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人道:“张四哥!他已经死了……”   “一不做,二不休。”   两人窃窃私语了半晌,雪亮的刀光闪过,“咚”,有些沉重的声响。   一枚圆圆的物事坠地,沿着狭窄的道往这边儿“滚”了过来。   血葫芦般,乱发之中,露出一只直愣愣的眼。   那老鼠本呆呆看着,见状吓得“吱”地叫了起来,两只爪子一松,扔下那五瓣牡丹籽,扭身逃走。   乌黑油亮的牡丹籽散落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敏之:结婚了,请你们吃酒   大家:不、不会是毒酒吧~   敏之:鹤顶红,竹叶青……口味独特,一喝上瘾XDD 第129章 光芒   大理寺。   公房之外有一棵老槐, 此刻已经绿荫摇曳, 昨夜洒落数点微雨,早上地面微湿。   袁恕己从树下经过的时候, 忽然听到鹊声聒噪,他抬头看时, 见一只黑白羽毛乡间的喜鹊站在枝头,戞戞叫嚷。   喜鹊是吉祥之鸟, 传说喜鹊登门是为报喜,袁恕己盯着那只鹊儿看了片刻,却并未觉着心喜,反倍感忧愁。   自从搜查过武三思的府邸,坊间传言纷纷,因都知道武三思是皇后偏爱的侄子, 在朝堂上更是甚吃的开,几乎无人敢惹。   故而袁恕己这一番闹腾, 竟是街知巷闻, 听闻此事者,无不对这位“新”任少卿刮目相看,同时也为他的个人安危担心。   谁不知梁侯为人最是偏狭记仇,当初卢照邻之事就是一个惨痛例子, ——卢照邻因入狱而身染风疾更是民众百姓之痛,何况又听说袁恕己这一次搜查无功而返……是以人人忧虑。   可这位少卿却的确是个性情坚决果断、并不轻言放弃的人,在搜查过梁侯府之后,并未就此败退, 反派了公差日夜守在武三思的府外,暗中监视。   虽然此举收效甚微,武三思也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上有什么异样举动,但毕竟没有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武三思几次三番都忍不住大发雷霆,但大理寺差官们对此的反应……不过是后退了百步而已。   其实大理寺的差官当然也不敢跟武三思硬碰硬,除非是不要命了,怎奈他们身后还有个的确有点像是“不要命”的袁恕己。   梁侯虽然可怕,到底不是顶头上司,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上。   但案子悬而未决终究不是法子,可明明知道案发现场就在梁侯府,却偏偏找不到关键的案发之地。   大理寺卿已经就此问过多次,甚是“关切”,几次言语中暗示袁恕己放弃,袁恕己只当听不出来,仍然我行我素。   看了鹊儿半晌,袁恕己负手往内。   还未落座,门外便报说:“大人,十八弟来了。”   袁恕己又惊又喜,一扫胸中郁闷,忙道:“快叫进来。”自己也迫不及待地往外走去。   才出门口,就见廊下一人一狗向这边儿走来,正是阿弦领着玄影。   袁恕己望着那道娇小的影子,已是情不自禁满面笑容:“怪不得先前的喜鹊聒噪,原来是因为你要来了。”   阿弦道:“少卿,我们进去说话。”   袁恕己会意,便请她入内,又叫侍从奉茶。   两人转到内室,玄影便尽忠职守地守在门口。   阿弦遂把昨夜梦中所见同袁恕己说明,袁恕己听罢,怔道:“你是说……你看见了那只老鼠叼了牡丹花籽进梁侯府密室?”   阿弦点头。   其实确切地说,阿弦并不是看见了那只老鼠,而是从那老鼠的眼中看见了一切。   当那只老鼠被人头吓得扔下花籽逃走之时,阿弦也惊的醒来,然后发现自己的双手蜷凑在胸前,正如梦中所见那只鼠类一样。   啼笑皆非。昔日庄周梦蝶,如今她竟梦变成了一只老鼠。   难道真应了之前对崔晔所说的“蛇蛇鼠鼠”之论?   袁恕己又让阿弦将那只老鼠所走路线又说了一遍,皱眉回想,沉吟道:“我的人当时搜查的十分仔细,那假山洞也曾去过,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暗门密室,既然你这样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被我们遗漏了。”   阿弦道:“这么长的时间,梁侯一定早把所有线索跟证据都清理妥当了,就算找到了密室,我担心也找不到治他罪的证据。”   袁恕己正也在忖度此事,倘若是个寻常人家,这会儿他当然立刻点齐了差兵,立刻杀过去再搜查一次,可是这人是梁侯武三思,上次已经闯入已是破例,大理寺卿还担着干系,却偏无功而返,故而这回再登门……恐怕极难。   自己冒险倒是无碍,若连理上峰,却有点说不过去。   听了阿弦所说,袁恕己道:“可惜上次我去打草惊蛇,也许他受惊之余,真的会将所有证据都毁尸灭迹,但……”   他想了会儿:“不过除了证据,还有当时参与之人。”   阿弦回顾梦中所见:“当时刑讯宋牢头的,有个叫张四哥的人,可他们是梁侯的人,纵然找到只怕也不会轻易反叛。”   袁恕己点头:“只要找到了,我就有办法。”   阿弦的话已带到,但现在的情形却仍不容乐观,毕竟梁侯府不是自家后花园,并非说再查一遍就查一遍的。   何况就算冒险再去查探,若还一无所获的话……那可就是真把袁恕己栽了进去了。   袁恕己却不愿让她随着忧心,便故意道:“昨日周国公大婚,你跟着乐了没有?”   阿弦一愣,继而想起在新房门外所听,不安道:“又乐个什么?”   袁恕己笑:“我怎么听说阖府上下人等都有酒吃?不少人喝的大醉。”   阿弦才松了口气:“我若喝醉,才是自讨苦吃呢。”   既然提到了这一节,阿弦便顺势道:“我也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就把许圉师请她去户部之事说了。   袁恕己听罢,同虞娘子似的大喜:“这是在是太好了!许侍郎真有眼光。”   阿弦本有些忐忑,毕竟事情尚未成,若有变数又当如何?只是近来她看袁恕己也越来越觉亲近,是以竟不瞒着他。听袁恕己大赞,阿弦不由挠了挠腮,有些不好意思。   袁恕己又叹道:“可惜,可惜。”   阿弦紧张:“可惜什么?”   袁恕己道:“可惜我晚了一步,没抢在许侍郎之前把你抢到跟前儿来。不过无妨,等我站稳脚跟,立刻就把你要过来。”他笑嘻嘻地用肩膀推了阿弦的肩膀一下。   阿弦被推的往旁边一歪,这一刻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经给袁恕己知道,脸上的笑慢慢地收敛起来。   袁恕己察觉她色变,忙问道:“怎么了?”   阿弦从小儿就被老朱头当男孩儿养,心里也从没把自己当成女孩子,在桐县当差的时候也从来都泰然自若,并无任何心理负担。   她是从小儿惯了的,是以上了长安之后,窜上跳下,也从没半分女孩儿的自觉,不管是在京兆府,大理寺,周国公府,还是听说要去户部,也都觉着是自然而然之事。   但如今忽然想起袁恕己知道自己是女孩儿,才略觉几分别扭。听他问起,阿弦便道:“你、你会不会觉着……我这样很怪?”   袁恕己道:“你哪样儿?”他特意把阿弦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   阿弦道:“我是说,你会不会觉着我……我这样当差、或者去户部会有些怪,毕竟我不是……”这一句却更加别扭,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袁恕己愣愣看了她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你是说……哈哈。”他大笑两声,以手加额,“小弦子,你终于醒悟了么?”   阿弦心头一沉:“你、你也这么觉着?”   袁恕己本是七分玩笑,三分私心,见她紧张地望着自己,才敛笑正色道:“平心而论,我并不觉着有任何古怪,若天底下多些如你一样的公差,或者部官,那才是绝好之事,也是极正的道理。”   阿弦睁大双眼:“少卿……”   袁恕己道:“而且我知道你能、你也担得起,你同样也会做的很好。”   起初在桐县的时候他还有些半信半疑,甚至在崔玄暐跟他说阿弦的路不止在桐县的时候,他还本能地有些不以为然。   但是直到现在……在他面前的阿弦,越来越耀眼了。   他已经无法忽视她身上那引人注目的光芒。   心竟软软的。   阿弦做梦也想不到会从他嘴里说出这些,心里的感觉已经超出了“感激”跟“喜欢”。   两人相视之间,阿弦举手在额角轻轻一抓,低头讷讷道:“……我该走了。”   一眼看见玄影正仰头看着两人,阿弦又道:“玄影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去了户部……再跟着我。”敏之那句送玄影去喂狮虎,给阿弦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   阿弦转身要走,袁恕己忽道:“小弦子……”   对上她闪闪地双眼,袁恕己温声道:“只是,有时太能干了未必是一件好事,我只想你知道,我不想你太劳累、或者把自己置身险境。”   阿弦眨了眨眼,然后展颜一笑:“嗯。”她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啦。”   袁恕己看着她烂漫的笑,犹如朝阳初升,春风扑面,一时叫人沉醉无言。   等他醒神之后,门口人影一晃,是阿弦已经去了。   身旁“呜”地一声,袁恕己低头,才发现玄影歪着狗头,眼睁睁地仰视着他,仿佛不知此人正在呆呆地陶醉个什么。   袁恕己叹了声,道:“我怎么觉着小弦子比先前长开了,是不是比在桐县的时候好看多了?”   玄影斜视了袁恕己一眼,“汪”地叫了声,仿佛在说它的主人从来都是最好看的。   这日,贺兰敏之带着夫人杨氏进宫拜见二圣。   除了太子李弘不在场外,魏国夫人贺兰氏,沛王李贤,太平公主,武三思等都在席上,只不过虽似家宴,气氛却有些莫名尴尬。   魏国夫人像是很满意自己的这位嫂子,对高宗李治道:“皇上,你看哥哥跟嫂子是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治笑着点头,魏国夫人又对杨氏道:“记得我小的时候,哥哥还常带我去府里玩耍,只是越发长大,彼此就越发生疏了,不过到底老天自有安排,到最后还是一家人。”   杨氏垂着眼皮,只是淡淡一笑。   太平忽然道:“如果表嫂嫁给了弘哥哥,其实也是一家人。”   武后转头:“太平,不要乱说。”   太平道:“我并没说错呀。”   贺兰氏便笑说:“公主,这就是命了,该谁的始终就是谁的。这也是缘分的事儿。”   武后目光微变,却仍不语。   贺兰敏之却举杯道:“敏之还要多谢皇后娘娘成全。”   武后方笑道:“不必谢我,可知我也乐见你们‘但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贺兰氏皱眉,有些不快之色:“大好的日子,娘娘怎么又提那不吉利的字儿。”   武后满面无辜,仍是轻笑道:“哪里有不吉利了?卢照邻这一句诗,可谓家喻户晓,写尽了世间痴男怨女的情缠之状,用在这一对小夫妻身上难道不贴切么?”   敏之则笑看武三思道:“这个当然是极贴切,梁侯最懂这诗,你说是不是?”   前些日子因为卢照邻患病离开长安,民间对武三思的恶誉如潮,更有大胆之人替卢照邻不平、做出暗中袭击武三思的车驾等举动,虽无性命之忧,到底也深受其苦,这会儿敏之故意提起,武三思当然知道他又是在挑衅自己。   武三思也笑道:“你们夫妻之间到底是怎么样儿,是好是歹,真心假意,只管问我做什么?那也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贺兰氏咳嗽了声。   武三思才又笑道:“不过我还是要祝周国公夫妻琴瑟和谐,白头到老。”   一场宴会,暗潮汹涌。   很快武三思先行告退,然后沛王李贤也起身告退。太平见李贤出外,便也偷偷起身,趁人不注意跟着跑了出去。   高宗身子倦了,魏国夫人陪着离席,不多时,殿内只剩下了敏之跟杨氏。   敏之正也要告退,武后吃了一盏茶,忽道:“敏之,你身边儿那个叫十八子的,今日可跟着来了?”   贺兰敏之道:“他在丹凤门等候。”   武后笑道:“我正有件事跟你商议,我想跟你要了这孩子。你可答应?”   敏之诧异:“娘娘要小十八做什么?”   武后道:“不是我要,是朝廷要他,这孩子能干,入了许圉师的眼,他三番两次在我跟前儿提起,没奈何,我只好答应了他。正好儿你如今娶亲,你也算是心满意足了,索性就把这孩子让出来,如何?”   敏之本心是不愿答应的,但武后既然开了口,又是在这个新婚燕尔的时候,直言回绝似乎不好。   正在迟疑着想如何拒绝,不料杨氏从旁说道:“殿下身边儿的人能入户部侍郎的眼,正是莫大的幸事,若这十八子真有才干为国效力尽忠,也算是殿下的一点忠心了。”   敏之皱眉回看,杨氏微微一笑,柔声道:“殿下觉着臣妾说的对么?”   沉默过后,敏之方道:“你这样的口齿伶俐,舌灿莲花,我又怎么能说不对?”   武后在上深看杨氏一眼,笑道:“好,难得你们夫妻同心,深明大义,既然如此,此事就说定了。”   与此同时,丹凤门内,梁侯武三思陪着李贤往外而行。   两人且走且说话,武三思因道:“殿下这样着急,是要去哪里?”   ——好端端地太子妃忽然许给了别人,纵然李贤并不在长安不知详细,也猜出其中必有蹊跷,何况因李弘病了,李贤心里牵挂,便想去东宫探望。   武三思看出此情,故意发问。不料李贤也知道武三思跟敏之向来有嫌隙,便只搪塞道:“想往崔府拜会崔师傅。”   武三思“哦”了声,他本料定李贤要去探望太子,正想趁机诉说贺兰敏之种种胡作非为之举,谁知李贤并不上当。   正有些怏怏地,身后有人叫道:“贤哥哥!”   李贤止步回头,却见是太平追了出来,身后还有几个宫女跟宦官,一个个鸡飞狗跳地追在身旁。   李贤忙止住太平:“你身子才恢复,怎么就这么急脚鬼一样,给母后知道了又要担心了。”   太平因为上次那一场惊恐,连日都被拘在大明宫中,更是不许她出外半步,连贺兰敏之成亲这样的大事都未曾许她去看热闹,太平心里实在闷的很。   何况李弘又病了,太平好不容易盼了李贤进宫,正要多亲近亲近,谁知他立刻又要走,这才依依不舍追了出来。   太平便问:“哥哥怎么这么急着走?是去哪里?”   当着武三思的面儿,李贤只得又说去崔府,太平闻听,满面失望……上次她出事,多少跟崔府有些关联,就算此时她要跟着去也是不可能的。   李贤看出她的心意,便道:“好妹妹,等我拜了崔师傅,立刻回来陪你说话,你安心留在宫内可好?”   武三思在旁道:“公主一定是因为在宫内闲着无聊,所以想出宫透透气?不如去我府里如何,我近来得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保管你喜欢。”   原来武三思自诩最近运道不佳,之前又见恶于武后,幸而太平是武后的心肝肉,如果哄的太平高兴了,武后“爱屋及乌”,当然也是美事一桩。   太平本兴趣缺缺,听到“有趣的小玩意”,眼中才放出光来。   李贤便笑道:“还是不要让她出去,免得母后不放心。”   武三思道:“怕什么,我哪里又不是别的等闲之地,绝不会让公主出事。”   太平的心便动了,又听李贤动辄抬出武后来,她便也有些逆反心理,当即道:“既然这样,我就去梁侯府里逛逛,料母后也不会怪责。”   这一句,只苦了跟随她的众宫人们,又知道劝不住公主,何况还有个武三思在旁盯着,不住撺掇。   当即有个脚快的小太监发疯似的先回去报知武后。   话说这边儿,李贤因劝不住太平,只得随她。   三人将到丹凤门,太平先看见门边儿有个熟悉的人影,仿佛在跟谁说话,因被柱子挡着,看不清对面是谁。   太平当即叫道:“小弦子!”撒腿跑了过去。   李贤定睛一看,不由也笑了,跟着走了过去,武三思见他兄妹如此,只得跟上。   太平跑到阿弦跟前,忽然见她面前并无任何人在,太平疑惑地左顾右盼:“我明明看到你在跟谁说话,人呢?”   阿弦咳嗽了两声:“我方才是喉咙疼,大概殿下错以为我在说话,其实并不是。”   这会儿李贤也走了过来,他跟太平一样,看阿弦跟前无人,有些诧异,却并未发问。   阿弦行了礼,李贤知道之前太平能被找到其中也有阿弦一份力,便笑看着她道:“十八弟不必多礼,我才回来,等得闲了倒要跟你坐一坐。”   阿弦本不大肯面对李贤太平等人,但她既然下定决心留在长安,自然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次次都要避让退缩?   崔晔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阿弦鼓足勇气,抬头对上李贤双眸:“殿下的好意心领了,只怕我当不起。”   李贤笑道:“我说当的起就当的起。”   武三思心不在此,又知道内侍们入内禀告武后,生怕太平又被叫回去,让他无法大献殷勤,于是便催太平上车。   太平正要走,忽地心血来潮,回头对阿弦道:“你在这里等表哥么?他被母后留下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正要去梁侯府,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阿弦正要拒绝,蓦地想起之前大理寺中跟袁恕己一番话,心头转念,阿弦便道:“公主有命,我哪敢不从。”   太平本是随口一说,并没指望阿弦答应,忽然得她应允,一怔之下,大喜过望。   李贤也觉意外,不由看向阿弦。   武三思同感意外,但是他知道太平公主孩子心性,倒也罢了,只不过阿弦是敏之“得力”的人,武三思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却并没有出言阻止。    第130章 抱住   武后接到那小太监的急禀后, 起初本想让人赶紧把太平叫回来, 但是转念一想,却只道:“既然公主想去梁侯府, 那就让她去吧,你们跟紧些, 不许有任何闪失。”   原来武后本绝顶聪明,又深窥人心, 她知道是因为前些日子把武三思痛骂了那一顿后,武三思难免惶恐不安,所以才故意讨好太平。   倘若执意让太平回来,只怕武三思心里会不大受用。   想到今日在宴席上贺兰氏一声咳嗽、武三思便改口不再跟敏之斗气之举,武后即刻改变了主意。   毕竟对武后而言,武三思虽然会犯蠢, 但到底是个可用之人,有些事还得他去做。   偶然的敲打当然是必要的, 但是最好不要彻底凉了他的心。   且说敏之同杨氏告退出宫, 在丹凤门口不见了阿弦,其他的侍从将阿弦随着太平公主去了梁侯府一事说明,敏之不置可否。   只上了车后,敏之看着对面的杨氏道:“你倒是替我做起主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杨氏垂着眼皮静静说道:“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莫说是要一个仆人而已, 就算娘娘想要那个人的命,殿下又能如何?”   敏之的眼神冷冷地:“你说什么?你说我无能为力?”   杨氏不疾不徐道:“殿下当然可以阻止,只要殿下执意不肯,娘娘当然会卖殿下的面子,又顾及亲戚臣子的情分,不至于同您撕破脸,但是这样小的要求殿下都拒绝,娘娘还有什么大事可指望殿下的?只怕会寒了娘娘的心。”   敏之道:“寒了她的心?那又如何?”   杨氏笑了笑。   敏之察觉那笑里有些轻慢意味,心头一股火起,敏之欺身上前,将杨氏下颌一捏:“你笑什么?”   杨氏并不慌张,只道:“我只是笑殿下这般年纪,却仍如此孩儿气,就算您否认,但是不管是杨家还是武家,所有的荣耀与权势来自于谁,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敏之咬牙切齿道:“我想你是忘了,我姓贺兰。”   杨氏道:“您是姓贺兰,但您的身体里也流着武姓的血。何况,殿下已经被赐姓为武了,这本是莫大荣耀。”   “你闭嘴!”敏之大怒,手上用力,“什么荣耀,对我而言,只是耻辱!”   杨氏忍痛道:“殿下、你弄疼我了。”   敏之眼神闪烁:“这就弄疼了?”他忽然举手,将杨氏的裙子用力扯裂。   杨尚色变,知道他要做什么:“殿下,这是在车上!”   敏之喘道:“那又如何?”   杨尚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敏之倾身,又道:“你给我听好了!我的人要如何去留,自有我来决定,仅此一次,以后不许你再自作主张!不然的话……”   车驾停在梁侯府门前。   武三思翻身下马,站在车边儿亲手做搀扶状,口中道:“太平小心些。”   太平从车内下来,阿弦也翻身下马。   与此同时,在远处盯着梁侯府的大理寺的差官惊道:“那女孩子是谁?好像是太平公主殿下。”   另一个说道:“等等,怎么好像还有十八弟?”   两人静看的当儿,就见武三思陪着太平,阿弦跟在身侧,三人一块儿进府去了。   差官道:“有些不对,我在这里盯着,你快些回去禀告少卿。”   另一人答应,急急地转回大理寺。   大理寺中,袁恕己因想再查梁侯府,才将这想法儿跟大理寺卿说明,便遭到了意料之中的断然回绝。   大理寺卿叹道:“上次无功而返,梁侯已经参了我一本,幸而陛下圣明,并未计较,他毕竟是皇亲,你若是再来一次,连圣上的脸都有些挂不住了,还是不要惹事。”   袁恕己道:“我有可靠线报,梁侯府内有密室,宋牢头就是在密室里被害的,上回因不知密室所在才毫无收获,这次我已知道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大理寺卿意外:“你知道了?是从哪里得到的线报,可靠么?”   袁恕己道:“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万分可靠。”   大理寺卿思忖道:“那密报的人呢?如此知情,是梁侯府的什么人?”   袁恕己道:“并非侯府之人,只是我不便说出她是谁,请大人见谅。”   大理寺卿斜视,有些怀疑袁恕己会不会是想搜查梁侯府,所以故意编出了一个借口。   大理寺卿道:“少卿,你要么告诉我是谁给的密报,让我一见此人,要么就按下此事,不要无事生非。”   袁恕己见他态度坚决,无法劝服,只好退了出来。   又寻思了会儿,便叫吴成:“上次我叫你们查访梁侯府有什么异动,尤其是人员变更,记得是说有个叫张四的好像最近不见了?”   吴成道:“是,当时底下人访查了梁侯府周围的那些酒馆赌场地方,梁侯府的确曾有个当差的唤作张四,人称张四哥,正是在前段日子忽然不见踪影的。”   袁恕己拧眉:“多派些人手,查明这人下落,一定要将此人找到。”   吴成前脚刚走,那负责在梁侯府盯梢的差官回来了,将发现阿弦同太平公主一块儿入府之事禀明。   袁恕己霍然起身:“小弦子怎么会跟公主一道儿?”   差官道:“今日周国公携夫人进宫,十八弟是随从的,大概是公主出宫的时候叫上了他,是以才同路。”   袁恕己皱眉,心里竟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尤其是想到之前跟阿弦的私谈。   让那差官仍回去紧紧盯着,袁恕己心道:“我曾同小弦子说起不知该如何再进梁侯府搜查,她……她总不会记在心上了吧。如今陪公主前往,到底是偶然之举,还是有心为之?”越想越觉着不安。   梁侯府。   太平道:“到底有什么有趣好玩的东西?可不要骗我。”   武三思笑道:“我怎么敢骗公主呢?看了你就知道。”   这话倒非虚言,因武后之故,武三思在朝中地位殊然,有许多想攀龙附凤者,不免曲意结交,时常会送些奢华珍奇的宝物给武三思,除了那些价值连城之物外,当然还有些奇技淫巧的小玩意儿,武三思藏了不少。   阿弦跟在身后,边走边四处打量,正太平回头道:“小弦子,等会儿看看有什么着实好玩儿的,你看中什么,我让梁侯送你。”   阿弦道:“这个却是不敢。”   武三思假意笑道:“既然公主这么说了,你也不用客套,我并非吝啬之人,看中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他故意投其所好,果然太平十分高兴:“堂哥,你原来不像是别人说的那样吝啬嘛。”   武三思脸上笑容一僵,继而若无其事道:“我对别人也许是吝啬的,可是对公主当然是毫无保留。”   太平道:“那我先多谢啦!”   武三思将太平跟阿弦引至书房之中,拿了些点心果子给她,自己又从多宝阁上取了一物下来,只有半臂之高,套着锦缎衣裙,涂红抹绿,眉目宛然,竟是个美人。   只凑近了细看,才发现美人似是木头雕刻而成。   太平笑道:“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出奇的?”   武三思道:“这叫劝酒美人儿,她会自动给宴席之上的客人敬酒。”   太平吃惊道:“这是木头的,怎么会敬酒?你让她敬一个我看看。”   “殿下不必着急。”   武三思将柜子里的酒壶杯盏取出,命丫鬟把酒壶灌满,又将木美人身上的机关扳下。   果然这美人自己动了起来,手持酒壶上前,将太平跟前儿的酒盏徐徐倒满,竟是分毫不差,一时之间酒气四溢。   书房里鸦雀无声,太平看的目瞪口呆,连阿弦也忍不住看直双眼。   武三思略觉得意,笑道:“殿下觉着如何?”   太平才拍手道:“世间竟有这等奇物?若非亲眼所见,我必然是不能信的。”   武三思笑,太平凑近了打量,又道:“可惜今日宴会上并未拿出此物,不然的话岂不是增添许多乐趣?梁侯,既然有这种好东西,你怎不进献?”   武三思忙道:“这物虽然有趣,我也有呈献之意,只是担心娘娘骂我不务正业,心思用歪,所以不敢。”   太平点头道:“这个实在是好,你哪里得来的?我也想要。”   武三思也甚是心爱此物,但为了前途命运,自当忍痛割爱,便笑道:“这是洛阳一个能人制作,天底下只有这一个被我收藏,若公主真心喜爱,我送给你就是了。”   武三思哄人的本事一流,果然太平乐不思蜀,喜不自禁。   阿弦随着看了片刻,见太平兴浓,武三思有倾心相陪,阿弦便悄然退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打量片刻,便凭着梦中所见,择了一个方向而去,不多时,眼见一个月门,看着眼熟,隐约可见里头花枝掩映,可见正是花园。   阿弦正要入内看一眼,耳畔忽然听见吱吱声响,她猛然止步定睛看时,却惊见一只黑色的老鼠,口中衔着不知什么,从花园门处鬼鬼祟祟地爬了出来,沿墙而走。   阿弦深吸一口气,见左右无人,便忙跟上那老鼠。   那鼠在前方,有墙则沿着墙根,又不时地转弯过门,所走之路径,跟阿弦昨夜梦中所见竟一毫不差。   阿弦越跟越是紧张,终于那老鼠爬上石板桥,过了桥后便一头扎进了假山洞内。   阿弦正也要跟着过桥,忽然听到有说话声响起。   她以为有人来到,怕暴露行踪,忙三步两步过桥,藏身在假山石洞内。   低低切切地声响从桥下碧油油地水面飘来,一人道:“大理寺的人是跟我们侯爷卯上了,这已经多少天了,居然还是不肯退走。”   另一人道:“都是那新来的姓袁的,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他迟早是要倒大霉的。”   “听说这姓袁的原先在豳州的时候,差点儿把那里的天给翻过来,却不能太小看他……”   “呸,豳州是个什么地方,耗子屎大小一块地儿,又天高皇帝远的无人管得住他,但如今是在二圣眼皮底下,他还敢怎么样?我们爷可是天后的嫡亲侄儿!”   “且慢,我看侯爷这次也甚是谨慎,你不见把张四哥等都打发回渭县老家去了?”   “是打发回去了呢,还是被咔嚓……”最后这句,声音里透着惧意。   声音渐渐远去,阿弦心想:“又提到这张四哥,可见是个关键人物,原来他的老家是渭县,回头记得要跟袁少卿说说。”   正打定主意,耳畔有听到吱吱声响。阿弦回过神来,才要循声而去,却见这山洞内黑黢黢地,又因为假山石突兀横斜,看着有些狰狞可怖。   阿弦迟疑。   若是这会儿有人相陪,倒也使得,偏是她一个人。   虽说她已努力克服了怕鬼的本能,但那是在青天白日或者正常情形下,当然还可以平心静气些忍受,但如今是在这样一个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的山洞里……   阿弦忍不住啃住手指。   正犹豫要不要退出去,那吱吱地鼠叫声却越发急促,就好像在叫她一样。   阿弦回头看一眼那漆黑的山洞内里,把心一横,举手摸索着山石,往内走去。   起初还有些光,随着道路曲折,光线越来越暗。   阿弦几次差点儿摔倒,几乎只能靠手摸索,以及耳朵听着那老鼠的叫声。   不知走了多久,耳朵所能听见的除了吱吱声外,只剩下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了。   狭窄未知的空间内,恐惧感在迅速浓重蔓延,所以在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丝亮光之时,阿弦几乎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子。   但是就在这时,在阿弦的眼前,场景变幻——   “张四哥,这人死了……”   “一不做二不休!”   “砰……骨碌碌……”   人头一路滚到跟前儿,乱发之中那只眼睛直直地瞪了过来。   阿弦满目骇然,双手死死地捂着嘴,生怕自己忍不住会发出声响。   “嗤啦啦……”里头两人仍在拖动尸首,墙壁上如剪纸般的影子诡异地跃动。   在瞬间,阿弦无法分清这是现实还是幻境,看着那两人拖着尸首似要出现在自己面前,阿弦步步后退。   地上的人头却跳了起来。   人头蹦跳着往回,在拐角处一块儿石头底下乱钻,似乎想要钻进去,却因那缝隙太窄而无法实现。   这头发了怒,砰砰砰,疯了般不住地往石头上撞,鲜血四溅,头却好像未达目的,磨牙乱啃那石头,竟不肯停歇。   这情形已不能用一个恐怖形容。   阿弦无法再看下去,屏住呼吸后退,正要凭着记忆沿路返回,却忽然无端地打了个寒噤。   这种感觉她当然相当熟悉。   阿弦不能回头,却听到自己的牙关因为冷极,不由自主相碰发出的轻微“的的的”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从背后贴了上来,阿弦甚至能感觉它在自己后颈上呵气,森然透骨,让她的手足都为之冰冷僵硬。   阿弦知道自己该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然而身体就像是才从冰河中捞上来的鱼儿,却暴露在极寒的空气里,浑身正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僵冷冰冻。   “走开……”阿弦勉强发话,却颤不成声。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阿弦用力咬了咬舌尖,舌尖上传来的剧痛让她浑身一个激灵,血腥气弥漫的瞬间,阿弦站起身子,踉踉跄跄往外跑去。   “十八子……”   幽幽地唤声在山洞中回响,如影随形。   憋着一口气,阿弦跌跌撞撞往外,终于又看见前方出现一丝光亮,正是洞口在望。   阿弦大喜,急急加快步子。   正距离洞口咫尺,眼前一暗,有道影子从背后掠过来,将她的去路遮住,乃是个碰头乱发的鬼,铜铃般的双眼,张开蒲扇大小的手,往阿弦抓来。   阿弦猝不及防,本能地侧身相让,却没看见头顶垂着一块儿长石。   石头跟额头交撞,身体像是被什么弹开了一般,整个人往后倒跌,阿弦连惊呼出声都来不及,便已昏死过去。   且说太平沉迷于武三思拿出的那些奇异之物,满心欢喜把玩了半晌,却觉着哪个都好。   爱不释手,难以选择,太平脱口道:“小弦子,你最喜欢哪个?”   谁知并无回应,太平回头看时,却不见阿弦。   武三思早也发现阿弦不见了,走到门口张望,廊下亦无踪影。   太平疑惑问:“怎么不声不响去哪里了,难道解手去了么。”   武三思笑道:“大约如此,只是我这府里甚大,他总不会是迷路了吧,我派人去找一找。”当即叫了两个家奴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又暗中使了个眼色。   两个家奴会意,领命而去,门上又唤了数人,便在府中各处搜寻起来。   其中有几个正在石桥左右找寻,一人抬头看时,却见假山洞子里走出一道影子,正是阿弦。   那人唿哨一声,众家奴忙聚了过去。   领头那人问道:“这位哥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阿弦”的额头上像是被身撞伤,血顺着眉心往下,她的脸色却极白,眼珠儿又乌黑,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可怖。   阿弦双唇紧闭,并不回答,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迈步就走。   那人将她一拦:“站住!你鬼鬼祟祟地,说,方才在山子洞里干什么了?”   “阿弦”冷哼了声,垂在腰间的手指微微弹动。   正在此刻,前方有人道:“小弦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群奴听得是太平公主的声音,当然不敢造次,忙纷纷退散。   “阿弦”径直往前,大跨步过了石桥,前方果然是武三思陪着太平公主一路寻来,太平手中兀自抱着那个“劝酒美人”。   一眼看见阿弦走来,太平笑道:“噫,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话音未落,看清阿弦额头挂彩,太平惊呼了声:“怎么受伤啦?”   武三思正因看见阿弦是从假山洞前走过来而狐疑,又看阿弦负伤,眼中惊疑之色更重。   武三思忙拉住太平,皱眉劝道:“公主别过去,我瞧他多半是走错路,在哪里跌了一跤,你瞧他浑身沾着青泥,十分肮脏。”   太平道:“人都受伤了,你怎地还说这些。”   武三思道:“公主错怪我了,我其实是想让人带他下去看大夫,免得有什么大妨碍。”   太平信以为真,反催促道:“那好,快叫御医来给看看!”   原来武三思因知道阿弦是敏之的人,又见阿弦从那要命的地方走出来,故而认定阿弦是为敏之刺探他的事,他也不知阿弦探到多少,但当然不能轻轻放过。   正要吩咐家奴带阿弦离开,阿弦却已经走到跟前儿,她直直地看着武三思,眼神让他无端心里发毛。   武三思一时竟忘了命人带她下去之事,皱眉不快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阿弦不答,脚步不停,几乎跟武三思只一步之遥了。   武三思察觉不对,心生警惕,呵斥道:“站住,你干什么?”   旁边太平公主歪头看着阿弦,担忧之余,也觉着她的举止有些古怪。   正在此时,阿弦忽然止步,她举手捂着头,仿佛十分痛苦。   而在武三思跟太平身后,有个声音叫道:“太平,梁侯,你们在做什么?”   太平回头看时,却惊见来者是沛王李贤。   随着李贤脚步移动,他身侧那人也随着显露身形,气质超然,容貌清雅,竟正是崔玄暐。   武三思眼见阿弦捂着头躬身下去,心头警惕之意才散开,又见李贤跟崔晔上门,他难掩心头诧异,忙回身行礼:“沛王殿下怎么忽然驾临?”   李贤道:“我本是去拜崔师傅的,谁知半路遇见,索性一同去探望太子哥哥,我又心想太平也许久不见他了,故而过来一并带了她去,太子哥哥若是见了她,病兴许会减轻些……我方才想看看你们在做什么,也没叫门上通报。”   太平正见识了这些新奇玩意儿,心满意足,听说要带自己去见太子李弘,更是喜欢:“好好好!”   众人说话的当儿,“阿弦”始终抱头俯身,此时便慢慢转过身,脚步挪动,像是要离开此处。   李贤早也看见她:“十八弟,你去哪里?”   武三思回头,皱眉道:“他方才乱走之故负了伤,我正要叫人带去医治……”说到这里,武三思扬声道:“都呆着做什么,还不带下去叫大夫?”   太平趁机道:“小弦子不知钻到哪里去,撞破了头,还流了血。”   李贤吃了一惊:“什么?”赶上一步,就来查看。   这会儿三思府上的家奴也赶过来,名为“搀扶”,实则绑架,把阿弦“架”住,便要带走。   阿弦也并不反抗,任凭他们施为。   李贤转到她跟前儿,一眼看清她额头带伤脸色惨白,吓得不轻:“怎么伤的如此?”   武三思道:“就是,小孩子毛手毛脚的,别在这里冒了风反而不好,快扶着下去吧!”   李贤正手足无措,连问阿弦觉着如何,却听崔晔唤道:“阿弦?”   “阿弦”虽仍背对着他,身子却震了震,崔晔双眉微皱,缓步向着她走了过来。   忽然阿弦叫道:“你别过来!”   崔晔戛然止步,清明的双眸里透出狐疑之色。   在场的李贤,武三思,太平等均都诧异,三人看看阿弦,又看崔晔,不知如何。   武三思则咽了口唾沫,怒视家奴:“都愣着干什么!”   家奴们才忙又扶着阿弦而行。   李贤怕崔晔因阿弦的“无礼”而不悦,便试图解释:“十八弟看似伤的颇重,脸色也不大好,我想……”   崔晔却并未理会,只疾步往前,口中喝道:“给我站住!”   众目睽睽之下,“阿弦”忽然推开众家奴,飞快地往前奔去!   崔晔脱口叫道:“阿弦!”   “阿弦”身形一顿,几乎跌倒,脱口骂道:“不要妨碍我!”   谁知崔晔身形如风,几个起落,已经掠到她的跟前儿,张开双臂,衣袂飘动,挡住了她的去路。   面对面对峙,崔晔抬眸看向“阿弦”,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滚出去。”   阿弦圆睁双眼,浑身已经难以按捺地颤抖。   崔晔单手一指:“滚出去。”   阿弦像是恐惧之极,额头的血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了下颌,看着几乎不像是阿弦,而是陌生的什么人。   崔晔无法再忍,喉头一动,刹那间大袖轻扬,已将阿弦的手腕擒住。   似有一声不甘的怒吼蓦地响起,却又如轻烟消散。   阿弦的身子一软,往后仰倒,崔晔将她往自己跟前一拽,双臂环绕,已紧紧地拥入怀中。    第131章 密室   太平离的最远, 李贤较近, 看的更清楚一些,只隐约听见崔晔似对阿弦说了两句什么。   但在李贤看来, 崔晔脸上的神情却着实不怎么“和善”,纵然并未流露暴怒之色, 但已是前所未有的冷肃凛然,叫人望而生畏。   李贤哪里会想到更多?只当是因为阿弦“无礼”, 才让崔晔失态,可是他又有些不敢相信:从来八风不动的崔师傅,怎会为了这点儿小事、向一个少年如此大动干戈?   李贤忙赶过来照看,那边儿太平也反应过来,齐齐跑到跟前儿:“小弦子怎么了?”   只见阿弦头发微乱,额头流出的血已从眉心滑到下颌, 看着就像是从中间裂开一道血痕。整个人紧闭双目,脸色惨白。   武三思见崔晔出手, 心底疑云密布, 忙也跟着过来道:“崔天官,这是……”   崔晔拥着阿弦,已察觉她浑身冰冷,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块儿透着寒气的冰。   崔晔淡淡道:“无碍。只是我正有事要找阿弦, 就不劳梁侯了,我即刻带他出府。”   武三思还欲阻拦:“何必这样麻烦,就近疗治最好,免得耽搁了。”   李贤眼见这般情形, 知道崔晔只怕未必是真恼阿弦……但他虽看出哪里有些不对,却不知症结究竟何在。   面对武三思一再“挽留”,崔晔只简短道:“多谢,不必。”他竟抱着阿弦,迈步往外就走。   情急之下武三思道:“天官!”   李贤笑道:“难得崔师傅这样上心十八弟,堂哥你就放心让他尽一尽心,必然无事。”   武三思见李贤也这样说,若还要拦阻,未免露了相,于是悻悻停口。   谁知就在此刻,有个家奴飞快地跑到近前,行礼道:“侯爷,大理寺的那位袁少卿忽然又带人上门,一副要硬闯的架势。”   武三思因不敢跟崔晔公然“抢”人,心里已经老大不快,忽然听到这句,顿时火冒三丈:“混账,他真的当我侯府是他们大理寺的后花园么?”   武三思骂了声,转身带人往外。   背后李贤苦笑道:“我们今日好像来的正是时候,且一起去看看又发生何事了。”   李贤又问太平道:“太平,十八弟到底是怎么负伤的?你难道不知道?”   太平举高怀中的劝酒美人,道:“我们原先在书房里看有趣的玩意儿,不知怎么他一个人跑出去玩耍,又弄得伤成这样。”   她转头看着崔晔:“崔师傅,小弦子怎么样?严重么?”   崔晔方才暗中试过阿弦的脉象,不欲在此久留,便道:“我要尽快带他离开。”又对李贤道:“殿下,此处是非多,你还是尽快送公主回宫。”   李贤道:“既然如此,我们跟崔师傅一块儿走。”   且说先前武三思气冲冲带人来到门口,果然见家奴们同大理寺的差官们对峙。   中间儿那位几乎已将进了门来,英武桀骜,腰间按剑,正是袁恕己无疑。   武三思按捺不住满腔怒火,远远地便骂道:“袁恕己,我一再容忍你的所作所为,只为顾及朝臣之间的颜面,你却变本加厉,不知收敛!不要以为我便怕了你,今日又来挑衅,真当我府内无人?”   袁恕己见他现身,作揖道:“梁侯见谅,某也只是奉旨办差而已。”   “少拿圣旨来压我!”武三思来到跟前儿,一挥手:“不如你先说,你这般肆意妄为,不知可事先请示过大理寺正卿?”   一句话戳中了袁恕己的痛脚,这一次行事,他的确是瞒着大理寺卿。   因袁恕己知道不管他怎么请求,大理寺卿非但不会答应,反而会严命他不许轻举妄动,倘若阿弦当真因此有事,岂不是悔之晚矣?   他宁肯孤注一掷。   袁恕己却也并不否认,直视武三思双眼:“此事跟正卿大人无关,乃是我自作主张。”   “好一个自作主张,”武三思笑了笑,“袁少卿这份不畏死的胆气,不知是从军中历练而来,还是在豳州练成的?”   袁恕己笑道:“多半是天生,不过某私心觉着侯府又非龙潭虎穴,还不至于就谈到一个‘死’字。”   武三思冷哼:“这可不一定,你若一定咬说我府中杀死过人,这岂非跟龙潭虎穴并无差别了?”   袁恕己道:“正因如此,侯爷才要许我入内再搜,当初诸葛亮七擒孟获,才让孟获知道诸葛孔明的手段之高明,从而心悦诚服,群蛮从此安分跪拜。今日我不过是第二次来,侯爷难道没有容人的雅量?一来让百姓一睹侯爷清白无私不惧搜查,二来,也好让袁某人对侯爷心悦诚服,从此绝不敢冒犯半分。”   武三思听闻袁恕己登门,本怒不可遏,想跟他撕破脸大打一场也自痛快。   谁知袁恕己不止有勇,而且嘴上功夫更是厉害,明明是他欺人太甚,说的却像是一件好事。   “说的好!”袁恕己身后台阶下,大理寺公差之后的百姓堆里,不知是谁叫嚷了一声。   原来就在袁恕己带大理寺兵往梁侯府来的时候,京都的百姓们便发现了异状,不少闲人好事者聚拢而来,此时在梁侯府外竟围了不下百人,都等看袁恕己如何行事,武三思又是怎地应对。   袁恕己这番话,门口百姓们亦听得分明,微微鼓噪起来。   武三思扫了眼在场百姓,目光闪烁,终于笑道:“袁少卿好一张利口,难得你竟自比孟获,我却不敢当诸葛孔明,不过,既然你已经将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再阻拦,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的口风一松,忽然又道:“不过丑话也要说在前头……这一次若还是如上次一样什么也找不出来,又如何说?大理寺办差难道都是这样随心所欲,等同儿戏?”   他抬眸盯着袁恕己,等他回答。   袁恕己之所以会登门,一则是的确想再搜一遍梁侯府,二则,却是担心阿弦出事。   如今在门口跟武三思说了这半晌,却仍不见阿弦或者太平露面,袁恕己心中担忧更甚,听武三思这般说,便道:“这次若还是一无所得,就任凭梁侯发落!”   “好,”武三思笑看他,“果然不愧是敢作敢为的袁少卿。就凭着你这般胆识,我也当成全。”   武三思说到这里,侧身举手:“少卿,请了。”   两人目光相对,袁恕己拱手一揖:“多谢梁侯。”   他将袍摆往旁边一撩,迈步走进侯府。   门外百姓们看到这里,又纷纷叫好,虽然梁侯府家奴一再喝止推搡,众人却不舍得离开,于是远远地退开,却仍是等看袁恕己搜府的最终结果。   且说袁恕己往内而行,底下的差官众人事先得了他的叮嘱,便往后花园而去。   梁侯府的管家见状,早也同几个家奴跟上。   武三思则同袁恕己同路。   袁恕己心系阿弦,只不能直接开口询问,便道:“听闻公主殿下如今亦在府中?不知在何处?免得底下差官粗莽,惊扰了殿下就不好了。”   武三思道:“原来你也怕惊了公主殿下的驾,只是现在才怕,是不是有些晚了?”   武三思说着抬头。   袁恕己随着看去,却惊见沛王李贤,太平公主两人正自前方廊下转出。   却独不见阿弦。   刹那间袁恕己心头一凉,几乎忍不住立刻喝问武三思阿弦何在。   不料话到嘴边儿,就见从李贤跟太平身后,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赫然正是崔晔,怀中还抱着一人,正是他所寻那人。   来不及说话,袁恕己拔腿往那边儿奔去。   沛王李贤见他急急而来,只当是要对自己见礼的,便止步道:“少卿不必……”   那“不必多礼”还未说完,袁恕己冲着他低头做了个揖:“殿下。”又转身飞快地向着太平行了个礼,便直接奔到了崔晔身旁:“小弦子怎么了?”   剩下李贤跟太平两个,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武三思慢慢走上前来,故意道:“这个袁少卿,是失心疯了么?”   那边崔晔道:“不碍事。”   然而袁恕己已经看清了阿弦头破血流,又因那血从额头蔓到了下颌,乍一看触目惊心,就似被人在脸上劈了一刀。   袁恕己惊急颤声:“是谁伤的小弦子?”   崔晔见他情急冲动,不免探手在他臂上悄然握了把:“稍安勿躁。应是阿弦自己在府中游玩不慎受伤。”   袁恕己被他拦了一拦,又察觉阿弦脸上那道只是血痕,并不是脸上也被划伤,总算心神归位。   但听了崔晔这句,他的心中再无疑问:果然他的担心成真,阿弦的确是趁着陪太平公主来侯府的机会,去找寻线索了。   只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伤的如此。   心头竟有些沉重。   崔晔却自始至终都淡淡地,道:“阿弦至今昏迷不醒,我先带她离开。就不打扰袁少卿公事了。”   袁恕己忽然走近一步,在崔晔耳畔低低问道:“是不是在后花园假山洞左右发现的小弦子?”   崔晔略一点头,袁恕己心里有数:“好,你带她去吧,好生照看,我了却公事再去探望。”   目光相对,崔晔道:“少卿可要留意谨慎办差。”   不妨武三思在后看他二人说话,笑道:“袁少卿可是跟我立下军令状了,倘若这一次还是无功而返,便自行摘下这司刑少卿的乌纱。”   李贤惊讶道:“不过是奉命办差罢了,何至于闹得如此?”   武三思道:“殿下有所不知,上次袁少卿便将我府中弄得翻天覆地,却是白忙一场,他是个有血性之人,且不肯死心,故而宁肯跟我约法三章,这次是不成功,便成仁。”   太平见情形仿佛激烈:“哥哥,我们看完了再走可好?”   李贤见武三思竟似有恃无恐,心里也替袁恕己捏一把汗,闻言就看崔晔,不知他意下如何。   崔晔道:“殿下且自便,我便先告辞了。”   他抱着阿弦,略向着李贤跟太平倾了倾身,目不斜视地往外而去。   袁恕己正目送,忽地吴成折回来:“大人,花园假山处发现密室。”   武三思脸色略变,李贤听说“假山”,悄悄问太平道:“之前你们是在假山外发现了十八弟的?”   太平点头。   此时袁恕己疾步地往花园而去,武三思沉着脸跟随,不多时来到假山之外,正是方才阿弦跟武三思对峙的所在。   太平抱着怀中的劝酒美人:“之前小弦子就是从那山洞里出来的,难道真有什么古怪?”   太平极想也钻进山洞看一眼,李贤忙拉着她:“妹妹,别生事,且袁少卿正办案呢,我们只悄悄地看就是了。”   此时几个大理寺的差官从山洞里钻出来,道:“少卿,里头的地底下的确有个暗室颇大,只是里头并没有任何人,也没什么异样,且气息难闻,少卿还是不要入内了。”   袁恕己好不容易得到了新的线索,怎肯罢休,回头对武三思道:“不知梁侯在此处设置密室,是为何故?”   武三思道:“密室而已,何足为奇,长安城中家中设有密室的人也不在少数,或为藏宝,或为静修,难道在袁少卿眼里,都是藏着杀人?”   袁恕己道:“梁侯也不必着急,是作何用途,入内一观便知。”   武三思道:“我心底无私不怕人查,少卿自便。”   袁恕己生得高大,微微低头进了山洞,武三思眼神闪了闪,也弯腰随着入内。   如此只剩下李贤跟太平在外,太平又拽住李贤袖子:“哥哥,他们都进去了,难道我们就在此干看着?何况我看先前小弦子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你不想知道里头到底有什么?”   李贤毕竟也是个少年,天生好奇,若非太平在身旁,他也早就随着入内一探究竟了,只是为照顾太平才勉强装作淡定之状。   听了太平相求,李贤叹道:“我们进去看倒也使得,你只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不许离开我身旁,第二,回宫后不许跟人炫耀,如母后知道我带你钻山洞子,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太平一概应允。   两人当即便也跟着进了山洞,李贤紧紧攥着太平的手,起初倒还罢了,越走视线越暗路途越崎岖,原本以为极短的山洞竟似看不到尽头。   李贤心里没底儿,呼吸都粗重几分,掂掇之时,前方传来说话声音。   乃是武三思道:“少卿可留神,这里黑黢黢地,跌倒了不是好玩的。”   袁恕己道:“梁侯倒是脚步轻快,看着似熟门熟路,常来常往。”   武三思干笑:“毕竟是我府里,当然比外人要熟络些。”   李贤忙不迭地领着太平加快脚步,终于赶到两人身旁才止步,借着幽暗火把之光。见袁恕己跟武三思对面而立,一名差官站在两人跟前儿。   差官旁边一块儿假山石凭空移开,露出底下黑幽幽地洞穴。   李贤倒吸一口冷气,太平虽也有些害怕,但仗着人多,便怂恿道:“这是什么?快下去看看!”   三思道:“底下潮湿阴冷,只怕不是殿下待的地方,您还是先出去等候吧?”   太平不肯罢休:“我都走到这里来了,当然要看个究竟。”   当即袁恕己在前,李贤拉着太平居中,武三思殿后,慢慢地下了台阶。   果然如先前的差官所说,这地牢密室充满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似乎有些腥潮,又似是霉烂,太平捂着口鼻,跟在袁恕己身后。   却见他忽然止步,转头看向甬道一侧。   太平正想问他看什么,袁恕己道:“灯笼。”   旁边差官送了一盏灯笼上前,袁恕己挑高在墙壁旁边照了一照,却见是一枚小石子般不起眼之物,跌在尘埃之中,不细看还看不出来。   太平俯身:“是在看什么?这个么?”竟举手捡了起来。   袁恕己才要阻止,太平已经举高在眼前,见此物却并非石头,依稀有杂玉之质感。   太平疑惑道:“这个、这个怎么像是……”   李贤在旁看得清楚,忙道:“太平快扔了!”   太平已经看了出来,失声叫道:“这是一颗牙齿?!”手一松,那牙自指间坠落,却给袁恕己当空一抄,已经将那颗牙握在手中。   武三思在最末,听见太平叫嚷忙上前来,正好袁恕己也对着火看那颗牙,见他走来袁恕己道:“梁侯的密室里,如何会有此物?”   武三思道:“这个……却也不足为奇,想是谁不留神掉了的。”   袁恕己肃然道:“宋牢头的头被发现之时,缺了两颗牙齿,其中一颗是在朱雀大街上发现的,另一颗一直不知所踪,本以为是大街上人多腿杂弄丢了也是有的,偏梁侯这里也有一颗……不知是不是宋牢头没了的那颗?回去仵作对一对,即刻知道。”   武三思心头发冷,佯作无事:“笑话,那人的牙齿怎会落在这里,当然是合不起来的。”   袁恕己不理,只将这枚牙齿收了起来,重往前而行,却见前方地势有些高,有几节浅石台阶往上。   一名差官上前禀告道:“少卿,这里显是被水冲刷过,但仍有血腥气。”又指着中间儿的一处:“这里气息最重。”   李贤跟太平都也听见了,太平已没了之前的好奇,紧闭双唇,眼中透出些惊悸之色。   武三思道:“少卿,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说这里有血腥气,是因为前些日子闹了鼠患,我叫人捕杀了几只老鼠,如此而已。你可千万别捕风捉影,冤枉好人。”   袁恕己不为所动,环顾周遭,目光如炬。   若只靠怀中的牙齿,虽然大大地增加了武三思的嫌疑,但,证据仍嫌不足。   就在袁恕己暗中皱眉之时,外间有一人悄悄走了进来,正是沛王李贤的贴身侍童。   那侍童先是看了在场众人一眼,目光在袁恕己身上停了停,才上前对李贤道:“殿下,方才门上崔师傅离开时候,交代了几句话,说的是:请殿下不要一味耽溺猎奇,留神蹉跎一事无成。还当拿出磐石无转的心性来,专心仔细,方有所得。”   崔晔平日里虽也谆谆教导,似这一次临去还留下这大段训话,却是罕见。   李贤心觉古怪,却也拱手称是。   太平道:“哥哥,崔师傅怕你被我带坏了,故意说这些话,什么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亏得他苦心。”   袁恕己正在旁边静听,直到太平说完,袁恕己双眉一扬,回头再看。   此时密室里有数盏灯笼照彻,袁恕己盯着那血腥气最重的地方瞧去,忽然摘下一个圆圆地灯笼,走到那处。   众人都不知他要做什么,袁恕己却将里头蜡烛熄灭,沉吟着把灯笼略举高了些,然后撒手。   那灯笼坠落地上,摇摆片刻,竟顺着往外滚了过去!   密室之中无人出声,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看那灯笼骨碌碌……一路往前滚动,这情形无法形容的诡异,太平不觉抓紧李贤的手臂,靠在他身上瑟瑟发抖。   那灯笼跳跃滚动了一段路,终于停了下来。   袁恕己跟着走了过去,他左右端详,目光落在左侧,一块儿半人高的青石贴墙耸立。   袁恕己打量片刻:“灯笼。将这石头移开。”   武三思皱眉:“少卿,你想干什么?拆了我这屋子?”   袁恕己下颌一抬,两名差官上前,齐心协力推这石头,只听得扎扎响动,石头果然被推开,砰然一声跌倒在地。   李贤有所预感,忙把太平搂入怀中:“咱们先出去!”   太平虽然害怕,仍不甘心:“哥哥,且让我看看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   李贤无法回答,他瞥了一眼那块被挪开的石头,原来石壁里头是凿空的,影影绰绰,像是坐着一个人。    第132章 滴血   可那却已经不是“人”了, 像是死了太久, 整个儿干瘦的成了一具骷髅。   沛王李贤毛骨悚然,他虽是男子, 毕竟年少,又出身皇家早早封王, 哪里曾亲眼目睹过这等骇人听闻的场景。   心怦然乱跳,李贤心知绝不能让太平看见这些, 他小心压住太平的头,揽着她正要先行退出,忽然一名大理寺的差官颤声道:“这个人、这个怎么看来有些眼熟?”   今日跟随袁恕己前来梁侯府的,有几个是大理寺的老人,最是查案经验丰富,且是长安土著, 但凡长安城中,不管是事件, 地方还是人物, 都如数家珍熟悉的很。   此时壮胆细看,可以看出这骷髅似有些眼熟,又有一人上前辨认,同样难掩满面震惊。   袁恕己毕竟并非长安城土生土长的, 正想问武三思这是“什么”,却见武三思也是一脸惊疑,仿佛是第一次看见此物。   如今见差官们窃窃私语,袁恕己道:“出了何事?莫非你们认得这是谁人?”   两名差官商议了会儿, 迟疑看了武三思一眼,才禀告道:“少卿,若我们认得没错儿的话,这人……是昔日韩王殿下的贴身侍卫。”   武三思大叫:“胡说八道!”   这会儿李贤正护着太平往前,两人都听见了,齐齐止步。   太平惊疑:“说什么?爷叔的侍卫?”   李贤惊地回头:“是韩王的侍卫?难道、难道是那个……”   差官跟李贤口中的“韩王”,正是高祖的第十一子,算来是太宗的之弟。名唤李元嘉。   韩王李元嘉向来名声出众,武德年间被封为宋王,贞观之时授潞州刺史,右领军大将军,后又改封为韩王。   韩王修身自好,当时的诸王都不如他,也向来被文武百官称赞,前年才又封为泽州刺史。   李元嘉身边儿有几名得力精干的侍卫,回京都受封的时候跟随左右,后韩王离京,众人自也跟随而去。   但就在三年前韩王回京都之时,于朱雀街上遭遇了一场刺杀,事后高宗虽命大理寺携手刑部严加追查,却并未找到背后策划的凶手。   反倒是韩王的一名近身侍卫唤作天风的在此事之后不久便失踪了。   朝野之中便有传说,有人猜测是这天风背叛了韩王,同贼徒们联手策划了这场伏击,如今事情败露,便逃之夭夭。   李贤忘了惧怕,只是震惊:“可看清楚了?”   谨慎起见,差官道:“详细如何,带回寺内叫仵作查验便知真假。”   忽然袁恕己道:“不必了,这人的确是韩王的部属无疑。”   众人齐齐看他,武三思更是道:“何以见得?”   袁恕己道:“我虽不曾见过此人,但却听说过此人最为忠心于韩王,曾有一次随韩王作战之中伤及左手,被斩断了三根手指。”   随着袁恕己所指,在场之人皆看过去,连李贤都忍不住定睛细看,却见那骷髅的左手微微蜷曲,已透出里头的节节白骨,然而细看,果然左手只剩下了拇指跟食指而已。   袁恕己道:“除此之外,最简单不过的验证法子,这面腰牌。”   俯身,从满是碎石的地上捡起一物,吹去灰尘,腰牌上刻着虎头符,底下“韩王府”三字。   李贤接了过来,惊诧之余,双目微红。   袁恕己看着武三思道:“侯爷,敢问为什么韩王殿下的近身侍从,竟死在这里,还被封在石壁之中?”   武三思紧闭双唇,从方才挪开青石的一刹那,他的脸色就难看无比。   李贤涩声道:“堂叔,这是怎么回事?”   太平靠在他身上,忘了惧怕,都等武三思回答。   武三思摇头道:“殿下,我着实冤枉,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地牢武三思当然是常来的,很不陌生,也正如袁恕己跟阿弦所料想的,就在袁恕己接手宋牢头的案子盯上梁侯府之时,武三思就叫人把整个地牢清理一空。   谨慎起见,甚至还打水冲洗了地上的血渍。   谁又能想到,百密一疏……   亦或者说天网恢恢?   纵然梁侯喊冤,又有谁肯信他。   很快,从梁侯府的密室地牢之中搜出了宋牢头的断齿,以及昔日韩王李元嘉的近身侍卫尸身也被发现之事便传了出去。   在大理寺过堂之时,武三思坚决否认杀害宋牢头之事,他虽处变而不乱:“区区一颗断齿而已,许是散落在别处,给有心人故意扔进地牢之中栽赃陷害我的。”   至于天风尸首之事,武三思更是一问三不知:“我对此事着实一无所知,试问倘若是我所为,我怎么会如此大胆将尸首藏在地牢,又偏请袁少卿进内搜查呢?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就在武三思上蹿下跳,大理寺无法定他罪名的时候,袁恕己所找的一个重要的证人终于找到了。   那就是藏匿在渭县老家的张四哥。   张四是个鲁莽之人,又从来惧怕武三思,原本咬紧牙关不肯招认。   怎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袁恕己最会对付这些人。略施小计,张四便将如何逼供审讯宋牢头致死,如何分尸,又如何听从武三思命令借车抛了人头等事都说了。   提起那石壁之中的侍卫,张四叹道:“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当初韩王进京都,那老儿自恃功高,浑然不把我们侯爷放在眼里……后来……后来我听说韩王遇刺,那个侍卫以为是我们府里做的,竟不知死活闯入府中,意图对梁侯不利,谁知他阴差阳错闯到地牢里来,我们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死,因怕处置不妥被人发现会惹出更大事端,便将他的尸首藏在石壁里……”   这许多年他们在地牢中进进出出,从来无事。   袁恕己道:“你们藏尸这一节,梁侯可知道?”   张四道:“梁侯只知道那侍卫被我们杀死,他叫我们处置妥当,他倒并不知我将尸首藏在地牢之事。”   袁恕己回想发现天风之时武三思错愕的脸色,原来是因为这个。   袁恕己熬鹰似的熬了三天三夜,终于让张四将真相内情一一吐露,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他明明倦极,但却毫无睡意。   就像是脑中绷紧了一根线,绝不容许半分松懈,可是这根弦绷得太紧了,让他隐隐有些恐惧,有种虽是会绷不住而断裂的感觉。   袁恕己看着手中的供状,心底琢磨是要禀呈大理寺正卿,还是进宫直接复命。   正卿有些胆小惧怕梁侯,故而这案子直到如今还未定,是以对袁恕己来说,最好的法子自是进宫,亲自禀明案情来龙去脉。   可是他又吃不准,对武后而言,就算知道了真相……她会不会舍得处置自己的亲侄子?   袁恕己悬而不决,思来想去,决定去请教一个人。   那天,沛王李贤同崔晔一同前去梁侯府,赶在正巧儿的时候拦下了“阿弦”。   然而世上哪里会有这许多巧合?何况去拜会崔玄暐之说,不过是李贤编出来哄武三思跟太平的。   事实上,李贤走到半路,便遇见了崔晔。   崔晔是来找他的。   而往梁侯府来的建议,也是崔晔提出的。   那时李贤并不知他的用意,还以为崔师傅的确为了太平的安危着想,才建议自己拐到梁侯府叫太平出府的。   可是在目睹了崔晔拦下“阿弦”,将人抱着出府等场景后……李贤用了几天的时间总算有些回味过来,崔师傅明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轻描淡写地只说太平跟太子李弘,半个字也没提过阿弦。   可他心里其实早有打算,李贤后知后觉。   还有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却是阿弦。   早在崔晔抱起她的时候,昏迷中的阿弦隐隐地有所感知,只毕竟伤重,且又大耗元气,竟无法醒来。   只是在出梁侯府的时候,门口围观的百姓们因久等,便嘈嘈切切地议论此事。   有道:“这袁少卿倒也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官儿,只可惜今日只怕要栽在梁侯府里了。”   有的说道:“胳膊哪里能拧得过大腿呢?长安城里哪个官儿敢跟皇亲国戚对着干?这不是送死的么?”   又有说道:“你们不必先说这些丧气话,我觉着袁少卿定能成事!”   阿弦浑浑噩噩听着,极慢地理清了大家在说什么。   就在崔晔带她下台阶之时,阿弦终于清醒了几分。   仍无法睁开的双眼依稀看到头顶的阳光颜色,以及那个浮动在光芒里的熟悉的人的脸。   阿弦惘然而身不由己地望着他,又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英俊,还是崔玄暐。   “我……”阿弦试图挣扎,身体却像是被包在蚕茧里头,徒劳无功。   “别做声。”崔晔道,仍像是昔日冷淡的模样。   许是这种冷淡刺了阿弦一下儿,阿弦猛然想起那日送别卢照邻,在城外两人尴尬冰冷的相处。   那早就痊愈的脚踝几乎都隐隐做疼起来。   “我不走……”阿弦终于叫出声。   崔晔只瞥她一眼,并不接腔。   如果身体还有力气的话,阿弦一定会咬牙切齿、奋力翻波涌浪跳出他的双臂。   “袁少卿,”赌气又有何用?阿弦只好把珍贵的力气用在刀刃上,“得告诉他……”   崔晔正将走到马车旁边,闻言道:“你说什么?”   阿弦头晕眼花:“山子垌,地牢……大石头后面,那只鬼……想报仇……”   她喃喃地,感觉力气像是细细地黄沙,正从碎裂的沙包里飞速流逝:“得告诉他……在石头、后……”   ——那只拼命要附她身的鬼,藏在地牢里等待许久的鬼,如果不是崔晔及时赶到,以他的身手、又趁着武三思并没十分戒备的情形下,只怕会立刻取了武三思的性命。   如此……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阿弦说的断断续续,崔晔却懂了。   他轻声道:“不必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阿弦脑中沉沉神志不清,却无法放心,强撑着不肯彻底昏迷过去:“不能、少卿不能……出事……”   耳畔响起一声很轻的叹息,他道:“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他出事。”   这一句像是有催眠之功,话音未落,阿弦已经闪电般陷入昏睡。   但在双眸合起瞬间,她喃喃不清,似几分委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崔晔以为,阿弦是在说他。——说他那天在城郊的“不近人情”。   其实阿弦并不是指他,而是指的那只武功高强的鬼:为什么要采用那样激烈的法子伤人伤己,为什么不管是人是鬼,总有这许多不肯听人劝谏的死硬冷情的“家伙”们。   马车缓缓往前,崔晔垂眸望着躺在面前暖席上的阿弦,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极整洁的帕子,小心地给她擦拭脸上的血渍。   很快帕子上便濡湿一片,崔晔又凑近细看了看她额头的伤。   那血色在眼前慢慢晕开。   崔晔不由也想起那天在城郊外的事。   那时候他听阿弦期期艾艾说了那些没相干的,只认定她是窥知了烟年跟卢照邻之间的事,那瞬间,他竟有种无地自容的愠恼,更加听不进她说的每一句话。   可是……   当看着阿弦仓皇而倔强地跑开,他一个人牵着马儿回城,终于,心神也随着平复下来,不再之前似在小火上烧烤熬煎般无法安宁。   他虽然细细回想过阿弦所说,但却仍是不大明白指的是什么……卢烟年会伤着她自己?   是,她的确会很“受伤”,崔晔当然知道,——求而不得,卢照邻有身染重疾且离开长安,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人伤心的了。   但是就算睿智冷静如他,也实在是想不到,阿弦所说的“伤”,是世间最简单粗暴的一种。   早在察觉了《长安古意》中那两句的内涵之后,虽然仍跟烟年相敬如宾,但事实上,还真的是“如宾”,陌生人般相处。   他不再跟烟年同榻而眠……也许烟年也正想如此呢?他多半选择睡在书房,有时候怕家中之人心生疑惑,便借口部里事忙,便夜宿于吏部。   也许……是经过上次几乎失控,他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肉身凡胎,也有男人自来的劣根之性,为避免再生事端,索性相见争如不见。   又或许,是因为那两句诗,心中芥蒂委实无法消退。又不愿贸然面对,便索性两两隔阂,省却万千不必要的烦恼。   因此虽跟烟年是夫妻,这段日子,却比陌路人见的面儿还少。   那天,崔老夫人派人从吏部追了崔晔回来,问起他夫妻相处。   崔晔只借口“忙”,绝口不提其他。   也是这一次,夫妇两人好歹碰了面儿。   只略看了一眼,崔晔发现烟年憔悴了许多,脸上似缺乏血色,更流露弱不胜衣之态。   怪不得母亲那样担忧,甚至将他训斥了一番。   心中不忍,崔晔勉强道:“近来时气变化,最易生疾病,夫人当好生留意身体才是。”   烟年仍是一如既往,垂眸温声答道:“听说吏部正忙着科考招贤之事,夫君忙甚,就不必惦记家中了,专心公务才是。且我只是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毛病儿,本不欲叫你知道,谁知……母亲也是好意,只是让你为难了。”   虽然两人的对话仍似先前般礼貌客套,无可挑剔,但不知是不是心境有变,越发味同嚼蜡起来,他竟无心再同她天衣无缝地寒暄下去。   崔晔起身道:“既如此,我还有几份档册未曾看完,先去书房了,夫人且睡,好生歇息,不必等我。”   烟年也起身行礼:“我送夫君。只是也记得不要过于熬夜,对身子有损。”   崔晔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自去书房。   半个时辰后,有侍女送来参汤,说是少夫人让熬的,嘱咐崔晔趁热喝了。   他看着那一碗参汤,汤水照着烛色,微微摇曳。   不知不觉,子时已过,万籁俱寂。   他的眼睛有些许的酸涩,扫了眼空了的参碗,将未看完的档册放了起来。   崔晔沿着廊下往回而行,走到半路,却复犹豫不前,如此在原地徘徊几回,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加快步子。   侍女们都不在房中,想必是卢氏已经睡下。   崔晔放轻了脚步,才进里屋,就见卢氏背对门口,坐在梳妆台前。   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样晚了她竟还不寐。   略站片刻,想到她是为何不寐,崔晔心底轻叹。   他徐步往她身后走了过去,轻声唤道:“夫人……”   “啊!”烟年却如受了惊吓,双手猛然一抖,有什么东西脱手而出,落在地上。   崔晔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忙中瞥了眼,却见似是一枚玉簪。   他看着满面苍白神色惊惶的烟年:“抱歉,我吓到夫人了,不是有心的……”他俯身,将那玉簪捡了起来,“幸好并未摔坏。”   倒转簪子,要交还给烟年,烟年却睁大双眸,竟未曾抬手来接。   崔晔忽地发现簪子上似乎沾着什么,手指抹过,黏湿殷红。   他垂眸盯着那一抹醒目而熟悉的血渍,一时竟想不明白,卢烟年是不慎伤到哪里了,簪子上才会染了这许多血。   “我只是怕……夫人会伤着自己……”阿弦的话忽然从耳畔掠过,一阵风似的。   崔晔的目光从簪子上转开,瞟向烟年,原先流露几分温和的双眸,像是寒风掠过池塘,开始结成薄冰。   他垂眸,看着烟年垂着的双臂。   她穿着一件儿广袖的素色衫裙,袖子低低的几乎遮住了双手。   但是崔晔看见,她如玉一样毫无瑕疵的手背上……清晰地一道血痕缓缓滑落。   “你……”他不能相信,窒息。   烟年慌乱地举手,把袖子往下拉了拉,然而袖子上却沾了新鲜的血渍,顿时殷开如一朵红梅。   崔晔上前。   烟年后退,身后却已经是妆台。   他轻轻地把她的手握住,朝上举起,丝质的袖口如水下滑,露出她清瘦如竹的手腕。   就像是有人会促狭地在竹子上刻字一样,烟年的手腕上,也有两道划痕,一道还未曾痊愈,似蚯蚓般淡红,旁边是新添的一道,血缓缓涌动。   这血不像是滴在地上,却像是滴在了崔晔的双眼里,灼热而疼痛。    第133章 期待   阿弦低低地一声呻吟。   崔晔回过神来, 低头查看, 举手在她额角试了试,已经不像是先前那样冰冷, 脸色也正恢复,但仍透出有些脆弱的苍白, 连嘴唇也变作了灰粉色。   一根发丝顽皮地贴在唇上,他抬手, 小心地拈起来,顺便将她略显凌乱的头发往旁边理了理。   眼前这张透着稚嫩的脸,却早就遭逢过比她年纪更沉更重的、常人不可承受的挫折可怖经历。   低低地叹息才起又熄,仿佛檀香路里一缕轻烟随风散淡。   崔晔抬手,按上自己额前,手上微微用力, 像是要抹去万千忧苦。   但又如何能够。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 万物为铜。   “不该容你来的,”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阿弦,崔晔喃喃道:“不该……让你来的。”   这一次阿弦元气大伤,昏睡了数日。   时日天气极好, 晴空万里,时有云朵从头顶的天空慢吞吞地飘过。   坐在门口的竹椅上,阿弦耽天望地,最后盯着院子里那棵挂上翠色绿叶的树, 有所感叹。   这长安果然不是好厮混的,长安的人比桐县要厉害,长安的鬼更是比桐县的猛烈数倍。   她简直有些招架不住。   就算此刻坐在夏日的太阳底下,晒得浑身都暖洋洋地,但一想到宫内所见萧淑妃,以及在梁侯地牢内的那只……就像是一股寒意打心头升起,仍是让她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两个寒噤。   虞娘子正捧着一弯腰从厨下出来,见状忙道:“又觉着冷了?快把这药喝了。”   入夏后天儿渐渐热了起来,若是久在太阳底下站,甚至会晒得人头晕眼花,虞娘子摸了摸阿弦的脸,果然觉着微微地凉。   阿弦瞥着那碗药:“我不爱喝。”   “明知自己的体质特殊,还敢挑,”虞娘子道:“何况这不是爱不爱的事儿,这是治病,又不是给你吃零嘴。”   她紧紧地盯着阿弦催促:“别赖,快些趁热喝。”   阿弦叹了口气,皱眉慢慢地喝完,委实苦的不成,故意装出苍老哑声:“我喝了这许多,也没见有什么用,反而像是要被毒死了,咳咳……”   虞娘子忍笑:“不要小孩儿胡说,这可是崔天官亲自派人送了来让按时服的,只这份心意就很有用,你还敢说有毒呢?”   “什么心意,在哪儿?”阿弦东张西望,又嗤之以鼻:“我除了苦,什么都没感受到。”   虞娘子宠溺地看着她:“你必然是这几天总是昏睡,睡得有些糊涂了,我是很知道的。”   说着又道,“别在这里晒太长,都把脸儿晒黑了。”   额头的伤正在愈合,这两天屡屡发痒。阿弦举手想挠,又勉强停手,只在周围小心地抓了两把。   忽然玄影从门外呼哧呼哧地跑了进来,在两人跟前摇尾吐舌。   虞娘子忙去舀了新鲜的水给它端了过去,玄影低头,伸长舌头呱唧呱唧喝了半盆。   阿弦笑道:“你又去哪里野了?我不能出去,你倒是自在的很。”   玄影喝了个饱,才得闲抬头“汪”了声,又转头看向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阿弦转头看去,果然见一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阿弦一看此人,本能地就想站起身来,手在椅柄上一握,却忙又坐稳。   虞娘子回身,却也诧异:“这不是……陈中候么?”   来者正是陈基,手中提着两个纸包,垂手向着虞娘子笑道:“是,您还记得我。”将手中之物递上,“这是给阿弦的。”   虞娘子不忙接,只看阿弦。   阿弦咳嗽了声,想到先前崴了脚之事,无奈一叹,抬头问道:“中候可是有事?”   虞娘子见她神色平和,这才接了过去,默然后退。   陈基自在她身旁的台阶上坐了,道:“我听苏奇说你在家里养病,好些了么?”   阿弦默默说道:“横竖死不了。”   陈基打量她的额头,道:“又是怎么伤着了?”   阿弦道:“也没什么,时运不济而已,喝口凉水都能塞牙。”   陈基笑了笑:“你呀,我看又是强逞能闹出来的。”   阿弦皱眉瞪他:“好,就算我瞎逞能好了。”   陈基微笑:“我又听说你终于不必在周国公府当差,而是要去户部了……我想户部的差事有些琐碎清闲,兴许也不会有那许多危险紧要的时候,倒也是好。”   阿弦道:“你又是哪里听说的?”   陈基道:“这种消息传的自然最快。”   他见虞娘子不在跟前儿,就又低声道:“听说是吏部的人特意向户部举荐的。我想,会不会是你认识的那位……”   阿弦心头一震,知道他指的是崔晔,她本想否认,但是细细一想,好像的确不排除这种可能。   崔晔本就不喜她跟着周国公,只是她怕跟敏之翻脸的话会对陈基不利,因此才勉为其难。崔晔同许圉师关系又好,倘若是他暗中提拔……   阿弦摇头:“你也只是瞎猜。这些没凭据的话就不要说了,免得叫人误会。”   陈基笑道:“这不是只跟你说嘛,没跟别人说。”   阿弦看着他的笑容,不由屏息。   当初陈基毅然离开,着实伤了阿弦的心,可虽然跟他相见的时候“冷言冷语”,但毕竟是打小儿的情谊,又是视作父兄般的人物,怎能说绝情就绝情了。   何况陈基又三番两次地亲来找寻,言笑晏晏,若不是那夜给阿弦的伤痛太过鲜明,几乎就宁肯以为那并未发生过……   陈基听阿弦这一声叹,却笑着伸手,在她额头伤处旁边轻轻一抹:“又怎么了,总是叹气,都要成为小老……”   阿弦道:“什么?”   陈基目光闪烁:“心里如果有什么为难的,能说出来就说出来,别总是唉声叹气,像是个小老头子了。”   这话更叫人心酸——若是在以前,对他当然是无话不说,可是现在么……   两人说话时候,玄影便乖巧地趴在阿弦身旁。   阿弦垂头看着狗儿,问道:“大……你在金吾卫、一切可好?”   她最开始赌气不睬,到现在主动问起……陈基心里明白,笑道:“好的很。你不必担心。”   阿弦扭头:“我没担心。”   陈基笑:“其实还是我多担心你一些,不过看着有这位娘子贴身照料,也是安心多了。”   阿弦心里其实还有些话想问陈基,但毕竟先前“决裂”过……怎能说无事就无事了,拉不下脸。   陈基却是最懂阿弦的心意性情:“我之前才去金吾卫,忙的也脱不开身,近来才有些空闲了,以后得闲便来找你可好?虽然是在长安……至今为止我所知的来自桐县的,也只你我而已。”   阿弦不语。   陈基往她身旁挪了挪,歪头看着:“弦子,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心头的酸涩之意更重了。   正在这时,玄影“呜”地抬起头来,盯着门口。   未见其人,先听有人道:“谁生谁的气呢?”   陈基即刻站起身来。   门口处又走进一个人来,着浅绯色的官袍,长身轩昂,眉眼锋利,正是袁恕己。   陈基垂首作揖:“见过少卿。”   袁恕己打量着他:“我以为声儿这么熟,原来是你。”   阿弦也正站起身来,却因坐了太久,陡然站起身来,眼前一阵发晕,摇摆欲倒。   陈基就在身旁,忙抬手要扶住,谁知袁恕己眼疾手快,掠到阿弦身旁,长臂探出,早勾住阿弦的腰,将人揽了过去。   陈基的手其实已经碰到了阿弦的肩,见状一怔,便又缓缓撤手。   反往后退了一步。   袁恕己皱眉:“你、是在这里晒了多久?”举手在她脸颊上抚过,却并不怎地热。   阿弦定了定神:“也没多久。”将他的手掌拨开。   忽然陈基道:“我还要回去巡逻,就不多打扰了。”   阿弦才要说话,袁恕己笑道:“快去吧,不然我还以为禁军里多闲呢。”   “是,”陈基作揖,又对阿弦道:“好好休息。”   他转身往门外而去,玄影一直跑到门口相送,陈基笑着摸了摸它的头:“好好地看家,别只顾到处乱跑。”   阿弦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袁恕己拉她一把:“人都走了还看什么?进屋里说话。”   堂下对面落座,袁恕己道:“他又来做什么?”   阿弦道:“什么做什么,陈大哥不能来吗?”   袁恕己道:“你还叫他大哥?”   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弦低哼了声,袁恕己笑道:“我就说两句,也是替你不平,这样就不高兴了?脸本来就黑,这样一来更黑了。”   虞娘子正奉茶上来,闻言也道:“都是在太阳底下晒的,我先前也说过,只是不听呢。”   阿弦道:“黑点怎么啦?老人都说黑点儿好,皮实康健。”   虞娘子忍笑退了,袁恕己也忍俊不禁:“你还想多皮实?是不是想变成昆仑奴那样儿?”   阿弦吐舌又翻了个白眼,袁恕己赞道:“好,再做出这个鬼脸来,更像了。”   等袁恕己喝了茶,阿弦便问案子进展如何。   袁恕己把那日沛王的书童报信,他从中听出蹊跷从而发现那青石之后骷髅一节说了。道:“我怕你出事才赶了去,本想这次是真的‘不成功就成仁’,谁知歪打正着,一定是你之前在假山洞里发现异样,才让崔晔假意回话实则传信给我的?”   阿弦道:“当时我神志不清,只是也担心你找不到证据,反被梁侯狠咬一口,模模糊糊大概说了,有些不太真切,只记得阿叔向我保证说你没事……”   袁恕己道:“这就是了。”   便又把那青石后是韩王李元嘉早先消失的贴身侍卫一节说了:“虽然张四供认说当初天风是去行刺的,但照我看来,当初韩王遇刺之事十分蹊跷,且人人都知道梁侯对韩王心有芥蒂,只怕遇刺之事,也是梁侯背后操纵,天风不知何故发现了此事,他对韩王最是忠心,且又性情冲动,亲自找上梁侯,多半是言语之中起了冲突,才无辜死在了侯府。”   阿弦想到那鬼凶恶的模样,忍不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怪不得他的怨气那样大。”   袁恕己道:“怨气大?”猛然一震,倾身握住阿弦的手:“那天你昏迷不醒,莫非是因为被、被……”   阿弦忙将手抽了回来——以前知道袁恕己不知自己是女孩儿,倒也相安无事,如今彼此都挑明了,每次身体偶有接触,阿弦心里总觉着有些古怪不自在。   “已经过去啦,幸好阿叔到的及时。”   阿弦握着手,朦朦胧胧想起那日的片段。   袁恕己喃喃道:“怎么又是他……”   阿弦道:“什么?”   袁恕己咳嗽了声,摇头。   阿弦便道:“对了,既然找到了这些证据,又有证人,梁侯这次应该是会伏法吧?”   袁恕己眉头深锁,忧心忡忡。阿弦诧异:“难道还不能治他的罪?”   阿弦之前被崔晔送了回来,连着昏睡两日,期间神智恢复之时,便问袁恕己的安危如何。得知无碍后才又继续沉睡。   但袁恕己因忙于审讯张四等,拟写奏折,因涉及的是皇亲贵戚,更加务必保证万无一失,因此竟忙的不可开交,并没有机会来见阿弦,这还是在梁侯府一别后初次相见。   只是对袁恕己而言,辛劳艰险之后,终于让真相浮出水面,如今只差东风。   保险起见,他不惜亲去寻崔晔,想请他帮忙判断,是否该将所有证据呈送武后,还是说直接面圣。   意外又不意外的,崔晔叫他面呈武后。   袁恕己思忖了半日,终于决定按照他所说的,进宫面见天后。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又把在梁侯府地牢里搜出的断齿、张四等人的证供递上。   含元殿内静得可怕,沉默中,武后亲自将证供翻看了一遍。   最后,武后道:“既然此案更加涉及昔日韩王遇刺之事,非同小可,我是做不了主。”   武后自始至终面沉似水,无惊无怒,无喜无悲,叫人难测她心意如何。   袁恕己正诧异,武后将折子等合起来:“你很是能干,本宫看着也甚是欣慰,毕竟当初并未看错你,有拼劲且心细胆大,你二闯侯府的事我已听说了,敢赌上身家性命也要一寻真相,这才是我大唐的官员的气象。”   袁恕己万万想不到竟会听武后如此称赞自己,纵然心中对这位“太过能干”的皇后颇有微词芥蒂,但是此刻,袁恕己竟觉体内不由自主地有一股热血涌动,无端激奋。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道:“多谢……娘娘夸赞,这是为臣的本分,其实……也的确有些逾矩过分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武后低低笑了几声:“我是为国得了人才而欢喜,至于其他,不提也罢。”   她一招手,命宦官把所有折子都重还给袁恕己,武后道:“虽然为了陛下病体着想,我才帮着处理政务,但这种大事,还得让陛下亲自处置为好。何况武三思是我的侄儿,于公于私,我都要避嫌。你去吧,让牛公公带着你去面见陛下,要如何决断,一切都听从陛下旨意,我遵从就是。”   袁恕己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向来一副“大权独揽”姿态的武后,在事关武三思性命的这案子上却选择了放手,她难道不怕武三思真的人头落地?还是说她当真是为国着想为君分忧的贤后?   袁恕己有一瞬间的胧忪。   牛公公领着他前去谒见高宗。路上,牛公公回头,见袁恕己剑眉英武,生得十分出色,不由笑道:“袁少卿,你可真是个人物。从你没进京都之前就如雷贯耳,这进了京都,更是了不得了,简直要窜天呀。”   袁恕己道:“公公您说笑了。”   牛公公道:“这可不是说笑,你呀,的确如天后所说,真是个能人,以后必然步步高升,前途无量。”   袁恕己笑道:“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牛公公道:“错不了。”   不多时来到了高宗寝殿,还未入内,就听到一声欢快地娇笑从里传来。   牛公公叫一名内侍去传信,他自个儿回头小声道:“这是魏国夫人在伴驾呢。”   袁恕己恍然。   半晌,内侍出来道:“陛下说,这件事交给圣后处置就行了,不必特来禀见。”   袁恕己微怔,牛公公不耐烦,举手推开那小内侍,自己进殿禀奏,一会儿果然听里头宣召。   殿内,高宗坐在御座之上,旁边儿坐着的却是魏国夫人贺兰氏,忽闪着双眼打量袁恕己。   袁恕己因觉着是在禀奏正事……却让魏国夫人一介不相干的妇人在旁,似不妥当,正迟疑中,牛公公道:“袁少卿,趁着陛下精神尚佳,你可还不快说?”   袁恕己知道这老公公是在提醒自己,当即不再顾及别的,便又如实将所查明种种向着高宗禀奏了一番。   高宗且听,且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听到在地牢里发现韩王李元嘉侍卫尸身之事,才皱眉道:“的确是韩王的侍卫,已经查明正身了么?”   袁恕己道:“是,尸首的特征以及身上的腰牌都证明的确是韩王侍卫,若还想再进一步证明的话,或许可以传韩王派两个昔日同此人相熟者进长安……”   “还是不必了,”高宗摆手,“陈年旧事,何必又另生波澜,还要惊动千里之外的韩王,也徒增他的伤心。”   袁恕己心头一沉。   忽然魏国夫人娇声道:“袁少卿,你口口声声说是梁侯杀死了那什么京兆府姓宋的,还有韩王的什么侍卫,可不知你有什么证据?”   袁恕己本不愿答,奈何:“方才已经都呈给陛下了。”   魏国夫人笑:“这是什么证据,无非都是些一面之词。”   如此逾矩,评头论足。   袁恕己不悦,生怕自己按捺不住,便噤口不言。   魏国夫人却对高宗道:“陛下,您说是不是?又不是有人亲眼看见了梁侯拿刀杀人……怎么就这么污蔑人?”   袁恕己道:“并非污蔑,梁侯府非但有物证,还有人证。”   “什么人证,”魏国夫人道,“那不过是两个刁奴罢了,照我看,是他们自作主张杀死了人,故意栽赃给主子的,应该严惩才是!”   袁恕己浓眉紧皱,双拳微握。   高宗笑道:“少卿正跟我回话呢,贺兰你不要插嘴。”   魏国夫人撒娇:“我只是怕陛下被一面之词蒙蔽,做出错误决断,梁侯从来小心谨慎,怎么会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呢。”   高宗道:“你说的有理,的确不能偏听。朕想……不如传武三思进宫,当面质问。”   魏国夫人拍手叫好,岂料正在此刻,外头内侍进来,跪地禀道:“梁侯求见。”   高宗笑道:“他敢情是有顺风耳,竟自个儿来了。”   武三思进殿,见袁恕己在旁,并不惊诧,上前行礼。   高宗道:“梁侯,你怎么突然进宫进见,可去见过皇后了?”   武三思道:“事情紧急,且又避嫌,是以并未见过皇后娘娘。”   高宗道:“哦?什么事这样紧急?”   武三思忽然跪地,伏身带着哭腔叫道:“求陛下给我做主,如今没有人愿意帮我,都想着我死,求陛下为我做主,救我一命!”   高宗吃了一惊,魏国夫人喝道:“梁侯,你慌张什么?谁又想要你的命了,没有陛下的话,谁又敢这样自作主张?”   高宗才道:“不错,有什么话你慢慢地说,不必先怕的如此。是非曲直,朕自会做主。”   牛公公在旁瞥武三思一眼,两侧小宦官上前,试图将武三思扶起来。   武三思却将他们推开,仰头看着高宗道:“既然大理寺袁少卿在此,想必陛下也知道他们控告我的那些罪名了。”   高宗点头。武三思流泪道:“这件事臣实在是冤枉,袁少卿两次连闯臣的府邸,我都随他所愿从未为难,若不是心胸坦荡,又怎会如此似‘开门揖盗’之举。但少卿屡屡针对,实在叫臣苦不堪言。”   高宗道:“少卿也是为了查案。不要过于责怪。”   武三思道:“臣也是念在如此,也想早日破案故而一味地顺从迎合,谁知……竟从地牢里搜出不明牙齿,又搜押两名刁奴,编造出不利于臣的证词,实在叫臣百口莫辩!”   高宗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跟这两件案子毫无关系?”   武三思道:“臣虽卑微,毕竟也是皇亲,仍要顾及皇家的体面,又怎会做出那些丧心病狂之事,此事乃是刁奴张四跟常远私下所为,他们自以为是府内家奴,高人一等,瞒着我横行霸道……这件事臣已经问明了。其中刁奴常远被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揭发被张四胁迫、将所有罪名推在臣身上的险恶用心。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再当面提审常远。”   袁恕己脸色一变。   这两名梁侯府的家奴,因是重要证人,袁恕己命亲信看押,锁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前几日武三思屡屡要见,都被拒之门外。   难道……他已经终于找到空子,不知用何等威逼利诱的法子让常远跳反?   高宗道:“难道……竟是如此?”   魏国夫人趁机道:“陛下,难道您还不信自己的亲戚,却去信一个刁奴的话么?大理寺少卿年青气盛,又一心想建功立业,被这些刁奴欺瞒自是有的,陛下英明神武,目光如炬,一眼便能看破这些人的图谋。”   袁恕己忍耐到极点,终于扬声道:“微臣虽然无知,毕竟此案全程严密侦查,现场勘查,找寻证据,缉拿人证,亲自审问,处处亲力亲为,微臣自信不会出什么纰漏差错,魏国夫人常居深宫,毫不知情,便能信誓旦旦空口白牙地认定梁侯无辜,试问夫人认定梁侯无辜的证据又何在?”   魏国夫人没想到他会出言驳斥,恼羞成怒:“你、你大胆!”   高宗把手中折子放下,示意魏国夫人稍安勿躁。   但皇帝面对魏国夫人的饶舌,却仍是半点儿愠怒之色都无。   高宗只温声道:“其实发现韩王侍卫的那日,正沛王也在场,朕曾问过沛王,沛王也说那人就是韩王的侍卫,朕是知情的。但是……”   高宗和颜悦色地看着袁恕己,道:“魏国夫人的话其实未尝没有道理,倘若真的是刁奴自作主张,事发之后为求自保便将罪责推在梁侯身上呢?”   袁恕己道:“陛下!”   梁侯府内出现那样大的地牢,本就不正常,倘若是家奴瞒着武三思在地牢中刑囚无辜之人,如此明目张胆,除非武三思是个死人,或是天生心性粗愚才发现不了,高宗这话,竟似有意开脱。   武三思狡猾,忙应声道:“但臣的确有罪,臣的确疏于自查,竟让刁奴们瞒天过海,做下恶事,臣虽未曾参与其中,却也难逃关系,求陛下责罚臣吧。”   他又跪地,做匍匐之状。   袁恕己在旁看着梁侯匍匐如一只河蟆,很想上前一脚踩在他的头上。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出现了一个奇异的转折。   袁恕己以为处置梁侯武三思一案最大的阻力,一定是来自于武后。   谁知竟全错了。   替梁侯竭力辩解的,居然是很受高宗恩宠的魏国夫人贺兰氏。   但贺兰敏之明明跟武三思几乎水火不相容,为什么魏国夫人会一反常态地替武三思撑腰?   把连日的遭遇跟阿弦说罢,袁恕己仍难开抒郁郁的心情。   阿弦满眼不可思议:“既如此,梁侯就无罪了?”   袁恕己道:“虽然说他疏于自查,防范不严……可也不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已。”   阿弦想起素日敏之跟武三思一见就彼此摩拳擦掌之态,道:“周国公跟梁侯一见面儿就跟斗鸡一样,彼此想掐死对方呢,怎么周国公的妹子竟护着梁侯?”   袁恕己冷笑道:“这两日我有些想明白了。早听说魏国夫人的心也不小,倘若她想在后宫里独领风骚,自然需要有人支持,兴许正是因为这个,她才故意拉拢梁侯。”   阿弦道:“那梁侯会帮她么?他……不是皇后娘娘的人么?”   袁恕己道:“之前听人说,皇后因为不知何事对梁侯大发雷霆,好似很不喜他,也许是梁侯察觉皇后这棵大树无法乘凉,于是另攀高枝。”   匪夷所思,阿弦叹道:“长安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袁恕己冷笑道:“这还是刚开始呢,我在想假如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会作何反应。”   以武后之能,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武三思跟魏国夫人“沆瀣一气”之举。而以她的心性,只怕不会“坐以待毙”。   可是,没有人可以妄自揣测武后的心意。   但正因为无法琢磨,反而更叫人期待。   次日,阿弦来至户部报道。   许圉师早有交代,便有一名差官领着阿弦,先熟悉了一下地方,又介绍了几名同事之人。   先前阿弦跟虞娘子戏言,说叫自己来户部是当跟班儿的,自非如此,许圉师早有安排。   户部源于周礼之中的地官,顾名思义,掌管的乃是天下土地,百姓,钱粮赋税等。   整个班部又分为四个司,分别是户部,度支,金部跟仓部。四司各有其职位。   户部是人口调动、核算入簿等;度支则是国之财赋的统计跟支调;金部是国中田产赋税、薪俸的收储,仓部负责管理国中仓储出纳政令。   因长安为天下四方五夷朝拜之所,人口复杂,流动性强,几乎日新月异,几乎半年便能大变一次,是以户部的人手竟有些不够用。   许圉师身为侍郎,不仅要负责赋税实征,版籍核审,更有垦荒抚民等差,同时监察各地田产归属,抑制豪强兼并伤农,又如哪里出现天灾,还要负责赋税减免流民安置等等,各项杂事数不胜数。   许圉师底下各部的巡官、主事等也都分身乏术,听说来了人,都想往自己身边儿拉拢。   阿弦便留在四司之中的户部,在户部主事底下,做一名小小地给事官。   在六部之中,户部看来是最不起眼儿的,实则户部所主管的核心,正是一个“人”字,而不管是长安城还是天下,撑起所有的正是“人”,故户部的差事虽看着繁琐,却绝不容小觑。   因阿弦初来乍到,不太熟悉,便拨了一名前辈给事教导她,第一日便是将库房里的旧人口册子整理归档,——这工作极好上手。   阿弦在户部两日,已渐渐适应了这种看似平缓实则忙碌的差使。   这日,阿弦正将剩下的档册归类,无意中掀起了些灰尘,引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两个喷嚏。   正在揉眼,书架后有一道影子若隐若现。   阿弦瞥见,却装作看不见的,只仍若无其事地搬运书册,那影子见引不起她的注意,忽然凑近过来,呼地吹出一口气。   猝不及防,冷气带着灰尘扑面而来,阿弦举手捂嘴,把手中册子往书架上一敲:“别胡闹!”   那影子这才从书架后飘了出来,幽幽然道:“十八子,你这样好生无趣。”   阿弦道:“什么叫有趣,被你吓的吱哇乱叫抱头鼠窜?”   之前阿弦第一次来,没什么防备,被这只突然出现的鬼吓了一跳,后来见他样子虽有些可怕,其实并非能害人的厉鬼,就也罢了。   原来这只鬼是昔日在此当差的一名书吏,姓黄。他游荡此地数年,忽然发现阿弦能看见自己,喜不自禁,每天不停地跟她聒噪。   幸而这黄书吏有个优点,因是个老当差之人,最熟悉各种档册的归类地方,有好几次阿弦找不到所需的档册,多亏他指点才未曾耽误。   是以阿弦能跟他“和平相处”。   黄书吏嘿嘿笑了两声,还要再说,忽然不知为何,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阿弦只当他又是要恶作剧,也不以为意,翻着手上册子随口道:“我可警告你,你若再敢吓我,我就念《金刚经》《大悲咒》《存神炼气铭》啦,让魂飞魄散……”   这自是说笑恫吓之语,若真有这种效能,她也不至于被厉鬼上身折腾的极惨。   黄书吏并不回答。   阿弦一笑摇头,转身将书册归档,却瞥见书架后果然静静地立着一道影子。   阿弦以为他死性不改,才要呵斥,忽然心生一计。   当即便假装看书找书,不经意脚下转动,悄然地来到书架前。   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旋转现身,张手道:“人吓鬼,怎么样?”   阿弦乐不可支地想看黄书吏受惊的模样,却惊地发现眼前之人是谁。   “你、你……”她瞠目结舌。   原来此时在她面前的,哪里是什么黄书吏什么鬼,居然正是崔晔。   敛神静气,那双亘古无波似的双眸望着她。   阿弦见自己双臂仍张开,忙垂下,心中着实懊恼,竟无法面对,忙低头灰溜溜地转开。   身后崔晔道:“阿弦。”   阿弦却又想起送别卢照邻之时,城郊外他那样冷言冷脸冷心的模样,她也不回头,匆匆地加快步子,急忙出了库中。   站在门口左顾右盼,阿弦不知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要退避,却不知要往哪一处去,正在彷徨,身后崔晔已踱步而出。   阿弦想也不想,忙跳下台阶。   “阿弦,”崔晔唤了声,徐徐下阶,开口道:“我有话说!”   阿弦止步,背对着他嘟起嘴来。   有些难以启齿,崔晔缓缓道:“上回,原本是我太急躁了……”   阿弦诧异,这才慢慢回身:“你说什么?”   崔晔有些不大自在:“上回,我不该对你冷言冷语。你……别怪我。”   阿弦嘴角一动,想笑,偏又忍着。冷冷哼了声,转头看天。   崔晔望着她口是心非的模样,神色缓和许多:“你的伤好些了?怎么不多在家里休息几日?”   阿弦道:“我都好啦。”挠了挠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他未回答,阿弦却察觉他身上的气息似跟之前不同了,阿弦顾不得制气:“夫人可好?”   崔晔脸色一变,闭口不言。   阿弦关心情切,脱口而出,看着崔晔的反应,心里已经后悔:“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迈步要走,崔晔却举手一拦。   阿弦想也不想,脚步转动身形旋开,瞬间手在栏杆上拍落,纵身跃起,人已经翻到廊下去了。   整个动作竟一气呵成,利落潇洒。   对崔晔而言,若想强拦住她的话并不是难事,然而阿弦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崔晔啼笑皆非:“我难道会吃了……”   这句话还未说出,已觉着不妥,便道:“你就这般着急走开。”   隔着栏杆,阿弦道:“我当然着急啦,我怕我会忍不住,又多嘴管别人的家事。”   崔晔道:“谁是别人?”   阿弦瞥他一眼,双手背在腰后:“不知道,我走了。”   崔晔无声一叹,那句“其实被你说中了”,赧于出口。   看阿弦自廊下消失,崔晔回身也要离开,不料才转过身,就见许圉师站在对面儿台阶上,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崔晔一笑,两个人各自往前,在中庭碰面,许圉师道:“听说你来部里,还以为是找我有事,慌得我急急出来,不料竟不是找我,怎么,跟小十八说些什么?”   崔晔道:“有件私事。”   许圉师道:“我瞧你好像惹到了那孩子了。”   崔晔道:“阿弦是小孩儿心性,面上虽然赌气,心里实则没什么。”   许圉师笑道:“到底是你懂他。”又道:“我还要多谢你帮着我在天后跟前说话,不然要从周国公手里要人,可不是件儿容易的事。”   崔晔道:“侍郎不必如此,毕竟我也有私心,周国公名声在外,我也不想阿弦留在他的身边,他若能在户部有所作为,正是两全齐美。”   许圉师连连点头:“说的是,我也觉着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埋没了实在可惜。”他举手往内一请,“既然来了,进去喝杯茶,偷得浮生半日如何?”   就在两人并肩而去之时,走廊月门处,探出一个头来。   阿弦瞪圆双眼盯着两人背影,喃喃道:“果然给大哥说中了,真的是阿叔帮我说话?”   忽然又想:“到底夫人怎么样?不过以阿叔的聪敏,一定会明白,一定会做些什么才是……啊不想了,我为什么又管别人的家事!”她举手在自己的头上胡乱揉搓过,懊恼交加地走开。   作者有话要说: 暗中观察小弦子:人吓鬼,噹噹!   某叔:每天都看到这孩子在犯蠢--   书记:胆肥啊致敬   某叔:好吧是蠢萌 第134章 入宫   这日, 一辆华贵气派的楠木马车自朱雀大街拐过, 缓缓停在周国公府门前。   众侍女上前,小心扶着车上之人下车, 却见美人身姿窈窕,顾盼生辉, 正是魏国夫人贺兰氏。   贺兰氏轻摇团扇往内而行,一直走到里间堂下也不见贺兰敏之露面儿。   贺兰氏左右看看, 随口问那些侍女们道:“殿下呢?”   侍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躬身垂头,有些吞吞吐吐道:“殿下、殿下正在午睡。”   “什么时候了还午睡?”这会儿日过正午,已到申时,贺兰氏笑道:“怎么成亲了反而更懒了。”   侍女们无言以对。   贺兰氏却熟门熟路地往内而去。   国公府这些人想拦着却又不敢,面面相觑, 悄然跟上。   贺兰氏行过廊间,还未到敏之卧房, 就听见一声笑遥遥传来。   依稀是敏之的声音, 道:“我就爱你这假正经实则……的样儿……”   贺兰氏心头一震,陡然止步。   团扇在脸上轻轻一遮,魏国夫人笑着摇头:“我当怎么有闲心睡觉呢,哼。”   此时那边儿门扇开启, 云绫带人入内伺候去了。   贺兰氏对国公府底下侍女道:“去告诉周国公,我来了,在前头等他。”自己转身离开。   魏国夫人回到堂下,桌边坐了。   有侍女起了冰鉴, 取了冰出来,捣碎泡在甜酒之中奉上,又有两个侍女在背后为她打扇。   贺兰氏喝了两口冰酒,兀自连声叫热,又催问贺兰敏之如何还不出来。   等了足两刻钟,贺兰敏之才姗姗露面儿,像是新沐浴过,发丝还是湿的,脸上却依旧淡红未退,越发显得艳若桃花。   魏国夫人斜睨一眼,哼了声,也不说话。敏之在她对面儿坐了,一撩垂着的头发道:“大热的天儿,你不安分纳凉,往外头跑什么?”   魏国夫人才道:“怎么,打扰了你的好事么?”   敏之笑而不语,自己也拿了盏冰酒,仰头一饮而尽,才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爽快。”   贺兰氏见他淡淡地,皱眉叫道:“哥哥!”   敏之才笑看她道:“好了,你特来找我必是有事,到底怎么样,快说就是了。”   贺兰氏皱眉,挥手示意身侧的侍女退后。   待堂下再无他人之时,贺兰氏挪到敏之身旁,握着他的手臂道:“哥哥,你可要帮我!”   敏之道:“做什么?”   贺兰氏微微迟疑,又摇了摇他的手臂:“又没有外人你装个什么!帮我坐上那个位子呀。”   敏之不语。   贺兰氏撒娇道:“哥哥!”   敏之转头看着她,沉声道:“我劝过你多少次,你总是不死心,你想要在后宫里安生度日,那倒无妨,只是别去觊觎那个位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姑母是何等心性……”   贺兰氏一急,不由提高了声音:“哥哥,你怎么不帮着我,反总说这些丧气话。”   敏之道:“我说的不过是实话。”   他望着面前娇艳如花的美人,忽然叹道:“阿月,不是我不帮你,你这样无异于玩火,你看看后宫里除了她跟你外,还有哪个妃嫔得宠过?难道后宫里没有比你更美貌的女子?”   贺兰氏微怔,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敏之道:“我的意思是,纵然你年轻貌美,但后宫之中,有的是比你更年轻貌美的女子,但她们却都碰不到陛下的身,你以为是什么缘故?是她们不够美貌聪明?当然不是,因为她们都不如皇后聪明罢了。”   贺兰氏心下很是不服,气急恼怒道:“她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比?”   敏之笑道:“她们的确算不上什么东西,但是妹妹……你知道为什么她们无法伺候陛下,而你却能在陛下身旁吗?”   “因为我……”贺兰氏打住,哼道:“因为陛下喜欢我,不喜欢别人!”   敏之道:“就算陛下喜欢你,但你也得有这个命接近陛下。我记得先前陛下也曾宠幸过几个不知名的妃嫔,却都很快地又销声匿迹了。那些自作聪明想跟皇后一较高下的……悄无声息地不知没了多少!之前废后跟萧淑妃的下场,你难道没听说过?”   贺兰氏咽了口唾沫。   敏之又道:“而你,之所以能被陛下宠爱而安然无事,你觉着是为什么?因为皇后是咱们的姑母,不管她是念在一丝亲戚情分上也好,还是有别的企图也好,——这就是你能独得陛下恩宠的最大原因。”   许是天热,贺兰氏觉着体内一阵燥热难耐,哪里有耐性仔细品味敏之这些话。   因为年纪小,从来又娇养着不知世事。   进宫之后又很得高宗宠爱,魏国夫人的性情越发娇纵,心高气傲。   对于皇后对付昔日废后跟萧淑妃的手段,贺兰氏虽隐约听闻,但毕竟对她而言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到底有些遥远。   何况武后从来对她又甚“好”,贺兰氏仗着是得宠的小辈儿,几度言语顶撞之类,武后都极好脾性地,视而不见,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   久而久之,贺兰的心目中,武后只是个面目可憎、很该被废掉的没什么用的皇后。   而她……当然是有目共睹的“年轻貌美”,跟高宗又“情投意合”。   但是,竟至今没有一个名分。   起初并没多想这些,只是一日复一日,这念头越来越重,慢慢成了势在必得。   本来高宗已透露出要封妃的念头,却因武皇后的反对而作罢……所以贺兰氏更加恨了武后。   “我不听,你怎么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贺兰氏蓦地起身,瞪着敏之道,“我哪里比她差了?陛下都说我比她好上百倍千倍!我才应该是大唐的皇后,而不是她。”   敏之也皱起眉头:“阿月!”   他试图阻止贺兰氏,但魏国夫人已经气急而口不择言:“你得了喜欢的人,终于心满意足双宿双飞,就不理妹子的死活了?你怎么不想想,若不是这次闹出丑事,杨尚已不堪匹配尊贵的太子……她又怎么肯把杨尚给你?!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做人情罢了,你还感激她……”   “住口!”敏之隐隐动怒。   魏国夫人一愣,继而道:“我知道你顾不得我了,好,你不帮我,我自找别人去。”   “站住,”敏之喝道:“你是想去找谁,武三思?”   魏国夫人回身道:“若你肯一心一意地帮我一把,我何必理会别人。”   敏之举手在额上扶了扶,道:“先前大理寺查梁侯府的案子,我早警告过你别插手,你偏不听,反而去护着那个狗东西,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与虎谋皮!愚蠢之极!”   魏国夫人忍不住叫道:“我虽然蠢,却也不像是你们聪明人一样畏畏缩缩,袖手旁观,陛下是真心喜欢我的,凭什么她挡在那里?不管你帮不帮,我一定要成为皇后!”   敏之终于难以忍受,一掌掴了过去。   贺兰氏猝不及防,几乎往旁边踉跄倒下,幸而有一人及时从门外进来,将她扶住。   敏之也诧异于自己竟然动手打了魏国夫人,本想上前扶着。   可见那人已经扶住了她,敏之反停下步子,道:“你实在是太蠢了,你这样张扬迟早是要把自己害死的!”   扶住贺兰氏的正是杨尚,见状道:“兄妹两个说的好端端的,这是在做什么?”   贺兰氏狠狠地瞪了敏之片刻,将杨尚推开:“我听说过一句俗话,叫做‘有了媳妇忘了娘’,我的哥哥却是不同,有了媳妇就忘了自家妹妹了。哼,你们就缩起脖子,好好地享受她的庇护吧。”她冷笑了声,迈步往外奔去。   杨尚追到门口,贺兰氏却头也不回,去的远了。   杨尚回头道:“殿下是怎么了,就算天大的事,也不值得对妹妹动手。”   敏之后退一步,跌坐榻上:“她是疯了,是疯了!这样迟早是要出事的。”目光掠过地上贺兰氏方才丢下的团扇,莫名一阵心惊肉跳,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卢烟年进宫的时候,正见魏国夫人低着头,手中捏着一方帕子,疾步往蓬莱宫的方向而去。   烟年才瞥了一眼,就听前方太平的声音叫道:“师娘,这边儿。”   原来今日也仍是太平召烟年进宫说话,她又是个闲不住的急性子,早一刻钟前就不住地出来打量,见烟年来到,便忙不迭地跑了过来。   太平道:“怎地才来?我等了半晌了。”说话间举手挽着烟年的手臂。   不料才勾着手,烟年猛地一抖,手臂随着一缩。   太平吓了一跳:“怎么了?”   烟年的脸色有些泛白,却仍笑说:“没什么。这些日子大概是天热的缘故,总是犯困,宫里去了人后赶忙起来梳洗打扮,所以迟了。还请殿下莫怪。”   太平认真打量着她:“果然近来天热了,看着师娘都有些清减了,不过我有好东西给师娘,又生怕你不来,白瞎了我的心意。”   两人进了殿内,彼此落座,底下侍女揭开冰鉴,端出早就准备好的物件儿来。   卢烟年垂眸看时,却见是两个晶莹剔透的玉碗,她本以为盛的是吃食,可看着又不大像——看似是雪白酥酪之上,插着一朵半开的白玫瑰,美妙绝伦。   烟年好奇打量中,太平笑道:“我母后说,崔府虽也是大家,但恐怕不会费力耗财地弄这种东西,所以我特请师娘进来尝尝。”   烟年这才知道果然是吃食:“果然不曾见过这个?不知何物?”   太平道:“这是冰酥山,你尝尝看就知道,比寻常的冰镇汤水好吃多了。”   这种东西是时新兴起的祛暑之物,夏日冰极难得,长安城里几乎价值千金,是以只有一些富豪之家才舍得做这些。   太平将自己面前那盏的花儿摘下,用银勺轻轻拨弄。   烟年随她而为,却见上面酥酪底下原来另有乾坤,竟是一层细细的冰屑——原来名字是这个意思。   此时,对面太平将酥酪跟冰屑搅了搅,舀了一勺便吃了。   烟年照样也吃了一勺,酥酪入口即化,却夹杂着碎冰的冰凉清爽之感,果然是从未吃过的滋味。   烟年不由赞道:“果然是新奇上品。”   太平笑道:“我尝着好,才敢给师娘吃的。”   顷刻,已经吃了半碗,烟年又吃了几口,便停下来,只是不忍拂太平的兴头,便仍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她。   太平忽然说道:“师娘,近来梁侯跟大理寺的纠葛,崔师傅可告诉过你不曾?”   烟年摇头:“这些朝堂之事,他从不在家里说。”   太平若有所思道:“其实那天袁少卿去梁侯府上的时候,我也在场。幸好在场,不然都不知道会有那么惊险。”   烟年不由好奇:“公主在说什么?”   太平便将那日在武三思府中看有趣的玩意儿,阿弦不知为何撞破了头,崔晔跟李贤忽然来到……大家正要走,袁恕己又登门要搜查侯府之事,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   太平又低低道:“贤哥哥一再叮嘱我,不要将下地牢之事透露出去,怕母后知道了不高兴。”   太平亲身经历了这般惊险刺激之事,却偏无人告诉,心里蠢蠢欲动,好歹盼了烟年来到,正好炫耀。   烟年温声道:“娘娘不是不高兴,只是怕您有什么意外而已,就连我在这里听着,也忍不住担心着呢。”   “怕什么?当时那么多人在。”太平并不在乎,又道:“可惜当时崔师傅已经带小弦子走了……”   她又挖了一勺酥山,思忖着说道:“师娘,崔师傅对小弦子可是不错呀,也不计较小弦子粗鲁无礼,连袁少卿跟梁侯对峙这样精彩的场景也不看,只管带他疗伤去……”   烟年道:“那位叫十八子的少年,我也是见过的。看着甚是腼腆的孩子,如何粗鲁无礼了?”   太平道:“他看见贤哥哥跟崔师傅来到,也不上前行礼,转身就要走开。你说是不是大不敬?”   烟年虽有些诧异,却不肯背地说人,便道:“大概毕竟年纪还小,且又是新来京都的人,有些礼数不大熟悉也是有的。”   “叮叮!”是太平兴起,情不自禁用银勺敲着玉碗,她咯咯笑道:“可不正是如此么?当初我跟表哥去他家里找阿黑,他还要打我呢,这个放肆大胆的臭小子。”   烟年听得有趣,正要问,忽然觉着心头突突地疼,她举手在肋下悄悄地按了按,强忍无事,仍微微含笑。   谁知正这会儿,外头有人道:“是谁要打你呢?”   烟年听了这声音,即刻起身,太平也跳了起来:“母后!”   原来来的正是武后,她含笑进殿,走到太平跟前儿:“我怎么听着……谁敢打你?”   太平支吾:“没、没有谁!我跟师娘说瞎话呢。”   此时烟年垂头见礼,武后看向她,笑问:“我可打扰了你们说话么?”   烟年道:“并不曾。”   武后听她声音透着虚弱,忽地凝神细看了会儿:“你怎么了,脸色怎地如此之差?”   烟年只觉着胸口那股痛楚散开,连肚子也开始疼:“并没……”她本想强忍,却着实忍不住,额头冷汗涔涔。   太平也察觉不对,忙抢上前将她扶住,捧住烟年手的瞬间,才发现她的手十分冰凉。   太平不由慌了神:“师娘你怎么了?”   武后却并不慌乱,传令道:“叫御医速来。”   宦官飞快地奔去传命,武后又叫宫女扶着烟年,到里头榻上歇息。   武后在旁端详,回头又看看桌上的酥山,太平那份已经吃了大半儿,烟年这边儿却还剩了大半儿。   双眼中透出狐疑之色,武后的身子显而易见地绷紧,她神色冷肃走了过去,端起太平的那盏先闻了闻,放下,又去看烟年的那杯。   太平被烟年的模样吓坏了,叫道:“母后,师娘突然怎么了?”   烟年忍痛道:“娘娘恕罪,殿下……勿惊,只是忽然腹痛,并没什么大碍。”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太平忙将她手臂抱住,“脸都白成这样了,不要动。”   又叫:“御医怎么还不来!”   武后正转身,却见在太平摁住烟年的时候。   卢烟年本能地一抽手臂,似想制止太平,太平却并未察觉。   武后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又扫过面前的两盏酥山。   她的疑心自然最重,反应亦快,见烟年如此,立即就觉着是食物出了问题,但方才比对了两盏玉碗中的酥山,却并没什么异样。   就算如此,武后仍未放心,走过来抓住太平:“太平,你觉着身上如何?”   太平懵懂道:“什么如何?”   武后道:“可有哪里不适?”   太平忙摇头:“没,我很好啊。”   烟年虽疼痛难忍,却明白了武后的意思,正要解释,却苦于腹痛难禁,只好死死咬牙。   幸而御医终于赶到。   御医替烟年诊了脉,起身对武后行礼,道:“夫人是因为体质虚弱,又突然服食寒凉之物,一时身子不耐,便犯了腹绞痛。”   武后略松了口气:“速速医治。”御医用银针刺穴,为烟年缓解疼痛,又取两枚药,叫温水服下。   一番忙乱后,烟年的腹痛果然纾解好些。   太平关切道:“这是怎么了,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武后道:“御医的话你方才都听见了,纵然喜欢吃冰,也不能多贪口腹之欲,你瞧,差点儿把崔夫人害了。”   太平流露愧疚之色,烟年忙道:“殿下本是一片美意,只怪臣妇身子不争气,辜负了殿下之心了。”   武后笑道:“你不必自责,我原本就担心她贪嘴害凉,正好儿借此给她一个教训罢了,不然我说千句她也未必肯听呢。”   说着便对太平道:“方才有人说,魏国夫人进宫来了,她是个极燥怕热的体质,你既然有这好东西,为什么不给她送去?”   太平毕竟是孩子,便道:“那母后先陪师娘,我回来再说话。”起身带了宫女去送酥山。   殿内顿时剩下了烟年跟武后,烟年莫名忐忑:“为我,竟闹了如此一场,臣妇实在于心不安。”   武后笑道:“那些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你无事,不然的话,你若在宫内有个什么,我可难以向崔卿交代。”   烟年正要求退,武后忽然徐步走到她的身旁,道:“怪不得太平向来愿意亲近你,这般的仙姿玉骨,连我看着也甚是怜爱,天官能得此妇,实在神仙眷侣,不羡鸳鸯。”   她口中说着,竟缓缓握住烟年的左手,似若无其事般将她的袖口轻轻撩起。   袖子底下的手腕上,裹着一方丝帕,但是此刻帕子上却隐隐地透出殷红之色。   烟年再想不到武后竟如此,脸色又变。   正欲抽手,武后抬眸看着她,问道:“这是……怎么了?”   武后是个心思深沉眼光毒辣之人,早察觉烟年举止有异,如今虽隔着丝帕,却也早看出她臂上的伤非同一般。   烟年毕竟是崔府少夫人,出入皆有许多侍女跟随,绝不会不留神到害她受伤,所以这伤是为何而来,便值得玩味了。   烟年脸色更白,却强自镇定,轻声道:“回娘娘,这、是我不小心,被树枝刮伤,并无大碍。”   武后默默地看着她,并不相信这话。   但是……   她只是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替烟年拉下:“怎么府里这许多伺候的人,还会伤的如此,必然是下人不用心,也该好生管束管束了。”   烟年松了口气:“其实府中众人都很好,实在是我自个儿一时失却谨慎。”   “嗯,”武后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意味深长道:“就是怕若给别人看见了,以为是天官虐待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的‘冰淇淋’叫做酥山,另外先前武三思给太平的劝酒美人,也的确有这种东西,而且比这个更高级。   写这本查过不知多少资料,力争所有地方都做到契合贴切,尽量严谨少些错误,但所知的越多,对古人的智慧越是肃然起敬。    第135章 口谕   “娘娘!”烟年不由失声。   对上她惊惶微露的眼神, 武后笑道:“不必在意, 我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可夫人以后务必也要留意谨慎, 免得授人以柄,对天官声名有损。”   烟年徐徐屈膝:“是。”   武后将她扶起:“你是个蕙质兰心聪敏之人, 又是名头在外极出色的才女,只怕平日伤春悲秋多了些, 故而身体才这般虚弱,以后不如且少些愁闷,放开心怀,好生将养身子才是正理。”   烟年低头答道:“娘娘教诲,谨记在心。”   武后笑看她:“你从来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我早知道, 有你开解陪伴太平,我也甚是放心, 天官又是贤儿的师傅, 你们夫妻二人,对我的儿女们皆是不可或缺的,只是有句俗话‘医人者不能自医’,你可不要医好了别人, 自己却心疾难医才是。”   这看似关怀深情的几句话,却说的烟年陡然惊心,竟似置身寒风之中,飒飒寒彻。   烟年出宫之时, 未免有些心神恍惚。   她总觉着武后像是知道了什么,故而话语中处处机锋。   对于这位皇后的城府,烟年从来未干轻估半分,甚至上次太平劫后余生召她进宫,那时候烟年所见屏风后的绛红衣带,便是武后。   武后为何要于屏风后偷听,是不放心她跟太平的相处,还是另有顾虑?   烟年并未将此事对任何人提起过,但她暗自揣摩……隐约从太平的口吻里猜得几分端倪。   ——必然是太平那几日举止反常,且劫走她的又非寻常之人,武后有所“担心”,在情理之中。   御医果非同一般,再服了药后,腹中的疼痛已尽数消散。   但送烟年出宫的宦官仍特意叮嘱崔府车驾,叫车慢慢而行,免得颠簸了她,又再不适,可见是武后关怀垂悯之意。   烟年靠在车壁上,右手握在左臂的伤处。   先前被太平无意中碰到,疼得她浑身颤抖,但是回想起来,在她手握利器慢慢在臂上划出伤口的那瞬间,她却明明不觉着疼,看着伤口渗出鲜血,心里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痛快之感。   马车沿街而行,闹市的喧嚣声不时传了进来。   烟年身不由己听着那些尘世中再寻常不过的热闹鼓噪,虽然只是一层车帘之隔,却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忽然有个声音跃入她的耳中:“陈大哥莫不是哄我们?你当真认得那个‘十八子’?”   又有道:“那天我是亲眼见过的,是陈哥带了那孩子去的医馆。怎说哄你?他们都是豳州来的,认识又有什么稀奇。”   后一人带笑道:“都不要闲话了,别让人看见,以为咱们故意躲懒。”   烟年微微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却见路边是几个身着官服的禁军,头前说话那人相貌方正,生得颇为雄壮,看服色是个武官模样。   卢烟年所见这人,自然正是陈基。   这会儿陈基约束了众人,仍旧正容沿街巡逻,正行走间,前方传来一阵惊呼吵嚷之声。   陈基忙带人赶去,将到酒楼门口,却有个人被从里头扔了出来,从空中重重跌在地上,满地挣扎,哀叫不已。正是店家小二。   两名禁军见状便冲了进去,齐齐喝道:“什么人在此闹事!”   同时陈基带其他数人疾步而入,却见酒馆内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歪歪斜斜,杯盘有不少落在地上,酒菜汤水四处泼洒。   正中的一张桌上却坐着两人,一个人正盘膝吃酒,另一个却是动手打人闹事的,膀大腰圆,肥胖的脸上生着一把络腮胡子,一手还揪着酒馆的掌柜,拼命摇晃对方:“还敢不敢狗眼看人低了?”   那掌柜的昏头昏脑,拱手求饶。   禁军听此人说话声音不似长安人士,身上衣服且都有些落于世俗,又见如此蛮横,便喝道:“哪里来的蛮子敢动手打人?金吾卫在此,还敢放肆!”   那肥胖汉子闻言抬头,笑道:“什么金吾卫,一帮酒囊饭袋,老子才不放在眼里。”   才张口,一股浓重酒气扑面而来。   先前被打的那小二一瘸一拐进来,见状诉苦道:“他们想吃霸王餐,还打人……”   陈基皱眉:“将这两人拿下!”   一挥手,禁军们一拥而上!   金吾卫毕竟非同等闲,且又仗着人数众多,这两人却是酒醉的人,还待反抗,早被人踢翻在地,麻绳捆绑了从酒馆内押解出来。   又因为他两人胡叫乱骂,便用麻布塞了嘴,一路踢打拖拽而回。   陈基本以为这是一件极寻常的醉酒闹事,只要将这两人打上几板子,再赔偿店家的酒钱、以及被打碎的家什等物就可。   谁知,才将这两个醉汉关了半天,金吾卫中郎将丘神勣便亲自前来,满面陪笑地将两人请了出来。   丘神勣顺便将陈基叫到跟前儿,痛骂了一场,又道:“混账不开眼的东西,可是不要命了?你难道不知这两位是谁?”   陈基果然“孤陋寡闻”。   原来这两个被捉拿之人,一个叫做武惟良,一个叫做武怀运,乃是天后的族兄,之前两人都在外地担任刺史,近日才被召回京都,故而一般无人认识。   陈基被骂的狗血淋头,复向两位皇亲陪了不是。   武惟良兀自向着他啐了口:“狗东西。”   武怀运则道:“小心些,下次别撞在老子手里。”不怀好意地看了陈基一眼,便在丘神勣的陪同下扬长而去。   陈基目送三人离开,无可奈何,空攥紧双拳而已。   且说三人离开禁军衙门,武惟良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天后派邱郎官来救我们的?”   丘神勣笑道:“并不是,两位再猜。”   武惟良跟武怀运对视一眼,想来想去道:“总不会是梁侯罢?”   丘神勣摇头:“罢了,我不卖关子,几日让我来救两位的,是魏国夫人。”   两人大为意外:“是贺兰?”   丘神勣笑道:“正是。魏国夫人说了,两位毕竟是她的长辈,她本该亲自为两位接风洗尘,只不过如今陛下身边儿一日也缺不了魏国夫人,是以派我来照看,还请两位不要怪我失职之罪。”   二武久在僻远为官,虽对长安这些事略有耳闻,却未敢轻信,如今听丘神勣亲口说了,才道:“原来阿月真的很受陛下宠爱?”   武怀运迟疑道:“那么……皇后是怎么说?”   丘神勣笑道:“皇后又能怎么说,自然由得陛下高兴了。”   请了两人上马,丘神勣又道:“你们才回来,大概还不知道,陛下对魏国夫人可是……恩宠无双,比如前些日子梁侯被大理寺咬住,还多亏了魏国夫人在旁说情,这才让梁侯有惊无险地度过难关。连梁侯自己也说,关键时候还是得看魏国夫人。”   武惟良道:“这件事我们有所耳闻,本以为皇后会插手,难道她竟没管?”   丘神勣小声道:“皇后当然有她自己的考量,朝中群臣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皇后若是在这时候偏袒梁侯,情势必然会对皇后不妙,所以……”   武怀运哼了声:“所以她宁肯眼睁睁看着姓武的人掉脑袋?”   武惟良咳嗽了声,丘神勣笑道:“好了,不说这些没趣的。不过……我倒是有句话想提醒两位,如今魏国夫人是陛下身边第一宠信之人,且夫人又极重视家族亲情,曾说过身边儿没有亲人甚觉凄惶,两位此刻回京正是时候,若为夫人的左膀右臂,岂不是大有可为?”   二武对视一眼:“其实我们从外回来,也带了些本地特产,正好儿献给魏国夫人。”   丘神勣大喜:“夫人见了,必当欢喜,若两位趁着夫人高兴的时候再提留京之时,就如同亲自求了陛下一样,一定大事可成。”   原来武惟良跟武怀运,当初就如同武元庆武元爽般,在武媚未曾成为皇后前,对武后跟杨氏多有欺凌,所以之前被一块儿发配似的送到边远地方为官。   总算熬到回京,可一想到跟武后情分单薄,前途渺茫,两人才在酒馆内借酒浇愁,又借酒发疯惹出事来。   如今得了丘神勣的指点,两人的眼前才似又见光明。   送了丘神勣去后,武家兄弟商议,武惟良道:“这么说来,如今是阿月得势,倒也甚好,阿月不像是皇后……她年纪又小,我们多哄几句,不愁她不会乖乖听话。”   武怀运道:“说的是,阿月如果做了皇后,我们才算真的得势呢!比那个狠手毒心六亲不认的贱人强上百倍。”   武惟良为人谨慎,同武怀运商议一场,当夜便亲去梁侯府走了一遭儿,向梁侯武三思打听如今朝中宫内的情形如何。   果然武三思所说也跟丘神勣的话大同小异,都是说如今魏国夫人几乎只手遮天,而高宗也每每有废后另立之意。   武惟良又问梁侯先前跟大理寺撕咬之事,武三思叹道:“我本去求皇后救命,谁知她并不理睬,还骂我愚不可及,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无意中跟魏国夫人说起来,谁知她竟是个极好的,在陛下面前为我辩解,也多亏了是她,我才保安然无事。”   两人信以为真,心思活络。   次日立刻换了鲜亮衣裳,带了礼物,进宫拜见魏国夫人贺兰氏。   且说这日一大早敏之起身,便有下人来报,说那只绿孔雀不肯进食,恹恹地似是病了。   敏之踱到后院看了半晌,叫去请大夫,然而孔雀毕竟是稀罕之物,大夫又对此毫无研究,因此也说不出究竟如何。   还是杨尚出来看过,道:“许是因为天热,这孔雀又满身羽毛,自是没什么食欲。不如拿些冰来给它降一降温试试看。”   敏之便叫人拿冰来,围堆在孔雀周围,果然过了片刻,孔雀逐渐恢复精神,也终于肯啄食走动了。   敏之看着那只探头缩颈的孔雀,笑道:“这畜生,一块儿冰价值千金,如今都堆在你身上,你比人还受用呢。”   杨尚见他簇新衣着:“殿下是要出门?不知去往哪里?”   敏之其实是想进宫去看望贺兰氏的,毕竟上次争吵打了她一巴掌后,两人彼此隔阂,再未碰面。   骨血相关,敏之到底放心不下,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想借口去见太平的机会探一探贺兰氏如何。   可杨尚聪明,敏之便滴水不漏,只道:“我去看看我的跟班儿在户部混的如何。”   不等杨尚反应,敏之已转身往外。   出了国公府,敏之策马往大明宫方向而去,走到半路,忽然想起的确太久没见阿弦——这数日他沉溺在新婚燕尔胡天胡地之中,加上是许圉师要人,是以敏之也懒得去探,如今心血来潮,便中途拐弯。   谁知到户部门上一问,才知道阿弦今日随着主事出外办差,不在部里。   敏之无法,便仍翻身上马,得得又行,很快丹凤门在望,却见门内有几道身影,如热火上的蚂蚁般窜来跑去。   敏之不知究竟,侍从会意,上前问道:“公公,莫不是宫里有事?”   被唤住的那宦官一抬头看见敏之,面无人色:“周、周国公……”   敏之道:“你慌张什么?”   宦官倒退一步,不敢做声,敏之的心弦也渐渐绷紧:“还不回话!”   宦官才道:“听、听人说……内殿出事了,像是、像是魏国夫人……”   敏之脸色立变,眼睛直直地看着丹凤门里,他似憋着口气,挥鞭用力一抽马背,白马如离弦之箭长嘶一声跃入宫门!   在宫人们的惊呼声中,敏之打马奔雷般往大明宫冲去!   就在骚乱初生之时,含元殿内,武后正在召见一人。   她坐在案后,望着丹墀前的那人,雍容而笑:“之前本来想,你从羁縻州回来后,便请示陛下,升你的官职,谁知事情有变,幸而你全身而退,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崔晔垂手而立:“臣有负二圣信任,心中有愧。”   武后道:“这个并不怪你,你我皆心知肚明,若背后无人调拨弄鬼,钦差一行何至于全军覆灭,我必会剿除不系舟全员,报此血仇。”   崔晔拱手做了个揖:“多谢二圣开恩。”   武后又带笑道:“先前你记忆有损,身体亏耗,不宜过于劳累。如今一切安然,昨日我已经请示陛下,已经拟好旨意。”   崔晔抬头,正觉意外,武后忽然正色道:“传陛下口谕,崔晔接旨。”   忙拱手垂头静候:“臣在。”   武后肃然沉声道:“传朕口谕,迁崔天官为凤阁舍人,升吏部侍郎,钦此。”   崔晔怔然,继而跪地道:“臣接旨,吾皇万岁。”   武后微微一笑,凝视他跪地之态,手指在桌上轻轻抚过,半晌才道:“崔卿平身。”   崔晔这才重又站起身来。   武后道:“好了,正事已了。崔卿可愿同我说说私事?”   崔晔双眼透出疑惑之色:“皇后指的是?”   武后轻描淡写道:“前日夫人进宫陪伴太平,我心甚慰,夫人兰心蕙质,温柔贤淑,实在是太平的良师益友。只不过……毕竟人无完人,尤其是聪明人,一旦钻了牛角,常常有九死不悔的气质。”   崔晔见她忽然提到烟年,略觉意外:“拙荆可有冒犯之处?”   “不不,我只是忽然心生感慨而已,”武后笑赞道,“夫人的容貌才情,都是天下无双,真当得起那一句‘我见尤怜,何况老奴’……哈。”   崔晔却毫无松懈之意,他深知武后绝不是无缘无故跟他闲谈家常,既然提到烟年,必有缘故。   武后见他思忖不语,手指在桌上一敲,忽又道:“我忽然想起当初在太宗面前驯马的那一节旧事,这件事崔卿只怕也烂熟于胸?”   当初武后还是太宗才人的时候,驯烈马的三步论,天下皆知。   崔晔只仍旧不懂她为何在此时提起这件事。   武后瞥着他,淡淡道:“皮鞭,铁锤,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锤锤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她的口吻虽似平静无波,却仿佛一股肃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崔晔蹙眉而听,忽然想通什么似的,猛抬头看向武后。   目光相对,武后道:“不知崔卿觉着,我这法子如何?”   崔晔竟无法回答!   忽然这一刻,牛公公从殿外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跪地道:“娘娘,了不得!快去蓬莱宫看看吧,魏国夫人出事了!”    第136章 哥哥   直到魏国夫人吐血倒地的那瞬间, 她仍旧不能相信发生了什么。   贺兰氏更加无法承认, 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本来对贺兰氏而言,一切都在朝她预计的、好的方向发展, 武三思已经答应站在她这边,这人之口灿莲花巧舌如簧, 哄得贺兰氏心花怒放,深信不疑。   武三思语重心长道:“如今朝野都嫌烦极了皇后, 都说她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   贺兰氏抿嘴而笑:“这不是因为皇后能干么?”   武三思道:“‘后宫不可干政’,这是昔日长孙皇后留下的金科玉律。但是她……她哪里有皇后该有的样子?就算是陛下只怕也厌弃的很,我朝的皇后都该是长孙皇后一般,以无可挑剔的女德母仪天下,她却惹得天怒人怨。”   贺兰氏轻笑不语, 武三思上前一步,低低道:“倘若现在有个机会让阿月你取而代之, 我想朝野定然会欢欣鼓舞, 也是替陛下解决了一大难题呢。”   贺兰氏虽欣喜却仍不失矜持地一笑:“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毕竟我在朝中跟后宫都势单力薄,拿什么跟她比?”   武三思道:“年轻貌美,又深得陛下的真心宠爱, 这难道还不够?若是担心朝中无人,我自然会为你暗中疏通,另外,我想还要笼络一下我们武姓族人, 有了他们的支持,更加如虎添翼。”   魏国夫人按捺不住将要满溢的喜悦:“若大事可成,我一定忘不了梁侯的好处。”   武三思恭敬地谄媚道:“娘娘若得势,就是我最大的好处了。”   一声“娘娘”,惹得贺兰氏笑出了声。   正好武惟良武怀运两人回京,又备了厚礼来见,就好像现成送上门的帮手。   贺兰氏于殿内召见,起初彼此还有些拘谨,渐渐叙话之间,武家兄弟隐约听出贺兰氏对武后颇有微词,正中下怀。   既然有了共同的“敌人”,彼此越发投契。   二武又知道贺兰氏深得高宗宠爱,还指望着靠她留在长安,于是故意做悲戚之状,叹道:“我们两人因不喜于皇后,明明也算是皇室宗亲,却被放逐在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这么多年,如今总算盼得回来,实在不舍得再度远离,只望阿月你念在我们同为亲族的面上,伸手拉拔我们一把才好。”   贺兰氏道:“咱们本都是一家人,舅舅们何必说两家话。”   武惟良叹道:“这才是亲戚呢,不像是……她。”向着含元殿的方向指了指。   贺兰氏笑道:“我跟她自然是不一样的,我从来最看重家人,别人对我好一分,我就对人好十分,只要大家彼此相助,以后……好日子还长着呢。”   武家兄弟明白其中之意,放宽心怀,更加竭力奉承,又取出自带的各色珠宝,地方特产,酒食等奉上。   因二武无限谄媚,彼此有相谈甚欢,贺兰氏放开心怀,又看到他们所奉的都是自己素日最喜欢的小食,便捡着吃了两样。   谁知半刻钟不到,贺兰氏便觉着腹中绞痛起来,起初她还不以为意,谁知那痛变本加厉,犹如刀绞般无法承受。   贺兰氏手捂着肚子,不由大叫出声,身子往旁边歪倒过去。   武惟良武怀运因见进宫这一步棋走的甚佳,正也意气洋洋,开始展望将来之宏图大业,忽见贺兰氏惨叫跌倒,均心惊不知所以,忙起身欲扶住:“夫人是怎么了?”   刹那间,外间伺候的宦官闻声赶了进来,却见贺兰氏跌在地上,挣扎不起,脸色惨白。   众人大惊叫道:“快传御医!”   整个蓬莱宫大乱,宫人们如炸窝的蚂蚁四散逃窜。   武家兄弟两人见状,面色如土,虽不知为何突生变数,却也知道绝非好事。   两人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眼见涌入殿中的宫女宦官越来越多,两人终于趁人不备,逃出宫殿。   吵嚷声中,魏国夫人倒在地上,渐渐地呼吸急促,眼前也飞快模糊起来。   耳旁虽仍能听见众人叫嚷,却分不清谁在说话,又吵些什么。   她的心中还在想象着有朝一日登上皇后位子的显赫荣耀,但这么快,所有一切美景都在眼前摇摇晃晃,犹如镜花水月的泡影。   直到有个声音厉声惨叫道:“阿月!妹妹!”   “是……是哥哥……”贺兰氏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但听到这个声音,仍是微微振奋了一下,“哥哥!”   她想要伸手去抓住来人,却几乎看不清贺兰敏之在哪里。   在觉着自己跟皇后之位相差仅仅一步之遥的时候,魏国夫人有过很多美好的设想,其中最重的一件儿自是有关贺兰敏之的。   虽然敏之气急打了她,虽然敏之总是小看她又不肯帮她对付武媚,但毕竟是嫡亲的兄妹,仍是改不了两人天生至亲的事实。   “等我当了皇后,就封哥哥为王,不当什么周国公了,那时候哥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魏国夫人心想:“那时候你就不会再小看我了。”   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疼痛也仿佛尽数消失了,魏国夫人觉着身体越来越轻,她本能地抓紧贺兰敏之的手,握紧最后一丝不甘跟眷恋:   “哥哥……”   她扬首一笑,却“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最后的一握,魏国夫人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贺兰敏之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四个半月形的指甲印痕,血随之冒了出来。   敏之却也分毫不觉着疼。   高宗赶到的时候,贺兰氏被敏之紧紧地搂在怀中,早已经没了气息。   眼前发黑,高宗一个趔趄,若无身旁宦官扶着,早就抢跌在地。   “阿月,阿月!”高宗叫着贺兰氏的名字,踉踉跄跄来到跟前儿,张皇叫道:“发生何事?这是怎么了?”   敏之无法回答,他非但连高宗的问话都没听见,甚至都没发现皇帝已经驾临。   直到武后急急而来,才控住局面。   伺候魏国夫人的宦官跟宫女们将先前武氏兄弟来拜见之事说明,又把两人曾劝贺兰氏进食之事告诉。   正御医在侧,闻言忙上前细细查看,果然在一枚被贺兰氏咬过一口的红绫饼餤里发现不妥,以银针试探,银针亦立即变黑。   武后大怒:“难道是这两个畜生毒杀了阿月?”   当即派人,紧急缉拿武惟良武怀运。   贺兰氏猝然身亡,高宗受惊,一时竟缓不过来,几个御医紧紧地围着。   贺兰敏之只是死死地抱着魏国夫人不肯放手,对周遭置若罔闻,如痴如傻,也不管事。   因此现场竟只有武后一人做主,武后吩咐完毕,回头见敏之仍痴痴呆呆,她轻声一叹,示意宦官前去劝慰搀扶。   敏之置若罔闻,被宦官拉扯之中,蓦地反应过来,厉声叫道:“都给我滚开!”   左右一撞,已经将两个内侍撞飞。   殿内静止。   敏之双目通红,仍是抱紧魏国夫人:“谁敢动阿月?!”竟是疯癫拼命之势。   众人战战兢兢,不敢靠前。   武后从旁看着:“罢了,你们都退下。”宫人们才都惶然后退。   武后打量敏之,想劝慰他几句,却只叹说:“事已至此,你不必太过自伤,我答应你,一定会将真凶刑之于法,给阿月一个公道。”   敏之听到这里,才转动眼珠儿看向武后。   顷刻,他道:“真凶?公道?”   武后双眸微微眯起,却不做声。   敏之却低头看向魏国夫人,望着她脸色惨白半面鲜血之态,就像是一朵才开的正好儿的花颓然凋谢了。   两行泪扑簌簌跌落,打在贺兰氏的脸上。   敏之仰头,哈哈大笑数声,抱着贺兰氏往外而去。   高宗反醒过来,冲着贺兰敏之的背影叫道:“阿月!”   敏之正将出门,闻言止步,头也不回地说道:“陛下,现在叫已经晚了,您在本该能保护她的时候,却在哪里?”   武后皱眉:“敏之。”   敏之却又惨然地长笑了数声,抱着魏国夫人头也不回地出殿而去。   武后才对高宗道:“陛下不必在意,他们两个毕竟是亲兄妹,敏之伤感过度口不择言,陛下可千万不要怪他。”   高宗流着泪道:“朕怎么会怪他?朕当然了解他的心情,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一样……阿月……”   高宗举手抚在眼睛上,泪落纷纷,十分痛苦。   武后道:“陛下也不可过于悲恸,免得伤了龙体。”   高宗哭了片刻,忽然想起来:“到底是谁害了阿月?”   武后道:“按照这些宫人们的说法,以及从红绫饼餤上发现的毒物,此事多半是武惟良武怀运所为。”   高宗拭泪道:“可是、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丧心病狂?”   武后叹道:“我也正在惊疑此事,想不到他们为何要如此,自要将两人先行缉拿,详细审问,还阿月一个公道。”   想到那样娇嫩花朵般的人,从此竟再不可见,高宗眼前顿时出现贺兰氏娇嗔明艳的模样,复又痛心疾首,不由复哭道:“朕的阿月……”流泪不止,情难自禁。   武后道:“这里才出了事,陛下不当在这里,免得越发触景伤情。”   当即叫人带高宗回寝宫安歇,又叫御医跟随,好生照料。   待高宗起驾,武后便命把蓬莱宫中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先看管起来。   正才有些风平浪静,外间丘神勣来报,说已经将武惟良拿住。   武后道:“为何只有一个,武怀运呢?”   丘神勣道:“两个人像是分头而行,是以如今只捉住了一个,另一人还在搜捕之中。”   武后皱眉想了片刻,蓦地想到一件事,待要吩咐,却又停口。   思忖中武后轻轻招手。   丘神勣会意上前,武后低低地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丘神勣方领命而去。   且说先前因牛公公报讯,崔晔听是宫闱之事,便先行告退。   武后却并不如何着急,起身道:“怪不得《礼记》里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可见自古以来,这‘家事’都是第一难办,毕竟外患可挡,若祸起萧墙之中,则无可估量也。”   崔晔道:“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家是,臣家也是,各自思虑各自忙就是了,”武后一笑:“好了,崔卿且先去吧。”   崔晔拱手行礼,缓步退后。   崔晔出宫之时,远远地看见两道身影豕突狼奔地往外,似是个仓皇逃窜之态。   正是武惟良武怀运两人。   宫中禁卫虽看见了,却因也认得这两人乃是武后的兄长,身份“显贵”,又不知道里头发生的事,便并未过来阻拦。   崔晔也不靠前,只仍徐步遥遥而行。   眼见丹凤门在望,又见一匹马如离弦之箭,从外急窜入内,正好儿同武惟良武怀运擦身而过。   那两人见是敏之,武惟良还要叫住,武怀运忙将他擎起的手按下,不知说了句什么,便仍低着头匆匆奔出宫门了。   宫中禁卫见一匹马闯了进来,又认得是周国公,纷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只为首一人道:“殿下,不可骑马闯宫,请下马。”   正要上前拦住,敏之喝道:“都给我滚开!”   不由分说地抡起马鞭啪啪乱挥,有两个禁军躲闪不及,当即挂彩。   崔晔驻足看时,敏之已冲开禁军,打马往后宫而去,很快一人一马便消失不见。   出丹凤门后,崔晔上车,慢慢地往回。   车行片刻,身后传来马蹄声响。   车夫放慢速度,留神打量,却见是一队金吾卫呼啸而过,如临大敌,不多时,就从旁边巷子里押解了一人出来。   崔晔在车上看了一眼,认得正是武惟良,他被五花大绑,还要挣扎叫嚷,嘴里却被人塞了一个麻胡桃,不由分说绑起来推着而去。   车驾继续往前,行到中途,崔晔却命改道,仍回吏部。   车夫领命拐弯,而车厢中,崔晔听着外间车轮之声,忽然道:“出来吧。”   一片寂然,崔晔复静静道:“不必躲藏了,武史君。”   话音刚落,只听得低低地“哎哟”一声,车厢微微震动。   马车骤然而停,车夫疑惑回头,却见从背后的地上爬起一个人来,衣着光鲜,只是神情慌张。   车夫却不认得武怀运,正在诧异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因此迟疑不敢行。   正在此刻,车内崔晔道:“继续赶路。”   车夫回神,正要打马,身后那人却叫道:“崔天官且慢!”   车夫正在迟疑中,武怀运已经撒腿跑上前来,站在车前抓着车辕叫道:“崔天官救命!”   车帘轻轻掀起,崔晔微微抬眸:“使君这是何意?”   武怀运看着他沉静脸色,气喘道:“有人要害我兄弟,我知道天官最是耿直不阿,又很得陛下皇后青眼,劳烦请帮我们说句话,此事跟我们绝不相干。”   崔晔道:“既不相干,何必如此鬼祟欲逃?”   武怀运无言以对,崔晔道:“何况若没猜错的话,此乃陛下家事,外臣不敢插手。您请了。”   车夫正竖起耳朵听着,闻言便一抖缰绳。   武怀运诧异,追了两步叫道:“崔晔,你不要得意,我们是眷亲尚且如此,你以后又能好到哪里去!”   任凭他如何叫嚣,车子仍是飞快地远去。   原来先前二武出宫,约定分头而逃,武惟良往东,武怀运本要往西,却忽地发现崔府的马车停在路边儿,他便悄然接近,趁着车夫不备,便扒在马车底下。   这才避开了宫中金吾卫的搜捕,但他在车底的时候,也目睹了武惟良被拿走的场景,胆战心惊。   若说在贺兰氏身死的那一刻,二武还是不明所以,那么在这一段奔逃之中,武怀运已经有所察觉了。   丘神勣乃是生性残忍的小人,怎会那么热心笼络他们?武三思从来是个自私偏狭之人,就算在武后面前儿,还一直跟贺兰敏之争宠,唯恐被别人抢了风头,又怎会迫不及待地建议两人去巴结魏国夫人?   就连魏国夫人最爱吃红绫饼餤这种事,也是武三思私下告诉的。   方才他偷偷趴在崔府马车底下,心乱如麻不知所措,本犹豫要不要将真相告诉崔晔。   可又曾听说崔晔是武后的心腹,武怀运不敢轻易露面,万一崔晔将自己拿下送给武后呢?   不料他这边儿还在掂掇犹豫,崔晔却早就察觉车上有人。   但是那个崔天官,却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武怀运悻悻地想:不幸中的万幸,崔晔也并没有将自己拿下。   心头冰凉,正扭头要寻一条路躲开,却见一队金吾卫从左边儿路上而来。   武怀运是胆怯心虚之人,本能地想要躲闪,却听那领头之人道:“这不是武使君吗?”   脚下一顿,武怀运还未敢回头,那人已经走上前来,笑着行礼道:“果然是武使君,您莫非不认得我了?”   武怀运一愣,继而皱眉:“原来是你。”   原来这会儿带人前来的,竟正是陈基。——当初武家兄弟在酒馆里借酒发疯,被陈基拿入禁军牢中,后两人被丘神勣带走,临去还羞辱了陈基一番。   当时武怀运还扔下过一句狠话,没想到,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   武怀运心怀鬼胎之时,陈基道:“使君一个人匆匆忙忙地,是要去何处?”   武怀运知道宫中之人必然还在四处搜罗自己,哪敢久留,随口搪塞道:“有一件急事。”   陈基道:“不知是什么事?去往哪里?要不要我相送?”   武怀运摇头,迈步欲走。   陈基忽然道:“使君,方才看见令兄长仿佛被人带了去,不知是为何事?”   武怀运心惊,蓦地抬头,对上陈基含笑的双眼,虽是带笑,却透出明显的冷意。   武怀运强压不安,冷道:“你怕是看错了!”   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陈基却道:“使君留步!”踏前一步,将他拦住。   武怀运到底是有些功夫底子,把手臂一掀:“滚开!”   可陈基也并非等闲之辈,闪身避开,同时手按着腰间的刀,喝道:“使君还不住手,我便不客气了!”   陈基所带的禁军本来都认得武怀运——当初陈基无意中一拿却拿下了两个皇亲国戚之事,谁人不知?如今见他又不知死活似的故技重施,均都目瞪口呆。   又看陈基将拔刀,可见是要动真格的,众人才迟疑着将武怀运围在中央,只仍是不敢轻举妄动。   正在对峙之中,宫中丘神勣亲自带金吾卫而来。   武怀运见丘神勣来到,情知大势已去,不由攥紧双拳立在原地,嘿嘿冷笑起来。   丘神勣眼见陈基带人围住了武怀运,面上显出诧异之色。   他打马上前,正要命手下人将武怀运拿下,武怀运骂道:“丘神勣!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竟然敢设计陷害我兄弟二人!”   丘神勣左边眉毛一挑,还未出声,武怀运道:“好啊,你拿下我,送我去大理寺,我定要把你跟武三思两个混账王八的嘴脸都说给天下人知道,看看你们是怎么算计陷害……”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丘神勣厉声喝道:“给我闭嘴!”   武怀运自觉好似穷途末路,还怕什么,便叫道:“今日宫中……”   丘神勣皱眉,才要叫人令他住嘴,却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武怀运身后一人上前,举起刀背在他背后用力砸落。   武怀运疼得闷哼出声,往前抢倒,一时无法出声。   金吾卫趁机上前,将他拿下捆住,亦在嘴里塞进了一枚麻核。   将武怀运砸倒那人,正是陈基,他冷冷地望着武怀运道:“中郎将有命,你还敢叫嚣,实在该死。”   丘神勣大为意外,在马上多看了陈基两眼,他当然认得陈基正是之前曾拿下过武家兄弟之人,如今见他如此识做,不由笑道:“做的好。”   陈基恭敬行礼:“这是卑职应该做的。”   因已经缉拿到人,宫内还要回禀,丘神勣点点头,也未多说,便带兵押着武怀运返回。   剩下其他的禁军一个个如在梦中,本以为陈基这次又要得罪权贵,谁知这般柳暗花明,一时议论纷纷道:“这是怎么,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么?丘神勣居然敢拿下皇后的哥哥,他不怕得罪皇亲国戚了?”   另一人道:“难道是皇后的哥哥犯了事?但就算是犯事,也毕竟是皇亲,丘神勣怎么敢如此对待?”   陈基心里明镜一般:丘神勣对待武家兄弟这样前倨后恭,当然有个原因。   丘神勣当然是武皇后的狗,如今要咬皇后的娘家人,如果不是皇后默许,那就是丘神勣这条狗疯了。   不过,对他而言却是“祸兮福之所倚”,上次拿下武家兄弟,两人临去还出威胁之言,陈基本以为往后的路途又要艰难起来,不料老天竟另有安排。   看样子,这两个人还来不及作威作福,就已经大祸临头,可见对他们而言则是“福兮祸之所伏”,可见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回味方才武怀运狼狈之态,又想到丘神勣临去赞许的眼神,陈基莫名地心情愉快。   此后很快,“水落石出”。   武家兄弟被秘密缉捕、囚禁,经过“简单”的审讯,武惟良亲口承认,说是因两人嫉恨武后不肯照顾眷亲,便想利用进宫献食的机会,用食物毒死武后。   谁知忙里出错,下人糊里糊涂地拿错了准备好的糕点,把本该呈给武后的那一份儿给了魏国夫人。   这才错害死了贺兰氏。   高宗听说了此事真相,更加悲痛,又恨极了两人。   武后叹道:“陛下不必太过于自责了,我早察觉这两人有些心术不正,所以不敢稍微纵容他们,生恐这两人会误国误民。这一次召回京都,也是一时地动了念想,以为他们在外历练了许久,必然跟之前有所不同,谁知他们竟因此更加恨极了我,乃至于用出这种手段……”   武后垂泪,哽咽又道:“他们若是害我倒也罢了,阿月还那样年轻,实在是太过可惜无辜了。”   高宗含泪道:“罢了,皇后不必太过自责,这恐怕也是阿月的命而已。”   此事很快也传遍了长安,一时众说纷纭。   且说阿弦听说魏国夫人殁,震惊之余,不知敏之如何。   虽然敏之对她来说是个性情无常十分危险之人,但毕竟府门出了如此不幸之事,阿弦不由心生恻隐。   虽然敏之性情变幻莫测,但在跟随他的这段时间里,阿弦冷眼旁观,知道他对待魏国夫人跟对别人不同,到底是手足情深,骨血亲情。   如今贺兰氏不幸离世,只怕敏之会极为难过。   可虽然心里这样想,阿弦却有些“不敢”回周国公府。   这一天,她出了户部,带着玄影,不知不觉来到周国公府前的街口,犹豫着要不要登门去打听一声。   正徘徊中,身后有人道:“弦子!”   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是身着常服的陈基,没有穿禁军服饰的他,含笑招呼,乍一看就如同在桐县一样。   阿弦道:“大、陈大……”   那声“大哥”差点儿冲口而出,但背地里如此称呼是一回事,当面却是另一回事了。阿弦索性闭口不语。   陈基却不以为意,笑道:“我正想去找你呢。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阿弦忽然发现他有些满面春风:“你找我做什么?”   陈基道:“我……”才要说,却又不提,只笑道:“没、没什么,只是上次我说过,咱们许久没有好生聚一聚了,如今我正好儿得闲,请你吃饭如何?”   阿弦越发疑惑,细看陈基片刻,忽然道:“你……莫非是又升官了?”   陈基脸上的笑微微敛了几分,有些无奈地小声道:“我就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你。”   阿弦看他露出这种神情,本想解释说并不是她“看见”什么,而是胡乱猜测的。   可是转念一想,又何必解释:当初他走开,不就是因为这个么……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陈基又笑道:“好吧,既如此,我便告诉你就是,我的确是又升了一级,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是想找个借口跟你聚聚而已,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一起去好么?”   阿弦默默道:“恭喜你啦。”   如今陈基已是正六品司阶,虽看着品级不算太高,但在军中,这已算是小有名气实权在握的官儿了。   就算是对长安城里那些中等的官宦人家子弟来说,这也是个极体面的好差,而对于一个毫无根基的外地人来说,陈基更毫无疑问是独一份。   阿弦心里滋味难明,想拒绝他,但看着陈基微亮的双眼,想到先前他的诸般迁就……又狠不下心来。   阿弦勉强道:“我今日还有事,想去周国公府一趟,改日如何?”   她怕陈基以为自己是故意拒绝,才把要去周国公府的事和盘托出。   不料陈基听了,问道:“你去周国公府,可是因为魏国夫人不幸殒没之事?”   阿弦道:“是啊。”   陈基盯着她,忽然道:“我觉着你还是不要去,周国公如今正是悲痛之时,他那个性子……伤心欲绝的时候指不定又作出什么来,你何必去冒险呢?”   阿弦本也在犹豫,可现在为避开陈基,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去他府上问一句,未必就会见到他的人。”   正要转身,陈基举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拦住:“这个时候瓜田李下,你还是不要去。”   刹那间,阿弦的眼前忽地出现丘神勣的脸,他凝视着“自己”,笑得阴测测地:“你这小子能屈能伸,又极为识做,当个区区中候是委屈了。”   阿弦猛然挣开自己的手臂:“你……”   陈基诧异:“怎么了?”   阿弦顾不得禁忌,脱口问道:“是丘神勣……提拔的大哥吗?”   陈基脸上的笑已有些勉强:“我在你跟前儿真的半点儿私都没有。不错,正是他。”   阿弦问道:“为什么?”   陈基眼神闪烁,终于道:“原本是武家兄弟毒杀魏国夫人那日,逃出宫中,正好儿被我带人遇见,将武怀运擒拿,这一幕正被丘郎将目睹,如此而已。”   阿弦不置可否,眼中仍有狐疑之色。   陈基也有些心不在焉,两两相对,彼此沉默中竟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尴尬。   连玄影也感受到那股尴尬之气,不由呜呜乱叫数声。   陈基咳嗽了声,方说道:“弦子,我知道你仍是有些记恨我,所以不愿意跟我一同吃饭,你不去也成,你知道我是不会难为你的。可你若是……若是还有那么一分听大哥的话,那就答应我别去周国公府,好么?”   陈基说完,又补充道:“我实在是信不过周国公,也实在是放不下你。”   阿弦见他正言相劝,本觉着有些异样,听到最后一句,才道:“我知道啦,多谢。”   陈基去后,阿弦终于决定还是听他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贺兰敏之乃是周国公,家中不幸,必然会有朝臣跟皇亲等慰问,且又有娇妻在侧,云绫陪伴,不管如何,总不缺她一个曾经的“跟班儿”。   转身仍回平康坊。   门前靠墙停着一辆颇大的马车,阿弦心不在焉,只扫了一眼便推门而入:“我回来啦。”可才进院门,就发现不妥。   平日里这个时候阿弦回来,院中总会有饭菜的香气,而虞娘子听见动静,便会含笑迎出来。   但是今日,院中冷冷清清,并没有任何气息,也无虞娘子的身影,阿弦正诧异,玄影向着前方堂下叫了两声。   阿弦忙往那边急奔过去,还未进门,就已经看清。   原来此刻堂下赫然坐着一人——身着素白的麻衣,额前也勒着一道雪白的麻布孝带。   一张平日里桃花般艳的脸,此时透出些冷若冰霜的凌厉,他并没有看向自己,反是斜斜地侧坐着,转头看向虚空,身形看来空寞之极。   正是贺兰敏之。   阿弦想不到,她并没有去寻周国公,周国公竟自己找上门来。   但是在这个时候,贺兰敏之来到家中,又是为了何事?   虞娘子却站在贺兰敏之身侧,见阿弦回来,勉强含笑:“如何才回来?殿下来了半个时辰,几乎等的不耐烦了。”   阿弦道:“有件事情耽搁了。”   忽然敏之道:“有什么事这样要紧。”慢慢回头,双眼竟然透红:“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对么?”   阿弦对诗文上见识有限,依稀听出几分意思:“殿下……殿下节哀。”   敏之道:“嘻,人人都叫我节哀,只是你们都非当事之人,刀没有扎到自己的心头上,当然都不觉着疼,你们凭什么装作一副假惺惺的同情模样,叫我节哀?!”   他起初还笑,可很快,话声里的狂怒却似暴风飞舞,里头挟裹着许多锋利的刀子,会把人凌迟剁碎。   虽然早习惯了敏之这样变幻莫测的性子,但是这一次的情形又是不同。   阿弦噤声。   虞娘子在旁,面露焦急之色:“殿下……”   敏之不看她,忽然又用极淡的口吻道:“闭嘴。”   阿弦忙向着虞娘子摇了摇头,她想了想,忽地也一笑:“这种滋味,我当然知道。”   敏之挑了挑眉,缓缓转头看向她。   阿弦不再说话,只是抬起双眼,平静地对上敏之的眼睛。   昔日老朱头的离去,对阿弦而言何止心头扎了刀子,如今想起,心头的千疮百孔仍森森然透着寒气,丝丝地疼。   她虽未言语,目光相对,敏之却已明白。   他复笑了笑:“是,我差点忘了。”   然后敏之缓慢地倾身坐起,他往前探身,双眼紧紧地盯着阿弦道:“那么,你告诉我,你的亲人去世之后,你有没有再次看见他?”   阿弦一怔。   敏之却已经捕捉到她眼中的那一丝诧异,有些泛白干裂的唇微微挑起,敏之道:“小十八,你不是在猜我的来意吗?我的来意就是这个,我想借你的这双眼睛,替我找一找我妹妹。”   阿弦如鲠在喉:“殿下……”   敏之淡瞥了眼旁边的虞娘子,道:“比如她,那夜在许敬宗府上,她见到的的确就是那个鬼女对不对?既然那时候你可以,那现在也可以!……我要见到阿月!”   阿弦摇头:“殿下,请恕我……”   不容她说完,敏之纵身跃起,揪住阿弦领口直拽过来。   “殿下!”虞娘子欲拦阻,却被他一掌拍开。   阿弦担心看去,下颌被敏之重重捏住。   他强令她转回头来。   原本过于明艳的脸此时狰狞如鬼,敏之磨牙吮齿般道:“让我见到她,我一定要见到她,不然……就杀了你!”    第137章 小时候   魏国夫人若不肯收敛且继续张扬的话, 迟早会出事, 关于这点,贺兰敏之早有预感。   只是他没想到, 这预感这样快成真,迅若闪电让他猝不及防。   ——武媚从先帝后宫一名半被废的妃嫔, 几度起落,成了如今几乎压倒了高宗的圣后, 靠的可不是天赐的运气,而是过人的手腕。   不必说在后宫一家独大,就算是那些老谋深算的朝臣,被她一双纤纤玉手轻易拉下马的,又有多少。   她之所以容高宗宠爱贺兰氏,就如敏之心中忖度的, 一来因为她几乎独揽朝中大权,对于高宗自然也要用点笼络的手段, 若是后宫里太“清苦”了, 反而不美,所以索性让高宗任意胡闹去。   另一方面,贺兰氏之所以得宠,却也正是因为她是皇后的亲戚, 对武后而言,既然要遂高宗的心意,选一个不知来历的妃嫔,还不如贺兰氏这样一个“自家人”。   当然, 除了这些外,其实还有个原因,是敏之忽视的。   可正因为这种种,魏国夫人才恩宠一时。   但是贺兰氏毕竟年少,她哪里会想到这些,就算敏之明告诉她,以她心高气傲的性子,又怎会承认她所得种种全来源于武后的“恩赐”?   贺兰氏不屑于此,她更想听见且相信的话,恰恰是武三思说给她的那些。   谁又能知道,那些甜的像糖一样的言语,其实尽是夺人性命的剧毒。   那天抱着贺兰氏出宫,还未到丹凤门,敏之便晕厥过去。   等他醒来,已是次日。   先前因他昏死过去,武后命人将他送回了周国公府。   御医又开了凝神安气有助于睡眠的药,命喂他喝了。   这半日,武惟良武怀运早被囚在禁军地牢,以丘神勣的办事之能,早就审问出了“真相”。   敏之心神恍惚,不顾杨尚劝说,仍是挣扎着来到大明宫。   殿内,武后将丘神勣所得真相同敏之说明。   武后道:“这两个畜生原本是想毒害我,却不料竟让阿月替我去了,我早跟陛下说过,阿月还那样年轻,宁肯是我才好。”   “敏之,”她望着敏之叹道:“我的心,其实是同你一样的。”   敏之望着高高在上的武后,忽然道:“我想见见武惟良跟武怀运。”   武后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总算给阿月讨回公道,也能让她在天之灵瞑目了。你不必去见那两个畜生,我自会发落他们。”   敏之仍道:“我想亲自见一见他们。”   武后微微皱眉:“真相已得,何必再多此一举。你只需要好生保重自己,然后再料理阿月身后之事罢了。”   敏之听到“身后事”,诛心刺骨:“阿月,阿月在哪里?”   武后叹道:“毕竟陛下深宠阿月一场,如今她又替我而死,我已求请陛下,就以后妃之礼将她厚葬。如今停在永德殿里,你若想见我叫人带你去就是了。”   “后妃”二字入耳,敏之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张了张口,却又并未说什么。   敏之终究先跟随宦官去永德殿“见”了贺兰氏。   相比昨日的惨烈诀别,此时的魏国夫人因被人妙手整理过,面上血污消失无踪,妆容精致更胜从前,一身她素日最爱的刺绣牡丹锦衣,静静地躺在金丝楠棺木之中。   她脸上的神情这样娇美可爱,就好像睡着了,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敏之心里竟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兴许妹子并没有死,只是在跟他玩笑,他试着连唤数声,等她睁开眼睛向着自己顽皮一笑。   但最终他等来的只有身后宦官担心地一声:“殿下您可好么?”   这一句打碎了他的幻想。   敏之暴怒回身:“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众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敏之一人,白幡白蜡,敏之看着看着,扶着棺木哭倒。   等敏之回神,再度再求要见武惟良武怀运之时,武后道:“从此你不必再提。这两人实在是我们家门之耻,先前我向陛下禀明实情后,陛下甚怒,便下令将那两人处死,以安抚阿月在天之灵了。”   敏之并不怎么诧异,只重复问道:“他们已经死了?”   武后道:“死了。死得其所。”   敏之垂眸:“姑母……真是好手段。”   武后瞥向他,不动声色道:“你说什么?”   敏之道:“这么快就问出真相,处死真凶,我只是钦佩,姑母这样做,阿月若是在天有灵,也当欣慰。”   武后才道:“这不过是身为家人应该做的。你总该知道,没有什么比阿月仍活着更好。”   敏之强笑,挤出的笑却仿佛拧出的黄连汁子:“您说的是。”   敏之拜别武后,摇摇摆摆往外。   正走间,身后有人叫道:“表哥!”   原来是太平公主追了出来,敏之却浑然不觉,仍是往前而行。   太平撵了过来:“表哥!”蓦地见他神不守舍,太平心中难受:“表哥,你不要太难过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能想到……”   敏之垂眸看着那稚嫩的脸,忽然打断她:“阿月……”   太平一怔,却又明白过来:“表哥,我、我是太平。”   敏之醒神,深看太平,目光闪烁。   忽然旁边有人道:“殿下,外面太热,您还是先回殿去吧。”   敏之这才留意原来在场还有一人,抬头看时,正是梁侯武三思,此时缓步走了过来,立在太平身旁。   太平道:“有什么妨碍的?”   武三思道:“先前皇后不是叮嘱过,叫你不要四处乱跑么?何况如今正是非常时候,且回去吧。”   太平听说“非常时候”,又看敏之:“表哥,你、你要节哀。”   敏之还未应声,太平低低一叹,转身而去。   剩下武三思跟敏之两人站在原地,敏之仍是一言未发,武三思看他一眼,便道:“周国公方才,可去看过魏国夫人了?”   敏之抬眸看向武三思,仍不答话。   武三思嗟叹道:“实在是太可惜了,豆蔻之年,却惨遭如此荼毒。”   敏之道:“是不是你。”   武三思道:“什么是不是我?”   敏之道:“武惟良武怀运所作所为,跟你有没有关系。”   武三思失笑:“周国公,不要忘乎所以胡乱咬人,这个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他满面匪夷所思,又扫敏之道:“不过是天有不测风云罢了,只能说阿月的命不大好。”   武三思说罢,叹息着摇头,往前迈步出了宫门。   敏之在后看着他身形渐渐远去。   当初知道贺兰氏相助武三思脱罪后,敏之便觉此举不妥,简直像是东郭旧事。   但他自诩武三思不会有这样大胆,因此大意。   武惟良跟武怀运曾去登门拜访过武三思,这件事贺兰敏之是知道的。但武家这两人一心要留在京都,故而四处钻营,拉拢亲眷也是有的。   武家这两个兄弟粗莽无知,非止武后不待见,就连一些略有见识的武家族人也是宁肯疏远些,因此对敏之而言,这不过是两个一无是处不值一提的蠢货罢了。   敏之聪明一世,却万万想不到,他担心的贺兰氏的命运竟偏偏拿捏在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蠢材身上。   现在回头想想,二武去梁侯府之举,当然不再像是他先前想的那样单纯了。   他立在偌大大明宫中,举头四顾,再无可眷恋之人,一身皮囊亦如行尸走肉,恨不得就此随风灰飞湮灭。   且说武三思上了马车,回头看敏之仍在原处未动,武三思不由冷笑:“终于……你也有不能的时候了。”   声音里有一丝得意跟嘲笑。   对武三思而言,这一场局,机关算尽,终究不负这场心血。   至少……在皇后那边儿,他的地位俨然又牢固如常。   这一切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而来的。   这要从袁恕己在梁侯府内查出种种证据,要进宫揭发的时候起。   武三思嗅觉何其领命,早就察觉不对,早飞跑进宫向武后求救。   然而长案背后的武后并不理会,对他声泪俱下的绝望表演视而不见。   就在武三思以为死定了的时候,武后道:“你知道袁恕己为什么明知你是我的侄子,却仍要迎难而上的原因吗?”   武三思心乱如麻,哪里还能想得明白。武后道:“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明目张胆地替你掩护。正相反,如果给我决定,我会……杀了你。”   武三思几乎瘫跌在地:“姑母、姑母救我!”   武后冷道:“所以你根本是求错了人了。在这宫里的确有个人能救你一命,但却不是我。”   武三思既惊又喜,忙询问是何人,武后却不紧不慢地拿了一份折子,随口道:“你可知道,想要脚踩两只船的人……最终下场会是如何?”   武三思一愣,幸而他还有一丝理智聪明:“姑母!我对您的心意天地可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呀。”   武后哼道:“我最烦听人指天誓日,蜜语甜言,那些太过动听的话里头往往藏着刀子跟毒。而我,只想看人之所为。”   武三思忙匍匐道:“姑母想要侄儿做什么?只管吩咐,我立刻……”   武后却敛了笑,淡淡道:“我索性给你写道诏书,贴到城门上去如何?”   武三思噤声,知道自己又问错了。   之前是因为被袁恕己逼急了,让武三思脑中一片混乱无法认真忖度,退出含元殿后他将武后方才的话仔仔细细统统想了一遍。   “宫里有个人”,“脚踩两只船”……   武三思的确知道这宫里有个人能救自己,事实上,在他进宫求武后之前他已经有个一个隐隐约约地念头,倘若武后这边儿碰壁,那就索性——   去找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最得高宗宠爱,她撒个娇,高宗十有八九会应允。且武三思自诩跟魏国夫人之间关系不差,只要放得下身段儿,多说几句动听的话,那个小丫头未必不会听自己的。   但是同时武三思又怕,去求魏国夫人救命自然使得,让他忌惮的是,如果他贸然去求魏国夫人,从此会引发何等后果。这个“后果”的意思是……武后对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   但现在武三思知道了。   ——“脚踩两只船”,就是武后给他的反应,脚踩两只船的人往往会掉下河淹死,武三思当然不想淹死。   所以他迅速给自己想好了往下要走的路:第一,求魏国夫人救命;第二,不能脚踩两只船,仍要坚定地站在武后这边儿。   因为没有人愿意有皇后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魏国夫人在她面前,稚嫩的简直像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虽然经常撒泼,看似占了上风,但那是武后不愿跟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计较,可如果真的惹怒了她,终于让她忍无可忍了后……   毕竟魏国夫人不是小孩子。   其实就算是小孩儿又如何,武三思觉着没什么能够挡在这位姑母皇后的跟前路上。   因此,魏国夫人就在一种懵懂无知的情形下,走进了一个早就注定好的圈套。   所有的挑拨只是让她更加娇纵轻敌,魏国夫人满怀欣喜地奔向武三思给她编造的美好的凤位,谁知一脚踩落,已是万丈悬崖。   车厢内,梁侯抱臂沉思。   当他猜到了武后已经彻底厌烦了贺兰氏之后,便在找寻机会,但是毕竟贺兰氏身后还有个高宗,更加还有个不好惹的贺兰敏之,故而武三思投鼠忌器。   谁知老天如此善解人意,就在他畏首畏尾之时,武惟良武怀运回到了京都。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借刀杀人的机会了。   武三思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笑容,但是忽然他模模糊糊想到一个问题:武惟良跟武怀运在这个时候回到长安,是不是太过机缘巧合了?皇后召他们回来,当真是所谓“亲情”相关?   耳畔忽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武三思正胡思乱想,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所乘马车,但很快便知道不是。   他正要掀起车帘看看是什么人敢在朱雀大街上如此急速狂奔——   “彭!”一声巨响。   车厢猛烈地颠簸起来,单侧的轱辘飞起,车厢几乎侧翻出去。   武三思大叫一声,身不由己从车厢的这边儿滚跌到对面。   他本能地抱住头,叫道:“发生何事!”   车夫的声音惊恐地传来:“是周国公……”还未说完,就惨叫一声,杳无声息。   此时马儿仿佛受惊,越跑越快,武三思在车厢里颠来滚去,听车夫声气不对,心头一凉。   咬牙从车窗外看出去,却见果然在临近旁边儿,敏之赶着自家车驾,凌厉充满杀气的双眼却看向这边儿。   武三思不由叫道:“贺兰敏之,你疯了么?”   回答他的,是敏之将缰绳一拨,马鞭当空划过。   几匹马受惊,被迫往旁边凑来,几乎跟武三思拉扯的那两匹马擦肩并行了,两辆马车也挤在一起,车轮相接处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又有木柱断裂发出瘆人响动。   被贺兰敏之故意挤压撞击下,车逐渐向着旁侧的水渠逼近,有几次车轮擦着水渠边沿而过。   武三思起初不知他的用意,发现之后,忍不住尖叫起来!   “贺兰敏之,住手!”武三思惊恐大叫,“你不要命了么?”   前头两匹马长嘶一声,原来前方有一棵榆树略微横斜出来,马儿扭身避开,但是马车却避无可避,直装而上!   武三思顿时从车后被撞得直飞往前!马车再也支撑不住,往旁边的水渠沟里翻跌下去。   早在两辆马车并行的时候,路上行人便已经纷纷避让围看,街头巡逻的衙门禁卫更是闻讯而来,见状大惊,纷纷聚拢。   贺兰敏之勒住马儿,往下俯看。   武三思随着残破的马车一并坠落沟渠,一时无声无息,半晌不见出现,不知死活。   敏之盯着看了许久,嘿嘿一笑,这才重新赶车去了。   那些禁军认得是大名鼎鼎的周国公,哪里敢招惹,直到贺兰敏之去了,才纷纷地张罗抢救。   这一场惊魂,武三思伤了腿脚,脸上挂彩。   先前坠水,又惊又怕,又被水一冲,便闭过气去。   此事很快武后也知道了。   但在武三思诉说委屈之后,武后却似有息事宁人之意:“他原本就是那个无常性情,如今更加失了亲人,如此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幸而你命大无事,就不必再跟他计较了。”   武三思道:“但是、但是姑母,我觉着这次不止是无常任性这么简单,他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他会不会疑心……”   武后抬眼。   虽未说话,武三思已噤若寒蝉。   武后却又垂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不懂?”   武三思起初还有些失望,武后竟纵容贺兰敏之到如此地步!甚至连他几乎要了自己性命,都如此轻描淡写地开脱放过。   直到武三思告退出殿,重又回味武后那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时,方品出几分真正意思。   武三思挑眉:“难道说……”   他想笑又不敢,生怕自己笑的太早,但是不可否认,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心里舒泰。   偌大的长安城,每日都演绎着不同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正如敏之对阿弦说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这正是陶渊明的《拟挽歌辞》里两句,说的是亲戚伙伴们正在因为亲人的离开而仍觉悲伤,但其他不相干的众人却已经在开怀歌舞。   这数日,敏之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沉浸在痛苦跟愤怒之中无法自拔。   他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更加愤怒就算贺兰氏身死,他仍无法毁天灭地,为她陪葬。   这种愤怒又促使悔恨加倍,扭曲咆哮,像是无形的毒蛇将他的身心几乎啃噬干净。   但是痛怒交加反复之后,所有的症结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就算他当真毁天灭地,贺兰氏也不可复生了。   直到他忽然间想到了一个可能,这才似乎举世苍白里看见了一丝光亮。   平康坊。   敏之擒住阿弦,恶狠狠地威胁,在他眼里心中看来,面前的人俨然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这样狰狞狠恶的周国公,自是万人畏惧,但阿弦并不怕。   她只是倍觉伤郁而已。   阿弦道:“殿下,就算你杀了我又怎么样,仍然不能成事。”   敏之竟从她太过平静的反应里看出一丝悲伤,这一点悲伤就似千里之堤上一点溃口,几乎让他在瞬间全盘涣散。   敏之却仍咬牙道:“好,如果杀了你不能成事,那我就杀了她!”   他挥手指向虞娘子,然后又指着玄影,破罐子破摔不顾一切:“它!还有……陈基,袁恕己……所有你牵挂着的人,是不是还不能成事?”   阿弦想不到敏之竟会说出这种话:“殿下!己所不欲,何施于人!”   敏之道:“说的对,我所不欲却偏偏给我遇上,那我就让世上所有人都跟我陪葬!”   阿弦当然知道这并非是周国公说说而已。   阿弦看他一眼,终于抬手按住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慢慢地将他推开。   敏之起初还不肯放。   阿弦道:“殿下,你这样我是没有办法找人的。”   敏之松手:“你、你答应了?”他惊而又笑,“快找,快找,阿月在哪里,在哪里?”转头四看,迫不及待。   虞娘子眼中担忧之色更浓,看向阿弦,阿弦向她一摇头,转身扫了一眼屋内屋外。   并无。   “我先前之所以不敢答应殿下,就是因为……一般而言,并不是我去找‘它们’,”阿弦深吸一口气,有些为难地解释,“多半是‘它们’来找我。”   敏之怔怔地看着她。阿弦道:“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到底能不能找到。”   “当然能!”敏之叫起来,“阿月,阿月!你在哪里,你出来!”   他仰头大叫,似乎这样就能把贺兰氏召唤出来。   这一幕场景,当真又是可笑,又是可怕,又是可怜。   阿弦被迫随着贺兰敏之回到周国公府,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回了府,敏之寸步不离,时而东张西望打量,时而指点阿弦看某处询问有无,时而焦躁催促,时而又喃喃自语。   幸而阿弦是个心胸不比寻常的,且又素知敏之性情,又理解他当此之时……见怪不怪。   想当初朱伯出事,那会儿她的精神情形,又哪里比现在的敏之好上多少?   只是不管是从平康坊到周国公府,甚至将国公府转了个遍,阿弦都未曾看见有什么贺兰氏的踪影。   敏之已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怀疑道:“你到底能不能?”   阿弦不应声。敏之却又自打脸道:“你当然是能的!当然!”   周国公府的家奴下人们,见了敏之之时,都是一副噤若寒蝉之态,但阿弦不觉可怕,只觉可怜极了。   阿弦见敏之双眼之中全是血丝,好言相劝他去歇息。   正云绫也来劝慰,敏之对阿弦道:“不许你去,给我找到了再去。”   许是因阿弦在侧,敏之心神安稳几分,入内服药后沉沉睡去,但手兀自握着她的手腕。   云绫本想喊她悄悄出去,谁知敏之握的甚紧,丝毫不肯放松。   怕惊醒了他,只得放弃。   云绫小声问道:“之前殿下是在叫你找什么?”   阿弦道:“殿下是有些伤心过度,姐姐不必理会,只好生伺候就是了。”   云绫忧心不已,低低道:“我想不通,魏国夫人那样年轻,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无妄之灾。”云绫强打精神,“你且好生坐会儿,陪着走这半日必然累了,我去给你倒一盏茶。”   阿弦见敏之浑然无知地沉睡,便忙叫住云绫:“姐姐,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云绫道:“何事?”   阿弦却有些难以启齿:“周国公、他小的时候……”阿弦屏住呼吸,正在思忖如何开口,外头有人道:“夫人来了。”   两人停口,云绫往外迎了几步,果然见杨尚带了两个侍女而来,因贺兰氏之事,杨尚亦通身素服,越发显得超逸出尘。   杨尚道:“殿下怎么样了?”   云绫陪着入内道:“才服了药歇下。”   杨尚走到榻前看了半晌,目光落在阿弦身上:“你……是先前跟着殿下的人?后来听说你去了户部当差了,对么?”   阿弦拱手称是。   杨尚道:“殿下因魏国夫人之死,心神不宁,是否为难你了?”   阿弦摇头:“不曾。”   杨尚声音温和:“殿下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不管他做了什么,请你不必放在心上。”   阿弦道:“并不敢,殿下也并未做什么。”   杨尚扫过敏之紧握着阿弦腕子的手,看了一会儿,便靠坐过来,温柔握住敏之的手:“殿下,我在这里。”   连唤数声,敏之仿佛察觉,被杨尚握着手一抬,阿弦趁机脱身了。   杨尚并不忙离开,转头看着阿弦道:“有劳你了,等殿下调养一阵儿后,亲自谢你。”杨尚又对云绫道:“去送送十八子罢。”   云绫道:“可是殿下……”   杨尚不等她说完,柔柔地道:“这里有我呢,若殿下要怪也有我呢。”   云绫从命,陪着阿弦退了出来。   两人沿着廊下往外,云绫道:“我们这位夫人,看着甚好脾气,其实是个极有心计决断的。不过她这样自作主张也好,现在殿下神智不稳,若是对你有个三长两短岂非糟糕了。”   阿弦道:“周国公不会真的伤我,姐姐放心。”   云绫举手在她的头上抚过:“你呀,总是把人都想的那样好。对了,你方才想问我什么?”   阿弦期期艾艾:“也、也没什么,只是想问,殿下小时候……怎么样?跟魏国夫人小时候就很好么?”   云绫道:“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说起殿下小时候,那可真也是人见人爱的,因为生得太好,许多人一见他,还以为是个女娃儿呢,都要抱抱、亲亲他……”   阿弦“咕咚”咽了口唾沫,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花朵般的孩子,拼命挣扎着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却毕竟逃脱不了。   偌大的一双手将他擒住,用力撕扯,露出底下柔嫩幼稚的小小身躯。   肮脏的嘴咧开,似乎是笑,又像是迫不及待地落下。   “放开我!”阿弦厉声大叫,举手在面前乱挥乱舞。   “怎么了?”惊慌失措,云绫眼睁睁地看着阿弦满面愤怒,对着面前虚空乱踢乱打。   她着急想上前拦住,却被阿弦打中,顿时捂着脸后退几步,矮身蹲了下去。   阿弦这才醒过来,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忙上前扶着云绫:“姐姐怎么样?我、我不是有心的!”   云绫捂着脸,疼得眼里冒泪,听阿弦慌张,才勉强站起身来:“不碍事,没怎么样……”   阿弦见她脸颊上赫然肿了一块儿,越发慌了,连声道:“对不住!”   云绫一笑:“说了没事,倒是你,方才是怎么了?与其被你那样惊吓,不如多打我几下呢。”   阿弦皱眉想着方才所见,眼前似乎都是那孩子无助惊恐而满是绝望的眼神。   她的右眼也跟着灼热起来,心头鼓噪。   阿弦举手抓了抓眼睛:“我、我……”   她知道那个自己亲眼看见的无助的孩子,正是年幼的贺兰敏之。   她也清楚的知道那一幕意味着什么。   当初才上京都,被贺兰敏之为难的那一次,她隐约就曾看见过这样的场景。   现在这一次却更加清晰。   震惊,愤怒,甚至也有一丝那孩子当时清晰而浓烈的绝望。   但是……如何启齿。   崔府,内宅上房。   慈眉善目的崔老夫人斜倚在胡榻上,望着面前之人道:“我看你的确比先前瘦了好些,也有丫头说你饮食上很不留意,都是懒懒地,你婆婆还暗中高兴,以为你终于有了身孕了呢。”   烟年垂着头,竟无言以答。   崔老夫人笑了笑,道:“我这样的年纪,想吃的东西虽多,却克化不了了。你们这样年轻,可不要平白亏了自己,又不是荒年,家里的东西也都不缺,想吃什么就让厨下去做,务必要把身子养好,倘若再出上次宫里那样的事,可就无法可说了。”   烟年道:“是我一时失了检点,以后再不会了,请老太太勿要担忧。”   老夫人听她声音轻而无力,略觉心疼:“你是懂事的孩子,我向来放心。所以看你这个样儿,自也多怜惜你些。你就算是别叫我这个老家伙操心,也要自个儿多体恤自个儿才好,赶紧把身子保养起来,我可不喜欢这样病歪歪的模样。”   “是。”烟年回答。   老夫人肃然又问:“对了,近来听说晔儿又忙的不着家?我睡得早,他又每每回来的晚,所以竟不知道究竟。”   烟年道:“您放心。他们部里虽然诸事繁忙,但一得闲夫君就会回来,他还常说因这缘故不能常给老夫人请安,心里愧疚的很,总嘱咐我多替他尽心呢。”   崔老夫人面露笑容:“我可不爱听这话,他若有这心意,也不必陪着我老婆子,只多陪着你才好。”   烟年忙道:“他也这样说过,只是毕竟为人臣,首要尽忠,这也是我的想法。”   老夫人叹了声:“你倒是总维护着他,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给他描补……”虽然烟年身子骨有些单薄不尽如人意,但胜在性情通透聪慧,样貌又极出色,很得老夫人喜欢。   老夫人停了停,试探问道:“烟年,晔儿的确也不是个爱风流的人,只怕性子太庄淡了些,你……偏也是一样的,当初你们成亲的时候,我跟你婆婆还喜欢呢,说正好儿两个投了契了,正好‘相敬如宾,夫唱妇随’……”   烟年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些。   老夫人眉心一皱:“今儿这里没人,索性我跟你说句实话,晔儿是不是哪里……愧对了你?你只管告诉我,我教训他。”   烟年急起身道:“老夫人,当真没有。”   崔老夫人凝视着她:“我自己的孙儿,自己知道,我自认晔儿是个举世难得的,但是日子过的好不好,其实是会透出来的,从你脸上身上,我觉着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   烟年因近来少有进食,身子果然虚弱了,虽站在原地,却不禁微微摇晃。   崔老夫人唉声道:“你若不说,少不得我再详细盘问他去。”   烟年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老夫人,夫君委实是世间最好的,只是我、是我自己命贱福薄……”眼中的泪不由落了下来。   崔晔不管是人品,相貌,性情,家世,就算在达官显贵才子诗人层出不穷的长安,也算是首屈一指,正是金龟婿的最佳之选。   上品自是上品,一流也是一流。   但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上品一流”就适合自己。   崔老夫人听了这句,起初还不当什么,转念一想,突然心惊。    第138章 白啦   崔老夫人毕竟久于世道, 即刻从这极简单的一句话中听出弦外之音。   老夫人微睁双眼, 看着烟年迟疑道:“你、莫非……”心里有个惊悚的想法,却无法形之于口。   她只能紧闭双唇, 沉默而肃然地望着面前的孙媳妇。   当初在卢氏悄悄地向老夫人说起烟年的时候,崔老夫人立刻就想起了那个气质温柔相貌出色的女孩子。   因崔家跟卢家亲戚相关, 逢年过节等卢烟年时不时地会随长辈前来拜见,但不管是站在哪里, 或者跟多少大家闺秀同堂,烟年总会是最醒目的那个,就算她什么都没做。   起初崔老夫人听人提过卢家这姑娘从小儿就有才名的时候,还并不怎么喜欢,心想女孩儿不必过于才华出众,因但凡是身负才情者, 心性未免会有些孤傲不群,不好相处。   可当老夫人亲见了卢烟年之后, 才察觉这孩子果然是出身大家的女孩儿, 待人之可亲周到,所见者无不称赞。   偏她又生得那个惹人怜惜的模样,且在老夫人跟前儿对答谈吐皆都极合心意。   崔老夫人一扫心头成见,向来也是赞不绝口。   所以当卢氏向老夫人提起要给崔晔求娶烟年之时, 老夫人几乎毫无犹豫就一口答应了。   此刻室内,崔老夫人虽年高德劭见多识广,但此时却仍有些微微地心头跳乱。   这是她一眼就相中了的孩子,自诩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哪里, 都是首屈一指无可比拟的。   事实证明烟年的确极好,自从嫁过来后,相助卢氏操持家务,家中各色都料理的井井有条,同妯娌亲戚等女眷也从来一团和气,再挑剔的亲眷都挑不出她的不好。   又因崔家世代为官,自少不了跟京城内官宦门第的相交。崔晔性情有些高冷,素来又不爱交际,跟许多府门的交击都是烟年在打理,又因她是这样的人品性格,那些官宦之家的太太姑娘们也都以跟她相交为荣,所以“贤内助”之称,当之无愧。   且再往远处说,宫中太平公主是那样刁钻令人头疼的性格,见了她却亲和一团,由此,委实不得不赞服烟年的行事为人。   两人都未开口的瞬间,空气似是凝窒。   蝉鸣的声音透过帘子传了进来,高低起伏,是蝉们唱习惯了的调子,似显寻常。   但那尖利的一声声透耳传来,好像一根根针刺,扎的人毛骨悚然。   烟年站在原地,也觉着有长长细细地针从自己的皮肤刺进来,从两侧的太阳穴上扎进去,一直深深地到了脑仁中,于是所有的蝉唱都变成了尖利地惨叫。   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地顺着滑落,烟年无法承受,恍惚中叫了声:“老太太……”   但是崔老夫人并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   崔老夫人叫道:“阿福,阿福。”   外头门口站着的贴身的老嬷进来:“您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道:“倒杯水,口渴了。”   卢烟年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幕,似乎身将不存。   老夫人看她一眼:“给少夫人也调一杯。”   “是。”嬷嬷极快地用温水调了些许蜜。   烟年上前接过来,奉给老夫人:“……您请用。”双手有些发抖,却竭力遏制。   崔老夫人并未伸手,望着她纤纤细细的双手,这才发现她的确是瘦的异常。   先前只觉着烟年消瘦憔悴,虽言语举止并不见大改,可总觉她精神上差些,所以当卢氏跟老夫人说是“有喜”之后,老夫人其实也忍不住惊喜了一下。   但是现在多意细看,触目惊心。   老夫人终于伸手接了过来,慢慢地啜了口:“你也去喝。”   嬷嬷有将另一杯奉上给烟年,烟年接了过来,略沾了沾唇。   “大爷回来了没有?”老夫人忽然问那嬷嬷。   老嬷嬷看出她的心情好像不佳,陪笑道:“还没有呢,您可是有事?或许可以叫府里人去看看如今在哪里。”   崔老夫人眼神变幻,最终却又道:“不用了。”   她挥了挥手,那嬷嬷便自行又退了出去。   烟年已又将水杯放下,又后退了几步,仍是敛手站着。   老夫人仍觉口干心急,于是又慢慢地吃了一口,才缓过神来。   她抬眸重又看向烟年:“你方才说的话,我委实不爱听,什么叫‘命贱福薄’?当初你婆婆跟我说起你好、要迎娶你的时候,我还赞你气质大方,品貌皆是上上,何况卢家的女孩儿,就算是当王妃太子妃也是体体面面绝不输半分的,若是嫁到我们府里,也更是崔府之福,怎么到你嘴里,就说的这样不堪了。”   烟年垂着头,一声不响。   崔老夫人缓缓地又说道:“倘若这话是别人说出来的,我定要让人打烂了他的嘴,但是是你说的,我就当你是自谦,就也罢了,但是‘命贱福薄’四个字,以后我不想再听到。”   烟年垂手道:“是。”   崔老夫人抬头,深深呼吸,语重心长道:“我也知道人无完人,你什么都好,就是……心有些太细了,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坏处,只是心太细的人忧心未免过盛,忧极伤身,虑极伤神,怪道最近你瘦的这样了,只怕是因为心里有事又没有人可商议的缘故。我们竟才发现,也的确是老糊涂了。”   烟年道:“老太太……”   老夫人想了会儿,却又道:“但你之所以不说,也是怕大人操心而已,毕竟是个顾大局的孩子。向来苦了你了。”   “老太太,我……”烟年抬眸,意外而惊讶,她摇头轻声道:“您这样说,叫我如何自处。”   崔老夫人道:“何必说的这样,你是我的孙媳妇,我赞你不是应当的么?你也的确担得起。”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也是年轻过来的,当然也知道年青人的心思想法,毕竟也听过那些鸳鸯蝴蝶才子佳人的戏码……”   她笑了笑。   烟年却笑不出来。   老夫人含笑道:“那些多半都是编出来唬人的,毕竟现世的日子枯淡无味的,所以人都爱看爱听那些,图个新奇,但听过看过也就算了,总不能也因此移了心神歪了性情地去有样学样,毕竟人还活在现世之中,还是得过现世这平平淡淡实实在在的日子。这才是正理,这也才是千千万万现世之人的生存之道,你说是不是?”   烟年脸色雪白,眼中的泪泫然欲滴:“是。”   老夫人道:“我从来都赞你懂事,其实不该多嘴说这些,你心里自然也明白。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多虑自苦。好孩子,你过来。”   烟年勉强走到跟前儿,老夫人搁下杯子,握住她的手:“我把你当孙女儿般疼爱,你婆婆更是喜欢的不用说,不然就不会一定要你嫁给晔儿了,至于晔儿……他有不对的地方,我做主叫他改……”   “不是,老太太,夫君很好……”烟年忍不住。   老夫人点头,把她的手握紧了几分,沉声道:“既然你说很好,我也就信了,——那么从此之后,我只想看到你们两口儿其乐融融,好好地把日子过起来,你觉着如何?”   烟年深深低头:“是。”   老夫人松开她的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自言自语般叹道:“唉,大概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喜的缘故,等有了孩子,心思就全在孩子身上,一切自然而然地就大好了。”   匆匆忙忙地离开周国公府。   阿弦到底并没有把所见那一幕告诉云绫。   一来时过境迁,已经是多少年之前的旧事;二来现在国公府风雨飘摇,贺兰敏之暂顾眼下还不及呢,也不是说起的时候。   因被敏之耽搁了这半天,阿弦回到户部,已是过午将黄昏之时。   相识的同僚见了,彼此打个招呼,只当她出外差去了,并未多言。   阿弦一路溜回库中,正碰见一个小书吏,劈面笑道:“十八弟,你怎么来迟这许多,先前王主事来找档册,翻了半天都没找到,气的骂了半晌才走了,你留神他明日寻你的晦气。”   阿弦吐吐舌头:“他要的是什么?”   那书吏说了个名儿,又笑:“你现在亡羊补牢许是晚了,对了,你因何下午没来?”   阿弦道:“我、我遇上一件急事绊住了脚。”   书吏去后。阿弦入内翻找主事要看的档册,此时日影昏黄照在窗纸上,整个书库静谧非常,只有蝉唱带着黄昏将至的燥热,不停地卷扑在窗纸上。   阿弦情急寻不得,正翻得满头大汗,身后一个声音道:“这个在南墙角儿最顶上。”   原来是黄书吏不知何时飘了出来,立在墙边儿默默地提醒。   阿弦笑道:“多谢。”跑到里头墙角儿,又挪了椅子过来,爬高了一看,果然见尘灰蛛网盖着书卷册子。   阿弦忙小心取了下来,又拿到外头拍打灰尘,夕照落在她的头上身上,红通通地一片,显得十分温暖。   黄书吏情不自禁地跟着飘到门侧,幽幽问道:“你今儿做什么去啦?我等了大半天呢。”   阿弦头也不回道:“以为你无所不知呢,怎么竟不知道这个?”   黄书吏抬头看看外头的天空,喃喃道:“唉,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呀。”   阿弦一怔,却忘了避开扬起的灰尘,顿时呛的咳嗽起来。   阿弦揉了揉鼻子眼睛:“这又是为什么?”   黄书吏摇头:“我忘了。”   阿弦挑了挑眉,抱着卷册往内,经过他身边儿的时候忽地想起一件事:“上次……你怎么忽然不见了?”   黄书吏问道:“哪次?”   阿弦道:“就是我阿叔来的那次。”   黄书吏肃然道:“你说的是崔天官么?”   “我还有几个阿叔?”阿弦把书册放在桌上,等明日好交给王主事,又思忖该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   黄书吏却叹道:“天官身上有阳明之气,威压太重,不便靠近。”   “嗯?”   刹那间阿弦想起,之前数次被鬼魂附身,一旦崔晔出现,那些鬼冥顽不灵者便会立刻灰飞湮灭,机灵些的就会远遁。   又想起孙思邈曾跟自己说过的话,阿弦眨眨眼:“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不过……”   眼前又出现在豳州雪谷初相遇的情形,阿弦问道:“那么……明王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否是阿弦的错觉,当她说出“明王”二字之时,黄书吏的鬼影子竟往后飘了飘。   阿弦失笑:“噫,总不会说说就管用?”   黄书吏叹道:“日月神光为明,天官身上又有……”他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王气。”   阿弦愣了愣,心里忽然朦朦胧胧地浮现一个奇异的念头。   “王气?”   黄书吏却仿佛不愿多提此事,他飘动了两下,道:“我所感知有限,总之,对我等阴灵而言,天官比外头那太阳还叫人忌惮,所以但凡是鬼灵见了他、甚至嗅到他的气息都会心生恐惧速速远遁,免得受伤或者万劫不复。而你……”   阿弦回过神来:“我?我又怎么样?”   黄书吏嘿嘿地笑了两声,似有些不怀好意。   阿弦哼道:“到底怎么样?你只管笑个什么?”   黄书吏道:“你饿了的时候最喜欢吃什么?”   阿弦一愣:“饿了?”   她对“吃”也算是极上心了,听黄书吏提起,竟精神抖擞,自然而然地跟着认真思考起来,“我饿了的话,要喝伯伯做的双全汤,还要吃胡麻饼,芝麻烤的酥脆里头裹着肉馅的那种……”   黄书吏目瞪口呆,不料她居然如数家珍地,身为一个鬼他几乎早忘了尘世的吃食是何味道,但听阿弦如此说,却仍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好了好了。”   阿弦打住,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黄书吏才又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对我等鬼灵而言,看见你,就像是饿了的人看见了……双全汤,胡麻饼一样。”   好似霹雳之声,阿弦张口结舌:“什么?”   黄书吏道:“总之,就像是看见天官会立即望风而逃一样,看见了你,则会望风而至。”   阿弦想到先前种种悲惨遭遇,悲愤交加:“我原来是你们眼里的食物?”   黄书吏认真思忖了一下儿道:“我只是说,对我们而言,你是不可抗拒的。看见了你就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喜欢之感……”   阿弦忙摆手道:“这种亲近喜欢我宁可不要,都给你。”   黄书吏哈哈笑了起来,忽然道:“有人来了。”   阿弦还未问来者谁人,门口上人影一晃。   一名英武青年在门外,本来极冷肃的神色,看见她之时才面露喜色。   他极快地又打量一眼周围,见空空无他人,便挑了挑眉。   这来者竟是袁恕己。   阿弦放下卷册迎了几步:“少卿,您怎么来了?”   袁恕己将她通身上下扫了一遍:“是虞娘子派人去给我送信,说是周国公不知为何把你带走了,她担心有事,让我帮照看着。你怎么样?”   “暂时无事了。”阿弦这才有些懊悔,先前离开国公府后该先回去告诉一声儿,白让虞娘子担心了。   原来之前贺兰敏之不由分说带了阿弦去了,虞娘子束手无策,思来想去,便出外拦了一名京兆府的相识巡差,让去大理寺报信。   袁恕己得了消息忙赶往周国公府,门上一问才知道阿弦已经离开了,因回平康坊顺道经过户部,便进来碰一碰运气,果然运气不错。   阿弦请袁恕己坐了:“要不要喝水?”   “不必。”袁恕己又问贺兰敏之带走她是何意图。   阿弦也不瞒他,便将敏之心神大变一心要见贺兰氏之事说了。   两人说话间,黄书吏本远远地站着,不知何时便飘近在桌子边儿,全神贯注而听。   袁恕己听罢,道:“周国公现在这个样子,倒也可想而知,魏国夫人到底是他亲妹子。也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阿弦不语。   袁恕己咳嗽了声,左顾右盼:“我方才进来的时候,隐隐听见说话声音,你……总不会是又找了一个‘朋友’吧?”   阿弦正因敏之触动心事,听袁恕己这般说,才又失笑:“是啊。”   袁恕己睁大双眸:“真的有?”又仔细看了一眼周遭,叹道:“在哪里呢?在你跟前儿我就如睁眼的瞎子一样。”   阿弦看向他的右侧桌边儿,袁恕己顺着看过去,当然仍是空空虚无。   虽已有些“习惯”,但本能地还是隐隐汗毛倒竖。   他举手点了点彼处:“这里?”   阿弦点头。   袁恕己咽了口唾沫:“不知这位是?”   阿弦道:“姓黄,是此处书吏。”   袁恕己“啊”了声:“原来还是你的前辈同僚。”又向着身侧拱手道:“黄先生好。”   沉吟中,阿弦忍不住捂着嘴笑。   袁恕己问道:“你笑什么?”   阿弦道:“黄先生向你见礼,还赞说少卿你英武非凡,一表人才。”   袁恕己笑道:“原来黄先生这样慧眼识人,失敬失敬。”   此时黄书吏坐在袁恕己旁侧的桌边儿,对阿弦道:“我也早听说这位袁少卿的威名,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将来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阿弦忽然想到一件事,迟疑看了袁恕己一眼,便抬手在唇边遮住,倾身过去悄悄问黄书吏道:“他将来……也会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儿,你怎么不怕他呢?”   袁恕己在她对面儿,只见她鬼鬼祟祟地向着“虚空”邻座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是跟自己有关,他便问道:“说什么?什么怕不怕?”   阿弦仍是侧身,这会儿却是个倾听的模样了,一边听一边盯着他看,还时不时地点了点头,最后道:“原来如此。”   袁恕己被蒙在鼓里:“你在跟这位鬼先生议论我什么?”   探臂攥住阿弦的手,“快说,不许瞒着我。”   阿弦咳嗽了声:“先生说你……身上有一股杀气,不过还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忽然她一怔,往旁边又看了一眼。   袁恕己正在琢磨她先前那句话的意思,掌心蓦地成空,便又看向她:“怎么了?”   阿弦将手抽回,皱眉斜睨旁侧,神情有些古怪:“没什么。”   虽然袁恕己看不见,但毕竟阿弦能看见,两人之间多坐一个鬼,这感觉太过怪异。   袁恕己便道:“时候不早,我陪你回家去可好?”   阿弦道:“我今日迟到了,要再理一理册子才走。少卿不如先去。”   袁恕己才来,如何肯立刻离开:“那我再坐会儿陪一陪你。”他又看库中,“除了这位,你还有别的‘朋友’了么?”   阿弦正起身,闻言回头,无奈笑道:“黄先生已经走啦。”   袁恕己一愣,瞪向邻座:“走了?几时走的?”   阿弦笑道:“方才就走了。”   “这鬼,怎地也不告别一声。”袁恕己哼道。   阿弦本想笑,却又一摇头,跑到里间儿去了。   袁恕己自己坐了会儿,眼睛却透过重重书架寻找阿弦的影子,最初还看见她不时地捧着一摞书,灵活地跑来窜去,像是一只忙着搬运所藏仓储之物的松鼠儿。   日色越发昏黄,库中光线更加暗淡,袁恕己渐渐看不清了,他不由站起身往内走去。   一重重地书架高高耸起,就像是一堵堵高墙,他一层一层地越过,一重一重地找寻却终究没有阿弦的影子。   他忍不住有些着急起来:“小弦子?”   “啊……”声音从里头传来。   袁恕己心里有数,脚下加快往内,却见阿弦趴在高高地梯子上,正垫着脚尖儿伸展着身子,举手在整理最上头一层书册。   听见动静,她扭身回看:“少卿你进来干什么?”   有些旧了的梯子“嘎”地响了声,阿弦察觉,惊得一哆嗦,脚下一滑,待要站稳,“咔嚓”一声,不知哪里断裂了。   电光火石间,阿弦忙抓住书架,却反把几卷书给拨拉了下来,刹那间卷轴跟书册齐飞,蛛网同尘灰一色。   慌乱之间,阿弦更怕把书架也给带倒,咬牙松手,顺势纵身往后一跃,身子腾空。   以阿弦的轻身功夫,本会妥妥落地,然而一来书架之间地方狭窄,容不得她随意腾挪纵横,若不留神便会撞翻书架,二来事出仓促,脚下又没有可借力的地方。   因此就像是翅膀被困住的鸟儿般扑棱棱地随着书册坠落,只能借力提起稳住,幸而并不算太高,应不至于受伤。   将要坠地的瞬间,身体却被一双很结实的手臂抱住。   正两册书跟着坠下,眼见就要砸在对方头顶,阿弦及时举手一抄,将书卷握入手中:“好险!”   垂眸看时,正对上袁恕己凝视的眼神。   阿弦愣怔且有些意外,却又本能地笑道:“差点儿就跌着了。”她见袁恕己并没想把自己放下的意思,便双腿一挣,自从他臂弯间跃跳下地,手中还兀自举着那两卷书。   袁恕己喉头一动:“小弦子。”   阿弦正在打量满地坠落的凌乱书册,略觉懊恼。并未抬头看她,袁恕己又叫道:“小弦子。”   阿弦将抬头的功夫,袁恕己上前一步。   书道之间本就狭窄,两人又距离本不算远,这样一来几乎要贴在阿弦身上。   阿弦忙后退一步:“干吗?我听见了!”   袁恕己却又往前迈出,阿弦这才惊疑起来:“少卿?”   “你的鬼朋友方才对你说了什么?”袁恕己低头看着她。   阿弦握紧手中那卷册:“你指的是什么?”   袁恕己道:“你着急将手抽回的时候,他对你说了什么,对么?”   “咕咚”,阿弦咽了一口唾沫。   袁恕己道:“怎么,不能跟我说吗?”她低着头,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瞧见那极长的睫毛玲珑地闪烁,像是一双可爱的翅膀。   阿弦垂着头,本能地觉着气氛有些诡异,现在这情形不对,很不对!   她呵呵干笑,脚下一转想要先跟他拉开距离。   袁恕己却探臂一拦,手掌抵在她身后的书架上。   阿弦蓦地止步,却突地矮身下蹲,“哧溜”往前窜出,竟从他的臂弯底下钻了出去。   袁恕己哑然失笑。   “我要干活,你不要捣乱。”阿弦丢下一句,脚步加快往外。   袁恕己回身,望着她极快离开,毕竟是相处了很久彼此熟悉的人,他看出阿弦背影里的惊慌失措。   微微昂首,袁恕己盯着那道身影,扬声道:“小弦子……你知道了对么?”   阿弦一愣,察觉他并没有追过来,才回头看他:“知道什么?”   “我……”袁恕己道:“我喜欢你。”   这瞬间,就像是书库之中缓缓飘舞的灰尘都停止了。   “我喜欢”。   这三个字对阿弦而言其实并不陌生。   她喜欢的东西、人,都不算少。   她喜欢好看的东西,喜欢美味的食物,喜欢玄影跟一切毛茸茸的小动物。   她也喜欢人,喜欢朱伯,喜欢高建,喜欢陈基——当然曾不止是喜欢,后来也还对崔晔说过——“我喜欢阿叔”。   一切好的东西,都会惹人喜爱,阿弦都喜欢。   所以这三个字她非常熟悉。   但是此刻,从袁恕己的口中说出来,意思却并不是阿弦所熟悉的那个意思了。   先前在桌边儿坐着的时候,他对她言笑晏晏,其实也并没有多说多做什么。   可就在阿弦身侧坐着的黄书吏却忽然笑道:“原来少卿也不似别人口中说来的那样冷血可怖,至少……对十八弟你是不同的。”   直到袁恕己握住阿弦的手,黄书吏打量他看着阿弦的眼神,笑吟吟道:“原来如此……他是喜欢你啊。”   这才是惊到阿弦让她蓦地抽手的原因。   没想到,就算没有听见阿弦跟黄书吏的对话,就凭这简单的一个动作……袁恕己居然也猜到了两人对话的真相。   日影黄昏。   轿子在崔府门口停下。   一道影子微微俯身出轿,崔晔往内而行之时,问来迎的家奴:“老太太是怎么了?”   家奴道:“听说犯了心口疼,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并没什么大碍,只是仔细调养、别叫生气动怒就是了。”   崔晔道:“怎么,老太太今日生过气?”   家奴一怔,继而陪笑道:“并没有,谁敢呢。”   崔晔道:“可见过些什么人?”   家奴沉默了会儿:“今日并没有外人来府里。”   崔晔不再往下追问。   进上房,室内外悄然无声,丫头入内禀告,过了会儿,烟年先行出来:“夫君回来了。”   崔晔点头:“老太太怎么了?”   烟年道:“老太太吃了药,才睡下,母亲交代说你就不必进去了。”   崔晔道:“现在好些了么?”   烟年点头。   崔晔又问:“是怎么忽然发了心口疼的?”   烟年还未回答,卢氏从内出来,吩咐烟年道:“你在这儿伺候了半天,且回去歇着,不然老太太知道了也会怪我。”   烟年这才答应着去了,卢氏又对崔晔道:“不必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自然差些,时不时会有各色儿小毛病。本不愿叫人去打扰你,只不过……回来了毕竟好些。”   崔晔道:“您说的是,是应当的。”   卢氏爱惜地打量着儿子,忽地发现他鬓边有一丝微白,忙仔细看了眼,竟果然是根白发。   又是惊悸,又且心酸,卢氏道:“虽然新升了官,不免忙碌,但也不必就搏命一样,你才好了多久?就忘了老神仙的叮嘱了?”   崔晔道:“母亲放心,我记得。”   “你只记得却不照办又有何用?”卢氏皱眉。   崔晔道:“我先前离开京都一年,几乎物是人非,幸朝廷不弃,如今反升了职,自当尽心竭力,然而您不必担忧,我心里有数,断然不会叫母亲跟祖母为我再伤神流泪。”   卢氏听了这一句,眼里却有些湿润了:“你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可见你心里是有数的,那好,我便不多言了。”停了停又道:“今日回来的早些也好,正好儿多歇息歇息,这儿有我照看,你且先回去……多陪陪烟年是正经。”   “儿子遵命。”   卢氏轻叹,回头看看室内,低声又说:“之前老太太见我怕的很,还笑着安慰我说,她还没亲眼看见长孙出生呢,是断然不舍得就这样去的……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崔晔眼睫一动,面不改色道:“是。”   退出上房,崔晔缓步往回,却见崔升正也往此处来。   “哥哥!”崔升便道:“哥哥,我听说老太太身子不适,不知怎么样了?”   崔晔隐约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气,止步问:“你哪里喝酒来?”   崔升咳嗽:“是先前在飞雪楼跟个朋友……”   崔晔淡淡道:“天还这样早就开始吃酒?又哪里结交了什么朋友?”   他虽并无任何疾言厉色之态,崔升却无端心慌,忙辩解道:“不是什么狐朋狗友,这人哥哥也认得的,是大理寺的袁少卿。”   上回崔晔给了崔升几颗牡丹种子,崔升特意跑去大慈恩寺找寻好友窥基和尚,若论起长安城里最擅长栽种牡丹的,并不是御苑里的匠人,而是各大寺院的僧人,这窥基不但是玄奘法师的高徒,更也是培植牡丹的高手,长安城的西河牡丹,除了宫中御苑跟梁侯府外,仅存的一棵便在大慈恩寺。   但对寻常的匠人而言,所有牡丹种子自都是一样的,看不出什么差别。但窥基乃是高人,一看便认得是西河牡丹,且西河牡丹之间因不同的培育方式跟水土不同而又有细微差异。   崔升得了消息,便回来禀告崔晔,又在崔晔授意之下告诉了袁恕己,有了这样名闻于世的高人之权威判断,那牡丹籽才成证据。   自此,袁恕己跟崔升也颇熟络了,且崔升虽跟崔晔乃是一母同胞,但崔升性情外泛,能说会笑,不像是崔晔一样性冷,也不像崔晔一样内敛城府,是以袁恕己自觉跟他倒是对了脾气。   崔晔却并不知此事,听崔升是跟袁恕己吃酒,有些意外。   崔升自顾自又说:“他像是哪里碰壁受屈了,才找我喝闷酒,我猜是因为之前梁侯那件事,他几乎赌上前程性命,谁知却似一拳打在棉花包上……换了谁谁也会意难平的。”   崔晔道:“好了,不必说了。”   崔升忙住嘴,崔晔略一忖度:“我已去看过老太太,她才服药睡下,不是大碍,你且不必去扰。”   顿了顿才道,“去陪你的朋友吧。”   崔升听他是放行之意,喜出望外,不由又多嘴说了句:“哥哥要不要同去?”   崔晔本正欲走,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必了。”转身,头也不回地又去了。   崔升话说出口其实立刻后悔,他虽然极敬重兄长,但崔晔的性情跟他不同,虽然跟袁恕己认得,但是若坐到一桌儿上……只怕他半口酒也不敢再喝,岂非无法尽兴?是以后悔。如今见崔晔并无此意,才松了口气,料想老夫人无碍,便才放心地转身出府。   且说崔晔回房,烟年早命底下准备了饭菜。   两人对坐吃了晚饭,席间仍是亮亮无语。   饭罢小憩片刻,因天热,崔晔又好洁,烟年深知其意,也早命人备好了水。   崔晔自去房中沐浴,正褪了外裳,要除去里衣,便听门口有异样响动。   他回头一看,却是烟年屏退了下人。   将衣衫略略掩起,崔晔沉声问道:“夫人这是何故?”   烟年徐步走近,垂头柔声道:“该我伺候夫君。”   崔晔道:“这种粗活不该劳动夫人。”   烟年问道:“夫君是嫌弃我吗?”   一刻沉默,崔晔道:“我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烟年走上前:“既不嫌弃,就该我侍奉夫君。”她缓缓抬手,握住崔晔的衣领。   崔晔不动,垂眸望着她,见烟年发髻斜挽,身着单薄素衣,无端比之先前所见那样庄重肃然的打扮多了几分妩媚。   素手已将他的衣衫褪到肩头,崔晔握住烟年的手。   烟年一抖,却并未动。   但她左手的袖子顺着滑下,露出底下皓腕。   崔晔默默地将她的手一翻,那两道甚是醒目的伤痕便在眼前。   烟年自也看见,顿觉窘伤,试着挣扎想要藏起来,却纹丝不能动。   “夫君……”她哀求般轻唤。   崔晔道:“我从未嫌弃过你,但我不想你嫌弃我。更不想你犯下比自伤更痛苦的错。”   烟年失声叫道:“我、我从未嫌弃过您!”   崔晔松开她的手:“但你喜欢的人也并不是我。”   如此简单而明了,如同一支利箭射出。   烟年胸口起伏,终于她咬唇道:“可我已嫁了您,你才是我的夫君。”   崔晔笑了笑,然后他说:“我也可以不是。”    第139章 八卦鬼   ——“我也可以不是。”   淡淡的一声, 却让烟年陡然怔住。   柳眉微蹙, 烟年望着面前之人:“夫君……这话何意?”   崔晔后退,细纱的屏风上是后人临摹顾恺之《洛神赋》, 宫车之中美人皎然而坐,回眸凝视, 眷恋不舍。   他的目光描绘过宫车上上飘飘的絩带,旗帜招展的方向, 车中人凝视的方向……刹那间竟竟从这样一幅图里竟看出千丝万缕的情意。   崔晔轻声道:“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这四句正是出自曹植的《洛神赋》,烟年也深知其中意思,这几句中洛神心情徘徊犹豫,这种境遇, 却跟现在他们两人的情形有些“不谋而合”。   ——徙倚彷徨,神光离合, 乍阴乍阳。   后面两句则是:竦轻躯以鹤立, 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偏偏崔晔低低道:“若将飞而未翔,声哀厉而弥长……这说的像不像是夫人?”   烟年无话可说。   但烟年倘若是洛神, 那谁是曹植曹子建?   ——这世间现成就有个才比子建无人能及者。   崔晔的眼神中有一刹那的惘然,然后又恢复原本的淡然皎然。   崔晔不再看烟年,他转过身,语气平静说道:“虽然有些艰难, 但我会尽快解决,也让夫人尽快得以解脱。”   烟年摇头:“我不懂。”   崔晔轻笑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夫人聪慧,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烟年虽说不懂,但听见这句之时,却并不见如何惊异,只默默地问道:“原来夫君是想休妻么?”   “是和离。”崔晔摇头道,“不管如何,我会尽量,绝不会影响到卢家跟崔家。”   烟年先前之所以屡次忍而不宣,最大的原因自也是要照赖卢家跟崔家的大局。   毕竟同为五姓之中,家族的联姻绝非儿戏,而联姻也绝不仅仅是儿女之事这样简单,而是关乎两家的名望,根基,声势。   可以说……除非是生离死别,或者万不得已,否则绝无任何理由可以动摇。   烟年道:“夫君已经想好了?”   崔晔听她语气也似平淡,便走到屏风之后,举手在水里试了一试,仍旧温热。   “是,”崔晔道:“想来这般无论对夫人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原本并没有就想走到这一步的。   就算发现烟年心中另有他人影子,在深思熟虑之后,仍是想维持现状……直到看见烟年自残的那一幕。   那伤痕何止是划在她的手腕上,更是在他心上。   崔晔可以当烟年的牵绊不存在,毕竟以烟年的为人,绝不至于当真作出红杏出墙的不轨之举,何况卢照邻身患绝症且已远离长安……   但是在看见那两道伤痕的时候,崔晔也看清了烟年的心,她虽看似好端端地在崔府里,她的心意却早已坚决。   就如武后所说的一样:太过聪明的人,往往就越容易执着地钻进牛角尖中,九死不悔。   对武后而言,要驯服烈马,需要皮鞭,铁锥跟匕首。   武后的确也做到了。   但崔晔知道,武后并未提及的是,当初太宗对她这种回答的反应。   太宗并不喜武后这种铁腕狠辣作风,正如崔晔也对这种做法心生警悚而非苟同一样。   在武后眼中,烈马同“九死不悔的聪明人”或许都是同一种类,都可以用“皮鞭,铁锥跟匕首”来选择对待。   但崔晔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烟年后退,终于挨在桌边儿缓缓落座。   崔晔回头,隔着屏风看去,屏风上的洛神图便在眼前浮动起来,朦朦胧胧,如真如幻。   绢纱后面烟年的脸也隐隐约约,看来果然就像是那已经乘龙而去归了九天的洛神。   只可惜他并非穷追不舍屡屡回头的曹子建,曹子建早就另有其人。   崔晔道:“我知道纪王向来倾慕你之才情,殿下又是个颇通文墨之人,想必定会同你很想投契。”   隔着这一层纱,崔晔看见烟年往这边儿看了一眼。   她轻轻说道:“原来夫君……已经给我想好了人家。”   崔晔一笑:“若夫人心中另有打算,自是更好。”   烟年也笑了笑:“我诚然还有更好的打算。”   突如其来的沉默,两个人僵持似的,谁也没有先开口。   忽然烟年道:“夫君指的那人,我其实早就想跟你一说。”   崔晔不答。   烟年也并不看他,道:“原先不便说这些话,但现在想也没什么了。”   她终于慢慢地转过头来,也看着那影影绰绰的屏风:“夫君虽无所不知,但这些还是我亲口告诉你的好。我同他之间,就连碰面过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崔晔皱眉,他很想告诉烟年,他并没有兴趣听这些。   原先曾告诉过烟年,只要她不会辜负,那么过去的事他不会追究,不管是什么都跟他无关。   现在既然决心已下,那些事……更加跟他毫无关系了。   本来几次想阻止她说下去,但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压住了他将冲口而出的话。   只有烟年的声音,有些温和地响起:   她道:“十三岁那年,我跟姊妹们一块儿作诗,众人都赞我的诗好,我虽不以为然,心里难免得意,那会儿他正在府里做客,便批了几句,那时我不懂事,受了挫折,心里只觉着此人十分可厌,竟敢挑人的不是。”   但是年纪渐大后,越发知道了卢照邻的名头,再看他的诗,想起当日品评之语,竟是字字真知灼见,不由脸热羞赧。   由此,也对他心生敬仰,故而但凡是他的诗,烟年皆信手拈来,烂熟于心,可越是读的多,心里的喜欢跟仰慕便一寸寸累积。   “那几年期间虽见了几次,但都极少说话,只偶尔听过几次他同人谈诗论赋,”   原本温和平淡的声音里,似多了一缕很但的喜欢:“他不必多说什么,但说的每一句都甚是契合我的心意,有时候他还未说出,我心里已经懂了,而每每我心里想的事,还未出口,他已经了然。”   崔晔听到这里,忽然一阵心惊。   他忍不住转头又看向这个女子,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诧异。   他的惊异——并不是因为烟年心里这般倾慕喜欢一个人,而是……世间竟有这种情感。   却并不属于他,不属于本该是跟他如此情深的这人。   烟年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我明知是不可能的,但是无可否认,我很钦慕他,可我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表达,自诩他也是不知道的。后来嫁了过来,更加不大有机会见到,只那两次他来府里拜会老太太,以及我回家去偶然撞见过一回,他对我行了礼道好,我向他还礼,如此而已。”   两人的相见十分平常,只有当眼神相对的时候,才似能察觉彼此平淡的面目底下,相似的灵魂。   渐渐地再翻到他的诗集,从那看似隐晦的字里行间,知道幽忧子仍旧知己一般,所思所感仍是同她心有灵犀似的。   他的每一首诗她都似刻在心头一样倒背如流。   同时烟年也窥知,他将一种难以名状的牵念之情写在了诗中。   那些诗章,世人虽都朗朗上口争相诵读,却不知其真意如何。   连烟年也未敢确信。   在崔晔“殒命”羁縻州之后,烟年彷徨失措,回府暂歇。   “他来见我,劝我节哀。”慢慢地以手托腮,烟年的双眸朦胧,凝视着虚空:“他说你未必有事。但……”   那时候纪王已有意于她,暗中传信,卢氏亦知晓此事。   但烟年心不在皇室,是以竟坚决不肯。   卢氏只当她对崔晔一往情深,殊不知对烟年而言,若不是某一个人,其他的都是错。   崔晔见她停顿,不由问道:“但是如何?”   烟年道:“但他问我,若你当真不幸,我要不要跟他同去。”   烟年微微一笑,手扶着额角,眼中的泪却扑簌簌坠落。   崔晔道:“夫人如何回答?”   烟年摇头。   她原本未敢奢望,忽然间听得这样的言语,就像是头顶轰雷,还分不清是惊是喜,欲去欲留。   来不及仔细分辨回答卢照邻,崔府就已经去了人,说崔晔“回来”了!   烟年道:“那天家里传来消息,说你回来了,我便知道此生再无别的道理。”   谁知在飞雪楼上,卢照邻一时情不自禁的《长安古意》,那引人注目的四句之中,偏偏嵌了烟年的名字。   长安城千千万万百姓、达官显贵都懵懂不觉,唱“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又怎知道这里头掩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而烟年在第一次听说这首诗的时候就已经心头通明。   同时她又有一种深深地悚惧,她知道此事怕是藏不住的   后来卢照邻因此诗入狱,烟年情急之下,便请崔晔相助。   虽有惊无险放了出来,那一身的病却也由此而起,因此细寻这其中的种种纠葛,实在是无法可说。   ——直到此刻崔晔才发现,兴许不该怪烟年。   他跟烟年两个本就非一路之人,或许,只是或许,若没有卢照邻的存在,他们两人至少也会相敬如宾平淡一生,毫无破绽。   但在这世间,总有那么两个灵魂,是彼此相应而生的。   崔晔看着肩头颤抖不休,似哭似笑的烟年,忽然道:“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烟年眼中流露惊异之色。   隔着屏风,崔晔似笑:“我本以为这一首诗是他送给阿弦的……原来竟不是。”   那天崔晔前去相送卢照邻,阿弦亦追出城,这四句正是崔晔从她所持的卷轴上所见。   当时还觉着卢照邻对阿弦倒也颇为“深情”了,只是后面两句未免有些凄惶。   此刻看着这般的烟年,心里却竟“无师自通”了。   “一分手,怜无声”,他哪里是给阿弦的。   这夜,阿弦回到平康坊。   同虞娘子说起今日去国公府所经历种种,叫她放心。   虞娘子道:“殿下虽然向来荒唐不羁,但今日的情形实在大非寻常,我生恐有什么不妥,想到少卿素来是极好的,便找了人去报信,少卿可找到你了?”   阿弦听提起袁恕己来,有些不自在:“找到了。”转身就要回房。   虞娘子一把拉住:“倒是在哪里找到的?我是没了法子才想到他,实则心里也怕连累了他,毕竟殿下那个性子,发作起来是六亲不认的,难得少卿肯答应,到底详细如何?”   阿弦只得说道:“放心,并没什么事,他是去户部找到我的。没跟周国公冲突。”   虞娘子这才念了一声“佛”:“这倒也罢了。”   阿弦瞥她一眼:“姐姐,以后若有事,不要再烦劳袁少卿啦。”   虞娘子道:“这又是怎么?”   阿弦道:“人家堂堂大理寺大官儿,不好去搅扰,何况总劳动他,给别人看见了不免会嚼舌闲话。”   “又有什么舌头可嚼的?”虞娘子问道。   阿弦道:“多着呢,比如说我抱大腿之类。”   虞娘子笑道:“谁若是想抱只管让他们抱去,只怕腿抱不着反被狠狠地踢一脚,袁少卿也不是见谁都对他好的。”   阿弦只觉耳朵生刺:“罢了罢了,总之不可总是麻烦人家。”   虞娘子狐疑:“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阿弦忙道:“没有没有。”   虞娘子半信半疑看了她片刻,终于道:“那好吧,你自个儿说,如果真的有什么急事,我不找袁少卿,却要找谁救火?”   阿弦本来立刻就想说“阿叔”,但偏自觉两人正闹“别扭”,上次崔晔去户部找她她还不理呢,怎好觍颜麻烦。   可是长安除了崔晔,另外跟她相识的不过是陈基了,更沾手不得。   至于许圉师,那是个老好人,又是上峰的上峰,也不好去烦扰。   阿弦一时还真想不到,只得道:“怎么总盼着我有什么急事?我好着呢。”不等虞娘子再说,阿弦哧溜钻进里屋。   她掏出崔晔手书的那《存神炼气铭》,从头到尾又联了一遍,才倒头睡下。   ——“陛下……陛下!”   一个脆嫩的声音急切地呼唤,像是找不到人了。   循声而去,越过深深森然的宫阙长道,直直地闯入寝殿。   两侧的烛火随风幽幽闪动。那影子却着急地往里飘去:“陛下,您在哪里?”   一身精致宫装打扮的魏国夫人飘过长廊,左顾右盼,她试着去摇醒那旁边侍立的宫女,那宫女却在半梦半醒中冷地打了个寒噤,又缩了缩脖子,如此而已。   魏国夫人无助地叫道:“陛下!回答我呀?”   终于她找到一个方向,极快地掠了过去。   内殿,高宗李治卧在榻上,合眸而睡,魏国夫人上前扑了过去:“陛下,快醒醒。”   高宗纹丝不动,魏国夫人扑在他的身上哭道:“陛下,有人要害我,你怎么还在睡?”   她又哭又叫,还试图将高宗拉起来,对方却并不理会。   魏国夫人垂泪道:“陛下,你怎么不理我了。”她跪在榻前,梨花带雨:“皇后要害死我,陛下是要见死不救么?”   她哭了半晌,忽然若有所觉。   魏国夫人回过身,直直地盯着阿弦:“是你吗?你能看见我吗?”   榻上,阿弦猛地打了个哆嗦,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蹭蹭倒退,背抵在墙上。   旁边玄影受惊,猛地跳起来,前爪搭在榻上。   阿弦忙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想到方才梦中所见、以及最后魏国夫人那有些惊悚地回头直视,心兀自怦怦乱跳。   她在梦中看见魏国夫人的鬼魂游走在深宫,还试图唤醒高宗,但贺兰氏好像也发现了她?   这个梦境已经超越了诡奇的程度。   清晨起身,草草吃了早饭,阿弦仍回户部。   果然王主事一早便到,问起昨日阿弦因何缺席,阿弦便编造了个理由,不敢便说是给周国公揪了去。   才回库房,黄书吏飘了过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十八弟,昨日怎么样了?”   阿弦道:“什么怎么样?”   黄书吏笑道:“不要瞒我,昨日我听见袁少卿说喜欢你,难道你竟无动于衷。”   阿弦道:“你怎么这样可耻,偷听别人说话。”   黄书吏摇头晃脑道:“这个怎么是偷听,读书人做的事,叫做窃听。”   阿弦嗤之以鼻。   黄书吏却又笑问:“我说袁少卿是不错的,难道你叫人家碰了一鼻子灰去了?”   阿弦被他一再追问,想到昨日的情形,心有余悸。   就在发现袁恕己早知道她是女孩儿后,有些感觉就变了。   比如在此之前,如果袁恕己会握住她的手或者揉揉她的头,阿弦都会随他为之,因觉着彼此打打闹闹地无伤大雅。   当初在豳州桐县的时候,一个衙门里的公差们还会经常如此呢,好的时候嬉笑打闹,不好的时候吵得脸红脖子粗,彼此过招切磋的时候也有。   故而这对阿弦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今日得了黄书吏的提醒,又回顾袁恕己往日对自己的种种,阿弦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袁恕己……是不是对她太好了些?   就在阿弦从梯子上掉下来,他抱住她不放之时,阿弦确信有什么不对了。   在他双目灼灼靠近之时,她的心中已警铃大作,本能地想要逃之夭夭,这种情况实在是陌生且又有一丝尴尬,阿弦有些无法应付。   但袁恕己将她的退路都封死了。   “我喜欢你。”   他竟是怎么说出来的。她虽然的确是个女儿身,但心里从来当自己是个男孩儿,除了偶尔跟陈基相处之时会有些许女孩子的自觉,对其他人从来一视同仁。   尤其是袁恕己,最初她可是以小下属的身份跟随,一开始袁恕己对她也不算很好,只是日久天长地才彼此信任,但……绝不是这种。   汗毛倒竖的感觉,阿弦瞪了袁恕己片刻,结结巴巴道:“我、我也喜欢少卿,喜欢阿叔,这……这有什么可稀奇,不必说出来。”   她并没有给袁恕己补充解释的机会,已经离弦之箭般窜出了库房。   见黄书吏只管打听,阿弦道:“你真是个八卦之鬼,又问我做什么,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在场看着。”   黄书吏道:“我哪能那样失礼?”   阿弦白了他一眼,入内整理档册,黄书吏却始终跟在身后。   两人闲话片刻,阿弦忽然想到一件事:“昨日你说你不能离开这书库,也不知原因?”   黄书吏道:“正是。”   阿弦道:“那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书库?单单地就在这里,而非什么别的地方?”   黄书吏语塞,片刻道:“我只隐约记得自己在这里做事,大概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阿弦虽问的是他,心里却想的另一件事,沉吟道:“若是人不幸离世,而鬼魂不知道自己已死的话,那么……好像可以猜到魏国夫人的栖身之地了。”   昨日贺兰拼了命也要带她出来,一无所获。   今日也不知如何。   阿弦因想通了魏国夫人这一节,不忍憋在心里,只是若去相助贺兰,这边儿的库房营生也都要撇下了,才挨了一顿骂,若变本加厉再来一次,只怕不妥。   何况如果告诉了贺兰,以他的性格,或许要立即进宫又怎么说……皇宫对阿弦来说到底算是禁忌,非到万不得已不愿踏足。   上次幸而崔晔在场,若是赶在他不在的时候,又冒出了萧淑妃般的厉鬼,那后果不堪设想。   谁知怕什么便来什么,阿弦正打定主意,外头周国公府就派了人来,还是跟阿弦昔日相识的。   家奴慌道:“殿下醒了后,就吵嚷着要见你,还跟夫人大吵了一架呢,十八弟,快随我们走一趟,迟了的话家里头只怕鸡犬不宁,鸡飞狗跳了。”   当下忙拉着阿弦往外,正王主事经过,见状又惊又怒,跑过来喝问。   周国公府的人哪里是吃素的,便道:“什么人,也敢拦着我们殿下请人!”   阿弦见王主事脸色发黑,忙将两位劝止,又对主事解释道:“是周国公府上有紧急要事,回来后再向您请罪。”   原来昨儿贺兰敏之喝了药,昏沉睡到今日方醒,他兀自惦记着那件头等大事,自先问阿弦何在,得知被遣了回家后大怒。   杨尚道:“殿下,这会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您的一言一行要格外注意,先前把梁侯府的马车给撞翻,几乎惹出大麻烦,若非陛下宽宏,这会儿哪还容得您,休要再生事端了!”   敏之冷笑道:“什么风雨飘摇,一言一行的,我只恨没有将他撞死。”说着不理杨尚,即刻命人传阿弦前来。   阿弦被众人簇拥进府,入内参见敏之。   敏之并不啰嗦,指着她道:“小十八,昨儿我叫你做的你可没干成,今日怎么说?”   阿弦的眼前又出现贺兰氏懵懂悲伤的脸,无助地叫着高宗,偏后者都不知她的存在。   丹凤门口。   宫中的侍卫见周国公贺兰敏之一身素服急急而来,各自凛然。   只是却都不敢得罪,一个个低头垂首,恭送贺兰敏之入了大明宫。   里头的宦官们见状,早一步步冲进去报信。   敏之领着阿弦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蓬莱宫。   阿弦本来有些担心会跟皇帝陛下碰面,但这数日因为魏国夫人的死,高宗略受惊吓,又怕触景伤神,便暂时搬离殿中只静静地保养。   倒是省了些麻烦。   敏之领着阿弦而行,今日的他比昨日多了冷静沉稳,叫了个小太监来,且走且吩咐说:“我有要紧的事要见陛下,待会儿再去拜见皇后娘娘,你去看看娘娘在何处,将我的话报上。”   眼见蓬莱宫在望,敏之望着殿门口,喃喃道:“小十八,不管看见了什么,一定都要告诉我。”   阿弦起初还不确定,虽然在梦中见到贺兰氏的鬼魂徘徊在宫中,又从黄书吏那里听说死去的魂灵多半会在原地逗留,所以才陪着敏之过来一探究竟。   不过今日只有敏之在身旁,她心里其实也略有些慌张,如果只是贺兰氏就罢了,最怕的是再出一个萧淑妃那样儿的,都不知如何应付。   两人各怀心事,进了蓬莱宫。   敏之先是四处凝望,虽知道不可能,仍是徒劳地找寻,最后却将目光投向阿弦。   这是他最后跟唯一的希望了。   阿弦从外到里走了一遍,也并未发现贺兰氏的影子。   正在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在眼前的那张桌子上,忽然围坐了三个人。   分别是武惟良,武怀运,以及……正在巧笑倩兮的魏国夫人贺兰氏。   阿弦看呆了。   敏之立即发现异常:“是不是妹妹?”他着急地握住阿弦的手臂。   阿弦顾不得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场景,见三人互相寒暄,武氏兄弟奉上食物,阿弦望着那名贵的宫中糕点,几乎忍不住叫道:“别吃!”   贺兰氏却一无所知,仍是喜滋滋地。   毫不意外地,贺兰氏口喷鲜血,往后倒下。   阿弦忍不住捂住双眼,不敢再看下去。   等她反应过来,对上的是贺兰敏之审视的眼神:“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阿弦惊魂未定:“我看见了……案发那日的情形。”   贺兰敏之愣怔,继而忙问:“真的是武惟良武怀运毒死的妹妹吗?”   阿弦小声道:“我看他们热络地奉酒食给夫人了……”   敏之苦苦一笑。   阿弦道:“殿下,您为什么想要再见到魏国夫人?”   敏之奇怪地看她一眼,他的双眼仍是涂描过的红:“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阿弦正也苦笑,眼前那倒地的贺兰氏忽然慢慢站起来,她看看身上,忽然又抬头叫道:“陛下,陛下!”   阿弦看愣了,不知是人是幻。   敏之察觉异样:“又怎么了?”   阿弦无法回答,只是跟随贺兰氏往内。   一切仿佛是昨夜梦中重现,只不过这次高宗不在,阿弦看着贺兰氏左冲右突,甚是绝望,忍不住道:“你找陛下做什么?”   贺兰氏正要再往内殿翻一遍,闻言回头。   目光相对,阿弦道:“是,我能看见。”   贺兰氏呆呆地看着她,忽然飘近过来:“十八子,能看见我?”   阿弦点头,贺兰氏看看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笑意:“太好了,我找不到陛下了,你帮我找一找。”   这会儿敏之在旁,双眸圆睁:“你在说什么?是跟妹妹说话么?”   阿弦道:“是。”   未曾找到的时候,敏之千方百计也要寻到,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反而迟疑了。   阿弦道:“您怎么了?”   敏之喃喃:“我不知道,也许,我是不敢见到她。”   两人说话之时,贺兰氏便打量敏之,道:“哥哥怎么不理我,难道还在生我的气?”   阿弦心惊,就将这话转述给敏之。   敏之听罢,双眼越发红了,忙叫道:“没有!我没有!”   贺兰氏得意道:“我也觉着兄妹无隔夜之仇,哥哥你放心,等我当了皇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啦。”   阿弦不言语。   敏之催促道:“你怎么不说了?妹妹说什么?”   阿弦见左右并无闲人,便小声地又说了一遍。   敏之脸色雪白,倒退回去。   贺兰氏却欢天喜地道:“陛下呢?快帮我找陛下。”   阿弦道:“夫人……”   贺兰氏道:“你还站着干什么?快点找到陛下,你是哥哥身边的人,我自亏待不了你。”   阿弦深吸一口气,望着这“鬼”娇艳的脸孔,竟无法开口?!   直到敏之道:“她想干什么?她、她在说什么?”   阿弦盯着他的衣角:“夫人说云绫姐姐偷懒,殿下的衣裳都弄得不成样子了,进宫也不知换一换。”   敏之想笑,眼中的泪却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   此时贺兰氏因找不到高宗,便怒发道:“武媚,是不是你把陛下藏起来了?你给我出来!”   阿弦低低道:“夫人。”   贺兰氏道:“你只管叫嚷什么?”   阿弦道:“夫人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吗?”她指向那张桌子。   贺兰氏诧异回头,看见了阿弦先前所见的那一幕:那个“自己”毒发倒在敏之怀中。   伸手在自己嘴角一抹,手上鲜血淋漓。   贺兰氏踉跄倒退:“我死了?不,这不可能!”随着她所见不同,眼前的场景也随之不同,不再像是之前一样生机勃勃,反而显得有几分万物肃杀。   甚至连敏之也察觉殿内的气息同方才不一样了。   “妹妹……”敏之喃喃。   贺兰氏忽然叫道:“是武媚,是武媚!”   阿弦道:“夫人,你在说什么?”   贺兰氏一边咳血,一边大叫:“是武媚娘她一手策划的,是她害我死的,我要告诉陛下去,让陛下为我做主!”   敏之问道:“妹妹在说什么?”   阿弦后退一步又站住,却不回答。   “陛下,可是我找不到陛下,”贺兰氏茫然站住,最后她转头看向敏之:“哥哥,我现在才知道,我想得到的一切是多么可笑。”   敏之盯着阿弦,着急问道:“怎么,发生了何事?”   他左冲右突,张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在他周围明明并无阻碍,可对他而言,却好像是一张看不见也碰不着的网,将他困在其中,因为无形,便更加牢不可破。   贺兰氏长叹一声,往门口方向而去。   “妹妹!”敏之仍在徒劳地想要找到什么。   直到阿弦道:“殿下,她已经走了。”   离开大明宫后,阿弦精疲力竭,也不顾敏之正在旁边,靠在车壁上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敏之垂头抱臂靠在车厢旁边,一声不响。   谁知正睡着,就听有声音道:“可是真的?”   另一个道:“谁说不真,这崔府最近是不是冲撞了哪路神仙,为何总是屡屡出事?”   阿弦听所是崔府,早情不自禁睁开眼伸了脖子,又探头不耻下问:“敢问崔府是什么事?”   路边上那闲话的两人先是被吓了一跳:“方才听说崔家的少夫人病重了,听人说是个什么不治之症!”   另一个道:“先是传说崔侍郎遇伏身亡,后来好不容易顺顺利利回京,夫人偏又出事,果然该找个好些的风水师傅看看。”   阿弦听得分明,那一股困倦之意荡然无存,即刻对车夫道:“快快停车,我要去南华坊。”    第140章 怜无声   敏之虽听见这话, 却毫无反应, 靠在车壁上恍惚失魂。   阿弦心有不忍:“殿下,我想去崔府, 就在这里下车啦。”   敏之似没听见,阿弦道:“有一句话虽不中听, 却不可不听。那就是‘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舍不得魏国夫人, 但毕竟阴阳相隔,不能强求,殿下还是保重身体为要。”   敏之听了这两句,才缓缓地转头看向阿弦,哑声问道:“我问你,阴阳相隔, 你是说她去了阴曹地府么?”   沉默片刻,阿弦道:“是。”   敏之换了个姿势, 将腿伸长了些:“那么就是说, 等我死后,我也会去那个地方,那么我就能见到她了?”   阿弦有些无法回答他的这句,为难地叹息:“殿下……”   敏之抬眼, 忽然倾身过来:“小十八,为什么这次……妹妹没有像是那鬼女一样、上你的身?”   他的语气有些阴测测的,双眼也直直地盯着阿弦。   阿弦呼吸一窒。   敏之已经抓住她的肩:“你说啊,为什么没有?”   “并不是……每个都会那样做, ”阿弦忍着要推开他的冲动,耐着性子道:“详细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因为魏国夫人并没有多大的执念吧。”   “执念?”敏之疑惑,仍是不错眼珠儿地看着阿弦。   “是,执念,”阿弦想了会儿道,“从人变成鬼,所遇不同,有的人心中会有难解难忘之事,纠缠不散,所以……”   “妹妹没有难解难忘之事?那你方才在宫内到底看见的是什么?”   阿弦想到贺兰氏控诉武后谋杀之事,便低下头去。   敏之打量她的脸色,道:“是不是……妹妹说了她是被谁害死的?”   阿弦的心猛地一跳,知道这位殿下目光锐利,但是她竟本能地不愿把贺兰氏的那句话直接告诉敏之。   阿弦强自镇定,道:“魏国夫人先前……并不知道她已死,还徘徊在宫殿之中,后来醒悟过来……就、就去了。”   “只是如此?”敏之眯起双眼。   阿弦道:“她还跟殿下说了一句话……”   “说什么?”   “她说,她现在才知道,曾经不顾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多么可笑。”   敏之盯着阿弦,然后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阿弦道:“殿下知道夫人指的是什么?”   敏之脸上浮起一抹冷笑:“我当然知道,那正是害她致死的东西。”   阿弦不敢再问:“那我下车去了。殿下多多保重。”   “你要去崔府?”   “是,我方才听人说,阿叔的夫人病重,不知怎么样了,我想去探望探望。”   敏之放开她,往后一靠,半晌才长吁口气道:“不管如何,我得多谢你,小十八,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这样感激有你在。”   阿弦惊讶:“殿下……”   敏之说着,对外头道:“去崔府。”他又对阿弦道:“不必下车了,我送你过去就是。”   “多谢殿下。”心内五味杂陈。   马车停在崔府门口,崔府的门人见是周国公府的马车,正在惊疑,忽地又见阿弦从车内跳了出来,却转惊为喜,忙招呼:“十八弟。”   马车不做停留,一径去了。阿弦迎着崔府的门人:“阿叔……天官在家么?”   家奴道:“我们家大爷还在部里未曾回来,十八弟入内稍等片刻。”   阿弦迟疑:“我还是在这里等……不然我去吏部找他就是了。”   家奴道:“不不,这几日大爷回来的早,怕你去走岔了路岂不是不好?且在府里稍等片刻,我们派人再去打听打听。”   阿弦见他们十分热情,只好答应。   当下随着进了府里。阿弦按捺不住,悄悄打听:“我在路上,听人风言风语,说府里的事,想必是那些无知的人胡说八道。”   那家奴皱起眉头:“是不是有关我们少夫人的话?”   阿弦点头,家奴叹道:“唉,那可不是胡说的呢。”   之前虽只见过烟年一面儿,却已惊为天人,又因崔晔的缘故,越发多一份敬重。   所以在外听了那些流言,只是不信,但此刻听这家奴如此回答,一下揪心起来:“什么?到底是怎么了?”   家奴道:“按说我们少夫人,可真是没得挑儿,可称得上是长安城里第一号的美人才人了,可偏偏身子有些弱,再加上近来流年不利的,先是我们大爷传言在羁縻州出事,少夫人自然受了惊吓,后来偏偏又有伽蓝寺的事,雪上加霜一样,便隔三岔五地有些小病小灾,听里头的丫头传说,有段时候,每天只吃一口饭,你说这怎么了得?铁石人也受不了,何况是那样娇弱的……”   阿弦屏住呼吸,只顾听他说。家奴又道:“前些天进宫,还在宫里头晕倒了呢,御医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昨儿更是吐了血……唉!我们都说,是老天爷嫉妒,什么红颜薄命……”   “呸呸,”阿弦忙道:“还不知怎么呢,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家奴才忙又转忧为喜道:“是是,十八弟说的对,我们这些碎嘴,原本也是瞎说,一定不灵。”   正说到这里,家奴忽然看向前方,又悄悄拉了阿弦一把:“十八弟,那是我们二爷。”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前方廊下,站着一名俊秀公子,瞧着有些眼熟,正在吩咐一名下人什么话。   一抬头看见这边儿阿弦,眼中透出些诧异。   家奴见状,便领着阿弦上前,道:“二爷。”   崔升看着阿弦:“这是……”   家奴道:“这是十八弟,是大爷的小友。大爷曾吩咐过,但凡他来,一定要好生招待。”   崔升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十八子,你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今日才见,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阿弦早做了揖:“让您见笑啦。”   崔升摇头道:“并不是,只不过你的年纪比我想的还小,样貌也……若不是亲眼见到,实在不会相信哥哥会跟你……会跟你这样不同。”   崔升的性子跟崔晔不同,有些心直口快,他本是要说“不相信哥哥会跟你相交”的话,可又及时察觉,这样听来似乎有些伤人,于是忙又改了。   崔升问那家奴道:“大爷回来了吗?”   家奴摇头:“已派人去查探。”   崔升道:“既如此,我来招呼十八小弟,你且去忙吧。”   家奴知道崔升性情外放,比崔晔更容易相处,因此十分放心,领命而去。   崔升便对领着阿弦往内,一边道:“我听人说,你先前跟在周国公身旁,近来又去了户部?”   阿弦道:“是的。”   崔升道:“周国公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跟着他一向如何?”   “还过得去。”   “新去户部,可还适应?”   “一切都好。”   问答数句,崔升见前后无人,便又道:“十八小弟,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二爷想问什么?”   崔升便低低问道:“你跟我哥哥是如何相识的?”   眼见他满脸探听之意,阿弦道:“天官并没跟二爷说么?”   崔升咳嗽了声。   崔晔从来极少主动说起自己的事儿,崔晔不言,崔升也绝不敢多嘴询问,如今见阿弦这般问,自然讷言。   但他输人不输阵,便呵呵道:“若是听你说来,滋味当然不同。”   阿弦看着他含笑的眼睛,却也瞧出他有些诈人的意思,便不言语。   崔升见她不上当,便道:“对了,大理寺袁少卿,也是你的旧识对么?”   阿弦问道:“噫,二爷也认得少卿?”   崔升道:“何止认得,前天还一块儿喝过酒呢。”   阿弦一愣:“是么?”   崔升道:“骗你做什么,对了,还提起你来着……”   阿弦屏住呼吸:“提、提我?”   崔升并没留意她的表情异样,只看着前方道:“那里就是我哥嫂的住处了,先前我听人举荐了一个极好的大夫,我先去问问嫂子的意思,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阿弦忙道:“我跟你一块儿好么?”   虽然这话听来有些唐突,但崔升见她年纪颇小,且跟崔晔相识,倒也不以为意:“那好,你只悄悄地别出声。”   崔升带着阿弦来到烟年院中,丫头来迎着:“二爷。”见阿弦眼生,便多看了两眼。   因阿弦身着常服,身形样貌又见小,便只当是崔升新收的小厮。   崔升道:“阿嫂怎么样了?”   丫头叹道:“之前吃了一碗汤药,却又吐了大半儿。”   崔升道:“我进去瞧瞧。”   崔升入内后,阿弦站在门口,又扭身回看。   渐渐地,药气透过窗纱传了出来,依稀还听见几声咳嗽,跟低低地说话声音。   阿弦身边儿的那丫头不住地瞅她,忽道:“你是……当初跟着周国公的那个……”   原来这丫头是烟年的贴身丫鬟,当初去许圉师府上拜寿,在门口曾见过阿弦,方才瞧着她不似府中小厮,多看了几次,终于认了出来。   阿弦道:“姐姐好,是我。”   两人问答之间,就听里头卢烟年道:“是谁在外头?”   崔升也隐约听见那丫头认得阿弦,便道:“阿嫂大概不认得,是哥哥的十八小友。”   烟年的声音里透出些许诧异:“是他么?”   崔升怕她不悦,便道:“阿嫂,原本是我唐突了,十八小弟来找哥哥,因哥哥还没回来,我便先陪着他,谁知惊扰了阿嫂。”   卢烟年又咳嗽了两声。   阿弦在外,听她声音柔轻,气息虚弱,便忍不住道:“少夫人,我不是有意打扰你歇息的,我这就去了,你好生保养身子。”   里头烟年却轻笑了声:“这个孩子……竟也这样多礼。”便对崔升道:“阿弟,你叫十八小弟进来暂坐,他既是有心来探病,难道我反而怪他?只是我病中模样不堪,待我略收拾收拾再见他。”   烟年对人素来是礼数周全的,崔升却也不感意外,只劝道:“阿嫂不必如此,免得劳累伤身,给哥哥知道了,一定会怪我。”   烟年道:“我若是这样蓬头垢面地见夫君的小友,就算他不怪我,我也得怪自己失礼于人了。”   几个侍女入内,相助烟年极快地收拾了一番。   崔升早退了出来,悄悄对阿弦道:“我的阿嫂,别看着柔柔弱弱,实则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一旦认定了的,谁也改不了。”   阿弦因听到方才烟年执意要换衣裳打理梳妆,忐忑问道:“我是不是来错了?”   崔升道:“没什么,你来见一见,对她而言是个新鲜,兴许反而对她的病有好处呢。”   不多时,里头叫请,崔升才陪着阿弦入内。   步入内室,阿弦抬头看时,却见前方榻上端坐一位身着浅烟紫的美人,云鬓松松挽就,双耳缀着明珰,眼中朦胧微光。   虽病弱消瘦,越发见冰肌玉骨,风姿飘逸,犹如天人一般。   阿弦满心震撼,却觉着比上次在许府门口所见,更加好看了。   原来今日烟年因自觉病中,颜色颓然,故而有意地让侍女略施脂粉,免得失礼于人,故而比上次所见更有一番不同。   阿弦忙拱手作揖,恭敬道:“见过少夫人。”   烟年举手道:“十八弟不必多礼,阿弟,快请他同坐。”   崔升拉着阿弦坐了,烟年含笑凝视着他:“听说你入了户部了?”   阿弦道:“是。”   烟年道:“许侍郎是极温和识才的长者,你有如此造化,实在替你高兴。”她虽竭力平心静气,缓声而谈,但因方才一番动作,未免乏累,气息紊乱,才说了两句,便忍不住嗽了起来。   侍女忙上前轻轻抚背缓气,烟年道:“抱歉……”一句话还未说完,又咳嗽不停,握着帕子在唇上轻轻一掩,复又紧紧地握起。   阿弦早看见她的脸色又瞬间的潮红,又见她浑身发抖,十分过意不去,忙站起身:“少夫人,您还是好生歇息,我先去啦,改日再来探望您。”   烟年咳道:“这……”   崔升也看出不妥,早也随着站起:“阿嫂且先顾身子,我去将那大夫请来,尽快给阿嫂调治,以后有的是时候见十八弟。”   烟年勉强一笑,深深呼吸:“又要劳烦阿弟奔走,实在过意不去。”   崔升道:“只要阿嫂能够好起来,我就算跑断腿都是心甘情愿。”   烟年又看阿弦道:“既然如此,我这里病气毕竟重,就不留你了。上回我听老太太念叨,说想见你,既然你来了,不如让阿弟带着去拜一拜老太太,她老人家必然欢喜。”   阿弦正迟疑,崔升道:“我这就带他过去,嫂子快歇息。”   两人这才退出了烟年房中,阿弦想着烟年的容貌谈吐,又想到这样的绝代佳人偏如此病弱,甚至传出“不治”的流言,心头莫名悲凉。   崔升道:“这几日因嫂子的病,家里人都十分悬心,祖母也很是忧虑,愁眉不展,阿嫂故意让你去见,也是想让她老人家开开心而已。”   “原来是这样,”阿弦黯然:“但,方才我看见少夫人握着帕子……”   那帕子上明明是有一道血痕的,可见烟年方才咳嗽的时候咯血,只是她不愿给阿弦和崔升发现担心,故而竟悄悄地藏握了起来。   崔升却并未看见,问道:“怎么了?”   阿弦道:“她……”不知为何,眼前重又浮现方才烟年握着帕子擦血那一幕。   阿弦摇头,却见烟年躺在榻上,咳了数声。   她缓缓挣扎起身,斜靠在榻边,双眼望着正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探手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纸来。   这张纸已经被揉叠过许多次一样,已经满是褶皱,有几处甚至破了。   白纸在面前慢慢展开,露出上面十分清晰的黑子。   娟秀的字体所写的,乃是简单明了的四句诗:   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烟年的目光闪烁,将这几句反反复复看了数遍,然后她慢慢地咬住发抖的唇。   忽然,白纸上多了两点水渍,然后水渍越来越多,墨渍洇开,黑漆漆地仿佛是谁凝视的黑色眼睛。   外头一声门响。   烟年止泪,将手中的字胡乱又卷了起来,压回枕头底下。   她抬袖拭泪,方轻声道:“是谁进来,给我倒一杯水。”   门外那人徐步而入,腰身如青竹般挺拔,玉带上悬着一枚铜色鱼符。   他走到桌边儿,摸了摸桌上的茶壶,觉着温热,便举手倒了一杯。   修长干净的手指捏住杯子。   里间传来烟年低低咳嗽的声音:“没有人么?”   于是,他探手入袖中,竟逃出了一个小瓶,拔出塞子,小心往杯中倒了半瓶。   透明的液体入水,顿时消散无踪。   而他举着杯子入内。   烟年抬头,忽地微笑:“夫君回来了。”   正起身要迎,那人上前两步将她止住:“不必劳动,不是要喝水么?”把手中的杯子递了过去。   烟年道:“有劳了。”双手接过,烟年慢慢吃了口,忽然微微皱眉。   对面问道:“怎么了?”   烟年抬眸,两人静静对视片刻,烟年道:“没什么,大概是我病久了,口里觉着苦的很。”   对面伸出手来,似要接过杯子:“若实在苦的厉害,就不必喝了。”   烟年摇头莞尔:“不必了,现在细品,却又似泛出一丝甘甜来,多谢夫君。”   她举起杯子,一口,两口……终于慢慢地饮尽。   对面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在她喝完之后,便站起身缓步往外而行。   走不多时,身后“彭”地一声闷响,一个空了的茶杯跌在地上。   烟年的呼吸开始急促,她忽然举手在嘴边一遮,手指缝中却涌出血来,她却一声不吭,双眼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个空杯盏。   ——“哥哥!”   有些高亢的、充满喜悦的叫声从耳畔响起。   阿弦猛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廊下。   身边儿的崔升正疾步往前而去,就在两人的正前方,有一人缓步而来,仍着吏部的公服,腰间鱼符微微摇曳,身姿端正,气质清贵,正是崔晔。   崔升上前行礼:“哥哥回来了。”   崔晔点头,星芒隐隐地目光越过他,看向阿弦。   阿弦却仿佛长在了原地一样,双脚动弹不得,只是眉头紧锁,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是难以克制惊怒交加,狠狠地瞪着崔晔。   崔升察觉,回头看了一眼,心生诧异:“十八小弟……”   正要催阿弦过来行礼,身边人影一晃,却是崔晔自个儿往前走去,崔升只得跟上。   崔晔走到阿弦身前,将她怒意勃发的神情看的分明:“怎么了?是不是……”   他本以为阿弦也许是又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举手想要在她肩头一护。   谁知阿弦及时抬手,将崔晔的手拍开,同时跳后一步。   崔晔一怔。   阿弦张了张口,却没有能说出一个字儿。   终于,颤抖的抬手指着他:“为什么?!”   她的双眼早已经通红,泪在眼里打转,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愤怒。   崔晔皱眉道:“阿弦,你在说什么?”似想到了什么,眼神在瞬间暗沉了几分,思忖地望着她。   阿弦眨了眨眼,泪已经掉下来:“你干吗那么对她?”   崔晔脸色微变,往后瞥了崔升一眼,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阿弦试图挣开,却无法,只好用力打了他几下,想迫使他松手。   此时崔升已经来到跟前:“哥哥……十八弟?”他瞪大双眼,分不清这是怎么了。   崔晔不睬他,只盯着阿弦沉声道:“你跟我来。”   阿弦怒道:“我不要!”被他不由分说,硬是拽着走开。    第141章 最可爱   阿弦怒火攻心, 忍不住踢打了崔晔两脚, 却仍是被他拉走。   崔升在身后,目瞪口呆, 他再想不到向来不苟言笑的兄长,竟然会这样强横地对待一个少年;同时也再想不到, 竟敢有人对他这位向来“高高在上”的兄长“动手动脚”,乱踢乱打, 毫无礼数。   “这小子,竟如此冒失无礼。”   如果不是崔晔把阿弦拽走,崔升一定要代替兄长过去教训这个“冒失的毛头小子”。   “怪极了,兄长如何竟能跟他相交?”崔升喃喃,“想不通,想不通。”目送两人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崔升只得先去请那名医。   且说崔晔拉着阿弦,走到廊下拐角, 崔升看不到的地方, 才将她松开。   阿弦立即后跳,握着有些发疼的手腕,冷笑地看着崔晔。   崔晔本满面肃然,但看着她炸毛似的模样, 反笑了声。   阿弦见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越发震惊,双眼瞪得圆圆的:“你笑什么?你还笑?”   崔晔道:“我怎么不能笑?”   阿弦只觉匪夷所思:“你、你……你给夫人的水里面下的什么东西?!”   极好看的眉形微微一挑,他并不显得很惊讶, 更加毫无什么“羞愧心虚”之类的情绪:“哦?你在说什么?”   “我都看见了!”阿弦几乎跳了起来,“你给她下药了是不是!是毒药是不是!”   崔晔见她暴跳如雷,微微转头。   阿弦却看见他的嘴角一扬,明显又是在笑。   “你!”阿弦失语,“我……”瞬间竟有些语无伦次。   崔晔见她实在气急了,才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阿弦道:“我还……这些还不够么?”   阿弦倒也不笨,忽然发现崔晔好似是在引她自己说她都知道了些什么。   崔晔道:“当然不够。”   阿弦道:“那你说怎么才算够?”   崔晔道:“断章取义,容易离题万里。必须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才能做出正确判断。所以我问你知道了多少。”   这一句话,却把阿弦说怔了。   原本阿弦也知道,她所看见的那些场景,虽十有八九是真实的,但到底意思如何,还须进一步探究,否则很有可能南辕北辙。   但是方才所见的那一幕实在是太过令人惊骇悚然,也让人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阿弦道:“那你、你是承认了……你曾做过?”   崔晔不动声色:“我又不知你到底看见了些什么,要我回答也是难的。”   阿弦道:“你太狡猾了!你无非是想让我说看见了什么是不是?”   崔晔目光平静,阿弦深吸一口气,转开头去。   崔晔轻轻一叹:“还记得上次在城郊,我叫你不要管我的家事么?”   阿弦紧张起来,慢慢地往后挪了一步——那件事至今也还是阿弦的心病,所以上次崔晔主动前往户部,她还赌气不理。   可今日因听说夫人重病,居然把这茬给忘在脑后了。   她在户部的时候揶揄崔晔的话,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谁知这么快便自打脸,一时很不自在。   崔晔道:“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   阿弦一愣,这才又敢看他。   崔晔也正望着阿弦,道:“你可以管我的家事,你也可以知道我的任何事,但是……不许只知道一个片面,不许断章取义,要知道就知道全部。那时候你再骂我打我,都由得你,如何?”   阿弦呆呆地看着他:“我不懂阿叔的意思。”   崔晔道:“至少是现在,不要急着指责我。”   “可是……”阿弦咬住下唇。   崔晔看着她犹豫的模样,上前一步,沉声道:“我答应阿弦,你一定会知道真相。”   崔晔说到这里,慢慢后退出去,与此同时,前方有个丫头走了出来,且走且东张西望,看见两人的时候便忙跑过来,行礼道:“大爷,老太太那边儿听说十八子来了,便请过去见面呢。”   崔晔道:“知道了。”   那丫头便先回去复命。崔晔道:“我陪你过去。”   阿弦还未从方才所见的那一幕缓醒过来:“我、我不想见人。”   崔晔道:“不用担心,老夫人是很容易相处的,又很真心疼人,族中的几个晚辈,都被她当亲孙子孙女儿般疼爱,自也会同样对待阿弦。”   “未必,”阿弦忍不住嘀咕道:“我可并没有那样讨人爱。”   崔晔道:“是吗,那可奇了。”   “怎么奇了?”   “在我眼里,阿弦从来都是最可爱的。”   阿弦大吃一惊,猛地看向崔晔,却见他竟然仍是一本正经地认真之态来说这句话。   阿弦叹道:“阿叔,你在我眼里,却越来越深不可测了。”   崔晔又笑了笑:“深不可测?”   “我总想不到你会做什么,也猜不透你的所做,”阿弦长叹了声,无奈地看他一眼:“不管怎么样,阿叔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崔晔道:“何事,你说。”   阿弦寻思道:“不要、不要去害人……至少,不要害好人。”   崔晔道:“你很在意这个?”   阿弦默默地点了点头。   崔晔问道:“为什么?”   阿弦思忖着说道:“那样的阿叔、就太可怕了,如果真的是那样……或许就不是我的阿叔了。”   崔晔望着她一笑:“傻孩子。”   很快来到了老夫人的上房,阿弦见廊下挂着几个笼子,里头养着羽毛鲜亮的鸟儿,不时跳来跳去,发出啾啾之声。   里头有人道:“大爷陪着客人来了。”   小丫头打起帘子,请两人入内。崔晔在前,阿弦在后,且走且东张西望,却见屋子甚是宽敞,家具摆设等十分简朴,但是能看出处处皆透着不凡。   崔老夫人满头银发,果然如崔晔所说,面相里透着和蔼,双眼却又有洞察世情的豁然。   阿弦因是小辈儿,上前跪地磕头。   崔老夫人忙不迭地叫人把她扶起来,又含笑望着,赞道:“真是个清秀伶俐的孩子,怪道晔儿对你很是不同,我也一见就喜欢呢。”又命人拿见面礼上来,阿弦本不想要,但毕竟是长者好意,只得收了。   老夫人又问她先前在桐县时候的情形,家里有什么人,如今在哪里当差,在长安可适应等等。   阿弦不慌不忙,一一作答。   老夫人见她口齿清晰,模样可爱,又知道她乃是孤儿,生来不易,却仍是这般自强明朗,老人家心里着实喜欢。   老夫人满面笑容,对崔晔道:“我只当你所结交的,都是些如你一般无趣,又如我一样老迈的,没想到竟认得这样的好孩子,很该早一些带回家里来才是。当初他到长安人生地不熟的,你竟忍心让他自个儿在外搏命呢,唉。”   崔晔道:“是孙儿的疏忽。”   卢氏也在旁坐着,闻言替崔晔解释道:“那会儿他还半病不醒呢,应该不是不想人来家里,而是泥菩萨过江。”   老夫人才笑道:“我一时竟忘了这大事了,倒也罢了。”因又问阿弦道:“你如今住在平康坊?”   阿弦道:“是。”   老夫人道:“你不如搬来府里头,你既然没别的亲人了,你又叫晔儿阿叔,好歹就当时个亲戚,让我们照应着你才好。”   阿弦又吓了一跳,忙找了个借口回绝了。   卢氏在旁笑看,心知老夫人着实真心喜欢阿弦,不然的话,以老夫人谨慎的性情,是不会贸然提起让阿弦住在崔府的,其中微妙的纠葛跟顾忌甚多,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对阿弦的喜爱盖过了那些理智的考量而已。   离开崔府的时候,崔晔亲自送了出门,又问起她陪着贺兰敏之进宫之事。   阿弦便把敏之思念贺兰氏,想借她得偿心愿的话说了。又顺便将在宫中撞见贺兰氏之事也一并说明,只是也并没有提贺兰氏控诉武后之事。   阿弦迟疑问道:“阿叔,魏国夫人当真是被武惟良武怀运所害么?”   崔晔道:“你想说什么?”   阿弦低头,嗫嚅道:“没什么。”   崔晔道:“你在桐县也是捕快出身,有些事其实不必问我。”   阿弦一震,听出他弦外之意:她曾是捕快,案情有无蹊跷,不至于一无所知。   崔晔又道:“但是有些事已经超出了你能管的范畴,所以你不必理会这件事……以后若周国公还是要求你如此做,一定要想法儿推掉。”   阿弦正想武后跟贺兰氏之事,听到最后:“啊?”   崔晔肃然喝道:“一定推掉,记得了么?”   阿弦最受不了他冷肃的模样,只好乖乖道:“记得了。”   崔晔才道:“那好,家去吧。”他叫了崔府自家的马车,让载阿弦回平康坊。   阿弦临上车道:“阿叔,我求你的事儿你还没答应我呢。”   崔晔向着她笑了笑:“我没答应么?”   阿弦道:“没有呀。”   他的眼里透着笑意,崔晔道:“我自然是你的阿叔,从不想成为你的陌路之人。这个还不算是回答么?”   阿弦起初懵懂,细细一想,原来他是照应她最后那句“太可怕……就不是我阿叔”的话而来,阿弦笑道:“好了,这算是回答,阿叔!”   她纵身上车,又掀起车帘,向外头的崔晔扮了个鬼脸。   在返回的路上,阿弦想通了一件事。   原来她发现,在跟别人相处的时候,她总谁时常会发现对方身上的秘密、内情之类,但是跟崔晔一起,却极少会有如此情形出现。   就算当初才救了他,在桐县家中,唯一所见,不过是他在沙漠里奔逃的情形,有时候阿弦故意想知道些有关他的事,却屡试屡败,无能为力。   而关于他的“家事”,也是因为见过了烟年之后,才会有感应,也仍不是从崔晔身上获知的。   阿弦心想:“这样的话,如果想知道真相,是不是只能靠去见少夫人了?”   这个念头才成形,还未付诸行动,有个消息晴天霹雳般传来。   ——卢烟年竟“病逝”了。   对于崔府以及长安内众人来说,“崔少夫人”的病逝,其实不足为奇。   毕竟她已经缠绵病榻许久,并传出“不治”的说法。   对此,大多数人都叹息遗憾而已,纪王李慎更亲自设祭悼念,许多才子们亦作诗追悼。   据说,按照烟年的遗愿,葬礼办的极为简单,棺木便存于城郊的伽蓝寺中,不日将行“荼毗”之礼,这是佛家之法,为焚却肉身,立地成佛之意。   阿弦听说这噩耗后,魂飞魄散,若在以前,她自然要飞奔过去,查问究竟,安抚亲人。   可是自从上次看见崔晔在水中“下毒”,阿弦又一直无法解开这个心结,正苦思冥想寻找真相,谁知道真相戛然而止——卢烟年“死了”?   怎么身死?是病故?还是另有她所知道的可怕原因。   阿弦暗中心惊,竟无法坦然直接前往崔府。   黄书吏身为一只只能在户部库房里盘旋的鬼,并不知外头的世情如何。   只听小书吏们说了这个消息,因对阿弦道:“这卢家的人,身负大才,自然无话可说,但是竟都一般的身体虚弱,那只能用天妒英才、天妒红颜来解释了。”   阿弦道:“您在说什么?”   黄书吏道:“说的是实话,你想,先前的卢照邻先生,何等的绝世之才,如今竟苟延残喘地濒死,再比如他同族的这位崔家少夫人,也同样的才名远扬,却这般薄命……可惜,可叹。”   卢照邻,卢烟年……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阿弦呆呆出神,直到灵光乍现,倒吸一口冷气。   忽然,又有白纸黑字,于心底跃出——   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最近一次所见这首诗,却是在崔府,于烟年的幻象之中,她对诗垂泪。   当时阿弦只觉着极为眼熟耳熟,并未多想,但是现在猛然想起来——这个,岂不正是卢照邻离开长安的时候赠给自己的?   这一首诗是卢照邻现写的,当初那些围观的鬼们便说过,乃是新诗现世。   知道这首诗的,除了阿弦,便是崔晔了。   那卢烟年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弦愣了愣,心里有一道微光隐隐闪烁,仿佛有个惊悚的真相,随着那道光在指引着她。   飞雪楼上,卢照邻吟诵那首《长安古意》的情形历历在目。   许府门口,敏之道:“听说卢照邻是少夫人的远房亲戚……”   在城郊,阿弦对崔晔道:“卢先生是那样的惊世文采,夫人也同样是卢家的人……只是先生的身体这样不好,不知夫人……”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崔晔才“翻脸无情”。   但以阿弦对崔晔的了解,如果是单纯不想阿弦插手崔府“家事”,他未必会那样愠怒。   阿弦的心嗵嗵乱跳。   最后,是烟年望着那张纸垂泪默然的缠绵之情。   阿弦伸出双手捂着嘴,生怕一不小心冲口而出。   黄书吏歪头打量她:“你怎么了?好似白日见鬼。”   阿弦对于鬼已经习以为常,吓到她的是尘世的真相,以及真相背后可能隐藏的。   如坐针毡,直到坐不住从座上跳起来。   谁知才跑出门,就跟迎面来人撞了个满怀。    第142章 新人笑   来人忙将她止住, 低头一看, 笑道:“这么着急干什么去?”   阿弦抬头,见对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阿弦一愣:“大哥……”才唤一声,便很不自在, 忙改口道:“陈司阶,您怎么在这儿?可是有事?”   陈基道:“我是为户籍调拨来的, 方才在前头已经办好了,心想正好儿顺道,索性过来看看你在不在。怎么,你是有事?”   此时旁边的两个书吏也抬头看来,陈基向他们点头示意,书吏们拱手回礼。   阿弦回头看了眼, 道:“我……我正想出去一趟。”   陈基问道:“去哪儿?”   阿弦有些不愿回答这个问题,陈基却也看了出来:“我也并没有事, 只是顺道来看看你而已, 另外……”   此时那两名小书吏不停地打量陈基,而在阿弦身旁,黄书吏也是一脸兴趣盎然地望着他,又问阿弦:“这是谁?”   阿弦偷眼瞥过去, 陈基则略微迟疑,然后把阿弦从屋里拉了出来,才道:“其实我是因为听说了崔天官家里出事,心想你跟天官那样的交情, 必然难过,示意过来看看,你可还好么?”   听闻陈基是因此来探望,阿弦意外之余有些感动,不由道:“我没事。只是这件事突如其来,我方才正想去崔府看看。”   “原来这样,”陈基道:“不过照我看,你还是别在这时候去,我听说长安城有过半的大人物去了崔府,这会儿他们府里一定忙的不可开交,你这时候去,岂不是有些添乱?”   阿弦想了想,跟着点头。   陈基道:“唉,人死不能复生,不过天官并非常人,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一定掌的住,你不必过于担心。”   阿弦却并不是为了崔晔担心,但是陈基之前的那句话很有道理,这会儿前往崔府吊唁的人必然数不胜数,崔晔是事主,哪里有时间见她?   何况自己心乱如麻,就算找到崔晔,几乎也不知从何说起。   阿弦低低叹了声。   陈基见她神情黯然,按着她的肩膀拍了拍道:“不必这样愁眉苦脸的,我听说那位夫人原本就身子不好,这样……也算是解脱了。”   阿弦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陈基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你今日可有空闲?”   “干吗?”   “难道忘了?上次说了吃饭。”   黄书吏在旁笑道:“十八弟,你的人缘可真不错。”   阿弦这才想起来,忙道:“前天因一件事缺了班,惹得主事很不高兴,所以这几天都不敢迟来早走,休班后也是晚了……”   陈基的笑略微一收,然后道:“我明白这话,当初我做新人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既然如此,那就再过几天如何?”   阿弦松了口气:“好。”   陈基笑道:“下次可不想你再有什么不得已的借口了。”   阿弦站在檐下,目送陈基离开,心里百转千回,无法,就又长长地叹了声。   身旁黄书吏道:“方才那人是谁?”   阿弦道:“是我的乡党。”   黄书吏道:“啊,当初在京兆府里,几乎被李义府三公子打死的那个?”   阿弦道:“你怎么知道?”   “那会儿这里的人天天说,我自然知道。看样子,这也是个不错的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阿弦回想当初才进长安,满心懵懂,九死一生,那会儿李洋鞭笞陈基之时,阿弦自忖必死,如今跟陈基两个各有所归,虽然仍是步步坎坷,但毕竟两人都安好无恙,这已经是万幸了。   一念至此,就把其他的种种杂乱情绪都看淡了。   又过数日,阿弦心里惦记着崔府的事,也曾偷空跑去崔府外暗中观察,果然如陈基所说,来吊唁者络绎不绝,有几次阿弦看见崔晔一身素服送客出门,眼似寒水,颜如冰雪。   但多半时间,是崔升跟崔府的几位同宗迎送周旋。   阿弦张望良久,觉着不适合在这个时候露面,便仍怏怏地折身返回。   这天阿弦出了户部,领着玄影往回。   走到半路,遥遥看见一队巡城禁卫经过。   阿弦心头一动,原地徘徊片刻,便往南衙禁军方向而去。   到门上一打听,有人入内报了声,不多时陈基快步走了出来,双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只一照面,让阿弦心中又生出若干感慨,这会儿的陈基,看着雄壮威武,气宇轩昂,比之前在桐县当差的时候更加精神抖擞,春风得意。   比之当初在京兆府内的初相遇,简直判若两人。   阿弦看着这样的陈基,朦胧在心中想:“这样的大哥,才是我所想见的真的大哥吧。”   玄影看见陈基,自来熟地凑上去,陈基俯身抚了它两把,抬头对阿弦打趣道:“怎么,是不是饿了,终于想起我来了?”   阿弦笑道:“是啊。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陈基道:“别人这样问,我必然要细细想一想,但既然是你,那还想什么?”领了阿弦入内,叫她呆在自己的公房之中,陈基自出外交代了几句,便回来道:“走了。”   阿弦坐在房中等候的时候,默默打量武官的房间,之前知道了陈基是被丘神勣提拔,阿弦心里还有些疙瘩,但现在看陈基如此顺遂意满,便也罢了。   当即跟着陈基出门,两人一狗沿街往前。   不多时来至一间酒馆,陈基道:“这里又靠近刑部,闲暇时候,两部的人都会在这里吃酒,有几样菜是最有名的,正好今日给你尝尝。”   两人入内,那领座小二认得陈基,笑容可掬道:“是司阶大人,快请入内。”   因这里是几部的差官们聚会之所,常来常往地,都有经常要用的隔间儿,小二见陈基来到,便欲引他前去南衙禁卫的包房。   陈基道:“我今日只请我的小兄弟一人,不去大房了,就寻个小间就行。”   小二这才又引着两人来到小间,陈基道:“那几样招牌菜都做的好一些,统统上来。我已经说是极好吃的了,你们越发尽心些,不要给我在我兄弟面前丢了人,再拿一壶土窟春。”   小二笑呵呵答应着去了。顷刻先送了酒上来。   阿弦先前听说这酒的名字之时,心头已梗了一下,顷刻见果然是熟悉的酒,望着那眼熟的字迹,似乎还散发着曾有的伤心的味道。   阿弦正愣怔中,陈基举手给两个人各自倒了一杯,道:“还记得这酒吗?”   本来阿弦以为这不过是个巧合,猛然听了这句,抬头看向陈基:“嗯?”   陈基道:“上次你拿了这酒请我喝,却并未尽兴,后来我每每想到那日,总是心惊肉跳,后悔的很。”   阿弦呆呆看着他,陈基道:“我今日陪弦子喝完了上次没喝完的,好不好?”   玄影仰头看着阿弦,把下巴搭在她的腿上。   阿弦觉着自己本该伤心或者愤怒的,但是……看着陈基,想到桐县曾有的种种,想到京兆府里他拼死为自己挡灾,阿弦苦笑:“虽然那次你没有陪我喝完,但是,我自己已经将它喝完啦,所以你不必再惦记着这件事,我已经早忘的一干二净。”   换了陈基一愣。阿弦却举起酒杯,笑道:“所以今日喝的是新酒,就不必再说那些没意思的了。”   四目相对,陈基也一笑道:“说的很是。好,那今日就喝新酒,说新话,如何?”   过不多时,渐渐地菜饭都上齐全,分别是金齑玉鲙,炙羊肉,葫芦鸡,百岁羹,五福饼等。   阿弦见那鱼鲙切的薄如细雪,便知道这酒馆果然不同凡响,陈基道:“这里的掌厨,听说当初是跟宫内的御厨学过的,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阿弦也不推辞,各样都吃了些,果然觉着十分合自己的口味。陈基见她吃的甜美,心里喜欢,便频频劝酒劝食,自己却极少吃,只是陪着看她尽兴,偶尔说些长安近来的闲话,又不时地捡几块儿肉给玄影吃,两人一狗,各得其乐。   因逐渐到了吃饭的时候,酒馆内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渐渐听到外头人声喧喧。   陈基侧耳听了听,便笑对阿弦道:“这好像有金吾卫的人,我们且悄悄地不要出声,免得给他们听见了知道我们在,又要过来啰唣。”   阿弦道:“是大哥的同僚?”   陈基道:“也算是了,彼此认得。但并不是南衙的。”   阿弦便不以为意,因渐渐地吃饱了,就放下筷子。   陈基又给她倒了杯酒,阿弦道:“我不能喝啦,喝多了怕出事。”   正在此时,忽然外间道:“南衙的人都不在。”   另一人道:“不在最好,省得看那边蛮的嘴脸。”   众人一团哄笑。   阿弦听他们说“南衙”,便看向陈基,却见他也满脸笑容。   忽地又听后面一句,阿弦一愣,心里寻思这般不屑的口吻是在说谁“边蛮”,就见对面陈基脸色一变,笑容变得极为勉强。   此时外头的人都已落座,正纷纷吵嚷着点菜,等小二去后,这些人便又开始谈天说地。   阿弦觉着有些不妙,正想叫陈基一块儿离开,就听有人道:“这一次的擢升,本该轮到高大哥,却给一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蛮子抢了位子去,实在让人心意难平。”   另一个道:“若是个有真才实干的人顶了缺,倒也罢了,却是这样一个没骨气的。”   “我听说当初他还是有些血性的,敢当面儿对抗李义府,可是后来不知怎么软了骨头,现在抱着丘神勣的大腿……”   “骨头要是不软,他一个没什么背景靠山的边蛮,又怎么能升的这样快?咱们的骨头倒是硬,所以才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七八品,哪里赶得上人家,叫我看,不出两年,我们一个个看见他,只怕都要下跪呢!”   “呸!什么东西也配老子跪他!”   隔壁兴高采烈,这里却鸦雀无声。   陈基低低咳嗽了声,对阿弦道:“你怎么不吃了?再吃点。”   阿弦恍若失神。   陈基在她手上一按,低低劝道:“不用去理会这些,他们都是些武夫,习惯了口无遮拦,若每一句都认真计较,气也气死了。”   阿弦道:“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胡说?”   陈基笑了笑:“不必说我,就算当初崔府里,传说少夫人出了那样的事,崔府又有什么办法了?还不是一样流言传遍了长安?又或者并不是人家没有法子,只不过崔天官非寻常人,故而不去计较罢了。”   这似乎也有些道理。   阿弦道:“但是,但是……毕竟没有人敢当着阿叔的面儿造次。”   趁机笑道:“他们也以为我不在,所以才大放厥词的呀,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阿弦道:“那么,难道就什么也不做么?”   陈基笑了笑:“做,当然要做。”   阿弦道:“怎么做?”   陈基道:“你可吃饱了?”见阿弦点点头,“那我们结账走人吧。”   阿弦一愣,本是想问他到底要怎么“做”,如何还没做就要走,可看桌上盘中还有几块炙羊肉,便忙先取了给玄影吃。   这会儿陈基已经唤小二结账,然后起身出了雅间。   前方的隔间中,几个金吾卫正在酒酣耳热,唾沫横飞。因吃了几杯酒,兴头上来,就算是一分也说成三四分,没事也胡说出些事来,听着越发不堪。   众人正说的高兴,却听门口有人道:“听着耳熟,原来果然是几位大哥,有礼啦。”   室内戛然而止,一干禁卫转头,却见站在门口的正是他们方才正说的陈基。   陈基却谈笑自若,向着众人团团做了个揖:“小弟就不打扰各位哥哥们尽兴了,先行告辞。”他面不改色地后退一步,转身而行。   阿弦跟在身后,把室内这些人环瞪了一回,又重重哼了声,便跟着陈基去了。   直到两人走开,背后那雅间里才炸开锅,“那小子怎么在这里,从哪里冒出来的?”   又道:“这小子倒是好胆气,居然还跳出来惺惺作态!”   七嘴八舌里,忽然有个清清的声音道:“我看,是哥哥们不该背地说人,要说就该当着他的面儿痛痛快快地骂一场,这样背地里嚼舌头,给正主撞见,有理也变得没理,何其尴尬。”   众禁军本就闷着一口气,回头看时,却见出声的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   不知为何,这些暴跳边缘的禁军看见是这少年发话,竟都哑口无言,沉默下来。   正此时,门口小二又到,手中捧着两壶酒,笑道:“这是南衙的陈司阶让小的送来,说是给几位爷尽兴。”   禁军们面面相觑,越发噤声。   有人悻悻骂道:“这小子。”   唯独那少年失笑道:“这倒也是个有点意思的人。”他拿了一瓶土窟春,自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将酒杯放下,起身往外。   其中一人问道:“士则哪里去?”   少年头也不回说道:“你们尽兴,我出去走走。”   且说阿弦同陈基出了酒馆,陈基恍若不曾有事发生:“我先送你回平康坊。”   阿弦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陈基见她脸色微红,道:“你方才多吃了两口酒,叫人不放心,走吧,不差这两步了,横竖我现在也没别的事。”   当即陈基便陪着阿弦往平康坊而回,走到半路,阿弦道:“禁军里头,会有人针对你么?”   陈基道:“你又在多心,若说是故意针对,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何况我的官儿的确也升的比别人快,没有些闲话反而不正常。”   阿弦叹道:“我今日才发现,你比我知道的更想得开。”   陈基道:“别人不清楚我的底细,难道你还不知道?从桐县到长安,又在京兆府里生不如死地过了一年,如今这点风言风语,对我而言毫无痛痒,你放心,我不会跟人家认真生气,那个没意思。”   阿弦放慢了脚步:“你是说?”   陈基道:“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他们知道,他们错的何其离谱,区区的七品中候六品司阶又算什么?我要的是他们一生都到不了的。”   阿弦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她想叫陈基一声,又叫不出声来。   说这种话时候的陈基,像极了在桐县时候那踌躇满志总似成竹在胸的陈基,那时候阿弦看着他,眼中每每满是崇敬,但是此刻,听着陈基说这些话,阿弦心中,却隐隐地感觉到惧怕。   阿弦不再做声,眼见平康坊将到,阿弦道:“送到这里就好了。”   陈基道:“我还想吃虞娘子的茶呢,原来你不肯让我送到门上?”   阿弦失笑:“只是不愿过于劳烦而已,怎么说这没意思的话。”   当下不再推辞,正欲回家,就见迎面一辆马车不偏不倚地往这边驰来。陈基一眼认得是周国公府的车驾,忙拦着阿弦退到街边上避让。   不料那马车行过此处,忽然止住,车内传来贺兰敏之的声音:“小十八。”   阿弦闻听敏之召唤,只得上前两步:“参见殿下。”   敏之道:“还不上来,愣着做什么?”   阿弦蓦地记起崔晔曾叮嘱过自己的话,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敏之喝道:“啰嗦什么?叫你上来就上来!”   阿弦把心一横,道:“殿下,我如今已经不在府内当差了。请恕难从命。”   车厢里一阵沉默。   到底曾跟过敏之一段时间,阿弦有种不妙的预感,回头对陈基低声道:“大哥先走!我自回家了。”   谁知语声未落,就见一道人影从车内掠了出来,是敏之张手一挥,五指向着阿弦身上抓来!   刹那间阿弦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敏之时常会“发作”,但每次他都“发作”的叫人防不胜防,每有新意。   阿弦本可以纵身避开,但陈基就在身侧,她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便举手在陈基肩头推了一把,同时右臂一张,将敏之的右手一挡顺势推开,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招式,却比四两拨千斤更高明数倍。   敏之未曾得手,双足落地:“你也敢跟我作对了?”   阿弦道:“殿下!你不要强人所难啦。”   先前是因为贺兰氏忽然横死,阿弦将心比心,不忍拂逆敏之的意思,便陪着他找到贺兰氏以了却他的心愿。   但得了崔晔叮嘱,阿弦也多了个心眼,如今见敏之如此,以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自然更加不肯就范。   敏之道:“强人所难?”   桃花般的眼里射出浓浓地戾气,敏之身形一晃,正要再动手,忽然看见阿弦身旁的陈基。   “怪不得你不上车,原来是被人绊住了脚。”敏之挑唇冷峭地笑。   当初阿弦之所以会跟着敏之,就是因为他拿着陈基要挟,如今见敏之又盯着陈基,阿弦有一丝莫名的心慌。   “我跟陈司阶只是偶然遇见,”阿弦回头看陈基,使了个眼色,尽量淡声道:“司阶不是有事么?且先去吧。”   陈基自然是个最能察言观色顺势而为的,遇到周国公这般棘手的性情,却也着实无能为力,但眼见敏之要为难阿弦,若是在这个时候走,却又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看阿弦暗使眼色,陈基正要先行告退,就听敏之道:“你倒是肯多情周全,只怕一片心意都喂了狗了。”   阿弦皱眉:“殿下。”   敏之道:“之前你为了他……”   阿弦大叫:“殿下!”她的心莫名跳了起来,生恐敏之说出之前她为了陈基听命之事,时过境迁,何必重提。   何况,如果真的似崔晔当初解说的一样,那才是真的弄巧成拙。   为阻止敏之,阿弦才要答应跟他上车,忽听陈基道:“殿下恕罪,不知殿下是想让十八做什么?我是否能够代劳?”   阿弦吃了一惊:“大哥?!”   敏之却毫不留情面,嘲讽道:“你?你算什么东西?”他不怀好意地冷笑,“你这种依附他人而生的货色,也敢在我面前充老大。”   陈基先前面对众禁军的非议,尚且能面不改色,但此刻听了敏之的这一句,脸色顿时异样起来。   但偏偏不能怎么样,因为眼前这个人非但是当朝的权贵,而且是其他权贵也不敢招惹的“疯子”。   因是在大街上,又是靠近最热闹的平康坊,许多百姓路人等看见有热闹,纷纷围上来,又因看清是周国公的车驾,知道一定是有大热闹可看,但又不敢靠的太近,生怕被卷入其中。   人群的东北角上,忽地有个清秀身长的少年慢慢挤了出来,正是之前在酒馆内跟众禁军围坐的那叫“士则”的少年,见状低低笑道:“哟,好热闹,不是冤家不聚头。”   敏之骂陈基的话虽未大声,这少年却听得明明白白。   而场中,陈基却只能容忍。   但阿弦却如何能忍。   “周国公!”阿弦上前一步,站在陈基身前。   敏之淡淡瞥她:“怎么样?”   “你又是什么东西?”阿弦一字一句,清晰问道。   敏之眼中的戾气未退,面上又多了凛然杀气:“你说什么?”   陈基目瞪口呆,心惊而魂飞。   周围又没听见的百姓们则着急地窃窃私问:“在说什么?”   场中,阿弦道:“什么叫依附他人而生,周国公敢说自己并没有依附任何人吗?单单‘周国公’的爵位,又是从何而来?”   刺中了敏之的心,他缓步上前:“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对么?”   陈基一把攥住阿弦的手腕:“弦子别说了!”   玄影在阿弦身旁,喉咙里咕噜噜,似咆哮,又似提醒。   陈基则将阿弦用力拉到身后,陪笑道:“殿下勿怪,弦子年纪小不懂事……我替他向您赔罪!”   敏之却暴喝道:“给我滚!”   与此同时,一道灵蛇般的影子从他袖底闪了出来,在空中发出令人打怵的“咻”地一声,似呼啸的长蛇,卷向陈基。   阿弦大惊,见避让已经来不及了,目光一动,看见陈基腰间所配的横刀。   脚尖点地,阿弦举手拔刀,身形往前窜起,横刀横空一掠,迎上敏之挥来的马鞭。   那马鞭乃是牛皮同金丝编成,桐油泡过,甚是坚韧,就算迎上锋利的刀刃,也只是砍出了一道痕印而已。   但阿弦的用意当然不是为了削断敏之的马鞭,而只是为了挡下他不让伤到陈基罢了。   鞭子被唐刀一挡,余威不灭,刷地卷上了刀刃。   敏之顺势手腕轻抖,马鞭卷着刀刃,刷地腾空。   耳畔传来玄影激烈地狂吠声响,以及阿弦道:“玄影退下!”   敏之红了眼。   这两招已经将敏之的杀性彻底勾了起来,连日里的按捺隐忍在这时溃堤,狠狠地将横刀摔落地上,敏之大喝一声,鞭稍抖动,马鞭像是变成一把长刀,当空横扫,杀气纵横,比刀刃的锋芒更烈。   如此威势,叫人不由自主觉着:如果被那鞭稍扫中,不仅会皮开肉绽,更会肠穿肚烂。   本来就隔得远的人群呼啦啦、退潮般又纷纷后退。   那少年夹杂其中,身不由己被带退了几步,硬生生止住步子,这样一来,原本在中间儿的他便站在了前排。   此时在阿弦的呵斥之下,玄影被迫退了出去。鞭影如同魔影无处不在,又似灵蛇防不胜防,陈基早被鞭子抽中了身侧,虽躲的及时,但手臂上的外裳仍被撕裂开来,很快有透出一抹殷红。   “住手!”阿弦怒喝。   敏之却道:“找死!”   马鞭势若万钧地掠向阿弦,连本是抱着看好戏心理的少年,面上忍不住也带了紧张之色。   陈基捂着受伤的手臂,叫道:“弦子!”不顾一切跳了上来,便想替阿弦挡下。   这瞬间,阿弦忽地又想起京兆府里陈基挨李洋鞭笞之事,她发誓,绝不会再让类似情形重演,不仅仅是因为不想让陈基再受伤,更是因为不想让他再替自己挨打受伤!   百忙之中,阿弦不再一味躲闪,举手将腰间的搭绊摘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在手上。   就在鞭子近身的瞬间,阿弦避开鞭稍之力,反手一握,就像是避开弹射而起的蛇头攥住蛇尾一样,用力将它拽回。   “好!”敏之眼神一沉。   硬碰硬的话,敏之当然不会输,当即顺势一拽!   阿弦被他拽的身不由己往前,脚尖点地,发出瘆人的嗤啦啦声响,靴尖很快磨破。   这架势,却像是被猛兽拖向洞中的猎物。   敏之桀桀笑道:“那就成全你!”   阿弦紧咬下唇,忽然深吸一口气,顺着敏之拖曳之力,纵身跃起。   娇小的身形在空中一晃,一招“神龙摆尾”,电闪雷鸣,一脚踢出!   她的身法本就快,又且借力,更是快若闪电。   敏之察觉不妥已经晚了,勉强急速后退,却再也避不过,只听“嗵”地一声,已经被阿弦踢中胸口!   刹那间那一声笑都噎在了喉中,整个身体都似嗡嗡作响,眼前一黑。   阿弦一击得手,细腰款扭,当空云翻而过,落地无声!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好!”   这会儿敏之勉强住脚,手捂着胸口,那股疼自胸前散开,让人有瞬间的窒息。   但奇异的是,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敏之原本似毒虫啃噬的心没那么疼了。   他站在原地,想要盛怒,又想要大笑,如此极端的两种情绪左右,让他的脸上出现一种异常可怖的诡异神情。   阿弦转身:“我并不想找死,但如果殿下无端想要人的性命,我当然不能束手就擒。”   敏之急喘了几声。   “那当然,你若是那么轻易就死了,岂不是就不好玩了。”话一出口,才觉着声音有些沙哑。   但是……   “小十八,”敏之眯起双眼,看着神情警惕而坚决的阿弦,他慢慢道:“这可不像是几天前的你,还是说……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阿弦手一握,不答。   敏之不愧是人精,即刻知道自己猜对了,复看向陈基:“是他?”   “殿下,请不要动辄冤枉人。”阿弦仍是担心他迁怒陈基,即刻否认。   敏之心里想了想,冷笑道:“不错,他没有这个胆子,这样想来,不是袁恕己,就是崔……”   他们在此对话之时,人群中那少年心想:“又是袁少卿,又是崔……自然是天官了。原来这个小子果然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十八子。”   他望着阿弦纤弱的身形,想到她方才跟敏之过招之时的凌厉敏捷,复又露出微笑:“果然名不虚传。”   作者有话要说:   敏之跟阿弦对峙之中,在少年对面,有个声音道:“殿下是在叫我么?”   少年抬眸,看见对面那人时不禁挑眉:“好极了,这当真是比枯坐吃酒要好玩的多了。”   阿弦听了这个声音,心里却不由又大声叫苦起来。   原来这来人,竟正是袁恕己。   敏之也想不到袁恕己竟会“说曹操曹操就到”,大概是方才跟阿弦狠狠地过了几招,那股杀气随着杀招宣泄而出,他心里略觉了几分痛快。   敏之抬眸,淡淡地看向袁恕己:“袁少卿,你来干什么,也想跟我动手?”   “不敢,”袁恕己缓步上前,不露痕迹地挡在阿弦身前:“某经行此处,听人说此处有人私自殴斗,故而过来一看,不想居然是殿下您。”   敏之道:“原来这样凑巧。”   袁恕己道:“又或者是心有灵犀,知道殿下在召唤,故而特来了。”   敏之笑了两声:“你也不知道我叫你是好事坏事,就敢凑过来?”   袁恕己道:“那便只有请殿下明示了?”   敏之道:“我怀疑有人挑唆小十八,让他不再听命于我,这个人可是你?”   袁恕己苦笑,伸手抚了抚鼻梁道:“殿下既然怀疑我,那这个人大概就是我。”   敏之道:“我却觉着,你纵然有这个勇气,却没有这个心机,所以不是你。”   袁恕己道:“殿下,您这是在骂我有勇无谋吗?”   敏之道:“你不错。但是你比起姓崔的来,毕竟差一些。”   袁恕己挑眉,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敏之复看向阿弦:“小十八,你可真听他的话,有朝一日他把你卖了,只怕你还在好梦里没醒呢。”   阿弦道:“我不懂殿下的话。”   敏之道:“现在不懂不打紧,终有一日你会懂的。”   敏之说罢,缓步走到马车旁,上车而去,车驾所到之处,围观百姓们“刷”地让出一条路,目送马车扬长而去。   袁恕己一直看敏之去了,绷紧的身子才放松下来,他回头看向阿弦,伸手一抚她的脸颊,又捏捏肩头手臂:“有没有伤着?”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阿弦的右手上,却见虎口处裂开了一道血痕,鲜血顺着手指滑落。    第143章 配不上   方才情势紧张, 因惹怒了敏之起了杀性, 故而一招一式都是生死相关,阿弦只顾全力支撑, 竟没留意自己的手早受了伤,此时还不由自主地轻颤不休。   袁恕己浓眉紧锁, 小心将她的手握着举起,原来从虎口过掌心, 都被敏之一鞭之威撕绞震裂,她的手掌又小,更加触目惊心。   袁恕己咬牙细看,确信并未伤及手骨,才略松了口气。   “你是不要命了!”又是震惊有觉心痛,他终于忍不住, 低低吼道:“又招惹周国公做什么?”   玄影也嗅到血腥气,在旁边呜鸣, 似乎在替主人心疼。   此时跟随袁恕己而来的吴成跟大理寺差官便将围观之中驱散, 那叫“士则”的少年抱着双臂,随着人群慢慢地后退,一边儿不停地仍打量袁恕己跟阿弦。   吴成见这少年身着深绿色金吾卫武官官袍,肩头绣着团纹的辟邪图案, 容貌气质且又出色,只是年纪不大,官职却并不低,叫人诧异。   吴成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旁边儿的大理寺差官却也眼利, 便悄悄对吴成道:“这位小爷,是金吾卫担任右翊卫的桓彦范。”   桓彦范的祖父桓法嗣,当初曾相助太宗李世民打败王世充,故而桓家亦算是开国功臣,桓彦范因年少英武,高宗又念其祖上有功,便特调任桓彦范为金吾卫右翊卫。   吴成听了,这才明白为何这少年看似年轻,却看着极有来历的模样。   此时阿弦对袁恕己道:“我没招惹他,是他招惹我的。”慢慢地把手抽回来,回头打量陈基。   袁恕己顺着她目光看去,见陈基手臂带伤,不由恨恨道:“又是你。不能好好保护她,反让她护着还为此负伤,算什么!”   阿弦叫道:“袁少卿!今日明明是我连累了他,不是你所说这样,”   陈基苦笑道:“的确是我无能。”   阿弦瞪向他,又问道:“伤的怎么样?”   陈基道:“不妨事,只是点皮外伤,你的手呢?”   阿弦试图将手蜷起挡住伤处:“这点儿不算什么。”   袁恕己气不打一处来,握着她的手腕道:“是不是这只手费了才算?”   陈基瞧见伤处,也觉惊心,又见阿弦瞪着袁恕己,便忙拦在头里:“袁少卿也是担心你才这样说,不可跟他犟嘴。”   阿弦张了张口,果然并没说什么。   袁恕己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说了,我带你去疗伤。”   阿弦忙道:“我自己会去,不用劳烦啦。”   陈基又道:“袁少卿是一片好意,且他又不是外人,你随他去就是了。”   袁恕己实在忍不住,转头看着他:“你是不是该走了?”   虽然陈基所说看似向着自己,但阿弦不听自己的话反听他的,实在叫袁恕己心绪难平,竟比阿弦跟自己对着干还要不受用。   陈基仍是带笑说道:“是,我得回南衙一趟,弦子就多拜托少卿了。”说罢又对阿弦道:“改天得闲了再来找你。”   这会儿接近黄昏,街头行人却越发多了起来。   陈基去后,阿弦独自面对袁恕己,更觉尴尬。   袁恕己咳嗽了声,道:“你家里可有伤药?没有的话不如我陪你去医馆。”   阿弦道:“有的,少卿,我自回家就行了。”   袁恕己回身对吴成吩咐了两句,便拉着阿弦往前。他是认得路的,自然不在话下。   不多时回了家,玄影先钻了进去,闻着味跑到厨下。   虞娘子笑道:“你这小狗儿回来了?知道我给你留了好东西。”拿了一根猪骨俯身递了过去,“去磨牙吧。”   玄影却不接,只是汪汪叫了两声。虞娘子受惊,忙出厨下来看,正见袁恕己扶着阿弦进了门。   虞娘子见状,又喜又惊,喜的是袁恕己竟来了,惊的是阿弦竟受了伤。她忙擦擦手走过来:“是出了何事?”   阿弦见她受惊,忙出言安抚。   将两人接到躺下,虞娘子入内将药箱拿了出来,她本要替阿弦料理伤口,但看袁恕己自己动了手,虞娘子心下一动,便自去准备茶水。   袁恕己为阿弦将伤口清理妥当,一边儿叹道:“若这会儿你仍旧跟着我,我是绝不会让你伤的这样,”   阿弦不知如何接话。   只是看着袁恕己痛惜的脸色,阿弦忽然想起之前他屡次对自己说,要带她离开长安、或者回到豳州的话,当时阿弦只以为袁恕己是保全自己的意思,可是……一旦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心意……   阿弦心惊,又不敢十分确信。   忽然手心刺痛,阿弦本能地一缩手,袁恕己道:“知道疼了么?”   阿弦道:“我又不是铁石人,当然会疼。”   袁恕己道:“我却以为你是铁石人呢……”   他说到这里忽然疑惑起来,抬眼望着阿弦,目光从她脸上到身上,道:“说起来,我只从老将军口中得知你是女孩儿……但却不曾验明正身过,可是看你这份胆气,有义有勇,身手又这样厉害,却实在不像女孩子,甚至比寻常男子更胜几分呢……别动!”   袁恕己攥紧她欲后缩的手腕,重新垂眸。   他叹了口气,慢慢说道:“这一次伤了手,并不算严重,但你横冲直撞的这样儿,迟早晚还会有更大的事儿闹出来,让人怎么放心?”   “我、我不会的,”阿弦如坐针毡,像是被捆在了座上,“这一次是意外,周国公故意挑衅。”   袁恕己道:“你一定要跟他动手么?难道不会逃走?你可知道,他毕竟是皇亲,如果认真跟你计较起来,就不仅仅是当街打一场那么简单了。”   也幸而敏之是个不羁的性子,只是发泄怒气,并未就当真将自己的身份抬出来,不然的话自又是一场风波。   阿弦道:“好,我知道了,下次我见了他二话不说即刻就逃。”   袁恕己道:“别跟我赌气。哼……我知道你不肯听我说的。”   “这从哪里说起?”   “不然的话,周国公在街上说的那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只听崔天官的话,对不对?”   阿弦笑笑,便将贺兰氏身死,敏之欲见等也说了,亦把崔晔叮嘱她不许再答应敏之做诸如此类之事的话说明。   袁恕己听了,想起敏之说崔晔心机之事,心里掠过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却不太敢成形。   阿弦却道:“阿叔是为了我好,少卿也是为了我好,我难道不知道?你们的话我都会听的,你放心就是了。”   袁恕己回神,琢磨着这句话,不禁一笑。   因说起崔晔,袁恕己自又想起烟年的事,便道:“崔府的少夫人殁了,你可去崔府吊唁过?”   阿弦摇头。袁恕己意外:“怎么没去?”   阿弦抬起左手抓了抓头:“我……”   有关贺兰敏之的事,阿弦可以和盘托出,但是崔晔自然不同。   阿弦谨慎道:“我想这些日子他们家里一定忙的不可开交,我过几天再去。”   袁恕己挑眉,他自然明白阿弦跟崔晔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这种理由实在站不住。袁恕己道:“你跟他怎么了?”   阿弦道:“没怎么。”   袁恕己疑惑地看着她,阿弦心虚,生怕给他看出什么来,便道:“怎么还没弄好?”   原来袁恕己故意弄得慢慢的,因为生怕敷药之后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对坐无味,阿弦当然又得送客。   此时见她察觉,袁恕己便道:“方才不小心弄疼了你,当然要慢一些。”   阿弦才不做声,只盯着那伤处。   虞娘子捧了两盏茶在外,听到这里便迈步走进来:“少卿上心了,必然是十八又在外头闯祸了?是怎么受了伤的?”   阿弦怕说起敏之的话,虞娘子又要多心,便道:“我没闯祸,只是不小心擦伤了,少卿有些大惊小怪,实则没什么。”   袁恕己还未开口,虞娘子道:“听听,伤的这样了还说没什么,要怎么样你才算是有什么?”   袁恕己却也明白阿弦的意思,便不提敏之,只取了纱布,将阿弦的手掌包扎妥当,道:“且记得在好之前不能牵动伤处,更加不能沾水,有道是十指连心,这伤自然可大可小。”   虞娘子在旁,虽担心阿弦的伤,但看袁恕己这般上心,她便悄无声息又退了出去,又将玄影招了出去,仍把骨头给它,玄影才趴在门口放心地啃了起来。   果然如袁恕己所料,伤口处理妥当后,能说的话似乎也都不见了,堂下又出现了一阵令他担心的寂静。   蓦地听阿弦轻轻咳嗽了声,袁恕己忙道:“你今日怎么会跟陈基在一起?”   阿弦道:“大哥……他请我吃饭。”   袁恕己道:“原来是这样。”竟有些羡慕陈基,“他无缘无故请你吃的哪门子饭?”   阿弦道:“吃饭罢了,还要有什么名目不成?”   “既然不用名目,”袁恕己沉吟,忽地说道:“那好,改天我也请你吃饭。”   阿弦吃惊,袁恕己道:“我总不会连陈基也比不上吧?”   阿弦垂头。   沉默中,听到门口玄影啃骨头的声音,啯啯啅啅,一丝不苟,却也好像是啃在谁的身上,微微发痒。   袁恕己暗中握了握拳,终于道:“上次在户部,我跟你说的那句话……”   阿弦耳畔又有些轰鸣。   袁恕己道:“小弦子,我是真心的。”   按捺着想要跳起来跑开的冲动,阿弦道:“我、我……为什么?”   袁恕己问:“什么为什么?”   阿弦道:“我不知道少卿怎么生出这样的念头来,我……我只是……”   阿弦扪心自问,若是她自己看着自己,只会觉着是个混不吝的小子,能如朋友般喜欢已经难得,更不必提什么爱慕之心了。   所以在察觉袁恕己心意的时候,简直似天方夜谭,叫人不敢相信。   一鼓作气,阿弦道:“少卿年青,长的又好,身家好,……又是大官,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不明白。而且你若是要……要娶亲的话,多的是门当户对的女子。”   阿弦很想直接跟袁恕己说一句“不要这么想不开”,她实在是并没有什么格外好的地方,担不起他的这份心意。   袁恕己也是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忽地失笑道:“若真的如你所说,我年青长得好,又是大官儿,我若看上你,你当然要忙不迭地答应,怎么还忙不迭地否认?”   阿弦咕噜噜咽了口唾沫:“因为……这是没用的。”   “怎么没用?”   阿弦的脸渐渐涨红,然后她双眼一闭,冲口道:“我、我心里有人啦。”   一刻寂静。   “你心里的人是谁?”袁恕己问道。   大概是天热的原因,额头有汗渗了出来,阿弦道:“总之不是少卿。”   袁恕己双眸沉沉,缓声问道:“难道……是崔晔?”   阿弦像是看见鬼,大叫:“什么?!”   袁恕己定了定神,仔细又一想:“总不会……真的是陈基?”   阿弦张了张口,又无声,脸上的红越发深了几分。   袁恕己忙问:“他知道你是女孩儿?”   阿弦摇头。   袁恕己失笑:“他喜欢你?”   脸上的红淡了几分,阿弦摇头。   袁恕己皱眉:“那你……还喜欢他?”   阿弦满面惨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虽然对于陈基的感情,从来都是单方面,甚至称得上还未开始就已经“无疾而终”,但是对阿弦来说,在她之前的人生跟曾有过的零星设想里,她只曾想过跟陈基共同生活的场景,在桐县的小院里,就像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对平凡夫妻一样,相互扶携,过尘世普通的烟火生活。   但是这种念想大概就永远都存在于念想之中了,可除此之外,阿弦再想不到,有朝一日或许陈基的角色会换另一个人。   她点头,是因为的确曾一相情愿地喜欢陈基,摇头,是因为觉着连这点儿喜欢都不可能了。   艰于开口,可心里窝着的话再忍不住,双手不禁蜷缩,牵动右手伤处,一阵剧痛。   阿弦咬牙道:“我喜欢大哥,但是大哥不喜欢我,不管他知不知道我是女孩子,他都很讨厌我会看穿他的心意,正因为这个,他才离开平康坊。”   袁恕己脸色一沉:“他敢嫌弃你?”   阿弦道:“也并不是嫌弃,只是他受不了而已,而且……现在他很好。只要这样就够了。”   陈基仿佛还是当初桐县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对阿弦而言,或许真的这就够了。   浓眉斜飞,袁恕己看着阿弦,又是替她不平,又是心疼:“小弦子……陈基这样,是他有眼无珠。这样的人也配不上你,别惦记他了好不好?”   不知不觉眼里竟包了泪,阿弦忙道:“我没惦记了。”   袁恕己道:“你纵然没惦记,可也没放下。”   毕竟是从小到大喜欢着的“大哥”,要彻底放下谈何容易。   袁恕己却也懂这个道理:“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又或者你对他并不是男女那种喜欢,而是如兄长一般?”   阿弦叹道:“也许。”   袁恕己道:“你可知道最快的忘记这段儿的法子?”   阿弦抬头。   袁恕己道:“只要你喜欢上另外的人,自然就不把他记在心里啦。”   阿弦一怔之下,失笑。袁恕己趁机道:“小弦子,你方才赞了我那许多,我自然也不逊于陈基,既然这样,你……”   阿弦不等他说完便叫道:“少卿!”   袁恕己道:“怎么?”   阿弦道:“这又不是种菜,这块儿地长势不好就可以再换一块儿。”   袁恕己絮絮善诱:“那为什么不可以?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感情自也是一样。”   “唉,”阿弦叹道:“那这句话我也送给少卿怎么样?”   袁恕己差点咬住舌头。   阿弦又道:“而且我跟少卿认识也并不长,所以……”   “闭嘴。”袁恕己冷冷道。   因虞娘子一再挽留,袁恕己吃了晚饭才去的,虞娘子跟阿弦送到门口,见他拐弯才退回院中。   虞娘子忙问:“少卿先前跟你说什么?什么喜欢,有什么种菜?”   阿弦道:“没什么。”想了想,无奈道:“姐姐,我觉着少卿眼神有问题。”   虞娘子道:“怎么了?”   阿弦支支唔唔,终于道:“比如吃饭的时候,明明有好吃味美的炖肉,他居然不吃,只去夹那些青菜,你说他是不是眼神不好。”   虞娘子怔了怔,蓦地哈哈大笑起来。   阿弦被她笑的莫名而心虚:“你笑什么?”   虞娘子道:“我倒是觉着少卿慧眼独具,知道自己爱吃什么所以就认定了什么。倒是有些人,才是真的眼神不好呢……”   阿弦道:“又说什么?”   虞娘子道:“放着那可口爽快的好菜不吃,偏偏去捡那腌苦了的隔夜菜……”   阿弦怀疑她是在说自己,狐疑问道:“哪里有隔夜菜?我不是每一顿都吃的干干净净么?”   “是是是,”虞娘子乐得笑出声,“没有隔夜菜,都给你吃光了!”   又过两日,因是休沐,阿弦便去寻崔晔。   门上拉了一个家奴询问,那奴仆道:“大爷在呢,快到里头说话。”   阿弦想到上次在府中所见,没想到隔日再来,卢烟年已成昨日。她本心不愿进崔府里去,便道:“能不能请天官出来,我就几句话,说了便走了。”   家奴无法,入内报知,不到半刻钟崔晔从里出来。   阿弦看着他徐步走近,竟有些口干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喜爱吃青菜的书记:唉,想我如此一个大好青年,居然连那个战五渣都比不上   正在啃骨头的玄影:咔咔,先比过我再说 第144章 千万念   也不知是因天气炎热的缘故, 还是因崔晔走近, 额上又有些湿湿地汗出。   阿弦举手要抹一抹,忽然醒悟右手还包扎着, 便举起左边袖子擦了擦。   崔晔走到跟前儿:“手怎么了?”   阿弦摇了摇头,紧张。   崔晔打量着她的神情, 又问:“怎么不进府?”   阿弦道:“府里……一定事多,不敢进内打扰。”   崔晔道:“来找我是有急事?”   阿弦干干地咽了口唾沫:“阿叔……”所有准备好的话忽然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阿弦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眸清眉正,因身着素服,更添了几分肃穆庄严的冷意。   大概他从来都是这样沉稳淡然,所以通身也并无任何哀伤外露。   阿弦呆呆道:“我原本是要来致哀的,只是……知道这数日来的人多,所以迟了。”   崔晔不语, 只是看着她,似知道她有下文。   连受伤的手掌心都似有汗渗出来, 原本正愈合的伤口丝丝地疼。   把心一横, 豁出去一般。阿弦道:“当初,卢先生送我的那一首诗,阿叔是看过的是不是?阿叔记得对么?”   忽然提起卢照邻的赠别诗,崔晔却也不见意外:“是。”   阿弦紧紧地盯着他, 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却毕竟失败。   他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   阿弦无奈道:“那是先生单写给我的,世人都不知道,是不是?”   崔晔顿了顿:“嗯, 世人皆都不知。可是……”他道:“若说是单写给阿弦的,恐不尽然。”   阿弦问道:“我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这首诗世人不知,只有你我知道,”眼神有些凉意,崔晔道:“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曾把这首诗告诉过人,对么?”   阿弦忍不住又咽了口唾沫,点头。   崔晔道:“我的确告诉过人,恐怕你也知道了我告诉过谁人。”   阿弦极小声道:“是少夫人。”   崔晔不禁一笑。   虽然早有预料,但见他亲自默认,阿弦自觉好像被人蒙着头,又在头上连打了十几二十拳。   阿弦懵头懵脑,身不由己道:“这首诗,虽然是送给我的,但是……但是其中的意思,其实是给少……”   崔晔不做声,只是举手在唇边轻轻地一比,是个噤声的动作。   阿弦心头涌动,眼底也有些涩然:“原来、原来是真的……”   此时无声胜有声。   就算并没有过多解释,阿弦已经明白。   怪不得送别那日,她旁敲侧击提到卢照邻顺便又说烟年的时候,他一反常态那样暴怒。   原来是因为错以为她知道了两人之间的……“内情”?   一切都有了答案。   包括卢照邻隐忍的“得成比目何辞死”,烟年的哀伤自残,原来是因为两人之间阴差阳错的求不得。   还有……崔晔所做。   阿弦如置身云中,飘飘荡荡。   直到崔晔道:“听说先前周国公在街头上跟人冲突,还有袁少卿参与其中,想必就是跟你了?”   阿弦看看包着的手:“是。”   崔晔道:“是因为什么?”   阿弦道:“我不肯跟他走,他就为难我跟大哥。”   他看着阿弦垂在腰间的伤手:“周国公不是能以常理揣测之人,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不要同他硬抗,及早走开为上。”   “嗯,少卿也这样跟我说过。”   崔晔好不容易移开目光:“那就好,实在避不开,那就来找我。”   阿弦默默地点了点头。   崔晔问道:“还有别的事?”   阿弦对上他的双眼:“上次阿叔说,许我插手阿叔的事,不管是家事还是私事,可是真的?”   崔晔道:“当然。”   阿弦仰头看着他:“那好,我也会像你所说的,不会断章取义,我……我会相信阿叔。”   崔晔的眼色柔和了些:“我知道。”   阿弦肩头微沉:“那我不打扰你了,我走啦。”   崔晔道:“阿弦。”   阿弦止步,崔晔看向她的右手,声音里有一丝无奈:“别再伤着自己了。”   阿弦勉强笑了笑:“知道。”   是日,户部之中,看似平静的库房,却热闹非凡。   这几天黄书吏又引了两个新鬼过来,这两个鬼因没有不能出户部的约束,见多识广,三个鬼聚在库房中,一块儿嗅着阿弦给准备的香火,一边儿谈论些所知所闻的八卦消息,十分自在。   阿弦整理档册的空隙,也听了不少逸闻趣事,比如户部这位阿弦的顶头上司王主事,虽看着厉害,却原本是个怕老婆,每天晚上回家都要伺候老婆洗脚;又比如兴化坊的路口有一个戴着牡丹花的女鬼,整天整夜站在那里哭;还有一位很厉害的老爷将到长安……诸如此类。   阿弦听了好些异闻,正想问问那位很厉害的老爷是谁,门口一声咳嗽,有人道:“十八出来。”   原来正是王主事。   阿弦本老鼠见猫儿似的,但一看见他冷冷正经的脸色,蓦地想到方才鬼们提起的“怕老婆”一事,情不自禁露出些笑意。   王主事喝道:“笑个什么,是不是又在躲懒?”   阿弦忙敛起笑容:“没有没有!”   王主事才道:“我要出一趟外差,你随我一起。”   两人出户部,阿弦才知道王主事是要去延寿坊涂家。   这涂家原本有一子名唤涂明,两年前随军征讨高丽,在一次战役之中失踪,起初军中判的是“逃失”,这涂家因此几乎遭受牵连。   后来还是因为太子李弘上书求修改了“逃失”连坐之法,这才免于一难。   然而数月前,因户部要主持对有军功人家的奖赏,延寿坊自也有两户人家入选,这涂家本该安静无声的,谁知却因此闹了出来。   涂家人找到户部,竟说儿子并没有逃失,而是在军中战死的,是个有功之人。   户部的人当然不能轻信这话,毕竟起初统计战死士兵名单上并无涂明,原先定的“逃失”,还是兵部给出的结果,哪里是他们单方面一张嘴就能否决的。   本以为涂家的人会知难而退,谁知他们不依不饶,屡次试图翻案。   此事闹到许圉师都知道了,便点了王主事,让好生处理。   王主事之前也曾去过涂家两回,还叫过涂家的人来部里询问,本指望他们不要再闹腾,然而涂家的人道:“阿明并不是个没胆气志气的人,当初众人一块儿前去入伍,别的人都有些不情愿,因怕战场上刀枪无眼,无法全身而退,但是阿明并不怕,他觉着为国尽忠奋勇杀敌是无上光荣之事,我的儿子这样,又怎么会作出临阵脱逃的行径?”   甚是坚决。   后来王主事才明白为什么涂家的人一反常态要为涂明犯案,原来涂父在三个月前病重,大夫诊治,说已没有几个月的活头了,所以涂父思来想去,一定要在临死之前,为儿子争一口气,分个黑白。   王主事曾听过许圉师赞阿弦,但他毕竟才跟阿弦认得,何况阿弦又非“科班”出身,是被许圉师一手提拔进来的,——当初因见许圉师大力赞扬,所以迫不及待把人抢了过来,不料见面儿后,见阿弦年纪尚小体格似弱,所以王主事希望变成失望,便对阿弦不以为然。   这会儿要处置涂家的事,叫上她,王主事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而已。   两人往延寿坊而行之时,忽然间见路上一队车驾缓缓而过,路人纷纷避让。   这车驾有些古怪,车前有人举幡,有人擎着黄灿灿的法器,中间是两头牛并排拖着一辆宽敞的车,车顶玄赤交织的篷顶,四角缀着流苏,四根柱子花花绿绿,看着不同凡响。   车子正中,端然坐着一个身着红衣敞开半肩的僧人,却并非光头,一头乌黑卷曲的黑发,高鼻深目,连腮胡须,一看就非中原人士。   有些惊悚的是,这僧人虽盘膝而坐,右手中却擎着一个乌黑发亮的骷髅头。   前前后后,车驾足有二三十人随行,且走且还嗡嗡然不知念的什么经文。   路边儿的百姓们见了,有的惧怕后退,有的却双手合什,虔诚地喃喃祈念。   王主事瞅了一眼:“西域来的番僧?他们进长安做什么?”   王主事毕竟是户部的人,对长安城的流动人口及其动向等格外注意。   他随口说了一句,不见搭腔,便回头看向阿弦。   却见阿弦盯着那辆缓慢从眼前经过的番僧车驾,双眼瞪得大大地,眼中却似是惊惧之色。   王主事只当她从未见过番僧的行径,故而受惊。他虽然有些看轻阿弦,但却也是个嘴硬心软之人,便道:“不用怕,他们虽然举止怪异,但在长安地界,还不敢放肆作乱。”   阿弦却仿佛没听见这句,仍是骇然盯着那车驾,忽然间她猛地扭开头,举手在眼前用力一挥,口中厉声叫道:“走开!”   王主事吓了一跳:“怎么?”还以为阿弦是在说自己。   这会儿王主事因看着她,便没有留意前方车驾上,那原本端然而坐双眸微垂的番僧,忽然慢慢地扭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番僧嘴唇蠕动,似低低说了句什么。   阿弦一挥之下,抬起头来,兀自是惊魂未定的神色。   王主事纳闷:“十八!”   阿弦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忙收回目光:“主、主事!”   王主事道:“你在发什么呆?还不跟我走?”   阿弦道:“是,是!”   跟随王主事继续往前,阿弦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那远去的车驾,在车驾旁边,有许多善男信女依依不舍地跟随,仿佛见到了真佛,但是在阿弦看来……却另是一番叫人望而生畏的景象。   番僧的车驾之外,除了他的那些随从,另外还有大大小小地十几个魂灵,随着车行而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它们并不惧怕阳光,也不怕热闹的人群,反在人群之中窜来跑去,不时地在某些人身边儿停留,闻闻嗅嗅,好似在找寻什么……猎物。   阿弦看过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场景,但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骇异景象。   方才她只顾惊看,不妨其中一只鬼似乎嗅到异样,便扭头打量,然后向着她冲了过来!   不料那番僧低低一念,那鬼才离开阿弦,仍跟着队伍去了。   可是方才被那鬼冲撞,扑面的腥寒之气却挥之不去,又让阿弦有种久违的牙齿打颤的难受感觉。   阿弦正忍着不适跟王主事往延寿坊而行,忽然人群中有个声音,兴高采烈叫道:“十八弟!”   这声音甚是稚嫩,阿弦一时想不起是谁,回头看时,却见一个半大孩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叫道:“十八弟,我在这里!”   阿弦看的分明喜出望外:“八角!”   原来这小童竟正是孙老神仙的侍童八角,之前听说孙思邈离开了长安,老神仙萍踪不定,阿弦只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谁知竟在此见到八角。   阿弦忙道:“你怎么在这,老神仙呢?”   王主事见阿弦又跟个小孩儿寒暄,本不耐烦要催,蓦地听见“老神仙”三字,便忙噤声,反而竖起耳朵。   八角喜滋滋看着她,道:“我师父没回来,玄影呢?”   阿弦道:“玄影在家里,你怎么不伺候你师父,他老人家是在哪里耽搁?”   八角才要回答,忽然及时捂住嘴,又道:“差点儿犯了大错,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   之前卢照邻离开长安后不久,孙思邈也飘然而去。   后来阿弦也风闻孙老神仙是去照料卢照邻了,当时长安城里众人还略得安慰,都寄希望于孙老先生的妙手回春。   此时见八角“守口如瓶”,阿弦只当他是不敢把孙思邈的住处随意透露,免得世人知晓后闻风而至,阿弦便道:“那好吧,你回长安又是何事?”   八角拍拍胸前包袱:“我来找崔天官,给他送药的。”   阿弦一惊:“找阿叔送药?”   八角道:“是啊,师父新炼了药,特让我快送回来,免得耽搁了天官的旧疾,”八角毕竟是个孩子,又不禁得意洋洋道,“这也是相谢天官……”忽地又紧紧捂住嘴。   阿弦又是诧异,又是笑道:“你怎么啦?总是话说半截。”   八角吐吐舌头:“我不敢说了,一看见你,就想什么都说出来,要真的说出来就坏了大事了,师父会狠狠打我。我不说了,先走了!”   阿弦才要叫住他,八角却生怕自己忍不住,撒腿钻入人群,消失之前又叫道:“等我送了药自去找玄影玩。”   阿弦无奈,笑着一摇头,耳畔听王主事道:“这个小孩子所说的师父,可是老神仙孙思邈?”   阿弦回头,却见王主事一脸探究。阿弦只得道:“是。”   王主事满脸惊艳:“你居然认得老神仙?”   阿弦挠挠头:“不算,其实是阿叔、其实是托了崔天官之福。”   说到这里,阿弦忽地愣住。   八角的声音在耳畔想起:“差点儿犯了大错……”   “相谢天官……”   阿弦举手捂着额头,心底飞快地掠过一幕幕场景:烟年自残,崔晔“投毒”,他手中拿着那个玉瓶……   阿弦忽然想起,之前在孙思邈宅院休养的时候,曾看见过药架上放着类似的玉瓶。   而崔晔曾对她说:   “不要断章取义,要知道就知道全部……”   “至少是现在,不要指责我。”   “我答应阿弦,你一定会知道真相。”   崔晔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   阿弦眼前,却徐徐地出现一副画卷。   层峦叠嶂,树荫葱茏。于那无边的苍翠之中,有几间屋宇若隐若现。   屋子前方,是一片碧色湖泊,犹如一块儿翡翠静静卧着。   而在不远的蜿蜒山道上,一辆小小马车缓缓驰来。   最后,马车停在那简陋的竹门前,然后,从车内走出一个人来。   一袭青色粗布裙子,随着山风飘荡,下车之人身段纤瘦,才站住脚,似乎不胜山风吹拂,往前一个踉跄。   可虽然衣着简陋毫无钗环点缀,但从那窈窕端庄的背影仍能看出是个绝代佳人。   而在竹篱之内,花木扶疏中,有道同样清瘦憔悴的影子,手中拄着一根竹杖,有些脚步不稳地往前。   两人隔着一道稀疏竹篱,两两相望。   所有千言万语,也都在这一眼之间了。    第145章 被鬼追   阿弦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虽然在跟崔晔谈过此事后, 阿弦选择相信崔晔, 但毕竟她所见的场景太过诡异而真实。   又加上得知了卢照邻同卢烟年之间的内情,这毫无疑问就解释了崔晔“投毒”的原因, ——兴许……是因为崔晔无法忍受这一宗不伦之事以及自己的夫人“红杏出墙”,所以选择一了百了, “杀”死了烟年。   但是阿弦却也始终记得崔晔答应过她的那句话。   所以她并没有像是第一次一样冲动地指责崔晔,而是捏着一把冷汗, 隐忍不语。   没想到就在这猝不及防的时候,真相已在眼前。   如梦初醒,又似醍醐灌顶。   阿弦呆呆站在原地,心情起伏难以言喻,第一个不可遏制地念头,竟是想立刻去找崔晔。   虽然阿弦不知道去找他做什么, 只是想要尽快见到他,或许是因为揪了这么久的心终于放下, 也许是因为他果然并没有辜负所说的话, 她也并未错信了他的人品。   她想当面儿跟他说一声……   “十八,阿弦!”耳畔是王主事催促的声音。   阿弦醒神,发现王主事白胖的脸放大,在眼前摇晃。   王主事觑着她道:“你今日怎么精神恍惚的?”   阿弦回神, 抬头看看天色,却见不知何时太阳已经消失在乌云背后,天地间灰蒙蒙地。   延寿坊,涂家。   涂老娘抱着五岁的孙儿, 不停地擦着眼泪,旁边榻上是病中的涂老爷子,老头白发苍苍,容颜枯槁。   王主事道:“兵部那边早已经定论了,涂明的确是擅自离队,因为你们不认,我特又走了几趟兵部核实,因此还被人嫌骂多事了呢,你们的心情我明白,但事实便是事实,还是不要再折腾下去了。”   王主事说到这里,便向阿弦使了个眼色,想让她跟着帮腔。   然而阿弦因在来路上被连续惊吓,心里琢磨那举止古怪的番僧,以及崔晔所做,当然未曾留意。   王主事无奈,只得自己继续又说道:“两位都一把年纪了,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了底下小的着想。要知道当初若不是太子殿下仁慈,恳请陛下修改了逃兵法,这会儿你们一家子只怕早也被牵连了……如今是这样的局面,怎地还不知足?”   涂老爷子闻听,便拍着床榻叫道:“我宁肯痛痛快快地死了,也不要不明不白地活着,我们一把年纪,已不在乎别的,但唯独要为了我这孙儿着想……”   老头儿毕竟病重,才说几句,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弦见状忙跑过去,轻轻地为老人家捶背。   此时涂老娘便抱紧孙儿,擦泪道:“我们阿明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哪里错了。”   王主事因觉是许圉师亲自吩咐下来的,这才几次跑腿好言相劝,见两人如此不识抬举,眼中透出怒意:“你们、你们……真是老糊涂!”   涂老爷子咳的浑身颤抖,小孙儿跑过来抱住,叫道:“爷爷!”   虽然年纪小,却极懂事,小孩子仰头担忧地看着家长,额头上一道未曾愈合的伤口十分醒目。   阿弦看着面前一老一小。   然而望着这小孙儿的时候,却见场景变化,——竟是这涂家小孙儿独自在门口玩耍。   忽然几个大些的孩子呼啸而来,将他围在中间。   那些孩童一个个指着他,推推搡搡,耻笑道:“你爹是逃兵!”众顽童又捡起地上石子,纷纷掷向这孩子。   一颗石子打在小孩儿额头,鲜血顿时流了出来,小孙儿跌坐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阿弦定神,手指在小孩子的额头轻轻抚过:“还疼么?”   小孩子摇头:“不疼了。”   此刻王主事因见说不通,跺脚道:“你们若还如此,此事我也管不了的。”他迈步往外而行。   阿弦忙道:“主事!”阿弦放开涂老爷子,往前追了两步。   却就在这瞬间,一道灰色人影从外极快地掠了进来,厉声叫道:“胡说!扯谎!”   王主事毫无察觉,仍是迈步出门。   阿弦却猛然止步。   原来就在她的跟前儿,王主事的正对面儿,突然出现一名身披铠甲的士兵,双手握拳,愤怒地看着主事。   阿弦本能地身体绷紧,窒息。   士兵暴怒大吼,王主事已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去。   鬼士兵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一边儿叫道:“你才是老糊涂,我不是逃兵!”   王主事却察觉阿弦并未跟上,他回过头来催促:“十八!”   而那鬼也跟着回头,刹那间同门口的阿弦四目相对。   额头带伤,血淋淋地脸孔,两只眼睛都被血染的通红。   猝不及防看到这样骇人的脸孔,阿弦本能地移开目光。   她低头迈步出门,默默地走到王主事身旁,却有意避开那鬼士兵所站的地方。   正要往外,鬼士兵却不偏不倚地拦在了阿弦的身前。   阿弦被迫止步,士兵盯着她,满眼震惊:“你、你能看见我?”   阿弦暗中平息心境,抬头对上士兵的双眼。   碍于王主事跟涂家的人都在跟前,阿弦便只点了点头,并未出声。   士兵瞪圆双眼盯着阿弦,目光里流露出骇然跟狂喜,然后迫不及待地叫道:“我是冤枉的,我没有逃走,你告诉他们,我不是逃兵,你告诉我老父跟娘……”   王主事却已经走出了大门,因不见阿弦跟上,复回头怒道:“十八!怎地还不走?”   阿弦看看王主事,又看着近在咫尺满目急切盼望的士兵。   然后阿弦回头,看着在门槛内的两老一小,正色道:“两位老人家放心,此事我们户部会再追查,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冤屈任何一个好人,请放心。”   阿弦举手躬身,向着屋内两人深深地做了一揖。   两名老者皆都惊愕不已,门外的王主事却万万想不到阿弦竟会这般说,气急败坏:“十八子!你疯了么!”   阿弦转身极快地出门。   王主事气的跟她走了几步,才喝道:“站在!”   此时已经离开了涂家门首,阿弦这才止步。   王主事气喘了几声,指着她道:“你竟敢……自作主张!还有什么水落石出?有什么可冤屈好人的?兵部都已经判定了!你、你真是胆大妄为!”   阿弦面对王主事,目光却瞥向他的旁侧,那鬼士兵站在王主事身旁:“十八子,你就是十八子!”   他叫起来,然后厉声道:“我是冤枉的!”   阿弦无法不去看他,却偏还得回答王主事的话:“主事,我认为现在不要立刻下定论,这件事可以再继续追查。”   王主事喝道:“还有什么可追查的,都已经三个月了,他们放刁,你也跟着疯了不成?你忘了你是站在哪边儿的?”   阿弦摇头道:“我并没忘。我是户部的人,我进户部之时就知道,户部以人为本,所做所为都是为着天下万民百姓,所以我今日所做,是为户部,更也是为了百姓。”   王主事再想不到阿弦会如此说,一时语塞,只是突着眼瞪着阿弦,片刻才道:“不必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涂明之罪早就明白,只凭这两人一面之词就要为他翻案?若如此,那刑部大理寺这些还要不要了?只怕连《唐律》都不必了!国之无法度,国何以为国,民又何以为民?”   那鬼士兵在旁,见两人争执不下,忽地道:“石龙嘴,石龙嘴!”   阿弦忍不住问:“石龙嘴是什么?”   鬼士兵叫道:“去石龙嘴!冰湖!”喊出这一声后,士兵忽然极痛苦地抱住头,呻吟起来,身形也变得模糊。   王主事正狠狠地瞪着阿弦,且看她还要如何作答,忽然听她问“石龙嘴”,王主事还当是在问自己,皱眉喝道:“你又在瞎说什么,什么石龙嘴?”   此时那鬼士兵的身形已消失眼前,阿弦道:“大人,你查看涂明这案子的档册之时,可发现任何石龙嘴有关?”   王主事道:“我全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等阿弦再说,王主事又道:“今日之事我回去后要向侍郎禀报,哼,让侍郎看看他得意的人是怎么行事的。”他瞥了阿弦一眼,负手而去。   愤愤然回到户部,王主事也不再理睬阿弦,想必去告状了。   阿弦怏怏地转回库房,却不见黄书吏跟那两个新鬼的影子。   一时十分孤寂,只能默默地一边儿整理档册一边寻思今日所见所遇种种诡奇之事。   阿弦本以为王主事告状之后,很快就会来传自己过去受训,不料直到晚间休班,王主事也未出现。   这倒也罢了,最让阿弦诧异的是黄书吏跟那两个新鬼也不曾出现,当初……只有在崔晔在的时候黄书吏才远远藏匿不出,今日却不知如何。   直到阿弦准备出门回平康坊的时候,才见到书库角落有一道熟悉的影子。   阿弦忙跑回去:“你去哪里了?”   黄书吏躲在书架之间,神色畏缩,小声道:“十八,我正是要告诉你一句,这两日我不会出来。”   阿弦见他满面惊恐,忙道:“出了何事?”   黄书吏道:“我听他们说,长安城里来了个很厉害的捉鬼师,一旦给他拿了去,就会被炼化成怪物,所以这些日子我会藏起来。”   阿弦一惊,忙问道:“是不是一个番僧?”   黄书吏道:“你怎么知道?”他蓦地往前在阿弦身上嗅了嗅,忽地脸色大变:“你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你遇见他们啦?”   阿弦便将去延寿坊的路上偶然遇见之事说了,黄书吏神情慌张,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番僧很是邪门,十八,你要小心,一定要避开他。”   阿弦见他受惊不小,便安抚道:“我知道了,你快去藏起来就是了,这两日别出来……如果有什么为难的,出来告诉我一声,我有能帮得上的义不容辞。”   黄书吏答应了,这才一闪消失不见。   阿弦出库房之时,却见外头天色隐隐泛红,夕照落在窗纸上,像是映着火光。   站在库房门口的台阶上,阿弦往外看时,却见天上阴云层叠,太阳之光从背后透出,一层层仿佛染血。   阿弦目睹这般日暮残血景象,隐觉不祥,深吸了口气,眼皮也随着跳个不停。   阿弦离开库房,却并不往外,反而向王主事的公房而来。   房中空空,阿弦便问他的副手道:“主事何在?”   副手道:“半个时辰前出去了。”   阿弦道:“可知去哪里?”   这副手摇头,阿弦又问:“那今日主事回来可说什么了?”   那副手道:“并没有。”   阿弦道:“延寿坊的事没有提么?”   副手笑道:“这件事也没什么稀奇,都已经数月了还悬而未决,主事时常会骂上几声。”   阿弦道:“那不知……有关这涂明的档册可在?”   副手道:“那些档册都是兵部调来的,之前主事看过无误,都已经又转回兵部了。”   阿弦踌躇,心下犹豫要不要去兵部再调一次看看,但是如此做却好像有些超出了她的权限,但若不做,又怎么对得起在延寿坊所见那鬼士兵,以及她许诺过的涂家人?   往兵部的一路上,见路人都行色匆匆,也有人望着头顶那血染的云层道:“今晚必定有一场大风雨。”   阿弦心里掂掇去了兵部该如何说辞,眼见兵部在望,抬头看时,却忽地看见从兵部门内走出一个人来。   不是别人,竟正是王主事,他缓步下了台阶,忧心忡忡,又像是百思不解。   狭路相逢,阿弦忙止步,自忖不大好在这个时候跟他碰面——毕竟此案是王主事负责,若给他撞见自己也来兵部,王主事未免会以为阿弦越俎代庖。   阿弦正后退,身后却有一股寒意悄然靠近。   毛骨悚然,阿弦戛然止步,猛地转身。   在她身前不远处,停着两只白日看见过的异鬼,正是随着那番僧车驾旁而行的。   身形狭长,四肢跟爪子也格外之长,通体青中泛白,透着凛凛寒气,两只眼睛如水银般闪烁,并无瞳仁,却有獠牙。   阿弦蓦地想起黄书吏说过的“被拿了去就会炼成怪物”,心中寒意更甚。   两只异鬼盯着她,将动未动之时,阿弦的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阿弦正在身心紧张之时,吓得离地跳了起来,还未回身,先要一拳击过去。   幸而一眼瞥见那人的脸容,那只手才生生地刹住了。   王主事皱眉看着阿弦:“你怎么在这儿?”又看她刹住的拳:“你还想打人?”   阿弦惊魂未定:“我……”一边儿回答,一边儿瞥向身侧,那两只异鬼蹲在地上,悄然无声地逼近。   王主事忽然道:“你莫非也是来打听涂明那案子的?”   阿弦听到一个“也”,百忙中问道:“主事也是来复核的?主事也觉着这案子有疑点对么?”   阿弦分神之间,耳畔听到“吱吱”地响动,仿佛是怪异的笑声,那股寒气也贴面而来。   顾不得等王主事回答,阿弦缓缓转头,却见一只异鬼已经来到身前,正盯着她呲出雪白的尖牙。   阿弦猛地后退两步,王主事却偏正上前一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过来查问……不过……”   王主事沉吟未说,阿弦已无法专注听他说什么:“主事大人我有要事,我先行一步。”   她猛地倒退数步。   王主事只当她心虚要逃,便喝道:“站住,我还没说完呢!”   阿弦正要逃走,却发现其中一只异鬼伸出手来,竟探向王主事脸上。   阿弦自然知道人鬼殊途,寻常的鬼怪是奈何不了常人的,除非是她这种体制特殊者。   所以阿弦见异鬼作出这个动作,只觉着诧异而已,但让她越发诧异的是,就在异鬼的手触到王主事脸上之时,王主事居然打了个哆嗦。   阿弦猛然刹住脚,此时那异鬼已经贴近,几乎同王主事口鼻相对。   王主事本要痛斥阿弦,但却觉着一股无形的冷意扑面而来,叫他无法动弹,同时似有什么在吸附着他,让他几乎窒息,脸色也迅速转白。   正在灵魂出窍骇然不知所以的时候,阿弦却跑回来,大喝一声:“滚开!”她挥手,用力击向王主事面前的虚空!   王主事呆呆看着,在他眼中,阿弦的手明明并没碰到什么,可就在她的手掌从眼前划开之时,那股被紧紧吸住的窒息感瞬间消失!   王主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晃,同时发出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正在定神,又想问阿弦是怎么回事,手腕却被人握住,阿弦道:“快跑。”   王主事吃了一惊:“干、干什么?”被阿弦紧紧拽住,身不由己地往前飞奔。   阿弦拉住王主事,撒腿就跑,边跑边往回看,却见那两只异鬼纵身跳起,竟也如风驰电掣般追了过来。   “十八!你是不是又疯了!”王主事一边儿跟着她飞奔,一边儿大声叫道。   阿弦道:“就当我疯了好了!”   王主事扭头:“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石龙嘴的?”   这会儿他竟还不忘本职,阿弦正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身后的异鬼,心头一振:“主事知道石龙嘴了?”   “废话!我才来又查的!”   原来王主事之前从阿弦口中听说“石龙嘴”后,盛怒之下,不以为然。但他回到户部,静坐想了片刻,心中却隐约浮起一抹熟悉之感。   他皱眉寻思半天,终于决定亲王兵部走一趟核实,谁知果然就在涂明的档册里发现了“石龙嘴”这个地方,说是涂明在逃失的那夜本是负责在石龙嘴那里值夜的。   王主事骂了句后,因见阿弦频频回头,他心里发毛,壮胆回头也看了眼,却见身后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东西。   才松了口气,又想起方才那种异常之感,王主事打心里发凉:“我们、在跑什么?”   阿弦不答。   王主事忍不住又问:“我们是要去哪?”   这一次,阿弦干净利落地回答道:“去吏部!”   周国公府。   堂中,赤着半边胳膊的番僧垂眸,右手按在黑色的骷髅头上,左手摇着一个小小地金杵。   口中念念有声。   在他旁边,敏之手中擎着一盏水晶杯,里头盛着鲜红如血的葡萄酒,他仍是肆无忌惮地斜倚在榻上,双眼淡淡冷冷地瞥着这一幕。   门外,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越来越重的阴云之后,原先笼罩堂中的绯色也随之变成了灰黑色。   念经声戛然而止。   敏之抬眼看向番僧。   番僧睁开双眼,用有些怪异的口音说道:“给他们逃走了。”   敏之皱眉:“不是说……可以手到擒来的么?”   番僧道:“是我低估了他的能力,没想到他可以伤到我的驭鬼。”   敏之一笑,又透出几分艳若桃花:“大和尚,要不是之前你露了那一手,我一定要当你是在招摇撞骗了。”   番僧道:“我当然不敢在周国公殿下面前弄虚作假。”   敏之晃了晃杯中酒,道:“不必说这些,现在打草惊蛇了,又该怎么办?”   番僧道:“只要这个人在我的面前,我一定可以如周国公殿下所愿。”   敏之道:“那就是说,得我出马了。”   番僧点头道:“虽然我也可以,但是动静闹大的话,惊动了官府就不好了。”   “哼……不用你,这对我本就是轻而易举,”敏之笑笑,双眼看向虚空,忽地喃喃道:“可惜了,要是能进大明宫就好了。”   他长长地吁了声,忽然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殷红的葡萄酒从嘴角流下,看着就像是一抹鲜血一样,映着他艳丽的容色,竟显得有几分妖异。   作者有话要说:   异鬼:站住,给我吸吸   阿弦:滚你……   书记:快滚+1,老子还没吸过呢   阿叔:咳~过来吸我吧~ 第146章 风雷夜   王主事略有些体胖, 被阿弦死拽着飞奔, 几乎断气。   偏偏阿弦还时不时地回过头,做出拳打脚踢的模样, 且又向着“虚空”怒喝,像是中邪。   ……王主事吓得色变, 却也因此不敢停下脚步。   阿弦之所以要往吏部去,意思不言自明, 自然是要去找崔晔这“护身符”。   但是从兵部到吏部,总还有一段距离,且还得带着个王主事,更是“举步维艰”。   正在夺命奔逃的时候,耳畔却听到一声半是熟悉的招呼:“这不是十八弟么?”   迎面一个人撞了过来,将阿弦跟王主事拦住。   阿弦被迫止步, 来不及看来人是谁,回头看身后异鬼的动静。   不看则已, 一看, 却惊讶地发现,那两只穷凶极恶紧追不放的异鬼竟然不见了。   阿弦愣怔,为保险起见,便又着意四处仔细张望。   而就在她打量的瞬间, 身旁的王主事上气不接下气地弯着腰喘道:“原来、原来是……崔、崔……”   “崔”字入耳,阿弦心道:“不会这么巧吧?”   回头却发现站在身前的人,容貌俊秀,笑容明朗, 竟是崔升。   双眼顿时睁大,阿弦愣怔:“崔二爷?”   崔升笑吟吟地看着两人道:“这不是户部的王主事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原来崔升自刑部回家,不料却看见一个瘦弱身影拖着一个微胖之人鸡飞狗跳而来,细看竟是阿弦,这才上前拦住。   王主事自觉从未这样剧烈奔逃过,只勉强说了几个字,便俯身干呕。   阿弦毕竟是练过的,这点儿不算什么,便道:“崔二爷,你怎么在这里?”   崔升道:“正要回府,你们呢?好似有什么追一样。”   心有余悸,阿弦不由回头又看了一眼,确信那些异鬼已不见踪影,隐隐地有些“惊喜”交加。   阿弦有些不确认,——那些异鬼是因为追不上自己而消失,还是因见了崔升才消失的?   她心里忽地有个古怪的想法:崔晔既然有那种能力,那么身为崔家次子、崔晔之弟的崔升,是不是也同样具有那种能力?   毕竟是亲兄弟。如果是那样的话……   一念至此,阿弦的眼中微微地放出光来,崔升的身影仿佛高大了若许。   崔升惊讶地发现阿弦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他伸手摸摸脸:“怎么了?”   阿弦回过神来:“二爷,您现在可有空么?能不能劳烦你送我跟王主事回家?”   这个请求突如其来,但是对崔升而言,阿弦既然是崔晔“另眼相看”的人,她的请求自然该尽量满足,何况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   当即崔升便陪着两人,先送王主事回府。   王主事因一番剧烈奔跑,累的虚脱,也没有力气再跟阿弦提起涂明案情等,勉强哼唧着回到府中,便由奴仆扶着入内歇息去了。   阿弦一路上十分警惕,因天色已暗,最容易鬼魅横生。   谁知一路走来,眼前所见格外“干净”,这不由又让她的“错觉”更加严重了些,觉着崔升的确是“大有用处”。   送了王主事回府后,崔升便陪着她回平康坊。   崔升因又问道:“到底方才是怎么了?”   阿弦迟疑了一下,道:“有、有坏人追着。”   崔升道:“坏人?追你们做什么?难道光天化日,竟敢当街行凶杀害户部官员?”   阿弦苦笑,忽然问道:“二爷,天官最近已经回了吏部了么?”   崔升答“是”,阿弦道:“天官……可还好么?”   崔升明白她的意思,便道:“哥哥并非寻常之人,虽然难熬,但他会扛过去的。”   阿弦“哦”了声,心里想起所见的山脚茅舍那一幕。   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生怕说漏了嘴,于是不敢再跟崔升说这个话题。   崔升却道:“可知道方才追你的是什么人?你若不知,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阿弦见他这般热心,感激道:“不必了,我也不知是什么……”毕竟不敢让崔升冒险,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悬案。   阿弦便问道:“二爷,你们刑部,能不能插手兵部的案子?”   崔升道:“兵部的案子?这个却不成,除非兵部自己递送过来,或者是圣上的旨意,不然的话,兵部自会料理,不容别的司插手。你却为何这样问?”   阿弦把户部接手涂家的事说明,道:“我觉着此事蹊跷,但是兵部那边儿说已经查证属实,我担心主事料理不了。”   崔升想了会儿,道:“你若是担心王主事无法处置此事,不如禀告许侍郎,据我所知,兵部如今负责此事的是梁侯,别的人去只怕不顶用,只有许侍郎为人交际广阔人缘甚佳,梁侯许会卖他面子。”   阿弦却不知道兵部主理此事的竟是武三思,心中顿时凉了一凉:“原来是梁侯啊。”   眼见家门在望,阿弦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二爷,到我家里吃杯茶吧。”   崔升是个好交际的人,也对阿弦存着一份“好奇”,本要立刻答应,但一想到家中多事,自己倒是不好在外头肆意游逛,因此便约了改天。   然而崔升这一念之差,却不知是福是祸了。   且说崔升回府之后,不多时听闻崔晔已回,便至书房问安。   简略说了两句,崔升正要告退,忽地想起偶遇阿弦的事,犹豫了一下,才道:“先前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十八跟户部的王主事,看似被人紧追的模样。”   崔晔正翻开一册簿子,闻言抬头:“阿弦……被人紧追?”   崔升见他果然留意,这才大胆又道:“是,简直豕突狼奔不顾一切,王主事都给累的口吐白沫了,可当时我拦住他们之前曾细看过,他们身后没有人。后来我又问,阿弦说是有什么坏人,但我说要帮他查的时候,他却顾左右而言他。”   崔晔沉默了会儿:“既然是被人紧追,那么见了你可就停下了?”   崔升道:“是,见了我就停了。不过看他们原本的方向,却像是往吏部。”   崔晔挑了挑眉,望着崔升,眼神略有些异样。   崔升不知如何,只是心里有种微妙的不适感……正思忖要退,崔晔道:“可还有别的?”   崔升道:“还说起一件兵部的旧案,问我们刑部能不能查,因为涉及梁侯,我就给他支了个招,让他让老好人许侍郎出面,自然可成。”   崔晔瞥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崔升见无事了,松了口气,欲退又道:“对了,他还问哥哥好呢。”   “谁?”   “当然是阿弦。”   崔晔又想了会儿,嘴角缓缓一牵。   崔升眼皮一挑,总觉着那是个笑……但是再定睛细看的时候,却明明仍是满面冷肃淡然。   因见崔升打量自己,崔晔静静道:“这里没事了,你去吧。”   崔升这才慢吞吞地退了出来。   当夜,亥时。   灯下长指一动,翻开一页,偌大的书房里,听见轻微地书页响动。   而纱窗之外的花木中,有草虫低低鸣叫。   忽然!一阵狂风不知从何处而起,刷地在庭中卷成了一个小旋风似的模样,把廊下的灯笼打的啪啪作响。   连门扇也被吹动,“砰”地撞了进来。   与此同时,有几道闪电交织,在夜色之中如银蛇狂舞。   天际传来闷雷之声。   崔晔抬眸瞥了一眼门口处,眼底仍是波澜不起。   直到遥远的夜色之中,忽然似传来了一声凄厉地哀嚎……如同狼嚎,又似乎是犬鸣……   如玉般的长指蓦地停顿。   长长地眼睫如同停在花朵上的蜻蜓的翅,同样直直地静止不动,崔晔目光定在了虚空的某处。   他不言不语,心念却在刹那间转了千百。   ——“看似被人紧追……”   “顾左右而言他。”   “像是往吏部的方向。”   崔升的话一句句在耳畔连环响过。   灯影忽然摇曳,原来是他陡然起身,快步往门外而去。   门上家奴十分惊疑:“这样晚了大爷去哪里,且这天不好,像是要下大雨,有什么事儿吩咐底下人去做就是了。”   此时狂风大作,害得他说话要极大声地叫嚷。   崔晔却只回答了两个字:“备马。”   紫骝马飞奔过朱雀大道,因狂风挟裹着急雨转瞬而至,素日热闹非常的平康坊也显得寂寥了好些,风雷之下,人人自危,急寻躲避之所。   崔晔飞马来到平康坊,翻身下马推门而入,就在瞬间,他便知道——出事了。   不算大的小院,空空荡荡,静寂悄然,毫无人气。   连玄影都不见踪迹。   崔晔不信,仍叫了声:“阿弦!”他迈步往内,脚下感觉有些怪,低头看时,心凉了半截。   ——地上一滩半干的血!因被从天而降的急雨浸湿,看着就像是新鲜洒落的一样。   “阿弦……”心也随着一颤。   身后门口忽然传来异动,崔晔猛然转身,见有个熟悉的人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来人的身影还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的时候,崔晔已知这绝非阿弦,因气息不对,来者身上散发着浓烈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一开始这个文就是偏剧情的,本来设计的是挨个单元的说鬼探秘破案系列,就像是闺中记的破案一样。   因为唐这个时代的特殊性,以及本文户部的设定,文中定然会出现各色传说中的风流人物,演绎各种不同的故事人情,并不仅仅是感情戏而已,所以专挑感情戏看未免会不满足。但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如果因为口味偏差而大肆贬批菜色如何,我就无话可说了。    第147章 囚于掌中   周国公府。   眉头一动, 阿弦醒来。   但入眼所见, 竟是一个双目烁烁青面獠牙的异鬼。   异鬼四脚着地趴在地上,正贴地歪头打量着她, 像是看见什么美味,蠢蠢欲动, 随时都要扑上来。   “啊!”阿弦失声,急从地上爬起。   此时天已经黑透, 阿弦前方桌上有一盏白色灯笼,静静地散着微光。   目之所及,除了她自己跟前方那只盯着只的异鬼之外,室内再无他人。   阿弦同那鬼面面相觑,然后一跃而起。   那异鬼见状,蓦地倒退, 反应过来后,却又不依不饶地扑了上来。   阿弦并不理会异鬼, 憋一口气将冲到门口, 外间却有轻微脚步声传来。   心念急转,阿弦忙往旁边闪身,同时顺手将腰间的短刀抽了出来。   那只异鬼却直冲过来,竟是穿门而出, 消失不见。   屋内阿弦拧眉,屏息。   眼前的门扇被推开,有一道影子门口一站,便缓步走了进来。   阿弦纵身跃起, 刀锋掠过,直袭向来人的喉间。   那人举手在她臂上一挡,同时微微往后仰头,轻描淡写地避开。   就在阿弦想要再进招的时候,他道:“小十八,真想要我的命么?”   阿弦早在出手之时就认出这进门之人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此刻听他口吻懒懒淡淡,却并不敢放松警惕:“周国公,你想干什么?”   贺兰敏之道:“我有个好玩儿的东西,想让你一同见识见识而已,又何必这样如临大敌?”他轻声一笑,转过身来。   许是因夜色如墨,敏之的眉眼也比素日所见越发魅惑,两只眼睛更是黑幽幽地,闪着寒光。   “我家里小虞姐姐呢?玄影呢?”阿弦盯着他,心如油煎。   先前阿弦跟崔升作别,折回家中,还未进门就察觉不对,往常玄影都会跑出来迎着,这次却不见踪影。   阿弦跃入院中,先看见地上一滩血迹!死寂之中,燠热的空气中散发着一丝腥臭之气。   这一抹气息,阿弦并不陌生。   先前追她的那异鬼的身上,便有类似的气息。   难以形容当时阿弦心凉之意。   身不由己跪地,阿弦摸了一把地上的血渍,黏稠的鲜血沾在手指上,而她的耳畔也响起玄影的哀鸣。   几乎呼吸停止,当即往后仰跌出去。   恍惚惊怔之际,眼前所见中,却另有一个人踱步出现。   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道:“虞娘子,且不要为难我们,周国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倘若你乖乖地听话,自然大家妥当。”   ——周,国,公!   阿弦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   正要转身出门,身后的院门却已经给关上了,阿弦抬眸看时,却是七八个周国公府的侍卫,其中有一半还是阿弦认得的。   领头之人默然而立,道:“十八弟,我们也是奉命而为。”   阿弦道:“玄影跟虞姐姐怎么样了?”   那人道:“只要十八弟你乖乖地跟我们去府里,自然会见到他们。”   阿弦厉声叫道:“你们伤了玄影!”   这些人平日跟随贺兰敏之,本都是冷酷无情的性子,但毕竟阿弦也曾在府内当班,此刻听她愤怒,有两人忍不住面露愧疚之色。   可众人却都知道敏之的脾气,今日若是不能带阿弦回去,等他们回去之后,自也没有好果子吃。   领头之人道:“十八弟,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但你放心,它只是受了点伤,并没大碍……可是你也知道殿下的性子,你最好快点儿前往,迟了的话,我们谁也不知道殿下会不会做出什么来。”   这些人都是国公府的好手,如果是一对一的话阿弦当然不至于落了下风,但是这许多人一同出现,阿弦自忖半点胜算都无。   何况现在的情势,也没有后路给她了。   阿弦咬紧牙关:“好,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阿弦知道伤了玄影掳走虞娘子的是敏之后,本也想立即赶往,但若是她稍微冷静一想,只怕就会去找“救兵”相助。   但是她想到的,贺兰敏之自然也想的明白,故而掳走虞娘子跟玄影在先,又安排了这许多侍卫“守株待兔”在后,正是叫阿弦无法轻举妄动,乖乖就范之意。   国公府中,此时此刻,正主终于出现。   阿弦深吸一口气:“周国公,你到底想做什么?”   敏之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往前一步。   阿弦本不为所动,怎奈敏之竟越靠越近,阿弦正要后退避开他,敏之忽然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颌。   “小十八,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敏之身形高大,比阿弦高一个头,此即微微躬身,大有胁迫之感。   他的声音里也有一种令人不适的希冀,夜影中桃花眼幽光转动。   阿弦忽然发现:此刻的敏之,神色口吻……竟有些类似方才所见的异鬼,同样有一份可怖不可说的“贪婪”。   阿弦按捺着拍开他的手的冲动:“你想我帮什么忙?”   敏之仍是不错眼地盯着她:“我想……让你帮我把妹妹找回来,你不是能让鬼魂附身么?我想让妹妹附你的身,从此之后,我一定会好生疼你宠你,绝不会打你骂你,更也不会叫别人欺负你半分,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   明明是如此可怖的事,他的声音却像是在描述一个叫人向往的美好场景。   阿弦汗毛倒竖:“这不可能!”   敏之的手上一紧:“不可能?”   下颌生疼。   此时阿弦忽然记起那天在崔府,崔晔曾那样肃然地告诉她,若敏之再叫她做跟贺兰氏相关之事,一定要推脱掉。   当时阿弦只以为崔晔不想让自己涉险,现在才有些醒悟,也许,之所以会那样郑重地叫她答应远离敏之,正是因为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阿弦对上敏之闪烁着寒光的双眼,望着他双眼中那不当出现的希冀:“这不可能!阴阳相隔,周国公你就不要妄想了!”   敏之道:“你知道我不是妄想,我曾亲眼见过。”   阿弦道:“就算你见过,上次在皇宫里,魏国夫人已经走了,你不可能再唤她回魂。”   敏之微微一笑:“如果我能呢?”   阿弦一怔,眼前忽然出现白日在街头所见的那队诡异的番僧队伍。   “你……”周身寒意滋生。   一念之间,门外冷风忽起,两道异鬼的影子随着夜风飘了进来。   阿弦眼睁睁地看着,不由后退一步。   贺兰敏之自然看不见,但却也感觉到了阴风扑面,又看阿弦这般,便笑道:“你果然看见了?”   阿弦看看那异鬼,又看看敏之,竭力镇定:“周国公……”   阿弦虽不知那番僧的身份,但分明是个邪门的阵仗,敏之竟跟他们勾结,还想借他们之手召唤贺兰氏……这不是疯了么?   敏之却反而得意,道:“小十八,你只要好好地配合,让妹妹上你的身,我绝不会伤害你分毫……”   阿弦不等他说完:“我绝不会!”   “啊,对了,”敏之却又向着她笑了笑:“还有小虞跟玄影……从此之后我会锦衣玉食无微不至地养着你跟他们,比你现在东奔西走担惊受怕,岂不是天壤之别?”   阿弦倒退一步:这是威胁。   敏之道:“怎么样?你好生想一想,只是别想太长时间,毕竟我的耐性有限。”   阿弦见他转身欲去,想也不想,上前便要将敏之擒住。   如果敏之以虞娘子跟玄影要挟,那只要擒住敏之,自然……   谁知才一动,旁边那两只异鬼怪啸一声,扑了上来,一左一右攥住阿弦手臂。   当异鬼的手碰到自己的时候,阿弦双臂僵冷,与此同时门口上人影晃动,却是敏之的侍卫跃了进来。   自始至终敏之却都泰然自若,负手回头,他看着阿弦道:“这件事我一定要做成,谁也拦不住我,小十八,我不想伤害你,但是你不要逼我。”   敏之说罢,转身出门。   “周国公!”阿弦勉力挣脱束缚,叫道:“让我见见玄影跟虞姐姐!”   敏之停了停,继而道:“等你给我答复的时候,自然会见到他们。”   然后他一拂衣袖,径直而去。   阿弦困坐房中,不多时外头狂风大作,拍在窗户之上,仿佛鬼哭狼嚎。   又有电闪雷鸣,如此夜晚,果然正是个适宜鬼魅横行的日子。   阿弦竭力不去看那两只围着自己盘旋的异鬼。   她知道敏之已经失去理智,再也说服不了他。如今她所唯一关心的只有虞娘子跟玄影,可是……   阿弦盘膝,将《存神炼气铭》默念几句,便心潮翻动,无法静心。   “放我出去!”阿弦跳起来,冲到门口。   门扇已经上锁,内有异鬼,外有侍卫,就算打开门容易,要打出偌大的周国公府,却是难如登天。   阿弦只能徒劳地发泄心头难以遏制的愤怒:“贺兰敏之,你疯了!放我出去!”   她拳打脚踢,几乎忘了要避开自己的伤手,原先已经愈合的掌心复裂开,鲜血顺着滴滴答答跌落。   忽然外间有人叫道:“十八!阿弦!”   又有侍卫道:“云娘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阿弦一愣,停了下来,然后扑倒门扇上:“云姐姐!”   外头前来的正是敏之的侍妾云绫,只听她低低而又匆忙地对侍卫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来的事已经告诉殿下,殿下也是许了我来的,毕竟十八弟没吃东西,殿下并不想饿坏了他,你们快开开门,让我送吃的进去。”   侍卫们略一迟疑,终于将门打开。   阿弦上前一步,却见云绫站在门口,正微微向她摇了摇头。   阿弦便站住脚:“姐姐!”   侍卫道:“云娘子,请快一些,不要让我们难做。”   云绫应承,提着篮子走了进来,放在桌上,阿弦早走到她身旁:“姐姐!”   白色的灯笼光中,云绫回头,双眼泛红。   想说的话有很多,阿弦定了定神,问道:“那姐姐可知道玄影跟虞姐姐如何了?”   云绫才低低说道:“你放心,我来之前仔细打听过,他们被殿下囚禁在偏院,虽然不得自由,但暂时都还没有性命之忧。”   阿弦暂时松了口气,却又问道:“姐姐,你知道周国公要做什么吗?他是不是请了个番僧在府里?那番僧……”   阿弦说到这里,忽然噤声不语,原来她看见那两只异鬼竟围了上来,却不是向着她,而是向着云绫,一边儿打量,一般咻咻地吐气。   云绫虽看不见,却觉出冷,她不由自主拢起双手在嘴边呵了呵,却见吐出的气息竟即刻变成白色寒雾。   阿弦屏住呼吸瞪着那两只异鬼,虽觉着他们不敢在府里如何,但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仍是惊心动魄,提防他们两个轻举妄动伤害云绫。   云绫毫不知道两个恶鬼近在咫尺,她却看见阿弦手上滴血。   忙握住阿弦的手,云绫望着她掌心的伤,入怀掏出一方干净的丝帕,轻轻地给阿弦包扎起来。   眼睛更红几分,云绫低声道:“殿下,像是疯了,不知为何请了那可怕的番僧回来,之前还,还……”   云绫打了个哆嗦,竟无法说下去,只觉着室内冷的怕人。她强笑道:“今晚上是怎么了?冷的像是十冬腊月。”   阿弦反握住云绫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姐姐不要站在风口里。”   背对云绫瞬间,阿弦怒视那两只异鬼,方才有一只几乎贴在云绫身上,就像是白日对待王主事那样。   那两只异鬼见状,才又蹑手蹑脚地不曾靠前。   云绫站在阿弦身后,果然觉着好过了些,便又道:“番僧入府后,我手底下一个负责送茶的丫头就……好端端地忽然死了。”   阿弦身上也隐隐发冷:“死了?”   云绫道:“是,而且我听他们暗中说,是被这番僧用邪术杀死的,可不知为何,殿下并没有在意这件事,而且当时我看殿下还格外高兴,像是……找到什么新鲜好玩的。”   云绫满目担忧,忍不住哽咽:“我不知殿下捉了你是要做什么,但总不会是好事……”   门口侍卫唤道:“云娘子,差不多了。”   而被阿弦挡着的那两个异鬼似乎懂云绫的意思,正不肯甘休地向着她呲出尖利的牙齿。   阿弦不敢再跟她说下去:“姐姐不要担心,但我仍要求姐姐一件事。”   云绫道:“你说。”   阿弦道:“无论如何,求姐姐……替我多多照看玄影跟虞姐姐。”   云绫凝视着她,片刻点了点头。   阿弦举手,向着云绫深深作揖:“我谢过姐姐。”   云绫拭泪而去,屋门又在面前掩了起来。   阿弦独坐屋内,不知不觉,仿佛是半个时辰已过。   本来阿弦觉着以敏之的耐性,只怕熬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来逼问,谁知他竟这样沉得住气。   虽然阿弦不肯答应他那荒唐的请求,但心里未免记挂玄影跟虞娘子,是以一颗心也甚是忐忑。   此时此刻,外头风转做虎啸之声,又有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响传来。   门口脚步声响,阿弦以为敏之来到,冷冷站起。   却传来侍卫的声音,道:“太子殿下忽然急病,东宫派人紧急请了殿下前往。殿下临去叫好生看守不得有差。”   另一人道:“太子怎会忽然病的这样厉害?又是这个天气,却不像是个好兆头。”   “罢了,不要闲话,只好生看守就是了!”   正在这时,风中忽然传来哗啦啦地声响,窗棂纸上隐隐地泛起一团火光。   阿弦愣怔看时,外间侍卫也有些慌张:“前面是怎么了,难道是走水了么?”   果然,风中传来呼喝的声响,有人叫道:“失火了,快来人救火!”   门口侍卫正在犹豫,阿弦则越发担忧玄影跟虞娘子,正要冲出去,却忽然发现一件奇事。   原本那两只围着阿弦的异鬼窜动起来,却不像是先前那样做出狰狞恶相,反似在畏惧什么一样,离阿弦远了些,流露徘徊之态。   阿弦疑惑,还有些不信,试着举手开门,——之前敏之来她意图冲出去的时候,这两个异鬼立即上前将她拦住,但是此时却不知怎地,竟半分要上前的意思也没有。   与此同时,耳畔听到数声闷哼。   阿弦虽不知那是什么,但机不可失,她忙拉动门扇:“放我……”   一句话还未说完,门竟在手底应声而开。   阿弦知道门从外锁住,本想引侍卫开门再做打算,谁知竟如此轻易!震惊之时,却又见眼前,四个侍卫竟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阿弦睁大双眼跳出门口,正茫然不知发生何事,耳畔有人道:“还不快走!”   这会儿雨下的更大,狂风急雨,仿佛老天爷泼了一天地的水,无边的淋漓雨声之中那压低的声音有些熟悉,但阿弦不敢相信。    第148章 搂入怀内   仓促中阿弦左右看了眼, 并不见人。   她本能地循声追了一段, 忽然止步。   原来阿弦想到玄影跟虞娘子,——她自己离开当然容易, 但若是撇下他们两个,那她的逃走也就毫无意义了。   只是微微地一迟疑, 那声音又道:“速去府门处!”   大惊大喜,阿弦脱口叫道:“阿叔, 是阿叔吗?”   雨声中隐隐地咳嗽了声。   阿弦微微一凛,意识到现在不是狂喜的时候。她虽担心玄影跟虞娘子,但既然是崔晔发话,——他若劳驾亲临,必然有所安排。   阿弦顾不得迟疑,忙往前面府门方向掠去。   这会儿虽然雨狂风骤, 但国公府的东南方向仍是火光闪烁,阿弦一路往外, 也见到不少家奴奔走前往救火, 天黑又加忙乱,因此竟没什么人留意她。   正狂奔之中,风雨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响动,说不清是从何处发出的, 却直直地穿透风雨,刺入阿弦耳中。   阿弦猝不及防,举手捂住双耳,脚下踉跄抢出, 几乎栽倒。   等她定神抬头看时,却见前方的廊下,静静地伫立着一道晦暗的人影,几乎同夜一色,不言不语的模样,仿佛一道鬼影。   阿弦却知道这并不是鬼怪,或者说比鬼怪更可怖者。   而在他的周围,足有六七个闪烁爬窜的异鬼影子。   这静默而立者,自然正是那番僧,风雨虽大,却遮不住他低低诵念的声响,忽然他缓缓抬手,手掌中的黑色骷髅蓦地张口,发出一声勾魂夺魄般的厉啸!   阿弦大叫,手紧紧地捂着耳朵,却挡不住那摄魂般魔音。   这鬼喝仿佛一声号令,番僧身旁的异鬼们往前急奔,向着阿弦扑来。   阿弦勉强定神,想要后退,但又能退到哪里去?异鬼们极快地撞了过来。   就算是一两只近身,都会叫人浑身冰冷不适,何况是这许多,加上雨雾交织,瞬间仿佛坠入了一团无形的冰雾,似乎能听见空气跟雨气凝结,发出吱吱结冰的声响。   瞬间连眼睫上都缀了细密的冰碎,眼前所见的种种也几乎都变成了冰冻的影子。   艰于呼吸,阿弦只能勉强抬臂挡在跟前儿,却挡不住这些迅猛攻来的炼化妖鬼们。   生死间,一道素白的影子无声从身后出现,他轻轻抬臂,将阿弦拦腰一抱。   阿弦正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之时,被他从后面搂入怀中,顿时之间所有的寒冰尽数碎裂,又散做冰碎,化成雨水,消失无踪!   眼前原本模糊的景象也一层层清晰起来。   而原先两只已经碰到了阿弦的异鬼,也在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尖锐细长的手掌冒出青烟,就好像有火焰从那些枯骨里烧灼而出一样,另个异鬼在顷刻间烧做灰烬。   其他的异鬼见状,如同洪水退却般尽数折回了番僧身后。   那番僧自打出现,一直都垂着眼皮,直到此刻才抬起双眼直直地看了过来。   而在这边,阿弦正要回头看一眼,搂在腰间的手臂微微一紧。   同时,阿弦听到那温和的声音在自己耳畔说道:“别出声,也不要回头,去府门处!”   阿弦微怔之间,他已经松开手臂:“听话。”   往前一步,便把阿弦挡在了身后。   阿弦自始至终只能看见他一个背影,同时也看见他负在腰后的手,向着自己做了个“走”的动作。   片刻犹豫,阿弦终于一言不发地转身,轻轻越过栏杆,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走廊外的雨幕之中,身形如同山燕,穿云过雨地往前面府门处赶去。   而在阿弦身后廊下,番僧凝视着面前之人,用有些怪异的中原话哑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他面前站着的人,身形端直如竹如松,面上却戴着一个极为狰狞的昆仑奴面具。   优雅的身姿同鬼怪的面具,似仙同魔般的反差,看着诡异极了。   那人淡淡道:“大雪山的摩罗王,你在西域作恶,大败于玄效法师之手,却竟敢来长安作恶吗?”   番僧一惊。   原来这番僧原本出身吐蕃,以修炼邪术取人性命为能,因居于大雪山,便自号摩罗王,门下弟子无数,杀人如麻,连吐蕃王都要敬他三分。   后来摩罗王因起了异心,煽动教众作乱,妄图称王称霸,吐蕃王便下令将他驱逐。   摩罗王便转到西域,假借传教之名接连荼毒了两个小国,终于遇见玄奘法师的弟子玄效,摩罗王毕竟非正统,负伤大败而归,后隐居大雪山潜修,不料再次现世,却是在长安。   如今摩罗王见这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号,暗中心惊。   他受敏之所请进京都,虽未潜藏行迹却也不曾宣扬姓名,加上四方来长安的僧道等龙蛇混杂,层出不穷,倒也并不见如何瞩目,着实想不到才进长安,却早给人摸清了底细。   “你……”摩罗王才要说,双眸一闭,复又道:“你是为了那个少年而来?”   对面的人道:“我是为了那个少年而来,同时也敬告摩罗王一句,——不要再打他的主意,不然,”他气定神闲地举手,遥遥地向着摩罗王一指,“你会后悔。”   摩罗王桀桀笑了两声:“后悔?长安之中还有谁比周国公殿下的势力更大,你可敢取下面具?”   对面的人淡淡道:“长安城中,还有二圣。至于我,你若真有神通,自会知晓我是谁。”   摩罗王阴测测地盯着他,方才他的两只邪鬼被毁于一旦之事,足让他心惊不安,不然的话绝不会跟此人说这半晌。   “我现在就想知道!”摩罗王咬了咬牙,手指轻轻叩动掌上骷髅的天灵。   那骷髅张了张口,又发出一声怪叫。   摩罗王大袖一扬,纵身跃起!身影就像是雨夜里一片诡异阴云,向着对面那道端然而立的人影扑了过去!   且说阿弦听了那熟悉声音的叮嘱,拼命往外,眼见府门在望。   忽然听到有人大声说道:“今夜雨大风大,极不太平,偏偏府中又起了火,倒要提防小人作乱。”   一人道:“袁少卿说的很是,我们已经命人前去扑救,一方面严防戒备。”   “风却越发大了,只怕府里人手不够,别惊扰了周国公跟夫人等,来人!进内帮助府中人灭火!”   一声令下,有数道人影跳了进来。   众家奴大惊:“袁少卿?!”   阿弦在听见那朗朗声音的时候,就听出是袁恕己:“少卿!”   袁恕己正在跟家奴们虚与委蛇,蓦地听见这一句,当即顾不得别人,纵身掠了进来,难掩眼底惊喜:“小弦子!”   阿弦被雨浇透,浑身湿淋淋地,往前一扑。   袁恕己张手将她抱住,急切地问:“怎么样,你怎么样!”   阿弦道:“我……我没事。”她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双眼也被雨水泡得酸涩,“虞姐姐,还有玄影……”   袁恕己眼神一变,不等她说完,回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   又低头对阿弦道:“我先带你出去!”   门口家奴并不是强带阿弦回来的那些侍卫,因不知何故,并不十分阻拦。   袁恕己索性将阿弦打横抱起,才要下台阶,就见路上,一辆马车如箭般从雨幕里冲了出来!   袁恕己一眼看见这车驾,心惊。   这车驾自然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的。   原先因东宫派人来报太子急病,要急见周国公,敏之本不愿在这时候出府,可是想到李弘向来跟他不错,又的确是个多病柔弱的身子,再加上一点儿杨尚的原因,敏之便命人备车赶往东宫。   然而敏之毕竟是个心思聪黠之人,在前往东宫的路上,听着外头雨声哗然,敏之思来想去,忽然想通一事。   当即喝止马车,叫速速转回!   此时,周国公的马车紧急在门口刹停,快的连袁恕己带人上马都来不及。   家奴忙举伞而迎,马车中周国公落地,抬头看向袁恕己,又看向他怀中的阿弦:“袁少卿,你在这里做什么?”双眼里透出三分讥诮七分杀机。   袁恕己不慌不忙道:“殿下回来的正好儿,原本是因为府内失火,我正带人打这里经过,想帮殿下救火而已。”   敏之冷笑道:“是救火,还是救人?”   袁恕己道:“救火便是救人,这个还用说么?”   敏之冷冷地看着他:“你是铁了心要跟我对着干了?”   “我不懂殿下这话何意。”   敏之道:“你不是不懂,只是装作不懂而已。”   袁恕己笑道:“怎么,我一片赤胆忠心,反惹了殿下不喜了?”   敏之道:“我不仅不喜,而且很生气,把人放下,然后滚!”   袁恕己虽仍在笑,眼中却半分笑意都没有:“殿下为何生气?”   敏之不答,袁恕己看看怀中阿弦,望着她被雨水冲刷的雪白的小脸,忽然正色道:“据我所知,现在小弦子是户部的人,已经不是昔日周国公府的跟班儿了,敢问她为何无端端的出现在府内?而且……还受了伤?”   敏之点头道:“图穷而匕见,怎么,终于不救火了?”   袁恕己道:“火当然是要救的,如果能在救火之际还能救人,当然是善莫大焉。”   敏之微微扬首,斜斜地挑唇,瞥着袁恕己道:“好的很啊,今晚上,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围魏救赵,举一反三……你们还有什么招儿是我不知道的?”   袁恕己道:“殿下说的是什么?三十六计么?请恕我并不精通。”   “你是并不精通,但有人精通,这个人不仅精通三十六计,而且连东宫太子都能说动为他当棋子,”敏之冷笑道,“却不知这个人是坐镇在背后指挥若定,还是奋不顾身也亲自上场了?”   他的目光越过袁恕己跟阿弦,一直看向两人背后的国公府。   袁恕己虽面上镇定,喉头却也忍不住动了动。   阿弦听着他两人的对话,起初还懵懂,到最后却逐渐惊心。   阿弦看向袁恕己,后者虽然仍似并无其事不露痕迹的模样,但以阿弦对他的了解……   ——平康坊。   袁恕己掠下马儿,急踏步进了院中,却先看见有一人已经立在中庭。   两人目光相对,袁恕己先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对面,惊雷急电之中的人,正是崔晔:“少卿呢?”   袁恕己并不迟疑:“我接到消息,小弦子出事了!”他冲到里屋找了一番,才又失魂落魄地出来。   而崔晔问道:“你从何处接到消息?”   袁恕己欲言又止,只道:“不必问这个,我知道她如今在哪里,立刻去带她回来就是了!”   他说走就走,谁知崔晔抬手一拦:“你去哪里?”   袁恕己喝道:“周国公府!”   “你去了,怎么带阿弦回来?”   “我……”袁恕己情急心切,并未想到种种细节。如今被崔晔一问,心悸语塞。   毕竟贺兰敏之非同一般人,如此夜晚毫无理由地跑到府上要人,有失体统或者触怒了周国公倒是其次,如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无法将阿弦带出,却是得不偿失。   而如果贸然前往,打草惊蛇,周国公却把人藏匿不出,难道要为了阿弦大肆搜查整个国公府?这显然是绝不可能。   袁恕己极快地想通,心跳忧急:“我、是我想的简单了,那该如何做?”   崔晔只说了八个字:“调虎离山,围魏救赵。”   敏之自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甚至连武三思都望尘莫及。当初袁恕己要搜查梁侯府还大费周章呢,国公府更是想也不必去想。   所以崔晔的第一个法子,是先要把棘手的人调开。   于是,才有东宫太子李弘派人往周国公府“告病”,李弘一则为太子,又是敏之的“亲戚”,且加上敏之娶了杨尚这一点儿微妙情节,所以崔晔算到敏之虽然不情愿,却一定会去东宫。   袁恕己虽是大理寺的人,却也不能擅闯他府,所以需要国公府的一把火,给他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出现。   崔晔的法子本来甚是周全。   除了算漏了一个番僧摩罗王挡路;另一个,则是敏之却也是个成精的狐狸,不好欺瞒,他在半路上就想通了这不过是个“调虎离山”之计。   敏之拦在面前,似拦路之虎。   阿弦见了所见,知了所知,想到方才府内那个声音,慢慢地举手掩口。   袁恕己忽地一笑:“殿下何必在这里跟我废话,如今府里的火还未灭,难道不怕府中内眷受惊?就算内眷无碍,若府中还有贵客在,惊扰‘伤害’了贵客可如何是好?”   敏之本不以为然,细品袁恕己最后一句话,脸色陡变:“你们敢……”   他一拂袖,箭步如飞进了府中。   对敏之而言,阿弦自可再得,毕竟只要她在长安,在大唐,他就有法子得到。   但是摩罗王……如果有个伤损,毁了还魂的秘法,却是无处可寻!   敏之听出袁恕己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心中深深忌惮的那个人如果真在府中,如果摩罗王果真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却正是敏之最不能接受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英俊妙计安天下,救了夫人打番僧   阿叔:谁的夫人?   书记:谁抱就是谁的   阿弦:我选择玄影! 第149章 守夜人   且说敏之冒雨冲入府中, 急急掠过廊下, 半刻钟左右,就见前方廊中站着一道影子, 摇摇欲坠。   “上师!”敏之脱口叫了声,急纵身掠了过去, 将摩罗王手肘扶住。   一道电光掠过,映出摩罗王有些铁青的脸色, 摩罗王皮肤本就偏黑,又是夜间,乍然照面,两只雪白眼仁上翻,看来煞是可怖。   敏之心头一沉,忙问:“上师, 发生何事?”   摩罗王正调息之中,一时无法回答他的问话, 片刻才道:“有一人闯入, 将那少年救走。”   敏之道:“是何人?”   他心中自然料定来者是谁,但毕竟只是猜测,便想从摩罗王口中得知究竟。   不料摩罗王摇头:“他戴着一个昆仑奴的面具,看不清容貌, 不过,怪得很。”   敏之问:“何处古怪?”   雨声之中,摩罗王用沙哑而怪异的中原话道:“我的驭鬼都不敢近他的身,有三只还被他所毁, 幸而他的内力不济,不然的话,我就伤不到他了。”   敏之听了后面一句,一惊:“你、你伤了他?”   摩罗王道:“他虽然及时退了,但我知道他受了内伤。”   敏之惊愕之余松了口气:“上师可无碍?”   摩罗王阴声道:“我要静修两日。不过此人是我的大忌讳,殿下若知道此人身份,当尽快找出来将他除掉,免得他坏我们的大事。”   敏之眯起双眼:“放心,我也正想找这人算账呢。”   此时府内的火已经救下,雨却越来越大,摩罗王的侍者将他扶了回去歇息。   内宅又有人来,说是夫人受了惊吓,问外头发生何事。   敏之不理不睬,望着那密密重重的雨幕,问道:“小虞跟玄影呢?”   侍从道:“先前火起的时候,那只狗趁乱不见,虞娘子还在囚室。”   “好,”敏之极快冷静下来,冷笑着道:“任凭你计算周详,我就不信能插翅而逃。”   国公府外。   袁恕己灵机一动引开敏之后,阿弦小声问道:“里头的人……是阿叔?”   “嘘,”袁恕己制止了她,“先离开了这里再说。”   阿弦忍不住又问:“玄影跟姐姐呢?”   袁恕己还未回答,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赶车的人放慢速度,对袁恕己道:“上车。”   非常之时来不及多言,袁恕己抱着阿弦纵身跃上。   阿弦正挂心虞娘子跟玄影,不料进了车中,却见车中静静伏着一道黑色的影子。   一眼看见,阿弦叫道:“玄影!”   玄影抬头看了她一眼,呜呜叫了两声,勉强把头搭在阿弦膝上。   阿弦俯身看去,却见玄影的背上带伤,半边身子跟头上都湿漉漉地一片,手摸过去,血渍宛然。   袁恕己看的仔细,忙安抚她道:“别怕,这是原本有伤,又淋了雨才显得如此。”   阿弦伏底身子,跟玄影额头相碰,暗自庆幸。   玄影既然在,心暂且放下了一半儿,但是还有虞娘子,既然并未出现,只怕另有曲折。   马车飞驰往前,袁恕己听外头并无异动,才对阿弦解释道:“先前我去平康坊寻你,并不见人,只崔天官在,他劝我不要轻举妄动。”   如此这般,飞快地将崔晔的计划同阿弦说了一遍。   因袁恕己毕竟是大理寺的差官,故而负责接应。他不硬闯国公府就无碍,只要阿弦露面,不管是软是硬,一定会将人带走,且又有火起的借口。   袁恕己说罢问道:“我们分头行事,不知他在里头可顺利?”   阿弦道:“我并未跟阿叔照面,只听他的吩咐行事,只是我离开的时候,看到那可怕的番僧出现,不知道阿叔会不会无恙。”   袁恕己奇道:“什么番僧,很厉害么?”   阿弦便将那番僧的所作所为,以及身边儿厉鬼环绕之事说了,又叮嘱道:“少卿若是见了他一定要避开,他手底的那些异鬼非同一般,会伤及寻常人。”   如果是普通的阴灵,无法在常人之前现形,等闲也不能伤害到人身,但是这些异鬼自然不同,从王主事跟云绫身上便能看出。   袁恕己暗自惊疑:“长安城里居然来了这种邪门之人,贺兰敏之还把他请在府里头,他到底想干什么?”   阿弦当然知道敏之想做什么,她看一眼袁恕己,却不敢说出来。   袁恕己对她甚是关切,倘若一说,他自然越发着急担心。   阿弦不提,袁恕己自个儿忖度道:“他又捉了你去想干什么?还把虞娘子跟玄影一并捉去,看这大张旗鼓的阵仗,必有所图。”   阿弦不想他过于为自己担忧:“对啦,少卿怎么知道我在周国公府?”   袁恕己略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其实是陈基告诉我的。”   “大哥?”阿弦大为意外。   袁恕己道:“我也没想到,之前陈基亲来大理寺找我,我还当他想干什么呢,他却说先前有巡街的禁军,看见周国公府的人在平康坊那边徘徊,像是有什么异动,让我多加留心,我本来还没当回事。可他走后,我越想越不对,才跑去你家里头查看,没想到果然……”   阿弦按着心中讶异,又问:“那阿叔又怎么会在?”   袁恕己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仓促里并没跟崔晔多说。”   阿弦点头:“阿叔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崔府或者吏部看一看?”   袁恕己其实也有些担忧,但却不愿阿弦再冒雨来回,便道:“别急,我叫人去一探究竟。”   当即袁恕己唤了两名大理寺差官,吩咐一人去崔府,一人往吏部,两人领命而去。   阿弦这才发现马车并非往平康坊而去:“少卿,这是去哪里?”   袁恕己道:“去大理寺。这会儿不适合再回平康坊,万一周国公恼羞成怒呢?”   袁恕己自打上京,便在崇仁坊内置了一所宅邸,因他尚是孤家寡人,大理寺的公务又繁忙,时常黑白颠倒,于是十天里倒只有三四天会在家过夜。   按照袁恕己的本意,其实是想带阿弦去崇仁坊的,可他毕竟也是个机警之人,回顾今夜种种——之前侥幸将人从国公府带走,保不准敏之反应过来后强行抢人,跟他对上当然不怕,怕的是争执起来要是抢不过对方,那岂不是白忙了一夜?   为防万一,便命马车直接往大理寺而来。   不多时,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阿弦抱着玄影下地。   差官撑着伞,送众人入内。   因阿弦先前冒雨出来,身上早湿透了,袁恕己外头吩咐罢了,自拿了干净的巾帕等物折返,进门却见阿弦正在为玄影料理伤口。   玄影一动不动,只在袁恕己进门的时候,才蓦地扭头,戒备似的发出咆哮之声。   阿弦忙道:“别怕,那是袁少卿。”   “这狗子,难道不认得我了么?”袁恕己诧异,上前递了一块儿帕子给阿弦,本是想让她擦擦头脸上的雨水。   不料阿弦接了过去,顺手就给玄影擦起身子来。   袁恕己哑然,看看手中的汗巾,想了想,便自拿了轻轻地在阿弦的头发上擦了擦。   阿弦因全神贯注照料玄影,竟并未留意,只自言自语道:“玄影不是故意要向你叫,它像是受了惊吓。”   “受了什么惊吓?”袁恕己见她毫无反应,便索性把她脸上也擦了一遍。   脂粉不施的脸,巴掌大,灵秀可人,经雨润泽,像是雨后清新菡萏,盈盈亭亭,让人恨不得把帕子扔了,用手摸上一摸才好。   他的目光黏在阿弦脸上,阿弦的目光却在玄影身上:“我也不知道……也许……”心底闪过那番僧以及异鬼的影子,阿弦不大敢说。   袁恕己低低咳嗽了声:“我叫人烧了水,待会儿你便清洗一下,免得受寒着凉。”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沿着那小小地下巴,在阿弦颈间逡巡。   但这一次因心存他意,心虚之际,却不敢轻易落手了。   阿弦叹了声:“不用麻烦啦,我没事。”又抬头道:“不知道他们打听到阿叔的下落了没有?”   灯影下,她清澈的双眼里尽是忧虑,袁恕己更加心虚,移开目光道:“我再去问一问。”   袁恕己去后,阿弦看着无精打采的玄影,轻轻叹了声,坐在椅上。   这一会儿,手上才觉出疼来,阿弦抬起看时,见伤口的血都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清晰的开裂的旧伤痕。   袁恕己回来之时,阿弦已经把伤口包了起来,见他面有忧色,忙问:“有消息了么?”   袁恕己道:“崔府的人说有急事回了吏部。吏部去探听的还未回来。”   正答了一句,外头道:“少卿。”   袁恕己走到门口,却见去吏部的差官行礼道:“吏部的人说,天官早就回府了。”   袁恕己喉头一动,阿弦神色微变,若是崔晔并未回府也不在吏部,却又去了哪里。   阿弦问:“会不会去了平康坊?”   袁恕己道:“不会,那边儿我也派了人,而起他知道这会儿不能回那里。”   “那么会去哪?”心里的不安加重,“会不会是被周国公……”   袁恕己摇头道:“不会!你要相信,以崔晔的身手,区区国公府还不会困住他。”   话虽如此,却也不禁暗中忧心。   外头风裹着雨,哗啦啦一阵紧似一阵,将夏夜的燠热席卷一空。   阿弦因手上有伤动作不便,袁恕己便把汗巾浸了热水拧干,好歹叫她擦了擦头脸,又换了一身衣裳。   经过这一场忙乱,早已经过了子时。   外头却始终没有崔晔的消息,若不是怕贸然出外坏了他的事,阿弦早按捺不住。   但在丑时将到,终于有差官急急赶了回来,报说:“外间有吏部的人来到,说是天官已回到吏部。”   袁恕己闻听,那提了半宿的心才算放下,忙回来告知了阿弦,又道:“我说不会有事,早叫你睡,偏要撑,别熬出病来。”便叫她在里间那胡榻上安歇。   阿弦小心地抱着玄影,将它先放在榻上,回头问道:“少卿如何安置?”   袁恕己道:“可惜这榻有些小,不然就……”   话一出口,蓦地醒悟这会儿彼此都知道阿弦是女儿身,已经不适合再如之前一样肆无忌惮地跟她玩笑了。   “我在外头,给你守夜。”他及时停口。   幸而阿弦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只是迟疑着问道:“少卿,什么时候能见阿叔?”   袁恕己问道:“你见他做什么?”   “我、我有话想问他。”   “什么话,问我不是一样的?”   阿弦想了会儿:“……我其实是担心阿叔,不知他怎么样了,另外,还有虞姐姐也不知怎么样了。”   袁恕己道:“你不必担心他,崔晔是极有主张的人,你看先前发现你不见了,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他竟不慌不忙,即刻想好了前后进退之法,他既然肯插手,当然也有全身而退的法子。至于虞娘子……”   皱眉,对上阿弦的目光,袁恕己道:“不怕,如果她还在国公府中,周国公的目标是你,不会为难她的。”   阿弦默然:“我只怕周国公迁怒。”   袁恕己道:“今晚上有些仓促,明日再探听,若确信她还在周国公府,我陪你去要人,毕竟如今虞娘子已经不是他家奴婢了。是你的人,且周国公备不住还指望着用她做点什么呢,暂时她该是安全的。”   阿弦点头。   袁恕己道:“别想太多,养精蓄锐,明日要吵要打,才好行事。”   此时距离天明只有一个时辰多点儿,阿弦因今日经历了太多事,精神跟体力都有些不支,入内躺倒,紧靠在玄影身旁,很快入了梦乡。   那时候未曾入夜,风雨也还未起。   ——“殿下,您……您想做什么?”   ——“你猜我想做什么?”   周国公府,堂中。   虞娘子跪在地上,怀中抱着受伤的玄影,惊慌地望着斜倚在胡床上的敏之。   可更让虞娘子心中不安的却并不是敏之,而是在他身旁坐着的那个打扮古怪的番僧,她的目光掠过番僧手中摩挲着的骷髅,没来由地觉着寒气阵阵袭来,竟叫人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战。   与此同时,被抱在怀中的玄影却狂吠了起来。   之前周国公府的侍卫前去平康坊捉人,虞娘子察觉异样,不肯跟随,那些人便欲强行带人离开,谁知惹怒了玄影。   玄影猛然窜起,冷不防便咬伤了其中一人,领头侍卫见状,一时情急,出手相伤。   玄影负伤,本艰于动作,可是此时却一反常态,向着虞娘子跟前身侧狺狺狂吠。   这当然是因为有人欺身,故而才防卫威吓。   可虞娘子看着“空无一物”的身侧。   她毕竟是个曾经历过的,又因为那股透骨的寒气阵阵侵袭,虞娘子心生不祥,忙把玄影抱了回怀中。   拥着黑狗儿毛茸茸的身子,心口才又略觉苏缓,感觉到一丝暖意。   此时,那番僧道:“殿下,这只狗能不能送给我。”   虞娘子一惊,敏之也有些诧异:“上师要一只狗儿做什么?”   番僧道:“这畜生极有灵性,它的血也是上品,我可以将它加在金丹之中,助我修炼。”   虞娘子抱紧了玄影:“不行!”   敏之却并未看她一眼,只对番僧道:“只要你帮我达成所愿,这只狗自然归你。不过现在不能杀它。”   “当然。”番僧并未坚持。   敏之又道:“不过虽然我素来听闻上师的过人手段,但却不曾亲眼见识过,不知在施法之前,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番僧道:“这也不难,但这需要一个‘人’。”   这句话中的阴冷气息让人极为不适,随着话音刚落,虞娘子也有一种冰冷窒息之感。   忽然,被抱在怀中的玄影呲出利齿,蓦地向着虞娘子身侧探头出去,仿佛在撕咬什么东西。   “玄影!”虞娘子惊悸之极!但她毕竟不是那种寻常的小妇人,竭力把玄影抱回来,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乖,别动。”   敏之垂眸看看她,忽道:“这个人我也还有用。”   此时,外间云绫带着两个丫头进来上茶。   敏之扫过几人,忽然指着其中一个丫头道:“这个如何?”   番僧道:“甚好。”   那丫头忽然被点,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原地。   云绫惊疑道:“殿下?”   敏之道:“她留下,你们退下。”   云绫心知不妙:“殿下……”   敏之冷冷瞥她一眼:“滚。”   此刻,番僧的手掌摸索着那骷髅乌亮的天灵,口中念念有词。   毕竟是常伺候在侧的,对敏之的性子略有知晓,那被留下的丫头不安起来,跟着后退两步,然后跪倒在地,磕头道:“殿下饶恕。”   才叫了几声,声音戛然止住,贴在地上的手指奇异地开始伸展,抖动。   虞娘子近在咫尺,却见那丫头的脸色从正常到迅速地转作白里泛青,脸上肉皮也似在颤动不休。   而玄影呲着牙瞪着对方,不顾身上的伤,两只前爪紧紧抓地。   终于,那跪地的丫头猛地一仰头,双眼已经没了瞳仁,尽数转作惨白色。   虞娘子咬紧牙关,浑身冰凉,似乎知道将发生什么,她只能拼命抱着玄影,生恐一松手它就跑了出去,又怕一松手自己也会受不住而倒下。   最后,那丫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是手足跟身躯都有些奇异地扭曲着,从背影看来,就像是一个被粗鲁拙劣缝制的人形布偶之类。   虞娘子已经不敢再看,深深低头,将脸贴在玄影额头上。   玄影却仍死死地盯着那丫头,在黑狗儿的眼中,它所见的当然不是什么“丫头”,而是一个精瘦诡炼的异鬼,因占据了人的躯壳,得意洋洋地伸出手臂,打量这幅新皮囊。   就像是经受不住这新鲜皮囊的诱惑,异鬼猛地低头,向着那血肉饱满的手臂上啃落,竟生生地咬下一口肉皮,欢天喜地地嚼吃了起来!   玄影蓦地狂吠!   在敏之跟虞娘子的眼里,自然是那丫头自己在啃食自己的臂膀。   “她”不觉着疼,反而满面狂喜似的。   敏之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番僧用胡语呵斥了一句,那“丫头”才停止了自残,却仍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着唇上的血。   番僧对敏之道:“这一次附身的是早就炼化的野鬼,已不知做人是什么样的,所以才这样举止反常,如果是令妹的话,当然不至于这样粗鲁。”   就在此刻,那被附身的丫头回头,看向身侧的虞娘子跟玄影。   虞娘子因先前听见异样响动,情不自禁看了一眼,正看见那骇人一幕。她无法按捺,浑身颤抖,只好把头深埋下去。   玄影却哪里容得了这个,恨不得上前撕咬起来!   那“丫头”饶有兴趣地盯着玄影,然后一歪一扭地走了过来。   一“人”一狗对峙之中,“丫头”忽然双臂一张,躬身伏背,向着玄影露齿嘶叫!   “啊!”阿弦大叫一声,挺身坐起!   她尚未清醒,挥手乱打,正惊魂无措,手腕却被稳稳地握住。   “阿弦。”有人唤道。   恍恍惚惚,就像是回到了周国公府里,那穿风透雨飘来的救命一声。    第150章 心有灵犀   先前云绫偷偷探望阿弦的时候, 曾说起白日里被那番僧害死过一个丫头。   当时阿弦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现在却已经明了, 连同玄影受到惊吓的原因也都知道了。   ——异鬼附身,对寻常之人伤害极大, 一般的躯体受不了那股阴寒,故而侍女很快暴毙。   休说异鬼, 就算是普通的鬼魂,常人也是承受不起的。   周国公之所以盯着阿弦, 正是因为阿弦的体质异于常人,不会格外排斥,也不会发生忽然“身死”的情形。   天色将明,雨声淅沥。   室内虽还点着蜡烛,但薄薄地晨光透窗而来,眼前所见的所有便朦朦胧胧, 如梦似幻。   阿弦瞪着面前熟悉的容颜,嘴唇颤抖, 终于失声叫道:“阿叔!”   她想也不想, 张手将人抱住,也不知为什么,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在榻前的人,的确正是崔晔。   被陡然抱住, 单弱的身子投入怀中,那毛茸茸地头一下子撞在他的胸口,“砰”地一声。   崔晔有些微怔。   之前崔晔本是悄悄来的,正在外间跟袁恕己密语。   说了片刻, 便听到里间儿玄影呜呜然。   袁恕己还道:“小弦子说玄影受惊了,也不知是怎么……这会儿大概也做噩梦呢,别把小弦子吵起来才好。”   却又哪里知道,做噩梦的不仅是玄影,还正有阿弦。   袁恕己毕竟不放心,正要入内看一看,就听阿弦大叫了声。   此刻袁恕己看着阿弦抱紧崔晔,担忧之余,心里又有一丝异样之感。   然而不仅是阿弦,连一并醒来的玄影也挣扎着往他身边靠了过来。   袁恕己只觉匪夷所思,不由“哈”了声。   崔晔闻听这声,迟疑举手,在阿弦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好了,没事了。”   不说则已,阿弦听着这一声,泪流的更急,无声打在他胸前衣上。   玄影抬头仰望面前之人,喉咙里也发出委屈地呜呜咽咽。   还是袁恕己开口:“你们这一人一狗的这是在做什么,像是我虐待了你们一样。”   阿弦止泪,却忍不住抽噎。   崔晔道:“真的做了噩梦么?是怎么样?”   将他松开,阿弦举手擦了擦眼中的泪,又仔仔细细将崔晔打量了一遍,确信是他无误。   阿弦哑声:“昨晚上……阿叔去了哪里?怎么那么久没有消息?”   崔晔沉默。   袁恕己则笑道:“没有办法,我原本也不想承认你,是贺兰敏之先透露了口风,然后小弦子自己也猜到了,其实你该知道,就算你不露面不出声,她也总有法子知晓。”   阿弦想到昨夜在周国公府他的举动,道:“阿叔原本不想我知道是你?”   “知道瞒不过你,这个本没什么,”崔晔向着她微微一笑:“……至于昨夜,我另有一件事,所以才迟了回部里。”   阿弦想到那场狭路相逢,忙抓住他的双臂:“那个番僧有没有伤到你?”   崔晔道:“并没有。放心就是了。”   阿弦心里总不踏实:“当真么?”   袁恕己道:“若不是真,他如何会好端端地就在眼前?”走过来,把阿弦的手从崔晔臂上拉开,“你手上有伤,自个儿小心点,别到处乱摸乱碰,留神伤口又裂开了。”   话虽如此,他自个儿却握着阿弦的手腕,借着打量伤口的机会,翻来覆去把那只手看了几遍。   崔晔在旁,并不做声,只对阿弦道:“可还要再睡会儿?若是不睡了,我有话跟你说。”   阿弦忙道:“阿叔要说什么?”   崔晔道:“你稍微整理整理,我跟少卿在外间等你。”   阿弦一夜和衣而眠,只是这件衣裳因是袁恕己临时给她找来的,未免有些不合身,只匆匆地扯了扯领子衣襟,便跑了出来。   袁恕己因见她醒了,便出外叫侍者前来,准备茶饭等。   崔晔看着她憔悴的小脸,按下心头其他言语:“周国公为何要囚禁你?你可知道?”   之前袁恕己也曾问过这话,阿弦不愿让他替自己担心故而未曾告诉。   此时听崔晔如此问起,便老老实实说道:“周国公想要借那番僧的能力,把魏国夫人的魂魄召回,还想……想魏国夫人附我的身。”   虽然崔晔早有所料,听阿弦如此说,眼中仍是掠过一丝明显的怒意。   然而他涵养绝佳,那怒色一闪即逝。崔晔道:“故而我先前叮嘱你,不可再应承他什么。周国公性情偏激,容易作出这些极端之事。”   阿弦道:“阿叔,虞姐姐还在他手里么?”   崔晔道:“是,昨夜本安排了人去救她跟玄影,没想到她临时被换了地方。”   阿弦又是担心虞娘子,又是感激崔晔,低头道:“又让阿叔为我操心劳动了。”   “既然还叫我阿叔,这些话就不要再提一句。”   崔晔说罢,又道:“但是周国公既然生了此念,等闲一定不会放弃,只怕他还会再对你下手,也许会利用虞娘子要挟你,他知道你的性子,一旦如此,你必然会乖乖地回去是不是?”   阿弦的确正是这样想法,昨夜若不是相信崔晔,她也绝不会撇下玄影跟虞娘子独自逃走。   眼中又有些湿润,阿弦道:“阿叔,如果真是这样,我当然不能坐视,不能让姐姐因我遭难。”尤其是方才梦中所见……阿弦又打了个寒战。   崔晔道:“我想跟你说的,正和这个有关。你听好……”   他微微倾身,略靠近阿弦耳畔,这般如此交代了一番。   阿弦抬头:“这样使得么?”   崔晔道:“使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有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周国公才会收敛。”   阿弦道:“会不会因此牵连少卿?”   此时在外间,袁恕己其实已经站了半晌,正欲迈步进来,蓦地听见提到自己,便又止步。   却听阿弦道:“昨晚上少卿前去国公府,已是得罪了殿下,若还闹出来,我……我实在不想再牵连他……”   袁恕己听见了想要听见的,当即含笑道:“若我说我愿意被你牵连呢?”   说话间已走了进来:“也算是从豳州开始就跟着我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性?何况昨夜晚已经撕破脸了,现在再回头去赔笑脸抱大腿也是晚了。”   阿弦哭笑不得:“少卿……”   袁恕己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我倒要问问你,我之前问你周国公因何捉你,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他一问,你就乖乖地全说了?”   阿弦没想到他居然在外偷听:“我、我……”   崔晔道:“阿弦只是不想你关心情切,越发插手其中受到牵连而已。”   袁恕己道:“那她怎么不怕牵连你啊?”   崔晔想了想:“大概是因为……阿弦叫我‘阿叔’。”   袁恕己无言以对,——阿弦叫崔晔“阿叔”,叫他却始终是“少卿”,的确是“亲戚”有别。   但不知为何,这种想法让他心里莫名地舒坦了几分。   袁恕己笑道:“噫,终于有做人长辈的自觉了?可喜可贺。”   当初袁恕己因崔晔不管阿弦,曾也这般冷嘲过,如今见他揶揄,崔晔只又一笑,道:“我方才告诉阿弦该如何行事,接下来,就有劳少卿了。”   “好说,小弦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崔晔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阿弦竟觉不舍:“阿叔!”   崔晔回头:“好生呆在大理寺,事情未曾进展之前不要离开少卿身旁。”   对上他的眼神,阿弦蓦地想起另一件压在心底的事,拔腿跑到崔晔跟前:“阿叔……”   崔晔察觉:“怎么,还有事?”   刹那又觉口干,阿弦咬了咬唇,终于说道:“先前、先前是我……错怪阿叔了,我不该……曾经怀疑阿叔……”   阿弦所指的,自然就是卢烟年之事。   只是没头没脑地忽然说起来,袁恕己在旁一头雾水,也不知崔晔能否明白。   忽然他道:“我知道。”   “知道?”阿弦愣愣。   “我知道,”崔晔温声回答,望着她疑惑的眼神:“昨日阿升回府后,曾说见过你,还说你问我好不好。”   阿弦仍旧不解。   眼底有一抹光明的笑意,崔晔道:“以你的脾气,既然问我好不好,自然是因为知道了来龙去脉,对我放心的缘故……兴许还如现在这样觉着有一些愧疚……”   唇角一扬,他笑了笑:“不然的话你心中存有芥蒂,是绝不会理我好不好的。”   这个道理,昨夜崔升跟他提起阿弦问候的时候,他已经明了。   望着呆若木鸡的阿弦,目光扫过她的右手,崔晔道:“不要胡思乱想,我说过不想你再伤着自己的,你既然不会对我失望,也别叫我对你失望。”   抬手在阿弦肩头轻轻一按,他转身而去。   阿弦望着那道卓然背影,想要追过去,双脚却无法挪动。   袁恕己走过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来龙去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他明明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偏偏这一句句地合起来,他却半点也不明白,这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说这些他不懂的话,这种感觉太讨厌了。   阿弦举手,在额头抓了一把,忽地笑笑:“我只是高兴……并没有信错人而已。”   袁恕己眼珠转动:“你信他?那……你是不是也信我?”   阿弦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也信少卿啦。”   当然也相信袁恕己。   可是,大概不会像是方才同崔晔面对面……被他看穿心迹,读懂每一个小小情绪、那种油然而生的舒适自在之感了。   隐隐震撼,又如此奇妙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如鹿撞”,奇妙~   书记:她力气太小不够劲儿,过来我撞一下,让你感受啥叫“心如虎撞”,更奇妙~   玄影:还有汪! 第151章 皇后钦点   这日清晨, 渐渐地雨散云收。   又是一个大好晴天。大理寺卿下轿之时, 抬头看一眼头顶晴空,心情上佳。   但就在他步入大理寺之后, 正卿的心情就从晴空万里转作阴云密布、雷声轰响。   起因是两个人。   公房之中,正卿看着面前的袁恕己, 心想:“当初陛下点此人到本部的时候,为什么我并未竭力劝阻?”   大理寺卿觉着自己大意了。   当初留袁恕己的时候就该知道这是一个刺头, 偏偏后知后觉,如今他屡屡惹祸上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是强接手人头案牵扯到梁侯身上,好容易跌跌撞撞惊险万分地度过难关,他非但不知收敛, 反变本加厉,又开始琢磨更棘手的人了。   正卿心里乌云同惊雷滚滚之际, 被他腹诽的这位却是面不改色, 通身无惧天地的气质。   实在碍眼之极。   大概是见正卿沉默不言,袁恕己道:“原告毕竟是户部正职的官吏,这件事不可等闲视之,若周国公果然有掳劫人口私自囚禁官员的罪行, 大理寺责无旁贷。”   然后他看着身旁的阿弦:“你放心,正卿并非那等畏惧权贵之人,若此事属实,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阿弦看着袁恕己一本正经的模样, 怀疑他这种说法,却佩服他的演技。   之前崔晔同阿弦所说,就是让她在大理寺将周国公强掳官员之事告发。   毕竟贺兰敏之一旦盯上她,绝不会善罢甘休,要截断他的后路,就要将此事张扬出去,最好闹得人尽皆知,上达天听,才能约束他收手。   所以就在方才大理寺卿进门之后,袁恕己便陪着阿弦来到,当面告发周国公贺兰敏之掳掠人口私自囚禁。   大理寺卿正头大,听了袁恕己这句,浑身一抖,觉着对方又毫不留情地给他心头插上一刀。   “你!”大理寺卿忍不住,举手指向袁恕己,却又强忍,只对着阿弦挥挥手:“朱给事先退下,我有话要跟袁少卿商议。”   阿弦遵命退了出门。   袁恕己道:“当务之急,是要快往周国公府一趟,毕竟按照原告所说,那虞娘子还被囚禁在周国公府,若是迟误前往,有个万一的话……”   大理寺卿打断他的话:“少卿你到底想干什么!”   袁恕己道:“您这是何意?”   大理寺卿道:“据我所知,十八子原先是周国公府的侍从,我甚至听说周国公相待甚厚,怎么会转眼作出这种掳劫囚禁之事,应当是他们私底下有什么龃龉,又何必大张旗鼓闹到这里来?”   袁恕己道:“若非昨夜我正好经过周国公府,发现府中起火……只怕小弦子已经陷在府中了,何况小弦子已经提告,于情于理,您都该接案才是。”   “袁少卿,我拜托你不要再害我了!”大理寺卿忍不住,唉声叹气,“之前梁侯那件事已经赔了我半条命,如今又是周国公,你是跟长安城的皇亲国戚们八字相冲不成?”   袁恕己笑道:“大人,这可不是我找上他们的,他们若是不涉案,我又如何敢招惹呢。”   “那你就避开些,躲远点儿,”大理寺卿看着他笑嘻嘻的模样,“再说你挑谁不好,梁侯跟周国公,可都是天后的人……上回梁侯的事,是皇后大度,不计较,但是周国公跟梁侯又不一样,何况魏国夫人新丧,你就消停些,不要总是跟他们对着干!”   袁恕己敛笑正色道:“若不是人命关天,属下又怎敢惊动大人,何况如今小弦子乃是户部官员,您若是不管,就是纵容皇亲国戚欺压朝中官吏,等这件事捅到陛下跟天后面前,您觉着依照皇后的脾气,是会如何处置?”   大理寺卿心头发寒。   虽然敏之是皇后所宠爱的人,但是武皇后的心思到底如何,却并非是能被人臆测到的。   何况上次梁侯犯事,武皇后也并未表露出袒护之意,反是陛下相护……   避祸自然是正理,但如果马屁拍到马腿上,被皇后以“不作为”的罪名踢上一脚,那又往哪里说理去。   大理寺卿心头掂掇,犹豫说道:“这个……你且再让我深思。”   袁恕己道:“按照小弦子所说,她担心周国公还会对她不力,大人若是怕得罪周国公,不如先将此案接下,记录在册,若将来陛下跟皇后问起来,好歹我们有个正在调查的借口。”   大理寺卿斜睨他,总觉着有种要上贼船之感,然而他的内心仍是拒绝的。   两人在内相持不下,阿弦站在门外,不知大理寺卿是个什么决断。   她仍是担心虞娘子,沿着廊下缓步而行,不时回头看看,然后再向着门首张望一眼,恨不得立刻前往国公府讨人。   正徘徊间,忽然听见前方有人道:“你果然是来任职的?”   一人答道:“正是。”   “为何我们并未听说今日有什么来任职的人?”   “呵呵,原本是我心急来早了一步,稍后自有旨意跟吏部的文书递送。”   “笑话,既然都没有任何文书,我们怎能相信你是何人?莫不是哪里来的混子……”   阿弦听着那人声音沉稳,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便往门口走了几步。   将到门口的时候,阿弦扬首看去,却见大理寺的门卫拦着一个身着布衣的中年汉子,那人国字脸,三绺长须,身量魁伟,被门卫如此盘问,却仍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忽然侍卫问道:“对了,方才你说你叫什么?”   那人呵呵一笑:“狄仁杰。”   阿弦听着这个名字,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她像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身不由己前行几步,门外的狄仁杰也察觉有人靠近,便抬头看了一眼。   目光相对,阿弦心头一震。   “……会有个厉害的大人物来到长安。”   “十八子在想事儿呢,不要扰他……对了,你说的厉害的大人是……”   “当然是狄公狄老爷,你难道没听人说,他在汴州跟并州的时候,断案如神,名声在外。”   “啊,是狄仁杰!”   这是那天在户部的库房里,黄书吏跟那两个新鬼闲谈的话。   当时阿弦因心心念念想着卢烟年之事,并未在意,如今听见这个名字,这才记起来。   这会儿门口的侍卫哼了声:“狄仁杰?没听说过。”   忽然身后有人道:“这位狄老爷的确是来上任的。”   侍卫回头,却见是阿弦快步走出门来。   侍卫忙笑道:“咦,十八弟,你莫非认得这位先生?”   狄仁杰正也看着阿弦,双眸里流露温和笑意。   虽然是初次见面,却像是早就认识。   阿弦心里觉着奇怪,当着众侍卫的面儿,只好扯一个谎话:“是,而且袁少卿也正等候狄老爷呢。”   侍卫们这才忙道:“原来如此,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狄大人快请入内。”   狄仁杰一笑,向着两人拱手作了一揖,这才迈步进了大理寺的门。   陪着下了台阶,两人往内而行,狄仁杰道:“多谢小兄弟替我解围,不知如何称呼?”   阿弦道:“我叫朱弦,人家都叫我十八子。”   狄仁杰面上笑意更胜:“原来果然是十八子。”   阿弦诧异:“您知道我?”   狄仁杰又是一笑:“何止知道。”眼底竟大有深意。   阿弦不解这话,狄仁杰却问道:“那不知十八弟又如何知道我?”   咳嗽了声,阿弦自不能说是听鬼们说起的,便笑道:“我常听人说起大人,说你断案如神,听说你要来,都欢呼雀跃呢。”   狄仁杰笑道:“是么?我向来都在外地,本以为长安城无人知道我是何人呢。”   阿弦便也笑道:“不是有那一句话么,酒香不怕巷子深。”   两人对视,狄仁杰仰头笑了数声。   说话间将到大理寺卿的公房,隐隐地,忽然听里头嚷道:“那你说怎么办?果然带人去搜周国公府?”   正是大理寺卿的声音,带着愠怒。   阿弦听两人果然起了争执似的,心头一沉。   狄仁杰却不言语,只是又往前走了两步。   只听袁恕己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大人何必这样瞻前顾后,若是宫里头责怪下来,大不了就我去担责就是了。”   大理寺卿道:“你?梁侯案后,陛下就有些不待见大理寺,这些你难道不知道?如今你还要担责,你是不要命了?却也不要拉着整个大理寺下水!”   阿弦咬了咬唇,快步往门口走去。   正要进门,手臂却被人一把握住。   却是狄仁杰出手拦下,他向着阿弦一点头,迈步进了房中。   阿弦一怔间,便见狄仁杰徐步上前,竟拱手作揖:“这件事不如让下官来担责。”   阿弦正迈步进门,闻言几乎被门槛绊了一跤。   那边儿,大理寺卿跟袁恕己都怔住了。   袁恕己回头,却不认得狄仁杰,只狐疑地打量他。   室内一阵沉默,然后大理寺卿道:“你又是何人?”   狄仁杰拱手道:“下官狄仁杰,参见正卿。”   大理寺卿到底不比底下的侍卫们,愣怔之下终于记起。   数日之前吏部就曾告知,会从外地调一人进大理寺,据说还是天后亲自下的旨意。   所以“狄仁杰”这个名字,大理寺卿也是知道的。   因是天后钦点的人,大理寺卿再看狄仁杰之时,目光中多了些审慎,他迟疑问道:“原来是你……你、你方才说什么?”   袁恕己听他自报家门,却也隐约想起,这两天似乎听人说,大理寺将调一个新官儿过来担任空缺的大理寺丞一职。   同时袁恕己也想起方才狄仁杰那一句,惊诧之余,饶有兴趣地看向此人。   狄仁杰不慌不忙道:“下官听到正卿跟少卿因周国公府之事争执,下官斗胆,不如此案交给我来处置。”   大理寺卿先前本想竭尽全力把袁恕己压下,没想到这边儿还没按下,又有一个不怕死的跳了出来,真真流年不利。   “你……”大理寺卿定了定神,“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案子?”   狄仁杰道:“据说是周国公掳劫官吏私刑囚禁……”他回头看了阿弦一眼,“方才这位小兄弟已经将内情告诉我了。”   阿弦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她哪里对狄仁杰说过半句?   狄仁杰却只向她微微一笑。   大理寺卿做梦也想不到,武皇后钦点的人居然要主动接手周国公的案子。   但对他而言,这比交给袁恕己去横冲直撞要好多了。   毕竟这位狄大人,是皇后钦点……这就是说,他是皇后的人。   如果狄仁杰想要去办周国公的案子,这其中就有些微妙了,焉知这不是皇后的意思?又或者……皇后本另有安排。   又加上袁恕己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大理寺卿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索性顺水推舟,便将此案交给了狄仁杰。   这边儿才商议妥当,那边儿吏部的递接文书便送到了。   狄仁杰自去里间更换官服,外头,袁恕己悄悄地拉住阿弦:“这个人什么来头?你之前认得?”   阿弦摇头,袁恕己道:“那你怎么就将案子告诉他了?”   阿弦犹豫了会儿:“我并没有说,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   两人彼此相看之时,狄仁杰已经换好了官服,从内踱步而出,道:“听说还有一人陷在周国公府,就请十八弟同我一起去一趟吧。”   袁恕己打量着这“新官”,虽看着一派诚恳可靠气质,心里却总有些不大踏实:“可要我随行?”   “不必,”狄仁杰很是随和地笑笑:“既然是我来接手,少卿放心就是。毕竟少卿也算是当事之人,再行插手反而会授人以柄。以后审案的时候再请证供就是了。”   袁恕己挑了挑眉,越觉狐疑:阿弦既然并未将此案告诉他,他又从哪里知道自己是当事之人?   狄仁杰向他拱手一揖,对阿弦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弦其实早就想去周国公府,如今见天赐良机,更不迟疑,忙辞别袁恕己,同他往外而去。   袁恕己在后目送两人离开,正满腹疑窦,身后传来大理寺卿幽幽叹息:“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这一把火,可别把自个儿烧死才好。”   且说阿弦随着狄仁杰出了大理寺,带了数员差官往周国公府而行。   阿弦看了他数眼,终于忍不住问道:“狄大人,敢问,你是如何知道国公府这案子的?”   话一出口,忽然想起来,狄仁杰来的这样及时,却也十分仓促,甚至都没有带吏部文书……吏部……?   这两个字在心头掠过,阿弦朦朦胧胧地有个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声明,其实狄仁杰担任大理寺丞是后两年的事啦   狄老爷:我感觉,这里的水有点深啊~   弦子:等到了!经典台词T—T 第152章 生死对峙   听阿弦问, 狄仁杰笑道:“我听闻十八弟常有过人之能, 不知可会无师自通?”   “过人之能”?阿弦脱口道:“可是阿叔……是不是跟崔天官有关?”   狄仁杰道:“这是你猜测所得?还是有所见闻?”   “是我猜的,不知可对?”   狄仁杰笑而不语。   阿弦见他不言语, 知道必有所忌讳,何况方才在大理寺卿面前他绝口不提别的, 当即不再追问。   狄仁杰又道:“十八弟,你把昨日经历之事再同我细说一遍, 尤其是关于番僧摩罗王的。”说到“番僧”之时,神情肃然。   虽然阿弦觉着狄仁杰的“及时出现”,或许跟崔晔脱不了干系,毕竟阿弦有什么“过人只能”的话,长安城也没几个人知道,算来只有陈基, 袁恕己,敏之勉强算是一个, 虞娘子, 还有崔晔。   然而这几人之中,陈基不可能跟才进长安的狄仁杰认识,袁恕己,敏之, 虞娘子都不可能,唯一可疑的自是崔晔。   他是吏部之人,朝中相识又多,若说同狄仁杰有些交情, 自也是理所当然。   阿弦对狄仁杰的观感也甚好,最初自是因为听黄书吏跟新鬼们议论之故,可毕竟才相识,因此阿弦在同他说起昨夜之事的时候,并没有就提自己看见过异鬼等话,只说敏之被番僧蛊惑,不知要用她做什么法。   狄仁杰听罢,皱眉道:“有一件事我须告诉你,这番僧摩罗王,我是早知其人,先前我在并州担任法曹之时,曾接手过一宗案子……”   还未说完,前方便是周国公府在望,狄仁杰道:“稍后再同十八弟细说。”   国公府中。   听说门口大理寺丞来见,敏之不屑一顾只说不见,不料家奴道:“不知何故,十八子也一并随行。”   敏之这才笑道:“竟还有胆子回来?好的很,自己送上门来,就不必我再大费周章去拿人了。”   当即便叫请人进来。   不多时,狄仁杰同阿弦带了几名差人,自外进内。   敏之自不认得狄仁杰,见是个生面孔,便道:“我以为又是袁恕己不依不饶呢,原来换了新人了。”   狄仁杰拱手作揖,道:“参见周国公殿下。今日下官奉命而来,还请殿下勿怪。”   敏之道:“你看着甚是面生,先前怎么不曾见过?”   狄仁杰道:“下官是新任大理寺丞狄仁杰,原先都在京外任职。”   敏之意外:“你就是狄仁杰?”不由坐直了些,将狄仁杰上下打量了一遍,又道:“早就听说你的名头,想不到你上京后所办的第一件案子,就是朝着我来了,也是缘分。”   狄仁杰道:“请殿下见谅。”他看一眼阿弦:“原告在大理寺状告殿下无故掳劫、私相囚禁,不知殿下可有何话说?”   敏之轻描淡写笑道:“你听他瞎说,小十八原本就是跟在我身边儿的,我疼他还来不及,何况他也常来我府上走动,怎会掳劫囚禁?”   不等狄仁杰回话,敏之含笑看着阿弦,以嘘寒问暖的口吻道:“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跟我开这种玩笑,赌气就是了,怎么还惊动大理寺的人?”   阿弦冷看着他:“谁跟你赌气了,虞姐姐呢?”   狄仁杰道:“有大理寺的袁少卿作证。且如今虞氏还在国公府中,不是么?”   敏之道:“小虞么……她的确在,又怎么样?”   阿弦道:“姐姐在哪里?我要带她走。”   敏之笑道:“这个只怕是不能了,你总该知道她原先是我的侍妾,如今她自愿回来,再走也是难的。”   “自愿?”阿弦震惊,“你胡说!”   敏之啧啧道:“我知道当初我把她送给了你,只是你那破烂穷酸地方有哪里比得上我府里,女人嘛,都是要锦衣玉食养着的,一旦回来,怎么舍得再去辛苦操劳?”   阿弦心惊肉跳,她当然不信敏之这话,怕的是敏之已经对虞娘子下手。   正在此刻,狄仁杰道:“殿下,既然殿下承认虞氏在府中,那不如请她出来,大家当面儿对质,将话说清楚如何?”   敏之道:“我原本不是个喜欢让自己的侍妾抛头露面的人,不过,我给狄大人你面子。”又瞥阿弦道:“也让你死心。”   敏之扬首道:“去把小虞叫出来。”   阿弦按捺不住,跑到门口眺首。   背后敏之对狄仁杰道:“据我所知,狄大人应该是昨儿才回京的,怎么这么快就走马上任了?”   狄仁杰道:“法司之事,迅疾如火,一刻也不能耽搁,下官食朝廷俸禄,自要急国之所急。”   敏之笑道:“果然像是个耿耿正直的忠臣。听说皇后对你青眼有加,以后必然也是前途无限了?”   狄仁杰不语。   沉默之中,忽闻阿弦叫道:“姐姐!”   原来她看见前方廊下出现几道身影,细看乃是国公府的侍女们,虞娘子也在其中。   阿弦早拔腿迎了上去,才要去拉住虞娘子,却被她着忙制止:“别过来。”   阿弦一愣,这会儿已经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却见并不像是受伤的模样,阿弦道:“姐姐,你怎么了?”   虞娘子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十八弟,我只是忽然想通了,要留在殿下身边儿罢了,你、你且自去吧,不要再管我了。”   阿弦心头一凉:“你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虞娘子道:“这只是我的心里话而已,你、你快走吧!”这时侯,语声里才透出一抹焦急。   阿弦摇头:“我不信!是不是他要挟你了?”   虞娘子红着眼道:“没有,殿下对我很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别理我,快走!”   说到这里,虞娘子的眼神向着身侧左右逡巡了,面上是掩不住的恐惧跟担忧之色。   阿弦倒退了一步。   廊下的墙壁上,两只异鬼从窗户里爬了出来。   它们灵活而不疾不徐地冲到跟前儿,徘徊在虞娘子身侧,时而又盯着她,张开双手,露出利齿,嘶嘶有声地贴近。   虽然是泛白的双眼,但那股有恃无恐,而又满含要挟之势,令阿弦望而窒息。   寒气侵袭,阿弦咬牙道:“混账,混账……”   这时侯阿弦隐隐知道了虞娘子为何如此。   昨日在堂下亲眼目睹异鬼附体,以及那侍女的惨状,连阿弦都被吓得骇然色变,何况虞娘子——她虽然看不见异鬼,却能感觉到那股寒意就在左右。   何况这会儿在周国公府中,虽然有大理寺狄仁杰陪同,但敏之身旁的摩罗王却是个最棘手而莫测的凶顽巨恶。   敏之摆明是要留虞娘子来要挟阿弦,而虞娘子只怕也明白这点,所以才一心想让阿弦尽快离开。   正在此时,身后门口,是敏之道:“怎么,你们已经迫不及待在外头说上话了?”   阿弦勉强回头,却见敏之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狄仁杰跟在后面,也随之出门。   阿弦望着敏之艳若桃花的脸,此时此刻,他仍是这般泰然自若,他当然看不见那些窜动的异鬼,但昨日摩罗王指使异鬼害死那侍女之时,他却是现场眼见的。   阿弦又看一眼微微发抖的虞娘子。   双手忍不住握紧,又牵动掌心的伤,阿弦闭了闭双眼,终于抬头道:“我知道你痛惜魏国夫人之死,所以无法忍受,才有种种疯癫之举。”   敏之原本笑得自在,听了这句,眼神才暗沉下来:“疯癫?”   阿弦道:“我也失去过最不容失去的人,如果可以,我也会想尽一切法子让他回来,但是……我绝不会如你这样,把别人的性命当成卑微的玩物。”   敏之脸上的笑已经荡然无存,他冷哼道:“小十八,你在说什么?”   阿弦道:“魏国夫人的命是命,难道侍女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有手足同胞,他们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也有当他们是珍宝一样的父母兄弟,也会为了他们无辜身死而痛不欲生,你为何不能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包括虞娘子在内,所有在场的侍女们闻言,有人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更有人按捺不住啜泣。   虽然有狄仁杰在身旁,敏之仍是冷笑了声,磨了磨牙,他道:“别人的生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弦昂首:“那么,魏国夫人的生死,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敏之切齿,眼中透出怒色。   阿弦道:“早知如此,我当初绝不会帮你。”   “你住口!”敏之渐渐暴怒。   阿弦深深呼吸:“有一句话我早该告诉你,你不择手段如此行事,虽如今并未报应,未必不会报应到你最爱的人身上。”   敏之一震:“你是、什么意思?”   阿弦道:“你是因谁而手沾血腥,谁就会因此沾染这份罪孽。魏国夫人就算在九泉之下在,只怕也难得安宁!”   敏之厉声大喝:“你住口!”   他终于失控,撇下狄仁杰步步往前,一直走到阿弦身旁。   锐利地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敏之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妹妹不会在九泉之下,她会好端端地重生于世!”   “她不会!”阿弦握拳,决绝地回道,“绝不会!”   “上师!”敏之的怒气已经到达顶点,他抬手擒住阿弦的肩头,浑身微微发抖:“我现在,就要这个人!”   “呼……”原本徘徊在阿弦身后的异鬼们猛地窜了过来。   虽是炎热的夏天,阿弦同敏之所站之处,却赫然冰封一般。   虞娘子先前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两人对峙,随着身侧那股无处不在的寒意消退,她似乎察觉了什么,拔腿跑了上来,叫道:“阿弦!不要!”   阿弦身前,那只异鬼几乎贴上了她的脸,就像是之前对付王主事一样——那股窒息的寒气从口鼻透入,仿佛一寸一寸地把人的身体冰冻。   眼睫上又有薄霜溢出,阿弦心中却并无丝毫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冲天般的怒焰。   她眼不瞬眨地同面前异鬼的白瞳对视,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给——我——滚!”   右眼里的赤色在霎时浓烈,仿佛血海之中燃起了一团烈焰。   “呼……”异鬼竟无法再往前,反而刷地后退出去。   就在敏之动手的瞬间,狄仁杰也到了两人身边儿。   他已经看出阿弦并不是向着敏之说那三个字,而是看着她身旁的虚空之处,像是看见什么令人无比憎恶之物。   同时,他也看清阿弦长睫跟发端在一刹那凝结起的淡淡白霜。   以及那……好似长河上烈日熔金的赤瞳。   纵然早已听说有关她的种种,但猝不及防亲眼所见,狄仁杰心中仍是难禁震颤。   但他却也是个极有定力之人,临惊而不乱。   狄仁杰抬手,却落在敏之的手腕上:“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微微用力,已经将敏之的手从阿弦肩头挪下。   虞娘子紧紧地拥住阿弦,已经急得哭了起来,小声哽咽道:“你、你疯了?你这样是要惹祸的……”   阿弦趁机握住她的手:“姐姐,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虞娘子情难自禁,两眼中泪落如雨:“你这傻孩子,我怕的是连累你呀!”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挡在阿弦身前:“殿下方才所说是何意思,不知可否向下官解释解释?”   敏之被阿弦方才的几句话气的失去理智,此刻才略有几分清醒。   “没什么,”敏之阴鸷地盯着阿弦,“只不过,方才此人咒我妹子,叫人无法容忍。”   狄仁杰道:“那么,如今虞氏已在眼前,是非曲直,是不是可以让她当面说明了?”   敏之眼神一变。   虞娘子身子微震。   阿弦道:“姐姐,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怕,但是你跟我说过,跟我在平康坊的日子才是最快活自在的,不管如何,我绝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狄大人在,你只管说实话!”   虞娘子掩面大哭:“阿弦……我……”   就在这时,虞娘子忽然觉着背后一凉!   她立刻预感到什么:“不、不……”双眼中透出骇然之色,尖声叫道:“不要……”   阿弦却也看见了,异鬼的影子从后撞入虞娘子身上,她的身体已经无法自控,正迅速地被异鬼占据。   “滚开!”   阿弦大叫,然而这毕竟不像是控制自己一样,她举手去拽扯那异鬼,手却像是插入冰河之中,双手几乎失去感觉。   狄仁杰在旁大为惊心,忽然他看见前方厅门口,挺身站着一个模样古怪的番僧,狄仁杰微微震动,继而举手一指喝道:“来人,将番僧摩罗王拿下!”   在他身后本跟着几名大理寺的差官,见状纷纷领命扑上。   敏之道:“谁敢在我府上造次!”一挥手,国公府的侍卫同样一拥而上,拦在了番僧的跟前。   狄仁杰回头:“殿下,你是要阻拦大理寺办案么?”   敏之道:“你无凭无据,就敢办案拿人?”   狄仁杰道:“掳劫官吏囚禁良人不是案?且摩罗王在并州犯下血案,我如何拿不得!”   敏之道:“并州的案子跟长安又有什么关系,区区一个地方法曹,大理寺丞,还轮不到你来这里撒野。”   “我官职虽微,肩头扛的是大唐律例!”狄仁杰盯着他:“大理寺众人听命,拿下摩罗王!”   敏之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且试试看!”   大理寺的官差也素知这位周国公的“威名”,狄仁杰却是新来的官儿,不由迟疑。   狄仁杰见状回身,疾步往前,在经过一名差官身旁之时,举手将他手中横刀躲过。   手腕一扬,横刀当空“刷”地一声,狄仁杰道:“大理寺办案,谁敢阻拦!”   他横刀迈步径直前行,刀锋开路,官袍带风,不怒自威。   前方拦路的国公府侍卫见他横眉威目之状,不知为何竟个个心生畏惧,竟不敢拦阻。   狄仁杰越过众侍卫,眼见将走到摩罗王身旁,忽然之间面前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   狄仁杰一怔,试着抬刀,却纹丝不动。   就在狄仁杰越过国公府侍卫群的时候,敏之察觉不妥,正要上前怒斥,忽然冷风扑面。   敏之还来不及躲闪,喉头一凉,短刀抵在颈间。   阿弦在前,右眼之中光芒流转,像是随时都会有血泪滴落。   阿弦道:“叫他住手!不然的话,殿下立即就能在地下跟魏国夫人相聚!”   情势瞬息万变,敏之道:“你敢杀我……”   那个“我”还未出口,喉头一疼,鲜血顺着滑入颈间。   “叫他住手!”阿弦大叫。   “有本事你杀!”敏之的双眼中杀气四溢,伤痛并未让他觉着恐惧,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狂喜,“杀啊!”   生死转瞬间,忽然——“阿弥陀佛”,一声清亮的佛号从外传来。   就在刹那,狄仁杰觉着手上的横刀起了一丝松动。   作者有话要说: 隐形的元芳:我们老爷干了我能干的事儿,鼓掌   老狄:我看出来了,没有两把刷子在这剧本里很难混啊~    第153章 步步为营   众目睽睽之下, 一员身材魁梧的僧人大步流星地从前方月门洞里穿了出来。   虽是僧人打扮, 但是生得浓眉大眼,下颌上一圈儿髭须, 看着也并不像是寻常出家人般飘然出尘,反有些雄赳赳地武夫气质。   阿弦跟狄仁杰几乎都算是长安“新客”, 自不认得这位是何人,番僧摩罗王虽不认得, 却早察出异样。   而敏之对来者却甚是熟悉了。   “窥基法师,”敏之无视喉间的匕首锋刃,眯起双眼看着来人,淡然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弥陀佛,”窥基法师目光烁烁,举起厚大的手掌当胸行礼, 声音洪亮地回答:“周国公殿下,当然是有人请我来的。”   敏之道:“是谁请你来的?”   窥基法师的身后, 有个声音道:“是我。”   敏之看见来人, 眉头紧皱。   昨日。   摩罗王入住周国公府的第一天,杨尚便将云绫叫了去。   杨尚问道:“那番僧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殿下对他这样隆重相待?”   云绫道:“只听殿下称呼他为‘上师’,并不知是什么来头。”   杨尚道:“那殿下请他入府,必然有个原因?”   云绫垂头不语。   杨尚打量着她, 忽然温声道:“你不必顾忌,只管说就是了,我怎么听底下人暗中流传……说是有个丫头在见过那番僧后就无缘无故的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奉茶的丫头也算是云绫一手调教出来的,当时留下她的时候就有种不祥预感, 后来……云绫虽被呵斥而出,但却仍在外头听候动静,谁知不多时,里头命人入内,竟用毯子裹着一物出来。   云绫知道不好,咬牙拦下两名侍卫,壮着胆子打开毯子看了眼,当即差点儿吓晕过去。   毯子里头的正是先前奉茶的侍女,但如今已面目全非,原本丰盈的脸颊都贴了腮骨,眼窝也深深凹陷。   红唇早就干裂,唇间露出细碎的牙齿,鲜血淋漓,狰狞可怖。   若不是早有预感,几乎不信就是先前那个可爱的小丫头。   此时听杨尚问起来,云绫眼中不由坠下泪来,强忍悲伤道:“少夫人要问,我也不得不说,这并非传言,而是真的。”当下便把自己领人奉茶,那番僧要一个人“试验”,敏之留了侍女,后来又发现抬出尸首一事说了。   杨尚虽是女子,却很有主张,纵然听闻这样骇人之事,竟并不如何惊慌。   眉头皱蹙略一思忖,杨尚道:“这番僧竟是个会邪术的人。你猜不猜得到殿下叫他入府是为什么?”   云绫摇头。   当夜,府中失火,前院生事。   杨尚本就有心事,由此当面询问敏之,敏之正心情不佳,只哼道:“此事你不必管!”   杨尚无法安眠,暗中又叫云绫打听详细,云绫就把先前阿弦被囚禁府中一节说了。   杨尚听罢,越发惊疑:“殿下为什么要囚禁十八子?他如今不是已经在户部任职了么,怎么好随意囚禁朝廷官员?”   云绫迟疑道:“夫人,我总有种不祥之感。我在私下探望十八之时,十八模糊跟我提了一句,说殿下如此做是跟魏国夫人有关……”   杨尚一惊。   云绫瞥着她,低低又道:“夫人,底下那些人都怕的很,私底下说那番僧十分邪门,生怕自己也惨遭不测……”   她叹了口气,眼中带泪:“我跟了殿下这许多年,往日见他结交僧人、道士,都是长安里有头脸名声的,更有窥基法师那样的高僧,就算再为难的事,也可以托付……怎么这次一反常态,放着相识的高僧不去交际,却请了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看着骇人的番僧。”   这悄悄密密的几句话,更加入了杨尚耳中。   同时也提醒了她。   杨尚是个几位聪慧的心性,故而当初武皇后认定了她为太子妃,为此甚至不惜无事贺兰敏之的心意,“横刀夺爱”也要将她许配给太子李弘。   杨尚自然知道那番僧的邪术非同一般,而敏之因为贺兰氏之死而耿耿于怀,自从贺兰氏死后,行为便见反常。   而且对杨尚而言,关于“十八子”的一些传闻她也略有知晓,如今敏之不惜跟番僧交往,又擒拿阿弦,杨尚虽猜不准敏之想贺兰氏还魂的准确心意,却也知道这些鬼祟行径绝不会有什么好图谋。   又因为昨日那丫头之死,府内人心惶惶,尤其是跟那丫头交好的那些侍女们,无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暗暗流泪不止。   杨尚从云绫口中得知这些消息后,极快地拿定主意,便叫了一个心腹,如此这般叮嘱了几句,让快回杨家。   杨立因是皇亲,又是素有才名的官宦子弟,在长安自然交游广阔。   他听说了妹子所托的话,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今日出现在周国公府的窥基法师。   窥基法师乃是玄奘法师的弟子,俗家复姓尉迟,正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鄂国公尉迟恭的侄子。   一次偶然,玄奘法师看见窥基,觉着此子非同寻常,相貌堂堂,气质出众,正是载法之器,立刻起了收为弟子之心。   然而窥基乃是贵族子弟,哪里愿意出家。   传说此事还是太宗皇帝出面调停。太宗因听了玄奘之言,便亲自劝窥基做玄奘的弟子,窥基向太宗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出家也成,但是“酒,肉,美色”,这三样不能断绝。   这三种本是僧人必须要戒断之物,窥基本是为难皇帝之意,可是太宗惜才,竟答应了。   窥基想不到皇帝会答应,反悔也是晚了。从此后,窥基出入,通常便是三辆马车随行,前车载着经论,中间一辆车自乘,后面的那辆,便载酒肉,美女等物。   从此之后,民间便有了“三车法师”的称呼,又叫“三车祖师”。   窥基为人豁达通明,乃是玄奘的得意弟子,杨立也跟他有些交情,于是听杨尚心腹所说后,便想到了叫窥基救急。   这也是杨尚的意思:毕竟这番僧并非寻常之人,当然也要用非常之人来应对。不然的话贸然对上,只怕反伤其身。   何况杨尚又担心敏之是被那番僧迷了心智,所以请窥基前来,正是对症下药。   杨尚露面,敏之冷笑道:“你疯了?瞒着我擅做主张!”   杨尚还未回答,窥基大袖飘扬,走到跟前儿,抬起厚实的大手,在虞娘子的天灵跟额头上一摩,口中低低喃喃地念了一句经文。   阿弦看得清清楚楚,却是那几乎完全隐没在虞娘子身体里的异鬼,忽然惨叫一声,身体如同一道轻烟,刷地自虞娘子身上窜出,跌在地上,无力挣扎。   众人都不明所以,只有阿弦跟窥基凝视着地上的异鬼。   窥基则呵呵笑道:“孽畜。今日就结果了你的孽障罢。”   说话间,异鬼的身体却越来越透明,最后竟变成了一缕极淡的轻烟。   窥基大袖一扬,那烟气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可众人虽看不见这一幕,却能嗅到有一股焦臭之气,瞬间却又消逝不见,刹那间都有些惘然。   阿弦早放开敏之,一跃跳到虞娘子身旁,张开双臂将摇摇欲坠的她抱住。   窥基扫了阿弦一眼,忽然双眼微睁:“你……是人?”   阿弦怔住。   窥基还未细看,身后有人喝道:“摩罗王,还不束手就擒!”   原来因为窥基的出现,那些原本挡在狄仁杰跟前儿的异鬼都不安起来,防御自然不似先前般无懈可击,又看见“同伴”被窥基一掌拍的灰飞湮灭,异鬼们一个个都后退到了摩罗王的身旁。   狄仁杰试着挥刀,果然又能行动自若,这才横刀指向摩罗王。   他身后的大理寺差官见状,也都壮胆奔到跟前儿,才要七手八脚将摩罗王押下,就听敏之暴喝道:“住手!谁敢造次,我杀了他!”   众人一时又胆怯起来,均看向狄仁杰。   此时摩罗王微睁双眼,目光越过狄仁杰,却看向窥基:“你是玄奘的弟子吗?”   窥基单手叉腰,道:“你这外路邪僧还有些眼力,既然知道是老子,还不快些求饶?”   摩罗王桀桀笑了两声:“我来长安,也有个想要一雪前耻的心愿。”   昔日摩罗王在西域败给玄效法师之手,但玄效行踪成迷,并不在哪一所寺院挂单停留,因此摩罗王找寻不到,深以为耻。   潜心修炼这许久后,听说玄奘在长安又新收了一位得意弟子,便想一举两得。   窥基却并不知道这一宗过节,疑惑地打量摩罗王。   此时杨尚走到敏之身旁,轻声问道:“殿下伤的如何?”   敏之冷冷地看她一眼,并不回答。   杨尚低声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我没有警告过你么?不要自作主张。”   杨尚叹道:“殿下难道不记得?当初太宗驾崩之事,传说就跟番僧所进献的药有关,所以从那之后,宫中对番僧甚是忌讳,殿下却肆无忌惮将人引到府中,若是被有心人告知宫内,只怕陛下也不会高兴。”   阿弦趁着这个机会,扶抱着虞娘子离开敏之身旁,但这句话她却是听见了。   敏之道:“你怕惹了他们不高兴,但现在是我不高兴了。”   敏之不再理会杨尚,上前几步,对窥基道:“法师,我对你向来敬重,只不过这位上师也是我请来的贵宾,还请法师看在我的面上,不要为难他。”   窥基正色道:“殿下,我劝你不要跟这种邪物相处,他所修炼的乃是邪法,必有一日自噬其身,殿下你出身尊贵,何必跟他搅在一起。”   敏之道:“法师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的所求,只有他能够做到。”   窥基深深地看着他,眼里有一抹难言的悲悯:“殿下,你可不要因爱成魔,弄得万劫不复。”   敏之笑的自若:“多谢提醒。”   敏之越过窥基,走到摩罗王身侧,抬眼看向狄仁杰道:“你想拿人可以,等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随便你怎么样都使得,今日你就不必想了。”   狄仁杰道:“殿下为何执意护着此贼?方才夫人同法师所说金玉良言,殿下竟半分也没听进去吗?”   脖子上有些湿嗒嗒地,敏之抬手摸了一把,手指都被血染红了。   他看着染血的双手,若有所思道:“我这人从来不爱吃什么金玉良言,只是……我想做的,一定要做到,九死不悔。”   狄仁杰笑了笑:“殿下只怕真的要因爱成魔了。”   敏之道:“这样不好么?”   两人目光相对,狄仁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随殿下意思。”   他说着,手腕一抖,将横刀往旁边一撇,那大理寺的侍卫眼疾手快,早接了过去。   敏之见他忽然收手,略觉诧异,正要说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有个家奴先疾步奔到跟前道:“殿下,不知为何,梁侯忽然来到,还说带了旨意。”   敏之转头:“什么?”   刹那间,果然见武三思快步从廊下而来。   此时狄仁杰也同大理寺众人一并退到了阿弦身侧。   梁侯武三思忽然而来,此事超出了敏之的预计,他看一眼狄仁杰,心中忽然微妙地一动:这连环之举,莫非只是巧合?   远远地,武三思见这许多人在场,微惊之余,面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然后他走到跟前儿,拱手笑道:“窥基法师也在?幸会幸会。”   窥基虽然算是个不拘一格的大和尚,但看了武三思,却只是瞥了他一眼,“嗯”了声,转身走开。   武三思不以为忤,目光转动,掠过狄仁杰、阿弦,杨尚,最后在敏之跟摩罗王之间逡巡。   敏之道:“梁侯,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武三思道:“不巧的很,像是打扰了周国公的雅兴,不过我也是奉旨而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呀。”   敏之道:“什么旨?”   武三思眼底流露几许得意,瞥着他道:“是陛下的口谕。”   敏之皱皱眉,勉强拱手接旨。   武三思昂着头:“传陛下旨意,番僧摩罗王,乃是吐蕃驱逐之外道僧人,又素有恶行,今着令大理寺狄仁杰将其拿下,详细审问昔日罪行,钦此。”   狄仁杰在旁行礼:“臣接旨。”   敏之满面愕然愤怒:“武三思!你哪里来的这旨意,陛下怎么会知道这种小事!”   武三思笑道:“周国公,陛下怎么会不知道?你毕竟也是皇亲国戚,这种事当然传的最快,不过你该感到高兴才是,陛下是为了你着想才这般吩咐的。”   敏之道:“是你这小人又嚼口对么?”   武三思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若非确有其事,又怕什么别人说三道四呢。”   武三思说到这里,和颜悦色对狄仁杰道:“狄大人,听闻你是第一日当差,没想到就闹得如此轰动,不过你的贤名皇后娘娘曾亲自称赞过的,想必你不会辜负陛下跟皇后一片厚意,好了,你行事吧,不会有人这样不开眼抗旨的。”   狄仁杰郑重道:“陛下跟娘娘仁明,臣谢过。”   敏之怀怒之下便欲上前,却给杨尚拦住:“殿下!”   武三思偏回头道:“周国公,陛下是念在魏国夫人新丧,不忍心责怪你,所以才只叫我将那番僧拿下,陛下的苦心你可不要错会了。”   敏之冷笑。   杨尚道:“多谢梁侯,殿下自然领会,稍后还要进宫请罪呢。”   敏之低头看向杨尚,却见她神色异乎寻常的平静,敏之暗中团掌,生生地将心头火压下。   武三思含笑道:“还是夫人有见识,果然不愧是太子……咳。”   他故意咳嗽了声,不再说下去,只又环顾周遭,最后看着阿弦,挑眉道:“十八子,这一次又有你。”   如果说敏之是不顾一切的疯子,那么武三思却是个清醒而残忍的疯子。   阿弦对他并无任何好印象,且因为上次人头案那件,只怕武三思也在记恨着她。   阿弦便只低头道:“是。”   武三思本还想多说几句,奈何地方不对,且敏之,窥基,狄仁杰都在场,武三思便勉强收声:“好了,这儿没别的事,狄大人,案子的审讯就看你了,一定要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才好。”   武三思去后,大理寺的差官将摩罗王押住,阿弦定睛看时,却见那些环绕摩罗王身旁的异鬼尽数不见,不知是因为窥基的缘故,还是有别的原因。   摩罗王被押着要去之时,回头看了窥基一眼。   窥基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忽然道:“等一等。”   官差们止步,窥基伸手进腰间的褡裢中,摸了半晌,找出一张写着字的黄纸,他走到摩罗王身旁,喉咙里一阵啯啅,然后竟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在黄纸上。   众人目瞪口呆,却见窥基将黄纸贴在摩罗王身侧官差手中捧着的那黑骷髅的头顶。   窥基又道:“别揭下来。”   这些大理寺的官差因也旧闻玄奘高徒的名声,忙都唯唯诺诺答应,便押着摩罗王去了。   狄仁杰谢过了窥基,便对阿弦道:“且随我出府。”   因虞娘子虚弱不醒,阿弦又身单力弱,有一名官差便抱着虞娘子一并出门。   窥基回头,目光却在阿弦身上。   身后,敏之因对杨尚说道:“你现在满意了?……你是不是也要跟他们一样走了干净?”   窥基忽然笑了声。   敏之道:“窥基法师笑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祖师释迦牟尼所说的八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放不下苦……殿下真是集于一身了。”   窥基向着两人举手一礼:“人生皆苦,殿下珍重,贫僧告退了。”   窥基拔腿往前,却见他大袖飘扬,有些庞大的身躯却似行云流水般,极快消失在了眼前。   且说那边儿狄仁杰看着差官们押解摩罗王出门,阿弦道:“狄大人,我姐姐病弱,我想陪着她先回平康坊,不知可使得?”   狄仁杰略一思忖,道:“也可。”便唤了两名差人,叫找一辆车,护送回去。   阿弦松了口气,正在此时,身后有人道:“小施主留步!”   原来是窥基追了出来。    第154章 真感情戏   阿弦回头看见窥基, 对上他明朗烁然的双眼, 不知为什么,明明并非邪魔一道, 而是正统有德行的高僧,在面对他的时候, 竟有种隐隐畏慑之意。   但是方才多亏窥基才救了虞娘子,阿弦忙站住脚, 规规矩矩地双掌合什行了个佛礼:“法师。”   窥基大步走到她跟前儿,左右又打量了一遍:“你……你是谁?”   阿弦忽然想到方才他在府里问自己的那句古怪的话,竟有些语塞,结结巴巴道:“我、大家都叫我十八子。”   窥基举手,在光头上抓了两下,好像满面疑惑:“十八子, 十八子。”   阿弦气虚:“大师傅有什么吩咐?”   窥基定了定神:“我虽听说过你的名字,没想到你居然……”   阿弦更有些紧张了, 窥基打量着她, 却忽然叹道:“这十四年你能活下来,也实在不易。”   阿弦一震,几乎后退。   她对外所报的年龄要比本来的年纪多两岁,这件事除了陈基外, 并没有人知道,袁恕己虽猜到过,但阿弦并未承认。   没想到窥基一语道破。   阿弦本要否认,可听着窥基叹息的语气, 心里却有些酸酸涩涩之感,但在此之外,又有种极平静之感,好生古怪。   “法师……”阿弦喃喃。   窥基看着她,眼里原先的惊愕跟疑惑都退却,剩下的只有满目慈悯。   窥基抬手,慢慢地按在阿弦的额头,口中喃喃念了几句经文。   先前在府中被异鬼侵袭,虽然被阿弦的怒意逼退,但脊背处仍有种冷意不退。   可随着窥基厚实的手掌贴落。阿弦忽然感觉一股暖意浸入,如同暖流般把原先的寒意都消融了。   这种跟她靠近崔晔的时候,并不尽相同,一个如同光明烈焰,一个好似融融暖阳,却同样有用。   浑身舒泰,阿弦不由吁了口气:“多谢大师傅!”   窥基收手,呵呵笑了两声道:“不必谢我。地藏王菩萨曾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似我辈诵经论道浮口夸夸之辈多如牛毛,但是如你这样……”   仿佛行走在阴阳交界,冰火之间,几乎一步一个磕绊。   命途坎坷身负异能的孩子,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却仍能在经历那许多艰难伤苦、生离死别之后仍能保持如此无瑕的赤子之心。   “你很好,”窥基点头,望着阿弦清澈无尘的双眸,“有度世之慈柔仁心,世界也必报以明光。”   阿弦不甚明白,却想到一件事:“法师,我姐姐方才被你所救,现在却还昏迷不醒,不知有没有大碍?”   窥基道:“你也看见了,她被鬼灵所侵,元气大伤,当有一场大病,减寿数至少五年。”   阿弦心惊:“法师,可不可以救一救?”   窥基道:“凡人所经历的,往往是上天注定,但这一次却是意外劫数。”   他想了会儿,忽然走到马车旁边,探头往内又看了眼,诧异道:“她的命原本不是这般,怎么会这样?”   阿弦无端心虚,不知要不要把当初鬼新娘一事说明。   窥基却并没有想打听的意思,只是又看了虞娘子几眼,才对阿弦道:“今日她原本会死,是我多来救了一救,事实上她早该亡故……”   回头满含深意地看了阿弦一眼,才继续又道:“如今这样对她而言已是最好……再求圆满反而不美。”   阿弦知道他是极有修为的僧人,既然如此说,必有道理,于是不再相求:“既然如此,我、我先替姐姐谢过大师傅之前救命之恩。”   窥基笑道:“你不必谢我,若真的要谢,恐怕还要谢你自己。”   阿弦诧异:“为什么?”   窥基微笑:“正如我方才所说,你有怀仁度世之心,世界亦会报以明光。”   窥基说罢,上了法车,浩浩荡荡而去。   阿弦亦入了车中,陪着虞娘子返回平康坊。   将到门口还未下车,就见一人徘徊在门端,阿弦心头一震:“大哥!”先从车上跳了下来。   原来这会儿等在门口的,竟是陈基。   陈基见了阿弦,急急地奔了过来:“没事吗?”才要握住阿弦的手,却见她手上带伤,“这是……”   阿弦道:“不妨事,这是旧伤。”   此刻停车,大理寺的差官帮忙,将虞娘子好生送到屋内,又有一人前去请大夫来诊看。   抽空,陈基把狄仁杰相助,拿下摩罗王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阿弦又问道:“我听袁少卿说,昨儿是大哥去给他报信的?你……是怎么知道周国公对我们不利的?”   陈基道:“我好歹也在长安混了这几年,难道不知道权贵人家的行事?尤其是周国公殿下,只不过,我毕竟官职卑微无能为力,就算贸然出手也无济于事,只怕还会坏事呢,思来想去,只得去向袁少卿求救了。本来还想去崔府,又怕人家高门不认……”   陈基低头:“你会不会觉着我太没用?”   阿弦摇头,盯着陈基双眼:“不。你自己也不要这样说。”   先前听袁恕己说是陈基报信之时,阿弦又觉意外,又有些难言的感激,心头隐动。   虽然当初两人似“分道扬镳”,但毕竟……“大哥”仍旧是关心着她的大哥。   陈基当然听出她语气中的真意,这才一笑道:“你不怪我就是了。但我虽然告诉了袁少卿,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只隐隐听说你先前在大理寺……没法子,只好在这里等了。”   阿弦道:“现在没事了,摩罗王被关在大理寺,事情又连陛下跟皇后也知道了,周国公不会再轻举妄动,何况没了摩罗王,他捉我也是白搭。”   陈基笑道:“你不要先高兴起来,仍要小心戒防。”   说到这里,脸上又挂了些苦色,苦笑道:“弦子,我现在其实有些后悔。”   阿弦问道:“后悔什么?”   “我原先只想在长安……出人头地,”陈基低低道,“但是如果当初我答应跟你一起走,现在你也不至于屡次经历这些生死艰难。”   阿弦看着他愧疚之色,心里却想到窥基法师先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转念又想起上次陈基请她吃饭的时候,两人的对话,那时候他举着那被土窟春,也曾说过“后悔”之语。   但是在那时候,阿弦心中其实曾有过一句话,只是未曾问出口。   这一刻,阿弦眨了眨眼,忽然道:“大哥连说后悔,那、那如果能够倒回去,你会怎么选择?你会留下来,还是仍旧走开?”   陈基一愣:“你说什么?”   阿弦道:“大哥说我能看穿你的心事,所以那时候离开了,那如果时光能倒回,让大哥再选一次,你会怎么选?会留下来……会跟我一起回桐县,还是……仍是选择入金吾卫?”   在这句话没问出口之前,阿弦心里有一丝的希冀,或许还有一点儿不甘心。   但就在这句话问出口之后,不等陈基回答,她自己就能给出这个答案了。   望着陈基愣怔而略有些为难的神情,阿弦笑说:“跟你说笑呢,我当然知道,早在桐县你就说过,大丈夫应该建功立业出人头地,总算跳出了那小小地地方,当然要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才是,对不对?”   陈基勉强一笑。   “我去看看姐姐。”阿弦站起身来,往里屋走去。   但是眼中忽然很酸涩,有什么沿着眼角拼命地往外涌。   将走到屋门口的时候,阿弦蓦地止步。   她的手抓着门帘,却无论如何迈不出去。   终于阿弦回头:“大哥。”   陈基正坐在桌边儿,怔怔出神似的。闻声也转过头来:“嗯?”   两个人目光相对,阿弦道:“我……喜欢大哥。”   陈基一惊,放在膝头的手忽然握紧。   “我、我当然也……”脸上的笑更勉强了。   陈基张了张口。   还未说完,阿弦盯着他,一眼不眨地认真看着:“我从小儿就喜欢大哥。一直到现在都是。”   就算陈基那时候说无法忍受被她看穿心迹地离开,但那一抹嫩芽仍在阿弦心头,冰封雪冻里小心翼翼地未曾斩断根苗。   陈基似乎预感到什么,他蓦地站起身来:“我来了太久了……”   “大哥喜欢我吗?”阿弦仍是望着他。   陈基的嘴唇哆嗦:“弦子……”然后他憋出一句,“不要说笑啦。你、你是……”   “我是女孩儿,”阿弦已经豁出所有:“我是女孩儿,你会不会喜欢我?”   陈基转过头来,他的双眼也有些发红,但是却没有出声。   而就是在这一眼里,阿弦的心忽然很凉。   “你……”她几乎无法出声,更加万难相信,“你知道的是不是?”   陈基的喉头一动,他本能地否认,也只能否认:“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阿弦的声音里有难以言喻的悚惧,“你一直都知道?”   “我不知道!”陈基大叫了声,同时后退一步。   摇头,眼中的泪滚滚落下,阿弦想把陈基看的更清楚一些,但是泪很快又模糊了她的眼前。   陈基后退,然后他转身离开。   踉跄将到门口的时候,陈基听到一声沙哑的“大哥”,却几乎不像是阿弦的声音。   止步,陈基并未回头,只是低着头道:“是,我知道。”   阿弦连仔细看他的力气都没有。   陈基喃喃道:“我知道……”   然后他说:“对不住,弦子。”他仰头,深吸一口气,迈步出门。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阿弦似人在雾中,上下左右,皆都白茫茫一片。   本来因为陈基的那两次“后悔”触动,终于决定孤注一掷,求一个答案。   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答案。   陈基一直都知道她是女孩儿?那么……他怎会不知道她对他的心意。   甚至有几次,阿弦本欲跟他坦白自己是女儿身,可是当时陈基却及时将话题转开。   现在想想……   最可怕的或许不是单相思,而是对方明知这份心意却视而不见,这大概就是最彻底的无情了。   那棵小心翼翼护在心底的苗芽,已被他连根拔起。   阿弦举手按在额前,遮住双眼,她张口而无声,只是倚靠着门柱,慢慢滑坐地上。   陈基撞出门,头也不回地转向来路而去。   在院外另一侧,却有两道人影悄然而立。   袁恕己目送陈基离开,咬牙乱啐:“混账,该死,生在福中不知福,快滚吧!别再让我看见!”   另一个人却仍是面无表情。   袁恕己喃喃地骂了几句,又道:“居然早就知道小弦子是女孩儿,却这样奸诈地假装不知,小弦子对他那样好……这不是玩弄她的感情么?该死的混账,亏我之前还觉着他去报信干的不错……”   失控地骂了几声,后知后觉地想起身边还有一人。   袁恕己愕然回头:“你、你……”   他本想问“你都听见了”,可看着对方面沉似水的脸色,袁恕己双眼复又瞪大:“你……是不是也跟陈基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小弦子不哭,到哥哥怀里来   某只:排队   书记:谁第一?   某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关门,放治愈系小能手玄影~ 第155章 做的很好   因狄仁杰的吩咐, 袁恕己并未插手此事, 然到底放心不下。   大夫将玄影的伤料理妥当,袁恕己见无碍, 便想去周国公府看看情势。   不料才出大理寺,就遇见崔晔乘轿而来。   他也并未下轿, 只掀起轿帘,道:“知道少卿是个按不住的性子, 只是这会儿就不必去周国公府了。”   袁恕己啧啧道:“你这模样,若是再配一个四轮车,持一把羽毛扇,活脱脱就是再世诸葛孔明了。”   崔晔不言语,将帘子轻轻撂了。   袁恕己笑道:“不要恼,这是赞你, 可不是说你行动不便。”   两人来至平康坊,正撞见阿弦同陈基坦白这一幕。   袁恕己愕然看向崔晔, 后者却道:“我们不如……回去吧。”   “什么?”袁恕己一怔, 忘了先前要问的话,“小弦子正伤心,这会儿你回去?”   崔晔抬眸:“倘若你正遭遇这种情形,你想让我们都看见么?”   “我……”袁恕己张了张嘴, 又后知后觉:“呸呸,你可不要咒我。”   崔晔默然无语,转身欲去。   袁恕己却蓦地说道:“我大概不会想让人围观。但是小弦子是小弦子,她不是我, 更不是你。”   崔晔脚步一停。   袁恕己已经迈步往内,将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回头道:“至少在这时候,我不想她一个人。”   崔晔看着袁恕己毅然快步入内,眼中罕见地露出些许迟疑。   且说袁恕己进门,先故意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不是说已经回来了么,怎么也没有声响。”   他进了屋门,心情还有些忐忑,左顾右盼,并没看见阿弦。   到里头看了眼,榻上是虞娘子躺着,脸色微白,不省人事。   正端量时,身后阿弦道:“少卿。”   袁恕己回头,见阿弦左手握着一块儿汗巾,低头擦着脸走了进来,头脸上全是水。   袁恕己一怔:“你……”   阿弦头也不抬道:“天有些热,方才去洗了把脸。”   袁恕己听她的声音还是沙哑的,低头细看她双眼跟鼻头也是红的……他本来是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一看她这幅模样,那满心的言语竟荡然无存了。   阿弦攥着汗巾,走到榻前先看了看虞娘子,才问道:“少卿怎么来了?”   袁恕己走到她身旁,举手把汗巾子拿了过来。   又见她的整张脸都湿漉漉地,额头上贴着几缕湿发,他便替阿弦往后抿了抿:“我不放心。”   阿弦吸吸鼻子:“没事啦,多亏了狄大人,那个番僧也被拿入大理寺了。”   袁恕己道:“我不放心的并非这个。”   阿弦道:“还有什么?”   袁恕己望着她通红的双眼,里头水盈盈地,不知道是水还是泪,无端他的心也有些酸楚:“小弦子,我方才……”   才说到这里,就听得身后有人淡声道:“少卿是问你有没有伤着。”   袁恕己回身,却见是崔晔走了进来。   他仍是这般云淡风轻不染凡尘的冷清自若模样,就好像并没看出阿弦满脸藏也藏不住的伤心。   崔晔道:“手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沾水?”   阿弦“哦”了声,抬手看了看:“没有。”   崔晔吩咐道:“外头都湿了,去换一换。”   袁恕己惊叹钦佩崔天官的“深不可测的修为”,却也因此反应过来,忙攥住阿弦手腕:“你总是粗手笨脚,只怕伤了都不知道,过来给我看看。”   阿弦茫然之际,被他牵着在桌边坐了。   袁恕己为她将外头纱布取下,崔晔则问道:“虞娘子怎么样?”   阿弦凝神想了想,答道:“方才大夫来看过,说是伤了元气,气血不调,对了,我还要熬药。”说着就要起身。   “别动,”袁恕己制止了她,“别只顾着别人。我叫他们帮你熬就行。”   阿弦抬头,看看袁恕己,又看崔晔。终于涩声问道:“阿叔怎么也来了?”   崔晔道:“我是陪着少卿来的。”   袁恕己意外,却也没说什么。   阿弦自顾自想了会儿,忽然问道:“阿叔,你跟狄仁杰狄大人是相识吗?”   崔晔仍是不动声色道:“是,我们同为明经出身,狄大人早我两科,是我的前辈。”   “那阿叔跟狄大人交情很好?”   袁恕己起初听阿弦问起狄仁杰,只当随口而已,又听了这句,才听出异样味道,忙看崔晔如何回答。   崔晔的眼中透出些许笑意,不答反问:“你怎会这样问?”   阿弦道:“狄大人到大理寺去的仓促,而且我其实并没有跟他说过周国公为难之事,他却对此一清二楚。我想来想去,只有阿叔知道内情,也只有你可能跟狄大人相识。”   崔晔不由轻笑出声:“看样子不能再小看阿弦了,这样危急险要的情势下,还能判析的这样明白。”   袁恕己心惊,忍不住歪头看去:“果然是你让狄仁杰接手此案的?”   崔晔道:“我只是知道狄公正好回京,而且他是皇后看中的人,为人刚正不阿,冷静睿智,这件事让他出头最好,你毕竟是当事者,不如他局外人妥当,而且他这样一闹,消息也传的更快。”   阿弦道:“那么梁侯又怎么忽然插手?”   崔晔见她又问此事,眼中笑意更胜,道:“梁侯向来跟周国公对头,番僧入长安的时候,他也早就留意了,加上狄仁杰亲自带人前往,梁侯当然要不失时机地踩一脚。”   阿弦怔怔然:“阿叔都算到这些了吗?”   崔晔微微仰首轻笑:“我难道真是诸葛孔明,会算无遗策么?不过一件事发生后会引发何种变故,参事各人的反应如何,大略是推的到的。”   阿弦看着他眼带微光,笑的微暖,一瞬间竟又想到窥基法师之事,本还想问,但既然他这样说了,只怕也早有所预计。   只不过就算推想到所有,但要让所有都分毫不差地向着自己所想的方向而行,这其中所付出的周密安排,却难以预料想象了。   袁恕己在旁听着也十分震动,先前他还打趣说崔晔只需要多一个四轮车跟羽扇就是诸葛亮,现在看来,倒也不是打趣,而是歪打正着。   也许从昨夜在这里相遇的时候他就开始计算这所有,一步步地让他跟阿弦随着他的计划而行,袁恕己起初还想为什么崔晔竟不露面了,难道他就这样放心阿弦跟着狄仁杰去周国公府?岂料后面还有伏招。   原来这所有的步骤之后,都有他的影子,怪道他如此端然稳坐,原来是因胸有成竹。   袁恕己不禁笑道:“我今日才服了你了。”   两个人陪着阿弦,一直说到这里,阿弦心有所思,原本那滚滚的难过之意才缓缓消退。   袁恕己替阿弦又将手上的伤略微料理,便出外叫了个跟随进来熬药,又让另一个出去买些吃食。   原来他还记得阿弦从昨夜到今日,都未曾进食。何况又遭遇那些可怖经历,如今又被陈基伤了心,精神身体双重打击,若再饮食不调的话,就算是铁石之人也扛不住。   崔晔本是来看一眼就要走的,眼见如此,只得陪着坐在桌边。   在他两人的劝哄之下,阿弦才勉强吃了些东西。   正那小兵熬好了汤药,阿弦立刻起身,捧着入内喂给虞娘子吃。   袁恕己便也放下筷子,自忖度心事。   崔晔瞥他一眼,忽地问道:“少卿在想什么?”   袁恕己忖度道:“我觉着小弦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未免凄惶,虽然有个虞娘子照料,可若有个头疼脑热,却是照看不过来,何况这平康坊龙蛇混杂,着实叫人不放心。”   崔晔听他说了这许多,已经猜到他的用意,却问:“那么少卿的意思是?”   袁恕己道:“我在崇仁坊有所宅子,但因大理寺的这个差事,我不常回去,十天里倒有七八天是空置的。那里的境况总要比平康坊这里好些,所以我想……不如让小弦子过去住,我那边还另有两个小厮,好歹有个照应。”   崔晔沉默。   袁恕己道:“你怎么不说了?”   崔晔道:“这件事你同阿弦说就是了,只看她的意思。”   袁恕己道:“那你没有意见么?”   崔晔道:“只要阿弦答应便可。横竖少卿也是好意。”   袁恕己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想到一件:“万一小弦子固执不肯呢?”   崔晔一笑,袁恕己隐约有些瞧破:“你总不会就算到她是不肯答应的?你……”   他忙又道:“我把实话告诉你,待会儿我出口的时候,你劝着她些,我看小弦子最听你的话,只要你帮两句,她一定不会推辞。”   崔晔道:“我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少卿是知道的。”   袁恕己道:“你这口吻像是要推她进火坑,方才明明说我是好意的。”   崔晔垂眸看着桌上菜碟,道:“我觉着这样藿叶羹很不错,少卿请吃。”   “我不爱吃藿叶。”袁恕己随口答道。   崔晔道:“但我觉着甚喜,请少卿吃自是好意。”   “可是我……”袁恕己本要说不对自己的口味,但转念一想,猛抬头看向崔晔,“你……”   四目相对,崔晔道:“这明明也是我的好意,少卿为何会拒人千里?”   袁恕己张了张口,心想他这个比方十分荒谬,心里有一万句能反驳他,但……   正在彼此对视,各怀心思,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道:“十八,十八!”   两人并未立刻就动,那声音叫了一会儿,大概是因并无动静,索性便走了进来:“你今日怎地又不去户部,还去大理寺打什么官司,你……”   这人竟有些气急败坏似的。嚷嚷间将到屋门。   不防袁恕己因崔晔那句话心头正恼火,听此人如此无礼,便一拍桌子喝道:“什么人大呼小叫!”   那人正遥遥地看见堂下有人对坐吃酒,本还以为其中一个是阿弦,猛然被袁恕己一声怒喝,吓得一个哆嗦。   定睛再看,才脸色大变地垂首,哆哆嗦嗦道:“原来是崔侍郎,袁少卿……我、我不知两位在此……”   袁恕己喝道:“你不要管我们在不在,你又是谁,这样无礼吵嚷什么?”   “我、下官……”更加语无伦次。   来者六神无主中,阿弦闻声赶了出来,见状忙迎出来:“主事。”   原来这来人竟是王主事,他本就有些体胖,一路赶来又被袁恕己呵斥,吓得满头出汗。   这会儿见了阿弦,才如见了亲人般道:“我以为我找错地方了……十八,你在怎么也不……”   还未说完,袁恕己起身走了过来,王主事瞥见他的冷脸,想到种种有关他的传说,不敢做声。   何况背后还坐着个更不敢招惹的人呢,想到自己方才的“造次”,也不知有没有冲撞到……那汗流的更急了。   阿弦见王主事站战战兢兢,忙解释道:“主事,是我疏忽了,因为一件公案缠身,方才才得闲回来,故而不曾去户部。”   当着那两个人的面,王主事就算是冲天的气焰都消散无踪,胖脸抖动:“我、我就是担心有什么事,所以跑来看看。”   举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不敢抬头,生恐跟袁恕己凶狠的眼神对上。   阿弦察觉,忙回头道:“少卿,你且先回坐。”   袁恕己不动:“你们说什么,我也听听无妨。难道还避着人的?”   “少卿。”阿弦只得推了他一把。   袁恕己这才哼了声,转身回座。   这边儿王主事发现他去了,偷偷地松了口气。   阿弦道:“还让您特意跑来,实在对不住。可是有事?”   王主事口干舌燥,不敢再说,只想速速离开:“没、没事……”   阿弦却想到一件,忙问道:“是了,涂家的那案子,主事打算如何处理?”   王主事来此其实也正有这件案子的原因,本不敢提,见阿弦提起,才道:“原本听你说了石龙嘴的事,我思来想去,今日特又跑了一趟兵部,然而兵部的大人坚称无事,我看他们不耐烦的模样,倒像是觉着我在无事生非。”   阿弦想到崔升的点拨,因道:“您劳累了。我有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我想将此事如实禀告许侍郎,让许侍郎跟兵部的人交涉,不知道您觉着如何?”   若是在之前,王主事一定要呵斥她越级胡为,可是如今看见袁恕己跟崔晔都在里头坐着,越级的恐是自己……忙道:“此计甚妙!就这么办!”   阿弦见他松口,便忙行礼:“多谢主事。”   王主事干笑两声:“不必多礼,有了妥帖解决的法子最好,我心里也想着水落石出、不冤屈一个人的。好了,既然你忙,我就不打扰先回去了。”   阿弦知道崔晔跟袁恕己在,所以王主事很不自在,当即并未挽留,送出院门。   仍回堂下,袁恕己问道:“方才你说什么法子,什么找许侍郎?”   阿弦便把涂明之事说了,道:“我听崔二爷说许侍郎为人随和交际有广,所以想求请侍郎出面儿。”想到今日在周国公府跟武三思狭路相逢,若武三思知道此事跟她有关,必然难为。   袁恕己道:“你才到户部多久,便又接手这样棘手的案子。”   说着看一眼崔晔,袁恕己心中转念,便把提议去崇仁坊的话先压下,只是劝阿弦多吃些东西而已。   眼见时候不早,袁恕己叫了个官差驻留,两人告辞。   出来院中,袁恕己上马崔晔入轿,眼看走了一段儿,袁恕己才道:“照你的意思,难道就不管她了?”   轿中毫无声息,这一句话似泥牛入海不见波澜。   袁恕己探臂敲了敲轿顶,催促道:“天官,崔侍郎,我跟您说话呢,不是算无遗策孔明再生么?麻烦您给我指一条明路如何?”   轿中崔晔才道:“我并非不答,只是不敢作答。”   袁恕己奇道:“这是从何说起?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天官惧怕的?”   “有。”   “是什么?”   轿子里似传来一声很淡的笑声,然后崔晔轻声道:“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袁恕己微怔。他听出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也明白这其中是何意思,不明白的是,崔晔为何要对自己说这句。   诗经《宛丘》这一篇,意为诗人恋慕一名巫女的祭祀之舞蹈,这乃是第一句。   但第一句就点明这份炽热的恋慕其实“无望”。   “你莫非是说……我……”他的心忽然怦怦急跳。   崔晔道:“我所不能揣测者便是。所以我不能告诉少卿你该怎么去做。”   袁恕己听了这句答复,心头那不祥的躁跳才为之稍安。   也许……他心中琢磨着《宛丘》的那一句,也许崔晔念这句,并不是在说他,而是有感而发地在说阿弦。   是,一定如此。   来至岔路口,袁恕己告别自回大理寺。   轿子依旧缓慢往前,崔晔双眸微闭,心中所想,却是之前在院门外所听见的阿弦跟陈基的对话。   直到耳畔听到熟悉的声响,崔晔道:“停轿。”   轿子落定,崔晔撩起帘子,抬眸看时,却见一队禁军正沿街而过,最前的青年武官身在马上,身姿挺拔,面容周正,大约是有所感知,这人回过头来。   目光遥遥相对刹那,这人便翻身下马,来至崔晔轿前。   他躬身行礼:“天官。”   崔晔望着他,看出青年看似平静的神情底下一丝紧张,以及一抹无法形容的郁郁。   崔晔道:“你做的很好。”   陈基微惊,抬头看向崔晔。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这一次不是要治愈了吧?   阿弦:不错,是咬人! 第156章 鬼犹如此   过午之后, 虞娘子醒了过来。   眼见阿弦双眼红肿, 虞娘子虽仍身子虚弱,却撑着笑说:“我竟还活着呢, 可见也是命大。”   阿弦道:“不要多话,大夫叫好生休养。”   虞娘子抬手压在阿弦手背上, 眼神温柔地看她:“当初到你身边来,其实是我存着私心, 我……从懂事开始,就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但从那一夜后,就把你认做最亲的人,所以虽然看似在照料你,实则是因为守着你才能活, 是你在照料我才是。但若因此而连累你,我却还不如一早就死了的好。”   阿弦一震:“姐姐!”   虞娘子一笑道:“我多活一天都是赚了的。再不许你为了我伤心落泪。”   先前因为崔晔跟袁恕己两人来了一趟, 他两人有意无意引阿弦的心思离开陈基身上, 故而才勉强忍了伤感,后两人去了,阿弦进来守着虞娘子,思前想后, 不免更勾起伤心无限,脸虽又洗了一遍,只能冲去泪痕,眼睛的肿却又狠了几分。   此时听了虞娘子的话, 阿弦揉了揉鼻子忍住泪:“我并没有伤心,你也快点好起来。”扶着她缓缓躺倒。   虞娘子仍有些不放心:“是了,周国公……不会再为难你么?”   阿弦便把今日之事简略告知。虞娘子大为欣慰,道:“真好,这才叫吉人自有天相呢。因你人好,各路神仙都来相助,到底是邪不压正,连周国公那样强横霸道的人也是无法了。”   过午,阿弦惦记着涂明之事,便叫那小兵代替照看虞娘子,自己匆匆赶到户部。   正许圉师在,阿弦将涂明一节禀知。   许圉师听罢:“这件事我本就觉着有异,故而特意叫王主事去做。谁知拖延这几个月都没着落,幸而有了进展。” 他并不像是王主事一样暴跳难为,却又详尽问了阿弦些细节。   末了许圉师道:“对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石龙嘴的?据我所知,你并没看过这卷宗,何况那石龙嘴底下的冰湖,更是卷宗里都没有记录的。”   阿弦看着老者含笑探究的眼神:“我……”   本可以扯谎的,但是面对这样和善的长者,阿弦竟无法出口,只低低道:“是个知情人告诉我的。”   许圉师问:“却不知……究竟是哪个知情人?我不是逼问你的意思,若不能说就罢了。”   阿弦干咽了口唾沫:“侍郎,能不能,能不能等事情有了进展后我再告知?”   “无妨,”许圉师极好脾气地笑笑,“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先去吧,等有了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那会儿你也告诉我真相,好么?”   阿弦用力点了点头。   阿弦本以为许圉师还会问去大理寺报案之事,谁知他竟只字不提。   但毕竟涂明的事有了着落,阿弦总算松了口气。   才辞别许圉师出门,回到库房,却见王主事在门口徘徊。   阿弦上前行礼,王主事拉住她,满面含笑:“你去向侍郎禀告了?侍郎怎么说?”   阿弦道:“侍郎已经答应了。”   王主事道:“我就说侍郎定会应允此事。”他咳嗽了声又问道:“对了,先前怎么袁少卿跟崔天官都在府上?”   阿弦道:“那两位大人都是旧时相识,知道我有事,顺路进去探了声。”   王主事见她神色如常,却仍悬心:“我今日去的时候着急了些,也不知有没有冲撞崔天官……”   阿弦道:“您放心就是了,天官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王主事探了究竟,又嘘寒问暖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去了。   阿弦仍回库中,如此一个多时辰后,忽地见一道影子从书架后闪了出来。   阿弦笑道:“先生今日怎么这样早,不怕了?”   黄书吏围着她转了一圈儿:“你身上有种佛气,引得我都藏不住了。”   阿弦道:“佛气?”   不知是否错觉,黄书吏的身上浮现淡淡地光芒。   他自个儿也没发觉,自顾自道:“长安城里修为达到如此的高僧,屈指可数,且你身上的佛气绵和淳正。你又有什么缘法认得这样的高人了?”   阿弦道:“你说的是窥基法师,我今日在周国公府见着他了。”   黄书吏吓了一跳:“我听它们说,西域来的魔僧就在周国公府。”   阿弦道:“不怕,他如今被大理寺关押了,对了,关押他的人正是前天你们提到的很厉害的狄仁杰狄大人呢。”   黄书吏哈哈笑道:“果然不愧是狄大人,才进长安就引得这样轰动。”   说了这句,忽然愣住。   阿弦道:“先生怎么了?”   黄书吏举手在额前抚过,又摇了摇头:“我方才、方才忽然想起……”   阿弦道:“想起什么?”   黄书吏身形往后倒退,面上露出难过之色:“我……”   阿弦忙跳起身:“您怎么了?”   黄书吏抬头看向她,目光却又越过阿弦,他转头四顾,像是第一次认得这库房一样。   阿弦也随着紧张起来,黄书吏转圈儿打量了一遍,喃喃道:“是这里、是这里……啊,我得赶紧告诉……”他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双臂一振,往门口的方向掠去。   阿弦叫道:“先生!”忙跟着奔出去几步,却见黄书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   阿弦正怔然无措,身后那两个新鬼探了出来,叫道:“很好闻的佛气……黄先生怎么出去了?”   另一个说道:“他这会儿出去可是很危险的呀!”   阿弦回头道:“什么危险?”   “西域的魔僧在长安里,每个孤魂野鬼都避之不及,他怎么竟发疯跑出去了?”   阿弦道:“摩罗王已经被押在大理寺了,应该无碍。”   “哎呀,摩罗王是押不住的!你看看外头的天。”   经它们提醒,阿弦走到门口抬头一看,果然见南边天空阴云密布,云层之中似乎有什么在涌动翻滚。   阿弦大惊,抬头四看,却见院中早没了黄书吏的身影。   黄书吏从来不曾离开过户部,难道……   “他已出门了!”身后的鬼魂叫道。   阿弦再无迟疑,跳起身冲了出去。   阿弦跑出户部之时,仰头再看,却见那阴云的颜色更深了几分。   户部门口的侍卫正说:“这几日的天儿真反常,方才还热的人喘不过气来了,这会儿竟有些冷了。”   另个道:“可不是,方才那一阵冷风过去,引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真是见了鬼了。”   阿弦甚是焦急,但偏偏找不见黄书吏的踪影,直到身旁有个声音道:“十八子,你是在找方才跑出来的那个人吗?”   猛地回头,几乎又把阿弦吓得倒退,原来此时在她身边站着的,赫然正是士兵涂明。   比上次相见,他的模样要好了些许,没那么骇人了,但仍是铁青的脸,通身上下透着森森寒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阿弦点头:“是,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涂明指了指前方。   阿弦道:“多谢。”转身便跑。   身后,门口那两个侍卫呆若木鸡地看完阿弦自言自语,面面相觑间,忽然不约而同齐齐打了个寒噤。   阿弦因涂明的指引而奔出户部长街,站在街口放眼看去,不由浑身发冷。   目之所及,满街上自然是人影憧憧,但是在所有行人之外,更有些鬼灵杂于其中。   在以前平常日子,也经常会看见这般情形,阿弦早就见怪不怪,但是这会儿不同。   所有的鬼魂不似是往常一样的茫然游荡,而是惊慌失措,纷纷逃窜,这幅张皇的场景,就仿佛此刻闹市上出现一头老虎,撵的人群炸锅四散般情形。   又有几只发现了阿弦,忙都掠了过来,好似发现了避风港。   阿弦惊愕之余哭笑不得,望着几只躲在身旁的鬼:“发生何事了?”   其中有一只壮胆道:“不知哪里来了一只异鬼,见了我们就捉着嚼吃,实在可怕!”瑟瑟发抖,语不成声。   很少见到一只鬼会被吓得如此。   阿弦惊道:“异鬼?是摩罗王的异鬼么?但是摩罗王已经被大理寺囚禁了,他的法器也被封印,怎么会有异鬼出现?”   身旁的众鬼不明所以,纷纷摇头。   此时前方又传来一声凄厉骇人的惨叫。   却并不是人类的叫声,只是阿弦眼前仍有许多百姓们走来走去,毫无察觉,亦挡住了她的视线。   阿弦只得迈步往前欲看个究竟。   她身旁的那些鬼反而大叫:“十八子不要过去!危险!”   阿弦分开众人,走了十几步远,才看见眼前场景。   一只异鬼立在人群之中,手中握着一个鬼灵。   本来无形的鬼灵被他扯落了一只臂膀,正放在嘴里大嚼,那鬼惨叫连连,却无法挣脱。   阿弦举手捂住嘴,被这一幕惊呆了。   忽然间,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旁边掠过,阿弦蓦地看见,失声叫道:“黄先生!”   黄书吏出现在她前方不远处,自从死后就不曾出户部一步,如今乍然离开,所见种种不似从前,黄书吏竟有些怔忪,不知何去何从。   又看见异鬼拿住阴魂,黄书吏虽是鬼,因始终在户部,却似常人一般的思维想法,已经被骇的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刹那间,那异鬼将手中的“食物”大口吞下,两只雪白的瞳仁转动,便向着黄书吏掠来。   与此同时阿弦叫道:“先生快逃!”拔腿往那边奔了过去。   异鬼所到之处,百姓们虽不见形体,却察觉阴风扑面,一个个举手掩面,低头缩颈地加快步子,人流涌动,现场一时有些混乱。   异鬼探手抓向黄书吏,阿弦纵身跃出:“滚开!”   举手劈向异鬼的手臂!   阿弦本是情急,并没有想会奏效,谁知一掌劈落,那异鬼大吼一声,冰一样的长臂居然从中裂开。   阿弦怔住,不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忽然有人在她肩头上推了把,又没好气地喝道:“横冲直撞的做什么!”   阿弦身不由己后退一步,又被从旁边儿迅速赶来的人撞的趔趄,推推撞撞,把阿弦绕在中间。   而前方,那异鬼看着断手,复长啸一声,竟向着阿弦的方向奔来。   “大家让开!”阿弦大叫示警。   奈何这些路人眼中并无异鬼,只觉着有人拼命推搡十分可厌,各走各的不加理会,哪里肯让开半步。   阿弦拼命挣动,却使不上力,那异鬼于空中桀桀发笑,向着她直袭而下。   就在此刻,身边冷风掠过,有一道影子挡在了阿弦跟前。   只听得“铛”地一声,阿弦惊魂定睛,越发震骇。   这闪身而出的竟是士兵涂明,手中握着一把断剑,正向着那异鬼挥舞进攻。   阿弦叫道:“涂明!”   她知道就算再勇猛的鬼灵,也比不上被番僧炼化的异鬼,涂明这样无异于螳臂当车:“快离开!”   涂明却并没有要后退的意思,但断剑击中异鬼身上,却丝毫都无法造成损伤。   对峙中,异鬼猛地攥住断剑,生生将涂明拉了过去!   “不!”阿弦竭尽全力把身边的人推开,不顾一切地纵身。   异鬼却拉着涂明,暴戾地用力撕扯!   眼睁睁地,阿弦无法相信所见,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叫声。   惊怒痛恨,无法遏制,阿弦人在空中,右手握拳,提气用力一拳向着异鬼的头颅击去!   因方才挣扎之故,手心早又渗出血来,长啸声中,小小地带血的拳头陡然贯穿异鬼的头颅!   就像是将一面坚冰打破,“铿”地一声,异鬼的身体在面前化成点点细细地冰碎。   阿弦身形落地,目光所及,看见半片漂浮在眼前的士兵的魂魄。   “啊!”阿弦兀自怒恨难释,失控地大叫!   电光火石间,一团金光悄然从人群中飘来,将士兵的魂魄裹在其中。   阿弦愣住,眼前士兵的阴灵却慢慢地又恢复了先前完整的模样,而且也不再是受伤之后可怖狰狞的模样……竟是个有些俊朗的年青人。   他浮在空中,戎装整齐,连原先断了的剑也恢复如初。   他有些不大相信地看看自己的手足。   “多谢你,十八子,”士兵醒悟,他抬头看着阿弦:“兵部已经去核查了,一定会发现真相,我先前就是想对你说声多谢。”   阿弦无法出声,眼中蕴泪。   涂明叹道:“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走了。”   金光氤氲,耳畔又响起诵经的声响,涂明双臂一振,身影消失在金色光芒中。   阿弦半跪地上,身不由己看着这一幕。   “阿弥陀佛,”身旁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鬼犹如此,人何以堪。”   作者有话要说:   小弦子这几章里战斗力大涨,不知将来会不会青出于蓝-3-   书记:我期待着~   阿叔:期待什么?   书记:教会徒弟,打倒师傅的那天~   阿叔:对这种情况,现代人有个统一的称呼叫家暴   书记:脸呢! 第157章 三车法师   窥基法师来至阿弦身旁, 举手将她拉了起来。   阿弦正惊怒恨痛交织, 又加茫然无措,见了窥基, 才清醒几分。   周围行人见阿弦纵身跃起,拳碎虚空, 他们虽看不见异鬼,但因邪祟散除, 周遭那股令人不适的阴冷却陡然消退。   正庸碌痴呆,不知所措,又见窥基现身,这才一个个惊醒似的,忙都退后三尺。   有些善男信女早就合掌跪了下去,口中念诵“阿弥陀佛”, 顶礼膜拜。   阿弦忽地想起一事:“黄先生……”   放眼四顾,却依稀瞧见一道模糊的影子, 消失在人群之中。   “莫急, ”窥基道:“他有心念未完之事,且让他去吧。”   窥基环顾周围,又见不远处禁军匆匆而来,便笑道:“你跟我来。”   窥基领着阿弦, 从人群之中迈步走出,才叹道:“你这命数实在特异之极,注定是无法脱离这些阴力琐碎,但正如你所见, 鬼灵能伤人,亦能救人,也是你仁心善德所致。正所谓一饮一啄,因果相循。”   阿弦想到方才涂明魂魄被异鬼生生扯坏,黯然道:“我之前插手涂明之事,却并不是想要承他救助,更加不想他因我而魂魄也不得安宁。”   “哈哈,”窥基长笑:“你这傻孩子,你当然是秉持正义才要为他讨回公道,他也是感念你的恩惠,就算身为鬼灵也不失良心,也正因他这一份难得的良知正气,所以他如今也已功德圆满,以后的造化……只怕比许多俗人苦修一世还要高明呢。”   阿弦想到涂明临去之前那团笼罩全身的金光,以及他庄严俊朗的模样,蓦然有所感悟,睁圆双眼看向窥基,惊喜交加:“大师傅,是你超度了他么?”   窥基道:“佛有度人之心,但也还得人自有根基,我能出手助他一把,也是他自己今日一搏,终究修得正果。”   阿弦欣慰之极,眼中含泪:“原来……是这样,这太好了。”   此时天色仍旧阴沉,阿弦抬头望着天际那片阴云,心中一动,忙又问道:“大师傅,为什么异鬼竟又会白日现身,摩罗王不是已经被押在大理寺了么?”   窥基说道:“我也正因为觉着事情有异才出来查看。”   他忽然道:“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理寺一探究竟?”   阿弦即刻答应。   窥基自有车驾,引着往前。   阿弦前后左右看了会儿,却见只有一辆车。   窥基早知其意,不由笑道:“你可是在找其他两辆?”   阿弦略觉赧颜,她也早听闻“三车法师”的大名,上次在周国公府仓促一别,未曾留意,今日趁机一看究竟,不料竟给窥基察觉。   窥基朗朗谈道:“当初玄奘法师看中我之时,我还是个浪荡不羁子弟,哪里肯去青灯古佛的苦修行,赌气之下才故意反其道行之,后来在寺庙中闻听钟鼓之声,就如我佛真音,方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知道此身果然是载法之器,从此虔心皈依。但那三车之称却是赖不掉了。”   窥基说着长笑数声,显然当此事如趣事来说,心头却是磊落毫无挂碍。   阿弦看他一身潇洒,羡慕且又敬佩:“法师真是了得。”   窥基道:“什么了得?”   阿弦道:“法师慧根天生,又能戒持修行,注定是有大造化的佛圣,让人钦敬。”   窥基复仰头长笑三声,道:“在师父点化我之前,纵然打死我,也绝不会相信自己会削发为僧。”   窥基说到这里,忽地看向阿弦道:“小施主,不知你对释家是何看法?”   阿弦呆道:“看法?”   窥基眼中透出些许慈悯:“你的体质殊异,虽是有诸般功德护身,但此路毕竟凶险万分,若是一个不慎,只怕……从上次见后,我也想过几回,倘若你遁入空门,虔心向佛,以你这般体质,一定会有所成就,且被我佛庇佑,也免除了被阴魂侵袭之苦。”   阿弦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目瞪口呆:“我……入佛门当僧人?”   窥基道:“我之前同你说过,人的一生所有种种早有注定,但你的命数亦是特殊,就算每走一步,都会产生万般变化,叫人看不出将来会如何,所以我才想,兴许皈依我佛,对你来说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窥基如此,自也是一片好意,生恐阿弦有什么“意外”,故而苦心给她谋个“出路”。   阿弦却忙道:“不不不!”   窥基笑道:“噫,你好似十分抗拒,这是为何?”   阿弦眨了眨眼,瞬间也想不到什么正经理由,便语无伦次道:“我是不成的,我……我有太多挂碍,我还喜欢吃鱼肉鲜辣之物,我是戒持不了的。”   窥基大笑:“当初我又何尝不比你更加不羁不戒百倍?好吧,我从不勉强他人,且不提此事。”   阿弦莫名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瞬间,心里模模糊糊竟又浮现一个念头。   若是窥基的提议是在桐县朱伯伯才去的时候,只怕阿弦未必不会答应,但是现在……   可虽然本能地一口回绝,但又想到:至亲的老朱头已经去了,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所惦念不舍的?   两人登车后,窥基问道:“你近来可有读过什么经卷?”   阿弦性情跳脱,并不是沉静看书之类,便道:“不曾。”忽然想起孙思邈给的那《存神炼气铭》,便同窥基说了。   窥基道:“好的很,我本想传授你些调息修行的经文,只怕你看不下去,毕竟经卷若不是真心诵读,效用也是有限。如今有了老神仙的亲传,也是极佳了。”   说到这里,忽地看见她手上有伤,便拿了一瓶自炼的良药。   阿弦谢过,敷了药后,果然见伤口迅速收敛,比先前所用的药自高明百倍。   如此车行半途,窥基忽然大喝道:“好畜生!”   车子尚未停,人已经掠了出去。   阿弦震惊,探头往外,却见一只异鬼不知为何狂性大发似的,逼住一个行人,正贴面吸气,眼见那行人面色枯槁,白里泛青,窥基急纵身跳到身后,一掌拍落。   那异鬼长啸,身形化作飞灰消散天际,但被他几乎附身的那行人却也因此委顿在地。   旁边众人本在围观,见此人无缘无故昂首朝天,身体僵硬颤抖,还以为突发疾病,见他倒地才来相扶。   不料手碰到对方身体,却绝的透骨寒凉,当即吓得倒跌。   窥基低头,眼中透出一丝怒色。   此时禁军赶到,因见是窥基在场,不敢造次,一人上前探了探,惊道:“此人已是死了?!”   禁军统领行礼:“法师如何在此,不知发生何事?”   窥基喃喃念了几句超度经文,皱眉道:“急病,好生安葬就是。”   此处阿弦也跳了下来,窥基道:“此处离大理寺不远,你我步行前往。”   阿弦见他脸色郑重,便不再出声相问,只随着他往大理寺急赶。   一路上并未撞见异鬼,却又看见一个被异鬼害死之人横尸街头,几名禁军正围着查看,不知究竟。   眼见大理寺在望,遥遥地只见一团平静。   侍卫瞧见窥基同阿弦一并前来,忙上前行礼,还未开口,窥基问道:“先前拿住的那番僧呢?”   侍卫一愣,然后答道:“法师问的是此人?先前梁侯来到,将人提了过去。”   阿弦听说是武三思,心中一凉:“案子是大理寺的,梁侯为什么能提人?狄大人跟袁少卿呢?”   侍卫道:“先前宫内传召,狄大人跟袁少卿进宫面圣尚未回来。至于梁侯为何会提审犯人,我们也不知情,不过现如今正卿在里头,想必是知会过正卿的。”   窥基道:“不必说了,梁侯以势压人,这位正卿不愿得罪,让他把人提走了也是有的,狄仁杰跟袁恕己回来之后自会质询,官场上的事我不想插手,也非我等可以插手的,只去找摩罗王,终究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把长安搅的群鬼横行。”   阿弦道:“我随法师。”   窥基方又微笑道:“你这般模样,又是这个性情,很合我的意思,倒是可以给我当个伴行的小头陀。”   与此同时,大明宫。   袁恕己同狄仁杰垂手立在殿中,前方案后之人,却并非是高宗李治,华服高髻,粉面朱唇,含威不露,却正是武皇后。   这番召见两人进宫,却正是因为周国公府搜捕番僧之事,分别听袁恕己同狄仁杰将经过说罢,武后沉吟。   顷刻,武后道:“自从魏国夫人殁了,周国公的行事比之先前便更见荒诞不羁了,只是想不到这次竟更破格至此。这番僧既然是如此心怀叵测又有邪法手段之辈,他却着意请用,却不知是何意图?”   袁恕己揣测武后话中之意,却有些像是怀疑周国公“图谋不轨”。   狄仁杰在旁道:“周国公重用番僧,同时还囚禁了户部的朱给事,据臣所闻,这位给事人称十八子,是个体质有些特殊之人,而传说番僧又有一种能够役使鬼灵的邪术,所以臣大胆揣测,周国公此举,恐怕是跟魏国夫人有关。”   袁恕己略松了口气。   武后道:“哦,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周国公想让魏国夫人……还魂?”   狄仁杰道:“这是臣的揣测,还未证实。”   武后低低一笑:“要证实也容易。”却并不说如何容易法,只又说道:“狄爱卿跟着番僧是面对面交手过的,照你看来,他是招摇撞骗,还是真有其实?”   狄仁杰想到当时提刀不行一幕:“天底下高人逸士多不胜数,这摩罗王之前在并州也曾犯下血案,照臣看来他的确有些能为。”   武后叹道:“当此盛世,长安城内卧虎藏龙,但大唐兼收并蓄,四海来朝,自然更有这些牛鬼蛇神之辈混迹其中,他们若安分守己倒也罢了,若敢作乱,定不能饶。”   “是,”狄仁杰道,“当时情形有些难为,幸而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及时出现,才得破局。”   武后笑道:“不错,窥基法师乃是玄奘法师得意高徒,法门正宗,岂是那些旁门邪道能够比拟的,长安城有这般正道大法师坐镇,自不会被末微之流搅乱正统。”   武后又问袁恕己道:“现如今十八子如何?”   袁恕己道:“回娘娘,有些小伤,并无大碍,如今已经回到户部当值了。”   武后垂眸思忖片刻,轻笑道:“此子真真是个异数,还未进长安就已扬名,直到如今,似事事都同他相关。”   袁恕己听了这句,不知吉凶:“这次也是无妄之灾,毕竟周国公所做无人能料及。”   武后道:“少卿似很是维护此子。”   袁恕己心头一震:“毕竟,臣同她在豳州就相识,也向来知道她的品性。”   “此子品性如何?”武后轻描淡写问道。   “她……”武后如此着意询问阿弦的事,袁恕己心中竟生惶恐,不知是好是坏。   然而箭在弦上,袁恕己道:“臣在豳州所行种种,想必娘娘早就知晓,十八子从来都跟随左右,几乎每一件案子都有她相助……”   提起旧事,往日那些看似平常的片段涌上心头,连阿弦的身影也在心底滴溜溜地转了几个来回,袁恕己眼中竟有些微热:“她是个最正气热心的孩子,甚至让人自惭形秽,望尘莫及……”   武皇后眉头微蹙,眼中透出些疑惑之色。   “回娘娘,”狄仁杰忽地从旁说道:“我想少卿的意思,窥基法师早有解释。”   武后这才诧异回首:“怎么,窥基法师也跟十八子相识?”   “并非旧日相识,而是在周国公才认得。”   “那么,法师竟是怎么说?”   “法师说十八子,”狄仁杰缓缓抬头,正色道:“‘有度世之慈柔仁心,世界也必报以明光’。”   武后面上流露罕见的震动之意:“度世慈仁?”   狄仁杰道:“是。一字不差。”   含元殿内良久沉默,然后,武后笑道:“连窥基法师都如此赞赏,可见十八子果然不差,也不亏少卿你如此盛赞。”   袁恕己手心微汗。   “对了,我尚有一事不解,”武后却又敛了笑,微微眯起双眼看着袁恕己。   袁恕己道:“娘娘不解何事?”   武后缓声道:“昨晚上风大雨大,为什么少卿你这样凑巧地就出现在周国公府门前?”   袁恕己一怔:“臣……正是无意中从那处经过。”   武后道:“大理寺距离周国公府倒是不远,那不知少卿在十天里有几天会经过周国公府?”   袁恕己如鲠在喉,无法回答。   武后冷笑道:“十八子原本是周国公的随侍,周国公召他入府自也寻常,未必就真的有什么不良企图,但是少卿你的举止就有些令人不解了,倒像是事先知道,所以故意前去接应的。”   袁恕己情知在此人跟前狡辩无用,双拳一握:“瞒不过娘娘,因为之前臣知道小弦子……知道十八子她并未回平康坊,且平康坊内的虞娘子跟玄影都不见了,无意中查明是周国公所为,故而担心才去查看。”   武后喝道:“我若不问,你便不肯说明此情了?”   袁恕己道:“臣只是觉着此事不说也无伤大雅。”   武后冷笑:“无伤大雅?事情未曾查明之前你就撺掇十八子在大理寺出告,如果敏之并无恶意,岂不是损了他的声誉?于我面上又有什么好处?”   袁恕己强忍不语。   武后则道:“我看你是关心则乱……对那个十八子太过上心了!”   袁恕己忍不住道:“臣的确是有些关心太过,但周国公私心不轨的事实却并未因为臣的关心而改变分毫。”   “大胆!”武后怒喝。   袁恕己一震,单膝跪下:“娘娘恕罪。臣并非故意冒犯,而是据实禀奏。”   武后看着他,却并不言语。   狄仁杰从旁垂首道:“娘娘,此案少卿虽略见唐突,但却也因此揭出番僧摩罗王之事,可谓无功有过。若娘娘要降罪,连臣也一并有罪。”   武后看看两人,过了片刻,才慢慢道:“我只是见不得因公徇私罢了,袁爱卿起来吧。”   袁恕己谢恩,武后瞥着他:“当初听闻你在豳州所做,我便赞赏你年青果决,前途无限,今日如此,不过是告诉你,切勿因私废公。”   袁恕己道:“是。”   恩威并施,似雷霆雨露,令人无法应对。   武后命退之后,袁恕己迈步出了大殿门口,后背已经尽数湿了。   沿着廊下又行几步,袁恕己叹道:“方才在殿内,多谢狄大人。”   狄仁杰笑道:“少卿谢我做什么?”   袁恕己道:“是我一时不慎失言了,想我话说前句,却不如窥基法师一句,还是您高明。”   狄仁杰道:“少卿不必自责,你不过是当局者迷,而我旁观者清罢了。”   袁恕己叹了声,苦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的不错,我明明是一片维护之意,却几乎害了她。”   “尚不至于,”狄仁杰道:“皇后大概也只是好奇而已,何况少卿的确曾跟十八子共事,自比别人更了解她的为人,方才之语也不过是发自内心,皇后聪慧,自会了然。”   袁恕己看一眼狄仁杰。   这位新到的狄大人的确是个精干通透之人。   但任凭他再通透,他却不知道阿弦真正的身世。   这也是袁恕己在武后面前掂前顾后,几乎词不达意的一大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同样无法宣之于口,那就是他心中对于阿弦的私心爱慕。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袁恕己已做不到如先前一样冷静地作出判断,无懈可击地应对了。   而且皇后好像起了疑心,以后只怕还会刻意针对……   袁恕己的心因此而有些烦乱。   两人正走间,见迎面来了一人,身着锦衣,头束金冠,身姿魁伟,行走中衣袂飘飘,风流难言。   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袁恕己同狄仁杰两人默契地往旁边让开一步。口称:“周国公。”   敏之却旁若无人,直直地目视前方,昂首阔步地从两人身旁经过,对两人的见礼置若罔闻。   大概是贺兰敏之走的太快,大袖扫过袁恕己手臂,带来一股沁凉冷意。   那股森凉扑面,十分异样,袁恕己皱皱眉,凝望敏之傲然离开的背影。   狄仁杰道:“想必娘娘是要问周国公拿住十八弟的用意了。”   袁恕己喃喃道:“娘娘还怪我不该扫了皇亲国戚的颜面,然而周国公如此跋扈,迟早是要惹出事来的。”   狄仁杰笑道:“不必在意,皇后虽如此说,心中未尝没有主意,我们且行且看罢了。”   正要招呼袁恕己走开,袁恕己却若有所思道:“有些、不大对……”   狄仁杰道:“怎么了?”   袁恕己举手,在鼻梁上摸了摸:“这种感觉……”   原来他忽然醒悟,方才贺兰敏之走过身旁时候,带来的那股沁寒,似曾相识。   狄仁杰到底不似袁恕己一样跟阿弦共事过那许久,对于“那些东西”也接触的多,并不明白,还当他是在意敏之的无礼。   正要劝说,袁恕己却转身返回,狄仁杰道:“少卿哪里去?”   袁恕己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召唤,脚下越走越快!狄仁杰担心他一时不忿闹出事来,忙跟了两步,才要劝阻,袁恕己道:“不对!”   与此同时,含元殿内有人喝道:“你想干什么!”   又有宫女一声尖叫,声音甚是惊慌!    第158章 行刺皇后   含元殿内遽然大乱。   正如狄仁杰所说, 武后召见敏之, 正是为了昨夜之事。   自从魏国夫人殁后,皇后便极少召周国公进宫, 甚至也有意克制,让太平公主也少去周国公府。   虽然面上不说, 但彼此心中早就有一个结。   毕竟那日贺兰氏身死,敏之在蓬莱殿的反应, 让武后大为不悦。   对皇后而言,敏之自比武三思更聪慧可用,故而从来对敏之偏爱非常。可是随着一件件事情发生,武后渐渐发现,聪明而不听话的人,跟蠢笨而听话的狗之间……好像还是后者较得力些。   毕竟后者虽然贪婪愚蠢, 但绝不会如前者一样,会生逆反不轨之心。   所以在听说摩罗王之事后, 武后并没有立即认为敏之是想利用摩罗王为贺兰氏还魂。   她首先想到的是, 摩罗王在吐蕃的劣迹——就曾经想煽动教众,图谋吐蕃王位。何况摩罗王在西域也有诸多恶行。   武后最担心的正是这个,至于操纵贺兰氏还魂,对她而言却是一件小事。   毕竟活着都斗不过她的人, 就算死而复生……想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然而虽然对敏之暗中甚是失望,可是当面召见,武后打量着眼前面容精致的青年,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管是容貌, 气质,武三思跟贺兰敏之之间,都毫无可比之处。   一个犹如土狗癞猪,一个才是正统的天潢贵胄。   但是偏偏,最可观之人,却竟如此不“衬手”。   这世间大概如此,往往并没有十全十美之物。最看重而喜欢的东西,偏偏有让人无法容忍的缺憾。   那种淡淡地优柔在武后的心头一掠而过,然后消失无踪。   她看着面前美轮美奂的青年,目光冷静,心思清明。   贺兰敏之站在前方,自从进殿,他就未发一语,只垂着眼皮沉默。   武后思忖了会儿,沉声道:“敏之,你见了姨母,为何也不见礼?”   武三思面见之时口称“姑母”,却被她斥责,如今却对敏之如此,可见已是别意厚待了。   只可惜,她的一片心意,这青年并不领受。   敏之缓缓抬眸。   武后忽然发现,青年如墨浓眉底下,眼神锐利,隐隐地竟透着杀气。   皇后觉着不对,但绝不相信敏之竟会在宫中明目张胆的如何。   据常理而言,敏之自不会肆无忌惮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   但这已并非常理。   青年向着武后微微一笑,红唇斜斜挑起,是无限邪意。眼中瞳仁幽寒漆黑,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皇后。   他仍是一言不发,只是迈步往前。   武后兀自镇定,望着一步一步逼上前来的青年,略有不悦地唤道:“敏之。”   她本想喝止青年,然而适得其反。   武后对上那双邪气跟杀机交织凛然的眼眸,终于发现不妥,拧眉喝道:“你想干什么?”   敏之忽然间纵身跃起!身形仿佛是腾空鹰隼,扑击而下!   身侧宫女大惊失声,武后临危不乱,抓起桌上的各色奏章书简,用力向着敏之扔了过去,同时翻身而起!   奏章被甩开,遮住了敏之的视线,竹制的书简有些重,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刷”地一声,复又纷纷落地。   就在这瞬间,身侧的宦官也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叫道:“护驾……”   又叫道:“有刺……”   那“刺客”两只还未出口,已经被皇后喝止:“住口!”   武后站在屏风之前,拧眉看着面前杀气腾腾的敏之。   宫女们尖叫着四处逃窜,惊动了殿门口的侍卫,有数人纷纷跃入。   内侍们不知所措,牛公公毕竟是跟随武后多年的,叫道:“不要慌!”同两个小太监挡在武后身前护卫。   此时敏之将遮面的书简等摔落地上,人在案几之前,仍是瞪着武后。   皇后道:“敏之,你疯了么?还不退后!”   两名侍卫虽冲了进来,可看是周国公在前,不禁一愣,牛公公颤声叫道:“还不护驾!”   其中一名侍卫上前:“殿下……”话音未落,敏之抬手一挥。   那侍卫喉头一凉,血溅当场,敏之复在他手中一顺,间不容发之时已将他手中的刀夺了过去。   另一名侍卫见势不妙,忙上前阻拦,刀光才起,敏之出手如风,两刀相碰,敏之抬脚踹出,那侍卫痛呼一声,往后跌了出去。   敏之挥刀回头,凝视武后,露齿桀桀笑了两声,用有些怪异的语调道:“杀,了,你!”   牛公公慌了神,道:“来人、来……”   直到皇后喝道:“给我住口!”   牛公公噤若寒蝉,不知所措。   武后则看着敏之,冷道:“你为何杀我?”直到此刻,她仍面无惧色,眼中反透出冷然怒意。   敏之身形一晃,脸上露出些痛楚之色,却又很快站定。   他并不回答,只是横刀跃上前来。   牛公公大惊失色,把心一横:“娘娘小心!”   张开双臂要挡在武后身前,却被武后一把推开。   而在刹那间,敏之的刀已经掠了过来,直指武后面门。   那沾血的刀尖向前,森森寒气扑面而来,就算镇定如武后,也忍不住眉睫微动。   “敏之!”武后咬牙。   两人目光相对,刀尖本会往前,不知为何竟在刹那停了一停。   牛公公眼见此情,“嗷呜”一声,已经昏死过去。   却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掠入殿中!   眼见殿内如此,来人叫道:“殿下!”   身形迅若闪电,掠到敏之身后,五指如钩扣在敏之肩头,将他生生地往后一拽。   同时旋身,手则顺着敏之肩头往下,最后紧紧地扣住敏之手腕,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将刀从敏之手中抢下。   这进殿救援之人正是袁恕己,一招得手,袁恕己挥刀掠向敏之颈间。   身后忽地传来武后的声音:“不要伤他。”   刀锋戛然止住,袁恕己望着面前敏之:“周国公,请住手。”   敏之对自己颈间架着的利刃视而不见,只盯着武后,仍道:“杀、杀……”就算在这种情形下,他仍是要迈步往前。   袁恕己皱眉,如果敏之一意孤行,只怕并不是要不要伤他的问题了。   正在此时,殿外又有脚步声响,是狄仁杰同一人前后相继走了进来。   而原本紧盯着武后正要上前的敏之,身形忽然又晃了晃,就仿佛酒醉之人站不住脚。   袁恕己忙将刀锋往外撤了一寸,免得伤了他。   直到此刻,敏之的双眼才一眨。   他像是看清了面前的场景,眼中却透出茫然之意,然后,他缓缓举手抱住头:“我……”呻吟出声。   袁恕己见机不可失,倒转横刀,刀柄在敏之肩上穴道一撞,敏之闷哼了声,身子往后跌倒,人事不省!   此时那进殿的两人走上前来,道:“娘娘可无恙?”   武后冷看一眼地上的敏之:“将周国公押入宗正寺。狄仁杰你亲自去!彻查此事,不许旁人插手。”   狄仁杰躬身领命。   牛公公被小太监们按着人中,好歹苏醒过来。见武后无碍,便踉跄跟前儿,抱着腿叫道:“娘娘!吓死奴婢了!”   武后不理,环顾周遭又道:“今日之事不许对外宣扬,若有多嘴者,杖毙!”   牛公公几乎又晕厥过去,忙撒手道:“领命!”   袁恕己在旁,早将横刀放下,他先前入殿相救,直到此刻,目睹武后生死之间笃定冷对,以及此刻的果决应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大概是钦佩,又有些莫名而略别扭的敬畏:此等气度手段,让许多的须眉男儿都望尘不及。   武后又看崔晔:“崔卿因何而来?”   崔晔从地上凌乱的奏章书简中捡出一份,道:“吏部秋试的折子,娘娘想必已经过目。”   武后反应过来,因一笑道:“我一时忘了,昨日曾命你今日来讨回话,你且稍等片刻。”   崔晔道:“是。”旁边站开一步。   武后环顾在场,目光落在袁恕己身上:“今日多亏爱卿护驾之功。”   袁恕己道:“娘娘无碍便好。”   武后道:“方才我吩咐的话,你可听见了?”   袁恕己道:“臣定会守口如瓶。”   武后道:“你跟周国公似有旧罅隙……”   袁恕己答道:“臣不至于因私废公。”   这一句话,却是针对武后先前讽他“因私徇情”等话。   武后自然听了出来,意外之余仰头一笑,道:“回的好,我最赏赞这样爽快果敢之人,先前倒是我小看了你。”   袁恕己道:“臣不敢。”   武后往前一步,抬手在袁恕己肩头一按:“阴差阳错,今日也让我见识到爱卿的出色身手,果非等闲,睚眦之名,虽难听了些,但毕竟龙之九子,翻云腾雨,不可一世,爱卿不愧此称。”   纤纤素手,按落肩头却似重若千钧。   袁恕己从进殿直到方才都始终绷紧心弦,听到武后含笑嘉许,才道:“臣……多谢娘娘。”   武后又看崔晔道:“可惜崔卿来晚了一步,不曾看见。”   崔晔道:“臣曾见识过。”   武后一怔,继而笑道:“不错,你毕竟知道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可用之才,才向我着力举荐的,先是袁爱卿,后有狄仁杰,你们都很好,都是不可或缺国之栋梁。”   袁恕己闻言,不免想起先前阿弦问崔晔是否同狄仁杰交情极好的话……原来果然。   抬眸之时,却见崔晔垂袖而立,仍是往常那样淡冷端然八风不动。   忽然崔晔道:“另外,臣进宫之前无意中听说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武后道:“何事?”   崔晔道:“臣听闻,梁侯从大理寺提走了一名番僧,不知何故。”   不仅袁恕己骇然,连武后也微微色变:“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这个人,有一种特殊讨人厌的气息Q-Q   阿叔:我就当是夸奖了。 第159章 降魔除邪   且说阿弦同窥基法师前去梁侯府, 在路上, 阿弦见窥基面有不悦,便问道:“大师傅, 你是担心节外生枝吗?”   窥基道:“梁侯,豺虺之性, 偏偏身居高位,若更同摩罗王沆瀣一气, 只怕他日身死的就不止是两条性命了。”   阿弦想到先前宋牢头之事,心里也觉怨愤难平,便叹道:“上次本有机会可以将梁侯绳之以法,却想不到仍是让他逃了过去,袁少卿明明人证俱全,偏偏是皇帝从中作梗, 放虎归山,实在是糊涂的很。”   窥基笑道:“你竟敢这样说及皇帝陛下?”   阿弦道:“又怎么不敢说, 只可惜……”   窥基问:“可惜什么?”   阿弦抓了抓头发:“可惜说了也是白说, 并没什么用。”   窥基问道:“你敢把这话跟皇帝当面说吗?”   阿弦本要回答,忽然一个恍神。   不知在多久之前,在桐县的酒馆之内,她曾大声地说:做错就是做错, 又怎么不敢说?如果有朝一日能见到皇帝皇后,我倒要当面问问他们……   现在想起当时无法按捺的纵横意气,同时也想起在桐县之时的那些时光,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现在的确能见到皇帝跟皇后了, 但是却已经不是一个“敢不敢”,毕竟此中掺杂着太多其它,比如那难以启齿的身世之痛。   倘若阿弦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在见到高宗跟武后的时候,她也未必如先前一般讷言静默,如果只是陌生人之间的关系,有一些话反而易于出口,也不必在初见之时,想着那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亲,与生俱来的那股血亲牵绊涌动,让她几乎无法自已。   窥基打量着她,却见阿弦的神色变来变去,窥基道:“怎么不说话了?”   阿弦叹道:“我不敢。”   窥基笑道:“不必自责,那毕竟是大皇帝,天底下一万个人也未必敢在他面前说真话,毕竟惹了他不高兴,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阿弦顿了顿:“连大师傅也不敢吗?”   窥基道:“我和尚虽说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毕竟也仍混迹红尘俗世,且我同你说一个机密。”他倾身过来,低低说道:“毕竟我等虽信奉真佛,但佛法弘扬,也须皇帝陛下加持。”   阿弦哑然失笑:“原来大师傅也是能屈能伸。”   窥基笑道:“这才是安身立命之本。所谓慧极必伤,太清则寒。”   梁侯府。   梁侯武三思听闻窥基法师来拜,不敢怠慢。   因高宗跟武后一向喜佛,武三思最会投其所好,自然也对释家格外恭敬,何况窥基又是个举世有名的高僧。   武三思迎出门来,正满面含笑,抬头却见窥基身旁还有个熟人——武三思望着阿弦,眼神有些异样,笑也变了样儿。   窥基却不等他牵开话题,便道:“请梁侯恕罪,和尚来的唐突了。”   武三思的笑得心应手,随时转换:“哪里哪里,平日里请着上师来还不成呢,劳上师的脚在府中踏上一步,也是蓬荜生辉,从此仙佛庇佑。”   阿弦在旁听着这些信手拈来的阿谀奉承之词,心想:“难道皇帝跟皇后就是被这些话蒙蔽了么?还是说他们爱听的也就是这些?”   窥基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虚言了,敢问梁侯,那番僧摩罗王现在何处?”   武三思一怔,继而笑道:“我当上师为何突然驾临,却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上师也要见摩罗王?”   窥基道:“这番僧非同一般,擅长操纵邪术谋害人命,之前在大理寺拘押明明好端端地,梁侯为什么要将他从大理寺移出?”   武三思对答如流,道:“按理说捉拿这番僧我也有功,毕竟旨意还是我传的呢,当然,我之所以提了他是另有原因。”   武三思不慌不忙,侃侃而谈。   据他所说,之所以前往大理寺,正是因为好奇,且又因摩罗王是从周国公府拿下的,武三思担心他知道些周国公的秘闻,因周国公毕竟是皇亲,所以武三思特去大牢探看,正是避免摩罗王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阿弦听着武三思所说,耳畔忽然听见一阵镣铐响动。   有些黑暗,正是大理寺的囚牢。   摩罗王被关押在铁门之后的囚室中,手足都加了铁镣,听见有人来,并不抬头,只翻起眼白看来。   门口处,武三思盯着看了会儿,料想无碍,便命人开了牢房的门。   端详着摩罗王,武三思道:“你这番僧也是大胆包天,在西域那边儿已经是恶名昭彰了,居然还敢在长安招摇过市。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摩罗王道:“你想说什么?”   武三思道:“第一,你选错了主子,周国公是半个疯子,你跟着一个疯子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第二,你流年不利,你的老对头狄仁杰正好儿也调任回京。”   摩罗王却低低笑了两声。   武三思道:“你笑什么?”   摩罗王凝视着他,微微蜷曲而杂乱无章的头发间,眼睛有些诡异,大概是瞳仁被乱发遮挡,于是看起来便眼白居多,犹如异鬼模样。   摩罗王道:“你们中原人有一句古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大概听说过吧?”   武三思因观察他模样可怕,虽觉着他已经被捆缚妥当不至于作乱,却仍胆怯后退一步:“我自然知道,但你如何无端提起这句?”   摩罗王道:“我入乡随俗,自然也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武三思听罢仰头笑了几声,不料囚牢里空气十分热闷,猝不及防大吸几口令他咳嗽出声。   武三思道:“你这番僧死到临头还在夸口?”   摩罗王却盯着他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不想听听看。”   武三思道:“我的什么心思?”   摩罗王道:“我知道你憎恨周国公殿下!”   武三思嗤了声,不置可否。   摩罗王又道:“你可知为何周国公会尊我为座上宾?”   武三思嗤之以鼻:“因为他疯了。”   摩罗王阴测测道:“因为他知道,我的确能帮他。”   “帮他什么?”   “帮他还魂附体。”   武三思喉头梗住:“你……”   摩罗王不等他说完:“梁侯莫非不信?只要你将我的法器拿来,我立刻便可给你演示。”   武三思舔了舔嘴唇:“你以为我是贺兰疯子?窥基法师已经将你的那骷髅法器封印,给你拿来你先灭了我,我看着有那样愚蠢吗?”   摩罗王道:“你拿了法器给我,你就是我的恩人,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绝不会害你。”   武三思生性狡狯,哪里会听他的,哼了声便欲转身。   摩罗王道:“我可以帮你杀了你想要杀死的人。”   武三思脚步一停。   摩罗王道:“我的意思是说,周国公殿下。”   武三思猛然回身:“你……你大胆!”   他忙转身四看,幸而先前他进来之时将狱卒们遣散,否则的话……   摩罗王笑道:“我可以看清人心底最深的欲念,至少,这是现在梁侯最想要做的事。”   武三思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忽然,武三思走近,他低声说道:“就算你可以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又怎会知道……此后你会不会也杀了我。毕竟你曾是贺兰敏之的座上宾,你却肯为我杀他,日后你定也会为了别人杀我。”   摩罗王道:“你若把法器还我,便是我的恩人,周国公虽请我入府,只是奉为宾客。对我所侍奉的六臂神而言,杀死恩人,会受地狱火焚,所以我只会帮你,不会杀你。”   武三思眼珠转动:“呵,你当我真的会被你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向来只有我将死人说活的份儿,还从没有被人说的神魂颠倒。”   眼见武三思竟不上当,摩罗王忽道:“武三思。”   武三思回头冷看,摩罗王道:“你当然知道我曾经在吐蕃,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汉不提当年勇,”武三思淡淡道,“现在你还不一样是阶下囚。”   摩罗王道:“我跟随在吐蕃王身旁,当然知道些别人都不知道的机密,比如说,在去年,大唐派出钦差,前往羁縻州调停……”   武三思脸色陡然大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儿:“你……说什么?”   摩罗王道:“当然,私底下,还有一些秘密的使者前去吐蕃,跟吐蕃王交涉……”   武三思的手不知不觉握紧,隔着衣袖,摸到里头的一枚短匕。   摩罗王道:“倘若我死在这里,这个秘密就会在半天之内,传遍整个长安。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是,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武三思紧紧地盯着摩罗王,咬牙切齿道:“你、是说……”   摩罗王正要回答,忽然之间有所触动般,乱发中的头摇了摇,猝不及防中猛然抬头,两只惨白的眼睛,直直地看了过来,像是能穿透虚空!   被那两只异鬼般的眼白紧紧盯住,阿弦猛然后退。   却被窥基一把扶住:“你怎么了?”   阿弦回神,却见面前武三思兀自说道:“果然如我所料,那番僧,说了好些不堪的话,其中甚至有关……周国公跟公主殿下,咳,兹事体大却很不体面……”   阿弦震惊。   方才阿弦所见,当然就是武三思探监的经过,但是,却半个字也跟“太平公主”扯不上任何关系。他显然是在扯谎。   阿弦本想戳穿他,可忽然听提起了太平,便勉强按捺,且看他又说出什么来。   武三思叹了声,道:“因涉及皇家,请恕我不能告知详细。总之我听了后大惊,生怕这番僧不通世故,口没遮拦,对大理寺的人也都胡吣出来,所以才提了他出来……我也将此事告诉了大理寺正卿,他是同意了的。我并非越级肆意而为。”   窥基见阿弦站稳,方撤手:“梁侯所做,非僧人能涉足插手,但摩罗王同为法门中人,却作恶多端,我身为玄奘法师弟子,无法眼睁睁看着邪魔横行,不知现在他何在?”   武三思道:“上师放心,我好端端将他囚禁在地牢之中。”   窥基道:“先前留下他性命,本是想让大理寺继续查案,现在看来,倒不如除魔务尽。请梁侯带我们前往。”   武三思道:“上师,你要杀死摩罗王么?我还想留着他再审一审呢。何况僧众不是该慈悲为怀?上师却像是个屠行者。”   窥基淡淡道:“我杀魔,只为救更多无辜性命。杀生正是为了护生,这才是真正的大慈悲,又何足惜这浮夸的烂名头。”   武三思无言以对。   阿弦满怀心事,却也忍不住暗暗点头。   当即武三思便领着窥基前往地牢相见摩罗王。   前往之时,阿弦趁机拉住窥基法师,将方才所见种种,悄然简略地同窥基说明。   窥基敛着浓眉,脸色大不虞。   梁侯府的地牢本在上次人头跟枯尸案后就该被封存,然而武三思当真是手眼通天,哪里有什么法司敢来干涉他。   阿弦对这地牢天生有股悚惧之意,窥基道:“你身体不耐,不如就在此处等我们。”   武三思回头,眼神阴冷地瞥着阿弦,皮笑肉不笑道:“大可不必,上次他跟公主同来,一个不留神,自己还跑进去玩耍呢,又哪里会有什么不耐。”   阿弦本不愿进内,可一来有窥基作陪,二来瞧不得武三思这小人得志的样子。便舍命陪君子。   三人进了地牢,一路往前,气息也越发难闻,窥基回头叮嘱:“不要离开我身旁。”   阿弦自紧跟着他,不多时深入,武三思前头道:“上师请看,我是不是将此贼看押的甚是牢靠?”   前方也是一扇厚实铁门,挂着巨大铁锁,牢不可破,只在上面露出手指宽栏杆透气。   窥基上前往内瞧去,果然见摩罗王仍在里头,但是却并没有捆缚手脚,而且他盘膝坐在石床上,手掌心里赫然仍捧着那个黑色的骷髅,骷髅的口正微微张开。   窥基喝道:“开门!”   武三思道:“上师,怎么了?”   窥基道:“他是在做法!”   武三思沉吟道:“这个恐怕不能吧,他人在这里,又去何处做法?”   阿弦蓦地想到方才所见,摩罗王说要杀死敏之之事,心头凛然:“梁侯,你是不是让他对周国公下手?”   武三思原本还是一副混沌无赖之态,听了阿弦这句,脸上笑意如秋风扫落叶般消失,他鼓起眼睛瞪着阿弦:“你、你说什么?”   正在此时,屋里头传来摩罗王的笑声:“果然是你……哈哈哈……”   那笑声甚是刺耳,阿弦忍不住后退一步。   此刻牢房的门已被打开,窥基双手合什,如狮子吼般喝道:“阿弥陀佛,孽畜!”   一声清音,打破了邪魔布咒。   狮子吼的佛号在斗室之中贯穿回荡。   摩罗王猛然张开双眼,双眼之中仍尽是眼白。   而窥基快步来到摩罗王身前,举手去拿他手中的黑骷髅。   摩罗王探臂挡住,口中忽然喷出一团乌血,窥基闪身避开,却仍有几滴洒落在他的僧衣之上。   顿时之间刺啦啦一片,僧衣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而囚室中也充满了腥臭之气,熏人欲倒。   窥基屏住呼吸,示意阿弦速退。   武三思先前立在门口,见势不妙,早如脱兔般退后数步,却仍是盯着室内情形,见阿弦退出,却又冷眼看向阿弦。   阿弦顾不得理会,只道:“大师傅留神!”   忽然是摩罗王的声音,喑哑难听,竟道:“梁侯,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   说时迟那时快,窥基探臂从怀中掏出一支金黄色的小小地降魔杵,向着摩罗王猛然砸落。   摩罗王举手一挡,手中的黑色骷髅天灵应声开裂,骷髅口中发出一声锐啸。   与此同时阿弦举手捂住双耳,原来就在瞬间,她的耳畔似乎有千万个尖锐的声音呼啸响起,却绝非人声。   阿弦忍受魔音入耳之时,抬头看去,却更是惊心动魄。   摩罗王的七窍之中尽流出血来,乌黑的血好像活物似的蜿蜒,而他身形一晃,终于往前扑倒!   窥基见如此肮脏,满面嫌弃,握着降魔杵往后跳出。   武三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这、这摩罗王……难道已经……”   窥基皱眉:“他、他已经死了。”   阿弦见他眼中带着疑惑之色:“大师傅,怎么了?”   窥基琢磨了片刻,却只是摇头。   武三思不敢靠前,指使两个侍卫入内查看情形,两人战战兢兢进内,片刻道:“侯爷,他真的死了!”   武三思意外,却也隐隐松了口气:“哼,这魔僧多行不义必自毙,也多亏了上师拿出这降妖伏魔的手段,才能令他伏法。不过这样的话,我该如何向大理寺交代呢。”   窥基道:“如实说就是了。”   武三思笑道:“上师如此说,我当遵命,我也会向陛下跟皇后说明上师的英勇之举,陛下必然嘉奖。”   窥基道:“这倒不必了。”将降魔杵放入怀中,却又面对囚牢之中,举手行佛礼,口中喃喃念着经文。   阿弦在身后听着那绵密低沉的诵经声入耳,竟也觉着甚是舒服。   窥基念罢,又从袖中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当空一摇,符纸竟倏忽烧了起来,窥基往内一扔:“邪秽尽散!”   那符纸的金色光芒,在瞬间将整个囚室都照覆遍了,金光烁烁,似借了艳阳天的日色。   窥基做法罢了,才回头道:“此处已经无碍,贫僧告退。”   “上师果然高明之极!”武三思也随着双手合什,显得甚是虔诚,道:“上师好不容易来了,不如留下来吃一顿素斋。”   “不必。”窥基拂袖,同阿弦往外而去。   武三思道:“对了,十八子……”   阿弦回头,武三思眼神变来换去,终于道:“我知道你以前曾跟随周国公,你对他倒也算是忠心耿耿了,就算周国公想要拿你当傀儡,你竟也一心维护,我从来最欣赏忠心之人,幸而如今风平浪静,我们就不要再另生事端了,你说如何?”   阿弦眨了眨眼,心里所想的却又是那句“羁縻州的钦差”,只可惜当时并未听完,就仿佛被摩罗王发现,想来现在也不宜说出口,免得更打草惊蛇。   阿弦点头道:“梁侯有话,我也不敢不从。”   武三思听得如此,才满意笑道:“很好。我们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阿弦不愿在跟他多言,转身同窥基一并而出。   武三思却并未相送,而就在阿弦同窥基离开后,地牢的阴影里又闪出两道影子来,道:“侯爷,如何不动手?”   “动什么手,那番僧已经死了,”武三思哼道,“而且窥基招摇过市而来,死在这里,陛下跟娘娘不会跟我罢休,至于那个十八子……”   武三思忖度了会儿:“这个人实在是不容小觑,给我暗中盯紧。”那人答应了声,身形复又幽灵般隐没。   武三思回头看一眼背后的铁牢,复哼道:“这番僧临死口出狂言,不知是不是真,不过竟这样死了,倒是让人……”   武三思琢磨着,竟觉有几分遗憾,正思忖中,忽然没来由打了个寒战,他缩了缩脖子,只当是秋天来临,地牢里也越发冷了。   武三思加快步子往外而去,并未察觉,有一尾细细地乌蛇,缀在他的袍摆上,一闪即逝。   且说阿弦随着窥基出门,上车之后,窥基仍是心事重重。   阿弦问道:“大师傅,您在想什么?”   窥基道:“我总觉着哪里有什么不对,但是……又找不出来。”   窥基先前用法杵将摩罗王的法器打碎,摩罗王经年的苦修也因此毁于一旦,魂魄俱碎,阴魂反噬,这才透出那样狰狞凄惨的死状。   而且窥基有诵念《金刚经》,用降魔发帖将整个囚室都净化了一遍,按理说所有邪祟都会因而消除。但窥基心里总有些放不下。   窥基想不明白,便道:“对了,你先前跟我说的,梁侯借用摩罗王之力,想要谋害周国公?”   阿弦点头:“方才摩罗王临死所说,大概就是指的这个了。”   窥基道:“哼,这些人当真是……如此钩心斗角,尔虞我诈。”   窥基长叹一声,低头又念了几句经文静心。   正在车行,却听得外头马蹄声响,有人急急问道:“敢问是窥基法师的车驾么?”不等人回答,又急着问,“小弦子在不在?”    第160章 绵绵情意   阿弦叫道:“是袁少卿!”忙探头从车帘里钻出去, “少卿, 我在这儿。”   来者自然正是袁恕己,先前他在宫中, 听崔晔报信,心神不宁。   因深知敏之对阿弦的企图, 而摩罗王正是一把刀,原本以为封了这把刀便无恙, 倘若梁侯插了进来,以那人搅浑水的能耐,委实不知将发生何事,吉凶莫测。   连武后也是意外,略一思忖,皇后道:“袁爱卿, 此是你大理寺的案子,怎会如此, 你速速出宫, 查看情形,随机处置。”   正合袁恕己的意思,当下忙拱手领命,告退而出。   宫门之前, 大理寺一名官差早等候多时,见了袁恕己忙迎上前来,将梁侯从大理寺将摩罗王提走之事告知:“之前窥基法师同十八弟也亲来过一趟,听说梁侯带走了番僧, 均都脸色大变,门上的兄弟听着,两人似是要去梁侯府。”   袁恕己知道窥基乃是佛门高僧非同一般,此时阿弦跟他同行却是最保险的。   可又听窥基要带她去梁侯府,却似深入虎穴,又生恐惧之心。   差官见他急翻身上马,低低又道:“少卿,方才我来的路上,听人说朱雀大街不知何故连死了两人,死状相似,十分古怪,还听闻窥基法师也曾在死者身旁驻留过,不知……会不会……”   袁恕己忧虑更甚。   车内,窥基因心中有事,又见阿弦喜欢:“是你的知己来了,你且去吧。”   阿弦道:“大师傅,今日辛苦你了,以后若有机缘,我会多多请教。”   窥基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方仰头一笑:“好,我多半都在大慈恩寺,随时恭候就是了。”   阿弦也像模像样地向他行了个佛家之礼,这才出车厢,跳下地。   窥基的马车不停,一径离开。   这会儿袁恕己也勒马停住,阿弦站住:“少卿,你如何在这里?”   袁恕己道:“你上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阿弦愕然:“还是不必了。”   袁恕己道:“我有正经急事,你难道想要我在这里把宫里的机密嚷嚷出来,还是有关周国公的。”   阿弦猛然想起武三思跟摩罗王的交易,忙上前一步,仰头问道:“是不是周国公出事了?”   袁恕己见状,俯身探臂,在她手臂上轻轻一拉,阿弦“哎”了声,腾空而起。   袁恕己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到马上,趁着阿弦挣扎之时,挥鞭一敲马臀,马儿急急往前奔去。   阿弦自觉身下甚是颠簸,一时慌张停了挣动。   抬头看时,却对上他含笑的双眼:“又怎么了,我又不是把你绑着卖了,也不是要把你养肥吃了,至于的就这样?”   阿弦皱眉道:“少卿,你怎么当街胡闹,叫人看见了像是什么样子,你难道不需要照管你的官威?”   袁恕己道:“这会儿你若是女装,的确不像个样子,但你是堂堂户部的差官,同乘一骑有什么胡闹的?我朝的风气几时如此拘泥迂腐?还是你自个儿心虚?”他振振有辞,似大有道理。   “我心虚?”阿弦匪夷所思,又道:“罢了,你倒是告诉我,周国公怎么了?”   袁恕己本要载她去个能静静说话的地方,然而此刻抱着她,却仿佛一尝从桐县开始就未曾达成的心愿,心里那万般烦恼都因此一扫而空。   “你猜我从哪里来?”故意要引她多说几句话,也故意想要慢着些儿赶路,好让这样的相处多一些。   阿弦道:“你方才说宫里的机密,你难道是从宫里来?”   袁恕己暗悔自己大意:“果然崔晔说的没错儿,小弦子越发聪明机变了,那么你不如再猜一猜,我在宫里遭遇了什么?”   阿弦摇头,才要说“我怎么知道”,却忽然看见奇异的一幕。   ——是袁恕己纵身掠入含元殿,从背后擒住一人肩头,然后他急旋身正面对敌,空手入白刃!   而那人有些邪魅艳极的脸,也出现眼前。   阿弦深吸一口气,陡然回头看向袁恕己,眼中尽是震惊。   袁恕己正含笑,垂眸忽见她骇然的眼神。   敛了笑,袁恕己迟疑问道:“你……你真的知道了?”   平康坊。   虞娘子身体虽仍虚弱,已经能下地行走,玄影的伤还要再将养些日子。   袁恕己本是想同阿弦详细说明宫内发生之事,思来想去还是送她回来家中。   谁知本以为是最清静的地方,今日却并不清静。   沛王李贤同太平公主两个坐在堂下,太平公主正伸手抚摸玄影的背,满眼心疼之色。   原来太平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玄影负伤,正好儿趁着沛王李贤进宫,便缠着武后答应,放了他们出来。   这会儿见阿弦进门,太平跳起来道:“你怎么害得阿黑又受伤了?”   阿弦见他两人都在,嘿然无语。   李贤忙道:“太平,先前同你说了,这件事不怪十八弟。”   阿弦方道:“参见公主殿下,沛王殿下。”   袁恕己也随着行礼。   李贤笑:“袁少卿是陪着十八弟回来的么?”   袁恕己道:“正是。”心里开始后悔选了回来平康坊,同时,先前跟崔晔的那个未果的提议又浮了出来。   此刻太平悻悻道:“讨厌的很,早知道把阿黑给我养着,绝不会让它一再受伤的。”   阿弦不语,只是垂首而已。   李贤细看她:“怎么我们来的时候,隐约听人说什么你跟窥基法师在一起,可是真的?”   阿弦道:“是。”   李贤叹:“窥基法师是佛门高僧,却是洒脱不羁闲云野鹤般的性格,极少会跟人牵绊,不想竟同十八弟这样投缘。”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倘若认真算来,这少年明明是她的弟弟,可是他却称呼自己为“十八弟”,真叫人心酸不成,心喜不成。   沛王自是个温和的性情,又因之前跟阿弦一见投契,所以更无任何皇子的架子,然而看阿弦始终默然想对,李贤却也觉着有些过不去。   何况旁边还有个袁恕己——正经的朝臣呢。李贤便一笑退在旁边。   太平却趁机说:“十八子,你不如把阿黑给我吧,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它,一定不会伤到它一根汗毛,还会把它养的白白胖胖的,好不好?”   太平到底年纪小,说话里透出一股天真的撒娇的意味。就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阿弦心里,也有千层的滋味,她想笑,却极勉强。   袁恕己在旁看着,无法忍受,正要上前替她回绝。阿弦举手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插嘴。   阿弦抬头看着太平,沉静平和地回答:“殿下若是喜欢,若是真心对玄影好,让它跟着你也无妨,只是我担心玄影不会跟着别人的,毕竟它是从小儿跟着我的,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殿下舍得把我们分开吗。”   太平嘟了嘟嘴:“我只是看它伤着了,于心不忍而已,我也是好意,怎么把我说的恶霸似的。”   阿弦释然一笑。李贤在旁看她透出笑容,不由也随着笑了笑。   袁恕己看着她三人站在一起,他自然是最清楚这三人的关系,但是,两位都是身份尊贵的殿下,只有阿弦……   他的手情不自禁一动,反握住阿弦的手腕,又顺着往下,想要握住她的小手。   阿弦回头,对上他透着温情的目光,却猛地握手成拳,悄然一晃避开了他的掌握。   袁恕己略觉失望。   李贤到底是个皇子,性子虽随和,人却机敏的很,目光瞬转早看见这动作,他毕竟并非小孩子了,也依稀看出这个动作依稀透着些绵绵情意在里头,并非是寻常友朋所能做出的,一时心头巨震。   太平却并未留意,兀自抱怨道:“你真的不给我?唉,你看你,自打我跟你认识,都住在这小破屋子,当初买个昆仑奴的面具,一文钱还要掂量好久呢,偏偏这样固执。”   一句昆仑奴,阿弦忽然想起,这两天似没看见过那面具。   然而她实在顾不得计较此事,迟疑片刻,对太平道:“殿下,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太平道:“你想把阿黑给我了?”   领着太平进屋,阿弦特意往先前挂昆仑奴的墙壁看了一眼,果然那物不见了。虞娘子不至于动此物,也正如太平所说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就算有偷儿也不会打这个主意,去了哪里?   阿弦收敛心神:“殿下,殿下跟周国公府,可还有什么来往吗?”   太平道:“这是自然了。”面露忧愁之色,“魏国夫人忽然就没了,我知道表哥心里很不好过,本想多去看看他,奈何母后不大肯放我出宫,今日还是求了多少遍,才许贤哥哥带我出来呢。”   阿弦道:“那……”想到武三思的那一句,难以启齿,“周国公性情本来不羁风流,又加上魏国夫人之事,备受打击,会不会……有什么更加破格之举呢?”   太平眨着眼:“破格之举?不就是伤了玄影跟你吗?”   阿弦见她双眸无邪,若是有事发生自不会如此,便打住:“好吧。”   太平哼道:“你呀,还是多照顾自己吧,总是惦记着别人,瞧你最近又瘦了些。”太平说着,扮了个鬼脸,又跑出去腻歪玄影了。   阿弦呆呆站在原地,心里回味着太平方才的几句话——太平性情娇憨略显刁蛮,方才那几句话,却无疑是关切之意了。   原先心底那份淡淡酸涩之外,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意,却暖的几乎让她泪涌。   正在此刻,忽然听有人道:“十八弟方才,为什么旁敲侧击地打听太平跟周国公府的事?”   阿弦回身,却见是沛王李贤,靠在门边望着她。   阿弦有些紧张,正不知如何回答,李贤走进来:“你若有话,大可不必瞒着我,你总该知道我并无害人之心。”   阿弦才道:“我……先前从梁侯府回来,听梁侯说了几句闲话,我不放心,正好公主在,便问一问……既然无碍就罢了。”   “原来是梁侯,”李贤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看一眼门口,隐隐听太平仍在外逗引玄影。   李贤压低声音:“我不瞒你,也让你见一见我的心意,我知道梁侯指的是什么。先前太平去周国公府,跟随的有些宫女内侍……我听闻,有几个宫女,都被周国公给……”   李贤并未说下去,但阿弦已经明白。   李贤道:“这件事一直压着,不肯让太平知道。母后也正因如此,约束着不许太平常去表哥府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在得到数张好人卡后终于达成一个小目标   沛王:难道我见识了活生生的断袖?orz   阿叔:我出色的学生就是这么被教坏了="= 第161章 绝不饶恕   听了沛王所说, 阿弦才明白武三思那句原来果有出处, 想到敏之近来的种种癫狂举止,悚然之余, 又有一种莫名的忧虑之感。   此时太平在外叫道:“贤哥哥,你偷偷地跟小弦子嘀咕什么呢。”   李贤对着阿弦一笑, 回头道:“只许你们说些体己的话,就不许我也同十八弟说几句么?”   阿弦道:“多谢殿下告诉我实情。只是殿下……就这样相信我?”正如武三思所言, 此事涉及皇家颜面,李贤却肯不加隐瞒告诉她这般无名小卒,实在意外。   李贤带笑相视,轻声道:“你进长安第一日,我便跟你相识,兴许这便是缘法。”   阿弦听到“缘法”二字, 心头一动,惘然中想:难道真的是一奶同胞, 骨血天性?   李贤看着她有些怔然出神的模样, 便又一笑:“另外,太平小孩子心性,有些话说的不好听,只是她是无心的, 你不要在意。”   阿弦打起精神来:“殿下说笑了,莫说公主殿下只是天真烂漫并未如何,就算当真如何,我又能怎么样呢。殿下不必如此。”   李贤道:“你虽如此说, 但在我看来,你却比这长安城大半儿的人还贵重呢。”   阿弦哑然失笑:“殿下……你这话却叫我担当不起。”   李贤的目光却落在她的手上:“这是伤着了?不知怎么样?”   阿弦举手看了眼:“已经好了。”   李贤道:“这些日子长安城内波谲云诡,加之周国公心性不定,你可要多加留意,千万珍重。”   这两句说的有些郑重,阿弦道:“殿下放心,我会的。”   武后虽特许太平跟李贤出宫,但时间有限,不便久留,李贤出来后便唤了太平,两人乘车而去。   虞娘子将玄影抱了入内安置,袁恕己道:“沛王殿下同你说什么了?”   阿弦迟疑了会儿,终究未干将真相告知,只道:“殿下说公主有口无心,让我不必放在心上。”   袁恕己若有所思:“我忽然想起来,殿下好像对你格外在意。”   阿弦道:“殿下性情仁和,宽厚爱人,实在难得。”   袁恕己挑眉。   李贤身为皇子,虽性情随和,却眼界极高,并不是什么人都得他另眼相看。   袁恕己心知肚明,却又打住,因他正想着一件儿更要紧的事。   “小弦子,”袁恕己思量妥当:“我有件事本想早跟你说。”   阿弦便问何事,袁恕己道:“你不如搬去崇仁坊我的宅子里住如何?”   阿弦吃了一惊:“什么?”   袁恕己鼓起勇气道:“横竖你这里只有两个人一条狗,搬了去也不费什么事,放你在这龙蛇混杂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不如去跟我同住,到底有个照应,不至于像是上次来救都赶不及。”   阿弦总算听明白他的意思:“少卿、我……”   袁恕己忙道:“别急着说不,你仔细想想,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也该为了虞娘子跟玄影着想。”   不等她说完就急着拦住,兴许是怕她会立即拒绝。   但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我不能。”阿弦仍是说了。   三个字陡然跃入耳中,袁恕己竟失了言语。   “你……连想也不想就拒绝?”他喃喃,黯然。   阿弦几乎不能面对他失落的神情,却仍道:“如果是在以前,或许我会答应。”   袁恕己道:“以前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   “以前……少卿不知道我是女孩,少卿也不是、不是如现在一样……”   “你是说我喜欢你?”   阿弦扭开头去:“嗯。”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肯去崇仁坊?”他失望之余,有些无法言说的恼怒。   阿弦低头想了片刻,道:“因为我不能、不能像是少卿喜欢我一样喜欢你,我……不想让少卿失望。”   她不想让他失望,所以干脆连一点希望也不给。   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袁恕己虽然早知这个答案,但又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击中过来……仍是猝不及防。   眼鼻跟胸口都隐隐酸痛。   阿弦却忽然朦胧地想到另一件事:先前陈基执意离开,会不会也像是她现在拒绝袁恕己一样的情形?   两个人对面站着,双双沉默。   忽然是虞娘子说道:“都站着做什么?难道少卿也急着走么?”   袁恕己抬头:“啊,是……我是该走了。”   虞娘子一怔,她本是想让两人坐下再说,不料袁恕己如此回答。   且他说完之后,便默然转身,竟也未曾跟阿弦打招呼。   虞娘子只来得及叫了声“少卿”,袁恕己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阿弦也不由自主走到屋门边,凝视他离去的身影,却终究并没有出言相唤。   屋内寂静。   良久,虞娘子叹了口气:“袁少卿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阿弦回头:“是啊。这是当然。”   虞娘子忽然道:“那你如何不好生想一想?”   “想什么?”   虞娘子叹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在里头都听见了。”   阿弦一惊,又有些赧颜:“我……”   “不必说了,”虞娘子走到她身旁,低声道:“少卿对你的心意,这些日子来我也看的很清楚,之前你们在豳州如何我是不知,但是若论起长安城里对你好的人,少卿算是头一个了,难得他又对你这样钟情,你为什么……”她满面忧虑疑惑。   阿弦怔道:“我……”   “你还想着陈基?”   “不,我没有。”阿弦否认:“只是,我不会再喜欢别人啦。”   虞娘子一急,咳嗽连声,有些站不稳。   阿弦忙将她扶住,又去给她捧水润喉。   虞娘子唉声叹气:“你这傻孩子,你根本不知何为喜欢。你这样呆傻……生生错过良人,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阿弦怕惹得她焦急,对身子有碍:“好好,我知道了,你别生气。”   虞娘子吃了一口水,无奈地看她:“我生什么气,我只是担心你错过好归宿而已。”   阿弦听见“归宿”两字,忽然笑出声。   虞娘子吃惊:“你笑什么?”   阿弦忙道:“我不是笑姐姐,只是忽然想起窥基法师的话。”她担心虞娘子误会,便道,“法师说我体质特殊,劝我皈依佛门呢,那样的话佛祖庇佑,我就可以安生了,岂不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呸呸呸!”虞娘子先是发呆,继而醒悟,“不许胡说!”   阿弦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法师亲口对我说的。”   虞娘子皱眉:“这大法师,怎么也学着那些游方化缘的和尚,总半是吓唬半是诱骗地劝人遁入空门……难道偌大的俗世里就没有人能够庇佑了?”   阿弦一愣,心底突然跳出一个人。   虞娘子又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总之不许听大和尚的。就算袁少卿不合你的意,还有别的,今日我看沛王殿下像是也很喜欢你……”   阿弦“啊”地大叫一声,色变叫道:“这个更是不可能。”   虞娘子也被她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却又笑道:“对了,想来还有一个人。”   阿弦正被她“沛王”之论惊得“魂不附体”,却不知她又要提什么惊世骇俗的人物。虞娘子笑道:“崔天官呀!是不是比袁少卿还合适?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   有了沛王的“神来之笔”在前,再说崔晔也吓不到她了。   阿弦嘿然而笑,点头叹道:“合适,果然合适的很。”   这日回到部中,王主事来告知阿弦,许圉师果然亲自去过兵部,现如今兵部,刑部,户部各自派人,一同前往石龙嘴查探。   阿弦早从涂明的口中得知,想来真相不日大白,也算是不曾辜负涂明舍身救护义举。   一念至此,忽然又想到黄书吏,阿弦在库房之中转了一圈儿,却都未看见黄书吏的影子,想到先前他举止失常,有些不安,但窥基说他有未完之念,却也不能勉强。   因要找一份旧档册,又无黄书吏从旁指点,破费了点时间,等阿弦将档册整理妥当,已经天黑。   她出了户部沿街往回,又在街头的铺子里买了些卤肉酥饼之类,因生怕虞娘子跟玄影等急了或饿着,便加快脚步。   正急赶路之时,却瞧见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前方酒馆里走了出来,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阿弦脚步一停,有些迟疑要不要绕路,不过很快她便镇定下来,仍是直直地往前。   那人正也转过身来,两下陡然照面。   陈基本能地一惊,脚下也立刻刹住了,阿弦看得明白,心情反而平静:“陈司阶。”   陈基喉头动了动,然后道:“弦子……”   熟悉的称呼钻入耳中,阿弦暗中吸了口气,然后向着陈基一笑:“家里还等着呢,先告辞了。”   陈基张口,却没有声音。   阿弦将走过他身旁的时候,鼻端嗅到浓郁的酒气。   心念瞬息转动,阿弦停下脚步,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不得。”   她虽仍有些没法子再度直面他,却终于说出了心里想说。   陈基屏住呼吸。   “这个道理我很明白。”阿弦的眼睛盯着前方地面:“珍重。”   直到阿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背后,陈基低低道:“不,你不明白。”   他呵呵一笑,仰头朝天,眼角有水渍没入鬓中。   已入秋,夜晚有些凉浸浸地,晚上睡觉已经要多一床薄被,多亏虞娘子心灵手巧,四季所要用的衣物棉被等皆都准备的十分妥当。   窗外秋虫发出略有些凄清的鸣叫,月光映在窗纸上,竟透出几分雪色。   睡梦中,阿弦裹了裹被子。   ----   “见过天官。”微微躬身,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小心,“不知天官召见,有何事?”   “一件小事。”声音有些清冷,“有关阿弦。”   “弦子……”略微吃惊,陈基复谨慎问道:“不知跟阿弦有何干系?”   那人道:“阿弦很喜欢你,之前在桐县,每每提及。”   陈基略觉放松,面上露出些笑来:“是,我将他看做亲弟弟一般。”   而他回答:“这就糟了。”   笑容敛住,他怔然问道:“我、不懂天官的意思?”   “阿弦并非仅仅将你看做兄长。”   陈基一惊。   “你该知道吧,她对你的心意。”   虽是淡淡地口吻,却让陈基受到不小的惊吓:“天、天官。”   “之前你离开平康坊,我以为你是快刀斩乱麻之意,谁知我想错了。”   陈基的双眼闪烁,张了张口,又紧闭双唇。   “但你离开就是离开,你不该再回去。”声音变得有些肃然,“就算你回去,也不该是为了利用她。”   脚步微微后撤,却又停住:“天官、我……我哪里利用、利用阿弦了。”语气已透慌乱。   回答他的只有简短三个字:“武馨儿。”   陈基双手握拳,脸色已变得雪白。   几乎气虚:“你……怎么会知道?”   “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不会在意;她喜欢你而你无心,我也不会理会,”面前之人冷然说道:“但是不要利用她对你的真心,行欺诈之实。”   午夜梦回,正是寒气最盛的时候。   阿弦将被子裹紧,听到牙齿战战作响的声音。   ——武馨儿。   阿弦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名字。   那天陈基请她喝酒,忽然来了一队金吾卫的人,在隔间里畅所欲言,其中便有人口中叫出这个名字来。   “听说武懿宗的女儿新从乡下进京来了,叫什么武馨儿,也不知是不是也跟她父亲般相貌……”   “这位姑娘还未出阁,是不是来长安找金龟婿来了?若如其父一样容貌,恐怕能找到的只有王八。”   一片大笑之声。   提到“武懿宗”之时,众人口吻中皆充满了不屑一顾跟鄙夷之意,阿弦只因为此人姓武,又听众人刻薄的很,便转头看了一眼,实则并未十分在意。   不料陈基道:“你可听说过武懿宗此人?”   阿弦摇头,陈基道:“这人算来也是皇后的亲眷,只是其人生得实在不堪,人品似乎也……所以他们都瞧不起呢。”   阿弦听是皇后亲眷,微微凝神。   陈基说道:“不过大家都说皇后也并不是任人唯亲的,比如这武懿宗,便不得重用,至今还只是个户部打杂的。”   听说是户部之人,阿弦留了心:“我怎么不知此人?”   陈基笑道:“听说是在底下的仓部担任一名杂役,兴许是相貌有些丑陋资质也差的原因……所以这些人都耻笑其无能呢,同是皇后的亲眷,看看梁侯,再看看他。对了,你当真没见过此人?”   阿弦听见“相貌丑陋人品不堪”等言语,若有所悟:“你说的是武锅背……”冲口说出,忙又掩口。   原来户部之中果然有这样一个姓武的,因生得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而且天生弓背,所以人送外号“武锅背”,阿弦实则跟他并无交集,只是这诨号很是耳熟。   陈基笑道:“就是他了,原来你们部里的人也瞧他不起。”   阿弦从不肯背后说人,因不慎提起武懿宗的外号,心里不安,便道:“其实不能这样说,虽然他现在看似潦倒不得势,将来可会步步高升,身份尊荣呢。唉……也是恶人的造化。”   --   “你做的很好。”轿子里的人沉声说。   陈基抬头,欲言又止。   他淡声道:“及早斩断,强于她自己发现不堪的内情,更痛百倍。”   “是。”陈基勉强回答。   轿帘往上搭起些,底下是崔晔有些清冷的脸色,他抬眸静看陈基:“你总该知道,若再给我知道一次你如此待她,我绝不饶恕。”   ——阿弦在睡梦中泪眼滂沱。    第162章 贴身护卫   沛王李贤陪着太平前往平康坊的时候, 武后已经下令封锁周国公行刺之事, 故而两人皆不知情。   但世间并无不透风的墙,很快, 太平就闻听风声。   她惊心而焦急地赶来含元殿询问武后。皇后见瞒不住,便如实将那日之事说明。   “此事你不必理会, 我已经交给狄仁杰查办,是非曲直, 总会水落石出。”武后轻描淡写地说罢,取了一份折子打开。   太平虽从宫人口中得知一二,并不敢信,亲耳听武后说罢,虽知道皇后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骗自己,仍错愕难信。   她见武后要处置政事, 不敢打扰,转身慢慢往外退下。   走了几步, 却又回过身来, 迟疑道:“母后,我当时虽不在场,但是我知道表哥不会做这种事的。”   武后抬眸:“哦?你又知道?”   太平点头:“表哥绝不会行刺母后的,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武后对上女孩儿认真的双眼, 片刻才莞尔一笑:“行了,我知道了,你不过是怕冤枉了他罢了,狄仁杰一向断案如神, 人还是崔晔举荐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太平公主闻听崔晔推举,这才默默地低下头。   正要出含元殿,身后武后道:“太平。”   太平止步回看,武后面沉似水,叮嘱道:“不许你擅自出宫,更加不许去看敏之,听见了吗?”   先前太平心里其实正在筹谋此事,见武后说破,只好乖乖答应。   大理寺。   狄仁杰看着面前的周国公贺兰敏之,虽然如今人在囹圄,这美艳的青年仍旧如一只高傲的孔雀,桀骜不驯,目光不善。   面对狄仁杰的审讯,敏之不耐烦道:“我不知道!只知道宫内有人去传旨,说是皇后娘娘召见,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行刺?无稽之谈。”   狄仁杰已问了数遍,敏之却仍是一副恼火恨恨的模样,断不配合。问他种种细节,只说不记得了。   而跟随周国公的侍从们也都分别审过,却都说不出什么有用线索。   狄仁杰道:“周国公,你行刺之事,皇后乃是亲历,何况我跟袁少卿也在场,若非袁少卿救援及时,只怕周国公已经铸成大错。如今皇后秘而不宣此事,也是为了顾惜周国公的体面,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敏之冷笑道:“体面?那是何物,整个长安谁不知我声名狼藉,只怕她顾惜的是她自己的体面罢了。”   狄仁杰不料他这般敢说,想了想,一笑道:“如果殿下执意这般认为,且不肯配合下官查案,将来覆水难收,只怕后悔莫及。”   敏之毫无畏惧:“若我行刺为真,自是死罪,何必多费口舌。”   正在此刻,门口人影一晃,原来是袁恕己闪身进来。   贺兰敏之一看,冷笑不已:“袁少卿,可喜可贺,在皇后面前立下大功了。”   袁恕己同样冷冷地觑他一眼,只看狄仁杰。   狄仁杰向着他微一摇头。   袁恕己负手而立,忽道:“狄大人,可否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想私下里跟周国公说。”   目光相对,狄仁杰一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敏之则好整以暇道:“袁少卿想怎么样?公报私仇?刑讯逼供?”   袁恕己道:“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要周国公只字不提,自有你人头落地的时候,我只笑看坐等而已。”   敏之敛笑,冷哼了声道:“我的确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若是知道,难道我不说么?你不必用这拙劣的激将法。”   袁恕己走近他身旁,忽然倾身道:“我知道周国公说的是真的。”   “哦?”敏之眉峰一动,看出他并非说笑。   袁恕己仍是倾身盯着他的双眸:“殿下不如猜一猜……我是如何知道的?”   敏之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之色:“你想说什么?”   袁恕己越发靠近了几分,敏之眉头紧锁,身子往后倾斜,喝道:“你干什么?离我远些!”   袁恕己不理,只低低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   袁恕己声音虽低,敏之听得明白。   原本怒意勃发的双眼里蓦地多了无限杀气:“你……说什么?”   袁恕己轻声道:“我想我说的很清楚了,害殿下不记得所有、进宫行刺皇后自取灭亡的人,是梁侯。”   在袁恕己带阿弦回平康坊的路上,阿弦因知道敏之入宫行刺、且如今人又在大理寺,便顺势将在梁侯府的所见所感,尽数告诉了袁恕己。   但毕竟这只是出自阿弦所“见”,且如今摩罗王已经灰飞烟灭,死无对证。   只能从敏之身上着手。   敏之身子微微发抖:“如果真是武三思行事,你如何不拿下他,你又如何知道此事……”   袁恕己道:“我当然没有这种能耐,是有人告诉我的。”   敏之已经猜到,却仍问道:“谁?”   负在腰后的手不由自主又握紧了些,袁恕己道:“是那个你曾经想要害她的人。”   两个人同样都是年青气盛,一个出身军中,从来养成的骄奢煞气,另一个出身高门,身份更是尊贵无匹,养成的桀骜不逊性情。此时同样锐利的双眸对上,空气中似乎都有金石交撞发出的声响。   半晌,敏之忽然笑了:“原来如此。”   袁恕己道:“你笑什么?”   敏之语带揶揄,道:“我忽然发现了袁少卿你的小秘密,怪不得你肯为了这个人奋不顾身,原来你对他……”   袁恕己喝道:“周国公!”   敏之戛然而止。   定了定神,袁恕己才道:“先前梁侯借口提走了摩罗王,又借用这番僧摄魂之能……想必殿下在不知不觉间中了他的法术,殿下不如再仔细想想哪里有什么可疑,”   只要不去想阿弦,思绪就会极冷静,袁恕己淡淡又说:“不过殿下如果真的想不起什么来,或许,是殿下真心想行刺皇后,判个斩立决倒也并不辜负。”   “哼!”敏之也回过神来,喃喃道:“武三思……又是武三思!”   他紧皱眉头,满面痛苦之色,“又是你们……”   袁恕己道:“殿下且好生想想吧。”   正迈步欲走,敏之忽然喝道:“你站住。”   袁恕己回头,敏之抬起头来,望向他道:“摩罗王果然已经死了么?”   “当然,是窥基法师亲自诛灭。”   敏之拧眉想了片刻,道:“既然你告诉我此事,那么我也告诉你一件机密。”   袁恕己道:“殿下请说。”   敏之深吸一口气:“我当初请摩罗王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他一件事。他这次来到长安,是想借我的力量,帮他自己换一副躯壳。”   袁恕己浓眉敛起,隐隐不寒而栗:“何为换一副躯壳?”   敏之冷笑:“他的身躯已经破朽不堪,他又有那种无双邪术,想让我帮他找一个新鲜的身躯……”   袁恕己道:“殿下相信他有这种能耐?”   “他在我府上验证过,虽然……”眼前掠过那惨死的侍女,敏之道,“只是想不到,我居然也成了他的役使之人,还是为了武三思……”   袁恕己道:“现在番僧已死。应该不足为患。”   敏之道:“袁少卿,不要怪我没提醒你,摩罗王的法术已半人半魔,他可以将魂魄附在任何活物之上……”   低低笑了两声,敏之盯着袁恕己:“正如你所说,我当初为我妹妹看中的人,是小十八,摩罗王也曾当着我的面儿称赞过,说小十八是千载难逢的载魂之器,你不如想一想,倘若摩罗王未曾全灭,他会盯着谁呢?”   袁恕己已无法出声,犹如在瞬间坠入冰窟。   疾步往外狂奔之时,敏之的声音从后响起:“好好地看着小十八,毕竟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了,这可比死去更凄惨百倍呀,哈,哈哈哈……”   狄仁杰在外听见动静,进门探看,不妨袁恕己从里撞了过来。幸而狄仁杰急往后退了一步,堪堪避开。   本要问他是否问出什么来,袁恕己却一言不发,早疾风般地远去了。   这日,阿弦顶着两只红肿泡儿眼来到户部。   户部的相识见了,尽数诧异,纷纷来问。   阿弦只道:“沙子迷了眼,揉坏了。”声音也是嗡嗡地。   昨夜寒气太重,导致她浑身发热,鼻子也有些不通气儿,时不时地举手揉一揉,大家瞧了,却也并未疑心其他。   往库房而去的时候,阿弦想到昨夜所见,站在廊下徘徊片刻,终于往仓部的衙舍而去。   仓部众人只有少数认得她的,见身着户部公府,也并未阻拦。   阿弦长驱直入,将到仓部库房之时,忽地听到说笑声隔着院墙传来。   有人道:“恭喜武给事,谁人能想到令爱才上京不久,就招了这样一位金龟婿,简直是天注良缘。”   另一人道:“屋中自有金凤凰,便不愁没有如意郎君上门,听说这位陈司阶,年纪轻轻,便是金吾卫的要员,多少土生土长的长安本地官宦子弟都比不上呢。前途自然是没得说。”   阿弦连咽了几口唾沫,走到院门处往内看去,却见两人正围着一道极为矮小伛偻的身影说话。   听见夸赞,那人笑道:“这位陈司阶我也是很中意的,相貌堂堂,年青有为,而且极有眼光……等择好了黄道吉日,请各位都去府里吃杯水酒吧?”   说着抬头,露出一张丑陋不堪的脸,气质也甚猥琐,令人一看便心生嫌恶。   武懿宗说完,便转身往库房里走去,走路之时身形还似不大稳当,背后那两人见状,掩口偷笑。   一直等武懿宗走进库房,这两人才折身往回:“没想到金吾卫的青年武官,竟看中武锅背的女儿,实在是咄咄怪事。”   “这女孩儿虽才上京,我是看过的,原先养在乡下,生得蠢笨,又毫无教养,全无丝毫大家闺秀的气象。”   “你不看看武锅背是什么样儿,何况他家里又哪里是什么大家了?别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四字若担得起,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倒也听说,那个金吾卫的陈基,其实也是个好钻营之辈,不过这一次只怕他钻错了地方,哪里不好去爬,偏来攀附武锅背这棵歪脖子树……只怕吊死他!”   这两名长舌说着,低低而笑,越过月门走远了。   阿弦躲在门口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几乎拧出了苦涩如黄连的汁儿。   她暗中调息正要走开,目光转动间,却见在库房门口,站着原先入内的“武锅背”武懿宗。   只见他一改先前呵呵而笑的神情,两只极小的眼睛里透出狠辣不善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   阿弦心头一震,悄然后退,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回户部。   当初第一次见武懿宗的时候,阿弦也被此人的丑陋跟粗鄙震了一跳,但以她过人之能,自然也看出这人将来的造化不浅,地位尊贵甚至在本部尚书之上。   如果那次吃饭,隔壁的金吾卫并没有提起武懿宗跟武馨儿,那么……陈基会不会主动同她说起“户部的这个人”?   阿弦想了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兴许……从请她吃酒的时候,他就存了这样一个念头。   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有一万种法子把话题引到武懿宗身上,虽然未必料到阿弦知道武懿宗将来的造化,但毕竟是一个机会,可以一试。   阿弦觉着自己有些可笑:之前拒绝袁恕己的时候,她还一相情愿的以为,陈基也许是不喜欢自己故而拒绝。   但是,也许陈基是“另有所爱”呢?   一门得力的婚姻或许会让他如虎添翼,又怎肯被阿弦这种毫无背景的孤女绊住脚?   其实阿弦早该想到:因为她从来都知道陈基的性格。   他是想要青云直上出人头地的,为此……或许不惜任何手段。   正如她所见的、崔晔所说的那样。   抬手拍了拍额头:“蠢货!你这蠢货!这样一相情愿,自作多情!”   头却像是麻木了,浑然不疼,阿弦正要再用几分力,手腕却被人狠狠握住。   阿弦抬头,对上袁恕己含怒带惊的目光,隐隐几分杀气。   他好像来的很急,胸口微微起伏,气息紊乱,脸上还带一点慌张。   阿弦吃惊:“少卿?”又问:“你怎么了?”   袁恕己盯紧她,看了半晌才道:“小弦子?”   “啊?”阿弦莫名,“干什么?”   袁恕己闭了闭双眼,同时长长地出了口气,厉声道:“你这混……”还未骂完,就又瞪着眼,“发什么疯,为什么自己打自己?”   阿弦懵住,却又想起昨日两人“不欢而散”,她本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自己了,毕竟将心比心,如果她是个这样壮怀激烈的男子,被人屡次拒绝,也会觉着颜面无存。   阿弦道:“我……我就是觉着自己有点傻……”   袁恕己又瞪起眼:“你……”悻悻道,“你才知道!”   他复握住阿弦的手腕,拉着她出门。   阿弦身不由己:“喂,少卿,你干什么?这是去哪里?”心里竟有种奇怪的念头:难道他要把自己送到崇仁坊?还是说气不忿……要报复?   “给你找个护卫。”他横眉怒眼,没好气地甩出一句。   “护卫?”阿弦啼笑皆非:“什么护卫?我需要什么护卫?”   袁恕己冷冷道:“贴身护卫。”   作者有话要说:   弦子:什么‘贴身护卫’,听起来又贵又不实用   书记:……别拦我,我想打她 第163章 敢爱敢认   阿弦见袁恕己今日格外反常, 也引得她心神不宁。   却不知袁恕己因贺兰敏之那一番话, 大受惊吓,一路飞也似地赶了来。   他魂不守舍, 偏又在户部找不到阿弦,急得要杀人。   总算看见阿弦出现, 谁知她却又举着拳头,懵懵懂懂地在打自己的头, 袁恕己陡然就想到敏之的话,生恐最可怖的事业已发生,所以才是那副神情。   眼见要被拉着出了户部,一路上又有许多户部同僚投以惊疑而好奇的目光。   阿弦终于忍不住:“少卿,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袁恕己深吸一口气,拧眉相看:“你怎么事事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关乎你身家性命的要紧消息?”   阿弦不懂:“什么关乎性命,什么要紧消息?”   袁恕己深锁眉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总之你先跟我走。”   “那总要告诉我是去哪呢?”   顿了顿, 袁恕己道:“去吏部。”   回答这一声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些忧郁,似乎不甘心,又似乎认命。   “啊?”阿弦诧异, “这会儿去吏部干吗?”   他心烦意乱,横眉斥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见袁恕己这般火气十足,阿弦用力将手抽回,想了一想, 说道:“少卿,我知道先前我说的话多半得罪了。不过如果我不说,便是骗你……你难道想让我假装一切无事,甚至……”   蓦地想到陈基所为,阿弦打住。   她当然绝不会如陈基一般,利用对方的真心达到所求。   恰恰相反,正因为知道袁恕己对她好,所以宁愿彻底说开,甚至刻意避嫌,免得他把一片深情用在错的人身上。   虽然无奈而难过,但却不得不承认,就如崔晔对陈基说的那样:及早斩断。   袁恕己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冷肃的脸上慢慢出现一丝松动:“你以为我是为之前的事故意为难你么?”   他微微一笑,笑中有淡淡苦涩:“我倒是想呢。”   可惜做不到。   一听敏之那样说,之前的所有仿佛都忘了,只想阿弦无事,只要她无事,让他如何都使得。   阿弦试探问:“少卿……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袁恕己长吁一声,双手握住她的肩膀,阿弦愣住:“少卿?”袁恕己倾身,一直凑近她的耳畔。   他望着面前之人,她仍未长开,脸孔里透着稚嫩,因不解发生何事神情里有几许懵懂,眼睛自然是最清澈灵动的,让他又爱又恨。   而且是这样“浑然天成”的男装!   就算一百个人站在跟前儿,也认不出她是个女孩子。   如果……放在跟阿弦相遇之前,就算把他打死,也万难相信有朝一日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也许是命运的故意捉弄,到如今只有认了。   谁让他偏偏就喜欢上了呢。   喜欢,就敢认。   就在阿弦呆若木鸡之时,袁恕己在她耳畔,低低地将敏之所说有关摩罗王的机密告知。   “明白了?”他叹了口气。   阿弦魂悸魄动:“这么说、那个摩罗王,他可能没死?怪不得……”   袁恕己问道:“怪不得什么?”   阿弦道:“怪不得当时窥基法师的神色有些怪异,大概他也察觉哪里不对了。”   袁恕己叹道:“这大法师一世英明,却也被那邪僧一叶障目了。”   阿弦后知后觉,也醒悟了袁恕己方才为何神色陌生地冷视自己,原来他是怕自己已经着了摩罗王的道儿啊!   心头一阵暖意流过,实在可耻,她居然还怀疑他是挟私报复。   阿弦感动,又安抚开解:“其实也未必,不过只是个怀疑,可能性很小,当时大师傅做法的时候我看的明白,手段极为高明。”   袁恕己道:“你可能保证万无一失?”   “……”阿弦踌躇。   袁恕己叹道:“可知我正是怕那万中之一的可能,这不是别的,是跟你生死相关,一毫的大意也不能有。”   阿弦愧疚:“少卿,你对我这样好,我原先还怀疑你……真是小人之心,该打,该打。”她举手又往自己头上打了一下。   袁恕己失笑:“你才几岁,当然是‘小人’了。行了,本来就有些傻气,再打就真的……”说着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在头上揉了一把。   毛茸茸的散发在手底凌乱,发丝底下的脸色略见羞赧,此时,恍惚竟生出仍在桐县之感。   阿弦见他面露笑容,感动而无言。   袁恕己收敛起伏的思绪:“好了,你也知道缘由了,且跟我走吧。”   “嗷。”阿弦答应了声,本能地跟着走了一步,忽然又想起来:“少卿,你说要给我找贴身护卫,又要带我去吏部,你所说的护卫,总不会是……是我阿叔吧?”   袁恕己道:“不是他,还能有谁?我想来想去,整个长安城能保你平安的,除了他,大概就只有窥基法师,我又不认得那大和尚……而且听说他虽然人在佛门,其实六根不净……”   “没有,你误会大师傅了。”阿弦知道他一定也是听闻了“三车法师”的传说,忙替窥基辩解,“三车的说法,其实是大众的误解而已,大师傅人极好,佛法高深,还很替我着想。”   袁恕己道:“他替你着想什么?”   “他……”阿弦本想说窥基劝自己修佛的话,一转念又压住,只笑道:“总是你不要误会大师傅,他是不世出的有道高僧。”   袁恕己看出她欲言又止,便嗤了声:“这么说,你是想跟着他了?哦……你这个模样,倒是可以当个小头陀。”   阿弦不禁笑道:“法师也这么说过。”   袁恕己挑眉:“他想让你当个小头陀?”   这一句虽然是无心而来,却跟阿弦方才没说出口的不谋而合,阿弦不能回答,眼睛上看,假装没听见。   袁恕己瞪着她,总觉着有些可疑:“你跟他相处多久,就如此熟络了?难道说跟崔晔相比,你当真宁肯跟着他?”   “呃……”想起昨夜所见崔晔慑服陈基种种,竟有种无法擅见之感。   阿弦便道:“你先前说贴身护卫,我还当是随意雇个人呢,可是如果是阿叔,那如何使得?他公务繁忙,我又在户部,阿叔自不能整日跟着我……”   “你是在做梦呢,”袁恕己哼道,“你还想他跟着你,自是你跟着他!”   阿弦叫道:“我还有差使呢,这怎么使得!”   袁恕己道:“户部我替你告假,在没灭了那番僧之前,自然要保证万无一失。”见阿弦住脚,便伸手又拉住她:“快走。迟则生变。”   阿弦道:“不,我不去!”却硬是被袁恕己扯着走出了数步,阿弦无奈道:“若真的要万无一失,我宁肯跟着窥基法师。”   袁恕己回头:“就算你要跟着人家,他是个佛门中人,怎会理你这……”   阿弦道:“大师傅之前还有意劝我皈依,怎不会理我?”   “皈依?”袁恕己诧异,继而哼笑了几声:“你当佛门子弟?”   阿弦捂住嘴。   袁恕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眼:“你这个猴子一样的性子,又不像是猴子般只吃桃就能满足,你若是向佛去了,那些鸡鸭鱼肉浓油赤酱的都给谁吃?”   阿弦嘿嘿笑道:“我也是这样跟法师说的。”   袁恕己啼笑皆非:“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既然拒绝了人家,如何又要吃回头草?”   阿弦道:“我不是吃回头草,我看大法师的样儿,像是不放心此事,如果我告诉他摩罗王正想上我的身,大法师一定会接纳我……好等摩罗王出现的时候灭了他,岂不是一举两得?”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袁恕己挑眉:“咦……你这话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阿弦忙道:“既如此,我们去大慈恩寺吧,法师说过,若我想找他,就去那里就成。”   袁恕己叹了口气,忽问:“对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找崔晔?宁肯进佛门……纵然你不是皈依,但跟着窥基法师的日子里,你大概也只能吃素了,如此自讨苦吃是为什么?”   阿弦低头,片刻道:“我……我也说不上来。”   “你讨厌崔晔?”   “当然没有!”   “你怕他?”   “也许有一点……”   “为什么?”   阿弦苦笑:“大概是因为……因为阿叔太通透人心了,什么也瞒不过他……”   上回,阿弦因发现在卢烟年之事中误会了崔晔,很觉对不住,但不等她开口崔晔便已经看穿通晓。   那时候,阿弦有一种心有灵犀的小小喜悦。但……   她深记得崔晔训诫陈基那一幕。   有种微妙之感。   诚然她愿意同他“心有灵犀”,但他所知所见实在是太超出她的想象。   并不是怪他,只是……忽然有些明白陈基当初的心情。   往大慈恩寺的路上,阿弦问袁恕己:“少卿,我有一件事不解。”   袁恕己道:“何事?”   阿弦道:“……陈、陈司阶因为我常常能看穿他的心意图谋,觉着不自在,所以离开。那少卿呢?”   “我怎么样?”   “你难道不以为意?不觉着在我面前有一种‘没穿衣服的感觉’?”   袁恕己睁大双眼,然后忍笑道:“如果在你面前真的是那种感觉,那倒也不赖。”   阿弦侧目。   袁恕己咳嗽了声,道:“说正经的,我并无什么不可告人的,怕什么被你看穿?我倒是宁肯被你看穿,好让你知道我……   心头一痛,便默默地打住。   策马一路往南,来到晋昌坊,遥遥地便见玄奘法师亲自督造的大雁塔矗立正前。   身为长安最著名而宏大的寺庙,大慈恩寺是李唐皇室为追念长孙皇后而敕建。   玄奘法师曾在此处主持寺务,是长安三大译场之一,更是佛教八大宗派之唯识宗的发源祖庭。   还未到寺庙门前,就听得梵唱声声,越过寺庙院墙而来,令人心神荡涤。   阿弦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引得袁恕己转头看来。   两人下马上前,寺庙门口有小沙弥迎上,阿弦便问窥基法师可在。   小沙弥问道:“施主寻我们大法师做什么?”   阿弦道:“正有要事,劳烦入内通禀一声,就说十八子来拜大师傅。”   小沙弥一怔:“施主就是十八子么?”   阿弦道:“你认得我?”   小沙弥行礼,忙请两人入内,又道:“我虽不认得施主,却听大法师说过,不过施主来迟了一步,先前大法师已经车驾出城去了。”   袁恕己同阿弦双双止步:“出城?去了哪里?”   小沙弥道:“究竟如何我并不清楚,只听说是赶往广福寺,有要紧公务。”   阿弦道:“大师傅何时回来?”   小沙弥道:“正是不知道,走的匆忙,未定归期。不过大法师临去曾交代,若是十八子来了,就请入内一坐。”   阿弦甚是失望,环顾周遭,见古木林立,殿阁森森,鼻端香飘阵阵,耳畔梵唱隐隐,甚是庄严肃穆,人在此处,恍若世外。   阿弦叹道:“唉,原来我无缘。”   袁恕己当机立断:“既如此就说不得了,跟我走吧。”   阿弦心事重重,随他往外而行,那小沙弥见拦不住,便一溜烟跑到里头去了。   正两人出了寺庙,翻身上马,背后小沙弥引着一个中年灰衣僧人出来,叫道:“两位施主请留步!”   阿弦回头看见,忙又下地。   灰衣僧人走到跟前儿,行了个佛礼,又举手入怀,掏出一个布囊道:“这是窥基法师临行前所留,言说若是十八子来拜,便将此物交付,让施主近日随身携带。”   阿弦双手接过:“多谢法师。”   灰衣僧人念了声佛号,转身大步仍入寺内去了。   袁恕己从旁问道:“是什么?”   阿弦小心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黄纸,上头歪歪扭扭,画的似是梵文,却看不懂。   阿弦想起那日在梁侯府地牢里,窥基就是掏出这样一张符纸烧除了囚室。因道:“大师傅高明,他一定是料到我有事,所以才把这个留给我。”   “这是什么,鬼画符么?”袁恕己问。   阿弦道:“这个是护身符!”当下小心翼翼地把符纸放好,仍揣回怀中。   因有了窥基的手绘护身符,阿弦胆气壮了许多,偷看袁恕己一眼:“这下我不用贴身护卫了。”   袁恕己喝道:“我刚才也在场,没听见‘护身符’三个字!不要在这里自说自话。”   阿弦道:“这分明就是,你肉眼凡胎看不出来。”   袁恕己冷笑:“我们的确肉眼凡胎,无知无畏,倒是有的人擅能见鬼,时不时还吓得大哭大叫呢。”   他居然开始嘲讽,阿弦脸上一红:“我哪里大哭大叫了?!”   袁恕己正要回答,目光远眺,忽然一声不吭。   阿弦正悻悻地,并未留意周遭。   马儿往前又跑了会儿,袁恕己忽然勒马。   阿弦在后,见状只好也随之停下,正不知他为何急刹住,就见前方一顶轿子遥遥而来,煞是眼熟。   袁恕己回头道:“先前说跟佛门无缘,这回却是有缘,你瞧——送上门来了。”   此刻轿帘微动,同时里头人道:“少卿如何跟阿弦在这里?”   阿弦迟疑,终于默默地翻身下马,躬身作揖:“阿叔……天官。”   轿子里一片沉默。   这会儿袁恕己冲阿弦一笑,打马上前。   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身子挨在轿子旁边。袁恕己几乎把头探了进去,说什么自然旁人无从知晓。   阿弦牵着马儿立在旁边,马儿引来两只飞虫,绕着她嗡嗡转动,阿弦觉着腮上痒痒,抬手挥了挥。   最后袁恕己道:“既然如此,人我就交给你了。”他退后一步,把自己的马儿牵了去。   阿弦心里有种预感:“少卿……”   袁恕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下定决心般一扬眉:“横竖知道你是安好无恙,我什么都成。”说了这句,才又展颜一笑,“好好地听话,不许乱跑!”   袁恕己上马疾驰而去,阿弦才叫了声,正要追上,就听轿子里道:“阿弦。”   这一声,却像是什么定身咒,就把阿弦的双脚定在了原地。   日色正好,行人熙攘,阿弦左右看看,最终低着头走了回来:“阿叔。”   她站在轿子旁边,忽然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啊,是昨夜梦中所见的那一场,陈基就如她一样,站在这个位置。   “你进来。”   阿弦惊地抬头,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还是旁边的侍从上前,悄声道:“请入轿子里说话。”   “这个怕是不方便吧?”这轿子虽然看着并不狭窄,可是……阿弦自打出生还没坐过轿子呢!何况还是要跟崔晔同乘?   她甚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侍从笑道:“大街上人多眼杂的,难道要站在这里说话?”说着,举手将前方轿门帘轻轻往上一搭。又有一名侍从早把马儿牵了去。   阿弦挠了挠头,求救般叫道:“阿叔?”   “你要让我在这里等多久?”轿子里的声音波澜不起。   抬眼可见轿帘底下,他深绯色的襕衫同脚下皂靴。   阿弦一咬牙,像是入虎穴一样俯身入内。   崔晔端坐轿中,头上尚戴着进贤冠。   阿弦只扫一眼,不敢跟他对视,却见他手抬起,往旁边示意,阿弦知道是让自己坐,叹了口气,过去挨在他旁边坐了。   这轿子虽然宽阔,到底比马车逼仄,且轿门帘垂落,外界的光景尽数被遮挡住,那些喧嚣声音也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   里头就似是个封闭的小小世界。   阿弦头一次坐轿子,也许是紧张,也许是身边有人的缘故,不知不觉有些呼吸紊乱。   但这方寸之间,丁点儿动静都极明显,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鼻息:呼哧,呼哧,像是一只跑了极长山路的驴子。   大概是这声音太响,她完全听不见身旁崔晔的任何声响。   阿弦觉着自己太过无礼粗莽,忙屏住呼吸,同时竖起耳朵静听,轿子里果然归于平静。   缓缓松了口气。   “你在干什么?”崔晔忽然问。   转头对上他探看的目光,崔晔道:“你是想把自己憋死么?”   阿弦泄了气,宁肯还是做一只跑长路的驴子。   轿子抬的很稳,但总给人一种浮在云端或者飘在水上的感觉。   阿弦正想问一问崔晔,袁恕己对他说了什么——   “方才去哪里了?”崔晔竟先开口问。   大概是屏息而智昏的缘故,阿弦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道:“去大慈恩寺来。”   崔晔道:“去哪里做什么?”   阿弦本以为袁恕己一定都跟他说了,听如此问,略一迟疑。   崔晔道:“怎么宁肯远远地去大慈恩寺,也不愿来找我?”   ——他果然都知道了。   阿弦越发低了头,无意中却见自己的青色长衫跟那抹深绯叠在一起。   她悄悄地往旁边挪开一寸:“因为……因为只是少卿突发奇想,阿叔忙,我不敢为难,也不想打扰您。”   崔晔淡淡道:“纵然我再忙,事关你的生死性命,难道我也不管?还是说……你觉着窥基法师比我更亲近?”   阿弦抓了抓额头:“并不是。”   那声音仍是极为沉静地问:“那到底是什么?”沉静的像是冰湖,丝毫波澜不起。   阿弦忽然醒觉:崔晔的声音不大对,怎么……听起来他好像在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弦:好可怕的感觉!我还是选择和尚T。T   叔:你去啊,尽管去!(手紧紧握住) 第164章 得不到的   周国公宫内行刺, 这样的大事, 出了大明宫,却几乎无人知晓。   这日狄仁杰入宫, 含元殿内将这两日的审讯经过面奏武后。   武后将他递上的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复合起来。   “这上头所说属实?”武后问。   狄仁杰道:“周国公的供词是一, 另外国公府内搜出来的药丸便是物证,还有两名国公府的下人佐证。”   贺兰敏之原先一言不发, 但在跟袁恕己私下谈了之后,才同狄仁杰供认。   原来他在进宫之前,曾服用了番僧摩罗王给的药丸,那药名为“忘忧丹”,是敏之特意向番僧求的。因为他为贺兰氏之事每每痛不欲生,可一旦服用此药, 便会飘然如仙,忘记所有忧愁痛苦。   敏之道:“那药虽从不曾有事, 但这次我竟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举, 我思来想去,再无别的可疑,你若不信,自去我府里找, 问我的贴身使女云绫就知。”   狄仁杰果然亲自带人往国公府走了一趟,对侍女云绫说是敏之的意思,云绫才敢去密室捧出一个盒子。   她道:“原先这是十二颗药丸,先前宫内来传, 殿下正感不适,便命我取了一颗服用。”   这盒子里统共还剩下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狄仁杰凑近嗅了嗅,便知道里头有曼陀罗叶。   含元殿内,狄仁杰道:“我又特请了两位御医前去查验,的确无误,传说这曼陀罗原本是神医扁鹊调制‘麻沸散’的重要一味药物,但若用量不当,容易使人癫狂不治,而这药的分量拿捏是最难的,是以极少有医者用此味。”   武后点头。   狄仁杰道:“那药里除了曼陀罗外,还有雄黄,白矾等物,长期服用会让人身体亏虚,重则毙命。又传说会令人产生幻觉,忘乎所以。”   武后道:“那么那日敏之在宫里,便是药力发作?怪道当时我看他似神志不清,几乎如同中邪的模样,却不知他因何突然行刺?”   狄仁杰道:“据周国公所言,那日他进宫门后,模模糊糊便像是回到了魏国夫人身亡那日,当时殿下入内行刺,本并不是看见了娘娘,他说……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武惟良,武怀运两人。因此才怒不可遏,几乎错手伤了娘娘。”   武后皱眉道:“原来是触景生情。可恨可怜,却又可叹。”   狄仁杰静静听着,此刻便问道:“臣所查事实便是如此,如今周国公仍在大理寺羁押,不知娘娘是如何批示?”   武后笑了笑:“这两日,公主跟太子不停地为了敏之向我求情。说他并无行刺之心,如今看来,倒像是给他们说中了。”   狄仁杰不语。   武后又道:“我方才听你说的那几味药物,似乎耳熟,深深一想,竟有些似是五石散的方子,记得老神仙孙思邈曾说过,但凡遇到这种类似的药方,一定要即刻销毁,免得祸及后人。爱卿你可明白了?”   狄仁杰躬身:“是。”   “至于敏之……”武后皱眉忖度半晌,“这一次事出有因,并不全怪他,姑且罢了。”   周国公的车驾回府,对于大明宫外的平民百姓而言,这自然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幕。   只有敏之知道,自己同死神擦肩而过。   在囚牢里拘了两日,他的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只有神情依旧是高傲不改。   云绫早听闻敏之回府,已经命人准备下热水,果不其然,敏之一进门便将头顶冠子摘下,随意扔在旁边:“备水沐浴。”   云绫道:“殿下,水已经备好了。”   才要往内,里头杨尚转了出来,行礼道:“恭迎殿下。”   敏之驻足回看。   杨尚道:“同恭喜殿下遇难成祥,无恙而归。”   敏之瞥她一眼:“夫人辛苦。”淡淡一句,径直入内。   杨尚本还有话说,却被他一句扔下堵住,立在原地,一时色变。   室内,屏风之后,云绫握了一块儿丝帕,轻轻地给敏之擦背。   眼前水汽氤氲,浸润的他艳丽的容貌朦朦胧胧,竟有几分温柔。   云绫正看,敏之忽然扬首道:“这两日可有事?”   瞬间迟疑,敏之已睁开双眼。   被他凌厉的目光逼视,云绫低头道:“夫人她……很是担心殿下,所以……”   “所以怎么样?”   云绫深吸一口气,却极小声回答:“夫人请了太子殿下,恳求殿下,帮忙说情。”   水中,敏之一声不吭,只有水滴从漆黑的头发上滚落。   云绫察言观色,正要替他擦一擦鬓边的湿发,敏之却忽然抬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入了浴桶之中!   而就在外间,杨尚带着两名贴身侍女走来,正欲推门而入,忽然听到里头异样的响动。   杨尚止步,脸色尴尬。   杨尚身边的侍女道:“夫人,一定是云绫趁机狐媚,要不要赶进去……”   另一个道:“这会儿进去扰了殿下的兴致,你不要命了?”   杨尚默默不语,耳畔尽是里间的水声,呻吟声,此起彼伏,仿佛永无停止。   终于,杨尚微微昂首,声音平静道:“殿下喜欢怎么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都跟我回去。”   杨尚临去前,又道:“叫人给准备几套衣裳,听里头传唤便送进去,天儿都冷了,还如此胡闹,没颜面是小事,不要真的冒了寒得了病。”   两名侍女见她如此“心胸宽广”且又“慈悲为怀”,对视一眼,双双道:“夫人贤德。”   果然被杨尚料中,不多时,云绫便叫送衣裳入内。   换好衣衫后,云绫便捧了衣物进献贺兰敏之,后者才将陡然而生的凶性跟牢狱里的郁积之气发泄完毕,脸色白里泛红地歪在榻上,身上只披着一件儿锦绣斑斓的黑色袍子。   云绫上前道:“殿下,更衣了。”   敏之方缓缓睁开眼,忽道:“小十八呢?”   云绫一窒:“阿弦……他自是在户部当差。”   敏之眼睛几眨,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从榻上一跃而起:“在户部?我看未必,让我猜猜他在哪里……”   他抚摸下颌喃喃自语:“袁恕己不会不自量力,一定会送他在个妥帖的地方,长安城里能护得住她的……窥基?不对,多半是崔晔。”   云绫抖开衣裳,为他穿戴整理。   敏之看看新换的衣物,他生性喜爱鲜亮之色,此事着明翠色的缎服,仿佛是最纯粹的翡翠之色。   手指缓慢抚过柔软顺滑的缎面,敏之自言自语道:“得不到的……总叫人心痒难耐。”   云绫不知他指的是谁。   敏之忽然盯向她:“小云,你说我若是去跟崔晔要人,胜算有几分?”   云绫一震:“殿下……”她迟疑着,壮胆说道:“殿下才化险为夷,还是在府中好生保养才是,也不要再让夫人跟我们为殿下担心了。”   敏之笑:“你为我担心,我是信的,至于别人……我还没死呢,就开始重叙旧情,兴许是盼着我早死呢。”   “殿下,夫人也是为了殿下……”   敏之却没耐心听她说完,撇下出门。   他在门口叫了一人,吩咐:“去打听打听,看看十八子如今在哪里?”   崔府门前。   阿弦一抬头看见崔府匾额,吓得几乎缩回轿子里:“怎么是这儿?”   崔晔在后躬身而出,整了整衣冠道:“这是我家,有何大惊小怪?”   阿弦道:“正因为是阿叔家中,我才不要来,”她用一种微微恳求的语气道,“阿叔,我这里有窥基法师给的护身符呢,一定无事,我还是回平康坊了。”   眼见她转身,崔晔道:“站住。”   那股被定身的感觉又来了……   阿弦顿足,回头道:“我什么也不懂,会给人嘲笑的。”   “你需要懂什么?”崔晔略觉意外。   阿弦皱着眉冥思苦想:“这还要问么?就像是知书达理,察言观色,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崔晔道:“你这说的是什么?”   “是为人处世的大道理。”   “大道理我倒是没看出来,”崔晔笑了笑,“却像是教坊里的头牌歌舞姬。”   阿弦目瞪口呆:“阿叔!”   崔晔转身,又恢复了淡淡的口吻:“快些跟上。”   阿弦看着他的背,一甩手,本要赌气跑开,却仿佛他身上有根无形的线拴住了,牵引着她。   蔫头耷脑地跟在后头,两人之间隔着七八步距离,阿弦低着头,犹如一个战线拉长的小小尾巴。   门口的众家奴见了她,却都十分喜欢,碍于崔晔在面前不敢出声,只是频频拿眼睛示意招呼。   阿弦也勉强露出笑容,举手胸前,悄悄地跟他们招呼。   入了府中,崔晔头也不回:“你跟他们混的倒是极熟,竟比我还熟了?”   惊吓。先前阿弦跟门上的几人不过是眼神示意,她挥手都是偷偷默默地,他又如何知道?   阿弦决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看,谨言慎行。   将阿弦领到书房,崔晔道:“你且在这里稍坐,我先去见老夫人跟夫人。”   阿弦倒是乐意,至少她不必去见两位夫人了:“阿叔自便。”   崔晔去后,阿弦便在书房里转来转去,却见这书房很是阔朗,足有她在平康坊的那房子大小,且更见古朴雅致。   阿弦啧啧叹服,不知不觉步入里间儿。   却见右手边一个圆月形多宝阁,陈列着古铜鼎,花瓶如意等物,窗户旁侧是一面贴墙书柜,琳琅满目地图书。   前方才是一张同样极宽阔的大书案,上头同样堆积着好些书卷,奇怪的是东西虽多,却丝毫不见杂乱,反而书香雅意扑面而来,叫人肃然起敬。   阿弦仰视着那一整排书:“这些阿叔都看过吗?实在了不得。”   她只是这般端详,已经头晕眼花。   喘了口气,阿弦索性在书桌后坐了,不料举手时不留神将一卷书打歪,从桌上跌落下来。   阿弦忙捡起来,无意中却看见右手侧的抽屉裂开一道缝隙,里头若隐若现,竟像是一张狰狞的脸。   额头冒出冷汗,阿弦猛地窜跳了起来,那东西仍在抽屉里未动。   阿弦迟疑了会儿,壮着胆子将抽屉拉开:“好大胆!给我显形!”   一面昆仑奴面具静静地躺在那里,狰狞的眉眼口鼻,却透着熟悉。   “这……”阿弦意外之余失声:“这不是我的昆仑奴吗?”   当初发现这面具不见,还悄然设想过,万想不到竟是在崔晔这里……   “总不会是阿叔也买了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吧?”   正在翻来覆去打量,门口人影一晃,有人悄悄地唤道:“哥哥!”   阿弦抬头,目光相对间,是崔升又惊又笑:“果然是你?我听门上说的时候还不信呢,你怎么在此?哥哥呢?”   阿弦道:“二公子,阿叔……他说是去拜见夫人了。”   崔升又看向她手中的昆仑奴,同时也发现抽屉开着,他震惊问道:“你怎么把哥哥的宝贝拿出来了?”   阿弦道:“二公子,我觉着这个面具是……”   崔升已满面焦急上前:“哥哥都不许外人踏足书房一步,连我都禁止乱入,如果给他发现你动他的东西……趁着他没发现快收起来!”   他握着阿弦的手,推搡着示意她“亡羊补牢”。   事有凑巧:“在干什么?”竟是崔晔去而复返,正撞见这幕。   崔升本能地垂手:“哥哥!”   阿弦先前被他推让,本要将面具放回,如此一来手跟着一松,面具便掉在地上。   崔升听出崔晔声音不悦,只当是阿弦擅自动昆仑奴触怒所致,忙替她掩护:“哥哥,是我、是我觉着好玩,拿出来给十八弟看看的……”   崔晔面沉似水:“你先出去。”   崔升垂死挣扎:“哥哥,这不关他的事儿……”   “出去。”崔晔微微皱眉。   阿弦正要将昆仑奴先捡起来,却见落地之时这面具弹动一下,竟是反转过来。   正露出了背面下颌处,那一抹刺眼的血渍。   阿弦直直地看着这抹血痕,心头没来由牵疼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崔升:是我乱动哥哥的宝贝,要打就打我吧   阿叔:叉出去,二十大板。   小弦子:是我动的你的宝贝,怎么地!   阿叔:没什么,抱一下~   崔升:我不服!差距为何如此之大?我也要抱一下Q-Q 第165章 共处一室   崔升本想为阿弦开脱, 不料竟似摸了老虎的头。   他从来敬畏长兄, 当下不敢再言,同情地看了阿弦一眼, 转身退了出去。   书房中,崔晔扫一眼阿弦手中的昆仑奴面具, 见她不语,便道:“这是你的东西, 物归原主吧。”   阿弦本正有意询问,听崔晔主动承认,抬头道:“是那次去周国公府救我的时候拿走的?”   崔晔道:“是。”因又说:“你大概不大了解朝中的局势,周国公虽行事无忌,但毕竟也是皇家眷亲,故而我跟少卿两个一暗一明, 若是大张旗鼓,反会坏事。”   一个武后重视举重若轻的臣子, 一个大理寺锋芒毕露风头正盛的少卿, 若两人联手去周国公府“兴师问罪”,被有心人抓住,自有无限可说。   而对武后而言:两位重臣去“讨伐”敏之,必也无法接受。   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的罐子, 阿弦摸着那昆仑奴粗粝的五官,手指小心地绕过那片血渍:“阿叔……受伤了?”   崔晔道:“不碍事。”   又解释道:“我原先擦过,只是未曾清理干净……弄脏了你的东西,抱歉的很。”   这昆仑奴面具是用竹根所雕, 纹理线条粗朴天然,染了血是最难打理干净的,但是阿弦介意的哪里是这个。   瞬间,仿佛那夜的风雨扑面又来,打在阿弦的脸上身上,潮润润地有些沁凉。   她其实很不能忘怀,就在国公府里跟番僧狭路相逢,被异鬼迎面袭来那刻,那从后面探过来的一只手臂,那种靠在他怀中的温暖如此难以形容,就像是躲在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永远不必怕风狂雨骤。   或许,她之所以这样抗拒来“投奔”崔晔,而执意选择窥基,原因不仅是因为怕崔晔会看穿她的所有,更是下意识地害怕……如果她没办法抗拒那种温暖的感觉,又该如何是好?   先前虞娘子说起让她选一个良人之类,她心中竟无端闪出崔晔的影子——并不是因为男女之情的喜欢,而是因为那种温暖。   但对阿弦而言,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是阿叔。   而在崔晔面前,就像是在老朱头面前,浑然天成。   她唯一有女孩儿自觉的时刻,是在陈基面前,可惜所托非人,也已成为昨日黄花,不可追忆。   此时,知道崔晔因自己受伤,心里涌动,眼角好像也落入一片冷雨,涩涩湿润。   阿弦本想问崔晔伤的如何,没想到只淡淡地三个字。   可是如此一大团血渍,很难想象当时对上摩罗王的情形,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却知道绝非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这样。   阿弦低低说:“我知道阿叔的身体本就没有恢复,却要为了我冒险……该说抱歉的是我。”   崔晔正打量着她的神情变化,闻言低头,看一眼昆仑奴狰狞的脸,忽然说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知道这面具,是在什么时候?”   阿弦不懂,疑惑地看他。崔晔道:“是太平公主殿下告诉我的。”   “啊?”阿弦讶异。   崔晔道:“殿下是把此当一件趣事说起来。”   买这昆仑奴当然是“纯属意外”,当时得了陈基交付的“全部身家”,每一枚铜板都倍加珍惜。若非因跟太平赌气,阿弦恐怕不舍得掏钱买此物。   事后,太平把此事当作笑谈同沛王李贤说起:“那个小弦子,实在可笑的很,一文钱都不舍得拿出来,还跟我说他有的是钱呢。”   李贤制止了太平:“不要背后说人,很不厚道,而且你当世间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是公主,吃穿不愁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人的对话给崔晔无意中听见。   崔晔道:“我曾同你说过,你叫我阿叔,我就该把你保护妥帖,只是你向来有自己的主张看法,我不能强令你听我的话,也不会强把你束缚身旁……便由得你去,只是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要为你做到。”   阿弦听到“保护妥帖”,蓦地想到他同陈基的那一场。   崔晔道:“所以,这一次袁少卿说需要我护着你,我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阿叔……”阿弦呆看,心中隐隐震动。   崔晔叹道:“我知道你并不这样想,毕竟你想去大慈恩寺……大概跟着窥基法师,比让你跟着我更自在吧。”   “不是!”阿弦冲口而出,“我喜欢跟着阿叔!”   “是吗?”他抬眼看来。   阿弦对上这双清明洞察的凤眼,一窒之下,用力点了点头。   “这个面具,”阿弦道:“就留在阿叔这里吧。”   崔晔眼底浮起淡淡地笑意:“送给我么?”   “不是送,”阿弦赧颜,“毕竟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称不得送也送不出手,阿叔若不嫌弃,就留着好了,什么时候不喜欢了,就把它扔了。”   崔晔横她一眼,将面具接了过去,这一次却并未放进抽屉,只走到那圆月多宝阁前,将一枚秦古镜侧移,把面具放了上去。   阿弦吃了一惊:“你放在那里干什么?”   她虽然并不懂古玩重宝,却也看出这多宝阁上的东西均都价值不菲,忽然加入这个一文钱的东西,不伦不类,吓煞人也。   崔晔道:“就放在这里,看谁敢把它扔了。”   阿弦一愣,哭笑不得:“唉,我真猜不到阿叔的心思。”   崔晔又同她说起,家中的虞娘子跟玄影也都安排妥当,袁恕己会将他们接到崇仁坊。   阿弦见他们打算的这样细致,更加无话。   见她低头无言的模样,崔晔叹道:“我知道你不情愿跟着我,就委屈两日吧。”   阿弦终于忍不住笑道:“我没这样委屈,阿叔就不要总是嘲我了。”   崔晔哼了声。   此事说定后,崔晔又问起她跟窥基法师在梁侯府发生之事,阿弦也都说了,包括发现武三思是故意要害敏之一节。   正事说罢,门口忽地有一名小厮来到,垂手道:“老夫人听说有贵客来了,想见一见,让爷带了过去。”   崔晔示意那小厮退了,看阿弦道:“我知道你不惯应酬,只是我的家里就如同你的家里一样,不必拘束,就如平常一般行事,不用你长袖善舞,也不必察言观色。”   阿弦听他又拿自己说过的话揶揄,不由道:“以后我不敢再在阿叔跟前多嘴了,你总拿我的话来打我是怎么回事。”   崔晔低低笑了两声,领着她出门。   路上,阿弦又悄悄地同他说:“我其实并不是不敬长辈,只是怕我行差踏错,丢了阿叔的脸。”   崔晔道:“脸是自个儿的,怕什么你给我丢?年纪不大,心思却多,怪不得长得慢。”   阿弦偷偷地吐舌。   不多时来至老夫人房中,被崔晔领着,上前拜见。   崔老夫人爱惜地望着阿弦:“怎么好似比上回见面的时候更清瘦了些?”   崔晔在旁,恭敬地回答道:“您大概还不知道,她最近又迁去了户部,户部的事务繁忙,是劳累了些。”   “可怜见儿的,”崔老夫人啧了声,对旁边卢夫人道:“这孩子看着单弱,偏偏又这样能干,可惜是个没爹娘的孩子,不然的话,爹娘指不定多为你高兴呢。”   偏偏戳中阿弦的心,她双眸微睁,眼中瞬间就涌出一层薄薄地泪花来,幸而是低着头,众人都未曾发觉。   卢夫人笑道:“老太太,怎么才见了就说伤情的话,”   崔老夫人才醒悟:“是我老糊涂了,好孩子,你别在意。我是替你爹娘疼你呢。”说着,回头又对崔晔道:“今日怎么有空把他领回来了?”   崔晔道:“正要跟您和母亲说,这几日有一件要紧的公务,得让阿弦跟在我身旁,兴许她要在咱们家里住上几日。”   “那敢情好,”老夫人笑道,“我正觉着这家里太清冷些呢,多了个好孩子,多一份人气儿,其实你早该这样做。”   连崔晔也没想到老夫人如此“从善如流”,不由挑眉看一眼阿弦。   卢夫人便道:“你有所不知,自打上回老太太见了阿弦,时常口里惦记,又知道他一个人住在平康坊里,心里就很不自在,若不是看你忙的不着家,早叫你劝他过来府里同住了。”   不仅崔晔,连阿弦也目瞪口呆。   崔老夫人见说开了,便笑对阿弦道:“你现在可还在平康坊里?”   阿弦道:“是。”   老夫人道:“这般小的年纪就要独自安身立命了,你不如索性就到府里来住,好歹有个照应。”   阿弦忙道:“使不得!我,我还有个姐姐跟玄影。”   “玄影是谁?”崔老夫人问崔晔。   崔晔咳嗽了声:“是一只狗。”   “一只狗?”崔老夫人哈哈大笑,卢夫人也忍俊不禁。   崔老夫人笑着说道:“那又算什么?叫他们一并来就是了!”   阿弦略觉窘然,又不知如何推辞老夫人的好意,便拿眼睛对崔晔示意,想让他救援。   崔晔笑看她一眼,才终于说道:“照我看,倒是不急着如此,毕竟如今阿弦才进户部,倘若让她住到府里来,怕有人会背地里说闲话。”   此事之前也曾简略提过,只是着实喜欢阿弦,崔老夫人有些难以割舍。   她眉头微皱,思忖半晌,才终于道:“虽然人正不怕影子歪,但毕竟流言可畏,倒也罢了。”   阿弦的心又放回肚子里。   又闲话几句,老夫人看着崔晔道:“往日,你的脚上似乎有陀螺,让你在我跟前站上一会儿都是难的,今日却是难得。”   卢夫人忙道:“若是得闲,以后常带阿弦过来。”   崔晔答应,两人才退了出来。   往回走的路上,崔晔道:“先前担心你不讨人喜欢,现在却怕你太讨人喜欢了,祖母竟像是看着亲孙……咳,这样疼爱你,我都比不上。”   阿弦道:“那是因为老夫人跟夫人都很有教养,自然不会当面说我如何。”   “你的意思,是她们会背地里说你如何?”   “我没有这个意思!”阿弦叫。   崔晔低低笑了声,谁知目光转动,忽然看见一人。崔晔敛了笑,唤道:“阿升。”   阿弦闻言抬头看去,却见二公子崔升正在前头月洞门口,似往此处张望,见状欲躲,却被崔晔一声叫住。   崔升讪讪上前:“哥哥。”   崔晔对阿弦道:“去前方等着我。”   阿弦只当他们兄弟有话说,便乖乖地往前走开。   剩下崔升跟崔晔面面相觑,崔升道:“哥哥叫我干什么?”   崔晔问道:“是你跟老夫人说阿弦来了?”   崔升一惊,没想到事情败露的这样快:“是我一时不慎说漏了嘴……”   崔晔道:“我看你不是一时不慎,而是故意。你怕我责罚阿弦,所以故意在老夫人跟前儿吱声,好让老夫人救场。”   之前因见阿弦擅自拿了崔晔之物,崔升包庇不成,生恐事情不谐,幸而想到崔老夫人时常问及阿弦,于是便假意请安,“无意”透露了阿弦在府内之事,果然老夫人一闻便喜,即刻命召见。   见被看破心思,崔升惭愧,惴惴道:“哥哥,下次我不敢再自作主张了……”   崔晔道:“我并非要责怪你,你有维护阿弦的心意,这很好。”他点了点头,负手往前去了。   身后,崔升目瞪口呆。   自从卢烟年“谢世”后,崔晔便不再回原先的居所,仍是住在他少年时候独居的小院落,正靠近逢生的虎山。   偶然他得闲,便叫虎奴将逢生放开,让它在自己的院子里“散步”。   常常是一人灯下读书,一虎在外徘徊,等逢生累了后,便会步回堂下,就靠在崔晔身旁,歪倒而睡。   阿弦才跟着进了院门,就听见一声虎啸。   因为贺兰敏之的缘故,阿弦对“老虎”这种生物格外敏感,惊地循声乱看。   崔晔在前止步,温声劝慰:“不必害怕,这是逢生听见我回来了,在跟我打招呼呢。”   阿弦更加想起上次玄影几乎成了逢生食物那件事,勉强挤出了一个笑。   崔晔看她眉头皱着,只咧开嘴,甚是敷衍。他不禁笑道:“你那是什么,这般难看。”   阿弦道:“阿叔,你的老虎厉害,半夜会不会跑出来吃了我。”   崔晔故意从头到脚扫了她一遍:“逢生虽是猛兽,却也挑食。瞧你这般瘦弱,只怕不合它的口味。”   歪打正着,又戳了阿弦一下,让她猛然便记起当初陈基也曾发出这般言论。   阿弦长叹了声:“人是这样,老虎也是这样,都是以貌取人的家伙。”   崔晔问道:“你在嘀咕什么?”   阿弦道:“没、没什么。”   崔晔引了她入内,里外都看过了,道:“你就暂且住在我这间,如何?”   阿弦不安:“我怎么好占了阿叔的房间?”   “当初我也曾占了你的房间,如今这般,岂不应该?”   阿弦问道:“那阿叔住在哪里?”   崔晔引着她来到隔间,却是个小书房,虽比先前那个小,却也清爽明净。阿弦道:“我睡这里就很好了,阿叔仍睡你原来的床。”   崔晔道:“不必多言,就这样定了。”又唤了婢女,让给阿弦准备几套换洗衣物等,期间又听见两声虎啸。   原来崔晔连日在吏部不曾回来,逢生极有灵性,一来记挂主人,二来想要放风。   崔晔深知其意,正下人准备好了饭食,崔晔便对阿弦道:“你自先慢用,我去去就来。”   阿弦的确饿了,伏案大嚼,耳畔听到逢生又啸了数声。   阿弦心神不宁,鼓着腮帮子,侧耳倾听,却并没有别的动静。阿弦莫名地有些心跳,最终把碗筷放下,跳起来跑出院子。   她循声急急而去,来至虎园,探头看时,却吃了一惊。   前方,一人一虎对面而立,逢生蹲在地上,偌大的虎头歪着,正在蹭崔晔的肩颈。崔晔伸手在它的下颌挠了挠,又用力抚过它的头颈。   阿弦原本担心崔晔,所以饭也不吃过来查看,不料竟是这样“人虎和谐”的一幕,她自忖自己大概是跟玄影相处久了,一见逢生那毛茸茸地大虎头,顿时心有余悸,双腿发软。   正在如痴如醉,想即刻逃走都没有力气,崔晔道:“阿弦。”   阿弦一惊,这才发现他已经看见自己了。   崔晔道:“你过来。”   ——过去?真的当她是食物么?不是说不合胃口么?   “还是不了,我的饭还没吃完呢。”   阿弦又露出假笑,脚下倒退:早知道听崔晔的话,老实在堂下吃自己的饭就是了,乱逛的下场可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别人的饭。   崔晔哑然失笑。   逢生在旁边,似有些高傲地微微昂着虎头,两只虎眼碧色幽幽,睥睨着阿弦。   阿弦自认乃是凡夫俗子,若是放在山林里,就也是獐鹿鼠兔那一类,经不起山中大王的惊吓。   压住脱口而出的惊呼,转身落荒而逃!   身后似传来崔晔的轻笑。   逃跑中阿弦忽然怀疑:他是不是很高兴看见自己胆小如鼠的模样?   这日,崔晔并未再去吏部,阿弦猛然间得了许多空闲,很不适应。   又因为饭菜好吃,便寄情于饭桌上,不知不觉发力过甚,晚饭吃多了,肚子发涨。   她本想早些安寝,因肚子涨的难受,翻来覆去几次睡不着,索性爬了起来。   外间烛光摇曳,阿弦往外看了眼,却见纱灯之下,崔晔坐在书案之后,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书。   阿弦见状,反而不敢打扰,手在肚子上抚摸了两下,便放轻脚步,从旁边绕开,沿着墙根儿往外溜出去。   顺利出了堂下,沿着廊下走开数步,阿弦狠狠揉了揉肚子,低低哀叹:“下次绝不能再吃这么多了,如果一不小心撑死在崔府,却不知被人知道,是个怎么笑法儿。”   她挺着肚皮在廊下来回走了几步,见月光之下,庭院寂静,秋月照的中庭的地上透着雪色,秋虫在草丛里不停吟唱。   阿弦走下台阶,仰头看天,见那轮皎然银月正悬在头顶,她忽然想起,再过几日就是中秋节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弦才觉着身上有些微凉,她缩了缩肩头,轻叹一声,正要转身入内,却忽然觉着异样。   像是被什么盯上了。   有一种森然恐惧的冷意慢慢地爬上脊背。   双眼发直,阿弦身不由己地看了看前方,花木寂静,但……草虫的叫声不知何时竟然尽数停了,天地之间仿佛死寂,静得吓人。   月光仍是恬淡地铺在地上,在庭院边角,松树的影子,紫薇的影子……假山石,地上的枯树枝……种种浮光阴影贴在地面,像是静寂,又仿佛有什么是活动的。   还来不及细看,阿弦便听见一声低低地咆哮,竟是从身后而来!   双眼圆睁,浑身的汗毛在瞬间仿佛都根根倒竖起来。   阿弦不敢,却仍僵硬地回头——夜色里,一个毛茸茸地巨大的兽头,正慢慢地升高,额头上那个“王”字的斑斓花纹映着月光,像是什么诡异的符咒,如此醒目。   逢生的双眼在黑夜里显得格外之亮,碧色幽幽仿佛两团鬼火,它居高临下地盯着阿弦,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低沉咆哮。   阿弦甚至能看清它因为发怒而皱起的鼻头,跟微微呲露出来的尖锐的兽牙。   “刷拉!”是她的脚不由自主后退发出的声响。   “吼……”逢生又发一声吼,然后它迈动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轻捷虎步,迅若闪电势如雷霆般扑了上来。   “阿叔!”好不容易,阿弦才拼命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声沙哑呼唤。   同时脚下仿佛碰到什么,阿弦身不由地往后跌倒。   与此同时,逢生纵身跃起!   生死之间,避无可避,阿弦只能抬起手臂挡在眼前。 第166章 温言款语   简直像是噩梦成真, 阿弦最怕的就是这一幕, 偏生竟然这样猝不及防地实现了!   之前屡屡见鬼,毕竟是“习以为常”了, 而且所谓鬼灵,通常是并无真实形体, 只要动心忍性,也过得去。   但是……老虎不同, 这可是有血有肉地猛兽,锋利爪牙,仿佛活生生地死神。   逢生腾空而起,来势迅猛,属于野兽的那股独特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恐惧而窒息。   阿弦自忖必死, 双眸紧闭。   耳畔听到崔晔厉声喝道:“逢生!”   阿弦自觉有什么擦过脸颊,柔柔地, 甚至还带点儿暖……   然后就是“彭”地一声, 声音轻微,似在身后。   “阿弦!”一阵风过,呼唤声近在咫尺。   一双手臂探过来,将她搂住。   未曾来得及睁开眼睛的阿弦, 几乎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周国公府那个风雨惊雷的悚然之夜,那个温暖的拥抱是她最为深刻的记忆。   “阿叔……”阿弦浑身发抖,睁开眼睛。   头顶是皎然俯视的月轮,面前是焦忧凝视的崔晔。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确信无恙后,抬头看向前方。   其实阿弦偷偷摸摸出门的时候,崔晔已经察觉,只是先前听见她在里头翻来覆去,还当她是才换了住处所以择席睡不着。   是以见阿弦要出门,便也未曾阻拦,由她自在。   等察觉外头声音不对,急赶出来,却见逢生正向着阿弦扑了过去!   意外,崔晔几乎不信自己所见。   逢生是他从小养大的,是什么性情他最熟悉,因为连着几日不曾放风,所以他交代虎奴,在阿弦睡倒后,便将它放了出来散步。   先前阿弦摸出去之时,虎奴已经来过,唤了逢生离开。   崔晔甚至听见了院门被关上的声音。   所以在听见最初的虎啸之时,他还怀疑怎么听起来像是仍在院中。   此时眼前所见,几乎颠覆了崔晔的认知。   他一直深信逢生不会故意伤人,如今见阿弦遇险,心头惊怒交加。   “混账!”他看着逢生,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带怒地斥骂逢生。   逢生先前落地,却并未就回头看崔晔,只仍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前方。   虎尾在后面轻轻摇曳,好似游蛇般诡动。   一直听到崔晔这一句,逢生才慢慢地转过虎头。   崔晔责备地瞪了他一眼,将阿弦打横抱起,转身进了堂中。   逢生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主人,它当然察觉崔晔身上的气息变了,那是一种陌生的,不悦的气息。   老虎敏感地知道主人生气了,它默默地看着崔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有些落寞地回过头来,在原地徘徊片刻后,逢生自往院门处走去。   两扇本来掩起的院门方才被它撞开,逢生低低呜了一声,无精打采,耷拉着虎头走了出去。   且说阿弦被崔晔抱进堂下,才终于后怕起来,一张口,“哇”地哭了起来。   崔晔一怔,忙道:“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我已经把逢生赶出去了。”   阿弦大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控诉:“我还问过你、老虎会不会出来吃我,你还跟我玩笑……”说了这句,更加委屈。   不是说他的老虎是挑食的么?怎么今晚上就不挑了?泪好像泉水一样奔涌。   崔晔也是百思不解,又见阿弦如此,有些愧疚,也觉疼惜,陪着小心道:“阿弦不哭,是我的错,是我大意了。”   阿弦揉了揉鼻子,忽然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一会儿,她蓦地有想起来,先前逢生腾空而起,她脸上那种柔柔的有些暖的感觉……那是……   “是它的肚子!”阿弦后知后觉。   ——那根本是逢生擦着她脸颊跃过去,腹部的毛蹭过来的触感。   一念至此,后怕更放大了数倍。   崔晔略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所指,见阿弦满面泪痕狼藉,来不及掏帕子,便举起袖子给她拭泪:“好了,我知道,阿弦受惊了。”   “都怪你!”阿弦抽噎着大叫。   “是,”崔晔承认,“都怪阿叔。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叫人把逢生关起来,不许它再出来。”   就算是在桐县,最融洽相处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这样温言款语地顺着她说话。   “不要哭了。外间都听见了。”声音里又透着几许无奈,原先的淡冷清明荡然无存。   ——生平第一次留宿“客人”,就夜半闹得这样惊天动地,阿弦的哭声传出去,也不知府里的人作何想法。   为今之计,只能盼这院子地方偏僻……不至于被人听得清楚罢了。   外间的草虫们重新开始鸣叫。   只是它们也像是受了惊吓,起初瑟瑟地,有些凄凄惨惨的意思,又过了半刻钟,才终于恢复了平日那种悠闲自在的调子。   随着心底的惊恐慢慢散去,阿弦总算回神。   只是因先前受惊又声嘶力竭地大哭,一时抽噎未停,又打起嗝儿来。   忽见崔晔仍是先前抱着她放下的半跪姿势,一怔之下,阿弦大不自在,忙坐直了些。   崔晔见她不停地打嗝,起身倒了一杯茶:“像是方才吓到了,压一压。”   阿弦“唔”了声,低着头双手接过,慢慢地喝了几口:“我、我没事啦。”声若蚊呐。   崔晔道:“真的没事了?”   点头,冷不防脸颊上没干的泪滴随着乱掉下来,阿弦忙举手抹了一把。   崔晔方松了口气:方才受惊的何止阿弦,连他也是魂飞魄散,所以才失控地骂了逢生。   眼见阿弦镇定下来,崔晔也才神魂归位,同时神智回归。   他开始觉着不对。   崔晔蓦地站起身来,走到厅门口,抬头往外打量。   夜色之中,庭院又恢复先前的静谧安详。   恬淡的月光,风中微微摇曳的花木,伴随着草虫的吟唱,花叶们发出轻微地刷刷响动。   他冷然端详良久,才又回到阿弦身旁。   “阿弦……”崔晔轻声问道,“你先前出去做什么?”   阿弦不大好意思说自己吃撑了,便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崔晔道:“那,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   阿弦愣了愣:“什么奇怪的事?”   崔晔仔细看着她的脸,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让他不安的设想,也许是他多心了?岂不是平白让她多一份惊恐?   但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阿弦,你听我说,”崔晔思忖片刻,道:“逢生绝不会主动伤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像是方才那样……”   阿弦呆看着他,以为他不相信自己,而在为逢生辩解,眼中即刻又冒出泪来。   崔晔忙道:“别哭,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记得方才逢生虽是冲着你扑过去,但其实并没有伤你,它是从你头上跃过去的,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阿弦想到那股毛茸茸的感觉,含泪道:“那又怎么样?”   崔晔紧紧地看着她的双眼,缓慢说道:“我觉着,逢生不是在袭击你,而是……在袭击别的……什么东西。”   虽然崔晔近在咫尺,阿弦听了这句,仍是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她问:“阿叔你、是什么意思?”   他沉声回答:“你知道的。你之所以会在这里的原因。”   阿弦觉着更冷了,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主动抓住了崔晔的手臂。   心头的森冷这才散开了几分。   崔晔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道:“我要你……再仔细想想,当时可有什么异样?”   夜风一阵阵地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阿弦慢慢有缩起肩头:“我、我也不知道,我想不起来啦。”   方才只顾害怕去了,脑中一片将死般的空白,那还会记得其他。   崔晔皱眉想了片刻,终于道:“你随我来。”   阿弦跟着起身,却又双腿发软跌了回去,幸而崔晔眼疾手快,将她拦腰抱住:“怎么样?”   阿弦自觉呼吸紊乱:“好、好多了。”她竭力站住双脚,却像是踩在了棉花之上。   崔晔含笑:“平日里看你上蹿下跳,无处不去,就算见了再多可怖的鬼怪,匪夷所思的场景,也并未如何示弱。没想到也有今天……”   说着,便又将她打横抱起:“这样成么?”   阿弦原本正气他又揭短,忽然被抱了起来,瞬间无言。   崔晔却抱着她来到门口,下台阶,一直走到阿弦原先所站的地方:“你仔细看看,好生回想,有没有任何、任何细微的不对之处。”   大概是因为终于“如愿以偿”地被他抱在怀中,阿弦虽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门口——生怕逢生又跑进来,却也很快镇定下来,按照他所说,放眼四顾。   “并没有什么不对呀,”阿弦喃喃,“当时我站在这里看天。”   她抬头看一眼天际,那皎洁的月仍静静地就在头顶,“我想起了过几日就是中秋了……”   敛起思绪,阿弦垂眸:“后来我觉着冷,就好像有什么、有什么在窥视着我……”   崔晔道:“是什么窥视着你?”   “当然是……”阿弦觉着这窥视她的自是逢生,可是才要回答,却忽然止住。   崔晔道:“怎么了?”   阿弦屏住呼吸,重看向前方:“不、不是逢生……”   “那是什么?”   阿弦的目光有些错乱:“我、我不知道……对了,是、是影子!”她失声叫出来,身子轻颤,忙把头埋在崔晔怀中。   崔晔冷看了一眼周遭花木扶疏的暗影,将她抱紧了些,温声道:“别怕,告诉我,是什么的影子?”   阿弦瑟瑟地将头探出来,茫然又畏惧地重新看向前方,忽地她疑惑歪头:“不见了……”   崔晔顺着她目光看去:“不见了?”心有灵犀般抱着她前行一步。   阿弦看得更加清楚,她转头四看,叫道:“都没有,真的不见了。”   “是什么?是影子么?”   “不是,是一截……是一截枯树枝。”   那会儿风吹影动,地上倒影的花树影子乱舞,迷乱的阿弦的视线。   阿弦喃喃:“当时看见的时候,我本以为是影子,后来见像是一截乌黑的树枝,现在……没有了。”   崔晔好洁,这庭院日日有人洒扫数遍,休说枯树枝,落叶都极少见。   “乌黑的……树枝?”他的声音有些冷峻。这会儿,逢生暴起扑击的谜总算有了眉目。   作者有话要说:   崔府众人:昨晚上有奇怪的声音哦   阿叔:嗯,有必要给逢生加餐了~   众人:(瑟瑟发抖)我们什么也没听到! 第167章 驳斥天后   阿弦小声问:“阿叔, 你想到什么?”   身上不禁发冷, 正要往崔晔怀中再靠一靠,却发现已经紧贴他的胸前。   一抬头, 却正见雪白里衣交领间突出的喉结,近在方寸。   阿弦一怔, 这才醒悟已经同崔晔极亲密了,当即忙又悄悄闪开些距离。   不料崔晔正心有所思, 察觉她在自己怀中动来动去,自以为她是害怕,便下意识地将她又抱紧了些。   猝不及防,阿弦的脸轻轻撞上崔晔胸口,脸颊几乎贴上他的肩颈。   温热的气息贴面而来,让人有瞬间的恍惚, 就好似在寒夜里见到火光,想因此而更加贴近些。   正崔晔道:“想必……是我们担心的那种东西。”   阿弦心头凛然, 屏住呼吸。   崔晔又轻轻笑道:“别怕, 只是以后行事要越发小心才好。”   阿弦答应了声,犹豫说道:“阿叔,我没事了,你放我下来吧。”   崔晔道:“腿不软了?”   阿弦面上微热:“我不是胆小鬼, 只是逢生……”   说到逢生,阿弦蓦地想起来:“这么说来,逢生果然不是要伤我?而是……救我?”   崔晔道:“逢生是我从小儿养大的,最有灵性, 它本来已经回虎园了,却悄然返回,只怕是因为察觉了不对。不然的话它如何是从你头顶扑了过去?如果它真的想攻击你,是绝不会失手的。”   阿弦呆了呆,挣扎着要下地。   崔晔只好将她放低,轻轻放在地上。   阿弦双足落地,腿却仍有些颤酥酥地,只是生恐崔晔小瞧了自己,便咬牙假作无事。   阿弦叹了口气:“那么,是我们错怪逢生了。”   崔晔见她大有愧忧之色,便一笑道:“不碍事,先回去睡吧。只是受了这场惊吓,不知是不是越发睡不着了?”   阿弦不由摸了摸肚子,大概是经过这场惊吓,方才又大哭大闹了一番,肚子竟不涨了。   先前因逢生暴起,阿弦受惊,大叫声也将这院中伺候的两名小侍惊醒,却都不知发生何事,只是战战兢兢垂手在廊下。   崔晔察觉事情有异,便将他们挥退。   此时便又叫了人来,打水给阿弦洗了脸,才让她入内安寝。   崔晔一时却并不睡,守在外间,一直过了子时,听得四野悄然,屋内阿弦的鼻息也绵长沉稳,不再似之前那样长短促急,可见睡得极好。   他站在门口并不入内,只看着阿弦熟睡的脸,良久,才发一声很淡的叹息,转身自去就寝。   这一夜,除了之前所受惊恐,阿弦睡得倒是极安稳,只是在睡梦中不时会听见两三声虎啸。   阿弦起初还有些惊悸,忽地又想到逢生此夜举动——它并非那种凶暴的猛兽,而明明是个守护者。   虽然看着样子冷酷吓人,实则……心性温暖。   就像是……阿叔一样。   朦朦胧胧,浮浮沉沉地思来想去,阿弦不知不觉间,竟在睡梦中嘿嘿笑了声,安静恬美地又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阿弦匆匆吃了早饭,便问崔晔:“阿叔,我们去看看逢生可好?”   她方才的吃相犹如风卷残云,饭桌上唏哩呼噜响成一片,就像是养了一头猪仔。   阿弦迅速结束战斗后,崔晔还在慢条斯理地吃一碗粥。   按照他养就的性子,自是“食不言,寝不语”,但对阿弦却全然无用。   崔晔道:“你不是极害怕逢生的,去看它做什么?”   阿弦笑道:“那是以前,毕竟……逢生明明救了我,但我们却误会了,阿叔还骂了它……昨晚我似乎听见它在叫,我觉着它心里一定很委屈。”   崔晔唇角一动:“昨儿你还怕它怕的双腿发软,今天怎么就连它的心意都懂了?”   阿弦窘然,无奈之下只好求道:“阿叔,去嘛!”   被她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又不停地变着花样催促,崔晔失笑,早饭也吃不下去了,叹了口气把粥饭放下,起身同她出门。   来至虎园,却见院子里静悄悄地,并无逢生的踪影。   阿弦叫道:“老虎呢?”   虎奴正在打扫庭院,闻声赶来。   崔晔道:“逢生怎么不见?”   答道:“今日不知为何,起的格外晚些,先前叫他吃肉,都未曾露面哩。”   阿弦睁大双眼,崔晔扬声唤道:“逢生。”   连唤了两次,逢生不曾露面,只是从那洞穴里传出“吼”地一声咆哮,隐隐沉闷。   阿弦悄悄对崔晔道:“阿叔,它果然生气了。”   崔晔也觉诧异:“它从小儿也没这样过。”想了想,又道:“逢生,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阿弦忍不住嘿嘿地笑:“它难道能听懂你的话?”   正乐不可支,虎奴叫道:“出来了出来了!”   阿弦呆若木鸡,抬头看时,果然见山洞里不紧不慢地踱出一头猛虎。   她本以为昨晚上月下所见已经够惊人的了,但是这会儿在清晨的日色底下,目睹逢生迈着近乎优雅的步子往前而来,身上健硕的肌肉随着动作、线条明显可见,却又漂亮之极,那斑斓的毛色在阳光下更是缎子似的发光。   只有两只碧绿眼睛,直直地盯着人般,更加幽魅慑人了。   阿弦目瞪口呆,又是害怕又有些喜欢:“虽然很吓人,但是,真好看啊……”   虎奴也甚是喜欢,忙拿了肉准备喂食。   不料逢生却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新鲜肉食,反而径直走到崔晔身旁,将毛茸茸地巨大的头贴在栏杆边上,不停地蹭偎,似乎是个撒娇的模样。   崔晔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抓了抓,又在脖颈上抚了两把。   逢生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呜噜声,两只眼睛也微微闭上。   阿弦如在梦中,嘴巴都无法合拢。   忽然崔晔道:“阿弦,你来摸一摸它。”   阿弦忙摇头,两只手背到身后。   崔晔笑笑,探臂将她的手拉出来:“别担心,不会咬你。”   此时逢生微微睁开双眼,碧色幽幽,像是在斜睨阿弦。   阿弦心惊肉跳,崔晔把她拉到身旁,几乎环抱怀中,又引着她的手向着逢生颈间按落。   逢生想必欺生,又或者促狭,头便不驯顺地摇了摇,阿弦叫道:“阿叔!”吓得倒退,却只越发贴在他的怀中,无处可逃。   “逢生!”崔晔笑斥了声,又安抚阿弦道:“安心,我在呢。”   阿弦的心几乎跳出喉咙,慌得闭上双眼,忽然觉着手底下一片毛茸茸地,又有些微微刺挠。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手指底下是极结实而有力道的猛兽的肌肉触感。   “睁开眼睛。”耳畔是崔晔的声音,仍是这样温柔。   阿弦被催眠般,缓缓睁开双眼,却见自己的手正按在逢生胸前的一簇白毛上。   猛兽则仍是有些不驯地斜睨着她,虽然是兽类的脸,脸上却依稀透出一种被“轻薄”了的悻悻感。   崔晔笑道:“你瞧,是不是没事?”   阿弦仰头看向他,清晨的温暖阳光之下,他的双眼里仿佛也有金色的明光晃动,笑的如此灿烂,似是冰山融化。   而在虎园之外,卢夫人正带了两个贴身侍女走来——因知道崔晔留阿弦在院中,她又听说昨晚上似乎不大“太平”,便一早上过来查看究竟。   谁知桌上的早饭尚未吃完,人却不见了,问小厮才知道来了虎园。   卢夫人本也见不得逢生这样的猛兽,但在堂下等了半晌不见人回来,又不知崔晔一早上把人带去虎园是做什么,因此便亲自带人前来查看。   谁知竟正看见崔晔怀抱着阿弦,正引着她的手去抚摸逢生。   卢夫人一震,猛然止步。   令她惊讶的其实不仅是这一幕,更是……崔晔此时的神情。   从小到大,卢夫人几乎从未见过崔晔像是此刻一样,如此放松,惬意自在。   那种笑容对她而言也是极陌生的。在卢夫人印象里,崔晔的笑,总是点到为止,温文的无懈可击,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疏离。   “这是……”她怔怔地看了片刻,心中转念,便倒退下了台阶。   --   从虎园出来后,时候不早。   崔晔同阿弦出门,今日他改乘了马车,车厢比轿子宽敞些,免得她如昨日一样坐立不安。   虽然他私心觉着,同乘一轿,其实没什么不好。   阿弦因之前摸过逢生,此刻仍觉有些不可思议,低头盯着自己摸过逢生的左手。   崔晔道:“你只管看那只手做什么?”   阿弦高高举起那只手,仰慕地盯着看,一边叹道:“阿叔,我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摸到一头真老虎……却没被咬死。”   崔晔忍笑。   车驾正缓缓往前,忽然放慢速度。   崔晔撩起车帘看出去,却见迎面数匹马飞奔而来,看服色,竟像是宫内之人。   这一队人马急急到了跟前儿,不偏不倚拦住车驾。   领头一人翻身下马,行礼道:“车内可是崔天官?”   崔晔看了一眼,起身下地。   阿弦见他下车,就也动作利落地从车里跳了下来,跟在身后。   此刻崔晔已经拱手作揖:“陈公公何事?”   原来崔晔认得这来人正是宫内的宣旨太监,专门在武后面前侍奉的,此刻拦路,必有要事。   这太监瞥一眼阿弦,对崔晔道:“天官借一步说话。”   崔晔心中疑窦顿生,同此人往旁边走开一步。   这人方道:“天官随行这位,是不是户部新任的那名给事,人称十八子的?”   “正是。您为何问起阿弦?”   陈公公道:“天官不是外人,我同你照实说,我从宫内来,正是奉命要‘请’这位十八子进宫去的。”   心头一紧,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崔晔道:“有何缘故?”   陈公公道:“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不过……先前娘娘曾传召过周国公殿下,殿下去后,娘娘便如此吩咐,不知……是不是跟此事有关。”   崔晔回看一眼阿弦,忖度道:“我也正有事要求见娘娘,如此,便同您一块儿进宫吧。”   陈公公一愣,若这提议的是旁人,他一定要严词斥责,但……陈公公讪笑道:“天官可是不放心这十八子?”   崔晔微笑,直视对方双眼:“公公,阿弦曾对我有救命之恩。”   陈公公“哦”了声,却笑道:“我也有所耳闻,既然如此,那就随天官的意思。”   阿弦在旁边站着,虽不知两人说什么,却知道跟自己有关。   正胡思乱想,崔晔走过来:“上车。”   重又入了车内,阿弦问道:“阿叔,那公公是做什么的?”   崔晔道:“是皇后要召见,究竟如何我也不知,横竖去了就明白了。”   阿弦的心猛地乱跳了两下:按照她的经验,似乎每次见到武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皇后召见的是谁,阿叔,还是……我?”她从方才陈公公的眼神里看出异样。   “是你。”崔晔回答,又道:“不用怕,我陪着你。”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阿弦心里一股暖流涌过,昂首道:“阿叔放心,我并不怕。”   “很好。”崔晔目光里带了一丝鼓励,“这才是我的阿弦呢。”   这语气里有几分赞赏,也有几分自傲,阿弦不好意思,红了脸。   不多时车到了宫门之前,两人步行往内,将来到含元殿,就见一人从殿内步行而出,稀疏的淡眉拧在一起,竟正是梁侯武三思。   武三思一抬头,双眼中透着一丝阴狠,猛然见到崔晔跟阿弦就在面前,脸上神色瞬息万变。   “天官。”他拱手迎上前,已经自动换成一股笑呵呵的模样。   崔晔止步回礼。   武三思道:“天官因何进宫?也是……被天后传召?”   “并非,”崔晔又恢复了那种岿然不动之色,“因吏部公务。”   武三思又看一眼阿弦,崔晔见他唇角翕动,似想询问,便先道:“是天后传召梁侯?”   武三思才收回目光道:“可不是么?我还以为也正是因此事召天官跟……十八子进宫的呢。”   崔晔道:“哦?”   武三思呵呵笑了两声,道:“没什么,横竖天官进殿就知道了。我不打扰了,先告辞。”他拱手一揖,转身去了。   崔晔回头,望着武三思离开的背影,却见他在下台阶之前又回过头来,眼神便又恢复了先前那种阴冷。   心事重重,崔晔不发一语,往前仍行。   阿弦道:“阿叔,难道这件事还跟梁侯有关?又有周国公,又有梁侯,怎么还要传我呢,又跟我有何干系?”   崔晔听着她这一句话,迈出的一步戛然止住,他回过头来看着阿弦,眼神里透出难以掩藏的惊疑忧急。   阿弦一愣:“怎么了?”   崔晔喉头动了动,忽然道:“阿弦,待会儿进殿后,若皇后问你话,你不要承认。”   阿弦呆道:“问我什么呢我就不承认?”   崔晔正要再说,前方殿门口又太监扬声道:“崔天官,朱给事请进殿。”   来不及多加叮嘱,崔晔深深呼吸:“总之不要认!”   阿弦虽不知发生何事,却看出他深深不安。   阿弦探手,在崔晔的衣袖上轻轻握了握,道:“阿叔,没事,我不怕。”   崔晔闻言一震,他回头看一眼阿弦,终于向她一笑,笑容里却是五味杂陈。   含元殿。   武后仍是坐在长长地书案背后,桌上堆积着群臣呈上来的折子。   听崔晔见礼完毕,武后才抬头道:“我只命人传召十八子,崔卿如何也不请自来?”   崔晔道:“臣是为秋试题目而来,上次所选,娘娘不满意,故而尚书大人同我又另择拟了几个。”   武后笑道:“莫非是正好儿遇见了十八子?”   崔晔沉默,继而道:“并不是,昨夜阿弦留宿臣的府中。”   武后道:“这又是为何?”   崔晔道:“娘娘原先知道,阿弦乃臣救命恩人,但最近她身上很不太平,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甚至因此起了护庇之心,偏法师近来不在长安,臣自然责无旁贷。”   武后方道:“原来如此,倒也有些道理。不过……”武后语声沉吟,忽地一笑,“不过恐怕要让崔卿失望了。”   崔晔抬头:“娘娘何意?”   武后淡淡道:“今日之事,只怕你护庇不了他了。”   崔晔道:“臣驽钝,仍不解娘娘的意思。”   武后的手指轻轻地敲在桌上,片刻方道:“好,免得你蒙在鼓里不明所以。我今日召十八子入宫,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他对周国公所说的那一番话。”   阿弦在旁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什么话?”   武后未做声,旁边的牛公公喝道:“大胆,小小地九品官,恁地无礼。”   武后却并不理会这节,只看向阿弦道:“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莫非忘了,还是不敢承认?你同周国公告密,说他那一次进宫行刺,是被梁侯利用摩罗王妖术蛊惑所致,可有没有这种事?”   崔晔面无表情,因之前在殿外他就已经猜到今日进宫必为此事。   阿弦却很觉意外,她本能地转头看了眼崔晔——此刻也才明白方才崔晔在外头说“不要承认”是何意思。   但是……不承认?   既然武后知道了此事,思来想去,只有从贺兰敏之口中泄露的唯一可能了。   所以武三思方才出殿才是那种阴狠的神情,武后必然是因此事而质询过他了。   可敏之却并不是直接从阿弦口中得知,而是从袁恕己口中知晓。   如果这会儿她坚持不认,却把袁恕己置于何地?   若武后一心要追究此责,阿弦不认的话,担起责罚的,自然不是别人,正是袁恕己了。   岂不是等于间接害了他。   武后道:“怎么不说话了?”   阿弦抬头道:“是我说过的。”   失笑。大概是怒极反笑,武后冷看着阿弦:“你好大的胆子!”   此时此刻,阿弦反而冷静之极,她并不害怕:“娘娘,我胆子并不大,恰恰相反,昨晚上看见崔府的老虎,还吓得两腿发软。但是我之所以说那些话,是因为我亲眼见到的,因为那是真的,所以我才敢说。”   “真的?”武后冷笑,“死到临头了你还敢在这里胡言,照你所说‘亲眼见到’,那,摩罗王跟梁侯密谋之时你莫非在场?”   阿弦摇了摇头。   “既然不在场,何谈亲眼所见,子虚乌有而见么?”武后道:“我知道你有些许过人之能,但你靠着一点儿小聪明,刻意挑拨皇亲之间的关系,图谋叵测,其心可诛,你当我会坐视不理吗?”   阿弦道:“我没有刻意挑拨,梁侯他……”   “阿弦。”出声的是崔晔。   阿弦止住,转头看他,崔晔道:“别说了。”   原来崔晔早看出来,武后的怒气已经到达了极至,纤纤的五指扣在桌上,修长的指甲掐着桌子,因太过用力,指甲有些泛白。   “看样子,你实在是被人庇护的很仔细,以至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武后凝视阿弦,一字一顿道:“我绝不容许你这样别有用心的人在长安妖言惑众,鼓惑人心,来人!”   殿外早就守候多时的金吾卫闪身而入。   武后道:“将十八子拿下,关入大牢,着丘神勣详细审问,看他有无同党!”   两侧金吾卫正要上前,崔晔在阿弦身前一挡:“天后!请天后开恩!收回成命!”   武后目光转动看向崔晔,一刻沉默,过了会儿,才慢慢道:“崔卿,你……可知道,我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情急地要护着一人。”   这一句,别有深意。   崔晔垂头:他如何不知,这会儿越是恳求武后,以武后的性子,越是不会应允,但是现在事关阿弦的并不仅是牢狱之灾,而是那无形中的性命威胁,如果让阿弦离开自己的身边儿,在金吾卫的大牢里,只怕暗中环肆的,比明面上的丘神勣还要可怕。   所以才不顾一切。   阿弦在旁望着崔晔,又看看在上的武后,忽然明白了武后所指。   “娘娘,你是不是觉着,崔天官跟此事有关?”阿弦问。   武后挑眉:这一句本是她并没说出口的潜台词。崔晔如此不顾一切护着阿弦,不禁让她疑心……只是未敢轻于言语。   阿弦道:“摩罗王并没有真的死去,他想要借尸还魂,所以窥基法师跟阿叔才护着我。如果此事有阿叔插手,最好的法子是让我死了,毕竟死无对证,如何还要拼命护着我?且如果是他插手,又怎会光明正大地让我借宿崔府。阿叔心底无私,娘娘又何必这样疑心。”   虽然崔晔拦着不许她说,但阿弦已经不在乎所有了:“梁侯跟周国公本就水火不容,用不着别人挑拨,娘娘自己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形,何必迁怒于我。如果要杀了我,也不必找这许多借口,更不要白白地冤枉他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了。”   阿弦说罢转身,拍拍手对金吾卫的人道:“来吧,要打要杀,任凭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我的小弦子,好棒Q。Q   阿叔:→_→ 第168章 五分胜算   崔晔回首, 向来清寂不动的人, 双眼却在瞬间隐隐泛红。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冲动行事了,方才的“不顾一切”, 非但于事无补,更像是把阿弦往那牢狱中狠狠地推了一把。   凝视着那有些瘦弱地身影被金吾卫的人簇拥着出殿而去, 竭力的隐忍让双眸越红,口中似乎泛起一股淡淡地铁锈气。   但与此同时, 身后书案后的武后,心中却更加的不受用。   望着这“少年”在自己勉强昂首朗声而言,看着阿弦稚嫩而有些清瘦的脸上那股决然不惧的神情,“他”的双眸清澈无尘,言语之中,更显得心下无尘。   几乎映衬的高高在上的她……这样深沉, 疑虑,狭隘, 十分……   不该。   向来冷绝无情的皇后, 似乎发现自己的举止反应有些异常。   诚然,在听说贺兰敏之亲自向她陈词,说是阿弦“通灵”所见——是武三思同番僧摩罗王合谋来算计他之后……   武后明白这件事未必是不可能的,以武三思的为人, 十有八九做得出来。   但是……一想到那个叫十八子的少年,武后有一股难以按捺的恼怒不悦。   皇族之间再怎么内斗也好,用不着一个外人在中间煽风点火。   尤其是那个“少年”,——从第一次见阿弦的时候, 武后心中就有种挥之不去的“抵触感”,仿佛很讨厌见到“他”。   武后把这认为是天生的“恶感”。   在听敏之如此诉说之后,武后第一便把武三思叫来,当面喝问是否有此事。   果不其然武三思抵死不认,毕竟对他而言摩罗王已死,死无对证,武三思唯一吃惊的是为何世间会有人知道此事。   可武三思虽巧舌如簧,但种种表演,自瞒不过武后的双眼,在听说有人看见了他跟摩罗王的合谋之时,那两只鬼祟的眼睛瞳孔收缩,第一时间透出一种心虚的骇然。   武后看的明白,恨不得立刻将武三思打死。   但同时武后也知道,就算武三思跟摩罗王设计,他也未必知道摩罗王是让敏之刺杀自己。   看在他还算得力的份上,武后只将他敲打了一顿,命他自行警醒便罢了。   故而最后,所有的怒火,都落在了最后的阿弦身上。   可是,看着阿弦被金吾卫带走,武后心里极大地不适起来:她觉着自己可能做错了。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喜欢,就像是从来胸有成竹笃定自若的人……忽然有了一丝儿瑕疵。   就好像方才她发现崔晔在她面前也露出了这样一个“瑕疵”。   ——要知道,就算当初点拨他尽快处理卢烟年之事,崔晔都未曾如此失态。   含元殿内,君臣两个,各怀心思。   各自的心潮澎湃,似云气翻涌,如海上潮生,却又各自按捺,隐忍的隐忍,剪除的剪除。   最后,各自又归于平和冷静。   武后先行笑了声,然后若无其事道:“这个十八子,虽然行事鬼祟不为人喜,倒也是个有胆敢说的性子。”   崔晔道:“阿弦年幼无知,有口无心。”   “你错了,”武后道,“他虽年幼,并不无知,有口,也有心。不过他有一点说错了,那就是……我从未怀疑过崔卿。”   崔晔垂首:“多谢娘娘。”   武后深深打量:“不过我很是不解的是,崔卿你对他着实是……与众不同,难道,仅仅是因为当初的救命之恩?”   “起初如此,但……”崔晔垂首,忽然不想再加任何的矫饰,“但是让臣想要不顾一切护着她的,是因为阿弦的赤子之心。”   武后微微动容:“赤子之心?”   崔晔道:“是,她从小儿虽颠沛流离,却仍不失初心,虽历经生死波折,见惯世态丑恶,仍着向光明,她着意对任何人都以真心相待……”   老朱头,陈基,虞娘子,袁恕己……一个个人影从眼前而过,或许,还有他自己。   他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心里却是碧海潮生:“如果可以,臣愿意倾尽所有,护她平安。”   目光相对。   武后忖度:“那你……要如何护她平安?”   崔晔摇了摇头:“臣不能。”   她有些意外:“这般轻易就说不能?”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笑:“崔卿,你是否有所怨言?”   崔晔道:“臣只是在自省,方才的确是意气用事,已经失去人臣的本分。”   武后寻味“意气用事”四字,一刹那心乱。便没了再说下去之心,草草道:“既如此,你且退下吧。”   崔晔拱手行了个礼,平静如水地退出殿去。   禁军大牢。   阿弦坐在角落,看天观地,心想:“我跟长安虽有些缘分,跟长安的牢狱却最是有缘,一来就在京兆府大牢里混吃混喝了许久,现在又跑到禁军的牢房里来骗住。”   她默默地比较两处地方:“禁军的牢房不如京兆府的稻草厚实,但京兆府的不如禁军的干净,总之各有千秋。”   但最让阿弦觉着奇怪的是,在京兆府的牢房里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鬼,可是这会儿,却一只也未曾瞧见。   摸了摸头,阿弦忽地想起,仿佛是自打在大慈恩寺接了那灰衣僧人给的符咒,就一直安然无事。   她先前一直以为是因为跟着崔晔的原因。   “难道果然是因为这个?”举手摸了摸怀中之物,“这么说来,阿叔不当贴身护卫也使得?只是昨晚那异样又是怎么回事?”   将生死置之度外,阿弦浮想联翩。   直到监牢外有人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阿弦回头,却见是个身量修长偏瘦削的清秀少年立在监牢之外,身着武官官服,负手笑看。   阿弦因不认得此人,便不理会。   不料少年继续说道:“你可真是有种,今日竟敢面斥天后……你可知道,就算放眼八荒四夷,你也是头一号的人物?”   阿弦淡淡道:“我不过是说了几句真话,并没有面斥过谁。”   少年越发大笑:“好的很,你这性子我喜欢,跟那个两面三刀一心攀附的陈基不一样。”   阿弦听他提到陈基,方转过头来:“你……你怎么……”   “你跟陈基不是弟兄么?”少年道,“你虽不知道,但金吾卫里已经传遍了。”   阿弦看着面前这张俊俏的脸,隐约有点印象:“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   少年并不掩藏,直言不讳道:“我叫桓彦范,金吾卫右翊卫桓彦范,那日陈基跟你在酒馆吃酒,我们坐在隔壁间儿。”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外头道:“丘大人到了。”   桓彦范皱了皱眉,不再做声,只转头看向来人。   果然便见丘神勣大步走了进来,一身地杀气腾腾,一眼看见桓彦范在面前,才缓缓止步:“桓翊卫,你如何在此?”   桓彦范不慌不忙:“长安城内出了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特来一看新鲜。”   丘神勣笑道:“可果然新鲜么?”   “原来不新鲜。”桓彦范摇头。   丘神勣一怔:“怎地说?”   “因为已是旧人了。”   “我并不明白这话。”   桓彦范道:“原本是我说的不清楚,其实这个十八子,是沛王殿下的相识,沛王曾多次跟我提起,要给我引荐呢,今儿阴差阳错,却在这种情形下相见。”   丘神勣神色微变:“原来是沛王殿下的相识。”   桓彦范道:“不止,听说还是公主殿下的好友呢。”   丘神勣笑道:“如何这十八子区区一个九品的户部小官儿,认得的都是皇亲国戚?”   “可不是呢,”桓彦范也笑,“所以说永远别小看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谁知人家背后站着是谁?沛王如今虽不在长安,但公主殿下如果知道他入了狱,指不定一念慈悲跑去求皇后娘娘,娘娘自是最疼公主的,兴许也不忍公主伤心……但如果那时候十八子遍体鳞伤,丘大人你说……”   丘神勣鬼一般的人,如何不懂他这些话的意思,几乎是明示他不可对阿弦用刑。   丘神勣道:“桓大人的话我当然明白,但毕竟是皇后吩咐让查明同党,只怕他等闲不肯招认。”   “就算娘娘真的有心要什么同党,可也并没有叫你用刑,你可别揣摩错了皇后的意思,”桓彦范顿了顿,故意又道,“今儿你不在殿上,我可是瞧的明白,崔天官是豁出去的护着十八子,你可要小心,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丘神勣本信心满满,想要一试身手,听桓彦范说了这许久,犹如一头冰水从头顶浇落,沛王李贤,太平公主,再加一个崔晔……如果说前两位殿下还可以糊弄过去,后面这个,却是个怎么也糊弄不着的,左右为难。   吏部。   一道人影如风般掠过庭院,冲进崔晔的公房:“小弦子怎么了?”   袁恕己雪白脸色,气急败坏,望着书案后的崔晔,见后者垂眸淡然之态,他恨不得冲上去揪住:“我把人交给你,你把人送进禁军大牢?”   “莫急,”崔晔神色淡然语气沉缓,“急中生乱。”   相同的错误他已经犯过一次,绝不会再犯。   袁恕己几乎语无伦次:“听说审讯此案的是丘神勣,那个……简直不能称之为人……”想到丘神勣种种手段,不敢深思,“我要小弦子立即出来!你说!立即给我一个好法子,你若说不出来,我或者去禁军要人,或者进宫见皇后,这两条路我一定要选一条。”   崔晔道:“都走不通,而且反会加速害了阿弦。”   袁恕己语塞,若没有后面这句,他这两条路一定要试一试:“照你这样说来,就如你这般静静坐等?”   “不,”崔晔肃然,“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最简单而有效的法子,虽比你那两条路好的多,但……同样冒险。”   袁恕己静了静:“几分胜算你说。”   崔晔闭眸:“五分。”   “嗤!”袁恕己怒,“这简直……”总算还有一丝理智,并未骂了出来。   崔晔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何法子?”   袁恕己果然是急中糊涂,闻言才忙道:“你快说,救人如救火,真是急病遇到慢郎中!”   崔晔招了招手。   袁恕己附耳过去。   崔晔在他耳畔,低低地只说了九个字。   却已经让袁恕己为之色变了:“不!”他大叫,“这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请问你的九个字是?   阿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书记:妖妖灵吗,有一位主角疯了! 第169章 歪打正着   “不!”袁恕己惊怔, 忍不住叫道:“你这是什么法子!我不可能答应你这样做!”   崔晔自知这个法子的确有些剑走偏锋, 虽然也知道袁恕己未必会同意,但如此激烈的反对, 仍叫他心头微沉。   “你觉着不可行么?”他试探问。   “不行!先前我还说我是急病遇到慢郎中,没想到你才是病急乱投医, 这分明是开了一剂毒药!”   袁恕己皱眉恼道:“如果说出此事,只怕小弦子死的更快。”   崔晔微微一笑:“你何苦咒她。”   袁恕己忽然心头一动:“且慢, 你怎么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为何你又说这样做会有五分胜算?原因何在?”   崔晔道:“并没有什么原因,这只是我的直觉。”   “直觉?”袁恕己匪夷所思,把崔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除非你跟我说,你是同小弦子近朱者赤,也学会了她通灵明见的本事,我就信你的直觉。”   崔晔道:“很抱歉, 并没有。”   “你!”袁恕己深吸一口气,几乎忍不住要将他骂上一顿, “亏阿弦一直对你深信不疑, 我也……你就不能想一个正经主意?”   他淡声道:“如果还有更好的法子,我何必如此。”   袁恕己一愣:“说来我还不知道……这次小弦子是因何落入禁军大牢的?”   先前袁恕己只隐约听个相识说了一句,那人却也不知原因,自不会告诉他, 他情急之下,只顾想把人快从丘神勣那恶魔手中救出,一时竟忽略了起因。   崔晔想到阿弦在含元殿的维护之意,垂首叹道:“罢了, 此事不该我告诉你。”   袁恕己皱眉:“你今日的举止怎么如此反常,吞吞吐吐的。”他盯着崔晔看了半晌,迟疑着问道:“难道……这件事……   正在此刻,外间一名侍从匆忙前来,道:“天官,门上说周国公殿下来访,已经快到了。”   崔晔略觉意外,袁恕己却道:“他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头贺兰敏之的声音笑道:“我这不速之客来的不巧么?”   袁恕己尚在端详崔晔面色,他毕竟不笨,见崔晔似有难言之隐,偏贺兰敏之此刻来到,袁恕己只觉眼皮乱跳。   此时崔晔从书案后转出,拱手行礼:“殿下。”   贺兰敏之瞥一眼袁恕己:“少卿也在,我果然来的不巧了。”   袁恕己问道:“殿下为何这样说?”   敏之轻描淡写道:“你不也是为了小十八的事儿来找天官的么?”   袁恕己微微屏住呼吸:“殿下也是?”   敏之轻笑出声:“原来天官并没告诉你,这件事本是因我而起。”   袁恕己不由又看了崔晔一眼。   因为阿弦先前在殿上还维护袁恕己,崔晔本不愿将此事告诉他,但听闻敏之来到,便知道此事瞒不住了。   两人对视,崔晔摇了摇头。   袁恕己道:“殿下可否细说。”   贺兰敏之自己落座,道:“是这样的,皇后问我上回宫中之事究竟为何,我便如实说明了梁侯陷害一事。”   话已至此,袁恕己终于明白了。   “所以,殿下把我告诉你的那些,也同皇后说了?”   袁恕己盯着敏之,身体之中有一股怒火在腾腾烧灼——当时因敏之拒不开口,他急欲突破,便将阿弦所见同他说了,果然逼得敏之开口,且敏之还告诉了他摩罗王的机密,又叫袁恕己怎会想的到,敏之竟会拿此事……再做文章。   敏之坦然答道:“皇后心细如发,又有数不清的耳目,我当着她的面儿只略提了一句,她就猜到了是小十八。”   袁恕己紧紧地盯着面前之人,这般鲜亮的皮相在他眼前,就如同一条斑斓毒蛇。   他听见自己咬牙的声响,一句句似从牙缝里挤出来:“殿下从来精明,我不信你事先想不到会有这节,你如此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小弦子并没有害过你,相反,她……”   敏之叹了声:“他当然没有害过我,所以我着实非常喜欢那孩子。但是他总是不如我的愿,有什么法子?”   “所以你这一次是故意陷害?!”袁恕己踏前一步,倾身盯着敏之。   敏之却仍面带笑容:“我并没陷害什么,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不过……这个世道好像容不得人说实话。”   崔晔从旁探臂,将他挡了挡:“少卿!”   青年怒容勃发,垂在腰侧的双手紧攥成拳,微微发抖。   敏之扫过:“天官,我曾经说过,我看出了袁少卿的小秘密,他很喜欢小十八,甚至……超出了正常的喜欢。”   崔晔依旧面无表情,敏之仰头大笑:“原来不仅是我一个人看出来了?”   “你住口。”袁恕己咬牙。   “只可惜,”敏之悠闲地看向他:“你只能品尝求而不得的滋味了。如果换了是我,得不到,干脆毁了岂不干净?也不用整天心心念念地眼馋心急……”   崔晔冷道:“殿下……”   话音未落,袁恕己抬臂:“给我住口!”   贺兰敏之手在桌上一拍,人纵身而起,大鸟般往后掠去。   袁恕己则腾身一跃,竟是跃过了书桌。   “哟,冲冠一怒。”敏之口中说着,却不敢怠慢,脚下倒退,拳风擦着脸颊而过,有些生疼。   此时在门口,本有敏之的两名侍卫在,见状都冲了进来,叫道:“殿下!”   其中一个闪身拦在敏之身前,却因仓皇加入,首当其冲,被袁恕己击中胸口,踉跄往后,几乎撞在敏之身上。   敏之却并不领情,反而抬脚在那人腰间一踹,喝道:“出去!”   侍卫们当然知道敏之阴晴莫测的性情,见他如此,不敢逆触,便忙又退回了门外。   袁恕己并未因为侍卫的出现而收敛,见敏之已退到墙边,当机立断,拳若风雷之势,向着他艳丽的脸上击去。   如此惊险之时,敏之却仍笑了出声,他竟不退不避,抬臂提拳,同样往前击出。   两人的拳当空相撞,只听见轻微地“咔嚓”声响,敏之的身子往后,狠狠撞在墙上。   而袁恕己也身不由己倒退两步,后腰抵在书桌上,震得桌边儿几册书随之落地。   敏之举手在嘴角擦过:“痛快,再来!”   袁恕己正欲再上,崔晔踏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够了。”   敏之喘了口气,笑道:“崔天官,你难道不想多看一会儿这热闹?”   袁恕己狠狠地盯着敏之,凶性也被敏之激了出来:“崔晔你让开,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崔晔道:“纵然打死了殿下,可能救得了阿弦?”   袁恕己道:“我打死他,也算一命换一命。”   “值!就这么干!”敏之笑了出来。   “我不管别人生死,我只要阿弦好端端地。”崔晔冷冷地说。   袁恕己心头一疼。细细寻思这句话,双眼竟有些潮热:“我本来最见不得她受苦,恨不得放手心里呵护着,却偏阴差阳错,因我一念反害了她……我又何尝不想小弦子好好的,正因如此,虽不情愿,却仍是送她到你身边……”   “我知道,并不怪你,阿弦也并不怪你,”崔晔走到他身前,“你可知先前在殿上,我曾百般叮嘱,让她拒不承认,但她仍是认了,你猜是为了什么?”   袁恕己再忍不住,抬手将额头跟双眼都覆住:“是为了……”   “她若不认此事,皇后自会从你着手追究,是,你当然想好好护着她,但阿弦也深知你的心意,所以才也要好生护住你。你可不要辜负了她一片心!”   覆在前额的手,因方才跟敏之撞拳的缘故,已有数处破损,鲜血慢慢渗透出来,顺着微微发抖的手下滑。   忽然有种想哭之感。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紧咬牙关忍住。   而敏之也并不好过。   敏之垂着右边手臂,只用左手扶墙,暗中咽了口咸腥的唾液,强笑道:“何必就说的这样凄惨,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崔晔回身:“哦?”   敏之靠在墙边儿,深吸了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因我而起,我当然责无旁贷,一定会竭尽所能,将小十八救出。”   袁恕己全然不信,冷道:“你会这样好心?”   敏之道:“我当然不会白好心,这个少卿无需担忧。”   袁恕己道:“你想干什么?”   敏之别有深意道:“等我干出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袁恕己听出这并不似好话,双拳复又握紧。   崔晔脚下挪动,挡在他的身前,对敏之道:“殿下有此心,我替阿弦多谢了,但我已有法子救阿弦出来,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敏之诧异:“哦?你有法子?”   崔晔笑得无懈可击:“是。也请殿下拭目以待就是了。”   目光相撞,敏之看不清面前这双静水流深般的双眸里深浅几许。   最后敏之道:“好!既然如此,那我就拭目以待。”   敏之说罢,也不再理会袁恕己,往外出门自去了。   崔晔送出了门口,遥看敏之同侍卫身形消失,才回过身来。   袁恕己仍站在原地,四目相望的瞬间,袁恕己看懂了崔晔的心意,他的声音里有些苦涩:“你……当真想要那样做?”   崔晔不疾不徐,解释道:“我知道周国公的来意,他始终对阿弦心心念念,先前阿弦跟在我身旁,他无法下手,故而出此下策。他也并不是想救阿弦,只是想趁机把她留在身旁而已……皇后虽对殿下恩宠渐短,却也未必不会听他,毕竟对皇后而言,阿弦跟周国公两人之间,她势必是向着周国公。所以绝不能容他得逞。”   袁恕己身形一晃,眼中惘然:“我虽然不懂你为何要用这样的法子,但……既然你认定如此可行,那……你就去做吧。”   崔晔垂首。袁恕己却又无奈一笑:“毕竟,就算我不相信你,但是对阿弦,如果她在的话,她一定会选择对你深信不疑。”   --   且说敏之离开吏部,将上车驾之时,右臂已有些抬不起来,勉强将袖子拉高,却见袖口已经被血染透,整个右手指骨多处碎裂,几乎失去知觉。   侍卫早发现不妥:“殿下,这个要尽快就医。”   敏之看看有些脱力的胳膊,喃喃道:“可惜呀,可惜。”   上了车驾往回而行,走不多时,忽然车驾停住,敏之正在里头闭目养神,见停车,自不明所以。   正要呵斥,外头有个令人不悦的声音道:“殿下,您这是往哪里去了?”   敏之听到这个声音,冷笑道:“我去哪里,用得着你来管?”   原来这拦路之人竟正是武三思。   武三思人在马上,道:“怎么殿下的声音仿佛中气不足……莫不是上次在大理寺里……被那些无礼之人冒犯,损了元气?”   “呸,哪里来的疯狗,叫的如此难听。”敏之有喝令下属,“一只狗理他做什么,还不走?”   车驾动了动,却又停下,敏之大怒,碍于右臂受伤,便只将车帘掀开,往外看去。   正武三思打马靠近过来,彼此打量,武三思便看出他脸色不对:“怎么,真叫我说中了?殿下这幅模样,倒像是哪里受了折磨……”   按照敏之的脾气,这会儿早就动上手了。   敏之眯起双眼道:“你喜欢拦街狂吠我不管,只是别挡着我的道儿。”   武三思笑道:“我其实是一片关怀殿下之意,怎如此对我?”他望着敏之道,“我有一宗交易,想跟殿下做,只是殿下的府门太高,宅邸太深,我怕进去后流连忘返就不愿出来了,正好儿择日不如撞日。”   敏之冷笑:“你跟我有什么交易?”   武三思放低声音:“我想跟殿下,共同对付一个人。”   敏之疑惑:“谁?”   武三思道:“挡在殿下跟前的拦路虎——”   敏之心头那个名字正呼之欲出,武三思道:“崔晔。”   车里车外,两人心思各异,武三思道:“殿下觉着这个提议如何?”   武后起初并未告诉武三思是从阿弦口中得知真相,但是阿弦被下禁军大牢,武三思自是知道的,以他的狡狯,即刻便知是阿弦所为。   正如袁恕己所说,敏之原本精明,不至于会在武后面前失言或者如何,既然他供认了阿弦出来,必有所图。   何况先前敏之还做过掳劫阿弦之举。既然敏之的目标是阿弦,那么他想达成所愿,必须要越过的一重难关,首推崔晔。   武三思对敏之的心理果真摸得透彻,然而敏之自精明当然不输于他:“我同崔晔至多只是一点私事,却不知……是什么让你肯这样低三下四地过来、跟我提议要共同对付他?”   武三思干笑了两声:“我?在殿下看来,我这种脾性,要对付一个人,还需要理由么?”   “你终于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敏之讥诮,又道:“对别人兴许不需要,可是崔晔,你绝不会无缘无故想要跟自己过不去。”   武三思似没听见他的嘲讽之言,仍自若笑道:“殿下只管想要不要同我结盟,省得你我两人鱼死网破,却白白便宜了渔翁得利,何况近来皇后也对你我之事颇有微词,再这样下去,你我谁都讨不了好。”   敏之的眼中光芒闪烁,其容色之丽,几乎叫人无法直视。   虽然武三思向来同他水火不容,但偷瞥这近在咫尺的俊颜,却禁不住有种“暴殄天物”之感。   良久,敏之道:“让我想一想再答复你。”   武三思一怔,敏之已经放下车帘:“走!”   武三思眼神几变,往前方的侍卫一点头,侍卫这才让开路,容周国公车驾去了。   禁军,地牢。   桓彦范提着一只新鲜出炉的油鸡晃进牢房。   阿弦正盘膝静坐,默念《存神炼气铭》,忽然鼻端嗅到一股香气扑鼻,不禁立即肚饿起来。   眼见桓彦范将油鸡放在她跟前儿,阿弦忐忑:“桓翊卫,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先前丘神勣杀气腾腾而来,却给桓彦范拦住,阿弦虽不知他跟丘神勣说了什么……但这恶名昭彰的丘郎将却并未对她动刑,且他又很照顾她的饮食诸事,令阿弦感激之余,莫测其意。   桓彦范坐在榻边儿,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喜欢你这胆气,很想你多活几天给我看看,可不要先饿死在这种地方。”   说着,便起手给她撕了个鸡腿递过去,阿弦确是饿了,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桓彦范将手肘放在架起的腿上,微睁双眸看着阿弦的饕餮吃相,不由道:“我听说你近来住在崔天官府里,他家可是个百年望族,门槛最高,教养一流,他……可见过你这样?”   阿弦舔了舔手指头上的油,顾不得回答,只点点头。   桓彦范叹为观止:“那天官没说什么?”   阿弦想了想,果断摇头。   桓彦范见她顷刻间把一只鸡腿吃干净,便又给她拧了一只,忽地又道:“看不出来,你倒是挺能吃的,只不过吃这么多,怎不见长的壮实些?”   阿弦口中含着肉,忙里偷闲含混不清地回答道:“虞姐姐说我还不到长的时候。”   “啊……原来是这样。”桓彦范点头,“那你多大了?”   阿弦道:“十……十……很快十七啦。”   “什么?”桓彦范吃惊,“你比我还要大一岁?”   阿弦一愣。   桓彦范看她满嘴油光,双眼愣愣的模样,竟带几分傻气。他举手在阿弦肩头捏了捏,又顺着往胳膊上试了试:“这可着实看不出来……”   又道:“那怎么说你还没到长的时候,十七八岁的时候不长,什么时候才长?”   阿弦没想到自己给自己刨了一个坑,支支唔唔,想转开话题。   忽然桓彦范扭头看向牢门处:“什么人?”   门口寂静无声。   桓彦范年纪虽不大,心性却极老成,忙起身左右看了会儿,并无人影。   阿弦道:“怎么了?”   桓彦范缓步走了回来:“怪,方才总觉着有人在。”   阿弦见一只鸡给自己吃的七七八八,有些不好意思,揪了一只翅膀:“桓大人,你也吃。”   桓彦范笑道:“不必了,我已吃腻了。”   阿弦见他不吃,便又慢慢地啃吃起来。   桓彦范若有所思,阿弦专心吃鸡,两人都未留意,在床尾的阴影里,有一抹黑色细长的影子若隐若现。   顷刻,它嘶嘶抖动,竟沿着床腿,悄然无声地往上攀行,——竟是一条手指般细长的诡异黑蛇。   忽然桓彦范跳起来,猛地俯身往下看去。   桓彦范要找的本是人,见下面并无人影,不由喃喃道:“奇怪……”   但是就在此刻,在榻上,阿弦的身后,那条黑蛇缓缓竖立而起,盯着阿弦的后心处。   獠牙微张,露出鲜红的蛇信。   此时此刻,外头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桓彦范又起身查看。   阿弦则怕被人发现桓彦范将油鸡拿进来,生恐牵连于他,忙将那一包残渣剩骨头往背后一甩。   正那黑蛇扑击过来,被那一油纸包的鸡骨甩中蛇头。   细长的蛇身一歪,往旁边飞了出去!   这边儿阿弦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嘴上的油光,就听桓彦范半是诧异地行礼:“崔天官。”   一惊之下,阿弦大喜过望,忙从榻上跳下地。   果然就见崔晔从门口走了进来,阿弦失声叫道:“阿叔!”欢天喜地地跳上前,张开双手将他衣袖握紧。   门口桓彦范看着这幕,本能地躲了躲——阿弦方才吃鸡,弄得双手都是油,这会儿竟毫不在乎地抓住了崔晔……   要知道这位天官,这可是个出了名好洁之人。   不料崔晔虽被抓个正着,却毫不在意,他低头望着阿弦:“来,跟我走。”   “去哪里?”阿弦眨眨眼。   崔晔温声道:“去……见皇后。”顺势攥住了阿弦带油沾腻的小手。   桓彦范在旁看着,呆若木鸡。   作者有话要说:   伏地魔·番僧·摩罗王:其实,我不爱吃鸡   小桓:请问这位天官,你好洁的毛病在哪家医馆治好的? 第170章 吃的很饱   被崔晔拉着离开了禁军大牢, 阿弦才发现随行的还有宫内的宣旨太监牛公公。   牛公公不停地拿眼睛打量她, 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几乎要跳出来,仿佛发现她头上长角似的。   崔晔将她的手紧紧握着, 阿弦迫不得已同他手臂相贴,崔晔且走, 且低声道:“待会儿见了皇后,要好好回话, 不可如上回那样。”   阿弦道:“阿叔,是皇后要见我?她不是很讨厌我,要杀了我么?”   “皇后从没有想杀了你。”崔晔沉声道。   阿弦道:“你不用骗我,我看得出来,她讨厌我想让我……”   那个“死”还没说出口,崔晔住脚, 他认真地看着阿弦的双眼:“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听见了没有?”   阿弦呆了呆:“好的, 阿叔比我还紧张呢。”   崔晔无声一叹。   这会儿才发现她嘴上带着油光, 微怔之下,忙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给她仔细擦拭妥当:“吃过东西了?还饿不饿?”   阿弦道:“桓翊卫很照顾我,吃的很饱。”   崔晔笑了笑:“这我就放心了。”   牛公公在旁, 更是两只眼珠子都瞪的落了地。   这一次,武后召见的地方并不是含元殿,而是蓬莱宫。   牛公公先入内禀报,崔晔才同阿弦入内,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武后正从里间徐徐走出,她从没见过武后这样意态舒闲的模样,先前所见几回,都是她在书案之后,或批奏折,或看公册。   想到上次那“不欢而散”,阿弦不知崔晔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武后这么快变了主意,要重新召见她。   当时说了那些话后,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阿弦看一眼崔晔,却见他正也望着自己。   想到他路上的叮嘱,阿弦双膝跪地,低着头道:“参见娘娘。”   武后不做声。   片刻,阿弦忽见那锦黄色的裙摆慢慢地移挪到自己身前,黄色的裙裾仿佛是微微起伏的波浪,映足了日色,耀人的眼。   阿弦发愣之时,一只纤纤玉手探了出来,竟是抚在了她的脸上。   “……”阿弦震惊,不由自主缓缓抬头,却正对上武后俯视的目光。   凝视着面前的“少年”,武后的眼中透出一抹令人琢磨不透的疏离笑意。   然后她说:“你……果然是个女儿身?”   这一句石破天惊,撞入阿弦耳中,如梦似幻,又掀起惊涛骇浪。   阿弦不知武后如何会知道此事,奇怪的是,在这时她心中第一个跳出来的,竟是陈基!然后……却是袁恕己。   思绪仿佛荆棘般蔓延肆意,等阿弦好不容易从骇然之极的混乱思维里找回一丝清醒后,她猛地回头,看向崔晔。   崔晔并不言语,此刻也并未看她。   “你站起来。”武后吩咐。   阿弦依言,慢慢起身,却觉头重脚轻。   武后端详:“嗯……骨骼的确是纤细了些,但……虽然这会儿面对面瞧着,仍是未敢相信。”   武后的声音里有些许笑意:“崔卿,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件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幸而是从你口中说出来,若是其他人如此说,我只当是荒谬之言了。”   崔晔道:“娘娘明鉴。”   武后端详着阿弦,忽地对牛公公道:“公公,你叫秦女官过来,领他验明正身。”   阿弦后退两步,下意识想逃。   此时虽在宫阙之中,却犹如置身汪洋大海,她避开武后犀利审视的眼神,最后又看向崔晔。   原本,阿弦以为,京城里知道她是女孩儿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陈基,另一个就是袁恕己。   但是……崔晔是何时知道的?   阿弦乱乱地想:兴许,会是袁恕己告诉他的?还是说陈基告知?   不多时秦女官带到,便欲领阿弦前去。阿弦脱口道:“我不去。”   武后道:“为何?”   阿弦道:“我、我不想。”   崔晔道:“娘娘,请容我同阿弦说两句话。”   得了武后首肯,崔晔走到阿弦身前。他注视着她的双眼,温声说:“是,我知道了你是女孩儿了。”   阿弦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崔晔握住她的双肩:“可是对我而言,阿弦是男儿还是女孩儿,又有什么区别?你始终都是阿弦,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阿弦。”   武后相隔并不远,这句话自然听得极为真切,微微动容。   阿弦的眼前已淡淡模糊。   崔晔道:“现在,好生听话,不要让我失望。”   阿弦不知自己是如何跟着秦女官离开,如何按照她的指示行事,又是如何回来的。   她觉着自己像是在演皮影戏,被人提溜着,踢腿,抬手……甚是滑稽。   等她重清醒过来之后,人又回到了武后面前。   武后早听了秦女官的回禀。   她道:“真是令人惊异,小小年纪……又是女儿身,却如此能干,可知世间一大半儿的男子都不如你?”   口吻里似有一丝赞许,又仿佛有一抹难以言喻的得意。   阿弦却分不清皇后是真心称赞,还是另有用意。   “可毕竟你是女儿身,暗藏身份朝中为官,到底略有些惊世骇俗了……”   武后叹了口气,沉吟片刻:“此事我还要仔细想一想,崔卿,你便先带了十八子出宫去罢。”   她居然只字不提什么“挑拨离间”等话,更似不记得之前禁军大牢之事。   崔晔也仿佛失忆了,拱手道:“臣谢恩。”   武后轻笑数声:“不,托你之福,我今日才知道果然天下之大,佳俊辈出。”她的兴致似乎十分高昂,衣袖一摆,袖口的牡丹花跟凤凰图栩栩如生,迎风飞舞。   两人退出之时,正太平赶来:“十八子!”   她叫了声,又狐疑地看崔晔,“崔师傅……你们……”   正内殿武后带笑扬声道:“太平,你来的正好儿,快过来。”   太平不敢不从,却偷偷对阿弦道:“你放心,我会向母后求情的!”对阿弦使了个眼色,匆匆进殿去了。   崔晔带着阿弦往外而行,远远地就见宫门口有个人徘徊踯躅。   一抬头看见他们两个,那人面露喜色,仿佛漫天阴霾都被艳阳驱散。   袁恕己迎上来:“小弦子!”他握紧阿弦的手,感恩戴德,“谢天谢地!”   之前崔晔说“五分胜算”,而且说“并无原因,只是直觉”,几乎把他呕死。   碍于敏之要挟,才勉强从了。   谁知,竟是真的柳暗花明,雨过天晴!   再看崔晔,袁恕己眼中喜且敬服:“皇后会因为阿弦是女孩儿而赦她无罪……你又是如何会这般直觉?”   崔晔却看一眼阿弦:“既然是直觉,自然不好宣之于口。”   这话的确是不好说的。   武后自己便是个雄才大略,别有胸怀的女子,以皇后之身却代替高宗操持国事。   因为此举,引发多少朝野的议论,“牝鸡司晨”之言四起。   但是,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里,忽然间有个人,以女子之身,也能做出不输给须眉男儿之行……甚至不需要太过杰出,对武后而言,只要有这么一个人。   ——就如同冥冥启示,活生生地事例,也可以让那些迂腐不堪之人看看,世间女子,多得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她是一个,十八子也是一个。   身为皇后的她能代替皇帝行事,身为低微差役的十八子,也能从豳州开始辅佐袁恕己,到进长安后至此,以自己之能进入户部。   区区九品官虽小,却因存在而珍贵异常。   ——偏偏在这时候,更有一件事发生。   先前为了涂明之事,兵部跟户部联合派人前去冰湖重新查探,经过仔细搜寻,终于在冰湖之中发现了两具保存的极完好的尸首。   其中一人自是失踪的士兵涂明,另一个,虽是寻常打扮,但从种种体貌特征身上遗物等判断,却是高丽人。   尸首拉上来的时候,仍保持着当时身死的状态,涂明紧紧地勒着那高丽人的脖子,而那人的匕首斜插在涂明的腰间。   又从当时的战事情况等判断,——涂明值班那夜,高丽人的细作潜入,涂明发现,两人打斗起来,不甚掉入冰湖,高丽人想逃脱,涂明却宁死不肯撒手,竟是跟敌人同归于尽。   士兵的名誉终得捍卫,忠勇昭示天下,家人得到抚慰,世人纷纷赞叹。   而这一切之所以能真相大白,却正是因为十八子。   所以对武后而言,此时此刻出现在眼前的阿弦,正是一枚最适宜不过的“棋子”。   其实在崔晔告知阿弦是女儿身之前,武后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眼下正缺这样的一枚棋子,是女子,更是极有能为,让须眉男儿也闭嘴无言的女子——这是她的“棋子”,也是她的“化身”,一个虽然地位低微,却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化身。   尤其阿弦一路从差役出身,到户部给事……她是正经地在朝中当差,为国为民。   如同武后在含元殿内正襟危坐,批阅山河。   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武后又怎么舍得亲手毁掉?   早在武后察觉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之前,崔晔就已经看的极为透彻。   虽说“五分胜算”,实则,“一击必中”。   虽然他的心因为这份算无差错而越发沉重。   默默思量中,便听阿弦问:“阿叔……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孩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对啊,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呢→_→   阿叔:我是谁,我在哪?我失忆了嘛-3- 第171章 勾魂夺魄   这个问题, 其实也是袁恕己想要问的。   上次在平康坊无意撞见阿弦向陈基表白, 袁恕己虽明白崔晔早就知晓阿弦女儿身之事,但却无法断定他是何时知道的。   本来他当即已经问了, 却被崔晔不动声色地“四两拨千斤”,将话题轻轻转开了去。   袁恕己看向崔晔, 不知这次他会如何回答。   不知是否是袁恕己的错觉,他发现崔晔无懈可击的神情有了细微松动。   有一抹类似尴尬的表情一闪即逝。   然后那张脸上, 又恢复了原先的泰然自若,喜怒不形于色。   崔晔低头:“还记得你把我救了回去,我一直昏迷未醒么?”   阿弦听他忽然提到在桐县发生的事,微睁的双眸里掠过一丝不安:“我当然记得。怎么啦。”   崔晔道:“那时候你跟朱伯伯都以为我无知无觉,殊不知,有时候我的神志是清醒的, 只是无法动弹而已。”   在旁边听到这里,袁恕己倒吸一口凉气。   有个声音在他心底歇斯底里: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   ——这人居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阿弦自觉脑中一片混沌, 她艰难地试图理解:“你的意思是……”   崔晔道:“你同伯伯有时候会说起些有关你的事, 所以我……”长睫动了动,他轻声说道:“所以我从最开始就是知道的。”   袁恕己窒息。   而阿弦想倒退,却挪不动脚,只顾微微仰首呆看着面前的人。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是吃惊?恼怒?害羞?惧怕?失望?对他的感觉太过复杂,难以用一言半语清楚地定义跟形容。   不知道为什么,崔晔总有让她意识糊涂的本事。   所以她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袁恕己的反应直接多了,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崔晔:“你从最开始就知道?那你竟然一直滴水不漏……”本要质问, 可忽然想起来,这种情形下的他跟崔晔,岂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么?   崔晔扫了他一眼,并不回答。举手握住阿弦手腕,拉着她走开数步才停下。   “方才我在殿内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阿弦是男是女,对我而言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跟不同,”崔晔凝视着阿弦双眼,又道:“我知道你或许不愿把这真相公之于众,然而这一次事情紧急险要,周国公在旁虎视眈眈,我不能让他抢了先机。而且……”   “而且怎么样?”阿弦眼中的泪涌出来,又吸吸鼻子竭力忍回去。   崔晔道:“难道要一辈子扮男儿么?这一次虽是无可选择的法子,但你趁势恢复女儿装束,未尝不可……”   他还没有说完,阿弦已经叫道:“我不要!”   崔晔一怔:“阿弦……”   阿弦举手,将他当胸一推,转身便跑,崔晔喝道:“阿弦!”   这一次“定身咒”却失了效,阿弦头也不回地往前飞快跑去。   此时虽然离开了皇宫,但背后宫门处众人仍能极清楚地看见此处的情形,崔晔追前两步,却又停下。   袁恕己将满心震惊压住:“看样子,你这法子的确管用,小弦子却并不喜欢。”   崔晔道:“还不去追她回来?”   袁恕己道:“我去追有什么用,我要是有那种能耐,也不必白白地把她送到你身旁了。”   话虽如此,眼睛却盯着阿弦离开的方向,见她越跑越远,忍不住叫道:“小弦子!”   当即不再理会崔晔,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马行如飞,不多时便追上了阿弦。袁恕己打马拦在她身前:“无缘无故跑什么?”翻身下马,不由分说先捉住她的手。   阿弦挣扎了一下,因方才跑的太快,有些呼吸困难,自然更无力气。   袁恕己拉着她欲上马返回,阿弦叫道:“你带我去哪里?”   袁恕己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找你的好阿叔。”   “不要,我不回去。”   袁恕己诧异笑道:“你这性子我也是摸不透了,难道就因为他早就知晓你……所以就恼的这样?他也是为了救你,我还自恨我想不出这样的好法子来呢。”   “我宁可死了。”阿弦嘀咕。   “住口!”袁恕己色变,厉声喝道,“虽然我并不喜欢崔晔,但为了救你,他跟我皆是殚精竭虑,他那样冷静淡然的人,也肯为了你奔走,甚至不惜在皇后面前为你申辩,你怎么能这样说?”   阿弦赌气说了句,也有些后悔,又听袁恕己疾言厉色地骂了几句,后悔之外就多加了一份小小委屈。   ——除了在桐县两人初相遇之时他流露睚眦性情外,再往后……细细想来,却都是似紧而实宽,对她也算是极好的了。   阿弦眼圈一红,两滴泪先掉了下来。   袁恕己见她哭了,即刻心软:“好了好了,我也不是故意骂你,只是……只是气你这样无端地咒自己,就像是把我们的心意都放在脚底下糟践呢。”   他叹了口气:“乖,跟我回去吧。现在那番僧还没着落呢。我可不想你有事。尤其是在这种情形下。”   上次因朱伯之死,阿弦一心求死差点出事,想到此事,袁恕己心有余悸,忙转头四看,虽知道他必定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阿弦忽然道:“少卿,你说阿叔知不知道我、我的身世?”   一句话堵住了袁恕己:“我……我并没有对他说过,至于他知不知道,我也吃不准,但据我揣测,大概不知吧?”   虽然如此安抚阿弦,但想到这个可能,心里不由地也有些微冷。   当初崔晔提出要袒露阿弦女孩儿身份的时候,袁恕己不由分说立刻拒绝,除了阿弦“女扮男装”当差为官,本就有的极大风险外,他最重的心病自然是阿弦的身世。   袁恕己并没多想。   毕竟他先入为主的认为崔晔是不知情的,所以崔晔才能坦然提出了这个法子。   可从他的角度,一旦知道阿弦跟武后的关系,猛然在武后面前承认阿弦是个女孩儿,凶险自然更添一层。   但是如果崔晔……   他蓦地又想起,在豳州的时候,崔晔也跟苏柄临接触过。   袁恕己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下去。   “不要多想了,如果不放心,就直接去问问他,”袁恕己找到了两颗定心丸,“方才你问他,他本可以瞒天过海的,毕竟我们谁也不知道,可他却坦然承认了,可见他不会骗你。”   阿弦道:“我、我忽然有点害怕。”   “怕什么?”   阿弦低下头:“以后……会怎么样?”   袁恕己一笑道:“我还当你是怕崔晔呢,原来是怕以后如何,既然皇后并没有因此事而格外重罚,反放了你出来,可见将来也不会为难你,也许这是‘因祸得福’呢?”   “因祸得福?”   袁恕己道:“如果是最坏的打算,无非是不许你在户部当差了,那时候你也不用怕,有我在呢。”   他原本心里也有些惴惴之意,可说到这里,却又豁然开朗,——是啊,阿弦如果恢复女子身份,不必出外当差,那么,似乎他就有机会照顾她了。   正有瞬间的甜美徜徉,阿弦猛地摇头。袁恕己道:“又怎么了?”   阿弦道:“我如果不当差,去做什么?”   袁恕己笑道:“你这小笨蛋,当然是什么也不做,难道我还养不起你么?”却又发现这话有些露骨,便咳嗽道:“我是说,有我跟你的阿叔在,怕什么?正好儿我觉着你实在是太过劳碌,那种做牛做马的活儿不该是女孩子扛起来的,看看那些大家闺秀们,整天梳妆打扮,闲来游园赏花,何等清闲惬意,你本也该……”   袁恕己越说越是高兴,却没发现阿弦的脸色越来越白。   正在这时,耳畔听到有个声音道:“十八弟!”   袁恕己回头,却认得是禁军的桓彦范,人在马上,款款而来。   下马见礼,桓彦范道:“少卿也在?”   袁恕己正不知他如何跟阿弦认得,桓彦范看阿弦道:“你可无事了?我正要去打听呢,不过这会儿没金吾卫的人跟着,想必已经遇难成祥,我可恭喜啦。”   阿弦见他言笑晏晏,勉强笑了笑:“是呀,没事啦。”   桓彦范道:“先前见崔天官亲自前去接你,我就有所预感,既然是他出马,一定是无碍的,果然给我猜中了。对了,你是要去哪里?”   阿弦听见“崔天官”三字,略觉恍惚:“我……也不知……”   桓彦范笑道:“既然不知,不如我请你吃酒去,总算盼的你无事,正好儿大家庆祝庆祝如何?”   袁恕己见这少年同阿弦说个不停,颇有微词,又听喝酒,即刻拦阻道:“这就不必了,桓翊卫的好意心领,我正要带她回去呢。”   桓彦范道:“回去哪里?我常听人说袁少卿是个英雄豪杰,只是一向不曾得见,今日既有机缘,如何不大家一块儿去喝一杯?人多也自热闹些。”   袁恕己见这少年玲珑至此,不由笑道:“多谢盛情,只是……”   阿弦却插嘴道:“好,我们去。”   袁恕己一愣,阿弦转头:“少卿若是事忙,不必勉强,我同桓大人去就是了。”   袁恕己皱眉:“阿弦。不要任性。”   阿弦道:“我没任性。”说到这里,低头道:“只怕以后想如此‘任性’都不能了。”   袁恕己若有所思,他原本还觉着阿弦的反应有些古怪,直到此刻,才略明白阿弦的心情。   又见桓彦范仍笑吟吟地在旁边等候,袁恕己无奈苦笑:“好吧,那就‘舍命陪君子’。”   崇仁坊的天香阁,酒水跟歌舞都是一流。   桓彦范又是常客,这一桌上陪侍的便有三人,并一班歌舞。   值得一提的是,当舞的舞姬来自西域,高鼻深目,容貌艳丽,双眸勾魂,更加身段妖娆,舞姿动人。   她好像对英武的袁恕己情有独钟,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间,时不时地向着袁恕己抛出媚眼,甚是撩人。   袁恕己原本最喜欢这种妖媚丰饶的女子,可此时那亲近之心却淡的很,只偶尔看两眼,却频频扫向旁边阿弦。   阿弦已经吃了一杯酒,正在慢吞吞地喝第二杯。   桓彦范在旁盘膝而坐,倾身问道:“既然已雨过天晴,怎么你还是愁眉不展,有什么心事?”   阿弦双目空茫,摇头不答。   桓彦范道:“对了,如何不见崔天官,可是他替你求情?我也常听说皇后很恩信天官,可谓言听计从。”   阿弦忽然低头,竟把剩下的半杯酒都吃了。   背后小侍看见,忙又给斟满。   袁恕己看的分明,忙道:“小弦子,不要喝了,你留神醉了。”   桓彦范因发现阿弦的反常,正自思忖,闻言看向袁恕己。   谁知那舞姬抛了半天媚眼,见人并无反应,便踏着乐鼓舞步婀娜地来到袁恕己身前,裸露着的蛮腰微微抖动,双眼越发勾魂夺魄。   袁恕己毕竟青年血涌,忽见如此香艳情形,几乎一口酒喷出来,心头微微发热。   忽听桓彦范笑道:“袁少卿,看样子这美人儿很喜欢你,少卿艳福不浅呐。”   袁恕己忙咳嗽了声,重又正襟危坐。   那舞姬媚眼乱飞,扭腰送胯,身上挂着的银铃簌簌做响,令人骨酥筋麻、   桓彦范提醒道:“美人儿盛情相邀呢,袁少卿何不起身,同她共舞尽兴……”   因时下四夷八方都仰慕大唐盛世,长安城中集齐各方人种,“昆仑奴,新罗婢”自不必说,而在这两种之外,最为出色的,却是这西域的胡女舞娘。   通常达官显贵或者富豪士绅聚会,通常会有胡女助兴。   舞的兴起之时,便起身同舞,亦是一时风气。   袁恕己虽知道,却哪敢如此,推辞笑道:“很不必,我从不会这些。”   发现这英俊的青年不解风情,舞姬略觉失望,脚下旋转,便来至桓彦范身前。   桓彦范大大方方地欣赏着这曼妙销魂的舞姿,却冲着阿弦一仰首,对舞姬道:“你去陪一陪我那位十八弟,他今日才脱大难,想必有些惊魂未定,正需要温香软玉的慰藉。”   舞姬会意,轻快地转到阿弦身前,见阿弦虽看似年纪不大,面容稚嫩,但容貌清秀,双眸带愁,倒是极惹人怜爱。   又因得了桓彦范的指点,舞姬便使出浑身解数,犹如一只花蝴蝶翩翩起舞般围着阿弦转动。   袁恕己见状正苦笑,桓彦范已经鼓掌笑道:“好的很,十八弟有美人垂青了。”   阿弦抬头,见这舞姬果然艳丽动人之极,她又才吃了两杯酒,恍惚之余,又有些飘然之感。   正舞姬伸出手来,手腕波浪般扭动,向着阿弦招引,自是邀她同舞。   阿弦定睛看了半晌,握住桌上杯酒,猛然仰头饮尽,伸出手去。   舞姬见这少年如此赏脸,越发喜欢,笑意盈盈,握着阿弦的手,引着她转出桌子。   此时乐舞之声更是热烈,舞姬引着阿弦来到中间,放开她的手,便又绕着她开始舞蹈。   阿弦目眩神迷,又听那鼓声阵阵催促着自己,身体也似迅速放松下来,不知不觉,阿弦也学着那舞姬的模样,伸出双手,“舞蹈”起来。   袁恕己目瞪口呆,桓彦范却笑着拍手道:“好的很。”他也把桌上的酒喝光了,跳起身来。   桓彦范虽是这般年纪,却也久惯于此,甚至比袁恕己应酬见过的场面还多,因此对于西域的舞蹈并不陌生,他的身段又修长,跳起来居然有模有样,甚是赏心悦目。   阿弦酒力发作,又看眼前两人翩翩起舞,越发高兴,一会儿学那舞娘,一会儿学桓彦范,不亦乐乎。   袁恕己已经失去言语,起初还轮番看这三人跳舞,后来,目光就只盯着阿弦。   阿弦从小儿就不通这些歌舞之事,但她是习武的身段,做起动作来甚是灵活,并不僵硬,是以看着另有一番风味,只不过……她学桓彦范的男子舞蹈倒也罢了……   此时,——双手叉在腰间往下,阿弦学着舞娘摇动腰肢,她满心里只是放肆好玩,殊不知,看的人已经失魂而血热。   直到淡淡地一声传来:“够了。”   在场众人中,竟是桓彦范最先反应过来,少年止步回头,看见一个绝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人。   袁恕己正魂魄荡漾,却被那很淡地两个字生生把魂吓得抖了抖。   回头看时,却见崔晔眉头微蹙,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虽然出现在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仍是万花丛过片叶不沾,光风霁月云淡风轻。   等那舞姬也停了下来,阿弦才发现不对,她勉强住脚,头有些晕。   举手扶了扶,阿弦见有个人向着自己走来,那个略冷清的声音道:“你们是不是……太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只: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书记(吐舌):是啊,没带你玩是不是很遗憾 第172章 相亲队伍   正在歌舞升平, 其乐融融之际, 偏被崔晔“捉”个正着。   袁恕己正在脸上微热情难自禁的时候,猛然见崔晔现身, 无端竟有点心虚。   他试图解释:“天官,我……”   崔晔却不睬他, 径直走到阿弦身旁:“跟我回去。”   阿弦一扬袖:“我不。”   众目睽睽下,崔晔不再说话, 只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回身拉着就走。   阿弦正得高兴自在,——就算喝的半醉,也没有鬼魂来侵扰,且又体验了生平没体验过的乐趣,哪里肯跟他回去。   可是被他强行拉住, 身不由己跟着走出几步,便大声叫道:“我不回去, 你放开我。”   崔晔不语。   此时除了桓彦范袁恕己, 邻座上也有人起身往此处看来,有人认出是崔天官,顿时大惊失色。   阿弦却浑然忘我似的,仍卷着有些发僵的舌头, 含含糊糊地说:“我、才不用跟着你,我……我有法师给的护身符……”   脚下猛然刹住,崔晔变了眼神。   桓彦范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阿弦的话他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只是不懂何意罢了。   他挑了挑眉,却未曾做声。   袁恕己却发现,在阿弦说了那句后,崔晔通身的气息似乎都冷了几分,云淡风轻变成了冰霜乍起。   他忙救火一样赶了过去:“天官不必如此恼火,是我领她来的。”   崔晔的眼神的确是变了,清寒幽深,也不看他,也不答话,只又迈步往前。   阿弦却全未察觉,在手臂上打了一下:“放开我,我还要跳舞。”   袁恕己觉着额头有汗渗出。   崔晔肩头一沉,忽然在阿弦腰间一揽,竟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去了!   围观之众里,有人忍不住“哇”地叫了出声。   袁恕己本想跟着去,但还有什么是比留在崔晔身边更安全的?   何况他早就知道阿弦是女孩儿。   又想到先前他对阿弦说的那句“是男是女有什么差别”,袁恕己叹了声,心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呀。”   此刻因崔晔去了,阁子里慢慢地乐声复起,又有语声吵嚷:“方才那是吏部的崔天官,如何会来这种地方?”   也有说道:“那清秀的小郎君是什么人,怎地跟崔天官如此亲昵?”   袁恕己略觉头疼。   忽然耳畔有人问道:“少卿,天官跟十八弟是什么关系?”   原来是桓彦范走来身旁,袁恕己看他一眼:“怎么?”   “你听这些人说的,”桓彦范示意周遭,又道:“我虽听说天官有个相识的小友,亦有不少离奇传言,只是不信,但接连两次我见着他们,这情形可都有些耐人寻味。难道……”   袁恕己忽然明白了他所指:“胡说!这是没有的事。”   桓彦范笑道:“我当然也很相信天官的品性,然人言可畏……”   袁恕己道:“小弦子叫他阿叔,他只是格外维护而已。”   “原来是自诩长辈,怪不得方才如此霸道,”桓彦范摩挲着下巴想了会儿:“既然是这样,倒也是情有可原。”   且说阿弦被崔晔抱住,起初还试着挣了两下,然而身上无力。   才出酒馆,便有些神志不清,等上了车,人已经呼呼大睡了过去。   崔晔本想将她放下,但看着她熟睡的容颜,想到她先前流露伤心失落之色跑开,动作却又停了下来。   低头打量着面前不施粉黛的脸,她从小儿当男孩儿养活,镇日里东奔西走忙忙碌碌,脸色便不像是寻常女子般白皙,透着一种被太阳晒过的淡金色,两腮还带一点婴儿肥,下巴却有些尖尖,活脱脱一个清秀的小男孩儿。   崔晔想到方才进了天香阁后那惊鸿一瞥所见,却无端地心跳乱了一拍。   正如先前告诉阿弦的,她终不能一辈子都是男装,若是顺势换回女装自也应当,可是看见她跟西域胡姬起舞,那初学而生疏的“舞姿”,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可以理解当时袁恕己为什么看的目不转睛,甚至连他走近都没发觉了。   此时此刻崔晔忽然也开始担心一个他本来从没担心过的问题,假如阿弦真的扮回了女装……会是什么模样?又是否会因此引发别的“变故”?   比如……   又想到方才在酒馆之中,那翩翩起舞的场景,眼前竟冒出一副蜂飞蝶绕争先恐后的纷乱场景。   其实崔晔本会早一步追上来的,只所以耽搁了,却是事出有因。   先前袁恕己先行去后,车驾正欲赶上,却有崔府的家人来到,禀告:“夫人交代,若是得闲,请您回去一趟。”   卢夫人极少如此,崔晔只怕有事:“可是家中出了何事?”   家奴道:“倒是并没有听说,只是里头如此交代,催的甚急。”   崔晔自忖祖母年高,恐有意外,便命返回。   然而才走半路,便有侍从来报,说是袁恕己阿弦随着桓彦范进了歌舞场。   他一惊之下无法按捺,这才忙又转道而来。   崔晔吩咐车驾走的平稳些,直到停在府门前,阿弦兀自熟睡不醒,崔晔抱着她,落地入府。   正往内而行,便听得一阵莺声燕语随风传来,像是许多女子娇笑相谈。   崔晔心中诧异,却仍目不斜视地抱了阿弦入房。   才安置好了,外间便有小厮来到:“听说您回来了,夫人催过去一趟呢。”   崔晔问道:“到底有何事?”   小厮却说不知。   因不放心阿弦,崔晔思忖片刻,就叫人将逢生放出来,安排两名虎奴在院子里看着它,一旦逢生有任何异常,即刻前去通报。   崔晔摸了摸逢生的头,叮嘱道:“上回多亏了你,如今你也要替我好生照看着阿弦,不许吓着她,知道么?”说着还往内指了指。   逢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噜,在崔晔手掌心里蹭了蹭。   崔晔迅速更衣,这才出院子往后而去,将到卢夫人院中,又听到里头有女子说话的声响。他略微迟疑,终于迈步进入。   卢夫人坐在堂下,她的两侧各坐了几个正当妙龄的女子,看打扮,皆非富即贵,举止相貌亦各自不俗。   见崔晔入内,有人含笑凝睇,有人带羞垂头,反应不一。   崔晔上前向着母亲行礼,卢氏面带笑容,道:“免礼,有外客在,不必如此。”   说着又道:“你来见一见这几位。”不等崔晔开口,卢氏指着左手第一位道:“这是赵监察的千金。”   又指着次位道:“这是宗家的三小姐,你该记得的吧,当初她小的时候,还见过呢。”   赵小姐只含笑垂首,略行了一礼,宗小姐却起身笑道:“小时候还多见过哥哥,长大了反而见的少了。彼此都生疏了。”   崔晔一一见过,虽温文不失礼数,却不管对哪一家的姑娘,都是双眸微垂,并不去盯着直视,也并不显得有所亲疏。   卢夫人将这些名门闺秀们一一介绍完毕,崔晔道:“母亲若无他事,我便先回去了。”   卢夫人点头道:“知道你事忙,快去吧。不必在这里耽搁。”   崔晔退了出来,才走下台阶,便又听到里头笑声传出。   他默然看了一眼,正欲赶回院子里去,却见门口人影一晃,是卢夫人走了出来。   远远地招了招手,卢夫人来至崔晔身旁:“你要回吏部,还是如何?”   崔晔道:“稍后就回吏部,母亲可还有事?”   卢夫人一笑:“我还有什么事,我的事,方才你大概也看明白了?”   崔晔垂首不语。卢夫人轻轻地叹了声:“虽然说烟年才去不久,本不该提此事,但你毕竟如此年纪,崔家又且无后,总不该就这样耽搁下去,要抓紧才是。我本以为烟年是个至为难得的,正跟你天生一对,谁知她福薄,倒也罢了,这次母亲一定为你挑一个最好的。”   崔晔默默道:“这个并不着急。”   “如何能不急?”卢夫人道:“既然要挑最好的,自要慢慢考量,我问你,方才你所见的几位姑娘,可有喜欢的?”   崔晔沉默。   卢夫人双眼有些锐:“难道一个也没有?”   崔晔终于说道:“母亲,我并不是体恤不到您的心意,但……我着实不喜如此。还请您见谅。”   卢夫人微微皱眉,抬手示意身后的丫鬟们又后退数步。   “你是不喜欢如此呢,还是已经心有所属?”卢夫人沉声问道。   崔晔诧异:“心有所属?您这是什么意思?”   卢夫人肃然对上他疑惑的眼神:“那个……近来随着你同住的十八子,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   “她……”崔晔本要回答,忽然回过味来,“您问阿弦是如何?”   卢夫人冷哼了声:“我看你对待这个少年,跟对待别人很不相同。”   崔晔不敢相信,因为太过惊异,一时竟不知要跟卢夫人说什么。   卢夫人则急道:“你如何不做声了,难道被我说中了?”   崔晔才道:“您在说什么!我跟阿弦……这怎么可能?”   卢夫人探究地盯着他的双眼:“不要欺瞒我,你们当真一点事也没有?”   “有何事?”崔晔失笑:“我着实不知您是从何得来的如此荒谬想法。”   “那天,我在虎园看见你、你……还有你竟然破例让人睡在屋中……”卢夫人把心一横,“之前你虽跟烟年成亲,但我看你一贯也是冷冷淡淡的,只是对着那个孩子,才一反常态,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崔晔叹了声,道:“母亲实在是误会了。”   卢夫人道:“晔儿,你要当真不是犯了那等不上台面的毛病,娘也能再多活几日。”   崔晔啼笑皆非,无奈道:“我当真对天发誓,绝没有、那种癖好,不然就……”   “好了好了,不许说不好听的出来,难道我还不信自己的儿子么?”   卢夫人到底心疼,忙打断了他:“不过,虽然这上头是我多心了,但是你的亲事仍是不能再拖延了,今日的这几位你既然看不中,我再更找好的就是了。总不能我连自己的外孙都看不到,你就算不为我想,也要替老太太想一想。”   崔晔听了这几句,方垂头道:“是。”   “这就好。”卢夫人见他答应,松了口气:“对了,今日的这几位里,赵姑娘出身书香官宦之家,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我看着却有些像是烟年的风范……”   崔晔蹙眉:“母亲……”   卢夫人略知他的心意,想必是怕见了更加“伤情”,忙道:“好好,那就罢了,那么宗家的姑娘如何?倒是个快人快语的,我看着喜欢。”   崔晔微微一叹。   卢夫人苦笑:“那好吧,我再留意别的就是了。不过倘若你有哪家看中的,也只管告诉我,不管如何,你自己的眼光……总比母亲去寻更妥帖的多了。”   两人说到这里,忽然见一名侍从匆匆飞跑而来,远远地见崔晔跟卢夫人说话,便放慢了步子。   崔晔道:“何事?”   这来人却是伺候崔晔院中的,垂手禀道:“不知怎地,逢生向着房门口长啸,显得十分躁动。”   先前,就在崔晔离开后不久,阿弦仍酣然沉睡。   忽然间,一阵淡淡地微风透窗而入,室内有一团淡淡金光浮起。   睡梦中的阿弦听到有声音在耳畔轻轻唤道:“十八子,十八子。”   阿弦困倦异常,几乎不愿睁眼,只“唔”了声。   来者见叫不醒她,便低低而笑,往前一扑,金光便消失在阿弦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受伤~   书记:你藏的太好了,都没看出来   阿叔:怕是心里偷着乐吧   书记:给你一个么么哒┑( ̄3 ̄)┍ 第173章 蜜汁四溢   崔晔院中, 虎奴跟侍者们面面相觑, 均都看着前方。   原来逢生人立而起,偌长大的身躯趴在门扇上, 一会儿用头拱门,一会儿用爪子抓挠, 喉咙里还不时地发出咕噜声响,仿佛急着想要进去, 但动作并不显狂暴。   正在不知所措,崔晔终于赶了回来。   逢生耳朵最灵,早听见了动静,当即一跃扭身,反向着崔晔迎了上去。   崔晔来不及理会它,只急急地将门打开, 掠向里间。   一眼看见阿弦仍是静静地躺在榻上,崔晔揪着心冲过去, 正要将她抱起, 手才碰到阿弦肩头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他一路返回,心中震惊无法言喻,本以为场景会可怖骇人, 令他无法接受。   可事实上,——这会儿他眼前所见:阿弦双眸微闭,依旧酣睡的模样,面上却透着明显地笑意。   崔晔本想叫她起来, 可见是这幅模样,片刻迟疑。   他飞快想了想,举手先试了试阿弦的额头,体温却是正常的,又试她鼻息,也是绵长平稳。   那高高吊起的心缓缓放了一半。   正在仔细观察,忽地听身后“唔”了声,回头看时,却是逢生静悄悄地走了进来,虽进了门,并不靠前,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崔晔,仿佛在看他的示下。   此刻,睡梦中的阿弦忽然嘿嘿地笑了两声。   崔晔甚是诧异,却见她笑的极为开心,嘴角上扬,甚至微微露出了洁白的贝齿,仿佛遇到了什么大好事。   正觉不明所以,却听阿弦又含含糊糊说道:“我不懂……”   怔忪间,阿弦叫道:“等等!”   崔晔再无犹豫,忙倾身扶住她的肩膀:“阿弦!”   阿弦浑身一震,叫道:“别走!”抬手乱抓,竟攥住了崔晔的衣裳。   就在这刻,阿弦终于睁开双眼。   当看见面前是崔晔之时,她的脸上透出一种茫然不解之色,然后忙转头四顾。   崔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面上神色变化,小心问道:“觉着如何?”   阿弦已辨明自己在卧房休息,同时也觉着头有些重,她抬手搡了搡:“阿叔……”   这瞬间,蓦地想起些零碎影像,也有在天香阁里饮酒取乐的场景。   阿弦抬头:“我先前……”   崔晔道:“你吃多了酒,估计会有些头疼,先前我吩咐他们做了醒酒汤了,待会儿喝上一碗。”   阿弦惴惴地应了声,见他也不提别的,便也心怀鬼胎的压下。   只是毕竟心头有些虚,又加上方才梦中所见,甚觉疑惑。   重转头四看,不料目光越过崔晔身旁,猛然便看见偌大的斑斓猛虎立在他身后。   “啊!”阿弦毫无防备,又吃一惊,本能地往崔晔怀中躲去。   崔晔张手将她揽住,回头看了眼逢生:“你不是不怕逢生的么?”   阿弦回过神来,她伸长脖子,从崔晔肩膀处探头出来看后面的逢生。   对上猛虎那双看似寂静而漠然的碧色眼睛,仍是有些怯意。   毕竟上次相见,是隔着栅栏,但此刻她跟逢生之间,却只隔着崔晔。   只不过奇怪的是,虽然有着人类对猛兽的天然畏惧感,可是眼睛却无法从那斑斓浓烈的虎身上移开。   崔晔见她抓着自己胸前衣襟,像是一只躲在岩石之后的北域鼠兔,正小心翼翼地露出乌溜溜地双眼观察敌情。   一人一虎对看间,崔晔道:“逢生。你过来。”   阿弦大惊,转头看向他,崔晔笑道:“有我在,怕什么?”   阿弦嘴硬:“我才没有怕呢。”   逢生听了崔晔呼唤,迈步往前,它来到榻边,就探头伸颈。   崔晔会意地摸了摸它的脖子,逢生似很满意,顺势双腿一曲,竟是斜斜地蹭着崔晔的身旁,侧卧在了他的脚下。   阿弦目瞪口呆,却又大饱眼福。   崔晔道:“你瞧,先前我因有事走开,特叫逢生照看你,它甚是尽忠职守。”   “阿叔让逢生照看我?”心里的怯意很快消散,又见逢生懒洋洋地躺在榻前,阿弦反喜欢起来。   崔晔道:“是啊,先前虎奴说逢生有些躁动,我便赶了回来,方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阿弦被逢生吸引住,闻言才想起来:“啊,对了,有的!”   崔晔问:“是怎么了?”   阿弦眨了眨眼,道:“是涂明来探望我啦。”   换了别人,只怕一时不能明白涂明是谁,但崔晔博闻广记,又且是阿弦经手过的事,他自然心中清明:“是那个洗脱了冤屈的士兵?他……怎会来探你?”   话说到这里,崔晔又道:“你不是有护身符么?”   阿弦隐约觉着他这句问话似乎……另有一份什么意思,挠挠脸颊:“阿叔不知道,涂明已经不是寻常的阴鬼啦。”   崔晔疑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一想起先前“梦中”情形,阿弦不由又笑了起来,正是方才崔晔所见她那个甚是开怀明朗的笑容。   原来先前阿弦本呼呼大睡,耳畔隐约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她睡得正好并不理会。   谁知眼前金光一闪,人竟飘然腾空,离开了崔府。   等阿弦定睛看时,却发现竟是在先前陪着王主事来过的涂家。   此时涂家家门口,有七八个孩童围在一起,蹦蹦跳跳地玩闹。   涂家的那小郎君独自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孤零零地,有些羡慕地看着孩子们玩耍。   忽然之间,大街上来了一队人马,竟是十数个武官服色之人,威武雄壮地打马越过街头,身后还跟随许多小兵,抬着许多物件。   那玩耍的众孩童见状,纷纷地避让,一个个又是敬畏又是惧怕地打量着这一队威风的人马。   涂家的那小孩子也站了起来,昂首往这边儿打量。   忽然领头一个武官左右张望了会儿,勒住马儿,俯身问道:“敢问,涂老爷家住何处?”   路人且惊且怕地指了指前方,那武官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涂家小郎君,一抖缰绳,径直往此处而来。   那孩子吓的面无人色,忙后退了一步,跳进门内,躲在门扇后面。   其他的孩童跟大人们见状,因都知道涂明的“逃失”事件,一时指指点点,都以为涂家大祸临头。   说话间,那领头的武官翻身下马,大踏步往门口而来。   那小郎君虽然害怕,难得地竟没有转身逃走,手紧紧地扒着门扇,盯着这威风凛凛地武官。   武官走到他跟前儿,俯身看着他的双眼道:“你就是涂明的儿子?”   小郎君双唇紧闭,却用力点了点头。   武官道:“好,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涂小郎君眨了眨眼,忽然用稚嫩的声音叫道:“我爹不是逃兵!”   武官一愣,很快地双眼发红,他单膝跪地,握住小郎君的手将他轻轻地拉了出来,道:“你说的对,你爹并不是逃兵,他是个英雄!”   众人都愣住了,这会儿武官身后的十几名将官也翻身下马,尽数走了过来。   而涂家院中,涂老娘因听了动静,出来查看,猛然见许多将官在前,只当大事不协,吓得魂不附体,急回头叫涂老爷。   此时那武官牵着小郎君的手,带着众人走进院内。   正涂老娘扶着涂老爷出来,那领头将军道:“涂明之事,已然真相大白,这里在的都是当夜驻扎雪原的部众,我同他们,一起代替涂明,给您二老磕头啦。”   说话间,众人拱手,单膝跪地,向着两位老者跪了下去。   涂小郎君立在中间,看着这些比自己高大威猛的将官,忽然间矮身下去,自己反而比他们更高了,他心中觉着有趣,左右打量,高兴地笑了起来。   门外,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跟孩童,皆都呆若木鸡。   阿弦看着这一幕,眼睛微热。   身旁却悄然多了一人,此人道:“那天我奉命值夜,谁知敌人细作来探,我跟他殊死搏斗,双双滚落结了一层碎冰的湖中。落水的声音惊动了其他的同僚,他们赶来查看,因风高雪急,并没发现湖中异样。”   驻军未曾发现湖中异常,却发现本该值夜的涂明不见了,众人一番寻找未果,却因此而喧闹了半夜。   谁知这细作是高丽军的先锋前哨,本要在今夜探查唐军营地布防,趁着风雪偷袭。   可才露面便被涂明解决,高丽得不到回信,又见唐军营中戒备更加森严,自诩计划败露,这才取消了奇袭之策。   倘若当夜不是涂明察觉异常,高丽趁着风雪掩杀而来,唐军毫无防备,必然损失惨重。   所以在冰湖中起初尸身,又将当年俘获的高丽人拿来详细审问,才知道那夜曾有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   阿弦听罢叹道:“虽然真相迟来了,但总算是来到了。”   涂明道:“若非因为十八子,我的冤屈,不知到几时才能大白天下,连父母,妻儿都因而蒙羞,我就算做个阴鬼,也是无法甘心。”   “很不必在意,这原本是我的本责该为,”阿弦蓦地想起窥基法师的话:“那天你被可恶的番僧伤害,怎么忽然又无事了?”   此时才想起仔细打量涂明,却见他已经不是士兵的打扮,而是身着一袭淡青色的袍服,看着甚是周正,而且奇怪的是,他身上丝毫鬼魂所有的寒冷之气都没有,反而泛着一丝很淡的金光。   阿弦迟疑:“窥基法师说你会有大造化,难道……”   涂明含笑道:“我也没想到,竟会如此阴差阳错,我因极感激十八子为我伸冤,那天见你危急,便你不顾一切想要保护你,谁知这一念心意,上达天听,上帝悯惜我忠勇,所以免我轮回之苦,如今我已被封为眉州一地的城隍,即刻要去赴任了,在临行之前,唯一的心愿便是看一眼家中,另外就是同十八子辞别。”   阿弦大喜,忙拱手笑道:“原来果然是大造化,可喜可贺!”   两人说到这里,涂明忽然回头张望,道:“崔府的堂下虎甚是厉害,居然能嗅到异常。”   此时两人虽仍立在闹市之中,但阿弦却仿佛听见兽爪扒门之声,以及逢生低低地咆哮。   卧室之中,崔晔听到这里,心头豁然:“原来逢生躁动,是因为如此。”   逢生似因听见叫自己的名字,扭头看一眼崔晔,然后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它舒服地将毛茸茸地头靠在崔晔腿上,重新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仿佛睡着。   阿弦不由多看了它几眼:“阿叔,逢生果然是很有灵性,同玄影不相上下。”   崔晔道:“其实万物有灵。比如你所说涂明,虽为阴鬼,但壮勇护卫之灵之心不灭,终究得如此造化。”   阿弦正若有所思,崔晔道:“对了,我方才听你说什么……‘不懂’之类,又是如何?”   阿弦一怔:“那是……是因为另一件事了。”   “何事?”   阿弦皱眉:“之前我在户部遇到一个黄先生……的鬼魂,就在番僧作乱那天,他不知为何跑出了户部,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但是今天,阿弦竟意外地从涂明的口中得知了黄书吏的消息。   因为发现逢生抓门,涂明道:“我来了甚久,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抬眼望向屋内,正那将官命人把各色的物件都抬入院内,涂家二老喜极而泣,涂小郎君被人牵着,喜笑颜开地挨个箱子里打量,又去摸将士们腰间的佩刀,十分活泼好奇。   忽然他兴奋而郑重地大声宣告:“我长大了也要当兵!当个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众兵士鼓掌叫好。   阿弦打量小郎君欢喜雀跃之态,莞尔道:“小郎君甚是可爱。”   “看他的造化罢了,”涂明眼睛微红,却长长地舒了口气。   忽然他想到一件事:“差点忘了,那位黄书吏托我带一句话给十八子。”   阿弦没想到他会“认得”黄书吏,忙道:“黄先生何在?这连日来我都不曾见到他。”   之前黄书吏飘走后再未现身,她每每惦记,只是无处可寻,又因窥基说他另有心念未成,便想他完成执念后兴许又会回来。   偏她近来也是事多,不曾回户部,越发不知究竟,不料竟从涂明口中被告知。   涂明敛笑:“他已轮回去了,他本来想亲见你,但是你身上有大法师的法谕,且还跟崔天官一同,他无法近身,就算勉强靠近你也看不见他……便只叫我带话给你。”   万想不到那日一别,竟是永诀,阿弦惊惘:“是什么话?”   涂明道:“黄先生说:物在心中,善者自寻。”   阿弦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我并不懂。”   涂明笑道:“我也只是转述而已,但既然黄先生临去之前念念不忘这八个字,十八子且记在心中就是了,此时不懂,将来未必不会有懂的时候。”   阿弦笑道:“果然不愧是上任城隍爷的大人了,说的话甚有道理。”   涂明哈哈长笑。   阿弦却又想到黄书吏那日离开户部时候的惊慌失措,他似乎在着急找什么人,便忖度问:“那天黄先生要去找的人是谁?”   “那个人……”涂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戛然而止:“我该走了。”   阿弦道:“怎么这样急?”   涂明欲言无声,最终只向着阿弦深深作揖:“十八子珍重。”   原本清晰的容貌身形瞬间转淡。   阿弦只来得及叫了声“等等!”涂明已浸润在一团淡色的金光中,如风般消失于眼前。   而涂明急促离开的时候,正是崔晔进门之时。   阿弦正说到涂明转述黄书吏的话,外间家奴忽然来到,垂手道:“夫人那边儿派了人来,叫问问一切是否安好。”   之前崔晔因听说逢生躁动,顾不得跟卢夫人解释,即刻赶回,想必卢夫人暗自担忧。   崔晔回头道:“叫他们告诉,平安无事。”   趁着这会儿,侍者又将醒酒汤送了上来,崔晔举手端过,递给阿弦道:“喝了吧,不然怕会头疼。”   阿弦过了酒劲,又想起先前似乎胡闹,且说了不中听的话……便乖乖接了过来。   又瞅了崔晔一眼,便埋头喝起来,不料因太急了些,竟呛的咳嗽。   崔晔道:“慢些,也不管烫不烫。”举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阿弦将汤水都喝光了,口味微微地酸辣,倒是很对她的脾胃,捧着空碗问:“还有吗?”   崔晔失笑:“从来只见哄劝着醉酒之人多喝一口此物还不能呢,你却偏偏相反,可见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接过空碗,递给身后侍者:“再去取一碗来,另外再拿些新鲜的果子。”   侍者道:“听说今日的葡萄很好,夫人拿来招待众家小姐们……”   崔晔不等说完,淡淡道:“捡着好的都取些过来。”   见侍从退下,阿弦问道:“夫人招待什么众家小姐?今天府里头有宴席么?”   “不是宴席,只不过是寻常走动而已。”   阿弦见他淡然而答,心想大概不是什么要紧事,便不再询问:“阿叔,先前我是怎么回来的?”她后知后觉,终于开始担心这个问题。   崔晔道:“你么……”   阿弦被他的眼风淡淡扫过,干笑道:“我先前贪嘴吃多了几杯酒,也不知道有没有说胡话,如果有什么胡言乱语,阿叔大人有大量,就假装没听到好啦。”   崔晔轻轻一抚衣袖上的些微褶皱:“有些话可以假装没听到,有的听到了就忘不了了。”   阿弦正偷偷查看他的神情,听了这话心头一紧:“是、是吗?忘不了的是什么?”   崔晔并不言语,阿弦也不知该怎么说,屋内一时沉默。   逢生仰头默默地看了两人一眼,便自顾自举起前爪,慢条斯理地开始舔爪子。   不多时侍者去而复返,将解酒汤跟果子放下,便退了出去。   阿弦却没有了再喝汤的心思。   崔晔见她沉默,也有些心不在焉,随意举手从那琉璃盏中取了一枚果子。   才要递给她吃,忽然发现手中竟是一枚红通通地大桃,他吃了一惊,忙又放了回去。   因不说话,一举一动便显得十分明显,阿弦早看见他举手拿了桃子,又是要递给自己的姿态,她便忙不迭地伸手要接过来,正要说一声“多谢”,崔晔已中途转弯,竟又放了回去。   阿弦举着空空双手,呆若木鸡。   正在想崔晔是不是真的跟自己赌气起来,连个果子都不肯递给了,崔晔却又拎了一串葡萄,正好放在她手心:“吃这个吧。”   阿弦看着手中的紫葡萄,猜不透他的心思。   崔晔道:“怎么不吃?”   阿弦“哦”了声,揪了一颗,才塞进嘴里,崔晔若有所思道:“我大概知道你先前郁闷是为什么,你恼我擅自做主将你女儿身之事禀明,你担心以后如何自处对么?”   阿弦忘了嚼吃那葡萄。   崔晔看着她黑溜溜的双眼,道:“你不必担心,我的用意,你很快就会知道。”   阿弦觉着口中略涩:“是不是阿叔也想让我像是那些名门闺秀一样,什么梳妆打扮,赏花游园……”   “谁说的?”崔晔蹙眉,“是不是少卿对你说了什么?”   阿弦扭开头,嘴里含着的那颗葡萄,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这会儿也不是咬破的时候。   崔晔缓声道:“实话告诉你,我跟他所想的,正好相反。”   “相反?”阿弦疑惑,转念间便低声道:“可是阿叔跟我说过,要我……要我扮回女装……”   崔晔一笑:“莫非扮回女装……就是禁锢你双足,让你只能梳妆打扮在家中赏花游园么?”   阿弦忽地心头跳乱:“我、我不懂。”   崔晔看着她灵动的双眸,忍不住在她头上抚了一把:“你很快会懂的。但是在此之前,有两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阿弦重又无端心跳:“什、什么?”   崔晔面无表情:“第一,以后不许再推开我,自己逃走。”   阿弦咳嗽了声:“哦……”   “哦什么?”   “我答应就是了。”阿弦悻悻地,“那第二件呢?”   崔晔眸色一沉:“不许再跟袁少卿去教坊吃酒,更不许……歌舞。”   “啊?”   崔晔微微昂首,侧目:“你好似甚是为难?莫非你极喜欢那种风月之地?”   “当然没有,虽然那位姐姐的确相貌出众,舞姿曼妙。”阿弦想起那西域舞姬的身段,口水如涌,“实在动人的很。”   “原来你惦记这个?”崔晔怔住,随即忍笑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亏得你不是个男子!”   阿弦一低头,压在齿间的那颗葡萄“啵”地一声被咬碎了,瞬间蜜汁四溢,甜香沁人心脾。   阿弦忍不住大叫:“好吃!”    第174章 豁然开朗   随着秋风乍起, 天气转冷, 近来长安城中有两件事被满城臣民们津津乐道。   第一件,便是太子李弘选妃之事, 皇后千挑万选,选中了右卫将军裴居道之女, 据说此女甚有妇德,就连高宗也极为赞扬, 曾亲口说过太子有了裴氏,则东宫内事便再不须忧虑了。   至于另一件事,虽然看似不大起眼,但在民间以及朝堂上,却引发了极大的讨论跟争议。   士兵涂明冤案重见天日之事,在京城传的极广, 但伴随这案子真相大白的同时,也有一个名字广为流传, ——“十八子”。   就在有些不知情的人纷纷打听“十八子”是何许人, 竟如此能为之时,却又有一个极令人震撼的消息传来。   ——“十八子”,早先为豳州桐县县衙差人,兼任捕快, 在大理寺袁少卿于豳州为刺史的时候,协助使君屡破奇案。   后上长安,明德门前不畏强权,痛打奸臣李义府之子, 后在大理寺为试役新人之时,又遇许敬宗许相府中龃龉,将许敬宗的长公子许昂拿下。   虽然未曾被大理寺录选,但一身才能,仍是被慧眼如炬的户部侍郎许圉师许大人看中,特求录入户部为给事。   才入户部不多久,便主持为涂明翻案。   有了这几件十分传奇的事打底,满城百姓臣子对“十八子”可谓又是敬羡,又是好奇。   直到那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弹落地上的消息公布。   十八子,原来是个女儿身!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儿。   先前众人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叫十八子的男子做了以上种种,倒也罢了。当阿弦是个女孩儿的真相传开,舆论就像是烧开了的水,水花四溅,气泡沸腾,简直无法控制。   种种言语,不可胜数。   民间的议论无非分为两派:一部分人觉着,身为女子居然出头露面,又是当捕快又是进六部,实在是败坏律例朝纲,滑天下之大稽,应当严惩。   另一部分却觉着: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日有十八子入朝为官又如何?人家又并非无能之辈,恰恰相反,乃是真才实干,所做比大多数的须眉男儿还强上百倍呢。   毕竟当初李义府、许敬宗只手遮天的时候,甚至连满朝文武之中,还有一多半的人厚颜谄媚,哪里敢直起脊骨地同权臣们面对面干起来?   当然,除了这些外,还有一些阴暗的声音,比如质疑先前那些事迹,是否当真是十八子所为……   其实,最主要的战场是在朝堂之上。   朝臣们的态度,其实就如民间所议的缩影。   阿弦的身份揭穿之后,立即有御史参奏,说此人欺上瞒下,祸乱朝纲,当严惩不贷。   寥寥几份折子递上去,如泥牛入海——经过武后纤纤素手之后,便压在含元殿的那张书案上。   渐渐地,反对跟弹劾的声音越来越多。   甚至有些大臣们气不过,亲自赶来户部,想要当面斥责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   只不过他们气势汹汹而来,却只能收心敛气而归了。   毕竟阿弦此时并不在户部,户部尚书是个老狐狸,多半时间都在神隐,偶尔会遇见许圉师,又因许圉师是个老好人,众人不便当面苛责,便只简略地问上几句而已。   也有少数人听说阿弦此刻是跟在崔晔的身旁的,原本还怒火熊熊的心,听到这消息后,便“心如止水”了。   就算他们敢杀到户部求一个真相跟痛快,但一想到崔晔,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装聋作哑”,权当不知这回事的。   没有人想去踹冰山,踹不动还在其次,最怕伤了自己的身。   在所有沸沸扬扬的斥责声中,也有几个与众不同的声音。   比如许圉师许侍郎,他在朝堂之上当着众大臣的面儿,将阿弦这下属“赞扬”了一番,说她“不畏强权,为人正直”等话。   除了许圉师之外,另有一位出面盛赞且力保阿弦的,却是个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人。   ——周国公贺兰敏之。   敏之道:“小十八的为人能耐,按理说我是知道的最清楚的,毕竟众位大臣多数也听说过,小十八还曾做过我的近侍……虽然后来因为些许小事,闹得有些不快。”   他遥遥地看一眼底下的崔晔跟袁恕己,继续笑道:“但是平心而论,她确实是个令我深觉诧异的孩子,诸位,不如这样说,如果小十八不是个女儿身,那此刻诸公对她的评价,只怕会大有不同,对么?”   回答他的,正是旧对头武三思。   梁侯笑道:“殿下言之有理,只不过偏偏她是个女孩儿,而且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她犯了欺君之罪。”   敏之皱眉捶手,叹道:“这么说来,北魏太武帝大概是个昏君了?”   武三思一怔,敏之道:“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身份揭穿之后,武帝居然没有立刻将她按照欺君之罪杀死,反而大肆封赏,还要以尚书封之,岂不是大大地昏了头?”   武三思这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时悻悻。   敏之环顾周遭,道:“众位也许会觉着我的话惊世骇俗,但自古以来,的确有许多女子不输须眉,诸公都是饱读诗书博古通今之辈,自然也不必我在此多言,但却也不必如此气量狭窄,连一个能干能为的女子也容不下。小十八所做的确是许多大人们都不能及的,承认她有这份才干,而不是一味地口诛笔伐,有什么难的?多一个能吏在朝中,为国所用,有利于民,又有何不对?且小十八是活脱脱地花木兰,又不是那妲己褒姒等以色侍人的祸国妖姬,诸位又何必作出一副即将亡国断朝的姿态?”   最后一句大为逾矩,引发许多朝臣的咳嗽抗议。   武三思也不禁失笑,便道:“她自然没有祸国妖姬倾国倾城的容貌,不过照我看来……殿下也被她迷惑的不轻呀。”   敏之笑道:“梁侯你在侮辱我么?”   “我哪里侮辱你了?”   “我府中的美姬丽妾如云,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也多不胜数,又不像是梁侯,看上了哪家的美色还要处心积虑去抢夺霸占……至于如此不开眼么?”   此刻举朝臣子们都静看他两人,武三思脸如猪肝色:“你……”   高宗歪在御座上,本有些无精打采。   秋深之后,他的风眩之证越发重了,御医们每日会诊,也只能勉强控制,身子不适,甚至连朝议都极少参与。   因高宗早从武后口中知道阿弦之事,又听群臣议论的有趣,才又打几分精神。   正听得入神,身后有个声音打断:“好了,不要吵嚷。”   出声的真是在高宗背后垂帘的武后。   只听武后说道:“关于此事,每日在这里海口滔滔,叫人听得都乱无章法,今日退朝,请各位大臣各自拟写一份奏疏,把十八子之事如何处置最佳,畅所欲言,然后呈上,陛下同我自会按照众卿的意愿决断。”   高宗点了点头,由此退朝。   散朝之后,群臣鱼贯往外,武三思回头看一眼二圣离去的方向,心里疑惑:“娘娘到底是什么打算,为什么贺兰疯子这样维护十八子,难道……我想错了?”   原来武三思因向来仇视阿弦,正愁无法下手,猛地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欣喜若狂,又看群臣大多数主张严惩阿弦,武三思正中下怀,便想随众行事。   可是见敏之一反常态力保阿弦,武三思心里惴惴,生怕自己所做跟武后的打算背道而驰,他想了想,便撇开众人,往宫内而去。   走不多时,将到含元殿,一阵秋风送了句话过来,是武后的声音,道:“论起聪明懂人的心,还是敏之最合我的意思呀……”声音里大有叹惋之意。   武三思听到这句,似被人天灵上猛然一锤,他不敢在这时候去自讨没趣,忙放轻脚步,又逃也似的离开宫中。   而此时,就在宫门处,阿弦靠在马车上,看着头顶湛蓝的天际,有雁群排列整齐,振翼自在飞过,豁然开朗。   这几日,阿弦逐渐明白了崔晔那日所说的话是何意。   原本阿弦以为恢复女儿身后,就无法再如现在一样进退自若,潇洒如风,又听见袁恕己的那番略带“私心”之论,当然更加悚惧愠恼。   可现在,她慢慢明白:朝堂上的争执,民间的传说,她都知道,武后并没有再囚禁她反而释放,再加上崔晔那些话——虽然身在争议漩涡,而前途看似渺茫,但阿弦似乎预感到前方有一条前无古人的路,为了她若隐若现露出雏形。   一阵冷风掠过,阿弦打了个哆嗦,举手按了按胸前,里头揣着窥基给的护身符。   她看一眼周遭: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自从有了此物,她心中便是如此感受。   但是眼前清净不受惊吓的同时,心里又有些不安,尤其是想到涂明转述的黄书吏之事。   因为怀揣护身符,又跟随崔晔,导致黄书吏无法靠近,便没有能够见他最后一面……   “物在心中,善者自寻……”阿弦喃喃,仍是毫无头绪。   又想到涂明临去也并未告诉她、黄书吏欲见的那人是谁,心里又觉着有些怪。   正在出神,忽然身后有人叫道:“好哇你!”   阿弦吓得跳起。   人吓人,吓死人。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来者竟是太平公主。   阿弦才行礼,太平盯紧了她,指着问:“你当真是个女孩子?”   这几日,但凡认得她的人,见了面几乎都会忍不住问这句话,有些含蓄之人,虽未曾宣之于口,那眼神却也是在她身上游来游去。   阿弦道:“殿下……”   太平顿足:“我实在不能信,母后虽告诉过我,我只是觉着她是玩笑呢!你给我看看!”   阿弦又惊又笑:“看个什么?”   太平道:“哪里能证明你是个女儿身?”   阿弦道:“那殿下就仍当我是个男儿就是了。”   太平按捺不住,跳过来拉住:“给我看看!”   阿弦猝不及防,被太平握住手,正要叫她住手,忽然满心森寒,原本红润的脸色就像是被冰雪覆盖,血色在瞬间消退的一干二净。   一把将太平推开!太平全无防备,往后踉跄倒退。   身后的内侍们见状,也都大惊失色,纷纷冲过来,争先恐后地扶住公主。   太平略觉惊疑,奇怪地望着阿弦:“你干什么?”   阿弦则握着自己的手腕,胸口起伏不定,她瞪着太平,唇抖个不停,却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朝臣散班。三三两两迤逦往这边儿而来。   其中却有一道身影,仿佛是孤傲落单的孔雀,独自一人,大袖飘摇地疾步而来。   太平眼前一亮:“表哥!”正欲前迎,就给阿弦死死地拽住手腕。   挣了一下,太平道:“你干什么?还不松手?”   阿弦盯着越来越近的敏之,又看看太平,几乎是厉声喝道:“别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书记略说两句哈,他那天说让阿弦梳妆打扮的话,是从一个纯直男的角度出发的本能想法,是属于他的一种美好的向往(假想)(其实他知道以阿弦的性格,是不大可能实现的)T。T 第175章 等你开窍   之前在跟敏之的几次接触之中, 阿弦见过许多诡异而凄惨之极的片段。   但是这一次, 她却在太平的身上同样看见了类似的场景。   这一次不幸的主角,换成是太平。   娇小的太平被人压倒在地, 那人不理会她的叫嚷,狂暴地扯碎她的衣裳。   她的挣扎反抗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不足一提。   瞬间在阿弦耳畔的,都是女孩子恐惧凄惨地叫声, 像是无形的尖锐的针,刺穿她的双耳,令人无法忍受。   但更让阿弦深觉惊惧的是,那个施暴之人的身份。   --   ——武后向来娇宠太平,故而这宫内外可以说除了武后,再没有人敢对太平高声大气, 如此粗鲁。   跟随太平的那些内侍先前见阿弦猛然推开公主,已然不悦, 只因知道阿弦的身份有些特殊:是个女子, 而且还是朝官,更重要的是,现在还跟随崔晔左右,所以内侍们还且不敢放肆。   如今忍无可忍, 便上前道:“大胆,怎敢如此对待殿下?还不退下!”   一贯任性刁蛮的太平则被阿弦吓呆了似的,只愣愣地望着她。   面对宦官们的呵斥,阿弦却不予理会, 只皱眉望着前方迎面而来的贺兰敏之。   后者仍是那副睥睨自傲的姿态,阔步而行,双眼精光闪烁,盯着阿弦。   对上这双慑人的锐利双目,让阿弦心头寒意滋生,几乎想要拉着太平即刻逃之夭夭。   方才她眼前所见,那个制住太平意图不轨的人,孔雀般艳丽的服色,缎子般的长发,因为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艳丽脸孔,这所有一切,都指向了面前的这个人。   ——周国公贺兰敏之。   --   刹那间,身边宦官跟宫女们的怒斥,阿弦竟一声都没有听见。   在敏之将走到跟前的时候,太平终于反应过来:“小弦子,你是不是疯了,还不退下!”   宦官跟宫女们围在她的身旁,正束手无策,听了太平出声,才纷纷叫道:“听到了么?实在是放肆之极!快些松手!”   被许多人围着,太平趁机用力一挣,竟从阿弦手底挣脱出来。众侍从立刻将她保护在中间。   此时敏之不疾不徐地来到跟前,他早发现了这边的异状,脸上却反又多了一抹有些魅惑的笑意。   跟随太平的内侍们纷纷行礼。   太平疑惑地看了阿弦一眼,飞快跑到他身边,仰头叫道:“表哥!”   敏之笑问太平:“方才你们在这里拉拉扯扯的,是玩什么呢?”   太平虽然惊诧于阿弦的举止突兀,但又恐说出来对她不好,便道:“没什么,闹着玩呢。”   低头看一眼右手腕,却发现竟透出几道红痕来,一时皱眉。   敏之道:“你几时跟她这样好了?啊对了……知道她是女孩子后,是不是觉着更亲近了?”   太平笑道:“我正是因为不信才来找小弦子的呢,不料……表哥,这会儿散朝了么?”   “当然,你瞧众家大人们也都过来了。”敏之回头示意。   趁着太平回首打量,敏之看向旁边的阿弦。   他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张脸,虽然看过百回,熟悉无比,可是……此即心境不同,便更看出了好些之前没有过的滋味。   可阿弦的神情大为古怪,跟往日都不相同,类似惊怒交加。   “小十八,”敏之叹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现在不仅是我被你吓了一跳,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被你吓的不轻呢。”   阿弦不答。   敏之轻笑:“你用这种眼神看我是何意?”   阿弦想让太平回来自己身边,却也知道她绝不会乖乖听从。   敏之则打量着阿弦,琢磨道:“怎么了,倒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你不好的恶事一样。”   阿弦听到“恶事”,心头猛跳。   而太平也看出阿弦盯着敏之,目光深恶痛绝一般,但她知道之前敏之跟阿弦间曾有过些小不快,是以也未曾多想。   太平道:“表哥,方才你们在朝堂上,是不是又说小弦子的事了?这一次大家都是怎么说?”   敏之道:“当然都是主张严惩这样大逆不道,狗胆包天的浑小子,哦不对……是个丫头。”   太平一急:“当真?表哥没替小弦子说几句好话么?”   敏之扫一眼阿弦,见她虽站在原地不言不动,但俨然浑身绷紧,目光不时地在自己跟太平之间逡巡,满面警惕跟痛恶之色。   就像是见了天敌的野猫,又像是在警觉地保护着什么……浑身剑拔弩张,随时一触即发。   敏之哼道:“我凭什么替她说好话?我同她原本就有嫌隙,我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当然立即同众大人一块儿落井下石喊打喊杀。”   太平不知他这句话几真几假,正在忖度,就见又有两人快步来到跟前,却是袁恕己跟狄仁杰。   两人行礼过后,袁恕己自然而然地走到阿弦身旁,原来他远远地就发现这里的情形不对,生怕有什么意外,便急急赶来。   如此近距离,果然发现阿弦脸色骇然,袁恕己低声问:“怎么了?”   阿弦置若罔闻。   这会儿狄仁杰同敏之寒暄罢了,敏之扫一眼阿弦,便要出宫,不料太平道:“表哥,我好久不曾去你府上了,今日随你去好不好?”   敏之才张口,阿弦已又喝道:“不许去!”   在场众人都怔住,谁敢命令以任性刁蛮著称的太平公主?连敏之也大为意外,袁恕己已忍不住拉着阿弦的袖子,意图阻止。   太平皱眉道:“小弦子,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这样反常。”   阿弦咬了咬唇:“天后交代过了,不许公主随意出宫。公主却屡屡不听,莫非忘了上次伽蓝寺的事吗?”   太平一愣,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瑟缩之色,却又道:“我、我又不是去别的地方,又不出城,你干什么……这样凶?”   旁边的一名宦官呵斥道:“十八子,你实在太过大胆了,公主殿下的事你也敢管,且还如此无礼对待,回头我们要将此事禀明天后,若天后知道你敢这样对殿下这般,只怕你便是数罪并罚,谁也救不了你了!”   阿弦冷道:“因为上次的事,跟随公主的人死了多少,我想没有人比各位更清楚吧,你们若想为了博公主欢喜,而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那也由得你们。”   这些内侍们一听,这才各自悚然,开口说话的宦官也一脸悻悻,当即后退一步,却输人不输阵地喃喃嘀咕道:“怎么、怎么就说的跟真的会出事一样呢。”   其他人也罢了,敏之跟袁恕己听了这句,却齐齐地看向阿弦。   太平见争执的如此,且朝臣们都纷纷涌来,她心中一阵烦乱,便道:“好了好了,不要再争吵,我回去就是了。”她很是不快地噘起嘴来,转身愤愤地回宫去了。   阿弦目送太平离去,原先那颗不停颤动的心才略略放松下来。   忽然耳畔听到敏之问:“小十八,你方才的确很反常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抬头对上敏之探究的眼神,阿弦屏息片刻,才回答道:“我知道殿下其实本性不坏,还请殿下……千万不要再逾矩作恶了。”   敏之敛笑:“哦,不然呢?”   阿弦摇头:“我不想知道那个不然。”   敏之喉头动了动,他默默地看了阿弦一会儿,忽地笑道:“小十八原来也在心疼我么?只可惜我并没有你想的那样软弱,但凡是我做的,我都不惧承认,有什么因果报应,我也不怕承担。焚身碎骨,万劫不复,又能怎么样?我反而觉着痛快!”   他说完了这句,长笑数声,大袖一扬,往前去了。   此刻在场、路过的也有不少朝臣,听了这句,都觉咋舌。   忽地又有人道:“呵呵,周国公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狂徒性子,实在叫人无法。”   说话的,却是梁侯武三思。   武三思驻足,把阿弦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真是看不出,十八子,你竟如此深藏不露。”   他揣着袖子笑说:“先前并没怎么留意,这会儿瞧着却果然生得……我不禁有些好奇,倘若你换了女装,会是什么样儿?”   袁恕己听他竟然盘算此事,眼神又有些情难自禁的色迷迷,便上前挡住阿弦半臂,带笑对武三思道:“虽然方才周国公在殿上自夸,但我等岂不知道?梁侯府中的美人其实不输周国公府,所以殿下那所谓‘不开眼’之说,应该是无稽之谈吧?”   武三思脸色微变,目光在袁恕己跟阿弦之间逡巡了会儿,方会意笑道:“少卿说的自然不错,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不过是赞一句十八子而已,尚且不敢生好逑之意,只是少卿同十八子从豳州开始的情谊,却不知道……是几时知道她的身份的?”   武三思果然刁钻,一下便想到这个几乎无人留意的问题,但这问题同时也有些不怀好意。   倘若袁恕己承认在豳州就知道阿弦的身份,且他们两个的关系又比旁人亲近,由此只怕更会引发许多关于阿弦的闲言碎语。   袁恕己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梁侯想知道么?”   武三思笑道:“少卿方便告知么?”   袁恕己轻描淡写道:“此事我已经在天后面前禀明,梁侯若想知道,只管去问天后就是了。”   武三思一怔,却也没想到袁恕己会来这一招。   狄仁杰在旁看的清楚,便道:“呵呵,梁侯,少卿,请两位稍安勿躁。毕竟关于十八子之事,尚未尘埃落定,如今娘娘让我等各抒己见,不知梁侯是作何打算?”他看向武三思。   武三思方才在殿上的表态已十分明显了,可因先前听了武后私下谈话,心里松动。   他故意看一眼阿弦:“其实私心来说,依我之见,但凡是人才,自然应当为国所用,只是我担心其他诸大人们并不如我等一样想法。”   袁恕己见他竟然改口,不由侧目。   武三思又话锋一转:“狄大人必是赞同许侍郎……的看法了?”   狄仁杰道:“不敢,只不过,以下官的浅见,凡事不必随大流,也不必一味逆反,只需遵从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武三思点头道:“说的有理。那不知狄大人的心意是什么?”   狄仁杰笑道:“下官还要再琢磨再做决断,不过下官人微言轻,其实就算说了什么只怕也无人会在意的。并不如梁侯一言九鼎,举重若轻呀。”   武三思见他很是谦逊,心里略觉受用,呵呵笑道:“狄大人太过谦了。”   袁恕己见狄仁杰跟武三思“相谈甚欢”,便趁机拉着阿弦走开。   阿弦低低问道:“少卿,我阿叔呢?”   袁恕己道:“方才几乎要出来了,不知为何又被叫了进去。”   阿弦问:“是天后传召?”   “应该不至于耽搁很久,我陪你在此等一等。”   此刻武三思跟狄仁杰说过了话,心满意足地去了。   袁恕己见狄仁杰走了过来,笑道:“幸而你有耐性跟他虚与委蛇。”   狄仁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知道你曾跟周国公几次不快,但周国公那个性子跟梁侯又不同,就如殿下方才所说,他是明明白白地作恶,故而纵然你跟他交手也自无事。但是梁侯,却是心胸狭窄,绵里藏针,伤人于无形呀。”   袁恕己不禁笑道:“我那个外号该送给他了。”   狄仁杰也风闻他“睚眦”之称,因点头叹道:“睚眦本是龙之九子,虽说他睚眦必报,其实并不见多少恶意,若用来形容梁侯,却是糟蹋了。”   幸而此刻朝臣们多数都散了,有零散几个离得远,听不见他们的话。   狄仁杰甚是精明,早就窥知袁恕己对阿弦的心意,便不欲打扰,因含笑道:“崔天官尚未出宫,少卿只怕还要再等一会儿,我便先回大理寺了。”   说着又向着阿弦辞别。阿弦忙拱手行礼:“狄公慢走。”   狄仁杰去后,袁恕己忍不住问道:“方才你为何那样看着周国公,难道真的知道了什么?”   阿弦点了点头,却又举手慢慢地抱住头。   袁恕己道:“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开解一二?”   如果是其他事,倒是无妨,但是事关太平,阿弦如何能同他说。   袁恕己见她缄默,苦笑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当然是不会跟我说的。”   阿弦微怔,袁恕己道:“自从来到长安,你就算心里有再为难的事,也不肯告诉我,因为你只会同一个人说。对么?”   他指的是谁,两人各自心头明白,阿弦道:“少卿,我不是不信少卿……只是有些事牵扯太大,我不敢……”   “不敢冒险告诉我,还是不敢让我冒险?”   阿弦道:“两者都有。”   “那为何能告诉他?”袁恕己想到上回跟崔晔的对话,“仅仅是因为他是‘阿叔’?可那并不是亲的,你该知道。”   阿弦道:“虽不是亲的,但是……”她迟疑了一下,道:“阿叔是伯伯去后,我最亲的亲人了。”   袁恕己的心惴惴而忐忑:“那我呢?”   “少卿是个好人。”   “我跟你不亲么?”   “亲,但不是那种亲。”   他的心里乍喜乍忧,喜的是阿弦在为他着想,但忧的是,似乎他也只能止步于此,两人的关系,也仅仅限于是“关系亲密的好人”的位子上了。   秋风飒飒,风里有一股冬日将来的沁冷,却让人神智清醒。   袁恕己深吸一口气,定神道:“当初我还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才入行伍,壮怀激烈,满以为军刀在手,便能纵横沙场,建功立业,甚至彪炳史册,可是厮混数年,依旧碌碌无为。”   阿弦不知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起这个,不由凝神而听:“少卿并没有碌碌无为呀!”   袁恕己道:“我是说我之前在军中,后来去了豳州……结识了你,‘英俊’,又做了那些事,就仿佛人生忽然转了一个弯,我又能看见天光了。”   阿弦想到豳州之时的种种,不觉点了点头。   袁恕己的眼中也透出一抹回忆的怅惘,当初自觉寻常的事,如今回想,却弥足珍贵,恨不得就飞回那个时候,摇醒当时懵懂不知的自己。   “你知道我先前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子么?”   阿弦一愣:“我……”最终摇头。   袁恕己道:“军中苦寒寂寞,经年不见女子,对我们而言,像是桐县的连翘姑娘,还有之前教坊里的那西域舞姬,窈窕婀娜,温柔香暖,都是最好不过的。”   阿弦啼笑皆非,虽不知他为何详细地跟自己说起喜欢的类型,却也忍不住在心里想:“这是自然,连翘姑娘是桐县头一号的花魁娘子,那舞姬又是世间少见的尤物,若我是男子,只怕也会被迷倒。”   这会儿忽然有些啧啧羡慕,觉着当男儿实在是一种造化,世间竟会有那样动人的女色,让他们眼观之,耳闻之,心动神移……   袁恕己继续说道:“所以后来我发现,我会喜欢上一个跟她们正好相反的类型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疯了。”声音里三分无奈,三分缠绵,剩下的无限怅惘。   阿弦正浮想联翩,闻言一惊,此刻才领会他为何跟自己说起那些事来,当即局促起来。   袁恕己认真地望着她的双眼,道:“别怕,我并不是要逼你如何,只是想因此告诉你,有些事情,有些感情,并非一蹴而就,朝夕可成的。毕竟许多人天生后知后觉,也许……会到一个特定的时候,或者一定的年纪,才会发生,才会领会,才会更加刻骨铭心。”   阿弦虽然知道袁恕己的用意,也明白自己没有办法回应他,但听了这样语重心长的话,却仍忍不住红了双眼:“少卿。”   “所以不必着急,”袁恕己微微一笑,对她说道,“我会等你开窍的那一天。”   袁恕己说完,回头看一眼身后:“好了,我该走了。”   他轻声喟叹,从她身旁缓步经过。   目光越过袁恕己的肩侧,阿弦这才看见,崔晔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七八步开外,也不知是几时来到。 第176章 满面春风   阿弦的确年纪还小, 阅历不足。   这会儿她虽然理解袁恕己这话的含义, 但未必肯全部信服。   在此后的某一日,她回顾此时两人于宫门外对谈的一幕, 才果然“后知后觉”,明白了他的话中真意。   而那时, 却已“物是人非”。   ——   崔晔依旧面色沉静,淡淡招呼了声:“走吧。”   乘车而归的路上, 阿弦默默忖度该如何开口告诉崔晔有关太平之事。   想着想着,不免想到方才袁恕己离开之前的情形,心底竟生出些许愧疚。   的确她有好几次瞒着袁恕己不说,显得很“亲疏有别”似的。   诚然崔晔跟别人不同,可是袁恕己,却也是曾“出生入死”的交情, 虽然有些事不跟他说也是为他着想,但是回想到他黯然的神色, 阿弦隐隐不安。   崔晔终于开口道:“在想什么?”   阿弦低着头:“先前我……因发现一件事, 少卿问我,我没有告诉他。”   崔晔道:“所以心里过不去了?”   阿弦点头。   崔晔道:“那么,如果能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告诉他么?”   真是一阵见血。   阿弦吃惊, 然后摇头。   崔晔道:“你不跟他说,并非欺骗之举,也非有所偏私,你只管从本心、大局出发想一想, 若告诉他的话,会不会让事情解决的更容易些。”   阿弦按照他所说,凝神一想,果然重重叹了口气。   崔晔又道:“且上次梁侯同摩罗王勾结之事,你不是第一时间告知了他么?正因为你知道这跟他息息相关,所以你并无犹豫便同他说明。你一贯选择都十分正确,大可不必因为跟他的感情而起松动。”   阿弦听他提起这件,心里略觉舒坦了些,觉着自己果然做的是对的,倒也罢了。   只猛地听到最后一句,才似被人刺了一下:“阿叔,什么‘跟他的感情’?”   崔晔垂着眼皮,却又淡声道:“没什么。”   阿弦有些疑惑地看他,崔晔问:“对了,你不能跟他说的是什么?能告诉我么?”   阿弦道:“我……正想告诉阿叔,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什么叫怎么开口,难道也要让你写千言的锦绣文章不成?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相比较方才,他的声音略微缓和了些。   阿弦举手,用力在自己的脸上揉了揉,把整张脸都揉搓的变了形。   崔晔抬眼看着,皱眉道:“你干什么?”   阿弦苦恼地又搓了搓眼,才把方才太平前来,无意中看见敏之对太平施暴的种种,飞快地说了一遍。   就算崔晔已经从她口中听说过许许多多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之内情,但是此时听见这件事,向来喜怒不动的他,也禁不住露出震惊之色。   “你……并无看错?”他甚至问。   阿弦抓着额头,似乎想把所见的那印象从脑中揪出来,扯碎扔掉,但却不能够。   她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真,但我就是看见了。”   崔晔略略屏住呼吸。   当然,没有人比他更相信阿弦所见。但是这件事……   不管是太平还是敏之,都是皇族中人,就算得知如此惊天机密,倘若说出去,非但无人肯信,必定惹祸上身。   可若不说,该如何行事?太平深居宫中,又是个活泼的性子,今日虽被阿弦拦了回去,他日心血来潮,神不知鬼不觉便去了国公府。   阿弦喃喃道:“上次沛王殿下告诉我,说是周国公曾对公主身边儿的侍女们……有些不轨行径,大概皇后察觉不对,便命公主不许擅自外出……不如、跟皇后透个风?”   “不成。”崔晔否决。   上次敏之进宫“行刺”,本已算罪大恶极,倘若武后想剪除他,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她偏偏网开一面。   可见武后对敏之仍有惜爱之心。且此事只是“预见”,并未发生,以武后的手段,得知之后,只怕先要严惩“知道”此事之人。   但如果武后不知,谁还能让太平乖乖听话?   阿弦忽然看向崔晔。   崔晔一看她的眼神,心头通明:“我也不成。”   阿弦转念一想,也觉自己是病急乱投医,这种事情最为可怖麻烦,且又是皇亲间之事,崔晔一介男子,且是外臣,想想也知道不便置身其中。   按理说,只应远远避开才是上策。   阿弦试探道:“阿叔,不然我出面好么?公主虽有些娇蛮,我好生劝她,她是会听的。”   “公主的性情,有时候你不让她如何,她偏会去做。”崔晔道,“你放心,我已想到法子了。”   周国公府。   敏之将马鞭一甩,外袍扔落,回身坐在胡床之上。   此时他心中眼前,所见竟都是在宫门前的那张脸,身体仿佛浴入一团火中,脸色也略微发红。   正在此刻,外间侍女来到:“夫人听说您回来了,特请过去说话。”   敏之目光微动,从榻上跳起来,快步往内而去。   秋日的冷风并未让他心头的热减退多少,阵阵凉风扑在面上,反像是火随风势,越发高涨。   及至闯入卧房,却见杨尚坐在堂下,旁边立着两名侍女,敏之道:“出去。”   杨尚抬头,看见他脸色之时,皱眉道:“殿下。”   敏之不理她话中的不悦:“滚出去。”顷刻间,已来到杨尚跟前儿。   那两名侍女低着头,瑟瑟退出。杨尚道:“殿下,我是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敏之道:“我也又正经事要做。”   原本整齐的衣裳迅速凌乱,杨尚呼吸微微紊乱,竭力看向别处:“殿下这是从哪里来,怎么忽然如此?”   敏之笑了两声,已经无暇回答。   杨尚垂眸扫了他一眼,意图推开,却毫无效果,她咬了咬唇,不由道:“那夜,却也如现在这样……”   敏之动作微微停顿:“你说什么?”   杨尚道:“我哥哥跟太子殿下请你过府的那夜……”   敏之眼神略变:“原来你还对那夜念念不忘。”   杨尚的声音有些冷:“是,我的确念念不忘,我至今仍想不通,为什么好端端地,殿下竟在我们府中中了那等下流的药。”   敏之垂头看她:“你是什么意思?”   杨尚道:“我私下里问过哥哥,他指天誓日不曾如此,太子殿下更是个可靠的人品,那么殿下是从何处中了毒的?”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你呢?”敏之邪笑。   “是我,还是……”杨尚咬牙,“殿下自己?”   室内有瞬间的静寂,然后响起敏之的大笑声。   杨尚屏住呼吸:“真的是你,对么?”   笑声戛然而至,敏之俯首看着杨尚道:“我的夫人,在成亲那夜我不是就告诉你了么,是我的终究是我的。”   杨尚的瞳仁收缩了一下,然后她大叫起来,挥手打向敏之。   敏之握住她的双手,将她压了回去:“你不是想当太子妃么?为了当那劳什子的太子妃,当着人的面,甚至装作不认得我的模样,殊不知我知道你心里并不像是表面这样贞静对么?这一点只怕皇后也看出来了,所以那夜后,她这么快便把你摒除在外,当成下在我这儿的一枚弃子了。”   杨尚几乎窒息,敏之道:“你是不是很委屈?很不甘心?上回我下狱,你迫不及待地求见太子,是想要重修旧好么?”   “我恨你,我恨你!”杨尚咬牙说道。   敏之道:“你既然不能全心全意地爱我,那就恨我,倒也公平的很!”   他俯身下去,却并不立刻开口,只是有条不紊地解衣行事。   杨尚本震怒怨恨非常,可身体却渐渐沉沦于本能。   “其实你早该知道,”敏之喘息道:“就算嫁了太子,也成不了未来的皇后。”   仿佛是喻示的声音:“注定无法登基的太子,怎会有皇后呢。”   两天后,按照天后所说,百官的折子雪片般递上。   武后同高宗在殿中私议此事。   高宗道:“难得,许圉师也就罢了,毕竟是他举荐的人,当然要说些好话,居然连张柬之,魏元忠这些老臣,也觉着十八子有功社稷。”   武后叹道:“可知臣妾都未曾料到?区区一个十八子,起初她进长安的时候,还只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胡闹无忌的浑小子而已,谁知竟还是个女扮男装的丫头,且还如此深得人心。”   高宗笑道:“正所谓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且我大唐盛世,自然人才辈出,连个小丫头都如此能耐。”   武后蹙眉:“可话虽如此,也有许多弹劾她的折子,说要严惩呢,陛下是如何看法?”   高宗琢磨了片刻:“朕记得上次太平有事,也是多亏了这孩子救护,就只看在这一份上,朕也觉着她是个有功可用之才。”   武后眼中透出笑意,道:“陛下圣明,我几乎忘了还有此事了。”   高宗又忖度了会儿:“照朕看来,这十八子倒是可以重用,魏元忠这份折子上说的很好,为将士者,为国奋不顾身马革裹尸是应当的,但最怕功绩得不到昭彰不说,反而辱没,十八子在户部所为这件事,很中他们的意。且朕又想到,当初咱们的姑姑平阳公主,岂不正是开国以来第一位巾帼女将?如今大唐又得了一员很有能为的女官,朕看这是个好兆头。”   武后抚掌称赞:“还是陛下想的高远,臣妾赞服不已,既然有平阳姑姑敢为天下先,自然不惮十八子光明正大在朝为官。”   高宗笑道:“不错,因此大可不必理会那些反对的人,要安排她什么官职,皇后料理就是了。”   由此,一锤定音。   是日,崔府。   之前同崔晔说了太平之事后,正值领雍州牧的沛王李贤回长安,崔晔同他相见之时,便隐约交代了几句。   毕竟两人乃是师徒的情谊,不比别的,且李贤心性明白,此事只他们两人知晓,不必牵扯其他,自然干净。   李贤跟太平又是最好,让他去“警告”“看管”太平,也是最佳人选。   阿弦听了崔晔所言后,这才放心。   与此同时,因阿弦是女儿身之事已经传开,崔府之中自也有一番“波澜”。   最为震惊的不是别人,正是崔晔的母亲卢夫人。   原来自从那日在虎园惊鸿一瞥,发现了崔晔的异状后,卢夫人如鲠在喉,觉着崔晔多半是有那种“断袖分桃”的癖好,实在闹心的很。   虽得了崔晔的亲口否认,可终究无法踏实,不料正在此刻,却传出十八子原本是女孩子的消息。   卢夫人初初听闻,无法相信,但崔老夫人却笑说道:“我早看着那孩子骨骼娇小,又且面嫩的,不大像是个男子汉,且晔儿对她那样的爱护,更不像是在关护一个男孩子,你难道没看出来?”   卢夫人颇觉尴尬,她是看出来了,只可惜想歪了而已。   如今却是雨过天晴,皆大欢喜。卢夫人一时满面春风起来,原本因有心结,几乎不大愿意见阿弦了,此刻心结打开,便主动前来寻她,越发起了一种“弥补”当日误解之意。   可对阿弦来说,这份热络却有些难以承受。   尤其是被妇人用那种“脉脉含情”的爱宠目光上下打量,让她无所适从,恨不得挖个老鼠洞跳进去藏起来。   卢夫人连叹自己眼拙,又道:“我要怪晔儿,如何竟不同我说实话,叫我白白地悬心那么久。”   阿弦正不懂这话,卢夫人咳嗽了声,看着她一身褐色长袍,灰突突很不起眼。   卢夫人爱怜心满溢:“阿弦呀,你是不是没有衣裙?我这里正要做衣裳呢,叫裁缝过来给你量一量,也做上两套女孩儿的衣裳可好?”   阿弦呆若木鸡:“不、不必了,我已经习惯了。”   卢夫人摇头:“那不成,先前是不知道,现在满城都知道了,怎么还能像是个假小子一样?当然要好生打扮起来。”   被她炽热的目光罩着,阿弦觉着自己就像是在大太阳底下的酥酪,很快要融化了。   正在难以消受“夫人”恩,却终于有救星从外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等等!我辛苦熬制的鸡汤不是给某人喝的   阿叔:这鸡汤甚好,值得细细回味~比心~?   书记:=_=凸 第177章 爱与不爱   崔升在进门前就已听见卢夫人叮嘱阿弦的话, 愕然之余, 止步偷笑。   因见崔升来到, 卢夫人这才止住嘱咐,只问崔升:“你从哪里来, 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崔升道:“才回来, 有事找哥哥, 怎么哥哥不在?”   卢夫人道:“先头有外客来, 去书房说话了,你不知道么?”   崔升道:“我只顾扑过来,也没打听明白。”又对阿弦道:“前日你不是说要去崇仁坊么?我方才遇见袁少卿,他让我告诉你,什么时候去也使得,玄影的伤也都好了, 就算不能过去也不必牵挂。”   卢夫人听了道:“既然如此,大可将狗子跟人也都接过来一块儿住。”   阿弦浑身僵硬, 驱动舌头道:“夫人,当真不用麻烦了, 我已经……”   “又麻烦什么?这孩子好生客套, ”她的话未说完,就被卢夫人打断,夫人又笑对崔升道:“你哥哥忙的不上心, 你看看你能不能帮阿弦做了这件事?”   崔升道:“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至多再派一辆车过去,但到底要先问问哥哥的意思。”   卢夫人听这样说, 略微思忖,点头道:“也好。”   阿弦的心头沉甸甸地,又怕回绝的太过直接,反伤了卢夫人的好心。   总算恭送夫人起身去了,才稍微放松。   崔升走到她身旁:“你怎么一脸如释重负?”   面对崔升,阿弦放松许多,道:“二公子,我在这里只是借住,并不是久居,而且这一段日子已经觉着甚是麻烦了,我正想着要同阿叔商议,要搬了出去呢。所以今日夫人所说的话,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崔升笑道:“为什么你好像对住在府里之事很是介意?难道在这里住的不好?还是有人对你如何?如果真的有人为难你,你只管告诉,我去教训。”   阿弦道:“不不,正是因为极好,不管是吃住还是众人都对我没得挑,不过有那么一句话,叫‘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我仍旧是要回去的。”   崔升啧啧道:“你这个孩子实在是有趣古怪的很,也怪不得哥哥对你这样不同。”   这连日来,阿弦虽跟在崔晔身旁,也习惯了崔府众人的爱护,但是越住下去越有一种不安感。   在崔府虽好,始终不如在家里一样自在,且又很是想念虞娘子跟玄影。   又因为一直以来都不曾再见到摩罗王出现,始终平安无事,加上还身揣窥基的护身符,便始终蠢蠢欲动地想着搬回去住。   如今再得卢夫人如此盛情,实在觉着受之有愧,只想逃之夭夭。   崔升忽地说道:“是了,我原本是有事才来找你的,差点忘了。”   原来崔升在刑部之中,有一位同僚,半月前此人的妻子忽然亡故,这人痛苦不已,连带料理后事加休养生息,在家中一直歇挺了一个半月才回来当班。   阿弦问道:“然后呢?”   崔升道:“然后……其实并没什么,大家都表示慰问,那位同事近来也从悲恸中走了出来,但我从私心里来说,我总觉着这其中有些古怪。”   “有什么古怪?”   “我、我总觉着那位娘子的离世,有些仓促,”崔升忖度了会儿,艰于言语:“至于详细,我也说不清了。”   阿弦问:“那二公子想我做什么?”   崔升惊喜地问:“你肯帮忙了?”   阿弦道:“我也不知能不能帮得上,不过……二公子怎会想到我呢?”   崔升笑了笑,道:“因为有一次我同少卿隐约说起来,少卿告诉我,如果是涉及一些常人无法理解之事,可以寻你相助。我也听说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所以……就勉强试一试。”   阿弦道:“二公子就是刑部的人,如果涉及人命……刑部的人出马岂不是最快?”   崔升肃然道:“非也,因为毫无凭据,只我自己的直觉,这件事我谁也不敢说,生恐错怪了好人,若只是我多心,却毁坏了他的声誉,岂不是我的罪过?你一来不是刑部的人,二来有事最适合查明真相的,第三,你又是相识,我信得过。”   阿弦笑道:“好,就冲着二公子这句‘信得过’,我也要全力相助。”   崔升大喜:“只要你帮忙看一看,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安心就是了。”   阿弦道:“有一件,你得让我见见你的同事,或者……去事发之地走一走。”   崔升连口应承,又道:“这件事且先不要告诉哥哥,我怕哥哥斥我多事,又觉着我是在借机在利用你如何。”   阿弦道:“你是阿叔的亲兄弟,他怎会这样想。”   崔升笑道:“实话说,在我还不知道你是女儿身之前,我几乎以为你才是哥哥的亲兄弟呢,他待你可比待我亲切温和百倍呢。”   阿弦一怔,若有所思道:“也许,就是爱之深责之切了。”   “我也常常这样跟我自己说。”崔升大笑,又叮嘱道:“那么一言九鼎,咱们说定了?改天……”   正说到这里,阿弦忽地咳嗽起来,崔升倒也机灵,即刻闭嘴。   回头看时,果然见崔晔从门外缓步而入。   崔晔早见他两人“相谈甚欢”:“你们在说什么?”   阿弦看向崔升,却想瞧瞧他在崔晔面前如何应对,崔升低着头道:“我方才跟阿弦转述了袁少卿的话。”   崔晔瞥了他一眼:“你近来还常跟少卿一块儿吃酒么?”   崔升忙道:“没有没有,只是路上偶然遇见。”   阿弦在旁边忍笑,崔升偷偷地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露出马脚。   崔晔却早瞧见了,又道:“你还有别的事?”   崔升忙道:“没有了。”答完了后才会意,急忙就告辞。   等崔升去后,阿弦才道:“阿叔,你对二公子是不是有些太严苛了?”   崔晔淡淡道:“要不怎么叫做‘爱之深责之切’呢。”   阿弦惊地瞪他,心里却也想到他多半是听见了方才自己跟崔升的对话:“阿、阿叔……”   崔晔却不提此事,只道:“先前我看夫人从这里离开,不知是什么事?”   阿弦正要诉苦,闻言即刻道:“阿叔,夫人想给我做女装穿。”   听出她口吻中的哀怨跟类似恐惧之意,崔晔长眉一挑,笑在面上浮光掠影:“是么,这是好事。”   阿弦怔道:“好事?”   崔晔不答反问道:“你很不爱穿女装么?”   这个问题,阿弦却有些难以回答,自打懂事以来她就没有穿过一次女装,又怎会知道自己爱不爱穿,是以谈不上“爱不爱”,只是听说要穿,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极为抵触别扭的感觉。   叹了口气,阿弦道:“阿叔,方才二公子跟我说,虞娘子跟玄影都好了,我想,不如就尽快搬回平康坊可好?”   崔晔仍恢复了那种清风拂面的淡:“是因为不想穿女装,还是别的?”   阿弦啼笑皆非:“我总不能一直都住在崔府呀,且近来一直平安无事,我想那番僧应该是不敢出来作乱了。而且我跟着阿叔,你行事也多由不便。”   “说我做什么,”崔晔道:“我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直困束在我身边,只怕你也心生厌烦了。”   阿弦叫道:“并没有!”   崔晔道:“如果摩罗王当着惧怕窥基法师的符咒,那夜逢生赶走的那个又是什么?我并无质疑法师符咒效用之意,只是怕其中有你我想不到的纰漏之处。当初袁少卿让我照看你的时候曾说过,这并不比别的,绝不能容许你有万分之一的意外。”   阿弦本来执意要去,听了崔晔这几句,却有些无言。   崔晔道:“但我曾说过我不会勉强你,你若觉着此处你已无法容忍,你也可以选择离开。”   在听了他方才那一段话后,又让阿弦如何忍心(胆大)就如此离开?   连日来,阿弦提心吊胆,却并不是为了摩罗王之事,而是随时警惕卢夫人将“女装”送了来。   这天阿弦随着崔晔入宫,因皇后特许,阿弦随着进宫门,前往殿外等候。   还未上台阶,就见迎面数人出了殿阁走来。   当前一位华服丽人,双眼微红,好似哭过,竟正是杨尚。   崔晔早带着阿弦往旁边退开一步,让杨尚等人先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阿弦看向杨尚,正杨尚也自瞧着她,两人的目光蜻蜓点水般一撞,杨尚仍是极快地去了。   崔晔不言语,仍是往前而行,走开数步,却发现阿弦未曾跟上。   崔晔回头,见阿弦站在原地不动,他便唤了声,阿弦听见才如梦初醒,忙拔腿跟上。   “又在想什么?”崔晔问道。   阿弦欲言又止,只在拾级而上的时候,阿弦问道:“我之前听云绫姐姐说过周国公之事,心里一直觉着周国公是喜欢夫人的。”   崔晔道:“然后呢?”   阿弦道:“我方才……见到他们两个各怀心意。”   ——就在杨尚擦肩而过之时,阿弦看见昨日杨尚跟敏之两人在周国公府对峙的场景。   但虽然听见杨尚猜疑敏之自己下毒的那句,却几乎不敢相信。   更叫阿弦意外的是,在那场云雨之后。   杨尚将衣衫拉起,覆在肩头。   她将目光从帐顶移开,看向身旁敏之,一寸一寸描绘他英俊过分的容颜,杨尚的目光平静下来:“殿下,”她唤了声,又道:“过去之事,我不愿再提,但是现在之事,却不得不说了。”   激情过后,敏之双眸之中一片空茫,虽听见杨尚的话,却仍一动不动,只问:“你想说什么。”   杨尚靠他近了些,仍是俯看着他,用极低的声音耳语般道:“娘娘宠爱殿下,殿下该是心知肚明,而这种荣宠,若是落在别人头上,只怕那人会欣喜若狂,别的不说,就说梁侯,只因娘娘偏爱殿下,他无事生非,作出多少事来。”   敏之道:“然后呢?”   杨尚道:“殿下就没认真想过自己以后的出路是什么吗?”   “出来?”敏之道,“我有什么出路?”   “当然有,”杨尚俯身过来,静静地打量着他的脸,“只要你肯向皇后服软,得皇后欢心,区区一个梁侯又何足道。”   敏之目光转动,终于看向夫人:“你的意思,莫非是……”   杨尚不惮同他对视:“我虽是女流,但现在朝中的这种态势,让人不得不多心思忖,若太子无法登基,将来登基的会是什么人?”   敏之道:“终究是李家的人,不是么?”   “万事并没有绝对,倘若不是李家的人呢?”   帐内寂静非常,半晌,敏之道:“我劝你不要错想了主意,大概武三思也存着一样的猥琐念头,然而我这位姨母却是个最厉害的角色,你知道她为何偏爱我么?因为我从不痴心妄想,我很清楚自己是谁。”   杨尚道:“殿下当真清楚自己是谁?”   呵呵一笑,敏之道:“我是贺兰敏之,不姓李也不姓武的贺兰敏之。你们痴心妄想之物,我丝毫不放在眼里,而我要的东西,你们永远也给不了!”   含元殿外,天风浩荡,将人的袍袖鼓起,似将随风而去。   听阿弦说罢那句,崔晔道:“周国公性情奇特而复杂,且又身处如此境地,若用爱与不爱来限定,只怕太单纯了,这本是无法一言蔽之的事。”   阿弦道:“爱或者不爱,又跟人的性情和处境有什么关系?”   崔晔却忽然道:“听说陈基跟户部武给事家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下个月。”   就像是会心一击,阿弦无法出声,她虽然早有闻听,此刻被崔晔当面提起,仍觉着秋风里有一条鞭子,“啪”地甩在脸上,让她不知该以何种神情面对。   崔晔把她的脸色看了个明白:“你不如仔细想想,跟这些有没有关系。”   说话间已经到了殿门口,宦官入内禀报。   将进殿的时候,崔晔停了停,终于回身。   崔晔道:“何为‘喜欢’?两情相悦而又能佳偶天成,自古罕见。同样对有的人而言,所谓‘喜欢’,其实是一件至为奢侈之事。”   阿弦还不太懂崔晔这句话的意思,他已经转身进殿去了。   含元殿外同样有书名宦官,宫女,侍卫两侧林立。   阿弦垂手站在旁侧,因自顾自想事情,反顾不得在意他们的眼神了。   她想着崔晔的这句话,又想起他口中的陈基,不知不觉中,是敏之跟杨尚。   身后有宦官从殿内走出,刺绣的袍摆轻轻一晃。   身不由己望着那道熟悉的纹路——   “娘娘,”耳畔忽然响起杨尚的声音。   赫然身处含元殿内,而在她前方,是坐在书案后面的武后,她眼皮不抬地问道:“何事?”   杨尚道:“周国公从来并无任何反逆之心,这点娘娘请放心。”   武后正执笔落字,闻言一停:“是吗?”   杨尚道:“是,他意不在此。”   “那他意在那儿?”   杨尚道:“依我看来,他依旧为魏国夫人之死无法释怀。”   “这也是人之常情。”武后一派淡然。   见她波澜不惊,杨尚索性缓缓跪地,道:“娘娘,臣妾还有一件事相求。”   武后道:“何事?”   杨尚道:“臣妾想求娘娘允许,让臣妾跟周国公和离。”   殿门处,阿弦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已转深秋,高天云淡,大明宫的殿阁在汹涌云涛之中,仿佛是在九天之上的神仙殿宇。   凝望眼前如画一幕,阿弦蓦地想起之前老朱头的叮嘱。   朱伯伯曾想让她来到长安,看一看大明宫的伟壮风采,如今她果然就站在这里,在大明宫最中心的地方,默默地打量着昔日朱伯曾经生存,喜爱,穿梭其中的地方。   但是,这里的人……   “十八……弟。”有些轻的呼唤从旁响起。   阿弦蓦然惊醒,却见站在身旁的,赫然正是沛王李贤,两只温和的眼睛看着她,表情略有些复杂。   见阿弦拱手作揖,李贤道:“不必多礼。你……向来可好?”   阿弦道:“多谢殿下,一向很好,殿下安泰?”   李贤道:“有劳记挂,也好的很。”   阿弦从崔晔口中得知是李贤照看着太平,如今见他在此,便先问道:“敢问公主殿下呢,可也好么?”   李贤道:“先前说头疼,想必昨夜受了凉,已经服了药睡了。”   阿弦听他口吻平和,心中感念:“殿下有心了。”   李贤一笑:“我是回长安后才听说你的事……你果然是个……”他到底是皇子之尊,并未问出口来,只道,“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弦道:“还在等候二圣旨意发落。”   李贤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么?父皇对你很是赞赏,大概不日就会下诏,嘉奖你呢。”   阿弦微睁双眸,忽地问道:“那……那皇后娘娘是何意思?”   李贤道:“母后自然跟陛下是一个心意。今日召崔师傅,只怕还会同他说起你呢。”   “说我?”   李贤看此处距离殿门很近,且耳目众多,便慢慢走开两步。   阿弦会意,也随他往左手侧而行,走过十数步远,李贤道:“先前群臣都在为你议论纷纷,等诏命出来后,只怕又有一场轩然大波。”   阿弦道:“嘉奖我的诏命吗?可知我只求无罪,不求有功。”   “说的好,”李贤不由笑道:“我岂不知你的性子?当初你才进长安就跟李洋冲突,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长安城一定不会寂寞了,果然给我猜中。我倒是希望能下一道诏命,就算不是从公而论,从我私心来说,也是想让你扶摇直上的。”   阿弦笑道:“殿下,你是否太高看我了?”   “这是我真心诚意的想法,”李贤止步回头,凝视着阿弦的双眼道:“先前是这样想,现在还是这样想。”   阿弦见李贤言语恳切神情坚定,心中感激,李贤正要再说,就见一个内侍匆匆而来,左右张望,看见他在此,便鸡飞狗跳地跑了过来道:“殿下,公主殿下出宫去了!”   李贤凛然:“你说什么?好端端出宫做什么?”   阿弦愣怔间,那宦官道:“好像是公主不慎听见说杨夫人进宫来了,想跟她说说话,不料她竟走了,公主情急之下便亲自追了去。”   阿弦脑中轰然,忙拉住李贤衣袖道:“殿下,快把公主追回来。”   李贤看她扯着自己袖子的手:“放心,我即刻就去。”   说罢后,李贤领着几个侍从,如风云乍起般奔往宫门外。   阿弦立在栏杆之后,等了半天不见回来。   耳畔却不时响起敏之那刺耳的尖叫声,小小地身子仿佛被怪兽般巨大的阴影吞噬,向着她伸出无助的手。   阿弦不再迟疑,纵身就要下台阶,转念间却又停下脚步,“阿叔……”她想也不想,回身冲向殿门口。   谁知两侧侍卫见状,忙出手拔刀,将她拦住。   因上次周国公之事,含元殿外戒备更森严数倍,侍卫们见阿弦有所异动,纷纷戒备。   来不及犹豫,阿弦倒退一步,对旁侧宦官道:“若崔天官出来,劳烦转告他我去了国公府。”   不等宦官询问,阿弦已飞身掠开。   几个起落,人飘然从上掠到地面,果真是如鸿雁过庭,轻灵曼妙,将一干宫女太监们都看呆了。    第178章 所谓明妃   周国公府。   太平这连日来被看管的十分严密, 上有武后的耳提面命,忽然回来个李贤, 本以为是知心知意的, 谁知还未诉说委屈,就被旁敲侧击地也嘱咐了一通:无非是不许前往周国公府, 更不许跟敏之多有接触之类。   之前李贤不在长安, 皇室之中,除了太子李弘, 太平最喜欢的自然就是贺兰敏之了,因他相貌英俊,人更极为“有趣”,就算什么也不做, 就很得女孩子们欢心了。   尤其是太子身子弱, 且又是东宫的身份, 分身乏术,比不得敏之清闲, 花样又多,不拘一格。   如今忽然人人都说敏之不好, 太平虽不敢直面忤逆, 心里实在厌烦的很。   何况魏国夫人之死在前,太平思忖敏之一定是因为贺兰氏的死而伤了心神, 于是心里更对他存了一丝怜悯。   这日因听说杨尚进宫,正好儿说说话,谁知杨尚竟来去如风, 太平烦闷之极!又加上李贤不在,武后且忙,再也无法按捺,便偷偷地瞒天过海。   直到她将跑出宫时,伺候的人才发现公主不见了。   太平犹如刚逃脱囚笼的鸟儿,海阔天空,自由自在,一路欢天喜地来至周国公府,长驱直入。   不料……实在是来的有些不巧。   其一,敏之居然正在会客,其二杨尚居然并未回来。   原来杨尚自打出宫,便直接奔了娘家杨府而去,并未返回。而此时敏之所接见之人,也不是别的,赫然正是杨府的杨立。   太平闯入的时候,两人正对面而坐,似在吃酒,旁侧屏风后有鼓乐声声。   太平才叫了声“表哥”,敏之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我……”太平本要诉说自己何等艰难才赶来见他一面,可敏之态度隐隐冷淡,太平有些讪讪地,“先前我看见表嫂进宫,便想跟她说说话,怎么她没回来呢?”   敏之道:“大概回娘家去了吧。你若想找她,自去便是。”   太平道:“那、那算了。”   又见杨立在场,自忖两人兴许在说些机密的事,太平便乖巧道:“表哥,你们先说正事,我自己去逛逛就是了。”   太平去后,杨立道:“方才我所说之事,殿下你不妨仔细思量。”   敏之道:“今日她进宫去,想必也是为此事了?”   杨立不答,敏之笑道:“只不过……我想她一定是碰壁而归。皇后不会答应的。”   杨立看着他类似得意的笑,竭力按捺胸口怒意:“就算皇后不会答应,殿下答应也是一样的。”   “凭什么?”敏之斜睨着他,“我的样貌,很像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么?”   “周国公!”杨立忍无可忍,几乎拍案而起。   敏之却仍淡淡笑道:“哟,恼了?有本事来压着我的头让我答应,答应跟你妹子和离呀?”   杨立的手紧紧地攥成拳,数次将无法遏制地向着那张气人的脸上挥去:“为什么?”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杨立道:“那夜之事我也想了几百次,绝无可能是外人下毒,你又怎会毒发?且顺势害了妹妹?我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可能……”   敏之大笑道:“原来杨尚没跟你说?”   杨立道:“你说什么?”   敏之笑得泪都流出来,道:“你们这些自作聪明之辈,没想到被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天时地利人和,你自己看看,哪一样不是你们布置好的?少一样都不成,是老天也在助我成事,现在后悔思量,是不是太晚了?”   杨立大喝一声,忍无可忍,举手掀翻了桌子:“周国公!”他气的浑身发抖。   敏之早在他动手之时便转身避开,此刻坐在旁侧,双手撑在腰侧,半身往后倾斜,好整以暇地看着杨立道:“是了,这样才对,现在的法子只有打死我,只要你打死了我,你妹子成了寡妇,一切都解脱了!”   杨立不知是不是被他气昏了头,大喝一声,冲了上去,正在此刻,厅门口有人冲了进来,见状大惊。   这来者自然正是李贤,他一路追太平而来,听见堂下喧闹,生恐有事,谁知跳进来才发现并非所想,一时懵呆。   李贤定神问道:“你们……周国公,杨公子,这是做什么?”   敏之笑道:“杨立要杀了我呢。只可惜,他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   突然,杨立大喝一声,躬身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向着敏之用力刺来!   敏之本斜躺在榻上,他知道杨立的身手一般,是以并没当回事,直到那短刀的寒冷锋芒扑面而来,敏之才有所感知,忙顺势往旁侧闪身滚开!   就算如此,脸颊上仍是微疼,已经给短刀的锋刃带破出一道血痕!如果方才他躲的慢一寸,这一刀扎的就是他的心口了!   敏之这才色变,手指在脸上擦过,看着那鲜红的血迹,拧眉看向杨立。   李贤也万没想到杨立竟下此狠手,吓得叫道:“杨公子住手!”   这会儿鼓乐声早停了,那些乐手们似受惊燕雀,纷纷逃窜。   敏之森然看向杨立。   此时在他面前的杨立,仿佛跟方才判若两人,眼神冰冷,直直地盯着敏之,一击不成,势若风雷便又扑击上来!   敏之情知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闪避间,外头侍卫听见动静,也纷纷冲了进来,但杨立势不可挡,顷刻间,已有两人被他所伤。   李贤杂在人群中,不知所措,只叫道:“住手!不要伤人啦!”   敏之道:“你还不出去!”   他觑着空隙,纵身而上,攥住杨立手腕,当手贴着杨立腕子的时候,整个人猛地一颤!原来杨立的手腕竟似冰冷!   敏之惊地抬头,猛然发现杨立的脸色赫然也有些青白交杂,双眼越发呆滞地盯着自己。敏之咬牙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杨立手腕已折。   但他的脸上竟然丝毫地痛色都没有。   “你不是……”敏之这才发觉,一句话未曾说完,杨立桀桀笑了两声,忽然往后便倒。   堂中顿时死寂一片。   剩下的侍卫们围绕左右,面面相觑,敏之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发现手心已经呈现灰白之色,竟似失去知觉。   李贤冲出人群:“表哥,你怎么样?”   敏之呆呆看着手心,摇了摇头,忽然道:“都退下!”   侍卫们退下之后,敏之又觉口干,但先前酒食已被掀翻在地,便命上酒。   他仰脖吃了两杯,仍旧觉着不足,索性拿起酒壶,又一口气喝了半壶。   李贤在旁看着,原先来的时候还担忧太平,现在却已经转而担忧敏之了:“表哥,不要再喝了!”   敏之后退两步,手扶着桌子,并不答话。   李贤见他如此,心里却又莫名升起一丝隐忧,因问道:“表哥,太平可来过了?”   敏之不抬头,随意抬手往外一指。   李贤咽了口唾沫:“表哥,你保重,我先去看太平了。”   敏之亦未做声。   一直在李贤转身疾步离开堂中的时候,背后的敏之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却见他原本阴鸷锐利的双眸,更似寒冰地狱般深邃冷酷,他凝视着李贤离开的方向,微微一笑,邪气阴散。   且说李贤嗅到不对,急急离开躺下,又抓住一个下人,问明太平所在之处,便急急赶去。   此时,偏偏太平正在敏之跟杨尚的卧房,打量着这房中摆设,一边儿随意问那些伺候的侍女们话。   李贤冲进门来,吓得侍女们纷纷行礼,李贤顾不得,挥手叫他们退下。   太平见他追了来,颇为意外,到底是有点儿心虚,便笑道:“贤哥哥,你干什么?难道是我身上的小尾巴,怎么我到哪你也到哪?”   李贤见她笑的烂漫,满心训斥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道:“什么时候了,还跟我玩笑,快些跟我回宫!”   上前,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拉着往外。   太平道:“我才看见表哥跟杨立喝酒,他们又说什么呢?我们好歹去跟表哥说一声儿啊。”   两人正要出门,眼前一暗。   李贤抬头看时,却见来者正是敏之,他挺身立在门口,身形高挑,宽袖长袍,挡了个严严实实。   太平见敏之来到,反而喜欢:“表哥,你吃完酒了?”   敏之不答,目光转动,在她跟李贤面上逡巡,似在沉思。   而李贤望着敏之此刻的模样,无端想到方才在前厅里杨立那副疯魔如虎之态,心中惊悸:“周国公……”   敏之往前走来,眼见要撞上李贤,李贤被迫后退,本能地把太平拉到自己身后去。   敏之走进来,挥手将门一掩。室内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太平此刻也感觉到气氛异常,又见敏之神情邪魅,便道:“表哥,你、你怎么啦?”   敏之忽然深吸一口气,闭起双眼叹道:“好香的气息……”   等睁开双眼的时候,敏之看着太平,笑得有几分难以言喻:“你就给我做个明妃吧。”他逼近一步。   太平疑惑:“什么明妃?”   李贤却发现已经退无可退,咬牙叫道:“周国公,你想干什么?”   敏之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却森森然像是什么野兽的表情,会随时将人咬杀撕碎。   李贤并无兵器,咬牙挥拳击向敏之,却被他轻易挡住。   这瞬间,敏之皱眉道:“讨厌的气息。”盯着李贤,像是在嫌恶什么。   李贤道:“太平快走!”   太平又怕又是担心,忍无可忍,跳出来叫道:“表哥!你中邪了么?”   两人齐声大叫,敏之听到“中邪”二字,往前的脚步竟突然停了停,他双眼茫然看向前方,也不再动作。   李贤察觉时机,拉着太平便要绕出去,但人影一晃,敏之出手如电,揪着太平的后背,把她扯了回来。   太平只觉后背处的手好像冰冷的铁爪,吓得魂不附体,厉声尖叫:“放开我!”   “太平!”李贤回身救援。   混乱之中,敏之抓住李贤,信手往旁边掼去!   李贤猝不及防,趔趄奔出,竟撞在旁边的柜子上,眼前一昏,顺着柜子跌在地上。   敏之五指如爪探出,轻而易举将太平擒在手底。   太平拼命挣扎大叫,但被他周身那股阴冷笼罩,几番压制下,心神震荡,竟晕了过去   就在一片混沌之时,房门“啪”地被推开了。   秋风鼓荡,一道人影冲了进来,看见眼前情形的时候,来者的脸上并没有格外惊诧之色,恰好相反,却是极为愤怒跟失望交织。   “周国公……”阿弦双手握拳,咬牙道:“放开公主!”   敏之回过头来。   阿弦发现他双眸微红,同时也觉着自己的右眼迅速发热。   她的神情很快起了变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敏之,阿弦很快发现不妥,骇然道:“你……你不是周国公?!”   敏之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看见极好猎物的贪婪之色。   阿弦屏息盯着一身艳丽的贺兰敏之,但在她眼前所见,却赫然是那日那个赤着半边肩膀,手持黑骷髅的番僧摩罗王。   “嗤啦”,裂帛一声,打碎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阿弦顺着看去,竟是敏之把太平的裙子撕破。   阿弦怒道:“住手!”拔刀冲上,向着敏之肩胛刺去!   敏之不曾回头,只挥手掠过,两人双臂相交,阿弦胳膊一麻,竟握不住匕首,只听“当啷”一声,匕首落地!   阿弦亦被震得倒退数步,顷刻间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   原本若是单打独斗,阿弦同敏之也算旗鼓相当,不至于一招便分胜负,但此刻一上手,阿弦便知道不好。   因为眼前的人已经不是“贺兰敏之”,却是个最难缠难斗的魔僧。   “不必着急,我一个个地料理你们。”他道。   电光火石间,耳畔“嗤嗤”数声,却似敏之狂性大发。   阿弦捂着右臂,勉强倚桌而立:“周国公!”   敏之不为所动。   阿弦深吸一口气:“贺兰敏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敏之听了这句,探手扼向太平的手蓦地停住。   “放开我!”孩童稚嫩的尖叫,在虚空中响起,仿佛穿越时光,仍如此清晰,刻骨痛心。   “不要!”那大哭的绝望的声音,挣扎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压制,咻咻地喘息靠过来,令人厌恶的肌肤贴近……   敏之的背影有些簌簌发抖。   阿弦的右眼亦光芒流转,一滴泪在内宛然生光,因已变赤色,看着就如血泪凝结。   阿弦道:“那人伤害你的时候,你是何等绝望痛苦,何等厌恶那种畜生不如丧心病狂之人,为什么现在……你居然选择成了你所厌恶不耻的那种人!”   “贺兰敏之!”阿弦走上一步,厉声道:“你不该是现在这幅连你自己也唾弃不齿的模样!醒醒吧!”    第179章 你这孽畜   听完阿弦的怒斥, 敏之蓦地回首。   泛白的一张脸,更显得双眼的红越发明显, 衬着本就俊艳之极的容颜, 越发幽诡妖丽。   他盯着阿弦,原本森冷的眸子里有骇然的波动跟惊疑之色:“你……又知道什么……”   阿弦道:“我什么都知道。”   从第一次跟敏之见面开始, 那种奇异的感觉便挥之不去, 起初阿弦以为是不相干的人,甚至大胆猜测来说, 或许是被敏之所害者,毕竟他的声名狼藉,败坏在外。   但很快阿弦明白,不必再乱猜什么, 真相从来只有一个。   在敏之小时候, 因他长相出众, 粉妆玉琢,自然人人喜欢, 因跟武后家中是亲戚,敏之常常随着母亲韩国夫人回其娘家, 然而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韩国夫人之母, 也就是敏之的外祖母,荣国夫人杨氏也十分喜爱敏之, 常常叫他留宿府中,但这正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若可以选择,阿弦其实不想知道这些, 可所有并不是她能够抗拒的。   故而敏之虽性情桀骜不羁,行事荒谬,不择手段等等,但阿弦看待他的时候,眼前却总是不由自主会浮现那个被欺辱的、无力反抗的幼童。   因为比世人都深知那场景是何等的令人绝望而丑恶,所以对他始终心存一份悲悯。   可也正因如此,在知道敏之会对太平不利的时候,阿弦才会超乎寻常的愤怒。   敏之家中蓄养无数美艳姬妾,肆意寻欢,毫无节奏,倒也罢了,正如他所说,有更多女子甚至自愿投怀送抱,可……他不能对太平这样。   不是因为太平是公主,而是因为太平的年纪,却跟他先前遭受荼毒的时候差不许多,一个饱受摧残的被害之人,为何竟会成为如此残酷的施暴者,将自己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都加在无辜的其他人身上。   就像是一种丑恶之极的循环,——之前的加害者,通过暴行将自己的邪恶都“教给”了受害者,然后受害者又会去找寻新的被害之人。   这是阿弦无法接受跟面对的。   面对敏之的此刻,阿弦忽地想起了在桐县的时候,那欧家的骇人内情。   阿弦看着敏之,因为能清醒地看到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不由双眸微热:“那人对你所做的种种,都是禽兽不如的行径,都是极为错谬有违天理的。殿下你明知是错,怎么能让这种恶行继续下去,你不该也成为自己厌恶的那种人。”   “如果我天生也是那种人呢?”敏之忽然问。   阿弦怔怔,而敏之幽幽地望着她道:“如果我天生就是那种肮脏的人呢?”   “你不是,”阿弦尖叫,捂住耳朵,“他不是!”   ——在她眼前,是那可憎的一张有些年纪而狰狞似鬼的脸,它喘息着,对那惊慌失措苦叫不已的幼童道:“是你的错,你天生就是肮脏的,是你勾引我……”   脸上却透出得意满足的笑。   敏之望着阿弦:“你看见了什么?”   阿弦慢慢放下发抖的双手:“我看见了那作恶之人。”   敏之眉睫微动,似惊,似笑,又仿佛很平静:“哦?它……还好么?”   “不,它不好,”阿弦深吸一口气:“它在轮回之中,受扒皮之刑,行刑从丑时开始,在中午时候结束,皮囊同血躯挂于钩刺树之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直到流尽第一滴血,次日子时又会恢复原样,这宗苦难,日日循环。”   敏之的目光微微一亮,继而道:“你是骗我……”   阿弦对上他的双眸:“是殿下你亲手杀了它,你本想好生折磨它,但是你实在是无法面对,所以一刀斩下了它的头。”   敏之听了这句,浑身筛箩似的抖起来,然后他捧住头颅,仰头厉声大笑,但那笑声却比哭更难听。   阿弦道:“殿下,不要……让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不要让它戕害了你在前,更荼毒你的心神在后。”   敏之的身体忽然诡异地抽搐起来。   阿弦叫道:“殿下!”   敏之抱着头,并不看她,只是低低叫道:“走,快走。”声音沙哑,几乎分不清是敏之的声音,还是谁人。   阿弦看着他,又看向他身后的太平,地上的李贤,这种情形下,她又如何能够一人逃走?   刹那间,敏之已抬起头来:“既然你这样能够鼓动人心,那不如就从你开始好了。”   阿弦见他眼神又变,当即身形一晃,从旁边桌上一掠而过,到了榻前。   才将太平公主抱起,还未转身,身后已经一股冷气袭来!   阿弦闪身避开,那手却如影随形,猛地在她肩头扣住,五指如铁钩般尖锐有力。   身体往后一仰,阿弦疼得闷哼一声,正叫不好,耳畔却听到敏之竟痛叫了声。   同时肩头一松。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敏之撤手,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掌心,面上流露不可思议的神情。   两人各自诧异,阿弦心头一动,即刻想起怀中所带的窥基法师所给的符咒,顿时如吃了定心丸般道:“摩罗王,你怎么了?”   “你……”敏之抬头看向阿弦,眼中流露怨怒之色:“怪不得你如此肆无忌惮,窥基那个多事的混账给了你什么?”   阿弦竭力定神:“这个不用你管,窥基法师一会儿便会来,你的死期很快就要到了!”   敏之双眸眯起,似看穿她虚张声势之意:“你说什么?这不可能,窥基已经去了广福寺,等那里的事情处理完后,你们这几个,我也早就料理的妥妥当当,天衣无缝了。”   阿弦微惊,拧眉道:“广福寺的事,难道也是你从中捣鬼?”   之前袁恕己陪着她前往广福寺,那小沙弥只说窥基法师急匆匆赶路去广福寺处置要事。   当时阿弦就觉着这时机有些巧合,而且先前窥基还踌躇满志地想要快些除掉摩罗王,怎么会忽然间放下一切跑去了广福寺?   “敏之”听阿弦叫破,便也嘶嘶地笑了几声,道:“不用一些法术,怎么见的我的高明,又怎会引窥基离开长安呢?”   阿弦见他承认,心想这番僧果然诡计多端,连窥基不知不觉也中了他的道了,幸而窥基也不傻,暗中还是留了一手。   想到怀中的“护身符”,阿弦心头稍安:“这么说,那天晚上在崔府院中,差点儿被逢生捉到的,就是你了对么?”   “敏之”冷笑道:“那个碍事的畜生,不过……”他眯起双眼意味深长地打量阿弦道:“不过幸而是那畜生拦住我,不然的话,以我当时的那腌臜身躯,未必能够成事,只怕反被其害。”   阿弦道:“原来你也害怕窥基法师的符,所以才又设计了今日?你为何要占周国公的身?”   “敏之”实则摩罗王森森然道:“我只是并无元身,才畏惧那符咒,如果我仍是原本肉身的话,那符咒对我而言,不过是萤火之光。至于今日,也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我的魂魄若在一月内无法找到合适的肉身,就会逐渐地灰飞烟灭,思来想去,对我来说最合适的人,除了你,便是周国公了。”   阿弦道:“当时是周国公请你进长安的,且向来礼遇,你竟这般对他?”   “我同周国公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摩罗王淡淡地说,“当初我被玄效伤了肉身,自知不会长久,正好周国公在招纳天下奇人能氏,我便应邀而来,周国公想要他的妹子重新还阳,我则也想找一个新的好用躯壳,你情我愿的交易之事,何必说起别的。”   阿弦被他这几句堵了堵:“果然不愧是邪魔外派,出尔反尔,行事如此卑劣,你现在难道就看上了周国公么?”   摩罗王道:“既然得不到最好的,得到可用的也是一样,何况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喜欢周国公的这幅身躯跟容貌,不愧是长安百里挑一的贵公子,若是被我所用,想必是前途无量。”   阿弦虽然不喜敏之,可听了番僧如此,本能地喝道:“呸,你也配?”   摩罗王觉着脸上湿湿地,想必是给她唾沫星子溅到,他并不以为意,只道:“你不必着急,你仍是在我狩猎之中。”   阿弦抱紧太平,步步后退,就算有窥基的护身符,但毕竟武功大不如番僧,且此刻手中还抱着一个人,当然不敢硬碰硬。只能伺机行事。   就在这时,摩罗王忽然闭上双眼,举手在胸前,仿佛是喃喃诵念的模样。   阿弦惊疑之时,蓦地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从门外飘了进来,慢慢清晰,竟是个异鬼的模样。   因对这异鬼大有阴影,阿弦通身冰冷,屏住呼吸看它如此动作。   却见那异鬼在屋内逡巡,并不扑过来,反盯向地上的李贤。   阿弦正有种不祥之感,那异鬼迈着滑稽的步子走过去,果然俯身贴向毫无知觉的李贤。   心头乱跳,阿弦睁大双眸:“沛王殿下!”   曾目睹异鬼侵害人身的惨状,阿弦无法想象李贤被如此会引发何等可怕后果,抱着太平纵身跃了过去。   那异鬼的半身已经没入了李贤身上,李贤的身躯轻轻抖动,睡梦中呵出白气。   阿弦叫道:“不要!”也许是情急之中,身体竟发挥极限,阿弦抱着太平及时掠到李贤身旁,抬腿踢向那异鬼:“滚开!”   异鬼大概吃痛,却并不退缩,绕在旁边虎视眈眈。   此时“敏之”也逼近过来,仿佛猫捉老鼠,他道:“好的很,现在……不包括你在内是三个人,你到底想救哪一个?”   阿弦环顾身旁,怀中的太平,脚边儿的李贤,以及——正在说话的这一具身体的主人。   摩罗王虎视眈眈,势在必得,今日势必不能两全了。   一刹那决心已下,阿弦举手用力打在李贤脸上,发出啪啪声响,阿弦叫:“殿下!殿下醒来!”   “敏之”见她举止突兀,一时并没开口。   而李贤却被这几个恶狠狠地掌掴打的醒转过来。   “十八弟!”虽知道并不是个高兴的地方,李贤仍是惊喜交加。   阿弦咬牙,把怀中的太平递过去。   “妹妹!”李贤心一紧,想起了自己之前来的目的,他身不由己接了过来,又很快看清太平昏迷不醒,衣裙已经破烂不堪,瞬间魂魄不属:“这是……”   “为什么大碍,”阿弦匆匆道:“殿下你尽快带着公主回宫!”   李贤看向不远处的“敏之”,心有余悸,唯有紧紧抱住太平:“那你呢?”   阿弦一笑:“不必担心,我有救兵。”   “什么救兵?”李贤不大相信。   “这并非打听的时候,”阿弦极快说道:“殿下,你若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了公主着想,你还不走,难道想要公主被邪魔害死了才肯罢休?”   李贤得她这句提醒,又看太平是如此凄惨狼狈之态,简直是从小到大第一回 ,实在可怜,动魄惊心。   不知若是武后看见了会心疼成什么样儿,而这一场又是如何收场。   “好,我即刻带太平走……”李贤没说出口的是:然后就会召集亲兵来救她。   阿弦也并没期望会有这样一句话,只听了李贤前一句,心头大石落定。   这会儿“敏之”已经踱步到了跟前:“要走?只怕没这么容易,十八子,我知道你善能辨吉凶,不知你觉着今日你是不是可能逃出国公府?”   阿弦笑道:“我还没想过这件事。”   敏之看着她闪亮的双眼:“哦,那你想了如何?”   阿弦探手入怀,手捏住一物,咬牙掏了出来。   她也未曾让李贤看明白是什么,便一把塞在太平公主的怀中:“快带殿下走!”   李贤并不晓得这其中的内情,只是听阿弦如此说,便本能地抱紧太平,转身出门。   “敏之”本要拦下两人,可见阿弦挡在门口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他才若有所思地止步。   “敏之”虽然从头到尾看的都很清楚,但直到现在,还有些不能相信。   “你……把窥基给的东西给了他们两个?”他问。   阿弦笑笑:“是啊,现在你应该不惧我了,有什么招数,快点使出来吧。”   摩罗王又愣了半晌,才大笑起来:“好,好得很,果然不愧是我一眼看中了的,既然小公主跑了,你就代替她当个明妃吧。”他狞笑了声,往前一步,举手向着阿弦擒来。   阿弦不肯让开门口,为怕他追出去伤到李贤跟太平,便提气举拳,向着那张俊美的脸上打去,同时叫道:“殿下!贺兰敏之!”   “相同的把戏你还想用几次!”摩罗王冷笑,脸上却吃了阿弦一下。   他愣了楞,怒道:“周国公,不要惹怒我,不然我有一万个法子让你魂飞魄散!”   同时阿弦道:“窥基法师很快就要来了,我阿叔也会来,逢生都会一起来,你才是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个!”   这一句自是恐吓之言,摩罗王大叫一声,像是在竭力冲破什么一样,五指往前,终于扣住阿弦的手腕,将她用力往后甩出!   阿弦临危不乱,人在空中,使了个巧翻云的轻身法,将去势刹住大半。   但虽然如此,整个人仍是滚落地上,肩头狠狠撞在床柱上,一时疼得钻心。   摩罗王转身向着阿弦走来,他的双眼在她身上逡巡,忽然用一种很不怀好意的口吻,引诱般说道:“你也很想要这个人的对么?我最能看穿世人的心意,周国公,你对她有按捺不住的欲望,今天便借我之力达成所愿,你该感激我才是。”   摩罗王说完,将阿弦从地上揪起来,粗暴地扔在榻上。   正在迷乱,只听外头有一声清越的佛号响起,道:“阿弥陀佛!你这孽畜!”   摩罗王面上透出骇然之色,阿弦更是不能相信,这一声,自是窥基法师的声音。   两人各怀震惊之时,门口人影一晃,走进来的岂不正是窥基法师?   然而在法师之后,还有一个人,进贤冠,绛红官袍,脸色却如明玉一般,淡色的天光中显得雅静庄严非常。 第180章 降魔之后   窥基如迅雷般进门, 先是看向敏之,冷笑连连:“好龌龊的东西, 居然又抢人的身子, 你可知你越是如此伤尽天理,那所愿也越难达成?”   摩罗王想不到窥基竟会回来的这样快, 面上却还镇定:“窥基, 你去广福寺怎么样了?”   不提还好,一提, 窥基的脸上浮现一抹愤怒之色:“你为了调我离开,特意派门徒前去搅乱广福寺,造成若干诡奇假相,弄的众僧众日夜不宁, 派人来大慈恩寺求救, 实则是你的调虎离山之策。你当真其心可诛。”   摩罗王呵呵笑道:“兵不厌诈。”   窥基却又盯着阿弦道:“方才我们进来之时, 看着沛王跟太平公主急急去了,我察觉他们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 难道,是你将护身符给了他们?”才进门一照面, 就看见阿弦的符没有了。   崔晔在后听见, 眉头微蹙,却并没说什么。   摩罗王因为之前在玄效手中吃了大亏, 肉身受损极大,便想另换一副,所以在进周国公府的时候他就开始暗自计划。   他假借死遁, 本想成就大事,且又特意将最大的威胁窥基调走,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这许多日来竟一筹莫展,因此才又行此险招,然而按照他的计划,窥基此事应该还在广福寺,怎会突然返回。   摩罗王一念至此,看向窥基身侧的崔晔:“莫非……又是你坏事?”   虽然明知面前的人已非昔日的周国公贺兰敏之,但面对这张脸的时候,仍有种令人迷惑之感。   崔晔淡淡道:“我从不坏事,只是也不许人家坏我的事。”   摩罗王道:“你的什么事?”   崔晔不答,只是一步步往前而行。   摩罗王道:“站住,你想怎么样?”   崔晔淡淡:“送你灰飞烟灭,如何?”   摩罗王眼神一变。   不知为何,面对这人,他竟有种艰于呼吸的感觉,因此竟并未立即反驳崔晔所说的话。   --   崔晔当然并非佛道一脉的人,这点儿摩罗王自看的分明,可奇怪的是,生平第一次他对一名世俗之人心生忌惮。   目光交织,一触即发,摩罗王脚下后撤,扭身向着先前被甩在榻上的阿弦扑去。   间不容发,崔晔道:“阿弦!”   阿弦似有所预感,在榻上一滚,才闪开远处,就听“嗤”地一声,榻上的丝褥已经被生生地扯裂五道深痕。   摩罗王一击不成,正欲再上,身后劲风已至,摩罗王冷笑道:“欺人太甚。”当即并不闪避,反旋身一掌拍出。   两人的手掌相交之时,室内之人只听见嗤嗤地轻微响动,摩罗王及时收手,却仍忍不住身形一晃,几乎当场跌倒。   阿弦趁着两人动手,正欲绕到崔晔身旁,耳畔忽地听到尖啸之声,阿弦抬头,却见门口奔进两只异鬼,竟张牙舞爪地向着自己而来,却小心地避开了窥基跟崔晔。   这种尴尬窘境,阿弦心中竟想道:“都欺负我么?果然是人善被鬼欺。”   不料那两只异鬼还未近身,就见金光拂过,阿弦定睛,却见是窥基出手,窥基对着那两只消失了的伥鬼轻声一哼,   剩下的异鬼不再敢靠近过来,此时才发现室内异样,当即一呼做鸟兽散。   阿弦才转忧为喜:“多谢大法师。”   这会儿因见摩罗王在跟崔晔交手,窥基不错眼地看着,又对阿弦道:“你的身手可经过崔天官的调教?”   阿弦道:“曾有过的。”   窥基道:“怪道我看着有些相似之处,不过你欠缺火候,若是火候到了,你看他——”   阿弦可不正在看么,因摩罗王此刻还是敏之的形态,两个人,一个似高山清雪,一个如夕照艳云,虽是性命相关,却叫人看的挪不开双眼,着实精彩非常。   阿弦道:“我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对了大师傅,阿叔会无碍么?”   按理说对付摩罗王,窥基该是主力,不知为何这次他竟从旁观战而不上前。   窥基道:“不妨事。”   阿弦本是担心崔晔,见窥基见他踌躇满志,不敢再问,又看崔晔神态自若,气定神闲,阿弦只提心吊胆,祈求一切无误。   窥基打量道:“天官,不可让他的魂魄离开周国公身体,此獠必须得是在他附体的时候最好剪除,若是给它逃走,又不知海角天涯了,你制住周国公,待我再行料理。”   崔晔道:“使得。”   两人一问一答,摩罗王似乎气虚,渐渐透出不再恋战之心。   大概是被崔晔逼得无可退,摩罗王道:“窥基,不要忘记我这具身体是谁,你胆敢杀了周国公么?”   窥基道:“我原本是不敢的,只是在来之前,天官跟我说过一些话,我就敢了。”   摩罗王错神之时,窥基道:“天官,檀中穴!”   崔晔身形似清风过海,袍袖一扬,袖中拳陡然出击!   人在空中,身形未定,只听“砰砰”两声,已经击中了“敏之”胸口的檀中穴!   摩罗王猝不及防,修长的身形如拉开的弓般往后倒退,口中喷出一道血箭。   崔晔踏步又上,窥基却从腰间搭绊中取出一物。   阿弦看着眼熟,还未再问,就听摩罗王叫道:“杀了他!”   阿弦心中一惊,叫道:“殿下!”   崔晔止步间,敏之呕了口血,道:“动手啊!”他的脸忽然有些扭曲,嗓音也变得嘶哑:“不然来不及……他要走了……”声音中是隐忍的痛苦之意,与此同时,眼睛口鼻里也慢慢渗出鲜血,看来甚是可怖。   窥基的脸上却露出罕见的不忍之色,阿弦叫道:“大师傅,怎么还不动手?”   “唵嘛呢呗咪吽”一声,窥基疾步上前,手持降魔杵望着面前之人道:“殿下,得罪了。”   话音刚落,窥基挥手,降魔杵高举,复又往下狠狠刺落,杵锋竟透出利剑之色。   阿弦目瞪口呆,她忘了上次窥基使用此物的时候,是用降魔杵击碎了那黑骷髅的天灵,现在看窥基的做法跟当日如出一辙,顿时叫道:“大法师!”   敏之直直地望着窥基,当然也将他的动作看的明白,面上却并无一丝恐惧之色,反显得格外平静。   “不要!”阿弦见无法挽回,耳畔似有瞬间空白,“在那里,在那……”   阿弦来不及仔细指点。   “铿”地一声,降魔杵落下!   瞬间,斗室内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啸,原本清晰的室内竟有些模糊不清,就仿佛突然起了一层冰雾。   阿弦想捂住双耳,但当看见冰雾之中的各色情形之时,又想要捂住双眼,眼中却有热泪涌出,泪光朦胧中,那些异样的影子越发重重叠叠,不可胜数。   阿弦拼命地定睛看向前方,本以为会看见敏之头破血流面目全非的场景,不料,却发现降魔竟直直地定在敏之身旁,墙壁之上。   而此时敏之已经晕厥在地,不省人事。   窥基低头看了看,又在降魔杵上一嗅,道:“这厮也是个经吓的。”   原来方才因窥基要行雷霆一击,藏匿体中的摩罗王惧怕,便在性命攸关之时,以求生本能挣出敏之身体,不料窥基等的便是此刻。   而阿弦方才也看见了,一道灰气从敏之身上逃出,她正要指点窥基,却没想到窥基早有防备,一击必中。   至于那些奸啸声跟纷纷影像,则是因为这番僧横行西域多年,为了修炼邪术,不知葬送了多少生灵,这一刻被降魔杵定住,原本被封印在内的冤屈的鬼灵们一涌而出,似得了解放。   阿弦虽暂且放心,但眼前影影憧憧,无数鬼灵解脱束缚,腾空而起,发出鬼哭厉嚎,阿弦正身不由己地看听之时,有人来到身旁,崔晔将她肩头一揽,把她的双眼掩住:“没事,不必怕。”   他当然看不见那些骇人情形,也感受不到鬼灵在脱缚之后所散发出来的种种怨,怒,痛,喜等复杂情绪,只是看阿弦的脸色不对,因此猜到。   因被他抱住,阿弦眼前的那些虚空影像消失不见,连耳畔也一片静默,仿佛忽然从闹市来到了隐居的世外桃源。   停了停,阿弦仰头看着身边人:“阿叔……”   崔晔正打量窥基收拾残局:“嗯?”   阿弦想了想,却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默默地将头埋在他的怀中而已。   崔晔身上有股淡淡地松叶清香,仿佛能让人心神镇定安宁。   阿弦悄然深嗅,心里想:“多谢你。”   --   崔晔先前从殿内出来,便知道阿弦去了周国公府,他本要立即赶往,可是转念间,便亲自往大慈恩寺跑了一趟。   原来数日前,崔晔便派人前往广福寺,询问窥基广福寺内的情形,并递交了一封书信给窥基,将近来长安城种种异状,阿弦所遭凶险等一一说明。   窥基正因为广福寺的“邪祟”竟十分顽固,暗中苦恼,读了书信,才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当即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连夜赶回,今日正是回大慈恩寺的日子。   因窥基身份非同一般,崔晔便亲自走一趟,果然窥基的车驾才停,见崔晔亲自登门,即刻出见。   一路上窥基将对付摩罗王的法子交给崔晔,但忌惮的一点是:若是要肉身斩杀,最怕他挑了很棘手的人。   对崔晔而言,倘若摩罗王上了阿弦的身,他当然是想也不能想,绝不可能答应在摩罗王附身之时杀除。   幸而他的担忧并未实现。   先前府内一番搅扰,家奴们本想查看究竟,却因知道敏之的性情,不敢贸然行动,只在外围张望。   在李贤抱着太平匆匆出门之后,又是窥基同崔晔联袂前来,这些人更加知道事态非同小可,哪里还敢靠前。   一直到此,窥基出外道:“快来人,把你们家主子拿了去,用艾草叶烧水洗一洗。”   众人方战战兢兢,把昏迷不醒的敏之抬到榻上。   忽地有个人道:“法师,前厅里杨公子兀自昏迷不醒呢。”   三人忙转去看了眼,果然见杨立仍扑倒在地,窥基上前,在他眉心划了数下,口中颂念,不多时,果然杨立手脚动弹,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脸色仍大不好,眼神亦非昔日般灵动。   杨府自有家奴,接了杨立而去。窥基目送,道:“可惜了,被异鬼附身,减寿十年是最少的。”   阿弦忽然想起敏之:“那不知周国公如何?”   窥基掐指一算,忽然缄默不语。   阿弦见他反常,正要追问,却听有人道:“贺兰敏之肆行无忌,罪大恶极,复其本姓,流配雷州……”   夕阳之下,一身素服的敏之骑马出城,西天边上残阳如血,暮鸦乱飞。   猝不及防见了这一幕,阿弦怔住了。   却听窥基笑道:“对了,小施主,听说先前你去大慈恩寺找过我,怎么,莫非是想通了?”   阿弦将方才所见那场压在心底,却一时领会不了窥基的意思:“大师傅是说……”   窥基道:“自然是入我佛门。”   阿弦语塞,还未回答,便听旁边崔晔道:“窥基法师说笑了,这孩子生性跳脱不羁,是个麻烦的性情,只怕皈依不得。”   窥基笑看崔晔道:“我看是天官舍不得了。”   崔晔微怔,窥基道:“我想她诡异佛门,本也是悯恤之意,但既然有天官护庇左右,想来也是她的福分,我佛渡人,不是要强逼人信奉,一切随缘而已。阿弥陀佛。此处事情已了,我且去了。”   又对阿弦道:“小施主,先前的约定依旧有效,你若改变主意,大慈恩寺随时可来。”   阿弦忙应承了,崔晔在旁斜睨了一眼,并未出声。   窥基说罢,哈哈一笑,行了个佛礼,大袖飘摇,上车而去。   --   回程车上,崔晔见阿弦静默不语,便问道:“方才你受了那场惊吓,必然累了,不要再胡思乱想,好生歇息就是。”   阿弦想起方才走开的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便问道:“阿叔,两位殿下可无碍么?”   崔晔道:“放心,我已派人严密护送,回宫去了。”   阿弦迟疑了会儿,终于把想问贺兰敏之之事压下,只道:“对了,如今那番僧的心病已经除去,我也该回平康坊了……”   崔晔道:“你倒是个急性子。这样只怕也入不了佛门。”   阿弦笑道:“谁要入佛门了?只是法师为我谋的出路而已。”   崔晔不言语,过了片刻才道:“你先前怎么把法师给你的护身符,给了沛王跟公主殿下了?”   阿弦道:“公主受惊过甚,当时异鬼又要侵扰沛王殿下,他们两个毫无经验,不像是我,我身经百战,经验丰富。”   崔晔本要因此斥责她两句,但听了这句,心里的话便重化开去,只是无奈一笑。   虽然阿弦自诩“经验丰富”,崔晔却不理这句,带着她回了崔府,吩咐家奴烧水为她去晦,顺势让她好生歇息。   阿弦却是累了,之前那场起伏惊魂,让她不胜负荷,缩在温暖的浴桶里,起初还在玩耍,不知不觉,便靠在桶沿上睡了过去。   虽然阿弦是女孩儿的事人尽皆知,但她从小儿独立,不习惯有人在旁盯着,是以屋内并无任何小侍。   崔晔等了半晌,不见她回屋,一路寻来,却见房门掩着,一问丫头,才知道她未出来。   眼见已近一个时辰,试着叫了两声,里头悄无声息,崔晔莫名有些慌。    第181章 若即若离   原地一站,崔晔抬手, 试着将门扇一推, 却发觉门是从内关着的。   此时他忽然想起来, 阿弦的“护身符”已给了太平公主,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那一点慌越发重了几分。   “阿弦?”   崔晔口中唤着, 手按着门扇, 略加了几分力道, 却仍无效。   “阿弦?!”   语气加重,多了些冷肃,手掌心贴在门扇上, 也不知是错觉, 还是当真如此,竟觉着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从门缝间渗出,透入手心。   一念之间, 再无犹豫,内力催动。   只听“咔嚓”一声,门闩已从里头被震裂, 门扇亦应声而来。   先前崔晔还存着要叫丫头先进去一探虚实之心, 然而抬眼细看屋内, 却见静静默默,俨然死寂,许是日影偏斜的缘故,光线十分暗淡,前方屏风更将视线挡的严严密密, 无法可见。   崔晔屏住呼吸,“阿弦……”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疾步转过屏风。   眼神锐利,面如雪色,抢出屏风的身形也有些惊急,但当看见眼前场景之时,崔晔蓦地止步。   他先是本能地想要扭头转身,但心思转动,却又转头望向阿弦——   两只手臂搭在浴桶边沿,阿弦仰着头,仿佛睡着,湿了的长发贴在额头跟脸颊上,有的便顺着颈间往下,在水中静静飘拂。   她的脸上手臂上还有水珠未干,因是仰头大睡的姿势,嘴唇微微张开。   惊见如此,崔晔本以为阿弦是睡着了,自忖冒失而唐突无礼,正要趁着她不知道人不知鬼不觉地退出去,忽然间却又生出另一种悚然想法。   毕竟阿弦体质异于常人,眼见她如此模样,心中竟忍不住有一丝忧虑挥之不去。   他站了一站,终于走到浴桶之前,望着面前无知无觉的小脸,深深呼吸,才举手出去。   先在鼻端试了一试——“呼……”   复举手在她的额上轻轻地拂落。   就在掌心触到她的额头之时,阿弦抖了抖。   崔晔猛然缩手!   --   ——饱受惊恐,身心疲累,泡在热水之中的感觉如此叫人无法抗拒,水中还浸泡艾叶,菊花瓣等驱邪安神之物,散发着清新自在的气息。   阿弦闭起双眼,长吁了一口气。   因终于除掉了那心腹大患似的摩罗王,而李贤跟太平也得无事,很快她也能从崔府搬出去了。   虽然……其实私心来说,跟着崔晔的感觉并不坏,甚至……是极好的,就仿佛此刻身在温暖的浴桶之中,叫人舍不得离开。   但是,就像是她对崔升说的那句:梁园虽好。   “唉……”阿弦叹了口气:“算了,不想了。”   总算能放松心神,不知不觉中,阿弦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但当她猛地醒来之时,才发现自己居然人在浴桶之中,偌大房间只她一个,桶中的水已有些凉了。   阿弦先是几乎要跳起来,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在什么别的地方而是崔府。   “不是真的,”惊魂未定,她喃喃失语:“幸好不是真的。”   那狂跳的心才慢慢恢复正常,但额头上水滴未干,又多了一层冷汗。   将头发撩开,阿弦深深呼吸:“我怎地竟在这里睡着了,怪道做噩梦,活该。”   如果不小心顺着浴桶滑了下去,而她一时又醒不来的话,岂不是会淹死在洗澡水里?岂有此理。   先前才来崔府的时候,她很是担心自己会撑死在崔府,现在又生出另一样担心,两者却都是十分丢人的奇葩之想。   伸手拍拍额头,阿弦叹道:“我一定要快点搬出去,如果真的闹出大笑话来,把阿叔的名声也带累了。”   手掌心拍在额头上,忽然又有种奇异之感,阿弦看看自己的手,又举手摸了摸额,再看看手,疑惑。   正在此刻,门口有人道:“姑娘,不知好了没有,需不需要我们伺候?”   一声“姑娘”,让阿弦遍体恶寒。   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忙往水中缩了缩:“不用,我已经好了,我、我自己就行,不必进来!”   丫鬟们去后,阿弦跳出来,正手忙脚乱地打理,外间又有人来轻叩房门   “姑娘,夫人让我们送了两套衣裳过来,想让你过目看中不中意,若是喜欢,可以换上。”   “衣裳?”阿弦先是一愣,然后想到了自己最“怕”的那件事,“稍等!”   虽是才沐浴过,这番急躁,身上却似又出了汗,阿弦极快地将外袍穿好,扯了衣带匆忙系好,又把未干的头发胡乱在顶心团了个发髻,木簪子斜插。   门口果然是卢夫人的一位贴身嬷嬷,带了两个丫头,两人各自捧着一个托盘,里头放着新做的衣裳。   三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眉眼带笑地打量阿弦。   老嬷嬷一挥手,丫头们捧着东西进屋放在桌上。   嬷嬷道:“快看一看可中意,都是近来时兴的花色跟样式,倘若不喜这些,只管跟我说,回头再做就是了。”   阿弦瞥去,却见两个托盘中,一样鹅黄柳绿,一样深红石青,颜色鲜亮的刺伤了阿弦向来看惯了灰扑扑素淡色的眼。   苦笑:“这个、不用了吧?”   老嬷嬷却是个急性子,忙叫丫头们展示给阿弦看:原来左边托盘中盛着的,是嫩柳绿丝质小袖短襦,领口袖口皆刺绣装饰,那件鹅黄色的却是相配的裙子,并一袭花色斑斓的披帛。   另一套略厚些,淡石青的散花织锦缎上衫,深红石榴裙。   阿弦看直了眼,忽觉自己若是穿上这两件儿,大概立即就会变身成花花蝴蝶,即刻就能翩然飞走。   老嬷嬷见她半晌不做声,“满脸惊艳”似的,便也满意笑道:“是不是很喜欢?我们都巴不得早些看你换上呢。”   像是受惊的猫,阿弦浑身汗毛倒竖。   总算送走了这热情的老嬷嬷跟丫头,阿弦回屋,看着桌上那美不胜收的衣裙,半晌才走到桌前。   她抬手拎起那银灰色织锦缎的衫子,缎子细密,上面的图案栩栩如生,有花纹,也有吉祥纹,并鹿,朱雀等鸟兽穿插其中,果然价值不菲,美轮美奂。   “我能穿这些东西么?”阿弦呆呆看了半晌,终于将两件往外一推,转身走开。   因上次在回来路上已经跟崔晔提起要搬出去之事,他却并未正面回应,阿弦自忖不便再重复说起,不然就好像自己急着“过河拆桥”一样。   毕竟……那日在天香阁中,虽说酒醉,神智却还有几分清醒,记得自己说过一句伤人的话。   阿弦只想静静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至少,要在被卢夫人劝服穿上那些有些“丢人”的女装之前。   这个时机很快来到。   中书省传达了二圣的旨意。   ——“民女十八子,名朱弦,少小流离,女扮男装,于豳州为差役,屡破奇案,到长安身小吏,不改初心。种种所为,虽是须眉男儿亦望尘莫及。朕甚慰之,特赦其罪,并升其职……”   城门口,有人围看昭告天下的诏书,大声朗读。   周围听众,有人赞叹,有人惊诧,有人觉着不妥,有人呵呵而笑。   但这所有种种的反应,都被暗中窥视情形的金吾卫密探一一看在眼中,此后将详细禀告武后。   就在中书省传旨之前,阿弦其实就知道了,武后特意在麟德殿召见了她。   “陛下跟我,都十分赏识你的才干。”   武后面上有一丝破冰的笑意,凝视着站在面前的阿弦:“所以并不计较你欺瞒之罪,纵然也有好些非议的声音,但是陛下跟我都是一心,觉着人才最是难得,故而要升你为户部主事。”   阿弦道:“多谢陛下跟娘娘圣恩。”   武后道:“不必谢我,你该谢你自己,你有常人并没有的才能,所作所为也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你有能为,这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阿弦抬头,看向武后,有点怀疑。   “怎么?”武后见她好似并无反应,略觉意外。   阿弦将心底的那句话咽下,只道:“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陛下跟娘娘实在是……太过恩深了。”   武后这才一笑:“唯才是用,如此而已,你若心存感激,那从此之后,只当继续自醒,将差使办好,甚至做的比其他人更好,让那些先前哓哓不停之人也无话可说,你……可能做到?”   阿弦道:“回娘娘,这个好像有些难,毕竟我只是个新人,经验浅薄,只能说尽力,未必就真的能做的比前辈大人们高强。”   武后蹙眉不语。   牛公公对阿弦的印象不错,暗中替她着急,便打圆场道:“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武后却笑道:“并不是谦虚,敢在我面前直言不讳,甚至还敢出言面斥,这也算是她的另一大优点了。”   牛公公意外之余,笑道:“还是天后圣明。”   武后又道:“可话虽如此,你却不能将这当作偷懒的借口,你务必给我把这差使做好,若有松懈,我是尽数知道的……从此之后你在朝为官,我的眼里却并没有男女之分,你要有功,我给你请功,升官封爵不在话下,但你若有过,我也一缕按照律例规矩行事,绝不会姑息轻纵,你明白么?”   阿弦知道这是武后在警告自己。   ——原先在崔晔将她身份揭破,带她回府之后,阿弦夜晚不寐,又没有鬼来侵扰,瞬间清闲的很不自在,便只胡思乱想。   她猜测宫中对自己是如何处置,虽然袁恕己跟崔晔都力保无事,阿弦也偏信无事,但毕竟她是女儿身,本朝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休说本朝,古往今来也是凤毛麟角。   所以阿弦觉着,以后当差只怕是不能了,别说当官不能,若恢复女装,自然束缚多多,如何生活还是个问题呢。   何况……万一事情有变,宫中以雷霆手段处罚,到那个境地,只盼别连累旁人就是了。   这些阿弦尽数想过,只是今日的情形,委实奢望,从未敢奢想。   麟德殿内谢恩,正欲退出,武后转头,牛公公会意,忙带宫女太监们暂时避退。   武后见人都退了,方道:“先前在周国公府内,是如何一回事?”   阿弦道:“沛王殿下跟公主殿下该同娘娘说过了。”   “他们的确是说过了,现在我问的是你。”武后起身,缓步走到阿弦身前,“听说那天你本是随着崔卿在宫中的,还跟沛王说过话,沛王追着太平去后,你就也随着去了周国公府,你……难道是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阿弦沉默。   武后道:“不必瞒我,有什么便说什么,你若是当面说谎,要知道我是能够看穿的。”   心底无声喟叹,阿弦道:“我并不知有事发生,只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感觉两位殿下一去,一定会出事,所以追去看看。”   武后道:“当时的情形又是怎么样?周国公是故意要伤害沛王跟公主吗?”   她说伤害“沛王跟公主”,而并没有单指太平。   阿弦道:“若说有心伤害,只怕不会。据我所知,周国公是被先前那番僧摩罗王阴灵控制,身不由己。娘娘,倘若想知道真相,也可以询问窥基法师。”   武后道:“那摩罗王先前不是在梁侯府灰飞烟灭了么?”   阿弦道:“这番僧狡狯的很,化身逃走,所以当时阿……当时崔天官才会要护着我。因为番僧原本是想上我的身的。”   “他上你的身?”武后挑眉,继而道,“不错,你体质特殊的缘故,对么?”   阿弦见她这样明白,点头道:“正是这样。”   武后紧皱双眉,目光远眺殿外,心事重重:“阴差阳错,简直是冤孽层层,罢了。”   阿弦垂首静默。   武后回神:“对了,还有一件事,既然番僧之事已了,你有何打算?”   阿弦有些不懂,武后道:“听说你如今住在崔府……”   阿弦福至心灵:“我早就要搬出崔府,先前是崔天官好意护佑,如今已经事了,当然不该再行打扰。”   武后颔首:“好了,我这里没有事了,你去看看公主吧。”   阿弦谢恩,退出麟德殿,转身离开。   殿中武后却一直都在望着她,直到看见阿弦身影消失在门口,武后才喃喃道:“真是个古怪的孩子啊。”   此时牛公公见两人说罢了敏感之事,便走了进来,正听见武后这句,牛公公便笑道:“可不是么?奴婢也觉着这孩子有些古怪……还有些眼熟呢,像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武后含笑瞥他一眼:“你像是很喜欢这孩子,又想为她说什么好话?”   牛公公忙道:“奴婢是真心觉着她有些眼熟,委实并没有什么私心。”   武后笑道:“瞧你急得,我也不过玩笑而已。”   且说阿弦离开麟德殿,自有太监领着她去见太平公主。   原本太平以为是敏之狂性大发,她向来喜欢敏之,遭遇这种事,打击可想而知。   幸亏阿弦跟李贤救的及时,并没有怎么伤到。   又加上从李贤口中隐约知道敏之是被附身后才那样狂暴,——毕竟不是她所敬爱的“表哥”如此,太平才勉强接受,慢慢恢复。   今日见阿弦来到,太平不顾劝阻,跳下地跑上前,张手把阿弦抱住,仿佛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遽然被女孩子抱得紧紧地,阿弦自己也紧张起来:“殿下?”   太平道:“我听贤哥哥说了,多亏了你,不然的话我就死定了。十八子,你居然不计前嫌舍命救我,你真是太好了。”   听着这些还有点儿孩子气的话,阿弦啼笑皆非:“殿下,我救你不是应当的么?”   “你果然是个大好人,”太平又抱了会儿,才缓缓松开她:“你来,我给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   阿弦顺着她所指看去,果然见桌上摆了十几个盘盏,里头盛着各色果品,点心等物,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身体的本能让阿弦咽了口口水,太平道:“这些都是我爱吃的,特意叫张公公亲手做的,你尝尝看。”   她举手捡了个榛子片糕,递给阿弦。   阿弦只得吃了,入口松软酥香,甜而不腻。   阿弦细细品味那种熟悉的味道,怔怔道:“好吃。”   太平道:“还有更好的呢。”   又捡了一件透花糍,阿弦见此物状若透明,花朵如生,色泽艳丽,几乎不舍得吃,太平不停地推让:“你吃啊,很好吃。”   阿弦只得又吃了,又有宫女奉茶上来给她喝。   不多时吃的半饱,阿弦问道:“这个做点心的师傅,是姓张吗?”   太平道:“当然,我最喜欢吃他做的东西。你喜欢吃哪一样儿,我还叫他做来。”   阿弦笑着摸摸肚子道:“不了,已经饱了。”又道,“我打扰了良久,也该去了。”   太平却一把握住她的手:“再陪我一会儿。”   阿弦一愣,对上她有些胆怯的眼神,道:“殿下你放心,事情已经过去了。那胆敢伤害你的坏人,也已经再也不会伤害你半分了。”   太平眼睛发红:“当真?”她靠近过来,低声道:“我听贤哥哥说,真的是鬼怪作祟才让……表哥失常的么?”   阿弦道:“是。”   眼中的泪泫然欲滴,太平低头想了会儿:“对了,这个东西,是你的么?”   她回身从枕头底下取出一物,递给阿弦。   却正是窥基法师给的那护身符。   阿弦正欲接过,看着太平惧意犹存的脸,阿弦看了一眼,道:“这个是窥基法师给的护身符,只要戴着它,什么鬼怪都不敢近身,所以那天我才将此物给了公主,现在,我把这个送给公主,从此你带在身边,自然喜乐无忧了。”   “真的给我?”太平惊呼,大喜过望。   阿弦看着她喜悦的神情:“是。”   太平先是将护身符紧握手中,忽地又想起一事:“这个给了我,那你呢?”   那天窥基曾对她说,这件东西,的确能称得上“护身符”三字。   此物的封皮是窥基的手书,但这还不足以让摩罗王也见而避退,最能镇邪的,是里头包裹的一颗小小琉璃佛珠,是玄奘法师的留下的遗物,世间仅此一枚,珍贵无匹。   当时广福寺出事,窥基只得亲临,却也算得阿弦有劫灾,便用琉璃佛珠制成此物托弟子转交。   忽然想起那天在回崔府马车中,跟崔晔的那一番话。   这一会儿,阿弦便笑对太平道:“我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当然不怕。”   眼见时候太久,阿弦告退,太平叫人包了好些糕点送她。   正欲出门,外间有一人来到,抬头看见阿弦,微微怔忪。   太平已叫道:“这就是张公公,你想吃什么便叫他做。”   两名小太监帮忙提着点心果子,送阿弦出宫,正行走间,后面有人道:“留步。”   阿弦回头,却见来者正是张公公。   张公公赶上前来,道:“方才殿下吩咐,让我询问十八子喜欢吃什么,让我做好了送到府上。”   眨了眨眼,阿弦道:“我想吃的东西有点奇特,不知是否为难了。”   张公公对上她的目光:“您请说就是了。”   阿弦道:“有一种雪团子,不知您听说过不曾。”   张公公顿了顿,才笑道:“知道了,我尽量就是。”   阿弦回到崔府,思及先前跟武后所说,便径直去寻崔晔。   书房中,崔晔正抽了一册书,见她来到,便道:“面圣如何?”   阿弦回明之后,崔晔道:“现在这般,你可满意?”   想到先前因身份之事有些恼恨他,阿弦道:“已超出我所想,多、多……”   一声“多谢”迟疑着未及说出,崔晔已开口道:“所以,你是来向我辞行了?”   阿弦怔住。   崔晔将书放下,眼皮不抬:“这是意料之中的,你本就不想留在崔府,日夜思离,如今又蒙圣恩提拔官职,长安城里人尽皆知,你若还在府中,自有许多闲言,于你于我,甚至对圣恩都有碍,自是要及早离开的。”   阿弦见他说的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明白,哑口无言。   崔晔的神情却是淡而疏离:“不必为难,我已命人收拾好了你的东西,你去点检一番,夫人太夫人那边儿也不必去回了,我自会替你说明。”   阿弦愣愣地望着崔晔,奇怪的是,她的确日夜思忖要离开,但见他不容自己开口,已经替她将什么都想好了,果然半点儿都没有“为难”,心中……忽然有些……   “还有什么事?”崔晔见她不语不动,问。   阿弦轻轻摇了摇头:“没、没了……”她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忙又回过身对着崔晔做了个揖,那句“多谢阿叔”又要出口,又想起他方才已经拦住了,于是打住。   回身走到门口,阿弦迈步出门的瞬间,恍惚想起了前日在浴桶里做的那个梦。    第182章 晚上慎看!(前一段可以)   ——在那个梦中,仿佛又回到了在桐县的时光, 她带着玄影从县衙转回, 推门入内, 是朱伯伯从厨下走了出来, 照例地埋怨怎地才回来。   阿弦落座, 忽然想到一件事, 忙起身去到东间。   掀起帘子, 却见炕上空荡荡地,并没有“英俊”的影子。   她蓦地慌张起来,东边西边, 连柴房都找过, 终究一无所获。   老朱头看她如此忙碌,笑问:“又找什么?”   阿弦道:“阿叔呢?”   “哪个阿叔?”   “英俊叔呢?”   朱伯乐不可支:“傻孩子,你哪里有个什么英俊叔了?”   “我有啊!”阿弦忍不住大叫。   朱伯走过来, 在她额头上一按:“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又撞见那些东西了?”   又道:“这袁使君越发能耐,居然要修什么善堂,我看这也不过是另一个中饱私囊的借口……好了, 快去洗洗手吃饭, 有双全汤喝。”   袁恕己?   善堂……   但是, 英俊呢?   恍惚中,阿弦似觉着……好像从未跟英俊相遇,而他也像是不存在的。   这个人也许,只在她的想象错觉之中。   立在原地,忽有些不能呼吸, 又好像能自由呼吸的不是口鼻,而是自己的双眼。   因为双眼中有冷风渗入,然后又变成大颗的泪陡然涌出。   阿弦离开崔晔书房往外之时,正见崔升廊下走来。   彼此照面,崔升见她双眼泛红:“你怎么了?”   忽地发现她来的方向正是书房,忙小声道:“难道是哥哥说了什么重话?”   “没有,”阿弦揉了揉眼,“阿叔对我最好,说什么重话?无稽之谈。”   崔升笑道:“我以为呢,重话都在我身上了,怎会舍得说你?”   阿弦心里一疼:他的确一句重话都没有,反都是好话,但为什么这些好话,却听得她心中这样不自在,甚至隐隐地难过呢?   不明白,阿弦也不愿再想:“是了,前日二公子跟我说的那件事,我已有空,这会儿可能去查看么?”   崔升道:“这太好了,我正想问你,又怕问的多了像是紧着催你呢。”   两人一拍即合,阿弦想了想,叫崔升稍等,她便跑回院中,果然见桌上放着两个包袱,还有从宫里带来的糕点盒子。   阿弦也并未翻开看,她来的时候并没带什么东西,此刻便随意地搁在一块儿往背后一甩,又将点心盒子提了。   崔升看她又背又提,竟是一副跑路的姿态,吓得不轻:“我们只是去城西,又非长途跋涉,你做什么行李都带上了?”   阿弦道:“忘了跟你说,我要离开崔府了。”   崔升大惊:“什么?”   阿弦道:“勿惊,阿叔已经知道了。”   崔升才要问她崔晔知道与否,听了这句,忽道:“难道先前你去书房就是跟他说此事?”   阿弦道:“是啊。不说了,被人看见了恐要闲话,我们走吧。”   “等等,我还没弄明白……”崔升仍有些懵。   “边走边说就是了。”   两人正过角门,便闻数声虎吼从后传来。   崔升道:“逢生怎地忽然叫起来?”   阿弦却想到未曾跟逢生告别……此时听了虎吼阵阵,仿佛逢生在跟自己道别,竟越发难过。   及至出了崔府,阿弦将崔晔方才所说利弊说明,却并没提宫中武后也“提醒”之事。   崔升瞠目结舌,叹道:“自古便不闻有女子出仕,本朝有你,实在是千载难逢,我本该恭喜你,但是你要离开府里,我却又喜不起来了。”   阿弦本也大不自在,见崔升如此,反更不能流露分毫:“还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呢。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整天白吃白喝地赖着,自个儿也不舒服。再者我仍在长安,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怕什么。”   崔升笑道:“说的是!你虽是女孩子,却比我豁达通透多了……咦……”说到这里,崔升上下打量她,“就算现在知道你是女孩子,我仍是不能信呢。”   阿弦大笑。崔升又道:“我听说母亲给你制了两套女装,怎么不见你穿?”   哪壶不开提哪壶。   回到平康坊,将行李放下,因多日不住,屋子有些落尘,崔升吩咐两个侍从帮忙打扫,又看那点心盒子,随口问道:“这些东西是宫里的?”   阿弦奇怪:“你怎么知道?”   崔升笑道:“我怎会不知,这盒子是御用的。”举手点了点那盒子旁边那一枚金黄色龙纹徽标。   阿弦也笑:“是我孤陋寡闻。”   崔升这位刑部的同僚家住城西常安坊,距离平康坊有一段路程,两人骑马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地头。   指着前方门口,崔升道:“就是那里。”又道:“今日他称病告假,咱们就借探病去看一看如何?”   当即去旁边铺子里买了两盒糕点,拎着前去。   两扇大门紧闭,虽事情过去不算太久,却已没了什么曾有过白事的痕迹,小厮上前叩门,不多时一个丫头出来,将门开一条缝:“谁人?”   崔升道:“我是令史刑部同僚,特来探病。”   丫头迟疑道:“原来是大人,主人今日不在家。”   崔升奇道:“他病了不在家休养,却去了哪里?”   小丫头道:“我不知道。”   崔升回头看一眼阿弦,因想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和尚不在,至少可以逛庙。因道:“既然这样,我们进去等候片刻可好?”   小丫头仍有犹豫之色,崔升道:“我们是刑部来人,又不是坏人,你怕什么?再说哪里有同僚来访,不给进门的?你留神令史回来责罚你。”   小丫头听了最后一句,才忙打开了门:“大人快请进来吧。”   崔升对阿弦使了个眼色,阿弦忍笑,两人进了陈家,却见这院子还算宽阔,看着也颇为气派,收拾的更极为干净,只是偌大院落,没什么人在,是以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崔升是来过的,无心细瞧,只看阿弦而已。谁知阿弦里外皆看了一遍,冲着崔升摇头。   崔升无奈,又见那丫头倒茶之时神情畏缩,双手发抖,似怕极了,便道:“你如何怕成这个模样,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丫头一惊,手中茶盏落在地上,跌了粉碎。   崔升看出异样:“你在怕什么?”   小丫头本要去捡那些茶杯碎片,闻言吓得跳起来:“大、大人……”   崔升道:“你们主母才新丧不久,为什么这家里没有半点悼纪她的痕迹?”   小丫头连连摇头,双眼中透出畏惧之意,崔升试探着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丫头被逼问的步步后退,最后大叫一声,转身逃出门口。   崔升皱眉:“是不是有些古怪?”   阿弦道:“这女孩子像是被吓坏了,只是不知道被什么吓坏了。”   她转头四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戴了太长的“护身符”,或者跟崔晔相处的时间太长,所以失去了“见鬼”的能力,不然怎会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出了陈家大门,沿路往回,崔升思忖方才那丫头的举止,忽然后悔道:“如果真的有什么古怪,我方才喝问那孩子,却是打草惊蛇了,若是陈令史回去后知道,必然会对她不利……”   阿弦道:“难道你怀疑,陈夫人的死,跟陈令史有关?你为何竟会这样想?是不是哪里有何征兆?”   崔升一顿,方道:“陈令史这人,有些生性凶残,不瞒你说,我有这种猜测,的确是有原因的,记得有一次,我也是偶然经过常安坊,心想他住在这里,正好过来一探,进门之时,却听到里屋有女子的哀哭求饶的响动,我只当有事,忙叫了声,才要入内,陈令史却从内出来,拦住我说并没什么。”   阿弦凝神:“然后呢?”   崔升道:“后来陈娘子来奉茶,我看见她脸上带伤,行动不便……”   “陈令史打了她?”   崔升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是别人的家事,管不得。何况陈令史平常在刑部人缘最好……”   阿弦道:“如果真的是陈令史杀害了陈娘子,只要验尸就知究竟。”   “我岂不知?”崔升道:“为难的是没有人觉着不对,只有我一个心有怀疑,而且若单单只从一次殴打而怀疑一个好人,未免轻率,若我贸然提起,恐成众矢之的。这还是其次,最怕因我的贸然,伤害好人的名声,但虽然种种顾忌,我仍是放不下……”   阿弦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你叫我来帮你看一看。”   崔升咬牙道:“正是,你若是证实了我所怀疑的,我拼了得罪所有都好,一定要提告检举。”   说话间经过闹市,崔升因无功而返,正自想事,忽然阿弦勒住马儿,死死地盯着旁边酒楼之中。   崔升已经走过,见状叫了两声,又折回来:“怎么了?”   阿弦道:“那个陈令史……是不是容长脸,鼠须,偏瘦。”   崔升一惊,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在旁边的酒楼之中,靠窗的位子,果然坐着一人,正是他方才寻访不着之人,只见他面前放着数盘菜蔬,一壶酒,神采奕奕,哪里像是得病的?   崔升正疑惑,又见陈令史对面还坐着一人,却是个白胖脸刁钻眼的妇人,通身一股浑然天成的走街串巷说媒拉纤气质,两人看似相谈甚欢。   崔升瞪眼:“这是怎么了,妇人新丧,立刻就要续弦么?三个月都不到,这也太心急火热了。”   阿弦不答,只仍盯着那边儿看,双眉拧紧,脸上全无笑意。   崔升忽地回过味来:她怎会知道此人是陈令史?   不料正此刻,里头陈令史发现了崔升立在马上,脸色一变,他忙起身从酒楼里转了出来。   将下台阶的时候,忽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把,咳嗽了声,才走到跟前儿。   陈令史拱手道:“郎中怎会在此?”   崔升对此人心生恶感,再笑不出来:“先前探望令史不见,原来在此消遣,并不是病了?”   陈令史有些尴尬之色,却笑道:“原本在家,只是这位嬷嬷非要同我说一件事,便出来了。”说到这里,又低了低头,举手摸了一把脖子,似乎忍痛。   崔升心里明白,不愿再逗留下去,便随意一声“不打扰”,同他辞别。   见陈令史回了酒楼,崔升调转马儿,冷笑:“真是人不可貌相。”   蓦然想到方才的疑惑,便问阿弦:“是了,你怎地知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阿弦道:“有人告诉我的。”   崔升诧异:“谁告诉你的?”   “是他的娘子。”   “他娘子?我怎么没……”崔升正要接口,猛然噤声,“你、你的意思是……”   阿弦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崔升干咽下一口唾沫,情不自禁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生恐一个蓬头鬼脸跳出来似的。   “放心,她不在这里。”阿弦道。   “不在?”崔升疑惑,“不在这里,却在哪里?”   阿弦不答。   “十八弟,到底在哪?”崔升着急间,忘了称呼。   阿弦悄声道:“在陈令史的身上。”   阿弦口中的“身上”,却并非是附体的那种,而是实实在在的字面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这一段,本有段具体描写的场景,但是鉴于是这个时间了,我担心会吓到等待前章‘波动’变‘巨浪’(某只:哈?)的小伙伴们,于是先简略化之,这样受得惊吓应该会小很多,作为提示,在标题跟内容提要里都写明了,大家注意   ——来自手上又贴着止疼膏的某作者   书记:什么巨浪!   小桓:大概是浴桶里的##   书记:这个可以有#3#   某叔:天冷了,是时候再给逢生加餐了,一次投放两头→_→ 第183章 第一女官   方才经过酒馆,忽觉有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 阿弦是自小吓到大的, 本能地转头看去, 果然瞧了个正着。   崔升所见, 是酒馆窗户边上坐着的陈令史, 但在阿弦眼中, 陈令史的确坐在那, 可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只鬼。   那鬼便伏在陈令史的背上,双手环绕着他的脖子, 身形好似蛞蝓般一抹垂落, 仿佛跟陈令史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   先前陈令史下台阶之时举手抚摸脖子,便是因为那鬼猛然勒紧的缘故。   崔升并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身上?”   阿弦不想说的太过详细,免得崔升受惊:“就像是陈令史背着、背着她一样。”   虽如此, 崔升细想那场景,仍是不寒而栗:“这、这……你当真看见了?你确信那就是陈令史的娘子?”   阿弦点头:“她一直在陈令史耳畔叫夫君。”   崔升又狠狠地打了个寒战,看阿弦的时候目光之中多了些许异样。   阿弦苦笑:“二公子, 你是不信我么?”   “不, ”崔升叹道:“我就算不信你, 但你是大哥所看重的人,他从不会出错,所以我也对你深信不疑。我只是……”   光天化日之下,崔升只是想象就已觉受不了的,他更加想不到, 亲眼见了这一幕的阿弦是如何能够做到这样镇定自若。   “只是诧异,你难道、不怕么?”他忍不住问。   原来他并不是怀疑自己,恰恰相反。   阿弦笑了笑,道:“自然是怕的,只是见了太多……当然不像是开始的时候那样立刻转身就逃。”   崔升本正悚惧,听了这句不免又想象起她受惊落荒而逃的场景,又觉着极为可乐。   崔升道:“窥基法师曾多次同我谈及玄虚之事,我敬他是佛门高人,自有道理,可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如果这世上果然是妖鬼各存,有些事只怕大不同了。”   阿弦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崔升道:“比如若是鬼存于世间,就像是这次陈令史的娘子一样,若她冤屈而死,她化为鬼,自可向陈令史讨回公道,我也常见那些史传记闻里‘厉鬼索命’或‘狐狸报恩’等传奇,若鬼鬼如此,岂不是省了我们刑部的许多麻烦。”   阿弦一笑道:“那你可听说过‘人鬼有别’?所谓‘狐狸报恩’,或许有之,毕竟万物有灵性。但‘厉鬼索命’的说法,却多数是小说家们的私心所愿,想要更显得天理昭彰,另外,也许叫世人宁可信其有,因此警悚自惕,少些作奸犯科的恶行。”   崔升频频点头,又道:“那么厉鬼索命是不能的?”   阿弦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这其中涉及甚是复杂。就算是冤屈而亡的鬼魂,境遇也有不同,有人执念或怨念不散,徘徊世间,虽知不可能却仍伺机报恩或报仇,但大多数已轮回转世或烟消云散了。”   崔升叹了口气,忽道:“那么陈令史的娘子呢?她可是不是陈令史所害?”   阿弦道:“她……有些古怪。”   “如何古怪?”   阿弦回想先前情形:“方才她明明知道我可以看见她,但她并没理睬我。只是不停地呼唤陈令史,不知何故。”   崔升又有些后心发凉:“难为你面不改色说这些,我听着都觉心里冷。既然如此,这件事像是仍无头绪。”   “若执意要查,自也有头绪,”阿弦道,“正如你先前所说,妻子新丧就急着要续弦,这令史实在不像是面上这样好人,而且陈家那小丫头也是线索之一。”   说到这里,阿弦见崔升仍有为难之色,便道:“你若是觉着这些不够,那便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再去一次陈家,见一见那陈娘子,寻机会问问她就是了。”   崔升听她说要跟鬼见面,却轻描淡写似要见寻常之人,苦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一想就觉着受不得,委实不想你再去面对这种诡异可怖的情形,再者说,从来都只有避鬼,又怎会明知有鬼却还撞上去的?若你有个万一,哥哥那边儿我可不知如何了。”   阿弦听到最后一句,仍是一笑:“不妨事,阿叔知道我做惯了这些,就算知道我们在查这件事,应该也会同意我查个水落石出。”   崔升见她从头到此刻都如此冷静坚决,心中的钦佩满溢:“我原先只当你是个有些古怪的小孩子,但是越跟你相识,越觉着实在是……陛下升你为户部主事,本朝第一位女官,可见的确是明见万里,你也当之无愧。”   阿弦见他说的郑重,反不好意思起来,抓了抓脑门道:“这你可叫我如何回话?”   崔升笑道:“不用回,凡美言你都当的起,收着就是了。”   两人谈笑风生,崔升才渐渐忘了方才的惊悚,眼见将到平康坊,崔升道:“你家中现无人,你如何过活?”   阿弦道:“不妨事,姐姐跟玄影不久就会回来。”   崔升叹道:“我同你真是相见恨晚,你若是个男儿,即刻要同你结拜。”   这话虽有些唐突,阿弦却知道崔升乃是恳切之心,但转念间,却忽地笑道:“就算我是男儿,也不能同你结拜啦。”   崔升奇道:“这是为何,难道你瞧不上我?”   阿弦道:“我叫你哥哥‘阿叔’,却如何跟你结拜,我们要如何称呼?”   崔升这才反应过来,不由以手加额,笑道:“说的是,却是我一时昏了头,给哥哥知道了,定要骂我无状。不过……”   崔升思忖道:“你叫哥哥阿叔,却叫我二公子?是不是该叫我二叔?”   崔升是故意玩笑,谁知阿弦却敛了笑,一言不发。崔升有些担心惹了她不快,才要解释,却见阿弦目视前方。   崔升转头,却见前方的街口上人来人往,并没什么异样:“你在看什么?”问了句,又再细瞧了会儿,却见街边右侧有一人,生得形貌堂堂,看着气质不凡。   崔升脱口道:“啊,那不是金吾卫的陈司阶么?”蓦地又见陈基身旁还有两名女子,其中一位同他挨得颇近,看着十分亲昵。   崔升也知道陈基跟阿弦是乡党,便明白阿弦是在看他,因笑道:“这位陈大人,佳期还没到,却先陪着逛起街来了……我先前还听了不少蜚语流言,如今看这般恩爱情形,果然那些话都当不得真。”   正说着,那边陈基已看见两人,他一怔之下,同身旁女子低语一句,便往此处走来。   阿弦本能地握紧缰绳,本要打马走开,可转念一想:前事都已经如同烟尘,又何必介怀?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将得到自己所欲求的,而阿弦所做的,或许只有一声:可喜可贺。   阿弦翻身下马,崔升随之。陈基远远地拱手招呼道:“郎中大人好。”   崔升笑道:“陈大人好。”   说话间已走到身边,陈基这才看向阿弦,四目相对,他的脸上仍掠过一丝不自在,却仍微笑招呼:“阿弦。”   阿弦淡笑:“陈大人好。”   陈基道:“我听说、听说圣上昭告天下,我心里很为你高兴,恭喜!”   阿弦哑然,原本该是她对陈基说“恭喜”的,没想到竟给他抢了先:“多谢,陈大人同喜。”   陈基知道她是在说自己的亲事,微笑低头。   崔升从旁道:“听说陈大人的好事是月初?算来没几天了……”   陈基道:“是。崔郎中若不嫌弃,可去府上吃杯水酒。”   “多谢好意。”崔升不置可否。   陈基也并不勉强,只有看向阿弦,嘴唇翕动,正要说话,身后有人脆声叫道:“大哥……”   正是那原先挨着陈基的女子,也是武懿宗的女儿武馨儿。   阿弦笑道:“陈大人快请回去吧,别怠慢了佳人。”   陈基双唇紧闭,继而道:“既然如此,先告辞了。”向着阿弦拱手作揖,后退一步,转身往武馨儿身前走去。   崔升同阿弦站在原地,崔升看看阿弦,又看看陈基,忽然低声道:“你们……怎么了?”   阿弦还在回想方才那声“大哥”,闻言强打精神:“什么?”   崔升道:“为何觉着有些古怪。”   阿弦不答。   崔升思忖着又问:“陈司阶的好事,可请了你了么?”   “啊?”阿弦一顿,反应过来,“并没有。”   崔升道:“方才他还请我去……怎可能不请你?你们不是同乡么?先前还生死相依……”   未等他说完,阿弦笑道:“那都是过去啦,何必再提,以后且自随缘就是了,何况我的身份这样‘特殊’,怎好去人家的婚宴搅乱,到时候只怕没看别人的了,岂不是抢了他们夫妇的风头?”   崔升原本正略有些猜疑,闻言哑然失笑:“你竟然……照我看,若请你去才是正理呢,正好儿见你们的交情,何况这武家好歹也是皇后的亲戚,于公于私都该请你,大概是会正式递送帖子吧。像是我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才会在街头随便虚与委蛇地招呼一句,你们之间当然不同。”   阿弦也不去解释分辩。   将到平康坊,阿弦同崔升分别,自回家去,不料还未到门口,就听见狗叫声,然后一道黑影从虚掩的门中飞跑出来。   阿弦一见,双眼有些发热:“玄影!”大叫一声,迎了上去。   久别重逢,阿弦将玄影抱在怀中,玄影的前爪分别搭在她的两边肩头,不停地把尖嘴在她的肩颈上蹭动,又去舔她的脸。   阿弦笑道:“好了好了!”抱着玄影进了院子。   才进门,就见虞娘子从旁边厨下走了出来,同样满眼惊喜交加:“我见玄影跑出去,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上前也半抱了阿弦一把。   阿弦将玄影放下,便问他们怎会这样及时回来。   虞娘子笑道:“今儿崔府的人去崇仁坊,说是今日你会回来,让我们也跟着回来。”   阿弦“啊”了声,虞娘子道:“只有一件,袁少卿像是不怎地高兴,他暗地里跟我说过千百次,让我说服你搬去崇仁坊呢。”   “以前不便,现在更加不便了。”阿弦挠了挠头。   崔晔今日跟她说的那些话,同样适用于袁恕己。她如今是正经的朝廷女官,如果住在同朝的官员家中,不管说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将这话同虞娘子一说,她叹道:“我先前听了旨意昭告天下,本高兴的要疯了!但是想到……如此一来,将来你的终身大事可怎么着落?我又有些发愁。”   阿弦大笑:“什么终身,难道所谓‘终身大事’就得是成亲生子,侍奉公婆之类?我独自一个人,坦荡痛快,顶天立地,如今也有正经功名,难道不算是‘终身大事’?”   这一番话听来似惊世骇俗,但细细想来,竟叫人无法回驳。   虞娘子敛了笑,道:“那是我的私心跟浅见,是心疼你毕竟是个女孩儿,本来该似娇嫩的花枝子般被呵护仔细,如今却硬生生比个男儿还要奔波操劳……”   阿弦道:“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人各有志,横竖我虽没人疼,心里却是快活自在的。这就比什么都强。”   虞娘子心里有些酸酸楚楚,却道:“谁说没人疼?我不是人?”   阿弦笑道:“你虽疼我,奈何不是我的‘终身大事’。”   虞娘子忍不住也笑起来:“从哪里学坏了,居然学着会用人家的话来堵人了。”   旨意下后,次日阿弦仍回户部。   原本她在户部已经混的甚是熟稔,可是因旨意一下,众人都知道她是女孩,看她的眼神,便像是羊群里发现了一只牛犊般,有人小心翼翼,有人满面惊诧,有人背后窃窃私语,有人讪讪而笑……不一而足。   阿弦早有所预感,但既然已决定走这一条路,就顾不得那各色杂乱的的眼神跟口舌了。   忽地一名书吏来到:“十八……呃,朱主事,侍郎请您去。”   阿弦笑道:“就仍叫我十八子便是了。”   待她去后,那书吏吐了吐舌,自言自语叹道:“真是瞧不出来呀……不过,现在想来,倒的确是太过清秀了些。”   许圉师正同两名户部主事说话,见阿弦来到,众人停口。   阿弦上前行礼,许圉师笑道:“你终于回来了。这一次班休的有些长,幸好不是什么坏事。恭喜啦。”   阿弦见他仍是言语温和神情慈蔼,心中感激:“多谢侍郎。”其他两名主事也随着起身道贺。   许圉师道:“你的公服已经备好,听说是礼部为本朝第一位女官特制的,已送到你的公房之中。”   阿弦称是,许圉师却渐露肃然之色,道:“还有一件大事,十分为难。”   阿弦忙问何事,许圉师道:“从年初开始,水患频发,六月冀州大雨,七月剑南道十九州大旱,九月江浙又遭暴雨之灾,受难百姓数不胜数,这几处的官员焦头烂额,其人员,房舍,财物等毁损的统计也十分艰难,进度缓慢……今年本该征收的田税只怕要空缺大部,近来稻谷粟米的价格也由此大涨,饶是如此,据我所知关中一些地方已经出现谷物短缺的情形,可谓危机重重。”   阿弦皱眉:“侍郎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许圉师思忖道:“我同工部,吏部,兵部的几位侍郎都商议过,他们答应会配合调度。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先将江南的灾情稳定下来,人口统计等要尽快呈上,之前我已派了人过去,不知为何仍是进度缓慢,江南一带正是稻谷产地,若不尽早安抚灾民恢复重建,只怕会有一场大难,所以我想,派你为特使过去。”   阿弦虽有些预感,但听许圉师说出来,不禁惊道:“侍郎,我并不是怕劳苦,但职位卑微,只恐当不起这般大任,辜负侍郎重用还是其次,只是毫无经验,若耽误灾情等就万死莫辞了。”   许圉师笑道:“不必这般说,我当初是看中你果敢聪明,又不畏权贵,才千方百计将你要来户部,如今你又才立功,又蒙圣恩,正是时机,且我先前派过去的也有不少经验丰富的,不知为何并没给我满意的呈疏,你是新手,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未必比他们更差!”   阿弦见许圉师竟似意思已决,心思惴惴。许圉师道:“你可再想一想,尽快决断吧。”   出门之后,阿弦自回公房,因想着许圉师交代之事,未免恍惚,缓步走到桌旁,落座之时才发现旁边桌上的托盘中放着一套衣冠。   阿弦一怔,将官袍拿起来,细细一看,有些惊诧。   ——原来本朝的官服,八品以上的官服,按照品级颜色各有不同,而上头所刺绣的花纹也都不同。直到八品及以下却并无刺绣。   但是这一件,于袖口处却俨然绣着两枚明黄朱红交织的花纹,定睛看时,却竟是两枚从未见过的凤羽!   这种刺绣颜色,这种似乎只有皇族才有的凤纹,竟出现在官袍之上!可谓天底下独一无二。   阿弦竟觉这官袍有些烫手。   原先阿弦听说是特制给她的官服,心中还打了个顿,甚为担心这官服也会是女式样式,譬如是什么裙子之类……   但是眼前这件儿,除了袖口的两枚刺绣,其他都跟男子的官服一模一样。   犹豫片刻,阿弦入内将这袍子换上,手指轻轻抚过袖口的凤羽,心中有如暗暗潮涌。   阿弦换好官袍,心底却仍有种不真之感,她迈步出门,望着头顶灿然日色,转身往昔日库房方向而去。   小书吏正将卷册捧着要去归类,一眼看见阿弦,先是微怔,继而叫道:“十八子!”把书册一放,迎了出来,又见阿弦换了官服,比先前隐隐多了几分贵气,不由啧啧。   在库房里呆了半晌,阿弦转了出来。   正走间,忽然听隔墙有人道:“这武锅背也不看眉眼高低,谁愿意去吃他家的喜酒?大家只做个样子应付,免得他脸上太下不来罢了,他却当了真,难道是怕那日没有人去,更显得寒酸难看?”   “多半是如此了!我盼着没有人去才好!”   阿弦皱皱眉,本欲走开,想了想,却又止步,对着墙那边扬声道:“背后如此嚼舌,人品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适可而止,不要太过了!”   那边儿两人没想到竟隔墙有耳,吓得噤若寒蝉。阿弦哼了声,负手自去了。   陈武联姻,婚期定的极为仓促,眼见那些流言还在空中飞舞,月底转瞬而过,佳日已至。   陈基到底并没有如崔升所说“送帖子过来”,阿弦也顾不上惦记,只因她新被提拔,又是女官,正是众人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关注的中心人物,是以竟一刻也不得闲。   这日轮到休沐,却惦记着崔升交代的那件事,正要去陈家一探究竟,走到半路,忽然有人骑马赶来,将她拦住:“今天是你大哥的好日子,你怎么还在这里游逛,不去道贺么?” 第184章 两门亲事   袁恕己笑吟吟地看着她,又道:“果然是人要衣装, 不愧是宫里头御制的, 更显得一表人才了。”   阿弦做了个揖:“少卿哪里去?”   袁恕己道:“有个老朋友多日不见, 恐她迷路了, 或不见了, 特去看看。”   阿弦挑眉。   袁恕己见她定睛瞧着自己, 一时牙痒, 正要在她额头上一敲,忽然想到她如今是女官了,大庭广众之下如此, 只怕对她有碍。   袁恕己将手负在身后:“你是要去哪里?”   阿弦道:“常安坊找一个人。”   顷刻, 袁恕己打听了内情,哼道:“原来是崔升给你找的差事,他是嫌你不够事多么?”   阿弦道:“少卿若是有事, 我先走啦。”   “你急什么?”袁恕己捉住她的手臂,瞪着:“升了官儿便不认人了么?”   两人目光一碰,阿弦嗤地笑道:“是啊, 官儿且大着呢, 少卿你胆敢如此拦挡, 不怕得罪了我么?”   袁恕己也忍不住笑了声,将她的手松开:“我听着你说的怪有趣的,横竖今日也得闲,好歹陪你去瞧瞧,有个万一也好照应。”   阿弦见他开口如此, 不好推辞,权当有个伴儿。   当即两人便策马往常安坊而来,到了陈主事家宅门口,阿弦吃了一惊:“我是不是眼花了?”   袁恕己顺着看了眼:“怎么说?”   阿弦道:“前方那门头怎地挂了大红绸子。”   袁恕己道:“是有喜事才如此,有什么可奇怪的?”   阿弦冷笑:“可不正奇怪么?丧妻两个月不到,这是要怎么样?急着迎新人过门?”   袁恕己怔道:“原来就是这家儿?”   两人往前,正邻舍许多人在外张望,阿弦翻身下马,拉着马儿靠边而行,便问一名妇人道:“大婶,这家是要娶亲么?”   妇人打量她一派贵气,相貌秀美,不由谈兴大发:“小郎君,你有所不知,这家原本才新丧了主妇,这一转眼就又要迎新了,新娘子才十六岁,一朵花似的,啧啧。”   阿弦“啊”了声:“既然新丧,怎地这么快就另娶?”   妇人道:“听人说,是因为陈家娘子托梦,叮嘱让令史另娶好给陈家开枝散叶,这样她在底下也能面对陈家列祖列宗了。”   阿弦简直匪夷所思,转头对袁恕己道:“我不仅眼花了,连耳朵都要聋了。”   袁恕己笑道:“这有什么办法?人家也是为了亡妻,省得她在地底下不得安宁,真是个绝世好人。”   说到这里,忽地见一个熟人在陈宅门口驻马。   阿弦正要招呼,里头有人迎了出来,正是那陈令史。   袁恕己悄悄地说道:“他的亡妻是在地底下安宁呢,还是在他背上自在?”   阿弦板着脸道:“好端端地背着呢。”   袁恕己咽了口唾液:“小弦子,跟你说话,我自觉都有些疯了。”   那边儿陈令史招呼着那人正要入内,那人目光转动,蓦地看见阿弦,脸上陡然掠过一丝喜色,张手叫道:“十八弟!少卿!”   袁恕己跟阿弦见状,双双牵马上前,原来这来陈家的人,竟是崔升。   崔升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阿弦不答,崔升蓦地发现她的目光并不是盯着陈令史的脸,而是侧开数寸。   崔升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袁恕己也早发现了,因对崔升道:“瞧你这点胆子……咳,我们是打这里路过,看有热闹,过来看看。”   崔升虽不曾把此事告诉过他,但见他跟阿弦一路,又听他嘲笑自己胆小,就明白他已知晓。   陈令史因认得两人,忙道:“既然来了,不如同进来喝杯喜酒。”说着举手示意,一转身间,忽然“嘶”地出声,脖颈有些僵直别扭。   崔升跟袁恕己对视一眼,两人复又看向阿弦。   正好阿弦道:“有什么话,这会儿不说,还要等什么时候?”   陈令史见她看着“自个儿”,很是莫名:“主事……在说什么?”   崔升眼珠一动:“她、她跟少卿有些口角……”   袁恕己斜睨崔升。   阿弦皱眉:“你这样做总要有个原因。”   陈令史纳闷,看向袁恕己,苦笑道:“是在跟少卿说话么?可是……怎么像是对我说呢?”   袁恕己盯着此人双眼:“令史莫不是心怀鬼胎?”   “我?”陈令史微震。——他是刑部之人,心志坚决,但袁恕己声名在外,竟叫他陡然胆虚。   却听阿弦淡淡道:“不要再叫他了,他听不见,他已不是你的夫君,今日娶新,亦是用你的安宁做借口,你不如告诉我,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可觉着安宁么?”   现场陡然诡异了几分。   崔升几乎瑟瑟发抖。   袁恕己面上却是微微地笑。   陈令史总算听出不妥:“主事,你到底是在跟谁说话?”   他顺着阿弦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侧,并没有什么人在,但是脖子却又是一阵刺痛,却不像是针刺,而仿佛是被尖锐的指甲掐住,痛的他皱紧眉头。   阿弦却不再做声。   陈令史见崔升跟袁恕己皆都在场,极快一想:“两位若是忙,我便不打扰了。”   他后退一步,正要转身进门,身上忽似压了一块儿大石,竟坠的他不胜负荷地躬了躬身。   袁恕己看着这幕,转头问阿弦:“怎么了?”   ——那原本在地下“安宁”的主妇,紧紧扣着陈令史的脖颈,不停地叫:“夫君,你看看我!夫君!”   ——那夜风雨交加,陈令史吃了酒,一时不顺意,又抓了夫人来暴打,这一次因动手比平日更狠了些,竟失手将人打死了。   清醒之后,迅速收拾残局,又将夫人的尸首略做整理,因他是刑部之人,有些人脉关系,只说夫人急病身故,那些人碍于都是同僚,也未曾为难。   那女子虽做了鬼,却仍死性依附不肯离开,倒并不是因为怨恨。   直到今日,眼见新人笑,哪闻旧鬼哭。   阿弦双手握拳:“是陈令史活活打死了他的娘子,还报说是急病。”   忽然她又叫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你不曾告诉我?”   那趴在陈令史背上的女鬼仍是紧紧地贴在丈夫身上,嘴角泛青,眼中滴血:“他是我夫君啊,我永远不要离开他。”   “这样的东西,”阿弦又憎又恨,看向陈令史“连‘人’也称不上,又算什么夫君?”   陈令史因肩颈极重且痛,听了这句,忍不住冲她叫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崔升听到这里,踏前一步:“她在做什么你不必知道,但我要做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陈大人,咱们部里再见!”   崔升冷冷一笑,拂袖转身。   ---   崔升自回刑部处置陈令史一案。   朱雀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   红尘喧嚣,天色晴好。   阿弦想到方才那一幕,在她点破陈令史杀妻后,今日出嫁的那女方家人竟似不当回事,仍是坚持婚礼继续。   阿弦百思不解:“我明明都说了陈令史把她的娘子虐打致死,为什么那些人竟仍是不理我,还要坚持把女儿嫁给这个恶魔?”   袁恕己想了想:“也许他们不是在嫁女儿,也不是在挑姑爷。”   阿弦道:“那又是怎么样?”   袁恕己道:“他们眼中所见的是一位家境殷实的刑部大人,有些人脉,权势,还有钱财。有了这些,姑爷是不是杀过人,以后会不会也杀死他们的女儿……好像就可以退后思量了。”   阿弦哑然:“原来世间真有这种人。”   袁恕己道:“我以为你已经早就知道了,怎么现在还发这种感叹?比如……”   阿弦缓缓止步。   ---   陈家。   这一处宅邸,是陈基后置的,比平康坊那院子大上两倍不止,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里,也算是极为不易了。   正如户部那些嚼舌之人预言,今日来贺的,果然并没多少人。   出乎意料地,阿弦见到了桓彦范。   后者看到他跟袁恕己一块儿来到,也有些诧异,因举杯起身,笑迎道:“十八弟!”   ——就像是阿弦之前跟崔升说过的,因她的身份特殊,一路往内,但凡见到她的人,无不举止异常,或口眼歪斜或犹如疯癫发作,或似见鬼骇然或惊而回头瞪视……精彩绝伦。   桓彦范的反应,简直是珍稀罕见。   阿弦见他神情自若,一如平常,便也含笑拱手作揖:“桓大人。”   寒暄间,陈基赶了出来,猛然见到阿弦就在眼前,忽地有些瞳孔缩紧。   阿弦心头一凉,却仍一笑上前,将手中贺礼奉上:“陈大人新喜,来的唐突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陈基喉头动了动,举手接了过来。   怔了会儿才又反应道:“既然如此,快请入席!”   阿弦笑道:“入席就不必,还有公务,只祝您同新娘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拱手作揖,阿弦低头认真地行了礼:“今日客多,且不必送了,告辞。”   她说完之后,后退两步,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   桓彦范朗声说道:“十八弟真是有情有义,虽是女官,这般气度风范,只怕羞死满朝文武里的大半儿了。”   袁恕己自始至终,并未跟陈基说一句话,只在临去之时不悦地横扫了他一眼。   跟随阿弦出门,袁恕己才拦住她:“你今日何必来,方才那个小子,他居然……”   在看见阿弦出现的那瞬间,陈基所表现出来的并不是欢喜,而是“恐惧”。   袁恕己看的出来,阿弦也看了出来。   她大概猜得到陈基因何恐惧——这也是彻底的离心跟隔断了。   但这一次她来,并不后悔。   “他曾是我的大哥啊,”阿弦翻身上马,仰头长吁了声:“不管后来如何,当初在桐县,他是我真心实意,天下无双的大哥。”   摇摇头,缰绳一抖,马儿往前小步跑开。   身后门口,陈基立在门侧,嘴唇哆嗦,想笑,却笑得比哭更难看。   ---   袁恕己知道阿弦心情不佳,便拉着她来到飞雪楼。   正是在这里,阿弦听见卢照邻的那一句千古名句,到如今,物是人非。   袁恕己叫了两样儿阿弦爱吃的菜并酒水,才吃两刻钟,外间有人来到,却是桓彦范。   桓彦范自顾自地落座,潇洒笑道:“快说说话让我洗耳朵。再拿酒来给我换肚肠。”   袁恕己跟他的交情并不算深,只是有所碰面而已,闻言奇道:“桓翊卫在说什么?”   桓彦范自斟了杯:“我先前听了好些不堪入耳的话,实在腌臜,听听你们的声音给我洗一洗,肚子里吃的酒也不好,搀着一股子心怀鬼胎,当然要再吃些好的压一压换一换。”   袁恕己隐约猜到他指的是在陈家……见这少年说话倒是有些合自己脾气,便又叫小二上酒上菜。   桓彦范吃了两杯,对阿弦道:“听说近来户部要派人南下,我心里想着,这差使会不会落在你头上?”   袁恕己一怔:此事他却不知。   他忙道:“这个怎会,她才恢复身份,又且毫无经验。南边儿因天灾人祸,好似一团乱麻,除非派个天神过去,派小弦子过去给那些老奸巨猾的人吃掉么?”   桓彦范不语,只看阿弦。袁恕己心中忽地有种不妙念头:“小弦子,你……你告诉我……”   阿弦握了一杯酒,道:“侍郎的确跟我说过此事,不过,我正在考量……”   袁恕己松了口气,忙道:“这还考虑什么,这件事不是你能理清的,许侍郎也是的,莫非户部是山穷水尽了么,竟要派你?”   桓彦范笑道:“这就是少卿你不懂了,十八弟是奇兵,要破南边的迷局,除了你口中的天神,也只有奇兵能处置了。”   “胡说,”袁恕己皱眉,“什么奇兵,你才认得她多久?”   桓彦范道:“我呀,虽是新知交,却如旧相识。岂不闻‘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笑。   袁恕己开始讨厌这个狡黠的少年。   三人吃了半个时辰,各怀心事。   袁恕己结账,正要离开,桓彦范忽指着楼下长街:“稀罕!”   袁恕己正觉着他大惊小怪,随意低头看去,略惊:“那是……崔晔?”   阿弦探头,果然发现楼下有几个人正往此处而来,其中一位最为打眼,让人一看就心生清朗明正之意,他身旁却有个袅娜女子。   桓彦范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地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    第185章 韦之女   袁恕己闻言心头一动,笑道:“今儿自然是黄道吉日, 不然怎会有这许多择日成亲的。”说话间, 瞥了一眼阿弦, 见她立在自己跟桓彦范之间, 正倾身往外打量。   袁恕己便也转开目光, 又看楼下:“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 不知是天官的什么人?”   桓彦范道:“我听说崔家曾有个不出名的亲戚之女, 远嫁蜀中,近来那崔氏携两女一子来到京都,多半是此人了吧?”   袁恕己格外诧异起来:“桓翊卫, 你怎地像是顺风耳千里眼, 好似这长安城里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桓彦范笑而不语。   金吾卫中众人,多半都是长安城勋贵子弟,这些人通常出身皆都不错, 家中或者兄长叔伯,或者朋友相好,都也在朝中各处任职, 是以消息网极为庞大, 四通八达。   这些人又且年青, 最爱呼朋结党,闲谈时候不免说起所知,桓彦范混迹其中,他是个耳聪目明之辈,对有些旁人不知的消息当然如数家珍。   三人靠在窗边且看且说, 不防底下崔晔若有所觉,竟抬眸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便给他瞧了个正着。   阿弦竟略觉尴尬,便强笑着,举手向着底下招了招。   袁恕己跟桓彦范则拱手,向他遥遥作揖。   这会儿,崔晔同底下众人已进了酒楼之中。   阿弦有点慌:“怎么阿叔像是带人进来了呢?”   袁恕己道:“进来了岂不正好?”   桓彦范亦道:“正好正好,我瞧着那离天官最近的女子,姿色甚是出众,年纪又小,必然并没婚配,我辈正好仔细看看。”   袁恕己骇笑之余,奇道:“你又怎么知道人家并没婚配?”   桓彦范道:“这个可不是听人说的,是我自个儿想的,据说那崔氏嫁的是蜀地一名小官儿而已,毫无前途可言,如今崔氏回来长安,投靠崔府,又且带了两个妙龄美貌的女儿回来,只稍微一想就知道,他们想用女儿的亲事谋个出路,最好在长安找个才貌双全有权有势的夫君……岂不美事两桩?”   若回头细想,袁恕己也会想到这节,但是却竟不如这少年的头脑转圜之快,袁恕己道:“怎么,你是不是看上那女子美貌,想……”   桓彦范笑道:“少卿又误会我,我可不是为我等看的,而是为天官看的。”   袁恕己道:“崔晔?”   此时楼梯上已有脚步声响,想必崔晔带人上来了,桓彦范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果然,崔晔一干人等走上二楼,袁恕己同桓彦范,阿弦等正面相迎。   崔晔看一眼桌上残席:“可打扰了三位吃酒的雅兴?”   袁恕己听他话说的客气,心底略觉异样,便道:“哪里,我们已经吃完了,正要走呢。”   桓彦范道:“若知道天官也要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多等一会儿再走的。”   袁恕己侧目,桓彦范却看着崔晔身旁众人,问道:“这几位是?”   崔晔指着旁边那少年道:“这位是表弟韦洵。”   这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通身却散发一种叫阿弦略觉熟悉的气质,看人的时候面带微笑。   少年见礼后,崔晔又指着右手边两位妙龄女子道:“这是表妹阿江,阿洛。”   两名少女皆向三人行礼,那叫做阿洛的倒也罢了,名唤阿江的女子,生得艳若玫瑰,娇媚过人,尤其是两只眼睛,水汪汪地,似有勾魂之意。   袁恕己道:“果然不愧是天官的亲戚,皆是人中龙凤。”   不料叫阿江的女子将三人暗中打量过后,竟笑吟吟地看着阿弦道:“我听说朝中多了一位女官,这位大人,莫非就是吗?”   阿弦拱手道:“客气,人家都叫我十八子,姑娘便也如此唤我就是。”   韦江笑道:“这个名字听着好生独特。”她回头看着崔晔道:“多谢表哥今日陪我们出来,又如此有幸见到了本朝的第一位女官,我实在是高兴的很,多谢表哥。”   崔晔道:“不必,只是巧合而已。”   袁恕己跟桓彦范对视一眼,桓彦范笑道:“既然天官在陪客,我等便不打扰了,改日再见。”   崔晔不置可否,阿弦随着两人往外而行,走开三四步,忽然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居然从头到尾都没跟崔晔说过一句话。   阿弦忙止步回头,看着崔晔……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韦江道:“我早听说这飞雪楼里有一绝……不知表哥来吃过没有?”   崔晔目光一转的瞬间,见阿弦青色身影在楼梯口一闪消失。   这边,自有小厮请了他们入座。   韦洛很是欢喜,打量周遭,脱口说道:“可惜三妹跟二弟都来不了,不然的话,也算是见识了这长安城的花花景致了。”   韦江低低道:“妹妹,大庭广众,不要这般忘情,留神给人嘲笑咱们是新进京都的。”   韦洛似很听她的话,果然答应了声,不再高声。   崔晔坐在对面儿,不时拿眼睛往楼下扫去,韦江看他一眼,道:“方才那三位大人,实在都是金玉般人物,尤其是那位女官大人,我们来的路上就听说了此事,都诧异不明呢,今日一见,才知果然是非寻常人物,还有那位在豳州就名声大振的袁少卿,拖赖表哥的福,一下子才见了这些传奇之人,实在三生有幸。”   她的话说的极为动听长情,崔晔却只答道:“无妨。”   韦洛在旁插嘴道:“那位袁少卿,果然如传说中的英武非常。只是那位女官大人,虽然生得好看,但在袁少卿面前,到底显得有些太孩子气了。”   韦江咳嗽了声,韦洛不明所以,却也知道话说的不对,于是只低头喝茶。   韦洵却道:“其实二姐说的有些道理,袁少卿威武雄壮,桓翊卫也算一表人才,但是那位十八子么……女子毕竟是女子,透着娇弱不足之气。”   可惜韦洵来的太晚了些,倘若再早些进长安,赶在朝廷并未颁布旨意之前给他见阿弦,只怕他就绝不会因知道了阿弦是女子,“先入为主”,心思失衡,才说出这种有失偏驳的话来。   崔晔正看向楼下,果然见三人陆陆续续走出门口,先是袁恕己,继而桓彦范,最后才是阿弦,她的脚步有些迟疑——   崔晔忽然发现她仿佛是个要抬头看的模样,心念一动,早就转回头来,离开窗边,复正襟危坐。   正好韦洵说了这句,崔晔定了定神,淡声接口:“女官身上有娇弱之气么?”   韦洵道:“表哥难道不觉着如此?自古以来,女子哪里能做官……”   不等他说完,崔晔直视他双眸,静静道:“不觉着。”   韦洵一怔,脸上微红。   他本以为崔晔为人最是正经,大有循古之风,对于朝廷任用女官此情,只怕不会赞同,谁知道竟被果断打脸。   但他敬畏崔晔为人,因此也不敢还嘴而已。   正小二送了吃食上来,韦洛看着那桌上的新鲜菜样,口中早又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之声。   韦江看看自己两个不知分寸的弟弟妹妹,心中暗恼。   且说袁恕己跟桓彦范,阿弦三人离开飞雪楼,阿弦若有所思,回头上看。   却见窗户口空空荡荡,并看不见人。   袁恕己道:“怎么了?”跟着往上看了一眼。   阿弦摇头,桓彦范在旁说道:“你们看天官的表妹怎么样?”   袁恕己这把年纪,已算是有些经验,先前见韦江这般形貌气质,心里早有话说,只是不好听而已。袁恕己笑道:“当然是艳若玫瑰,人间尤物。”   桓彦范笑道:“怎么少卿好像不以为意?”   袁恕己笑道:“难道你果真看上了人家?我瞧着跟你好似年岁相当……如果当真有意可要及早下手,不然的话,凭着人家的相貌出身,只怕不多久,那求亲的人就要踏破崔家大门了。”   桓彦范道:“这个只怕轮不到我。”   袁恕己蓦地想起方才在楼上,桓彦范所说那句话,便道:“对了,先前你是何意?为什么说是给崔晔看的?”   桓彦范哈哈一笑,道:“少卿难道没看出来,那位阿江姑娘好似对天官甚是心仪。何况照我看……”   崔氏投靠崔府,只怕并不仅仅是借助崔家的势力、站稳脚跟以便嫁女。   毕竟,现成地有个崔晔才新丧了夫人,他们又现成地两位美貌如花的女孩儿,倘若有一人入了崔府,从此在崔府里地位自然稳固,虚亲戚便成了铁板钉钉的牢固亲戚,亦成了韦家京中立足的一大助力。   如果因此而结亲,岂不是一箭双雕?   桓彦范说罢,袁恕己回想方才韦江神情举止,恍然醒悟:“还别说,你的话果然有几分道理,只怕韦家的人果然是存着这个心思,就是不知道崔晔知不知道。”   阿弦自然也听见了,有些不大肯相信:“难道不许韦姑娘当真看上了阿叔?未必会如此复杂。”   桓彦范笑道:“你怎么不懂,就算当真看上了,也不妨碍他们的行事,而且正是锦上添花,顺水推舟,不是么?”   袁恕己表示赞同。   桓彦范走到中途,便跟两人告别。   袁恕己陪着阿弦自回平康坊,他不放心,路上又问起去南边的事,因说道:“我虽并不关心此事,但或多或少也听闻户部已折了几个人在里头,许圉师叫你去,莫不是穷急生疯,送你去添人头的?你可千万不要一时冲动答应了!”   阿弦道:“我知道啦,会好生想想的。”   袁恕己喝道:“想个什么,明日去户部直接拒绝了他就是,这种牵连甚广情形复杂的案子,就算叫个男子去还不顶用呢,居然异想天开的要拿你去填……”   一路上耳提面命,终于送阿弦回到家中,袁恕己略坐片刻,吃了一盏茶,便起身去了。   虞娘子问道:“已经吃了饭了?先前说中午前就能回来,不见人影,我还慌张起来呢。”   阿弦道:“路上遇见少卿,跟一个相识的大人,便去了酒楼。”   虞娘子问道:“吃酒了么?”   阿弦摇了摇头,抚摸着玄影道:“我还看见了阿叔。”   “崔天官?他也是跟你们一块儿吃酒的?”   阿弦道:“不是,阿叔在陪他们家的亲戚,据说是从蜀地来的表妹表弟们。”   虞娘子诧异:“崔家的亲戚?有几个女孩子?”   阿弦思忖道:“桓大人说,是不出名的远房亲戚,是两个女孩儿。”   “长得怎么样?多大了?”   “都是美人胚子,尤其是其中叫阿江的姐姐,十七八岁,在长安城里只怕也是数一数二的。另一位大概是十五六岁。还有一位少年,年纪不大。”阿弦回答完后,才醒悟虞娘子问的竟甚是详细,“你……”   虞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阿江姑娘,只怕是崔府给天官看好了的。”   阿弦大为吃惊:“这是什么意思?”   虞娘子笑道:“你也说了,这不过是不出名的远房亲戚,崔家那样高门,怎容得下不知底细的人进内?且又如果是不相干的人等,又怎会劳驾崔天官亲自相陪?你瞧他哪里是个陪客的人?”   阿弦先前也正有些诧异:她极少看到崔晔如此“悠闲”地在街头闲逛,尤其是陪人如此。   先是听了桓彦范的提醒,如今又得了虞娘子的点拨,这才终于肯信了崔府是有意给崔晔再寻一房妻室,而阿江姑娘只怕正是合适人选。   虽还剩下小半天,阿弦也不愿再出门,正在堂下跟虞娘子闲话,外间却传来叩门声。   虞娘子起身前往,不多时便连声招呼阿弦。   阿弦闻声跑了出来,一看来人,不由也有些诧异,原来来者竟是在宫内碰面过的张公公。   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右手还拎着一个食盒。张公公笑道:“主事在家就太好了,我还怕扑了空呢。”   阿弦忙请他进门,伴张公公来到堂下,他把食盒放在桌上。道:“上次殿下吩咐让我做些好东西给你,只是我拿不准主事爱吃什么,幸而主事说明,今日特来送上这味,希望不至于太过难以下咽。”   口中说着,张公公将食盒打开,便露出里头一枚圆月般的脆薄玉碟,上头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二枚的雪团子,一枚枚饱满圆润,如同滚雪,同玉盘的颜色衬和,虽未曾入口,却已经大饱眼福。   张公公将玉碟取出,又双手献上一双象牙箸,笑盈盈道:“主事且尝尝看。”   阿弦心中一阵紧张:“多谢。”   她接过那有些沉的象牙筷子,忽然却又放下,道:“得罪了。”左手一敛右手的袖子,竟是举手入内,取了一枚。   张公公诧异,阿弦拈着那枚雪团子,端详片刻,方放入口中,果然入口即化,香软嫩滑,无法形容。   但最重要的,是唤醒阿弦记忆的那熟悉的味道。   口舌虽是极大的享受,因想起跟朱伯伯的往事,眉头却蹙了起来。   张公公问道:“怎么,难吃到如此地步?”   阿弦忙道:“并不是。”   将雪团子咽下,阿弦道:“只是公公的手艺一流,让我想起许多旧事而已。”   “不知是什么旧事?”张公公问。   阿弦道:“是我的一位伯伯相关。”   “这位伯伯么?”   有些语塞:“他已经、已经仙逝。”   张公公哑然,顷刻才道:“实在……可惜的很。”   阿弦重打精神,问道:“张公公,据我所知,长安城里的大多数人都不知何为雪团子,为何公公一听我说,便知道是此物呢?”   张公公笑道:“我当然是知道的。这原本是我的一位师父传授给我的法子。”   阿弦道:“公公的师父是谁?”   张公公的眼中露出一抹奇异之色,望着阿弦慢慢道:“他原本是个传奇之人,只可惜也早去世了。”   ——阿弦心中那名字早呼之欲出,自从崔晔第一次送了此物给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能做出此物的人,一定跟朱伯有什么关系。   张公公眼睛有些微红,过了片刻他沉缓问道:“不知主事的那位伯伯,健在之时,可一向安然喜乐么?”   阿弦道:“我们虽久于贫困,但日子却安乐非常。”   点了点头,张公公深看她的双眼:“那,这位伯伯去世之后,主事才起意来长安的?”   阿弦道:“可以这么说。”   张公公一笑,道:“长安城太大了,说的好听点是卧虎藏龙,说的难听些,却是龙蛇混杂,平民百姓还且罢了,最凶险的营生无过于当官了,岂不见长孙无忌,李义府等在前?”   阿弦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只看着他。   张公公叹道:“尤其主事竟是女子,我若是家中长辈,实在是放心不下。”   阿弦才笑道:“您放心,我会留意行事。”   张公公叹息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会儿劝你回去如何的,只怕也无用,既来之,则安之吧……”   阿弦听他念念说来,口吻语气,跟朱伯都略有类似,若有所动。   张公公又道:“不过,你也该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如今你成了天下第一位的女官,又是娘娘寄予厚望的,一定不能出错,非但不能出错,最好能够立功。”   阿弦笑道:“先前我跟天后说过,我会尽力,但未必就能建功。”   张公公面露犹豫之色,低声道:“其实如今正有一个大好的机会,只是太过凶险,恐怕不妥。”   阿弦忙问道:“您指的是什么?”   张公公抬手指了指南边的方向。   --   是夜,因次日要早起,阿弦便早早睡下,谁知竟毫无睡意,翻来覆去,不停想着白日的这许多事,脑中走马灯般毫无停歇。   陈家被暴虐杀害的妻子,陈基那带惊而恐惧的眼神,以及崔晔跟那个叫做阿江的姑娘。   陈家的案子崔升已经正式接手,只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她的职责已尽,不必再理。   脑中转来绕去,渐渐地落在了崔晔跟阿江身上。   阿江芍药般的容颜浮现眼前,的确妖丽的很,看着也像是个精明能干之人。   阿弦心想:“如果当真是阿叔将来的妻子,好似也十分衬和。”   模模糊糊中,耳畔似乎听见吹吹打打的声响,是谁家办喜事,也许是陈令史家,又或者是陈基家里。   阿弦身不由己往前而行,进了门,果然见有一对新人双双立在前方不远。   破开人群,阿弦看着那道背影,朦胧觉着是陈基不差,便叫道:“陈司阶,我来给您道喜了,放心,我并不是来搅闹的,是真心贺喜。”   那新郎官闻听,缓缓地转过身来。   阿弦望见那张意想不到的脸,骇然吃惊。 第186章 再次同乘   次日阿弦前往户部,专注凝神将积攒的公务处置妥当, 本是想去见许圉师, 但心里始终差那么一层。   中午时候, 阿弦便叫了个书吏, 让去打听打听崔天官如今何在。   小半个时辰后, 书吏回来报说:“先前在吏部, 后来进宫去了。”   阿弦见他这般忙碌, 暂且熄心。   直到黄昏之时,阿弦休班出门。   秋风扑面,竟有些透骨寒凉。这会儿居然有些在豳州的意思了, 只不过, 那个一度以为是天降救星、不可或缺的人,只怕终究要缺席。   阿弦本要出户部,但心里记挂那件事, 走到半路,便折身往回,想要禀明许圉师自己的想法。   谁知将到许侍郎公房之时, 就听低低说话声从前方门口传来。   黄昏夕照, 秋风落叶, 滔滔萧瑟之中,有道人影,如此熟悉而打眼立在彼处。   阿弦急忙停脚,细看才发现是崔晔在跟许圉师两人,崔晔正道:“许公且不必送了, 横竖常来常往,我自出去就是。”   许圉师笑道:“既然如此,你且休要嫌我怠慢。”   两人对揖后,崔晔转身而行,渐渐到了角门处,他本该转身往外,不知为何,竟有些迟疑。   阿弦却正站在柱子旁边,进退为难,崔晔心有所感似的转过头来。   不期然间目光相对,阿弦仓促一笑,现身,赶前几步,讪讪道:“阿叔。”   崔晔见她居然正好就在,眼神有瞬间的胧忪,神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些放松下来,先前的那一丝犹豫迟疑荡然无存。   他站住脚:“你……是休班了么?”   阿弦道:“是。阿叔是来相见许侍郎的?”   崔晔“嗯”了声:“有些琐碎之事。”   两人对面站了一会儿,崔晔道:“既然如此,一块儿走吧。”   阿弦答应了声,这才同他往外而行,只跟在他身侧一步之遥。   起初两人谁都不曾开口。阿弦颇觉尴尬,心中便想找些轻松些的话题打破这般“僵局”。   思来想去,于是问道:“上次见到的阿叔的表弟表妹们,是住在府里么?”   崔晔扫她一眼:“是啊。”   阿弦忽然觉着这个话题仿佛也不好,只是改口已来不及了,便硬着头皮道:“这样一来,夫人只怕是很高兴的。”   崔晔微微蹙眉:“高兴什么?”   “啊?”阿弦听出他的口吻有些冷,一错念,几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过了片刻才终于道:“夫人常说府里有些冷清……这下多了好几口人,应该热闹许多了吧。”   崔晔听了这句,面色略有缓和:“哦,这倒是。”   阿弦松了口气,既然提到了韦江等,不免想起昨晚上的那个诡异的梦,阿弦觉着嘴里口水涌动,舌头在其中随波逐流,却搅乱一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经出了户部,此时天色更暗几分,秋风乍起,阿弦官袍单薄,身上微冷。   正想道别,崔晔道:“你怎么来的?”   阿弦并没马匹,只是步行,崔晔道:“天冷,我送你回去可好?”   阿弦本要说不用,但他既然开口,直接回绝似不妥当。   于是道:“那就有劳阿叔啦。”   崔晔沉默。   其实崔晔在开口之时,也已经后悔——毕竟此刻阿弦不是之前那样女扮男装,她是身份公开的女官,若还是像之前一样同乘一轿,只怕会招来闲言碎语。   他向来想事情缜密周到,居然会犯这样古怪低级的错误。但阿弦已经答应了,总不能再反悔。   忽地又想: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又何必如此拘泥避忌,反显得心中有鬼。   一念至此,这才释然。   两人上了轿子,阿弦惦记着昨晚那个梦,在心中演练如何开口,是否要开口,一时也没有在意跟他如此相近。   崔晔听她呼吸不稳,便问道:“在想什么?”   阿弦这才惊醒,发现两人贴臂而坐,这场景,却有些像是昨夜梦中所见。   “阿叔,”阿弦定神,试着将心底的话说出来:“阿叔的表弟妹们,像都是极出色的人物,阿叔必然心中欣慰?”   崔晔道:“也不尽然,这一次他们回长安,我们是第一次见。”   “原来如此,”阿弦诧异,复绞尽脑汁道,“昨儿见面后,我们还说起来,这位阿江姑娘貌美非常,又值妙龄,只怕求亲的人很快就要涌到崔府……”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而且有种不妙预感,上次她这样处心积虑跟崔晔“套话”的时候,好像是……因卢烟年之事弄巧成拙。   崔晔道:“是吗?你们背地里还说这种话?”   阿弦一刺,她苦思冥想才找出的话,却几乎句句都有错:“我并没别的意思。”   崔晔淡淡道:“我也只是问问而已。”   阿弦蓦地想起上次他叫下人给自己收拾行李,一时如坐针毡。   手在腿上一捶,阿弦哼道:“不管怎么样,阿江姑娘他们,到底是阿叔的表弟妹们,真正的亲戚相关,不像是有的人,本不相干……哼,这次阿叔大概不会叫人帮他们收拾行李了吧,大概还会让人把行李放起来,免得人走了呢。”   崔晔听出来:“你……是在说我上次给你收拾行李?你觉着我是在赶你走么?”   阿弦扭头:“我没这么说!”   崔晔道:“但你是在这么想。”   阿弦实在坐不住,转回头来看着他:“那我还能怎么想?是你先这么做的!”   崔晔道:“你已经跟我说过多少次要离开崔府,难道我还要叫人把你的行礼放起来,免得你逃走?”   阿弦被堵了堵,却又道:“就算我要走,我自己有手,难道不会打包行礼么?哪里需要人帮忙,你为什么不干脆叫他们把我的东西扔出门口去?这样岂不是更直截了当!”   崔晔喝道:“阿弦!”   阿弦不理,起身便要跳出轿子,崔晔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腕子,轻轻一拉,便将人拽了回来。   猝不及防,阿弦半是跌坐在他的腿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阿弦忙不迭挪开去,离他远了些,手忙脚乱里,衣袍都乱了。   轿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更怪。   终于是崔晔先咳嗽了声,缓声道:“你若要下轿,不可如此随意乱跳,会受伤的,要先叫他们停轿。”   阿弦听他开口就说这句,俨然是“收拾行李”的另一种表达,“哈”地一笑道:“那好,你叫他们停轿,我走就是了。”   崔晔一怔,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复又笑道:“你是怎么了,为何总跟我胡乱置气?”   他这样一笑,又是温声无奈地询问,却仿佛能将所有阴霾不快皆都扫除。   阿弦只瞄了一眼,心里的气就消了大半:“我才没有。”   崔晔却哼道:“你还敢跟我置气,先前跟袁少卿他们又在酒馆里干什么?”   阿弦睁大双眼:“我怎么啦?我们寻常吃酒而已。”   “好个吃酒,”崔晔哼了声,“你先前曾答应我什么来着?”   阿弦不懂:“说什么?”   崔晔道:“那次在教坊你喝醉后,曾答应我两件事,难道都忘了?还是你根本是搪塞我的话。”   阿弦头上似有冷汗,总算想了起来。   那次喝醉无状后,崔晔叫他答应两件事,第一不可再推开他逃走,第二,就是不许跟袁恕己出去喝酒,以及不许歌舞。   怪不得昨日他先问袁恕己是否打扰了他们吃酒的雅兴……当时还觉着他扫自己那眼有些古怪,原来是因为这个。   阿弦先是心虚,然后看向他,理直气壮道:“我没有搪塞,我昨日没喝酒,不信你问桓大人跟少卿就知道了。”   在桓彦范问她是不是去南边的时候,阿弦差点儿借酒浇愁,但酒才沾唇,便想起先前喝醉的窘态,于是并没有再喝。   虽不是因为记得答应崔晔的话,但到底并未违背。   崔晔对上她认真的眼神,笑说:“好。我相信阿弦。”   阿弦肩头放松,暗自感激昨日那个自己。   因户部距离崔府较近,离平康坊却远,阿弦自忖不必让他绕路,掀起帘子看看外头,果然崔府在望。   阿弦道:“我在这里下就好了。”   “……”崔晔道:“没有话再跟我说了?”   阿弦一怔,果然记起一件事,这件事从昨日一直困扰到今天,阿弦道便把南边水患,许圉师想派自己过去一节跟崔晔说了。   阿弦问道:“阿叔觉着我该不该去?”   崔晔道:“你问我?”   阿弦点头:“是,我想听阿叔的意见。”   半晌,崔晔并未做声。   阿弦唤了数此,崔晔才沉声而缓慢地说道:“于公而言,我认为你该去。”   这个答案,其实在阿弦的意料之中:今日她本几次想去回复许圉师,但是心里始终惦记着该先问过崔晔。   休班后她本已下定决心,此时又得崔晔这句话,足以。   “我知道啦,”不等崔晔再说,阿弦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崔晔惊异:“阿弦,我……”   阿弦把心一横,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阿叔。”   崔晔道:“什么事?”   阿弦未曾立即回答,双手放在膝头,袖口上的金色凤羽随着轿子摇摆,仿佛也摇曳起舞。   许久,阿弦轻声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崔晔道:“什么梦?”   阿弦道:“我看见……有人在拜堂成亲,而、那个新郎官是……”   当时那人回头,竟不是陈基,而是现在,在她身旁的崔晔。   阿弦低低道:“我看到那新郎官就是阿叔,所以我想……也许,阿江姑娘真的是阿叔的命中注定。”   身旁沉默。   阿弦忽地觉着窒息,扬声叫道:“停轿!”    第187章 护身   轿子刚落地, 阿弦已掀开轿帘,冲了出去。   身后轿帘徐徐垂落,也掩起崔晔凝视她的双眼。   此刻他眼中的神情, 就好像才看见了天下红雨一样。   轿里轿外, 仿佛两个世界,秋风飒冷,让人精神一振。   阿弦定了定神,才要向崔晔辞别, 就听身侧有人惊奇唤道:“女官?”   阿弦闻声转头, 却见在身旁数步之遥, 有几个崔府的丫头跟小厮, 手中抱着大大小小地物件儿,最前的正是卫氏姐妹两人, 明艳照人的妙龄少女,叫人眼前也为之一亮。   目光相对,韦江走前几步, 笑得娇艳无匹:“果然是女官, 我还当是看错了呢……”说话间便瞥了眼崔晔的轿子。   阿弦做揖:“韦姑娘。”   韦江笑道:“这是表哥的轿子, 你们是一块儿回来的?”   阿弦道:“是, 方才说了……几句话。”   韦江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 不如去府里坐会儿,之前夫人提起女官,还甚是惦念的口吻呢。”   她果然跟崔府上下都厮混的十分熟络了,如今邀约阿弦的口吻, 就像是邀请人去他们家里一样的。   阿弦越发想到那个梦,如此倒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韦江生得如此美貌动人,在阿弦所见者中,这通身的风情气质,也只有那个天香阁的西域舞姬所能匹敌。   而且行事又落落大方,人也极聪明。出身虽不算高门,到底也是官吏之女。若说“天作之合”,却也并不辜负。   阿弦笑道:“不了,天色不早,改日有空会来拜会太夫人跟夫人的。告辞了。”   拱手行礼,阿弦退后一步,转身而去。   此时韦洛走过来:“姐姐,她怎么跟……”   韦江正望着阿弦背影,闻言横她一眼,韦洛忙噤口。   原来就在这时,轿帘一动,是崔晔走了出来。   韦江笑着迎了上去,道:“表哥,你回来了。”   阿弦这会儿已经走出一段路去,崔晔缓缓收回视线:“嗯。”   韦江道:“我们正好儿从集市回来,买了好些东西。方才女官怎地匆忙去了,本想叫她去府里吃过晚饭再去。”   崔晔并不回答,只是淡看着她,目光冷静的有些过分。   韦江对上这般目光,不知为何,竟像是心底那些私念都好像给他看穿,纤毫毕露无处隐藏似的。   向来极迷惑人的娇媚笑容竟有些拿捏不住,韦江道:“表哥……我、我说错什么了?”她不安地垂下眼皮,睫毛抖动,透出一股我见尤怜的楚楚之色。   可这样动人的模样,崔晔却并未认真欣赏,他蓦地转头看向阿弦离开的方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   “表哥?”韦江见他不睬,只好又唤了声。   崔晔这才回答道:“没什么。大街上不是说话之地,你们先回府吧,我还有事。”语气有些匆忙。   韦江愣住,本想问他要去哪里,但竟不敢贸然出声。   ---   等崔晔上轿离开,韦洛儿才道:“都要走到家门口了,表哥又有什么急事?”   韦江不语,只是看着轿子离开的方向,正前方,阿弦的身影早无影无踪了。   韦洛又道:“姐姐,方才女官怎地跟表哥同乘一轿,他们之间竟好的这样?”   “你没听夫人说么?”韦江回过神,道:“之前我们没来的时候,她还在崔府住过一段时间……还是跟表哥同住一室呢,同乘一轿又算得了什么?”   韦洛不由道:“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怎地跟表哥这样亲昵,难道她不怕人说闲话么?”   转身往回走,韦江道:“之前她女扮男装,把众人都瞒过了,听说是女子之后,一个个都不信呢,而且还在朝为官,这样惊世骇俗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怕什么闲话。”   韦洛叹道:“这长安城真是怪的很,皇帝不做事,让皇后代替处理政事,如今又有个女官,以后还想怎么样了?”   韦江心头一动:“够了,说说女官而已,你怎么扯到皇后身上去了,告诉过你多少次,在长安不像是在普州一样,有些话不要脱口就说出来。”   “哦,”韦洛怏怏答应了一句,见家奴们隔着有些距离,便挽住韦江的手臂,低声道:“姐姐,你说表哥……会看上你么?”   韦江皱眉:“你说什么?”   韦洛有些担忧:“不知怎地,我总觉着表哥对咱们淡淡地,虽然礼数不缺,但……咱们在普州的时候,那些有头有脸的子弟们,哪一个见了姐姐不是口角流涎眼睛发直?怎么表哥就像是一点也不介意。”   “行了,”韦江有些心烦,却不愿表露自己的担忧,“你以为表哥是那些没见过世面毛头小子,毫无修养的轻薄子弟?他若是也那样轻狂,又怎会被群臣推崇,名声在外?若真那样我也瞧不上。”   韦洛笑道:“我知道了,姐姐最喜欢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人,那些爱自己凑上来的,反而无趣。”   韦江咳嗽了声:“行了,要进府了,记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别再给我丢脸。”   “放心就是了,”韦洛心领神会,“我一定不会坏姐姐的事。”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门首,忽然发现今日在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立着许多宦官跟金吾卫的禁军。   韦洛吃惊,韦江也有些惊疑,忙问道:“发生何事?”   门口一名家奴接了两人,道:“两位姑娘莫惊,是太平公主殿下在府里。”   韦洛目瞪口呆,韦江还算镇定,随着家奴入内,因他两人是暂住崔府,又是平民身份,无法擅见公主,便静悄悄一声也不敢出,往后而去。   不料正走着,却是太夫人跟卢夫人正亲自陪着太平出来,像是要走。太平遥遥地看见他们两个,便问道:“那是谁,怎么看着面生?”   卢夫人道:“那是韦家的两姊妹,江儿跟洛儿两个,近来她们随母上京,住在我们家里。”   太平道:“我隐约听说有个你们府里的亲戚借助,就是他们?”   崔老夫人见太平好奇,便对卢夫人道:“你让他们过来参见公主殿下。”   当即家奴传命,很快叫了韦江韦洛到跟前,两女恭敬行礼,不敢贸然抬头。   太平将两女仔细打量了会儿,问韦江道:“是多大了?”   韦江道:“回殿下,十七。”   太平仔细打量韦江的脸,忽道:“你长得真好看,比先前的魏国夫人都好看呢。”   崔老夫人闻听,眉头不由一皱。   卢夫人心里也略微咯噔了一下,韦江却笑盈盈地回道:“多谢公主殿下夸赞。臣女汗颜。”   太平回头对卢夫人道:“两位夫人不必送了,横竖我是常来常往的,自己去就是,不用过于客套。”   卢夫人便对崔老夫人道:“我来送殿下就可以了,天色昏暗,老夫人眼神又不好,就不用劳动了。”   太平也如此说,又道:“前些日子我没来府里,一来是事多,二来,实在可惜师娘去的早,我怕来了触景生情,唉,如果师娘还在,今晚我就不走了,留在府里也好……这样的日子以后只怕就没有了。”   说了两句,未免伤感,太平道:“太夫人,我改日再来见您。”   韦江韦洛双双行礼,卢夫人便陪着太平出府去了。   ---   且说太平上车回宫,一路上想到韦江韦洛,尤其是韦江的容貌神情。   身侧贴身的宫女道:“殿下,您大概没听说呢?方才那韦氏姊妹中的那位大小姐,听说崔府有意让她成为天官的继室呢。”   太平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宫女道:“我只是偶尔听说,未必是真。”   “虽然韦江的确美貌过人,”太平皱眉想了片刻,道:“但我还是觉着师娘那样的人跟崔师傅更配一些。”   因说到韦江,又想起魏国夫人,太平不由掀起车帘,往外张望,夜色渐浓,外头的长街,屋宇,连绵不绝,灯火点点。   车过长街,太平一震,却见周国公府的门首浸在沉沉夜色之中,门首两点微光,遥遥地仿佛野兽的眼睛。   太平看了眼,蓦地记起那天的遭遇,吓得手一抖,忙将帘子垂落,回手按在胸前,怦怦心跳之中,手心按在一物上——正是阿弦曾给她的那“护身符”。   这连日来太平偶有惊心不安的时候,摸一摸这护身符,总会有安心凝神之效。   ---   就在太平车驾经过之时,周国公府之中,敏之斜躺在胡榻上,他的样貌比先前有些消瘦而憔悴,眼神看向某处,微微发直。   门口人影一晃,是侍女悄无声息走了进来,跪地奉上一个托盘,中间金盏之中放着一颗茶色药丸。   敏之并不去接,只低头看了半晌,才举手拈起。   药丸在掌心里微微晃动,又举起在眼底看了半晌,敏之才又从旁边拿了一盏金杯,杯中却是朱红色葡萄酒。   正一仰脖要将药吞了,却听有人道:“殿下。”   敏之停手,便见杨尚从外走了进来。   将药丸握在掌心里,敏之冷淡地看着杨尚,并不做声。   杨尚无视他冷然眼神,走到身前,将他右手中的酒杯举手拿走。   敏之才道:“你干什么?”   杨尚轻声道:“殿下不能再喝了。”   敏之道:“你管我?”   目光相对,杨尚道:“我当然知道我是管不了殿下的,但仍是有几句话要跟殿下说。”   敏之转开目光,淡淡道:“有什么话,快些说完。”   杨尚左右看看,终于在敏之旁边缓缓落座,道:“之前虽发生过许多事,但总算有惊无险,不管殿下是否做错了什么,宫中却并无动静,可见……二圣还是悯恤殿下的。”   敏之唇角起了一抹冷笑,却并不插嘴。   杨尚又道:“但是殿下,却更变本加厉地沉湎酒色,之前虽也无状,却也还做了许多令人称道之事,譬如在在弘文馆里编纂《三十六国春秋》一百卷,何其叫世人都为之震惊叹服?那时候满朝文武,无不以跟殿下结交为荣,为什么竟一步步……走到现在这种人心离散、门可罗雀的地步?”   敏之眼神微变,握着药丸的手微微发抖,却仍不做声。   杨尚双手一握,道:“我……先前的确是十分倾慕殿下,正如你所说,我喜欢你。”   敏之猛地转头。   杨尚垂头,眼中神色复杂:“可是是皇后看中了我,我自然只能全心竭力地当一个将来的合格太子妃,皇后的为人你是最清楚的,被她看中,再也没有第二条路走,我同殿下格外疏远,是为了我们彼此着想。但是你……”   杨尚苦笑:“为什么我们也会走到现在这种离心离德的地步?”   敏之喉头动了动,终于说道:“我知道你是恨我误了你,我知道你也巴不得离开我……也好,我可以成全你。你若要和离,我即刻答应,放你自由,以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如何?”   杨尚颇为意外。   敏之忽地身心疲倦:“你的话说完了?可以走了。”   杨尚缓缓起身,却并不离开。   敏之道:“你还想怎么样?这不是你最想要的么?”   杨尚道:“这,不是我最想要的。”   敏之冷笑:“那你到底想如何?提你的条件就是了。”   杨尚抬头道:“我想要殿下振作起来,想要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周国公殿下,让众人仰慕,士子们争相结交的周国公殿下。”   “呵……”敏之不仅笑了出声,“你这是怎么了?忽然间为我着想起来?”   杨尚淡淡道:“我不仅仅是为了殿下着想,还是为了我自己……以及,我们没出世的孩儿着想。”   敏之原本是不屑一顾的神情,听到最后一句,双眸微睁,满面惊疑:“你……说什么?”   “是,”杨尚转头看向他,沉静说道:“我有身孕了。”   敏之无法回答,手却不由自主松开,那药丸从掌中滑落,骨碌碌不知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   且说阿弦一路就像是漏网之鱼惊弓之鸟,头也不回地往平康坊回窜。   因天冷,路上行人比夏日要少许多,疾走间觉着秋风更急,风中似乎有些淡淡地血腥气,阿弦起初并未留意,又走了片刻,才察觉那味道已经越来越浓。   猛然止步,阿弦转头四看,身上迅速发冷。   今日是京兆府秋决的日子,中午才在市口斩首了十三名凶顽囚犯。   中午阿弦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心里还想要休班后一定要避开这条路,只是先前着急走开,心思烦乱,竟然忘记了。   暗叫要糟,阿弦环顾周遭,目光所及,却见在行走的路人之中,有许多幽魅诡异的影子,双脚无根,随风飘摇。   而且……尽数无头。   自从带过窥基给的护身符、后从崔府出来后,阿弦再没看过这样“刺激”的场景。   她站在原地,目光有些慌乱,可在她打量群鬼的时候,死囚们的阴魂也发现了她,摇摇晃晃地都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阿弦先是后退一步,却又止步,身后同样有一股刺骨的阴冷袭来。   “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鬼魂们虽无头,声音从腔子里冒出来。   这些新死的恶鬼不比那些有冤屈要诉的鬼魂,毫无理智可言,且又极为凶戾,所以很难对付。   阿弦喝道:“别过来!”   她咬着下唇,正在拼命镇定想法儿,却没提防身后有一人经过,因天黑赶路,一不小心竟狠狠地撞在她的肩头。   阿弦被撞得踉跄往前,正同前方的一个鬼魂撞在一起,刹那间,身上仿佛有一层冰水蔓过,呼吸也在瞬间窒息。   “不……”极快地,手足身躯都有些麻痹不能动,就好像是才撞上了蜘蛛网的小小虫豸,被粘在蛛丝之上。   阿弦竭力挣扎中,忽然有几句话浮现脑中,不由念道:“身超物外,迥出常伦。大道玉皇,共居灵境……”   这是《存神炼气铭》里的句子,眼前同时浮现崔晔手书的那些字迹,阿弦觉着眼中酸酸涩涩地,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   “圣贤集会,弘演至真。造化通灵,物无不达……”咬牙切齿说罢,似清醒了几分,正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身侧一鬼却又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心头虽热,身上冷绝,冷热交加,几乎激发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神智已迅速模糊,双眸睁开复又闭上。   就像是黄书吏曾跟她说过的,对于鬼魂而言,她就像是那种“美食”一样,而且是饿极之人眼中的美食。   此时的情形,便正应了这句了。   周围群鬼见状,一个个都迅速围了上来,鬼影重重,已经无力可逃,无处可逃,天地虽大,她却被困在这样狭小的、常人眼中甚至连看也看不见的困境之中。   眨了眨眼,将要倒地的瞬间,有一只手从后探来,将阿弦的肩头用力一握,复张开双臂,抱在怀中。   似乎千万个尖锐而绝望的呼啸在阿弦耳畔响起,那些原本还穷凶极恶仿佛要“分食”她的鬼魂们,都在一霎时魂飞魄散,灰杨烟灭,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   阿弦往后倒下,双眼所见,是崔晔宛若星光的目光,但她来不及细看,就被他一手按头,紧紧地抱在怀中。 第188章 填满   崔晔选在今日去户部“拜会”许圉师, 其实并非偶然。   市口秋诀之事他是知晓的,只怕阿弦不知道,那孩子冒冒失失仍旧经过, 只怕会受些惊吓。   谁知两人在轿子里“一言不合”, 闹得他瞬间也忘了此事。   直到阿弦去后,才又想起来。   但他并不想显得自己过于……万一阿弦无碍,或者早有提防,他却巴巴地赶了去, 岂不是有些多事而可笑。   谁知并非是他多虑。   看着阿弦孤零零地站在前方, 欲行不行, 欲退无法, 崔晔便知道她又被困住了,那身影小小地, 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他一时忘记了所有,飞快地便掠了过去。   搂着她的腰,一手摁在她的头上, 让她埋头在自己怀中, 不去看见那些可怕的东西。   本是想好生保护她, 让她安心不惧, 但是就在这一刻, 他的心里竟也有种奇异的甚是安稳的感觉。   好像本有个空缺的一角,就在此时被填满了。   怀中的阿弦轻轻抖动,他好像听她叫了声“阿叔”,也可能是没有。   但不管如何, 他都在这里。   崔晔抚过她的头发:“没事了。阿弦。”   ---   平康坊,虞娘子看见崔晔送了阿弦回来,喜出望外。   忙去奉茶,又忖度要不要做些晚饭来吃。   正在迟疑,听阿弦道:“姐姐,做几样清淡口味的菜。”虞娘子闻言,即刻明白,忙喜滋滋地去忙活。   崔晔也明白阿弦的意思,却也并没说什么,只自己在堂下坐了,玄影早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把头搁在崔晔的腿上,闭着双眼,一副十分惬意享受的模样。   崔晔举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狗头,此刻他身在这样的狭窄陋室,却难得地生出些喜乐之意。   片刻功夫,阿弦换了一身常服走了出来,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包袱,放在桌边。   崔晔扫了眼:“这是什么?”   阿弦道:“上回我从崔府回来,带的包袱,当时并未细看,后来才发现,是夫人给做的女装,只是,一来我……我用不上,这衣裳又名贵,实在受不起,就拜托阿叔带回去。”   崔晔道:“这是母亲的心意,你若不领受,自己给她就是了,若我拿回去,是要我挨骂么?”   阿弦听如此说,便不提此事:“阿叔不是家去了么,如何又回来了?”   以崔晔的性情,本不会说出真相,但……   “你匆忙走后,我记起来今日在市口杀过人,生怕你不知,所以跟着看看。”   阿弦的双眼圆溜溜地,黑白明澈,看的崔晔心里一阵发紧:   “怎么了?你为何如此看我?”生平难得地心虚。   阿弦道:“我只是想,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过阿叔,该如何是好。”   崔晔略松了口气:“你不是已经遇见我了么。”   阿弦道:“如果以后阿叔不在身边,我又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   崔晔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   果然,阿弦道:“我已经决心去南边啦。阿叔总不能随行的。”   崔晔不语。   阿弦又道:“就算我不去南边,阿叔自有公务,我也自有公务,大家聚少离多,我……终究是得习惯不能总倚靠阿叔。”   崔晔听她说的这样明白,竟有些心惊:“你为何,忽然如此说。”   阿弦垂着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很想去一把握住,再也不放开,但是这种想法何其奢望,如果他是一枚物事,像是窥基所给的“护身符”,那很简单,她一定会紧紧地握住,永远也不放开,但他不是。   正虞娘子送了一盘清煮的时蔬上来,阿弦看着那再清淡不过的白菘,似她这样喜爱浓油赤酱的人来说,这种菜色叫人看了就毫无食欲。   可是他喜欢。   “是我胡说而已,”阿弦强颜欢笑:“阿叔尝尝姐姐的手艺。”   崔晔哪里有什么食欲,阿弦只得将菜夹到他跟前,忽道:“之前在桐县阿叔看不见,我也曾这样帮阿叔……但是现在阿叔已经不需要我啦。”   崔晔眸色一沉,欲言又止。   “阿弦,”他不曾去动那根菜,只说道:“先前你问我该不该去南边,我对你说,于公而言,你该去。但你没听我说完。”   “阿叔还想说什么?”   崔晔道:“于私来说,我绝不想你去。”   心有点跳乱,阿弦问道:“为什么?”   崔晔道:“因为我不想你出事。”这句话他说的极为郑重,就像是绝不仅仅是担心,而是一种郑重的预言。   阿弦道:“就算那边十分凶险,也未必真的就会出事。”   “你听我说,”崔晔缓声道,“这件事派别人去处置,不管结局如何,朝廷自有判定,但独独你不行。”   “我、我不懂。”   “你该懂,”崔晔深看她的双眼,“因为你是女官。”   阿弦哑然。   虞娘子趁着两人沉默,送了茶上来,本要再说几句缓和气氛,但见两人都是一派肃然,竟不敢插嘴,仍静静退出。   虞娘子去后,崔晔才又说道:“水患引发的灾情,还会牵扯出更多,无家可归的百姓,加上贪吝成风的官员,迟早会激发出民变,处置不当,会引发更大的祸患,必定超出户部跟工部所能控制的范围。所以我私心里,绝不想你去。”   ---   次日。   皇宫,含元殿。   阿弦入内参见,武后道:“许圉师说,你答应了去南边儿料理水患之事?”   阿弦道:“是。”   武后道:“你有把握处置好此事?”   “我会尽心竭力。”   “只是尽心竭力不够,”武后的声音略沉。   阿弦不解:“娘娘的意思是?”   武后淡淡道:“因这年水患频发,有些包藏祸心之人四处散播谣言,说什么是因为后宫干政,导致帝星昏暗,天神才暴怒降罚人间。”向来城府深沉的皇后,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怒极反笑。   一句“后宫干政”,若是她胡为倒也罢了,她为了这天下,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天下却如此以报之:后宫干政,这种哓哓之声何时能休!   阿弦其实也略有耳闻,却想不到武后竟亲口对自己说起这些。   武后暗中平静心绪,又问:“你是个很有灵通之人,不如你来说一说,是否当真是如此?”   阿弦苦笑,她只是天生能见鬼,又非全知,阿弦想了想,道:“我自不能面见天神,只是私心觉着,有些流言,不必去在意。”   “若是闲言碎语,儿女私情,那自然无伤大雅,”武后肃然道,“但是你可知道,有人传播这种流言,意图却极为险恶,甚至……关乎千万人的性命?”   阿弦吃惊:“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武后道:“括州暴雨,海水灌溢,永嘉安固几乎都成了泽国,失去家园的百姓流离失所,天怒人怨,在这种情形下,再有有心人散播流言,故意煽动,很容易就……”   “激发民变。”阿弦心头一震,想起先前崔晔的话。   武后听了这四个字,眼中流露欣慰之意:“你能想到这点,可见也是个有心之人。不过,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你若是要接下这差使,便务必要为我办好,只能顺利查明灾情之事,安抚流民,保地方安定……如果你不能……那最好有些自知之明,省得无法收拾的时候,误人害己。”   武后如此说,一来是因为南边的水患的确不容小觑,务必要保证漂漂亮亮地解决此事,这才能将那些流言压下,让别有用心之人的企图不攻自破。   另一方面,却正是因为阿弦,——这毕竟是她亲自看中的第一个女官,如果在这件事情上栽了,那对武后而言,可谓是“双输”,且是她单方面的双输。   阿弦当然听出武后话语中的威胁之意。   跟那夜崔晔的话不谋而合:   ——“因为你是女官,你一定要将此事处理的格外妥当,甚至比其他人处理的更好一些。否则的话,你就是失职,这对娘娘而言是绝不能容忍的。”   他又道:“今晚上,我不是以朝臣的身份来见你,而是以阿叔的身份告诉你:不要答应。”   含元殿,武后在上,虎视。   阿弦收敛思绪,深深呼吸:“臣仍是愿意接。但是我并不是为了皇后。”   武后眼神一变:“那你是为了什么?”   阿弦抬头,平静地回答道:“就是皇后方才所说——千万人的性命。”   眯起双眸,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就算是从来冷酷决断自诩无情不动的武皇后,此刻心中也忍不住生出一丝敬佩之意。   半晌,武后微笑:“好,不管怎么样,你这番胆气是一如既往,只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当真胸有成竹。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多言了,你且去准备吧。”   阿弦谢恩,退出了含元殿。   南方之行,除了户部所派之人,工部,吏部也各有人选随行。   值得一提的是,武后还给阿弦派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随行护卫——正是金吾卫的右翊卫桓彦范。   启程这日,许圉师,袁恕己,狄仁杰等一直送出城门,许圉师狄仁杰三里便止步,只有袁恕己,打马随行到城郊十里,还不肯退回。   桓彦范便勒马笑道:“少卿,有我在你就放心罢了,何况还有这许多随行之人呢,就算跑出十几只老虎来,也是先捡着那些肥胖的家伙们吃,伤不到小弦子。”   袁恕己全无笑意,此时此刻这种场景,让他顿时又想起当年在豳州,他送阿弦跟“英俊”离开,那是让他后悔莫及的一次离别,那这回呢?   阿弦往来路看了会儿,道:“少卿,回去吧。”   袁恕己却最明白她的心:“你在看崔晔么?如果不舍的,又为什么执意要走?我跟你说的话为什么你全不听。”   虽知道此刻埋怨已经晚了,却仍是有些忍不住。   阿弦知道他心里不受用,便赔笑道:“我知道是我又任性了,横竖就让我再任性这一次,我不想别人用那种质疑而猎奇的眼神看我,所以想认真地做件事而已。少卿该明白的,是不是?”   袁恕己最受不得她这样笑嘻嘻好言相商的模样:“你任性无妨,你可知我害怕你有事!”   阿弦眨眨眼,举手向天:“我起誓,我一定会好端端地去,再活蹦乱跳地回来。”   虽是个伤怀的时刻,袁恕己仍给她逗得笑了出来,但是思来想去,毫无办法,她若是没领旨意或许还有回旋余地,如今领了旨意,万念皆休。   袁恕己叹道:“好,既然你这样说,我便记下就是了,但若你敢违背,我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把你……”   “好好好,知道啦。”阿弦笑道。   忽然桓彦范在前叫道:“主事大人,大家都等你一个了。”   阿弦答应,正要上马,袁恕己眼睁睁看着,心里竟无端恐惧:“小弦子……”   阿弦回身,仰头看着袁恕己,忽然踏前一步,将他的双手一握:“少卿,不必替我担心,保重自己。”   就在袁恕己怔忪之时,阿弦翻身上马,打马追向前方。   等待的桓彦范接了她,却见身后袁恕己仍立在原地不动,只有袍摆随风烈烈,看着甚是孤寂。   桓彦范叹道:“十八弟,少卿对你,好似格外不同。”   阿弦“嗯”了声,心不在焉,桓彦范试探问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阿弦抗议:“桓大人。”   桓彦范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叫人羞愧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卿喜欢你也是正理,想当初我看你在殿上直斥皇后的时候,那会儿还不知道你是女孩子呢,心里已经喜欢的很了。”   阿弦呆若木鸡。   大概是迎面风急,阿弦的嘴又张的大了些,一口风灌入,立刻呛得连声咳嗽起来。   桓彦范大笑。   这一队人马一路急行,眼见进了山南道地界,这日天晚,便歇在郊野的一家客栈中。   是夜,阿弦洗漱完毕,上榻歇息。   因连日赶路,身体劳累,几乎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地又听见吹吹打打地声响,似乎谁家在办喜事。   阿弦觉着这场景似曾相识,定睛之时,发现竟又是在上回的喜筵之上。   前方的两位新人并肩而立,阿弦看着那男子的背影,喃喃道:“阿叔……”   但是这一次,新郎官并未回头。   阿弦奇怪自己为何又回到了这幕场景里,正要离开,却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在场中,周围许多人正瞪着她,一个个大惊失色,仿佛怪她唐突。   “抱歉抱歉,你们继续。”   阿弦有些着慌,正要赔礼退下,旁边的新娘子徐徐转身。   新娘子容颜艳丽逼人,正是韦江。   韦江神情有些高傲,睥睨地看着她。   阿弦心底黯然一叹,却听旁边有人道:“竟敢冲撞太子妃,还不快些走开,不然打断你的腿。”   阿弦吃惊:“什么?”   这会儿,韦江旁边那新郎官总算转过头来。   阿弦正要定睛细看,忽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烟雾,朦朦胧胧,遮挡了那新郎官的容颜,一会儿看着像是崔晔,一会儿又觉不是。   “阿叔……?”阿弦勉强又叫了声,那迷雾更浓了,呛的人喘不过气,咳嗽连连。   就在阿弦离开后半个月,有一匹马快马加紧进了长安,同时带了一个令人惊悚的消息。   ——钦差一行人,在进了山南道的宛州后,夜间宿于郊野客栈,却因不慎失火,以至于折损了数人,而在殒亡的名单之中,便有阿弦。    第189章 无情   消息传回长安之时, 大明宫中,含元殿。   群臣侍立,垂首听候。   武后道:“此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钦差还未到达江南, 就生出这种事,却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众卿可还有什么见解?”   这会儿站在武后面前的,除了六部的各位长官外, 门下、中书省各位大人, 大理寺正卿跟身为少卿的袁恕己也在场。   武后说罢, 众人微微沉默, 刑部侍郎出列道:“臣觉着,这件事只怕是意外, 毕竟钦差前往江南,声势浩大,岂会有人敢冒皇威?另外正如圣后所说, 钦差还未到达江南, 可见此事跟江南地方无关, 多半是意外失火。”   话音刚落, 就听有人道:“邓侍郎此言不对!”   众人纷纷侧目, 见出列的正是大理寺少卿袁恕己,英武俊朗的面上,两只锋芒毕露的眼睛里泛着血丝,隐隐透着杀气。   袁恕己冷看了刑部侍郎一眼, 道:“钦差领受皇命,又知道此行非同一般,怎么会如此大意失火,跟随的侍卫数百,怎会毫无防范,竟还能生出钦差亦被烧死这种荒唐之事!虽然钦差未到江南,但怎知道有些黑手会不会探出江南……又怎知下手之人来自何方,也许不是江南而是江北、或者就在这长安城里?!怎么就能直接说是什么‘意外’!简直有草菅人命之嫌!”   刑部侍郎被斥,脸色涨红:“袁少卿,这话太过了!我也不过是据圣后所言,做出合情的推理而已,怎么就血口喷人,还说什么……”   袁恕己打断他的话,冷笑:“合情的推理?三岁小儿也知道这推理简直笑掉大牙。”   刑部侍郎正气的鼻歪,旁侧有人笑道:“看样子袁少卿是急红了眼了,竟在圣后面前口不择言,真是关心情切,令人动容呀。”说话的,却是梁侯武三思。   袁恕己听武三思话语里透着一股阴阳怪气,便道:“梁侯是何意思?”   武三思笑而不语,另一位门下省的侍中却道:“户部所派的那位主事女官,听说跟袁少卿关系匪浅,还说是从豳州开始的‘交情’,也怪不得少卿急得如此了。”   这一句比之前那“阴阳怪气”更加厉害,隐约竟有指袁恕己跟阿弦有什么私情之意。   袁恕己浓眉一敛,还未出声,户部许圉师温声道:“大家都不要争执,如今是想法子如何处置此事,袁少卿也是气不过才一时激愤,毕竟这是朝廷特使,也是户部,吏部,工部三方联手所派的精锐,不明不白地就如此损兵折将,谁的心里也忍不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是。如今大家还是齐心协力,不要说些没意思的话互相攻讦了。”   众人听了,彼此相视,不再多口。   殿内复又沉默。   武后一直都未曾出声,直到现在,才道:“许卿可有好的法子?”   许圉师道:“臣觉着,江南的灾情半点也延迟不得,当务之急是再派钦差,另外,要派专人仔细调查此次失火之事。”   “就按照许卿所说,”武后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我意想,这件案子,就让刑部同大理寺各自派人,联手调查,众卿意下如何?”   刑部尚书同大理寺正卿齐声领命,袁恕己道:“圣后,臣愿请缨前往。”   武后不做声。   袁恕己瞥一眼刑部众人,继续说道:“毕竟,方才邓侍郎曾有‘意外’之说法,臣怕刑部众位大人先入为主,草草结案。”   邓侍郎怒目相视,袁恕己也冷眼相对,毫不示弱。   武后仍不置可否。   忽地有个清越的声音响起:“臣觉着此事袁少卿出面不妥,臣另推举一人。”   袁恕己大为意外。   武后目光转动,看向那人:“崔卿要推举何人?”   原来出列的正是崔晔,他垂首道:“臣推举大理寺少丞狄仁杰。”   袁恕己意外之余有加惊怒,同时他也发现刑部众人彼此使了个眼色。   ——狄仁杰才进长安不多久,虽有贤名,到底职位卑微,如果他同刑部之人前往,只怕会被刑部的人以官职压制,行事也会多有掣肘。   几乎无法按捺胸口急怒,正将出言反驳,却见崔晔隔空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如同月下阔海,令人望而心神安宁。   堪堪地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话又隐忍回去。   半晌,武后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她忖度了会儿,道:“当初许爱卿推举十八子的时候,我心中也是有些掂掇疑惑的,毕竟那孩子年少,又是新进,毫无经验,然而众卿,之前户部已经派了数位极富经验的官员前往江浙,却又有什么结果了?十八子是个奇兵,正因为是新进,自有一股新进的锐气跟不畏天地的豪气,别人不能的事,她未必不成。”   群臣听着,有的点头,有的面露不服不屑之色。   武后忖度了会儿,又道:“她临行前,我召她入宫,就是在这含元殿,就是在你们所站的地方,我对她说——你这次去,一定要为了我将差使办好,若有差池,我必不饶。你们不妨猜一猜,她是如何回答的。”   群臣疑惑,面面厮觑,无法作答。   连袁恕己也平息心头愤怒,虽知道阿弦的回答一定会出人意料,但却绝想不到她会怎么说。   殿内鸦雀无声,武后长叹一声,道:“那时候她回答我说,她一定要接这去江南的差使,但,却绝不是为了我。”   一阵微微地鼓噪。   武后复道:“我当时也像是你们这样,疑惑意外,还有些许愠怒,所以我问她不是为我,又是为了谁。”   这一刻,满朝文武里,知道答案的,唯有一人。   崔晔垂着眼皮,也遮住眼底浮光影动:“那孩子一定是回答……为了江南的千万百姓吧。”   与此同时,在所有文武的静默等候里,武后说道:“她说,她是为了江南的千万性命。”   殿内出现令人窒息的寂静,秋风从门口吹进来的声音显得格外鲜明。   每个人的袍袖被风吹的簌簌发抖,就如同此刻他们被这句答话震颤的心。   凤目扫过前方,在武皇后面前的,是一个个老谋深算精明过人的朝臣,可是她确信,方才这种回答,这些人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答的出来。   不对……   目光在某道沉静淡然的身影上略略一停,武后唇角一挑,朗声又道:“你们都是久经世故、见惯风云的老臣,你们觉着,是什么人能够在我面前做出如此回答?”   鸦雀无声中,许圉师长叹一声:“是天生有一片赤子之心,慈悯而无惧的人。”   武后道:“答的好。”   目光变得锐利,武后的手在书桌上用力按落,沉声道:“钦差遇害,这件事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我都要查明详细,不容有丝毫的搪塞不实,若侦查不力,则所派属官一样要追责重罚,绝不姑息。”   ---   散朝。   群臣鱼贯而出,且走且低低而语。   崔晔正同许圉师一块儿而行,正走间,见前方有一人等候,崔晔对许圉师行了一礼:“许公先行一步。”   许圉师也瞧见袁恕己正立在路边虎视眈眈,脸色不大好,许圉师劝道:“好的很,只是有话好好说才是,少卿也非恶意。”   崔晔点头:“许公放心,我明白。”   许圉师去后,袁恕己大步走了过来,质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这会儿朝臣尚未都散走,武三思等远远地往此处张望。   崔晔道:“我知道少卿心急如焚,可正因为你如此情急,才万万容不得你去。”   袁恕己却也明白几分:“你怕我关心则乱办不好差事?但是小弦子出事,我怎能不急?我毕竟比别人更了解她,我……”   “少卿,”崔晔轻声一唤,“你的心情我虽了解,但是,狄公前去,比你去更容易事半功倍。”   至少狄仁杰跟阿弦的牵绊少些,不会“当局者迷”,处事自然更比袁恕己镇定冷静数倍。   “你……”袁恕己有些气急,终于忍不住道,“如果要说事半功倍,为什么你不自己去?”   崔晔一怔,袁恕己道:“你不是个最能的么?为什么……竟然缩手?我今日才知道你是这样无情的人。”   崔晔皱皱眉,并不回答这话,只淡淡道:“少卿,你太冲动了。”   他迈步走过袁恕己身旁,正要走开,身后袁恕己回头:“还是说……你对她不好,也不许别人对她好?”   崔晔蓦地止步。   ——那日阿弦离开长安,但凡相识之人都去送行了,甚至连陈基那种在袁恕己而言瞧不起的人,虽未露面,也悄悄地在城郊处目送过阿弦。   可是却没有崔晔。   而袁恕己偏偏知道,阿弦在临走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张望——她是想看见崔晔来到的。   事实却叫她无比失望。   一想到……这件祸事也许是真的,那么阿弦在临去,也未曾心足,袁恕己无法自控。   他只能竭力不让自己去深思,只怕若继续揣摩想象下去,必然濒将崩溃。   袁恕己望着崔晔的背影,不由大声道:“你自己冷静无匹,就以为别人也能跟你一样冷静绝情?亏你还是她的阿叔,你根本不配!”   崔晔未动。   眼前云起如涛,大明宫巍峨的殿阁在眼前仿佛脸面的山峦一样,遮住了他的视线,眼前有瞬间的模糊。   崔晔背对着袁恕己,忽然说道:“你说的不错。”   袁恕己一愣。   崔晔道:“我根本不配当她的阿叔。”说了这句,他昂首阔步,大袖轻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整天diss,老子不当这个阿叔了还不行吗!   书记(妙怂):算了算了,你还是当吧~~ 第190章 金贵   宛州东南, 密林之中忽然传来几声犬吠。   有人叫道:“玄影,慢点!”连叫数声,树丛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 一条黑狗从满是雨水的野草中钻了出来。   阿弦擦了擦脸上的水珠, 俯身在玄影脖子上揉搓了几下,身旁桓彦范道:“我早听说你这狗子灵性,今日才知道果然名不虚传,照我看来, 它跑不丢, 不如让它去给咱们寻路是正经。”   玄影“汪”地叫了声, 仿佛在赞同他的话。   正在这时, 身后草丛中又一阵乱响,有个人钻了出来, 上气不接下气问:“找到路了没有?”   桓彦范回头笑道:“林侍郎还做梦呢,这林子少说百里,能在晚间走出去算是极不错的了。尤其林侍郎走十步还要歇两步。”   这林侍郎却是工部所派的官吏, 素日养尊处优, 哪里吃过这等苦, 手中拄着木棍粗制的手杖, 走的气喘吁吁, 通身衣冠凌乱,胡子撅着,狼狈不堪。   林侍郎听出桓彦范的揶揄之意,一时有些颜面无存, 加上实在累极了,便将手杖一扔,发脾气道:“是你们一定要舍近求远,自讨苦吃,昨晚咱们就等在原地,同其他人汇合,岂不是省心省力?”   桓彦范道:“若是死在了那客栈里,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知情,那才是最省心省力呢。”   林侍郎怒道:“桓翊卫!你敢如此对我说话?”   桓彦范道:“侍郎,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你只想省心,岂不是有人让你不省心,你以为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林侍郎愣怔:“你、你说什么?”   阿弦正在检查玄影有无受伤,听说到这里,便道:“侍郎大人,昨晚上是有人故意吹迷烟后又放火,如果不是桓翊卫救护,只怕你真的逃不出来。”   桓彦范却对阿弦笑道:“你可不要胡乱吹捧,实在跟我无关,如果不是你,连我也要折在里头了!”   ---   先前三部钦差一行夜宿客栈,阿弦因做起那个梦……正急着想要一探究竟,鼻端却嗅到奇异的烟气。   与此同时,玄影狂吠起来,阿弦听他叫的甚急,挣扎醒来,才发现贴地有烟气阵阵卷了进来,而窗纸上也隐隐泛红。   阿弦知道不妙,才要叫“失火”,忽然略觉头晕。   正不知究竟,眼前一道影子穿过紧闭的门扇冲了进来,竟是个飘忽的鬼影。   那鬼掠到跟前儿,焦急地叫道:“十八子,快逃,有人想要害你!”   阿弦汗毛倒竖,举手掩住口鼻,正要前去开门,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   忙折身回来,先去床上,从枕头边取了一物,放在怀中,又顺手把桌上包袱拎了。   那鬼已经穿门而去,不知所踪。   阿弦这边儿才打开门扇,就见一道人影掠过来,刀锋的寒气扑面切落。   双眼被烟气所迷,几乎分不清是人是鬼,直到刀光一抹逼近。   阿弦反应甚快,单臂一扫,扭住那人手腕,咔嚓声响,那人手中兵器落地,发出一声痛呼,阿弦顺势一记手刀砍在对方颈间,那人闷哼一声,晕厥在地。   阿弦定睛看时,见整个客栈都有些烟雾濛濛,多处着火,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香气,令人一闻便有发昏之意。   而在烟雾之中,隐隐还有许多影子窜动,诡异可怖。   阿弦勉强看去,隐约瞧见对方都是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所见虽模糊,但耳畔却是奇异的寂静,好像整个客栈里的人还在安静地沉睡着,只有时不时地刀锋斩落并细细惨呼之声,好似是砧板上的鱼肉安静地被宰割。   阿弦心头一沉,放声大叫:“失火了,有刺客,快起来!”   忙将汗巾抽出,回身取茶水洒落,蒙在脸上。   阿弦一叫,各处才有骚动之声。又有数道人影向着阿弦的方向扑来。   玄影贴地狂吠,趁人不备,上前一口咬落。   那刺客大叫一声,挥刀斩落,玄影已经甚是机警地跳开了。   此时阿弦也击倒了两个来犯之敌,她心中着急,只能叫道:“桓大人!林侍郎!”   连呼数声,迎面一道纤瘦人影掠过来,阿弦分不清是敌是友,正要出手,对方道:“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才知道是桓彦范。   阿弦提醒道:“小心有迷烟。”   桓彦范捂着口鼻道:“是什么人如此胆大。”他虽是金吾卫,却因为是猛兽恩荫的勋贵子弟,只在长安城中当差,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大阵仗的敌人来犯。   阿弦道:“不知,我们快去将各位大人叫起来,趁早快逃出去。”此时底下已经火光冲天,火舌席卷而来,烟雾更浓,几乎看不清前路。   两人分头行事,桓彦范把牙一咬,转身踢门叫人,在林侍郎房中同一名刺客对上,交手中将刺客杀死。   那会儿林侍郎已中烟毒,整个人昏昏沉沉,桓彦范左右开弓抽了五六下,又浇了一壶凉茶,才将他打醒。   把人拉出来后,桓彦范灵机一动,回身将那被杀的刺客的刀踢开,把人拖到了林侍郎榻上。   他又冲出来,见地上还躺着一人,正是先前被阿弦打晕的刺客,桓彦范将人拖到阿弦房中,仍旧扔在榻上。   阿弦这边,却发现吏部那位差官已被人杀死在床上,她忍着心头凉意还想去找其他人,却给桓彦范一把拉住。   原来这一刻,楼道里有些惊起的同行之人四处逃窜,不时地有惨叫声从烟雾中传来,已经敌我难辨,形势危急之极了。   “别走开,这会儿他们多半都已经被杀了,”桓彦范叮嘱阿弦,他心里也有些着慌,这会儿已经分不清路在何处了,自保尚且艰难,少年强自镇定,“再去也无济于事!”   “不,也许还有人……”阿弦想到白日同行众人,窒息。   “救不了了!我们得在一起,”桓彦范握住她的手不放,咬牙哑声道:“你看看现在,先找出路,不然连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身后林侍郎迷迷糊糊问道:“到底是怎么了,这是哪里?好多烟……”他乱咳起来,又引来一名刺客。   桓彦范将人挡住。   阿弦止步环顾周遭。   虽强忍着呛咳之意,双眼却被烟雾熏得流下泪来,而眼前场景仿佛炼狱,火光窜动,烟雾弥漫,原本的客栈犹如火中楼阁。   ——难道,真的会死在这里?   阿弦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个梦,以及在离开长安时候,众人前来送行的场景,她曾答应过袁恕己。   “不行,我不会死在这里。”她摇了摇头,将脑中那股昏沉之意甩开,她喃喃道:“要找到路……”   这会儿,身旁有个声音再度叫道:“十八子,这里!”   阿弦转头,用力抹去眼中被烟逼出的泪,隐约看清是先前报信的那只鬼。   它正着急地招手:“快些十八子,跟我来!”   桓彦范正解决了那刺客,自己也有些脱力不支,叹道:“没想到我居然会死在这……”   阿弦叫道:“桓大人,这边!”   玄影因吸入了些毒烟,也有些乏力,阿弦将它抱起来,领着桓彦范往前。   桓彦范虽不知她怎知道出路,但此刻已没别的选择,便咬紧牙关拉着昏头昏脑的林侍郎紧随其后。   烟雾呛的人咳嗽连连,又有几个刺客袭来,却给他们两人联手解决,不知走了多久,桓彦范因吸入了不少烟雾,早就头重脚轻,只是拼命撑着,心里却越来越怀疑阿弦是在乱闯而已,   直到眼前一阵冷风吹来,扫去了遮天蔽地的烟雾。   三人一狗从客栈的后角门里冲了出去,拼命大咳起来。   那鬼魂浮在旁边,说道:“十八子,还有歹人埋伏在周围,只这里最偏僻,因旁边就是一道深沟,他们并未防范,你们沿着这条小路快快避开。”   阿弦道:“多谢!”   “不用谢,”那鬼显得焦急而喜欢:“我早听说你的大名,能等到你实在太好了!”   它说着飘近,在阿弦耳畔低语数句,才一闪不见。   阿弦怔然回头,却对上桓彦范诧异的眼神。   ---   当时阿弦来不及解释,只赶紧地领着尚未完全恢复的桓彦范跟林侍郎,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那道羊肠小路离开客栈。   在他们攀上高坡回头看时,见驻扎周遭的士兵等纷纷奔来救护,然而火势已盛,救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林侍郎因头脑不清,只跟着他们身不由己地乱走,但山风一吹,桓彦范的头脑却极快清醒过来。   两人一合计,索性并未返回去找其他人,只仍继续往东南方向而行。   为怕遇见刺客,便只捡小路,谁知偏遇上这片林子,竟有些迷路,且走到半路,又下了一场雨,把三人都淋湿如落汤鸡。   只有玄影兴致高昂,在林子里飞来窜去。   两人把昨夜的复杂清醒同林侍郎略说了一遍,林侍郎如仍在梦中,呆呆出神。   桓彦范看看林侍郎的模样,往阿弦身旁挪过来,饶有兴趣地问道:“昨晚上,明明烟雾迷了眼,你怎么知道逃生的路?”   阿弦忙着整理自己的鞋袜,并未回答。   桓彦范又问:“后来你是在对……谁说多谢?”   阿弦看他一眼:“桓大人,别只顾打听这些,想想我们该怎么走出去。”   桓彦范笑道:“你昨晚既然能走出那烟雾弥漫火光四处的客栈,怎走不出这林子?”   阿弦不语,只拧着湿淋淋地衣裳,看着水珠滴滴答答,蓦地想起一件事,“啊”地惊叫,举手入怀。   桓彦范吓了一跳,却见阿弦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细看,竟是油纸包包着什么东西,他以为是何等金贵之物,急仔细定睛观看。   阿弦手忙脚乱地将油纸包打开,露出里头之物,桓彦范看的明白,大失所望,原来里头包扎的,竟似一卷白纸黑字。   “是什么东西?”虽觉失望,仍有几分好奇。   阿弦反复看了会儿,见并未湿了或者烧损,才又小心放回纸包,仍揣回怀中。   “是我的……”阿弦迟疑了会儿,轻声道:“护身符。”   桓彦范不解:“什么护身符?”   阿弦笑笑,只动作轻柔地按了按胸口。   她垂下头,眼中波光闪烁,而在波光之中,则浮现两个身着喜服的男女,以及那声“胆敢冒犯太子妃”。   举手用力揉了揉脸,阿弦满面懊恼:“笨死笨死!”   当初在梦中见到拜堂之人是崔晔,便以为崔晔同韦江事成,多嘴同他说了。谁知柳暗花明。   可当时她怎会把新郎官看错成崔晔呢?   举手在自己的头上捶了两下,阿弦喃喃道:“我真想回长安呀。”   桓彦范看的目瞪口呆。   林侍郎在旁听到“长安”二字,如梦初醒:“好啊,我们立刻回长安,将所有事情禀告二圣……”他已经受够了这跋涉之苦。   桓彦范不理,只看阿弦:“你为何想回长安?”   阿弦蜷起双膝,举手环住:“我发现我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可重大么?”   阿弦点头:“极为重大。”   如果崔晔真的听信了她的话……同韦江如何如何,那么……   她是不是成了他的大罪人。   桓彦范拧眉思忖,继而道:“如果真的是极重大的事,那我们可以回去。”   林侍郎大喜,觉着人生又有希望了。   阿弦凝眸看着前方,枯草被雨打湿,呈现一种深褐色,就如同那天她被崔晔抱入怀中,泪打在他的胸前衣裳上的颜色。   “不,”阿弦慢慢摇了摇头,“我不能回去。”   林侍郎大失所望。   桓彦范道:“又是为什么不能?”   阿弦长吁了声:“我们是领受旨意的,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到江南,将事情做好。”   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继续说道:“对不住,阿叔……我只是觉着如果你在这里的话,一定也不会想要我回去长安的。”    第191章 动心   三人在原地歇息片刻, 见天色不早,起身赶路。   林侍郎虽百万个不愿意,奈何他虽官职最高, 却是孤身一人, 面对阿弦一个女官,桓彦范一介“武夫”,在这荒山野岭,也不敢十分矫情, 且又经历过昨夜惊魂, 心有余悸, 只能拼死跟上他两人。   幸而未曾再落雨, 如此又走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已经走出了林子,前方便是一条山路,蜿蜒向上。   桓彦范叹道:“好极了, 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因回头对阿弦道:“终于有路了, 不过我们三个这幅打扮有些打眼, 若要悄悄行事, 需要变装。”   阿弦表示同意, 两人回头看林侍郎,却见他在草地里滚过几回,方才又磕磕绊绊上山路跌倒,滚了半身泥, 早不似原先那高高在上的侍郎大人,反像是个落魄乞丐。   林侍郎见他两人注目,愤愤道:“我还需要变装么?就算是内人站在跟前,也定认不出我是谁!”说话之时,泥水珠从胡须上滚滚掉落。   桓彦范叹道:“虽然不是时候,但我仍是忍不住想笑。”   阿弦早掩着口回过身去,两人相视,眼中都透着顽皮难忍的笑意。   长吁口气,桓彦范叉腰:“沿着这条路走,前方也不知是哪里了。”   阿弦眼神一刻飘忽,脱口说道:“是襄州的范县。”   宛州交界之地便是襄州,但未必一定是范县,见阿弦如此快速而笃定地回答,桓彦范问道:“你怎知道?”   阿弦摇了摇头,抬头看看天,郑重其事道:“不管如何,我们一定要在傍晚之前赶到范县。”   桓彦范见她似有心事:“怎么啦?”   阿弦摇头,复招呼林侍郎:“林大人,您撑一撑,等到了范县就好了。”   林侍郎大概又发现了新的希望,一瘸一拐拼老命追了上来。   这条山路颇为泥泞,连桓彦范跟阿弦两人也走的颇为吃力,就不必说林侍郎了,加上体力不支,几乎每走几步就要摔上一跤,最后整个变成了泥人。   阿弦跟桓彦范看不过,两人一左一右挟扶着他,林侍郎已半死,也不挣扎。   桓彦范笑道:“林大人竟还不如小弦子呢。”   林侍郎连还嘴之力都没有,只泥猪般哼哼了两声。   幸而三人走了半晌,身后有一辆马车骨碌碌而来。   阿弦忙去拦住,那赶车的老人家见他三人浑身沾泥带水,这般狼狈,诧异道:“难道你们也是从括州方向来的流民?居然都已经走到这里来了?”   阿弦跟桓彦范对视一眼,并未否认。   那人看阿弦面嫩,桓彦范清俊,林侍郎又“老迈”,还有一条狗……拖家带口很是可怜。因叹道:“我正要去范县,索性带你们一程,也算是做做好事。”   阿弦大喜,鞠躬谢过,便扶着林侍郎上了那木板车。   马车重又往前颠颠而行,林侍郎斜躺在车上,有气无力地叹道:“原来板车竟这般舒适,连轿子都比不上。”   阿弦跟桓彦范双双“嗤”地笑出声。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才见一座城池在望,同时众人都听见潺潺水声。   桓彦范举头张望,发现绕着前方那县城,旁边是一条长河,流水滔滔。他便问道:“那是什么河?”   赶车的老丈道:“那是咱们这有名的无渡河,据说这河北边儿是接着黄河的,还有的说是地底下的水脉接着扬子江,总之我懂事以来,就算犯了再严重的天旱,这条河却永远都不会干涸。”   两人问答之时,阿弦却扬首呆呆地看着前方的无渡河。   桓彦范跟林侍郎因听了老者介绍,也正凝视,此刻车行近县城,那无渡河也越发清晰,猛然间,就见一个大浪从河的中心卷起,溅起很大一个水花。   桓林两人都被吓了一跳,桓彦范道:“这河水好似颇为湍急。”   林侍郎也道:“好大的水花,就像是扔了一块儿巨大的石头一样。”   老者只当他们少见多怪,呵呵笑着,赶车入城。   桓彦范说罢,因阿弦无声,便转头看她,谁知一转头的功夫,却见阿弦直直地瞪大双眼看着那条河,面上神情,就像是白日见鬼。   “你怎么了?”桓彦范用手肘顶了顶阿弦。   阿弦回神:“没……没什么。”忽地又道:“我们得赶紧去范县县衙!”   桓彦范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不是说低调行事?去县衙自投罗网么?”   林侍郎却精神一振,以为将时来运转。   阿弦道:“去县衙另有别的事。”   桓彦范疑惑。   此时车已经进了城门,因为近来有些流民来到范县,城门查的并不严,又因小兵认得这进货的老丈,是以连问也没问便放行了。   眼见桓彦范满眼惊愕,阿弦心中一转,知道此事不能再瞒着他了。   阿弦凑近他,低低说道:“今晚上将有暴雨,无渡河的水会暴涨,灌入范县……我们要立即告诉县令,让他尽快疏散民众,躲到城北的小荆山上去。”   桓彦范如听天书:“你、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问我,昨晚上我为何知道逃生的路么?”   “啊……是啊?”桓彦范怔怔点头。   “是有一只鬼指点领路,”阿弦把心一横,继续道:“河水倒灌,也是昨晚上给我们领路的那只鬼告诉我的。”   桓彦范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捶了一拳:“鬼……领路?”   林侍郎听不见两人低声:“怎么了?在说什么?”   阿弦知道桓彦范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相信,更加知道此事不能跟林侍郎说,因为他绝不会信,反而会节外生枝地闹腾出别的事,因此对他只字不提,只说服桓彦范就可。   看着桓彦范惊怔的模样,阿弦郑重道:“你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若不立刻疏散百姓,今晚上……”   眼前浮现方才看见的无渡河上的情形——   在那翻涌的河水之中,随着波浪起伏,有数不胜数的百姓尸首浮在其中,有人哀号,有人挣扎,却有更多人被无情的河水卷裹其中,拉入河底。   其他的车马,牲畜,家具物什,载浮载沉。   那是水中地狱,惨不忍睹。   阿弦举手在胸口一抓,似乎想从那“护身符”上汲取一丝力气。   她沉声道:“如果不尽快疏散,——范县将成为一座空城,所有百姓都将是无渡河中鱼虾的饵食!”   桓彦范这样跳脱自在的少年,听了这句话,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夜幕将临,天际灰蒙蒙一片,吉凶莫测。   一只黑色的乌鸦掠过前方,停在旁边的城墙之上,幽幽之眼环顾世间,“唊唊”高叫,像是一个预兆。   ---   长安,吏部。   数名书吏捧着厚厚地公文,低头静默地进出。   公房之中,桌上几乎都放慢了雪片似的文书。许圉师进来的时候,几乎没看见被文书挡住的书桌后那人。   “天官。”擦了擦老眼,许圉师终于走上前,“你这是……在忙什么?”   崔晔起身行了一礼:“许公,且稍等。”   他复又垂眸,看着手中一册新送来不久的公文。   许圉师扬首看了一眼,依稀看清是襄州来的公文,因怕是机密不便观看,便又揣手退回,自落座。   “皇后想再派钦差前往江南,我实在是无人可派了,”许圉师想了想,望天叹息,“就算再勉强选人出来,也不过是白白填补,且我真心觉着,并没有人再能比阿弦更得用了。”   回想之前武后当着群臣面儿说起阿弦应对的那些话,许圉师真心实意地疼惜起来,眼中透出惋惜之色:“但是,因为我一念之间,反害了那个孩子的性命,我当真后悔,本不该让她去的,这担子对她而言实在是沉重了些……”   “阿弦不会死。”崔晔匆匆说了一句,他并未抬头,马不停蹄又拿起另外一份公文。   许圉师听他口吻坚决,心底缓缓升起一丝希冀:“你可是知道了什么?但如果无碍,怎么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地方官兵,负责护卫的将官已经各处搜寻了……”   “有消息。”崔晔的目光在手中的公文上极快地掠动,双眸也越来越亮,狂喜虽被按捺,却仍如夏日阳光般炽热闪烁。   许圉师看出异样,忙站起身:“说什么?”   崔晔唇角一动,似是想笑,又不曾真的笑出来,脸上却透出一种悲欣交集的神情来。   他定了定神,才道:“有消息,许公,有消息。”   眼中的阳光之外,似又蒙了一层雨雾。   许圉师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正要定睛再看,崔晔已经回过身去。   他的肩头轻颤,从许圉师的角度看去,他似是轻轻抬手,大袖自面上一拂又悄然垂落。   两个人奇异地静默而立。   顷刻,许圉师正要开口相问,崔晔却又转过身来,除了双眸有一抹可疑的淡红跟润泽外,再无异样。   许圉师禁不住咽了口唾沫,竟忘了自己方才关切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崔晔已恢复如初:“许公来看。”   许圉师才反应过来,忙走近,见崔晔指着的,果真是襄州范县呈上来的一份公文。   “啊,是这个……”许圉师飞快地看完。   这一份公文,是范县县令呈递的,原来半月前,范县的无渡河因天将暴雨,又兼狂风,引发了河水暴涨,倒灌入城,几乎整座县城都被淹没。   只是神奇的是,县城中竟没有一名百姓伤亡。   原因,却是范县县令在暴雨降落的前一个时辰,便叫百姓们都撤离到了城北的小荆山上!   这宗事迹,许圉师也有所耳闻。   只是见崔晔特意指出这则,许圉师不解:“这范县县令倒也是个人才,找到一个善观天象的游方高人,不然的话,这满城百姓的性命就成了鱼虾口中食,县令遗臭万年不说,只怕二圣又要暴怒,而我也要更加焦头烂额了。咦,天官的意思是……”   崔晔道:“没有什么游方的高人。”眼角的红又重了几分,向来冷清如他,竟有些难以自控,“没有别人,是阿弦。”   唤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心头一股难以形容的悸动,似潮水般缓而有力地漫过。    第192章 配合   虽然崔晔的话从来不容置疑, 但许圉师仍有些疑惑不解:“天官,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崔晔道:“这范县距离阿弦他们失踪的宛州郊外客栈并不算很远,如果不绕山路的话一天左右便能到达, 更重要的是, 世间纵然虽有善观天象者,但能算到河水倒灌、又能主动游说县令迁移百姓的,绝不会再有第二人。”   许圉师捋着胡须:“当初在东宫,十八子出头为袁少卿佐证申诉之时, 我甚是欣喜, 因为从一个少年人的身上看到一股正气跟锐气, 似我这般如夕阳落山般暮气沉沉的老臣, 看到如此簇新的风华少年,心里的欢悦是难以形容的。可我虽知道十八子有胆有识且有勇有谋, 但……她能善观天象甚至更超出此中之能?”   崔晔心道:“那个孩子的能为,本就超乎许公您的想象。”   勉强将这句略显自夸的话压下,崔晔道:“阿弦的确有一种超出常人的能为, 故而当初也能在杨大人府上找到殿下, 同时, 也知道士兵涂明的殒身所在。”   许圉师一震:“是啊!”   太平失踪之事许圉师后知后觉, 但涂明这案子却是他亲自插手的, 他也曾问过阿弦怎地知道的如此清楚,阿弦却只语焉不详。   许圉师直直地看着崔晔:“她竟果然有这种未卜先知之能?”   崔晔看他满面惊艳,不由一笑:“阿弦也非神人,许公不必惊诧。事实上, 我之所以认定这所谓的‘游方高人’是她,还有一点证据。”   许圉师忙问道:“是什么?”   崔晔垂眸,看着桌上展开的公文,在范县县令的呈奏中还有一行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字:   此高人自称‘窥英法师’,跟大慈恩寺的高僧窥基法师有些“渊源”。   目光缓慢描绘过“窥英”二字,崔晔微微一笑。   袁恕己虽斥责崔晔无情,但只有崔晔自己知道,阿弦“殒亡”,他心头也似乎凝着一团火,那火焰寂静无声地团成一团跳跃燃烧,等到无可按捺的时候,兴许是带着血一块儿喷涌而出,烈烈烧灼成灰。   一方面他绝不信阿弦会出事,但另一方面,毕竟这世间没有完全的“不可能”,他怕这其中,真正会有个万一。   袁恕己不知的是,崔晔私底下面见武后,以吏部之人折损的借口,请求调他前往。   然而武后拒绝了。   武后虽未明说,崔晔却隐约猜到皇后的心意。   只怕跟今日在朝堂上,武后并未允许袁恕己请缨前往的原因是一样的。   ---   其实崔晔也在检讨自己。   前去拜请武后的时候,他在进宫的路上徘徊很久,理智告诉他:不要去。但是另一方面,心里那团火却发出怒吼似的,煎熬着他,逼迫着他。   就像是之前那次,因为敏之跟武三思之事牵扯到阿弦的时候,他明知自己不该出声,却仍是明知故犯。   这种反常,让他内心更加焦灼。   在袁恕己骂他不配当阿弦的阿叔之时,崔晔的确也是这样想——如果他跟阿弦的关系能够“淡然如水”一些,也许他绝不会犯下令他自己也觉幼稚的那些纰漏错误。   方才他一目十行急切浏览,心也随着浮沉起落,直到目光被这一行字紧紧地黏住。   跟窥基法师有些渊源,窥英……   他的心情本来是表面晴空万里,内里却掩藏着漫无边际的雨云雷霆,却在看见这一行字的时候,春风拂面,艳阳高照。   ---   ——“‘窥英法师’,这名号,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范县县令的公文递回长安的时候,阿弦跟桓彦范一行人早已经过了襄州半途。   靠着先前从范县县令那里“诈”来的一点钱,买了一辆板车,三人摇摇晃晃地上路。   桓彦范原本不大懂这“赶车”的勾当,幸而阿弦是个能手,桓彦范看她赶了几回,很快学会。   三人又换了寻常百姓的衣裳,看来就像是一家三口。   蜿蜒的山路上,桓彦范一边扬鞭,一边回头看阿弦。   阿弦笑道:“当然是要借窥基法师的大名,这样才好说服那县令啊。”   先前阿弦先说服了桓彦范,来到范县县衙。   因林侍郎在车上颠的骨头都散了,便在外歇息,只他两人报名求见县令。   县令正吃晚饭,听有人又性命相关的紧急大事禀报,不太情愿地放下碗筷走出来,却见堂中站着两名看似面嫩的少年。   县令具有世人以貌取人的普遍特质,又相信“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心里先有两份不乐意。   因问他们两人来此作甚,阿弦便将今夜暴雨之事告诉,又恳请县令快些将百姓迁移。   谁知县令听了,冷笑一声:“哪里来的妖言惑众之辈?当本县是三岁小儿么?无理取闹无稽之谈,速速叉出去!”   一声令下,衙役们窜动。   桓彦范早就觉着不妙,见状忙叫道:“大人且慢!”   县令急着回去吃饭,虚火上升:“还有何事?你们两个无知之徒快些回家,不要在这里无事生非,惹怒了本官,打断你们的腿!”   桓彦范甚是狡黠,眼珠转动:“大人,我们其实只是脚童,我们法师师父还在外头,师父是个大有来头的人,连长安城的显贵们都奉为座上宾。”   因高宗跟武后都崇信佛教,是以从上到下的朝官们自也有效仿之意,县令听是“长安来的法师”,不免起了“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之心,这才稍微缓和脸色,止步回身温声道:“怎不早说?快些将法师请进来。”   有差人出去,却只见林侍郎立在屋檐底下,虽不像是个法师的模样,因一路上略整理了下仪容,又加上林侍郎本就是官宦之家出身,养尊处优,自有一番风范。   问清楚跟阿弦桓彦范是一路后,便忙将人请了入内。   林侍郎一头莫名,但虽如此,这小小地范县他是绝不放在眼里的,因此浑然无惧,傲然睥睨着入内。   范县县令本以为是个和尚,谁知见是个胡须头发都齐全的老丈,大失所望,本要呵斥,又被林侍郎外露的“官威”所慑,竟未敢直言相斥。   只得请教他的高姓大名,林侍郎不明所以,才要以真名告诉,阿弦在旁道:“师父的法名乃是‘窥英’,不知县令可听说过大名鼎鼎的窥基法师?那可是玄奘法师的高徒,我们师父,就是窥基法师亲自看中的俗家弟子,独此一家,再无他人。”   她这边吹嘘起来,林侍郎侧目冷看。   桓彦范不由也佩服她思维敏捷,简直堪比专职骗子。   县令当然知道窥基的名头,那和尚乃是个随意出入大明宫的高僧,但眼前这几个么,看着衣衫褴褛,很不像高僧,反像是流民……或招摇撞骗者。   县令迟疑:“可有凭证?”   桓彦范跟林侍郎都看阿弦。   阿弦心里着急,却冷笑道:“大人,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师父在长安跟窥基法师平起平坐,多少高门请他去还不能够,如今师父路过范县,又算到这县城将有大难,师父慈悲为怀,这才出手相救,知县大人若不知好歹,只管不理,等满城百姓都被河水席卷而去,县令大人的官儿不能做还是小事,只怕更因此而被后人唾骂,因县令本有机会挽救那千万人性命,却偏固执见死不救!”   县令心头微震,佯斥责道:“住口……若你们说的不真呢?”   开工没有回头箭,桓彦范在旁道:“我们难道是吃饱了撑的,故意来此耍着玩?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又不收你的钱。”   他两人如此唱做起来,林侍郎心领神会,他毕竟是堂堂地工部侍郎,深谙官场中人的心理,当即上前一步,在县令耳畔低语了一句。   县令脸如土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终于咬牙道:“好,如此我便听你们的,但若是有差,休怪本县无情。”   谈话到此,县令果然召集三班衙役,飞快地叫敲响锣鼓,动员百姓们在一个时辰之内立即撤退到小荆山。   幸而这县令在范县的口碑不算太差,百姓们虽不情愿,听说性命相关,不敢怠慢,忙都收拾细软,赶了牛羊,牵了猪狗等拖家带口地上了小荆山。   还有一小半人不愿动,眼见众人都去了,而天上忽然雷霆闪电,便也惧怕起来,忙也跟着奔逃。   那最后十数人正往小荆山上爬的时候,无渡河上已经翻波涌浪,河水掀起巨大的浪花,冲城而入!   山上盘踞的众人见状,一个个痴痴呆呆,死里逃生,如梦如幻。   范县县令瞪大双眼看着河水吞城,半晌才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倒头向着林侍郎跪拜下去。   林侍郎将他扶起,目光掠过脚底下摧枯拉朽吞没所有的河水,转头看向阿弦,望着那略显稚气的面孔,此即心头之感,也似这河水滔滔,奔流起伏。   后来桓彦范跟阿弦问林侍郎对县令说了什么话,林侍郎道:“他只是个区区七品小吏,在此地籍籍无名,我只同他说,只要做了这件事,便能一飞冲天,这是他人生之中最好的机会,倘若错过,再不可有。当官儿么,心里总会有些往上爬的念想。”   阿弦跟桓彦范面面相觑,林侍郎又道:“我又跟他说,我们会一同上山,如果事情不真,就拿我们问罪,跟他无关,没有风险又可放手一搏的事,傻子才不会做呢。”   他两个大笑,林侍郎这才问:“只是我有一件事实在不懂,你们为什么竟这样笃定,河水会倒灌?”   桓彦范问道:“我也有一件事不懂,为什么林侍郎竟肯出言相助?我还以为你会反水。”   林侍郎道:“我如今跟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能怎么样,且……”   “且怎么样?”   林侍郎看向阿弦,却忽地道:“你昨晚上拿着的那‘护身符’,是崔天官的亲笔么?”   阿弦吃了一惊,抬手摸了摸胸口:“你看见了?”   林侍郎道:“我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天官的字迹。之前我听说天官待你很是不同,未肯就信,现在却……崔天官是我在朝中为数不多的真心实意钦佩之人,他看中的人,必然有可取之处,所以虽然此事匪夷所思,但,我选择相信你。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也亏得如此,才未让我成为历史的大罪人。”   桓彦范笑对阿弦道:“你那护身符,倒果然是‘护身符’,不仅救了我们,还救了这范县一城百姓,灵验灵验。”   阿弦随身所带,自是崔晔手书的孙思邈传授之《存神炼气铭》——窥基给的那护身符她送给了太平,临行前便特意带了崔晔这书,权当是“护身符”,图个念想意头而已,谁知果然帮了大忙。   此刻听桓彦范称赞,阿弦自觉心窝里一阵热乎乎地,笑道:“是啊,很灵验的。”    第193章 地府(慎入)   就在板车过襄州, 进入江南西道的舒州之时,天气越发凉了。   一场急雨猝不及防,三人虽有所防备, 却仍是淋的半湿。   阿弦还对林侍郎玩笑:“稍后跟人讨些生姜熬些汤水, 热热地喝了,免得受了寒气病倒。”   谁知这一句话,却应验在她自己身上。   不过是淋了雨半个时辰后,阿弦身上很快地发起热来, 连桓彦范跟林侍郎都看出她脸色发红, 眼神恍乱, 有些不对。   玄影低低呜呜地叫, 不住地用舌头舔阿弦的脸,阿弦却动也不动。   林侍郎道:“小弦子, 你怎么了?”轻轻握住她的手臂,纵然隔着衣衫,却也觉察出她身上滚烫。   林侍郎失声道:“不好了, 她着了风寒!”   ---   阿弦是得了风寒, 然而原因, 却并不仅仅是因为淋雨。   桓彦范见阿弦高热的如此, 知道非同小可, 忙停车在镇上就近寻了一个大夫。   那大夫背着药箱来到,把脉一诊,脸色大变道:“热的如此,这已经是湿寒入骨, 带出热邪来,冷热交激,只怕不能救。”   桓彦范心头一凉,继而怒道:“你算什么大夫?也不肯动手一试就说无救?”逼着这大夫再细看,这人无奈,只得施了几针,却统统无效,又开了两剂药,临去之前,因见林侍郎面善,便低声道:“我自行医以来,从不曾见人高热成这般的,只怕不中用了。”   林侍郎嗤之以鼻:“庸医。”   大夫吃了一鼻子灰,溜溜离开。   桓彦范举手在阿弦的额头上一试,手就像是放在了烧热的炉子上,烫得立刻抽回!   林侍郎见状惊心,又见阿弦双眸紧闭,满面痛苦,他举手试了试鼻息,竟甚是微弱。   玄影在地上狂躁大叫,不时用爪子刨动地面,宛若疯狂。   桓彦范喝了它数声,玄影置若罔闻,忽然仰起头来,如狼似的“嗷”长嚎不绝。   这声音,听起来却仿佛在哭。   桓彦范悚然而惊,心中竟有种不祥之感。   同林侍郎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能相信,明明前一刻阿弦还跟自己谈笑风生,忽然间就病来如山倒,如此凶险,生死一线。   ---   的确是生死一线,前所未有的凶险一关。   就在桓彦范跟林侍郎为阿弦的生死忙碌奔走之时,阿弦到了一个想也想不到,噩梦成真的地方。   耳畔有滔滔地河水声响起,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惨厉的呼号,阿弦起初懵懂不知,忽然醒悟:这不是在范县之外的无渡河么?   侧耳倾听,河水中那惨烈哀号阵阵不绝,阿弦心惊:是怎么了?   ——无渡河之难,不是已经平安度过了么?   她心中恐惧,忙欲走近再看,却见眼前蓬蒿连天,遮住了视线,忙伸手拨开。   正要迈步之时,目光转动,却见脚底下躺着一个白色的骷髅头,微微张嘴仰望着她,裸露尖锐的牙齿似要一口咬落。   阿弦几乎忍不住惊呼出声,脚下一转,却似踩到了泥潭,甚是吃力地将脚拔了出来。   等她小心而仓皇地拨开面前枯草看清前方景象之时,阿弦整个人惊呆了。   眼前这一条长河,像是无渡河,却又不是,河水好似乌黑的墨汁,河面并不见很大的波浪,只是一小簇地浪花偶尔泛动,好似还有鱼穿梭其中,有些诡异地涌动。   但当阿弦定睛仔细之时,才发现河水中翻滚涌动的其实并不是什么鱼,而是……许许多多的“尸首”。   这些尸首有的还算完整,尚可看清本来面目,但多半是残缺不全,血肉似乎被什么啃食干净,露出森森白骨。   阿弦还未来得及后退,在河水中翻涌的这些尸首忽然动了起来。   他们厉声尖叫着,向着阿弦的方向拼命“游”来,其中一个半面骷髅纵身一跃,竟是从河水中跳了起来,向着阿弦尖啸着冲来!   有什么飞溅到阿弦的手上,她低头看去,却见竟是鲜红的血液。   也直到这会儿,阿弦才又发现,原来河水哪里是什么墨汁的颜色,分明是血色!粘稠的血色汇织,因为颜色太深,便如同墨汁一般了。   阿弦惊心动魄之时,有个声音在耳畔叫道:“十八子,快走!”   阿弦回头,却见似曾相识,正是客栈里为她领路的那只鬼。   阿弦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跑,叫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是双足困顿于泥沼之中,每跑一步都觉着十分吃力。   那鬼却忽然哭道:“是我对不住十八子,是我害了你!”   阿弦不解这话:“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鬼还要再说,横空一条锁链飞了过来,正好将它的脖子套住,那鬼来不及说一个字,便给锁链拽着,纸鸢似的被拉走了。   阿弦骇然惊心:“什么人?”拔腿往前追去。   在无边的黑暗中不知追了多久,那鬼早就杳无声息。   阿弦累极,也找不到路,她试着叫桓彦范跟林侍郎,但声音响起,就像是小石子投入万丈深渊,死寂无声。   正在无所适从之时,眼前却有一点微光闪烁。   阿弦眨了眨眼,咬牙向着那灯火而行,渐渐地见一棵槐树底下,有一名妇人坐着,面前摆着的似是一个茶摊。   方才阿弦左右奔波,早就口渴非常,见状心喜,忙跑过去道:“婆婆,劳烦给我一碗茶。”   那老妇人闻言抬头,打量了她一会儿道:“我的茶你不能喝。”   阿弦诧异:“为什么,我给你钱就是了。”她举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却找不到自己的钱袋子,恍惚中想起是放在包袱里了。   阿弦失望之余,嗓子里更是冒火,只得求道:“婆婆,你先给我一碗,回头我多给您钱可好?”   妇人摇头道:“不成不成,你喝不得。”   阿弦见她如此固执而冷情,又是失望,又有些恼怒。   正在这一刻,身后有个人走过来,那老妇人将一碗茶放在桌上,那人举起来,一饮而尽,往前而行。   阿弦目瞪口呆,见那人好似踏上一座桥,阿弦百般无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只得转身也往桥上而行。   身后老妇人忽然叹道:“孩子,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阿弦气不过,回头道:“你怎地什么都拦着我?”   老妇人道:“我拦着你,是为了你好。”   阿弦正要跟她理论,耳畔忽然听见锁链声响,她忙驻足回看,却见来路上,出现数道人影,都被锁链铐着,一个接一个往前而行。   两边只有两个公差随行,看哪个走的略慢了些,便举起手中的棒子打落下去。   顷刻间,那一队人走到跟前,阿弦拱手作揖:“敢问你们是哪一处的差人大哥?”   那手持棒子的“人”闻言抬头扫了她一眼,手中的棒子蠢蠢欲动,似乎要向她打落。   阿弦警觉:“你做什么?不要误会,我也曾是公门中人。”   那“人”阴测测道:“人?你是什么‘人’?你瞧瞧你身在什么地方!”   阿弦讶异,却忽然发现这人打扮甚是奇特,手中握着的也并不是什么公差所用之物,而是一支哭丧棒。   心底似电光石火,急速转动,阿弦猛抬头,见被他们所赶的这些人,一个个似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哪里是什么‘人’?!   远看,前方那一条河仍旧滔滔而过,河中无数的魂魄苦苦沉浮挣扎,无法逃离。   身侧,那老婆婆打了个哈欠,身侧的那茶字招牌上,赫然是“孟”的字样。   她慢吞吞地将一碗茶放在桌上,桌前那“人”举手喝了茶,往前上桥。   阿弦的目光随着看远,却见那桥墩旁侧,依稀有一道碑刻,上头竟是:奈何。   如晴空霹雳,阿弦终于顿悟了自己身在何处。   身侧,那手持哭丧棒的鬼差举手,便要打在她的头上,忽然那老妇人喝道:“这个不成!”   鬼差失望地“唔”了声。   哭丧棒掠过阿弦头顶,重被鬼差抱入怀中,那鬼差驱赶着众鬼,依旧去了。   阿弦转头,老妇人的脸在那淡淡地灯火之中,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   “我……来到了阴曹地府吗?”阿弦喃喃,环顾周遭,“我怎么会在这里?”   老妇人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阿弦叫道:“桓翊卫,林侍郎!”声音像是撞在了层层厚厚地黑色软障上。   黄泉,孟婆,奈何桥,鬼差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不,我不要在这儿,我不能在这里,我……”心底一瞬间浮现许多人的脸,难道从此再不能见了?   “阿叔,少卿,玄影,姐姐,还有……”   知道这会儿才忽然发现,她心中眷恋的人,居然那么多,甚至连那原本不该她眷恋着的,都牵念不舍。   心头陡然剧痛,阿弦往前跑了几步,不慎一脚踩在个白色的骷髅上。   那骷髅张口道:“你弄疼我了!”   阿弦直了双眼,骷髅又道:“留下来吧。”一口咬住了她的袍摆。   阿弦大叫一声,脚下一滑,竟向着血水翻滚的黄泉中跌去。   危急关头,空中有人道:“弦子!”   “这个声音……”将死之时,阿弦心中惘然:这个声音,为什么听起来像是……   黄泉中的鬼魂冲上来,争先恐后地想把她拽进去,但随着这个声音出现,那些亡魂却瑟缩起来。   一寸之差,一只微胖的手抓住阿弦肩膀,将她拉了上来。   有些圆润的脸,带着曾经无比熟悉的温暖的笑,慈和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她,无限的宠溺怜爱。   阿弦终于看清楚了面前的脸:“伯伯!”她尖声大叫,声音嘶哑。    第194章 眷恋   虽然身在黄泉, 但被朱伯抱在怀中,阿弦竟觉着像是在她极小极小,似婴孩之时, 襁褓中被朱伯这般抱着, 他并不怎么宽广的胸怀,仿佛是天地之间最可靠安稳的所在。   阿弦只来得及大叫出声,泪已经似泉水般奔涌难止。   老朱头将阿弦抱起,奇怪的是, 之前阿弦寸步难行的“泥沼”, 对他而言, 却似不存在, 他如履平地地掠过那一片草沼,在孟婆的摊子旁边止步。   孟婆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忍不住来见这孩子的。”   老朱头道:“孟婆, 多谢你帮我照看她。不然吃了那一记冒失的失魂棒,这魂就不好返回了。”   孟婆道:“不算什么,我看见好孩子, 心里也喜欢的很呢。”   阿弦正在悲喜交集, 涕泗滂沱, 身不由己听两人说了这几句, 便竭力忍住哭泣:“伯伯, 真的是你吗?”   这会儿的老朱头,的确仍是一如既往,高矮胖瘦甚至容貌都毫无变动,甚至仍穿着昔日那种下厨的衣裳, 系着围裙,右手中甚至还握着一把勺子。   纵然在这样可怖森冷的地府,浑身亦透着令人熟悉的尘世欢喜烟火气。   孟婆递了一个杌子过来,老朱头谢过,将阿弦放在上头坐了,替她将凌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傻孩子,伯伯还有假冒的吗?”   阿弦嘴一撇,忍不住又要哭:“可是伯伯已经……”   老朱头笑道:“你不是最清楚的吗?死亡从来不是结束。”   阿弦吸了吸鼻子:“这、这里真的是阴司?”   “还不算,进了奈何桥才算。”老朱头回头看看奈何桥。   阿弦道:“那我、我也在这里了……”   她原先以为自己来到黄泉,那必然是已经身死,遽然如此无法接受,又格外生出对现世许多人的眷恋不舍。   可是此时见到了老朱头,心里反而高兴起来:“伯伯在这里,我也留在这里,这太好了。”   “胡说,”老朱头皱皱眉:“我拼着受罚也要跑出来,为了什么?不许说这种没志气的话。”   “受罚?”阿弦发呆。   老朱头不答,反而叹道:“你可知道,你怎么会忽然来到这里?”   阿弦道:“我……我记得我病了,大概我是病死了。”   老朱头叹道:“病只是一个因由,是阴司想要勾你下来的一个因由而已。”   阿弦不懂:“勾我的因由,为什么?”   老朱头道:“还记得范县那一城之人吗?”   阿弦点头:“我叫县令把人都迁到小荆山上,他们避开了一难。”   “你帮他们避开了这一难,就是惹了祸了。”   阿弦意外:“闯祸?”   老朱头叹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生死其实早有定数,这范县的大灾劫,也是早就注好的,却因为一个鬼魂报信,由你做信使,改变了这一城之人的命运,你说……阴司会坐视不理吗?”   阿弦想起方才那小鬼向着自己哭说对不住之态,此时才有些明白:“原来、原来是这样。”   心念转动,阿弦道:“但是,虽说是注好了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呀。而且,为何竟要注下这样惨绝人寰的灾劫呢?”   老朱头道:“灾劫的产生,也是有因果的,一言难以说明白,总之你是因此而惹祸上身的,方才你若是过了奈何桥,进了枉死城,伯伯再护你就难了,幸好孟婆先拦住你,现在伯伯送你回去……”   阿弦醒悟:“我不要回去。”   紧紧抓着他的胖手,虽然这手并没有什么温度,但这种旧日的感觉已足可慰藉:“我想再跟伯伯一起生活。”   她停了停:“就算是这样也很好,只要能跟伯伯在一起就好了。”   老朱头望着她闪闪发光的双眼,欲言又止,慢慢地将她又拥入怀中。   阿弦心满意足,却觉着现在仿佛做梦一般:“我很想念伯伯,很惦记你,能够再见到伯伯实在是太好了,就算是死也很好呀。”   老朱头眼中也有泪光隐现,他艰难地深深呼吸,压住心底的万般不舍:“伯伯也很惦记阿弦呀,只是……伯伯知道,阿弦在世间会很好,你会遇见很多真心喜欢你、疼惜你的人,你也会按照你的心之所向,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保护那些无力自保的人,比如之前范县的满城百姓。”   阿弦沉默,继而道:“我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跟伯伯在一起。”   老朱头道:“伯伯始终都跟你在一起,阿弦所做的任何事,伯伯都知道……正因为这样,阿弦才要更努力,这样伯伯才会欣慰,你是我拉扯大的孩子,是这样出色的孩子,谁也比不上。”   阿弦听着听着,眼泪甩掉后又涌出来,好像也连接了黄河或者扬子江,如此无穷无尽。   老朱头抚过她的脸:“答应我,好好地回去,做你要做的事,要好好的,莫要辜负。”   阿弦恐惧起来,就仿佛再一次将生离死别一样,忙用力将老朱头抱紧:“不,我不回去了。我要伯伯。”   老朱头手忙脚乱将她推开,阿弦却如八爪鱼一样执着,无可奈何,老朱头喝道:“你难道忘了你这次往江南去的誓言了?你救了范县的百姓,那江南的那些在水火中挣扎的性命呢?”   阿弦一愣:“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说、他们还会派别人去的,让别人去就好了!”   老朱头将勺子挥了挥,叫道:“我不想看别人,我只想看我的阿弦!”   阿弦圆睁双眼,眼中的泪像是软软的水晶闪动:“伯伯……”   老朱头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双臂慢慢放下,他抬手在阿弦头顶抚过:“伯伯知道……扔下你在那边儿,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但是……阿弦却并没有让伯伯失望,你一路做的那些事,让伯伯很骄傲……乖阿弦,听话,好好地回去,虽然……也许将来还会吃更多苦楚,可毕竟也有苦尽甘来的时候,相信伯伯好么?将来会有人比伯伯更疼你,更加周全地爱护阿弦。”   “我不要别人,只要伯伯!”阿弦大哭。   正在这会儿,空中忽然传来锁链声响。   老朱头脸色一变,旁边孟婆道:“快去右河!”   老朱头焦急道:“还没有接引人,贸然还魂是会出错的!”   孟婆含笑:“她有的。”   老朱头一怔,顺着她的目光垂眸,却见阿弦心口处竟隐隐透出一抹微光,老朱头一惊又露出笑容:“原来是这样,我糊涂了。”   也不管阿弦且正“糊涂”着,拽住她撒腿就跑。   空中的锁链声音越发急促,而且越来越近,老朱头叫道:“勾魂死人脸,你再紧追不放,下次就别想吃我做的琉璃水晶糕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铁链声有些停顿。   老朱头已拉着阿弦来到右边河上,这一侧却跟阿弦所见的那边不同,河水滔滔,并没有那些沉浮翻腾的冤魂。   阿弦道:“伯伯,铁链为什么要追我,是要把我捉回去惩罚么?”   “有伯伯在,谁敢罚阿弦?”老朱头一挥手中的勺子,“我不给他们做饭吃啦。”   阿弦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忍不住也破涕为笑。   老朱头终于又看见她烂漫的笑脸,长长地吁了口气,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叹道:“这才是我的好阿弦呐,伯伯最喜欢看你笑,以后一定要多笑笑。”   阿弦嘿嘿又笑了声,忽地觉着胸口有些发热。   老朱头瞥了眼,笑眯眯道:“成了,英俊在叫你呢。”   阿弦一愣:“阿叔?”   两人对答间,空中锁链的响动又起,且来的更急了似的,老朱头气的才要出声,却忽见有淡淡数点金光从阿弦怀中飞出。   金光对上铁链,发出铿锵地撞击声响,光芒缠绕,像是将锁链困在原处。   阿弦惊疑,举手按在胸口:“怎么了?”   老朱头回头看着那金光阻住铁链,叹道:“原来他对你……”   并未出口,却又有些欣慰之意,复对阿弦道:“这样你还不回去么?”   阿弦才要回答,老朱头的手在她的肩头轻轻一推!   猝不及防,阿弦身子往后倒仰,双脚踏空:“伯伯?!”   阿弦厉声惊叫,无法相信!   但身体仍是流星般往后坠落。   圆睁的双眸中,倒映出那令她无比眷恋的人。   “阿弦记得,莫要辜负……”老朱头挥舞着勺子,脸上仍是那样温暖关切的笑,却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伯伯!”阿弦拼尽全力,大叫一声,身体坠入长河,冰冷的黄泉水迅速将她拥住。   ---   长安,崔府。   秋夜,近冬,夜寒露重,连虫鸣都不闻半声。   虎山里,逢生咻咻低吼,来回焦躁地踱步,不时地扑到栏杆上,暴躁般抓挠。   虎奴们立在外头观望,几度呵斥,都无法令逢生安静下来,众人窃窃不安,不知逢生今夜为何如此反常。   忽然,逢生几个起落,虎跃到虎山最高处,向着前方“嗷”地长啸一声!   当夜,不仅是整个崔府,几乎半个长安城,都听见了这声雄浑震彻的虎啸。   就在逢生长啸之时,书房。   “啊!”   原本伏在桌上的崔晔猛地一震,整个人挺身坐起,双臂无意横扫,桌上的书册纷纷落地。   灯影下,他的脸如月下雪色,双眸却幽深如墨。   直直地看着前方,顷刻,“噗”地一声,崔晔口中喷出一股血箭,正落在前方的那凌乱跌落的几册书上。    第195章 心疼   江南道, 舒州。   桓彦范跟林侍郎两人,亲身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遭遇。   先是阿弦无端端病如山倒,且就在两人面前, 从前一刻活蹦乱跳, 到极快地奄奄一息。   期间桓彦范几乎将城中的大夫都捉了个遍,十个里头却有九个是说无治的。   到黄昏降临的时候,阿弦的脸色已经明显可见地转做青色,在夜色中看着甚是骇人。   正桓彦范又揪了一个大夫进来, 那大夫一看脸色, 按捺着惊恐试探脉搏, 蓦地叫道:“人已经死了, 这还要如何救治?”   林侍郎在旁跟着试了试阿弦的鼻息,顿时双耳轰鸣, 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桓彦范将那大夫扔到一边,上前随着试了试,目光陡然直了, “这不可能!”少年冷着脸, 眼中却透出了惊慌之色, “这不可能!”   地上的玄影已经跳到榻上, 就趴在阿弦的身上, 不停地扒她的衣裳,用嘴去拱她的手。   桓彦范无法可想,索性将阿弦抱起,叫道:“十八弟, 小弦子!”他惊慌失措,抬手在阿弦的脸上拍了两下,“你快醒醒,醒来!”   林侍郎听到少年有些沙哑的呼唤,总算回过神来:“不要……叫了。”   像是在瞬间老了数岁,林侍郎有气无力道:“毕竟是天有不测风云……”   那大夫立在门口,暗中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玄影“汪汪”地高叫数声。   同时,桓彦范发现怀中的阿弦身子猛地抽搐,像是鱼儿离水般挺了挺。   桓彦范失声:“小弦子?!”   林侍郎本不忍再看下去,听他声音不对才蓦地回首,一眼就看见阿弦的手动了两下,林侍郎睁大双眼,以为自己眼花:“呀!”   在桓彦范的连声呼唤中,阿弦猛然昂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却猛然而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嗽中,却隐约又带着些许哭腔,模糊地喊着:“伯伯!”   ---   因阿弦才得了这场匪夷所思的“大病”,三人当夜便在舒州城中歇息了一晚。   桓彦范却无法掉以轻心,是夜便跟阿弦同居一室,自己在地上收拾了条被子栖身。   阿弦虽然醒来,却因梦游地府,元气大伤,一直昏昏沉沉,又因不时想起跟老朱头的相遇——在梦中那真之又真的感觉,等醒来后,因为始终再也碰触不到,便显得不真切起来,实在叫人倍觉伤心。   白日见阿弦醒来后,那大夫的眼珠子几乎弹落出来,跑回来诊断,却发现那高热已退,虽有些气虚体弱,却已经无性命之虞,如痴如醉之余,忙开了两副药给阿弦调补身子。   桓彦范叫客栈小二将药熬好,亲自伺候阿弦喝了。   服药后,又睡了半个多时辰,复又醒来。   桓彦范年少机敏,睡的又浅,听她一动,便也从地上跳起来,问茶问饭。   阿弦本甚是伤心,见他如此殷勤,反过意不去,又看他唇上泛白,想必也连累的整日没有吃饭,一问果然如此。   这才出去让店家又做了些饭食送来,桓彦范叫醒了林侍郎,大家才聚着略吃了些果腹。   桓彦范看着仍趴在阿弦身上的玄影,笑着递了个饼子过来,道:“人说灵犬护主,我是信了。”   玄影伸嘴将饼子衔住,跳下地吃光后,才又跳上来,仍旧守着阿弦,两只黑色的眼睛乌溜溜地,有些湿润。   林侍郎道:“它是仍不放心呢。主事,你可吓坏我们……跟这只狗子了。”   桓彦范道:“你这一场病来的十分蹊跷,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古怪原因之类?”   毕竟有些明白阿弦的“神通”,又见她的病如此怪异,桓彦范不免想到了那些神鬼上头。   阿弦不答。   桓彦范又道:“之前你醒来,抱着我叫伯伯,‘伯伯’又是谁?”   阿弦虽低着头吃东西,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桓彦范一惊,忙道:“好好好,我不问了就是了,你才好些,很不该再引你伤心,我该死!”   阿弦举手抹了一把泪:“伯伯是我……是我唯一的亲人。”   桓彦范不敢再多嘴发问。林侍郎不由问道:“既如此,他在何处?”   阿弦低低道:“已不在人世了。”   林侍郎蓦地闭嘴。   可桓彦范听她一句“不在人世”,又想到她先前那种“死而复生”的场景,未免想多了,正这会儿,一阵冷风从门外吹了进来,灯烛也随之一晃,桓彦范受惊手颤,那块饼便落在地上。   ---   阿弦吃了小半个饼子,把剩下的又掰给玄影吃,动作间,目光看着自己的双手,忽地有种奇异的感觉。   之前她被老朱头“推”入黄泉水中,本沉溺水底无法挣扎,正在窒息的时候,仿佛不知从哪里有一只手探出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力往外一拽!   待她挣扎出水,长长呼吸之后,才发现哪里是水面,已经是“现世”了。   恍惚中想起老朱头跟孟婆的对话:   “没有接引人,贸然还魂是要会出错的……”   “她有的。”   “成了,英俊在叫你了……”   “难道……真的跟阿叔有关吗?”阿弦低头,探手入怀,将那“护身符”取了出来,心中七上八下,似乎心头血液在微微涌动,像是有事发生,但偏偏不知是什么事。   阿弦慢慢地打开油布,将那卷字帖取了出来。   这会儿林侍郎跟桓彦范也看见了,桓彦范不由道:“这就是崔天官的手书?让我瞧个新鲜。”   林侍郎正也要“观摩”,两人不约而同起身,来到阿弦身旁。   玄影见他两人都凑在阿弦身边探头观望,狗心好奇,便也爬起来,硬是从阿弦胳膊肘底下探出狗头,也随之目不转睛地打量。   三人一狗看着面前的那卷《存神炼气铭》,桓彦范虽非书法高手,但见面前字迹隽秀清逸,让人一看便心生舒适自在之感。   林侍郎不由赞叹道:“好字,真是难得的好字,照我看昔日书圣之遗风呀!”   正感叹,忽然道:“等等,这里怎地缺了一行?”   阿弦定睛一看,果然见前几行中空缺了一句。   她大吃一惊,以为自己不留神弄坏了,或许是沾了水渍把墨字给洇没了,转念一想却不可能,若真沾了水渍,自会留下墨迹,但现在这一处是空空如也,雪白一片,就仿佛原本就空着不曾落笔一样。   《存神炼气铭》是孙思邈老神仙特意教给阿弦的,是以世人并不知晓原文字句。   林侍郎纳闷,又看那处干净整洁,因徐徐念道:“气在身内……气海充盈,心安神定,好似也读的通,难道是故意空着的?”   “不是这样,”阿弦摇头,轻声念道:“是‘气在身内,神安气海。气海充盈,心安神定’一句。”   ——原先的“神安气海”四个字,无端端不翼而飞了。   林侍郎哑然不解。   但是这刹那,阿弦眼前忽然出现在黄泉河畔,那铁锁链腾空而来的时候,好似便有几点金光,从她胸口处飞了出来。   目光收回,落在那《存神炼气铭》上缺了的“神安气海”四字。   “阿叔……”阿弦喃喃。   不知为何,心口处竟有一点疼。   ---   离开舒州,改道水路,一路上有惊无险,只是阿弦有些不习惯坐船,又受了些苦楚,自不必提。   等到了括州地界,已经冬月初。   因冷的难以忍受,桓彦范跳脚骂道:“都说江南好,怎么比长安还要冷数倍?这棉袍居然都买的这样贵价,简直是白日抢劫。”   先前置买这棉衣的时候,可挑拣的样子少不说,且一件要比长安贵三四倍,饶是如此,那店家还冷笑说:“客官,不必挑拣了,如今有得买且快些下手就是,再往南,到那括州地方,别说棉袍,御寒的一件单衣能抢到手也是好的。”   阿弦正揣着手在旁等候,闻言道:“听说朝廷派了赈灾的黜陟使,像是也押运了些衣物银两等,不知可到了没有?”   店家点头叹道:“四五天前就到了,只不过,也没什么用。”   桓彦范问:“怎说没有用?”   店家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且他们都是当官的有钱的,哪里把小老百姓的性命当命,人命蝼蚁贱而已。”   说到这里,忽地又恨道:“听说这一场大水,都是皇后引起的,实在晦气。”   林侍郎忙咳嗽了声,桓彦范便把棉袍给阿弦披上:“先穿着。”   阿弦一边伸袖子,一边问:“有道是‘水火无情’,倘若是大火,那兴许可以说是人为的不留神,但这一场风暴雨,却并不是凡人能掌控的,怎么又说皇后?”   那店家看她清瘦,脸却秀丽可爱,便叹息说道:“小郎君,你倒也有些见识,这话说的的确不错,但如今大家都在说,是皇后后宫干政,压着了皇上的龙威,所以才引发天神震怒,降下这场灾难的。”   阿弦愣怔,想起临行前武后在宫内交代的话,心头一沉。   三人离开成衣店后,桓彦范道:“也就是天高皇帝远,如果是在长安,管保叫他遭殃呢。”   林侍郎道:“不过是无知小民罢了。”   阿弦默然不语。   正被那店家说中了,还未进括州城,就见官道上的路边,不时会有冻饿倒地的流民,还有些病饿交加,无法动弹,原地等死的。   三人越看越是惊心,一路上将身上所带的食物都分发干净,但是那点干粮对于这许多流民而言,却无异杯水车薪。   越往城内而行,流民越多,城门下坐了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有人因伤痛而大声呼叫,却无人理会。   大概是流民太多,守城的士兵也不知所踪,三人轻易进城,沿街而行,桓彦范道:“怎么满街都是流民,若是朝廷接替的钦差到了,怎么好似毫无动作?”   才走到街口,猛然听到前方一阵铜锣响动,地上的那些流民们闻声爬起来,向着锣响的方向而去,有人叫道:“放粥了!”   三人彼此对视,也随着众人一块儿往前。   因流民们奔跑的甚急,林侍郎几次差点儿被撞倒,桓彦范道:“你们等在一边儿,我去看看。”   阿弦遂搀扶着林侍郎,转到旁边屋檐底下。   林侍郎抬头看着满街百姓流窜,心中寒意滋生:“我大唐盛世,竟会出现这种惨绝人寰的场面,若非亲眼所见,我必不能信……”   阿弦默然道:“当初我在豳州的时候,朝廷跟高丽交战,边境的百姓们逃难,背后还有敌人追杀……惨过眼前这幅场景。”   林侍郎悚然惊动,回头看阿弦:“你……都经历过?”   阿弦道:“经历过,那时我还小,幸而又有伯伯在,最凶险的一次是在一个村子里遇到马贼洗劫,伯伯抱着我藏在吊井里才躲过一劫。”   身上虽穿着厚厚地棉衣,林侍郎心头的那股寒意却挥之不去:“原来、原来……”   他是个长安土生土长的官儿,见惯了长安城的繁华鼎盛,万国来朝,又怎知民间尚有远超他想象的悲惨情形。   又想到阿弦看着年纪小小,他原本也跟群臣一样,都很瞧不起这位“女官”,且又有人传说阿弦跟崔晔,袁恕己,贺兰敏之等都有些非同一般的关系,前两位倒也罢了,唯独周国公,叫人浮想联翩。   但是一路走来,林侍郎的所知所感,时时刻刻都有“日新月异”之变化,这会儿又听阿弦说起当年逃难,林侍郎长叹一声,心中生出惭愧之感。   此时桓彦范的身影已经融入流民之中,看不清了。   两人正等候之时,沿街走来数人,当前一个二话不说,探手向着阿弦的脸摸了过来,口中道:“卖多少价儿?”    第196章 蔓延   阿弦早看见有人靠近, 本以为也是本城流民,忽见一只手伸过来无礼,她反应一流, 当即就要将他扭住甩出去。   正要出手却听了这句, 立刻改变主意,手握成拳反而垂落。   玄影却没怎么客气,露齿低吼,正要跳起, 就听阿弦沉声道:“回来!”   玄影听惯了号令, 即刻乖乖地停住退了回来。   阿弦则顺势脚下一挪, 堪堪避开那人, 不动声色地退到了林侍郎身后。   方才玄影咆哮之时,来人才留意到阿弦身旁有一只狗, 又见玄影呲牙咧嘴,吓得叫道:“快把这只狗打开!”   在他身后跟着七八个青壮年男子,一概同样的黑色衣裤, 打扮的很是利落。   这些人愣怔之下, 才欲围上, 玄影已听了先指令, 及时退后。   此人见状略觉安心, 含愠带怒哼道:“好一条恶狗,居然还敢在这里乱窜,留神被人捉了去当口粮。”   阿弦不愿同他们正面冲突,本是另有用意, 听了这句却几乎忍不住,后悔方才不如让玄影狠咬一口。   这会儿来人惊魂初定,两只眼睛有梭向阿弦,竟打量着评头论足道:“这个很不错,虽然年纪有些大了。”   这位中年,鼠须,小小地眼睛里透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林侍郎仍一头雾水:“你们……”   鼠须男子道:“老头,这是你的儿子还是孙子?生得倒是不错,要卖多少钱你开个价。”   林侍郎这才明白:“居然……”   堂堂正四品的工部侍郎,居然被当做当街卖子的老奴。   林侍郎气不打一处来,变了脸色,正要发作,忽然腰后被人撞了一下,林侍郎才要回头,却又了悟这是阿弦在提醒自己。   到底也是混迹朝堂的老臣,林侍郎即刻领会:“这位……壮士,怎么如此说话?”   鼠须男子道:“老头,这孩子难道不是拿来卖的?”   林侍郎道:“当然不是。”   鼠须男子皱眉,把林侍郎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因穿着简陋的棉袍,口音形貌无不透着外地气息,这人眼睛毒辣,早就看的分明:“你不是来卖的,又是来做什么的?”   林侍郎不慌不忙道:“我们有亲戚在城里,是来寻亲的。”   鼠须男哂笑起来:“原来是投亲靠友来的,只怕你要白扑了个空。”   “这又是怎么说?”林侍郎问。   “这城里十家倒有八家遭难,看你这幅模样,你那亲戚只怕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就算不死,也在这些人之中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理你们呢。”他回头指了指前方人头攒动的流民。   林侍郎皱眉。   鼠须男子又看向阿弦:“这孩子……多大了?”   林侍郎瞥一眼阿弦,勉强道:“十五。”   “哈,不太像。”鼠须男子满面地饶有兴趣。   这会儿,他身后一人忽地说道:“总管,这个年纪太大了,只怕不中老爷的意。”   “是你懂老爷的意,还是我?”鼠须男斥了一句,“给我闭嘴。”   他回过头来,又琢磨着又看了阿弦一会儿,摸了摸下巴:“既然不卖,我也不勉强,不过……如果走投无路,记得去官帽巷找蒋爷。”说完之后,带着一干人等扬长而去。   这些人前脚去后,林侍郎气道:“这是干什么?当街买卖人口?”   阿弦却回头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似没听见林侍郎的话。   林侍郎愤然道:“这里实在不像话,主事,既然到了地头,我们可直接去见括州刺史……”   才说到这里,就见桓彦范跑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碗,脸色奇差。   林侍郎道:“小桓,出了何事?”   桓彦范道:“你们看。”把手中的粥碗送上,却见碗内清可见底,漂浮着数颗稻米。   “这是何物?”林侍郎大惊。   “还能是什么?方才领的赈济灾民的粥。”   林侍郎这才明白桓彦范因何是这般脸色:“这个东西……如何能够救济民众?”   三人放眼看去,却见满街上几乎都是流民四处走动的身影,虽然领的都是桓彦范手中这种东西,但每个人却都迫不及待地一喝而光,像是什么珍馐美味。   林侍郎呆呆看时,忽地阿弦道:“侍郎您看。”   林侍郎随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却见前方百丈开外,正是方才来问价的那个鼠须男子,此刻正捏着一个小男孩儿的下巴颌转来扭去地打量,那孩子看着不过六七岁而已,身后一名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一脸麻木。   鼠须男子看了片刻似很满意,便冲身后之人一点头。   他手底下之人上前,从腰间的钱囊里取出了几文钱交给那男子。   另一个便拉住那孩子,正要走开,那中年男子身后,一名妇人红着眼睛冲了出来,叫道:“阿宝,回来!”   男孩子听到娘亲的呼唤,挣扎起来,却给那人紧紧地攥着手腕,喝骂道:“混账东西,撒什么欢儿!还不消停些?不然先打折了你的腿!”   妇人胡乱哭道:“我们不卖了,不卖了!死也不要卖了!”   那中年男子先是眼眶微红,继而喝道:“糊涂,卖了不比跟着我们饿死好?”   “我宁愿一家人一块儿死!”妇人跪地,嚎啕大哭。   母子相隔虽不远,却似生离死别。   旁边众多百姓流民眼睁睁看着,有的人湿了眼眶,有的却面无表情,自从灾情严重以来,这种类似之事已经太多了……   桓彦范虽不知前情后果,但看这种母子分离的惨状,正要冲过去,身旁却有个人杀出来,舔着舌头问道:“小郎君,你这碗粥不吃的话,可不可以给我?”   若非他提醒,桓彦范差点儿将这粥泼了,闻言一愣,举手把粥碗递了过去。   流民大喜,双手捧着碗,迫不及待地仰头喝起来。   就在此刻,林侍郎喃喃道:“那孩子才多大?应该是不超过十岁吧?这不是违反了本朝律例么?”   按照唐律,严禁贩卖十岁以下的孩童,就算是有家长同意,也一律视作违法,重刑处置。   阿弦冷哼道:“怪不得还嫌我年纪大了呢。”   “你们、在说什么?”桓彦范并不知道方才那一节,按捺胸中怒火问。   林侍郎便将方才鼠须男子来问价之事说了。   桓彦听罢,怒极反笑道:“好啊,问价问到朝廷的黜置使头上来了,不如我们一起去问问这括州刺史,他到底准备出多少价儿!”   “就是,这满街的人死的死将死的将死,还有那些秃鹫鬣狗般的人逡巡吃人呢,他到底管不管!”林侍郎咬牙。   阿弦道:“两位。”   两人都看向她,阿弦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前方有个小客栈,我们去那里落脚再做商议。”   这话如果是在才出长安的时候说,只怕林侍郎第一个得不答应,但此刻听阿弦开口,却委实不敢怠慢,渐有马首是瞻之意。   当即三人往前而行,因灾情紧急,只想着要商议对策,却忽略了阿弦也是初来乍到,为何会知道有小客栈之事。   落脚之后,林侍郎急忙说出心中所想:“主事有何打算?我们是奉命的钦差,眼见这江南的灾情比所报之的更严重,我们若不尽快出面配合括州刺史调度安排,随着天气日渐更冷,只怕不知还有多少人丧命,别弄得不可收拾才好。”   阿弦道:“侍郎说的很是,灾情的确紧急,但越是紧急,我们越不能急乱,侍郎不如自问,之前朝廷所派的那些钦差哪里去了?为何他们来了那么多人,竟一点效用都没有?”   “这……”林侍郎无法回答。   阿弦道:“自从来到括州,我心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觉着这括州像一个地方。”   两人齐声问道:“像是哪里?”   阿弦道:“豳州。”   当初的豳州,因为地方偏僻又处在交战之地,地方官无法维持治安,弄得散兵跟马贼多处滋生作乱,就算朝廷派了再多的人前来,也无法压制早已经强大的地方势力,所以竟不明不白地死了好几个官吏,这种情形,直到袁恕己来到才有所改变。   阿弦道:“可就算是袁少卿那样能耐之人,也是因为从豳州大营里借了士兵,才镇压住了本地那些为非作歹的豪绅。如今我们又有什么?”   林侍郎想了会儿:“豳州乃是边境偏僻之地,不受管教无法无天的化外之民多些,但是括州,到底也算是个富庶地方,应该不至于那般?且当时我们出京,朝廷派了三百兵马护送,这会儿既然已经到了,我们便可出面调用,以防万一。”   阿弦问桓彦范道:“括州的本地兵力有多少?”   桓彦范毕竟是金吾卫之人,来之前是做过研究的:“括州本地的府兵便有万数,至于地方豪富之辈等私募的团练等,少说也要成百乃至上千。”   林侍郎细细一想,更是哑口无言。   阿弦道:“所以这里跟豳州的确有所不同,在豳州,大营的兵力压制全州,所以袁少卿行事势若破竹,但是括州不成,就算动兵,他们也绝不会听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   桓彦范道:“好,那么该如何行事?”   阿弦道:“还是那句老话,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说罢这句,又道:“可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做一件事。”   ---   括州,北阁塔。   这塔原本是本地寺庙所有,因水患之故,和尚们死的死,散的散,寺庙空了,先前便被流民占领。   后来,刺史命将北阁塔重新收拾出来,作为敬斋祈福的所在。   只不过近来有人传言,说是这北阁塔里死了人,夜晚会听见幽幽鬼哭等的说法。   这北阁塔距离客栈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在桓彦范跟阿弦赶到之时,天正下起濛濛细雨。   桓彦范道:“你确定要这样做?你怕跟他们硬抗冒险,如此却不冒险了么?”   阿弦不答,只是冲他一笑,纵身跃起,翻墙入内。   桓彦范无奈道:“可真是个急性子。”想了想,又自个儿笑道:“不过我喜欢。”   他轻轻地一跃而起,也随着阿弦跳进了寺内。   塔下有两名守卫,桓彦范飞出两块在外头地上捡到的石子,两人只觉得眼前一昏,双双晕厥。   桓彦范对阿弦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如何?”   阿弦向他举起拇指一晃。   当下两人分头而行,桓彦范往塔上三层,阿弦却转身掠向寺庙深处,   且说桓彦范步步提防,直到推开三层塔的内门之后,他整个人呆住了。   就在塔身之中,居然关押着好些幼小的男童女童,小孩子们不知所措地被用绳子捆在一起,有几个不知何故已晕了过去。   桓彦范扫视忍着鼓噪的心情,上前将孩童们身上的绳索解开,有几个小孩子便嘤嘤地哭了起来,有个年长些的孩子大概懂事,满是稚气问道:“你是大恶人派来的吗?”   桓彦范道:“不,我是大好人派来的。”   许多孩子便天真而高兴地笑了起来。   桓彦范的心情复杂之极,只得暂压下一切,正要领着众孩童出门,意外地却发现其中一个晕厥未醒的瘦弱孩童的手腕跟身上,都带伤痕。   ---   与此同时,寺庙深处的静斋之中。   窗纸上,映出两道影子,其中一人道:“这次朝廷的赈济米粮,布匹,钱银等,实在犹如及时雨一般。”   另一个说道:“此事要做的机密些,切勿走漏风声。因为前次钦差半路遇害之事,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不知此事可跟使君等相关?”   先前那人道:“这就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一则鞭长莫及,二则,就算我们再大的胆子,也不至于就猴急的在钦差才出长安就要动手,这不是故意要惹朝廷的注意么?”   “不是你们则最好。”   “放心就是了。不过……又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呢?”   两人毫无头绪,那叫“使君”的便劝酒:“横竖如今钱银即将到手,请回头转告……”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到外间一阵鼓噪,竟是有人高声叫道:“有刺客,拿下!”   阿弦正在凝神静听里头对话,猛然听到声音仿佛是从寺塔的方向传来,她生怕桓彦范有事,也顾不得留意里头之人,纵身便要掠回,查看究竟。   谁知身形才一动,就听到利器破空的声音传来,大大超出阿弦意料。   她万没想到屋内之人竟会来如此一招,但仅仅一招,便流露高手风范。   阿弦腰肢一扭,几乎跟里间射出的那“暗器”擦身而过,“怵”地一声,腰间的棉袍已给割破,那物却一直撞落地面,发出碎裂声响,原来是一只瓷杯。   能把轻薄的瓷杯耍弄的如此出神入化,阿弦心中凛然,要逃也已来不及,随着酒杯落地,里头的人也早掠了出来,不偏不倚挡住了阿弦的去路。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此人黑巾蒙面,面具后的双眼暗黑冷酷。   目光隔空相碰,这人微微震动,脱口叫道:“十八子……”话刚出口便知失言,此人忙掩口噤声。   阿弦却已生疑:“你是谁?”   这人见一时失言走漏消息,索性冷笑道:“要你命的人!”   阿弦冷哼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铛铛铛!”   黑夜中敲锣的噪音仍在急促地继续,悚然惊魂。   阿弦虽惦记桓彦范,但面前之人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何况更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思量间,人影一晃,是此人闪身掠了过来。   阿弦见那身形幽魅如鬼,心中暗惊。   听这人跟那使君的对话,像是极有身份,又知道她是十八子,那必定是来自长安了。   难道,长安城里有人跟括州刺史私通?   可既然被她发现了真相,只怕对方一定要杀人灭口……而她绝不会就这样窝囊地死在这种龌龊地方。   “来得好。”阿弦抖擞精神,不再顾虑其他,合掌而上。   她原先本身的武功底子颇佳,当初从桐县往长安而来的数月,也多蒙受崔晔教导,有道是名师出高徒,阿弦虽不敢自称高徒,但也终究有所小成。   因阿弦在长安并没如何施展自身的武功路数,此人又因她的清弱相貌、女子身份先入为主,故而以为会手到擒来,没想到竟如此难办!   纵认真应对也只能同阿弦对个平手,要将阿弦拿下,只怕要过个百招开外才见真谛。   “此人”的身份的确特殊,且身后估计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的所为,跟阿弦缠斗这许久,他心里也渐渐焦躁起来。   看阿弦气定神闲的模样,忽道:“崔晔都快死了,你却还在这里悠哉悠哉。”   阿弦本有条不紊沉着应对,听到这句,身子凉了半边,方才纵身跃起进击,这句话入耳的瞬间,直接就坠跌地上,一个踉跄。   那人见此话果然奏效,不由阴笑两声。   阿弦虽觉着他兴许是在故意地想搅乱她的心神,可是这句话,就如同会动的魔咒,直直地钻进她的心里,心头那一点似曾相识的疼又开始颤动。   “原来你不知道?”这人絮絮善诱,道:“他可是听说你的噩耗后,就一病不起的呢。”   阿弦抬头:“你说谎。”她的心跳乱了,面上却还镇定,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说谎!”   “我说谎?”这人似笑调侃的口吻,“听说他之前出使羁縻州后本就伤了根本,多亏孙思邈出面给他吊命而已,啊对了,据我所知,窥基和尚也去探望过,还说他什么……妄动心头血之类,损了神气之类,不知是不是胡话。”   窥基……心头血……神气……   那夜晃动的金光复出现眼前,阿弦忽然觉着胸口的那护身符开始发热,贴着心滚烫,烫的那股疼似弥散开来,四面八方地开始蔓延。   而眼前之人见言语奏效,时机正好,遂桀桀一笑,纵身而起欲行致命一击!    第197章 知心   阿弦假借“死遁”, 隐秘行事,但在范县那一场后,她故意留下了“窥英法师”的名号, 便是深知以崔晔之能, 一定会留意到范县的异样,而当他看见“窥英”两字的时候,自是一目了然。   “窥”是窥基的窥,而“英”, 那当然便是英俊的英。   阿弦有这个自信, 崔晔一定会看出其中蹊跷来的。   毕竟他那样聪明通透, 无所不能, 又那么深懂她,甚至是……太懂了。   所以阿弦相信, 就算世人都以为她葬身于那场客栈大火中,崔晔必然会知道真相,以他的心性, 也会相应为她善后所有该善后的, 以及她懂或不懂的一切。   也正因此, 阿弦选择跟桓彦范林侍郎变装潜行, 却并不担心其他。   但凡事皆有意外。   比如谁也料想不到, 范县之难的解除,会报在她自己的身上,从而引出地府之险。   此时这蒙面人所说的话,半真半假。   一则阿弦不信崔晔是因自己的“死讯”而有个如何, 但另一方面,蒙面人的话却有一点戳中阿弦的心,那就是那场黄泉之游。   虽然不知各种详细究竟如何,阿弦明白,崔晔也参与其中,却也正是因为这“不知究竟”,所以此刻听蒙面人这般说,竟恍惚惊心起来。   一刹那,眼前亦如流水浮动,照出许多闪烁的影像:   似是在崔府的书房之中,风从窗户外吹进去,帐幕缓缓而动,灯光摇曳之际,是崔晔坐在书桌后,手持着紫毫笔,正在写什么。   忽然,他的动作一停,眉头微蹙。   下一刻,却是崔晔伏在桌上,手中还握着那支毛笔,合眸静息,似乎是睡着了。   阿弦正要细看,劲风扑面,是那蒙面人趁机偷袭,阿弦惊心,双臂一振,本能地往后掠退避开。   面前却仍旧似是水波荡漾,是崔晔无知无觉般伏案而睡。   ——阿弦不知自己为什么竟在这种时候看见如此一幕,却也隐约知道必不是无缘由的。   她也知道现在并非走神的时候,却仍着急想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果然,就在一切看似安详静谧的时候,崔晔猛地挺直身子坐起,整个人睁开双眼,已经醒来。   桌上的书册,纸张等纷纷坠落在地。   那些落字的白纸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雪,散散淡淡落在地上。   阿弦目不转睛盯着,望着他如同寒夜星子的双眼,似乎看见这双眼睛里泛起了一丝骇然之意。   她几乎忍不住叫一声“阿叔”,但就在这一刻,崔晔身子一颤,竟喷了一口血出来!   血珠往前洒落,打在地上的宣纸书册上面,一点点鲜红灼眼,触目惊心。   阿弦又惊又急,茫然若失之际,却觉着胸口传来真切的刺痛感!   眼前的种种“幻象”所见在瞬间抽离。   阿弦低头,目光所及,却见蒙面人袖底一抹寒光,竟是一只短刀,锋芒没入胸前。   尖锐剧烈的疼痛让她在瞬间窒息,毛发倒竖。   蒙面人见果然得逞,暗自得意:“受死吧!”   阿弦紧闭双唇屏住呼吸,憋一口气闪电般出手。   看似柔弱的小手自对方手心探过,于对方腕低用崔晔曾教的错骨手一抬一撞,手法极为巧妙。   蒙面人大叫一声,手臂麻软,即刻松手。   但就在他松手的瞬间,阿弦却握住刀柄顺势抽出,挥刀斜挥出去。   虽然身形娇小,这动作却杀气凛然!   蒙面人不料她乍然受伤,尚能竟能如此机变勇猛,楞眼见雪亮的刀锋上沾着鲜血往自己面上掠来,魂飞魄散,当即忙不迭抽身而退。   却仍有些来不及了,刀锋将蒙面的帕子割破,同时脸上也一阵锐痛!   蒙面人惨叫:“你!”   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情形在瞬间急转,他手抚着脸上受伤处,惊怒交加,不可置信!   阿弦手握着带血的匕首,冷冷地觑着对方,破釜沉舟。   这时候,身后忽然有杂乱地脚步声传来,更有人叫道:“有刺客,快些保护大人!”   蒙面人知道是己方的人围了上来,咬牙狞笑:“贱人,你逃不了了……”   阿弦方才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反击,此刻已经浑身脱力,冷汗顺着太阳穴滚滚而落。   脚步声越来越近,蒙面人一心想置阿弦于死地,正欲勉力再上,忽然间冷箭破空,咻咻连声。   竟是直冲蒙面人而来!   蒙面人转头看时,那两支冷箭已经袭到身前,势头竟极为刚猛,他惊心之际不敢贸然接手,慌忙后退。   就在冷箭射出的瞬间,一道人影从墙外掠了进来,直向阿弦而来。   阿弦眼前已有些模糊不清,本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正要戒备,朦胧中却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是一张狰狞可怖,犹如鬼怪的“脸”,常人看了都会悚惧,但阿弦见了,反而惊喜非常。   事实上并非人脸,而是一张面具。   这是阿弦熟悉之极的,昆仑奴的面具。   “阿叔?”   几乎无法相信,然而在看见这面具的瞬间,原先不安的心总算得以暂时松缓。   就仿佛看见了面具,也看见了那个人一样。   阿弦手一松,匕首陡然落地,摇摇欲坠。   来人顺势将阿弦腰间一抄,抱着纵身跃起。   短短两个起落,人已经越过墙头,不见了踪影。   ---   身后蒙面人连退数步,才避开那两支箭,饶是如此,短箭自他身侧斜飞,竟直直地嵌入地上的青石之中。   蒙面人倒吸一口冷气,半晌作声不得。   就在此刻,同党已至,来者正是括州刺史张勱,见院中除了蒙面人再无其他,惊道:“人呢?”   蒙面人道:“被人救走了!”   张勱大惊:“被何人所救?”   蒙面人摇头,疑惑道:“这人戴着一张鬼面具,不知来历。”   张勱回身喝道:“速速追击,若有可疑人等一概拿下!”兵丁们四散追寻。   张勱方走前一步:“这来人又是何等身份?”   蒙面人看看手上的鲜血,举手将面巾扯下,露出底下一张有些阴狠的容长脸,他捂着面上伤处,眼中透出恨恨之意道:“还能有谁,正是那个‘女官’!”   “什么女官?”张勱先是没反应过来,继而醒悟,“你是说,就是同为黜陟使的那个……二圣钦点的户部女官?叫什么十八子的?”   “除了她,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女官不成,真没想到,这贱人居然如此身手……”   蒙面人戛然而止,只愤愤地把手中沾血的帕子扔在地上,又道:“原本侯爷也在怀疑那一场火有些蹊跷,她死的未免太轻易了,果然预料的不错,她竟用这等金蝉脱壳,暗度陈仓的法子……”   “那这、这可如何是好?”张勱有些慌张。   “怕什么!”蒙面人喝道,“幸而她今日现身,又被我所伤,只要严密布防,这江南道几乎都是你的天下,迟早将她拿住……又有何担心?”   张勱略觉镇定:“但是她竟又有同党,不知她的同党是何人?”   蒙面人回身,将地上的两支箭拔了出来,歪头打量片刻,“咔嚓”一声,将短箭断成两截。   “管他是谁,朝中自有侯爷为你作保,你只管放手去做,人来杀人,佛挡杀佛就是了!”   ---   戴昆仑奴面具的人抱着阿弦翻出院墙,正欲远去,阿弦忍痛叫道:“桓大人还在北阁塔!”   面具后的人沉声道:“他已无碍。”   阿弦听见无碍,方才放心,但听着此人的声音,心却又一沉,忍不住惊地叫道:“你不是阿叔,你是谁?”   见她不安挣扎,来人叹了声:“丫头你安分些。”   阿弦才得希望有似失望,忙举手去取那面具,这人也并未躲闪挣扎,轻易给她将面具摘下。   夜影里,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有些苍老的脸孔。   阿弦呆了呆,终于记起此是何人:“是你?”   老者一笑,脚下不停。   阿弦一怔之下,忙又将面具翻过来,细细一看,果然看见那血渍仍在,可见并不是她认错了面具,的确是当初给了崔晔的那个。   这连环的几起几落,失望希望交替,让阿弦有些无法承受,加上伤口痛不可挡,神智昏沉。   阿弦暗中深吸一口气:“原来、原来你是阿叔的人么?”   老者无奈:“是。”   随着这一声,阿弦总算晕了过去。   ---   当初阿弦才进长安,跟陈基相遇后,陈基在平康坊里置买了那宅子。   就在宅子的隔壁,住着一位老者,据说是篾匠,以贩卖竹制器具为生,当时陈基还跟阿弦介绍说过。   阿弦自也跟着老者照面过几次……但是这人竟有些深居简出,又似不大好说话的样子,因此并不熟悉。   可是,那夜玄影狂吠,而阿弦跟陈基两人被外间的异动吵醒,似听见兵器响动。   起来看时,像是有人来过,却偏不见踪影。   故而他们两个都懵懂不知发生何事。   其实,那会儿阿弦因发现了许敬宗跟李义府在景城山庄勾搭所作,又撞破许敬宗持刀要杀许昂,许敬宗愤怒之下丧心病狂,当夜派了杀手前往要斩草除根。   却被这隔壁的老者察觉,神不知鬼不觉地挡在外间。   直到阿弦被陈基所伤,鬼魂附体前往许敬宗府那夜,玄影本是去给崔晔报信的,跑到半路恰遇见敏之,却给敏之捉了来。   而这负责守卫的老者因见情势复杂,不便出面,是以他却去报知了崔晔。   因此那夜敏之是由玄影带着前往,崔晔赶到,却是因这老者报信所致。   原来,崔晔的人虽未到,心意却一直都在。   ---   阿弦浑浑噩噩,将天明的时候醒来,半边身子已经疼的麻木。   此刻却已并非在客栈之中,来到了一个陌生而简陋的所在。   眼前围着她的,除了林侍郎外,还有几个小脑袋,除此之外的外围,却围拢了一些“非人生物”。   林侍郎见她醒了,喜道:“小十八,你总算醒了,觉着怎么样?”   阿弦将众人环顾了一遭儿:“桓大人呢?”   林侍郎道:“小桓出去探听消息去了,别担心,他好端端的。”   阿弦看向他身边儿挤着的那大大小小十几个孩童:“他们……”   林侍郎欲言又止,只道:“他们就是你跟小桓从那北阁塔里救出来的孩子们。放心,都在这里,一个都不少。”   有几个小孩儿听见,便向着阿弦露出笑脸。   有大胆的问道:“哥哥怎么样了?还疼吗?”   阿弦略觉欣慰:“不疼了。”她挣动欲起身,林侍郎从旁相助扶了起来。   将这些孩子们挨个儿看过后,阿弦复想起那老者:“还有一位……”   林侍郎善解人意:“你说的是那位老伯?他在外头给你煎药。”   阿弦点头间,手忽然碰到一物,阿弦低头,却见是那昆仑奴的面具。   林侍郎已对旁边一名孩童道:“去叫伯伯进来吧。”   孩童清脆地答应了声,转身跑出去,不多时陪着那老者走了进来。   这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   正如阿弦当初在平康坊见他的第一面,相貌平平,丝毫不引人注意。   年纪看似有五六十岁,神情看似是略显谦和木讷的,但又隐约透着一股淡然疏离。   林侍郎便招呼孩童们道:“大家随我出来。让哥哥歇息会儿。”   孩子们如小麻雀般围着他退了出去,只有一个看着极小的孩子,看着不过四五岁,仍是趴在床头上,瞪着乌溜溜地眼睛打量。   阿弦见这孩子玉雪可爱,便探手摸了摸他的头,林侍郎正要招呼,见状便由他留下。   阿弦扫过其他林侍郎看不见的“人等”,目光落在那老者身上。   正想下地说话,老者上前拦着她:“你受伤了,且不要乱动。”   阿弦道:“不知道老伯怎么称呼?”   老者道:“你仍旧叫我康伯就是了。”他停了停,又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在范县所做,公子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才让我一路追踪过来。”   却因为阿弦等隐藏行迹,山路水路转换,十分莫测,故而康伯竟也一时难寻。   直到阿弦在舒州大病了那一场,桓彦范抓了满城大夫去给她看病……阿弦却又“死而复生”,此事竟由大夫之口传播,闹得有些轰动,才给康伯探听到。   随之赶来括州后,发现险情,及时相救。   阿弦道:“康伯,阿叔他怎么样?”   康伯很是平静地回答:“据我所知,公子无碍。”   阿弦皱眉问:“怎么那蒙面人说他病了?”   康伯道:“人食五谷自然生病,何必挂心。你只养好自己的伤,比什么都强些。”   阿弦哭笑不得:“若是寻常的病,我自然不在意。”   康伯忽然道:“不错,公子绝不会平白病倒,除非是大有心病。”他瞥了阿弦一眼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快些想法好生做完了此处的事,自己回去见他?”   这老头说话甚是生硬,说的阿弦愣愣地。   康伯淡淡又道:“听说你当初在桐县照顾的他极好,他现在为你做些事也是应当的。你若感激,等见了面后多对他好些就是了。”   他说了这句后,转身扔下一句:“药熬好了,我去端来。”   阿弦一个人在榻上,呆若木鸡。    第198章 处刑   忽然袖子被人扯了扯, 阿弦低头,玄影正扬首看着自己。   昨夜她跟桓彦范两个潜入寺中,特意叫玄影留下跟林侍郎作伴。阿弦知道玄影担心自己, 便摸了摸它的头:“我没事。”   玄影背顺着耳朵, 仰望着阿弦,乖巧地“嗯”了声。   又有个声音问:“十八子在说的是崔天官吗?”   阿弦抬头,对上在床边围观的群鬼们。   玄影早也察觉了,但因阿弦身上并没紧张恐惧的气息, 玄影便未曾吠叫, 只又竖起耳朵, 望向对面。   阿弦并没有回答, 另一个鬼却说道:“十八子的阿叔当然就是崔天官了。”   阿弦觉着奇怪,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鬼见她居然搭理自己了, 兴高采烈道:“我是听说的。十八子的那些异闻,我听了好多,比如豳州的小丽花, 欧家女婴的案子, 马贼案, 还有景城山庄那件事, 鬼嫁娘的故事传了很久, 甚是可怕,没想到在你的手里终结……”   阿弦不知是该钦佩它的博闻,还是笑一个鬼竟也会觉着鬼故事可怕。   又一个鬼打断他的话:“不要说这些啦,还没有谢过十八子呢。”   众鬼沉默, 然后一个道:“不错,只是又连累十八子受了重伤,假如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都魂飞魄散也抵偿不了。”   阿弦见他们似很沮丧,便一笑道:“不碍事,只是受点伤而已,幸而把孩子们都救出来了,不然我才是白来了一趟。”   昨日那蒋爷当街问价,林侍郎跟他周旋的时候,跟在蒋爷身旁的数鬼便将内情告诉了阿弦。   原来这蒋爷是个丧尽天良的人牙子,趁着城内受灾,百姓忍饥挨饿之时,他便四处搜找一些相貌出色的孩童,以威逼利诱的法子买到手中,然后转手高价送到江浙其他各地的娼所,私家加以从小调教,或某些高门大户手里,以供亵玩。   阿弦从这些鬼的口中得知,被关押在北阁塔的这十几个孩子,今夜就要被分散送到各地,如果不立即营救,只怕再无机会。   忽然那小孩子从床头上爬上来,手脚并用爬到阿弦身旁:“哥哥在跟谁说话?”   阿弦笑笑,将他抱入怀中,想到这些孩子原本会遇到的遭遇,却又难忍心头之怒。   ---   康伯送了药进来,阿弦才喝完了,外间桓彦范匆匆而回。   见她醒了,桓彦范忙问情形如何,阿弦道:“我很好,外头怎么样?”   桓彦范道:“城中加紧搜查,我出去这一趟,就看见官府捉了七八个人。之前也是怕客栈会被搜查到,所以才搬了这个地方。但是我看这幅势头,迟早也要搜到这里来,我们是退无可退,要尽快想法儿才好。”   阿弦道:“退无可退……的确是退无可退,昨晚上他们已经认出我了。”   此刻林侍郎走进来,闻言惊道:“他们已经认出你是钦差?既然认出,还敢下如此杀手?”   桓彦范道:“昨晚上如果不是康伯及时救援,只怕我跟小弦子都要折在里头了,他们并不是不敢对钦差下手,而是专门冲着钦差下手呢。”   “无法无天,实在是可恨,该杀!”林侍郎气的胡须抖动。   桓彦范道:“之前我们经过的定州,刺史是薛季昶薛大人,他是个最耿直不阿的,不如我去搬些救兵……”   林侍郎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三人沉默之时,隔窗隐约传来叫骂声响。   凝神听时,有人骂道:“这是要官逼民反么?这大唐是要完了的!皇帝不干事,让一个妇道人家掌家,怪不得今年的雨下的这么多,是老天爷也在哭呢。”   又有人道:“说的不错,太宗皇帝一世英名,幸亏死得早,不然是要被活活气死了。”   原来这会儿他们住的地方,原本是个停尸的义庄,世人多以为晦气,就算流民也不愿意往这地方来,是以暂时避开了官兵的搜捕。   此刻叫骂的,却是两个负责搬运尸体的义庄之人,因冻饿而死的人太多,两个人自然更是愤怒难耐。   林侍郎毕竟老臣,听了这种话,按捺不住起身:“荒唐,臣子造反,连这些百姓也都造反了么?”就要出去喝骂。   桓彦范忙拦住他:“你老息怒,何必跟这些无知之人一般见识。”   阿弦轻声道:“叫我看,让他们骂骂也是该的。”   两个人都惊诧地看向她,阿弦道:“他们被水灾所苦,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朝廷有不能得力救援,他们自以为被朝廷所弃,又以为朝中都是张勱这种贪吝冷血的官员,当然愤怒,再多的怨念苦恨也是应该的。”   林侍郎居然觉着她这番大不韪的话还有几分道理,可却又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便悻悻哼道:“但是这些话也太大不敬了,若不是这括州张勱渎职,早该将这些刁民捉拿起来问罪。”   忽地桓彦范道:“问罪不问罪的还在其次,现在还不是冬日最冷的时候,若再冷下去,死的人更多,已经有怨声载道了,若情形不得改善,真的会生出民变。”   “官逼民反么?”阿弦喃喃,眼神变幻。   林侍郎脸色灰暗。   室内的气氛就像是六月天的夜晚,闷蒸不堪,令人窒息。   ---   这一日,将到傍晚,有一人行过街头,竟径直往括州刺史府门前而来。   门口侍卫拦住,喝道:“什么人乱闯?”   来者方住脚,停了停胸膛,朗声道:“大胆,我乃长安来的黜陟使、工部侍郎林夏,你们还不速速报知张使君?”   侍卫大惊失色,见林侍郎气度不凡,忙抽身入内禀告。   里头张勱正同那蒙面人商议私事,道:“被他们把那十几个上好的孩子救走了,早先答应要上供的落了空,再找好的也赶不上了……”   蒙面人问:“全城搜捕,都没找到那些人?”   张勱面有忐忑之色。   正在此刻,听闻门上报说林侍郎来见,两人皆都惊疑。   蒙面人道:“原来这老头也没死,他竟自己撞上门来,不知是否是跟十八子一伙的,你且传进来看看他的意思。”   因自始至终都是阿弦跟桓彦范出面,且林侍郎之事有未曾对外公布,是以蒙面人也不知究竟。   张勱出外见客,这会儿门上早把林侍郎请了进来,两人厅中相见,张勱故意做惶恐状道:“不知是林大人驾到,有失迎迓!还请赎罪。”   林侍郎叹气道:“张大人不必如此,你我同朝为官,本该守望相助,彼此帮扶,我奉旨前来括州查明灾情,也须张大人多多配合帮助才是。”   张勱笑道:“这是当然,只不过……林侍郎是一个人来的?如何是这幅模样,且先前我听人说,钦差一行在宛州的时候突遇大火,折损了数人……可喜林侍郎无碍,却不知为何朝廷并未通知?”   林侍郎面露气恼之色:“张使君不必问了,此事实在是令人羞于提起。”   张勱故意探问:“哦?不知怎地?”   林侍郎恨恨片刻,道:“那夜大火,我睡得深沉,又被烟火气熏得晕厥,等醒来后,却跟那个十八子、还有桓彦范一路,队伍其他人却都不在,我因大惊,不知缘故,问他们两人,他们只搪塞我说要权益行事,尤其是那个十八子,屡屡拿出皇后来压制,我因无法,便只得随他们而行,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张勱本半信半疑,后见他痛心疾首,差点失笑:“原来如此,后来呢?”   林侍郎道:“他们半是胁迫着,我也无奈,终于熬到了括州,本以为终于可以出头了,便想来见使君,不料十八子仍是不肯同意,说什么要‘微服行事’,昨夜把我关在房中,跟一些棺木相对,几乎把我吓死!他们两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还未回去,老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逃了出来,急急就来找使君,使君一定要助我讨回公道。”   张勱见他说的真,本想问他们栖身何处,听了最后一句便问:“侍郎的意思是?”   林侍郎横眉怒眼道:“张使君,你也是朝臣,你也知道朝中如今的情形,堂堂天子居然退居后宫,那本该在后宫的女人却出来抛头露面,她一个越俎代庖、牝鸡司晨不说,如今,竟更破格地又拉拔了一个女人来当什么官儿!我原本不想应这次的差事,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想到果然倒了大霉,一路上几乎没被欺负的呕死,张使君你该明白我此心所感对么?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张勱点头,林侍郎道:“另有一件事,使君先屏退左右。”   张勱见他推心置腹,便命侍从退下。   林侍郎微微倾身,低低道:“我隐约也猜到皇后特意派了个女官来江南道的用意,她无非是想让世人知道,这女官甚是能为,也佐证她之能为而已,不瞒使君说,如今朝中有一半儿的老臣很是不满……”   张勱心头一动:“却又如何?”   林侍郎道:“这一趟江南之行却是个机会,我临行前,姚张等几位大人暗中叮嘱,要想法子把这个十八子……”   张勱心里颇为开花,面上却仍做忧心状:“这个,她毕竟是钦点的黜陟使,怎么好……”   林侍郎道:“一来她假作身死,一路暗度陈仓的,已经是一则罪名,二来她挟持同为钦差的老夫,便是罪名其二,第三么……据我所知这十八子虽官职卑微,但在朝中也是许多人的眼中钉,何况除去她就像是除去了那个人,也给许多大人们都出了口气,只怕连皇上都会暗中得意呢。张使君不如细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勱已经动了心了,却不敢轻易表态,只略微侧脸,往身侧的屏风后瞟了一眼。   就在此刻,屏风后有人笑了声,一道人影缓步走了出来。   林侍郎见来人身形清瘦,似乎有些眼熟,却并不认得,便警惕问道:“这是什么人?”   张勱眼珠一动:“这位是我的幕僚陶先生。”   “陶先生”走到两人之前,举手行了礼,道:“方才小人无意中听见大人说那十八子的不是……那大人是想除去她了?”   “这……”林侍郎惊疑不定。   张勱忙安抚:“不妨事,陶先生乃是心腹。”   林侍郎拧眉看了陶先生半晌,小心而又不乏倨傲地问道:“你这样问是何意?”   陶先生道:“如果真心想除去两人,不如且先将他两人的藏身之地告诉张大人?”   林侍郎冷笑:“我自是真心,只是不知道张使君有没有这个胆量,只别是我告诉了你他们的下落,你便敲锣打鼓将他两人迎接过来,以上宾对待,到时候你为讨好皇后,又把我卖了,我岂不是自讨没趣,又惹祸上身?”   陶先生笑道:“侍郎多虑了,其实……”他心中飞快地合计,“其实昨晚上我已见过十八子。”   “什么?”林侍郎跳起来,后退一步。   张勱道:“侍郎勿要着急,其实是那两人闯入,陶先生曾跟十八子交手,还伤了她呢。”   林侍郎半信半疑,然后道:“原来是十八子受伤,怪不得她迟迟没有回去。不过,他们闯入府里做什么?”   张勱道:“这两人所作所为很不似钦差,昨夜我还当是刺客,所以手底下误打误撞的跟他们交了手。”   “可不正是如此?自从皇后干政,朝堂上便日渐荒唐了,”林侍郎不免又生感慨,忽想起一事,面露遗憾道:“但就算他们回去,如果发现我不在了,也会知道我是跑出来通风报信的,自拿不住了,可惜可惜。”   陶先生道:“侍郎不必担忧,只管告诉我们那两人的藏身之地就是了。”   林侍郎道:“告诉了你后,你当如何?”   陶先生笑道:“自然是按照侍郎大人的意思了。”   林侍郎却看向张勱:“使君,他说的话可算话?”   张勱点头。   林侍郎这才说道:“我当然是要她死,而且……是让她死的轰轰烈烈,理所当然,这才解我心头之恨,也是朝中同属们的心愿,更是为皇帝陛下争回了一丝颜面。”   张勱忍不住击掌:“说得好。”   三人一拍即合,林侍郎便告知了之前的藏身地义庄。张勱忙派兵丁前去。   私底下,张勱拉住陶先生,道:“这十八子是皇后看中的人,我们杀了她的话,可使得?”   陶先生道:“杀一万个也使得。她虽是皇后的人,奈何跟我们并不一条心,甚至是个棘手的角色,这种人自然除掉了干净。”   张勱道:“这样我就放心了,而且如今更有林夏做挡箭牌,以后若是朝廷追究下来,便把林夏推出去,说是他首告主持的。”   陶先生笑道:“我早听说这老头有些食古不化,没想到倒成了我们的好棋子……不过,到底他是真是假,还要等义庄的兵马探了回来才知。”   ---   事实正如林侍郎所说,士兵前往义庄,桓彦范正在看护着重伤的阿弦,后者脸色苍白,奄奄一息之态。   桓彦范见势不妙,扔下阿弦逃之夭夭。因兵士早受张勱所命,领头之人并未为难,叫人备了担架把阿弦抬了回去。   先锋早回府报信,张勱得知真切,心头一颗大石落地,再看林侍郎,便俨然是“知己”的眼神了,当即命手下安排酒宴,招待林侍郎。   席上,林侍郎道:“陶先生呢?”   张勱道:“他说有话要去问十八子。”   林侍郎道:“可会动刑?”   张勱道:“毕竟是钦差,怎敢。”   林侍郎道:“千万休要动刑,反要派人为她调治,若公开处刑之前就死了,让人捉我们的小辫子,说我们私刑害死人命,有理也成了没理。”   张勱惊奇:“公开处刑?”   林侍郎满面得意之色,道:“你若悄悄地杀了这个人,反显得极为理亏,只有让她罪有应得,以朝廷的律法公开处置,让满城百姓们都耳闻目睹,以后在二圣跟前也才能理直气壮地说明,另外,公开行刑,对使君还有一个极大利好。”   张勱精神一振,忙请教。   林侍郎道:“我一路走来,凡有百姓的地方,无不在怨念皇后牝鸡司晨之举,简直是民怨沸腾,我想着括州城内受灾最重,自然更厉害些?”   “可不是么!”这个张勱却是最清楚的。   林侍郎呵呵笑道:“这十八子便是皇后的代表,只要当着百姓的面儿把她的脑袋砍了,百姓的怨气自然也得到释放,必不会如先前般不好掌控,这是不是对使君的极大利好?”   张勱心想:“这老儿是有些被气糊涂了,竟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报复,不过正合我意,在这里顺势把十八子杀死,朝廷问罪,横竖是他的主意,他又是黜陟使,我只从命而已,再者说,倘若真如他所说,陛下也有此意,我岂不是左右不亏?”   当即抚掌大赞:“林大人高见。”忙传一人前去提醒陶先生。   两人吃了半晌,林侍郎似有些醉意,道:“长安何等繁华昌盛,反派我来这受灾的地方捱苦,地方上自有使君这样的官员料理,何必多此一举又再派人?”   张勱很是赞同:“可不正是这个道理?”   林侍郎道:“居然还让我到各处看看桥梁瓦舍等是否修缮妥当,还要协助那十八子翻验所耗用资财账簿,唉,我一把年纪了,莫非是要搏命么?只想快些交差而已!”   张勱兴致大发:“林公说的对,我们当官儿的,战战兢兢,唯恐哪里做的不对,惹得龙颜大怒降下罪来,偏偏薪俸又短,花销又大,一并还要上下左右地打点疏通,除非自己是三头六臂,不然如何厮混得开。总如此,还要当我们是牛马一样的使唤,譬如我这里的灾情,天灾如此严重,朝廷放的补给又少,巧妇难为无米炊,难道要我自己拉出些来不成?嘿嘿……我索性……”   林侍郎瞥着他,张勱勉强勒住话头:“总之,你不仁,我不义,乐得快活自在呢。”   林侍郎笑道:“谁说不是呢?我这般大年纪了,如此品级,还要被那两个品级低微的毛头小子……一个还是个小小女孩儿,被他们两个牵扯着欺负呼喝,这种话说出去,都要笑掉人的牙齿了,我在朝中如何立足,倒不如做个如张使君般的地方官,却也清闲自在。”   张勱道:“我也是勉强好些而已,实则心里苦,虽不在京中,但也有千丝万缕的牵连……身不由己……”   林侍郎道:“朝中有人好办事,若使君当真自有路子,以后怕是要出将入相,造化更在老夫之上了。”   “不敢不敢!”张勱笑道:“也并没什么路子,只不过是……”   正说到这里,外头有人咳嗽了声,是那陶先生去而复返。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奥斯卡颁发给——   小桓:难道是我?   陶先生:我似乎也有点机会   张勱:咱的戏份少,给个鼓励奖吧   林侍郎:老夫背台词背到凌晨两点,这份敬业值得一个奥斯卡TwT   八导:我宣布,本章的最佳男主角是:玄影   玄影:汪躺着也能获奖-3-   看内容提要,其实这张的演技炸裂奖当然非老林莫属啦(掌声)    第199章 好东西   且说陶先生入内落座, 张勱将两人方才所说同他细述一遍。   张勱问道:“先生方才去询问那十八子,可问出什么来了?”   陶先生看一眼林侍郎,道:“大概是伤重的原因, 看着不大好, 只勉强答了两句,没什么大用。”   张勱道:“答什么了?”又忙问:“总不会就死了吧?”   陶先生道:“一时倒也死不了。我只问她那桓彦范去了何处,她摇头说不知,然后……”   见两人都盯着自己看, 陶先生似笑非笑道:“她还问是不是林侍郎告密呢。”   林侍郎皱眉, 哼道:“告密?这叫做揭发。”   张勱很钦佩他的机敏, 不由笑道:“说的不错, 此乃正义之举。”   陶先生也笑:“是了,方才听使君说起来, 林大人主张将十八子公开处刑?照我看,这样好似有些不妥。”   林侍郎问道:“有何不妥?”   陶先生道:“她好歹也是朝廷的钦使,在这里大张旗鼓地给杀了, 只怕会引发朝野哗然, 二圣震怒。”   张勱转头看向林侍郎, 林侍郎道:“朝野哗然大概是有的, 但也绝不会说杀的有错, 至于二圣震怒未必,最多只有皇后不满罢了。但就算皇后不满又如何,且看十八子做的这些,挟持本官, 肆意折辱,又且隐藏身份不肯上报朝廷,竟不知她意欲何为,且照我看,她既然如此行事,就已经抛了自己的钦使身份,又何足忌惮?”   张勱低低对陶先生道:“林大人的意思,是说朝中皆都不满这女官的存在,就连皇上也……所以索性顺势除去。”   对于陶先生而言,阿弦自然也是一枚眼中钉,如果借他们的手除去,其实未尝不可。但他心里仍有一点疑虑。   陶先生忖度道:“那悄悄地除掉她如何?”   张勱牢记之前林侍郎所说,接口道:“若悄悄杀死,反显得我等行径鬼祟,不够理直气壮,不如罗列罪名,杀之以震天下。”   林侍郎捋着胡须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朝野都在传说,本朝阴盛而阳衰,实在是大不成个体统。如今只将十八子的罪名昭告天下,必然人人唾骂女子不能当官,从此也绝了圣后还想再用女官之心,也算是我等为了振作朝纲所尽的心意了。”   陶先生点头道:“原来如此。”   ---   酒过三巡,林侍郎问起将阿弦关在何处。   张勱道:“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林侍郎道:“我想去看看她,先前一路上被个丫头片子欺压的极苦,如今总算是风水轮流转,我自然要去瞧一眼了。”   张勱笑看陶先生。   陶先生眼珠转动:“我带侍郎前往。”   林侍郎对上他闪烁的眼神,点头道:“如此就劳烦了。”   当即陶先生起身,领着林侍郎出门,在府衙之中左转右拐,一刻钟左右才到地方。   陶先生支开看守,自己站在旁边。   林侍郎早看见牢房中的阿弦,静静地躺在木板床上,也无被褥保暖,脸是青白之色,难看的吓人。   “这……”林侍郎一惊,才要说话,转头却见身侧的陶先生正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   见林侍郎面露惊异之色,陶先生道:“怎么了林大人?”   林侍郎生生地将舌头打了个弯:“她怎么竟是这幅模样了,可还活着么?”   陶先生一笑道:“应是死不了的。”   林侍郎皱眉:“好不容易把人拿住了,可千万不要让她就白白地死了,还得用她来公告天下呢,这大冷天的连床被子都没有,是要冻死她么?”   陶先生道:“林大人好似十分关心这十八子,先前不是对她恨之入骨么,我还以为你看到她多受些折磨会高兴呢。”   林侍郎还未说话,里头阿弦轻轻咳嗽了声。   两人顿时停口,都看向牢房之内。却见阿弦的手动了动,然后极费力地撑着起身:“可是林大人来了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陶先生莫测高深地看向林侍郎。   林侍郎听见召唤,则身不由己走前一步,眼神变化,终于道:“不错,是我!你想怎么?”   阿弦举手在胸前轻轻地捂住:“林大人,你为何要逃走?”   林侍郎听见自己咬牙的轻微声响:“……我、我不逃走,难道要坐着等死吗?你看见我在这里,是不是、是不是觉着很意外?”   阿弦笑了笑:“林大人,我就知道你是误会我了,我其实、并没有恶意……”   她垂着头,忍着咳嗽了几声,身子有些发抖:“林大人,你现在所做的才是错的,你不该跟张勱他们、同流合污……”   林侍郎面上神情极为复杂,胡须也跟着颤抖,然后他厉声叫道:“你闭嘴,我不听你这妖女的妖言惑众,我已经把你的种种恶行都告诉了张使君,他也答应不日便会把你公开处刑,你、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有今天!”   陶先生在旁细听两人对话,暗中察言观色,直到现在,脸色才略转了几分。   却听阿弦又咳嗽连连:“我是朝廷、命官……林大人,你这样做,是要……后悔的……”她有些说不下去,靠在墙壁上气喘吁吁。   “这是我所做最英明神武之事,怎么会后……”   林侍郎似还要骂,见状忙转头对陶先生道:“快叫人给她看看,可不能让她在这时候出事,我要她活着到行刑那日,才解我心头之恨呢。”   陶先生道:“林大人放心就是了。”回头叫了两个狱卒过来,吩咐道:“请大夫,另外,给她加一床被褥,并炭火,好好看着,别让人死了。”   狱卒领命而去,陶先生又对林侍郎道:“林大人,这种地方不宜久留,我们出去吧。”   林侍郎答应了声,回头又看一眼阿弦,在背对陶先生的一瞬间,眼中透出些悲伤难禁之色。   ---   是夜,林侍郎便在刺史府上安歇。   客厅之中,张勱同陶先生对坐,张勱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陶先生道:“看样子,这姓林的的确是跟十八子他们不是一路,倒是可以按照他说的做,横竖以后将所有都推在他头上就是了。但是如今桓彦范仍在逃……给这人走了的话,以后怕有麻烦。那夜他毕竟同十八子一起救走了那些孩童,只怕此时已经知道了内情。”   张勱道:“只要他还在城中,迟早就会找到。”   陶先生又道:“除了他之外,还有那个神秘的高手,不知是什么来历……可恨的是十八子不肯招认,她的伤势颇重,又不能刑讯。”   张勱忙道:“还是先别用刑,就随林侍郎的意见,不要节外生枝。横竖如今林侍郎站在我们一边儿,又拿下了十八子,只剩下一个桓彦范……少年人,好对付。”   陶先生点了点头,道:“明日可以让林侍郎跟他的同僚们见一见,叙叙旧了。”   之前户部所派官员,尚有两位还在城中,除此之外,这一次宛州大火后,朝廷又另在户部跟工部中另外选派了两位,都给用各色手段笼络安抚在城中。   ---   是夜,刺史府大牢。   牢房里多加了两床被褥,并生了炭火,只不过牢房毕竟是牢房,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对阿弦而言,最难熬的是胸口阵阵疼痛,就好像伤口处的血肉都变成了活物似的,一扭一跳地在窜动,疼得人无法安静。   阿弦咬牙,汗把贴身的衣裳都打湿了。   这种痛楚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无心再去理会别的事,就连塞满牢房的鬼魂们,也都统统视而不见。   只在那无可忍受之时,阿弦举手入怀中,将那油纸包取出,却惊见一角竟被划破,血从缺口渗透进去。   阿弦一惊之下,几乎忘了疼痛,慌忙将油纸包打开,果然见里头的那卷《存神炼气铭》已经染了血,上头几个字都给浸湿透了,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并未残破。   而身边群鬼本甚是好奇,一是对她,二是对这幅东西,因此都悄悄地围过来打量。   但在阿弦展开看的时候,悄然无声,群鬼默契地后退三尺开外。   阿弦本想问他们为何竟如此恐惧,伤痛蔓延全身,就算每一丝动作都会让这股痛扩大数倍,因此并未出声。   她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字,目光落在那空缺的“神安气海”四字上,眼前蓦地出现那夜在黄泉路上,浮动而起缠住勾魂锁链的金光。   “阿叔……”   伤处又疼了起来,几乎难以忍受。   阿弦并不是个擅长忍痛的人,偏偏总是受伤,这也是命运如此。   疼到极时,泪盈于睫,眼前的字迹在泪光中也都随之舞动起来,阿弦怕眼泪打湿了崔晔的手书,忙又收藏起来,仍妥帖地包回油纸里,妥帖放在胸口。   咬牙强忍,阿弦艰难地挪动躺倒,却又因为那股火烧般的剧痛,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   朦朦胧胧中,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虽然将来还会吃更多苦楚,可毕竟也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是在黄泉河畔,老朱头对她所说。   阿弦吸了吸鼻子:“伯伯……”深吸一口气,阿弦喃喃道:“我没事,我不疼……很快就会苦尽甘来,很快……”   不知不觉中,阿弦终于睡了过去。   她模模糊糊做了一个梦,像是又回到了桐县的小院里,她从县衙回家,嗅到满院奇香。   阿弦掀动鼻子,笑问:“伯伯,你又做什么好吃的。”   门内老朱头笑道:“这个可是好东西,比双全汤还要好的呢。”   阿弦大喜,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双全汤已经最好喝了,比那个还好,还不是要美到天上去?”   老朱头笑道:“什么天上地下,那可不成,你还是就在这里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   阿弦已经迫不及待,跃跃欲试。   老朱头笑眯眯地将一碗汤端了出来:“快,一口气喝了它。”   阿弦道:“我得细细品尝。”   老朱头笑道:“听话,一口气喝了才管用。”   阿弦嘟囔了声,却果然也听他的话,举起汤来吹了吹,果然异香扑鼻,阿弦情难自禁:“那我可不客气啦。”将汤碗举起,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一碗汤喝下肚子,腹内好似有一股热气在迅速凝聚,升腾,那热气循转全身,说不出的舒泰。   甚至连胸口的伤痛都一寸一寸减退。   阿弦只觉不可思议,举着碗道:“伯伯,好喝是好喝,但是没有品出味来,还有么?”   “一碗已经极难得了,再要就只能……”   老朱头戛然止住,只笑道:“你这傻孩子,我虽让你去救人,可也没说让你不顾性命也要去救,以后可要留神些,不许再让人担心了。”   因是在梦中,阿弦竟全不觉着异常,只道:“是那人太阴狠了,而且当时我……”   “当时你又被英俊搅乱了心神对不对?”老朱头又叹了声,“真真的是个傻孩子。”   此时,忽然隐约有人叫道:“是谁偷拿了转轮王殿下的清心宝珠?”   老朱头脸色微变,吐吐舌头,对阿弦道:“事发了,你快回去吧,记得伯伯的话,千万留神保重,记住了吗?”   “什么事发了?伯伯说的话我当然记得牢,”阿弦点头,又道:“伯伯不要走!”   她急忙上前来拉老朱头,老朱头却抽身后退,阿弦扑了个空,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第200章 在潮头   阿弦栽倒在地, 一惊之下醒来。   她转头四顾,才发现自己仍在牢房之中,窗口上天色微明, 原来已经过了一夜。   而先前那一场, 竟然是梦。   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惊疑,阿弦思忖着梦中所见所感,缓缓起身, 却又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她愣愣想了会儿, 终于发现, 原先那种折磨她欲死的伤痛已不翼而飞了。   阿弦忙抬手在胸前摸了摸, 伤口明明就在那里,却并不觉着疼了,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伤过重失去了知觉,当即不顾一切扒拉开胸前衣襟。   低头看时,更诧异地发现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就算是一夜之间, 这种愈合速度也实在有些太快了。   刹那间又想起在梦中所经历过的, 以及……老朱头给她的那碗汤。   明知是梦, 此刻且仍觉着齿颊流芳, 阿弦想到这里, 蓦地怔住。   不,不是她想象中的“齿颊流芳”,而是真的,唇齿之间, 竟似有种淡淡地异样香气。   “难道,真的是伯伯……”   就算是“死”,朱伯伯最放心不下的,仍还是她。   阿弦悲欣交集。   ---   两日后,括州城中贴出了一则府衙公告。   公告上说,原先朝廷所钦命的黜陟使十八子,在宛州之时故意放火死遁在前,胁迫同僚在后,又复暗中潜入括州,意图敲诈刺史,侵吞赈灾粮银,罪大恶极。   此人辜负二圣所托,有辱朝廷使命,现在各位钦命大人并府衙一致同意,将此害群之马铲除,一则以儆效尤,二来维护国体,三,安抚尚在饥苦中挣扎的百姓。   公告一出,百姓们议论纷纷,都在说“十八子”,而各种声音也大有不同。   有人说朝廷本就不需要什么女官,很不成体统,如今更知道是个无用渎职之人,可见果然不堪大任,及早铲除为妙,府衙如此做大快人心。   也有人说事情未必就这样简单,一个女子,又怎会有如此恶毒心肠,大胆作出这许多事来?只怕另有隐情。   另外,也有些人因听说过阿弦的名头,不免说起她昔日的种种典故。   总而言之,众说纷纭。   而在围观的民众之中,有一人头戴竹笠,静静默默站了片刻后,转身离开。   他随着众人一路往前,在拐弯处才站住脚,将头上竹笠摘下,露出底下少年清俊的脸。   桓彦范抬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声,向来不羁的双眼里透出浓重的忧色。   ---   那日他们三人在义庄之中商议如何办法,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搬离这个地方,但是仓促间有往哪里去?只要在括州城中,迟早是藏不住的。   就在无法可想的时候,阿弦因听见桓彦范说“官逼民反”一句,却触动她的心思。   当即,阿弦提出了一个极为冒险的主意。   这个主意,便是分头行事,“各司其职”。   首先让林侍郎前去出首“告密”,毕竟他们三个人里,林侍郎身份不同,且从未露面过。   倘若一出面就送张勱一份大礼:阿弦跟桓彦范的“藏身地”。要博取张勱的信任,就近行事,似并不难。   这是极重要的一步。   其次,便是让桓彦范假意扔下她逃走。   毕竟要给张勱一个诱饵,却不能给一网打尽。   而阿弦身受重伤,无法自由行动,反而成了三人之中的拖累,所以阿弦觉着自己来做这个诱饵,自是再合适不过的。   他们三个人,各有安排,阿弦是老虎嘴边的诱饵,林侍郎是步入虎穴的棋子,而桓彦范,他一个人,行动起来自方便许多。   至于那十几个孩子,便劳烦了康伯,将他们挨个儿偷偷地运到寺庙之中,先假作小沙弥隐藏起来。   桓彦范本不同意这个安排,诱饵自然好当,一动不动地被人捉拿就是了,但是诱饵又是最危险的,毕竟不知道老虎什么时候会下口。   且阿弦又有伤在身,情形险恶,桓彦范万难答应。   阿弦劝道:“正如你所说,如今且不到最冷的时候,若还拖延下去,死的人只怕更多,局面也更不好收拾,你放心,我有自保的法子。只要让侍郎这般对张勱说……”   阿弦低低地解释说完,又对桓彦范道:“你不要以为你就无事了,我跟侍郎大人不过是做了个铺垫,是成是败,却都在你的身上,你才是担子最重的一个。”   桓彦范看着她恳切的眼神,道:“当初若不是微服前来,你身上这一刀,会不会就能免了?”   林侍郎却明白过来,叹道:“如果不是微服前来,之前在宛州放火的那些人必定还盯着我们,这些人心狠手辣行事又防不胜防,我们能不能顺利到括州来挨这一刀还是未知呢。”   阿弦忍不住笑了笑,牵动了胸口伤处:“你我都非神人,无法算计的每一步都安然准确,只能问心无愧而已。”   “好个问心无愧,”桓彦范有所触动:他一笑,举手握住阿弦的手,“你有如此慷慨胸怀,我也不能太儿女情长了,好,我便答应你,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定不能出事。”   阿弦也将他的手掌握了握,道:“我不会这样短命,还想一块儿回长安再喝酒呢。”   “喝酒”二字一出,忽然又想起当初答应崔晔的话,不由一笑。   桓彦范站住脚,深深调息数次,才又将斗笠戴好。   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飞奔离开。   ---   两日后,清晨。   陶先生来看阿弦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她居然盘膝坐在床上,似在打坐。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她头顶的天窗里照了进来,光芒之中,她的脸也有些金茫茫地,看着竟然……   陶先生望着这张镇定自若的脸,心里无端地竟有一丝慌张。   在从义庄将阿弦拿回来之后,他是亲自看过的,当时阿弦的情形很不好,似会虽是一命呜呼。   陶先生一来想着从她口中探听桓彦范跟那无名高手的下落,二来有碍于林侍郎交代张勱的话,故而不敢对她用刑。   谁知道,她痊愈的速度超乎想象,简直……如有神助。   “这个人很棘手,一定要快些杀了。”强压住心里的不安,陶先生后退两步,转身走开。   ---   鼓声三响,刽子手早将大刀磨的锋快。   从清晨太阳还没出来之时,就有许多百姓们早早地前来等候,直到此刻,府衙门前的校场地,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几乎全城的百姓都齐聚于此。   早就搭建好的高台之上,阿弦被押了上来。   刺史张勱同林侍郎并排坐着,在座的还有几位官员,并几位当地的士绅,名流等。   陶先生垂手立在张勱身后,他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个人人头落地的样子,回去也好交代。   但对底下带来看热闹的百姓们而言,则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也许对这个本朝第一个女官充满了好奇,又不懂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够成为女官,然后却又穷凶极恶地犯下这许多的大罪,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想象出来的模糊的样貌,所有人都想一睹为快,所以今日,能动的不能动的几乎都一并到场   但就在看见阿弦的瞬间,每个人却都呆了。   不管他们心底所想象的“女官”是什么模样,眼前出现的容貌秀丽的“少年”,却着实超乎他们的想象,无一丝雷同。   因为之前一路跋涉而来,又才受过伤的缘故,阿弦看来比以前更加清瘦纤弱些,但是那张脸,却兼具少年的隽秀同少女的纤丽,让人瞩目的时候,完全忽视了她到底是男是女,而只是觉着是极好看的人。   这样的人……会是女官吗?   这样的人,会穷凶极恶吗?   原本鼓噪的现场,开始蔓延一种令人不安的静寂。   宣令官又诵读了一遍阿弦的“罪大恶极”,回头看向张勱,等他的示下。   张勱正要下令,林侍郎道:“且慢。”他倾身对张勱道:“使君,我还有几句话跟十八子说。”   林侍郎起身,走到阿弦身前。   就在张勱等着听他痛斥阿弦的时候,林侍郎举手,竟将帮着阿弦的绳索解开。   张勱一怔,坐直了些:“林公,你这是……”   林侍郎看着阿弦:“可以了吗?”   阿弦一笑点头,林侍郎叹道:“这种事,我一辈子只得做一次,再来一次,立刻就死了。”   阿弦抖了抖双手,道:“侍郎做的很好,超乎我想象的好。”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林侍郎摇头摆手。   台上台下众位,眼见两人竟似谈笑风生起来,更是诧异加倍了。   张勱原本还以为林侍郎另有后招,见状不对,便挺身站起来:“林侍郎,你在做什么?”   林侍郎回头看他:“张使君,你觉着我在做什么?”   张勱见他的眼神跟先前大不相同,遽然色变:“林侍郎……你难道……”   林侍郎冷笑,厉声道:“不错,我的确是同你做戏的,我若不如此,大概自己的老命也不保了!”   前面的百姓们听得明白,顿时轰然鼓噪起来,后面的有些听不真切,忙打听详细。   此刻阿弦又拍了拍衣袖,气定神闲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张勱、陶先生等人。   她快步走到高台之前,俯视台下的众百姓们,忽地一举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   台下百姓们会意,迅速地又恢复平静。   阿弦道:“大家方才可都听见了吗?林侍郎说:他跟张使君是做戏的,因为不这样做,便会没命。也就是说,所谓的我的种种罪名,也不过是捏造出来的而已!”   “嗡……”现场又有些骚动。   前方一个胆大些的青年叫道:“这么说,十八子难道是好官吗?”   阿弦道:“我是不是好官,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的张使君,他绝不是个好官,他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   此刻张勱总算醒悟过来,阴沉着脸示意底下的士兵上前。   张勱自己却叫道:“不要听她妖言惑众!”又咬牙对林侍郎道:“林公,你不要如此想不开!放着阳关道不走,要走独木桥么?”   林侍郎道:“哪个是阳关道,哪个是独木桥,老夫心里清楚,不用你教!”   张勱一窒:“你……”   林侍郎冷道:“这两日,我将你括州城的灾后所费资财等粗略加了一遍,各种项目大有出入,张使君,我劝你及早回头吧,若现在还想着杀人灭口,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林侍郎因得了张勱信任,这两日得以将府衙的种种账目过目,心里已经有数,此刻说出来,正中张勱的心病,脸上紫涨。   张勱身后陶先生闪身出来,虽不动声色,袖底却有一抹寒光若隐若现。   正要趁着乱先行解决了林侍郎,再料理阿弦,忽然身侧似有一股杀气冲来。   陶先生心惊,侧目看时,却见旁侧大旗下立着一道很不起眼的身影,着府衙差役的服色,平平无奇的脸,两只眼睛却似鹰隼盯着猎物般望着自己。   刹那间,陶先生竟无法动弹。   这一会儿,阿弦举手往下轻轻压了一压,百姓们见状,又慢慢地静了下来,尽数等她开口。    第201章 凤凰鸣   现场鸦雀无声, 千万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人身上。   阿弦道:“之前我们一路上而来,听到许多人怨念,许多人都在骂皇上, 甚至骂皇后。”   这一句开头, 让原本还要叫嚣的张勱也为之噤声,不由地想听听她要说什么。   只有林侍郎大约已经猜到阿弦的用意。   阿弦环顾底下,道:“我听很多人说,是因为皇后干政, 压了皇帝陛下的龙威, 所以才导致天神发怒, 降下暴雨洪水惩罚, 你们觉着这样说有没有道理?”   起初没有人敢回答。   然后,也许是因为太过愤怒, 似乎有一个小小地声音嗫嚅说“有”。   这像是一个小小地火苗,很快引出了更大的火光。   有人大声叫:“当然有道理!一定是因为这样!”   张勱跟许多官员都反应过来,其他人还不敢出声, 只有张勱色厉内荏地喝道:“大、大胆!”又对阿弦道:“十八子, 你想干什么?”   阿弦淡然道:“我只是想让大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抬手一扬, 万声渐停。   阿弦看着底下众人, 继续说道:“遭受天灾, 家破人亡,又冷又饿,甚至到达典妻卖子的地步……在这种生死关头,朝廷的救援偏偏不力, 任凭是谁心中都有怒火,所以,就算有人把所有罪过都归在皇后身上,也是情有可原的。”   张勱的眼珠子几乎都瞪出来,指着阿弦,说不出话来。   百姓们却都呆呆地看着这身着囚衣的纤弱少年,有人眼圈发红,因想到离散的亲人,忍饥挨饿的日子,毫无希望的明朝,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现场有愤怒地叫骂声,更有悲伤地啜泣声响,交织响起。   阿弦道:“可是诸位,真的是因为天神发怒才降下惩罚的吗?那你们可知道,对天神而言,是皇帝的龙威重要?还是百姓的性命重要?”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其实并不是天神如何,跟天神毫无关系!天灾本来就是防不胜防,最要命的是‘人祸’!”声音变得严厉,阿弦道,“人祸当然是可以消除的。我,林侍郎以及其他几位大人在此,正是因为皇后关心括州的情势,才派我们前来赈灾,但是赈灾的钱粮,却给人侵吞了!”   张勱倒退一步,总算明白了她的用意。   台下却又轰然响成一片,有人叫道:“是谁?”   又有人道:“当然是刺史大人,丧尽天良,还纵容手底下的蒋三搜罗贩卖小孩子!”   林侍郎走到阿弦身旁,举手示意大家停下。   林侍郎竭力高声:“我是工部侍郎林夏,以朝廷黜陟使的身份告诉大家,括州刺史张勱的确有贪墨之实,且私下买通朝中所派的几位官员,沆瀣一气,如果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的,便会被他们杀害,所以之前我才跟主事女官设下这计策,让大家伙儿知道事情的真相,不会被这些狗官蒙蔽。”   人群中响起愤怒地叫声:“张刺史这狗官!太狠毒了!”   “原来是你为官不仁!”   “打死狗官!”   “你们想造反吗?”张勱见渐渐地群情激奋,忍着心头惧怕,厉声大叫:“来人,谁敢造反,立刻格杀勿论!”   两侧的士兵们纷纷冲下,腰间的兵器纷纷出鞘,寒光闪闪,杀气逼人。   前方的百姓们见状,吓得纷纷后退,场面为之一乱。   就在这时候,从人群中奔出许多青年,他们纷纷来到最前,虽然手中并无任何兵器,但却都毫无惧色,一个个挺胸挡在士兵们跟前。   对峙之时,又有一道人影从底下跃起,身形轻灵地落在台上。   他笑了声,举手将一物扔给阿弦道:“你的。”   阿弦张手接了过来,低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官服。   抬眸看了一眼来者——桓彦范将头上的斗笠摘下,往台下一扔,仗剑而立,气沉丹田,高声道:“钦差在此,谁人敢滥杀?”   他的中气十足,声音格外响亮,士兵们纷纷回头,百姓们的骚动也随之停下。   林侍郎双眼一亮,走到桓彦范的身旁:“你还好?”   桓彦范扫视面前如山海般的民众,挑唇道:“不能更好。”   两人相视一笑。   而在此刻,阿弦将那件御赐的女官官袍当空抖开,便披在身上。   这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又重新落回她的身上。   阿弦将纽子扣好,双臂一扬,袖口的凤羽似随风张扬。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诸位!”阿弦长吁了一口气,走前两步。   万籁俱寂,好似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可闻。   阿弦的声音从台上一直传到极远处:“请听我一句话。”   有人甚至屏住呼吸,生怕扰了她的声音。   只听阿弦朗声说道:“当初太宗皇帝跟贤臣魏征两人对话,魏征曾说:‘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林侍郎挑眉,桓彦范却双眸含笑地望着她。   “太宗皇帝觉的魏征说的很对,——百姓是水,君王是舟,君王做的好,水涨船高,君王做的不好,水就把舟推倒!”阿弦道,“这就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一句话,让林侍郎毛发倒竖。   而地下的百姓们,在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有人叫道:“说的对!”   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呼道:“若使君要饿死我们,我们就把他推倒!”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打死这没用的狗官!”   阿弦回头看一眼张勱,后者跟他身后的那许多官吏一起面如土色,有人战战地想要逃走,却又给拦住。   台下,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渐渐地无数个杂乱的声音都变成了一个。   从最初不大整齐,到慢慢地融为一体,千千万万的声音都在不约而同地叫着这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巨大的声音仿佛澎湃的巨浪,让心怀奸邪者无法立足,张勱倒退数步,簌簌倒在地上,仿佛是被那无形的音浪给推翻在地,无情碾压,他的脸色变得雪白,仿佛知道末路已至。   阿弦同林侍郎,桓彦范三人立在台上。   看着底下似波涛般汹涌的人群,一张张愤怒的脸孔,士兵们已经不敢再拦,纷纷后退。   阿弦早就知道:一定要把这个网撕开,将这里的是非黑白都袒露在百姓的视线中,张扬在太阳底下。   而不是让张勱跟陶先生之流只手遮天,作威作福,他们将所有都捂在自己龌龊的网里,操纵黑白暗自得意。   诚然阿弦他们来的时候只有几百侍卫,后来隐藏身份,更是只余三人之力。   但是对阿弦而言,其实现成就有人在,现成就有一队无可战胜的人马,足能对抗括州城几万精兵。   ——这些人,就是整个括州城的百姓。   所以阿弦才故意让林侍郎要求,一定要将她公开处刑,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满城百姓召集到场。   这的确是一步险棋,幸好,他们走对了。   ---   后来,回京都的林侍郎暗中曾对许圉师道:“许公的眼神才最毒辣,竟是怎么一眼就相中了十八子的?”   许圉师笑说:“那孩子的身上有一股气,叫人忍不住瞩目的气。”   林侍郎点头笑道:“我却觉着她身上有一份光,让人忍不住会仰望的光。”   ——他永远都忘不了在括州行刑高台上,那女孩子扬眉挺身,口出惊世骇俗之语,而每一言一行,都引发底下千千万万百姓应和的盛大场景。   指挥若定。   那会儿他虽然就站在她的旁边,却也禁不住就像是底下的万千百姓一样,需要仰望才是。   林侍郎自诩从未见过这般盛况,从未见过百姓们对一人如此心悦诚服,但忽然他又觉着这场景有些熟悉。   他一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类似。   直到有一日上朝的时候,他站在文武百官之中朝上礼拜,那一刻,心底恍惚又浮现括州的那一幕……   ——何其相似。   这才恍然,原来这份似曾相识,在此。   ---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一支细小的紫毫从雪白的宣纸上划过。   圆润顺滑的线条,一笔笔地描摹而过,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盈盈含笑的少女,跃然纸上。   她身着一袭大唐独一无二的女官官服,袖口的凤羽,栩栩如生。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喃喃低声,宛若耳语。   而持笔之人凝眸,那一笔一画的线条,都倒影在清明深邃的星眸里。   蓦地他似醒悟了什么般,猛然停笔,大手张开,像是要将这幅画抓起揉碎,但看着手底下那个人的脸也因此而轻轻皱起,那手却又不忍如此般,忙不迭放开。    第202章 司其职   就在阿弦于高台之上, 借助百姓们之“水”涨船高,制住张勱等人时,领命侦理宛州客栈焚火一案的狄仁杰才进城门。   狄公跟大理寺众人刚进括州城, 就发现城中气氛不对, 又见百姓们扶老携幼纷纷往刺史府方向而去,他们顺着人流而行,正赶到现场,目睹这一幕。   狄仁杰一行之前在宛州查案, 也已证实其他两名死者并非阿弦同林侍郎, 本不必前来此处, 但将案情回禀京都后, 天后却又命他转道括州。   一路上秋雨连绵,众人披星戴月急赶而至, 却想不到迎接他们的是如此好戏。   狄仁杰望着远处那站在桓彦范跟林侍郎之间,身着官服却略显娇小的身形,笑对身边人道:“你们可曾见过这般场景?”   随从诸人均都瞠目结舌。   忽地有人道:“狄公, 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身为钦差居然假死隐匿, 又在此处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 若是给二圣知道, 只怕……”   “只怕会因此获罪么?”   “正是。”   狄仁杰道:“你们可知道, 天后因何派了一个才方七品的户部主事为黜陟使?”   众人摇头。   狄仁杰道:“因为她是个女子,也因为她……有这份能为。”   众人面面相觑。   狄仁杰沉声道:“宛州之事已经查明,是有人故意要暗杀钦差,在这种险要情势之下, 十八子并未惧怕,并未因此而掂掇不前,她反而反其道行之,离开了禁军的护卫,自己带人闯到括州。这份胆量勇气,试问你们谁会有之?”   有人疑问:“但是这样岂不冒险?若是路上有个万一,岂不自断后路?”   “她从没有想到过后路。”狄仁杰淡淡回答。   那问话的人无言以对。   旁边一人道:“但是这样做,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毕竟陛下跟娘娘都以为他们葬身火海,才命我们前来侦查的。她既然无事,就该迅速禀明朝廷,就不必我们忙乱一场了。”   狄仁杰缓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比如方才我们进城前后,一路所见的种种惨状,你们觉着,还要慢慢地回复朝廷,再按部就班地等候朝廷旨意么?不必说是这一来一回,就是你我在这里说话的功夫,只怕就有受灾的百姓痛病冻饿而死!”   这瞬间,均都默默。越发显得前方的百姓们群情澎湃。   狄仁杰见众人都哑口无言,复道:“所以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他回过头来,重看向前方的阿弦。   这时侯,天际仍有阴云笼罩,周遭又寒鸦不时地掠过,但是只要看着那道看似渺小的身影,就让人的双眼之中,也似有了一团灼热的火焰。   狄仁杰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天后任命女官的用意。”   周围众人不由也随着看向前方的阿弦,不解。   只听狄仁杰叹道:“世间有女子如此,所作所为让须眉男儿都自叹不如,我等见了,岂不羞惭?岂不自惕?诸公,不要再在意十八子的女子身份,更不要再因此小看、贬低她。你们所要留心的,是她身为一名官吏,会做到何等地步,会做到让诸公何等的望尘莫及。”   深深吸了口气,狄仁杰道:“只有知耻,才能后勇,诸公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身边儿众位,在心底琢磨着他的这几句话,终于缓缓地点头:“我们当然……不能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狄仁杰笑了起来:“好吧,这也算是一种自励。”他长吁一声,含笑道:“现在,就让我们去帮助这个‘女子’,完成你我同为朝臣的使命吧!”   ---   桓彦范一挥手,有人上前,将刺史张勱并他底下的一干同流合污者尽数擒拿。   阿弦见动手的那些人体格魁梧强健,步伐沉稳有力,面对这种场面镇定不乱,显然训练有素,便笑道:“小桓,你做的很不错呀。”   “那是当然……”桓彦范忽地发现了疑点,“你叫我什么?”   阿弦道:“小桓呀,林侍郎也是这样称呼的。”   “他是长者可以,你比我大么?”   阿弦道:“也许……”   桓彦范翻了个白眼:“不瞒你说,我越看越觉着可疑,你绝不会比我大。”   阿弦笑而不语。   ---   早在定下三人分头行动的计策之时,三人所担负的,就也各自明确。   阿弦负责当饵,林侍郎是“卧槽马”,而桓彦范,则是在背后运转调动之人。   毕竟阿弦虽选择了召集百姓这一步棋,却并无十足的把握,且百姓若是群情激奋,控制不住的话,就如同那高涨的洪水泛滥,反会真的酿成祸患。   所以阿弦让桓彦范去找“帮手”。   而桓彦范不负所望,他当真找来了极出色的帮手。   括州出色的是水运,经营水运生意最赫赫有名的又有三大家:永安,广运,跟江南。   这三家非但控制着括州的水路漕运,甚至占据江南道的半壁,永安号底下的管理,船工,杂役等,加起来足有千人之多,最少的江南,也有五六百号人手。   虽然这三大家也在水灾之中受损,但毕竟他们是吃这碗饭的,伤亡要比寻常百姓要少很多,其中永安号甚至联合广运,在灾情严重之时,救援了不少百姓,江南号亦开仓放粮,救济饥民。   是以在民间,这三家的名望也极高。   桓彦范便是打听到这点儿,决定从这三大家下手,他暗中先拜见永安号的掌门人,表明身份,说明来意。   桓彦范已经顾不得考虑后果,如果这三家不答应,他会用非常手段,因为他同样也没有退路了。   他不仅要救满城百姓,更惦念牢房中生死未卜的阿弦,以及卧底的林侍郎。   幸而,老天眷顾,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永安号乃是百年的老字号,其老掌门却跟桓彦范的祖父桓法嗣有过一面之缘,对桓法嗣十分推崇,得知桓彦范的身份,当即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永安号是三家之中的老大,他们开口了,其他两家也便好办了。   更加上因为刺史张勱的确贪得无厌,层层盘剥,三家深受其苦,早就无法忍受。   只因张勱朝中有人,是以毫无办法,如今见钦差想要对付此人,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于是当真“一呼而百应”。   所以在张勱指使士兵们去镇压百姓的时候,才有那许多青年子弟冲到最前头,这些人都是三大家之人,其中不乏许多商号招来的游侠,并非泛泛之辈。   除了这些现身之人外,在底下的人群中,也有三大商号的人暗中控制局势。   有这许多人挡着官兵,又在底下疏通,这才并未让事态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   桓彦范狠狠翻了个白眼之时,阿弦却转头看向旁边,似侧耳倾听的模样。   林侍郎正在她身旁,见状道:“小弦,怎么了?”——她虽是看向身边,却仿佛是看着虚空的姿态。   阿弦的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笑道:“我们有大帮手来了!”   林侍郎跟桓彦范同诧异,阿弦却转头四顾,看了半晌,终于从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是狄少丞,”阿弦笑道,“真的是他。”   桓彦范眼睛尖,也看见了狄仁杰:“哈哈,我正愁把人拿下后,还要审讯之类的繁琐,没想到天降奇兵,来了个最合适不过的人。”   林侍郎也终于发现了,因拍掌笑道:“好好好,果真的是大帮手,这一下子我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了。”   ---   众人正惊喜交加的时候,阿弦忽地想起一件事:“康伯呢?还有……那陶先生呢?”   桓彦范才警醒过来,忙也转头四看,却见周遭并无两人的身影,原来方才拿下张勱的时候,百姓们有一刻的躁动混乱,就在这一瞬间,康伯跟陶先生两人便失踪了。   阿弦颇为担心康伯,桓彦范道:“不急,我叫人帮忙留意就是了。”   当下便去寻了永安号的人,这般如此叮嘱了一番。   说话间狄仁杰前来,彼此见过后,括州城剩下的种种杂事,便交给了林侍郎,狄仁杰等处置。   阿弦则另有一件无法对人说明的“要事”去做。   ---   永安号的一名青年站在原地,盯着那道坐在亭子间里,时而低头飞快地写写画画,时而抬头,不知做什么的“纤弱”的身影,好奇地看了半天,不知她到底如何。   青年喃喃道:“为什么大家都说,这一次的钦差里有个女的,我怎么看不出来?”   另一人笑道:“说实话,我看见那十八子的时候,也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那如果十八子不是个女的,这几位‘钦使’之中,还有谁是女的?”   大家不由看了看旁边的桓彦范,却给他啐道:“你们眼睛都瞎了,没看见她官服的袖子上绣着的是什么吗?”   “那是……什么东西?”   桓彦范以手加额:“那叫凤羽,凤凰的羽毛,懂不懂?若是男子,哪里是这种官服了。”   “哦……”众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忽然,先前发问的那青年道:“如果不看官服呢?”   桓彦范道:“不看官服也看的出来,你瞧那个男子这样弱不禁风,还没喉结的。”   “若是年纪小的话,自没有喉结,何况我们这南边儿,多的是这种弱不禁风的公子爷,这位小郎君跟他们比起来,算是个强健的了。”   “噗……”桓彦范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不成了娘们儿了。”   “别侮辱娘们儿了,娘们跟他们一比,也成了爷们了。”   “哈哈哈……”大家快活地笑了起来。   ---   括州终于暂时地平静下来。   流民被重新安置,官仓重新开放,原先那犹如清水似的粥,变得粘稠可口。   狄仁杰跟林侍郎正日以继夜地清理府衙里的种种公文,账簿等。   一切好像都在走上正轨。   但对阿弦而言,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正在开始。   自从越来越靠近括州,她眼前所见的鬼魂便多了起来,有时候,甚至鬼多于人。   进城之后,更是如进了枉死城般,毫不虚言地说,这满城之中,竟是半城更多的阴魂。   怪不得连日里阴云不开,这般怨念之气横溢,无处宣泄,直冲云霄,   对于生活在这尘世间的百姓,她做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如今有了更好的人去料理剩下的事。   现在,她开始为了另一些“人”,尽自己所能。   ---   “你慢一些,不必着急,”阿弦咬着笔头,抬头看着面前“中年人”:“你的儿子没有死?他在……好,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你娘子的。”   “不不,不用谢,也别哭啦,他们不会再受苦啦,”阿弦匆匆安抚了两句,忙忙地在桌上的簿子上写道:“菩提寺,大毛,母亲,善堂,顺娘。”   “下一个。”她认真地记录完毕,欣赏着自己蟹爬似的字迹,头也不抬地说。   有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狄公:你们这帮XX,惭不惭愧,脸不脸红?   众:那是公主殿下,当然厉害啦   狄公:叉出去! 第203章 办鬼差   桓彦范吃惊地看着阿弦在簿子上的鬼画符, 又看看她脸上沾的墨汁:“你在干什么?”   阿弦愣了愣,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旁边那已经等得有些焦急的鬼:“没什么……你说。”   桓彦范以为是让自己说:“我在前面看你半天了, 嘀嘀咕咕地是在做什么呢?写得这是……”   他见阿弦埋头奋笔疾书, 举手将簿子夺了过来:“这是……什么井水里,紫藤巷、邓娘子?”他越发狐疑地看着阿弦,惊笑道:“你是失心疯了?写得这是些什么……”   不等他说完,阿弦肃然道:“还给我。”   桓彦范一愣:“怎么了?”   阿弦见他愣神, 举手夺了过来, 低头道:“这不是什么好玩闹的。”   的确不是好玩脑的。   ——这一本册子, 这上面的每一行, 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每一行,记载的都是他们没完成的心愿, 让他们逗留在人间,不肯离去的执念。   桓彦范虽然不懂,但也看出阿弦面上的表情不对。   “好好好, 别生气。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我不碰就是了。”他十分擅长见风转舵, 忙道歉。   阿弦瞥他一眼, 复又落座:“很重要。”   桓彦范眼珠一转, 笑说:“既然很重要,可你的字写得这样,又写得不大明白,别回头忘了自己写得是什么吧?你不如……让我帮手。”   阿弦一愣:“帮手?”   桓彦范点头, 信心满满道:“括州的三大漕运帮头都在我这里,他们对这括州的地头又是最熟悉不过的,品性也信得过,你要做什么,只管说呀。”   阿弦眼前一亮,她刚才还在担心,虽记录下鬼魂们的心愿,但这样多……这队伍从府衙后花园,一直出了后门到了街上,何年何月才成。   此刻听了桓彦范的建议,阿弦心头一动,有了主意。   桓彦范叫了些船帮的弟子听命,每个人便领一条消息——自是阿弦转述的,离开府衙,前去行事。   ——之前那中年鬼因死在水患中,却放心不下自己的妻子跟孩子。   但他的妻子顺娘跟儿子大毛也分散开来,顺娘以为大毛也已不在人世,故而痛不欲生,一心寻死,这鬼于是特来请求阿弦,让告诉顺娘儿子大毛还活着的事实。   至于第二人,却是一名女鬼,因被洪水卷入枯井,无人知道,苦不堪言,所以前来求助阿弦,让把自己救出来,通知家中。   阿弦把这些收集到的消息,均都转告,随着每一名船帮弟子离开,那来报信的鬼也跟着离去。   如此一来,果然事半功倍。   ---   桓彦范最初虽不知阿弦是在做些什么,但随着一条条确凿消息从她口中说出,又因为先前离开办“差”的船帮弟子回来告诉,的确事情无误……   他自然也明白阿弦是在跟“什么”交流了。   桓彦范原本有个难言之隐,他甚是惧怕此种东西,但看阿弦表情严肃,神色坦然,像是在处理每一件寻常的差使,毫无异样,他心里的那种不安也随之消散了,不知不觉也因而投入。   两人从早忙到晚,处置了足有数百件“异事”,饶是如此,还有许多鬼排队等候,原来他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十八子在府衙接案,所以蜂拥而至。   桓彦范却知道阿弦身上带伤,心想她之前被关在大牢,白日又极劳累耗神地做了那一场,如今更马不停蹄跟“那些东西”交流,岂不伤神伤身?   桓彦范便道:“你且歇息些儿,我可不想再看你病倒了。”   阿弦的确有些累了,口干舌燥,头也有些疼痛。   这幸而是朱伯伯给了她那碗“神异”的汤,不然的话,这会早就命去了大半条了。   阿弦揉揉太阳穴,正欲暂时“休假”。   谁知面前的鬼哀哀求说:“我的老母亲双腿不便,此刻一人被困在老屋中,衣食无着,求十八子发发慈悲,让人快去救援,不然的话……就……”说着,便鬼哭起来,十分悲戚。   阿弦才喘了口气,心又跟着缩紧,忙道:“好好好,你说明白,家住哪里,我即刻派人就是了。”   那鬼才转悲为喜,忙报了家门。   阿弦又火速叫了一名船帮弟子,让快去某巷某家,找寻那老妇人。   桓彦范在旁看着,目瞪口呆:“你真是……唉……”   ---   是夜,阿弦困得要睡,却又每每被鬼魂惊起,身不由己又听他们诉说。   门外的船帮弟子们,则一个个一头雾水,却又略觉这“新奇”之极。   因之前领命的那些人,因证实了种种确有其事,但明明这事有些“神异”,故而跑回来告诉。   大家口耳相传,自觉这许多玄妙之事委实无法解释,于是渐渐地就把屋子里的阿弦,认作是“神人”,毕竟只有神人才会未卜先知。   所以这些人反而并不怕困累,一来因都是少壮青年,二来他们都是漕运之人,惯经风浪出力的,又且心里火热期待,故而竟比阿弦更精神百倍。   阿弦忙了两天一夜,才总算解决了大半儿鬼魂所托,人已经累困的半是恍惚,几乎灵魂出窍。   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桓彦范拉了一个救命之人来到。   一个让阿弦期待出现、却又想不到他竟会这样快出现的人。   ---   窥基法师进门,却见阿弦一脸森森鬼气,整个人在昏睡半醒之间,窥基不由念了一声佛号。   原先徘徊在阿弦身旁的鬼们,顿时四散退避,不敢冒犯佛威。   阿弦听见熟悉的一声“阿弥陀佛”,不知为何,心神为之一宽,连想也来不及想,整个人往后一倒。   桓彦范早闪身到跟前儿,将她及时揽着,才没有跌在地上。   窥基上前为阿弦诊了诊脉,渐渐地脸上流露出惊疑之色,喃喃道:“我以为这孩子怎么会解除这许多阴魂尚且无事,原来是有宝物护体哩,造化,造化。”   他又看着阿弦因耗损了神气而有些难看的脸色,叹道:“这也是你的宅心仁厚,积攒的福分。”   叫桓彦范把阿弦抱上床,盖了被子,窥基一夜并未离开,只在床前,盘膝打坐,为她诵经念佛。   他不走开,桓彦范就也不离开。   到了子夜,才忙完公事的狄仁杰跟林侍郎前来查看的时候,就见阿弦睡在榻上,桓彦范手拄着床边儿,小鸡啄米似的困困醒醒。   而窥基则盘膝稳坐,梵唱之声,令人闻之安详。   次日早上,阿弦复又醒来,才觉着身体又有了力气,精神也渐饱满。   阿弦想起昨夜之事,却不知窥基是真的来到,还是也似老朱头一样,只在自己梦里。   正犹豫之际,窥基从外而来,阿弦大喜,跳起来叫道:“大师傅,当真是你!”   窥基笑道:“怎么,你盼着我来么?”   阿弦喜滋滋道:“可不是呢?我昨日还想,如果大师傅在这里就好了……可巧你就来了,这是不是心有灵犀呀。”   窥基道:“的确是心有灵犀,只不过并不是跟我。”   阿弦疑惑。   窥基却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我先前在城中看了一圈,发现这城中鬼魅甚多,我想着要在此处做七天的水陆道场,也算是超度一下那些亡魂。”   “太好!大善!”阿弦喜不自禁。   昨日阿弦就在想,就算为鬼魂们完成了心愿,他们乃是枉死,就算去了阴司,还不知如何遭逢。   思来想去,就想到了窥基身上,若有窥基这样的得道高僧来诵经超度,却是一件极大的功德了,但是窥基乃是不世出的高僧,且此处有跟长安相隔千里,自是不能的。   没想到,竟是“心到神知”。   如今见窥基有说到了她心中所想,阿弦更是喜欢了。   ---   三日后,括州城由窥基法师主持,开始了七日的水陆超度大会。   说来也是奇怪,就在窥基念了一日的经文之后,始终阴霾的天际,慢慢地透出一丝太阳之光。   而阿弦木之所至,那些眷恋红尘,执念不退的鬼魂们,却都在那声声梵唱之中,超度解脱而去。   阿弦不仅也合起手掌,虔诚念诵。   就连周围的百姓们,眼见天光乍现,也都尽数跪拜,口诵“南无阿弥陀佛”。   那些在水患中失去亲人的,听着梵唱,看着天际阳光再现,身心所受的创伤沐浴在这金光之中,也仿佛得到了治愈,虽不明所以,却已热泪盈眶。   在那阵阵地暖煦跟微风中,似感觉到亲人依依不舍地告别离开了,而他们,也将重拾勇气,坚韧地生活继续。   ---   这数日,狄仁杰跟林侍郎也将括州杂乱虚浮的账目等都理清干净。张勱跟其党羽的私财都已经抄没,府库也查看过,但是那相差的一大笔钱银,却仍是不知所踪。   而张勱坚持不肯招认那陶先生是何人,更不肯承认那丢了的巨额钱银去向何方。   因阿弦是钦点的黜陟使,有权代替皇帝罢免或者擢升地方官员,因此在狄仁杰将张勱的罪名确凿落实后,便决定将张勱押解长安再行审讯。   这日,再一次开仓放粮,除了官府粮仓、抄没贪官家产所积粮食外,还有城中一些大户甘愿奉献用以赈灾的。   阿弦身着官服,前往巡查,百姓们一个个前来领粮食,虽仍面有菜色,但神态安详,不再似先前般绝望悲感、无处栖身似的仓皇。   而大街上也已没有之前随地可见的倒地不起的人了。   见了阿弦,百姓们均都自发地后退,却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   ——这个原本在众人口中“罪大恶极”的女官,俨然成了他们的救世主,她不仅拿下了张勱这盘踞本地多年的蠹虫,更加做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那数百件竟由鬼魂之口传达的消息,所救的家庭跟人命等……已经在民间传的玄之又玄,近乎神异。   此时此刻,对括州本地的百姓而言,这个手臂上绣着凤凰羽毛的女官,就真的像是一只从天而降的神鸟,把祥瑞跟泰平带给了他们。   这一天的超度大会结束,阿弦迎了窥基,告别道:“大师傅,我即刻要去永嘉,固安查看,此地就劳烦大师傅,”她恭敬地双掌合什行礼,“以后我们长安再见了。”   窥基见她转身要走,略微犹豫:“你可知道,我为何竟不请而来?”   阿弦道:“这……不是‘心有灵犀’么?”   窥基不禁又笑:“可曾记得我说,的确有人心有灵犀,却并非是我?”   阿弦诧异:“那是……”话还未曾问出,无师自通,心底已经冒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见阿弦戛然止住,窥基大笑:“看样子你已知道,就不必我饶舌了。”   阿弦口干,窥基则道:“对了,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话?”阿弦忙问。   窥基笑吟吟道:“他说,会在长安等你回去。”   他的笑有些意味深长。   阿弦忽然觉着脸上有些痒。    第204章 两无猜   所谓:万事开头难。   在经历了括州的惊心动魄, 甚至“死而复生”后,永嘉,固安两处, 处理起来便真的“事半功倍”, 顺利了许多。   之前的那场洪灾自然是迅猛无匹的,但是,朝廷所派的女官的名头,却更似阳光普照, 在众人的口耳相传里, 传遍了江浙一带的每一处有人的地方。   ——从怀疑, 到深信, 到如今的敬畏。   她怎会那样细致入微,为夫死子散、本以为家破人亡的顺娘找到了儿子大毛?她又怎会洞若观火, 知道失踪多日的王小姐竟是死在枯井里?   她甚至知道,孝子朱宏的老母亲独自一个人衣食无着地被困在阁楼上,及时派人将老妇人救出……   种种神异之事, 不可胜数。   女官, 不再是被人质疑的称呼, 而是一个让人心悦诚服, 几乎需要顶礼膜拜的“神谕之称”。   又因永嘉、固安乃是小县城, 也不似括州般情形复杂,是以只用了五天时间,便将两地的灾情统计妥当,赈灾举措, 也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日,因听说郊区有地方受灾严重,河堤有碍,林侍郎之前在括州劳心劳力,有些累病,暂留在城中休养,阿弦同桓彦范两人则亲自出城,往郊外去查看详细。   果然那河堤年久失修,随行的工部一人便当场度量,召集县衙以及地方的官吏,开始商议修缮事宜。   种种妥当之后,众人返城,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阿弦跟桓彦范皆骑马,玄影随行左右,眼见将到县城,队伍经过一处村落的村头,忽然从村子里跑出几条狗子,向着玄影狂吠。   阿弦生怕狗子欺生伤了玄影,便忙下地想将它抱上马儿。   谁知群狗乱吠中,那坐骑受了惊吓,趁着阿弦翻身下马,它便撒开四蹄,往前如风般自由狂奔。   阿弦大惊失色,顾不上玄影,忙追了上去。   桓彦范忙道:“小心!”拍马也急急追赶。   马儿正飞奔之时,前方路上,有几个小孩子追逐嬉戏,撒欢跑了出来,眼见挡在了马儿冲去的方向。   阿弦惊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厉声叫道:“闪开,闪开!”   那几个孩童听见动静,也看见了马儿如闪电奔雷似的冲过来,忙都叫嚷着逃开了。   却有一个极小年纪的,奔跑中被推搡在地,大概是吓呆了,居然一动不动,只瞪着圆溜溜地眼睛看着马儿往自己跟前急奔而来。   幸而桓彦范飞马赶上,叫道:“快上来!”向着阿弦伸出手来。   阿弦想也不想,握住他的手,翻身上马。   此刻终于要追上前方的马儿,情形紧急不容犹豫,阿弦不顾一切,纵身跳起,从桓彦范身后跃向自己的马背上。   手同时拽住缰绳,不顾一切地往后用力一拉。   那马儿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阿弦只顾用力拽它,马儿晃了晃,蹄子在路边儿松软的泥地上踏空,身子一歪。   此时桓彦范手脚利落勒马下地,先一把将那小孩子拽起抱住。   待回头见是这般模样,忙叫道:“快离开!”若是被马儿压在身下,后果不堪设想。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阿弦那匹马已经摔倒在路边的田地里。   桓彦范屏住呼吸,抱着那孩子冲过去打量,却见阿弦跌在距离马儿一步之遥地田地里,摔在泥水之中。   原来方才马儿摔倒之时阿弦及时跃开,却仍不防弄得一身泥水,狼狈非常。   桓彦范本极担心,见她这模样,又惊又急又笑。   他怀中的小孩子本有些受惊,可见一人一马都在泥水里打滚儿,小孩子便“咯”地一声,竟欢快地破涕为笑。   这会儿随从赶到,桓彦范忙将那孩子交付,自己跳下田地,跑到阿弦身旁:“怎么样?”   阿弦看那孩子无碍,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算安稳下来,索性坐在泥水里。   这会儿玄影也冲了过来,阿弦将它抱在怀中,叹道:“没什么,好的很。”   “好什么好!”桓彦范啼笑皆非:“你起来说话,这是在干什么,自暴自弃么?”   阿弦笑道:“我累了,让我歇会儿。”   “这水凉,又脏。”桓彦范举手,要将阿弦拉起来,不妨阿弦抬手,把泥爪子搭在他的手上。   桓彦范无法置信:“你……”   阿弦看他惊气的模样,抱着玄影哈哈大笑,方才她被吓出一身汗,又急追猛赶,浑身发热,且看那孩子无事,心里宽松,倒也不觉得冷。   桓彦范看看满是泥水的手,无奈点头道:“大家伙儿可都来看看,这就是人人爱戴的女官大人,简直是一只泥猪。”   “我是泥猪,”阿弦道:“小桓你难道是一只癞狗么?”   两人年纪相当,又是同生共死的情义,彼此早就熟悉,桓彦范不以为忤,嘿嘿笑道:“好啊,那你把玄影置于何地?”   阿弦回头看一眼玄影,见他歪头看着桓彦范,乌溜溜地双眼满是无辜。   阿弦笑的停不下来,道:“玄影是狗中王子,英俊勇猛,人见人爱,岂是你能比的?”   桓彦范也失笑:“好啊,原来是我失礼了,参见王子殿下。”他装模作样地躬身对玄影行了个礼。   不料玄影见他俯身,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便猛地往后跳了一步,两只前爪溅起的泥水飞到桓彦范的脸上,有几滴还落在他的嘴里。   桓彦范惊呆,然后呸呸乱吐一气。   阿弦笑得捂住肚子。   两人正在彼此笑话,却没留意玄影其实并不是冲着桓彦范,而是向着他身后的路上。   往永嘉的路上,正缓缓驰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径直来到他们的车驾旁边,停下。   车中,走下一人。   虽然是在这才被洪水过境,满目疮痍仿佛泽国般的地方,这人仍是这般衣冠整齐,神情恬然,容貌出尘。   仿佛他目光所及,被他注视过的……泥泞的路,浸水的田,甚至层云叠嶂的远山,瞬间也都清雅安然了起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阿弦。”   阿弦正笑得两眼泪,乍然听了这声,瞬间呆怔。   她有些不相信,忙转头向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当看见那站在路上的人影的时候,阿弦自觉心跳都在瞬间停止了。   “我、我是不是……在做梦。”她心中想。   那人头戴玄色幞头,披着一袭同色披风,里头却是银灰袍子,脚踏官靴,卓然风流的身姿,那样正好地印在她的双眼里。   阿弦身不由己往前走了两步:“阿叔,真的是……”   玄影却比她更快,在田地里蹦跳着,吠叫着,欢快地往他的身旁奔去。   “阿叔!”因知道真的是他,惊喜若狂,阿弦加快了脚步。   她一跃跳上田埂,却因眼睛只盯着对方,脚下几乎踩空,往前踉跄几步,几乎跌倒。   双臂却被及时地扶住了。   阿弦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满身泥水,按在他一尘不染的袖口,顿时多了几道污痕。   方才还在跟桓彦范彼此打趣“泥猪癞狗”,却心下无尘,但这会儿,突然间自惭形秽起来。   阿弦忙欲撤手,他却反握住她的双手,紧紧地不肯放开。   瞬间她的目光不知要落到何方,连呼吸都有些紊乱,勉强抬头,脱口而出竟道:“不是说……在长安等我么?”   对面,崔晔的眼神好似春日接天垂地的云朵,深软而温柔。   “抱歉……”他微微一笑,道:“我等不及了。”    第205章 绾青丝   两人说话之时, 桓彦范总算从水田里走了出来,这会儿他也不比阿弦好到哪里去,双腿跟袍摆上沾满泥水, 胸前跟脸上也被溅上了泥点, 平添几分顽劣之感。   眼见崔晔忽然出现此地,桓彦范自是大为意外,他在衣袍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水,正欲见礼, 崔晔却对阿弦道:“你先到车里去。”   阿弦一愣, 看看自己一身的泥水:“阿叔, 还是不了, 我骑马很好。”   崔晔只淡扫了她一眼:“还不去?”   阿弦头皮一紧,举双手投降, 走前两步总算又想起桓彦范。   回头看时,却见桓彦范正也看着此处,满面诧异, 阿弦向着他吐了吐舌头, 先行上车。   桓彦范收回目光, 端肃正视面前之人:“崔天官有礼, 天官怎会在此?”   崔晔看着面前的少年, 温声道:“这次出来并非公务,而是私事,桓翊卫不必多礼,请自便罢了。”   方才阿弦拦惊马摔倒在田地里, 桓彦范过去相救,两人谈笑不羁等等,崔晔都看得甚是明白。   其实对于桓家这少年弟子,崔晔并不陌生,毕竟他是吏部之人,最清楚满朝文武百官的出身资历等,桓彦范虽属于祖上恩荫出仕,但这少年豁达明朗,虽然年纪不算太大,却机变而世故,但凡同他相处的人,无不称赞,如鱼得水。   且生得也不差,俊眉秀目,称得上“年少英武”四字。   若是在两个月前,崔晔兴许会认真地想一想……桓彦范跟阿弦的“可能性”。   毕竟跟陈基相比,不管是年纪,相貌,出身,人品,桓家少年,都算是上上之选,正跟阿弦相衬。   崔晔从一个“家长”的角度比量,在陈基,袁恕己,桓彦范三者之中,他较为中意的是桓家少年。   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崔晔淡然而不失有礼地向着少年一点头,转身上车。   桓彦范本想问他既然并不是公务,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要紧”的私事,居然不远千里跑到这种险恶地方来。   但到底并没勇气相问。   他又看了看那辆马车,可见人跟人之间是不同的,同样落水沾泥,为什么他并没被邀请上车?   无奈,只好悻悻上马而已,风一吹,湿了的裤脚紧紧贴在腿上,冰凉沁冷,风一吹,尤其难受。   ---   且说阿弦听命上车,在车辕上探头看向车厢里头,却见物随人形,甚是清雅整洁,纤尘不染。   才啧了声,旁边玄影也跳了上来,正欲往里钻,被阿弦一把抱住,低低说道:“不成不成,你会把阿叔的车子弄脏的,就跟我一块儿在这里坐好了。”   玄影虽很有亲近崔晔的意思,被阿弦一拦,却也十分知趣,便靠在阿弦腿边。   此时崔晔同桓彦范说完,也正上车,却见她挨在车门处坐着,道:“怎不入内?”   阿弦正在拧自己满是泥水草土的袍子,那水顺着指缝哗啦啦地往下流。   阿弦甚是不过意,吐舌道:“阿叔,我一身泥,就不进去了,免得弄脏你的地方。”   “啰嗦。”崔晔哼了声,俯身入内之时,举手在她肩头一握。   “喂喂!”阿弦叫着,身不由己地被他拽了进去。   玄影站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内,身后桓彦范策马赶来,冲着它打了个唿哨。   玄影又喜欢起来,趁着马车才缓慢起步,便从车上一跃而下,桓彦范俯身将它抄起,横搭在自己的身前。   桓彦范抚摸它湿润的狗毛:“你说,小爷我这是不是以德报怨?你这狗子,几世修来的福分。”   玄影“唔”地叫了声,趁机在他身上蹭蹭毛上的泥水。   ---   阿弦才进车中,那厚而松软的毯子即刻被她身上的泥水打湿。   阿弦叫起来:“我说我不进来的,好端端的这多么可惜?”   崔晔道:“是东西要紧,还是人要紧?”   阿弦想也不想,回答:“东西贵,东西更要紧。”   崔晔一怔,然后举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落:“你再说一次。”   阿弦捂着头,笑道:“再说你还敲我的头,当我傻么?”   崔晔看着她烂漫的笑,竟有瞬间的恍神,道:“阿弦当然不傻,阿弦最精灵了。”   忽然被夸赞,阿弦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崔晔,她当然不觉着自己很傻,但也不至于有什么“精灵”之处,崔晔这话像是在笑她,可偏偏他是感慨似的语气,并无半点嘲笑之意。   阿弦正琢磨时,崔晔却发觉她缩在马车一角,不敢动弹,原因自然是怕身上的泥水更脏了车厢。   崔晔心中一叹,道:“阿弦……”   正好阿弦心里想到了一个她牵挂不放之事:“阿叔。”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彼此一怔,崔晔道:“怎么?”   阿弦道:“没……你、你要说什么?你先说。”   颔首,崔晔沉吟道:“你把……湿衣裳脱了吧。”   阿弦目瞪口呆,打死也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瞪大双眼,半惊半吓地看着他。   崔晔道:“放心,我不看你。”   阿弦慢慢地红了脸。   崔晔仍是波澜不惊地说道:“你的衣裳都湿了,这样是要生病的,听话。”   阿弦用力摇头:如果还是当初在英俊看不到的时候,倒是无妨,现在怎么可以。   一念至此,脑中忽然有一幕场景影影绰绰地掠过,似乎……同现在这种情形有些“大同小异”。   那好像是在桐县……   阿弦正在回想,那边儿崔晔举手将自己的大氅解开。   阿弦察觉,惊问:“阿叔,你干什么?”   崔晔将大氅脱下,缓缓半跪而起,竟向着她这边儿倾身过来。   阿弦不明所以,忙往后退,一边瞪着他。   崔晔轻轻一抖将大氅展开,犹如一面轻薄而保暖的被子,披在她的身上,道:“这样你放心了吧?”   这大氅织锦为表,狐裘为里,披在身上的瞬间便有一股暖意融融。   崔晔道:“我可不想才见到你,便见你病倒。把那湿了的衣袍扔了,这里有两件棉衣裳,是我临行虞娘子托我带的,你可以换上。”   “姐姐带衣裳给我了?”阿弦惊喜交加。   因她此行是奉旨,不能多带“家人”,又因担心路途险恶,便把虞娘子留在京中,仍是托付袁恕己照料。   现在想想,却是明智之举,不然的话,宛州客栈那一场,先就难过。   崔晔道:“是,你不可辜负了她的心意。”   阿弦情不自禁地抓住那袭狐裘大氅:“那我、我回去再换,不至于就立刻生病,我没那么娇贵。”   崔晔默然:“你是不听我的话了?”   他的口吻中,竟有一丝惆怅感伤之意,听得阿弦心头不安。   他在书房之中,执笔吐血的那幕毫无预兆地又浮现在眼前,阿弦越发心惊肉跳,当下不顾再想别的,只忙道:“我听,我听还不行么?”   ---   崔晔盘膝而坐,双手环抱胸前,侧身垂眸,仿佛假寐。   耳畔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阿弦偶尔有些“奇怪”的声响。   她用崔晔的大氅遮着身体,自个儿在里头,手舞足蹈地解换衣裳,就似哪吒闹海,翻江倒海,不可一世。   忙碌之中阿弦悄悄看一眼崔晔,却见他微微闭眸,仍是一副雷打不动世事无碍的模样,跟自己这样手忙脚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由一乐。   终于换好了衣裳,忙活的身上出了些汗,大概也有这狐裘大氅的功劳。   这上头仿佛还有一股很淡的松香气息,类似崔晔身上的味道,阿弦已经是久违了。   趁着崔晔还未睁开眼睛,她握着大氅,埋首凑过去,很想深深地嗅一嗅,但在脸要碰到那丝滑的织锦之时,蓦地醒悟:这种行径看起来好似有些“奇怪”……   是不是有些太过“猥琐”。   阿弦咳嗽了声,强压住想要埋首其中的渴望。   她握着大氅递换给崔晔,假装无事道:“我好了,阿叔……”   崔晔听了这声,才缓缓睁开双眸。   却发现她身上穿着银白色的府绸常服外袍,虽是棉服,仍有些松松垮垮的,且袖子挽起,下摆的袍子也被撩了起来,掖在腰间。   好似她出来后,更加瘦了一圈儿。   看的崔晔心头发抽。   只不过,这皎洁的银白色让阿弦的眉眼也无端柔和了几分,瞧着总算有几分曼丽之意了。   然而发间还残留着方才倒在田地里留下的一些泥草等物,加上她一日的颠簸,头发都有些散乱了,几率散发被水打湿,胡乱贴在额头跟脸颊、后颈上。   崔晔道:“也不知擦一擦。”   阿弦忙抹了一把脸。   “你那是猴子洗脸么?”崔晔无奈:“你过来。”   阿弦问:“干什么?”   崔晔皱眉不答。   然而看见他一皱眉,阿弦连问的心思都没有了,忙从对面挪到他跟前。   崔晔把她往身旁又拉了一把,举手将她的发簪摘下,头发打开。   阿弦的头发格外细软,飘在他的手中,好似上好的丝缎,手略一松,便有些倾泻,万千青丝缠绕指间,手指竟有些酥麻之意。   崔晔凝住心神,叉开五指,轻轻地给她梳理妥当,又好生在头顶绾了一个髻。   从头到尾,阿弦乖乖地一动不动。   原来崔晔这样温柔的举止,让她在刹那间竟想到了老朱头。   她从小到大,在懂事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头发都是老朱头给梳理的,甚至在她长大之后,老朱头还时不时地给她梳梳头,绾个髻之类,自从老朱头去后,再也没有人给自己梳头了。   忽然间被崔晔如此,阿弦心中波澜起伏,却又有些奇异的受用。   感觉他温和有力的五指从头顶缓缓梳过,微暖的掌心贴着发端跟额角掠过,阿弦舒服的几乎熏熏欲睡。   除了老朱头,再没有人能这样跟她亲密无间。   这真像是一个很好的梦,她都有点不愿醒来了,但是……   “阿叔……”朦朦胧胧里,阿弦一震,她终于想起自己要对他说什么。   “嗯?”   “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何事?”   阿弦略微迟疑,转头看向崔晔:“上次我说,跟韦江成亲的人是阿叔……”   崔晔的面上原本有一抹近似温柔的笑,听了这句,笑影稍微一收:“是。”   阿弦鼓足勇气:“其实跟她成亲的,不是你。”   这一句话,就像是春风,撩动了他眼底的一泓春水。   崔晔微笑:“是么?”   阿弦略觉窘然,举手挠挠自己的额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错,但是后来,在宛州的客栈里,我又做起了那个梦,才发现……那个新郎官真的不是阿叔,我本来想告诉阿叔的,谁知又遇到了……”   “我知道。”不等她解释说完,崔晔回答。   “知道?”   崔晔点头:“你说的那句话,我从未相信过。”   ——什么跟韦江成亲,什么看见新郎官是他……   “你并未相信,”阿弦吃惊:“真的?”   崔晔笑看着她,轻声叹道:“不过,我倒是有点伤心的。”   “伤心?为什么?”阿弦更加惊疑,心噗通噗通乱跳,本能地想到:“难道,难道你跟韦姑娘已经……”   笑影越深,崔晔道:“我伤心是因为,你居然以为我会喜欢韦江。”    第206章 交心话   阿弦对韦江原本是并没什么其他感觉, 只是因听了桓彦范的分析,觉着韦江并非真心喜爱崔晔,而只是借助崔家势力而已。   可是, 在她看见那新郎官儿是崔晔后, 前往告诉,察言观色间,却觉着崔晔应是喜欢韦江的。   何况,若非喜欢, 又怎会一反常态地陪着出来闲逛。   且平心而论, 若论姿色而言, 韦江的确是妖娆艳丽, 令人过目难忘。   是以若崔晔果然心喜,也似理所当然。   ---   看崔晔如此说, 阿弦意外:“难道阿叔不喜欢韦姑娘?”   崔晔瞅她一眼,并不回答。   阿弦想了想,笑说:“你不用觉着不好意思, 韦姑娘那样的大美人, 等闲是人见人爱, 我都觉着她长的极美, 无可挑剔, 若真要挑剔,只说是太美了些罢了……”   崔晔失笑:“如此盛赞,你很喜欢她?”   阿弦道:“长得好看,我当然爱看啦。”   崔晔哼道:“你想必是跟袁少卿、桓翊卫他们厮混惯了, 这一副登徒子好色的口吻。”   “其实不关他们的事儿,”阿弦整了整衣袖:“伯伯早就告诉我了。”   这次却是一副仿佛老成的口吻。   崔晔惊奇:“告诉你什么?”   阿弦道:“伯伯说了,男人都喜欢长得美,胸大腰细,最好还千依百顺的女人。”   崔晔虽然知道老朱头对阿弦的教育从不是循规蹈矩那一套,但是乍然听了这种话,就好像看见玄影在自己面前翩翩起舞一样。   “朱伯……怎会跟你说这些?”   崔晔匪夷所思之际,忽然有些担心:是不是老朱头还说了些什么别的“振聋发聩”的话。   阿弦不以为然:“是因为当初大哥、咳……陈基他跟连翘相好的时候,我不懂他为什么总是要去找连翘,伯伯告诉我的。”   崔晔不知自己该是何种表情,到底是要松一口气,还是再悬一口气。   ---   阿弦问道:“阿叔不喜欢韦江姑娘那种的么?”   因见崔晔沉默不言,阿弦自个儿忖度,长吁了声道:“哦,我知道了,阿叔原本就是喜欢那样的。”   崔晔才问道:“哪样儿的?”   阿弦道:“当然是卢……”不知不觉,又似提到了不该提的,阿弦生怕触到崔晔的“痛楚”,便忙改口讪笑,“嘿嘿嘿嘿。”   “你傻笑什么?”崔晔蹙眉。   阿弦不敢再乱说话,低头吃东西。崔晔却道:“怎么不说下去了?你是指的谁?”   换来她摆手抵赖:“没有谁没有谁。”   崔晔深看阿弦一眼,便也噤声。   马车骨碌碌往前而行,眼见将要进城。   阿弦从车窗口看出去,见这江南之地的郊野风光,竟让她想起当初所见那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幕。   心里涌动,阿弦回头看一眼崔晔,心里徘徊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阿叔既然那样喜欢,为什么要把人送走?喜欢她的话,不是该好生留在身旁么?”   崔晔见她又提起卢烟年来,道:“你当真想知道么?”   阿弦道:“当然了。我不明白。”   崔晔道:“那我问你,陈基成亲,你为何要去恭贺?”   像是被人朝心口踹了一脚,阿弦定了定神,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同他毕竟是乡党一场,早先他也很是照顾我,那会儿,有些人又格外瞧不起他,我不愿意见他失落的样子,所以才去了,算是曾经的娘家人给他撑场罢了。其实我早就放下了。”   只可惜本一片好心,却给陈基误解。   崔晔点头道:“我同你也是一样的。”   “一样?”   崔晔道:“原先我知道后,心底震怒交加,但我相信她是个名门淑女,不会真正做出伤风败俗之举。我不甘心,毕竟夫妻便是夫妻,我曾一度想挽回,但……”   他几次想要试图忘记卢烟年心底另有其人的事实,毕竟此刻他跟烟年才是明媒正娶的夫妇,何况正如他所说,烟年只是心里曾记挂着卢照邻,并非真正做出败行之举。   两人的姻缘虽是父母之命,但卢烟年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崔晔嘴上并未多言,心里也自敬爱,数年的夫妻,哪里说散就散了。   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挽回修补之举,却是错了。   退一万步,倘若卢照邻并没有生那夺命的病,兴许,两人之间还有转机。   但偏偏卢照邻大病,烟年也心病滋生,心魔不可挡,在起初的自残之后,精神状况更是江河日下。   崔晔却也明白,这并不是卢烟年故意要如此,只是她天性多愁善感,这种性格,是无法改变的。   眼见烟年日益憔悴,若是视而不见,快则数月迟则一年,就会一命归西了。   正在这时侯,他打听到卢照邻的近况,卢照邻比先前更加不好,双腿已经难以支撑了。   孙思邈在信上简短地说了卢照邻的病因:一则仕途不顺才气难舒,二则情路坎坷劳燕分飞,三才是那一次因诗入狱落下病根,身子孱弱难以抵挡。就算孙思邈这般出神入化的医术,也只能助其苟延残喘一年半载而已。   加上当时,武后察觉了烟年的另有别情,身为武后最重视的臣子,武后不想让崔晔的声誉上有任何瑕疵,便暗示崔晔如何行事。   这几方的因由汇聚,崔晔痛定思痛,终于决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何必因为他一个,让三个人都无法安生,殊途而同归的呢。   倒不如放她离去,让她去成全他们彼此。   至于他孤家寡人的,就当他们都已经死了。   崔晔说罢:“我送她离开跟你去给陈基恭贺,异曲同工。你可明白?”   阿弦道:“我今日才明白阿叔的心意。”晶亮的眸子看着崔晔,阿弦道:“阿叔,你可真好。”   阿弦原先还怀疑崔晔害死了烟年,后来知道他如此安排,这种心胸气度,绝非常人可比,不禁想要跪地叩拜。   崔晔的心一动,不由道:“所以你总该明白,我既不喜欢韦江,也并不是眷恋其他人。”   阿弦道:“这可奇了,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还是说你什么也不喜欢?”   崔晔对上她的双眼那,那一句有些火辣辣地话在心底盘旋,屡屡到了嘴边,却仿佛烧红的炭火烫到了唇舌,发出“嗤啦”一声,让他无法开口。   马车进城,在驿站中安歇了。   因是灾区,晚饭等甚是简便,阿弦怕崔晔吃不惯,便叫去搜罗买了些点心等物。   桓彦范总算抽空将阿弦拉住,问道:“天官说是为了私事而来,不知是何私事?”   阿弦眨巴着眼:“是有私事?阿叔并没跟我说过。”   桓彦范道:“这件事有些古怪,天官可告诉过你他要去哪里么?”   阿弦仍摇头:“那等我再问问阿叔就知道了。”说着便拎了点心去送。   桓彦范看着她欢快地往崔晔房中去,心中疑窦丛生:“这天官的私事,总不会是落在小弦的身上吧。”   当夜,阿弦陪着崔晔吃了晚饭,便又问起宛州大火的事。   崔晔将从范县洪灾发现端倪之情告诉了她。阿弦拍掌笑道:“我就知道阿叔一定会猜到的,就算世人都不知,也瞒不过你去。”   笑罢,又忙问道:“阿叔可没事么?”   崔晔道:“我很好,怎地又这样问?”   阿弦将受了陶先生刀伤,被康伯所救,设计被张勱拿入狱中,垂死梦游地府的种种告诉。   崔晔脸色有些不好。   阿弦迟疑问道:“我……我梦见伯伯把我推下了黄泉河水,几乎淹死,好像有人把我捞了起来,那个人,我觉着是阿叔。阿叔……可记不记得呢?”   崔晔并不回答,却反而问道:“你受了刀伤?”   阿弦摸摸胸口,满不在乎道:“已经好了。”   崔晔道:“给我看看。”   阿弦一惊,忙捂住伤处:“不用了,都已经好了。”   崔晔脸色肃然,毫无一丝笑影,并不再跟她说话,倾身一靠,便去解阿弦肩头的纽子。   阿弦被他的动作惊到,又觉着他的手用了些力道,握的她的肩膀有些疼。不由叫道:“阿叔!”   崔晔手势一停,交叠整齐的领口之间,喉结微微一动,然后他无比认真地凝眸看她,说:“阿弦的伤,我要看一下。”   阿弦很不情愿,毕竟伤在胸前,地方有些尴尬。   可是见崔晔如此反常,阿弦略觉委屈,只好说道:“给你看就是了,怎么这么凶呀。”   崔晔一愣,阿弦把纽子解开,圆领袍原本就是可以领口往外折叠而穿的,倒也不费什么事,只是里衣有些麻烦,阿弦叹了声:“阿叔,你是怎么啦。”   想了想又说:“你叫康伯暗中保护我,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   崔晔一声不响。   阿弦小心翼翼地把衣领往下拉:“真的好了,我不骗你。”   崔晔不耐烦,忽然间自己动手,把她的衣裳往下扯落,却果然见那胸前那细腻无瑕的肌肤之上,有一道粉红色的疤痕。   再往下,却是一道白布,严严实实地把胸裹住了。   崔晔本只是看伤,并没有其他意思,但目光一瞬慌乱,自也看见了这个。   阿弦不料他竟会如此,呆怔之余,正要把衣裳掩起来,门口有人影一晃,“小……”话音未落,便猛然止住。   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来者正是桓彦范,他瞪着圆溜溜的双眼,看看阿弦袒露的前胸,又看崔晔撕着她衣衫的手……少年满眼里都是不可置信在晃动。   “我、我是给阿叔看……我的……”阿弦本能地冲口而出。   桓彦范却不等她解释,忙不迭倒退出去。   阿弦呆了呆,喃喃地继续说道:“看我的伤哩。”   崔晔则并未理会桓彦范,只是疑惑地看着那道伤痕。   阿弦仿佛八爪蜘蛛,飞快地舞动起来掩好了衣裳。   崔晔只觉这伤愈合的极好,几乎不像是新受伤的,便问道:“这就是新伤的?”   阿弦把老朱头偷拿了什么宝珠的梦事告诉了崔晔一遍,又嘀咕道:“早跟你说了已经好了,只是不信,现在给小桓看见,他指不定要误会。”   崔晔心下正感慨,听了最后一句,问道:“误会什么?”   阿弦道:“你怎么明知故问?”   崔晔道:“主要是你的想法每每跟别人的不同,故而我问问。”   阿弦才说道:“他一定怀疑我跟阿叔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想的未免太龌龊了。”崔晔如此说着,却忍不住又透出一丝笑意。   阿弦只觉不可思议:“啊?我龌龊?”    第207章 有情人   此后, 阿弦抽空跟桓彦范解释了那夜详细,桓彦范却每每露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奇怪表情。   阿弦道:“是阿叔担心所以想看我的伤,你可不要乱想。”   “乱想什么?”桓彦范啧啧:“看伤处嘛, 我是知道的。”虽他说“知道”, 阿弦却觉着他这声“知道”,别有意味。   对桓彦范而言,的确是另有意味的。   谁不知道崔晔向来洁身自好,端庄明正, 是个最出尘不俗的高雅正直君子。   然而, 谁家的君子, 会把女孩子的衣裳剥开, 盯着人家的胸,肆无忌惮地打量。   若说之前还在怀疑崔晔的私事是为阿弦, 在那“惊艳一瞥”后,桓彦范几乎已认定了。   但是这真是比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更令人惊奇的事了,本来以为崔天官的操守, 竟比窥基大法师还要固若金汤金身不坏的呢, 没想到竟也有动了凡心思了春的时候?   桓彦范有些难以分清自己的心情如何, 一则惊讶于崔晔的心性变化, 二则, 他仿佛要重新审视阿弦了,重新审视她是个女孩子的事实了。   ---   因永嘉,固安两地剩余的琐碎事情都办理妥当后,阿弦跟林侍郎等, 择日启程欲回长安。   车驾出城,挥别了城中送行的地方官吏,士绅,百姓等人,往前又走数里,经过山脚下时,便听到山上传来钟声阵阵。   林侍郎因见崔晔也在,兴致格外之高,他又是个工部之人,对本地的建筑等如数家珍,因指着山上说道:“天官可知道,这传来钟声处,乃是本地名刹宝相寺。”   崔晔正在打量车窗外,跟桓彦范一块儿骑马而行的阿弦,两人不知在说什么,似甚投机。   一时竟没听清林侍郎的话,崔晔随口应付道:“啊,是么?”   林侍郎却以为他早心知肚明,便道:“正是,传闻这宝相寺格外灵验,尤其是有情的男女,只要在山上牵着手求一求,便能白头偕老呢。”   崔晔笑道:“这个,只怕是民间传闻而已。”   林侍郎呵呵笑说:“民间传说自然也有,但我也亲耳听过一桩,是当初本部里有一个小吏,外放江浙,因跟长官的千金有情,却高攀不得,无奈之下,便来这寺里求了求,回头之后,那长官忽然答应了两人的亲事,如今升了官儿,孩子都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故而我对这宝相寺印象格外深刻。”   崔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半山处,露出一角飞檐,寺庙的屋宇一路往山顶延伸,看着倒也有些气派。   他心想:那什么工部的小吏同官长之女,期间变数多的很,比如那官长忽然疼惜爱女改变主意,或者发现这小吏有些前途……又怎能一概说是寺庙的灵验?   于是便仍淡淡道:“看着倒是有些可观。”   林侍郎见他并不十分感兴趣,只好讪讪住口。   不料正在此刻,就听马蹄声响,却是阿弦折了回来,俯身望着车窗处崔晔道:“阿叔,小桓说这山上的宝相寺最为灵验,他想上山走一走,我陪他一起去,车驾暂时停下等候片刻可好?”   崔晔眼神微变:“你要陪他进寺?”   阿弦道:“是啊。”   林侍郎因见桓彦范年少英伟,阿弦又是女官,想到自己方才所说的这寺庙的灵验之事,若他两个果然有些意思,郎才女貌,却的确天作之合,美事一桩。   正要笑着答应,忽崔晔咳嗽了声,说道:“方才林侍郎也说这寺庙灵验的很,错过了倒是可惜。”   阿弦一怔,林侍郎见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笑笑问道:“天官莫非要前往一游?我当作陪。”   崔晔道:“山高路陡,林公可能支撑?不必太过劳乏。”   林侍郎道:“天官放心就是了。登山入寺,本是清雅之举,我自然乐得。”   当即便叫从人原地等候,四个却往寺庙而行,山路曲折逶迤,才爬了一半儿不到,林侍郎已经气喘吁吁,叫了个侍从扶着在原地休息,不再往上。   阿弦,桓彦范,崔晔三人又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山门在望。   一个小沙弥将门打开,见他三人气质相貌皆非凡品,忙请入内。又有主持僧人出来迎接,亲自领着在寺内走了一遍。   桓彦范看着前方那笑呵呵的佛像,拉拉阿弦道:“我们去拜吧。”   阿弦道:“好啊,我喜欢这个大肚能容的。”   忽然后领被人扯住,阿弦被勒着脖子,回头却见是崔晔拦住了她。   他道:“人家都是求心愿的,你可有心愿了?不要冒冒失失上去就拜,我可听人说了,这寺庙里许愿,只能许一次,再多就不灵了。”   阿弦笑道:“我都早已经想好了。”   此时桓彦范已许过愿望,正在供香,崔晔才放开阿弦。   正在此刻,桓彦范出门来:“你怎么还未去上香?”   阿弦道:“就去了。”郑重其事地捧着香入内,跪在蒲团之上。   崔晔跟桓彦范两人站在身后殿门之外,桓彦范道:“天官所谓的私事,是不是就是小弦呢?”   崔晔一笑:“桓翊卫天生聪明,令人羡煞。”   桓彦范道:“那我……能不能再问问,天官当小弦是天官的什么人?”   早知道这少年非同小可,目光尤其犀利。   崔晔的双眸中却仍一片淡然,就如暮夜月色。   他沉声说道:“阿弦,是我此生不可或缺之人。”   等阿弦在里头许过愿出来后,见桓彦范已经不在原地了。   阿弦左顾右盼:“小桓呢?”   崔晔道:“他先下山去了,你许了愿了?许的什么?”   阿弦笑道:“这怎能说出来,给人知道就不灵了。”   崔晔环顾左右,并无人再在身边儿,此刻耳畔蓦地有响起林侍郎的话“如果有情人手牵着手”,崔晔道:“阿弦,我也想许愿。”   阿弦道:“好啊,阿叔且稍等。”她忙又去请了两炷香,回来递给崔晔。   崔晔道:“你陪我好不好?”   阿弦即刻答应,她有些错会意思,以为崔晔身体虚弱,需要搀扶,当下便扶着崔晔的手臂往内。   正中下怀。   两人进了殿内,崔晔一手持着香火,右手却反一握,已将阿弦的手牵住了。   阿弦略觉奇怪,但也并未多想,只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   崔晔攥住她有些绵软的娇小手掌,心内长吁,看似正色肃容,但眼皮微垂之际,唇角才有一丝笑意勾勒。   出了宝相寺,一路拾级而下,回到山下队伍驻扎之处。   一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又行了将近一个月,才渐渐地到了雍州的地界。   领雍州牧的自是沛王李贤,崔晔便是他的师父,早打听到车驾从此过,早早地便接了众人,安排在雍州的驿馆之中。   当夜,阿弦自睡在驿馆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不速之客来访。   玄影冲着那华丽非常的人影吠叫了两声。   “是不认得我了么?你这混账东西,”贺兰敏之笑骂了两句,却对阿弦道:“小十八,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埋在江浙那个鬼地方了呢。”   阿弦大为惊讶:“周国公怎地在此?”   敏之道:“我当然是因为知道你将从此过,特意过来相见。”   “殿下是怎么进来的?”阿弦揉了揉眼睛,疑惑不解:“怎地没人通传?”   与此同时。   沛王府邸,沛王李贤正跟崔晔说了一件近来长安城发生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208章 永不离   就在阿弦启程往江浙之时, 秋风萧瑟,武皇后之母,卫国夫人杨氏殁了。   武后哀思之余, 欲修建寺庙、树立佛像悼念杨氏, 此事便交由敏之料理。   谁知敏之对此事并不上心,非但被人揭发有中饱私囊之嫌,且在杨氏的丧期之间,并不遵从守孝, 不穿孝服而肆意行乐。   武后一怒之下, 便夺了他的武姓, 命将其发配雷州。   岂料就在前往雷州的路上, 歇息的驿馆忽然起火,敏之竟葬身火海。   崔晔虽一直都在路上, 但也经常收到属下递送的各色消息,因此听说此事,并不觉着十分诧异。   李贤却实在难过, 道:“我原本以为, 母后之所以把表哥贬斥, 不过是想磨磨他的脾性而已, 等他收敛、知错了, 自然再会调他回来,谁知道这一次,却是有去无回了。”   崔晔道:“殿下节哀,天有不测风云。”   李贤掏出帕子拭泪, 又道:“他虽有些跋扈不羁,但却是亲戚里难得的可堪交谈的人,又负才气,本该大有一番作为,却竟落得这样下场。”   李贤停了停,忽然又道:“其实从上回太平出事,我就一直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只是想不到竟来的这样快。”   崔晔轻声道:“周国公锋芒太盛,行事又太过随性,他走到这一步,其实并不奇怪。”   李贤道:“崔师傅,我只是有些心惊。”   “殿下为何心惊?”   “大概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灯影下,崔晔默默地看了李贤片刻,终于说道:“殿下跟周国公并不是同类之人,为何发此感慨?”   李贤低低笑了声,道:“我只是想到,先前母后对表哥,是何等的宠爱,没想到,说变就天翻地覆了。”   崔晔默然道:“殿下这些话,且记得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当然,”李贤道,“我也只能在崔师傅跟前儿吐一吐而已,其他的,连最近身之人也只字不言。”   崔晔颔首:“这便好。”   此刻堂中无人,崔晔瞥一眼左右:“说到近身之人,听说殿下最近收了一名新的随侍?”   李贤一愣,面上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继而道:“崔师傅连这个都知道了?是,这人原本是我外头结交的,因看他身手出众,便留在府中了。”   崔晔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道:“我先前离开京都之前,曾无意听圣后同陛下商议,似在谈论殿下的亲事,其实殿下已是这般年纪,也很该认真考量此事了。”   李贤微微震动,却垂首道:“您说的是。”   灯影下,崔晔默默地看着这位少年亲王,眼中波光闪烁,最终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淡淡道:“时候不早,我该去了,殿下早些安歇。”   “天色已晚,不如崔师傅且留在府中安歇。”李贤挽留。   “不必了,我还是回驿馆。”崔晔起身往外。   李贤只得随行,将送出殿门处,忽又说道:“崔师傅这次南下,是特意为了十八弟而去的么?”   崔晔止步:“为何这样说?”   李贤含笑道:“之前因师傅的身子不好,母后特许您在府中休养,但能让您这般不辞辛劳地跋涉前往的,除了十八弟,我想不到别的。”   崔晔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正要出门,李贤又道:“听说她在江浙所做,轰动地方,我早就想当面儿听她说一说,只可惜今日天晚,未曾来得及面见详述。”   崔晔道:“明日让阿弦拜见殿下就是了。”   李贤笑道:“如此就太好了。”   ---   等送了崔晔出门上车而去,李贤回身入内。   将走到客厅之时,有一道偏瘦的身影自廊下出现,灯笼之下,照出一张尖下巴,相貌清秀的脸。   这一位,正是方才崔晔跟李贤提起的,他新进收的那位“近侍”,名唤赵道生,但却并不是什么李贤在外游历认识的人,而是王府的家奴。   因他相貌出色,为人又机警过人,极擅逢迎,是以李贤对他宠信非常。   赵道生道:“那位天官大人走了?”   李贤瞥了瞥他:“嗯。”   赵道生笑道:“人人都说他厉害,怎么殿下不让我看一眼?”   李贤皱皱眉,并未言语。   赵道生最会察言观色,当即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笑道:“我知道殿下不让我露面,一定有个缘故,我不是也乖乖地照做了吗?”   李贤这才看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我不让你见崔师傅,是为了你好。”   目光掠过这人的脸,虽是男子,但生得有几分妖媚的女像,灯影下看来尤其明显。   李贤盯着赵道生的脸,眼前却忽地出现另一个人。   她道:“伯伯叫我弦子,英俊叔叫我阿弦……你还是叫我阿弦罢了。”   瞬间心乱,而眼前亦光影凌乱。   原来是赵道生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殿下在想什么?”   李贤敛神:“没什么。”   赵道生并不追问,只是陪着李贤回房去了。   ---   驿馆。   不期然在此见到了贺兰敏之,阿弦爬起身来,不知敏之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   不过此人种种行事自不能以常理测度,因此阿弦只搓了搓眼睛道:“大半夜的,殿下有什么急事?明日再说也是不迟。”   敏之似笑非笑:“正是夜晚静悄悄地才好说话。”   玄影虽被呵斥,却仍盯着他,仿佛有些警备的模样。   阿弦听这话有些轻薄似的,自也暗中警惕:“殿下若无要紧之事,还请天明再见就是。”   敏之却自顾自走到旁边儿坐下:“小十八,这一趟江浙好玩么?听说你差点去了半条命,是真的?”   阿弦跳下地,安抚玄影:“殿下听谁说的?”   敏之笑道:“到处都在传说,说的神乎其神……”   他垂着眼皮,仿佛在想什么,忽然抬头看着阿弦道:“整天面对那些……你不怕么?”   阿弦琢磨他的话中意思:“殿下指的是……”   敏之皱皱眉道:“当然是那些鬼。”   夜半三更,他忽然来到,却在谈鬼。虽然这会儿看不见什么鬼现身,阿弦仍觉身上有些隐隐生冷。   阿弦道:“殿下怎么有兴致说起鬼怪来了?何况,白天不可说人,夜晚不可说鬼,我才不想自讨苦吃,万一真的引了来可怎么办?”   敏之竟随着轻轻笑道:“是呀,要是引了来可怎么办?”   阿弦着实吃不准他的意思,但前车之鉴数不胜数,只在心底绞尽脑汁地想法要让他离开。   敏之却看穿她的心思:“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你,一见面就要赶我走?”   阿弦虽察觉他这句话有些古怪,却也来不及多想,只悄悄打了个哈欠:“我很困,又是晚间,殿下不如且回,给人看见了不好。”   敏之道:“给谁看见?给崔晔?”他忽地笑起来:“那个人呀……简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什么放火点灯。”阿弦恨不得将他一把扔出去算了。   敏之笑而不答。   看着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阿弦委实无法:“殿下到底找我做什么?有事且说,无事,我便真的要睡了。”   “不妨事,你睡就是了。”敏之一脸理所当然,“我暂时还没想到找你做什么,等我想到了再叫你。”   “殿下!”阿弦忍无可忍。把玄影也吓了一跳。   敏之却不急不恼,只向着她缓缓而笑。   但是这笑却并不似以前一样跋扈嚣张,肆意妄为般,却仿佛带了一丝忧悒感伤之意。   他身上浅褐色的袍服在灯影之中,如烟如灰,竟把那张艳丽的脸也衬出几分落寞孤寂。   阿弦看着这般不同以往的贺兰敏之,心头转念,无端端想起曾经所见的“幻象”之中,敏之孑身一人离开长安的场景。   那种落寞孤寂,竟跟此刻有些相似。   心一跳,终究不忍。   握拳微叹,阿弦索性走到敏之对面落座。   “一别这两个月,殿下可都好么?”阿弦勉强问道。   敏之道:“好……好得很。”   阿弦又试着问:“皇后、没有因为那件事责怪殿下吧?”   敏之似乎冷笑,却摇头。   阿弦道:“那件事其实也并非完全是殿下的错,只是摩罗王太过阴险狡诈了而已,既然雨过天晴,有惊无险,以后殿下……总也该适当收敛些,好好度日……”   “杨尚有孕了。”敏之忽然脱口而出。   阿弦一惊,继而笑道:“大喜呀,恭喜殿下了。”   敏之望着她。想笑,又未曾:“多谢。”   乍然听他口中说出这话,阿弦想了想,便趁机又劝道:“可见是‘祸兮福之所倚’,既然已有了小殿下,从此后殿下可真的要听我的了,不能再像是以前般肆意妄为,毕竟,也要为将来的小殿下着想……”   敏之不言语,只直直地望着她,眼睛似有些发红。   阿弦见他不答,知道他脾气反复无常,不敢深劝,便道:“我知道我本没资格说这些话,但是良药苦利于病,殿下不如且想想。”   “我想过,”敏之喃喃,“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已经晚了。”敏之淡淡地回答。   阿弦皱眉,才要趁机再劝说两句,外头灯笼光传,同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轻轻叩门:“阿弦睡下了?”   “阿叔?”她转头看向敏之,口中道:“是我阿叔来……”   话未说完,就发现对面已没了敏之的身影。   阿弦愣怔,不知敏之怎地身手这般矫健,但窗门皆都关着,他又能躲到哪里去?   与此同时,脑中似掠过一道光。   心里空落落地,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有些不敢细想。   阿弦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门外崔晔唤道:“阿弦?”   阿弦只得先去开门,果然见一名侍者挑灯,送了崔晔过来。   影中他静静默默站在门口,眉眼恬淡,叫人一见安心。   阿弦请了入内:“阿叔不是去见沛王殿下了么?”   崔晔道:“是,才回来,来看看你。”一边儿扫视屋内,却见除了阿弦外,再无其他。   崔晔本是想在外看一眼便可,不料见里头灯火影动,又似听见阿弦的声音,知道她并未睡下,却不知在做什么,放心不下,是以叩门。   崔晔略觉疑惑:“我走之时你已睡下,怎么又起来了,方才在干什么?”   阿弦低头,不知该不该说出敏之事。   崔晔道:“怎不说了?”   阿弦把心一横:“方才……周国公来过。”   “周国公,”崔晔蹙眉:“你说……贺兰敏之殿下?”   阿弦点头,转身四看:“方才还在这里,不知为什么就不见了。”   “他来做什么?”崔晔问。   “他好像有心事,”阿弦叹道,“跟以前有些不同,对了,他说他的夫人有身孕了。”   崔晔并不答话,只是伸出双手,把阿弦的手握在掌中。   ——原先他不在,阿弦也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此刻被他握住手儿,才猛然后知后觉,自己的双手竟已冰冷。   她的心里也升起一股淡淡寒意。   方才敏之现身后的种种,一幕幕在眼前极快闪过。   阿弦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阿叔……沛王殿下有什么急事找你?”   崔晔不答。   耳畔嗡嗡作响,阿弦道:“周国公他、他好像……他是不是已经……”   本来她早该发现不妥,事实上,如果是个陌生的鬼来到,阿弦一眼就能看出不对。   但是……来的是这样熟悉的贺兰敏之,她只是满心疑惑他竟能悄然无声进门,却绝不会想到他已经出了意外。   她的小手更冷,甚至开始发抖,崔晔只好拢着这双手,放在自己胸前:“本不想这会儿告诉你……”   他停了停,道:“周国公殁了。”   ---   日夜兼程的赶路,阿弦原本困倦非常,直到现在,那睡意蓦地荡然无存。   崔晔把她送到榻上,用被子裹住,便将敏之身死的经过同她说明。   阿弦自知道敏之亦正亦邪,绝非好人,但……毕竟是跟自己恁般相熟的人,陡然间说没就没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惊悸感,就像是一脚踏出,地下悬空一样。   人间莫测,而世事无常。   这会儿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思及敏之,不免又想到老朱头,阿弦止不住发抖。   这一种寒意,却并不是来自鬼灵,而是畏惧人世的无常。   “还冷么?”崔晔给她掖了掖被子。   本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但……若是在以前,倒可以心无芥蒂,这一会儿么……   温声劝道:“不要再胡思乱想的费神了,明日也还有事。夜深了,睡吧。”   阿弦眨眨眼:“阿叔呢?”   崔晔道:“我看着你,你睡了我再去。”   阿弦听了这句,心里那空缺不实之处仿佛被填满了些。   她将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摸摸索索地找到崔晔的手,将他的手握住:“阿叔。”   崔晔垂眸看一眼那攀着自己的小手:“嗯?”   “阿叔……你……别离开我。”话说出口,眼睛忽然有些酸胀。   朦胧的灯影下,他的星眸有光,崔晔笑了笑,情不自禁将阿弦的手举起来,在下唇处碰了碰:   “不会离开阿弦的。” 第209章 一朵花   阿弦纵然在睡梦中, 也始终紧紧地握着那只手。   也正是在睡梦中,她记起来在地府被老朱头推落黄泉河水的时候,正在溺水将死, 就是这样一只温和有力的手, 把她一把拉了起来,重回人世。   “是你……”   阿弦咯咯笑了两声,喃喃念道:“阿叔……”   答案在梦中释然。   与此同时在床边儿守着阿弦的崔晔,因见她蹙眉不展, 正有些担忧。   直到看阿弦在梦中露出笑容, 又唤自己, 他虽猜不到阿弦因何如此, 但这浑然无心而发自天然的举动,却让他心里的喜悦缓缓盛放, 几乎要开出一朵花儿来。   ---   次日,沛王李贤亲自来到驿馆,阿弦同林侍郎, 桓彦范等拜见, 一一寒暄。   众人落座, 李贤命将王府所备吃食奉上, 道:“各位领旨赈灾, 利国利民,劳苦功高,这是本王的一点心意,请自在慢用。”   大家谢过, 阿弦因昨日得知敏之的意外消息,颇受打击,却因得了一夜好睡,精神尚好。   加上崔晔在旁陪伴,而桓彦范在旁不住逗她说话,注意力便慢慢转移。   李贤十分相让,林侍郎因年纪略大,又加上平日里尊养的好,只略捡了几样吃了片刻便饱了,崔晔也是同样。   只剩下桓彦范陪着阿弦尽情而吃,但虽如此,却仍只吃了一半儿不到,因准备的实在太多了。   阿弦吃的满足,摸了摸鼓起的肚子,满足的感觉便又加了倍,抬头看向李贤,真心诚意地赞美道:“殿下,多谢你的招待,实在是好吃极了。”   李贤方才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吃东西,如今见当面道谢,便道:“十八弟喜欢吃才是最好的。”   阿弦道:“我当然喜欢,这是我从当初离开长安到现在,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李贤情不自禁脱口说道:“你一路上定然吃了很多苦,看着都比先前清减了好些,倘若你留在王府里,我日日叫他们做这样的好吃的。”   阿弦只当他是盛情,摇头道:“这可不成,岂不是很快变成个大胖子。”   李贤说完之后,自忖有些失言,却见只有桓彦范盯着他瞅了眼,旁边儿崔晔垂着眼皮,林侍郎悠然自得,似都未留意。   李贤松了口气,笑说:“你现在未免太瘦了,吃的好一些,长的也……快些。”   崔晔的眉峰一动,眼波却不由自主飞向阿弦身上。   ---   沛王招待他们吃了早饭后,一行便要启程。   李贤极为周到,一直送出城郊。   林侍郎忍不住夸赞道:“沛王殿下不仅容貌俊秀,且举止端庄,又如此尊师重道,很有古君子风范,怪不得陛下偏爱他。”   崔晔一笑。   旁边儿桓彦范却偷偷地对阿弦道:“你觉得殿下怎么样?”   阿弦道:“殿下自然很好。”   桓彦范撇了撇嘴:“是不是给你好吃的,就是很好的?”   阿弦叹道:“小桓,你越来越懂我了。”   桓彦范喝道:“别叫我小桓。”见距离崔晔的车隔着稍远,桓彦范道:“殿下的确是好殿下,只不过,有一点美中不足。”   阿弦道:“什么美中不足?”   桓彦范道:“听说殿下有点儿……”他并未说下去,只是揪住了阿弦的袖子,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拉扯什么?”阿弦问。   桓彦范嗤嗤笑道:“不是拉扯,这叫断袖。”   阿弦吃惊:“断袖?你是说沛王殿下?不,这不可能……”   桓彦范道:“兴许也不是断袖,只是有点癖好而已,我只是听人说,殿下有个家养的户奴,殿下对他可是十分地宠信偏爱。”   阿弦的心七上八下:“我怎么没见到?”   桓彦范笑道:“你眼中都只看见吃的去了,怎会留意别的,不过……我也没见着人,大概是没让他露面。”   阿弦心里略觉不受用:“你的消息可靠么?”   桓彦范道:“我们好歹也是同路过这许久了,你还信不过我?”   阿弦回想李贤那清俊的样貌,温和的谈吐,无法想象。   忽然心头一动,便从马背上侧身,低低地问桓彦范道:“你说……这件事我阿叔知道不知道?”   “天官?”桓彦范也凑过来,两个人的脑袋几乎碰在了一起,“按照天官的为人,只怕是知道了。”   “那阿叔会如何……料理?会不会管?”   两人一块儿回头看向身后马车。   马车寂然,自不会答复。   ---   日影偏斜之时,车驾终于进了长安城。   林侍郎已迫不及待地探头,头顶是明朗广阔的天际,放眼是四海五夷来朝的邦民,耳畔尽是喧喧嚷嚷地热闹声响。   林侍郎倍感欣慰,几乎老泪纵横:“终于回来了,还以为这把老骨头要葬送在路上了呢。”   三人马不停蹄,先在吏部报到,又去大明宫候旨。   崔晔早在他们去吏部之前,便已经告别回府,临去又格外叮嘱了阿弦几句。   就在崔晔车驾离开的时候,一匹马风驰电掣般驰过朱雀大街,赶往宫门,阿弦听得马蹄声响,回头看时,却见是袁恕己策马赶来。   阿弦不由笑着跳起来:“少卿!”   袁恕己翻身下马,几步上前,才要张手将她抱起来,却又生生按捺。   满心起伏澎湃的情感无处宣泄,只张开大手在她的头顶略用力摸了一把:“知道回来了?”   阿弦被他“摸”的头往旁边歪了歪,却笑道:“我又不是在外头玩。当然是办好了差事才回来的。”又打量袁恕己,见他英武明朗依旧,真真实实地站在自己面前,阿弦心中欣慰:“少卿,你向来可好呀。”   袁恕己道:“总比你在外头翻江倒海的好。”   此刻桓彦范走了过来,做了个揖道:“少卿有礼了。”   袁恕己瞥他一眼:“桓翊卫有礼。”   桓彦范道:“怎么厚彼薄此,对我冷如冰,对她却热似火?”   久不见他,面目可爱许多,袁恕己不由带笑道:“你若变成个貌美的小娘子,看我又是怎么。”   桓彦范却反应极快,冲着阿弦努嘴道:“貌美的小娘子,有人叫你呐。”   阿弦愣怔间,袁恕己先脸颊带红。   ---   虽然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刚刚重逢,却也顾不上了,只不过才说了几句,里头旨意降,宣召三人进宫。   袁恕己嘱咐阿弦道:“等你面圣出宫,直接便去崇仁坊我的家中,虞娘子如今在那里。”   阿弦正想去见虞娘子,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袁恕己蓦地想起少了“一个”,便问道:“玄影呢?”   阿弦道:“先前随着阿叔去崔府啦。”   袁恕己皱皱眉,最终只是一叹。   ---   随着太监进宫,却并不是往含元殿,而是在麟德殿中。   直到进殿,阿弦才知道,这一次不仅仅是武后在,而是高宗也在。   三人自从进殿,高宗的目光一直都在阿弦身上。   见她身着女官官袍,双臂的凤羽翙翙如飞,头戴粉白色的幞帽,巴掌大的小脸儿透着灵气,双眼清澈,整个人看着极为精灵,又不失高贵气质。   高宗心里暗自赞叹,武后悄然问道:“陛下,你觉着十八子如何?”   高宗低低道:“真不愧是本朝第一位女官,皇后的眼力的确不错。”   武后笑道:“我的眼力却是一般,最要紧的是这孩子的确能干,这一次江南之行,一路所做令人惊叹,能得人才若斯,正可见我大唐的国运昌盛。”   高宗又问了几句,阿弦一一对答如流。   武后在旁看着,见阿弦气定神闲,回答问题不卑不亢,极有条理。   括州,永嘉,固安等地方,其实都有武后的眼线,阿弦等人在彼的所作所为,早随着探报传入武后的耳中。   此刻听高宗问罢,武后含笑道:“陛下,十八子一行江南赈灾,大有功劳,是不是得封赏才是?”   “这是自然了。”高宗道,“一定要重重嘉奖。”   当即便擢升桓彦范为司卫寺主簿,阿弦也由户部主事升为户部员外郎,官升一级,除此之外,各有恩赏之物。   及至高宗退后,武后便命桓彦范林侍郎先行退下,只留阿弦一个。   ---   武后道:“方才陛下问你是如何拿下括州刺史张勱的,我听你并未说的详细,你再跟我细细说一说。”   先前高宗询问,阿弦只把自己同桓彦范林侍郎定计,里应外合三方合力等说明,如今见武后如此问,就知道必有缘故。   阿弦道:“娘娘想知道的是什么?”   武后笑了笑:“我想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是怎么想到这一句的?”   她果然都知晓了。阿弦道:“当时情形紧急,没有可用的兵力能够跟括州军对抗,情急之下便想到了。”   武后沉吟:“你可知我听说了此事后,心中作何想法?”   阿弦摇头:“我猜不出娘娘的心思。”   武后道:“我扪心自问,如果是换了我在那种情形下会如何……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法子。”   阿弦抬头看向武后,诧异。   武后却泰然一笑:“我曾侍奉太宗驾前,对于太宗的言行举止,烂熟于心,但我绝不会想到在那种情形下,可以用到这八个字。”   阿弦默默听着。   武后道:“不得不说,你令我刮目相看,也许是因为你出身寒微,故而想事情都是从百姓的角度出发,所以你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此事我去处置,绝不会兵不血刃,至少得有百十个头颅落地。”   她的话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   缓步走到阿弦跟前儿,武后道:“你抬起头来。”   阿弦本袖手垂头,闻言只得抬头,武后打量着面前这张几乎有些雌雄莫辨的清丽脸孔:“你不错,这一次并未辜负,我甚是欣慰。”   字字掷地有声。   阿弦无法面对她灼灼闪烁的双眸,正要低头,武后忽然道:“崔晔去南边是为了见你?”   她忽然提起这个,阿弦不明所以,却本能地戒备:“天官说是有些私事,大概是顺路而已。”   “若是顺路就好了,”武后淡淡地说。   阿弦有些局促:“娘娘是何意思?”   “你可知道……”武后凝视着她,“自从宛州大火,报了你殒亡的消息,崔晔同袁少卿曾先后请求要去调查此事?”   阿弦摇头。   武后道:“袁少卿倒也罢了,但是崔天官也竟如此,着实让我诧异。”   阿弦身不由己听着,虽不知武后的究竟用意,却也知道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只是仔细竖起耳朵听着。   果然,武后道:“天官是我很看重的人,如今,让我看重的人中,更多了一个你。”   这一句猝不及防地撞入耳朵,阿弦几乎屏息。   武后道:“但是你总该明白,你是个女官,之前破格升你在户部的时候,朝野之中多少议论跟反对之声,你可都听见了?”   阿弦道:“略有耳闻。”   武后轻轻地笑了声,忽然似感慨般道:“他们瞧不起女人,你若是没有能耐,他们便会变本加厉地踩踏,你若是有些能耐,便更要洁身自好,处处留心,免得他们在才干上压不倒你,就在别的地方揪着不放。”   阿弦似懂非懂,武后道:“幸而你是个让人放心的,自从上回你临行前跟我说‘是为江南的千万性命’之时,我便知道,我找对了人。但所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稍不留意,就会万劫不复。”   武后说到这里,口吻忽然严厉了几分:“我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阿弦纳闷:“娘娘能否直说?我……有些不大明白。”   武后一愣,继而哑然失笑:“我怎么忘了你这个脾气?好,那我便跟你直说,当初袁少卿一心想去亲自查探,我私心是不愿他去的,原因,正是因为他跟你的关系极好,甚至超出了寻常友人的距离,如果他赶了去,公事就变成了私事……”   阿弦若有所悟。   武后叹道:“崔天官也是一样道理。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借着养病的借口,又特意往南边走了一趟……”   阿弦不语。   武后看着她的眼神慢慢地有些锐利:“正如我所说,你们两个都是我极看重的,但正因如此,我不想看你们被儿女私情缠绕。尤其是你,你必须行端坐直,比别人更要严以自律,现在你可懂了?”   阿弦点头:“懂了。但是……”   武后看着她明澈无尘的眼神,几乎又要失笑:“但是什么?”   阿弦认真道:“少卿身为我的知己,得知我的‘死讯’后,那样的反应本也是理所当然,如果换过来,我也一样会为了他那样做。至于阿叔,也是同样。”   武后挑眉。   阿弦继续说道:“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儿女情长,但我私心觉着,儿女情长跟办好差事并不冲突。娘娘交代的差事,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去做,至于‘人言可畏’,只要自己问心无愧,我管不了别人的嘴里说什么,也不想管。”   她的这反应,在武后的意料之中,但真正听着她认真执着的这些话,仍有些动容。   “正如娘娘所说,有些人总会千方百计找到你的不是,不管你做的多好,”阿弦若有所思道:“娘娘自己也知道的,所以有时候不必太在意别人说什么,对么?”   武后啼笑皆非:“越来越大胆,竟敢说到我头上来了?”   ---   阿弦离开大明宫往外,心里想着武后训诫的话。   袁恕己当初想要接手侦查之举,自是顺理成章,但是崔晔……阿弦想到武后的“儿女情长”四字,又想到崔晔在固安城郊田埂上出现的那一幕……   忙将脑中念头挥去:“我又在胡想什么?皇后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难道要当好官儿,就连寻常之‘情’都不能有了吗?”   袁恕己早早料理了公务,只管在外头等候多时,见她出来,便牵马来迎,两人并辔往崇仁坊而行。   走到半路,路边一辆马车经过,车中女子撩起帘子,往外打量,看见他们两人之时,便叫“停车”。   阿弦早也瞧见,却不知究竟,可是看那女子粉面朱唇,双目盈盈,气质出尘,竟有些类似卢烟年的气息,她心头怦然一动,就看的呆了。   正在打量,身旁袁恕己催促道:“看什么看,还不走?”   阿弦道:“那是……”   袁恕己道:“不用理,走了。”拉住她的马缰绳抖了抖。   谁知这会儿那马车缓缓靠近,车中的女子目光转动,看向袁恕己。   唇角带笑,语声温柔道:“少卿大人,有礼了。”   阿弦再想不到,忙转头问道:“少卿你、认得?”   袁恕己咳嗽:“不算认得。”   车中的女子不以为忤,只是宽和地笑了笑,道:“小女子的性命都是袁少卿救的,怎说不算认得?”   阿弦听其中似大有内情,不由问:“这是什么意思?我错过了什么?”   袁恕己浓眉紧皱,看一眼那女子,沉声道:“赵姑娘,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我们先走了。”   车中女子点头道:“少卿有事且忙。”   袁恕己这才对阿弦使了个眼色,领着她离开了那辆马车。   但就算走出极远,阿弦仍觉着身后有一道目光在盯着看。   她心中好奇的很,忙不迭地打听:“这位赵姑娘是何许人也?”   袁恕己有些不自在,含糊说道:“她是赵监察的女儿……是了,跟英俊……跟崔家也有些来往的。”   阿弦一愣,蓦地想起上次自己借助崔府,卢夫人所请的那些诸家小姐。   又想起方才赵姑娘的眉眼风姿,阿弦恍然大悟:“居然是这样……”   袁恕己道:“你说什么?”   阿弦道:“赵姑娘的模样风采,很有些像是之前的卢少夫人,大概那次夫人是想给阿叔相亲,不过,怎么却又跟少卿你认得了?”   袁恕己听说“相亲”,略微胧忪。    第210章 红扑扑   这赵家姑娘, 正是监察御史赵彦之女,闺名雪瑞。   赵彦性情豪迈,极赋才气, 赵雪瑞自幼熏陶, 耳闻目染,竟也能出口成章。   因她生得秀美出色,且腹有诗书之故,气质比寻常的名门淑媛之类的更加不同。   加上赵彦官声亦很好, 所以当时卢夫人才特请了她进府。   阿弦便问袁恕己跟着赵雪瑞有何内情, 袁恕己只应付般道:“有一次我在巡查的时候, 发现有歹人作乱, 我就出手救了一把,仅此而已。”   他这般言简意赅, 近似语焉不详,阿弦当然意犹未尽。   ---   崇仁坊中,虞娘子早就做满了一桌的菜, 站在门口眺首张望, 远远地看他们两人策马而来, 喜不自禁, 忙跳下台阶迎了上来。   两人相见自有一番鼓舞欢欣, 虞娘子拉着阿弦的手入内,先抖了热巾帕给她擦了手脸。   直到此刻,阿弦才彻底放松下来,她顺着桌边儿瘫坐下去。   袁恕己也擦了手脸, 回头看她如此,便在她身旁落座,含笑相看。   正虞娘子倒了一杯热茶,袁恕己接过来,顺手转给阿弦。   看阿弦懒懒的,袁恕己道:“这来去数千里地,又要经心劳力,是个男儿都扛不住,何况是你?再加上刀光剑影险象环生,以后若有这种事,不管如何也要推掉。”   阿弦道:“又拿男男女女这个来说,那些难事总要有人去做,若都捡轻快的去了,还成什么体统了。”   袁恕己道:“那你也要量力而为,你瞧瞧你的身板。比如天塌下来,也得先砸到那些比你高上一头的。”   阿弦冷笑:“天塌下来,我站的直直的,那些高我一头的却跪在地上,你说会先砸到谁?”   袁恕己一愣,然后拍案大笑:“好好好,难为你竟怎么想出来的。”   阿弦的这句话,却并非单纯玩笑,而似一语双关。   诚然这世上以男子为尊,但凡是抛头露面,顶天立地等的大事,都是男儿去做。一提到女子,便避之不及。   但是,就算是男子,也是良莠不齐的,有崔晔,袁恕己这种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可也有那些谄媚骨软望风使舵的。   阿弦嘲讽的正是这一类。   两人正说笑,虞娘子道:“怕是饿坏了,别顾着说话,快吃些东西。再好生歇息。”   早上因赶得着急,并没如何吃早饭,中午又在宫门口候旨,阿弦的腹中早就骨碌碌乱叫。   袁恕己作陪,不时地为她布菜,反倒是省了虞娘子的事。   袁恕己又问起她一路上遭逢之事,阿弦捡着要紧的话简略告诉,只是把自己重病跟受过刀伤一节隐去。   不多时吃饱,阿弦打了个饱嗝,又吃了半盏茶,便觉困意上涌。   虞娘子知道她走了长路的人,自然耗神费力,便将她扶着,送到自己的房中歇息。   阿弦果然困极,身子挨着床后,倒头便睡。   ---   虞娘子出来,见袁恕己仍坐在桌边,若有所思,有些出神。   “少卿在想什么?”虞娘子悄声问道,又带笑说:“阿弦总算回来了,好歹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是啊,”袁恕己一怔,抬头看向虞娘子,忽地说道:“虽然是回来了,我的心如何还是这样不安。”   虞娘子道:“怎么了?不是说阿弦的差事做的很好么?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袁恕己喃喃道:“怕是做的太好了。”   虞娘子正疑惑,袁恕己却又一笑道:“不妨事,是我在胡思乱想。对了,我去看看她。”   袁恕己起身往内,虞娘子本想叫住,但看着他的背影,却到底并没开口。   ---   袁恕己进到里间,见阿弦正睡得无知无觉。   原本虞娘子给她好生盖了被子,却不知怎地又将手挣了出来,显得有些被褥凌乱。   袁恕己来到近前,看见她的小脸红扑扑的,这一趟出去,原先脸上的那一点儿婴儿肥也都减了不少,虽比先前灵透,却叫人心疼。   他默默地在床榻前落座,凝视着面前的阿弦。   方才虞娘子说的不错,阿弦的差事的确办的极好。   升官的旨意虽还未曾拟出,消息早散播开来。   但对袁恕己而言:阿弦天生热血赤诚,又是二圣之女,正统的大唐长公主,能做出常人无法企及之事不足为奇。   他只是深深忧虑,有朝一日阿弦的身份暴露,到底会如何。   想到这里,不仅又想起崔晔。   崔晔到底知不知道她的那重隐秘身份?   以崔晔的为人判断,袁恕己倾向他是知情的。   但如果知道阿弦是安定思公主,当初他说破阿弦是女儿身那一步,岂不是天大的险招。   袁恕己猜不透崔晔的心思。   当初袁恕己主动请缨要去宛州的时候,在朝堂上被崔晔阻止,气怒之下,口不择言。   但让他再想不到的是,此后崔晔竟会借养病之机,转去江浙。   这连日来他也悟了武后之所以不愿让他去宛州的原因。   这原因崔晔自然也心知肚明。   但既然不许袁恕己去,又怎会允许他崔晔去?   崔晔比任何人都明白,他该“避嫌”。   但他居然没有。   袁恕己思来想去,心想:也许这个人并不是他口中所说的那样——“你对她不好,就不许别人对她好”。   也许……崔晔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保护着阿弦。   这种认知,让他心里有些安稳,同时又略觉恐惧。   ---   睡梦中的阿弦,忽地笑了声。   袁恕己一怔,望着她面上愉快的笑:忽然想问问她,梦见了什么可爱可喜的事,才会笑的如此快活。   但是此时此刻,看着阿弦的笑面,袁恕己心头酸胀之外,又有些融融暖意。   如果能让阿弦时时刻刻笑得这般开心无邪,他愿意付出所有。   就算她不肯要。   ---   倘若袁恕己若是知道阿弦因何而笑,只怕会“大失所望”。   并非为了什么别的,也非为别人,阿弦正是因为他而笑。   ——中元那日,民间有放河灯,焚纸锭的习俗。   长安城也自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民间各处设有无数道场,祭祀超度。   人群中,有小童高举荷叶灯,兴高采烈地奔跑而过。   忽然,一名小童跑的过快,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回头,却正是赵雪瑞。   原来她带着丫头,趁着中元节热闹,便出来观看玩耍。   主仆两人正在尽兴,不料有一名纨绔子弟,领着两三恶奴招摇过市,猛地看见灯光之下的赵雪瑞,顿时惊为天人。   接下来,便是一场“美人落难,英雄救美”的雅俗共赏的戏码。   灯影下,赵雪瑞把青年武官英武的样貌、出众的身手看的清楚明白,芳心乱跳。   连身旁的小丫鬟也忍不住着了迷:“小姐,这位大人好生帅气。”   一句话提醒了赵雪瑞,忙悄悄在小丫头耳畔叮嘱了一句。   等到纨绔子弟们四散逃走,街市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太平,袁恕己拔腿要走。   赵雪瑞忙拦住道谢,袁恕己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太晚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府,实在贪看,也该多带几个家奴护身。”   赵雪瑞心中一暖,小丫头道:“这位郎君救了我们家姑娘,不知高姓大名?”   袁恕己道:“不值一提。”   却早有路人认得袁恕己,道:“这位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袁恕己倒也无所谓,正要走,赵雪瑞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忙道:“郎君,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姑娘纵然要回府,又怕路上再遇到歹人,不知能不能劳烦……”   袁恕己听了这句,才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方才他并未认真打量赵雪瑞,这会儿借着灯光一瞧:当真是貌若天仙,怪不得那些恶贼垂涎三尺,竟也不顾法度当街乱性。   袁恕己一怔之下,皱皱眉道:“那好。只是小姐应该牢记,下次若还出来走动,且多带几个护身的随从才是。”   赵雪瑞的脸靠着一盏莲花灯,越显得貌美如花,脸上竟略有些红,她轻声道:“公子的话我记下了,多谢公子为我着想。”   当下袁恕己陪着赵雪瑞往回,那几个扛着荷花灯的小童重又飞奔而。   袁恕己俯身,小心在前将他们挪开,竟一个人也没碰到赵雪瑞。   ---   袁恕己只顾着忙护佑,却没留意身后的赵姑娘,一双美眸都在他身上流转。   而阿弦,也仿佛感受到赵雪瑞当时的那种感觉。   睡梦中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弦醒来后,已是次日,因还有许多公务交接等,阿弦不敢怠慢,忙爬起身来整理。   正系领口的纽子,蓦地想到昨夜所梦,竟又自顾自笑了出声。   虞娘子从外进来:“一大早儿,怎么就这样乐?”   这种别人的私事,阿弦本不愿到处宣扬,不过……   阿弦问道:“姐姐,你可知道有个赵监察的千金么?”   虞娘子诧异道:“是少卿跟你说了?我自然知道,上次他们家派人来送了好些礼品呢。说是相谢少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阿弦笑道:“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   虞娘子道:“怎么忽然间提起这个来了?”   阿弦抖了抖两袖:“没什么。”因又说道:“姐姐,今儿咱们就回平康坊吧?”   虞娘子一怔:“就这样想回去?”   阿弦笑道:“我就算想住在这里都不成,所谓瓜田李下,若再连累少卿的名声岂不是……”   话音未落,就听袁恕己道:“你要走就走,别说连累不连累的话。”他迈步从外进来:“我难道是个怕人言的?我倒是巴不得呢。”   阿弦投降:“好好,我才是怕的那个成么?”   ---   这日阿弦回到户部,一路所遇同僚,尽来恭贺。   许圉师不免也嘉许了一番,阿弦见他桌上放着厚厚地册子,且面有忧色,便道:“侍郎在看我们递上来的统计公文么?”   阿弦跟林侍郎一行前往江浙,其实正是为了统计受灾的情形,梳理解决之法,至于张勱等的铲除,不过是意外之举。   此刻在许圉师手边的,的确是他们在括州,永嘉等的统计数目。   许圉师见她问起来,便叹了口气,道:“这折子,是从宫里又传到我手里的,只是永嘉安固二县,百姓房屋毁损便有六千八百四十三间,死九千零七十人,牛五百头,损田四千一百五十顷……先前因为冀州等地的灾情,户部已有些捉襟见肘了,如今又有了这样大的一笔数目,现在我实在想不到该从哪里调拨这笔钱粮填补。”   阿弦这才知道许圉师因何竟愁容满面,她想到一路所经之地的惨状,不由道:“侍郎,这钱粮一定少不得!而且要快。”   许圉师道:“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不能让我去借,去抢……再说也没有地方能借能抢。”   许圉师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证明户部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告别许圉师,阿弦一路返回,心里却仍也想着他所说的话。   阿弦忍不住喃喃道:“是啊,就连去借去抢的地方都没有。不然倒是可以试试。”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有人道:“真想不到,这武懿宗居然时来运转,摇身一变,连跳三级,竟成了仓部郎中大人,实在叫人……”   另一个道:“毕竟是皇后的亲戚,就算再偏远,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照我看,只怕是他那个上门女婿带来的福气,不然的话,怎么才成亲不几个月,岳父大人就高升直上了?简直造化。”   “听说天后还下旨,要把武承嗣从岭南调回呢……我看以后这朝中,只怕就都是武……”   “嘘——”   阿弦忙闪身一避,就见门洞口探出一个头来,打量此处无人,才又缩了回去,这次却不再说话,脚步声远去了。   阿弦站在原地,想到方才两人的对话,武懿宗,陈基,武三思,敏之,甚至连武后,高宗的脸,瞬间出现,又瞬息消失。   与此同时,却又是江浙那在窥基的超度之中升天而去的阴灵,以及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的灾民。   “或借,或抢……”阿弦缓缓抬头,眼神慢慢沉稳:不必去借或者抢,钱粮,原本就有。   一个闪念间,阿弦想到了解决户部库银空缺无法调补江浙的法子,她忙折身回公房,才摊开一张纸提笔,有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在耳畔道:“你想干什么?” 第211章 艳之鬼   阿弦听了这个声音, 惊得几乎把手中的毛笔扔了出去。   她跳了跳,转身看向身旁来人——确切的说,是来“鬼”。   而且是一个就算死了也不改其艳丽的鬼。   贺兰敏之立在阿弦身侧, 略有些凌乱的长发在头顶用金冠绾住, 两只眼睛依旧桀骜如昔,他身着粉白色的罩袍,上用黑色丝线绣着大幅团纹,如此真实而清晰。   如果不是确信他已经死了, 阿弦一定会以为, 这就是活生生的贺兰敏之。   “殿下?”阿弦瞪着敏之, 瞬间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应对。   敏之却淡淡一笑:“干什么, 你看见鬼了?”   阿弦觉着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殿下……”   敏之走到她的桌旁,看着桌边上的一枚小小地玉镇纸,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去拿,最终却仍是蜷缩回袖中。   “崔晔, 该跟你说了吧?”敏之轻声问。   阿弦的心头一悸。   这一刻, 阿弦回想那夜跟敏之的对话, 才知道他那些话中的意思, 以及那句——“已经晚了”。   简单的四个字, 却不知是凝聚了多少悔恨交加的心血在里头吧。   ---   慢慢地将笔搁下,阿弦道:“是,阿叔都跟我说了。”   敏之长长地叹了声,语气有些无奈, 又有些百无聊赖似的,道:“这个人实在是多嘴,如此一来岂不是不好玩了?我还想着多吓唬你几次呢。”   阿弦愣了愣:“殿下!”生死性命,这哪里是能开玩笑的事?   敏之一笑,长袖垂落,看着阿弦道:“不过,知道你还肯为了我伤心,倒也是……意外之喜?”   阿弦欲言又止,眼圈早红了起来,定定看了他片刻,便又低下头去。   敏之也并没做声。   良久,阿弦几乎以为他走了,抬头之时,却见那一抹影子仍在彼处伫立,仿佛从不曾离开过,仿佛会一直都在那里。   定了定神,阿弦问道:“殿下既然知道夫人有孕,为什么还要任性胡为?卫国夫人的后事……”   不等她说完,敏之脸色一沉,哼道:“那个人……从不值得我敬爱。”   阿弦语塞,决定避开这个话题:“但是,总该为了小孩子想想,何必非要惹怒皇后……”   敏之道:“纵然我不如此,她难道就会放过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或者……她本来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不过是她借口发作的由头罢了。”   阿弦摇头:“当初殿下甚至行刺过皇后,她还命人压下此事,并未为难,怎会忽然要置你于死地?”   敏之哈哈笑道:“小十八,你实在是太不懂皇后的心了,你以为她是维护我吗?”敏之的面上透出嘲讽之色,“她只是在维护她自己而已,如果人传出去,说外甥行刺姨母,你说她能摘的干净么?”   心怦怦乱跳。阿弦道:“我听人说,皇后发配殿下去雷州,也只是权宜之计,只是想磨一磨你的锐气而已,事后仍旧会传你回来,那么……那场火又是怎么回事?”   敏之淡淡道:“那场火,自然是皇后派人杀人灭口,永绝后患了。”   望着阿弦惊呆的模样,敏之笑道:“我不过是玩笑,你怎么又当了真了?”   阿弦却不知这句到底几真几假。   ---   阿弦寻思之时,敏之忽然道:“你方才急匆匆地是想干什么?”   阿弦这才又想起先前要做的事:“我要写一个奏折。”   “什么奏折?”敏之复又笑起来:“你心爱的陈基哥哥终于如愿以偿地攀到高枝儿了,你可别去给他把这千辛万苦搭起来的巢给拆了。”   阿弦微怔。   敏之又道:“我方才看你偷听那两人谈话,脸色很不好,总不会你也像是那等俗世的小女子一样,喜欢争风吃醋?”   阿弦道:“我没有那等闲心。”   敏之问:“那是想干什么?”   阿弦咬牙切齿:“一个字,钱。”她气恨恨地握住了毛笔。   敏之在旁,看阿弦在奏折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的字,就好像看到荷塘里的青蛙一个个跳到荷叶上翩翩起舞。   “你想……”敏之好不容易从她那惊为天人的字迹上清醒过来,也弄懂了她这折子上的意思,“小十八,你可不要自寻死路。”   阿弦低头吹那折子上的墨渍,好让它干的快一点:“为什么是自寻死路?”   敏之眯起双眼:“那可是皇家,一个个都是无情无义,冷酷决然的人,先前因你能干,替她办了件可心的差事,才略得了她一份欢心,但这次若在她头上动土,只怕她第一个就不饶你。”   ---   崔府。   崔晔出城南下,对府中及对外的理由,是要去寻访孙老神仙治病。   其实就在阿弦所见崔晔吐血的那一幕后,崔晔的确是病倒了。   宫中特意派了御医出来给他诊治,御医们会诊后,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难看,集体如丧考妣。   当着崔府家人自不好多言,只绞尽脑汁安抚了几句。   其他几位回宫,向武后说明诊断的结果,据太医所言乃是“心力交瘁”,气血不调,需安心静养。   自从从羁縻州回来后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二圣听闻,大为悯恤,便特许崔晔不必参与朝礼政事等,暂且于府中静养。   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孙思邈在括州一带出现,因怕来回赶不及且又生变,这才车马起驾。   尽管孙思邈并未遇见,但是不可讳言,这次崔晔回来,脸色比先前离开的时候要好多了。   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虽然鞍马劳顿,但他精神尚佳,拜见了老太太跟卢夫人后,两人看着他康健平安的神情举止,始得安慰。   可毕竟是赶了长路的,忙叫人陪着他入内休憩。   卢夫人疑惑道:“果然晔儿看着好了许多,怎么又说没遇到老神仙呢?”   崔老太太道:“兴许是遇上了,只是怕说出去反而给老神仙添了不便。”   卢夫人欣喜:“定是如此。不然的话,怎可能一出去,病就即刻好了呢。”   老太太笑道:“可不是么?就好像原本丢了魂儿了,这出去走一走,就把魂儿也叫回来了。”   两人正说,便听到“汪汪”两声,从外传来。   这府内从不养狗,卢夫人先吃了一惊:“什么声响?”   崔老夫人道:“这莫不是狗子在吠?说起来,方才晔儿来拜的时候,我看到他身后门口上仿佛有个狗头在探头探脑的。”   卢夫人一心留意儿子去了,哪里会在意什么狗头,忙道:“我出去看看。”   卢夫人出外一瞧,果然见一条黑狗从廊下飞奔而过,看起来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把卢夫人吓了一跳。   她的随侍丫头们忙叫道:“哪里来的野狗在这里乱跑,还不快点拉出去打死,吓到夫人了。”   门外一名小厮闻听,忙来到:“这是大爷带回来的,先前跟着大爷回屋,不知怎么又跑回来了,我们这就带回去。”   卢夫人听说是崔晔带回来的,心念一动,忙道:“你们且停一停。”   众人不敢动,卢夫人问道:“这狗子,是不是叫玄影?”   底下人还未回答,玄影已经蹲在地上,抬着头,“汪”地向着卢夫人叫了声,仿佛在答应。   那小厮才道:“这是十八子……咳咳,小的该死,这是女官大人的那条狗,的确是叫玄影。”   卢夫人挥挥手令他们去了,自己望着玄影,心道:“莫非是正好遇见了阿弦?又怎会把这狗子也带了回来?”   就在她沉吟之时,玄影摇着尾巴走到跟前儿,仰头舔了舔卢夫人垂着的手。   卢夫人吓了一跳,才要尖叫,却见那黑狗只是仰头望着自己,并无其他动作。   卢夫人惊魂未定,吩咐左右道:“它想必是饿了,去给它找些吃的来。”   玄影听见“吃”,高兴地汪汪数声,尾巴乱摇,这下儿卢夫人也被逗乐起来:“你果然是想吃东西了?”   正丫头捧了些点心之类来,那边廊下也随着走来数人,正是韦江跟韦洛两人,远远地听到犬吠,二女也甚是惊疑。   等到跟前儿,猛地看见卢夫人脚下这黑黝黝的东西,两人大吃一惊。   韦洛道:“这是什么?”   韦江叫道:“夫人小心!”   玄影受惊,往前窜起,正好撞在一名丫头腿上,那丫头惊呼一声,手中点心散乱一地,玄影趁机叼起其中一个,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卢夫人目瞪口呆,忙又唤了一名丫头道:“快去看看跑到哪里了,别叫它惊吓了老夫人……”   见那丫头要去,又急急叫住,嘱咐道:“对了,千万不可伤了这只狗儿!”   此时其他的侍女把地上狼藉众物一一捡起,韦江跟韦洛来到近前,韦江道:“府里哪里来了这样一只狗?夫人可受惊了么?”   卢夫人道:“不碍事,这是你们表哥带回来的,虽看着有些不起眼,倒是个机灵通人性的。”   韦洛道:“表哥怎喜欢这种丑丑的狗子?现在人家都时兴那种长毛雪白狮子球般的狗儿呢。”   卢夫人笑道:“想来自有他的用意,究竟如何我也是不知道的。”   --   卢夫人见她两姊妹来到,便引着进屋里头,落座之际,韦江递了个眼色给韦洛。   韦洛便道:“夫人,表哥既然已经回来,不知可好?”   卢夫人道:“比先前好的多了。可惜方才你们两人不在家,不然就可以见上一见了。”   韦江道:“本是要早些回来的,只是宗小姐苦苦挽留,于是便迟了。”   卢夫人点头:“你们在京内也没别的什么亲戚,能多结交几个朋友彼此走动倒是好的。对了,你们在宗府可好?”   卢夫人所说的宗府,正是时任兵部员外郎的宗楚客之女,也是上次卢夫人宴请之时、同赵雪瑞同时在座的。   之后宗小姐又来过崔府两回,便跟韦江韦洛也熟悉了,彼此互有往来,显得十分热络。倒是赵雪瑞,虽也认得韦江韦洛,却并不十分亲热。   韦江道:“好的很,宗姐姐还想留我们过夜呢,只是因听说表哥回来,便忙不迭地回府探望了,姐姐还让带好,说改日再亲自来拜见夫人。”   卢夫人笑道:“实在是礼数太过周全了。”因又道:“先前我看你们表哥赶路辛苦,脸色有些差,便叫他去歇息了,等他养足了精神,你们再见见吧。”   ---   崔晔虽回了院中,一时竟没有睡意。   闭上双眼,便有万般的事涌上心头,齿轮旋转,没有一刻停息。   忽地又想起那个离奇转折的夜晚。   那夜他本在书房里写一份折子,谁知窗外一阵阴风掠过,不知为何竟倦上心头,连个盹儿都没有打,便伏案睡着了。   梦中他像是人在水底,眼前漆黑一片,耳畔亦嗡嗡嘈乱。   正不知所以,有人说:“我不去……”   崔晔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猛地想起来这是谁:“阿弦?”   对方并未回答,只有一团微光隐隐,笼罩着一道小小身影。   然后猝不及防地,那人影仰天摔落,姿势显得十分绝望!   崔晔想也不想,张开手往那边赶去,当握住她细瘦的手腕把人拽到怀中之时,他奋力一挣。   ——水清云白,碧空澄澈,似人间天上。   但他还来不及细看,浑身一震,已经醒来,这才发现自己只是趴在桌上“黄粱一梦”。   浑身却有些冰凉,胸口亦像是有什么在窜动,他来不及多想,一张口,便喷出了一口鲜血。   自此病倒。   就如崔老夫人所说:神智昏昏,仿佛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儿。   但是,时刻觉着手中还握着一个人的手,时刻还想把她紧紧地抱住不放。   仿佛是烙入了心头的执念。   等他略清醒了些后,才知道武后命他在府中静养的口谕。   他本该在府中静养,就像是因不放心阿弦,故意说服窥基前往的时候,让窥基所带的那句话——他本该在长安静静等候她回来。   但是这一场病,大概是把他的理智也摧毁了些许,他……竟等不得了。   而这想见阿弦的念头一旦萌生,就仿佛是春笋雨后,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的身体本有些经受不住车马颠簸,但心里总惦记着要见到她,这个念头,势不可挡。   ——直到在永嘉郊野,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这许久的日以继夜、颠沛流离、魂不守舍才尽都结束,心也随之踏实安稳。   也确认了,那一夜他从那水里捉回来的,是她。   蓦地想到在雍州驿馆中,看着阿弦入睡之时的情形。   那会儿他握着她的小手,在下颌处轻轻碰了碰,这不经意的动作,却像是蜻蜓点水,涟漪四漾。   从什么时候起……   ——居然有些贪恋,能看着她入睡的模样,或者,能让她看着自己入睡也好。   只要她不在身边,似乎就欠缺了些什么一样。   崔晔抬手,将右手抵在唇下,就像是那夜他握着阿弦的手所做一样,但……   “唔……”   一声低哼,是玄影挤开门走了进来。   他自在地跑到崔晔的榻前,倒身躺下。   崔晔转头看向黑狗,蓦地一笑,垂手在它的头上拢了拢:“怎么,你是替你主人来守着我的么?”他喃喃地说。   “嗯呜。”玄影骄傲地仰头。   崔晔大笑。   ---   但还不等崔晔睡沉,就被一件事惊扰而起。   崔升自本部急转回府,本是径直要来见崔晔的,却被韦洛拦住:“二表哥,干什么去?”   崔升道:“有件要紧事寻大哥。”   韦洛巧笑嫣然:“就算天大的事,我也劝你别去,夫人才格外交代,说大表哥一路辛劳,让他好生歇息呢,我姐姐要去见都不成,你这会儿去,小心挨骂。”   崔升闻听,才有些迟疑起来:“是吗?”   韦洛道:“却不知是什么要紧事,能跟我说么?”   崔升犹豫:“跟你不相干的。”   “哼,”韦洛有些不高兴,“你不说就罢了。枉我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别去讨骂。”   崔升见她赌气要走,便笑道:“妹妹,你可真是个小心眼儿,也罢,横竖迟早你都会知道的,告诉你也无妨。”   低低一阵耳语,韦洛惊道:“你说真的?她、她怎么能这么大胆?”   崔升苦笑道:“除了她,整个大唐也没有人敢这样。”   韦洛啧啧:“那这下怎么办,二圣会不会龙颜震怒?”   崔升叹道:“我要将此事尽快告诉哥哥才好……”   韦洛惊讶:“为什么,十八子的事为何要尽快告诉表哥?”   “这还用问?”崔升奇怪地看看她。   韦洛歪头道:“我当然不明白,倒是听说过十八子曾经救过表哥之类的,但她现在是女官了,应该跟表哥不相干吧?何必拿这种事去烦他呢?”   崔升道:“妹妹,你有所不知……”   崔升才说到这里,就听得一声狗叫,他抬头看时,却见是玄影立在前方九曲桥头。   韦洛见状,吓得躲到崔升身后:“好可怕,这只丑东西又来了。”   崔升哭笑不得,这会儿玄影扭身走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崔升叫了两声。崔升本也听说过玄影的典故,见状心头一动,便在韦洛肩头拍拍:“别怕,它是在叫我呢。”   轻轻地把韦洛推开,崔升迈步过桥,果然,玄影见他跟上,自己便颠颠在前带路。不多时,竟来到了崔晔的住处。   崔升诧异莫名,低头盯着玄影:“哥哥不是在歇息么?你这会儿把我叫来干什么?”   玄影蹲在地上,无辜地看着他。   崔升道:“那好,倘若惊扰了哥哥,责罚下来的话,我就说是你干的……”   正在此刻,里头崔晔淡淡道:“你在外头嘀咕什么,还不进来。”   崔升一震,忙答应“是”,推门而入。   崔晔靠在床边儿,转头看他一眼:“这会儿你不是该在刑部么,怎么回来了?”   崔升道:“我得了个消息,想快点告诉哥哥。”   “什么消息。”他漫不经心地说,一边儿道,“茶。”   崔升眼疾手快上前,摸了摸桌子上的茶壶尚且热的,便倒了一杯,双手递上。   见崔晔接过去,轻轻啜了口,崔升才说道:“如今外面都在传,说是……户部的女官上了一道折子。”   崔晔的手势一停,微微抬头。   崔升的心有些忐忑:“主要是折子上的内容有点……”   “是什么?”他将茶盏放低,沉声问。   崔升道:“女官建议……裁减宫廷跟各皇亲贵戚的开支用度,节省钱粮,以填补括州、永嘉等地的灾情损失,还有……”   话未说完,崔晔便声声咳嗽起来。    第212章 冲个喜   崔升不敢再说, 忙走上前,先接了他手中的茶盏过去,又忙扶住崔晔:“哥哥莫急, 保重身子要紧。”   “现在……”崔晔勉强压制胸口翻涌的气息, 暂停住嗽声,“圣上、可有批示?”   崔升道:“还无消息,听说折子是直接递到门下省,众位纳言过目, 一时沸然, 又递到了中书省, 这会儿应该已进了宫了, 我打听到这消息后,就即刻赶回来了。”   崔晔凝眸:“那, 她这是越级上奏,并没跟许侍郎等商议么?”   “看样子并没有。听说……还是亲笔所书,因为那字……”崔升本要趁机吐槽, 想想不是时候, 又急忙打住。   “那字怎么了?”崔晔问道。   “没、没什么……”   崔晔瞥他一眼, 垂眸不语。   崔升悄然问道:“哥哥, 小弦子会不会有危险?”   “你都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崔晔问。   崔升迟疑道:“无非, 都在说小弦子胆子太大……还有的说她是邀功自重,不把天子的威严放在眼里。众说纷纭。”当然还有些趁机落井下石的更难听的话,崔升不愿提起。   崔晔却也依稀猜到,长长地叹了口气, 将头往后一仰,缓缓闭上双眼。   崔升拿不准他的意思:“哥哥,小弦子是真惹祸了吗?”   崔晔不答,恍若未闻。崔升也不敢再问,见他似要闭目养神的模样,便小声道:“若哥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出去了。”   “你去吧,”崔晔这才回话,“去打听着,有什么动向派人回来告诉就成了。”   崔升应声,蹑手蹑脚退出房中。   才带上门一转头,就看见韦家姐妹从前方而来,两人都着艳色衫裙,泥金帔子,行动处衣带飘动,娇丽如画,让人眼前一亮。   崔升走前数步,迎上两人。   韦洛先问道:“二表哥,可见过表哥了?他醒了吗?”   崔升道:“是,只是哥哥毕竟有些体弱,我未敢久留。”   韦江面有忧虑之色,悄声道:“表哥睡着了么?我还想来瞧瞧他好不好呢。”   韦洛回身从丫头手中接过一个食盒,举高给崔升看:“你瞧,姐姐还亲自给表哥熬制了长生粥呢。”   韦江似有些不好意思,嫣然一笑。   崔升见状,便笑道:“既然如此,表妹不如去看一看。”   韦江敛手行礼:“多谢二表哥。”自己从韦洛手中将食盒接了过来,往崔晔房中而去。   剩下韦洛问道:“二表哥,你跟表哥说了十八子的事了?他怎么说?”   崔升道:“我一说,哥哥就咳嗽的不成声,我倒是后悔自己冒失了。”   “可不是么?”韦洛嘟了嘟嘴:“表哥本该在府内静养,如何又无端端跑去南边儿,姐姐跟我都担心的很,生怕他路上有个差池,本来姐姐想随他而行,好歹路上有个照应,偏偏他竟执意不肯,好不容易盼着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且让他好好歇歇嘛,何必拿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来烦他。”   崔升心想:“小弦子的事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   面上却笑道:“说的是。”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韦江提着食盒走到了房门前,正抬手叩门。   她含笑说了句什么,然后便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韦洛也看的分明,便道:“姐姐很担心表哥呢,让她见见也好安心。再说,表哥对这姐姐,总比听你说那些无趣的事情要好的快些,你说是吧?”   “有道理,”崔升惦记着崔晔的叮嘱,道:“表妹,我部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韦洛本想同他说相处些时候,如此却也无法,只得叫他去了。   ---   且说韦江拎着食盒进了房中,只听得屋内悄然无声,只有一股淡淡地松木香同药气交相氤氲的气息,有些清冷又有些惑人,似有若无地弥漫。   “表哥……”韦江往内而去,抬手撩起挡在面前的帐幕,果然看见里间崔晔卧在榻上,好像睡着。   韦江只顾盯着那张脸看,却不防备面前一道黑影窜跳起来。   韦江受惊,几乎将手中食盒扔了。   定睛看时,才认出是先前跟着卢夫人的那条狗,韦江惊魂未定,见玄影通体乌黑,竖着尖耳。   两只眼睛若不细看,几乎就跟毛色一体,幽幽魅魅地盯着人。   依稀似乎还能看见那雪白的锋利的牙齿,若隐若现。   韦江心中惧怕,却低低喝道:“走开,你这畜生!”   玄影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嗅到对方身上的不善之意,鼻头耸动,才要发出警惕戒备地咆哮之声,就听背后崔晔道:“玄影。”   玄影听了这淡然一唤,便仍十分乖巧地又重新趴了回去。   韦江忙抬眸,正对上崔晔侧身凝视的眼神。   崔晔撑着起身:“你怎么在这里?”   韦江道:“我听说表哥回来了,特来探望,”不知为何,被这双眼眸淡看,心里竟有些发虚,“这是我特意给表哥熬得长生粥。”   崔晔点头道:“多谢有心了。”   韦江见他不曾面露不虞,心慢慢放稳,便又红唇微绽,含忧说道:“先前听夫人说表哥这次回来,身子大好了,怎么还是这般憔悴模样?”   崔晔道:“只是略觉困倦,并无大碍。”   韦江忽道:“表哥一定是饿了,我喂你吃长生粥可好?”   她忙将食盒放下,才要将粥碗取出,崔晔道:“不必,我不饿。”   韦江手势停了停,微微咬着下唇,转身看着崔晔,此刻早没了之前巧笑嫣然的模样,反而双眸带雨,默默地看着崔晔,颇有点我见尤怜的意味。   崔晔道:“怎么了?”   韦江探出双手,低低道:“我之前从未下过厨,为了熬这碗粥,手都烫伤了,表哥竟不领情……”   在崔晔面前的这双手,十指染着殷红的蔻丹,指若削葱,打理的十分精致,右手手指上戴着金戒,手腕上套着个碧色玉镯,金黄碧绿,更是衬得这双玉手纤白细嫩,美妙绝伦。   崔晔扫了眼,却见这如雪的手背上当真有一道烙红的印记。   不知为何,虽看着这样美妙绝伦的一双玉手,在他的眼前出现的,却是那双从不染蔻丹,也从来没有戴过任何戒子镯子等的纤巧小手。   那手非但不知保养,而且比寻常女子的手还多一份粗糙,且时不时还要多些伤在上头。   一想起来,居然又觉着心疼。   谁知韦江见他双眸望着自己的双手,半晌不言语,竟以为崔晔是看呆了,心下窥喜。   韦江便又将手往前递了过来,口吻里多了撒娇的口吻:“表哥看看,现在还觉着疼呢……”   她身上有一股香粉的气息,也不知是衣上熏香,还是脂粉头油的香气,十分浓郁。   崔晔一窒,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表哥!”韦江忙举手将他扶住,又欲为他捶背。   ---   与此同时,在崔府老太太的上房之中,有许多亲戚妯娌等,因逐渐听说崔晔回来,都纷纷来探望问询,就连博陵长房的、崔晔的叔父秘书监崔行功的夫人郑氏,也带了两名儿媳前来。   老夫人道:“他这出去一趟,气色倒的确比在家的时候能好些,我还跟他母亲说,虽不曾遇见老神仙,兴许有别的造化也未可知。”   郑氏接口道:“您说的是,我听说自古有那些有大贤德的,每每在遭难的时候都会有仙佛化身搭救,大郎君定也是如此。”   韦江韦洛的母亲崔氏也在座,闻言笑道:“当初要出去的时候,上下都还放不下心呢,他的表妹们哭的泪人似的,两只眼睛肿了几日,这不是仍是吉人天相地回来了?可见是白操心。”   老夫人点头笑道:“这两个孩子倒是很担心她们的哥哥,这才是手足友爱,一家子就该如此。”   众人纷纷称是。   忽然在座兵部员外郎宗楚客的夫人道:“说来天官的先夫人去了也有段时日了,天官这个年纪,总该再寻一房极好的妻室,假如府内有一场喜事冲一冲,也许天官的病就因此而大好了呢?”   在座众家女眷面面相觑,多半无声,但也有些暗暗点头的。   卢夫人看看宗夫人,又扫向韦江的母亲崔氏,却见崔氏面露一丝笑意。   卢夫人一怔,最后目光落在老夫人脸上。   崔老夫人呵呵笑了起来:“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虽说我们这样的家门本不该一味地去想那什么‘冲喜’,可如果真的能让晔儿的病好,那又有何不可呢?”   众人见老夫人表态,这才纷纷赞和起来,只有郑氏笑而不语。   崔氏暗暗跟宗夫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崔老夫人却话锋一转,目光掠过郑氏,宗夫人等,含笑道:“所以,就劳烦你们,帮我留心着身边有没有好的女孩儿,只要是品貌过得去的就成,不必要生得太好看,也不必要出身太高贵,只要跟晔儿相衬的就可以。”   崔氏在旁边坐着,脸上的笑渐渐地有些僵硬。   宗夫人本有些心喜,听了老夫人这话,一张口道:“怎么还往别的地方去找?府里现成的不是有……”   话未说完,便察觉有些意味不对,而周围也没有人开腔,一时讪讪地停了下来。   府内有两个现成的妙龄女娃儿,崔老夫人难道不清楚?她却特意当着众人的面儿如此说,摆明就是将韦江跟韦洛剔除在外了。   郑氏的一个儿媳年轻,因听了宗夫人的话,也随着笑问:“我早听说府里有两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宗夫人说的莫非就是她们?”   郑氏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着接道:“你到底年纪小,爱胡说。方才老夫人还夸过他们兄妹手足有爱,怎么好提这种事呢。”   那儿媳忙道:“的确是我糊涂了。”   崔氏的笑已变得极勉强。   卢夫人却似并没发觉,环顾周遭笑道:“总之就像是老太太所说,你们就多留心些那好人家的姑娘,我也还想早些抱孙儿呢。”   ---   户部。   贺兰敏之张手张脚躺在椅上,横竖无人可见,他比活着的时候更加肆无忌惮:“你看吧,我去外头转一圈,十个人里有九个说你要完了。”   阿弦淡然地坐在书桌前:“做都做了,说这些有用么?而且你一个鬼,说我要完,唉……”   敏之笑道:“你这叫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原本皇后就很不待见你,如今总算在江浙之行里给她长了脸,就该好好地顺从她的意思,不要去兴风作浪,你以为皇后会是个念旧情的主么?你差事办的好,她自嘉奖你,你要是下一件办砸了,她即刻就会翻脸。”   阿弦道:“这也是应当的,人君对人臣,这不是本分么,我又不是她的……”舌尖一卷,牙齿咬了咬。   敏之敛了笑,定定地看着她:“可……你是啊。”   阿弦的手一抖,那毛笔在书册上摁了重重一撇。   她抬头看向敏之:“你……”   正在这时,许圉师从外进来,阿弦忙站起身迎接。   许圉师不顾寒暄,道:“你果然向中书省上了那道奏疏?”   阿弦道:“是。”   “怎么不事先跟我商议?”许圉师着急。   阿弦道:“我知道这道奏疏上所写的有些破格,为怕连累他人,才不曾告诉侍郎。”   “你……”许圉师无言以对,呆看阿弦半晌后道:“唉!你若告诉我,难道我还会不答应么?”   阿弦道:“正因为我知道侍郎会答应,才不想侍郎跟我一起扛着,毕竟谁也不知道这道奏疏呈上后,会是怎么样的结果,若因此连累侍郎,岂不是我的大罪?”   正在此刻,外间有户部的小吏匆匆到,禀道:“侍郎,外头宫内来人,说是即刻要带员外郎去……”   许圉师惊问:“怎么说?”   小吏有些惶恐:“来的是金吾卫的人,看着……来者不善。”   许圉师到吸一口冷气,回头看向阿弦。   这会儿,敏之也早站起来,他站在阿弦身旁,哼道:“我说什么来着?真是现世报。”   当着许圉师的面儿,阿弦也不好回嘴,便只对许圉师道:“侍郎莫惊,金吾卫也不算怎地,我曾去过那儿,一回生二回熟。”   许圉师一愣,继而啼笑皆非:“你还想再去坐一次牢不成?”   阿弦笑道:“还未必呢,他们只说要带我走,也没说要审我之类。”   冷不防敏之在旁边道:“会不会连牢房也不必去……直接就把你的头砍了。”   阿弦看着他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脸,忽然发现,自己之前还为了此人的“死”而掉泪感伤,实在是个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冲喜这个可以有~   书记:把玄影给你得了   小桓:我附议   阿叔:关门,放逢生~ 第213章 皇后新宠   大明宫。   武后将中书省呈上来的那份奏疏反反复复看了三遍。   看第一次的时候, 她骇然失色,惊怒交加乃至气笑出声:“她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 发这样的惊人之语,是以为我不会处罚她么?”   随手扔在一旁。但过了片刻后, 忍不住皱眉又瞥过去。   最终仍拿回来,仍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个混账,她到底是有何意图?”   狠狠地将奏疏扔在地上, 双眼中慢慢涌起怒意:“叫金吾卫, 把人给我拿了!仔细拷问!”   旁边的牛公公看的纳闷, 小心上前将奏疏捡起来,且不去传令,只温声问道:“娘娘,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武后心思烦乱,竟无心再看折子,忽道:“崔卿身体如何了?”   牛公公捧着奏疏道:“之前御医过去看了, 说……就是有些颠簸劳顿, 精神气血倒是比先前好多了。”   “好多了……”武后喃喃念了声, “这一趟南下之行,当真如此管用么?”   牛公公不明白这是何意:“大概是真遇见了孙老神仙。”   武后哼了声,半晌道:“罢了,就再让他将养两日吧。”   说到这里,武后忍不住又看向牛公公手中那奏疏,喝道:“碍眼的东西,拿去烧了!”   牛公公吓了一跳, 忙应承,才转身要去,武后忽然道:“站着!”   牛公公止步,武后道:“给我拿回来。”   牛公公只好又折回来,满面苦笑道:“娘娘,既然这上头是您不爱看的话,索性就让奴婢拿去烧了岂不干净?”   “你纵然烧了这个,我心里记下的那些你能烧得了?”武后略有些咬牙,“还有千万因此而起的争议,你可能一概烧掉?”   牛公公俯身:“奴婢不能。”把奏疏递上。   武后没好气地看了眼,重又打开,望着那有些粗拙的字迹,先重重嗐叹了声,才又一行行地往下看去。   眼前忽然出现阿弦站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她道:   “阿弦心底无私,娘娘又何必这样疑心?”   “我不是为了皇后,是为了江南千万性命。”   “只要问心无愧,我管不了别人嘴里说什么,也不想管。”   眼中的怒涛翻涌,却又在瞬息退散。   武后缓缓松手,折子落在桌上,一行行字摊在面前:削减宫中以及皇亲贵戚所费的资财用度,仪仗开销……大唐不仅有万邦来贺的长安,还有灾民遍地的括州、永嘉等地……饥民为吃一口饭不惜卖掉亲生骨肉,天寒地冻,无处安身,倒死街头……也正因此,他们错恨不能救他们于水火的天子跟皇后……   虽然并没有华丽的辞藻,有些话甚至粗拙,但字字句句,偏又这样真实而诛心。   武后长叹了声,不知何故,胸中气难平。   ---   是日,因天渐渐冷了下来,高宗偎在暖炉旁,身边一名宫女不时地喂些切片的脆梨,冬枣给他吃。   直到殿门被打开,一阵寒风涌了进来,吹得炉火一闪,高宗定睛看时,却见走进门的是武后。   当下忙坐直了些:“皇后何来?”蓦地见她脸上仿佛有些气恼之色。   武后道:“陛下,我有一样东西给您过目。”   “是什么?”高宗好奇。   武后从袖子里抽出那本奏疏,递给高宗:“便是此物,请陛下亲自过目。”   自从高宗脱病懒政,一应奏折批改均不必他经手过目,这还是头一遭。高宗诧异地看她一眼,将奏本接过来看时,却见字迹生疏,是之前所没见过的。   戴将这奏本所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高宗不由失笑:“这是……何人如此大胆?”   忙又看落款,越发又惊又笑:“居然是她?”此刻也才明白武后脸上为何有薄愠之色。   武后道:“陛下,这件事我可拿不了主意了,你看该怎么办?”   高宗不以为意,将折子往旁边一丢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不必去理会就是了。”   武后道:“陛下您说什么?”   高宗道:“这十八子是你提拔上来的,朕看你一定舍不得除了她,不如就置之不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罢了。”   “当初我也曾跟她当面说过,她若有功,我给她请功,但若是犯了错,我也是毫不姑息,绝不会因为是谁提拔上来的而饶恕。”   “好好好,那你想怎么做?”高宗最怕她义正凛然的模样。   武后道:“我正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才来询问陛下,陛下反又推我。”   高宗忖度说:“你若是不高兴,那就把她除了。不过我看此人倒是个可用之才,年纪虽小,又是女子,但先前的所作所为,的确是高人一等。杀了未免可惜。”   武后笑道:“陛下言重了,那也不至于就杀了。”   高宗问:“你想怎么做?”   武后敛笑,道:“我觉着,这件事毕竟牵扯到皇室宗亲的利益,并不仅仅是陛下跟我两个人而已,是关乎李唐所有的宗亲,所以,应该看看众人的意思。”   高宗一惊:“你想征求众王的意思?”   武后点头。   高宗忧心:“照朕看还是不必,他们又怎肯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整天想着要钱要地还不能够呢,如今叫他们往外吐,却是想也不用想。不要再因此引发别的事端。”   武后道:“陛下虽如此想,但此事毕竟是大家伙儿的事,总该知会他们一声。这样吧,就以陛下的名义发旨意,再把十八子这份奏疏附上一份,让诸王畅所欲言,看看他们的回复如何?”   高宗颔首道:“只要别让他们觉着是朕在迫他们往外吐东西,倒也使得。”   武后笑道:“陛下放心。臣妾知道该怎么做。”   ---   且说阿弦,竟似“一语成谶”,果然被带到了金吾卫,被关押在大牢里。   不过这次并没有人来为难她,且房间里也自有被褥暖炉等物。   故地重游,阿弦既来之,则安之,倒身躺在榻上,枕着双臂,想武后会怎么处置自己。   正在发呆之时,眼前又飘出一张艳丽过甚的脸。   敏之在上俯视着阿弦,道:“你干脆住在这里吧。”   阿弦眨了眨眼:“你能不能下去,好好说话?”   敏之道:“我觉着这样有趣多了,我可以再靠近些……”   眼见他果然说到做到,那鼻尖几乎碰到自己的了,阿弦忍无可忍,挥拳打了过去。   一拳成空,敏之已落地。   “呵呵,”他笑着说:“我发现做鬼还有一样好处,就是你打不到我了。”   阿弦才要回嘴,却发现牢门外有人打量,她便佯作无事,仍旧躺倒。   敏之踱到她的身旁,仍是俯首看她。   阿弦道:“你看够了没有?有什么可看的?”   敏之的脸上却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的确没什么可看的。”他停了停,道:“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候说过什么?我说你这张脸,有种叫人讨厌的气质,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总算知道了。”   阿弦一震,转头看他。   敏之道:“我常常辱骂你身份低贱卑微,配不上崔晔,原来是我错了。怪不得你那样愤怒,那时候你看着我,是不是觉着我十分可笑?”   阿弦不语。   敏之道:“原来,你并不该叫我‘殿下’,你就像是太平一样,该叫我‘表哥’,我的……长公主表妹。”   “表妹”两个字,已够惊悚,再加上“长公主”,杀伤力极大,阿弦想捂住耳朵。   然而她并没有捂住耳朵,而只是淡淡地转头仍是看着头顶:“你当然错了,我愤怒不是因为那劳什子的身份,我只是怒你把人任意分成三六九等而已。”   敏之道:“世人都是如此,又岂止是我?”   阿弦道:“但你不是其他世人,你当时拿出来跟我做比的阿叔,他更不是‘世人’,他是我的阿叔。”   敏之竟然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是怎么做到的……”半晌,敏之问。   “做到什么?”   “做到……心底这样无尘,”敏之有些艰于言语,“我想你本该大怒大恨的不是吗?原本是天之骄女,像是太平一样的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却从小流离失所,受尽人世间所有的苦楚,你原本该得到那耀眼的所有,这一切,你都不恨?”   阿弦的眼前有些朦胧,喃喃道:“恨什么?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也得不到人世间最真心的关爱。”   敏之一怔:“你指的是……”   “朱伯伯,在桐县的一切,包括少卿,阿叔……”阿弦笑笑,“起初我不知真相,但是在知道真相后,唯一不解的是……为什么她要对我下手,仅此而已。”   说着说着,不由闭上眼睛,叹息。   “她对你下手?”敏之忽地问。   阿弦睁开双眼,却并不是看向敏之,而是看向他的身后。   此刻敏之也察觉了,他回身看时,却见牢门边上出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武三思。   武三思像是一只捕猎的狼,在牢门外低头,眯起双眼看进来。   当看见阿弦一人躺在榻上的时候,武三思挑眉。   他方才听见阿弦低低说话的声音,虽问过狱卒里头无人,却有些不信,谁知果然并无他人。   “女官,”武三思笑笑,“这里可自在么?”   阿弦还未回答,就见敏之转身盯着他,眼神里透出几分戾气。   这一瞬间,寒气四溢。   武三思道:“你可真是自寻死路,好不容易在江浙有了点成绩,如今又双手把自己捧到了热锅上。”   纵然在外,也察觉到一股寒意扑面,他抬手摸了摸口鼻,发现自己呵出的气居然成了白雾。   ---   本朝女官上书朝廷,主张裁减宫廷跟各皇亲贵戚等用度,却被下了禁军大牢。   这件事自然传遍了整个长安。   而以高宗名义飞派给诸王的旨意也很快得到了诸王的回复。   其中,除了韩王李元嘉郑王李元懿外,其他的诸王比如越王李贞,纪王李慎等大多数均都反对。   朝堂之上,也自有一番辩论。   这一日,二圣临朝,百官分列。   高宗道:“想必众卿都已知道,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女官奏疏一事,先前朕已经传旨给众位王族,回复已得,却不知各位爱卿是何建议?你们且在此畅所欲言。”   当下,兵刑吏礼四部尚书均出言驳斥,只有户部侍郎许圉师出言赞同,工部保持中立。   许圉师道:“陛下,十八子此举,也是为了江浙受灾的百姓着想,也许法子有些太过激烈,但初心是好的。”   袁恕己道:“臣附议。众人大人多半没去过江浙地方,未曾亲眼所见当地情形,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有能耐,尽管再想更好的法子出来,却不是在这里百般诋毁一个正想法子的人。”   殿内静寂。   忽地武三思道:“据我所知少卿也并未去过江浙,难道你就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形了?我大唐盛世,未必就出现十八子所说的那样惨状,许是她危言耸听以哗众取宠呢?”   袁恕己道:“当初陛下没派梁侯去,实在可惜了。”   武三思笑道:“我现在也可以领命。”   袁恕己哼道:“只怕梁侯若去,那里的百姓死的更快。”   御座上一阵咳嗽。   忽然礼部侍郎出列道:“大家莫要争执,听我一句——自古以来,天子为天,万民皆都要尽心奉养天子,怎么反叫天子节衣缩食,来周济百姓?”   兵部尚书道:“的确,自古以来也没有这个道理,这岂不是等同让老子忍饥挨饿,反去供给儿子吃穿?”   众人轰然。   许圉师本就不善言辩,又见满朝文武大多数都站在对立,心中暗自着急。   直到有个声音响起道:“子民若以君父侍奉天子,天子也该以君父之心爱恤子民。”   就像是响起了一声玉磬,朝堂上众人无声。   所有目光都看向班列中的一人。   崔晔出列,依旧是波澜不惊,手持笏板,朝上一揖,才扫视周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是在我大唐辖下的子民,都是天子之子。天子当然要爱之护之。”崔晔看向礼部侍郎。   “现在的情形是,括州永嘉之地的百姓,缺食少穿,大灾之后又有疫病,随着天气转冷,死的人只有增多绝无减少,而各位皇亲贵戚包括宫中二圣,也并不到尚书所说‘忍饥挨饿’的地步,以皇室之有余接括州永嘉之不足,护佑自己的子民,有何不可?”他看着兵部尚书,“不知尚书觉着如何?”   满殿静默,然后响起笏板击掌的声响:“说的对!”   是工部的林侍郎,他深看一眼崔晔,踏前一步道:“臣是这次前往括州的钦使之一,臣可以作证,括州永嘉等地的灾情,比十八子奏疏上所写,只有更严重,且江浙乃是稻米产地,之前传说关中的谷物已经涨价数倍,若不想方设法救援,恢复稻米供给,迟早会民间米贵,民怨四起,滋生事端。”   许圉师道:“林侍郎所说的,正是臣想说的。”   崔晔道:“臣附议。”   袁恕己道:“附议。”   接着是张柬之,魏玄同等老臣,也都出面,其他本来摇摆不定的朝臣见状,不免也都加入其中。   情势开始扭转。   高高在上的御座上,武后微微转头,在高宗耳畔道:“陛下可还记得那奏疏上的一句话么?”   高宗道:“哪一句?”   “不能救护子民的天子跟天后,又有什么资格称为天子天后?”   高宗一笑,叹道:“皇后这位新宠,可真敢说啊。”   武后却看着底下的崔晔,唇角一挑:“是啊,不过……是异曲同工,还是‘心有灵犀’?”   ---   重新走出禁军的大牢,阿弦看看头顶的灿烈阳光,伸了个懒腰。   闻讯赶来的桓彦范将她头上的一根稻草摘下,道:“怎么样客官,住的还算舒服吗?”   阿弦道:“小桓,怎么没见你跑堂啊?”   桓彦范道:“我调任了,下次你去我那里住住。”   两人相视大笑。   桓彦范道:“听说今儿朝堂上有一场激烈争执,多亏了崔天官力挽狂澜,我看……他是近墨者黑,沾了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了。”   阿弦一怔,继而笑笑,低声道:“应该说是我近朱者赤……”   说到“近朱者赤”四个字,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呻吟”。   阿弦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面前就出现极为古怪的一幕场景:   却是崔晔衣冠不整,韦江躺在他的怀中,脸颊带红,娇喘吁吁。    第214章 乔迁之喜   这一幕场景突如其来, 又这样香艳,令阿弦瞠目结舌, 浑然失措。   桓彦范听她说“近朱者赤”,不由笑回了一句, 谁知不见阿弦应声,回头见是这般模样,心头一动:“你……干什么呢?   阿弦恍若梦醒, 定睛再看, 那一幕已经消失无踪。   可仍是极不自在, 那种有些窒息的异样感觉,像是才从一场熏熏蒸人的热雾中穿出来一样。   阿弦摇摇头:“没,你……你刚才说什么?”   桓彦范笑道:“我也没说什么,不相干的。”   阿弦有些心不在焉,垂首默然。   桓彦范见她沉默,便故意逗道:“你差点把天都戳破了, 自己却无事人一样?”   阿弦竭力将方才看见的那幕从心底挥去, 问道:“你是说我上书的这件事?怎么是戳破天?”   桓彦范道:“你还不知道呢, 皇后将你的奏疏跟陛下的旨意一一八百里加急送往各地诸王,问他们的意见,据我所知,有几位王爷可是暴跳如雷很不高兴,只怕背地里没少骂你,你这几天难道没觉着脸红心跳?”   这些消息,敏之却早告诉过她。   阿弦笑道:“原来是这样, 大概是隔得远,我倒是没什么事儿。不过既然放了我出来,奏疏通过了没有,我却还不知道呢。”   桓彦范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了哩。”   阿弦哈哈一笑,这才将方才所见的那一幕给冲淡了。   之前殿上那一场争执尘埃落定,高宗发话:“朕深知众卿拳拳维护之心,但正如崔卿所说,——子民若以君父侍奉天子,天子也该以君父之心爱恤子民。很得朕心,何况天降灾祸,或兆在天子无德……”   群臣忙都肃然垂头。   武后看一眼身边之人,高宗继续说道:“想当年,太宗皇帝在时,天下大旱,太宗身穿祭祀服,亲自率领百官在烈日底下跪天祈雨,何等赤诚感人,如今朕只不过自削些吃穿用度之物,又何足道?”   群臣听到这里,才都齐齐点头称是:“陛下英明,臣等敬服。”   武后才方一笑,便也道:“众卿可还曾记得太宗皇帝的另一句话——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顾惜天下百姓的安危生计,就像是治水,若治得好,自然太平无事,治的不好,则祸在社稷。今日,我跟陛下所思一致,所做决断,也正同当日太宗皇帝言行一致,众卿以为然否?”   高宗所说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所做,而武后所说又是他的“名言”,有这一个极大而耀眼的标杆在眼前,谁还能说半个不字?   高宗颔首道:“十八子的奏疏,贵在以民生为根本,为民着想。而为民着想,也自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太平安稳着想,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此时底下群臣们终于分清了风向,武三思心中暗暗懊恼。   当初武后接到阿弦的奏疏之后三次摔了奏本,又命金吾卫立即将她拿下,武三思早就将这打听的清清楚楚,故而对他来说,这一次实在是一次大好时机,可以趁机将阿弦这个越来越入肉的“眼中钉”除去。   正因为自以为摸清了武后的心思,他才要迫不及待地在殿上推波助澜一把,没想到再一次不负众望地站错了队。   武三思心中十分懊恼,同时有有些不甘的愤愤,心想:“姑母啊姑母,你如果不想为难那十八子,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儿,我也好知道如何行事,为何每次都让我这般出丑。”   武三思当然不知,对武后而言,他的一言一行,早就在武后的意料之中,且她不屑跟武三思说明。   一来,她不愿跟愚笨的人费心解释,第二,她也深知,就算没有武三思,朝堂上,也一定会倒向她早就预料的方向。   果然,不负所望。   退朝之后,满朝文武分作几堆往外而行,跟武三思抱团的几位,不免有些怨念:“梁侯,你当初说皇后不喜十八子的奏疏,但今日明明不似这样?”   武三思脸皮极厚,输人不输阵地说道:“众人皆知皇后原本是不喜的,只不过……谁知道有人从中作梗呢。”说着就瞥了崔晔那方一眼。   而在崔晔身旁,并立的却是张柬之,许圉师,林侍郎跟袁恕己几人。   其实非但武三思等人不解,就脸袁恕己跟许圉师、林侍郎也不明白。   他们也早听说了皇后摔了奏疏的事,阿弦被下狱更是人尽皆知,且今日来,李姓诸王同样反对的回奏也陆续传入长安。   所以明面上看来,武后的确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反对的立场上。   今日在朝堂之上,就算崔晔同林侍郎也站了出来,但以武后果断坚决的性格,倘若不同意,她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此事。   ——但最主要的,是高宗的态度。   自从这位手腕了得的武媚成了皇后之后,不知不觉,高宗对她开始“言听计从”起来,甚至连“废后”都不敢宣之于口,因此还白白推出了一个上官仪。   就算高宗列朝,但以他平素的言行来说,高宗的表态——往往是在之前跟武后都已经沟通好了的情况下,也就是说,高宗能这样确凿无误旗帜鲜明地表示十八子的奏疏极好,也必然是在武后的“首肯”之下。   所以两个人才能这样天衣无缝地“一唱一和”,甚至将太宗陛下抬了出来。   是以袁恕己等人不明白,武后的态度为什么竟做了如此“南辕北辙”似的转变。   武三思向着这几个人投来愤而不甘目光的时候,许圉师正对崔晔提出了这个疑问。   崔晔道:“你们都错了。”   众人越发莫名。   “皇后原本就没有想要治阿弦的罪。”崔晔沉声道,“也就是说,皇后原本就觉着这份奏疏写得好。”   众人齐齐惊住,袁恕己先急着问道:“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觉着小弦子做的对,为何将她投入金吾卫大牢?”   张柬之毕竟老谋深算,即刻了悟:“我明白皇后的意图了,她这样做,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是做给你我、尤其是各地的王爷们看的。”   崔晔微微一笑。   “女官”本已足够引人瞩目,且朝野之中引发了许多非议,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偏又上了这一道“惊世骇俗”的奏疏。   如果在这个时候,皇后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表示同意,那么底下那些本来就仇视皇后任用女官的朝臣或者百姓,一定会先入为主地觉着皇后是在“护短”,任用女官本就破格逾矩,如今更要做出类似背弃“祖宗规矩”之举,那时候,一定骂声如潮。   而且对于各地诸王来说,假如削减用度是皇后大力赞同的,就如同高宗李治所说,只怕他们会齐心协力一跳三尺。   在这所有发生之前,皇后先下手为强,把阿弦投入大牢,又命人散播摔奏疏一事……给众人营造一种皇后大怒,竭力反对的氛围……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因为对“女官”跟皇后有恶感,本会立场坚定地站在反对削减一边儿的,如今见女官跟皇后“对立”起来,自然喜闻乐见。   他们虽不至于大张旗鼓地宣布同意,那至少会含含糊糊地维持中立,“坐山观虎斗”,不至于让大多数人都齐心协力地站在对立面。   所以今天这场朝堂上的争执便很有决定作用,崔晔带动之下,林侍郎也据理力争,关键时刻高宗把太宗皇帝抬出来,皇后随着敲一敲边鼓,群臣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盖章定论。   许圉师叹道:“想不到,皇后的用心竟如此之深……”   袁恕己仍有不解:“但皇后既然知道此事有益于天下,却故意囚禁小弦子,如今岂不是会让世人觉着她识人不明,白白担了个污名?”   崔晔道:“这才是皇后的高明之处。阿弦是谁人提拔?”   袁恕己一震:“当然是皇后。”   崔晔道:“‘弟子’若大有出息,世人会认为谁更高一筹?而且不管怎么样,大事已谐,已顺遂皇后心意而为。”   非但袁恕己,连许圉师林侍郎也都默然惊叹不已。   林侍郎苦笑道:“正因为听说了皇后因奏疏而大怒,我一时、一时惧怕……竟不敢为小弦子出头说句公道话了,只是看天官站出来,这才忍不住……幸好、幸好,不然的话以后这张老脸都不知往那搁了。”   几人或大笑,或莞尔。   眼见出了宫门,各自作揖辞别,袁恕己牵住缰绳,问崔晔道:“我要去接阿弦,你呢?”   崔晔顿了顿,道:“吏部还有事,你且去吧。”   袁恕己有些意外:“那好吧。”   眼见他翻身上马,崔晔收回视线,正欲上轿,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再看,袁恕己早策马跑的无影无踪了。   崔晔轻轻叹了口气:“还真是迫不及待。”略一思忖,躬身上轿。   ---   且说桓彦范将殿上的情形略详细同阿弦说罢,又道:“你呆在那龌龊地方,只怕身上不耐烦了,我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再请你去吃顿好的,如何?”   阿弦道:“这几日并没饿着我,也不曾难为,且虞姐姐他们必然担心……”   桓彦范将她拉住:“急什么,袁少卿当然会知会她。”忽地又道:“对了,你可见到陈基了?”   “陈……”阿弦几乎没反应过来,一怔才问道:“我在牢里怎么会见到他?”   桓彦范见她一无所知,便道:“原来你当真不知,他已经升为武备郎将了。”   又笑道:“之前那些人说以他的出身资历,能够到六品官已经不错,当初他求娶武馨儿的时候还人人嘲笑呢,没想到时来运转,竟给他挖到金了,武懿宗将是一飞冲天之势,只怕他将来还真的是无可限量……”   不愿再触及这些难堪往事,阿弦只好奇问道:“这跟我在牢里见到他又有何干系?”   桓彦范点头叹道:“这个人虽可鄙,但很会做人,金吾卫上下已不似先前那样敌视,我前几日还见他往这里跑……还以为他是见了你呢。”   阿弦摇了摇头。   桓彦范拍拍她的肩道:“不见也罢,见了也平白没意思的。我们还是喝酒去……”   他忽然投其所好地提醒:“还记得上次天香阁里的那位美女么?我们今日再去如何?后来她还问过我几次,怎么上回那个清秀的小郎君不去了,哈哈哈……”   见他如此快活,阿弦也忍不住乐了起来。   桓彦范正要将她拉走,就见袁恕己飞马而来,他便笑道:“好了,又来了一个酒友。”   ---   江南赈灾在前,上书惊世于后,阿弦“女官”的名头可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之前一些对女官略有偏见的人,不仅也开始接纳并欣赏起来。   而在奏疏之后,很快宫中也实行了严格的节俭之风,从李治到武后,以及后宫妃嫔等的穿用都加以缩减,甚至有许多名贵的饰物也都拿出去变卖,许圉师领着一班人同宫中交接,算来算去,节省出来的钱粮足够可以支撑括州,永嘉,安固等的灾民过冬,但恢复重建,还须再接再厉。   高宗因得知阿弦租住在平康坊一所小宅子里头,便询问宦官,得知因新查处贪墨官吏,如今在怀贞坊尚有一间两进的宅子在册,当即便赐给了阿弦。   阿弦本不肯领受,武后道:“这是陛下的好意,也是让天下人看看,为君为民的忠义之士,君亦不负。”   长安城的房价本就极昂贵,是以从来有“长安不易居”的说法,先前平康坊的那小院子还只是租住而已,如今这两进的院子,自然价值不菲。   桓彦范听说后笑道:“如今你也算是有身价之人了,可喜可贺。”   袁恕己虽想阿弦去随自己住,但如今她这个身份,却知道是绝无可能了,再说就算不是这个身份,以阿弦的性格,知道了他的心意后,只怕也难以自在相处。   但是好歹总算能搬出平康坊——这毕竟是陈基起初住过的地方,于是袁恕己倒也替她高兴。   众人捡了个黄道吉日,便帮着阿弦把家搬到了怀贞坊。   这怀贞坊也就在朱雀大街的边上,就是不如平康坊到崇仁坊的距离近,但好歹是个气派非凡地势极优的居所,甚至比袁恕己崇仁坊的房子还要讲究,袁恕己进出打量了一遍,便没了起初的一点儿遗憾,心中只是感慨,且为阿弦欣慰。   玄影随着虞娘子进进出出地熟悉地方,桓彦范坐在堂下笑道:“这里极好,只不过虞娘子一个有些人手不足,你得再找两个可靠的小厮丫头了。”   阿弦笑道:“叫你说的,我要去当太爷了么?”   桓彦范道:“好歹也是六品京官,难道还当不起?”   阿弦摆手:“快罢了,我可不习惯使唤人。”   桓彦范道:“这偌大的地方,你若让虞娘子一个人收拾,何其辛苦?”   袁恕己正立在窗前看外头那一棵偌大的芭蕉树,那苍苍翠色映在他的眼底,竟有些淡淡伤感之意。   闻言回头道:“以小弦子的性格,绝不会勤快收拾什么,倘若真的看不过去眼,就让小桓子来帮着收拾就是了。”   桓彦范一怔,然后笑道:“好的很,再拉上少卿,自然就事半功倍了。”   袁恕己一笑不答。   桓彦范看出他有些异常:“少卿怎么了,却像是不高兴。”   阿弦也忙看向他,袁恕己道:“并不是不高兴,只是……是太高兴了,总有种……”   在桐县认得阿弦的最初,只以为是个相貌古怪举止粗鲁的小子,后来更一度质疑不信她。   就算她到了长安,在他心里,那个古怪的小子却成了无依无靠的小丫头,得让人好生保护怜惜着,谁知道……一步步到了如今,她竟走到了一个他想也不敢想的地步。   此时又想起当初在桐县跟崔晔的一番对话,如梦如幻,那时候他只当崔晔的话是无稽之谈,谁又知道,真正浅见的那个人,是自己。   现在看着她搬进这新宅邸,以堂堂女官的身份,他总有种……一直看着的小鸟儿,终于翎毛齐整,要展翅飞出他看护的巢穴的感觉……   虽知这种感觉可笑,却的确如此。   袁恕己并未说出口,阿弦走到跟前儿:“少卿。”她仰头看着面前之人,抬手握住了袁恕己的手腕。   她还在,一直都在呀。   目光相对,一言不发,可却如心灵相通。   “好,”袁恕己一笑,轻声道:“我知道啦,我没事。”   桓彦范一跃而起,笑道:“为庆贺你乔迁之喜,总要请我们吃一次酒,上次天香阁之约你……”   话未说完,玄影从外飞奔进来,似乎也高兴的错乱了,昂首朝天,汪汪汪地连叫数声。   三人正诧异,却见从隔墙的二门外,有个人正拾阶而上,徐徐走了进来。 第215章 甜的爆炸   这来者竟是许圉师,他且走且打量,一眼看到厅中三人,便笑着拱手道:“哎呀,大喜,大喜啊。”   阿弦才要迎上,忽地见许圉师身后又走进两人来,一个是林侍郎,另个却是崔晔,林侍郎满面含笑,也跟着走过来笑道:“当真是要恭喜的。”   崔晔在最后,面上的笑仍是淡的,却平和而欣悦。   阿弦一看见他,心忽然随着一紧。   ---   在许圉师林夏跟崔晔进门之后,却又有许多随从小厮们,或提或抬或抗,拿了好些箱笼等物,从二门上鱼贯而入。   阿弦正跟许圉师林侍郎见礼,一转头看见,惊疑道:“这是什么?”   桓彦范跟袁恕己立在她身侧,也正见礼,袁恕己笑道:“多半是贺礼吧?”   许圉师笑道:“也并没什么贵重之物,都是些日常家用的。”   林侍郎道:“因知道你才搬来这里,又知道你素日身无长物,所以多准备了些日用小物,千万不要嫌弃,更不要推辞。”   崔晔在两人身侧,却只是微笑不语,默默地看着阿弦。   阿弦竟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因为不知怎地,一看见他,心里就出现之前看见的那一幕……简直令人崩溃。   勉强地低头作揖叫了声:“阿叔。”就溜到许圉师林侍郎跟前儿去了。   这会儿虞娘子闻声也赶了出来,那些抬着箱笼的小厮们正不知要将东西放到哪里,虞娘子却是个能手,如鱼得水,指挥他们各处安放,又一一记录哪些是哪一家大人所送。   阿弦想拦也不是,只得请他们几个入内歇息,偏偏因为是新搬来的,竟也没有茶水等物。   桓彦范笑道:“你瞧,这会儿看出有人手的好来了吧?”   许圉师不解:“说的什么?”   桓彦范就把方才让阿弦买几个奴婢她不肯的话说了。   许圉师这才明白,道:“这般大的宅子,多几个人手是要的,比如开关门上夜,厨娘,打杂的下人,算来算去,总要四五个才够。”   崔晔这才发话,含笑道:“侍郎可不要吓她了,再说下去,恐怕她不敢住在这里了。”   阿弦先前刻意避开去看崔晔,听他出声,却忍不住又扫了一眼,不料刹那间,眼前竟又出现韦江娇躯横陈的模样。   阿弦甚是恼怒,暗中咬了咬唇,心道:“我是怎么了,中了邪么?怎么总想这样下流的场景。”   ---   许圉师跟林侍郎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崔晔却不曾开口,许圉师还要叫他一声,林侍郎从旁拽了许圉师一下,两人便寒暄着出门去了。   阿弦带着虞娘子亲自往外送出,玄影不失时机地跟在后头。   当即只留下桓彦范跟袁恕己,崔晔在堂下。   桓彦范何等机灵,见状便对袁恕己道:“少卿,我们来这半天了,不如也去吧。”   袁恕己道:“不是说要吃了酒再去的么?”   桓彦范呵呵道:“改日再吃也是好的。”   袁恕己看向崔晔,笑道:“何必改日,正好天官也在,大家聚一堂如何。”   崔晔闻听,才也看了过来:“少卿的提议甚好。只是我不胜酒力,怕是不能陪你们尽情痛饮了。”   袁恕己一怔,然后道:“天官的身子要紧,何况酒么,有的是机会喝。”   他回头看桓彦范:“小弦子不还惦记天香阁的酒么?瞧她意犹未尽的,改日再去。”   桓彦范不知自己该做何种表情。   却不等桓彦范回答,袁恕己又转过头来,遗憾道:“可惜天官不饮酒,又不近女色,可惜了。”   “那些……不可惜。”崔晔笑的不动声色。   袁恕己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桓彦范已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同,虽理智告诉他要离开,却又有些舍不得不看此刻的精彩。   正在天人交战十分为难的时候,袁恕己道:“小桓子,你先去,我有几句话跟天官说。”   桓彦范大为失望,只得不甘不愿地走出堂下。   身后,袁恕己走前一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崔晔,顷刻,他道:“你……跟以前不同了。”   崔晔道:“哪里不同?”   袁恕己仔细打量着他,忖度道:“好像比以前……更叫人讨厌了。”   崔晔一笑,不置可否。   袁恕己颇为惊心,飞快回想以前种种,原来他发现崔晔身上的气息变了,虽然无法形容究竟是怎么样,但这种感觉,让他不安。   因为太过担心,脑中一片混乱,直到崔晔开口,替他解了疑惑。   “是的,你猜的不错。”崔晔直视着袁恕己。   迎着袁恕己惊诧的目光,他说道:“我喜欢阿弦。”   一句话,却让袁恕己感觉迎面似有一片惊涛骇浪扑击而来,将他打翻推倒,至如山之高,如海之深,如天际之遥。   “你……”他震惊过度,或许又有些忧虑成真的恐惧,竟无法出声。   正在这时,便听到二门之外,桓彦范的声音响起,叫道:“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堂下两人均都听见。   袁恕己生生咽了口唾沫,涩声问:“小弦子……知道吗?”   崔晔道:“她还不知道。”   这个回答,又勉强让袁恕己得回了一丝清醒,他后退一步,慢慢地坐下。   ---   不多时,阿弦同虞娘子进门来,问道:“小桓到底有什么急事这样着忙走了,先前还说要吃饭。”   袁恕己不能回答。   阿弦发现堂下的氛围有些古怪,勉强扫一眼崔晔,又问袁恕己:“少卿你怎么了?”脸色好似不大对。   袁恕己一笑:“没什么,这屋子里的灰重,方才大概是呛着我了。”   虞娘子忙道:“稍后我就打扫干净。”   阿弦道:“给你打盆水洗洗脸却好。”   袁恕己举手:“不必了。”目光复杂地看崔晔一眼,却见他淡然稳坐,波澜无惊。   这会儿虞娘子早去打了水来,袁恕己也只得趁势洗了手脸,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这才又清醒过来。   虞娘子看看那边儿端然稳坐的,又看看这边略有些失魂落魄的,却觉着哪个都很好,都是很得心意的人。   于是喜滋滋道:“天官,少卿且慢坐,我看看有什么可用之物,柴米都是现成的,若是厨房能使,便做些粗茶淡饭来,还望不嫌弃。”   崔晔道:“不必劳烦了。”   袁恕己正以为他要告辞,崔晔道:“那个描红漆木箱子里有现成的吃食果品。”   因加上许圉师林侍郎等的箱笼盒子,院中大大小小地足有十几只,所以虞娘子还未认真清点,闻言诧异,忙过去打开看了眼,果然见里头盛着两重食盒。   提出打开看时,当真是新做的还微温的吃食,荤素兼备,果品俱全,还有一壶酒,当即大喜。   “天官真是个细心之人。”虞娘子心花怒放,又特意看了阿弦一眼。   不料阿弦却似神不守舍般,只是呆呆地看着,也不言语,更无半点高兴的模样。   虞娘子惊疑,便咳嗽了声提醒,阿弦兀自没有反应,虞娘子只得走到身旁,轻轻撞了她一下:“阿弦!”   阿弦抬头看她,虞娘子故意道:“你瞧天官大人多细心,准备的还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阿弦早也嗅到一股熟悉而诱人的味道,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却仍不大愿意看崔晔,只是强打精神道:“多谢……阿叔。”   后面两个字,也放的低低的,透着一股不甘不愿。   ---   崔晔早发现了阿弦的异常。   如今见面对她最爱的食物都如此,更加确信。   他知道,症结多半还在自己的身上。   当即崔晔微笑道:“也许阿弦口味变了,不爱吃这些了。”   虞娘子忙道:“不不不,她是爱吃的。她什么都爱吃……从不挑拣……”   虞娘子因怕阿弦不答,会寒了崔晔的心,便忙不迭地脱口而出,谁知说完后,又自品味觉着不对,待要改口,却又更显的别扭了。   虞娘子苦笑,自觉在这人面前,自己只怕也是无法玲珑只能献拙的,于是索性默然低头,前去擦桌摆盘。   这会儿袁恕己因终于定神,便缓缓起身,对阿弦道:“小弦子,我改日再来。”   袁恕己若走了,岂不是只剩她面对崔晔了?阿弦莫名地有些慌:“怎么你也要走?既然是有东西吃,吃了再去就是了?”   袁恕己回头,看着她有些祈求的眼神,终于一笑道:“不了,这些东西不合我的口味,你慢慢吃,能吃多少是多少,实在不喜欢吃,就也不要勉强。”   阿弦似懂非懂:“啊?”   袁恕己握了握她的手:“我先去了。不必送。”转过身往外而去。   阿弦一呆,继而反应过来,拔腿要追,他人高腿长,早过中庭出二门去了。   阿弦叫道:“少卿等等我!”   身后却是崔晔道:“阿弦,你回来。”   阿弦顿在原地,听了这句话,耳畔似又响起韦江暧昧的低吟娇喘,而他衣衫不整地似乎抱着她……   阿弦举手抱住头:“走开,我不要看见,我不要知道!”   忽然肩头一沉,是崔晔走过来:“你怎么了?”   阿弦忙不迭地甩开他的手,跳开。   崔晔见她“避如蛇蝎”,皱眉。   这会儿虞娘子也看出异样,忙打圆场:“都摆好了,来吃饭了。”   阿弦抓了抓头,勉为其难道:“我吃不下,还是不吃了。”   虞娘子道:“怎说不饿,莫不是……今日累着了?是哪里不舒服?”   虞娘子一来想给找个理由,别让崔晔面上挂不住,二来是真担心阿弦,正要上前试一试她的额头,崔晔抬手,轻轻地向她一挥。   虞娘子脚步一停。   她看看阿弦,又看看崔晔,只犹豫了一刻,便会意地出门去了。   阿弦察觉虞娘子走了,心更慌了,她当然知道崔晔是好意,才跟人一同来贺喜,何况他也的确细心,还准备了她最爱的吃食,本不该对他不恭。   何况之前还是多亏了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才让她无事的。   但是……理智上虽觉着该“泰然自若”一如平常地亲近恭敬相待,可心里实在是难受极了。   这种反差,让阿弦几乎无法忍受。   偏偏崔晔道:“阿弦大概不是累着了,却像是……有什么心病?”   阿弦自觉有什么撞上眼眶,哑声道:“我没有。”   “你有,”崔晔道,“告诉我,是什么?”   “没有!”阿弦大叫。   “那好,阿叔陪你吃饭好么?”崔晔拉着她,走到桌边儿。   阿弦看看他的手:“我不吃!”   “为什么不吃?”   “我不爱吃肉!”   “之前你是爱吃的,为什么忽然不爱吃了?”   胸口憋着一口气:“人当然是会变的,以前爱吃的,现在未必喜欢,以前不爱的,现在也许爱的不得了……”   阿弦看着桌上的菜肴果品,咬牙低声:“阿叔还不是一样?”   “我?”崔晔挑眉。   越发听见他这种淡然不惊的口吻,阿弦道:“当然啦,就是你。”因为恼怒过甚,胸口不停起伏。   崔晔放开她,看着桌上种种,忽轻描淡写道:“我知道了,你大概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你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吃。”   阿弦不答。   崔晔回头:“你大概还是喜欢跟桓主簿和袁少卿一块儿去天香阁喝酒跳舞。”   阿弦忍不住叫道:“哪又怎么样?”   崔晔眉头微蹙。   阿弦对上他的双眸:“至少我没骗人,我喜欢那的酒,也喜欢那的美人,我不像是有些人,明明喜欢,嘴里却说不喜欢……”   崔晔道:“继续说下去?”   这像是在挑衅。   阿弦头脑一热:“你虽然嘴上说不喜欢韦姑娘,但你明明就……所以才跟她……趁人看不见的时候,就……”   “就怎么样?”   阿弦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让她怎么说出口?   崔晔的眼中透出一丝浅笑,道:“为什么不说下去,我跟她怎么样?”   “你自己做的什么自己知道。大骗子。”阿弦愤怒地晃了晃拳头,转身就要跑开。   崔晔出手如电,已经擒住了她的手腕。   阿弦望着他,眼前不由又出现那可恶的场景:“你、你干什么?别过来。”   脚下后退,却几乎撞到了旁边的花架,身子一晃的功夫,崔晔探手,绕过她的腰侧,轻轻在后腰肢一握。   阿弦身不由己,又被他往前一带,便轻轻撞在他的身上。   崔晔低头看着阿弦的双眼。   阿弦听见自己“咕咚”咽了口唾沫:“你靠这么近干什么?”   他温声道:“这样才能看清阿弦在想什么呀。”   “是、是吗?”阿弦吃惊,但是对上他清澈如晴空的双眸,却又隐隐有种不祥之感,的确会被他看得透彻精光。   她本能地闭上双眼,又觉着不妥。   “阿弦喜欢我……是吗?”他忽然问。   阿弦吃惊:“不是!”脸却在瞬间泛红。   崔晔眯起双眸,一字一顿道:“小骗子。”   他的眼波温柔,笑意清浅,真能看穿一切。   谢谢小天使们~(╯3╰)    第216章 误会解开   阿弦以前曾不止一次的承认过:“我喜欢阿叔。”   因为她的确敬爱这个人, 不管是之前的“英俊”, 还是崔晔, 皆是孺慕敬爱,心无旁骛。   这次崔晔问她的时候,她本该如同以前一样, 立刻坦然应承。   但奇怪的是, 在那一瞬间, 阿弦心中的感觉,却不像是之前那样“单纯”了。   她心底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是他们方才争执的, 类似“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所以想也不想就答了个“不是”。   阿弦不知道自己怎会这样“呆蠢”, 但再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何况面前的人似笑非笑,目光更是将她笼罩其中,就仿佛在他面前, 她只是个水晶琉璃人一样, 种种慌乱心思皆无处遁逃。   而在她眼前, 不知不觉中,崔晔似俯身低头……渐有靠近之意。   他的手也像是在腰间握的越来越紧。   阿弦甚至能察觉他身上透出的薄热,清雪冷泉气息在此刻却润物无声,诱人欲醉。   她的心跳声仿佛擂鼓,就像是里头养了几千头小鹿正在破闸而出。   且她也好想随着那群鹿撒蹄狂奔,不管去往哪里,且先逃窜个无影无踪。   幸而此刻, 玄影因见两人之间的相处“奇异”,便不甘寂寞地靠近过来,凑在两人之间,昂首观望。   阿弦猛然回神,单手微挣,脚尖一点一挪,像是风拂柳动般,从崔晔身前旋开。   她几乎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往堂外奔去,因跑的甚急,将出门口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往前抢出几步,几乎跌倒。   身后崔晔急道:“慢些!”   仓促中阿弦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微蹙眉头正望着自己,因见阿弦回头,他才又放缓了声调,絮絮善诱道:“你要去哪儿?不好好吃饭,饭就凉了。”   阿弦咽了口唾沫:“你、你自己吃吧!”卯足劲跑出门去。   玄影见状,就也撒腿追了上去。   堂下屋外,空空如也,崔晔无奈一笑。   正要出门,却见虞娘子从门外抄手游廊上走来,行礼道:“天官。”   崔晔吩咐道:“我有事且去了,若阿弦回来,叫她吃些东西。”   虞娘子称是,见他要走,面露犹豫之色:“天官……”   崔晔止步:“还有事?”   虞娘子鼓足勇气,终于说道:“阿弦今日并不是故意的对天官、无礼……她虽然聪明,毕竟并未经事,有些心意虽有,兴许她尚且不自知呢……”   崔晔长眉一动,温声道:“我知道。”他简单地说了三字,便迈步出门去了。   虞娘子在后目送他离开,手按在胸口,喃喃道:“吓死我了。天官的意思……是不怪阿弦么?”   回头看一眼桌上各色吃食,又想:“方才天官对她说了什么?竟连最爱的东西都顾不得吃,却跑去哪里了?”虞娘子想不明白,只得等阿弦回来再行“拷问”。   ---   且说阿弦仓皇逃窜,慌不择路,竟跑出家中,躲在拐角处往门口张望。   玄影不明所以,站在她身前,被阿弦一把抱了过来。   正抱着玄影,鬼鬼祟祟地打量,身后有人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阿弦几乎跳起来,色变回头,却见贺兰敏之贴着墙根儿站着,正斜睨着她。   阿弦看看头顶天色:“青天白日的,你竟不怕?”   敏之道:“本是怕的,但着实好奇的很,我小心些就是了。”   阿弦问:“你好奇什么?”   敏之道:“我本要恭贺你乔迁之喜,谁知还没进门,就见那碍眼的人去了……本想等他走了,谁知你又跟中了箭的兔子般窜了出来?脸居然还是这样红,怎么,难道他要把你……”   他用不怀好意地眼神上下打量阿弦,邪笑:“不能够吧,冰山也有兽性大发的时候?”   阿弦本不解他说的什么,听了最后一句才茅塞顿开:“别胡说!你才是那种人,阿叔……”   一声唤出口,心里又觉着异样,便说不下去。敏之问道:“怎么不说了?”   阿弦横了他一眼:“阿叔才不像你。”   敏之道:“他再不像我,也是个男人。”   阿弦觉着这句话很刺耳:“男人又怎么了?”   敏之笑得越发奇异:“你说呢?比如你心爱的陈基,之前在桐县不还有几个相好的姘头吗?”   阿弦忽然又很想打他:“阿叔才不像是、像是你们一样。”   “你倒是很相信他嘛。”敏之往前探头。   阿弦跟着回头,却见是崔晔从门内走了出来。   他略微站定,环顾四周,似在找人。   阿弦惊得忙缩头,抱紧玄影,僵直地贴墙而立,不敢动弹。   过了片刻,敏之才道:“他已走了。”   阿弦小心翼翼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见他起轿去了。   阿弦略松了口气,这才将玄影放下。   抬头之时,不妨又对上敏之探究的眼神,他疑惑地问:“那他到底对你干什么了,你这样避猫老鼠似的。”   阿弦瞥他一眼,不答,只见崔晔轿子远去,才又蹑手蹑脚往家门口去。   正进了门下,敏之闪身而至道:“纵然你不告诉我,我迟早也会知道。”   “你离我远一点,”阿弦后退一步,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因问道:“之前我在金吾卫的时候,陈基去过吗?”   敏之道:“呀,你知道了?一定是桓彦范透露的。”   阿弦见他料得这样准确,倒也佩服:“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她先前在牢中的时候,敏之在外,但凡探听到消息,便会回来告诉她,陈基若去牢中,他自会知道,不知怎地竟一言未发。   见她问,敏之方道:“都是不相干的人了,何必藕断丝连的,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都跟你不相干了。”   阿弦一怔,继而道:“并不是藕断丝连,只是……”叹了口气,她问:“他去牢中做什么呢?”   敏之冷哼了声:“你不就是想知道,你在牢中待遇那样‘好’,是否跟他有关么?我可以告诉你,本来他们也不会为难你,有没有陈基的疏通,都是如此。”   阿弦这才确信了陈基的确曾为了她入狱之事奔走,虽决不至于是什么“藕断丝连”,但知道总比蒙在鼓里要好。   ---   自此后,在许圉师的推荐之下,府中收纳了一名看家上夜的门房,一名走地打杂的小厮,并一个伶俐的小丫头跟随虞娘子使唤。   这样一来,偌大的庭院总算多了几分人气。只是开销未免大出了一笔,幸而除了阿弦的俸禄之外,虞娘子尚有私房,再加上先前所攒的钱,倒也十分够用。   天气越发冷,这日北风呼呼,阿弦正在公房之中查阅底下送上来的文书,却有小吏报说有人来访。   那人进门,却是崔升。   阿弦忙起身迎了,相请他在炉子旁边落座,问道:“外头风大,二公子怎么偏今日来了?”   崔升搓着手烤火,道:“又近年关,部里比平日更加忙,向来也不得闲来见,今日总算抽了个空子。”   阿弦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拿了两块糖糕。   崔升握在手中,喝了口,吃了半片糕,问道:“你近日是不是也忙得很?怎么一次也不见你去我家里,太夫人可问了几次了,前日还叨念,说天冷了,也不知你会不会挨冻受寒,底下人照顾的好不好。”   阿弦一怔,听了这几句,心里暖暖的。   原本她就不大喜欢去崔府“叨扰”,更加上上次崔晔那件事……自从府中她落荒而逃后,崔晔也再不曾主动来寻她,这几日都不曾碰面。   阿弦越发有心避退了,又怎会再主动上门。   这时听了崔升的话,十分感动:“太夫人怎么还惦记着我?她老人家可还好么?”   崔升道:“前些日子受了点风寒,幸好没大碍,现在好的大半儿了。”   阿弦自责道:“我本该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的。”   “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去就是了。”崔升笑道。   阿弦吓了一跳,忙道:“不不不……”又怕自己拒绝的太过果断,便又讪笑道:“今日实在脱不了身。”   崔升奇怪地看着她:“总不会……是我们哪里得罪了你吧?”   阿弦道:“怎么会?”   崔升道:“大概是我多心,怎么总觉着你对我比以前要隔一层了?”   阿弦暗中心虚:“的确是你多心。实在是没事。”   崔升笑笑,道:“你们这些人,说不对就都不对起来了。让我无话可说。”   阿弦笑问道:“我们又是哪些人了?”   崔升道:“当然是……我哥哥,还有少卿。”   阿弦听他说崔晔,心一紧,听说袁恕己,才又定神问道:“少卿怎么了?”   崔晔叹道:“他昨日告了假,要回沧州老家。”   阿弦一惊非浅,跳起来道:“发生什么事了?”   “别急,”崔升忙道:“是他父亲近来病倒了,家里送了家书过来,听说……有些不大好,故而十万火急地要回去探视呢。”   “病了?”阿弦怔了怔。   “是,我还当他已经跟你说了呢……兴许是真的忧心,所以顾不上告诉你,也不知上头批了不曾,”崔升往外看了看天色,“我心想待会儿去问问呢。”   阿弦抓住他道:“何必再等,咱们一块儿去就是了。”   崔升见她如此雷厉风行,只得起身:“外头风大,你多穿些。”   阿弦只在外头披了一件兜帽披风,吩咐小吏向许圉师告假,便同崔升出门。幸而崔升乘车而来,不至于在凛冽北风里奔波。   ---   大理寺。   阿弦同崔升入内,果然袁恕己正在坐班,阿弦见他双眼略红,隐带血丝,果然是忧心如焚之故。   袁恕己却也知道他两人为何而来,强打精神请了落座,崔升便问起告假之事。   袁恕己道:“方才已经准了,已定好明日一早便启程。”   崔升道:“少卿先不必过于担心,老人家福寿双全,定然只是一场虚惊而已。”   袁恕己黯然道:“我自参军,后又外放,再到调任回京,都极少得闲回去探望,实在不孝,若是老父有个三长两短,我……”   崔升安慰道:“不至于,你不可先自己吓倒了自己,回去沧州还有一段路要走,若你也忧闷成疾,倒在路上,可怎么说?”   袁恕己强笑:“放心,我不至有事。”   阿弦在旁,却不知从何说起。   袁恕己看向她,说道:“这几日神不守舍,不曾前去相见,向来可好么?”   阿弦竟有些局促:“是,很好。”   袁恕己定睛打量着她,心里却是有话要说,但一来情势不对,且崔升又在场,索性将那些言语压下,只道:“横竖你自己有主张就是了。反正……我也……”   他笑了笑,低下头去。   崔升在旁打量,却看出几分蹊跷,便故意道:“方才吃了茶,我去解个手。”起身出门去了。   室内当即只剩下两人,袁恕己才又抬头:“那天,他跟你说了吗?”   阿弦居然立刻明白他指的是崔晔来贺喜那天的事,脸上竟又有些发热,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袁恕己见她如此情态,有几分明白,停了停,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最好的,偏偏你又对我无心,所以……在知道他对你动了心思之后,实在是……”   “少卿!”阿弦制止他说下去。   袁恕己苦笑:“罢了,不提就是。”   他看一眼门口,脸上流露几分迟疑忐忑之色:“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要请求你。”   阿弦诧异,不知他怎么说到“请求”两个字。   袁恕己道:“家父的病,然我五内俱焚,只不知究竟如何,小弦子你……自有那种本事,所以我想……试一试,你可能不能知道他老人家如何?”   阿弦愣住,自来她所见的过去或者未来发生之事,从不是她自个儿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只是偶然得之。   这会儿听了此话,心中为难,可见袁恕己满面憔悴,竟不忍说些难为的话,想了想:“我可以试一试。不过……未必会灵验。”   袁恕己面露喜色:“好,你且试一试。”   阿弦伸出手来,略一犹豫,将手压在他的手掌之上。   袁恕己一震,继而满面希冀地看着阿弦。   阿弦屏息凝神,但就算她似“竭尽全力”……最终却仍是一无所获,什么都看不到。   几乎无法面对他脸上藏不住的失落之色,阿弦道:“抱歉,少卿。”   袁恕己摇头一笑:“其实是我强人所难,不必在意。横竖,不差这一会了。”   不多时崔升回来,三人又略说几句,崔升跟阿弦告辞。   大理寺外,两人重又上车,崔升叹道:“少卿的焦灼可以理解,往沧州去就算急赶也要十天左右,这路上可如何煎熬。”   阿弦不答,心里竟有种负疚感——怎么她不想见的,随时都会浮现,但是想见的,却往往一无所得。   崔升却又思忖说道:“不过老人家的病,实在是有些难说,未必真的有事,比如像是我们家的老太太,我暗中常常猜疑,她先前的病,是跟哥哥有关呢。”   阿弦转头:“什么意思?”   虽然车内无人,崔升仍放低声音道:“这件事我本来不可告诉任何人的,是你倒也无妨,我怀疑老太太的病,是因为听人传说哥哥跟韦江表妹的事。”   阿弦心头震动:“阿叔……跟韦江姑娘怎么了?”   崔升却笑道:“瞧你吓得这幅模样,其实没什么的,都是下人乱传,其实当时我也在场,不过是她去给哥哥送粥,正逢生在那时候大叫了声,她吓得失足跌在榻上而已,当时还是我过去扶起来的呢。”   那日崔升报完信本是走了,可还未出远门,忽然觉着不妥,便又折了回来。   正崔晔咳嗽,也未曾留意他走了进来。   崔升进门,正看见韦江却扶崔晔,此刻逢生不知为何发了声极大虎吼,又加上崔升从后喊了声“哥哥”,吓得韦江尖叫,不由分说躲到了崔晔怀中,呜呜乱颤。   崔晔一怔之下,拧眉回头看崔升,崔升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将韦江扶扯起来,百般安抚。   不知为何此事传到老夫人耳中,老夫人不解究竟,多亏了崔升这当事之人解释,才化开尴尬。   阿弦目瞪口呆。   ---   马车在崔府门前停下。   崔升先下地,回头又看车中,却见人影一晃,是阿弦随着跳了下来。   天色将暗,风更加大了,两人不及多说,崔升挽着她的手臂往内进府(看作者有话说!    第217章   阿弦先前本不想来崔府的,可听崔升揭开了她心中那“焦虑之谜”,当真是猝不及防。   心神动荡之下,鬼使神差地改变了主意。   进门之时,崔升不顾风大,咧嘴笑道:“老夫人跟母亲定然喜欢,要是哥哥在家就更好了!”   当即拉着入内,便兴冲冲地带她去拜见老夫人。   正好卢夫人也在场,两人都甚是惊喜,老夫人甚至拉着阿弦的手,让她坐在身旁,嘘寒问暖地说了好久。   从小儿被老朱头养大,又是女扮男装跟些男子们相处,极少得这样女性长辈的关爱,被老太太热乎乎的手握着小手,阿弦觉浑身发热很不自在,自觉仍消受不了这般的热心之情,脸上也始终是红的。   卢夫人在旁看的明白,笑道:“这个孩子实在是特别,在朝中当女官,江南那样难的差事也能做的,惊动天下的奏疏也不惧呈上,怎么在老太太跟前,就乖巧的像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呢。”   惹得老太太又喜欢地大笑,阿弦越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因天色渐暗,到了吃饭的时候,老太太问道:“怎么一直不见晔儿,今晚他是不是又不回来了?”   卢夫人垂头答道:“我刚才去问了升儿,多半又是留在吏部了。”   崔老夫人的脸色略一沉。   阿弦见势不妙,便道:“近来年关,各部都忙的了不得,我们那也是一个人当十个人用呢。”   崔老夫人闻听,才又转怒为喜,笑道:“是么?既然阿弦也这么说,只怕是真的忙。罢了,就由得他去就是了。只是他那个身子,实在叫人担心的很。”   阿弦不由问道:“阿叔……天官近来身体怎么样?”   崔老夫人叹道:“近来屡屡夜不归宿,连我都极少见到面儿,到底也不知怎么样,只是听升儿说是不错的。既然他是勤于公务,又不是去花天酒地,却也罢了。”   说罢,又留阿弦吃饭,阿弦怕拒绝又让老夫人不快,便应承了。   只是虽没见到崔晔,竟连韦江韦洛等都没见到,后来才听崔升提起才知道,原来府内将他们一家安置在旁边的隔院里头,因近来天寒,老太太身体又不适,便不必叫过来请安之类的了。   饭后又略说了会儿话,听阿弦说了一番江南的奇遇等,众人啧啧惊叹。   忽然一名丫头进来道:“外头风更紧了,像是要下雪。”   老夫人闻听,就留阿弦夜宿,阿弦哪里肯,只起身告辞。   两位夫人见挽留不住,只得放她出府,崔老夫人又百般叮嘱此后常来的话。   因见阿弦身上单薄,卢夫人不等老太太吩咐,自己去寻了两件裘皮衣裳包裹好了,又捡了件狐皮大氅亲自给她披上,裹得严严实实地,才让崔升带着出门去了。   往外行时,崔升道:“你是哪里得来的造化,哥哥对你另眼相看,连母亲跟祖母也是如此。母亲历来也不知道给我找一件厚毛衣裳,偏这样宠你。”   阿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竟这么惹人爱,大概是夫人们因为阿叔的缘故,爱屋及乌。”又问:“阿叔这些日子都在部里忙么?”   崔升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叫我看,哥哥是在避嫌,自从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后,他就少回来了,且也因此,老太太跟母亲才让表妹他们搬去了隔院。”   崔升本要亲自送阿弦回怀贞坊,阿弦坚决推辞,崔升只得作罢。   车行半路,阿弦忽地说道:“去吏部吧。”   车夫答应了声,转到往吏部而行,阿弦掀起窗帘往外看去,却见前方两盏灯笼高挑,吏部在望。   但是越靠近,越觉着心慌,阿弦忍不住叫道:“还是不去了,回怀贞坊!”   马车一停,又在地上转了个弯,车辙在地面留下两道微白的印痕,原来是天际飘落了碎雪。   ---   袁恕己离开长安的这天,长安城降落入冬的第一场大雪。   清晨,阿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   她的脸上本带着快活地笑意,一看天色,顿时笑容荡然无存,反吓得叫出来。   当即也不理虞娘子叫她吃饭,匆匆忙忙出门,却几乎被地上的雪滑了一跤,把扫雪的下人们吓得大叫。   待阿弦惊弓之鸟似的跑出门,望着眼前白茫茫地雪色跟长路,忽然后悔自己之前太过执拗,居然没舍得给自己置买一匹马。   真真是自讨苦吃,但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阿弦一咬牙:抬手掀起袍子一角儿,撒腿往前狂奔。   在拼命拐出怀贞坊的时候,却遇上了一队人马。   当前一人身在马上,看见阿弦的瞬间,脸色微变,却勒住马儿停了下来。   阿弦猛然看见此人……略微一怔,当即冲过去道:“我有急事,能否借一借马?”   这人竟是陈基,立刻干脆利落翻身而下:“拿去。”   阿弦扫他一眼:“多谢啦!”匆匆一揖,翻身上马,打马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陈基本要叮嘱她慢一些,留心地滑,但是看她头也不回离开,那话便噎在了喉咙口。   ---   且说阿弦打马出城,行了五六里不见袁恕己,心头慌张之极。   又跑了二里地,正仓皇乱看,远远地,隐约见几道人影对面而立。   风雪迷眼看不清楚,阿弦只得拼命大叫:“袁少卿,少卿!”   连呼数声,那边的人总算听见了,转头看来。   阿弦大喜,快马加鞭赶到面前,仓促扫了一眼,见在场送行的,出了相识的桓彦范,崔升外,竟还有崔晔,头上兜着风帽,在飞雪之中,脸如雪色,平静若水。   阿弦顾不得其他,翻身下地,仓促上前,一把抓住袁恕己。   ——“伯父不会有事!”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这句。阿弦望着袁恕己,面对他震惊的神情,又无比肯定的说:“放心,伯父绝不会有事,反而很好很好,真的……我向少卿保证,以性命担保。”   袁恕己的双眸蓦地睁大,飞雪之中,显得格外之红。   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又像是喜出望外。   “小弦子……”终于,他喃喃地唤了声,忽然张开双臂,将阿弦用力抱入怀中,“多谢,多谢。”   喃喃一声,泪已经悄然滚落,打在她的后背上。   之前压在肩背上的重负跟加在心上的煎熬瞬间消失无踪,身心都随之轻快。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却多半知道他两个是从豳州上来的情分,因此并不少见多怪。   只是桓彦范忍不住扫了崔晔一眼,却见风雪中,这人就像是冰塑一般,双眸却沉沉地望着相拥的两人。   ---   且说袁恕己吃了一颗定心丸,神情比先前方泰多了,精神抖擞,同众人抱拳相别。   最后又深看阿弦一眼,终于上马疾驰而去。   打马奔出很远,袁恕己心头一动,勒马回看,却见在送行的众人之中,那道最“纤弱矮小”的身影,在风吹雪打中显得这样不起眼。   但,却是最牵动他目光的人。   忽然想到:他送别了她两回,桐县到长安一次,长安到江南一次。   都是他孤零零站在原地送别。   可这一次,是阿弦目送他离开。   风雪中,袁恕己仰头一笑,眼前虽是飞雪遮眼,心底却无一丝尘埃,他大喝一声,挥鞭而去。   眼见那一行人马消失在风雪之中,来送别之人才也都踏上回程。   崔升本是陪着崔晔一同的,正要上前,却给桓彦范叫住道:“崔郎中,能同行否?”   崔升一怔,转头之时,却见崔晔往阿弦身边去了。   阿弦仍是目送袁恕己离开的方向,动也未动。   良久,崔晔叹了声,探臂握住阿弦的手腕。   阿弦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人,愣怔回头,对上崔晔的双眸,才唤道:“阿叔。”   “城外风大,跟我上车。”崔晔道。   阿弦看向自己的那匹坐骑,却见早有崔府的下人牵了去,而原本来送别的众人也都去的不见踪影。   ---   两人登车后,崔晔见她外穿着官袍,里头只套一件夹棉衣裳,外面罩着的是普通的披风,额头跟鬓发都已被雪打湿。   当即皱眉道:“你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跑出来了?”   阿弦道:“我睡过头了,生怕错过了少卿,一时着急……”   崔晔不等她说完,便道:“跟他告别,就这么重要?让你失魂落魄?”   “不是的!”阿弦摇头,“我是想……”   崔晔目光缓和:“是跟你方才对他说的有关么?”   ——这个,倒也不必瞒着他。   阿弦便把昨日相见袁恕己,他托付自己“试一试”会不会知道其父病情如何的话告诉了崔晔。   崔晔若有所思道:“看你们方才的情形,你是知道了?”   阿弦抚着心头叹道:“幸而知道了,不然,岂不是让少卿白白捏了一路的心?”   崔晔不动声色道:“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听他这般问,阿弦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只告诉了少卿伯父无碍,却并没告诉少卿这封家书的起因,因是怕……是顾虑别的。”   崔晔有几分好奇了:“可能告诉我么?”   阿弦笑道:“当然可以告诉阿叔了,这其实是好事。”   昨夜她回到家中,一会儿想到崔晔,一会儿想到袁恕己,因无法替他预测袁异弘的病情,愧疚不安。   谁知夜间,竟阴差阳错地给她看见了真相。   不能全部告诉袁恕己的“好的真相”。   原来,因为袁恕己年纪这般,又且在长安城出人头地,家中的父母十分着急,——毕竟他的终身尚无着落。   却也知道等闲他无法回乡,所以思来想去,便用了这样的法子。   其实袁异弘本是小病,借机夸大其词骗儿子回家而已。   阿弦更看见令她心安的一幕:在袁恕己风尘仆仆焦急万分地赶回沧州的时候,袁父正跟袁母两人马不停蹄地在挑选沧州城的适龄姑娘们,兴高采烈地挑看哪个才是自己的佳媳。   所以阿弦在睡梦中笑了出声,也正因此,她告诉袁恕己“是好事”,只是不便在此说破,免得戳穿二老的诡计,由此生出其他变故而已。   阿弦说罢,忍不住又笑了出声,道:“虽然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是为了让少卿回去,用这种法子,到底有些不妥,昨日少卿难过的那样……”   崔晔咳嗽了声:“阿弦……”   阿弦才停口:“啊?”   崔晔道:“我们不说少卿了可好?”   阿弦愣了愣,对上他幽深的眸子,忽然有些不安。   “那、那说什么?”   崔晔的唇边露出一抹温和笑意:“就说……上次没说完的好么?”   越发局促:“没说完的?”   阿弦开始瞥着车厢入口处。   崔晔目光一动,探臂挡在了阿弦身侧,大袖垂落,也遮住了她的视线。   这种感觉,像是被他拢在怀中一样。   阿弦瞪圆双眼,浑身绷紧:“阿叔?”   崔晔抬眸,看定了她:“上次,你跑什么?”   “我……”阿弦的心又乱了,每次面对他的凝视,她都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无所适从的感觉。   崔晔道:“是害怕我,还是讨厌我?”   “都没有。”阿弦摇头。   “那就是……喜欢我?”   “阿叔!”阿弦恼羞起来,终于找到了一句话,“我们也不要说这个了好不好?!”   “不好。”崔晔淡声回答,“我就想说这个。”   阿弦自觉脸又红了起来,就好像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可是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说这个。”   “为什么不喜欢?”   “我不知道。”   他悠悠然道:“我知道。”   “你知道?”阿弦诧异抬眸。   “阿弦分不清自己的心意了。对不对?”他问。   这人的目光就像是太阳,且正在升温,照的她浑身发热。   阿弦口干舌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崔晔凝视着她这个动作,眼神暗了几分:“我有个法子,可以立即让阿弦知道……自己的心意,你要不要试试?”   “是吗?”阿弦眨了眨眼,长睫像是仓皇翻飞的蝶翼,“好、好啊……”   崔晔笑。   仿佛看见春暖花开,猎物入彀。   “什么法……”阿弦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忘了问是什么法子。   还未说完,崔晔探手,轻轻地捏住那小巧秀气的下颌,微微一抬。   就在阿弦懵懂之时,他已经半跪,倾身俯首。   那秀巧樱唇上的柔软香甜,让人在瞬间仿佛置身九重天。    第218章 如此渴望   阿弦眼前一花, 接下来所发生的, 让她如在梦中。   所有一切都变得恍惚不真, 这种感觉太过怪异,超出她所有想象。   阿弦虽未经人事,但也误打误撞“见过”或“听闻”许多男女之间欢好之事, 很是直截了当, 在她看来, 又多是不堪,比如之前跟着敏之的时候所见的那些……让她望而生畏生嫌弃厌恶之心。   但此刻所经历的, 却是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   更是想象不到, 世间有这样简单却充满了暧昧缠绵意味的动作。   本来只是蜻蜓点水的瞬间, 却像是百年般绵长深刻。   神魂也像是在瞬间凝固停滞。   直到唇上的温软短暂地离开,模糊迷离的目光仍像是被狂风吹乱了树叶,摇晃的满地斑驳光影错乱。   ---   崔晔的声音在耳畔道:“阿弦……”他的声音比先前更深沉了几分, 前所未闻, 显得有一丝陌生。   阿弦眨了眨眼, 终于又看清眼前所见。   崔晔的目光仍然温柔,脸色平静,除了眼尾上有一丝很淡的轻红。   对上这双眸子,方才发生了什么依稀浮现,阿弦本能后退,身子紧紧地贴在车壁上。   “你……”她好像失声,等发现自己能开口, 却偏不知道要说什么。   崔晔看着她茫然失措的模样,终于张开双臂,将她抱入怀中。   阿弦越发受惊,试着挣了挣。   崔晔叹道:“别动,阿弦。”   他曾抱过她许多次,阿弦甚至不记得有过多少次,但是这一回……不一样。   他的身体很热,就算是隔着厚厚的衣衫,也能感觉到,又或者根本不是他身上发热,而是她自己。   原先因疯狂赶出城来,迎雪吹风,又相送袁恕己,身心冷彻,直到如今,却仿佛又置身暖炉,天壤之别。   紧紧地靠在他的怀中,被他的气息包裹,让人更加心神不属。   “阿叔……”阿弦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弄得她更糊涂了。   崔晔又再用力将她往怀中紧了紧:“阿弦讨厌我这样做吗?”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   崔晔垂眸,阿弦脑后有些散发绾不整齐,懒懒地伏在细细的后颈间,他忽然想再去亲一亲。   这种渴望,他原先竟不知道能到达如此强烈的地步。   暗中调息,崔晔道:“我知道阿弦心里很乱,其实我的心中也很乱。”   阿弦愣住。   崔晔缓缓说道:“起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我发现我喜欢你——而这种感觉,远远超出从桐县开始的亲情,不仅仅只是像‘阿叔’对待阿弦一样……你在我眼里不再只是个特别些的孩子,而是……对我而言无法放手的人。”   他当然知道这种行为吓到了她,上次在怀贞坊的一句话,便将她吓得逃之夭夭,所以这次,他选择说清楚,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在江南看见她跟桓彦范谈笑无忌甚是亲昵,到方才看见袁恕己紧紧地抱她入怀,他心里都有种微酸而揪紧之感。   崔晔当然知道,桓彦范同她不过是两小无猜性情相投而已,而袁恕己那一抱,也是单纯的感激多些。   他理解所有,却仍有些无法忍受,这种感觉……   如果没有错的话,就叫嫉妒。   “方才我亲了你,”崔晔深深呼吸:“如果……讨厌这种感觉,那就是不喜欢我,如果你喜欢……”   他看着阿弦,却并没有要等她开口的意思,反而自己接着说道:“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   阿弦抬头扫他一眼,又忙低头:“什么?”   崔晔微笑:“我虽不知你觉着如何,但……我是很喜欢的。”   阿弦觉着自己将要晕过去。   ---   正当马车进城,阿弦依稀听见外头行人说话之声,蓦地想到一件事,举拳推了两把:“我得下车了。”   崔晔缓缓松开,摸摸她的额头:“别贸然下去,留神着凉。”又说:“你要去户部还是家里,我送你就是了。”   阿弦低着头,小声说道:“我借了人的马,得还给人家。”   崔晔问道:“谁的?我叫人送还就是了。”   “不用,我自己送还。”阿弦向着车厢门口挪去。   崔晔道:“稍等一下。”将她拉了回来,把风帽给她兜起来,又将披风整理了一番,“以后别这样冒失,我可不想看阿弦生病。”   阿弦不敢抬头,“嗯”了声:“我、我去了。”   这车内她半分也呆不下去,整个浑身冒着热气,心跳的这样急,又喘不过气来,感觉简直怪异至极。   只仓皇若逃般往外。   眼见她将出车厢,崔晔道:“阿弦……”   阿弦迟疑回头。   崔晔道:“方才,你讨厌我么?”   阿弦的脸红若桃子,两人目光相对,她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地回身“桃”之夭夭。   身后崔晔目送她离开,又掀起车帘看出去,见她小小地身影翻身上马,消失于风雪之中。   长吁了声,崔晔回身,靠在车壁旁边。   半晌,他举手在唇边轻轻抚过。   非但阿弦不知所措,连崔晔自己都意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破格逾矩的事,从未想过,也全无演练,而是在面对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发生了。   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却又暗自庆幸,这所有发生的一切。   ---   且说阿弦下车上马,起初心里仍是迷茫不清,几乎不知要去向哪里,幸而这老马识途,不等阿弦吩咐,得得地朝着自己熟悉的路而行。   天际仍飘着细雪,长安城已成为银装素裹的世界,冰天雪地,本该寒彻入骨,但对阿弦而言,身上却仍是暖意融融,好像有一团火,正偎在心头上。   沿着长街往金吾卫衙门而行,门口翻身下马,便有一名侍卫迎上来,阿弦道:“这是你们陈郎官的马,劳烦还给他。”   那侍卫将马儿牵了去,阿弦便自己回身往户部的方向踏雪而行。   雪花打在她的风帽上,又飘落在额头,脸颊上,丝丝沁凉。   阿弦抬头看天,长长地吁了口气。   口中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但心中的那无端的悸动却仍无法退却。   惊自然是有的,但除了“惊”之外……   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阿弦忙摇了摇头。   双脚踩雪,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前方覆雪长街,看似一望无垠。   可不知不觉间,阿弦眼前所浮现的,赫然竟是在桐县的那个黄昏雨夜,崔晔背着她回家的那条被雨浸湿了的青石板路。   怎么能想到……竟会是今天这样?   现在她还觉着不真呢。   举起手来捏了捏脸颊,不知怎地有些麻木,再用力几分,才觉出了疼。   “你在干什么?”询问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阿弦戛然止步,却见在她正前方,敏之不偏不倚地拦住站着。   “没……”阿弦咳嗽了声,将手又缩回了袖子里。   “没?”敏之冷笑,“脸都捏肿了,先前我怎么不知你有这种自虐的嗜好?那会儿我打你一下儿,你还不依不饶地呢。”   阿弦不答,往左边避开一步,垂头而行。   敏之见她今日格外沉默寡言,越发奇怪:“你已经追上了袁恕己,将他家中之事告诉了,怎么还是这般垂头丧气的模样?难道追丢了?”   阿弦一愣:“你怎么知道……袁少卿家里的事?”   敏之道:“昨夜你梦中所见,亦是我的所见,我怎会不知。”   直到现在阿弦才回过神来,有些警惕地看着敏之:“那你岂不是什么都知道?”   心头一紧,就想到方才马车里的情形,但是转念一想,有崔晔在,敏之才不敢现身,自然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才又松了口气。   不料敏之见她一刻紧张,便道:“方才是崔晔载你回来的?”   阿弦复又心跳,咳嗽了声转开话题:“你以后不要自行随意地出现好么?”   果然敏之问:“为什么?”   阿弦道:“若是我做什么你都会在场,那成什么体统?”   敏之得意笑道:“做鬼最大的好处就是随处可去,百无禁忌,再说,你有什么怕让我看见的?”   阿弦原先没想那么多,但是被他一提,越发想的“深远”了,之前虽然也常见过不少鬼,但是敏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另类。   试想,假如她要换衣裳,洗澡……或者做其他的私事,他肆无忌惮地冒出来,又怎么说?   心里有些忐忑。   正在此时,身后有人叫道:“弦子!”   阿弦正在想敏之之事,虽然听见脚步声,却只当是行人,直到听见这一声呼唤。   微微迟疑中,敏之看着她身后的人,不悦道:“这小子又想干什么。”   陈基见阿弦并未回头,便加快脚步。   正快要到了阿弦身旁,阿弦终于转身,拱手行礼:“陈郎官。”   陈基脚步一顿:“弦子……”   阿弦面色如常,道:“马儿我已经交给金吾卫的门上,多谢郎官先前相助。可还有别的事?”   敏之在旁笑道:“好,答的好,就是这样。”   陈基哑然,道:“并没有别的事。只是……好久不见,想同你说几句话而已。”   阿弦沉默。   敏之嗤之以鼻:“有什么话说?莫非这小子想脚踏两只船么?”   阿弦瞥他一眼,想让他住嘴。   不料陈基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在?”   原来陈基方才追过来的时候,远远地见阿弦一人往前,忽然间她止步,向着旁边挪开数步才又继续,倒像是给什么让路一样。   且方才又隐隐地听她似乎在说话……是以猜疑。   阿弦见他自己提起,索性道:“是。”   陈基脸色微变,胡乱看一眼旁侧:“是什么……可怕么?”   阿弦点头:“是有些凶恶,不过不碍事。”   不料敏之不耐烦:“这个小子也配打听这些?跟他啰嗦什么?”竟掠到陈基身前,向着他面上徐徐吐出一口冷气。   这一股寒气直冲眉心,若是寻常体弱之人被这样一吹,定要立刻害病。   阿弦知道厉害,喝道:“不许!”上前将陈基一把推开。   陈基正觉着无端端眉心透凉,那股突然而来的寒意让他通身在瞬间森然,正难受中,遽然被阿弦一推,几乎踉跄跌倒。   陈基震惊抬头,见阿弦挡在他身前,向着虚空之处喝道:“不要乱来。”   陈基惊魂未定:“真的是……”   阿弦见他已经站稳身形,欲言又止,垂眸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我要去部里了,郎官也多珍重。”抱拳一揖,后退两步,转身去了。   敏之冷笑着看了陈基一眼,追上阿弦道:“你倒是还挺关心他的。”   阿弦道:“他并没得罪你,你为什么要害他?”   敏之皱皱眉:“我就是讨厌他而已,何况又死不了人,顶多病一场。”   ---   来至户部,披风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雪,阿弦将披风除下,抖了干净,书吏接过去给她挂在炉火旁边。   敏之自来熟地在她书案旁边坐了,阿弦挽起袖子略烤了一会儿火,便去翻看桌上公文。   敏之在旁看着她凝神细看的模样,叹道:“你可真是个古怪之人,好端端地当什么女官,劳心劳力,时不时还有性命之忧,被人当成棋子就这样高兴么?”   阿弦正凝神想事情,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敏之叹了声:“傻成这个地步,也是难得。”   阿弦才抬头道:“你方才说什么棋子?”   敏之啼笑皆非:“说你这个棋子,为人上天入地,倘若之前江南一行你折在那里,岂不是千古奇冤了?”   阿弦道:“有什么冤不冤,是我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敏之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道:“那你可知道,那括州刺史张勱,在押解长安的路上,暴病身亡?”   阿弦一惊,抬头看向敏之:“是真的?”这件事因已移交大理寺负责处置,是以阿弦竟不知情。   敏之道:“你不如猜猜,他是真的暴病身亡,还是……”   “是有人想杀他灭口?”   敏之笑道:“孺子可教,那你不如想想,是什么人想张勱死?”   阿弦不禁握紧了拳:“武三思?”   敏之挑了挑眉,然后笑了笑:“就算你知道,你又能怎么样?”他若有所思道,“就连崔晔也奈何不了他呢……何况是你?”   阿弦微怔:“阿叔?他怎么了?”   敏之敛了笑,沉声道:“你不如再猜一猜,当初害的崔晔那一行人折在羁縻州,又是谁的幕后主使?”   阿弦蓦地站起身来,紧紧地盯着敏之,但在这时候,她却又想起当初在梁侯府地牢里,摩罗王曾要挟武三思的那句话。   敏之冷笑道:“你不必过于惊讶,崔晔当初还怀疑我呢……但直到如今,他应该已经……”忽然敏之转头看向门口:“有人来了。”    第219章 神出鬼没   敏之说罢, 阿弦却听不见外头有脚步声, 走到门口往外一看才吃了一惊。   原来从门外廊下, 有两道人影正往此处走来,一高一矮,身后跟着数名随从, 都是宫装。   这来人, 竟是太平公主跟沛王李贤。   阿弦一惊之下便迎了出门, 那边儿两人也看见了她,太平先加快步子赶了过来:“小弦子!”见她要行礼, 便先拦住了。   李贤也走到跟前:“十八弟, 向来可好?”   阿弦见他们两人身上带雪, 便道:“多谢殿下, 还请里头说话。”   请了两位殿下进内落座,又亲自给他们两人端了热茶,阿弦才问道:“怎么殿下们竟到部里来了, 可是有事?”   李贤听她询问, 这才转开目光看向太平, 太平道:“先前你去江南,直到回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不曾见面,心中实在想念,本来想叫你到宫里去陪我说话,母后说这样不好,毕竟你现在是朝中臣子了。”   李贤接口:“原先她想去怀贞坊, 只是毕竟不知你何时回去,还是来这里方便些,你不怪我们来的贸然吧?”   阿弦道:“殿下说哪里的话。”   李贤一笑,目光从她面上移开,打量屋内的布置,却见就如寻常的办公房间一样,并没什么特殊,只是在桌上有一个朴拙的白瓶,里头放了一枝有些干枯了的梅花,虽然枯萎,却仍有淡淡地香气弥漫,沁人心脾。   ---   说来也怪,自打他两人来到,敏之便一直都在阿弦身后,并不去靠近李贤跟太平,也并不出声,比之先前的聒噪,简直安静的可疑。   这让阿弦不大自在,总觉得是被他窥视着一样,背后隐隐发寒。   偏偏太平道:“你是不是早也知道了表哥的事?”   阿弦一震:“啊,是,已经知道了。”   虽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太平的双眼仍是红了起来,道:“我至今仍有些无法接受,无法相信表哥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阿弦很想回头看一看敏之脸上是何表情,却只能按捺端坐。   太平道:“原本要处罚表哥之时我本求过母后,只是母后说,因表哥所做实在过分,便罚他去雷州待一段时候,等过几个月后再召他回来就是了,想不到,路上偏又出事。”   敏之被摩罗王附体之时虽曾不利于太平,但毕竟是从小儿陪她玩耍的最喜欢之人,提起来,太平又潸然泪下。   阿弦身后敏之仍不做声,若非那淡淡寒气依然,几乎以为这鬼已经走了。   李贤正起身去打量那瓶中梅花,闻言回头道:“这便是天有不测风云,又有什么法子?只是你不可再哭了,若是等会儿回宫,母后看见你眼睛发红,必然又要问起来,岂不是连累人么?”   太平听了,吸吸鼻子道:“我就是忍不住。之前几次做梦都梦见表哥,一想到再不能见到他了……真是可怜。”   阿弦见太平泪眼汪汪的,带着哭腔,心中不忍,同时也掀起她心中感伤,便取了一块儿帕子,走到太平跟前儿递了给她:“殿下节哀,擦一擦泪。”   这会儿便回头看一眼敏之,却见他贴在墙边立着,身形却是若有似无,仿佛置身在浓雾之中,不似之前那样清晰。   正不知究竟,太平接了帕子,吸着鼻子闷声道:“有一件事你定然是不知道的。”   阿弦便问何事,太平道:“杨尚原来有了身孕,是表哥的遗腹子。”   阿弦听她指的是这个,不禁又看向敏之,然而这回,敏之的身形更淡了,阿弦一时忘了太平,只顾盯着敏之看,却听他“唉”地长叹了声,凭空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阿弦大惊,心中竟有种不安之意,忙上前一步。   眼前光线一暗,却是李贤走过来拦住了她问:“你怎么了?”   原来李贤虽然是站在梅瓶旁边,实则时时刻刻打量着她的举止神情,早见到她举止有异,李贤当然想不到她在看什么,只是出自本能过来照料而已。   阿弦站住脚,目光环顾屋内,果然不见了敏之,她勉强道:“我只是……太过诧异了。”   这会儿太平也起身道:“是呀,谁也想不到,不过母后却很高兴,还特意召了杨尚进宫,安慰让她好生养胎,说她肚子里的小孩子将来前途无量呢。”   阿弦自不知此事,听太平这般说,心里倒也替敏之觉着安慰。   李贤见她唧唧喳喳地只说敏之的事,又看阿弦脸色不对,还以为阿弦不喜欢听此事,便故意转开话题道:“你怎地一见面,就说这些令人心里难过的?”   太平道:“我在宫中也没有人能说这些,何况小弦子之前也跟过表哥,该不介意我说这些的。”   阿弦点头:“是,多谢公主告诉我这些才是。”   太平擦了擦泪,举手抚在胸口:“其实我还要多谢你给了我这个护身符,自从戴了这个,我自觉心安多了,更是再也不曾见到什么古怪的东西。”   阿弦一笑:“对殿下有用是最好不过的。”   李贤对太平道:“你去喝一杯茶缓缓神。”   太平依言走开,李贤轻轻拉了拉阿弦的衣袖,两人走开数步,李贤才悄声问道:“那天,因事情紧急我也并未多想,后来才听说此物是窥基法师给你的……天下也只此一件,你把它给了太平,自己呢?可有没有妨碍?”   阿弦道:“殿下放心,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李贤也知道自己多此一问,凝眸看了阿弦片刻:“罢了,也是我乱担心而已。”   阿弦觉着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说不上来,便问:“殿下怎地在此时回京了?”   李贤还未回答,旁边太平道:“太子哥哥病的有些不好,说是要见贤哥哥,母后才派人把他叫回来的。”   入冬之后,太子李弘的病情反复,近来越发重了,御医们束手无策,暗暗地甚至有些流言四起。   李贤补充说道:“我昨日已经探视过太子哥哥了,今日再陪他一日,明天就回雍州了。”   阿弦道:“时气不好,殿下也要多留心身体。”   李贤笑容乍现,道:“知道了,我会的。”   两人又略坐片刻,知道户部不比家里,阿弦又且有正事要做,不好多耽搁,便双双起身。   临出门之时,阿弦叫道:“殿下。”   李贤对上她的眼神,便往回走了几步:“怎么了?”   阿弦道:“殿下,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同殿下说。”   李贤道:“你何时也学的这般谨慎小心?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阿弦对上他温和询问的双眸:“殿下……虽宅心仁厚,但也不可尽信身旁之人,尤其是……”思来想去,把心一横:“总之,殿下身边儿宠信之人中,有个奸佞小人,殿下你、还是及早远离此人最好。”   李贤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愕然之余,脸上泛起微红,竟脱口道:“可是崔师傅跟你说了什么?”   阿弦愕然:“什么?”   李贤一看她的反应,就知道绝非崔晔,顿时越窘。   两人相对,十分尴尬,幸好太平叫道:“你们两个又有什么瞒着我的体己话?”   李贤才反应过来:“就来了。”回身要走,又转头看向阿弦,眼神闪烁:“你所说的这人,我会留意……”含混应了句,便同太平离开。   ---   阿弦看着李贤离去的身影,轻轻一叹。   她又放眼院中廊下各处,却都不见敏之,只得返回,仍埋头处理公务。   不知不觉已是晌午,腹中略觉饥饿,阿弦掂着拣出来的一分公文,放在旁边。   正要出门觅食,才开门,便见门口檐下,敏之悄然无声地立在此处。   幸好已是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阿弦止步,打量着他问道:“殿下方才怎么忽然不见了?”   敏之微微抬头,看着漫天的雪:“你把窥基的那个护身符给了太平,我还能靠近她的身么?”   阿弦恍然,这才明白过来,佛光普照,敏之的阴灵自然禁受不住,所以才若隐若现,乃至遁走回避。   阿弦道:“公主方才所说,殿下都听见了?公主甚是怀念殿下。”   敏之淡笑:“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罢了。”   阿弦道:“我一直想问一问,殿下为何还耽留世间?”   雪自空中洒落,有的便穿透了敏之的身形,他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活着的时候,我有千万个理由寻死,等真的死了,却……”   就算是鬼,仍是衣着锦绣,颜色鲜艳,但口吻中却透出落寞之情,又兼飞雪飘零,越发显得私人孤独绝世。   阿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殿下是放心不下什么?莫非……是夫人跟孩子?”   敏之苦笑。   阿弦道:“方才公主说过,皇后答应会好好照料他们的,所以殿下不必担心。”   敏之回头看着阿弦:“皇后的话,可以相信么?”   阿弦道:“毕竟……原先皇后对殿下数次手下留情,这次又只是发配而出的意外,也许的确是发自真心地想照料好杨夫人母子。”   敏之语气里多了一丝嘲讽:“意外?手下留情?若当真如此,那我们的安定思公主……又是怎么个意外?”   很轻的声音,却像是呼啸凛冽的寒风,直直地扑向阿弦。   她双唇紧闭,无法做声。   最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心里的确是有些愤怒不甘的,但是进了长安后的种种遭遇,匪夷所思光怪陆离,原先的那股愤怒不知不觉也都变了。   面对武后跟高宗,以及随着各种事端的发生,越来越多的接触,不知不觉,对于武后的理解,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来自于众人口中那真假不一的言辞。   而在阿弦自己看来:皇后……至少是个勤政为国、值得尊敬之人。   她虽知道,那幼小孩童的“意外之死”,十有八九是皇后所为,但毕竟她尚且并未真正看见那一幕,所以能把心里的伤处掩住,且做自己当做的事,渐渐地,就仿佛那伤已不重要,甚至不存在似的……淡而又淡。   所以在面对李贤,太平的时候,也逐渐地撇开最初的抵触难堪,像是寻常之人一样,只是多了一份天生而来的亲近感。   但是敏之这一句,就像是揭开了那道旧疮疤。   这才发现,仍是痛的鲜血淋漓。   目光相对,敏之张了张口:“我……”他似乎有些后悔。   阿弦却并未给他机会,她目不斜视地转身,仍回到公房,且将门扇“彭”地关上。   ---   午饭也没有心情去吃,阿弦全神贯注料理公务,也不去留意身边是否有敏之出现。   而周围也始终是静悄悄地,好像他当真不在。   冬天的夜晚来的特别快,阿弦离开户部往家去的时候,天已微黑。   因为天冷风大,路上行人并不算多,阿弦心里仍是沉郁难当,低头揣手沿着墙根踯躅往回。   将走到半路,迎面急冲冲跑来一人,将到身旁之时,竟不偏不倚地撞上了阿弦。   阿弦本来并未留意,被这人一撞,猛地往后倒仰。   幸而她身手极佳,腰肢随之往后倾斜,似杨柳随风,复又挺身站直。   那人却脚下一滑,往旁边跌倒。   阿弦自忖自己心不在焉,又怕此人摔坏,便欲去扶起:“可无碍么?”   谁知还未近身,那人已叫嚷道:“你撞坏我的腿了!”竟抱着腿在原地哀叫起来。   阿弦一怔,周遭迅速又跑过来数人,竟把她围在中间,骂道:“不长眼么?大街上乱撞!”   瞬间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阿弦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过错,本想致歉,可看这个场景,对方竟像是故意的,便道:“你们想干什么?”   她毕竟是女孩子,身形矮小,这围着她的四五个人却个个五大三粗,都是些彪形大汉,但看面相,却流里流气,不似好人。   因他们把阿弦围的紧,又叫嚣的厉害,反把她的声音给盖住了,阿弦话音未落,当前一人伸出手来便要抓她,口中道:“当然是你给我们兄弟赔礼!”   阿弦见对方来势不善,举手一格,将这人的猪爪挡下。   旁边那几人见状,一拥而上,口中叫道:“好小子,撞伤了人不说,还敢打人?”   此刻虽有几个路人,见此处斗殴,哪里敢靠前,远远地避开。   阿弦皱眉,闪身一退:“还不住手?不然我不客气啦。”   身后围着的那人笑道:“好啊,你想怎么不客气?”说话间张开双臂,竟是向着阿弦扑了过来,一副想要把她抱住扑倒的姿势。   前后左右都有人,阿弦咬牙,往后一撞,将撞入那人怀中的时候,举起手肘向着此人喉间往下两寸一抵。   那人只来得及闷哼了声,眼前发黑,即刻后倾,重重跌入雪地之中。   行家出手,即刻知道深浅,阿弦见这些人虽恶形恶相,但手头上却有限,心头一宽:“你们还不停手?”   谁知这些人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反而越发着急般叫道:“快拿下她!”又有两人扑了上来。   阿弦拧眉,脚尖地上一挑,将一簇方才踩实了的雪挑飞起来,正打在其中一人的面门上,这人大叫一声,紧闭双眼举手去擦。   阿弦趁机擒住另一人手腕,借着他扑来之势往前一拉,顺势旋身,在此人背上用力一拍,这人顿时往前扑倒,做狗吃屎状。   剩下两人见状,虽心中生惧,却并不放弃,正要联手再上,便听到有人哼道:“光天化日,不知死活!”   这声音听着似在远处,但下一刻,这两人自觉背心被人抓住,还未反应过来,双足已经离地,身子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只听“啊啊”两声,两人已经栽进旁边结了薄薄一层冰的水沟之中。   其余几人见状,不敢再以卵击石,忙拉起地上之人,命不顾地撒腿就跑。   阿弦忙叫道:“站住!”   来人道:“穷寇莫追。”   阿弦依言止步,看向来人,惊喜交加地问:“您老人家怎地在此?”   在阿弦面前之人,五六十岁的年纪,头戴灰色软脚幞头,身着布衣,看似平淡无奇的相貌,原来竟是在括州一别便杳无音信的康伯。   康伯哼道:“这很奇怪么?”   阿弦知道他老人家脾气有些古怪,便笑道:“只是问问……对了,方才那些人……”   康伯不等说罢,便打断道:“不用问了,我知道这些是什么人,这件事交给我就是了。”   阿弦虽觉这些人不似寻常地痞,但既然康伯如此说,若执意追问倒像不信他,于是作罢。    第220章 登堂入室   眼见将到怀贞坊, 阿弦忍不住问道:“康伯, 先前在括州您忽然离开, 是不是追了那陶先生去了?”   康伯道:“是。”   阿弦忙问:“可追到了么?”   康伯奇怪地看她一眼:“公子没有告诉你?”   阿弦其实也问过崔晔,他只说康伯另有事务在身。阿弦便未曾追问,只是今日听敏之说起张勱已死, 才又触动心思。   阿弦道:“阿叔没跟我说过。”   康伯淡淡回答:“我本来已经将姓陶的拿住, 却又有许多他的爪牙半路冲了出来, 忙乱中便给他逃走了。”   阿弦点头道:“原来如此。”   其实阿弦知道康伯去追陶先生之时,心里是有些为他担忧的, 毕竟姓陶的非等闲人, 康伯身手虽绝佳, 到底是个老人家了。   如今听闻人已逃了, 倒也罢了,横竖康伯无碍就是。   因见康伯随自己而行,阿弦便又问道:“您这次是特意来找我的么?”   康伯点头。   阿弦见他很是寡言, 知道他高人高性, 便不再打扰他。   只是回到家中后, 虞娘子见忽然领回来一个老头子,不明缘故。   阿弦道:“这位是康伯,是……”正想说是某个亲戚叔伯,康伯道:“我只是看家护院的。”   阿弦回头道:“使不得!”   康伯道:“有什么使不得?就是如此了。”   阿弦瞠目结舌。   虞娘子是个精明心细之人,见状略知一二,便叫了小丫头来到:“去收拾东耳房给老爷子住。”   康伯也并不言语,冲阿弦一点头, 跟着那丫头去了。   剩下虞娘子帮阿弦将披风除了,又打热水给她净面洗手,一边问道:“袁少卿出城了么?”   阿弦“嗯”了声。   虞娘子见她心不在焉,只以为她因为袁恕己的离京而心存离别伤感之意,便问:“这老爷子看着有些面熟,是你新找的护院么?年纪有些大吧?”   阿弦才回过神来,笑道:“虽然年纪是大的,但身手却很好,方才路上遇到几个地……”   几乎顺嘴将一路所遇说了出来,又想到只怕会惊到虞娘子。   然而此刻收声却已来不及,虞娘子问道:“遇到什么了?”   阿弦笑道:“没什么,是几个地痞罢了,都不顶用,我三拳两脚便将他们打跑了,剩下的两个,被康伯一手一个拎着扔出老远。”   短短两句话,听的虞娘子暗自惊心,但又有些无法想象康伯单手拎人的场景。   阿弦摸摸肚子,叫苦连天:“姐姐,我饿的不行了。”   阿弦早上着急出门,中午又赌气没吃饭,此时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倒也不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虞娘子忙去布置晚饭。   入夜,北风敲窗,天寒地冻之时,远远地传来几声深巷犬吠。   玄影趴在暖炉旁边,睡得十分香甜。   阿弦在灯下看了会儿书,但她到底不好此道,那些小字渐渐飞舞起来,眼前便有些发昏。   正手拄着腮摇摇欲坠,忽然想起一件事。   将堆在案桌上的书拨了会儿,找出一本《道德经》。   将书册打开,从中取出夹着的那《存神炼气铭》,展开看了半晌,目光落在空缺的“神安气海”那处,阿弦想了会儿,便自倒茶水研了墨,提了毛笔,手腕悬空将落未落。   旁边虞娘子正在给她缝制新衣,见她忙着倒水研墨,本要帮手,可看阿弦全神贯注的,便不去搅扰。   然而却见阿弦满面疑虑,如遇到极大难题似的,虞娘子不由起身,悄悄走到桌边儿看了眼。   却见她是对着那《存神炼气铭》上空缺的一行,看这个姿势,自然是想填满上头缺了的字了。   虞娘子掩口一笑,见阿弦竟未发现自己在侧,她又试着桌上那壶茶已经冷了,悄无声息捧了去换新的。   且说阿弦正在变幻各种姿势,想要把那缺了的四个字填上,但又觉着自己的字迹落在上头,恐怕格格不入,反毁了这幅手书。   正在进退犹豫之时,身后有人哼道:“你想也别想。”   与此同时,地上玄影耳朵一动,睁了睁眼。   阿弦一惊,几乎将笔扔了,回头看时,却见敏之立在书架旁边,幽幽地正看着她。   “你说什么?”阿弦冲口问道。问完后才有些后悔,本打定主意不要跟他说话的。   敏之瞥她一眼道:“这是极佳的簪花小楷,你那一笔如青蛙跳,若写上去,就像是绝代美人的脸上被人划了十七八道,则暴殄天物,惨不忍睹也。”   阿弦目瞪口呆,脸上略有些发热:“谁说我要写什么了?我要学这字不成么?”   敏之嗤之以鼻:“你的资质学这个?下辈子罢了。”   “我……”阿弦咬牙切齿,气不忿:“你又来做什么?不请自来……”   敏之不以为然道:“我敲门了,没有人应而已。”   阿弦失笑:“呸!”   玄影回头看了会儿,仍是倒身安睡。   正这时,虞娘子端茶回来,见阿弦满面愤愤,便笑道:“我看你苦恼了半日了,怎么,不好写么?不要着急,先喝口热茶。”   阿弦瞪了敏之一眼,顺手将笔搁下,接了茶过来喝。   敏之笑看虞娘子,叹道:“红袖添香,美人在侧,本是何等应景旖旎,可惜你却是个女儿身,无法消受,何其可惜。”   阿弦口不能言,心里腹诽:“这色胚。心里只想这些!”   正虞娘子转过来,低头看了会儿那帖子,啧啧叹道:“这字可真好。”   阿弦道:“是呀,阿叔的亲笔,自然最好了。”   虞娘子叹道:“不愧是天官,真正文武双全的人。”说到这里,虞娘子瞟着阿弦道:“如果这样难得的人……肯对我好,我就算死也甘愿呢。”   阿弦一愣,虞娘子又悄声问道:“天官的心意你总该明了了罢?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良人,你还在想什么?”   阿弦双眸微睁,愕然无语。   敏之却似笑非笑道:“哟,已经到了‘两情相悦’的这地步了吗?”   “你住……”阿弦差点就叫出“你住口”来,勉强低头,尽量缓声对虞娘子道:“姐姐,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也就去了。”   虞娘子见她仍是“避而不谈”,无奈轻轻叹了声:“横竖你心里有数就是了。”又叮嘱:“茶别忘了喝。”   虞娘子去后,阿弦果然觉着口渴起来,忙捧了杯子喝了两口热茶。   敏之则坐在她的椅子上,用一种看好戏似的眼神望着她。   阿弦只得不看他,默默地将那《存神炼气铭》收起来,本要放回书里,回头看了眼——虽知道他是鬼灵,没有偷走这东西的本事,但仍是不放心,便索性夹着书走回卧房。   关门的时候往外略微张望,不见敏之跟来,阿弦宽了口气,把门掩上。   谁知一回头,却见敏之以一种懒散斜倚的姿势半躺在她的榻上,很是自在逍遥。   意外之余,阿弦有种不祥之感:“你怎么敢跑进来?是想干什么?”   敏之笑道:“小十八一个人睡岂不冷清,好心陪陪你,怎么这般拒人千里?”   阿弦先前本也担心过这个问题,没想到这么快便转而成真:“我要睡了,谁用你陪?你且快走。”   然而敏之在床上并未要离开的意思,虽明知他是鬼非人,但阿弦仍是不能泰然自若地过去安枕。   敏之笑道:“你睡啊,我不会吵你的。”他举手拍拍床边,示意她过去。   阿弦忍无可忍,怒道:“殿下!你不要太过分了!”   谁知虞娘子听了动静,在对屋道:“怎么了?”   阿弦一惊,忙将声音放的平和:“没什么……我说玄影呢,姐姐不用过来。”   玄影仍在外间炉火旁边静卧,闻声白眼往后一瞥,张嘴打了个哈欠,重又趴倒。   阿弦上前一步:“你若再闹,我就请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了。”   敏之道:“请他干什么?收了我么?”   阿弦皱眉:“殿下不能总是在世间游离,我请大师傅……超度你就是了。”   敏之笑道:“超度?”他静静地看着阿弦,正在阿弦觉着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点“怪异”的时候,敏之道:“好吧,我怕了你了。”   他居然当真起身,让了床榻给阿弦出来。   阿弦半信半疑地瞥他一眼,来到床边,本要脱了外衫,见他仍立在屋中,阿弦叹了声,索性将书册塞在枕头底下,和衣而卧。   今日经历的事太多,阿弦早就身心俱疲,躺下的时候还惦记着并未运功,还想起来打坐,但是在倦怠动弹,只在心头默念两句《存神炼气铭》,便沉沉入睡。   ——黄昏,暮鸦,古道西风。   似曾相识的场景又浮现眼前。   一匹白马从面前得得飞驰而过,身后跟着数骑,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因夜幕降临的缘故,暮色四合,远处也一片黑幽幽地,这情形看起来,就像是一行人正头也不回地奔向黑暗。   不知又过了多久,马蹄落地,泥尘飞扬,前头耸立的城池,门楼上依稀是个“韶”字。   那一群人在野地里驻马,行到一处无人居住的茅草屋外,队伍里一名押解的差官发话,道:“殿下,先歇歇脚吧。”   白马上那人翻身落地,身着灰色布衣,形容憔悴,但难掩天生俊美的容色,眉眼仍是桀骜难驯,正是贺兰敏之。   这些人搜拣了些柴草,于原地生火。   敏之抚摸着马背,片刻,将马儿栓在小树上,自己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了,并不吃喝,只是漠然看向远方。   一名他的近侍捧了水过来给敏之喝,敏之摇头推过。   近侍后退,却就在这时,那围着火堆的几个人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起身,竟向着敏之的方向围拢过来。   那近侍发现不对,问道:“你们做什么?”   众人一言不发,抽出兵器,跳上前来。   近侍毫无防备,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倒在当场。   其他的人虎视眈眈,盯紧敏之,飞快地将他围在中间。   敏之早也站起身来,他看一眼地上已死的近侍,又扫了眼周遭这些人:“怎么,竟等不得我到岭南了么?”   其中一名差官道:“周国公,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不要让我们为难。”   敏之问道:“你们奉谁的命令?”   差官一顿,然后闷声闷气道:“自然是二圣的命令。”   “何必同他废话,”旁边另一人嘿嘿笑道:“你还当自己是当初不可一世的周国公殿下么?现在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囚徒而已,命都在我们的手里!还不乖乖求饶?”   敏之冷笑:“你试试。”   几人眼神互对,那发话者先迫不及待地纵身扑上。   一道血光从眼前闪过。   鲜血泼洒在地上,有一些沾在敏之的衣袖上,他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原本藏在袖子里的,刀尖上血珠滚滚。   那方才还叫嚣得意的差官面上吃了一刀,愕然不信地倒地,死不瞑目。   ---   圆睁带血的双眼直直地看过来。   “啊……”阿弦睁眼,猛地挺身坐起。   呼吸急促,胆战心惊,举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跟身上,又确认现在是在长安的宅子之中,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你猜他们说的是真是假?”身旁有人幽幽发问。   阿弦转头,却见敏之竟就坐在床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本要斥责他的无礼唐突,但想到方才梦中所见,阿弦竟然失语,“方才……是你让我看见那一幕的?”   敏之笑笑:“你不是好奇么?亲眼看到真相是不是比想象的更有趣?”   阿弦惊魂未定,只是瞪着敏之。   敏之却微微俯身,笑着低语道:“还没完呢,你何不继续看下去?”   ---   风萧萧,掀动茅屋上的细草,有些便随风飞舞而下。   荒郊野地里,却仍有兵器相交的声响,地上已经又多了两具尸首,剩下的人却还在性命相搏,做困兽之斗。   敏之也受了伤,俊美的脸颊上染了两点血渍,手中的短刀早被血染,他盯着对面三人:“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这几人不料敏之竟如此凶悍,眼见同党死了过半,不免心生退意。   其中一人却歇斯底里般叫道:“若是周国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了!不能退。”   正在对峙之中,却听到马蹄声响,急促靠近。   几人惊恐回看,却见从林外路上飞驰了几匹快马入内,马上的人黑巾蒙面,当看见眼前情形的时候,便笑道:“殿下,二圣心存仁慈,才叫人护送你前往岭南,你怎么残暴之性不该,竟又将他们杀了呢?”   那几名差官才知道来的是同伙,顿时都放松下来。   新来的有几人翻身落地,动作敏捷利落,竟是高手。   敏之冷笑道:“敢情是怕我死不了,特意还叫你们背后补刀么?”   “哪里,”为首之人却未曾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敏之:“我们可不是为取殿下的性命而来,相反,我们是怕这些人不小心伤了殿下贵体……”   说到这里,新来的几人上前,间不容发之时,惨叫声连连,原先意图谋害敏之的那三名差官已然毙命,这些人至死都不知原因何在。   敏之微微眯起双眸,方才他一人独对众人围杀,尚且无惧,但是此刻……却禁不住寒从心底生。   为首那人似看出他的畏惧之意,越发笑了几声,道:“让殿下受惊了,现在……还请您乖乖地放下兵器,跟我们走,我保证不会为难殿下,不过……若殿下不识相,我们少不得用些手段,误伤了您就不好了。”   敏之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虽然蒙面,露在外头的双眼却烁烁不已,盯着敏之笑道:“何必多问?殿下跟我们走就知道了。”   敏之看着那种眼神,听着他的笑声,心中大为厌恶忌惮,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那人笑道:“看样子殿下不打算听话了……你们还不伺候殿下?”   眉一挑,两侧之人虎跃围上!   ---   “呜呜……汪汪!”   犬吠声越来越激烈。   “阿弦,阿弦!”又有人大叫。   阿弦爬起身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先长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咳嗽起来。   虞娘子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是怎么了?又被梦魇住了么?”   玄影在旁本来叼着阿弦的衣袖,此时才放开。   阿弦的手压在胸口上,心好像就在她掌心里跳动一样,这样剧烈鲜明。   无法回答虞娘子的话,阿弦转头四看:眼前并无烈烈燃动的火光,没有那个穷途末路决然一炬的不羁身影,也并没有……化而为鬼的周国公贺兰敏之。   阿弦揉了揉眼,手背上却尽是水渍。 第221章 有女同车   阿弦匆匆地吃了早饭, 将出门时, 康伯也正收拾妥当, 站在门口等候。   天寒风急,雪厚地滑,阿弦有心不让他跟着, 康伯却道:“我送你去户部, 自会回来。”这倔老头竟是不容分说。   出门之后, 放眼四处,白茫茫一片, 阿弦跺跺脚, 靴子上沾了一圈儿的雪, 从家里到户部, 只怕就湿透了,所以虞娘子又给她备了一双换用的,在背囊里。   阿弦喃喃道:“改日我也要买两匹马了。”   虽然这房子不必她出钱, 且日用的种种物件儿许圉师林侍郎等几乎都送齐了, 但毕竟置买奴婢又花了些, 且家里增添了人口开销也更大了,这时候再买马匹,似乎有些太奢侈,阿弦始终舍不得。   康伯在旁听的清楚,一笑摇头。   两人走出街口,沿着朱雀大街往户部的方向而行,一路上倒也热闹, 百姓们纷纷拿着笤帚扫雪,又有若干孩童们,因见下了这样大雪,便乐得出来嬉戏玩耍,甚至滚雪球打雪仗等。   阿弦因想着昨夜所梦,心情不免沉重,她原本是个爱闹之人,此时却无心观光,只埋着头踯躅而行。   正走中,身后康伯闪电般抓住她的肩头,往旁边一拉。   与此同时,一枚雪球擦着阿弦脸颊滑了过去,前方一个惹事的孩童叫道:“啊……对不住!不是有心的。”其他孩子则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康伯早看出她失魂落魄:“你怎么了?”   阿弦呆呆看了他片刻:“我……”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要去找崔晔,把昨夜所梦跟他说个清楚,但是……   不由自主抬手,在唇上抚过,阿弦重又低头:“没什么。”   ---   因之前国库告急,虽然利用阿弦的法子,裁减节省了宫廷的开支用度等暂时应付了江浙的灾情,但这也并非长久之计,尚书省早颁了二圣旨意,责令户部设法调度,尽快恢复国库充盈。   何况目前接近年下,除了仍要留意灾区的情形外,更要应付百官的薪俸奖罚,城中的庆典项目、开支,皇家的祭祀,设宴等种种,因此这段时候竟成了户部最忙碌的时刻。   就在这一个人要当十个人用的时候,偏又出了一件事。   户部专理财政的度支郎中,忽然“精神失常”了。   这让许圉师大为震惊,惊愕之余甚是担心,同时又越发地焦虑数倍。   度支郎中姓蓝,原本是个极为精明强干之人,堪称许圉师的左膀右臂,在户部已经做了十一年,从最小的给事一路升了上来,可谓步步踏实。   在蓝郎中“发病”之前,还在跟许圉师商议如何“节其流,开其源”的重大举措,如今居然“失常”,又是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怪道许圉师要跳脚。   且这蓝郎中病的也很是怪异,前一刻还好端端地跟同僚坐谈,忽然间便狂性大发,掀翻桌子,狂奔出门,左冲右突,就像是连身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户部特意请了御医来调治,却只说是脉象浮乱,是发了“狂疾”,动了金针,又开了几副安神宁气的药方。   起初服了两剂药后,果然是好多了,众人还以为药到病除。   可不过半天的功夫,蓝郎中又病发起来,这一次却比先前越发严重,见人就打,且厉声高叫:“我是有功之人,为何杀我?”   或“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等等不经言语。户部吓倒一片,只得有将蓝郎中送了回府,让御医前去看护。   阿弦自然也听书吏说起此事,只是无暇细想,蓝郎中一倒,户部比先前更忙数倍,晚间竟有半数之上的官员要迟归,而许圉师因为年高,又且心火旺盛,竟也病倒,勉强撑了两日,终于被抬了回家休养。   ---   因过于忙碌,而敏之又始终不曾出现,阿弦一时也没来得及再去为那夜所见费心伤神。   是日夤夜,数人好歹完了公务,往外而行之时,一人道:“也不知蓝郎中近来如何了,只可惜我等也忙的分身乏术,竟不顾去探望他。”   另一人道:“可惜他素来何等干练能为的一个人,怎地忽然发了如此狂病,有些蹊跷,我想这种无缘无故而来的病症,是不是撞克着什么了?”   众人都摇头,又有胆小的吐舌道:“这黑灯瞎火的,何必说这些恐怖之事?罢了罢了,平安大吉。”几人出门,分别被他们家人小厮等接了回府。   阿弦跟在后头,跟一名同僚告别,望着黑洞洞地门口,其实心里也是有些恐惧的。   前两天她夜归的时候,虽有康伯跟玄影陪伴,却到底也撞见了四五个孤魂野鬼,每当那时候,玄影都会原地乱叫,倒是惹得康伯侧目不明,以为这狗疯了,阿弦也不好跟他解释。   幸而阿弦早练出来了,就算那鬼当面盯着她瞧,也能镇定自若面对,当然……心里如何,则一言难尽。   毕竟不是每个现身的鬼灵都是平头整脸,似贺兰敏之一般……   想到敏之,阿弦不由又叹了声,环顾周围,心里竟有几分惦记:不知他到底去往哪里了。   总不会是……那夜让自己见了所见,便自超度去了?   一想到敏之或许“不告而别”,心竟揪了揪。   只听“汪”地一声,是玄影跑了出来,摇尾迎接,阿弦俯身抚摸它的头,问道:“康伯呢?”   却见今夜竟不见康伯,阿弦只当他是有事,或者毕竟年高身子不适,便也罢了,同玄影沿着墙边而行。   玄影随着小跑了片刻,忽地叫了声,往前疾奔。   阿弦吃惊,这样黑漆漆的长街,有玄影作伴到底要心里安定些,如今它竟要跑?阿弦不知玄影如何,忙撩起袍子撒腿就追。   不料才跑出十数步,就见玄影站在一辆马车旁边。   阿弦一愣,玄影向她叫了声,纵身一跃,竟自己上了车辕。   阿弦目瞪口呆,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这是……”   这车上却并无铭牌,车夫看着也很是眼生,但却十分恭敬,垂手道:“大人请上车。”   阿弦道:“这是谁家的马车?”   车夫笑道:“您上车就知道了。”   以阿弦的性情本来绝不会“中计”,怎奈玄影居然如此自来熟,阿弦心头一动:“莫非是熟人?”   可这马车从外观看来甚是普通,不算太贵,乃是中等之家所用,且里头悄无声息。   阿弦试着唤道:“是……小桓?”如果是桓彦范跟自己玩笑,这种事他当然是做得出来的,阿弦咳嗽:“这样晚了,可不要胡闹。”   里头“汪”地叫了声。   阿弦啼笑皆非,把心一横终于跳上车。   推开车厢门入内,抬头看时,阿弦浑身皮肉跟着一紧,感觉身子在瞬间绷紧僵硬,仿佛变成了石头。   里头坐着的人,居然是崔晔,身上披着连帽的黑狐裘大氅,借着车内幽淡的火光,这张脸半是陌生,半是熟悉。   玄影则得意地趴在他的身旁,回头看阿弦,似乎在疑惑她怎么才进来。   许是看阿弦愣住,崔晔轻声道:“还不进来?”   阿弦也想,但是手脚都有些不停使唤,好像已经麻木了,听了这句,便往前挪了进来,谁知因手足发僵,双膝往前一抢,几乎跪着跌倒。   电光火石间崔晔伸手,在她的胁下轻轻一托。   阿弦才稳住身形,总算磕磕绊绊地爬了进来。   却也是在这一托之间,崔晔的手指擦过阿弦的腕低,她的手掌冰冷,冷的让他不禁皱眉,很想顺势把人拉过来抱一抱。   阿弦在崔晔对面坐了,身子紧紧地靠在车壁上。   玄影则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斜睨阿弦,毕竟是主人,玄影自然嗅到阿弦身上的气息有些不对。   “阿叔……”阿弦深吸一口气,暗中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阿叔怎么会在这里?”   崔晔道:“是在等你。”   “等……等我?”   崔晔道:“我听康伯说,这数日你都早出晚归,而且……都是步行回家。”   他停了停,选择了一种委婉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   阿弦抓了抓脸:“我没事。听说吏部近来也忙的不可开交,阿叔你……你该好好歇息。”   崔晔的眼中泛出笑意:“能看着你,便已是最好的休息了。”   方才身上的冷意,此刻已经消散无踪,又加上这句话,就仿佛车厢里有炉火一样。   阿弦道:“阿叔怎么……”有些羞窘,或许因为羞窘而生出微恼来,但却并不是真的生气,这种感觉奇异极了。   崔晔问:“我怎么了?”   阿弦咬了咬唇,转头小声嘀咕道:“怎么这么油嘴滑舌的。”   “哈哈……”崔晔竟笑了出声,似乎愉悦,然后他说道:“我也不知为何,一旦见了阿弦,就把平日里想也不敢想、亦想也想不到的话都说出来了。”   阿弦哼道:“怎么好像是我的不是一样?”   崔晔道:“是因你而起,却非你的不是。”   阿弦想反驳:“怎么因我而起?”   崔晔道:“你不知不觉跑到我的心里,扰乱我的心绪,怎不是因你而起?难道是因为玄影么?”   “呜?”玄影仰头看了看两人,判断状况良好,便伸了个懒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阿弦恼羞成窘,只好用恨恨的眼神看着玄影。   马车缓缓往前奔驰,阿弦这才又想起来一件事:“这好似不是崔府的车马?”   崔晔道:“的确不是。”   阿弦不解,崔晔道:“这是阿弦的。”   阿弦一惊:“什么话?我家里没有这个。”   她连一匹马都舍不得买,最近因实在觉着窘迫,正考虑去看看驴子何价。   崔晔道:“你来回走路很是不便,这个便给你用。”   “是……阿叔给我的?”阿弦呆了呆。   崔晔点点头,莞尔道:“你必然也看出来了,这个不贵,就算……不是别的意思,只是你叫我‘阿叔’,做长辈的,怎能不稍微照顾一下‘小辈’?”   阿弦咽了口唾沫:“我、我……”   “不要推辞,”崔晔道:“至少可以节省你许多时间,何况,你若来回冒风戴雪的受凉,岂不是什么都做不成了?你若不顾惜长辈之心,就当我是为了朝廷着想,不愿女官大人病倒就是了。”   阿弦原本心有“芥蒂”,但进了车来,同崔晔说了这许久,那一抹不安也终于像是见了阳光的雪花,消失不见了。   “多谢阿叔。”阿弦喃喃地说,细品他打趣的话,又忍不住嘿嘿一笑。   崔晔望着她的笑容,轻叹:“我真怕你以后见了我,便总是避猫鼠一样,这会儿见了你的笑,心里安稳多了。”   阿弦一愣,抬头看向他:“阿叔……”   崔晔双眸微微黯淡,道:“之前对你说那些话,虽是我心底想说,但说完了之后,又且后悔,生怕做错了,惹得你不高兴,以后就连‘阿叔’都做不成了。”   “不会的!”阿弦着急摇头。   崔晔迎着她的目光:“那你可能告诉阿叔……你讨厌我么?”   阿弦道:“没有。”   他的眉峰微微一动:“那……就是喜欢了?”   阿弦无法面对他如此淡然温和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一件极重大正式的事一样。阿弦无法可想,终于举手紧紧地捂住脸:“我不知道!”   顷刻,手腕被他轻轻握住,力道并不大,缓缓地拉开。   崔晔直视面前之人,缓缓道:“我明白这对阿弦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不知道不打紧,终究会有知道的一日。慢慢地想就是了。”   眨了眨眼:“阿叔……为什么会喜欢我?”阿弦终于开口,声如蚊讷。   虽然崔晔的表白让阿弦猝不及防,但在这几日里,渐渐地又有一个疑惑时不时地冒出来骚扰着他——崔晔这样的人,怎会“喜欢”她?   前有卢烟年,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绝代佳人,后又有韦江,虽阿弦不太喜欢她,但却无可否认,的确是艳如玫瑰的难得美色。   可是她……唉,却是连陈基都没看中的人呀。袁少卿“眼神不好”倒也罢了,现在的崔晔又不瞎了,怎么居然也这样“想不开”?   如果说是单纯的长辈疼惜,倒是可以说得通。可男女之情……想想之前同陈基的“往事”,心有余悸。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谁说我眼神不好,明明是我第一个发现金子   阿叔:嗯嗯,我会把她好好保护~ 第222章 火中孔雀   崔晔不曾立刻回答, 只是又笑了两声。   不管是对谁而言, 崔晔向来少喜少怒, 所以孙思邈曾赞他深得“十二少”精髓,又劝阿弦学着些(自然是不能够的)。   似这般呵笑出声,更是少之又少, 但就算崔晔自己也极少察觉, 在他面对阿弦的时候, 却仿佛屡屡破戒。   这马车不算阔大,车厢略显狭窄, 两人对坐, 相距甚近。   先前阿弦同崔晔略错开而坐, 后背紧紧地贴在车壁上, 此时才放松下来。   车走的并不快,因为寂静,车轮滚过覆雪石板路发出了奇异的咯吱咯吱声响, 马脖子下的铜铃叮叮作响, 伴随着一阵阵被风敲窗, 听来倒是别有一番清冷韵味。   其实,阿弦问完后立刻开始懊悔。   大概是习惯了心里不懂不解的话都告诉崔晔,而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每每都会不自觉地全心信赖,除了最不堪出口的那个身世秘密,她心里竟没什么能全然忍住不告诉他的话。   因听不见他的回答,反被那声笑搅的很是窘迫不安, 阿弦道:“你、你就当我没问好啦。”   “但是我已听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弦皱眉,扭开头去:“你……忘了就是了。”   崔晔轻声一叹,忍不住伸出手去,缓缓抚上了阿弦的脸颊,他的掌心温热,贴近肌肤的那一刻,就好像掌控了所有。   阿弦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手势转过头来,重看向他:“干……干什么?”   那两道沉静的目光在阿弦的脸上逡巡,几乎不用说话,这种眼神,已经在对视的这一刻里说尽了万语千言。   崔晔喃喃道:“我怎么能不喜欢你?”   ---   当初在发现了卢烟年心有所属的时候,崔晔在愤怒之余,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心酸跟羡而不得。   他当然绝不能赞同卢烟年的所做所思,但是在明白她同卢照邻之间的那种仿佛天生合契的感情后,仍是有些暗中不忿。   原本他不知道世间还会有这种真真正正近似“心有灵犀”般的感情,兴许也并不相信有,何况对他而言,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   他在意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许了便是终生,至死方休。   但是卢烟年的心底深处显然并非如他一样。   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是,他心里曾也过类似“冷血”的黑暗念头,看着卢烟年日渐憔悴,索性就顺其自然,让她这般而逝。   她生或者死,都毕竟只是崔家的人。   其实,如果他当真这样做了,也并无任何错处……事实上他甚至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袖手旁观,卢烟年自己就会在他面前“如愿以偿”地凋谢逝去。   她的秘密会随着死亡湮灭和终结,而她也始终都只是他的夫人,干净利落。   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另一种近似冷酷的“圆满”。   可到底并没有如此。   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法子。   直到如今,忽然崔晔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   他本以为一生也不会体会到卢烟年亲口对他说的那种……同一个人真心相依的感觉。   但大概是上天垂怜,又或者真的是“求仁得仁”。   风雨交加,阴霾散后,一次次地波折历险,他忽然发现,其实天地之间他也并非是孑然一人,还有一个人……一直就在他身旁,等着他去发现。   ——他所行仁德,上天便以仁德报之。   他的无愧于心,让此刻的欢喜达到真正的圆满。   又怎会不喜欢阿弦呢?   这是他在行过地狱后,主动伸出手来救他的孩子,是他生命之中想也想不到的……一道光,一个“出其不意”的重要的人。   最初的时候的确并没有似现在这样“喜欢”。   甚至……恰恰相反。   ---   心头涌动,那复杂的,甜蜜又有些酸楚的心情,让他的双眸微红。   目光描摹着眼前这张粉黛不施的小脸,崔晔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张手,将她温柔地揽入怀中。   “对不住……”喉头一动,什么也不想了,咽下在胸中涌动的话,崔晔低头,在她的额上轻轻地亲了口:“相信我,阿弦,相信我。”   阿弦靠在他的胸前,隐约察觉崔晔的不安,本能地脱口说道:“我当然相信阿叔。”   崔晔的手在她腰间一揽,阿弦坐不住,双膝往前,竟被他生生抱了过来,倾靠在他的身上。   旁边玄影本将狗头挨在崔晔腿边儿,因阿弦靠前,挤压到它的头。   玄影拱了拱,徒劳地将头缩了回来,抬头看两个紧靠在一起的人,大概是不满自己被排除在外,便低低“嗯呜”了声。   马车缓缓停住,原来已经到了怀贞坊府门前。   门房早在眺首以待,忽然看一辆眼生的马车停下来,便探头探脑地打量,又问车夫道:“是什么人?”   车厢中阿弦听见,因抓了抓崔晔肩头衣裳,道:“阿叔,我到啦。”   外头风冷雪重,这狭窄的马车内却是如此和暖,崔晔缓缓松开手,阿弦忙坐直了,又忙不迭地整理衣裳。   崔晔举手将她的头发略理了理,也听见外头车夫在跟门房答话,虽知道该尽快让她下车,但……   竟是这样奇怪的恋恋不舍。   终于崔晔问道:“我听康伯说,前些日子你晚间睡得很不安稳,可是有什么事?”   阿弦一愣,然后才记起还有这件事:“我……我做了个梦。”   “可以告诉我么?”   略一犹豫,阿弦低低道:“是有关周国公的……我告诉阿叔,阿叔……不要跟别人说起好不好?”   “关于周国公的什么?”   “是……周国公如何身死的。”   ---   那夜阿弦连续梦见贺兰敏之被发配雷州的场景,她以为自己曾醒来看见敏之在榻前,事实上并非如此,那不过是她的梦中之梦。   她所看的真相,却的确是敏之故意让她看见的。   也是在看过之后,阿弦才隐约明白为何敏之对他的死绝口不提,甚至在她问的时候还只含糊带过。   ——就在护送敏之的那些差人反叛,转瞬却又给其同党杀死后,那些蒙面人一拥而上。   这些人的武功却绝非之前的官差们能比的,且为首之人甚至并未出手,只是旁观。   可敏之之前已经同差人们生死相博,耗费了大量体力精神,此刻又遇到这些棘手的敌人,很快便露出败像。   激战中,臂上竟吃了一道,鲜血将半条胳膊都染红了。   那蒙面人却皱了皱眉,出声道:“不要伤了我们周国公殿下的贵体,弄的断肢残臂的,就不好玩了。”   敏之听到一个“不好玩”,神情越发凶戾,竟似疯虎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竟给他又伤了一人。   蒙面人笑道:“好的很,这样才是殿下的本性。”   他浑然不在意属下受伤,只是玩弄猎物般望着敏之,他自然知道敏之如此拼命,体力消耗的更快,最后的结局只能乖乖地被他们拿捏。   敏之果然很快体力不支,手拄着抢来的长刀,微微俯身大口的喘息。   蒙面人大笑:“殿下,可不要累坏了身子,还是省一省力气,您若这样有精神,随我们回去,自然有的是让殿下发挥的时候。”此时他才翻身下马,往敏之的方向走来。   敏之深吸一口气,道:“谁……是你的主子?!”   汗涔涔而落,几乎已是强弩之末。   蒙面人笑道:“回去您就知道了。”   敏之道:“呸!”   蒙面人双手交握动了一动,道:“殿下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非有交代让全须全尾地带您回去,我可不介意在这里好好地伺候伺候殿下。”   敏之目光一动,呵呵笑了笑,忽然横刀一掠!蒙面人皱眉道:“不自量力!”微微闪身避让,才要上前——谁知敏之却只是虚招,挥刀之时,拼命纵身一跃,往后跳入那茅屋敞开的门中。   蒙面人皱眉叫道:“贺兰敏之,你能逃到哪里去?”   敏之虚晃一招得手,将身靠在门侧墙边,喝道:“谁都别进来!”   蒙面人大笑,环视左右:“怎么,殿下是想靠你的嘴挡着我们么?”口吻里充满了狎戏之意。   敏之眼神越发幽暗,冷笑道:“你忘了我手中有刀么?我还可以杀人!”   纵然蒙着面,仍能看出这为首之人眼中明显的不屑:“那我便进去,殿下杀了我就是了。”   “我不会杀你。”   “那殿下要杀谁?”   敏之呵呵道:“我……会杀了我自己。”   蒙面人原本成竹在胸,听到这句本来近似“可笑”的话,目光竟似凝滞。一时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正是敏之想要的。   听着外头一瞬的静止,敏之笑道:“怎么,怕了么?不是说要全须全尾带我回去?留给你个全尸要不要?”   他方才从蒙面人的所言所做里已经窥知,这些人并不要他死,甚至不愿意伤了他。   所以才用这法子背水一战。   蒙面人握了握拳,示意手下从旁边儿悄无声息地攻入,一边佯笑道:“周国公……”   不料他精明,敏之却更不笨,道:“不要让人进来,只要看见半个混账进来,就覆水难收了,我已没什么可失去的,你若觉着我是在恐吓你,只管一试。”   正一名手下要从窗口闯入,蒙面人忙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   阿弦说到这里,无法忍受当时的那种情形,以及独坐草屋之中的敏之那种穷途末路绝望之感,竟无法说下去。   崔晔见她面露痛苦之色,便又握住她的手。   “别怕,别去想太多,”崔晔温声安抚道:“只告诉我,然后呢?”   阿弦定了定神。   ——因一时想不到好法子,双方便对峙起来,天色也慢慢暗了。   蒙面人从最初的胸有成竹到现在,有些气急败坏,此处虽然偏僻,却毕竟并非密室,时间拖延越长越对他们不利,眼见要入夜了,蒙面人愤怒之余,忽地看见地上那几乎熄灭的火堆。   灵机一动,蒙面人让手下生火,自己上前道:“周国公,我劝你还是不要执拗,乖乖地出来吧,不要忘了,夫人还在长安……听说夫人已经有了身孕,周国公跟了我们回去,好歹还有一条命在,将来兴许……还能父子天伦呢……”   他停了停,看了眼手中的火把,把心一横:“你若如此想不开,就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了。”   敏之不语。   蒙面人咬牙切齿道:“点火!我不信他不出来!”   众人手持火把,在屋子左右跟屋后点火,只留前方的出口。   是夜北风,郊外的草又枯脆,一点火星引燃,顿时野火燎原似的席卷而起。   蒙面人眯起双眼:“周国公!且请出来吧!”   只听得屋子里长笑了几声,是敏之道:“好孙子们,你们真知道我的心。”   蒙面人一怔,火光闪烁,将此处照的如同白昼,而在前方屋门处,一道人影若隐若现,竟正是贺兰敏之。   蒙面人大喜,以为此计奏效,正要说话,敏之忽然抬手,原来他右手持刀,左手却竟握着一支火把,火光将他的脸照的极为明亮,虽落魄至此,火光下的这张脸仍是绝色动人,甚至比昔日更加明艳勾魂。   被这极为慑人的艳色所动,蒙面人瞬间词穷,心里却升起不祥预感,但他还没寻味到这种预感是什么,就见敏之抬手,火把高擎,竟慢慢地点燃了头顶上垂落的草顶。   这动作从容不迫,敏之目光淡定而明亮地看着火光在眼前蔓延,看着像是在欣赏什么美景。   “不!”   蒙面人这才知道他想做什么,瞬间往此处扑了过来,但是风卷着烈火,瞬间整个前门都成了火场。   屋内,敏之哈哈大笑,持剑后退两步,身子已经在瞬间沐浴进了那无穷的强大的火焰之中,他的大笑声被北风席卷,同呼呼的火焰升腾之声缠绵一起,那身影也好像变成了一道刺目明亮的火光,席卷腾空直上,终于……无比彻底地消失在这滔滔浊世之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想说的:   “求仁得仁”这个词,几乎都是用在“反面”的时候多。   但他的字面意思本来是:求仁德便得到仁德,无愧于心便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在这里送给某叔,我所希望的,便是真的“求仁得仁”的本义,——让所有的仁德被报以仁德。    第223章 我的阿弦   那一幕如此真实残酷, 身临其境般被烈火炙烤, 但是心里却是冷绝。   阿弦浑身遏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崔晔终于还是忍不住, 主动上前将阿弦抱了抱,他平复了一下有些震惊的心绪,在阿弦耳畔轻声道:“既然说给了我, 那就不要再去想更多, 也不许因为这个再难过了……”   阿弦颤声道:“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阿弦的心。”崔晔抚着她的脸, 却见到阿弦眼角星星泪光。   阿弦抬眸看着崔晔:“阿叔……可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   崔晔摇头。   阿弦想了想, 忽地说道:“我看见那蒙面人腰间悬着一个东西。”   崔晔一怔:“什么东西?”   阿弦皱眉回想, 终于说道:“像是一只鱼。”   崔晔的手一震:“什么?”   阿弦察觉他似乎紧张, 迟疑道:“像……像是个铜鱼。”   四目相对,阿弦发现崔晔的眼神在瞬间变得凌厉:“怎么了?”   崔晔却又很慢地笑了一笑,声音有些低哑:“没什么……”   停了一刻, 崔晔道:“我会记得你所说的, 不会告诉别的人详细, 但是阿弦……记得也不要将此事说出去,知道么?”   阿弦道:“我不会说的,除非找到是谁害死了周国公。”   崔晔颔首,又望着她轻声叹道:“你乖些,不许再难过了,不然,我就没有办法送你进去了, 咱们索性就在这里说一夜。”   阿弦窘然,知道车在此处已停了太长时间,定了定神道:“我、我是该回家了,那阿叔呢?”   崔晔道:“我仍回吏部。”   “身子可吃得消么?”阿弦担忧。   崔晔笑了笑:“本是有些倦累,但是……就如我所说的,跟阿弦相处是最好的歇息。还要多谢阿弦今晚陪着我呢。”   阿弦脸红:“是我要多谢阿叔陪我回来才对,还、还有……这辆车真的送我吗?其实我自己会买……”   崔晔笑看她不好意思的模样,道:“若不是怕会引人注意,就送你一辆更好的,这辆已是委屈了我的阿弦了。”   “我的阿弦”四个字,这般别有意味。   阿弦的心怦怦乱跳,几乎又想捂住脸:“那我走啦。”   崔晔慢慢地又替她整理了一下风帽,才叹了口气:“好的,你去吧。”   阿弦轻轻拍了拍玄影的脖子,玄影才窜起来,伶俐地奔出车厢,阿弦在出外之前回头看一眼崔晔,见他正依依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是很宁静的愉悦欢喜。   被这种目光默默地打量着,阿弦的心中竟也微暖而宁悦,忽然竟有种很想回来再抱一抱他的冲动。   ---   是夜,虞娘子不免又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阿弦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说,吃了夜宵便去歇息。   大概是因跟崔晔相处了半夜,阿弦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出门,乘车来至户部,才下地,就见门口上有数人窃窃在议论什么。   阿弦不解,迈步往内,一边留心听他们说什么。   正快到公房之时,一名书吏走来,道:“女官可知道了?蓝郎中家的人一大早来说,郎中昨晚上忽然狂性更甚,居然连夜跑了出府,如今竟不知所踪,府内已经报官,正满城地找寻呢。”   阿弦也吃了一惊:“现在还没找到?”   “可不是么?大家都在说,晚间冷的那样,郎中又是病人,只怕……凶多吉少。”书吏跺了跺脚,嗐叹道:“如今蓝夫人还在里头找侍郎哭诉呢,好不凄惨。”   叹息中,却也听前方一名同僚道:“什么世道,好端端地一个人,怎会说疯就疯了呢?”   他旁边一人忙道:“嘘,蓝夫人出来了。”   阿弦本要进房间去,见状便站住脚,顺着众人所看方向瞧去,果然见前方许圉师陪着一名中年妇人出门,那妇人双眼红肿,满面憔悴,被丫头扶着,尚且摇摇欲坠。   许圉师正低声细语地安抚。   阿弦皱眉。   ——“冤枉!我无罪!”   蓝郎中厉声高叫,双眼赤红:“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他奋力挣扎,将周围一干侍候的侍女们推开,大踏步往外冲去。   正蓝夫人从外进来,见状叫道:“老爷……”才要迎上来,蓝郎中指着她道:“我并没有错,我没有错,是陛下不仁,陛下不仁呀!”   蓝夫人惊怔,在场众人也都呆若木鸡。   蓝郎中趁机冲上前来,将蓝夫人一撞,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而此刻眼前,许圉师陪着蓝夫人往此处经过,一边安抚:“我也会派人帮忙找寻,放心,一定会尽快将郎中找回。”   蓝夫人拭泪道:“我们一家子的性命,就全仰仗老侍郎大人了。”   这责任甚是重大了,许圉师头皮一紧,道:“户部上下一定会竭尽全力。”   阿弦早退到门口,候人经过,才转身进了公房。   才落座翻看案宗,不多时,门口人影一晃,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是许圉师走了进来,脸上颇有惶恐不安之色。   阿弦忙起身迎接,许圉师摆摆手道:“你方才也看见啦?”   阿弦道:“是,还不知郎中的下落么?”   许圉师叹道:“这长安城如许之大,他又是个发病之人,就算没有个三长两短,好端端地往人群中一躲,也是难寻的。”他连连叹息,满面痛惜之色:“真真可惜了这样精明的人物,怎么居然会、会变成现在这样……”   阿弦垂手站着:“老大人也不要太过忧急了,且保重身体。”   许圉师长吁短叹片刻,瞟向阿弦,迟疑了会儿,小声道:“你说……蓝郎中现在这般,到底是……怎么了?”   阿弦为难:“大人,这个我怎么知道?”   许圉师道:“我也知道为难了你,不过你……你向来是比别人多一份能为的,我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一来没了蓝郎中,这部里就似缺了一大膀臂,二来,对蓝家也是极大的打击,这又是年下了,若真的出事,这一家子可也不能活了。”   阿弦不语,许圉师走到她跟前,小心看她神情变化:“你不用担心,只管跟我说实话,你可……知不知道些端倪?一点儿也成呢?”   阿弦想到方才所见,自不好直说,便道:“我知道的也是有限,不过看蓝大人的举止,倒是有些、有些像是……中邪似的。”   许圉师窒息,继而道:“怎么看出来的?”许圉师当然知道阿弦跟蓝郎中向来也没见过几次,既然她肯这样说,自有缘故。   虽许圉师是个和善的长者,但阿弦仍是不敢将方才所见告诉他。便只道:“我先前听人说什么……蓝郎中自称有功之臣之类,这种口吻不似他平日说话的方式……”   许圉师有些失望,又忙问道:“还知道什么呢?”   阿弦对上他殷切盼望的眼神,心弦一动,终于道:“侍郎若是……若是信得过,就让我去蓝家看一看好了。不过我也无法保证……一定会有线索。”   许圉师如今毫无头绪,只盼阿弦肯开口答应,如今见她应了,不管结局如何,一颗心先宽松不少:“好好好,你肯去就好了!”   阿弦见他竟比自己更加自信,不由苦笑。   ---   许圉师叫了两个差官,让随着阿弦一同前去蓝府。   阿弦硬着头皮出门,正要上马,身旁忽然有个声音凉凉地说道:“我知道姓蓝的在哪里。”   阿弦猛然回头,却见敏之立在墙根,漠漠地看着她。   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自从那夜不欢而散,又知道了敏之的死因,阿弦心里难过,不知何故又掺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愧疚。   偏偏敏之不见踪影,也不知是故意避着她还是已经真的去了。   如今见他不期然现身,心里五味杂陈,可听见他说这句话,阿弦几乎脱口问出来:“你……”   及时咳嗽了声,阿弦对身旁两人道:“请稍等片刻。”   她拉着马儿走开几步,背对着那两人,对敏之道:“殿下……当真知道蓝郎中在哪儿?他可还好么?”   “我知道他在哪儿,好不好就不知道了。”敏之神色如常,仿佛仍是昔日那个荒唐不羁的周国公,冷淡道:“毕竟各人想法不同,我认为的好,未必就是众人眼中的好。”   阿弦看着他,面前却不由又出现那烈焰冲天的一幕。她深深呼吸:“那、那可不可以劳烦殿下带我去找他?”   敏之道:“你是求我么?”   阿弦咬唇:“就算我求殿下了。”   “那以后我深夜去找你,你还赶我走么?”   阿弦一愣,无奈道:“就随殿下自由来去如何?”   敏之笑道:“这还差不多。”   因阿弦是背对那两名差官的,那两人不知她在做什么,只见她时不时地摸摸马儿的脖颈,仿佛在跟马说些什么似的,两人都觉怪异,却不敢做声,只相视摇头。   幸而很快阿弦便翻身上马,道:“咱们去吧。”   两人这才也上马跟随。   阿弦本不知蓝府坐落在何处,这两人其中一个是蓝郎中好友,正是在前带路的,不料才到朱雀大街,正欲往蓝郎中所住的西市长寿坊去,阿弦却叫住人,望着东市的方向。   那差官还以为她不认得路,正要叫她,阿弦已打马而去。   差官慌忙叫道:“女官!错路了!”   阿弦置若罔闻。   两人又惊又且无奈,又不敢扔下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因见阿弦离得远,便道:“她敢情也是疯了么?侍郎明明让我们带着去蓝府,如今却东西不分随意乱走。”   “罢了罢了,女人么,不都是反复无常的?咱们且随着她,谁让侍郎叮嘱让咱们都听她的呢?横竖找不到人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两人且行且嘀咕,阿弦却浑然不理,只看着前方敏之的身影。   因见两人落后,阿弦便道:“殿下!”   敏之虽未回头,身形却停了停,阿弦急打马追上,不安地低声断续道:“我、我看见了那些……殿下让我看的。”   敏之面无表情:“哦。”   阿弦道:“殿下可知道是谁相害?”   敏之方瞥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若知道了,难道会替我报仇么?”   阿弦道:“我自然要给殿下讨回一个公道。”   敏之笑了笑,叹道:“小十八,你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我是服的。”   阿弦道:“殿下觉着我的想法可笑么?”   敏之摇头:“不是,我是真心的钦佩。毕竟,天底下敢当面斥责天后的,你算是头一个。”   阿弦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告诉我是谁相害,我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敏之看着阿弦,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我告诉你容易,但是……”他笑着摇了摇头,身形却一闪消失。   阿弦一惊叫道:“殿下?!”   慌忙勒马四顾,却早不见了敏之的影子,阿弦待要再叫,身后的两人终于追了上来,忍不住抱怨道:“女官为何跑的这样快?我们差些儿便追丢了。”   阿弦顾不得理会他们,不放弃地四处张望中,却终于见到左侧巷口,似是敏之的衣摆一闪而过。   当即忙拨转马头直追。   那两人见她浑然不理,“状似傲慢”,一时气滞,大眼瞪小眼间,赌气停在原地不再追随。   阿弦打马拐过巷口,抬眼看时,却吃了一惊,原来在正前方的墙角,有一人抱着头挨墙蹲坐,阿弦心头一颤,回头叫道:“你们快来!”   翻身落地,阿弦急急掠了过去,扶住那人肩头一打量,——却见这人胡子拉碴头发散乱,脸带病容目光恍惚,不是失踪了的蓝郎中又是何人?   蓝郎中浑身冰凉,且筛箩般抖个不停,他的头脸跟肩头都落着一层霜雪,嘴唇已经是青紫之色。   背后两名差官听她叫嚷,本还不当回事,慢吞吞露面看时,正好阿弦竭力把蓝郎中从地上搀扶起来。   那两人呆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反应过来后又忙不迭地跳下地,双双奔过来帮忙。   ---   那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蓝郎中,因无法上马,一人便飞马赶回去找轿子。   剩下那名差官将蓝郎中扶起,阿弦打量周围,却再不见敏之的身影。   两人正原地护着蓝郎中,只听得“吱呀”门响,身后的一户人家开门,有人走了出来,拿着笤帚打了个哈欠,正要扫雪,一眼看见此处情形,便驻足发呆相看。   幸而不多时,那报信的差官去而复返,却带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竟是大理寺的狄仁杰,身后几名巡官抬着一顶软轿。   当即忙将蓝郎中扶上软轿,带了往回。   狄仁杰则过来同阿弦打招呼,道:“我一早儿也听说蓝大人失踪之事,幸而及时找见。”   阿弦道:“您怎么在此?”   狄仁杰道:“大理寺就在前头不多远,我闻讯便急忙赶来了。”   此时因户部那两人已先行护送蓝郎中回府,阿弦便也不急,又想自括州一别,极少跟狄仁杰碰面,也不宜仓促告别,便牵着马儿跟他同行。   狄仁杰因又笑道:“不过,满城的人都找不到,怎么十八弟一下儿就找见人了?”   阿弦便也笑答:“也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狄仁杰点了点头,并不追根究底,只说道:“蓝大人的事我也听闻了,他的这病症有些古怪,若不除根,只怕仍有后患,但是……他怎地跑到这里来了?”   狄仁杰说着,便回头看了一眼。   这时两人已经出了巷口,前方不远就是朱雀大街。   阿弦正要问此是何处,冷不防见一人骑马缓缓从正前方而过。   惊鸿一瞥间,却见那人身着褐黄色常服,脚踏黑靴,腰配短刀。   生得体态雄壮,高鼻深目,连鬓浓须,竟是个胡人。   阿弦瞥了眼,不以为意,正要回头问狄仁杰,忽地心生疑惑,便又抬头凝眸看向前方。   正狄仁杰也回过头来,在那人经过之前看见,便皱了皱眉。   回首见阿弦一脸错愕,狄仁杰便低声道:“你不认得此人么?这是梁侯手底下极得力的的跟随,乃是一名胡人,叫做什么索元礼。”   阿弦直直地望着“索元礼”,目光从那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上掠过下移。   在对方的腰间,有一物微微晃动……竟是一枚已有些泛黑的鱼符。   就在看见这眼熟的鱼符的瞬间,阿弦耳畔有风沙呼啸之声,眼前所见对阿弦来说是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她看见的是豳州之地的风貌,黄沙滚滚,北风凛冽,之所以陌生,却是因为看见了一个早就横死的人。   豳州大营,因谋杀同僚何鹿松,早就被苏老将军私下处以极刑的靳参军。   “……钦差一行的路线本是机密,我是冒死相告。”靳参军的声音里透着不安。   “放心,绝亏待不了你。”对面那人嘿嘿一笑,腰间的鱼符随着轻轻抖动。   就在索元礼要从面前消失之时,他似察觉到什么,蓦地回首。   是两只极凶恶的眼睛。   这双眼睛阿弦可谓铭心刻骨,甚至在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来,将面前这张胡人的脸上下一挡,只露出中间的双眼。   霎时,那一夜风火冲天的灼烈刺痛感又扑面而来。   阿弦浑身战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海燕阿弦: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火孔雀敏之:不愧是我忠心耿耿的跟班,上吧小弦子!   阿叔:==唉,忽然发现了楼上两位在某些方面的相同点…… 第224章 切肤之痛   满眼的惊骇已经难以掩住, 阿弦死死地看着索元礼, 心底竟有千万个声音在厉声尖叫。   终于她迈步往前, 想要冲过去。   忽然身形一顿,却是阿弦的手臂被旁边狄仁杰紧紧抓住。   仓促中阿弦回头看向狄仁杰,便是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那边儿索元礼眼中透出几许疑惑之色, 目光却又从阿弦身上看向旁边的狄仁杰身上。   当见到狄仁杰的时候, 索元礼不以为意笑了笑, 仍是转身去了。   等阿弦重新寻找索元礼的时候,那连人带马早自前方经过。   阿弦满心想追, 狄仁杰微微用力, 拦阻道:“十八弟。”虽不知阿弦为什么举止略显怪异, 但狄仁杰本能地嗅到不对, “且稍安勿躁,到底出了何事?”   脚下顿住,阿弦皱眉:“狄大人为何拦着我?”   对上她含怒带恨的眼神, 狄仁杰缓缓道:“你须知道, 这索元礼虽是胡人, 但性情残忍阴狠,又是梁侯身边极得力的人……我虽不知你跟他有何过节,可当街冲突绝非良策。十八弟须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   狄仁杰的话当然极有道理。   可是在认出索元礼之后,阿弦的眼前,却总是闪现曾经在桐县所见、崔晔于大漠之中踯躅独行,绝境半死的情形, 以及敏之在韶州之外,火物自焚的场景。   狄仁杰察觉她脸如雪色,且竟在微微颤抖,越发惊疑:“十八弟,你还好么?”   阿弦呼吸困难,往旁边退出一步,身子靠着墙才勉强站住:“我很好。”   她很好,不好的……是跟她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两个人。   因为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而无法忍受,就像是心在冰火之间炙烤煎熬。   切肤之痛。   ---   狄仁杰等她稍微平复了些许,才小心挽着她的手臂,温声劝道:“你的脸色很不好,这里距离大理寺近些,不如去歇息片刻再回户部。”   阿弦振作精神:“不必了,我是奉命出来找人的,不能撇下不归,改日再去大理寺拜会就是了。”   狄仁杰打量她片刻,颔首道:“那好,请十八弟务必保重身体,另外……若你心里为难之事果然跟索元礼有关,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切记不可冲动,不然恐怕反而身受其害。”   心头沉痛,阿弦苦笑:“我明白了,多谢狄大人。”   两人就此告别,目送阿弦打马而去,狄仁杰心头一动。   他本要跟她说一件事,然而见阿弦神不守舍,自不是说话的时候,才未曾开口。   狄仁杰想同阿弦说的,却是宛州客栈大火的那件案子。   ——这案子虽是狄仁杰接手,但因案发突然,行凶者又是专业高手,因此现场除了几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外,连客栈的种种账簿、财物等都烧得一干二净,几乎无迹可寻。   在查明其中两具并非是林侍郎跟阿弦后,复严查客栈上下人等,以及近来在宛州城内外出没的可疑之人,却一无所获。   本来线索就此断绝,无处可查。   寻觅无着落之时,狄仁杰记起在之前领命离京之前,却蒙武后亲自召见,同他说的一番话。   当时在大明宫中,武后问他:“据狄大人之见,宛州客栈这一把火,是天灾,还是人祸?”   狄仁杰道:“以臣愚见,若是天灾,不至于令黜陟使一团之人全部覆灭。”   武后露出赞赏的笑容:“那你觉着,这一把火是谁人所放?”   狄仁杰不答。   武后摆摆手:“不必有所忌惮,畅所欲言就是。”   狄仁杰方道:“按理说,嫌疑最大的应该就是钦差使团此行的目的之人,首当其冲是括州刺史张勱,虽然说张勱未必没有这个能耐千里纵火,但臣觉着,他不至于画蛇添足至此,毕竟先前朝中曾也派过人前往,如此大张旗鼓全军覆灭于半道的从未有其他,且张勱也应该明白,使团出事他必是头号嫌疑之人,他更该清楚,若行此举必会惹朝廷震怒,越发引火烧身。”   武后玩味般问道:“那若不是张勱,又是何人?”   狄仁杰疑惑摇头:“臣驽钝,实在不知。臣想不出来世间还会有什么人敢如此大张旗鼓地行事……竟似浑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竟像是……故意要给二圣一个下马威一样。”   “你说的对极了,如今岂不正是有人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个下马威,也正是他们能做出来的。”武后淡淡地说。   狄仁杰一震:“娘娘指的是……”   武后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不系舟。”   只三个字,却振聋发聩,让狄仁杰心中警悚。   毕竟是法曹班的能吏,对于不系舟的隐秘,狄仁杰也并不陌生。   但也正是因武后这一句,侧面提醒了他。   ——不系舟之人,遍布天下,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无处不在。   想到这一节,在宛州大火案几乎陷入困境的时候,狄仁杰越发自警,细致入微,一毫的异样也不肯放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他核对客栈人事之时,给他发现了一丝本不易被人察觉的异常之处。   这客栈在本地数十年,也算是一家老店,规模且不小,从客栈老板到账房,厨房,采买,杂役等等人手,常用的一共有四十六人。   当夜大火之时,本有二十三人当值,其中不幸身死的有四人,这些伙计之流因都在底楼,察觉火起跑的快些,才逃出生天。   狄仁杰将整个店铺的这些人员一一排查,详细审问,并没什么异样。   ——除了在当夜的轮值之中,本有一名后厨打杂是当值的,却在前一日告了假,是以那夜他竟没有在店中,恰恰避开了这场杀戮之火。   狄仁杰命人极快将此人带来,这小伙计眼神闪烁,起初支支唔唔地并不肯说,奈何狄仁杰乃是个最经验丰富的刑官,一旦窥知异常,绝无放过的道理。   小伙计哪能扛得住他的审讯,很快吐露了实情。   原来宛州本地,城郊十四里地,有一个庄子,庄主姓窦,平日最爱舞枪弄棒,手下养了二三十个乡勇,时常演练。   这小伙计因是窦庄旁边村子里的人,平日也很倾慕这些侠士等的豪迈,故而认得其中几人。   就在使团到达宛州前几天,小伙计无意中发现客栈里新入住了几个客人,都是外地打扮、口音,说是行脚的客商经过,要在此地整顿两日。   可是这小伙计却认出来,其中有两个人,赫然正是窦庄主手下的乡勇。   小伙计倒也机灵,并未贸然上前打招呼,起初还猜测他们是有什么要事,可是将近黄昏,又有三三两两地“客商”入住,显然跟先前窦庄主的乡勇是一伙的。   小伙计越想越觉着不对,心里慌张的很,又不敢对人说起,便多了个心眼,特意请了两日的假,自回家躲避去了。   果然是预感成真,那一夜便成了血火之夜。   且说狄仁杰从这小伙计口中得知实情后,立即命人联络宛州刺史,立刻派兵,同他一并前往窦庄。   但是,当兵马齐整掩到庄子之时,却见庄门大开,里头寂然无声。   宛州参军带人杀入其中,却嗅到一股桐油气息弥漫,他抬眼看去,竟见在庄子的堂下,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条尸首,有一人端坐其中,正是那窦庄主。   众人正欲冲进去,狄仁杰喝道:“都站住!”   狄仁杰疾步上前,定睛看时,只见窦庄主手中握着一把刀,望着他笑道:“武后一介女流之辈,不堪之人,居然敢夺天子之威,上天才降落大难,如今更任用什么女官,简直荒唐透顶!祸乱朝堂的心已昭然若揭,可恨你们这些人还在助纣为虐,浑然不知!”   那参军目瞪口呆。   狄仁杰却早看的明白,在窦庄主周围那些人,果真竟都是死尸!   暗中心颤,狄仁杰强自镇定,道:“还不住口?就因为如此无稽之谈的荒唐理由,让你们做出杀人放火的举止?你们这般行径,又跟禽兽何异?居然还敢以正义自居?请快些出来俯首就擒!”   窦庄主大笑数声,深深看了狄仁杰一眼,不屑一顾道:“我虽是个粗莽无知的人,但脖子最硬,从来容不得自己向一个女流俯首称臣,可惜你狄仁杰名满天下,却竟如此胆小怕死!”   那参军骂道:“大胆!你还不住嘴!”治下居然出了如此反叛逆贼,不管是宛州刺史还是地方参军,都有些魂不附体。   狄仁杰平复心绪,缓声道:“窦庄主,你若有什么冤屈,还请出来,我们细细商议如何。”   窦庄主浑然不惊,道:“商议什么?我知道我所做所为,绝逃不出一个死去,我们敢做便敢认,这些弟兄也跟我同样想法,所以他们已经先我一步,现在轮到我了。”   狄仁杰叫道:“窦庄主!”   却听窦庄主大笑,手扬起,火折子撇落地上,原来那地上已经洒满了桐油,顿时整个堂中竟成了烈火之地!   狄仁杰目眦欲裂,大叫:“不可!”   窦庄主不为所动,端然坐在其中,望着外间这许多人,竟唱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在熊熊火光之中,他举刀在颈间用力一划,血喷洒而出,窦庄主垂头,便气绝当场!   ---   这一首庄子鼓盆歌,坐实了窦庄主跟其庄客们的不系舟之人身份。   后来,狄仁杰将宛州的种种如数详细禀明武后。武后倒是并不觉着意外,只是冷哼了声,问狄仁杰道:“狄大人,你觉着他骂的那些话如何?”   狄仁杰道:“偏激之言而已。”   武后回眸:“为何?”   狄仁杰垂首,平静答道:“陛下是君,娘娘也是君,百官跟子民为臣,正是天经地义,且他们口口声声斥责非道,但他们所行所为,更也称不上正道……故而偏激,不足听。”   武后大笑出声:“说的好,不愧狄卿。”   此后,狄仁杰本想抽空将此案详细告知阿弦,却阴差阳错,屡屡错开,今日又不得开口机会,只得暂且作罢,先自回大理寺去了。   且说阿弦自回户部,一路上仍是惦记索元礼之事,心情无法平静,就仿佛有千万只蝴蝶在胸中扇动翅膀乱舞,思绪翻腾难定,又像是天上下了一阵碎石之雨,身心俱痛。   毫无头绪之际,阿弦本能地一抖缰绳,转了方向,竟往吏部而去。   谁知来到吏部一打听,今日崔晔却在宫中。   扑了个空,阿弦牵着马儿,在吏部门口呆站片刻,才翻身上马。   想了想,只好仍回户部。   但此刻户部之中,却又是另一番情形。   阿弦才下马入内,就见户部气氛甚是诡异,众人窃窃私语,面露惧色。   正走时,许圉师从前方来,一把拽住她,叫苦连天道:“你终于回来了,且快些再想法子救命!”   却把阿弦说的懵住了。   ---   之前许圉师虽对阿弦寄予满怀期望,但也只是没有法子的法子而已,万万想不到人一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蓝郎中找了回来的。   一时喜从天降。   那两个跟随阿弦出去的差官也再不敢小觑,五体投地,众人围着问起是何处找到,如何找到,两人皆一头雾水,便如数告知,只说是跟着女官无错而已。   许圉师那吊了半天的心总算能够放下,又忙叫人去请御医。   谁知御医并没请来,却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金吾卫的丘神勣。   许圉师很不喜跟着阴狠之人打交道,只因避无可避,又不知对方来意,硬着头皮出来相见。   丘神勣皮笑肉不笑道:“听说户部一位蓝大人病的厉害?”   许圉师一愣:“是,丘大人如何知道了?”   丘神勣道:“他们家里已经报了官,先前加上你们户部的人,几乎半个长安都在找他,我难道会不知道?此刻人已找到了?”   许圉师眼皮跳:“才找了回来,丘大人敢情……是来探病的?”   丘神勣笑的不怀好意:“是探病,也是治病,许侍郎,我奉命来请蓝大人跟我走一趟。”   许圉师窒息:“这、这是什么意思?”   丘神勣收了笑,阴测测冷哼道:“许侍郎难道不知道?这位蓝大人于‘病’中,说了多少狂妄反叛的话?难道你们以为隐瞒不报,二圣就不知道了?”   真如同分开八片顶阳骨,浇落一桶冰雪水,许圉师灵魂出窍。   此时此刻,阿弦听许圉师说完,也愣住了。   许圉师唉声叹气道:“因此不由分说,竟把蓝大人带了去了。我想他是在病中,丘神勣又是个狠角色,这两下对在一起,哪里还有半个好?”   终于把蓝郎中找了回来,本以为柳暗花明,谁知还来不及喜笑颜开,竟这么快又山重水复了?   平心而论,蓝郎中发病时候说的那些话,的确是有些大逆不道……但他毕竟是个有狂疾的“病人”。   阿弦也亲眼见过蓝郎中病中之态,也不知他在冰天雪地里呆了多久,几乎只留半条命了,禁军连这个也容不得?   且那大牢她是去过两次的,第二次虽“泰然自若”,但那毕竟是牢房,如果再加上刑讯手段,只怕蓝大人那剩下的半条命也即刻化为乌有。   许圉师实在无法,把心一横:“阿弦你可有什么法子一救?我正想着去找几位大人,同我一块儿进宫说情呢。”   阿弦一时也找不到头绪,先前能寻回蓝郎中,多亏了敏之从旁指点。   可是人命关天,许圉师都不惜要为下属奔走,阿弦终于道:“侍郎若入宫,我愿同行。”   许圉师一振,凝视阿弦片刻,心中慢慢地升出几分豪勇之气:“好!那我们便一起!”    第225章 相亲相近   就在许圉师想要为蓝郎中奔走之时, 大明宫中, 正也有一场恍若深海之底的暗潮涌动。   崔晔仔细将手中卷宗从头到尾看了两遍, 走前一步,双手呈上。   牛公公走下丹墀,将卷宗接了过去, 仍是放在旁边武后的书案上。   武后抬头道:“崔卿已经看完了?”   崔晔微微垂首:“是。”   武后道:“那不知……你觉着狄卿的这份结案密卷如何?”   原来方才崔晔所看的, 正是狄仁杰密呈给武后的宛州之火调查详细。   听武后询问, 崔晔道:“狄大人抽丝剥茧,侦讯查案缜密详细, 无懈可击。”   武后道:“在狄仁杰出京之前, 我曾经提醒过他, 此事也许跟不系舟有关, 当时他尚有不信之色,没想到果然被我料中。”   崔晔垂首不语,眉间却仍是一片月朗风清。   武后瞥他一眼:“近年来, 这些逆贼越发胆大妄为, 本来我并不想理会, 但他们竟敢公然对朝廷大臣下此毒手,我已无法再忍了。”   崔晔道:“话虽如此,只是听说不系舟之人神出鬼没,要找起来恐怕极难。”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是先前我并不想大肆搜寻而已,但他们一再触我的底线, 叫人忍无可忍,”武后微微冷笑,“我已经交代丘神勣,让严密寻访不系舟余孽,尤其是跟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有关的那些……”   崔晔道:“娘娘如此,只怕会让人心浮动。”   “是么?”武后似不以为然:“我原本倒是仁心宽容,只他们并不领情,我又何必如此?就像是十八子所说,——天下人要说什么,就算我是皇后又能如何,仍是管不了。既然管不了,为何不让自己痛快些?”   崔晔哑然。   武后见他清冷的面上终于流露一丝无奈之色,倒是颇觉趣味:“我先前并不想惊动群臣,是以才并不曾公布这份结案卷宗,但崔卿你觉着,我若是将此卷宗公开,朝臣们知道了是不系舟对十八子等下手,会是如何反应?”   崔晔眉头皱蹙,徐徐道:“娘娘……早就知道了,何必再问臣呢。”   “哈,”武后注视着他,“我便是要你说。你且说出来,也好让我死心。”   长睫一眨,崔晔沉静道:“群臣多半不会因为黜陟使遇袭而生兔死狐悲、同仇敌忾之心,兴许适得其反,他们……他们也许会跟那窦姓之人一样想法。”   果然!武后面上虽笑,眼底却是冷绝:“你果真说中我心中所想,若此卷宗公布,自然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不系舟残虐,可是他们内心呢?只怕也觉着不系舟之人做的痛快!谁叫皇后干政,谁叫女官当道?索性一把火烧了女官,灭了皇后威风,正合他们心意!”   崔晔拱手垂头:“娘娘请息怒。”   武后胸口微微起伏,又过片刻,终于略消了心头之火,她深深呼吸,竟低头喃喃道:“干政又如何,难道我所做,会比圣上亲自所为差么?”   崔晔眼神一变,却仍面沉似水。   武后举手揉着额角,牛公公见状,忙放下拂尘,搓着手走过来道:“娘娘是不是又犯了头疼?奴婢来帮您揉一揉。”   武后“嗯”了声,微微抬眼,沉沉地双眸却看着前方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   ---   殿内在瞬间静了下来。   武后打量了崔晔片刻,终于挥手制止了牛公公。   牛公公会意后退,武后正要说话,殿门口内侍道:“丘大人求见。”   武后微微皱眉,手搁在桌上,纤白的手指微微握起。   半晌才说了声“传”。   不多时,丘神勣从外走了进来,上前叩拜,道:“卑职奉命先去将蓝名焕带了回来,经过一番审讯,证明此人的确是大逆不道。”   武后眼神暗沉:“哦?”   丘神勣道:“他曾经在户部大叫‘飞鸟尽良弓藏’,又自称是有功之臣,十分骄狂。后在府中大骂陛下不仁滥杀……等等言语,这种种行径他自己都已经承认。”   武后冷冷一笑:“这些人胆子越发大了……他可说了他为何如此么?”   丘神勣道:“他说陛下冤枉了他,说陛下听信小人谗言。”丘神勣一停,面露愤怒之色:“他还大骂臣是小人……”   武后皱眉:“这混账东西,如此语焉不详?有什么对不住他们户部的……难道是因为……”   毕竟近来南边遭灾,国库告急,朝廷责令户部尽快恢复生息,武后欲言又止,道:“莫非是因找不到法子所以赌气失心疯了么?”   丘神勣问:“娘娘,现下该如何处置此人?”   武后瞥一眼崔晔,却见他自始至终都只淡冷而听,不见反应。武后便心不在焉问道:“依你之见呢?”   丘神勣面露喜色,双眸发亮道:“这种不知死活的狂徒,就该杀一儆百。”   武后见崔晔皱了皱眉,她便笑道:“崔卿,你的意见呢?”   崔晔思忖着,正欲答话,外头内侍又道:“户部许侍郎、女官求见。”   武后挑眉,然后立刻明白过来:“许圉师是来救他的部属了么?”一笑道:“也好,都传进来。”   顷刻间,许圉师同阿弦一前一后进了殿来。   崔晔原本静默而立,垂着的朝服袖子更似静水无澜,直到在听了两人进见,才不由微微侧身看了眼,那大袖随之轻轻摆荡,无风自动。   ---   先前许圉师本想多请几位大人帮忙说情,但是跟阿弦出门之时,转念一想,如果求情不成,武后自然震怒,又何必再连累别人呢?因此索性只跟阿弦两人进宫。   阿弦一路上仍有些精神恍惚,竟也忘了先前她去吏部的时候,吏部众人说崔晔进了宫来。   直到进了殿内随着许圉师往前,站定叩拜后,不经意抬头,才看见他竟静静默默地立在身畔左侧不远处。   阿弦睁大双眼,几乎没忍住要叫出来。   隔空,崔晔向着她使了个眼神,阿弦强忍住胸口的悸动,狠狠地压低了头。   只听武后在上说道:“许爱卿,你来的好快,可是为了蓝名焕之事么?”   许圉师道:“娘娘圣明,微臣自是为此事儿来。”   武后扫他两眼:“既然你来了,却是正好儿,那你不如跟我说说,为何户部这种朝廷命脉之地,竟容得一个欺上瞒下,大胆反叛之人身居要职?”   许圉师心一抽:“娘娘所说的是蓝郎中么?”   “不然呢?”武后眯起双眼,倾身看着许圉师,面露冷笑:“莫非……除了此人,还有别的人如此?”   “不不,臣不是这个意思,”许圉师有些乱了阵脚,“臣是说,臣……臣不大敢信蓝郎中是这般的人。”   武后道:“丘神勣,把你审讯结果告诉他。”   丘神勣得意洋洋地便将方才禀告武后的话又说了一遍。   许圉师听罢,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却终于迟疑道:“娘娘,这些话……这些话其实当不得真,毕竟蓝郎中身患狂疾,他说的是什么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之前御医帮他诊疗之时也曾说过,这是狂症……”   武后面色微冷,道:“就算是身染狂疾,难道就可以肆意胡为了?今日是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倘若他日持刀造反,难道也要让群臣说情,判他无罪?”   许圉师听说的如此严厉,心头震动,一时竟不敢再言。   忽然崔晔道:“娘娘,臣有话说。”   武后顿了顿,才道:“崔卿想说什么?”   崔晔道:“娘娘,臣虽跟蓝大人并不算熟识,却也听闻过他之名,是个甚是精明能干、忠心耿耿之人,且先前还同许侍郎一起商议开源节流的国计,提出好些可用举措,如此人才,若当真反叛倒也罢了,倘若是因病所苦而遭受刑罚,臣窃以为是朝廷之损失。”   许圉师眼前似有一道光,忙道:“是,臣恳请娘娘明鉴!开恩发落!”   ---   武后一言不发。   这是令人头皮发麻心头战栗的沉默。   终于,武后看向阿弦:“女官,你今日随着侍郎进宫,可有什么话说?”   阿弦道:“虽有话说,却不敢说。”   武后原本神情偏些冷肃,听她开口,却蓦地失笑:“哦?为什么不敢?”   阿弦道:“怕不小心又说错了话,又要关押禁军大牢了。”   “哈……”武后一笑,又咳嗽了声,敛笑道:“这可稀罕了,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阿弦道:“我不仅害怕,而且后怕。”   武后皱了皱眉:“这又为何?”   阿弦抬起头来,直视武后的双眼道:“臣虽没有得狂疾之病,先前却曾经对娘娘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疯话,当时侥幸娘娘开恩,没有大罚我,可是现在看蓝大人这样,竟不禁后怕起来。”   武后一愕,颔首道:“好的很,原来你拐弯抹角,无非也是为蓝名焕说情?”   阿弦摇头:“官职卑微,不敢为谁说情,只是仗着娘娘宽恩,略大胆说两句实话。”   武后听了这话,复又大笑两声,因指着阿弦,对众人道:“你们看,竟滑舌如此!”   牛公公先前还悬着心,见武后又破冰而笑,便不失时机地陪笑道:“女官大人不仅会说实话,难得的是这实话说的动听呢,娘娘,奴婢看她说得这样可怜,心里都不忍了。”   武后笑了会儿,目光在眼前几个人身上一一扫过,道:“你们都觉着蓝名焕无罪?”   许圉师看看崔晔,崔晔道:“事有蹊跷,当查明为要。”   “你们不信丘神勣审讯结果?”武后蹙眉思忖,顷刻道:“既然如此,就叫狄仁杰再去审一遍!你们可满意么?”   崔晔道:“臣无异议。”许圉师亦如此。   武后见阿弦不语,便道:“你呢?”忍不住又露出一抹笑意。   阿弦方道:“娘娘,还有一件事,蓝大人是昨晚从府中走失的,早上发现他的时候,他缩身坐在一户人家的墙外,已经冻得半僵了,许侍郎本想请御医给他调治,却又被丘大人带走……如果还加了刑讯审问的话,我觉着蓝大人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阿弦还未说完,武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看向丘神勣道:“你速回去,看好蓝名焕,等待狄仁杰接手审讯。若他就这么死了,唯你是问!”   丘神勣在听武后说让狄仁杰另审之时,已经惊心不满,只是不敢反驳,听了武后这句,越发不敢耽搁,忙行礼退了出去,自去照料蓝某人。   如此又得转机,许圉师至此心悦诚服,朝上道:“娘娘仁德!”   武后却长长叹息:“怎么处置一个人,竟有这样难呢?”   崔晔道:“娘娘为君,杀人自然容易,但最不易的,是‘勿枉勿纵’四个字。”   凤眸中又透露笑意,武后望着崔晔:“有你们这些人在,想要枉、纵,只怕也难……你们做的很好。”   武后先前心头不爽,在丘神勣入内之时已经有些愠恼,所以在听了丘神勣交代蓝郎中所说的话后,怒气升腾,便生出一股杀机。   谁知这股呼之欲出的杀机,却给阿弦的三言两语被拨散,如今又得许圉师诚悦,崔晔落句,武后的心才复又广明起来。   半晌,武后道:“崔卿来了半日,你且退下。”又对许圉师道:“许卿留下,同我说说户部近来欲行的开源节流等的举措。”   两人听命,崔晔目不斜视,后退往外。   阿弦站在原地,因没有旨意,又见崔晔要走,便转头看他,很想跟他一块儿走。   谁知崔晔竟然一眼也不看她,阿弦只好默默地目送他转身大步出了殿门而去,心里竟略觉失落。   崔晔去后,武后召许圉师上前,两人说了片刻,武后忽地看见阿弦,因道:“这里没事了,你也且去吧。”   阿弦心头一宽,朝上礼拜,也退了出殿。   大明宫广阔无垠的殿阁顶上还带着未曾融化的积雪,雪中宫阙,越发如同九重仙人居住的所在。   但风也极大,刮在脸上,飒飒生疼。   阿弦心中因惦记着索元礼的事,极想要立刻告诉崔晔,但是……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他自然早就出宫去了,却不知去向哪里,是吏部,还是家中。   阿弦左顾右盼,一边急急穿过宽阔的廊下,又黄雀般轻盈地跳下台阶,心中虽有一丝希冀追上他,却并不抱十分希望。   她如风般穿过麟德殿,从一条略微狭长的宫道往前,正要拐弯,一条手臂探了出来,将阿弦拦腰抱个正着,几乎让她双足离地。   阿弦以为遇袭,本能地举手挥落反击。   那人却仿佛早就料到,不慌不忙地握住她的手,顺势团在掌心。   手心是熟悉而让她贪恋的暖,阿弦回身,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猝不及防间,脚尖扫地,后背竟贴在了红墙之上,他却越发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俯身低头,便在那樱唇上吻落。   旁侧廊桥之下,盛放的梅树烁烁灿灿,芬芳扑鼻,枝桠间歇着两只黄鸟,本正跳来跳去在啄梅心,见状忽然扑棱棱飞了起来。   阿弦受惊一挣,却又给崔晔环在怀中,朝服宽袖拢着,几乎将她小小地身影尽数遮住。    第226章 掌中美人   两名宫人并肩走过廊桥, 宫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   忽然其中一人望着前方梅树下, 低低道:“快瞧, 那是……”   旁边的内侍抬头看了眼,却见朵朵白梅灿灿,一道清雅出尘的身影若隐若现。   遂小声说道:“那不是崔天官么?听说天后今日传他进宫, 这会儿大概是要出宫去了。”   “天官在这里做什么?”   “嘘……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两名内侍碰了碰肩膀, 仍旧目不斜视地垂首快步离去了。   ---   阿弦躲在崔晔的怀中, 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听见两人脚步声远去,才用力推了他一把:“阿叔!”   崔晔轻轻地咳嗽了声, 面上流露极罕见地一丝赧颜之色, 然后有些刻意地转头看向旁侧:“我们出宫去罢?”   这几乎像是孩子式的耍赖。阿弦简直不敢相信:“你……”   崔晔又咳了声, 这才扫了她一眼, 用一种无懈可击的语调哄劝似的说道:“出去了再说好么?”   阿弦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出宫门后,两人上车。   其实经过方才那场“突如其来”,阿弦暗自赌气, 本不想跟他同车, 但是毕竟还有一件要紧大事, 也顾不得计较这些“小事”。   自出宫以来,崔晔都不曾主动开口。   阿弦瞥了他几次,终于忍不住道:“阿叔以后不要这样了。”   “嗯……”崔晔应了声,未曾看她。   阿弦道:“给人看见了怎么办?”   崔晔不答。   阿弦不满:“你听见了没有?”   崔晔笑道:“自是听见了。”   阿弦瞪着他,很觉疑惑,又有些愠恼:“方才在皇后面前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还以为你早就出宫走了。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 在宫里……”咬了咬牙,并没有说下去,哼了声转开头去。   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阿弦偷偷瞟了眼,却见他挪了过来。   幸而并没有做其他动作,只是垂眸道:“莫要生气,以后不会了。”   阿弦挑眉:“真的不会了?”   崔晔认真地沉思片刻,郑重道:“放心,我会尽量自制。”   阿弦匪夷所思地睁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崔晔手拢在唇边,似咳非咳,笑而不语。   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阿弦决定不再跟他说这个“不便启齿”的话题,毕竟还有索元礼那件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其实……我先前去吏部找过阿叔。”阿弦深吸了一口气,手却不由自主握紧了几分。   “嗯?”崔晔有些疑惑,他当然知道阿弦的脾气,若非有什么要紧之事,绝不会唐突去吏部寻人:“出了何事?”   一想到那人的名字,心头顿时又涌动战栗起来。   阿弦双手又紧了紧:“我、我今日去寻找蓝郎中回来的路上……见着了一个人,我怀疑他……就是在韶州害死了周国公的人,同时也就是、就是当初在羁縻州害阿叔的人。”   崔晔在听到阿弦说敏之之事的时候,反应还算平常,只听到最后一句,身子在瞬间微微绷紧:“是……是么?”   他并没有说“是谁”,而是说“是么”。   阿弦略觉古怪,却并未深思,只道:“当时狄大人陪着我,他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梁侯身边的得力之人,名叫索元礼,是一名胡人。”   崔晔凝眸,未曾言语。   阿弦见他竟无惊愕之色,疑惑道:“阿叔可知道此人?”   崔晔点头。   阿弦心头一动,惊疑交加:“总不会……阿叔已经知道了?”   崔晔默然。   阿弦的心越发跳的厉害:“说话呀!”却不等回答,又着急地抓住他的手:“我认定那行凶恶徒就是索元礼,那他的背后之人一定是梁侯,而且当初括州刺史张勱那在朝中的‘靠山’十有八九也是他,这人如此狠毒,暗害阿叔在前,又谋害了周国公,私底下还勾结外官,贪墨朝廷的救灾钱粮……一定要尽快铲除才是……”   崔晔忽地探臂将阿弦拥入怀中。   阿弦呆了呆,就听崔晔轻声道:“这件事,阿弦不要管好么?”   阿弦用力一挣:“阿叔说什么?”   崔晔察觉她的惊恼之意,便道:“正如你所说,我已经知道羁縻州的事有梁侯的影子,但是要铲除梁侯,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阿弦叫道:“向陛下跟娘娘揭发他的罪行呀!”   “阿弦你听我说,”崔晔沉默片刻,终于缓缓说道:“处置梁侯容易,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梁侯是圣后的羽翼,尤其是现在周国公殒没,若在这个关头弹劾举报梁侯,圣后必然以为是针对武氏族人,事情的发展反而会适得其反。”   阿弦屏住呼吸:“别的不论,只是我方才所说的三件事,都足够武三思死上千百回了呀,难道皇后还会包庇他?”   “皇后是个决绝果断的性子,杀伐决断,但是皇后现在所处的位子决定了她对事情的考量方向。”   “我,我不懂……”   崔晔耐心说道:“皇后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地位,才能掌控朝局,杀伐决断,你看,周国公才殒没,皇后立刻把你们户部的武懿宗官职提拔,并把武承嗣从岭南招了回来,难道皇后觉着二武是人才才要招揽的么?并不是,皇后只是在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已,所以她需要武氏族人作为可信的羽翼。”   阿弦道:“但是如武三思这种作恶多端的……”   “就算是他这种作恶多端的,不到完美时机,皇后也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动他。”   阿弦的心凉了一半,她想反驳,却又似乎无话可说。   “这些话,我本不想告诉你,”崔晔叹了声,看着她恍然若失的模样,手轻轻抚过阿弦肩头:“武三思的身份特别,就像是一张护身符,外人要下手处理他很难,所以当初周国公在的时候,我甚至曾经想过……”   ——能跟武三思斗的人,长安除了贺兰敏之不做其他人选,怎奈敏之是个不可控制之人,所作所为惊世骇俗。   两虎相争,各有胜负,情势瞬息万变。   本来只要敏之正常些行事,假以时日,顺理成章地除掉武三思不在话下。   直到贺兰氏身死,成了一个悲剧的转折点。   “我不信没有别的法子。”阿弦仰头望着崔晔,极为愤怒,“就让我去皇后面前说明……”   崔晔沉声道:“不许你去插手。”   阿弦道:“是怕皇后迁怒,杀了我吗?”   崔晔垂眸看着阿弦的脸,——阿弦屡屡顶撞武后,但却几次有惊无险,这其中虽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在,但崔晔知道,其中最大的原因,仍是方才他说的那个理由。   阿弦对武后而言,是个“必须要存在”的人。   “女官”的身份,就像是一枚探路的棋子,开道的先锋,对武后而言,必不可少。   就像是武后想要提拔的那些武氏族人一样,异曲同工的道理。   可是一旦阿弦的存在威胁到武后……   敏之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阿弦,”忍不住在她发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道:“答应我,这件事交给阿叔来做。”   阿弦眨了眨眼,眼前又出现那风沙之中,冷月之下踯躅而行的清瘦身影,鼻子一酸。   “阿叔……”阿弦张手将崔晔抱住:“我只是生气,为什么这样的坏人没有得到应有的下场,我不想看到他耀武扬威,一想到是他害阿叔……我就、就……”   阿弦吸了吸鼻子,忍住哽咽。   崔晔将她下颌轻轻一抬:“不许落泪,”他叹道:“不然我……”   崔晔当然知道阿弦在为自己悲愤感伤。   看着她伤心的模样,胸中竟也有些难以自制的酸软。   之前在大明宫中,看着阿弦在武后面前无畏无惧,为蓝名焕仗义执言,他虽看似不动声色,但原本平寂似水的心境,却起了一丝莫名自傲的涟漪。   是的,他为面前的这个孩子而觉着骄傲。   这种心绪,几乎让崔晔双眸之中的冷静消散,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份爱慕的温柔。   之所以不去看阿弦,是不敢看,生怕看过去就再也忍不住,无法隐藏。   阿弦问,为什么他会喜欢她,崔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身上委实有太多太多,数不清的让他喜欢的地方,这种感情甚至超出了平淡的“喜欢”二字,却掺杂了太多太多复杂的情感,似他这样清明冷静的人,甚至也无法一一分析明白。   这些情感澎湃交织,势不可挡,陌生而强大。   令他深惧,令他狂喜。   ---   这一日,阿弦自户部返回,乘车将到怀贞坊之时,马车被人拦住。   只听有人问道:“是户部女官的车驾么?”   车夫回答,又问对方何人,那人道:“我们家小姐有请女官去南楼一聚。”   阿弦探头道:“你们家小姐是谁?”   那人忙上前几步,恭敬说道:“我们小姐姓赵,说是曾跟女官有过一面之缘。”   阿弦皱眉想了会儿,若有所悟:“啊……难道是她?”   因猜到是谁人相请,阿弦道:“我知道了,且回去换一身衣裳。”   回到家中,阿弦告诉了虞娘子要去南楼见客。   虞娘子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问道:“这位姑娘是谁,无缘无故怎么要见你?”   阿弦道:“多半是赵监察家的千金,上次跟少卿一块儿见过面的,少卿还曾救过她。”   虞娘子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阿弦笑道:“你怎么了?”   虞娘子道:“没什么,你且去,只是别太晚了回来……也自多个心眼儿,不要谁都信。”   阿弦道:“这位赵姑娘的风评极好,当初崔家还想把她说给阿叔呢,难道怕她吃了我么。”   虞娘子笑道:“只怕人家想吃的不是你。”   阿弦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大笑。   出门乘车往南楼而来,那赵府的小厮一路跟随,此时引着阿弦往内。   到了二楼,引入房中,阿弦抬头一看,果然见是之前见过一面的监察御史赵彦之女,赵雪瑞。   赵姑娘大概从窗户边儿看见阿弦了,此刻袖手亭亭地站着等候,身后立着一名侍女。   一看阿弦进门,赵雪瑞含笑道:“唐突相邀,多谢不弃之恩。”   阿弦开门见山道:“赵小姐不必多礼。只是不知唤我前来是有何事?”   赵雪瑞回头看了一眼侍女,那侍女便行了礼,自出门去了。   赵雪瑞道:“女官且坐了说话。”   阿弦便同她对面而坐,不多时,外头脚步声起,原来是店家送了酒食进来。   阿弦尚未吃饭,见上菜这般迅速,不由食指大动。   赵雪瑞起手为她斟酒,道:“女官勿嫌简薄,好歹且请用些。”   阿弦便不推让,小小地尝了一口酒,又夹了一块蒸的酥烂的肘肉。   赵雪瑞见她毫无忸怩之色,举止落落大方,风度竟胜大半儿男子,当即微微点头,面露笑意。   天色更暗淡下来,楼中早已掌灯,赵雪瑞道:“总是听人说女官如何,如今却是耳闻不如见面。”   阿弦擦擦嘴上油光:“让您见笑了,我自来如此,没什么礼数的。”   “不不,”赵雪瑞摇头:“女官天然可喜,怪不得能受圣后重用。”   阿弦笑笑,静等她说明来意。   不料赵雪瑞并不提起其他,又过了两刻钟,见时候差不多了,阿弦告辞,赵姑娘才笑道:“正好跟女官同去。”   两人出了酒楼,阿弦见她并没别的话,心里暗称稀罕,便道:“无功不受禄,白白吃了小姐一顿,有些惭愧。”   此时夜色朦胧,路上行人如织,在灯影中影影绰绰。   赵姑娘笑道:“您肯赴约已是小女的荣幸了。”   阿弦本要上车回家去,可见赵雪瑞站在原地,周遭竟无车马,不由道:“小姐的车呢?”   赵雪瑞道:“我家离此不远,并未备车。”   阿弦心想既然已经吃了人家一顿,不如顺手之劳,于是道:“不如我送小姐一程。”   赵雪瑞喜道:“求之不得。”   赵雪瑞上了车来,她的那个侍女也随着入内,三个人在,车厢就显得狭窄起来。   阿弦不大习惯跟人靠得如此之近,又嗅到赵姑娘身上馨香阵阵,沁人心脾,偷眼看去,却见她乌云堆雪,柳眉清秀,双眸秋水盈盈,缎服小袄修勒着微挺的酥胸,着实是个极为养眼的清秀佳人。   眼见如此秀色,阿弦心中竟无端生出几分艳羡之意。   车轮滚滚,忽然坐在赵雪瑞身后的那侍女道:“姑娘,您怎地不问问女官,袁少卿几时回来?”   赵雪瑞一愣,雪肤之上染了一层粉红:“瞎说什么!”   侍女不敢再言。   阿弦几乎失笑,便又看向赵雪瑞,正对方也在偷看自己。   四目相对,却在刹那都明白了对方心中的想法,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嗤嗤”,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之前的隔阂跟疏离都在这一笑之中化为乌有。   赵雪瑞红着脸道:“让女官见笑了。”   阿弦道:“没什么。赵小姐是想知道袁少卿几时返回么?”   赵雪瑞竟不再否认,脸上虽仍有羞色,却鼓足勇气道:“是,听说少卿的父亲病重,我……咳,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阿弦道:“病情没什么大碍,想必已经好了。但是少卿几时回来,我却不知。”   赵雪瑞面露喜色:“袁家伯父的病无大碍就好了。”   阿弦笑了笑,心中却想:“这赵姑娘果然对少卿有意思。”   忽然车夫停下,原来是赵府到了,赵雪瑞道:“阿弦不如进内略坐片刻,吃杯热茶再回去?”   阿弦笑道:“今日天晚,改日再叨扰。”   送了赵雪瑞下车,阿弦一抬头,忽地愣住:“这是赵府?”   阿弦打量着赵府门首,原来这赵家,竟正是早上阿弦找到蓝名焕的地头,当时阿弦发现蓝郎中的时候,他正靠坐在这府门旁边儿的墙根处。   ---   是夜,梁侯府。   书房之中,武三思正在把玩一件新得的精致玉雕美人儿。   美人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身段婀娜,容貌秀丽,栩栩如生,武三思竟爱不释手,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你看见十八子了?”   在他面前背对门口而立的,正是生着一副浓密胡须的胡人索元礼:“今日在经过赵监察宅前的时候,看见她跟狄仁杰一同,当时本没想到就是她。”   武三思道:“哦……那你觉着她怎么样?”   索元礼回想当时所见,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秃鹫看见猎物:“出人意料,瞧着很不错。”   武三思失笑,把手中的玉器放回木架:“可惜不是你能动的人,她可是崔晔的爱宠。”   “爱宠”这两个字,别有意味。   索元礼问道:“侯爷的意思……莫非是说……”   武三思笑道:“那装腔作势的天神也有掉下云头的时候,哼,谁让他动了凡心呢。”   索元礼一震,迟疑道:“这个该不能吧,听说是这个丫头救了崔晔,崔晔又是那种性情,多半是当她晚辈般照料,只怕不似侯爷所想的那样。”   武三思淡淡瞥他,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道,这世间什么最毒?”   如果是别人问,索元礼大概会说“砒霜,鹤顶红”之类,但对方是梁侯,已经是毒中之毒,这些东西不大够看。   幸而他至为狡猾,索元礼眯起双眼:“最毒的……可是人心?”   “哼,”武三思笑,“你错了。”   索元礼本以为这回答已是绝顶聪明,一时大为诧异:“请侯爷指教。”   武三思探手,手指缓慢抚过桌上的玉美人,道:“这世间最歹毒的,就是男女之情了,这是剧毒,任凭你多高明的人,一旦沾上,轻则神魂失据,重则……死无葬身之地。”   索元礼喉头一动:“您……”   “等着看吧,我说的再不会错。”武三思喃喃。   羊脂玉入手生温,仿佛真的人体一样在他掌心婉转。   武三思情不自禁地用力掐住美人:“贺兰敏之输在他的‘疯狂’之上,我本以为崔晔是没有弱点的,正且发愁呢……如今……”   这玉美人被他握在掌中,无法逃脱,而武三思也像是想到什么美好前景,嘿嘿地笑了起来。 第227章 大宝之箴   大理寺。   狄仁杰在接手了户部蓝名焕“妄言”的案子后, 立即开始了周详缜密的调查。   负责给蓝名焕看病的御医, 户部牵扯之人, 蓝府上下人等,以及蓝名焕本人,一个也不曾放过。   甚至连丘神勣, 也详细问询过。   丘神勣本以为此案已经十拿九稳, 没想到半路杀出几只拦路虎, 如今更有个碍眼的狄仁杰跳出来,他很是不满, 虽不敢在武后面前多言, 但跟狄仁杰咆哮几句还是可以的。   “这人——”丘神勣指着昏迷中的蓝名焕。   正如阿弦所说, 蓝大人本就是患“病”之人, 又且寒夜奔走,身体虚弱之极,先前又被丘神勣审讯中用了些刑罚, 是以竟昏迷不醒。   丘神勣道:“他口口声声骂陛下不仁, 甚至说我是‘助纣为虐’……这些可非我编造出来的, 狄少丞还要怎么审?”   狄仁杰要了他的审讯笔录,从头到尾细细查看,好言安慰:“丘大人请稍安勿躁。接手此案也非我的本意,不过是圣后旨意,不得不领命而已。”   丘神勣听着话说的和缓,转念一想,果然跟狄仁杰没什么关系, 何必跟他冲突。   于是才换了一副嘴脸道:“呵呵,说的是,其实我跟狄少丞都是领命行事罢了,原本不必劳烦你,只是有几个人很不识相,偏为难圣后。”   狄仁杰呵呵笑道:“您放心就是了,我会尽快查明覆命。”   ---   丘神勣去后,狄仁杰把审过的笔录详尽地一一过目。   不多时,几十份的记录在眼前桌上摊开,狄仁杰皱眉盯着过堂众人的口供,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心绪极快转动。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其中的几句话上。   户部的一位主事说道:“那天,蓝郎中本好好地跟我们讨论如何开源生息,因要上书陈述的,大家伙儿都十分仔细,各自翻看典籍,不敢有丝毫怠慢,忽然蓝郎中就暴跳起来,看着神情恍惚,我们以为他劳累过甚,忙去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继而竟开口,说什么……‘我是有功之臣,不能杀我’之类的话。”   蓝府负责伺候的丫鬟道:“御医们看过后,老爷服了药,似乎清醒很多,还安慰夫人说无碍……但是才睡了一会儿,忽然翻身坐起,说是有人陷害他,陛下要杀他之类的话……”   御医道:“蓝大人的脉象杂乱,神志不清,像是受了什么外物刺激所致……”   其中还有一句未曾记录在薄上的话,是一名御医私下里同狄仁杰所言:“虽然以我等的身份不好说些‘怪力乱神’的话,但是蓝大人的情形,却的确是有点像是……‘鬼上身’。”   狄仁杰正反复揣摩这几句话,忽然听到身边低吟了声,原来是蓝大人醒了过来。   当即忙起身上前,蓝名焕微睁双眸,看到狄仁杰之时,眼中透出疑惑之色:“你……”   狄仁杰道:“大理寺少丞狄仁杰。”又将蓝名焕亲自扶起。   蓝名焕拧眉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环顾四周,眼中透出惊骇之色:“我不是在禁军大牢么?”   “您放心,这里是大理寺。”狄仁杰回答。   “大理寺?”蓝名焕低吟了声,慢慢举手按住太阳穴,又摇了摇头,喃喃不清道:“大理寺……对了,大理寺……!”   狄仁杰见他情形又不大对:“蓝大人,您在想什么?”   蓝名焕满面痛苦之色,像是无法忍受般抱住头:“我也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我是怎么了,我的头很疼……”   他忽地又抓住狄仁杰道:“狄大人,救一救我!”   狄仁杰连唤数声,蓝名焕忽然从榻上下地,竟踉踉跄跄,往外而去。   此时门口的差官们也听了动静,见状忙过来拦阻。   狄仁杰眼神闪烁,忽然果断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众人不明所以,迟疑地后退,不再阻拦蓝名焕。   只见蓝名焕摇摇晃晃出了狄仁杰公房,他的神情像是茫然无措之人,可是脚步却丝毫不停,从廊下走过,又穿月门,一直来到某所院落才止步。   狄仁杰一直暗中跟在后头,跟他同行的还有两名御医,几个公差。   众人放轻脚步,见蓝名焕走到前方院落,竟一言不发,往前栽倒。   ---   户部。   阿弦心事重重走过廊下,正要回公房,忽然耳畔听到有人慷慨激昂地朗声说道:“今来古往,俯察仰观,惟辟作福,为君实难。”   这声音有些陌生,又有几分熟悉,阿弦本以为是某个同僚在读书,正要转身,忽然一震:“怎么像是蓝大人的声音?难道……”   阿弦有些不信:难道这么快蓝名焕已被无罪放回?怎地她方才进门并没听说半句?   又或者是她听错了?   当即阿弦忙迈步往声音传来的前方而去。   等她疾步走到门口一看,却并没蓝名焕或任何人的身影。   阿弦愣神之间,那个声音却又隔墙响起,道:“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阿弦心头迷惑,但细品这句子,却叫人肃然起敬,不禁出声问道:“是哪位在说话?”   无人回答。   阿弦疑虑重重,索性复往前而行,等过了月门转头看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来到了蓝名焕之前办公的房间。   因蓝大人无法理事,户部更加忙碌,此刻几个主簿书吏等在其中做公,有人见阿弦来到,行礼道:“女官怎么来了?”   阿弦本无心前来,此时见众人都忙于正事,不便打扰正要离开,见状只得还礼。   其他几人见状,围拢过来,纷纷询问:“女官跟大理寺狄大人私交甚好,可知道蓝大人的事如何了?”   原来这些人都是昨日给狄仁杰传唤过的,自是关切同僚。   阿弦道:“尚无消息。”   众人叹息,才又慢慢散开,其中一人走到蓝名焕桌前,喟叹道:“蓝大人忠心为国,千万要有惊无险,转危为安才是啊。”抬手在那一叠书册上按落。   阿弦扫了眼,身不由己地走到跟前儿:“这都是蓝大人看过的书么?”   一人回头道:“正是,当日我等在此商议,蓝大人还翻先贤典籍查阅来着……”   阿弦拿起几本,见无非是些户部入档的典册,另基本孔孟学说,还有些太宗时期的典籍,比如魏征的《隋书》《谏太宗十思疏》以及其他一些臣子的著作。   “蓝大人甚是博学。”阿弦钦佩地说道。   “这是自然。”一名主簿道,“大人尤其对太宗之时的文章著书皆如数家珍,可谓倒背如流。”   阿弦忽然想:“这样博学,兴许跟阿叔气味相投。怪道阿叔昨日为他力争。”   她心里想着,把书放了回去,迈步要走的时候,忽地问道:“对了,方才谁在外头朗读来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头笑道:“我们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情诵读。何况外头这样冷。”   阿弦心头惴惴,不仅问道:“‘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一句可有什么记载?”   在场一半儿的书吏都诧异起来,短暂的寂静后,那主簿道:“女官不知么?这是太宗朝时候,张蕴古张大人的《大宝箴》中的名句,太宗曾对此极为赞赏……只可惜……”   眼前灵光一闪,阿弦陡然惊心!   ---   大明宫,牛公公满脸稀奇之色,走到武后跟前儿悄悄道:“娘娘,不知怎地,今儿狄仁杰跟女官一块儿来了。”   武后头也不抬道:“他们两个倒也是气味相投。公公,你说他们可找到证据证明蓝名焕无罪了?”   牛公公为难道:“奴婢觉着难。毕竟丘大人已经定论。而且那蓝名焕的确说过许多不经之谈,也是板上钉钉。”   要给蓝名焕脱罪,最好的法子是证明他没说过那些话,但既然坐实了他说过,那当务之急自是证明这些话无用……昨日许圉师就抬出了一个“狂疾”的说法,本来天衣无缝,但是武后却亲自驳回了。   又不能证明蓝名焕没说过叛逆之语,又不能以狂疾脱罪,牛公公想不到这世间还有第三种法子能保住蓝大人的命。   不多时,两人进殿,武后笑道:“狄卿,这么快就来复命了么?竟还带了帮手不成?”   狄仁杰道:“娘娘恕罪,此案须女官相助才能拨开迷雾。”   武后放下手中卷册:“哦?那好,你们且说,究竟查出什么来了?”   狄仁杰跟阿弦两人对视一眼,阿弦抬手捧起一物,道:“有一样东西请娘娘过目。”   牛公公忙上前接过,原来是一张纸,牛公公疑惑而有些担忧地看了阿弦一眼,上前交付给武后。   武后极快地扫了眼,微笑:“怎么,你用这个来劝谏我不成?”   狄仁杰道:“娘娘博览群书,对此物自不陌生。而蓝大人的病,也正要从此物说起。”   武后挑了挑眉。   狄仁杰道:“据臣审讯得知,当日蓝名焕跟户部众人商议开源之策,本一切安好,直到蓝大人翻书之时才发病,又念什么‘我是有功之臣,不可杀我’之类言语。”   武后极有耐心,不动声色听着。   狄仁杰道:“后来在蓝府,又曾说过些‘上不仁’等大逆的话。令家人悚惧。”   武后冷哼。   狄仁杰道:“然后蓝大人便冲出府去,不知所踪,直到次日才被女官找到。”   武后听到这里,绕有兴趣地看着阿弦:“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是怎么将人找到的?”   阿弦道:“娘娘,怎么找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里找到的。”   武后蹙眉:“哦?听说……是在东市。”   阿弦道:“确切地说,是在东市,赵彦赵监察的府门外找到的。”   武后迷惑,却笑道:“莫非你的意思,此案跟赵彦有关?”   阿弦摇头:“非也,这案子跟赵监察无关,但……跟赵监察的宅子有关。”   武后敛了笑,疑惑:“说下去。”   阿弦看一眼狄仁杰,道:“那天我找到蓝大人的时候,狄大人正好闻讯赶到,当时他还疑惑为何我在那里找到蓝大人的。”   武后问:“狄卿你为何疑惑?”   狄仁杰道:“当时臣并未多想,只是心里有个小小地结而已,因为臣知道,那宅子是赵监察所住,但是其实……确切说来,赵监察是后搬入宅子的,之前这宅子,另属他人。”   “嘶……”武后暗中吸了口冷气,她垂眸扫了眼手中的那一篇东西,心中有个奇异的猜测。   狄仁杰继续说道:“接下来臣要说的,是昨日臣领命后,从禁军将蓝名焕接到大理寺后之情。”   武后淡淡问道:“具体如何呢?”   狄仁杰道:“蓝大人从昏迷中醒来后,对自己所作所为也十分不解,他甚是痛苦,然后他复又发病,且做了一件事。”   ——当时蓝名焕恍恍惚惚离开狄仁杰公房,甚是熟稔无阻地穿过小半个大理寺,径直来到了一间房前。   当时狄仁杰其实并不知道这房间有何蹊跷。   直到阿弦拿着方才呈给武后的那一样东西来找他,一切才终于连贯起来:蓝名焕的那些“狂语”,他忽然出现在赵彦府外,以及从未到过大理寺的蓝名焕、竟无师自通地找到大理寺的那间院房……   狄仁杰抬头:“臣跟女官认为,蓝大人口中的‘陛下’,并非指的是当今的陛下,他骂丘神勣‘小人’,也非是指丘大人,因为蓝大人‘发病’的时候,并非真正的‘蓝名焕’,而是圣后手中这一篇文字的主人——”   武后垂眸扫了一眼那一篇文的抬头:   《大宝箴》——张蕴古。   作者有话要说:   若有知道张蕴古大大典故的小伙伴,就会知道这几个伏笔的由来了。   说起来还有一件趣事不得不提,就是《大宝箴》里内容提要的这句,很被雍正所喜,因此略改两字:唯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贴在故宫养心殿,但真正的作者是张大人,则少为人知了。 第228章 面君面圣   含元殿中, 狄仁杰道:“蓝大人发病之时, 并非是真正的蓝名焕, 而是圣后手中这篇文字的主人——张蕴古。”   武后自然知道张蕴古乃是何人,张蕴古的生平起落,她甚至……比其他世人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张蕴古, 太宗朝大臣, 太宗李世民继位之初, 张蕴古上《大宝箴》一篇,文辞辛辣而鞭辟入里, 太宗见之身为称赏, 后出任大理寺丞。   这样一位朝臣, 本前途大好, 却因为一件事情而导致仕途中止,性命亦毁于一旦。   张蕴古为大理丞的时候,有河内人名唤李好德, 身患风疾。   发病之时就如今日的蓝名焕病症相似, 会说出许多耸人听闻甚至大逆不道的狂语。   当时李好德被拿入大理寺, 张蕴古身为主审官员,深知李好德所患病症,按照当时《唐律》,癫狂之症不会入罪,故而张蕴古胸有成竹,大意之下,甚至跟李好德透露了他不会被判刑之事。   不料这一大意, 却招来杀身之祸。   当时的监察御史权万纪得知此事后,认为张蕴古跟李好德私交甚厚,所以才刻意包庇此人,所以竟向太宗告发此情。   太宗李世民得知后,大怒,叫人拿下张蕴古,当即推出东市斩首。   当时还有大臣想要为张蕴古求情,太宗却在气头上,竟下令说若有求情者,就跟张蕴古同罪!因此群臣都不敢再进言。   张蕴古就如此不由分说地被处决了。   但在此事之后,太宗怒气消散,又查明李好德的确是有“狂症”的,竟是错杀了张蕴古,太宗追悔莫及,却已经无济于事了。   就因为错斩了刑官,太宗自警,便约束了以后的死刑执行法度,实行处刑之前“五复奏”的制度,用意是让刑官们在批死的时候谨慎再谨慎。   这份用意自然是好的。   但虽然太宗一力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并且制定了看似更加严格的死刑复审之律,可因为皇帝一怒杀除刑官而引发的后患,却是太宗始料未及的。   因为有张蕴古这“前车之鉴”,此后,那些主审刑案的官员们,因为怕“重蹈覆辙”,所以在审案的时候,尽量地严苛行事,这就让那些原本罪罚轻的人、甚至无罪之人统统入罪,在张蕴古之事后,死刑的处决名单一度比之前数年高出几倍!   是以这也算是太宗李世民当政之时的一处不太为人留意的污点了。   狄仁杰跟阿弦说罢,牛公公在旁,已然呆若木鸡。   武后的目光在手中的《大宝箴》上徘徊。   如果按照狄仁杰跟阿弦所说,那么的确蓝名焕的所有大逆言行都有了解释,蓝名焕口中的“陛下”,不是指的高宗,而是指的唐太宗李世民,而他所骂丘神勣“小人”之类,自也跟丘神勣没什么相干,自是骂的害他丧命的监察御史权万纪。   而他先前所嚷“我是功臣不可杀我”,自也明白了。   一切都说的通,如此契合。   但……   短暂的沉默之后,武后似笑非笑道:“两位爱卿的话,听来颇为有趣。但是……只凭这些子虚乌有的推论,似乎不足以说服人心啊。”   狄仁杰跟阿弦对视一眼。   武后此刻的反应,倒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   狄仁杰道:“娘娘,世间玄虚之事,不能用一般常理推测。若非蓝大人是‘张蕴古’,试问从未进过大理寺的他,怎会无师自通地穿过半个大理寺,寻到曾经张大人办公之所?”   张蕴古曾为大理寺丞,当时他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是在南院——毕竟过去了四十年,大理寺中多半都是些后进,哪里会知道此事?连狄仁杰起初也不明所以。   直到阿弦拿着大宝箴前来寻他,两人参详蓝名焕的举止,狄仁杰才陡然醒悟。   当时阿弦找到蓝名焕的地方,是御史赵彦的宅邸,但是赵彦的宅子,之前却是张家所有,几年前张蕴古的后人搬离长安,才将房舍卖给了赵彦。   此事狄仁杰却是知道的,当见到大宝箴之后,狄仁杰想到了这老宅子,又联想到张蕴古大理寺丞的身份,忙叫人翻出大理寺早年的档册记载,细细一查,果然蓝名焕所至的院落,是太宗朝之时,张蕴古的公房所在!   大半个大理寺都不知道这内幕,蓝名焕一个从未到过大理寺的,怎会熟门熟路找到?   武后点头道:“此事虽奇异,仍不能算作实证。何况……”   目光转动,武后看向阿弦:“若是狂疾而已,怎会对张蕴古这般熟悉?且如此说法何以同百姓大众解释,如今长安城里只怕都在说蓝名焕之大逆不道,而没有人知道什么张蕴古,如果说是有人别有用心,事先准备周详,唆使蓝名焕辱骂朝廷陛下,又借什么狂疾而狡狯脱罪……狄卿,依你之见,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狄仁杰心头一寒,却也只能如实回答:“的确有这种可能。”   武后一笑,又看着阿弦道:“十八子怎么不说话了,你觉着如何呢?”   狄仁杰慢慢转头看她,心里有几分担忧。   阿弦眨了眨眼,抬头道:“娘娘,狂疾……不过是一种掩人耳目的说法而已,如果说,蓝大人的确并不是得病呢?”   武后笑道:“不是得病,那就是如我所说,是有人暗中唆使不轨了?”   “不是。”阿弦摇头。   “那……就是鬼附身?”武后面上笑意更胜。   “也不是。”   武后正色疑惑:“那是什么?”   阿弦道:“我的意思是,蓝大人没有病,也不是有人大费周章地唆使什么,更不是鬼上身。蓝名焕,张蕴古……根本就是一个人呢?”   牛公公在旁听得如醉如痴,此刻几乎惊呼出声。   狄仁杰也微微动容。   武后一怔之下:“你的意思是说,蓝名焕就是张蕴古?就是那个早在太宗朝就已经被斩首了的张蕴古?”   阿弦道:“不错。”   阿弦之所以如此肯定,最大的原因是:如果是鬼上身,没有理由阿弦看不见任何鬼出现。   殿内一阵死寂,然后武后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语出惊人,果然是不负所望啊。我先前还说你们的推论有些虚妄不真,你索性弄出更加虚妄之言来。”   正在此刻,内侍忽然道:“梁侯、武奉御求见。”   武后皱皱眉。   ---   尚书奉御,是皇后的另一名侄儿武承嗣,被从岭南传召回京后所担任的官职,如今他竟跟武三思一并前来。   狄仁杰心底诧异:“梁侯怎么在这时前来?”他不由自主又看了阿弦一眼,却见阿弦眉头紧锁,原本有些自若的身姿,看来竟有几分紧绷。   一声传,两位武氏族人从殿外入内拜见。   武后扫了两人一眼,道:“梁侯是有何事么?”   武三思故作踌躇之态,道:“娘娘,我先前因为表弟……咳,为奉御大人回京接风洗尘,不料无意中听人说……”   武后道:“说什么?”   武三思向着武承嗣使了个眼神。   尚书奉御武承嗣看似有些讷于言,静静地立在旁边,被武三思轻轻撞了一下,才如梦初醒般道:“娘娘,那些人说……近来有个大官,诽谤圣上,如此大逆不道,居然有人敢包庇纵容……实在是有违法理。”   武三思舒了口气,忙开始敲锣:“正是如此,侄儿们听了这话,甚是气不过。又听说大理寺接手了此案,不知道现在情形如何了?”最后一句问询,眼睛却瞟向了狄仁杰跟阿弦。   武后眼神微变,并不做声。   狄仁杰微笑:“方才我们已经将案情禀明了天后。想不到梁侯竟也如此关心。”   阿弦却一言不发,因为她生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因为此刻看着武三思这张脸,就有种上前将他撕了的冲动。   武三思故作诧异道:“哦?狄大人真的查明了?不知结果如何?”   狄仁杰不语。   武承嗣在旁,带笑开口道:“既然娘娘已经知道了,且看娘娘判论就是了,表哥勿要着急。”   武三思一怔,心里有些醒悟,忙也笑道:“我实在是忧心太甚,一时竟情不自禁了。”   ---   武后神情淡然,看不出喜忧。   锐利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道:“十八子,你还是坚持你的说法么?”   阿弦深吸一口气:“是。”   武三思狐疑,却因方才之事,心里明白在武后面前不该多嘴多舌,便忍耐打量而已。   武后慢条斯理道:“有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是听你们一面之词我也未敢断言,不如,就眼见为实吧。”   当即发旨意。牛公公领命,前去大理寺提蓝名焕进宫。   直到牛公公去了,武三思终究难以按捺好奇之心,便询问此案进展,武后吩咐狄仁杰告知两人。   狄仁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武三思跟武承嗣听完后,犹如雷惊了的蛤蟆。   半晌,武三思才“呱”地一声叫了出来:“狄大人,你这是查案么?还是如坊间所说,故意编造这种无稽之谈来包庇罪犯?”   狄仁杰道:“梁侯言重了。”   毕竟跟太宗朝张蕴古为官之时差了这几十年,二武虽听略有耳闻张蕴古之事,却不知详细,只听见狄仁杰说蓝名焕发病之时乃是“借了”张蕴古的“魂魄”,自然本能地觉着不可思议。   在一瞬间,武三思乐不可支,心想:“实在是天助我也,连狄仁杰如今也疯了。”   正高兴之时,忽然觉着面上刺痛似的,武三思抬头四看,终于看见在狄仁杰身旁,阿弦一眼不眨地正瞪着他。   ---   蓝名焕被从大理寺带出之时,心里还是明白的。   先前发病之时身体虚损,又在禁军大牢受了些折磨,直到被狄仁杰接回了大理寺,整个人才好了许多。   但同时蓝名焕又甚是恐惧,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好”,只是身体上的恢复而已。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这段日子来,户部的上下骚动,府内的家眷不安,蓝名焕是清楚的。   做为一名从小饱读诗书,性格精明强悍的户部官员来说,原本绝不会做出这种可能会引发“家破人亡”的荒谬之事。   但是蓝名焕却又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   事实上这种“病症”,并不像是户部之人所说的一样是“突然发生”的,事实上就在他三十岁之后,就已经初露端倪。   比如,眼前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诡异的“幻象”。   他能看见一些自己并不认识的人在眼前出现,应该也是大臣,一个个整冠博带,相貌肃然,有条不紊的公干。   还有两人饮酒对谈,相谈甚欢的场景。   除此之外,自还有些,令人难以形容的,譬如大牢,行刑,血淋林地人头落地。   这些场景像是打破的琉璃盏的碎片,虽然映出了现世,但迷离闪烁,诡异莫测,令他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起初蓝名焕只当是因为公务繁忙导致身体亏耗,只要好生休息就是。   幸好虽然他时不时地看见那些他不懂的怪异场景,但这些影像都会一闪即逝,不会困扰他很长时间。   且蓝名焕本也是个冷静果敢的人,自己心中有数,强行压制,是以就连同僚也未发现异状。   直到那日跟众人商议休养生息开源节流的举措,在翻看典籍的时候,无意中又瞧见那一篇本烂熟于心的文字……   这一次,这些文字并没有乖乖地躺在白纸上供他阅读。   那些笔画像是活了一样,闪闪烁烁,像是一阵奔他而来的飓风,在瞬间把他拉到一个他不解而深惧的境地之中。   ---   大明宫在前。   蓝名焕被两名大理寺的差官押着,前头是负责传旨的牛公公带着几个太监,回头看他。   蓝名焕扫过他们的服色,目光又看向大明宫的殿阁。   “陛下……”他心神恍惚,脱口喃喃道,“臣是冤枉的……”   直到被带入了含元殿后,蓝名焕望着在上的皇后,又看见殿两侧分别立着两人,右手边是狄仁杰跟阿弦,左手边是武三思跟武承嗣。   武三思见人已带到,先忍不住嘲讽道:“不知我们是该称呼他蓝大人呢,还是张大人?”   方才在蓝名焕赶来之前,武三思已经同狄仁杰“争吵”了一番。   武后抬眸看过去,武三思才忙低了头。   蓝名焕跪地,此刻心里还是明白的,见事情闹得如此,自觉大难临头,无处可逃,便跪在地上:“请娘娘降罪。”   狄仁杰跟阿弦所探蓝名焕同张蕴古之间的“牵连”,却并未跟蓝名焕点明,此刻他虽恢复了昔日的镇静,想到这连日来自己闹出来的事情,心里仍是茫然的。   武后道:“你……这是在认罪么?”   蓝名焕忍不住落泪:“臣的确有罪,连日来浑浑噩噩,竟像是被邪魔附体,做出许多匪夷所思无法饶恕之事,有辱圣上,亦有失臣子之职份,不敢奢求无事,只求娘娘不要连累罪臣家人。”   狄仁杰提醒道:“蓝大人,娘娘圣明,你有什么冤屈自管说出来就是了。”   武三思道:“狄大人,他都认罪了,你何必再操这个心?”   阿弦再也忍不住:“梁侯,你不觉着你现在的行径,很类似权万纪么?”   “权……”武三思一时竟没想起“权万纪”是谁,隔了会儿才道:“大胆,你敢嘲讽我?”   阿弦冷笑道:“我不敢嘲讽,只是觉着现在的情形,的确是有些类似当初,毕竟张蕴古被杀,是权万纪举发,所以就算张蕴古身死,也要大骂他小人!”   “十八子!”武三思大怒。   他两人争执中,蓝名焕茫然在旁,眼神从最初的清明开始模糊,他摇了摇头:“谁是张蕴古……谁是……权万纪……”   发现了蓝名焕的异样,两人停口。   武后微微眯起双眼,却见蓝名焕抱着头道:“不要杀我,陛下……他是小人谗言,陛下,我实无罪,陛下如此乃是大谬不仁呀!”   从最初的小声嘀咕,到最后的放声大喝,仿佛在众人面前的蓝名焕已变了一个人。   武三思,武承嗣,牛公公皆目瞪口呆。   在如此诡异的情形之中,有个声音镇静自若地响起:“爱卿说谁是小人?”是武后开口询问。   蓝名焕抓着头,满面痛苦之色,然后叫道:“权御史!”   武后仍是面不改色:“他为何小人?”   “他……”蓝名焕深深喘息,“李好德身患风疾,本该饶恕,他……进谗言陷害!陛下……你杀了老臣容易,不能因此而误了天下啊!”   踉踉跄跄,蓝名焕俯身跪地,往前磕头。   ---   含元殿里又出现一阵诡奇的静默,只有蓝名焕似泣血般的声音,额头磕在地上,怦怦有声:“陛下,臣一人的头不足惜,只怕陛下的仁政因此而无法实行,祸害百姓,陛下可还记得……‘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么?”   鸦雀无声中,武三思在旁,忽地叫道:“装的!姑母,这是跟狄仁杰十八子串通起来装的,他们是故意做戏的,姑母不要相信!”   他震惊之下,竟不顾失言,又看向狄仁杰道:“狄大人,你不觉着这种招数实在太过幼稚么?指望跟人合演一出戏就要蒙混过关了?”最后一句,又瞪向阿弦。   阿弦反唇相讥:“论起演戏,谁能比得过梁侯?”   武承嗣在旁不做声,可见武三思屡屡针对阿弦,又见阿弦竟毫不退让,他的眼中透出诧异之色,便微微转身打量阿弦。   武三思指着阿弦道:“你太放肆了!”   正在争执,武后忽地说道:“够了。”   满殿噤声。   武后看着手中的《大宝箴》,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蓝名焕:“‘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蓝名焕抬头。   武后微微一笑:“那爱卿可记得,当你奉上这篇《大宝箴》之时,朕召你到御前,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竟然自称“朕”……   惊雷在头顶连环炸响一样。   武三思悚然惊心,连武承嗣也惊得后退,几乎忘了去想武后问出这句话的用意。   狄仁杰跟阿弦却很快明白了武后的用心。   ——怪不得武后想要“眼见为实”。   张蕴古被杀是631年之事,此事是太宗平生憾事,但以太宗的性情自不会昭告天下似的嚷嚷出去,只怕私底下……会对最亲近的人提起一二。   而武后毕竟曾做过太宗的才人,如今她敢这样问,只怕就是因知道了此中的一点详细,所以才会出言考问。   就算蓝名焕是被人“唆使”或者别有用心,事先打听到大理寺的路径以及赵彦宅子等,但是这一点机密,他却无论如何探听不到。   所以如果这一刻蓝名焕答不出,他的命运就会在此刻注定。   同时……只怕狄仁杰跟阿弦也会被牵连。   ---   蓝名焕抬头看着武后——奇怪的是,此刻在蓝大人的眼前,所坐着的并不是一个美貌绝伦的皇后,而是……当初那个威武圣明的太宗陛下。   写《大宝箴》的时候,本半是规劝,半是讽谏。其中“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更是无人敢说的惊世骇俗“狂语”。   谁知太宗的心胸竟如此广阔仁德,而那一次的召见,正是张蕴古毕生之中,最值得回味跟荣耀的时刻。   所以,他怎会不记得太宗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蓝名焕的脸上浮现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笑意。   “——你好大的胆子!”蓝名焕望着武后,如此这般徐徐说道:“不怕朕砍你的头吗?”   武三思跟武承嗣几乎往后跌倒。   连阿弦跟狄仁杰也忍不住肝颤。   牛公公连出声喝止都忘了。   所有人之中,只有武后稳坐依然,眼底闪烁着叫人无法琢磨的笃然笑意。 第229章 你我之间   当初太宗枉杀了张蕴古, 此后每每想起, 着实后悔。   有一次, 太宗回忆往事,心潮澎湃,曾对当时的才人武媚说起此事。   太宗叹息:“朕还清楚的记得, 在召见他的时候, 朕故意恐吓他……”   虽惊艳于《大宝箴》的文字, 却要考验臣子的胆量,或许也有玩闹之心在内。   当时太宗把《大宝箴》丢到张蕴古身前, 佯怒喝道:   ——“你好大的胆子, 不怕朕砍你的头吗?”   可是谁能想到, 此后居然……真的砍了他的头。   真正是世事难料。   ---   蓝名焕的一句回答, 给了武后一个满意的答复。   在武三思跳起来指天骂地之前,武后道:“好了,都不必再说了, 我心里已经有数。”   手指轻轻地在《大宝箴》上掠过, 那一行行珠玑文字也在指尖流转。   ——大明无偏照, 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如衡如石,不定物以数,物之悬者,轻重自见;如水如镜,不示物以形,物之鉴者, 妍蚩自露。   ——四时不言而代序,万物无为而受成。岂知帝有其力,而天下和平。吾王拨乱,戡以智力;人惧其威,未怀其德。   这世间如此诡奇莫测,而又这样顺理成章,那些看似匪夷所思的故事,情节,却又丝丝入扣,起承转合,天衣无缝,令人惊叹。   目光在“人惧其威,未怀其德”八字上停驻片刻,武后道:“错杀张蕴古,乃是太宗陛下平生至为悔恨之时,如今蓝名焕亦身染狂疾,我又怎能再明知故犯降罪于一名病者。着令户部郎中蓝名焕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底下蓝名焕仰头呆呆地看着武后,终于双手朝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吾皇圣明。”   武后挑眉,凝视底下众人一笑。   而蓝名焕俯身磕头,身子却猛地抽搐,往前扑倒,动也不动。   狄仁杰靠得近,跟阿弦两人忙抢上前,将蓝名焕扶起来。   很快探了探他的鼻息脉搏,狄仁杰松了口气:“蓝大人无碍,只是昏迷而已。”   武后点头:“着人送回府中好生休息,”又回首对牛公公道:“吩咐御医院,派两名最好的御医前去为爱卿调治。”   这个结果突如其来,却甚是圆满。   狄仁杰跟阿弦目光相对,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喜悦之意,两人朝上道:“娘娘圣明。”   武后轻笑。   太宗错杀了良臣,而同样的错误,武后并没有犯下。   武后心底,其实是有一丝隐秘的得意的。   ---   武三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他先前还特意拉了武承嗣一块儿,一来是特意给武后看看,武氏族人是何等的“齐心协力”,而他身为表哥,又是何等亲厚这位才进长安的表弟,丝毫的嫉妒之心都无。   另外武三思私心想着,毕竟这位表弟,勉强也算是皇后面前的“新宠”,所以故意拉他跟自己同队而站,一则人多势众、“兄弟同心”地好行事,二来……事情按照自己所想发展自是最好,如果出现败坏的一面,多一个人跟着自己顶缸,耻辱的担子就没那么重了。   没想到果然又吃了瘪。   望着狄仁杰跟阿弦两个在前方的身影,武三思忍不住恨恨:“表弟,你可看见了?这长安城实在是很难周旋,哥哥的处境就是如此……姑母不肯偏向,还有这些不省心的大臣。”   武承嗣的眼睛也在看着前方,只不过独在阿弦身上:“这位狄仁杰大人倒是名不虚传,是个稳重果断的人,倒是那个女官么……”   武三思道:“怎么?”   武承嗣道:“我先前在岭南,隐约也听说本朝有了一名女官,当时很多人不信,连我也半信半疑,却着实想不到非但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且……年纪这样轻,生得又如此美貌。”   “美貌?”武三思喃喃。   当初阿弦才进长安,彼此照面的时候,还不知阿弦是女子,印象里是个清秀少年,看着倒也算可口。   只是几番交锋下来,渐渐觉着这“少年”虽看着可口,只怕吃起来咯牙,因此风花雪月的心思都打消了。   武承嗣看着那道纤弱的背影,方才殿上相见,眼见阿弦身着女官官服,气质清朗明丽,容貌秀美隽秀,实在不可多得。   不由若有所思地叹道:“如果换上女装,定然也是个绝色丽人。”   武三思一哂,见他似有些“神魂颠倒”,心头悸动,就要借机说出阿弦跟崔晔的事。   可转念一想,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武三思反而笑说:“表弟,你的眼光可真好,这可是咱们大唐第一名的女官,只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且又生得这样貌美,你可知道……长安城里多少显贵公子都暗暗地巴望着呢。”   武承嗣这才回头笑问:“是么?那表哥呢?”   武三思舌头一卷:他当然也“巴望”,只不过心里隐约知晓是无望的,何况两者之间的“仇恨”好似与日俱增,哪里还敢想其他。   武三思故意叹道:“玫瑰花虽好,却十分扎手。我是不敢的,何况我已有了妻室,把好东西让给别人就是了。”   ---   且说阿弦跟狄仁杰先行护送了蓝名焕回府,经过这些日子的折磨,蓝家上下惶惶不安,随时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如今见好端端地将家主送了回来,一个个狂喜之余,竟喜极而泣。   蓝夫人抱着蓝名焕大哭,又要向狄仁杰跟阿弦下跪。   在这之后,负责护理的御医传讯,蓝名焕的脉象不再似先前般浮躁狂乱,反而有百川归海的宁静。   而蓝名焕本人也极快地恢复,眼前再也不曾看见那些“幻象”了。   短短数日,那个精明干练的蓝郎中又回来了,蓝名焕回到户部,重又开始主持金部大计。   而阿弦跟狄仁杰也有一番私下的谈话。   因阿弦在殿上所说蓝名焕跟张蕴古乃是同一人的说法……事先并未跟狄仁杰通风,所以狄仁杰心里也是疑惑的。   从蓝府出来后,狄仁杰便问起来:“十八弟你的意思,莫非是说蓝大人……就是昔日张蕴古的转世么?”   阿弦道:“张蕴古身死是在贞观五年,距离现在,已有近四十年,正跟蓝大人的年纪契合。”——且蓝名焕身上并无任何鬼魅,剩下的,似乎只有转世重生一说能解释的通了。   狄仁杰点头叹息。   阿弦道:“狄大人是不是也觉着这件事匪夷所思?”   狄仁杰微笑说道:“不,这种转世之说,或者魂魄附体重生,我也曾见过一些,但是近日却着实更大开眼界。我反倒是宁肯相信真相就是如此,毕竟……”   他望着阿弦:“不是任何人都有荣幸,能够同写出《大宝箴》的先生大人同朝为官的。”   阿弦笑。   狄仁杰却又问道:“只是不知像是魏征,秦叔宝等名臣良将,会不会也已转世,或许就在你我之间?”   阿弦道:“不敢说,谁知道呢?兴许狄大人是,我阿叔是,袁少卿是……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我可不是。”   两人目光相对,均都大笑起来。   ---   阿弦回到户部,才进门,就被一干人呼啦啦围的水泄不通,纷纷打听蓝名焕之事。   报了平安,至于其中详细,自不好尽述。幸而许圉师杀了来,这才从众同僚手中将阿弦“救”了出去。   阿弦知他是个慈和长者,想法也并非那样食古不化,且蓝大人的事的确蹊跷外露,若不告诉,许圉师自也会胡思乱想。   来至房中,阿弦便将自己跟狄仁杰的推断向许圉师说明,许圉师半晌作声不得:“这么说是……是张先生附身么?”   阿弦笑笑,对世俗百姓而言,是附身还是转世,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了,最重要的是,蓝名焕已经平安无罪。   又过数日,这件事已悄然传了出去。   流传于长安坊间的版本,却是说蓝名焕被张蕴古附身,乃是不忿曾经被太宗错杀,为了讨回先前的冤屈才“阴魂不散”。   多亏皇后圣明,并未再次错杀忠臣,反赦免了蓝名焕,张蕴古的鬼魂感念皇恩,这才放下怨念而去……   不管外头纷纷扬扬说些什么,因为蓝名焕的回归,户部诸事回到正轨,近来户部上下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这天休沐,桓彦范早约好了阿弦要去灞桥赏雪,虞娘子道:“这样冷的天,怎么爱往外头跑呢?风又大,留神吹的头疼。”   阿弦连日来囿于户部,查看点检户籍簿子等,整个人几乎都僵硬麻木,自觉浑身都有旧书跟灰尘的气息,便笑道:“正好出去透透风,松快松快筋骨。”低头看一眼玄影,“正好儿也带它出去耍耍。”   两人年纪相当意气相投,纵马而出,玄影便也一路撒欢。   这灞桥阿弦是来过的,当初才进长安,崔晔便特意领着她来过此处,如今“故地重游”,心情却跟当日天壤之别。   桓彦范又仔细打听了蓝大人之事,阿弦并不瞒他,有枝有叶尽数说了,桓彦范啧啧惊叹:“自从有了小弦子,我都不必去听什么话本儿了。”   阿弦笑道:“你当我是说书唱曲儿的先生么?”   桓彦范笑道:“那可不能,你又不会唱。”   阿弦忽地手痒。   正玩闹,玄影汪汪叫了两声,一辆马车从身后官道上而来。   阿弦两人侧身相让之时,马车却缓缓停下。   车里一人探头道:“女官怎么在此?”   原来这车中之人竟是尚书奉御武承嗣,两人见礼:“奉御大人何往?”   武承嗣笑道:“正要去伽蓝寺拜一拜,这外头风大,两位不如来车中同坐?”   两人忙推辞不受,武承嗣看着阿弦,倒也并没多说,只仍点头去了。   此人去后,桓彦范琢磨着说道:“这位奉御大人,看着倒是有点意思。”   “有什么意思?”   “我看么,有对你的意思……”桓彦范摸着下巴,瞟向阿弦。   阿弦大笑:“你那狗嘴吐不出象牙,明明是对你有意思。”   谁知桓彦范却并非玩笑,正色道:“皇后特意把他从岭南召回,立即提拔为尚书奉御,他又是皇后的亲侄子,将来只会步步高升,身份显赫。方才我看他瞧你的眼神很是不同,且这位还未曾娶亲呢,如果他想求取本朝女官……”   阿弦慢慢地隐了笑:“别说啦,不好笑了。”   桓彦范道:“我是为了你着想才跟你说这些。”   阿弦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有些暴躁道:“既然他身份将会显赫,自有许多高门小姐结亲,你看我,我哪里像是个女子了?”   桓彦范果然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果然哪里都不像是个女子。”   阿弦本是期待如此回答,但桓彦范的表情太过难以言喻,阿弦忽然想打他。   桓彦范却又叹息了声,道:“可是这样也是别有一番韵味呀,不然的话,为何天官都为你神魂颠倒呢?”   “什、什么?”阿弦只听见自己的耳畔“嗡”地响了声,脸上开始冒出热气儿,眼前的景物都似在旋转:他怎地会知道如此“机密”?   “我这双眼睛……除了不似你能见鬼外,还有什么瞒得过的?”桓彦范抬手在她肩头拍了拍道:“别怕,我已经给你想了一条好计。”   “你又在说什么?”阿弦舌头都僵住了。   “若要打消武承嗣的念头,自是你快些嫁人了,嫁给别人怕压不住……只有我方才说的那个人,”桓彦范嘿嘿地笑,仿佛是一只才从洞里爬出来的小狐狸,“你想不想嫁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挖的一手好墙角,收了崔晔多少钱   小桓:做好事不留名,请叫我桓雷锋   小弦子:要嫁你去嫁!   小桓:我倒是想咧! 第230章 脱俗之美   此刻巳时过半, 官道上渐渐地行人多了起来, 因年关将到, 有从长安出城拜佛游玩、亦或者返乡过节的,也有从郊野或外地进城玩乐长见识的,不时还能见到从西域而来的驼队, 以及各种各样奇装异服之人。   灞桥在前, 垂柳化作枯枝潇潇然, 透过匆匆摇曳的芦苇看去,远处灞河之上似乎结了冰, 太阳底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河岸边沿的河面上, 有三三两两人影簇簇, 大胆地在踏冰玩耍。   玄影早就从芦苇丛中穿越而去,跑到灞河旁边蹦跳玩耍,有几个嬉戏的孩童见状, 也围过来逗它, 一时笑语喧哗。   听了桓彦范的话, 阿弦脸上更红,狠狠瞪了他一眼,拨转马头,便要把玄影叫回来。   桓彦范哈哈一笑,伸手握住她的缰绳:“这有什么可害羞的?我还以为你跟我已无话不说了呢,所以我也才跟你说这些,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 不领情就罢了,真的恼我了?”   阿弦掀开他的手:“谁让你说这些啦。”   桓彦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可说的?兴许没有人敢在你跟前说这些……但他们背地里可一句也不少说,哪里像是我这样赤胆忠心?”   阿弦听到“赤胆忠心”四字,“噗嗤”转怒为笑:“你这明明是小孩家口没遮拦,胡说八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桓彦范听她一连串说了这些,不由仰天大笑,又道:“我不是小孩儿,也不是太监,但你既然不听,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我才不去讨这个嫌呢。”   阿弦哼道:“趁早儿的这样才对呢,好端端地搅了我的兴致。”   桓彦范识趣,见她脸皮薄的如此,就也不再提此事。   两人翻身下马,沿着小径往前,将马儿栓在小树林边上吃草。   越过小径,前方一座古旧凉亭近河矗立,桓彦范在美人靠上坐了,回头看了看灞河之景,又问起袁恕己来,道:“眼见将年下了,袁少卿会不会留在沧州过了年再回来?”   阿弦道:“难说。”   忽然想起赵雪瑞的一片心意,却不知袁恕己在家乡是不是会相中了人……但他家里二老那副急切的模样,如果当真选中了儿媳,顺势将亲事操办了起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阿弦在桓彦范旁边落座,也回头打量河上风景,见长河滔滔,白雪皑皑,甚是赏心悦目。   桓彦范的小侍童见两人歇脚,便将小风炉取出来,很快煮了一壶茶奉上,又取了些糕点。   阿弦笑道:“我先前还想不过是出来玩耍而已,为什么还背着这样大包袱,原来是有好东西。”   她喝了口茶,只听玄影吠声激烈。   阿弦回头看去,目光闪烁间,忽然起身大声叫道:“大家快上来!快!”   原来在亭子的西边,有数人于冰面玩耍,其中一名大人照看着孩童,不知不觉走的远了些许。   众人听了呼喝,不明所以,都转头看来。   但就在这瞬间,那孩童所立之处忽然塌陷,小孩只来得及叫了声,便坠入水中。   旁侧大人吓了一跳,才要去拽,就见脚下冰面也正急速开裂,冰纹乍开的样子,一道道扭曲雪白,就像是白骨的枝桠横生。   其他几人慌做一团,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个试图去救,才踏出一步,就听得冰层喀喇喇响动,吓得这人厉声尖叫,往后跌去,扎手扎脚地挣扎想逃。   这瞬间,沿河玩耍的那些人也都吓得连滚带爬地往岸上返回。   阿弦早先一步越过栏杆,桓彦范不约而同地扔了杯子,翻身落地,双双往那处奔去。   落水之人仍在挣扎,那跌倒者的情形也岌岌可危,双腿已浸入冰水之中,吓得叫声都变了调子。   其他同伴跟周遭众人虽有心营救,又不敢冒险,在冰面上稍微踏足,脚下冰层便发出瘆人的断裂之声,就像是巨鱼张开森然利齿要将人一口吞掉。   忽然有声音从旁边传来:“都别靠近!”   是桓彦范跟阿弦赶了过来,两人匆匆地将离岸边最近的数人拖拽推搡上岸。阿弦又将一名跌在冰面的小童抱起。   但前方那青年男子半边身子已经落水,只是拼命地用手抓着身后一块浮冰才勉强不曾沉没,这人声嘶力竭,大叫救命。   桓彦范小心翼翼踏着冰层往前:“把手给我!”   那人正苦苦挣扎,见状忙竭力伸出一只手来,桓彦范屏住呼吸,将他的手握住,一鼓作气运力。   如此一来,他脚下便立刻也响起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咯吱声响,是冰层难以承受两人之力……但如今已无退路。   身后阿弦叫道:“小桓……”   又厉声叫:“你敢!”   桓彦范一怔,那被他拉住之人兀自慌张无措地叫道:“救救我!救救我!”   把心一横,桓彦范再度用力狠命一拽,这下终于将水中的男子拉了出来,但桓彦范不敢稍微松懈,脚下步步后退,拽着男子所到之处,冰层一一断开,险象环生。   岸上之人亦忍不住厉声尖叫,桓彦范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原来他自觉手中这人居然越来越重!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真的如此,就好似拖着千钧重之物,一直狠命往水下坠落,他的靴子甚至都已被冰冷的河水浸湿。   这样只怕还不到河边,他就要跟男子一块儿落水了。   正生死一刻,身后阿弦喝道:“给我滚开!”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暴怒,其中又夹杂玄影的狂吠。   桓彦范一愣,不知是什么触怒了阿弦,却在这瞬间,手上拖着的那人居然在刹那轻了很多,桓彦范顾不得多想,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拎着人跃到了岸上,踉跄倒地。   然而,他甚至还来不及喘息,就听有人尖声叫道:“小郎!”   却是先前落水的孩童还在冰河之中,大概是冻僵了,已经叫不出声,头颅也半浮半沉,眼见是要救不得了。   冰面摇摇欲坠已无处落足借力,稍微不甚就也是灭顶之灾。   可身旁冷风掠过。   桓彦范心头一凉,本能地叫道:“弦子!”   果然是阿弦掠了出来,好似冰河之上的一阵风卷过,双足落地,却并不是跑向那落水之人,而是顺着冰面往前滑了过去。   同时她竟解开披风带子,往后扔了出来,宽大的披风悠悠飘荡,仿佛一面旗帜,落在河面浮冰上。   周围岸边纷纷围拢的人群足有二三十人,见状都吓得呆若木鸡。   桓彦范又惊又急:“你……”   那“回来”两字还未出口,就听阿弦冲着河上叫道:“放开他!”   ---   先前,一只水鬼贪婪地抱着那男子的腿,用力将他往水中拽去,正是要寻替身。   所以在桓彦范救人之时,才无法跟水中的那股力量抗衡。   被阿弦一声呵斥,水鬼在瞬间诧异居然有人看见了自己,不由惊而松手。   但那小童却几乎被拽入水中无法可救了。   阿弦滑到水边之时,也看了个正着——另一只水鬼飘拂在冰水之中,正紧紧地抱着那男童,他的脸颊都已被水中游鱼啃噬大半,露出黑洞洞的眼窝跟白森森地利齿,头皮上却飘着稀疏的发丝。   阿弦还未下水,就觉着一股森冷的寒意袭来。   身形不停,竟直直地滑入那边冰水之中!   与此同时桓彦范从地上一跃而起,却不知要如何施救相助,同时周围之人叫道:“小心!”又有的叫嚷:“救不了的!”   前方处处浮冰,若冒险冲过去,只怕救人不成反而拖累。   忽然“汪汪”之声响动,是玄影发疯般向阿弦的方向奔去。   岸上桓彦范忍住那将破口而出的叫声,缩手握拳,他回头道:“有没有绳索?没有就脱衣裳,快脱衣裳!”   身旁的几个人瑟瑟发抖,虽听见他的话,却因吓呆了没有反应。   桓彦范怒道:“快脱!”他自己举手脱下披风,又撕开圆领袍纽子,将袍子一摆跟披风紧紧地系在一块儿。   周围几人总算明白过来,纷纷脱衣。   此刻阿弦已将那正直直地往下坠落的孩童一把抱住,与此同时她挥起右臂,一拳砸向水面。   而玄影趴在一块儿微微飘动的浮冰上,大叫之余,忽然前爪在冰面上拼命地乱刨乱抓!   桓彦范紧闭双唇飞快地系衣裳,眼睛却也时刻盯着河面,玄影如此倒也罢了,只是随着阿弦一拳击出,河面竟溅起极大的一朵“浪花”!   冬天的河水,寒冷而凝滞,极少有如今所见的这样大的浪,如果说是被阿弦拳头打出来的,更无可能。   桓彦范屏住呼吸,想到方才阿弦那句“给我滚开”,心里已经明白,想通的时候,手几乎无法握紧衣裳。   忽然“噗通”声响,原来是玄影纵身扑向阿弦身旁水中,狗爪在水中舞动,仍是厉声狂吠,如此搅扰下,那浪花竟渐渐消散。   桓彦范压着心头惊悸,而在众人七手八脚忙碌之下,终于打了一道衣裳的“绳索”,他深深呼吸,将绳索半道浸水压沉,顺势向着阿弦的方向抛了过去:“小弦子!”   阿弦正一拳击落,脸色凝重如冰,见桓彦范扔了绳索过来,当即举手抓住,顺势在手上挽了两挽。   桓彦范的准头极佳,阿弦反应又且敏捷,两人配合无间,桓彦范用力拖拽绳索,背后又有几人过来帮忙,便将阿弦跟那小童如同“钓鱼”般从水面拽了过来。   玄影却不必人救,跟在破冰的后头刨动,不多时也到了岸边,自己爬了上来,抖了抖毛,便跑到阿弦身旁。   阿弦仍旧紧紧抱着那小孩子,孩童脸色铁青,不知死活,他的家人接了过去,惊魂未定地大哭大叫。   阿弦浑身湿透,却颤声道:“他没事!”   桓彦范脱了大氅跟外裳,幸而寒冬多穿了几层,当即又把里头的银鼠皮夹袄脱下,给她紧紧裹在身上。   阿弦却回头看着河面,眼神之中仍有愠怒惊恼之色。   桓彦范低头道:“那里是……有东西?”   打了个哆嗦,阿弦的嘴唇铁青:“是。”   方才所见种种恶相,她半分都不能回想,身体已经冷彻,若还再多想几分,只怕就不是大病一场那么简单了。   阿弦艰难俯身,把正在哆嗦的玄影也一把抱入怀中,用脸蹭着狗儿的脖子。   桓彦范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你一点也不怕?真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阿弦又摸了摸玄影的头,却知道桓彦范是关心情切,本想安抚,怎奈在冰水里浸泡过,浑身已经冷的几乎麻木,就只勉强向着他一笑。   桓彦范见她头顶滴水,脸色白了透着青,一叹无声,举手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试图以自己的体温来护她一些暖意。   他的侍童离得远些,才赶了来,见状吓得几乎哭出来:“主簿!女官……这可怎么办?”   桓彦范道:“取热茶来。……再脱一件衣裳。”   侍童手忙脚乱,忙先把自己的衣裳脱了下来,又去亭子里取茶水,桓彦范用侍童的衣裳裹住阿弦的头脸,不由分说将她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往亭子方向而去。   玄影紧紧跟在身后,走起路来却有些一瘸一拐的。   在两人背后,那些围拢的众人在目瞪口呆之余,有人窃窃私语道:“那孩子方才称呼什么?女官?难道方才救人的,就是朝中的女官大人?”   “不能吧,一个女子怎能有如此勇气?”   ---   桓彦范将阿弦放在美人靠上,又给她擦拭头脸上的冰水,小童慌张送上热茶。   阿弦将热杯握在掌中,像是握着回命之火,又叫:“玄影……”   桓彦范便看小童道:“快抱着它!”   那小童一愣,有些害怕玄影咬他,壮着胆子将它抱住。   玄影乖乖地动也不动,小童才放了心,又察觉玄影抖的厉害,他便伸手为玄影擦身,想让它能暖一些。   桓彦范看阿弦的脸色很不好,却有些后悔今日竟贪图爽快,骑马出城,这会儿连个避风取暖的地方都没有,若如此贸然回城,路上被冷风一吹,阿弦非得去了半条命不可。   “你在这里,我去找辆车。”   谁知才说一句,就听小童叫道:“少爷,这狗儿的爪子受伤了!”握着爪子给他们两人看。   阿弦跟桓彦范双双一惊,着急看时,见玄影的两只前爪果有几处划痕,此刻还沾泥带水,渗着血。   正在窘迫之时,一辆马车停在长亭之外的路口。   有名侍从极快地赶了过来,道:“主簿大人,我们大人问这里是怎么了,需不需要相助。”   桓彦范抬头,却见竟是武承嗣的马车,求之不得。   ---   这马车乃是武承嗣回长安后,武三思所赠,虽看着不甚华丽,但车厢宽敞,里头所用之物一应具全。   阿弦裹着一床来自波斯的贡毯,又加上车厢里有暖炉手炉等,身上那透骨寒意也渐被驱散,有种重新复生之感。   除了一路上武承嗣时不时地会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切都甚安妥。   其实如果不是桓彦范提醒了阿弦一句,阿弦也未必多心。如今既然知道,此刻再面对武承嗣,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武承嗣听了桓彦范所述,叹道:“救人虽是义举,但两位都是少年英才,将来朝廷的栋梁之臣,救人之余,倒也要顾惜些自身安危才是。我虽未曾亲眼目睹,却也能想象出来是何等凶险,尤其是女官……身子本就娇弱些,何必如此拼命呢?”   他的目光有落在阿弦面上,阿弦素来不知脂粉为何物,又才落水,浑身瑟瑟发抖的样子看着十分可怜,如今好歹暖和了几分,脸色便有些白里微微泛红,双眸却更加清澈晶莹。   俊秀英丽,美的脱俗,却把武承嗣看的呆了。   因为他身份非同一般,武三思又想要笼络这位表弟,是以回京之后,武承嗣府中上下之物,包括那些美貌的丫头,歌姬,也都是武三思所送。   武三思出手非同一般,那些美人当然也属绝色难得,可却总似少了些什么。   直到在殿上看见了阿弦。   此刻武承嗣看着阿弦,目光里流露的是爱慕还是入色,却有些难分难明。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想面对他奇异的眼神,便只低头去抚摸玄影。   谁知武承嗣目光转动,又落在她的手上,却又觉着玉手纤纤,如此可爱,一念之间,竟觉着她手底那只丑陋的小黑狗艳福不浅、令人羡慕起来。 第231章 两位国公   武承嗣一直送了阿弦回怀贞坊, 才依依惜别。   桓彦范虽担心阿弦的情形, 但一路打量武承嗣那个垂涎欲滴的模样, 却也憋了一肚子的笑,只知道这会儿并不是笑的时候罢了。   虞娘子见阿弦湿头湿脚披着毯子进门,吓得色变, 忙叫人烧热水, 煮姜水, 自己拉阿弦入内将湿淋淋地衣裳换了。   桓彦范不敢离开,便趁此机会把玄影身上擦干, 又叫人取了伤药来给它的两只前爪敷了。   “那会儿你一定是着急狠了, 但是在冰面上乱刨有什么用, 白白伤的这样。”一边上药, 桓彦范一边谆谆教导玄影。   玄影乌溜溜地眼睛望着他,“呜”地一声,似乎是解释。   桓彦范握着它的爪儿道:“知道疼了?不用怕, 我给你敷药后, 最好先不要乱动, 很快就养好了。”   桓彦范自不明白,玄影冰面之举并非什么“没有用”,却是大有其用。   玄影乃是极有灵性的黑狗,属于极阳,散血入水之时,阴魂见之自生畏惧。   在玄影的相助下,阿弦才能这样顺利地救人上岸。   桓彦范虽不明白, 却无减他对玄影的喜欢:“你这狗儿,起初看着的时候觉着丑绝,现在,倒也顺眼起来了。丑也丑的这般可爱。”   玄影觉着他的眼神跟品味皆有问题,遂将长嘴放在地上,闭上眼假装睡着。   ---   阿弦喝了姜汤,又洗了热水澡,虞娘子兀自不放心,叫人去请了大夫来。   小院里很快又飘起熬药的苦味。   不知是不是落水损了元气之故,还是方才洗澡更衣等太费力气,阿弦身上懒懒地,竟觉着发倦无力。   桓彦范小声道:“我算是知道了,以后不敢再叫你一起往外头玩耍了。”   阿弦道:“怎么啦?”   桓彦范道:“你有这随时见鬼的能耐,又且如此豪勇,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知如何交代。”   阿弦觉着这话有异:“跟谁交代?”   桓彦范故意想了想,道:“大概是跟尚书奉御罢。”   阿弦“哈”地笑了出声,却又忙忍住:“你再胡说,以后可真不能随你出去玩耍了。不仅如此,你我的关系也岌岌可危。”   “这话说的,”桓彦范啧啧,“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弦徐徐道:“皇帝跟太监的关系。”   桓彦范知道她是拿先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典故揶揄,一时也笑了出声:“这种关系我也不是很稀罕,不要也罢。”   ---   虽然有惊无险,但桓彦范深知这经历的凶险,很不放心,特意吃了晚饭,见阿弦举止如常,这才告辞。   但就算有桓彦范的仔细看护,虞娘子的详细照料,这夜,阿弦仍是迅速发了高热。   她本困倦之极,但只要一合眼,人就好像仍回到了灞河之中,跟那样子可怖的水鬼贴面纠缠。   几次从梦中吓醒过来,浑身的冷汗将褥子都湿透了。   阿弦却怕惊醒了虞娘子,害得她又担心,便咬牙不吭声。   只有玄影察觉不对,忧心忡忡地站在榻边上,时不时地拿嘴舔阿弦有些汗湿的掌心。   勉强地熬过了子时,身体的不适却更严重起来。   阿弦恍惚之中,却见一道影子在眼前飘忽。   模模糊糊中,阿弦道:“阿叔……”   定睛之时,却并不是崔晔。   而是贺兰敏之。   敏之默默地看着阿弦,忽然冷冷地笑了笑。虽然是在暗影之中,他的容貌仍是如此明艳勾魂。   阿弦的心里清醒了几分:“殿下……”声音微弱,忍着想要咳嗽之意:“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我恨不得给你跪一跪,你还有脸问,”敏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咬牙切齿,“人鬼有别,若是我常常跟在你身旁,以你这种特殊的体质,岂不是会死的更快些?你倒是好,自己跳到水里去跟水鬼亲热,早知道你有这种嗜好,我又何必躲开?”   阿弦听他说什么亲热,嘿嘿想笑。   但敏之一个冷心冷血的人,居然竟会为了她的身体着想,阿弦心头微暖:“殿下,多谢你。”   “呸!谁要你谢。”敏之愤怒。   阿弦忍不住咳嗽了声,敏之忍了忍,暴躁道:“你自找的!是不是扔一条狗下去你也都舍命去救,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好端端扔狗子做什么,”阿弦叹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命关天的,谁也不能袖手旁观。”   “我就能!”敏之更加愤怒。   “哈,”阿弦不由笑了声,“是,不过殿下是非常之人,当然会为非常之事。”   “少废话,你才是非常人,这天下类我的人多,似你这种傻子,却是万中无一!”   阿弦闭了闭眼,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反驳了,甚至分不清此刻是在梦中还是清醒。   敏之瞪着她,鬼魂不会有泪,但敏之忽然感觉双眼潮湿。   阿弦强撑着又看了他一会儿,喃喃不清道:“殿下,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的……”   敏之不答。   “是报仇吗?”眼皮十分沉重,声音更像是叹息,“我知道,会报仇的,为殿下,还有阿叔……”   敏之靠前,却发现她呼出的气息变作白雾,于是忙又后退两步。   他遥遥地看着阿弦合了双眼,似昏似睡,孤寂的身影像是一道静止的剪纸的影子。   玄影仍是立在床前,它看看阿弦,回头又看向敏之的方向,眼神惆怅。   ---   次日,阿弦醒来已日上三竿,下地之时,仍是头重脚轻之感。   虞娘子道:“脸色很不好,今日不如不要去部里了。”   阿弦道:“昨日才是休沐,怎好不去?我没事。昨儿又喝汤水又吃药,哪里还会有事?没那么娇弱。”   慢慢地吃了一碗姜丝蛋花粥,便上车前往户部。   一个上午,阿弦都未曾离开过公房,直到中午时候,外头忽然响起喧哗的声响。   阿弦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名书吏兴冲冲而来,惊喜交加:“女官且快出外。”   阿弦半步也不想动,见他来的着急,才缓缓起身:“出了何事?”   书吏笑中带了几分恭敬之色,雀跃道:“外头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呢。侍郎正在对谈,请您出去相见。”   阿弦疑惑,只得缓步出外,随之来到许圉师房中,尚未进门,就听得里头一声豪笑,有人道:“若不是贵部女官相救,程家的天就塌了,我亲自前来道谢自是应当的。”   书吏禀了声,阿弦入内,却见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坐在许圉师旁侧,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气派非凡。   许圉师见阿弦入内,忙起身道:“阿弦,这位是卢国公殿下,快来拜见。”   “卢国公?”阿弦虽然身子不适,脑筋却还灵光,且“卢国公”三字于她而言意义非凡,呆呆问道:“莫非您是……开国大将军、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卢国公程咬金程大人的……”   这人仰头一笑。   许圉师也笑道:“不错,这位就是程老将军的长子,明威将军程处嗣程大人。”   阿弦忍不住眼前一亮,当初老朱头带着年纪小的阿弦,在阿弦困顿哭闹的时候,便常会跟她说些太宗打天下的典故传奇,而其中给阿弦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秦琼,尉迟敬德,程咬金,徐茂公等几位大将,在幼小的她心目中,宛如天神般人物。   此时阿弦凝神打量这位程大人,一边想象当初那位开国大将的风采,一时竟忘了自己因何来此。   这位程处嗣乃是程家长子,因此袭了爵,称为卢国公。   除此之外,程家还有两名嫡子三名庶子,但到了孙儿一辈,却只有程处嗣的三弟程处弼之子,名唤伯献,字尚贤的。   昨日阿弦在灞河上所救的那小童,正是程伯献。那些跟随的都是程府的家人,因听见小童称呼阿弦“女官”,回去后跟家主禀明,程处嗣听众人说明详细,大为震动,便亲自来户部相谢。   程处嗣感叹道:“昨日家人回去告知我灞河上发生之事,阖府上下均都心怀感激,今日我便是要当面儿相谢女官。”郑重地拱手作揖。   阿弦忙回礼:“我却受不起的。卢国公不必如此。”   程处嗣笑道:“你怎么受不起?等那小兔崽子养好了,还要让他给你磕头呢。”   这会儿外头围着许多户部之人,因不知卢国公来所为何事,均都暗中偷听。   程处嗣又大声地对许圉师道:“若不是家人认得明白,我是断然不信的,看似如此柔弱的女官,竟有那种胆气,又那样果毅,简直让许多男儿愧杀。改天伯贤好了,定要让他亲自来谢。”   卢国公倒是个干脆利落的人,说明来意,便行告辞了。   许圉师早察觉她精神有些不对,关切问:“是不是身子不适?不必勉强,快些回去歇息……唉,那冰水岂是好玩的?亏你怎么能……”   阿弦自觉眼干口涩,头疼欲裂,几次差点栽倒,当即不再坚持:“多谢侍郎。”   ---   阿弦上车后,再也撑不住,趴在车中昏昏欲睡。车沿着朱雀大街往怀贞坊而行,渐渐到了闹市人多之处,那些只言片语隔着车窗飞了进来。   有讨价还价的声响,有小贩招徕之声,还有就管内歌姬的舞乐,驼铃,听不懂的胡语,犹如雪片纷纷。   忽然,一个声音在万千碎断之中脱颖而出:“张大人如此岂非自寻死路么?那武三思也是好弹劾的?”   另一人道:“听说张柬之弹劾武三思数条罪名,其中有个是什么括州的贪墨行径,另一个你们更是想不到,是跟昔日周国公……”   车轮滚滚不停,也把那些声音都碾压在车轮跟青石之间。   “张柬之大人……”阿弦喃喃,身子一抖,“张大人弹劾武三思?那……”   头虽然在嗵嗵地疼,但心也在惊悚而跳。   “阿叔……”阿弦莫名心慌,忽然想起上次她说要揭发武三思所做种种恶行,崔晔交代她的话。   张柬之自是跟崔晔同站一处,若张柬之因弹劾武三思而“自寻死路”,崔晔呢?   一念至此,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阿弦挪到车边儿上,本要让车夫往吏部去打听打听,却又迟疑:“如果事情是真,阿叔此刻自然忙的不可开交,我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搅扰他?”   马车仍往怀贞坊而回,阿弦靠在车壁上,忽地又想起这连日来都不曾见到崔晔,若不是忙的分身乏术,或者有什么“不能见”的理由,又怎会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   正魂游天外,马车忽然停住。   阿弦被摇的晃了晃,几乎重又伏倒,只听外头道:“车中可是女官大人么?”   阿弦很不想应声,隐约听车夫答应了,那人便又道:“我们奉御大人问女官大人可好?”   “好……”见对方如此纠缠,阿弦有气无力爬起来,听见“奉御”两个字,只装作无事般沉声道,“多谢奉御大人惦记。改日再叙。”   车夫听了号令,才要赶路,那人却又一拦,道:“女官大人的声音怎地不大对?不然……”   马车停在路上,两侧许多百姓听见他左一个“女官”右一个“女官”,都好奇地围看过来。   阿弦不等说完,将车帘掀开,冷道:“啰嗦什么,还不退开!”   那人受惊,不由后退了步,马车才又徐徐往前。   阿弦冷看外间,却见对面果然停着武承嗣的马车,他已经下了车,目光相对瞬间,武承嗣含笑,向着她遥遥地拱手作了一揖,显得很有风度。   阿弦放下车帘,闭眸靠在车背上徐徐吐气,自觉喉咙里像是喷出火来。   “小桓这个乌鸦嘴,”心中乱乱地想,“下次见到他,一定要打他的嘴。”   从户部到怀贞坊路程本不远,今日却格外漫长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停车,阿弦撞开车门,一跃下地,双脚却似踩到虚空的云端,整个人身子往前跌去。   一双手臂将她及时扶起,阿弦抬头看时,正对上那双隐有星芒的双眼。   崔晔拧眉望着她,伸手在她额头上覆落。   “你没事……”阿弦喃喃,本能地在他腰间一抱:“太好了。”终于放心地晕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承嗣:在下勉强也算是青年才俊一枚吧,大家不要先入为主嘛   小桓:我还是传说中的小鲜肉呢!又怎么样?   书记:我看你们一个个都要窜天啊   阿叔:逢生的食谱可以更新了=‘’= 第232章 绕指之柔   大明宫。   这一夜, 算是皇室家宴, 除了高宗李治, 武后之外,太子李弘及太子妃裴氏,沛王李贤, 英王李显, 殷王李旦, 以及太平公主尽都在座。   除了李氏皇族,另外还有几位武氏宗亲, 譬如梁侯武三思及夫人, 尚书奉御武承嗣, 户部郎中武懿宗, 以及武后的两位堂侄:才从山西新进长安不久的武攸宁,武攸暨兄弟两人。   皇家夜宴,自然非同一般, 对于李家的这些儿郎来说稀松平常, 并不陌生, 甚至武三思也早习以为常。   但武承嗣新从岭南调回,武懿宗又是首次来到这种场合,更不必提武攸宁武攸暨两个才上京的少年了,虽然之前进宫的时候就被母亲杨氏叮嘱过,但面对如此气派非凡的盛大瑰丽之景,两名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还是惶恐的有些手足无措。   这一场“家宴”,虽然私底下不免暗潮汹涌, 表面上却是其乐融融。   武氏宗亲同诸位李家王爷彼此打量,各怀心思。   其中最高兴的,大概便是太平了。   对太平而言,这是难得的家里众人都齐聚一起的场景,尤其是除了她所熟悉的几位哥哥外,还有她不熟悉的……比如跟她年纪相当的武攸宁武攸暨。   太平是在长安长大,对这两兄弟的山西口音很感兴趣,在席间众人不免说些家常的话,但凡在武攸宁武攸暨两人开口的时候,太平总会忍不住咯咯地笑出来,因为她觉着那种口音实在是怪异而有趣。   武攸宁年纪略大,更懂事些。且知道太平深受帝后宠爱,又见她生得貌美可爱,心里虽然窘迫,却假装不在意,甚至面带微笑。   武攸暨却时不时地怒视太平,流露明显的不快之色。   几次三番,武后斥责了太平几句,道:“哥哥们才上京,彼此还不熟悉,如何只管跟他们玩笑?留神他们当真了恼你。”   太平吐舌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那么小心眼呢?”   武攸宁果然笑道:“殿下天真烂漫,她肯同我们说笑,也是侄子们的荣幸,姑母不必在意。”   武后果然很是高兴,回头对高宗道:“陛下你看,攸宁小小年纪,却如此大度。”   高宗呵呵笑了两声:“此子甚是出息。”   李贤扫了一眼在旁边的李显李旦,见他两人无语,便含笑低低对太平道:“虽然如此,但你也要适可而止,等彼此熟络了之后再玩闹不迟,你瞧,攸暨都有些不高兴了。”   太平看一眼武攸暨拧眉的模样,几乎忍不住又嗤笑出来,勉强道:“好,我知道了。”   武三思微微探身,对旁边的武承嗣道:“你瞧瞧,我们才是姑母嫡亲的侄子呢,这个小子却如此会拍马,实在是后生可畏。”   武承嗣低声笑道:“横竖都是一家子,宁肯他有出息些,我们也跟着长脸。”   武三思嗤了声:“你倒是会做人,只是将来别给他压下去就行了。”   武承嗣一笑不语。   忽然武后望了过来:“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   武三思才要开口,武承嗣笑道:“回娘娘,表哥也正夸攸宁出息大方呢。”   武后笑着点头,环顾周围道:“正是如此,今夜在座的,横竖都是家人,彼此都要相互爱护照料才是。”   李氏王爷跟武氏宗亲众人也都拱手道:“娘娘说的是。”   夜宴之后,高宗扶着宫女自回去歇息。   李贤,李显,李旦跟太平告退。武攸宁武攸暨两兄弟随着出宫,武三思本想跟武承嗣一同去,不料武后道:“承嗣留下。”   武三思一愣,看武承嗣也有些意外,武三思心头转动,就悄无声息地先退了。   剩下武后跟武承嗣两人在殿中,武承嗣毕恭毕敬道:“不知姑母留下侄儿,有何训诫?”   武后轻描淡写道:“没什么,自家人说说话罢了,自打你回京,还没说过几次话呢。”   “是。”武承嗣虽乖乖答应,心里却有些警醒,只听武后道:“你回京后,向来可好么?”   武承嗣垂着手,点头道:“都很好,有陛下跟姑母的关爱,加上表哥也十分照料,一切都甚好。”   武后微微一笑:“差事可都顺手?”   武承嗣道:“同僚跟上下也都很是照顾,顺利的很。”   “嗯,”武后道:“奉御是个闲差,只是让你在初来长安,先行熟悉一下长安的风物跟朝堂的情势而已,以后自然就不同了。”   这一句的意思,自然是说如今这官职不过是个跳板而已。武承嗣一震,拱手垂头:“是,承嗣明白。”   武后凝视着他:“你虽晚来,但照我看来,你却比三思还能更懂事聪明些。”   “这……”武承嗣哑然,却腼腆笑道:“姑母实在是过奖了。”   武后道:“你也不必多心,只要办好自己该做的差事,拿出些本事来让众人看看,别像是三思一样,丢三落四,会叫人捏着把柄叫骂就行了。”   武承嗣当然知道武后指的是什么。   张柬之弹劾武三思的几大罪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最令他震惊的却不是什么括州的贪墨之类,而是对于武三思暗害了周国公贺兰敏之的指控。   若不是高宗念在节下网开一面,今夜的家宴注定会少一人。   但就算如此,武三思身上的事儿还没完了,张柬之虽被驳斥,但此案却已交付了大理寺跟刑部联手追查,如果查明属实……武三思的命运如何,倒也难说。   武承嗣恭敬谨慎地肃然回答:“姑母放心,侄儿一定警惕自省,绝不会给姑母丢脸,更不会辜负姑母一片提拔苦心。”   武后听他答的通情达理,面上流露欣慰之色。   忽然,武后又问道:“对了,我听说,户部的十八子在灞河救了卢国公家里的独子,而事发之时你也在场?到底如何,你跟我细细说来。”   武承嗣精神一振,笑道:“其实侄儿当时只是路过,并不曾亲眼看见女官救人的场景,倒是阴差阳错,把女官捎带回城了,侄儿知道的只怕不比姑母多。”   武后道:“哦?那你便把你所知的说来就是,比如你是怎么遇见女官他们的。”   武承嗣并未多心,便将事发经过一一说明。武后听罢笑道:“这个十八子,怎么总是惹事。”   武承嗣忙道:“姑母,侄儿虽不曾亲眼目睹,却也听人说起当时的情形,侄儿自忖若当时是我在场,未必会有跳入冰水里救人的勇气,因此甚是钦佩女官。”   武后挑眉道:“你像是很赞赏十八子?”   “这是当然……”武承嗣即刻回答,话音未落,忽然一顿又道:“其实侄儿很是感慨,到底是姑母的目光厉害心思圣明,才能从万人丛中挑出女官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武后一怔,继而大笑:“好,说的好。”   武承嗣正要松一口气,武后又道:“你若真是这般想,倒是罢了,只要你别……抱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武承嗣一愣,忍不住问道:“侄儿蠢笨,竟不知姑母指的是……”   武后敛了笑,道:“承嗣,你可知道我千里迢迢把你从岭南召回来是为什么?”   心念转动,武承嗣道:“一来是姑母的关爱之心,二来,应该是想让承嗣……为朝廷效力,为姑母分忧……”   武后眼中复流露赞许之意:“说的好,那你可知道我起用十八子,又是为了什么?”   武承嗣愣怔,有些答不上来。武后却也并没真心想他答这句,却盯着他道:“我用她,跟你方才的答案是一个原因。”   咕咚……是武承嗣咽了口唾沫。   武后招了招手,武承嗣忙上前数步,武后略微倾身:“我要的是一个能真真当差办事,最好会扬名天下的女官,而并不是谁的娘子、谁的夫人,甚至谁的妾!……且我也不允许如此,至少在她还没有走到我所设想的那一步之前,绝不允许,你可明白了?”   悄声低语,字字入耳,武后并没有言辞苛责,更无疾言厉色,而像是诉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武承嗣却觉着被人扑面泼了一盆灞河的冰水,冰碴子糊住口鼻,瞬间窒息。   “姑母……竟是这个意思,”他喃喃地,本能地道:“是,承嗣明白了。”   武后点点头,轻轻吁了口气:“凡事不必操之过急,等过了年开春儿,一切安稳后……再寻思你的终身大事,放心吧,姑母总不会亏了你。”   武承嗣深深低头:“是。”   武后听出他话语中的失落之意,不由笑道:“怎么,你才见了她几次,难道就真个儿动了心了?”   武承嗣讪讪笑道:“姑母是在取笑承嗣了。”   武后敛笑:“你且记住,如今不是有心思风花雪月的时候,做好你该做的,万万别叫我失望。”她摆了摆手:“去吧。”   武承嗣领命,后退数步,正要转身,忽地想起一事,乃回头道:“姑母……为何我听说……”   武后道:“听说什么?”   武承嗣话一出口,心跳骤然加快,隐隐竟有点后悔,但面对武后审视的目光,改口已经晚了,武承嗣只得说道:“侄儿听人说,这女官……是吏部崔天官……”   武后眼神一沉:“嗯?”   把心一横,武承嗣道:“有人说女官跟吏部崔天官……关系匪浅。”   虽然此话已尽量婉转,但不知是否是错觉,武承嗣觉着大殿内冷风缭绕。   顷刻,是武后笑了数声:“什么‘有人说’,我知道是谁跟你嚼舌,除了梁侯再无旁人,对么。”   武承嗣微惊,武后哼道:“梁侯跟崔晔素有些不睦,你又是新回长安什么都不懂,他不免趁机嚼些无稽之谈罢了。长安中谁不知道,崔晔曾被十八子所救,所以以长辈身份对她略有照料,如此而已。且崔晔的为人难道你没听过?竟什么都信梁侯所说,你也太心实了。”   武承嗣憨笑道:“原来是这样,其实我也心疑呢,按理说崔天官那般正直端庄的君子,不会这样破格的……可见表哥的话有时真的不能尽数相信。”   武承嗣退下之后,武后脸上的笑也像是隐没在烛光的暗影里,“牛公公。”   她转头叫了声,望着小步跑上来的太监,沉声道:“传丘神勣即刻来见!”   ---   怀贞坊。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亥时过半,崔晔望着面前昏睡未醒的阿弦,回头对虞娘子道:“我该走了。”   虞娘子原本半坐在他身后桌旁,闻言腾地起身:“天官……”   先前阿弦从户部回来,于门首昏迷不醒,崔晔将她抱了进来后,一直都守在身侧。   期间大夫来看望过,又开了新的药方,虞娘子亲自去熬了药,还是崔晔帮着喂了的。   但阿弦却始终未醒,身子一会儿冷的如冰,一会儿却又高热烫手。   崔晔本是想来探一探就走的,因放心不下,便一直熬到了这个时辰,听得外头打更之声,再耽误下去便到了子时了。   目光从阿弦脸上移开,崔晔回头,缓声对虞娘子道:“我不便在此久留,今夜就辛苦你,仔细看着阿弦。”   虞娘子当然也明白他非走不可的理由,可是看阿弦烧得发红的脸,又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掌,——起先是崔晔握着阿弦的手,后来她仿佛有些感知,便也主动地握紧了他的。   “真的、真的不能吗……”明知不该这样说,但担忧之心占了上风,虞娘子嗫嚅,极小声道,“自从灞河上救人后,就一直睡得不安稳,昨晚上……我还看见她……”   虞娘子欲言又止,眼中的泪先掉了下来。   崔晔道:“看见她怎么了?”   举手捂住嘴,压着哽咽,虞娘子越发放低了声音:“我因怕出事,半夜起来想看一看,却无意中……看见她不知在跟、跟什么说话……”   原来昨夜虞娘子也睡得很不踏实,又因担忧阿弦,夜间便起来探视,谁知在门口听见里头低声说话,大胆看了眼,吓得她魂不附体。   虽然知道阿弦有那种能为,但是暗夜之中目睹这一场,竟是让她十分惶恐,而且阿弦病的如此,若还见鬼,这可是大大地不吉利。   偏偏这些话又不能对别人说,但是面对崔晔,就忍不住很想把所有都告诉他一样。   ---   崔晔默然。   他本想狠心松开阿弦的手,——这滚烫的小手甚是执着地握着他的手指,就好像是唯一的救命之源。   对他而言,就连这片刻的厮守,都是如此弥足珍贵。   静寂之中,那个声音淡淡地,却似敲山震虎在耳畔响起:“听说府里在为崔卿择亲,不知你心里顾念什么样的女子?若有看中的,不管是谁家的女孩儿,尽管去求,我跟陛下为你做主。”   武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明明……相亲是两月之前的旧事,除非是有一个让她不得不提的理由。   聪明人之间不必多言,崔晔隐隐猜到是为什么。   其实早在当初阿弦宛州遇险,他跟袁恕己想去却都被武后阻止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   他必须跟阿弦保持距离,不仅是因为武后虎视眈眈,更是因为他自己。   唉,大概他的确是到了年纪了,几乎每次见了她,都会有种飞蛾见火之感。   比如上次在宫内那一次“胡作非为”,简直像是最荒谬绮丽、缠绵迷离的梦幻。   崔晔回头看向阿弦,她仍在疾病困苦的睡梦中,仿佛无知无觉,却本能地握着他的手。   柔软纤细的手指简单的一勾,却轻而易举地困住了他的双腿,寸步难移。   ---   房门被推开,是康伯走了进来。   “您该回去了。”康伯垂手,看似恭敬,声音却冷淡。   门外的冷风吹入,崔晔脊背微凉。   “时候已经不早,”康伯见他不动,仍是垂着眼皮,似木讷般继续说道:“快请回吧。”   虞娘子诧异回看,见他对崔晔如此“失礼”,本要制止,却又无端地无法出声。   崔晔不答,只是看一眼阿弦,将她的手指缓缓推开。   才站起身来,就听得阿弦急促地叫道:“阿叔,阿叔!”那只手失了目标,在床褥上不安地乱动。 第233章 西施之舌   这一夜, 阿弦在饱受风寒折磨之时, 并没有像是昨夜一样梦见在冰河之中同水鬼贴面。   这一次,她见到了人世间最精细盛美,昂贵庄重的场景, 美轮美奂,无可挑剔。   但是对阿弦来说, 她倒宁肯仍是梦见水鬼。   阿弦所见的, 自然正是大明宫于这个冬夜里的这场“家宴”。   甚至连武懿宗也都在坐,但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可她却身不由己地、被迫目睹这样“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   真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残忍而冷酷的感觉。   她浮在冬夜寒冷的空中, 做一个悲冷的见证者,就像是无根飘萍, 随风东西。   直到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握住她的。   他将她从寒夜里拽了回来,就像是拽着纸鸢的线,把那在天际飘摇无依的魂魄, 有条不紊地带回尚有温暖的属于她的现世。   ---   次日阿弦醒来, 身体已经轻快许多。   她坐起身来,左顾右盼, 身边并没有崔晔的影子。   只有玄影尽忠职守地蹲坐在旁边, 见她醒了,便“汪”地叫了声。   虞娘子正趴在桌上, 闻声猛地爬了起来,见阿弦起身,便急到跟前:“觉着怎么样了?”举手先在她额头上试了试。   然后满是焦虑和血丝的双眼里透出惊喜:“已经不那么热了!”   阿弦眨眨眼:“姐姐, 我没事了。你……你在这里守了我一夜么?”   “何止是我守了一夜……”虞娘子脱口而出。   迎着阿弦疑惑的眼神,却忙又咳嗽了声:“没……我是说、玄影也是。”声音极小,透着气虚。   却成功地转移了阿弦的注意力。   阿弦低头看着玄影,先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又道:“让我看看你的爪子好了没有?”   虞娘子心头一宽,却又道:“先前我熬了粥跟鸡汤,如今还热在灶上呢,病弱正需要多吃些东西,你等着。”   说着便忙走了出去,叫丫头来取粥。   身后阿弦检看玄影的两只前爪,却见伤口愈合的还算不错,阿弦凑过来,碰了碰它湿润润的黑圆鼻头:“昨晚也看了我一夜么?辛苦玄影了。”   玄影趁机伸出舌头,刷刷地在她下巴跟腮上舔了两口,阿弦哈哈笑道:“一定也是饿了。”   于是又叫虞娘子给玄影备吃的,虞娘子道:“知道你宝贝它,且你病中吃不得肉,先前我煮鸡汤的时候,把肉骨都给了它了,并不饿呢。”   阿弦一怔,旋即笑道:“怪不得方才一股鸡汤味,我还当是我饿了错觉。”   虞娘子这才露出笑容:“知道说饿,必然已经好了,阿弥陀佛。”   不多时,丫鬟送了吃食上来,阿弦嗅到那鸡汤喷香扑鼻,不由涌出口水,忙尝了两口,忽然道:“这鸡汤里有……人参么?”   虞娘子笑道:“你尝出来了?”   “当初在桐县,给阿叔熬过,所以认得这个味道……”阿弦不假思索地说。   虞娘子跟她同住这许久,或多或少听了些桐县的往事,听了这句,才要接话,又有些迟疑。   阿弦低头嗅了嗅参鸡汤,道:“这个闻起来也不错,是不是很贵?”   虞娘子苦笑:“瞎捉摸些没有用的,你管它是贵贱呢,赶紧喝了、快些好起来是正经。”   阿弦吐舌,慢慢地喝了参汤,又吃了一碗粘稠的粥,便觉着身上气力恢复。   她转头看看外头天色:“时辰不早了。”   虞娘子见她翻身下地,忙按住:“干什么去?”   “去户部呀!”   虞娘子按着她不肯撒手,摇头如拨浪鼓:“不许去,昨儿因为大意放你去了,昨晚上才折腾的那样,今日一定不放你去,多养一日再说。”   阿弦央告:“姐姐,我真的好了。”   虞娘子道:“总之是不许,躺回去!”   阿弦叫起来:“我不能总是休班,会有人说闲话的!”   虞娘子皱眉喝道:“你什么时候怕起人的闲话来了?再说,嘴是他们的,身子却是你的!若真的病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些闲话只怕更多呢,你又哪里在意听去?”   阿弦此刻却是“吃硬不吃软”了,见虞娘子急红了眼,语气也不对,她便立刻见风使舵陪笑道:“你怎么就生气了?不去就不去好了。”   虞娘子想到昨晚上那副半生半死的模样,如果……不是那个人陪着,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毫不夸张地说,是急得要死。   再也无法忍受。   虞娘子抽噎道:“你要是再这样不顾惜身子,还病得跟昨夜一样的话,我却还怎么找人来看护你?你不是害苦你自己,也更为难了别人……”   阿弦呆呆看着她:“什么……别人?”   虞娘子道:“莫非不记得了么?昨日天官来探你,昨晚上……守了你一夜。”   擦了擦泪,既然开了口,索性不再隐瞒:“我虽不懂朝堂上的事,却也知道这着实为难了天官,但他仍是留了下来,没有他,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人参也是他叫人取了来的。”   虞娘子是个精细能干之人,替阿弦掌家,府里头自然什么都备了些,也有些小人参,用以寻常给阿弦调补元气的。   但崔晔所给的这种却是极品之参,可谓千金难求,更是心意难得。   崔晔临去曾吩咐过虞娘子,叫不要告诉阿弦自己看了她一夜的事。   但虞娘子如何能忍得住。   虞娘子拭了会儿泪:“就看在天官这样上心着紧你的份上,你也不该再行逞强了。”   阿弦其实本想询问昨日如何……她才下车就昏迷不醒,夜间也是恍惚不真,虽有感觉,却不敢认,如今听虞娘子说明,才知道果然并不仅仅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心里软软地,又看虞娘子伤心,阿弦平复心绪,故意道:“好好好,我答应就是了,怎么就哭了呢?弄得我像是个欺男霸女的大恶人。”   虞娘子这才破涕为笑,且说出了一句至理名言。   ——“你呀,也只有天官能治的了你!”   ---   冬至的前一天,袁恕己从沧州返回了长安。   这日,崔升,桓彦范,并阿弦一同,去飞雪楼给袁少卿接风洗尘,顺便打探消息。   桓彦范是个包打听,又知道阿弦非同一般,因此暗中旁敲侧击,隐约知晓了袁恕己回沧州会遇到何种情形,只是不知后续而已。   旧友重逢,自然格外喜悦。席上,崔升因一无所知,便问袁恕己沧州情形如何。   大概是因长途跋涉,袁恕己的神情略有一丝憔悴:“并无大碍,一切安好。”   桓彦范双目烁烁然:“少卿在家里逗留这么长时间,可是还有别的事么?”   袁恕己瞟他一眼,又看向阿弦。   当初在告别之时,承蒙阿弦告诉实情,才卸下一身重担,等披星戴月回到沧州老家,入府之后发现情形果真如阿弦所说,袁恕己啼笑皆非。   但二老毕竟年事已高,最大的心愿自是袁恕己的亲事,因见他不肯答应,便用尽法子,颇为闹腾了一番。   袁恕己逼不得已,只得使出杀手锏,声称自己在长安已经有了意中人了。   二老如痴如醉,虽不知真假,但料想乖儿子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扯谎,这才逐渐熄火。   此刻见桓彦范一脸幸灾乐祸之状,袁恕己笑看阿弦道:“你以后不要总是跟小桓厮混在一块儿,没什么好处的。”   阿弦道:“怎么没有好处,好处大着呢。”   袁恕己跟崔升双双迷惑,崔升先问:“哦?有什么好处?”   桓彦范也瞅着她,阿弦笑道:“我们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关系,小桓常常先急我之所急,如此贴心周到,是不是很大的好处?”   桓彦范一口酒喷了出来,波及到了对面的袁恕己跟崔升,两人擦头撩脸,纷纷喝道:“好放肆,快把小桓子拖出去斩了!”   阿弦大笑,抚摸着桓彦范的后背道:“这么贴心的人儿,我可舍不得。”   ---   袁恕己因久不在京,就又询问起这数月里京城的情形,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同他说了详细。   在提起阿弦灞河救人之前,阿弦抢先使了个眼色给崔升跟桓彦范两人,袁恕己早察觉异样,见她不肯在此提起,就假作不知。   先把蓝名焕的事说了后,便又说起朝中局势,不免提到了张柬之被贬黜,大理寺正着手详查武三思贪墨之案。   提到这个,桌上有些沉默。   毕竟大家都心照不宣,武后必然是要偏袒武三思的,不然也不至于一开始就先把张柬之贬了。   大理寺这次可谓接了个烫手山芋,非但烫手,甚至还有可能夺命。   崔升小声对袁恕己道:“早知道你就过了年再回来,也不用蹚这趟浑水了。”   袁恕己道:“梁侯此人实在一言难尽,可如今大理寺还有狄少丞,不管结局如何,先齐心协力查个水落石出,总不能先自己把自己吓得畏缩不前。”   崔升敬佩道:“说的好,我敬少卿一杯!”   ---   阿弦自从上次病愈后,再未沾过酒水,如今大家聚会,阿弦不由心里痒动,心想横竖崔晔不至于有千里眼顺风耳,小小地喝一口不妨。   因是冬日,酒都是暖热的,一杯下肚,滚烫的热气升腾,叫人十分受用。   忽然小二又送了一盘东西上来,笑道:“这是我们掌柜孝敬各位大人的,是极新鲜的西施舌。”   小二甚是识趣地退下,阿弦夹了一枚,打量道:“这个东西我是认得的,明明是蛤蜊,怎么到了长安就变成‘西施舌’了?”   桓彦范大笑道:“这就叫做物离乡贵。”   袁恕己道:“这是清蒸的,只怕不是你的口味,早知道他们有这个,叫多放些辣才好。”   崔升脱口说道:“她才病好,吃什么辣……”   阿弦跟桓彦范齐齐咳嗽,崔升情知失言,忙噤声不语。   袁恕己扫了三人一眼,哼了声,却给阿弦先剥了两只:“吃吧。”   阿弦道了声承情,入口甚是鲜甜,口感也十分爽脆滑嫩,只是嚼吃了会儿,忽然缓缓皱眉。   这种感觉有些奇异,却又说不出来。   最怪的是,阿弦在瞬间竟想到那个落水后病的欲生欲死浑浑噩噩的夜晚。   ——有东西被喂入口中,当时阿弦几乎丧失知觉,但仍察觉依稀苦涩,身体本能地抵触不肯。   不知多久,另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竟逼得她一口口喝了下去。   此时阿弦慢慢地咀嚼着那“西施舌”,满心惘然。   从虞娘子口中得知崔晔曾守了一夜且亲自喂药,那大概就是他在喂自己吃药了吧,但这会儿猛然惊觉,与其说是吃药,那种感觉……倒是有些像是此刻吃这西施舌的滋味。   ——迫不及待地想要吞下去,甚至咬了咬,那物却又消失无踪了,让她在半昏半醒里生出一种遗憾之感。   ---   正在疑惑地回想,忽然间桓彦范窃窃私语道:“好戏好戏!”   崔升忙问:“没头没脑的,什么好戏?”   桓彦范扫一眼阿弦,又看着崔升笑道:“你家克星来了。”   最后又看袁恕己:“也许还是你的克星呢。”   忽然他摸着下巴,忍笑道:“细细一想,大概是你们三个的克星。”   阿弦道:“小桓子再风言风语,就真的拖出去斩啦。”   桓彦范低声笑道:“你回头看看再说不迟。”   袁恕己却早看见了,崔升跟阿弦受了指点,双双转头。   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两个齐齐呆怔。   原来门外正有人走了进来,身着茶白常服,淡烟色披风,面似雪色,眸若寒星,不怒而威的,竟然正是崔晔。   而崔晔并不是只身一人来的,他身旁还有一位,却是个身形曼妙的女子,素色对襟袄子,浅水绿裙摆,外头同色披风,不笑之时也有些偏冷,跟崔晔的气质简直浑然天成。   这人居然正是赵雪瑞。   崔升早就弹跳起来,忙紧走几步,拱手行礼道:“哥哥。”   阿弦也站了起身,身不由己地跟着走了几步,蓦地醒悟便站在了原地。   桓彦范跟袁恕己也都起身见礼,崔晔从进门开始便面不改色,向着崔升跟阿弦略一点头,又拱手对袁恕己跟桓彦范回礼:“今日甚是巧合,不知众位也都在此。”   袁恕己道:“天官怎地也有闲心?”说话间情不自禁扫了赵雪瑞一眼,见她亭亭玉立站在崔晔身旁,像是一朵雪莲花,果然跟他很相衬。   此情此境,阿弦立在崔升跟桓彦范之间,先前吃下去的那口酒忽然在心头作祟起来,隐隐灼疼。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现行   书记:现行+1   小桓:吃瓜群众进入看戏模式!   阿弦and小崔:我们应该在桌底,不应该在这里T。T 第234章 遣唐之使   且说袁恕己问罢, 崔晔还未回答, 赵雪瑞浅笑款款道:“容宝斋有一件《中秋帖》,说是王献之亲笔的,我本来想收了当作父亲的生日贺礼, 却自忖见识短浅,竟不认得真假, 只得有劳哥哥帮我去看了眼。”   袁恕己道:“哦?那可验明真假了?”   “是, ”赵雪瑞微笑道:“虽并不是王献之的亲笔,乃是后人临笔,却也是很难得的, 因此仍是收了。少卿可要一观?”   赵雪瑞身后站着两个丫鬟,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个长条锦盒, 里头必然就是那宝物了。   “不必,我是个粗人,对文墨上见识有限, ”袁恕己似笑非笑道:“到底是天官, 对这些高文雅墨了若指掌,整个长安只怕都无人能及。”   崔晔淡声道:“少卿过誉了, 不敢当。”   桓彦范忽然笑道:“怎么两位也来这楼里, 敢情是来吃饭的?”   赵雪瑞笑道:“是我要请大哥,毕竟帮了我这样大忙, 又是这个时辰了,没想到几位也正在。”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请两位落座自安, 万万不要因为我们在此而打扰了。”   赵雪瑞目光依依,含笑柔声道:“少卿多虑了。”   袁恕己瞥她一眼,便又恍若无事地看向别处。   崔晔则道:“请。”自顾自迈步往内走开。   赵雪瑞看一眼阿弦,也跟着去了,身后跟随的众下人也都走开。   剩下他们四个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崔晔跟赵雪瑞入了前方的隔间,才各自落座。   崔升擦擦汗道:“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哥哥。”   桓彦范笑道:“天官又不是老虎,怎么吓得脸色都变了?再说虎毒不食子,你是兄弟,何至于如此恭谨哩?”   崔升嘿嘿地笑。   袁恕己冷道:“他是养老虎的人,岂不是比老虎还可怕?”   桓彦范笑着低声:“咱们背后说人,倒要小心些,别如此张扬,若给天官听见,岂不难堪?”   袁恕己道:“又非说他的坏话,怕个什么?”   桓彦范见阿弦沉默不语,便道:“你又怎么了?这脸色倒也跟崔二哥有些相似。”   阿弦讷然,忽地问道:“《中秋帖》又是什么?”   桓彦范笑道:“是一张行书字帖而已,不过三行,区区二十二个字罢了。”   阿弦目瞪口呆:“这也成?”   崔升忍不住笑说:“这是当然了,王献之乃是‘书圣’王羲之之子,同王羲之并称为‘二王’。正是读书之人心目中登峰造极的两人,但凡会写字的,都要先学二王,就如同读书人拜孔夫子一样,二王便似书法文墨界的孔夫子一般,所以你想想看,别说是二十二个字,就算是一个字也是如珠如宝价值千金,这般还极是抢手难得呢。”   阿弦看看自己的双手,啧啧叹道:“我当初怎么不去学写字呢?别说一字千金,就算一字一文,也能衣食无忧了吧?”   桓彦范大笑:“你怎么这点儿出息!一字一文?若要得家财万贯,手腕还要不要了。”   “别听小桓子的,”袁恕己对阿弦道:“这是个天赋相关,你又不是那一路人,何必自讨苦吃,何况你会的那些,别人还是边儿都摸不到呢。”   阿弦笑道:“有点道理,我心里好过多了。”   “什么有点道理,是大有道理。”袁恕己白了她一眼,“你要也去学什么《中秋帖》,什么‘难得的’,我还懒得理你呢。”   桓彦范听他口吻隐约泛酸,忍笑问:“怎么,莫非你瞧不起斯文人?”   袁恕己哼道:“我哪里敢?我虽不懂,也并不非议,只敬而远之罢了。”   桓彦范道:“你敬而远之的是书法,还是人?或者兼而有之?”   袁恕己道:“偏你话多。”夹起一块儿白肉,递到桓彦范嘴边儿,“赶紧堵住这嘴!”   崔升在旁看他们说笑,之前的“惊恐”才也逐渐散开。   阿弦回头看了一眼那隔间,并无动静,只有小二进出,想是在点菜吃了。   桓彦范吞下那肉又喝了口酒:“赵姑娘酷爱文墨倒也罢了,只是……她居然能请动天官为她鉴赏真假,倒是出人意料。”   桌上三个人的目光顿时都看向崔升。   崔升会意,因低低解释道:“哥哥对于这些前辈高人的文墨也格外喜爱,若知道是书斋打着王献之的旗号,不管是不是赵姑娘相请,他一定都要去看一眼的。”   袁恕己道:“那么受人之托,吃人之饭,想必也是寻常的?”   崔升笑道:“这个倒是有点意外,不过我们家跟赵家向来关系不错,而且……”   崔升又小心地看了一眼那边儿隔间,手拢着嘴唇低低道:“之前家里曾请了几位姑娘到府中,听说是给哥哥择亲,据我所知,家里似乎很中意赵姑娘,毕竟……”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毕竟怎么样?”   “嘘,”崔升示意他们小声,又道:“难道你们没看出来么?赵姑娘的相貌虽无可挑剔,但那股气质,倒是有些像是……”   袁恕己挑眉,桓彦范摸着下巴不语。   阿弦口干,抓起杯子就要再喝一口。   袁恕己忙拦住:“你那酒冷了,换一换。”   从她手中将杯子拿了过来,将残酒一饮而尽,又亲自从滚水里拿了银壶,给阿弦斟了半杯:“别喝太多。”   “唔。”阿弦慢慢地啜了口,先前喝的时候,还是甜香的,这会儿尝起来,却不知怎地喉头竟泛起一丝苦涩。   阿弦便笑说:“酒足饭饱,咱们还是走吧?”   话音刚落,崔升道:“好啊!”因崔晔在旁,毕竟令他有些无法安坐。   桓彦范跟袁恕己虽不觉如何,却也并不勉强他们,当即崔升起身向崔晔告退,桓彦范对阿弦道:“你怎么不去跟你阿叔说声儿?”   阿弦略一迟疑,道:“我就不用了。”   袁恕己道:“不用那些虚礼,毕竟又不是嫡亲的叔侄,再说……人家正相谈甚欢的,就不用去贸然打扰了,咱们去外头等吧。”   因此不由分说,拉着阿弦往外走去。   ---   虽是腊月天气,但因近年关,长安城越发花团锦簇,张灯结彩,热闹喧嚣。   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从早到晚,都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来往,而平康坊跟崇仁坊正也是最为绚丽哄闹之地,灯火彻夜达旦。   空气中散发着爆竹跟吃食们交织的气息,是象征新年将至的一种特殊的令人心生喜悦跟期盼的味道。   因路上行人摩肩擦踵,时不时地会有不经意的擦撞发生,袁恕己跟桓彦范心有灵犀般一左一右在阿弦身旁,崔升则在前一步。   阿弦心中不时闪现方才在飞雪楼中的情形,虽知道赵雪瑞倾心于袁恕己,可是方才打量赵雪瑞跟崔晔站在一处,当真是……有种天作之合的感觉。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所到之处人人惊羡,也不怪他们两人才进酒楼,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了两人身上。   但是对阿弦来说,这两人站在一起散发的光芒太强烈了,甚至到达刺眼的地步。   这还不算完,尤其是听崔升说起崔府为崔晔择亲之说……就好像有许多小人儿手持弓箭在围攻她的心,如此感觉,十分讨厌。   袁恕己低头打量阿弦,他心里明白,在他不在长安这段日子里,一定发生了很多他意想不到,甚至超乎他想象的事,比如阿弦……就有些跟先前不同了。   除了崔升无心,桓彦范依旧笑嘻嘻地,袁恕己跟阿弦两个可谓各怀心事。   正穿过平康坊往外而行,忽地桓彦范道:“哟,有热闹可看了。”   崔升回头:“什么?”   袁恕己不由也随着抬头打量,但因面前人山人海,简直到处都是热闹,又往哪里去看?   只有阿弦一眼看见了桓彦范所指。   就在四人前方岔路口的右手侧,一座客栈之外,站着一个“奇装异服”之人,身上衣着同大唐百姓很不一样,却是同样的宽衫大袖,在他周围围着许多孩童,一个个拍手叫嚷,欢呼雀跃。   在桓彦范指点下,袁恕己总算也看见了此人,因说道:“这个……这个像是倭国的使者?”   崔升也道:“真的是他。”   桓彦范道:“你们都认得此人?”又对阿弦道:“小弦子定然不认识。”   从太宗贞观四年开始,倭国便派了使者来唐,学习大唐的文化,习俗,甚至法令制度,种种工艺技能等。   使团上下有数百人之众,除了倭国天皇所任命的使臣,水手舵师之外,还有很多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僧人,学生等,统称为遣唐使。   这一批在大唐的遣唐使,乃是自贞观以来的第七次使团,因倭国国内生变:当时的齐明女皇病逝,倭国群龙无首,又加上先前在白江口之战中倭国大败,所以这次的遣使来唐也跟之前的六次意义大不一样,表面是为了恭贺大唐平了高丽,实则是怕大唐会对倭国不利,故来示好。   阿弦毕竟是长安新客,倭人这种生物又且稀少(遣唐使人数虽多,但大唐也并非毫无警惕一股脑地允许他们所有进入长安城),能在长安城里随意活动的遣唐使人数并不算多,所以阿弦还是头一次见到。   阿弦摇了摇头,双眼一直都望着前方那名遣唐使。   只见他站在许多小童之中,双手原本揣在大袖之中,因见小童们叫嚷的厉害,便抽出手来,当空一拍。   “哇……”小孩子们发出惊叹之声,甚至连崔升跟桓彦范忍不住也惊呼了一声。   随着这遣唐使的动作,他原本空空如也的手掌底忽然翩翩飞出了几只斑斓的彩翅蝴蝶,甚是绚丽热闹地挥动翅膀,在众人头顶上快活自在地飞舞。   这场景若是出现在夏日,自是无妨,可是出现在冰天雪地的腊月,又是在闹市之中,所有目睹之人不由地都为之惊叹,目眩神迷。   小孩子们大叫,有的跳起来想要去捉那蝴蝶,蝴蝶们却似有灵性般,灵活地高飞闪避。   忽然间,其中有一只最大最美的蝴蝶,翩然地从那遣唐使的头顶飞过,往回飞来。   ---   那极大的蝴蝶飞过街头百姓们的头顶,有人满怀敬畏赞叹地仰头打量,有人不依不饶、大胆地伸手想去捕捉,那蝴蝶却闪动着美丽的翅膀,一直来到了阿弦四人的头顶。   袁恕己天生冷静果决,并不被这些绚烂色相所迷,反而觉着妖异不对,又见大蝴蝶像是往他们的方向而来,早探手护在阿弦身前。   桓彦范也有意无意地踏前一步,身子微微侧开,挡住了阿弦。   那大蝴蝶果然来到阿弦的头顶,翅膀舞动,仿佛有诱惑邀请之意。   阿弦看了一眼蝴蝶,目光却越过人群,看向前方被小孩子们围在中间的那遣唐使,正好那使者因见蝴蝶飞离,就也回过身来。   对袁恕己而言,有些意外。   ——此人倒是生了一张颇为俊秀的脸孔。   早先大唐跟倭国在新罗交手,袁恕己有幸见过几个倭人,长安的遣唐使,他也瞧过些许,印象统统不佳。   虽然作为出使大唐的“使者”,遣唐使的挑选也有一定的条件,相貌自然不能太败坏,可就算如此,来唐的倭国使者,不论气质还是相貌,都是“等闲”之极。至少在袁恕己看来,一概透着猥琐。   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像是异类。   就连袁恕己也不得不承认“俊秀”,这人的相貌气质,就算是在唐人之中,也算是极不错的了   阿弦同那人对视一眼,见头顶的蝴蝶仍在盘桓,她便伸出手去。   袁恕己皱眉,就在阿弦的手指将碰到那蝴蝶的时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同时出手如电。   阿弦低呼了声,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围观百姓们的惊呼声中,袁恕己袖底的锋芒掠过,眼前的大蝴蝶已被削做两片。   蝶翼自空中坠落,落地之时,却化作两片雪白纸片。   此刻那遣唐使已转身往此处走了过来,袁恕己因对倭人有天生的恶感,不由道:“雕虫小技,妖行惑众。”   桓彦范笑道:“人家毕竟远来是客,就不必如此剑拔弩张了。”   阿弦慢慢俯身,将地上那两张纸片捡了起来。   袁恕己正要让她扔掉,那遣唐使已经走到近前,彼此相距不过一步之遥。   “不必为他们觉着可惜。”遣唐使平静地看着阿弦,居然是很纯正的大唐官话。   阿弦不语。   遣唐使伸手,虚虚一点,那两张纸片从阿弦的掌心穗穗而动,竟合二为一,慢慢地仍成为一只蝴蝶,重又振翼而起。   在众人都为之惊艳的时候,袁恕己心中大恶,恨不得让阿弦快些丢掉,幸而那蝴蝶已经飞离,竟回到了遣唐使的手上。   遣唐使微笑,看着手指上的蝴蝶:“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   阿弦一惊,正要问他说什么,人群中响起一个奇怪的口音,遣唐使向着阿弦微微俯身,将蝴蝶笼在手心,再张开手的时候,已经仍是两片被袁恕己削开的纸片。   他翻掌往下,纸片飘然下落,还未坠地,就已经消失在众人眼前。   ---   人群中又响起先前那个声音,大概是在召唤。   遣唐使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又看阿弦一眼。   袁恕己皱眉道:“这个妖人是谁?”   “是这次使团中最出名的一位,”桓彦范身为长安头号灵通者,自难不倒:“阴阳师阿倍广目。”   崔升是四人中最震惊的一个,见阿倍广目消失在人群中,才问道:“他方才所说那句,是指的庄周梦蝶的典故?”   袁恕己不以为然,又皱眉对阿弦谆谆教导:“方才怎么去碰那妖人的东西?倭人乃化外之民,此人的举止有如此妖异,以后不可贸然如此了。”   阿弦答应。   桓彦范笑道:“少卿对倭人颇有微词。”   袁恕己哼了声,目光沉沉道:“何止,我很不喜欢这些人,先前还趾高气扬地跟我们争新罗,见兵败大势已去,又浩浩荡荡地来到大唐,表面臣服,实则四处窥探搜寻,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崔升道:“听说他们过了年,就要回倭国去了,应该不至于生事,想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   袁恕己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桓彦范不做声,却也随着点了点头。   四人出了平康坊,正要分别,崔升拉住阿弦,低低同她说了两句话。   崔升同桓彦范两人便先去了,剩下袁恕己问道:“二郎悄悄地跟你说什么?”   阿弦道:“没什么,冬至后两日是崔夫人的寿,二哥让我去呢。”   袁恕己打量着她,欲言又止,只问:“你要去么?”   阿弦道:“是要去的,少卿呢?”   袁恕己道:“非亲非故的我去干什么?”   阿弦笑道:“赵姑娘大概也会去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袁恕己啐她一口。 第235章 冬日牡丹   阿弦本来想告诉袁恕己, 赵雪瑞对他的心思。   但是一想到方才在飞雪楼里那副闪瞎人眼的场景, 那些话又涩在了嘴角。   虽然赵雪瑞很是坦直地表示了对袁恕己的倾慕之心,可她毕竟是大家小姐,如果当真崔府看中了, 赵家只怕也不会不肯,有了这父母之命, 谁也说不定姻缘到底会怎么样。   甚至就阿弦自己而言, 虽然崔晔一再对她“交心”,甚至有过那些亲密难言的举止,可当看着崔晔跟赵雪瑞站在一起, 阿弦头顶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恍惚一切都这样不真起来。   于是阿弦选择忍着不说。   袁恕己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便问道:“先前二郎怎么说你病了?你还向着他们使眼色,想瞒着我什么呢?”   他的记性倒好,阿弦哑然失笑, 只得将在灞河救人的事说了, 末了又拍拍心口道:“我已经好了,本来不想你才回长安就听这些……白多一次担心不是?”   果然袁恕己眼中透出怒意来:“你倒是怪怕别人为你担心?我你是故意要让人焦心死才是!”   阿弦陪笑道:“息怒息怒, 我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着么?”   袁恕己磨着牙:“你该清楚些, 并不是每次都会那么幸运死里逃生的,而且在那种荒郊野外地方……真想打你一顿, 让你长个大记性。”   阿弦刚才只简单说了跳河救人一句,半个“鬼”字都不曾提起,怎奈袁恕己跟她相处了这许久, 怎会猜不到有内情?   阿弦吐舌道:“少卿你真是越来越明察秋毫了。”   话音未落,耳畔有声音响起:“这是在关心你呢。照我看袁恕己比崔晔可靠多了,你真忍心把人往外推?”   阿弦惊而侧目,却见敏之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一脸围观看戏的神情。   “关你屁事……”阿弦禁不住低声嘀咕。   不料袁恕己听了个正着:“你说什么?”   “没没,”阿弦忙道:“不是说你!”   “那是说谁?”袁恕己敛眉。   偏偏贺兰敏之笑道:“那赵雪瑞曼妙多姿,美不胜收,又很似卢烟年的风韵,只怕崔晔早被她迷住了,你还在这里发呆呢……”   他偏能如此洞察人心,阿弦忍不住叫道:“我不听!你走开!”   袁恕己震惊,看看阿弦,又看向她身旁:“你在跟谁说话?”   “我……”   阿弦心跳而踌躇。   敏之则挑衅般笑道:“告诉他啊……还有,跟他说那本来倾心他的赵雪瑞,只怕要落在崔晔手里了,那样一个美人儿到嘴却又将飞了,我也替他怪可惜的。”   阿弦忍无可忍:“周国公……”   袁恕己双眸微睁:“周国公?!”   不慎出口,阿弦似斗败的公鸡,扫一眼贺兰敏之,见他露出有恃无恐的微笑。   阿弦无奈:“是。”   真相来的猝不及防,且又如此悚人听闻,袁恕己瞬间惊怔。   贺兰敏之却忽地又道:“你见了那个阴阳师了?”   “嗯……啊?”阿弦吃惊。   袁恕己咽了口唾沫:“他……周国公在跟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敏之道:“你可要小心,阿倍广目还是有些能耐的。”   阿弦不知道该对谁说话,想了想,先问敏之道:“你认得他么?”   又对袁恕己道:“殿下在说阿倍广目。”   袁恕己更加震惊:“周国公连这个也知道?”   阿弦叹道:“是啊。几乎无所不知。”只要如影随形,自然无所不知。   转念间有想到……如果是崔晔在的话,敏之却无法共存。   敏之不知她心中生出如此想法,却心有灵犀般自谦:“并非如此,也有例外之时。”   袁恕己为阿弦所说惊啧不已,忽地想到本职为难之事,忙道:“既然如此,周国公知道是梁侯害他?快请殿下相助,找出有力的人证物证。”   阿弦挑眉。   ---   就在阿弦于平康坊巧遇阴阳师的这日,崔府里也发生了一件很怪异的事。   崔府的一名丫头有时经过花园,无意中瞥了眼,却惊见在花苑中有一抹醒目的翠绿。   丫头一时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着怪异,于是走下小圃,靠近看时,却见竟是一棵枯枝牡丹,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反醒出十数片碧绿叶片。   最令人惊啧骇异的,是在叶片之中,居然还萌着一枚饱满圆润的粉色牡丹芽苞。   丫头又惊又喜,自忖夫人的寿诞就在眼前,花园中牡丹反季盛放,必然是大大地吉兆了。   于是匆匆忙忙地跑去报喜,一时间,阖府都知道此事了。   当夜崔晔回府,听闻之后,在崔升陪伴之下挑灯来看。   两人来至花圃,长安城中富贵人家多爱栽种牡丹,崔府的花园里也特意辟出了很大的这一片牡丹园圃,栽种的牡丹足有百棵。   而那反季的牡丹却在群花之中,被周围那些牡丹的枝桠遮挡,白日里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更遑论夜间了。   崔升亲自打着灯笼,小心地同崔晔越过其他牡丹,往内而行。   寻了半刻钟,才终于来到那开花牡丹的所在,灯笼的微光之下,果然照见碧绿的叶片在夜间寒风中摇曳,而中间那圆大的花苞也诡异地透着鲜嫩的光泽。   崔升道:“哥哥觉着这是怎么回事?”   这牡丹花最为娇嫩,一年只在四五月份绽放,需要地气到达一定的温度才成,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寒冬里出现这样一幕,叫人匪夷所思。   崔晔目光沉沉:“我只知道,反常必有妖。”   崔升惴惴不安:“可是大家都说是祥瑞,母亲似乎也很高兴。”   长叹了声,崔晔隐约竟嗅到一抹奇异的香气,不由皱眉道:“不该叫人传扬出去的……且这种东西,还是尽早剪除的好。”   崔升愕然道:“哥哥是说,是说要砍杀了么?但是母亲很喜欢这花儿,而且家里人也都当是好事在议论,这会儿长安城里想必也传开了,在这时侯剪除,会不会显得不吉利?”   卢夫人向来喜欢牡丹,这花儿又出现的凑巧讨喜,如果在卢夫人寿辰将至的时候辣手摧花,她心中必然不快。   崔晔皱眉寻思了片刻,终于沉声道:“也罢,叫人仔细盯着,等母亲的寿辰之后,立刻铲除。”   崔升总算松了口气:“是,我知道了。”   崔晔又打量了那花儿片刻,这才转身出园圃。   崔升跟随在后,进廊下的时候,才又恭敬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今日我已经同阿弦说了,她也答应了当日会来。”   崔晔垂眸,不动声色道:“很好。”停了片刻,缓缓又道:“今日你们在一起,吃了不少酒么?我是说阿弦。”   崔升还以为他是问自己,正心虚呢,听崔晔问阿弦,忙道:“没有吃多少,只是一杯罢了。”   “嗯,”崔晔不置可否,“你们似乎在说《中秋贴》,又是如何?”   崔晔在他面前自然毫无隐瞒,当即竹筒倒豆子,尽数都说了,崔晔听到阿弦感慨练字之好处,夜色中笑影摇曳。   ---   这一夜,阿弦直直地坐在桌边儿,面前展开的仍是崔晔手书的《存神炼气铭》,上面空着的那四个字仍未填上。   阿弦看看旁边一张纸,上头正是“神安气海”,她每夜都练一笔,原本觉着已是不错了。   现在认真再瞧,却不过是从青蛙跳到了青蛙爬而已。   “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我八岁的时候写的就已经比你好了。”敏之在旁泼凉水。   阿弦道:“殿下,你若未死,我已知道你的结局会如何了。”   “哦?”   阿弦道:“我一定会忍不住亲自掐死你。”   敏之大笑,拍拍艳丽的大好头颅:“好啊,你来掐就是了。”   阿弦白了他一眼,终于将毛笔扔了:“算了,我也的确不是读书的料子。”   敏之啧啧:“不错,天底下会读书德才兼备的美人多了去呢,简直烂俗。像你这样坦荡真直的反而凤毛麟角。值得保护关爱。”   阿弦忍着想用《金刚经》丢他的冲动:“谢谢夸赞。”   虞娘子在外咳嗽了声:“若是没有别的事,且早点睡,别累了眼。”   阿弦应了声,不忘瞪了敏之一眼,将那一卷《存神炼气铭》收起来,放进书桌抽屉之中。   这夜将睡,阿弦想到白日之事,因裹着被子问道:“殿下,袁少卿所说的话不对么?”   敏之远远地在墙角的椅子上:“说什么?”   “就是让殿下帮忙拿下梁侯的话。”   “你们是活人尚且不能,我已死了难道就能手眼通天?”   “殿下不是无所不知么?”   敏之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如果去梁侯府一趟,就知道我为何也会‘有所不知’了。”   阿弦不免好奇。   是以这日,在去崔府拜寿之时,阿弦故意叫马车经过梁侯府们前,她自车窗内打量了眼,忽然心里一惊。   原来梁侯府的门口,竟贴着一枚奇异的符箓,非僧非道的画幅,散发着一股奇异,陌生而强大的气场。   这符箓看似很不起眼,甚至极容易会让人忽略,但在阿弦眼中,那在门梁上的此物,却透着刀锋般的光芒,甚至让阿弦猝不及防的一眼看去,右眼居然都沙沙做疼。   符箓不是为了寻常人所贴的。   梁侯如此,自然是因心怀鬼胎,早有防备。   只是这符是从何而来?阿弦还想忍着不适细看,马车已经飞快地离开。   揉了揉有些烫的右眼,阿弦心想:“周国公应该不会这么轻易放下仇恨,但因符箓之故,他无法进到梁侯府,何况就算知道害他之人是索元礼,又能如何?那胡人看着就是个不好相处的,纵然将他拿下严刑拷打,只怕也不会招供,没有完全的证据之前,反而会打草惊蛇。”   忽然车夫道:“女官可知道崔府出了一件奇事?”   阿弦昨夜困在房中,并不知外头的事,闻言问了一句,车夫道:“听说崔府的牡丹开了,大家都在说着牡丹是给崔夫人贺寿的,也是崔府这样积福积德的人家,才能得花神下降祝寿呢。”   花神?阿弦眼皮跳了两下。   ---   正如崔升同阿弦说的,这一次崔夫人做寿并未轰动,也算是家宴,没有更多的外客到场。   只有向来相好熟稔的一些亲朋好友前来,比如朝中的许圉师魏玄同等,以及沛王李贤,太平公主,连武后都命内侍赐了两样贺礼出来。   阿弦进门之时,太平正跟李贤两个在花园里打量那即将盛开的牡丹花,那粉玉一样的花瓣迎风招展,看起来妖娆瑰丽。   太平兴奋至极:“贤哥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花神下降么?”   李贤笑着低声道:“嘘,怎么你也听那些无稽之谈,哪里有什么花神,只不过是偶然的巧合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太平道:“这样难得的奇事,你怎么不当回事?我出宫的时候母后还叮嘱我,让我仔细看看这牡丹是什么样儿的呢。”   李贤眉峰一动:“哦?是吗?”   太平道:“骗你干什么?”   两人正说着,有个内侍匆匆走来到:“殿下,门上说女官大人到了。”   太平早就叫人盯着门上,吩咐阿弦一到便来禀奏,闻言喜不自禁,忙对李贤道:“小弦子终于来了,不如让她来看一看到底是怎么。”   李贤的眼底也透出欢悦之色,却并不十分外露:“你且记得收敛行止,这可是在崔师傅家里,别要胡闹叫人笑话。”   太平一概答应,自己往前走到半路,远远地见阿弦立在廊下,却被人阻住,似正在说话。   太平且走且打量,依稀认出了拦着阿弦的那人:“是她?”   这拦住阿弦说话的,是个女子,着粉白色的缎袄,领口镶着雪白狐狸毛,虽是冬日,却打扮的甚是伶俐鲜艳,竟正是上次见过的韦氏姐妹里的韦洛。   “在说什么呢?”太平加快脚步。   隔着十几步远的时候,就听韦洛道:“好好地做你的女官就是了,不要来搅别人的事!”竟是疾言厉色似的。   太平眉头一皱,扬声道:“好热闹,你们是在吵架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阿倍广目先生,正是阿倍仲麻吕(晁衡)的叔叔~ 第236章 嗜血之花   阿弦才到崔府, 即刻就被人指引往后院而来。   她本预备着先去拜见两位夫人, 不料中途却被韦洛拦住。   起初阿弦以为是偶然相遇,何况她跟韦家之人并不相熟,因此只一点头便欲走开。   谁知韦洛道:“女官请留步, 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跟女官说。”   阿弦这才嗅到气息不对, 虽心下迟疑, 面上仍是带笑:“姑娘有什么话对我说?”   韦洛一笑道:“近来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不知女官可听说过什么?”   阿弦诧异:“您指的是?”   韦洛眼中透出不悦之色:“奇了怪了,我人在宅院之中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怎么女官在外东奔西走竟没听说?”   阿弦心里虽然纳闷,却到底不懂何意, 因见韦洛面带气恼之色,这话听来又有些蛮横无理,阿弦反觉着好笑起来:“到底怎么样, 劳烦姑娘直说如何?若跟我有关的倒也罢了, 若跟我无关,我可并没兴趣听。”   韦洛见她笑吟吟地, 敛眉跺脚道:“当然跟你有关, 没事儿我难道同你玩么?”   阿弦挑了挑眉。   韦洛道:“你老实说,你跟表哥究竟是怎么样?”   心一抽, 脸上的笑也微微僵了下,韦洛正仔细盯着看呢,即刻跟捉到证据一样冷笑:“怎么, 你心虚了?”   阿弦淡淡道:“心虚什么?”   韦洛道:“外头有人说,表哥跟你……跟你不清不楚的,你认不认?”   不清不楚四个字,这样刺耳。   阿弦好笑之余,又有些无名之怒:“我是我,天官是天官,哪里不清,哪里不楚?姑娘倒是说清楚才好。”   “无耻!”韦洛不由道:“我自然是在问你,你是不是……用什么法子勾引表哥了?”   阿弦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竟会有人用“勾引”这种叫她“望尘莫及”的技能来横加指责。   阿弦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韦洛道:“那天晚上,表哥是不是在怀贞坊你们家里留了一夜?回来后他就……”   心头一动,阿弦知道韦洛指的必然是她救程家小子病重那天晚上,可惜她都不记得那夜的详细情形。   “阿叔就怎么样?”阿弦好奇的韦洛没有说完的部分。   韦洛尖声道:“你承认了表哥那夜是在你家里了?”   阿弦心无旁骛,自也不惮回答她,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多了个心眼:“我不喜欢姑娘这种问案似的口吻,我不乐意告诉你,怎地?”   韦洛恼怒:“十八子!”   阿弦原本当她是崔家的亲戚,故而好言相待,此刻察觉了韦洛的用意,便沉了脸色:“住嘴。”   韦洛被她的气势所惊,忍不住后退了步:“你……你干什么?”   阿弦道:“请姑娘不要胡言乱语,我毕竟是朝廷命官,你若再出言不逊,无理诽谤,我就不客气了。”   “你……你能怎么样?”韦洛有些紧张。   阿弦道:“也没怎么样,无非是告上御史,治你的罪罢了。”   韦洛呆了呆,昂首道:“你不必威胁我,若真的是这样,我也正好跟御史说清楚,你身为女官,行为不检,勾引朝中官员,暗中又指使下人报复殴打……实在无耻之极!”   阿弦自觉头顶疑云阵阵:“你到底什么意思,何为报复殴打?我又殴打过谁了?”   韦洛哼道:“你还装蒜,敢做不敢认么?你嫉妒表哥喜欢姐姐,暗中叫人打我哥哥报复,你这种人居然还当女官。”   阿弦目瞪口呆:“你哥哥……?”   这一切都是从哪说起?简直叫人啼笑皆非。   因此时来贺寿的人渐渐多,不时有府内下人经过,韦洛见目的达到,冷哼道:“既然娘娘器重你,你就该好生尽心当你的女官,自己多规矩检点些!不要总想搅乱别人的好事!”   阿弦无法言语,像是看着一只样貌新奇的鬼怪般看着韦洛,若不是韦洛疯的失去理智一派胡言,就是有些她不知的内情。   却正在此时,太平及时赶到,插了进来。   韦洛见了太平,即刻收敛了嚣张气焰,忐忑而恭敬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太平不理反道:“你刚才说什么呢?怎么好像是在教训小弦姐姐?”   韦洛一惊,听到太平居然称呼阿弦“姐姐”,脸色变绿:“殿下,这个……”   阿弦本正琢磨韦洛所说殴打她兄长的事,蓦地听太平如此相唤,也愣住了。   太平盯着韦洛:“难道你不知道小弦姐姐是母后跟父皇十分器重的女官么?你凭什么对她这样无礼?”   韦洛的脸色越发难看:“殿下,我、我并没有……”她原本还想提醒太平是不是叫错了“姐姐”,如今见太平咄咄逼人,哪里还敢多嘴?心中暗暗后悔自己方才贪图嘴快,竟没留意太平也来了。   阿弦见太平在替自己出头,心头滋味莫可名状:“殿下……今日大好的日子,就不必计较这些小事了。”   太平瞥她一眼:“既然你替她求情,那就不计较就是了。”   韦洛却并不感激阿弦“求情”,若非太平在侧,一定要怒视一眼。   但听太平有放人之意,却也松了口气。   谁知太平道:“你向女官赔礼道歉,我就不追究此事了。”   韦洛大惊:“殿下!”   太平嗤之以鼻:“怎么?你难道还不情愿?看样子你喜欢到御史台去挨板子!”   韦洛却知道这位小公主向来任性,且武后又极为疼爱纵容她,只怕她会说到做到,韦洛紫涨了脸:“不不,我、我赔礼就是了。”   太平向着阿弦得意一笑。   阿弦叹了口气,才要阻止,就见廊下来了数人,其中一位正是崔夫人,身后跟着韦江跟几个嬷嬷,丫头们。   原来先前太平嚷着要跟李贤去看牡丹,便并未让崔夫人等相陪,崔夫人在前头见了几位亲眷,想着不好把公主旷在花园,正想去接太平回房。   忽又听人说阿弦进门了,便喜滋滋地坐等,想见了阿弦后再去寻太平不迟,谁知左等右等都不到,又叫人打听。   偏那下人看见太平在喝问韦洛,当即忙飞奔去禀告,两位夫人都不知如何,暗自惶恐,老夫人就命儿媳即刻带人前来查看究竟。   阿弦见夫人来到,暗中咳嗽了声,太平倒是精灵,即刻明白何意,只有韦洛因瞧见韦江也到了,又是委屈又是羞愧。   崔夫人虽察觉此处气氛不对,却只当不知道的,恭敬地见过太平,因道:“这外头风大且冷,公主怎么在这里耽搁住了?不如回房中坐了说话。”   此刻阿弦也见了礼,崔夫人又笑道:“正盼着女官呢,正好同殿下一块儿回去。”   末了,崔夫人才对韦洛道:“你姐姐先前找不见你呢,你却跑来这里了,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在外头说呢。”   韦洛哪里能答,韦江则笑吟吟道:“太太恕罪,她向来是个急脾气,我瞧她必然是因为钦慕女官之名,特意跑出来跟人家相见的。”   太平哼了声,才要说话,阿弦在后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太平话锋一转:“这句话说的好,弦姐姐是本朝第一位女官,天下无双的,难得母后跟父皇也常常夸赞,这天底下谁不倾慕呢?”   韦江恍若无事地笑道:“连公主也如此推崇,可见实在是了不得呢。从上次见过我就也常说,我们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能在这般盛世之中,见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官大人呢。”   这种似有些阿谀嫌疑的话,却被她说的顺理成章,并不觉露骨。   崔夫人也笑道:“是是是,好的很,都是极好的。”   太平跟阿弦对视一眼,在瞬间飞快地翻了个白眼。   她因转向阿弦如此,在场只有阿弦看的分明,望着她俏皮的模样,阿弦忍笑,又举手拢在嘴边假作咳嗽之状挡住那会心一笑。   “殿下,快请入内落座,”崔夫人对太平恭谨地说罢,又伸手攥住阿弦的手:“在外头站了半天,手都凉了,快随我进去坐了说话。”对阿弦说这句的时候,却多了几分家常的亲近。   阿弦天生体寒,此时被崔夫人宽厚温暖的手掌握住,很是受用。   她才要答应,忽然浑身一震。   崔夫人察觉阿弦发抖,以为她是冷极了,便怜爱地看着道:“怎么出来也不多穿几件衣裳?”   太平若有所思,继而偷偷一笑,原来这会儿太平还惦记着那夜阿弦买昆仑奴面具时候的肉疼模样,虽然如今升了官,但那俸禄也非丰厚,是以太平觉着她一定没那些毛皮衣裳之类。   只不过人毕竟是会成长的,太平竟不曾出言玩笑。   崔夫人则握着阿弦的手,一边细细问道:“上次给你做的两件衣裳,可穿过没有?”   阿弦脸色发白,摇了摇头。   太平问道:“您说的是什么衣裳?”   崔夫人却又笑道:“嗐,是我糊涂了。公主有所不知,上回我叫人给阿弦做了两套女装,可那会儿是秋天,那些日子她又忙于公干,还去了江南……只怕没有空儿穿,如今这寒冬腊月的,自然是不能穿了。倒要再另外做几件新的才好。”   崔夫人越说越喜欢,精神一振:“正好新年将到,也算应景过年!”   太平啧啧,又打量阿弦道:“说起来我也还没见过你穿女装是什么样儿呢?”皱眉仔细想象了一会儿,叹道:“我居然也想象不出来……”   阿弦被方才所见的场景惊的心悸,此刻听了太平跟崔夫人说这般“可怕”的话题,倒也不觉着格外害怕了。   崔夫人,太平,阿弦在前,韦江跟韦洛两个则在后面随行。   隔着有些远,韦江低低地不知在跟韦洛说什么话。   阿弦自怀心事,忧心忡忡。   太平则惊喜叫道:“贤哥哥来了。”   抬头看时,果然见沛王李贤从前方花园月门处穿廊而来。   多日不见,李贤仿佛又出落了许多,但见他脚踏宫靴,着淡黄色的锦袍,镶金勾玉腰带,悬着锦囊玉佩等物,显得身姿纤长,头顶盘龙嵌珠的金冠束发,俊秀高贵,天家气质。   崔夫人跟阿弦行礼,身后韦江韦洛也紧走几步见礼,李贤态度温和,命众人免礼。   李贤因对太平道:“之前说走就走,我等了半日不见回来,还以为你又跑去哪里玩了呢。”   太平道:“我左右也是在这府里玩,又不会去别的地方,有何可担心的?”   李贤笑道:“你莫要忘了,崔师傅这里是有老虎的,你这样顽皮,若不留神翻进虎山里去可如何是好?”   太平眼珠转动,口中道:“难道我傻么?”   李贤一笑,当着崔夫人的面儿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又叮嘱了太平两句,最后看阿弦一眼,点了点头,就先去了前厅。   沛王去后,众人随夫人进了上房,先拜见了崔老太太,当然又是好一场寒暄。   也不知韦江对韦洛说了什么,在此之后,韦洛甚是安静,只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偶尔会看阿弦几眼。   阿弦也顾不得理会她,几乎也将她所说“报复殴打”一节抛下,因有更要紧的事牵住了她的心。   就连赵雪瑞跟她打招呼,阿弦都有些心不在焉,怠于应付。   中午入席之前,崔晔同崔升以及几位子侄都来拜见,阿弦皱眉望着崔晔,见他拜见家长应酬宾客,一如平常滴水不漏,虽在这锦绣花丛里,却仍是那样疏离清冷。   阿弦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却见赵雪瑞含笑正凝视着崔晔,阿弦心头“砰”地一跳,极快低头下去。   女眷们的席上自然热闹,今日为人所说最多的,却是花园里的那棵牡丹。   阿弦在旁静静听着,显得少言寡语。   而对这些女眷而言,起初并不知阿弦的身份,渐渐地听说了,便都好奇地偷偷观望,可一来阿弦沉默寡言,二来这冬日牡丹盛开更是最为新鲜的异闻,故而大家伙儿的注意力都在牡丹上头,所说多半都是“吉兆”,“祥瑞”等话。   阿弦漫不经心,见无人留意自己了,便悄悄起身往外。   阿弦这一动,却至少有三个人留意到了,一是韦洛,凝视着阿弦离开的方向,不屑地冷哼了声。   第二个却是太平,太平正兴高采烈地听这些妇人们讲些“花神”的古怪传闻,正听的高兴,忽然想起曾跟李贤说过要叫阿弦去看一眼。   谁知却正见她走了出门去——随着阿弦一起出门的,还有一人。   且说阿弦自己出了堂下,沿走廊往前,才走出十数步,就听得身后有人道:“女官留步。”   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是赵雪瑞追了出来,遂站住等候。   赵雪瑞来到跟前儿,端详着她的脸色,悄悄地含笑问道:“怎么女官今日……好像不大爱理人呢?是我哪里得罪了么?”   阿弦一怔,摇头道:“姑娘多心了,并没有。”   赵雪瑞道:“当真没有么?”   阿弦咳嗽了声,苦笑道:“莫非要我捏造一个?”   赵雪瑞道:“我还当……你是因为前日我跟天官同游之事而介怀呢?”   阿弦脸颊微热,蹙眉道:“什么话?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雪瑞含笑点头:“想必没有干系,是我多心乱想而已。”   正说到这,太平从里出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阿弦敛神:“没什么,殿下怎么也出来了?”   太平道:“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看过那棵奇异的牡丹呢,先前还跟贤哥哥说要你去看一眼。”   阿弦正有此意。   赵雪瑞闻言却面露忧虑之色,她不便对太平劝谏什么,就悄悄地拉了拉阿弦的衣袖,低声道:“这种反常之物,只当敬而远之,何必又巴巴地再去看呢?”   阿弦一则惦记先前所见的那一幕,二来她向来胆气最盛,哪里在意这些,正要安慰一句,谁知太平人小鬼大竟听见了,便道:“先前我跟哥哥已经看过了,也没什么,不见它窜起来咬我一口,你怕就不必去,我跟小弦子去就是了。”   赵雪瑞见她直言不讳,只得笑道:“是我多虑了。”   太平迫不及待,拉着阿弦疾步而行。   身后赵雪瑞凝视两人离去的背影,眼中有些忧虑之色,却也无可奈何,一叹回身,却见厅门口也立着一人,正是韦江,眸色沉沉。   不期然目光相对,韦江却明媚地笑道:“你们怎么不吃东西,太太见少了许多人,让我来找呢。”   ---   崔府花园。   因正是坐席的时候,并没有其他看花之人,太平指着那被众多牡丹枝桠挡着的一株奇花,像是急欲献宝的孩子,雀跃道:“你看,就在那里!”   阿弦早也看见了那影影绰绰的碧影,同时察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正忖度中,太平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往里头去,想要让她靠近了看的仔细些。   阿弦身不由己往前,袍摆被周围众多牡丹枝桠不时撩动掀起,就仿佛这些枝桠在瞬间都活了似的,纷纷举手,争相拉扯。   阿弦且走且四处打量,身上森冷的感觉越来越浓,她本能地想停住脚步,太平却惊呼道:“咦,怎么好像比先前看的时候又大了一圈?”   太平松开阿弦的手,三两步到了牡丹跟前,凑近细看。   看着看着,眼神有些迷离,仿佛被这种反常的极美迷惑,太平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这牡丹。   阿弦正环顾周围,目光一瞥看见太平的动作,不知为何心头一紧,本能说道:“别碰!”   上前一步,猛地将太平的手挥开。   却也正因为这一挥,阿弦的手背被旁边的牡丹枯枝划了一下!   一滴血珠迅速从伤处涌了出来,顺着手背滑落,血珠滴在牡丹的花苞上,却像是滴在了沙子上,迅速地渗透进去,最后竟一丝痕迹也不复存在。   而就在太平跟阿弦两人的目光注视之下,那本含苞待放的牡丹像是被什么催发,花瓣极快地舒展张开,一层层,以正常盛开速度的数倍,瞬间就完全盛放在两人眼前。   太平被阿弦将手打开,正觉诧异,只是还来不及询问就目睹了这一场景,顿时屏住呼吸:“这是……”   重重叠叠地大团牡丹就在眼前,血色的花瓣透着妖异绚丽的诡红。   阿弦看看自己受伤的手,又看向眼前的牡丹,眼前的所有却在这一刹那都恍惚起来,那株牡丹亦迅速抽直,扭曲,连同周围的枯枝乱桠也都狰狞变形。   阿弦听见太平叫道:“小弦子?”仿佛惊讶。   又叫:“小弦子!”转作震惊。   阿弦回头看向太平,却见太平在自己面前摇摇晃晃,甚至太平身后的楼阁,屋宇,都像是浸入了水中。   镜花水月,浮光掠影,如此不真梦幻。   阿弦想说话,可舌头却好似不是自己的了,不,不仅是舌头,身体也是……她还来不及回答,就在太平声嘶力竭的大叫之中,人事不省。    第237章 为你盛开   再度“醒来”之时, 阿弦先听见太平的哭叫声:“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我想去碰牡丹,小弦子拦住我,不知怎么……她的手被划破了, 就流了血,然后、然后牡丹开了……小弦子就晕倒了。”   阿弦听出太平很是慌张, 便忙安抚道:“殿下, 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但是太平好像没听见她说什么,哭的梨花带雨, 双眼红肿。   沛王李贤拦着她的肩,脸色凝重, 双眼忧虑:“别哭,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别的?比如哪里不对之类。你告诉我跟崔师傅,才好查明到底发生了何事。”   阿弦一怔, 目光转动, 终于看见崔晔就在身前不远处。   只是有些奇怪,崔晔看着她的眼神竟极为可怕, 冷冽凛然, 仿佛一眼便能杀人。   从未见过崔晔如此,阿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叔, 我不是故意的。”微微胆怯,阿弦本能地以为自己又做错了,所以才惹得崔晔这样“出离愤怒”。   但是崔晔只是冷然盯着她, 并不做声。   阿弦本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却又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谁知越看,越是心慌气短。   原来阿弦渐渐地发现,崔晔看她的眼神甚是陌生……简直就像是看着什么讨厌的陌生人一样。   先前就算她做了错事,他若愠怒,也只是含嗔教训而已,并不曾动什么真怒,但是此刻的崔晔看起来,不仅像是动了真怒,而且还动了杀机。   “阿叔……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阿弦又惊又怕,还有些隐隐地委屈跟愤怒,“我又不是有心的!”   崔晔冷然不语,眼神冷冽里泛出厌憎之色。   阿弦心凉,忍不住后退:“你、阿叔你怎么了……”   崔晔仍不回答,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他在注视着一个令他无比讨厌、甚至想杀之后快的人。   无法相信,但一览无余。   阿弦举手揉了揉:“好吧,我、我知道了。”   她想转身离开:早先还疑惑崔晔跟赵雪瑞之间的关系呢,先前他去拜见夫人跟老夫人,半眼也没多看她,当时阿弦还并没顾得上多心,此刻回想,他简直生生地演绎了何为“目中无人”。   他大概根本不屑看见她,所以如今看见了,还用如此憎恨的目光。   可恶……男人兴许都是这样。   原先就算再好,一旦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先前的就“弃之如敝履”,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了吧。   对他们而言的“她”,甚至……会变成类似绊脚石一样的角色。   之前陈基是,现在崔晔也不可免俗。   幸亏在男女之情方面,她并没有对他有更多奢望。   阿弦吸吸鼻子:“何必这样,我有脚,可以自己走。”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同样的感觉她又不是没试过。   阿弦想要转身,奇怪的是,她竟无法转身。   “我怎么了?”阿弦懵懵懂懂地想,低头看自己的双脚。   她看见了两叶碧油油地牡丹叶子,再往下,是花圃的地面。   “我的脚呢?”阿弦惊慌失措,她试图寻找自己的双脚,然而莫说是双脚,连身体都不知所踪,唯一所见的是她方才跟太平一起打量的那妖异的牡丹。   阿弦呆若木鸡,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   “这是怎么回事?”焦虑地问话,来自崔升。   阿弦抬头:“二哥,二哥!我怎么了?”   崔升瞅了她一眼,却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反而小声对崔晔道:“哥哥,是这株牡丹在作祟么?”   阿弦愣了愣,再度大叫:“二哥!你怎么不理我?”   崔晔不答,眼神更狠厉了些。   阿弦不经意瞥了眼,立刻情不自禁吓得瑟瑟发抖:实在是太可怕,她做梦也想不到崔晔会有如此“恐怖”的一面,更想不到,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怖”眼神,竟是冲着她而来。   然而另外一件更恐怖的事是,她居然跑不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不要着急,”终于崔天官开了金口,“门口布防,不许人进花园半步。不许人传播此事。”   “但是先前阿弦晕倒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看见了。”崔升紧皱眉头,小声。   崔晔斩钉截铁道:“严命他们不许外传。”   崔晔交代一句,终于转开目光,不再死盯着阿弦了。   那股泰山压顶般的威慑感瞬间消失,阿弦几乎瘫坐在地。   却见崔晔转身,对太平跟李贤道:“两位殿下,仔细听我的话。”   李贤忙道:“崔师傅请说。”   太平吸吸鼻子:“小弦姐姐会怎么样?会死么?”   “不会!”崔晔果断地回答。   阿弦在后听着,嗤之以鼻:方才还用一种杀人的眼神看着自己呢,回头又这样说。   太平泪汪汪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崔晔道:“这件事非是偶然,我怀疑……总之此事不宜张扬,我会尽快找人解决。”   李贤毕竟是他的弟子,当即放低声音:“师傅是觉着,这件事有人暗中作祟?所以之前叫人去请御医您也阻止了。难道是想……”   崔晔见他已经猜到,便道:“不错,我本是想请窥基法师,但是之前他云游四方去了,要找起来有些麻烦。”   李贤忙道:“我可以叫人辅助找寻法师。”   “多谢殿下相助。”   崔升在旁听到这里,上前道:“那这牡丹如何处置?”   太平愤怒之极,立刻叫道:“这一定是妖花,不如先铲除了它。”   四个人不约而同转头,居然……齐齐看向阿弦。   阿弦见他们一派凝重地商议“救”自己,原先急切地心思慢慢沉淀下来   此刻又见四个人在看“自己”,他们明明是在说“牡丹”,按理说本该看着牡丹才是,怎么……看着她?   心里那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了。   她逼自己镇定,却难免心惊肉跳。   她对上崔晔凛冽杀气的眼神,太平惊怒交加的眼神。   李贤冷峭相看,崔升又惧又恨……   阿弦心思渐渐通明。   他们四个,断然不会用这种目光看自己,所以说,如今只有一个可能。   她变成那一株妖异的牡丹花了!   在终于醒悟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后,两片碧绿的叶子簌簌抖动。   无法接受这个惨绝人寰的事实,阿弦觉着自己再度“晕死”过去了。   ---   花园门口布了看守,不许闲人进入。   而天也很快暗了下来。   阿弦也逐渐醒来,却仍似置身梦中。   她打量着眼前夜色渐渐降临的世界,啊……有生之年怎会想到,她居然变成了一朵花。   眼前却不见了太平,李贤,崔晔崔升等,半个人影都没有。   不仅是没有人影,连鬼影都不见了。   随着夜色渐浓,整个花园里似乎只有寒风徘徊旋转的声响。   阿弦觉着脸上有些痒,试着动了动手……两片叶子无辜地随风抖了抖。   好像有些寂寞,又有些无聊。   崔府居然连一只猫狗都没有,阿弦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一个时辰,整个人有些犯困。   所以当听见脚步声传来的时候,阿弦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期待之感。   “就是那株花?”熟悉的声音。   “少卿!”阿弦放声大叫。   如果袁恕己能听见她这般“深情渴望”的呼唤,定会兴高采烈,毕生难忘。   古语云“他乡遇故知”,此刻阿弦化身牡丹见故知,虽不知为何高兴,却本能地高兴。   “是,”冷淡地声音回答,是崔晔,“听公主殿下说,是小弦子手上的血滴到牡丹上,牡丹即刻盛开,而小弦子就晕倒了。”   阿弦哼了声,想到白天被他冷冷地盯着,心有余悸。   说话间两人走了过来,阿弦振作精神,隐隐欣喜地看着袁恕己:“少卿,是我呀,是我呀!”   也许……她想要袁恕己认出自己来。   像是感应到阿弦的呼唤,袁恕己拧眉,慢慢地俯身看向阿弦。   难道真的是心有灵犀吗?虽然他似乎距离自己太近了,都快凑到脸上来了。   忽然阿弦窒息!   她大惊,睁大双眼看时,发现是袁恕己捏住了牡丹的花枝。   然后袁恕己咬牙切齿道:“这种妖邪之物,还留着做什么?”   阿弦魂飞魄散,却连挣扎都不能够。   唉,她沮丧地发现原来自己先前高兴的太早了。   袁恕己的手微微用力,若他想折断花茎,自然容易,但他显然是想“斩草除根”,想要将这妖异牡丹连根拔除。   阿弦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会儿总算体验了何为“魂飞魄散”。   正在奄奄一息无法挣扎之时,崔晔道:“且慢。”   如闻纶音,阿弦心中升起一丝希望:“阿叔,救我!”   袁恕己道:“怎么?”   崔晔疑惑地盯着阿弦:“我感觉……”   “你感觉怎么样?”袁恕己有些焦躁,“既然是这牡丹作祟,那只要将它即刻铲除,兴许小弦子就能醒过来了。”   “未必……”阿弦再次沮丧而惊恐,但却不得不承认,如果是她站在袁恕己跟崔晔的立场上,只怕也会这么想。   崔晔却蹙眉,仔细地盯着“牡丹”。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像是白日那样能杀死人了。   阿弦竟有些口干舌燥:“他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袁恕己道:“你倒是说话啊。”   崔晔一震,反应过来,目光从“牡丹”身上移开:“这件事非你我所能,我已经命人去寻找窥基法师,在他来到之前,切勿轻举妄动,免得……”   崔晔斟酌着,方才凝视牡丹的时候,他竟似感应道一丝熟悉而奇异的……   终于他道:“免得弄巧成拙。”   袁恕己道:“窥基法师不是云游四海去了么?要找到他犹如大海捞针,如何能够?”   崔晔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总之在找到能料理此事的人之前,不要动这牡丹。”   他举手,在袁恕己的手腕上轻轻按落,袁恕己对上他的眼神,终于缓缓松手。   阿弦总算“死里逃生”。   “阿叔圣明!”阿弦大叫,感激涕零,啪啪为崔晔鼓掌。   ---   袁恕己被崔晔暂时说服,不愿再在这里面对这妖异牡丹:“我怕看久了,会忍不住手痒。我去看看小弦子。”   袁恕己转身前往客房。崔晔目送他身影消失花园门洞,转身又看向阿弦。   暮色沉沉,寒夜冷月,先前的灯笼放在脚边,照出牡丹倾国之姿,盛开在寒冬里的牡丹花,散发着一缕淡淡幽香,像是谁人不为所知的心香。   阿弦仰头看着崔晔,见他立在灯影与月色之间,风姿卓绝,容貌自是无可挑剔,甚至胜过所有美景佳色。   “阿叔……”阿弦呆呆凝视着,不禁喃喃地唤了声。   刹那间,崔晔惊动,他转头四顾:“阿弦?”    第238章 阿叔别走   崔晔惊醒四顾, 却见院落寂寂, 并无任何人在,只有院门处守卫听见动静,犹豫着闪身出来, 以为主人有何吩咐。   淡淡地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双眼中浮现一丝惘然,崔晔扶额自语:“莫非我是……忧极生乱了么?”   阿弦惊见他居然能听见自己的呼唤, 即刻又放声大叫道:“阿叔, 是我,真的是我!”   忽然有很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来者一直走到崔晔身旁, 双手一揖,道:“您唤我?”   阿弦眨了眨眼, 意外:原来来的人竟是康伯。   ---   康伯行礼之时,目光转动,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这棵牡丹。   崔晔道:“康伯, 今夜阿弦无法回去, 虞娘子那边儿劳烦你说一声。”   康伯正疑惑地打量着牡丹,听了崔晔这般吩咐, 便皱眉道:“出了何事?”   崔晔还未回答, 康伯沉声道:“您不能再如此了,上回在怀贞坊留宿, 可知已经引发无数风言风语了,就算你不在意那些,那皇后的看法么?你明明最为明白皇后的用意, 为何竟执意明知故犯,为了那个小丫头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值得么?”   阿弦目瞪口呆。   崔晔恍若不闻。   康伯又道:“当初虽多得她救护,但你为她做的也够了,早该狠心两清。就……让她当一个单纯的棋子不好么?”   “棋子?”阿弦更是呆若木鸡,每一处叶片都静止不动了。   崔晔方道:“不必说了。”   康伯深锁眉头,复又看向牡丹:“我知道你自有打算,所以先前才不曾干涉,但是……却不能眼睁睁看你行差踏错,毕竟还有更重要的大事不可辜负。”   仿佛有一声叹息。   康伯顿了顿,问道:“她在哪儿?我该接她回去了,上次你在怀贞坊夜不归宿,这次若她又在府里留宿,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崔晔道:“她今夜回不去了。”   康伯眼中泛出不悦之色,崔晔道:“阿弦不知何故,白日在此处昏迷不醒,我正想法子救治。”   “昏迷不醒?”康伯这才惊疑起来:“不知何故是什么意思?总要有个起因。”   “症结怕就是在这棵牡丹上。”崔晔将阿弦跟太平两人观赏牡丹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康伯惊怔:“居然……竟会这样?那可有性命之虞?”   “不会。”崔晔回答。   康伯踌躇了会儿:“那好吧,事到如今只能先救人要紧。”   他正要告退,崔晔忽道:“康伯留步。”   康伯道:“怎么?”   崔晔道:“因今日事出突然,事发之后,我为查明真相,详细询问过阿弦进府后发生的每一件事,见过的每一个人,原来,她曾被韦洛拦住过。”   康伯不动声色道:“是么,那又如何?”   崔晔转头看他:“您没有话跟我说么?”   冷月清辉,寒夜花园之中,两人各据一方,目光相对,中间还立着一株“呆若木鸡”的冬日牡丹。   阿弦心头迷惘茫然,她当然不想“偷听”崔晔的“秘密”,但如今却是身不由己。   顷刻,康伯终于说道:“如果你想问的是当初我教训韦家那个小子的事,我自认并未做错。”   花瓣抖了抖,阿弦忽然想起白日韦洛义愤填膺地控诉她“殴打报复”她的兄弟。   没想到……阴差阳错,真相呼之欲出。   崔晔缓缓道:“您该将此事告知我。”   “这种男女之间争风吃醋的事,你几时也如此感兴趣了?何况……”康伯不以为然,又半愠道:“若不是你对那丫头留情太过,连韦家之人都看了出来,他们怎会安排那些地痞为难她?”   崔晔眼神一沉。   康伯又道:“不过如果这韦氏一家跟府里无关的话,我也懒得理会,但若真的闹出来,连带府内也要坏了名声,是以我才教训了那叫韦洵的小子,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阿弦听到这里,终于明白。   怪不得韦洛那样仇恨自己,上次雪天她从户部返回,路上遇到几个人无理纠缠,却被她打散。   后康伯及时来到,告诉她此事自会处置,不必她理会,阿弦因相信这老人家,因此也并没有追问。   没想到,居然是韦家的人干的,而且听他们的口吻……原因居然是“争风吃醋”。   回想那时,就连阿弦自己对崔晔的感情都还懵懂迷惑呢,怎能想到居然有目光如此“犀利”的旁观者,居然会把她当作情敌眼中钉?甚至不惜动用如此下作手段对付?   一时间阿弦简直不知该为哪一点惊奇或者吩咐:是韦氏的“机警过人”?“出手不凡”?还是吃亏后的……“倒打一耙”?   这世间真是风云变幻,颇为魔幻。   崔晔的声音却仍是淡而静,道:“从我请您帮我照看着阿弦开始,但凡跟她有关的,我都不想错过。”   “哈,”康伯忍不住笑了声,竟道:“你真的是为了她神魂颠倒了么?”   “康伯。”崔晔静静地出声阻止。   康伯敛笑,盯着崔晔片刻,复沉声道:“既然如此,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了,从您先前在长安吐血重病,却不惜千里迢迢赶去括州见她,到前些日子不听我的劝诫、夜不归宿守着她……这一件件糊涂之极的事,简直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但偏偏……”   “康伯。”崔晔再度出声,眼神微冷。   ---   康伯凝视着他的双眼,噤声。   也正是崔晔开口的瞬间,花园门口有人道:“人可在里头?快叫他出来。”隐隐是崔夫人的声音。   康伯当然也听见了,两人沉默相对,片刻康伯道:“我该回去告诉虞娘子今夜女官留宿的事了,昏迷不醒也要隐瞒么?”   “隐瞒。”   康伯拱手,后退一步。   他转身欲行,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崔晔道:“你总该知道,这并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身家跟生死性命。”   这一句,重若千钧般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崔晔并未回答,康伯的脚步声远去。   阿弦愣愣地,张口结舌。   花园门边儿崔夫人又仓皇着急地说道:“不必去请了,我过去就是。”   崔晔听到这里,双眸微微一闭,转头看向“牡丹”。   阿弦本正被崔晔跟康伯的对话震撼,无法反应,被他目光扫到,才又反醒过来。   正不自禁地汗毛倒竖,崔晔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拔腿往前去了。   “阿、阿叔……别……走……”阿弦试图叫他,但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且如此微弱,如此气虚。   这瞬间,崔晔已经走开了,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母亲……”   崔夫人抓住他:“出了这样大事,你如何有闲心在这……”   渐渐远去,声响悄然不闻。   花园里剩下了阿弦一个人。   不对,应该说是一株花。   “康伯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阿弦喃喃。   “为什么居然还……说我是棋子呢。”无端地有些心慌。   ---   崔晔虽下令将此事隐瞒,但如何能瞒得过崔夫人,原先只当阿弦陪着太平玩耍去了,只得由着她们去,谁知一去不回。   直到心腹之人说明花园中出了事。   来花园之前,夫人早也探过了阿弦。   因外头并非说话之处,两人仍回房中,崔夫人才道:“发生这样大事,你不好生想法子,在花园里是做什么?我又听人说你不许去请御医,到底怎么了?”   崔晔道:“母亲勿要着急,此事不必御医,也更不宜张扬。”   “什么话!”崔夫人焦虑道:“阿弦昏迷不醒,我、我先前试着……去探阿弦鼻息,竟觉着……”急得几乎落泪。   崔晔道:“母亲,黄公已经瞧过了,阿弦的身子并无什么大不对。”   崔晔所说的“黄公”,正是崔府的一名账房先生,又因对医理颇有研究,平日里崔府上下有个头疼脑热,他一出手,往往便能药到病除。   只要不是什么大症候,且除了崔老夫人等几位女眷外的其他病症,都是黄先生料理。   崔夫人急道:“我越发不懂这话,黄先生虽然能耐,到底比不得御医,你、莫非是怕事情张扬后连累了府中,所以才封锁消息……”   “儿子怎会这样做,”崔晔摇头道,“母亲难道不知道我的心,如果请御医能让阿弦好起来,我怎会有半刻犹豫?”   崔夫人略松了口气:“听你的意思,是想到好法子了么?”   崔晔道:“本是想请窥基法师,不过法师云游天下不知所踪,但我方才已又想到一人了,不过这人脾气古怪,需要我亲自去请。”   “请请请!”崔夫人一叠声地说,又问:“是什么人?”   崔晔道:“母亲可记得,之前为陛下将风疾治好了的那个人么?”   崔夫人一怔,却又很快转怒为喜:“是他?若真得此人,那阿弦一定无恙了!”   ---   崔晔安抚了母亲,又叫人把崔升唤来。   ——“我要连夜去曲池一趟,虽会尽快赶回,却也无法定论,家中一切你且照看好了,尤其是阿弦之事,不许人私传。”   “去曲池?”崔升一怔。   曲池坊在长安城的东南方向,已经是最偏僻的地方,靠近城门处了。   崔升惶恐道:“夜间风大寒气甚重,去曲池又远,哥哥之前的风寒才好,本该好生保养,不如我代劳前去。”   “不必。”崔晔说罢起身,又道:“对了,我已吩咐人看守院子,在我将人请回来之前,严禁任何人去动那棵牡丹。”   “是。”崔升答应,又忐忑道:“哥哥,阿弦的事,公主跟沛王殿下是亲眼目睹的,他们回宫之后……”   “我已交代了沛王跟公主,无妨。”   崔升见他胸有成竹似的,略松了口气:“哥哥可有把握救治阿弦么?”   崔晔道:“只要我请的人到,一定无碍。”   正犹豫着问是去请何人,崔晔已道:“家里的事就交给你,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吓得崔升一个愣怔,竟忘了问。   刹那间,崔晔已披了大氅,边系带子边往外而行,崔升忙上前帮他整理。   送了崔晔出门,崔升在门首呆立片刻,转身入内想再去看一看阿弦。   将到之时,忽然想起崔晔说是去“曲池”。   “曲池?曲池……”崔升若有所悟:“难道哥哥是去请他?”   正在寻思,便听有人问道:“你在念叨什么?”   崔升回头,却见是袁恕己立在前方,——原来方才袁恕己在房中探望阿弦,不多时崔夫人却又来到,袁恕己才退了出来,正惦记着再去找崔晔,却碰见崔升心事重重而来。   袁恕己又问道:“你哥哥呢?”   崔升道:“方才出府去了。”   袁恕己想到先前崔晔所说去寻窥基的事,疑惑:“窥基法师不是不在长安么?他这会儿出门做什么,如今夜深已经关了城门,又不能出城去了。”   崔升道:“并不是出城。”   “不是出城?那是去哪里?”袁恕己越发疑惑。   ---   夜深人寂。   阿弦抬头,却见月明星稀,天旷地阔。   “原来当一棵花草是这样感觉。”阿弦感叹,想抱住自己有些发冷的肩,两片叶子却无力地一抖而已。   “虽然清闲,但也有些太过身不由己了,”阿弦左顾右盼,有些担心,“如果遇到了一个手快的,一把拔了去或者折断了,都没有地方说理去。”   想到之前被袁恕己掐着,阿弦叹了声:“幸亏没有死在少卿手里,不然更是冤枉极了。”   她喃喃自语,这世间却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禁打了个哆嗦,阿弦道:“这里真安静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连个鬼都没有。”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召唤,夜风拂过,阿弦眼前多了一道飘忽的影子。   “咕咚”,咽了口唾沫,“不会这样灵验吧……”   这来者眯起双眼,俯身看着阿弦,盯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阿弦诧异,继而叫道:“周国公!你笑什么!”   原来这来者居然正是做了鬼的周国公贺兰敏之,敏之大笑数声,俊脸扭曲,又笑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阿弦吃惊:有生之间非但会变成一枝花,而且会被一只鬼嘲笑“鬼样子”。   “怎么样!”横竖无法变化回去,更加无法逃避,阿弦索性破罐子破摔,“难道不好看么?”   “好看,好看的很。”敏之复定睛看了她片刻,重又放声大笑。   阿弦愤怒地转头不看他,敏之靠近过来,脸快贴到她的脸上了,阿弦紧张:“你干什么?”   敏之凝视着她,点头道:“说实话,你这个模样儿,倒的确比先前好看多了。”   阿弦嗤之以鼻,忽然想到这不是置气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敏之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夜不归宿,又察觉……”   “察觉什么?”   敛了笑,敏之道:“察觉你的气息有异,微弱的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所以猜到你可能出事了。”   阿弦道:“那你可知道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儿?”   敏之摇了摇头,试着伸出手指碰一碰她的叶片,忽然又极快地缩手,皱眉道:“奇怪。”   阿弦问:“怎么了?”   “这花……”敏之皱眉。原来方才试着碰触花朵的时候,却觉着这花上像是有一股吸力,几乎让他身不由己地要扑了上去,敏之警觉:“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听阿弦将白日发生之事说罢,敏之惊疑道:“我也听说了崔府所开冬日牡丹的奇事,但是这崔府不是任何鬼魂都能进来的,所以不知究竟,但是照我看来……”   阿弦呆呆听着,敏之道:“这个……不是偶然而开的花,像是有人故意布下的。”   “这又是为什么?”   敏之谨慎地说道:“这花就像是一个容器,会吸食魂魄容在其中。”   “吸、吸魂?”阿弦惊。   若真如敏之所说,如此可怕的牡丹,怎会在崔府开放?莫非……是要吸什么人的魂魄?那到底……   敏之又说:“先前崔晔离开府中,我才得以进来,这样夜晚他去了哪里?”   “阿叔出府了?”阿弦也诧异起来。   敏之道:“你也不知他去往哪里?”   见阿弦摇头,敏之抬头看了看远处:“不过,我方才看见花园外有人看守,可见他是个谨慎的人。”   “嗯?”   敏之又看向她:“你如今魂魄在这花儿上,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手贱之人一把将你薅了,我看你连鬼都做不成,只怕要就此魂飞魄散了。”   阿弦忙啐:“乌鸦嘴,还不住口!”   敏之笑道:“不管这花儿是何人所布置,既然生在崔府,自然是要害崔府的意思了,所以竟然是你替崔府挡了灾了。”   阿弦想了想,叹了口气:“那倒也罢了。”   “什么罢了?”   阿弦黯然道:“没什么。”   敏之打量着她:“你不用担心,崔晔在这个紧要关头出门,必然是有可靠的救兵,还需要他亲自去搬的那种,所以你放心,只要他回来,你就得救了。”   有些冷,阿弦吸吸鼻子:“哦。”   “你怎地并不觉高兴?”敏之惊奇地问。   阿弦道:“我忽然觉着,这样也不赖,至少……至少比一枚棋子要强。”   “棋子?”敏之挑眉,“你怎么了?”   阿弦耷拉着脑袋。   崔晔跟康伯所说的那些话,句句似大有内情。   虽看似简单的话语,底下却一层层波澜,让阿弦想要深思,不敢深思,其实也想不通。   敏之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因见阿弦着实忧郁似的,便故意道:“对了,我先前进府的时候,看见夫人守在你身旁呢,像看着亲生女儿般情深。”   “嘿嘿……”阿弦才一笑,笑便如水化冰,戛然而止。   阿弦想起了之前令她悬心的那件事:   ——“韦江品貌端庄,同我家又是亲故,正是天注定的大好姻缘,我已请人择好了黄道吉日,这门亲事就如此定了。”崔夫人端坐在上,肃然地说。   “这正是亲上加亲,天作之合。”接口的是韦江之母,笑的双眼眯起。   白日进府,崔夫人握住她手笑语晏晏的时候,阿弦眼前所见便是如此一幕。 第239章 接旨与护花   敏之在旁看着阿弦发呆的模样, 若不是忌惮这花儿厉害, 只怕要伸出手指戳一戳。   “怎么了?”他笑吟吟贴心地问。   阿弦道:“没什么,想到一件喜事。”   敏之眯起眼睛:“一定不是你的喜事了。”   “你怎么知道?”   敏之笑道:“如果是你的喜事,怎会一脸如丧考妣。”   阿弦并没有玩乐之心,苦苦一笑, 感慨道:“这人世间的事可这真难说,让人想不透,猜不着。”   敏之道:“这才是人世间的乐趣所在,若一切都能一眼看到底,提早什么都知道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乍一听甚是可笑, 但仔细一寻思, 却竟也有其道理。   “但是……我还是想能提早多知道一些。”阿弦若有所思地回答。   敏之道:“你想知道什么?”   阿弦又想挠头,却动作不便,敏之见状,小心弹起手指,在她的花瓣上飞快地轻撇了一下。   阿弦诧异地转头:“别碰, 若是把你也吸了进来该怎么办?”   “你是嫌会太挤么?还是怕整天跟我朝夕相对?”敏之笑。   阿弦认真考虑了会儿:“都有。”   敏之又在那深红色的花瓣上弹了一指头,阿弦气道:“干什么哩?”   敏之笑道:“之前人鬼有别, 我想动你都不能呢,这会儿总算天助我也, 竟给了这般一个良机,当然要趁机多打两下。”   阿弦怒视。   敏之又笑道:“你放心,这容器也是有限的, 且这其中似乎有些玄妙之处,非我能参透的范围,我会适可而止,不会有危险的。”   阿弦这才定神。   敏之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呢?”   阿弦凝神想了会儿,认真道:“我想……想知道的太多了,我想知道……”身世的惨痛如潮水澎湃,阿弦转开话锋,“比如如果早知道你喜欢的那人并非真心待你,就可以早点不喜欢他了,又比如知道在意的人会受到伤害,就可以早些告诉他,让他……”   敏之原本还想嘲笑她又想到陈基之事,听到最后一句,却没了嘲弄之心。   气氛有些凝重,阿弦望着敏之,迟疑道:“其实……早在之前,我就看见了……看见你离开长安,但是……”   敏之抬眸,微微蹙眉。   阿弦忙道:“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一去……会有人害你,是真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敏之微笑道:“我相信你所说。但是……就算你当时告诉我我的下场会是被贬离长安,我也不会听的。”   自嘲地一笑:“他们叫我疯子,我自己又何尝不觉着自己是个疯子?就算你告诉一个疯子他会被贬,会被杀死,对当时的我而言,只怕会更加喜欢而疯狂。”   阿弦愕然:“周国公……”   敏之道:“所以你不必自责,更不用后悔。因为对我而言,结局都是一样的。”   “不!”阿弦心头一紧。   此时心底竟闪现出无数场景,更多她所在意跟关心的人,袁恕己,崔晔,桐县之时对袁恕己的预感,之前所见的崔夫人的吩咐……交错混乱。   敏之凝视着她:“怎么?”   阿弦道:“也许对你而言不管我怎么做,结局都是一样的。可是对我来说,做跟不做,是完全不一样的。”   敏之一震。   阿弦道:“有些事是不能坐视不理的,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   “就算……知道无法改变也要去做吗?”   阿弦想了想,用力点头:“就算无法改变也要尽全力。因为什么都不做,就丝毫改变的机会都没有。”   敏之一笑,仿佛要嘲笑她,但是……   “你可真是个……真是个固执的傻孩子,”敏之哼地笑了声,转身看向别处。   ---   大明宫。   子时已过,武后略觉寒重。   牛公公深知武后习性,当即一摆手,旁边值夜的宫女上前,将暖炉拨的旺盛了些。   又有宫女去捧热茶前来奉上。   武后接了茶盏,忽然想起来:“这会儿公主已经回来了吧?”   牛公公笑道:“娘娘才想起来呢,殿下早已安寝了。”   “是么?”武后有些疑惑:“也不知太平今日在崔府如何,平日里定要来缠我半晌,说些趣事,这次怎地这样安静。”   牛公公道:“大概是玩闹累了?您放心就是了,之前叫人去看过,没有妨碍,而且还是沛王殿下亲自送回来的。之前沛王殿下还想来给您请安,只是看着正忙便不敢打扰,只叫我代礼,自个儿悄悄去了。”   “原来是这样,倒也罢了。”   武后笑道:“太平素日若是缠着我久了,我反而讨厌她唧唧喳喳个不停,没想到一不来我跟前缠绕,我还不受用呢。”   吃了茶,正想再看两份折子,武后又想起一件事:“听说崔府的花园里有一株牡丹,这两日居然生叶开花,太平临去的时候还跟我说这个呢,不知道是不是真,或者是旁人以讹传讹。”   牛公公道:“这个奴婢也听说了,倒也听个稀奇。娘娘若想知道,明儿问一问公主殿下,或者亲自传崔天官一问便知道了。”   武后道:“只能如此了。”又忖度道,“这会儿我倒也羡慕太平,不管是真是假,她都先看了个稀罕,不过……若真的开了花,以太平的性子不会不来告诉我这奇事的,既然她悄无声息去睡了,想必是假的。”   正也觉着困倦,想去安歇,外头一名宦官匆匆而入,道:“娘娘,丘大人有事禀告。”   武后诧异:“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   牛公公道:“让奴婢去问一问。”   得了武后首肯,牛公公匆匆出外,果然见丘神勣立在檐下,牛公公道:“丘大人,什么事要这样晚的兴师动众?”   丘神勣低低说了一句,牛公公一愣:“是真的?”   丘神勣道:“千真万确,娘娘先前让我盯着些,所以不敢怠慢。”   牛公公带笑闻声说道:“丘大人也是尽忠职守,这样罢了,我看娘娘有些倦了,你就不必面见,我去告诉娘娘就是了。”   丘神勣不敢多言:“那就劳烦牛公公了。”   打发了丘神勣,殿内武后道:“发生什么事了?”   牛公公略一犹豫,终于上前两步,在武后身旁低声说道:“丘大人来说,原来今晚上……女官并没有回怀贞坊,而是歇息在崔府里了。”   武后遽然色变:“留宿了?”   牛公公低头:“听说是这样的。”   武后面露怒色:“岂有此理!”   牛公公忙道:“娘娘暂且息怒,兴许……是有什么原因的。想崔天官向来行事谨慎,断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儿的。”   武后冷道:“他行事果然越来越谨慎,所以上次才在怀贞坊留了一夜。”   牛公公心头一跳:“那不是……因为女官病重了么?关切之故也是有的。”   “那这次呢?这也关切的太过了!”武后气冲心头,几乎立即传命。   但到底已是这般时辰,端不好再大闹腾出来,心念急转,武后勉强压下怒火:“明日即刻传崔晔进宫,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次日天不亮,武后依旧早起,便想看看太平起了不曾,再问一问她昨日崔府究竟发生了何事。   正欲去含光殿见太平,小太监来报:“梁侯求见。”   武后本有些不愿见,但才将武承嗣调了回来,倒是不好过分冷落武三思,因此暂且止步。   ---   南华坊,崔府。   清晨的阳光还未覆过这片皇城之外的坊区,崔府的人就被不间断的犬吠声叫醒。   崔升闻讯出来查看情形,却见那道黑影一掠而过,竟往内宅奔去。   门上人惊奇说道:“是向来跟着女官的那只黑狗玄影,我们还未开门呢,它就等在外头,也不知是待了多久。”   另一个道:“昨晚听见犬吠,还以为是别人家的,难道是它守了一夜?”   崔升不知究竟,匆匆转身去追玄影,心里却明白:玄影甚有灵性,只怕是察觉阿弦出事,故而前来找寻。   因此崔升径直去往阿弦的卧房,因时候太早,卧房的门还关着,玄影则站在门外,正举爪去抓挠那门,呜呜乱叫。   里间丫鬟听见动静,才一开门,玄影即刻跳了进去。   崔升略微动容。   然而眼见天色放明,崔晔居然一夜未归,崔升心里不免担忧,便叫了一个下人吩咐道:“速速去往曲池坊明府……”如此这般交代了几句。   那人去后,崔升也跟着入内,却见玄影趴在榻前,榻上阿弦仍是十分安静地躺着,一问丫鬟,却是整夜未醒。   崔升心头一沉,只得退出来,正要去拜见老夫人,就见门上一人鸡飞狗跳地跑了进来。   崔升只当是有了崔晔的消息,才惊喜要问,那人却道:“二爷,宫里头来人了,快去接旨!”   这一句话,却像是霹雷轰响,不知吉凶。   崔升不敢怠慢,急忙打起精神往外,还未到二门,外间传旨太监已到了。   两下相遇,传旨太监道:“传天后口谕:听闻崔府花园有一株牡丹冬日盛开,本宫意欲一观,着命人将牡丹花即刻送往宫中一观真假,钦此。”   崔升听了这道旨意,几乎昏死过去。   那传旨太监笑着催促道:“二公子,您怎么啦?接旨呀。”   崔升反应过来,脸色发绿,崔晔临去之前特意叮嘱叫看护好了牡丹花,若有差池唯他是问,崔府向来家教严禁,府中之人训练有素,绝不会出什么纰漏,因此崔升只好生等待哥哥回来就是了。   但此刻这种状况,却无疑是意料之外,连崔晔也想不到的突发情形。   为人臣的身份让崔升无法抗拒圣意,但如果领旨了,崔晔那边又如何交代?   崔升精神恍惚,竭尽全力镇定下来,强问道:“娘娘怎会突然有这般想法……且把牡丹送到宫里,是如何带法儿?”   太监道:“娘娘向来爱极牡丹,贵府的牡丹冬日盛放,更是天底下的奇景儿,娘娘当然想亲眼看一看,至于送往宫中么,娘娘倒也没特别交代,要折了去也行,刨了去也行。”   牡丹天生娇贵,折了去,只损了花枝,刨了去,在这冬日只怕再活不了。   但这两种不管是哪一种,却都违逆了崔晔的吩咐。   太监因见崔升迟迟不答,便道:“娘娘还等着呢,咱们不要耽搁了。二公子且领路吧?”   崔升把心一横:“等一等!”   太监道:“怎么了?”   崔晔道:“如今……我哥哥不在家,他临去曾交代不让动这牡丹,所以您看……不如等他回来……”   太监脸色一变:“什么话,难道娘娘的口谕,竟不如天官一句话么?”   崔升噤若寒蝉。   ---   内侍不由分说,逼着崔升带路,崔升虽有意拖延,却终究不敢跟皇命相抗,虽尽量放慢脚步一心盼着崔晔回来,但这崔府终究没有长安城大,终于到了花园。   进了牡丹花圃,内侍一眼便看见了花圃中央那浓艳盛放的牡丹,在清晨的阳光中如此明艳鲜美,所有的内侍都惊呆了,他们虽听说此事,但亲眼目睹,仍是被这种慑人的美艳慑服。   传旨太监第一个反应过来:“居然是真,娘娘看了此花,一定会很喜欢。”喜不自禁,即刻叫人前去挖掘。   两名太监领命上前,还未靠近牡丹,就听见“汪汪”狂吠之声。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一只黑狗越过花圃狂奔而来,径直冲到牡丹之前,向着宫人们大叫。   崔升一愣:“玄影?”    第240章 逢生跟玄影   玄影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 挡在了牡丹花的前方, 冲在最前的两名宫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人有惧怕之意,不慎跌倒。另一个壮着胆子喝道:“哪里跑来的野狗?还不赶走?”   传旨太监一愣,也跟着叫道:“快快赶走!”   崔升自觉进退维谷, 可是看玄影拦在牡丹花之前,他心头一动,有种不妙的预感。   ——玄影向来维护阿弦,先前还在卧房中守着阿弦的,此时怎会这般护着妖异牡丹?   崔升虽想不通确切缘故,却也隐约觉着有什么不对。   任凭宫人们如何呵斥, 玄影竟不肯后退, 在最前方的那太监试图将玄影吓退,挥手作势欲打,不料反触怒了玄影,纵身跃起,一口咬在此人手臂上, 幸而只咬到了袖子,却也把众人都吓得色变。   当即无人敢靠前, 传旨太监一惊之下怒道:“好一条恶狗,如此不知死活, 快快打死!”   崔升闻听再不犹豫,上前道:“不能动手!”   传旨太监道:“二公子,这狗是府里的?若是它伤了宫里的人, 连带府里只怕也要担待一个阻挠办差的罪名,你为何不肯配合,反也跟着推三阻四?”   崔升道:“这是女官所养的狗,公主殿下对它也甚是喜爱,当初还给了个黄金项圈,公公在宫内应当知道。”   传旨太监一愣,当初太平从敏之手中讨了玄影,爱的非常,此事宫中之人自都知晓,太监闻言忙仔细打量了一番:“这……真的是殿下养过的那只?”   “我自然不敢说谎,”崔升道,“这畜类虽无礼,但公公若贸然打伤了它,若是公主不高兴了,却不好说。”   谁敢去招惹太平?传旨太监忙嘿嘿一笑:“我原先没认出来,既然是殿下所喜欢的那只狗儿,倒是不好伤及,只将它赶走就是了,别让我们耽搁了回去交差,否则娘娘怪罪,我们也担待不起。”   数名宦官跟几个禁军上前,对玄影做出围拢之势,又有人拿了两件大氅几个竹筐,步步紧逼想捉玄影,玄影左冲右突,虽拼命拦阻,到底是挡不住。   “小心不要伤了它!”传旨太监还在旁边叮嘱。   崔升在旁看的心头微微酸楚,焦急地想:“哥哥,你如何还不回来?”见玄影无力挣扎却仍拼命反抗的模样,崔升忍不住冲了过去:“住手!”   两名禁军回头,崔升见玄影精疲力竭,却仍向着众人呲牙狺狺,他忘了恐惧,矮身下去,张开双臂将玄影紧紧抱住。   玄影仍是不依不饶地想挣脱。   崔升不敢撒手,道:“好了玄影,他们只是奉命将花带去宫中,你不要拦阻了好么,我带你回去看着你的主人。”   玄影虽被崔升抱住,仍是紧紧盯着宫中的那些人,竟似不肯放弃的模样。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笑道:“原来真的有这种奇花,好极了,你们在这里又怎么了,磨蹭这半日?”   崔升正在心酸,一看来人,越发震动,原来这来人竟是武三思。   武三思将走到崔升身旁才止步:“郎中抱着这只狗是在做什么?”一笑又去看那牡丹,啧啧称奇。   传旨太监毕恭毕敬道:“梁侯怎么来了?”   武三思道:“娘娘怕你们耽误差事,所以让我来看看,没想到你们果然在此玩闹。”   太监忙道:“本来早就妥当,只是这只狗儿挡住了。”   武三思道:“连一只狗都奈何不了,要你们何用?”   太监为难:“但是这只狗……据说是公主喜欢的……”   武三思哼道:“公主喜欢的东西多了,今日是这样,明日是那样,她小孩子心性而已,何况你们是领旨当差,居然被一只狗拦住,还是且想着回去如何交差吧!”   传旨太监冷汗涔涔,武三思盯着牡丹花又看片刻,正要叫人折下,忽听有人道:“沛王殿下到。”   武三思大为诧异,回头看时,果然是沛王李贤,面色肃然快步从外而来。   崔升见李贤忽然感到,虽然意外,却也无端松了口气。   武三思盯着突如其来的李贤,在短暂的惊讶之外,眼中反透出一种奇异的窃喜。   其他宦官禁军们纷纷行礼,武三思也简单地行了个礼:“殿下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有事?”   李贤道:“梁侯在这里做什么?”   武三思一笑:“当然是领了天后的旨意,要带着花儿回宫给天后观赏。”   李贤越过他,目光落在那花儿之上,当望着那娇艳盛开的花儿之时,脸上的神情无法形容。   然后李贤回身,正色道:“这样难得的冬日牡丹,贸然带回宫中,必死无疑,岂不可惜?母后乃是爱花之人,必不忍这般,你们且都住手,等我向天后禀明再做决定。”   众人面面相觑,武三思皱眉疑惑道:“殿下……是特意为了此事而来?”   李贤道:“我只是来拜见师傅,正巧遇见而已。”   武三思狡黠一笑:“原来如此,那么殿下还是不要插手此事了,毕竟天后的旨意,一旦降下等闲便不会更改,殿下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李贤道:“天后的旨意我当然不敢质疑,不过这种琐碎小事又非军国大事,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武三思笑说:“既然不必劳师动众,那殿下又何必再回宫请示天后的意思呢,只随便把这花儿带走就是了。”   李贤色变:“梁侯……是执意不听了?”   武三思甚是油滑:“这倒是不敢,不过是无法违抗天后的命令而已。”   李贤的手微微握紧,慢慢说道:“那,如果我今日就不许你带走这花儿呢?”   武三思挑眉。   崔升在旁听到这里,十分震惊。他自己虽然猜到这花儿有些古怪,且崔晔交代不许让人动,可毕竟是宫里的旨意,谁敢当面违抗?   没想到李贤竟在这个时候,面对面地同梁侯对着干起来。   而李贤天生聪慧,性情温良,又师从崔晔,所以虽然年少,却不像是寻常少年般冲动,尤其是近两年来,行事越发周全有章法。   何况武后最忌惮武氏宗亲跟李氏皇族之间起龃龉,所以表面上大家一直其乐融融,似今日这样锋芒毕露地同武三思对峙……实在罕见之极。   ——李贤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后果,武三思虽可恨,却的确是奉旨行事,而李贤强行阻止便是违抗武后的旨意,于武后面前必然难以交代。   但这所有的起因只是……这一株牡丹花而已?   “殿下……”崔升本能地想要劝阻,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武三思则望着李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既然殿下这么说,倒也未尝没有道理。”他歪头看了看那牡丹,忽地缓步走了过来。   虽有崔升拦着,玄影却不安挣动,李贤皱眉道:“梁侯,你是何意思?”   武三思凝视着面前牡丹,道:“这奇花难得,正如殿下所说,贸然掘取,只怕会毁了花儿,但天后的旨意仍要回复,不如,就这样……”   忽然间武三思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牡丹花茎。   “梁侯!”是李贤跟崔升齐声惊呼。   武三思道:“只要带了花儿回去,不伤花根,岂非两全齐美?”   正有些得意,忽然又惨叫一声,原来是玄影挣脱出来,拼力一跃,咬在武三思的手腕上。   武三思吃痛,忙挥拳痛击,又厉声叫道:“这畜生,还不快来打死!”跟随武三思的侍卫们见状,拔刀而上。   李贤喝道:“都住手!”   却就在此时,崔夫人因听说宫中来人,且沛王也匆匆赶到,不明所以,便出来查看端倪。   谁知正好儿见玄影伤了梁侯,而侍卫拔刀要砍杀玄影,她毕竟是一介妇人,又看是向着玄影挥刀,吓得惊心动魄,失声大叫,晕厥过去。   崔升叫道:“母亲!”顾不上此处如何,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李贤则冲上前去,将受伤的玄影抱了起来。   就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竟有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透墙而出。   刹那间,整个府邸寂静无声,上下人等呆呆愣愣回头,却见从花园后角门口,探出一个偌大的斑斓虎头。   “老虎?!”宦官们最为胆小,反应过来后,惊呼连连,往后逃窜。   武三思虽也吃了一惊,但他知道这是崔府家养的老虎,等闲不会伤人,因此只退了两步后又停下,喝道:“都站住,不必慌张!”   有几名胆气大些的禁军守在武三思身旁,战战兢兢,脸色惨白,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   这场景如此诡奇,就算有武三思的叮嘱,上下跟随的众人仍是不禁胆裂,有人已站不住脚,也不顾违命,一个劲儿地后退。   武三思左顾右盼,见身旁只剩下了两名禁军,沛王李贤抱着玄影立在一边儿,似乎也被逢生忽然出现的这一幕惊呆了。   武三思本想拉住一个禁军挡在自己面前,眼见逢生步步逼近,他心念一转,转头看向旁边的牡丹。   李贤正盯着他,见状心头一颤:“梁侯!”   武三思委实狠辣,在这样生死关头竟探臂横扫,一把攥住了那牡丹花儿,然后用力拽住。   只听得“咔嚓”声响,那盛放的牡丹已经被他折断,擎在了掌中。   “不!”李贤不能置信,失声大叫,脸上竟是伤心欲绝的神情。   与此同时,是逢生一声咆哮,猛虎下山疾驰而至。   武三思本想折了花便逃出去,孰料才退一步,逢生已经奔到近前。   仓皇之际,武三思被地上晕厥的禁军一绊,竟趔趄往后跌在地上。   逢生一跃而起,碧油油地双目中透着怒意,比人头还大的虎爪向着武三思胸前按落。   武三思这才惊慌起来,发出杀猪般惨叫,就像是将脖子放在了锋利的刀刃上一样,恐惧到了极点,身体僵硬麻木,心头濒死般空白。   就在此时,有人唤道:“逢生。”   略有些清冷微寒的声音,却是救命纶音。   逢生的爪子压在武三思胸口,却并未按落下去,它低头盯着掌下的人,终于张开血盆大口:“吼……”   猛兽口中的腥气扑面而来,底下的武三思自觉整个人坠入了轰然雷声之中,又或许会被那锋刃般的利齿撕成碎片,甚至连脸上的肉都被这一声吼吹得往后撇飞。   武三思一声不吭,晕死过去。   而伴随着逢生的这一声巨吼,被武三思握在掌中的牡丹花,也在瞬间花瓣凋零四散,地上的赤色花瓣,仿佛是一片片鲜红的血,随风滚动零落。   月门下那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脸似雪色,双眸却如同血染。    第241章 除晦与诛邪   崔府, 内宅。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内室传出。   阿弦猛地爬起身来, 双手握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就算是醒来,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阿弦几乎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人世。   ---   先前宫内传旨太监要掘花, 崔升阻拦,而玄影也跑出来拦挡,这一切阿弦都看的清楚明白。   昨晚上她还觉着当一株花其实也不错,没想到这么快报应就来了。   阿弦知道,如果是武后下的旨意,崔府的人无法阻拦, 别说是崔升, 就算崔晔在,只怕也不能够。   所以看崔升螳臂当车,看玄影拼命维护,阿弦知道玄影一定是察觉了自己的魂魄就在牡丹花上才如此,但是对她而言, 最不想看见的就是玄影受伤。   李贤的到来在阿弦的预计之外,尤其是……当李贤出现, 看着“牡丹花”之时的神情,阿弦几乎怀疑……他并不是在看花, 而是在看人。   但是,李贤怎会知道她就是牡丹花?   现场的情形如此凶险而复杂,来不及多想这些。   阿弦虽早知道武三思是个阴险狡诈之人, 直到现在,却仍是觉着“阴险狡诈”四字,仍是大大地低估了梁侯。   被他的双眸盯着的时候,就仿佛花草类被天敌毒虫盯上,那股天生的毛骨悚然打心底油然而生,无法克制。   武三思的手捏住花茎,也像是要将她的魂魄寸寸捏碎。   在那瞬间,阿弦以为自己终于要去黄泉跟老朱头见面了。   虽然这种死法过于离奇。   直到此刻醒来,阿弦兀自有些神智微昏。   她只记得,在武三思将折断花茎的那一刻,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着她魂魄抽离,当时阿弦还以为是将死的缘故。   现在才慢慢地醒悟,那非将死,而是复生。   ---   “你觉着怎么样?”一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带笑,不难听,近在身旁。   阿弦握着脖子,转头看去。   榻边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身着浅黄色的缎袍,头发并未如大多数男子一般尽数绾起,而是在额前跟鬓边都留出了几缕,显得三分不羁,七分飘逸。   相貌俊秀,气质偏阴柔些,却并不会令人觉着不适。   “你是……”   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阿弦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救了你的人啊,”青年男子笑得怡然自得。   “你?”阿弦睁大双眼,“是你救了我?”   “不信么?”男子俯身,近距离打量着她,“那不如,还把你送回那棵牡丹里去?”   阿弦正因他离得太近觉着不适,本能地倾身避让,听到“牡丹”二字,再无疑虑:“真的是你救了我?!你是谁?”   男子还未回答,外间脚步声响。   阿弦本能地抚摸着脖子,虽然已经无事了,但颈间好像硌着什么,那股阴寒仍是挥之不散。   直到她再度抬头看去,才见进门之人,竟是崔晔。   “阿叔……”阿弦张口,心头却又咯噔一声。   崔晔对那青年男子道:“深谢明先生。”   男子笑道:“我告诉过天官一定无碍,天官只是着急催促,这不是人好端端地在你面前么?”说罢后又瞥阿弦一眼,道:“我出去看看热闹,天官自便。”   崔晔道:“请,稍后叙话。”   这人去后,阿弦好奇问道:“阿叔,他是谁?”   崔晔来到榻边上,张手将她抱入怀中。   阿弦才得魂魄归位,正有些微寒不适,被他如此一抱,身心皆暖。   但想到昨夜当花的时候所听得只言片语,却又有些抗拒。   “阿叔……”   崔晔并不放手,反而微微闭上双眼,将脸颊贴在阿弦的后颈处,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微微战栗。   “阿叔?”阿弦察觉他在颤抖,迟疑地又唤了声。   “嗯。”这次崔晔终于回答了,“阿弦,我在。”   阿弦犹豫着探手,在他腰间略一揽,似安抚般:“我、我没事啦。”   崔晔道:“我知道。”   阿弦道:“那你……放开我,会有人来看见。”   “那就让他们看吧。”他的叹息,有些许悲欣交集。   “阿叔!”   ---   忽地——   “老太太问大公子回来了没有,若回来了,请让快去回话。”门口,小丫头垂头禀报。   阿弦想到昨日不慎晕厥,想到先前花园里那场喧闹,连李贤也被搅扰其中,忙道:“阿叔,因为我已经让两位夫人受了惊吓了,你快去回话,好生安抚他们。”   崔晔缓缓松开阿弦,如果不是家中长辈传话,他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她片刻。   “你等在这里,”崔晔的手抚上阿弦的脸颊,“哪里也不许去,等我回来。”   他的手掌暖且稳,让阿弦忍不住想在他掌心里蹭一蹭。   “唔……”心底却在打别的主意。   崔晔望着她乌溜溜的眼睛,终于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问,回头我再跟你解释。”   阿弦的心随着一跳。   崔晔去后,阿弦想着他临去那句,略有些疑惑,不知崔晔方才指的是什么,原本以为是她无缘无故变成牡丹花一事,但是转念一想,又仿佛跟昨夜偷听一节有关。   她想不通,无奈捧头:“罢了,不想了。”   略定了定神,忽又想起方才的那奇异男子……既然有本事将她救了回来,可见非同寻常。   那人身上的气息——隐隐带些阴寒之气,但却不似阴魂般令人难受。   正在寻思,身前有人道:“你……没事了么?”却是沛王李贤来到。   阿弦忙翻身下地,双足落地之时,感觉十分陌生,几乎站不住脚!   原来她当了一天一夜的花儿,寸步不能移动,如今乍得自在,竟有些不适应。   身子一晃间,被李贤及时扶住:“留神。”   阿弦抬头:“殿下,”对上李贤关切的眼神,蓦地想到在花园里他不顾一切维护之情,满心感激:“多谢啦。”   李贤听见这声“多谢”,苦笑:“你指的是什么?”   阿弦眨了眨眼,现在仍吃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竟不好贸然告知。   不料李贤道:“先前你……真的是那朵牡丹花了么?”   听他说出详细,阿弦才敢确认,又有些不大好意思:“是,不过殿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唉,”李贤叹了声,眼神惆怅:“是周国公……他告诉我的。”   阿弦惊异:“您说的是敏之殿下么?”   李贤道:“正是表哥。”   昨夜敏之在花园里陪了阿弦一整夜,有了他的陪伴,漫漫长夜,阿弦才不至于格外寂寥。   次日天明,敏之不便在日影下久留,却又不肯舍弃阿弦一个,阿弦却知道他毕竟是阴魂,而这崔府又不是别的地方,在这里耽搁久了不是好事,便劝他离开。   正在斗嘴的时候,就见宫内传旨的人赶到了。   不多会儿,敏之倏忽不见。   阿弦还以为他终于无法承受这般重的阳烈之气而退走,略觉宽慰。   谁知敏之并不是避让逃离,反是去找救兵的。   其实敏之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袁恕己。   袁恕己从来跟武三思不对付,而且事关阿弦,只要敏之将真相传达妥当,袁恕己不管如何都会拦下武三思,不许他动牡丹分毫。且还有一则便利之处,袁恕己是知道敏之鬼魂的存在的。   可此时的袁恕己因要找寻窥基的下落,正在大慈恩寺中,敏之无法进入佛寺,正着急之时,却发现了另一个可用之人。   沛王李贤。   一大早儿,宫中传召,沛王李贤正欲进大明宫。   敏之见机不可失,当机立断,不计一切,撞入李贤贴身侍从的身上。   ---   李贤回想经过,叹道:“我当时正欲进宫,忽然随侍拦住我,说什么他知道你出了何事。”   一听跟阿弦相关,李贤即刻上心,便问端倪。   “侍从”道:“她被人封魂在崔府后花园的那棵牡丹之中。如今宫里派人要铲除这牡丹,牡丹一旦被除掉,小十八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李贤正在半信半疑,毕竟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熟悉的小侍从忽然说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话……且神态似乎也非比平常。   直到一声“小十八”,让李贤震惊。   李贤皱眉:“你……你怎么知道此事,你又如何唤女官为……”   敏之知道此刻时间紧迫,他并不隐瞒:“我当然知道,当初在府里我被摩罗王附身,是她拼命救了你跟太平,现在她能不能活,就看你了!”   敏之说罢便抽身离去,那侍从跌在地上,人事不省。   此时李贤道:“我昨日本就觉着你忽然昏迷,十分蹊跷,事关你的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阿弦瞠目结舌。   李贤此举其实也甚是冒险,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快接受“还魂”之事,且是宫内传旨,他若横加阻拦,得罪了皇后,对他全无好处,若并非敏之示警而是有奸恶之人暗中摆布,那就无法可想了。   阿弦一则为敏之的义勇感慨,二则为了李贤的两肋插刀动容:“殿下为了我,这次只怕更得罪了梁侯,也许还会惹娘娘不快。”   李贤见她忧虑,一笑:“不妨事,只要你无恙,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阿弦对上他真挚的眼神,虽然李贤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手足关系,但……体会到他的一片心意,仍是让阿弦熨帖不已。   四目相对,李贤缓缓抬手,把阿弦的右手握住:“以后可更要加倍留心,不能再如陷入今日这般诡异凶险的境地了。”   “嗯,”阿弦点头,扫了一眼李贤的手,心里略觉古怪,却又不忍此刻抽离,“多谢殿下提醒。”   李贤目光柔和看着她:“不用谢,可知能为你做一点事,我心里很高兴。”   望着她,沛王却想起方才未进门之前惊鸿一瞥、见到崔晔在她眉心印下的那浅浅一吻。   瞬间竟有些口干舌燥。   “阿弦,”李贤唤了声,“崔师傅……”   阿弦道:“阿叔?怎么了?”   李贤声音有些低哑:“其实没有什么,不过,前几日听了些闲言碎语,说什么,说什么崔师傅跟你之间……关系有些……”   这一句又提醒了阿弦昨夜所见。   以及崔夫人吩咐定亲的那一幕场景。   阿弦忍住恍惚之意,道:“是指的之前阿叔在怀贞坊留宿的事么?”   李贤有些尴尬:“嗯……”   阿弦笑道:“那夜我病的死去活来,人事不知,阿叔是为了照顾我才看护我整夜的,不知道怎地就会有奇怪的话传出来。其实并没什么。就像是这一次,我歇在崔府里,改日指不定又有什么人编排些更难听的话出来呢,其实真相又是怎么样呢?”   李贤面上渐露笑容:“说的很是,原本没有事,反被那些嚼舌的无端编排出来。”   阿弦笑道:“就是说,像是在床底下亲眼瞧见了似的。”   李贤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阿弦略微诧异,低头看去。   李贤察觉,忙松开手:“抱歉,我……一时忘形。”   阿弦笑道:“没什么。”又道:“不过,殿下还是快些进宫去吧,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怕梁侯会趁机在娘娘面前胡说八道,殿下早些进宫跟娘娘禀明实情,免得被梁侯乱泼脏水。”   李贤神情一凛:“你说的是。”他应了声,对阿弦道:“玄影我交给了虎奴,在前头疗伤你不必担心。你也好生休养,我禀明天后,再来看你。”   阿弦道:“我已经好了,待会儿就回怀贞坊,殿下若寻,去那里找我就是了。”   李贤笑道:“那更方便了。”   ---   李贤去后,又有几个崔府的丫头跟嬷嬷进来,嘘寒问暖。   阿弦自恃无碍,但毕竟一天一夜不曾进食,也不曾“为人”,损了元气,当即要了些汤面,点心之类的吃了两口,便自出外。   因先前花园里闹得惊天动地,且不是寻常,乃是涉及宫中,自有些收尾之事要即刻料理,一时崔升跟崔晔都不见人。   问丫头,有说是在老夫人房中,有说是在照顾“梁侯”跟宫内来人。   阿弦念着玄影正要去寻,却见前方门口那神秘男子的淡黄衣摆一拂而过。   ---   崔夫人宅院之外。   阿弦站在夹道门的竹丛后,伸长脖子打量,见那人站在宅院之外的一棵紫薇树下,手中握着一根枯木树枝,在头顶树梢处轻轻一挽。   若是寻常之人看了,自不明白他凭空做如此动作是为何故。   但在阿弦所见,却是他从那紫薇树的梢头上挽住了一道极细的雪亮的丝线,丝线在阳光下轻轻飘荡,犹如很细小的蛛丝般,居然是飘入了崔夫人的上房之中。   阿弦吃惊,几乎没忍住跳出来,那青年男子挽着蛛丝,忽地回头往阿弦的方向一笑。   虽然他不曾出声,阿弦仍是知道他已发现了自己,索性走了出来:“先生。”   青年男子微笑:“你能看见我拿的东西?”   “是指的上头的蛛丝吗?”阿弦问。   青年男子笑道:“蛛丝?哈,倒也有些相似,不过这并非蛛丝。”   “那是什么?”阿弦不解。   青年男子轻轻一挥枯树枝,上头的“蛛丝”瑟瑟发抖,竟像是活的一样,阿弦睁大双眼。   男子道:“你跟我来。”他转身,擎着这树枝往前而行,却见那“蛛丝”越过院墙,消失眼前。   他在院门外站住:“你帮我一个忙。”   阿弦问明如何,便先跑到院中,外头男子道:“接好了。”话音未落,那树枝便扔了进来。   阿弦眼疾手快,一手接住,那黏在树枝上的“蛛丝”荡了荡,竟然未断。   此时男子走了进来,接过树枝,道:“你不要小看了这个,这是降龙木的树枝子,我先前在花园里走动的时候,正好儿看到他们家里有,不然的话,今日还不能成事呢。”   “降龙木?又成的什么事?”阿弦眨巴着眼。   男子呵呵不答。这会儿有两个丫头听了动静出来,见是阿弦,便道:“女官无碍了,恭喜!”又问:“这是……”   阿弦道:“是天官的朋友。夫人呢?”   丫头们忧虑:“夫人先前受了惊吓,又犯了头疼之症,在里头卧床不起呢。”   阿弦道:“请了大夫了么?”   “是老症状,近来不知怎地犯的格外频繁,有现成的药丸,已经吃了两颗。”   另一个低低道:“必然是因为操心大爷的亲事……”   阿弦正发呆,男子摇晃着手中的降龙木,往内走去。   两个丫头也忙跟上,窃窃私语:“他拿着一根树枝子干什么?”那降龙木上黏着的蛛丝,他们当然看不到。   青年男子进了堂中,树枝上的蛛丝越缠越多,阿弦在旁看得惊心,又不敢做声。   内室的帘子搭起,青年男子的脸色有些肃然,迈步入内,却见夫人果然闭眸卧在榻上。   阿弦目不转睛,顺着那飘动的蛛丝看去,顿时悚惧,——原来那蛛丝的一端,居然结在崔夫人的眉心!   细如牛毛的银丝消失在眉心之处,竟像是长在了里头,或是从里长了出来一样。   男子向着阿弦比出一个“嘘”的动作,持着树枝往前,谁知夫人的贴身丫头放心不下,便道:“不可靠近夫人身旁。”   如此一声,那银丝忽然扭动起来,仿佛受惊挣扎。   银丝牵动,榻上崔夫人皱眉,木讷而断续地说道:“韦江,韦江品貌端庄、甚好……结亲,天作之合……”   没头没脑地几句话,有些含糊,两名丫头都没有听清,还以为夫人不适,双双上前照料。   青年男子喝道:“拦着碍事的人!”   阿弦因听见崔夫人那句话,魂惊魄动,闻言不作二想,忙上前将两名丫头挡住。   电光火石间,男子一手持着降龙木,一步往前,右手二指探出,抵在夫人眉心,口中低低喃喃,竟是听不懂的言语。   他低语数句后,手指略微用力,阿弦听到“吱”地一声,与此同时那银丝自崔夫人眉心弹出,末端淡粉色扭动如虫。   男子冷笑,降龙木一点,右手虚空一划,那物便消失在木枝之上,而那些银丝在瞬间都化成雪色一片,仿佛薄茧,裹在木上。   “咳,”一声咳嗽,是崔夫人醒了来,尚未起身便叹道:“怎地忽然这般轻快。”    第242章 因祸而得福   这会儿那男子已先出门, 阿弦本还有满心疑问, 见崔夫人醒了,只好先过来瞧。   “阿弦?”夫人抬头见是阿弦,惊喜交加:“你几时醒了?”   急忙握着手问道:“可都好了么?快过来坐着。”   阿弦靠边儿坐了:“我都好啦,是之前……之前天官请了一个大夫看过的, 您觉着怎么样?”   崔夫人握着阿弦的手,左手在额上扶了扶,诧异笑道:“我竟觉着很好,头居然纹丝也都不疼了。”   阿弦不便将男子捉“虫”一节告诉,免得吓到了妇人,便道:“您是几时头疼加重了的?”   崔夫人迟疑了会儿, 看向旁边的贴身丫头, 两名丫头道:“已有七八天了吧。之前虽然也偶然犯晕,却不像是这些日子般频繁厉害。”   崔夫人笑道:“罢了,不说这个,我这会儿好多了,难得轻快, 就好像全好了一样。”又宠爱地拍拍阿弦的手,感慨说道:“之前你突然昏迷不醒的, 我也很不好,现在我们都好了, 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两名丫鬟笑道:“可不正是因祸得福么。”   崔夫人忽又想起先前武三思命人对付玄影,忙道:“你的狗子怎么样了?”   阿弦道:“被沛王殿下安置在虎奴处,我先前正要去看, 但听殿下说没什么大碍。您不必担心。”   崔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抚着胸口道:“那会儿真真把我的魂都吓没了,现在梁侯他们又如何了?”   阿弦便将后续简略告知,道:“天官之前回来了,正在料理,必然无事。”   当即崔夫人下地,丫鬟们还忙着劝阻叫好生歇息,崔夫人精神抖擞道:“再不用歇了,我好着呢。”   阿弦陪着出外,见那男子已不见了踪影,此时因不便找寻,只先陪着夫人前去老太太那边。   毕竟之前阿弦在府中昏迷,老太太是知情的,因此连累上下都受了惊恐,阿弦心下很过意不去,如今好了,倒要过去报声平安。   ---   且说先前因花园中混乱一片,崔晔到后,命人将梁侯抬到亭子里,又派人去请大夫。   其他几位包括那传旨太监在内,虽然受惊匪浅,但毕竟躲闪的及时,并没享受到梁侯被猛虎亲近的待遇。   此刻见崔晔来到,唤走了逢生,一个个便又魂魄归位。但是那牡丹花落在地上,本来极美艳耀眼的花,竟在瞬间凋谢,却不知该如何回去交差了。   当着崔晔的面儿,那太监不敢如何,陪着苦笑道:“天官,我们是奉旨而来,您看现在这般……”   崔晔道:“有劳公公,回宫之后便照实向娘娘禀告就是了,待我将府中的余事稍微处置之后,也会立即进宫亲自向娘娘禀奏。”   传旨太监道:“这样就太好了,那梁侯……”   崔晔道:“梁侯只是被吓晕了,并无性命之虞。歇息会儿大概就会无碍了。”   传旨太监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便先回宫复命了。”   说了这句,又低低地对崔晔道:“天官,今日事情突然,若有些不周全的地方,还请勿要责怪,我们也只是领命行事而已,何况也着实没想到梁侯会随后而来……”   原来这内侍心里也怪武三思多事,当时猛虎在侧,他还忙着去摘牡丹,若非如此造次,只怕也不会闹得天下大乱。   崔晔道:“请放心,我明白。”   送走了这般人,崔晔让人传崔升来照看,自己抽身离开。   崔升走到亭子中,见跟随梁侯的侍卫一个个仍面无人色,方才若逢生的利齿再靠近一寸,梁侯的人头便就不保了。   有个侍卫大胆掐他人中,竟也仍如死了般昏迷不醒。   正一筹莫展,却又有个不速之客来到:“你们这样是不顶事的,我有个好法子能立即叫醒他。”   崔升回头,却惊见是袁恕己。   原来之前袁恕己在大慈恩寺打听窥基的下落,出来后,便听街上沸沸扬扬在传,说是宫内派了人,往崔府去讨那朵在冬日盛放的牡丹。   袁恕己虽觉意外,却也不以为然,心道:“我疑心小弦子昏迷不醒就跟那牡丹有关,若是被宫里的人铲除了,兴许是好事。”   他本满心期盼,又走了片刻,忽然迟疑:“若真如我所想倒也好,但我能想到的崔晔怎会想不到?昨夜我要拔除牡丹,他还拦住不许叫动……”   正疑惑,又听有人道:“这冬日的牡丹的确罕见的很,听说连梁侯也去了崔府……”   “梁侯最会讨好天后,这一次必然是想亲自摘了那牡丹去献给天后。”   袁恕己陡然色变。   别的倒也罢了,武三思也去崔府拿牡丹,这何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   袁恕己更是本能地知晓,武三思所欢呼雀跃要做的事,一定不是好的。   又加上牢记昨夜崔晔所说,袁恕己当即拨转马头,也往崔府而来。   但他毕竟晚来了一步,好戏居然正徐徐落幕,只从下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见武三思直挺挺躺着不幸,袁恕己看着地上那散落的牡丹花瓣,徐步走进亭子里。   武三思的侍卫道:“袁少卿有什么好法子?”   袁恕己道:“对这种惊厥而昏迷不醒的人,一定要及早唤醒,不然恐怕会留下别的症候,你们闪开……”   众侍卫虽知道袁恕己跟武三思素来不对付,但如今光天化日,料定他不敢图谋不轨,且他说的又的确极有道理,于是给他让了路出来。   袁恕己也不理别人,径直走到美人靠前,望着雪白着脸昏迷不醒的武三思,忽然抡起右臂,“啪啪”,闪电般左右开弓,狠狠地掴了梁侯两个巴掌。   “袁少卿!”侍卫们大惊失色。   “少卿这是干什么!”   袁恕己抖了抖火辣辣的手掌:“干什么?这是最直截了当的好法子了。”   说来也怪,被袁恕己狠狠打了两巴掌后,武三思身子一抖,徐徐地睁开眼睛。   袁恕己道:“瞧,我说什么来?”心里有些可惜:本来还想再多打两下。   侍卫们目瞪口呆,可见武三思醒来,竟不便再跟他说什么,只忙扶着主子。   武三思惊魂未定,也没看清袁恕己在场,只见侍卫靠近,还以为老虎在侧,惊恐大叫。   众人忙安抚,武三思才逐渐也醒过神来,忽然满面恐惧:“我的脸上为何这样疼?可被那虎……伤着了么?”   武三思虽生得寻常,但私底下却极上心保养,生恐这脸被老虎舔了,一时吓得花容失色。   侍卫们苦笑,不敢立刻告诉他袁恕己甩了两个巴掌,只含糊搪塞过去而已。   那边崔升看着袁恕己,又是无奈,又觉好笑,背对着梁侯,暗中向着他竖起拇指。   ---   且说崔晔本是要找李贤嘱咐两句,他却不知去了何处,崔晔悬心惦记阿弦,当即先回去看过阿弦,又至老夫人房中。   崔老夫人听罢经过,道:“那花儿开的蹊跷,我原本也跟你一样想法,只是你母亲的生辰日,倒是不好败她的兴致,不料果然闹出事来……今日这样,却也罢了,不过皇后那边该如何交代,你可想好了?”   崔晔道:“是,稍后我便进宫。”   老夫人道:“我听你母亲说,昨夜你去了曲池,可是去找明先生了么?”   崔晔道:“是。”   老夫人见他脸色微白:“必然又吃累了?”   崔晔摇了摇头:“孙儿无碍。您放心。”   老夫人道:“那位明先生是有名的难得一见,又是陛下跟皇后宠信之人,你是怎么把他请了来的?”   崔晔默然,继而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先生又听说事情蹊跷,故而破例而来。”   老夫人眉头一蹙:“晔儿,其实我并不担心这些事,包括如何回复皇后……如何去请的明崇俨,我都不在意,你可知道我真正悬心着的是什么?”   崔晔抬头。   老夫人轻轻叹息,淡淡道:“你对阿弦……是不是有些过于爱顾了。”   这一句话,似无声处听惊雷。   虽似突如其来,但却也是他迟早要面对的。   “祖母的意思是,”声音有些缓涩。   崔晔并不是第一次被老夫人询问个人之事,当初因卢烟年,也被私询过几次,但不管如何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都是成竹在胸,沉着应对,从不像是现在这样,口干心跳,像是个不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我的意思你是知道的,”老夫人的眼中有着无奈,“你是不是,喜欢上阿弦了?”   崔晔觉着手都在不明地簌簌然。   然后他答道:“是,祖母。”   一声回答,双足像是踏入云端,胸腔处也隐隐颤动。   崔晔竭力按压浮云飞絮般的思绪:“我……倾心于阿弦。”   眼眶微红,头一次将心在人面前敞开似的,些许不安,更多的是坚定。   崔老夫人轻轻一笑:“从你为了她跑去括州,我就明白你动了真心了。但是……”   笑容收敛,老人有些深的眼窝里浓浓地忧虑:“你难道不知道,你跟阿弦是没有结果的?”   祖孙两人目光相对,崔晔眼神略微黯然:“祖母,您不答应么?”   “不是我答应不答应的问题,”老夫人垂了眼皮,“我也很喜欢那个孩子,阿弦她,跟我先前见过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可是她现在已经不是个单纯的女孩儿了,她是——女官。”   崔晔知道老夫人所说的这句话是何意思,又是何等沉重。   武后的心思,崔晔明白,老夫人又何尝不明白。   老夫人瞅着崔晔:“你既然倾心于她,以你的性情,为什么没有及早打算,是你亲手推她到现在的地步,晔儿,你不觉着太迟了吗?”   崔晔心头一梗。   但是,在他亲手把阿弦推到武后面前,揭穿她女孩儿身份的时候,他也想不到……有一日,自己会对那个孩子情根深种至此。   ---   离开老夫人房中,听说武三思已经去了,而阿弦也在夫人房中。   正在思忖进宫事宜,沛王李贤来告辞,崔晔得知他要进宫,便问道:“殿下可想好该如何向娘娘禀明此事了?”   李贤道:“自是如实禀告。”   崔晔道:“梁侯已经先回宫去了,他在此吃了亏,以他的为人,一定会在娘娘面前竭力诋毁。”   李贤在来之前就已经有所预料:“崔师傅,我既然做了,就不后悔。”   崔晔笑了笑:“对了,我还没有问殿下,殿下怎么忽然会来?”   李贤迟疑了会儿,终于将敏之传信的内情说了出来。   崔晔略觉意外,却并不惊疑:“阿弦昨日忽然昏迷之事,我一直封锁消息不叫外传,殿下可知道原因?”   李贤摇头。   崔晔道:“正因我知道,一定会有人借机大做文章。”   李贤一下想起了之前阿弦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错,我也听说了一些……”忙又打住。   崔晔道:“再加上梁侯此番回去,娘娘势必会大怒,如今……”他微微倾身,于李贤耳畔低语数句。   ---   大明宫。   之前那传旨太监将事情经过禀明之后,梁侯武三思也回到宫中,因着实受了惊吓,脸色很不好,手又被咬伤,且在进宫之前故意又自扯乱了头发衣衫,弄得更加狼狈凄惨。   武后正觉诧异,武三思跪倒在地,哭道:“姑母为我做主,侄儿差一点儿就不能回来复命了。”   武后虽从传旨太监口中得知逢生突然出现,几乎伤了武三思,但毕竟有惊无险,因此只是微愠,闻言道:“我已知道了,崔府的老虎管束不严,我会申饬崔卿的。”   武三思抽泣道:“姑母,岂止是管束不严,简直是纵虎行凶,而且崔府的人不肯献花,一个个推三阻四的,才导致侄儿遇险的。”   传旨太监因不便公然得罪崔晔,因此奏事之时,关于崔升拦阻玄影出现等都没提及,只说了武三思折花,逢生忽然出现,牡丹不慎被毁而已。   武后皱眉:“推三阻四?你是说崔府的人有抗命之意?这不能吧。”   武三思道:“怎么不能?先是崔升,后来……连沛王也出现拦阻,沛王还说……”   “沛王也在场?”武后越发诧异。   武三思添油加醋,把李贤如何公然阻拦,唆使玄影咬人,逢生助纣为虐等都说了。   武后怒极反笑:“这些人好能耐,联手起来抗旨了。”又问:“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崔晔呢?”   武三思道:“并没见到人。只在最后侄儿差点给那老虎咬死的时候,他才出现。”   武后眼中已全是盛怒之色,正要叫人去传崔晔跟沛王李贤,外间宦官道:“沛王殿下求见。”   “他倒是自己来了,好的很。”武后看一眼武三思,看着他凄惨的模样,很是烦心:“你先退下,将这一身整理整理,成什么体统!”   武三思退下之后,沛王李贤自外上前行礼,武后冷笑道:“我正要叫人去请,你来的倒是及时。”   沛王李贤道:“儿臣是来请罪的。”   武后道:“哦?你又有什么罪?”   李贤道:“之前宫内派人去崔府,意欲带那牡丹入宫,是儿臣出面拦阻的,儿臣虽是有苦衷,却也的确是抗旨,是以请罪。”   武后冷道:“你既然知道是抗旨,为什么还敢明知故犯,现在居然假惺惺地来请罪,是认定了我不会处置你么?你这是罪加一等!”   李贤跪地:“母后,请容儿臣将话说完。”   武后道:“你说就是了。”   李贤道:“母后,俗话说事有反常必然为妖,这牡丹冬日盛开,儿臣觉着此事妖异,担心那牡丹会对母后有损,故而才大胆阻拦。”   武后冷笑:“照你说来居然还是为了我着想了?花言巧语的几句,就能将抗旨大罪揭过了?人人都能看那牡丹,偏生我不成?”   李贤恳切道:“儿臣的确是为了母后着想,不想母后像是、像是女官一样遭遇才如此的。”   武后正怒不可遏,闻言诧异:“你说什么?”   李贤叹道:“母后大概有所不知,女官昨日在崔府,因观赏牡丹而陷入昏迷。”   “昏迷?”武后皱眉,怔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李贤道:“之前儿臣离开崔府的时候,听说才醒了过来。”   武后是个多疑心细之人:“为何我没听说女官昏迷之事。”   李贤道:“母后若想知道真假,只问太平就知道,事发的时候,是太平陪着女官的。”   武后蓦地想起昨日太平的反常举止,顿时沉默。   正说到这里,外间宦官道:“崔天官求见。”   武后定了定神:“传。” 第243章 守着她的笑   崔府。   阿弦陪着夫人前去老太太房中, 略坐说了会儿话。   崔老太太虽仍慈和相待, 言谈如昔,阿弦却敏锐地察觉仿佛有什么不大对:老太太看自己的眼神中,似乎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是个很识趣又直白的性子,一旦嗅到不妥, 便再坐不住。   随意找了个借口,起身先退了出来。   剩下崔夫人跟老太太面面相觑,老太太看着崔夫人神采奕奕的模样,笑道:“受了一场惊恐,你怎么倒比先前更有精神了?”   崔夫人道:“说来也怪,先前还头疼的不成, 看见阿弦的时候, 忽然就好的不得了,连那发晕的老毛病都像是没有了。”   老太太叹道:“昨儿她忽然昏迷不醒的,还以为要坏事呢,没想到居然……”   崔夫人喜滋滋道:“这孩子倒像是个福星,最会化难成祥的。”   老太太皱了皱眉, 眼中有些怅然之色。   ---   且说一路往虎山方向而去探望玄影,谁知才出内宅, 就见崔升陪着袁恕己而来。   阿弦忙快步赶过去:“二哥,少卿怎么也来了。”   袁恕己不由分说在她头顶摸了摸:“终于好了?”   阿弦道:“好了。”   崔升忙道:“你那手重, 她又才恢复,轻着些。”   “又不是面团,怕摁坏了么?”袁恕己收手, 打量阿弦活蹦乱跳的模样,眼底带笑,“真是叫人不省心,快说,这次又是怎么出了事的?”   阿弦道:“是那棵牡丹有古怪。但究竟怎么样,还要另问一个人。”   崔升即刻明白:“你说的是明先生?”   袁恕己问道:“这又是什么人?”   崔升道:“是大名鼎鼎的明崇俨明先生,这都不知道?”   袁恕己微睁双眼,呆道:“是那个‘明崇俨’?你早说他的名字我当然知道了,居然把他请了来?”   阿弦喃喃道:“这个名字怎地听起来有些耳熟。”   明崇俨出身官宦世家,却精通法术,相术,甚至医术也十分出色,先前高宗被风疾所苦,是明崇俨为高宗调治,令病症大有起色,且谈吐间很得高宗心意,连武后也格外青眼,是以虽年轻,但已大名在外,就连崔晔也会尊称一声“先生”。   崔升叫了一名下人,询问明崇俨何在,那人道:“方才看着明先生拿着一根木棍,像是要出门去了。”   三人闻听,忙豕突狼奔往外,在二门上追到了明崇俨。   崔升拱手道:“照顾不周,先生如何这么快就要去了?”   明崇俨扫了三个一眼,笑吟吟道:“贵府的事情已了,自然不便再耽留了,不必客气。”   崔升道:“话虽如此,眼见正午将至,先生何不留饭?”   明崇俨道:“多谢了,不必,我还有件事要回去料理。”忽见阿弦在旁眼睛乱转,明崇俨笑道:“你想说什么?”   阿弦满心疑惑,忙道:“多谢明先生救命,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崔府里会无缘无故出现那一株牡丹?”   明崇俨道:“这个我已同崔晔说明,恕我不能告知旁人。”   袁恕己一挑眉。   “不能说……”阿弦道:“那么、那么这个呢?”她指了指明崇俨手中的降龙木。   明崇俨笑道:“这个么,这个是附送的。倒不是他所求,告诉你无妨。”   崔升满头雾水,又见那树枝并不起眼,只上头裹着薄薄一层茧子似的:“这是何物?”   明崇俨点了点那薄茧:“此物唤作‘牵丝’,若两人相牵,便能控制人的心神。”   崔升呆怔:“哪里得来?”   明崇俨笑而不答,只看着阿弦:“此物少见,若不是有这降龙木,连你我也看不见它显形,更遑论肉眼凡胎了。你可明白了?”   阿弦呆了呆:“既然是要两人相牵,那不知道,那一头是牵的何人?”   明崇俨道:“我在紫薇树上发现的时候,那一头已经断了。不过以你之能,若要查明应该也不是难事。”   他转身欲去,阿弦忙又问道:“明先生,你说牵丝是附送的,那阿叔求的是什么?”   明崇俨回头:“他求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当然是你的性命了。”   既然捉拿牵丝是附送,那救命自不是附送了。   阿弦忐忑不安:“为何先生会答应来?”   “因为,得到了相应的东西呀。”明崇俨笑。   “什么东西?”   这人的笑越发神秘狡黠:“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   阿弦纳闷,崔升跟袁恕己也面面相觑。   明崇俨将走,回头道:“虽然不能告诉你这个,但,有另外一件说给你无妨。”   阿弦忙侧耳倾听。   明崇俨道:“你跟天官的体质各自特殊的很,你们两个能相遇,也算是天地奇缘了。你本是极寒的体质,很容易招灾见鬼,注定命不长久……”   袁恕己脸色微变,明崇俨继续说道:“不过,只要有个合适的人替你挡就是了。只要他替你挡住,他自受了,你就好了。”   阿弦似懂非懂:“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若病好,他就要替你病一场,你若死里逃生,他就替你死里逃生一场。”明崇俨意味深长一笑,“听起来是不是很不错?如果可以,我也想找这么一个人呢。”   ---   大明宫。   武后看着面前之人,心情复杂。   “崔卿,这般着急进宫,是为何事?”   崔晔道:“正是为了先前臣府内牡丹之事。”   武后脸上怒容早就荡然无存,淡笑说道:“我听说崔府有一株牡丹凌寒开放,甚是好奇,便命人去取来观赏,听说府中大有不肯之意?”   崔晔道:“宫中之人到府内之时,臣并不在府中,详细如何是此后才听说的,想必其中有些误会。”   “误会?”   崔晔道:“是。府中是万不敢抗旨的,自然是有人误解了。”   “哼……”武后顿了顿,“你方才说你不在府中,那你是去了哪里?”   “臣去了曲池坊明府。”   武后神情微变:“明府……你莫非是说,你去寻明崇俨了?”   崔晔道:“正是去寻了明先生。”   武后眉蹙,越发疑惑:“你找明崇俨做什么?”想起刚才李贤所说,“难道是为了女官?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晔不疾不徐道:“娘娘容禀。因牡丹生得反常奇异,臣本想铲除的,只因臣母生辰在即,恐不吉利,只想等寿诞过后再除去,谁知当日女官陪着殿下前往观赏,不知因何跌倒昏迷。大夫来看皆束手无策,因此臣才想到了明崇俨。”   武后不禁倾身:“明崇俨去了?他怎么说?”   崔晔道:“是,明先生说是牡丹作祟,这牡丹不知被何人下咒,若有人碰触,便会中其咒术,重则立即丧命,轻则昏迷数日后无故身亡。”   武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虽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   若是别人做此判断也就罢了,就算她怀疑崔晔是跟李贤一唱一和,但也不会怀疑到明崇俨的头上。   “竟是何人,如此大胆?”武后定神,惊怒交织。   在武后看来,倘若不是事出意外,阻住了太监跟武三思带牡丹回宫,那么那个被害之人……会不会变成她?   一念至此,武后看向底下的沛王李贤,直到此刻,冷酷无情的双眼里才复现一抹柔软。   崔晔道:“娘娘恕罪,臣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居心叵测。”   武后凝视着他,顷刻道:“既然如此,昨日女官是因昏迷才留宿府中的?为何……外间竟无一句消息?”   崔晔道:“一来因此事透着诡异,臣不想过于张扬,二来听说之前就有些关于臣跟女官的流言蜚语,因此臣才命不许传播此事,免得又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揣测。”   武后笑了笑:“原来你是如此用意,倒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她现在无碍了么?”   “娘娘放心,已经好了。”   武后缓缓松了口气:“谁能想到,一株牡丹,背后竟又引出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来,但是到底是谁人暗中弄鬼,务必要查个明白,不可让如此居心叵测之人惑乱京城。”   崔晔跟李贤双双称是,武后又嘉许了李贤两句,便放两人出宫。   李贤跟崔晔才出殿,武后就叫人把太平叫了来,详细问起昨日的具体。   太平听说已经传问了李贤崔晔,这才一五一十把昨日经过说了,又道:“当时我本是要去碰那牡丹的,是小弦子把我的手打开,她的手却不小心被划破,然后就人事不省了。”   虽然知道阿弦已经无事,太平仍是红了双眼,低低道:“母后,我觉着是小弦子帮我挡了这次的灾劫,毕竟若不是她拦着,碰那牡丹的是我,或许我就……”   “胡说,太平身上有诸天神佛庇佑呢。”武后忙打断她的话,安抚道:“横竖如今她已经转危为安了,你也不许难过了。”   太平点了点头,武后又问道:“对了,发生了这样大事,你昨日为何不来跟我说?”   太平小声道:“我怕母后又骂我惹祸,以后再也不肯放我出宫玩耍了。”   武后轻轻笑了两声:“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既然知道,以后行事可更谨慎些,惹祸倒是不打紧,别伤了自个儿才是正经的。”   太平见她并不责怪,事情且明白了,才放松道:“母后,我先前来的时候,怎么听人说……你派人去取那牡丹花?”   武后道:“不妨事,已经风平浪静了。”   武后安抚了太平,正要打发她去,好召见武三思,忽然高宗来到,原来他也听说了牡丹之事,便来询问详细。   坐谈之时,外间又禀奏道:“大理寺丞狄仁杰求见。”   因涉及朝政,太平起身先告退,高宗因是才来,便坐了未动。   不多时狄仁杰进见,对二圣行礼后,狄仁杰道:“之前臣奉命追查当初张柬之弹劾梁侯之案,此刻已有结果。”   武后道:“哦,是怎么样?”   狄仁杰将手中卷宗呈上,牛公公接了过来,先送给高宗。   高宗略看了几眼,皱眉又转给了武后。   武后飞快看罢,脸色阴沉:“狄卿,你所呈卷宗中所写,句句是真?”   狄仁杰道:“除了周国公一案存疑外。括州前刺史张勱所贿赂仰仗之人,的确正是梁侯,先已将梁侯派出负责联络的一名陶姓心腹捉拿归案,也搜出了往来的书信账簿数份,绝无作伪,且之前朝廷拨给括州的救灾款项粮草等,也被梁侯跟张勱两人联手侵吞,之前在括州拿住的一些外派官吏也招认确有此事。”   高宗在旁一声不吭。   武后忽地又想起先前武三思声泪俱下说自己在崔府吃亏,且传旨太监跟李贤都说了武三思急着要去拿那牡丹……牙关紧咬:“传梁侯!”   武三思先前演了一出苦肉计,听命退下后换了一身衣裳,又叫御医把被玄影咬伤之处收拾妥当,正在养神,就听宦官来请。   将到殿前,才知道武后已经召见过了李贤跟崔晔,且并未发落两人,只叫出宫去了。   武三思正觉不妙,又听说此刻在里头的是狄仁杰。   当踏入殿中,不经意看见武后脸色的刹那,就好像在瞬间乌云盖顶,电闪雷鸣。   ---   那边崔晔跟李贤出宫,李贤道:“还是老师想的周到,若非老师早有教导,这一次一定要被母后责骂了。”   崔晔道:“娘娘最恨忤逆她的人,殿下明知将不利自己,还是挺身而出,这份胆识叫人钦佩。”   李贤摇头笑道:“什么胆识,老师过誉了,只是我该做的一点事罢了。”   李贤因要去看望太子李弘,便同崔晔告别。   才分别,崔晔便见狄仁杰往宫门处而来,两人隔空对视,崔晔向着他微微垂首点头,狄仁杰不动声色地还礼。两人并未走到一块儿寒暄之类,所有一切都在这顷刻对视之间罢了。   忙碌了整夜整天,一直到此刻,担子稍微卸下,身体才觉出了疲倦。   天际云气纵横,寒风凛冽,路上行人如织,不时又有炮仗声响,从哪个巷落传来,夹杂着孩童的嬉笑之声,年味越来越弄了。   崔晔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心底却想着跟老太太的那一番对话。   当时老夫人叹息般问:“晔儿,你不觉着太迟了吗?”   良久,崔晔才回答:“不,不迟。”   其实,他以前也觉着不可能。   就像是因为被陈基所伤就觉着再不可能爱别人的阿弦一样,从他亲手送走卢烟年的那一刻起,崔晔也觉着这人世间的情或许也不过如此,从此心如止水,倒也干净。   又怎么会想到他的心也会被一人牵绊,纠结无法解脱。   眼前不觉有出现那副他亲手描绘又差点亲手撕毁了的画像,是在去括州之前,他曾想过要掐死这份令他自己也觉着恐惧的情感。   阿弦身入黄泉,他虽不知究竟,神魂却本能反应。   或许是从在苦海中握住了她的手那瞬间开始,终于决定不再逃避。   那一口吐出的心血,倒像是签字盖章绝无反悔一样。   “不迟的,祖母。”双眼潮热,崔晔道:“我还有这条性命在,还有一口气在,但凡如此,我就不想放下阿弦,我不想让她再孤苦伶仃,我想……时时刻刻都看到她的笑,守着她的笑。”   “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样,我知道会很难,”他的眼中有什么在闪烁,温声说道,“但不管多难,我都不会放弃。”    第244章 同甘而共苦   且说崔晔回到府中,却得知阿弦早半个时辰前去了。   崔升又问进宫情形如何, 崔晔道:“已经没妨碍了。”   “哥哥, 那、那棵牡丹如何料理?”崔升迟疑着问。   崔晔不答反问:“明崇俨已经走了么?”   “是,”崔升趁机忙道:“我们问他牡丹是怎么回事, 他说告诉了哥哥了。另外……”   “怎么样?”   崔升犹豫着将明崇俨带走降龙木一节说了,道:“后来我跟阿弦打听, 原来她跟明崇俨去过母亲房中,似乎……也是在他们去过之后, 母亲就醒了,还说头也不疼了呢。”   崔晔的脸色微冷,冷然无声。   崔升试探问道:“哥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崔晔却并没有跟他畅诉心曲的意思, 只淡声道:“你不必管了, 我现在去见老太太。”   兄长去后,崔升略觉失望之余, 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忘了问哥哥,明崇俨说什么挡灾, 又是什么意思?”   他思来想去,喃喃道:“当初哥哥在怀贞坊看护了阿弦一夜,回来后就高热不退, 也病了足足三天,这总不会……是应了明先生那句话吧?”   ---   之前送别了明崇俨,阿弦便去后院找玄影。   却见玄影趴在虎奴的房中,身上虽并无外伤,只是给武三思打了两拳, 又给侍卫刀背捶伤了,见了阿弦,便挣扎着要爬起来。   阿弦心头发疼,忙上前将它抱入怀中。   袁恕己跟崔升在旁看着,各自感慨。袁恕己上前道:“它身子沉,我来抱着吧。”   当即便从阿弦手上将玄影好生接了过去,崔升道:“玄影都伤着了,不如在这里多休养两日再走,不必这样着急。”   阿弦道:“多谢二哥,不用啦。对了,老太太跟夫人那边儿,劳烦你帮我说一声,我就失礼不去见了。”   三人走出房中,却又听见隐隐地虎啸。   玄影挣动起来,阿弦会意:“我们去看看逢生。”   当即有转到虎山,却见逢生正惬意地躺在院中,眯起眼睛晒太阳,察觉有人来到,回头看了眼后,便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往此处而来,步伐轻灵而优雅。   玄影呜了声,逢生垂着脑袋,也咻地一声回应似的。   袁恕己虽好奇,却到底跟逢生不熟,眼见猛兽威势如斯,心中警惕。   而阿弦看着逢生,感慨良多。   她先前是那株牡丹花的时候,武三思一心要拔除,玄影受伤,那时候逢生现身,阿弦以一棵牡丹的目光打量着逢生,——奇怪的是,那一刻她丝毫恐惧之意都无,反而觉着突然出现的逢生,这样威武而高贵,美丽且庄严,像是天神一般。   真是物类主人呀。   当时逢生也看了阿弦一眼,奇怪的是,对上逢生的眼神,阿弦有一种感觉,逢生是认得自己的,所以才跟玄影一样,奋不顾身地维护。   望着面前的逢生,阿弦眼神柔软,忍不住伸出手来,在他的下颌轻轻地挠了挠,柔声道:“谢谢你呀,逢生。”   逢生“唔”了声,低头,长长地舌头在她的手上舔过。   又疼又痒,惹得阿弦差点笑叫出声。   ---   崔升给阿弦备了车,袁恕己抱着玄影随之同行。   马车离开崔府后,一路往前来到朱雀大街,阿弦回身掀起车帘,目光越过街上潮涌似的人群,落在那巍峨的大明宫顶上。   此时崔晔就在那里。   心里忽然有一种无端的冲动,想要立刻见到他。   她心头很多疑问,想要当面问他,又或者不想问他什么问题,只是想立即见到而已。   袁恕己却道:“方才明崇俨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有人为你挡?”   阿弦垂头不语。   袁恕己道:“你别瞒我,他指的是不是崔晔?”   阿弦道:“我不知道。”   袁恕己盯着她瞧了会儿,忽地笑道:“你莫非是在难过么?叫我看来,若这是真的,倒是极好。”   阿弦道:“少卿你在说什么。”   袁恕己道:“我记得在很久之前,我跟他曾经说起过……我曾说你对我跟对他之间差别极大,比如有些话你不肯对我说,却肯对他说,你猜当时崔晔回我什么?”   阿弦眨了眨眼,袁恕己道;“他居然说你把我跟他区别对待,是因为你叫他‘阿叔’,我当时还不平来着,如今且看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若真的如明崇俨所说,岂不是他的报应?这才不辜负他曾经抛出来打我脸的那句‘阿叔’呢。”   阿弦啼笑皆非:“少卿,你倒是记得清楚。”   袁恕己道:“不记得才怪,说的跟你不知道我的诨号是什么一样。”   他那诨号……阿弦哈哈而笑,心头的阴霾暂时扫清了不少,便问道:“少卿你说,阿叔跟沛王殿下进宫,会怎么样?”   袁恕己抱起双臂:“不碍事,我一点也不担心。”   “为什么?”阿弦伸手,轻轻地抚摸玄影的肚子。   袁恕己道:“从昨儿你在府里晕厥不醒,他就不许人透露,但是你留宿崔府的消息却是藏不住的,按照正常来说他该把你‘病倒’的消息尽快传出,才要压制那些流言蜚语,但他偏偏反其道行之,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密谋,兴许他早将所有都计算在内,早有预料了呢。”   阿弦笑道:“少卿,你倒是很相信阿叔,比我更信任他么。”   袁恕己道:“我好歹也跟他同甘共苦、斗智斗勇过的……知己知彼,这是基本的。”   虽如此说,神色却悻悻地。阿弦笑道:“同甘共苦就罢了,斗智斗勇是什么。”   袁恕己看她笑的烂漫,把那些不顺耳的话咽下,抬手在她肩头上轻轻拍了拍,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做他想了,只想你……就如现在一样常常笑笑,别总是三灾八难的,如果崔晔真的能替你挡了灾劫,那我也认了。横竖别叫我看见你受伤!可知道昨儿看你躺在那里人事不省的样……真叫人……”那种焦心如焚却偏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最可怕的。   阿弦喃喃道:“少卿……”   袁恕己叹道:“罢了,不说了。你啊,以后警醒点,虽然他对你好……但如果有个万一之类的,你也别傻乎乎的,知道吗?”   阿弦似懂非懂:“哦……”   袁恕己看着她明澈的双眼里一丝懵懂,哑然失笑。   送阿弦到了家门口,袁恕己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虽不知结果如何,倒要先让你知道。”   阿弦便问何事,袁恕己道:“先前大理寺不是接了张大人弹劾武三思的那案子么?近来已经有了结论了。”   阿弦一震:“是么?都查明了?”   袁恕己道:“除了周国公的那一件无从定论,其他的都已板上钉钉,还有几件卖官鬻爵的罪行也都坐实了,只要皇后这次不偏袒家里人,一定能治梁侯的罪。”   阿弦只觉悲喜交加,袁恕己并未入内停留,只仍乘车去了。   虞娘子正在派人,想让去崔府打听消息,见她抱着玄影回来才算安心。   阿弦暂且按下心事,左右张望,却不见康伯的身影。   问虞娘子,她道:“昨儿回来说你留宿崔府后就出门去了,我想多问他两句都不成呢。”   因知道康伯身份特别,虞娘子也不好多问,又对阿弦道:“无缘无故怎么就歇在他们家里了?该不会是有什么事儿吧?先前听人说,宫里派了人去崔府取那棵开花的牡丹呢,你知不知道?”   阿弦道:“知道,我看了热闹才回来的。没什么事儿。就是有点饿了。”   虞娘子笑道:“奇怪,你是去贺寿坐席的,怎么没吃饱就回来了不成?”   阿弦笑:“我在人前斯文的很,不敢大吃大嚼,尤其是在他们家里,去的都是些娇贵小姐,当然不能丢阿叔的脸啦。”   虞娘子故意叹道:“难得你肯斯斯文文的,可见天官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又问她要不要洗澡,却正中阿弦下怀,正好洗一洗身上那晦气。   阿弦洗澡的时候,虞娘子因问玄影如何受伤,阿弦就只回答说因宫里的人去取那牡丹,玄影跟他们起了冲突,如此而已。   虞娘子心有余悸道:“你怎地不好生看着?那些人素来高高在上惯了,哪里会把玄影放在眼里……一不小心就……幸好没有大碍。”   忙又叫厨下炖肉,要给玄影补一补。   阿弦吃饱之后,抱着肚皮鼓起的玄影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入夜。   虞娘子送了一盏热茶,小声道:“你可要找康伯么,他先前回来了。”   阿弦一怔,便点了点头。   虞娘子出外喊了声,不多时康伯来到,站在面前垂手道:“您唤我。”   虞娘子甚是精灵,却不曾跟着进来。   面对康伯,阿弦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想了想:“伯伯,我知道您是世外高人,阿叔请你来看护,对您而言大材小用,对我来说却承受不起。”   康伯挑眉:“你想说什么?”   阿弦道:“我向来很敬重康伯,一来是因为您是高手前辈,二来,也是因为您是阿叔的人。”   康伯不语。   阿弦索性道:“您是讨厌我么?”   “说不上。”老者的脸上波澜不惊,淡淡地看向别处。   阿弦苦笑:“那么,康伯可不可以实话告诉我,为什么说我……是一枚棋子。”   烛光之下,康伯脸色微变,抬眸看向阿弦,似乎在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   室内,两人沉默相对,良久,康伯忍不住道:“你,是从何处知道……”他当然相信崔晔绝不会主动多嘴跟她说这些话,但当时他们谈话之时,花园中再无旁人。   阿弦不答只道:“在您看来,好像我对阿叔很是妨碍,您的意思是说,我是阿叔的棋子吗?”   康伯眼神闪烁,双唇紧闭。   阿弦暗中咽了口唾沫,目光平静:“怎么,不能告诉我么?”   四目相对,康伯目光暗沉,终于说道:“你的确在妨碍他,甚至……有可能害死他。”   ---   将年底,休班的日子也逼近了,先前因过年账目众多,又加上要调整新的财政之策,所以户部人人焦头烂额,忙的分身乏术,不可开交,到近来总算过了那最艰难的时期,公务逐步恢复了正常。   又因休班在即,公事闲散,有一些官吏便请假的请假,偷懒的偷懒,户部上下充满了新年将至的喜悦轻松气氛。   而在年前的这段日子里,有一件大事不可不说。   就在崔府牡丹事件过后,大理寺查明了梁侯武三思贪墨,卖官鬻爵等大案,天后震怒,下令削了武三思的爵位,贬出长安,发配韶州任职。   此事引发轩然大波,但是更多的人拍手称快。   因梁侯的名声着实有些狼藉,从戕害卢照邻开始便败坏到极点。因此听说梁侯被贬斥,长安百姓人人欢呼雀跃,趁机多放了几次爆竹。   但几家欢乐几家愁。   在武三思被贬官削爵的同时,户部的武懿宗却被封了进忠伯,连带陈基也官升一级。   武懿宗在户部也早非昔日可比,之前还有些人敢当面嘲讽他,现在围在身旁的,却都是些谄媚阿谀之辈,就算是有些人不齿拍武懿宗的马屁,但也不敢当面得罪。   这日,阿弦有事去见许圉师,走到半路,忽见几个官吏围着武懿宗,满面堆笑地不知在说些什么,阿弦只隐约听见“一定会到”“不胜荣幸”之类。   阿弦不以为意,正要走开,谁知武懿宗叫道:“女官请留步!”   阿弦一怔,回头看时,却见武懿宗甩开众人,往她跟前走来。   因他生的矮小又驼背,走的不免艰难缓慢,阿弦见状,便迈步迎了过来,行礼道:“武大人可是有事?”   武懿宗止步,笑道:“因年底了,请同僚们去府中吃年酒,就定在后天,还请女官也届时光临。”   阿弦意外,道:“这个就不必了,我心领就是。”   武懿宗摇头道:“不不,这是哪里的话,当初小女同女婿成亲,还多得女官前去捧场呢,这一次一定要去,不然就是我们失礼了。”   武懿宗虽是在笑,却皮肉微动,透着狰狞,两只小小地眼睛盯着阿弦,让人心底无端生寒。   阿弦知道他是极好颜面的,此刻当着许多同僚的面儿若再推辞不肯,对他而言自然脸上挂不住。   阿弦便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相请。”   武懿宗这才又笑道:“那就一言为定,届时恭候女官大驾。”   “客气。”阿弦拱手一揖,后退两步,才仍转身而去。   阿弦别了武懿宗,仍去见许圉师,还差十数步到许圉师的公房,就见两名书吏兴致高昂地出门,低低切切道:“天官怎地在这时候来了。难道是有什么要事?”   另一个道:“也兴许是来请侍郎喝年酒的。”   阿弦听得模模糊糊,忙拦住问:“崔天官在侍郎房中么?”   两人笑道:“女官来的正巧,天官才进去呢。”   阿弦不置可否,先放他们离去,她小心地往许圉师房门处瞅了眼,又见周围无人,即刻转身,悄无声息翻过栏杆,迅速地不见踪影了。   就在阿弦去后,在许侍郎公房里,许圉师道:“梁侯被贬,大快人心,只可惜了张柬之大人。”   崔晔道:“张大人嫉恶如仇,所有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   许圉师笑道:“他倒是痛快了,他甩手出京,剩下这烂摊子谁敢接手,且若是处置不好,非但是他白搭上了自己的前程,那接手的人还得倒霉呢,幸而,幸而。”   崔晔沉默,忽地问道:“阿弦还在么?”   许圉师一怔:“啊,你是来找她的?”   “顺道而已。”崔晔淡淡地说。   许圉师挑眉,忽地想问问他是顺道来看阿弦,还是看阿弦顺道来见他。   毕竟之前的那些流言蜚语,也有些飞进了老侍郎的耳中。许圉师一笑扬声,叫了个书吏进来,吩咐道:“去看看女官何在,请来说话。”   书吏去后,许圉师又看向崔晔道:“前些天,我听了一些话,想必是那些人疯了说的胡话。”   崔晔道:“哦?”   许圉师道:“怎么好似有人说你,跟阿弦……”   崔晔不答,脸色却有些不大一样了。   许圉师心惊,仔细端详,却发现他原本清雪似的脸上,隐隐地有些难以描述的轻粉色。   不多时,那书吏回来,报说:“侍郎,女官方才出部里回家去了。”   “啊?”许圉师停了停,“走了?”   书吏道:“听说方才女官是来见您的,大概是看有客在,故而先去了。”   许圉师还未吱声,崔晔起身道:“许公,我先告辞了。” 第245章 我喜欢阿叔   崔晔拱手一揖,举步出外。   许圉师几乎没反应过来:“崔……”追出公房转头看时, 却见他早快步沿廊下过, 急急下了台阶出门去了。   此人行事从来四平八稳,几曾见过这好似城门失火赶去急救的模样?   捋着胡须, 许圉师啧啧:“真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 好似能看见不少奇景呀!”   且说崔晔疾步往外,出了户部大门, 转头一瞧,正好看见阿弦的马车拐过前头街口。   他看一眼,来不及上车, 把随从的马儿牵来, 打马追了上去。   剩下车夫,家奴等不明所以, 忙也在后跟上。   崔晔追出了街口,马儿到底比马车要快, 不多时已经赶到:“停车!”   一声喝,车夫发现是他,慌忙勒住马儿, 崔晔翻身下马,又急急上车。   谁知才推开车门,整个人一惊。   原来马车里空空如也,哪里有阿弦的影子?   崔晔回头:“女官呢?”   那车夫不知所措:“女官……女官先前下车,让我先回家, 她自己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在意外之余,无声而笑。   ---   原来先前阿弦知道崔晔来见许圉师,因不想跟他碰面,便飞快溜之大吉。   她本来乘车而行,车才拐弯,总觉着不妥,当机立断下了车,让车夫自己先去。   在崔晔拦住马车的时候,她早游鱼一样,在满街人群里头自由自在了。   这连日来虽然户部的差事不算忙碌,但阿弦也并没有得闲逛街的机会,阴差阳错得了这个空子,索性不忙回家,便且走且看。   因当下五湖四夷之人仰慕大唐物华天宝,纷纷前来,有朝拜学习者,如遣唐使等,也有贩卖异样货物的商贩,开眼界长见识的外族。   整个长安城里,各色人种聚集,光怪陆离,繁华鼎盛,交汇成海纳百川的大国盛世气象。   很快夜幕降临,各处灯火初上,更显得如天上人间,盛美非凡,阿弦正流连忘返,忽然肩头被人一拍。   阿弦惊而回头,却见是赵雪瑞同一名侍女站在身后,笑吟吟道:“女官怎么自己在此逍遥?”   阿弦才道:“赵姑娘也在?闲来无事随便走走。”   赵雪瑞道:“前段日子听说各部都忙的不成,近来想必好些了?”   阿弦点点头,下意识不大想多话,正欲告辞,赵雪瑞笑道:“上次相见,还是在崔府,那会儿就想跟你多说几句,总是不得闲,如今相请不如偶遇,不知道女官赏不赏脸?”   阿弦见她口灿莲花如此,无奈道:“我又不是什么要人,姑娘何必这样?”   赵雪瑞娇俏说道:“我不知你们所说的‘要人’是什么意思,但能看的入我眼中的,便是要人。”   阿弦原本就对她颇有好感,只因为……不大明白她对袁恕己以及跟崔晔到底如何,心里才有一点芥蒂,如今见她如此说,便道:“那我若不应,岂不是不识抬举了?”   赵雪瑞哈哈一笑,举手挽住她的手臂。   两人略走了片刻,赵雪瑞善解人意,口齿又伶俐,有她在侧,比阿弦先前独自一个观赏景致要有趣的多。   街市酒楼上,略点了三五个菜,一壶土窟春,赵雪瑞亲自斟酒:“上次听说崔府出了事,害我很是担心,幸而有惊无险。”   阿弦默然吃了半口酒,因这酒气,不免想起上次赵雪瑞同崔晔一块儿去赏鉴《中秋帖》的情形。   原本还记着崔晔的叮嘱,因想到这节,偏生把这杯都吃了。   赵雪瑞打量着她的脸色,便为她夹了一方冬笋:“我知道你心里不受用,所以要跟你说明白。”   阿弦本真要吃,闻言一愣:“何意?”   赵雪瑞笑道:“你不是在意我跟天官两人去选《中秋帖》么?”   阿弦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她才想过此事,怎么赵雪瑞竟一眼看穿?   赵雪瑞见她窘然之态,偷笑道:“如何,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天官还说你天生洒脱,又懵懂不解……不会如何呢。可知他再聪明绝伦,也毕竟不是女子,哪里会懂女孩子的心思。”   阿弦心里乱糟糟地:“你说什么,我才不懂。”   赵雪瑞亲自给她添了一杯酒,道:“实话跟你说罢了,我跟天官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仿佛自知失言,赵雪瑞掩口一笑,“我说错话了,不是各取所需,只是权宜之计。”   阿弦又吃了口,已慢慢定神:“哦?”   赵雪瑞凑近,在她耳畔低低地说道:“我知道天官喜欢的是你,他故意跟我出入,是为了借我掩人耳目,而我……我喜欢袁少卿,这点儿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你如何这也吃醋?”   阿弦的脸更红,捂住耳朵道:“谁吃什么醋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雪瑞笑着落座:“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之前韦江韦洛姐妹跟他们弟兄母亲住在崔府别院么?近来听说,他们过年就要走了。”   “走?”阿弦放下双手。   赵雪瑞道:“详细如何我是不知的,不过我想着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不过大家子要脸面,不便于张扬而已。”   阿弦心底却又想起明崇俨在崔夫人院中捉到的那牵丝之虫。阿弦自不笨,牵丝要有人指使才会奏效,而她所知崔夫人命崔晔跟韦江结亲,十有八九就是这虫儿主人的意思。   既然如此,这主人是谁,自跟韦江等脱不了干系了。   “其实原先我还听说,崔府有意娶韦江进门呢,这样就更雨散云开了。”   阿弦忍不住道:“你这样高兴,倒好象会嫁过去一样。”   赵雪瑞大笑:“难得,向来爽直如你,也有口是心非的时候,我看不是我会嫁,是有的人会……”   阿弦忙伸手堵住她的嘴。   赵雪瑞将她的手握住放下,才又笑道:“好了,事情已经说开了,既然你毫无吃醋之意,我就放心了,但我吃了一桶的醋,可怎么办?”   “你?”   赵雪瑞叹道:“少卿看你的眼神,我知道他是有心于你的。”   阿弦愣怔间,赵雪瑞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沉默片刻,她忽然道:“你可知我很羡慕你。有才干做自己想做之事,让许多须眉男儿都自叹不如,也怪道天官跟少卿都对你倾心,若不是知道你是女子,只怕我也要喜欢了。”   阿弦满面通红:“赵姑娘,你说什么。”   赵雪瑞吃了酒,幽幽一叹:“是说我的心里话,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弦摇头道:“不是,其实,其实我不是你说的这样。其实……我怎么能跟你相比,你是官宦之家的小姐……”   赵雪瑞眼圈发红:“我不在乎那些,就算官宦之家又怎么样,我想跟他多说几句话还不能呢,鼓足勇气跟他见一面,他还躲的避猫鼠一样……”   阿弦发呆。   赵雪瑞又倒了一杯酒,道:“这就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原先还想托父母以媒妁之言,如今看他这样冷淡,只怕叫人提亲,也是一鼻子灰,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赌气将酒喝了,伏在桌上,竟伤心地哭了起来。   “不是的,赵姑娘,”阿弦着急,语无伦次道,“有时候避而不见,也不是说就没心的,只是……”   “只是怎么样?”赵雪瑞含泪抬头。   阿弦张了张口,但看着哭的楚楚可怜的美人,她自己于这男女情事上还是半瓶子醋,怎好教诲别人。   思来想去,阿弦道:“这些事我不会说,不过,你方才说不得见少卿是么?不如现在把他叫来,你同他说明白就是了。”   赵雪瑞黯然:“什么话,就算我肯去叫,他也未必肯来。”   阿弦道:“不必你叫,我叫好么?”   赵雪瑞双眼一亮。   ---   数刻钟后,一道轩昂英武的身影,牵着马儿出现在酒楼之下。   楼上阿弦看的分明,回头望了望在桌边儿苦等的赵雪瑞,点点头,从侧门下楼。   在她下楼之时,那边儿袁恕己正拾级而上。   经过酒楼前,阿弦仰头张望:赵雪瑞是个好女孩儿,不管是出身,品性,相貌,跟袁恕己都极相衬。可谓是世人口中的“门当户对”。   阿弦喜欢赵雪瑞,而且崔晔既然肯用她来什么“掩人耳目”,也证明此人不错。   至于袁恕己,他很值得一个好女孩儿相陪。如果真的是一桩好姻缘,那就善莫大焉了。   风有些冷,阿弦独自一人沿街而行。   此刻长街上花灯盏盏,行走在浮光掠影之中,仿佛走在九重天阁。   前后左右人影憧憧,阿弦因吃了两杯酒,心窝里热热的,趁兴倒也不惧。   只是走着走着,眼前竟有些恍惚,酒楼上两人的说话在耳畔浮现: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是的,有时候避而不见,也不是说就没心……”   阿弦止步,举手抱头,头发顿时被揉的更乱了,一些散散碎发毛茸茸地在脑门上竖起。   正焦恼无法之时,猛抬头,却看见正前方有一张极为狰狞的脸,浮在光影之中。   阿弦起先一惊,细看,原来是有个人戴着面昆仑奴的面具。   但是,这昆仑奴的面具却赫然跟之前送给了崔晔的那面一模一样。   酒力上涌,阿弦不禁心思恍惚:“阿叔?”   她挪动脚步走到跟前儿,仰头睁大双眼看着面前之人。   对方却不答,也并无动作。   但是昆仑奴面具再无误的,且看身形姿态……俨然就是崔晔。   “阿叔,生我的气了么?”阿弦看着面前的昆仑奴,吸了吸鼻子:“我不是要故意避开你的,我只是……害怕。”   昆仑奴两只突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仿佛在问为何而怕。   阿弦低低嗫嚅道:“我怕我变成了棋子,我更怕,会真的害了阿叔。”   两行泪情不自禁地从脸颊上滚落,阿弦哽咽道:“还有,我不想让阿叔为我挡灾,有什么灾劫苦难,我只想一个人承担,不要阿叔替我,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昆仑奴举手,修长雪色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阿弦的脸颊,将她眼角的一滴泪拭去。   那滴泪在他的指尖凝结,摇摇晃晃,像是一滴未成形的水晶。   阿弦本来极为心酸,此即却怔住了,就在对方的手指擦过脸颊的瞬间,阿弦察觉对方的手有些阴冷,这……绝不是崔晔的手!   正发呆之时,对方抬起右手,已经将面上的昆仑奴面具卸下。   面具后的这张脸,俊美清秀,相貌出众,堪称美男子。   周围有目睹这一幕的,甚至不由地发出惊叹。   但绝非阿弦想看见的那张脸。   “是你?”阿弦皱眉,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面具下的人,赫然竟是遣唐使里的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捏着手中的昆仑奴,笑微微地看着阿弦道:“不是他,你失望吗?”   阿弦皱眉,震惊之余又有些愠怒:方才她说的话,给崔晔的话,而且大概是平生只会说一次的话,居然给这人听了去。   “人就是这般肤浅的,只迷于表象所见而已,”阿倍广目又将昆仑奴的面具遮在脸上,轻描淡写道:“你瞧,你看着这张面具,是不是就会以为是你想见的那个人了?”   阿弦不由自主地看着这面具,心思却又回到了在周国公府的那风雨飘摇的一夜。   眼前顿时又模糊了。   阿倍广目摘下面具:“你为何又哭了?”   阿弦哑声道:“你以为你很聪明么?天底下只有一张沾血的昆仑奴面具,也只有一个阿叔。”   阿倍广目一愣,目光往阿弦身后扫了扫,继而笑道:“你的阿叔,就是天官崔晔么?他有什么好,有我这样好么?”   阿弦瞥他一眼,转身要走。   阿倍广目在她手臂上一握,想将她拦住。   阿弦还未来得及叫他放手,身后有人探臂将她拦住,替她说道:“放手。”   双眸睁大,身不由己地已跌入来人怀中,阿弦扭头,入眼是圆领袍后一抹洁白的交叠衣领。   她竭力抬头去看,正崔晔也垂眸看向她。   望着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如星的双眸,阿弦如释重负。   “你方才,说什么?”崔晔道。   阿弦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什么。   方才她说的太多了,现在见了本尊,脑中心底却一片空白。   “我忘了。”   “好好想想。”浮光流影,夜空之下,他微笑着说。   “我……”阿弦眨了眨眼,结结巴巴道:“我、喜欢阿叔。”   他像是受惊,笑容微敛:“你说什么?”   阿弦喃喃道:“我喜欢阿叔。”有点委屈,泪不争气地跳了出来,“听不见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这句话的意思跟“愿意嫁”没什么差别了吧……   书记:想多了老伙计!   阿倍:作为阴阳师,我也是可以客串牧师的哩   小桓:(⊙﹏⊙)b我错过了什么 第246章 下次我陪你   “听不见算了。”阿弦觉着窘迫,甩手要走。   手却复被握住, 耳畔是崔晔温和的声音道:“听是听见了, 只不过……想多听你说几次而已。”   阿弦的脸烧热起来,好像方才喝过的酒都在小火烧灼, 通身麻酥酥的,口舌也僵的厉害:“你、你……”   崔晔向着她一笑, 将她的小手握紧,抬头向着前方的阴阳师略一颔首。   阿倍广目握着那面昆仑奴面具, 扣在胸前,向着崔晔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目光交汇之间,并无言语。   崔晔握着阿弦的手, 领着她往前, 同阿倍广目擦身而过。   阿倍广目回身,却见那两道身影往人群中而去。   一个身形端直魁伟, 风姿卓越,一个娇小灵越, 皎然不群,花灯簇照之中,两人执手而行的场景委实太过美好, 竟引得人心中隐隐发颤,觉着不甚真实。   但左右来往,熙熙攘攘的人群,跟不绝于耳的俗世叫嚷之声,却正是这一幕美好场景的最为温暖现世的衬托。   ---   半刻钟, 两人都未说话。   阿弦不住地转头打量崔晔,想跟他说两句话,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方才风一吹,想到先前跟他说的那句话,脸仍旧微微涨热,又因为被他紧紧地把手握在掌心,一时浑身上下都像是在散着热气儿。   “阿叔……又怎么会在这里?”阿弦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问。   崔晔淡淡道:“你家里不见了人,都说你丢了,我自然要出来找了。”   阿弦惊道:“怎么说我丢了,我明明已经告诉了陈叔让他先回去。”   话音未落,崔晔挑眉,侧目看了过来。   阿弦忙捂住嘴,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   崔晔哼了声,道:“你白天怎么忽然就从户部跑了。”   阿弦支吾道:“我是休班,当然要回家的,怎么说是跑了。”   “那半路跳车走了又是怎么样?”   “我想自己走走,舒展舒展拳脚。”   “这还好,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在避着我呢。”   阿弦干笑,迎着他深邃的眼神,身不由己地否认:“哪里话,我干吗避着你呢。”话一出口,心里又暗自懊悔:居然当面说谎。   崔晔道:“当真没有避开?”   “呃……”阿弦心中掂掇不安:方才错把阿倍广目当作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赶到了没有,又听见了多少。   路边上,十数个圆形竹篾灯笼下,吊着几十个颜色各异,花纹不同的绸布伞,有几个路人正立在跟前儿挑拣赏玩。   阿弦正瞅着一个粉红色描着牡丹花的伞看,那上面的紫红牡丹花瓣招展,让她想起了那天在崔府相遇的妖异牡丹。   ---   崔晔见她脸色白里泛红,忍不住举手摸了摸她的脸,果然极烫,甚至额头上还丝丝地有些沁汗。   忙掏出帕子,细细给她将汗擦拭干净。   “被风扑了的话,别又害了病。”崔晔皱眉,偏他这一次出来并没有带披风等物,他抬头四看。   “我先前是故意避开阿叔的。”   阿弦忽然开口,她低着头,喃喃地说。   崔晔回首,目光闪烁。   顷刻他说:“嗯,我知道。”又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往前。   “知道?”阿弦抬头,“你真的、都听见了?”   崔晔一笑:“当然听见了。阿弦说的那些话何等要紧,我如何能够错过?”   阿弦呆呆地看着他,崔晔却不再说话,抬头打量路边的房舍,终于眼前一亮,正要带阿弦过去,阿弦用力抽手,后退一步。   崔晔微怔:“怎么了?”   阿弦道:“你……你既然听见了……”把心一横,“什么叫做把我当棋子?”   崔晔双眸眯起。   早在得明崇俨指点后,知道了阿弦的魂魄可能寄身在那牡丹之上后,便有两重心惊:一则是为阿弦安危,第二,却也醒悟了当时自己跟康伯在牡丹之前说话,兴许,阿弦是听见了的。   怪道当时的感觉……那样古怪。   他所听到的那一声呼唤,只怕也非幻听,而是真的她在叫自己。   崔晔叹道:“那夜,你果然听见了么?”   阿弦索性道:“是,都听见了,康伯还说让你……不要对我那样好,他的意思像是……我会连累了你,对不对?”   崔晔道:“对。”   阿弦的心一疼,又后退了一步。见她仿佛又想逃,崔晔喝道:“阿弦!”   阿弦心里焦灼:“康伯说的话一定很有道理,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还有明先生说的,什么让你帮我挡灾,又何必这样?我不喜欢!既然大家都觉着我会伤及阿叔,你从此不要理我,岂不是很好?”   崔晔静静答道:“我这般年纪了,难道还需要别人告诉我什么是好,什么不好?”   不等阿弦回答,崔晔道:“还有你,不是从来都不在意别人说什么的性子么?如何竟这么在乎起来?因为他们一句话就要避开我?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要一辈子见了我就逃开?”   阿弦无言以对。   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办,本能地不想面对崔晔而已,但如今听他这样说,“一辈子”?   想到这个可能,身体猛地打了个寒噤,心竟也随着缩紧。   不!   崔晔察觉她在发抖,原先肃然的神情缓和下来:“好了,这些话稍后再说,咱们先离开这里好么?”   “不好。”阿弦固执地回答。   崔晔眉头一蹙,目光淡淡望远。   他当然不想在这闹市之中跟阿弦说起这个话题,但以阿弦的脾气,倔强性子上来,一言不合,又跟白日一样逃的不知所踪,且这里也不是同她争执吵扰的时候。   一声叹息:“你为何总不听我的话?”   阿弦道:“因为你总不跟我说明白。”   “我会跟你说的,但不是在这儿,”崔晔温声道:“你乖些,过来,若再吹了风受了寒,再病一场,算谁的?”   阿弦本来打定主意要先得他的解释,忽然听他说吹风受寒,如果只是她自己的话,那当然小事一桩,可是想到明崇俨的那一番话……   阿弦皱皱眉,百般不情愿地走前两步,却仍是不看他,把头扭到一边去。   崔晔笑道:“给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轻轻地又握住她的手。   阿弦挣了挣,崔晔道:“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又皱眉说,“这么快手就凉的这样了。还敢任性。”   阿弦吸吸鼻子:“我没有。”   崔晔不敢松手,走了数步:“你既然在意他们的话,但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惧别人伤我害我,就怕你不理我。”   他的声音很轻,不像是素来的波澜不惊,反透着一丝无奈。   阿弦不由抬眼。   崔晔道:“方才跟阿倍广目说的那些,才是你的真心话,为什么你肯对着戴昆仑奴面具的他说出来,面对我,却总说些违心的伤人的?”   阿弦垂头不语,崔晔道:“我倒是怀念你还是牡丹的时候,至少……你不能逃走,我喜欢对着你说多久都可以,不必如现在一样得紧紧地牵着你的手。”   阿弦诧异,听到最后,却差点破涕为笑:“谁让你牵了。”   崔晔道:“玄影都比你听话,我不必牵它就乖乖跟着我,你呢?”   阿弦吐吐舌:“那你带玄影去。”   崔晔含笑止步:“进去瞧瞧。”眼前竟是一间铺子。   阿弦先入内,抬头打量,不由“哇”地惊叹出声。   原来这铺子里满目琳琅,竟都是些成衣,且不仅仅是大唐的衣冠,包括西域各族,南夷,高丽等也都应有尽有。   那店铺掌柜一抬头,两只眼睛几乎弹了出来,虽不认得崔晔,但见这位客人器宇轩昂,便知来头非小,忙毕恭毕敬行礼:“客官要选男装女装?是本土的还是别邦的?”   阿弦被这些新鲜东西所迷,一路看着往内,忽然双眼放光,跑到一件成衣面前,赞叹道:“还有这个啊……”   崔晔正要答那掌柜,闻言抬头看去,依稀看到她瞧的是什么,顿时哑然。   那老板打量着崔晔的脸色,又看他身上衣裳的剪裁料子,皆是精裁上品,便明白他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来。   店掌柜即刻善解人意地转到阿弦身旁:“这位……”   才要招呼,见阿弦一身男装常服,举止又似是个顽皮少年,猛地打了个提突,仔细地又一打量,便意味深长笑道:“您喜欢这个?”   阿弦一脸满意地点头,道:“这个很好,我很喜欢。”   掌柜回头看了崔晔一眼,却见他笑而不语。   掌柜心领神会,便大胆道:“这个是西域最新的款式,现如今天香阁的头牌胡姬,就是从这里定制的。”   原来阿弦所看的,竟是一件胡姬所穿的舞服。   这种衣物在唐人看来,几乎称不上是衣物,上头只一件锦绣镶珠嵌宝的裹胸,下垂着细碎流苏,下面是一件舞裙,刺绣着各色妖冶的花纹,另外还有胡姬的头纱,面罩等,也都是华丽艳丽非常。   阿弦伸手摸了摸上头精细的绣花,感慨道:“原来那位姐姐穿的就是这里做出来的啊……厉害,厉害。”   掌柜笑道:“当然了,我们是老字号,长安城里有名的。您喜欢这个?可以给您便宜些。”   阿弦一愣:“我?”   掌柜的悄悄地笑道:“其实长安城里多的是贵门小姐们喜欢这个呢,都买了回家去,也偷偷地练习那个胡旋舞,有那夫妻之间,妻妾之间……十分得趣……”   阿弦闻所未闻,似懂非懂,听得如痴如醉,如呆如傻。   崔晔忍笑,轻轻咳嗽了声。   掌柜的看看两人,忙又回到他的身边儿,垂首恭听:“客官请说。”   崔晔道:“外头起风了,她穿的单薄,劳烦挑一件保暖压风的。”   掌柜惊出一身冷汗:“是是是,您稍等。”   崔晔走到桌边,撩袍摆坐了。   阿弦讪讪地走了过来,瞅他一眼,低低道:“我没想买那个……”   “知道,”崔晔转头一笑,怕她脸皮薄,便又咳了声,“你也穿不得那个。”   阿弦耳朵一动,觉着这话有些古怪,想了想,低头看看自己……似乎又无法反驳。   “嗤”了声,阿弦转头,因见掌柜去挑衣裳,阿弦道:“这会儿你可以告诉我了么?”   崔晔敛笑,顷刻才说道:“当初我让你在天后面前表明女孩儿的身份,我之所以笃信那样会无事,是因为我知道,天后现在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三言两语,他以最简单而明了的方式告诉了阿弦其中原因。   阿弦怔怔听着,心底忽然想起武后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你是女官,一定要比别人做的更出色。   在她往江南之前,武后也道:这次一定要为我将此事顺利完成,你若坏事,我会一视同仁严加惩处。   但是阿弦只以为是皇后对于任命的官吏的一种期许罢了,现在听崔晔说起来,才又品出了另一种不同的意味。   这个答案,叫人心凉半截:“所以说……你跟康伯所说的棋子,是说我是皇后的……”   还未说完,店掌柜捧着一袭轻粉色镶白狐狸毛的大氅走了出来,笑道:“我估摸着这位客人的身量挑了这件儿,是先前一位官宦小姐家里订制的,也不知合不合身。”   崔晔掩去眼底暗色,亲自接了过来,抖开看了看。   他是从小儿养成的品味,衣物之类不必奢华,但做工裁剪如何,一眼便知。   崔晔道:“阿弦来试一试。”   阿弦因方才听了“棋子”之论,怅然若失,木然起立,崔晔替她将大氅披上,又把风帽扶了起来,遮住她的头。   雪白的狐狸毛拂在额前,越发显得双眼清圆澄澈,大氅裹着身子,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儿来,瞧着粉妆玉琢,竟略微有些楚楚可人的女孩儿气了。   怦然心动,崔晔竟也有些心跳加速,面上却仍淡淡地:“这个很好。”   掌柜闻听,忙又速速去取了一套衣裙道:“这本是一套,客人若要,就便宜些让了。”   崔晔正要答应,阿弦醒过神来:“不不,不要。”   迎着崔晔的目光,阿弦摇头道:“阿叔别买,我不想穿。”   ---   出了成衣铺子一路往回,阿弦仍有些心神不属。   “你还在想棋子之事?”崔晔问。   阿弦沉默,崔晔道:“我早该跟你说明,只是怕你……怕你如现在这般愀然不乐。谁知阴差阳错,还是不免。”   阿弦听着他沉声说来,忽然道:“其实我没有不高兴。”   “嗯?”   阿弦道:“在皇后眼中我虽是一枚棋子,但是,我也做了我应当做的所有,这便是不辜负了。”   崔晔心头一塞。   “而且天地之间,谁不是棋子?”阿弦笑道:“还是阿叔说的对,我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就连……皇后的看法也自是别人所见,横竖我问心无愧就是了。”   崔晔本有许多安慰的言语要说,听阿弦说了这几句,如此磊落光明,那些话再也无法出口。只道:“是啊,这天地本就是一面大棋盘。”   长吁一声。   阿弦则转头看向旁侧不远处,原来两人又走回到了那花伞的摊位之前,面前颜色各异的伞如同巨大的花朵盛开,灯光之下格外艳丽。   崔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俯身将那近前的花伞拿了起来:“你喜欢这个?”   阿弦道:“阿叔你觉不觉着,这朵牡丹,像是你们府里的那朵。”   “果然有些相似。”崔晔望着这伞上的牡丹,不由又想起那夜的情形。   忽然,他将伞擎起,撑在阿弦头上:“这个跟阿弦这身衣裳很相衬,怪道你一眼就看中了。”   阿弦一愣,脸上微热,忙道:“我不要,快放下。”   崔晔手持着粉色的绸伞,灯影下眼神格外温柔:“有什么可怕的,阿弦毕竟是女孩子,喜欢这个也是理所应当的。”   阿弦向来没有女孩儿的自觉,但这一刻,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心竟噗通噗通跳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情愫在胸口酝酿。   付了钱,崔晔道:“我看着牡丹画的很好,做的也精致,留着以后把玩也是好的。”   阿弦接过,觉着这小玩意果然精巧别致,看上头的牡丹花栩栩如生,又听崔晔赞扬,不由笑道:“阿叔,这个跟《中秋帖》,那个好看?”   崔晔一怔。   阿弦一时高兴脱口而出,此刻后悔起来:“我、我什么也没说。”   按照崔升所说,这《中秋帖》几乎都是文人墨客们心目中的圣品,要不然崔晔也不会亲自陪着赵雪瑞去查看真假。   虽然他赞美这伞上的花儿好看,但也不过是随口搪塞而已,何况这种一两文钱就随处可得的俗物,又怎么能比得上那千金难求的至宝,她这样问,实在是唐突了圣品。   阿弦无地自容,拿着伞闷头要走,崔晔举手握住她的肩:“你真的想知道?”   阿弦使劲摇头:“一点也不想知道。”   “哈,”崔晔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阿弦一番,才正色说道:“这把伞原本的确不足为奇,但是……被阿弦拿在手中,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阿弦睁大双眼,方才那种心跳的感觉又开始作祟。   崔晔道:“你还不懂么?”   “我、我……”阿弦似懂非懂,不敢相信。   崔晔微微倾身过来,在她耳畔沉声道:“我的阿弦,是最好看的。”   阿弦觉着自己的魂魄都因他这一句话而倏忽间消散无踪了。   又或者此刻地上若有个缝,她一定会立刻钻进去,让自己消失。   浑然不知道,此刻她自己的脸已经红的如涂了胭脂。   但崔晔都看在眼里。   他虽向来不动声色,实则心中也暗自焦灼,虽然他知道阿弦未必会讨厌他,但是有时候她很容易钻入牛角尖,何况如今的情形,是阿弦始终在回避,要等到她肯直视她自己的心,竟不知何时。   而且两人之间,更有许多变数,就仿佛水面上的暗礁一样,令人心忧。   是以先前听见了阿弦的那一句话,才叫他几乎不敢相信。   ---   这会儿街上的人更多了,人群摩肩擦踵,崔晔将阿弦往身边带了带,把伞接过去合起来。   崔晔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家去。”   阿弦“嗯”了声,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明崇俨先生说,那牡丹的事已经告知了阿叔,却不知究竟是怎么样,阿叔可知晓了?”   崔晔道:“明先生说,那牡丹是被人下的咒术,会将人的魂魄封锁其中,不过,不是随便何人的魂魄都会中招……”说到这里,他忽然戛然止住,眼神中掠过一丝惊异之色。   阿弦道:“那是什么人才会中招,我怎么会着了呢?又到底是什么人设下这样诡异的局?”   崔晔无法回答,顿了顿,道:“明先生也不敢断定,不过,这咒术的手法看着有些怪异,他答应我会追查的。”   阿弦想起明崇俨拿住牵丝一节,道:“这位明先生却是个极能耐的人。我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崔晔道:“说起来我也正想问你,那降龙木捉住的虫儿,是怎么回事?”   阿弦略一迟疑,就将所见所闻同崔晔说了,只不过自己“梦见”,崔夫人下令崔府跟韦江亲事一节,有些难以启齿。   崔晔道:“我也询问过明崇俨,按照他所说这虫儿是需要有人指使才行事的,那不知是何人想对母亲下手,又是意欲何为,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阿弦揉了揉脸,终于把所见的那一幕同崔晔说了,又解释道:“我当时以为是真的……也未必真是那虫儿的缘故,兴许以后……也会成真,也未可知。”声音却越来越低。   崔晔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记:“你说什么?”   阿弦捂着脑门道:“这也是有可能的,你难道能否认么?”   崔晔道:“你再说一句。”   阿弦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敢跟他对着干:“我这么听话么?偏不说。”   崔晔嗤了声:“还以为你多大的胆子呢。”   忽然阿弦想起赵雪瑞说韦江过年后要离开的消息,因问是真是假。崔晔道:“你哪里听来的?”   阿弦老老实实回答:“是赵姑娘说的。”   崔晔道:“是真,若非是有新年在其中,早就叫他们回蜀了。”   阿弦问道:“为什么赶得这样急?”   “你还不知道么?小傻子,”崔晔道:“方才说的牵丝,你自管想想看。而且不止牵丝,那牡丹……”   那牡丹虽是咒,但下咒的法子甚是复杂,连明崇俨这样的巫术高手一时也难以掌握,但既然下咒,总要有被施咒者的一些详细,譬如若要咒人,则要生辰八字等,那在崔府下咒,至少也要跟崔府密切相关,甚至……是崔府之中的人动手才最便宜。   阿弦惊道:“真的是韦姑娘那些人么?”其实在想到牵丝,崔夫人,以及那所谓“姻缘”,阿弦就想到这牵丝跟韦家只怕脱不了干系,但仍不敢相信韦江等竟会如此大胆。   崔晔道:“我已经将此事禀明了祖母,毕竟是家门亲戚,不好张扬出去,只是暗中行事罢了。”   阿弦若有所思道:“阿叔,若真是韦家所为,他们是为了你么?”   崔晔瞥她一眼:“牵丝许是为我,但那牡丹,只怕另有所图。”   阿弦当然不知“另有所图”指的是什么,便笑道:“人家都说红颜祸水,怎么到了阿叔这里,就蓝颜祸水起来了。”   崔晔道:“还敢胡说。”看着她嘿然而笑的模样,若非此刻在闹市之中,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   正且走且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舞乐之声,阿弦不由驻足凝视。   原来前方不远处就是天香阁,正是夜晚热闹的时候,鼓乐齐奏,正是那西域胡曲。   阿弦不由向往,回头看崔晔道:“阿叔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崔晔哼了声。   阿弦笑道:“你一定没去过,所以不知道这其中的好处。”   崔晔挑眉道:“哦?你好像很了解?”   “我当然了解,只看了一次就难以忘怀了。”阿弦回味地赞叹。   崔晔隐隐地有些牙痒,正欲开口,耳畔忽地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从那阁子里传了出来。   脸色微变,看阿弦时,她显然还没听见,正仍旧满面向往。崔晔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阿弦见他不肯开窍,笑道:“可惜可惜。”   崔晔啼笑皆非,正欲领着她离开,忽然里头有人大声喝道:“曲子好,跳的也好!”   阿弦蓦然回首:“怎么……听起来像是少卿的声音?”   阁子里声音嘈杂,笑语喧哗里,是袁恕己的声音传了出来,仿佛已经半醉的腔调。   之前阿弦离开酒楼之前,本是亲眼见到袁恕己到了的,本以为此刻他多半该跟赵雪瑞一起,没想到却在这里?   几乎不信,阿弦撇开崔晔,急迈步往阁子里冲了进去。   偌大的天香阁,楼中已非一个“热闹”可以形容,胡姬,歌女,乐师,再加上许多酒肉食客等,吵嚷喧嚣,虽是寒冬日里,一进楼里,却先是扑面融融暖意,空气中是脂粉跟酒食混杂在一起的奇异香气。   阿弦驻足扫了眼,终于看见坐在鼓师身旁的袁恕己,却见他自抢了一把琵琶,横在膝上叮叮当当地乱弹。   那舞姬倒也不嫌他音调混乱,跳跃间在他身旁仿佛穿花蝴蝶般翩翩转动。   袁恕己似多喝了几杯,眼睛都是微红的,望着那舞姬呵呵而笑。   阿弦叫道:“少卿!”拔腿往他方向奔去,三两步,目光一转,却看见袁恕己身旁居然还坐着另外一人,阿弦吃惊之余,脚下不慎踩到了大氅一角。   此时人多口杂且声高,把阿弦的声音都压下了,阿弦踉跄之中,正跟一名吃的半醉的客人撞了正着,几乎仰倒。   那客人一双碧眼,竟是个胡人,被人一撞才要大骂,抬头对上阿弦明澈的双眼,不由怔住,旋即用胡语嘀咕了声,张开双手便抱了过来。   阿弦避让不及,身后一人上前,单手在那胡人肩头一拍,那人往后,四蹄朝天跌了过去。   崔晔将阿弦抱了起来:“怎么还是这样冒失。”   阿弦来不及多说,透过人丛,仍见袁恕己在跟那舞姬调情,而旁边那人……   顾不得理会,阿弦大声叫道:“少卿!”   这一声,却将满室的声音都压住了。那边儿袁恕己手中的琵琶兀自叮咚响了两声,他抬起头,有些不信地往前看来。   与此同时,坐在他身旁满面堆笑的那个,也惊而转头看来,——原来此人竟是陈基!   从人群的间隙中,袁恕己跟陈基几乎不约而同地看见阿弦,同时也看见身后抱住她的崔晔。   两人反应各异,袁恕己眉头皱蹙,一抹痛楚之色一闪而过,陈基却默默地低头,又站起身来。   忽地袁恕己笑道:“小弦子,还有这位稀客……怎么今晚上竟得闲一块儿过来快活?”他低下头,又去拨弄那琵琶弦。   这会儿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幕,已有人认出了崔晔跟阿弦,开始窃窃私语。   阿弦从崔晔手中挣出,跑到袁恕己跟前:“你不是在飞雪楼么?”   袁恕己头也不抬道:“谁告诉你的?”   阿弦语塞,见这不是说话之处,便拉住他道:“你出来,我跟你说。”   袁恕己道:“有什么在这儿不能说?难道是机密大事?”   阿弦呆怔:此刻两人的情形,却有些类似方才她跟崔晔在外头大街上争执不下的场景。   瞬间阿弦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袁恕己却不耐烦道:“怎么不跳了?快弹奏起来!”   乐声才又迟疑着重又响起,阿弦本来想问他是不是见过赵雪瑞,为什么却跑来这里,还像是不高兴的模样,但在这种地方,实在开不了口。   正僵持中,身后崔晔走了过来,道:“我送你回去。”   阿弦不动,袁恕己抬眼看他,冷冷一哼。   因见他走到近前,方才响起的鼓乐声又有些声调不济,长长短短地,听来有些滑稽。   崔晔道:“少卿毕竟是大理寺的官长,且不要太过放浪形骸了。”   袁恕己道:“天官何时竟成了监察御史了不成?”   崔晔道:“我当你是友人才这般提醒,就像是阿弦当你是知己。”   “知己……”袁恕己皱眉,手指紧压琴弦,忽然“啪”地一声,琵琶弦竟是断了,他咬牙切齿说道:“谁喜欢要,就拿去!”   琵琶弦划过手指,顿时血流了出来,阿弦心头一颤,正要上前,却给崔晔拉住。   那舞姬低呼了声,忙赶上来为他包扎止血。   崔晔道:“少卿,你喝醉了。”   袁恕己不答,只是低着头。   此时陈基也行礼道:“天官。”瞥阿弦一眼,未曾开口。   崔晔道:“原来陈大人也在此相陪。”   陈基答道:“是,正好在此偶遇了少卿。”   崔晔道:“也好,少卿喝多了,就劳烦陈大人护送他回去。”   陈基拱手:“请放心。”   袁恕己却喃喃道:“不用你们管,何必理会。”   阿弦还要再说,却给崔晔握着手,不由分说地拽了出阁子。   此时此刻,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   扑面一片飒冷。   阿弦怔而无语。崔晔替她将风帽拉起来,好生遮盖住脸,又喃喃道:“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将绸子伞打开,擎在手中。   ---   阿弦回头,看向那灯火通明处,人影杂乱,重又欢声笑语一片,看不见袁恕己所在,也不知如何。   崔晔道:“不必担心,他不会有事。”   “可……”阿弦忐忑,想把今夜她假意把袁恕己骗到酒楼的事告诉崔晔,又怕自己做错了。   崔晔道:“他只是借酒发泄而已,由得他去吧,待他完全想开了就好了。你这样做是对的。”   阿弦呆了呆:“阿叔,你……”   崔晔笑笑,在她脸上抚过:“难道你想像是陈基当初对你那样,明知你喜欢他却还要误导你?”   阿弦眼中涩涩难受。   崔晔温声道:“你早些放手了断,少卿就会早些下定决心,他不是个肯拖泥带水的汉子,他自有他的担当,所以你不必替他担心。”   阿弦鼻子一酸:“嗯!”   崔府的马车在他们出了西市的时候,便在路边等候,一路雪下得越发大了,在阿弦到家门口的时候,地上已经白了一片,门首的灯笼摇曳,红彤彤地光落在洁白雪地上,显得十分恬静。   阿弦下了车,正要去拍门,崔晔轻轻唤了声。   崔晔跳下车,阿弦已转过身来:“怎么了。”   “你忘了你的牡丹。”崔晔微微一笑,将那花伞撑开,挡住纷纷扬扬的飞雪。   阿弦莞尔一笑,正欲接过,崔晔俯身,在阿弦耳畔轻声道:“我也喜欢阿弦,只喜欢阿弦。”   绸伞往下一遮,略一歪,正好儿挡住了身后的视线。   崔晔将她的下颌轻轻一抬,便吻了下去。   清雪洋洋洒洒地飘落,有几片仿佛落在了阿弦的头脸上,带一点沁凉。   阿弦此刻浑身却热的非常,那雪花落在皮肤上,似乎会发出“嗤啦”一声,很快地被烧化了。   “阿……”她还未叫出声,唇已经被封缄。   一阵被风裹着雪吹来,崔晔将她往怀中抱了抱,又用袖子将她遮住。   阿弦本不怕冷,但在寒风冷雪中被他仔仔细细地护在怀中,这种感觉就像是雏鸟飞到了悬崖上的鸟巢里,再危险的地方也甘之若饴,毫无畏怕。   不知过了多久,崔晔将她松开,修长的手指在唇上轻轻抹过:“偷着吃酒了?”   阿弦眼神惝恍:“没吃多少,就一点儿。”   而他浅笑:“下次我陪你……不醉无归可好?”   顷刻:“嗯……”   雪落无声,缜缜密密地下着,伞下像是一个无人打扰的清净世界,酝酿着甘甜。    第247章 酸酸又甜甜   见雪下得急,虞娘子早将火炉烧得旺旺的, 铺好了床, 又炖好了燕窝,只等阿弦回来。   正在堂下抱着一只新捡来的小狸猫打瞌睡, 火炉旁的玄影“呜”地起身。   虞娘子一惊,旋即反应过来一定是阿弦回来了, 忙将猫儿放下,也从廊下转到门口。   那看门的老门公因为雪天, 又近年下,心里高兴,晚上多喝了几杯酒, 竟酣睡起来, 并没听见外头的动静。   虞娘子知道他年高,也不去叫他, 自己小心翼翼地避开湿地走到门口。   玄影已迫不及待昂首等候,虞娘子还未开门, 隐约听见外头有人叫道:“阿弦……”   听了这个声音,虞娘子一惊,那要去开门闩的手蓦地停住。   玄影等的着急, 见她忽然又不动了,便疑惑地昂首打量,正要叫一声,虞娘子忙捏住它的嘴。   “嘘……”虞娘子示意玄影噤声,她心念转动, 且不忙开门,只小心地将脸贴在门后侧耳倾听。   隐约果然听见阿弦问话,而那人道:“……你的牡丹。”之类。   然后门外就悄无声息了。   这一刻,门内门外,皆都寂然静谧,静的连雪片坠地的声音都隐隐听得见,让人心情惶恐,却又隐约带一点难以按捺地悸动。   玄影等不及地摇了摇嘴。   虞娘子手按着胸口,左手轻轻压在玄影头上,示意它稍安勿躁,如此又过了片刻,才听那模糊的说话声复又响起……虞娘子听不真切,只是隐约听说“吃酒,不醉无归”之类。   直到阿弦抬手轻轻地叩门,门内的虞娘子还在仔细偷听,阿弦的叩门声虽轻,却仍是把她吓得几乎窜了起来。   玄影其实早听见阿弦到了门口,正不安地躁动想跑出去迎接,猛然见虞娘子如此,也把它吓得往后一跳,不知发生了何事。   虞娘子哑然失笑:“真是没有做贼的胆量。”忙将门打开。   门口处,阿弦还正回头望着那正要离开的马车,车里的人掀起帘子,向着她一挥手,示意她入内去。   阿弦一笑,这才又转身,低着头迈步进门。   见她入内,那马车才去了。   阿弦心神恍惚,只顾傻笑,竟没留意开门的是虞娘子,还当是老门公而已。   又见玄影摇尾迎接,阿弦俯身揉了揉它的毛脸,抱起它,只顾笑着往里走。   虞娘子在旁瞧着,见她是这般打扮,女孩儿家的大氅,又撑着花伞,从背影看,活脱脱是谁家的娇娇小姐。   虞娘子又惊又笑,又有些喜欢:“一定是有事儿了。”   阿弦抱着玄影进了堂下,见左右无人,还以为虞娘子睡去了,她轻轻放下玄影,又小心地掸去伞上的雪,正若有所思地打量那上面的牡丹花,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咳嗽。   回头看时,却见虞娘子倚靠门口带笑凝视,头顶还有未曾融化的雪花。   阿弦忙将伞收了起来,问道:“姐姐去哪里了?”   虞娘子忍笑:“我给你开门,你却理也不理,自顾自走了,现在竟问我?”   阿弦这才回神:“是姐姐开门?我还以为是门公阿叔,是我大意疏忽啦。”   虞娘子先去倒茶给她漱口,道:“我看你不是大意疏忽,是魂不守舍呢。”   阿弦把伞放在桌上,接过杯子暖手,傻笑道:“我哪里魂不守舍,一时没看见罢了。”   虞娘子打量着她的打扮:“这衣裳哪里来的?”   阿弦这才醒悟,忙放下杯子去解大氅。   虞娘子走了过来,帮她接了,细看这做工剪裁,虽不算上乘,却也是中上难得:“方才外头送你的,是天官?”   阿弦无端地脸红:“嗯。”   虞娘子笑道:“你今晚上不回来吃饭,原来是去跟天官有约了?”   “不是,”阿弦有些窘迫,“偶然遇到的。”   虞娘子道:“这衣裳是他送的?伞……也是?”   阿弦忙道:“衣裳阿叔怕我着凉才给我买的……”   虞娘子道:“你先前去户部,我都给你备了的,你怎么不穿,反叫天官破费?”   阿弦语塞,白日她为躲避崔晔,跑的飞快,哪里还顾得上穿大氅。   虞娘子笑道:“幸而天官细心体贴,只是这伞……”   阿弦见她微微皱眉,便问道:“伞怎么了?”   虞娘子道:“做什么让他送你伞,明儿拿两文钱算给他。”   “阿叔不会要钱的。”阿弦不以为意。   “不是钱的事儿,”虞娘子笑看阿弦道,“好端端地,别送伞,意头不好。”   阿弦本不懂,想了想,恍然道:“姐姐是说伞跟‘散’同音?是这意思么?”   “呸呸,非得说出来,”虞娘子双手合什,“童言无忌,大吉大利。我就是这样说,明儿你把钱给天官,就当是你自个儿买的伞,这忌讳就破了。”   阿弦想了想,竟认真点头道:“好,明儿我给他。”   虞娘子盯着她,忽然噗嗤笑了出来。   阿弦诧异:“姐姐笑什么?”   虞娘子含笑看着她:“你老实说,你跟天官怎么了?”   阿弦的脸顿时红若灯笼:“什么……怎么了?”   虞娘子道:“如果是往日,我说这种话,你一定会满不在乎地笑我多心,现在却一本正经地认了真,显见是不愿意跟天官‘散’,既然不愿意散,那就是要‘和’了,你是不是跟他……”   阿弦这才知道上了当,脸上冒着热气,无法反驳。   虞娘子见她浑然不似平日那样惫懒口滑的模样,显然是动了真心了,她反没了玩笑之意,忙敛笑道:“好了,不同你说笑了,快坐着,我把燕窝端来你吃了再睡。”   阿弦讷讷坐了,虞娘子将去,回头又道:“我倒不是故意要拿这件事说笑,实在是我盼着这一天……心里替你高兴呢。”眼中水光浮动,方低头去了。   ---   这一夜,阿弦吃着燕窝,这向来对她而言黏糊糊又且昂贵的东西,今夜也有些香甜口顺起来了。   虞娘子却牵挂这件事,紧着问:“天官是怎么说的?”又问:“他家里是怎么想法?那种高门大户,很在意门第……不过既然老太太跟夫人都喜欢你,该是没有关系的,何况阿弦自己也是女官,不会辱没他家的门庭的。”   阿弦才只动心而已,哪里会想到这许多,身不由己听着虞娘子打算,一颗心也随着起起伏伏。   虞娘子想的深远,又喃喃说道:“以后成了亲,是要搬去他家住,还是仍在这里住?照理说是该搬过去的,我们这些人当然也要一起过去。大家子人多事杂,一定得好好相处……对了,我得开始准备嫁妆了……”   阿弦被她说的毛骨悚然,忙叫停,好歹把她撵了回去睡觉。   掩了门,阿弦沉默想了片刻,蹲下身子,摸了摸玄影的头:“姐姐怎么想了那许多,听起来实在可怕,你怕不怕?”   玄影舔了舔她的手指,阿弦道:“罢了,不想了,八字还只有一撇呢。再想头都疼了。”   夜渐渐深沉,阿弦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外间的雪一直都未停,夜深人静,隐隐能听见雪压竹枝发出的脆响。   阿弦的眼前心底,却总是闪现这一夜同崔晔相处的种种,时而是他说话专注的模样,时而是他将她抱住那种温暖入骨的感觉,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像是着魔般在她心底反复。   阿弦捂住脸,翻了个身。   次日将出门前,虞娘子拉着她道:“昨儿晚上你穿那件衣裳回来,实在好看,眼见年下,要备新衣,我原本打算给你备两套女装,怕你不高兴,现在……是不是得打算打算?”   阿弦坚决摇头:“我不要。”   虞娘子笑道:“以后若是嫁了人,难道还是这个打扮?”   阿弦一听她又来这个话题,忙跟长了翅膀般飞也似地逃出门去。   ---   这一日,各部的属官前来户部领俸禄跟年利等物,度支部热闹非凡,各部官吏,勋爵等来来往往,空前繁盛。   阿弦听到消息,心头一动,故意转出来,远远地站着打量,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捏着五文钱。   然而伸长脖颈看了半晌,都没有瞧见崔晔的影子。   想来也是,他是侍郎,本不必亲自来请年俸,阿弦有些失望,正要转回本部,一转身,却见隔着四五步远,那人正站在彼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阿弦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崔晔向着她使了个眼色。   原来两名工部官员领了俸资跟年物等,正说笑着从庭前经过。   阿弦只得放慢了脚步,走到崔晔身前,拱手行礼道:“天官。”   崔晔方微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是来领钱的?”   阿弦摇头,崔晔问道:“那是来做什么的?”   阿弦自觉那五文钱几乎给自己捏出了火来,忙从袖子里撤手出来,边捉住崔晔的手,将那钱塞进他掌中:“给你的。”   崔晔一怔,眼神微变,见阿弦要走,他人不动,手腕一抖,将她拉住:“这是做什么?”   阿弦咳嗽道:“昨儿买伞的钱。”   崔晔皱眉:“那伞是我送你的,谁要钱了。”   “总之你得收着。”因此处人多眼杂,心里又不自在,阿弦用力抽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阿弦!”崔晔唤了声。   谁知阿弦听见他的呼唤,更跟有什么要咬她似的,跑的更快了,一会儿的功夫就转出廊下不见了踪影。   剩下崔晔立在原地,看着掌心的五文钱,也不知她握了多久,这钱都被汗浸的湿漉漉地。   崔晔看了半晌,终究不明白,苦苦一笑,只得先将钱袖起来。   ---   是日休班,阿弦乘车往回走,眼见将到怀贞坊,忽然改变了主意:“去东市……赵监察府上。”   监察御史赵彦听闻女官来到,不明所以,但赵彦为人爽直洒脱,又素来知晓阿弦所做的那般般件件叫人赞叹惊啧之事,便忙叫请。   阿弦将点心盒子交给下人,赵御史笑道:“女官前来府上,蓬荜生辉,怎还带手礼?”   阿弦道:“一点心意而已,还望御史不嫌弃。”   两人对坐,赵御史打量着她,见她容貌秀丽,言谈举止毫无忸怩猥琐之意,反而清爽明白,虽看似年纪不大,气质却已比许多朝中官吏都端方大气。   赵彦啧啧称奇。   两人略说了两句,赵彦打量她必然是有事而来,便问道:“我跟女官向来没什么交际,不知今日所为何来?”   阿弦方道:“大人容禀,我昨日偶遇小姐,承蒙招待,只是中途有事先行离开,因此今日特来贵府,想当面向小姐致歉。”   赵彦一怔,然后释然笑道:“原来是因为小女……也好,她正要个能说话的人呢,女官却如及时雨一样来的正好。”   阿弦诧异,赵彦道:“小女从小儿娇养,性情有些古怪,平日她相交的人也屈指可数,难得她跟女官相厚。昨日她回府之后,便怏怏不乐,我问她有何事,她也不提,我正忧闷呢,就多劳女官了。”   当即叫了一名丫鬟前来,领着阿弦往后宅而去。   且说在赵府后宅,赵雪瑞也早听说了女官来府里的消息,毕竟阿弦身份特殊,她才进府,消息便立刻传遍了整座宅邸,阿弦往后院而行之时,府中的那些丫头小厮们,便都偷偷地或在屋内,或在墙边,或做偶遇,像是看奇景般打量。   阿弦早已习以为常,目不斜视,一路似笑非笑的模样,却引得许多丫头在啧啧之余,有些心头乱跳。   不多时来到了赵雪瑞的居所,却见是极为雅致的宅院,中间鹅卵石铺出小径,两侧有芭蕉,翠竹等,有仙鹤在残雪仍存的白沙之上独脚伶仃,探头缩脑。   前头丫鬟早忙不迭给阿弦开门,进门就嗅到一阵暖香扑鼻,令人陶醉。   阿弦心头一动,忍不住竟想:“好香,这才是姑娘家的住所呢。”还没打量布置,已经先醉了半边。   阿弦才走进里头,就见赵雪瑞迎了出来,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微微肿胀,略行了礼,叫丫头们奉茶,便领着阿弦到了里屋。   这还是阿弦头一次进大家小姐的闺房,赵雪瑞的房中虽不似寻常官家女孩儿般华丽,但胜在雅致,里头一整面的靠墙书架子,对面又有一面博古架,上头放着如意,佛手,宝镜等物,墙角靠窗还摆着一张古琴,旁边的博山炉里有袅袅轻烟。   从此处依稀看到里间的卧房,淡烟紫的帐子被金钩挽住,上头还垂着几个吉祥结的缎子香囊。   赵雪瑞道:“你怎么来了,是特意看我来的?”   阿弦定了定神:“我不放心……你的眼睛怎么这样,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赵雪瑞闻言,眼里又浮出泪来,正丫鬟进来奉茶,两人一时不语。   等丫头去后,赵雪瑞方掏出手帕:“你今日不来,我已经想好了主意,我想出家当女道士去。”   阿弦大吃一惊:“你瞎说什么?”   赵雪瑞掩面哭道:“他瞧不起我,我生平第一次被人那样羞辱,还活着干什么……”又不敢高声,只呜呜咽咽地委屈低语。   阿弦看着她伤心的模样,不由也跟着心痛,居然想起了第一次鼓足勇气告白,却给陈基拒绝的自己……那时候她岂不是也是同样的万念俱灰?   “是少卿欺负了你?”阿弦问,又有些愤怒。   “不是!”赵雪瑞吸了吸鼻子,正色道:“我并不怪他,昨晚本也是一时冲动,失了章法……大概是我跟他没缘而已,我也想透了,若如此,倒不如去当道姑清净。”   “不许胡说!”阿弦叫道,“你告诉我,他怎么你了?我去找他!”   赵雪瑞忙握住她的手腕:“我不怪他,也不许你去找他。”   阿弦一怔,看着她泪汪汪的样子,心顿时软了下来,懊悔道:“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自作主张。”   “你是为了我好,我很明白。”赵雪瑞停了停,认真看她:“不管现在如何,我都感激你昨夜帮我之情,若不如此,我怎会知道他无心,由此及早收了痴念,倒也好。”   阿弦心中难受之极,大概是因为自己尝过这种爱而不得的滋味,所以更体恤赵雪瑞此刻的心:“你别太难过了。”   她想了想,握住赵雪瑞的手:“赵大人很担心你……那做什么女道士的话,千万不要再说了好么?”   赵雪瑞抬头看她,阿弦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再怎么也好,别为了为情所伤就说要丢天弃地的,你还有家,还有疼爱你的父亲,你若为了一个外头的男人一意孤行,让从小养大你的赵大人作何感想?”   赵雪瑞一怔,泪如泉涌:“我……”   阿弦忍不住叹道:“你那样聪慧的人,比我更豁达百倍,也能钻这牛角尖,唉,可见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   赵雪瑞哭笑不得:“你又在发什么感慨了。”   阿弦道:“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她细细又一想,肃然道:“你且听我的,一时的挫折不算什么,千万不可因此而自暴自弃的,有时候……因缘是很奇怪的,今日你觉着已至绝境,他日……也许会柳暗花明,那时候你才知道,先前的那些挫折实在不算什么,一切都是很值得的,最好的……”说着说着,眼前又浮现昨夜雪中那一幕。   赵雪瑞怔怔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道:“你怎么会懂这许多?”   阿弦一愣,忙喝茶掩饰:“总之你听我的就是了,绝不骗你。”   赵雪瑞毕竟聪明,仔细打量她的脸色,迟疑问:“你……你是不是跟天官……”   “咳咳!”阿弦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赵雪瑞看她这个反应,心中通明,情不自禁“哈”地笑了出声,转忧为喜。   ---   虽赵雪瑞看似释然,但离开赵府的时候,阿弦的心却并未轻松多少。   难道袁恕己当真不喜欢赵小姐?但是……这样出身官宦世家的小姐,美貌,高才,善解人意,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不好,如果她是个男人,一定会喜欢上。   阿弦捶捶脑袋:“别人想要都得不到,怎么偏有人不开窍。”   袖子摇晃之时,鼻端又嗅到淡淡地馨香,阿弦举起衣袖仔细闻了闻,这才发现是自己手上的香气,想必是先前握赵雪瑞的手沾上的。   阿弦摊开掌心,不由又叹道:“真不愧是养尊处优的娇贵小姐,连手都这样香。”   她忍不住凑过去又嗅了半晌,忽然发现自己这般行径,竟像是个登徒子,忙拉着衣袖停住。   车轮滚滚,阿弦瞥着衣袖衣角,又打量自己通身的打扮,伸手在胸前摸索了会儿,忽然又道:“停车。”   马车才停,车夫来不及问要去哪里,阿弦已经跳下车,她左右打量了片刻,道:“且在这儿靠边等一等。”   车夫按照吩咐,靠边停了才有两刻钟,就见阿弦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跑了回来。    第248章 冷暖而自知   阿弦一口气跑了回来,正要上车飞速离开现场, 偏偏有一队人马经过, 其中一人不偏不倚往此处而来。   阿弦也瞧见了此人,本能地把手中的包袱往身后一晃想要藏起来, 但转念一想,何必如此?   原来这来人正是陈基。   先前因武懿宗升了进忠伯, 陈基到底也是“皇亲”,官职亦升为正五品的亲勋翊卫羽林郎将。   作为一个毫无根基的从僻远之地来到长安, 先前又在京兆府抬了一年尸首的青年而言,陈基在长安子弟们的口中几乎已是一个传奇了。   起初大家都惊叹于他敢跟当时的权贵李义府相抗,等他死里逃生, 众人为之感叹之余, 却又传说他投奔了许敬宗……但如此也算是顺风顺水。   及至大家笃定他不会再往上升了,他却又神来之笔, 同当时还是猥琐小官、人人唾弃的武懿宗家里结亲,看来武懿宗也是“高攀”了这位青年才俊。   谁知道一转眼的功夫, 之前那个猥琐在角落毫无出息的武懿宗居然成了正经皇亲,又封了爵……至此,那些先前还看不起陈基者, 却不知该感叹他的运气出色,还是要敬佩他的能人所不能以及“高瞻远瞩”。   但是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昨夜陈基人在天香阁中饮酒看歌舞,此时的他虽然官职不算极高,但身份已然特殊不同, 身边围着好些人,甚至有两位品级不比他低的。   众人陪笑,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高高在上的要人。   只要他稍微示意,就会立刻有人将酒斟满,将果子献上。   早在他还在桐县的时候,就曾如此梦想过,不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应该是一呼百应,人人敬慕。   直到如今,他似乎越来越接近自己想要的。   ---   但是杯中的酒,却并不再像是以前一样甜美香醇。   满桌的珍馐,陈基一一扫过,居然没有可入口的。   他越来越怀念,曾经在桐县吃过的老朱头做的那看似简单粗糙的面片粥,以及蹭着阿弦的份儿有幸喝过的双全汤。   他再也没吃过那样好吃的粥饭,那样好喝的汤水。   甚至有些怀念……在平康坊那小院子里,两人一同分吃一个油纸包的卤肉的情形。   “有土窟春吗?”他晃了晃杯中酒,眼神迷离地问。   一怔之下,许多声音围着道:“有有有!”   杯酒下肚,没有烫过的酒,有些清冽,入了心里,却微微地爽辣。   原来是这个滋味……   正在此刻,陈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抬头看去,却见是袁恕己走了进来。   陈基知道自己很不被这位袁少卿待见,虽然现在两人之间官职相差无几,甚至几乎可以平起平坐,但是……真正让陈基心中介怀的,是袁恕己跟阿弦的关系。   他放下杯子,正起身要走,袁恕己淡淡地说道:“陈郎将,独饮没什么意思,可介意我一同么?”   得袁恕己邀约,陈基甚至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周围的众人见状,识趣地渐渐退散。   两人对坐,不知不觉喝了三瓶土窟春,袁恕己已半醉。   陈基起初不知袁恕己为何如此,直到他醉中说了几句话。   “你知道吗,陈基,”袁恕己晃晃杯中酒,笑道:“我之前还未见到你的人,但你的大名却早如雷贯耳了。”   陈基不懂这意思,只好含糊陪笑道:“少卿……过誉了,着实不敢当。”   “放屁,”袁恕己冷笑,“你当我也是在拍你马屁么?我是说在桐县的时候,小弦子……她经常提起你。”   陈基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捏住:“是……是吗?”   袁恕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总是‘大哥大哥’的,我不想知道也不可能,在她嘴里,仿佛没有她‘大哥’做不成的事,仿佛世间所有男儿都不如她的‘大哥’英雄盖世。”   陈基双眸微微睁大,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   “唉,我很嫉妒啊。”袁恕己闭了闭双眼,长叹了声,“我当时想不通,世间会有怎么样的男子,会让她那么死心塌地呆头呆脑的惦记……哼,后来我来了长安,大失所望,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人是这样……但就算这样,也轻易地得了她的心去。”   陈基低下头,慢慢地喝那杯酒,土窟春没有了先前的爽辣,而是满口苦涩难以下咽。   “这世道何其不公,所以我,又是嫉妒,又觉着很讨厌你。”袁恕己笑。   陈基也笑,只是笑里一层层全是苦涩。   “你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袁恕己把头往后一仰,眼尾微微泛红,“你这个彻透彻脑的蠢货。”   陈基竟不觉着他骂这句有什么不对,一咬牙,将杯中的酒全部饮尽。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袁恕己忽地厉声。   周围的人被他惊到,有一瞬间的寂静。   陈基望着他,袁恕己似笑,神情却太过悲伤:“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袁恕己终于呵呵笑了起来,他仿佛寂寥般道,“别人想要都要不来的,你却轻易地丢了。你可真是个傻瓜,所以我不会再讨厌你了……陈基,我可怜你。”   ---   此时此刻,再度相见。   阿弦的眼中有一丝警觉:“陈大人。”   陈基扫了眼她是手中之物,微微一笑道:“之前听岳父说起,已请了你明日来家里喝年酒?”   “是。”阿弦心不在焉,不知他为何拦着自己,难道是特来说声这个?   陈基道:“近来一直忙的不可开交,先前你升官迁府,竟都没有去恭贺。”   阿弦诧异:“多谢惦记,很不必。”   陈基关切问道:“先前听说崔府那妖花牡丹的事,我听他们说的很是离奇,据说玄影也受伤了?”   若是陈基问自己,阿弦定会不耐烦,但听他提起玄影,便道:“是,玄影为了护我伤了,幸而没什么大碍,正在恢复。”   “我也好久不曾见到玄影,心里怪想它的。”   阿弦怔了怔,不知道这话该如何回答。   街上人来人往,两人对面而立却彼此无言,正当陈基要开口之时,阿弦道:“陈大人若是想见玄影,改日它好了,我让它去南衙就是了。”   虽然这答案比他心中期待的要差一些,但也比最坏的预计要好很多:“那太好了。”陈基笑道:“好久不见,也不知它是胖了瘦了。”   阿弦无语。   陈基会意道:“既然这样,那我先去了,等年酒再相见。”   陈基去后,阿弦上了马车,略微出了会儿神,忽然看见手上的包袱。   长长一叹,将包袱随意扔在旁边。   ---   这日,正是进忠伯武懿宗办年酒的日子,不仅户部,六部三省之中都有许多人前来捧场吃酒,这场面之隆重盛大,相比之前陈基娶武馨儿之时的寥落,简直天壤之别。   阿弦来到之时,人已经到了大半儿,阿弦落座,旁边却正是许圉师。   许圉师笑道:“你怎么才来?”   阿弦笑道:“来这么早做什么,抢座位么?”   许圉师道:“来的越早些,显得越恭谨在礼,自是好的。”   阿弦吐了吐舌:“那算了,反正我从来是个没礼数又破格的人。”   许圉师点头叹道:“我难道不知道?你是喜欢雪中送炭,不想锦上添花的。”   席上热闹之极,众人围着武懿宗跟陈基,两人都有应接不暇之意。   极少有人来同阿弦攀谈,除了沛王李贤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李贤比阿弦来的晚一步,略跟众人周旋片刻,便坐在了阿弦的身侧,许圉师忙道:“殿下请上座。”起身让位,李贤虽急忙请止,许圉师到底换了一个位子。   总算又多了个顺眼的,阿弦略多自在,一边儿同李贤说话,一边琢磨着吃上一会儿就即刻走人。   直到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   看见此人之时,阿弦手一晃,酒水几乎也泼洒出来,面上也没了那轻松自在的神情,她皱眉冷冷地盯着来者。   只见这进门者,身躯粗壮,胡须茂密,高鼻深目,赫然是个胡人,更赫然……正是昔日武三思的走狗索元礼。   因着实惹怒了二圣,甚至不等过了新年,梁侯就被贬出长安,阿弦本以为索元礼也会随之离京,又加上户部多事,自身历险,竟未在意此人,再想不到竟会在此相遇。   却见索元礼向着武懿宗行礼,神态恭敬,却仿佛很熟络一样。   阿弦越看,心中那股怒意竟压不住,杯中的酒洒出,湿了衣袖。   李贤早留意到她神情不对:“你怎么了?”   那边索元礼寒暄完毕,回身欲落座之前,忽然转头看向阿弦。   目光不期然相撞,阿弦心头一刺,却见索元礼盯着她,眼中透出奇异之色,这种眼神,就跟韶州之外,他盯着敏之的眼神一般。   浑身有些发抖,阿弦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低头盯着面前吃食。   正在强忍,眼前影动,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女官大人,小人这里有礼啦。”   阿弦蓦地抬头,竟见索元礼走到了自己跟前。   他越是靠近,阿弦心头的那股不适感就越发浓重,恨不得让他快滚,偏偏索元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阿弦终于问道。   索元礼道:“是女官先看着小人的,小人以为女官有什么吩咐。”   阿弦冷道:“我的确有吩咐——叫你快点滚开。”   索元礼一愣,旋即笑道:“小人遵命就是了。”他拱手作揖,后退之时又道:“啊,对了,梁侯离京之前曾交代小人……”   阿弦道:“交代你什么?”   索元礼思忖说道:“梁侯说,他虽跟周国公有些不睦,但毕竟是亲戚,绝不会对他不利,有些人或许有些误解,梁侯让小人继续追查此事,一定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于法……”   不等他说完,阿弦怒道:“混账!”纵身一跃,举手揪住了索元礼的衣领。   索元礼本是要闪躲,谁知阿弦出手这样快,胡人便不再躲避,眼神阴鸷笑容狰狞:“女官好身手,只是这样是做什么?”   “明明、明明就是……”胸中那团怒火,就像是贺兰敏之自焚那夜的烈焰般升腾,再也按捺不住。   就在此时,身旁李贤起身道:“阿弦。”   被李贤打断,那边武懿宗跟陈基也走了过来,武懿宗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陈基扫一眼索元礼,回头问阿弦道:“出了何事?”   索元礼看看陈基,又看向武懿宗,笑道:“进忠伯,我可并没有想要在你们的酒席上闹事,是这位女官大人先动的手。”   李贤在旁道:“也没什么大事,言差语错而已。”   陈基道:“阿弦……”忙又改口,“女官,有什么话好说,不必如此。”   武懿宗双眼里阴晴不定。   阿弦咬牙盯紧索元礼,心头水火交加,直到李贤抬手在她手腕上轻轻按落:“阿弦。”   听着他温和忍让的语气,阿弦松手。   索元礼倒退一步,笑而不语。   阿弦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快步往外。   李贤道:“阿弦!”向着武懿宗匆匆拱手辞别,跟着出外。   ---   且说李贤追着阿弦出门,问道:“怎么忽然就闹翻了?”   阿弦道:“殿下,不关你事。”   李贤拦住她道:“有什么不能跟我说?”   忽见陈基从内而来,阿弦皱眉,当即翻身上马。   李贤见状,忙也叫人牵马儿来。   正陈基赶了出门,上前握住缰绳:“你方才是怎么了?”   阿弦道:“请松手!”   陈基问道:“无缘无故跟索大人闹什么?”   “我没跟他闹,也不是无缘无故,我跟他……不共戴天。”阿弦深深呼吸,又冷笑说:“对不住了,大好的日子在贵府生事,不过贵翁婿同索元礼关系不错,想必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陈基一怔。   阿弦道:“松手!”用力一抖缰绳,回身打了一鞭。   马儿往前急奔,陈基只得松手,退步让开。   忽然马蹄声又响,原来是李贤打马追了上去。    第249章 又大吃一顿   长安城外,古道离离。   因为官道上来往车马人流频繁, 地上的雪早就被踩的化为乌有, 只有路边上还雪白皑皑。   暖阳把雪晒得花了些,北风又将微化掉的雪吹成了冰, 日光下反射着凛冽的冷光,有些刺人的眼。   阿弦眯起眼睛, 望向远处。   雪后天晴,远处的山峦层叠显得格外清晰, 山的脉络像是人的骨骼血脉,历历可数。   阿弦若有所思问道:“殿下,那是什么山?”   旁边的沛王李贤却并未回答。   阿弦回头, 却见李贤正望着自己:“殿下?”她疑惑地又叫了声。   李贤如梦初醒, 目光才从阿弦脸上移开:“啊……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问殿下前方是什么山。”   李贤定了定神,抬眼看了看:“哦, 那是终南山。”   阿弦喃喃道:“原来真的是终南山,我还以为是华山呢。”   李贤一笑:“华山在长安城东边, 比终南山陡峭很多,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阿弦道:“听说武德的时候,高宗……陛下在终南山修建了宗圣宫, 且又有很多高人在那里隐居过,所以有些好奇。”   李贤道:“这倒是,当初高宗太祖太原起事的时候,终南山的岐晖道真人多有相助,所以高宗太祖甚是推崇。之前圣祖老子, 尹喜真人,姜子牙,赵公明,还有有名的商山四皓,以及汉张良等都在终南山隐居过,说这些你大概不太知道,但有个人你一定熟悉。”   阿弦听得怔怔的:“是谁?”   李贤道:“就是老神仙孙思邈,传说他也隐居在终南山。”   阿弦展颜一笑:“原来是孙老神仙,我当然知道。”   瞬间便想起了卢照邻卢烟年……多日不得他们的消息,也不知情形如何,但当初看见卢烟年下车同卢照邻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就仿佛是最好的开始跟结局了。   世间本来就多坎坷,两个人能真心安稳地长相厮守,何其艰难又何等珍贵。   阿弦叹息。   李贤怔怔然看她露出笑容,在这般蓝天白云之下,清雪层峦之上,双目如最透彻的晶石般熠熠生辉,那笑里却依稀透出几分怅惘,恍迷了他的眼。   阿弦喃喃又道:“老子,真人,姜子牙……原来有这么多人隐居过,殿下你知道的真多啊。”   “啊……”李贤勉强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阿弦环顾四周,打量着雪后原野,心头阴霾渐渐散开:“我一时冲动,怎么殿下也跟着我出城了?”   李贤道:“你发怒走开,叫人怎么放心?”   阿弦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难道殿下怕我会打了第二个李洋?”   李贤一怔,旋即失笑。   当初两人初次相遇,便是在明德门前因一场殴斗,如今李洋、李义府等已似故纸堆里的人物了,而他们两人也不似之前才相识的情形。   两个相视一笑,李贤道:“你若是消了气,咱们回去好么?城外风大,留神吹了风又害病。”   阿弦听出他的关切之意,道:“多谢殿下相陪,咱们回去吧。”   李贤见她答应,心头一宽。   往回走的时候,李贤问道:“先前你跟陈郎官说,你跟索元礼不共戴天,怎么竟至于此?”   阿弦黯然道:“我憎恶此人,他……他害了……我很看重的人。”   李贤因知道索元礼先前听命于武三思,而张柬之弹劾武三思的罪名里就有谋害周国公贺兰敏之一条,当即道:“你说的是先前周国公、我敏之表哥么?”   阿弦揉了揉额头,索元礼害过的除了敏之,恐怕还有一个崔晔,但当然不便跟李贤提起:“是。”   李贤道:“你认定了是他?若这你如此,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阿弦皱眉:“并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是太过恶了。”   李贤似懂非懂:“过于恶?”   阿弦很难跟李贤说明心里的感觉,当面对索元礼的时候,让阿弦想起了一个很不愿想起的人。   那个人,就是当初在沧城宋关村的那个少年蒲俊。   ---   想起蒲俊,更触动往日心事,阿弦垂头默然。   李贤频频打量她,正欲开解,忽然耳畔听到哀乐之声。   阿弦却也听见了,两人回头看时,却见大路上来了一队举丧队伍,白幡高举,看样子像是从城外祭祀而回了。   两人忙让在一边,让这送葬的队伍先过。   阿弦在马上扫了一眼,却见这队伍之中竟并没有亡魂跟随,本来按照她的经验来说,新丧的鬼魂或者一些孤魂野鬼,最是喜欢这种丧葬行当,有的会夹杂其中趁机抢些纸钱香烛之类。   阿弦正打量,便听队伍中两人互相说道:“今日真是好险,幸亏遇见了高明之人,不然可就铸成大错了。”   另一个道:“可不是么?等回去了后,定要准备厚礼亲自去明府相谢,多亏了明大人,帮了大忙了。”   阿弦听的分明,跟李贤对视一眼,阿弦下马拦着那人道:“这位大叔,你们方才说的明大人,可是明崇俨明先生么?”   那两人一听,点头道:“可不正是这位明大人么?”   阿弦道:“不知是有什么事?”   李贤见她下马,自也跟着走了过来,这两人见他们二人衣着华贵,气质非凡,知道定是王孙公子一流,且方才所遇之事有甚是惊奇,竟叫人不吐不快。   原来这一队送葬的队伍,是因为家中老夫人身故,故而送往城郊,取先前下葬的老爷之遗骨同妇人合葬。   本已事毕,谁知正遇到明崇俨打这儿经过,因拦住这些人,问道:“你们合葬的两人,可并没有差错么?”   这些人面面相觑,只当他是说笑,不以为然。   “我乃正谏大夫明崇俨,此话并无哄骗,”明崇俨道:“我看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五十开外,身后却跟着一名年青少壮之鬼,破衣烂衫,甚是寒酸,贵妇人哭着喝骂不休,诉说你们合葬有误。”   众人听他将丧妇的情形所说无误,又自保家门,才惊心起来,忙去告知主人家。   这家主人听了,大为惊骇,仔细一想,却又痛哭不已。   原来这家主人自幼丧父,时间隔了太久,先前起坟之时,竟弄错了其父埋骨之所,把不知是什么人的遗骨掘了出来。   故而如今跟其母合葬的,不知是何许人了。   此刻听了明崇俨所说,才自知有错,一时涕泪交流。明崇俨又指点他们重新找到其父所在,重新安葬妥当。   两人说罢,才自随着队伍去了。   阿弦心道:“怪不得这队伍里没有亡魂,原来是遇见过明先生,这人果然极有能耐。”   李贤却道:“你觉着他们所说是不是真?”   阿弦道:“难道有假?”   李贤一哂道:“一切都只是他一面之词罢了,毕竟没有人佐证,假如他早知道这家新丧的是个老妇人,又凭空编造出这些话来,反正死无对证……”   阿弦摇头道:“上次阿叔就是请了他去府里,这位先生的确是有些能为,只怕不是作假的。”   李贤笑了笑:“连你也说他能耐,那必然是真有不凡。”并不跟她辩论。   ---   两人说话间,便慢慢地进了城门,李贤道:“咱们本是去赴宴的,饭还没怎么吃就跑了出来,你饿不饿?”   阿弦笑道:“是有些饿了,也连累了殿下,倒是过意不去。”   李贤道:“不妨事,现在也不晚,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去。”   “又去哪里?”   “我在永兴坊有一所宅子,你虽来了长安这许久,还没去过呢,不如今日请你过去瞧瞧?”   阿弦正思忖要不要请李贤去怀贞坊,没想到他主动邀约,阿弦笑道:“不好劳烦吧?”   李贤道:“只怕你不去劳烦。”   阿弦道:“这里距离怀贞坊近些,我还想着请殿下去我家里,不过我家里的饭食自然有些粗简,怕殿下吃不惯是真。”   “哪里的话?”李贤一笑,望着阿弦道:“不如就这样,今日去我府里,他日,我再去你家里,你说如何?”   阿弦笑道:“使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沿着朱雀大街往北,只要绕过朱雀门,穿过崇仁坊便是永兴坊。   不多时到了地头,阿弦抬头看着面前朱红大门,笑道:“殿下的居所果然非同一般,好气派。”   门上下人迎了过来,将马儿牵了去。   李贤陪着阿弦入内,这原来是三进的宅邸,还未进二门,管事便迎了上来,李贤吩咐备一桌酒席,低低又叮嘱了一句。   管事揣着手,笑对李贤道:“今日天冷,不如在西池上的暖阁里摆席。”   李贤点了点头,管事便自去了。   李贤领着阿弦,慢慢地穿过二门,又从花墙而过,前方的院中出现翡翠般的一池碧水,九曲桥架在上头,湖畔矗立一座不大不小的坡顶阁子,飞檐翘角,看着甚是古意雅致。   阿弦由衷感叹:“殿下这里真是不错。”   李贤道:“我久不在长安,一年到头也在这里住不上几日,更加无心打理,你不嫌破败就是了。”   阿弦嘿嘿笑道:“这里若是破败,我那里就是狗窝了。”   李贤让着她到了暖阁,却见阁子里已经摆了炭火,放了熏炉,布置了桌席,铺设了毯子,整理的很是妥当。   阿弦才进门就嗅到暖香扑鼻,又看亭子八角明阔,虽外头看着不大,在里头却极明亮,不由赞道:“好好,我喜欢这个地方。”   李贤带笑看着她:“若是喜欢,以后便常来最好。”   阿弦走到窗前,伸手将一扇窗户推开,却见眼前碧水荡漾,又有一树老梅横斜过来,指头还带着一簇雪,实在赏心悦目,阿弦顺势在窗前的美人靠上坐了,道:“那我就住在这里。”   李贤心头一跳,阿弦看着窗外景致,又叹道:“我家里有这个地方就更好了……”   按捺心跳,李贤道:“你就把这里当你自己的家就是了。”   阿弦闻言回头。   四目相对,阿弦眼神复杂地看着李贤:这虽不过是只在嘴上说说而已,但李贤的盛情,仍是叫她心里感慰。   “多谢殿下,”阿弦笑了笑,低低道:“若是真的就好了。”   话音未落,阿弦忙垂了眼皮,生恐自己不慎再流露出什么来,只又佯装看景物的,转头看向窗外。   阿弦声音虽低,李贤却听得分明,瞬间竟口涩起来。   阁子里瞬间沉默,阿弦心绪复杂地看外头景色,李贤却也心绪复杂地看着她,正在此时,外头道:“殿下,送了酒来了。”   ---   不多时,酒席齐备,阿弦扫了扫,见满桌竟多是自己的口味,不由诧异:“殿下也爱吃这些?”   毕竟李贤是皇子,且又是崔晔的弟子,这种从小儿高贵养成之人,口味必然是清淡的,但现在在面前的,却赫然浓油赤酱多些。   蒜酱蒸豚,椒盐炙鸭,又一个小风炉,上头是新鲜的现烤小羊腿,还在滋滋作响,看的阿弦口水如涌。   李贤笑道:“是好的自然爱吃,若是合你的口味就再好不过了。”自己拿了小刀,切了块极嫩的羊肉下来,放在阿弦面前:“尝一尝可口么?”   阿弦早忍不住,也顾不得计较礼仪,双眼放光看着烤肉,含着口水道:“多谢殿下。”   李贤不由失笑。   李贤吃的却少,只略动了几筷,吃了一杯酒。   但对阿弦而言,美食当前,也没什么殿下臣下可言了,埋头大吃而已。   这桌上又蒜又椒,又辣又麻,吃的她停不了口,不多时脸上也已红通通地,额头上有丝丝地汗冒出。   酒足饭饱,竟困倦起来。   阿弦打了个哈欠,摸了摸肚子道:“殿下,我该告辞了。”   李贤道:“何必这样忙,歇会儿再去。”   “歇不得,不然就睡死了。”   李贤盯着她:“那就在这里睡就是了。”   “那可不成,多谢殿下好意,”阿弦摇头笑答,忍着倦意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姐姐要惦记了。”   她站起身往外,忽然有些头重脚轻,幸而李贤从旁及时扶着。   阿弦抬头:“今天大吃了殿下一顿,改天在我家里请。”   “好,”李贤的声音略有些哑:“一言为定。”   阿弦听出他的声音好似极温和,竟有些像是崔晔的口吻,果然不愧是他教出来的。   察觉李贤还握着自己的手臂,阿弦拍拍他的手:“殿下留步,放心,我不会跌倒的。”   李贤这才慢慢地撤手,阿弦打了个饱嗝,推门出外。   ---   风一吹,整个人又清醒了许多,阿弦挥别李贤,骑马往回。   李贤因见她吃了酒,身边又没有人,便叫了两名侍者一路骑马护送她回去   穿过崇仁坊的时候,阿弦心念一动,想起袁恕己。   那夜一别后再不曾见到他,也不知怎么样,正盘算着去他府里瞧一瞧,身后跟随的侍者因见她止步,便道:“女官有何吩咐?”   阿弦道:“并没有,我只是在想袁少卿似住在这左近。”   一名侍者道:“女官所说不差,跟这里只隔着一条街,且听说昨日袁少卿的老家沧州来了人……”   阿弦吃惊:“是么?什么人?”   侍者道:“据说是少卿的家长。”   阿弦心中狐疑:难道是袁恕己的父母来到长安了?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有此可能,老人家放心不下袁恕己的终身大事,所以赶来亲看一眼?却不知袁恕己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形。   阿弦本想去瞅一眼,因为意外得知这消息,便打消了念头。   当即仍是往怀贞坊家里而去,两名侍者一直送她到了门口,才行礼返回。   阿弦双脚才刚落地,就见玄影迎了出来。   俯身摸摸它的脖颈,阿弦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是六七片鲜嫩蒸肉,正是先前在李贤的暖阁里打了包的。   阿弦夹出两片给玄影,笑嘻嘻道:“这个可好吃了,我吃了一半儿不舍的,特意留给你尝尝。”   玄影摇了摇尾,叼着肉跟她进门。   阿弦一路往内,才上二门台阶,就见前方堂中坐了个人。   那样端正的身姿,不苟言笑的侧面,除了崔晔,再无旁人。   阿弦差点一脚踏空,忙止步闪到门口:“阿叔怎么来了?”   瞬间有些心跳,她匆匆地将肉包起来塞进怀里,又打量了一下身上,见右手的袖子口还是挽起的,忙扯落下来。   觉着无碍了,阿弦定了定神,忽又举起手在嘴边呵了呵气,果不其然,好大一股酒气。    第250章 抱的这么紧   早在阿弦在门口踌躇的时候,玄影却早堂而皇之地叼着肉走进了堂下, 它大摇大摆地趴在崔晔身旁, 吃的津津有味。   阿弦探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忽然有人道:“咦, 这狗儿哪里去衔了肉回来?”   阿弦越发愣住,原来这说话的居然是许圉师!   她试着伸长脖子, 这才看见在崔晔对面的桌边还坐着另外一个人,正是许侍郎无疑。   惊奇之余, 无端松了口气。   而崔晔道:“大概是有人给的。”   阿弦捂住嘴偷偷一笑。   许圉师道:“难得,难得……不过天官,咱们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想必阿弦是不知道躲去哪里了, 不如……改天再来?”   崔晔道:“侍郎莫要着急,这会儿她也应该回来了。”淡淡地往外一瞟。   阿弦吐了吐舌。   ---   知道露了行迹, 阿弦进了堂下,乖觉地向着两人躬身:“侍郎, 天官。”   虞娘子正跟两名丫头陪侍在旁边,见她回来,神情略见放松。   许圉师则又惊又喜:“终于回来了?我方才还担心来着, 你先前是去了哪里?”   阿弦道:“沛王殿下请我去他府里吃饭来着。”   许圉师才笑道:“原来是跟着殿下去了,白让我们在这儿担了半天心事。”   阿弦道:“侍郎怎么会来家里?”   许圉师道:“先前在武懿宗府里,你跟索元礼闹得那样,我放心不下,出来时正碰见天官……便一块儿来看看, 谁知你竟不在家呢。”   阿弦扫一眼崔晔,道:“是我一时冲动了,让侍郎为我担心,实在过意不去。”   许圉师笑呵呵道:“你是少年人嘛,自然火气旺盛,难道像我们一样一潭死水?我反而喜欢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阿弦还未回答,崔晔淡淡道:“许公不要再纵她了,小心她认真当作夸赞,以后还变本加厉呢。”   许圉师道:“我知道阿弦心里有数。且索元礼那人……”   许圉师皱皱眉,自忖不便多说这个话题,便只呵呵道:“总之你以后可要留神,岂不闻‘宁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阿弦认真道:“知道了,多谢侍郎提点。”   许圉师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看向崔晔,知道他必然也有话说。   崔晔却忽然道:“许公且等片刻。”   许圉师微微愣怔,崔晔又对阿弦肃然说道:“我有件事问你,你随我来。”   阿弦正意外,却见崔晔起身,径直转出堂下,竟往外来至抄手游廊。   阿弦只得跟了出去,迟疑着走到跟前儿,见他神色冷肃,心下忐忑:“阿叔……怎么了?”   崔晔道:“不是同你说过不要去跟索元礼起冲突么?怎么忽然忍不住?”   阿弦道:“他挑衅我。”   “你若不去留意他,他必不敢主动挑衅。”   “我只是多瞪了他一会儿而已。”   崔晔沉默。   阿弦低下头,小声道:“我本来以为他都被绳之以法了,为什么还在逍遥法外。”   崔晔双眸沉沉地看着她,顷刻才道:“你知不知道,索元礼现在已经不是梁侯的人了。”   阿弦怔住:“不是梁侯的人?”忽然她想起索元礼跟武懿宗熟稔的模样,哼道:“难道他改投了进忠伯么?倒也能屈能伸。”   崔晔道:“他改投的是皇后。”   阿弦猛然抬头:“什么?”   崔晔道:“索元礼现在跟丘神勣一样,在为皇后效力。”   阿弦几乎不能相信,摇头道:“皇后、皇后为什么要用这种人?”   崔晔道:“因为这种人才会肆无忌惮地为皇后效命,也会做一些常人所不能做的事。”   阿弦心头发冷,迟疑道:“你是说……为皇后做一些、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就像是……”。   “嘘。”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压在阿弦的唇上。   阿弦一颤,仰头看向崔晔,他的眼睛仍洞察而清明,不必多言,彼此已心灵相通。   虽然说敏之被害并无有力的人证物证,但武后那么精明缜密的人,怎么会丝毫都不起疑心?又怎会前脚贬退了武三思,后脚又重用他的狗腿?   今日在武懿宗府里看他们那样亲密,还以为是索元礼故意巴结,现在才知道,只是这些人彼此臭味相投。   但是明知道所用之人恶迹斑斑却还要去用,这样的武后又打着什么主意,难道只要为我所用就成,不在乎握在手中的刀是凶器,邪器,不法之器?   “皇后这样,任用奸人,这不是不择手段了么?”心中一股气冲上来:“我、我要问问皇后……”   “不许。”崔晔淡淡地驳回。   ---   “不许。”崔晔:“没有人能拦得住皇后,阿弦,你也不能。就算你当面对皇后说明你的想法,皇后也未必会治你的罪,但她也绝不会听你的,她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   阿弦一震。   崔晔又道:“当臣子……绝不是你想象中的容易,而是步步险要,寸寸惊心。”慢慢抬手,在她肩头按落,目光在阿弦的脸上逡巡来去:“或者……”   阿弦略觉迷惘:“或者什么?”   崔晔道:“或者,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了好不好?”   “什么?”   崔晔迎着她震惊的目光,却并未再说下去。   ——索元礼究竟是武三思的人,还是……原本就是皇后的人?   阿弦单纯的以为这胡人是武三思的走狗,但梁侯被贬出长安,许多原本攀附梁侯之人无所适从,索元礼却浑然无事,甚至春风得意……这当然不会是因为向来精明绝伦的武后无意中疏忽忘了此人。   但假如索元礼原本就是皇后的人,当初羁縻州的事,又是如何。   这其中有三个可能。   第一:索元礼的确是受武三思指使。毕竟武三思原本就当崔晔如眼中钉,且以梁侯那种贪得无厌狡狯之极的性情,保不准跟吐蕃赞普底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结,正好一箭双雕。   第二,这件事是索元礼自作主张,瞒天过海。   第三……也是连崔晔都不敢深思的。   所以崔晔绝不想阿弦插手此事。   但是,方才看着阿弦失望的神情,在心里盘旋很久的那个念头忍不住说了出来。   ---   两人对视之时,崔晔抬眸看向阿弦身后。   原来是虞娘子不放心,试着出来,往这里打量。   崔晔定神:“先回去吧。”   肩头像是移过来一座山压着,阿弦默然回身。   崔晔道:“对了,你去沛王府里,他……待你如何?”   阿弦道:“殿下平易近人,对我十分亲切。”   崔晔略微沉默:“下次……还是不要喝酒了。”   阿弦眨了眨眼:“哦……”   崔晔听她应的口不对心,忍不住道:“阿弦,你以一片真心待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懂你的心意,有时候……只怕会误解了。”   阿弦知他指的是李贤,分辩说:“殿下很好,他性情温和,也很懂我。”   崔晔哑然:“总之,你且多留心就是了。”   阿弦低声:“那好吧,大不了……我答应你,以后也不跟殿下喝酒了。”   崔晔欲言又止,微微一笑:“好了,回去吧,怕侍郎又等急了。”   果然许圉师已翘首以待,见两人返回,笑问:“有什么私密的话,还要避着老朽呢?”   阿弦蔫头耷脑道:“当然是挨训的话啦,当着侍郎的面,我更加没脸。”   许圉师笑道:“这也是天官对你格外不同,若是换了别人,他才不讲什么脸面呢。”   许圉师说罢,起身告辞,又问:“天官一起么?”   崔晔道:“自然。”   许圉师挑眉不置可否。   离开怀贞坊的路上,许圉师忍不住问道:“明明是你要来看这孩子,怎么非要拉上我呢?”   崔晔道:“许公不是不知道,先前那些流言蜚语。”   许圉师道:“你行的正坐得端,怕什么?谁不知你的为人?除非……”   崔晔道:“除非如何?”   许圉师笑看此人:“除非天官是在欲盖弥彰。”   崔晔止步,就在许圉师觉着自己话出唐突了的时候,崔晔蹙眉:“有……这么明显么?”   许圉师“噗”地笑了出声。   ---   年下休班的前一天,户部越发人少,阿弦收拾了自己公房内的东西,转了出门,沿着廊下走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   她转头看着左手侧不远处的库房,一瞬想起当初才来户部时候的情形。   管库的书吏正也在做最后的整理,见阿弦来到,行了礼又自去忙碌。   阿弦站在门口打量这熟悉的所在,往日的一点一滴也涌上心头。   包括黄书吏的那句“物在心中,善者自寻”。   但在此之前她在库房里转看了不止一次,却都毫无所获。   眼见时候不早,正欲离开,心底灵光一闪   ——“我要去找那个人……”   这是那日阿弦在库房当差的时候,黄书吏不知如何冲出库房之时念叨的一句。   阿弦凝神回想,当时黄书吏闯出,她跟着追出去,人声嘈杂之中,前方黄书吏喃喃道:“我要找他……”   末尾那三个字,她本以为没听见,谁知却隐隐约约入耳,早就印在了记忆之中。   ——明崇俨。   猛然挣开双眼,阿弦喃喃:“明崇俨?!”   怪不得当时听说此人的名字之时,她竟会有一股莫名熟悉之感,原来果然曾听说过。   阿弦本是想去门下省找寻明崇俨,可来至门上一问,才知道明大夫今日进宫去了。   阿弦无法,正欲怏怏离开,忽然一人从内走了出来,阿弦并未看见此人,此人却看见了她,疾步走到跟前儿招呼道:“女官。”   原来竟是尚书奉御武承嗣,阿弦行了礼,正要走开,武承嗣满面笑容绽放:“女官今日怎会得闲来此?”   看见了武承嗣,顿时就想起武三思,武懿宗等人……自不免想到心头刺。   阿弦不愿跟他多话:“来寻个人罢了。正要去。”   “是寻何人?我能帮得上么?”武承嗣一腔热情。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阿弦道:“不必了,多谢奉御。”   武承嗣笑道:“不必谢,又没有帮得上忙……对了……”   阿弦本已经拱手要告辞了,听他话锋一转,便暂时停下,武承嗣道:“之前进忠伯府上年酒,听说女官跟个人闹得不快?”   阿弦道:“原来奉御也听说了。”   武承嗣道:“这是说真有此事?”   阿弦一笑,道:“只是寻常口角,不碍事,若是奉御没有……”   “那个胡人我是见过的,”武承嗣不等她说完,皱眉道,“我也很不喜欢此人,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人居然又惹了女官不喜,实在罪该万死。”   阿弦却完全想不到武承嗣竟会如此说索元礼……难道他不知道索元礼是武后的人?还是说他敢不在乎?   阿弦心道:“他们都是沆瀣一气,何必在意此人所说。”一笑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武承嗣看着她的笑容,跟着紧走两步,口中竟道:“女官放心,我必教训这无礼粗莽之人,替你出气!”   阿弦只当没听见的。   ---   从门下省乘车往回,阿弦靠在车壁上,闭眸静想着几日发生的事。   忽然崔晔那句话从心底跳出来:或许,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了。   阿弦打了个寒噤,一股没来由的冷意袭来,她以为自己是心寒,谁知睁开眼睛看时,却看见久违的——贺兰敏之坐在对面,懒懒散散地望着她,单看这幅表情,就仿佛他不曾“久别”,一直未曾离开一样。   自打从李贤口中听说敏之为救自己的所做,阿弦一则感激,一则担忧。   毕竟她知道,若是阴魂撞入人的身体之中,对人身虽有损害,但对阴魂也同样会有影响,所以这段日子敏之并未出现,阿弦不知究竟,只好每日让虞娘子在堂下多上几炷香,香火之气善能引魂,且对阴魂有供养之效,只盼对他有益。   “殿下!”喜出望外,阿弦道:“你先前去哪里了?”   敏之笑笑:“去了个好地方。”   阿弦才要问是去了哪里,敏之忽然转头,问道:“这是什么?”他看着身旁角落里一个包袱。   阿弦扫了眼,立即飞身扑了过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包袱揽在怀中。   敏之被她突如其来的“恶狗扑食”所震:“护的这样紧……一定是好东西了。给我看看。”   阿弦结结巴巴道:“什么好东西,没有。”   敏之见她脸色涨红言辞闪烁,笑道:“没什么你抱得这么紧?难道我会跟你抢?”   阿弦索性将包袱塞到身后,一靠以绝后患:敏之当然不能抢,但阿弦怕他会别的。   果然,敏之漫不经心道:“不用藏了,小丫头思春就思春了,有什么可害臊的。”   阿弦听到那两个字,脸上喷血:“谁思春了!”   敏之道:“你那点心思都在脸上了,除非我是瞎子,哼……只是想不到,崔晔竟有这等本事,弄得你神魂颠倒。”   “没有!”阿弦羞愤,随手将包袱扔了过去。   敏之哈哈一笑,那包袱穿过他的魂魄,撞在车壁上,包袱一角散开,露出里头粉白色的绫子裙。    第251章 上司跟兄长   眼见弄巧成拙,阿弦扑过去, 慌忙将裙子重新塞进包袱里。   她涨红着脸, 抬头对上敏之似笑非笑的眼神,恼羞成怒, 索性说道:“笑什么,我买衣裳穿不成吗?”   “成啊。”敏之笑答, “我也没说什么,你不穿都成。”   阿弦啐道:“你想得美。”   敏之笑意更盛:“你当真?我可未必看不到。”   阿弦吓了一跳, 举起包袱挡在胸口。   敏之却又嗤之以鼻:“你怕什么?就算我看的到,也未必会有我想看的。”   他又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嘲讽之笑,目光在阿弦身上逡巡。   阿弦低头盯着胸前, 瞪向敏之。   敏之忍笑, 慢慢望她身边挪近了些。   阿弦警惕道:“你干什么?”   敏之道:“我是好心才提醒你,你现在又不必女扮男装了, 里头那东西趁早儿扔掉,再勒只怕就真没有了……这样下去, 将来嫁了人,会被人嫌弃也说不定。”   阿弦缩了缩肩膀,呆若木鸡。   本想骂敏之, 可转念一想,又深深垂头。   阿弦知道敏之在说的是什么,她原先年纪小,扮作男装倒也无妨,自从过了十二岁, 就开始裹胸,甚至习惯了如此,所以就算恢复了女儿身份,也并没有去掉。   敏之见她不语,道:“怎么了,我这可不是轻薄的话,是为了你着想。”   “色鬼。”阿弦嘀咕。   敏之笑道:“真是好心没好报。”   阿弦扭头。   敏之看了她半晌,缓声又道:“你终究也要长成,如今更有了喜欢的人……如果是崔晔的话,当然比先前瞎眼喜欢的陈基好上百倍,我虽想不到崔晔竟有这本事手段……但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羞耻的事,女为悦己者容嘛,你想买裙子穿,也是理所应当,其实我虽惊奇,却也……觉着高兴。”   阿弦本有些心乱,忽然听见他这样掏心掏肺似的话,才又慢慢抬起头来。   敏之打量她澄澈无邪的双眸,本能地举手想在她头上摸一摸,手掌边沿擦过她的碎发,却并未落下。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又有些别样意味:“我们到底……也是亲戚。”   阿弦愣了愣,敏之垂眸道:“当然,你或者根本不想认。”   “我没有,”阿弦低声,“我只是……想不到殿下你会对我说这些……”   敏之才又展颜,得意笑道:“是想不到我会这样善解人意吗?”   阿弦揉了揉怀中的包袱,仍觉赧颜。   下雪那夜,崔晔陪她买了一件粉白色狐狸毛的大氅,当时那店东捧了这一套衣裙出来,说是一套的,崔晔本想买下,却被阿弦拒绝了。   那天去探过赵雪瑞,被那股娇香甜美的女儿气吸引,竟蠢蠢欲动,难以自制,索性偷偷跑回那店里,终于将这一套裙子也买了下来。   那店东兀自恭维笑说:“您要了这个是要对了!我敢打包票,您穿上这一套,一定惊艳非常,那夜陪着来的那位公子……定也会被迷的神魂颠倒。对了,这套胡姬舞娘的服饰可要么?”   先前那赞美的话乃是生意人惯常说的,半真半假,对阿弦而言却像是一支箭迎面射来,让她无法招架。   回想那时的情形,脸上薄红,阿弦讷讷道:“我不知道……会怎么样,大概会很可笑。”   敏之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说穿这个?还是说喜欢崔晔的事?”   阿弦不好意思道:“穿女装啦。”   敏之啧啧笑道:“怕什么,你又不是丑八怪,就算不打扮也比那些庸脂俗粉强上千百倍,只要略一打理,一定颠倒众生……说起来,我倒是很期待崔晔的反应……”   敏之摸着下颌,想入非非,阿弦无地自容,咳嗽了声道:“不说这个了。”   阿弦定了定神,道:“我听沛王殿下说,是你向他报信,那日他才及时赶到……这几日你并未出现,是不是因为附身之故,有些损伤?”   敏之笑道:“小丫头也很关心我呢。”   先前因贺兰氏之死,敏之曾想借助摩罗王之力让贺兰氏还魂附于阿弦之身,之所以看中阿弦,是因她的体质异于常人易于附身。但敏之却不晓得真正附于人身是何等滋味。   对他来说,这种滋味却是不提也罢,就像是钻到了一个极无法适应沉重难当的壳子里,几乎不知如何动作,且做鬼做久了,没有为人那一眼一板的习惯,其中束缚难为,可想而知。   敏之却不提那些,只笑道:“放心,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阿弦本想说一声“谢”,又觉着太轻了。犹豫片刻道:“殿下,你可知道武三思已经被贬去韶州了么?”   “知道。”敏之淡淡地说。   阿弦道:“可是,他的帮凶还在长安。”   “你是说索元礼?”   阿弦咬牙:“我真讨厌他。”   敏之笑道:“我也讨厌他,这人身上煞气极重,连我都有些忍受不了。不过,你讨厌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去跟他硬抗。”   阿弦问道:“你也怕我吃亏么?”   敏之道:“还有谁这么说过?”不等阿弦回答,他已知道:“是崔晔劝过你?”   阿弦点点头:“上次在进忠伯家里,我一时没忍住跟他起了冲突。”   敏之竟不知此事,闻听略直了直身子,眼中透出忧虑之色。   阿弦看的分明:“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敏之叹了声,却并未说别的,只道:“我明白你的心……你是因为我跟崔晔……”   敏之垂了头,若有所思。   阿弦听他话甚体贴,一笑低了头,也未做声。   如此又过了会儿,敏之才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   阿弦道:“什么事?”她察觉敏之语气凝涩,似乎是什么极重大的事。   敏之抬头看着阿弦,很缓慢地说道:“你……先前说皇后曾……”   他正忖度说着,忽然语声模糊,影子也随着晃动。   阿弦道:“你怎么了?”   敏之也露出诧异之色,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跟身上,喃喃:“不对……”   说话间,他的影子更加淡了!几乎已近透明,若隐若现。   阿弦惊心:“殿下……”待要抓住他,却又无从下手。   敏之满面骇然,又抬头看向阿弦:“小十八,有什么在拉扯我、我……”一语未罢,敏之身形往后一仰!魂魄如同烟尘,从阿弦眼前穿透车壁,消失的无影无踪!   “殿下!”阿弦大叫一声,扑到车壁上拍了拍,又醒悟过来,忙回身推开车门,也不顾叫车夫停车,便猛地跳了下地。   车夫受惊,急急勒住马儿。   阿弦已经站在原地四处张望:“殿下!……表哥!”气喘不定,眼迷心乱。   但除了街头上穿梭不停的车马,人群外,到处都看不见敏之的影子!   “殿下……”   就在阿弦张皇失措,想要继续找寻的瞬间,身后有人上前,一把将她拉住。   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来者正是袁恕己。   袁恕己拧眉肃然俯看着她,低低道:“你在干什么?”   阿弦见了他如见亲人:“周国公他……”   袁恕己举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   阿弦醒悟,双眸睁大,噤声不语。   ---   袁恕己是为何来的这样巧?其实并不是机缘巧合,原本袁恕己也是想来寻阿弦的。   只不过他心中犹豫,拿不准是要见她还是不见她,正在路上徜徉徘徊,却看见她所乘的马车沿街而来。   袁恕己盯着看了半晌,心中滋味莫名,那淡淡地凉跟微微地黯然却是明显的。   他看了一会儿,嘿然一笑,正要拨马走开,却惊见车厢门被推开,阿弦竟惊慌地跳了下地!   以袁恕己对她的了解,自知道是有事,当即顾不得迟疑,策马赶来,却正听见她叫道:“殿下,表哥!”   这世间还有什么人知道这般机密?袁恕己魂惊魄动,忙上前阻止。   袁恕己弃了马儿,拉着阿弦一块儿上了车。   “你是怎么了?你可知方才何等凶险?若是给有心人听见了……”他眉头锁紧地低声,兀自紧张地握着阿弦的手腕。   阿弦道:“方才周国公跟我说话,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好像、好像是被什么带走了!”   “被带走了?”袁恕己背上一凉,“什么意思?他、他不是鬼魂么?又被什么带走?”   “我不知道,”阿弦摇头,心跳的厉害,“正因如此才更觉着可怕。”   “别怕,”袁恕己这才明白她为何当街失态,见她着实慌张,便安抚道:“不会有事的,殿下是那么精明的……”说了这句,自也觉着有些可笑。   袁恕己缄口,想了想又问道:“怎么周国公又会来找你?他可跟你说了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阿弦,阿弦双眼发直,道:“在被带走之前,周国公跟我……提到了皇后……”   袁恕己一惊:“说的什么?”   阿弦泪盈于睫:“不知道,还未说完,就出事了。”   这会儿马车已经拐进了怀贞坊,渐渐将到家,袁恕己叹道:“这件事急不得,你若慌张,更是无法可想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阿弦兀自出神,袁恕己拍了拍她的肩:“阿弦。”   阿弦起身下车,袁恕己忽地看到角落里的包袱:“你的……”   见阿弦失魂落魄,当即过去给她拿了,却觉入手绵软。   袁恕己无意中扫了眼,却依稀可见粉白色的裙角,颜色虽然素丽,此刻却如此刺眼。袁恕己一震,不由自主地竟撒了手。   ---   虞娘子见袁恕己陪着阿弦回来,惊喜之余忙张罗酒食招待。   玄影因多日不见了,就也凑过来亲热。   阿弦吃了口热茶,勉强镇定心神,抬头见袁恕己轻轻抚摸玄影的背,阿弦这才想起上次在天香阁里那一幕。   “少卿……”   袁恕己抬头:“嗯?”   阿弦道:“上次在飞雪楼……”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袁恕己瞥着她犹豫的眼神:“怎么了?你不好说我来替你说——我就那么没人要,还要你塞个美人过来?”   免了阿弦难以启齿,袁恕己主动开门见山。   阿弦定睛看他:“我不是……只是,赵姑娘对你一往情深,而且她才貌双全,我、我怕你错过了好人。”   “我已经错过了最好的。”一句话将到嘴边,又生生咽下。   也许这世间本就如此,想要的,得不到,总是注定阴差阳错。   袁恕己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年纪不大,操心不少,怎么,难道你找到了好人,就开始为我打算了?”   阿弦一怔:“少卿!”   袁恕己垂头,又细细地抚摸玄影,见它舒服地把耳朵服帖地背在后颈,眯起眼睛很是享受状,袁恕己笑道:“其实我明白你的心,上次在天香阁里不过是多吃了两杯才那样,放心就是了,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是我的,再怎么撮合也没用。”   阿弦听他的口吻轻松,又想起之前听说袁家长辈来京的事,因问道:“我听说伯父伯母来到长安了,可是真的?”   “你既然听说了,怎不过去见礼?”袁恕己笑吟吟道。   阿弦道:“我本是要去的……”   “又不是让你丑媳妇儿见公婆,你怕什么?”   “少卿!”   阿弦虽抗议,但听他已愿意开玩笑,心里稍宽:“改日我一定会去的。”   袁恕己一笑:“这才是正经。”   ---   次日,小厮提了些果品点心,还有几份年礼,随着阿弦来崇仁坊拜见袁恕己的父母。   二老正如阿弦事先所“见”般,甚是慈蔼,又因知道阿弦是女官,更是惊叹。   虽近年下,袁恕己却不在府中,只二老接了阿弦,入内彼此落座,大家闲话寒暄。   袁母问道:“听说女官之前在豳州的时候,就跟我们家阿恕相识?”   阿弦道:“是。”又恭敬道:“不管是在豳州还是长安,少卿从来对我多有照料,他对我而言是既是上司,又是兄长,我十分敬重少卿,伯父伯母也不必客气,叫我阿弦就是了。”   二老听阿弦十分推崇袁恕己,两人面露欣慰赞赏之色。   袁父道:“阿弦……如今在户部当差?”   阿弦又答了,袁父便问起些听说的案子,譬如那涂明之事,以及近来蓝郎中之事,阿弦便捡了些同他说明。   袁母在旁虽也听得入神,但毕竟她心中另有惦记,等阿弦说罢,袁父感慨之时,袁母便问道:“阿弦,有一件事……不知道我当不当问。”   “您只管说就是了,但凡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袁母面露喜色,悄悄问道:“你同阿恕这样相熟,可知道他有没有心上人?”   阿弦怔住。   两个老人家都半是期盼地看着她,阿弦心中急速转动,终于说道:“少卿年青有为,生的又好,据我所知……长安城里好些名门淑媛都倾心于他……”   两人的眼神越发明亮,阿弦硬着头皮,正要再说,就听见门外袁恕己的声音传来,道:“就你多嘴,你是要改行去当媒婆了么?”   阿弦窘然,但因知道他回来,却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来。   袁家二老因跟阿弦“一见如故”,便留阿弦吃饭,阿弦坚决推辞,只说有事。   袁恕己送了她出门,道:“你来为何不事先打个招呼?”   阿弦道:“少卿去哪里了?”   袁恕己道:“有一点小事,真不留吃饭了?”   “改日,”阿弦勉强一笑,“横竖过年,空闲的时候多着呢。”   袁恕己道:“那好,我提前跟你约了年酒,到时候你别又借机推脱就行了。”   说罢告别,袁恕己目送她骑马远去,这才迈步回屋,还未进堂下,就听里头二老说话。   是袁父感慨:“……也不像是传说中的那样,竟像是个落落大方、很不错的女孩子。”   袁母笑道:“我还以为若不是个女生男相的,就是个妖妖娇娇的呢,原来是这样清爽干净的女孩儿,对了,既然阿恕之前在豳州就跟她相识了……你说他们会不会……”   袁恕己心头一刺,咳嗽了声走进堂下:“是不是我认得的女子,都是你们未来的儿媳妇呢?”   二老笑道:“那总要有那么一人。”   “当然有,骗你们不成?”袁恕己笑道:“总不能让你们白跑了一趟,年下定会见到人。”   一句话,让二老乐开花。   ---   且说阿弦离开了袁府,才出街头,见前方路上行人如织,都是赶年会玩耍闲逛的。   阿弦翻身落地,牵着马儿往前,且走且四处打量。   不知不觉一条街过,一无所获,阿弦心情郁郁。   身后小厮疑惑地提醒道:“主人,这不是回怀贞坊的路。”   “先不回家。”阿弦回头,“你先回去告诉虞姐姐,说我会晚一些。”   小厮领命去后,阿弦打马而行,一路往前。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已过,阿弦从崇仁坊到平康坊,又沿着朱雀大街遥望朱雀门,最后止步之时,抬头却见已来至昔日的周国公府门前。   因贺兰敏之已被削爵革职,昔日的牌匾也早被摘下,如今的府邸,门可罗雀,连个家奴也不曾出现。   阿弦盯着看了半晌,有个经过的路人见她面生,因说:“你是外地人么?怎么在此,快走吧。”   阿弦道:“老伯,怎么了?”   那路人道:“这里是昔日周国公的府邸,因周国公遇难,留下国公夫人跟遗腹子,虽然朝廷并未怪罪,但毕竟孤儿寡母的很是艰难,又因产期将到了,前些日子已经搬回了娘家杨家去了,这儿啊……眼见是要废弃了,不是什么好地方,怪晦气的,没有人愿意在这儿逗留。”   那老者说罢自去了。阿弦盯着眼前府门,虽想进内看个明白,但隐隐知道,贺兰敏之不会在这宅子里。   阿弦牵着马儿,黯然转身,低头才走了十数步,一双宫靴映入眼帘。    第252章 桃花要人命   这来人相貌俊秀,气质阴柔, 竟是谏议大夫明崇俨。   明崇俨笑着走近阿弦:“之前听说你去找过我, 这样看来,想必也并没什么急事。”   阿弦拱手作揖:“明大夫怎会在此?”   明崇俨道:“我的鬼使说你正在找什么东西,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我便来了。”   阿弦不由一惊:明崇俨竟当着她的面儿说“鬼使”, 堂而皇之,丝毫都不讳言。   明崇俨却看出她诧异之色:“你自己也有这种能为, 怎么还跟闻所未闻般?”   就算是崔晔、袁恕己这些知根知底的,都不曾做到如此轻描淡写地跟她说起此事,而明崇俨的神情就像是在说些家常而已。   阿弦讪讪说道:“我虽能见到, 却并没有什么鬼使……”说到“鬼使”, 心头忽然一动。   明崇俨一笑,若有所思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眼:“是了, 你要去哪?”   阿弦道:“我也不知。”   “那你又在找什么?”问了这句,明崇俨转头, 扫过周国公府邸,眯起眼睛:“难道……你是在找……”   阿弦却不知该不该跟他明说此事。   明崇俨并未追问:“之前你去找我,是为何事?”   先前阿弦因想起曾在哪里听过明崇俨的名字, 寻思他跟黄书吏有关,故而才去找寻,但这两日因敏之的事搅乱心神,一时竟不顾了。   阿弦敛神问道:“的确是有一件事,冒昧相问明大夫, 你可见过黄书吏?”   “那是谁?”   阿弦道:“原先在户部当差的一名书吏,他忘了是怎么而死,只是无法离开户部,但……那一天却不知怎地冲了出去。他临出门曾说要找一个人,还……念了明大夫的名字。”   明崇俨皱眉:“我不曾听过什么黄书吏,也不记得此人曾找过我,他是什么样貌?”   阿弦便将黄书吏的形容相貌说了,明崇俨摇头:“不记得,若他真有找过我,我不会毫无印象。”   阿弦略觉失望,但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事,便道:“烦扰先生了。”   明崇俨摆摆手道:“不必客套。”   阿弦本要继续去寻找敏之,但看着明崇俨……想到敏之消失的诡异,便鼓足勇气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先生,不知可否?”   明崇俨仍笑微微道:“你说就是了。”   阿弦道:“倘若、一个魂魄,原先好端端地,可是忽然间……就像是被什么捉走一样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先生可知道?”   明崇俨挑了挑眉,双手揣进袖口里:“这种情形,若非阴司勾人,那……也许是被什么妖物吸食,或者……”   “或者怎么样?”阿弦听到“吸食”二字,心惊肉跳。   明崇俨道:“或许是被什么人捉了去。”   这个答案更加叫人意外:“会有人捉拿鬼魂?什么人?”   明崇俨笑道:“如我一样的人,或者……跟我相反的人。”   “我不懂,请先生指教。”阿弦摇头,急切地看着他。   明崇俨不答,只是举手入怀中,摸了片刻,竟掏出一张符纸,他当空一晃,黄纸自燃,化作轻烟。   阿弦呆看之时,忽觉背后发寒,回头看时,却见一只鬼不知何时竟出现在身后不远处。   此鬼衣冠楚楚,仍目不斜视一路飘到明崇俨身旁,拱手行礼,毕恭毕敬问道:“主人有何吩咐?”   阿弦目瞪口呆。   明崇俨笑对阿弦说道:“你看见了么,这是我的鬼使。我让他帮我做我想做的任何。但……我不会害人,只是兴趣所致。”   阿弦若有所觉,明崇俨又道:“跟我相同的人,那就罢了。跟我相反的人,也同样会驭鬼之法,但是……他们炼鬼,只怕就不知作何用途了。”   阿弦虽不知其中详细,只听他三言两语地说着,已汗毛倒竖:“长安城里竟还有这种人?”   明崇俨道:“长安城数百万人众,四海五夷的人齐聚于此,有几个手段高明的何足为奇?”   阿弦道:“据您看来,会是什么人有这种手法,可知道具体?”   明崇俨皱眉想了想,问这鬼使道:“你可知道近来有什么人捉拿鬼魂么?”   那鬼使顿了顿,居然有些悚惧之色。   明崇俨意外:“怎么?”   鬼使看一眼阿弦,凑上前,在明崇俨耳畔低低耳语了两句。   明崇俨皱眉,忽然对阿弦道:“小丫头,这件事我帮不上你。我得走了。”   阿弦见这鬼使行事鬼祟,只怕明崇俨已知端倪,忙拦着求道:“先生!这是救命的事,先生若知道,还求告知一二!”   明崇俨啼笑皆非:“什么救命,你要找的人不是早已死了么?”   阿弦回头看一眼身旁旧府,终于道:“我想先生已经猜到我要找的是谁了,既然如此,您有如何不知,这人生前心高气傲,为避受辱,不惜自焚而亡,若是他死后还被人无端拘禁,阴魂亦不得安宁,我……实在不能坐视。”   明崇俨凝眸,他身旁的鬼使若有所动,抬头瞟了阿弦一眼。   明崇俨转头扫向鬼使,又对阿弦道:“我只能告诉你,你要找的这人非同一般,若此人知道了是我的鬼使泄露天机,只怕会饶恕不了他……你为了救你想救之人,是不是就可以牺牲我的鬼使?”   阿弦无言以对,终于默默低头:“我明白了,多谢先生,先生请。”   明崇俨一笑,迈步往前之时,忽然止步道:“我虽不能告知你此事,但另外一件事却可以同你说。”   阿弦道:“您请讲。”   明崇俨道:“我看你红鸾星动,近日大概会犯桃花乱。”   阿弦问道:“先生是何意?”   明崇俨望着她清丽的脸孔,笑道:“总之你要小心些,毕竟这桃花弄不好……是会要人命的。”   一人一鬼顷刻远去了。   ---   此后两天里,阿弦骑着马儿,几乎把大半个长安城都走遍了。   期间她也遇见过许多孤魂野鬼,但向他们打听周国公,却是不知的不知,那些仿佛知晓内情的,却都像是忌讳什么般,绝口不提。   阿弦心焦如焚,又因逐日游走,未免劳累,被风扑了后,竟有些发起热来。   虞娘子也早留意到她这几天焦灼非常,早出晚归,风尘仆仆,问她做什么也不说,这日见她脸色不对,便不许她出门。   阿弦担心敏之遭遇不测,哪里坐得住,被逼着吃了一碗汤药,就想出门。   虞娘子正劝,门上却来了个意外之人。   来者正是沛王李贤。家中上下一概人等哪里见过王爷驾临,忙都战战兢兢跪地行礼。   阿弦跟虞娘子也都出外迎接。   虞娘子见沛王来到,虽然惊喜交加,但又担心沛王不知端地,只怕会引阿弦外出,岂非更加糟糕?   谁知这担心却是多余的。   李贤是个极为心细之人,跟阿弦才一照面,察其言行,便道:“你病了?”   阿弦咳嗽了声:“不碍事,一点小风寒罢了。”   李贤皱眉道:“说的什么话?风寒若是不好生调治,是会……”当即不睬阿弦,回头看虞娘子道:“请了大夫了么?若是没有,便请人去传御医。”   虞娘子满心感激,趁机便说:“多谢殿下,已经请了大夫了,大夫吩咐叫多静养,只是方才她还想着出门呢。”   李贤点点头,回身对阿弦道:“难道你也要讳疾忌医吗?今日万不可再乱走动了。”   阿弦无奈苦笑:“殿下有命,不敢不从。”虞娘子听到这里,这才安心退出。   顷刻奉茶上来,李贤道:“不必伺候,我们好自在说话。”   众人方都退了。   室内只剩下两人,李贤略打量了会儿屋内布置,却见中规中矩,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的居所,除了简薄寒酸些外,几乎朝中多半儿的朝臣都能住。   李贤出了会儿神,方问:“其实我今日来,是因为听说你这两天四处乱走,不知你是在忙什么?”   阿弦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   敏之的事,她连明崇俨都不敢据实相告,但李贤也是知情之人,毕竟敏之不惜附身去告诉他崔府遇险之情,且李贤性情温和,跟敏之又是亲戚。   阿弦欠身,示意李贤靠近。   李贤会意,来到榻前微微俯身。   阿弦轻声道:“我在找周国公。”   李贤吃了一惊:“什么?”   “嘘,”阿弦示意他噤声,道:“我担心……周国公出事了。”   李贤脸色不定:“出事?表哥……他怎么了?”   阿弦叹了声,觉着口鼻之中都有火喷出来,喃喃道:“究竟如何我是不知,我只怕他会……所以想尽快找到,但是这两日,什么大街小巷都去过了,却并没有找到他。”   李贤见她脸色憔悴,显然是为此事劳心耗神,李贤竟有心疼之意:“原来你是为了表哥在奔波。”   阿弦揉了揉眉心,之前风里奔走一腔焦灼并不觉着,此刻歇下来,竟头疼如裂。   “头疼么?”李贤见状,搓了搓双手道:“我来帮你揉一揉。”   阿弦才要拒绝,李贤已走到近前,举手按在她的太阳上,略用三分力道揉捏。   温暖有力的手指按压穴道,头疼症状有几分减轻,阿弦暂时受用,略闭了双眼:“殿下,你可知道长安城里善能驭鬼的都有什么人吗?”   “驭鬼?”李贤细致地揉捏着,“我想是有一个人,明崇俨。”   阿弦失笑:“明先生该不是,我在找另外的人。”   “你找能驭鬼的人……难道你怀疑此人跟表哥失踪有关?”   阿弦道:“正是。”   “除了明崇俨,我再想不到有别的人如此擅长驭鬼之术了,夏日的时候,父皇想看雪,他居然也能取来,还说是叫鬼自阴山带来的……”李贤一笑,摇了摇头。   阿弦道:“先生大概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只是不肯告诉,怕惹祸上身。”   李贤愣怔:“他也有怕的人?”   阿弦轻轻吁了口气:“殿下,劳烦了,已经好很多了。”   “再一会儿就好,”李贤并不停手,道:“对了,我前日去杨府看过表嫂,她的脸色还好,再过半月大概就能生产了。”   阿弦不由转头看他:“这么快……”   李贤含笑:“是啊,所以我想表哥一定没事的,他还没看见自己的孩子出生呢。”   阿弦红了眼圈:“但愿如此。”   李贤看她忧心如焚的模样,喉头动了动:“阿弦……你很喜欢表哥么?”   “什么?”阿弦惊讶,仰头看了李贤片刻,低笑道:“殿下,你在说什么。”   李贤双眸之中微光闪烁:“那、那……”   目光在阿弦面上流连,最后竟落在那因病而略有些苍白颓色的唇上。   心底却陡然想起那殷红如血颠倒众生的牡丹,好像所有妖丽都凝聚在那倾国之色上。   李贤情不自禁喃喃道:“临溪才展娇然态,蝶舞萦绕牡丹丘…”   阿弦眼见李贤缓缓靠近,皱眉问道:“殿下说什么?”   “我?”李贤僵在当场,略显慌张,“我说什么了?”   阿弦却没留意他的异样张皇,自顾自忖度道:“蝶舞?蝶……”眼前蓦地出现在那日闹市之中,那个幻变蝴蝶出神入化的人。   正在此时,外头有人低低说了句什么,然后虞娘子喜道:“真是天官?”   另一个声音答道:“是的姐姐,这会儿该也进门了。”    第253章 阿叔不能去   倭国来京都的遣唐使们,被容许进长安的少数几位都住在崇仁坊的官邸之中, 有专人接待照料。   这日, 阴阳师阿倍广目离开驿馆,沿街往南而去, 他意态闲散,仿佛无事, 看到街头的儿童甚至还会止步同他们谈笑嬉戏一会儿。   阿倍广目的官话说的甚好,如果不是身上服饰有些特殊, 单看相貌谈吐,必会让人以为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唐人。   不知不觉,东市在望。   正是年关, 集市上人群如蚁, 摩肩擦踵,阿倍广目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抱着双臂迈步穿入人潮里。   不多时,就像是鱼入大海, 不多时那身影就消失在千万人群之中了。   两刻钟后,东市的紫须巷,很不起眼的临街酒馆, 栏杆内竹帘垂落,正好将席地而坐的那人的半身遮住。   阿倍广目站在这酒馆之外,仰头看看旗帜,仍是笑的淡而灿烂。   然后他走进酒馆,不必小二指引, 自己来到右手侧的第三张桌边儿。   阿倍广目先向着在座的那人行了个唐礼,才在他对面坐了,把袍子略微整理,含笑问道:“明大夫今日怎么有空闲召见?”   在他对面坐着的人闻言抬眸,眉清目秀,气质超逸,竟正是谏议大夫明崇俨。   ---   明崇俨并未回答,先将一杯酒放在阿倍广目的面前。   阿倍广目目光闪烁,举手接过,一笑道:“多谢。”   明崇俨瞥他一眼:“阴阳师近来如何?”   阿倍广目欠身微笑道:“拖您的福,向来很好。”   明崇俨道:“我近来,听了一件奇事。”   阿倍广目知道他将说的多半跟自己有关,便道:“您请说。”   明崇俨抬眼:“我听说,有人在暗中招捉魂魄,不知道阴阳师可听说过此事?”   四目相对,彼此无声,两人的眼神里却仿佛有暗潮涌动。   顷刻,阿倍广目摇头道:“这种奇事我竟没有听说,明大夫是从哪里听说的?”   明崇俨道:“本朝的女官口中。”   阿倍广目并不觉着意外,反而笑道:“是她……”   明崇俨道:“你见过她?”   “那日……”阿倍广目笑意更盛,眼中泛出回忆之色,“那日在集市上无意中见过一面……”   明崇俨凝视着他:“那依你之见,女官如何?”   阿倍广目顿了顿,微笑回答:“果然不愧是天朝风范,很不同凡响的人物,可谓天之骄女。”   他回答了这句,举手握住酒杯,缓缓地喝了一口,烫过的酒微暖,沿着咽喉缓缓下滑,有些甜,又有些恰到好处的辣。   “天之骄女,”明崇俨喃喃重复了声,继而双眸眯起:“如果你真这样认为,那我劝你不要去招惹她。”   “我?”阿倍广目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将酒杯放下,似觉着好笑,慢慢解释道:“那天我正在跟几个顽童弄蝴蝶玩耍,蝴蝶飞到了女官的面前,女官还未动作,她身旁的一位武官大人便将蝴蝶削做两片。试问,我又怎敢去招惹她呢。”   “那很好,”明崇俨点了点头,道:“那失踪的魂灵跟女官关系匪浅,她绝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你知道是什么人暗中做这种事,希望你告诉他,让他及早收手,不要到退无可退,无法挽回的地步。”   阿倍广目笑道:“多谢您的提醒,如果我知道是谁这样胆大包天,我一定会转告的。”   明崇俨深看他一眼:“既然如此,请喝酒吧。”   两人举杯,各自一饮而尽。   ---   崔晔来的突然。李贤听了外头虞娘子跟丫头对话,脚下缓缓后退一步。   阿弦正因他无意中一句话,触动灵机,只顾去想那蝴蝶的主人——阴阳师阿倍广目。   这数日她几乎踏遍长安城,也找了许多传说中的“高人”,怎么竟然忘了长安之中竟还有这样一号人?   正心惊之时,外间虞娘子恭敬道:“天官。”   李贤转身。   阿弦茫然抬头,果然见崔晔自外而来,门口略一战,目光环扫室内,方同李贤道:“殿下怎会在此?”   李贤道:“我……先前跟阿弦约好了的,今日又得闲,便过来看看她。”   崔晔听他语声微颤,细看李贤的脸色,目光转动间又瞥向阿弦。   阿弦暂且将阿倍广目抛开,站住行礼。   崔晔不等她开口,举手在她手臂上轻轻一握。   李贤看的分明,又因方才正情绪复杂之时,此刻竟有些无法定神,更加不能面对崔晔,当即道:“老师怕是有事,我改日再来,先去了。”   崔晔也并不阻拦,阿弦本来答应了李贤要请他来吃酒,但不巧病了,当然不宜留客,便道:“今日实在失礼,改日一定会好生请回殿下。”   李贤闻言才笑了笑:“一言为定。”   李贤去后,崔晔若有所思问道:“你同殿下约好了?”   阿弦咳嗽了声:“是啊,上次在沛王殿下那里吃了一顿,说好了我还席的。”   崔晔眉头微蹙,握着她的手腕,引着她到榻上,令她坐了,才问道:“方才……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阿弦道:“没说些什么。”   崔晔极懂李贤,早察觉他方才的神情有些异样,但偏偏阿弦丝毫异样都没有,崔晔心里不安,却又不好表出来。   阿弦自顾自道:“不过,殿下却提醒了我。”   崔晔问:“哦,提醒你什么?”   阿弦道:“先不说,阿叔怎么来了?”歪头望他身后看看,“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崔晔一顿,“怎么,你还想要什么人一块儿么?”   阿弦道:“你不是常常跟许侍郎他们作伴么?”   崔晔不由一笑,温声道:“这次是我一个人来的。”   “可是有什么事?”   他站在榻前,垂眸道:“听说你这两日很不安分,忙的什么?”   阿弦因要找寻贺兰敏之,但如果在崔晔身旁,就什么鬼也看不见,因此这几日非但不去找他,反而有意避开。   此刻见崔晔问起,阿弦拉拉崔晔袖子,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了,才将先前贺兰敏之消失一事说了。   崔晔坐在床边儿,同阿弦咫尺之遥。   帐子笼罩,渐渐地有一股说不出的淡淡气息萦绕,不是女孩儿家脂粉的香气,却仿佛是什么甘美果子的清馨气息,若有似无,从口鼻而入,在心底荡漾出一丝山泉般的沁甜。   崔晔敛神,勉强问道:“是……被什么带走了?”   “不知道,”阿弦忧心忡忡:“我问过明大夫,他明明似知道什么,但是不便告诉我。”   崔晔不语,虽知道该为此事而专心些,但……目光转动,居然有些后悔方才松开了她的手。   阿弦忽地又道:“方才沛王殿下念了句什么诗,倒是提醒了我,让我想到一个人。”   “什么人?”崔晔问道,心念转动:“什么诗?”   阿弦道:“什么诗我没听清,只记得有牡丹,还有蝴蝶。”   崔晔皱眉:无端端的,李贤怎么会念这种听来便满是旖旎的诗?   阿弦却完全未曾在意此事,只继续说道:“正是因为蝴蝶,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倭国的遣唐使,阴阳师阿倍广目。”   崔晔皱皱眉:“是他……”   ---   东市,酒馆。   阿倍广目同明崇俨各吃了数杯酒,明崇俨道:“据说过了年,这次的遣唐使就要渡海回倭国去了,你……不会留下来么?”   阿倍广目道:“大唐物品繁盛,人物风流,我当然愿意留下来,但是……使命在身,只怕是不能够的。”   明崇俨道:“你们家族里兄弟众多,子嗣并非只你一人,难道竟非你不可吗?上次的遣唐使还有几位一直都不曾回去,一住十几年的也都有。”   阿倍广目笑道:“我们家族庞大,我虽是阿倍家族里最不成器的一个,但那毕竟那也是我的家乡所在,我是不会背离他们的。”   明崇俨忽道:“可是据我所知,你的生母并不是倭国人……”   阿倍广目面上笑容一收,握着被子的手指一紧。   明崇俨却继续说道:“听说,广目君的母亲,是唐人?”   原本带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暗流,阿倍广目停了片刻,才道:“是,家母是唐人。”   明崇俨忖度说道:“除了定居长安的倭人会跟大唐女子成亲,好像很少有大唐女子跟遣唐使成亲……并回归倭国的。”   阿倍广目重又露出笑容,晃了晃杯中酒:“明大夫无所不知,怎么这个却疏漏了,当初大唐太宗皇帝宽仁,格外开恩,允许了两名在大唐的留学生跟唐女成亲,并许其中一位跟留学生一同回归日本国的。”   “啊……好像是有这种事,我果然是忘了。”   明崇俨似恍然大悟,又问:“那不知广目你的生母是哪一位?我记得阿倍家族里除了你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来唐。”   阿倍广目垂下眼皮,道:“她……是上代遣唐使之中……一位随着留学生回国的夫人的侍女。”虽看似镇定,声音却有些不为人知的轻颤。   明崇俨仿佛并未听出来,自顾自道:“原来如此,怪道我第一次看广目君的时候,就觉着你之风度谈吐乃至相貌都不似倭人,想必是像令堂多些。”   阿倍广目笑了笑,低头吃酒,目光所及,那杯中酒水闪烁,瞬间竟仿佛无数蝴蝶的翅膀在搅扰闪动。   ---   怀贞坊。   阿弦同崔晔说明心中所想之人后,崔晔将心底的那一则疑虑暂时压下,道:“你怀疑是阴阳师所为?”   阿弦道:“虽是倭人,但能耐不可小觑,我要亲去驿馆看一看才知道。”   崔晔道:“阿倍广目是这一次遣唐使里能力最出色的阴阳师,你想亲自去?若真是他所为,岂不是打草惊蛇?”   “我怕再耽搁下去,更生变数。”   阿弦正鼻塞头疼,浑身难受,但一想到敏之下落不明,又不知他会遭遇什么,竟一刻也等不及了:“好不容易想到新的线索,我定要去亲自看一眼才放心。”   崔晔有心想拦着她,但却明白她对敏之之死一直都无法释怀,虽是为了她好不许她去,却似不近人情。   当即飞快一想,便道:“既然如此,明面上却也得过得去,毕竟此事不能张扬。你……就说户部的人口簿子记载有些错漏,所以要亲自点算一下遣唐使在长安的人数,这样一来,也可以正大光明见他们每一个人了。”   阿弦笑道:“阿叔真是诸葛孔明,足智多谋,我竟没想到这好法子。”   “你只急冲冲去了,人家问你做什么,你难道要说找周国公?”崔晔无奈地笑,眼中却满是宠溺之色,又叹道:“虽如此,我仍是不放心,索性我陪你去走一遭。”   正要起身,阿弦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住:“阿叔不能去!”   崔晔诧异:“为何我不能去?”   阿弦认真道:“你在我身旁,我就什么也都看不到了。”   崔晔哑然:从没想到有朝一日,叫他们两个分开的居然会是这个理由。   风水轮流转,之前让阿弦不舍的离开他半步的是这个原因,如今让她不想他陪着的也是这个原因。   崔晔却不舍的松开阿弦的手,顺势握紧了些:“但你一个人去,我如何能放心。”   阿弦道:“不怕,那又不是什么虎穴狼窝,何况这是在长安,他们敢怎么样?”   “总之不要大意。”崔晔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轻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事非他们所为就罢了,倘若真是这些人,则指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你务必打起十万分警觉。”   “我记住啦!”阿弦吸吸鼻子,起身之时又问:“阿叔来找我没有别的事了?”   崔晔道:“还有一件事……等你回来再说好了。”   阿弦笑道:“是什么好事么?”   “好事。”崔晔看着她笑面如花,此刻此时,却像是坐在春风之中,未醺先醉。   阿弦的鼻头发红,大概是因为发热之故,双眼也有些桃夭微红,看来竟有几分女孩儿的柔弱了。   心思浮动,崔晔道:“你还记得……上次明大夫跟你说的话么?”   “什么话?”阿弦还没反应过来。   崔晔道:“就是……”他笑的薰若春风,道:“虽然我不能陪着阿弦同去,但……我或许可以不叫阿弦在病中操劳啊。”   “嗯?”阿弦疑惑,仍是懵懂不解。   崔晔略略俯身:“我可以……让阿弦的病快些好起来。”目光在那有些褪色略干的唇上扫过,旧日滋味,记忆鲜明。 第254章 寂寞何以堪   细细的清雪从天空而落,酒馆中, 阿倍广目撩起帘子, 往外看去,那漫天的雪花也像是粉白色的蝴蝶, 令他心神迷乱。   阿倍广目轻声道:“我们的京都,几乎也都仿照长安的格局, 建造了许多唐式的亭台楼阁,京都飘雪的时候, 看着就跟此刻一模一样,我小的时候就倾慕大唐的风华,想着能不能有朝一日能够亲临圣地……如今总算能够得偿所愿了。”   明崇俨沉默不语。   阿倍广目回过头来, 道:“明大夫是不是笑我竟多愁善感起来。”   明崇俨道:“说起来, 你们倭人也是极有趣的。”   阿倍广目道:“如何有趣?”   明崇俨道:“自隋开始,便有使者费尽千难万险渡海而来, 学习中华的种种,到唐开始, 遣唐使的规模更是日渐壮大,你们费举国之力,不管是工, 农,制造,技艺,问话,乃至传统古典, 甚至是巫学之术等,无不囊括。我虽不曾去过你们京都,听你所说,也能想象的到。”   阿倍广目笑道:“大唐上朝,跟我们穷竭小国天壤之别,我们自是要尽心学习效仿。”   明崇俨点头道:“是呀,一边儿不断地派遣唐使来学习效仿,但也能在高丽……跟大唐的军马进行旷日持久的作战。”   阿倍广目笑容一僵。   明崇俨道:“你们学会了大唐的种种,即刻又同大唐对立,如果大唐不似今日这般国力强盛……原先小心翼翼学习的弟子,应该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吧?”   “……”阿倍广目眉头皱起,半晌才道,“这是朝中官员们所为,那些当权者谋划的,多半是为了国之利益。”   “呵呵,”明崇俨笑了笑,“广目君不是当权者的棋子吗?”   阿倍广目喉头动了动,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明崇俨缓缓说道:“当然,大唐海纳百川,胸怀广阔,所以这一次你们来朝,仍是以礼相待,我方才所说,只是我的一点狭隘见识罢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阿倍广目双手放回膝上,向着明崇俨低了低头:“明公的教诲我记在心里。”   明崇俨瞥着他,慢慢地从袖子里掣出一物,放在桌上。   阿倍广目看去,微微震动。明崇俨道:“这个东西,广目君大概不会陌生吧。”   原来放在桌上的,竟是一枝降龙木,上头还有昔日在崔府所拿到的牵丝结成的白色的茧。   明崇俨道:“这种咒术,整个长安,我想不到还有第二人具备。”   阴阳师俊美的脸上露出赧颜的苦涩,道:“其实早在一开始我就知道,瞒不过长安城里的高人。”   “那你为何还要出此下策。”   “一来,我是受人所托,二来,我侥幸期望,明君不会插手此事。”   “你知道我懒怠理会别人的事,所以以为我不会参与。”   “是……想不到崔天官会将您请了去。”   明崇俨微微闭眸,继而道:“崔府所生的那妖异牡丹,也是你的手笔了?你为何这样做,又是受谁人所托?”虽然施咒之人竭力隐藏所用的方式,但明崇俨仍能察觉那巫术里透着妖异。   “抱歉,”阴阳师低头,承认道:“我这样做,是受当初的梁侯武三思所邀。”   明崇俨道:“梁侯?”   阿倍广目道:“是,梁侯是通过正使大人来向我施压的,我不得不从。”   明崇俨道:“梁侯为何布下摄魂牡丹,又为何使用牵丝?”   阿倍广目看着桌上那降龙木,道:“这其中的详细纠葛,我无法参透,只是按照梁侯所要求的,制出了这两样咒器,将使用跟催发的法子教导了后,便不干我事了。”   “具体如何催发?”   阿倍广目道:“牵丝是用白蛛炼成,遇风而长,只要施法的人自己吞下白蜘,然后将蛛子设法让对方服下,等牵丝牵成,就能左右对方的心神。”   明崇俨道:“牡丹呢?”   阿倍广目道:“牡丹的咒术有些复杂,简单说来,先要选中一株牡丹,然后把要摄魂的那人的生辰八字……最好是身上之物,比如头发、指甲之类连同我给的符咒一块儿烧化,埋在牡丹之下,若那人来至牡丹左近,牡丹感应,即刻就会将那人魂魄吸食其中,那人必然立死。”   明崇俨早在解破阿弦被那牡丹摄魂之险时候,就已经窥破了这法术的机要,听阿倍广目所说无差,眼中流露几许失望之色:“你把这样狠毒的咒术随意给了梁侯?”   “抱歉……”阿倍广目再度低头致歉。   明崇俨却也知道武三思的险恶性情,如果他要的东西,就算是大唐本朝的人还未必敢抗拒不遵呢,何况是区区地外来之人。   而且遣唐使这一次来大唐乃是为修复跟大唐的关系,武三思又是皇亲,那正使河内鲸自然头一个不敢得罪。   明崇俨道:“你难道丝毫也不知道梁侯要害的是谁?”   阿倍广目摇头。   明崇俨思忖了会儿,又问道:“可既然如你所说这牡丹摄魂必死,为什么……”   阿倍广目静静看他。   明崇俨却戛然而止,他紧闭双唇,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未吱声。   阿倍广目道:“明君要说什么?”   明崇俨低头看着面前酒盏,手指在边沿上滑动,又过了片刻,才道:“我是想说,假如被摄魂那人并未立刻死去呢?是什么原因?”   阿倍广目道:“也许……这被摄魂之人也非一般人。又或者他有什么反克制的法子。”   明崇俨点了点头,再度问道:“那倘若,那被摄魂之人根本并未中招,又是什么原因?”   阿倍广目蹙眉:“答案是同样的。”   明崇俨神情肃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阴阳师,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但阴阳师却仿佛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他坦然地面对明崇俨审视的目光,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明崇俨不答,只是缓缓起身,临去之前他道:“我虽不喜倭人,但却欣赏阴阳师的天赋才质,故有惺惺相惜之意,希望你……好自为之。”   阿倍广目坐在桌旁,望着桌上的降龙木,顷刻,单指在树枝上轻轻一叩,雪白的牵丝在瞬间瓦解,幻化出云烟般的蝶形,又迅速地消散无踪。   “飞雪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阿倍广目抚了抚胸口,叹息:“寂寞何以堪。”   ---   且说阿弦换了衣裳,出门乘车往崇仁坊而来,起初还有些头疼发热,走到半路,竟觉着症状减轻了一半儿。   不知想到什么,阿弦红了脸,举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不会吧,难道真的这么灵验么。”   虽然阿弦有些怀疑那挡灾过病的法子竟能如此之快见效,但……此时舌头兀自有些麻酥酥的缓不过劲来,而一想到那会儿的情形,浑身就热的如同在火炉中一样,更不必提被抱在怀中之时的“惨状”了,那时候整个人就像是块儿烧红了的炭。   这样想来,如果那病症真的因此给“过”了去,仿佛也不是不可能的。   阿弦举手揉了揉脸,又揉了揉嘴唇,只是无法把舌头也拉出来捋一捋。   不多时来至了崇仁坊,外国使臣们居住之地,遣唐使的驿馆也很容易就找到了。   阿弦跳下地,随行的小厮报了名,驿馆之人听说是户部女官,忙出来迎接,阿弦就将崔晔交代的说辞讲了一遍,又问如今馆内住了几个倭国的遣唐使,分别姓名,年纪等,一一记录。   官差禀告完毕,又引阿弦前去见过诸人。   遣唐使除了正使,副使,判官,录事之外,还有主神,卜部,阴阳师,医师,画师,乐师,译者以及船,木,铸,锻,玉等各行业的工匠,就如同先前明崇俨所说,天地之间各行各业各种各类都包括了,倭国的所图也由此可见一斑,他们想兼收并蓄,把大堂所有的精粹都学习效仿明白。   被容许居留长安、此刻在驿馆内居住的,除了正使河内鲸,以及副使等几个首要官员外,另有主神,卜部,阴阳师中的佼佼者各出一人,因此实际在驿馆内居住的遣唐使加起来只有十三人,为了尽大可能地利用居留名额以留下有用之人在长安,大使河内鲸甚是并未选用伺候的倭人。   此刻河内鲸并不在驿馆,听驿馆主事说是在外拜会唐之官员,首要官员里只有副使大岛诸跟主神小野一郎等几人。   阿弦一一见过,这还是她头一次跟这批遣唐使面对面,却见果然人物不类唐人,虽然也算得上是平头整脸,但却也仅此而已。   这几个倭人却也早听说过唐之女官的传闻,有几个人虽侥幸事先见过,多数却是才见,一个个满面诧异,像是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物。   有人则凑在一块儿,低低私语。阿弦虽听不懂倭国言语,但从他们的眼神口吻里可以看出,这些人对她似乎怀有抵触之意。   阿弦便问那驿馆的差官道:“他们在说什么?”   那差官咳嗽了声:“没说什么,只是他们的国内从没有过女子当官,所以不开眼觉着奇异罢了。”   其实这些留在驿馆内的倭人,多半都会大唐的官话,差官回答阿弦的时候也并未刻意低声。   副使大岛诸跟主神小野一郎就在身旁,听个正着,大岛诸因回头用倭语厉声呵斥了几句,那些议论的倭人才一个个垂首低头,口里唯唯诺诺说些“嗨要嗨要”之类。   大岛诸呵斥完了,回头用官话对阿弦道:“请您见谅,这些人无礼,我替他们向女官阁下赔礼道歉。”   阿弦笑道:“不打紧,反正我也听不懂。”又问道:“其他的诸位都去了哪里了,几时才能回来?”   阿弦一边儿问这,一边儿张目四顾,面上虽然轻松,心里却着急的很,原来她从下车进门直到现在,居然连一个鬼魂都未看见,对阿弦而言,看不见,自然反常。   正在焦灼审视,外头有属官来报:“大使跟阴阳师回来了!”   说话间,果然见一名身材矮小的倭人从前方进门,身后跟着一人。   阿弦还未细看这位河内鲸大使,一眼看到他身后的人,顿时怒从心底起。   原来这遣唐正使河内鲸的身旁随行的一位,居然不是别人,正是胡人索元礼。   正所谓“狭路相逢”,又叫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弦虽心里牢记崔晔的叮嘱,但不期然在这里看见了索元礼,仍有些本能地怒发冲冠。   两人目光相对,阿弦冷然转头,不去看他。索元礼却望着阿弦笑了笑,很有些肆无忌惮之意。   在索元礼的身后,慢慢而出的,才是阴阳师阿倍广目,风采依旧出色。   这三人鱼贯来到跟前,河内鲸道:“不知道户部的女官来到,实在是失礼了。”   虽然这正使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一口官话说的甚是流利,人看着也很是和善圆滑。   阿弦道:“大使不必介怀,我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索元礼却道:“我听说户部上下已经休班过年假了,为何女官忽然又来例查?”   阿弦不看他:“怎么,户部办差,还得向不相干的汇报?”   阿倍广目在河内鲸的身后,闻言抬眸看向阿弦,双眼里却透出淡淡地笑意。   阿弦盯着他,这瞬间,眼前忽然出现那根在崔府见过的降龙木,被搁在酒桌之上,模模糊糊中,明崇俨道:“这种咒术,整个长安,我想不到还有第二人具备。”   而在明崇俨对面,阿倍广目苦笑:“知道……瞒不过……”   忽然,阿倍广目又道:“另外有一件奇怪的事,梁侯……跟我要过两次牵丝白蛛。”   ---   阿弦敛眉瞪着阿倍广目。   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而已。   但阿倍广目若有所觉,他的脸色微变,回视阿弦。   就在他凝神回看之时,阿弦所见的幻象之前仿佛在刹那起了一层冰雾,冰雾又迅速化成冰层,遮住了她所看见的一切。   阿弦眯起双眼。   阿倍广目双眸里的笑意更浓了。   两人虽未言语,但却隐隐地心意相通——阿弦知道阿倍广目也许是意识到什么,所以才用反制之术,令她无法再继续窥视他的相关。   这人果然不可小觑。   此时索元礼因见两人彼此相看却不言语,竟笑道:“虽然阴阳师貌美,女官也不至于就为之神魂颠倒了。”   阿弦还未说话,就听到有人道:“索元礼,你竟敢对女官大人无礼?”   众人闻声齐齐回头,却惊见门外来了个意外之人,竟正是尚书奉御武承嗣,身后跟着两名侍从。   索元礼一见是武承嗣,陪笑低头道:“奉御怎么会来驿馆?”   “你能来,我不能来么?”武承嗣径直走到跟前儿,道:“你方才对女官说什么了?她乃是二圣钦点的官员,岂是你能随意轻薄的?明日我一定要亲自向陛下跟娘娘禀奏,治你个亵渎官员之罪!”   索元礼微微色变:“奉御……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一时失言罢了。”   “你明明是故意!”武承嗣哼道:“若不是我正好撞见,不知你还能如何放肆欺辱女官呢!你好大的胆子!”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索元礼脸色紫涨,此刻也似乎听出来武承嗣是故意针对,但偏偏他方才所说的那句的确是可大可小……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虽下不来台,但也不敢真的闹大,毕竟对方可是皇后娘娘近来的新宠。   索元礼只得陪笑道:“的确是小人说错了话,求奉御大人就饶恕小人这次吧?”   武承嗣淡淡道:“你羞辱的又不是我,要我饶恕干什么?”   索元礼怔住。   武承嗣则转头看着阿弦,忽然向着她使了个眼神。   索元礼虽是小人,却是狡狯之极的小人,迅速明白过来,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对阿弦道:“是我一时口快失言,请女官见谅。”   阿弦还未开口,武承嗣皱眉道:“你还敢放刁,轻飘飘一句就要揭过了么?”   索元礼皱眉,抬头看向武承嗣。   武承嗣冷笑道:“你不赔礼道歉正好,明日宫里说话就是了。”   索元礼终于一咬牙,回过身来,向着阿弦屈膝跪地:“是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女官,求女官高抬贵手,饶恕了小人这一次。”   ---   阿弦诧异之极。   她虽然记得武承嗣曾说过替她出气的话,但丝毫并未放在心上,此刻见武承嗣竟直接同索元礼对上,未免意外。   又惊见索元礼冲自己跪下,实在受惊匪浅,阿弦虽憎恨此人,但也并不因他向自己下跪而心头快慰,因为知道索元礼的所作所为,本是死不足惜的。   阿弦道:“你跪错人了。”   武承嗣见状,便道:“以后且记得不要口没遮拦,还不去呢?”   索元礼这才起身,悻悻地后退而去。   武承嗣冷看他的背影:“胡人就是胡人,无礼粗鲁,野性难驯。”   他说着回头,正要跟阿弦攀谈,阿弦却拔腿向前,一边道:“阴阳师请留步。”   原来方才趁着索元礼下跪之时,阴阳师阿倍广目悄然后退,竟往内院而去,谁知却被阿弦发现。   听见阿弦召唤,阿倍广目止步,缓缓回头:“女官还有何吩咐?”   阿弦走到他面前:“阴阳师走的这么快,可是有事?”   阿倍广目道:“没有,只是觉着此处不需要我而已……”   阿弦皱眉凝神,忽然伸手向着他胸前抓去!   阿倍广目一震,及时抬臂挡住阿弦:“女官这是做什么?”   ---   怀贞坊,崔晔略坐片刻,终觉不妥,正往外欲去,忽见老门公手中捧着一个包袱,对虞娘子道:“娘子,之前车夫收拾马车的时候看到这个,他说是女官忘了拿回家的,所以给了我,我一时也忘了转交给您。”   虞娘子惊奇:“是什么?”   崔晔闻言止步,回过头来。   此刻虞娘子接了那包袱在手,随意拨开看了眼,忽然怔住:“这个……”   崔晔本不是有心窥探,但虞娘子拨弄之间,揪了一个衣角出来,那粉白色的绫裙角在天光下格外醒目。   虞娘子则惊喜交加,若不是有所顾忌,只怕立刻就要抖开来看。   又因瞧见崔晔也在瞧看,虞娘子嘀咕道:“这怎么看着像是跟之前的大氅一套的……从哪里得了的,她也不知道说声儿……”   原来虞娘子知道那大氅是崔晔给阿弦买的,如今见包袱里竟是同一套的裙子,心里不免认为这一套兴许也是崔晔送的。   崔晔竟觉有些口干,佯作无事道:“你替她……好生收着就是了。”   虽虞娘子有心挽留,崔晔仍是出了府门,才入车内,竟不禁咳嗽了声,抬手试了试额头,果不其然,火热烫手,但想到方才所见的那绫子裙,刹那间连心也跟着火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终于get到自己的新技能了,鼓掌   众:大叔啊,确定这不是物理作用加心理作用?   书记:这个人本来就虚,这样一来会不会死的更快啊   某叔:你嫉妒,我乐意~ 第255章 产房驱鬼记   崔晔本不放心阿弦,想要去崇仁坊看看, 但一想到她此刻忧心如焚, 贸然前去若是坏了她的事,却不好说。   若是在之前, 他又何必顾忌这些,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马车并未返回崔府, 而是往吏部而去。   因百官都已经休了年假,吏部只剩下门公跟侍卫们, 见崔晔来到,众人却并不十分惊诧,只因崔晔常常会处理些紧急公文之类, 这一次前来, 多半也是如此,故而人人都不敢过问。   崔晔入内, 径直往存放档册的库房而来,他自行检看了半晌, 终于挑出了一份遣唐使的人员名单,以及自正使河内鲸往下,一干首要之人的详细记录卷宗。   顺势在桌边坐了, 半个时辰后,已经将所有卷宗都浏览完毕,最后摊在崔晔面前的,赫然却是阴阳师阿倍广目的一卷记录。   崔晔望着“阴阳师”这三字,想到阿弦之前说“我怀疑周国公的失踪跟此人有关”。   修长的手指垂落, 在阿倍广目四字上轻轻地敲了敲,崔晔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   崇仁坊,驿馆。   且说阿弦猝不及防出手,而阿倍广目反应甚快,将她挡住。   才来得及问了一句,阿弦已经变招,一记“顺水推舟”,引得阿倍广目的手臂往外一荡,这瞬间,他胸前便空门大开,阿弦抬掌拍了过去。   一掌摁落,阿倍广目闷哼了声。   与此同时,竟有许多蝴蝶从他的胸前翩然飞出,蝶翼迷离闪烁,几乎遮蔽了阿弦的双眼。   阿弦举手挥了挥,定睛看时,阿倍广目已经站稳身形。   两人电光火石间过了数招,身后的那些人已然看的呆了。   见两人停手,河内鲸跟武承嗣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忙往此处奔来。   河内鲸用倭国语同阿倍广目说了几句,武承嗣却忙不迭地举手在阿弦手肘上一扶:“怎么样,吃了亏不曾?”   阿弦顾不上看他,只是盯着阿倍广目,却见他轻声对河内鲸用倭语说了几句,便又抬眼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阿弦冷道:“方才那是什么?”   阿倍广目道:“是我的一点玩意儿,女官先前不是见过么?”   两人打哑谜一般一问一答,武承嗣一头雾水:“到底在说什么?”   他皱眉瞪向阿倍广目,却见对方生得容颜秀丽,武承嗣便觉碍眼:“你且说明白,你怎么得罪了女官?方才又弄的什么妖法?”   河内鲸忙用官话答道:“大人不必着急,这其中是有一丝误会,其实并没有大事。”他又看向阿弦:“女官您说是不是?”   阿弦道:“阴阳师身上还带着何物?”   阿倍广目一笑,举手入怀中,居然掏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古镜:“女官好奇的是此物么?”   阿弦还未细看,武承嗣却毫不客气地举手接了过来。   大概是因为有些年头了,镜面竟也有些灰蒙蒙地,武承嗣举起来照了照,只看见自己的脸在里头模糊扭曲,不由皱眉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阿弦却觉着那古镜上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森冷。   正皱眉间,阿倍广目道:“恕罪,这不是什么鬼东西,乃是家母的遗物。”神色冷然。   武承嗣一听“遗物”,忙将古镜还给了阿倍广目,又对阿弦道:“小弦,我替你看过了,那个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阿弦定了定神,对阿倍广目道:“借一步说话。”   阿倍广目小心翼翼地将古镜放回怀中,随着阿弦走开数步。   阿弦道:“我知道你先前见过明先生。”   阴阳师并不否认:“是。”   阿弦道:“我在找什么,明先生大概也已告诉你了。”   阴阳师点头:“我知道,但是抱歉的很,我爱莫能助。”   阿弦盯着他道:“我不要你相助,只希望你跟此事无关。你虽是倭人,总也该知道我们中华有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如果真的跟你相关,我迟早是会查明的,到时候只怕更不好说话了。”   阴阳师微笑道:“先前明先生跟我提起女官,问我对女官的看法如何,我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天之骄女’,——试问,我怎么敢跟这样的女官作对呢?”   阿弦凝眉看了他半晌,道:“好,今日是我唐突了,若此后证明跟阴阳师无关,我再向你赔礼!”   阿弦说罢,拱手作揖,“告辞!”   阿倍广目欠身:“请。”   ---   武承嗣正在旁边撅嘴不服,见阿弦转身而行,他便也对河内鲸告辞,河内鲸跟副使,主神等几位亲自送了出门。   武承嗣乃是乘车而来,见阿弦自上了车,他却不去自己车上,只也自来熟地跟着爬了上来。   阿弦因一无所获,心头更沉甸甸的,也未曾留意。   马车往前而行,武承嗣见车厢简陋,却也并不嫌弃,只顾窃喜,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弦。   见她始终沉吟不语,武承嗣道:“小弦,这阴阳师是不是得罪了你?”   阿弦这才反应过来他居然也跟着上了车,一时怔然。   武承嗣自顾自道:“我也不喜欢这小白脸,长的妖里妖气的不说,连这名字也是妖里妖气的,叫什么阴阳师,怪不得不阴不阳的呢,你若是讨厌他,自管告诉我,我仍替你出气。”   阿弦想到方才他呵斥索元礼一节,勉强定神道:“奉御大人,很不必再如此。”   武承嗣笑道:“我就见不得有人对你不好。”   阿弦原本并没将他放在眼里,可见他一再示好,这才略打起精神多看了两眼。   武承嗣生得虽不似阿倍广目般俊秀,也非李贤般天生高贵气质,更不及敏之明艳,袁恕己英武,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物而已,但五官整齐,看着倒是有些顺眼。   阿弦道:“奉御今日那样对待索元礼,只怕他怀恨在心,以后奉御行事务必留意。”   “你是在担心我么?”武承嗣似受宠若惊,又笑道:“他算什么东西,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如果他敢算计我,也要问问姑母答不答应。”   阿弦见他居然正大光明地把武后抬了出来当挡箭牌,瞠目结舌。   可是细细一想,倒也是话糙理不糙,只要武后宠爱他,索元礼再怎么也是不敢逆武后心意行事的,武承嗣敢如此说,倒也是任性的坦荡。   武承嗣则又说道:“对了小弦,你该没有别的事了?眼见晌午,我知道有个地方做的饭菜最可口,请你去吃饭可好?”   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只是阿弦觉着他对自己实在“突兀”的好,让人不安:“多谢您的好意,但我今日还有事,不便在外耽搁。”   武承嗣道:“有什么事?”   “我约了人。”   “什么人?”   阿弦皱皱眉,不答。   武承嗣却自顾自道:“你不要嫌我多嘴追问,我是有原因的。”   阿弦实在哭笑不得:“哦?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是机密,但跟你说却是无妨的,”武承嗣抬手在嘴边一挡,神秘兮兮地说道:“姑母曾对我说,不能跟你太亲近,免得影响了你的名声。”   阿弦心头一震:“是么?”   武承嗣郑重道:“姑母十分器重你,所以才这样告诫我。”   “告诫?”阿弦勉强道:“我跟奉御并不熟络,这话其实不知从何说起。”   武承嗣忽然慢吞吞道:“你不知道么?从我看你第一眼开始,就甚是喜欢你了。”   阿弦如闻雷声,呆若木鸡。   武承嗣却似赧颜,又叹息道:“但既然姑母发话,也没法子,就这样请你吃吃酒饭,多多相处也是不错的,你说呢?”   阿弦竟无言以对,心头有些乱糟糟地,又想该找个借口打发他下车。   武承嗣仍自顾自道:“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你现在虽还算年纪小,但终究会年长,难道一辈子不嫁人吗?”   阿弦自觉心头好像被猫挠了一爪子,只得当没听见的。   武承嗣却是个刨根问底的性情,又问道:“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了?我听说……沛王跟你很亲近。”   阿弦震惊,不由道:“什么话!殿下性情温和,宽以待人,故而我们有些交际而已。”   “那……袁少卿呢?”   阿弦有些受不了他的碎碎念,皱眉道:“知己朋友罢了,奉御不如……”   阿弦正要开口逐客,武承嗣道:“那么崔天官又怎么样?”   戛然而止,阿弦瞪向他。   武承嗣见她不答,顿时睁大双眼:“你难道喜欢天官那种不苟言笑的?不不不,劝你不要如此,先前的卢小姐据说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生生给他闷死了,你要是嫁了他,犹如守着一块儿冰山,我也替你可惜。”   “不是!奉御自说自话的做什么?何况谁说要嫁人了,”阿弦只觉得头大数倍,又忍无可忍道:“奉御,我还另有事,奉御不如就回自己车上去吧?”   “啊……”武承嗣长长地应了声,怏怏道:“那……好吧。”   阿弦忙叫停车,武承嗣临去又对阿弦道:“过几天新年,你大概不会如现在这样忙了,到时候可得闲吃酒么?”   “现在难说,那时候再说就是了。”阿弦敷衍。   武承嗣不以为意,谆谆叮嘱:“也好,那过几日我再问你。你也记得……”   ---   原来被人“示好”,也如此难以消受。   好不容易打发了武承嗣,阿弦因觉仍未找到敏之,未免难受。   正欲放下车帘,忽然间心有所动,抬头看向东南方向。   却见东南方的天际,有淡淡地血色笼罩,在那血色之中,似有婴儿的啼哭,在阿弦的耳畔回响。   阿弦一惊,举手揉了揉耳朵,疑心自己的双耳被方才武承嗣的聒噪给弄坏了。   可是定睛又看了片刻后,阿弦猛然醒悟——这东南方向,仿佛是杨思俭的府邸!杨氏如今岂不正是在府中休养待产?   心惊肉跳,阿弦盯着那处,对车夫道:“快去司卫少卿杨府!”   阿弦的所料所感并没有错。   在马车停在杨府门口,阿弦跳下地的那一刻,便见一名杨府的小厮匆匆冲了出府,门口一名老仆问道:“还是没有生出来么?”   那小厮叫苦连天道:“难难难,血水都端了几盆了!老爷让再去请个稳婆。”   阿弦惊心之际,抬头,却见之前所见的那淡淡血色,果然是笼罩在杨府之上。   此刻血色更浓了几分。   阿弦拔腿往内,门口仆人忙拦住,阿弦道:“我是来探望国公夫人的。”不由分说往内而去。   那老仆也认出阿弦,当即不敢拦阻。   阿弦疾步往内,却见府内人仰马翻,小厮丫头们四处乱跑,也有的面带惧色地挤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因此竟没有人过来领路。   但阿弦也不必别人领着,一路疾步往前,耳畔那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大,竟带着凄厉绝望。   阿弦起初还是快步,到最后把袍子撩起,往内飞奔,但越是将到,越是心惊,头顶的那片血色里,竟又多了许多黑气,一道道盘旋徘徊,有的隐约可以看出狰狞的鬼形。   阿弦周身森然,转过游廊跳进月门,扑面而来的是杨府嬷嬷跟丫头们的叫嚷声,但让阿弦惊愕的不是这些,而是充斥她眼前的那些灰蒙蒙地鬼魂,似等待腐尸的秃鹫,穿梭盘旋。   咬紧牙关紧闭双唇,阿弦破开那盘桓廊下跟产房门口的鬼魂,这才看见门口处站着的,还有杨思俭跟杨立两人。   杨思俭面如土色,杨立则靠在门扇上,满面绝望痛苦。   此刻一名丫头经过身旁,阿弦拦住问道:“你们夫人怎么样了?”   那丫头想必是吓呆了,脸色惨白:“血,流了好多血……从昨晚开始……快一天了,还没有生出来。”   阿弦松开这丫头,深吸一口气,走前几步。   这会儿杨氏父子也看见了她,杨思俭倒也罢了,淡淡地仿佛并未瞧见,杨立则拧眉瞪着阿弦:“你来做什么?”   阿弦道:“我来看看夫人。”   “不用你幸灾乐祸,”杨立咬牙切齿叫道:“你是来看她死了没有吗?给我滚出去!”   杨立大叫之时,一道鬼影掠过他身旁,贴在门扇上,仿佛要推门而入,却又忌惮似的不敢。   阿弦盯着那影子,又惊又疑,却听里头婴儿哭的更惨烈了。   阿弦道:“随便你怎么说都好,让我看一眼夫人。”   杨立正因妹子难产痛苦焦躁,不由分说喝道:“不用你看,给我滚!”   阿弦正要用硬闯的法子,忽然杨思俭道:“让她去吧。”   杨立一怔:“父亲!”   杨思俭挥挥手,颓然道:“现在已经是这样山穷水尽了,她还能怎么样?”   杨立呆在原地,阿弦上前,用力将房门推开。   房门才开,一股腥寒邪戾之气几乎熏得阿弦窒息。   屋内的稳婆嬷嬷们冷眼一看,以为是个男子进来,正惊叫要驱赶,阿弦却厉声喝道:“退下!”   这些人自以为是说他们,一个个惊得噤声。   但阿弦却并不是在对他们说话。   在看清楚眼前场景的时候,阿弦总算明白了杨尚为何难产,而杨府之上笼罩的那淡淡血色跟一道道阴魂是怎么回事。   就在阿弦眼前,杨尚生产的榻上,一个狰狞的恶鬼俯视着杨立,正贪婪地吸食着她身上的每一寸生气。   那些稳婆按着杨尚,叫她用力,但杨尚几乎连呼吸都开始困难,竟不知力气从何而来。   母子连心,她似乎能感觉到腹中胎儿惨厉的哭叫声,他也想出来面对这个人世,但是只怕……尚未出生就要面对生死。   杨尚看不见头顶的恶鬼,但却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泪不停地自眼角流出来,她却连哭叫的能力都没有了。   直到阿弦的出现。   ---   阿弦盯着压制杨尚的那鬼,却见这鬼手脚皆都是被折断的模样,连一颗头颅都歪歪斜斜,就像是破败的偶人被扯断了手足头颅,然后又被勉强拼凑在一起。   不知为何……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那鬼听见阿弦的呵斥,却并不惧怕,只是翻着雪白的眼珠看向阿弦。   阿弦忍着毛骨悚然之意上前,颤声道:“不许在这里害人!走开!”   两个原本还在榻前的稳婆见状,吓得倒退,只有杨尚打小儿跟随的嬷嬷们还战战兢兢地护着问道:“你、你干什么?”   阿弦却顾不上理她们。   “嘶……”   杨尚头顶的那恶鬼非但不怕,反而因此凑了上来,鲜红而极长的舌头从裂开的口中探出,几乎舔到阿弦的脸上。   那种感觉,就仿佛是被柔软的冰条狠狠地抽在脸上一样。   阿弦侧了侧脸,腮上凭空出现了一道红痕。   但就因为这鬼分了神,底下杨尚急促地喘息了几口,终于发出一声喊叫:“啊……”   那鬼刚要回过身去,阿弦不顾一切,伸手抓住:“别去碰她!”   恶鬼被触怒,发出一声怪叫,向着阿弦呲出锋利的牙齿,这是明显的威胁之意。   “别去碰她,”阿弦双足似钉在地上一样,直视那双邪气凛然的白色眼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欺负她们……小孩子有什么错!”   榻上杨尚急急地喘息着,闻言转头看着阿弦,绝望发红的双眼里,震惊,哀求,期盼交织。   一位经验丰富些的嬷嬷发现了蹊跷,忙握着杨尚的手道:“夫人,快用力,快!”   杨尚挣扎,受伤的母兽般哀嚎了一声。   此时,在门口的杨立因听见妹子终于再度出声,但声音听起来却如此骇人,他始终担心阿弦对杨尚不利,竟不顾一切,推开门冲了进来。   而阿弦说完后,面前的恶鬼忽然嘶哑地说道:“我就是要拿走这孩子的命,连同他的夫人的性命……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了……”   “为什么?”阿弦问道。   “因为这是他的报应,报应!”恶鬼桀桀地笑了起来,猛然探出骷髅的手臂,白骨染血的鬼手一把掐在了杨尚的脖子上。   杨尚蓦地睁大双眸,往后扬首,长大了口,喉头发出咯咯之声。   “放开她!”阿弦大叫。   杨立冲上来,一把拽住阿弦:“你做了什么!”他愤怒地看着阿弦,本能地以为是阿弦对杨尚下了毒手。   “不……”是杨尚勉强发出一声,“不是……”   阿弦看也不看杨立一眼,只是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恶鬼,从这已经半分人的模样都没有的鬼灵身上,阿弦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所见的一幕——   那是摩罗王在周国公府的时候,因敏之想要贺兰氏还魂,便牺牲了一个来奉茶的婢女:摩罗王手下的异鬼,钻入了那婢女的体内,却因异鬼体质凶戾,又无法控制,后来那婢女的下场……惨烈无法言说。   此时看着面前的恶鬼,阿弦面上原本的愤怒之色,逐渐地转为痛色。   “原来是你……”阿弦看着那恶鬼,不由自主红了双眼,“被活生生地撕裂……那种痛苦,是谁也无法忍受的啊。”   恶鬼本正狞笑地看着杨尚挣扎,闻言手势一停。   阿弦眼中潮湿:“怪不得你想报仇,周国公……所犯的错,的确是无法弥补。”   因为被异鬼所害,灵魂无法进入轮回,却染上了那股邪戾之气,终究成了丧失本性的恶鬼。   杨立愣怔,他原本还想喝问阿弦,可看她完全不理自己,不由慢慢松手:“你……”   看看阿弦,又看看杨尚——因为恶鬼手势停下,杨尚重又得以呼吸,脸色惨白。   杨尚咬牙拼力道:“哥哥,女官是……帮我的……”杨立一震。   “你想帮她!”恶鬼厉声叫道。   阿弦道:“我只是不解,你若要报仇,为什么不去找周国公?”   恶鬼发抖:“我、我要害死他的妻儿,这才是最好的报应!”   阿弦疑惑地看着恶鬼:贺兰敏之未曾消失之前,魂在长安,以他的性情,一定会出现在杨尚左近,这恶鬼既然一直存在,为何不曾对敏之出手,敏之虽是鬼魂,但却也未必能敌得过这沾染了异鬼凶戾气息的恶鬼。   “你……”阿弦迟疑,眼前却又出现那个奉茶的丫头。   情知死到临头,她向着敏之跪求:“殿下饶命,殿下……求您……”   “你……”阿弦不大敢信,但……她终于说道:“你喜欢周国公是么?”   话音刚落,一声厉嚎,刺耳穿脑般令人无法忍受,逼得阿弦举手捂住耳朵。   “住口!”恶鬼大叫,“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撕成碎片,我要杀了他的妻儿报仇!”   它回身往杨尚身上扑去,阿弦本能地转到榻前,张手挡住:“不要!”   就在杨立跟众嬷嬷面前,阿弦的脸上忽然多了两道血痕,然后,像是被什么扼住了脖子,阿弦闷哼一声,脸色迅速紫涨。   杨立慌了起来:“女官……怎么回事?”   他终于彻底发现不对,但却有心无力,围着阿弦,想要帮忙,却无从下手,只有无望地叫道:“我该怎么做?”   ---   被激怒的恶鬼丧失理智,因阿弦拦住,它便举手掐住阿弦的脖子,森然的指骨几乎勒进皮肉。   “放开,”阿弦艰难沙哑地说,右眼迅速赤红,“别……让你变成自己也憎恨的人……”   却在这刻,阿弦脸上的血顺着滴落,打在恶鬼的手肘之上。   嗤啦一声,一道微光闪现,然后这道光迅速地从手骨蔓延,原先的浓墨邪气似被这光芒寸寸吞噬,被折断的骨头缓缓地恢复原来的模样。   很快,原先那可怕狰狞的鬼体消失无踪,出现阿弦眼前的,竟赫然又是那个俊俏的奉茶丫头。   女鬼立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无法相信:“我……我又恢复原来的样貌了?”   阿弦也不知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大的巨变,但显然不是坏事。   就好像被什么净化了一样,眼前的是一个普通的女鬼,而不是那个被戾气驱使无处安身的恶灵。   阿弦身形一晃,幸而杨立从旁扶住。   看着面前的丫头,阿弦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痛悯交加:“对不起,”她闭了闭双眼,转头对女鬼道:“周国公对你犯下的罪过,无法饶恕。”   女鬼将目光从婴儿身上移开,她看着阿弦:“我……的确喜欢殿下,所以才格外的恨他。无法轮回,能做的只有无尽的恨了。”   女鬼笑了笑,低头看看双手:“但是现在……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鬼本没有泪,但两行泪却从女鬼的眼中流了下来:“十八子,多谢你。”她躬身行礼,身上泛现淡淡地白光,犹如一阵和风荡起,消失在阿弦的眼前。   原先充斥产房的那股阴冷之气在瞬间消失,甚至连丫头们也都感觉到了。   伴随着嬷嬷稳婆们的催促,杨尚的抵死挣扎中,一声响亮的啼哭传出,小家伙终于呱呱坠地。 第256章 沛王表错情   杨立扑到跟前,凑在嬷嬷们身旁, 满眼狂喜地打量那满脸皱纹的小家伙。   外间杨思俭听到婴儿啼哭, 竟也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一家子喜极而泣。   等几人反应过来,回头找寻阿弦的时候, 屋内却已经没了她的影子。   杨尚道:“哥哥……”   杨立心领神会,忙追出来, 一路出了二门,才见阿弦扶着墙, 正在抚着颈间咳嗽。   杨立望着她强忍痛苦的模样,心中懊悔惭愧,忙上前道:“女官……”   阿弦缓缓回头。   杨立看着她脸上的血痕, 又见她脸色憔悴, 越发忐忑道:“你怎么样?不如且歇一歇,我请大夫来给你看一看。”   阿弦笑了笑:“我没事, 杨公子回去吧,好生看护夫人……跟小公子。”   杨立心头感慰:“女官, 之前我……我误会了你,多有得罪。我向你赔礼了。”他拱手,深深鞠躬作揖。   阿弦笑道:“没什么, 我并未放在心上。公子留步,我告辞了。”   ---   杨立惴惴,到底送出了府门。   阿弦精疲力竭,昏头昏脑地几乎无法爬上车,扶着车辕喘气。   杨立正在上前相助, 听到马蹄声响迅速靠近。   那来人早翻身下马,先把阿弦扶住:“你怎么也在这里?”   杨立已经看清来人:“殿下!”   阿弦也听清了这把声音:“殿下?”   来者正是沛王李贤,李贤向着杨立一点头,道:“我才听说了表嫂居然提前要生了,不知究竟,便来看一看……”   杨立这才露出笑容道:“方才已经生了,是个小子。”   李贤喜道:“大喜!”   原来李贤本听人说消息不妙,如今见杨立雨过天晴似的,必是转危为安了,也随着心头一宽。   李贤又问阿弦:“你怎么也在呢?”   阿弦绝口不提别的,笑道:“我也来凑热闹的。”   杨立欲言又止。   阿弦挥手道:“殿下去看看小孩子吧。”   李贤担心地看着她:“但是你……”   “我先回去了。”阿弦道:“不妨事,大概今日跑的地方多了些,略觉困倦。”   李贤把心一横,回头对杨立道:“哥哥,我先送阿弦回怀贞坊,回头再来看望表嫂跟孩子。”   杨立正也放心不下阿弦,闻言正合心意:“殿下且去,不忙,我帮你带话。”   阿弦甚是意外,才要拒绝,李贤手上用力,已将她半抱半扶着送上马车。   ---   阿弦先在驿馆内同阴阳师相持不下,又在杨府驱退恶鬼,早就劳累不堪,也无力去同李贤多言。   上了车后,马车摇晃间,本想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却歪头睡了过去。   李贤在她对面儿,见她蜷缩着身子,靠在车壁上睡着,巴掌大的雪白的脸,长睫在眼底投下淡淡地阴影,腮上的血都凝结了,看来格外可怜。   轻手轻脚地摘下披风,为她盖在身上。   “一天之内,见了两次。”   心中这般想着,李贤叹息:“虽然你不说,但我也知道,你去杨府一定是有缘由的。”   杨立向来对阿弦并无好感,今日却一反常态送了出府,又是和颜悦色,李贤也能猜到几分。   他因听说杨尚难产,且说的还很不好似的,这才飞马来探,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惊无险,再加上杨立态度的改变,想想也知道是为何。   “当初遇到的时候,虽知道你天生不凡,却也想不到竟能如此……”   眼底漾出了一片掩藏不住的爱慕之色,李贤忍不住抬手,替阿弦将额前的一缕乱发撩开,叹息:“只是为什么……居然一叶障目,不知道你其实是女孩子呢,如果早些知道,兴许就不必……”   他心中如此感喟,却不敢说出来。   手指无意中碰到阿弦的脸,虽知道不妥,但那种奇异的触感,一时让他无法挪开手。   “我喜欢你啊,”李贤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我喜欢你啊,小弦子。”   这刹那,天地万物仿佛都在眼前退却,连车厢外的嘈杂叫嚷声音也都消失无踪,他眼前所见都只有面前的这个人,而耳旁所闻,却都是自己激烈的无法按捺的心跳声。   终于,鬼使神差一般,李贤凝视着面前熟睡的脸,俯身垂头,慢慢地向着她的唇上吻落。   ---   就在沛王情不自禁之时,阿弦却若有所觉地动了动。   李贤一怔,阿弦有些不安似的皱皱眉,缓缓睁开双眼。   直到看到近在咫尺的沛王:“殿下……?”   原本阿弦还不以为意。   然而李贤的神情,却在瞬间出卖了他的意图。   马车内死寂。   阿弦慢慢屏息,原本懵懂的双眼圆睁,在意识到有可能出现了何种状况后,她的双眼中满是骇然惊悸。   “殿下?”阿弦无法相信,甚至本能地抵触,“殿下,在做什么?”   虽然下意识地想逃避这个令人畏惧的状况,可理智却又明白,逃避不是最好的法子。   “我……我没做什么。”李贤竟否认,但他实在不是个说谎的高手。   阿弦看着沛王微红的脸,这瞬间,电闪雷鸣似的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跟李贤的种种相处,尤其是先前在他府里吃酒席,当时她还以为沛王何等恳切盛情,但……   崔晔曾提醒她:自己虽是好意,留神被别人误解。   当时她还暗觉着崔晔多心。   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大意”!   身体开始发抖,比先前面对恶鬼的时候更加恐惧跟寒冷。   “殿下,殿下该回去了。”阿弦只仓促地说出了这一句。   李贤听了这声,身心却一凉。   他本来要答应的,可是转头之间,一句话冲口而出:“我喜欢你。”   阿弦抬头,骇然看着他。   李贤终于鼓足勇气,靠近过来:“阿弦,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住口!”阿弦厉声喝止。   李贤一愣,阿弦慌张,又仿佛痛恨般皱眉道:“我不要听,你出去,出去!”   李贤呆住了。   他的脸色在瞬间煞白:“你……就这么讨厌我?我只是……”   “不可能,这不可能。”阿弦心神慌乱,几乎语无伦次。   李贤赫然受伤的眼神,让阿弦无法面对,但现在的情形超出了她所有预知,更加不明白如何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   ---   吏部。   崔晔将一应卷宗缓缓收起来,看看天色,料想阿弦的事该办的差不多了。   他起身往外,正要先派人去打听打听她此刻在何处,忽然,心念所致,那人就出现了。   崔晔一怔之下,惊喜过望,然而那喜色还未在脸上流露,他便知道不对了。   阿弦踉跄几步,扶墙站住,仓皇抬头打量,眼神里满是骇然跟迷惘。   崔晔色变,急闪身掠到她的身旁。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发生了何事,阿弦便迫不及待地将他紧紧抱住:“阿叔,阿叔……”她低低而急切地唤他,带些哭腔。   难得的她主动如此,崔晔却丝毫喜悦之意都无,心头反而一沉。   “别怕,阿弦别怕。”心念急若闪电,在一刹那想过了无数个可能。   但到底是他,见惯风浪波澜不惊的人物。   崔晔反而极快镇定下来,他冷静地将怀中发抖的身体轻轻地环抱住,温声道:“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在呢。”   毫不讳言,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能为她好好撑着。   作者有话要说:   贤儿:我哪里比不上他   小弦子:你是我弟啊混蛋!   阿叔:那是你未来的师娘啊逆徒(当然还是你姐   书记:楼上辈分乱了!   小桓:吃瓜看戏,前排就坐~ 第257章 天真而灿烂   崔晔原本认为阿弦如此,第一个可能便是敏之出了事, 毕竟她正也是为敏之才去崇仁坊寻找阿倍广目。   就算如此, 崔晔也未曾轻易下定论,只是先将阿弦带到屋内。   待她心境缓和了些, 崔晔才问道:“到底出了何事?慢慢告诉我可好?”   阿弦迟疑地抬头,却有些无法启齿。   兴许崔晔早有所料, 或许未必是预测到一定会发生,但以他的洞察力, 多半感知到了不妥。可是这会儿又如何跟他开口?   毕竟,关于她自己的身世,她从未跟崔晔提过。   阿弦抬头, 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崔晔, ——也许,这是个机会吗?   从桐县救了他直到现在, 虽然历经许多波折,但不得不承认, 崔晔在她心中越来越重要,对他而言……她或许也是如此。   阿弦相信他,甚至有些不自觉地依赖着他, 虽然她很少在他面前表露出来。   毕竟从小儿当男孩儿长大,又被鬼怪们惊吓习惯,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通常都会尽量自己处理妥当,很少如今日这样。   但无可否认, 在经历同阴阳师交手,杨府惊魂,又被李贤所骇之后,阿弦最想见的便是崔晔,她想要紧紧地靠在他怀中,感觉他的体温,是寻求他的庇护也好,安抚也罢,总之,一定要见到他,见到他才会安心似的。   崔晔应该是值得信任的,阿弦明白。但是她的身世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让她吃不准告诉崔晔后,他会是怎样反应,毕竟……他是朝臣,是士族之子,他总会有他的考量。   忽然阿弦想起来,被牡丹所摄的那晚上,听见的康伯跟崔晔的对话。   ——这不仅仅关乎你一个人的身家性命。   心底一阵恍惚。   ---   崔晔见她只是仰头看着自己却不言语,心头不安加重了几分,面上却并不曾流露出来,只温声道:“怎么不说话?”   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她的头已经不似先前那样烧烫了,却显得他的手掌格外炙热。   阿弦呆了呆:“阿叔的手很热……是因为之前……吗?”   崔晔缩手成拳,笑容里有一丝很浅的微赧:“没什么……不打紧。”   阿弦凝视着他的笑,眼睛迅速红了起来,她重新张开双臂将他拦腰抱住。   崔晔一怔,擎起的手停了停,又缓缓落下,在她的单薄的背上轻轻抚过:“傻孩子,怎么了?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求之不得呢。”   因为病中,他的嗓音比平日低沉了些许,却搅动得阿弦的心软软的,恨不得放声大哭。   “我有个很可怕的秘密,”阿弦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我不敢告诉阿叔。”   崔晔脸色微变,听见阿弦这句话的瞬间,顿时将他先前千万种设想都打碎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   “我不敢告诉你……”阿弦压低了声音,泪从眼中一涌而出,将他的衣襟打湿。   修长的手指从阿弦的背上抬起,抚在她的后颈间,揉了揉她细碎柔软的头发,崔晔道:“为何不敢告诉我?”   “我不知道。”   “我本以为,阿弦跟我之间并无秘密。”眼底掠过一丝愧疚。   阿弦理了理杂乱的思绪:“或许我怕,阿叔知道了后会不理我。”   崔晔顿了顿,手沿着她的颈间往前,轻轻地将她的下巴抬起:“阿弦若是不相信我,那就不必告诉我。”   “我相信阿叔。”她的眼中泪光闪烁,“但是……我讨厌这件事,我不愿意去想。”   “那你肯告诉阿叔吗?”   片刻窒息,但等对上他沉静的眸色,阿弦点了点头。   ---   直到现在阿弦确定,她喜欢崔晔,至为喜欢。   所以……她愿意将那个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身世之谜告诉他。   她相信他。   但如果因此而有个什么万一,她也并不后悔。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阿弦意料。   下定了决心,阿弦道:“这件事,得从桐县的时候说起,伯伯他……他出事后……”   崔晔听到这里,眼中光芒闪烁,然后道:“阿弦要跟我说的,是不是……跟你的身世有关?”   阿弦正艰难地试图讲述明白,猛然听见崔晔回了这一句,就像是雷声过耳:“你、你说什么?”   崔晔却不回答。   他转身走到门口,往外瞧了一眼,庭院寂静,正是节下将至,没有人愿意留在本部里公干。   阿弦见他如此谨慎,早站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崔晔,道:“阿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崔晔回身,目光相对间,他道:“是,我知道。”   脚下一软,阿弦几乎跌倒。   崔晔重新走到她的身旁,阿弦眼睁睁看着,面上不由流露出一丝悚惧之色,她还要后退,却被崔晔握住手:“阿弦听我说。”   如果说被李贤表白,已经让她茫然无所适从,那现在崔晔的这句话,则完全让她失了神智。   阿弦喃喃问:“你、你要说什么?”   崔晔道:“在桐县朱伯出事后,我因知道他是去找苏大将军的,所以我曾去寻大将军问过内情。”   “所以……”心底像是塞了什么,让她呼吸困难。   喉头一动,崔晔仍沉声道:“所以……是,我知道了朱伯的真正身份,也知道了你……你原本是安……”   “不、不是。”本能地说了句,阿弦想甩开他的手。   崔晔垂眸望着她:“还记得上次我让你在皇后面前表明是女子的身份么?那时候我对你说过,不管阿弦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可是……   之前袁恕己知道了,现在崔晔也早就知道,阿弦无法理清心中的感觉,只是本能地有种浑身赤裸无处遁形的感觉。   她以为至为机密可怕的事,她最看重的两个身边亲近的人却早就知道。   他们早就知道了,却都对她滴水不漏。   “你的意思是我不管是谁,对你来说都是一样么?”阿弦喃喃。   崔晔见她脸色不好,隐约猜到是什么让她难以接受:“我不该明知却并未跟你坦承,对不住,阿弦。”   平心而论。崔晔从没有指望阿弦把这机密告诉自己,而他也并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这种情形下跟她坦白。   之前陪着她从桐县回长安,以及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揣着这秘密,拿捏在指间,直到现在他发现,不能再装作不知了,他已做错了太多,但至少从现在开始,不能再继续下去。   心中隐隐有种感觉,有些秘密他注定是瞒不住的,如果等她自己发现,情形会比现在更难堪百倍。   阿弦更加惶恐:“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是能通鬼神的,六感异于常人,可在此刻却有种奇异的感觉……她似乎猜不透崔晔的心。   崔晔只道:“对不住。”   ---   室内像是死寂。   良久,阿弦揉了揉额头:“我、我没事了,我该回去了。”   “阿弦。”崔晔眉头微蹙。   阿弦挪开一步,抬手一挡,竟是防备之态。   崔晔凝眉:“我只想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你一直都是阿弦,不是别人,没有其他纠葛……只是我最喜欢的阿弦。”   阿弦无法面对他,只要一看着他,心里就极柔弱酸软,好像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天经地义,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人信服。   这种无法自主情不自禁的感觉令她觉着可怕。   “我……先回去啦。”阿弦低下头,喃喃地说,然后不等他回答,逃也似的向门外跑去。   “阿弦!”崔晔叫了声,喉头一梗,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弦才跑出门口,闻声脚步一顿,她回过头来,担忧地看向他。   崔晔望着她,忍着咳嗽轻声道:“回来,阿弦……”   阿弦握着拳,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扭头重又跑了。   剩下崔晔一个人在室内,他后退两步,缓缓落座。   风寒之症似乎比先前更严重了些,头也跟着剧烈地疼痛起来。   崔晔手拢着唇边,心里却只想一件事。   选择对阿弦承认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反应,也几乎都在他意料之中。   但真正让他担忧的是,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逼得阿弦竟想把这件绝密之事告诉他?   暂歇片刻,崔晔起身,正随从进来查看端地,崔晔忍着咳:“你去查一查,今日女官都去了哪些地方,见过些什么人……越详细越好。”   ---   怀贞坊。   虞娘子在送走崔晔后,抱着那包袱回到里屋,打开来一看,果不其然跟先前的披风是一套的。   因此喜不自禁,又见这衣裙在包袱里捆了多日,上头已多了许多褶皱,又忙用炭火熨斗好生地熨烫整齐。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正要打发人出去看看到了哪里,阿弦回来了。   虞娘子本是一肚子的话,谁知迎面才见,就看阿弦魂不守舍,虞娘子只当事情办得不妥,便悄声问道:“怎么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样。”   阿弦也不言语,低着头往内。   虞娘子拉着她道:“怎么不说话,真的出事了?”又道:“对了,先前天官等了你半天,他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你就着急上火地又出门了,我本还想着留他吃饭呢。”   阿弦听提起了崔晔,闷闷道:“姐姐,我困了。”   虞娘子探手过来试了试,却觉着头已经不是先前那样热了:“身上不好?”   阿弦一怔,想到先前崔晔按着自己的额头,那手心却是滚烫的,心里竟有些酸楚:“没有,就是今日累了。”   虞娘子见她无精打采,也不敢再多嘴,只好先陪着她进内歇息。   阿弦上了床,只将靴子脱了,也不换衣裳,直挺挺地躺到了睡。   才要闭眼,目光瞥见桌上一物,顿时又坐起来。   正虞娘子想去给她端一碗汤,见她呆呆盯着那物瞧,虞娘子便止步道:“是车夫看到,送了来的,这是你自个儿置买的呢,还是天官送的?”   阿弦呆了会儿,忽地心悸:“什么时候送回来的?阿叔……他看见了么?”   虞娘子一笑:“他自然是看见了,我问,他也并没多话,只让我好生收起来。到底是不是他送你的?”   阿弦直着眼睛盯着那套衣裙看了半晌,便长长地叹息了声:“啊……”往后倒了下去。   虞娘子吓了一跳,忙过来道:“怎么了?”   阿弦双眼发直盯着帐顶:“唉,我不想活了。”   “住嘴!”虞娘子喝止,又念叨“童言无忌大吉大利”:“瞎说什么呢?”   阿弦举手将被子拉起来,蒙头遮脸:“没什么。”   虞娘子见她鸵鸟般的,抿嘴一笑,道:“那好吧,你先睡,睡起来后,把这衣裙穿给我看看。”   “我不!”被子里阿弦大叫。   “买都买了,别暴殄天物的,何况迟早也要穿的,年下穿穿女装,漂漂亮亮喜气洋洋地多应景。”   “难看。”阿弦低声嘀咕。   “有多难看?”虞娘子把被子从她脸上拉下来,“你想闷死自个儿?且不论不难看,就算真难看……也必有人盼着看呢。”   阿弦挪动眼珠,尚未做声,虞娘子手指在她眉心一点:“自然是天官呀!”   阿弦用力翻了个白眼,屏住呼吸做昏厥状。   虞娘子哼了声,给她把被子掖好,又道:“对了,天官今日跟我说,年下他们府里办酒,请你过去呢。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阿弦一口气没撑住:“啊?”   “啊什么?呆呆的,”虞娘子抬头看她一眼,忽然道:“不如就穿这一套女装,你觉着如何?”   “杀了我吧……”阿弦喃喃,有气无力地重又将被子拉起来。   虞娘子噗嗤笑了声:“我管不了你,以后让天官管你,保准妥妥当当的。”   被子里阿弦听见她这一句,满身满脸地咕咕冒出热气,几乎把自己闷死:“你还说,我都睡不着了!”   “睡不着就起来穿裙……”   “不要!”阿弦大叫,一腔邪火无处发泄,在被子里蹬腿舞拳,翻波涌浪,“出去出去!”   ---   司卫少卿府。   杨尚的身旁放着小小地襁褓,里头是才出生的小婴儿,因吃饱了奶,正甜美无觉地睡着。   杨尚低头看了半晌,眼中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旁边嬷嬷道:“夫人,月子里不能哭,日后对眼睛不好,何况如今母子平安,该高兴才是。。”   杨尚道:“我何尝不是因为高兴?”   嬷嬷笑了笑,道:“说起来,今儿多亏了那位女官大人,我们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因她一来,夫人才好转了过来……之前我们也听说过这位女官的奇异传闻,还不相信呢。如今亲眼见着了才知道,只怕真的有些邪祟,被她除去才好了呢。”   杨尚笑了笑:“说的是。”   嬷嬷有道:“也是夫人跟小公子洪福齐天,周国公殿下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一定也会高兴的。”   杨尚的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之色:“是么……”   说到这里,就见桌上的烛光轻轻一摇,但是杨尚因要坐月子,门窗都是紧闭,此刻也无人出入,这烛竟是无风而动。   两个人却都并没有在意。   他们当然也看不见,就在杨尚身前,站着一道桀骜如昔的影子。   贺兰敏之盯着襁褓中的婴孩,望着他熟睡的模样,眼底是乍见婴儿的惊讶跟油然而生的暖色。   他从不曾想到自己会有一个孩子。   而且是这样……看着如此柔弱,纯真无邪的孩童。   敏之忍不住探手,想要碰一碰那孩子,婴孩虽在梦中,却仿佛有所感知,小小地眉心皱起,然后毫无预兆地便放声哈哈大哭起来。   他甚至并未醒来,就已经哭的撕心裂肺。   敏之没想到小孩子的哭声竟如此响亮突兀,几乎倒退一步。   嬷嬷忙走过来,将襁褓小心抱起,放在杨尚的怀中。   杨尚则着急问道:“他怎么了,好端端睡着怎么就哭起来了?”   嬷嬷笑道:“不妨事,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您抱一会儿,喂他吃些奶就好了。”又说道:“夫人的奶水少,还是不要吃这个苦了,等明日我把奶娘叫来。”   杨尚摇头道:“不,我亲自喂他。”   小婴儿无师自通地衔着乳吃奶,神情才慢慢地舒泰起来。   敏之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面上是悲欣交集的神情。   良久,这孩子吃饱了,嬷嬷接了过去仍小心放在杨尚身旁,敏之很想靠近了看他,又怕吓到了他,只得强忍着不过分接近。   “这是、我的儿子……”他身不由己地望着婴儿,喃喃低语,叹息般道:“好孩子,你……是我贺兰家的男儿啊。”   小婴孩忽然咂了咂嘴。   敏之目光涌动,终于忍不住俯身过去,在小孩子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小婴孩先是打了个哆嗦,然后核桃般大小的手儿动了动,面上露出了天真而灿烂的笑容。   ---   “嘿嘿……”阿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婴儿的笑容是最有感染力的,阿弦心情舒畅,仿佛自己就是那个懵懂无知才来人世的小小孩童,感受到至亲的关爱,便舒心快活地笑了起来。   直到有人唤道:“小十八……”   连叫两声,阿弦兀自沉醉不愿醒来,这人道:“小弦子!醒醒!”陡然倾身靠近。   阿弦的眼前便出现周国公略微放大的俊脸。   猛然一抖,阿弦终于清醒了过来。   此刻夜色已深,室内浓墨般,敏之的样貌却甚是清晰。   阿弦翻身坐起,直直地看着眼前:“周国公?”   想想方才梦中所见,阿弦道:“你……”   贺兰敏之笑微微地看着她:“是,我刚才去看望过那孩子了。”   阿弦莫名欣慰,忽地又问:“先前发生了何事,是什么人把你带走的?我还以为是那个阴阳师……”   敏之并不着急,只静静地听她说完。   阿弦终于发现他安静的异常,而且举止也不似之前。   阿弦怔问:“你、你怎么了?”   敏之道:“小弦子,我要走了。”   “走?”阿弦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心骤然缩紧:“你要走?”   之前贺兰敏之出现的时候,阿弦一心盼着他快点“走”,如今他真的要去了,心里忽然这样地难受!   敏之笑笑:“看到你这副表情,我心里好过多了。”   阿弦瞪着他:“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要走?”   敏之道:“没什么事,只是我的时候到了而已,我……原先也不知道自己因何留恋不能去,原本也还以为是恨,但在今夜看过了那孩子后,忽然……就觉着什么都不重要了。”   阿弦听着他的声音,无端想哭:“不要,怎么说走就走?”   难掩眼底感伤,敏之却笑:“今日有劳你了,若没有你,只怕她们母子都性命不保了。”   “说这些干什么?我不要听。”心头大为悲怆。   敏之道:“干什么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你难道忘了我早就死了?”   阿弦叫道:“我不要听!”   敏之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你是通鬼神的,难道不知道牵绊对鬼来说是极大负担?你哭的这样,让我怎么安心?”   阿弦就是忍不住泪落:“我不知道,我本来很讨厌你,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敏之的笑有些勉强,道:“我原先总是希望看到你为我哭……但是现在,却后悔了,我宁肯你一直都讨厌我,也不要看你这样伤心。”   阿弦揉揉眼睛,哽咽难耐。   敏之道:“其实我来,除了告别,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犹豫了会儿,终于伸出手来揉了揉阿弦的头:“上次没跟你说完的……你以为皇后对你下毒手对么?其实不是。”   “你、你是说……”阿弦愣住,心却狂跳。   敏之的眼前,却出现方才在杨府所见的那婴儿,那是……他的孩子。   敏之道:“不是皇后动手。”   耳畔“嗡”地响了起来,阿弦似灵魂出窍。   敏之笑笑:“傻孩子,真让人不放心,不过有崔晔照看着你,想来也没什么可叫人担心的了。”   他叹了声,忽然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他们已经怀疑你的身份了,你要小心,一定要……”   话未说完,敏之周身浮现淡淡地白光,身形变得朦胧。   阿弦还未从他先前所说的话带来的震撼中清醒过来,模模糊糊听了这句,又看这般情形,叫道:“殿下?!”   敏之不语,身形像是随风而起,越来越远。   阿弦着急:“殿下……别走,殿下……表哥!”   耳畔是敏之释然的笑声:“有你这声,我再无遗憾了。”   “表哥!”阿弦心如刀绞,猛然起身,整个人却从榻上跌落——原来又是一梦!    第258章 灵猴与宠奴   虞娘子睡在外间,听了动静后忙披衣进来查看, 玄影也随着立在榻前, 有些忧伤地望着她。   阿弦无法告诉虞娘子真相,只说自己做了噩梦而已, 安抚她去睡了。   虞娘子去后,阿弦抱着玄影, 眼睛兀自是湿润的。   若是对寻常之人而言,一场梦而已, 不足为奇,梦中的好坏,一旦醒来便成泡影, 而现世仍是一成不变的现世。   可阿弦自然不同。   她知道, 自己所见所感都是真的,——贺兰敏之去过杨府了, 且他也来跟自己告别,他在人世间的心愿终于了却, 以后不会再有神出鬼没的魂灵时不时地出现在她身旁,同她置气斗嘴,或肆意说笑地陪伴。   但是另一方面阿弦却也知道, 贺兰敏之的离开其实是好事。   人鬼殊途,鬼魂终究无法长久地在人世间耽留,如果一再无法离去,迟早有一日会魂飞魄散,连轮回道都无法进入。   但明知道理该如此, 心里仍是空落落地,大不适应。   ---   下半夜,阿弦竟无法安稳入睡。一会儿想着敏之临去所说的那些话,事关武后,以及她的身份,喜忧参半;一会儿又想起跟崔晔白日相见的情形。   夜深人寂,冷静下来,心境也自不同了。   阿弦心想:“阿叔本来就是密敛内藏的性情,就算他知道了这机密,我若不提,难道要他主动跟我说?假如他真的跟我说了,只怕我也未必会乐意……这样想来,他保持缄默倒也是理所当然,并不是故意要欺哄我的。”   她找到合适的理由,心里略觉好过了些。   但是另一方面,仍有些隐隐地不安挥之不去。   如此直到天将明,才又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有人来访,却是崔升跟桓彦范,阿弦因昨夜睡的不好,两人进门之时,她才爬起身来,当下飞快整理了一番——幸而她并不做女孩子的打扮,只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简单收拾过后,便出来见客。   崔升已经落座,桓彦范却站在窗户边上,笑吟吟地问丫头道:“你们主子昨晚忙什么了,怎么这么晚还未起?”   丫头知道他是调笑,又见他少年俊俏,笑的晃眼,便红着脸道:“早早儿地就睡了,没忙什么,大概是病了身上不适。”   崔升道:“不必理会他,一味口没遮拦,幸而这是在府里头,都是知根知底,若是在外头说,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桓彦范笑道:“我在外头嘴可紧呢,到了这里自然放开心怀,你倒是维护的很,难道你……”   正说到这里,阿弦从外转了进来:“两位有礼啦。”   三个人照面,桓彦范一眼先看见阿弦的双眸有些红肿,他诧异道:“你的眼睛怎么了,像是哭过?”   昨夜敏之虽是在梦中告别,却着实地伤心哭了一场,一夜竟未消肿。   阿弦掩饰道:“没什么,是昨晚上睡得晚了些罢了。”   桓彦范道:“你在家里也熬夜么?做什么了?”   阿弦道:“也没什么,只是有些睡不着。”   崔升听到这里,便道:“你如何像是审犯人般问她?快些安稳坐了罢。”   桓彦范方一笑,跟阿弦对面坐了。崔升打量阿弦道:“听说你病了,身上大好了没有?”   面对崔升,阿弦竟有几分愧疚感:“昨儿就好了……可是……”   “什么?”   阿弦咽了口唾沫:“阿……天官好不好?”   崔升一怔,继而皱眉道:“我也正想说呢,也不知怎地,好端端地又高热起来,听说昨儿晚上嗽了半夜……好像还……”   阿弦又愧又惊,忙问:“还怎么样?”   崔升不便高声,手掩着嘴边低低说了句。   阿弦魂惊魄动,颤声道:“是、是吐血吗?”   “不不,”崔升这才分辩,“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病来如山倒,咳嗽中带了出来罢了,已经请了御医了。”   桓彦范皱眉道:“天官的身子很不好呀……这必然是当初在羁縻州落下的病根了。”   阿弦低着头不言语。   崔升神情黯然,道:“我也不必瞒你们,全家上下,其实都很担心哥哥的病……”声音竟哽咽了。   桓彦范忙道:“大好的日子,怎么这么颓丧,你放心,天官身子虽有亏,但他是个福大命大的人,未必就……总之不会有大碍的,我打包票。”   崔升叹息道:“若是嫂子还在,再不济,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情形,偏偏那样出色的嫂子竟然短命。你们知道哥哥是这个年纪了,有些事儿实在耽搁不了,祖母跟太太一度想尽快给他再张罗一房好的,急切里又寻不到,原本有个韦表妹……”   阿弦听得一愣一愣的,桓彦范接口道:“对了,我听说这位韦姑娘心思聪慧,且又生得艳如玫瑰,怎么……难道不能当你们崔家妇?”   崔升道:“原先家母倒像是有这个意思,后来……不知怎地变了主意,且哥哥仿佛丝毫也不上心。”   桓彦范忽地又道:“不是还有个赵监察家的姑娘吗?那位可是跟天官亡妻有些神韵相似的,上次咱们还看见他们一块儿访《中秋帖》,何其天造地设,璧人一对。”   崔升皱眉:“我看哥哥也并无此意。”   忽然悲从中来:“毕竟曾经沧海,兴许其他的人再也入不到哥哥的眼里了。”崔升从来最敬爱崔晔,不禁掉下泪来。   桓彦范看着阿弦道:“你瞧二哥,何至于如此。”   阿弦默然不响。   桓彦范眼珠转动,对崔升道:“其实照我看来,也许不是曾经沧海,而是心系一人。”   崔升还未开口,阿弦连连咳嗽。   桓彦范道:“你怎么了,难道也染了天官的风寒?”   阿弦忙道:“没有。”   崔升不解两人机锋,即刻道:“这风寒十分凶猛,切切不可大意,叫人煎一贴药来是正经,别像是哥哥一样耽误了……”   又问桓彦范:“什么叫心系一人?”   桓彦范望着阿弦,笑而不答。   崔升道:“你倒是说话呀?”   桓彦范慢腾腾道:“我是说,你们不要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只看天官的缘分罢了,若是缘分一到,分毫不用你们焦头烂额的忙,好事立即可成。”   崔升瞠目结舌,末了叹道:“唉,只盼如此罢了。”   阿弦趁机道:“你们二位怎么联袂而来、”   崔升道:“差点忘了,我是来跟你约,赶明儿去我家里吃年酒的事。”   正虞娘子走来奉点心,闻言笑道:“二公子放心,先前天官已经告知了。”   崔升道:“是么?不妨事,我再说一遍,免得忘了。”   虞娘子道:“就算我们这位忘了,我也是为她记得牢牢地呢。断然不会失礼。”   崔升转忧为喜:“姐姐果然聪慧难得。”   桓彦范笑道:“姐姐不仅聪慧,还心灵呢,不似你……哎呀!”原来是阿弦在桌子底下探手,狠狠往他大腿拧了一把。   ---   此后数日,又有些户部的相识、以及朝中其他跟阿弦有些交情的,来怀贞坊或拜或请,阿弦也忙于交际,一时不可开交。   百忙中,阿弦又抽空约崔升相见,直到打听了崔晔的身体好转才罢休。   其实在忙于杂事之余,还有一件事挂在阿弦心上,那就是跟沛王李贤的那一节。   那会儿因事出突然,远超出阿弦所能承受范围,言辞举止未免激烈,想想李贤当时的反应,阿弦心里越发不安。   是她太过后知后觉,但站在李贤的立场上,他又怎知道底下隐秘?   对他而言,只是才萌芽的好感就被暴风骤雨似的打散,幸而是他,若换了个脾气差些的,还不知如何了局。   阿弦曾几次想要去沛王府邸拜见……但一想到相见后的情形,浑身寒毛倒竖,窘迫无法,竟不知如何面对如何开口,不能想象,于是作罢。   这日,因要置办些年礼,阿弦便陪着虞娘子往西市集上,因年节无事,众人边走边逛,倒也清闲自得。   正行走间,却见前头围着一圈儿人,走近了看,乃是个牵着猴子卖艺的老者,那小猴子在他的指引下翻跟头,竖蜻蜓,敲锣打鼓,样样精通,引得周围的人大声叫好,纷纷投以铜钱。   虞娘子忍不住也扔了几个钱,笑对阿弦道:“这猴儿看着比人还精灵呢。”   阿弦正也赞叹,就见人群中一人道:“这阿物倒也有些意思。”   原来是个下颌尖尖身形消瘦的少年,走了出来道:“这猴儿卖多少钱?我要了。”   那耍猴的老者见少年衣着锦绣打扮不俗,忙陪笑道:“这是老儿做伴儿吃饭的,请恕不能卖。”   少年不以为然,冷笑道:“不过是多要钱罢了,你说就是了,我给的起。”   “请郎君恕罪,真不能卖。”   那少年见老者执意不肯,便怒道:“什么东西,给脸不要是么?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何人?沛王殿下是你能招惹起的吗?”   虞娘子见这少年有强买强卖的架势,早就皱眉,闻言忙对阿弦道:“怎么这是沛王殿下的人?”   阿弦还未回答,那老者因听见“沛王”,脸色微变:“老朽、当然不敢。”   少年道:“知道就好,趁着还好说话,赶紧把这东西奉上!”不由分说,举手就来拉扯那绳索。   老者虽不敢违抗,却仍苦苦哀求。   此时周围围看的众人都指指点点,少年却得意洋洋,那猴儿似知道有难临头,舍不得老者,上蹿下跳,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少年抬脚踹过去:“这畜生还不走?”   原本知道这少年的身份,阿弦不想插手,可看到此刻,再也忍不住。   阿弦上前,轻轻一拍少年肩头,这少年半边身子麻痹,手自然松开,阿弦将小猴子一提,仍把绳索交给那老者手上。   老者忙紧紧抱起小猴子,兀自满面恐惧。   阿弦安抚道:“老人家且放心,沛王殿下性情温和,绝不会做这种强买强卖的事。是有人打着他的名头胡作非为罢了。”   围观众人轰然,指点议论。   那少年则扶着肩膀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如此说我,你莫非不认得我是谁么?”   阿弦淡淡道:“你不过是个借着沛王名头招摇撞骗的恶奴罢了。还敢在此叫嚣?”   “你骂我?我看你是不知死活了!”少年勃然大怒,撸起袖子。   虞娘子虽素来谨慎,但也知道李贤生性温良,怎会如此纵容底下人,又气不过这少年欺辱老者跟小猴子,便站出来道:“这是户部的女官大人,你算什么东西,敢如此无礼!”   围观众人里早也有见多识广的眼尖认出阿弦,正在猜疑,听虞娘子如此说,再无差错了,顿时大声叫好,又有人纷纷斥责那少年。   少年满面诧异,气焰略微收敛,又细看阿弦片刻,忽地嘀咕道:“我还当是怎么倾国倾城的人物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原来这少年正是沛王李贤身边儿的宠奴,名唤赵道生的,年下无聊出来乱晃,偏遇到阿弦。   阿弦很不乐意李贤的名声被玷辱,但又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赵道生无赖口角,便道:“你在此所作所为,若给沛王殿下知道,必然不会轻易饶恕,你还不赶紧离开,难道是想将此事闹大吗?”   因围观众人都在指责,赵道生狡狯,便道:“不过是一只小畜生罢了,有什么稀罕的?我还不要了呢。”   赵道生说着,又瞪了阿弦一眼,这才拨开人群,扬长而去了。   那耍猴的老者抱着小猴子,对阿弦拜谢,那猴子蹲在他的肩头,看了阿弦一会儿,忽然伸出爪子往她旁边一抓。   虞娘子吓得不轻,以为这猴子不分好歹要伤人,谁知阿弦却目露惊喜之色。   原来方才在大家看热闹的时候,自也有些游魂野鬼凑过来观望,方才有一个鬼立在阿弦身侧,正满怀疑惑好奇的打量她。   岂料这小猴子火眼金睛,竟能看见,它伸出爪子一搭,是想将那鬼给驱走。   阿弦笑道:“真是机灵可爱。”伸手在它毛茸茸的头上摸了摸,回头对虞娘子道:“姐姐,多给它些钱让它买果子吃。”   虞娘子见她反而含笑,知道必有缘故,当即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铜钱,大概有二三十文,都给了那老者。   有了这些钱,足够老者过一个丰足的年下,不必在此卖艺了。   老人喜极而泣,千恩万谢,抱着猴儿去了。   阿弦凝视那小猴子的可爱姿态,叹道:“果真是万物有灵。”   话音刚落,忽然皱眉。   原来在前方人群里,有个人袖手站着,眼中带笑,看着阿弦。   虽这人生得俊美非凡,仿佛贵公子般风度,阿弦却只觉着煞是碍眼。    第259章 坦白与表白   沛王府邸。   书房之中,沛王李贤正坐在长桌之后, 右手持着毛笔, 垂头打量眼前的字。   忽然身前有人低低唤道:“殿下!”   李贤闻声抬头,却见赵道生垂头夹肩, 神情畏缩地站在跟前。   李贤不以为意,仍是垂眸打量岸上笔墨, 随口道:“你不是出去逛街了么?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赵道生的声音越发委屈,竟道:“逛什么街, 不去逛倒好,差点儿被人打死呢。”   李贤诧异,将毛笔放下:“怎么了?”   赵道生方慢慢抬头, 他的左右脸颊高高肿起, 赫然被人打过的模样。   李贤一惊,赵道生哭丧着脸道:“是我不争气, 平白被人给欺负了,丢了殿下的脸面。”   李贤皱皱眉:“什么话, 是谁欺负你,又为何而起?”   赵道生愁眉苦脸,又忿然道:“说来只怕殿下不信。”   李贤道:“说就是了。”   赵道生走到桌前, 道:“先前我在街上游逛,因看到个耍猴卖艺的,我看那小猴子十分伶俐可爱,心想殿下这些日子来闷闷不乐,若是得了它回来, 博殿下一笑岂不是好?因此我就想不管给多少银子都要买到那猴子,谁知道偏有人从中作梗,跳出来硬是拦着不许我买……”   李贤笑道:“原来如此,愿买愿卖,公平交易,又是什么人这样无礼拦阻,后来呢?”   赵道生道:“后来……我争不过她,她还盛气凌人地打了我两个耳光,更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   “哦?”李贤皱眉:“说什么了?”   赵道生咬牙切齿道:“她说,有我这种一味贪图玩乐的人跟着殿下,不过是引逗殿下玩物丧志,很丢殿下的脸。”   李贤已有三分不悦:“是吗,此人到底是谁?”   “还有谁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赵道生愤愤道:“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我是殿下的近侍伴随,谁见了不给我三分颜面,敢这样丝毫脸面不给反而动手打人的,无非就是户部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官!”   李贤原本还只是沉着脸,听到最后,心神震动:“你说什么?”   赵道生嚷道:“殿下难道没听清?还是不相信?当然是那个十八子呢,她明知道殿下宠信我,却当街打我的脸,我看她哪里是打我,分明是在打殿下……”   李贤盯着赵道生,缄口不言。   赵道生索性走到跟前儿,握着他的手臂晃了晃,撒娇般道:“殿下,你瞧瞧我的脸,殿下你要为我做主,一定要灭一灭这贱人的气焰……”   “住口!”话音未落,李贤厉喝一声。   赵道生吓了一跳,怔怔道:“殿下……”   李贤阴沉着连看着宠奴,冷道:“不许你那样叫她!”   赵道生又惊又气,不知所措。   李贤很少对他疾言厉色,思来想去,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殿下……”赵道生喃喃,心头乱跳。   李贤瞥着他,忽然探手将他下颌抬起,将赵道生脸上的伤痕细看了片刻。   正在赵道生心虚之际,李贤撒手,淡淡道:“你出去吧。今日的事,我不想再听你提起。”   赵道生愣住了:“殿下……”   “出去。”李贤重又提笔,低头看着桌上字画,不再理会他。   赵道生身心透凉,只得应道:“是。”后退两步,咬紧牙关低头出门而去。   ---   西市。   阴阳师阿倍广目揣着手来至阿弦身旁,欠身行礼道:“女官大人,又相见了。”   阿弦道:“是啊,阴阳师也出来闲逛?”   “这正是大唐最热闹的时候,我自是不能错过,”阿倍广目看一眼她身旁的虞娘子跟提着年货的小厮,道:“原先我们那里是没有新春的说法,后来使者们学习了大唐的制度历法等,才渐渐有了这等习俗,只是仍不似大唐一样举国欢腾,如此隆重。”   这个阿弦倒是不知道的,惊奇问道:“原来倭国先前是没有春节的?”   阿倍广目笑道:“是,相比较大唐,我们也算是‘蛮夷之地’了,所以我们一直遵大唐为天国上朝,竭力效法天朝的律法制度,行事等等。”   阿弦知道倭国来大唐需要渡海,海上风浪无常,期间艰难波折无数,自隋到如今,前来大唐的遣唐使不知有多少葬身路上,但就算如此,仍是无法阻止倭人前来“朝圣”的决心。   阿弦凝视阿倍广目,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很不舒服。   虽然阿倍广目用词谦逊,又自比蛮夷之地,但正是这样远在海外的蛮夷,会乘船渡海来大唐学习,也会乘船渡海去高丽侵略,甚至跟大唐开战。   他们一面儿承认自己的不足,一边拼命学习效仿大唐……这个民族是矛盾而令人不得不忌惮的。   就好像是一个天生羸弱不足之人,将另一个才能出色者视作“神祗”,拼命效仿对方的所作所为让自己壮大,但等到他的能力强大起来之时,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给昔日的神狠狠一刀。   如此决心坚定,而又卑鄙凶残,这才是让人最不悦的。   见阿弦不做声,阿倍广目道:“女官在想什么?”   阿弦道:“想到令人不快的一些事。”   阿倍广目仰头一笑,道:“是不是跟我有关?”   “阴阳师也有窥视人心的能力吗?”阿弦想到先前在驿馆那幕。   “我哪里能跟女官相比,”阿倍广目笑得泰然自若,道:“我只是担心自己会令女官不快而已。”   四目相对,瞬间两下沉默。   虞娘子在后,虽看着阿倍广目容貌俊秀,谈吐文雅,倒是个讨人喜欢的样貌举止,可是听阿弦的言语,却仿佛不喜欢这人。   虞娘子便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阿弦正因为心头不快,不想跟阿倍广目多言,当即告辞。   才要阿倍广目忽然道:“女官……”   阿弦回头。   长长地集市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好像是穿梭在河道中的游鱼,熙熙攘攘,挨挨挤挤。   阿倍广目却是游鱼中格外凝滞的一道影子,他敛着袖子,静静地凝视阿弦道:“虽然大概不必我多嘴,但是照我看来,女官好像犯了小人,可要提防被小人所害才是。”   一怔之下,阿弦道:“多谢提醒。”   直到阿弦同虞娘子众人离去,阿倍广目仍揣手立在原地。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看似单薄的身影,胸口揣着的古镜之中仿佛有涟漪荡动,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   阿弦同虞娘子等回到怀贞坊,才下车,门公便递了一份请柬。   打开看时,却见竟是沛王李贤下的请帖。   阿弦很是意外,反复看了几遍,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门公道:“一刻钟前才递到。”   虞娘子探头看了眼,本来十分欢喜,可因想到一事,反而有些忧虑,便问阿弦道:“怎么殿下在这个时候送请柬来?”   阿弦问道:“怎么了?”   虞娘子悄悄道:“方才你才在集市上教训了败坏殿下名声的那个小子……这时机是不是有些凑巧了?”   阿弦看着那请帖,道:“我又没做亏心事,不对的是那个赵道生,我早跟殿下说过要远离他了……如果殿下是因为我教训他而生气,也不必用送请帖这样的方式,难道是要请我过去教训我么?”   虞娘子仍有些担忧。   阿弦笑道:“姐姐若担心如此,我不去就是了,只说病了。”   “呸呸!”虞娘子啐了两口,“大年下的,口彩要好一些才是……大概是我多虑了,殿下跟你素来交好,怎会因一个宠奴跟你生分?何况殿下请酒一定是早就定好的日期,一应赴宴的人也该早定下,总不会是因为你前脚教训了那人,后脚才决定请你……必然只是凑巧了而已。”   阿弦见她说的头头是道,便笑道:“不错不错,言之有理。”   面上虽笑吟吟地,心里却也有些忐忑:虞娘子只当李贤素日跟阿弦极好,但她却不知道曾经在马车里的那一幕……甚至连阿弦自己都不敢仔细回想。   不过,自那件事后,她一直惦记着要跟李贤说开些……只是不得机会,也没有勇气见他,如今恰好得了这样一个时机,若是推脱不去,反而真的跟李贤生分隔阂了,这才是她所最不乐见的。   年二十七,阿弦前往沛王府邸赴宴。   虽然在来之前阿弦一度惴惴不安,但见到李贤的时候,沛王却是温和如昔,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如果不是那天马车内他惊伤的脸色仍鲜明地印在阿弦心底,阿弦必也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如果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该多好。   毕竟,虽然身世不可告人,但在阿弦心里,早就小心翼翼而暗怀喜欢地当李贤是手足弟兄一般看待。   今日来府邸赴宴的,除了三省六部的几位大人,也更有许多阿弦熟识之人,譬如许圉师,袁恕己,桓彦范,以及崔晔。   前几位倒也罢了,只是在望见崔晔的刹那,阿弦的心又不由自主地狠狠颤了颤,好好地宴席,在她心底就像是暗潮涌动的修罗场。   崔晔的脸色仿佛比平素更白皙一些,隐约透出些憔悴之意,但却仍是眸带星光,温和宁静的,让人看一眼,便觉着心境也随着恬静起来……   当他来到的时候,在座已经到场的大人们都纷纷起身相迎,有的眺首张望,言笑晏晏。   阿弦站在人群中,也偷偷地昂首打量,只是有些不敢多看,自觉目光像是忽闪着翅膀的蜜蜂,见道他的时候就像是见到了糖,黏着不愿意移开。   幸而她身材矮小,头一低,又被几位大人挡了挡,看着就很不起眼了。   隐隐听见崔晔在跟众人寒暄,阿弦格外挪动脚步,转到以为身形较胖大的大人身后。   忽然身旁桓彦范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阿弦吓了一跳:“说什么?”   桓彦范低着头,悄悄说:“如果没做亏心事,怎么不敢见天官?”   “谁不敢了?”阿弦压低了嗓音,“你又来嚼口。”   桓彦范笑道:“是我嚼口,还是你根本就心虚?”   阿弦探手握拳,在他面前晃了晃。   桓彦范只觉得大腿上隐隐做疼,便抱怨说道:“先前你拧了我一把,至今那青紫还没有退呢,手不大,劲儿却狠足呢。”   阿弦笑道:“不如给你凑个对称。”   桓彦范才要笑回,忽然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从前方射来,他噤声抬头,却见并没有人往此处端量,只是崔晔身影微晃,侧着脸在同一位大人交谈。   顷刻寒暄完毕,众位又行落座,吃了两巡酒,忽然听到有人惊呼。   桓彦范昂头看了眼,笑道:“好耍子,沛王殿下怎么竟弄了这种好玩的?”   阿弦正缩着头默默地喝茶,——却是不敢吃酒的。听桓彦范赞叹,便也抬头大胆看过去,谁知不看则已,一看,顿时脸色变了。   原来此刻,竟有一名王府下奴,牵着一只猴儿走了进来,那猴儿随着下奴的动作,翻跟头,竖蜻蜓,十分伶俐,引得众位大人呵呵而笑。   但是对阿弦来说,如此刺眼。   因为这只猴子,赫然竟如那日在街市上,赵道生欲强买而不可得的那只。   桓彦范笑看了会儿,回头看阿弦,却见她脸色难看之极。   此时那小猴子在地上拐来拐去地走动,扮出各种姿态,引得满堂喝彩,阿弦却眉头深锁,越看,她越发笃定,这只的确是那只极有灵性的小猴子。   阿弦转头,目光越过人群,看向沛王李贤的方向,却见他也笑吟吟地看着那小猴儿戏耍。   终于,忍无可忍。   阿弦手捏成拳在桌子上震落,旋即一言不发地起身,竟是往外走去。   桓彦范见她脸色不对,本正要询问,谁知竟见她如此,他关心情切,才要追出去,不料稍微起身之际,就见有个人已经先他走了出去。   桓彦范凝视那人,略一犹豫,仍是缓缓落了座。   ---   且说阿弦起身,闷头往外,疾步行过廊下,才要出月门,身后有人道:“阿弦。”   阿弦止步回头,皱眉看了来人一眼,仍是转身往外。   那人已紧走几步,在她将出门的时候举手拦住:“怎么了?”   阿弦听到这声问话,几乎笑了出声:“殿下问我怎么了?”   原来这追出的正是沛王李贤,李贤若有所思道:“你难道……是因为那只小猴子而生气?”   “小猴子?”阿弦哑然失笑:“这猴子是从何而来?”   李贤缓声道:“我知道那日在集市上你跟赵道生闹得不快,但是这只猴子,是我正经花钱买了来的。”   这便是承认了,的确是那一只。气怒交加,阿弦不禁心跳加快:“殿下为什么要买这猴子?”   李贤道:“自是因为它机灵好玩。”   “不!”阿弦愤怒之极,失声道:“那日赵道生在集市上强买,又拿你的名头招摇压人,是我看不过拦住了,谁知……殿下后脚就买了这猴子,你叫我做何感想?你是觉着我拦住赵道生是多此一举,所以才特意用这猴子来告诉我么?还是你已经宠信那个人到了这种地步?他喜欢什么你就不顾一切?”   李贤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目光相对,阿弦失望之极,终于涩声道:“也许是我太过在意殿下的为人跟名声,也许的确是我多此一举,如果殿下真的非他不可,那么……我已经明白,从此再也不会再多事了。”   阿弦低头欠身,正要后退,李贤道:“如果你真的这样在意我的为人名声,为什么那日你那么对我?”   阿弦一怔,李贤道:“你明明一心为我,对我极好极真,为何那天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   李贤的面上重又露出了难堪而近似屈辱的神色。   当时被阿弦的目光注视,在她眼中,他觉着自己像是什么不堪而肮脏的虫豸,无地自容,无所遁形。   阿弦听到这里,心头惊震!   温和的李贤,貌似无事发生的李贤,果然都是假相。   那天马车里的事,对他的确伤害极大。   一念至此,阿弦重又慌了起来,愧疚,害怕,迅速地让她窒息。   本来,她有个极为直截了当的理由,但是偏偏无法告知。   ---   一枝腊梅从屋檐顶上斜垂下来,淡淡香气在庭院中飘舞。   月门旁的竹子在风中轻轻摆动,簌簌之声,像是谁人情不自禁地颤抖。   随风却又送来酒席上喝彩叫好的快活声响。   而李贤望着双目泛红的阿弦,微微颤声道:“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他不由自主地探臂,想要握住阿弦的手。   “是,”退无可退,阿弦深吸一口气,道:“我喜欢你,但并不是男女之情。”   此时,有一种绝然而然之感。   就算是将那个隐秘抛出来……也不能再伤害李贤。   李贤一愣:“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我是……”   阿弦闭了闭眼,正要说出那句话,有个人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她是……把殿下当作‘晚辈’来看待的。”   李贤回身,而阿弦睁开双眼。   廊下徐徐走来一人,过于白皙的脸色,清雅沉静的气质,唇边一抹极浅的笑意。   李贤怔住:“老师?老师……是什么意思?”   崔晔走到两人身旁,他的目光从李贤面上转开,垂眸看向阿弦,然后,举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阿弦仰头,只顾盯着他看,心里似懂非懂。   “阿弦同我……早就两心相许,”崔晔微笑着,目光平静道:“殿下,请恕我失礼,将来……您只怕要叫她一声‘师娘’了。”    第260章 江山和美人   阿弦双眸圆睁。   在崔晔现身的瞬间,阿弦紧绷的心弦便随之松了松, 她对崔晔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之感, 似乎不管是多难的事,只要他出现, 便能迎刃而解。   她的确是并没有错相信他,但却又万万想不到他会用这种法子救自己出困境。   崔晔说罢, 李贤似灵魂出窍。   崔晔波澜不惊,轻轻拍了拍阿弦的肩膀:“你先回去, 我还有话要跟殿下说。”   阿弦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哦……好的……”浑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身不由己地迈步往前。   走开七八步才醒悟,回头看时, 却见崔晔正专注地同李贤说话, 大概是有所察觉,崔晔目光转动, 悄然看她一眼。   阿弦竟觉着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在瞬间和如熏风。   ---   李贤不知自己是如何跟着崔晔来到书房的。   起初, 几乎也都没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什么。   崔晔拦着廊下一名下人,叫送茶过来。   不多时热茶送上,崔晔亲自斟满, 送到李贤手上。   “多谢老师,”李贤本能地举手握住。   暖意自掌心涌入,沛王恍神迟疑道:“老师……您方才所说是真的?”   崔晔轻叹了声:“我会拿这种事跟殿下玩笑么?”   李贤眼前蓦地出现在崔府……阿弦被牡丹摄魂之后所见的那一幕,他喃喃道:“我以为,老师对阿弦, 只是……”他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戛然而止。   但是,谁能想到,崔晔竟会喜欢阿弦这种类型的女孩儿。   虽然醒悟,却仍似在梦中。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先前在马车里阿弦的反应……却也能够解释了。   之所以那样坚决地拒绝了他,且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原来是因为阿弦喜欢崔晔,如果阿弦真当自个儿是“师娘”的话,李贤的表白,在她看来岂非像是“乱伦”,瞬间那种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   受辱的感觉在瞬间淡去,可李贤的心却并未因此好过多少。   他曾经设想过阿弦有心上人,但如果阿弦的心上人是崔晔,且两个人“两情相悦”的话,李贤觉着自己好像……半点儿的机会都没有了。   满心苦涩,翻天覆地。   崔晔却并没有再详细谈论此事,他问道:“我听说殿下以重金买下那只灵猴,不知是为了什么?”   李贤毕竟受教于他,听了这般口吻,学生面对老师,天生拘谨:“我……”   有些难以启齿。   在听赵道生说明集市上发生之事后,李贤却并未被赵道生所说迷惑。虽然宠信这个人,却并不是对他言听计从,赵道生性情狡狯,喜欢耍些小机灵,李贤都清楚。   甚至他脸上的掌印痕迹,李贤细看过,这并不像是在集市上被打,反而像是新痕,毕竟如果在集市上受伤,一路跑回来的话,那痕迹绝不会是这样鲜明。   而且阿弦的为人李贤更是深知,她当然有些性情激烈冲动,但除非是恶行恶事惹怒了她,否则绝不会出面或者动手。   虽然……在赵道生的挑拨下,不免困于马车上的那一幕,李贤曾有那么一刹那觉着阿弦兴许是故意针对之类,但很快,理智压倒了绮念。   可他仍是令人找到那耍猴的老者,许以重金,终于让那老者答应割爱。   他只是想看看阿弦到底是如何反应,想听听她的心底话而已。   谁知他果然听见了……不仅仅是阿弦的心底话。   真相,如此意外。   ---   心绪复杂,李贤垂头:“那个……是我一时冲动。”   “也许并非一时冲动,”崔晔缓缓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在雍州驿馆,我跟殿下夜谈的话?”   李贤略觉悚然:“是……老师说,不让我、亲近侍臣。”   崔晔道:“殿下对我所言似不以为意。”   他的口吻虽非严厉,但李贤仍是不安起来,先前对于阿弦同崔晔之间关系的震惊反而又因此而淡了许多。   “殿下难道不知道,”崔晔的声音略低,似并无其他感情在内,“太子殿下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   李贤震动,猛然抬头看向崔晔。   他的眼神却依旧如此沉静,像是黎明天际的星子,光芒并不如何璀璨,但隽永而令人心生向往。   “老师……”李贤忍不住唤了声。崔晔并没说别的话,但这一句已经足够。   崔晔徐步上前,一直走到李贤身前。   李贤尚是少年,身形略显单薄,崔晔略微俯首,轻声说道:“在这个时候,殿下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出……这是一条很长且艰难的路,殿下无法自行选择,只能全力以赴往前,如果在这时候松懈,您丢掉的,将不止是您一个人的身家。”   李贤身心悚然,无法出声。   崔晔道:“殿下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贤暗中深深呼吸:“是,我明白。”   崔晔点头道:“灵猴也罢,宠奴也罢,不要让一些无关紧要之物绊住了殿下的脚步。另外……”   望着少年略有些惶惑的眼神,崔晔眼神微微暗沉:“殿下很该多看一看皇后是如何行事。”   ---   且说阿弦恍恍惚惚往回,将到堂下,就见袁恕己跟桓彦范两人立在门口,不知说些什么。   两人一眼看见她回来,忙都迎了上来,袁恕己问道:“干什么去了?”   阿弦眨了眨眼:“我……我随便走了走。”   袁恕己皱眉,疑惑道:“那你没有遇见沛王殿下?更也没有遇见崔晔么?”   猛然又想起方才崔晔所说所做,阿弦的脸上薄红:“见过啦。”   袁恕己道:“然后呢?”   阿弦局促,正不知如何回答,桓彦范道:“少卿你做什么这样包打听,横竖小弦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并没有被人咬了手脚口鼻去,还问个什么?”   袁恕己冷哼了声:“身上是完完整整,只是方才的模样却像是失魂落魄。”   桓彦范忍不住笑道:“听见了么?这话真是金句名言。”   此时,那做戏的小猴子已经被带了下去,因方才遭遇,阿弦无心逗留。   趁着李贤未曾回来,便欲离开。   才说明了去意,袁恕己道:“我跟你一起走。”   阿弦忙拦住道:“不要,沛王殿下未回,席还未散,我自己去就是了,咱们结伴走了像是什么话?”   袁恕己哼了声:“你倒是很替人着想。”   桓彦范笑道:“小弦子说的很在理儿,何况这些日子只怕是酒宴不断,今儿别了明日再见,让她去吧。”   他两人目送阿弦出外,袁恕己皱眉道:“你难道不好奇小弦子跟殿下……崔晔如何么?”   桓彦范道:“这种事最难说,且以小弦子的性情,你指望她能跟咱们说明白?何苦为难她。再者说,我看距离事情明朗也不远啦。”   “什么明朗?”袁恕己口干。   桓彦范道:“你不觉着天官年纪这样大了,且仍如此孤家寡人的,怪了不得的么”   袁恕己嗤之以鼻:“有什么了不得,我又何尝不是一把年纪,孤家寡人。”   桓彦范忍笑:“你好歹还时常去喝个花酒……”   “这又怎么了,哪个男子不去……”袁恕己忽然语塞:“他难道没有?”   琢磨了会儿,好像真的没有。   桓彦范笑道:“无话可说了么?好了,咱们回去多吃几杯,消消胸中块垒。”   两人往内并肩而行,桓彦范忽然歪头。   原来在他惊鸿一瞥间,瞧见一道人影牵着先前那做戏的小猴子从月门后经过。   袁恕己道:“看什么?”   桓彦范想了想:“没什么,不相干。”   ---   过午,日影逐渐偏斜。   阿弦骑马而行,想到在沛王府邸的那一幕,兀自心头窜动。   正将出了崇仁坊,来至跟东市交界的街道,忽然,前方的路口出现一个极眼熟的影子。   细看,竟是那之前在沛王府里做戏的金毛小猴儿,不知为何竟来至此处,蹲在地上,仿佛在等什么人。   阿弦诧异:“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不慎从王府里走失了?”   略一迟疑,阿弦打马往前,将到那猴儿身旁之时,那小猴子忽然跳起来,竟往旁边巷子里窜了进去。   “喂!”阿弦叫了声,见那巷子有些窄,便翻身下马,让小厮帮牵着马儿,自己转了入内。   那猴子蹦蹦跳跳,一路往里,阿弦只顾盯着它追逐,不知不觉中又拐了两拐,渐渐地到了人迹稀少之处。   那猴儿总算不再逃走,阿弦将它抱了起来,惊喜交加:“你怎么自个儿在这?”   小猴子举手挠着毛茸茸的头,眼珠乱转,说不出话。   阿弦笑嘻嘻地抱着它转身,才要沿路返回,谁知回过身来后,却见巷子里迎面几人走了过来。   这数人个个面生,流露着来者不善之气。   阿弦皱皱眉,心中转念,仍是抱着那小猴子往前。   眼见两下距离缩短,对方毫无避让之意,竟是并排而行,把阿弦的去路拦的严严密密。   阿弦止步,冷道:“劳驾让一让。”   几人面面相觑,突然笑道:“这孩子倒是别有滋味。”   又道:“这般打扮虽雌雄难辨,却也越发勾魂,如果换了女装再好生调教,一定轰动长安。”   阿弦听是如此口吻,心中作恶:“你们是什么人,知不知道我是谁?”   几人大笑:“知道,你很快就要名扬长安了。”   阿弦已然动怒:“哦?却不知是怎么个名扬法子?”   其中一人上前邪笑道:“你乖乖地跟我们走,自然好生教你。”说话间,伸手抚向阿弦脸上。   阿弦单手抱着小猴儿,右手探出,抓在那人的手肘之上,微微用力,一抻一错间,是分筋错骨的手法,只听咔嚓一声,这人惨嚎起来,手臂已经移位。   这种相似的阵仗阿弦曾遇到过,那次下雪天她返回路上,便有人假作路人,实则偷袭。   阿弦已见怪不怪。   且才一上手,阿弦便知道对方武功稀松平常,越发无惧。   只是不知这些人什么来头,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天。   不多时,胜负已分,眼前的数名大汉已经或伤或倒。   那毛猴儿懵懂站在中间儿,左顾右盼。   阿弦瞥着几人:“你们既然不说是什么来头,我只好将你们交给禁军衙门详细审讯了。”   正欲将那猴子抱起,其中一个忽然叫道:“我说,我说就是了,求饶恕一命!”   阿弦才回头,眼前一阵粉白色的雾尘扑面而来,就算阿弦当机立断屏住呼吸急忙后退,却仍是吸入了不少。   前方有人笑道:“这种销魂散,就算是石头碰到,也会骨酥筋软化成一滩水儿……”   有埋怨之声:“怎么不早拿出来,省得我们吃这般苦。”   “听说这还是个雏儿,现在用了,岂不是不值钱了?”   邪笑无忌间,阿弦眼前发花,依稀看见几个人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逼近。   ---   伸手揉了揉眼睛,却仍是无法看清。   又有一个声音,咬牙切齿道:“贱人,我哪里得罪你了,你三番两次唆使中伤?一介女流,不好好地相夫教子,却出来抛头露面,现在就让你当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看你还怎么威风的起来!”   心神恍惚,像是置身在凝滞的水云沼泽之中,目不能视物,耳不能闻声,连手足都动弹不得,挣扎不能。   只是无端地身上极热!仿佛身体不着寸缕,又被极轻柔的羽毛抚过,滚热之际,又有些蚂蚁噬骨般的痒。   阿弦忍不住低吟,古怪的低语狞笑近在咫尺。   眼前则影影憧憧,似无数妖魔鬼怪在舞蹈。   直到一声熟悉的轻哼响起,与此同时,阿弦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第261章 亲的太凶猛   阿弦依稀听到惨呼的声音,声音却统统地极为短促, 一闪即逝似的, 她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但却完全无法理会。   身体如坠炉火之中, 周身被裹着一层细细碎炭,贴在肌肤上明明灭灭地烧灼。   似乎一张口都能喷出冒着火星的烟气。   就在无法可想的时候, 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   阿弦试图挣扎,却不知为何, 喃喃地一声咒骂响起,旋即,后颈的风池穴上被人轻轻一点, 阿弦闷哼了声, 昏厥过去。   ---   且说在沛王府邸,崔晔安抚了李贤出外, 一打听,原来阿弦已经走了, 当即便也告辞。   乘车往回的路上,崔晔暗自寻思,心想阿弦多半是回怀贞坊了。   本是想去看一看她的, 忽地想到今日这般情形,念头初起,便又压下了。   他近来身体欠佳,虽是年下清闲时候,但劳心劳力却仍不比往日轻松多少, 竟连好生静养的机会都没有。   下车进府,径直回到院中,意欲稍事歇息。   他本来就爱清静,平日里留着常用的人手只有一个仆人,是以院中竟甚是冷清,甚至先前那仆人也不知所总。   崔晔也不以为意,入内将披风解了,洗了把脸。   不料还未转身,就听见内室有微微地异样声响传出。   崔晔一惊敛眉,放轻了步子往内,却见里头帘帐低垂。   那声音却仿佛是从里头传来的。   他一看之下,反止步不再靠前,眼神却在瞬间变得极冷。   “好大的胆子,”崔晔蹙眉,冷冷哼道,“还不快些出去!”   这种类似场景倒也不足为奇。   因他自小相貌绝佳,气质清雅端方,从少年起就不知惹了长安城多少名门淑媛们的春心,也有些性情奔放的女子,不惜做出主动投怀送抱的举止。   甚至一些近身伺候的侍婢,也禁不住心猿意马,纵然崔府的家规严格,也曾有几个色迷心窍胆大包天的,甚至做出爬床这种举止。   所以直到如今,崔晔这院子里,只用一个可靠干净的忠仆近身伺候而已。   他听到帐子里似是女子的低声娇吟,即刻就以为又有人不知死活撞了上来。   本想让那人快些离开,谁知喝罢后,里头竟全无动静。   崔晔渐渐地有几分愠怒不耐烦,因大步上前,将帘子掀起。   “还不出去!”他沉声喝道。   冷冷瞥了眼,却未曾见人,原来是他的被子不知怎地竟被抖了开,那人就藏在被子底下,微微抖动。   崔晔诧异之余,心中大恶。   当即也不再多言,也不去叫底下人,只探手出去,隔着被子将底下的人捉住揪起来,就要顺势扔出门去!   谁知才一用力,却觉着手底的人身量甚轻。   这且罢了,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滋生,与此此刻,大概是被他捉起来,被子里的人低低地又闷哼了声,声音似是哭泣般。   崔晔听了这一声,心头之震惊无法言喻。   手不由地松开,那人便又跌了回床上,仍是给被褥裹得严严实实。   崔晔深吸一口气,再度探手,将那被子一把掀起!   果不其然,底下伏着的,是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阿弦。   虽是阿弦无疑,但又不是平日里的阿弦。   不知为何她的脸极红,大概是在被子里捂了很久,一张脸汗津津地,又透出了奇异的淡桃红色,湿了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颊上,连底下颈间的领口都被汗水洇湿。   仿佛是因被子被拽开,她透了口气,眉头紧锁,喃喃道:“难受……”   ---   崔晔愣了愣,然后忙将阿弦抱了起来。   他不知阿弦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榻上,但是她的样子很不对,像是又害了什么重病。   “这又是怎么了?”崔晔焦急地问。   感受到被人抱住,阿弦长睫动了动,睁开双眼。   原本清澈的双眸竟水汪汪地,迷离闪烁地看着崔晔:“阿……阿叔……”   这一声低呼,百转千回似的,让崔晔的心也无端地随之一荡。   他一怔之下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滚烫无比。   正在担心,忽然间转念,原来崔晔想到她先前在沛王府中好端端地,并没有半分得病的迹象,这才多久,怎么会就“病”的如此?   顿时之间,另一个可能涌现脑海,崔晔问道:“阿弦……你怎么在这里?”   阿弦却已经无法再回答他的问话了,只隐约听见一个极熟悉的令她大为安妥的声音,偏偏这声音……甚至让她无端地心生喜悦。   因为这份油然而生的喜悦,心底那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渴望,也更盛了。   “阿叔……”   阿弦喃喃呼唤,浑然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如何勾魂。   这一声入耳,崔晔只觉着心头猛地随着一颤!就仿佛她的体温在迅速传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在瞬间口干舌燥,面红心跳。   “阿弦,你、你是……怎么了……”崔晔知道事情不对,但是这样的阿弦,让他在惊讶之余,却也充满了渴望,无法释手。   阿弦扭动了一下,忽地探手将崔晔抱住,她的身体的像是暴风骤雨中的荷苞,簌簌颤动。   “阿叔,我很难过……”   原本已经没了的理智,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又唤回了一丝,她迷惘地诉苦,渴盼地要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浑然不知已经抱得极紧。   “到底发生了何事?”崔晔抚了抚阿弦的额头,震惊惶然之余,那个可怕的猜测却叫他不敢深思。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吟。   阿弦将他紧紧抱住,身体上的热却有增无减,不禁流泪哭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不会,阿弦不会有事,”崔晔警醒,望着她煎熬难受的模样,未免也有些心焦:“别怕,我让人请大夫。”   “不要走,”察觉他要起身,阿弦越发哭起来,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阿叔不要走,阿叔救我。”   无师自通的,她贴过来,似要亲吻他,却因昏头昏脑看不清楚,嘴唇如急雨一样乱七八糟地印在他的胸前。   崔晔惊愕之际,哭笑不得,忙按住她的肩头不让她乱动。   “阿弦……”才唤了声,阿弦因听见了,便猛地用力扑了过来,不由分说压下。   这一次,却正好吻在了他的唇边。   但她毫无章法,扑过来的样子有些急不可待,亲过来的架势也有些凶猛。   崔晔猝不及防,唇上微疼。   这瞬间,阿弦像是变成了一只小兽,并不像是在“亲吻”,而像是在“咬人”。   ---   等阿弦恢复神智、重又醒来之后,已经入夜。   不知更次。   阿弦环视周围,愣愣地,她不知道发生何事,也不知身在何处。   只觉着浑身酸软无力,仿佛经过了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劳碌或争斗,连才恢复的意识都是轻飘飘的。   试着动了动手指,无意中却发现裸露的手腕上竟有几道鲜明的青紫色指痕,微微肿胀。   阿弦吓了一跳,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让她猛地坐了起身。   谁知不起身则罢,才起身,就发现身上的衣裳居然也都换了。   此刻她穿着一件很大很宽的月白色道袍,并未系腰带,松松垮垮,看着有几分眼熟。   阿弦探臂,看看手腕上的伤痕,又揪了揪胸前衣襟,忽然双手按在胸前摸了两把,一时忍不住叫出声来。   正在心惊肉跳,动作不雅……就听得很轻的一声咳嗽从前方传来。   阿弦猛然抬头,灯光朦胧中,看见崔晔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青釉汤碗。   “阿叔?”阿弦惊疑之中,猛然看见崔晔出现,莫名地有些心安。   崔晔挑唇,只静静看着她,也不靠近。   阿弦总算发现了自己的手还在那奇怪的地方,当即慌忙放手,又飞快拉起被子遮到肩头处。   但是就在她不由自主叫出“阿叔”的这一刻,心底忽然掠过好些杂乱荒谬的场景跟声响。   阿弦偷偷地摸摸额头上,无意中却又发现头发竟然是湿的。   那边崔晔终于走了进来,举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轻声道:“把这碗汤喝了。”   阿弦看看他的人,又看那碗汤,口中发涩:“阿叔,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记得了吗?”崔晔不动声色问道,“从沛王殿下府中出来,发生了何事?”   阿弦目光直了直,终于想起来,那只蹦跳引路的小猴子,以及……忽然拦路挑衅的几个人。   阿弦惊怒交加:“有几个坏人设计我,他们……”   “他们怎么样?”   “他们打不过我,好像撒了什么药粉出来。”阿弦越说越是小声,惊心,“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说到最后一句,心怦然乱跳,恐惧不期而至。   “阿叔……我怎么在这儿?”阿弦仰头看着崔晔,伸手握住他的衣袖。   崔晔这才微微一笑道:“没事,你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来,先喝了这碗汤再说话。”   他的笑容天生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功效,胜过万语千言。   阿弦乖乖接过汤水,心不在焉喝了半碗才想起来问:“有些苦,是什么汤?”   “是……安神的。”崔晔回答。   横竖他给的不会是什么坏的,阿弦皱着眉头,索性一气儿喝光,又举起袖子擦了擦嘴。   干净的袖口上顿时多了几滴水渍,阿弦愣了愣:“这是阿叔的衣裳?”   崔晔将碗接了过去:“是。”   “为什么、为什么我穿了你的衣裳?”阿弦又心虚起来,被子底下的双腿也有些麻酥酥的。   “才醒过来,就忙着问东问西,先歇会儿再说话就是了。”   崔晔起身,把碗放回旁边的桌上。   阿弦趁着他转身的当儿,忙掀起被子往底下看了眼,烛光朦胧,双腿又有些麻了,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忙又探手进去摸了一把……顿时心都凉了。   崔晔回身,正看见阿弦紧紧地压着被子一角,一脸心怀鬼胎。   他不再靠前,只在桌边缓缓落座,若有所思地问道:“怎么了?”   阿弦道:“谁、谁给我换衣裳,为什么换了?”   崔晔看了她一会儿,不语垂眸。   阿弦心焦之际,忽然发现他的唇角似乎有伤,正要定睛细看,崔晔已微微转头避开了她的眼神。   “你……当真半点儿都不记得了?”他问。   阿弦屏住呼吸,片刻问道:“那些人……所用的药粉十分厉害,而且,好像……”   “怎么样?”   那些零碎模糊的片段又在脑中无序地跳闪出来。   当初在桐县的时候,跟千红楼有些教导,知道青楼里有一种专门调教不听话的姑娘的药。   阿弦毛骨悚然,缩了缩肩头,身上发冷:“我……”她眼角微红,终于咬牙道:“我是不是被他们给……”   “不许胡说。”不等她说完,崔晔打断了她的话。   阿弦抬头看他,崔晔对上她写着恐惧的眼神,终于仍起身走到榻前。   他看着眼前的人,双臂动了动,似是想抱住她,却仍是克制地垂落。   崔晔温声道:“你放心,是康伯及时发现了不妥,将你救了回来的。”   “康伯?”阿弦忍不住叫了起来,忽然想起当时耳畔听见的那一声轻哼,“原来……那真的是康伯。”   崔晔抚过她的额头:“是啊,小傻子,这下可还担心什么?”   “那、那为什么我的衣裳都换了?”   崔晔咳嗽了声:“那是因为……你的衣裳上也沾了药粉,所以才给你换了。”   “是谁……换的?”   “我叫一名牢靠的丫头帮忙。”   阿弦长长地松了口气。   崔晔道:“怎么了?你好像很担心……是在担心我给你换的么?”   阿弦讪笑道:“我只是不想麻烦了阿叔而已。”   “这种麻烦,我还是乐意效劳的。”   阿弦笑道:“我才不要呢。”   说到这里低头又看一眼,原来阿弦方才醒来发现自己的裹胸不见了,没有了裹胸,就仿佛没有了屏障似的,无端心慌。   她忙又将被子拉高了些。   崔晔轻轻一哼,漫不经心瞟了她一眼。   阿弦因放下心头大石,转忧为喜:“之前我还求阿叔别让康伯跟着我了,只因我觉着很大材小用,并不是嫌弃他老人家,没想到这次却救了命了。”   忽然又恨恨道:“其实我能对付那些人,但是他们的手段太卑劣了。”   崔晔将嘴角的话都压下,掏出帕子为她擦拭仍有些湿润的头发:“是,知道你能干。”   他一笑之际,唇角的伤格外明显,且看着还是新伤。   虽并不怎地严重,但因这地方显眼,因此叫人无法忽视。   阿弦道:“阿叔怎么受伤了?”   崔晔恍惚:“什么?”   阿弦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又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唇边:“这里……”   崔晔举手在唇上一拢,看着她笑道:“不妨事,是被一只小猫儿给……抓伤了。”    第262章 更上一层楼   两人说话间,外头更鼓声响。   阿弦朦胧听了听, 竟是子时三刻, 阿弦惊道:“今晚上我没有回去,姐姐一定放心不下。”   崔晔笑道:“如何还操心这个, 我早派人去告知她了。”   阿弦知道他办事妥当,向来滴水不漏, 总不会叫人失望。放心之余:“姐姐本来就很惦记这件事,我今晚上还不回去, 她不知又要怎么猜了。”   崔晔道:“惦记的哪件事?”   阿弦拉拉衣裳,不语。   “原来,”崔晔故意又道:“你这样怕人猜, 所以先前连日都不理我。”   阿弦听到这里, 才忙抬头道:“我不是因为这个不理阿叔。”   “那就是承认了有不理我了?”崔晔挑眉。   阿弦语塞,继而低头讷讷道:“我不是不理,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叔而已。”   崔晔问道:“那么,要是我一早就跟你坦白知道你的身世, 你会对我好一些吗?”   阿弦摇头:“我不知道。”   夜深人寂,这院内的仆人也早睡了,只要两人不说话, 里外便显得异常寂静。   崔晔先前进来的时候已经将门关了,这会儿面面相对,虽沉默相对,心情各有不同,但难得如此宁静安谧地相处, 滋味非常。   炉火温暖如春,龙涎香细细,烛影摇晃,罗帐款摆,面对的又是心上念念之人,岂不叫人黯然销魂。   百转千回,阿弦问道:“今天在沛王府里,阿叔为何要那样说……是因为,怕我说出真相来么?”   “嗯,”崔晔道:“一则是阻止你说出真相,二来,这样做也出自我的心意。”   对上她的目光,崔晔道:“上次你匆匆跑去吏部,是不是就要对我说沛王殿下对你……有意之事?我早就猜到几分了,殿下这人性情淳和,但又有些天生的执拗,只要他暗中认定的,绝不会轻易放弃,所以除了你的身世那个原因之外,只有这样做才是最有用的。”   阿弦黯然道:“但愿如此,其实我知道,就算是我告诉殿下真相,他也未必会相信……我只是不想看他伤心,所以……”   “你总是这样为人着想,”崔晔轻声一叹,“可惜却差点因此害了自己。”   阿弦楞道:“怎么这样说?”   崔晔道:“你可知今日引你入圈套,对你下毒手的幕后指使是谁?”   因中了迷药后神智昏沉,阿弦对事情发生的记忆一片混乱,竭力想了片刻:“我虽不知是谁,但是那小猴子原本是在沛王府里的,阿叔又这样说,难道是跟殿下有关?”   她也算是脑筋转动甚快,只不过想到跟李贤有关,未免又难过而已。   崔晔冷道:“是他的那个户奴所为。”   阿弦睁大双眼:“是赵道生?”   崔晔道:“不错,康伯赶到的时候,他跑的快些自去了,康伯又着急带你走,便只杀了……那些行凶之人。”   “意图不轨”四个字临出口,又生生换成了“行凶”,只是怕阿弦多心不安。   “我知道了,”阿弦失望且恼怒,道:“大概是因为那天在集市上我削了他的颜面,后来又跟殿下说要殿下远离此人,他大概不知从哪里知晓,所以记恨在心,不然只因集市上的口角,不至于如深仇大恨似的。”   崔晔道:“多半就是如此了。”   阿弦咬唇:“这个人不是好的,可为什么殿下竟不舍得把他打发了呢?”   崔晔笑了笑,道:“这人虽天性便坏,但是……也许他懂殿下的心意,倒也算是个伴儿,所以殿下暂且不舍得罢了,可出了这件事,他不舍得也得舍得了。”   最后一句,却是敛了笑说的,神情肃然,凛冽如刀。   阿弦竭力回想,隐隐惊怒:“我记得有人骂我……什么抛头露面,什么害他之类的,莫非就是赵道生?”   崔晔则不愿她再想那些不堪,便安抚道:“这件事你不必理会,我已经交给康伯去处置了。”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足有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到了寅时。   阿弦打了个哈欠,忽然警醒:“阿叔,我听说你近来身子不好,怎么还不睡?快些休息养神。”   崔晔道:“你才醒我哪里能放心?”   阿弦眨眨眼:“我已经没事了,你快也安歇是正经,如果再因为耗神而病倒了,岂不是我的大不是?”   “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客套话。”   阿弦道:“是二哥说你身子不好……自然要多注意些。”   崔晔不答,只仍沉静地坐在桌边儿。   阿弦一急,本要下地,但看自己穿的如此……又忙抱了抱被褥。   这一动,又发觉不妥,愣愣道:“我占了阿叔的床?”   崔晔笑了笑:“多话。”   阿弦忐忑,想道:“怪不得他一直不睡,我占了这里,倒是让阿叔睡客房么?”   阿弦讪讪道:“我、我换个地方。”她抱着被子跳下地,不料底下的道袍着实宽大又长,阿弦一脚踩到上头,顿时往前栽了出去!   幸而崔晔眼疾手快,忙闪身过去,俯身探臂,抱了个正着。   这一来,就像是阿弦一下子钻进他怀中一样。   阿弦懵懵呆呆地探出头来,手却无法动弹,原来双臂都困在那极长的衣袖里去了,且因为她冲的急,这原本就松宽的道袍被踩的下滑,顿时露出了大半个肩头。   四目略略一碰,各自在对方面上逡巡片刻,然后便都不由自主地下滑……   阿弦面如滴血,羞愧无地之余抬头,却见崔晔目光定住了似的。   嘴唇哆嗦,阿弦叫道:“阿叔……”   崔晔这才若有所觉,忙转头看向别处,目光微乱,那雪一般的脸上也染了一层薄红。   ---   次日一早,外头门上轻轻被叩响三声。   崔晔翻身而起,他一夜和衣而卧,只略整理了一下衣襟。   开门时,却见是康伯,目光往屋内瞥了一眼,却不动声色也不追问,只在崔晔耳畔低语了几句。   崔晔点了点头:“好,其他的我来做就是了。”康伯才自去了。   而在康伯出院门离开之时,正崔升前来,两人错身而过。   崔升径直来寻崔晔,因见房门虚掩,他轻轻一叩进门,道:“哥哥……”   见外间无人,崔升拐往里头,走了两步,一抬头,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浑身外焦里嫩。   崔二爷立在原地,头顶似冒出轻烟。   原来崔晔是个好洁之人,送走康伯后,便入内换衣裳去了。   阿弦被叩门声惊醒,正爬起身来,揉着脑袋猜测是什么人来到,又打量自己这一身儿,考虑该怎么回家去。   正在这时侯,偏偏崔升走了进来。   两个人一照面,崔升听见“咕咚”,是自己咽了很大一口口水的声音,又几乎把自己噎死。   其实在第一眼的时候,崔升几乎没认出这“放肆大胆”半躺在崔晔榻上的人,竟是阿弦。   在他眼前的这这人,虽身着宽大的道袍——自是崔晔的,但因衣裳宽大导致香肩微露,天鹅般的颈项优雅玲珑,一头乌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头,因是侧面,只看见微红的桃花般的腮颊,跟微微翘起的朱唇。   一时崔升竟不知道……崔府里几时有这样一位绝代佳人,而且看这幅慵懒初醒的姿态,竟像是在这榻上舒舒服服地过了一夜。   这世间竟有女子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崔晔的床上睡过了一夜,这简直超乎崔升的想象。   他几乎要怀疑这是神仙狐鬼之类,能用魇媚之术的了……   直到阿弦转头,崔升心道:“好青嫩出色的容貌,咦,这样眼熟……”脑中急转,下一刻,便魂不附体起来。   “小弦子?”崔升的两只眼珠子都要弹出来,几乎飞过去紧紧地黏在了阿弦的脸上,好看个真真切切。   虽然室内无风,崔升却早已身心凌乱。   也许是因昨日过于劳累,又或者是因为崔晔睡在旁边房中,所以这一觉竟格外甜美安稳,脸色自也是很温润的微红。   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形下,跟同崔升撞见。   阿弦脸上更红的如涂胭脂。   ---   两人尴尬凝视,各自心惊魂动之时,门口传来崔晔的声音:“出来。”   原先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的崔升,这才如得了解脱的咒语,他有些僵硬地回身,出了卧房。   崔晔已换了一件新袍子,楚楚齐整,脸色皎然:“这样早来找我做什么?”   崔升自觉一颗心仍在嗓子眼里悬着,耳旁嗡嗡作响,身不由己。   被崔晔拧眉看了眼后,症状才减轻了些:“我、我是来告诉哥哥,老太太昨儿半夜受了风,想去请沈御医来瞧。”   “去请就是了。”崔晔淡淡地。   “好,”崔升答应,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戛然止住,“哥哥,刚才……”   他指着里屋,讷讷不知如何表达。   崔晔道:“怎么了?”   崔升看着他淡然无事的脸色,瞬间,竟不知是要怀疑自己的眼界跟思维都有些污浊不堪呢,还是要相信兄长的定力跟胸怀都坚定清明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没、没什么……”崔二爷还未交锋,已经败下阵来。   在他将后退的时候,崔晔道:“以后,不许再在阿弦面前说些其他的话了。”   崔升而耳畔又“嗡”地响起:“哥哥、指的是……”   崔晔扫了他一眼:“我指的是什么韦表妹赵姑娘之类。”   ——这下子,崔二爷彻底懂了。   ---   昨日康伯把阿弦包在大氅里抱了进府,他的武功高强,府内众人又是认得的,自然畅通无阻。   让崔升找了几件儿他的旧衣裳过来,阿弦替换妥当,虽仍是挽袖子掳裤腿,却比先前穿崔晔的要好许多。   崔晔本想送阿弦回怀贞坊,阿弦道:“不用阿叔送,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崔晔道:“经过昨儿的事,你叫我放心呢?我送你回去,然后还要去见沛王殿下一趟。”   正商量,外间有人来报说:“大理寺袁少卿来见。”   崔晔略一思忖,对阿弦道:“少卿必然是知道了什么。”   不多时袁恕己来到,进门见阿弦果然在侧,劈面先问道:“昨儿你怎么没回怀贞坊?”   原来袁恕己昨天跟桓彦范离开沛王府,到底放心不下阿弦,一路往回,就听人说街头上死了几个人。   大节下,居然出现这种大事,两个忙赶去瞧。   到了巷中,却见官兵拦着巷口,前方地上果然躺着几具尸首,南衙的人已经先来查看过了,据说是两伙人吃醉了酒互相殴斗,不甚双双致死,无一幸免。   这消息传出,百姓们议论纷纷,又有人认出其中死了的几个,乃是平康坊里暗娼馆里的打手,平日为非作歹的事做了不少,没想到跟地痞殴斗身亡,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袁恕己跟桓彦范亮了身份上前,他们两个一个是经验丰富的刑官,一个是少年缜密,即刻双双看出端倪。   两人并未立刻说破,只是走出来后,袁恕己道:“你觉着怎么样?”   桓彦范道:“有古怪,按理说这两派人的武功都不算最好,又是醉酒之人,为何打起来竟能做到无一幸免均都殒命这样干净利落?”   袁恕己道:“现场有被拖曳过的痕迹,而且这些人的死因也有可疑,像是有人故意伪造了他们两下拼命的现场,且他们身上的伤……”   说到这,袁恕己一震:“先前小弦子自己一个人回怀贞坊,这条路……距离她必经之路差不多远……”   桓彦范本要笑他多心,可是目光一动,望着前方地上的一处血痕——像是很小一朵梅花痕迹,桓彦范深深呼吸,身子绷紧。   两人顾不得在此研究命案,先奔去怀贞坊一问,果然阿弦并未返回,幸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崔府来人,报说阿弦留在府中。   桓彦范先松了口气。   可按照袁恕己的脾气,要先去崔府一探究竟,但是……想到如今今时不同往日,他又何必这样“多管闲事”般地去打扰人家,于是作罢。   只是一大早儿,听说阿弦还未回来,这才又情不自禁地忧心,忙寻来。   崔晔看向阿弦,阿弦犹豫道:“我昨天……因有件事要请教,所以来找阿叔,不知不觉耽搁了时间才没有回去。”   原来阿弦因知道袁恕己甚是关心她,如果对他说了沛王的宠奴赵道生用那种下作手段对付她……指不定袁恕己会做出什么来,何况阿弦虽对赵道生没什么好感,但事情若闹出去,自然会连累到李贤的名声,因此阿弦不愿张扬此事。   而崔晔不言语,也正是隐隐地猜到她会有所决定。   袁恕己却到底跟她交情不同,阿弦说谎,袁恕己如何能看不出来。   他看看阿弦,见她衣不合体,心中不由微微生冷,竟说道:“你如果真的喜欢他,喜欢到要夜不归宿的地步……那就跟陛下跟皇后说明,干脆嫁了过来,岂不比这样偷偷摸摸地要好的多?毕竟是女孩子,难道真的半点也不把自己的名声当回事么?”   阿弦没想到袁恕己竟会这样误会,一时惊呆:“少卿,我、我没有……”她向来当袁恕己是知己、兄长,如今被他误解且以冷言相对,竟有些受不住,眼睛立刻红了。   阿弦忍泪分辩:“不是这样的。”   袁恕己在气头上,无法按捺怒火道:“不是这样,那又是怎么样?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样,若是说出去,谁会信你跟他没有事?!”   崔晔皱眉,正欲出言,目光一动间,陡然色变。   他起身看向门口处。   这会儿阿弦也看见了,不禁后退了步。   袁恕己心头一沉,忙回身看时,顿时后悔起自己的嘴快来。   此刻在门口处,卢夫人站在彼处,身后跟着两名丫鬟,三人均呆若木鸡。   卢夫人满面震惊,怔怔盯着阿弦看了会儿,又看向崔晔,颤声问道:“晔儿……你……这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桓:一时没看住,你就出来搞事情   书记:我要端正他们两个的风气!   小桓:噗哈哈哈,这是来自单身汪的怨念咩~~~ 第263章 想娶她   猝不及防,场面如此尴尬。   袁恕己大为意外, 待要行礼, 又觉着不是时候,只得无声地躬身举手, 低低含混道:“先行告辞了。”   他迈步往外之际,回头看了一眼阿弦。   阿弦正也因卢夫人的突然出现而无所适从, 灵魂出窍,蓦地对上袁恕己的眼神, 仿佛见了救星,忙也顺势低头往外。   若是在平时,卢夫人定会出声挽留, 但此刻心神震动精神恍惚, 竟无法开口,只顾怔怔看着。   阿弦无法面对, 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只欠身行了个礼,跟着袁恕己去了。   崔晔走到门口, 转身看一眼两人,就被母亲拦着。   卢夫人深深呼吸:“你,随我进来。”   ---   且不提夫人拦住崔晔询问详细, 只说阿弦随着袁恕己径直出了崔府,袁恕己叫随从分了一匹马给她,两人上马并辔而行。   起初两人都未开口,过了片刻,因到了闹市长街, 袁恕己一抖缰绳放慢了马速,回头看了眼阿弦,却见阿弦垂头似黯然状。   袁恕己回想方才的情形,心中懊悔。   终于忍不住,袁恕己道:“我先前所说……并不是有心苛责你,只是、只是你毕竟是女孩儿,我怕你吃了亏却不知道。”   他不大擅长说这些话,艰难说罢,闷闷低头。   如果没有卢夫人忽然出现,倒也罢了,这样一来,等于是他凭空又捅了个漏子出来。   阿弦仍低着头不做声,袁恕己道:“你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阿弦低低道,“我知道少卿不是要骂我。”   袁恕己心头一动:“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那么喜欢他?”   阿弦瞥他一眼,沉默片刻轻声回答:“我是喜欢阿叔,但并不是昨天留宿在崔府的原因。”   袁恕己先前一时恼怒有些失了理智,这会儿认真想想,却也明白了几分:“是不是出了事?”   阿弦默默地点了点头,袁恕己皱眉:“跟在七枝巷发生的命案有关?”   “命案?”阿弦抬头。   袁恕己见她似一无所知,便把昨日所见现场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虽看着像是两伙人殴斗至死,但那现场却像是被人伪造过了的。”   阿弦记得崔晔说过此事交给康伯处置了,但当时她中了迷药,后面的事并不太清楚,想不到居然真的死了这么多人。   如果跟袁恕己说明真相,只怕真的牵扯出李贤来,不知道还会不会对康伯有碍,但若不跟他说,他却仍不免担心。   阿弦犹豫不决,袁恕己早就看了出来,不禁道:“你现在跟我越来越隔阂生分了,之前在崔府里一心瞒着我,现在又是这样,不过……倒也不怪你,不必为难,既然你不说,想必一定有你的理由,我毕竟又非你的亲兄长,何况现在有个你贴心亲近的人,当然不必我多事了。”   先前在崔府一时怒意勃发,其中何尝没有因为阿弦不跟自己说明真相的原因在内。   跟她对崔晔的彻头彻尾亲近信赖相比,他果然什么都算不上。   袁恕己说罢,打马往前。   “少卿!”   阿弦忙打马跟上,幸而长街在侧无法放马急奔,阿弦追上前道:“少卿,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袁恕己淡淡道。   “那些人的死,的确跟我有关。”阿弦望着他的双眼,把心一横。   袁恕己一怔,然后昂首道:“你不愿意说,何必勉强。”   阿弦叹道:“少卿只以为我是跟你隔阂疏远,却不知我的心里从来都当你是知己兄长,从来都没有变过。”   袁恕己眉睫一动,这才慢慢转过头来。   阿弦道:“但是对我来说,并不是每一件事都能跟少卿说的,这其中有许多不得已的原因。如果你一定追问,我也可以告诉。”   目光相对,袁恕己笑了笑:“其实我知道这些,我就只是生气罢了,大概是生我自己的气,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   “少卿为什么要跟别人比?”阿弦蹙眉道,“你就是你,于我而言,是无法取代独一无二的少卿。”   袁恕己眼中光芒闪烁。   天气极冷,清晨的空气尤其冷冽,口中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雾。   但虽是清早,长安街头已经人声鼎沸,各种不同的口音,不同的气息充斥耳畔身遭。   袁恕己的心里有一种极鲜明的感觉,半酸半甜,半痛半慰。   对她而言,他是无可取代的知己兄长,或许他该觉着高兴,但这也正是让他痛恨的。   他也知道不该跟崔晔比,但……仍是会忍不住。   袁恕己长长地吁了口气,抬头看看湛蓝的天际,眼神几度变幻,终于说道:“那些人,是被谁所杀?总不会是崔晔吧?”   阿弦道:“不是,是康伯。是阿叔叫康伯暗中保护我的。”   袁恕己哑然失笑:这点儿上他就比不上崔晔用心了。   忽然心头凛然,崔晔所派的人,当然不会是个轻易滥杀的,从事后对现场的安排足可见得。   可是数人身死,情形惨烈,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会惹得崔晔的人不惜一切大开杀戒?   “那些人为何要袭击你?他们……”袁恕己的心悬了起来,看出了事情蹊跷之处,“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阿弦心头透冷,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怀疑到这上头来了:“没……有惊无险罢了。”   “如果有惊无险,康伯只管将你带回怀贞坊就是了,怎么……”袁恕己毕竟深知她的为人,见她说的轻描淡写,他却更加惊心:“怎么会把你送去崔晔那里?”   阿弦咽了口唾沫,说了一个谎言,便要用许多小谎去弥补,阿弦脸上微热,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怕还有人伏击,送到阿叔身旁安稳些。”   袁恕己皱眉打量着她,忽然探手过去,将她的袖子掀起来。   却见手腕上几道青紫指痕仍未消退。   阿弦一惊,忙把袖子扯下来。   袁恕己却并未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阿弦一眼,最后道:“我送你回去吧,虞娘子怕也提心吊胆着呢。”   阿弦见他并未再问,略微松了口气:“是……”忽然又道:“我们方才所说的,少卿别告诉姐姐,免得她担心。”   袁恕己微笑道:“我知道。”停了停,轻声道:“先前你不想告诉我,是不是也怕我担心?”   阿弦道:“有这个原因在内。”   袁恕己笑道:“傻瓜。”   ---   将阿弦送回了怀贞坊,袁恕己并未逗留。   他策马而出,穿街过巷,不多时来到一处宅邸,却并不是别处,正是桓府。   门人入内禀报,不多时桓彦范快步而出,迎了袁恕己,笑道:“少卿今日勤快,这么早来总不会是有事吧?”   “找个地方说话。”袁恕己道。   桓彦范见果然似说中了,因请他去了自己的小书房里,将房门掩起:“怎么了?”   袁恕己道:“昨儿你看了那现场,神色不对,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这……”桓彦范心头一凛,蓦地问道:“小弦子怎么了?她不是在崔府么?”   “她没事,我只是怀疑那凶杀案子而已。你知道什么只管告诉我,万万不要隐瞒。”   桓彦范看着他隐带焦灼的眼神,终于忖度着说道:“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一处叫人想不通的,当时我看那现场地上有些血色印记,看着倒像是……”   眼前出现那地上沾血的仿佛梅花状的印痕,迟疑不便说出口。   “像是什么?”袁恕己问道。   桓彦范道:“你别着急,也不要先动怒,免得自乱阵脚……我看着那印记,有些像是兽类的脚爪踩出来的……”   “兽类?”袁恕己一惊,心头生寒,“什么意思?”   桓彦范苦苦一笑:“你记不记得昨儿在沛王府里,那只耍把戏的小猴子?我看那血色印记,跟那猴儿的脚爪倒像是差不许多。”   袁恕己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然后屏住呼吸。   他忽然想通了阿弦不肯将事情内详告诉他的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这件事跟沛王李贤相关。   ---   且说阿弦回了家中,应付了虞娘子后,正欲回房洗澡更衣,就见康伯从夹道拐了出来。   阿弦站住脚,见左右无人,便道:“昨天多谢康伯及时相救。”   康伯面上无惊无喜,淡淡道:“很不必。”   他正要走开,阿弦叫了声:“康伯。”   康伯回头:“还有何事?”   阿弦小声问道:“昨日你为何把我送到崔府?是因为阿叔能救我吗?”   康伯盯着她的眼睛,忽地冷笑:“是啊,我觉着他是最适合的人了,谁成想……”   阿弦不懂:“什么?”   康伯道:“没什么,只不过白忙一场而已。”   阿弦疑惑:“怎么是白忙一场?”   康伯本已经转身走开数步,听阿弦追问不休,便索性回过身来,道:“这有什么可问的,你中了那种药,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找个男人,除了他,你还想找谁?”   毫无防备听了这样赤裸裸的一句,阿弦满脸通红。   康伯却继续说道:“何况我也早就看不过去了……没想到,他竟然……”   “竟然?”   康伯哼了声,仰头想了片刻方道:“我想不通他是怎么想的,明明早已经动情,现成的机会又送到嘴边,是个男人都会选择得偿所愿为所欲为,他倒是好,宁肯大费周章的……哼,所谓‘情’这种东西,难道都会让人变得愚笨不堪么?”   康伯说罢嫌弃似的瞥了眼阿弦,径直出门而去。   阿弦却怔怔地立在原地,灵魂出窍。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声婉转的呻吟,跟泼喇喇地水声四溅。   她似乎看见自己人在浴桶里,满面通红,竭力挣扎,拼命地想从水桶里逃出去。   浑身湿透,衣裳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连头发都在挣动间散乱,被水打湿,海草般飘浮乱舞。   一双有力的手却牢牢地握住她的手腕。   “放开我……”她哭着叫,“很难受……阿叔,阿叔救我……”   她想要从浴桶里出去,又像是要爬到他身上去。   冰火两重,甚是煎熬。   双手腕仍被紧紧地握住,不许她乱动,亦无法逃脱。   那人的声音有些暗哑,在耳畔低低道:“阿弦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   崔府。   卢夫人盯着面前的崔晔:“你说实话,你跟……跟女官到底是怎么样?”   崔晔垂手,脸色平静道:“我……的确喜欢阿弦。”   “说明白,”卢夫人竭力平复有些狂乱的心绪,“是哪种喜欢呢?”   原先卢夫人当然也知道崔晔喜欢阿弦,毕竟连她跟老夫人也都十分喜欢。   但本以为他只是钟爱“小辈”般的心理,何况阿弦从来都未穿过女装,身份且特殊,卢夫人再想不到崔晔竟会对她动心。   且还有一件:之前以为阿弦是男孩儿,错以为崔晔有断袖之癖,等误会解开后,卢夫人自惭,从此更是不敢随意猜疑了。   哪想到竟如此冷不防。   崔晔性情内敛,就算是至亲之间,也极少放开心怀,且是事关这种儿女之情,更是超乎想象。   毕竟对曾经的他来说,所谓终身大事,无关私情,只是父母之命跟媒妁之言而已。   此时此刻,面对于卢夫人的询问,崔晔用了一句最为简单的话解释了一切。   他道:“我会娶她,我……会娶阿弦。”   卢夫人觉着自己要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将要晕过去。 第264章 宫中对   卢夫人曾费尽心思想要给崔晔再寻一房好的妻室,奈何他好像并不上心此事, 卢夫人一度以为他被烟年之事所伤, 心中愧疚加倍,又因寻不到好的, 更加焦灼。   不料,有生以来他主动提出要娶一个人。   本来卢夫人该大喜过望的, 却因之前的震惊来的过于强大,竟分不出精神儿来感受那份“喜悦”。   ---   侍女们扶着卢夫人自去歇息。   崔晔才出了院子, 迎面见韦江姐妹自湖畔而来,避之不及。   二女盈盈行礼,韦江道:“表哥是要去哪里?”   崔晔道:“有事去沛王府。”   韦江依旧笑的人比花娇:“明明是歇了年休, 怎么表哥竟比平日里更忙了几分?”   崔晔不置可否, 向她两人点了点头,仍往外去了。   身后韦江跟韦洛两个目送他的身形离去, 韦洛不禁抱怨道:“姐姐你看,这样讨嫌的性格, 总是冷冰冰的让人靠近了都难受,真真可惜了这样的好相貌。”   韦江道:“你懂什么。”   韦洛捂着嘴笑道:“幸而我不懂,所以才不爱, 就算得不到也不难过,姐姐就不一样了。”   韦江回头瞟了她一眼:“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信口乱说。”   此刻左右无人,韦洛笑道:“怕什么,反正咱们过了年就回蜀中去了, 跟这里也不相干了。”   “你真的想回蜀中?”韦江皱眉,缓步往前。   “不回去也不成啊,我又何尝愿意这样灰溜溜的回去。”韦洛叹息,“崔府虽对咱们仍是一如往常,没什么失礼的地方,但咱们又不是傻子……大表哥是座冰山,二表哥又滑的像泥鳅,绑不住一个人,难道要赖在这儿一辈子?”   “嗤,”韦江笑了起来:“大表哥也就罢了,你连二表哥都捉不住么?”   韦洛烦恼:“总之这两个人太过讨嫌,半点都不知情知意,难道要我扑上去不成?”   “也不必一棵树上吊死,”韦江白了她一眼,低低说道:“年下咱们还要去好几个地方,除了宗家几个旧相识,还有金吾卫那个陈郎将的夫人等几个新贵的女眷,总之要抓紧这些机会,多结交几个能用的人,满长安这么多高门权贵子弟,我就不信凭你我的姿色本事,竟还得回蜀中去。”   韦洛点了点头,忽然说道:“姐姐,你觉着沛王如何?”   “你喜欢沛王殿下?”   “咱们在这府里倒也见过几次,不过他是表哥的学生,我看也学了表哥的为人,有些难以相与。”   韦江冷笑道:“你难道没听洵弟说么?这位沛王殿下有个近侍,十分得宠,只怕对女子不大上心……”   韦洛恍然:“怪不得他对我淡淡的,原来……”捧着腮想了片刻,又叫道:“那位英王殿下倒也不错……”   “身份虽显贵,就是年纪略小了些,且看着有些呆讷,”韦江叹了口气:“思来想去,竟没有比得上表哥的。”   正且说且走,不防有两名侍女正也跨月门而来,一个正说道:“怎么一大清早的,那位女官竟然从咱们大爷的院子里出来?”   韦家姊妹听了正着,顿时便了脸色。   那两人也看见了她们,顿时停口,韦洛拦住她们问道:“女官在表哥的房中?”   两名侍女低着头道:“方才无意中听二门小厮说了句,不知如何,还有的说是跟大理寺的袁少卿一块儿来去的。”   韦洛见问不出什么,挥手令她们去了。便问韦江道:“姐姐,你怎么看?”   韦江咬牙:“有什么,兴许是跟着袁少卿一同来的呢。”   韦洛恨恨道:“我看未必,这个臭丫头实在是可恨,上次我才训了她两句,反而被太平公主遇见,公主居然十分维护她,也不知这丫头哪里好,又无身材,相貌也是一般,听人说举止还粗鲁无礼呢,谁知这许多人爱护,竟然连表哥也对她青睐有加,姐姐,表哥总不会真的跟她有什么吧?”   韦江道:“能有什么?她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难道表哥会真的娶了她?只怕皇后那一关先过不了。我已经告诉洵弟了,你也不许再去找她的晦气,免得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骚,让真正能拿捏她的人去动手就是了。”   ---   崔晔乘车往崇仁坊而来,行到中途,忽地有人拦路,来人飞身一跃,进了车内。   崔晔早听出来者何人,波澜不惊道:“少卿,这么快又见面了?”   袁恕己道:“你要去哪里,沛王府么?”   崔晔点头。   袁恕己道:“为了昨日小弦子遇袭的事?”   崔晔不答反问:“是阿弦告诉你的?”   袁恕己道:“她跟我说了一些,也有些没跟我说,不知天官可否为我解惑?”   崔晔道:“你已经指责过她夜不归宿了,现在再求解惑,是不是太晚了?”   “你现在是跟我算账?”袁恕己似笑非笑:“那假如昨夜小弦子是在我那里睡了一晚上,天官你会是什么反应?”   崔晔喉头一动,继而道:“又有什么?我相信阿弦。”   袁恕己失笑:“哦,你倒是很懂她。”   崔晔道:“比少卿略懂一些,至少不会先急着指责她行为不检。”   窘然,袁恕己咳嗽:“难道还是我的不对?天官你当然知道,若是为她着想,就不该留她在府内过夜,何况是同居一室,瓜田李下。”   崔晔道:“我跟阿弦都不在意此事,怎么少卿反而如此挂念?”   袁恕己道:“小弦子无知,我自然要多替她留心些,免得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崔晔笑了笑:“少卿该担心的是别人,而不是我。”   “若是别人,也害不到小弦子,她自会提防,独独对你,她现在可是全然信赖。”就像是人的爱宠,一旦全盘相信主人,便会四脚朝天,露出最柔软的肚皮,毫不设防。   袁恕己的神情有些严肃。   崔晔敛笑垂眸。   袁恕己话锋一转:“昨日那些人,到底对小弦子做了什么?”   崔晔抬眸,终于轻声道:“你既然去而复返,又且知道那些人是什么出身,只怕应该猜到了。”   袁恕己竟不敢回答,崔晔道:“他们对阿弦用了娼馆所用的药。”   双眸圆睁,心跳却似停止。   这正是袁恕己最不愿设想的不堪真相,之所以想到这点儿,是从康伯带阿弦去崔府的所做所为推测出来的。   眼前不禁出现阿弦穿着男子衣裳的模样,以及那手腕上的明显握痕。   正屏住呼吸,崔晔道:“你放心,我并没有趁人之危。”   崔晔抱臂,闭眸养神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会在那种情形下对阿弦如何。”顿了顿,他又说:“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   马车停在沛王府邸门口。   下车的却只有崔晔一人。   府邸内,沛王踱出书房,遥遥见礼。   两人同进书房,沛王道:“老师亲自登门,不知是为何事?”   崔晔道:“昨日坊间出了一宗人命血案,殿下可知道?”   沛王叹道:“听说过,说是几个人互相殴斗至死,大年下出了这种事,实在叫人……就算这些人再罪大恶极,他们家中也该有妻儿老小之类。”   崔晔道:“殿下可知道,昨日阿弦离开府中,曾跟这些人相遇?”   沛王一惊:“是么?出了何事?”   崔晔道:“这些人意欲对阿弦不轨。”   沛王紧闭双唇,片刻才道:“竟然如此?阿弦如何?”   崔晔心中忽觉异样,他盯着李贤看了片刻:“殿下好似并不觉着十分意外。”   沛王道:“老师这话从何说起?”   “殿下的那位近侍之人呢?”崔晔道,“不知可否请出来一见。”   “他?先前我因听了老师的吩咐,先前已经打发他出府了。”   崔晔意外:“哦?”   沛王道:“老师的话,我又怎敢违抗呢?”   两个人目光相对,各怀心思。   外间一名下仆忽地来至门口,行礼道:“殿下,大事不好,外头一位大理寺的官爷,拦住了赵小郎,揪着不肯放,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沛王脸色微变,挥手示意退下。   崔晔的神情仍是淡淡的,房中静的连风从门口吹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片刻,还是沛王先主动开口道:“我原本叫他出长安去了,难道他阳奉阴违了么……”   崔晔道:“不妨事,既然闹了出来,不如殿下就请他们回来罢,免得在外头让人看了笑话。”   袖子里的手微微握拳,李贤道:“您说的是。”   ---   赵道生被带进堂下,脸上已经多了一记乌青。   这还是袁恕己手下留情所致,不然人也半死了。   赵道生本欲跪地诉说委屈,谁知一眼看到崔晔也在场,那做戏的精神头便萎靡不振。   还是沛王李贤问道:“这是怎么了,谁人动了手不曾?”   赵道生忙低声道:“是这位少卿,不由分说就要打人。”   袁恕己眉眼冷峻:“殿下明察,是此人先动手推搡,我才被迫自保而已。”   沛王道:“少卿怎会出现在我府门前?”   袁恕己道:“我本有些事陪着天官,之前等在马车里。”   “既然如此,想必是一场误会,”沛王回头看向崔晔:“老师说呢?”   崔晔不做声,袁恕己道:“殿下为何不问一问,昨日你的这位近侍带了那只灵猴偷偷出府是做什么?”   沛王一笑:“他爱贪玩,自是去耍了。赵道生,你说是不是?”   赵道生连声称是。袁恕己不去理这刁奴,只看着沛王道:“殿下,您跟小弦子也算是彼此相识有些交情,您的人品我也向来敬仰的很,怎么如今竟放这样一个污浊不堪的东西在身旁,且任由他用下作的手段祸害人?我实在是想不通殿下为何如此。”   李贤苦笑道:“少卿这话让我无法可说,赵道生是我的近侍,平日倒也伶俐,不知他有祸害了谁?”   “他意图侵害阿弦!”   李贤眉头深锁:“这个该不会吧,是不是也有什么误会?”   袁恕己本怒气冲天,直到现在,才蓦地也觉出了一丝不对。   他转头看看崔晔——崔晔从方才开始就有些反常的沉默。   这种沉默当然意味着什么。   “殿下你……”袁恕己不信,缓缓开口,却被崔晔打断:“殿下既然爱护近侍,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可说了。”   崔晔站起身来。   李贤忙也随着起身:“老师怎么这般说,我会立刻把他打发出长安的。”   赵道生畏缩在地,微微发抖。   崔晔眉眼不抬:“他所犯之罪,就算是流放也不足惜,殿下轻飘飘一句打发,是要让我等感恩戴德么?”   崔晔虽向来庄严,但一贯以理服人,且李贤又是皇子之尊,罕见他这般言辞辛辣刺人的。   李贤忍不住红了脸:“老师……我只不过是觉着……毕竟大年下,不该生事。”   崔晔淡淡一笑:“告辞了。”   袁恕己极为意外:“天官!”见他迈步往外,忙追了出来。   李贤愣愣地站了片刻,也急急随着出来,在院中追上了崔晔,快步到他面前拱手拦住路:“先生!”   崔晔止步,他望着李贤道:“那个户奴,对殿下都说了什么?”   袁恕己一愣。   李贤迟疑了会儿,见他已经猜到了,闭了闭眼:“他、他交代说……昨日因偷听到我们的谈话,心中很替我不忿,所以……才纠结了几个人,对阿弦无礼,其实并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袁恕己目眦俱裂。   心中怒火升腾。   崔晔却仍面色淡然:“只怕不止于此。”   李贤不敢再说。   原来昨日还未散席,赵道生便哭天抢地地求见,跪地哭诉。   赵道生道:“我先前无意中听见了殿下跟女官的谈话,很替殿下不值,听说她去了,便纠结了几个弟兄,本来想……想替殿下出口气,把女官偷偷地带回府来,任凭殿下处置,就算是生米煮成熟饭,也总比殿下伤心的强呢。”   李贤自然大怒,把赵道生打了两个耳光:“现在怎么样了?她如何了?”   赵道生捂着脸哭道:“殿下还担心她,她倒是没有事,我的人都死光了,若不是我见机跑的快,连我也要死定了。”   李贤惊:“你说什么?谁人动手?”   赵道生道:“不知道是什么人,只是下手十分狠毒,一招就要人的命,但是要知是谁也甚是方便……”   李贤问道:“怎么说?”   原来这赵道生虽下流,却的确有些小聪明,他知道不管是谁救了阿弦,最后只要打听到阿弦人在何处,自然就能寻到端倪,果然如他所料,阿弦出现在了崔府。   赵道生道:“一定是崔晔的人下了毒手,他仗着是您的老师,抢了女官不说,还让属下如此肆无忌惮的杀人,摆明了是给殿下下马威,他杀了我们不要紧,关键是并没把殿下放在眼里……”   李贤虽向来深信崔晔为人,但一来的确因阿弦之事大为受挫,又听了这般挑唆,心里便生出一层隔阂来。   方才崔晔才说了两三句,便瞧出他的言谈跟昔日不同,竟透着一股虚伪之意,崔晔何等洞察,即刻知道不妥。   果然给他猜中了。   崔晔看破,却并不说破。看着李贤有些微窘的脸色,崔晔道:“殿下若是因一个户奴而疑我,却是我教导不力之过,改日我会向二圣禀明刺去王府教授之职。”   崔晔拱手作揖,后退一步转身,袁恕己忍着怒意,随他出门。   ---   年二十九,二圣宴请朝中四品以上官员。   本来阿弦尚不够品级,不得入宫,宫中却降下旨意,特许女官一同赴宴。   大明宫,麟德殿。   酒过三巡,又看了两场舞乐,君臣其乐融融。   期间武后起身更衣,才去片刻,有一位宫娥过来对阿弦道:“娘娘有请女官。”   阿弦忙起身随着往后,不多时来到偏殿,数名宫娥正鱼贯退出,来至里间,见武后斜倚在座,捧着一个小暖手炉,因多吃了两杯酒,脸颊略红。   阿弦上前参见,武后抬眸看她,笑道:“年下多事,且你又休了班,平日里够忙了,这段日子里便不欲为难,因此也未曾召见,向来你可好么?”   阿弦望着她和颜悦色的模样口吻,心里想起的却是敏之告诉的那句话“不是皇后”。   又想到今夜特别开恩准许入宫赴宴,阿弦心里暖熏:“多谢娘娘关怀,一向都好。”   武后笑道:“果然不错,可知我也听说了很多有关你的传闻,甚是精彩。”   阿弦微怔:“娘娘听说的是什么?”   武后道:“别的倒也罢了,最精彩的,是你跟崔爱卿之间的有些事儿,之前是他在你府里夜不归宿,近来……似乎是你留宿崔府了?”   阿弦听出这话风似有不妥,顿了顿道:“是有此事,不过是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武后笑的微冷:“上次是你病了,这次难道是崔爱卿病了?你们两府里也不是没有看护的人,还要彼此亲身看护么?”   阿弦不再言语。   隐隐地,前殿的鼓乐声传了过来,钟鼓齐鸣,衬得此处格外冷清。   武后道:“你怎么不说了,你不是一向很敢说么?”   阿弦仍是不做声。   保养的很好的长手描过雕龙的黄金手炉,武后微微眯起双眼:“难道……你终于心虚了么?”   那一夜的挣扎煎熬复出现眼前。   乃至次日,袁恕己那句——“何必偷偷摸摸的,不如禀明二圣”。   阿弦屏息:“不是心虚。”   武后道:“不是心虚,那是什么?”   阿弦道:“是喜欢。”   武后原本冷冷淡淡地斜倚着椅背,闻言眉头紧皱,诧异地倾身:“你说什么?”   “娘娘,”口竟有些干,阿弦咬了咬嘴唇,声音虽微弱却很坚定:“我喜欢崔天官。”    第265章 爱不移   阿弦说完之后,武后先是定睛看着她, 过了片刻, 才仰头大笑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在殿内响起,竟有几分刺耳。   阿弦垂手不语, 武后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般,笑了片刻, 才缓缓停了。   “你喜欢他?”玩味的目光盯着阿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弦道:“知道。”   “我看你是不知道, ”笑容像是遇到凛冽北风的水,迅速地冷硬下来,“当初我告诉过你, 好好做你的女官, 不要痴心妄想别的,当时你的回答……我只当是年少气盛而已, 没想到你还真的敢犯这糊涂。”   “娘娘,我并没有糊涂。”阿弦回答。   “你没有糊涂?”武后嗤地冷笑了出声, 声音略提高了些,“你是女官,但在我的眼中跟百官是一视同仁的, 所以,去掉一个‘女’的身份,你乃是正正经经朝廷的官吏!你不如告诉我,——朝中的一位臣子,能不能说他喜欢上同朝的另外一位大人?”   阿弦咽了口唾沫, 武后这种类比有些诡辩之意,但偏偏又让人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武后见她不言语,继续道:“我之所以破格提拔你为女官,便是因为看中了你的才能,你倒是也争气,入户部以来,就算是再难的差事,都未曾让人失望,你可知道我对你的期望有多大?本来跟陛下还想着年后将你擢升一级,你倒好,不思进取不说,反而说什么喜欢上了男人……”   不悦且恼,武后停了停:“你这跟自毁前程有什么差别,你到底是太过自得了,还是被什么甜言蜜语冲昏了头了!”   阿弦听到这里,才说道:“娘娘……”   “行了!”武后不等她说完,便道:“方才你所说的话,我可以当没听见过。之前你跟崔晔的那些琐碎之事,我也可以当从未发生!你若是明白我的用心跟对你的期许,那就好生想一想,你到底该如何选择。”   阿弦却道:“娘娘,我不懂,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是自毁前程。”   武后皱眉。   阿弦道:“娘娘方才说上回我跟您所说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年少气盛,那是我的真心话,到现在也同样这般以为。我并不认为喜欢一个人跟当好女官之间会有什么冲突……”   武后无可忍般喝道:“幼稚!还不住嘴!”   阿弦只得停口。   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暖炉,指骨都因此微微泛白。武后强压心中的怒意:“你回答我,崔晔……对你又是怎么样?你们难道已经……”   阿弦道:“娘娘想问的是什么?”   武后徐徐道:“你们是两情相许了?”   虽知道崔晔对自己的心思,但若当着武后的面儿说“阿叔喜欢我”,却仍叫人难以开口。   阿弦便低声回答:“我……不知。”   武后略松了口气,她略一思忖:“你若是喜欢的是什么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倒也罢了,如果是崔晔,那万万不能。”   心一紧,阿弦忙又抬头。   武后对上她惊疑的眼神,冷笑:“崔晔家世显赫,人物出色,如果你跟他有什么……此事被天下人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从此不会看重你的才能,只会认定了你是靠男人,不管你做的多好,一旦提起你来,他们只会先说起崔晔的名字,而你,只是在他羽翼之下、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一个女人罢了。”   武后说罢,看着阿弦沉默的模样:“你并不蠢笨,不如想想看,长安城里其实也有许多知书达理甚是出色的女子,不乏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才女,为什么她们却不曾入朝为官,为什么是你?”   阿弦抬头看向武后,却见武后的双目灼灼:“因为,她们一概出身显赫,就算她们有这个胆量敢出来跟男子争锋,就算她们的确能做出点儿什么来,在别人看来,这种殊荣也自跟她们的出身脱不了干系,也必然是他们父兄、亲族的助力,而跟她们自身的能耐无关。你信不信?”   阿弦深深呼吸:“所以……娘娘用我,因为我没有显赫的家族,没有来历,什么……也没有?”   奇怪的是,鼻子忽地微酸,双眼湿涩。   “你说的没错,就是因为你……一无所有,”武后笑的冷静超然,“你来自僻远豳州,孤身一人,却在长安城里掀起那一层层惊涛骇浪,所以你是最合适之人。”   “最合适的人?”阿弦抚了抚额头,喃喃道:“原来……一无所有,对您而言,才是最合适的人吗?”   “不错,”武后道:“这样别人就不会说闲话了。你也能自在地施展你的才能。你该明白我的苦心,我……”   皇后停了停,眼中掠过了一丝极为罕见的柔和之色:“我从未对任何人这般宽容。十八子,你该明白。”   回想从最初召见阿弦的开始,她屡屡地冲撞,种种破格之举,且从最初武后对她的印象就不佳,纵然如此,一路起起伏伏到如今,居然让她屡次转危为安,死里逃生……   虽然武后知道,让阿弦保住性命的最大原因,是因为武后正需要这样一个棋子,但无可否认的是,她的确对这个女孩子有一份格外的宽容……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棋子”不可或缺,还是因为……她想不明白。   但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   正在武后用一种欣慰跟赞赏怜惜等等难得情绪交织的目光凝视阿弦的会后,阿弦却忽然道:“但是我……不想这样。”   武后怔道:“你不想如何?”   阿弦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武后:“我不想……一无所有。”   武后双眸微睁,继而迅速皱眉:“你说什么?”   阿弦握着双拳:“没有人天生喜欢一无所有,我从襁褓无知的时候就离开了父母,幸而有个疼爱我的伯伯在身旁,好歹我不是一无所有,谁知道老天不公平,带走了伯伯,就像是您所说的,我以为我又一无所有了,在那时候,您知道我最想的是什么吗?”   武后看到她的眼中有泪光闪烁,武后道:“你想怎么?”   阿弦道:“我什么也不要,只想跟着伯伯一起去。”   武后蹙眉无言。   阿弦道:“但是在那时候,有少卿跟阿叔在我身旁,我才活了下来,后来、后来我跟阿叔来到长安,渐渐地才知道,对我而言,阿叔早成了无法或缺的人。”   武后微微震动:“你……”   想到崔晔,眼睛里的凄惶寒冷也都退散了,唇边不由自主多了一丝暖色温情的微笑。   阿弦轻声道:“我喜欢他,对我而言就像是家人,也是我喜欢的人,我知道娘娘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我仍是喜欢阿叔。不管如何,也无法改变。”   “住口!”武后沉声喝道。   阿弦直视着武后的双眼,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对我而言,娘娘其实就是最出色的人,虽然曾经听了许多有关您的不好的传言,但是自从在朝为官后,渐渐地明白了您是什么样的人……您的所作所为虽不能说毫无瑕疵,但就算比起皇上来也毫不逊色,可是这样的皇后,会是一无所有才能造就的吗?”   武后眼神闪烁:“我让你住口,十八子,你是在抗命吗?”   又道:“你竟敢把我跟你做比,是谁给你的胆子?”   阿弦停了停,轻声一笑:“我自不能跟您相比,我也知道皇后只当我是棋子而已,但我……我并不是棋子,我只是个人,会喜欢,也会伤心。”   阿弦紧紧地闭了闭双眼,像是要忍住心里的痛楚,她唇边带笑,泪却一涌而落。   武后双眸沉沉,忽道:“好。”   阿弦不解抬头。   武后道:“我便再给你个机会,现在让你自己选择。”   “选择?”   “不错,”武后漠然看她:“你自己选,是要崔晔,还是当女官。”   阿弦愣怔。   武后眼神冷峻,道:“你是想跟着崔晔,还是想在朝为官,这两个只能选一个,你告诉我,你如何选择。”   这一句,令人窒息。   武后又道:“你若是选择崔晔,从此男婚女嫁,我不干涉,不管你们闹翻天都好,随你们意。若是想在朝为官,那就要割舍这份痴心妄想,从此别再跟我提什么不可或缺。”   偌大的殿内,肃然而坐的武后就像是杀伐决断的神祗,她似笑非笑道:“十八子,想好了再说。因为一旦选择,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   入宫赴宴的群臣之中,崔晔,袁恕己,明崇俨等都位列其中。   另外还有李氏诸王跟武氏皇亲等。沛王李贤,英王李显,殷王李旦等也均在,只有太子李弘先前露了一面,便由太子妃裴氏陪着退下休养。   但除了唐人之外,西域,海外,边蛮等地的使臣也都受邀在座,其中便有遣唐使河内鲸跟副手,以及阴阳师阿倍广目。   武后离席的时候,太常寺的乐师们正在奏四夷乐舞。   直到三刻钟后武后才返回,此刻殿中一名健硕青年正开始在跳胡腾舞。   高宗倾身笑道:“皇后如何才回来?差点错过你爱看的了。朕正要派人去知会你呢。”   武后笑回到:“方才多吃了两杯,头有些晕,这会儿才好了。”   当即端坐了看那乐舞。   底下群臣之中,崔晔不禁看向武后,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   之前武后才退席,就有宫人将阿弦传了去,自然是被武后叫了去,如今武后已经回来了,但阿弦却未曾返回。   崔晔暗看皇后,见武后同高宗低声细语,笑意盈盈,神情似乎并无异样,可崔晔却从那双凤目里看出了克制的怒意。   这对掌政多年老谋深算的皇后而言,至为罕见。   正在凝望武后之时,高高在上的那女子目光转动,淡淡地瞟向了崔晔面上。   崔晔先前只顾忖度发生何事,竟并未提防,不期然跟武后目光相对,崔晔心头微震,面上却还波澜不动,只向着皇后微微地低眸垂首,遥遥致意而已。   武后看了他一会儿,同样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重又将目光投向场中正腾挪跳跃的舞者身上了。   崔晔垂眸,端了一杯酒在手中,心头那股不安之意更浓了。   正有些如坐针毡之意,忽地看见武后身侧,太平公主凑到李贤身旁,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李贤歪头,太平在他耳畔低语数句,李贤脸色立变。   正在此刻,上头武后道:“太平,不好好地看舞,在说什么悄悄话?”   太平公主道:“没说什么,在跟贤哥哥说跳的很好呢。”   武后笑道:“你过来。”太平迟疑地看了李贤一眼,眼中焦虑之意一闪而过,却终于起身走到武后身旁。   武后将太平公主搂入怀中,疼爱地看着她问道:“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身上这样冷?”   太平道:“他们说我的狮子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才去找了。”   “找到了吗?”   “找到了。已经叫带回去了。”   说话间,李贤悄悄起身,正要离席,武后道:“沛王去做什么?”   李贤道:“孩儿多吃了两杯酒,有些头晕,出去走走。”   武后一笑:“也罢,只是别走的太远了。让人跟着些,透一透气就回来,别扫众位大人的兴致。”   沛王答应了声,起身退了出殿。   武后吩咐完了,正要再跟太平说话,目光转动间,忽然一惊,身子便有些僵了。   原来她目之所至,竟见到原先崔晔坐着的席上,此刻空空如也,竟不见了人。   武后拧眉看了会儿,冷哼出声。   太平仰头道:“母后,怎么了?”   武后才又露出笑容,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着这次跳的,不如先前看过的好。”   ---   李贤只顾起身往外,却并没有留意崔晔也已经离了位上。   他出了麟德殿后,便加快步子往旁边偏殿而去,不料将到殿门处,就见崔晔拢着一人走了出来。   李贤猛地止步。   崔晔回头,略欠身道:“殿下。”   李贤亦看清他怀中之人:“小弦子……她怎么了?”   原来阿弦垂着头,手拢在额头上,也不做声。   崔晔道:“没什么,风吹着了,有些头疼,我正要送她先出宫去。”   “是吗?”李贤忐忑,目光不离阿弦。   正要细看,崔晔已经护着阿弦往外。   李贤目之所及,心头颤动,忙往前几步。   近距离也看的更明白了,原来阿弦的额头不知如何竟流了血,血顺着掌边透出。   “这是……”李贤惊怔。   崔晔回头道:“殿下勿惊,不如先回殿中去吧。”他的声音仍是昔日般温和无波,只是今日的温和底下,泛着令人心冒寒气的冷。   李贤站在原地,双唇紧闭,目送崔晔拢着阿弦,徐步去了。   又站了片刻,他转身进了偏殿。   偌大的殿内空无一人,李贤目光掠过,终于落在地上的某处。   原先武后拢在手中的那黄金雕龙的暖手炉此刻跌在地上,黄澄澄的金子上一点儿赤红色,如此刺眼。    第266章 子夜歌   麟德殿中,依旧歌舞升平。   因武后不喜那胡腾舞, 意兴阑珊, 底下众人之中,属武懿宗最为明白武后用意, 当即道:“素来听闻倭国的阴阳师有一种别样之能为,会在冬日招出蝴蝶, 不知在今夜可否让我等大开眼界?”   二圣跟百官顿时都看向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起身,拱手参拜道:“小使这种雕虫小技不上台面, 又怎敢班门弄斧呢。”   武后跟众人情知他指的是明崇俨在座,不敢造次之意。   高宗跟武后对视一眼,便笑道:“不妨事, 今夜只是宴会, 又非比试,你若真有能为, 只管为宴席锦上添花就是了。”   阿倍广目躬身行礼,果然款步从桌后转了出来。   阴阳师走到太常寺乐师之前, 俯身低语了一句,那为首的乐工吃了一惊,不敢答应, 便看向旁侧。   一名宦官听得分明,便奔上丹墀,跑到御座前,道:“阴阳师想奏《子夜》。”   武后挑眉,高宗也有些诧异, 道:“这样大好日子,为何要听此曲?”   武后却道:“既然他想如此,必有用意,让他去。”因此首肯。   底下乐工们见武后答应,这才转头交代底下众人,瞬间鼓乐齐鸣,奏响一首“子夜”曲。   这《子夜》一首,乃是古曲,自晋代流传,传说是一名晋朝的女子夜晚所做,十分的哀声怨苦,据闻当时经常有鬼喜唱此调。   果然,此刻乐声一起,一改先前欢悦气氛,满殿森然。   阴阳师的手原本揣在袖子中,乐声起时,便探了出来,当空一扬,手底纷纷然,竟有许多白色的蝴蝶随之而出。   在座众人齐齐惊啧,阴阳师脚下缓慢旋转,蝴蝶越来越多,却不离他掌下招引。   阿倍广目挥了挥袖子,蝴蝶如波浪般起伏,排列的甚是整齐。   太平原先还有些心不在焉,忽然见阴阳师露了这一手,顿时忘了心头忧虑之事,只顾瞪大双眼盯着看。   乐声幽幽之中,阿倍广目的手缓缓握起,那些白色蝴蝶四散开去,在殿内穿梭,不时于官员面前停留,有几只飞到丹墀之下,却并不靠近高宗跟武后。   底下殷王李贤,英王李旦因年少,格外觉着有趣,李旦伸手,那蝴蝶也善解人意,缓缓停在他的掌心上,引得两位王爷齐声赞叹。   忽然武懿宗笑道:“这个好像也没什么格外出奇,看着像是障眼法儿而已。”   随着乐声一转,阿倍广目双手掌一合,发出“啪”地声响。   满殿内的蝴蝶像是得了号令,齐齐地又飞了回来。   阿倍广目忽然低低道:“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正是《子夜歌》中的一句。   随着他的声音高低,那些白色的蝴蝶飞着凑近在一块儿……幻化出奇异的形状。   忽然李旦叫道:“这怎么像是个人?”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再仔细看,毛骨悚然,原来这蝴蝶竟凝成了一个窈窕的女子形状,双膝着地跪坐,随着乐声款款地挥动袖子,竟仿佛在对镜梳妆。   虽是蝴蝶组成,但栩栩如生至此,再配上子夜的曲子,简直妖异之极!   太平已经忍不住发抖:“母后,这个好吓人。”   武后察觉她往怀中钻来,不禁也把她又搂紧了些,安抚笑道:“幻相罢了,何至于这般胆小?”   ---   随着《子夜》曲终,阿倍广目大袖一扬,那些蝴蝶重又飞入他的袖底,现场又归于一人。   阴阳师躬身道:“小使献丑了。”   高宗道:“这个虽然新奇,看果然不适宜大节下赏看,有些太过悲怆了。阴阳师幻化的那女子,跟做出《子夜歌》的那位奇女子倒是如出一辙。”   阿倍广目道:“是小使冒犯了,请陛下恕罪。”   高宗便看明崇俨道:“明爱卿,你觉着阴阳师的术法如何?”   明崇俨欠身道:“出神入化。”   “那……跟爱卿相比呢?”高宗含笑。   明崇俨道:“阴阳师之所能,是臣不能及。”   武后笑道:“陛下,方才说不能比较,怎么竟又为难明爱卿?何况虽然都是术法之士,但彼此各有其所长,也是无法统一比较的。”   高宗连连点头:“皇后言之有理。”   阿倍广目也道:“同明大夫相比,小使的这点儿法术不过是萤火之光罢了。”   明崇俨看他一眼,朝上对高宗道:“今日陛下宴请群臣,阴阳师既已经献礼,接下来不如让微臣一尽心意。”   高宗喜道:“此言大善,爱卿快请。”   明崇俨回头,看着太常寺的乐师们,道:“也请诸位奏一曲《大定乐》,为我助阵。”   乐师们正因演奏了“鬼曲”,一个个怏怏不振,听了明崇俨的话,这才打起精神来。   这《大定乐》乃是高宗所造,出自太宗的《破阵乐》,为庆祝大唐平定辽东高丽之乱的曲舞,气势自然非凡,乐声一扬,立刻将方才的森然寒气荡涤一空。   阿倍广目转头看向明崇俨,明崇俨笑了笑,转身走到殿门口,下台阶,仰头看天。   众人不明所以,只听着乐声等候罢了,不多时功夫,明崇俨笑道:“来了!”举手一扬,只听得“嗤嗤”之声,天空落下两个东西来,明崇俨接在手中,捧着走了进殿。   百官中有眼尖的已经看得分明,原来明崇俨手中握着的竟是两枚红扑扑的桃子,看着甚是新鲜。   众人惊叹之中,明崇俨上前,将桃子放进玉盘。   高宗惊喜非常,忙问道:“爱卿从何处得来如此鲜桃?”正是冰天雪地的大年下,莫说桃子,绿叶都不得一片。   明崇俨道:“此乃冬桃,得自荥阳河沟赵家,愿献给陛下做贺礼。”   从荥阳到长安,快马加鞭也要三四天时间,这桃子却像是新鲜刚得的,且众目睽睽所见,乃是从空中降落。   群臣惊叹之中,明崇俨道:“臣恭祝陛下跟天后松鹤延年,万寿无疆。愿天下太平,大唐四海归心。”   群臣听到这里,纷纷起身,在《大定乐》的雄壮曲声中齐齐道:“愿天下太平,我大唐四海归心。”   ---   这一夜,高宗甚是尽兴。   既看过了阴阳师的法术,又得了明崇俨的冬桃,切开试吃,果然脆甜多汁,可口非常。   高宗趁兴同武后回到寝殿,格外赞了明崇俨一番,因笑道:“先前不怪太平胆怯,阴阳师的那法术着实有些骇人了,倒并非是说他不高明,只是再配上《子夜》,实在可怖扫兴。幸而明崇俨很知朕意,这样看来,到底是我大唐的法师更胜一筹。”   武后则道:“这是当然了,倭国的阴阳之术,原本也是从我中华学了去的,虽说如今他们渐渐已自成一统,但毕竟我中华之地才是正统,怎么会叫他们夺了风头呢。”   高宗道:“皇后说的好。且阴阳师的法术鬼气森森,但明爱卿却让满堂皆欢,从立意上说便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二圣说到此,高宗忽道:“是了,我忽然想起来,今夜怎地不见女官?不是已请了她么?”   武后道:“本已经来了。后来有事便去了。”   高宗也并不追问,只点了点头:“我当怎地后来总不见她呢……”   武后想到那道凭空消失的端庄身影,脱口说道:“陛下是不是还不见了另外一人?”   高宗道:“另外一人?”   武后话一出口却又后悔起来,因笑说:“没什么。”   高宗忽道:“你莫非是说沛王?”   这个答案在武后意料之外,却也顺水推舟道:“可不是么?”   高宗吃了口茶,忽然说道:“提起了贤儿,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正好儿同你商议。”   武后问道:“不知陛下有何事?”   高宗道:“贤儿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给他定一门亲事,你可曾想过此事?”   武后一怔:“这……虽有了几个人选,但是都非极合适的,陛下怎么忽然也想起这宗来了?”   高宗笑道:“并不是忽然想起,因朕已经想到一个最适合的人了。”   武后诧异:“不知是哪家王公大臣之女?”   “都不是,”高宗笑盈盈地揭晓,“正是皇后跟前儿的红人。”   武后猝不及防,兀自不信:“陛下是说……”   “皇后跟前儿还有几个女儿身的红人呢?”高宗道,“不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户部女官么?”   武后定了定神:“陛下怎么忽然想到她了?”   高宗道:“因为在此之前,朕从未知道区区一名女子竟可如此能为,再加上她跟贤儿年纪相仿,这般极出色的女子若是能嫁给贤儿,公事上她能为朝廷效力,私事上却又是我李家的媳妇,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两全齐美的大好事?”   ---   且说正在宫内君臣同乐之时,崔晔将阿弦打横抱起,下台阶出宫门。   他抱着阿弦上了马车,将她放在膝上,仔细打量她额头的伤。   幸而不曾伤到骨头,只是擦着额角飞了出去,但饶是如此,已经足让他震怒惊心了。   但最让崔晔担心的是,直到出宫,阿弦都未再开口说话。   先前他出了麟德殿,在偏殿中找到她的时候,阿弦正跪在地上,额头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有几滴打在青砖地面上。   崔晔忘了所有,上前将她扶起,同时也看见了那摔落地面的眼熟的黄金手炉。   他道:“是皇后伤你?”   阿弦抬头看着他,不做声。崔晔眼底波澜横生:“她为何,竟如此……”心神激荡,他将阿弦放开,转身便要往外。   阿弦及时转身,攥住了崔晔的手腕。   崔晔回头,对上她带伤的眼神:“阿叔,带我回家吧。”阿弦恍惚低语。   崔晔看着她半面染血,生生地咽了一口气,他举手想按住阿弦的伤处,却无法忍心落手,只道:“好。”   他不知道武后因何会伤了阿弦,甚至虽然理智上知道是武后动手,却仍有些不敢相信。   皇后虽是个杀伐决断的性情,但是如此贸然出手伤人……且伤的是朝中女官,却是让崔晔费解。   阿弦说话向来缺些顾忌,时不时会有些言语刺了武后的心,但武后睿明,早已摸清了阿弦的脾性,自不会轻易计较为难或者如何。   “皇后,她为何这样做?”马车中,崔晔又问。   顷刻,阿弦才回答:“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再当她的棋子了。”   目光浮动,阿弦的眼前又出现麟德偏殿那一幕。   武后逼着她选:要么是崔晔,要么是女官。   有些奇怪,当初崔晔也曾对她说过:“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了。”   现在是武后如此开口。   沉默了半晌,阿弦道:“当初皇后派我去江南的时候,曾说让我好生为您效力,当时我答,并非是为了皇后而去,不知您可记得?”   武后道:“我当然记得,你说,是为了江南万千百姓。”   武后鲜明记得阿弦当时的回答带给她的震撼,所以在事后,她特意在朝堂上说明,将那些顽固不化的朝臣们也都惊的目瞪口呆。   “你为何提到此事?”武后问。   阿弦道:“提到此事是因为,我在朝中当官,也同样是如此本心,只想为国为民出一点微末之力罢了,皇后当我是棋子,不打紧,生而为人,不过都是天地之间的棋子罢了。何况我还能因此而达成我心中所愿。”   武后眼神缓和了些:“你明白就好。”   “我以为我明白,现在才知道,我不明白。”   武后皱眉。   阿弦缓缓抬头:“若皇后当我是毫无感情的棋子,我的回答是,我不能。”   武后胸中窒息,冷笑道:“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莫非是为了他……想要辞官吗?”   “不是。”阿弦回答。她并不像是之前几次那样激烈愤怒,反而平静的有些反常:“我可以不跟着阿叔,我甚至可以一无所有。”   武后拧眉盯着她:“然后呢?”   阿弦道:“但是,在皇后眼中我甚至不是一个人,只是您能暂时利用的棋子,只能循规蹈矩地按照您设想的棋步而行,若有差错,便可丢弃——这样的棋子,我不想当。”   武后听见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   阿弦说到这里,眼神飘忽,她忽然笑笑。   “你又笑什么?”武后沉沉问道。   笑中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娘娘,我忽然想……也许娘娘真的是可以一无所有的人,对您而言……是不是不管是谁都可以当做棋子?比如……当初夭折的那位小公主。”   话音才落,武后扬手,黄金手炉腾空而出,正击中阿弦额角,虽然又顺着擦了过去,但仍是让她情不自禁往后踉跄数步,跌在地上。   阿弦眼前发黑,鲜血涌出,几乎迷了她的双眼。   “你以为你是谁?”武后站起身来,盯着地上的阿弦,声音似寒冰掷地,“能当我的棋子,是你的荣幸,让你生就生死就死,你若活腻了,我即刻成全。”   ---   阿弦道:“阿叔知道吗……表哥、周国公他告诉我,并不是皇后娘娘杀了安定公主。”   崔晔眉峰一动。   “我当时,真的很高兴,我想……这样我或许就可以心无芥蒂地当她是我的……”阿弦喃喃道:“但是在她方才审问我的时候,我、我看见……”   崔晔抱紧她的肩:“看见了什么?”   ——蓬莱宫中。   年轻的牛公公满面惊慌,流着泪道:“天神!怎么会出这种事,娘娘,奴婢这就去禀告陛下……”   “站住!”武后——或者说当时的武昭仪喝止了他。   牛公公一愣止步:“娘娘,您还有什么吩咐?”   武昭仪眼圈微红,但双眼里却射出狠厉光芒,她回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摇篮,又回过头来,斩钉截铁道:“不许去。”   “可是……”牛公公不解。   武昭仪走回摇篮边上,举手将婴儿身上的被褥掖好,冷静地裹得更整齐些。   牛公公担忧地看着她,伤心哭道:“娘娘,您别太伤心了。”   “我没有伤心,”武昭仪回头,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我只是想让陛下亲眼看到这一幕……你过来,待会儿陛下来到后……你叫她这样说……”   牛公公先是懵懂,继而惊疑,却被武昭仪恶狠狠的目光逼住:“听明白了吗?”   “是、是,奴婢这就去。”宦官转身,连滚带爬往外。   目送他去后,武昭仪缓缓转回头来,她望着面前宛如睡着的婴孩,嘴角却缓缓地流露一丝志在必得又略带狂厉的笑。   所以当时阿弦才忍不住。   “我不想再当谁的棋子了,”将头抵在崔晔胸口,阿弦道:“阿叔,虽然知道不该期望,可是……我心里这样难过。”   “不要再想那些了,”崔晔眼角微红,低头在阿弦伤口旁边小心翼翼地吻落,“阿弦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你有自小护佑你的朱伯伯,肯为你生死不计的知己好友,真心着意照料你的虞娘子,玄影,以及……还有我。”   阿弦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额头跟心头都还在嗵嗵地疼,只有拼命贴他近些再近些,恨不得钻进他的胸口,仿佛只有这样,那些疼痛跟酸楚才会很快散开,消失不见。   就像在桐县深谷碰到他的时候,感觉到那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渗入,似阳光照进了每一寸根骨,每一毫发丝,有生以来第一次。    第267章 紫薇垣   大节将至,武后本来难得地想放松些, 然而听了李治的话, 心中无端掠过一丝不快。   对着李治一笑,武后道:“陛下从小儿就格外疼爱沛王, 居然连他的终身也都暗中想的这样清楚了。”   宫女上前脱靴,李治将身子斜靠榻上, 懒洋洋道:“贤儿性情温良,聪敏明理, 深得我心,且他师从崔晔,所谓名师出高徒, 皇后难道不也这样以为吗?”   “这倒是, ”武后又想起殿内消失的那道影子,心里像是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一把, “沛王跟崔晔……不愧是师徒,两个人在有些事上可是如出一辙呢。”   高宗似乎很感兴趣, 转头问道:“是吗?皇后指的是什么?”   武后道:“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就像是儿子总类似父亲,学生当然也有些类似师父了。”   高宗笑道:“既然如此, 皇后是不是也该好生想想贤儿的亲事,朕的这提议如何?”   武后点头道:“难得陛下对儿女们的亲事如此关切,臣妾当然也该放在心上,目前看来,虽然这十八子的确能干, 乃是个女中翘楚,不过……到底她没什么家世根基,又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贤儿毕竟是个王爷,贸然定下了她,恐怕越发会惹人口舌,不知对贤儿来说这是好事坏事……”   高宗不由脱口而出:“这个皇后放心就是了,对贤儿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话未说完,蓦地止住。   武后却已经听得分明,瞥着高宗道:“哦?陛下怎么知道?”   高宗咳嗽了声,故意转头看向旁边宫女:“给朕拿杯茶来。”   这才回头笑道:“有道是知子莫若父,我了解贤儿的心性,知道他跟十八子必然是会合契的。”   武后也同样笑道:“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贤儿自个儿向陛下求了什么呢。”   高宗面上略有些尴尬之色。   武后却又道:“不过陛下莫要着急,儿女的亲事乃是大事,草率不得,臣妾先再命人详细查一查十八子的身份来历,另外,也再多点儿时间看看有没有更合适沛王的名门淑媛,总之会仔细斟酌,务必得个皆大欢喜,陛下觉着如何?”   这话说的煞是动听,且又在理。   高宗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就交给皇后了。”   两人说罢此事,武后道:“今日坐了半晌,陛下必然也乏了,还是先好生歇息。”   高宗道:“皇后呢?”   武后道:“今冬南方暴雪,还有几分紧急折子,待臣妾看过了再歇息不迟。”   高宗叹道:“有劳皇后了。”   武后起身,正好宫女端了茶来,她便亲自接了过来,奉给高宗,又温声道:“能为陛下分忧,让陛下得以专心养好龙体,臣妾劳累些也是甘之若饴。”   ---   武后离开皇帝寝宫,一路往含元殿而去,将到殿门口,却见有个人立在彼处。   牛公公远远看了一眼:“那是明大夫。”   武后原本若有所思,眉心微蹙眼神沉沉,见是明崇俨在彼端,神情这才放缓。   此刻明崇俨也已看到凤驾来到,因转过来躬身相迎。   武后道:“爱卿在这里站了多久?为何不入内等候?”   明崇俨道:“方才在内等了片刻,以为娘娘不会回来,正想先行出宫。”   武后微笑道:“本来想顺势一歇,不过……想必是跟爱卿心有灵犀,幸好来的及时。”   两人说罢,武后先行进殿,明崇俨跟随身后,牛公公早叫宫女备了热的参茶送来,自己却十分识趣地退下了。   武后在书桌后坐了,道:“爱卿可是有什么要事?”   明崇俨道:“有一件事,不知是不是要事,但却可以称之为异事了,臣思来想去,想不明白,然而娘娘聪慧绝伦,只怕会为臣解惑。”   “哦?但愿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你说就是了。”武后笑着抬头,望着面前相貌俊秀的青年。   目光相对,明崇俨微微一笑,继而敛了笑容道:“之前臣夜观天象,曾发现紫薇垣星光紊乱,似乎有一枚小星若隐若现,星芒带赤……”   天象之中的紫薇垣,寓指皇宫,乃是帝星命照之所。武后没想到明崇俨说的竟是此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是客星犯紫薇吗?”武后皱眉问道。   客星照犯紫薇,分为两种,一种是瑞星,一种是妖星,前者寓意吉祥,至于后者,自然是说对皇帝有碍。   “是……”明崇俨回答,神色却有些迟疑。   “主何吉凶?”   “不知,但是……”明崇俨皱眉:“星芒带赤,赤者,血光也。”   武后屏息,虽此刻左右并无宫女跟宦官,武后仍是压低了声音:“帝星有血光之灾?”   明崇俨道:“臣想不通的正是这点儿,那星芒十分晦暗模糊,臣几乎也不确定所看有没有误,更不知克星是吉是凶,血光之灾的是帝星还是……”   含元殿内一阵沉默。   武后的手指在桌上无声敲动,片刻道:“今天那个阴阳师……阿倍广目,爱卿觉着此人如何?”   明崇俨道:“不可小觑。”   武后道:“他虽是倭人,却对我大唐的习俗烂熟于心,按理说大不该在这种吉庆之时演那种鬼气森森的子夜蝶舞,你说……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明崇俨摇了摇头:“此人心思深沉,臣也猜不透。”   《子夜》曲中那翩然乱舞的蝶影在武后的眼中扇动翅翼,影乱纷纷。武后道:“如果是客星来犯,如果这客星乃是妖星,倒是跟这阴阳师阿倍广目……有些契合。”   “亦或者如此。”明崇俨回答,眼中疑惑不散。   武后忽然脱口道:“但是……还有一件事。”   明崇俨道:“何事?”   武后屏息,如果说是紫薇垣血光……好似,是有……   某一幕从心底不期而至。   ——暗影之中金光闪烁,那人额头流血满面惨然。   但很快地,武后摇了摇头,将这一幕挥去。   心情烦乱之下,想到方才高宗对自己所说的李贤亲事一则。   虽然高宗说是他自己的意思,但武后何许人也,如何能看不出其中蹊跷。   高宗就算对李贤的亲事上心,但以他的性情,绝不会将主意打到阿弦的身上去。   毕竟对高宗而言,如果是要配儿女们,首要的自是朝中权贵大臣们的子女,或者是士绅郡望之后,他绝不会想到十八子那种特立独行毫无根基的女孩儿。   何况对高宗而言,直到现在,在他心目中或许都不认为阿弦是什么“女孩儿”。   所以,如果不是李贤自己开口,武后想不到高宗会意指阿弦的其他理由。   倘若紫薇垣动荡,会不会……也是应在沛王李贤的身上?   武后忖度,却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诉明崇俨。   明崇俨见她不答,也并不追问,只话锋一转问道:“娘娘,臣大胆再问一句,今日在宴席之上,可曾有什么事发生?”   武后一怔:“嗯?”   明崇俨道:“十八子可是被娘娘叫了去?此后她直到散席都不曾再现身,想必是有事。但是除了十八子外,后来崔天官却也无端离席……这其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提到阿弦,武后面有不虞之色:“十八子桀骜不驯,出言冒犯……”   想到当时情形,武后眼中又泛出暗沉之色:“饶了她的性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明崇俨道:“娘娘……对她做了什么?”   武后紧闭双唇。   想到在麟德殿偏殿内的情形,被阿弦一句话激怒,甚至来不及去想,那黄金暖炉已脱手而出。   也许……是因为太过失望了,从来没有这样“苦口婆心”般的对待一个人,想要她按着自己指引的康庄大道而行,但她偏如此的不争气,非但不肯从命,且又这样执拗抗拒,居然还敢……大胆提及那件事。   武后咬了咬牙,心情激荡,放在桌上的手都握紧起来。   眼前却又出现阿弦额头流血跌坐在地的模样,竟引得她的心一阵抽搐,甚至隐隐疼痛难受。   武后缩紧眉头,不愿再想,更不愿再说此事,便沉声道:“总之是她不识抬举,触怒了本宫。”   明崇俨有所思地看着武后:“娘娘……很少对一个人如此。”   “哦?”武后抬眸。   “娘娘甚是器重十八子,处处破格开恩,但……又仿佛很不喜欢她……”明崇俨皱眉,“而十八子对娘娘,同样也有些怪异。”   武后挑眉:“你是说她口没遮拦,习惯胡言乱语的顶撞?”   明崇俨忍不住一笑:“也许……十八子性情率直,但是照臣看来,她对娘娘,却仿佛……有一种君臣之外的、超出她本性之外的……”他拧眉忖度,却无法形容心中那种感觉。   武后听得含糊,不由也失笑道:“爱卿,你把我绕糊涂了。”   明崇俨止住,无奈叹道:“揣测人心,果然并不是臣所擅长的。”   武后道:“人心难测,还是让本宫去揣测吧,爱卿还是做自己所擅长之事。”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又一笑。   武后重道:“紫薇垣动荡之事,还得爱卿再行观察。另外,阿倍广目那边儿,我会命人再看紧些,但是涉及那些玄虚之情,则还得劳烦爱卿了。”   明崇俨行礼:“娘娘放心,臣会尽心竭力。”   武后见他一直站着,便温声道:“你过来些。”   明崇俨顿了顿,终于上前数步,一直走到桌前。   武后抬头,凤眸闪烁,望着近在咫尺的青年:“那两枚冬桃,引得陛下龙颜大悦,但你……可有什么法子让本宫也高兴高兴?”   明崇俨笑笑,眼睛看着武后,原本揣在袖子里的手却慢慢地撤了出来。   武后目光一动,忽地满眼惊艳。   原来在明崇俨缩在袖口的手里,竟缓缓地出现一朵紫红色的绝大牡丹,香气扑鼻而来,令人迷醉。   武后眼底笑意莹然,赞道:“妙的很!冬桃是从荥阳而来,倒也罢了,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明崇俨含笑轻声答道:“是从臣的心头而来。”   殿内瞬间无声,两人眼波交转,武后道:“这牡丹艳冠绝伦,又是爱卿的心头之花……”   她探出手来,缓缓地在明崇俨托着牡丹的手掌底下轻轻握住:“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皇后,你很行啊   书记:只许皇后放火,不许儿女点灯啊   武后:…… 第268章 吻与吻   为怕虞娘子看了惊心,又不想回崔府那样大张旗鼓, 崔晔冲外头的随从吩咐了一声, 马车改道,往兰陵坊而去。   阿弦靠在他的怀中, 仍像是害怕会失去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腰,闭起双眸看似安静睡着, 心底却总是出现武后冷冽的眼神,那比寒冰更冷的话语。   她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精疲力竭之人, 却又被武后用这些尖锐的冰棱刺中身心。   ---   沿着朱雀大道径直往南,两刻钟左右马车停下,崔晔将斗篷裹住阿弦头脸身上, 抱着她下地。   阿弦听不到高声大气, 只隐隐地听见崔晔同人低声说话,像是抱着她往内而去, 阿弦不再想崔晔是带自己去哪里,做什么, 如今只要跟他在一起,横竖一切都有他。   房门发出轻轻一声响,不多时, 斗篷被轻轻摘下,是崔晔将她放在榻上。   他低头打量她额头的伤,却见伤比自己在马车上所见还要重一些。也许是因为情不由己,他居然有些无法面对这些出现在她身上的伤。   “你看看你……”温暖的手轻轻抚过阿弦脸上,“前几日才伤了脸, 这里才好了些,如今又伤了头。”   之前种种大伤小痛的就不必说了,这个孩子从小儿开始就注定多灾多难,本来他以为自己护着,会好很多……哪里想到仍是步步险象环生。   忍不住将阿弦抱入怀中,这天地虽大,如何竟容不下这样好的一个人平平安安、快活自在。   ---   房门口一声极轻微的咳嗽。   崔晔抬眸,眼中已有些湿润,他迅速眨了眨眼,这才回过头来。   门口一名相貌清癯的老者正含笑凝睇,崔晔放开阿弦,站起身来,拱手沉声唤道:“伯父。”   阿弦靠在榻边,闻言抬头,一看此人,忙也起身,口中道:“右丞大人……”   原来这一刻阿弦所见的人,姓崔名知悌,乃是户部右丞。   阿弦平日里时常会遇见的,但是向来并没有什么交际,只知道这位崔右丞仿佛还有医术之能,最擅针灸之术,但因从未领教,不知真假。   阿弦万万想不到崔晔竟会把自己待来此处,而且竟称呼崔知悌为“伯父”,她可从未听说过崔知悌跟崔晔之间有什么亲戚相关,且崔知悌似并非出身博陵崔氏……   面对同部上司,阿弦正要起身行礼,崔晔已及时将她止住:“不要动。”   这会儿崔知悌也走到跟前,含笑道:“天官如此多礼,我可是不敢当呢。”又对阿弦道:“女官伤了?快不必如此。”   阿弦因方才妄动,顿时一阵头晕,竟说不出话来。   崔晔担忧地看着她,又回头道:“有劳伯父给看一眼。”   崔知悌早就俯身细细打量,瞧了片刻,伸出手指在她的眉心轻轻按落:“觉着如何?”   阿弦道:“回右丞,有些晕。”   崔知悌又按了她的头颈数处,询问反应,最后揣手起身道:“幸而目下只是皮外之伤,看着并没有伤及内颅,我配一些伤药敷了,再安静休养两日可愈。”   崔晔行礼:“劳烦伯父了。”   崔知悌笑看他一眼,不语退了出去。   待老者去后,阿弦挨着他身上:“阿叔,尚书右丞怎么会是阿叔的伯父?为何我竟半点也不知道?”   崔晔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他们一支并不属于博陵崔家,但毕竟同是崔姓,之前曾多有交际,彼此甚厚,只是同在朝为官后,为提防有什么流言,明面上便不似之前亲近了。”   阿弦道:“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崔晔道:“我这位伯父虽是为官,素日对于医术颇有心得,跟孙思邈老神仙也有些交情。我能认得孙老神仙,也多亏了伯父……只是当初你的症状在伯父能医之外,才去寻老神仙的。”   崔知悌的医学著作《崔氏纂要方》《崔氏别录》等,皆是举足轻重的典籍,只是因他的官吏身份,这医者的身份自有些不为人知了。   “这一处是他的别院,是为了炼药方便,安静著书特备的,并没有闲杂人等知晓出入。”但崔晔同崔知悌交情非凡,自不同闲杂人等。   免得被人说是结党营私之类,但是一旦遇到要紧之事,仍会守望相助。   崔晔将其中内详同阿弦略交代了几句,那边儿崔知悌去而复返。   手中握着一罐药膏,并一卷棉巾,小童端了清水进来放妥,崔知悌道:“伤口虽然绽裂,幸而并没有大碍……不过为了妥帖起见,最好缝针。”   阿弦听见“缝针”,又惊又怕,发抖道:“不,不要。”   崔晔也不禁咽了口唾液:“伯父……”   若是落在他身上,自是眉头也不皱一下,但是是阿弦……她受得苦痛已经够多,恨不得替她受了才好,如何还敢在她身上下针?   崔知悌见他两个都惊悸起来,笑道:“如果不缝针,以后伤口愈合的不好或者长歪了,样子可就不如现在这样美貌了。”   阿弦浑然没听见“美貌”两个字,生怕崔晔答应,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阿叔,我不要……”   崔晔低头看看她,对崔知悌殷殷期盼说道:“容貌美丑不必计较,只要伤口能愈合妥当就好。”   崔知悌笑道:“这一罐药膏可以对付,缝针只是为更妥当而已,既然天官说不必,那就不必……若不缝针就不必我动手,劳烦天官为女官处置一下就是了。”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崔知悌会意,点头道:“我命人备了点吃食,顷刻送来,就随意用些,对女官的身体也好。”   崔知悌吩咐过后,就飘然离去了。   ---   叫阿弦抬头,棉布沾水,把她头脸上的血渍都擦拭干净,又挑了药膏,将伤处涂抹均匀。   阿弦仰着头忍着疼,乖乖地让他处置,原本还紧闭双眼,慢慢地偷偷睁开眼睛打量,望着崔晔近在咫尺的脸,神情甚是专注。   虽早就习惯了他的好看,然而这样近距离仔细打量,瞧着他聚精会神的模样,却仍是一阵心湖涟漪动荡。   “阿叔……”阿弦忽地叫道。   “嗯?”崔晔手势一停,“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是。”阿弦回答,眨了眨眼,终于期期艾艾道:“真的……不缝针了吗?”   “当然,”崔晔回答,“方才还怕的那样,怎么又问起来了?”   阿弦咕咚咽了口口水,期期艾艾道:“我……我怕真的会长歪了,真的会……很丑。”   崔晔哑然失笑:“你几时居然会在意自己的相貌了?”   阿弦盯着他,他这样一笑,更是清雅美好的叫人心折。   阿弦心乱,喃喃道:“我要是很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崔晔很不解她此刻的心理:明明方才怕的发抖,连带他也担惊心悸,这会儿却又迟疑起来了。   “万一阿叔讨厌我了怎么办?”阿弦握着拳,忍不住提高了些声音。   双眸微微睁大,崔晔愣在当场:“你说什么?”   阿弦烦恼起来,一皱眉,牵动了伤处,不由“哎呀”了声,才要用手去捂,崔晔眼疾手快将她拦住。   “别乱动,”低低叮嘱,崔晔望着阿弦:“你……是怕伤口长的不好,我……会嫌弃阿弦?”   阿弦吸了吸鼻子,只好承认:“是……是吧。”   崔晔失笑:“我真要让伯父再进来给你看看了。”   “干什么?”阿弦害怕起来,双眼瞪圆看崔晔:“阿叔真的是这么想的?”   她本能地以为崔晔是要崔知悌进来为自己“缝针”。   “我要让伯父来重新给你看一看,”崔晔慢悠悠道,“是不是并不仅仅是皮外伤,或许真的伤到了里头,不然你怎么会忽然改了性子?说这种傻话?”   阿弦呆呆看着她,崔晔眼底笑意潋滟,道:“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你是何等模样么?”   那戴着眼罩的“少年”,粗布衣裳,脸上手上甚至沾泥带雪,看起来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后来虽然除去了眼罩,在他眼中看来,也不过是个略清秀的少年而已,虽知道了她是女孩子……但那副青涩自在的模样,倒像是一棵原野上肆意生长的树,细枝翠叶,随风快活。   他从小儿士族出身,所见的女孩儿,无不是精致华美,通身香气袭人的,从头发丝到手指甲都打理的无比妥帖,柔弱娇媚,犹如诗词歌赋里头的娇袅花儿。   但是在很长时间里阿弦给他的印象,却像是一棵树,虽时常经历暴风骤雨却仍然自由自在,生机蓬勃的树。   后来来到长安,成了女官,那日在江南括州代天放赈,身着官袍指挥若定的她,却成了蜕变之后的鸾鸟凤凰,那样耀眼动人地翱翔。   从开始到后来,她哪里有半分女孩子的模样?   知道他动心之时,他甚至一度不曾在意她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更加谈不上什么容貌。   没想到此刻她居然开始为了自己的容貌而担心。   或许……正是因为心里有了他,才会生出如此可笑而有趣的担心。   所以他应该为此而高兴。   “很难看吗?”阿弦问。   “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难看而古怪的人了。”崔晔诚实的回答。   阿弦不高兴,原先她对从不在意自己相貌美丑,然而此时因对他有心,她又毕竟也是个女孩儿,被人如此形容,像什么?   崔晔看着她的嘴唇微微嘟着,不禁靠近了些,轻声道:“我也要叫伯父来给我看看了。”   “啊?”阿弦诧异。   崔晔悄声低语:“我大概也伤了头了,不然的话,怎么现在越看阿弦越觉着美不胜收,天底下没有再比你好看的人了呢。”   阿弦这才明白他的用意,脸上迅速发热起来,这种甜言蜜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如此直入人心。   情不自禁,崔晔在她唇上轻轻亲了口,却又克制地极快离开。   望着面前粉色晕染的脸,崔晔叹道:“你还要再怎么好看,已经叫人为你神魂颠倒了……”   这样清正的样貌,向来明净静澈的双眼里却难得地透出了些恋慕缱绻之色。   阿弦忽地觉着口渴,她的目光无师自通地从那如星的双眸上下移,落在那微微抿住的朱色唇上。   ---   水声四溅,被强行按落在浴桶里的她如一条虽在水中却已经被网住了的鱼儿,拼命挣扎,因双手腕被握住,便扭动腰肢,双腿用力踢在浴桶上,发出嗵嗵声响,大片的水花被带动,滚热的水荡起白茫茫地雾气。   崔晔本在外头压着她,见状眉头一皱,一手摁住她,一边儿纵身而起,竟也跃入了水中。   阿弦闷哼了声,崔晔将她牢牢箍入怀中,长腿探出,强行压下她作祟乱动的腿。   “阿叔……”   那一刻的心火熊熊无法按捺,让此刻的阿弦又感同身受。   不知是不是“余毒”未清,她居然又有些要做坏事的冲动。   崔晔的唇边依稀还有点儿昔日的伤痕,浅浅地提醒着她那一切不是梦境。   “嗯?”崔晔垂眸:“做什么?”   “我想……”阿弦喃喃,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的唇。   就算是最恋慕陈基的时候,就算是曾设想过跟陈基相扶相携地寻常过日子,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跟他这样亲近的场景。   就算她“见”过许多男欢女爱的情形,但对那时候的她来说,都瞧着甚是可惧而龌龊。   只是很少看见有人这样“亲吻”。   当然也更想象不到,亲吻是什么滋味。   直到给他“教会”了,直到此刻,她居然这么渴望一个人的嘴唇,而且很想……   “怎么了?”崔晔察觉她脸颊通红,心跳加速,有些担心。   才要再看一看她的伤处有没有妨碍,唇边儿忽然一热。   ---   崔晔怔住。   他垂眸下看,良久,才道:“你……”   阿弦的心突突乱跳,想不通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动作,对她来说却屡屡失误,先前中毒神志不清失手也就算了,怎么这时候看的如此准确,却仍是亲的偏了。   “没什么。”她讪讪低头,欲盖弥彰。   崔晔蹙眉,手抚在阿弦脸颊上,让她直面自己:“你干什么?”   阿弦懊恼:“没干什么。”   话音未落,唇上忽被压落。   阿弦睁大双眸,却见他俊雅的眉眼正在眼前,双眸正缓缓合上,长睫轻颤,引得她的心也跟着动荡不已。   唇上软软的,温软里带一点儿湿润。   阿弦眨了眨眼,忽地眼中又透出惊疑之色。   有什么轻轻滑入她不解风情的双唇,趁着她诧异张口的瞬间越发长驱直入。   被挟裹纠缠住的那瞬间,阿弦明澈眼中的惊疑慢慢地转作迷离沉溺,像是魂魄都在其中趁醉翩翩起舞。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听见他有些低哑的询问:“会了么?”   阿弦要回答,却又不知回答什么,唇齿都麻酥酥地,她甚至怀疑是方才被他吃掉了。   于是阿弦摇了摇头。   最后,在吃粥饭的时候,阿弦脸上的红兀自不曾退散,嘴唇有些火辣辣地,甚至带一点点疼。   不得不说,崔晔的教导是十分耐性而尽心的。   ---   这夜,高宗在一位年轻妃嫔的陪伴下安然入睡。   夜空中忽然飘落数点白雪,雪舞翩然,飞入了殿阁之中。   忽然,白雪又像是变成了一只只闪动着翅膀的蝴蝶,蝴蝶在飞舞之中,幻化出了一个女子的人形。   “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幽幽咽咽的歌声,如泣似诉。   那蝴蝶的人影在殿内摇摆,忽然之间柔软探出的双臂陡然断开。   左右臂膀的蝴蝶在瞬间散开,当空消失无踪。   看着就仿佛被硬生生砍掉。   而蝴蝶消失之前,似哀嚎了声,紧接着,底下的双腿也在瞬间同样地消失不见。   如此骇异。   高宗大叫一声:“救驾!有鬼!”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没有了四肢只剩下头颅的蝴蝶人形仍旧唱着,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   “陛下,难道不认得臣妾了吗?”她哀哀地望着高宗。   高宗动魄惊心:“你、你是……”   “臣妾总也曾是陛下的发妻,为什么陛下最后……竟忍心看着武媚那样狠毒的对待臣妾?”   蝴蝶人形浮动着,靠近了高宗。   高宗浑身透凉:“你、你是皇后?”——终于醒悟过来,在他面前的,正是当初废黜了的王皇后。   随着一声叫破,面前的白色蝴蝶一点点消失,昔日的王皇后出现在高宗面前,枯槁的面容,血淋淋地四肢。   她扑倒在地上,厉声叫道:“陛下,臣妾死的冤枉!”   高宗目睹这可怖惨状,重又大叫起来,魂不附体。   王皇后蠕动着,似乎想拼命靠近高宗:“陛下,臣妾冤枉!”她的眼中也流出了血泪,一点一点落在地面上。   “你、你停下!你怎么冤枉?”高宗无法再看,举起衣袖掩在面前。   王皇后嘶声道:“臣妾并没有害死小公主,安定公主并没有死,皇上!”   高宗大惊:“你说什么?”震惊让他的惧怕之意稍微减退了些,“朕是亲眼看见的,小公主已经死了……”   王皇后哀嚎叫道:“陛下,小公主没有死,她现在就在长安,她就在您的身旁,陛下,是武媚陷害臣妾,臣妾死的凄惨万分,同样也死不瞑目啊,陛下!”   “你说小公主……”高宗惊骇地看着面前的人彘,“这怎么可能?如果她真的还活着,她在哪里?她是谁?”   “她是……”   “陛下,陛下!”呼唤之声在耳畔响起,高宗却只盯着王皇后叫道:“你快说,她到底是谁?”   在人彘自眼前消失之前,高宗隐隐约约听见了三个字:   “十……八……子……”   ---   钦天监,高台之上。   明崇俨负手看天,紫薇垣在眼前若隐若现。   那一颗突然出现在紫薇垣的小星模糊不清,透着微微赤色,明崇俨皱眉瞧着,正目不转睛之时,一阵风从台下卷起。   就在明崇俨闭了闭眼躲开煞风的瞬间,紫薇垣的星数却忽然发生了令人骇异的变化!   原本那颗在面前的小星,竟一分为二!   明崇俨双眸睁大,几乎不信自己眼前所见:   紫薇垣中那分开的两颗星,一颗仍散发着淡淡微光,另一颗却隐有移开之意,带着漠淡血色,直冲向紫薇帝星!   作者有话要说:   《子夜歌》是真的有。崔知悌这位被人遗忘的神医也是真的有~   明崇俨这人很神奇,在我看来,比孙老神仙的神奇度要低一点,但也非常的玄异了。   小桓:天官好棒,真是个好老师   书记:让他教你呗   小桓:别看我年轻,也是老司机   明先生:我作证,有志不在年高   书记:我去!你们一个个都身怀绝技   荔枝:都不许污,我还得认亲呢   某只作者:节日快乐,每一个在这里的你们~ 第269章 大人物   正月初六这天,崔府请年酒。   对于世间显贵豪门而言, 逢年过节大开筵宴, 自是理所当然,似乎越是轰动热闹、花团锦簇越是风光。   然而事实上, 风光大作,那是没什么底气的新贵才会做的肤浅把戏, 越是根基深厚的高门大族,累世百年的鼎盛世家, 行事越是低调,从不会以弄得半城轰动来博取什么风光与颜面。   那种尊贵早是骨子里所带的,而他们所结交掌握的, 也从不是靠一两场酒席就能轻易笼络的人脉。   士族之间, 同气连枝,甚至在大唐开国之初, 以太宗李氏的威严,尚且无法压那些簪缨累世的士族一头。   而对五姓之一的崔氏而言, 行事勤勉缜密,慎养其身,俨然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就算是年下, 所邀请者也不过十数人而已,其中甚至有一半儿是长安之人所不认得的。   然而能在这般重要大节,得进崔府赴宴的,又哪里是等闲之人,除了同是崔氏的一些亲族叔伯子弟, 比如秘书少监崔行功,户部右丞崔知悌,黄门侍郎崔知温,清河崔氏的崔詧之外,中书令阎立本,卢国公程处嗣,淮安王之子李孝逸,尚书左丞赵仁本,户部侍郎许圉师,出身陇西李氏的御史中丞李昭德,监察御史陆元芳,以及大理寺少卿袁恕己,少丞狄仁杰等皆都是座上客。   这些人有的官职显赫,有的虽非高官厚禄,但却也都是一个个不容小觑、熠熠生辉的名字,他们在现在或者不久的将来,陆陆续续皆会成为扛鼎李唐江山的举重若轻的人物。   除了素来相交的亲眷朝臣,李氏皇族也自不可或缺,太子李弘虽在病中,仍命人送来贺礼,沛王李贤,英王李显,殷王李旦均前来赴会,当然也少不了太平公主。   对太平而言,她并不关心官场或者朝堂上的人际交往,自从那日皇宫饮宴后,让太平挂心的只有一件事,她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出皇宫,只可惜武后看的甚严,直到今日才总算得了机会。   ---   太平之所以着急来崔府的一大理由,当然不止是要贺年吃酒凑热闹而已,最主要的,是她想趁此机会见一见阿弦。   太平笃定的认为,阿弦一定不会缺席崔府的饮宴,然而事实上她差点儿就失望了。   虽然崔晔一早儿就同阿弦说定了,但阿弦本是不愿前往崔府的。   一来,是因为那天袁恕己无意中喝破了她跟崔晔之事,阿弦觉着无法面对卢夫人以及崔府众人。   二来,因宫中冲撞了武后,虽然当时只被黄金手炉砸破了头,但阿弦觉着以皇后的心性,只怕不会轻易饶恕她……毕竟已经下过几次狱了。   阿弦虽并不惧,然而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她很该缄默低调些行事,更加不好再跟崔晔过从甚密,倘若去赴崔府的年酒,在武后看来,岂不是像是一种挑衅?   她当然已经习惯了“挑衅”武后,然而崔晔不一样。   阿弦怕会“祸水东引”,不如暂且收敛。   故而事先阿弦同崔晔说明不会前往。   崔晔听了她的回答,摸了摸阿弦的头:“你能想的这样仔细,我一则欣慰,一则……”   阿弦道:“怎么?”   寻常人家的子女,若无意外通常会得到父母的呵护关爱,然而面前之人非但无法享受双亲的呵护,反而屡次受害,甚至每每有性命之忧。   如今阿弦能想到这点儿,一来是因为挂心崔晔,才不愿“连累”他,这是她对崔晔的关护之意,足见情深。   但另一点,却是因为忌惮武后。孩儿忌惮着那个本该是她生母的人,岂不是天伦惨剧。   崔晔不想说破,那样只会让阿弦本就饱受折磨的心更沉重些,他只是笑道:“没什么,但是你不必担心,倘若连你去崔府都要畏手畏脚,无法成行,那以后还怎么娶你?”   虽然确定跟崔晔两心相许,可是当面听见一个“娶”字,阿弦顿时觉着似乎倾身靠近了旺盛的火炉,脸上也很快滚烫起来。   崔晔笑道:“脸如何这样红,是在想什么?”   阿弦道:“没想什么。”   “果然没想?”崔晔轻轻托着她的腮,在那红扑扑甚是可爱的脸上亲了口:“我说要娶阿弦,阿弦都没什么异议,既然如此那就是答应了?”   阿弦的心怦然乱跳,竟有一阵莫名的惶恐。   ---   这日,阿弦仍在左右为难,却有个人喜气洋洋地来到,原来是桓彦范,他下马进门,远远地就笑说:“怎么没有动静,还没有梳妆打扮好么?”   阿弦从屋里跳出来:“你怎么来了?”   桓彦范躬身举手,行了个大礼:“小的自是来为女官大人保驾护航的。”   “哈,”阿弦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唱的哪一处?”   桓彦范道:“崔二哥事先叮嘱了我多少次,让我今日陪着你前往崔府,便是提防你别扭不肯去,平白扫人的兴致。”   阿弦这才明白他为何而来:“我哪里是扫兴,只是怕我去了反而惹祸。”   桓彦范道:“主人家尚且不惧,你怕什么?再者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真的运数所至,就算你躲在了狗洞里,也依旧会躲不过,如果真的福星高照,就算你在皇宫里跳脚,也依旧是顺风顺水。”   阿弦听着又想笑,桓彦范这话却仿佛歪打正着,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桓彦范见阿弦瞪着自己,便又催促道:“快些收拾,你若不去,我也不得去呢,正好沾你的光,今天也去看看大家子的热闹。”   他不由分说把阿弦拉住,又见虞娘子门边带笑,便道:“姐姐快给她收拾收拾,又不是要嫁人,干什么羞答答的。”   顿时又惹得阿弦脸上飞红。   往崔府的路上,桓彦范道:“你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阿弦的伤势未愈,又偏伤在额头,很是显眼,因此连日里便用抹额遮挡。   幸而长安的游侠儿、浪荡纨绔子弟们多,他们的装饰打扮新奇各异,有时甚至引得城中少年们竞相效仿,是以阿弦这样装束也并不觉着突兀。   ——今日阿弦身着淡绿常服,额前便是一条嫩鹅黄的丝絩系带,正好把额角的伤挡住了,不料桓彦范仍是一眼看了出来。   阿弦道:“是我不小心,走路撞着了。”   桓彦范道:“撞在柱子上,还是真的撞克到什么?”   阿弦笑道:“小桓子,你说话越发有趣,竟像是在咒我。”   桓彦范道:“我是在关心你,你却不知好人心,我算计着离你上次出狱有一段时间了,照你这跳脱惹事的性子,保不齐……还要我跑腿呢。”   阿弦愕然,继而啐道:“呸,你这乌鸦嘴,我好着呢!”话虽如此,心里却啼笑皆非,上次冲撞皇后回到家中,阿弦自己也是忐忑不安,生怕大年下的又要再闹一场,谁知竟平安无事。   两人来至崔府门口,却见门前车马并不繁多,一辆辆马车、轿子,井然有序,崔府接迎之人,来赴宴的各家大人,不管是小厮,随从,随行丫头使女,车夫轿夫等,一应的低声敛气,十分安稳。   桓彦范道:“你瞧,是不是跟那些人不同?”   阿弦道:“哪些人?”   桓彦范道:“别的不说,就说昔日的李义府,梁侯等在京内,若是逢年过节,家门口的车马都堵塞了路,闹哄哄一片,恨不得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他们家请客,显得阵仗极大似的……其实那不过是虚热闹,真正排场有脸的,是今日这种。”   阿弦打量了会儿,虽认得几个人,但大部分是面生的:“你是说今日崔府邀请的都是真正的大人物吗?”   “那自然是了。”   阿弦哭笑不得:“那你我呢?”   桓彦范毫不怯场,大言炎炎道:“你我的身份跟大人物不同,却比大人物还要紧呢。”   阿弦诧异:“怎么要紧?”   桓彦范笑道:“你是侄女,也许还是将来的女主人,我嘛……”   阿弦不等他说完,忙啐了口,又转头四看,生怕给人听见。   桓彦范点头:“你是越来越胆小如鼠了,不过,越是如此,就越显得心虚。”   阿弦扶额叹息:“我真不该跟你同来。”   桓彦范挽住她的手臂:“来都来了,还兴临阵脱逃的么?”   ---   这会儿因有大半儿宾客到了,崔晔在里头陪客,外头相迎的是崔升,远远见了两人,举手一招,满面春风迎了过来。   崔升眼前一亮,见阿弦衣着清新,那额前的鹅黄色丝缎,同秀丽的面容相映生辉,竟带出了几分贵气,且如此打扮,英气之中带着些许妩媚,实在是倾醉人心。   崔升便笑道:“几日不见,更加……”   一句“出挑”还未出口,猛然想到阿弦的身份跟先前“不同”了,有些打趣的话似乎不敢再说,于是紧紧咬住舌头,只笑道:“总之来了就好,年下大安了?”   崔升因为心中忌惮,便有些言语拘谨。   桓彦范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才同阿弦入内。   谁知还未到前厅,就见太平公主从廊下疾步而来,身后两名宫女追的气喘吁吁。   桓彦范忙止步行礼,太平公主却并不理会他,只抓着阿弦道:“小弦子,你怎么才来,害我担心你不来了。”   阿弦道:“殿下……”   太平眼珠一转:“你跟我到里头说话。”又对桓彦范道:“你是……你是桓翊卫,近来可好?”   桓彦范见她记得自己是谁,笑道:“是,一向妥帖,殿下也安泰?”   太平笑道:“你比先前在宫内当差的时候出息了好些呀,我有事要跟小弦子说,先带她去了。”   桓彦范躬身:“殿下自在。”   太平带了阿弦,一路往内,又叫宫女们离的远些不必靠近。   阿弦被她拉着,心里反而妥帖些,之前正打怵去见崔老夫人跟卢夫人,生怕窘迫难堪,有太平这样一阻拦,便不必立刻面对那难题了。   阿弦问道:“殿下寻我可是有事?”   太平鬼鬼祟祟,见左右无人,才道:“那夜在宫里发生的事,我都看见了。”   阿弦一愣。   太平道:“就是在麟德殿里,母后发怒……打伤了你。”她看看阿弦的额头,踮了踮脚,伸手想碰又不敢,“这里还好吗?”   阿弦道:“没什么大碍,好了大半儿了。”   太平叹面露愧疚之色:“那夜我吓呆了,本来想出去阻止……”   阿弦一惊,太平嗫嚅道:“可是、可是我又怕我贸然出去,反而会更惹怒母后,你不会怪我吧?”   阿弦微笑:“殿下做的很对,若殿下当时出面,反而会更不好。”   太平重重一叹,忽然道:“你当真、当真喜欢崔师傅吗?”   ——难道她喜欢崔晔这件事,很快要街知巷闻了吗?桓彦范知道,现在太平也知道,阿弦从不知道自己的脸皮可以薄的这样,一听太平说,脸立刻不争气的滚热。   见阿弦缄默不答,太平觑着她,忽然道:“怪不得。”   阿弦勉强问道:“殿下说什么?”   太平道:“先前我在天官的书房里,无意中看见了那个昆仑奴的面具,我觉着很面熟,竟像是那天你买的那个,贤哥哥还叫我别多心多嘴呢,现在看来,果然是你的那个了?”   阿弦低头:“是。”   太平直愣愣地看了阿弦半晌,道:“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我真不敢相信,崔师傅倾心于你,而你也对他有心……”   阿弦咳嗽了声,太平竟然叹道:“所以说这世间的事委实难说,所谓人情更是猜不透。”   阿弦见她小小年纪就生如此感慨,笑道:“殿下是怎么了?”   太平道:“没什么,不过……我倒是为贤哥哥有些伤心了。”   阿弦一愣,太平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呢,贤哥哥偷偷地向父皇表露他的心意,之前父皇已经跟母后商议……说你能不能成为沛王妃的事儿呢。”   阿弦一听,简直面无人色:“什么?”   太平道:“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对贤哥哥无意,所以我说可怜贤哥哥嘛,那夜我偷偷把你的事告诉了他,他担心之极,还想去找你呢。”   太平忽然突发奇想:“不过……如果母后答应了的话,圣意赐婚,却也未必不可能……如果真的是那样,你会不会答应做沛王妃?”   阿弦满口苦涩,摇头。   正此刻,就见两名少年从廊下而来,两人皆是十六七岁,身形偏纤瘦,虽是禁卫打扮,但举手投足却不似寻常禁卫的气质。   太平回头看见,便喃喃道:“看的好紧啊,难道我会跑出去不成?”   阿弦被她方才所言搅的心乱,并不搭腔,太平却道:“对了,你一定没见过的,他们两人,算来是我的表哥,略微高些的那个叫做武攸宁,长眉楞眼的那个叫做武攸暨,先前从山西来长安的,近来母后将他们安插在金吾卫中。”   今日因太平来崔府,便特意命武氏兄弟两人跟随。   说话间,两名少年已走到近前,武攸宁道:“殿下在这里做什么,风大,留神着凉。”   武攸暨却看着阿弦,若有所思道:“你……莫非就是那个女官?”   阿弦应了。   太平仰头看看兄弟两人:“你们不在前头吃酒,追到这里做什么?”   武攸暨板着脸道:“姑母特意吩咐让好生看管殿下,当然不敢怠慢,殿下若是体恤,还是不要到处乱跑的好。”   太平笑道:“这是崔府,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你们大可放心……”又对阿弦道:“你瞧他们两个,是不是很土气无知?”   武攸暨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垂着的手握成拳。   阿弦扫了一眼,忽道:“殿下怎么忘了,当初我才上长安,殿下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说的比此刻还狠呢。”   太平浑然无心,被她提醒,果然记起来,就大笑道:“哈哈,我果然忘了,那时候你比他们两个还土气呢,不仅土气,且还寒酸之极。”   阿弦笑道:“是啊,山西到底是个富饶之地,我可是从豳州过来的,自更不能比。”   武攸暨听她两人对答几句,脸色才缓和下来,不禁抬眸看向阿弦。   武攸宁却仿佛不大在意太平所说,只道:“殿下,还是回内宅去吧。”   太平哀叹道:“真是扫兴。”忙又对阿弦道:“你不是也得去拜见老太太跟夫人们吗?不如一起。”   这一时候,里头只怕女眷云集,各王公大臣们的内眷济济一堂,若此刻去,只怕没有看别人的了,阿弦便道:“不必,我待会儿再去就是了,殿下先请。”   太平念念叮嘱:“那你可要快些,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   阿弦自转了出来,仍找到桓彦范,两个人坐在一块儿自不寂寞。   桓彦范正滔滔不绝,就见卢国公程处嗣走来,同阿弦寒暄笑道:“女官近来可好?”   程处嗣自是因为当初阿弦在灞河救了程家唯一的男丁程伯献,故来寒暄,其实年前也曾派人往怀贞坊送过些年礼等物,曾也请过阿弦吃年酒,正阿弦伤了头,便借故推托了。   中午吃了酒席后,众家大人逐渐散去,阿弦见时候差不多了,才别了桓彦范起身往内。   走到半路,却正赶上有两个丫鬟前来,见了她,都笑嘻嘻地见礼,道:“我们老太太正打发我们来看看女官去了没有,惦念着您呢。”   阿弦随着两人来至内眷宅邸,幸而此刻来赴宴的他府女眷们都去的差不多了,只有崔家的几房亲眷还在座。   阿弦敛了杂乱心绪,正色上前向老夫人见了礼。老太太笑道:“几日不见,怎么你反而像是更清减了?年下休班,不是该保养起来么?”   阿弦道:“其实是长了些,只是不大显。”   老太太道:“大概是我老眼昏花了,你过来些,让我再仔细看看。”   阿弦只得靠前,老太太轻轻握住她的手,忽地觑眯起眼睛:“脸上是怎么了?是哪里招了灰?”   阿弦知道她说的是脸颊上之前在周国公府遇袭所受的伤,其实都已经愈合了,不过到底伤处有些浅浅的颜色不同。   正不知如何回答,卢夫人从旁道:“哪里有灰,是有些光影不对……老太太只管看看她有没有长一些?”   崔老夫人这才笑道:“原来如此。”捏了捏阿弦的手道,“好似是长了些,但还是瘦弱的可怜见儿的。”   阿弦松了口气。   幸而崔老夫人并未再提别的,女眷们亦是精灵,知道崔晔跟阿弦“交好”,不然就不会特意有请她来吃年酒了,因此但凡出声,都是夸赞的话,反而让阿弦甚是不好意思。   待消停了些,卢夫人趁人不注意,看了阿弦一眼,转身出外。阿弦踌躇,终于也瞅了个空子,悄悄地跟着走了出去。   ---   自打上次毫无准备地便知道了阿弦跟崔晔之事后,卢夫人私下询问崔晔,知道了他的心意。   虽然最初震惊难当,但是等定下神来细细想想,卢夫人倒有些喜欢起来。   难得崔晔主动去心喜一个人,虽人选有些意外,但……却也的确是个令人喜欢的好孩子。   卢夫人以为,崔晔意态坚决,他显然是动了真心的,似这样的府内大事,自然不好瞒着老太太。   但是卢夫人却自觉难以开口,终于鼓足勇气试探地说起来后,老太太的回答反让她大吃一惊。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憋住不跟我说呢。”崔老夫人叹了声道,“难为你了。”   卢夫人魂不附体,本以为乃是机密的事,这才知道老太太竟是知晓了:“您老人家,是几时知道的?”   崔老夫人便将经过说了,因问道:“关于此事,你想如何?”   卢夫人道:“我原本觉着是不成的。”   两个人的年纪身份相差,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阿弦竟是女官,对崔府而言,要的是个能主内、交际的女主人,而且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联姻”本来就是最重要的一环。   但如果是女官,且又是毫无来历……因此卢夫人心事重重。   “后来呢?”老太太问道。   卢夫人叹了声,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晔儿是这把年纪了,身子又偏偏……总算有个他能看到眼里的人,或许,我们该……”   她试探着未曾说完,崔老夫人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卢夫人惊喜交加,本以为老太太会一力反对,没想到事情竟如此柳暗花明。   崔老夫人阅历丰富眼神老辣,既然是她首肯了的,再错不到哪里去。   何况,两名内妇也都打定了主意:就算因此注定会引发诸多蜚语流言,却也事难两全。   今日的年酒席上,很让老太太跟卢夫人意外的是,向来以保守规矩著称的卢国公的夫人,竟一反常态地当众称赞阿弦,瞬间,又引的许侍郎夫人,崔家的几位妯娌等,竟是不约而同地齐齐口出褒奖之语。   ---   同卢夫人说罢之后,日影已经西斜。   前头,崔晔早同崔升也都送别了诸家大人,亲眷们。崔晔虽周旋的滴水不漏,心里却惦记着阿弦,正要进府找寻,就见她从门内出来。   崔升在旁见状,忙先默默地退了。   崔晔看阿弦的脸色似乎有些怪异,便道:“是要走么?我才得闲,停一会儿再去。”   阿弦忙把手背到身后:“不了,时候不早,我还是回去了。”   崔晔道:“不是有什么事吧?”   阿弦道:“没有没有,一切都很好,阿叔……你也劳累了一天,不如且好生歇息。”   崔晔见她似有抵触自己之意,浓眉轻轻一皱:“你跟我进来。”   阿弦还要抗拒,却给他握着手腕,竟不由分说地拉了进内。 第270章 书房里   崔晔将阿弦带到了书房之中,才进门, 阿弦便看见博古架上那个面貌狰狞可以辟邪的昆仑奴面具, 不免立即想起了太平的话。   还未开口,崔晔道:“发生了何事?”   阿弦只得道:“真的没有事, 你干嘛?青天白日里……”她挣了挣,总算把手抽了出来。   崔晔皱眉端详她的神色:“是不是母亲……说了什么?”   倒果然是最会神机妙算的。   阿弦想否认, 却又情知瞒不过他,犹豫说道:“夫人是跟我说过些话, 不过……”   崔晔莫名揪心,却竭力镇定下来,温声道:“阿弦, 我知道母亲她……一时会想不开, 但是你不要在意,稍后我会去向她解释明白。”   阿弦愣怔:“解释什么?”   崔晔也是一怔:“她……不是说你……”戛然而止, 话锋一转问道:“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两人站的甚近,阿弦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焦忧之意, 忖度道:“阿叔……莫非是在担心夫人,对我说了不中听的话么?”   也许这就叫做关心则乱,崔晔哭笑不得:“难道不是么?”   四目相投, 阿弦嗤地笑了出声。   ---   那时,卢夫人示意让阿弦跟她出外。   面对仍带些窘然之意的阿弦,卢夫人仔细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当然了,这绝不是女孩儿家的打扮,甚至实在是太过打眼了。   这幅装扮, 比男子秀丽,却比女孩儿英气,绝非正统女孩儿的装束。   但虽然如此,一旦看久了,竟觉得极为耐看,几乎舍不得移开目光。   卢夫人道:“上次可是我吓到你了?让你那么匆匆就去了,这许多日又不见,是我一时失礼了。”   阿弦浑然料不到她会如此说,忙摆手道:“不不不,哪里有……”本是她该致歉的,没想到反而让夫人如此,万分过意不去。   卢夫人款款一笑,握住阿弦的手:“真的不怪我?那我就放心了。”   阿弦心头一热,讪讪道:“夫人……”   卢夫人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往前而行,片刻:“我也不瞒你,晔儿从小,就是个最妥帖叫人懂事的,行事的方圆规矩,从不会让人挑出任何错儿,当初烟年嫁了他……虽人人称赞,但我知道,烟年总有些怏怏不乐,甚至最后亡逝,我一度自责的很,因为当初是我做主让烟年嫁过来的,本是为了她好,最后却像是害了她,不对……是害了她,也害了晔儿。”   阿弦紧闭双唇,不敢做声。   卢夫人叹道:“这些你其实也都知道。烟年的事情过后,晔儿虽然仍少言寡语,但毕竟是亲生的,我自然知道他心里难过,那孽缘般的姻缘是我手牵的,我便想再快些给他找一房好的,至少可以弥补……但另一方面我又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人比烟年更好?那倘若再找一个,两个人仍是过不到一块儿去,又该怎么办?”   卢夫人说到这里,红了眼圈儿,她停了停,把阿弦的手握紧了些:“你当然也是很懂晔儿的,他的身子……是怎么样的好歹,只怕你也清楚,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本来看中了韦江,赵雪瑞,却因各自的原因,都无法成事,韦江是个最美艳绝伦的,赵雪瑞又是个最类似卢烟年的,除此之外,卢夫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世间还有什么女子能够配称崔晔。   但是现在,一切似乎迎刃而解。   卢夫人收起伤感之意,面露笑容:“当初知道你对晔儿有救命之恩,整个崔府便都当你是救命恩人,你又这样可人疼,出身又是那样儿,我便当你如女儿般疼爱。所以那天,听了说起晔儿喜欢你……我实在是……又惊又喜,不敢相信的。”   阿弦也不敢抬头,恨不得遁地而逃。   “后来慢慢地想通了,倒觉着这样也是天成的缘分,”卢夫人眉头一扬笑道:“至少我不用再瞎操心地乱牵红线、弄巧成拙了。”   廊下有两名侍女经过行礼,匆匆地又去了。   等她们离开,卢夫人站定,正色问道:“好孩子,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跟晔儿,是真的……两情相悦吗?”   这话越发似千载难题。   阿弦顶着一张烤火似的脸,那被卢夫人握在掌中的手也都烫的吓人。   卢夫人笑道:“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你总该知道晔儿是这个年纪了,既然他钟情于你,你也喜欢……那就该认真考虑你们的亲事了呀?”   阿弦的手猛地一抖。   卢夫人诧异道:“总不会你们毫无打算?”   ---   阿弦耳畔“嗡”地作响,更是半个字无法回答了。   卢夫人忖度道:“其实我知道,毕竟你是女官,要成亲,或许还得迈过一个坎儿……但不必担心,这是迟早晚儿的。”   卢夫人说着,竟高兴起来:“或许,我是该从现在开始准备起来了。”   “夫人……”阿弦觉着嘴里塞了一个青皮橄榄,只恨无法插翅而起,飞天遁地,“我、我该去了。”   卢夫人看着她羞赧而强装无事的模样,暗笑。   之前看她懵懂活泼,浑似个不解事实的小少年,没想到也有如此羞赧的一面儿,方才自个儿絮絮地几乎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她却并无反驳,只是红着脸听着,可见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   心里隐隐地有些小花初绽,卢夫人忽地又想起一件事,遂小声道:“不过你要记得,在此之前,倒要留意些,免得让人再嚼口乱说闲话,但我知道这跟你无关,我会找机会说说晔儿的。”   阿弦起初不解她的意思,慢慢地摸到几分,更是连耳朵尖都红了,忙匆匆地道别。   正想逃出府去,偏又遇到崔晔。   ---   阿弦定了定神,面对崔晔疑惑询问的眼神,终于说道:“夫人很好,叮嘱了好些话,并没有别的,你不要胡乱猜测,误会了她。”   崔晔道:“那为什么急着要走,且还似避着我呢?”   阿弦转开脸:“不是避着,只是若又引得别人说闲话……不大好。”   崔晔却是极明白的人。   毕竟上回“夜宿”之后,卢夫人就曾耳提面命过几回,一时也明白自己担心的是多余的,瞬间放开心怀。   又因看着阿弦面带赧意,不禁更起了捉弄之心,便故意低笑道:“现在还说这些,是不是已经晚了,两边都夜宿过了,这个都教的明白了……要怎么避?”   手指亦轻轻地在阿弦的唇上抹过,柔软的唇瓣在指尖底下,绵软诱人。   崔晔自觉手指所至,似有酥麻之感,无声窜起。   阿弦亦觉血热,让她认真开始怀疑是不是当初的余毒未清。   忙将崔晔的手挥开:“不要乱动,白跟你说了。”   崔晔笑道:“并没有白说,我听着呢。”   阿弦看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微怔之下,目光转动,当看见那昆仑奴面具的时候,猛然想起了太平所说的那件事。   “阿叔……”阿弦咽了口唾沫,心跳:“今天公主对我说,沛王、沛王他跟陛下……”   阿弦艰于言语,崔晔却缓缓敛笑:“应该是沛王向陛下表露了念你之意吧。”   阿弦诧异:“你知道了?”   崔晔叹了口气:“毕竟我教了他很久,是知道他的性情的。”   阿弦道:“阿叔,你说、你说皇后跟皇上会不会……答应?”   “不会。”崔晔回答。   他回答的很快,声音不大,但透着胸有成竹的坚定。   “真的吗?”看着他的神情,听着这般语气,阿弦眼前的雾霾似在散开。   “真的。”崔晔眼中含笑,笑影灿灿,“我向你保证,绝不会。”   心头大石在瞬间轰然消失,阿弦猛地张手将他抱住:“太好了!”   崔晔一愣,继而笑道:“哦……方才还说要避嫌呢,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阿弦猛然醒悟,才要松手,却给他拉住胳膊:“既然抱了,就不许放开了。”   “阿叔,”阿弦小声道,“不要闹,我真的得回去啦。”   雪白整齐的领口,喉结微微一动:“上次教你的,真的都会了吗?”   “什么?”阿弦尚未反应过来。   “就是……”朱唇轻启,舌尖一扫。   这极细微的动作,引得阿弦心跳加速:“不要……”她正要推开,却给崔晔在后腰上轻轻一揽。   阿弦身不由己地撞上前来,崔晔低头,正好儿地吻住了樱唇。   阿弦起初还有些抗拒,但双唇相接的瞬间,那一簇火苗却把先前的忌惮、克制等等都腾地烧空了。    第271章 见父皇   这日阿弦回到怀贞坊,天色已暗。   还未到门口, 那站在门口张望的小厮早就望见, 一溜烟入内报信。   阿弦才下车,里头虞娘子跟玄影便跑了出来。   虞娘子急道:“怎么才回来?”不由分说, 握住手拉了进去。   阿弦见她神情慌张,忙问:“有什么事么?”   “要不然我怎么如此着急, ”虞娘子将她带到院中:“之前宫里来人,传了陛下的口谕。”   原来在过午之后不久, 宫中派了人来,传高宗口谕,请女官入宫觐见。   虞娘子心焦, 才要叫人去崔府告诉阿弦, 那宦官忙道:“别急,皇上说了, 若女官有事,就不必打扰, 只明儿一早进宫也是使得的。”   说了这句,居然去了。反而让虞娘子摸不着头脑。   此后虞娘子左等右等阿弦不回,几乎忍不住派人去崔府找寻, 但因想那传旨太监的态度奇异,又怕自己心急反而做错了事,于是只耐心等候而已。   阿弦听罢问道:“难道没说何事,只让进宫么?”   虞娘子摇头。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让阿弦心惊肉跳, 几乎一夜不得安生,直到子时将过,才总算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阿弦最担忧的,自是李贤那一节,之前崔晔亲口否认了高宗答应李贤的可能,才暂时心安。   可是忽然间又来了这样一道不明不白的旨意,顿时又惹得她胡思乱想起来。   几乎就忍不住想去告诉崔晔一声,但是才从崔府回来,何况不知吉凶,又何必再去让他担心,于是按捺作罢。   但就在当夜,阿弦终于明白了高宗传旨的缘由。   因为阿弦梦见了……当初在宫中替太平公主驱邪时候的“厉鬼”,确切地说,那鬼却并不是萧淑妃。   ---   玄影湿热的舌头在脸上舔过的时候,阿弦正遍体生寒,一个激灵爬起来,手臂本能抵挡地一抬,正打在玄影的长嘴之上。   玄影“呜”地叫了声,跳到一旁,似乎吃惊主人为何要打自己。   阿弦惊魂未定地四看,当看见是玄影在侧,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爬起身来把玄影抱了回来:“我不是故意的,不是对玄影,打疼了么?”抚摸着玄影的脖子,又轻轻地揉它的嘴致歉。   正虞娘子担心她晚起,过来探头叫人,见她抱着玄影在榻上,甚是亲热的模样,只当是在跟狗子玩耍。   虞娘子便苦笑道:“我这一夜几乎都没合眼,又生怕错过了进宫的时辰,你倒好,竟还有心情跟玄影玩乐呢。”   阿弦并不解释。虞娘子又催促道:“快起来,水已经叫他们烧好了,先去洗个澡。”   阿弦这才放开玄影,慢慢下地,想到梦中所见,仍恍惚地神不守舍。   虞娘子帮她将外裳拿来披上,打量她有心事,自叹了声:“也不知道突然传你进宫到底是怎么样,心里总没个底儿,这一夜都跳的很慌呢。”   阿弦张了张口,最终却只低低说道:“姐姐放心,没什么……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呸呸!一清早儿瞎说什么!”虞娘子一愣,蓦地发现阿弦的脸色发白,忙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阿弦不答,只是看看外头,冬日天短夜长,他们又起的绝早,此刻窗棂纸上仍是一片漆黑,仿佛正值子夜。   眼前却掠过崔晔清雅的容颜,这一刻阿弦极想见到他,告诉他自己知道的。   然而……   阿弦深深呼吸,向着虞娘子一笑:“没什么,你别多心啦。我先洗澡了,不一会儿只怕水又凉了。”   ---   阿弦是在兴庆殿内见到高宗的。   这位已经“隐退”多时专注休养生息的皇帝,脸色有些微白,这是因为先前饱受头风折磨,习惯留下的一点后遗之症,虽然此后竭力调制保养,御医环绕,高人相助,那病症消除大半,其实却仍无法完全根治。   高宗斜靠在龙椅上,打量着进殿的阿弦。   对高宗而言,常年跟武后的相处,习惯了武后的行事风格,也渐渐地习惯迁就武后,因此不管皇后想如何行事,帮着理政也好,修改调令黜陟臣子等也罢,不管高宗愿不愿意答不答应,最后的结果却是——皇后多半都会达成所愿。   对于武后想任用女官这回事,高宗起初也是不以为然的。   虽然起初,他也曾听说了那个叫“十八子”的少年在长安里的种种异样行为,但是万万想不到,那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年,竟是个女儿身。   对高宗来说,“十八子”是个极新奇的人物,但也仅止于此。   直到武后温言善语地劝他任用“能人”,破格提拔,高宗心里虽淡淡地,然毕竟是皇后所愿,便由得她去就是了。   就算阿弦成了女官,后来又接受钦差使命前去江南,且圆满完成差使,在高宗的眼里,对于阿弦的印象也仍旧是那个第一次见的时候,有些“懵懂楞怔”的纤弱少年。   正如武后所想的一样,高宗只是听说了“十八子”是个女儿身,但在他心目中,却是半点儿也没当阿弦是个女子。   所以武后一下就猜出所谓把阿弦配给李贤,这种事绝不是高宗自己的主意。   可是现在,重新看着面前的人,高宗的心思已俨然不同。   皇帝凝视着进门的阿弦,今日她仍穿着女官的官服,却是秀丽天成,清新出众,如此伶俐明快,超乎流俗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刻皇帝才发现——原来,十八子竟生得……   他有些恍惚地望着眼前的眉眼。   那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微微斜飞的明朗的眉形,带着勃勃英气,她虽垂着双眸,但那眉眼,唇鼻……少年般的影子倒影在皇帝李治的双眸之中。   有些眼熟,有些惊心。   当初贺兰夫人还在的时候,两人第一次见阿弦,那会儿阿弦的女儿身身份还未公布天下。   贺兰氏曾笑说:十八子像是一人。   高宗问像是何人,贺兰氏笑道:“像是皇上呀。”   那一刻,高宗只当她是信口玩笑,而贺兰氏也并未认真。   谁能料想,居然会是“歪打正着”。   李治想到此节,心中模模糊糊升起一个念头:“先前……怎么竟没半点留意?”   ---   那夜,忽然得了那梦境之后,李治惊醒过来。   望着围绕在身边儿的宫女内侍们,扫过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李治擦擦额头的汗:“方才,朕……说了什么没有?”   其中一名宦官道:“陛下、陛下似乎在呼唤皇后娘娘……”   另一人道:“陛下可是龙体不适?要不要奴婢们去请皇后娘娘并传御医?”   “不必。”高宗回答,“朕……还说了什么没有?”   “这……”众人疑惑地面面相觑,终于一个大胆的宫女道:“陛下仿佛还叫过公主。”   对这些伺候的宦官宫女来说,皇帝多半是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梦见了皇后跟公主,如此而已。   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高宗的确是梦见了皇后跟公主,但是此皇后,不是武后,公主,也绝非太平。   在宦官奉上定神茶后,高宗极慢地喝了半盏,那怦然乱跳的心才逐渐安稳下来。   他竭力回想梦境中所见,渐渐地把梦中的每一幕每一句都想了起来,记在心底。   然后高宗开始怀疑,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   到底是做梦,还是……见了“鬼”。   而最让他在意的,却是之后王皇后的那个“十八子”。   高宗无法确信自己是不是听明白了,亦或者是无中生有。   这一夜,就在他的胡思乱想之中度过了。   毕竟一个似是而非的“梦”,无凭无据,做不得数,其实当年自从王皇后跟萧淑妃去后,高宗隐约听说了些流言蜚语,闲来无事心绪浮动,也会梦见她们……   仿佛真的不足为奇。   多半只是因为那夜见了阿倍广目《子夜歌》中的蝶舞,所以有所见而有所梦,凑巧罢了。   何况此事非同一般,所以高宗谁也不曾提起。   本来高宗想遗忘这件事、或任由如此过去,谁知此后连着数日,每次入梦,都会梦见惨为人彘的王皇后,扭曲于地,或者置身缸中,厉声喊冤,诉说安定思公主还活着的事实。   这仿佛已经不能用日有所见,夜有所梦来解释了。   他本来想求助于明崇俨,毕竟这种事正是明崇俨虽“拿手”的。   可是高宗又知道,明崇俨是武后的心腹,若是寻常说鬼论神的言语倒也罢了,一旦涉及“小公主”,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样的波澜。   ---   阿弦来至皇帝面前,站定。   她未敢抬头,只是瞄了瞄,眼前是那明黄龙袍的一角,底下玄色宫靴。   阿弦心中暗叹。   如果不是昨晚上梦中所见,她又怎么知道,高宗此刻传自己入宫的用意呢。   但是就算见到了知道了,又怎么样?   当初来到长安,误打误撞地进宫。   她第一次见到高宗,是因为太平公主深宫见鬼,高宗担忧公主,前来探看。   他是皇帝,同时,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   对阿弦来说,这两个身份,不知道是足叫她畏惧,还是足叫她亲近。   但她却只能像是一个寻常不相干的小小臣民一样,恭敬行礼,仔细应答。   天下之大,唯独她出身这样的宫廷,面对这样的皇室,有亲不能认,……甚至阿弦自己也从没有指望要认。   可谁能想到,就在她几乎要放下一切的时候,面前的这个人,却已经——知道了。   昨夜阿弦辗转过子时才睡着,梦中所见,便是高宗被王皇后的鬼魂惊吓,得知安定思公主还在人世的一节。   可虽然知晓,所谓君心难测,又怎么知道高宗传自己,是吉是凶?   阿弦本想前去崔府告诉崔晔,可想到这一点,生生作罢。   她先是得罪了武后,如果再出点纰漏……若是因此连累了整个崔府,那才是万死莫赎。   ---   兴庆殿内,高宗在上,阿弦在下,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女儿,各怀心思。   这是何等怪异的关系,何等怪异的相处。   终于,高宗道:“你的额头上……是怎么了?”   阿弦一愣。她额头的伤尚未好利索,昨儿去崔府赴宴,是寻常打扮,还可以用缎带遮掩,但是今日进宫面圣,身着官服,自然无法奇装异饰,便露出了那醒目的一道疤痕。   “是……是因为臣一时大意,撞在墙上碰破了。”   ——这……也许是欺君之罪了吧?   可阿弦忽然想到:如果把是武后打伤自己的事告诉高宗,高宗又会是如何反应?   高宗道:“若是朕记得不错,你已经十六岁了,怎么还这样冒失不小心?”   “回陛下,”阿弦愣了愣,终于小声道:“过了年,是十八岁了。”   “是吗?”高宗低低笑了笑,“但是看着很不像呀。”   高宗以为阿弦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从当初小公主降生算计,到现在自是十六了。但阿弦从在桐县开始就多报了两岁,谎称十五,进长安后自也如此。   阿弦自然知道高宗此刻说她“十六”的用意,却只当不知的。   高宗见她不答,依稀轻叹了声道:“你走近些。”   阿弦屏息,小步往前挪了两步,高宗盯着她,忽地对身旁宦官道:“去把燕窝粥拿两碗来。”   宦官答应,自去了。此刻阿弦已来至皇帝面前七八步远,迟疑着停住。   高宗叹道:“再走近些,朕不是能吃人的妖怪。”   阿弦眉头一蹙,只得又走近几步,隔着三四步远不敢再近。   “你抬起头来。”高宗如此道。   阿弦吐了口气,缓缓抬头,高宗望着她清澈如许的双眸,震撼而无语,片刻,才忽地笑了出声。   “你真是……”高宗思忖着,一句话未曾说完,却又停住。   他有些心绪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在她未曾抬头的时候,他依稀看见了少年的高宗李治,那似曾相识的眉眼,青葱如许的身形,然而在她抬头目光相对的时候,面前这双凤目,却……   让他蓦地想起了自己初次遇见当时还是“武才人”的皇后的那一刻。   ---   虽然屡次被梦境启示,或者说是“逼迫”,但就算在高宗下定决心传召阿弦的时候,皇帝还在心中怀疑——十八子是安定思?这个只怕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在面对面的这时侯,他用心打量面前的孩子,越看,越是惊心,原先的疑虑正飞快地土崩瓦解,高宗几乎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那个早就“夭亡”了的小公主。   他不去求助明崇俨,只想先“眼见为实”,却果然……得偿所愿。   就在此刻,宦官进献了燕窝粥。   高宗总算醒神,他故意不经意般转开头,掩饰自己有些泛红的眼,道:“你来的这般早,朕觉着你定然是没吃早饭,就吃一碗粥,搪搪寒气吧。”   宦官诧异。   阿弦也更吃惊,忙推辞:“我……臣不敢当。”   “什么敢不敢,让你吃就吃。”高宗皱皱眉,又吩咐:“不必站着了,坐着安稳吃了再说。” 第272章 帝与后   阿弦遵旨落座,捧着金匙, 却几乎食不知味。   高宗本也做样子端起了粥碗, 然而如骨鲠在喉,竟是难以下咽。   殿内只听见阿弦吃燕窝粥时不时发出的响动。   阿弦向来不羁, 尤其是在吃食上头, 从不知什么叫做温文尔雅, 在家中的时候虞娘子也会给她熬些燕窝来吃,她每次都只是用勺子搅一搅, 然后端起碗来三五口喝光而已。   这一次因在御前, 当然不好那么粗鲁,就收敛的用勺子来吃,虽然已经十分小心,但仍不免发出些微声响。   尤其高宗也不言语, 殿内格外之寂静, 显得她吃粥的细微声音都格外聒噪刺耳。   之前高宗因患头疾, 最恨有声音吵到,是以伺候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性, 那伺候的宦官见阿弦如此,大感不适,又生恐高宗发怒, 便忍无可忍地暗中咳嗽了两声提醒。   阿弦一怔, 抬头看向那宦官, 迟疑地停口。   她当然知道宦官在向自己示意, 但阿弦并不知错在哪里, 毕竟她已是这样“规矩有礼”了,一小口一小口如小鸟啄食,若在家中哪里这样不耐烦,把碗往嘴上一扣,即刻干净利落喝的精光,省事省时且省力。   阿弦不知,高宗却也察觉了,瞥一眼那宦官道:“你们都退下。”   那宦官吃了一惊,呆了呆后,只好躬身领命,同众人后退出去。   阿弦却不敢再吃,捧着碗又看向李治。   李治望着她懵懂的模样,唇上还带着点粥,一时失笑:“你吃你的就是了。”   阿弦看看那勺子,又看看碗,终于对李治道:“臣失礼了。”将勺子放在桌上,阿弦捧着碗,微微仰头,咕嘟咕嘟,几口之间,已经喝光了。   高宗定睛看着她,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另一碗燕窝道:“把这个也喝了罢,凉了就腥气了。”   阿弦见殿内并无别人,起身取了来,仍是三口两口地吃的精光。   高宗看着她近似豪爽的动作,眼底重又浮现些复杂之色,他慢慢地敛了笑,忽然问道:“对了,朕一直有个疑惑,你为何又叫‘十八子’?是谁给你起的这个?”   ---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已过。   兴庆殿外,被驱逐出外的宫人们疑惑地揣手等候,有时候他们听见殿内传出皇帝久违的笑声,有时候却又鸦默雀静。   眼见高宗服药的时候到了,这一场令人疑惑的召见仍未有中止的意思。   正在宦官们着急的时候,太平跟公主到了。   武后召见女官,自不足为奇,但皇帝也召见……这件事一大早儿就传遍了大明宫。   太平听说之后,又惊又喜,忙带着宫人前来。   门口的宦官如见救星,忙拦住道:“殿下来的在好,陛下正召见女官,不许我等打扰,如今已到了陛下服药的时候了,奴婢们正在为难,公主殿下能不能……”   太平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太平迈步进了殿中,来到内殿,果然见高宗在上,身旁左手边是阿弦跪坐在地。   太平忙先叫了声:“父皇!”上前行礼,又转头看阿弦,却见她面前放着两个空的碗盏,神情却还算安然无事。   太平原本也有些疑惑为何高宗会召见阿弦,如今见平安,才宽心笑道:“父皇怎么会召见女官?”说话间便走到高宗身边,扶着在旁落座。   高宗转头看一眼太平,道:“怎么,朕看一看大名鼎鼎的女官还要原因么?”   太平嘟嘴道:“您早该器重女官了,我先前说了多少次她能耐,父皇只是没听见。这会儿怎么开了窍呢?”说着又笑。   高宗看着太平烂漫的笑容,又瞧一眼旁边阿弦垂眸沉稳似的模样,两下对比,心头竟有些许微微地抽搐。   太平道:“不过父皇也别只顾着说话,您该服药了。”她拍拍手掌,外头的宦官捧着药碗巾帕等物鱼贯而入伺候。   素日高宗服了药,都要立即安歇,今日因召见阿弦,并无睡意,怎奈太平一再相劝。   高宗略微思忖,便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抽空跟女官相处,是不是?”   太平道:“这怎么躲得过父皇的双眼呢?求父皇成全。”   高宗听到“成全”二字,一笑:“你虽然是好意,但实在太过顽皮,这又是在宫内,你且收敛些,不要闹出事来,反而连累了人。”   太平吐舌道:“说的我跟惹祸精似的,父皇您就放心吧。”   高宗又看向阿弦,道:“你就先随着公主去……改日,朕再传你进宫说话。”   阿弦听到“改日”,并不觉着欢喜,反而心头一紧,只得遵旨。   等宦官扶着高宗入内歇息,太平迫不及待地拉起阿弦道:“走,到我宫里去,我给你看新养的那只狮子犬。”   阿弦被迫跟着她出了兴庆殿,太平又紧走两步,把宫人们远远抛开,才问道:“父皇召你做什么?总不会是在说跟贤哥哥的事呢?”   心底一阵恍惚,昨日阿弦还惧怕皇帝会应承此事,但是一夜之间,已经翻天覆地。   旧的忧虑陡然消失,但新的问题却更加重大的迎面而来。   “陛下并没有提。”阿弦回答。   太平想了想,道:“那无缘无故召见你做什么?难道是要先看一看合不合适么?”   阿弦哑然。   高宗问她为何叫“十八子”,阿弦便将当初老和尚给起这个名字的缘由说了。   既然提到了“挡灾”的话,高宗便问起她身负异能之事,阿弦只得捡着些能跟他说的一一告知,高宗听到她所见鬼怪,想来也觉可怖,忍不住面露关切之意。   但那种眼神,反而让阿弦更加无法承受。   她早已习惯了皇家的冷酷漠然,如今见高宗露出这般表情,竟隐隐生惧。   且说太平将阿弦带到自己宫中,唤了那一身雪白,长毛垂地的狮子犬,那狗儿只才到人的小腿肚,头顶一撮毛还系着一颗珍珠,更显得可爱无比。   太平献宝似的把狗儿抱起给阿弦看,道:“你瞧,是不是比你的玄影还好看?”   那狗儿眼睛乌亮,看着如太平般天真烂漫。   阿弦笑道:“果然不错。”   太平道:“那跟你换行不行?”   阿弦道:“殿下当着面这么说,这狗儿会伤心的。”   太平倒是有情有义,忙抱紧那狮子犬劝慰:“我玩笑的,不会把你换走。”低头在长毛上蹭了蹭,把它放在地上。   两人坐了,宫人送茶酒果品,太平道:“昨儿在崔府里,本想跟你好好聚一聚,谁知那两个人看我看的甚严,加上贤哥哥他们早走,不由分说扯着我一块儿回了宫,连跟你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幸好今日你又进宫来,这是不是老天爷都格外开恩?”   阿弦苦笑:“说来该算是陛下开恩?”   太平哈哈地笑了出声,忽然眼珠转动,便叫伺候的宫人退下。   待人都出殿,太平起身走到阿弦身旁,在她对面桌前坐了,神秘兮兮道:“昨儿你见着崔师傅了?”   阿弦道:“见着了,怎么?”   太平期期艾艾道:“他对你……可怎么样?”   阿弦愣了楞,心底突然跳出了在书房里的那一幕:“什么怎么样……很、很好啊。”   太平歪头打量阿弦。   阿弦假作无事:“公主这般看我是何意?”   “你可要小心些。”太平终于低低道,“我看母后的意思,是不会答应你们的。”   瞬间,阿弦有些艰于言语。   太平索性道:“本来我也不信表哥的话,但是那天晚上看着母后对你……”目光在阿弦额头停了停,太平低低道:“才知道表哥没骗我。”   阿弦不知太平所说的“表哥”是何人,猜测:“是……周国公?”   “当然不是,”太平诧异,“是尚书奉御,承嗣表哥。”   阿弦问道:“奉御对你说了什么?”   太平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表哥知道我跟你相熟,所以曾跟我私下里说起来,原本表哥对你很有好感,但是……母后的的意思,却是不喜欢你成亲嫁人的,直接告诫了表哥,所以表哥很颓丧呢。”   ---   这日阿弦出宫后,不敢立刻去见崔晔,只回了怀贞坊。   不多时,却是袁恕己来见,却并没有细打听阿弦入宫何为,只道:“我的父母过了元宵,便要回乡去了,我思忖十二日请两席酒,你若是得闲便去。”   阿弦道:“我一定前往。”   袁恕己笑笑:“你近来却似是长安城的红人,只怕我渐渐地不敢来请了。”   “少卿。”阿弦皱眉。   袁恕己垂了垂眼皮,再抬头时候,目光在她额头的伤处停下:“小桓说,这是皇后伤的?”   阿弦并没把实情告诉桓彦范,且伤了女官之事,武后应该也不会张扬出来,却不知桓彦范怎地如此消息灵通。   阿弦硬着头皮道:“是。”   袁恕己道:“皇后这样器重你,等闲怎会伤及?是为什么?”   阿弦把心一横:“皇后……知道了我跟阿叔的事。”   袁恕己微震:“她、不喜欢?”   阿弦点头。   “不,一定不是这样简单的,”袁恕己默默地看了她半晌:“必是你说了什么惹怒了皇后了。”   阿弦苦笑,心底转念,倾身低声:“陛下今日召我进宫……”   袁恕己本不想问此事,见她主动提起,便问:“怎么?”   “陛下……可能怀疑我……怀疑我是……”阿弦含糊地说。   袁恕己却已经明白,眉头深锁:“你莫非是说、陛下已知道你的身份?”   阿弦以眼神回答。   袁恕己双眸圆睁,生生咽了两口唾液:“这怎么可能?陛下从何得知的?”   阿弦抱臂:“现在看来,是从宫中之鬼的口中得知。”忽地阿弦又道:“不过,我去面见陛下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任何鬼魂。”   ---   又过两日,李治果然又传阿弦进宫,这一次,却问起了之前她跟着老朱头生活的种种,点点滴滴。   皇帝如此“热衷”召见女官,这种事,自然是不胫而走,传的飞快。   其实武后在李治下口谕的那天已经知道了,但是武后的想法却跟太平一样,均都觉着李治如此,是为了李贤而已。   这夜,武后弃了手头公务,前来兴庆殿。   特意让御厨整治了高宗爱吃的菜色,武后陪饮了几杯,当夜便歇在宫中。   武后本想询问高宗传阿弦进宫之事,正忖度着欲开口,高宗叹道:“唉,十六年了,竟似是一转眼的功夫。”   武后愕然:“什么十六年了?”   高宗瞥着她:“朕是想,已跟皇后做了十六年的夫妇了。”   武后这才释然,因咯咯笑道:“臣妾当陛下是要说什么呢,怎么忽然想起这个?”说着举起手臂,亲昵地搭在高宗的肩颈上,“可不是么,臣妾还时不时地记起当初被册封为皇后的场景……”   毫无疑问,那是武后生平最大的转折,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不同。   所以在说起此事的时候,武后沉溺回忆,眼中不由又透出了向往同欢喜交织之色。   高宗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但此时此刻他心底想到的却并不是什么皇后册封大典。   “是啊,”高宗顺着武后的口风,道:“朕也常常想起……那个孩子。”   “孩子?”武后笑容一敛。   “朕说的是安定公主……”高宗轻声。   武后跟被蛇咬了一口般,蓦地放开抱着高宗肩颈的双手:“陛下,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高宗道:“朕只是突然觉着,如果那孩子没有死的话……”   “但是她已经死了,”武后眼中掠过一丝恼色,玉手紧握成拳,“这会儿陛下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高宗见她愠怒,略微诧异:“朕只是觉着,那孩子若是没死,她还活着……”   “陛下!”武后大怒起来,起身厉声道,“那时候陛下是亲自看过的,怎地又发这种无稽之谈?”   她满面怒色,眼神几度变幻:“陛下为何又提此事?难道……难道至今还想着要为那两个贱人翻案?”   大为意外,高宗这才明白她在恼恨什么,哑然之余道:“皇后你误会了,朕只是……忽然想起安定,如今她若还活着就也是十六岁了。”   武后拧眉,直直地盯着高宗,片刻面色才略有缓和。   重又落座,武后叹道:“陛下,臣妾又何尝不是每每想起此事便痛彻心扉,不然先前也不至于又特意在‘安定’之后加一个‘思’字……只可惜,那孩子命薄无福……”   高宗见她面带哀伤之色,那一句话冲到了喉头:“其实安定她真……”   武后却不等他说完,便换了一副口吻:“所以,臣妾每次想到那孩子一次,就越发痛恨那两个贱人百倍,就算杀了他们都无法解除我心头之恨……”   她咬牙哼道:“陛下,不要再提此事了,这些腐朽之人且由她们去吧,大节下的何必又提起来扫兴。”   高宗眉头微蹙,缓缓地合了双唇。   又过了半晌,武后心绪平复,转怒为喜,微笑问道:“是了陛下,关于贤儿……跟十八子的事……”   沉默过后,高宗道:“朕仔细想过了,十八子……还是不适合贤儿,此事姑且作罢。”   武后道:“陛下圣明。”又笑道:“先前陛下提议的时候,我就觉着此事不成,毕竟十八子的性情,很不适合当王妃……这几日陛下召见过她两次,只怕也是想看看她的品行、性情为人吧?如今是不是已经瞧出来了?”   高宗看着她的笑容,面前这双美丽凤目的眼尾已生了细细的皱纹,除此之外,跟他先前见过的那澄澈的眸子几乎如出一辙。   高宗闭上双眼,叹道:“嗯……是看的很明白。”   暗自感慨中,忽地武后又道:“对了,说起来,十八子虽不合适贤儿,但有个人倒是挺合适的。”   高宗缓缓抬眸:“你指的是?” 第273章 如父如兄   武后靠近高宗耳畔, 低声说了两个字。   “他?”高宗皱眉看着武后, 良久不语。   武后道:“陛下觉着怎么样?”   高宗迟疑道:“这个, 却不知道阿弦是何意思……”   “阿弦”两字传入武后耳中, 惹得她心跟着一跳,面上却仍如沐春风:“陛下说的什么话, 只要是陛下同意的, 赐婚的旨意一下,她难道还有什么不满么?只应感恩戴德才是。”   这几句原本听来顺理成章的言语, 此刻在高宗听来,却惹得他心头隐隐难受。   李治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道:“罢了,且也让朕再想一想。”   武后闻言微怔, 片刻,终于说道:“也好,就让陛下再细细地想一想,毕竟也算是有关皇亲……”   她的眼底疑云闪烁, 忽地又道:“不过陛下, 臣妾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同您商议。”   高宗本已经有些乏累, 又加心不在焉,便随口道:“那些朝政公文之类的,就由皇后看着处理罢了。”   “其实也不算是朝政公文, ”武后笑了笑, 眼睛盯着高宗, “正也是有关十八子的。”   高宗原本正要躺倒, 闻言便又侧身而起:“她?……是怎么了?”   武后见他如此关切, 更有狐疑之意,便道:“原先臣妾不也跟陛下说过了么?年后要拔黜一些官员,十八子……在户部当差甚好……”   不等她说完,高宗已经记起来:“是了,朕几乎忘了,既然如此,就从皇后的意思,升她就是了。”   “症结就在这里了,”武后叹道,“原先臣妾是想提拔她的,可是近来……”   “怎么?”高宗诧异。   武后道:“她有一件事做的很不合礼法,且当着臣妾的面出言不逊……”   武后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阿弦是否将头伤之事告诉了高宗。   那话在唇边转了转终又压下,武后看似犹豫不决地说道:“所以臣妾在重新考量,若提拔她,她能否担当重任……”   高宗顿了顿:“十八子是皇后看中的人,皇后眼光向来独到,她自然是个最难得的,何况在户部这么多日,从来没有纰漏,反而屡屡立功,皇后又何必因为一时的得失而开始质疑她呢。”   听了这番话,武后笑道:“陛下圣明,臣妾遵旨。”   ---   走出兴庆殿,武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寂静的殿阁。   正如高宗所说,十六年的“夫妻”生涯,且还并不包括之前两人相识的岁月,武后早就对高宗了若指掌。   也正是因为这份了解,才让武后有些惊心。   当初她想任用女官,高宗虽然诧异……当然也有些不大情愿,但碍不过她的求情,软磨硬施,十分耐性,到底答应了。   可此事之后,他并未因为朝中出现了一名女官,而对阿弦多看几眼。   因为高宗对她全然不感兴趣。   打个粗俗的比方说,如果阿弦当初是以一名绝色美人的模样出现在高宗面前,只怕他还会倍加留心,或者其他……   但连朝政都疏于理会的皇帝,又怎会在意一名小小女官,更重要的是,这女官还是在武后要求下设立,起初高宗是不喜的。   综上,高宗虽因听说阿弦的种种奇闻异事,略有些好奇,却也并没格外在意。   但是最近不同。   武后起初以为是因为李贤的原因,但是经过方才在殿内的试探,武后确信,不仅仅是因为沛王。   有种难以言说的焦灼不悦感在心底酝酿。   原先武后本以为会让阿弦听从自己的话,按照她所安排的路而行,然而麟德殿内的夜会,惹得她刹那失去理智,也许是从那时候起,武后知道自己无法任意左右这个她看中的女官。   对自己无法掌控甚至胆敢“忤逆”之人,她的心底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杀机在流窜,只是靠理智弹压着。   偏偏李贤又在这时候“添乱”,数日来武后痛定思痛,终于作出决定。   面对庞大的李氏皇亲,武氏族人的势力显得如此薄弱。   原先最看重的贺兰敏之偏偏自毁前程,武三思又马失前蹄,现在对武后而言,京内的武氏族人中,——武懿宗人虽有些猥琐,倒也算是一支膀臂,武攸宁武攸暨两兄弟,虽初来乍到,却是可造之材,但是在继贺兰敏之,武三思之后,武后最器重的人,则是武承嗣。   年后要对百官的任命等进行更改变动,武后早已经心中有数,不必多说。   而当初武承嗣表明对阿弦有意,武后为保女官前程断然拒绝了,如今眼见已无法掌控阿弦,若她嫁给别人,对武承嗣而言,未免有些他的姑母说话不算数之意。   且刨除阿弦性子左犟这点,无可讳言,她是个极可用的人,尤其在眼下这种时局,所以如果把她嫁给武承嗣……让她成为武氏一族的人,对武后而言,才能减轻她嫁人造成的不便,也算作是对武氏族人的如虎添翼。   “看样子,也只能如此了。”往含元殿反悔之时,武后暗暗做了决定。   ---   这日,天降瑞雪,兴庆宫内,木炭将炉子烤的微红,殿内煦煦仿佛春暖。   高宗对着面前雕龙的金炉,望着里头跳跃的火光,眼前却总是出现阿弦的脸,一颦一笑,如此鲜明生动。   正惘然出神,却听人道:“太平公主到。”   高宗抬头看时,果然见太平蹁跹进内,随意将披风解下往后一扔,自有宫女伶俐地取了去。   太平行礼之际,高宗见她头上还有些雪花,便笑道:“怎么就顶风冒雪的过来了?”   “这点儿风雪怕什么?”太平不由分说地上前,仍是挨着高宗身旁坐了:“天儿不好,我怕父皇有犯了头疼,特意过来瞧瞧的。”   高宗欣慰:“太平长大了一岁,也越来越懂事了。”   太平笑道:“是么?可是母后却不这样说,她常说我是没笼头的马呢。”   高宗笑了笑,不再言语。   太平眼珠转动,忽看向殿门外,望着雪花飘摇之态,道:“今儿听说是大理寺袁少卿家请年酒,只是下这样大雪,而已不知道有没有人肯去了。”   高宗道:“袁少卿……哦,对了,就是那个从豳州升上来的袁恕己?”   “当然就是他了,在豳州当刺史的时候,跟小弦子是一块儿的,至今两个人感情还很好呢。”   “感情很好?”高宗蹙眉。   太平笑道:“是呀,袁少卿待小弦子,可谓是如父如兄了,照料有加呢。”   “如父如兄”四个字跃入高宗耳中,像是乱箭射在身上,他强打精神道:“是吗?他对阿弦这样好啊。”   太平道:“想必是跟小弦子很投契罢,小弦子对他也很是信任敬爱,不过……”   “不过怎么样?”   太平捂嘴一笑:“不过她对另一个人更是敬爱啦。”   高宗顿时打了十足精神:“当真?是对谁?”   太平连连咳嗽,却不回答,只又问道:“怎么父皇最近对小弦子很是关切似的,先前父皇一点儿都不理她。”   高宗心头一震:“我只是……”   “是不是因为贤哥哥喜欢她的原因?”太平却嘴快地问道。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高宗心思稍定。   太平道:“当然,我还知道父皇不想她当沛王妃呢。”   高宗笑道:“你这鬼灵精,可是你母后告诉你的?”   太平不承认:“我的消息何等灵通。”   高宗心中正猜阿弦敬爱那人是谁,太平捧腮道:“不过,幸而父皇没答应把小弦子许给贤哥哥,不然……”   戛然而止,太平也不等高宗问,就转开话题道:“虽然今天风大雪大,我却知道小弦子一定会去袁府的,毕竟他们交情不同,唉,若不是母后不许我随意出宫,我也是要去找她的。”   高宗暂时收了心底疑惑,眼神柔和:“你跟阿弦倒是格外投契,怎么,她对你很好么?”   “她对我自是没话说,曾救了我好多次呢,父皇难道忘了?”   “唉,这倒是。”高宗叹息。   太平却又噗嗤笑道:“不过说来好笑,才跟她认得的时候,还屡屡打架闹别扭呢,后来想想,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先前高宗对阿弦的事极少留心,虽隐约知道太平跟她有过那么一段,却并不清楚,近两年来早就忘的差不多了,当即便叫太平细细说来。   太平见他甚是感兴趣,便详细说了因玄影找去平康坊一节,又道:“当时我还并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心里可讨厌她了,不过那会儿表哥跟贤哥哥都很喜欢她。”   高宗知道她口里的表哥是贺兰敏之,又因察觉先前太平每每欲言又止,便故意道:“沛王喜欢她我是知道的,原来周国公也对她不同么?”   “何止是表哥……”太平冲口而出,却又忙捂住嘴。   高宗笑道:“怎么了,今日你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到底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父皇?”   太平才道:“也、也不是秘密,只是我贸然说出来,怕是会给小弦子惹祸。”   “又惹什么祸?”高宗越发诧异,“你快说,不许有丝毫隐瞒。”   太平忐忑道:“我真的不能告诉父皇。”   高宗道:“你是怕什么?”   “万一父皇也迁怒小弦子呢……”   高宗沉吟:“你说‘也’?还有谁迁怒了她?”才说一句,蓦地想起武后前些日子所说的“阿弦做错了事”那宗,于是问道:“是你母后吗?她干了什么?”   不知不觉,神情严厉了起来。太平极少见高宗如此,顿时有些害怕:“我什么也不知道。”   “太平,”高宗忙拉住她,“偌大的宫内,连你也不能跟父皇说实话吗?”   太平迟疑:“父皇,不是我不说,只是……”   高宗道:“朕答应你,绝不会对人透露是你说的,如何?”   太平忙道:“那你也答应,不许迁怒小弦子。”   高宗笑道:“当然,我怎会迁怒于她?”   太平鼓足勇气,才说道:“宫内宴请大臣的那天晚上,我看见母后单独召见小弦子,因小弦子说错了话,母后失手扔了手炉,伤了她的头。”   高宗屏息,胆颤心裂:“你说阿弦头上的伤,是你母后所为?”   太平道:“是啊,唉。我想母后也不是故意的。”   高宗蓦地起身,双眼发直。   把太平吓了一跳:“父皇……”   高宗一言不发,往外就走。   太平愣愣地不知如何:“父皇!”   高宗蓦地止步,他慢慢回头,又问:“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   太平见他举止反常,心跳加快:“我只知道……是跟崔师傅有关。”   阿弦最后问武后的那句话,声音不大,是以太平并未听见,还只当全是因为崔晔。   高宗转过身来:“为何又跟崔晔有关了?”   太平跺脚道:“父皇你怎么还不知道,小弦子心里喜欢的人是崔师傅,而崔师傅也喜欢她……所以母后才大怒的呀!”   “是……崔晔?!”高宗眼前似有一道电光闪过。   阿弦心中有人,这也罢了,但高宗万万想不到,她心中的那人竟是崔晔。   一瞬间高宗几乎以为自己是错会了意,但是太平口中的“崔师傅”,长安城里统共只有那一位。   太平见高宗满面惊诧,但却并无任何怒意,这才松了口气,又说:“我知道的时候也跟父皇一样不信呢,但是……他们两个真的是很好的……母后之所以生气,也正是因为这样,之前小弦子病了,崔师傅在怀贞坊看了她一整夜,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小弦子又留在崔府过了一夜,其实这也不怪母后,母后一心想小弦子能专心做女官,才一时……”   高宗呆立片刻,有些站不住脚,缓缓后退了两步。   太平忙过来扶着他重新落座,担忧:“父皇,您的脸色不大好?要不要传御医?”   “不、不必……”高宗缓了口气,“朕只是,有些太过意外而已。”   太平觑着高宗的脸色,又大着胆子问道:“父皇,您是不是也跟母后一样,不喜欢他们两个好呀?” 第274章 两重冰火   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天而降, 像是被发狂的天神撕碎的云之碎片。   地上的雪已经没过马蹄, 崇仁坊袁府门口, 阿弦翻身下马,撑着虞娘子给预备的伞往内而去。   正如太平公主所说,因为风大雪急,今日来袁府吃年酒的人少了许多,阿弦到的时候, 正狄仁杰先她一步进门,在堂中跟袁恕己寒暄。   而在座者, 除了大理寺的几位同僚, 桓彦范跟崔升亦在座, 除此之外还有几位昔日袁恕己军中的旧识。   两人见阿弦来到,忙停了寒暄,袁恕己扬眉,先一步走出堂中。   阿弦把伞一倾,也快步上了台阶。   桓彦范跟崔升也站起身来相迎。阿弦扫了一眼周遭,却发现有个意外之人也在,竟正是如今也算是长安城中炙手可热新贵的陈基。   一怔之下,阿弦便转开目光,同桓, 崔,狄三人一并落座。   阿弦因见崔升在场, 便知道崔晔不会来, 因问道:“天官身体无碍吗?”   崔升道:“这两日更冷了几分, 夜里犯了咳嗽,幸而没什么大碍,今日本是要来的,怕被风吹了不好,我方才已经向着少卿说明了。”   桓彦范从旁道:“真要挂心不下,不如去看一看,你们两个若有谁不好了,彼此去宿一宿,即刻就不一样了。”   崔升连连咳嗽,阿弦怒道:“小桓,你再说。”窘然偷看狄仁杰一眼,却见狄大人只是含笑吃酒,仿佛没听见他们嬉闹之声。   桓彦范忙举手求饶:“好好好,是我说错了。”   幸而他声音低,他们三个又是靠的近,除了狄仁杰外,怕不会有别人听见。   阿弦红着脸道:“你要是再这样口没遮拦,以后就再不跟你相处了,绝交。”   崔升落井下石,笑对桓彦范道:“活该,整天仗着你口舌伶俐,使一条舌头四处甩人甩的痛快,也该有个人来教训教训你了。”   桓彦范手握着嘴:“原来我犯了众怒了。你们两个倒是合起伙来,合该是一家子……”   阿弦跟崔升见他求饶的模样甚是滑稽,正要笑,蓦地听见最后一句,阿弦便要狠狠地拧他一把,谁知目光转动,瞧见旁边几个武将模样的人正频频往此处打量。   阿弦便敛了笑,假作无事揣手入袖,低低哼道:“只管说,我都给你记着呢。”   他们三人低声说笑间,陈基同几个武官坐在一列,清晰地听见那几个武官交头接耳。   一人低声说道:“总听人说女官女官的,还以为是什么样三头六臂不可一世呢,原来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又有说道:“不过倒是没什么女孩儿气,若是不提‘女官’两字,我还当是个俊秀少年呢。”   “做了那许多大事,可见是人不可貌相。”   “听说她跟袁少卿是在桐县就相识了,既然少卿这般另眼相看,应该是不错的。”   “女子能在朝为官,古来罕见,你我也算是开了眼界。”   几个人都是军伍出身,性情豪爽,说了几句,举杯饮尽。   陈基在旁,无人相劝。   其实自从武懿宗犹如“乘风而起”被武后重用后,但凡陈基所到之处,总是不乏阿谀奉承之徒,早就习惯了。   但偏偏今日因大风雪,来的这些人,多是跟袁恕己交好不错的,也非谄媚之辈,是以竟都少理陈基。   陈基自己吃了一盏,虽知道此刻不是肆意乱看之时,眼睛却总忍不住要看向阿弦的方向。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头错觉,自从……大概是阿弦入朝为官,又在他成亲之日亲去捧场后,此后不见她,便时常会想起,一旦见着,竟会情不自禁觉着,她与先前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弦”大不相同了。   陈基疑惑:难道是之前他看习惯了么?怎么居然没发现她长的这样好?又或许是她从不打扮收拾的缘故,什么涂粉描眉更是不相干……在陈基印象里就只是个青涩无比灰头土脸的小孩子而已。   但现在换了颜色好些的官袍,稍微整理,就算仍是清水素面,却已隐约透出了扣人心弦的秀丽动人,气质更且出众。   就仿佛她身上有一团淡淡地光芒,引得人无法移开目光。   当初天香阁里袁恕己跟他说“你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的时候,他那时候的惊心悔恨,竟只是开始而已。   陈基打量阿弦之时,忽见袁恕己走到她身旁,俯身低低说了句什么。   阿弦面露诧异之色,对崔桓跟狄仁杰等说了句什么,起身出门。   ---   原来袁恕己对阿弦说:“有个人想见你。”   阿弦不知何故,一路来至袁府后宅,却又见到一名意料之外的人——赵监察之女赵雪瑞。   大雪天里见到赵雪瑞,却像是应了景。   阿弦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上次酒楼之中,赵雪瑞因被袁恕己伤了,对阿弦哭诉。阿弦还以为从此无望。   赵雪瑞身着浅天蓝的缎袄,越发显得飘逸出尘,笑道:“老爷子跟夫人忽然要提前回沧州老家,我自也是来送行的。”   阿弦大惑不解,笑问:“不要打岔,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上次你不是说……”   赵雪瑞抿着嘴笑道:“其实,是多亏了你劝我的那番话。”   阿弦目瞪口呆。   “你说让我不要放弃,只要过了最难的这一关,一切就都是值得的。”赵雪瑞含笑低语。   阿弦越发地呆怔:这是她所说没错,但是,当时因赵雪瑞伤心,阿弦本是想鼓励她走出单恋的苦楚,就如当初的她错恋陈基一样……   难道赵雪瑞误会了?   赵雪瑞道:“我反复想过你所说的这些话,越想越觉着先前是自己冒失了,我……本是想鼓足勇气向他致歉的,谁知无意中遇见伯父伯母……”   之前因袁恕己说什么要年前将人带回宅子里,袁老先生跟夫人两个信以为真,天天翘首盼望。   那天恰好赵雪瑞来到,两人一看竟是如此天仙似的姑娘亲自上门,且言语温柔举止斯文,惊喜交加,也才信了袁恕己那句。   等袁恕己回来后,两位老人家已经对赵雪瑞“一见如故”,喜欢的无法形容。   被袁恕己“救”了出来后,赵雪瑞一再解释,袁恕己让她不必放在心上,便将她送了回府。   可从此之后,二老便念念不忘,也相信袁恕己的确是“自有打算”,因此放心地要回沧州老家。   但临行之前,却也想再见一见赵雪瑞。   袁恕己因见他们这样高兴,且又要回家去,从此自管不到,所以不愿生事,并不说破,只搪塞说赵雪瑞乃大家闺秀,不便贸然前来。   谁知那日在逛年会之时,二老又同赵雪瑞遇见,说起要回沧州之事,赵雪瑞便答应了今日前来。   把来龙去脉告诉阿弦后,阿弦见她脸上微红,竟含羞含情脉脉,她心里着急,却又不忍说别的。   赵雪瑞却看了出来,因道:“你放心,我知道他对我无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话,再怎么伤心惦记也是枉然,但对我而言,只要是尽了心用了力、若能帮的了他,就算过了今日再不相见,也是值得的……”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门口有人道:“赵姑娘,你、你说什么?”   两人各怀嗟然,阿弦也未曾留意竟有人在门外,闻声转头看去,却见竟是袁夫人,一脸无法置信地望着赵雪瑞。   猝不及防,赵雪瑞红了脸:“夫人,我、我没说什么。”   袁夫人却颤声道:“你不用再瞒着我,方才我都听见了,原来是那个逆子哄骗我们的……”她原地转了转,似不知所措,最后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袁夫人惊怒交加之际,见有两个小厮闻声飞跑过来,夫人叫道:“去把那逆子……把你们的少卿叫来!”   阿弦跟赵雪瑞惊心动魄,没想到一番密谈居然会引出如此波折。   又看夫人气急,赵雪瑞只得先忍了不安上来劝慰,阿弦讪讪立在旁边,觉着无法插手此事,却又有些替袁恕己担忧。   这焦虑瞬间,时光竟像是缓慢了下来。   阿弦身不由己地望着眼前,赵雪瑞满怀忧虑地扶着袁夫人,夫人痛心疾首,愁容满面。   不远处,袁恕己正匆匆赶来,因不知发生何事而浓眉敛起……   飞雪凌乱,时光慢行中,阿弦眼前忽地又换了一副景致,也是这三个人,但场景已非此处,发生的事也非似今日。   一刻恍惚,重又定神之时,夫人已经揪住了袁恕己,大声地不知说些什么。   阿弦沉默立在廊下,望着这一幅尘世间的喧嚣吵闹,心绪却似那漫天飘零的雪片,安静地落定,静谧而欢喜。   正袁恕己略有些焦头烂额,百忙中目光转动看向她。   阿弦冲着他微微笑了笑,放心地转身往外。   ---   因方才无意中看见了一幕令人心情也随着愉悦的场景,袁府后院的吵嚷之声入耳,却似有另一番不同滋味。   阿弦的唇角忍不住挑起了一抹微笑。   正欢喜往前,忽然止步。   原来廊下前方,有个她此刻并不想见的人。   大概是多吃了两杯酒,陈基的脸上有些红。   阿弦才要绕开他身前,陈基竟攥住她的手臂:“弦子!”   阿弦皱眉:“陈郎将放手。”   陈基道:“若我不放呢?”   阿弦不语,右手抬起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陈基觉着手臂酸麻,陡然松手。   阿弦闪身退后,神情淡然。   陈基没想到她的身手竟也如此利落,望着空空的掌心:“你现在……跟我……半点旧日的情分都没有了吗?”   阿弦知道他吃多了酒,本不愿同他多话,但听了这句,仍是忍不住心头生刺。   “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阿弦摇头,“请好自为之。”   “弦子!”   陈基见她拔腿要走,踉跄追了过来,却因酒醉加上雪落地滑,趔趄着摇摇欲倒。   阿弦终究不忍,回身探臂一搭。   陈基扶着她的手臂站稳,抬头看向她时:“我知道你不会不理我的,”他喃喃地,眼神有些乱,“弦子,我很后悔……”   阿弦紧皱眉头忙要撤手,陈基却死死地抓住不放:“为什么当初你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竟然鬼迷心窍的没听进去……”   “不是,”阿弦咬了咬唇,不由道:“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走到今天。”   “不!”陈基道:“我想要的是……”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阿弦心头作恶,不等他说完便道:“你醉了!”顾不得其他,在他肩头用了四五分力道一拍。   陈基身子一震,倒退撞在栏杆上,震得头顶的雪抖落,打在他的头脸上。   冰冷的雪迅速融化,陈基总算略清醒了几分,他看着眼前的阿弦:“皇后想把你许配给武承嗣,你可知道了?”   阿弦正想离开这令人尴尬不安的地方,闻言蓦地转身:“你说什么?”   陈基望着她惊愕之色,喃喃道:“原来……你不知道。”他笑了笑,道:“你瞧,崔晔,少卿,他们再喜欢你,也终究像是我一样,得不到你。”   阿弦本想问他从何得知此事,闻言一个字也不再说,转身快步离去。   ---   来不及跟前面的桓彦范和崔升辞别,阿弦直接奔出了袁府。   袁府门口的小厮以为她要走,忙道:“女官,雪愈发大了,怕路上马滑,不如乘车去吧?”   阿弦摇了摇头:“不必了。”她不等那小厮再说,急匆匆下了台阶,一头扎进了风雪之中。   小厮呆看了会儿,忙道:“快快,把车赶出来去接女官。若是因此病倒了岂不是我们的过错?”   大家手忙脚乱,驱车去追阿弦,然而此刻风大雪迷,眼前竟很快地没了阿弦的身影。   阿弦踩着厚厚地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而行,起初还不知要去向何方,出了街巷后,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阿弦站住脚,风雪中辨了辨方向,便往南华坊方向而去。   风裹着雪片打在脸上,雪片仿佛成了石块,结结实实地撇的人生疼,阿弦却浑然不觉。   直到耳畔听见铜铃声响,一辆马车从风雪中来,拦在她的跟前。   车厢的窗户打开,一个人道:“女官怎么独自一人冒雪而行?”   阿弦转头,雪迷了眼,却仍将那人的脸看的极清楚——这人竟是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望着阿弦,道:“若是不嫌弃,我送女官一程如何?”   目光相对,阿弦一声不吭,来到车辕处,纵身一跃上了车。   身上的积雪忘了抖,进了车厢后,被热气烘烤,很快浑身上下都有些湿淋淋地。   阿倍广目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递了过来。   阿弦拒绝,自己扯着衣袖把脸上脖颈的水渍略擦了擦:“大雪天,阴阳师去向哪里?”   阿倍广目把帕子收起:“我尤其爱雪天,雪把所有肮脏的污秽的东西都遮盖住了,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洁净的白,所以每次雪天我都会外出,先前出城玩赏风景,可巧又碰见了女官。”   “洁净的白?”阿弦道:“所以阴阳师也最爱那白蝴蝶吗?”   阿倍广目笑道:“女官还记得那个小玩意?”   阿弦道:“我听说,在那天宫内夜宴,阴阳师以《子夜歌》陪衬,令蝴蝶幻化女形,技惊四座。”   阿倍广目道:“不过仍是微末之技而已,对了,当时女官怎么没在场?”   阿弦并不回答,只是又问道:“我有些想不通,阴阳师为什么会在那天地同乐的时候,演那样违和哀丧的法术?是对自己的技艺甚有信心,还是觉着天朝皇帝胸怀宽广不会责怪?”   阿倍广目笑道:“女官多虑了,因为是小使的拿手技法,所以才用而已。”   阿弦盯着他,但心底想起的,却是高宗梦见王皇后一节——在高宗梦中,也是有许多雪白蝴蝶,幻化出了王皇后,若说这只是个巧合……阿弦是不信的。   “除了在殿上献技,阴阳师可还做了别的事吗?”阿弦问道。   阿倍广目道:“别的?我不懂女官的意思。”   阿弦盯着他的双眼,凝神,阿倍广目手揣在袖中,含笑不语。   起初阿弦什么也看不到,在阿倍广目身前似乎有一层无形而坚硬的透明的冰层遮挡,挡住了所有她想见的,但是渐渐地……   在她的注视下,就仿佛冰层上起了一道蜿蜒的裂痕,嚓——   “是要我做什么?”阿倍广目揣着双手,微微欠身。   “你要对大唐皇帝降咒,告诉他……”那人回身,低声道,“安定思小公主并没有死。”   阿倍广目道:“为何要这么做?”   “你不需要理由,只需要出色地完成所托。”   “且慢,如果是其他人,降咒是可以的,但是那是皇帝,皇帝自有气运护身,就算鬼神都难以侵害,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能耐?”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那人桀桀笑了两声,“阴阳师,各取所需,你帮我达成所愿,我也会投桃报李,助你一臂之力!”   阿弦的心跳的极快,那人的脸却在眼前模糊不清,她正想看的明白些,阿倍广目却转过头来,笑对她道:“看够了么?”   阿弦一怔,双眼眨了眨。   一开一闭间,人已回到马车内的情形,而就在她面前,阿倍广目笑微微地望着她,道:“看够了么?”   “那是谁?”阿弦冲口而出。   “我不知道。”阿倍广目回答。   “那你为何要答应他这么做,你……又需要他们助你做什么?”   “我有何所图,请恕不能告诉,至于我为何答应他们,”阿倍广目微笑:“因为我知道他们有能力帮我。”   “是吗?你为何如此笃定?”   “还记得在街头相遇之初,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阿倍广目双手抱在胸前,悠悠然道:“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阿弦似乎猜到了他将说什么。   “现在你明白了么?”阿倍广目举手,手指尖俨然也幻化出一只白色蝴蝶,轻灵地闪动翅膀,阿倍广目将手指举高,“我当然知道他们有能力,因为他们有个自由自在又令人战栗生怖的、我很喜欢的名字——不系舟。” 第275章 明媒正娶   此刻对阿弦来说, 就像是置身在大雪纷飞的旷野, 数不清的凌乱的雪片从天而降,让人眼迷而心乱,却无处可逃。   阿倍广目说罢, 望着阿弦道:“你对这个名字并不觉得陌生,是么?”   那无数飞舞的雪片忽然定格, “等等,”阿弦道, “是不系舟的人告诉你——安定思公主是十八子?”   阿倍广目眼底的笑意,就像是波澜涌动的湖水:“你觉着呢?”   “我问的是你。”阿弦盯着他。   “啊,”阿倍广目却转过头去,他打开车窗, 看着外头白茫茫地琉璃世界,道:“你到了你想到的地方了。”   阿弦皱眉, 随着看了眼, 果然见银装素裹里, 是崔府的门首在望。   “阴阳师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阿弦道。   “我很好奇, ”阿倍广目有条不紊地抱起双臂:“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什么意思?”   阿倍广目笑看着她:“我的意思是, 安排好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无论你看到还是没看到,它都在那里,只看你的能耐足不足以支撑你去发现而已。”   “我找到了你, 岂不就是一种发现?”阿弦冷道, “你是遣唐使, 竟敢在长安装神弄鬼,甚至胆大包天的敢对皇帝陛下动手,若是陛下得知龙颜大怒,别说是你,就连区区倭国只怕也要面临灭国之祸!”   “当然,你说的对,”阿倍广目仰头笑了两声:“但是,为什么你认为皇帝陛下会龙颜大怒呢,据我所知,正好相反是么?”   阿弦心头一顿,哼了声:“这也不代表你可以在长安随意兴风作浪,何况,除了皇帝,还有皇后娘娘……”   “对了,皇后娘娘,”阿倍广目若有所思,“大唐的皇后,可以跟皇帝陛下平起平坐,也可以杀伐决断,女官如果想要置我于死地,只要跟皇后娘娘告发我,大概我便会人头落地了,不过,女官可曾想到,如果皇后知道了这般内情,她,又会如何对待那位死而复生的小公主?”   不愧是阴阳师,简简单单几句话,就直戳阿弦的心头。   “不对,”阿倍广目却仿佛觉着雪上添霜一点更加有趣,“还有那些跟小公主要好的人……”   话音未落,阿弦出手,一把攥住阴阳师的胸前衣襟:“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阿倍广目垂眸望着阿弦愤怒的神情,奇怪的是,他竟觉着这幅怒火升腾的模样极美,就像……该是他心目中天照大神的模样。   略微恍神,颈间衣襟被握紧,阿倍广目敛神微笑:“拿捏这些的并不是我,我只是说出真相的人而已,值得被女官如此对待么?”   阿弦冷笑:“你是觉着我不会去揭穿你,所以有恃无恐?”   阿倍广目摇头:“女官觉着我今日为何要对你坦白?”   看着他坦然之态,阿弦松手:“阴阳师好似忘了,你并没有坦白,是我发现的,你是穷途末路,无法抵赖而已。”   “抵赖?如果要不承认,方法有很多种,”阿倍广目不愠不怒,轻笑地看看有些褶皱的领口,“我之所以直接承认,而全无任何抵赖,是因为我对女官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敬爱之意。”   阿弦意外之余,哈地笑了出声:“阴阳师是在说笑么?”   “我从来不擅长说笑,尤其是对女官你。”   对上阿倍广目平静无比的双眼,阿弦忽地心头凛然。   刹那间,阿弦竟觉着阴阳师的双眼之中依稀有雪片在飞舞,但是当她细看之时,却蓦地发现,哪里是什么雪片,那是一只只地白色蝴蝶在扇动翅膀,无数的蝴蝶翼翅挥舞,竟像是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知不觉将要把人的心神都吸附其中!   阿弦大惊,本能地往后一挣,只听得“彭”地声响,她的背已经撞在了马车壁上。   “小心!”阿倍广目探臂,似乎想要扶着阿弦。   阿弦却如避蛇蝎,用力将他的手臂推开,拧眉肃然看向此人。   阿倍广目缓缓缩手:“女官怎么了?”   阿弦定了定神,心中居然有一种无名惊悸,她并不言语,只是最后看了阿倍广目一眼,转身推开车门,纵身跳了下地!   双足落在地上,即刻被雪没了。   身后马车中,阿倍广目探身出来:“女官若是想找人闲谈,我在驿馆恭候大驾。”   阿弦皱眉不语,正此刻崔府的门人因发现有陌生车辆停在此处,便过来询问,猛然间见是阿弦,忙躬身行礼:“女官大人!”   又道:“快请入府中。”   阿弦回头看了看崔府门首,此时却已改变了主意,她匆匆道:“不必了,我忽然有点急事,改日再来。”   “这……”门人大惊,“女官……”   阿弦却已转过身,沿着街边,快步离去了。   ---   到底是不系舟的人知道了她就是那个侥幸活命的小婴儿,还是其中另有原因。   而不系舟的人让阿倍广目透露消息给高宗,意图又为何?   阿弦当然无从知晓,可是只要想一想不系舟存在的目的……仿佛却又已经知道了。   他们是想向武后复仇。   从当初在桐县,被苏柄临发现身份之后,苏大将军就有借她这把刀的意思。   如今不系舟的人当然也是同样的意图。   也许,他们是想借助高宗之力,向武后发难。   毕竟普天之下,能够克制皇后的,也只有当朝的皇帝陛下了。   忽然想到——如果安定思公主还在人间的这个消息,先从市井内散播的话,就算侥幸传入了高宗耳中,他又如何肯信?   所以借王皇后的阴灵之力,向高宗吐露真实。   真真可谓是一记极为准确而有力的招数。   高宗对于王皇后萧淑妃两人的遭遇,本就有些芥蒂难消,由王皇后以诉说冤屈说明真相,正是一举两得。   且阿弦先前进宫见高宗,并未发现有任何鬼灵,何况天子本身有帝王龙气护体,等闲阴魂怎敢贸然侵袭,所以才出动了阿倍广目。   雪冷冷地拍在阿弦的脸上,她却不躲不避。   不多时,整个头脸已经冰凉,风雪街头看来,宛若一个移动的雪人。   但是心底却也似乱雪纷飞,冰冻三尺。   ——现在高宗已经知道了真相,他的态度,决定了以后事情会如何发展。   但是至今高宗并未表露出要说穿此事的意图,那么……或许他也想要将此事的真相掩埋隐藏。   如此一来,不系舟的图谋岂不是就落空了?   但如果高宗按捺不住,张扬出去,昔日王皇后因杀害小公主的罪名遭受一切磨难,名誉尽毁,甚至连累娘家以及长孙无忌等力保王皇后的大臣……这般般件件势必也要翻天覆地的。   而武后……先前她的夺权干政,虽因高宗的默许而逐渐令群臣缄默、习以为常,但她就像是坐在一个架满了柴火的高台之上,稍有不慎,火光从低端燃烧而起,只怕……   且武后上位的重要转折,就是王皇后倒台,如果这个前提不存在,那么臣民只怕要追问,王皇后因何被废,因何被残虐,矛头将直指武后,唾骂之声必不绝于耳。   再加上不系舟的人推波助澜,为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翻案,亦指日可待。   而这,只怕才是不系舟的真正所图。   雪下得越来越大,街头上的人也越来越少,渐渐地,天苍地白,天地之间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了。   阿弦恍惚间,脚下滑了一跤,几乎跌倒。   ——阿弦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认祖归宗”。   从小儿就不认得父母,骨子里虽有天性,但又因知道这般家族,并非寻常百姓人家,不是说多一个子女,就能随意多一个的。   何况她的身份,偏又如此尴尬而敏感。   可想到高宗这两次召见时候的举手投足,言语神情,阿弦忽地觉着脸颊上生冷地疼。   正闭了闭眼睛,脚下复又踩空,整个人往前趔趄,僵手僵脚地摔在地上。   阿弦试着要爬起来,手脚却有些僵硬难动,双手抓着厚厚地雪,雪地里便出现几个凌乱的手掌印。   眼前却又迅速地模糊,大概是先前雪入了眼里,化成了水。   阿弦呼了口气,白茫茫地气息在眼前寸寸消散。   这琉璃雪地,忽然让她想起在豳州的岁月,那里的冬天格外漫长,雪下得也多,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场景,但是那时候虽然被阴灵追踪所困,可也并没有现在此刻,这种不是阴冷入骨,却是阴冷入心的难受之感。   阿弦摇了摇头,索性不急着起身,她顺势翻了个身,躺倒在雪地里,眼前是飞雪乱舞的天际,跟豳州何其相似,她或许可以假装是在豳州,阿弦眨了眨眼,大概是冷到了极致,身上竟没有了之前战栗的冷意,阿弦长长地吁了口气,竟想着,索性在这雪地里睡过去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着雪靠近。   阿弦懒怠去看,只听那声音到了自己身旁,逐渐停了,而原本不停覆盖下来的飞雪,也因此立止。   阿弦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把伞,然后,是崔晔注视的目光。   ---   “阿叔,”阿弦想叫,却只是在心底喊了声。   崔晔望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一手举着伞,一边俯身,向着阿弦探手:“起来。”   “我不。”眼珠乌溜溜地转动,仍是在心中回答。   崔晔却仿佛听见了她的倔强:“起来。”他重又说道,语气虽然温和,眼睛里却飞出了东西。   阿弦索性闭上双眼,假装没听见,也没看到。   耳畔又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身体腾空而起,阿弦忙睁开双眼,却见崔晔已将她拦腰腾空抱入怀中。   伞已被放在雪地上,飞雪从天而降,有几片顽皮地贴在他的鬓边,看着苍苍然,却更添古韵雅致,阿弦盯着看了会儿,莫名想到他将白发苍髯的模样,不禁露出笑容。   崔晔垂眸看她,抱着回身,原来他是乘车而来的,车夫跟侍从等候间,见那伞被风吹的打旋,忙跳过来捉住。   不多时,马车重又冒着风雪沿街往前。   ---   怀贞坊。   虞娘子按照崔晔吩咐去做了滚滚的姜汤水,因见崔晔时而咳嗽,便又忙又亲自去熬枸杞银耳汤。   阿弦用热水洗了手脸,把头跟脖颈都擦了个遍,回头看崔晔之时,却见他坐在桌边,正襟危坐地也并未看她,玄影紧紧地贴在他身旁趴着,舒服的眯着眼。   阿弦将帕子扔了:“阿叔在想什么?”   崔晔这才回过头来,却见她新洗了脸,脸色才透出些健康地红润来,眼睛却仍是湿漉漉的,嘴唇也有些晶莹微光。   崔晔轻声道:“在想你又胡闹。”   阿弦笑道:“我哪里胡闹了?”   “大雪天里在地上滚,难道是正经了?”   阿弦不以为然道:“之前我在豳州,还小的时候经常跟人这样玩闹,在雪地上随随便便滚十几个来回,衣裳都湿透了也是有的。”   “还说,”崔晔皱眉,“怪不得你的身子时常不好,寒气入骨,如何会好?”   “我知道阿叔是担心我,”阿弦凑近了些,望着他的星眸,道:“怎么了,是因为这个真的生气了吗?”   “不是,”崔晔眼神变了变,道:“我是想问你,怎么去了府门口,却又转身走了。”   阿弦道:“我原本也是没什么事……觉着不必再进去搅扰,所以就回来了,你为何竟追出来?”   “我若不出来,你要在那里躺多久?”   “不知道,”阿弦托腮想了会儿,“也许到天黑也没人发现,就冻僵了,成了……”   “阿弦。”崔晔轻轻地唤了声,虽然听似是寻常的口吻,但是底下却有怒意翻涌。   阿弦笑道:“我玩笑的罢了。何必这样紧张。”   崔晔目光沉沉:“说实话,为什么过府门不入?”   阿弦吐了口气,低头:“我原本……在少卿府里听说了一个消息,有些心乱才想去找你的。”   “什么消息?”   “听人说,皇后娘娘会把我许给武承嗣。”她的双手交握,手指胡乱拧在一起,“我不知真假。”   崔晔敛眉:“据我所知,皇后的确有此打算。”   阿弦屏息:“是吗?”   崔晔抬手把她乱动的手指握住:“是因为这个才去找我的?那怎么忽然又走了?”   阿倍广目似笑非笑的脸又出现眼前,阿弦停了停,道:“我听说阿叔这两日咳嗽,不想让你操心。”   崔晔眼神越发暗沉几分:“是吗?”   阿弦笑笑,垂下眼皮。   正虞娘子先送了姜汤进来,又道:“天官稍坐片刻,我已经熬上了枸杞银耳汤,这样冷的风雪天,多亏了你送她回来。”   崔晔道:“有劳了。”   虞娘子见阿弦发呆,便轻轻地抬脚踢了她一下。   阿弦抬头,这才发现托盘上是两碗姜水。   虞娘子又拨了拨暖炉,退出之后不忘将门带上。   “阿叔喝了,驱驱寒气。”阿弦先端了一碗汤水给崔晔,自己也不怕烫,端起碗来先喝了半盏。   等她一碗见底的时候,崔晔尚且未动。   阿弦道:“姐姐的心意,阿叔怎么不喝?”   崔晔淡淡道:“不想喝。”   阿弦道:“难道是觉着不合口味,不如府里的好?”   “心里有什么堵住了,喝不下。”   阿弦笑道:“人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阿叔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怎么会有什么堵着了?”   崔晔横她一眼,忽然倾身过来。   在阿弦的唇上轻轻一碰,舌尖便尝到一丝甜而微辣的滋味。   “你说是什么……占在我心里了?”他哑声说道。   阿弦不做声。   她只是以动作代替了回答——阿弦主动靠近过去,顺势吻住他的唇。   玄影本极惬意地享受靠近崔晔身旁的时光,忽然见两人如此……长嘴一抬,眼中透出惊讶之色,圆溜溜地望着面前的两个。   良久,阿弦有些气喘吁吁:“阿叔,喜欢我吗?”   崔晔身上竟有些微热:“当然……喜欢阿弦。”   “阿叔想娶我吗?”   “日思夜想。”   “我……我愿意跟阿叔……”阿弦未曾说完,只是直直地望着崔晔,“愿意……”   崔晔这般聪慧机变的性情,起初却还只当她是愿意“嫁”,但对上阿弦炽热的双眸,他陡然明白过来!   刹那间,如云似雪般白皙的脸上,竟染了一层轻粉淡霞:“你在说什么?”声音里有些微颤意。   阿弦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樱唇靠近他耳畔,低低说道:“我想……”   那一句话入耳,荡气回肠。   阿弦望着他有些微红的耳朵尖儿,正要再吻过去,崔晔已经转开头去。   “别……”气息有些紊乱。   崔晔不敢看阿弦,只转头看向旁边一脸呆滞的玄影:“阿弦,不要这样。”   “……”阿弦看着他,“为什么,阿叔不想吗?”   “我想,但是……”崔晔缓缓调息,耳朵上的红更重了一点:“除非阿弦成为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否则、在此之前,绝不会委屈了阿弦。” 第276章 赐婚旨意   这日, 高宗传召数位朝臣,包括三省六部的几位大人。   ——这在本朝来说是有些罕见的, 因为自从朝政大半都交给武后处理后,高宗便每日悠闲自在, 醇酒美人、修身养性而已。   他极少主动在上朝之外面见臣子, 甚至就算是臣子们有要事求见, 一再恳求进宫面圣,都会屡屡遭到皇帝的“避而不见”。   其实不仅是大臣们,连武后也不免惊动了。   高宗传唤大臣,先前竟并未跟她商议过,对武后而言这也是个不同寻常的讯号。   但是事后,在武后旁敲侧击问起的时候, 高宗却只轻描淡写地说道:“倒也没什么, 正是年下,这些又多半是老臣,倒要见一见他们笼络一下君臣之情。”   而据武后派人暗中调查, 果然也跟高宗所说没什么两样,只是在麟德殿内跟几名臣子赏花吃茶,吟诗作赋, 多半闲聊家常而已,丝毫未曾涉及军政大事。   但是武后所派之人却忽略了一件事,——在高宗召见群臣的间隙, 他单独见了个人。   崔晔。   ---   那时, 高宗召集几位大臣们, 一起赏玩那据说来自域外的一盆金盏银台,又称水仙。   当时在唐来说是极少见的花卉,生在水中,亭亭秀丽,在座的大臣们几乎都未曾见过,围绕周遭,啧啧赞叹。   高宗道:“朕知道爱卿们都是饱学之士,也不乏才高八斗诗情纵横之能人,今日年岁正好,又得此佳惠,不如众卿就以这水仙为题,为朕做一首应景的诗赋如何?”   众位大臣虽觉意外,可见高宗兴致如此高昂,连脸色也比平日的好,可见龙颜欢悦,龙体康泰,因此群臣彼此甚是欢喜,忙都躬身领命。   高宗又命宦官将众位大臣领开,一人守着一张桌子,准备了笔墨纸砚等,令他们静静寻思。   进宫的群臣之中,崔晔也自在列,随着宦官来到下手,正要提笔酝酿,却见高宗贴身的内侍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因这会儿群臣都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题目,好在高宗面前一展所长,因此均都不曾留意周遭,只默默苦思冥想。   崔晔悄然搁笔后退,随着那宦官到了内殿,却见高宗上座。   正欲行礼,高宗抬手道:“爱卿不必多礼,你上前来。”   崔晔走前几步,躬身站定:“陛下传召微臣,不知何事?”   高宗道:“并无大事,只不过朕格外惦念爱卿而已……对了,那夜宫中宴请,爱卿竟无故缺席,可是身体有碍?”   “回陛下,当夜是有一件急事,还请陛下恕罪。”   “哦……”高宗从太平口中得知那夜内情,也当然猜到他缺席何故,见他不说,也并不怪责,只道,“朕先前听皇后屡屡说你得力,想你是士族大家出身,为人品性自是不必多说了,崔家有你,也算是光耀门楣。”   “多谢陛下,臣实不敢当,只是为陛下尽忠,为我大唐竭力而已。”   高宗复笑了笑:“说的好。”   他端详了崔晔半晌,才又缓慢开口:“爱卿的原配夫人已经去世多时,你正当盛年,怎地还不再另娶一房?”   崔晔哑然。   高宗笑道:“莫非是眼界过高?倒也不怪你,卢氏朕也是见过的,委实是个神仙中人。但……先前朕隐约听说,有一位朝臣之女,有些类似卢氏,难道已经暗中选好了么?”   崔晔摇头道:“回陛下,并不曾。”   高宗挑眉,试探道:“虽然不曾,想必是心中有意了……不如……朕为你们赐婚?”   “陛下,”崔晔拱手,顿了顿道:“陛下,臣心中已有所爱。”   高宗扶着椅背,略坐正了些:“哦?你……你心悦那人是……”   “回陛下,”崔晔温声而正色:“臣心悦那人,是户部女官阿弦。”   内殿一瞬间的静寂。   然后,高宗带笑道:“爱卿可是玩笑话?十八子……她可跟卢氏有天差地远之别。且她出身寒微,性情跳脱,所作所为又惊世骇俗,同崔府简直是格格不入,跟你的性情和品味也……”   高宗咳嗽了声:“你又怎会看上她?”   崔晔道:“臣在跟阿弦相遇之时,也绝想不到会有如此一日。”深吸一口气,崔晔道:“其实也曾有人如陛下这般问过我。”   “哦,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崔晔道:“陛下其实该问,是谁也如此问臣这个问题的。”   高宗意外:“是谁?”   “这人,”崔晔回答:“正是阿弦自己。”   高宗诧异:“哦?”   而崔晔回头,他看了一眼沉静无声的前殿,终于沉声道:“我想跟陛下……从羁縻州遇袭之时说起。”   ---   是夜,武后陪着李治用了晚膳,因笑道:“陛下这几日好兴致,听说赏玩水仙花的时候,从大臣们那里得了几首好诗,不知却是谁的魁首第一?”   李治道:“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是陶冶怡情的东西罢了,若这也要争出个第一第二,以后那些朝臣们只怕就忌惮玩了。”   武后笑道:“若是不分好次,那陛下就不怕他们以后随意搪塞?”   李治道:“这倒是不至于,总不会有人会故意做出劣诗来自贬名头的。”   武后眯起双眸:“陛下倒是很清楚这些人的心思。”   “这也是人之常情罢了。”李治似心不在焉。   宫女奉茶上来,武后亲手传了,又笑问道:“对了,前日跟陛下说过的,有关承嗣亲事的那宗,不知陛下想好了不曾?”   李治点头:“朕也正想跟皇后说此事呢,朕觉着,承嗣跟十八子并不相称。”   这答案突如其来,武后讶异,忙道:“陛下怎地如此说?但是臣妾觉着……”   高宗微笑道:“皇后不必着急,这十八子毕竟是皇后亲自看中的女官,朕也是花了点心思去想的,承嗣么……他是皇亲,又才被皇后调回京不久,在这个时候,该给他配一个能助力他的世族大家的名媛淑女才是。十八子出身却有些微不足道了。”   这两句话让武后心头忐忑,高宗如此说就是首肯了以后要重用武承嗣之意,但是……   武后道:“那十八子……”   李治道:“当然,因为她是本朝头一位女官,当然也不会委屈了她,朕想她的出身卑微,但却如此有能为,因此一定要给她配一个出身大家、极出色的人才妥当,这也足以让天下百姓们知道,当女官是极有出息的。”   武后有些哭笑不得,高宗这些话,听来竟似无懈可击,同时她又隐约猜到了高宗的意图:“陛下指的是……”   “朕觉着崔天官甚好,足配女官。皇后觉着呢?”高宗抬眸,淡定和蔼地看着武后。   果然。   武后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崔晔?”   “正是崔晔。”   “陛下……怎地会想到他?”   “崔晔是朝中重臣,出身显赫,且他的夫人之前正好亡故,”高宗娓娓说道,“且据朕所知,当初是十八子救了崔晔一命,两个人倒也算是有些缘分。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齐美,相得益彰?”   “陛下这是……已经拿定主意了么?”武后心惊。   “朕着实觉着他们两人极为相衬,当然,也要听听皇后的意思。”   两个人目光相对,武后笑了两声:“十八子真是何德何能,竟屡屡让陛下为她操心不已。”   高宗眼神微变:“皇后莫非不同意么?”   他的声音有些暗沉下来,武后缓缓敛笑:“陛下如此热心,臣妾怎么敢反对呢?”   高宗才又一笑:“既然这样,朕就放心了。朕从来不曾为人做媒赐婚,倒也好趁此过过瘾。”   武后嘴唇翕动,最终却并没有说什么。   ---   武后离开兴庆殿后,并未就回含元殿,反去了太平公主的住处。   太平正在给那只狮子犬梳理毛发,见武后来到,忙跳起身见礼,才叫了声“母后”,就发现武后的脸色不对。   此刻武后将周围的宫女内侍驱散,因对太平道:“上次,我让你去跟你父皇打听……他两次召见十八子都说了些什么……”   在李治连续召见阿弦后,武后虽叫牛公公细细询问过伺候的宫人,但仍未得详细,因此就暗中唆使太平前往打听。   太平见她提起此事,有些心虚:“我按照母后说的问过了,也都跟您说了的。”   武后走到她跟前儿,望着她道:“太平,不许欺瞒母后,你告诉母后,你是不是多嘴……又跟你父皇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太平摆手,不敢同她对视。   “你还敢说谎!”武后面露恼色,“若不是你告诉了他十八子跟崔晔的事,他怎么会想给这两人赐婚?”   “什么?父皇要给崔师傅跟小弦子赐婚?”太平又惊又喜,失声叫了出来。   对上武后含恼的眼神,却忙又低下头去,不得已解释道:“母后,我当时……当时是一时说漏了嘴,还是父皇逼问我我才说的,不是故意的。”   太平说着便去拉武后的袖子,撒娇恳求。   武后垂眸看着小女孩儿,良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母后知道你喜欢十八子,但是……让她嫁给你承嗣表哥不好么?好歹还是自家人。”   “但是小弦子不喜欢表哥呀,”太平回答。   “这世间哪里有那许多情投意合,”武后皱皱眉,“如今让我怎么跟你承嗣表哥说去?”   太平低低道:“就照实说罢了,其实他也知道小弦子对他无心的……他应该心里有数。”   武后啼笑皆非:“我真想不到,竟因为你而坏事。”   太平吐吐舌:“母后,我以后再不敢了,您别生气。”   武后见她扭来扭去,憨态可掬,可爱无匹,心头不由一软,“行了行了,又没说要怪你,不要做出这可怜样儿来。怪只怪……”   武后皱皱眉,并未说下去,眼中悄然掠过一丝冷意。   ---   年后,朝堂上进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拔黜变动。   其中变化最大的自属几位武氏宗亲,其他几位不必赘述,其中尤以尚书奉御武承嗣最为醒目。   从刚回朝时候的区区奉御,武承嗣被提拔为从三品的秘书监,且又袭了周国公的爵位。真可谓是“一步登天”。   但只有武承嗣跟武后等少数几人知道,之所以如此明目张胆地提拔武承嗣,一来是武后想要重用自己的侄儿,二来……却也是因为高宗授意,毕竟他做主把阿弦“虎口夺食”,所以有意在朝堂方面多补偿一些给武承嗣。   这样,勉强也算是皆大欢喜。   除了朝堂上的人事任命外,高宗还颁布了一道旨意,这一则,却是赐婚的旨意。   但是,这旨意却偏偏并未送到该得的人手里。   户部侍郎许圉师疾步如飞,匆匆地进入含元殿,躬身递上一封辞呈。   武后打开,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勃然大怒。   “好大的胆子!”武后握拳,“她这真是有恃无恐了么?”   一路小跑而来,对许侍郎而言并不轻松,许圉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娘娘,女官应该并不敢如此想,她突然辞官,一定是事出有因。”   武后道:“有什么原因?我倒是想知道,是什么纵容的她如此肆无忌惮?!”   许圉师听到皇后发怒,正不知如何回答,武后喝道:“来人,派兵前去怀贞坊,将十八子的宅邸看押起来,所有人收监……”   许圉师忙道:“娘娘,方才臣已经去看过,据说女官前夜遣散了所有人……”   武后语塞,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哼道:“她倒是斩草除根,做的干净利落,只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跑到哪里去?”   遂叫了丘神勣来,命即刻派兵严密追踪。   丘神勣前脚才走开,门外有人道:“陛下驾到!”   武后诧异,当即起身相迎,却见高宗快步自殿外而入,进门便目不斜视地喝道:“都退下!”   牛公公在内的所有内侍宦官都鱼贯退了。   武后忖度其意:“陛下怎么突然前来?”   其实她隐约猜到高宗来此多半是跟阿弦辞官有关,只不先说破。   果然,李治道:“朕听说皇后先前派人出城?不知是想干什么?”   武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臣妾正要跟陛下禀报……陛下大概已听说了,十八子竟弃官而逃。”   李治的脸色极为难看:“弃官而逃?那皇后想如何处置?”   “臣妾已经派丘神勣带人出京,务必找到十八子,”武后道:“臣妾原本是爱才之心,陛下更是对她关爱有加,还亲自为她赐婚,不料她竟如此不识抬举,如此行为已然是抗旨了,她若是肯安生回来……自当从轻发落,倘若……”   “难道皇后又要杀了她吗?”高宗冷冷地问。   武后觉着高宗的态度很是古怪,不由也动了真气:“陛下为何这样问臣妾,抗旨本已经是死罪,且还有弃官而去……臣妾如此处置难道有错?陛下为何竟是质问的口吻?”   “按律例而言皇后当然没有错,”高宗的眼圈发红,几乎是咬牙般说:“但是,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如今竟无法避免又要再度死于皇后之手,到底是何道理!” 第277章 帝后之争   高宗一句话说完, 含元殿内顿时死寂。   武后满眼狐疑震惊:“陛下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高宗愤怒之际再也无法按捺,竟脱口而出。   此刻见武后询问, 高宗深吸了口气,定神道:“朕的意思是,即刻把丘神勣传回来,不许人为难十八子,就算、就算要找她回来,也不能伤她一分一毫!”   武后直直地看着高宗:“陛下方才说什么, 她再度死于臣妾之手, 臣妾不明白这是何意?”   高宗索性转过身去。   武后见他沉默, 不由提高声音:“陛下!”   高宗抬头,欲言又止, 只默默道:“没什么,总之就按朕说的做, 你尽快派人追回丘神勣。”   武后将他方才所说极快地回想了一遍。   她本来觉着,高宗这句话的意思,或者是指阿弦从进长安之后, 几生几死, 所以高宗归在她的头上, 但是,先前他偏偏又说了句“难道皇后又要杀了她”的话, 细细品味, 竟像是在说一个曾发生过的事实。   武后眯起双眼:“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高宗仍是缄默。   武后转到他的身前, 目光烁烁:“陛下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请恕臣妾不能从命。”   高宗震惊:“你说什么?”   武后平静而坚定地看着他,道:“十八子犯了两宗大罪,弃官潜逃,抗旨不遵,就算陛下有心饶恕,但若没有正当理由,恐怕难以让朝堂百官信服,何况十八子是臣妾提拔上来的女官,若是就这般轻轻饶恕,在旁人看来,恐怕觉着是臣妾私心袒护,质疑臣妾还且罢了,只怕会从此怀疑朝廷的律法不过是一纸空文了。”   高宗见她有理有据,振振有辞,内心却几乎无法相信:“这么说,就连朕开口叫你停止,你也不会答应了?”   武后道:“法不可废,臣妾也是为了陛下的一世英名、为了大唐的基业稳固着想。”   高宗缓缓抬手,手指虚空里点了点武后,满心酸涩,无法启齿。   武后见他脸色有些不对,才缓声道:“陛下还是不要操心此事了,好生保养身子为要。”   听见“操心”,“保养”等字眼,高宗仰头轻轻笑了笑,忽然说道:“你不是想问朕,方才那句是何意思么?”   武后一怔:“陛下……”   “现在,朕可以告诉你,那句的意思,”高宗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朕是在说——十八子就是安定,就是当初‘夭亡’了的那个孩子!”   武后起初皱着眉头,听了高宗所言,愣了愣,眼前心底竟仿佛在刹那陷入迷雾之中。   虽然高宗每个字都说的很清楚,但是这一句话入耳,在心中打转,仍是让武后觉着费解,聪明机变如她,一瞬间竟然未曾明白这句话是何意思。   “陛下……是在说……”武后疑惑地,缓慢地,然后双眼慢慢睁大,她失声叫道:“陛下到底在胡说什么?!”   武后终于反应过来,两只眼睛里尽是惊怒。   高宗却反而极为镇定:“朕并没有胡说,十八子真的是安定。”   “这、这不可能,这怎又可能?”武后怒极反笑,声音有些尖利,她似乎自也察觉了,便轻笑了两声,复道:“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陛下这是在跟臣妾开玩笑么?”   高宗浑身有些微颤:“九五至尊,金口玉言,皇后觉着朕是在玩笑吗?”   面上的笑缓缓收起,武后道:“陛下是当真的?”   她探究地,走近了细看李治:“陛下是在说,十八子就是安定,就是当初被王废后害死了的安定思?”像是在打量他的真假。   “不错。”李治回答。   大概是看出了李治果然并非戏言,有一丝无由的恐惧之意从武后的双眼里一闪即逝。   然后武后举手在额头扶了扶,重又轻笑出声。   李治道:“你笑什么,你仍是不信对么?”   “臣妾怎么会信?痴人说梦么……”武后嗤嗤笑着,“当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陛下也是亲眼看过了的,那个小小孩子……我跟陛下的孩子明明已经……”   语声戛然而止,武后的神情极快又变得凶狠起来,仿佛控诉般道:“上次陛下无端提起此事的时候,我就觉着有古怪,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陛下从来不曾主动跟我提起,这又是怎么了?”   高宗咬了咬牙,双手握起:“因为朕知道那个孩子的离去,皇后心里也不好过,而且这件事牵连太广,朕不提,但是朕的心里却时常想起……本来那个孩子的影子已经在心底淡忘了,直到她的出现……”   “您是说十八子?”武后尖声问道。   “不错,是阿弦。”高宗的眼底掠过一丝温柔之色。   高宗李治其实并不算是个十分称职的父亲,他的儿女众多,加上武后所出,共有八个儿子:宫人刘氏所出的燕王李忠,郑氏所出的悼王李孝,杨氏之子李上金,萧淑妃之子李素节。   除此之外,便是武后为他生的四个儿子,太子李弘,沛王李贤,英王李显,殷王李旦。   另外还有三个女儿,义阳公主跟高安公主都是萧淑妃所生,太平算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武后亲生“唯一”的一名公主。   但如果加上早逝的“安定公主”,高宗足有十二个儿女。   帝王本薄情,加上武后手段厉害,高宗越发懒怠理会别的事,加上他身子不好,每日只安心颐养,当然不肯过于“操心”其他的儿女们如何。   只有太平因是最小的孩儿,养在宫内,太平且又聪明伶俐非常,所以高宗才格外疼爱。   而对于曾经的“安定思”公主,除了那日的惨痛记忆,让高宗铭心刻骨外,十六年的漫长岁月,也让那件事上蒙了一层烟尘,高宗几乎都忘了。   直到梦中见王皇后鬼魂报信,直到他半信半疑地召见了阿弦。   原本的愧疚,思念之情,在看见阿弦的那一刻全部苏醒,就好像加上了十六年的利息,沉甸甸地排山倒海而来。   原本他对“女官”还颇为不喜,但是也禁不住听说阿弦所做的一桩又一桩的奇闻异事,然而在听说那些的时候,他只是用一种看待“下臣女官”或“一个不相干的孤女”的心理。   可一旦在认定了阿弦是自己亲生的安定公主之后,这些原本只觉着新奇的事迹跟那个人,却让高宗的心底升起了一股无法说明的动怀感念,隐隐涌动。   ——这样出色的女孩儿,是他的女儿。   之前,他从不因为自己是一名父亲而骄傲,直到阿弦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被他一直忽视而轻视的身份,忽然鲜明了起来。   ---   现实给了高宗李治狠狠地一记耳光。   甩落耳光的,正是他的皇后。   当然,这耳光并不是真的动手,却比动手厉害百倍。   面对高宗的动容,武后的脸上浮现匪夷所思的表情,她冷哼了声,然后说道:   “陛下是鬼迷心窍了不成?或者是受了什么居心叵测之人的挑拨,竟然同臣妾说这些荒诞之极的不经之谈,这般无事生非,如果是陛下厌恶了臣妾,又何必用这样狠毒的理由?!”   “你、你说什么?”高宗屏住呼吸。   “臣妾是说,”武后咬牙切齿,“安定早已经死了,十六年,她的尸骨只怕都不存了,陛下怎么忍心开这种玩笑。”   高宗张了张口,武后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武后继续说道:“安定是我亲生的……第一个孩子,就算是挖了我的心去,我也舍不得她……”   她的眼睛红了起来,却昂首一笑,以一种超然的冷静狠厉缓缓说道:“现在陛下说这些,这不是往我的心上戳刀子么?如果还是想要废后,或者想要为那两个贱人犯案,陛下就直接动手,不要拿安定来做文章,找这样戳人心的借口……结发十六年的夫妇,用这种方法对待臣妾,是不是太过分绝情了!”   “你……”   高宗见她不由分说,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一通话,心头血气翻涌,本是想要反驳,一张口,却猛地咳嗽起来。   刹那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眼前武后的脸也随着模糊起来。   武后原本还怒意高涨,忽然见高宗脸色不对,她一怔之下,总算察觉异样:“陛下?!”急忙抢上来扶住李治。   高宗摇摇欲坠,本能地握住她的手臂,他含糊不清地说道:“阿弦……她真的、媚娘……你不能再伤……”   勉强支撑,一句话却仍未能说完。   高宗身子委顿,晕厥过去!   武后抱扶不住,随着李治跌在地上,她含惊忍泪,大声叫道:“来人,来人,传御医!”   ---   袁恕己不理跟随身后满面惶急的崔府小厮,快步径直进了书房。   入内,他一眼看见书桌后那端然而坐的人,急忙开口问道:“小弦子去哪里了?”   崔晔微微抬眸看了袁恕己一眼,同时示意门口迟疑徘徊的侍从退下。   然后,崔晔重又垂下眼皮:“我不知道。”   他似乎在写字,神态肃然,看似无事般轻闲。   “这话你只管对别人说!”   袁恕己疾步走到桌旁,一掌拍在那铺着的字纸上:“就算是天底下的人都不知道,你也必然知道。”   提笔的手一停:“哦?为什么?”   袁恕己看一眼他面前的字,仍是隽秀清雅的字迹,冷笑道:“小弦子不见了,你会在这里没事人一般?”   “因为我知道,现在忙乱也无济于事。”崔晔回答。   袁恕己道:“那至少也该有个样子,何况还有什么赐婚的旨意……恭喜你,终于达成所愿了。”   崔晔道:“是吗?”蘸了蘸墨,又要再写。   袁恕己忍无可忍,一把将字纸抓了起来,恨不得一把撕了:“崔晔!”   崔晔抬头,袁恕己道:“你不是有派人暗中保护她么?人呢?”   崔晔道:“昨儿给她借口支了回来。”   袁恕己心口发窒:“那她怎么忽然辞官不告而别,偏偏还在赐婚的节骨眼上?”   “大概是因为……”崔晔停了停,道,“她以为这是为了她跟现在这位周国公的亲事吧。”   袁恕己屏息:“武承嗣?”手中的字纸缓缓飘落。   崔晔点了点头,重把字纸按在桌上,缓慢拂开。   那天在怀贞坊里,阿弦主动抱着他示好,崔晔却拒绝了。   他当然心喜阿弦,甚至恨不得就同她有燕好之实,但是对他而言,正也是因为这份至高无上的喜欢,让他想要在两个人真正的结为夫妇后,再行周公之礼。   所以当时的拒绝,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小的礼法教养,而是那种独一无二的感觉。   当时他说了那句话后,阿弦问道:“真的……会吗?”   崔晔道:“当然了,一定会。”   “我会嫁给阿叔?”她不放心地追问。   崔晔忍不住将她腮边一缕头发往后撩过去,指腹碰到那湿润的肌肤,似乎能听到嘶嘶然,有什么东西在指尖流淌。   “阿弦会嫁给我。”喉头一动,他终于忍不住,——抱一抱应该是没什么的,当然没什么。   于是探臂,将阿弦用力揽入怀中,嘴唇在她的发端蹭过,喃喃道:“只能是我……”   虽然一再逾矩,情难自禁,然而也正因如此,他察觉自己的情感犹如炽热的岩浆,若不收敛,等蓬勃而出无法控制后就晚了,所以宁肯强忍,只等那一天再随心所欲地越过雷池。   可除此之外对崔晔而言,还有一个不可说的原因。   ---   虽然崔晔那样坚决的回答了,但对阿弦来说,只怕仍未敢尽信。   何况近来长安城里波谲云诡,之前她去崔府寻他,到了门口却又返回,足见她心绪变化之大。   在发现她躺在雪堆里一动不动的时候,崔晔的心弦都随之绷紧,他知道阿弦心里必然是苦海翻腾五味杂陈,所以才让怕冷的她居然如此,竟似自暴自弃孤注一掷一样。   而在怀贞坊里她的主动求欢,也可见一斑,若是平日里的她,哪里会如此不顾一切?   崔晔提笔,细细地紫毫笔尖儿不为人知地轻轻颤抖。   忽然……无从落笔。   袁恕己打量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色:“你当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甚至连你也没有告诉?”   原本从户部听说消息后,袁恕己隐隐惊怒,但虽然震惊,却并不完全是因为阿弦的突然辞官而去,而是在他心底几乎瞬间认定:此事崔晔是知情的。   甚至袁恕己怀疑:阿弦的辞官,也有崔晔的手笔在内。   就算他不曾参与,以阿弦跟他之间的关系,阿弦也必然会同他商议。   此刻,面对他的询问,崔晔道:“不知,她并没有跟我说过。”抬眸安静地看向袁恕己:“因为阿弦知道,如果跟我说了,我是不会放她离开的。”   袁恕己皱眉:“那么……”   刹那间心中转念——阿弦是从豳州桐县而来,且桐县对她来说是极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莫非她挂冠而去,是回桐县了么?   的确,长安城里这般情形,实在叫人提心吊胆,尤其是最近高宗察觉了她的真实身份,虽然阿弦告诉他的时候口吻是轻描淡写的,但袁恕己仿佛看见了这件事背后那张牙舞爪的阴云密布。   袁恕己本要询问崔晔阿弦是否会回到桐县,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何必对他尽说心底所想,明明被赐婚的是他,本该如愿以偿的是他,他居然在此做没事人般,阿弦到底是怎么想不开……居然喜欢这种心思深沉如许、几乎叫人不悦的人。   ——想到这里,反觉着阿弦走的好。   “那好吧,”袁恕己后退一步,“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   崔晔淡淡地一点头:“少卿慢走,不送。”   袁恕己重重地喷了口气,转身出门。   等到那道英武的身影消失眼前,崔晔垂眸望着面前被袁恕己捏皱了的字纸,用手将上头的褶皱一一抚平:“第一时:心动多静少。思缘万境,取舍无常,忌虑度量,犹如野马,常人心也。”   正是孙思邈教授的《存神炼气铭》本篇,他方才默写。   崔晔目光下移,看到第四时:心静多动少。摄心渐熟,动即摄之,专注一境,失而遽得。   目光在“失而遽得”四个字上停留许久,崔晔不禁叹息。   心中有一句话,是先前想告诉袁恕己、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的:“现在这种情形,或许……让她暂时离开长安,才是上上之策。”   他想了想,搁笔,将抽屉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个同样带着褶皱的卷轴,悄然打开看时,却见竟是一副惟妙惟肖的人像画,画上之人眼神灵动,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谁。   崔晔打量之时,外间脚步声响,他听在耳中,不动声色地将画轴又卷起来。   侍从的身影出现门口,躬身道:“天官,宫内来人,说是请天官尽快入宫。” 第278章 独一无二   听到宫里来人, 崔晔停笔起身,入内更衣。   才换好了衣裳,就见卢夫人满怀忧虑自门口进来:“听说宫里传召?”   “是的母亲,”崔晔行礼:“我正要进宫。”   卢夫人愁眉不展地看着他:“可是为了阿弦的事?”   崔晔垂眸:“尚且不知如何。”   卢夫人走前一步:“为什么圣上赐婚的旨意才降,阿弦就……你说她是不是不愿意嫁到……”   “母亲勿要忧虑,不是如此, ”崔晔温声道, “阿弦还不知道陛下是这般意思。”   “是吗?阿弥陀佛, 好歹放心了,我还以为……”卢夫人略松了口气, 却又关切问道:“……可阿弦又去了哪里,好端端地怎么辞官了?”   原先卢夫人其实倒也存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在阿弦成亲之后, 找个时机劝她辞官,毕竟要在家里相夫教子,管理后宅, 周转交际等……诸色事体也不轻松。   谁知道阿弦辞是辞官了,人竟也不见了, 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崔晔安抚了两句, 恐怕宫中来使等候,便出门而去。   卢夫人思来想去, 便转去老夫人房中。   ---   因高宗忽然病发, 御医尽数都在含元殿中聚集, 连明崇俨也被极快地传召进宫。   崔晔赶到之时, 武后正在听几个御医说明病情如何,原来高宗因情急激愤,血气上涌,引发旧疾,是以才昏迷不醒。   如今只得静养,服用汤药缓和,外加针灸,慢慢地恢复。   武后也是有些后怕,幸而李治并无性命大碍,才略安心。   崔晔跟进宫之时,一切正安定下来。   武后在龙榻旁边守了半日,起身往外,仍在书案后坐了。   她思忖片刻,那股惊心之意挥之不去。   从当初伺候太宗,到去感业寺,再度回宫……经历过大起大落见惯了风云变幻,武后自诩已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修养了,但是今日,她忽然感觉到一种令人无所适从的惊栗之感。   一方面,她绝对不相信安定公主会“死而复生”,对于高宗执着于提起此事而大为恼火。   更加怀疑是有人暗中作祟,意图不轨。   但另一方面,眼见高宗竟是前所未有的“较真”,又让她觉着很是不安……似乎有一种事情超过了自己掌控范围的忐忑。   然而在她思来想去的时候,心底却时不时地总会跳出阿弦的身影。   昔日两人的相处,也总是跑出来搅乱她的心神。   “不可能……不可能!”武后越想越是惊心,越是惊心越觉恼火,不由握拳,“砰”地一声砸在桌子上。   “娘娘……”把旁边的牛公公吓了一跳,忙悄声提醒道:“娘娘,崔天官等候多时了。”   武后抬头看时,才见崔晔果然就站在前头十数步远,安静地垂首静立,似乎不曾被她的突然恼怒而惊扰分毫。   极快地敛神,武后默默地深深呼吸几次,才道:“爱卿,可知道十八子无故辞官潜逃之事?”   崔晔这才拱手道:“臣已知晓。”   “那……”眼神变幻,武后声音平静如常:“你可知道她为何忽然不告而别?明明……陛下才给她寻了一门天下无双的好亲事。”   崔晔道:“请娘娘恕罪,微臣不知。”   武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爱卿从羁縻州落难,偏巧被她所救,你们朝夕相处,你对十八子自然是最了解的了?”   “可以这么说。”   “当初你回到长安,因你身体欠佳,我也并不曾询问仔细,据说,这十八子的家里还有一个擅长做饭的老人家?”   “是。”   武后轻声一笑:“那爱卿觉着此人如何?”   崔晔沉默,武后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崔晔才道:“回娘娘,当时……微臣非但身体耗损不堪昏迷多时,更兼双目失明,直到后来进长安得孙老神仙妙手回春,才重见天日,所以娘娘这个问题,微臣很难回答,只是……”   “我倒是忘了你曾双目失明这件了,”武后顿了顿,见他沉吟:“只是什么?”   崔晔道:“只是知道这位老人家做的饭食极为可口,虽然只是个临街露天的小小摊位,但在桐县里可谓一绝,他还有一种拿手的汤水,是阿弦最爱吃的。”   “什么汤?”虽知道不是好奇的时候,武后仍是多嘴问了句。   崔晔道:“其实都是不上台面的食材做成,但是名字甚好,唤作双全汤。”   “双全?”武后皱眉:“何意?”   “因为其中所用的都是猪的下水,有肝有肺等,阿弦便说是忠肝义胆,故而起名双全。”   武后哑然:“原来……如此。可见这个老人家倒也是有些见识,不同寻常。爱卿可还发现别的什么了?”   又过了片刻,崔晔道:“的确还有一件。这位伯伯十分疼爱阿弦,但是有些奇怪,他……”   武后定睛等候,只听崔晔道:“两人虽是长辈对晚辈称呼,但他对待阿弦,却仿佛处处都透着些恭敬。”   武后不禁咽了口唾液。   保养得极为白皙细嫩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动,像是主人有些紊乱的心跳。   不多时,武后道:“对了,大概爱卿是知道的,原本我想把阿弦……”皱皱眉,武后改口:“想把女官许配给周国公的,只是陛下说服了我,才改为赐婚爱卿。”   崔晔道:“臣不胜感激。”   武后道:“然而如今她不见了人,照你对她的理解,她又会跑到哪里去,又是为何跑掉的?”   “阿弦……”崔晔的长睫动了动,道:“阿弦最为恋慕故乡,对她而言,桐县是她跟朱伯伯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是最值得她怀恋的,所以臣觉着她可能会回桐县。”   武后颔首:“说的好,那她为何突然辞官?”   崔晔道:“这个请恕臣无从得知。”   武后道:“她向来同你最为亲近,居然连你也一无所知?”   “娘娘觉着,阿弦的性情脾气如何?”崔晔忽然不答反问。   “她?”武后挑眉,想也不想哼道:“是个胆大包天,口无遮拦,死倔犟性,不撞南墙不回头之人。”   崔晔道:“娘娘的意思是,阿弦是个有勇气血性,敢说敢做,一旦认定便不为人所动的脾气?”   武后一怔,失笑:“爱卿,倒不愧是赐婚了的人,就这般维护她了?”   崔晔道:“微臣只是大胆揣摩娘娘话中之意。不知说的对不对。”   武后皱眉想了想,眼前又出现阿弦清澈无尘的眼眸,站在她面前旁若无人自在应答的模样。   终于叹了声,武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不错,你说的对,她是有勇、敢为,一旦认定便不为所动……她自然有许多可取之处,不同于这世间的庸脂俗粉,甚至强过许多须眉男儿!所以当初我才看中了她,提拔她当女官的。”   说了这句,心底砰然一跳,就好像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忽然戳中了她脑海中的一处灵机。   武后噤声,心跳暗自加快。   崔晔道:“所以微臣的意思是,以阿弦的脾气,一旦她发现必做之事,她不会多此一举地同旁人商议,尤其是……”   “尤其……是怎么样?”武后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艰涩。   “尤其是,阿弦应该知道,事发之后,跟她亲近的人都会脱不了干系,所以她怎么敢跟臣透露分毫,娘娘大概不知道,除了以上所说之外,阿弦她……从来都是个最为别人着想的性情。”   听着崔晔的话,武后的心仿佛冬日的冰天雪地,却嚓地一声裂开了一道缝,有一根苗爬了出来,这苗儿伸长藤蔓,肆意挥舞,搅的她无法正常思维。   “够了!”武后忽然出声。   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武后徐徐吁了口气,又重深深呼吸。   武后眼神冷而内敛:“崔卿,你该知道,我待你从来最为不同,更视你为大唐未来的股肱之臣,如今我只想得你一句实话,你可休要辜负。”   “微臣不敢,娘娘请讲。”   “关于十八子,你还知道些什么。”武后盯着崔晔,一字一顿,“我是说,有关她的身世。”   崔晔仍是面不改色:“娘娘是想问……阿弦她,是不是跟这宫中之人有什么不可说的瓜葛么?”   武后的呼吸都细了许多,她静静道:“说下去。”   崔晔道:“昔年太宗在时,微臣尚小,有幸吃过两次御膳,有一位太宗很是看重的御厨,娘娘只怕知道是谁。”   武后的手指抓在桌上,不自觉用力,指骨泛白,心底却随之跳出了一个名字:朱妙手。   崔晔道:“微臣落难桐县之时,尝过朱伯亲手调治的羹汤,滋味并不比御膳要差,甚至……大有相似之感,但臣目不能视,只是揣测而已。”   武后本是要问,一个个字却堆积噎在喉咙里:“是么?”   崔晔道:“后来朱伯不幸罹难,临死之前曾经吩咐微臣,我的命是阿弦救的,若他离开,阿弦便着实成了无亲无故的孤女了,所以他让我替他,好好地护着阿弦。”   武后听见“孤女”,皱着眉转开目光。   崔晔道:“其实臣也曾有个大胆的揣测,但是却并不敢多想,何况那对阿弦也着实没什么好,微臣所做的,只是好生护着她。”   武后闭上双眼,缓缓地吐了口气,道:“这么说来,你要娶她,也只是想护着她?”   “不是,”崔晔抬头,双眼直视武后,“守护她跟要娶她,这是两回事,虽然……”   他终于坦然说道:“因为心悦,所以更不愿她伤到分毫。”   武后哑然:“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爱卿竟也能够为情所困。”她又问:“但是爱卿既然知道她出身可疑,来路不正,那么……你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崔晔道:“阿弦出身虽有存疑,但非来路不正。”   武后不禁咬了咬唇。崔晔道:“娘娘问我怕不怕,其实是有些担忧的,若是我一人,倒可以舍弃许多忧虑,但毕竟那是整个崔府的身家性命。”   “那你还想要她进门?”   崔晔道:“当初让阿弦在娘娘面前自认女儿身的时候,阿弦很不高兴,甚至一度不理我。”   武后道:“哦?还有这种事?她为何不愿意恢复女儿身?”   “大概是从小儿当自己是男孩子,所以习惯了,她从来自立自强,怕若是恢复了女儿身后,反而束手束脚,无法安身。”   武后缓缓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崔晔道:“当时阿弦质问我,她一来生气我把她的身份透露出来,二来生气我知道她是女孩儿,先前却未曾告诉她。”   武后深知阿弦的性情,听崔晔这般说,顿时想起她在自己面前不服争辩的模样。   嘴角上扬,武后不由道:“以她的脾气,果然是够你受的……”低低一咳,后悔失言。   崔晔道:“当时臣告诉她,不管阿弦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而在这时候,臣也可以告诉娘娘,不管阿弦的身世可疑还是如何,在臣心中,她只是她,独一无二的阿弦。”   ---   “阿弦向来敬爱微臣,但我从不曾告诉她,我心里同样敬爱她,她的所行所为,娘娘应该跟微臣同样清楚。臣向来相信天地正道,绝不认为如此出色的女官,在我大唐盛世,非但无功,反而获罪,倘若真是如此,才是天道之耻,大唐盛世之耻。”   ——这是崔晔最后的话。   崔晔退出之后,含元殿内良久寂静。   却有一道人影,从武后背后的屏风之后缓缓踱出。来至武后身侧的桌边站住。   武后抬头看着他:“你觉着崔晔答的如何?”   这先前在屏风后之人,身形飘逸容貌清秀,竟是明崇俨:“虽出人意料,但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连你也这样说。”武后苦笑,揉了揉额头,“唉,我的心都乱了。”   明崇俨见状,便靠近一步,从袖中探手出来,替武后按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捏。   武后受用地微闭双眼,过了会儿才道:“我本来怀疑是崔晔暗中行事,如今看来倒是错怪了他。”   明崇俨道:“难以想象天官竟会如此倾心一人,但是我也看得出,他的确动了真心。如果他是想护着十八子,一定不会选择将她的身份曝露这一险招。”   武后听到最后一句,歪头看向明崇俨。   明崇俨道:“娘娘,您还在疑心十八子的来历?”   “我不信,”武后喃喃,眼中却流露忧虑为难之色,“当初明明,我跟陛下都看的明白……太医也都验过,这怎么可能……但……”   明崇俨回答:“世间的因果本就玄妙难说。”   眼神有些迟疑,明崇俨尽量温声道:“先前娘娘不是让臣去查,陛下是从哪里捕风捉影性情生变的么?”   武后精神一振:“你有眉目了?”   明崇俨苦笑:“只怕娘娘并不愿知道。”   武后冷道:“胡说,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我定然不会轻易饶恕……”   “娘娘不必如此发狠,这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武后怔然,即刻又反应过来,瞬间悚然:“你……是说这兴风作浪的是个死人?”   明崇俨脸色淡定:“且是这宫内……曾死在娘娘手上的。”   武后屏息。   ——先前高宗的反应,阿弦的身份,暗中行事之人的意图,直指向武后一开始就担心的那个问题。   所以几乎不用明崇俨说出最后的谜底,武后已知:“是……废后蟒氏?” 第279章 一声母亲   当初王皇后跟萧淑妃被幽闭在冷宫, 又因惹怒武后,便将两人弄成了人彘。   可就算如此,仍是无法完全消除心头之恨,便把王皇后改姓为“蟒”,萧淑妃改姓为“枭”,也是用这种可怖可憎的物姓来折辱两人之意。   武后说罢, 明崇俨点头:“据臣看来, 是废后的阴魂作祟。”   上次太平公主深宫犯惊之时, 明崇俨尚未在御前崭露头角,但武后对那件事同样也是记忆鲜明, 如今又提到这个久违的人,武后心中不悦加重。   忽地想起前段时间,就在高宗召见阿弦之前, 据说高宗无端从噩梦中惊醒,口中唤着“皇后”“公主”之类。   武后当时虽也听说了此事,却并不以为意, 然而现在听了明崇俨所说,再回想那件事, 意味深长。   “这些贱婢, ”武后眼神沉沉,磨牙道, “纵然死了也如此不消停, 哼……我能杀了你们一次, 就能再杀第二次第三次, 做了鬼又怎么样,同样叫你们灰飞烟灭!”   明崇俨望着她发狠的模样,笑道:“娘娘说的是,但是这些阴物虽邪,陛下却是九五至尊有龙气护体,按理说它们是近不得陛下身的……”   武后抬眸:“这么说,幕后仍有黑手?”   明崇俨温声道:“娘娘放心,臣仍会竭尽全力追查。”他说到这里,略一思忖,道,“不过,如果十八子当真就是……却也解释了之前臣夜观天象所见……紫薇垣的异象。”   “是什么?”武后警觉,“上回你同我说紫薇垣里,有客星相冲,难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异象?”   明崇俨打量着她的脸色,轻声道:“娘娘勿怪,臣要实话实说了。”   武后竟有些心跳加快,一笑道:“你说就是了,你应该知道,如今……这宫内宫外,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她探手,轻轻地握住了明崇俨的手。   两人目光相对,明崇俨微微一笑,才说道:“上次跟娘娘解说了紫薇垣中有赤芒后,臣那日在钦天监观星台上,却见到……”   ——那一颗小星,陡然竟幻化出两颗,一颗仍是在紫薇垣中悄然闪烁,另一颗却直冲向了帝星。   听罢明崇俨描述,武后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明崇俨道:“原本臣以为,冲入紫薇垣的,那是一颗克星,然而臣错了,错在两点,第一,那并不是一颗星,只不过另一颗被先前那颗挡住了而已,后来他们分头并行,错开之后,臣在发现原来是两颗。”   武后恍然:“原来是两颗星,这么说,这两颗星之中……”她忽地想到什么般,只抬眸看明崇俨。   明崇俨点头:“不错,这两颗星里,只有冲向帝星的那颗星芒带赤,乃是客星。另一颗却在帝座之下停驻不动,且光芒皎洁,气势非凡,意主,吉祥……”   明崇俨出言颇为谨慎,复又放低了声音:“这颗星……只怕,就应在了最近这件事上。”   武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岂不正是她此刻的这件心病?   就算殿内和煦如春,武后仍觉着浑身汗毛悚然而立,她猛地放开了明崇俨的手,眼神凝重。   明崇俨叹了声:“娘娘,世间之事本无绝对,事到如今,娘娘不如……”   武后却站起身来,她沿着桌边大步走开,走出了七八步却又戛然止住,她回头深看一眼明崇俨,似要说什么,却又一拂袖子回过身去。   明崇俨道:“娘娘……”   武后背对着明崇俨,沉默地站在那一枝灯树之前,身形也随着烛光的摇曳而明明灭灭地晃动。良久,她道:“你……暂且先退下吧。”   她挥了挥袖子,引得烛光也齐齐闪烁,像是许多只明亮的眼睛瞬间眨动。   武后长长地吁了口气:“我要……好好想一想。”   ---   这一日,天降大雪。   洛州城外客栈中,因为天寒雪大,路上客人稀少,小小地堂下也并没有几个人。   店小二正趴在火炉旁边的桌上打瞌睡,掌柜的则在柜台后,安闲地拨弄算盘算账。   忽然一阵风随着门开吹了进来,小二不等掌柜叫唤,早勤快地一跃而起,抬头看时,却见有两人自门口入内,因外头风雪交加,都披着大氅遮盖住头脸,只两只眼睛露在外头。   小二忙迎上去,将到跟前才发现两人身后竟还跟着一条狗。   小二迟疑中,那两人之中一个已经将兜帽抖了抖往后撩开,顿时露出了极为秀雅出众的相貌,虽看着极为面嫩,但下颌生着一点醒目的胡须,于是竟在那清秀之中透出几分文雅气息,但是身上衣着打扮却极为普通,穿着的只是粗布衣裳。   这店中伙计正在呆看,那人已吩咐道:“劳驾,要一间房,并两碗热汤面,几个酥饼。”回头对身后的人道:“娘子,咱们回房里吃饭吧。”   他身后那人才应道:“夫君做主就是了。”原来是个女子。   店小二跟掌柜这才知道两人原来是夫妻,当即小二领着两人来到柜台边上,让掌柜登记在册,自己便去吩咐厨下,又飞跑回来带那妇人先领着狗儿去了上房。   不多时,小胡子也上楼而去,那小伙计正走下来,等厨下准备吃食的当儿,问掌柜道:“这一对夫妻,倒像是女大男小。”   掌柜头也不抬地说道:“这有什么稀奇,不过这郎君说话老练的很,大概年纪是不小,但生得面嫩。”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去,竟夫妻两个一块儿,也没有个伺候的人?”伙计问道。   掌柜说道:“什么伺候的人?他们是雍州萧县做小买卖的,小本经纪而已,老家在关内道,因家里老人不好,是赶回去探亲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要冒着风雪赶路呢。”   话不多时,厨下已经做好了饭菜,小伙计忙去端了送上楼去。   楼上那小胡子郎君将托盘接了过去,忽地问道:“小二哥,你们这里可有酒?”   伙计忙道:“客官怎么不早说,我们店里自酿的酒,是远近知名的,您要不要尝一尝?”   “那就劳烦再送一壶上来,多谢啦。”   店小二见他说话客气,叫人舒服,便也笑嘻嘻答应,腿脚麻利地跑出来端酒。   而在小二去后,房门重又掩上,在小胡子的背后,已经脱下了风衣的妇人敛手笑道:“你怎么又拿什么酒,喝醉了可不是玩的。”   “妇人”虽然脂粉不施,身着布衣,但一张脸仍是极为貌美——竟然正是虞娘子。   而在虞娘子对面,那小胡子笑道:“不是我喝的。”下颌上那一撇胡须甚是醒目,然而双眸灵动,飞扬跳脱的模样,不是阿弦又是何人?   虞娘子吃惊:“你不喝,难道是让我喝?这可使不得。”   阿弦道:“也不是姐姐。”   两人说话的当儿,玄影蹲在桌边,望着虚空处,目不转睛。   阿弦也随着看了过去,虞娘子打量她眼神,啼笑皆非:“好,你不喝我也不喝,难道是给玄影的?”   阿弦吐了吐舌头。   而玄影听见虞娘子叫自己,便“汪”地叫了声。   正在此刻,外间脚步声响起,然后是敲门声,小二道:“客官,十里香来啦!”   阿弦将门打开,却见小二端着一个铜盆,里头是滚滚的热水,热水里泡着一个长嘴高颈的铜酒壶,原来冬日天寒,只有如此才能让酒热起来,吃下肚也好受用。   阿弦重又谢过,送了小二出门,便将房门从内闩了,她取了个杯子,将酒壶取出倒了满满一杯,放在桌子一边儿。   虞娘子毕竟跟了她这许久,自然了解她的言行举止,见她如此,心中凛然。   果然,就听阿弦道:“这个就是你最喜爱的么,那你慢慢受用好了。”   她却是冲着桌子旁边无人的地方说的。   虞娘子生生咽了口唾沫,睁大双眼,却见阿弦又笑着摇头道:“不用如此客气,多亏了你指点,才找到这客栈,不然在风雪里只怕要出人命的。”   虞娘子屏住呼吸,竟觉着屋内有冷了几分。   她见阿弦不再跟那“虚空”说话,才壮胆走到阿弦身旁,悄声道:“你……是在跟那些东西说话吗?它……它现在就在?”   阿弦安抚道:“姐姐不必害怕,他并无恶意。”   虞娘子想了想:“原来先前你说会找到客栈,是因为……”   “是,”阿弦笑道,“正是因为这位大叔指引。”   她回头对着那虚空处一点头。   虞娘子哭笑不得。阿弦道:“姐姐放心,他生平嗜酒,如今是馋了这客栈的十里香,我谢他指路之恩,特请他喝的。”   虞娘子这才明白她要酒的用意,又往桌旁看了眼,自是什么都看不到,阿弦道:“方才几乎冻僵了,咱们先吃饭吧。”当即拉着虞娘子到桌旁坐了。   虞娘子虽看不见鬼魂,但因知道在那里有,是以仍不由地有些惧怕,迟疑着落座,浑身不适。   阿弦却早习以为常,拿了个饼子掰开给玄影吃,自己也咬了口,就着滚热的辣汤吃了起来。   虞娘子见她如此坦然自在,这也才慢慢放松下来。   两人吃饭的当儿,天色已暗,阿弦取了火石把油灯点了。   吃了饭后,又叫小二送了热水过来,洗了手脚,阿弦因见虞娘子总屡屡地去看那桌边儿,她便噗嗤笑道:“姐姐别怕,那位大叔已经走了。”   “走了?”虞娘子几乎跳起来,“当真?”   阿弦道:“他吃了酒,心满意足,先前已经去了,你没见玄影都不再看他了么?”   虞娘子看看玄影,果然见它安稳地趴在地上,懒懒欲睡,她按着胸口道:“阿弥陀佛,可算走了,我的心一直提着呢!”   “还是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赶路呢。”阿弦坐在榻边,拍了拍床板,“姐姐还是睡里面。”   虞娘子望着她,先前的惊悸不翼而飞,莞尔一笑。   两人离开长安后乔装改扮,只做是在雍州的小商贩,因家中有变才急急奔回,为了行路方便,两人便只以夫妻相称。   起初虞娘子提出想要改扮男装,但是她从来都是个养在府内后宅的女子,若贸然扮作男装,非但不像,且举手投足必定破绽多多,如果是有心人,一看就会看出端倪,反而弄巧成拙,因此阿弦并未答应。   起初两人并不同榻,可是虽然在客栈里能多讨几床被褥,但到底是严寒时节,且并不是每个客栈都豪气地在房间里备了炭火,且虞娘子坚决要睡地上,阿弦哪里肯答应?到最后两人只得各让一步,索性同榻而眠。   ---   吹了灯,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是走廊的窗棂上却仍透出淡淡灯火之光。   玄影趴在床前,似已经睡着。   黑暗中,隐约听到楼下有人咳嗽,隔壁间似也有客人,发出种种响动。   忽然,虞娘子喃喃道:“阿弦……”   阿弦也正在想事情:“嗯?何事?”   虞娘子想到方才那个孤零零放在桌边的酒杯:“我……看不到那些,却还是怕的如此,你整天看到……还各种各样的,一定辛苦百倍对么?”   阿弦笑了声,没想到她在意这个:“起初小的时候被欺负的狠些,后来……就没什么啦。”   虞娘子听她语气云淡风轻,却知道她从小到大必然不知经过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阿弦……”   阿弦很不愿她担心,便笑道:“而且现在跟之前不同了,先前只是怕跟躲,现在知道跟他们说话,你瞧,今日多亏了这位嗜酒的大叔,才找到客栈的。”   说到这里,心头一动,忽然间想到了另一件事:当初她奉旨去江南,宛州客栈里一场大火,幸而是那只鬼引路才逃出生天,今日又得了这嗜酒大叔的帮忙……   也许……阿弦暗自忖度。   长夜漫漫,隐隐听见走廊上脚步声来来回回,又有夜晚赶来的投宿客人,一拨儿一拨儿,咳嗽声,低语声,悄悄切切。   阿弦虽也不太习惯跟人同榻,但是并无别的良策,何况两人都是女子,不必忌讳,虽虞娘子自以为仆,在阿弦看来却如同手足。   毕竟白日赶路极累,最初还在胡思乱想各种心事,渐渐地,却相继沉睡,入了梦境。   窸窸窣窣,仿佛有老鼠从角落里鬼鬼祟祟地爬过。   玄影听见动静,耳朵歪了歪,却不屑理会这些鼠辈。   老鼠大了胆子,沿着墙根儿一溜烟过,朝着有亮光的门缝窜了过去。   它站在门缝之下,两只黑豆般的眼睛骨碌碌乱转,大着胆子往外张望,鼻翼不住地掀动,仿佛嗅到了什么美味。   正在迟疑着要不要出去,忽然间一声刺耳的叫声传来,“喵哇……”有些嘶哑而凄厉地声音,近在咫尺。   老鼠受惊,正要跳起来逃窜,却已来不及了!   门外猛然探出一只利爪!如钩的爪子深深地刺入老鼠身体,将它生生拽了出去。   “咔嚓”声响,血淋林地利齿开合间,那鼠辈的头不翼而飞,顷刻间只剩下了血淋林地脖颈。   ---   “啊!”阿弦大叫了声,身子猛然抽搐,双腿本能乱蹬!   旁边虞娘子惊动,忙起身扶住她:“阿弦!”   阿弦紧闭双眼,脸色惨白,却竟无法醒来。   在一片血色之中,有一道身影卓然而立,她挥袖喝道:“把这两个贱人的手足皆都砍去!把她们放进酒瓮里,让她们醉死在里头!”   那两个血肉模糊的身影,扭曲挣扎着,其中一个大叫:“阿武妖猾……后世我必化为猫,阿武为鼠,我必要咬断你的喉咙!”   随着她惨烈大叫,那满是鲜血的嘴竟越张越大,并在刹那间生出了锯齿版的利齿,血淋淋地犹如沾血的刀锋:“喵哇……阿武,受死吧!”   之前那道影子跌倒在地,眼见将被那可怖的巨口咬碎吞噬!   “不要!不要!”阿弦大叫,双臂无意识地用力挣扎,拼命叫道:“母亲!” 第280章 人头而已   眼见武后的身影将要被那猫妖的巨口吞噬,阿弦惊心动魄, 在梦中已痛哭失声。   她想去救援, 却偏无法靠近, 只能拼命叫着“母亲”, 泣不成声。   ——从阿弦懂事开始,从未感受过武后的一次温柔慈爱, 然而在这种生死关头,就算是梦境里, 也忍不住让阿弦伤心至大哭不已。   “阿弦, 阿弦醒醒!”虞娘子抱着她, 却竟无法唤醒。   榻边玄影汪汪汪地叫个不停,连外头的人都听见了,那店小二飞跑上来:“客官,发生何事?客官?”举手砰砰砰地拍门。   这样一番哄闹,被梦魇缠住的阿弦双拳攥紧,奋力一挣,终于醒了过来。   此刻已经满脸泪渍,满头冷汗。   借着窗纸上的光, 阿弦望见虞娘子担忧的脸,同时听见外头小二的呼唤。   阿弦道:“没什么, 做了噩梦了。”   伙计离开后, 阿弦才缓缓地定神, ——不错, 一切都是梦而已, 都是不会再发生的噩梦。   毕竟,萧淑妃早在之前就魂飞魄散了。   那还是她亲眼所见的。   萧淑妃自然不可能再实践她的诅咒,何况武后是那样强悍的人,只怕就算是猫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如阿弦梦见般惊慌失措。   虞娘子取了巾帕,给阿弦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跟脸上的泪痕:“到底做了什么梦?居然会吓得这样?”   暗影里,女子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顿时让阿弦的双眼又湿润了。   “我、我……没什么。”阿弦咬着唇,低下头去。正玄影凑过来,阿弦便仍将它抱了上来,搂在怀中。   虞娘子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张开双臂,将她也轻轻地抱住。   片刻,虞娘子轻声问道:“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执意辞官?”   阿弦不答。   虞娘子又道:“自打我跟着你,你极少有什么事瞒我,既然连我都不能说,那一定是有大干系的。但不管阿弦到哪里,我都是要相随的。会一直都陪着你。”   阿弦感动:“姐姐。”   “但是,”虞娘子道:“鬼都不怕的人,怎么竟然会怕噩梦呢?”   阿弦无声而笑:是啊,偏偏这梦戳中人心里最软的地方。   “好了,不过是噩梦而已,阿弦别怕,安安稳稳地睡吧,你瞧,我跟玄影都在呢。”   虞娘子轻声安抚,柔软带暖的手掌在她的背上缓缓抚过。   过了片刻,低低地女声哼唱起来,像是一首古老的童谣,充满了馨甜抚慰之意。   阿弦靠在她温暖的怀中,女子的怀抱并不宽广,但此刻却让阿弦感到一种她渴望而从未奢求过的女性的慈爱温柔。   ---   阿弦曾说不要再当武后的棋子,同时她也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或者“刀”。   长安城的暗潮汹涌跟刀光剑影,她越是知道的多,越是无法忍受,前所未有地想念在桐县的日子。   那夜送别了崔晔,阿弦于榻上盘膝,调息吐纳,默诵《存神炼气铭》,这么多日子,她终于能将这一篇对她而言已经算是佶屈聱牙的文字流利地从头背诵到末尾。   但就算如此,每一次夜间打坐,都会事先将崔晔的那篇手书拿出来,毕恭毕敬放在面前,就像是拜神的佛像般必不可缺。   而那仍旧空缺的“神安气海”四个字,则像是一个打眼的提醒,让她永远都无法忘记他们曾一起经历过什么。   然而就在阿弦盘膝打坐,神游物外之际,似梦非梦。   仿佛是在大明宫内,她穿着女官的官袍,对面站着的人是武后。   武后道:“既然你要嫁人,那就成全你,旨意明日便会下达,从此之后你就是承嗣的人了。”   “对了,”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阿弦,“还有一件事你必定会高兴,承嗣会袭周国公的爵,我记得当初敏之好像对你格外不错,这对你而言,是不是有种阴差阳错暗中契合之感呢?”   阿弦忙道:“娘娘,我不会嫁给尚书奉御,阿叔答应过我的。”   武后不以为然地笑:“你说崔晔?莫非……他敢为了你抗旨?你可知道抗旨不尊是什么罪名么?”   就在阿弦目瞪口呆之时,身后有人不悦道:“你一定要这样做么?”   阿弦猛然回头,却见来者竟是高宗李治。   还未来得及反应,李治已经走到武后跟前儿。   两人面对面,对峙而立,隐隐竟是剑拔弩张之意。   武后道:“陛下是何意思?”   高宗道:“阿弦喜欢的是崔晔,你为何非要把她许配给武承嗣?”   阿弦顾不上羞赧,连连点头:“是啊,我喜欢阿叔。”   “不知廉耻!”武后喝了声,又对高宗道:“承嗣有什么不好?同她年貌相当,让她嫁过去已经是高攀了,若非承嗣看中了她,你当我会答应这门亲事么?如今尚且轮不到她来挑三拣四!难道你说要嫁给谁就嫁给谁?”   高宗竟不肯退让:“这是她的亲事,轮不到她挑拣是要谁挑拣?如果皇后执意觉着她做不了主,那么朕呢?朕能不能替她做主?!”   武后震惊:“陛下,为了十八子,你竟连臣妾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吗?”   高宗道:“你的话?呸!”   高宗啐了声后,满面嫌恶道:“你这恶毒妇人,这十六年来愧为皇后,你有什么面目要朕听你的话,朕被你哄骗欺瞒的还不够吗?”   武后骇然:“陛下在说什么?”   高宗道:“你仔细看看,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武后皱眉,顺着他所指看向阿弦,看了半晌,忽然惊道:“不,这不可能!她不是!”   阿弦一愣之下,也忙摆手叫道:“我不是!”   “阿弦别怕,有朕在,她伤不到你。”   阿弦呆住了。   高宗又对武后道:“不可能么?”   他冷笑:“然而她就好端端地在你面前,既然如此,皇后,朕倒是想问你,当初小公主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一手策划,目的就是为了陷害王皇后……但是,有什么人敢如此丧心病狂?朕想来想去,好像并没有第二个嫌疑之人了。”   “不,陛下,不是臣妾!”武后大叫。   “不是你又是谁?你回头看看!”高宗回身一指。   阿弦随着武后一起转身,却惊见身后竟站着许多文武百官。   武后道:“他们、他们怎么进宫来了?”   高宗道:“你不如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一名御史上前:“皇后豺虺之性,当初设局陷害王皇后,萧淑妃,并用非人手段折磨两人,然而如今证明小公主并没有死,可见是武后毒计陷害而已!恳请陛下快快处置这心如蛇蝎的妇人!”   另一个道:“臣又查到,当初身死的小公主其实另有其人,且御医证实的确是被扼死的,既然现在真正的安定公主还好端端地在人间,那么,臣等认为,是武皇后当初故意扼死一个女婴来陷害王皇后,实则把亲女偷龙转凤调包了,不管如何,武后都是罪不可赦。”   “武后蛇蝎成性,不配为后,当废!王皇后跟萧淑妃死的太过冤枉,求陛下为他们犯案!”   无数人嫌恶的眼神,无数指责的手都朝向在上的皇后。   阿弦捂住耳朵,无法承受:“阿叔,阿叔……”她忽然想到了崔晔,喃喃唤道。   正高宗道:“崔爱卿,你是何意见?”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臣亦觉着几位大人所言极是,若皇后果然一手操控此事,自然不配为我大唐的皇后。而王皇后等因此受辱之名声,也该因此昭雪。”   高宗道:“爱卿所言极是。”   忽然武后喝道:“崔晔,你胆敢这般对我!”   阿弦呆呆怔怔,身不由己看着,崔晔旁若无人,淡然说道:“臣只是效忠大唐,报答陛下而已!”   他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   这一种久违陌生的恐惧,让阿弦忍不住战栗:“阿叔,阿叔……别这样……”她小声地央求,声音却如此微弱无力。   崔晔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   这一场梦,似梦,似真。   在阿弦醒来后,她足足半天无法缓过神来。   阿弦无法确信,这梦境会不会成为可怖的真实,但是不管如何,她……发自内心地不想这一幕成真。   高宗召见她之时的异常,武后对她挥之不去的“敌意”,那悬而未决的旨意,以及这晦明难测的将来。   朱伯让她到长安,问一问她的母亲为何对她如此残忍——她却连一个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蓦地出现在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后面前,贸然出口的话,只怕注定会成为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虽是笑话,却可能因此丢了性命。   她并不是惜命之人,但是并不想死的如此可笑。   终究她的执念没那么深了,直到贺兰敏之告诉她,并不是皇后动的手,心结都像是没了。   可是峰回路转。   这长安城她来过,大明宫她亦出入过,大明宫中的壮丽殿阁,春夏秋冬各色景致,她领略过,长安一百零八坊,风土人情繁华鼎盛,她几乎都走遍了。   而她的那些“亲人”,也几乎都见过了。   或许现在,在这个毫无头绪无法找出解决法子、一团乱麻的生死关头,也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次日,风雪稍微停了,阿弦同虞娘子,玄影一起吃了早饭,便欲启程。   因昨晚上闹了一场,掌柜的格外关切,又看阿弦双目红肿,精神大不如前,便问要不要多住一日。   虞娘子看看阿弦,解释道:“我夫君因着实思念家中阿母,不由做了噩梦才叫嚷出来,如今已经没事了,他一心想要快些回去看望老人家,因此不敢耽搁。”   掌柜赞叹道:“真是孝子呀!”   ---   虽声称是往关内道去,实际却正好相反,出了客栈后,两人便往山南道襄州方向而去。   其实就如崔晔所说,袁恕己所想,阿弦本意的确是想回豳州桐县的,然而她当然也知道,如果有人想找她的话,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桐县,所以阿弦偏偏反其道为之。   到了不远的小镇上,雇了一辆马车,一路进了泊州地界,风雪也都停了。   只是天色也随着暗了下来,那赶车的车夫为了抢在天黑前进城,不免催马儿催的急,谁知之前下过雪的路滑,且又因山路陡峭,正是上坡,那马儿赶了长路本就劳累,此刻脱力不支。   马儿长嘶,步步倒退,整个马车都随之摇晃,往后倒滑过来,阿弦见势不妙,忙拉住虞娘子,觑准时机便跳下地,玄影不等吩咐,早紧随跳下。   那车夫拼命地拉住马儿,阿弦也冲上前帮手,两人齐心协力,好一会儿才令马儿稳住,重又一步一步好歹地爬了上坡。   经过这一场,车夫不敢再搏命急追,他看看前方,无奈回头道:“客人,今晚上只怕进步了泊州城了。”   阿弦道:“安稳第一,却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借宿的?”   车夫迟疑道:“这一片都是山路,只前方四里开外,有个庄园,但是听说这个庄子里有古怪,所以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愿意进去借宿,我这几年赶车,来回了十数次,都也是远远绕开的。”   阿弦道:“可是无人居住?”   “并不是,有人住,而且人还不少。”   阿弦道:“那么我们去借宿一宿,明日早早赶路就是,谅不至于有事。”   这车夫有心不去,然而天色已暗,马儿受伤,若是贸然赶路,一不留神掉入沟壑之中,却是伤人伤财,且这样冰天雪地,又不能在外露宿,当下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   马儿极缓慢地步步往前,足足又走了两刻钟,才瞧见前方暗夜之中浮出点点灯火。   阿弦从车窗口望着这一幕,不知怎地竟又想起当初随着崔晔上长安,路过那鬼新娘的山庄。   那个熟悉的名字跃出,眼前竟一瞬恍惚,阿弦揪了揪胸口衣裳,强令自己不去多想。   大概是看见了火光,车夫略加快了马速,因为天际又有些零星雪花飘落,这样的夜晚赶路最为危险,且要及早投宿才是。   又走了半晌,却又似是个上坡,车夫道:“这是黄石桥,过了桥就是状元了。”   虞娘子大胆探头看了眼,目光所至,忽然惊呼了声,竟紧紧地抱住了阿弦。   阿弦察觉她浑身颤抖:“怎么了?”   虞娘子不敢抬头,颤抖如筛箩叫道:“鬼,有鬼!”   与此同时那车夫也惊呼了声,连滚带爬地跌下了马车。   阿弦因是个有“经验”的,倒也镇定,撩起车帘定睛看去,却见就在黄石桥的桥墩上,竟浮着一张人脸,血淋林地,头发散乱。   对阿弦而言,略惊悚,但并不算最可怖,毕竟她阅鬼无数,这个还不算最佳。   再看之时,那“鬼”却不言不动。   阿弦皱眉道:“别怕,这不是鬼。”   虞娘子正埋头在她怀中不敢动弹,浑然没有昨夜的沉稳,听阿弦如此说,心情才略平静了些:“当真不是鬼?”   “不是,”阿弦盯着那物,道:“那是个人头而已。”   虞娘子被这个回答惊呆了。   两人问答间,玄影却早跳下地,它跑到那人头跟前,抬头嗅了嗅,似觉着无趣,便低下头,在桥墩底下拱了拱。   不多时,玄影“汪”地叫了声,伸嘴叼起一样东西,回头看向阿弦。   虞娘子正提心吊胆,一眼看见,“啊”地便惨叫起来,几乎晕厥过去。   原来玄影嘴里叼着的,竟是个雪白的骷髅头,玄影乌黑的身体跟夜色融为一体,于是看来就像是一个骷髅浮在空中,冲着两人呲牙而笑。 第281章 无愁之庄   阿弦先前见到那桥墩上的人头,虽确认不是鬼, 但心里却更多了几分警惕跟紧张, 在这种荒僻郊外, 鬼反而是其次, 有时候恶人比鬼怪更可怕多了。   谁知又见玄影叼着骷髅,仿佛找到有趣之物般往马车旁小跑过来, 惹得虞娘子更加害怕。   阿弦看着玄影的模样,又觉着好笑, 只得喝道:“玄影, 不要闹。”   玄影只得放弃猎物, 重又跑到车旁,那白骷髅落地,发出“咚”地一声,往旁边滚了两滚。   忽然间车后有人叫道:“饶命!我是过路之人!”竟是先前的车夫声音。   同时玄影也向着车夫的方向大叫。   阿弦正要下车查看发生了什么,虞娘子死死抱着她:“别去!”   略一迟疑,玄影却又转身,往那桥上的方向昂首狂吠。   阿弦虽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但看玄影如此, 竟似腹背受敌,正在惊心, 就听见有个声音笑道:“这样风雪的天气, 难得还有客人, 快请入内避避风雪再走吧。”   随着说话声响, 从桥上徐徐走出一个人来, 天黑看不清楚脸容,只是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阿弦在虞娘子肩头一拍:“姐姐别怕。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虞娘子只得松手,阿弦跳下地,先回头看向车夫,却见那车夫正从地上爬起来,原来他方才本能地想要逃命,谁知被个骷髅头绊倒,还以为是有鬼神作祟,因此大叫。   此刻反应过来,才又尴尬地爬起,却因为跌倒伤了手臂,不由又低声呻吟。   阿弦见他无大碍,因又回头看向桥上。   那来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却见竟是着素白色的衫子,灯笼光中可见是个中年男子,下颌飘着一绺须髯。   阿弦却不敢放松警惕,定了定神:“这位先生是?”   来者将灯笼提高了些,看了阿弦一会儿,笑容可掬:“我是无愁山庄的管家,姓乌。”   此刻这位乌管家身后又有几个人上来,拉住马车,又有一个去扶住车夫。   这会儿雪又大了些,风卷着雪花打的人睁不开眼,乌管家手中的灯笼也摇晃不停。   乌管家举袖子掩面,道:“山野风大,不如请入内说话。”   “还是不必了。”阿弦道,“我们要连夜赶往泊州。”   乌管家笑道:“雪这样大,前头的路只怕都封死了,且连夜赶来,跟赶往鬼门关有何差别,这位郎君看似聪明,怎么竟这样想不开?你虽不惜命,但让这些人随你同去冒险,是不是有些不妥?”   阿弦看向车夫,却见他惊魂未定,满面茫然,还未开口说话,就被一名庄丁扶着往内走去。   而那拉着马儿的庄丁,也赶着马车往前,虞娘子从车内探头,忐忑道:“阿……夫君……”   阿弦冲她一点头:“既然如此,就打扰了。”   此刻就算贸然赶路,这种恶劣天气,又加山路崎岖险恶,只怕也九死一生,而且这庄子里的人仿佛早有准备一般,如果坚持不从,在此动起手来,后果难料。   因此虽然知道这山庄必有蹊跷,却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见招拆招罢了。   玄影之前已经跑到阿弦身旁,也紧跟而行,乌管家道:“这狗儿是郎君所养?”   阿弦道:“正是。”   乌管家赞叹道:“忠犬护主,果然这天生万物,皆都有灵。”   这话跟阿弦心中想法是不谋而合,但在这种怪异的境遇下听起来,却……   阿弦回头看一眼背后的桥墩:“乌管家,敢问在桥墩上的那个人头是怎么回事?”   乌管家道:“您问那个,那是个来无恶不作的强盗,在山脚下抢劫杀人,后来又到山庄行凶,却给护院所杀。”   “那为何不去报官,却要把他的头颅放在桥墩上?”   乌管家回头,两只眼睛仍是笑眯眯的:“已经报了官,有仵作来查验过,因路途遥远,不便把尸首再运回去,就留在这里,至于为什么要放在桥墩上,那是因为这人作恶多端,把恶人的头颅放在桥上,用以警戒其他作奸犯科的恶徒。”   阿弦心头抽冷:“为何周围还有许多白骨骷髅?”   乌管家道:“客官真是个好奇之人,不瞒你说,那些白骨骷髅,都也是山庄昔年杀死的恶贼,这桥下有多少骷髅,就有多少歹人死在此处。”   乌管家的声音淡淡的,甚至带一丝笑意,听来就仿佛诉说家常,不足为奇。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山庄跟前,却见两扇乌黑的大门紧闭,竟没有任何的匾额铭牌等,里头有护院出来,将门打开,赶了马车入内。   阿弦回头看一眼那黄石桥,却因风雪过大,竟已看不清楚了,夜色中白茫茫一片,竟仿佛没了来时的路一样。   ---   进了无愁山庄,虞娘子从车中下来,怀中紧紧地抱着两人的行李包袱。   却见这山庄从里头看,倒也没什么大特别,只是看着格外的古旧而已,乌管家见虞娘子貌美,不由多看了几眼,引着两人进了堂下。   阿弦问道:“管家,我们的车夫呢?”   乌管家道:“他先前绊倒的时候受了伤,已经带到后院治疗安歇去了,只管放心。”   堂下生着火盆,虽不算极暖,跟外头那冰天雪地却已是天壤之别。   阿弦忙叫虞娘子烤火,乌管家在旁看着,忽地笑道:“失礼失礼,我竟然忘了请教郎君高名贵姓?”   阿弦正也伸手烤火,闻言道:“免贵姓英,单名一个‘窥’字。”   “英?”乌管家一怔,道:“这个姓实在少见的很。”   又问虞娘子道:“这位娘子呢?”   问她的名姓倒也罢了,贸然询问内妇,却似有些失礼,大概是看阿弦疑惑,乌管家道:“要叫侍女来伺候,故而一问。”   阿弦道:“她是我的人,叫她英娘子就是了。”对上虞娘子的眼神,阿弦心头一动道:“她娘家……姓刘。”   虞娘子微震,双眼中透出几分莫名感伤,重低头烤火。   之前在作为黜陟使去江南,同桓彦范林侍郎微服潜行的时候,为解河水覆城之危险,阿弦用了一个世外假名“窥英”,意义自不必再重说。   如今她秘密出逃,自然不能用原本的名字,所以就把“窥英”两字颠倒过来使唤。   至于虞娘子,她的身世自甚坎坷,所谓“小虞”,亦不知从何而来,但因为阿弦之故,才终于让她知道自己的来历——她的生母正是景城山庄那鬼新娘,亦是刘武周的一脉后人。   因此这会儿阿弦便说她姓“刘”,虞娘子心思聪慧,立即便知。   ---   乌管家问过两人之后,便道:“贵客来临,我要去告知我家主人一声。”   等他终于走后,虞娘子悄悄问阿弦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是吉是凶?”   阿弦道:“姐姐莫怕,横竖先过了这一夜去。”   有一件事阿弦并没有跟虞娘子说,先前在黄石桥边看见那死人头以及许多骷髅,阿弦却一个鬼魂都没有看见,直到随着乌管家进门,一路至此,皆都平安无事,这宅子干净的令人咋舌。   按理说荒山野岭,又见死尸,居然一个孤魂野鬼都不曾出现,这本身就是一大反常。   按照阿弦的经验来说,无非有两种最大可能。   第一:这宅子里有窥基,明崇俨,或者阴阳师那样的高人,当然,还有崔晔那种天赋异禀的,所以群鬼莫近……   但第二,就有点叫人不敢想了。   乌管家去后不久,又来了一名中年妇人,面无表情,身着灰衣,领着两人去住所。   正自廊下而行,忽然有一道黑色影子迅速从前方掠过,虞娘子正绷紧心弦,见状惊呼出声,阿弦却早看的明白,便低声道:“不碍事,是只黑猫。”   头前领路的妇人闻言,便回过头来,廊灯的光照中,脸色竟有些森然可怖,正在阿弦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却又转动眼珠,又回过头去。   将两人带到一间房门前,妇人将门推开,道:“两位今夜就安歇在此吧。”   虞娘子往内一看,见已经是收拾好了的现成居处,青砖铺地,地上放着一个铜火盆,一开门便有暖意扑面。   里间床铺整齐,看着倒觉干净妥帖,让人有一种舒适放松之感。   虞娘子原先还提心吊胆,见状才松了口气,正要入内,手臂却被一把握住。   “怎么了?”虞娘子回头看向阿弦。   阿弦盯着这房间,脸上血色在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这看似有些温馨的客房,在阿弦眼前,却有另一番不同的情形。   被暖黄灯光照亮的墙壁上,赫然却是无数血迹喷溅留下的骇人图案,暖烘烘的炉火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在虞娘子眼中干净整洁的床铺跟青砖地上,零零落落,横躺竖歪着数具尸首,每一具尸首都是血肉模糊,连脸都像是被什么划得支零破碎。   阿弦不答,也不肯入内,连玄影也都“呜”了声,瞪着屋内。   那妇人回头,提高了声音道:“两位请。”   虞娘子见阿弦变了脸色,虽不知道详细,却知道这房子不能住,她的心思玲珑,即刻便笑道:“嬷嬷莫怪,有点为难……我夫君有个怪癖,他不习惯这种小套间,必要是一间房才睡的安稳。”   妇人皱眉,眼珠转动看向阿弦。阿弦勉强一点头。   妇人道:“一整间的我们虽也有,只是还未收拾。”   虞娘子道:“不打紧,我们可以等,劳烦嬷嬷了。”   她的语气和蔼,又全程陪笑,这妇人神情缓和了些:“既然娘子这般说了,我再去安排就是。稍等。”   妇人说罢,斜睨阿弦一眼,转身自去了。   虞娘子见她离开,才忙问阿弦缘故。   阿弦瞥了一眼这房间内犹如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不敢跟她详细说明,只低声道:“这里死过人。”   这个答案却也并不让虞娘子意外:“我就猜到不对,不打紧,再换一个应该不会这样差了。”   ---   一刻钟后,一名身着黑衣的小丫头前来,领着两人倒回,重到了一所院落。   这一次却是个窄窄的房间,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发霉跟尘灰交织的气息惹得人忍不住打了喷嚏,但这房间看似肮脏大不如前一个,阿弦却点了点头。   虞娘子正目不转睛看着她,见她首肯,才笑对那丫头道:“多谢姐姐。”   小丫头低着头,也没搭腔,也不请他们进去,转身不声不响地去了。   两人入内,虞娘子又亲去收拾了床铺,正忙碌,又有两个身着黑衣的小丫头来到,一个捧着热水,一个捧着饭食,放下之后就走了。   阿弦把门掩起,拔出银针试了试饭菜。   虞娘子走过来:“是怕里头有毒么?”   阿弦举着银针瞧,却见并未变色:“这庄子很是古怪,不能大意。”   正在此刻,忽然听见“嗤啦嗤啦”的声响,从门外传来,玄影突然发狂似的吠叫了声,冲向门口,等阿弦打开门的时候,门外却空无一人。   虞娘子也奔过来:“是什么?”   玄影显得有些狂躁,阿弦摸了摸它的头,此刻地上已白了一片,有的甚至飘入廊下,但放眼看去,并无任何脚印踪迹,也不见鬼神之迹。   阿弦道:“大概是风吹。不必在意。”   两人重回屋内,虞娘子看着桌上饭菜道:“既然无碍,我们就先吃饭吧。”   阿弦拦住:“姐姐,我们还有干粮,不如……别吃这些。”   虞娘子一怔,然而她自是唯阿弦之命是从,当即点头道:“谨慎为好。”果然翻出包袱里的饼,同阿弦一人一个,坐着吃了。   两人才吃完,外间乌管家声音传来:“英郎君,我们家主人有请。”   阿弦回头看向虞娘子,虞娘子挽住她:“我跟你一块儿……”   “不必,姐姐就留在这里,不要出门。”阿弦拍拍她的手臂,低头摸摸玄影的头:“你在这里守着姐姐,不许乱跑。”玄影叫了声,仿佛答应。   当即阿弦出门,果然见乌管家揣手立在门外。   阿弦将门带上,随他往前而去,乌管家道:“听说郎君不喜欢住先前那房间?”   阿弦道:“是我自己的一点怪癖,让您见笑了。”   乌管家笑道:“没什么,人人都是有点怪癖的,只不过有人显而易见,有人掩藏的好而已。”   阿弦笑道:“这话说的好。”又抬头看向四周,“贵庄既然能将那为恶多端的贼人杀除,想必护院们的武功是极高强的?”   乌管家道:“虽然会两招,但都是些粗手笨脚的,只是多用来自保而已。”   阿弦问道:“这里距离泊州并不算很远,如今又是盛世,难道不太平么?”   乌管家闻言,似笑非笑道:“十里不同天,比如就像是今夜这般情形,外头的人进不来,庄子里的人出不去,岂不是像个法外之地?”   阿弦心头凛然,正此刻,她若有所觉般抬头,却见前方的一栋楼上,风雪中似有个人影立在二楼栏杆处,灯笼光下,一张雪白狰狞的鬼脸格外惊悚。   阿弦悚然惊动,乌管家却从旁问道:“你说是不是,英先生?”   这眨眼之间,那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就在阿弦随着乌管家离开后,虞娘子按照她的吩咐,将房门关了,把火盆往床边拉了拉,便抱着玄影坐等。   不多时,耳畔又听见“嗤啦嗤啦”的声响,仍是从门外传来。   虞娘子记得阿弦说是“风”,起初并不在意,然那声响却逐渐更大了,而她怀中的玄影也越来越按捺不住。   最后,就算虞娘子轻声训斥,玄影还是挣扎跳出来,跑到门口汪汪大叫。   虞娘子不敢去开门,只颤声叫道:“玄影,回来!”   偏这时,一阵狂风猛烈鼓来,就像是有什么在门外撞动,随时将破门而入。   顷刻风停了些,忽然……那抓门的声响却又传来,但是这次却并不是在门口,而是出现在窗户上,“唦唦啦啦”地有条不紊地响起。   虞娘子毛骨悚然,浑身筛箩般抖,但一想阿弦不在,她只能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眼见玄影还守在门口,虞娘子咬紧牙关握拳起身,走到门边上,她屏息盯着眼前门扇。   想了想,终于探手出去,将门闩抽了。   两扇门在眼前打开的刹那,一阵猛烈冷风先挟裹着飞雪扑了进来,玄影则迫不及待地跳了出去。   虞娘子要叫住他已来不及,玄影狂吠着,迅速消失在廊下。   虞娘子呆立门口,她的眼前空空如也。   但就在虞娘子怔然之际,裙摆却被什么从底下拽住……   虞娘子魂飞魄散,僵硬地低头看去。 第282章 生死问答   虞娘子因跟阿弦相处久了, 深知世间有许多鬼鬼怪怪, 在听见那抓门声的时候, 就已经惊心, 等开门之时, 心底却也做足准备, 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看见什么令人骇然欲死的“东西”。   可是一想到阿弦经常会看见这些东西,虞娘子心里的惊怕退却, 反生了一股不知哪里来的胆气。   既然是阿弦时常会见到的, 阿弦能“习以为常”浑然不惧的, 她怎么能胆怯至此,岂不是给阿弦丢脸。   所以虞娘子强忍惧怕,仍是选择了直面。   但就在虞娘子低头, 终于看见此刻出现在身前的是何物之时, 原先的那不安惊悸在刹那消失无踪, 虞娘子甚至哑然失笑:“哈,是你?”   原来这一刻在虞娘子身边出现的, 竟是一只通体乌黑的猫,还像是只小猫而已,爪子搭在她的裙摆上,正用力抓挠。   一看见此物, 虞娘子顿时明白了先前的抓门声是从何而起,一定是这猫儿看见了光亮, 所以想进内。   而玄影的反常也可以解释, 自古猫狗很不对付, 玄影必然是嗅到了猫儿的气息,所以才一反常态狂躁不已。   只是如今……却不知玄影跑到哪里去了,虞娘子不禁有些忧虑。   那小猫儿似玩耍般勾着她的裙摆,虞娘子俯身,将猫儿抱了起来:“大冷天的你如何在外头?”   左右看了看,仍不见玄影回来,虞娘子只好先抱了小猫入内,轻轻地给它梳理毛发。   小黑猫甚是惬意地躺在她怀中,伸出爪子不停地舔来舔去。   虞娘子看出不妥,握住小爪子看了会儿,却见爪子上不知怎么弄破了一处,渗着血渍,虞娘子见这小猫如此可爱,不由心疼。   因阿弦时不时地会受点小伤,她们身边带的伤药是足够的,当下忙翻了出来,给这小猫儿把伤处清理妥当,又上了药,仔细包扎起来。   黑猫似乎知道她在为自己疗伤,乖乖地并不挣动。   虞娘子喜欢道:“你跟我先前养的那只老黄一样乖。”   老黄是虞娘子之前在长安捡了的一只流浪街猫,年纪大了,不爱动弹,只是吃吃睡睡,年前却不知所踪了。   虞娘子暗自伤感了一阵子,但她却也知道,据说猫儿狗儿若是到了年纪,会对自己的生死有一种预感,一旦知道寿限将至,便会悄悄地离开,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度过剩下的时光。   此刻见了这可爱的黑猫,虞娘子不由感怀,越发喜欢这猫儿。   在这个诡异古怪的庄园,阴冷可怖的夜晚,因为有了黑猫的陪伴,虞娘子一时也不觉着害怕了,专心一志地逗着小猫儿,一边等待阿弦跟玄影的归来。   ---   且说乌管家领着阿弦进了一重堂中,阿弦才进门,便察觉此处的不同。   跟寻常百姓家的宅邸陈设布置不一样的是,无愁山庄的这殿内,其装饰摆设等,竟给阿弦一种极为眼熟之感,起初她还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等乌管家将她领到主人坐下一张桌前之时,阿弦总算惊觉。   原来这堂中,从格局到陈设,竟都极为类似如今大明宫中的朝堂!除了上头并没有御座,只是摆放着一张寻常坐席,后面竖着一面纱制屏风,细看,竟然是阎立本的《太宗步辇图》。   阿弦唇有些干,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乌管家道:“英郎君请稍作,我家主人顷刻便至。”   乌管家说罢离去,阿弦缓缓落座,听到外间风做虎啸之声,又想起先前所见的那鬼面人,心中疑虑重重。   呼呼作响的北风,越发衬得堂下静寂,直到极轻的脚步声传来,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来者竟是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宽衣博带,束发木冠,从屏风之后转了出来。   他的两鬓已经斑白,双眼中依稀透出些憔悴颓伤之意,但就算如此,仍让人不禁想到,他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   阿弦本怀疑他就是方才自己在楼上惊鸿一瞥者,但却又立即知道不是,因为两人的身形不同,先前楼上所见者,身形较为纤弱。   但是不知为何,阿弦一见此人,居然想到了远在长安的崔晔。   阿弦起身见礼罢,中年男子望着她,写满了倦怠的眼中隐约透出一丝惊讶之色,旋即举手淡淡道:“英先生请坐。”   两人分主宾落座,中年男子道:“先生姓英?雍州人士?”   阿弦道:“是。”   中年男子道:“我是这山庄的主人,先生可以唤我无愁主。”   阿弦微微挑眉。   无愁主淡淡道:“怎么了,先生觉着这名字可笑么?”   阿弦道:“贵庄管家见面,连我跟内人的名姓都问了去,庄主却不肯以名姓相告么?”   无愁主道:“我的名姓丑陋,不似先生的名姓好听,就不必骇人听闻了。”   阿弦道:“名姓乃是父母所赐,就如身体发肤一样不容毁损,先生看似是个饱读诗书的人,为何竟然发这样浅薄的话?”   无愁主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说的好。但是英先生想必不知,这本是父母所赐的名姓,其实是可以改的。”   阿弦不解这话,正欲再问。无愁主忽然说道:“我先前听乌管家说,先生问起庄子外的人头?”   阿弦道:“正是。”   无愁主道:“听管家的意思,先生对我庄子所做,有不能苟同之意……”   阿弦道:“我只是觉着,这种手段有些过于激烈了。”   “那是先生没见过真正激烈的手段。”他道,声音里透着浓烈的无力之感,让人听了,仿佛也随之陷入了深深地绝望。   阿弦耳畔忽然响起奇异的惨叫,一声声,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并非一个声音,而似千百声音连在一起。   撕心裂肺,像是什么抓在心头,一阵连皮带肉的刺痛。   无愁主忽道:“唉,不提那些无趣之事了,我一向隐居此处,竟不知外头是什么世道,先生从外头来,可否跟我讲解一二?”   阿弦敛神:“庄主想听什么?”   无愁主略一思忖:“不如,就说说如今天下……到底如何?”   “庄主的意思我并不是很明白。”   无愁主蹙眉:“先前经过庄子的人也曾说起过,什么如今天下黑白颠倒,牝鸡司晨,弄得国不像国,朝不成朝,也难怪盗贼频出,百姓不安,先生觉着呢。”   阿弦摇头:“庄主的话我不敢苟同,就算是当初太宗在朝,天下之大,臣民们良莠不齐,也不能保证每一个地方都繁荣安泰,每一个臣民都禀性良好。只能一步步地改变、教化罢了。”   无愁主的眉心锁的更深了些:“是吗,这么说,你难道觉着皇后干政是对的?”   阿弦哑然,只得说道:“这种朝廷大事,我们这些小本经纪的平头百姓们又哪里有资格过问呢?”   无愁主凝视着她:“就凭先生方才所提‘太宗’的那句话,你就不是什么小本经纪的平头百姓。”   阿弦心头咯噔一声,面上却还不动声色:“我偶尔会听些教书先生们讲授,所以不知不觉跟着学了几句。”   “哈哈,”无愁主长笑数声,眼角的鱼尾纹也随之浮现,“到底是什么样的教书先生,会替武后那种人说话呢?”   “武后”二字入耳,阿弦双眸微微眯起。   无愁主又叹道:“可惜啊可惜,我看你人物不错,本还以为是个孤高之士,没想到也是个黑白不分的谄媚之徒,罢了罢了。”   阿弦正欲询问,无愁主已经站起身来,往屏风后徐步而去。   阿弦早也随着起身,见无愁主转入屏风之后,便也跟着走了过去。   一看之下有些意外,无愁主的身形竟消失不见。   ---   毕竟这是他人的地方,又是夜间,气氛诡异,阿弦不想擅闯,于是仍退了出来。   这次乌管家并没有再度现身,阿弦凭着记忆,自己回到居所。   然而等她回到房中,才推开门,就发现不对。   这不大的房间内空空如也,竟没有了虞娘子的身影,连玄影也不知所踪。   只有两个人的行李还孤零零地放在桌上。   阿弦心惊:“姐姐!”无人答应,只有四壁徒然,阿弦冲出门口,左右打量,廊下也都静默寂然,不见踪迹。   不必说他们,连无愁山庄的人都没有一个。   阿弦忽地想起方才路过前院,见了两个黑衣丫头,当即忙飞一般地又折回来,果然撞见一名丫头路过,阿弦拦住她:“可看见我姐……娘子了?”   丫头畏惧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阿弦道:“那我的狗儿呢?”   黑衣丫头越发害怕,阿弦皱眉:“你们乌管家在哪里?”   丫头这才动了动眼珠,右手往旁边的廊门一指。   然后不等阿弦再问,推开她拔腿就跑。   雪吹打在脸上,嘶嘶生疼,阿弦咬了咬牙,顺着丫头所指的方向而去,穿过廊门,便是一条狭窄的夹道。   因是晚间,越发漆黑难辨,隐约只觉着夹道的那边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仿佛通向不知名的所在。   阿弦深深呼吸,正欲上前,眼前有什么晃了晃。   按照阿弦的经验,她几乎认定自己看见了鬼魂,然而细看,却发现地上出现的,是一团黑色的影子。   再看,原来不是影子也非鬼怪,竟是一只黑猫。   纵然在焦急之中,阿弦仍不禁失笑:“哪里跑来的小东西?怎么黑的如此,跟玄影倒是不相上下。”   才说了声,却发现黑猫的前爪似被包扎妥当,阿弦因跟虞娘子“同居”良久,自明白她的手法,看着那包扎的方式就知是她:“你见过姐姐?”她惊喜失声。   黑猫缓缓走到她的身旁,蹲在地上,喵喵地叫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阿弦毕竟不同寻常,见小黑猫如此,福至心灵:“难道它是来给我带路的么?”   眼见那猫的身体将要跟黑夜融为一体,阿弦生怕追丢,忙拔腿跟上。   那猫儿有条不紊地往前,走了半刻钟,猫儿忽地拐弯。   阿弦几乎并没留意旁边还有一条岔路,见猫儿拐了过去,这才也跟着转身。   “乖猫儿,”阿弦喃喃地心想:“千万要帮我好好地找到姐姐跟玄影。”   黑猫来到一处紧闭的院落之前,蹲在地上,抬起爪子慢条斯理地舔动。   ---   阿弦走上前,望着同样漆黑紧闭的两扇院门。   她后退一步,看了看院墙,这院墙虽高,但却也难不倒她。   只不过回头,见那黑猫蹲在地上陶醉地舔爪子,阿弦便将它抄起来,小心地放进怀中,然后才一鼓作气腾身而起!   先前在门外的时候,阿弦就已听见院内隐约有些奇怪的响动,因此行动格外小心。   就在她纵身而起的瞬间,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道:“看见了那新来的客人了没有?”   这自是在说她了!想必是发现她不见,故而来寻。   阿弦跃入院内,那黑猫从她怀中探出头来,两只眼睛迎着朦胧灯光,乌沉之外,泛着明耀的金色。   阿弦本是来寻虞娘子跟玄影的,然而双足落地,却见面前是一所极宽阔的院子,其格局像是庄主人用来饲养牲畜的马厩之类,有几个畜棚里隐隐有些响动。   阿弦见并没别的异样,便觉着自己可能是误会了这小猫儿的意思,正失望中,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黑猫听见动静,顿时之间浑身的毛儿都炸了起来,不等阿弦反应,它从阿弦怀中一窜而出,犹如一道乌沉闪电,嗖地消失不见。   阿弦略一思忖,便顺着那惨叫声传来的方向而去,走不多时,来到一个牲畜棚前,木门遮蔽,里头有些火光闪烁。   阿弦俯身从木门的缝隙内看进去,却见有一人蓬头散发,正跌在地上,整个人形销骨立,且身上似是被狠狠鞭打过,鲜血淋漓,连脸都无法看清。   方才的惨叫声正是他发出的,此刻声音已微弱下来,仿佛是奄奄一息。   旁边一人道:“这个没用了,丢了去吧。”   另一个道:“便宜他了,幸亏他不姓武,不然就没这么容易发付了。”   阿弦听到这句,惊诧非常。   偏偏那两人又道:“你猜,庄主会把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怎么处置?”   另一个踢了一脚地上的人,随口道:“谁叫他那么嚣张,好死不死地还嚷嚷的天下皆知,说什么自己是武氏皇亲,呵呵,兴许是在指望咱们庄主跪下溜须呢,没想到是他一头撞进鬼门关,不过这厮是个鼎鼎有名的大奸贼,倒要好生想个新奇的折磨法子才能解恨。” 第283章 扼花   阿弦听的又惊又疑, 此刻里间屋内两人已停口, 其中一个拽住那将死者的脚, 竟这般拖着往内而去。   阿弦不知他是要往何处, 急切再看, 这缝隙却有限, 竟看不见里间如何,忽然耳畔听到一片呜哇哀嚎之声, 不知是人声亦或者鬼哭, 声音凄厉, 连绵不绝,令人毛发倒竖。   阿弦人在门外,早已浑身冰冷。   瞬间竟无法再看下去, 正欲后退, 却听到身后脚步声逼近。   后退无路, 腹背受敌,情急之下, 阿弦一个翻身,堪堪跃到头顶屋檐上。   因落了半晌雪,这屋檐顶上甚是滑溜,阿弦一脚踩落, 踢了些雪落下。   幸而里头的人尚未出来,那些来人在匆忙之间也未曾细心留意。   阿弦伏在屋檐上, 屋顶的风更大, 大片雪花打在头脸之上, 有些难以禁受。   她不敢妄动,只凝神静听下面人说话。   只听底下人道:“看没看见一个长着小胡子的新来客人?”   里头的人答:“这里都是旧人,没有新来的,怎么跑到这里来找了?”   “先前愁主让将他拿下,谁知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两人惊问:“怎么会不见?还不快去找,若给愁主知道,只怕你们小命不保。”   来者心急如焚,不敢再在此耽搁,纵身出门,往外掠去。   阿弦在屋檐上看的分明,见这来搜的三人身手竟是极为利落,就算在高手如云的长安之中,也算是中等不错的了。   可见那乌管家的口中并无实话。   阿弦在屋顶趴了这一会儿,身上头上已经落满了雪,手脚跟脸都有些僵了,她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法,然而偌大庄园危机四伏,虞娘子跟玄影又不知在何处……   想到方才里头那个被打的血肉模糊之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正要找个落脚之处,不料才一转身,猛然见背后屋檐上一道影子静静地立在彼处。   如此冷不防,阿弦脚下一滑,几乎从屋顶上直滑下去,急忙稳住身形,却出了一身冷汗。   黑暗中,那一团影子仍是静止不动,两只眼睛在夜色里竟然微微发出幽魅的光芒,它默默地看了阿弦片刻,忽地张口——“呜哇……”叫了一声。   原来竟是一只大黑猫!   阿弦惊魂未定,却又啼笑皆非,见这黑猫体型极大,若人立而起,想必有半人之高,瞬间想起方才带路的小黑猫,心想莫非是那小黑猫的父母?   一人一猫立在风雪之中彼此打量,顷刻,那黑猫又“呜哇”叫了声,长长地尾巴摆了摆。   阿弦因冷极了,正要离开,谁知还未转身,猛然间打了个寒噤,心头寒意滋生。   原来在这黑猫的身后,无边的飞雪暗夜之中,慢慢地浮现出几只幽幽闪烁的眼睛,居然又来了数只猫儿……   零零落落,大概十数只猫,以带头黑猫为中心,做扇形立在雪色之上,看着竟有一股令人不容小觑的骇人气势。   为首的黑猫抬起爪子,慢条斯理舔了一下。   阿弦猛地发现被黑猫踩过的雪上有一点醒目——赤色数点,把雪都洇湿了。   黑猫身后的几只猫儿越发逼近,一个个虎视眈眈,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看起来却像是要发起攻击一样。   阿弦暗暗叫苦,虽然说猫儿极可爱,但锋利的爪牙却仍是不容小觑,幸而他们的体型也不算很大,若再大一些,便要归入狮子虎豹之类猛兽了,幸而他们对人类仿佛也没什么敌意。   可是现在阿弦眼前的这群猫儿,却显然不是那种驯顺乖巧,会依偎在人怀中撒娇的类型。   为今之计,好像只有立即转身而逃了,虽然说能不能比它们跑的更快还是一个问题。   可就在猫儿们仿佛围猎般逼近靠拢过来的时候,风雪中忽然传来细微的哨声。   为首的黑猫听了,伸长修长的脖子往西南方打量,然后发一声低吼,转身离开,而它身后的众猫儿见状,也都纷纷随着离去,顷刻间,屋顶上只剩下凌乱的爪印,证明方才那一场并非幻觉。   阿弦疑惑地望着这恍若如风而来又如风而去的猫群,疑惑之余,回头看向方才哨音传来的方向。   若说方才她还毫无头绪不知自己要去何处找寻,现在,则已有了目标了。   然而要躲过正在搜寻她的护院耳目,并不容易,何况还要翻墙过巷,有几回阿弦差点儿就给发现。   如此数回,兜来转去,阿弦终于发现迷路了。   黑夜,风雪。   陌生诡异的山庄,蛛网似的巷道。   阿弦孤零零一人站在雪地之中,无奈仰头看天。   呼出的白气在风雪中极快消散,天空并无一丝星光,就像是有一张不怀好意地黑色大网,严严密密地遮盖在她的头顶上。   ---   就在阿弦不知何往的时候,身后有人道:“你要去哪儿?”   阿弦蓦地回头,却见在身后的廊下,无愁主负手站在灯笼下,双目漠然地看着她。   阿弦握拳道:“我的同伴不见了,我在找他们。”   无愁主微微一笑:“这还不容易么?早说就是了,你跟我来。”   他说完之后,也不再理会阿弦,径直往前而去,阿弦迟疑了一下,只得跟上,却并不靠近他身旁,而同他隔着五七步远。   忽然无愁主道:“能躲过护院们的追踪,我竟不知道,一个雍州来的区区商贩,居然也有这样好的身手。”   阿弦道:“我早先小的时候,曾跟一个师傅学过些三脚猫的招数,让您见笑了。”   无愁主道:“你倒是个谦虚之人,只可惜……”   阿弦道:“只可惜我是浅薄谄媚武后之徒?”   似乎是无愁主笑了笑,然后他推手推开前方两扇门,昂首走了进去。   门上并无灯笼,看着吉凶不知,阿弦暗自深深呼吸,也跟着走了进去。   还未住脚,无愁主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弦被他吓得魂魄一荡,只觉得此人神出鬼没,简直比鬼更可怕几分。   她悄然退开一步:“无愁主为什么这样问,在下不过是这大唐盛世下,最最微不足道的一名升斗小民而已。”   “大唐盛世,微不足道,升斗小民……呵……”   无愁主喃喃,继续往前。   地上积雪已没脚,走在上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阿弦见他并无动手为难之意,忙低头认路,然而过了会儿,忽地发现一件事——分明是两个人走在雪上,但是,居然只有她一个人踩雪发出的声音。   阿弦特意放轻了脚步侧耳细听,果然无误,无愁主虽走在雪中,但脚下丝毫声响都没有。   怪不得先前她并没有听见他靠近。   然而……这世间会有人如此走路么?在阿弦的认知里,除非——是鬼。   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无愁主是鬼倒好了。   阿弦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无愁主忽然头也不回地问。   阿弦越发惊愕,她的笑并未发声,他也不曾回头,怎会恰好知道?   “我只是后知后觉地知道……庄主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   “哦?”   “庄主走路无声,据我所知只有鬼怪能做到如此,庄主自然不是鬼怪,那么必定有一身常人难以企及的好武功了。”   “英窥。”   阿弦正在盯着他的足下细看有无脚印,听见这淡淡一声,尚未反应。   无愁主道:“这个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你叫什么。”   阿弦这才抬头:“庄主叫做无愁主,那么,我大概就是有愁主。”   无愁主低低笑了声:“你可知道,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开玩笑的人。”   阿弦道:“庄主为何以为这是玩笑,你的名姓不能见人,难道我的名姓就能见人了么?庄主自称为无愁主,愿望同境界令人钦佩,但我并没有这样豁达的野心,我心里的愁闷多着呢,难道竟连‘有愁主’这名字都不能叫么?”   无愁主脚步一缓,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两只淡漠的眼睛里,略略地泛起很浅的光。   然后他问:“你的名姓也不能见人?为什么?你心里的愁闷,又是什么?”   阿弦道:“我虽然是个肤浅不通文墨的人,却也知道人不可以‘交浅言深’。”   无愁主哼地又是一笑:“英窥,你真是一个胆大包天奇异之人,我……几乎有点舍不得让你死了。”   这一句话他是叹息着说来的,但是阿弦知道他绝不是随口说说的玩笑。   “人固有一死,不瞒你说,我自小儿也颇有几次徘徊在生死关头,黄泉几乎都游过了,”——说到这里,心底无端闪现“神安气海”四个字。   阿弦不禁微微一笑,笑里却多了一丝苦涩:“死我当然是不怕的,但是,我最怕有一点,你可知是什么?”   “什么?”   “我最怕死的糊里糊涂,做鬼都做不明白。不如庄主告诉我,我死的原因是什么?”   无愁主抬手,手指在下唇上轻轻地撇过,他眼前站着的这少年,身形单弱,又因风雪中穿行了很久,头发都被雪打的雪白,两鬓跟额头发根上,却亮晶晶地,那是因为出了汗,汗跟化为水的雪一起被风吹成了冰。   然而有比这寒冰更亮更引人瞩目的东西,那就是她清澈无尘,犹如星光的双眼。   无愁主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往前。   这一次,他进了一重院落,领着阿弦入了堂下。   这一处却比先前阿弦对答的“朝堂”要简陋的多了,只一张古朴的长桌,墙上挂一面古琴。   堂下中间有一盆炉火,火势并不旺,两三点炭明灭其中,聊胜于无。   阿弦留心看的,是在堂下正中挂着一幅人物图像,下笔勾勒细腻,衣带飘飘,人物如生,只可惜的是底色暗黄,而每一个人物的容貌也都晦暗不清,只能从他们衣着冠带的不同分辨。   但就算看不清人物的容颜相貌,这画上的每个人,却都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尊贵气质。   阿弦不由道:“这是不是阎丞相的画作?”   无愁主神情微动:“你看得出是阎立本所作?”   阿弦道:“我不懂这些,但是看画的好,便随意猜的……这画的都是哪些大人?”   无愁主沉沉地看着她,顷刻,喉头动了动:“你不必知道这些。”   他回头看了看这画上众人,终于回身,缓缓地在画像之下坐了。   沉默片刻,无愁主问道:“送去的饭食你没有吃?”   阿弦道:“多一份留心总是好的。”   无愁主道:“你既然进了无愁之庄,就已经是我的囊中物,再多留心又能怎么样?不如吃喝无忌,死的也是痛快。”   阿弦走上前去拨弄那铜盆里的炭火,一边笑说:“我以为,只有十殿阎王才有这般大的口气拿捏人的生死呢。”   无愁主道:“十殿阎王管的是冥界,你或许也可以把我看做是人界的阎罗。”   阿弦伸手烤火:“为什么好端端地人不做,要当阎罗?”   无愁主道:“如果有人不愿意你活,你只能当鬼,当禽兽,或者选择……当阎罗,你想怎么选?”   “我没读过什么书,辩论不是我所擅长,”阿弦皱眉,“可是仔细想想,禽兽我不想当,阎罗我当不起,还是老老实实地做鬼就是了。”   无愁主道:“你倒是很甘心情愿?”   阿弦想到婴儿时期的自己,喉咙口又开始发热。   不知是不是靠近炉火太近有些呛,阿弦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不甘心也没法子。”   无愁主道:“你倒像是有感而发,谁曾想让你当鬼?”   戳到阿弦的痛楚,她一笑摇头,不敢再在这人面前流露任何异样:“庄主说带我去见……我的人跟狗子呢?他们在哪里?”   “他们都好端端的,”无愁主道:“让我先回答你的问题,你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对么?”   阿弦点头。   无愁主道:“因为你空自心思聪明,谁知却是个愚向武媚贱婢的卑贱之徒。”   “武媚贱婢”四个字,仍是让阿弦不禁皱起了眉。   纵然她隐忍不说,无愁主却看了出来:“怎么,你觉着我不该这么叫她?”   “她是皇后。”阿弦淡淡道,“大唐的国母。你不该这样侮辱她。”   “哈哈哈……”无愁主像是听见了可笑的笑话,“她还需要我侮辱么?呸……”   一旦提起了武后,无愁主先前的冷漠淡然似乎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些偏激的狂态。   阿弦道:“所以,因为我并没有指责辱骂皇后,你就想杀了我?”   无愁主敛笑:“聪明人固然可贵,然而聪明人在大事上犯了糊涂,这才是最可悲跟可怕的。如果一帮聪明之人齐心协力做一件极荒谬离谱的错事,你可能容忍这种情形发生吗?”   阿弦隐约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所有不肯指责武后的人、甚至说武后好话的人,在无愁主眼里,都是想做错事的聪明人。   “所以你想把这些人都铲除?”   “天下之大,这些人偏走到庄子里来,也算是命。”无愁主淡淡说道。   阿弦道:“先前我听人说,庄主尤其仇恨姓武的人,大概源头就在皇后身上了吧。”   无愁主道:“你瞧,你果然叫人刮目相看,这么快就猜到了。”   阿弦道:“但是,为什么?”   无愁主道:“跟你说了这么多,已经是破例了。不过我答应你,你临死之前,我会让你见到你的人跟狗子的。”   “他们当真无事么?”   无愁主淡淡道:“只要不是武姓的女人或者跟皇后相关者,我都不会为难她们,至于狗儿,他们比人可爱多了,我会好好地替你喂养,你放心就是了。”   他拍了拍手掌,同时对阿弦道:“你最好乖乖地跟他们去,因为我不想在这里亲手杀了你。”   ---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阿弦起身。   回头之际,阿弦看向无愁主:“我虽不知庄主因何如此痛恨皇后,但想必……是曾经受过皇后的戕害,然后庄主用同样残忍的手法对待无辜的过路人,对路人来说,庄主是比皇后更可怖憎者,庄主像是个博学之人,怎么不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无愁主正低着头不知想什么,闻言眉头微蹙:“这些过路人于我来说,不过是卑微蝼蚁一般,且他们活的糊涂不明,死有余辜。”   “然而对皇后来说,她的想法也跟庄主是一样的,在她眼里,杀害如庄主般的人,应也是如卑微蝼蚁般理所当然,她的眼中,庄主大概也是那等糊涂该死之人吧,庄主既然觉着自己杀人理当,那皇后杀人是不是也是理当?”   “咔擦!”   阿弦话音未落,无愁主手底的长桌已从中断裂塌倒。   眼前似有一阵冷风扑面,阿弦甚至来不及闪避,就给他一把扼住了咽喉。   这个人本来看着像是一只垂死的老虎,神情哀颓的令人常常忽略了他的可怖而忍不住心生怜惜。   然而动起手来却丝毫也不含糊。   阿弦的脖子在他的手底,就像是娇嫩的花茎一样脆弱。   但就在这只冰冷的犹如亡魂般的手掌贴上颈间的时候,阿弦眼前所见两鬓苍苍的无愁主,相貌忽地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第284章 子绮   两鬓的苍雪色在瞬间迅速地消失, 眼角的鱼尾纹也一一不见了踪影, 原本淡漠现在因为震怒而散发怒气的眼睛, 却成了一双弯弯地明亮笑眼。   这是一个甚是俊美开朗的贵族少年,只要看见他的脸, 就会让人忍不住心情变好, 甚至无端地认为他一辈子都会这样快活无忧。   “我说过……我不想在这里、亲手杀了你!”无愁主咬牙切齿,原本贵雅的相貌有些扭曲,手掌却一寸寸地缩紧。   因为生来的阴影, 阿弦对被人扼住脖子的举止深恶痛绝, 因此当初崔晔在雪谷中如此对她,还被她狠狠地踢过几脚。   “谁……求你了么!”因为气阻于喉, 阿弦的回答含糊不清。   火灼般的记忆跟危在旦夕的现实交缠, 阿弦用尽全力抬起左手,在无愁主的肘关节处狠狠一击。   完全没想到在这种生死关头, 阿弦还能准确地反击。   穴道被击中,半条手臂瞬间酸麻。   然而无愁主的反应甚快,左手一挥, 手掌齐平,用的是“手刀”,——手掌似刀锋, 寒气凛冽地向着阿弦颈间“砍”了过来, 这一次却是夺命杀招, 干净利落。   就在无愁主的手刀将削断阿弦脖子这紧要关头, 阿弦握着喉咙, 哑声叫道:“子绮!”   无愁主原本煞神似的神情在听见这两个字的刹那,陡然僵硬。   那手刀也像是中了什么魔咒般,堪堪地贴在阿弦的颈间,却再难往前一寸!   ---   阿弦动也不动,眼珠却转了转,往旁边斜看了眼,确定无愁主的手刀并没有真的劈落自己的脖子,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你……方才说什么?”忽地无愁主问。   阿弦才要离他远一些,无愁主反手按落,擒在她的肩头:“说!”   肩膀被他握住,就像是被铁爪扣住一样,锋利的五指几乎刺入皮肉。   阿弦大叫:“子绮!”   他的手劲霎时竟大了些。   阿弦痛哼出声,肩胛骨都有些忍受不住地咯吱作响。   无愁主的手略松开些:“你……怎么知道?”他紧紧地盯着阿弦的双眼,“你是朝廷的鹰犬,是武后的爪牙?”   阿弦道:“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过路人。”   “那你怎么知道……”他欲言又止,只是重复,“你怎么知道。”   阿弦无法解释。   而且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明白的。   就在阿弦缄口不语的时候,无愁主踏前一步:“说实话。”他咻咻然说,气息几乎吹到阿弦脸上,像是垂死的老虎忽然想要吃人。   “你不会相信的。”阿弦终于回答。   “你说,我听。”惜字如金,那原本漠然的双眼里却有焦灼在涌动。   阿弦并不是不想说,只是怕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反而会死的更快。   无愁主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份,所以就算进了山庄,同他说了这许久,他都不曾说起过他的出身,姓氏等,甚至但凡跟这个沾边儿的,他都避而不谈。   假如阿弦说自己可以“无师自通”,那么对于无愁主来说,最想做的只怕就是把她杀之灭口。   正在两人相对的时候,外间有个声音传来:“少主那边有人来传话。”   无愁主默默地看了阿弦片刻,手仍是按在她的肩上,走前一步道:“什么话?”   那人站在外间,垂手道:“少主身子不好,请您过去看看。”   无愁主顿了顿:“知道了。”   那人倒退数步,回去复命。   无愁主转头看向阿弦,忽道:“你不是想见你的人么?”   阿弦苦笑:“庄主说话算数?”   无愁主松手,迈步往外:“看我的心情罢了。”   ---   这一次,无愁主却并未说谎。   阿弦随着他,出院门又走了半刻钟,便来到又一重院中,无愁主先行进门,等阿弦迈步进内的时候,却听见玄影熟悉的吠叫声。   阿弦惊喜过望,忙往内而去,却见一个黑衣小婢领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阿弦一见,脚步戛然而止:“姐姐!”原来这跟着小婢走出来的竟是虞娘子。   虞娘子上前握住阿弦的手,先前也正担忧她的安危,见平安无事,几乎喜极而泣。   阿弦道:“姐姐无事么?玄影呢?”   虞娘子忙拭泪:“无碍,玄影……在里头,你放心,它也没事,只不过被关了起来。”   阿弦道:“关起来了?”   虞娘子看一眼旁边的黑衣小婢,握着阿弦的手引着她走到一边儿:“先前你离开后,我听见门上有异样响动……”   虞娘子把开门发现小黑猫一节说了,然而在她坐等阿弦来到的时候,先前那嬷嬷重又返回,仍无表情地请她随着走一趟。   虞娘子虽有心不去,但人在屋檐下,就如阿弦所说只能见招拆招,因此随着此人出门。   不多时,就来到现在的这个院落。   但虞娘子见到的,显然并不是无愁主,而是一个戴着面具的怪人。   阿弦听到“面具”,问道:“是什么样儿的,是不是雪白狞眼,看着像是鬼一样?”   虞娘子点头:“你也看见他了?”   阿弦点头,又问发生了什么。   那面具怪人怀中抱着的,却是先前的那只小黑猫。   但是在他旁边的一个铁笼子里,拴着的却是玄影,玄影原本正在乱刨地,见虞娘子来到,便人立而起不住地叫,又伸出嘴巴去啃那铁栏杆。   虞娘子道:“你是何人,怎么把我家的狗儿关起来了?”   那怪人尚未说话,他怀中的小黑猫跳了出来,竟走到虞娘子身旁,伸出爪子搭在她的裙子上。   虞娘子低头看了眼,并未动作。   面具怪人却道:“她喜欢你,你为何不抱抱她?”   虞娘子闻言,这才俯身将小猫儿抱了起来,手抚摸过猫儿温暖的皮毛,虞娘子定神又道:“请你把我的狗儿放了。”   怪人却道:“你不怕我?”   虞娘子问道:“你是指这张面具么?昆仑奴的面具比这个还可怕,我见过许多,有何可怕。”   怪人沉默。   虞娘子抱着黑猫,见玄影跳动的厉害,便走过去安抚,玄影见了那猫儿,叫的更加响亮了。   “不要惹他,”怪人捂着耳朵,似乎有些痛苦:“吵的很。”   虞娘子忙退回来,继续求道:“我的狗儿十分乖巧,你把它放出来,它就不会吵扰了。”   “放出来?你看。”怪人伸出手,手背上赫然两个齿痕,渗着血。   虞娘子吃了一惊:“是玄影咬伤了的?”   “玄影?”怪人喃喃,“好独特的名字。”   虞娘子自忖失言,忙道:“对不住,是我一时没看好了让它出来闯祸,您如果要罚就罚我好了。不要为难它,狗儿是无辜的。”   怪人听了这话,面具脸抬起:“你居然肯为了一条狗受罚么?”   虞娘子点头:“是,错在我,不在它。”   那狰狞的鬼面之后的两只眼睛被半笼在阴影里,看不清楚是何神色。顷刻,怪人道:“狗儿有你这样的主人,也算是有福了。”   虞娘子心中一动:“其实我家夫君……她先前被人叫走,我等了很久还没回去,不知道她在哪里?”   “你的夫君?”怪人沉吟,“我不管那个。”   “不管?”虞娘子不解。   怪人道:“那个归我舅舅……归愁主管。我不知道你的夫君现在如何了。”   虞娘子惊疑:“我夫君……会好端端回来,是不是?”   怪人不言语。   虞娘子屏住呼吸,有种不祥预感。大概是察觉她的不安,怪人道:“你不必担心,未必就会有事。”   未必?那就是说……无法保证。   虞娘子心头狠狠一颤。   但是她反而更加镇定下来:“你是谁?你……为何要戴着面具?”   这面具怪人虽看着可怖,然而听他的言语说话,却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人,而且玄影咬伤了他,他并未就伤害玄影,只是关了起来,或许……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怪人听了虞娘子的问话,半晌才道:“我当然要戴着。”   “为什么?”   “因为……”怪人道:“因为我没有脸。”   虞娘子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小黑猫在她的怀中,“喵”地叫了声,露出尖尖地小乳牙跟粉红色的舌头。   怪人望着黑猫,喃喃说道:“我是这世间最多余的人,本不该出生的,我的出生只会招来无穷的灾祸,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废人,是个没有脸的无能的废人。”   虞娘子本来有些惊怕,然而听了这一番话,不知为何,竟戳中心头某处。   “不该出生?”虞娘子低语。   怪人低着头不言语,面具后露出了青色的头发,看着颇为整齐,且他的声音也并不苍老,可见是个年青人。   虞娘子道:“是你的家人不要你了么?还是……是你的娘亲,因为某种原因被迫丢下了你?”   怪人浑身一震,仰头失声叫道:“你、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的反应这样激烈,那小黑猫都给吓得一躲。   虞娘子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猜的,因为你的话……”略微迟疑,“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大概是这山庄有一种无形的诡异可怖的气息,就仿佛真的来至了与世隔绝的地方,或者天地将要毁灭的前夕。   又大概是因为这面具怪人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太过自伤而绝望。   以及阿弦的吉凶未卜。   所以虞娘子竟然会有种“孤注一掷”之感。   她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面具怪人,只是并没有提起许敬宗等人的名字而已。   面具怪人听罢,声音里透出一种悲凉的笑意:“原来这世间有这许多凄惨的生离死别……”他的声音颤抖。   虞娘子却也看见从面具背后,悄然地滑落一滴泪珠。   ---   虞娘子将事情经过同阿弦说罢,道:“所以他并没有为难我……你怎么样?”   阿弦哪里敢告诉她无愁主之反复无常杀性激烈:“虽然如此,仍是不要大意。”   她心头转念,握住虞娘子的手说道:“姐姐,你听我说,万不得已的时候,一定要先保存自己的性命。”   虞娘子一惊,还未答复,里头无愁主已走了出来,扫了虞娘子一眼道:“你,好生照料少主,若有差池……”   虞娘子紧紧地握着阿弦的手腕:“求你不要为难我夫君。”   无愁主的眼中掠过一丝无情凉薄。   阿弦知道他虽看似人畜无害,实则脾性暴戾无常,当即反握住虞娘子手腕,将她往自己怀中拉了过来。   把虞娘子抱了抱,阿弦在她耳畔低低叮嘱:“姐姐记得我的话,好生照料自己跟玄影,千万不许有事!”   “那你呢……”虞娘子几乎哭出来。   阿弦已经松开她,往外几步,跳了出门。   ---   阿弦自忖凶多吉少,不敢跟虞娘子多说,只求她能保住性命就成了。   但在出门之时,听见玄影激烈的叫声,仍是忍不住眼中湿润。   她快步来到廊下,深深呼吸,对无愁主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为难他们?”   无愁主缓步走到她身前:“哦?这个女人跟这条狗吗?”   阿弦道:“是。”   无愁主道:“你凭什么这样向我要求?”   阿弦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子绮’。”   无愁主喉头动了动:“好啊。”他突然展颜一笑,这一笑……却依稀又有些阿弦先前所见的那风华绝代的美少年之风姿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才会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可怕的人?   “你要起誓。”阿弦盯着他的眼睛。   无愁主笑道:“若有违背,让我当不成阎王,做最没用的鬼如何?这对我而言是最厉害的惩罚了。”   阿弦勉强可以接受。   无愁主却又道:“其实你不该拿这个跟我交换,我说过不会为难跟武氏无关的女子,何况他……”   他轻笑停口:“总而言之,你吃亏了。”   阿弦倒是不在乎吃不吃亏,横竖主动权在他手中,只要先保虞娘子跟玄影无碍,她的心事已去大半。   当即,阿弦便将自己能“通灵”之事说了。又道:“方才你碰到我,我便听见有个女子如此呼唤你……那时候,你们好似都很年轻,似乎是在哪里游玩……”   无愁主原本淡然无波的脸,神情难以形容。   但双眸却有瞬间的惘然,那种眼神,似乎追忆起什么往事。   阿弦长吁口气:“我说完了,要如何处置,随你。”   雪从夜空中降落,零零落落被风送了进廊下,阿弦摸了摸鬓边,仍是湿冷一片,又摸摸下颌,幸而小胡子粘的牢靠。   无愁主道:“你以为,我会杀了你吗?”   阿弦道:“这不是你的初衷么?”而且阿弦既然能“通灵”,无愁主的身份只怕“朝不保夕”,迟早都会给她探知。   无愁主道:“随我来,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这一次,却竟是仍回到了上次的“马厩”院中。   还未靠近门扇,就听到有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杀猪般响起:“你们……都不想活了么?竟然如此对我!”   阿弦听了这个声音,顿时想起了先前马厩里两个下人的谈话。   居然,真的是他。   阿弦在惊愕之余,竟觉一丝好笑。   原来这惨烈大叫的人,竟正是先前被贬出长安的梁侯,武三思。 第285章 遵旨   长安。   在御医们跟明崇俨的严密看护诊治下, 高宗的身体终于有所起色。   他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屏退众人, 独传了武后来榻前。   皇后当然也知道高宗是想问什么,不等他开口, 便道:“陛下不要再为那件事忧心了, 臣妾已经传旨下去,让人停止搜捕……女官,陛下放心, 不会有人为难她的。”   高宗纵然在晕厥之中, 也尚惦记此事,听了武后温声说来, 顿时鼻酸。   “皇后终于相信了朕所说的话么?”高宗眼圈微红, 低低问道。   武后就坐在龙榻边沿,自然看的明白, 闻言便轻轻地叹了口气:“陛下大概怪我心狠,但是陛下你又怎么知道……我并不是不想认……那个孩子,我只是不能相信而已。”   高宗疑惑地看着她, 才张了张口欲说,武后已默然道:“臣妾已经经受过那种剜心似的痛楚,如果贸然承认了十八子就是……但最后又偏偏证明不是, 岂不是让臣妾白白地巴望一场, 又再次经历那种非人的痛苦?”   高宗这才明白她的心思, 便道:“朕确信那孩子就是安定, 只要你仔细看她, 你就也会知道。朕原先也是不信,所以才传她进宫想看个明白,但是当朕仔细打量她的手,竟格外懊悔自己先前怎么没有认真看过,白白地同她错过、且让这个孩子经受了那许多苦楚……”   “陛下……打算怎么做?”皇后问道。   高宗定了定神:“首先要把她找回来,毫发无损的找回来,然后……朕想、朕想弥补阿弦……”   皇后问道:“陛下要如何弥补?”   高宗咽了口唾沫:“她本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却流浪在外,从小儿受了多少磨难,朕一想到她站在朕面前的样子,就忍不住……”   高宗停了下来,举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润。   武后叹道:“陛下虽然为那孩子牵心挂肚,但也要保重龙体才是,上回臣妾一时情急,多说了两句而已,就引得陛下那样肝火大动,臣妾以后是不敢多嘴了。”   高宗点了点头,道:“朕也是急火攻心,现在跟皇后说开了,一切自然无碍。”   高宗平静了一下心绪:“朕一定要补偿她,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把她认回来,让她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告诉世人她就是堂堂正正的安定公主!”   武后怔了怔,然后微笑道:“陛下的心意,自然是好的……”   毕竟是十六年的夫妻,高宗即刻明白武后的潜台词:“怎么,皇后觉着这法子不成么?”   果然,武后缓声道:“陛下疼爱子女之心,臣妾当然感同身受,然而……此时此刻我们不得不考虑其他事啊。”   “其他?”   武后道:“是,其他,比如臣妾先前担心的那件……”   高宗迟疑了会儿,心头微冷:“你是说,废后……”   武后叹了口气:“陛下,虽然如今认定了十八子就是安定,可……毕竟还没有确凿的相关人证以及物证……”见高宗有情急之意,武后忙安抚:“臣妾并不是说要否认,而是说如果要昭明她的身份,就算是对臣民们来说,若要他们心服口服,人证物证自必不可少。”   高宗这才不语。武后又道:“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她找回来,细细询问……横竖只要她在我们跟前儿,要怎么疼爱补偿都可。这是其一。”   高宗颔首:“其二呢?”   武后道:“其二,当初臣妾跟陛下是亲眼目睹过小公主夭亡,且御医也证实了颈间扼杀之痕迹,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死里逃生?这其中细节,也要查明,这当然也是明证。”   高宗皱眉不语。武后压低了嗓音:“最后一件,就是废后。”   两人面面相顾。武后道:“臣妾最担心的,就是有人无视当初的铁证,反而利用此事来大做文章。”   “如果,安定未死,那么废后……只怕真的是冤枉的。”高宗迟疑着,终于说出了口。   “陛下,”武后皱眉,声音柔中带刚,隐隐带一份责备:“你看,不用别人说,连陛下自己就先说出来了。”   高宗重又缄默。   武后不疾不徐地:“臣妾方才不是说了吗,当初事发的时候,臣妾跟陛下的确是去看过的,御医也有证明,那孩子的确是被掐死了的。如果现在承认十八子的身份,必要有个正经的说法,才能让那些图谋不轨想要浑水摸鱼的人无法动手。按照臣妾的推测,废后的确动手掐了那孩子,所以才会出现她已死的假相,把陛下跟我都瞒过了,所以不管最后那孩子是生是死,废后的确是动过手的,因此废了她自也是正理。”   虽然武后的这话……也是有理,但高宗心下颇是为难。   毕竟对高宗而言,让他知道阿弦是安定的,是王皇后的鬼魂。   而多年来他的心底其实也隐隐自觉对不住王皇后跟萧淑妃,如果借着这个机会给他们两人平反的话……高宗心里是极乐意的。   然而若如此做,影响最大的,便是武后了。   届时只怕朝野又是哗然一片,波澜骤起。   且高宗也并非蠢笨之徒,他并不是个一味偏信武后的性情,甚至在先前从王皇后鬼魂口中得知安定未死之后,他的心里也自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多年的“夫妻”相处,让高宗一步步领略了自己这位皇后的厉害之处,她的心计城府跟行事手腕,甚至许多男儿都比不上,虽然在这之前他不敢细想当初安定公主之死,但在王皇后报信之后,高宗忽然想……   当初,武后会不会为了“后位”,做出什么令人匪夷所思之事来。   比如,小公主之死。   这也是为什么高宗在同武后于含元殿上对峙的时候,高宗激愤之下脱口而出“你又要再杀她一次”的话,因为高宗心里也有个不可跟人说的想法。   他认为是武后“杀”了小公主,至少,武后设计了这件事!   然而高宗并不想就把这个可怕的揣测说出口来,一来,多年的相处无形中他对这位皇后已有些奇异的敬畏之感,等闲不愿跟她起龃龉,二来,毕竟这件事情扑朔迷离,若无十分把握或者证据,所有都是揣测而已。   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心理之下,高宗自然更生出了为王皇后平反之心,可是这种心思,在武后这里却过不去。   ---   皇后细细看着高宗的神色变化:“陛下,就算不是为了臣妾着想,也该为了现在的社稷安稳着想。”   高宗徐徐叹了口气,略觉颓然。   武后深知其意,轻轻握住他的手,仍是柔声道:“您难道不知道么,早有许多人看不惯臣妾帮陛下分忧之举,如果废后这件事翻出来,他们一定会借机兴风作浪,也许从此臣妾就再也不能做陛下的臂膀,陛下还要捱着病躯忍着疾痛,朝夕无歇的去批阅奏折,为天下种种事情忧心,对了,最近南边儿又奏了急报,因为先前的时疫,导致许多百姓们家破人亡,更有人暗中典卖妻子,州官忧心如焚,急问对策……”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高宗本就才醒来,听她说起朝政,想到天底下那些烦心大事亟待解决,头隐隐地又有些晕眩且疼,“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武后适时地噤口,微笑道:“既然如此,就先不说,不过臣妾会认真对待此事,好歹会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解决,陛下放心就是了。臣妾不会让你失望的。”   高宗听了这几句温声软语的话,心里才又有些受用,正色叮嘱道:“你一定要把阿弦的事放在心上,当作头等大事来解决,咱们……亏欠她太多了。”   武后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臣妾明白。”   武后安抚了高宗,便又传了御医进来,她在旁看了片刻,方起身往外。   明崇俨正在外头等候,武后使了个眼色,明崇俨便跟着走了出来。   “陛下怎么说?”出了寝殿,明崇俨问道。   武后道:“正如我所料,陛下想要恢复十八子的……”她长长地叹了声,眼带忧色:“公主身份。”   明崇俨并不觉着意外,武后又淡淡说道:“已被我暂时劝止了,毕竟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好时机。”   明崇俨道:“娘娘做的很对,现在不宜节外生枝,必须从长计议才好。”   武后见他赞许,面色稍霁,问道:“这数日你一直都在宫中,难道真的半点也不曾捉到那贱婢的鬼魂么?”   明崇俨摇了摇头。   武后道:“照你看来,这样可正常么?”   “并不。”   环顾这壮美的大明宫,目之所及,乾坤朗洁,美不胜收。   武后忽然突发奇想:“会不会,是因为这鬼知道你在这里,所以不敢现身,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明崇俨笑道:“就算她躲了,臣也会知道的。”   武后望着他明亮的笑眼,忍不住叹道:“不知为何,有你在宫里,我的心头轻松多了。”   明崇俨道:“可惜并未帮得上娘娘。”   “说哪里话,”武后微笑,声音里透出些许缠绵:“你帮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好似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眼尾虽然有细细地纹路,但这双眼依旧美丽非常,动人魂魄。   目光相对,明崇俨一笑之际,却又咳嗽了声,低下头去。   武后何等聪明,即刻知晓,当即并不回头,只仍含笑对明崇俨说道:“既然如此,陛下的身子,也要有劳大夫多多留心了……若有什么,即刻要告知本宫。”   明崇俨拱手:“臣遵命。”   ---   而就在两人对答之时,从宽阔的廊下,太平公主跟武承嗣两人正一前一后往此处走来。   他们也早看见了明崇俨跟武后,武承嗣不由对太平道:“那个长的有点像是女人的谏议大夫,怎么这么得宠?听说他在宫里几天几夜了?”   太平道:“表哥你大概不知道呢,明大夫不仅官儿当的好,更能通天知地,还会御鬼神,医术更是一流呢,父皇跟母后都甚是崇信他,先前父皇的头风也多亏了他才大有好转。这几日父皇旧病复发,明大夫跟御医们一起,日夜不休地看护着呢。”   武承嗣挑了挑眉道:“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小白脸,居然如此的多才多艺,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太平忍不住笑道:“表哥,你可不能乱说话,若是给明先生知道了,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武承嗣道:“怎么了,难道他还要对我动手不成?”   太平道:“他当然不必动手,只随意让个鬼来吓唬你,看你怎么办。”   武承嗣咽了口唾沫:“我不信他真的这么能耐。”   太平哼道:“你若不信,我去告诉他,让他试试。”   “别别,”武承嗣忙制止了太平,“这个节骨眼上,何必再填乱?陛下的身体不好,再加上阿弦更是不知所踪,唉!”   太平听他提起这两件事,果然也敛了笑。   因此刻已经将走到武后跟前儿,两人便不再说话,太平紧走几步:“母后!”   明崇俨则是行了礼:“公主殿下。”   便又对武后道:“如此臣先回去看护陛下了。”   武后一点头,明崇俨便自转身而回。   武后目送他卓然的背影离去,方回头看向太平,满面和蔼道:“你怎么来了?”   太平道:“听说父皇醒了,特跟表哥过来看看。”   武后扫一眼武承嗣,含笑:“你们都有孝心,这很好。”   太平道:“母后,父皇没事了么?”   武后道:“你父皇万金之躯,诸佛庇佑,自是无事。”   “唉……”太平却仍是忧心忡忡。   武后摸了摸她的头,又为她揉了揉蹙起的眉心:“你怎么仍是叹气,小小年纪就这样愁眉不展的,成何体统。”   武承嗣从旁道:“姑母,表妹不仅仅是在担心陛下的病症,还担心另一件事呢。”   武后心思一转,已经明白:“莫非又是担心十八子了?”   太平道:“母后,小弦子好端端地怎么就辞官了?先前丝毫征兆都没有。”   武后还未回答,武承嗣咳嗽了声:“还偏巧是在赐婚的旨意下达的时候呢……你说会不会是……”说着就瞥了武后一眼。   武后啼笑皆非,嗤了声道:“休要胡说,她走的时候那赐婚的旨意还没下达呢!”   武承嗣讪讪道:“也许是谁走漏了风声……才把她吓跑了。不然怎会那样巧。”   太平睁大双眼,看看武后,又看看武承嗣,竟叫道:“这怎么可能,小弦子喜欢崔师傅,若知道了的话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跑?”   武承嗣咳嗽道:“表妹,你年纪还小,这些男女之事很微妙,你不会懂得。”   武后啐了口,喝道:“行了!一大一小都别胡说了,满口说的什么!”   太平忙低头道:“那我去看父皇了。”   武承嗣看武后脸色不大对,哪里敢留下来挨训,忙道:“表妹,你慢点儿别跌倒!”假装追太平的,极快脚底抹油也跑了。   武后回头看两人一前一后跑开,半晌无奈一笑,却对身后的牛公公道:“叫人去请崔天官进宫。”   ---   宫内传旨太监寻到西台之时,崔晔正同中书舍人议事毕。   当即随着宦官来至含元殿。   长桌之后,武后把面前一份折子放下:“爱卿近来可妥当么?旧疾可曾发作?”   崔晔道:“一向妥帖,多谢娘娘问询。”   武后道:“这我就放心了。”   崔晔问道:“不知娘娘传臣前来,有何吩咐?”   “先前陛下一道旨意,本是好意,谁知人心虽尽,天意却难测,”武后沉吟了会儿,“这段日子,你可派人去找过十八子?”   崔晔坦然道:“是,只是还未有她的行踪。”   “我原本以为我很了解你,但是,你却总是会出人意料,”武后笑了笑,“你可知自从赐婚旨意降落,朝野都说些什么?”   崔晔淡淡道:“臣并不关心那些。”   武后笑了出声:“很好,这一句倒像是十八子的风格。”   崔晔不语。武后道:“不过,她这敢爱敢恨的性格,却是叫人又爱又恨的。她这样一走了之,你心里难道丝毫也不怪恨她?”   崔晔道:“臣明白阿弦之所以离开的用意,故而丝毫无恨。”   含元殿内一片寂静。半晌武后才道:“我真不知,让你遇到十八子……到底是……”   犹豫着,那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崔晔眉峰微动,却也知道武后感慨的是什么,但也没有问出。   又过了会儿,武后压下眼底千般思量,徐徐吐了口气:“罢了,我叫你来,实则是有一件关于十八子的事。”   崔晔道:“不知何事?”   “你虽不知十八子去往何处,我却知道。”   崔晔抬头。   望着面前清雅端方的容颜,武后心头响起一声叹息,不等他问,便继续说道:“明大夫占卜所知,十八子是往西南的方向而去,本来,我已经派了人出去……然而那些人行事,我终究不能放心,你也知道,十八子的脾气,天底下简直无人能及,她若不愿意回来,强行动手,或者伤了她为难了她之类,岂不是反而坏了事?”   崔晔却仍不改沉静,他沉声问道:“不知臣可以为娘娘做什么?”   武后目不转睛,沉声道:“我想,让你代替我,前去把阿弦找回来。”   崔晔眸色微动。   武后一笑:“本来你是朝廷重臣,不该使唤你做这些事,但是……一来你跟她的关系跟别人不同,你说的话她自然是听得,所以你出马比其他任何人都强。另外,先前陛下也下了赐婚的旨意,由你去把人带回来,想来也算是‘名正言顺’,爱卿你觉着呢?”   顷刻,崔晔拱手:“臣遵旨。”   “好,”武后笑看斯人:“有你出马,不仅是我,想必皇上知道了,从此也会安心的养病了,省得他牵肠挂肚的不肯安生……你可一定要好好地把人带回来,千万不能有任何差池,知道吗?”   崔晔垂首:“臣一定竭尽所能,将阿弦带回。” 第286章 猫食   泊州荒郊。   风雪夜, 无愁山庄。   之前那两人对话, 说要用新奇法儿来折磨那武姓之人的时候,阿弦还在疑惑到底是谁落在了他们手中, 却不敢想会是武三思。   没想到偏偏是他。   无愁主回头看着阿弦道:“你可知道里头的人是谁?”   阿弦苦笑。   一来不知武三思被拿住, 二来也想不到无愁主竟带她前来此处, 看这架势,显然是要引她见武三思的了。   本来她隐藏姓名,然而一旦见了武三思,岂不是立刻就会被戳穿。   先前无愁主说“只要是跟武后没有关系的人”便不会为难,然而,就算世人不知她跟武后的那一层血缘关系,但举世皆知的是, 她是武后任命的第一个女官。   却不知无愁主在知道了这个后, 会怎么处置她?   阿弦正在思忖该如何回答, 无愁主却自顾自道:“这里头的, 正是武后身边最恶毒的一只狗。”   正在此刻,里间武三思叫道:“叫你们庄主来, 我要亲自跟他说话!”   无愁主挑唇, 看阿弦一眼, 转身往内走去。   阿弦见避无可避, 无奈一叹,随他进门。   ---   这院子极大, 有许多类似马厩的“房间”, 先前阿弦看过的是一个, 现在这个,又有些不同。   才进门,就看到有个人被“挂”在屋子正中,定睛看时,原来双手被捆绑着固定在木桩上,又有两个庄丁,把他的双腿拉开,也分别捆绑妥当。   旁边的木板桌上,却放着各色奇异的器具,刀,锯,斧,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亦不知用途,却一看就叫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上头还有未干的血渍跟其他可疑之物。   无愁主走前几步,阿弦则亦步亦趋跟在他的后面,无愁主身形高大,阿弦生得单弱,顿时给他遮的严严实实。   武三思则垂着头,正奋力而徒劳地挣扎。   两名庄丁则转身行礼,口称“庄主”。   武三思猛地抬头,望见无愁主的时候,叫道:“你想干什么?你若是要财,我有的是,就算是想要做官,我也能让你高官厚禄不愁,万事好商量,快放我下来!”   无愁主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这样的人,贪婪,无德,暴虐,好色,为官不仁不廉,为人无耻无义,做臣不忠不孝,说五毒俱全都是小看了。”   他一笑:“但是偏生是这样的人,竟然能够身居高位,呼风唤雨,无人敢得罪,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阿弦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现在却不是出声回答的时候。   武三思目光一扫,也看见他身后有人,却只当是庄园家丁,还仍对无愁主道:“所以先前我已经被贬出长安了,何况就算你看不惯这些,那也并非我所愿,难道陛下的任命我要抗旨不成?”   “陛下任命?”无愁主嗤之以鼻,“好大的口气。”   旁边一名护院上前:“庄主,要不要先切掉他的舌头。”   无愁主道:“我还想听他多吠叫两声。”   “那就……割掉他的嘴唇。”   无愁主挑眉:“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   武三思浑身绷紧:“不、不要这样!我若是出事了,二圣一定会详细追查此事,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无愁主笑道:“事到如今,居然还在痴心妄想么?就算他们找来了,那时候你已经成了一堆肉骨垃圾,是人是猪狗都分不清,不如猜猜看他们会怎么处理你?”   武三思开始发抖。   无愁主淡问:“其他的人怎么样了?”   一名护院忙道:“多半都在关着,已经处理了两个,要不要……”   无愁主略一思忖,点头。   不多时,门外一名庄丁拖着一物进来,武三思正在胆战心惊,见状嚎叫的不似人声。   原来被拽进来的正是武三思的一名长随,也是姓武的家人,只不过这时侯已经手足尽断,支零破碎,被拽着头发,嘴里仍发出凄厉而有气无力的呻吟哭叫。   那护院将此人揪着到了墙边,把墙上一枚铜环一拉。   墙上便显出一扇门,徐徐打开。   门开之时,只听得里头幽幽然响起一声“呜哇……”   然后,一只硕大而毛色油亮的黑猫,幽灵般地跳了出来。   突然又见如此奇异场景,武三思略略停口,只是呆呆看着,不知这又是在做什么。   却见那只黑猫先跑到无愁主身前,伸出脖颈蹭了蹭他,似很亲昵。   无愁主不动,只温声道:“去吧。”   黑猫像是领命般,扭头来到那武姓家奴之前。   它尾巴高高擎起,像是一面旗帜,围着家奴转了一圈。   就在众人屏息之时,黑猫的尾巴灵蛇般一抖,忽然张开利齿,在他的脸颊上撕咬了一口!   武三思见那猫儿围着打转的时候,心中有一种不祥预感,见状毛发倒竖,魂不附体,失声尖叫。   ---   阿弦在无愁主的身后,起初看见那人彘被拉出来之时,已经骇然无法动弹。   先前她只看见过萧淑妃跟王皇后的“幻象”,但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看到血淋淋活生生的此物!   护院把猫儿放出来之时,阿弦隐隐有种可怖的猜测,但看见那黑猫啃噬此人,才终于确信。   而就在她眼前出现的,却是曾缠绕她的那个噩梦——萧淑妃化身为巨口利齿的猫妖,把武后吞噬腹中!   这一刻,就好像她的噩梦即将变成真的一样!   “不……”阿弦竭尽全力将脑中挥之不去的可怖幻象挥开,本能地欲上前阻止。   无愁主不动声色地探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但就在黑猫一动的瞬间,在墙上的门内,陆陆续续又探出许多头,一只只猫儿像是掠食的小豹子般一涌而出,围在那人身旁,这刹那间,满耳只听见利齿啃动血肉皮骨,而那人彘起初还声嘶力竭地叫着,很快……就没了声息。   这一幕发生的如此之快,叫人目不暇给,而这些猫儿仿佛训练有素般,做的很是利落熟悉。   阿弦连挣脱无愁主手掌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加无法再看,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她伏身欲吐。   无愁主见状,即刻松手。   阿弦无法忍受这股弥漫的血腥气,拔腿踉跄奔了出去!   屋内除了血腥气外,还有一股奇异的骚臭散开,武三思旁边一名护院嗅了嗅,嫌恶道:“这奸贼失禁了。”   无愁主满是惬意地看着猫儿食人,听到此,才皱了皱眉。   又见武三思已经活活被吓晕过去,无愁主回身出门。   冰冷的北风裹着雪花,打在头脸上,让阿弦清醒了几分,但是身体里那股极为难受不适的感觉更重了。   “为什么?”她抬头,嘶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为了武媚这么做的,”无愁主柔声道,“这是我送她的礼物,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如方才那个姓武的人一样……”   本来很好看的眼中,透出了残忍的欢喜之色。   “你……”阿弦才说一个字,忍不住又欲吐。   心怦怦跳的极快,额头的血管也似在突突跳动,而在她变得赤红的眼中所见,那庭院中地上的白雪也转作赤红之色,似在瞬间被血濡染。   “你是……萧氏族人。”阿弦喃喃,“你是萧淑妃的……”   无愁主眯起双眸,饶有兴趣地看着阿弦。   他看似淡漠的眼神里,藏着不动声色的利刃,或者还有方才猫儿们带血的利齿跟锐爪。   “是啊,你终于知道了?”   无愁主低声回答,仿佛温柔的喃喃细语,听来却如此可怖。   他盯着阿弦:“现在的问题是,你是谁?”话音未落,他已经出手。   阿弦早就防备,脚尖点地闪身后退,无愁主却更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左手挥出。   “啊!”阿弦只觉着下颌上一疼,那一点小胡子早给他揭了去。   无愁主呆呆地看着她的脸,皱眉:“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旋即他眯起双眼:“你……能通鬼神,女扮男装,为武媚说话……应该,还认得武三思。”   每一句,都引得阿弦的心窒一分。   原来他知道了!许是在领她进去见武三思之前,就看出她跟武三思相识!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   无愁主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定阿弦,而她在他面前似无所遁形,他一字一顿道:“你是那个——十八子。”   阿弦听见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无愁主的脸上又流露奇异的欢喜,他喃喃道:“果然是天理循环啊,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撞到我的手中来。”   阿弦的手缓缓握拳。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动,无愁主道:“你的武功有一部分是崔晔所教对么?”   阿弦浑身冰冷:“你、你说什么?”   这人的眼睛弯弯,是个笑的模样,眼角鱼尾纵横,眼神却似狐狸般狡黠,豺狼般残忍。   “若有机会,你可以问一问过他,他的武功是谁教的?”无愁主似笑非笑,“不过你没有这个机会了,实在可惜。”   阿弦直直地看着他:“你认识我阿叔?”   他的脸上浮现不以为意的狡黠笑容:“我早听说他被个丫头迷得神魂颠倒,今日一见,实在是大失所望,我竟不知他的品味何时变得如此之差了。大概是在武媚的跟前儿当差,所以近墨者黑而已。”   若说面对这样可怖的人,不怕那是假的。何况他竟似跟崔晔认识。   阿弦心惊肉跳,但听了这句,却惊怒交加:“你没有资格这么说阿叔。”   无愁主道:“哦?”   阿弦咬牙:“你躲在这种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做这些有违天理律法的残忍行径,这样卑鄙无德的你,怎么有资格说他!”   无愁主脸上的笑僵了僵,哼道:“小丫头倒是很为他出头。他自己也还未必敢这么说我!”   阿弦道:“你得意什么?那是他天生的好涵养!”   无愁主眉头敛起:“你,是不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阿弦想到虞娘子跟玄影,勉强将喉头的话又压了下去。   无愁主盯着她,过了片刻,又哼道:“原本看在你跟崔晔相识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可谁叫你是武媚的鹰犬呢?女官?可笑……一介女流不好好地学针织女红,出来混迹朝堂,你难道还想成为第二个武媚?”   阿弦深深呼吸:“我不是谁的鹰犬,是你一相情愿这样认为,我在朝廷当差做事,就如在朝廷中的千百个官吏一样尽职尽责,如果这是鹰犬,那天底下所有官员岂非都是鹰犬,你能都杀光了吗?”   无愁主道:“但是女官只有你一个,我杀你当百,是不是很省力?”   话音未落,便觉着眼前白影一晃,无愁主大袖一扬,“啪”地一声,原来是方才阿弦趁着跟他说话的当儿,团了个雪球在手中,此刻用暗器的手法甩了出来。   谁知无愁主的身手跟反应同样绝佳。   阿弦后退一步,但自知已无退路。   无愁主看看袖口上的一点白痕,忽然笑看她道:“平心而论,你虽是女孩儿,身手却很不错,也不知是崔晔教得好,还是……”   阿弦冷冷看着他,无愁主也同样望着她眼中闪簇不灭的火苗:“我大概知道崔晔为什么会喜欢你了,免得日后他知道后说我以大欺小,不如这样……”   阿弦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愁主道:“三招,三招之内你能不被我捉到,我就把你跟你的人都放了,如何?” 第287章 恩爱   无愁庄内院。   就在阿弦离开之后, 虞娘子六神无主, 眼皮乱跳。   正在此刻,那只小黑猫探头探脑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在她脚下转来转去, 喵喵地叫。   虞娘子低头看了它片刻, 终于将它抱入怀中。   她定下心来,往内室走去。   有两个黑衣小婢正侍立榻前,见她进来,正欲阻止,榻上的面具怪人道:“你们都出去,叫她留下。”   小婢们垂头应了,陆续而出。   虞娘子抱着小黑猫来到跟前:“你觉着如何了?”   面具怪人道:“有劳记挂, 没什么大碍。”   他仍是戴着那可怖的面具, 两只眼睛转动, 望着虞娘子抚摸黑猫的手:“你……刚才见过你的、夫君了?他怎么样?”   虞娘子道:“见过了, 他尚好,只是很惦念我跟玄影。”   面具怪人沉默了会儿:“你们夫妻像是很恩爱。”   虞娘子听到“恩爱”两字, 不由一笑。   怪人看在眼里, 慢慢地将头转了开去, 露出了面具后一抹清秀的轮廓。   虞娘子手指拢起, 轻轻地抚过小黑猫的背,又在它下颌上轻挠。   黑猫似极舒服, 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地叫声。   怪人听了, 这才又转回头来。   看着这一幕, 他道:“小愁很喜欢你,可见你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虞娘子笑了笑,忽地说道:“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怪人诧异。虞娘子低低道:“当初为了给我娘报仇,我做了很可怕的事,你是知道的,我绝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人。如果不是遇上了……我夫君,这会儿我应该早在地底下了,可若说真的仁善,那就只有……我夫君能称得上了。”   “所以,你很喜欢你夫君……”怪人幽幽地说道。   虞娘子总算听出他的口吻有些奇异,她悄然打量着戴着面具的青年人,想到方才所见那清秀一抹……   虞娘子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道:“少主,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虞娘子道:“方才我夫君随着庄主去了,我担心她出事,你能不能……帮我求一求庄主,让他不要为难我夫君?”   沉默片刻,青年道:“这个只怕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庄主像是很爱护您的……一定会听你的话……”   “我跟你说过,我不管外头的事,”青年淡淡地说,“我管不了,他也不让我管。”   虞娘子听他的口气有些冷,失望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青年的手在榻上抓了一把,又缓缓放开:“怎么,你不高兴了么?”   虞娘子摇了摇头,上前一步将小黑猫放在青年的身上,低声道:“我去看看玄影。”   青年盯着她:“因为我不肯救你夫君?”   虞娘子正要转身,闻言看向青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不敢再求您,只不过……”   她不再说话,只是温和而坚定地笑笑,慢慢转身。   青年猛地探手将她的手腕握住:“不过什么?”   虞娘子皱眉,回头看着那支有些枯瘦的腕子,手背上被玄影咬过的伤口,已经被她很妥当地包扎好了。   “只不过,”虞娘子想了想:“我的‘夫君’,我很敬爱她,或者说,从她救了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为她而活着的,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只有一条路走。所以我不会再求您了,一切就顺其自然而已。”   虞娘子波澜不惊地说完,这才把青年的手握住,避开他的伤轻轻地拉开。   她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身后青年凝视着她的背影,低头看着方才被她握过的那只手。   女子的手掌格外绵软,却又动作坚决,这有些矛盾的感觉里,交织着一股令他心里隐隐觉着熟悉而渴望的感觉。   “喵!”小黑猫见青年怔怔发呆,上前在他胸口踩了两脚。   青年敛神,正要把它抱入怀中,小黑猫却忽然跳了起来。   “喵哇……”   它的叫声有些嘶哑凶戾,跟先前的乖巧截然不同,扭头看向门外的方向,浑身的毛儿又有些炸裂似的倒竖起来。   青年一怔,随之往外看了眼。   半晌,他倒在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   在无愁主提出要比试的时候,平心而论,阿弦不想如此。   虽然并未正式跟此人过招,但是从他种种举止,足可见这是一名无法叫人揣其深浅的高手。   且从他的口气中透露,崔晔也曾被他教导过似的,阿弦自忖她绝无法跟崔晔比过三五招,那么又拿什么跟无愁主比?   然而若是不比,也无非是死路一条,直面的话,倒还可以放手一搏。   “一言为定?”阿弦问。   无愁主见她居然答应,笑道:“好啊,就如同我先前跟你起誓一样。”   阿弦道:“我也有一个要求。”   无愁主挑眉:“哦?”   阿弦道:“我知道我的武功差你太多,只怕是输定了。但是,如果我侥幸赢了的话,我要你告诉我,你跟阿叔……跟崔天官是什么关系。”   无愁主轻笑出声:“小丫头倒是好奇的很,怎么,你若想知道回去问崔晔就是了,你是不敢问他?还是有……”   “庄主只说答应不答应。”阿弦并未让他说完。   无愁主眼中泛着冷而无情的笑意:“好呀,这又有何不可。我们来击掌盟誓如何?”   阿弦正要上前举手跟他相拍,瞥见他的眼神,忽然警觉,反后退了一步。   无愁主笑道:“真是狡狯的小丫头,这样吧,你要是答应留在庄子里跟着我,我就饶了你,你说怎么样?”   “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吗?”阿弦道,“那比杀了我还更难过。”   无愁主笑容敛起:“不知死活!”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经如飘风,又似鬼魅一样,陡然便掠到阿弦跟前。   阿弦早知道他绝非等闲之辈,已经暗中警惕,但见无愁主骤然而至,那张修罗般俊美而冷酷的脸近在咫尺,散发森森冷煞之意,这般情景仍是吓得她心头一凉,后退都来不及。   来不及反应,只靠着身体本能,阿弦当即纵身跃起,往栏杆外跳了出去。   无愁主冷笑道:“你还能逃到哪里?”反手一拂,握住了阿弦的衣袖往后拽回,“给我乖乖回来。”   阿弦反手削落,手底竟是锋芒闪烁,原来她先前在靴筒里藏着一把短刀,方才跃起的瞬间,悄无声息地拔了出来握在手中。   无愁主大为意外,但他艺高人胆大,竟不缩手,左手出掌,直直袭向阿弦颈间。   谁知阿弦早料到这一刀伤不到他,所以只是虚招而已,就在无愁主拍过来的那刻,刀锋在衣袖上一切,只听得“嗤啦”一声,阿弦奋力倒退,踉跄落地,跌在雪地上。   无愁主踏前一步,单靴踩在栏杆边上,又是意外又觉惊喜:意外于她能闪过一招,惊喜于她果然是个极机变精灵的人物。   他的手中只留下了半幅衣袖,而眼前,阿弦单膝半跪在雪地上,有些惊魂未定,但神色毫不慌张。   “一招了!”阿弦凝视着他道。   “难得,”喃喃一句,无愁主轻笑出声,“那么就第二招。”   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身形腾空而起,犹如觅食的鹰隼,正要扑击而下,而阿弦,自然是那雪地上的鼠兔。   阿弦浑身绷紧,迅速后退,脚下的雪随之飞溅,但不管她如何退,无愁主都如影随形,不离掌控。   相比较他的身法轻灵,内力充沛,阿弦的体力却迅速下降,终于在躲避间被雪中的石头绊到,身形一个趔趄。   耳畔响起无愁主幽魅般的低笑,“小十八,你的气力不济,要输了哦。”   眼见他掠到跟前,阿弦只得顺势“懒驴打滚”,从雪地上横滚了出去,刹那间身上沾满了雪,犹如一个雪人。   无愁主更加想不到她会用这种近似地痞无赖殴斗才会用的惫懒招数,顿时大笑,但是笑归笑,手上却是丝毫都不曾懈怠。   趁着阿弦要起身的功夫,无愁主衣袖轻挥,阿弦只觉劲风扑面,刹那间天晕地旋。   电光火石间,手腕一紧,阿弦猛然警醒过来。   无愁主笑道:“小十八,你……”   话未说完,又见锋芒横空,原来是阿弦挥匕首落下。   无愁主只当她又要故技重施地佯攻自己,好伺机再行脱身,当即哼道:“这次……”   轻描淡写含笑说着,笑容却迅速僵住。   原来无愁主发现,阿弦这当机立断的一挥,竟不是朝他,而是向着她自己的手腕!   无愁主屏住呼吸,眼见那刀锋切向她细瘦的腕子,心思大乱,竟不知该怎么去做。   来不及思索,无愁主大喝一声,松开阿弦的手腕,同时反手上拍,气劲散出,阿弦握不住短刀,那把刀望天倒飞出去,旋即又无声落地,埋在雪中不知哪个角落了。   与此同时阿弦迅速往后跃出。   “这是第二招了!”她气喘吁吁地,脸色雪白,声音颤抖。   无愁主却立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阿弦,仿佛直到如今尚且不信。   他年少尊贵,性情明朗,后竟大变,反成了一个极端,仿佛只有做尽残忍之事,才能让仿佛被毒蛇啃噬的心好过一点,但是……却着实想不到,今夜竟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断腕对他来说自然最微不足道,可是……就在方才那一瞬,着实震撼到他,甚至,竟会让他忍不住松手。   对此刻的无愁主来说,一则是被阿弦的做法震惊,二来,是为他自己……为什么在那一瞬间,竟会为了保全她的手而选择放过她?   无愁主想不通,也许……是因为窥见了他心底竟然尚有那一丝不该存在的柔软之处,无愁主更加勃然大怒。   “好,”原本的戏谑轻敌尽数都没有了,无愁主冷冷地立在风雪之中:“你听好了,第三招,我绝不会再留情。”   额头的汗挂在眉头,又随着动作滚落,飞雪贴在脸上发间,又极快蒸融成水。   无愁主一步一步,往阿弦身旁走来,看她的眼神之中透出嗜血之色。   阿弦退后,就在眉头的那一滴雪汗一晃将落的瞬间,眼前无愁主的身形仿佛在瞬间幻化成数个。   阿弦无法呼吸,抬手擦了擦眼睛,以为是汗珠把眼睛迷了所致,然而眼前,风雪飘摇中,无愁主的身影似乎随着每一片雪花存在,前后左右,无处不在。   这场景如此幻异,甚至让阿弦想退都不能,几乎退出一步,就听到无愁主在背后低低冷笑的声音。   她就像是被困在无愁主织成的天罗地网之中,无处可逃。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阿弦睁大双眼。   眼前却在瞬间闪过许多人的脸。   她忽然有些心酸,又有莫名的欣喜,在这一刻忽然发现,她居然还有很多眷恋不舍的人,而且她对于那些关爱她的人来说,也同样是意义非凡。   袁恕己,桓彦范,崔升,许圉师,林侍郎……   太平,沛王李贤,高宗,甚至……那个从来不喜欢她的人。   当然,还有那个令她梦牵魂绕,其实不舍的离开的。   想要……再此见到那些人。   不能舍弃的人。   眼睛之中重又模糊,这一次却并非是雪跟汗。   就在无愁主的天罗地网正在寸寸收紧的时候,阿弦道:“萧子绮!”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我欲转世为猫……”   无愁主露出怒容:“住口!”又冷笑道:“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过你?”   阿弦的话仿佛更加激怒了他,无愁主五指如钩,向着阿弦的天灵扣落。   “再没有转世!”阿弦并不闪避,只是继续说道:“萧淑妃不会转世为猫,因为早在长安的深宫,我亲眼见到她魂飞魄散了!”   “铿……”似有若无的响动,眼前千万个无愁主的幻象在瞬间都散落,化成了飞雪,尘埃落定。   “你说什么?”无愁主立在阿弦身前,他冰冷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阿弦的额,却再也无法落下半寸。   阿弦看着他停在额前的手,生生地咽了口气:“第三招……你、你输了。”   无愁主的喉头动了动,眼神冷绝:“我问你,说的什么。”   阿弦定了定神:“太平公主、在宫中被厉鬼惊扰,武后传我跟崔天官袁少卿进宫,就是为了此事。”   无愁主的双眼里渐渐地又泛起阿弦初次跟他见到时候的那“心如死灰”的淡漠之色:“你……看见她了?”   阿弦有些不忍:“那种结局,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   “解脱?”无愁主喃喃,似闻笑话,“被生生做成人彘的痛苦,既然经历过,又怎么解脱。唯一的解脱,就是让武媚贱人也遭受相同的经历,除此之外,我不接受其他的解脱!”   他说着,袖子用力一挥,阿弦被他扇中,身子横飞出去,跌在地上。   无愁主踏前一步,踩在阿弦的腰间:“既然你这样说,想必她的亡魂,也是毁在你的手中了?”   “愿赌服输!”阿弦忍痛道:“三招,你答应了的!”   无愁主淡淡地俯视着她:“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灭了她的魂魄。”   这双好看而冰冷的眼睛盯着阿弦:“放心,我不会轻易让你死,我会想想该怎么处置你……”   阿弦正要再说,喉头却一股腥甜泛起。   正在此刻,廊下急促的脚步声起。有个黑衣小婢立在栏杆处,战战兢兢道:“庄主,少主有请。”   无愁主仍是盯着阿弦:“等我做完了事。”   小婢颤声道:“少主说是有关……这英客人的,事情紧急。请您快去商议。”   无愁主这才回头。 第288章 桃林   无愁主回望了一眼那小婢, 又看看阿弦。   他道:“我稍后再来处置你。”   传了两名护院, 命把阿弦关入马厩,无愁主重又返回。   进了里间,无愁主见面具怪人坐在桌边, 便道:“你寻我何事?”   面具怪人道:“舅舅,你把那个英客人怎么样了?”   “将她拿下了, ”无愁主在他对面落座,“我会好生处理此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面具怪人迟疑了会儿, 道:“舅舅,能不能……不要杀了他?”   无愁主皱眉:“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抹不悦, 面具怪人即刻有些噤若寒蝉。   顷刻, 怪人迟疑地小声他:“舅舅, 就只有这一次……”   “你为什么突然为了她求情?”无愁主眼神暗沉,目光转动, 瞥向门外, “是因为, 那个女子?”   面具怪人沉默, 继而道:“如果那英窥死了, 她也……”   无愁主哼道:“一个女人而已,算什么?”   “舅舅!”面具怪人叫起来。   无愁主拧眉看着他:“你……喜欢那个女人?”   过了片刻, 怪人才低下头:“她、她让我想到了……我母妃。”最后三个字, 微弱不闻。   无愁主却听得分明, 一愣之下, 流露怒色:“你说什么?那种下贱的妇人, 也能跟她相比?”   怪人的手悄然握紧了些:“我只是、这样感觉……她、很温柔。”   “住口!”   无愁主站起身来,怪人无所适从地抬头看他,无愁主道:“你若是随意玩玩,倒也罢了,你若是有半点被她所迷,我就只能把她也一块儿杀了!”   “不要!”怪人猛地站起身来,他拽住无愁主的衣袖哀求:“舅舅!”   “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了,”无愁主满面恼色,“你怎么可以如此软弱!你若是如此心软,又怎么能完成复仇大计?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   泪从面具后面滑落,青年无声。   无愁主却走到门口:“把她带进来!”   不多时,一名护院押着虞娘子进内,青年一惊,禁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无愁主看着虞娘子:“是你挑唆少主,要他替你们求情的?”   虞娘子有些慌张,却仍是回答道:“是我求少主的。”   无愁主道:“你好大的胆子,让你留在这里是想你好生伺候他,但是你若是敢在他身旁多嘴,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虞娘子只问道:“我夫君呢?”   无愁主冷哼:“夫君?你是说十八子吗?”   虞娘子一惊。   连面具青年也猛然抬头,满怀不信问道:“十八子?那个……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官吗?”   无愁主道:“不错,想不到吧,她居然就是武媚跟前最得宠的女官,偏偏撞在我们手中,是不是天理报应?”   青年却并未做声,似乎是被这变故惊呆了,面具后的眼珠转动,看向虞娘子。   虞娘子见无愁主已经知道了阿弦的身份,人却慢慢镇定下来:“她怎么样了?”   无愁主道:“还没死,但也不远了。”   虞娘子举手在额前一扶,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然后她似平静般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无愁主有些意外她的反应,虞娘子却又正色对青年道:“多谢少主替我求情,这份心意我领受啦。”   青年张了张口:“你……”却又不知说什么似的。   无愁主冷哼道:“总之,想活命就不要多嘴。把她带下去!”   那护院上前,押着虞娘子往外,却就在转身的瞬间,虞娘子将他腰间的刀握住,用力拔了出来。   这护院反应虽慢些,但无愁主早在虞娘子意图初现的时候就知道了,以他的身手,要拦住自是轻而易举,但他知道虞娘子不过是个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就算拿刀在手也不过徒有声势而已。因此竟懒得去理会。   倒是青年吓得跳起来:“姐姐!”   虞娘子眼中有泪落下,却仍笑道:“我先前对少主说过,若我夫君出事,我……”   青年却比无愁主更加知道她的心意:“可、可那不是你夫君,她是女子!”   虞娘子点头:“是,但我是因她才活着的,若她有个什么,我也没有活在这世间的意义了。”   她提刀在手,却并不是冲着在场任何人。   刀锋挥动,竟是架在自己颈间。   无愁主这才明白了她的用意。   随着青年一声惨呼,无愁主心念极快转动,就在虞娘子横刀自刎的瞬间,脚下一踏,同时袍袖挥动!   他的内力何其厉害,顿时卷住了虞娘子的手臂,生生一扯,那刀便斜飞出去,连带拽的虞娘子也跌倒在地。   可虽然无愁主动作迅速,刀锋仍是割破了虞娘子的脖颈,血一涌而出。   “虞姐姐!”青年大叫一声,扑到跟前,将她扶住。   无愁主虽及时出手,但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仍有些动容,想到先前阿弦在外头跟他交手时候的种种,一时之间,负在身后的双手暗暗攥紧。   “不要死,不要死!”青年大哭起来,泪沿着面具滴滴答答流了下来,“不要都离开我!”   虞娘子的眼前已有些模糊,她呆呆看着失声痛哭的青年,忽地伸出手去,抚在他的面具上。   轻轻一动,那狰狞的面具落地。   面具底下,是一张隽秀的过分的脸,虽有些消瘦,眼中的伤悒之色太甚,但仍却无减那天生的出色容貌。   “原来……你这样好看。”虞娘子笑笑,“怎么说自己没有脸呢,这样的脸,不该被遮在面具底下。”   声音渐渐微弱,她的双眼渐渐闭上。   手一晃,正好跌在青年探出的掌心里。   青年眼中的泪落如雨。   忽然间他抬起袖子用力擦去眼中的泪水,咬紧牙关,回头看着无愁主:“救她,舅舅!我不要她死!”   无愁主道:“你是在求我吗?”   青年摇头:“不是!我要她活着!”仍是满含泪的双眼里,却透出一丝不由分说,“我要她活着,不仅如此,我也要十八子活着!”   无愁主对上青年坚持而倔强的眼睛,忽地轻笑出声:“你可知道,这是你……第一次这样反抗我。”   ---   阿弦被送到“马厩”。   先前同无愁主周旋那许久,早就精疲力竭,倒在冰冷的地上,动也不想动。   只听先前送她来的两名护院道:“这个是做什么的,做工还是喂食?”   一个道:“庄主并没有交代,就先放着吧。”   阿弦听在耳中,所谓“喂食”,她稍微想一想,大概也明白指的是什么。   但是“做工”,又是何意?   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了。   阿弦歪在地上,过了会儿,觉着身下有些冰冷潮湿,举手摸了把,一片黏湿,这才嗅到血腥气扑鼻而来。   阿弦忙坐起,屏息四看,黑暗中似乎有些东西隐隐涌动,让她又想起先前才进这宅子的时候,所见的那房间里的惨状。   幸而这是冬日,雪地冰天,如果是在夏季……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人道:“几位大哥,求你们高抬贵手,天底下但凡是你们想要的,我没有办不到的……”   居然是武三思。   阿弦挑了挑眉,听到外头一团喝骂,那护院道:“这贼徒还在做梦,等庄主抽出空来,当然要好生摆布你这奸贼,你不如想想是‘猪见愁’好,还是‘挨千刀’……”   另一人笑道:“前面那个我虽不知是做什么的,但这个贼徒我是知道的,他一定是喂食了。”   “就怕灵猫们嫌这厮的血肉腥臭,还不肯吃呢。”   他们在谈笑风生,十分快乐,武三思却又想起先前那随从的遭遇,几乎又要晕死过去。   昔日何等的骄纵跋扈,谁知道今日落在这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武三思越想越怕,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些人听得他哭,却又笑道:“趁着还能哭出来的时候只管哭,再过会儿,你连哭是什么都不知道哩。”   武三思索性嚎啕大哭,涕泗横流,正在无法克制,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道:“梁侯,你不是在韶州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武三思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猛然收声之后,叫道:“是谁?是、是十八子吗?”   阿弦冷冷说道:“不,我是鬼。”   武三思被吓得失魂落魄,听到这一声答,几乎信以为真,哆嗦着缩头问道:“你?你几时死了?难道也死在这里?”   外间护院们面面相觑,甚是疑惑,其中一个喝道:“不要说话!”   武三思听到他们开口,才又道:“十八子?”   阿弦道:“你还未回答我的话。”   武三思口干心乱:“我、我本来想着趁着大节,回长安……请罪,谁知道……”   阿弦道:“原来你想趁机回长安拍马,好让皇后调你回来。”   武三思呆了呆,总算反应过来:“十八子……你、你没死!你也是被他们捉住了?”   “什么十八子!”护院们不耐烦,踹了武三思的房中一脚:“闭嘴。”   武三思眼珠转动,忽然叫道:“你们不知道她是十八子?你们、你们不是想找跟皇后有关的人么?快去找你们庄主来,我有要紧事告诉!”   阿弦有些意外,听到武三思高声叫嚷,即刻也明白他的用意。   然而在这种情形下,武三思仍能一如既往的这样可恶卑劣,这种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性格倒也是让人钦佩。   阿弦不由失笑出声:“好啊,你去告密吧,告诉他们我是谁,然后他们就可以放了你了,梁侯,你觉着可能吗?”   武三思因骇怕到极至,几乎狂乱失去理智,自然不能放过这救命稻草,当即跳起来拍门:“快开门,我要见庄主!”   一名护院听他们旁若无人地对答,又见武三思闹腾,便将他牢门打开,不由分说当面一拳,又踹翻在地,拳打脚踢痛打了一顿。   另一个因在烤火,此刻便抽出插在其中的铲子,铲子的一头已经烧得通红,他道:“何必跟他多费力气,用这个便宜而省力。”   武三思浑身哆嗦,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猛地撞翻那人,冲了出来,但那些护院们武功一等,当即反应过来,将武三思拦住,掀翻摁住。   先前那人擎着铲子走近。   牢房中的阿弦只听见武三思嚎叫的声音,不多时,“嗤啦”一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臭,而武三思的嚎叫也戛然而至了。   护院道:“这个庄主是留着有大用处的,别弄死他。”   重物曳过地面的声响,然后“噗通”一声扔了进去,牢房门重又关上。   ---   这牢房内环境本就极为恶劣,武三思一番闹腾之后,子时已过,里外鸦雀无声,似乎是天地之间被摒弃的与世隔绝的所在。   之前无愁主挟怒出手,导致阿弦受了些内伤,又兼忙了整天半夜,可谓身疲力竭,撑着跟武三思说罢,便也觉着神智昏沉。   不知不觉中,她靠在墙壁上,合眸昏睡过去。   ——像是做了一个很好的美梦。   三月三的水边上,丽人如织,桃花烂漫。   耳畔有琴韵悠悠,还有歌声此起彼伏。   桃花林中,欢声笑语,有妙龄少女趁兴,翩翩起舞。   梦境中的所有都极至美好,少女艳丽勾魂的容颜,少年明朗动人的笑脸,两人皆都衣着华贵,相携而行。   “子绮可有意中人了,要不要姐姐替你寻一户好人家?”萧淑妃笑看身旁的少年。   萧子绮环顾周围,桃林之下有若干佳丽正向着他含情凝睇,他笑道:“我是不着急的,倒是姐姐,东宫的一切可都好么?”   “好的很,没有比这更顺心的时候了。”萧淑妃垂头,望着微微挺起的腹部,手轻轻抚过,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萧子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可不是么?如果这一胎是个男孩儿,姐姐就是儿女双全了。”   萧淑妃掩口笑道:“我也盼着呢,若是给太子生个男孩儿……”   脸上的笑里透出踌躇满志之色。   萧子绮看着她欢喜无限的模样,正欲再说,萧淑妃忽道:“哟,那不是崔家的小公子么?”   萧子绮顺着看过去,果然见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正在前方,虽然年纪小,且又身处这样旖旎的景致之中,他却并未似其他孩童般四处嬉戏吵闹,而只是默默地盘膝坐在地上,正在捡拾落在衣襟上的桃花瓣。   萧子绮对萧淑妃说了句什么,便走向那孩子身旁,他俯身笑问道:“玄暐是随谁来的?”   那小小少年见他来到,先是不慌不忙站起身来,又拱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才仰头望着他,认认真真回答道:“萧叔叔,是叔父带我来的。”   萧子绮笑道:“我才大你几岁,就叫叔叔,叫哥哥。”   小少年皱眉想了会儿,终于郑重道:“萧哥哥。”   萧子绮仰头大笑,双眼里有明艳的阳光照入。   实在是……太过如梦幻般美好的景致了。   就算是梦,那种现世安乐,令人陶醉的感觉却如此鲜明。   没有至爱消失的惨痛不愈,没有长大后的勾心斗角,百般愁苦。   阿弦“嘿嘿”笑了出声:她再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见到这样幼年的崔晔,这样……可爱。   “可爱”,——一个完全跟现在的他对不上号的词。   可爱的让人想要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   “阿叔……”阿弦带笑喃喃。   一只手抚上她的额,然后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第289章 惩罚   梦境虽然是虚幻的, 然而倘若做了一个好梦, 就连心情也都随之快活起来。   何况对阿弦而言,那些并非只是虚幻而已。   也幸而是做了这梦,才让她暂时忘怀身处的是如何的地狱。   不然, 几乎不知要如何度过。   ——当被人抱入怀中的时候,阿弦仍是沉醉在梦境中未曾醒来, 只是觉着那怀抱温柔而可靠,甚至并没有让她产生丝毫的不安, 更不曾觉着有什么异样。   她只是下意识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头在对方的怀中蹭了蹭, 复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本已颠颠簸簸地赶了一天路, 又在寒风冰雪中腾挪跳跃地周旋半夜。   最后跟无愁主交手, 耗尽内力不说,又受了伤, 是以阿弦此刻的“睡着”, 并不是单纯的休息, 而是身体精神无法支撑而陷入了半昏迷中。   那人却仿佛抱着珍宝般将她小心拥在怀中, 用宽大的披风严严实实地将她的身体遮盖妥当, 甚至头脸也都兜住,免得门外的风雪惊扰到她。   ---   一边是冰天雪地, 一边, 却是另一重春日世界。   桃林之中, 依旧歌舞升平, 熏风漫漫。   就在萧子绮同那孩子说话的时候, 有一人走到萧淑妃身旁。   这人修眉朗目,气宇不凡,居然是年青的高宗李治。   李治问道:“怎么一个人,子绮呢?”   萧淑妃含笑一指:“不是在那里么?”   李治转头看时,却见萧子绮正在跟一个孩子说话,因被他挡着身形,竟看不清楚是何人,只见身形矮小。   李治问道:“子绮怎么跟个孩子说的这样热络,那孩子是谁?”   萧淑妃道:“殿下怎么不认得,那是萧家的小神童呀。”   “啊……是崔玄暐。”   李治笑道,眼睛一亮,同萧淑妃也一块儿走了过来。   此刻那边儿,萧子绮正说道:“……原来你已开始习武了,那……你想不想多学一些?”   李治来到的时候只听见末了一句,因笑问:“你们在说什么?”   小小地崔晔早就起身,向着李治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治负手打量着面前的小小少年,见他生得眉清眸正,斯文可爱,不由赞道:“崔家一门之秀,都在玄暐的身上了。”   崔晔仍是认真地回答道:“太子殿下过誉了。”   李治见他回答的头头是道,毫无寻常孩童的顽劣忸怩,不由很是惊讶,眼中流露赞赏之色。   萧淑妃却笑对萧子绮道:“你看看人家,再瞧瞧自己,可羞愧么?”   萧子绮笑说:“我又羞愧什么?”   “让个孩子比下去了,竟还不觉着羞愧?”萧淑妃打趣说道。   萧子绮不以为意地笑:“他有他的好,我有我的好,怎说比下去了。”   李治从旁笑道:“说的不错,子绮天生聪明玲珑,又是这般年纪,风流贪玩些是人之常情,何必迫不及待地拘泥他。”   萧淑妃娇嗔道:“殿下怎么还纵着他?叫我说,快些正经给他安排个差事,好把他管束住了才妥当。”   萧子绮一怔,继而一笑,低头看向崔晔。   却见他仍是个正经不苟言笑的模样,萧子绮心头一动,反而冲他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   崔晔的双眼陡然瞪大了些。   萧子绮见状,才哈哈笑了出来。   只听李治不以为意地说道:“子绮若要当官儿,以他的能耐,多少官随便他挑,只怕他看不在眼里。”   萧淑妃道:“太子把他夸到天上去了。以后越发有借口不用功,只拿这个说嘴了。”   萧子绮掸了掸衣裳上的花瓣,道:“朝上人才济济,哪里需要我一个闲人,我不如还落得自在些,你说是不是,玄暐?”   李治跟萧淑妃闻听,不由都看向崔晔,想看他如何回答。   崔晔微微蹙眉,略一眨眼,便朗朗道:“《礼记》里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他一气儿背了这段,方正色又道:“所以按照古人所说,公子‘格物’在先,致知在后的做法,并没有错,也是正理。”   三个人耳闻目睹,都惊怔而意外地望着这孩子。   半晌,萧淑妃叹道:“真真难以想象,小公子竟然给你的浪荡行径找了如此正经了得的一个借口。”   萧子绮却点头道:“哪里是借口,这才是真知灼见。”   望着崔晔的眼神,不免减了先前的戏谑之意,多了几分凝重赞赏。   萧淑妃见李治不语,因问道:“殿下,您觉着崔小公子如何?”   “出色之极,”李治方笑道:“照我看,这孩子……以后可以当我的姑爷了。”   “太子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萧子绮挑眉。   “怎么是乱说?”李治举手摸了摸崔晔的头,含笑问道:“玄暐,你可愿意?”   小小地崔晔仰头,星芒隐现的双眼望着面前的青年男子。   正在此刻,一阵东风吹来,撩的桃花树上的花瓣飞舞,刹那间就仿佛下了一场桃花雨。   ---   粉红色的花瓣飘落,将那水嫩可爱的脸遮住。   更加听不到他的回答,或是否回答。   阿弦正在屏息静气地等待,见状着急起来,挥动双手想要将挡在眼前的花瓣扫落。   手却被人轻轻地握住,耳畔有个声音唤道:“阿弦。”   阿弦一震,就在瞬间,整个人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她睁开双眼,眼前所见种种隐隐晃乱。   终于看清,这好像是个有些狭窄而简陋的车厢,光线略显得阴暗。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人就在身边,把她抱在怀中。   “……阿叔?”   阿弦瞪大双眼,不能相信。   方才还见着那可爱的七八岁的小小少年,满心荡漾着情难自禁的怜爱之意,几乎想去揉一揉他可爱的脸。   突然下一刻,就看见了“长大”后、让她熟悉而敬慕的崔晔,这种突如其来的“天差地远”,让阿弦一时懵了,几乎忘了先前身处的境遇,只是身不由己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甚至愣愣然举手揉了揉眼,才一动,就又被他将手握了过去。   那种直入心底的暖让她确信——是的,虽然眼前光芒黯然,但阿弦确信现在身旁的人,的确是崔晔。   “阿叔?!”阿弦喃喃地又叫一声,眼底的惊疑更甚。   “怎么,不认得了么?为何只管叫。”   好看的双眼中带着令她安心的笑,他的手仍是令人眷恋的温暖。   而这个怀抱,也是她最舍不得离开的。   阿弦拼命地摇了摇头,竭力把心底那个稚嫩的小少年的样子挥开。   她定了定神,也由此终于想起了自己先前经历了什么。   “无愁山庄!”阿弦惊叫起来,“无愁主……小虞姐姐,还有……”回到现实,神智也总算回归,但是越想起更多,越是心惊肉跳。   “这是哪里?”阿弦终于又想起一个不妥的问题。   同时,她看见趴在崔晔身旁的玄影。   玄影见主人终于停了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肚子贴地爬了过来,抬头舔了舔阿弦的手。   “玄影!”阿弦惊喜交加,忙不迭地想将它抱起。   “小心。”崔晔拦了拦。   阿弦这才发现,玄影的两只前爪都包扎着,鼻头上似乎也受了伤。   先前玄影被困在铁笼里,它哪里会乖乖被囚,便不住地爪子乱刨,又伸嘴去咬那锁链,是以才伤着了,幸不严重。   但阿弦自不知这些内情。   “别怕,我已经给它料理过了,”他安慰道,“没什么大碍,都是外伤。养两日就会好了。”   阿弦这才放心,在玄影的额头上亲了口,又急查看它的伤。   谁知低头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阿弦猛看向崔晔:“阿叔,虞姐姐呢?”   崔晔沉吟:“虞娘子……”   阿弦听他迟疑,心不由慌了:“她怎么样了?”   崔晔道:“我赶到的时候,那庄子并没有别人,我是随着玄影寻到你的。”因见阿弦惊怕,崔晔又道:“虽然在里头发现了几具尸首,但是我查看过,并没有虞娘子在内。”   阿弦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忽道:“我要回去。”   “说什么?”   阿弦咽了口唾沫:“我是跟姐姐一块儿出来的,我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我要回去!”   崔晔皱眉道:“你要回那山庄?”他顿了顿,慢慢道:“就算你回去也找不到人,何况你昏迷了一整天,此刻距离那山庄已有数百里。”   “我不管,我要回去!”阿弦握拳。   崔晔皱眉:“阿弦,不要胡闹。”   ---   阿弦想回无愁山庄找寻虞娘子,横竖活要见人,死……就不敢深思了。   但崔晔不许。   崔晔道:“你擅自离京,已是大罪,我奉旨出来寻你,绝不能再耽搁了日期,何况,那庄子里我都叫人细找过了,并没有找到虞娘子,你难道信不过我么?”   “奉旨?”阿弦愣了愣,然后决定先不想这个,只道:“我不是不信阿叔,但我、我要亲眼看看。”   “不可。”崔晔淡淡地拒绝。   阿弦一惊:“如果姐姐被藏在什么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正等我去相救,我却抛下她自己跟你走,我可还是人吗?”   崔晔道:“假如按照虞娘子的心意,自是想你跟我走。”   阿弦倒吸一口冷气:“可我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她往车厢处挪去。   崔晔探臂将她拦住:“你干什么?难道想自己走回去?阿弦!”   “反正我不要跟你回去!”阿弦回头,冲他叫道。   “为什么?”崔晔微怔。   “我不喜欢长安,我不想回去。”阿弦道,“我宁肯跟姐姐浪迹天涯。”   崔晔原本还是波澜不惊,闻言眼神一暗:“哦?你宁肯舍弃所有,浪迹天涯?”   阿弦似看出他眼底有什么在闪烁,却顾不得这些了:“是!所以不用你来找我,你……你又奉什么旨,就回去告诉下旨的人你没有找到就是了。”   崔晔喉头动了动,却并未做声,只是握住阿弦手腕,左手在她腰间一揽,轻轻地把人重抱了回膝上。   阿弦察觉他似乎动了怒,身上的气息有些不对。   阿弦试着挣扎起身:“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崔晔凝视着她,叹道:“我先前怎么不知道,阿弦是这么狠心的人。”   阿弦怔了怔,对上他的眼神,心中忽地一痛。   “什么都能舍弃对么?甚至连我……也不要了?”   崔晔皱眉,甚至无意识地焦急地咬了咬唇。   ---   这一会儿,阿弦的眼前忽地又出现桃林中那粉妆玉琢的小少年,他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桃树下,默默地捡拾衣襟上飘落的桃花瓣,就仿佛所有的旖旎跟喧嚣都同他无关。   那种浅浅地淡然寂寥,就同现在她眼前所见的崔晔,是一样的。   “我……”   阿弦才要说话,下颌被他轻轻抬起。   崔晔隐隐不安,又仿佛有些焦灼,跟按捺的怒火。   所以这个吻竟也不似先前的那样温柔。   阿弦甚至感觉嘴唇被他咬的隐隐生疼,她举手想推一把,却给他扣住手掌。   十指交缠,再也不能动。   阿弦甚至有些无法呼吸,感觉这并不像是亲吻,而是惩罚。   “阿……”   她想要叫他停下,却终究无法说成字句,呼唤从嗓子里冒出来,却给他狠狠地在口中切断,化成了呢喃不清的数声呜咽。 第290章 给我   阿弦几乎要晕厥过去, 胸腹之间隐隐做疼。   是崔晔察觉她的气息有异才及时停下, 单指早就不动声色地在她脉搏上按了按,浓眉敛起。   阿弦趁机大口大口吸了会儿气,望着崔晔仍没什么表情的脸,气的抡拳要打。   但拳头在将落在他肩上之时,却又生生刹住。   “唉,”阿弦叹气, 喃喃道:“我可讨厌你了。”   崔晔正在详细地诊听她的脉,闻言心思一乱, 再也听不下去, 顺势握住她的手腕:“说什么?”   阿弦话一出口, 又有些后悔, 当即低头。   崔晔松手,沉声道:“这种话,别让我再听见一次。”   阿弦低着头, 嘟了嘟嘴,却也并没有出口反驳。   崔晔见她不吱声,这才又缓缓静下心来:“你的急张飞的性子, 什么时候才能收敛些。我难道没告诉过你, 有的话不要轻易说出来, 不管是不是负气,会伤人的。”   “哦……”阿弦终于答应了声。   崔晔道:“我知道你关心虞娘子, 也明白你的心情, 但你这无头苍蝇似的乱找, 只怕于事无补,你静一静,先跟我说明仔细,你在那庄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   他瞥一眼阿弦,继续又道:“你跟我说仔细,我也能相应地知道该如何处置,比你自己冒冒失失的……不好么?”   阿弦先前一听虞娘子下落不明,立刻慌了起来。被崔晔训了两句,这才慢慢镇定下来,一时也忘了在意他方才的“无礼”之举。   阿弦仔细想了想,便把昨儿在无愁庄里发生的要紧之事飞快地同他说了一遍。   ---   崔晔听罢阿弦所说,皱眉沉思:“原来是他。”   阿弦道:“阿叔跟无愁主……有什么交情吗?”心底却掠过小时候的崔晔称呼萧子绮“萧哥哥”的情形。   崔晔道:“算起来,我其实该叫他一声义兄。”   阿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等待下文。   崔晔见她如此,一笑道:“怎么了?”   阿弦狐疑:“还有么?”   崔晔想了想:“你既然知道了萧子绮就是萧淑妃的兄弟,那不知,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一家族的来历?”   阿弦道:“有什么来历?”   “那可是兰陵萧氏啊。”崔晔惆怅地叹了声。   “兰陵萧氏……我好像听说过。”阿弦回答。   “好像?你自然是不知道这个士族的厉害,”崔晔笑笑:“兰陵萧氏一族,据说追溯源头,他们的祖先是汉朝的宰相萧何。”   阿弦惊讶:“萧何月下追韩信的那个?”这个却是她耳熟能详。   “正是那位萧何,”崔晔的眼中流露怅然之色:“萧氏最鼎盛之时,乃是南北朝,那时候萧氏掌国一百余年,族中文武兼备,人才繁盛,算来出过二十余位帝王,三十多丞相,你可听说过昭明太子萧统么?便是其中一位。就近的来说,本朝之初的丞相萧瑀便也是萧氏族人,太祖称呼为萧郎,足见亲爱敬重,可以说萧氏的世家之盛,可谓从古到今,从未有之。”   崔晔侃侃而谈,五六句话,便勾勒出一个庞大而显赫的家族百年历史。   “二十多个帝王,三十多个丞相……好厉害的家族。”阿弦赞叹。   但在敬仰赞叹的同时,阿弦却无端地又打了个寒噤,慢慢地举手抱了抱肩。   ——似兰陵萧氏这般,根基如此深厚势力如此庞大的士族,居然会落魄到如此地步。   也无怪无愁主说他没了姓氏,原本显赫鼎盛的门庭,一朝竟变得乞丐不如,曾经象征着最顶级贵族门阀的兰陵萧氏,忽然成了“枭氏”——不管是谁只怕都意难平。   而所谓的“无愁山庄”,哪里是“无愁”,分明是“无仇”,实则深仇。   无愁主则是不折不扣的仇恨之主。   阿弦心中不由想起无愁主的容貌举止,如果是看外貌气质,自然是无可挑剔的贵族子弟,然而这扭曲极至的性情,实在是可怖到难以言喻。   但追究起来,导致无愁主性情大变的源头,却是……   难怪萧子绮性情扭曲至此,原本是何等尊贵的天之骄子,萧淑妃落得那样惨烈下场,向来引以为傲的姓氏成了最见不得人的……   心惊肉跳,阿弦抬头看向崔晔,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蔓延。   “怎么了,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崔晔敏感地察觉她的情绪发生了变化。   阿弦忙摇头:“没没没。”   崔晔默默凝视。   阿弦最怕被他盯着看,这样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就是纵然她没有开口,崔晔也会读懂她心里藏着的东西。   阿弦忙道:“我、我都跟你说了,你……还没告诉我虞姐姐会怎么样呢?”   ---   其实崔晔瞒着阿弦一件事。   他之所以拦着阿弦不许她返回,“奉旨”只不过是一个有力而正当的借口,但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阿弦回去,因为无愁之庄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模样了。   就在崔晔追查到这庄子的时候,他不顾风雪,夤夜闯入,却发现庄园内灯火通明,除了几具死状诡异的尸首外,空无一人。   就在他忍着心中忧虑继续找寻的时候,听见玄影的狂吠声。   崔晔循声而去,看到被关在笼子里的玄影,忙将玄影放了出来,又在玄影的指引下,终于发现了被关押在马厩里的阿弦。   他即刻抱着阿弦离开,其他众人继续搜寻,然而就在他前脚出门的时候,身后的山庄之中,竟起了熊熊大火!   那些随从之人只得被迫退出。   火借着风势,以势不可挡的速度蔓延,很快,整座山庄便成了一片火海。   风雪之中,烈烈燃烧的山庄仿佛是一个被点燃的极其庞大的火把。   但就在崔晔抱着阿弦上车的时候,玄影昂头望着另一条路的方向,连连叫了几声。   崔晔顺着玄影凝望的方向瞧了一眼,终于还是选择带了阿弦先行离开。   所以,在阿弦想要返回山庄的时候,崔晔才一力阻止,因为就算阿弦回去,也是无力回天,反而会更增加她的张皇不安。   ---   此刻听阿弦询问,崔晔道:“自从当年事发后,萧氏族人被贬往岭南,萧子绮当时不在长安,听说他在赶回的途中,染病身亡了,没想到竟化身成无愁主……”   阿弦吃惊:“原来你以为他死了?”   崔晔道:“他应该是诈死,借机……想要复仇。”说到这里,崔晔似想起什么来,对阿弦道:“若回到长安,此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可好?”   阿弦道:“好,可是为什么?”   崔晔道:“因为我担心,会连累很多无辜的人。”   “什么无辜的人?”   崔晔欲言又止,只叹道:“好阿弦,你听我的,以后我再跟你解释。”   阿弦蓦地有想起一人:“对了,不知道武三思现在怎么样了?”   崔晔亦不知。   阿弦道:“算了,懒得理会他的生死。”   崔晔一笑:“照你所说,那戴着面具之人……应该很在意小虞,他应该不会害虞娘子的。”   阿弦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无愁主是萧子绮,萧淑妃的弟弟,那么那戴着面具的“少主”,又会是谁?   心里像是蹲着一只青蛙,此刻猛然窜了起来。   阿弦道:“那个少主,会不会是郇……”   “嘘!”崔晔忙制止。   阿弦小声道:“真的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崔晔早知道她迟早会想起这一节的,可是没想到她心底转圜的如此之快,叹道:“多半就是了。”   阿弦口干:“那、那堂堂的……怎么也做这种勾当?”   “据我推测他应该是不想的,但有时候,人在水中,身不由己而已。”崔晔说着便垂了眼皮。   阿弦即刻明白:“我知道了,是萧子绮逼迫他的。”   崔晔道:“这应该是一大原因,然而另一方面,也许……”他有些难得烦恼地摇头,“罢了,不说了。”   阿弦最关心的是虞娘子:“那么姐姐呢?是被他带走了?”   崔晔道:“他虽性情软弱,但如果要护住一个人,还不是难事。”   阿弦的心略略一宽:“姐姐没事的话,就真的阿弥陀佛了。”她说着,便举起手来合什,往空中遥遥地拜了拜。   崔晔啼笑皆非,重将她的双手握住:“所以我方才跟你说,回长安后不要提起此事,那个人……已经很不被皇后所喜,如果此事再传出去,只怕不仅仅是他,还有其他之人……”   阿弦道:“无愁主所做的一切实在是罪无可赦,但是‘他’……若他并没有动手只是被迫,倒也可以网开一面,怎么还能连累其他人呢?”   ——阿弦口中所说的“郇”,其实是“郇王”。   萧淑妃之子,郇王李素节。   起先萧淑妃得宠的时候,李素节也很受高宗喜爱,封为雍王,拜为雍州牧,就是李贤此刻担任的角色。   后来武后渐渐得势,李素节便又改任了歧州刺史,改为郇王,及至萧淑妃事败,又贬为了申州刺史。   阿弦虽然猜到了那戴着面具的怪人是郇王李素节,但却仍不明白崔晔的意思,只是有些略略意外,毕竟无愁主所做人神共愤,按照崔晔素日所做,一定会主张追究到底,可现在却不叫阿弦提起。   阿弦当然知道如果告诉了武后此事,李素节一定没有好果子吃,这位郇王也算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而且生母萧淑妃又死的那样……也是不忍。   崔晔张开双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才低声道:“你要原谅我不能跟你说的太详细,但是,皇后的心性你是知道的,除了郇王外,还有其他几位皇室亲王们,也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思……若是皇后立意追究起来,有罪的得罚就罢了,最怕的是无罪的也都一概被株连,岂不又是许多风波?”   阿弦恍然:“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崔晔忍不住在她额角亲了口。   阿弦又道:“但是也不能让无愁主再去害人了。”   崔晔道:“你放心,我会追查他的下落,不会让他再肆意害人了。”   阿弦松了口气:“还有姐姐……对了,既然知道了郇……他会不会回到封地去了,去那里找一定没有错的?阿叔,我们去好么?”说到最后,眼睛也亮了起来。   这一步崔晔早就想过,闻言苦笑:“不能去。”   “又是为什么?”   崔晔道:“我若带着你去见他,此事给皇后知道了,追问起来,或者追查起来,你说怎么样?”   阿弦大为失望:“难道我连亲自去质问他都不能了?若是虞姐姐现在就在他那里怎么办?”   他温声劝说:“我派人去询问明白,可好?只是你不能去。”   阿弦无法拒绝,又料想没有别的好法子,勉强答应:“唉,还没有回长安,行事已经就这样缩手缩脚了,回去了那还了得?”   崔晔不由一笑:“让你发这种感慨,也是不易。”   他垂眸看着阿弦,“比先前又瘦了些,正是长的时候,倒不如说,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阿弦哼道:“没有瘦。”   崔晔皱皱眉。   阿弦看见他的眼神,忽然警惕起来:“阿叔不喜欢吗?”   崔晔不答。阿弦心头窒息,竟想到了当初陈基看待自己的眼神,赌气啐道:“不喜欢就罢了。”   “如今我不喜欢也不成的。”崔晔慢慢地说。   “怎么不成?去喜欢别人就成了呀。”阿弦翻了白眼。   崔晔在她耳畔低低道:“陛下降旨意把你赐给我了,你叫我喜欢谁去?”说着说着,忍不住凑近了,在那玲珑小巧的耳畔轻轻吻落。   “你、你说什么?”阿弦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   崔晔笑道:“我以为你无所不知呢,怎么,难道还不知道?”   因正是年下,长安城内的百姓们虽知道了,但天寒地冻路途堵塞,消息散的自然慢,偏阿弦又跑的快,因此竟不知情。   “是骗我的么?”阿弦叫道。   玄影听她声音提高,不知发生何事,忙抬起头来。   崔晔将手轻轻地按落狗头,眼底含笑:“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   阿弦如在梦中,脸却缓缓发热:“不是说……是给武承嗣的么?”   崔晔带笑道:“不是,是给我的。”   说了这几句,无端又有些心猿意马,目光止不住地往那樱红色的唇上瞟去。   虽然口口声声说她“瘦了”,可是手却总是想抱着那细细地腰肢,最好手掌要贴在那散发着淡淡温度的肌肤上才好。   崔晔勉强将头转开,因为他怕再看下去,将忍不住把先前的誓言都忘了,“功亏一篑”。   ---   这一夜,便歇息在润州县城之中。   早早吃了饭,崔晔便催阿弦回房,因知道她有些内伤,先前在马车里颠簸劳顿,所以要她沐浴过后,早点歇着好养一养。   店中早给准备了滚热的洗澡水,送在房中。   阿弦正因先前在无愁之庄那一番可怖经历,总觉得身上有腌臜的血腥气,先前被崔晔抱着几乎都觉着不适,偏他身上洁净非常,且散发着很浅淡令人神安的松香,让她喜欢受用之余又有些自惭形秽,生怕把他也弄脏了。   当即跳进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番,正高兴,便听崔晔在外敲门。   当即才恋恋不舍地爬了出来。   阿弦匆忙穿了他给准备的干净衣裳,开门道:“怎么了?”   崔晔上下扫了她一眼,有些不自然地转开目光,却又咳嗽了声:“没什么,怎么这样长时间?水没有凉么?”   阿弦道:“没有,还很热的。”   崔晔往内扫了眼,见地上一滩水汪汪的,不由一笑:“你干什么了,在里头游水了?”   阿弦笑道:“不小心……”话音未落,身形忽然一晃。   她身上本有伤,方才又贪图热水在里头乱动,加上崔晔敲门就急急跳了出来,此刻不由地有些晕眩胸闷。   崔晔眼疾手快,早将她扶住。   因廊下有些人来往,他不便耽搁,当机立断把人半抱半扶,送进房中。   阿弦身子虚飘,大口地喘气,仍咬牙逞强道:“阿叔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忽然……”   崔晔将她送到榻上:“知道,别说话。”摸了摸她的头,回身到桌边儿倒了一杯温水,回来道:“来,喝了。”   阿弦正觉着舌燥的难熬,忙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   崔晔看着她急切的模样:“早叫你沐浴前喝的,是不是没有喝?”   阿弦道:“我着急洗澡,忘了。”   “你还能记得什么?”他不悦地责备,“我就是担心,生怕你再睡在里头,若是再迟来一步,你真晕在水里可怎么是好?”   阿弦却听出异样,歪头问:“我什么时候还睡在浴桶里过?”   崔晔一愣,眉头在瞬间皱蹙起来,却又转开头去。   阿弦盯着他,蓦地想起:“啊,上次在你们家……”   忽然觉着不对:“等等,阿叔怎么知道……”   阿弦本是疑惑,无心询问而已,谁知看着崔晔面上淡色的薄红,她似想通什么,陡然闭嘴。   空气一时凝固。   半晌,崔晔才闷闷道:“那会儿你睡在里头,我担心你出事才……其实并没有做别的。”   他终于承认。   阿弦本也有些隐隐地害羞,然而见他这般,心里那股羞涩却不知不觉退散了。   阿弦咳嗽了声,问道:“做什么别的?” 第291章 越王   且说崔晔说罢, 阿弦故意问道:“做什么别的?”   抬头对上她狡黠的眼神, 崔晔心中陡然明了:“你……”   阿弦意味深长地笑道:“阿叔这般特意跟我解释,倒是显得心虚。”   崔晔本要斥责她,然而“心虚”两字入耳,不觉脸上越发红了几分。   当即起身道:“你好生安歇。”   阿弦听他改了口吻,忙拉住他的手:“真生气了?”   崔晔回头,默默地并不言语。   “我当然知道阿叔是正人君子, ”阿弦忙道:“不过是玩笑的。”   见他如此,心里有些后悔口没遮拦。   崔晔目光闪动:“玩笑?”   见阿弦点头, 他走前一步, 凝视着她的双眸, 俯身缓缓靠近过来。   阿弦不知他要如何, 忙倾身避让。   却在刹那,崔晔说道:“我不觉着这是玩笑。”   阿弦愣怔,心底越发后悔, 才要解释:“阿叔……”   冷不防,崔晔的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往自己处一转。   他俯身往前,压在那酥软香甜的樱唇上。   ---   越吻越深, 情势也越发紧急。   阿弦禁不住这个, 往后倒去, 崔晔的手在她腰间一揽,另一只手却扶住她的肩, 才沐浴过的新鲜气息顿时将他萦绕其中, 那只手竟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   他叫门的时候阿弦才匆匆跳出来, 此刻只……………   (神之咔咔~~)   崔晔在她耳边轻轻亲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若真想要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可以继续……教你。”   一直等崔晔出门,两扇门轻轻被带上,阿弦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往后一倒,脑中一片纷乱,想到方才的情形,忍不住低低叫了声,双手捧着脸翻滚到里间。   忽然身后被拱了拱。   阿弦大惊,以为崔晔去而复返,忙翻身坐起。   却见玄影立在床边,歪头打量着她。   玄影方才趴在床边,看两个人“舔来舔去”,倒也“习以为常”,一片淡定。   直到此刻,听见阿弦低声呻吟似的,不知主人怎么了,于是过来查看。   阿弦红着脸,在玄影头上摸了摸:“没事,我只是……”   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散乱的衣襟,从这个角度看去,居然隐隐地露出了底下的……   想到方才那只手所做种种,阿弦惨叫一声,放开玄影,重又往内滚了进去,顺便拉起被子,蒙头盖脸把自己遮裹住了。   玄影“唔”了声,凝视着被子里的阿弦,盯了会儿后,听见她呼吸声十分急促,然而……据它忠心耿耿跟随多年的了解,这并不是遇到了“坏事”。   于是玄影放心地退回,仍乖乖地趴在床前休养生息。   ---   这一夜,阿弦满心满脑所想的,几乎都是那个缠绵入骨的拥吻。   次日早起上路,阿弦决定不理崔晔,故意一句话也不同他说。   崔晔倒也安静,且又叫人另备了一辆马车,不再似先前一般跟阿弦同车,而是一前一后分乘。   阿弦虽打定主意不理他,但却不解他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她本是想晾一晾崔晔的,谁知他竟主动“不理”她,实在让人气闷。   抱着玄影独坐车中,偶尔看一眼外头的润州城景。   润州还算是富庶太平,人物衣冠整齐,物品繁盛。   只是路边上时而见到一些衣衫褴褛的人,或蹒跚而行,或跌跪街头,还有些官差过来询问之类,不知如何。   阿弦不知不觉探身到车窗上,凝神打量,却听旁边路人道:“县令大人也该管一管这些流民了,都知道咱们这儿好,便都往这里奔来,里头万一有染了时疫的呢?为保万一,很该把他们都拦在城外才好。”   阿弦听了,心里明白,先前她选择往南边而去,走到半路就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可是当时她一来不想调头,二来,如果正有时疫,想必追踪的人更不会往此处来,反而安全。   没想到不过区区几日,流民已经涌到了润州。   阿弦正在打量,忽有一名孩童自路边跌倒,他本能地抓住身旁之人稳住身形。   那路人吃了一惊,见孩童身上肮脏,忙一脚将他踹开,骂道:“混账东西,敢来乱凑!”   这一脚,却正把那孩子踢在了车前,车夫急忙勒住马儿,却毕竟迟了。   马儿一脚踹去,那孩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令人无法反应,阿弦忙跳下地,谁知窜出的太过着急,双足落地瞬间震了震,顿时牵的胸腹又隐隐做疼,即刻弯了腰。   阿弦顾不得,便去扶起那孩子,此刻路边上又有几个流民模样的赶过来查看情形,旁边路人道:“不要让他们靠太近,小心染了时疫!”   阿弦回头,却见竟是那先前踹人者,顿时怒道:“你为什么要踢他?”   那人道:“谁让他乱撞过来?我怎知道他有没有病?”又看阿弦抱着那孩子,他心里是有些胆虚的,却嘴硬地辩解叫道:“你也留神点,听说城里已经有人染病死了!”   此刻前面车上崔晔得知,也早停车下地,过来查看情形如何。   阿弦看着那受伤孩童痛苦不堪之态,正要让崔晔来看一看,眼前却忽地看见一幕令她魂不附体的场景。   这瞬间,阿弦叫道:“别过来!”   崔晔同她相隔五六步,闻言一怔。   阿弦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生生咽了口唾液,又叮嘱道:“别过来,阿叔。”   崔晔道:“怎么了?”   阿弦看看周围的流民以及路人,回头看一眼崔晔,终于把心一横道:“我……我要带这个孩子走。”   崔晔诧异,却错会了她的意思:“让我看看他伤的如何。”   眼见他又要往这里走过来,阿弦叫道:“不要!你站住,不许过来!”   崔晔虽不明所以,却也谨慎地止步,只望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阿弦用力抱起那孩子,跳上了马车。   其中一个妇人似是这孩童的母亲,哭叫着道:“你干什么?”   那几个流民见状,忙都聚拢过来拦住:“要将人带到哪里去,伤了人,不知赔偿治疗,是想干什么?”   阿弦道:“我要带他离开城里。”   这些人道:“难道是想一走了之吗?”   那妇人也哭道:“快把儿子还给我!”   崔晔在旁看到这里,眼神微变:“阿弦,到底怎么了。”   阿弦已将车夫赶了下去,她看看车厢里脸色发黄的孩童:“阿叔,你别跟着来。”又指着拦在车边的其他人道:“都让开。”   那些流民只以为她是歹意,正在闹中,几个官差闻声而来,流民们便把马儿伤人之事,阿弦却要把人带走等等说明。官差便对阿弦喝道:“干什么,还不把人留下,好生赔偿医治呢?”   阿弦见人越来越多,急得冷汗落了下来:“不能留!他得了时疫!”   这一句,却好似奇异的咒般,除了那孩子的母亲外,原本围在身旁的差人,流民,以及看热闹的路人都齐齐后退三尺远,只显出了一人,他仍立在原地未曾动过。   阿弦望着崔晔:“阿叔……我先带他出城,你千万别跟来。”   崔晔默默地看着她:“你想怎么样?”   阿弦道:“他……”她忍住心里将说出口的话,只道:“总之不能让他留在这里,多呆上一会儿,只怕更多一份危险。”   那孩子的母亲叫道:“求你带我一块儿走!”   阿弦点头,她便忙爬上了车。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道:“不错,我就说着小贼像是有病的,快点把他弄走!千万别再叫他回来了!”正是先前把孩子踢到马前的那人。   阿弦道:“方才这孩子也碰到你了,难保你没事。”   那人目瞪口呆,周围的人却都“呼啦”一声,离他远远地。   那人大惊,忙道:“没有!他并没有碰到我!我发誓!”   阿弦道:“既然他没有碰到你,你做什么把他踢了出来,导致他身受重伤?”   那人语塞。   阿弦不理他,只又看了崔晔一眼。   终于不再多言,马鞭一挥,赶车往外而行,前方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任由她扬长而去。   ---   剩下这些人呆在原地,突然间,那被人指指点点的路人道:“那个孩子既然有病,那么这些人呢?县令大人应该顺势把他们一并赶出去!免得祸害整个县城!”   百姓们心中原本就有对时疫的恐慌,方才又见阿弦带走了那孩子,不禁越发张皇,听了这两句挑唆,便都红了眼道:“说的对,快把这些人赶出城去!”   官差们起初还能镇压维护,但群情激奋,竟无法相抗,   正在乱作一团之时,忽地听见一个声音道:“都静一静。”   这声音并不大,但却仿佛恰好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就像是在耳畔所说一样,刹那间,现场迅速地鸦默雀静。   崔晔走前一步,问公差道:“贵县大人呢?”   公差们早见他器宇非凡,知道非富即贵,便恭敬道:“我们大人今日有事正在城外。”   崔晔道:“此处这许多流民,可有安置之所?”   “有,不过已经人满了,容不下。”   崔晔道:“我方才经过前街,发现有一座寺庙非小,可以跟寺僧商议,暂时做容纳之所。”   “这……”公差们有些为难。   旁边有个百姓低声嘀咕道:“那是越王殿下亲许过香火的宝宁寺,如果让这些龌龊的人进去,弄脏了清净寺院,怕不就是死罪?”   公差也道:“我们县老爷先前倒是想过,但也是碍于这一节,如果开了寺庙,只怕越王殿下日后知道了会不高兴。”   崔晔望着缩成一团的十数个流民,对为首的一名公差道:“请过来叙话。”   那捕快忙上前,崔晔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公差脸色大变,忙后退一步,拱手行礼:“不知道是天、天……是您……实在是无礼了……”   崔晔道:“你就照我说的去做,若越王殿下迁怒,就说是我命你如此。”   “是是!”   捕快唯唯诺诺,忙吩咐手底下人,叫即刻带着这十几个流民,以及先前那些无处安置的众人一并前往宝宁寺。   在场的百姓们都不知如何,还不肯相信,远远地跟在公差身后追看。   公差们来到宝宁寺,那寺庙的沙弥见簇簇拥拥来这许多人,不知为何,忙请监寺。   那监寺起先还皱着眉头,好生不耐烦地想要赶人,待听了公差交代,当即变了脸色:“你说、是崔……”   “是。”公差道,“若不是那位大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来。”   监寺道:“稍等,我入内告知方丈,再做决定。”   当即这监寺进到寺庙,同方丈说明原委,不多时,便出来道:“我佛慈悲,方丈命僧人们紧急腾出了二十八间僧房,速速把人安置进来吧。”   那些围观百姓见状,这才心服口服,流民们见有地方可以栖身,竟还是在这极圣洁干净的寺庙里,和尚们又开始紧急准备粥饭衣物等,一个个也念诵阿弥陀佛不已,觉着再生有望。   眼见官差们将流民都一一安置在宝宁寺中,又派了大夫前往查探看护,有崔晔背后坐镇,一切都井井有条并未再生什么骚乱,比县令在城中主持的时候更加妥帖数倍。   事情都在掌控之中,崔晔才欲出城。   正有流民因知道是他出声发话,才得以来寺内安身,便纷纷跪谢。   崔晔本正要走,见状心中一动,便止步,因说道:“大家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当今陛下跟越王殿下就是了。”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什么这样说。   崔晔道:“陛下甚是关心时疫跟百姓们的安危,已三番两次命御医院加紧研制药物,也正在跟三省六部商议,不日就会派人来相助大家度过难关。而开放宝宁寺让你等安身,也是越王殿下的意思,越王殿下跟陛下是一条心,你们都是越王殿下的辖地之民,殿下自不会抛弃你们于不顾。”   百姓们受尽磨难,本已对朝廷颇有怨言,如今听他说的如此,不觉都信了,有的人甚至落下泪来,朝上拜谢,口称“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越王殿下千岁”等。   崔晔见已经传述了该说的,这才出了宝宁寺,也不上车,只骑马往城外赶去。   ---   且说阿弦跟崔晔分头行事,赶车带着那害病的孩子和他的母亲飞速出城。   只听得车厢中孩童的母亲哭道:“公子,您是怎么知道小郎害病了的?他到底有没有救?”   阿弦无法回答。   原来,先前街头,在阿弦抱起那孩子的时候,眼前忽然见到这孩子发病垂死的模样。   当时在这孩子周围,也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一个个脸色铁青,眼神呆滞,却也正是发病之态。   这种时疫,起因却是水患引起,从人体内滋生。   一旦发病,体感高热不退,内里五脏六腑却极冷,这样极冷极热的激荡之下,人的经脉血管会变得极为脆弱,是以会产生无故流血之状,很快心脉也会被摧毁无救。   最离奇的是,不知如何感染,有的人甚至并没接触过发病者,也同样被传染到。   所以阿弦在发现了这孩子是个即将发病之人后,绝不敢让崔晔靠近。   阿弦毕竟并非大夫,对医学脉理等一窍不通,之前以为这孩子被马儿踏伤,还想让崔晔帮看,何况如今她所知的也并非好事,又怎能回答这位母亲?   马车出了城,正飞奔中,却见前方一队人马十数个人迤逦而来,头前两名护卫见马车如离弦之箭,并不避让,忙上前喝止。其他人则都手按腰间刀柄戒备。   阿弦乃是赶车的生手,一时无法令马儿停下,更加无法改道,歪歪扭扭眼见便冲入这些人的队伍之中。   头前那两人惊怒之下拔刀出鞘,阿弦见势不妙大声叫道:“请不要动手,我车中有病人!”   那两人哪里肯听,但是队伍中一名中年男子却道:“住手。”这才制止了两人。   阿弦拼命勒住缰绳,好歹让马儿停了下来,同那下令的男子目光一对,道:“多谢!”   中年男子望着她,忽然沉声道:“你不是十八子吗?怎么会在这里?”   阿弦诧异,不知此人为何竟认得自己:“您是?”   旁边一人道:“大胆……”话未说完,就给中年男子举手制止。   男子神情温和,笑看阿弦道:“之前我在长安,偶然间曾见过女官一眼……怎么,您是一个人在此?”   因这并非是寒暄的时候,阿弦道:“这位……大人,我车中的病人,我怀疑他染了时疫,请恕我不能跟你多言了,我要带他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安置。”   “时疫”两字入耳,在场众人尽都动容。   可是这中年男子却并不动声色,只问道:“原来如此,那不知你要如何处置此人?”   阿弦苦恼的却也是这个:“我尚且不知。”   男子道:“那不如让我帮你如何?我看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大概也不知要往哪里去。”   阿弦道:“您难道不怕被传染么?”   男子仰头笑笑,道:“若是天意如此,我也认命而已。”   说罢,便叫人头前带路,一干人等拨转马头,沿着官道往外驰去。   距离润州城六里开外,有一个废弃的小庙,男子的随从下马入内,稍微整理了一番,车内男孩儿的母亲便抱了他下车。   阿弦从旁护佑,对面,中年男子身旁有人道:“殿……咳,您还是回避回避吧?”   男子道:“不必,我要看一看这时疫到底是如何厉害。”   男孩的母亲抱着他坐在地上,阿弦便问那女子道:“你可还好么?有没有也觉着不适?”   妇人道:“我并没什么不妥,小郎君,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此时此刻阿弦俨然已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两人对答中,那孩子却哆嗦着叫道:“好冷,好冷!好疼!”   妇人忙把他抱住,手在额头上探了探,又吓得弹开,原来那额头已热的烫手,身子高热如此,尚且喊冷,是何等诡异。   阿弦不禁黯然:“可惜阿叔不能来。”   中南男子正坐在她的对面,中间是他的手下们升起的一堆火,火光照在他的脸上,竟有些凛然不可犯的贵气。   忽然男子道:“是崔晔跟你一块儿吗?他现在何在?”   阿弦见他果然清楚,便道:“是,先前我出城,阿叔留下了。”   男子却忽地笑道:“这可怪了,他居然放心你一个人出城?”   “事有轻重缓急,”阿弦想到临出城前惊鸿一瞥,低语:“阿叔明白的。”   男子道:“很好,我总算没有看错人。”说话间便对身旁随从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名随从走到跟前,将一个羊皮酒囊递给了阿弦道:“这次我们……我们主人前往润州,就是因为知道了有一名染病之人重又康复,所以想跟县令说明该如何正确处置,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免得百姓等死伤过分。”   阿弦打开羊皮囊,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本唐的酿酒尚非十分精进,多半的酒水都是有些甜意在内,但是此刻皮囊中的酒气熏人,阿弦只嗅了嗅,就觉得醺然欲醉,可见是上乘难得的好酒,若放在长安,被那些权贵们追捧起来,一壶酒至少也得百两银子。   阿弦举起酒囊,拱手道:“多谢越王殿下!”   随从的脸上流露诧异之色,那中年男子也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了?”   阿弦道:“润州是殿下的辖地,除了县令,最关心时症的自该是越王殿下了。且我看殿下的相貌气质,跟……陛下也有几分相似,出手又如此阔绰,所以大胆猜测。”   越王李贞笑道:“不错,你倒果然非浪得虚名,实在很有趣。”   那随从见他不以为忤,这才又交代道:“把酒给那女子,让她搓遍孩子全身,要用力。”   阿弦忙转交,那妇人听着两人对话,知道是越王殿下在座,惊慌忐忑,又听要救孩子,当即转忧为喜,未曾动手先感激泪落。   按照吩咐,妇人极快地位孩子搓遍全身,越王的一名随从上前,又拔出一根银针,飞快地在孩童的头颅,胸口,四肢各处要紧穴道扎过。   ---   在等待孩童生死的时候,越王李贞道:“之前隐约听说女官突然辞官,不知所为何事?”   阿弦道:“并没有什么原因。”   李贞打量着她:“女子为官,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何况皇后也甚是宠爱你,你突然辞官,若非是皇后的意思,只怕如此行径会很惹皇后不喜。”   阿弦听见“宠爱”两字,无言以对。李贞道:“不过,既然崔晔亲自来寻你,只怕已经大事化小了。既然在此遇到你,还有一件事倒是要当面求证一句。”   阿弦道:“殿下请讲。”   李贞道:“我听说,陛下下旨,要赐婚给你和崔晔,不知真假?”   阿弦无法回答。   李贞见她不答,笑呵呵道:“说实话,我却是盼着是假呢。”   阿弦这才惊讶问道:“为什么?”   李贞道:“毕竟,我知道沛王对你是一往情深的,难道你不知道沛王对你的心意?”   阿弦吓了一跳,李贞叹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比的,崔晔自然也是个极好的人选。然而我毕竟算是沛王的长辈,所以忍不住多怜爱他一些罢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榻上的孩子开始挣扎呻吟起来,然后很快的,穴道跟五官中慢慢地竟渗出了鲜血!那妇人见状,吓得尖叫连连,最后委顿在地,昏死过去。   越王的神情却仍淡定,他叹了声道:“看样子还是不成呀。”   ---   “那后来,怎么又好了?”   问这话的,正是崔晔。此刻两人在离开润州,往洛州方向而行的路上。   依旧是两人同车。   阿弦靠在他的胸口,道:“当时我们都以为那孩子要死定了,谁知,他的身上出了那些血后,又过了一刻钟,忽地慢慢苏醒过来。”   当时那小孩子手挣了挣,苏醒过来,转头看见旁边的妇人,便微弱地叫道:“娘亲。”   这一声,却似唤回了众人的希望。   那妇人自昏迷中悠悠醒来,试了试孩子的额头,已经不似先前般高热。   妇人只觉喜从天降,顺势跪地,磕头谢过越王李贞跟阿弦。   崔晔道:“我想,大概是用酒逼出了身体里的寒气,又用金针刺穴,让那些毒血从穴道中引出来,不至于在体内无处宣泄。”   阿弦笑道:“果然不愧是阿叔,跟越王殿下说的差不多呢。不过殿下说这个法子仍旧有些不大方便,所以他正在想更合适的法子呢。”   崔晔道:“越王殿下跟纪王殿下两位,都很不错,所以世人才有‘纪越’之称。”   阿弦听见“纪王”,顿时咳嗽了声。   崔晔道:“怎么了?”   阿弦方道:“我只是忽然想到,这位纪王殿下,曾经……”   纪王李慎是个才子,当初就非常倾慕卢烟年的才情人品,后来崔晔因羁縻州之事,传出死讯,纪王曾一度想要把卢烟年娶回当继室。   谁知又是一个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阿弦虽未说完,崔晔隐隐知道:“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阿弦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我很久没有见过卢先生以及……以及了……”   崔晔啼笑皆非:“什么‘以及以及’,是烟年么?”   阿弦挠挠头道:“是啊。也不知他们还好不好。”   “好的很,”崔晔哼了声道,“至少比你跟我好。”   阿弦情不自禁地吐了吐舌:“怎么,我跟阿叔不好么?”   崔晔道:“当然好的无法言语,经常出人意料的气我。”   阿弦忍不住摸了摸唇上,从人身安全出发,还是不再跟他犟嘴,只先服个软就是了。   崔晔看着她心不在焉的动作,揽着肩头,将人搂在怀中。   阿弦把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心里虽喜欢,却又有一丝忐忑:“阿叔,你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   阿弦道:“后悔……把卢姐姐那样一个难得的天仙般的人物给了……先生。”   崔晔笑了笑,道:“要留着她自然容易,但是枉自送了她的性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若是没经历过那场生死,只怕我也不会在意她的生死如何,然而……”   阿弦不太满意:“你还没说后不后悔,你一定后悔了是不是?”   崔晔道:“正好相反,那是我所做的嘴正确的一件事。正因为如此,上天才把你赐给了我,不是么?我错过了烟年,只是为了会遇到更好的……阿弦。”   阿弦听到这里,才偷偷地抿嘴一笑。   崔晔望着她烂漫的笑容,——原本烟年对他而言,自也是天仙般的人物,结发夫妻,相敬相爱,然而直到现在,他居然有些不记得烟年是什么相貌了。   当然,美一定是极美的,但只知道是很美的天仙似的,却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   只有这张可恨又可爱的脸,一颦一笑都牵着他的心魂。   正阿弦道:“其实之前,我见先生那样,心里也极难过,但是却想不到更好的帮他的法子,还是阿叔最好了。”   崔晔道:“现在知道我的好了么?”   阿弦道:“我早就知道啦。”   崔晔笑看着她:“难得你这样乖,本来看你如此,想带你去瞧瞧你的卢先生……不过听说他们在年前已经随着孙老神仙换了隐居的地方,因此只怕不能让你得偿所愿了。”   阿弦道:“只要知道先生跟姐姐是好端端地,见不见又有什么要紧?”   崔晔百感交集,重将她抱入怀中:“阿弦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不听我的话。擅自主张。”   “哪里?”阿弦不依。   崔晔道:“比如弃官离去,比如先前润州救人。我其实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他轻轻地叹了声,“罢了,幸好我还可以帮阿弦挡灾。”   阿弦抱住他的脖颈,主动在唇上亲了口:“会跟阿叔好好的,就像是……卢先生跟姐姐一样,不,比他们还好要!”   崔晔见她在面前吐气如兰的模样,瞬间想到那夜的迷乱,然而车近洛州,委实无法再胡闹,只能再勉为其难地苦苦压制,连绮念多想都不得。   ---   马车在洛州停了两刻钟,稍事休息,便又启程往京城赶去。   早在将到润州之时,崔晔已经派人送信回长安,大明宫里只怕早就得知他将人找到之事。   马车穿过洛州,雍州,眼见将到长安城下。   阿弦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从车窗口偷偷往外张望那巍峨壮丽的城池。   遥遥地,却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辆马车跟七八个人。   最前方站着的,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男子身着缎服,下颌三绺长髯,透着雅贵之气,只是眉宇间写着慢慢地焦灼忧虑。   而妇人相貌秀美,气度高雅,也同样满面焦急,又似有些无奈,两人时而对视一眼,时而昂首往官道上张望。   当看见阿弦跟崔晔所乘马车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震。   阿弦当然不认得这两人是谁,起初还以为是路人。   但是对崔晔而言,在此遇见这两个人,却是意外之极。   阿弦回头看时,正崔晔吩咐停车。   他急急下车。   崔晔快步迎上几步,向那两人行礼道:“岳丈,岳母。”   阿弦心头大震!这才明白这二人是谁,岂不正是卢烟年的父母?只不过他们现在出现在这里,却是如何?   难道……   这会儿阿弦心头揪紧,瞬间竟想到借死而遁的卢烟年——总不会,是这里出了什么差错?   阿弦心中忖度的功夫,那边崔晔同卢氏夫妇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半晌,崔晔回头看向阿弦,眼中流露些惊诧之色,忽然道:“阿弦。”   阿弦又是不安又是好奇,只好答应了声,也慢慢地下地,走到那一对儿男女跟前儿。   崔晔迟疑了会儿,脸色略见古怪:“阿弦,你、你先随卢伯父跟伯母……去卢府。”   阿弦惊道:“干什么?”   崔晔道:“总之你先随他们走就是了。”   卢邕不语,其夫人勉强笑道:“先随我们上车吧,回去再同你细说。”   阿弦摸不着头脑,本是要追问缘故的,崔晔却向她一点头:“去吧。”   夫人又笑对阿弦道:“我陪……女官上车。”她略微犹豫,终于握住阿弦的手。   阿弦一震,她原本就不习惯被人碰触,何况是陌生人,当即忙抽手。   夫人一愣,却仍不以为忤,温声道:“这里风大,留神吹的头疼,走吧……女官。”   阿弦更加狐疑。   夫人劝让阿弦上车之时,卢邕走到崔晔身旁,定睛看了他片刻,终于重重地叹了声,拂袖转身去了。   等那边儿阿弦终于迟疑上车,卢府的马车离开后,崔晔负手凝视车辆远去,微蹙的眉头之间,却仍是有些沉重的阴霾。   片刻,崔晔也随之上车,吩咐道:“进城,大明宫。” 第292章 义女   大明宫中, 武后听人报崔晔进见,笑对身边人道:“崔卿大概是知道了,这应是才进城, 不及休整便来‘兴师问罪’了。”   牛公公道:“您又说笑了, 不如说……是天官关心情切。”   武后一笑搁笔,喃喃道:“这个人越来越让我意外,原本以为他是最不会出‘错’的, 没想到却成了最不容易计算的。”   牛公公道:“老奴也觉着稀罕呢, 天官这样的人居然能为女官……这样的奋不顾身。”   武后眼波闪烁,似想到什么, 无声一叹,脸上笑容略敛了几分。   不多时崔晔进殿见礼, 武后道:“之前接到爱卿飞报, 说已经找到十八子了,陛下跟我都甚是欣慰,爱卿有些憔悴之色,可是才进城么?”   崔晔道:“是。”   武后道:“也不急于这一时,怎么不先歇息休整再来进见?”   此刻牛公公悄然退下, 不知做什么去了。   崔晔抬头道:“臣先前跟阿弦一同回来,在城外……遇见了卢少监。”   武后果然满面寻常, 点头沉吟道:“是吗,他们大概也算到爱卿是在今日回长安, 故而早过去等候了, 也算是极有心的了。”   崔晔道:“娘娘,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少监说,是奉了娘娘旨意要带阿弦回卢府?”   武后挑眉:“怎么,他是如此说的?”   崔晔道:“当时在城外官道上,并非说话之地,仓促中卢大人只是简略交代了两句,臣心中疑惑,所以才特进宫来见,不知娘娘可否为我解惑。”   武后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他们将收阿弦为义女罢了。”   崔晔其实早就从卢邕口中得知此情,正是要武后亲口说出,当即道:“娘娘为何要如此?”   “怎么,你觉着这样不妥?”武后不答反问。   崔晔对上这女子的眼神,——这是势在必得无法阻挡的眼神,胆气稍差的人甚至抵不住她这淡淡一瞥。   而一旦是武后下定决心的事,这天底下,就算是高宗恐怕也无法阻止。   “我大概能明白娘娘这样做的原因,但是,”迎着武后审视的目光,崔晔却仍一如平常:“娘娘可曾想过,阿弦会不会接受?”   武后莞尔:“我当然想过。以她的脾气,绝不会乖乖地听从。”   崔晔道:“那为什么娘娘还要如此?”   武后笑看着他:“因为我知道,就算她敢抗旨不遵,但却不会违抗一个人的话。”   崔晔略觉窒息。   果然,武后目不转瞬地望着他道:“爱卿应该知道……能让她言听计从的人是谁。”   崔晔宁肯不知道。   对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弦而言,如果说她肯乖乖听话,除了以前的老朱头,现在能“降服”她的,除了崔晔,当然不做其他人选。   这瞬间他忽然想起阿弦曾说过的话——她不想再当谁的棋子,然而现在,武后竟把他当作了“定住”她的有力棋子。   沉默中,武后道:“这样一来,不管是对阿弦,对你,对卢家……甚至是对整个天下,都是最好的选择。”   崔晔听出了武后的弦外之音。   “对卢家?”崔晔凝眸。   武后望着这双沉静如星的眼睛,过了半晌才道:“有人天生风流,有人性情不羁,也有那些多情种子,什么‘鸳鸯、比翼’的时刻挂在嘴边,但我向来觉着,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如此糊涂失去理智一般,但绝不会轮到爱卿你。”   周身森然冷意沁来,脊背挺直。   崔晔已明白武后指的是什么。   “本来我觉着,人生百年,那些七情六爱,不过最短暂浮虚的瞬间而已,”武后笑了笑:“可是……也许就如明爱卿所说,一切不过是因果造化,是冥冥之中皆有前定的。这样想,我心里也觉着顺畅了好些。”   武后停了停,继续又道:“所以,我也想就顺应天意,既然没有人伤损、亡故,那就让一切都皆大欢喜,至少是皆有所归便是了。爱卿你说呢?”   崔晔无法说。   就在此刻,牛公公去而复返,亲自端了一碗汤水上来。   见两人皆都无声,他便走到崔晔跟前儿道:“天官一路鞍马劳顿,娘娘知道您多有辛苦,这是娘娘一早儿就让准备好的独参汤,要给您进补身子的,快请趁热喝了吧。”   崔晔看着他笑容可掬的脸,又看看上头武后带笑却透着疏离的神情,参汤的气息,让他瞬间想起在他元气大伤之时,阿弦偷了老朱头珍藏的大参给他进补……   浓眉微敛,崔晔拱手。   然而他还未说话,外间有个小太监匆匆进来,行礼道:“娘娘,卢少监派人来说,十八子先前离开了卢府,不知所踪。”   武后脸色一变,却即刻又看向崔晔,崔晔皱眉道:“请娘娘准臣即刻去看看。”   武后也忘了其他,只吩咐道:“爱卿速去,不要再让她出事了,陛下还等着见她呢……”   崔晔心头微沉,却只得答应。   见他退后两步转身而行,牛公公急得叫道:“天官,喝了汤再走不迟……”叫了数声,崔晔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武后看着崔晔身形消失门口,淡淡道:“不要叫了,难道你没看出来么,他原本就不想喝。”   牛公公呆道:“老奴怎地没有看出来,何况先前天官已经抬手了呀……这样的好东西……”   武后笑道:“他不是不想喝汤,而是不想领命罢了。”   牛公公眨了眨眼:“那么这汤……”   武后道:“你喝了就是了。”   牛公公叫苦道:“老奴这残破身子哪里消受得起。”话虽如此,却仍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面露陶醉之色。   忽然牛公公又想起一事:“对了娘娘,方才老奴去端参汤的时候,听人说陛下又催问十八子是否回了长安。”   武后皱皱眉,低低叹了声:“只怕瞒不过了。”   她深深呼吸数次,缓缓起身。   牛公公忙将参汤放下:“您要去陛下寝宫?”   武后道:“崔晔进宫,陛下即刻就会知道十八子回来,与其让他从别人口中听见节外生枝,还是我亲自去说为好。”   ---   阿弦带了玄影,随着卢家夫妇乘车进城,卢邕在外骑马,车内只谢夫人跟阿弦两人。   原先夫人身旁还有两名丫头,回程之时却都并未同车。   身为五姓七望其中之一、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一脉,阿弦对卢家的来头也并不觉陌生,但是仅限于跟卢烟年的点头交际而已。   如今见卢氏夫妇又来的有些“不清不楚”,因此阿弦也止不住地略觉这尴尬。   一路上,起先阿弦跟卢夫人都不曾开口说话。   阿弦时不时地低头抚摸玄影,卢夫人也偶尔瞥一眼玄影,略见忌惮畏惧之色。   毕竟对这些大家贵妇而言,这种土狗又不似那些西域狮子犬之类名贵,内宅自是不常见到,故而有些新奇畏怕。   直到进了长安之后,阿弦因心怀疑窦,便道:“不知为什么要叫我去卢府?”   偏谢夫人怕冷落了她,也正说道:“一路上可都安稳顺利?”   两人各自问罢,阿弦答道:“一切都好。”   谢夫人才道:“这件事,等咱们进了府再说可好?”   若是换了一个什么人,阿弦一定要先追问妥当,然而看谢夫人一介贵妇,又用小心翼翼地眼神口吻打量自己,阿弦竟不想逼迫她,只道:“我只是觉着我跟贵府上并没有什么交际,怎么……”   说到这里,阿弦心头一动:“难道是阿叔……是天官安排的么?”   谢夫人怔了怔,摇头道:“并不是玄暐。”   谁知阿弦脱口问道:“真的有人安排吗?”   谢夫人想不到她反应这样快,不敢再提,只道:“女官,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阿弦暂时压下心头不安:“不知何事?”   谢夫人道:“先前你跟我家女儿,曾见过数面对么?”   阿弦点头。   谢夫人道:“那你可知道,她……是因何而亡?”   ——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阿弦对上谢夫人急切焦虑的眼神,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但当着一个母亲的面,说她其实并没有死的孩子的“死因”,就算阿弦已经极善机变,但是良心上却仍是有些过不去。   她不能承认,却也不想撒谎,于是只道:“我并不是很清楚,怎么夫人有问起这个来,难道夫人不知道么?”   谢夫人道:“那些日子烟年因病消瘦,我其实也是知道的,看她的情形也的确是个不治之症的样子,所以我才没有……”及时噤声。   阿弦问道:“没有什么?”   谢夫人道:“没、没什么……”   阿弦一手按着玄影的脖子,一边皱眉望着谢夫人,夫人却仿佛有些禁不住她的目光,勉强抬头一笑,重低下头去。   马车进了长安城后,拐了几拐,便到了卢家。   原本卢邕其实并不在长安居住,烟年之事后,才顺势留居京内,因此这宅邸也是新置买的。   阿弦同谢夫人下车,抬头扫了一眼面前宅邸,那边夫人相让,阿弦便领着玄影狐疑入内。   进门的时候,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   当身体往前踉跄栽过去的时候,阿弦仿佛也看见了另一个人同样也往前一栽!   她转头看时,却见正是卢老爷卢邕。   但是并不是方才下马车时候的卢邕,而是……数日前。   ——卢邕稳住身形,才又急急地往内宅而去。   直到进了夫人房中,卢邕不由分说将丫头们都打发了。   谢夫人正在料理家事,见他气急败坏,便道:“出了何事?”   卢邕劈头盖脸道:“你养的好女儿,如今要连累家门,害死我们了!”   谢夫人大吃一惊:“烟年都已经去了,怎么还要无端辱骂?”   卢邕跺跺脚,压低了嗓子道:“去了?真去了反而倒好了!”一时气愤冲口而出,说了这句后又有些后悔,卢邕满面懊恼。   夫人却早就听得分明,惊问:“老爷,你说什么?你是哪里撞了邪回来失心疯了么?”   “我倒是宁肯自己撞邪,”卢邕拉着她入内,才说道:“你可知道我先前去了哪里?”   “不是去工部秦大人家里么?”   “我吃茶回来,被传了进宫。”   夫人掩口:“这是为什么?是陛下召见?你做错了什么惹了龙颜大怒?”   “若是陛下召见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卢邕道,“是娘娘召见我。”   ——“女官,女官?”   身旁是谢夫人的轻唤。   眼前所见陡然收起,阿弦眨了眨眼。   谢夫人见她“如梦初醒”似的,微笑温声道:“女官请随我入内。”   阿弦却站住不动,她先是看了看旁边不远的卢邕——后者望着她的时候面上仍是戒备不减。   阿弦道:“卢大人,娘娘召见你干什么?”   卢邕微惊,忙看夫人,夫人也呆了呆,继而忙道:“我并没说什么。”   阿弦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卢邕:“卢大人,你不可你告诉我真相吗?”   卢邕喉头动了动,见左右无人靠前,才走前两步,嘶声低语:“是我自教女无方,家门不幸,我也只认了。何况女官特立独行,又是我唐以来第一位女官,注定彪炳青史,也是我卢家的荣幸。”   阿弦皱眉:“荣幸?”   卢邕口不对心说道:“是呀,我们……想要认女官为卢家的义女,不知女官意下如何?”   就像是许多铙钹在耳畔轰鸣大奏,阿弦自觉魂魄“嗡”地离体,于头顶眼前盘旋。   谢夫人见阿弦“呆若木鸡”,急忙打圆场道:“也许女官觉着如此是唐突了,但是,卢家跟崔家原本就是联姻的,烟年福薄受不住,如今陛下又有了赐婚的旨意,假若你肯答应,我们就当你是卢家的女儿,我们卢家唯一的女儿,一来你也有了归宿,二来……也是我们的福分,你说可好?”   阿弦其实从来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可是听谢夫人说完,却又觉着……这样的发展虽怪异,却仿佛理所当然。   尤其是想到在卢氏夫妇背后“指点江山”的那个人。   “这是……皇后的意思吗?”阿弦默默地问。   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被踢下一个很深的井,正在急急往下坠落。   谢夫人跟卢邕对视一眼,卢邕道:“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你们的‘大家’除了皇后,以及勉为其难接下这旨意的你们外,还有谁?”   阿弦话一出口,却又明白此事其实跟卢家的人毫无关系,就算是烟年借死而遁,也跟卢家并无大干系,毕竟一切都是崔晔暗中操纵。   看着两人有些难堪的脸色,阿弦收住舌头,只说道:“请恕我不能久留,告辞了。”阿弦拱手行礼,转身大步往外而去。   身后传来谢夫人急切的唤声,以及卢邕道:“罢了,由得她去,牛不喝水强按头么。”   夫人道:“何必赌气,有个万一的话,娘娘那边如何交代?!”   ---   阿弦离开卢府,心里七上八下。   原本她该立刻回怀贞坊,然而如今怀贞坊怕只留下空荡荡地几间房子,一应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反而触景生情。   就这样带着玄影,晃晃悠悠过了半条街,眼前忽然有一只透明翅的蝴蝶飞了过来,在她眼前萦绕。   阿弦仰头看着,那蝴蝶转身,仿佛为她引路——除了阿弦外,其他的人竟都无动于衷。   过了片刻阿弦才确信,整条街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再看到那只蝴蝶。   而对于六神无主漫无目的的她来说,这只蝴蝶就犹如一道光,引着她身不由己而行。   酒香隔着纸糊的门扇透了出来,阿弦将门推开,看见了里面端着酒杯的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弦忍不住笑道:“咦,原来你还在。”   阿倍广目道:“我还在,女官觉着很失望么?”他动作优雅而娴熟地提了酒壶,斟满了一杯放在对面。   阿弦道:“略有一点,我以为上回你做出那种事后,应该尽快准备回倭国,怎么还在这里如此悠闲,难道还没有人发现你的所作所为?”   “有个人大概已经知道了。”阿倍广目指了指阿弦前方的座位,是以她坐了说话。   阿弦领着玄影上前落座,见桌上琳琅满目地吃食,忙先把个小肘子撕了撕,扔了些骨头跟肉类给玄影吃。   “你说的是不是明崇俨明先生?”阿弦问。   阿倍广目举杯笑道:“又给你猜中了。”   阿弦道:“明先生向来对皇后忠心耿耿,绝不会容许有人在眼皮底下闹事,你是如何做到让明先生不声张的?”   阿倍广目认真考虑了会儿,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   片刻他说:“也许是明先生知道我并不会有害于大唐,所以不理。”   阿弦嗤之以鼻。   阿倍广目举杯示意,阿弦嗅了嗅酒气,迟疑着要不要喝,借酒浇愁现在的诱惑极大。   阿倍广目却笑道:“对了,还要恭喜女官。”   “恭喜什么?”   “恭喜你将跟崔天官结成连理。这一次也是天官将你带回来的,也许真有所谓姻缘天定?”   阿弦缄默。   阿倍广目道:“你为什么丝毫喜色都没有,将要做新娘子了,还是嫁给自己所爱的人,难道不值得高高兴兴大喝一场么?”   他如此淡然而自在,阿弦不由冷笑道:“我当然想大喝一场,却并不是为了……”   “那是为了什么?”阿倍广目好奇。   阿弦只是一笑,捏着杯子道:“我只是……很后悔回长安。”   “后悔?”   阿弦垂眸看着杯中酒,不答。就在茕茕相对之时,门又被推开,另一人走了进来。 第293章 不要逃   明崇俨看着面前两人, 目光落在阿弦手中的酒上。   然后就在阴阳师起身行礼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对阿弦道:“外头都为了你沸反盈天, 你倒是躲的好清净……怎么, 要吃酒么?”   阿弦这才将酒杯放下:“明先生怎么在这里,可是跟阴阳师约好了?”   明崇俨道:“没有约,只是心血来潮而已。”   阿倍广目慢慢落座:“先生能耐, 荣幸之至, 平日里是请也请不动的。”   明崇俨淡淡一笑,却回头对阿弦道:“方才我来的路上, 遇见了一个人,他也是来找你的, 你何不出去跟他一叙?”   阿弦问道:“是谁?”   明崇俨笑道:“你出去自知。何必只管爱惜这一两步。”   阿弦只得站起身来, 带着玄影退了出去。   就在阿弦掩上房门之后,明崇俨缓缓抬眸,脸上的笑也随之收敛干净,就像是天上的阳光被冷飒的阴云遮盖。   明崇俨道:“你想干什么?”   阿倍广目道:“我不过是请女官喝酒,就当是为她接风洗尘, 先生为何如临大敌一般。”   明崇俨握住阿弦放在桌上那杯酒,缓缓地放在两人中间:“这是什么酒?”   阿倍广目嘴唇微动, 却并未回答。   明崇俨道:“再过两个月开春,使者团就要回倭国了, 我不想在这个最后的时刻, 同你撕破面皮, 但如果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顾惜你我间的情分,就不要怪我也不留情面了。”   阿倍广目忽然说道:“我只是喜欢女官。”   “什么?”明崇俨皱眉。   阿倍广目道:“你不是想问我做什么吗?我喜欢女官,所以很想亲近她,没有大夫所想的什么阴谋。”   明崇俨道:“你?喜欢小弦子?”   “肮脏的男女之情,”阿倍广目笑叹了声,又道:“放心,这杯酒里并没有东西,你若不信,我喝给你看,或者你可以自己查验。”   明崇俨眯起双眸,疑惑地重又握过杯子,垂眸细看,却见酒水摇曳,的确并没有什么异常。   阿倍广目笑道:“怎么样,先生?”   把杯子放下,明崇俨道:“最好如此,上次宫内作乱,因是不系舟之人要挟,我才并未向皇后禀明,不然的话以皇后的心性,你该知道是如何结果。”   阿倍广目低头躬身:“我很承先生的恩情。”   明崇俨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最后道:“不必,古人云‘投桃报李’,但对我而说,只要不是‘恩将仇报’,便好。”   阿倍广目笑道:“若如此,岂非是禽兽行径了么?”   他生得极佳,如此一笑,竟有些摇曳生姿之意,若非倭国服色,活脱脱一个大唐长安的贵介公子。   ---   且说阿弦听了明崇俨所说,起身出外。   举目却见外头并不曾有什么认得的人,然而明崇俨绝不会空口诓骗。   阿弦慢慢地从酒馆走到外间,巷子之中左顾右盼。   正疑惑中,就听身后有人道:“弦子。”   阿弦猛然回头,却见原来是陈基。   玄影见到了旧日主人,早跑了过去,陈基蹲下身子,不住地抚挠玄影,亲热笑道:“想我了是么?多久不见了?”   阿弦叫道:“玄影!”玄影一时陶醉,并未听话,阿弦喝道:“玄影!”   玄影这才支棱起耳朵,正要跑回来,陈基将它脖颈抱住,抬头笑看阿弦:“怎么了,我先前听人说看见你回了长安,我还不信,正赶上明大夫说要来找人,我才随着来看看的,你不高兴了么?”   曾经,这种笑容简直是她生命之中的阳光。   现在只觉得有些不耐烦的刺眼。   阿弦道:“并没有,只是该走了而已。”   陈基松手间,玄影重跑了回来。   “稍等,”陈基却也随着狗儿赶了过来:“弦子,为什么皇上竟会给你和崔晔赐婚?”   阿弦诧异地扫他一眼,不想回答。   “我不明白!”陈基握紧她的手腕,索性道:“你可知道,当初是他警告我,让我离开你的。”   阿弦眨了眨眼,不置可否,陈基一看她的表情,就明白她的确知情。   “你知道了?”他咽了口唾沫,“那你可知道,若不是他……”   “若不是他,又怎么样?”阿弦问。   陈基道:“弦子……”   阿弦淡声冷道:“若不是阿叔,难道你会留在平康坊吗,你仍然会无法忍受我,仍然会选择离开,何必要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陈基道:“那他也不能……明明是自己看上了你……”   “住口!”阿弦忍无可忍。   陈基的表情有些扭曲:“你,你这么喜欢他?”   阿弦忍着愠怒:“我该走了。”   “弦子!”陈基道:“你那时候说你喜欢我的……为什么现在这样对我?”   虽然时过境迁,但是提起往事,心上仍忍不住有些刀锋沙沙划过似的痛楚感,她今日的烦恼已经更多,难以忍受陈基偏在这时候跑出来雪上加霜。   阿弦背对着陈基,深吸一口气道:“我也说过,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另外,你也不要再找我。”   阿弦原本还曾想……就算是做相见如冰的点头之交就罢了,可是看现在的情形,还是不见为好。   陈基握紧双拳。   阿弦本已经走出了五六步,心里忽地想到一件事,她回过头来,看向陈基。   “弦子……”陈基暗怀期望。   阿弦道:“你跟我都已经不是先前那样……我曾称呼你一声‘大哥’,以后只当做路人相处,却也是你我福分,但是千万不要成仇人才好。”   “你说什么?”似一盆冷水泼下来。   阿弦道:“我病的半死的那天晚上,阿叔在怀贞坊看护我,是你巡街发现,是你告诉了丘神勣,皇后才知道的。”   阿弦盯着陈基,原本这件事她不想再提起,毕竟曾是敬重的“大哥”,可是……   阿弦的眼中,无奈跟愤愠交织:“别再做这些事,你因为在我面前藏不住秘密而离开我,但你也应该知道,这些事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并非我想知道就知道,不想知道就不知道。所以最好的法子并不是离开我,而是,根本就不要去做!”   阿弦说完后,转身大步往前而去。   身后陈基怔然立在原地,只觉着胸中凝滞着一口气,不管如何,这口气都呼不上来,久而久之,就成了巨大的心结,沉甸甸地几乎每喘一口气都觉着沉重,若不倾泻,迟早会憋闷而死。   ---   闲逛了这许久,心里虽不见多好过些,却也平静下来,阿弦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这会儿崔晔该从宫里出来了。   ——他会去卢府找自己吗?   忽然阿弦又想:让卢府认什么义女的事虽是武后决定的,但,崔晔又是怎么看法?他会不会同意?   毕竟,倒是便宜的很,原本他娶的就是卢氏女,如今竟像是换汤不换药,再续前缘,倒是有些“妙”。   ——也许他会高兴吗?   阿弦心里又有些乱糟糟地,竟有些想念那一杯抛下的酒。   她抬头看了看城门的方向,思忖着如果再逃走一次会怎么样,念头转动间,就听耳畔有人道:“十八子,你终于回来啦。”   阿弦回头,却见一个脸如雪色的鬼立在身侧,竟是一脸跟老友重逢的惊喜之色。   阿弦苦笑着点点头,那鬼甚是健谈,喋喋不休道:“自从你离开长安后,我们众鬼甚是难受,大家还聚过数次,悼念你的离开呢。”   阿弦听得眉毛抖动:悼念?离开?   她几乎要怀疑到底是谁死了!   鬼又满脸沮丧:“不过,你虽然回来了,大家却也高兴不起来。”   阿弦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什么?”   鬼叹道:“大家都在说,你将嫁给崔天官,我们都不敢靠近崔天官身旁……你要是能嫁给其他人就好了,成亲的那日,我们可以去祝贺,如果是崔天官,就没有办法了,除非是想灰飞烟灭。”   看着他一脸遗憾悲伤,阿弦难得地竟想笑。   忽然阿弦问道:“对了,你可知道天官如今在哪里?”   鬼说道:“我先前听说,天官出了宫,往怀贞坊去了。”   “是吗?”阿弦大喜过望,“多谢。”即刻拔腿往怀贞坊昔日的家赶去。   谁知眼见将到了怀贞坊,那鬼刷地在眼前出现拦住阿弦的去路:“天官已经离开啦。”   阿弦止步:“那是又去了哪儿?”   鬼道:“这次天官并没自己去,打发随从去了崇仁坊袁少卿府上,以及户部两处。”   阿弦挑眉:“那天官呢?”   鬼道:“天官……”话未说完,便“啊啊”地叫了两声,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影子,刷地消失不见。   也幸亏他跑的快。   阿弦回头之时,果然见身后一匹白马迎面而来,崔晔人在马上,缰绳一勒,翻身下马。   阿弦看着他的脸,忽地想到方才自己的猜测,竟不上前,反后退了步。   崔晔因明白她早知道了皇后打算让卢家收义女的事,便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再坐了好生说话。”   阿弦问道:“阿叔知不知道这件事?”   崔晔淡看她:“我若是早知道,我会竭力阻止。”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阿弦眼眶湿热,嗫嚅无言。   崔晔道:“你把怀贞坊的人都遣散了,先前我去看,冰冷如地窖,暂时不能住了,不如先带你回府。”   “不不,”阿弦拒绝。这会儿她当然不想去崔府,一来无法面对老夫人跟夫人,另外,她心中隐隐忌惮一件事。   崔晔温声道:“你可知道,母亲甚是惦记你,先前还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嫁,所以就跑了。这次若知道你回来,一定会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阿弦破涕为笑,却又很快敛去笑容。   ---   “阿弦,”崔晔看着她乍喜乍忧之色,“不要再跑了好么?”   阿弦默默地看着他,崔晔道:“你总该知道,逃避并不是办法。”   “那我该怎么办。”阿弦喃喃,“我这些日子总在想,当初跟伯伯在桐县,无人知晓的时候过的何等自在,但是越到长安,越是各色麻烦不断。”   崔晔道:“怀念可以,但是不要总是想着回去,因为你回不去过去,只要为人,总要往前走才行。”   “阿叔,”阿弦望着崔晔,忽然道:“其实我心里有些怕。”   “怕什么?皇后的安排么?不打紧,你不愿意,咱们再去同皇后说就是了。”   “不要说!至少,阿叔不要为了我……去争辩。”阿弦打了个寒噤。   崔晔看出不对:“怎么了?”   阿弦呆呆地看着他——事实上自从无愁之庄后,崔晔跟她说起大名鼎鼎的兰陵萧氏,那一刻阿弦心里就有种不寒而栗之感,此刻更加清晰了。   “我不要,”乱糟糟的心好像在迷惘中找到了一丝微光,阿弦道:“我不要你为了我冒险。”   崔晔疑惑地看她:“你又在想什么?”   眼中噙泪,阿弦低低道:“我不是怀念桐县的日子,我只是更怕现在,我也不是怕我自己会怎么样,当人家义女也好,被人家摒弃也好,我最怕的是……会连累你。”   崔氏虽然地位举重若轻,但士族根基再大,终究抵不过皇族,不然的话兰陵萧氏也不可能落得那样悲惨绝烈的下场。   眼前重又浮现无愁主疯狂而颓艳的脸,阿弦渐渐地定下心来:“我会去见皇后,但是阿叔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我要自己去解决。”   ——不要逃,也不要再躲起来,让他遮风挡雨地替自己奔走。   崔晔怔怔地看着阿弦坚决的神色,这一刹那,他想起先前在含元殿内,面对牛公公捧着的那碗独参汤的感觉。   阿弦应该是不知道这一幕的,但是她大概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如此。   也许……皇后说的对,“七情六爱”对百年人生而言的确短暂而虚浮,但其力量之强大也永远超乎想象,因为在这一瞬,崔晔心中有种如此鲜明清晰的感觉,就算为了面前的这个人粉身碎骨,对抗所有,他也在所不惜。   而阿弦显然也是同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某只小鬼鬼:啊讨厌,剥夺了我们去吃喜酒的权利   阿叔:这样的小弦子,怎么能让人不喜欢~心~ 第294章 对母后   大明宫。   已近黄昏, 漫天的云仿佛冻住了,一动不动地停在宫殿顶上的天空中间。   含元殿内,听闻阿弦求见的消息,武后不禁一愣。   然后她立即道:“快传!”说完之后才发觉自己的语气竟有些急促,似乎迫不及待。   武后顿了顿,忽然又问道:“她是跟谁一起来的?”   内侍正要退下, 闻言道:“娘娘,女官是自己来的。”   武后挑眉。   牛公公则示意那内侍快快去传旨。   盯着小太监出门,武后收回视线,重看向面前那份折子, 她试图理清思绪,然而每一个字却都漂浮起来,像是阳春三月的飞絮,又像是初冬的雪,斜织密落,令她无法定神看清。   正在此刻, 门外道:“女官进见。”   武后听见“咕咚”一声, 唾沫滚落咽喉。   她抬起头来,看向殿门口。   那个对她而言曾无比熟悉、但此刻细看起来又显得无比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没来由地引得她微微心悸。   因为黄昏将临, 光线有些朦胧,偏偏因为先前宫内行户部的节俭之策,此刻尚不是燃灯的时候, 因此看起来有一丝模糊不真之意。   一直等阿弦走到跟前, 止步拜见, 武后才醒过神来。   武后定神看着阿弦……原本,若不是高宗点破了她的身份,对于她弃官而去以及其他的事,武后自有许多话说。   然而这一会儿,却几乎不知要说什么,又像是那一句都不合适。   终于,武后道:“你肯进宫来见我了?”   忽然说了这句,连皇后自己的心里也有些意外。   阿弦则低着头回答道:“我不知娘娘这话何意,若有旨意召见,我们这等微末小民自然是要奉旨遵命,又怎么敢说肯不肯呢。”   武后的心原本有些虚而无底,蓦地听见了这句“很不客气”的话,倒是阿弦一贯的风格,令她熟悉而怀念。   ……武后顿时又想起先前只把她当作“女官”时候的种种,她想笑一笑,不知为何,又有些笑不大出来。   但因为阿弦这句“风格熟悉”的应答,却让武后得以放松接口:“哦?你既然这样说,那为什么先前还敢弃官直接走了呢?朝廷的官职,岂是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   阿弦道:“当然不是,我原本也想当个好官来着,但大概是老天看不惯我过的顺风顺水些,所以出了很多难题,过不了关的话,除了我自己,也许还有很多其他人因此倒霉,——娘娘觉着,我还该死皮赖脸地留在长安,随着自己心意过活吗?”   武后的双眸微睁。   而原本在她身旁的牛公公,听到两人对答到现在,便悄无声息地退后,又挥手示意旁边伺候的人也都退出殿中了。   偌大的含元殿里,顿时只剩下了两个人。   良久,武后道:“你说的……很多其他人,都指的是谁?”   阿弦眨了眨眼,不回答。   武后却也并没有继续追问。   武后看着阿弦,过了片刻又低头看向桌上。   她明明冷静睿智,果决狠辣,但是现在,就像是她身上所有的优点都混合在了一起,所以竟挑不出一样有用的来。   至少,对于此刻无效。   “十八子,”声音略微有些低哑,武后道:“既然你喜欢当女官,喜欢留在长安,那么,你就该为了这个而坚持,一声不响地逃走,这很不像是你的个性,你几时如此胆小了?”   阿弦似笑了笑,答道:“如果我的个性会害了我在意的人,宁肯做个没个性的倒也罢了。”   “你……是指崔晔?”武后试探着问。   阿弦仍是不回答,只是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皇后。   以前,在面对这双清澈无尘的眼睛之时,武后只是略觉有趣,还有一丝心烦——因为她在这双眼睛里看不到她平素习惯看见的东西——那些被召进宫内,在她面前应答的文武官吏之类,眼神之中多数会有一丝让她很是熟悉的“诚惶诚恐”。   有限的几个令她刮目相看的,其中有昔日的贺兰敏之,这个人眼中的桀骜不驯,就算在她面前也毫不收敛,嚣张的令人喜欢。   另一个则是崔晔,他似乎从来都是一副淡然宁静的不卑不亢之态……宠辱不惊。   再后来,便多了一个阿弦。   武后曾暗中惊奇,为什么一介女子,而且是个无根无基毫无来历的孤女,在她面前,却竟能如此的坦然无畏,丝毫的怯怕都没有,甚至还屡屡出言顶撞,而且偏偏句句都言之有理!   她需要一个能干的女官,最好是能干而听话。   但阿弦能干是极能的了,可偏偏不肯听话。   武后向来很讨厌自己无法掌控的,不管是人是事。   因此对于阿弦的这种心性,武后又觉着欣喜,又有些没来由的烦扰。   现在武后明白了,她的烦扰,并不仅仅来于对自己无法掌控阿弦的忧虑,而更有一种类似天生的预感。   ——大概是血脉里的那种羁绊,牵引左右着她的敏感心绪,但她偏偏又无法猜透原因何在,故而那股心烦之意更加挥之不去。   之前她像是被困在薄茧之中,现在终于能看清眼前。   ---   两个人,四目相对。   如果有一面镜子,武后将发现,她跟阿弦,都生着一双很出彩的凤眼。   而且这两双同样美丽的眸子,是何等令人震撼的相似。   怪不得高宗在召见她第一面之后,就那样笃然地认定,阿弦是他们的孩子。   搁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握紧,武后盯着阿弦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回答?”   “皇后娘娘,”阿弦终于开口。   听着这再熟悉不过的称呼,武后手悄然一动:“哦?”   阿弦静静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让卢家的人认我为义女?”   沉默。   半晌武后说道:“因为……因为你是个孤儿,而卢氏是世家大族,你若是有了名分,以后嫁到崔府,也算是门当户对……”   挺长的一段时间里,阿弦都没有说话。   武后的心却像是被夏日急雨乱打的荷叶,随风摇摆,七上八下。   她问:“你怎么又不做声了,难道觉着我说的不对?或者你不愿意?”   终于阿弦回答:“我跟崔府,其实没什么交际,”   垂下了眼皮,阿弦看着眼前的丹墀——这浅浅地一层,却似一道天堑,到桌前不过数步,却像是隔世也未必能走完的路。   “你……这是何意?”武后皱眉。   “我不知为什么陛下要下旨赐婚,因为我救了崔天官?因为崔天官为报答我救命之恩而投桃报李?那也不必要我高攀世家。”阿弦淡淡地说。   武后一笑:“这话又从何说起,你不是很喜欢崔晔么?据我所知崔晔也……”   “就像是皇后所说的,”不等武后说完,阿弦开口打断,“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没有根基跟来历,配不起崔家那样的大家族,我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至于让卢府认什么义女,也很不必,我这辈子只有一个至亲之人,那就是我朱伯伯。”   “你……”武后深锁眉头,她几乎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眼中则透出抑制不住的一丝怒意。   阿弦道:“娘娘先前嫌我逃走,毫无个性,所以现在我就实话实说了,请恕罪。”   武后暗中深深吸了口气:“不用赌气,你总该明白,我之所以这样安排,都是为了你好。”   “这不像是娘娘的作风,”阿弦笑了笑,“之前娘娘亲口跟我说,我是女官,不该自毁名声自毁前途,因此娘娘甚至觉着我不该去喜欢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娘娘却为了我的‘亲事’如此操心?”   “十八子!”武后脱口而出。   阿弦道:“娘娘嫌我不够坚持自己,娘娘却又为何轻易动摇自己,还是说,有人逼迫娘娘不得不如此?”   “你住口!”武后喝了声,手不由自主地在桌上拍落,发出“彭”地一声。   殿外,牛公公正拼命地竖起耳朵,听到这里,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犹豫了会儿后,终于一溜小跑地进了殿:“娘娘,该掌灯了。”   武后想也不想,喝道:“滚出去!”   牛公公吓得倒退两步,正要离开,武后又道:“回来!”   原来在两人说话的当儿,殿内更加黯淡了些,再加上阿弦总是低着头,武后几乎更加看不清她的脸了。   牛公公这才屏住呼吸,飞快地前去点灯。   ---   一盏盏地烛火,就像是金灿灿地莲花逐渐在殿内绽放。   烛光摇曳,照的两个人的脸都有些阴晴不定。   在牛公公小心翼翼掌灯的时候,武后跟阿弦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直到牛公公做完了差使,缓缓退下,武后也终于平复了心绪。   “你方才,”武后盯着阿弦,“话里有话。”   阿弦漠然垂眸。   武后道:“但是你说错了。并不是有人逼迫我如此。”皇后轻轻揉着方才拍落桌上震得生疼的手,“赐婚之事是陛下亲自决定的,卢家之事却是我的安排。”   阿弦笑:“那我多谢陛下跟娘娘了,可如果我不必嫁人,是不是就不必认什么干亲了?”   “十八子,你何必这样倔强执拗。”武后目光闪烁,“如今你说不嫁的话,崔晔可知道?他不惜病躯千里迢迢把你带回来,是为你一句不嫁的吗?”   阿弦握紧双拳,想到那张清雅却明明消瘦了好些的脸,疼的心悸。   武后轻轻叹了声:“好了……”   才说了两个字,阿弦道:“娘娘你大概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武后皱眉:“你说什么?”   阿弦对上这双熟悉的凤眸:“要是你真心喜欢过什么人,你总该知道,不管为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不管如何都要拼尽全力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武后迟疑:“你,是说……”   阿弦道:“如果我的存在是这样的难堪而尴尬,无法启齿,就算给一个‘体面’的身份,又能怎么样?我仍觉着自己是个不祥的人,就像是阴云一样,会带来灾难。”   无愁主的容貌举止,复又浮现眼前,她身在大明宫含元殿内,却仿佛又回到那个腥风血雨恐怖的风雪山庄。   “我可以死掉,也可以从未存在,”阿弦重新看向武后,“假如这样才能保护我喜欢的人,我心都甘愿。”   武后恼道:“谁说你是不祥之人了?!”   阿弦道:“我从出生就是。”   “住口!”   武后蓦地站起身来,她咬紧牙关,死死地看着阿弦。   “有时候我真想我从未出生过就好了,”眼中泛出回忆之色,阿弦轻声道:“这样,至少我不会连累伯伯。但是后来我又继续想,不行,我还得出生,因为有些事还需要我,比如——需要我死。”   “十八子!”武后提高声音。   阿弦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捅进了武后心底,曾经的痛楚鲜明地爬上骨髓,她急急地下了丹墀,将走到阿弦身前,却又刹住脚步。   目光像是带着什么锋芒,克制地一寸寸地在阿弦的面上身上游走:“你再说一遍。”   阿弦很平静:“这句话很难听,但是话糙理不糙。”   武后猛地抬手。   她像是要一掌掴下去,但是手掌擎起,却又生生止住,最后她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在阿弦脸颊上抚过,将她下颌一抬。   阿弦被迫抬头,当对上武后近在咫尺的双眼之时,她却又扭开头去。   武后道:“你恨我。”她哼笑了声,却偏带出一抹心酸。   死寂,她们彼此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阿弦道:“娘娘说笑了,我怎么敢。”   “你恨我,甚至连陛下先前也在怀疑我,”武后又笑。   脚下挪动,竟又上前一步,几乎跟阿弦贴面而立,她垂头在阿弦的耳畔低低说道:“你可以恨我,但是你其实不必恨我,因为我从来不知道……那孩子还活着,就算陛下跟我说你就是……我都以为他是跟我开玩笑的,我不敢想,不能想,你不该因此而恨我,因为我是无辜的。”   她重又举手,抬起阿弦的下颌:“甚至就算现在你站在我面前,我还觉着这只是个不好笑的玩笑。”   阿弦看见武后原本冷静睿智的双眼,隐隐泛红。   然后武后松手,她吁了口气道:“陛下说想要弥补你,他想要认回,但是……毫无疑问因此又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所以我如此安排。让卢家的人……”   “我不需要。”阿弦果断回答,“不必弥补,更不必认回,包括卢家。我不要你们为难。”   “阿弦!”武后皱眉。   当武后提议让卢氏夫妇认阿弦为义女之时,高宗满脸匪夷所思,并坚决表示不可。   但武后何许人也,她三番两次劝说,且又晓之以理:“范阳卢家乃是大族,让他们认作义女也并不吃亏,且卢家名望极佳,也可以堵住那些爱做文章的人的嘴。”   高宗蓦地想起:“卢家……岂非昔日崔晔妻卢烟年的娘家?”   武后点头道:“可不是么,也正是因为这样,这门亲事更加顺理成章天作之合了。”   高宗道:“堂堂的公主,却要去臣子家中当女孩儿,辱没了阿弦不说,朕如何能顺这口气?”   武后道:“卢家又非等闲之辈,陛下难道忘了?曾还有民间的趣言流传说‘娶妻当娶卢氏女’,这卢家女比公主还要炙手可热呢。若陛下觉着舍不得,横竖以后多传她进宫就是了,又不是要迁居外地难得一见。”   高宗仍是摇头:“朕还是觉着不可。”   “只有这样才是最合适的法子,不然的话,若按照陛下所说贸然地先恢复那孩子的身份,废后那件事如何交代?且就像是臣妾之前所说的,此事尚有疑点不清,等彻底查清再做进一步打算也是不迟。”   “可有其他更好的法子?”高宗不死心地问。   “这是目前而言最合适的法子。”   虽然武后说了许多理由跟如此做的得益之处,高宗仍是疑虑未决,最后高宗道:“罢了,还是先等那孩子回长安后再做进一步打算,何况还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如此,倘若她不喜欢,自然不能勉强她,已委屈她太多,再不能让她受苦了。”   ---   夜已降临。   殿外夜色如墨,有风透进来,吹得烛火摇曳。   武后往旁边走开了一步。   烛光照的她的影子长长地贴在地上,头上的凤翅像是振翼欲飞的一对翅膀。   徘徊片刻后,武后道:“在听陛下说明真相原委后,很长时间里我不愿相信你就是……”   阿弦不知皇后为何又说起这个,声音有些轻,像是蛛丝尘网随着烛光摆动。   但是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听下去。   武后则回头,她目光有些怪异地看着身边单弱的身躯。   阿弦生得比同龄的女孩子更娇小些,由此可见她的成长过程有多么的坎坷不顺,也难怪高宗总是念叨她受了很多苦。   但很难想象,就是这样单弱的女孩儿,却令皇后在不知她身份的情况下青眼有加,更让许多文武百官们从轻慢不以为然到另眼相看给予尊重。   武后的眼神逐渐地变得柔软:“但是,我忽然觉着你一定是……因为你身上所有的,正是我所摒弃的。”   阿弦不解这句话的意思。   武后目不转瞬地看着阿弦的侧影,声音却逐渐肃然冷静:“因为我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我所舍弃的那些珍贵的东西,落在了你的身上。”   那些微微发光引人瞩目的品性:敢恨敢爱,嫉恶如仇,真纯仁善,正直光明。   武后的手轻轻地落在阿弦的肩上,她感叹说道:“你不愧是我的……”   不等武后将那两个字说出口,阿弦闪身退开一步,大声道:“我不是!”。   “阿弦……”武后蹙眉。   “我方才说过了,”阿弦转头,郑重说道:“从小到大,是朱伯伯教我向善,是他养我长大,如果我被另一个不知是什么人养大,或者流浪街头,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样的!”   是老朱头教导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   可以说老朱在养大阿弦的同时也成全了最好的她。   声音在殿内掷地有声,隐隐回荡一般。   “不,”武后却如此回答:“我相信,就算被别人养大,你仍会是现在这样。”   望着阿弦,武后坚定地说:“你仍会保持初心,因为你的本性绝不会改变,你注定会成为一个这样不凡的人物,阿弦。”   “我不是!”阿弦咬牙。   武后叹了声,她默然望着阿弦,忽然伸出双臂,缓缓地将她抱住。   阿弦大惊,猛然振臂想将她推开。   武后却极用力地抱紧她,阿弦道:“放开我!”   武后并不撒手,反更加用力地将阿弦抱入怀中。   正在阿弦想竭力挣开的时候,武后在她耳畔低而清楚地说道:“你如果真的不想做卢家的义女,我不会勉强,我会按照陛下所做,恢复你的本来身份,你说好不好……安定?” 第295章 两种情   ——安定。   这样陌生的称呼传入耳中, 就像是唤醒了在阿弦极幼小的时候、被尘埋的场景。   她躺在摇篮之中,裹在襁褓之内,懵懂天真,无知无觉。   如此可喜可爱不知愁苦的小小婴孩,本来只应被妥帖地照料,被无尽的爱护。   却偏偏遭受荼毒, 尝遍人生艰难困苦。   但在这刹那,阿弦仿佛忘记了所有。   被武后紧紧抱着的感觉,就像是一头扎进了云端里,身体先是极麻痹, 然后又极松软。   她不知双脚所踏何处,更不知双手在哪,连脸都是麻酥酥地失去了知觉。   这是她渴慕而久违的怀抱,本该是母子间最寻常的拥抱,却曾是她最奢侈遥不可及的。   最初的挣扎过后,仿佛力气也随之消散无踪。   只有眼泪活泼起来, 完全不经同意地就开始肆意奔流。   就在武后说完那句话后, 牛公公从外跑了进来。   一眼看见武后抱着阿弦,牛公公忙侧身, 又小声道:“娘娘,陛下跟公主殿下到了。”   ---   牛公公才禀告完毕,殿门口人影一晃, 是高宗跟太平齐齐来到。   两人进门的瞬间, 武后才放开阿弦, 抬手在眼角轻轻掠过。   阿弦则默然无声地往旁边退开一步,垂首而立,趁人不备牵着袖子将脸上泪痕擦去。   太平还未进门,就瞧见阿弦,她原本还扶着高宗的手肘,见状便松开,飞跑了进来叫道:“小弦子!”   牛公公顺势扶住高宗。   而武后看一眼太平,未曾吱声,便上前对高宗道:“陛下怎么来了,夜晚风重,留神龙体。”   高宗只忙着一点头,眼睛便落在阿弦身上。   此刻阿弦拱手行礼:“陛下。”   高宗看一眼她身旁的太平,勉强道:“回来了?回来就好。”   阿弦听得这样略略带颤的一句,心陡然酸胀难言。   太平正拽着她的袖子着急道:“你先前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辞官走了?是不是有谁得罪了你还是欺负了你?”   阿弦道:“并没有,只是我自觉有些不堪重负,所以才想离开的。”   “你是说当女官很累么?”太平天真地问,又笑道:“那你可是多虑了,难道你不知道父皇下旨给你赐婚了,你若不爱当女官,以后嫁到了崔家,索性就只当清闲自在的世家妇不也正好儿?不过以后我可又要改称呼叫你师娘了。”   阿弦先前跟武后相见,心潮起伏澎湃,各种滋味汇集,悲欢喜忧无法理清,然而听着太平这样的烂漫言语,却不由面露苦笑。   而武后亲自扶着高宗走了过来,武后嗔怪道:“太平,怎么越发一点儿规矩礼数都不懂了?”   太平回头笑道:“横竖小弦子又不是外人。”   太平尚且年幼,且口没遮拦,这种事自然不会告诉她,然而此刻这一句却歪打正着似的。   在场的高宗,武后,以及阿弦听在耳中,瞬间各自有不同感念。   高宗毕竟牵挂阿弦许久,这会儿亲眼见到她,又听太平一句话掀起了心底波澜,竟不禁咳嗽起来。   阿弦禁不住抬头,眼神中流露担忧之色。   武后从旁看见,便对太平道:“太平过来,母后有话要问你。”   太平因才见了阿弦,有心跟她多说几句话,听了武后叫自己,只得先撇开。   临去仍悄悄跟阿弦道:“我抽空找你去玩。”   武后领了太平,借口暂时离开,牛公公扶着高宗落座,也自退下。   高宗方喘息了会儿,对阿弦道:“这几日你离开长安,都去了哪里,一路上可平安顺利?有没有吃什么苦?”   他因病弱这些日子,说话也显得气虚而缓慢。   但就是这听似平常的几句话,却惹得阿弦的眼睛湿润:“我……路上一向平安,也并没有吃苦。”   高宗了然地笑了笑:“你虽如此说,朕却知道,你一定是报喜不报忧了。”   阿弦不敢抬头,生恐被他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高宗一时也没了言语,只怔怔地看着阿弦,片刻才说:“你过来些。”   阿弦鼻子塞住,含糊不清地道:“陛下。”   高宗招招手:“来。”   阿弦吸吸鼻子,往前一步之时,又举起袖子胡乱地抹了抹脸。   她走到高宗跟前,高宗抬头看着她:“皇后方才都跟你说了?”   沉默片刻,阿弦才“嗯”了声。   高宗迟疑了会儿,终于伸出手来,小心地握住阿弦的手。   不知如何,阿弦眼中的泪流的更急了。但她一声也没出。   但高宗看着啪啪掉落的泪珠,如何能不明白,顿时之间也鼻酸泪落。   又过了会儿,高宗抬起袖子也拭了拭泪,才道:“阿弦,你想如何,只管跟朕说,不管是什么,朕都会答应你。”   阿弦道:“我什么也不要。”   高宗打量着她红肿的双眼,格外心疼,沉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去卢家?朕也不喜欢,朕想把你堂堂正正地认回来,让天下人知道朕有这么能干的女儿。你说好不好?”   阿弦的眼前早就模糊不堪。   所以几乎看不清高宗的脸,但他说话的语气,说的这些话给阿弦带来的感觉,却偏如此的鲜明。   对于这份遥远的冰冷的亲情,阿弦早不奢望,然而心底却仍是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青苗,那是对于骨肉天生的眷恋。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当真会跟这些人相认。   之前武后一声“安定”,出乎她意料。   如今又得高宗这句,阿弦难以自已,几乎要放声大哭起来。   “不要,我不要。”   阿弦无法自制那失控的涕泪,她拉起衣袖又擦了擦脸,觉着无法再面对高宗,便只断续地匆忙说道:“天黑了,我得出宫了。陛下,告辞了。”   “阿弦!”   高宗急得要拉住她,阿弦却已经后退两步,转身快速往外而去。   她已不是疾步,而是飞跑,转瞬间便跳出门去。   ---   阿弦头也不回,一路往外飞奔,小小地身影如暗夜中的风,掠过广阔的大明宫。   今夜无雪,然而有月,半残的月挂在麟德殿的正顶上,清辉洒落,凛凛然地带着寒光。   ——老朱头之前叫她回来,也许对老朱头而言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这个地方,这就是阿弦的家。   但是对阿弦来说,这个地方太大,太空,太冷了,而这姗姗来迟的亲情,也让习惯了被抛弃在外的她有一种无法承受之感。   她还是最习惯桐县那个逼仄却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小院,还是习惯了跟老朱头一人一狗的日子。   就在宫门将关之前,阿弦冲了出去。   就像是要急欲逃离这个地方似的。   而在宫门之外,一辆马车静默地立在宫墙底下。   有个人披着大氅,静静站在车边儿上,望着宫门方向。   他身后有人劝道:“是关门的时候了,今夜一定是留宿宫中,不如且不等了。”   “再等等。”他温声而坚定地回答。   月光下,冷清的双眸里,压着一丝忧虑。   就在古老的宫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之时,那一道熟悉的影子堪堪地掠了出来。   星眸中也随之有一簇光亮闪过。   来不及呼唤,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戛然而止。   原来宫门前的那人已经看见了他,就在看见他的一刹那,就像是失群的燕雀看见了归巢。   乳燕投林般,阿弦急冲过来,张手紧紧地将崔晔抱住。   冲的太急,把他撞得身子晃了晃。   方才急急出殿,这一番狂奔,风把里里外外都吹得彻骨冰凉。只有他身上仿佛还有些温暖。   “不是说、不许你来的吗?”阿弦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她闭着双眼,紧紧贴在崔晔身上。   “我不放心。”他淡淡地回答,“一切还好吗?”   “嗯。”泪从紧闭的双眼里执着地钻了出来,甚是可恨。   “既然都好,还哭什么。”   他的手在那颤抖的背上拍了拍,然后捧住她的脸——这张小脸上几乎像是在冰水里洗过——都被泪水润透了,被风一吹,变得冰冷森寒。   崔晔忙给她小心拭去:“风吹得这样厉害,留神皲破了,就更加不好看了。”   阿弦被他逗得破涕为笑:“你嫌我吗?”   崔晔道:“是啊,嫌你爱哭,不听话,但还是更喜欢,这可怎么办好。”   阿弦认真想了会儿:“那大概就只能娶我了。”   “看样子也只能如此了。”他似乎无奈,声音里却有无法隐藏的笑意。   阿弦在他肩头轻轻地敲了一下。   两人同车往回,阿弦回想之前在宫中情形,捡着要紧的几句告诉崔晔。   崔晔听罢:“你是不是仍想按照皇后安排的那样?”   阿弦道:“你怎么知道?”   崔晔为她将有些散乱的碎发略整了整理,又细心地掏出帕子擦拭她眼角余泪。   他默默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了解你而已。”   不管表面看来多么的不在乎,阿弦心里是很渴望且重视亲情的。   武后……虽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是高高在上的、正大光明干政的皇后,可对阿弦而言,她最重要的身份却是——母亲。   她不会让“父母”为难,就算她心里未必甘愿。   从她满脸泪痕的模样以及那副悲欣交集的神情里,崔晔几乎不必听她讲述,也能半是猜到在大明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既然他了解阿弦的性情,知道她最终会如何选择,那么……   皇后呢?   两人乘车回到崔府,不料今夜的崔府,竟是热闹非凡。   白日见过的卢家谢夫人正在府内做客——老夫人跟卢夫人陪坐。   袁恕己,桓彦范,许圉师等素日跟阿弦相识的也在府中,原来因知道崔晔接了阿弦回长安,他们又找不到人,便齐来府中坐等。   除此之外,一并在坐的还有沛王李贤跟英王李显。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之前有的小伙伴的疑虑哈:之前皇后给参汤阿叔喝,一来是示好笼络,二来,她说了让阿叔去劝阿弦的。但阿叔最终要拒绝,就是说不想要违背内心勉强阿弦之意(阿弦虽不知这点,却也嗅到了不妥,又联想到萧氏。所以不愿所有都让阿叔抗才去直面父母)。至于参汤是没啥坏的。老牛说自己消受不起是因为他是阉人,所以……    第296章 解语花   崔府内, 女眷们自然在里头说话,而卢邕的夫人谢氏此来,当然也是别有用意的。   按照原先的安排, 当然是要先接阿弦回府, 用意便是要做一场看似亲昵的戏来先走个过场,让臣民皆都有所知晓。   谁知阿弦不由分说, 竟自己走了, 卢邕跟夫人无奈, 略商议了一番后,夫人便乘车来到了崔府。   夫人先是问过了崔老太太安,又略叙了几句闲话。自从他们迁来长安之后,跟崔府仍似先前般互有来往, 年下亲朋聚会, 也少不了彼此走动。   寒暄了几句,谢氏这才话锋一转道:“今日晔儿回了城,可来家了不曾?”   崔老夫人跟卢氏对视一眼,卢氏忙问:“回来了么?我们没见着人影呢?”   谢氏笑了笑, 道:“我想多半是公干紧急,所以不得闲回来……只怕是进宫去了。”   崔老夫人早看出她有些忧心忡忡,此刻便故意说道:“晔儿先前离开长安的时候,曾同我透露过这一次公干是为什么,这次回来也不知差事做的如何。”   “是极好的。”谢氏顺势接口。   “哦?”崔老夫人望着她笑道:“你怎么知道?”   谢氏一顿,这才说道:“先前我跟老爷亲眼看过,晔儿带着……女官回来了。”   崔老夫人一震, 卢氏却忙问道:“当真的?”   谢氏道:“千真万确。”   卢氏又问崔晔可好,以及阿弦如何,谢氏都答了。   崔老夫人在旁,见她今日主动来府里又有意提起这件事,便道:“说起来……我又想到,先前那赐婚的旨意传出来,我很觉诧异,一来觉着晔儿跟阿弦两个……毕竟似差了辈分,二来,烟年才去,这也有些太过仓促了……”   谢氏听到最后一句,眨了眨眼,眼圈微红,低头讷讷道:“不不,老太太千万别这么说。”   崔老夫人道:“咱们毕竟是亲家,有些话我也不瞒你,本来若是放在先前,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才好,但是……晔儿的情形只怕你也知道,他又老大不小的,还没个子嗣,我又是这般半身在棺材里的年纪了,总要看见崔家有个后才肯瞑目,女婿也是半个儿,我想你们看待晔儿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意吧?”   谢氏含着泪道:“您说的句句都是真言,恨只恨烟年那个没福气的……”本要狠骂几句,却又不忍出口。   崔老夫人道:“孩子都走了,何必只管说这些,只多念着她的好就罢了,但也不要过于思念,要知道儿女都是债。”   谢氏触动心事,坠下泪来,忙掏了帕子拭泪。   卢氏见她伤情,不免又有些自责起来:“烟年是我从小儿看到大的,着实是没得挑的,好端端地来到崔府,也是我的大意失责,竟让她年纪轻轻地就……”   “快别说这话,可折坏我们了,”谢氏止住哭泣,面有惭色,却不敢再说,只道:“其实我今日来府里,还另有一件事要告诉老太太跟夫人。”   两个人侧耳倾听,谢氏当即就把想认阿弦为“义女”的想法说明,乃道:“我们原本就敬佩女官的能耐,又怜惜她的身世。在知道了赐婚府内的旨意后,不由地就动了心思,想女官乃是孤儿出身,无依无靠的,我们又没了烟年,何不就把女官认作干女儿,让她在京内好歹也有个娘家,而我们……我们两家就仍是……”   崔老夫人沉吟:“义女?”   卢氏也诧异的很,迟疑着说道:“这想法乍听有些……可是细想,倒也是极不错的。要知道这一次的赐婚,是阿弦跟晔儿,倘若不是赐给了晔儿的亲事,是给长安城别的什么府里的,我还也有这个念头呢,阿弦那个孩子的确是可人疼的,虽说她自己未必在意,但我们做长辈的看着也是心疼,恨不得给她一些仰仗……”   卢氏生恐说错,试探问老太太:“您说呢?”   谢氏也正看向老夫人,崔老夫人点头道:“好的很,一来阿弦有了一重倚靠,而来,咱们两家更是亲上加亲。”   两位夫人见老太太这般说,才都释然心头大石,露出笑容。   ---   女眷们在内宅说话,外间儿,忙坏了崔升二爷。   先是袁恕己跟桓彦范两个来到,才说不到几句话,许圉师许侍郎也赶了来。   许圉师看见袁桓两人,便道:“你们一定跟我一样,也听说风声了。”   崔晔出长安是何等大事,然而他是奉旨秘密出京,并不曾大肆宣扬自己要去哪里是何差事,就连崔升也并未告诉,可就算如此,对于袁恕己这种局内人,桓彦范这种鬼灵精,又怎会不知此中内情?   本来袁恕己一心认定阿弦是往豳州去了,满腹盘算想着要休假去寻,然而越想那夜崔晔的举止反应越觉着有异,还是桓彦范一句话点破。   那天桓彦范来寻他吃酒,当然不可避免地说起了阿弦,如今桓彦范俨然是袁恕己的“知己”,因此便将自己要去找阿弦的心意说明。   桓彦范听了摇头:“我劝你不要徒劳无功。”   袁恕己便问缘故。桓彦范道:“你说小弦子最喜豳州,当然没有错,如果现在她仍是来长安之时的孤介一人,她一定是要回去故乡的了。可是如今这种复杂情势,她自然知道这一去会有很多人找她,但凡找她的人,首要一定是要去豳州的,试问她怎么肯乖乖地回去等被人捉到?”   袁恕己吃了口酒,很是烦闷:“我也想过这点,但是除了那里,我想不到她还能去哪,所以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比呆在这里什么也不做的好。”   “我怕你一定要呆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桓彦范轻轻一叹,略一沉默,终于倾身道:“现在着急要找她的人,不止你一个,也比你有能力找到人……而且他们一定会倾尽全力,我劝你在这时候不要轻举妄动,别把自己兜进漩涡里去。”   袁恕己听他话里有话:“最着急找她的人……”   手一抖,袁恕己想到了一个人,却又有些不敢去信。   ——当初阿弦是曾告诉过他的,高宗已经知道了她是安定公主,所以才三番两次召她进宫,可见高宗甚是喜欢阿弦,如今阿弦贸然去了,若说天底下最着急找她且最有能耐找到她的……   袁恕己一念至此,却绝不敢开口去问桓彦范。   桓彦范似笑非笑,接着他未曾说下去的话头道:“在想什么呢?最着急找到小弦子的——当然是崔天官了。”   袁恕己微怔,桓彦范道:“新娘子不见了,最着急的不应该是新郎官么?难道是你我这些坐着等吃酒席的人吗?”   这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就像是一桶水,足足地浇落下来。   袁恕己觉得从头到脚都“嗤啦”地一声,身上本没有火,这一声似火灭烟消而响动的,却不知是何物。   及至崔晔领命,神秘而快速地出了长安,袁恕己便知道此事一定跟阿弦脱不了干系了,可既然有崔晔亲自出马,当然也大不必他插手,想来他的确只该乖乖坐等吃酒席而已。   今日袁恕己大理寺当差,忽然狄仁杰从外回来,道:“先前我见崔天官匆匆进了宫门,大概是差事已经妥当,回来的才如此之快。”   袁恕己忙问:“看到别人了没有?”   狄仁杰何等聪明,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并没看见。”   袁恕己本来满怀期望,听了这句,期望就像是被剪断了线的纸鸢,飘飘荡荡地消失的不见踪影。   当即便忙奔出衙门,正想去大明宫外等一等,遇见崔晔好问个明白。   不料才翻身上马,就见桓彦范骑马而来,原来他消息灵通,早也得知了。   桓彦范道:“何必去宫门口招摇吃风,又不知道他几时出来,不如去崔府里等候。”   袁恕己恍然,又喜道:“说的对,若小弦子随他回来,当然也是要回崔府的,去那里反而便宜些。”   桓彦范暗中挑了挑眉,却并没有说别的,只是同他一块儿来到了崔府。   如今见许圉师也赶来,四个人落座,把各自所知都说了明白,他们四个并没多少隔阂,交谈说话也容易些,不必拐弯抹角。   许圉师道:“之前天官出京,我就猜一定跟女官有关,今日回来,只怕是有好消息。”   袁恕己道:“他好歹也送个信回府里,怎么就这般忙碌?”   崔升这才得空道:“有。之前跟随哥哥的两名侍从回来报了平安,说一切俱都妥当。”   袁恕己道:“这一句敷衍的话,有何意思?”   桓彦范拍掌笑道:“‘俱’都妥当还不够,你还想怎么样,难道天官会跟你一样直来直去的么?总之你放心就是了,何况按照天官的性子,这一去若是空手,自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我们就不必在这里牵肠挂肚了。”   许圉师拍手称赞。   堂中的气氛这才松懈下来,就在这会儿,沛王李贤跟英王李显来到,崔升忙先去迎接,其他三人也站了起来。   袁恕己不禁疑惑:“怎么两位王爷在这时候来了?”   许圉师不明所以,因此不接口。   桓彦范却道:“据我所知,这段日子两位殿下来的颇为勤快。”   袁恕己道:“虽然崔天官是王府教习,但如今人不在府里,沛王殿下也不必这样守礼吧?”   桓彦范笑得别有一番意味:“你怎么听岔了我的话,我说的是两位殿下。”   “沛王殿下跟英王殿下,又怎么样?”袁恕己扫了一眼桓彦范,刹那间心头一转,“等等,你的话里像是有弦外之音。”   桓彦范笑。   说话间崔升接了两位殿下进来,三人见礼,袁恕己扫一眼沛王李贤,却见他相貌俊美,气质高贵,开口也是彬彬有礼,显得温良谦恭。   而英王李显,脸略方,不似李贤般出色,大概是年纪小,有些讷讷寡言,显得略内向。   几个人叙话落座,许圉师道:“两位殿下可是来崔府有事?”   英王李显神情局促,竟看向李贤,李贤则落落大方,汗笑道:“我同英王明日就要离开长安,方才各自回府的时候,听说先生回来了,所以特意赶来见一面。”   崔升忙道:“殿下,兄长并未回来,听说是去了宫中了。”   李贤诧异道:“原来进宫了?”回头看一眼李显,李显才说:“我才跟二哥从宫中出来,没想到正好跟崔天官错过了?”   许圉师道:“既然如此,不如且等一等,天官事罢后一定会回来的。”   ---   可想而知,在崔晔带着阿弦回府,又得知府中有这许多人等候之时,阿弦何等地心头窜动。   之前在宫中那一场相认,让阿弦大有心力交瘁之感,马车上跟崔晔说罢,便揽着他的腰,几乎就想如此这般沉沉睡去了事。   然而从大明宫到崔府并不算太远,阿弦才有一丝困睡之感,便已经到了,蓦地又听说里头许多人等着,顿时生了怯意。   如果是在平日里,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跟袁恕己等人相见,但是今天这种情形实在是“不宜见客”,不必说她精疲力竭心神不支,就说跟他们照面,她这样双眼红肿的样子一看就是才大哭过,瞒不住人,若被问起来又如何回答。   崔晔道:“不妨事,我叫人带你先回我的房里去。殿下跟少卿他们那里我会交代。”   阿弦正有此意,当下便随他进府。   正迎面崔升来到,本紧紧盯着崔晔惊喜满面,又看阿弦在旁,那双腿几乎风车似的飞起来,呼啦啦到了跟前。   崔晔不等他见礼,便扶住了,低低叮嘱道:“你先悄悄地陪着阿弦去我房里……叫人备沐浴的热水,别告诉其他人,让她好生歇息。”   崔升忙答应了,当即兵分两路,崔升陪阿弦入内,崔晔自进堂下跟众人寒暄。   原先崔升出来迎接,那边袁恕己按捺不住,早跟桓彦范也出了堂下,站在台阶上昂首看了会儿,又走到中庭。   就在心急火燎等待之时,果然见崔晔一个人从前面游廊下出现,袁恕己提心,再也顾不得,忙拔腿迎过去:“小弦子呢?”   崔晔答道:“连日赶路她累了,叫人带去歇息。”   袁恕己道:“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他拔腿要走,崔晔在他腰间略略拦住:“少卿。”   目光相对,袁恕己对上他幽沉的双眼,忽然醒悟:“是了,毕竟有赐婚的圣旨,以后阿弦嫁了过来,就是你的人了,要见她自然也是难得。”   崔晔略一蹙眉:“少卿,我并非此意。”   “那又怎么样?”袁恕己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怒意。   幸而桓彦范见此处情形不对,便走了过来:“少卿是关心则乱了。天官这样说,必然是因为小弦子身子撑不住,何况她好端端回来已是大幸,何必急于一时。”   袁恕己望着崔晔的双眼,点头道:“你说的是,其实有他在,我们不过是空挂念罢了。”   他说完之后,拱手道:“告辞。”一拂袖,竟头也不回地同崔晔擦身而过。   桓彦范一愣,叫了声,袁恕己充耳不闻。   桓彦范忙对崔晔道:“天官勿怪,我去看看少卿。”他将走之时又问:“小弦子当真无碍么?”   崔晔道:“请放心,等她休养好了,明日让她自去相见。”   “那敢情好,”桓彦范笑了笑,“既如此,我们就等着……了。”   两人去后,崔晔便仍到堂下,许圉师立在门口,李贤也早站起来,但李显却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堂下。   彼此见礼后,许圉师问起他出京之后是否平安顺利等话,李贤却不想再兜圈子,只问道:“先生出京,可是因为阿弦吗?”   崔晔道:“给殿下说中了。”   许圉师忙问:“女官现在何处?”   “路途颠簸她身子不适,已经去后院休息了。不知殿下跟侍郎都在此等候,改日她好了,定会亲自赔罪。”   许圉师笑道:“何必这样多礼,宁肯她好端端地就成。”   李贤有些郁郁寡欢地失望,他明日就要离开长安了,之前从大明宫中出来,正无意中听说了崔晔回长安的消息,他心中一动,还以为是天意让他在临出京前一日便见到阿弦,来不及细问究竟,便同英王一块儿赶来崔府,谁知道接着两番错身不见,这才是真正的阴差阳错呢。   李贤心中失落,面上却不敢过于流露,只仍是做温和的模样。   但崔晔如何会不明白他的心意:“殿下向来可都好么?”   李贤打起精神来:“蒙先生问,都好,只是明日就要回雍州了。”   崔晔道:“这样仓促?”   李贤道:“已在长安耽留的很久了,本该早点回去,只因为太子哥哥的病情,父皇让我们在长安多留些时日,好多陪陪太子哥哥,这才延迟了,幸而能在临走前又跟先生见面儿,得知您无碍我也就放心了。”   许圉师在旁笑了两声:“怪不得陛下一直夸赞沛王殿下,实在是仁心至孝。”   许圉师见崔晔面有憔悴之色,本也不想多加打扰,只碍于李贤跟崔晔尚在说话,他不便就提出告辞。说了这句,便故意又道:“不过看天官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一路上也颇为劳累?天官的身体可也要好生保养才是。”   崔晔尚未回答,李贤早也听了出来,忙道:“侍郎说的很是,眼见天黑了,先生还是早些歇息,我便告辞了。”   李贤起身,许圉师环顾,忽然问道:“英王殿下何时竟不见了的?”   李贤顿了顿:“也许是去了茅厕。”便淡淡地吩咐随从:“去找一找英王殿下,催一催他。”   崔晔从旁望着李贤,心头一动。   不多时,果然英王李显匆匆地返回,脸上略有些窘红之色,四人又站着说了几句,李贤跟李显,许圉师便一并告辞出府了。   送别了三人,崔晔却觉着身上仿佛曾经挑着三山五岳的担子,但这股力道带来的伤损此刻才显现出来。他很想就跌坐在地上,好好地歇会儿,或者立即就去见阿弦……   可是想到崔老夫人跟卢氏那边儿还未去拜见,只得又恍若无事地前往请安。   正好因崔老夫人从下人口中得知崔晔回府,且崔升引着阿弦入了内宅——谢氏眼中早流露期望之色,崔老夫人看的分明,知道她在此等了半夜就是想见阿弦的,便命人将阿弦“请”来。   谁知在崔升在引阿弦往内宅的路上,偏遇到了不尴不尬的一幕。 第297章 请同浴   崔晔因不想让别人打扰阿弦, 才特意交代崔升悄悄地领着她去休息。   二爷心领神会,亲自陪阿弦往崔晔的院子过去,一路上捡着府内极少有人走动的僻静小径而行。   先前阿弦进宫的时候, 把玄影留给崔晔看管, 此刻便同阿弦一块儿往内。   玄影故地重游般,快活地小步奔跑。   走了半刻钟, 将穿过前头的花园的时候, 阿弦忽然一把拽住崔升。   崔升被拉的往后一仰:“怎么……”   还未问出声, 阿弦“嘘”道:“别说话。”身前玄影也止步,探头往前看去。   崔升忙停口,借着头顶的月色,却见前方花园靠墙边的花架子底下, 有两道人影若隐若现。   起初以为是家中仆人, 但再一看,却发现并非如此。   幽淡的月光底下,其中一人锦袍上泛着微光,而另一个, 头顶的艳红绢花,夜色里却是浓墨般的颜色,仿佛是鲜血干涸之后的暗黑色。   这分明是一男一女。   崔府家规一向严禁,府内除了几位本家的亲戚,再无杂人,且崔升崔晔都未成亲,所以向来安妥无事。   虽唐时民风略有些开化, 然而这种私下夜会之举,却绝不会在崔府发生。   崔升惊疑之际,很想看看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   却听得“嘤咛”一声,竟是那戴头花的女子低低惊呼,然后便是压抑地低声喘息。   崔升忍无可忍,几乎要出声喝止,阿弦拉拉他的手臂,指着花园门口处。   月门处,有两道人影若隐若现。   崔升起初不解,忽然间想到这两个是何人,顿时惊得两只眼睛瞪得跟十五的月亮,又像是精神头正好的猫,骨碌碌而直直地瞪着花架下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是谁,这种发现却让他的心生出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松开,唧唧咕咕,似乎说起话来。   崔升正发呆看,阿弦低低道:“咱们走吧?”   崔升这才醒悟过来,看这些做什么?且如果被发现的话,还不知将何以面对呢!   但忽然又百思不解:怎么做亏心事的人不胆怯心虚,他这无意中撞破的人却如此忐忑不安?   ---   等阿弦拽着崔升离开案发现场,崔升仍有些恍惚,又有一丝很淡的愤怒。   而在花园中,守在月门口的一个忽地探头冲院子里道:“殿下,该走了。”   花架中一人仰头,借着天上月光,照出那略显得腼腆内向的脸——竟正是英王李显。   见李显要去,那人忙握住他的手:“殿下……”声音很是娇嗔,带着颤巍巍地柔弱。   英王李显脚下一顿,回头看她,月光中这张脸越发艳若芙蓉,她道:“殿下这一去,可别就了无音讯,把人也忘了。”   李显目光有些迷离,轻声回道:“放心,我绝忘不了。”   这边儿,崔升全然不知道花园里又上演了一处生离死别,眼见离那是非之地越来越远,崔升忍不住抱怨道:“这才太胡闹了,若是在外头,要如何我们都管不着,为什么竟然在家里如此胡作非为,先前哥哥不在倒也罢了,如今哥哥回来了,亏的他们胆子大。”   阿弦道:“那个跟英王殿下在一起的……你看清楚是谁了?”   崔升叹道:“还有谁,我原先也没看清楚,后来……不是我那韦江表妹又是何人?”   对这个答案,阿弦有些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崔升满心惊愕,一时难以从这个令人震惊的真相里反应过来。   韦家众人先前都搬到旁边的偏院里头,本等过了年后便启程回蜀中,但不知为何他们一拖再拖,卢氏看在亲戚面上,当然也不好出口撵人,又因他们循规蹈矩并不生事,便只先顺其自然,任由他们决策启程之日期罢了。   但是前几日,崔晔不在长安这段日子里,韦洵忽然得了个长安的官职,虽然只是在门下省的一员小小书吏,但毕竟也有了留居长安的资格。   又听说韦洵在长寿坊“置买”了一处房屋,用以当差方便等,韦母甚至也借此机会,同卢氏说起过要搬走到长寿坊去住的话,但也不过是说说,尚未付诸行动。   有一次崔升因刑部差事经过长寿坊,无意中曾看见过韦洵的那房子,却见竟比自己想象中好太多,又大,又气派,不似一个来自蜀地小官之子的手笔,毕竟他们在崔府的时候,吃住都是崔府供给,韦家有没有钱,实力如何,崔升也是明白的七七八八。   崔升因怕韦洵行那违法乱纪的勾当,特意叫人查过,才知道这房子原本只是租住……倒也罢了。   不期然撞破此事,还涉及了英王李显,崔升心里沉甸甸地。   才送了阿弦进房,又吩咐好了烧水,那边儿老夫人便派人来请阿弦过去。   之前见了崔晔只顾高兴,竟完全忘了替卢家的谢氏夫人还在,这会儿见老夫人叫,自是要见谢氏夫人。   崔升忙跟阿弦说了,又道:“既然哥哥有吩咐,你也不用为难,若是不爱动,我出去应付了就是。”   阿弦想到今日卢氏夫妇在城门外迎接,以及自己落荒而逃种种都想了一遍,便道:“不碍事,我去见见,想必不费多长时间。”   于是便就着冷水粗略洗了把脸,把脸上的泪渍等都洗去,又想借着冰冷的水让眼睛尽快消肿。   崔升从旁看的分明,虽有心问问她这段时日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以及为何要辞官等问题……却又不敢擅自发问。   假如阿贤只是阿弦、那个可以跟他们谈笑风生的女官,倒也罢了,然而一想到是未来的嫂嫂,就恨不得战战兢兢,五体投地。   ---   阿弦入内拜见了崔老夫人跟卢氏,又见谢夫人在侧,也都行了礼。   三个女眷不约而同地盯着她瞧,三个人,却也是三种不同的心绪。   崔老夫人默默打量,心道:“当初才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是个有造化的,但又怎么能想到天意缘分,如此深不可测?”   卢氏心想:“这孩子好似又清减了好些,该好生给她调补调补,本来身子就不大好,又偏偏爱四处的跑跳,也难怪,她的年纪不算大……但这样的话,等成亲了后……到底会不会很快地添丁呢。”   忽然发现自己想的太多,忙自责地打住。   谢氏先开口说道:“女官回来了。”   阿弦见她既然在这儿,就明白崔老夫人跟卢氏必然都知道了。   她坦然地对谢氏道:“白天时候我情急之下多有无礼,还请夫人恕罪。”   谢氏诧异,继而笑道:“哪里的话,横竖好端端回来了就是了。”她回头看一眼老太太跟夫人,含笑道:“方才我已经把认作义女的事跟老太太和夫人都说了,可我心里仍是没底儿,因为毕竟不知道你的心意如何。”   阿弦道:“我不过是个孤儿,承蒙看得起,当然没有无礼推辞的话。但是卢家毕竟是世家大族,我的出身如此,又加性情惫懒,只怕辱没了堂堂世族,所以若是夫人跟老爷其实并非真心如此,我向你们担保,绝不会有人为难,只管当此事从不曾发生过就是了。”   虽然是武后亲自出面,但阿弦自知,假如她去求武后取消这计划,武后应该不至于驳回。   毕竟对武后而言,要谁认作义女,不过是一种“补偿”的手段,同时在高宗那边也有所交代,但如果阿弦不愿意,这手段自然可有可无了。   谢氏夫人满面惊疑:“你、你说什么……”   阿弦只是拱手向她又深深一揖:“多有为难,很是对不住。”   忽地老太太笑道:“这个孩子脾气来得急,去的也急,就是这爱恨分明的个性惹人喜爱。”   阿弦抬头。   崔老夫人笑看着她:“你过来,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你了。”   阿弦这才又走到跟前,崔老夫人仍拉着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仔细打量了会儿:“这些日子不曾好好看你,却也知道你身上必然又发生了好些事,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孩子,能像是你这样多病多灾的。”   她已有些老眼昏花,却仍是能看清阿弦额头上那一点带粉的伤痕。   阿弦最受不了这种关怀慈爱的话,顿时眼眶便酸涩了,忙垂下头去。   老夫人便看向谢氏夫人道:“就像是晔儿他母亲方才说的一样,这样的孩子,如果不是要嫁到我们家里来,我也是要认她当个亲孙女的,也难怪你们这样的家门,也能对她青眼有加。”   谢氏夫人因阿弦的话,本正骇异不安,听了崔老夫人这句,才又神色缓和,因笑道:“是呀,老太太说的很对。”   阿弦默默地唤道:“老太太。”   崔老夫人垂眸:“嗯?”   阿弦道:“我知道我不是高门大户里很有教养的姑娘小姐们,更未必是讨人喜爱的高门良妇。老太太跟夫人不嫌弃,从一开始就对我很好,我、很感激……”   卢氏夫人笑道:“都要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见外的话。”   阿弦眼中热,心里也热,身不由己道:“但我是真心……真心喜欢天官,我、我会尽量对他好……”   阿弦因累倦疲惫,加上宫内心神激荡,此刻竟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内心所想,索性一股脑地都说出来。   可是话说出口,却觉着脸上开始发烫,最后一句“对他好”也轻的如同蚊呐了。   她的勇气突然消失,阿弦站不下去,低下头道:“我先走啦。”   她转过身,像是瞅见了墙上猫影子的老鼠一样,嗖地窜出门去。   留下三个不知所措的内眷,或坐或站。   最后,卢氏夫人正要出声打破这令人不安的寂静,却听得“哈哈”大笑,原来是老太太快活地笑了出声,其他两位女眷见状,便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   崔晔振作精神去见祖母跟母亲,听两位问起途上遭遇,顺不顺利等,崔晔一一回答,纹丝不乱。   老太太听他有问有答条理分明,略微安心,可又看他脸色异常,便又心疼:“好了,你先回去,改日再说。”   卢氏则叮嘱:“去吧……方才我吩咐厨下做了汤饭,待会儿给你送去……记得、跟阿弦一块儿吃。”   崔晔听到“跟阿弦一块儿吃”,顿时心里满是温暖熨帖之意:“是。母亲。”   崔晔回到自己院子里,听下人说阿弦正在房中洗澡,已经两刻钟了。   皱着眉,崔晔过去轻轻敲了两下门扇。   里头悄无声息,崔晔一惊:“阿弦?”又敲了两下。   但仍无人回答,崔晔按捺不住,举手推门,门扇竟应声而开,原来并未上闩。   崔晔犹豫了会儿,迈步进入。   “你……不会又睡了吧?”环顾静悄悄地室内,崔晔叹息。   “嗤嗤……”前头里间,传出阿弦的窃笑声。   屋子里有一种热气蒸腾的气息,夹杂着清淡的干花香气,暖气蒸熏,令人心尖摇曳。   崔晔挑唇,缓步来至屏风前。   “阿叔,他们都走了么?”那边阿弦问道。   崔晔止步:“嗯,都走了,我同少卿,小桓,侍郎都说了等你身子养好,改日自去拜会。而两位殿下也都出府了,他们明儿一早就各回属地。”   阿弦不语,缓缓地掬了一捧水,洒落在头顶。   目光描摹着屏风后的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崔晔又温声劝道:“若是洗好了就出来吧,泡的太久留神头晕。”   “嗯。”阿弦答了声:“阿叔必然也累了,快洗一洗,早点安歇吧。”   崔晔正因为劳累,缓缓落座调息。   闻听这话,崔晔回头看着一纱之隔:“你是在请我同浴么?”   耳畔响起一声清脆的水声,就像是一尾鱼猛地跃出水面发出的响动。   崔晔微微一笑:“怎么不回答?”   那水声却又归于平静,过了会儿,才听阿弦道:“我要是请,阿叔会来么?”   崔晔端坐的身影猛然晃了晃,才调理妥当的一口气陡然又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就像是底下加了柴火的炉灶,锅里骨碌碌地翻滚冒泡,阿叔开始数花瓣:去,不去,去,不…… 第298章 这一夜   阿弦向来知道崔晔的品性, 又加上先前他曾亲口许过——一定要明媒正娶过门才会行周公之礼。   偏偏阿弦的脾性有些顽劣不羁。   阿弦从小都在男人堆里厮混,尤其先前在桐县衙门里的那些捕快们,嬉闹起来什么话说不出?这会儿听崔晔有些轻薄之意, 当即接了, 却也因为料他不敢就放浪形骸,何况这还是在崔府之中。   所以就算说出口, 也仍不以为意, 一笑之余, 掬水往脸上浇落。   谁知下一刻,屏风后人影一晃,却是崔晔转了出来。   双眸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阳光普照大地般罩定了她。   阿弦先是睁大双眼, 手仍是个浇水的姿势, 就好似被他念了定身咒似的,只是呆看着。   崔晔不言语,徐步往前。   将到浴桶边的时候,阿弦总算醒悟, 像是受惊了的泥鳅要往洞里钻,身子一寸寸地缩进水里,渐渐地只有脑袋露在外头,再往下,水可就淹没口鼻了。   崔晔俯身,突出的喉结动了动:“你当真是‘请’么?”   那一股男子的气息随着弥漫的热气直直地拂到了阿弦的脸上,她本来泡澡泡得脸色红润, 如此一来,更是如上胭脂,肌肤上沾着水,就像是雨后的玫瑰花,鲜嫩而娇艳欲滴。   直到此刻阿弦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个“有贼心没有贼胆”的,完全没了方才接茬时候的有恃无恐,慌张的像是自作聪明而无处可逃的小狐狸。   “我、我……呜噜……”她想不到崔晔敢来“真”的,慌张地说了两声,忽然语不成声。   原来她一心要躲避,说话间把口鼻也都没入了水里,她却仍自顾自说话,刹那间便吐出了一串气泡在水中。   崔晔见她如此“狼狈”,不由失笑,待要把她揪出来,她却寸缕无着,只好忍笑说道:“行了,不要呛了水,快出来吧。”   这才起身,重又站直了,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阿弦羞得脸都有些热涨,忙探头出来,举手摸了一把口鼻。   她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崔晔,他的身段极好,后背轩直,腰间的玉带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微微斜滑的腰线,就算是随意的这样一站,仅仅是个背影,却也看的人无端眼热心跳了。   阿弦呆呆瞪了片刻,见他要走,才道:“阿叔……”   崔晔止步:“嗯?”并未回头,只是略微侧面。   阿弦咽了口唾沫,颤声道:“那我……是真的‘请’呢?”   背对着她,那两道仿佛绝佳的丹青墨笔勾勒出来的眉稍稍蹙了蹙。   “不许说,”崔晔沉声道,“我答应过你的。”   阿弦眨了眨眼:“哦……”似乎有些失落的声音。   崔晔本已走出了一步,听了这声叹息,就像是身后有一只手在拽着他的脚,不停地牵绊着把他往后拉扯。   ---   几乎与此同时,后宅上房中。   只留一个贴身丫头在旁,老太太斜倚在胡床上,缓声道:“如今阿弦回来了,卢家又收她做义女,再加上先前的赐婚旨意,差不多也是水到渠成了。”   卢氏侍立身侧,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倒是要尽快地挑个好日子,把这桩亲事办了才好。”   “不错,”老太太道:“我知道你先前就已在预备着,只是这一次非同一般,办的不必过于张扬,但一定要隆隆重重,不能出一丝纰漏,我想了想,宗族里虽也有些能办事的女眷,但论起行事的能耐,身份,莫过于大房的唐琳。”   唐琳便是博陵长房崔行功的内人,之前说过,因崔行功对崔晔格外青眼,故而两下关系向来极好,先前唐夫人也曾来过崔府数回。   而论起唐夫人的出身,更是非同一般,她是当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开国元勋、曾任过礼部尚书、封莒国公的唐俭之女,其人自也不同流俗。   卢氏听老夫人这样安排,竟连博陵长房的人也要惊动,可见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当即正色道:“我知道了,明日就去请她。”   丫头跪在膝下,轻轻地给她捶腿,老太太略微闭目,似在想事情。卢氏不敢出声,只是静静等候。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做,”老夫人思忖着,沉声:“卢家那里……你也要再去一趟,仔细看看他们的口风……”   卢氏想到白日阿弦当着卢夫人的面说的那一番话:“您可是怕今日阿弦的话得罪了谢夫人吗?”   “不是,”崔老太太略一摇头,却欲言又止,只说道:“总之,看看她的意思,这认作干女儿,并不是口头上说说就是成了的,毕竟阿弦也是正经名姓的朝廷女官,将来又要嫁到我们家里,他们既然要收义女,总也要有个做法。”   卢氏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但是……”   “但是怎么样?”崔老太太问。   “但如果他们并没表示呢?”   崔老太太停了停,道:“我想卢家不至于这样木讷迂腐,何况今日阿弦的话说的很明白了。倘若他们真的想低调行事而已,那么就按照阿弦的意思,不必劳烦他们就是了。”   卢氏的心一跳:“是。”   崔老夫人眼中却仍有些疑虑之色,看着儿媳眉间带忧的模样,老太太缓缓道:“之前谢夫人还想着带阿弦回府里去……你说他们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卢氏笑道:“可不是有些着急么,若是先前阿弦跟他们相熟,倒也无妨,怎么说要亲热就亲热起来了,迫不及待要带她回去呢。”   崔老夫人也随着笑了两声:“也许是投了缘分,也未可知。”   卢氏道:“纵然我们肯,但是阿弦也未必肯。”   崔老夫人忽道:“对了,阿弦现在还住在晔儿那院子里吗?”   卢氏点头:“先前晔儿让升儿带了她去了,听说连日里车马劳顿的,把孩子累坏了。”   “让她好好歇息歇息也好,就怕……”老夫人喃喃。   “您担心阿弦身子?”卢氏夫人忙道:“我已叫人备好了晚饭,又炖了补品,稍后给他们送去。且晔儿也是知道照顾人的,我也已经叮嘱过他了,不至于有什么不妥。”   崔老夫人哑然失笑:“你当真也是上了年纪的,不懂小孩子们那些,也不知道我的意思就说了这一大堆。”   卢氏一怔:“老太太是说……”   崔老夫人叹道:“当初阿弦来咱们府里跟着晔儿同住,那是因为当时她年纪还小,对外又是男子身份,所以不妨碍,可是现在……”   被点拨了这两句,卢氏这才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避嫌?”   “以晔儿的为人虽不至于胡作为,但该避的嫌疑仍是要留心,尤其是如今有了赐婚的旨意,更要比之前还要检点才是。”   “你说的对,是我一时疏忽,我等会儿亲自去告诉晔儿。”卢氏忙答应了。   老夫人笑道:“我虽然跟你一样,也有那想要早点麒麟送子之心,但有些事毕竟急不得,还是一步一步地踏实些妥当。”   ---   从老夫人房中出来,卢氏回想方才所受的嘱托,暗暗佩服还是老太太心细谨慎。   其他两件事明日再做不迟,卢氏便叫人去厨下看看饭食可都妥当了,一边儿要往崔晔的院子而来,才走几步,就看见崔升打廊下过。   卢夫人忙叫住他,问道:“你从哪里来?”   崔升道:“方才又有几位本家兄弟过来探问兄长的事,我才应酬妥当了。”   “做的好,”卢夫人赞赏,“你哥哥劳累了一整日了,先前在外头还不知怎样的操劳呢,家里这些琐碎事你替他多做一些,正是做兄弟的本分。”   崔升笑道:“母亲说的对。这会儿了母亲往哪里去?”   卢氏当然不便告诉他老太太叮嘱的话,便含糊道:“我去看看你哥哥吃了晚饭了没有。”   崔升问道:“母亲这会儿去?”   卢氏道:“当然,不然什么时候?”   崔升咳嗽了声,卢氏觉着可疑:“怎么了?”   原来崔升先前应酬了好些来问安的本家兄弟叔伯们,心里也想着再去见见崔晔,谁知进了院子,就听伺候的那仆人说,里头在洗澡……   崔升听了这句,不大敢问详细,斗胆走前几步,见房门是掩着的,隐隐似乎传出水声,以及……有些他不敢细听更加不敢乱想的声响,于是忙扭头飞快地离开了。   走到半路才想:又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怎么居然胆虚怯怕的如巨贼大寇般惶然不安呢?   这会儿想起来,仍是脸热心跳。   面对卢氏的询问,崔升哪里敢透露半个字,只说道:“我想哥哥一定劳累的很,这会正是好生歇息的时候,母亲还是明日再去。”   卢氏这才道:“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呢,这件事却是非要此刻去不可。”   崔升暗暗叫苦:“那边儿靠近虎山,母亲这会儿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卢氏且走,且觉着风大了些,寒夜冷风,风中隐隐地有些咻咻然气息。   但这句话却提醒了卢氏,因忖度说道:“自从烟年出事,你哥哥再也不曾回去后宅子住,只在那虎山院里苦修似的,如今要准备亲事,自不能让新娘子也随着住虎山。”   崔升忙问:“难道要让哥哥再回去昔日的房子里住么?”   “不妥,”卢氏却也是精明的人,“烟年跟你哥哥的亲事犯忌,怎么好让新人再回去,意头就不好,但这虎山也不能住,幸好咱们家的空闲院落颇多,我心里估摸着东院不错,这几日收拾收拾,做个新房。”   崔升见她都算计好了,不禁又笑问道:“对了母亲,阿弦是朝廷女官,若是成亲后,还当不当女官了?”   “阿弦……”卢氏随着说了这句,喝道:“以后要成你嫂子了,怎可如此直呼其名。”   崔升忙低头:“我一时失言,以后不敢了。”   卢氏才缓声道:“我心里当然是想她好生做家妇的,但不知朝廷上是个怎样的……你祖母也不曾跟我说过此事,等我再看看她是什么意思。”   两人说着,崔升眼见是到了崔晔的院落所居,便掂掇止步。   卢氏见他不走了,便道:“怎么了?”   崔升道:“我忽然担心兴许还有人来,心想着要再往前面看一眼。”   卢氏道:“都这会儿了,还有人么?”却也怕如此,便放崔升去了。   崔升如蒙大赦,目送卢氏进内,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   其实卢氏也极少晚间来崔晔这独居院子,一则因距离后宅太远,二则离虎山太近。   卢氏谨记老太太的嘱咐,壮胆同两个侍女进了院子,却见满院清寂寥落,月光也像是都凝驻在地面上般,似乎此处比外头更冷了几分。   再加上并没有挂许多灯笼,光线显得格外暗淡。   且崔晔时不时地就会放逢生出来溜达,所以卢氏越走越是紧张,生怕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头老虎。   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卢氏越发坚定了让崔晔尽快搬出此处的决心。   本要拦住一个侍从问一问崔晔如今在何处,然而满院无声,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倒是让人不知从何问起。   幸而前方的一排房间都燃着灯,卢氏定了定神,正要上台阶,忽然身后丫头“哇”地惊叫起来,吓得卢氏几乎也惊跳起来。   三个人齐齐回头,夜色里却见一只黑乎乎的东西站在身侧栏杆底下。   ——卢氏原本最惧逢生出现,乍然看见此物,几乎下意识就认定是逢生,幸而这“来者”的身形比起逢生来简直天差地远。   卢氏在最初的惊破心胆后定睛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呀,是玄影啊……你也回来了?”   原来这悄无声息靠近过来的,竟是玄影,玄影听出卢夫人唤自己的名字,声音有温柔,这才满意地“汪”叫了声。   卢氏见了玄影,一时不急着去找儿子了,忙俯身探手去摸玄影的头。玄影善解人意,便抿着耳朵任由她抚摸,卢氏啧啧赞叹:“真是听话的狗子。”   两个丫头见是玄影,也暗为自己方才的惊呼而觉着不好意思,彼此吐舌掩口地偷笑。   被玄影横空出世打了个岔子,前头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卢氏抬头,却见是崔晔立在门口。   崔晔见是她,便迈步而出,躬身行礼道:“母亲怎么来了?”   卢氏这才松开玄影,走上台阶道:“我来看看你们吃饭了没有,阿弦呢?”   崔晔道:“她……先前沐浴过,方才歇下了。”   卢氏本想看看阿弦,听得如此,忙道:“怎么就睡了?不吃晚饭了么?”   崔晔道:“不妨事,等饭来了,我再叫她。”   “哦,那好,”卢氏点头,有放心之意。   但忽然间她想到自己的来意,见两名侍女都在台阶下围着玄影,卢氏忙道:“今晚上,我带阿弦去别处安歇。”   崔晔一愣:“这是……为何?”   卢氏道:“如今不比以往了,你们是有了圣旨赐婚的,当然要格外避忌些,免得被人口舌。”   崔晔方缓缓低头,却不答话。   卢氏怕他心里不自在,便安慰道:“横竖以后成了亲,日日夜夜都是长相厮守的,倒也不必在这一时。”   崔晔轻轻咳嗽了声,卢氏笑道:“好了,我知道你都懂,就不说了,待会儿等阿弦醒了,你叫她吃了饭,送她过去我那里,知道了么?”   崔晔答应:“是。”   卢氏舒心,转身要走之时又道:“你这里格外风大,记得给她多加些衣裳。”   崔晔拱手称是。   卢氏一瞥间,忽然发现他里侧右边的袖子颜色深的许多,而且仿佛……待要细看,底下玄影汪汪又叫了几声。   卢氏转头,却见玄影转头看着院门处,与此同时,随风传来一阵食物的香气,原来是厨下送了晚饭来。   卢氏见来的这样及时,大喜,又看玄影雀跃的模样,却忽地笑道:“真是百密一疏,我只想着张罗你们的吃食,没给玄影准备些东西。”   当即又吩咐那两名侍女:“快去厨下,让他们那些肉食,肉骨头,饼子过来。”   玄影似乎感觉到自己将有好东西受用,便昂头向着卢氏“汪汪”叫了两声,又上来用鼻子碰她的手,惹得卢氏笑道:“瞧瞧玄影,可真是通人性。”   身后崔晔袖口垂落,悄然松了口气。    第299章 无法抗拒   仆人将饭食送了进门, 卢氏也像是去了一桩心事,叮嘱崔晔叫阿弦起来吃饭,便带人去了。   众人都散去之后, 院落重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只有玄影还趴在廊下, 满含口水而耐心地等待它的“晚饭”。   崔晔进门的时候叫了它一声,玄影回头看了眼, 并没有要入内的意思, 崔晔只得进了里屋, 看看桌上的东西,先掰了半个肉饼出来放在它面前,玄影倒是高兴地叼了过去吃了起来。   “先前去找逢生玩了?”玄影也算是崔府的“熟客”,跟逢生的感情也“非比寻常”, 先前进府后, 便熟门熟路地去“看望”逢生了,卢夫人来时,它刚刚回来。   崔晔忍不住也摸了它的头一下儿,右手的袖子垂落, 原来是被水洇湿了大半儿,幸而夜色之中看的不甚明显。   他看着那湿淋淋地一抹衣袖,无声地笑了一笑,笑里却有着世人难得一见的一丝赧颜。   ---   留下痴心等候饭食的玄影,崔晔自入内,屏风后,是阿弦探头出来, 双眼乌溜溜地:“夫人走了么?”她小声问。   “走了。”崔晔笑笑,“过来。”   阿弦这才垂着头走了出来,她已换上了一件儿新衣,只是仓促中并未整理妥当,又因是低着头的姿势,便露出了后面大片光裸的脖颈。   崔晔的视线忍不住便顺着那敞开的领口“滑”了进去,幸而他醒觉的快,忙又转开头去。   阿弦仓促中扫了他一眼,故意咳嗽了声:“啊,这么多吃的,……正好,我都饿了!”她毫不客气地在桌子一边坐了。   崔晔挑了挑眉,心里回味着“我都饿了”这四个字,唇边的笑意掩也掩不住,却幸而收的快。   他转身往内走去。   阿弦虽然看似紧紧盯着桌上的饭食,可目光却也偷偷地在他身遭徘徊,见他一声不吭地要走,忙道:“阿叔!”   崔晔回头。   阿弦怔怔问道:“你、你去哪里?也不吃饭……”   崔晔方一笑:“没什么,我去换一身衣裳,你先吃。”   “哦……”阿弦应了声,目光转动,果然看见了他湿透的半边袍袖,一愣之下,脸上便飞快地爬出了两朵红晕。   当下不敢再看,忙又转过头来,掩饰般嘀咕道:“好饿好饿!”   崔晔眉头一皱,却又无奈地笑着扶了扶额,仍是入内去了。   天知道,他也“好饿好饿”,只可惜现在当真不是时候。   ---   等崔晔入内,净了手脸、换了里外衣裳,再度回来的时候,阿弦正让自己塞了满嘴的肥鲜。   她抬头,扫见崔晔的刹那,几乎将口中的东西喷了出来。   “怎么了?”崔晔有些疑惑,垂头看了一眼。   自省并无衣冠不整失礼之处,一抖袍摆,缓缓在她对面落座。   阿弦则顾不得回答,忙加紧咀嚼,好不容易咽下后,故意问道:“阿叔今晚要去哪里赴宴么?”   崔晔诧异:“都这个时候了,自然不会再出去。怎么这样问?”   阿弦指着他道:“那你穿的这样隆重整齐做什么?”   崔晔笑瞥她一眼:“衣冠整齐而已,少见多怪。”   阿弦吐舌,翻了个白眼,专心致志地吃饭。   崔晔见她后颈的那里衣领口仍是别扭地折着,扫了几回,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别动。”   阿弦一怔,正有些僵硬,崔晔的长指越过她脸颊边上,绕到脖子后面,灵活地动了动。   将那衣领抚平顺直,他若无其事道:“好了,吃吧。”   却见阿弦的脸又红了起来。   崔晔道:“怎么了?”   阿弦情不自禁地瞥过那修长好看的手,烛光之下宛带玉色。   刹那间,阿弦几乎把头埋进了饭盆里:“没什么。”她声如蚊讷似的回答。   崔晔目光转动,有所察觉,刹那心怦怦跳了起来,有些口干舌燥。   举手握了杯子,轻轻吃了口茶定神。   又瞧着对面阿弦“俯首”乱吃的模样,崔晔不由轻声笑道:“咦……这会儿,倒像是个‘举案齐眉’的模样了?”   阿弦正在用饭盆遮羞,闻言便嗡嗡地问道:“什么举案齐眉?我常常听说这个词,却不通究竟是什么意思,倒像是白头偕老等的好话。是不是?”   崔晔怔了怔,笑道:“这是自然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喃喃念了这声,蓦地,也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失笑。   阿弦听他笑得异样,便抬头道:“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么?”   崔晔道:“你说的很对,但是……”   欲言又止,崔晔本想跟阿弦说,他们两个之间,却是做不到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了,因为这两句的意思,各有典故所出。   举案齐眉,出自《后汉书·梁鸿传》,说梁鸿的妻子每次为梁鸿奉饭食,都不敢在梁鸿之前仰视,高高举起盛满食物的托盘到跟眉毛一齐,表示恭敬。   而相敬如宾出自《左传》,亦是说夫妻之道,就如对待宾朋般互相敬爱。   但是对崔晔而言,以阿弦的脾性,他们两个间多半做不到如此的“毕恭毕敬”。   可他却乐得如此。   若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先前同烟年大概是最好的演绎了,何止“敬如宾”,简直“敬如冰”,循规蹈矩,一丝不苟。   原本崔晔也觉着这种夫妻相处的模式才是正道,可是……   ——如果是真心喜欢的人,应该是做不到那样克制守礼的吧。   在想到这个的时候,心里竟又是一阵动荡,几乎握不住筷子。   阿弦正眼巴巴地等着,见他不答话,却反而笑得非常之谜。   阿弦忍不住催促:“快说啊,但是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又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   崔晔望着她的小手着急地推搡自己……啊,又逾矩了。   心里却柔软的无法形容。   “没什么,”他抬眸望着阿弦,微笑道:“你没说错,的确是好话,就是……就是说你跟我会……永远地在同一张桌上吃饭,直到……眉毛头发都白了也如此不分开。”   他的手一抬,握住阿弦的手,同她十指交扣:“你说好不好?”   他的手滚热,这股热力从阿弦的掌心传了进去,一直钻到她的心窝里。   “好啊。”她答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的眼中笑意荡漾,声音又如此好听,阿弦忽然觉着自己醺醺然地要醉了,但却明明一口酒都没有喝过。   ---   吃过饭后,崔晔给阿弦拿了一件儿自己的大毛披风,严严密密遮了头脸,亲自送她到卢夫人处。   卢氏早就收拾好了房间,——被褥都是簇新的,熏了香,屋子里暖炉烧得正旺,一进门便香暖袭人。   见崔晔把人送来,忙接过去,又叫他好生回去歇息。   阿弦趁着卢夫人跟儿子说话的功夫回头,冲着崔晔悄悄地做了个挥别的手势,而他望着她带些促狭神色的脸,居然生出一种缠绵悱恻的不舍之意。   唉,明明只是一夜暂别而已,何况之前也并不是日日夜夜的厮守,但是这时侯,却无端生出一种“相处一刻值千金”的想法。   却只得恍若无事人般作别了母亲,目不斜视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崔晔本是要回房,走到半路,忽然想起崔升先前来探。   ——崔升来到之时,崔晔在房中是听见了的,只是他知道崔升为人,笃定他不会打扰,果然就如所料。   但崔晔也知道今夜亦有些亲眷之类前来探问道安,都是崔升代为接待,只怕有什么事情要告诉自己。   看看时候,崔升应该还未入睡,于是中途改道。   他一路来至崔升的居处,谁知二爷不在房中,打听侍从却道:“方才二公子回来后,又出去了。也并没有交代是去哪里。”   崔晔略觉诧异,已是这个时辰,崔升当然不会再出门去,可若是府内的话……   当即只得先行出来。   正要往回,却见崔升迎面遥遥而来,不知在想什么,竟未曾留意自己。   崔晔打量着他,眼睁睁见他将到跟前儿,才咳嗽了声提醒。   这一声却几乎把崔升的魂儿都吓掉了,他嗖地跳起来,等看清是崔晔在前,兀自惊魂未定:“哥、哥哥?!”   平白竟是一副心虚的模样。   崔晔皱皱眉:“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崔升张了张口,最后道:“没、我先前去见母亲了。”   崔晔本并未在意,直到听了崔升这句回答。   “你说什么?”他定睛看向崔升,“我才从母亲那里回来,你又是几时在那的?”   夜影里,崔升脸色转白:“我……其实我是在院子里走走散步,本来是想去母亲那里,想想时候晚了就没去。”   崔晔缄默,看了崔升片刻后道:“你跟我来。”   崔升道:“哥哥……”   崔晔横他一眼,负手走过他身旁,崔升在后迟疑了一下,终于也迈步跟上。   将人带到了书房之中,崔升自己把门掩起来,难掩不安。   崔晔转身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了?”声音微冷。   崔升从不敢在他面前说谎或者顶撞,被他如此质问,稍微停顿便低头颓丧道:“我错了,哥哥罚我吧。”   “住口,到底干什么去了?”崔晔喝问。   崔升深吸一口气,终于道:“我、我是去见洛表妹了。”   “韦洛?这样夜晚你见她做什么?”崔晔心头一凛。   崔升身子有些发抖:“因为、因为……”额角已经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因为今晚上我跟阿弦看见了……”   崔升把心一横,就将晚上无意中撞见英王李显跟韦江之间……说明。   说完后,崔升问:“阿弦……她没有告诉哥哥吗?”   阿弦倒是想告诉崔晔的,只不过一见了他,什么都忘了。哪里有机会说。   崔晔摇头。心中却也惊愕于李显同韦江居然会有这种事,牵扯皇子,如果传了出去,可并非是单纯的风月绯闻而已了!   崔晔问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没有别人了!”崔升摇头。   “你去见韦洛,又是为什么?”   “我……”崔升竭力低头,“我是想警告她,让韦江不要如此胡作非为,免得更连累府内。”   崔晔打量着崔升,沉吟之际,眼中仍有淡色疑惑未退。   ---   且说崔晔去后,阿弦因着实累了,——不仅仅是在路上,进宫,入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绵绵软软的疲累。   幸而卢夫人很是知道体谅,只问了几句饭吃的好不好之类,便叫她早些安歇,叮嘱丫头几句后就去了。   阿弦躺在榻上,感觉像是睡在云端,有一种不太真实之感。   她翻了个身,看着床边儿的玄影,因吃的过饱,玄影已经愉快地迅速睡着,嘴巴半张着,一条舌头斜搭在牙齿上探了出来。   阿弦本想跟它说几句话,可看它睡得如此香甜,却是不好打扰。   于是又悄悄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手原本搁在身侧,渐渐地抬起,抚在胸口。   胸腔里的心“嗵嗵”地跳个不停,像是有什么在里头不安地微动。   再往旁边,却是没了昔日束缚的……阿弦忍不住轻轻合拢手掌,感觉到那娇软的异样——就像是被那只手,破开水探入,温柔而不失霸道地将她握住。   他如获至宝般,柔软地抚慰,揉搓,一丝极微弱的异样从他手掌底下生出,也迅速蔓延到她的心里,半边身子都酥软起来,想要推开他的手,却又有些无法、或许是不愿……   她明明是在浴桶的水里,那一刻,却仿佛是在火中。   她虽然是在火中,却……并非是痛苦的煎熬,而像是……   ——愉悦的煎熬。   令人恐惧,又令人期待。   前所未有   黑暗中,呼吸忽地急促了几分。   耳畔也响起了那时候碎乱荡动的水声。   在她迷乱的眼前,起初平静的水面被搅乱,像是水底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引起了惊涛骇浪。   阿弦的唇被堵住,也幸而如此,才未曾让那失声的叫破出喉咙。   她只能在水里挣扎,像是一条被人捏住了的鱼,但不管如何扭动,却都无法离开那强大的掌控之手。   虽然她阴差阳错地看过很多……那种不宜看到的场景,但是从没想到,竟会……   阿弦咬着手指,无声含羞而笑。   笑容还绽放在唇边,双眼看着暗色的帐顶,却不禁又想起今日宫内的情形。   那一张张脸重浮现在眼前,才让正在发热的身体重又缓缓地冷却下来。    第300章 良辰吉日   次日, 卢氏夫人谨记太夫人叮嘱,分别前往崔氏长房以及卢府交际。   而与此同时,卢邕却亲自来了吏部。   崔晔得知后忙迎了出来, 请了岳父大人入内落座。   卢邕见他礼数周全, 便道:“天官不必如此,其实你我的翁婿之谊早就断绝了, 承蒙你不忘旧情, 仍是以岳父相称, 但我却是当不起啊。”   这话语虽听似委婉自谦,颇为动听,但偏偏神色跟口吻却透出些凉意,于是这两句便变得口不对心、透出些淡淡地嘲讽之意。   崔晔早就忖度卢邕来意, 听了这两句, 心知肚明。   当即恭谨道:“大人想教诲什么,玄暐自领受就是了。”   “你是该领受!”   一句话,惹得卢邕有些按捺不住,他说罢拂袖而起, 望着崔晔道:“你、你……”   看一眼门口,却是书吏正送茶进来,崔晔等他将茶盏放下,吩咐道:“且先退下,此处不须伺候了。”   书吏退出之后,卢邕低低喝道:“你做的好事!”   崔晔道:“大人请讲。”   “你倒是狡黠,自己不说只让我讲, ”卢邕冷笑了声,三两步走到他的跟前:“可知我也早想跟你说明白了,昨日在城门口上,人多眼杂不便多说,然而心里的话总是不吐不快。你倒是城府深沉能藏得住,然而你若是能藏一世倒也妥当,偏偏露出这不轨的马脚出来,如今竟连累于我!”   “大人指的是什么?”崔晔却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   卢邕只觉得头顶火苗四窜,原本儒雅的面容、脸皮上泛出狼狈紫涨之色:“你既然如此谨慎,那也无妨由我来揭破了这层皮,你告诉我,——烟年的事,到底是怎么了!”   崔晔听他直说了出来,这才道:“烟年已故,岳父怎又旧事重提?”   “你……”卢邕被他气得无言以对,但他也不必多说,只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帖子,狠狠地扔在了崔晔身后的桌子上,“已故?好个已故……你自己看!”   桌上却是一张折起来的纸。   崔晔举手拿了起来,打开看时,却见竟是一首诗。   写得是:   顾步三春晚,田园四望通。   游丝横惹树,戏蝶乱依丛。   竹懒偏宜水,花狂不待风。   唯馀诗酒意,当了一生中。   落款是:《春晚山庄》一首,乙未年七月,同美游园尽兴,虽春晚而觉好,故留诗铭之。   倘若是寻常之人,比如阿弦,许看不出什么不妥,然而崔晔扫了一眼,心中已经通明。   慢慢地将纸合上,崔晔垂眸不语。   卢邕在旁看着,不觉冷笑了声:“怎么,天官为何不发表你的高论?”   崔晔垂首:“我不知要说什么。”   卢邕道:“你不如同我细细分说,这首诗笔墨如何,意境又如何。”   崔晔默默,顷刻道:“笔墨绝佳,意境自也上好。”   “那当然是上好的,”卢邕浑身微微发抖,“什么同美游园,什么春晚觉好……你是个饱读诗书无所不通之人,当然也该认得这首诗是出自谁的手笔,也当然知道这首诗是从何感而发了?”   手中的纸有些沉甸甸的。   崔晔小心地将它交还给卢邕:“您是从何处得到此物的?”   卢邕却不接,只冷道:“天底下仍有你不知道的事?”   “莫非……是从皇后处?”崔晔回身,把字纸放回了桌上。   卢邕呵呵笑了出声:“原来你还是个明白人,怎么偏做出天底下第一等的荒谬糊涂事呢,叫我几乎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崔家的子弟!你若是不想要崔家的清誉自己的颜面,好歹也还得顾及我卢家百代不坠之盛名!若此事传扬出去,此后卢家之人当还有什么面目以儒家子弟自称?”   崔晔看着他激动的发红的脸,终于说道:“岳父息怒,这些,我都曾想过。”   “你既然想过了,又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崔晔道,“请恕我斗胆问一句,如果岳父是我,可会坐视不理,看着烟年一步步衰朽而亡么?”   卢邕皱眉,旋即冷然道:“那又如何,若真如此,也不过是她的命。”   “你说的很对,”崔晔道:“当时岳母也来看过,御医也自诊过,都说她已时日无多,我当时送她走的时候,本是想了结她最后的心愿,于我而言那一刻她就已经亡故了。至于后来如何,我一概不知。”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字纸。   卢邕震惊:“你说什么?”   崔晔道:“正如岳父所说,一切皆是她的命而已。”   卢邕匪夷所思:“崔晔!”   “其实,岳父有所不知,”崔晔道:“我曾想过跟烟年和离。”   卢邕屏息。   崔晔道:“是烟年不答应,她是卢家女,宁死也要死在崔家。”   “那倒是好了,正是她该有的归宿。”卢邕咬牙。   崔晔道:“我原本也想如此。可是,”他笑了笑,“我跟烟年并无夫妻之份,但毕竟跟她生活了这许多年,要我眼睁睁看她自残折磨,挣扎垂死,岳父,我并非瞎子,也非铁石之人,无法视而不见。”   卢邕皱皱眉,嘴张开又闭上。   崔晔道:“送她走的时候,我也毫无把握,只是……不想自己变成一个冷血无情之人,想要问心无愧些而已,如今……既然她是好的,他们是好的,这兴许也是天意。”   半晌,卢邕才哼道:“好一个天意,那,让皇后知道,可也是天意么?你可明白,皇后若要拿此事来处置卢家,那我便是卢氏一族的千古罪人?”   “此事的确是我百密一疏,”崔晔道:“我会尽量弥补。”   “怎么弥补?皇后因此胁迫我认本朝女官……”   “岳父若是不情愿,此事可以作罢。您大可放心。”   卢邕听他语气沉稳,亦知道他的性情,若没有把握的事,绝不会如此应承。   “开弓哪里有回头箭,何况……”   卢邕道:“昨日你岳母回去,曾也转述过女官的话,那个孩子……虽然行事惊世骇俗,不过倒是个有担当的,我也听说她向来所作所为,虽是女子,不让须眉,也难怪你对她情有独钟。本来,我认她做义女也并不算是辱没了卢家,可此事是皇后开口……又拿出这合吟的诗来,你可知当时我所受之屈辱?”   崔晔道:“这件事是玄暐的不对,请岳父大人恕罪。”他拱手,深深地作揖下去。   卢邕垂眸望着,眼中略见霁色。   不多时他走到跟前,将崔晔手肘一扶:“不必如此。”   崔晔重又站起身来,卢邕望着他,一笑道:“我一再责难,你却毫无愠色。当初你母亲提议两家合亲之事,可知我心中甚是喜欢?自诩得了乘龙快婿,世间无二的……方才,你被诘难责问却仍从容应对,宁肯破格逾矩也要无愧于心,虽然你的所做我至今仍不能苟同,但我却从未后悔你做卢家的女婿。”   这话有些感慨之意。崔晔道:“小婿惭愧。”   卢邕道:“虽然我只说你的不对,虽然你也绝口不说烟年的不是,但我心中岂会不知?这件事上你错两分,烟年错的却是八分!方才你面对我的咄咄逼人,却未曾用她的品行来反驳,足见你的操守同心胸,唉……”   卢邕长长地叹了声:“说来说去,许是因我教女无方。”   “岳父!”崔晔忙又拱手垂头:“请勿如此说,夫妻相处,我自也不是无咎。但说到底,是我跟烟年无缘。”   卢邕苦笑。   崔晔道:“请岳父保重,不要为此事过于忧虑伤怀才好,不然我将不知如何自处了。”   “我知道,你放心就是。”卢邕点头,也又看了桌上那张纸一眼:“另外,义女我是照收的,我虽然责问你,但我又何尝不觉着卢家亏欠你?所以,若是能收女官为义女……对我来说也是行了一个心愿。”   卢邕明白。   ——卢烟年心有所属,若是崔晔执意休妻,道理自也是崔家这边儿的。   就算崔晔后来不理烟年,任由她病死……不管如何,崔家都未曾半分对不起卢家,若追究起来,还是卢家的不是。   卢邕的兴师问罪,只是怪崔晔竟擅作主张把烟年偷梁换柱了,可烟年同卢照邻之间如何……卢邕细细一想,自也窥见许多昔日的蛛丝马迹,以及那句“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其中的诀窍机关。   要知道卢照邻亦是卢家之人啊,这件事倘或放在任何其他男人身上,只怕都无法容忍。   崔晔却只悄悄地把这丢尽脸面之事化作乌有。   想来想去,崔晔其实都已仁至义尽。   卢邕说罢,总算是把心里那结给去掉了:“好了,我该走了,你留步不必送。”抬手在崔晔肩头拍了拍,往外而去。   崔晔道:“岳父……”将桌上那字纸拿了起来。   卢邕回头,目光闪烁间道:“你留着吧,或许……”一摇头,迈步出门而去。   卢邕去后,崔晔又将那首诗打开,以他的文墨功力,又加上毕竟熟悉烟年跟卢照邻,当然看出这首诗其实不是一个人的笔墨。   上两句“顾步三春晚,田园四望通。游丝横惹树,戏蝶乱依丛”其实并非卢照邻的手笔,因他毕竟是病体,字迹比平日略显得虚浮,但这两句虽竭力模仿他的笔迹,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娟秀闺阁的手法,这字迹,崔晔并不陌生。   而后面两句“竹懒偏宜水,花狂不待风。唯馀诗酒意,当了一生中”却的确是卢照邻所写,撇捺之间,透着竹枝般的风骨。   最后一句题记也是卢照邻所写,而其中的“同美游园尽兴”的“美”,所指是谁,不言自明。   这一首春晚山庄,明明就是两个人合吟的手法,虽然只是一首诗而已,但是此中的绵绵情意,实在是无法掩藏,其春色暖融也自扑面而来。   崔晔默然看了片刻,迈步走到火盆前,将那纸张一抖,覆盖在炭盆之上。   通红的炭火飞快地将白纸黑字吞没,燃烧出明亮的火光,也映照出他琉璃无尘似的双眸。   ---   此后数日,先是卢家办了隆重的筵席,朝中过半的朝臣都受到了邀请。   原先在未曾大张旗鼓之前,长安城里已经有些传言,只是大家都不敢相信,后来消息属实之后,却又不知从哪里传了些流言出来,说这女官其实并不是什么干女儿,而是卢家亲生的,只是自小儿失散在外头,如今是终于认祖归宗了。   但在这种传说之外,却另有一种无法大肆张扬的流言……也潜伏在市井之中,蠢蠢欲动,骇人听闻。   阿弦先前已经搬回了怀贞坊,原来就算她这段日子不在,那些被她遣散了的丫头仆人们却都在府中等候。   起初阿弦不明原因,后来才知是皇后的意思,叫丘神勣把这些人都“拘”了回来。   如此一来,怀贞坊的宅子几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只除了虞娘子仍是并无消息。   阿弦依旧在户部当差,行为举止却跟先前没什么两样,有人暗中指指点点,说她“攀上高枝”,也有人赞她“宠辱不惊”。   因为最近,隔三岔五地,阿弦总会进宫一趟,这种频率已经是胜过亲王跟近臣了,一时又惹来许多浮想联翩飞短流长。   这日,阿弦奉旨进宫,正明崇俨也入宫去,两人便一块儿而行。   明崇俨道:“这几日可都安好?”   阿弦答了很好,明崇俨又笑道:“前日崔府派人问我算计良辰吉日,你可有什么打算?”   “良辰吉日?”阿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打算?”   明崇俨道:“痴儿,不就是你跟天官的成亲之日么?我已经算到了几个好日子,还没答复他们呢。先跟你透个消息,你是想早一些呢还是晚一些,我可以便宜行事。”   阿弦脸上微红,双唇紧闭不肯回答。   明崇俨打量着她的脸色,笑道:“你虽还正当妙龄,天官却已老大了,我想这事儿一定赶早不赶晚,你说是不是?”   阿弦这才嚷道:“什么话,阿叔哪里老大了?”   明崇俨笑道:“他大你一轮有余,你难道不嫌他老么?”   “我不嫌,你才老呢。”阿弦冲他耸了耸鼻头,扮个鬼脸。   明崇俨大笑:“好好好,还没嫁过去,就已经帮夫了,我知道了,你这丫头比天官还迫不及待呢。”   阿弦终于觉出一点不好意思:“明大夫,你再口没遮拦我可就不理你了。”   明崇俨道:“我是好意,你不谢我也就罢了,怎么还怪我呢?”   两人谈笑风生地往内而行,冷不防前头的白玉栏杆前站着一个人,眼见这般和洽情形,有些眼热。 第301章 吉星高照   明崇俨跟阿弦两人上了台阶后便各自分开了。   因为明崇俨要去含元殿见武后, 阿弦则去寝殿探望高宗。   临别之前,明崇俨低低对阿弦道:“周国公在盯着你呢,天官的情敌可不容小觑呀, 果然还是得及早成亲, 那些狂蜂浪蝶才能知难而退,你说是不是?”   阿弦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明崇俨便笑着去了。   阿弦才转过身, 武承嗣便走了过来:“明大夫跟你说什么, 说的这样高兴?”   阿弦道:“没什么,一些闲话罢了。监正大人怎么在此?”   “先前来拜见姑母,”武承嗣叹息道:“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不要如此多礼, 叫我承嗣就好,阿嗣也是极好的。”   “我可不敢失礼。”阿弦道:“您是要出宫去了?”   “你要去哪里,我陪着如何?”武承嗣不答,只是有些期待地看着阿弦。   阿弦道:“不必了, 我要去陛下寝宫。”   武承嗣有些疑惑:“去哪里做什么?我隐约听说你好似常去见陛下。”   阿弦便扯谎道:“是明大夫算到我在旁边,加上御医们的治疗,陛下的病就会好的更快些。”   “啊……是把你当吉星来看待了。”武承嗣笑了起来,“怎么他也不给我算算,我近来也常常觉着头晕眼花,一定也缺个吉星高照。”   阿弦见他双目烁烁只盯着自己,敷衍说:“御医们大概在等了, 监正大人,稍后再见。”   武承嗣道:“那也罢了……”话未说完,阿弦已迫不及待擦身而过,武承嗣忙道:“以后你叫我阿嗣就是了,记得啊。”   阿弦又假装没听见,埋头疾步往前。   背后,武承嗣凝视她灵秀的身影,良久,才惆怅地长长叹了声:“为什么这样的美人儿不是我的呢?”   ---   阿弦来到高宗寝殿,还未入内,就听到里头高宗在催促问道:“怎么阿弦还没来?去瞧瞧走到哪里了,是不是路上有什么事?”   阿弦在外猛然听见这句,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门口的宫人早急急忙忙禀告了,高宗听说到了,来不及叫宣,便扶着小太监走了出来。   阿弦忙先行礼,手上微微一热,却是被高宗握着手,笑道:“怎么迟了这许多?可是户部的差事忙么?”   阿弦道:“并不忙。”   虽然连日来也见过高宗许多回,但对他这种“亲昵”仍是有些难以禁受,虽然明知他是自己的父亲,可是从小到大从不在身旁,乍然如此亲近,让阿弦很不适应。   高宗道:“朕已经吩咐过许圉师,不许让他累着你,你自己却也要多加留意,别太操劳了。毕竟你跟他们不同。”   阿弦听了这句,越发觉着刺耳,忍不住正色道:“陛下,我是女官,跟朝中官员是一样的,并无什么不同。”   高宗一怔,继而道:“是是,朕知道。朕不过是担心你太奋不顾身了,你瞧你……”他打量着阿弦的身段跟脸色,满含担忧地说道:“最近好似更加清瘦了。”   阿弦啼笑皆非。   自从她回来长安后,虽然说宅子里少了个虞娘子,然而却多了两个能干的管家娘子,却是崔府卢氏夫人派了来的,负责阿弦的饮食起居,一日三餐,永不落空。   虞娘子在的时候,阿弦还时常有个早起晚归,或者赖床之类,不肯好生吃饭,但被这两人看着,竟是一顿也不能缺,阿弦得闲摸摸手臂跟脸颊,自觉多了好些肉,不仅是她自己,连玄影也都又被喂的肥壮起来。   但纵然如此,在李治的眼中居然还是那个“清瘦的可怜”的孩子。   李治早叫人预备了好些糕点果子之类,便拉着她在桌边儿坐了,让她吃点心,又问哪一样可口。   阿弦被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笼罩,觉着自己像是被一面无形的柔软的网罩住,这网充满了高宗迟来的“父爱如山”,之前的十六年间阿弦早习惯了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这会儿就仿佛是生长在不为人知的僻寒之地的野草,忽然被移植到春暖花开的热土之中,从根到茎都被那种突如其来的热度充斥,汩汩地冒着热气儿,何止发热,简直都快熟了。   阿弦又询问高宗身体如何,李治道:“比先前好的多了,御医说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朕想,一定是你经常来看望朕的缘故,对了,上次你带的那个芝麻胡饼很好,朕向来不爱吃这种东西,你带的那个却是不同,吃了一整个呢。”   终于说到阿弦喜欢的话题。阿弦笑道:“那个是才出炉的时候最好,我带进宫里来都冷了也软塌了。”   “是吗?”高宗诧异而向往:“若什么时候能跟你一块儿在宫外吃新出炉的就好了。”   阿弦咳嗽:“其实那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小吃,比不上宫里御厨们的手艺,只不过陛下不常吃那些东西,所以觉着新鲜而已。”   高宗颔首道:“想是各有其长。”   说到这里,高宗因握着阿弦的手,低声又问道:“朕听说,把你养大的那个,是曾经伺候过先帝的朱妙手?”   阿弦道:“是朱伯伯。”   高宗小心翼翼问道:“他可跟你说过,当年是怎么回事?”   阿弦垂了眼皮:“伯伯从来并未提过半句,他只说我是孤儿。”   高宗心头一刺,竟不敢再问下去。只有拿了一块儿蟹饆饠道:“来来,尝尝看这个好不好。”   阿弦谢过,接了在手,一口一口咬吃,原本是没什么食欲,但这点心的确美味,吃了半个后就再无顾忌,便把剩下半个也都风卷残云地吃了。   高宗见她吃的香甜,才略放心,心里那句话却盘旋良久,高宗道:“阿弦……”   阿弦顺手又拿起一个饆饠,正先吃了口茶缓缓:“嗯?”   高宗无端紧张:“以后你能不能……能不能叫我……”   正在此刻,外间有人道:“娘娘驾到。”   阿弦原本是坐在高宗身旁,闻声便跳了起来。   高宗略觉失望。   ---   虽然那日跟武后“相认”,彼此动容,然而自此之后,一切却又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武后并不会对阿弦表示出格外的亲热,而阿弦……也“一如往常”。   就仿佛那一次紧紧抱着她落泪的,另有其人。   武后进殿后,见高宗坐着,阿弦立在身旁,正拱手行礼。武后笑了笑道:“你们却在这里吃东西这么清闲?有什么好吃的?”   阿弦沉默,高宗道:“叫御厨准备了几样点心,朕看阿弦近来瘦的更可怜了。”   武后瞥了阿弦一眼道:“还算过得去,听说崔家让个极厉害的管家娘子照顾她起居,应该很快就会养好。”   高宗便笑道:“但如果太劳心劳力的话,就算多好的补品也是枉然。朕方才跟阿弦说,让她不可因户部的事情过于操劳,皇后你说呢?”   武后道:“这是陛下的一片心意,臣妾当然也这么觉着。但一切还得从她的意思才好。”   在高宗对面落座,看了一眼阿弦先前咬了一口搁在旁边的蟹饆饠,武后笑道:“这是什么稀罕的好东西,我来尝尝。”   她竟举手拿起阿弦吃过的那块,自己就着咬了口,笑道:“果然是美味。”   阿弦从旁看个正着,待要拦阻已来不及,且武后明明已经看过是她咬过的饆饠,她竟毫不在意。   高宗并未察觉,只顺势说:“这是长兴坊里新流传的胡人小吃,还是太平告诉朕的,特意让张公公给做的。”   武后津津有味地又吃了几口,回头招呼阿弦:“怎么不过来坐?一块儿吃。”   阿弦道:“臣不敢。”   武后笑对高宗道:“陛下你瞧瞧她,这幅拘谨的样子都不像她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高宗越发心酸心疼,便对阿弦道:“皇后都发话了,快过来坐着一块儿吃。”   阿弦只是摇头不肯。   武后嗤地笑了出声,对高宗道:“我先前跟陛下说过,这个孩子最爱干的就是‘抗旨’,如何,可领教了?”   高宗笑道:“阿弦她……”   武后道:“其实,不用陛下唤她,我自有法子。”高宗才要问她是什么法子,武后已经站起身来,她走到阿弦身旁,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桌边儿,按着肩头令她落座。   原来是“强行”的法子。   阿弦无法抗拒,遂木讷地任由她安排,武后见她坐了,自己也才挨着落座:“方才你那个已给我吃了,我再赔你一个就是了,可不要就因此恼了我。”   说着,武后自己拎了一只饆饠放在阿弦的面前,笑吟吟道:“来,补给你一个好的。”   ---   离开大明宫,阿弦无精打采地往回,车行半路,忽地有人拦着。   探头看时,车窗边探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道:“女官大人,我们陈大人问女官大人可有空赏光飞雪楼么?”   阿弦道:“做什么?”   “我们大人请客。”   “抱歉,我不得闲。”阿弦一口回绝。   正要让车夫前行,那小厮又道:“我们大人特意叮嘱,要我告诉女官,是为了故人来京而请客。”   “故人?”阿弦疑惑。   小厮笑道:“正是,你去了就知道了。”   阿弦猜不透这话意思,但提起陈基,顿时想起上次不欢而散,何必又徒增尴尬。   因此仍是一心要回怀贞坊,车行半路,阿弦因惦记那声“故人”,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便让马车调头。   车马来到飞雪楼,阿弦下楼,抬头看时,匾额字迹宛然,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初自己才进长安,站在飞雪楼下听楼上卢照邻念诵《长安古意》时候的情形,那种无比震撼之感,仍是这样清晰。   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那跑堂的当然认得阿弦,急忙领着拾级而上。   来至二楼,阿弦一眼瞧见角落里一张桌子旁,是陈基靠墙而坐,今日他并未穿那威风凛凛的官袍,而是一身常服,带笑不知在跟旁边的人说什么,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楼梯口,当看见阿弦出现的时候,眼中忍不住地笑意闪现,举手向着她一招。   阿弦见桌子不大,且只有陈基并那陌生之人,心中冷悸,自觉陈基一定是随口诓骗,哪里有什么故人!偏偏自己最爱上当。   皱眉,阿弦转身便要下楼,那边陈基叫道:“弦子!”匆匆跳起来追了过来。   阿弦心中大恶,头也不回地下楼,见他追的急,阿弦抄近路往后门处赶去。   才出门来到巷子里,陈基已经追上:“弦子!”他纵身一跃,顺势握住阿弦手腕,将她拦住。   本能地,阿弦反手一甩。   陈基只觉着手肘酸麻,顿时松手往后跌去。   阿弦余怒未消,喝道:“我说过了彼此不要再见面,陈大人就不用费尽心思了!”   陈基默然看着她。   阿弦无言以对,转身欲去!   然而就在转过身的刹那,阿弦的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黑胖的脸,这人站在阿弦身后,此刻呆呆地望着她,仿佛有些不认识她是谁了。   阿弦愣了愣后,不由脱口叫道:“高建?!”   这来者,竟果然是在桐县县衙里跟阿弦“要好”的高建,也不知是几时来京的,衣裳虽已经换了,但仍是这般皮糙肉厚的憨实模样。   高建见阿弦呼出他的名字,这也才肯信了她就是阿弦:“你……阿弦,真的是你?”   高建也猛然窜了过来,张开双臂待要抱紧,蓦地想起一件事,忙讪讪地缩手,两只肥厚的手掌交握,高建道:“你原来、原来是女孩儿么?”   阿弦见他张手又缩手,笑道:“是啊。”   高建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挠挠头道:“我早就知道,你长的这样好看……绝不可能是男人。”   两人说话之时,陈基已经占了起来,正在拍打身上泥尘。高建早也抢过来扶住:“哥哥怎么样?”   阿弦也有些羞愧,本来以为陈基不安好心,不由分说地便错怪了他,如今见高建赫然就在眼前,阿弦只得低声讷语地说道:“陈……是我、我误会你了。”   陈基却冲她笑了笑,道:“没什么,还是我自个儿不好,谁让我就贼眉鼠眼地让你误会了呢。”   自嘲一般。   两人说了这两句,旁边高建越发看出不妥。   毕竟原先陈基在桐县的时候,不管他去何处,都会有个小尾巴跟着他,那是阿弦。   从年幼到年长,阿弦对陈基的话言听计从,甚至不敢反驳,就算有人说一句陈基的不好,阿弦也会替他打抱不平。   但是方才一见,情形却仿佛倒转了过来似的。   高建只得先拉住阿弦的衣袖,道:“好不容易盼了你来,咱们进去吃酒去!”   阿弦道:“我不能喝酒。”   高建笑道:“咦咦,为了我接风洗尘的酒也不喝?”   阿弦无奈:“那好,进去坐坐无妨。”   三人这才重又回到饭馆之中,分列而坐。先前跟陈基说话的那人也已离开。阿弦问道:“那人是谁?”   陈基道:“是个部里的同僚,方才他在吃饭,正好遇上。”   阿弦道:“既然是高建来了,为何不事先同我说一声?”   陈基道:“我怕你知道后,就不来我这里了。”   阿弦嘿然无语。   高建在旁亲自给他们斟酒,阿弦忙抢过来,给他倒了一杯,又问道:“你怎么想起来长安了?”   高建笑道:“其实我早就想来寻你们了,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哪里,又怎么样,怕给添乱,近来有个客商经过,提起长安女官十八子的事,大家都轰动起来,就派我来看看情形了。”   阿弦挑眉,悄然瞥了陈基一眼:“难道就没有听说……”   她本是想问高建是否听说陈基官职连升,如今贵为“皇亲”,但毕竟此刻跟陈基并不似之前相熟,这些半是玩笑的话倒是不能说了。   高建也未曾会意,只问阿弦当女官种种。阿弦略说了两句,也问起桐县之事。   三个人正说着,阿弦忽地看见一个“人”停在走廊尽头的门口徘徊不去。   阿弦只当寻常,并未在意,不料片刻,就好像房间里有什么奇异的漩涡之类,“刷”地一声,便将那“人”生生地吸拽入内。   阿弦挑眉,耳畔似乎听见那“人”的惨叫之声,甚是骇人,惊的阿弦猛地便站起身。   正在此刻,那房间里出来一个人,竟是个婀娜女子。   阿弦定睛再看,吃惊不小,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韦洛。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卢家收为义女这段,一开始的设定是收为亲女儿(具体自是有交代的),至于原因是这样的,——卢家认了,皇家的嫌疑自就没了,这是武后的打算。   我正在思考要不要再改过来=w=   至于大婚,让小明算好了日子,基本上就……   阿叔:我觉着明日甚好,先生你以为呢?   明先生:天官,你的矜持呢? 第302章 昨日重现   陈基见阿弦面露诧异之色, 随着转头看去, 却正见韦洛匆忙下楼而去。   “那是……”   陈基眼力精准, 且人在金吾卫,管理南衙禁军, 负责城中巡逻防卫, 对长安城中的人员来往尤其熟悉。   何况韦家人乃是崔府的“贵戚”,陈基自不陌生。   高建见他两个凝神打量, 就也张望了一眼:“你们在看什么?”   陈基回头看阿弦, 阿弦勉强定神,一笑道:“没什么。对了, 我还不知你如今住在哪里?”   高建笑道:“多亏了陈大哥照应,我住在他家里呢。”   阿弦本想自己怀贞坊的房子也足够大,如今听高建住在了陈基那里, 倒是不好再说什么。只道:“是想要住几日?……还是长住?”   高建先看了陈基一眼,才有些不大好意思般道:“我本来……是想来长安见见世面,再探望探望你跟大哥的,可是见你们两个都这样出息, 我心里……”   阿弦正等着,陈基道:“他想在长安多住些日子,至少有我们照应,不管是做什么, 也总比在桐县那个小地方强些。”   高建见他替自己说了,松了口气:“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是陈大哥跟阿弦你在这里, 我是没有胆量留下的,之前才进城,几乎不知道往哪里去找,路那样多,那样宽大,什么样儿的人都有,俊的像是天仙,丑的又似小鬼,把我看的眼跟心都花了,只打听户部的去处,在半路上误打误撞地就被陈大哥看见了,这才救了我的命。”   阿弦知道这种感觉,当初她才来长安岂不也是同样?双眼不识,满心茫然,这样大的城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偏偏又不知该往哪里去。   幸而高建是幸运的,开始就见到了陈基,不似当初她那样苦苦寻觅几番不得。   突然想到旧事,心里不免又泛起一丝异样。   高建见她不语,忙问道:“阿弦你怎么不做声?”   将那杯酒握在掌心晃了晃,阿弦笑说:“没什么,那就随你的意思。”   高建这才放心,豪爽大胆地抬手在她肩头一拍笑道:“今日也总算见了你,我这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来,我们喝酒!”   他把阿弦杯中的酒倒到自己杯子里:“你都不喝,这都凉了。”   重又麻利地给她倒了一杯热的:“咱们把这一杯干了!”   陈基笑笑,也举了杯子。   阿弦望着高建眉开眼笑的模样,桌子中间是个羊肉锅,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汽,把对面陈基的脸几乎都遮的朦朦胧胧。   恍惚里,就像是又回到了在桐县,黑夜之中老朱头路边摆着的小桌子,他们一人一碗面汤,也如现在这样,吃的热火朝天,兴高采烈。   只不过,那些是再也回不去了。   阿弦举杯,同他两人的盅子轻轻一碰,有些微辣的酒入喉,却似乎从眼睛里渗出来,阿弦借着低头的功夫将双眼挤了挤,好歹把突然而起的水渍给暗中消灭了。   ---   久别重逢,又在长安找到了两位昔日友伴,且能安稳落脚,本来凄惶的心彻底安稳下来,高建心花怒放,不免吃多了。   他本就是个话多的,喝醉了酒,能说的不能说的便都随着嘴滑了出来。   高建醉眼朦胧地看着阿弦,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到长安来……”   阿弦知道他醉了,连她因吃了两杯也有些头晕,便笑道:“不能再喝了。”   高建一摆手,每一个字都透着浓烈的酒气:“你是为了陈大哥,唉,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心,只不过你怎么、怎么居然要跟别人成亲了呢……”   阿弦笑容一敛,陈基原本带笑在旁听着,听到这里,笑容也收了起来。   高建不等两人反应,继续又道:“不过也没有法子,谁叫、叫陈大哥也成亲了,难道让你干等么……唉,阿弦,早说你是个女孩子,多、多好……”   阿弦想若无其事的笑,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能耐,便只似笑非笑地一咧嘴,心里想着是要现在告辞好,还是叮嘱陈基照看好高建再告辞。   忽听陈基道:“再胡说,下次可不能纵你喝酒了。”   高建则紧紧地握住陈基的手:“陈大哥,我就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你、你娶的不是阿弦……”   这次陈基不做声,只是无端看了阿弦一眼。   阿弦实在无法再听下去,霍然起身。   高建醉得厉害,竟没发觉,只自顾自又含糊不清地笑道:“这世间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呢,我还惦记着,朱伯伯好端端在呢,朱伯伯做的饭菜,别说是在桐县,就算是在这里……也没有人比得上……呃……”   高建打了个饱嗝,好像这一个饱嗝把心里压着的痛苦给顶了上来,高建忽然哽咽着哭了起来:“你们都走了,死的死走的走……呜呜……”   双眼陡然红了,阿弦握了握双拳,垂眸对陈基道:“劳烦你照顾他。”   阿弦迈步要走,陈基道:“阿弦……”   阿弦略微一停:“怎么?”   陈基道:“他醉了说的话,你不必在意。”   “当然。”阿弦回答。   陈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却欲言又止。只言简意赅地说道:“你放心,我会好生照看他。”   阿弦“嗯”了声,转身疾走几步,匆匆下楼去了。   ---   他们吃了半天的酒,自顾自尽兴而已,竟不知黄昏将临。   街头上却仍人潮如织,喧嚣非常。   阿弦独自一人走在热闹的长街上,心底却忘不了高建方才的醉中的话。   高建就像是一个记忆的符号,他的出现重又唤醒了对于桐县的记忆跟思念,不,与其说是对桐县的记忆跟思念,不如说是对那段时日的眷恋不舍。   或许,她之所以喜欢陈基,也正是因为,陈基对她而言,成也是一个安安稳稳的符号,代表着那一段艰难却让她心安的日子。   但时光无法逆转,每一步都只能向前。   那些她想抓紧不放的人跟日子也终究如同长河滔滔,奔流不回。   阿弦且走,脚步停下,目光凝滞在某处。   那是她昔日住过的平康坊的小院子,曾经被她视作“家”一般的地方。   眼前很快朦胧不清,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滂沱。   一声诧异的呼唤从旁响起:“阿弦?”   阿弦却并未听见,自顾自往前,直到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阿弦这才察觉,随之止步,她抬头看向来人,却见竟是袁恕己。   但很快阿弦又发现袁恕己并不是一个人,他旁边站着的是赵雪瑞。   两人都诧异地望着她。   袁恕己皱眉:“你怎么了?”   赵雪瑞亦担忧地说道:“方才我叫了你两声,怎么失魂落魄的也没听见?”又发现她满眼泪,忙问:“出什么事了?”   阿弦眨了眨眼,忙抬起袖子把脸擦了干净:“没什么。”   袁恕己道:“到底怎么了,你从哪里来?”   赵雪瑞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怪他声音太过严厉了,便对阿弦道:“是有人欺负你了?”   阿弦原先有些感伤,被他两个突如其来的出现弄得猝不及防,这会儿总算回神:“没、没有的事,谁敢欺负我?”她故意笑了起来。   本来想释去他两人的疑心,谁知这笑也太过“突如其来”,就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忽然被抓了包,大不自然,如此自然更招惹了两人的疑心。   幸而阿弦也知道自己这笑实在失败,便围魏救赵地说道:“咦……少卿怎么跟赵姐姐一块儿?”   这一招果然奏效,赵雪瑞一怔,脸上露出有些羞赧的笑,瞥一眼旁边的袁恕己。   袁恕己也一顿,但他却是个心意坚决的主儿,不会被这虚晃一枪迷惑。   略微迟疑,袁恕己仍执着地问道:“我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哭的这样,你且先说明白。”   此刻心绪平复,阿弦总算能够笑得自然:“怎么只管问这个,我是一时想到些别的事,所以犯了傻,其实真没有事。”   袁恕己问:“当真?”   阿弦点头,又看赵雪瑞,想到先前在崇仁坊看见的那一幕,有些知晓两个人的意思,便也识趣地不再问其他,只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出来了半日,也该回去了。”   袁恕己还想再问她几句,或许可以送她回怀贞坊,毕竟看她这个模样着实叫人不放心。   赵雪瑞似善解人意般说:“不如我跟少卿送你回去。”   阿弦早已从两人身侧走过,回头挥挥手笑道:“很不必,我又不是小孩子,且认得路。”   她似乎生怕两个人真的来送自己一样,说话间脚下不停,像是贼遇见兵般身形闪烁,即刻消失在人群中了。   身后,袁恕己目送阿弦身影远去,赵雪瑞道:“少卿不放心阿弦么?”   袁恕己不语,飞快扫她一眼,仍是找寻阿弦的身影。   赵雪瑞无声一叹,道:“少卿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袁恕己听了这句,就像是有人举起刀子,从中把他那视线狠狠地给斩断了。   所以他的双眼一下子失去了目标,目光有些茫然地涣散。   袖子却被人轻轻地拉了拉,是赵雪瑞道:“少卿……”   袁恕己缓缓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佳人,终于一笑道:“不,已经来不及了。”   赵雪瑞抬眸。   袁恕己却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却是向着阿弦离开的相反的方向。   ——何止来不及,是早就来不及了。   袁恕己笑笑,目光看向前方灯火阑珊处。   那所有的灯影浮动笑语喧哗,他不必费心找寻,当然也不必再替她操心。   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做这种缠缠绵绵儿女情长之态,什么“斩不断理还乱”,这可是他生平最痛恨的行径。   要断,就断的痛痛快快,绝不回头。   ---   往怀贞坊而回的时候,阿弦又想起了在酒楼里看见的有关韦洛的场景,她本来想去崔府,同崔晔说明此事,只是不知道自己所看见的代表什么,何况已经入夜,又何必再贸然前去。   上回夜宿崔府,夫人还特意叮嘱不许她住在崔晔房中,便是为了躲避嫌疑,她又何必在这个关键时候前去多事呢。   怀贞坊的宅子里,虽然都是昔日的奴仆们,可毕竟少了一个虞娘子,感觉大为不同,一想到少了虞娘子,阿弦返回的脚步都慢了,一想到玄影还在家里,才又鼓足勇气加快步子。   崔府的管家娘子见她回来,却是喜出望外似的,忙叫她洗漱吃饭。   阿弦说在外头吃过了,两个人不信,闻到她身上有酒气,才有三分相信,但因此却又生出另一桩担忧。   一个道:“在外头饮酒似乎不妥。”   另一个说:“若女官要吃酒,无妨在家中自在,若是在外间一不留神喝醉了,却似不大好呢。”   这两个妇人出身崔府,心思手腕极其玲珑,如果此刻面对的不是阿弦而是什么寻常女子,只怕早就板起脸训斥起来了,因知道阿弦跟别的什么人不同,所以不敢丝毫造次,重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说话之时还带着满脸柔和的笑。   偏偏阿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她们是好意,且早先还曾应过崔晔……如此前情后事涌上心头,便也愧疚说道:“我记下了,原本不会的,只是今日见到个同乡,一时高兴才吃了两杯,并没有醉。”   两人见她认错态度良好,便满面堆笑,好说歹说又劝她吃了一碗燕窝才罢休。   是夜,阿弦躺在榻上,一时无法入睡。   她在飞雪楼里跟陈基高建吃了半天,就算不想多吃,也早饱了,回来又被强行灌了一碗燕窝,整个人胃肠鼓涨,难以安枕。   手抚着肚子,翻来覆去过了子时才算睡着。   多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弦因想念虞娘子,忽然便在梦中看见了虞娘子。   ---   那是个阿弦从未去过当然也不认得的地方。   但看着环境尚佳,不似无愁山庄那样阴森可怖。   一个相貌秀美眼中略带些忧悒的青年坐在桌边上。   他低低说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她的确是被崔天官带走了,这会儿早就回到长安……”   在他对面,榻边上半坐半倚一个人,正是虞娘子。   却见她脸色微微泛白,似乎很是气虚体弱的模样,眼睛瞥着那青年,警惕地问道:“你休想骗我,我不信天官会去的那样及时,而你们又怎么会轻易把人交出去?”   青年叹道:“崔晔自有他的手段,难道他是个可容小觑的人么?至于为什么把人交出去,实不相瞒,我原先也很是意外。”   “哦?”虞娘子眼中也透出些疑惑之色。   青年回头看她一眼,一笑道:“舅舅说,是要送个礼物给崔晔,那十八子,就是他给崔晔的礼物。”   阿弦几乎从梦中给吓醒了过来。   放在身侧的手指慌乱地抖了抖,幸而并未真的醒来。   而在青年说完之后,虞娘子道:“我不懂,为什么他要送阿弦当礼物?”   “因为舅舅原本就跟崔晔认得呀,舅舅……大概是念着昔日的情分吧,又或许是不想过于得罪崔晔。毕竟,女官对崔晔而言似是极重要的,又何必再多竖一个可怕的敌人呢。”   虞娘子听到这里,便也郑重其事说道:“你说的对,天官很看重阿弦,若阿弦有个万一,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那你总算相信了女官已经无碍了么?”青年无奈地叹息了声。   虞娘子眼神变了几变:“既然这样,你们为何不杀了我?”   青年皱眉问道:“为什么要杀了你?”   虞娘子道:“我只不过是个侍婢,全无用处。留着我做什么?”   青年不答。   虞娘子看着他的脸色,试探又道:“若你真的不杀我,那么,能不能放我回长安去?”   “你想回长安?”青年问道。   “是,我想去找阿弦,她一定也在担心我,”虞娘子轻声说罢,又求道:“你放我回去好不好?反正我是个无用之人,我发誓,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点有关你们的事。”   青年摇了摇头:“谁说你是无用之人?”   虞娘子一怔。   “至少对我而言,你是无可替代之人,”青年抬头看着她道:“我不会为难你,留在我身边不好么?”   虞娘子道:“你身边有许多侍婢,又哪里缺我这一个?阿弦身边却只有我一个。”   青年的眼睫轻轻眨了数下,他道:“但我……也只想要你一个。”   阿弦像才从水里爬上岸的狗抖动毛一样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自梦中醒来。   ---   次日,阿弦哈欠连天地起身,被管家娘子们催促着,身不由己地洗漱,狼吞虎咽吃了早饭,便带着玄影前往户部。   车才出了怀贞坊,阿弦吩咐小厮拿了一封“信”,前去吏部交给崔侍郎,还特意叮嘱,若有人问起他是哪里的人,只说是崇仁坊袁府。 第303章 还她清白   阿弦此举, 自是免得吏部的人听说是她派人去找崔晔, 又因而生出许多奇异的议论。   打发小厮去后, 阿弦忽地想起武后曾跟自己说过的话,直到此刻才有些明白武后话中之意。   当初武后特意警告她不能喜欢同朝为官的人, 阿弦却不以为意。   在她看来, 喜欢就是喜欢,如真心喜欢一个人, 又何必掩藏。   但当真的实践起来才发现, 当初的确还是她太过无知了。   如果换做以前,两人之间并没什么的时候, 阿弦若要找人,直接便会奔去吏部,但是现在因多了一层关系, 只能克制避让。   因为在旁人看来,她的前去找寻崔晔,还不知是公是私,或者公私混淆……成何体统, 没有规制。   所以阿弦本能地也要“避嫌”,就连命小厮送信,都要冒认别人的名号。   想想当初对于武后的话不以为然的态度,重重地叹了口气。   ---   且说那小厮前去吏部送信。他倒也是个机灵的人, 心想:“我们女官担心别人说闲话,所以要冒用袁少卿的名字,但是先前我也曾跟着女官露过几次脸, 那些礼部的大哥们也许都认得我了,岂不是欲盖弥彰?”   一路走一路盘算,眼见将到吏部,忽然看见崔升打马而过,这小厮惊喜地赶上,叫道:“二爷。”   崔升认得是跟随阿弦的人,便笑问:“你怎么在这里,女官呢?”   小厮道:“女官让我去给天官送一封信。”   “什么信?”崔升倒是好奇起来,“好端端地怎么写信?”   “小的也不知道。”小厮迟疑了会儿:“对了,二爷哪里去?”   崔升随口道:“我自然是去部里。”   正合这小厮的意思,他聪明地说道:“去刑部要经过吏部,二爷,能不能劳烦把这封信捎带过去给天官?”   “哟,你也知道偷懒了。”崔升笑了句,但涉及崔晔的,他自然是乐得,当即道:“拿来吧,我替你送去就是。”   小厮十分感谢,双手呈上后,便折身返回了。   崔升低头看了眼,见这所谓的“信”上一点字墨都没有,只是单一封信封而已,且看封口好似也没有封好。   他诧异,疑心是不是那小厮粗手毛脚把信丢了,忙拨开封口看了眼,才看见薄薄地一张纸还在里头,隐约可见那很深的墨渍。   崔升笑道:“这两个人在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面对面说出口呢?非要写什么信。”   又想:“怎么弄得这样简陋,我若给大哥送去,别当我私自偷看了他们的‘机密’,唉,早知如此不该答应那小子的。”   因为看这信如此的“尴尬”,崔升怕假手于人反而不美,于是亲自将信送来吏部。   公房之中,当崔晔从崔升手上接了信过来,尤其是知道是谁人相送的时候,开春料峭的寒冷跟身体上缠绵的疾痛似乎也不觉着那样难熬了。   他反复端详这“信”,暗笑,倒像是阿弦的风格。   还未打开细看,就见那墨渍似渗透出来,可以想象她写字的时候,定然蘸满了墨,“力透纸背”似地写成。   忽见崔升还站在跟前儿,崔晔道:“你还不去刑部?这会儿已经晚了罢?”   崔升见他并无任何交代,更无不悦猜疑等色,才松了口气,忙道:“哥哥没别的吩咐,就去了。”   崔升去后,崔晔才小心翼翼打开信封,看着那一片很薄的纸,又加上浓墨荼毒,几一不留神就会被扯破。   他带笑打开:“这样专心,又特意送来,倒不知写的什么?”   信纸上写得极为简单的两个字。   ——韦洛。   崔晔面上的笑像是从乌云里泄出的阳光,在遇见这两个字的时候,疏忽间又消失于阴霾之后了。   ---   阿弦其实说不准,那天自己所见的到底是真还是幻觉。   毕竟因为一时高兴吃了酒,看错了也是有的。   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告诉崔晔一声,横竖他的心思缜密远胜于自己,他动一份心机,胜过她七手八脚地乱忙。   武懿宗来到的时候,阿弦正在库房之中,翻找几份昔日的人口册子。   近来开春,雍州递上来一件案子,因先前南边时疫死了许多人,百姓有些不堪为生,朝廷为解决这种局面,便暂时实行了一项关于迁徙人口的新政,准百姓们离乡谋生等。   但因为如此,原先的田地有些被弃种的,反被他人占领,但等那原主回归之后,田地已被他人所有,偏偏又没了字据契约,双方各执一词。   这种事一连发生了好几起,还有一次因争执的厉害竟打死了人。   人命官司虽被地方官接手了,但因为涉及大规模的田产纠纷,此事不免便递到了户部。   阿弦正在翻看有关昔日地方的户口跟田籍册子进行一一比对,就听身后书吏寒暄道:“郎中大人。”   阿弦还当也是来找档册的户部官员,便未理会,直到眼前光影闪烁,抬头看时,才见是武懿宗。   阿弦一怔,便捧着卷册略微点头道:“郎中。”   年后,武懿宗被封为河内侯,升为户部之金部的郎中,而金部,正是户部四司中最优厚的部司。   但阿弦乃是户部司的人,同武懿宗却只仍是点头之交。   武懿宗笑道:“主事忙什么呢?”因相貌丑陋,他这一笑之间,更让这脸上平添了几分阴险之色。   阿弦本想随便打个招呼就看档册,谁知见他有意攀谈,只得暂时停下手头之事,应酬道:“有几分旧档要读。您呢?”   武懿宗道:“我没什么事,随意四处走走。你若是大忙,就不打扰了。”   阿弦道:“倒还过得去。”   武懿宗背着手徘徊了会儿,因他是锅背,这慢悠悠故作闲适地动作看来似那神话传说里的龟丞相,但龟丞相纵然是精灵,其样貌大概也未必如此清奇过人。   武懿宗道:“女官可谓是令本朝文武群臣乃至百姓都刮目相看的人物,做官做的风生水起不说,为人也是如此的周全玲珑,连卢家那向来清高的眼睛生在头顶上的世族,也都抢着要收你为义女,岂不是怪哉?”   他说到这里,又自觉失言般道:“不不,我是说,这岂不是极大的荣耀?可只有一件不大好。”   阿弦道:“怎么?”   武懿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因为这件事发生的诡异,所以那些无知百姓们暗中议论,还说什么,卢家并不是收义女,而女官本来就是卢家早先走失了的女孩儿……你说可笑不可笑?”   阿弦笑不出来,更加做不出皮笑肉不笑这种高难表情,手紧紧地攥着册子,指骨因用力而泛白。   武懿宗仿佛没察觉她的不快,自顾自又道:“唉,我怎么差点忘了,我其实并非来说闲话的,的确有一件事,后日,是小女的生日,你知道她是后来进长安的,女眷朋友很少,难得女官是我姑爷那边儿的……友人,若是得闲,还请女官驾临寒舍,吃一杯水酒,也算是助兴热闹了。”   阿弦见这份邀请来的不尴不尬,正要随便扯一个借口出来拒绝,外间一名书吏匆匆来到,原来宫内来人,传阿弦即刻入宫。   ---   阿弦才过麟德殿,就见檐下宽阔的廊上,有道娇小曼妙的影子出现。   “小弦子!”太平公主带着几个宫女太监,打老远就开始招呼。   阿弦见她跑的飞快,只得也加快步子紧走几步。   两人碰了头,太平抱着那只雪白的狮子犬,歪头笑道:“这一次是父皇传你呢,还是母后?”   阿弦只得实话实说:“是皇后。”   太平啧啧道:“真是奇怪,为什么父皇跟母后突然都对你好的如此?”   阿弦笑看着她,太平毕竟年纪小,若是对她透露出那绝密,只怕她的嘴巴不会牢靠,难保传扬出去。   太平却不等阿弦费心想搪塞的答案,便自问自答地得出一个答案:“我当然知道,是因为天官的缘故嘛。”   “嗯?”阿弦有些意外。   太平用一种极为聪明的口吻说道:“俗话说,母以子贵,妻以夫贵,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原来太平自以为崔晔是帝后跟前的红人,阿弦自然是因为他的缘故被“爱屋及乌”,身价倍增了。   阿弦失笑:“公主打哪里知道的这些?”   太平道:“书本里呀。”   阿弦道:“也许书里是这样写的,但对我来说,才不是这样。”   太平眨了眨眼,笑道:“我知道了,小弦子你是女官,又何必母以子贵妻以夫贵呢?如果你嫁的不是天官,而是别的什么男子,只怕他们还要以你为贵呢。所以你应该是子以母贵,夫以妻贵,是不是?”   她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阿弦也笑道:“这话也不对。”   太平费解:“那是怎么样?”   阿弦道:“这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矜贵所在,不管是卑微贫贱者,还是高高在上者,何必要靠别人给予尊贵?”   太平闻所未闻:“你这……”她瞪着圆溜溜地眼睛想了会儿,捂住嘴笑道:“这些话我可不敢跟母后说,不然她一定以为我失心疯了。”   阿弦道:“皇后不会的,她的心胸见识非同一般,更远在你我之上。”   太平目瞪口呆。   廊下一名传旨太监远远跑来,行礼道:“娘娘等女官许久了。”   “没想到你竟变得这样人人喜欢争抢似的,”太平叹了声,又道:“不过,你方才那些大道理可敢在‘心胸见识非同一般’的皇后跟前说么?”   阿弦笑而不答,随着宦官而去,太平抱着狗站立忖度片刻,因知道武后召见臣子多半都是朝堂要事,自己不得参与,便自先回宫去了。   含元殿内,武后寒暄:“方才太平缠住了你?”   阿弦道:“公主很是可爱。”   武后眼睛不离阿弦方寸,就算勉强离开了,飞快地在面前摊开的折子上瞄一眼,上头的字迹却都花而模糊起来,让人以为自己得了飞蚊症。   武后索性不去看那些折子们,只微笑看着阿弦道:“是了,我知道陛下不愿你在户部劳累,他毕竟……也是疼惜之意。但你若能为朝廷效力,这才是李家的荣耀呢。”   说到“李家”之时,声音压低。   阿弦只得拱手称是。   殿内出现了一阵异样的沉默。这份并没有约好却不约而同的沉默,让向来老辣周详的武后觉出一份难言的局促。   她咳嗽了声,终于说道:“明崇俨已经择好了日期了,就定在六月初三。”   这一句神来之笔,阿弦几乎没反应过来:“什么?”才问出口,即刻醒悟。   武后含笑看她,目光并无素日的锐利精明审视,却是宁静而温和。   阿弦双耳却“嗡”地响动。   现在、现在已经二月,岂不是还有三个月?   她当然是喜欢崔晔,也想嫁……但真的这日期赫然醒目就在眼前,却不像是一个婚期,而像是一个什么警示的字迹,让她有些头皮发麻,身体僵硬,呼吸凝滞。   武后见她不言语,笑道:“怎么,难道是不喜欢这个日子吗?”   迎上她含笑的双眸,阿弦脸颊微热,逼自己说:“不……这个、不错。”   武后也瞧出她的神情里稍微有些羞赧,她轻声一叹,上下将阿弦又打量了一遍。   正如高宗所说,起初不觉得,但当知道是自个儿的女儿后,每一次细看,都会有一种甚是新奇之感,在此之外,隐隐地,却是一种类似自豪的感觉。   一念慈仁,武后心软非常,依依笑说:“罢了,毕竟是女孩儿……既然你喜欢这个日子,那就让他们定下了,那些琐碎的事也该准备起来。”   又问起近来阿弦如何,比如卢家的人待她怎么样等话。   阿弦只说极好。   武后见事情都已说完,跟阿弦也“相谈甚欢”,心里竟有些难以言喻的满足:“今日就到此。”   阿弦正要告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迟疑片刻,阿弦道:“娘娘,我还有件事想要禀奏。”   “哦,是何事?”武后问罢,忽然留意到她用的是“禀奏”,便觉着可能跟婚事无关。   果然阿弦道:“那件事,如果真的查明不是那位所做,能不能就昭告天下,还她一个清白?”   武后原本还笑的温和,阿弦这句说完后,脸却顿时如同生铁之色:“你说什么?”   重新提起这件事,对于武后跟阿弦而言自然都是极难面对的。   所以阿弦甚至讳言,只用“那件事”代替。   可却不得不提。   阿弦鼓足勇气道:“我只是觉着,如果并不是她所为,至少她要得到一个公道。”   此时她所想起的,不仅是王皇后,还有萧淑妃,以及萧子绮……风雪飘摇里那诡异的山庄。   一念至此,耳畔似乎有那瘆人的猫叫响起,引得她心头惕然不安。   武后的目光变幻,竟问:“难道……是崔晔叫你这么说的?”   “什么?”阿弦愣怔,继而明白武后的意思,脱口叫道:“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武后盯着她,仿佛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假。   心头又浮出一丝寒意,阿弦屏息:“皇后,不相信我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武后:还没成亲,就上枕头风了   阿叔:我冤~ 第304章 十指相扣   武后望着阿弦, 终于徐徐地又露出笑容。   “你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阿弦, ”眼底生冷的猜忌之色烟消云散,武后道:“其实我也知道以崔卿的品性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放心, 我当然信你。”   阿弦的心,就像是一条误吞了毒饵的鱼, 正吊在鱼线上挣扎扭动, 上下翻腾。   但随着武后的这句话说完,那鱼儿也就像是被人从鱼钩上摘下, 扔进了旁边的水桶内,有了暂时的平和安静。   武后又说:“至于那件事,我会命人详查的, 究竟如何,等真相出来再说不迟,在此之前咱们先不提可好?”   这个……总比她一口否认要好的多了。   阿弦道:“是。”   武后道:“对了,你为什么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阿弦的心又猛跳了两下:为什么?   也许, 是从当初第一次在宫内看见萧淑妃的鬼魂起,心里就种了一个因,到后来的无愁山庄同萧子绮的相处……那‘因’开始成形。   深宫的厉鬼,吞食人彘的猫, 以及那个在背后若隐若现的不系舟,这些种种,若论起源, 应该都是从那件事开始。   如果查明真相后证明王皇后跟此事无关,兴许,武后可以宽宏大度地赦免加在她们身上的罪责,以及那“蟒氏”“枭氏”的可怕的“诅咒”。   一来,对阿弦而言,真相昭告天下是理所当然。二来,如果真的能够从源头纠正其,也许,就不会有那许多切齿痛恨武后的人,不系舟,萧子绮,至少,也许他们心中的仇恨会淡化些许,事情有所缓和。   然而另一方面,阿弦却又隐隐地知道,现在要求武后如此,是不可能的,同时另一方面,要求萧子绮等放下那如海深般的刻骨仇恨,也是极艰难甚至不可能的。   但就算知道如此,她仍是想把心中的这想法说出来。   至少,这是她觉着自己应该做的、正确的事。   ---   但是,在向武后进言的时候,自然是义无反顾。   可在离开含元殿,回想方才武后反应等种种后,阿弦不由地开始担心。   她先前也曾想到武后可能因此不悦,或许还会因此而迁怒自己。但她却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武后第一个反应,竟是疑心到了崔晔身上。   “该不会给阿叔惹祸吧……”   虽然武后说过,以崔晔的品性不会做这种事,但阿弦心里仍有些惴惴。   这连日一则忙碌一则避嫌,竟极少跟崔晔见面,也不知上回送了“信”过去,他看过是什么反应。   走着走着,忽然想起后日就是朝参日子,倒是可以正大光明在上早朝的时候见上一面而不怕别人猜测嘲笑……想想有些可怜,还不如之前并未赐婚时候自在呢。   阿弦且想且行,不由自主嗐叹了声,正在忧虑之时,一个身着太监服色的内侍低着头走过来,不偏不倚拦在了她的面前。   阿弦心不在焉,只当他没留心,就往旁边闪开一步,谁知对方竟也随着往旁边挪开,重挡着她的去路。   阿弦垂眸,才要发问,这小太监却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美丽的脸,满面促狭的笑意,居然正是太平公主。   惊讶之余,阿弦失笑:“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太平挽住她的手臂:“我在宫内闷得都要发霉了,实在是羡慕你的自在,你带我出去透透气好么?”   阿弦忙制止:“这个使不得。”   太平道:“有什么使不得,你是怕母后知道会怪罪你么?实话跟你说,我偷偷地告诉过父皇,父皇都没说什么呢,反而叮嘱我要小心谨慎,还要听你的话呢。怎么样,你可吃了定心丸了?”   阿弦诧异:“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太平笑道:“难道我还敢假传圣旨不成?其实我听了父皇这样说,也很是意外呢,不过近来你在他们两个人面前甚是得宠,父皇因此许我跟着你多见识见识也是有的,快快,咱们走吧?”她又摇晃着阿弦的手臂催促起来。   ---   阿弦怕会节外生枝,很想把太平踢回去,奈何太平的性子很是执拗,又像是牛皮糖,黏在她身上甩不脱似的。   两人你推我求,正在阿弦有些心软想答应的时候,武攸宁武攸暨两兄弟风一般寻来。   太平回头瞧见,便叹道:“晦气,晦气,这下走不掉了。”   武氏兄弟来到跟前,武攸宁望着太平笑道:“殿下这又是在玩什么?我们找了你许久。”   武攸暨却冷着脸道:“殿下又想要偷偷跑出宫去?”说着便又看一眼阿弦,道:“这次还想连累女官吗?”   太平原本正对武攸宁的话嗤之以鼻,听了武攸暨所说,才急道:“你说什么,谁连累小弦子了?”   武攸宁暗中对武攸暨使眼色,武攸暨却仍是说道:“上次你想偷跑出宫,那被你胁迫想带你出宫的宦官被打了个半死,如果给皇后知道是女官帮你,你说皇后会怎么责罚女官?这不是要连累她吗?”   太平涨红了脸,却分辩道:“小弦子怎么能跟别人相比,母后那样喜欢她,怎么会责罚她?”   “本来喜欢,知道了她帮你出宫,就未必喜欢了。”武攸暨冷冷地回答。   太平又窘又气,阿弦见太平如此,心里不忍,忙安抚道:“殿下,我明白你的心情,只不过,你若真想出宫,最好跟娘娘说明,娘娘其实是因为疼爱你,怕你出宫会遇到什么危险,所以才严加看管,你若好生央求,娘娘未必不会答应,如果你偷偷跑出去了,娘娘也会担心的。”   太平咕嘟着嘴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我哪里敢跟母后说,她忙的不可开交,一旦我说起这个,就说我小孩子任性……不理我。”竟委屈地掉下泪来。   阿弦不知要如何安抚她,武攸宁道:“公主别伤心,我陪你去御花园里玩好么?方才去找你的时候,看见那狮子犬汪汪乱叫,想必是想公主了。”   太平听见这个,心头微动。   武攸宁又劝了两句好话,太平终于被说动,回头对阿弦道:“小弦子,我就先回去了,改日跟母后求一求,再光明正大地跟你出去玩,现在免得别人说闲话。”横了武攸暨一眼,便同武攸宁去了。   武攸暨却并不跟着两人离开,只是对阿弦道:“女官以后不要纵容公主了。”   阿弦道:“我并没有纵容。”   武攸暨道:“若我跟哥哥不曾来的及时,这会儿女官大概就带了公主出宫了。说的不好听些,如果公主在宫外有个三长两短,皇后会放过你吗?”   阿弦凛然,默然无语。   武攸暨见她毫无反驳抗辩,脸色和缓:“也许是我多虑了,话说的难听,抱歉。”   阿弦一笑摇头:“并不是,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我该多谢你。”   武攸暨见她笑了,微怔之下,也微微一笑,同她告辞转身去了。   阿弦往宫外去之时,心里又开始惦记太平,想到她虽是从小锦衣玉食,但因是公主,身份多有不便,出入都有人紧紧跟着,的确有许多事无法自在去做,的确有些愁闷,但她身份尊贵,衣食无忧,可谓天之骄女,又的确比世间绝大多数的人还要幸运。   才出宫门,就有一个随侍打扮的人上前行礼道:“女官,我们大人让我请您过去。”   阿弦道:“请问是哪位大人?”   那人道:“我们大人是谏议大夫。”   “明先生?”阿弦意外,忙道:“好,不知在哪里相见?”   ---   明崇俨住在曲池,此地距离皇城太远,此刻驾车而去,曲曲折折也要近一个时辰。   幸而今日明崇俨相请阿弦之处并非在曲池,而是在东市一家酒馆内。   阿弦在巷口下车,跟着那侍从往内,半刻钟左右已到了地方。   掀开帘子入内瞬间,阿弦怔了怔,原来这会儿在屋内的不仅是明崇俨,竟还有崔晔。   先前还在心里想着他,没想到不期然便在此地相见,陡然惊喜。   阿弦双眸盯着崔晔,想知道为什么他也在此,而明崇俨叫她来是为了什么。   当然,她照例无法从崔晔平静若水的脸上得到任何答案。   行礼落座,对面明崇俨揣着手笑道:“要不要让我猜一猜,皇后叫你入宫是为了什么?”   阿弦挑眉,继而心头一跳,警惕地看着明崇俨。   果然,明崇俨目光转动又扫了眼旁边的崔晔,意味深长笑道:“这可是一件好事。”   是明崇俨给算的“黄道吉日”,他既然开口如此说,自料到皇后叫阿弦进宫也是说了此事,而当着崔晔的面儿,阿弦不愿提及。   崔晔抬眸看了阿弦一眼,仿佛也一眼就看出了她内心的窘迫,便道:“先生,不如说正事。”   “哪一件儿都是正事,”明崇俨悠悠然,方说道:“既然小弦来了,天官告诉她就是了,横竖我不过是个……”   阿弦便问崔晔:“是有什么事?”   崔晔道:“前日你传的那消息,是为什么?”   阿弦知道是说韦洛之事,便把陈基请吃酒之事看见的异状说明,又道:“当时我……”本来要说“吃了杯酒”,话到嘴边,扫一眼崔晔便又刹住,只道:“我也拿不准是不是真的看见,所以想让你警醒些,横竖你自有判断。”   崔晔不答,只看向明崇俨。   明崇俨不疾不徐道:“我可以告诉你,你看见的无误。”   阿弦大惑不解,忙问道:“那是什么?”   明崇俨道:“这东西你曾经见过的,就是牵丝白蛛。”   阿弦心头一震:“什么?”   明崇俨道:“白蛛种在心里,虽在凡人眼中是无形的看不到,但对鬼魂而言,白蛛的丝却是可见的,就像是蜘蛛罗网捕捉虫豸,白蛛的丝对于那些游离的鬼魂也有吸食捕捉的效用,若是不那么强悍的魂魄,便会被白蛛吸附,成了白蛛的给养之物。”   阿弦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想起那天所见,那鬼魂的确仿佛被什么陡然吸了入内消失不见的情形。   阿弦问道:“但我所见是韦洛,难道牵丝白蛛跟她有关?”   明崇俨叹了声:“何止有关,就是她用了的。”   阿弦睁大双眼,忽然想起上次明崇俨曾讲解过的牵丝白蛛的用法,忙道:“另一个种下的是谁?”   话问这,眼睛不由自主看向崔晔,眼中有无法隐藏的忧虑。   崔晔对上她的眼神,双眸略一合又睁开,示意她不必担心。   明崇俨道:“若无差错,是崔府的二公子了。”   “二哥?”阿弦双眸陡然睁大,才有些放松的心陡然又悬了起来。   ---   崔晔先前在得了阿弦报信之后,虽不知究竟如何,但跟阿弦有关的,多半牵扯那些玄虚之事。   正想要面见阿弦再问详细,明崇俨却找上门来。   明崇俨笑对阿弦道:“我的鬼使告诉我,有游魂被牵丝吸走,我怀疑是上次牡丹花事的遗留,便去崔府查看详细。”   崔晔见他自己找上门来,正合意思。   “这么说,是韦洛……跟二哥?”阿弦仍是不敢相信。   明崇俨道:“看样子是如此无错。”   阿弦忙问:“那可拔除了没有?”   “还没有。”明崇俨皱眉,流露为难神情。   阿弦又问缘故,明崇俨道:“白蛛吃了不少魂魄,效用大增,已深入人心,最为难的是这回是男女之情,这种纠葛最难办,如果拿捏不好擅自将牵丝拔除,只怕会伤到当事人的身心。所以投鼠忌器,还未下手。”   “先生快快想个好法子,”阿弦焦急,崔升明朗的笑脸在眼前浮现,一想到他被邪恶的牵丝控制,浑简直身不适,“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   “放心,我正在想,已有了眉目,”明崇俨笑道:“有你这句话就好了,一定会让你帮得上。”   说到这里,明崇俨道:“你们先坐会儿,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崔晔跟阿弦起身送别。   明崇俨出门,阿弦才又问崔晔:“韦洛为什么要这样做?”   崔晔道:“她大概是想控制阿升。”   “我仍是不懂。”   崔晔道:“或许她想嫁给府里,自然要控制阿升了。而且根据明先生说,这种牵丝对男女之间最为有用,阿升自是最好的人选。”   阿弦双眼发直,忽然叫道:“那为什么没有用在阿叔的身上?”   崔晔道:“我先前也问过明先生。”   崔晔对明崇俨这般说:“这种东西若直接用在我身上,岂不更可随他们心愿?”   明崇俨道:“你?你当人家不想用在你身上么?”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   “因为用不了,”明崇俨无奈地摇头,苦笑道:“我曾跟小弦说过,你跟她的体质正好是两个最极端的,我的鬼使十分喜欢亲近她,但却最受不了你,你可知道,我跟你碰面一次,鬼使们至少半日都不愿再出现在我的跟前,这样的你,像是牵丝白蛛那种邪道之物,更加无法沾染奏效。”   阿弦恍然大悟,苦中作乐笑道:“原来如此,所以我也喜欢跟阿叔在一起。”   忽然崔晔的手一动,自桌上探了过来,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若这是真心话,为什么这几日连你的人都不见?”崔晔温声问。   阿弦眨了眨眼,不好说那些“避嫌”之类的话,只搪塞:“我……有些忙。”   他笑了笑:“忙的跟陈基他们吃了半天酒?”   被这双眼睛注视,阿弦有些无所遁形:“我、是因为高建来了所以才去的……”   崔晔将她的五指扣住,手指交缠,有些说不出的缠绵。   他尚未足,便把阿弦轻轻地往自己跟前拉了拉。   阿弦情不自禁倾身过来,崔晔也倾身往前,四目相对,他道:“有时候,真的想把你……”   “怎么?”阿弦问。   “我不能告诉你。”他缓声回答。   “我知道。”阿弦笑。   崔晔有些意外,微微挑眉:“你……”未曾说完,长睫一眨。   原来是阿弦欠身跪起,主动吻住了他的双唇。    第305章 真心假心   那天在给阿弦送完了信后, 崔升心底却总是挥之不去那惊鸿一瞥的墨色字迹。   虽然并未刻意地展开那“信”来看, 但是只在外头那样扫了眼, 却竟看得出,那竟像是个“韦”字。   他觉着自己可能是多心了, 但是那一眼却像是印刻在心底一样, 几乎无法褪色。   这日,崔升回府后, 询问过崔晔还未回来, 他便往韦家之人所住的侧院而去。   那一扇角门平日虽然关着,但人员往来仍是不拘的, 何况崔升因是常从此来往过,看院门的小厮早开了门请他过去。   崔升满心里想快点见到韦洛,他自己也察觉了, 这段日子来,时常会想起韦洛,每次见了她,都会忍不住心头怦怦地跳, 就像是有什么活物藏在心里,左右他的情绪一样。   原先并不觉着韦洛怎么好,甚至现在也不觉着她怎么好,但就是不知不觉把她看成了不能缺少的人。   所以那天在无意中撞见了英王李显跟韦江私会, 崔升固然气愤,私底下却急忙去跟韦洛通风报信,让她叫韦江快些收敛, 免得闹出事来。   ---   韦家伺候的丫头看见崔升来到,忙便入内禀报。   不多时,韦洛便走了出来迎接,崔升看见她,心没来由地又窜跳起来。   韦洛笑道:“二表哥怎么忽然就来了?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崔升想起那封奇异的“信”,喉咙里有些干涩:“表妹,我……”他本能地察觉不对,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问道:“近来你可好么?”   “我很好啊,”韦洛道:“怎么忽然这么问?”   崔升咽了口唾沫,才说道:“那就没事了,我只是,怕你有什么不妥。”   “二表哥这样关心我?还是说想我了?”韦洛走过来,悄声相问。   崔升一笑,她靠的近,身上有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崔升想要后退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却动不了一寸。   “怎么不说话?”韦洛笑问,“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崔升的舌头弹了一下,那个“想”似乎也在舌尖上弹跳,最后不受控制地自己窜了出去。   韦洛掩口笑了起来,片刻才说道:“其实我也正好有一件事要跟二表哥说,阿洵叫我们出去跟他同住,母亲已经把此事告诉老太太跟夫人了,想再过两日我们全家子都要搬过去住,那会儿就离二表哥更远了。”   崔升道:“怎么这样着急?”   韦洛道:“在你们家里住着,到底有些寄人篱下的不便,当然,府上招待的极为妥当,只是我们已经住了这么许久,不便再厚颜打扰下去而已。”   崔升只顾盯着她开阖的红唇看,眼神有些无端迷离。韦洛又低低说道:“何况上次二表哥告诉我,说是姐姐跟殿下……若是再住下去,只怕又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呢,不如搬了干净。”   “只要不再如此也就是了。”崔升说道。   韦洛道:“其实虽然二表哥是好意告诉,但我想这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殿下是真心喜欢姐姐,而姐姐也是……他们两情相悦的,殿下也说过将来会娶姐姐为王妃的……这本是一桩佳话、大好姻缘呢。”   崔升本能地觉着哪里不对,可是见韦洛言笑晏晏,却也说道:“有道理。”   忽然手臂一动,原来是被韦洛拉住:“二表哥,说起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   崔升定定看着她,忽地说道:“此事我得先告诉哥哥,还有母亲跟祖母……”   韦洛道:“这是当然了,不过,倘若他们不答应呢?”   崔升的心头忽然一疼,像是被什么牵动。   隔了会儿,崔升道:“表妹这样可爱,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左右无人,韦洛索性探臂,勾住了崔晔的脖子:“表哥真的这么以为?”   崔升点了点头,韦洛眨了眨眼,脸颊上浮现淡淡的晕红,眼睛脉脉地望着崔升,然后仰着脸,微微地合上双眸。   这个动作,是要人去亲吻的意思。   佳人在怀,崔升一颗心就像是雨后的青蛙一样,弹跳的又高又快,简直惊人,这种异常的跳动,让他隐隐地觉着身体几乎都有些无法承受,也随着像是击鼓般嗵嗵地战栗。   ---   这日,韦家之人正在收拾箱笼,准备搬家事宜,韦江见韦洛从外回来,脸色发红,便笑道:“干什么去了?”   韦洛道:“没干什么。”走到镜子旁边,打量里头的容貌,又举手整理鬓发。   韦江走到身后:“你跟二表哥干什么了?”   韦洛道:“见面说话,还能干什么?”   韦江道:“怎么嘴上的胭脂似乎少了?”   韦洛吓了一跳,忙凑近了看,却见红唇依然,便醒悟地回头打了韦江一下:“姐姐怎么总作弄我?”   韦江看着她眉眼含春的模样,问道:“你总不会真的喜欢上崔升了吧?”   “其实他还不错,”韦洛捋着头发,笑道:“我觉着比大表哥好的多呢。至少能说爱笑,不是那么冷冰冰假人似的。”   韦江皱皱眉。韦洛察觉她不悦,便道:“我只是说说姐姐就不高兴了?这也是各花入各眼,只可惜大表哥不能用那个东西,不然的话岂不是……”说到这儿,便忙掩住嘴。   韦江却已听出不妥:“你说什么?用什么东西?”   韦洛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韦江蓦地想到最近她的行为举止,急回头看看丫头婆子都在外间,便握住韦洛肩头:“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用了那个东西了?”   韦洛见瞒不过,便道:“我是用了,姐姐别急,我没给大表哥用。”   “混账!”韦江气急,挥手一巴掌打落。   韦洛冷不防吃了一记,伸手捂住脸,吃惊地看着韦江。韦江咬牙切齿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那东西不能用!”   “为什么不能用,姐姐当初不就用过了么?还差一点就成了,”韦洛气愤且委屈道:“为什么偏偏我不能用?”   韦江怒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对崔升用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嫁到崔府啊,就像是姐姐之前想过的。”   “那是想对崔晔,不是崔升!”   “有什么大干系,都是姓崔的,还是兄弟呢。”   “你……”韦江怒不可遏,但是看着韦洛振振有辞的模样,韦江深吸一口气,道:“你怎么这么糊涂,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且崔晔是个无处下手的,我是迫不得已才用那东西冒险,但是崔升,你若真对他有意,只要用些手段就成了,何必要动用这种邪术?你真的当是万无一失的?”   “我现在就用的很好啊,”韦洛沾沾自喜道,“的确奏效了,现在他处处都为我着想,还知道护着咱们呢。”   韦江伸手摸了摸眉心:“洛儿……”她道:“当初是明崇俨那妖人进府,坏了好事,但也幸亏截断的快,不然的话连我也要身受其害。所以那一枚‘伤损’的白蛛,我本想毁了的……”   “这样的好东西干什么要毁了,”韦洛忙说:“所以现在我替姐姐用了,也算是为姐姐讨了一口气。”   韦江见她冥顽不灵,便靠近了她道:“万一再出现凶险呢?这会儿梁侯已经不在长安,就算要解除,都没地方寻人去。”   “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胆小,”韦洛不以为然,“二表哥现在很喜欢我,我们两个已经心心相印了,不是说等真正两心相通的时候,白蛛自然化无?照我看,这是万无一失的。”   韦江呆呆地看着她,心中却有种浓重的不祥之感。   ---   又过两日,韦家举家搬到长寿坊去,临行自要去辞别催老太太跟卢氏夫人。   按部就班之后,众人出门上车,马车内,韦洛不住地掀起帘子往外看,原来今日她自以为会来送行的那人竟不在。   韦江自知其意:“好了,不必看了,又岂在这一时?”   韦洛道:“大表哥也没有来,姐姐是不是也觉着失望?”   “哼……”韦江淡淡地哼了声。   韦洛笑道:“对了姐姐,白蛛当时为什么竟没法子靠近大表哥?”   “我怎么知道,”提起此事,韦江仍是悻悻,“那东西大概也是欺软怕硬。”   韦洛又问道:“不过,至今我也不明白,梁侯为什么要这么做?让我们帮他在那牡丹旁埋下烧化的头发,就把这两个宝贝给咱们用,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韦江道:“那牡丹所害的人,竟是那个十八子,这点也出乎我的意料,起初我还担心那被烧化的头发……是跟大表哥、甚至沛王殿下等有关的,没想到竟都不是,如今梁侯又被贬斥,这只怕要成为千古之谜了。”   韦洛笑说:“但这交易仍是很划算,若不是亲身试验过,我还不信世间有这种奇物呢。”   韦江见她踌躇满志,叹道:“如果你真的能如愿以偿嫁过去,倒也是好事,我就怕节外生枝。”   “姐姐放心,陛下不是赐婚了大表哥跟那女官么?等我过门后,一定会伺机给她好看……姐姐未尝没有机会。”   韦江笑道:“你还替我惦记,我看还是罢了,大表哥那个人,连白蛛都奈何不了他,我怕贸然扑过去,反死在他手里。”   “啧啧,姐姐也有怕的时候,我还当你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呢。”韦洛叹了两声,道:“不过姐姐如今所选的却更好,若不是英王殿下暗中相助,只怕韦洵也不会这么快在长安站稳脚跟。”   韦江点头:“未尝不是个很好的倚仗。”   韦洛道:“但若可以选择,姐姐心里一定还是选大表哥的,对不对?”   韦江笑啐了口:“你这丫头越来越轻狂了!笃定自己要嫁过去,就开始寒碜我了么?”   韦洛道:“我在替姐姐谋算将来呢,怎么反骂……”说到这里,语声戛然而止。   举手揉在胸口,韦洛眉头皱紧,仿佛身子不适。   韦江发现,忙扶住她:“怎么了?”   韦洛皱着眉道:“没什么,只是突然……心口疼。”   韦江道:“是不是吃了凉茶?或者方才被风吹着了?”   “不是,”韦洛摇摇头,动作已有些勉强,忽然她失声叫了起来:“疼!”   她的身子一挣,几乎往前扑倒,韦江吓的忙将她搀扶住:“洛儿?!”   很快地,韦洛额头布满了汗滴,她手抓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但每一口却像是牵动心头一样,起初还能隐忍,渐渐地便疼得大叫起来。   韦江见这情形不对,忙将她死死地抱在怀中,又吩咐外头:“去医馆,快去医馆!”   外间车夫跟小厮嬷嬷们听说,忙叫转道。   韦江吩咐过后,低头看向韦洛,却见她的手指撕扯着胸口衣襟,一边嘶声道:“心口……好疼……”拼命把衣襟抓开,涂着蔻丹的手指用力抓过胸前,像是要将心活生生剖出来一样。   韦江大惊之余忙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却见到底在胸前留下了几道鲜明的红痕。   触目惊心的伤痕跃入眼帘,却也因此,让韦江陡然想到了导致韦洛如此的原因。   “不,不……”有些震惊而绝望地喃喃中,韦江眼前所见,韦洛的嘴角慢慢地渗出血渍,血痕蜿蜒而缓慢地出现,扭曲狰狞的像是什么沾血的活物在蠕动。   ---   “就像是‘善泳者溺于水’,所有的邪道,一般走不到善终,”明崇俨缓缓道:“牵丝白蛛这个东西也是一样,用的不好是会反噬的。”   在他面前,崔升盘膝坐在蒲团上,茫然而又有些惊惧地看着在场众人。   崔升旁边一左一右,站着的是崔晔跟阿弦。   明崇俨说罢,他旁边那人道:“你们当真想好了,是要把此物拔除么?我并没有十足把握,反噬一旦开始,谁也无法预料究竟怎么样。”   这发话的人,居然是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说罢,明崇俨道:“你是个中行家,知道怎么做是最好的。最主要是保住崔二公子无碍。”   阿倍广目道:“或许我方才并没说清楚,我没有把握完全保得住其中任何一人,是生是死或者其他,要看着两人的心志,虽然说一般是下蛊者掌控所有,但如果遇到了精神之力过于强大的人,非但无法控制对方,反有可能被对方所害……崔二公子虽然并不是这种人,但他仍可以自救。”   “怎么自救?”阿弦忙问。   “为什么牵丝对男女之情最为有效?只因情之一字本就玄妙,有时候自以为是情深,也许只是错觉,有时候以为是无情,反而情深一往……情这种东西,似真死幻,所以对于陷于情网中的人而言,他们分不清到底是真心真情,还是虚情假意。”   阿弦睁大双眼,听得甚是认真。明崇俨道:“你的意思是,只要让二公子知道自己并不是真心真情,而是虚情假意,他就能反客为主吗?”   阿倍广目道:“是。”   在场四个人的目光顿时都看向旁边的崔升,被崔晔强行“押”在此处,崔升将众人的话听在耳中,双眼中不安加重:“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额头上有汗落下,崔升道:“哥哥,我承认我的确是……是跟阿洛有些……但是我并未做对不起家门的事!”   崔晔淡淡瞥着他,不语。阿弦却又是同情又是担心:“二哥,你想清楚,你并不是真的喜欢韦姑娘的,是她对你用了邪术!”   “不,我是真心喜欢她。”崔升着急,双眼隐隐有些泛红,“就像是你跟哥哥一样,我们是真心的。”   崔晔不动声色,悄悄地把阿弦的手团在掌心:“等你把那蛊虫拔除了再说这话不迟。”    第306章 相夫教子   阿弦抬头看了一眼崔晔, 她明白崔晔此刻想到的是什么, 就如同她听了崔升的话, 在瞬间一闪而过的念头一样。   他们这些旁观者清,知道崔升是被牵丝控制才说出这些貌似情深的话, 但对崔升来说却并非如此, 他真心认定自己跟韦洛是“两情相悦”。   可是除去了牵丝一节,世间所有的爱恋岂不也是如此?当事人其甜如蜜, 旁观者却瞠目结舌者比比皆是, 就如同相好的一对男女,自以为能白头到老, 但他们的父母却未必这样觉着,兴许觉着他们两个是中了邪才彼此喜欢。   有牵丝白蛛作祟跟没有他们在其中捣乱,表象上看来至少是一样的, 怪道一旦涉及男女之情,最难拔除。   就像是当初阿弦一心一意喜欢陈基,现在梦醒后细想,其实朱伯伯早就警告过她, 但她因一颗心都在陈基身上,就连他的种种缺点也都视而不见,在当时的朱伯看来,阿弦也许就像是中了牵丝白蛛一样, 有些呆痴懵傻罢了。   阿弦反握了握崔晔的手。   崔升说“就像是你跟哥哥一样”,阿弦的心随之一刺,而崔晔这样敏锐的人, 自然不会一无所知,所以才对崔升说了那句。   阿弦看着他宽厚的手掌,修长的手指牢牢地扣着自己的手,她觉着温暖极了。   虽然无法感知中了牵丝的崔升为什么会对韦洛生出深爱的错觉,然而阿弦却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从最初的视而不见到现在的深深喜爱。   她跟崔晔之间,早就远远超出了男女之间的那份情缘纠葛,绝不是牵丝之类的东西能够催生出来的肤浅假相。   ---   明崇俨同阿倍广目站在旁边,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在那两只紧握的手上停了停,反应各有不同。   明崇俨微微一笑,便重又看向崔升,阿倍广目唇角轻微牵动,却并不是笑,而是一种平静略带审视地观察。   阿弦握了握崔晔的手,然后放开。   她走到崔升跟前,问道:“二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韦姑娘什么?”   崔升道:“我……”   他不知道自己喜欢韦洛什么,只是强烈地知道自己“喜欢”她,如果一定要说喜欢她什么,或许……应该是什么都喜欢。   阿弦道:“二哥,你不如从头仔细想想,你跟韦姑娘相处的情形。”   崔升皱眉,竭力回想了会儿,摇头道:“你让我想这些做什么?”   阿弦歪头望着他,突然道:“你还记得你跟我,少卿,小桓一起吃酒的时候,小桓曾打趣你的话么?”   崔升问道:“你指的是哪一件?”   “那时候,小桓说……如今天官的亲事尚无着落,家中长兄未成姻缘,问身为次子的你着不着急。”   崔升想了起来,笑道:“怎么又提起这个来?”   阿弦见他眼神清明了好些,便道:“你可记得你当时回答的是什么?”   崔升一怔,继而缓缓地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不会忘,”阿弦俯身道:“你当时喝多了,便告诉我们,你小时候很喜欢一个世交家的小姐,那时候两家的长辈还曾玩笑,说给你们定娃娃亲,然而后来两家渐渐疏远,也不知道那个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崔升脸色微变,双眸微睁。   崔晔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弟。   阿弦道:“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眼圈渐渐泛红,崔升眉头紧锁:“我当然记得,她是……”还未说出口,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那一声唤就在嘴边被撞散开了。   阿倍广目跟明崇俨对视一眼,明崇俨道:“她是谁?”   崔升垂头,眼前却又浮现韦洛的脸,他身不由己地说:“她……自然是洛儿。”   阿弦愣住。   此时明崇俨轻轻拉了拉她,低低问道:“那个姑娘是谁?”   阿弦道:“不知道,他只透露了这些。”   当时崔升借酒才说了这些心里的机密话,桓彦范是个最能打探消息的,闻听如此八卦,自然不能放过,但任凭他怎么打听,崔升更再也不说一字了。   阿弦当时也是微醺,但因事关崔晔,且此事又稀罕,所以牢记在心里。   明崇俨面露为难之色,阿弦道:“怎么了?”   明崇俨道:“我正愁该如何下手,看二公子这个模样,却像是有些心有所属,如果他知道自己真心喜欢的是谁,当然就不会被牵丝所困了。”   阿倍广目从旁道:“但是二公子仍咬口说是韦姑娘,让他想起来只怕是难。”   三个人都看向崔升,却在这时,有个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   竟是一首数年前一度时兴的隋人所做《送别曲》。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阿弦回头看向崔晔,崔晔却盯着崔升,却见崔升原本满面困顿,听了这声音,却慢慢地抬起头来。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沉声将后面两句吟罢,崔晔看着崔升道:“还想不起来?”   崔升的脸色有些发白,眼前似乎出现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   柳絮随风,一对小童在庭院中追逐嬉戏,男孩子手中握着才折下来的柳条当马鞭,两人唱道:“杨柳青青桌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在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中,崔晔几乎承受不住这种异常的反应,但在他将要昏厥过去之前,一个名字终于从他心底跳了出来:“阿霏!”   ——荥阳郑氏,郑霏。   后来,阿弦问崔晔为何会知道这首《送别诗》,又怎么会知道在崔升年纪那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女孩子。   崔晔笑而不答。   阿弦越想越觉着可疑:崔晔无端端怎么会留心到一个小女孩儿?   还是崔升告诉了她谜底。   原来当时他们小的时候,还未搬来长安,因为士族之间彼此互有联系,荥阳郑氏跟博陵崔氏自也互有来往,至于后来的疏远则是后话。   崔升道:“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爱玩,郑姑娘还小我三岁,我们年纪相仿,玩的很是投契,那天我跟她在花园里玩耍,听见哥哥在亭子里念诗,我们便缠着他教了这一首。”   阿弦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一说崔升的隐秘,崔晔便立即想到了是郑家的女孩儿,只是也难为他,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仍然记得如此清楚。   而被崔晔点破的瞬间,崔升整个人似醒非醒,周身悚然生寒,胸口却憋闷异常。   明崇俨早点燃一根降龙木枝,淡淡地烟气弥漫开来,但随着烟气散开,却清楚地瞧见崔升唇边那若隐若现的白蛛牵丝,头发丝粗细,如果不是在烟气中活物般颤抖,一定以为是什么蛛丝之类而已。   崔升一眼看见,面无人色,正惊慌不已,明崇俨道:“莫慌,不要动。”   崔升勉强坐住,明崇俨将降龙木搭上牵丝,回头看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上前,双眸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从衣袖里探出,指尖夹着一张符纸,“啪”地一声拍在了崔晔的胸口。   不多时,崔升只觉心头一凉,身不由己地张口便吐,只觉着唇边滑冷,下一刻,有一物紧紧地贴在降龙木上。   这会儿木枝正在燃烧,那东西裹在上面,顿时之间发出细微地尖锐叫声,在众人眼前生生地化作一股淡淡白色烟气,那烟气并没有立刻消散,反而越过门扇,直冲出去。   阿弦跑到门口看了眼,见那烧灼的烟气翻墙而出,已经看不见是去往何方了。   阿弦回头看时,明崇俨举着那燃烧的降龙木树枝道:“不用看了,另一个服下牵丝的人要被反噬了。”   崔升昏头昏脑,自觉心头仿佛空了一块儿,但是心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不顾身体仍有些异常,问道:“反噬?”   “这样深重的牵绊是最难开释的,就好似是两个人拔河,除非两个人一起松手才无碍,一方松手了,另一方自然要跌的很惨。”明崇俨道。   阿倍广目将那符纸揭下,重新收在怀中:“所以我们要让二公子先自己解开跟白蛛的‘契’,才好动手拔除,不然若生生地驱离白蛛,难免会伤到心脉甚至影响神智。”   ---   此后,听说韦家的次女韦洛大病了一场,卧床三月尚无法起身。   后来虽病愈,但据卢氏夫人探望所见,韦洛不仅是容貌上起了变化,连精神也非从前可比,容貌上的憔悴失色倒也不必过于计较,毕竟才重病了这场,可是连性情都因而大变,原先十分伶牙俐齿,如今却木讷的如同失了心魂一样。   当然,这是后话。   就在崔升恢复正常后又几日,武后下旨,调户部主事官去雍州,查明田地被冒领抢占的案子。   在新年过后,便升迁为户部尚书的许圉师对此很不过意。私下里对阿弦小小地抱怨道:“我本来不想再让你亲自去跑一趟,可是……皇后的意思,却像是一定要你去做。”   上次去江南赈灾查案是一件艰难的外差,如今前往雍州又是一件。   许圉师自忖,户部难办的外差总不能都交给阿弦去做——倘若阿弦是个男子,倒也无可厚非,但她是个女孩儿,如此岂不是有格外针对之意?且这种耗神又极出力的差事,本来就该交给身强力壮的男子跑腿。   只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许圉师也不敢跟皇后相抗。   阿弦倒是处之泰然,安抚他说:“无妨,尚书大人,你就只把我当成麾下一员属官就是了,不必顾忌别的。”   许圉师赞赏地看着她:“如果户部的每一个属官都如你这样,倒是我的福气,也是我大唐的运气……好吧,你只管放手去做,等你回来后,我一定给你在陛下跟娘娘面前请功。”   阿弦笑道:“那倒是不必了,现在这样我就觉着很好。”   许圉师听她如此说,才走近道:“其实有一件事我心里想问,又不敢贸然发问,现在私下里说一说,你不要介意。”   阿弦便问何事,许圉师道:“我原先担忧,将来你嫁到了崔府,还能不能如现在一样当差?虽然说在府内相夫教子才是正统,但……”   阿弦脸上一红,敷衍道:“以后的事,再说就是了。”   许圉师笑道:“我不是逼你,其实也不敢,只是问问,到底如何则随你……跟天官的主意。”   这边儿阿弦领了旨意,而在宫内,却也又有一场帝后之间的争执悄然发生。   高宗在听说了皇后要派阿弦前往雍州之时,起初惊疑不信,想通了后不免动怒。   命人即刻请皇后前来,屏退左右,高宗紧锁眉头:“我实在想不通你到底想如何,阿弦才回来,安稳不到几天,怎么又要把她往外推?何况是这种苦差事,难道户部就没有其他人能领了?定要让她出去?又怎么让朕放心?”   武后不慌不忙,只等他将话说完,才道:“臣妾当然知道陛下的疼爱之心,但是,阿弦毕竟是朝廷女官,先前赐婚跟辞官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回来后又有卢家之事,世人几乎都忘记她还是个女官了,倘若从此就放任她在朝中,一来辜负了她的才能,二来,也更让人猜疑,为何如此能干的女官在辞官赐婚后便悄无声息了……”   高宗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你可知我原本就不想她当什么女官,如今既然知道是安定了,就很该让她辞去官职,好生地安闲度日,不比镇日劳累好?她毕竟年少,自小又在外头养惯了,跟寻常女子不同,朕是知道的,但阿弦却也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倘若你说句话,她未必不肯听。”   之前以为阿弦是个不相干的人,高宗自然漠不关心,任由武后翻云覆雨,然而当知道了阿弦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后,恨不得如太平般捧在掌心里呵护,只因经常能相见,且见阿弦也乐得如此,就也罢了。   如今听说又要外派,才有些不可忍。   武后道:“陛下想让我劝说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么?”   “最好如此。”李治回答。   武后道:“正如陛下所说,若是我发话不让她当女官,那孩子懂事,未必会跟我争,只会乖乖从命,但是陛下可想过,我们这样自以为为了她好,反而会害了她?”   高宗皱眉。武后道:“当初我还不知道阿弦是……安定的时候,就觉着这孩子太过耀眼了,原本在任用她之时,我自己难免也有些不信跟猜疑,猜疑她到底会不会胜任,不信她会将差事做的极好,然而她的所做所为,却让人在哑口无言之余,忍不住心生佩服之意。陛下,若不是阿弦担当女官,若不是她比满朝文武都毫不逊色,我们只怕一辈子也不知道她竟然是安定,更加不会知道我们的女儿可以如此出色……”   武后回头,眼中有物闪烁:“不是天底下哪一个女子都能做到如此地步,陛下,你不仅是天子,还是她的父亲,你也有权力让阿弦做尽天下女子都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既然如此,何不放她自在,看看她究竟能够飞的多高,做的多好?陛下你难道不为此而觉着骄傲吗?”   高宗默默地听着武后所说,心底隐隐地似有雷动。   但是,另一个人的心底,却并不仅仅是震动而已。   内殿的幔帐之后,太平公主呆呆地听着武后的话,脸色如雪,良久才道:“母后在说什么?”   跟在太平身旁的,却是武攸暨,他的脸色同样也不大好,然而听见太平询问,终于反应过来,忙道:“殿下,我们走吧。”   太平发直的目光转向武攸暨:“你说什么?”   武攸暨道:“这些话不是咱们该听见的,殿下,还是趁着没有人发觉快些离开。”   “我为什么要离开?”太平睁大双眼,如梦初醒:“我该去问问父皇跟母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武攸暨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公主!”   太平一愣,武攸暨低声道:“如果皇后想让公主知道,又怎会一直都瞒着您?”   “但是、但是怎么可能,我不信……小弦子她……”太平嗫嚅,茫然。   武攸暨见她精神恍惚,知道她受了惊吓,他虽然年少,却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尤其是对他来说,擅自听见如此机密,吉凶难测。   当下武攸嗣紧紧地握着太平的手:“殿下,咱们先走,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他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放松,一边听着里头,一边打量周遭,好歹拽着太平离开了这是非之所。   ---   这夜,怀贞坊。   自从阿弦回来后,怀贞坊的这宅子鲜见热闹之时,一来虞娘子未在坐镇,二来,阿弦的身份已经不仅仅是朝中女官,崔府未来长媳跟卢家义女的双重身份,让一些本来暗中钦慕女官的众人或顾忌或避嫌,“望而却步”。   除了桓彦范曾来过几次,连袁恕己都不曾重新踏足,当然,袁恕己不来的原因,并不是上述。   今夜,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是高建,而陪着高建前来的,却是陈基。   阿弦对于高建当然是欢迎之至,本来高建未来之前,她也曾想过请高建过来小住几日。只是因陈基的缘故才不想多事。   没想到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也躲不过。   阿弦只得迎了两人,丫头们奉茶上来,阿弦看着茶,笑问高建吃饭了不曾,高建却把手中提着的两个油纸包在桌上推了推道:“不想过分烦扰你,这是我们路上带来的。”   阿弦早嗅到有香气透出来,打开看时,果然是一包卤肉,并一包新鲜出炉的酥饼,热腾腾地冒着热气,金黄的芝麻粒堆散在纸包里,极为诱人。   阿弦瞥一眼陈基,只仍对高建笑说:“难道我还请不起你吃一顿饭么,竟还要自备?”   高建道:“倒不是的,这个快,都不必麻烦再另做,也不必我们干等,对了,还有这个。”说话间,提了两瓶土窟春上来。   看着熟悉的酒食,阿弦有一瞬的窒息。   可毕竟经历了太多事,好像也跟崔晔“近朱者赤”,学了点儿他不动声色的能耐,只笑着吩咐丫头取酒杯来。   三个人同桌且吃且说话。高建喋喋了一会儿后,陈基道:“我听说,你要去雍州出一趟外差?”   阿弦道:“果然不愧是南衙的人,这么快就知道了。”   陈基道:“有关你的事总是传的格外快些。”   高建问阿弦道:“这么说,是真的了?”   阿弦点了点头。高建道:“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我跟着?”   阿弦笑道:“没事,只是循例行事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陈基却道:“这件案子涉及田产,但凡是有关利益的事,总是最凶险的。”   阿弦皱皱眉,本来不想接话,转念间却道:“这句话说的对,所以很多人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陈基扫她一眼,阿弦却对高建道:“看你春风满面,是不是找到差事了?”   高建笑起来:“这是自然了,是大哥给我在吏部寻了个闲职。”   “吏部?”阿弦惊讶。   陈基道:“吏部的林主事跟我说过几次,说是少个能办事的走吏,我就把高建推举了过去,正好合了林主事的心意,就留下了他。”   高建道:“我这幅模样哪里能合人家的心意,自然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   阿弦望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便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笑笑道:“怪不得你今日兴致这样高,原来寻了个好差事。”   又吃了两杯酒,陈基忽然道:“阿弦,我丈人……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内人生日的事?”   阿弦见他提起来,便道:“有,武大人请我过府呢。”   “你不必在意,”陈基面上并无笑意,只淡淡道:“他只是有些多心而已,你若不想应酬这些,就不必去。”   阿弦道:“多心什么?”   陈基没有回答,高建小声道:“我虽然才到长安不久,却也知道姓武的大人并没有一盏省油的灯,这位武懿宗大人,又是此中最为……”正要尽兴地说,猛然想起陈基正是武懿宗的乘龙快婿,一时懊恼的眼睛鼻子都挤在了一起。   高建好不容易将褶皱扭曲的五官重新归位,先向陈基请罪:“大哥,我喝多了,又开始胡言乱语。你可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   陈基却好不在意,举杯笑道:“我看你喝的不够多,真喝多了哪里还能在这里替自己开脱?”   高建便又笑说:“不是开脱,只是替大哥不平而已。”   陈基咳嗽了声,高建低头喝酒。   阿弦则强压心头好奇,告诉自己那些都不关己事。   正在此刻,趴在陈基身旁的玄影站起来,冲着门外汪汪汪乱叫了数声。   阿弦道:“这么晚了,难道还会有客人到?”   这本是一句笑谈,不料小厮从外匆匆进来,道:“有客人来了,是崔天官,还有一个不认得的。”   阿弦听是崔晔来到,大为意外,忙站起身。   陈基跟高建也都愣怔,顷刻也相继站起。   说话间,外间来人已经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果然正是崔晔,高建当然并不陌生,他虽然知道崔晔是吏部天官,不再是昔日那个英俊先生,但是在长安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仍是忍不住喜上眉梢,一时也顾不上留心他旁边的人是谁了。   府内的那些小厮丫头们,也都认得崔晔,但却不认得旁边那人,再加上那人头上罩着风帽,脸笼在夜色里,更加无法辨认。   陈基却皱眉望着那道身影,眼中透出狐疑之色。   阿弦因见此人神神秘秘,正要问崔晔是谁,崔晔吩咐道:“叫你府里的人都退下吧。”   阿弦莫名,却立即就听话让小厮丫头们都退下。   堂下只剩下五人,崔晔才退到旁边,留那人跟阿弦独对。   这刹那阿弦总算也发现不妥,但却觉匪夷所思。   错愕的瞬间,来人把风帽脱下,露出底下一张熟悉的脸,龙睛长眉,天家风范,居然正是高宗李治!   陈基因经常伺候御前,对李治当然并不陌生,此刻见果然是皇帝无误,震惊之余就要行礼。   李治却已笑对阿弦道:“你这里好热闹,这是在跟朋友们吃酒么?”   陈基愣住了。   阿弦回头扫了陈基跟高建一眼,对李治道:“是两位昔日在桐县的友人。”又小心翼翼地问:“您怎么来了?”   李治道:“我不能来么?”他说着便走到酒席旁边,缓缓落座,又回头招呼阿弦跟崔晔道:“还不一块儿同来?”   陈基像是木雕石像似的,绷紧身子立在旁边,不敢动弹。   高建见这架势,只当是阿弦认得的那一位高官,他便拱手先对崔晔行礼:“天官大人!”   崔晔淡淡地向着他一颔首。   高建又用手肘顶了阿弦一下,看着李治问道:“这位是?”   阿弦有些不知如何介绍,却见李治是微服而来,知道他不想曝露身份,这一犹豫中,李治自己说道:“我是长安城的土著,姓李,排行第三,人家都叫我李三。”   李治是长孙皇后所生的嫡出的第三个儿子,头上是太子李承乾跟魏王李泰,所以他自称李三,也是理所当然。   陈基捏了一把汗,阿弦惊讶之余略觉好笑。   高建拱手,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道:“参见李大人。”   李治诧异:“你怎知道我是当官儿的?”   高建道:“我虽不知您是不是当官的,但是看崔大人对您十分恭敬,所以猜您的官一定比崔大人要大。叫您一声大人想必是应当的。”   李治大笑:“原来如此,果然言之有理。”   因见陈基还躬身立在旁边,李治便道:“你们都不必拘束,不要因为我来了就搅了你们的兴致。”   李治虽一心隐瞒身份,如此“平易近人”,陈基又怎敢如同先前,只谨慎道:“您必然是有事来寻阿弦,臣……我们方才也已吃完了酒,是该告辞了。”   高建却有些意犹未尽,但他虽然有心留下再多喝两杯,却因向来唯陈基马首是瞻,并不敢出言反驳。   李治却也并未挽留,只含笑一点头。   陈基如蒙大赦。   阿弦见他两人要走,有心相送高建,陈基却拦住:“请留步,不必送了。”   两人去后,阿弦转身,见李治正打量桌上吃剩的酒食。   此时杯盘狼藉,阿弦正要收拾,李治道:“不必忙,你过来坐下说话。”   阿弦扫一眼崔晔,他却缓步退出,垂手于门边儿侍立。   阿弦开门见山问道:“为什么陛下在这时候前来?已经入夜了,难免危险。”   李治道:“向来都是朕传你,如今特来看看你,也不亏。”他转头又打量这宅子——当初是他把宅子赐给阿弦的,现在却道:“这个地方忒窄小,该寻个更好的宅子给你住才是。”   阿弦啼笑皆非。   李治叹了声,道:“我这次来,是为了雍州的差事。”   阿弦心跳:“可是有什么变故么?”   李治道:“你是想要有变故,还是不想?”   阿弦笑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我很不想你接这差事。”高宗有些闷闷地回答,“先前还跟你母……跟皇后吵了一场。”   阿弦皱了皱眉,垂下眼皮道:“陛下何必如此?”   高宗道:“你才回来多久,即刻就要外派,去雍州虽然不远,但毕竟要好几日也不得见,何况……一想到会有凶险,朕心里却实在是放心不下,更加舍不得你去。”   阿弦摇头一笑:“陛下,我是女官啊,这种差事乃是分内要做的。”   阿弦虽知道高宗的心意,但是这种太过浓烈纯粹的“父爱”,却让人有些无法承受。   高宗看着她沉静回答的脸色,耳闻这般笃然的语气,不由想起武后所说的话。   “朕明白。”眼神几变,最终只是和蔼而无奈地看着她,“所以这次来我也并没想劝你改变主意,只是要告诉你一句话。”   “不知是什么?”   李治忖度说道:“你要留神,这一次出去可不要让自己伤着了,如果又有什么损伤,就辞了官职,知道了么?”   阿弦虽觉着这要求有些霸道,但自想不过是雍州而已,天子脚下,且坐镇的是雍王李贤,又是个熟人,应该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何况又要让李治安心,于是便答应了。   李治见她应承,脸色稍放晴了些,又问起方才陈基跟高建两人,原来李治记得陈基常在殿前行走,只是之前并没有了解过陈基的来历,阿弦只轻描淡写说是“同乡”,不愿过多提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会儿却跟皇宫中的相处又大不同,多了些家常自在。   直到门口崔晔道:“陛下,时间差不多了。”   李治正在听阿弦说起在桐县的种种趣事,哪里肯走,又被阿弦劝着,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将往外之时,李治忽然对阿弦道:“对了,这一次务必要万无一失,朕会给你指派个最得力的住手,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阿弦也未曾在意,只笑道:“多谢陛下。”   李治望着她笑的无心之态,忍不住举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道:“什么陛下,你可知道朕喜欢你叫朕什么?”   阿弦一愣,李治默默地望着她,阿弦知道此刻自己该说出那两个字,可是这两个字就像是上了秤砣的水浮萍,才扔到河面上,就直接沉了底儿,无论如何泛不出来的。   两人对视片刻,崔晔道:“风大,您还是快些上车吧。”   李治这才对阿弦一笑,仿佛无事般道:“朕回去了,你记得我的话,知道吗?”   阿弦点头。   送李治上车之时,崔晔暗中握住阿弦的手,低低对她说:“我送陛下回去后,就来找你。”   阿弦见时候不早,也低声道:“不用,阿叔早些回去歇息,反正……我又不会长翅膀飞了。”就算她能飞,飞的再高,累了的时候也会投到他的怀抱中。   两人的眼中都有笑意。   马车往前,车中李治掀开帘子往外看过来,却见阿弦站在门口,小小地身影,恁地醒目。   李治不由道:“她还是不愿意喊我一声‘父皇’。”神情无奈惆怅。   崔晔道:“虽然未曾出口,心里未必没有。”   “你是说,阿弦心里是愿意叫朕‘父皇’的?”   崔晔道:“陛下可以再给她一点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李治叹道:“朕近来总觉着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没听见阿弦亲口叫我……还真的有些不甘心。”   崔晔心头一沉,忙拦阻:“陛下!陛下正是盛年,来日方长。”   李治笑笑,望着他风姿绝佳的仪表,忽地问道:“阿弦是不是极难得的孩子?”   崔晔道:“这是自然。”   李治道:“崔卿,你可一定要好生对待她,切勿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崔晔拱手:“是,臣遵旨。”   “不必遵旨,朕是以父亲的身份跟你说这些的。”李治微笑。   原先在李治眼里,崔晔当然是个无可挑剔之人,但如今要把女儿许给他,眼神自然也不同了,百般挑剔。   他挑来拣去,找不到什么大不好的,唯独有一件,崔晔的年纪要略大一些……但不管如何,幸而阿弦是喜欢的,也就罢了。   李治道:“按照朕的心意,断然舍不得她在外头东奔西走,方才朕仔细看她的手,粗糙带伤,哪里是个女孩子的手,以后……她嫁给了你,你可要好生相待,朕知道她虽倔性,却最听你的话,你可记得时刻劝阻她,休要让她在朝堂上做事太过奋不顾身,如果能够在府内‘相夫教子’,也是不错的。”   崔晔默默地听着这些话,虽知道最后“相夫教子”四个字似乎太过遥远不切实际了,却不便反驳。   李治全心全意为阿弦考虑,再度想了会儿:“还有一件事,朕要派个可靠的人一路扶携,作为护卫也都好,你觉着大理寺袁少卿怎么样?”   崔晔一愣。   李治却更突发奇想:“对了,今晚上的陈基,像是金吾卫的人,他却也是个能用的,又跟阿弦是旧日相识,彼此相处起来也是容易……”   没想到李治一选,就选了两个“心腹大患”。 第307章 冰山融化   高宗年青之时自然喜爱玩闹, 但自从年纪渐长外加各色疾病缠身, 就很少四处走动了, 等闲只在皇宫之中修身养性,除了太极宫, 大明宫外, 其他都极少踏足,微服游幸这种事更是从未发生。   但是今夜却破了例。   要传阿弦入宫相见, 自是容易。可对高宗而言, 这迟来了十多年的父女重逢,总似少了些什么, 他所知道的阿弦的过往种种,几乎都是从人口中听说来的,隔了一层。   这几日因时常见到阿弦, 身体大有起色,加上阿弦不日就要去雍州,高宗无法按捺自己的心意,索性不再如之前一样只是传阿弦进见, 他想亲自去看一看宫外的阿弦……如果没有了重重宫禁舒服,没有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他跟阿弦的见面,大概会更自在一些吧。   高宗未曾将此事事先告诉武后, 因他心知肚明,武后绝不会同意。   所以他想到了崔晔。   原本崔晔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端正方良的世家之子, 声望极佳的良臣而已,但是不管高宗喜不喜欢,突如其来的、崔晔便多了一个身份,竟将是他的驸马,“乘龙快婿”。   说实话,当从太平口中得知阿弦喜欢的是崔晔的时候,李治心中的震惊,就像是看见了武后身边那忠心耿耿的牛公公忽然间儿孙满堂了一样。   虽然对崔晔并没什么偏见,但李治想象不出崔晔为人夫的样子,所以在卢烟年“病逝”之后,李治并不格外觉着这消息令人震惊,内心隐隐地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但既然是阿弦喜欢的……他又能说什么?何况比起武承嗣以及……沛王李贤(想想还有些后怕),不得不说,崔晔可算是个极好的选择了。   所以李治事先传崔晔,同他说明自己想去探望阿弦的意思,本来还做好了这位品性端直的臣子会拒绝的准备,谁知崔晔只是沉吟了片刻,便拱手说了声“遵旨”。   其实李治并不是“下旨”,而是同他商议。   不过转念一想,李治却也明白了过来。   这正是崔晔的聪明之处,此事自然瞒不过武后的,崔晔这会儿说“遵旨”,等武后知道真相后追问起来,他当然可以用“不能抗旨”一说来搪塞。   方才到了怀贞坊,当李治随着崔晔入内的时候,里头阿弦知道崔晔来到,跳起来相应,那会儿她眼中那闪烁跳动的喜悦,尽数落在李治的眼中。   反观崔晔,却是有些太“冷淡”了,让李治在瞬间生出一种担忧,会不会阿弦用情太深,而郎心却天生如铁。   李治虽不理朝政,让武后一手代劳,但是朝中的一些人和事却也是知晓的,比如……袁恕己是同阿弦一起从豳州来长安的,两个人交情匪浅。   当初阿弦去江南在路上遇袭,袁少卿还竭力请命要前往江南,足见“深情厚谊”。   此刻他提议这两人,目光却望着面前崔晔,且看他如何反应。   “爱卿你觉着朕的提议如何?”李治问道。   崔晔却仍面沉似水,道:“袁少卿为人嫉恶如仇,果决敏锐,可堪重用。且雍州命案至今悬而未决,朝廷派大理寺的人跟户部属官同去,也是理所当然。”   李治挑了挑眉:“哦……那陈基如何?”   崔晔又道:“至于陈郎官,陈大人负责的是京畿守卫,贸然派他外差似乎不妥。陛下若是想让个跟……女官相熟的人陪同,臣觉着不如曾同她去过江南的桓主簿妥当。”   李治道:“桓彦范?他倒是个机警可用的,既然如此,朕再想想。”   说到这,李治忍不住道:“这次皇后又叫阿弦办苦差,你一句话也没有么?”   崔晔道:“阿弦是朝臣,为朝廷效力是应该的。”   望着他冷静超然的神情,李治不由轻叹了声:“早先听说你夜宿怀贞坊,还以为……想必都是别人误传了。”   崔晔道:“那次是阿弦病了,我不放心才看护了她一夜。”   李治欲言又止:“也罢,横竖……对了,今晚上多劳你陪着朕。”   崔晔的回答却出人意料:“臣这样做,也是有私心的。”   李治本来意兴阑珊,听了这句才又转过头来:“私心?”   崔晔道:“陛下如此做虽然逾矩,但是对阿弦来说,却必定是难能可贵的。”   李治定定地看着他:“你……”   崔晔仍是一副淡然无波的样子,语气之中甚至也没什么波澜起伏,但是李治却俨然从他的这句话里听出了深意。   他原本以为崔晔用情并不深,甚至怀疑他对阿弦到底动了几分真心,但是直到这会儿,才仿佛知道……   ——也许有的心意,并不是放在脸上供人瞻仰的。   ——你自以为看不出,但绝不是不存在。   就像是海深万里,渊渊穆穆。   ---   李治在进宫门的时候,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留在外间的崔晔。   纵然在夜色里,那道影子却仍似渊渟岳峙,风姿卓然。   这会儿李治欣慰地想:也许他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毕竟……阿弦是他的血脉,又是那样能干出色的孩子,怎么会喜欢错人呢?   ——幸而李治不知道阿弦曾命都不顾地喜欢过陈基,不然的话……竟猜不出皇帝陛下会是怎么样的痛心扼腕了。   李治出宫的时候心情激动,就像是少年时候的自己要做什么破格的事。   回宫之时心绪却难得地沉静,原先还因“父女离别”,担心阿弦雍州一行有什么差错,然而经过方才跟崔晔的相处,那些疑虑不知为何悄然消散。   这种好心情,在李治回到寝宫的时候被暂时打断。   宫女上前帮着他将大氅除去,还未整理妥当,外间道:“公主到。”   太平进殿:“父皇先前,是去哪里了?”   李治以为第一个问自己这个问题的必然是武后,却实在想不到竟是太平。   意外之余,李治笑道:“太平如何知道父皇外出了?”   太平打量着他:“我之前来看过父皇两次,都不见您……问起他们,竟也不知道您去了哪里……”   李治咳嗽了声,挥袖示意宫人们退下,他才握着太平的手道:“你来找父皇是有什么事么?”   太平道:“父皇只要告诉我,您去了哪里?”   李治只当她又是小女孩儿厮缠,便随意笑道:“也没去哪里,就只随意走走罢了。”   太平却忽然说道:“父皇是不是去找小弦子了?”   李治大为吃惊,没想到她竟一猜就猜了个正着,忙拉住她:“嘘……”又不可置信地笑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难道……是你母后……”   太平的眼圈发红,却并不回答。   李治终于发现她有些举止异样:“怎么了?”   太平道:“父皇……小弦子她、她……真的是我的长姐吗?”   “你……”李治脸色立变,手一抖,竟松开了太平的腕子。   太平眼中涌出泪来:“是真的?”   李治知道她年纪小,未必会懂当年发生了什么,且解释起来也是麻烦。但要否认,却并非他所愿。   “你怎么知道的?”最终,李治问。   太平听高宗这般反问,已是确信了,双眸圆睁:“她就是先前被废后害死的安定公主?”   李治见太平如此,知道再也瞒不过,便道:“太平,你听父皇说……”   太平却皱眉疑惑:“但是人人都知道,她明明是被废后害死了的,怎么会还活着?”   这件事自然是一言难尽。   李治皱眉,把心一横,正要跟太平详细解释明白,便听有人道:“这么晚了,都不安歇是在做什么?”   及时而来的,赫然竟是武后。   李治见武后在这时候来到,心头一宽,却又一紧,宽的是他知道自己不用再费心耗神地跟太平解释了,因为武后必然会“代劳”,但是另一方面,李治却又吃不准武后将会对太平如何说明。   武后走到两人身前,看看高宗,又看看太平,便只对太平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你父皇寝宫里搅闹,难道不知父皇的龙体需要多加静养么?”   太平见她满面若无其事,本是要再问的,可是面对武后,竟天生有一种让她钳口结舌的“威压”,竟让她无法把那一句“理直气壮”的问话说出口。   武后见她不言语,却又轻描淡写地问:“我方才进来的时候,怎么听见说什么废后,死啊活的?”   李治道:“你索性告诉她吧,她都已经知道了。”   武后道:“哦?知道什么?”   李治皱眉。   武后却反而一笑,话里有话般道:“陛下,您这一整夜来去劳碌,必然是乏了,不如且早些安歇。我带了太平去。”   李治一怔,不等他开口,武后已淡淡地对太平道:“太平随我来。”   ---   这一夜,长安城中有许多不眠之人。   其中一个,便是陈基。   先前跟高建离开怀贞坊后,高建因一无所知,还有些惋惜:“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还没有喝的尽兴,那个人是谁,好大的派头,只是来的太不巧了,打搅了我们的兴致。”   高建毕竟是在桐县那个小地方里厮混的,所见的最大的长官便是袁恕己,对于长安城里的显贵等更是缺乏足够的认知。   他只知道崔晔系出高门,是朝中大官,但因为当初在桐县跟崔晔十分“熟稔”,因此那份自然畏惧便减了不少。   相应的,李治微服而至,且又谈笑风生毫无架子,对高建而言,自也认作是跟崔晔差不多的官员,丝毫不知这一位的来头竟是如天之大。   陈基见他一直抱怨,只恨不能揭破“李三”的身份。   高建又道:“大哥,你发觉了没有,弦子好像是越来越出落了,以前在桐县的时候大概是没长开,先前酒楼里我见到她,几乎不敢认,可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好看了,这还是男装,若是换作女孩儿的装束,再涂脂抹粉打扮打扮,只怕这长安城里也没什么姑娘家比她好看……我现在想起在桐县大家把她当小子看待,呼呼喝喝的,就觉着好笑。”   高建毕竟有了三分酒意,说的高兴,就看着陈基道:“大哥你说呢?”   陈基只能干笑了一笑。   高建总算发现他格外沉默寡言,虽然自从在长安城跟陈基相认后,逐渐发现“大哥”比之前在桐县要寡言的多了。   高建当然不知道,官职越高,自不必像是以前一样伶牙俐齿聪明外露,何况说的越多只怕错的也越多,因此适当的“惜字如金”才是正理。   高建敛了笑,对陈基道:“大哥,多亏你我才能在长安落脚,只是我想,我实在不便再住在贵府里,我已经拜托两个认得之人帮我找便宜好住的房子,尽快找到就搬出去了。”   陈基听他说起这个,才回神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有让你搬出去……”忽然皱眉道:“还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高建忙笑道:“没有!府里对我都好的很,是我自己觉着长住也不是法子,到底自己住能自在些。”   陈基看了他片刻才也一笑:“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好了,不过如果他们找不到好的地方,你就仍住在家里就行了,知道么?”   两人回到侯府的府邸。   之前陈基虽自置买了房子,但武懿宗因官职连升,皇后又赏赐了宅子,他怕委屈了女儿,就叫武馨儿跟陈基陪着自己住。   进府之后,高建自去客房歇息,陈基缓步往回,走到半路,就见一个侍女迎面走来,行礼道:“大人回来了?夫人已经问了好几回了呢。”   陈基一点头,仍是不紧不慢地步子。   不多时回房,见妻子已经躺倒歇息了,陈基正要退出,里头有人道:“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去哪里?”   说话的正是武懿宗之女武馨儿,她起身,擦着眼睛看陈基。   平心而论,武馨儿生得并不难看,只是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衫,衬得脸色略显焦黄,两只眼睛有些无神,但比起武懿宗那副尊荣,武馨儿并没有肖似其父,已经是上天格外的恩宠了。   陈基止步:“我当夫人睡着,怕惊醒了。”   武馨儿道:“我等你等了大半夜,你不回来我哪里能睡踏实,平日里值夜早出晚归的倒也罢了,怎么今日无事,也都这么晚回来,又去哪里应酬了?”   陈基道:“同高建去见一个故人。”   武馨儿一皱眉:“是不是那个女官呢?”   陈基见她“无师自通”,便道:“是,阿弦改日就要去雍州了,所以同高建一块儿去看看她。”   “阿弦阿弦,又是阿弦,”武馨儿有些微愠似的,“她去不去,关你们什么事?那个高建也是多事,不过是来投奔你的罢了,怎么还指使起你来了?”   陈基皱皱眉:“说哪里话,他指使我什么了?”   武馨儿道:“若不是他叫你去,你怎么会这大半夜的不回来?”   陈基哑然:“就算不是高建,我自己去见见她又有何妨?”   武馨儿一急:“我不许你去见她!”   陈基因觉着夜深人静,两人如此口角似的,难免给丫头老婆子听见,改日多嘴的告诉武懿宗,还不知道又有什么波折呢。于是先忍气吞声道:“行了,无端端闹什么,有话明儿再说就是了。”   武馨儿见他退了一步,偏道:“你为什么不答应我?难道是不肯?”   陈基忍无可忍,沉声喝道:“够了,不要无理取闹!”   武馨儿没想到他竟呵斥自己,一愣之下,难过起来:“果然他们说的对,你一定是跟她旧情难忘。”   陈基听见那刺耳的四个字,不怒反笑:“什么旧情?你听谁说的?”   “你不必心虚地打听是谁,”武馨儿道:“当初你不是跟她住在一起的吗?”   这本是陈基的最大心病,所谓的“住在一起”,自是指的平康坊那一段日子。   那段日子,最开始他不以为然,尤其是等挥别后却慢慢发现了其珍贵无可比之处,直到现在,已经珍贵的像是一段梦幻,他自己都不忍去碰触。   没想到第一个过来狠踢上一脚的居然是武馨儿。   陈基一愣之下,哈哈笑了起来。   这会儿外间的丫头老婆子们果然听见,有两个进来道:“姑娘,姑爷,出了何事?”   陈基收了笑:“滚出去。”   那些下人们一惊,武馨儿从没看见他这样冷面之时,不禁也吓得不敢出声。   陈基回头道:“你先睡吧,我还有事。”他拔腿出门,左右看看,往书房的方向而去,也不理身后传出的武馨儿的哭声。   ---   怀贞坊。   阿弦手拄着腮,正在烛光下打盹。   送走了李治后,阿弦牢记崔晔说“待会儿就回”的话,便叫下人们自去安歇,自己坐在堂下等待崔晔。   只有玄影仍趴在旁边陪伴着她。   正有些困倦欲睡,屋门轻轻地被推开,玄影抬头看了眼,旋即又安心地闭上双眼睡了过去。   阿弦却仍未醒,已经趴在桌上朦胧似睡。   崔晔走到桌边,看了她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探臂,拦腰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一抱之间阿弦便发现了,睁开眼睛,半明半暗的烛光中见是他,便无声一笑:“回来了?”   崔晔“嗯”了声:“冷不冷?”   阿弦道:“不冷。”把脸窝在他的肩颈里,舒心地深深呼吸。   崔晔抱着她,送回了房中。   阿弦道:“皇帝回宫了吗?”   崔晔坐在榻边:“嗯,送回了。”   阿弦道:“他怎么忽然晚上来了?吓了我一跳……”   崔晔笑笑:“你不喜欢么?”   “不是……”阿弦闭上双眼想了想,“只是有些不大习惯。”   崔晔摸了摸她的额头,觉着有些热,疑心她是因为在堂下打盹被风吹了。   阿弦会意,探手将他握住:“我没事。你累不累?”   崔晔道:“不累。”   阿弦眨了眨眼,身子扭动,往床内挪过去,抬手拍拍身旁空出来的位置:“阿叔过来躺着歇会儿。”   崔晔一怔,脱口道:“使不得。”   阿弦不以为然地笑道:“只是让你歇会儿,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崔晔皱皱眉,本能地觉着这话似乎是……两个人的角色正好调反了。   阿弦握着他的手又拽了拽:“好不容易回来了,不想阿叔就这么快走,我又要去雍州了,虽然不远,到底有一段时候要见不着了,你难道不想我么?”   话说到这种地步,就算是冰山,也要被融化了。   崔晔先起身,将房门掩起。   他缓步回来,坐在榻边,正要躺下,忽然又俯身,慢慢将靴子除去。   阿弦转头瞥见,仍是笑吟吟问:“要不要我伺候大人?”   崔晔的手一抖,脸上没来由热了起来,本来没什么绮念,因为这一句话,心里颇为别扭,想要临阵脱逃,又有些不愿就此败逃。   只得强作无事,将靴子放好,才慢慢小心地平躺下来。   这张床并不算大,阿弦虽尽量靠在里面,两个人之间,却仍不防衣袖交叠,幸而彼此把手放在各自的腰间,才不得碰触。   崔晔的呼吸有一些紊乱,幸而阿弦也未再说什么,再做什么,好歹容他有一刻的喘息时间。   房间内静得让人心生异样。   加上有炉火熏暖,似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淡甜香气,无处不在。   为了驱散这种异样,崔晔咳嗽了声,忽然问道:“玄影呢?”   旁边阿弦道:“堂下有炭火,多半是在那里守门了。”   崔晔又想起一件事:“方才我进门的时候,还想着跟你说完就走,大门也没有关。”   阿弦道:“伯伯看见了自会关起。不碍事,我这里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喃喃问:“几时了?”   崔晔侧耳听了听,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在窗棂上的声响。   他判断道:“子时了。”   耳畔窸窸窣窣地响动,下一刻,手臂被抱住。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崔晔在瞬间僵住了,他转过头,却见阿弦竟是侧了身,将自己的左臂抱在怀中。   他想抽出,却并未付诸动作。   阿弦慢慢蹭了蹭,额头抵在他的肩头上:“阿叔……”   “嗯?”他的喉头一动。   “我……我想……”阿弦张了张口,然后保持着嘴角半张的模样,沉沉地酣睡过去。    第308章 一个传奇   次日, 阿弦醒来, 身边儿早不见了人, 她摸着额头回想,竟毫无印象崔晔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也就在这日, 许圉师也告诉了阿弦, 朝廷所派的跟她同往雍州的人选,竟是大理寺的狄仁杰, 并金吾卫的郎官陈基。   如果说派狄仁杰同往可以说是情理之中, 那陈基随行,便有些出人意料了。   不仅是阿弦意外, 甚至崔晔都未曾料想。   那夜李治明明觉着袁恕己合适,且对他推举的桓彦范也又赞赏之意。   谁知这么快就全都变了。   但崔晔却也知道,能够让李治的安排全盘反转的, 只有一人能够做到。   重要的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如此安排。   ---   同样发出如此疑问的,还有高宗李治。   李治问道:“让狄仁杰去,朕明白, 但为什么是陈基?”   武后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桓主簿自然得力,只不过如今他是司卫府的人了,让他外派也不合适,而陈基也是个敏捷聪明的人, 正好历练历练。”   李治不以为然:“历练的话,自有别的机会,如今是阿弦办差, 当然要派个最得力的人给她,才能保万无一失。”   “陛下,”武后摇摇头,“怎见得陈基就比桓彦范差了?若论起身手机变,两人只怕不相上下,若论起跟阿弦的交际,陈基只怕还比桓主簿更上一层呢,毕竟陛下也知道,陈基跟阿弦在豳州桐县就曾以兄弟相称,情厚的很。”   高宗无言以对,却本能地觉着哪里有些不妥。   “说到这里,臣妾未免又要扫陛下兴致了。”武后一笑,正色道:“陛下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如此贸然行事了。”   高宗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去怀贞坊探望阿弦的事,也笑说:“这个有什么?难道朕想见她,也竟不得自在?”   武后道:“毕竟世人的口舌里并不知道陛下是爱女心切,何况,耳目又杂,比如……这次是太平,下次还不知是什么人呢。”   说到太平,高宗忙问道:“你都跟太平说明白了么?”   “那个孩子不是个好糊弄的,”武后叹了声,“陛下当然也明白她的性子,你跟她说了一句实话,她必定要再刨出十个问话。偏偏她年纪小,又爱四处惹事胡闹,我只怕她言差语错说了出去,简直叫人为难。”   高宗道:“朕也是这样觉着,但是事已至此,若还瞒着太平,也不是正理。”   武后笑了笑:“当然瞒不住,所以臣妾已经跟她说明白了。”   这笑容在高宗看来,却是别有深意。   那夜武后将太平带离了皇寝殿,并没去别的地方,只带着她往蓬莱殿而去。   太平因满腹心事,开始竟没注意,眼见将到,才问道:“母后,怎么到这里来了?”   武后不答,只是默默地又走了片刻,才停了下来。   蓬莱殿极大,先前贺兰氏活着的时候,也在此住过,太平对这个地方自然更不陌生,只是如今太平在凤阳阁住,蓬莱殿这里不知为何反倒有些寥落冷落。   此刻也并无灯火,黑夜之中显得有些吓人。   又因夜晚风大,太平瑟缩,道:“母后,咱们回去吧。”   “你看,”武后忽然发声,她眼睛看着前方那高耸而紧闭的殿门,“那个地方,是曾经母后住过的。”   “我当然知道。”太平勉强回答。   武后的声音幽幽传来,继续又道:“那你可知道,那里……也曾是你姐姐死去的地方。”   太平打了个寒噤:“母后?”   她当然知道武后所说的是安定思公主,那个在皇宫之中,本来讳莫如深的名字。   太平起初年幼时,没有人敢对她说这件事,直到她渐渐懂事,加上是个好奇的性子,才逐渐听说宫中竟有如此一段骇人听闻的公案。   “可是……”   不等太平说完,武后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她并没有死对么?”   太平迟疑:“不是说……小弦子是……”   武后又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声,就像是冰冷锋利的刀锋刮过骨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入骨髓。   她眯起双眼,轻声道:“没有人知道,当初目睹那孩子‘死去’的时候,我的心里是什么感觉。”   太平有些害怕起来:“母后……”   武后这才回过头来,夜色里她的眼睛烁烁有光,这是让太平觉着熟悉,又觉着陌生的眼神。   武后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不懂,母后却不想揭开自己的疮疤,跟你细说当年的种种,你只需要知道母后想让你知道的就行了,其他的事,不要去过问,不要去打听,更不要去追究。”   “可是……我不懂……”太平嗫嚅。   武后肃然:“你只需要记得,当年母后的痛入骨髓是真的,而你的姐姐……她因此流落民间遭受苦困折磨也是真的。”   太平屏住呼吸:这自然就是武后亲口承认了阿弦的确是安定思。   武后走前一步,伸出手来握住太平的肩膀。   她的手如此有力,像是能掌控一切。   冰冷的夜色里,皇后沉声说道:“太平,你是母后唯一的小女儿,我把所有的疼爱宠溺都加在你的身上,但是你的身上,本来有母后该给安定的疼爱宠溺。”   太平屏住呼吸,皇后的声音破开暗夜的冷风,坚定不移地送入她的耳中。   “你该明白,你现在所得到的一切,是经过母后的肝肠寸断,跟安定的死里逃生后才有的,母后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皇后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旋即又昂首道:“所以现在,身为父皇跟母后唯一的太平公主,你可以撒娇,可以任性,但是不可以不懂事。”   虽然话语里并无苛责,也无训斥,太平仍是不由地落了泪:“我、我……”   武后审视地看着她道:“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么?”   太平只顾抽噎,无法回答。   武后的声音变得温和:“回去洗个澡,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早上醒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仍是公主,你做好你的公主,她仍是女官,她自做好她分内的事。知道了吗?”   太平觉着委屈,但是在武后眼神的注视下,这种委屈却显得那样肤浅幼稚,以至于她不敢叫嚷出来。   最终她只能回答了一声“是”。   ---   阿弦曾想跟皇后开口,让换了陈基。   但是武后既然如此安排,一定有她的用意,且阿弦虽然对陈基“有所忌惮”,但却不愿意就把这一点龃龉摊开、甚至要在皇后面前表露出来。   倘若皇后因为她流露的对陈基的不满、从此疏远或者针对陈基,岂非又是她害了他?虽然已对陈基并无好感,却也不想横加涉入他的人生。最多是两不相干而已。   因此阿弦强忍未说。   这日启程,正是春雨飘落之时,阿弦跟狄仁杰乘车,陈基却身披蓑衣,率众人策马而行。   玄影因也随行,起初还在车内陪着阿弦,等出城后,就忍不住跳下地,在队伍中奔跑撒欢,隐约听见陈基招呼它的声音,却像是极为高兴。   车厢里,狄仁杰因同阿弦谈了会儿雍州的情形,道:“雍州是沛王殿下的治下,发生这样的事,皇后很不高兴。这一次前去,务必要将此事处理的极妥当才好。”   狄仁杰身为大理寺派出,专门负责其中的人命案子,阿弦则主理田产纠纷。阿弦道:“我知道,皇后也曾叮嘱过。”   狄仁杰问道:“沛王殿下的老师是天官,天官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阿弦道:“这倒是没有,只让我跟狄大人好生配合行事,凡事多向您请教。”   狄仁杰笑道:“这也是天官的谨慎之处了,他是沛王殿下的老师,你却是天官将来的……呵呵,他自然不便多话。”   阿弦也笑:“怎么您也拿这件事来打趣?”   狄仁杰点头说:“你听着似是打趣,细细想来,未必没有道理。”   阿弦想到沛王李贤,低头出神。狄仁杰则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忽然说道:“你可了解这位陈郎官?”   阿弦道:“以前我自以为算得上了解,后来……就不敢说了。”   狄仁杰仰头一笑:“我听说这位前途无量的大人是长安的一个传奇了,不过……他的传奇,似乎是从你来到长安后才开始的。”   阿弦干咳了声:“许是凑巧。”   狄仁杰也并不说破,话锋一转:“不过,袁少卿好像就没有这样传奇跟凑巧了。”   提到袁恕己,阿弦想到已经多日不曾见到他,便问:“少卿近来可好么?”   “听说少卿近来跟赵监察家里走的甚近。”狄仁杰琢磨道:“赵监察家的小姐似乎对他格外青眼,大理寺里已经传开了,说两人好事将近。”   阿弦点了点头:“您觉着少卿跟赵小姐如何?”   狄仁杰道:“我自然不曾见过赵小姐,但也听说是长安有名的才女,且又品貌极佳,若姻缘可成,少卿倒是好福气。”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见外间陈基说话的声音传来,似跟人对话。   狄仁杰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是他……”   阿弦问道:“怎么了?”   狄仁杰将车帘放下:“你应该也认得此人,当初听说在大理寺考核之中,几乎胜出,刑狱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只不过……”   阿弦听他说的耳熟,也探头看了眼,却见陈基正跟一个人对面说话,那人头戴软脚幞头,身着褐色衣袍,脸容略有些瘦削,两只眼睛却很精明强干,竟是当初一同在大理寺历练的周兴。   阿弦看了眼,正要放下帘子,却蓦地发现周兴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惊鸿一瞥中似乎有些眼熟,还未看清脸,心里就升起了一股久违的,令人难受欲呕的浓烈血腥气。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有一点声明,那两个牵丝都已经用完了,受损的那只正是韦洛所用的,至于为什么受损,参见两姊妹的那段对话~弄死跟被弄死有关,所以不必再担心还冒出一只来。   另外,看到有小伙伴提出一点疑问,在此回答哈:卢才子跟烟年的那首《春晚山庄》的确是有此诗,但后面那句题记是作者咳咳咳杜了个撰的~~望周知^_^ 第309章 不可貌相   阿弦在车内打量的时候, 那边儿周兴不知跟陈基说了些什么, 他身后那人便走前一步, 向着陈基拱手做行礼的样子。   陈基笑了笑,示意他免礼。   阿弦还要细看, 马车却已经走了过去, 周兴跟那人的身形便被抛在车后,越来越远了。   狄仁杰见她皱着眉头, 便问道:“如何看的这样认真?”   阿弦道:“狄大人, 你可知道周兴身边的那人是谁?”   狄仁杰道:“你说那个身形偏瘦的年青人?我也不认得,第一次见着。”   因见阿弦上心, 就道:“你若真想知道,回头我们问一声陈大人即刻就知道了。”   阿弦一点头,心里那股不适之感挥之不去, 还想再看一眼那人,在车窗边侧目之时,却依稀看见那人也像是正望向马车的方向。   隐约间只有一双微寒的眼睛从她面前一闪而过,仍旧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熟悉之感, 却说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不多时,身后马蹄声响,是陈基告别了周兴,追了上来。   狄仁杰看向阿弦:“我帮你问问?”   阿弦正在想该如何跟陈基开口, 闻言正合心意,忙点头。   狄仁杰便打开车窗,含笑招呼:“陈大人。”   陈基勒住马儿:“狄大人, 何事?”   狄仁杰道:“方才跟你说话的那位,看着像是昔日在大理寺听差的周兴周大人?”   陈基道:“狄大人好眼力,正是他。新又从河阳调回。”   狄仁杰呵呵笑了两声:“这一次该是会在长安当差,不会回去河阳了吧?”   陈基道:“听他的话里是这个意思,不过应该不是在大理寺了。”   “哦……”狄仁杰沉吟,忽然问道:“他身旁好像还跟着个年青人,却不像是他的跟班。”   陈基笑道:“您是说那个人,那是他认的义子。”   “义子?”狄仁杰诧异。   车内的阿弦正聚精会神听着,此刻也有些愣怔。   只听陈基道:“是,看着像是个很机灵的小子,叫什么……周……”他琢磨了会儿,道:“周利贞!”   狄仁杰听见这个名字,回头看了阿弦一眼。   却见她脸色微白,缄口默然。   狄仁杰不由问道:“是不是车马颠簸,觉着不适?”   阿弦摇了摇头,却无法回答。   胸口忧愁烦闷,心头窜窜跳动,难受的很,却绝非因为车马颠簸。   而是因为这个突然跃入耳中的名字。   她有一种强烈不悦的预感,就像是看见了刽子手高举的利刃上,沾满死者头颈上的鲜血,参差不齐的血渍蔓延,像是猛兽才吞噬完人后的牙齿。   这时侯,就算是有未卜先知之能的阿弦,也无法预料“周利贞”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个听来好似十分平常的名字,却像是每一道撇捺横竖,都蘸满了许多忠烈之士的血肉。   而其中就包括她视为亲爱、无法或缺的那些人。   ---   雍州,沛王府。   早在听说朝廷派户部使者之时,沛王李贤便有所预感,当确信是阿弦前来,沛王的心中有一种冥冥中早就注定之感。   这日听属官来报,说是是使官车马进城,李贤整了整衣冠便欲往外,王府长史房先恭进言道:“殿下身份尊贵,大可不必亲自出迎,何况因雍州属地发生了这些事,暗中又有谗臣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殿下若如此谦恭,或许叫人以为己方心虚。倒不如等他们前来拜殿下”   李贤笑了笑,道:“我自然问心无愧,怕什么流言蜚语,使官前来,是帮着解决人命官司跟田产纷争的,我身为雍州牧,当要谢谢他们来帮我排解难题,恭迎又有什么不对?”   众人闻听,这才没了言语。   李贤出王府之时,正朝官的车马在雍州刺史府前停住,陈基先翻身下马,等候狄仁杰跟阿弦。   两人还未下车,李贤的车驾已经来到。   陈基忙先上前行礼,李贤笑看他一眼道:“郎官免礼,一路可好?”   陈基道:“多谢殿下关怀,平安无事。”   这会儿狄仁杰跟阿弦也相继下车,两人也忙过来见礼,李贤将狄仁杰的手臂轻轻一扶,甚是谦和说道:“少丞不必多礼。”   又看向阿弦,眼中是掩不住的温温笑意:“女官许久不见了,别后无恙?”   阿弦微微低头,恭敬地谢过,别的话更不多说。   雍州刺史贾昱请三人入内,其他队伍中的众人自有雍州的属官一一接洽。   狄仁杰先前同阿弦说起过,李贤虽是雍州牧,又是皇子,他们前来雍州自然是要拜会的,可对他们而言,首要的任务却是查案,如果先跟沛王亲近,只怕会让人先入为主地觉着他们是唯沛王马首是瞻。   所以他们并没有一进城就直奔沛王府,而是往雍州刺史府而来,谁知李贤竟亲自前来迎接,这倒是很出乎众人的意料,连刺史贾昱也大为意外。   刺史府堂中落座,照例先寒暄了几句,贾昱道:“列位大人一路劳累,我已经准备了酒食,正好殿下也在,不如就先用了饭食稍事休息,再行公务不迟。”   陈基不言语,他虽是同行,却是负责护卫之职,且他又是个机变之人,便不多嘴,只看着狄仁杰同阿弦两人如何行事。   果然,狄仁杰道:“多谢刺史大人盛情,只不过我们是奉旨行事,旨意压得甚紧,限期查案,过是办的不妥,天后怪罪下来,谁也当不起,何况我们初来乍到,并无尺寸之功,先吃一顿饭,却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少不得就省了这些,先办正事要紧。”   贾昱道:“然而雍州的众同僚跟士绅们因向来敬慕狄大人威名,又倾慕女官的能为,皆都想要借机一睹两位大人风采,这样岂不是让他们白等了一场?”   “呵呵,”狄仁杰笑道:“那就有劳使君,请众人散了吧。”   像是碰在一个软钉子上。   贾刺史眨了眨眼,不免看向阿弦,本想看她的意思,却见阿弦坐在狄仁杰身旁,手里握着先前奉上的越窑青瓷碗盖,不停地让那碗盖旋转,而她旁边,是那只貌不惊人的黑狗,正一眼不眨地望着这把戏,一人一狗似乎颇为得趣,好似这并非是在威严的刺史府,而是什么市井街头。   刺史满心失望,又觉着这两人很不识抬举,只是不便发作,于是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沛王李贤。   谁知沛王并没在意他的不满,眼皮微垂,看似含笑不经心的模样,然而目光却是瞟向那正在把玩茶盅的阿弦身上。   ---   最后还是陈基站出来替刺史解了围:“使君若不嫌我是个无事闲人,不如让我去跟众位大人、士绅们道个不是,且让狄少丞跟女官自先去办正事,如何?”   看着对方笑容可掬满面春风的模样,贾刺史落了一地的脸面终于又飞了几片上来:“如此自然甚好了。”   沛王李贤却并没有同往的意思。   贾昱暗中打量他的神情,于是道了声“失礼”,就先跟陈基去了。   刺史府的卫尉前来领了狄仁杰跟阿弦前往公房查看涉案的卷宗,李贤也随着前往。   狄仁杰同沛王浅浅说了两句,就跟那卫尉走在了一处。   李贤终于得闲,便跟阿弦道:“上回听说你回了长安,我本是要去见的,在崔府里等了半夜,谁知道偏偏错过了。”   阿弦本不是个讷言之人,然而面对李贤,却觉着心枯口干,找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李贤见她脸色奇异,便又说道:“你不必这样避忌于我,我当然知道你将成为我的师娘,可就算如此,难道就不能跟你说话了吗?”   “当然不是。”阿弦忙道。   李贤笑了笑,脸色很是温和坦然,道:“其实我只是担心你,不知那次你离开长安后……一路如何,如今见你无碍,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如果不知道他的心意,这一句话必然会让阿弦深觉暖心。   而就算如此,听了李贤这句,仍是禁不住地有宽慰之意,想了想,便说:“怪不得陛下常常说殿下你秉性仁厚,赞不绝口呢。”   李贤道:“父皇是对你这样说的?”   阿弦一怔:“呃……”   当初父女相认后,高宗召阿弦进见,闲谈之中自然也曾提起过李贤,不免也说起李贤钟情于她的事。   高宗叹道:“如果贤儿知道你是他的姐姐,还不知会如何呢……不过这样一来,也解释了为何他竟对你情有独钟,大概是血脉天性,所以他才喜欢你,只是错把这种感情当作了喜爱,也是有的。”   阿弦道:“沛王殿下是极好的人,当初我才到长安,跟李义府的儿子起了冲突,还是他及时救了我,后来在府衙里被责打,也是他出手援助,我心里对他又是感激又是喜爱,只是……”   高宗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碍事,贤儿虽然不知道实情,但他秉性仁厚,就算求而不得,也不会怎么样……当然,假如告诉他真相是最好的,我猜测……贤儿应该是会很高兴有一位长姐的。”   阿弦被高宗的这两句话说的心动,当然也不乏欣慰。   但是这会儿面对李贤,那真相仍变成了巨石,压着她的舌头,叫她艰于言语。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   两人暂且停口,进了房中,书吏已经在恭候,指引两人去看那些等待查阅的档册。   两人来之前,就已经翻阅过了涉案的卷宗,但雍州这边的档册更加多且细密,此刻分头检看。   不多时,狄仁杰回头,问底下侍立的书吏一应涉案人等何在,书吏道:“首恶一名在押,还有几名带头闹事者,前几日才从其他三郡押了过来。”   但相比狄仁杰要查的命案官司,阿弦这里却复杂的多了,两名户部的副手同她一起检看卷宗,半晌才只翻了几卷。   雍州城虽然离长安不算太远,但管辖的郡县极多,田地纠纷最严重的是甘宁,其次是弘化跟平凉两地,阿弦越看,眉头已经不由自主地紧皱。   忽然耳畔传来李贤的声音:“很难料理是么?”   阿弦抬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边。阿弦道:“殿下,我先前在长安查看卷宗,就见过甘宁的胡氏因田地纠纷打死人,人命官司,又有人证,尸首,原本是最容易断案的,怎么迟迟悬而未决?。”   此刻狄仁杰抬头看过来,却并不言语。李贤道:“你知道胡氏是什么人吗?”   阿弦摇了摇头。   李贤道:“狄大人大概是知道的。”他回头看一眼狄仁杰,却并没有让狄仁杰接口的意思,只又回头对阿弦道:“甘宁先前是属于安定郡,而安定胡氏,却是天下闻名的门阀。”   一提起“门阀”,不必更多言语,阿弦顿时就了悟:“难道是因为胡氏势大,所以不便下手料理吗?”   李贤道:“也不能尽如此说。”   此刻,狄仁杰才也说道:“势大,未必理壮,势大也未必就理亏,扑朔迷离,所以才需要我们来处置啊。”   阿弦苦笑,把手头的卷宗扔回了桌上,叹道:“我看得头都晕了。”   李贤望着她面上流露的一丝疲惫之色:“先不要看了,且歇息会儿。”   狄仁杰道:“我先去牢房一趟,看看凶嫌是何许样人。”   阿弦忙睁开眼:“我跟你一块儿去。”又回头对李贤道:“殿下,监牢地方龌龊,殿下且在此等候就是了。”   李贤却道:“你都不怕,难道我还忌惮这些吗?而且我也好奇,想看看你们是如何行事的。”   两人见他如此坚决,便不再规劝。   ---   原本在见过那人命官司的卷册,又听李贤透露了胡氏门阀的话后,阿弦心里先入为主,便以为自己将见到的凶手,多半是个跋扈凶恶之人。   谁知当在大牢里看见那被囚禁者后,完全出乎意料。   那是个上了年纪、看着像是弱不禁风的老者,容貌憔悴而苍老,看这架势似乎站都站不稳。   就连狄仁杰也不禁意外,他跟阿弦一样,所知道的这杀人凶手,年纪才到五十岁,可是面前的老者,看着却像是七老八十,不应被囚禁在此的年纪。   狄仁杰道:“你可是胡浩然?”   老者抬眼,却并不回答。旁边的书吏道:“这两位是长安特派来的使官,问你话的是大理寺的狄少丞,旁边这位是户部的主事女官。”   此刻李贤因不想妨碍他两人做事,便在旁边的房间中等候。   胡浩然听狱卒报了姓名,脸上才露出了惊动之色,有些深邃的眼窝中枯干的双眼转动,先是盯着阿弦看了半晌,才又看向狄仁杰,问道:“你就是那个、一天里处理了百余件案子,却没有一件案子断错的狄仁杰狄大人?”   狄仁杰道:“我便是狄仁杰。陛下跟皇后特意派了我跟女官前来查理此案,你若是有什么供述,便趁此机会,说个明白,是非曲直,我跟女官自会断定。”   胡浩然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伸出双手,望着那同样枯瘦如树枝的双手,喃喃道:“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并没有任何冤屈,的确是我杀了人,如此而已。”   狄仁杰跟阿弦对视一眼,都觉着诧异。   在狄仁杰看来:这胡浩然看着绝不像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但他供述时候的神情甚是坦然,也的确不似是有冤屈的样,难道这案子如此简单就能了结了?   忽然阿弦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胡浩然叹息说道:“那人本是流民,却强占了我家族耕地,我同他理论,他却出手打人,把我家中上下族人都打伤了……我气不过,那夜,便……”   他的声音有轻,显得十分气弱,神情有些麻木,但从头到尾却说的很有条理。   只不过说了数句,身体有些支撑不住,连声咳嗽,狱卒上前把他扶住,才不曾跌在地上。   狄仁杰见状,只得暂时让人将他带走。   众人退后,阿弦脸色凝重,道:“这位胡先生所说不错,人的确是他杀的。”   狄仁杰虽然意外,却因知道她的能耐非同一般:“你……确定?”   阿弦道:“我确定。”   原来方才胡浩然跟他们讲述案情发展经过的时候,阿弦一边听,眼前却也看见了整个的案发重现。   虽然事情经过惊心动魄,远非胡浩然的口吻这般木讷无波,但事情的确如他所说,并没有什么出入。   的确是胡家之人跟那被害者口角,被害者仗着孔武有力,出手打人,这胡家众人偏偏都是些妇孺老弱,又是读书之人,哪里能够跟他相抗,顿时被打的七零八落,倒地不起,看着甚是凄惨。   当夜,这胡浩然因气不过,便提刀潜入被害人梁越家中,将他砍杀……   两人出了牢房,李贤迎过来问道:“如何了?”   阿弦因见了案发经过,加上这牢房里的气味不好,她身心更加不舒服,便道:“我想回驿馆先休息会儿。”   狄仁杰道:“你先回去,我再看一看卷宗。”   李贤道:“我陪你。”   阿弦待要推辞,又觉着太过冷待了他,便未曾做声。   李贤便同她往刺史府外而行,才出门,迎面却见十数个人远远地站着,看他们出门,便大声叫道:“冤枉,大人,冤枉!”   又有人道:“我们老爷并没有杀人,冤枉!”一边叫嚷,一边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向着此处磕头起来。   阿弦止步张望:“这些是?”   李贤因知道底细,便道:“他们就是胡家的人,之前也曾来过数回,这次大概是听说了京官抵达,所以又来喊冤。”   阿弦望着这些人悲戚而焦急的神情——其中除了妇人外,还有几个小孩子,跪在中间啼哭不已。   眼前顿时又出现方才所见胡浩然提刀杀人的样子,跟他现在的这幅老朽木然之态很不一样,怪不得这些人如此不信,如果并非亲眼所见,连她自个儿也是不信的。 第310章 水落石出   李贤见她凝眸不语, 便也说道:“你现在知道这件事为何如此棘手了么?一来涉及胡氏之人, 二来, 虽然说凶犯承认杀人,但是你看他的样子, 简直似手无缚鸡之力, 若说他能杀了那种地头蛇,实在匪夷所思。”   民间的消息是传的最快的, 都知道凶手是胡浩然, 偏偏这个胡老爷子是个有些名望的老儒,曾经在甘宁也教出过许多读书之人, 这些人如今或在州县为官,或者为小吏,或为士绅, 当然也不信自己的老师犯案,有的人甚至暗中不平……所以这案子不仅仅牵扯门阀,争田地,其中还有许多微澜暗涌。   别的不说, 今日贾昱的“宴请”,席间就有许多跟胡家关系匪浅之人,原本还想趁着酒宴之上,跟使官诉说详细、讨些情面之类。   沛王李贤陪着阿弦上车之时, 有一个小孩子冲出人群,避开挡路的官兵,哭着向两人跟前跑来。   李贤身后的侍卫和阿弦的副手忙上前阻挡, 阿弦拦下众人,让放那小孩子上前。   小孩子扑到跟前,不由分说抱住她的腿哭道:“大人,爷爷是冤枉的!”   阿弦低头,望着这孩子泪流满面的模样,却看见了另一慕场景——就在那叫梁越的死者逞凶的时候,这小孩儿扑上前踢打,却被梁越一脚踹开,跌在地上。   阿弦不言语,只是握住小孩儿的手,将他的袖子轻轻掳起。   小孩子不知为何,呆呆地一动不动,旁边李贤垂眸看来,却见这孩子的手肘上,像是受过重创,还有些旧的结痂未退,退掉的地方则露出了粉红色的疤痕。   李贤不由道:“这是怎么了?”   小孩子红着双眼:“那次被坏人推倒了,撞在石头地上跌坏了的。”   李贤一惊:“你说的坏人,是那个姓梁的吗?”   小孩子点头,又叫道:“我爷爷是冤枉的,是那坏人不好,不要杀我爷爷的头!”   李贤皱眉看向阿弦,阿弦心里五味杂陈,假如没有看见胡老爷子亲手杀死梁越的场景,或许此刻还可以安慰这孩子,告诉他一定会查明真相,但如今真相已是板上钉钉,竟连一句虚假的安慰也无法出口了。   李贤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对那孩子道:“放心,这一次有长安城来的狄仁杰狄大人,跟户部的女官大人,他们两个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两人了。”   李贤说罢,便握住小孩子的手,领着他走到那些跪在地上的胡氏族人跟前。   胡家众人自然认得是沛王,顿时哀声一片,齐齐请求。   李贤抬手示意众人噤声,刹那间,现场鸦默雀静。   一双双殷望的目光齐齐看着李贤,沛王李贤道:“各位的心情我很明白,但是如今,陛下跟皇后指派了大理寺的狄大人跟户部的女官大人,如果说天底下还会有人查明此案的真相,那非他们两人莫属。相信我,这件案子一定会很快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如今你们且放心的回去,如果两位大人有什么传唤,你们一定要即刻前来应答,这样才有助于及早破案。”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为首一名老者道:“沛王殿下,我们相信殿下所说的话,只是我们家主年纪大了,怕他有个万一……”   李贤想了想:“我会尽快跟两位大人商议出一个妥帖的法子,如果……”他眉头一皱,终于下定决心,“老先生身体不妥,如果可以暂时让他在狱外就医……”   众人听到这里,已按捺不住鼓噪起来:“多谢沛王殿下开恩!”竟不等李贤说完便纷纷磕头,有妇人等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等胡家众人好歹都去了后,阿弦走到李贤跟前,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阿弦本是想责备李贤:不该答应胡家众人,一来,胡浩然杀人已成定局,不管如何,“杀人者死”,又说什么“真相大白”?   且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把杀人凶犯弄出牢狱就医的说法,假如因此节外生枝更出乱子,不仅是主审官,连李贤只怕也无法免责。   但是面对方才那些妇孺孩童,又想起胡浩然老迈朽然的模样,阿弦其实也暗自心软,只是做不到李贤如此决然行事而已。   阿弦虽然没开口,李贤却已经猜到她的用意:“你是怪我……自作主张吗?”   咽了口唾沫,阿弦低低道:“我只是怕殿下会惹祸上身。”   李贤听了这句,眼睛一亮,继而笑了笑道:“我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阿弦不由嘀咕道:“替杀人凶犯求情,这可是有违律法的,怎说问心无愧呢?”   李贤眼睛看着她,唇角笑意更盛:“我虽然不是狄大人那样能干的法官,当然也没有你的本领,但是我……我觉着,胡先生并不是杀人真凶。”   阿弦实在忍不住,“嗤”地无奈而笑。   李贤道:“你觉着我说的不对么?”   阿弦叹道:“我也想殿下说的是对的。”   李贤道:“那么就继续追查,直到你的心里也再无任何疑虑为止。”   沛王李贤的声音十分温和,但却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决断。   直到现在,才让阿弦意识到……眼前的人,的确是一位亲王,是高高在上、也能掌握生杀大权的雍州牧。   这一句话,也像是给了阿弦一颗奇异的定心丸。   目光相对,阿弦拱手端正地行礼:“是。”   ---   阿弦回到驿馆后,飞快地洗了个澡,稍事休息,便又前往刺史府。   在此期间,狄仁杰已经传唤了被害者梁越的家人,其中,梁越的妻子跪在堂下,声泪俱下,控诉胡家仗势欺人,抢夺田地不成,便杀人报复,还买通官服,包庇罪犯,等等罪名。   其他梁家众人所说也都大同小异,狄仁杰正命人将他们带下,阿弦从外而来,远远地扫了一眼。   那些人正从廊下经过,且走且彼此不知交头接耳地说什么,但是阿弦眼前所见,除了梁家之人外,却还有一个……   一个鬼魂,头脸被砍的面目全非,鲜血把脸容都遮的看不清楚。   身体之上,也是刀痕遍布,胸腹之间被利刃剖开,里头的东西看着就像是屠宰场里被掏出来的那诸般货色,正在乱七八糟地晾晒。   阿弦只看了一眼,双眼便情不自禁地避开不看。   可是心中转念,阿弦又勉强地调回目光,看向那惨不忍睹的鬼魂。   只见那鬼魂靠在一名尖下巴的妇人身旁,两只眼睛也死死地盯着她,满面怒容,不知在说些什么,那妇人却毫无察觉。   阿弦瞥了两眼,微微低头往前而行,耳畔只听那鬼暴怒般大叫:“你对得起我么?!”   身旁的玄影不由“呜”地叫了声,嗓子眼里藏着咆哮。   阿弦忘了制止玄影,被它一叫,也忍不住抬眼向前,——目光陡然跟那鬼的目光对上。   瞬间,那鬼魂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飞出来,然后他掠过那妇人身旁,嗖地便到了阿弦跟前:“你能看见我?!”   阿弦很想否认,然而更想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因为他身体里的那些零件儿晃动,几乎都贴在她身上了。   而在这时候,那一些人也正经过她身旁,有人看她相貌秀丽,衣冠异样,身后又有属官陪同,已猜到是长安来的女官,忙都避退行礼。   阿弦竭力不去看那鬼魂,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目光看向那妇人:“这是……”   相送这些人出府的刺史府官吏道:“回女官大人,他们是被害者梁越的家人,方才狄大人召见过的。”   阿弦点了点头:“这位夫人是?”   官吏道:“正是梁越之妻。”   那妇人闻听,大胆抬头又看了阿弦一眼,两只眼睛却显得很灵活,眼中也全然没有怯意。   阿弦不语,官吏便又带这些人退下了。   那鬼凝视着一帮人远去,仍是凑在阿弦身旁,两只白里透青的鬼眼瞪大,叫嚷道:“你是女官,你就是十八子!”   阿弦咳嗽了声,示意身后两名属官先去,才看向鬼道:“你莫非就是梁越?”   “梁越”道:“是我。”   阿弦道:“你方才对你的夫人说什么?”   梁越不回答,只叫道:“你快让人把那贱妇捉拿起来!”   阿弦问:“这是为什么?”   梁越叫道:“这贱妇……”他停了停,暴躁道:“这还用问么?就是她杀了我!”   阿弦惊疑:“你说什么?”   梁越急怒嘶吼:“你怎么不明白?是这个贱妇杀了我,那些昏官都是糊涂虫,居然把那老棺材瓤子捉起来顶罪!”   阿弦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之前她明明看见是黄浩然杀了梁越,谁知梁越竟信誓旦旦说是他夫人杀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胡浩然已经认罪。而且……是我亲眼所见他杀人的。”阿弦盯着这鬼。   梁越愣了愣:“你……看见了?”语气有点虚。   阿弦道:“哼,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当然也该知道我会看见真相。”   梁越的鬼脸有些愣怔,过了会儿才道:“那你就该知道那贱妇应该被处死!”   阿弦道:“不要以为是鬼就可以诬告人,难道你以为我也是个糊涂虫,会信你片面之词吗?”   梁越气得面目越发狰狞,忽然大叫一声,就像是河豚活生生把自己气炸裂般不见了踪影。   因知道这鬼在跟自己扯谎,阿弦叹了口气,转身正要离开,就见狄仁杰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阿弦一怔,脸上微红:“狄大人。”   狄仁杰扫了一眼她的前后左右,笑问:“你在……做什么?”   阿弦知道方才必然被他听了去了,只得承认:“方才……那个死者梁越出现过。”   狄仁杰挑眉,只有他自个儿知道内心并不似面上看来般镇定:“是么?都说什么了?”   阿弦抓了抓鬓角,略一犹豫,终于道:“他像是很恨他的妻子,竟跟我说,是他妻子杀了他。”   狄仁杰双眼微微眯起:“是吗?”   阿弦听出他的口吻有异:“狄大人是何意?”   狄仁杰见左右无人,便道:“方才我传唤梁家众人,梁越之妻虽看似哀恸,实则言行不一,我看她暗藏娈媚,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   阿弦屏息,狄仁杰道:“不急,我已派了人前去跟踪探访。”   当初梁家血案,因有小厮目睹胡浩然持刀杀人,人证物证俱在,又有梁家龃龉在前,是以这案子简单明了,若非安定胡氏盘根错节,又有人为胡浩然叫屈疏通,只怕胡浩然早就人头落地,所以更没有人想到还有其他什么隐衷。   天黑之时,狄仁杰派出去部官回来了。   原来他们分头行事,有人跟踪那梁家之人到了住所,起初并无异样,结果天黑之时,发现一名陌生人前来找梁夫人,过了许久才鬼鬼祟祟退出,部官上前将人拿下,略一拷问,原来此人竟是胡家的一名管事!   阿弦跟狄仁杰都觉诧异,连夜审讯,这管事起先咬口不认,却哪里是狄大人的对手。   原来他见胡家之人一心读书不擅经济,对家中产业更是漠不关心,全盘交给下人打理,他便暗中将胡家地契偷窃出来,同梁越里应外合,把胡家的家底儿腾空,胡浩然发现时候已经晚了。   然而此人只招认了偷转产业以及跟梁夫人偷情之事,并没有提过半句杀人。   狄仁杰命将此人带下,又叫把梁夫人缉拿到案。   差人去后,狄仁杰对那阿弦道:“你所见梁越的鬼魂推说夫人杀人,大概就是因为发现了胡氏跟此人有奸情,所以才忍无可忍。”   阿弦道:“虽然如此,但毕竟杀他的人是胡先生,他为什么不恨胡先生,只咬死夫人胡氏?”   狄仁杰思忖了会儿,忽然道:“你说亲眼看见胡浩然杀人,但你我都不解,胡浩然一介老朽,怎会杀死身强力壮的梁越?”   阿弦会意:“难道……是因为胡氏跟管事做了什么?”   这一夜审讯,果然“真相大白”。   胡氏因跟那管事偷情,但梁越生性蛮横,两人生恐事情败露,反受其害,那一夜,就想用迷药毒倒梁越,设计杀之。   谁知胡浩然前来寻仇,阴差阳错把昏迷的梁越砍死,两人虽受惊匪浅,却也因此大念侥幸,暗自欢喜有人替他们除去了眼中钉。   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只想快点把胡浩然处死,天下太平,谁知道这样隐秘的内情,竟也会曝露大白呢?   把胡家管事跟梁夫人审讯完毕,已是鸡叫时分。   虽然又得了一宗隐情,然而阿弦心中却并未轻快分毫,毕竟……凶手仍是胡浩然。   因倦累之极,阿弦回房休息,走在廊下,怏怏地想:这一次,沛王李贤的许诺只怕要落空了。   当扑在床上那一刻,双眼一闭,极快便睡了过去。   窗棂纸上的蓝黑色转作淡蓝,然后便是大明……太阳初升,其道大光。   沛王李贤来到的时候,房门紧闭,他知道阿弦同狄仁杰审案审了一夜,不想打扰她。   正要离去,室内却响起一声惨呼,凄厉骇然不似人声。   李贤不假思索,回身将门一脚踹开!    第311章 看内容提要   沛王李贤冲入房中, 尚未见人便先叫道:“阿弦!”   转身往右边内室,终于看见阿弦斜倚床榻坐在地上, 脸如雪色,神色恍惚,双手却紧紧地抱着玄影。   李贤掠到跟前儿, 俯身半跪将她半扶半抱而起, 一边问道:“怎么了?”   阿弦转头看他:“殿下……”当逐渐看清李贤的容貌, 神智才渐渐恢复。   借着李贤一扶之力,阿弦松开玄影试图站起, 却又跌坐在榻上,心头那股冰冷寒气却挥之不散, 整个人就像是才从冰窟中出来一样。   李贤也察觉她的手冰凉:“方才我听见……是你么?”又是担心,却又不敢确信。   阿弦情不自禁握紧了他的手臂, 仿佛怕他无端消失一样, 突然她问:“狄大人呢?”   李贤道:“方才我来, 听说狄大人已去歇息了。”   阿弦张了张口:“我渴了。”   李贤忙回头,扬声让人送热茶, 又知道阿弦才醒只怕肚饿, 便叫准备粥饭。   有李贤相陪,阿弦很快定下神来,然而想到方才之梦,却仍心有余悸:“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昨夜你们忙了一晚上, 不知如何了, 所以过来探望。”   李贤说着, 又问:“你冷么?可有厚衣裳?”   左右看看,随手抓起榻上的被子给阿弦裹在身上,又摸摸她的额头:“怎么手脸都这样冷?”   因将开春,这驿馆里便未曾备下暖炉,李贤转了一圈,心里懊恼:“这些糊涂东西,这样大意。”当即又叫驿馆的官吏来,命即刻备下炉火,再拿几件大毛衣裳。   阿弦见他面带恼色,为自己忙个不停,便道:“殿下,不关他们的事。”   李贤吩咐罢了,才又回来:“我好歹也是这雍州的长官,你来了,当招待的万无一失,昨夜劳碌整宿,这些人却如此糊涂,若是害你病了,却不知该怎么是好了。”   阿弦笑了笑,望着他诚恳的脸色,这瞬间又想起高宗的那些话,她心窝里也有一句话,想要跟李贤说,但是偏偏……   那不过是几个字,却如此沉重。   不知不觉,双眼已经红了,眼里也泛起浅浅泪光。   李贤正看着她,见状一怔:“阿弦……你……”   阿弦吸吸鼻子,低头假作不经意地揉揉眼睛:“没什么,殿下你……”她本想说“对我太好”,然而话未出口,为免嫌疑,只道:“多谢殿下盛情。”   李贤一笑,目光在她微红的鼻头掠过,望着她握着被襟的手:“你既是来办公差的女官,又将是崔师傅的新妇,不管如何,我都要尽心竭力才是。”   阿弦心道:“但你有怎么会知道,我……还是你的长姐啊。”   她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握一握李贤的手,却终究只紧了紧棉被而已。   ---   不多时,房间里多了烘热的暖炉,又有热茶、汤饭等送了上来,阿弦吃了汤水,慢慢觉着身体终于暖了回来。   得知李贤才到,还不知昨夜审讯结果,阿弦便同他简略说了胡浩然案的种种隐情。   李贤听说梁越的妻子跟胡浩然的管家有奸情,密谋了胡家的田产,还想杀死梁越,吃惊不小。   ——李贤昨日因当着胡家人的面儿允诺,当日便跟刺史贾昱说明,让把胡浩然暂时放出监牢,让他暂留医馆里休养。   此事狄仁杰听后,反应跟阿弦差不多,狄仁杰却也叹说:“殿下的确仁善,但杀人者死,殿下如此,只怕会担干系的。”   阿弦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殿下意志坚决。”   当时两人还未开始审案,不知道胡家的内情,可就算查明这点儿,自也仍于事无补。   阿弦道:“殿下你该明白,就算他们给梁越下药,动手杀人的仍是胡浩然。”   李贤一笑:“我知道。你不必替我担心。”   阿弦欲言又止,只说道:“对了,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本是要先告诉狄大人的,然而他……想必才歇下。”   “是什么事?可跟案情有关?”   阿弦皱皱眉,神情略见苦恼:“殿下,我们都想不通胡浩然一介老迈之人,怎会杀死梁越那种孔武有力的青壮,但得知梁越中了迷药,倒可以解释。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问,就是胡浩然既然是个饱读诗书的儒者,又怎么会一反常态提刀杀人,而且……手段残忍如此。”   梁越的死状阿弦是看见的,简直像是被野兽将肚腹刨过一遍似的,假如说胡浩然气不过因而行凶,但手段如此,却已经超出了行凶报复的界限,几乎有些……残虐的太过。   李贤道:“你好像知道其中原因?”   阿弦道:“我虽然知道,但是这个原因……我自己都有些不大敢相信。”   “哦?那你不如告诉我,我帮你判断如何?”   阿弦笑笑,略一思忖,便把方才自己梦中所见告诉了李贤。   原来阿弦又见到了胡梁两家的冲突经过,只是这次,她看见了另一个本该不存在的“鬼”。   一个在胡浩然身旁絮絮而诱,叫他去杀人的厉鬼。   李贤悚然:“你说……胡浩然之所以提刀残杀梁越,是因为那个厉鬼作祟?”   阿弦道:“是。”   先前她正是看见了这只唆使胡浩然杀梁越、然后蹲在旁边残食梁越血肉的厉鬼,才被吓得惊呼出声,陡然跌落床榻。   那厉鬼五指如钩,利齿带血,正在尸首旁大快朵颐,突然有所觉似的扭过头来,就像是看见了阿弦,然后它丢下手中的残肢断骸,向着阿弦狞笑着扑了过来。   直到如今阿弦仍不知最后那一幕是真是幻,甚至也不知道如果李贤未曾进来,她会不会在梦中跟那厉鬼撞上。   李贤早就知道阿弦的非人之能,从上次在贺兰敏之府中的经历就已深知,所以此刻听了阿弦所说,虽也冰心彻骨地有些惊惧之意,却也不想在她面前过分流露胆怯之色。   李贤便道:“这厉鬼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弦摇头:“稍后我会将此事告诉狄大人,不过……这般离奇,只盼狄大人不会笑我无稽之谈。”   “他当然不会,”李贤冲口说道,大概是觉着自己太急躁了些,他又缓声道:“狄大人聪明的很,他一定会相信。”   阿弦笑笑:“但虽然如此,对付厉鬼非我之能,而且我们好像也没有办法处置鬼怪杀人,除非……”   “除非什么?”   阿弦本想说除非崔晔在此,转念间,便道:“除非是窥基法师,或者明先生,倭国的阴阳师似乎也有这般之能……”   李贤点点头。   两人正说到这里,便听见外头脚步声急促,一个侍卫出现在门口道:“殿下!有急事!”   李贤起身往外:“怎么了?”   侍卫道:“刺史派人来报,说是底下又出了人命案子了!”   李贤吃惊:“什么?是何命案?”   侍卫道:“也是涉及田产纠纷的,同样是那苦主杀死了霸占田产之人。”   李贤愕然,回头看了一眼,正好阿弦也走了出来,听个正着。   “凶手拿下了吗?”李贤定神,忙又问道。   侍卫道:“不必拿,刺史大人的属官报说,那凶手自己投案出首了,如今正被羁押在刺史府牢房里。”   李贤跟阿弦对视一眼,都难掩诧异,阿弦便道:“殿下,咱们去看看。”   李贤道:“你才睡了多久,不再多歇息会儿了?”   阿弦道:“我已经无碍,事不宜迟。”   两人出门,阿弦又叫人去看狄仁杰如何,若是才睡下就不必打扰。   刺史贾昱派人报信,又亲自出来接了李贤跟阿弦。   牢房之中,狱卒把那新投案的犯人拉了出来,那人身上的血衣仍然未换,双眼失神,被拉上来后踉跄跪地。   贾昱看一眼李贤两人,道:“你这贼徒,为何行凶杀人?”   那犯人起先不语,贾昱威胁命人用刑,犯人才供认道:“我家田地被占,官府只是不理,夺人衣食犹如杀人父母,我杀他报仇又怎么样?且先前的胡家老爷子也杀了梁越,不也是无事释放了?凭什么就要抓我?”   三人皆惊,贾昱喝道:“大胆!胡说八道!”   犯人却向着李贤磕头道:“殿下替我们做主,殿下既然开恩饶恕了胡老爷子,为什么不能饶恕小人?”   李贤惊愕之余,神色复杂,不发一语。   阿弦看了他一眼,道:“谁说殿下饶恕了胡浩然,只不过念他年纪大了,一身病症,怕他死在狱中不好审案,才格外开恩让他在医馆调治。是谁告诉你就要无事释放的?”   犯人叫道:“你们不要瞒我,外头都是这么说的!胡家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李贤一拍桌子,起身拂袖往外。   阿弦皱皱眉,对刺史贾昱道:“劳烦刺史大人。”转身追了出去。   ---   虽然开春,但是天色仍旧寒冷非常,刺史府的庭院里,各色花木仍是光秃秃的,衬着铁灰色的屋檐,无端地有一股冷肃之气。   李贤负手站在栏杆前,口中吁出的气息变成白色气雾,缓缓消散眼前。   他的双眼里却有无法退散的忧悒。   阿弦缓步上前:“殿下……”   李贤并不回头,只仍看着前方天际,两三只鸟儿穿空而过,又一闪消失无踪。   半晌,李贤笑了声,喃喃道:“我本是好意,为什么传的如此不堪,更因此白白地枉送了另一条性命。”   阿弦道:“殿下是雍州牧,是皇子,对治下子民一视同仁,心怀慈柔是好的,只不过……”   这会儿,阿弦无端想起当初跟崔晔往长安的路上遇见劫匪,那是她第一次动手杀人。   当时她心中难过之极,然而崔晔说……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对殿下来说,你手中所握是可以超越律法的权力,但正因如此殿下行事才要更加谨慎。”   阿弦回想着崔晔教导自己的话,试着向李贤这般说。   李贤这才回头,他凝视阿弦良久:“你的口吻,有些像是……”   阿弦眨了眨眼。   李贤却未说下去,只有转头:“既然如此,先前是我做错了吗?”   阿弦道:“我不认为殿下是错了,胡浩然杀人,的确另有隐情,且他身体不好也是人所共知。所以殿下不必把今日发生的案子怪罪在自己身上。”   李贤双眸微亮,继而道:“当初你也警告过我,我自然知道你是不赞同我放人的……但现在你能如此说,不管怎样,我很高兴。”   阿弦低低咳嗽了声,继续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方才在那凶犯的身上,好似有一种不好的气息,”   李贤诧异:“你说什么?”   “就是方才我跟殿下提到过的……”阿弦皱皱眉,眼前又出现那吞噬血肉的厉鬼的模样。   ---   半个时辰后,狄仁杰已经知道了今日发生的种种,包括阿弦所见。   李贤道:“若非是我一时欠了考量,让胡浩然出狱调治,今日也不会再出血案。”   “殿下不必过于自责,”狄仁杰忖度说:“照我看,就算没有殿下的法外开恩,效仿作案只怕也是无法避免的。”   “何为效仿作案?”李贤问道。   狄仁杰道:“据我在刑狱之中所得,一桩轰动于世的案子发生后,多半会有其他类似的效仿者出现。今日便是如此。”   狄仁杰说罢看向阿弦:“玄虚之事我无法探究,就交付女官了。倘若无法铲除那厉鬼,当去信长安,或许可以请明大夫……只怕他贵人事忙,不肯前来啊。”   阿弦道:“沛王殿下说本地的卢屏寺亦有法术高明的僧众,先前已命人秘密延请,希望可以相助。”   “那就太好了。”狄仁杰点头,又忧心忡忡道:“今日的案子一定要尽快断明,不然事情传开,只怕会引出更多类似……且民怨累积很是不妥呀。”   阿弦道:“狄大人,我想去案发现场看一看。”   狄仁杰道:“我也正有此意,不过我想要先审问凶犯。”   沛王李贤闻言道:“不如让我陪阿弦前去。”   狄仁杰看向阿弦,想听她的意见,阿弦道:“既然如此就劳烦殿下了。”   当即众人分头行事,狄仁杰自去审讯。阿弦则同李贤前往城郊卧龙镇。   两人都是骑马,由王府侍卫一路护送,出城后行了六里地,便到了卧龙镇,还未进镇子,阿弦抬头看去,不由一怔。   前方的卧龙镇,地势较低,这会儿他们身处的路口处,正好可以俯视过去,果然镇如其名,镇形略长,周围被山势环绕,看着就像是龙腹曾贴卧过一样。   阿弦道:“怪不得起这个名字,难道真的有龙停过么?”   李贤笑道:“听一些积古的老人说过,数百年前曾有青龙从此过,才得了这个镇名呢,据说有风水先生也说过此地甚好,有什么什么……衔珠之类的说法,记不清了。”   两人闲谈数句,纵马入了小城,本地的县衙早得了报信,县官跟捕头等都在城头迎接。   阿弦跟李贤并不进衙门,只叫带着往案发之地去,县官马不停蹄,领着两人穿街走巷,不多时来到一处院落外,只见院门紧闭,捕快上前拍门,半晌才有人来应。   此处乃是被害者的居所,其妻已带至雍州刺史府等候审讯,留守的家人等见是官府之人来到,不由分说跪地嚎啕大哭,恳求严惩真凶。   幸而有那县令命人制止了众人,只叫一名家丁带着往内查看现场。   阿弦却不等人领路,已经往内走去,因为被害之人死状极凄惨,不便搬运,如今暂时用了一口薄木棺材,停在堂中,只叫县衙的捕快在旁看守。   阿弦迈步进门,却并不是看着棺木中的死者,而是看着旁边。   在她梦中所见的那厉鬼,赫然竟在棺材之旁,望着里头的人,桀桀狞笑,嘴边的血顺着滴落下来,仿佛极为满足。   忽然它抬起头来,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盯着阿弦,就如同之前在驿馆内所见一样。   阿弦几乎倒退出去,竭力止步。   那厉鬼却迈着步子,无声而缓慢地靠近她。   阿弦紧张地攥紧双拳,知道此刻随从跟捕快都在门外,便低声道:“是你教唆他们杀人的?”   厉鬼低笑道:“十八子真是名不虚传,见了我居然一点都不怕。”   它围绕着阿弦,边转圈边仔细打量,仿佛在看着什么可口的食物。   阿弦虽然不动,但浑身的汗毛却已根根倒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厉鬼轻描淡写般道:“他们死有余辜,十八子不是什么都能看见吗,怎么这个却不知道。”   它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来,尖锐的指甲几乎扣到阿弦的脸上,指尖还带着血珠。   阿弦屏息,这一刻无比想念崔晔在身边的好,然而面上却丝毫怯意都不能露出来:“我也并非全知。”   正在此刻,眼前光影一暗,是李贤走了进来。   厉鬼一看,顿时撇下阿弦,闪到李贤身旁。   阿弦忙转身,李贤瞥了一眼棺木中的死者,虽然死者身上象征性地被白布遮住,但那渗出的血渍跟浓烈的血腥气,仍是让李贤大为不适。   但比起自己的不适,他更关心阿弦,不知她为什么竟能在如此可怕的地方逗留这么长时间,李贤低声道:“你看完了么?还是出去再说。”   厉鬼则打量着他,忽然凑近李贤身旁,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句话。   李贤脸色大变,忙转头,却当然看不见身旁有任何“东西”。   阿弦把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李贤的反应,根本就是听见了“声音”才有的!   此刻对阿弦而言,已经非一个“毛骨悚然”可以形容,她疾步上前,一把将李贤拉到身后。 第312章 魂言而鬼语   按理说, 鬼魂之语,寻常之人自然是无法听见。   所以阿弦看清李贤的反应,才惊讶不敢相信。   她将沛王挡在身后,警惕之外更多了几分惊怒, 瞪着面前的厉鬼。   厉鬼则大笑起来, 笑声尖利,像是用勺子在铁锅上用力划过, 让人心中不适。   两人对峙之时, 身后李贤惊魂未定道:“是谁……在跟我说话?”   阿弦越发惊心动魄,凝视着面前的厉鬼问道:“你干了什么?你、为什么能够……”   厉鬼笑道:“我不过是跟沛王殿下说了句知心的话而已。”   阿弦按捺心中不安:“你对他说了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厉鬼毫无惧意,鲜红而长的舌头舔了舔尖锐的指甲, 似意犹未尽地看着李贤, 那种贪婪的眼神像是看见了极好的猎物。   阿弦浑身战栗,此刻再也不觉着可怖,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尽的愤怒, 她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怒火:“不许你靠近他, 更加不许你伤害他……”   “但是……这看起来像很有趣……”   不等它说完, 阿弦抬手, 一拳击向厉鬼的森然獠牙:“给我滚!”   一阵青烟缭绕,那鬼终于消失不见。   ---   此时外间的县令以及李贤的侍卫们听了动静,纷纷前来查看,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只瞧着阿弦拳碎虚空, 不知何故。   身后, 李贤的声音忽然响起:“无事,你们都退下。”   众人这才迟疑地又退回了堂外。   “阿弦……你还好吗?”李贤轻声又问。   阿弦正因愤怒而胸口起伏,此刻又警觉地打量屋内,终于不见那厉鬼的影子,这才松了口气。   目光转动,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居然还死死地握着李贤的手腕,当即忙松开。   李贤看看自己的腕子,又望向她的右手,叫道:“你的手……”   阿弦一愣,蓦地发现自己右手上多了几道伤痕,鲜血渗出,已经滑到了指尖处。   她抬起来看了会儿,想到大概是方才自己打向那厉鬼后,被那獠牙所伤,才在手上留下伤痕。   阿弦却顾不得理会这个,只回头细看李贤。   却见他神情倒也安泰,阿弦微微犹豫,才问道:“殿下,方才你……听见了什么?”   李贤正小心握住她的右手腕,从怀中掏出帕子为她裹住手上的伤。   闻言动作停了停,继而道:“我好像听见……有个声音在叫我……”   “只是这样?”阿弦狐疑。   “是啊,”李贤恍若无事而笑:“总不会……是‘那个’吧?”   阿弦不答。   李贤则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方才拦住我,还说、说了那些话,是因为‘那个’对吗?它……想对我不利?”   阿弦仍是不言语。李贤却从这双明澈的双眼里看出了藏不住的担忧之色,他小心地握着阿弦的手,笑笑道:“别担心,我是不怕的,何况还有你在呢。”   ---   回程路上,阿弦极少说话。李贤反而似兴致不错,时而跟她指点解说路上所见风光。   等进了刺史府,同狄仁杰相见,不免问起他们前去卧龙镇的所得。   阿弦并不急着说,只对李贤道:“殿下,你先歇息。我跟狄大人说两句话。”   李贤知道她有话要避着自己,道:“好,你们自便。”   阿弦拉着狄仁杰出到外间,同他详细说了跟那厉鬼照面的情形。狄仁杰受惊匪浅:“你说,那鬼在殿下耳畔说话,殿下还能听见?”   阿弦道:“狄大人,我很是后悔,先前不该让殿下陪着我去。”   狄仁杰皱眉,沉思片刻道:“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何况就算你不带殿下去,也未必不保没有其他意外。你不是说已去卢屏寺请高僧前来么?不必先过于担心。”   阿弦道:“现在也只能如此。对了,你可问出什么来了?”   狄仁杰便把审讯所得也跟阿弦说了。原来这犯人王叁,原先系卧龙镇人,六年前搬离此地,近来回归,才发现田地房舍都给人占了,强占之人就是那死者王明。   狄仁杰道:“原先这王叁也曾上告,只因为时隔太久,当时的地契又丢失了,竟无对证,往日知道此事的人也或死或迁,两个能作证的,偏偏站在王明一边,所以他屡次上告,却都没有结果。”   阿弦道:“这种情形别说是雍州,其他地方也有不少,胡浩然案子里涉及的却是一个特例了。我这次出来,也正是为了找到合适的解决法子,最好能找出一个各个州都能参考行事的法子。”   狄仁杰道:“这可是个难题。比判决人命案子要复杂的多了。”   阿弦叹了口气:“偏偏雪上加霜,这厉鬼不知是什么来头,出来搅局似的,让这潭水更浑了。”   她本是无心的叹息,但狄仁杰听到“搅局”“浑水”等字,眉头一动。   想了想,却也未曾说什么。   两人商议了会儿,外头来人,竟是报说前往卢屏寺请那高僧的马车在回来的路上翻到了路边沟底,负责护送的陈基受了伤,那僧人更是昏迷不醒,已运回了寺庙抢救。   阿弦跟狄仁杰双双震惊,两人忙进内见沛王李贤。   才进门,就见李贤转头对着里侧,怔怔然竟像是个侧耳倾听的模样。   ---   长安,大理寺。   袁恕己将一份诬告案的卷宗扔在桌上,就听门外道:“大人,上次那个毒杀亲兄案的仵作验表拿来了。”   书吏上前将那档册递上,袁恕己翻开看了会儿,见写得很是详尽,清楚明白毫无纰漏,不禁点头道:“验房比先前大有进步。”   那书吏闻听笑道:“近来不是多了个验官么?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像是个有经验的老手,做的甚好。”   袁恕己随口道:“是不是那个尚书都事周兴的什么义子?”   书吏道:“少卿好记性,正是此人,名唤周利贞。也正因为是周都事推介来的,原本大家伙儿还有些瞧不起他,不料竟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倒是叫人刮目相看。”   袁恕己淡淡道:“能做事就成了,其他倒是其次。我们大理寺就欠缺一个能干的仵作,若他能顶这个差,管他是利真利假,周都事的义子还是亲生儿子。”   眼见一日将近,日影转暗,袁恕己起身出外。   经过庭间之时,却见廊下有道人影郁郁而过,身形偏瘦却高,瞧着眼生。   大理寺的上下人等袁恕己基本都见过,也都认得,不认得的自然是新进了。   袁恕己正猜测是不是就是那周兴的义子周利贞,迎面一名同僚走来,笑道:“少卿怎么还在此耽搁,外间有人等你呢。”   袁恕己闻听,便不再去留意那人,只迈步往外而去。   在他身影消失门口之际,那道瘦高的人影却转过头来,一双有些细长的眼睛,在夜色里泛着凛凛的光,他向着袁恕己离开的方向笑了一笑。   这种毫无温度的笑容加上两只精光闪烁的眼睛,让人想到藏在草丛中,狺狺吐信的冷血爬虫。   ---   袁恕己当然并不知道,自己身后那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脸。   他出了大理寺,却见门口站着两人,一个是崔升,另一个竟是桓彦范。   桓彦范前几日被派了外差,是昨儿才回来的,袁恕己当然知道。   三个人见了,彼此行礼,桓彦范照例笑说:“少卿别来无恙,这些日子如此苦干,是不是想青云直上,不理我辈了?”   袁恕己不理他:“你到底是出什么外差,把一张嘴磨的越发油滑了。”   崔升笑道:“咱们别站在这里说话,少卿是不是休班了?正好去飞雪楼上吃酒,也算是为小桓子接风洗尘,如何?”   袁恕己道:“崔二哥不怕家中兄长责骂了?”   崔升脸上一红:“我又不是去喝花酒。”   桓彦范道:“少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二哥最怕他家长兄么?莫说是他,这长安城里一半儿的人也是敬畏有加的。”   袁恕己却哼了声。桓彦范笑道:“好好好,这里头当然不包括少卿,别平白玷辱了你的威名。”   三人说笑了会儿,便往平康坊而来。   点了菜,斟了酒,说起近来的闲话。   桓彦范道:“先前小弦子去雍州的时候我不在长安,后来听说天官向陛下举荐了少卿,怎么反而让狄少丞去了呢?”   袁恕己道:“我的性子急,自然不如少丞沉稳。”   “天官都说了,还有谁嫌你不成?”   “嫌我的人多着呢。”袁恕己吃了一杯酒,淡淡地说。   桓彦范笑道:“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二哥,小弦子……却是绝不会嫌你的。”   袁恕己横他一眼,夹了一筷子肘肉放在他面前:“难为你巧舌如簧,这嘴皮子都磨得薄了,快吃些补一补,这叫做以形补形。”   崔升大笑:“以形补形的话,该吃的不是肘子肉吧。”   桓彦范捶他一记,自咬肉吃,又喝了口酒:“对了二哥,听说你的好事也将近了?”   崔升正高兴,闻言略有些不好意思:“你可真是个‘千里眼,顺风耳’,才回来,怎么就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   桓彦范道:“你不用管我哪里知道的,只说是不是真?”   崔升心里喜欢,这两个又是知己,因此也不瞒着,便脸红红说道:“罢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是荥阳郑氏家的,从小儿认得,我本以为时隔多年她许是嫁了,谁知并没有,之前家里头……请了媒人上门,他们家里竟也是乐意的,所以……”   崔升期期艾艾说着,桓彦范大笑:“果然是真的了,恭喜恭喜!今日定要多吃几杯了。”   袁恕己也笑道:“原来还是青梅竹马,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缘分,果然要多吃几杯。”   崔升听了袁恕己这话,笑叹了声:“你们不知道,这姻缘也不是天掉下来的,差点儿我就错过了。”   两人见他话里有话,忙又询问。   崔升却谨记崔晔的话,不敢把详细情形告诉两人,只说道:“你们知道我哥哥的脾气,我原本是不指望的,更不敢说出口,谁知……谁知哥哥竟记得阿霏的事,也是他跟母亲说明,让去求亲的。”   说到这里,崔升眼圈一红:“我还当哥哥会骂我呢,谁知他那么有心,我却是因祸得福了。”   桓彦范点头道:“别看天官平日里看着冷冷的,却是个外冷内热极有心的人。”   袁恕己不敢苟同:“他是有心,只是太深不可测了些。”   桓彦范大声咳嗽,崔升笑道:“我知道少卿跟哥哥的交情非同一般,所以不会介意这些话的。”   三人又吃了会儿酒,不免又说起阿弦,猜测她在雍州的事是否顺利。   袁恕己虽看着淡淡地漠不关心,眼中却也浮出忧虑之色,只是仍一字不提。   说话间,桓彦范道:“说来,怎么让陈郎官陪着去了呢?”   崔升道:“陈郎官怎么?”   桓彦范笑扫他一眼:“可见天官从不跟你说这些,你才一无所知。”   袁恕己则道:“陈基去也无妨,只是多一次求而不得罢了,没什么好的。”   桓彦范道:“这话里的酸味冲天。”说着大笑,又道:“不过,近来长安城里不少豳州来的人。”   袁恕己因他一直提阿弦,心里也七上八下,闻言也想转开注意力,便问:“哪里有那么多了?”   “别的不说,你眼皮子底下岂不是就有一个?”桓彦范举手倒酒,说道:“你们大理寺验房里的那个小仵作,周都事的义子,听说之前也是豳州人,认了干爹后才改了名姓。”    第313章 狭路偏相逢   酒楼之中,袁恕己听桓彦范这样说, 很觉意外, 便问那人原本叫什么。   桓彦范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只是隐约听人提了一句是豳州人士而已。”   崔升道:“知道了名姓又能如何, 豳州那样大, 总不会当真是少卿认识的人吧?”   桓彦范笑道:“倘若真那样有缘是认识的人,那也只盼不是仇人。”   崔升问道:“仇人?”   桓彦范道:“那周兴虽然如今只是区区尚书都事, 但见他为人精干的很,且最近又跟河内侯走的很近,你明白的。”   河内侯是武懿宗, 也自然代表了武氏一族,桓彦范的意思在座两人都明白。   袁恕己哼道:“终不成也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为一个‘武’字, 就连一个仵作都要小心忌惮?呸!”   崔升忙道:“少卿少卿,喝酒要紧, 不说那些扫兴的了。”   桓彦范也笑道:“怪我, 这张嘴总是忍不住要危言耸听, 我自罚一杯?”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倒过来给袁恕己看。   袁恕己笑道:“好!那我也陪一杯。”   崔升早给他斟满了, 袁恕己一仰脖子,也同样饮尽,三人相视, 齐齐大笑。   虽将早春, 夜风仍带寒意, 三个人离开酒楼,沿着长街又走了会儿,才在路口各自分别。   且说袁恕己本要回府,被夜风一吹,清醒了几分,想到桓彦范先前的话,心头意动,便回到大理寺。   夜色沉沉,大理寺里出入的人不多,越往后越发人迹罕至,因为靠西南处是殓房所在,平日里若非无事谁也不愿来此,更不必提在这夜黑风高的时候了,谁想讨这个晦气。   袁恕己自来胆气最壮,浑然不在意那些幽幽魅魅,抬头看时,见前方院落中有微光透出,袁恕己放轻了脚步,往那处而去。   穿过门洞,脚步一停。   这样大寒的夜晚,前方的门扇并未关上,窗扇也都洞开,烛光自门窗散出。   所以袁恕己很容易就看见窗内的那人。   那人微微俯身低头,面上漠无表情,像是在出神想什么事儿。   袁恕己皱眉,往前走了几步,换了个方向想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些。   果然是清楚了好些,但场景却让他心头悚然。   原来此人手中竟提着一把极薄而亮的刀,刀尖所指之处,竟是一具被剥去了衣衫袒露在外的尸首!   袁恕己来不及反应,那人的刀已经抵落下去,锋利的刀缓慢而毫无迟疑地自那具尸首的胸腹之上划过。   他的手极稳,动作也十分娴熟。   袁恕己只顾瞪视,不妨脚下踩到了落满地的枯枝,发出咔嚓一声。   那人听闻,却并不惊讶,只慢慢地抬头看了过来。   烛光下,那是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像是从不冬眠的蛇。   纵然隔了数年,在目光相对的瞬间,袁恕己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当真是给桓彦范“一语成谶”,不是路人,而是“仇人”。   眼前的周兴的义子,所谓的“周利贞”,赫然竟是当年那个几乎骗过了桐县所有人,貌似纯良实则暗藏狰怖的马贼之子,——蒲俊。   ---   阿弦跟狄仁杰进内之时,李贤正似侧耳倾听的模样,但室内却只他一个,再无其他“东西”。   狄仁杰上前,向李贤禀明了去卢屏寺的人路上出事,高僧回寺院救治等等。   李贤仿佛怔住了,片刻才皱着眉头缓缓问道:“陈郎将如何?”   狄仁杰一顿,继而答道:“陈大人受了轻伤,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怕殿下跟我等焦急,特派了先锋官回来禀报。”   李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幸而没有大碍……”   阿弦见他有些神不守舍之意,又想到方才他的异样举止,便问道:“殿下……您还好吗?”   李贤一震,抬眸看向她,微微一笑道:“没什么。”   李贤说罢起身,道:“你们两位甚是忙碌,我在此也帮不到什么,就先不打扰了,稍后再来看望两位。”   狄仁杰跟阿弦只得送了他出门,李贤往外去的时候,正看见陈基返回。   原来陈基被车辕砸了一下肩膀,肩颈跟手臂动作不灵,想必是手臂的骨头有了伤损。李贤慰问了两句,才自去了。   阿弦跟狄仁杰先接了陈基,也又询问了两句。   陈基道:“入内细说。”   三人入内后,陈基方道:“这件事古怪的很。”   先前本来不必陈基前往,因这卢屏寺的老和尚有些名气,李贤还曾想亲自去请的,是陈基自告奋勇替代了。   同那高僧慧卢禅师说明来意后,禅师道:“阿弥陀佛,虽然是沛王殿下的旨意,但这件事贫僧只怕不便插手。”   陈基便问如何,慧卢禅师道:“并非不愿,而是不能,贸然相抗只怕有血光之灾。”   陈基道:“如今天后派了大理寺的狄大人跟户部的女官前来查案,大师怎么竟这样畏首畏尾,佛家不是说普度众生的么?”   慧卢禅师听着“普度众生”一句,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的确是我短视,我佛慈悲,还曾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我又何必自惜区区一副臭皮囊呢。”   当下便起身乘车,同陈基往雍州城来,不料车行半路,正走到一处山石陡峭沟壑深深的所在。   陈基本已经在提防,命手下放慢速度,不料拉着禅师的那马儿忽然间不知怎地,似受了惊一样人立而起,嘶声大叫,然后发疯般往前疾奔,义无反顾地往那深沟之中猛跃过去。   陈基见势不妙,还想将禅师救出,他拼命跳上车,但还未拉扯到禅师,就因那马车倾斜,车辕横扫,重重地打在他的肩头,令他整个人往外跌去。   眼看陈基要被那马车覆压在下面有死无生,慧卢禅师合身上来,用力地在陈基胸口一拍。   陈基身不由己倒飞出去,饶是他机变,回手抓住身后的岩石稳住身形,而慧卢禅师却因这一掌之力,更跌入车中。   马车就在陈基的眼前摔落谷底,七零八落,陈基顾不得身上有伤,急急跳下沟壑,同其他士兵救援禅师,总算从车中将人带出,却见禅师受伤甚重,颈间像是被什么豁出一道血口,脸色惨白,血染半身!   陈基惊心动魄,指挥众人小心将禅师带上,眼见禅师如此,自是去不成雍州了。   他想到禅师先前那句“血光之灾”,不由胆寒。   狄仁杰跟阿弦听了陈基所说,两人也都心中凛然。   明知此事有蹊跷,但却偏无迹可寻。   陈基忽然道:“是了,禅师临去,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两人忙问是什么。陈基想起当时,——禅师似奄奄一息,忽然伸出血手拉住陈基,陈基心中愧疚,想若不是自己那句“普度众生”,也不至于害的禅师如此。   禅师却撑着道:“让十八子……提防、惑心之……”   尚未说完,便已不省人事。   陈基道:“我也不知是否听清楚了,不晓得是‘祸心’还是什么别的。”   狄仁杰想了会儿,问阿弦道:“这件事透着诡异,你说是不是你所见的那个……”   阿弦不知如何作答。   陈基问道:“你看见的什么?”   阿弦道:“你的伤怎么样?不要大意。”   陈基虽知道她是转开话题,但见她关怀自己的伤,便一笑道:“骨头折了,不过只是小伤而已。要是有什么差遣,你们两位说就是了。”   阿弦垂眸,忽然看向狄仁杰,向他使了个眼色。   狄仁杰便道:“陈大人,伤筋动骨,不是好玩的,你且休息,让人来给你瞧瞧。”   陈基心似明镜:“好,两位也请便。”   这边阿弦便跟狄仁杰又走到里间,狄仁杰道:“你想说什么?”   阿弦问道:“狄大人,方才咱们跟殿下说起……高僧的车驾出事的时候……”   狄仁杰不等她说完就道:“你也看出来了?我还觉着疑惑,方才殿下听我们报说马车翻了,脸上并无多少惊愕之意……倒好像是……好像是已经知晓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齐齐噤声。   直到外间传来刺史贾昱的声音:“陈大人……这是怎么了?伤的可严重么?”原来贾昱听说陈基受伤,便忙来探望。   陈基笑道:“不妨事,小伤而已。”   贾昱道:“该死该死,这是我的失职了,竟让陈大人在雍州受伤。”又吩咐下人传大夫前来。   听着两人在外的寒暄客套之声,狄仁杰跟阿弦走到窗户旁边,狄仁杰凝视着半开的窗扇外头,道:“恕我大胆的问一句,你觉着殿下跟马车摔落谷底可有什么关系?”   阿弦一愣,继而明白狄仁杰是在怀疑沛王李贤,忙道:“不不,绝不会!”   狄仁杰道:“那为何殿下的反应这样奇异?”   阿弦也想不通,然而心里却有个可怕的猜测:“总之殿下绝不会做这种事,我相信他不会如此。”   狄仁杰跟她对视片刻,终于道:“好,殿下一向性情宽厚仁慈,我也不愿把他想的那样,之前殿下放胡浩然出狱,因此有引发了新的血案,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回长安,天后是个严苛的性子,一定不会轻易宽恕。”   阿弦轻轻一叹:“但这也非殿下的本意。”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狄仁杰说到这里,“但是,出现在案子里的那厉鬼来历不明,倘若你能查明缘由,证明是这恶鬼唆使杀人,也许……天后面前可以为殿下辨明辨明。”   阿弦很以为然,拱手郑重答道:“我会尽力。”   这夜,阿弦跟狄仁杰分头行事。   一个审讯命案,一个继续翻阅有关昔日递呈的田产纠纷卷宗。   不知不觉,子时已过。   阿弦揉了揉有些发花的双眼,喝了口茶,那茶却是冰凉的。   不以为然地放了回去,顷刻,身旁有人道:“喝这个。”   阿弦抬头,却见是陈基不知何时来到,右手被上了夹板,吊在胸前。   阿弦一怔:“陈大人还未歇息?”   陈基听着“陈大人”三字,面上却仍带笑如故:“你们都还没睡,我怎么敢就先歇了。”   “你身上有伤,跟我们不同。”   阿弦道,低头不去看他,目光转动,却又看见他方才放在桌上的那盏茶,是热茶,散发着袅袅热气,旁边还有一碟子点心。   陈基笑道:“趁热喝一口,我记得你喝凉的就会犯恶心的。”   阿弦不知如何作答,只低着头嘴角略一牵动。   陈基见她不动,便道:“若不是太着急,不要又熬一整夜,你毕竟不是……铁打之人。”说罢退后几步。   阿弦抬眸瞥了眼,见他竟然出门去了,又扫了眼那茶,终于端起来吃了半杯,果然心口的那股森然寒意散了好些。   这半夜却并没有白熬,阿弦把手头上的八宗田产纷争卷宗看过,包括胡浩然跟今日凶案的王叁王明两家,心里大抵有数,将卷宗分作两叠放好,略做了标识。   直到此刻,心里才有了几分底气,阿弦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欠,便叫两名副手先去歇息。   副手去后,一阵风从外吹来,烛影摇动。   阿弦又看见桌上的点心,不免有些饿了,见左右无人,便拿了一个吃了,入口却觉得十分香甜,正觉着受用些,谁知袖子一动,无意中将茶杯打翻了。   里头剩的茶水翻流出来,顿时湿了面前的卷册。   阿弦忙去收拾,将茶水抖落,又去擦拭,那一抹茶渍却迅速殷开,深色在眼前晃动。   眼前模糊,意识也有些不清,阿弦摇了摇头,倦意迅速袭来。   ---   睁开双眼之时,却见身处一处桃林之中,晨雾飘渺,冷风沁然。   阿弦正觉茫然,耳畔忽然听到有人念道: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吟诵的声音,清朗中透着寂寥,念的却正是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句子。   “是殿下……”阿弦诧异,忙循声而去,走不多时,果然见晨雾中有一道身影伶仃独立。   阿弦不由放慢了脚步。   正前方的一株桃树下,李贤便站在那里,一身银白色王服,簪冠玉带,衣袖随清晨的寒风簌簌发抖,青年的身影看来如此孤独。   心底竟有一抹伤感掠过,阿弦走前几步:“殿下怎么一个人在此?”   李贤闻声缓缓回身,阿弦看清他的正面,整个人如坠入冰窟。   ——只见李贤银白色的袍服已被血染透,连秀丽的脸上也溅了大半鲜血,他手中握着一把极薄且快的匕首,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掉落。   “殿下……”阿弦的舌头几乎都僵住了,望着李贤有些鬼魅森然的脸,忽然间觉着胸腹处剧痛。   她像是预感到什么一样,极为惧怕,却无法按捺地缓缓低头。   目光所及,阿弦惊见在自己的胸口竟赫然开了一道血口,鲜血汩汩奔涌而出。   李贤手中握着的那匕首的尖端,正指着那道伤口,像是才从里头拔了出来一样。   阿弦无法置信,但痛楚却如此鲜明,她手捂着胸前,疼得弯腰。   阿弦望着面前的李贤,不知李贤为何要下此毒手。却见李贤双目茫然,而在他身后,那厉鬼长长地红舌头舔着尖锐如钩的鬼手,狰狞而得意地看着她。 第314章 只属于殿下   但就在今夜,沛王府中, 李贤却有全然不同的经历。   先前李贤回府后, 几位府中官吏迎着,长史房先恭问起今日的行程, 道:“去现场勘查这种事, 殿下何必亲自去,殿下身份尊贵, 那些地方一来晦气重,二来……”   还未说完, 李贤道:“不妨,何况此事或多或少也跟我有些关系。”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胡浩然”一案, 本不好开口, 见李贤主动提起,一发纷纷进言。   房先恭道:“殿下先前赦饶胡浩然, 本是好意, 谁知却给刁民借机闹事, 但虽然我等都知道此事内情,只怕朝中陛下跟天后不知, 如果再被有心之人趁机诋毁……”   另一名参随道:“这也正是我等忧虑的。若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只怕对殿下大为不利。”   李贤道:“这点儿我也想到了,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何况负责治疗的大夫说胡浩然身体虚耗, 再迟几日只怕有性命之忧, 如果他死在狱中, 自然更加会有人趁机生事,说我治下不仁,残害老迈之类,所以这会儿是进亦忧退亦忧,没什么可说的了。”   众人纷纷点头,房先恭道:“殿下所说也甚是有理,既然这样,如今只该想个善后的法子。”   李贤道:“命案是狄仁杰在查,至于田产亦有女官,我是相信他们两人的,各位不必过于担忧。”   大家见他如此乐观,面面相觑,正还要进言,李贤起身道:“我有些累了,稍后再议。”   李贤入内,沐浴更衣,略吃了些汤水,便回房歇息。   他的身子才挨着床榻,耳畔便有个声音说道:“殿下可相信我所说的了?怎么样,那个自作聪明的禅师是不是来不了了?”   李贤转头四看,并看不见有人:“你,就是阿弦所说的那个恶鬼么?”   那声音桀桀笑了几声,道:“恶鬼厉鬼,不过是世人起的称呼罢了,其实鬼跟人一样,有些性情不同而已。”   李贤道:“人若是杀人犯法,便会被缉拿严惩,你呢?”   “我并没有杀人犯法呀。”   “你若没有,胡浩然因何杀人,还有今日的王叁。”   “那不过是十八子的一面之词罢了。要知道她所看见的,并不一定是真的。”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唆使我怀疑阿弦?哼。”李贤不屑一顾地笑了声。   “我当然不会,”那鬼也笑了笑,道:“我知道殿下爱她,不管她做什么殿下都会支持,不管她说什么殿下都会相信,所以你当然不会怀疑她了。”   李贤脸色变化:“你……”   “我怎么会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得到她呢。”   李贤几乎跳起来。   就在这时,两名侍女进来伺候,被李贤的举止吓得一愣。李贤定了定神,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咽了口唾沫,李贤道:“你在胡说什么,阿弦……已经被赐婚给崔晔了。”   “这是当然,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要知道……人心可是最容易变的东西呀。”   不知为何,那声音虽然难听,却让人无端有一种想要倾听的欲望,李贤道:“人心易变,这不用你说,但是阿弦是喜欢崔晔的,而她的心意是绝不会变的。”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难免有些黯然。   鬼道:“殿下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就努力得到就是了。还是说自认为自己比不上崔晔,所以才要退避三舍,先行放弃?”   “住口!”李贤喝了声。   鬼桀桀地又笑:“是被我说中了么?殿下,我是为了你好……毕竟你不知道得到心爱之人的快活之处……”   李贤的喉头又动了几动。   正在此刻,外间有人悄声叫道:“殿下,殿下……”声音低低弱弱,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乞求似的。   李贤回头,他还未说话,耳畔那鬼道:“至少,不是这些下三滥的货色可以比拟的。”   李贤的脸色有些不自在。   鬼却又笑说道:“而且还有一件事,如果给十八子知道这种货色还陪着殿下身旁,殿下觉着她会怎么看您呢?”   李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她不会知道。”   “她当然会知道,因为她可不是一般人。”鬼道,“除非殿下照我说的去做……她一定会乖乖地成为你的人。”   李贤的双眸之中有些迷离:“我的?”   耳畔的那声音几乎一寸寸钻到心里去:“你的,只属于殿下的……也只爱殿下的,什么崔晔,武承嗣,都得不到,只有殿下可以。”   ---   阿弦身子一倾,从桌上爬了起来,却因为起的太急几乎往后倒仰出去,她定了定神,忙低头去检查自己的身上,颤抖冰凉的手胡乱摸过胸腹之处,发现并无血迹,却仍无法放心。   定了定神,正要解开衣裳再看一看,却听有人道:“怎么了?”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是陈基从门口闪身进来,此刻已经走到桌边:“出了何事?”玄影跟在他的身后,也急急地跑到阿弦身旁,在她身侧不安地嗅动。   阿弦此刻的脸色想必是极难看的,这从陈基惊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   陈基望着她的双手,却见她的手紧紧地捂在胸腹之间,陈基忙将她的手挪开,只觉着这双手奇冷如冰,他着急看向阿弦身上,见衣衫完好,并无什么伤损。   就算如此,陈基仍道:“这里怎么了?是不舒服?”   他的手有些糙,却带着暖意,是一种令阿弦久违的充满了回忆的熟悉暖意。   自从平康坊那一夜后,再也不曾体会过的。   但也正是如此,阿弦的神志很快被唤回,她忙抽回双手:“没有。”声音却仍是带着颤意。   陈基担忧地看着她:“真的没事?”又不再问,只道:“现在子时都过了,你多半是劳累过甚,起来,我送你回去歇息。”   若是平日,阿弦定要拒绝,但是此刻,竟然钳口僵舌,无法言语,只任由陈基将她扶起来,往外而行。   但是一动之间,阿弦仍是觉着胸腹之间隐隐做疼,方才那个似梦又似真的场景顿时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陈基送她回到房中,仍是不放心离去,见阿弦并无催他离开之意,陈基便到了外间,举手去拨弄炉子里的火。   阿弦呆坐了会儿,到底不放心,便跑到屏风后面,把衣裳解开,低头细看身上……幸而并没有什么伤,肌肤完好。   手抚过原本会出现伤口的那处,阿弦长长地吁了口气:“怎么会做那样的噩梦,沛王怎么会害我?这不可能……一定是白天看尸首看的,才会胡思乱想。”   忽然陈基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你要是觉着哪里不适,最好叫个大夫来看看,不要大意。”   阿弦深深呼吸,才道:“我很好。”把衣裳拢好了,踱步出来道:“陈大人回去歇息罢。”   陈基把火钳放下,起身看着她。   阿弦虽然心无旁骛,但这会儿乍然跟他于一室内单独相处,被他如此看来,竟莫名有些慌张。   及时垂眸,阿弦举手行礼:“请。不送了。”   陈基一笑,这笑有说不出的意味,仿佛是看破了她故意隔阂的伪装,又像是不跟她计较。   陈基道:“好的,女官大人,您也早些歇息。”话虽如此,声音里却是流露着自在的笑意。   阿弦正有些愠恼,偏偏玄影走到陈基跟前儿,昂首望着他,陈基俯身,在它头上摸了摸:“明日再带你耍。现在好好看着你的主人。”   玄影“汪”地答应了声。陈基又笑看阿弦一眼,这才出门而去。   陈基去后,阿弦又细细看了看肚子,虽然确认无碍,总是提心吊胆,独自卧倒床榻上,竟有些怀念在长安怀贞坊里,同崔晔“同床共枕”的那一夜。   把玄影抱上来,搂在怀中,权当是那夜一样抱着崔晔,阿弦不禁想:这会儿他在做什么?   ---   长安,吏部。   明崇俨进了房中,对面崔晔起身:“先生怎么竟亲自降临?”   明崇俨叹道:“我也是不愿意自己劳动,倒要让你像是上次一样去曲江请我,可是……”因为崔晔体质特殊,他一出现,原本被明崇俨所御使的那些鬼差们无不鬼哭狼嚎,纷纷躲避,生怕逃得慢一步而灰飞烟灭。   明崇俨噤声不提,只说:“我之所以夤夜前来,不过是想跟你说一声……雍州的事,小弦子自己之力只怕难以处置。”   崔晔心一紧:“不是还有狄大人么?”   明崇俨道:“狄大人办案好手,对鬼又有什么能耐?”   崔晔道:“此事涉及鬼怪?”   明崇俨道:“我的鬼使告诉我,有一个极厉害的惑心之鬼在雍州地界出没,虽然不确认此鬼是否跟雍州发生的命案以及纷争有关,但,好歹提醒你一声,也尽我的友朋之谊。”   崔晔蹙眉:“不知何为惑心之鬼?”   明崇俨道:“这种鬼擅能在人耳畔发诱惑之语,利用人心人性之弱点,不知不觉迷惑人的心智,会按照它的心意做事,犹如为虎作伥般,而做这些事的人,还会以为是自己的心愿,并不会怀疑到有惑心之鬼在唆使。”   崔晔道:“世间怎会有如此邪物?”   明崇俨道:“此鬼最喜血腥,怨恚,贪宠爱欲,日积月累便修成如此。”   “那又该如何破解?”   明崇俨挑眉:“这却难倒我了,说实话,别说先前并未当面对过此鬼,就算如今让我面对,我也拿不准是否会制住……亦或者被对方反制呢?毕竟我也是人,自也有七情六欲,不能免俗。”   明崇俨说罢,似笑非笑看了崔晔一眼,转身欲去。   崔晔道:“先生留步。”   明崇俨回身,对上崔晔眼神,忽地说:“你若是想让我相助,还是免开尊口,我不愿意去雍州。”   “这是为何?”   明崇俨哼了声,道:“我不喜沛王殿下的做派。”   崔晔略觉疑惑:“殿下性情柔嘉,并无败德坏行之举。”   “是吗?天官不愧为人师,倒是会替他开脱,但不知……”明崇俨转头,“豢蓄家奴,算不算败德坏行呢?”   崔晔无言以对。   本来,权贵之家豢养男宠,偶尔私底下为之,不算太过伤风败俗。   然而沛王毕竟身份不同,他乃是天家之子,身份尊贵,这种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实在大伤皇室体面,对皇族的声望也大有影响。   明崇俨瞥崔晔一眼,袖手自去。   明崇俨离开吏部,欲返回曲池坊,才上车,车内便有人问道:“如何,天官他怎么反应?”   这问话之人,双目有神,面上带着狡黠的笑意,竟正是桓彦范。   明崇俨坐定:“想知道,怎么不跟我一起进去?”   桓彦范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多有不便。天官会不会去雍州?”   明崇俨微微一笑:“你盼着他去?”   桓彦范道:“他若是去,至少能帮得上小弦子。”   明崇俨仰头叹了声:“我看你是要失望了。”   “嗯?”桓彦范诧异,“难道他不担心小弦子?”   “担心是一回事,要如何决断是另一回事,”明崇俨道,“这次他绝不会轻举妄动。”   桓彦范皱眉,面露失望之色,但他心里却也知道:雍州非别的地方,涉及的又是沛王,崔晔本身是沛王的老师,阿弦跟他又是婚约关系,雍州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不顾一切而去,种种是非流言只怕在瞬间会淹没半个城池。   但他只是想试一试而已。   明崇俨道:“威逼利诱地硬是要我来警示崔晔,听说他不去又如此失望,你就这么担心十八子?”   桓彦范强打精神:“你若是不担心,我就算百般威逼利诱,也未必请的动明先生大驾啊。”   明崇俨哈哈笑了起来,忽地说道:“你有没有觉着我们两个极可笑。”   “如何可笑?”   “我们都在位小弦子着急,偏偏最该着急的那个却不急。”   桓彦范一怔,继而也苦笑起来:“有点儿。小弦子先前也如此骂过我。”他说了这句,又问道:“你可把那鬼怪之详细向天官说明了?”   明崇俨道:“我简直要写一本册子给他了。”   桓彦范道:“这就好,就算天官未必亲往,应该也不至于袖手旁观,总会想法子相助的吧。”   说到此,桓彦范又问道:“对了,你怎么知道那个周都事之子也是来自豳州?我打听了多人,明明都不知情。”   明崇俨道:“人不知的事,‘非人’自然另当别论。”   桓彦范最怕那些“东西”,咳嗽了声道:“我先前跟少卿说起,他似不以为意。”   明崇俨淡淡一笑道:“不必着急,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该‘格外留意’了。”   ---   这一夜间,阿弦睡得极不安稳。   次日一早起来,两只眼睛微微肿着,精神萎靡。狄仁杰到底是壮年男子,略好一些,但眼睛下面却也略见发黑。   两个人一碰面,阿弦把昨夜分出的卷宗给他看,道:“这几件案子的是非曲直,都已经分清了。”说着,便一份份地拿着跟狄仁杰说明:某家暗中谋夺强占,某家里内讧、系同姓侵占,某家冒名顶替,还有一家涉及伦常惨剧……等等,花样百出但件件分明。   之前阿弦毫无头绪,昨夜因从胡浩然跟王叁的案子重新看起,忽有所得,望着每一件案子的卷宗,其中的涉案之人,利益纠纷,来龙去脉等一一见于眼底,这才势若破竹。   狄仁杰瞠目结舌,却也不曾立即质疑阿弦,只是同她又梳理了一次,便挨个把当事之人叫上来问话。   狄仁杰的审讯之能,加上阿弦提供的种种隐秘,两人的配合如鱼得水,那些当事之人,自以为沉冤无法昭见天日的,感激流涕,那些做下恶事还当天衣无缝的,面如土色,竟是毫无任何错漏之处。   大半天的时间,便将县府都无法理清的积案都批驳干净。   中间两人只各自吃了几杯茶润喉,等事情完毕,才匆忙又吃了些饭菜。   狄仁杰道:“难得有你如虎添翼,现在剩下的只是那人命案,以及如何判这些非法侵占之罪了。”   阿弦道:“我并不擅长这些,劳狄大人多替我留神。”   狄仁杰见她似要出门,心中一动:“你可是要去沛王府?”   阿弦并不否认:“是,我有些担心沛王。”   狄仁杰道:“既然如此,你且快去,只是也要注意小心。让陈大人相陪妥当。”   两人问案之时,陈基就在旁边,闻言便道:“我也正有此意。”   阿弦不便多言,在陈基陪伴下骑马前往王府,走到中街,就见路边数人闲闲对话,一人道:“可听说了么?胡家开始修祠庙了,据说因胡老爷子出了牢狱,正好修家祠拜祖宗呢。”   另一人道:“这胡家是高兴了,最倒霉的是王明,好端端又被砍死了,他的家里不依不饶,也不肯退还田地,还要把尸首埋在田地里,以示抗议呢。”   阿弦隐约听了两句,皱眉。王明谋占王叁家的田地,占理的本是王叁,谁知王叁手刃了王明,这就不仅仅关乎田产争夺了。   正想着后续料理,耳畔有个声音道:“这么迫不及待地来找沛王殿下,可见是很关心他了。”   阿弦悚然转头,目光越过面前人群,终于看见卖糕点铺子的屋檐下,那只厉鬼伶仃站着,冲她狞笑。   阿弦看着这张脸,陡然想起昨夜梦中所见。纵然人在太阳底下,仍是背心发冷。   眼前鬼影一闪,耳畔那声音又笑道:“巧的很,沛王殿下也想你想的很呢,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至于崔晔,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阿弦敛眉握拳,回臂横扫。   幸而陈基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这才并未误伤。    第315章 王府局中局   陈基握住阿弦的手腕, 扫一眼上头的伤痕, 问道:“怎么了?”   阿弦不答, 只是缓缓将手撤回。   惑心之鬼的声音随之消失, 但是那恶毒的声音却仍在耳畔清晰地回响。   阿弦环顾四周,依稀却见那影子消失在前方路口,那正是往沛王府必经之地:“没什么,咱们去王府吧。”   陈基见她一再缄默, 终于忍不住道:“我知道我不是狄少丞一般能干的人, 但我毕竟负责此行你跟他的安危, 若是有什么不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声。”   阿弦回头:“告诉陈大人什么?”   陈基重握住她的手腕:“比如这只手是怎么伤着的。”   阿弦道:“这种小伤不足提起。”   “弦子!”陈基顿喝一声, 胸口起伏。   此刻两人在大街之上, 虽然阿弦的两个副手不曾跟随, 但其他随从以及陈基所带的侍卫等人都在瞧着。   且两人都在马上,如此止步不前, 连周围路过行人也都纷纷注目。   阿弦道:“陈大人, 你要跟我在这里争执吗?”   陈基也明白这不是争吵的地方,便松开她的手,叹道:“我又何尝想要跟你起争执。”   阿弦将袖子扯了扯,遮住手背上的伤,打马往前,陈基无奈一叹, 只得跟上。   不多时来至沛王府, 门上接着, 入内通报,顷刻便出来相请。   王府非其他寻常地方,陈基所带的侍卫等只留在外头等候,只阿弦跟陈基同两名近身侍从入内拜见。   头前一名王府的管事引路,渐渐地过了二重门,解下身上兵器,却见里头的守卫也更森严了。   阿弦不由问道:“沛王殿下呢?”   那管事道:“殿下之前偶感风寒,今日还在卧床不起呢。”   阿弦道:“可要紧么?”   管事拢着手笑答:“女官放心,听大夫说只要服药静养就是了,并无什么大碍。”   陈基忽然道:“王府里可还有其他别的事吗?”   管事一怔,继而道:“郎将因何这般问?王府里并无他事。”   陈基道:“那平日里的守卫也是这样人数?”   “这……”管事抬头打量了一眼,笑道:“先前倒并不是这样,只是因为殿下身子欠佳,怕有人从中作祟,才多布防了些人马。”   阿弦见陈基这样问,就也转头打量,却也并没看出什么不妥。   管事的将他两人请到堂下,道:“您二位稍等,我去禀告王爷。”   管事前脚出门后,陈基在门口走了一趟,又来到窗户旁边,将窗扇打开。   阿弦并没留意他的动作,只是在思忖李贤为何竟突然病了。   直到眼前光线一暗,原来是陈基又走了回来。   陈基看她一眼,回头瞥着门口处,低低道:“这里有些不对。”   阿弦意外:“你说什么?”   陈基道:“除非是殿下出了事,若是无事,绝不需要这样多的守卫,而且我看暗中还藏着人马,竟不像是冲着别的,而是……”   陈基谨慎,不想说“冲着咱们”,但他毕竟在南衙做了许久的巡逻防卫,且天生又是个精明敏锐的人,从进门到如今暗中观察,越看越觉着不对。   阿弦猜到了他的意思,只是不大肯信,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得门外有人道:“女官大人亲自登门,实在是荣幸之至啊。”   一个身着青色团花缎服的男子负手迈步走了进来,却见他生得面白脸长,眉目也算清秀,只是依稀透着一股阴娈之意。   阿弦一看此人,顿时便想起先前在长安那一次身中迷药的时候,那个在她耳畔以怨毒口吻说话之人。   陈基对此人却也并不陌生,忙招呼:“赵公子?怎么是你,沛王殿下如何了?”   陈基已嗅到情形不对,但面上却仍是笑容可掬,似乎半点异样也未曾察觉,甚至拱手行礼,缓步上前,似要亲热寒暄的样子。   就在陈基将走到赵道生身旁的时候,突然,赵道生后退一步,似笑非笑道:“陈大人请坐了说话就是。”   阿弦目光转动,看向赵道生身后,瞬间身心微寒。   原来那惑心之鬼赫然正在赵道生的身畔,方才陈基靠前的时候,它就在赵道生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赵道生才警觉后退。   陈基被拒绝,略觉意外。   阿弦则冷道:“你又挑唆人干什么?”   赵道生不解,陈基也不明白,顺着阿弦目光看去,发现她不是盯着赵道生。   赵道生道:“女官说我挑唆?我要是能挑唆得了,那也就太平无事了。”   阿弦瞥他一眼,却见那惑心之鬼望着她笑道:“你觉着呢十八子?当然……是为了你呀。”   阿弦道:“沛王殿下呢?”   赵道生笑中带恨:“殿下当然好端端的,只要不是你……殿下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惑心之鬼瞥向赵道生,满脸陶醉道:“瞧,他心里怨恨极了你。啊……你想知道沛王如何?既然这样关心他,你自个儿去看看他不就知道了?”   阿弦道:“他在哪里?”   赵道生才要回答,惑心之鬼附在他耳旁,低低耳语。赵道生顿了顿,才说道:“想见殿下么?随我来。”   陈基拦住阿弦,摇了摇头。阿弦望着他忧虑的眼神,欲言又止,只低低说:“我想见见殿下,我怕殿下被……一定要确认他无碍才能放心。”   目光对视,陈基终于道:“那好,我陪你去。”   ---   沛王李贤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好的梦,但又仿佛不仅仅是梦境而已。   他回到了在当年,明德门前,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个人对抗李洋跟那帮恶奴。   他们交换姓名,笑而惜别。   一切都如此的单纯而美好,以后的日子,他在府衙里救了她,然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分开。   他们携手而行,随心所欲而为,没有什么父皇母后的赐婚,也没有什么“未来的师娘”之说。   卢照邻写“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但是现在他却是“不羡鸳鸯不羡仙”。   原来这就是那个“声音”告诉他的“真正的快活”。   因为这种极乐,他愿意付出一切。   但同时又有一种因太过美好而生出的虚幻不真之感,总是觉着这样极乐的日子,是会被虽是褫夺而走的。   他的担忧成了真。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殿下想知道……该如何让这一切都永远存在么?”   李贤即刻答应。   声音低低切切道:“只要杀了那个‘假’的十八子,殿下身边的这个,自然就是永远的‘真’的十八子,她可以跟您长相厮守,永远都不会消失。”   李贤回头,看着睡在榻上的阿弦,方才他们喝了点酒,她的脸色白里透红,美的天下无双。   “假的……十八子?在哪里?”李贤喃喃地问。   “她很快就要来了,她是魔障,她是假的,”声音里透着义愤,却又转为心腹,“殿下一定要牢记这个……她来,只为了要来把殿下现在拥有的都破坏殆尽……殿下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吗?”   那声音的波折起伏,丝丝入扣,令人的心弦也随着波动。   李贤随着怒道:“当然不能!”   声音低低笑了两声:“殿下能有如此勇气,一定可以美梦成真的……”   ——美梦成真。   成真……   榻上的“阿弦”无意识地打了个哈欠,表情慵懒可爱的像是冬日睡在暖炉旁边的猫。   “成真!”   伴随着这一句响起,是刀刃出鞘发出的“铿”地声响。   ---   在穿过月门的瞬间阿弦有一刻恍惚。   她突然发现此刻所来的地方,似曾相识。   甚至还未细看,扑面而来的不祥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而在眼前,丝丝弥漫的雾气横亘在花园的树木之中,若隐若现地透露着些森森然。   陈基进二门的时候,腰刀已经被侍卫卸下。   他不由问道:“赵公子,殿下呢?”   赵道生已先一步往前,闻声回头,他偏白的脸浸在突如其来的雾气中,显得有些诡异:“殿下先前起了,就在前头。怎么了,你们不想见他了么?”   陈基还真的不想见,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提醒,叫他们赶紧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他只是看向阿弦。——阿弦已经迈步往内走去。   陈基咽了口唾沫,忙跟紧一步。   走过七八步远,眼前仿佛到了一片桃林,早冒的几点花苞瑟瑟地挂在枝头,像是被冻死了的蝉虫。   阿弦扫去,这一幕跟先前梦中所见,如出一辙。   她禁不住举手摸了摸腰间。   阿弦又何尝不似陈基一般,很想转头就走。   然而……不知道李贤现在如何了,倘若他被惑心之鬼蛊惑,亦或者被赵道生谋害,他们却为自保一走了之……   “殿下!”一念至此,阿弦出声唤道。   前方树下,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谁教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同样的吟哦,同样的《长安古意》,只是换了句子!   阿弦觉着腹疼,她强忍惊悸,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望着前方的身影:“殿下,我是阿弦,你还好么?”   “我很好,从没有这样好过。”李贤回答。   阿弦皱眉,走前两步,想要将他看的更清楚些。   陈基却道:“小心!”   阿弦本来正警惕李贤如梦中所见般发难,听了陈基这一声,只当真的如此。   正要后退,谁知却见赵道生从旁跃起,手中竟提着一把刀,居然直直地刺向李贤!   李贤却恍若未见,动也不动。   阿弦惊心动魄:“殿下!”忙上前想将李贤推开,但陈基比她更快,身形一跃,踢中了赵道生的手腕。   赵道生闷哼一声,匕首脱手而出,他却后退喝道:“有人要刺杀殿下,快来护驾!”   陈基一惊之间,从树丛之中纷纷掠出数道身影,赶到跟前将他们围在当中。   ---   情形虽出乎意料,却也并不令人格外惊讶。   阿弦不理围上来的侍卫,只道:“沛王殿下!”   李贤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他的双眸漠然淡看,不发一语。   在他身旁,那惑心之鬼面带笑意,不停地在他耳畔喃喃低语。   阿弦知道现在的局面尽数是这厉鬼搞出来的,见他似蛊惑了李贤,当即喝道:“你还不滚开!”纵身扑了过去。   阿弦本是袭向这厉鬼,但在周围侍卫看来,她赫然是冲着李贤去的,顿时之间侍卫便攻了上来。   陈基虽不明白,却也依稀猜到阿弦如此是为什么,当即把心一横,脚尖挑起地上匕首,挡下众侍卫。   那边儿阿弦掠到李贤身旁,一手去拉李贤,一边握拳击向厉鬼。   这只手便是前日在城郊击中厉鬼之口的,上面几道血痕也是那日所留。   阿弦知道,这种近乎妖怪的鬼,只有明崇俨,窥基,阿倍广目等才有可能除掉,自己尚无诀窍法门,只是情急之下,愤怒一击,铴锣能逼退这鬼让李贤清醒就是了。   不料一拳打出,惑心之鬼竟倏忽闪退。   阿弦一怔间,看着自己的手,正有一念心动,就听见陈基叫道:“弦子!”声音惶急。   电光火石间,陈基虚晃一招,逼退来犯的侍卫,闪身而上。   原来就在阿弦出神一刻,沛王李贤抬手,手中又一线雪亮,悄无声息向着阿弦身上刺来。   陈基虽挡下众侍卫,眼睛却时时刻刻盯着这边儿,眼见如此,当即如风掠了过来。   毕竟对方是沛王,陈基虽手持匕首,却不敢对李贤出手,间不容发之时,只能张开双手,尽力将她抱过来护在怀中。   腰后一阵刺痛,是李贤的刀刃刺中了身体,疼的陈基浑身一颤,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下。   阿弦虽看不清如何,猜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大哥!”   这一声脱口而出。   陈基听得分明,双眸微睁,继而笑了笑:“这会儿想起来叫什么了?”   身体却有些支撑不住,往前一晃。   阿弦拼命抱住他的腰,手却摸到了一片湿热,那是他身上流出来的血。   阿弦痛彻心扉,所有桐县的种种蓦地飞速在心底掠过,这一刻她忽又醒悟,她从来都不恨陈基,只是恨那种生活再不可得,而陈基就是代表着她眷恋的那些日子,但现在她知道,其实,那些日子也并不是就再不可得。   只要陈基在,高建在……那些日子就永远也不会消失。   “不要有事,”阿弦忍着哽咽,“不许有事。”   陈基脸色发白,痛楚一阵阵袭来,眼前也因剧痛而阵阵发黑。   就在刹那,阿弦目光所至,见李贤手持匕首,正又刺来。   阿弦听见自己咬牙的咯咯声响:“阿沛!”她大叫一声,闪身从陈基怀中露面。   当初才进长安就遇到他,不可谓不天定缘分,当时他们交换了姓名。   李贤以王名为名,告诉她他叫“阿沛”。   阿弦听的是“啊呸”,还笑怎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   但李贤对她解释——   “沛是甘霖充沛之意,”阿弦忍着泪,又怒又是伤心,劈手出招,紧紧攥住李贤持刀的手腕,“你竟被那惑心之鬼蛊惑,全然忘了你是沛王了吗?”   她的手仍是湿黏的,那是陈基的血。   阿弦难以按捺,一掌挥出,“啪”地狠狠打在了李贤的脸上。   李贤趔趄倒地,旁边赵道生越发叫道:“反了反了!还不将这刺客反贼杀死!”   眼中飞入了星星鲜血,李贤的眼前便一片血红。   他本想维护的那个世界也都是通红的血色,而那个娇憨无邪的人影也正迅速模糊,势不可挡地离他远去。   耳畔,那个声音急促地催促道:“殿下,还有机会,快些下令将她杀了!”   同时赵道生的声音也在叫道:“你们这帮废物,快动手啊!”   现场已经聚集了几十名手持兵刃的侍卫,刀锋雪亮,烁烁地指着阿弦跟陈基。   陈基咬牙,挺身挡在阿弦跟前。   只听沛王李贤咬牙切齿,缓声道:“杀了!”   阿弦的心一沉。   陈基却苦笑了声,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他回头看一眼阿弦:“弦子,虽然现在说这些没有用,但我……我仍是觉着……”   侍卫们挺刀上前,但是那夺命的刀锋,却并不是向着他们两人,而是——   刀锋掠过颈间的时候,赵道生兀自不敢相信:“你们……”   血光在眼前蔓延开来,他瞪大双眼,惊疑地看着缓缓站起的沛王李贤:“殿下……为、什么……”这是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第316章 崛起的阿弦   沛王李贤站起身来, 双眸之中的迷离已经消退。   那斩杀了赵道生的王府侍卫统领冲着萎顿倒地的娈奴尸首啐了口, 挥刀入鞘。   他走到跟前儿对李贤行礼:“殿下可无碍吗?”   李贤一点头, 看向阿弦跟陈基。   阿弦先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忙环顾四周, 却不见那惑心之鬼的影子了。   陈基惊诧无比, 此刻仍有些无法反应,李贤却道:“快扶陈郎将, 速速请大夫!”   侍卫们应声而来,不由分说地搀扶着陈基去了。   又有人迅速地把赵道生的尸首收拾离开。   剩下阿弦跟李贤两人在原地。阿弦道:“这……是怎么回事?你……”   她现在仍是震惊难言。   本以为李贤下令杀了她跟陈基, 谁知这生死关头竟如此大转, 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李贤看了一眼地上的血渍,苦笑:“我有些累了, 你愿意陪我回屋内再说么?”   ---   进了屋内, 李贤洗了脸上的血渍,又叫阿弦也净了手。   两人对坐,侍女送了热茶上来,各自喝了口定神。   李贤看着面前再熟悉不过的人:“我知道他心术不正,也知道不能留他在身边,但是……”   眼圈有些泛红,李贤垂眸看着杯中茶:“也许我太寂寞了,已经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至少他懂我的心意, 肯听我说心里的话, 那些话……我也没有别的人能够倾诉了。”   阿弦似乎明白这种感觉。   当初在桐县, 未曾遇见崔晔之前,她还仗着眼罩的一点庇护,一个人守着秘密,满肚子的心事,虽然大半能跟朱伯说,但是被鬼灵“欺压”时候那种种细微的难以禁受,又怎么会同朱伯伯细致的诉苦呢,白白地让他担忧。   那时候她虽然走在大街上,人群中,但她眼前所见跟世人所见,俨然是两个世界,没有人懂她的感受,她也没想要有人去懂。   直到崔晔出现。   这一会儿,听了李贤的话,阿弦心中悸动,忽然有个可怕的念头,似曾相识地再度出现:假如,自己并没有遇到崔晔呢?   现在她是不是仍在桐县的大街小巷,仍是当那个一成不变的戴着眼罩的小捕快?   心神恍惚,一刻微冷。   李贤复缓缓地喝了口茶,才说道:“长安那一次后,我就知道……这个人留不得了,不过……”   苦笑,李贤有些无法出口。   年下那段,赵道生在长安对阿弦所做,分明已是死罪,他却一力庇护。   其中的原因,竟然是赵道生辩驳,说是对阿弦下药,正是因为想带她回来王府,献给李贤。   李贤当然觉着这种做法实在是荒谬绝伦,然而……也许是赵道生的荒谬,正中了他心底那一丝隐秘。   于是逆反之中,竟觉着此人也算是为了他着想了。   停了停,李贤隐没这一节,继续说道:“这次你来,我察觉他有些异样,所以一早就吩咐了心腹之人,若他将做不利你的事,就……杀无赦。”   先前李贤被惑心之鬼蛊惑,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并不理下事。   阿弦跟陈基进府,府中种种安排,都是赵道生安排,他本就想要致阿弦于死地,再加上惑心之鬼的鼓动,当然更是杀心大发,居然不顾一切地想要在王府之中逞凶杀人。   本来侍卫统领窥知后,便要根据沛王吩咐动手,只不过当时场面错综复杂,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分清该如何而已,后来李贤被阿弦唤醒后,出声示意,他们才即刻领命动手。   而且这些府中之人,早就看不惯赵道生良久,此人仗着李贤的偏宠,嚣张跋扈,明明是区区一介卑贱的户奴,却浑然不把府内众人放在眼里,动辄颐指气使,是以人人都恨不得将他磨于刀下而后快。   赵道生之事,总算是尘埃落定,也算掀过了一页。   阿弦心里莫名松快了些,于是又问道:“殿下……先前可是被那恶鬼迷惑了?”   李贤面上微红,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嗯……”   阿弦见他神情躲闪,本来要问的又有些问不出口,只说道:“殿下不必过于自责,那鬼好像很擅长抓住人心的弱点……”   想到先前在街头那句“崔晔也不是真心”的话,就算她坚定地相信崔晔,却仍是难免心头刺刺。   李贤笑笑:“我知道……不过,我倒是并不后悔。”   “啊?”阿弦诧异,“殿下何意?”   李贤低低笑道:“我并不后悔有此一场经历,当然,差点伤了你这件不包括在内,我只是觉着,若不是这鬼,我……永远不会知道……”   阿弦对上他有些飘漾的眼神,咳嗽了声:“说起来,倒是该去看看陈大人如何了。”   李贤也道:“是,我也正有此意。”   两人起身往外而去,李贤忽地问:“我的耳畔没有那个声音了……‘那个’……是走了吗?”   阿弦也想不通,只是仔仔细细把周围又看了一遍:“我也不知为何,但此刻它不在这里。”   说到这儿,阿弦低头看着自己带伤的那手,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希望它……”   李贤问:“什么?”   阿弦摇头微笑:“没有,咱们去吧。”   ---   “陈郎官可当真了得。”王府侍卫堂中,几名近身亲卫围着陈基,众口称赞。   “若非陈郎官,还杀不了那贱奴呢!”   程统领也道:“那贱奴危言耸听,说是有人想对殿下不利,安排我们埋伏又不让我们靠近,那会儿我就觉着不对了。果然是他自己包藏祸心,还好殿下早就洞察明白,如此结局也算是大快人心。”   陈基点头称是。他在长安城里,就跟这些武官之类的打交道,如今正是如鱼得水,若非身上的伤痛的很,气氛还会更热烈几分。   正兴高采烈中,陈基的耳畔忽地飘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啧啧,若是再偏一寸,陈大人如花似锦的前程跟小命就要给十八子葬送了。”   陈基本以为是哪个侍卫冷嘲热讽,惊异回头看时,却见满座之人都是兴冲冲的神情。   陈基皱眉,心念转动,就听那个声音又道:“怎么,你不信么?那你可知道,沛王殿下为什么刺出这一刀?他明明爱十八子爱的不能放手的。”   陈基早看出沛王李贤对阿弦有些“非同一般”,此刻听了这一句,略觉心惊,几乎脱口就问了出来。   那声音笑道:“是啊,既然爱她,怎么又要杀她?这正是因为……爱的求而不得,不如杀了痛快呀,省得只能看着,不能吃……还得看着别人吃的高兴,何等的令人不忿,那明明就该是自己的……”   这句刺得陈基抖了抖,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正在此刻,那程统领道:“陈大人怎么不说话了?对了,那跟你同行的女官,却也真是非同寻常的人物。”   这些人都是口没遮拦的武官,说到兴头上,另一个便接口说道:“平日里只听人说,今日总算看见了真人,果不其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又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拟的,倒是想不到,是吏部的崔天官有这般的好运气,得了如此一个天下无双的新娘子。哈哈哈……”   一帮人便快活大笑起来。   陈基抬头看着这些人的笑脸,一张张地在眼前闪烁,刺眼之极。   偏偏那个声音也说:“这些人又何其无知,他们怎么知道呢,这位天下无双的女官,原本倾心的正是陈大人你呀,崔天官都不知是哪一号儿的呢。”   这一句话,实在是中听到人心窝里去了。   ---   陈基正怔怔然,那边儿沛王李治跟阿弦前来探望。   众侍卫武官见状,才忙都收敛,悄然退下。   李贤上前,细细地询问了几句,得知并未伤到要害,却仍内疚的很:“这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我实在不知……”   陈基道:“殿下不必如此,这不过是卑职应该做的分内之事,就算为殿下而死,也是应当的。”   李贤动容,轻轻地在他手上拍了拍:“务必好生养伤,这次是我欠了陈郎官一个很大的人情呢。”   陈基肃然道:“卑职怎么敢当。”   李贤一笑,知道阿弦有话跟他说,便退后一句,同大夫商议如何调治补养之法。   这边儿阿弦见李贤去了,便问陈基:“疼得厉害吗?”   陈基道:“原本疼得很,给殿下安慰了几句,好多了。”   阿弦忍不住笑道:“那我把殿下叫回来,让他不停地在这里安慰。”   陈基是趴在榻上的,此刻“咕”地一笑,牵动了伤口,顿时皱眉咧嘴。   阿弦忙摁住他:“干什么!”   陈基道:“你别引我笑就成了。”垂眸望着她的手,顿时想到方才那“声音”所说。   停了停,陈基道:“弦子……”   喉头干涩,陈基深深呼吸,“我有话……想要问你。”   那边儿李贤跟大夫说了几句,回头看了过来,却见阿弦抬头,目光转动,却又悄然俯身,凑近了陈基。   两个人的样子仿佛极为亲密,悄悄切切地不知在说什么。   李贤不愿再看。   ---   是夜。   回到驿馆的阿弦,把今日所遇同狄仁杰说了一遍。   狄仁杰大呼惊险,又道:“一个娈奴竟如此胆大包天,幸而今日有惊无险,不过……那教唆的厉鬼更是可恶,此种妖物不除,只怕后患无穷。”   阿弦道:“正是,此物最会揣摩人心。任凭心智多坚定之人,被它诱惑,也总不免心意摇动,继而会沦为他的附庸,按照它的心意行事。”   狄仁杰忖度道:“倒要想个法子除掉此物。”   阿弦道:“现在都不知它去了何处,倘若离开雍州,天下之大,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它手了。”   两人说了此事,又谈案子,狄仁杰道:“这种霸占田产的行径最为可恶,我觉着该以重罚,否则不足以警示效尤,但其中又的确有些无主之田,若不是被贫民拿去耕种,一则荒废,一则贫民无田可种,难免困饿甚至流亡,滋生事端。所以如何判决还得由州县按照情形不同加以判断,恶意侵占者重罚,但无主之田被人耕种五年以上而无人认领,那可以判由耕种者拥有一半田地,十年以上无人认领,则拥有全部,在此之前有人认领,由官府补充些救济耕者,田地退还。这些仅供你参考,如何?”   阿弦笑道:“我终究不如狄大人想的周详老练,甚好,我会一一记下,回头在跟许尚书禀明。”   说罢了这一节,阿弦又道:“听说胡浩然家人欲在田里盖上宗祠,而那个被杀的王明家人,想把王明葬在田地之中以示抗议,这两件案子的判决只怕又有麻烦。”   狄仁杰道:“虽说是厉鬼唆使,动手的毕竟也杀了人,自然是犯法必诛,其他的人情再大,也难抵王法,至于他们是否要闹,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阿弦叹道:“只能如此,殿下可以怀柔,我们却不能容情啊。”   说罢了这些,狄仁杰道:“你今日大受惊恐,前几日又不得好生歇息,如今案子又将尘埃落定,你还是早些歇息,身子要紧。”   阿弦道:“好,我再去看看陈大人。”   狄仁杰道:“不必了,待会儿我代你去看看他就是了。”   阿弦望着他睿智的眼神,一笑:“好,那我多谢了。”   狄仁杰笑道:“举手之劳。”   别了狄仁杰,阿弦回到房中,这一整日里果然也倦的狠了,略洗漱后,便躺倒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轻悄,有人走了进来。   屋内烛光未熄,那人来到床前,烛影之下,是一张英武的脸,因光线暗淡,显得有些阴森,竟正是陈基。   陈基望着床上的阿弦,眼中透出迷离之色。   忽然他微微侧耳倾听。   原来在陈基的身旁,赫然是那惑心之鬼,正低低道:“如何,是不是唾手可得?只要现在得到她,她再也不会嫁给其他人了。”   陈基道:“你为何如此相助?”   鬼笑笑道:“我最见不得人受煎熬了……只要你得偿所愿,我便也觉着痛快。”它说着,凑近了床边,细细看阿弦,“十八子……”   恶意的目光盯着阿弦,正桀桀而笑,突然间阿弦睁开双眼!   惑心之鬼一惊,阿弦却静静道:“你先前跟我说,天官不来,是因为心里没有我对么?”   向来无惧的恶鬼竟有些愣怔:“你……”   回答它的,却是阿弦风驰电掣般地抬手一挥!   带血的刀刃划过了恶鬼的身上。   而随着这一刀划过,那原本并无实形的鬼灵,就在瞬间发出一声尖叫。   它的身子挣扎扭动,竟渐渐地在空中显露形体了!   陈基虽料到有此恶物,但陡然目睹,却仍是惊得色变,猛然后退数步。   却正在同时,门外有数道人影冲了进来,分别是刺史贾昱,以及狄仁杰,另一个却是李贤。   正那狰狞恶鬼痛楚不堪地在空中扭动,三人陡然看见这种情形,狄仁杰跟李贤还则罢了,贾昱尖叫一声,倒地晕死。   阿弦从榻上跳下地,鲜血顺着掌心缓缓滴落,她却毫不在乎,只是盯着那惑心之鬼,淡淡地冷笑道:“因为你这种货色,不需要阿叔亲自动手。”    第317章 山河之多娇   沛王李贤跟狄仁杰才进门, 就见到这骇人一幕, 虽不似贾昱般晕厥,却也趔趄止步, 恍若身坠噩梦。   狄仁杰从旁将李贤扶住, 两人惊骇地看着空中的厉鬼现行,继而又看向阿弦。   李贤叫道:“小心!”狄仁杰也道:“女官留神!”   陈基距离阿弦近些, 先前因不防备, 被这鬼的恶形恶相惊的踉跄, 此刻醒过神来,便道:“弦子!”   阿弦知道这三人都在担忧自己,她看一眼那浮在眼前的惑心之鬼,又看看自己的手掌,这会儿才察觉出钻心之痛。   面上仍是泰然自若般道:“放心,没事。”   厉鬼嚎叫着,就像是人中了刀伤一样痛苦不堪,但明明世俗的武器是伤不了它的。   “你!”厉鬼一边痛呼,一边瞪向阿弦:“你为什么能够……”   “是这个对么,”阿弦举手道:“我的血!”   受伤的掌心,血色刺眼, 厉鬼扭动着, 仿佛深恶痛绝:“十八子!”   阿弦走前一步, 那鬼似逃命般扭动挪后, 却又不甘如此一样, 扭头看向身旁的陈基, 似乎还有一线希冀。   “不要再妄想了。”阿弦笑,也看一眼陈基,“你真当大哥会中了你的蛊惑?”   陈基见她气定神闲,丝毫也不怕这恶鬼,便也不知不觉地定神。   闻言便将目光从阿弦面上转开,也看向那厉鬼,冷笑道:“哼,你这妖物,错估了人了。”   ---   原来,白日陈基在侍卫房被那惑心之鬼诱惑之后,阿弦同李贤来到。   陈基趁着李贤跟大夫说话之时,悄然跟阿弦道:“我有话想问你。”   阿弦道:“什么?”   陈基低低道:“你细看看,这会儿那‘东西’在不在?”   阿弦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摇头:“不在。”   陈基点了点头,向她一招手。   阿弦略微迟疑,旋即俯身过来,陈基便在她耳畔说道:“方才我听到那声音就在耳边,跟我说话。”   阿弦吃了一惊,陡然色变:“它盯上了你?!”   陈基道:“不错,大概是赵道生已死,殿下又不受它的蛊惑了,它便盯上了我。”   两人目光相对,阿弦想到先前李贤中了蛊惑后的所作所为,心有余悸:“它跟你说了什么?想……让大哥干什么?”   陈基听她又叫自己“大哥”,一笑道:“你放心,我虽然不是崔天官那样品高德直之人,但如果它想要唆使我害你,我是死也不会上当的。”   阿弦听了这话,心头感动,然而目光扫过自己受伤的手,阿弦道:“等等,我有一个主意。”   阿弦正不知这惑心之鬼去了何处,就似她跟狄仁杰所说,天下之大,倘若它又去祸害其他的人,自然无处可寻它的踪迹,更有不知多少人被它所害,如今知道它竟然未曾离开,倒是一个机会。   因此阿弦跟陈基商议,让他假装被那惑心之鬼蛊惑,随着它所说行事,将此鬼诱到她的跟前。   陈基却担心反受其害,因问:“我可以照做,但是……你可有法子制它?”   阿弦道:“我有一个想法,正好可以趁机验证验证。”   陈基本来仍有些忧虑,阿弦又道:“你放心,这法子我已经试过三次了,八九不离十的。”   陈基听她如此笃定,这才答应。   其实阿弦所谓的“试过三次”,不过是夸大说法而已。   第一次,是原先在周国公贺兰敏之府中,敏之被摩罗王附体,是阿弦的血滴在他的身上,才破解死局。   再一次,则是在雍州城郊死者王明家中,这厉鬼蛊惑李贤,阿弦一拳打出,居然真的打中了那鬼,且自己的手也受了伤,但正因如此,那鬼才消失无踪。   第三次则更近了,正是方才在花园里,那厉鬼看她作势预打,便面露惊恐之色躲避。   所以这番如此一赌,果然是正如所料。   惑心之鬼从来以蛊惑人心为乐,以人的怨恚,贪欲,杀性等为修炼之法,之前赵道生陡然被杀,李贤又脱离掌控,已让它大伤阴力,故而即刻找上陈基,一则仍想报仇一则急欲恢复阴力,却想不到反中了陈基跟阿弦的圈套。   ---   从来都是惑心之鬼玩弄人心,却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被人将计就计。   也是它急欲恢复自身阴力,才缺乏了算计。   惑心之鬼望着阿弦跟陈基两人,垂死嚎叫,不甘之极,拼力欲往前反扑。   陈基道:“弦子小心!”   毕竟这等妖物非同一般,阿弦又是侥天之幸将其止住,也生怕拖延生变。   当即横刀在胸,纵身一跃,便要将它斩杀当场。   忽然狄仁杰醒悟过来,急急叫道:“且慢!”   这一声却有些晚了,阿弦沾血的匕首正斩过鬼的颈间,只听“嗤”地一声,黑气自那鬼的颈间弥漫而出,房间内顿时有一股恶臭散开。   更可怖的是,依稀隐隐还有许多鬼哭狼嚎,鬼影憧憧,一瞬间这原本温暖平淡的小小房间,宛若人间地狱境界。   阿弦见状惊心,双足落地,拉着陈基往门口后退。   狄仁杰见状,也只得扶着李贤往外,又叫门口侍卫快把地上的刺史贾昱拖出来。   众人来到屋外,屋内的鬼哭之声才逐渐消停,阿弦往内细看,见黑气消散无踪,房间之中已再无任何妖鬼的影子。   此时此刻,阿弦才忙问:“狄大人方才为何叫我停手?”   廊下原本有许多侍卫在,众人虽多半没亲眼看见屋内的情形,但有几个大胆的早就瞧见了,其他人却也都听到鬼声,瞬间都是面无人色,胆小的早就翻滚逃走。   狄仁杰看看昏厥不醒的贾刺史,又看李贤惊魂未定,陈基带伤支撑,便道:“回去再说。”   当即,命人先把刺史带回去请医调治。   这边儿狄仁杰,李贤,陈基,阿弦四个重换了个房间。   狄仁杰房中,阿弦先扶着陈基好生伏倒床上,掀起衣襟看了看伤处,伤口幸未撕裂。   陈基却看着她的手道:“你不用管我,快些把手料理妥当。”   又有些责备道:“你所谓的好法子,就是这样自伤?”   阿弦只得一笑:“跟你那伤相比,不算什么。”   李贤走过来,拉着她来到桌边,吩咐底下人送伤药过来。   他自己给阿弦清理了伤口,敷好了药,又仔细地包扎妥当,一边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阿弦也正问道:“殿下有怎么会在这里?”   李贤神色复杂,便先回答道:“我现在在府内,忽然想到……我觉着以这妖鬼的性子,绝不会就这样逃之夭夭,恐怕它仍选择你身边的人下手,所以……”   李贤关心情切,由自己的遭遇推测,竟给他想到妖鬼可能向着陈基动手,因此连夜赶来想要警示阿弦,刺史贾昱闻听王爷驾临,忙来陪同。   正狄仁杰也有事要找阿弦,三个人汇合一起,正好儿遇见阿弦跟陈基套鬼一幕。   阿弦感激:“多谢殿下,果然给你猜到了,幸而陈大哥听见那声音后立刻跟我说了。”   说话间,简略把自己跟陈基设计的事同李贤和狄仁杰告知。   李贤这才明白,原来白日他两个在一起交头接耳,必定就是商议此事了。   李贤苦笑:“原来我的遭遇竟成为前车之鉴,这……倒也不是坏事,也是陈郎官毕竟沉稳。”   陈基忙道:“若非殿下心意沉着,又怎会在紧要关头摆脱那恶鬼控制?再者说,倘若先被恶鬼看上的是我……只怕我绝做不到似殿下这般及时醒转,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呢。”   李贤听陈基话语婉转,十分动听,里外都是为自己着想,不由心想:“早先还有些看他不起,不料竟这样懂人的心,可见在长安里如此青云直上,毕竟有他的能耐。”   因一笑,在他肩头轻轻一按,甚是嘉许。   这会儿阿弦才又看向狄仁杰:“狄大人,现在该说为何叫我停手了吧?”   狄仁杰道:“是。”   他说着,举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这是我在方才新接到的长安来信。”他忽然卖了个关子,向着阿弦眨了眨眼道:“你不妨猜一猜,这是谁人所送?”   阿弦一怔间,身后李贤跟陈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但他们两个却都没有说出口。   只是心思各异。   阿弦迟疑了会儿,试探道:“总不会……是阿叔、是天官?”   狄仁杰仰头呵呵笑了两声,道:“果然是心有灵犀呀。只是,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只怕你做梦也想不到的。”   狄仁杰说着,便将那信打开,却往前走了几步,同阿弦一起来到了李贤身旁。   当着李贤跟陈基的面儿,这才缓缓地将这封信展开。   李贤见他不避人,反有意让自己跟陈基也看着信,略觉意外。   阿弦一眼瞥见信封上那十分熟悉的端正字体入眼,乃是“狄兄亲启”四字,先忍不住嘴角一挑。   不料细看信纸,却见白纸之上竟没有任何寒暄的话,反而是一副图画。   “这是什么?”   大出所料,阿弦跟陈基都怔住了。   面前这一幅,并非水墨画,也非工笔,而像是……一副墨笔寥寥勾勒的地理图而已,上面略有几处小字标注。   然而隐隐有几分眼熟,正在仔细辨认,李贤一震,脱口先道:“这是雍州的地理图,天官……为何送这样一件东西过来?”   狄仁杰道:“殿下明白,且再仔细看。”   李贤忙凝眸又看,阿弦经狄仁杰的提醒,也瞪大双眼看去。   忽然也看出蹊跷,抬手在纸上的几处点了点:“这几个地方,都是田地起过纠纷的……看,卧龙镇,张村,林县……都是!”   雍州西南便是骊山,顺着阿弦的手一路点了过去,露出骊山挺拔的山脉,阿弦正指点,忽然之间察觉到有一丝异样,手势便停住了。   狄仁杰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李贤身子往后猛地一挺,张了张口,却又紧闭双唇,似乎不敢说出来。   陈基道:“是什么?”他毕竟不是主理案子之人,完全没有头绪。   只看三人表情肃然,气氛凝重,他自觉有些跟不上,便苦笑道:“我看着方才弦子划过的地方,怎么倒是像一条龙呢。”   一条——龙。   这三个字陈基是无心之言,但偏偏是这三个字,把狄仁杰,阿弦,李贤三个人的心都震的动了动。   “龙……脉。”狄仁杰低低道,“原来……天官送这一幅图,是这个意思。”   阿弦道:“龙脉?”   “是,龙脉,”狄仁杰道:“早听人说骊山这一线,你看,从卧龙这边……”   纸上着墨自有深浅,本来地理图的描绘都是如此,但是经过如此点醒再看,却完全不同了,果然是一条飞龙盘旋之态,龙首已越长安,龙尾却越过雍州境内这几处地方。   “这是什么意思?”陈基愣住了。   狄仁杰忽然对阿弦说道:“你先前跟我说,曾经听人说,那胡家要在地里盖宗庙,而王家要把尸首埋在田地?”   “是。”阿弦回答,心里猛然也忐忑不安起来。   狄仁杰道:“你可曾听说过,自古以来,要毁掉龙脉,就要泄去天地间的龙气,而要泄露龙气,最快且迅速的法子,就是……让把龙脉所在之处污秽不堪。”   阿弦猛地打了个寒战,此刻才觉得今夜如此之冷,那冷却并非来自身上,而是心底。   狄仁杰紧锁眉头:“你现在可明白我让你停手不要斩杀那鬼的原因么?之前你跟我说过,那鬼像是来搅局的,当时我便觉着异样了,现在想想,这种妖物一定是有人操纵出来的,而这操纵妖物的背后之人意图就是龙脉。”   李贤看着面前的地理图,听着两人的对话,蓦地站起身来。   他回头看一眼狄仁杰跟阿弦,剑眉紧皱。   忽然李贤拔腿往外,阿弦叫道:“殿下,你去哪里?”   李贤道:“我有一件事,要尽快出城。”   狄仁杰也忙拦住:“殿下,已经入夜,为何此时出城,太过危险了。”   李贤止步,终于说道:“白日我收到消息,说是安定胡家来了人,执意将胡浩然接了出城回转甘宁调养,先前我虽已经派人前往,却还没有回音。而那死者梁越家里也因我放了胡浩然而心怀不满,正蠢蠢欲动,我怕他们两家……如果真的如我所料……”   阿弦原本不解,听了李贤的话,身上更加冷了一重,当即脱口而出:“我跟殿下一起去!”   狄仁杰本要拦住李贤,不料阿弦也如此说,狄仁杰看看手上的地理图,终于说道:“假如殿下的担心是真,又假如这背后操纵之人不死心,安定胡家跟梁家之人如果一言不合,行械斗之事,此事就断然难以善了。但乡民械斗更加凶险,殿下……”   李贤站在门口,喝令侍卫:“取我的王服冠带,点二百亲卫,打王旗,准备开门出城!”   说罢回头对阿弦道:“你的手伤重,我要骑马出城,你不许去。”   这是他头一次用命令口吻对阿弦说话。   阿弦道:“不碍事,我一只手也能挽缰绳。”   狄仁杰忙对阿弦道:“你陪着殿下前去,可使得?不如你留在城中,我去。”   阿弦道:“刺史大人晕厥,城中不能没有人坐镇,狄大人比我更能理事,你留,我去。”   狄仁杰点了点头,将她的手一握:“一定着意留神,殿下跟你都不能有任何不妥。”   “我也去!”陈基咬牙,起身下地。   阿弦快步到了跟前把他按住,一笑道:“大哥放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我跟着他断然无碍。”   ---   雍州城们夜间开启,还是首次。   两面王旗一马当先,呼啦啦奔出城去。   侍卫两旁警戒,中间是沛王李贤,在他身侧一马头之隔,却是阿弦,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地出城往甘宁而去。   甘宁在雍州旁侧,相隔不远。   安定胡氏的族长听说同宗的人受了欺辱,且又涉及人命大案,便带了几个族中德高望重的人跟青壮子弟们前来。   而对死者梁越的家人而言,这梁越本横行霸道,出了这种事,除了梁氏族人,其他乡里原本是暗中拍手称快的,又听说他的妻子跟人通奸,涉及谋害梁越,更是为之惊叹咋舌,暗暗觉着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然而自从胡浩然被迁出大牢后,梁家其他的人便很是不满,等到查明其妻跟人通奸,且偏偏奸夫还是胡家的人,于是这些人私底下便议论纷纷,声称这一切不过是官府捏造出来的,为的就是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梁家人的身上,用以保全胡浩然。   在狄仁杰跟阿弦查案的同时,私底下的怨愤却也在不停累积。   终于在这一夜,当听说安宁胡氏的大家长把胡浩然接了回府后,梁家的人的怒气冲到了顶点。   他们纠结起来,想要趁夜晚偷袭梁家,打死胡浩然,为梁越报仇。   李贤跟阿弦等带兵赶到的时候,正是梁家众人出了庄子,往胡府奔袭而来。   与此同时,胡家的人也收到了风声,安定胡氏毕竟非同一般,胡浩然一族虽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但此番前来的,却都是青壮子弟,个个身手极好,当即便听了家长之命,身着短打手持兵器,一涌而出。   两派人马在半道的田中相遇,正是血战在即,一触即发的时候。   雍州的兵马因训练有素之故,虽只有二百人,却势若雷霆,声威极振,顿时便将两边之人都镇住了,又见王旗之下,是沛王李贤亲临,两边的人忙都退后,跪地行礼。   李贤道:“两边主事之人上前说话。”   胡家跟梁家之人对视,顷刻,胡家的大族长走了出来,梁家则是梁越的堂弟出面。   两人拜过李贤,李贤翻身下马,先对胡族长道:“安定胡氏名扬天下,却不料竟在这种情形下相见。”   胡族长道:“殿下恕罪,实在是对方欺人太甚。”   另一边梁越的表弟叫道:“是你们打死了人,反说我们欺人太甚?今夜若不能讨回公道,就算是王爷来了又能怎么样?”   李贤看着他道:“你想如何讨回公道?”   那人被李贤一瞥,气焰减退了大半,停了停,才说道:“殿下,就算胡氏名扬天下,可是殿下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的偏袒大家族,我表哥明明是被人杀死的,怎么殿下把凶手给放了?从古到今都没有这个道理,如果殿下今夜仍要偏袒他们,我今夜死在这里就罢了,如果死不了,就算告御状,也要到长安在皇帝跟皇后面前把这件事说清楚!”   这几句话,倒是激发了他同族之人的血性,顿时都叫嚷起来。   李贤身旁的侍卫喝道:“大胆,竟敢冒犯殿下!”   李贤却毫无愠色,反淡淡地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出声道:“胡浩然老迈体弱,因怕他在狱中出事,才让他暂到医馆,等案情查明之后,该如何处置,他仍会领受。何来偏袒之说。”   梁表弟道:“但是他们都把人接回来了!这还叫囚犯吗?我们不信!”   李贤道:“我已派人前往胡家,要将胡浩然带回。此事是胡家之人自作主张。”   梁表弟转头看向胡族长,面带冷意。   族长道:“先前多谢殿下慈仁之性,听大夫说,若不是这几日医药妥当,先生早就一命呜呼了。我胡家之人,不敢说大富大贵,自古风骨总是有的,若是无故死在囚牢之中,可谓奇耻大辱,先要多谢殿下成全。”   梁表弟哼了声,满面不屑。   胡族长却又继续说道:“擅自将人带回,是族中小辈一时义愤所为。因为听说了先前那死者是如何折辱胡先生家人所以不平而已。自古有一句话,物不平则鸣,先前梁越百般欺辱胡家之时,如今在场的这些人里必定也有参与的,梁越虽然被杀,他们呢?可有人追究他们的罪责?”   果然,梁家的队伍中起了一阵骚动。   梁表弟怒喝道:“你不要东拉西扯,我们再怎么样也没有杀人!只把杀人凶犯交出来!”   李贤听到这里,道:“好,我答应你,一定会追究当日打人之责,一个也逃不脱如何?”   胡族长道:“殿下能吗?”   李贤道:“我当然能。”   梁表弟皱皱眉,若细说起来,此事的确是梁家欺人太甚在先,但是时隔这许多日,胡家的人未必就能一一记得,何况若是记得,先前告官的时候怎会只说梁越一人。   梁表弟想到这里,有恃无恐,暗藏挑衅之意,口里道:“我们族人现都在此,殿下想要查是现成的,殿下,请便吧?”   胡家的人知道他是强人所难,胡浩然的家人被欺辱的狠了,剩下的妇孺受惊过度哪敢出头,且日子还要过下去,若是出面指认,以后梁家报复,却是难说。   正又两边吵嚷起来,阿弦走到李贤身旁,低低说了句话。   李贤本想此事回头慢慢再查,总会有法子的,但看梁表弟要求现在就把人挑出来,正皱眉不悦,隐动杀机,听了阿弦的话,心中顿时有底。   “你想要现在查?”李贤笑了笑,“好的很。本王就现在跟你见个分晓。”   梁表弟一怔,连胡族长也愣住了:“殿下!”   他来到庄子里,查问三日都没有头绪,李贤难道会有通天之能?   李贤不理众人,缓步上前,似闲庭信步,甚是从容不迫,天潢贵胄,风姿俱显。   侍卫长跟阿弦跟在身后,他们走到梁氏族人身前,这些民众见王爷来到跟前,不敢仰视,都个个恭敬低头,而那些心中有虚的,自然也趁机深深垂首,不去跟他目光相对。   身后侍卫长暗中焦急,不知李贤将如何查起,何况这些人低着头,更加无法可想了。   李贤缓步而行,走了四五步止住,望着身侧那蓬头胖大男子,淡淡出声:“你。”   那人一惊,继而叫道:“不,没有我!”   阿弦在李贤身侧,盯着那人道:“梁越殴打胡老先生的时候,你在旁拉住了胡家长媳……”那“轻薄”两字咽下,“殿下早就命人查访明白,你还想抵赖么?”   那人听了,脸色惨白。   又毕竟是王爷亲自发话,只当的确是神目如电,明察秋毫,当即站立不稳,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叫道:“殿下饶命!”   侍卫长愣了愣,忙一挥手,两边士兵上前,即刻把人押下。   李贤笑瞥阿弦一眼,越发胸有成竹。   当李贤停在第二个人跟前的时候,那人双腿已经在打颤,又听阿弦说出他趁乱偷拿了胡家某物,更是面无人色。   如此,在李贤看第三人之时,那人不等他开口,自己就主动跪了。   有了好的开头,剩下的就容易多了,其他的众人里头,连一些同去而没动手的帮凶都站不住脚,纷纷跪地,自己承认了所作所为,又拼命磕头告饶。   ---   那梁表弟面如土色,原先事发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回来才知道详细,如今见沛王这般了得,哑口无言,如见天神而已。   李贤重又回到王旗之下,定了定神,扫过跪地众人,肃然道:“先前因我一念之仁请胡浩然出狱调治,却令人误会了我的用意,导致之后的王叁杀害王明一案,又让你等抓住借口在此闹事。然而本王也每每自省,自觉以后行事当越发谨慎而已。今夜你们挟私带恨,如果任由你们械斗起来而本王坐视不理或者从轻发落,以后必定有人效仿,导致更多无谓的纷争,所以,今夜若谁敢无视本王号令,杀无赦!”   这话一出,暗夜似乎也更冷肃了几分。   连胡氏这边,也纷纷拜在王旗之下,磕头领命。   胡族长见李贤处事如此,明睿果断,心悦诚服。   然而他心里仍惦记一件事,迟疑着低低道:“殿下明鉴万里,老朽心服口服,但……”   还未出口,就听李贤身后那面容清秀的少年轻声道:“你若想给胡浩然求情,就不必了。”   发话的自是阿弦。   胡族长一愣,以为阿弦是想带走胡浩然的意思,顿时皱眉。   连李贤也误会是此意。   阿弦轻轻叹了声,目光掠过胡族长身后。   ——胡浩然的鬼魂,赫然正站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只有阿弦最清楚。   ---   就在此刻,遥遥地有人大哭的声音传来,叫道:“族长,族长!”   众人均都回头,却见田野里奔来数人,走到跟前儿,才见一个是胡氏族人,另外一个,却是李贤先前派去缉拿胡浩然的官差。   官差上前:“殿下……那胡浩然他……”   李贤微震。   而那边,那胡氏族人哭着跪在地上,对族长道:“老爷子、老爷子先前自缢身亡了,只留下这一封书信。”   一片哗然!   胡族长受惊匪浅,勉强定神,将信接了过来,当面拆开。   旁边之人擎起火把到了跟前儿,老族长脸色渐渐凝重,手指颤抖。   终于他将手一抬,背后众人见状,鼓噪声逐渐停住。   “这是……先生的绝笔遗书。”胡族长面色复杂,看一眼李贤:“殿下,我可否……”   李贤点了点头。   胡族长咽了口气:“都听好,这是浩然先生的遗书!”   一干族人以及对面梁氏众人都鸦雀无声,现场只有火把哔哔啵啵燃烧的声响。   胡族长深深呼吸,终于大声念道:“——老朽鬼迷心窍,作出如此有辱斯文连累家门之行,蒙殿下仁慈保全一线体面,但每每觉着心中愧疚之极。今夜,似眼前魔障顿开,幡然悔悟,不愿再以此罪孽之身苟且于世,唯有一死以了结,对梁氏之仇,对家门之辱,对君父之亏,只愿以此一死终结,我之家人子孙等,亦要以我为戒,切记,切记。”   胡浩然先前被惑心之鬼所迷,自以为所做都是自己的意思。   然而在今夜,阿弦除掉了那恶鬼,胡浩然自病中霍然清醒,想到自己先前所做种种,宛如一个噩梦,才知道非自己所愿,乃是被妖物驱使。   又知道李贤亲自干涉此案,又有狄仁杰跟朝中女官主持公道,族人之仇自然可报,因此支开了众人,选择了一了百了。   李贤耳中听着,目光转动,看向阿弦。   但阿弦却望着胡族长身后的胡浩然,老先生恢复了昔日精神矍铄的模样,向着阿弦拱手做了个揖,转过身,呵呵一笑。   在老者袖子一挥之时,一阵风平地而起,旋的火把的光都随之摇曳。   “啊……”   众人惊呼出声。   连胡族长也捏着绝笔书,怔怔抬头看向天际:他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才听见了胡浩然的笑声,然而看向周围,却见族人一个个都是同样惊懵敬畏的表情。   渐渐地东方露出鱼肚白,天色将明。   胡氏跟梁氏的人都已各自退散。   队伍往回的路上,马铃摇动,马蹄得得。   李贤回头。   晨曦清风之中看着身边之人的脸,阿弦的容貌,在清早淡蓝色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回想跟她一路同行,种种传奇……   ——“如果注定不能彻底的让我喜欢她,又怎么会让我遇上她,一同经历这许多难以忘怀,在她之后,我又会喜欢上什么人?”   默然。   李贤不知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阿弦看一眼前方,淡蓝色的晨曦里,山脉带雾,层层如画,田野一望无际,所有一切将醒未醒似的,奇美绝伦。   再过两刻钟,早起的人们将在官道田埂上勤劳地来往,度过最寻常的一日。   阿弦不由笑了笑,回头对李贤道:“殿下,这是你的治下,你瞧,太平无事,多好看。”   李贤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她的笑脸之上移开,顺着她目之所见看去,喃喃道:“是呀,太平无事,山河多娇,很好看。”   队伍回到雍州之时,天色已经大明,晴天之下,街市喧闹。   百姓们见王旗而来,均都避退,不知沛王殿下何以清早从城外而回。   李贤本想陪着阿弦回刺史府,然而在途径王府的时候,却见王府的一名侍从策马而来,他赶到李贤跟前,低语了几句。   李贤一惊:“你说什么?”   阿弦在旁道:“出了何事?”   李贤皱皱眉,隐隐地有些意外惊恼,他回头,对阿弦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   ——“太平来了。” 第318章 我会盯着他   太平公主原本被武后严令在宫中禁足, 自从母女两人一番对话后,太平虽不再追问阿弦之事, 可毕竟难以忘怀此事, 竟觉着眼前随时都笼着一层阴霾, 不管走到哪里,头顶都也罩着厚厚阴云。   身心皆一日重似一日。   原本她觉着这禁锢着她的不过是这重重宫阙而已, 但现在, 这突如其来的绝密却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最先发现太平有些不对的,是武攸宁。   显而易见,这个少年对这位“表妹”有些一见钟情的意思, 他喜欢太平娇美的容貌, 活泼的性子,以及公主尊贵的身份,所以有时候太平的娇纵任性, 在他眼里都显得处处可爱。   相比较而言,弟弟武攸暨则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年纪要小两岁,对武攸暨来说, 太平时不时地呼唤, 就似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一样,武攸暨觉着太平从来都看不起他们,毕竟他们是从并州那个小地方而来, 连并州的口音直到现在还未完全改掉, 太平有时候听着两兄弟说话, 就会大笑起来,说他们的口音好笑,令正是年少气盛的武攸暨羞愤交加。   在发现太平闷闷不乐之后,武攸宁开始打听公主是遇到了什么事,然而不管是伺候太平的宫女太监,还是其他宫中的人,竟没有一个知晓的。   武攸暨那日陪着太平无意偷听绝密,虽然也忖度到太平的悒郁可能跟此有关,但却不敢擅自告诉兄长此事。   他也不愿让武攸宁继续追查此事,便故意说:“公主那个性子,指不定又是因为什么猫儿狗儿的不快呢,哥哥难道不知她?过不多久也就好了。”   武攸宁道:“已连续几日,我看这次跟先前不大一样。”   “这种娇贵的公主,出入身边都有几十号人伺候,能遇到什么事儿?”武攸暨嗤之以鼻,“哥哥放心,要她跟着我们在并州住几天,就不会像是现在这样无病呻吟的了。”   “阿弟!”武攸宁有些不悦,“怎么可以这样说公主?让人听见,怕是要惹祸的。”   武攸暨揪了一片树叶咬住,道:“我说的是实话罢了,若不是怕惹了她哭听得我心烦,我当着她的面儿也说。”   武攸宁啼笑皆非,才要再训斥几句,就听太平的声音道:“怎么,你当我听了你的坏话会哭?你也太小看人了。”   两兄弟大为意外,各自转身。   武攸宁变了脸色,武攸暨却还一如平常,两人行礼间,武攸宁急欲将方才之事抹去,便陪笑问:“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太平道:“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们背地里嚼我的舌头呢。”   武攸暨道:“我们是大大方方在说,也没有嚼舌,都是实话。”   太平啐道:“好,就算你敢欺负我,那么你敢到母后面前也这样说?”   武攸暨正要回答,却给兄长狠狠地拉了一把,只得噤声。武攸宁笑道:“阿弟的嘴是有名的坏,公主不要理他,他向来是嘴硬心软的。”   太平把武攸暨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如果真是那样,我才更瞧不起呢,那岂不是成了表里不一了?”   武攸宁还要解释,太平回头看他:“我口渴了,想吃果子,你帮我拿些过来。”   武攸暨最恨她如此指使人,皱眉道:“叫宫女去拿就是了。”   武攸宁却正欲赔罪,忙笑说:“我去,他们走的慢,我走的快。”   太平偏偏道:“你不要走太快,慢着些就成,怕你笨手笨脚地跌坏了琉璃盘。”   武攸暨变了脸色,武攸宁握了握他的手臂,带笑去了。   太平回头望着他走开,又吩咐宫女们退下,才看着武攸暨道:“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我?”   武攸暨道:“我难道说错了吗?”   太平道:“你知道我不高兴,不是因为那些别的琐碎事情。”   武攸暨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是为了女官吗?”   太平轻轻叹了声,正要在旁边汉白玉石阶上坐下,武攸暨道:“等等。”自己从怀中掏出一方粗布的巾帕,给她垫了。   太平瞥他一眼,这才落座:“这些日子我总不能忘记,偏偏她去了雍州,我更担心了。”   武攸暨道:“去雍州又担心什么?”   太平道:“你当然不知道,我贤哥哥……”太平正要说,又觉着这种事不大好出口。   武攸暨心头一动:“难道,沛王喜欢女官?”   太平见他知情,叹了声低下头去:“连你也知道了?”   武攸暨道:“我隐约听说前些日子,没有赐婚之前,陛下仿佛很中意女官,是因为沛王殿下看中了她。”   忽然他噤若寒蝉:“如果女官当真是……那么沛王殿下岂不是爱上了自己的……”   太平抬手,及时堵住了他的嘴。   唇上忽然被香软的手掌覆住,武攸暨一愣。   幸而太平很快缩手,武攸暨咳嗽道:“怪不得你这样担忧,不过,陛下跟皇后知道此事,他们应该会暗中告诉沛王殿下……”   太平叹道:“这种事是那么好出口的吗?且不说背后牵扯着什么,就只说贤哥哥,他可是极喜欢小弦子的,如果给他知道了小弦子是……我真想不到贤哥哥会是什么反应。我又是担心又觉着可怜,反而恨不得他一辈子也不知道。”   武攸暨道:“叫我说,此事殿下迟早会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太平抬头看着他,过了片刻,忽道:“我想去雍州,阿暨,你帮我好不好?”   “什么?”武攸暨叫道,“你现在连内宫都出不去,还想去雍州?如果给皇后知道……”   太平道:“你没听说过事在人为吗?我很担心贤哥哥,也想……”她放低声音,“见一见小弦子。”   两个人沉默下来,又过片刻,太平道:“你不答应我,我自然找别人。”   武攸暨皱眉:“你想让哥哥陪你?”   太平哼了声:“我要找,人自然多的是。”   武攸暨挺身站直:“哥哥自然是不肯违你的意思,你可别害他。”   两人说到这里,武攸宁回来了,正听见后面一句:“你们在说什么?”   太平跳下台阶,仰头看天:“没什么,我走了。”   武攸宁吃惊:“果子才拿来。”   太平不理不睬:“你自个儿吃吧。”一甩衣袖,转身去了。   剩下武攸宁看着武攸暨,满面狐疑:“公主怎么了?”   武攸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武攸暨隐约知道自己哥哥的意思,他竟是一心想讨太平喜欢,如果太平真的要求他带着出宫去雍州,武攸宁只怕不会忍心拒绝。   然而,事情比武攸暨所想的要顺利太多。   太平竟并不需要偷偷摸摸离开皇宫,而是正大光明的。   原来太平暗中求了高宗李治,说是记挂沛王,想去雍州做客几日。   李治猜疑她的用意,本来不肯答应,也不知太平跟他说了些什么,最后李治竟听从了。   就算武后想要阻拦,高宗反说道:“我知道你担心太平出宫后生事,大不了我们多派些人马跟可靠的人手跟着就是了,女儿一日日长大了,难道你要始终把她禁锢在皇宫之中?如果太平一生都不出皇宫倒也罢了,先前她可时常跟弘儿贤儿等出宫玩耍,你看她这些日子郁郁寡欢,何不放她出去自在快活几日?那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武后闻言若有所思,此事却就此成行。   武攸宁武攸暨兄弟两人皆都在护卫之列,其实先锋官早前一日到达,本是想告知沛王有所准备,但是李贤昨夜因担心惑心之鬼作祟,急急出了王府,正好跟那来使失之交臂,后来又在甘宁过了大半夜,是以竟不知道。   此刻李贤听说太平来到,因对阿弦道:“横竖天下无事了,我们去看一看太平可好?”   阿弦心里却也惦记太平公主,即刻答应了。   两人于是先回沛王府,却早有人入内告知了太平,车驾才住,太平就从里头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武氏兄弟则跟在后面。   阿弦因奔波了一夜,虽尽量避免伤到手,但到底不同于静养,左手已经有些失去知觉,下马之时身子一歪。   李贤眼疾手快,从旁将她扶住。   阿弦笑道:“多谢。”   李贤顾不得去迎太平,只盯着她道:“是不是手有妨碍?”   沛王正要细看,不妨阿弦看太平飞步下台阶,早将手抽回:“没事!”   “贤哥哥!”这会儿那边太平也正叫了声,但看李贤握着阿弦的手,神情一怔。   李贤这才回过身去,笑道:“太平。”   阿弦也笑看着太平公主,却见她烂漫天真,依旧如故,心里不由升起一抹欢悦。   太平却略有迟疑,但看着李贤迎着自己走来,便又换上欢容:“贤哥哥!”上前握住李贤的手:“我来了,你怎么反而不在?去哪里忙了?”   李贤道:“昨夜外头有点事,现在已经无碍了。你怎么忽然来了……父皇跟母后都答应么?该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这一句问话听似玩笑,半真半假,因知道太平是做得出的。   太平笑道:“别小看人,我是正经的奉旨前来。”   说到这里,又看向阿弦,这次脸上的笑却略收敛了几分,反而有些无端紧张。   太平眨了眨眼:“小弦……女官。”本是要叫“小弦子”,中途却生生换成“女官”。   阿弦见她神色有异,连称呼都改了,心中有些诧异。   “殿下!”却仍拱手行了个礼。   李贤正转头看她,一眼看见她的手,顿时色变,一把攥住阿弦手腕,眉头深锁。   太平转头看去,顿时惊呼道:“血!你的手怎么了!”   原来阿弦手上原先缠着的纱布此刻已经被血洇湿,外面一层且已经干涸了,看来触目惊心。   阿弦忙道:“殿下勿惊,不碍事,一点小伤。”   李贤满面焦虑跟不悦:“罢了,回府再说。”   ---   众人转回王府,李贤怕吓到太平,不敢把恶鬼的事尽数告诉。只说阿弦因故负伤。   大夫早为阿弦重又料理妥当,又叮嘱道:“这伤是出了汗,又因颠动,伤口无法愈合,以后可要留意,万千不要擅动,静静地保养最好,毕竟十指连心,可不是小事。”   太平先前好奇看了一眼,被那深深伤痕吓得脸都白了,此刻在旁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细看第二眼,直到大夫离开,才敢靠前。   “是昨夜伤着的吗?”太平问。   阿弦点点头。太平道:“昨夜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我听底下人说什么……争夺田地、人命官司……械斗,也不明白。”   李贤笑道:“你懂这些做什么?横竖如今是雨过天晴了。”   太平瞅一眼阿弦,缠着李贤说仔细。   阿弦因见过了太平,不敢再多跟这两人相处,便起身告辞。   李贤道:“再留些时候何妨,忙了一夜,一定困饿了,我叫人准备些汤水……”   “不必了,”阿弦道:“狄大人跟陈大人只怕还在担心,何况……”是他们兄妹相见,她自然不必在这里久留,“若殿下还有吩咐,只叫人去刺史府或驿馆就是了。”   李贤见她去意已决,道:“且慢,我叫人送你回去。不要再骑马了。”   “多谢殿下。”阿弦也未谦让,拱手应答,转身出门。   ---   阿弦回到了驿馆,其实早有随从官回来将大略情形报知众人,且又押送递交了梁家那些有罪之人,关入牢房。   阿弦把详细同狄仁杰跟陈基说罢,狄公笑问:“那么,沛王殿下是怎么从数百村民里准确无误地选出那有罪之人的?”   阿弦道:“这个……就是‘不可说’了。”   狄公笑看着她:“不用说,我自然知道是谁背后指点迷津。”   陈基在旁笑着一摇头,当初他因此借口离开阿弦,如今听在耳中,却另有一番意味深长。   吩咐底下准备饭食,这边儿又听阿弦说罢此事,狄公道:“田地之争落幕,其他杂事殿下自会料理妥当,雍州地方的事情已经大略完结,但是还有一件,起先梁越殴打胡家,那胡家本告官了的,甘宁县却置之不理,已经算是失职,如果地方官在事发之时第一时间料理妥当,后来也不会闹得如此轰动。”   阿弦道:“您说的是,梁家霸道,横行乡里却无人敢理,必有所恃。”   狄公道:“但这是吏部跟御史们的职责,回头奏明,让他们处置就是了,在此之前,就看贾刺史如何作为……我们也该收拾妥当,尽快回京复命。”   说到这里,陈基忙问阿弦:“你昨晚忙了一夜,是不是该先好生休息休息。”   阿弦笑道:“不妨事,在车上补眠就是了。”   当即三人便命底下人收拾妥当,想要下午启程,临别当向沛王辞行。   此刻已近晌午,阿弦困倦的连连打哈欠,无精打采,陈基见状道:“你不必去,我跟狄大人一起过去就成了。”   狄仁杰体恤,道:“陈大人身上也有伤,你们都歇着,我自去沛王府走一趟就是了。横竖殿下知道内情,且又性情宽仁,绝不至于怪罪。”   阿弦打了个哈欠,忽然突发奇想:“殿下昨晚也忙了一夜,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也在睡。”   狄仁杰一笑,自去王府。   狄仁杰去后,阿弦便昏昏睡着,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外间狄仁杰跟陈基说话。   说的却是:“唉,殿下因这段日子颠簸劳累,又受了些惊骇,竟病倒了。”   阿弦一惊,几乎跃起,后悔并未随着他前往,忙奔了出来,问道:“先前还好端端地,可严重么?我要不要去看一看?”   狄仁杰道:“不不,你不用去,殿下神智清醒,只说是不能为我们送别了,但以后毕竟来日方长,必会在长安相见的,所以总不急于这一时。”   阿弦听了这般安慰,才不曾执意前往,又想到太平公主在沛王府里,毕竟李贤也有亲人相伴,倒也罢了。   ---   回程路上,阿弦多半在昏睡,像是要把在雍州的那夜以继日缺乏的睡眠给补回来。   陈基因身上有伤,在另一辆车上静养。   车行缓缓,中途在驿馆里投宿了一次,直到第三日傍晚,终于长安城在望。   阿弦自车内探头出来,望着那巍峨而熟悉的城池:“唉,又回来啦。”   狄仁杰从旁笑道:“怎么?”   阿弦道:“对这个地方,实在是……又爱又恨,说不上来。”   狄仁杰道:“怎说不上来?你爱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   阿弦回头笑道:“狄大人,看不出你也会开玩笑。”   狄仁杰见她休息了几日,终于又恢复了原先神采奕奕的样子,也颇宽慰:“你这样我便放心了,若似先前一样病恹恹地,却让人无法交代。”   阿弦问道:“什么交代?”   狄仁杰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临行之前,可不止一个人来拜托我,让我好生照看女官。但到底还让你受了伤,所以我心中七上八下,怕被人敌视呢。”   阿弦诧异地笑问:“不止一个人?却不知都是谁?”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了长安城门,只听前方有个声音道:“少丞回来了?”   狄仁杰把手指轻轻一点:“咦,说曹操曹操就到,来了一个。”他探身出去拱手笑道:“少卿,怎么在此?”   阿弦早听出这来人是袁恕己,探头出去的时候,正袁恕己道:“听说少丞今日回来,少不得我来迎……”   话音未落,就看见阿弦露面,袁恕己语声一顿,目光在阿弦面上停了一刻。   阿弦也笑道:“少卿别来无恙。”   袁恕己淡淡道:“还没有死。”   阿弦一怔,狄仁杰道:“数日不见,少卿越发风趣了。”   这会儿袁恕己打马上前,看着阿弦道:“是要去哪里?我有事要跟你说。”   阿弦眨了眨眼,先前袁恕己跟她似有疏远之意,如今却亲自来找,只怕必有要紧事。   因此阿弦立刻对狄仁杰道:“狄大人,你先去稍事整理,我随后就到,咱们再一同面圣如何?”   狄仁杰也很知其意:“好,你且自便,我等你就是了。”   阿弦跳下车的时候,前方车内陈基也看了一眼,见阿弦随袁恕己而去,有些疑惑,却也没说什么。   袁恕己翻身下马,同阿弦并肩往前走,瞥着她的手:“怎么伤着的?”   阿弦道:“是对付个厉害的恶鬼。”   袁恕己一挑眉,想了想,只是轻轻一笑。   阿弦道:“少卿找我,可是有事?”   “是有,”袁恕己目视前方,忽地问道:“你猜我在大理寺见到了谁?”   阿弦不知他怎么忽然问出这话,可眼前灵光一闪:“难道……是周兴?”   袁恕己讶异:“虽然没猜中,却也不多远了。”   阿弦愣了愣,再想一想:“我可真不知道了。”   “我还当你是无所不知呢。”袁恕己笑笑:“我见到了一名豳州故人。”   豳州故人,又是跟周兴有关……但豳州跟周兴完全八竿子打不着。   突然,阿弦想到了那个在出长安之时看见的眼熟身影,周兴的义子,周利贞。   可他又怎会跟豳州有关呢?   阿弦虽还未窥知其中诀窍,心底却莫名涌起一股忧闷难受之意,她举手按着胸口,面露难过之色。袁恕己看见,止步道:“怎么了?”   阿弦不能回答,只是竭力回想心底那股异样,似乎在豳州,她也曾有过相似的不祥之感,而周兴身旁那道人影也越来越清晰,以及那双……冷血的眼。   “蒲俊……”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似有缕缕寒气也随之冒出。   ---   那日,袁恕己因被桓彦范一语提醒,回到大理寺,跟那个在殓房的仵作面面相对。   袁恕己望着对方的双眼:“我当是谁,原来是你。怎么改了这个名字,叫人都不认得了。”   蒲俊——也就是现在的周利贞,同袁恕己四目相对,他先将手中那柄薄薄的利刃轻轻放在旁边摊开的巾帕上,才向着袁恕己遥遥地躬身举手行了个礼。   他毕恭毕敬地说道:“见过袁少卿。”   袁恕己越过庭院,踏上台阶,还未进门,夜风将室内的血腥气送了出来,引人欲呕。   袁恕己却不动声色,只是看着那个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的身影:“你是怎么成了周兴的义子了?来到长安,偏偏跑到大理寺来,若不是我来找你,你是要隐姓埋名一辈子呢,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周利贞放下双臂,抬起头来,却是脸带笑意:“少卿说笑了,当初我流落各地,十分潦倒,阴差阳错遇见了干爹,干爹他怜悯我,愿意管我的衣食住行,对我来说就如再生父母一样……当然,少卿也该知道,我那父母,不提也罢。所以倒是不如干爹对我妥当,我跟着干爹也长了不少见识,干爹不喜欢我游手好闲,于是就学了这仵作的本事,来大理寺当差,也是干爹的主意,让我好生在此历练,另外也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大理寺做点事。我的身份尴尬,没有脸面对少卿,当然也不敢大胆到少卿面前诉说旧日之类的,原本实在没什么别的打算,就是如此了,请少卿明察。”   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有理有据,语气恳切令人无法质疑。   虽然见识过这少年的演戏的能耐,知道他绝非表面上看来这般简单无害,然而眼看其行耳闻其声,竟不由叹服。   如果这从头到尾都是做戏,这少年可真是可怕的深不能测。   袁恕己道:“当真是这样简单?”   周利贞摇头叹道:“少卿目光如炬,断案如神,何况少卿也知道我那不堪的过去,我敢在您面前说谎,不是自寻死路么?”   袁恕己本以为此人会竭力否认过去,不料却竟一再提起,显得心下并没什么龌龊似的。   但他越是如此,袁恕己心中越是警惕。   阿弦曾经警告过他,虽然他不肯相信,然而心底却也暗自警悚提防。   本以为那少年一去,天下之大,只怕再无相逢之日,所谓的那个结局当然不必去在意。   谁知道再次相见,却是在长安之中,且还是在自己任职的大理寺!   总觉着这像是一个预兆,好像……距离阿弦的预言,更近了一步。   ---   袁恕己将此情说罢,阿弦的心始终跳的异样。   “现在他还在大理寺?”阿弦问。   袁恕己道:“他在我面前毫无异常,反而镇定坦然的过分。我若想将他赶走虽然易如反掌,但他是周兴的义子,只要不是杀了他,长安这样大,他仍会阴魂不散。所以索性留他在大理寺,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出什么来。”   阿弦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袁恕己瞥见她的眼神,却又转开头去:“你仍替我担心?”却不等阿弦回答,袁恕己又道:“当然了,毕竟我们是知己朋友一场,你替我担心是应当的。”   犹如自嘲般飞快笑了笑。   阿弦却轻声道:“你放心,我也会盯着他的。”   袁恕己这才又回过头来。   阿弦道:“如果我发现有任何异样,我绝不会再放过他。”   双眼中光芒涌动,袁恕己怪异地笑了两声,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赵家先前派了人来提亲,我已经答应了。”   阿弦一惊:“啊?”   青天白日,地气回暖,街市依旧繁荣,路上行人纷扰如蚁,各行各事,或忙碌,或悠闲。   袁恕己道:“赵监察品性端正,我很敬仰他,难得他看上了我……也是我的荣幸。”   他像是在一板一眼的背书,又像是荆轲刺秦一样,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质。   却完全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亲事。   过了好一会儿,阿弦道:“那么我……恭喜啦!”   好像袁恕己的那种古怪气息感染了她,阿弦觉着这两句有些干巴巴地,不够表达自己衷心的祝贺,于是又补充说:“赵姑娘我是知道的,不管是相貌,人品,才学,还是家世……都是无可挑剔的,长安城里没什么女子能够比得上……跟少卿也实在是、是天作之合,天生一……”   恭维的词像是倒了的油瓶里的油,从嘴里滑溜溜地奔了出来,尽管心里略有些尴尬。   “行了。”   袁恕己不等阿弦身不由己的尴尬奉承说完,就打住了她,他冷冰冰地瞥了阿弦一眼:“我当然知道她好,所以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阿弦觉着可能是自己低级拙劣的阿谀触怒了他,只好默默地低下头去。   袁恕己望着她,看阿弦就像是做错事一样低垂着头,颠簸了一路,她的头发又有些毛茸茸的,一如当初在桐县时候的那个古怪的“小毛头”。   这瞬间,他的心忽然变得很软,眼中的冰冷也都随之融化不见。   默默地叹了口气,袁恕己笑了,这笑却是无奈而释然的笑,他看着面前的阿弦,突然伸出手来,在她的头顶半轻半重地揉了一把。   阿弦诧异地抬起头来,对上袁恕己已经冰消雪融含笑的双眼。   “我知道她好,相貌,人品,才学,家……”失笑,这个“家世”么,可以再论。   袁恕己一停,只道:“可天底下只有一个小弦子,你这混账家伙。”   最后几个字,似喃喃咒骂,但却并非厌恶的口吻,恰好相反。   阿弦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看这神情听他的口吻,不似是生气了,可……   正在疑惑地看着袁恕己,他的目光却突然看向不远处,然后倾身过来,在阿弦耳畔低低说了一句话,然后又在她额头上颇为“宠溺”地一揉。   做完了这些,袁恕己才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阿弦正在莫名,便听见身后有人道:“女官。”   回头看时,却见竟是崔晔身旁的一名近侍,脸色有些奇异地对她道:“天官有请。”   阿弦转身,突然看见崔晔的轿子正停在身后不远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   阿弦半是迟疑半是惊喜地随着近侍来到轿子旁,正想要不要行礼寒暄,轿子里的人轻声道:“进来。”   “啊?”阿弦意外,不免有些犹豫。   轿子里的人是崔晔无疑,虽然只是淡淡地两个字,但那把令人心颤的清正嗓音是独一无二的,但是……同乘一轿?虽然的确是曾经有过,但那一次的记忆可不算美妙。   阿弦正在踌躇,崔晔又道:“阿弦。”   半软半硬的一声,似祈求,又似命令。   这一声入耳,心尖一摆,阿弦来不及再想别的,上前撩起轿帘,弯腰走了进去。   轿子比马车有一样不便,更加狭窄,且似乎更加隐秘。   阿弦才进内,抬头就见崔晔坐在正中,身上还穿着朝服,赭色的袍子将一张脸衬得越发之白,犹如清冰淡玉。   但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地,不见格外喜欢,也并没有恼怒,叫人摸不着深浅,不知他的喜忧。   阿弦一见,无端地心头忐忑,大胆在崔晔旁边坐了:“阿叔……怎么会忽然在这里?”   崔晔道:“是扰了你的正事了么?”   阿弦笑道:“没有啊,我跟少卿已经说完了。”   轿子里出现了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崔晔的目光往旁边轻轻地瞥了瞥,才又说道:“我先前遇见狄大人,本以为你跟他一起,可听狄大人说你跟着少卿走了,怎么,他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阿弦的心情本来放松下来,一提这个,复又沉重:“是有件事。”   崔晔问道:“不知是什么?”   阿弦低头,手揪着衣袖,考虑该怎么跟他说明。   还未等她开口,崔晔的手探过来,将她左手轻轻拢在掌心:“还疼不疼?”   阿弦忙道:“不疼了。”怕他担心,忙又说:“狄大人很照顾我,在马车上睡了一路,养的很好。”   崔晔喉头动了动,双眸微微闭了起来,顷刻却又睁开,他的目光仍落在阿弦伤着的手上,手指缓缓地从她的手指上轻轻地抚过,从指根,到指尖。   随着他的动作,阿弦也觉着像是有一根羽毛,在自己的心上一寸寸地掠过:“阿叔……”她觉着痒,又有些不好意思,身上发热。   偷眼瞥着他正襟危坐的样子,但是他的手却像是有了自己的主张,那样缠绵温柔而又暧昧地动作。   阿弦的目光从那形状极好的下颌上滑到他的颈间,目光在雪白的中衣领口逡巡,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倾身过去,在他的侧脸上飞快地亲了口。   崔晔像是被她的动作惊住了,手势一下停了。   轿子微微摇晃,弄得人的心也跟着高低起伏,上上下下。   他侧目看向阿弦:“你干什么?”   阿弦心里热,厚着脸皮回答:“没干什么。”   墨画般的眉峰轻轻蹙起,崔晔道:“你明明干了。”   “咕咚”,是阿弦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她理直气壮地嗡嗡说道:“平常都是你亲我,我亲了你一下又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崔晔哼了声:“你亲的不够好。”   “嗯?”阿弦歪头。   他的眉端一扬:“但我可以教你。”   崔晔转过身来,拢着她的伤手,一手擎起,横过阿弦肩头抵在她旁侧的轿壁上。   这样一来,她就像是笼中鸟,插翅难飞,无处可逃。   崔晔俯首,轻而易举地俘获那近在咫尺的樱唇。   忽然轿子外亲随的声音传来:“狄大人?是、是,天官接了……”   阿弦隐隐听见,一惊挣动,便觉唇间水滑,反而被逼的更紧。   果然无处可逃。 第319章 准婆婆驾到   ——此后阿弦所得的教训就是, 不要随时随地就“轻薄”崔晔,因为结果往往会超乎她所预料。   可虽然知道, 有时候面对他,却仍难免有些情不自禁。   素日里只听说过“红颜祸水”, 没想到这所谓男色泛滥起来, 也是够祸害人的。   下轿之后, 崔晔同狄仁杰略寒暄几句,便让他同阿弦入宫面圣去了。   阿弦在旁, 深表钦佩。   她暗觉天官大人的情绪实在是收放自如, 轻松自在的像是小孩子的情绪,比如前一刻还嚎啕大哭,下一刻就能笑的阳光灿烂, 转圜的天衣无缝,让人瞠目结舌。   但她却没有这种技能, 不免自惭形秽。   毕竟, 从下轿开始她脸上的红就没有退过, 进宫后被那凛冽的风一吹,冷热内外交激,弄得脸上热痒的很。   幸好狄仁杰像是选择性眼盲了, 并没有留意更加不曾问起来,只同她随口说:“天官可真是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啊, 连我们这些旁观者, 也都忍不住盼着大婚之日到来呀。”   阿弦用力抓了抓脸, 连连咳嗽, 面对狄仁杰带笑的目光,阿弦转过头去:“这风可真大啊。”   原先官员进宫复命,多半都不是高宗亲见,只让武后接见就是了。   然而这一次却自然不同,高宗从听说使官某时某刻将进城开始,就早就装束妥当。   所以崔晔出宫后发现阿弦不在,立刻前去寻找,虽然,这其中自也有些“借”公济私的意味。   阿弦跟狄仁杰进殿后,见高宗跟武后皆都列座,狄仁杰将所写好的奏疏呈上,又把在雍州的种种皆都说了一遍,包括沛王李贤如何夤夜出城,阻止了一场百姓械斗等等,只是未曾提起那惑心之鬼的事而已。   高宗本是想来见阿弦的,但听得事情如此凶险,却也不免咋舌。   李治就对武后道:“之前御史弹劾,说贤儿私放死囚,导致律法如同私情儿戏,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全对。”   武后笑了笑:“贤儿性情柔善,做出此事本也是意料之中,但他后续处置的非常之好,这点倒是让人觉得意外,很值得嘉许。”   李治又看向阿弦道:“你的手怎么了,莫非是受了伤?可要紧么?”   阿弦道:“只是一点小伤,陛下不必担心。”   “快些过来让我看看。”李治忍不住催促。   武后笑看他一眼:“陛下,狄少丞也劳苦功高的很,怎么独对女官如此关切呢?”   高宗不由皱眉:“她毕竟是女孩子。”   狄仁杰则笑道:“回陛下,娘娘,说来女官才是真正劳累之人,那夜是女官陪着沛王殿下连夜出城阻止械斗的,当时她的手已经伤了,本该好生休养,她却不顾伤痛坚持要去,实在是令人钦佩。”   武后缓缓敛了笑容,也看向阿弦。   高宗闻听此言,心头沙沙而疼,忍不住站起身来,在宦官的扶持之下走下丹墀。   阿弦吃了一惊,忙走前几步:“陛下。”   高宗已扶住她的手,先看一眼那伤处,又望着阿弦道:“你也忒傻了些,这些凶险的事,何必你一个女孩子亲身上阵?就让沛王自己去就行了!”   阿弦生怕他责怪李贤,忙道:“原本沛王殿下自己也能处理妥当,是我觉着此事毕竟是田地之争,正是我户部属官的职责所在,所以才坚持要去的。狄大人跟沛王殿下原本都劝阻过。”   高宗叹息,握着阿弦的手不肯放开:“要不要让御医再看一看?”   “不必了,多谢陛下。”阿弦略觉尴尬,同时有有点难以遏止的感动。   武后看到这里,就也起身走到跟前儿,将阿弦的手牵了去,领她到了狄仁杰身旁。   笑看一眼两人,武后道:“大理寺跟户部这一次的差事做的极好,陛下跟我都甚是欣慰,两位爱卿都是朝廷的能吏,陛下,你说是不是要嘉奖封赏他们?”   高宗一愣,继而笑道:“这是当然了。不知要赏些什么好呢?”   武后道:“狄卿自打调到大理寺,处事果决,断案入神,民间多有良誉,如今大理寺人才济济,让狄卿在那里,倒是有些……不如调升为侍御史,可以称得上才有所用。”   高宗点头:“不错。”   狄仁杰忙道:“谢陛下、娘娘隆恩。”   高宗笑道:“那阿弦呢?”   武后道:“她早就该升官了,只是被种种事情耽搁了而已,如今正好做了这件事,不如就升为户部郎中,陛下以为如何?”   这次,高宗却默不做声,仿佛是沉吟状。   武后打量他的脸色,便又笑着继续说道:“另外,臣妾见女官聪明敏锐,心里也很是嘉许的,正臣妾身边缺个能干可用的女官,臣妾心想,不如……就能者多劳,再赐她为殿内掌事,可以在御前行走的,陛下觉着呢?”   高宗方才笑道:“好,这个不错,准了!”   阿弦听到“殿内掌事”,又有什么“御前行走”字样,虽然这对百官而言是极大而特殊的荣宠了,可在她听来却自不一样。   如此说来,这皇宫就是许她自由出入,她知道高宗是想她如此的。   心内叹息,阿弦只得说道:“谢陛下跟娘娘天恩。”   高宗听封了阿弦殿内掌事,才有心满意足之意,到底又传御医来给阿弦看了看手。   还好这几日将养的好,御医也说了没什么大碍,高宗越发放心。   高宗忽地又问道:“对了,不知你们可见过太平么?”   狄仁杰道:“先前女官见过,后来去沛王府辞行的时候,公主陪在沛王殿下身旁。”   高宗道:“她可还好?可有没有惹事?”   狄仁杰笑道:“陛下说笑了。”   高宗又简略问了几句,武后道:“陛下,来日方长,他们毕竟长途跋涉地回来,又才卸下了担子,不如放他们出去,自在地歇息歇息,改日再详细长谈如何?”   高宗这才道:“也好。”   又特别叮嘱阿弦:“以后你若有什么事情,就可以不必通传,直接进宫来了,可要记得。”   阿弦啼笑皆非:“是,臣记得了。”   武后又特许了他们两人休班两日,以休养生息之意。   ---   狄仁杰同阿弦两人退出了殿内,一路往外而行。   穿宫而行,狄仁杰道:“这一次着实的皇恩浩荡。”   阿弦道:“要恭喜狄大人高升了,以后就称呼狄御史了。”   狄仁杰笑道:“那我以后就叫十八弟为掌事女官?”   阿弦也自一笑。   两人出宫之后,在宫门口各自作别,阿弦自回怀贞坊。   进门之后,稍微整理,便爬到床上补眠,昏天黑地睡了不知多久,醒来后窗纸上微微发暗,只当是天黑了,心里高兴。   这一觉没有鬼魂的骚扰,也没有噩梦侵袭,简直正常到不同寻常。   双脚落地的瞬间,就觉着肚子饿得在叫,阿弦摸了摸肚皮,披衣穿靴,走出去开门。   正门外两个管事娘子立在廊下,窃窃私语,见阿弦露面,忙才转身行礼。   阿弦伸了个懒腰道:“我睡了半天,怎么也没有人叫我。”   管事娘子笑道:“您大概是太劳累了,哪里是半天,已经是半天加一整夜了。”   阿弦大惊:“整夜?”   “可不是么?现在正好是卯时过半,岂不是一整夜零半天?”   阿弦听到“卯时”,这才明白现在这时候并非黄昏,而是清晨,她举手拍拍额头:“怪不得……”怪不得觉着精神这样饱满。   但是……不可能啊,她从来没有过饱睡一整夜而没有什么外物来侵扰的。   正在一头雾水,另一人说:“何况天官特意吩咐不许人吵嚷的,哪里敢叫您呢。”   阿弦僵住:“什么话,天官来过?”   两名管事娘子相视而笑,一个道:“何止来过。”说了这句,又觉着像是不该多嘴似的,戛然止住。   原来昨夜,崔晔来到,因见阿弦睡着,知道她在雍州曾数夜劳累不眠,又加上连日车马颠簸,虽仗着年少,但此时睡得无知无觉,脸上却透出些淡淡倦意来。   崔晔见状,便并不吵她,只叫人把自己带的公文等拿进来,他便在外间的桌上点灯查阅,一直过了子时,才在外间安歇了一夜,阿弦醒来的时候,他才走了两刻钟。   崔晔在此守了阿弦一夜的用意,阿弦自己是猜得到的,无非是起个屏蔽的作用,不叫那些不识相的鬼魂来打扰她的好眠。   然而管事娘子跟底下的众人却当然不明白,只看做天官情深如许而已。   阿弦无法面对她们笑吟吟别有深意的眼神,只说饿了,两人却早料到她也该是时候醒了,汤饭之类也都准备妥当,不到半刻钟便都端了上来。   阿弦风卷残云般吃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正躺着定神,外间传来狗叫的声音,阿弦歪头看时,果不其然见玄影从外间飞跑进来。   阿弦俯身抱着,笑道:“你终于知道回来了?”   昨日阿弦随着袁恕己去了,又忙着进宫,这期间玄影一直都跟在陈基身旁。   阿弦正挠它,门口人影一晃,进来的却并非陈基,而是桓彦范。   阿弦意外:“小桓子,怎么是你?”   桓彦范道:“是我又怎么了,你很失望么?”   阿弦笑道:“我是意外,你不要鸡蛋里挑骨头,原本玄影是跟着陈大哥的,怎么随着你回来了?”陈基身上有伤,阿弦料到他不会这样快就随意走动。   桓彦范挑眉道:“原来它跟着陈郎官?这便怪了,我先前经过武威街,看见这狗儿一路发疯似的飞奔,我因为认得是你的狗,便试着唤了声,谁知它倒是通人性,就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了,我本来也想来探望你,这也是缘分,就给你顺道送来了。”   阿弦忖度:“也许是玄影自己从河内侯家里跑出来了?”   桓彦范道:“不管是与不是,我倒是要提醒你,不要放它一个狗在外头乱跑,有些人可贼坏着呢,随便把它捉了去,就……”   阿弦被他说的打了个寒噤,一时记起了那段令她毛骨悚然的往事,忙把玄影抱紧了些:“不会的。”又摸摸它的颈子毛,“你是想我才跑出来的么?以后不把你放在别人那里了。”   玄影似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地把鼻子在阿弦的手上蹭了蹭。   桓彦范落座,两人正闲谈,门上来报说:“南衙陈郎官派人来问,那只狗儿是不是回家来了?”   阿弦道:“告诉他们,是回来了。”   门人这才自去报知,阿弦道:“果然是玄影自己跑出来的,他们家里只怕到处找呢。”   桓彦范似笑非笑道:“你不必觉着对不起,你让他帮你看着,他就该尽职尽责,让狗儿自己跑了算什么事。”   阿弦道:“陈郎官有伤在身,大概是自顾不暇了。”   桓彦范淡淡道:“当然,他们家的事只怕他也做不了主。”   阿弦忽然听出了这话里似有别的意思:“小桓子,你……”   桓彦范却不想再说这个,只道:“对了,你把雍州的有趣的事跟我说一说,这一次出去,必定也是遇到古怪可怖的事了?”   阿弦见他满面好奇,于是就把惑心之鬼的经过跟他详细说了,又把伤了的手高高举起,犹如一面胜利的旗帜,宣告道:“幸而给我发现,我的血能镇压这些东西。”   桓彦范见她如此,却全无欣慰之意:“人家是用法术,法器,你倒好,竟用自己的血,你倒是有多少血可以挥霍,亏也下的了手去,还说嘴呢。”   阿弦道:“那也是情形紧急,而且我又不像是明大夫,窥基法师那样高明,只好有什么用什么了。”   桓彦范叹了声,摇头道:“罢了罢了,现在只盼你快点嫁人,至少要少点儿这样揪心的经历。”   阿弦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意思,暗暗感动,却不便表露出来,只道:“小桓子,其实雍州这件事看似了结,实际上还有玄机,狄大人跟我都怀疑这惑心之鬼暗中有人指使,意图是雍州的龙脉……但却不知是什么人竟有这样大的祸心野心,若给他们得逞,这简直是要祸害整个大唐了。”   桓彦范道:“雍州的田地之争本就蹊跷,所以才特意派了你跟狄大人过去……”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声,又道:“有能力做这种事的人,长安城也是屈指可数,想必……很快就会露出马脚的。”   两人说到这里,门上又有人来报说:“崔府的夫人来到,将要下车了。”   阿弦惊得起身,桓彦范也站起身来,笑对她说:“咦,你未来的准婆婆来了,我是不是要回避了?”   阿弦无心再开玩笑,只道:“我得出去迎接了。”   桓彦范见她如此,吐了吐舌,就跟着往外,才出大门,就见侍女扶着卢夫人,正徐徐下车。   阿弦上前见过,想了想,举手也扶了扶夫人的手肘:“夫人您怎么来了?”   卢夫人含笑看她一眼,又看看身后的桓彦范:“这位是?”   桓彦范行礼道:“司卫府桓彦范,见过夫人。”   卢夫人笑道:“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桓司卫,不必多礼。”   桓彦范道:“夫人如此,让人愧不敢当。”   阿弦道:“请夫人入内说话。”   桓彦范见露了面,即刻便走似乎不妥,便在后跟着往内,而在卢夫人身后,却有七八个崔府的婢女,各自捧着些包袱、匣子等,鱼贯随着入内。   众人重又回到堂下,卢夫人上座,仍是笑看阿弦。   阿弦反被这双慈爱的眼睛看的脸热起来,她先前饱睡了一夜半天,起来后,只来得及洗了手脸,头发也是胡乱挽了挽,身着普通家常的蓝色麻布圆领袍子,衣领一角并没有扣好,还是撇开的。   对桓彦范倒也罢了,横竖先前相处救了,彼此嬉笑无忌,如今被卢夫人当面打量,顿时有些局促。   卢夫人身处大家,自来都是名门淑媛的修养、打扮,就算是有些年高,但发髻梳理的光亮优雅,发丝也是丝丝分明,分毫不乱,身上的衣裳更是整齐异常,连褶皱都少见,且举止神态优雅高贵,风度极佳。   看见她,仿佛就能瞧见崔晔那一丝不苟的影子。   阿弦无端觉着,夫人打量自己的眼神虽然带笑,但是每一寸描绘的目光都带着审视,每次的审视都写着“不大合格”四个字。   桓彦范本想找个时机告辞,然而这会眼见这一幕,倒也暗觉有趣。   “阿弦……”终于,卢夫人出声,声音倒也仍是温和慈蔼的。   “是。”阿弦忙垂头,领命似的。   卢夫人一笑:“雍州之行你一定累坏了,可歇息好了吗?”   “不、不错,挺好的。”阿弦硬着头皮回答,不知为何,从这样近似温柔的口吻里听出了一丝“不祥”,心里居然暗暗害怕。   卢夫人温声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你没歇息好,怕来的唐突呢,这样我就可以直说了。”   “咕咚”,阿弦听见自己咽了很大一口唾沫,差点把自个儿噎的窒息。 第320章 礼物   桓彦范本想偷偷在旁边把这有趣的好戏看完, 谁知卢夫人说到这里,便不动声色地将“慈蔼”的目光投向他。   小桓子何等的“冰雪聪明”, 见自己无法再“隐身”下去,便笑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做,就先告辞了。”   卢夫人投以赞许的眼神:“桓司卫请,改日请去府里吃茶。”   “多谢夫人。”桓彦范拱手行礼,又对阿弦道:“女官留步。”他无视阿弦祈求的目光,倒退两步,出门去了。   此刻卢夫人上座, 阿弦站着,只有玄影还蹲坐在桌边,好奇地看着这位突然到访的贵妇人。   堂下有些让人尴尬的寂静, 阿弦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道……夫人想说什么?”   卢夫人招呼:“来,你坐了说话。”   阿弦只得落座。   卢夫人望着她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道:“再有三个多月, 就是婚期了,有些事我已经开始准备,你这里……我想再派些人手过来, 帮着整理家宅,准备大婚当日所用之物等,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弦每听一句,头就随着涨大了一圈, 听到最后, 思维已经混乱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懵头懵脑地重复道:“准备?”   卢夫人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道:“傻孩子,当然需要准备,难道就这样悄悄地成亲么?比如府宅的装点,所请的宾客,要用的礼服,以及使唤的人手等等,好些事呢。”   阿弦在桐县的时候,也见过不少人家婚嫁,其实也吃过些喜酒,但只是凑热闹罢了,从没有想过那样喧闹欢乐的场景底下,还得做这许多繁琐的事。   此刻她忽然间想起那被花团锦簇围绕着的新娘子,这次居然轮到她了么?不知怎么,这会儿竟没有喜悦,也不是害羞,而是恐惧。   阿弦的脸白了。   卢夫人望着她包着的伤手,似乎察觉到她的畏惧,便道:“别担心,你若不想操心,我多派些人做就是了,还有你义父家里也会帮你料理操持的……”   说到这里,卢夫人抬头,目光一动,门口众婢女会意,便走了进来,把手上之物依次放在桌上。   阿弦茫然回看,不知是什么。   卢夫人起身,引着她走到桌边:“上次给你做的衣裳,你似乎没有穿过,我也不知你现在的身量,就估摸着又叫人先做了两套试试看……”   一个锦匣打开,里头果然是一套女装,缎子的微光有些刺眼。   卢夫人道:“你把它换上,我瞧瞧看合不合适,等再做礼服的时候就有数了。”   阿弦想要拒绝。   如果现在跟她说这话的是崔晔,她二话不说即刻推开,可是卢夫人是妇人,又是长辈。   阿弦最不擅长跟妇人相处,又从来最敬畏长辈,卢夫人把这两方面都占了。   再倘若卢夫人若是歹意也就罢了,可偏偏一片慈柔,所以阿弦在她面前,竟没有还手之力。   可是这套衣裳横空出世地在面前展现,对阿弦来说简直像是最美的一副锁链,要她穿,就像是把身体套进锁链里一样,满心打怵。   卢夫人笑道:“怎么了,你难道不喜欢么?不要紧,还有两套备选的,都看一看,倘若都不中意,再另做就是了。”   “不!”阿弦自不敢想象还要再多几套女装出来的美景,“这些就很好了。”   卢夫人欣慰道:“你喜欢就好,这是我特意选的料子花样,快去换上来看看吧。”   ---   卢夫人叫管家娘子跟两名婢女伺候她更衣,阿弦自觉像是被赶着走向屠宰场的猪羊,要伸头去受那一刀。   两名管家娘子盛赞这衣裙如何好看,何等的名贵,又是出自什么名师之手裁剪,满口垂涎似的。   阿弦恨不得对她们说喜欢的话就拿去自己穿。   偏那两个管家娘子私下里后悔不迭,彼此小声抱怨说:“早知道夫人今日过来,就该好生收拾收拾,不过女官才起,好不容易吃了饭,又来了个桓大人叨扰,竟没有空暇时间。”   另一个道:“说的是,大意了。等会儿换了这衣裙,再好生地打理打理,夫人若看着整齐,未必会怪我们。”   “是了,快拿我的胭脂水粉来!”   “还有我的钗子!”   崔府婢女听两个人嘀咕,便笑道:“不必,夫人难道连这些都想不到?那些匣子里是全套上好的呢!”   阿弦忍无可忍:“停。我自己可以穿,也不用那些东西。”   她将婢女手中衣裙接了过来,又不由分说地把这些人都赶了出去,将门关上。   沿着门扇坐在地上,衣裙也散在面前,阿弦摸过那柔滑的缎面,心里莫名地竟有些酸楚。   门外一片沉默过后,一人道:“是、生气了么?”   “该不会吧……明明是好事……”   “但是女官实在是有些……只怕夫人……”   “嘘!还说!横竖……天官是喜欢的,不说了不说了!”   声音放低下去,渐渐化无。   阿弦茫然听着外头的对白,举手用力地揉了揉头发,心底恼恨交加:“早知道这样麻烦,不应该答应嫁人的。”   这会儿,无端地竟有些恨上了崔晔。   正在心绪翻腾之时,耳畔仿佛听到窸窸窣窣地响动从身后传来,紧接着又归于平静。   但阿弦知道,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靠近。   ---   这日中午,因彭城郡公、检校右卫大将军刘审礼的寿辰,刘公生性简朴,家中小设一桌,只宴请有限几个同朝文武。   众人正举杯饮酒,崔晔突然打了个喷嚏。   上座的刘审礼笑道:“最近开春,时气变化,天官可要留意寒温呀。”   宰相魏玄同则道:“我瞧天官气色很好,只怕跟时气寒温不相干,而是有人叨念所致。”   刘审礼会意:“户部的女官才回长安,莫非……”   户部尚书许圉师笑道:“你们越发过分了,拿这种事打趣么?阿弦可并不是那种轻薄女子。”   魏玄同道:“这个当然了,听说这次雍州之行,更是大有建树呢,皇后倒是选拔了一个极能干的人物。”   卢国公程处嗣也说:“女官对程家有恩,我倒是倾心她虽是独一无二的女官,却也得了个好归宿。”说着就笑瞥了崔晔一眼。   刘审礼笑道:“咦,不知道以后成亲了,还会不会继续当女官呢?”   大家一起看向崔晔。   崔晔恍若未闻,垂眸吃了一口酒压惊,望着透过窗户栏杆射进地上的阳光,心中想着此刻阿弦该起身了,不知吃了饭不曾,会不会出门闲逛,恨不得立刻回去陪着她。   这会儿,许圉师因开始说起雍州的局势,因先前李贤做主放了胡浩然,消息传回长安引发了一场波澜,言官弹劾之下,武后也薄有怒容,不料这么快,雍州复杂如乱麻的情势已经尽在掌握。   许圉师又道:“狄仁杰升了侍御史,倒是一件好事,有他督查百官,也可让众人更加自警些。”   忽然他看向魏玄同:“魏公,昔日那个选官落第的周兴也回来长安,还在尚书省任职,你可要小心此人。”   魏玄同道:“此人如何?”   许圉师道:“当初他来选官落第,众人都没有理他的,只有你让他离开,这人性情狭隘,又有些手段,我担心他因此记恨了你。”   魏玄同惊奇道:“我那明明是好意,见他可怜才安慰了一句,为何记恨?”   刘审礼插嘴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何况有些小人,你连什么时候得罪了他都不知道呢,总之小心些为上。”   魏玄同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无愧于心,何必挂碍。”   大家齐声赞他的胸怀,又说片刻,崔晔总觉得心潮起伏,便起身告辞。   剩下几个人见他去了,不免又彼此说笑了几句,说崔晔“外冷内热”,叫人“意想不到”。   许圉师见他不在,也高兴地同众人八卦了几句,道:“之前天官常常去户部找我,我还以为他怎么跟我亲厚起来了,后来才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审礼跟魏玄同对于阿弦不太熟悉,刘大人便问道:“我远远看过女官几次,总觉着‘其貌不扬’,多半是内秀出众。”   “若无内秀,怎么会成为女官呢。”魏玄同接了一句,又道:“最近我听说,皇后有意把梁侯重新召回,不知你们怎么看?”   程处嗣哼道:“若论起梁侯的罪,早该判他个死了,奈何娘娘始终偏袒武家的人。我们又能如何,叫破了喉咙也没人理会。”   许圉师跟魏玄同沉默。   刘审礼道:“原先是因为陛下不理政事,不过最近看陛下气色不错,以后也许会重新理政,未必让武氏坐大。”   在座几人面面相觑,最后程处嗣道:“大好的日子,还是不去操心这些了,我们来敬刘公一倍。”   ---   崔晔离开了刘府,乘轿往怀贞坊而行。   走到半路,忽然听到轿子外有人念道:“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崔晔听了这句,便道:“停轿。”   轿子在路边缓缓落地,侍从掀起帘子,崔晔俯身而出,抬头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前方酒楼二层,有个人靠在栏杆旁边,手中举着一杯酒,向着他遥遥地敬了敬。   这人身着白灰色的儒生袍子,头戴儒士巾帽,显得风度翩翩。   虽然眼角鱼尾纵横,两鬓微白,看似有些憔悴倦意,但双眸却暗藏锋芒。   这人,赫然正是无愁山庄风雪迷夜之中消失了的萧子绮。   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相对,崔晔脸色凝重。   他吩咐轿夫暂停等候,自己则往前进了酒楼。   缓步拾级而上,栏杆处的那人回过身来,向着崔晔缓缓一笑:“好久不见了,玄暐。”   崔晔不答,径直走到此人身前三四步远:“你好大的胆子。”   萧子绮道:“怕我被人认出来么?放心,我这幅落魄模样,没有人认得出来。”他落了座,伸手示意崔晔:“暂坐片刻如何?”   崔晔在他对面坐了:“为何回到长安?”   萧子绮转头望着栏杆之下,淡淡道:“想念这个无情的地方,故地重游,温一温旧梦。”   莞尔一笑,目光有转向崔晔:“那夜我留的礼物,你可满意?”   崔晔皱眉:“阿弦不是你的礼物。事实上,你不该在那种地方以残杀无辜为乐。”   萧子绮连连摇头:“怎么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爱说教的古板性情,那个小丫头竟受得了你?”   崔晔欲言又止,垂眸道:“我答应过她,一定会阻止你。你……尽快离开长安。”   崔晔说完起身,萧子绮道:“若我不肯离开呢?”   “你总该知道,迟早会有人发现你的身份,”崔晔回头:“为了萧家着想,你该悬崖勒马。”   “萧家……”萧子绮冷笑:“还存在吗?”   崔晔心头一窒,萧子绮却又转恼为笑:“你看你,枉费我一片心意,我是听说了你的好日子将到,特意选在这个时候回长安,好为你道贺的。”   崔晔不语。   萧子绮轻描淡写地又说道:“而且小弦子那边儿,我也送了一份礼物,只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就是了。”   他挑唇一笑,依稀露出底下雪白牙齿的影子,但这个笑容在崔晔看来,便有几分阴森可怖。   “你……做了什么?”他竟心悸,猛然往前一步。   萧子绮道:“哟……你还真对她一往情深到这种地步?”   崔晔对上他探视的双眼,然后道:“你已经伤害过她一次了,若是再……我绝不会再念旧日的情分,这句话你要记得!”   崔晔说完,深看萧子绮一眼,拂袖转身,风一般下楼而去!   萧子绮凝视着他的身影消失眼前,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啪”地一声,原来手中的杯子居然被捏碎了。   崔晔下楼,也顾不得乘轿,幸而此地距离怀贞坊不算太远,他赶到之时,却发现熟悉的自家车驾停在门首。   来不及询问,崔晔已先进门。   将到内堂,却发现自己的母亲端然坐在桌边,正笑吟吟地在看玄影吃东西。   这会儿外间的婢女们已发现了崔晔,忙向夫人通报。   卢夫人诧异起身,还未开口询问,崔晔劈头便道:“阿弦呢?”   夫人道:“在她的房中换……”一句话没问完,人已经不见了。   阿弦的房外,管事娘子跟两个丫鬟站着等候,见他来到,慌忙行礼。   崔晔不理众人,只举手推门,门却不动,因被阿弦从内关了。   管事娘子忙道:“女官在里头更衣……”   崔晔手上略催几分内力,房门应声而开。   他不顾一切地掠到里间,面前的一幕正映入眼帘,竟令他呆立当场。 第321章 女装   ——阿弦就站在屋内的屏风旁边, 身上着一件海棠红的织锦缎半臂,并没有系带子, 随意地挂在身上般,露出里头柔黄的里衫。   下面却是同柔色乳黄的裙子,这一身的颜色搭配甚是娇俏雅致,又透着些小小地暖色缱绻,只是……   不得不说,被当事人穿坏了。   阿弦把这一身高贵雅致的淑媛娇女的服饰,穿出了完全不同的“洒脱不羁”气质。   崔晔呆看之时, 身后门外的管家娘子也迟疑着往内倾身探头,一眼看见阿弦的裙子撩起来,掖在腰间, 露出底下黑色的裤子跟脚上的小蛮靴。   且头发也仍是先前那样单发髻的模样,也不知她做了什么,看来比先前更乱了。   两名管家娘子跟婢女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恐之色, 婢女掩口,也不知是怕自己惊叫出来,还是怕会失笑出来。   崔晔对上阿弦睁的溜圆的双眼, 同时也听见身后的异动。   这一刻,他竟不知是要上前一步,还是退后。   幸而阿弦提醒了他,她大叫:“你出去!”   他本能地要转身退出, 却蓦地想起了萧子绮的警告, 忙又回身:“之前……”   “喵……”不等他说完, 一只小小地黑猫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两只圆眼睛溜溜地也望着他。   崔晔一怔之间,身后“汪”地叫了起来,原来是玄影狂奔而来,似乎嗅到什么般,吠叫着掠过崔晔身旁,径直往那小黑猫奔了过去。   那猫儿似乎受惊,急叫了声,转身就逃。   阿弦伸手挡住:“玄影,不要胡闹。”   玄影却从她手臂下一钻而过,仍是扑向黑猫,阿弦忙转身去追两个,刹那间,整个屋内,猫的嘶叫,狗的狂吠,阿弦的大呼,乱作一团。   崔晔本是吊着心而来,满面凝重,但看到这一幕,却终于忍不住转为笑容。   正想叫住阿弦,就听身后卢夫人的声音,诧异道:“这、这是怎么了?”   此刻阿弦因终于捉到了那只黑猫,而玄影却锲而不舍地要“咬”,阿弦便把那猫儿高高举起,一边扭头斥责玄影。   不料玄影因往上窜跳,不慎踩在阿弦的裙摆上,这裙子阿弦原先就系的并不牢靠,此刻便有摇摇欲坠舍主人而去之架势。   卢夫人惊得色变。   危急关头,崔晔叫道:“玄影。”同时闪身上前,大袖一扬将阿弦护在身后。   其实阿弦底下还穿着靴裤,就算裙子坠地也不算什么,但到底是“很不好看”。   崔晔及时地挡住阿弦,咳嗽了声:“母亲,她还没整理妥当。”   阿弦在他身后,仍是举着黑猫,对上卢夫人的目光,才忙缩手,幸而崔晔身形魁伟,把她挡的严严密密。   卢夫人原本瞠目结舌,见他们两人如此举动,受惊的心却又有些啼笑皆非之意。   责怪地看了崔晔一眼,卢夫人道:“那就好生再整理妥当就是了。”   崔晔拱手:“是……”又忙垂袖子挡住。   卢夫人正要出外,忽然又记起来:“你出来,难道你要帮她穿么?让她们帮手就是了。”   崔晔只得答应,又道:“母亲,我还有件要紧事要先问阿弦。”   卢夫人皱眉,却又叹了声道:“又有多少说不完的公事呢?罢了,只是别占用太长时间,今儿专门是来试衣裳的,有什么正经公务,以后也不许在家里说了。”   卢夫人这话半真半假,其实也是说给这些嬷嬷丫鬟们听的,别让他们以为崔晔跟衣冠不整的阿弦就如此明目张胆的……算是维护儿子跟未来媳妇的颜面。   卢夫人带人出门后,崔晔才回身,正看见阿弦胡乱地扯着裙子,似围非围。   因方才这一番追逐忙乱,那原本就未曾系带的半臂越发敞的离心离德,仿佛羡慕裙子的自由落地一样也不甘寂寞地要逃走,而里头的衫子松松散散,他本就高阿弦许多,从这个方向看去,只能说……   春光如画,勾魂夺魄。   心头竟随之一荡。   崔晔吁了口气,强行定神:“这只猫儿哪里来的?”   阿弦道:“不知道,之前突然跑出来的。”又对上崔晔的眼神,“你怎么问这个?”   “我……”崔晔迟疑,不知要不要告诉阿弦萧子绮来到长安的事,又该如何开口。   谁知阿弦举着猫儿:“其实我看它有些眼熟,就像是之前在无愁之庄的那只……但不大可能,相隔这样远,怎么会无端端跑到这里来呢?”   崔晔心头凛然,再无疑惑:“这应该就是那只了。”   阿弦问:“你怎么知道?”   崔晔知道卢夫人在外头等候,便长话短说,将萧子绮之事告诉了阿弦,又道:“他说送了你一样礼物,应该就是这只猫了。”   原先阿弦只觉着这猫儿眼熟的可爱,现在确认是萧子绮所为,想到山庄里群猫噬人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竟敢来长安,他想干什么?”阿弦肃然警惕。   本想将小猫放下,那猫儿望着她,弱弱地叫了声:“喵。”   阿弦对上那金黄色的双眼,想到在山庄里这小猫原本也并未作恶,心头一软:“这猫儿有什么不妥么?”   崔晔打量着这只黑猫,见猫儿小弱,被阿弦掐在掌中,柔若无骨似的伏着身子,只瞪着圆溜溜地眼睛看两人。   他琢磨道:“虽看似无碍,但是他的东西,倒要提防才是。”   那猫儿便“喵”地咧嘴又叫,露出两颗才露出来的奶牙。   底下玄影叫了声,虎视眈眈。   阿弦忍不住说道:“这猫儿其实不坏,先前在山庄的时候,还曾给我领路呢。只是不知道萧子绮到底什么用意,对了,他可说了虞姐姐如何么?”   “我着急回来,没来得及问。”崔晔顿了顿,又道:“但是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既然敢现身,一定有什么万全之策。”   “他仍是想对皇后复仇?”   “也许。”   阿弦心头一沉。   之前经历此事,回长安“认亲”后,她曾试着劝说武后,恢复王皇后跟萧淑妃的声誉,却反而差点遭到武后猜忌。   如今萧子绮竟不惮回到长安,一定是有备而来,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个人残忍可怖,令人心寒,但想到他的遭遇,又觉着有一丝可怜。   看阿弦忧心忡忡,崔晔道:“我本不该在这时候告诉你这些,白白让你担惊受怕,好了,母亲还等着呢,现在打起精神,好好把这衣裙整理妥当。”   他说罢了要走,阿弦忙拉住他:“阿叔,我不想穿这些!”她嘟起嘴,撒娇一样。   这句话她不敢跟卢夫人说,小虞不在,更加没有别的近身可以倾诉,现在总算捉到了当事之人。   崔晔道:“为什么不想穿?”他带笑上下扫量了一眼:“我可是很想看呢。”   阿弦一愣,低头看时,却见自己胸衣松散,忙举手掩住:“不许看!”   她的手一松,小黑猫跳到地上。   玄影等了很久,见状便扑了上来。   阿弦大惊,以为玄影要伤害这猫儿,谁知玄影只是将黑猫拢在前爪之中,咻咻地嗅它。   那猫儿摇摇晃晃站不稳,大概是发现狗子并无伤害自己的意思,便懵懂地站起来,也壮起胆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玄影。   阿弦见状笑道:“咦,原来你们不是要打架,早知道如此,何必弄得鸡飞狗跳,我都出汗了。”她举手扇风,也不理会裙子坠地。   崔晔叹了声,将她的裙子捡起来,双臂一围,就如玄影拢住那黑猫一样把她环在臂弯之中。   阿弦不知他想干什么,忙想推开他,崔晔却已经把那裙子沿着她的纤腰绕了一圈。   低头看着他的手在腰间系带,阿弦略觉脸红:“多谢啦。”   崔晔俯身,在她耳畔道:“谢谁?”   阿弦呆道:“阿叔呀。”   崔晔笑道:“不对,应该是你的夫君。对夫君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阿弦抬头,眨眨眼:“阿叔……”   “怎么?”   横竖已经做了,崔晔索性举手,给她整理上襦,又把半臂的带子也系的整齐。   阿弦道:“我有点怕。”   “怕什么?”崔晔诧异。阿弦向来胆气旺盛,见鬼不怕,面圣不怕,艰难险阻浑然都不放在心上,怎么忽然竟说出这样一句。   阿弦道:“我怕我当不了人家的儿媳妇。”她觉着这句词不达意,挠挠乱蓬蓬的头道:“我怕夫人不喜欢我,你家里的人也不喜欢我。”   想到掌事娘子跟婢女们的私底下议论,阿弦又觉头大。   崔晔看着她的头发,心想原来是因为苦恼才把头发挠揉成这幅壮观景象的,哑然失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阿弦低头看着那美轮美奂的裙子,叹气:“我不习惯这些……”   这张小脸眉头紧皱,写着心有余悸。   崔晔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终于说道:“不打紧,母亲只是为了成亲那日的礼服着想,何况她也是疼你才置买这些,你暂时哄一哄她开心,等过了大婚那日,以后横竖随你的意思,仍是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好不好?”   阿弦喜道:“真的?”   崔晔叹息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如果拘束了你,让你不得自在,岂不是我害了你。横竖我只要阿弦当我的小娘子,也从未指望你像是那些名门淑媛一样的举止礼仪,再说我也不喜那些,只喜欢阿弦是阿弦的样子就好了。”   阿弦原本想到要应付那许多的繁文缛节,还要穿女装在人前展览,愁闷不堪,然而崔晔这两句话,却把她的心结陡然打开。   阿弦忍不住张手将他紧紧抱住,叫道:“阿叔,你真好。”   崔晔笑道:“我当然好,你不是早知道了么?”见她的头发已经乱的不成样子,索性有在上头再揉了一把,“只是以后不许让人再揉你的头了,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阿弦故意嘿嘿笑道:“我不知道。”   崔晔捏着她的下颌轻轻一抬,在她唇上亲了口:“不知道?”   阿弦脸上微红:“嗯。”   崔晔正要再教一教她,外间掌事娘子的声音怯懦地响起,道:“天官,夫人问……衣裙换好了没有。”   崔晔只得停住,又对阿弦道:“好生叫他们帮你,不许再胡闹了,记住了吗?”   阿弦不答,只是冲他吐舌,扮了个很丑的鬼脸。   崔晔忍笑,转身时候哼了声:“等着,总有让你听话的时候。”   ---   崔晔出门后,两名掌事娘子跟丫鬟入内,阿弦果然乖乖地任由她们折腾,她把眼睛一闭,权当睡着了不知道。   只察觉有无数只手在自己的头发上翻云覆雨,哪吒闹海。忽地又有手指在她额头画符般摸过,又在唇上轻薄般轻点。   阿弦吓了一跳,正有些忍无可忍,身边传来猫儿咪咪地叫声,跟玄影高兴的嬉闹声响。   掌事娘子笑道:“可真是奇了,家里有一只黑狗,又自来了一只黑猫,这是凑成了一对儿?”   另一个道:“都说狗来财,猫来富,这是好兆头,大吉大利。”   阿弦不由带笑,暂时又能忍下去了,只是因为高兴,又因坐了许久,未免身子晃动,他们又忙道:“别动,不然扯痛了头发。”   ---   且说崔晔退了出去,来到堂下,见卢夫人正怔怔出神。   崔晔上前见礼,卢夫人道:“你们说完话了?”   崔晔道:“是。”   卢夫人道:“阿弦……”眉头皱蹙,欲言又止。   崔晔道:“母亲想说什么?”   卢夫人才叹了口气道:“阿弦的确很好,只不过我瞧着,毕竟是年纪小,大概又从小无拘无束的惯了,真是男儿气多些。”   崔晔似听出弦外之音:“她的性子自来如此,赤子之心,淳朴天然。”   卢夫人瞥他一眼:“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着急护着,我并不是责怪,只是觉着……”卢夫人皱眉想了半晌,终于道:“罢了,事到如今,其他无用的话就不说了。”   崔晔想到方才阿弦在屋内忌惮之语,停了停,方道:“母亲,阿弦从来不是大家闺秀,日后如果有什么举止失当的地方,还求母亲宽仁相待,若母亲有什么心意不顺之处,都在儿子的身上。”   卢夫人静静地看着他,听到这里便点头叹道:“原来媳妇还没过门,我就成了恶婆婆了。”   崔晔俯身跪地:“母亲!”   卢夫人道:“你起来说话,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闹了不快呢。”   崔晔这才重又起身,卢夫人望着他,一笑道:“你放心,我自问不是不能容人的,何况阿弦也并不是那等可人憎的,反而很是可喜。之前她在府里住的时候,我难道不知道她的性子么?若是不喜欢这门亲事,就算是圣上赐婚,却也总有可以避免的法子。如今又何必你来说这些。但你能说这些,足见你对阿弦的用情至深,倒也是好,你先前跟烟年一块儿,我总觉着你们两人太过相敬如宾了,像是亲戚多些,只是不像夫妻,如今看你有了好姻缘,做母亲的,当然高兴还来不及呢,对于阿弦,我会当女儿一样疼爱看待,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如此语重心长又善解人意的几句,让崔晔红了双眼:“是。”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门外有人咳嗽了声。   卢夫人抬头看去,一眼之下,整个人怔住了。   崔晔也随着转身,当看见门口之人,就算他是孙老神仙亲口称道的“十二少”,也忍不住魂悸而魄动,这一瞬间竟失去了心神,更无了任何言语形容。   在母子两人面前站着的,自然正是换了女装的阿弦。   那海棠色跟淡乳黄的雅致娇俏,高贵娇丽,多一丝太浓,少一丝太淡。巧夺天工的剪裁更是将她的身段衬得窈窕婀娜……之前怎地竟没发现!   头发梳成百合髻,双髻只各自插着一只珍珠钗子,只露出一点露出圆润夺目的珠光流转。   她的双眉本就生得秀美而不失英武,比描过的更无可挑剔,但如今眉心多了一抹月牙的花钿状,正中点一粒朱砂,跟樱唇的娇红遥相呼应,凭空竟多了一抹清丽的“艳”。   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那双眼睛,比之平日里的顾盼神飞,此刻的双眸脉脉,水色荡漾,就像是能把人的魂魄都吸引的失足跌在里面,宁肯从此在这双明眸之中长醉不醒。 第322章 心动   卢夫人原本觉着阿弦太“男儿气”, 可是这会儿见这样美貌绝伦、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就在眼前,惊艳无匹,令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恍惚中,阿弦迈步进门,拱手作揖道:“夫人。”又偷偷瞟向崔晔,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 心里不免窘迫。   阿弦有生以来从未穿过女装, 方才装扮完毕出门,走路都有些不自在。   身后的掌事娘子跟丫鬟们按捺不住地低低说笑, 阿弦虽不睬他们,心里却怀疑他们是在笑自己“怪模怪样”。   心念一动, 越发通身不适了, 手捏提着裙子勉强来到门口,却又没有胆量露面。   正想临阵脱逃的时候, 无意中听见卢夫人跟崔晔的对话,她心里甚是感动,这才并没有逃之夭夭。   阿弦心想:“我这样子, 一定是难看极了, 更加比不上烟年姑娘跟赵姑娘那样的大美人, 还说就喜欢我的样子呢, 现在都吓得都没有话了。”   阿弦忍不住, 便垂头侧脸, 避开卢夫人的目光, 狠狠瞪了崔晔一眼。   卢夫人原本有些惊呆, 见阿弦依旧用男子的方式见礼,才又魂魄归位,忍不住露出笑容:“这孩子……”   卢夫人笑道:“阿弦你过来。”   阿弦上前,卢夫人拉过她的手去:“这衣裳很合身呢。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卢夫人越看越觉心爱,不由揽着阿弦的肩膀把她搂入怀中,叹道:“哎哟,真是个可人怜的好孩子。”   阿弦很意外,本以为会被嫌弃,没想到却是这样发自肺腑的疼惜举动。   感动之余,阿弦从卢夫人怀中转头又看崔晔,却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双眸里却又是沉沉静静地温柔浅笑了。   ---   卢夫人难以言说心中的震惊跟意外之喜,又同阿弦说了几句后,见崔晔始终侍立旁边并不离开,她便知其意。   卢夫人对阿弦道:“既然这样,明日我叫几个人过来帮你,你有想到的事就吩咐他们去做,譬如请的客人有哪些之类,当然,你要是想不到也不打紧,他们都会详细料理的。”   崔晔听到这里就说:“她相交的人我都知道,我来替她主持就是了。”   卢夫人哑然失笑,点头道:“好的很。这样我也放心了。”   当即起身作别,临去时候又对崔晔道:“我记得你平日里不是忙的脚不沾地,今日怎么如此清闲,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站了半天。”   崔晔脸上微热:“今日是刘将军寿辰,请了假去吃酒的。”   卢夫人似笑非笑道:“幸好这是得了半天的空儿呢。”   阿弦跟着送出门口,门房老阿公跟底下小厮见了,一个个钳口结舌,几乎以为哪里跑出个跟阿弦容貌相似的美貌姊妹来。   送走夫人后,两人一路往回走,阿弦已迫不及待地举手要抓头发,一边嘟囔道:“讨厌的很,像是个妖怪。”   崔晔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别动。”   阿弦歪头瞪他:“怎么啦?还留多些时候让你笑吗?”   崔晔果然笑道:“我只是想多看一会儿。”   阿弦哼道:“有什么好看的。”   她这样气鼓鼓的样子,却更是娇媚可喜。可她偏偏不知道自己如此装扮究竟有何等的美而动人。   廊下无人,崔晔走近一步:“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好看之极。”   阿弦一怔,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心噗通噗通跳乱,结结巴巴道:“你、你骗人。”   崔晔叹了声,皱眉道:“我看,以后你还是不要穿女装了。”   阿弦心头一沉,只当他果然弃嫌。   不料崔晔念道:“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几句广为流传,阿弦还是知道的。   阿弦白眼看天:“是吗,你的佳人在哪里?”   崔晔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阿弦张了张口,无言以对,被强行点了胭脂的唇格外的红,看起来就像是要人去亲吻一样。   崔晔渐渐靠近,悄声道:“我看着尚且心动,何况其他登徒子乎?”   阿弦见他文绉绉地,又似乎有一丝按捺不住的酸味,才要笑,早被他搂入怀中,封住唇齿。   ---   数日后,黄昏,户部。   阿弦正在房中看公文,听到外头有狗叫声音,之前玄影跟着她来到部里,不知何时跑了出去,阿弦也没在意,此刻听玄影叫的异常,便起身出外查看情形。   走过廊下,角门处往外一看,才见玄影正对着一个人吠叫,那人却正是武懿宗。   阿弦忙叫住玄影,走前几步正要致歉,猛然见武懿宗身后还有一“人”,青面散发,身着血衣。   一瞬屏息,几乎倒退。   阿弦佯作无事转开目光,拱手道:“请郎中见谅。”   武懿宗抬头,因天生锅背,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乌龟探头,有些可笑,但他面上的表情却是叫人笑不出来的。   阿弦因不愿跟他多打交道,又见他身边儿还跟着“那个”,便欲早点告辞。   武懿宗干笑两声,森森然道:“先前请女官去府上赴宴,谁知道雍州一行,非但女官未曾前往,连小婿也忙于官事,留小女独自很是孤单啊。”   阿弦觉着这话莫名,便道:“原本是奉旨行事,谁也想不到的。”   武懿宗道:“女官实在是二圣跟前头一号的红人,又是卢家认作义女,又是赐婚给崔家,这可都是世家大族,我看皇后是费尽心机给女官找两个最大的靠山呢。”   阿弦见越发说出古怪的话来,因直接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懿宗道:“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不知道女官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通天手段,讨二圣如此欢心,居然还特赐了掌事女官,随你自由出入宫门,想我们这些虽然勉强称得上一声‘皇亲国戚’,都没有如此殊荣呢。”说话间,武懿宗垂眸,目光在阿弦腰间的御赐紫金鱼符之上掠过,眼中又是垂涎,又是憎恨。   玄影在阿弦身旁,昂首向着武懿宗狂吠数声。   武懿宗背后的影子却隐隐晃动,似乎将闪身出来。   阿弦摸不透此人心意,只听着这口吻很不好,且话不投机,何必强说。   又见玄影也躁动,鬼影摇曳,于是拱手:“若无别的事,告辞。”   武懿宗嘿嘿笑了两声,望着玄影道:“前几日看到这狗儿在我那府里,后来就跑的不见了,还以为走失了呢,它倒是命大呀。”   阿弦听到这里,脚步猛然止住。   玄影的狂吠声中,阿弦眼前所见,却是在武懿宗府内,几个仆人围着玄影,又的叫“打”,又的叫“捉住它”,吵吵嚷嚷,步步逼近。   玄影狂叫之中,台阶上一个人却冷冷地瞥着这一幕,道:“不要放走了这畜生。”   阿弦猛然打了个寒战,回头看向武懿宗。   武懿宗冷峭一笑,自要转身走开,阿弦却道:“留步。”   她不等武懿宗站住脚,早已经走到对方面前。   不由分说,阿弦一把揪住武懿宗的领口。   武懿宗大惊,想不到阿弦敢如此:“你干什么?”   大概是阿弦怒意勃发,煞气冲折,她走到武懿宗跟前的时候,那鬼影竟一闪消失了。   阿弦顾不得去理会,只咬牙道:“不要以为你对玄影做过什么我不知道,它命大无事就罢了,你要是敢再伤它一根毫毛,试试看!”   武懿宗脸色铁灰:“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我管你是谁,就算今日不是你,是天王老子伤害玄影,我也是同样这么说话!”阿弦说罢,又道:“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只管对着我来,别用下三滥的手段欺负不会说话的狗子!”   阿弦说罢松手,武懿宗踉跄后退两步,小眼睛里越发射出愤恨的光芒。   既然挑明了,阿弦也不再顾忌,冷哼了声,带着玄影自去。   往公房回来的路上,阿弦想起那日桓彦范送玄影回来后,两人所说……此刻才回味过来,桓彦范当时已经话里有话了。   那会武懿宗意欲对玄影不利,玄影拼命逃了出来,大概正逃命中,被桓彦范撞见了,但他是个精细之人,不肯对阿弦明说,免得有挑拨跟武氏皇亲之间关系的嫌疑。   阿弦后知后觉,心里发凉,进门后蹲下地,抱紧玄影,片刻也不想放开。   所以在今夜回到怀贞坊,发现陈基俨然到访的时候,阿弦再度想起桓彦范说的话,这会真是字字珠玑犹如真理。   陈基见阿弦脸色不对,却仍带笑道:“我养了这几日,才好了些,便过来瞧瞧。”说着又叫玄影。   玄影略微迟疑,终于又跑向陈基身旁。   阿弦看的心酸,狗子的心才最单纯,只要认作是自己的主人,就算曾“无意”中害过它一次,也并不记在心上,再次见了,仍旧撒欢亲近。   阿弦喝道:“玄影,回来!”   玄影正跑到陈基身旁,听阿弦声音不对,便回过头来。陈基愣怔:“弦子……”   阿弦勉强压住心中怒火,上前落座,道:“你来干什么?”   陈基见她如此,早知道必有内情,这“内情”他似乎也能忖度到几分:“上次我带玄影回府,因为养伤一时没看好它,几乎害它出事,我放心不下……”   阿弦冷冷道:“不必了,如果真的出了事,你再来也是枉然。”   陈基道:“弦子……”   阿弦忍无可忍:“河内侯为什么针对我?为什么要害玄影?”   陈基见她果然都知道了,低头道:“这件事我也是慢慢才清楚的,原来玄影在家里的时候,不慎伤了内人……她那人爱哭诉,所以丈人就……”   阿弦屏住呼吸,最终摇头道:“好,原本是我的错,我本来就不该放心大意地把它交给你。”   陈基涩声:“抱歉。”   “不要跟我说这个,”阿弦看向玄影,“你知道我容不下有人伤害它。”   玄影好像嗅到他们两个不快是因自己而起,在阿弦说到这里的时候,玄影仰头冲着她咧嘴伸出舌头,作出一个类似笑的模样,仿佛在安慰她,看的阿弦很是鼻酸。   “好了,你该走了。”阿弦不想再说下去,垂眸送客。   陈基迟疑了会儿,缓缓起身,临出门前他说道:“虽然知道没用,但我还是要说一声对不住。”   直到陈基出门,阿弦才转头看过去,但就在目送陈基下台阶之时,她的目光所及,却又看到了那个青面散发身披血衣的影子,附骨之疽般跟在陈基身后。   阿弦打了个哆嗦,待要叫住陈基,他却已经上马去了。   后几日,阿弦暗中打听,听闻陈基并没有什么病痛之灾,倒也罢了。   天气越发转暖,柳丝初长,有融融春意。   是日休沐,阿弦跟高建得闲吃酒,无意中高建同她提起此事,因说道:“虽然差点害玄影出事不对,但是陈大哥在府里实在是有些憋屈。”   阿弦淡淡道:“什么憋屈,是皇亲的贵婿,自己千挑万选的。”   高建道:“虽看着风光,但河内侯那个人,实在是心地狭窄,照我看嫂子倒是个好的,只是捱不住河内侯总是挑三拣四地说大哥的不是。”   阿弦不耐烦说这些,高建见左右无人,低低又道:“我再跟你说一件机密的事。”   “机密?”阿弦诧异。   高建道:“我听说,先前大哥跟嫂夫人吵了一架,吃醉了后跟一个府内的丫头……后来这件事给河内侯知道,不由分说把那丫头折磨死了……”   阿弦一惊:“什么?”心底蓦地闪过了那个跟在武懿宗身后的女鬼影子。   高建叹道:“这摆明是杀鸡给猴看……对了,你可不要说出去,更不要提是我说的,我可不想得罪那个阴狠毒辣的河内侯,这种人惹不起,只该远远避开,唉,可惜了陈大哥……”   ---   阿弦同高建离开酒楼,就见街头一队禁军呼啸而过,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路人纷纷退让街道两侧。   高建道:“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名路人道:“听说是遣唐使的驿馆出事了。”   阿弦忙问:“不知何事?”   那路人却也不知道,只是摇头。   两个人张望之时,就见又有一队人马汹汹而来,当前两人,同样衣着鲜明,一个是南衙禁军的统领陈基,另一个,却是大理寺的袁恕己。   高建忍不住叫道:“陈大哥!”陈基一眼看见,又看阿弦也在身旁,便生生勒住马儿。   袁恕己回头扫了一眼,同阿弦一点头,仍是去了。   这会儿高建硬拉着阿弦靠前,高建问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陈基低低:“说是遣唐使里有人阴谋作乱,事态严重,是天后亲自下旨,我跟袁少卿奉命前去看管,旨意上说不许向外头传播此事。”他知道不便久留,即刻又道:“我先去了,回头再说。” 第323章 知己   袁恕己来到崇仁坊的遣唐使驿馆,早有禁军先行队伍将驿馆团团围住, 严禁任何人靠近以及进出。   正下马打量, 身后陈基赶到, 负责看守的统领上前禀报驿馆内外情形。陈基道:“所有人都在了么?”   统领道:“先前询问过差官,但凡在城内的遣唐使,除了一个人, 其他的都在。”   陈基问道:“正使跟副手都在,那谁不在?”   统领道:“是。不在的那个是阴阳师阿倍广目。”   袁恕己闻言, 顿时想起那日在街头,目睹的那妖异的倭人用什么障眼法耍弄蝴蝶的场景, 便轻轻哼了声, 回头吩咐大理寺差官道:“去查阿倍广目人在何处, 尽快带到大理寺。”   陈基忙道:“少卿吩咐他们低调行事, 切勿哄闹。”   袁恕己一点头, 负手往驿馆内走去。   陈基不以为忤, 回头跟大理寺众人道:“事关外国使臣,行事切记要谨慎。”   如今驻扎长安城的四夷八方来朝使者, 大大小小算起来也有几十个国家,他们的使者聚居长安, 若有风吹草动一早便会知晓。   自古以来两国之间的关系最为敏感跟重大,所以这一次官兵围住驿馆,只说是有个巨贼潜入馆中, 为保护使者所以才派了侍卫前来看护而已。   且说袁恕己迈步入内, 驿馆的差官忙来迎接, 引着入内,又道:“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贼徒,竟要劳动大理寺跟金吾卫的大人?”   倭国的遣唐使来了两年,按照预计正常安排,如今春暖花开,再过半月就是他们启程回国的时候。   早在年前,遣唐使们就开始紧锣密鼓的忙碌,为启程之日做准备,没想到就在这节骨眼上,竟会出事。   这差官自然也担心于自己身上有碍,话问的小心翼翼。   袁恕己道:“你不必多问,只带我去见他们就是了。”   陈基也笑道:“不必担心,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毕竟都是为了使者的安危着想。你快领路吧。”   差官无奈,只得引着入内,遥遥地就见前方廊下站着许多倭国服色打扮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还未走到跟前,倭国的遣唐使们纷纷避退,袖手垂头,与此同时,从门内也走出了数道人影,正中的一个自是遣唐使的正使河内鲸,旁边是他的副使大岛渚跟主神小野一郎。   遣唐使里的头目都在眼前了。   河内鲸拱手,深深躬身向着袁恕己行了个礼:“不知少卿大人跟郎官大人驾到,失礼了。”   袁恕己道:“正使大人不必客气,请入内说话。”   河内鲸侧身让路,请袁恕己先行。   袁恕己并不谦让,昂首负手迈步入内。   陈基在他身后,抬手示意河内鲸同行,这倭国的正使才露出了谦和的笑意:“郎官请。”两人一并入内,那副使跟主神两个却跟在身后了。   众人在堂下落座,河内鲸道:“方才听接待使说起来,是有什么凶狠的巨贼潜入了驿馆,所以两位大人才前来缉拿的?不知道我们能相助做些什么?”   袁恕己看向陈基,他自己不想说这些虚言假套。   陈基却一本正经道:“您说的没错,这名贼徒是新进流窜进长安的,之前在外地已犯下几件血案,而且他最擅长乔装易容,混迹在人群之中,叫人难以追踪他的下落。如今正要大使相助,免得这贼再祸害无穷。”   “原来如此,如果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说。”河内鲸面色郑重。   他的身侧,副使大岛渚跟小野一郎对视一眼,双双低头表示附和。   袁恕己听陈基说的头头是道,却不理他,反而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走动,不时打量在场几名倭人的神色举止。   听到这里,袁恕己回头问:“对了,你们这里不是有一个极能耐的阴阳师么?今日难道不在驿馆?”   主神小野一郎道:“您说的应该是阿倍广目,广目君昨夜离开驿馆,还并未回来。他平日喜欢在平康坊那片的酒肆走动,这一次只怕也是喝醉了歇在酒家了。”   河内鲸回头喝道:“广目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放浪形骸,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快些找他回来。”   陈基听他说话颇为文绉绉地,不由对这其貌不扬的大使有些刮目相看,道:“不必了,我已派了人去寻。”   河内鲸垂头道:“有劳郎官。”   陈基道:“近来大使手下的众人可都有谁出入过长安城?”   河内鲸道:“因距离启程之日越来越近,出入长安的不在少数,连我都出去过两次。”   陈基道:“哦?不知都是去哪里?”   河内鲸道:“无非是去遣唐使在城外的居所营地。不知道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陈基道:“怕你们行事招摇,给贼人盯上却不知道。”   河内鲸笑道:“这个不必,我们行事从来谨慎,又不是富豪,也没有稀世的宝贝,怎么会盯着我们呢。”   陈基道:“大使或许如此,但只怕并不是人人都像是你一样的想法。”   河内鲸微微一震,面带狐疑。   陈基道:“据我所知,大使手下的那位阴阳师阿倍广目,就也出过长安,而且还一连数日不曾回长安城,不知道他又是去了哪里?”   河内鲸试探说道:“自然也是在本使团的居所里了?”   陈基摇头。   河内鲸打量两人神色,像是想到什么,缄口不语。   陈基正要再问,河内鲸身后的大岛渚道:“不知道郎官大人这是何意?是说广目君违法留宿,还是说他有别的嫌疑?”   袁恕己靠在窗户边上,听到这里便道:“你为什么不觉着他是被贼人盯上有了意外,反说他有嫌疑?”   大岛渚语塞,却又很快面露愤慨之色道:“这还用我说么?你们派这许多士兵将驿馆围住,又像是审犯人一样地对待我们,我们是使者,不是囚犯!”   他的官话要比河内鲸差很多,听起来语调生硬,像是把每一个字都拗断了从嘴里扔出来的,说不出的怪异。   河内鲸忙喝止:“大岛君!”   大岛渚却似不顾一切,大概是嫌官话说的不流利,便用倭国话叫嚷连声。   河内鲸闻听,脸色不佳,回了几句。   袁恕己问旁边的那接待使:“他们说什么?”   接待使低低道:“副使说他们是使者,堂堂天朝不该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法侮辱他们,正使大人斥责他胡说让他住嘴。”   袁恕己不以为然:“看他那斗鸡的模样,还以为他要打架呢。”   大岛渚虽被正使弹压,却兀自恨恨地瞪着袁恕己。   河内鲸回过头来,向着袁恕己跟陈基致歉,又陪笑道:“我竟然不知道有这件事,不过没什么妨碍,等广目君回来后一问就知道了。”   他又说道:“阴阳师虽然生性有些风流,不过人品还是信得过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查清楚就是。”   如此过了两刻钟,外间大理寺的人来到,袁恕己走到门口,那人低低说了几句。   河内鲸忍不住道:“可是找到广目君了?”   袁恕己道:“找是找到了,只不过他大概是不能回来了。”   “这是为什么?”河内鲸叫道。   “说出来只怕这位副使先生又要说我侮辱他了,”袁恕己淡淡一笑道:“阿倍广目人在大理寺,配合调查。”   这一句,连陈基也觉着意外。   ---   在河内鲸的坚持下,袁恕己带了他出了驿馆,前往大理寺探望阿倍广目。   陈基仍吩咐禁军严密看守,不得松懈,这才打马重又追上。   与此同时,大理寺中。   周国公武承嗣看着面前眉目秀美气质高雅的青年,跟旁边一人道:“明大夫,这会不会是搞错了,我怎么觉着他并不像是个作奸犯科的人。”   明崇俨一反常态地满面肃然,他板着脸,冷冷地说道:“这就是生了一副好皮相的好处,但是殿下你可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伪君子,仗着演技高明,会把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他看着你上当,心里指不定是多得意呢,所以千万不要被人的表象迷惑。”   武承嗣看看他,又看看面前那一言不发的青年,试探问:“大夫这说的都是谁?”   “没有谁,有感而发罢了。”明崇俨哼了声,回过身去。   武承嗣却若有所思地走到了青年身旁,咳嗽了声,故作严厉道:“你如今已经无处可逃,不如快点说实话,雍州的案子,是不是你暗中阴谋所为?”   这青年,自然正是阴阳师阿倍广目,他毫无惧色,听了武承嗣的话,反而微微一笑道:“我既然在这里了,一切不是真相大白了么?雍州的所有……都是我做的。”   武承嗣浑然想不到他竟直接承认,一时语塞。   明崇俨背对这里,想回头,却又忍住。   只听武承嗣急忙问道:“你说什么?是你做的?那你为什么这样做?”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么?就是为了大唐的龙脉。”阿倍广目回答。   武承嗣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一针,语无伦次:“你、你……好大的胆子!可恨的倭贼!竟然用心如此歹毒!你……是想毁了我大唐的气运呀!”   阿倍广目垂眸不语。武承嗣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走到明崇俨身旁:“明大夫,已经问清楚了,我们是不是该尽快跟天后禀报?”   明崇俨皱眉,武承嗣正要再说,门外有人道:“不等我们审,周国公已经定案了么?”   武承嗣跟明崇俨回头,才发现袁恕己跟陈基,以及那倭国正使河内鲸先后走了进来。   河内鲸一眼看见阿倍广目,才要上前,又止步朝着明崇俨跟武承嗣行礼。   武承嗣不理他,只对袁恕己道:“我方才问的,他都招认了。”   此刻河内鲸走到阿倍广目身旁:“广目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倍广目起身,双膝跪地行礼道:“我鬼迷心窍,做了一件万劫不复的蠢事,只怕要连累整个使团了。”   河内鲸道:“你做了什么?”   武承嗣在旁义愤填膺道:“这个妖人,居然觊觎我大唐的龙脉,意图用龌龊的手段毁我大唐气数。”   说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道:“难保你们整个使团没有参与此事!”   直到听了武承嗣这句,袁恕己才觉着他到底还有几分脑子的。   河内鲸吃惊不小,瞪大两只惊恐的眼睛,本能地否认说道:“不不不,绝没有此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袁恕己便道:“正使大人,不管如何,此事还要再严查。在此之前,就有劳正使大人保守秘密,不要泄露给其他人知道,免的真有同党的话会打草惊蛇。”   陈基见河内鲸吃惊不小,便安抚道:“正使且不必过于惊慌,若查明此事只是阴阳师一人所为,大唐律法严谨赏罚分明,自然不会连累无辜。”   河内鲸张着嘴,看看他们,又回头看看阿倍广目,目光复杂。   但他到底是一国之使,很快镇定下来。   河内鲸向着在场的大唐众官行礼,肃然说道:“我相信各位大人的能力,一定可以将此事查明,我也会耐心地等在驿馆之中,直到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   他行礼过后,回头看向阿倍广目,用倭国话很快地说了几句,语气有些严厉,然后他便转身退了出门。   在河内鲸去后,袁恕己道:“糟了,忘了带个会倭语的人来,这矮子说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明目张胆的通风报信商议对策吧。”   武承嗣跟陈基自然也不知道,阿倍广目瞥他一眼,不言语。   忽然旁边的明崇俨道:“他是在训斥阴阳师,说如果是阴阳师作出了这种会连累使团甚至倭国的行径,就该立刻自杀谢罪。”   在场众人悚然,只有袁恕己道:“什么自杀谢罪,我看是想让他死了好一了百了,偏不能让他死,作出这种大事,我不信会是一人之力,一定有同党。”   袁恕己因是行伍出身,先前又在豳州,很看不惯这些曾挑衅大唐的倭人,如今又知道雍州的内情,那厌恶越发打心里流淌出来,无法遏制,恨不得先灭使团,再灭倭国。   武承嗣也道:“不错,一定要把他严加看管,仔细拷问。这帮胆大包天的倭人,居然敢在大唐地界上作祟,还差点伤及了小弦子。不可饶恕。”   袁恕己跟陈基听到他最后一句,都拿眼睛看他,武承嗣毫不在意,只回头瞪着阿倍广目道:“我管你是什么广目天王还是多闻天王,你若是敢歹毒作乱,就叫你有来无回。”   传说佛教的护法四大天王,分别是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跟北方多闻天王。   明崇俨听他如此说,不由苦笑。   ---   武承嗣发了一顿威风,便不愿在大理寺逗留,跟明崇俨说了几句,便退了出来。只因他想要快些回宫,把所见所闻都告诉武后。   明崇俨知道他的意思,却也懒得拦阻,只任由他风车一样飞奔去了。   剩下明崇俨,陈基,袁恕己三人,陈基因是奉命调防,如今见犯人已经送到,此处就没有他的事了,因此便先行告辞。   袁恕己知道明崇俨跟阿倍广目似有交情,便道:“明大夫,你是如何看法?”   明崇俨道:“袁少卿才是主审官,不必问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有人胆敢觊觎我大唐,‘杀无赦’三个字,已是轻的。”   袁恕己向来觉着明崇俨有些“怪”,心里有些要敬而远之的意思,但听他淡淡地说了这一句,却不由心生敬佩。   明崇俨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符咒,走到阿倍广目跟前,将其中一道迎风一晃,符咒顿时燃烧起来,明崇俨往下一拍,燃烧的符咒印在阿倍广目的额前。   这一幕把袁恕己看的惊心动魄,但阿倍广目竟并没哼一声,等明崇俨收手的时候,在他的额头上已经多了个火焚的印记,被火烧的有些发红,因沾着灰,一时看不清是什么记号。   明崇俨倒退一步,冷冷道:“这是你咎由自取。”只说了这一句,便拂袖而去。   剩下袁恕己打量着阿倍广目,见他脸色有些发白,除此之外却看不出什么其他异样。   袁恕己当然不知道,明崇俨用了一个封印之咒,把阿倍广目的异能给封在体内,让他暂时无法动用。   不然的话,就算把人困在监牢之中,也难以保证他会不会暗中用法术做些什么别的。   ---   明崇俨迈步往外,初春的风里本有一抹脉脉地暖意,但他却满身心的寒彻。   原本对阿倍广目心存怜惜,不料他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跟这个相比,如果他杀了人或者做了其他坏事,而不是涉及大唐气运这般紧要且关乎万千生灵的大事,明崇俨未必会如现在一样愤怒,心火难消。   “行事如此卑劣狠毒,不择手段,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亏我先前还当他是个知己,现在想来……”   乘轿往回,明崇俨正暗自出神,耳畔鬼使低语道:“周国公在外间,跟女官说话。”   明崇俨一怔,忙撩起帘子,往外看时,果然看那本来该飞奔进宫的武承嗣,此刻正在路边上,眉飞色舞地不知在跟阿弦说些什么。   那鬼使却似明白他的心意,顷刻又回来说道:“周国公在痛骂阿倍广目,兼夸自己如何厉害。”   明崇俨啼笑皆非,一摇头正要放下帘子,就见阿弦转头看了过来,她的目光在鬼使身上一扫,才跟明崇俨四目相对。   原来方才鬼使探听两人说话的时候阿弦就已经看见了,只是一时没想到这只鬼是明崇俨的“跟班”,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好奇之鬼在旁边探头探脑呢。   明崇俨望着她明澈纯粹的眼神,满心愁闷正无处发泄,忽然心血来潮,便对那鬼使道:“你去告诉女官……我在前头的醉香楼等她。”   鬼使领命而去,闪到了阿弦跟武承嗣之间,悄悄地把明崇俨的话传达。   当着武承嗣的面,阿弦不便答应,只装作不经意的模样,一手抚着后颈,一边飞快地向着鬼使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武承嗣本一心回宫,谁知半路见了阿弦,顿时像是闻见花香的蜜蜂,毫不意外地就跑偏了。   阿弦正猜疑遣唐使驿馆出了何事,略一打听,武承嗣就嘴快地告诉了。   阿弦反有些后悔竟跟他在街头上说这种机密大事,幸而武承嗣声音低,周围也无人偷听,倒也罢了。   只是没想到明崇俨也打这里经过,阿弦见鬼使去了,就瞅了个空子对武承嗣道:“殿下,你不是要进宫吗?不要耽误了时辰。”   武承嗣看看天色,突发奇想:“不如你跟我一块儿去,横竖你有令牌,能自由出入宫中。”   阿弦笑道:“就算如此,难道皇宫就成了我的后花园了不成,随意进进出出,是会被言官弹劾的。”   武承嗣见她不应,另寻他法:“那也罢了,只是过两日就是三月三了,我请你出城踏春如何?”   阿弦急着要走,怕不答应他又纠缠,便道:“我未必得闲,到时候再看一看。”   武承嗣道:“只要你愿意,谁还敢拦阻不成?你若不好开口,我去跟许老头说。”   阿弦哭笑不得,生恐他真的去打扰许圉师,忙道:“好好,不必劳烦殿下了,我会去的。”   “那好,一言为定,到时候我派人接你。”武承嗣这才欢天喜地而去。   阿弦松了口气,忙赶往醉香楼,才进门,就见明崇俨的鬼使在上面招呼引路,她一撩袍摆,拾级而上。 第324章 阴阳   早在先前阿弦跟狄仁杰回来, 当着高宗的面儿禀奏过雍州之事后, 是日, 狄仁杰私下里却又同武后将那些无法在高宗面前提起的内详尽数禀明。   比如惑心之鬼, 以及雍州的龙脉。   武后听罢,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当即传明崇俨入宫, 告诉此事。   别的还罢了,明崇俨听见“龙脉”一说, 顿时想起了紫薇垣中那冲向紫微星的不明客星,这段日子来他始终不弃观察, 却觉着那客星若隐若现,时明时暗,行踪诡异。   次日后, 明崇俨离开长安,亲自往雍州走了一趟。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给他发现了直接而关键的证据。   明崇俨道:“你知道我跟他素来有些交情, 一则是因为同为术士的惺惺相惜, 二来, 也是知道他的身世, 他毕竟不同于彻头彻尾的倭人,是有一般血脉属于中华的。”   阿弦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母亲,是大唐的女子, 之前随着上一代的遣唐使去了倭国的。”   “大唐女子去倭国?”阿弦觉着不可思议。   “是啊, ”明崇俨叹了声, “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对他另眼相看,谁知道却是看错了人。”   阿弦道:“你又是如何知道,雍州的事情是他所为?”   明崇俨道:“知己知彼,虽然不能说百战不殆,但是至少也懂得对方的手法,路数,我亲自前往雍州,查看地理脉络,虽然这施法之人已经尽量抹去自己独有的痕迹,但我仍能感觉到一丝熟悉,终于,我在那胡家原本要修的宗祠地下,以及王家所选的埋尸地点,都找到了此物。”   明崇俨探手入袖,掣出一物放在桌上。   阿弦看时,有些惊心,竟是两个有头有四肢的纸人,这种类似东西她并不觉着陌生,当初曾亲眼见阿倍广目用这种纸样的蝴蝶幻化如真,迷惑众生。   明崇俨点了点桌面,道:“当时胡家跟王家选址,也并不是随意而为,背后都有人暗中指点。倭国的法术虽跟我大唐的不同,但他们所行的阴阳道,本源却起自我中国,战国时齐人邹衍等阴阳家所创,此道传入倭国后,被他们发扬光大,虽然跟起先的阴阳道有了差别,但万变不离其宗,总是要以阴阳五行为基础,细究之下,终有迹可循。”   阿弦这是头一次听说阴阳师的起源理论,不由连连点头:“原来他们的法师也是跟我中华所学。”   明崇俨道:“所以我在雍州发现了那法术之道,又看见这两个聚魂式神,就明白一定跟阿倍广目有关,先前我当面质问他,谁知他居然并不反驳,却坦然承认了。”   明崇俨说完了这些,恼恨交加,叹息道:“我原本惜才,不料却是养虎为患,我只怜爱他身上有一半唐人的血统,却忘了,他毕竟也是倭人的后代!”   明崇俨向来云淡风轻的,这一次却难得有了怒容,连他的鬼使都有些惧怕,不由后退出去。   阿弦安慰道:“先生别为了这些事气伤了身子。如果此事当真是阴阳师所为,那么大唐一定会将他法办。何况谁能自保一生都眼明心亮从不会看错人呢?总会有一两个看走眼的。”   明崇俨一怔,笑道:“你倒是会安慰人,怎么,你看走眼了谁?”   阿弦笑道:“那可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明崇俨道:“有时候,我倒是羡慕你这个性子,虽身为女子,真真的洒脱自在,强胜天底下一大半的男子。”   明崇俨心结暂时解放大半,因对阿弦道:“那个惑心之鬼,我原本从鬼使的口中得知,还以为是个厉害的妖物罢了,并没有就别的方面去想,我因此还去寻过天官,希望他能想法保你周全呢。”   阿弦一愣:“原来是先生告诉了阿叔?”   明崇俨道:“是啊,虽然我知道是多此一举。”   “为什么多此一举?”   明崇俨笑道:“最好的保全你的法子,自然是他亲自前去。可我早料到他不会去。”   阿弦咽了口唾沫:“阿叔……知道我会应付的。”   明崇俨叹道:“也许你们自是心有灵犀。又或者你的确太过能干,才让他那么放心……”毕竟事关他们两人,明崇俨不便多嘴,只转开话题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阿弦便问何事,明崇俨道:“我这次去雍州,本也受了天后所托,想去看看公主,顺便把她带回来,但是……”   “但是怎么?”   明崇俨道:“公主不愿跟我回来,看她的样子像是有些难言之隐。”   “什么?”阿弦瞪大双眼。   明崇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据我猜测,只怕……跟沛王殿下有关。”   阿弦道:“我们离开雍州的时候,殿下病倒了,不知已经好了不曾?”   明崇俨微笑:“身上的病症不算什么,但世间所有的病里头,还有什么是比心病更难医的呢?”   ---   当夜,阿弦入睡之后,忽然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遣唐使的驿馆内,阿倍广目在跟一个人说话。   阿倍广目道:“这件事不能做,如果事情败露,非但你我的性命不保,就连整个使团都会受到牵连,如果触怒了大唐皇帝陛下,只怕还会连累我国!”   而在他对面,一个有些瘦长的影子幽灵般伫立,道:“所以这件事你一定要做的天衣无缝,务必不能出错,只要大功告成,迟则三五年,大唐的气数消散,到时候,什么高丽百济新罗,就连整个偌大的唐,也是我们的天下!”   “大人!”阿倍广目俯身,额头几乎贴在地上:“求大人再仔细考虑!”   “我早已经想的非常周密!这两天你秘密前往雍州,再度确认龙脉是不是没有差错,再找准地灵穴!”那人沉声,语气有些急促,“广目君,难道你不想占有这么广袤的大唐的疆域吗?还是说,你想违抗我的命令?!”   他仿佛极为得意,嘿嘿冷笑,转身之时,却是一张有些阴暗狰狞的脸。   阿弦认得此人,这是遣唐使里面,之前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主神小野一郎。   “原来主谋是他!”恍惚中阿弦想,“我得赶紧告诉少卿……”   阿弦本能地觉着自己该起来了,但是身子沉重,一时竟然无法动弹。   而她梦中所见的场景,却也发生了变化。   光线阴暗的房间内,主神小野一郎正在整理物件,有个人急急冲了进来,不由分说道:“雍州的事情,你事先知不知道!”此人却是遣唐使的副使大岛渚。   小野一郎抬头道:“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一切不都是阿倍广目所为吗?”   “不,我不相信是广目君一人所为!”大岛渚走近,皱眉瞪着面前之人:“我时常看见你跟他两个人在一起密谋,而广目君也曾跟我透露过说身不由己的话,是不是你逼迫他做的那些事?”   “住口!”小野一郎喝道,“现在你是要跟我内讧吗?”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跟我到正使大人面前澄清!”大岛渚说着,便来揪扯小野一郎。   “放手!混蛋!”小野怒骂,举手推开大岛。   烛光随风摇曳,室内两道人影逐渐地扭打到一起,突然,小野探手过来,死死地掐住了大岛渚的脖子。   大岛的双目渐渐凸出,样子开始骇人。   ---   阿弦胸口发闷,无法喘息。   就像喉咙被掐住的人变成了自己,阿弦竭力挣扎,手足蹬动。   知道她终于满头带汗地猛然醒来,才发现那只小黑猫正趴在自己的胸口,因她忽然挣动,也正懵懂地睁开双眼。   阿弦松了口气,忙将它抱起,放在地上玄影的身旁,看看窗户,即将天明。   这日一早,阿弦带着玄影出门,先行赶往大理寺。   才在大理寺门口下马,还未进门,门口的侍卫迎着说道:“女官是来找少卿的么?”   阿弦道:“不错,少卿何在?”   侍卫低声道:“遣唐使的住所出了事,听说……是人命案子,少卿方才急急赶了去。”   “人命?”阿弦心头生寒,想到昨夜的梦境,脱口道:“死的人可是副使大岛渚?”   “不,”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道:“不是他。”   阿弦忙回头,却见来者竟是明崇俨。   “不是?那是谁?”阿弦疑惑。   明崇俨皱着眉头,也有些困惑似的说:“死的人是主神小野一郎。”   “啊?”阿弦大惊。   匪夷所思,怎么杀人者反而死了?   两个人进了大理寺,明崇俨从她口中得知了昨夜梦中所见,道:“是我的鬼使方才告诉我这消息的,具体详细,还得等少卿回来再说。”   阿弦道:“先生这么早来大理寺,是放心不下阿倍广目吗?”   明崇俨并未否认。阿弦一时也不再询问,只是眼见要到了监牢,前方有道人影缓步走过廊下。   阿弦一眼看见,浑身汗毛倒竖,像是看见了天敌。   明崇俨回头:“怎么了?”   阿弦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终于对明崇俨道:“先生且先去,我还有点事。” 第325章 记住   遣唐使驿馆发生命案, 大理寺第一时间派人前往。周利贞这会儿还只是低级仵作, 并没有资格前往。   他到前头打听了一下情形, 正要回殓房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蒲俊。”   整个长安城里,知道这个名字的大概不超过四个人。   ——除了他的义父周兴, 那个吏部的崔天官也有可能,袁恕己,以及……   “蒲俊”早就听出了这叫自己的人的声音, 事实上, 他早就等这个人等了很久。   ---   还未回头, 周利贞的脸上露出一抹极为奇异的笑, 像是如临大敌,又像是如释重负。   然后他缓缓回头, 望着身后的那人, 恭敬地拱手行礼:“见过女官。”   阿弦望着面前的少年, 跟当初一别相比,他的身量长了不少,足足比先前要高出两个头去, 虽然仍是有些偏瘦的身段,却不似当初的单薄, 透出些精干。   瞬间跟她对上的这双眼睛,镇定自如, 没有惊惧, 没有心虚, 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怪不得当初袁恕己跟她说起的时候,会是那样略带疑惑的口吻:人真的会变吗?   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变,就没有“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句话了。   阿弦道:“你还认得我?”   周利贞竟然露出类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回答道:“这是自然了,我怎么会忘了女官呢,不过当初……我还只当您是个男子,却着实想不到,竟然是如此了不起的巾帼英雄。”   阿弦直直地看着他,但却不得不承认,只是察言观色的话,她也无法分辨眼前的少年话语中几分真假。   “你为什么会到大理寺当差?”阿弦问道。   周利贞很是沉着地回答:“原先跟义父来到长安,我也并没什么一技之长,多亏义父指点,让我在殓房做点杂务,渐渐地才跟师傅们学了点东西,虽然还不成器,但到底也能靠自己双手吃饭了。”   这话说的越发诚恳了,再加了一点腼腆笑意。   如果是从别的什么人嘴里说出来,兴许阿弦就相信了。   往前走了几步,几乎走到周利贞身前了,阿弦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双眼睛,清晰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一切绝不是像你现在说的这样单纯,而你,你也总该明白,——就算你骗得过天下人,也绝对骗不了我。”   在阿弦的注视之下,少年的眼神微变,唇角细微地牵动了两下,然后他笑了笑:“女官……在说什么?”可是这笑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无懈可击天衣无缝了。   大概是发现了自己的口吻有些异样,周利贞又谦和地补充道:“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很多事,但是天生有那样的父母非我所愿,而我因为他们的缘故自然也学了很多恶习……我跟袁少卿说过了,我已经幡然悔悟,决定从新开始,所以连名姓才都改了。——女官当然可以疑心我,但我真的跟以前不同了。”   阿弦看着面前这张看似诚恳无害的脸,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心底对“蒲俊”,或者周利贞的感觉,从在桐县直到长安,从来都不曾变过。   她永远记得在看见袁恕己的“未来”时,那种惨痛悲骇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天没有消失,她就一天不会失去警惕。   阿弦冷然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眼睛能看的到,我也正是想告诉你这个:你要记住,有我在的一天,不管你做什么,都可能被我知道,而我也会一直都看着你。”   周利贞喉头动了动,是咽了口唾沫。   然后他似苦笑般道:“那好,只怕是要让女官失望了而已。”   阿弦冷冷一笑,牢牢地盯着他,脚下后退一步。   就在她将转身之时,却又回过头来。   周利贞面上的笑正在缓慢消失,见她蓦然回身,微惊之下才又慢慢漾开。   阿弦眯起双眼,道:“如果你真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如果真的是我错看了你,那么,你就尽量如你方才所说一样,循规蹈矩,不要作乱最好。但是千万不要让我发现你有任何的企图,只要我发现一丝不对,我向天起誓,我会在所有律法能审判你之前,亲手杀了你。”   阿弦从没有过这样浓重的杀意,更不曾对谁说过这样无法无天的话。   但是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是个例外。   例外到当她说出这些跟律法不合的话来的时候,一丝的迟疑跟不安感都没有。   而听了阿弦这些话后,就像是豳州凛冽的北风吹过水面,周利贞的笑脸也正在僵硬,就在那笑容几乎要像是结冰的水面一样冻出裂纹然后化为粉碎之前,阿弦一笑,转身拐过廊下。   随着阿弦身影消失在角门,周利贞面上那点儿笑,就像是黄昏最后的一抹光,倏忽就消失在漫漫长夜里。   ---   且说明崇俨见阿弦离开,虽觉着她的神情不对,但也顾不得去理会,只是往大牢去见阿倍广目。   因涉及外国使者,袁恕己下令严禁任何人探视,可是明崇俨并非他人,当初也是他跟周国公武懿宗一起把阿倍广目送了来的。狱卒便特别放行。   往内走的时候,明崇俨随口问道:“囚犯在此,可有什么异样么?”   狱卒道:“回大夫,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安静的很,被关入牢房后就一直打坐似的,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昨夜少卿要提审他,他都是那副睡过去的样子不理不睬呢,惹得少卿很不高兴。”   明崇俨皱皱眉,袖手入内,那狱卒送他来到监牢门口,指着里头道:“您看,他还是那个样子。喂,我们明大夫过来看你了!”   明崇俨往内看了眼,果然见阿倍广目盘膝背对着此处,安静的像是一尊假人。   “把锁打开。”明崇俨吩咐狱卒。   狱卒有些为难,明崇俨道:“少卿那边我来担待。”   狱卒这才掏出钥匙开了锁,明崇俨走了进去,到了他旁边,垂眸望着阴阳师合眸入定似的模样,他额头上的印记还在,脸色却更白了几分。   明崇俨道:“你为什么不吃不喝?”   阿倍广目不言语,置若罔闻。明崇俨忖度道:“你总不会是想要绝食求死吧。”   面对仍旧沉默的阴阳师,明崇俨想了想:“昨晚上驿馆发生了命案,你猜是谁死了?”   阿倍广目的眼睛一动,果然睁开了。   明崇俨道:“你要是还不动,我几乎以为你也已经死了。原来你对你们使团之事还是极在意的。之前一口承认罪行,只怕也是怕我们追究到别人身上吧。”   阿倍广目皱眉:“没有什么别人。”   “没有?”明崇俨笑笑:“这么说,你们的主神小野一郎,是因为什么被同僚所杀呢?”   阿倍广目蓦地转头,忍不住流露惊疑之色:“什么?主神大人被……杀?”   明崇俨道:“你想袒护的人,是不是就是他?”   阿倍广目只是瞪大双眼望着明崇俨:“主神是被谁所杀?”   明崇俨道:“不如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自然也把我所知道的尽数告知。”   目光相对,半晌,阿倍广目闭上双眼,叹息说:“为什么会是这样,原本一切该从我结束才是。”   等到阿弦来到的时候,阿倍广目终于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明崇俨。   原来,主神小野一郎原本出身武士家族,他的家人都在高丽一战中阵亡,这对他而言,自然是极大的仇恨跟耻辱,所以他处心积虑地参与到遣唐使节团中,想要伺机报复大唐。   他虽然也有法术,但是阴阳师里修为最高的却是阿倍广目,所以小野一郎暗中跟阿倍广目密谈,威胁他跟自己一起实行报复大计。   阿倍广目道:“我是来到大唐后才知道,为了这件事,主神已经谋划了很久,他留了家族的死士在我们国家,如果我不肯听命,等到我们启程回到本国之日,就是我的家人们罹难之时,他还拿出了几样信物给我看。”   举手入怀中,拿出那面小小地古镜,阿倍广目摸索着镜面,道:“这是家母的遗物,之前我离开本土的时候把它送给了我的侄女,她答应我会贴身保存,那才是个六岁的孩子。”   明崇俨道:“你的法术能力在他之上,难道无法反制吗?”   阿倍广目道:“我也曾想过反制,但是主神所擅长的跟我不一样,而且很能窥测人心,那次我跟不系舟的人暗中合作,本来想借助他们的力量不知不觉地铲除主神,却被他用分身之术瞒天过海,让不系舟的杀手以为已经完成了任务,此后主神更加警惕,说如果我再有异心,他就要在我家人的身上报复,我不能拿他们的安危冒险,从此只能放弃这种想法。”   明崇俨想到上次高宗梦魇,原来阴阳师是因为这个才跟不系舟交易。   明崇俨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我找到你的时候,你会直接承认罪行,不是该矢口否认吗?”   阿倍广目一笑:“我知道明大夫的能力,为什么要无赖一样抵赖呢。而且我也不想再当傀儡了,如果能够被你们杀了,主神大概不至于因此而为难我的家人吧。”   明崇俨眉睫一动,举手从袖子里掏出那两个破旧的式神:“这个东西……以你的能力,就算是要聚魂,也不必留下如此直接昭明身份的式神,只要没有这个,我的怀疑就只是怀疑而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倍广目似笑非笑道:“你就当我是丧心病狂了吧,在大唐的国土之上做阴阳道,但阴阳道本就源自中华,这样做就等同于在鲁班门前弄斧头而已,我本来就知道这是个行不通的死局,不怕做的明显些。”   “不,”明崇俨道:“你的确是故意这样,但并不是丧心病狂,而是你想让我发现,你想让我找到你,结束这一切,是不是?”   阿倍广目一笑垂眸,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流萤断续光,明灭一尺间,如果是这样结束,未必不是最好的解脱方法。”   ---   明崇俨跟阿弦离开之时,阿弦道:“这么说来,阿倍广目倒也算是迫不得已。”   明崇俨道:“是啊,他的母亲早亡,所以他越发重视亲情,当然容不得有人伤害他的亲人。可是触犯我大唐律法毕竟是事实,因此而死……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阿弦不言语,过了会儿才问道:“那个小野一郎怎么会被反杀了呢,有些古怪。”   两人正说着,就见一队人从前方而来,中间一个正是袁恕己,几名差官似押解状带着一人,却是倭国的遣唐使副使,大岛渚。   明崇俨见状:“好了,答案来了,问少卿自然就知道。”   见了袁恕己,先问他驿馆中情况如何,袁恕己道:“我赶到的时候,遣唐使中的主神已死,死因是被砚台击中了后脑。杀人者正是大岛渚,另外还有一个证人。”   两人便问证人是谁,袁恕己道:“是河内鲸。他原本有事要寻小野一郎,来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小野掐着大岛渚的脖子,而大岛渚在危急关头抓住桌上砚台,给予致命一击。”   明崇俨跟阿弦听罢,这才把阿弦梦中所见说了,又将方才见过阿倍广目的情形说明。   袁恕己道:“原来果然是小野一郎主谋?我问大岛渚因何杀人,他还吞吞吐吐地不肯承认,只说是为了自保。我正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呢。如果是因为大岛渚发现小野一郎跟雍州之事有关而质问,小野欲杀人灭口,时运不济反而被杀,这一切倒是说的通了。”   明崇俨道:“但大岛渚跟阿倍广目一样,为了避免事态扩大连累整个使团,所以才不肯招认主神也跟雍州之事有关。”   阿弦道:“少卿只当不知,再仔细审问大岛渚。”   袁恕己道:“放心,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当然要细细审问,主谋就这么死了……总觉得阴差阳错的,意犹未尽。”   明崇俨道:“害人终害己,因果如此而已。”   袁恕己不以为然,道:“因果?若一切都指望因果,要我们做什么?”   ---   经过袁恕己详细审讯,大岛渚果然一一招认,就跟阿弦梦中所见几乎一样。   而阿倍广目听说副使已经招认,又加上河内鲸前来劝说,就也将实情供认不讳了。   案情大白,所有卷宗递呈进大明宫。   在袁恕己看来,这阿倍广目虽然是被胁迫,但触犯律法是板上钉钉无法否认,如今小野一郎身亡,阿倍广目自然要被处以极刑。   不过,数日后宫内传达出来的旨意,却并没有处死阿倍广目之说。   袁恕己深觉诧异,找大理寺卿询问,正卿却也说不明白。   直到后来,袁恕己才通过其他方式得知,原来是明崇俨在皇后面前为阿倍广目求情,是以天后才格外开恩,并没有下旨处决阴阳师,反而许他在遣唐使启程之日一并回转倭国。   袁恕己听说此事后,大为不快,却也并没有别的法子。   而就在三月三来临之际,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也自雍州回到了长安。   因为先前雍州之事沛王做的极好,二圣下旨,将沛王徙封雍王,在雍州牧外,又授以凉州大都督、右卫大将军之职位,食实封一千户。   但正是因为雍王李贤回到长安,才刚死里逃生的阿倍广目的命运,却又出现了令人意外的变化! 第326章 桃花   李贤回长安那日, 怀贞坊里, 阿弦正在听袁恕己抱怨明崇俨“是非不分”。   阿弦开解:“明先生是术士,阿倍广目也是, 大概他们两个惺惺相惜吧。”   袁恕己嗤之以鼻,鄙夷的表情引得旁边的玄影侧目, 一人一狗的白眼相映生辉,精彩纷呈。   袁恕己道:“跟倭人惺惺相惜?我看是被他害的不够。雍州的事如果不是你跟狄仁杰出马,未必会解决的如此顺利, 如果给他们诡计得逞了, 就算杀了整个遣唐的使团又能如何弥补?”   阿弦觉着袁恕己说的极有道理, 但是站在明崇俨的角度,却又有些了解他的心情。   阿弦只得说道:“罢了,横竖他们要走了。”   袁恕己道:“正是因为要走了我才这样怒呢,这跟放虎归山有什么差别?这阿倍广目既然有这样的神通,不是正该斩草除根么?放他回了倭国, 倘或再一心地钻研如何对付大唐等等,他明崇俨能飞过去再杀了他吗?”   阿弦见他恨意满溢,张口闭口杀气冲天, 便笑道:“好吧, 我明日去找谏议大夫,再跟他说明其中利害,大夫是个聪明通透的人, 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除非阿倍广目死, 不然我终究心意难平。”袁恕己哼道。   阿弦咳嗽了声, 忽地说道:“对了,三月三那天,你请了赵姑娘踏春了没有?”   “没有,”袁恕己诧异她忽然提出此事,没好气道:“我不习惯弄这些虚言假套,都定了亲了……怎么,难道崔晔请了你?”   阿弦是故意要转开话题的,如今见奏效,便道:“并没有,不过,另外有人请了我。”   “哦?”袁恕己疑惑:“是谁?难道是小桓?”   阿弦笑道:“不是,是周国公。”   “武承嗣?”袁恕己皱眉,琢磨着说道:“你跟武氏的族人走的倒是颇亲近。”   “也不尽然,”阿弦摇头,“我跟河内侯现在是势成水火了。”   “你跟武懿宗结仇?”袁恕己越发惊讶。   阿弦就把陈基,玄影等事说明,便道:“我不能原谅他竟想害死玄影,另外,这人凶残成性,他杀了府内的一名侍女,居然逍遥无事。”   袁恕己欲言又止,只哼道:“他之所以逍遥无事,你难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阿弦的心一窒,知道他指的当然是武后。   袁恕己见她低头不言语,心里有些后悔,但面上却仍道:“怎么,我说了一句,你就不受用了?”   阿弦道:“不,正因为我觉着你说的对,才无言反驳。”   袁恕己心里暗觉宽慰,不由笑道:“我就知道小弦子不是那样心地狭窄,一定明理……”才说这句,便自觉话语太过亲昵,便咳嗽了声:“对了,今天沛王殿下回长安,你们在雍州相处的如何?听说他的那个户奴终于被铲除了?他怎么又舍得了呢?”   阿弦道:“殿下是性情宽仁,才对那户奴多有容忍,其实他也是个极明白的人,早就命人暗中盯着那户奴了,终于找到他不法的铁证,自然就不再容情。”   “你倒是很袒护你这位……”袁恕己笑了笑,道:“罢了,实不相瞒,看到你如今是如此……我心里也略觉宽慰。”   之前阿弦透露了高宗知道她的身份后,袁恕己暗中揪心,曾设想过许多法子,如果阿弦身份败露而武后无法容下的话该怎么应对,连护着她逃走的方法、诸如破釜沉舟之类都想了许多种。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峰回路转,虽然如今真相仍不能大白于天下,但最重要的是阿弦的安危,她如今平安无事,又貌似很得高宗的宠信,比之他之前那种种可怖的设想,已经是太好的情势了。   ---   李贤这次回长安,先进宫拜见二圣,高宗对他在雍州释放胡浩然出狱治疗之仁慈,平复两族之争之果决大加赞赏,连武后也因他亲自前往解除百姓械斗的英勇之举而褒奖了数句。   陟封雍王的旨意降下后,臣民皆都交口称赞。   高宗因见到李贤跟太平回京,心情大悦,次日,因思忖数日不见阿弦了,便趁兴召她进宫。   阿弦在麟德殿前见到了雍王李贤,一名宦官正躬身在同他说着什么,阿弦上前行礼,带笑道:“雍王殿下。”   李贤回头见是她,眼神顷刻变化,终于一点头道:“原来是女官,是奉旨进宫么?”口吻淡淡地。   阿弦一怔,脸上的笑容便收了起来,也有些讷言了,只回答了个“是”。   李贤却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自顾自回头又对那宦官说:“你自去回禀公主,说我有事在身,改天再见。”说完之后,也并没有再跟阿弦招呼,转身径直去了。   阿弦立在栏杆前,回头凝视李贤离去的身影,这一刻,身心俱冷。   ---   寝殿之中,高宗见了阿弦,照例嘘寒问暖了一阵,又道:“先前贤儿也在,你来的时候可见了他不曾?”   阿弦只得说:“见了。”   高宗笑道:“雍州的事,我都听说了,其实贤儿那夜大出风头,是你暗中的功劳,对不对?”   阿弦道:“并不是的,就算没有我,殿下一个人也能料理妥当。”   高宗欣慰不已,说道:“我最喜欢看你们之间如此和睦了。不过不打紧,先前贤儿已经都跟我说了。他说了是多亏了你的指点,才将那些叫嚣的刁民哑口无言的。”   阿弦怔怔地看着他,高宗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   停了停,高宗道:“这次太平去雍州,她……已经把你的事告诉了贤儿了,所以你也放心,贤儿不至于会再对你有什么误会,事实上,这一次他回来,除了封王之外,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贤儿的亲事要定下来了。”   之前李贤对阿弦的态度那样冷淡,阿弦已经猜到事情出了变化,但是高宗这一连串的话说下来,阿弦不知道该惊讶于哪一件。   最后她按捺心绪,勉强问道:“是吗?不知道定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高宗道:“原本在王府里有个长史官,叫房先恭的,他们家祖便是曾任过宰相的房仁裕,如今看中的,是房家的孙女儿,房先恭兄长房先忠之女。听说品貌俱佳,小贤儿三岁,正好匹配。”   阿弦身不由己听着:“果然很好。”   高宗笑道:“是啊,如今你们姐弟都有了好着落,父皇的心总算放下一大半了。”   ---   阿弦离开高宗寝宫,才下台阶,就见太平在几个宫女的陪伴下,站在前方不远处,见她来到,便紧走几步。   以往见太平,还可以投以暗中关切喜爱的眼神,然而这一次相见,知道太平已经明白自己的身份,心中滋味沉浮莫名。   太平道:“父皇……已经跟你说了么?”   阿弦点了点头。   太平道:“我去雍州的时候本已经知道了……但是我、开不了口。”   阿弦垂下眼皮,太平上前一步,突然握住她的手。   阿弦吃了一惊,本能地将要甩脱,然而被小女孩软嫩的手掌紧握,又是血脉亲情相关,身体已经本能地放弃了抗拒。   ---   太平带着阿弦,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才进门,那小狮子犬便迎上来,围着阿弦跑跳。   太平顾不上理它,让宫女将它抱走,自己引着阿弦落座。   “我之前去雍州,一是想见你,二是担心贤哥哥,当然,也是因为这宫内气闷的很,我想去透透气,我知道母后一定不会答应,所以恳求父皇,父皇疼我,开恩让我去了。”   太平坐在阿弦对面,乖乖地将事情经过说明。   阿弦道:“那……殿下也把此事告诉了……雍王?”   太平点头,却又忙道:“我原本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他,一会儿想跟他明说,一会儿又想他一辈子不知道就好了。”   这心情,却跟阿弦有些相似,她问道:“那怎么竟说了呢?”   太平满面苦恼跟愧悔之色,道:“因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贤哥哥他……一心一意地喜欢着你,我本来不想说的。”   李贤对阿弦的感情当然是有所克制的,尤其是在赐婚之后。但是雍州的相处,寻常之人几世也没有的奇遇,他当然不能对自己将来的“师娘”明目张胆的如何,然而私底下的缱绻之情,却又怎能是一刀能斩断的。   太平跟自己的这位哥哥最为熟稔跟亲近,自然也明白李贤心中的绮望,那天在阿弦离开沛王府后,太平又百般打听两人昨晚上的经历,李贤正是满心澎湃无处倾诉,正赶上机会,便趁兴巨细靡遗地跟太平都说了。   但他虽然诉说的是事实,可一旦提起阿弦来,双眼中的欢悦几乎要跃出来蔓延出来,把他整个人淹没,却让太平窒息。   李贤见她目瞪口呆,笑道:“是听傻了么?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就算亲身经历,回想起来却仍似梦幻,到底跟你说一回,以后你也记得此事,就证明不仅是我的梦了。”   他虽然把昨夜的经历告诉了太平,但是惑心之鬼一事,毕竟怕惊吓到她,何况惑心之鬼所营造的所有,对李贤来说是极隐私的,就算是太平也不能告诉一个字。   虽然他不说,太平如何看不出来他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偏李贤喃喃又道:“自从认得她,一起经历过多少离奇的惊世骇俗之事,若说没缘分,又怎么可能?唉,如果不是崔师傅……那该多好啊。”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太平却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崔晔,而是别的男人,那当然可以一争。   太平实在按捺不住,便道:“就算不是崔师傅,你跟她也是不可能的。”隐忍了多日的秘密无法再遏制:“可以是天底下任何的男子,却绝对不可以是哥哥!”   这一句话走漏了天机,李贤本性是极聪明的,听出十分蹊跷,便追问起来,太平哪里能禁得住?当下就告诉了李贤那个残酷的真相。   此刻,跟阿弦说起经过,太平不禁垂泪:“我心里想着,哥哥知道此事后,虽然一定不免震惊跟难堪,但总比他痴念不休的好,何况我们都多了一个姐姐,之前种种就看做误会就是了,谁知道从那时候起,贤哥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李贤听说真相后,仿佛魂魄也被人抽离了一样,少言寡语,犹如行尸走肉。   其实那天狄仁杰去辞别,李贤并未露面,是他的府内长史韦承庆跟房先恭出面,讲了那些说辞的。狄仁杰怕阿弦多心,也并没有跟阿弦说明。   太平又道:“先前我担心他好不好,想叫他过来,他都说事忙不肯见我。”   见太平难过,阿弦想起方才跟李贤那短暂的一面,只得先打起精神来安慰太平。   太平知道自己告诉李贤这机密已经是违背了武后的本意,哪里还敢跟人诉说李贤因此举止有异,如今跟阿弦尽数说了,又听阿弦安抚自己,分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她的心才稍微安稳。   太平弱弱问道:“我……我没有做错对么?”   阿弦道:“没有做错,殿下……做的很好,比我勇敢多了。”   太平破涕为笑:“别的话还可,这话我可不信的。”她挪到阿弦身旁,试探着握住她的手腕,又悄悄地将头靠向她肩膀:“姐姐,我可以叫你姐姐么?”   阿弦虽因李贤的事,心情起伏,然而见女孩儿依偎着自己,又满是期望地弱声叫自己“姐姐”,她的心潮涌动,刹那几乎涌出泪来。   阿弦吸了吸鼻子,笑道:“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   三月三,上巳节。   风和日丽,柳暗桃飞。   曲江池畔,柳荫之下,桃林之中,随风只听得笑语阵阵,时不时还伴随鼓乐之声。   阿弦下车之时,正几名少女随着乐师的鼓点,翩翩起舞。   阿弦见少女身形婀娜,舞姿虽然不似让她心心念念的天香阁的胡姬灵动,但也算是曼妙多姿,又带有一种天真娇憨的美,不由驻足负手打量。   正看的入迷,身子突然被人一撞,阿弦正看得入迷,冷不防脚下踉跄。   站住看时,却见是三名妙龄少女,也不说“抱歉”,只是带笑含羞地打量着她。   阿弦觉着莫名,却也不以为意,正要再看,旁边有人笑道:“女官几日怎么也这样穿着?怪道这些女孩子把你当做俊俏少年郎了。”   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是武承嗣,今日他穿的十分鲜亮,人看着比往日略显得出色了几分,他走到身旁,神秘兮兮笑道:“人家是看上了你呢,如果知道你是个女孩儿,不知道该多失望呢?”   阿弦回头看时,果然见那几个女孩子打打闹闹,眼睛却还不时地偷看自己,一派娇羞。   阿弦哑然失笑:“我当她们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好端端站在这里,竟硬生生就撞上来,原来是故意的。”   武承嗣摇头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啊可惜。”   阿弦左顾右盼:“周国公今日没有女伴么?”   武承嗣肃然道:“并没有,因我眼光向来是高的,等闲的庸脂俗粉哪里入得了我的眼。”   阿弦道:“我听说天后有意给殿下谋一门好亲事,一定会让你满意。”   武承嗣道:“唉,观于海者难为水啊。”   两人说到这里,走到一处树下,却有几个少年郎席地而坐,正在夸夸其谈。   只听一人道:“雍王殿下倒是极英明的,听说太子的身子病弱,以后会不会是雍王……”   另一个道:“未必。”   “为何?”   “雍王只怕不合天后的心意。”   阿弦正侧耳倾听,武承嗣悄悄道:“你瞧,这些小子们居然都知道了。”   阿弦皱眉,武承嗣道:“说来雍王也真是多事,明明已经赦免了那阴阳师了,为什么他还要跳出来反对,这岂不是跟天后对着干么?才陟封了他雍王,他便即刻打脸,简直有恃宠而骄的势头,叫天后怎么喜欢的起来?”   原来,前日雍王李贤上书,公开请处置倭国遣唐使中的阴阳师阿倍广目,还陈列他妖人作乱等几条罪名,引发朝野哗然。   毕竟先前遣唐使中的那件案子,并没有公布于众,外间只以为是寻常的盗贼缉捕引发的事端而已。   没想到被李贤一脚踹破,轰动起来,武后的震怒可想而知。   阿弦见武承嗣提起此事,心中忖度,道:“雍王向来为人慈柔,这次大概也是因涉及大唐的安危才如此不由分说的,倒也可以理解。”   武承嗣见他为李贤说话,微微一怔,如果是别人这样说,他一定二话不说便盖压回去,然而既然是阿弦……武承嗣不愿意拂逆她的意思,便“嗯”了声:“好像也有点道理。”   阿弦又道:“只是雍王如此,天后难免不快,不过殿下您一向很得天后的宠爱,说的话天后也都爱听,如果您肯给雍王美言两句,那雍王殿下以后一定会感激你的。”   武承嗣睁大双眼,看了阿弦半晌才笑道:“你想我给李贤求情,就直说罢了,难道我会不答应吗?”   阿弦见他直接说破,有些不好意思:“我的确怕殿下不答应,谁知仍弄巧成拙了,请勿怪。”   武承嗣瞧着她因为微窘而双颊略红,同背后一簇桃花相映生辉,不由伸出手想要握住阿弦的手:“我当然……”   还未说完,就听得一阵清越悠扬的琴音破空而来,清丽出尘,荡涤胸怀。   刹那间,林子里其他的杂音都荡然无存,所有人均都翘首看向琴音传来的方向,武承嗣手势一停的功夫,阿弦早也已回身看去,只见身后桃花乱绽,疏影横斜,桃林之下一道脱俗的影子,端然而坐,就算未曾看清他的面容,也早知道了斯人是谁。 第327章 阿弟   这会儿那桃树之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却都不敢靠前, 只隔着一段距离屏息听看。   武承嗣虽然不通音乐,可那琴音入耳,仍觉着一阵心旷神怡,才要问“那是谁”, 阿弦却早已迈步往那边去了。   武承嗣见状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近前,分开前面围看的人群,定睛看时,一个喜且惊艳, 一个却是惊妒交加。   喜而觉惊艳的自是阿弦, 她看着眼前的人,只觉风景如画,斯人更是美不胜收。   这瞬间,无端竟跟她先前所见的那个七八岁的崔晔的场景俨然“不谋而合”了。   桃树下还坐着另外三人, 或坐或靠,或凝神看着崔晔, 或仰头看着别处实则细细倾听, 各有一番潇洒风度。   但阿弦眼中却只看见了崔晔,只见他正襟危坐于桃枝之下, 身着寻常的赭红圆领袍, 如此普通的衣裳, 却给他穿的贵不可言, 清雅端方。   他心无旁骛地垂眸凝视琴弦, 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琴音已经像是最香甜的盛放的花朵一样,把所有的看客游客们都如蜜蜂蝴蝶似的吸引的纷至沓来。   就如同周围的观者、听众一样,阿弦同样双眼闪闪地看着端坐抚琴的崔晔,只觉得每一声琴音都像是挠在自己的心上,连心弦也随着那琴弦的颤动而颤动不休,陶醉之余,不觉倾倒。   当然,在场众人里也有对此场景免疫的,但都是些“特异”之士,比如这会儿站在阿弦身后的武承嗣。   正在观者云集纷纷迷醉之时,琴音节奏加快,惹得听众的呼吸都随之急促,却又不敢把呼吸放的过于粗重,怕打扰了这天籁之音。   琴音如同流水潺潺,奔腾起伏之际,一阵春风似也按捺不住,飞舞而起,顿时满树的桃花瓣也随之飘零。   桃花沐浴着春风,如此多情,纷纷地贴着弹奏者的发鬓、脸颊,肩头飘落,有的还顺着他纤长的手指,顽皮地坠落在琴弦上,像是故意要引起他格外的注意一样。   直到那修长的手指终于在琴弦上一按,止住了所有颠倒众生的音调,同时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向着阿弦的方向扫了一眼。   琴音停歇,而听众们却兀自像是饮了太过醇浓的香醪,醺醺然飘飘然。   直到有人拍手称赞:“好一曲《流水》。往常听人多弹此曲,本已不觉新鲜,今日才知道先前所听的皆是呕哑嘲哳,不堪入耳,难登大雅之堂,今日天官亲抚这曲,却是给《高山流水》正了名了。”   发话的是崔晔身旁一名看似身形略显单薄的青年,但顾盼间却自有一股不同流俗的气质。   阿弦不认得此人,可却认得他身旁随行的那位面带了然笑意的青年,竟正是当初在飞雪楼上、蒙卢照邻引荐过的初唐四杰之一,杨炯。   而那人说完后,在两人身旁,另有一名看似面目寻常的少年发话道:“我这才明白王子安为什么执意要天官弹奏,果然是此曲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他站起身来,端正恭敬地向着崔晔躬身行礼。   崔晔并不动,只是矜持而不失礼貌地向着这少年略微垂首致意。   阿弦虽还在打量,但围观众人却终于从琴音中清醒过来,又听到这几个人的对谈,其中便有眼明者叫道:“是吏部的崔天官!”   “还有王勃王子安,杨炯杨盈川!”报出了两个当世风流的名字,更引起一阵阵惊呼声此起彼伏。   只有那名年纪最小的少年,众人并不认得。   那少年左顾右盼,略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去。   虽然引发了围观者的骚动,被围观的其他三人却分毫不为所动,王勃离崔晔最近,正带笑不知跟他说什么,杨炯则屈起右腿靠在桃树上,笑听两人说话。   阿弦一看见王勃,顿时就想起那篇《滕王阁序》,一想起滕王阁序,桐县的种种又走马灯地出现在面前。   忽然身后武承嗣道:“你瞧瞧他们,出什么风头,不就是会做两首诗,弹几首曲子嘛,竟然当众如此招摇。”声音有些酸溜溜地。   阿弦笑道:“虽然这不算什么过人的本事,不过我自己是不会的,所以我最敬重会这些的人,但……殿下应当是都通懂的,所以并不觉着稀奇。”   像是羊吃草吃到了一枚荆棘,武承嗣想吐又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只咩咩地干咳着笑了两声:“我也只是略懂,略懂而已。”   他忽然又跟柔弱的小羊发现前方有狼出没般,惊恐地指着那边桃树下道:“了不得,你看那些少女,都快要投怀送抱了!哎呀呀,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阿弦忙回头看去,果然见那些妙龄少女们,一个个脸红心跳,眼神羞涩地上前,或围着王勃,或围着杨炯,或羞答答地跟崔晔攀谈,有大胆的,便在他们身旁也坐了。   正有一名粉色衣裳的少女向着崔晔递出了一枝桃花,她的女伴在旁咬着唇娇憨傻笑。   阿弦冷眼看崔晔如何举止,却见他冲那少女轻轻一笑,似乎说了句什么。   阿弦一看,顿时满心地醋山醋海,觉着崔晔不该跟那女孩子笑的那样,她顾不得去理会那女孩子如何,便哼了声,没好气地瞪着崔晔。   谁知正斜睨中,崔晔起身。   旁边王勃跟杨炯顿时都抬头看来,却见他徐步往前,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   所到之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给他让开一条路。   在阿弦惊讶的注视中,崔晔走到身旁,沉静地看了她片刻,抬手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过来,我给你引见两个知交。”   几乎就是在崔晔径直走过来的时候,阿弦的脸就像是烧红了的炭,呼呼冒热气。   身不由己地被崔晔牵着手领到了树下,他对着王勃跟杨炯道:“这就是阿弦。”   杨炯是跟阿弦见过的,冲她一眨眼,调侃道:“原来真的是你,久违啦,十八弟。”   阿弦举手一挠痒痒的脸:“杨先生向来安好?”   王勃则道:“这就是天官心心念念的人么?果然是天然脱俗,可喜可敬。”赞了两句,又看向崔晔笑道:“我当天官为什么有闲心答应我辈的邀请,原来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弦觉着自己将晕过去了。   幸而旁边那名少年道:“哈,如果不是天官亲自介绍,我还当是个小兄弟呢,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女官大人,失敬失敬。”   杨炯知道阿弦不认得此人,便说道:“这位是宋之问,字延清。”   ---   阿弦被崔晔领走之后,武承嗣被扔在了原地,他愤愤地看着前方那一幕,想要强行参与,却又有些缺乏底气。   跟那些擅长琴棋书画的家伙们在一起,如果也叫他也做两首诗弹些曲子,岂不是反而要在阿弦面前露出所谓“略懂”的马脚?   武承嗣悻悻地转身走开,只觉得就算周围莺歌燕舞佳人如云,他的心里也是愁云惨雾无法开怀,当即没了游乐的兴趣,带人返回都城。   怏怏地骑马正走,突然被人拦住,武承嗣垂眸看去,却见是路边停着一顶轿子,轿子里的人走出来,道:“在这里遇到殿下,真是巧的很,不过殿下不是去踏青了么,如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这人身形伛偻,面貌奇异,笑得也讨嫌的很,竟正是武懿宗。   武承嗣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很不开心,随意敷衍了两句就要走,武懿宗却似乎窥知他在外头情场失意,不惮以瘦弱躯体螳臂当车般拦住马儿:“所谓详情不如偶遇,我在前头的阁子里订了位子,今日有个新来的西域女乐,听说生得碧绿的眼睛,金色的头发,而且那腰还会……”他及时地打住,对武承嗣道:“殿下可有兴趣一同前往鉴赏鉴赏?”   武承嗣原本是懒得去参加什么酒宴,然而听说有奇异的女乐需要鉴赏,这却比鉴赏什么诗词、什么琴音要通俗易懂的多了,当下转怒为喜,欣然答应。   当即,两人来到翠红阁,小厮们毕恭毕敬请了进内,踏步其中,就仿佛到了极乐之地,处处歌舞升平,身着各种服色的姬人穿梭,好一派旖旎的温柔乡景致。   武承嗣还未落坐先心旷神怡,更觉着这里实在比曲池江畔看别人恩爱自个儿干吃凉风要好的多了。   服侍的垂髫少女奉上酒食,两人各吃几杯后,武懿宗问起今日踏青景致。武承嗣忍不住牢骚:“起先倒是好的,只是被不识相的人搅了局。”   武懿宗打听明白,笑而不语。   酒力上涌,武承嗣咬牙又道:“明明是我请了来的,最后反被他拐带走了,没有天理。”却浑然不去提阿弦已经许配崔晔、他正挖人墙角的事实。   武懿宗这才笑道:“周国公你实在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这位女官早就名花有主了,何必还苦苦往上凑?天涯何处不芳草,再者说,我实在觉着女官的姿色其实一般,而且行为举止,也丝毫没有名门淑媛的高贵气质,着实配不上殿下。”   武承嗣道:“你懂什么?我就是喜欢她那样的。”   武懿宗被毫不留情地甩了一句,心里轻蔑地想:“你就算喜欢,也是看得见摸不着,有个屁用。”   面上却大拍马屁:“当然,殿下的品味总是跟我们这些俗人大不相同……”他打量着场中的莺莺燕燕们,色迷迷笑道:“我就只喜欢这些身上有些肉的。”   武承嗣不由喷笑。   酒过三巡,西域的女乐终于登场,金发碧眼,倒也罢了,只是看个新奇,但腰肢果然扭动的异常销魂,就算是最善于肢体扭曲的蛇也自愧不如。   武懿宗看的目不转睛,口水吞咽个不停。   武承嗣瞧在眼里,又看着那女乐赤裸的长腿,心中暗自忖度:这美人儿的一双腿,几乎就有武懿宗整个人高了,而武懿宗如此垂涎这女乐,如果真的滚在一起,那场景实在是叫人无法想象。   忽然武懿宗道:“殿下,最近可听没听说,梁侯似乎要回长安了?”   武承嗣回过神来:“隐约听说了,怎么,消息确凿了么?”   武懿宗道:“如今长安消息最灵通的当数殿下,我还想跟殿下打听打听呢。”   武承嗣道:“天后并没有跟我提过。”   武懿宗点了点头,想了想,道:“说来,这梁侯可也是栽在了女人手上。”   武承嗣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自然是阿弦了。   武承嗣便说道:“倒也未必,梁侯自己身上不干净,倒有一大半怪他自己,如果他是清白无辜的,别人当然也奈何他不得。”   武三思是被贬出长安的,先是名头不佳,且武三思性子阴狠,武懿宗虽然也并非善类,可想到要跟武三思沆瀣一气的话,有些与虎谋皮的意思,心里忌惮。   幸而武承嗣看着是个“容易”相处的。   武懿宗生得别具一格,心思却也精彩纷呈,他知道自己能上位的原因,跟武承嗣回长安步步高迁的原因如出一辙,只可惜一来他的身体残缺相貌丑陋到举世震惊,有目共睹,二来在武氏族谱上他跟武后的亲戚关系略有些远。   所以虽然也沾光高升,却远远不及武承嗣犹如青云直上般迅速。   但武懿宗清楚的知道,如今的情况下,武氏皇族的人一定要同心一致,显然在武三思之后,武后最青眼的人就是武承嗣,如果抱紧武承嗣,跟他同气连枝的话,武后一定会高兴,而他的地位也一定会固若金汤。   只是武承嗣偏好像不开窍,总要去亲近他们的对头。   武懿宗不得不说的明白些:“殿下,您觉不觉着,二圣对待女官的态度,有些太过……太过亲信了?”   武承嗣眨了眨眼:“不错,我也这么觉着,不过女官为人能干,你我只怕也不及她,而且又是本朝第一名女官,所以二圣格外宠爱她,也是有的了。”   武懿宗心里暗骂蠢材,他不得不戳一下武承嗣的痛脚:“但是这女官是要嫁到崔家的。”   武承嗣转头看他,武懿宗趁热打铁:“要知道那些门阀士族,最看不惯的就是我们这些人,一直暗中针对呢……您看,当初本来听说是要把女官许配给您的,却不知为何又给了崔晔,若是许给您,是代表对咱们武氏族人的嘉许跟信任,但是偏偏给了崔晔,这其中的意思您可细想。”   这却也是武承嗣的一桩心病,他愣愣地看着武懿宗,浑然想不到对方居然能从这个清奇的角度分析的合情合理。   武懿宗吃了口酒,语重心长地说道:“已经有个梁侯是前车之鉴,我可万万不想殿下也出任何意外啊。”   ---   让人没想到的是,等不到武承嗣出什么意外,武懿宗倒是先出了意外。   而导致这意外发生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阿弦。   听说这消息之后,武承嗣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有点惊悚,有点无奈,又有点啼笑皆非。   阿弦在皇后面前,告了武懿宗。   那也是阿弦第一次动用进宫腰牌。   到底是知女莫若母,武后在听说阿弦求见的时候,便笑对身旁的牛公公道:“这孩子一定又是来给我找事儿的。”   牛公公忙道:“娘娘为何这么说?”   武后道:“她的性情我最知道,如果不是有要紧事情必须面见,你当她会主动前来么?”   牛公公还半信半疑呢,但很快就变成了深信不疑。   可对武后而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听了阿弦的第一句话后,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沉。   武后眉头微蹙:“你说你要告河内侯,为什么?”   阿弦道:“他虐杀了一名府内的婢女。按照《唐律》,无罪而杀本府奴婢,服刑一年,如果是故意杀害,罪加一等。”   武后沉吟:“你有何证据说他杀人?”   阿弦脸上露出又是难过又是愤怒的表情:“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知道。”   牛公公忙看一眼武后,假意责备道:“哎呀女官,你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么?无凭无据,怎么告河内侯杀人呢?”   武后则宽容地一笑:“让她说下去。”   阿弦握拳道:“我没有证据,因为河内侯府内的人都惧怕他,就算是知情的人也绝不会站出来说明真相。而且最能作为证据的……”   闭了闭双眼,轻轻地吁了口气:“被害者的尸身,早就给他命人扔在乱葬岗,让……”   阿弦噤声,耳畔响起野狗抢食狂吠的可怕声响。   牛公公瞪大双眼,却迎来武后示意地一瞥。   宦官忙后退,殿内其他宫女内侍也随着退下。   武后看一眼桌上的卷宗,又扫向面前的阿弦,终于道:“不必着急,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我是不会轻饶过他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阿弦终于道:“我、我明白……原本不该向您来说此事,本该先报大理寺,但我知道就算大理寺也不能查出什么来。”   把心一横,继续道:“可是、如果连我也不能说出这件事,那个女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连个为她喊冤的人都没有。”   “所以你想为她出声,这很好,”武后道:“我并没有责怪你,事实上,你有权利这样做,我也很高兴你能这样做。”   武后能说出这番话,对阿弦来说同样意外。武后道:“既然如此,这件事交给谁来查证呢?”   她思忖片刻道:“不如就交给……侍御史狄仁杰如何?”   阿弦愣了愣,忙道:“这很好!多谢娘娘。”   武后微笑:“我并不需要你道谢。”   阿弦仓促看一眼武后示好的笑,又不敢一直盯着看,她转开目光望着桌子上堆积的奏折卷宗等,知道武后政事繁忙,不便久扰。   而且说完了此事后,她再也没有别的话题可说。   正想告退,武后道:“你最近见过雍王没有?”   “并没有。”阿弦回答。   武后道:“他好像有些举止反常,我知道太平把你的事告诉了他,想必这就是让他一反常态的原因。阿弦……”   武后思忖着,说道:“如果得闲去见一见雍王吧,毕竟心病还须心药医。”   阿弦略一犹豫,才说了声“好”。   武后目露欣慰之色。阿弦忽地又问:“阴阳师那件事,雍王惹了娘娘不快吗?”   武后挑了挑眉,继而带笑淡淡说道:“儿女们有时候不懂做父母的心意,父母自然有些不高兴,但永远不会怪罪自己的孩子。只是……有时候难免会觉着他们不够聪明罢了。”   ---   李贤回到长安,仍是住在原先崇仁坊的府邸。   找到地方并不费力,有些费力的是如何进内相见。   阿弦在门口徘徊了一刻钟,眼看天色不早了,几乎就想明日再来,正转身要走开,身后路上,却见李贤跟几名侍卫正骑马缓缓靠近。   避无可避,场景有些尴尬,至少对阿弦来说如此。   可是李贤面上并没有多余表情,他淡淡地扫阿弦一眼,倘若不是他身后的近身侍卫主动招呼了阿弦一声,也许他就会这样走了过去。   这一声同时也提醒了阿弦,她上前道:“殿下。”   缰绳微微勒住,李贤垂下眼皮:“有什么事?”   那侍卫正是之前在雍州王府配合处死赵道生的,原本知道李贤同阿弦关系极亲近,突然见雍王如此,虽不明原因,却即刻识相地先带人回府。   先前众目睽睽下,阿弦倍觉不安。尤其是李贤并不下马,如此一来便居高临下,就像是巨人俯视着地上渺小苍生。   阿弦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殿下说。”   “不必了吧,”李贤漠然抬起双眸,“女官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跟我说。”   他打马要走,阿弦一把拉住缰绳:“殿下!”   李贤淡淡垂眸,目光在她原先受伤的手上掠过,伤口已愈合大半,只是为了避免磕碰,仍是裹着一层薄薄地巾帕。   李贤唇角一动,过了片刻才终于说道:“入府吧。”   ---   沛王府旧宅,堂下两人对坐,李贤并不看阿弦,只是一心一意地看向别处,仿佛这并不是他的宅邸,而是什么第一次来到的新鲜的所在,所有一切都值得注目留意,长久观摩,除了眼前的这个人。   阿弦却懊悔自己答应了武后。   但已经没了回头的路。阿弦硬着头皮开口:“殿下,近来可好么?”   “如你所见。”李贤仍是那副漠然的模样,丝毫不看阿弦,“女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一个陌生的李贤了,原先听了太平描述还以为是夸大其词,亲眼所见才知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心里隐隐作痛,阿弦忍不住道:“殿下……是恨我吗?”   李贤的脸色,看不出什么表情,像是从哪里找来了一张玉石雕刻的坚硬的假脸,所以做不出别的表情。   他不回答,双唇抿在一起,像是竭力封印着什么。   “公主跟我说过了,”他不开口,阿弦只得自己继续说:“您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李贤陡然开口,声音有些尖利而高。   阿弦却无法回答了。   面对如此拒人千里的雍王,阿弦觉着有一双手用力拧着自己的心,似乎想把她绞成扭股绳一样的模样,疼的滴出了苦涩的汁子。   “你知道的。”她虚弱回答。   “不,我不知道。”李贤似赌气,又像是傲然地抬头。   他冷冷地看向阿弦身侧空白的地方,像是那里才是跟他说话的阿弦,而现在开口的这个是空气。   阿弦心中茫然地想: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自己,比如武后之前是选择了掩盖的方式,比如李贤现在则是彻底的否认。   阿弦觉着自己连坐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了,她缓缓站起身来。   李贤仍是坚定地盯着旁边的空白。   阿弦转身走出了两步,将到门口的时候,她扶着门站住,回头道:“你可以讨厌我,不理我,但是,有一句话我很早就想跟你说……就在我才进长安跟你认识,后来知道了你是沛王的时候,就想跟你说。”   李贤的喉头动了动,终于问:“什么话。”   阿弦道:“我很高兴你是那样出色的人,很高兴那样出色的人是……我的阿弟。”   李贤额头有细细地汗渗出。   阿弦道:“你不忍杀赵道生,说是想身边有个肯听你说话的人,我只是想你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是那个愿意听你说话,愿意陪着你的人,阿沛。”   阿弦说完之后向着他一笑,这会儿,她不再在意李贤刻意的冷淡,而是看着一个孤单的值得关爱的亲人一样望着他,然后她转过身,出了堂下,往外而去。   身后,就像先前武装在身上的坚冰做成的铠甲等在刹那分崩离析,李贤低下头,身子抖的像是才从冰河里被捞上来,大颗大颗的泪却从他的眼中跌落下来,他的双手紧握成拳,苍白的指骨几乎要从那薄薄地肌肤底下崩裂刺破出来,最后他用力一拳打在面前的桌子上,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仿佛月夜下受伤的孤狼一样的嚎叫。   ---   狄仁杰带人前到河内侯府邸调查的时候,武懿宗才知道大事不妙。   因为震惊,惊惧,愤怒等交织,他的脸越发扭曲的叫人不忍直视。   狄仁杰却老练地视而不见,有条不紊地监管底下人做事。   当然,武懿宗其实并不怕真相暴露,府内的丫头小厮们,都是经过严格调教的,就算狄仁杰老于刑狱,也未必能从他们嘴里得到什么,因为武懿宗知道,有些折磨人的手段狄仁杰未必会用出来,但他却可以随心所欲,这些底下的人自也心知肚明,没有人敢得罪河内侯。   武懿宗怕的是,到底是什么让武后亲自下旨叫彻查此事。   他很快知道了答案。   因配合查案,被请去御史台吃了大半天的茶,等放出来的时候,正陈基匆匆来到,翁婿见面,武懿宗先冷冷一笑:“可是来看我死了不曾的?”   陈基拧眉:“到底出了何事?我才回家,馨儿就哭的泪人一样,我正安抚她……狄御史命人传我前来问话。”   武懿宗道:“你想知道什么事,回头问那个贱……哼。”他没好气地哼了声,抬足要走的时候又回头盯着陈基嘱咐:“狄仁杰很精明,回答他话的时候你多加留意些。”   陈基忙道“是”,又说:“您慢走。”   武懿宗瘸了一条腿走动不灵便,闻言却偏说:“不快点走,难道要留在这种不是人待的地方让人当奴才般呵斥吗?”   “奴才”两个字,在陈基耳畔回荡。   一直目送武懿宗随车远去,陈基才转身进御史台。   而另一边,赶车来接的家丁问是否回府,武懿宗道:“不,即刻去周国公府。”   武懿宗自然是想去搬救兵的,之前他在乐馆跟武承嗣所说的那些话,没想到这么快就成真了,简直像是报应,最先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到底有些不安,怕自己会先武承嗣一步重蹈武三思的覆辙,现在只希望武承嗣可以帮着在武后面前美言开脱。   ---   这日傍晚,怀贞坊来了一人。   玄影听见动静先迎了出去,那只小黑猫跑到堂下,往外张望了会儿,却又撒腿跑了回来。   来者却是陈基。   两人相见,并无寒暄,陈基开门见山地问道:“弦子,是不是你在皇后面前告了河内侯?”   阿弦道:“是我。怎么?”   她的直接承认,让陈基愣了愣,然后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阿弦轻笑:“我为什么不?你也是金吾卫的统领,负责长安安危,有人被谋害,自也有人为此报官,你问的实在多余!”   陈基讷讷道:“可那是我的岳丈啊。”   先前武懿宗回府,那时陈基也才回来不久,两人见面,武懿宗问起他在御史台的情形,陈基道:“狄大人只问我知不知道那婢女是怎么死的,是何人杀死,我只说不知道。”   武懿宗并不满意:“你也算是一家之主,怎推说不知道?你该说她是被她的远房家人接了去了。”   陈基道:“我也曾想过这个,但我担心他们再追问那家人在何处,如果刨根问底起来,恐怕又另生事端。”   武懿宗道:“想要不生事端,你不如去找那个人。”   陈基不解,武懿宗道:“如果不是她在皇后面前告了我,皇后会特意委派狄仁杰?她这是要我走梁侯的老路或者让我死呢!亏得你们还是豳州出来的情同手足的‘好亲戚’,就是这么亲戚相帮的?还是说她因为什么记恨了我们武家?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姓武的过不去?”   武懿宗大发雷霆,最后对陈基道:“你去问问她,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听完陈基的话,阿弦脸色冷峻。   陈基甚是艰难地开口:“弦子,不要再跟河内侯过不去了,他、他虽然不比梁侯,但……却也是个极可怕的人,甚至远超你的想象……”   “不,”阿弦断然回答,“正是因为我知道河内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才选择在皇后面前揭破他。”   “你知道?”陈基诧异地抬头,“但……”   阿弦看看他,又看向他身后:“我当然知道,你也该明白我是怎么知道的。”   陈基被她的目光看的毛骨悚然,随着转头,却蓦地发现原本在自己身旁的玄影,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他的身后,它蹲坐在门口处,静静地不知在看什么。   “玄影……在看什么?”陈基忐忑。   听见叫自己的名字,玄影回头瞧了他一眼,最令人奇怪的是,狗子的脸上带着笑容,咧着嘴,伸出舌头,乐呵呵的样子,像是之前在跟什么人逗趣。   但……那里明明并没有人。   玄影却跳了出去,向着虚空摇动尾巴,似正跟人嬉戏。   陈基骇异地看了会儿,重僵硬回头:“难道、我身边……”   “你知道那是谁,”阿弦垂下眼皮,“你不明白我是怎么知道河内侯的可怖的?我是从她身上看出来的。”   阿弦停了停,不让自己想的更详细,只道:“奇怪的是,玄影不怕她,她也不怕玄影,他们两个像是认识。”   扫一眼玄影,——那个女鬼正抬手抚摸玄影的头,玄影受用地微微昂头接受爱抚。   玄影虽然性情温顺,但只有对熟稔的人才如此,且平日里若是见到鬼魂它必狂吠示警,可对这女鬼却一反常态。   陈基的嘴角牵动了两下:“她……莫非一直跟着我?”   阿弦道:“你该清楚,她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我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不能忍。”   堂下一阵寂静,又过片刻,阿弦道:“陈大哥,如果你还愿意我这样叫你,我便多嘴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跟河内侯沆瀣一气。荣华富贵虽好,但不至于要把自己所有的运气都败在上面……要知道,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陈基去后,那跟玄影玩的女鬼站起身,两只空洞的眼睛里流出血泪,她的嘴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是向着阿弦深深地行了个礼,又随着陈基去了。   玄影依依不舍地往前几步,冲着她离去的影子吠叫了声。   阿弦看着这幕,摇头道:“连玄影都知道念旧情,怎么人一个个地反这样冷血。”   才叹了声,身后有人道:“你遇见的冷血的人是有,但是热血的人也同样不少,何必如此感慨。”   回头却见崔晔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阿弦呆了呆:“你不是先回去了么?”   先前他们两个正在说话,闻听陈基来到,崔晔就叫阿弦去见,说他自己会便宜行事,阿弦只当他已走了。   一念至此,忽然想起先前那女鬼今日竟没有进屋,只在屋外,原来是因为他在。   崔晔道:“我不放心,便多留了会儿。”   他走到阿弦身旁,抬手在她的头上摸了摸,把她轻轻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觉出来了么?”   “什么?”   “我的血是热还是冷?”   当初磕磕绊绊要靠近的“光”,变成现在牢牢抱在怀中的“暖”,阿弦笑出声,把他抱的更紧了些:“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啊。” 第328章 三角恋   崔晔轻轻抚过阿弦的发丝, 也情不自禁地将她往怀中揽了揽,轻声低语地叹道:“唉, 我生平第一次觉着, 日子过得如此之慢。”   阿弦仰头看他:“什么?”   面前的明眸里映着他的身影, 崔晔不由又揉了揉她的脸,笑道:“我是想着快些到六月才好。”   阿弦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忙又低头将发热的脸藏在他的怀中去。   崔晔临去之前叮嘱道:“你虽做了你必须要做之事,但河内侯心胸狭窄, 一定怀恨在心。如果这次他魔高一丈,以后行事可要加倍当心了。”   阿弦先前因知道那女孩子被武懿宗用非人的手段折磨, 实在是触目惊心, 义愤填膺, 她虽下定决心进宫“告御状”, 却又怕如上次为王皇后萧淑妃“求情”一样,会惹得武后又疑心到崔晔身上, 是以她在行事之前, 先询问过崔晔。   阿弦本以为崔晔会对她说“暂时隐忍”之类的话, 毕竟她并无任何证据,就算是进宫,最大的可能是没有结果、却反会又惹武后不喜。按照崔晔的性子, 该不会同意她如此贸然行事。   谁知他只沉吟了片刻,便点头答应了。   反让阿弦觉着意外, 忍不住又问他:“阿叔同意我进宫?”   崔晔看出她眼中的疑惑, 道:“不妨告诉你, 似武懿宗这种对家奴加以私刑甚至处死的事,在长安城甚至整个天下到处都也有之,对那些权贵而言,下人的性命就如草芥,浑然不当回事,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弦闻听悚然,她只因知道那丫鬟的遭遇而出离愤怒,却想不到,也许天下还有很多类似这丫头遭遇的可怜人。   崔晔道:“我虽然私心觉着你不该去招惹武懿宗。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你选了一个很好的下手对象,官府不敢管,也是当今的皇亲,如果能将他撼的动一动,兴许会对其他那些肆无忌惮的凶徒起一个警示的作用。”   “你的意思是杀鸡给猴看么?”阿弦摇头,“但是我没有证据呀,阿叔你方才也说过。”   “我是说过,”崔晔微微一笑,手指在她皱起眉心温柔抚过:“但是开口的人是你,而倾听的人,是当今的皇后,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阿弦似懂非懂。崔晔道:“你的身份毕竟特殊,只要你肯开口,事情就一定会有变数,我相信皇后绝不会无视你所说的。”   阿弦仍担心:“如果皇后选择维护他呢?”对武氏族人,武后可是相当的偏袒,“如果皇后不理此事,岂不是更助长了其他无法无天之徒的气焰?”   崔晔道:“ 虽然结果难料,但总比所有人都不去揭破此事、一潭死水的好。”   ---   大理寺。   阴阳师阿倍广目算是二次被拘留在大牢之中,因为明崇俨之故,狱卒并未为难,反而多有照料。   这日,明崇俨前来探望,却察觉气氛不对,那些狱卒们不知何故竟都躲着他。   明崇俨暗自诧异,入内之后,终于却见阿倍广目身上竟然带伤,连原本清俊的脸上也有伤痕,依稀地血渍未干。   “是什么人敢这样无礼?”明崇俨惊怒。   因受了刑,阿倍广目脸色如雪,神情憔悴,闻言却一笑道:“不必问了,只是我咎由自取而已。”   明崇俨道:“你若不说,难道我会不知道?”他侧耳一听,身旁的鬼使早将真相告知。明崇俨眼中透出恼色:“雍王竟然如此?”   阿倍广目道:“先生!”他站起身来,向着阿倍广目深深行礼:“先生不必因此而生气,我不值得你如此,先前承蒙你好意说情,已经无以为报了。”   明崇俨道:“不必你多言。你只告诉我,雍王向来性情和顺,怎么居然一反常态如此暴戾?”   阿倍广目顿了顿,低低道:“或许是跟那惑心之鬼有关。”   明崇俨心头一塞。   阿倍广目回身,缓缓坐了,举手入怀中掏出那一枚古镜,在面前照了照,看到脸上的伤,便扯了袖子轻轻擦拭,虽然情形如此狼狈,他的动作仍是优雅自如。   明崇俨看着那古镜,略觉心酸:“你受了伤,一定要及时治疗,你放心,我……”   “不,我不想再为难先生,”阿倍广目握着镜子,看着镜子内那道通红的伤口,他喃喃低语道:“肉身上受些苦痛,也是一种修行。但如果再连累别人,那我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   与此同时,大理寺前院。   雍王李贤坐在桌边,正默然出神。   桌子对面,是剑眉皱蹙的袁恕己,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之前李贤来到大理寺,要见阿倍广目。——先前因明崇俨说情放过了阿倍广目,让袁恕己暗中大为光火,谁知道柳暗花明,李贤竟有勇气上奏,把倭人阴谋欲祸国之事捅破,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就算是上意想要饶恕阴阳师,但民意跟各位大臣们的意见却都是前所未有的一致,都想要铲除这作乱的倭贼以警效尤。   短短两日里,言官们激烈进言,从跟倭人的战事到遣唐使的来往,历数赏罚分明律法严谨方能让四夷敬服天下太平的种种。   高声大呼,慷慨激烈,让高宗都有些禁不住了。   如果那小野一郎不是被大岛渚反杀,倒是可以把他拉出来杀鸡儆猴外加以平民愤,谁知那倭贼竟不识相地晦气先死了。剩下能砍头的似乎只有阿倍广目了。   所以阴阳师才又被送回了大理寺。   袁恕己对这个结果当然是喜闻乐见的,也正因此,对雍王李贤的好感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因此在今日李贤说要见阴阳师的时候,袁恕己并没有丝毫犹豫。   ---   狱卒开锁之后,李贤自己进了牢房,就在袁恕己担心雍王殿下安危(另外也是有看热闹之意)想要跟着入内保护的时候,李贤回头道:“请少卿暂时在外等我片刻。”   袁恕己只得扫兴地退了回来。   因此他并不知道李贤跟阿倍广目说了什么,只是在听见里头有些异样响声,好奇探头看了一眼的时候,才发现李贤手中原本握着的马鞭竟已经扬起,不由分说地在阿倍广目的身上抽了不知多少。   李贤的性情从来最是宽仁良善,此事天下皆知,所以他突然做出这种事来,大出袁恕己所料,他忙掠到里间,拦住了李贤。   此刻阴阳师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抽破了数处,鲜血渗了出来,在白衣上斑斑处处,显得触目惊心。   袁恕己虽然很乐意看到倭人多吃些苦头,但是这一幕来的太过突然,满怀震惊,完全盖过了其他想法。   “殿下为什么竟会动手打那阴阳师?”终于,袁恕己忍不住问。   李贤像是从梦境中醒过来一样,转动目光看他。   他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袁恕己,而是问了一个让袁恕己更觉意外的问题。   “袁少卿,你心里喜欢女官,是不是?”   袁恕己正想打探李贤的用意,突然听了这句,就像是冷不防被人使了一招回马枪、戳了个正着一样。   他僵了僵,然后说道:“不错,我喜欢小弦子。或者说,我生平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   李贤的面上露出奇异的笑:“我真羡慕少卿,能如此光明正大的承认,也能如此自由地喜欢一个人。”   袁恕己心头一震,从李贤这有些古怪的笑里猜到了他此刻所嗟叹的是什么。   ——但是……原来自己身处的这种情境,居然也会有人羡慕?   原来他还不是最糟的那个?   李贤垂下眼皮,缓缓长吁了口气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动手鞭笞阿倍广目么?因为我恨他。”   袁恕己心中正为自己的“地位上升”觉不可思议,闻言道:“当然了,人人都恨他,更有百姓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呢,敢阴谋祸乱我大唐,这岂不是找死么?”   “我不仅是因此恨他。”李贤淡淡地说。   “殿下……?”   这一刻在雍王李贤的眼前,无法按捺地浮现许多不该存在的场景,虽然明知道是虚幻的恶毒的记忆,但偏偏这样真实、甜馨,而且无法被淡忘。   “我恨不得杀了他。”李贤漠然,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浓烈杀机,“如果你未曾进去拦阻,我想我会杀了他!”   就在此刻,门外有人淡声道:“殿下,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李贤不动,袁恕己起身:“谏议大夫。”   来者自然是明崇俨,而因为他跟阴阳师的那点儿特殊关系,导致袁恕己对他颇有微词。   明崇俨对袁恕己一拱手,径直来到李贤身旁,仍是先行了礼。   李贤目视前方不堪明崇俨,问道:“明先生方才说什么?”   李贤虽是皇子,但因明崇俨身份特殊,又曾为高宗治好了头风之疾,李贤向来对他甚是推崇,自然也多一份敬重,先前每次相见,都是谦和有礼相待。   这一次,却全然不同,通身透出一个词:冷淡。   明崇俨道:“我先前去见过阿倍广目,他被人用了刑,听说是殿下所为?”   “是。”李贤回答。   袁恕己打量情形不对,本来想替李贤把这责任揽了过来,谁知他半点要遮掩的意图都没有,回答的异常痛快。   明崇俨蹙眉:“如何审讯如何处置,乃是大理寺的分内,殿下为何要突然插手?”   李贤道:“这种狼心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明崇俨道:“就算要诛灭,也是按律行事,何劳殿下亲自动手?”   李贤冷笑出声,转头看向明崇俨:“原来谏议大夫也知道按律行事么?那么,先前明明已经查明了阴阳师跟主神勾结,危害大唐的事实,为什么大夫居然要在皇后面前力保此人呢?这难道就是所谓按律行事?”   明崇俨清秀的脸上浮出一抹淡红,但双眼里恼怒之色更重:“如果殿下真的如你所说这样清楚此事的经过,就该知道阿倍广目并非是甘心情愿如此的,他是被小野一郎胁迫,另外,他也在案发之地留下了线索,正是凭着这些线索,我才会查出此事跟他有关。”   李贤挑眉:“谏议大夫的意思,是说阴阳师是个良心未泯的倭人么?那倘若这一次去雍州的不是狄仁杰跟户部女官,如果谏议大夫并未查明真相?那么,是不是要整个大唐都葬送在这良心未泯的倭人手里了?”   两个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袁恕己在旁目瞪口呆。   一向知道明崇俨高人做派,淡泊出尘,也一向知道李贤天生的好脾气涵养,待人谦和有礼毫无皇子的矜傲,然而现在这两个人对上,虽然彼此都未曾动作,但是这一言一语,字字句句碰撞,似乎隐隐激出金石之声。   李贤说罢,双眸仍是直视着明崇俨,隐约透着冷傲之色。   明崇俨缄口不语,似乎词穷。   但是过了片刻,明崇俨忽然说道:“照我看,殿下今天的大动肝火滥用私刑,只怕跟江山社稷没什么关系吧?”   李贤像是被人从后心捶了一把,身形一晃。   明崇俨道:“为了一己私欲……不,应该是一己私怨而迁怒,殿下好像并不是你自己说的这样义正词严,正大光明啊。”   “大夫!”袁恕己不由叫道。。   而李贤缓缓起身:“你说什么?”区区四个字,却像是字字重若千钧。   明崇俨只是用了然所有的眼神冷静地看着他。   袁恕己再也无法袖手旁观,房间内的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似的,他总觉着下一刻这两个人就会互相杀了对方,不死不休。   “好了……”为了缓和气氛,袁恕己不得不挂上很不合格的假笑,“实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分不明白的,不过此案既然仍在大理寺,两位就不必再争执了,就交给我来处置就是了。”   虽然袁恕己竭力调节,这两个人却仍是彼此凝视,像是把先前唇枪舌剑的势头转移到了眼睛里,各自眼中自有兵器飞舞,生死交锋。   就在这时候,外间一名差人飞奔而来,满面惊慌失措,看见室内如此情形,一怔之下,对袁恕己道:“少卿,少卿大事不妙,那个阴阳师、他居然……”   明崇俨陡然转身,只听差人喘着气道:“他死了!” 第329章 略恐怖   突如其来的消息:阴阳师阿倍广目死了。   袁恕己跟明崇俨两人几乎同时动了, 袁恕己到底要快一些,抢先跳出房门, 同时问道:“怎么会死了?”   这来报信的是看守牢房的狱卒,此刻跟着袁恕己飞奔,额头上满是汗,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也不知道,谏议大夫走后……咳,总之原先还好好地, 因明大夫交代我们照看好,我们便送了伤药进去给他, 他也仍不理不睬, 到了跟前儿一推, 整个人直直跌倒……这才发现竟然已经没有气儿了!”   大理寺的验官前来查验,阿倍广目乃是自尽,他将玉簪刺入心室, 断了心脉而亡。   验官跟袁恕己禀告之时, 明崇俨走到横躺在地的阿倍广目身旁, 他脸上的伤痕仍在,但血渍已经被仔细地擦干净了, 头发散开, 神情安详,毫无痛苦之色, 如果不看他血迹斑斑的身上,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验官来到之前, 袁恕己已经先查看了一遍,脉搏,呼吸,心跳都已停了。   因为是要紧人犯,袁恕己特别交代不容有失,所以绝不会有别的什么人混入刺杀。   而那簪子被刺的很深,簪尾几乎都随之没入伤口之中,可见死志坚决,动手也动的狠辣干脆。   验官先前试着去拔都未曾拔出来。   听了验官所说,袁恕己看一眼明崇俨,这一刻,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阿倍广目的死就像是李贤的鞭子一样,让他毫无防备,心头生出了一刹那的茫然。   验官问道:“少卿,这簪子刺的太深,只怕要剖开胸口才能取出?要不要将尸首运到验房?”   袁恕己正在思考,明崇俨道:“不。”   他终于转过身来,对袁恕己道:“终于尘埃落定,就不必再糟践他的尸首了。”   他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袁恕己,是在等他的答复,但事实上不管袁恕己如何答复,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袁恕己如何能不明白?便道:“既然大夫执意如此,那就不必送去殓房,只是这人的尸首该如何料理?”   明崇俨道:“他是倭人,就算是死,也是该回去故乡的。”   此后,袁恕己将囚犯畏罪自杀一事禀奏。   尸首给明崇俨领去,在城郊烧化,骨灰跟遗物交给了河内鲸,让他带回倭国。   ---   这日,飞雪楼上。   袁恕己,桓彦范,崔升,阿弦四个难得地重又同坐。不免说起此事,袁恕己也顺带说了明崇俨跟李贤争执的事。   桓彦范叹道:“唉,只怕从此明谏议跟雍王殿下的嫌隙一时无法弥补了。”   崔升忖度:“说来这两人都有些怪,明大夫也太维护那阴阳师了,而雍王却也有些太恨阴阳师,正是两个极端似的。但是这阴阳师为什么要自尽呢?”   桓彦范道:“想必是不想为难明大夫吧。”   “是不想明大夫再给他说情么?”   “也许。”   袁恕己道:“这样说来,他死的倒好了?哼,这倭人也算真是个‘天良未泯’的,假如他不死,这件事只怕没那么快解决,明大夫还真的有可能被他拉下水呢。”   独独阿弦不言语。   袁恕己道:“怎么,你又在想什么?”   阿弦在想的却是李贤针对阿倍广目动手的事。   阿弦毕竟并非全知,当然不知道李贤心底所存的那些不该存在的绮丽。   ——而这些也正是他心魔的根源,所以才把所有怒气都撒在阿倍广目身上。   阿弦自觉不便提起李贤,便对桓彦范道:“小桓子你消息最为灵通,可知道狄大人最近查的河内侯虐杀的案子怎么样了?”   桓彦范道:“你跟狄大人的交情不是极好么,只消跟他一打听就是了,怎么却舍近求远地来问我?”   阿弦道:“这件事是我捅破的,当然要避嫌疑了。你可知道不知道?”   桓彦范淡淡一笑道:“我倒是知道的,不过我觉着你还是不要问了,免得又生气。”   在座三人面面相觑,袁恕己道:“我听说这件案子并没有头绪,先前狄御史虽然传了许多侯府的人,但并没有人招供些有用信息,只怕很快要不了了之了,难道不是?”说到最后,袁恕己忍不住往旁边空啐了口。   崔升谨慎,并不多嘴只听他们说。   果然,桓彦范高深莫测道:“我不说,只怕你们都蒙在鼓里呢。”   袁恕己打了他一拳:“到底怎么样?”   桓彦范敛了笑,低低地同众人说了一番内情,不说则已,这一说,顿时将袁恕己气的色变,阿弦更是怒的跳了起来。   原来,狄仁杰接了此案后,即刻雷厉风行进行侦查。   他是个老练周详的行事风格,自然兢兢业业,查的认真详细,几乎侯府里的每个下人都审问过了。   虽然武懿宗的生性凶残府内上下皆都敬畏害怕,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冷血无情的,终于给狄仁杰从一个小厮的口中撬出了真相。   那小厮虽然禁不住审讯说了事情的经过,但武懿宗之残厉已深入人心,他一再恳求狄仁杰不要对外告诉是他“告密”,且说若给武懿宗知道,自己一定小命不保。   狄仁杰却也明白,因为他是分开审讯的,所以除了自己跟执笔主簿,并没有人知道这小厮说了真相,且未免打草惊蛇,狄仁杰就仍把小厮跟其他人一样放了回去。   谁知道,就在想继续审讯以得更多证供的时候,那名小厮,忽然之间“投井而死”。   ——据侯府的人说,这小厮原先跟死去的丫头很是亲密,只怕是被那丫头的鬼魂勾引,鬼迷心窍地便投井自尽,实则是被勾了去阴曹地府做伴儿了。   对外的说法如此,可是狄仁杰当然不会相信,他认定是这小厮招供的事不知怎么走漏出去,所以武懿宗杀人灭口。   但是推测归推测,证据呢?   没有!   所以仍旧无法奈何武懿宗!   桓彦范说罢,果然阿弦跟袁恕己不约而同地动了怒,袁恕己道:“难道就办不了这丑厮了么?还是长安城已经成了无法无天之地?”   阿弦则想着那丫头的惨状,如今又搭上了一条性命,如果还无法惩戒武懿宗的话,律法只怕真的就成了一纸空文,眼中也喷出火来。   崔升跟桓彦范忙一人扯住一个,好歹将他们安抚下来。   阿弦气冲心头,当下一口酒也喝不下,一根菜也吃不了。   桓彦范道:“你看,我本来不想说,果然是惹了你们不高兴了吧?”   阿弦冷哼:“我只是失望,假如连狄大人也没有办法公正严明地处理此案,那天底下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为冤死者主持公道了。”   只听身后有人道:“十八弟这么看得起我?只可惜我是要辜负你的期望了,不过,就算我不能,别人却未必不能。”   阿弦对面的桓彦范跟崔升其实早看见来人正是狄仁杰了,此刻也都含笑起身相迎,袁恕己是老相识,就随意一点头,狄仁杰便入席落座。   阿弦便直截了当地问:“武懿宗这件事,大人果然没有法子了么?你方才说的‘被人’,又是何意思?”   狄仁杰微笑:“我正是来告诉你这个的,法子么……还有一个,不过是个不好启齿的破釜沉舟的法子,至于是不是会应验,就看今天晚上的了。”   四个人都疑惑,狄仁杰却并没有要公之于众的意思,只对阿弦一招手。   阿弦俯身过去,狄仁杰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阿弦缓缓睁大双眼,惊讶而迟疑:“这……可能行么?”   狄仁杰道:“我也并没有十足把握,就试一试,对付非常之人,当用非常之法,也顾不得了!”   ---   狄仁杰只略坐了坐,就起身去了。   他走之后,桓彦范忙催问阿弦他都说了什么,阿弦苦笑摇头,守口如瓶:“这个法子不能说,一说就不灵了,何况现在还没应验呢。”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四人结账下楼,桓彦范抢先一步对阿弦道:“天黑了。我送小弦子回去。”   袁恕己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就只是笑了笑,而崔升也因为有一重关系隔着,所以两人就只告辞,分道而去。   这边儿桓彦范陪着阿弦回怀贞坊,阿弦道:“我知道你一定还要跟我打听狄大人说了什么,对么?”   桓彦范道:“我是包打听嘛。”   阿弦却问道:“你打听到的话,是要去跟谁说?”   对上阿弦若有所思的眼神,桓彦范脸上的笑意略微收敛,他的眼神闪烁,一刻戒备而不安。   可阿弦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你要是真想知道狄大人的法子管不管用,那么,今晚上在我家里留宿如何?”   桓彦范见她神情如故,才又转忧为喜:“那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怕有人吃醋。”   阿弦咳嗽:“谁?”   桓彦范眼珠转动:“当然是周国公了,听说他上次特意请你去踏青,谁知却让人把你拐走了,我都替他不平呢。”   阿弦大笑。   ---   这一夜,桓彦范果然便留在怀贞坊。   阿弦把底下人都打发了,同桓彦范在堂下坐着,闲说些奇闻异事。   两人闲话间提起那日上巳节踏青,桓彦范评点王勃杨炯等人,说道:“这位王子安是个能人,就是身子有些虚,这样高才的话,只怕不是长命之象。”   阿弦道:“你几时改行算命打卦了?”   “要真的会这一行倒是好了,我先算算自己。”桓彦范随口道。   阿弦愣怔,随着他这句话,心头似微微涌动。   桓彦范随口又道:“四大才子里,你好像只骆宾王一个没见过了?那个人却更是个才高八斗却眼高于顶的人。”   两人说话之时,玄影就趴在屋门口上,似乎假寐。   只有那只小黑猫不时地窜上跳下,桓彦范对玄影很是喜爱,却并不喜欢跟黑猫亲近,一旦小黑猫靠近,他就会猛打喷嚏,忙不迭地推开。   眼见亥时过半,将到子时的时候,玄影蓦地站起身来。   外间响起了大门被猛烈敲击的声响。   桓彦范正有些倦意,张着嘴在打哈欠,猛然被这一针激烈的敲门声吓得把那个哈欠都缩回去了,却引发一阵鼻酸,颇为难受。   “这么晚了,什么人?”他忍不住问。看阿弦之时,却见她的脸上多了一丝了然于胸的冷笑。   “难道……”桓彦范揉了揉鼻子,定定看着阿弦。   这会儿,玄影已经跳出了屋门,而在外间,那老门房也打开了大门,有个人匆匆跑了进来。   这夤夜前来的,却是陈基。   玄影高兴地随着陈基重又跑了回来,陈基却顾不上理会他,冲进门来,才要说话,猛然看见桓彦范在身旁,一怔。   桓彦范早起身行礼:“陈郎官。”   陈基终于道:“桓司卫,抱歉失礼了,家里有点急事。”   桓彦范道:“您请便。”   陈基皱紧眉头,把心一横,对阿弦道:“弦子,快随我去侯府一趟。”   阿弦坐着不动:“黑灯瞎火的,都要睡了,这会儿去侯府干什么?”   陈基道:“你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大概是情急之下,便伸手来拉阿弦。   阿弦忙抬臂躲开:“郎官。”   陈基一愣,扑了空的手掌缓缓地握了起来:“好,我告诉你就是了,内人……她出事了。所以我想让你去看一看……”   “若是有什么病症,请大夫就是了。”   “不是病症!”陈基焦急地说。   桓彦范在旁袖手旁观听到这里,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隐约成形。   阿弦见陈基果然焦急,才站起身来:“你来找我,武懿宗知道么?只怕他未必愿意我去你们侯府吧?”   陈基说道:“纵然他不愿意又如何,馨儿是我的妻子。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   阿弦本来冷冷淡淡地,可听到陈基这一句,却慢慢地低下头去。   陈基见她不做声,心七上八下。   生恐她不答应,才要再求几句,桓彦范故意对阿弦道:“如果怕走夜路,我陪你去一趟就是了。”   旁边的玄影也摇了摇尾巴。   ---   武懿宗的女儿武馨儿最近的举止有些异常。   武懿宗却因被虐杀一案压在头顶,并没有留意。   陈基毕竟是枕边人,最先发现:比如武馨儿常爱坐在镜子前,一边看着镜子里的影子一边咯咯地笑,整理妆容或者梳头之类,眼神明亮的诡异。   有几次夜晚陈基醒来,发现身边无人,——妻子正在镜子前梳妆打扮。   陈基自以为武馨儿是担心武懿宗的案子,所以才有些失常,私底下劝说了几句,不敢跟武懿宗说。   因为武懿宗最近的脾气暴躁的很,而且动辄就把所有的不是都加在陈基的身上,口不择言里骂的也甚是难听。   陈基自忖若是去说武馨儿有些异样,一定会先给骂个狗血淋头,无非是责备他不上心自己的妻子之类的话。   所以陈基也始终并未声张,直到今夜。   他当值回来,武馨儿仍在梳妆台前,披散着头发,正在有条不紊地梳理,问起伺候的人,说是夫人又一天没吃东西。   陈基有些无奈,也隐隐地觉着厌恶,远远地瞥一眼那道身影,终于还是换了一副笑脸:“馨儿,还是早些安歇吧。”   武馨儿并不回答。陈基起身走到她身后,手扶着肩头看镜子里的脸,却见那张脸惨白的吓人,而手底也好像是碰到了寒冰一样,冰冷瘆骨。   陈基几乎甩手退后,他竭力定神,干笑道:“不要再整理了,你始终是这样貌美……”为表亲昵,他轻轻地撩了撩武馨儿披散着的头发。   然后……陈基就发现,那头发竟然越撩越长,竟勾连在自己的手上甩不脱。   ——就在他震惊的时候,他又发现,其实并不是头发变长了,而是,武馨儿的头发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抓起那一缕被自己“抚”下来的头发,却骇然地发现发根处居然渗着鲜血!   定睛细看面前的武馨儿,终于发现她的头上黏湿,梳子慢慢地从上面梳过,细密的梳子齿上隐隐地沾着血肉似的!   陈基这一惊匪浅,几乎失声大叫,而武馨儿偏偏回过头来,冲着他嫣然一笑:“我好看吗?郎官?”   惨白的脸上,额头处有鲜红的血顺着滑落下来,流在她的眼睛上,顿时把双眼都染的血红一片,看起来就像是没了双目一样!   陈基踉跄后退,惨叫连连,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   阿弦跟桓彦范随着来到了侯府,才进二门,就听到里头桀桀长笑,不似人声。   玄影先吠叫数声,一马当先奔了入内。   有几个丫头跟小厮缩在廊下,一个个瑟瑟发抖,看样子随时都要晕厥。   才过月门,是武懿宗气急败坏的声音嘶哑传来:“快点滚过来,把少夫人拉住!”   又怒道:“陈基去哪里了?混账东西,这紧要关头舍了自己的妻子跑了吗?” 第330章 附身计   桓彦范为人机警变通, 只是天生地惧怕那些鬼狐妖怪等物,先前听见内宅传出女子尖利可怖的笑声, 已经浑身都冷飕飕地,偷眼看阿弦,却见她面不改色, 倒是陈基惶惶然。   桓彦范心中越发好奇,心想:“难道狄仁杰所想的那个法子,居然跟今夜这事情有关吗?”   这会儿陈基因听见武懿宗的喝骂, 急忙快跑数步,往内室冲去, 阿弦跟桓彦范在后, 只听见丫头们惊喜交加地叫声:“姑爷回来了!”   桓彦范趁机上前低声对阿弦道:“你早说跟这种事相关, 看看我还敢不敢在怀贞坊‘留宿’。”   阿弦一笑不语。   不多时,两个人循声到了侯府卧房,正武懿宗问陈基:“先前你不顾一切跑到哪里去了!”又喝骂:“怎么这只狗又来了?他妈的, 自寻死路!”   玄影汪汪吠叫几声。   陈基道:“岳父莫急。我是找人帮手。”   “找人帮手?你找的……莫非是……”武懿宗狐疑。   两人问答之时, 武馨儿带着诡异的笑容望着陈基, 道:“姑爷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扔下我不管了呢。”   之前发现武馨儿的不妥, 陈基惊急之下忙去请阿弦, 武懿宗闻讯赶来,正见几个丫头拦着武馨儿, 她的头发散乱, 鲜血淋漓, 脸上也血渍斑斑。   两个丫头叫道:“小姐快住手。”   武馨儿却不知哪里来的巨大的力气,将两人推开,道:“别碰我,都给我滚!”   虽然看见武懿宗来到,却并不如往日般称“爹”,而是叫“老爷”,眼神也十分异样。   武懿宗正要问她怎么了,她却忽然抓起桌上的钗子,猛地向着武懿宗身上刺来,幸而武懿宗躲闪及时,只给钗子把衣裳划破了一道。   武懿宗本想叫人去请大夫,可是看武馨儿这样,却不像是个得病的,又见她狂态大发似有自残势头,只得催促底下的丫鬟婆子们来拦住她,但任凭十数人围在房间内外,忙的团团转,却仍是无法控制住武馨儿。   直到先前……   武懿宗的目光掠过站在武馨儿身旁的黑狗身上,略觉悚然。   然后他抬眼看向陈基,却见陈基正望着房门口处。   武懿宗回头看时,正瞧见阿弦跟桓彦范,一前一后地出现。   震惊,意外,同时又“正如所料。”   也正因如此,那份怒不可遏才变本加厉,武懿宗暴跳如雷:“你说找人帮手,就是她?你是找她来看热闹,来气死我的么?”   陈基道:“岳丈,稍安勿躁,我这样做也是为了馨儿好!”   武懿宗道:“放屁!馨儿可不会喜欢这种不男不女的……”   他口不择言,竟出侮辱之语,阿弦还未做声,桓彦范带笑道:“河内侯是在指桑骂槐么?如果是说女官的话,同为朝臣,这样可是有失官体,给二圣知道了只怕也不会高兴。”   “你少拿二圣来压我,”武懿宗气急,脸色怒涨,“这里是我的府内,这是我的家事,我请你们了么?都给我滚出去!”   桓彦范皱眉,阿弦却淡淡说道:“河内侯以为我很愿意来这种地方吗?如果不是陈郎官救妻心切,我懒得理,何况你们这也算是咎由自取才祸及家人!”   阿弦说完,故意对桓彦范道:“咱们还是回去喝酒,这是别人的家事,管他们是死了老子娘还是妻子女儿,横竖以后哭的不是咱们。”   虽然不是时候,桓彦范仍是忍不住一笑。   阿弦转身之时,想到一件事,回头招呼:“玄影。走了。”   却见在房间中,“武馨儿”蹲在地上,手轻轻地抚摸着玄影的头颈,玄影也分毫不觉着她可怖,昂头望着她,狗儿亮晶晶的眼睛里不知是何情绪。   听见阿弦呼唤自己,玄影回头看了一眼,迟疑着要随着阿弦走,武馨儿喃喃道:“小狗小狗,这个世上除了你,没有人对我好……他们、他们都不是人,是畜生,只有你……却比人更像是人!”   ---   阿弦动容。   桓彦范也觉震惊。   但最为震惊的却是武懿宗。   武懿宗从方才就发现不对了,在陈基之前,是这只黑狗跑了进来,他惊讶之下本来想叫人拉出去打死,谁知狂暴的“女儿”见了这狗,居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她看着这狗儿露出了喜悦的笑。   武馨儿明明最为讨厌玄影,先前因为喝骂玄影,被玄影呲牙威胁恫吓,更加受惊匪浅,按理说是死也不会接近这狗儿,但是现在,却如此宠溺的抚摸着它。   武懿宗回想今夜女儿的种种奇异举动,又看着“武馨儿”此刻抚摸玄影、对它低语的口吻,不得不重新考虑先前那个不敢深思的可能。   浑身一震,武懿宗断续说道:“你、你不是……”他指着面前的“武馨儿”,又惊又怕。   那一句话却像是在喉咙跟嘴里被冻住了,无法吐出来也不敢说出口。   武馨儿手按着玄影的脖子,抬头看向武懿宗:“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怎么,你居然才认得我是谁么?”   武懿宗后退了一步,原本极小的双目竭力瞪大,看起来就像是受惊的蛇。   陈基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阿弦:“弦子,弦子……”   “武馨儿”却又对陈基道:“你请十八子来又怎么样?她当然能看见我,但她未必懂得除掉我的法子。”   阿弦却道:“你错了。”   众人一怔,阿弦淡淡道:“我就算懂得除掉你的法子,也未必会这样做。”   “哈哈哈,果然不愧是十八子,不愧是玄影的主人。”“武馨儿”大笑起来。   武懿宗浑身发抖,骇然之余,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道:“你当真是那个……贱婢?”   陈基见他仍是如此强横,放低声音道:“岳丈……”   武懿宗骂道:“怕什么!”他不耐烦一挥袖子,回头看陈基:“难道长安城只她一个会这些旁门左道法子?我一声令下,自然有千有能耐的僧道术士,来灭了这贱婢!”   陈基忧心忡忡。   “武馨儿”却并不惧怕,反道:“好啊,你一个个地请来,试试看有没有用。不过你可要尽快,如果在那些只会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小姐的命就保不住了。”   她慢慢地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血顿时涂满了一张脸,只露出一双极为幽魅可怖的眼睛,突然她说:“是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去寻谏议大夫来,如今长安城里他是个最会驱鬼的。”   武懿宗却丝毫嚣张得意的神情都没有。   武馨儿了然地又笑道:“哦……对了,我怎么忘了?谏议大夫看不上老爷这种畜生,就算你往曲池跑一万次,他也未必肯正眼看你一眼,哈哈哈……”她昂头大笑,一缕沾血的头发从肩头滑落。   陈基忍不住道:“原本是我的错,你就算报复,也只冲着我来,不要再折磨馨儿了!”   武懿宗转头看向他,若有所思。   “武馨儿”则道:“姑爷你不必着急,她完了,自然就轮到你跟侯爷。”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血红的眼睛凶戾地看向陈基跟武懿宗,头发无风而动,房间里也随之更冷了几分。   陈基正在急促的喘息,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呵出的气都变成了白色的霜雾。   武懿宗弓着腰,缓缓转身,正在陈基担心他又出言不逊的时候,武懿宗望着阿弦,竟问道:“你有法子救救我的女儿吗?”   话一出口,河内侯就知道自己问出了一句蠢话。   陈基跟阿弦交情非同一般,当然比别人更深知她的能耐,武馨儿出事,陈基第一时间去请了阿弦来,他明知道武家不喜欢阿弦却仍如此,可见他十分信任女官一定能胜任。   这会儿因玄影察觉“武馨儿”身上气息变冷,就担忧地发出呜鸣声,武馨儿对人不理不睬,却又去抚摸玄影,显得十分疼爱。   武懿宗看在眼里,凶残的眼神几度闪烁,他不等阿弦回答,便道:“之前是我无礼得罪了,还请女官救救小女,不论如何小女是无辜的,不该受这种折磨。”   前一刻还鄙夷仇视,如今却已变脸好言相对,果然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阿弦道:“那么,被你虐杀的‘她’,难道就该受那种折磨?”   武懿宗陪笑:“女官……”   阿弦道:“其实她说的对,我并没有驱鬼的能力,但我知道鬼魂之所以如此怨怒,是因为被害之后怨气不散,想要让小姐无事,先要化解她的怨气。”   “这是什么意思?”武懿宗问。   阿弦道:“如今狄御史正在查此案,你何不把你的所作所为向他供认?”   武懿宗双眼越发阴沉:“你、这是让我向狄仁杰认罪?”   阿弦道:“如果这能救小姐,你肯不肯呢?”   武懿宗盯着阿弦,思忖道:“原来如此。”   回头看一眼陈基,武懿宗对阿弦道:“你先在皇后面前告我,然后唆使这贱婢来折磨馨儿,又借此要挟,来让我认罪,你做的好一场连环计。不过,是不是有些太狠毒了?”   陈基眼中透出惊异之色:“岳丈?”又忙看向阿弦:“不,这不可能!”   ---   阿弦在意外之余,忍不住有些佩服武懿宗了。   也不知他是天生这样狡狯多计,还是他是天生的恶毒小人,所以以那种小人之心来看待所有人,认定了“所有人”也同他一样存着恶毒之心,揣摩他们的行事。   所以他很快认定了武馨儿被鬼附身,乃是阿弦的指使。   只是他未免太小人了,所以他再也猜不到,这其实跟阿弦无关,这根本是狄仁杰“冒险”的计策。   之前,阿弦因为看见了那丫头被虐待而死,愤怒之下进宫“告御状”。   狄仁杰跟她打听,阿弦把自己所知都告诉了他,希望有助破案。   其中,就也包括了阿弦看见那女鬼曾经紧紧地跟在陈基和武懿宗的身旁这件事。   因为狄仁杰看不见鬼魂,所以阿弦也只是说说而已。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因为现有的证据缺失,唯一的证人又被灭口,奈何不了武懿宗,狄仁杰怒极之下,想到了一个不成法的法子。   他在传唤陈基跟武懿宗的时候,故意暗中祷念,道:“十八弟说起过你阴魂不散,如今案情胶着不前,希望你能够助我一臂之力,我常听人说鬼有附身之法,如果你附以武懿宗……或者侯府中的家眷身上诉冤,那倒是一个转机,或许还能让武懿宗因此认罪。”   狄仁杰其实并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所以他对阿弦说起此事的时候,也说是并无把握,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地试试而已。   没想到,其实在他祷念的时候,女鬼的确正在旁边,也听见了他所说。   可是武懿宗是男子,身上毕竟阳气极盛,而她已在尘世徘徊了一段时日,阴力衰减,无法上他的身。   因此倒霉的就成了武馨儿。   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武懿宗一下子就想到女鬼俯身跟破案有关,却跟他心虚胆怯、品性狡狯龌龊脱不了关系。   阿弦道:“河内侯,你听没听过一句话?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武懿宗哼道:“你如果想用这件事来让我招供,那就太低估我了。”   “那么,你是不想管小姐的生死了?”   武懿宗把心一横:“她是我的女儿,就算为我而死又能怎么样?”   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句话。   陈基睁大双眼,直直地看着武懿宗。武懿宗却弓着身子,只冷觑阿弦。   阿弦点头:“原来如此,你的女儿,就跟你嘴里的‘贱婢’是一样的,都是活活该死的。”   “住嘴,那贱婢怎能跟馨儿相提并论!”   阿弦道:“你看看小姐的样子,跟那被你虐杀的丫头有什么不同?这才刚刚开始,你对那丫头所做的一切,都会出现在小姐的身上,他们两个,到底为什么不能相提并论?”   陈基忍无可忍:“岳丈!”   “你闭嘴!”武懿宗回头,小小地眼睛里射出怒火,“过了今夜,我自会找高明之人来,必会让那贱婢付出代价。”   阿弦道:“她已经死了,是被你害死的,她还能有什么代价?现在该付出代价的是河内侯你!武馨儿如果死了,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你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她说到这里,忽然把武懿宗上下打量了一眼:“我本来以为长的难看的人,心未必会不好,所以之前在户部听到有人背后说你的坏话,我还会为你主持公道斥责那些人,现在才知道他们说的原本是金玉良言,河内侯你不仅生的残缺不全,心更是蛇蝎一样令人作呕。”   武懿宗身子微微起伏,这是因为呼吸急促所致,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厮磨,发出令人难受的咯吱声响。   武懿宗咆哮道:“来人,把这贱货拉下去!”   阿弦道:“谁敢?你以为我是任由你宰割的你府内丫头么?”   武懿宗因为生的异样,所以生平最恨人惊异的眼光,以及那些诋毁自己的言语。这会儿看着阿弦的脸,恨意驱使着他情不自禁地走前几步。   武懿宗道:“你不用得意,迟早你会跟那贱婢一样下场,当我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的时候,你会哭着向我求饶……”   也许是因为锅背的原因,他的低声似乎直接从胸口冒上来,有些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可怖的食人怪兽、藏在深深地地穴里发出阴森的低声咆哮。   随着他阴测测的说出这句话,阿弦眼前又出现曾经所见的那丫头被虐待的场景,双眼几乎也随着刺痛而模糊。   身后桓彦范早闪身上前,一边不动声色地扶着她,一边淡淡地看着武懿宗。   武懿宗缓缓地后退一步。   方才武懿宗那一句声音虽低而模糊,但桓彦范跟陈基却都听见了。 第331章 妙的很   室内一片寂静, 直到“噗通”一声响起。   是武馨儿跌在地上,昏迷不醒。   与此同时,阿弦看见那女鬼自武馨儿身上脱出, 只是她的影子变淡了很多,随着跌在地上, 挣扎着抬起头。   她的阴力本就薄弱,强行附身, 当然更伤本原, 方才再也无力支撑, 便弃了武馨儿的肉身逃了出来。   阿弦上前一步,复又停住。   玄影忙跑到女鬼的身旁,试图用鼻子将她的胳膊拱起来。   终于, 女鬼慢慢地爬起来,跪坐在地上, 她举手摸摸玄影的鼻子道:“我该走了。”   玄影仿佛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眼珠顿时更湿润了, 显得越发幽黑。   女鬼冲着它笑了笑, 这一刻, 她的样子已不似先前阿弦第一次见到时候的可怕, 重新有了眼睛, 舌头,能看, 能说。   阿弦有些焦急而不忍地看着她, 没想到一次附身, 对她的伤害如此之大。   却不知值不值得。   桓彦范顺着她目光看去,却只看见玄影对着一处空地,正嘤嘤不知做什么。   女鬼却仿佛感觉到阿弦的心意,她抬头看向阿弦:“我原本没有想着报仇的,因为我知道自己力量薄弱,不足以报仇,而且我这种身份卑贱的下人,没有人在意我是死是活,但却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离开……”   虽然力量不足以复仇,可毕竟心有执念,竟不能彻底“撒手人寰”,去她该去之处。   女鬼摸了一把玄影:“但是……十八子肯为了我在皇后面前告河内侯,狄大人也为了这件案子尽心竭力,还有玄影的陪伴,”玄影轻轻摇了摇尾巴,引得女鬼莞尔:“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可怨恨的了。”   俯身抱住玄影,贴着脸颊亲了亲。   她的身上笼罩淡淡的白光,然后随着一阵夜风吹送,如一阵轻雾般飘入夜色之中。   玄影跟着跑出门口,冲着天空“汪汪”叫了数声。   ---   在回怀贞坊的路上,桓彦范起先沉默,后来眼看将到了,他望着跑在前头仿佛开路的玄影,问道:“原来狄大人的法子,就是那女鬼附身之计策?”   “是。”   “可是……武馨儿后来怎么晕了过去?那女鬼呢?”直到他们离开,武馨儿仍是昏迷不醒。   “她已经走了,许是去投胎转世了。”阿弦抬头看向茫茫星空,“希望她来世能投一个好人家。”   深夜长街,谈起鬼怪之事,桓彦范却难得地并不觉格外害怕。   他又想了想:“那么玄影当时那样,是在跟她告别?对了……那女鬼怎么跟玄影那么要好?”   阿弦忍着难受之意,低声道:“因为……在她被武懿宗折磨的时候,玄影跑了进去,曾试图为她赶走那些行刑的家丁。”   也正因为受了惊,玄影跑出来后又遇见武馨儿,两下才又起了冲突。   武懿宗也因此才想杀死玄影。   桓彦范叹道:“真是人不如狗啊。”   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怀贞坊府门口,桓彦范心想今夜事情已毕,自己不好再留在这里,便同阿弦告别。   阿弦也并不挽留,只是桓彦范在临去之时,又想到一件事:“虽然狄大人定下了这计策,但……你为什么知道今夜陈基会来找你?难不成你跟他约好了?”   “若跟他约好,先前他听了武懿宗挑拨离间的揣测,也不至于就动心怀疑我了。”阿弦淡淡地回答,道:“我知道他会来,因为我看见过。”   “看见过”这三个字的意义,也足够桓彦范浮想联翩了。   ---   次日绝早。   自从高宗称病,武后接手政事之时起,她就习惯了晚睡早起,大明宫还濛濛亮,武后已经批阅了好几份折子。   直到牛公公悄悄地说:“娘娘,桓司卫来了。”   武后手势一停,命传。   顷刻,桓彦范进了殿内,拱手行礼。武后道:“来的这么早,一定有要紧事要跟我说了?”   桓彦范道:“娘娘,是关于河内侯虐杀奴婢案。”   “哦?”武后神色淡然,好像没了兴趣,举手又拿了一份折子,口吻淡淡地说:“我昨日问过狄仁杰,说是还没有找到什么证据。”   “的确是没有证据,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禀告娘娘。”   武后随口道:“什么事?”   桓彦范道:“昨晚上,我随着女官去过河内侯府。”   玉指才要去提毛笔,却在瞬间停住:“继续说下去。”   桓彦范将昨夜经过,枝叶细致地同武后说了一遍。   当武后听到他复述武懿宗那句“我的女儿当为我死”的时候,武后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目光簇亮,似冰般冷也似火样热。   武后竭力不动声色:“他当真是这么说?”   “是。而且河内侯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他的确是这么做的。”桓彦范静静回答。   极快瞥了武后一眼,桓彦范又道:“另外还有一件小事,女官因看不惯河内侯如此冷血斥责了他几句,河内侯便口出要挟之语,威胁要像是折磨那丫鬟一样挖掉女官的双眼……”   “什么?”伴随着这带着怒火的一声,武后一掌拍在桌上,面上惊恼交加:“武懿宗敢这么放肆?”   桓彦范沉默。   武后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片刻,她轻轻一挥手:“你先退下吧。”   桓彦范拱手行礼,后退出殿。   武后重新走到桌边,缓缓落座,心里却烦乱异常。   牛公公早识趣地端了参茶上来,道:“娘娘,别烦心,不如先喝口茶润润心肺。”   武后接过茶盏,但心头气往上撞,竟连一口水也咽不下去,恼怒冲乱,信手将茶盏往旁边一扔,参茶洒了一地。   牛公公忙叫人来收拾,回头看武后,却见她揉着头,隐约喃喃道:“武懿宗行事如此卑劣荒唐,实在难堪大用,也罢……”   三日之后,关于河内侯虐杀家奴的案子,御史台有了宣判。   有人证招认,武懿宗虐杀的情节属实,尸首因早给他命人扔在乱葬岗,被野物啃食无法收拾,此事情节十分恶劣,已经远超出了寻常的谋杀家奴情节。   原本《唐律》,对于达官显贵谋杀奴婢,处罚的并不严重,若误杀的话甚至只需要罚些银子鞭打数十,就算是有意谋杀,也不过是服刑一年,至多一年半。   而且武懿宗又是皇亲,所以在先前此事传扬开去后,长安城的臣民们,倒有一大半是认定了这件案子会无疾而终的。   可最终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   武懿宗被判谋杀家奴,即日起褫夺爵位,革除官职,鞭打三十,流放豳州,毕生不得回京。   但武懿宗之外,他的家人,比如武馨儿跟陈基,却并未被牵连。   饶是如此,长安城已经议论纷纷,有些人因知道武懿宗的为人,自然拍手称快,但其他的某些家中蓄养大批家奴的显贵们,却有些忧心忡忡,觉着判的太重了,生怕有一日这灾殃也落在自己头上。   可是武后都能如此大义灭亲……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在武懿宗被发配离开长安的时候,除了武馨儿跟陈基外,还有一个人前来送行。   那就是武承嗣。   周国公虽然也并不十分待见武懿宗,但毕竟是“同宗”,且也有过交际的。   两人相见,武懿宗仍不忘挑唆:“殿下你可看明白今日我的下场,要引以为戒,切记。”   武承嗣只得答应着。   武懿宗回头看武馨儿,女儿虽然看着感伤,但……总觉着哪里少些什么。   武懿宗只得对陈基道:“以后,馨儿就全交给你照料了。”   陈基则仍是一副恭敬的样子,道:“请岳丈见谅,我本想跟馨儿一起跟随伺候,不过皇后竟然不许我离开长安,如今不能尽孝……”   武懿宗心里听不进这些花言巧语去,便只一笑。   他正要转身走开,就听身后武馨儿道:“爹。”   武懿宗以为女儿要再跟自己洒泪告别,不料武馨儿道:“那天晚上爹说,做女儿的就该为了爹死,是真心的吗?”   武懿宗一震,本能地看向陈基,心中怀疑是陈基暗中挑唆告密。   武馨儿道:“爹不知道吧?那天晚上,虽然被女鬼附身,但我仍是能听见看见你们的所作所为的。”   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武馨儿哭道:“爹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武懿宗无言以对,竭力仰头看了她一会儿,默默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前去了。   身后,武馨儿呜地哭了起来,陈基将她搂在怀中:“好了,不要哭了,我已经交代那两位官差,让他们好生照料岳丈了。”   武馨儿哭道:“那夜后我才知道,是夫君对我最好……以后我只有夫君了。”   陈基道:“现在知道也不晚。”一边安抚武馨儿,一边抬头扫了眼武懿宗离开的背影。   他的双眼是前所未有的炽亮,唇角一动,是个了然释然,又略带舒心的笑。   ---   事后,狄仁杰,袁恕己,阿弦,桓彦范四人又坐在一起,说起此事。   桓彦范作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笑问狄仁杰道:“御史,你当时祷念的时候,可有没有感应到什么?还是一味地自言自语?”   狄仁杰呵呵笑了两声,道:“实不相瞒,我虽然不似十八弟一样能看见,但是我也能猜得到,的确有‘人’在我旁边。”   “这是为什么?”桓彦范好奇地睁大双眼。   “因为,”狄仁杰笑看阿弦,道:“在我说话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息结成了霜雾。我记得十八弟曾跟我说过,但凡有阴魂出现,一定会骤冷。所以我是十拿九稳的。”   袁恕己目瞪口呆,继而拍掌道:“妙的很!又可怖,又新奇,难能可贵的是你本没有小弦子的能耐,却比她做的还好呢。”   “这就不敢当了,我也不过是撞撞运气罢了。”狄仁杰笑着摇头。   袁恕己道:“先不要顾着互相吹捧,且告诉我,不是说侯府里没有人敢作证?怎么后来竟冒出一个证人来,这证人又是谁?难道不怕也被武懿宗杀人灭口?”   “怕,当然怕,所以才未敢表露身份,只是秘密作证而已。”狄仁杰回答。   袁恕己左顾右盼,见周围无人,便小声道:“那么此人到底是谁?不必也瞒着我们吧?”   桓彦范在旁笑的奇怪,却又怕袁恕己看出来,就拿了杯子跟旁边的阿弦道:“你怎么总是不吃?难道是在担心崔二哥?”   阿弦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去未来岳父家赴宴,乃是好事。”   这会儿袁恕己因问不出来,就回过头来,他打量着桓彦范跟阿弦:“不对。”   桓彦范问:“哪里不对?”   袁恕己道:“我琢磨着,怎么这一桌上,只有我好奇这作证的人是谁?如果是平时,你们两个肯定也要追问的,难道……”   桓彦范忙假装低头喝酒,阿弦咳嗽。   袁恕己眼神狐疑,忽然他心头一震想到了一个可能。   张了张口,袁恕己想要问是不是“那个人”,但看着阿弦的神色,却终于没有问出声来。   直到下了酒楼分道扬镳,袁恕己私下里问狄仁杰:“你的证人,是不是陈基?”   狄仁杰笑道:“怎么少卿猜是他?”   袁恕己道:“直觉而已。”   狄仁杰呵呵笑了两声,算是默认。   袁恕己叹了声:“虽然我也想是他……毕竟如此做才算良心未泯。但是我又觉着一定不是他。”   “为何不是?”   武懿宗是武氏皇族,虽然当初陈基娶武馨儿的时候武懿宗还未出人头地,但随着后来的青云直上,有些原先耻笑陈基的人渐渐回过味来,知道当初陈基那样的有为青年突然去娶姓武的女儿,一定会有他自己的用意,而他的这下注赌大小一样的婚姻,果然大大地赢了。   可也正是因为武懿宗是皇亲,注定了陈基永远不可能开罪他,更加不可能反叛他,因为只要反叛了武懿宗,直接等同反叛了皇后。   故而袁恕己曾笃定,什么人都可以作证武懿宗杀人,只有陈基绝对不可能。他毕竟是武懿宗的贵婿,已算是武氏皇族的人。   因此只要陈基一出头,只怕不是武懿宗先动手灭了他,而是皇后直接动手。   毕竟,如果陈基今日能反叛武懿宗,明日自也能反叛皇后。   所以袁恕己虽觉着是陈基做了那个关键的有力的人证,却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提着自己的脑袋冒险。   开了春,迎面朱雀大街上吹来的风都带着温软的气息。   行人也一如既往的多,摩肩擦踵。   狄仁杰答非所问地说道:“你觉着小桓怎么样?”   袁恕己未懂他的意思:“小桓?极伶俐机变,年纪虽然小,我看前途无可限量啊。”   狄仁杰思忖了会儿,仍是笑微微地说道:“这话我也曾对天官这么说过,你猜他怎么回答我的?”   “崔晔?”袁恕己皱眉,心里却不明白狄仁杰怎么忽然把话题转到桓彦范,又复转到崔晔,如果是想引开话题,未免也做的太过生硬了。   狄仁杰点点头:“当时天官跟我说,士则乃是恩荫出身为官的,算来是圣上的勋卫,虽然官职在你我之下,但论起跟皇家的亲近来,只怕还在你我之上。”   袁恕己起先一头雾水,但心里细细琢磨这句话,忽然如雷轰电掣:“你的意思是说……小桓是陛下的……”   适当噤口。袁恕己深深呼吸。   从认识桓彦范到现在,彼此相处所说的话等等……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奔腾而过。   可倘若自己领会的意思是对的,那么,倒是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武懿宗的案子会忽然间来了个大反转。   ---   陈基当然不敢反叛武后,以此类推,也当然不敢反叛武懿宗。   如果要他跟武懿宗“反目”,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关键人物武后。   除非是武后的首肯。   否则陈基胆敢轻举妄动,的确跟把提着头往刀刃上放没什么两样了。   且说阿弦被桓彦范推搡着吃了两杯酒,进府之后打着好几个哈欠。   她半闭着眼,迷迷糊糊低头耷脑地走进门,才要扑倒在床上睡过去,就听得有个久违的温柔的声音道:“阿弦。” 第332章 有情人   阿弦听到这个声音,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回头看时, 却见在桌边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鹅蛋脸, 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睛, 正默默地含笑看着阿弦,居然正是在无愁山庄被迫分开的虞娘子。   阿弦失声叫道:“姐姐?”   忙跳下床, 却被脚踏绊的往前一个踉跄, 虞娘子忙往前几步, 伸手将她扶住。   两个人面对面彼此相看, 终于,阿弦用力将她抱住, 惊喜而哽咽地哑声叫道:“姐姐!”   虞娘子忍着泪,也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阿弦。   阿弦先前回家之时,因有了几分醉意,便没有留心其他人,只顾低头回房。   因此并没发现府里其他人有什么异样,而那些小厮丫鬟之类, 因要给她一个惊喜, 也都不约而同地并未泄露。   虞娘子坐在桌边儿,见她低头进门, 也不往旁边看一眼,就爬上床要踢靴子, 心里又是怜惜, 又是发笑, 这才忍不住叫了一声。   重逢的狂喜之后,阿弦将虞娘子放开:“姐姐怎么忽然回来了,为什么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   虞娘子道:“我惦记你呀,另外……”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弦,举手抚上她的脸:“天官没有跟你提过么?”   阿弦诧异:“阿叔?”   虞娘子笑道:“也许天官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当初阿弦随着崔晔离开无愁山庄,把遇见萧子绮之事说了,又猜出了那个戴着丑怪面具的青年是郇王李素节,就想立刻前去申州找寻,是崔晔将她拦住。   毕竟崔晔此行是为带阿弦回长安,如果她改道去见李素节,给武后听闻,一定会引出不必要的轩然波澜。但崔晔也因此答应了阿弦,会为她留意此事。   此后回京,崔晔去信申州给一个人。   这人,却是先前贬官调任出京的张柬之,如今他在郇王李素节的王府之中担任司曹参军。   先前李素节回到申州,带着虞氏,也并未限制她的行动,只是不许她离开自己而已。   张柬之身为王府参军,可以在王府内任意行走,自然也见到过虞氏,偏偏张柬之先前在长安的时候,也曾同许圉师等人往阿弦府里走动,当然也认得虞娘子。   崔晔在信中并未直说山庄之事,只在字里行间透露让他多留意郇王的动向,免得他行差踏错之类。张柬之本就老辣,又深知以崔晔的为人,断不会无缘无故来这样一封信,他便明白郇王一定做坏了什么事。   找个了机会私下里询问虞娘子,虞娘子便同她说了山庄跟阿弦被迫分开的事。   虞娘子虽然告诉了张柬之此事,却并没有提有关“萧子绮”的话,因虞娘子并不似阿弦一样知道无愁主的身份。但张柬之却从中听出了异样,他私下面见郇王,问他有关无愁之庄的事。   先前郇王隔三岔五地会离开王府,一去就是三四天,只说是去别院清闲,也不许王府的臣子跟随。   张柬之本就觉着事情透着古怪,如今更加确凿于心,只是因缺乏萧子绮一节,所以想不到事情的症结所在而已。   面对张柬之的询问,李素节也并未提起萧子绮,只说那庄子已经毁于大火,让张柬之不必多虑。   张柬之便又问虞娘子的事,李素节道:“她的确是跟朝中女官一同投宿山庄……但我很喜欢她,便将她留在身边。”   张柬之大摇其头,劝谏郇王道:“殿下本就被皇后忌惮,如今又强留女官的侍婢,若事情传了出去,一定又会节外生枝,殿下不如尽快把此女送回长安去吧。”   李素节道:“你觉着女官会在皇后面前告我吗?”   张柬之想了想:“这个……也许未必。”张柬之之所以这么说,倒并非是因为别的,只因他知道有崔晔参与此事,所以放心。   崔晔当然知道李素节的尴尬地位,绝不会容许这时候再发生对他不利之事。   不然的话,早在接了女官后,崔晔就会立即出现在王府。   李素节道:“如果她不在皇后面前告诉,此事就无人知道,怕什么节外生枝?如果她因为山庄的遭遇而要报复,就算我把人送回去,她也一定会告知皇后,我又何必送人呢?”   张柬之不禁笑道:“殿下,事情不可这样说。”   “我知道参军是好意,但是……”李素节却不想再跟他谈论此事,只道:“参军你总该知道,自从母亲去后,我从来不曾想要过什么,只是习惯退步,再退步,如今,我好不容易有了个喜欢的女子,我不想错过她。”   张柬之一把年纪,且又沉浸朝政,自不是个风花雪月的性子,然而听了李素节这两句,青年脸上的悒郁之色让他心头一动。   反复忖度利弊,张柬之道:“既然这样,那么……就遵从殿下的意思好了,但是殿下最好不要伤害了那女子,免得以后……”   张柬之这自然是多虑了,李素节非但不想伤害虞娘子,反对她太过好了些,甚至……   ---   虞娘子握着阿弦的手:“我原本很怕你找不到我而着急,幸而张参军告诉我,你随着天官回了长安,天官也托付了张参军照料我,我这才放心。”   阿弦问:“那么郇王对你如何?他有没有为难你?”虽然对那个戴着古怪面具的青年印象不算太坏,但他身旁毕竟还有个可怕的萧子绮。   虞娘子脸上微红,摇头道:“没有,殿下他对我、对我极好。”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虞娘子微微低头,又道:“前些日子,殿下问我是不是想念长安,他对我说你很快要跟天官成亲了,问我要不要回长安跟你相聚。”   后来虞娘子才知道,是崔晔派了一名亲随来至申州。   其实大臣派亲随出京,跟亲王们暗中有交际乃是大忌,由此也可见崔晔为了让阿弦安心,亦不惜冒险而为。   但也正因为崔晔派人亲临,李素节也由此知道了他的心意,又加上当时虞娘子病了一段时候才好,李素节明白她心里记挂长安的阿弦,两下权衡,这才忍心动念。   阿弦却觉着在提到郇王的时候,虞娘子的反应有些奇异。   虞娘子笑笑:“所以这一次我能回长安,一来是天官去信之功,二来,殿下他也知道我心里挂念你,所以才答应让我回来,如果他是个坏人,当然不会这样为我着想了。”   这倒是未必。   如果李素节是个有心机的坏人,正该知道朝中的官员是不能得罪的,何况以崔晔跟阿弦的关系,阿弦的婢女在李素节的手里,只要崔晔肯,一定有百十种吹灰不费的法子让郇王惹祸上身。   只不过郇王并不似萧子绮般狡诈多计而已。   阿弦止不住疑惑,总觉着虞娘子在提及沛王的时候,目光闪烁,脸色变化,却并不是忌惮或者畏惧等等,反而是类似暗怀欣悦般的情绪。   “姐姐……你跟郇王……”阿弦皱眉,迟疑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虞娘子先是睁大双眼,继而明白了她的意思。   顿了顿,虞娘子道:“是。”   阿弦张大了嘴:“啊?”   虞娘子本来不想跟阿弦提这件事,但是一来她自己无法掩饰,二来,以阿弦的能力,就算自己不说,阿弦却不一定不会知道,这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   何况撇开面上有些过不去,虞娘子其实不想瞒着阿弦。   虞娘子道:“开始的时候我还很讨厌他,因为他不由分说把我带到了王府,跟你分开,但是……”   李素节原本就是个温柔的性子,又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当然就也知道了他悲惨的身世,虞娘子这才明白为什么在无愁山庄他会说那些话,为什么会戴着丑陋的面具。   他并不仅仅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因为他打心眼里不想面对自己,在李素节看来,也许……自己的母亲萧淑妃的死,也跟他的“存在”脱不了干系。   跟萧子绮疯狂的愤怒跟报复不一样,李素节的愤怒……多半都在他自己的身上,他觉着自己如果不存在,母亲就不会跟武后争锋,最后也许就不会落到那个下场。   虞娘子自己的身世本就极为可怜,如今明白了李素节的身世也是如此,正像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样,心中起了对他的惺惺怜惜。何况李素节对她关怀无微不至,起初因她负伤,甚至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旁,每次从昏睡中醒来,虞娘子都会看见青年带着悒郁的清秀脸庞,她原本有些冷硬的心,就像是被融化了一样,不知不觉中慢慢地变得很软。   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有一丝异样的情愫在心底滋生。   阿弦沉默。   红着脸,虞娘子忐忑地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你放心,以后、以后我再不跟他见面了。”   “我没有,”阿弦忙摇头:“我只是有些意外,郇王他……他是真心对姐姐好的吗?”   虞娘子见她仍是半信半疑:“你放心,是真心假意,我是看得出来的。就像是先前……我知道少卿跟天官对你都是真心的一样。”起先一句还说的郑重,到了最后一句,却忍不住嫣然一笑。   阿弦笑道:“我是替你担心着想呢,又拿我玩笑。对了,你难道没听过,少卿跟赵家也定亲了么?”   虞娘子点头:“这个也听说过了,唉,是有些可惜了。”   阿弦问:“可惜什么?”   虞娘子道:“可惜了一女不能嫁二夫呀!”   阿弦大笑:“好啊,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阿弦原先困倦要睡,见了虞娘子,顿时便精神十足,当夜两人便同榻而眠,联床夜话的,子时过后才各自睡着。   当夜,阿弦却也又做了一个梦,正是有关虞娘子的。   看样子,像是在申州的郇王府。   郇王李素节似是病了,大夫侍女们穿梭不停,又捧了药送上来。   李素节却并不喝,举手把药碗扔在地上,咳嗽道:“你们都出去,不必伺候,一个都不要在我面前。”   众人畏惧,忙都退下了。不知过了多久,是虞娘子端了汤碗走了进来。   榻上李素节听见动静,才要喝骂,回头见是她,便哑口无言。   虞娘子道:“殿下不吃药,这病怎么才能好?”   郇王道:“我若是死了岂不是更好,你就可以回长安去了。”   虞娘子道:“殿下如果这么盼我回长安,也不必死,就说一声,我即刻就走了。”   郇王色变,瞪大双眸,仿佛是怕她立刻走掉。   虞娘子看他一眼,端了药碗过来:“好好地吃了吧,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闹脾气?”   李素节本似乎要发怒,但听了这句,那眼圈便飞快地红了,他转过头去,一语不发。   虞娘子又唤道:“殿下……”   李素节道:“你们都不用理我,若是早点死了,我也就解脱了。”   虞娘子沉默:“我知道你心里苦。”   李素节身子轻颤,忽然举手掩面,虞娘子眼睛微红,举手板着他的肩膀:“听话,把药喝了。”   郇王不喝药,却一把将她抱住:“别离开我!”   那药几乎都洒了出来,虞娘子一愣,继而轻声道:“你喝了药再说。”   郇王把药接过来,仰头喝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虞娘子看着他急切的带泪的脸,轻声一叹,张手将他抱入怀中。   ---   阿弦猛地一个翻身。   突然想起虞娘子已经回来了,她忙爬起身来,却发现身旁并没有人。   忙跳下地,还担心昨夜是自己喝醉了也做了个虞娘子回来的梦。   门吱呀被推开,就见虞娘子从外走了进来,她笑道:“我正要叫你呢,可巧醒了,快些洗漱,做好了早饭了。”   阿弦打量着她,终于问道:“姐姐,郇王……郇王想娶你为王妃?”   虞娘子一听,脸上的笑陡然收住:“你……”她早知道有些事瞒不过阿弦,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阿弦道:“他是真心想娶你吗?”   “他……他只是随口说的,”虞娘子勉强一笑,道:“你总该知道,他是王爷,一来亲事未必会由得他自己做主,二来,我的身份也匹配不上……”   不知不觉说了这几句,虞娘子又后悔,忙道:“不要管这些无所谓的事,横竖我又从没想过嫁人,一辈子是跟在你身边儿的,别说了,快些洗漱了吃饭。”   她生怕阿弦再追问一样,忙不迭地出门,催人送水进来。   自打虞娘子回来后,筹备婚礼的事便更如虎添翼,崔府派来的人毕竟并不是阿弦贴身跟随的,且还隔着一重,有了她就好多了。   一些别人想不到的,虞娘子却都会给算计到,有些她们无法近身做不到的,却也可以都交给虞娘子。   不知不觉,过了四月,眼见到了五月中旬,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也距离婚期更近了。   阿弦自己原本没十分在意,只仍按部就班地去户部当差而已。   然而不管是在部里,还是素来相识的那些官员们,以及街头巷尾已经认识了她的百姓,若是会面,无不面上带着会心而奇异的笑意,弄得她也有些“尴尬”。私下里就对虞娘子抱怨:“我现在知道戴面具的好处了,至少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虞娘子笑道:“他们也没有恶意。”   阿弦道:“但有时候那种过分好奇的好意,却也叫人有些承受不了。”   “这才是开始呢,”虞娘子说,“以后若是嫁了过去,仍是免不了被人盯着猛看,有那些没出息的,还得背地里指指点点呢。”   阿弦长叹了声:“被人盯着当怪物似的瞧,实在讨厌的很。”她忽然又说:“奇怪的是,他们只对着我死命的打量,那天我瞧见阿叔,眼睁睁看他走过,却没有人敢直直地盯着他看,更没有人敢拦住他颠三倒四地胡说,实在不公平的很。”   虞娘子笑出声来:“何止那些人,我瞧见天官,至今也仍得屏息敛气,哪敢大胆地胡乱张望?”   这日,阿弦要递一份公文给尚书省,出门的时候,恰遇上了周兴。   对这位昔日曾“共事”过一段时候的大人,阿弦总有种“敬而远之”的本能,虽然周兴看似为人不错,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见了阿弦,并不过分亲近,也并不显得冷淡傲慢。   可虽然他的举止行径不算讨厌,但那股本能地“厌憎”感仍是挥之不去。   周兴道:“女官辛苦,天热,女官怎么不叫底下人代步?”   阿弦便敷衍:“因是要紧公文,且要当面解释,所以才来了。都事从哪里来?”   “我方才也有公干往吏部走了一趟,”周兴说罢,忽地似想起一件事道:“我看吏部有个叫高建的,据说是陈郎官……哦不对,现在该改称为右卫将军了,是你们的同乡?”   在半个月前,圣旨下,陈基被提拔为金吾卫右卫将军,这也是让臣民为之意外的另一件事,毕竟武懿宗才遭贬斥,本以为身为武氏女婿的陈基,前途也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竟然会再度高升。   阿弦见他提到高建,只得道:“是啊。不知怎么了?”   “没什么,”周兴干瘦的脸上冒出笑意:“只不过我听犬子说之前在豳州跟女官认识,还多承蒙过女官的教诲,没想到咱们这几个人竟是这样有缘。”   的确有缘,不过大概是什么孽缘。   阿弦也只得干笑了声。周兴道:“既然都是同乡,改日我做东,大家聚一聚,不知女官肯不肯赏脸?”   阿弦本要一口拒绝,然而想到“周利贞”,反答应了。   周兴笑道:“好的很,等我再约一约右卫将军,只是他如今越发贵不可言了,想必也难请的很。”   自户部回到怀贞坊,才进门就叫嚷身上热,虞娘子最知她的意,先前早叫人准备了洗澡水,当即赶了她去。   阿弦洗漱完毕,却见家里来了个意外的客人,竟正是太平。   之前两人在宫内相认后,对太平而言,就像是生活中多了个可以信赖跟倾诉的对象一样,她年纪正小,是个爱玩闹的时候,恨不得阿弦天天都在宫里陪她,奈何阿弦身份无法公之天下不说,且还是朝臣,有正经的差事要做,偶尔休沐,也不至于天天就泡在宫里头陪她。   且武后又暗中劝诫太平,不许她总是一味地同阿弦亲近,免得被有心人趁机大做文章。   这次,却是因为大婚之日渐近,太平实在无法按捺,缠磨了武后数日,才终于得了她的允许,带了武氏兄弟出宫,来到怀贞坊探望。   阿弦见太平身着男装,不施脂粉,看着就像是个清秀的小公子,只是她冒着天热而来,脸红红地带着汗意。   阿弦关切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回头对虞娘子道:“姐姐,你调的凉茶给公主殿下端一碗来喝。”   虞娘子笑道:“才已经给殿下盛了一碗,不敢再多给,怕吃多了凉的肚子疼。”   太平笑道:“我才没有那么娇弱呢。”   身后武攸暨道:“殿下还是不要再喝了,万一腹痛,回去后皇后娘娘知道,下次就不肯放你出来了。”   这话对太平最为有效,她便哼道:“你要是不回去说,母后怎么会知道?”   武攸暨道:“娘娘明见万里,就算我们不说,她也未必不知道。”   太平冲他吐了吐舌:“马屁精。”   武攸暨脸色一黑,转过头走出门去。武攸宁笑道:“阿暨也是为了公主着想。”   太平道:“他心是好的,就是太小心眼了。”   太平因好不容易出来,便又撺掇阿弦道:“这会儿正是外头最热闹的时候,咱们出去逛街玩,可好?”   阿弦许久没有出去玩耍,见太平兴动,自己也有些心动,只是毕竟太平身份特殊,阿弦便道:“还是不要了,天黑,恐怕不安全。”   太平道:“怕什么?我有侍卫,你又会武功,再说,也没有人认得我呀。”她跳起来,得意洋洋地撩起袍摆,原地转了一圈。   若武攸暨在跟前,也一定会出言劝止,但是武攸宁见她兴致勃勃地,不忍出言扫兴,就只看阿弦的意思。   阿弦还是想拦住她,便推辞道:“我才洗了澡,出去又是一身汗,不如改日吧。”   谁知太平因跟她有些熟络,早知道她是个心软的,便跳到她跟前儿,一把抱住手臂,扭来扭去地央求:“我都快要闷死了,好姐姐,陪我出去吧。”   这一声“好姐姐”,听在虞娘子跟武攸宁的耳中,只当是公主撒娇口没遮拦而已,可是对阿弦跟太平而言,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阿弦对上太平央求的眼神,果然无法再忍心拒绝,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堂堂公主,这像是什么话?快松手。”   太平知道她答应,高兴地笑道:“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虞娘子在旁看到这里,在阿弦出门前,便悄声提醒:“一定要看好了公主,千万别生什么意外。”   阿弦答道:“姐姐放心就是了。就算我自己命不顾,也要看好她。”   虞娘子一愣,太平已迫不及待拽着阿弦去了。   虞娘子走前一步,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   两人出了怀贞坊,一路往平康坊而来,身后武攸宁跟武攸暨两人隔着三四步远跟着,武攸暨埋怨道:“这是怎么了,出宫就罢了,还纵容她出来乱逛,若有个万一怎么办?”   武攸宁道:“嘘,不要这么高声,给公主……咳,给她听见了又要不高兴了。”   “哥哥只怕惹她不高兴,可不知道如果真出了事,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的。”   “乌鸦嘴!公……这是多长时间才出来一次,哪里就这么巧遇上事?再者说,女官也答应了的。”   武攸暨听他抬出了阿弦,这才嗐叹了声:“唉,都是你们惯的她。”   两兄弟亦喜亦忧,前头太平却高兴的几乎手舞足蹈。   一来太平的确太长时间不曾出来乱逛,二来,这却也是头一次跟阿弦一起玩耍。太平像是被圈在围栏里太久了的小马驹,蹦蹦跳跳,忍不住地要到处撒欢。   阿弦见她如此开心,却也忍不住暗中开怀。   太平一路走,一路买了许多物件,有吃的糖糕,点心,有玩的皮偶,面人,还有两顶帽子,几件衣裳,用一个大竹篾筐子盛起来,给武氏兄弟拎着。   阿弦看看那满载的竹筐,对太平笑道:“买了够多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太平张开双臂,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今日才算痛快了。”突然她嗅到空气中有一股奇异香味,便揉着肚子道:“我饿了,不如吃了饭再回去吧!”   阿弦见她眼睛骨碌碌乱转,知道她一时不舍的就回宫,便道:“那好,只是吃了饭的话,一定不能再耽搁了。可要答应我。”   太平满口应承,磕头虫似的点头:“好好好。”   两人才要进酒楼,突然有个人从前方而来,叫阿弦的名。   阿弦笑道:“赵姑娘,你怎么在此?!”   赵雪瑞道:“你猜。”   阿弦早看见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的影子,却只装作不知道的。不料太平的眼睛更尖,笑道:“哎呀,是另一个要当新郎官的人!”   赵雪瑞一听,脸上微红,却不怪太平的唐突,只是又扫了一眼太平,才要问阿弦这人是谁,猛然认出是公主,一惊之下才敛了笑容,却不知道要不要立刻见礼。   阿弦见她脸色变了,知道她认出了太平,便笑道:“不妨事,是出来闲逛的。不要张扬。”   太平也道:“赵姑娘,你这样容光焕发,得意的很啊,我倒要先恭喜你啦。”   赵雪瑞紧张之意减退,含笑低头:“多谢公……”   太平咳嗽了数声:“我肚子饿了,你们要不要一起吃饭?”   赵雪瑞哪里敢跟她同桌,便借故推辞。阿弦笑道:“好了,你快去吧,不要让少卿等急了。”   太平偏促狭道:“就是,你们将是小两口了,若是我们掺杂在中间,就不好亲亲爱爱了。”   赵雪瑞满脸通红,阿弦忙道:“赵姑娘,改天见。”拉着太平转身就往酒楼里去。   武氏兄弟抬着筐子跟在后面,赵雪瑞红着脸,正要转身,却见袁恕己已经走了过来。   赵雪瑞低声道:“你是不是……早看出了阿弦身边的是公主?”   袁恕己淡淡道:“我早告诉你不要过去了。”   赵雪瑞略有些窘,越发低低道:“我也是多日不见阿弦了,心里怪想念的,你不要生气,以后你说什么,我自听就是了。”   袁恕己不置可否,只轻叹了声。   赵雪瑞道:“他们上去吃饭了。还叫我们也去呢。我寻思不好相处,就借故辞了。”   袁恕己扫一眼楼上:“你做的对,咱们走吧。”   袁恕己等赵雪瑞回身,才也转身,两人并肩离去。   却不妨在二楼上,太平探头在窗户边儿,打量着底下两人,笑道:“这赵小姐,生得那样斯文娴静,我还当她是个内向文雅的性子呢,没想到却是看错了,很大方嘛。”   阿弦啼笑皆非:“你又瞎说什么。”   太平咕咕笑道:“我听说他们的婚期就定在六月底,这还有几天了?就按捺不住地双宿双飞了。”   阿弦忍不住叱道:“越发说出好听的来了!还不打住。”   如果是在以前,被阿弦斥责,太平一定会怒跳三尺,可是现在,因知道彼此身份,非但不觉着不快,反而很是受用。   太平吐吐舌头:“这有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阿弦笑道:“我怀疑你从哪里听来的,你再胡说,我就告诉皇……”   阿弦本要说告诉武后,一想到这是外头,且这话听起来……实在太过亲密无瑕了,阿弦便低下头,拿了杯子喝茶。   太平却早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乖乖地从窗台上爬下来,靠坐阿弦身旁,娇笑道:“好,我最听话了,你可不要告我的状。”   武攸宁跟武攸暨坐在对面,武攸暨倒也罢了,武攸宁大为诧异:不知道向来娇纵任性的公主,为什么居然对女官“言听计从”。   阿弦做主点了菜,太平又嚷嚷着要喝酒,阿弦当然不许,太平就故技重施,又缠在她身上撒娇。这次阿弦却铁了心不答应。   两人都是男装,阿弦自小男装,当然是以假乱真,让人看不出雌雄,太平因年纪小,如此打扮,自然也如个清秀美貌的小男孩儿般,只是她不似阿弦一样,全然不知道掩饰,又因撒娇之故,举止里透出女孩的做派,武攸暨跟武攸宁就罢了,旁边坐中的人见了,却未免生出一种绮念来。   有个吃得半醉,握着酒杯摇摇晃晃走近,对太平道:“小兄弟,你想吃酒么?只管到我这里来,你要喝多少都使得。”   太平虽不懂这人色迷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却也嫌他身上酒臭神情猥琐,便啐了口:“谁要喝你的酒?一定是臭的。”   那人笑道:“你来尝尝看我的,自然就知道是极好的滋味了。”   武攸宁武攸暨两人,比阿弦年小,又比阿弦阅历少,一时没有想到这人话中藏着的意思。阿弦却听了出来,当即转头道:“滚开。”   不料那人见阿弦面容清丽,又透着些新鲜的英气,更是心动:“你们两人如果一起来的话……更好。”   他身后的众人闻声大笑起哄。   阿弦本来不愿意在这里生事,但听到这里,手轻轻一握。   武攸宁武攸暨终于也反应过来,武攸宁蓦地站起身来。   突然肩头被人一拍,武攸宁回头,见阿弦也站起来,俯身对他道:“在这里看好公主。”   阿弦迈步上前,对那醉汉道:“你过来,我们私底下说几句。”   那人色迷心窍,只当有好事等着自己,便笑嘻嘻来抱阿弦,阿弦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下楼。   跟醉汉同桌的几个人见状,生怕错过了好热闹,纷纷起身继而连三地也下楼了。   剩下武氏兄弟陪着太平,太平本要追去,武攸暨道:“女官让等着,你总不会又不听她的话吧?”   太平道:“那一桌有四个人,万一吃了亏呢?”   “那也是你招惹出来的。”武攸暨忍不住道。   武攸宁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女官既然叫他们下去,一定胸有成竹,都不要争执了。”   太平因不服武攸暨那句,气鼓鼓地站起身,偏要下楼,武氏兄弟忙站起身来,却见太平跑到楼梯口,还未迈步下去,就跟正上楼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只见来者两鬓苍然,但一张脸却是绮靡颓艳,煞是好看,太平本来正要恶人先告状,一抬头看见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顿时就愣住当场。 第333章 金口玉言   阿弦解决了那几个来挑衅生事的无赖, 望着地上呻吟不绝的几道狼狈身影, 拍拍手转身上楼。   这阵子她极少跟人动手, 只觉得手脚都懒了, 不过对付这几个三脚猫功夫都达不到的无赖却仍是杀鸡用牛刀, 绰绰有余而已。   她生怕太平跟武氏兄弟为自己担心,所以引了那几人下楼到后巷处便即刻动手, 速战速决。   等阿弦上楼来的时候, 却见太平异常安静地仍在位子上坐着, 武攸宁在她对面不知说什么,武攸暨却正在楼梯口往下张望。   阿弦笑着一扬手招呼,武攸暨迎着道:“那几个混账人呢?”   阿弦道:“他们吃多了酒,出去风一吹都醒了,觉着没脸就都自己走了。”   武攸暨挑挑眉, 不置可否。   两个人回到席上, 阿弦见太平似有些发呆之状, 便问道:“怎么了?不会是看我不在, 偷偷吃酒了吧?”   太平才如梦初醒道:“哪有,有他们看着呢。”   阿弦笑道:“这还好。好了, 你也该回去了。咱们走吧。”   太平眨眨眼:“之前那几个长相难看又很讨嫌的人呢?”   阿弦道:“他们吃醉了, 在楼下你推我撞的跌了跤, 弄得鼻青脸肿手折腿瘸的,自然就都跑了。幸而你没吃酒, 不然就也跟他们似的要丢丑了。”   太平脸竟一红:“那也得你肯让我喝酒。”   四个人结了账, 起身往外, 太平将下楼的时候,频频回头张望。   阿弦随着看了一眼:“怎么了,是不是忘了东西?”   太平低头道:“没有。”扭身下楼。   武攸宁陪太平走在前头,武攸暨落在后面,随口对阿弦道:“大概是在看方才撞到她的那人。”   “撞到公主?”阿弦狐疑。   武攸暨道:“没什么,幸而公主难得的并未冲口就骂,而那人也极好涵养的,同她说了几句就去了。”   阿弦听风平浪静,方笑道:“原来如此,幸好没有真的撞坏了。”   阿弦到底不放心,一路送太平回到宫门处,太平则拽着她的手道:“不如你随我进宫,在宫里头歇一夜好么?”   阿弦身心俱暖:“好了,不要说傻话,快回去吧。”   武攸暨虽然年纪比阿弦小,人却谨慎,便对阿弦道:“女官身边无伴,不如我送你回去。”   阿弦忙道:“多谢好意,只是我习惯了,放心。”   太平道:“既然这样,阿暨你到宫里传一辆车来送小弦子就是了。”   武攸暨其实早想过这一节,但是现在时候不早,再惊动宫内车驾,只怕不妥。   没想到太平先提了出来,他略一犹豫,正要答应,阿弦已经制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怕走夜路么?何况路又不远,顷刻就到了。”   正说道这里,就见一辆马车从宫门里疾驰出来,众人转头看去,太平偏偏眼睛最尖,即刻叫道:“是明先生!”   又拉着阿弦道:“太好了,你正好儿坐明先生的车,让他送你回去,岂不是两全齐美?”   阿弦才要拒绝,那马车已经缓缓停了。   明崇俨推开车窗,笑道:“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公主怎么还在外头?方才娘娘已经着急了,要派人出来找你呢。”   太平一惊,忙推推阿弦,对明崇俨道:“先生,小弦子送我回来的,我们正担心她一个人回去不妥,你能不能帮着送她回去?”   明崇俨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公主放心,快回宫吧。”   太平松了口气,这才对阿弦道:“我先回去了……今天我很开心,改日再找你。”   阿弦含笑一点头,太平才同武氏兄弟一起入宫去了。   阿弦站在原地,正目送他们背影离去,车上明崇俨道:“有什么可依依不舍看着的?快上车吧,将二更天了。”   阿弦腾身跳上车,到了里间儿,跟明崇俨对面而坐。   明崇俨却是歪坐着的,懒洋洋地。   阿弦便道:“先生怎么这会儿才出宫?”   明崇俨道:“过两天有雨,天气不好,陛下又先害了头疼,我给他瞧了瞧,又在含元殿内耽搁了会儿。”   阿弦听说高宗头疼,忙倾身问道:“陛下可还好吗?”   明崇俨道:“都是旧疾了,没什么大碍。只是近来天有些阴湿闹的。”   阿弦点点头,便不再问,心里却暗自打定主意,明日倒要抽空进宫看看高宗才是。   明崇俨见她沉默,便道:“公主年纪小,娇纵任性,不过跟你倒是极为投契。”   阿弦笑笑:“是啊。虽然看似娇纵,但公主心地善良,很可人疼。”   明崇俨哼道:“她毕竟还未长大,若再大一些,只怕就不似现在这样了。”   阿弦诧异:“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明崇俨淡笑道:“没什么,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毕竟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因为之前陪着太平,阿弦怕领着自家小厮,反而人多眼杂,因此并没叫人跟随,这会想到先前跟太平相处的种种欢乐之时,心中又觉甜慰,又觉微酸。   可是暗中思忖明崇俨这句话,略觉不安。   阿弦思来想去,疑心明崇俨“龙生九子”这句,有些暗指雍王李贤。   当初因为阴阳师阿倍广目的缘故,明崇俨跟雍王起了龃龉,也因此相当于直接导致了阿倍广目的自戕,只怕明崇俨放不下此事。   阿弦本待给李贤说两句话,奈何明崇俨并未直接提起,她贸然说起此事,却像是师出无名,又像是无事生非。于是按捺不言。   此时将到二更,朱雀大街上行人渐渐少了,人声也渐渐无闻。   阿弦打了个哈欠,从车窗往外看去:入春的夜晚并不冷,只是夜色有些太过温存了,月影也显得柔和婉约,看过去朦朦胧胧,一切都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只听到车轮滚滚,马蹄声得得响动,更显得悄然寂静。   不知不觉中已经回到了怀贞坊宅邸门前,阿弦跳下车,拱手道:“多谢明先生。”   明崇俨则看向她身侧道:“哟,你的狗儿不放心,来接你了。”   阿弦因为要陪太平,生怕带了玄影又“树大招风”,引人注目,因此就把玄影留在家里,玄影似乎不高兴,早早地趴在门口等候,此刻听见了声响,便飞跳了出来。   阿弦回头看见,挥别明崇俨,领着玄影回到府中。   房间之中,虞娘子怀中抱着黑猫,出来接了:“我还以为今晚上不回来了呢,才要叫人出去打听。”   阿弦道:“不回来我睡哪儿啊?”   虞娘子故意道:“哪里不成?兴许是随着公主去了,又兴许……就跑到崔家去了呢,横竖以后也是要住在崔府的。”   阿弦悻悻道:“总是拿这些打趣,好没意思。我睡去了。”   那小猫儿“喵”地叫了声,虞娘子笑摸着它的鼻头道:“怎么,你也觉着我说的对么?”   次日,阿弦惦记着明崇俨所说高宗犯头疾的话,便进宫来探视。   高宗正在喝汤药,见她来了,便也不喝了,只叫宦官们退下,招呼阿弦上前。   阿弦依旧按照规矩拜见皇帝陛下,高宗看她礼数齐全,叹了声道:“我听太平说,昨儿跟你一起出去逛了?”   阿弦道:“是,昨天在平康坊里吃了晚饭。”   高宗笑道:“太平很久不曾玩的这样高兴了,看的朕倒是有些羡慕了。”   “羡慕?”   高宗道:“是啊,因为那些阴差阳错的事,弄的咱们骨肉分离的,好不容易团聚了,偏偏你又要嫁人了。”   阿弦语塞,只好低头不语。   高宗嗐叹道:“我真想不顾一切,就把你的身份昭告天下,明明是亲生的女儿,却还要遮遮掩掩,还要认别人当父母,岂不可恨。”   阿弦越发不知如何答复。勉强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   高宗冷哼了声:“哪里没有法子,无非她是怕事情传扬出去,对她不利罢了。”   阿弦觉着高宗口吻不对,但是“父亲”怨念“母亲”,她倒是不好说什么,尴尬之余,只得强行转开话题。   阿弦说道:“我昨日遇见了明大夫,他跟我说陛下的头风又犯了,不知可好对了么?”   高宗道:“这病许多年了,就连高明如明崇俨也无法根除,只怕是再无法子了。”   阿弦惊心,忙劝慰:“您何必说这些颓丧的话。”   高宗摇头:“这不过是难听的实话而已。另外,我也觉着明崇俨大概并没有想用心为我医治。”   这句话入耳,叫人更加惊心动魄,阿弦问道:“您是什么意思?”   高宗道:“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作糊涂呢,我听人说,明崇俨跟皇后过从甚密,甚至太过密切了。”   阿弦无法回答,口干舌燥,有些晕眩。   高宗笑道:“怎么吓到你了么?”   阿弦把那拼命跳乱的心按捺住,低头道:“流言蜚语之类的话,不足为凭,通常是荒谬不实的,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高宗道:“你不必担忧,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阿弦略微定神,高宗却又问道:“对了,我听说,你先前求过皇后,你让她恢复昔日废后跟萧淑妃的清白?”   今日的李治屡屡让阿弦觉着意外,不过这种事他怎么竟也知道了,总不能是武后亲口告诉的。   阿弦道:“我的确是这样说过。”   高宗又叹道:“傻孩子,你当然是一片仁善之心,但是皇后怎么肯答应呢?”   手扶着额头,高宗喃喃道:“说句最不好听的话,皇后,是踩着当初那可怜的小婴儿的尸骨走到如今的啊,王皇后,萧淑妃,不过是她手底的残渣罢了。就算当初的事真相大白,她也绝不会容许自己沦为臣民百姓口中的笑柄。”   阿弦道:“陛下……”   忽然高宗笑道:“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可以应允你,朕会恢复王皇后跟萧淑妃的名誉。”   阿弦大惊:“陛下,您当真么?”   高宗道:“我何必骗你?你难道没听过皇帝是金口玉言的吗?”   “可是,”阿弦隐约惊心,“可是……皇后可知道此事?她会答应么?”   “她答不答应有什么要紧,”高宗淡淡地回答,“事实上,她答不答应都是一样。”   阿弦不懂。   高宗道:“当初她对人所做,如今总算也要落到她的身上了。她只怕没工夫再去担心别的了。”   “陛下,您到底在说什么?”阿弦皱眉,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皇帝。   李治笑道:“是她害你在外头流落,受尽折磨,如今她仍是为了她自己,仍要你受尽委屈,但是朕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朕已经受够了。”   阿弦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端的恐惧。   李治站起身,牵着她的手:“跟我来。”   阿弦身不由己地随着高宗往前,越过垂着的帐幔,渐渐地嗅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气,阿弦本能地想要止步,高宗却不肯放手,终于,他领着阿弦越过最后一重帐子,道:“你看。”   阿弦抬眸看去。   ---   “啊!”   惨厉的叫声,阿弦醒来,头不知撞到哪里,发出“砰”地一声,疼的眼前更加发黑。   “你怎么了?”问话的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等阿弦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她呆住了。   此时此刻的她,不是在大明宫,也不是在怀贞坊,而是……   在明崇俨的马车里。   ——这是怎么回事?   阿弦愣怔之时,明崇俨正疑惑地看着她,手无意中相碰,却发现她的手指冰凉。   阿弦难以将双眼中的恐惧藏得妥帖,惊魂未定地看着明崇俨:“我怎么……会在这?”   明崇俨道:“方才我在宫门口接了你,怎么,莫非忘了?”   只是在明崇俨说了“龙生九子”那句后,阿弦便闭目不语,似乎假寐,明崇俨便未曾打扰。   他又道:“正好儿已经到了你家,我正要叫醒你呢。”   思绪就像是生锈或者僵住了的齿轮,停在某一幕上呆滞不前。阿弦费了好大劲儿才总算转圜了过来。   阿弦睁大双眼往外看去,果然发现已经到了府门前,阿弦身不由己,恍恍惚惚地出外,跳下马车。   正在彷徨四顾的时候,忽然明崇俨笑道:“哟,你的狗儿不放心,来接你了。”   这一句话,如此耳熟?!   阿弦悚然看时,果然见已经等候许久的玄影飞跑向自己,只是这一次,阿弦却没了先前的喜悦,寒意自心底慢慢滋生。   明崇俨的马车离去,阿弦同玄影进府。   她提心吊胆、惊魂未定地转廊下入内。   才进门,就见虞娘子抱着那小黑猫,笑对她道:“我还以为今晚上不回来了呢,才要叫人出去打听。”   阿弦几乎失声大叫。   她汗毛倒竖,此刻发生的一切,赫然,就跟方才在马车里她所经历过的场景一模一样。   而按照梦中的情形,此刻她该说——   阿弦咽了口唾沫,心怀鬼胎试探地问:“不回来叫我睡哪里?”   果然虞娘子笑道:“哪里不成?兴许是随着公主去了,又兴许……就跑到崔家去了呢,横竖以后也是要住在崔府……”   话未说完,阿弦就步步倒退。   虞娘子却并没有留心,因为那小黑猫已经“喵”了声,虞娘子便爱溺地抚摸黑猫的鼻头:“你也觉着我说的对是不是?”   一切都如梦中所见,那么岂不是说明,明日她在宫中所见的那一幕,也将成真?   阿弦几乎要昏死过去。   ---   想到先前“梦中”所见,着实无法忍受这种有些诡异的情形,阿弦失去了主心骨,即刻就想去找一个人。   也许天底下只有那个人可以为她解答疑案。   ——崔晔。   虞娘子终于发现她举止异样,又见她匆匆要出去,便忙拦住:“都这么晚了怎么还要往外跑,又去哪里?”   阿弦道:“我想去找阿叔。”   “这个时辰?”虞娘子又惊又笑:“你先前还讨厌别人盯着你瞧,你这会儿去找崔天官,难道就不怕自己越发在风口浪尖上么?”   阿弦道:“我、我有急事,顾不得了。”   虞娘子道:“什么急事要这个时辰?就算外头人说的话可以不理,但是你这会儿去崔府,叫崔府的人怎么看待?”   阿弦焦急:“姐姐……”   虞娘子色变:“难道是今晚上在外头,跟公主出了什么事吗?”   阿弦道:“并不是,我已经将公主好好地送回大明宫去了。”   虞娘子总算松了口气:“阿弥陀佛,不是公主就好了。”   阿弦听虞娘子念佛,想到先前所见,眼前桌上那跳动的烛心几乎也都变成了赤红色,好像有血光氤氲燃烧。   “姐姐,我听你的,我不去找阿叔。”阿弦说。   虞娘子又念了声佛:“这就好了,快早点安歇吧。”   阿弦摇头,她的双眼在不知不觉中也似乎染了烛光的血色:“但我还是要出去一趟,因为还有一个跟公主同样重要的人,她可能会出意外,我怕迟了一时半刻,就来不及了!” 第334章 夤夜闯宫   阿弦不顾虞娘子的阻拦, 仍是急忙跳出门去。   她也并未告诉说是去哪里, 虞娘子要叫住, 却哪里比得上阿弦腿快。   那几个崔府派来的管家娘子, 原本听说阿弦出去吃酒, 已颇为腹诽,如今三更半夜才回来, 又听仍要出去, 一时都皱眉不已, 觉着实在是太过破格了。   虞娘子直奔出去,却见阿弦从后院拉了一匹马出来,出门后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玄影如一道黑色闪电,飞快地跟在后头。   虞娘子看着她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心里又恐慌起来。   她回身入内, 将到内堂, 见几个管家娘子站在一处, 窃窃私语。   见虞娘子回来,有两人便走过来道:“娘子, 女官又去了哪里?”   虞娘子摇了摇头, 其中一人道:“这样深夜, 都要宵禁了,女官一个人在外头走动可使得?”她们明明是看不惯阿弦如此行事, 却拐弯抹角, 只说担心她的安危。   虞娘子心忧阿弦, 顾不得理会她们,不过因为这些人的多嘴,反而提醒了她。   虞娘子不疾不徐道:“能让阿弦如此着急的,一定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或者是朝廷里了不得的公务,她毕竟不似咱们一样,除去要嫁人外,其他都跟朝臣是一样的,职责所在,各位当然都比我清楚。”   众人听了,才有哑口无言之意。虞娘子回头吩咐丫头:“快把外头的小厮叫一个进来。”   丫头领命去后,虞娘子又对众人道:“夜深了,且都回去歇息罢,想必女官要做什么,还不必跟我们这些人一五一十的交代,我们也操不起那个心,毕竟我们又不当官,知道了也不懂,只会瞎着急。”   虞娘子说罢,撇下羞愤的众人,便往二门上走去。   正那丫头叫了小厮来,虞娘子道:“你快去崔府,最好悄悄地,别惊动太多人,你告诉崔天官,说是女官不知为了什么要紧的事跑出门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让他心里有数,该如何裁夺都使得。”   那小厮领命,也忙牵了一匹马去了。   ---   且说阿弦飞马出门,不去别处,却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北,朝着太极宫的方向而去。   此刻已经开始宵禁,路上有巡城兵马经过,看见有人飞马而行,忙过来拦阻。   阿弦扬声道:“不要拦着,我有急事要进宫!”丝毫也不耽搁,挥鞭打马而去。   那些巡城士兵们见如此无礼,有的大叫“岂有此理”,主张追回来,有人却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女官,跟咱们右卫将军是乡党,这样的交情你敢去拿人?”   另一个道:“下个月还将跟天官成亲了呢。她这么晚要进宫,也是有恃无恐的,因为二圣特许她自由宫内行走,皇帝都特许了的人,你倒是要狗拿耗子地去咬,真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   几个人碎碎念,说笑了会儿,便不去理会。   且说阿弦转过太极宫,来到大明宫宫门前,因为已过二更天,宫门早就关了,几个侍卫见有人来到,举刀厉声喝止。   阿弦翻身下马,将腰牌摘下:“我是女官,有要事要进宫面圣。”   几个侍卫当然认识她,可是自古规矩,入夜后宫门紧闭,不管任何人都不许进出。   虽然阿弦有御赐令牌,但也抵不过这自古以来的金科玉律,毕竟若宫门擅自打开,或引发别的不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阿弦这会儿倒是后悔没有答应太平今晚上留宿宫中,但是谁能想到此一时彼一时呢?阿弦不敢退让:“我有急事,一定要即刻进宫!”   她知道这些侍卫为难,便又想出一个法子:“劳烦你们入内通报一声,暂时不必惊动陛下,只去告诉皇后,皇后如今必然在含元殿里,只需要跟她说一声就是了,传我不传,皇后做主。”   众侍卫面面相觑,终于,其中一人道:“女官跟我们的陈将军是旧识,交情亦好,如今陈将军正在宫内当值,我们便传信将军,看看他是不是肯在皇后面前替您报信吧。”   阿弦一怔,便又谢过。   谁不知武后比高宗更加厉害严明,这样深夜,如果站在宫门前的不是阿弦,早给侍卫们毫不留情地拿下了。   而且这样晚了贸然去打扰武后,自然也是担着风险的,虽然这侍卫统领如此说,阿弦却也吃不准……陈基会不会替自己传信,就算传了,以武后那种心性,会不会破例召她进宫。   方才她报武后的名,是因为另一种用意——想要尽快确认她的安危。   如今却又有些后悔,生怕武后严苛,不肯接见,倒是不如报高宗的好,可是已经晚了。   宫内外的守卫自有传信之法,那统领往内报信,大概三刻钟后,沉重的宫门终于破例为她徐徐打开。   ---   站在门内接阿弦的,正是陈基本人。   阿弦顾不得道谢,连陈基询问她“到底何事”的话都不回答,她一路几乎小跑,陈基快步都追不上,想了想,索性不去追了,远远地跟在后头。   阿弦则风一样疾奔向含元殿,玄影跟她并驾齐驱,入内之后,果然见武后人在灯影之中,面前堆着一些书籍,并些奏折之类。   阿弦自打进殿后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武后,越靠近,越觉着这人虽在眼前却似乎不真实,忙又擦擦眼睛看的明白仔细些。   武后瞥她一眼,见她也不做声,更不行礼,便问道:“听说你在外叫要进宫面圣,怎么了,这半夜在闹什么?”   阿弦听着这熟悉的威严的声音,鼻子一酸:“我……”语不成声,急忙打住。   武后则道:“如果真有急事,快些说来,不要耽搁了。我破例叫人给你开宫门,不是让你呆站在这里嗫嚅的。”   阿弦吸吸鼻子,低下头去,双眼里的泪却在瞬间纷纷地跳落地上。   武后见她一言不发,疑惑道:“你怎么了?”   地上玄影仰头望着阿弦,“呜”地叫了声。   武后皱眉看去:“怎么把这狗也放了进来了?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样毫无规矩。”   阿弦勉强压住满心酸楚的泪:“我一时情急,就、就忘了,娘娘恕罪。”   武后虽不知发生何事,可是听出阿弦声音不对,她把手中的书册放下,站起身来。   一直走到阿弦身旁。   就在阿弦想要后退的时候,武后举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却见阿弦满面泪痕,双眼里还蕴着大颗泪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看着甚是可怜。   “出了何事?”武后双眉深锁,心中一瞬间掠过许多念头。   阿弦眨了眨眼,泪滚落后,眼前的人更加清晰。   她试图解释:“我只是……”   ——这张清晰的脸,在明崇俨车内的梦境之中,却全不是现在的表情。   那是一张极度痛苦而狰狞的脸,让阿弦甚至不能忍心回想。   就像是高宗所说“她对人所做的事情都落在她自己身上”,以前是王皇后跟萧淑妃,现在是……武后。   幸而那一段梦境,“尚未成真”。   阿弦望着武后近在咫尺冷肃的容颜,想到自己梦中所见,这一刻,不知道是该为庆幸皇后无事而欣慰,还是为了自己……那些说不出的情绪而难过。   “没什么。”阿弦不敢再说。   武后又看了她一会儿,撒手道:“没什么你竟然夤夜闯宫?实在胡闹。不过……既然是你,那就罢了,只是你记住,以后再不许如此逾矩,不然的话一定严惩不贷!”   “是……”阿弦强忍着哽咽,不许自己在武后面前再落任何泪。   武后心头一软:“好了,又没有说你什么,不要哭了……你……”   武后正要说这么晚了,让阿弦在宫内留宿一夜,阿弦忽道:“娘娘,我还想、还想见见陛下。”   武后欲言又止,狐疑:“这么晚了,你见皇上做什么?”   阿弦道:“我……”话到嘴边顿了顿:“之前听明大夫说他的旧疾犯了,所以想来看看。”   武后一愣,仔细看了阿弦半晌:“你……”   这会儿,她忽然有些疑心阿弦是因为担心高宗,所以才夤夜闯宫,但是,之前她着急地来见自己的时候,那种神态,却又不像是为高宗而来。   任凭武后如此精明睿智,却也理不出头绪,只定神道:“如果你是担心陛下,明日再来也就是了,何必要闹得人仰马翻,天下轰动呢?明日此事传扬出去,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不必要的非议了,你要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朝廷女官,还是崔府将来的长媳,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所顾忌的……”   说到这里,武后便收住了。   阿弦一字一句听着,有些无法呼吸。   她很想说“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太担心娘娘而已”。   但如果那样,武后必然要问她为何担心。   阿弦要如何回答?   难道她要照实说:我在梦中,看见了陛下把你做成了人彘,就跟当初你对待王皇后跟萧淑妃一样?!   ---   如果武后不信,大概只会把这个当做是阿弦恶毒的梦境。   但是,如果她信,这件事才会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   阿弦当然不想看到武后出事,却也不想拿李治冒险。   武后揣测不透,长叹了声:“这时候陛下只怕早就安歇了,你既然要见,那么我便叫牛公公带你过去就是了,不过陛下若是睡了,你就不要打扰他了,最近他的精神不大好,每天都要服安神汤才能睡着。”   牛公公领着阿弦出了含元殿,往高宗的寝殿而去。   路上,牛公公忍不住问道:“女官,到底是怎么了不得的事,您要这么晚了才进宫?平日里陛下盼着您来,都盼不到呢。”   阿弦无法开口。   牛公公笑道:“您可别怪我,我只是多嘴问问。当然,您喜欢什么时候来都成,您瞧,方才娘娘都没有怪罪呢。”   阿弦笑笑,但是她低着头,牛公公自然看不见这个笑,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陛下这么疼爱您,平日里你倒是多进宫来陪陪陛下才好,近来他的头疼发作的厉害,又怕您见了难过,所以也没叫人宣您进宫,陛下毕竟是有些年纪了……”   阿弦正在想方才武后的言行,听了这句,夜色里双眼不知不觉又湿润了。   牛公公送了阿弦来到寝殿,先悄悄地打听伺候高宗的内侍:“陛下睡下了不曾?”   那宦官低声道:“方才服了汤药,才躺下,还听着有些翻腾呢,大概是没有睡实落,怎么了?”   牛公公不便直说送阿弦过来,只道:“娘娘担心陛下,特让我来看看。”   宦官却早也看见旁边的阿弦,心头一动问道:“女官怎么这时侯来了?先前听底下议论说女官才进宫来了,我还当他们说胡话呢,竟是真的?”   他们在这里,说话本是极小声的。谁知里头高宗道:“谁在说女官?”   原来高宗病弱之人,格外敏感,夜里睡不着,有丁点儿响动都听得仔细,何况是自己格外上心的人。   众人见瞒不住,忙入内禀报,高宗早坐了起来,叫阿弦入内。   数日不见,灯影下的皇帝似乎憔悴了许多,阿弦几乎能看见他眼角横亘的皱纹,跟鬓边雪了的发丝。   他的眼神里也透着些许疲倦,可还是眼底带笑。   阿弦忘了什么行礼,径直走到跟前,小声问:“我吵醒了您吗?”   高宗笑看着,笑容在灯影下显得格外温和:“我本来就睡不着,正想着有个人说说话呢,可巧你就来了,果然是……”   牛公公早就同周围的宦官宫女都退下了。   高宗才握着阿弦的手道:“知父莫若女啊。”   阿弦觉着自己太不争气,泪发疯似的要往外跑。   她打定主意来见高宗的时候,本是要以言语旁敲侧击,询问高宗对待武后的意思,是不是真的对她起了恨意动了杀机,乃至于要把王皇后萧淑妃的惨事重演。   虽然另一方面阿弦不信高宗会有如此狠毒心肠,可是梦境中的一切都实现了,而且只有一夜的时间,她不敢拿武后的性命来赌高宗的仁慈,这才不顾一切地要进宫面圣。   但是,如今面对这样慈蔼的皇帝,要阿弦怎么开口询问那些残忍的话?   可阿弦虽然不说,高宗却知道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半夜进宫,双眸望着身边人,高宗问道:“你这么晚了跑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说罢,是怎么了?” 第335章 父慈叔斥   且说高宗只留阿弦在内殿说话, 牛公公跟伺候高宗的内侍、以及其他的宦官们都在外等候。   鸦雀无声里, 那内侍见左右无人, 便低低道:“公公,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对这位女官也太过厚爱不同了些吧?女官平日里也不来,却偏挑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过来,你说这是不是……”   牛公公不等他把揣测说出口,便捂住了耳朵, 摇头道:“您可别害我,您不要性命,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内侍诧异笑道:“这是怎么说, 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害您老人家呀,怎么就说生道死的。”   牛公公道:“你要再说下去, 就差不离了。女官已经许配给崔天官了, 这且不说,自古以来你见过哪个女子出将入相, 偏偏咱们大唐就有, 且是个真有能耐的奇女子,皇后那样厉害, 还拿她如珠当宝呢,你要是敢嚼舌头,你猜猜看皇后会不会知道?”   那内侍打了个寒噤,忙挥手自打嘴巴, 苦笑道:“我晚上吃多了, 油脂蒙了心, 不知道胡嚼了些什么,您老听听就忘了,千万别当真。”   牛公公笑道:“只管好好伺候,做好分内事就行了,那些底下不知深浅的小孩子们爱跟风嚼舌,咱们可别跟他们一样不懂事,管好自己的耳朵嘴巴是正经。”   内侍低头连连称是。   牛公公制止了他,侧耳往殿内听了一听,忽然听见一阵剧烈暴咳之声传来,两人对视一样,忙不迭地齐齐冲了进去。   ---   将近子时。   先前因高宗就寝,许多烛火已经熄灭,先前重又点燃,小小地火苗簇簇摇曳,像是近在眼前的繁星。   高宗见阿弦不语,忽然指着她身旁的玄影笑道:“这只狗儿生得全身都黑,黑漆漆地几乎让人忘了它还在,它倒是忠心耿耿,一直跟着你进宫来了?”   阿弦回头一看,见玄影站在自己身旁,正歪着头打量高宗。   阿弦道:“是呀。”   高宗称赞道:“它是从豳州开始,一块儿陪你来长安的?”   阿弦点头,高宗叹道:“这狗儿倒是比人还长情有福的呢。”因唤道:“玄影,过来。”   玄影不动,只抬头看阿弦的意思,阿弦笑笑,摸了摸它的头:“陛下叫你呢,快过去。”   玄影这才往前走到龙床旁边,高宗抬手,也照阿弦的样子摸了摸它的头,又揉了揉它的耳朵:“一路都陪着阿弦,辛苦你了。”   玄影似乎察觉这人不错,鼻子在高宗掌心拱了拱,又舔了一下。   高宗笑道:“它这也是喜欢朕呢。”   阿弦听到高宗说玄影辛苦,心更软了。高宗抬头看她道:“我要不要那些东西给它吃?”   桌上倒也不乏些点心之类,虽然高宗不吃,到底也要摆放几件儿以备不时之需,阿弦自己去桌上拿了个梅花饼,回来给了高宗。   高宗接过来,便掰开喂给玄影,玄影吃得干干净净。   高宗道:“我很少吃这些东西了,看它吃的香甜,都觉着饿了。”   阿弦忙又去取了一两样,怕他只吃这冷东西对肠胃不好,便道:“我叫人来送些汤水给陛下。”   高宗忙道:“正自在地跟你说两句话,何必又叫人,不要麻烦,我就吃这个很好。”   他掏出帕子,略擦了擦手,将梅花饼接了过去,掰开一角吃了,慢慢嚼吃,又笑道:“我第一次觉着这个如此可口。倒是托了玄影的福了。”   被高宗用玄影岔开,阿弦先前心里的不安才又被驱散大半。   高宗道:“你也用一些,尝尝看,还是不错的。”   看着高宗神态闲适自在的模样,阿弦终于道:“我先前,做了个噩梦,实在睡不着……”   高宗道:“噩梦?是什么样的?”   阿弦欲言又止:“很可怕,像是真的一样。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不是真的了。”   “傻孩子,”高宗笑,“梦之所以为梦,从你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不是真实的了,你如何直到现在才知道呢?”   阿弦笑了笑。   对别人来说当然如此,可是对她而言,正好相反。   那些梦,有时候往往从她醒来的那一刻才变成真的。   阿弦双手握拳,把心一横:“陛下,你喜欢皇后吗?”   高宗没想到她突然问了这句,嘴里含着的点心一滑,噎在了喉咙里,顿时引发了一叠声呛咳。   他伏着身子,咳嗽不停,阿弦忙过去扶着,外间牛公公跟内侍闻声飞奔了进来,又去倒水给他压咳嗽。   片刻,高宗平复下来,他挥挥手,示意宦官们退下。   而后,高宗对阿弦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阿弦讷讷道:“我只是,好奇而已,陛下可以不要理会。”   高宗笑了笑:“既然问了,怎么能不理会呢?可是喜欢……”他蹙眉,仿佛出神。   “难道不喜欢吗?”阿弦见他打住,呆呆地又问。   高宗道:“并不是,可是……那种喜欢的感觉,好像已经隔世一样,但是方才想起来,却又那样的……”   “隔世?”   高宗双眼微微迷蒙,他的眼前出现一个明艳的少女模样,虽然看似是个娇憨的女孩儿,言谈举止,却偏透出了一股刚强坚韧的气息。   像是阳光一样,明亮,强势,略微刺眼,叫人无法忽视,那抹影子透入他的双眼,也印在他的心上。   “我是喜欢皇后的,”像是喟叹,高宗轻声说道:“直到现在,曾经的这种喜欢,却又掺杂了太多的东西。”   “是什么?”阿弦问。   “像是……像是敬重,又或者……”高宗思忖着,艰于言语。   心底一闪而过的念头,无法宣之于口让阿弦知道:“就像是任何一对民间夫妇一样,相处太久,原先的男女之情中,便掺杂了类似亲情之类,牢不可破的东西。”   “牢不可破吗?”阿弦睁大双眼,心怦怦乱跳。   “是啊。”不管是对任何人,哪怕是武后也好,高宗从未说起过自己对武后的感情。   但此刻见阿弦似乎十分在意这个,高宗一笑:“比如,皇后替我处理朝政,且处置的井井有条,我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能力,毅力……且她很懂我……或者说,我已经离不开皇后了。”   阿弦眨了眨眼,心里慢慢地升起一丝喜悦,像是一只风筝,正小心翼翼、摇摇摆摆地迎风而起。   高宗也发现阿弦的神情变了,跟先前来见他时候的忧心忡忡不同,此刻她的双眼重又有微光闪烁,像是有喜悦的光芒在内摇曳。   高宗笑道:“怎么,这回答你可满意?”   阿弦点点头,本还想继续问几句,但高宗也非愚妄之人,再问下去,只怕他就知道自己今夜为何不安而进宫了。   不料高宗道:“你方才说做了噩梦,总不成,你的梦跟你问我的话有关吧?”   阿弦猛然一惊!她已经尽量克制情绪,问的婉转,谁知仍是给高宗看出蹊跷。   阿弦之所以不肯把梦境跟武后直说,就是担心因此引发武后不必要的揣测,如今不肯跟高宗说明,原因自也是异曲同工。   虽然高宗自比寻常百姓家,但这两个人毕竟并非寻常的民间夫妇,何况还有其他的暗潮汹涌。   阿弦屏息,不敢再说。   高宗双眸带笑打量着她,却并没有要等她的回答,只说道:“几个儿女里,我格外喜欢你一些,你可知道为什么?”   阿弦迟疑摇头,高宗道:“你并非自小就有皇子皇女的光环在身上,可虽然流落民间,遭受磨难,却仍如此光彩夺目,你有才干,有正义之心,仁善而不软弱,果决却不毒辣,你身上所有的,既有我跟皇后各自缺失的东西,也有我跟皇后各自拥有的秉性。”   阿弦一愣,这时侯,忽然想起武后曾经跟她说过的那句话:我所摒弃的东西,都在你的身上。   如此类似。   高宗打量着神色有些茫然懵懂的阿弦,他蓦地想起了当初为太子的自己,也是那样,略带懵懂无措。   回头想想,他之所以会喜欢上武才人,大概就是因为看见了她的身上,有他所没有的那种果决,刚强……令人羡慕。   只是那时候的高宗没想到,他所喜欢上的武媚,有着超乎他想象的刚硬独绝。   但是阿弦不同。   就如李治所说的,阿弦身上,有他的仁善,却没有他的缺点“软弱”,有武后的“果决刚强”,却没有武后的“狠辣独绝”。   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格外地欣慰,格外地疼爱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呢。   高宗道:“不管今夜你为何而来,你总该知道,天底下没什么能难得住你的事,因为你……是我跟她的孩子,是独一无二的阿弦,也是,安定公主。”   高宗握着阿弦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旁,举手将她抱了抱,温声道:“好了,我就当今晚上你只是来探病的,好么?”   ---   夜更深了,外头淅淅沥沥,随风有些潮湿的气息隐隐透进来,仿佛下起了夜雨。   阿弦知道高宗体弱,已经陪着她说了这许久的话,只怕不妥,何况天气不好,便行告辞。   高宗同她说了半宿,不知怎地精神也安妥了许多,竟有了懒懒地困意,便道:“这么晚了,就在宫内歇息吧,你若是不想惊动太平,就到含光殿里过一夜。”   阿弦不想让他担心,就先答应了。   内侍重进来伺候高宗就寝,牛公公则领了阿弦返回。   出了寝殿,才发现果然是下起了夜雨,牛公公道:“女官来的正是时候,这才是下雨天,留客天,就算客人不想留,可也是天要留啊。”   他嘻嘻笑着,阿弦只得一笑敷衍。   两人走到半路,忽然遇见一人,竟是陈基,手中还撑着一把油纸伞。   陈基跟牛公公见礼,问道:“公公是陪着女官面圣了么?”   牛公公道:“可不是么,将军可有事?”   陈基一笑,看了眼阿弦道:“有一件小事。”   牛公公会意,当即不再多言,只是叮嘱道:“我还要领女官回去复命呢。不要耽搁太久。”说着就先走开了数步。   阿弦不知陈基有何事,正疑惑,陈基上前悄悄说道:“方才外头传信,说是崔天官在宫门之外。”   低语了一句,阿弦变了脸色:“真的?”   陈基点头:“我还未曾跟皇后禀报。”   阿弦心里不安,却仍是说道:“瞒不过的,不必刻意隐瞒,不然的话……”陈基先前破例为自己报信,已经是担了风险,阿弦不想他再因此涉险。   陈基道:“我也知道瞒不过,就先来跟你说声,好歹你心里有个准备。”   阿弦听闻崔晔在宫外等候,即刻就要出宫,又怕牛公公跟陈基在武后面前不好交代,只得先随着回含元殿。   ---   崔晔自然是因为虞娘子派人传信,所以才赶来的。   只不过他的身份跟阿弦不一样,一没有特赐入宫的令牌,二并非阿弦一样其实另有一重身份。   之前,虞娘子因不知阿弦出府去哪,自无法跟崔晔说明清楚,所以崔晔第一时间并不是赶来大明宫。   他本是要去袁府的。   只是马行中途,遇到那些巡城士兵,听他们说起阿弦要进宫,这才恍然大悟,风驰电掣般赶来,到底晚了一步。   他本来该当机立断,打道回府,可毕竟也是关心情切,一时迟疑,就给守门的侍卫们发现。   侍卫们因知道两人的关系,见阿弦先前进宫,崔晔随后赶来,他们惊诧之余,不免浮想联翩,那守门的统领就又派人密报宫内的陈基。   渐渐地,平地风起,把一块儿雨云带了来。   夜雨随风而至,顷刻已经湿了地面。   正在煎心等候,沉重的宫门终于徐徐又打开了,却是陈基送了阿弦出来。   因为陈基正在宫内当值,不便出宫门,他举手拉住阿弦,把伞递了过去,让阿弦拿着。   等阿弦跟玄影走了出去后,即刻命重新关了宫门。   外间,崔晔正等的焦心,见阿弦出来,几乎有些失了分寸,他疾走几步,借着灯笼之光见伞下阿弦无恙,才勉强按捺那份煎灼难受。   宫门前的侍卫们,纷纷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   阿弦只来得及叫了声:“阿叔。”   突然发现他鬓发湿润,脸颊也似被雨水打湿,忙把伞举高要给他遮挡。   崔晔却并不理会,只探臂拉着阿弦手腕,转身走出几步。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阿弦收了雨伞,两人各自翻身上马,并辔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背后,那些心思各异等着看戏的侍卫们白白巴望了一场,暗自惆怅。   ---   两匹马飞快地奔过街头,后面还跟着玄影,同往怀贞坊返回。   回到府内,其他的下人都已安歇了,独虞娘子提心吊胆地在门口苦等,因见下雨,那份担心更像是饱蘸了雨水在内,更加沉甸甸地。   正倚门盼望,见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忙迎上来:“到底去哪里了?”又看两个人身上都湿了,一惊。   崔晔却不等她问明白,直拉着阿弦转回房中。   虞娘子本想跟着入内,略一迟疑,房门已经在眼前关了起来。   虞娘子惊愕之余,有三分担心,又有七分的苦笑,心想:“真是越发能耐了,把个泰山崩而不改色的天官都急慌成了这样。”   她又怕被底下人看见了不像话,尤其是被那几个多嘴的掌事娘子看见,于是悄悄叫起了两个小丫头,命烧些热水,自己却搬了个凳子,在门口坐了守着。   房间里,崔晔把阿弦拉到里间儿,阿弦虽知道他必有许多疑问,可因见他身上湿了,就想去拿帕子给他擦拭,谁知才一转身,就给崔晔生生地又拉了回来,动作竟有几分粗鲁。   阿弦一愣:“阿叔……”   崔晔问道:“这样深夜,你为什么去宫里?”   阿弦回头看看巾帕:“我、我有一件急事……”   见她兀自“左顾右盼”,似乎很不以为然般,崔晔向来沉静的双眼中闪出两簇火苗:“急事?什么急事竟要夤夜闯宫,你可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言官弹劾,朝臣非议,这还罢了……”   阿弦知道他着急,便想解释:“阿叔,我真的是有急事的,原本我也是想……”   阿弦本是要说她原本想找他商议,却给虞娘子一二三四的大道理给拦住了,这才不顾一切地想直接入宫。   谁知崔晔并没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只道:“你知不知道那是皇宫,不要真的当有御赐令牌,就真的能为所欲为,——宫门一关,谁知道里头会发生什么?你难道想让我插翅飞到宫里去,还是直接也跟你一样闯入宫中?”   这是崔晔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她。   阿弦眨了眨眼,虽知道他一定是因为担心自己才如此张皇动怒,可今夜的事毕竟是不得已的,何况她先前也想过去找他……   阿弦红着眼,眼中浮出泪光。   崔晔虽然看见,仍是狠心低声道:“之前我不想跟你说,怕伤你的心,可是,你总该知道……他们两人,并非是寻常普通人家,你明不明白什么叫做‘君心似海’,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阿弦先前还是委屈,听了这句,心里却倏忽一冷。 第336章 佳偶生怨   对崔晔而言, 就算是当初在羁縻州落难, 都比不上先前站在大明宫外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只是一门之隔,一墙之隔,他明明知道阿弦就在里头, 但却不知道她会发生什么。   不知她是生, 是死。   但如果她遇险的话,他也丝毫无能为力,只能淋着雨静静地站在夜色之中宫门之外, 什么也不能做地等待一个结果。   所以才会如此动怒。   他知道阿弦虽然从小跟着朱伯,但心里却是个渴望亲情的孩子, 从带她回长安后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 见她虽然并不经常进宫, 然而言谈举止里, 却流露出无法隐藏的天真而单纯的喜悦。   崔晔比阿弦大许多, 他知道的李贤跟武后, 并不仅仅是阿弦所以为的父亲跟母亲而已, 只是他不敢、也不忍对阿弦说。   但心里仍是忍不住为阿弦担忧, 生怕她太过依恋这种亲情, 依恋太过, 受伤也会更甚。   今夜,之前的种种隐忧终于无法遏制,冲口而出。   ---   只是, 这些可能会伤到阿弦的话说出之后, 崔晔却又有些后悔。   虽然老朱头从小儿到大仔细照料, 但对阿弦而言,她一直都觉着自己是无爹无娘的孩子她经历了很多很多不该经历的艰难折磨,离奇苦痛。   崔晔很想她能够得到些弥补,至少……被该爱护她的人爱护着,得到本该属于她的温暖关切。   他希望看到她能一直都露出欢颜(虽然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今晚上这种生死不知的情形,实在是吓到了他。   阿弦脸上的神情,让崔晔有些无法面对。   然后她问:“你是在跟我说,他们……并不是真心的对我吗?”   崔晔暗中握了握手,让自己保持冷静,他试着让自己用不伤人的方式表达明白:“我只是提醒你,他们虽然是为人父母,但……”   “但他们更是皇帝陛下跟皇后娘娘对吗?”阿弦不等他忖度说完,就接口道。   崔晔喉头一动:“是。”   阿弦的声音有些提高了:“难道阿叔以为我不知道吗?”   崔晔眉心微蹙,并未说话。   两人进房的时候,那只小猫儿就蜷缩在床边,听见两个人的动静便跳起来,轻巧地跳到桌上,蹲坐着,乌溜溜地眼睛打量着两人。   却没有人分心理它。   阿弦语气坚决,道:“我当然知道,而且还很清楚,从皇后让我认卢家做义女的时候,我就更清楚了。”   她这样仰头看着崔晔,一边说,泪一边从眼中跌落:“这个还用你来提醒吗?”   崔晔忽然觉着心头一痛。   生平第一次觉着词穷:“阿弦,我只是怕你、受伤……”   阿弦吸吸鼻子:“我先前本来想去找阿叔商议的,又怕深夜去找你,传出去又要引出别的事,所以才要自己进宫的。”   这一次轮到崔晔意外。   在他沉默之时,阿弦道:“我这时侯进宫,不是为了讨谁的好,也不是想谁想的无法自制,我始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从来没有忘过!”   “阿弦……”崔晔低低唤了声。   阿弦胸口起伏,猛地转过身去。   今夜所有的奔波,原先贪恋的本以为得到的温暖,就像是被一根手指戳破了的窗棂纸,令人万念俱灰。   黑猫的尾巴轻轻摆动,“喵”地叫了声。   被雨淋过的身子更冷了几分,阿弦喃喃道:“阿叔回去吧,我累了,也要睡了。”   崔晔眉头皱的更深,他张了张口,却几乎不知说什么。   最终,他隐忍道:“阿弦,我并不想跟你说这些,只是,我始终不能相信那宫里的人,也许是我是关心则乱,总之……”   说这些,已经有些大不韪了,但是这种情形下,还要怎么样?   突然崔晔停口,他觉着喉头有些甜意泛出,这像是个不祥的征兆。   崔晔伸手在唇边拢住,竭尽全力调息压下。   “你……”才说一个字,胸口翻涌的气血就像是堤坝内澎湃而起的狂涛。   千百种念头飞旋而过,崔晔缄口,转身往门口走去。   ---   阿弦听他一句话都没说完,但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忧心跟微暖。   心底又想起之前才宫门打开的时候,所见的场景,他长身玉立地站在夜雨中,有一名侍卫在旁边为他撑着伞,但他全然不顾,雨点打湿了他的袍袖,衣摆,他的半边身子,那脸上的雨点,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泪痕一样。   从没想过,会看见这样的阿叔,就像是六神无主,带些凄楚。   ——那是为了她啊。   阿弦心头一软,想回头看一眼崔晔,目光转动,却又看见了衣架子上的巾帕。   鼻子更酸,脚尖挪动,阿弦走到衣架子旁边,把那巾帕扯落。   那猫儿见她动了,就也跳下来,跑到她的脚边,在她的脚腕处转来转去地撒娇。   阿弦看着它笑笑,正要转身,却听见门扇“吱呀”一声。   忙回头时,却见是崔晔开了门。   阿弦很意外,那声“阿叔”还未出口,门口的虞娘子已忙站起身来:“天官……”   崔晔不答腔,径直转身。   阿弦睁大双眼,眼睁睁看他去了,原先心里的那一股凉意更甚了。   玄影站在虞娘子身旁,冲着崔晔的背影“汪”地叫了声。   虞娘子呆了一呆,忙进门道:“怎么了?天官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阿弦扶着桌子坐下:“是我惹他生气了。”   虞娘子皱眉,忍不住道:“先前你也不说去哪里,我担心有事,就派人去请天官……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找到你,这外头还下着雨,天官的身体又不好,为了你这样连夜奔波的,你怎么还气他?”   阿弦原本并没想的太多,经虞娘子提醒,有些悚然。   虞娘子又道:“我方才见天官脸色差的很……”   话未说完,阿弦已经从她身旁掠了过去。   只有那只猫儿孤零零地蹲坐在房间中央,望着敞开的空荡荡的门扇,不声不响,因为通体乌黑,且瞳孔也是纯黑色,那金黄色的眼就像是被天狗食了正中的月亮,只露出极明亮的边儿,隐隐地透着些许妖异。   崔晔勉力出了府中,冷雨打在头脸上,神智略觉清醒。   他握着缰绳,但是上马的力气都有些不济了,试了几次,反而有些气衰力竭。   正在此刻,一辆马车驶来,不偏不倚停在他的身前。   崔晔抬头看时,却见一道人影从车辕上跳下来,遮雨的斗笠一挑,竟正是康伯。   康伯闪身到了他身旁,抬头看着他:“你看看你,为了个女人夤夜奔走,几乎夜闯皇宫,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行径,还是昔日那个崔天官吗?”   掷地有声,带着严厉。   崔晔笑了笑,眼前有些模糊,康伯上前扶住他,正要将他带回车上,就见阿弦从门内跳了出来。   康伯止步回头,眼神格外讥诮。   阿弦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见到他,目光略一对就仍看向崔晔:“阿叔……”她疾步往前,要拉住他。   只是阿弦的手还未碰到崔晔,就给康伯挡住。   阿弦一愣,康伯道:“先前我以为,你知道他的心意,会对他好,但是我越来越担心……我实在担心你迟早会害死他!”   崔晔似乎听见了两人说话,正要支撑站住,康伯却出手如电,在他肩背上急点了几处穴道。   手起落处,崔晔便昏厥过去。   阿弦忍不住道:“你干什么?”   康伯道:“我在救他。你以为呢?你以为他的身体很好,可以为了你冒雨整夜奔波吗?”   阿弦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没想到会惊动阿叔!”   康伯道:“自从他为你动心开始,你就该知道,你不止是你自己,他会为你的那些事谋划,为你的安危着急,甚至为你……但你做了什么?”   康伯的语气,似是深恶痛绝。   雨水把阿弦的眼浸的酸涩不堪,玄影似乎察觉他的不善,便昂首乱吠起来。   康伯轻蔑地扫一眼玄影,又对阿弦道:“一个女子而已,早知道你会如此害他,当初我就不该屡次救护,让你死了,反倒省事!”   他的话中恨意如此之浓,阿弦不由后退一步。   康伯抱起崔晔,跳上马车,将人安置入车中,扬鞭极快而去。   ---   虞娘子在屋里等了许久,都不见阿弦回来,送来的热水都凉了,本来是见他们两个都淋了雨,想让他们擦一擦头脸免得着了寒气,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听到玄影大叫的声音,虞娘子撑伞出门查看,这才见阿弦站在门口雨中,不知怎么竟失魂落魄一样。   却不见崔晔的影子。   虞娘子忙上前把阿弦拉入伞下:“怎么了,天官呢?”   阿弦一声不吭,也不理她,转身默默地进了门。   回到里屋,阿弦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是要睡的模样。   虞娘子大惊失色,知道他们两个一定出了什么事,但这会儿显然不是能打听的时候,于是自己把帕子浸了热水拧干,给阿弦把头脸、脖颈跟双手双脚都擦了,又自己独力将她湿了的外袍脱下。   这一夜,阿弦做了无数狂乱的梦,疲于奔命似的,梦中也有无数诡异可怖魂魄,鬼哭狼嚎,做尽各种穷形恶相。   阿弦并不觉着可怕,只是喘不过气来,像是身上压着一块儿巨石,闷的难受之极,却又无法动弹。   而梦中出现最多的,是崔晔转身离开的孤单影子,阿弦无数次想要把他叫住,但是那石头压得太狠了,所有声音都在嗓子眼里梗住,浑身都急得被汗湿透了,却硬是叫不出一个字。   等阿弦挣扎醒来,却发现小黑猫不知何时竟又趴在自己的胸口,她举手将它小心地推落,坐起身来,却觉着头有些昏沉难当。   ---   虽然昨夜的事,金吾卫严禁底下的士兵们乱传,但先前巡城兵马瞧见阿弦,一早就当作奇事说了出去,哪里禁得住,半天时间,三省六部里已经大部分都知道了。   又有人传说,吏部崔天官也跟女官同行……两个已经被赐婚的人在夜间入大明宫,的确足够人浮想联翩的了。   果然有言官上书弹劾阿弦,说她夤夜进宫有违规制,身为女官而毫无体统等等。   当然,他们其实还有一个很好的弹劾的借口,那就是行为不检点有失风化……但因为那个不检点的对象是崔晔,所以这一条暂时被选择性无视了。   阿弦却是一反常态的淡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各种公文卷宗。   直到中午时候,袁恕己前来探望,才下马就见阿弦从里走了出来。   袁恕己忙拦住她,笑道:“哪里去?我正要问你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呢。”   阿弦道:“我着急去吏部,改天再说。”   袁恕己挑眉:“去吏部?是找崔晔么?”   阿弦点头,袁恕己又道:“怎么我听说昨晚上崔晔也跟你同行,还有些人说,是你们两个吵架了,崔晔想要解除婚约,你才急着去宫里头向二圣告状的……”   阿弦一个上午只埋头做事,居然错过了这些离奇的故事,此刻听了,匪夷所思。   袁恕己道:“所以我来问你真相是什么。”   阿弦无奈叹道:“真相……我先去见了阿叔再说。”   袁恕己问道:“你介不介意我跟你同去?”   阿弦对上他幸灾乐祸的眼神:“我要是不让你去,你会不会偷偷跟着?”   袁恕己在她的肩头拍了拍,也装模作样地叹道:“知我者,莫若小弦子!”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听到有人道:“天官。”   阿弦跟袁恕己双双转头,果然见身后,不知何时居然静静地停了一顶轿子,轿子里的人正躬身而出,偏偏看见这样一幕,那脸顿时又白了几分。   然后,他垂下眼皮,倒退一步,把轿帘子放下,冷淡说道:“走。” 第337章 他要悔婚   阿弦叫道:“阿叔!”拔腿跑了过去。   袁恕己在后打量她追着轿子而去, 不由失笑:“他也会吃醋?有意思。”   那轿子并没有停,轿子里的人也并无反应, 阿弦追到轿子旁边儿, 一咬牙, 纵身跃过轿栏,张手一拦。   轿夫吃了一惊,急忙停下,但轿子里崔晔淡淡道:“怎么不走了。”   旁边侍从为难地看着阿弦:“女官……”   阿弦见那轿帘静静地垂着不动,眉心一蹙,突然纵身跃起,上前掀开帘子。   轿子里,崔晔淡然抬眸, 猝然间四目相对,阿弦几乎被他这样冷淡疏离的样子吓退, 然而……   她轻轻地跳进轿子里,轿帘在她身后重又垂落。   外间的轿夫跟侍从面面相觑, 片刻, 随从小声说道:“起轿吧。”   听到轿子里并没有传出崔晔不悦的反对声音,这才松了口气。   阿弦钻到轿子里,崔晔并没有像是以前一样给她让出坐的地方。   阿弦扫一眼他,不客气地在他身旁落座。   崔晔被她推的身形一晃, 扫了她一眼:“你干什么?”   阿弦道:“阿叔去户部是找我的么?”   崔晔不答。   阿弦笑道:“既然是找我, 怎么见了面就走, 话也不说一句。”   崔晔索性转开头去, 片刻才说道:“瞧着你甚忙,不便打扰。”   身旁“噗嗤”一声,是她笑了出来,崔晔蹙眉,心里微微地恼怒:“你笑什么?”   阿弦道:“阿叔以前说的话,不管是真是假,却几乎都让人听不出来,但是这一句,也太口是心非了。”   崔晔哼了声,不言语。   阿弦瞄着他,见他双手交叠搁在腿上,她便伸出手去,一把将他的手握住。   崔晔微惊:“你……”   阿弦生怕他跑了似的,紧紧地将那只手握在掌中:“阿叔是生我的气吗?”   崔晔只是稍微挣了一下,却并没有认真用力,那手就像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不争气地举旗投降,甘心情愿地被敌人包围了。   他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也许里面有默认的意思。   阿弦道:“是因为昨晚上的事,还是因为方才?”   崔晔仍是不看她,只是喉头微微地动了一下。   阿弦又问:“难道……是两个都有?”   ---   她的眼前又出现昨晚上崔晔被雨淋湿的模样,那张脸上,有一种令她觉着陌生的莫名之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下意识地拒绝知道。   阿弦思忖了会儿:“我知道阿叔是为了我好,才跟我说那些的,我都知道,我只是不肯去想这些。好像不去想,就不是真的。”   阿弦握紧那只温暖的手:“我昨晚上……也真的不是胡闹,我是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梦见极可怕的事……”   心底又浮现那一幕骇人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梦见,”咽了口唾液,阿弦放低声音,又像是要鼓足勇气:“我梦见皇帝……把皇后做成了人彘。”   她的手下意识地又将崔晔的手握紧了几分。   而他也本能地回握住。   却又像是后悔似的忙又放松。   崔晔回首:“你梦见这个?”   阿弦道:“是,我其实是在明大夫的车上睡着做了梦,但是诡异的是,那个梦境就跟真的一样,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实现了,比如我下车的时候明大夫跟我说玄影,比如我进了府内,虞姐姐跟我说、说的那些……都跟我在车上梦见的一模一样,所以,当宫内的那一幕出现的时候,我几乎也立刻以为会成真。但是按照梦中所见,我是今日去宫内见皇帝,所以事情一定是昨天晚上发生的,我想到这个,才一刻也不能等。”   阿弦说到这里,又道:“我起初因不知怎么办好,想去崔府找你,但是……之前已经有太多的流言蜚语,何况去你们府里,又要惊动许多人,我担心又要生事……所以才决定直接进宫。”   崔晔重又沉默。   阿弦道:“阿叔跟我说的,我都会记在心里,以后做事一定会再谨慎些……”   崔晔只是静默地望着她,眼底像是有什么闪烁,但到底是什么,阿弦看不透。   不知为什么,阿弦很不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   “阿叔……”她咽了口唾沫,又问:“昨晚上你……还好吗?虞姐姐说你脸色很差,后来康伯……”   就在这时候,崔晔动了,他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   阿弦低头看着空了的双手:“阿叔?”   “我……很好,”崔晔终于开口,他缓声道,“我昨晚上回去,也想了很多。”   “想了什么?”   崔晔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康伯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我……”阿弦眨了眨眼,不懂他的意思。   崔晔道:“我的确是有些不像是昔日的我,而你……昨晚上的事,我不能说你错,事实上是我错怪了你。阿弦,我觉着……”   阿弦疑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崔晔终于道:“我觉着,我还是做你的阿叔比较适合,比……做你的夫君适合。”   这句话倒是十分明了。   但是阿弦心底一片空茫,像是置身在无边的雪原之上,看不到边际,只有头顶的烈阳,把雪地照的耀眼,让人害了雪盲似的,继而什么都看不见。   阿弦身不由己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崔晔道:“正如你所听见的。你若是……”他还想继续往下说,不知为什么却停下了。   阿弦盯着他:“我若是什么?”   崔晔道:“你……”袖子一动,雪白的手指蜷起,半隐入袖子里。   他的唇角动了动,双眸合起又睁开,却并没有看着阿弦:“赐婚的事,我来解决。”   阿弦毛骨悚然,后背紧紧贴在轿壁上。   紧紧地盯着崔晔,自觉一瞬间整个人都像是被这句话消灭殆尽,什么手,脚,头,身子……统统失了踪。   她着急地把舌头找了出来,昏头昏脑问:“你说什么?!”   方才那句话,却像是用尽了崔晔最后的力气,额头的汗涔涔落下:“你听见了。”   阿弦抓住他的胳膊,哑声:“阿叔你知道你到底说的什么话吗?”   “我知道。”他回答。   “知道你还说?!”阿弦大叫,像是失去理智,身心俱寒,气的发狂。   崔晔不语。   阿弦索性抓住他的双肩:“你说话啊!你是不是中邪了?!”   随着她的动作,汗珠从崔晔的额边一晃滴落。   阿弦呼吸急促,又觉着自己随时都会一口气回不过来窒息而死,她紧紧地盯着崔晔,他却不言语,更加不肯看她。   阿弦深吸一口气,急忙又道:“你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昨晚上的事?是因为少卿?昨夜的事我跟你解释过了,至于少卿,他不过是玩笑……”   提起袁恕己,崔晔为之一动:“也许,他比我更适合。”   “什么?”阿弦愣住。   崔晔淡笑。   阿弦却已经明白了,双手陡然松开崔晔的肩膀,阿弦指着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舌头又像是逃之夭夭,或者喉咙口已经被大石堵塞了。   “你……”她也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将手重握成拳。   屏住呼吸,果然几乎要窒息而死,又像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重新缓一口气。   然后阿弦道:“好!你、你记着,这是……你说的!”   她说完了这句,泪从赤红的眼中滚落。   阿弦起身,张手挥开轿帘,便冲了出去。   轿子正行进之中,交付跟侍从们都意想不到会如此,阿弦全然不顾,双足落地,往前一个踉跄,整个人几乎栽跌地上,幸而手及时一撑,手掌大概划破了,生冷而疼。   在周围的惊呼声中,阿弦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而去。   身后,被她一冲之下的轿帘摇曳,缓缓落定,掩住了里头那人目不转睛盯着她背影的双眼,那眼中光芒闪烁,像是倾倒江河湖海的水。   ---   市井之间,很快又有了新的传说,说是崔天官不想娶女官,女官却死缠烂打不放,甚至干出了当街追轿,强行同乘的戏码。   更有一些好事之徒,说的绘声绘色,在他们的口中阿弦仿佛变成了一个欺男霸女的女魔头。   袁恕己在那日一别后,本想再找机会打听八卦,谁知却从桓彦范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桓彦范是急匆匆找来大理寺的,进门后便对袁恕己使了个眼色。   袁恕己忙叫房内的书吏退下,桓彦范抓住他手腕。   石破天惊地,他说道:“天官,像是要悔婚。”   “什么?”袁恕己失声。   这会儿,就算是桓彦范对袁恕己说他原本是女扮男装,袁恕己也不会像是现在这样惊骇。   “这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虽然知道桓彦范是长安城第一号的包打听,他传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但这一件,袁恕己不敢相信。   “我也觉着不可能,”桓彦范道,“不过听说皇后已经许了,只不过消息尚未传出,旨意也还未降落,外间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什么?!”就算这会儿天崩地裂,袁恕己的反应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刻,心底眼前一片茫然,继而想到那天在户部门口的一幕——当时崔晔的脸色就很难看了,难道,是因为这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他知道不可能,却忍不住如此想。   “但是,为什么?”他涩声问。   桓彦范摇了摇头。   要是连桓彦范也不明白原因,这长安城里知晓此事的只怕就不超过两三个人。   “那阿弦知道了没有?”袁恕己忽然想到一个极重要的问题。   “她当然知道了。”桓彦范脸色一沉,前所未有的严肃。   “……”袁恕己哑口无言,继而道:“我们、我们去找她,她这会儿应该在……”   “不用找了,”桓彦范皱眉,“今日她去了尚书都事周兴家里吃酒。”   顿了顿,桓彦范又道:“听说陈基也会去。”   袁恕己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就像是一万只飞鸟眼前掠过,遮天蔽日,嘈嘈杂杂,无法可想。   ---   尚书都事周兴宅邸。   周兴所住的地方,也在平康坊的边沿,最是龙蛇混杂的地方。   长安居贵,周兴的宅子不大,也还是租来的。   阿弦骑着马,独自一个人而来,周家只有三个下人,一个厨娘,另外一个跟随周兴跑腿打杂的小厮,还有个年迈的院公,负责洒扫庭院,兼当门房。   虽然请客,门口并没其他客人,也没有迎客的,阿弦自己把马儿栓好,端量了一下,认定没找错地方。   门却是敞开的,阿弦迈步入内,院内无人。   她径直往前,才到堂下,就听见里头说道:“这个要怎么杀呢?”   另一人道:“你是仵作,这个还要问我?”   阿弦心头凛然,听出这前面一人是周利贞,后面接话的却是周兴。   只听周利贞笑的低低:“许久不曾做此事了,有些胆虚。”   周兴道:“一回生二回熟,只是要手脚快些,客人要来了。”   阿弦忙后退一步,扬声道:“家里怎么没人?”   话音刚落,周兴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他身后跟着的那人正是周利贞,他的手中却提着一条肥硕的大鲤鱼,还在甩尾挣扎。   周兴笑道:“原来是女官先来了,快请入内。”又回头对周利贞道:“快到厨下去杀,要利落些。”   周利贞把鱼放下,先向阿弦行了个礼,才又提了鱼去了。   阿弦这才明白原来先前两人商议的是杀鱼,便道:“怎么这些厨房之事,还要亲自动手么?”   周兴道:“家里人手有些短缺,之前派小厮去买些东西,还没回来,院公在后厨帮着烧火做饭,没奈何,先叫犬子打个下手。”   两人到了堂下,阿弦问道:“今日来的还有什么人,麻不麻烦?”   周兴道:“没什么人,除了你,陈将军,我在尚书省的两个同僚,对了,还请了那位高建。好歹你们都是豳州乡党,趁机聚一聚。”   阿弦见他这样“细心”,挑了挑眉。   周兴如今官职虽低,到底是个有些身份的,高建如今在吏部却只属于打杂一类,职位卑微。   但周兴却不惮请他前来,这或许并不是看在什么乡党的情谊上,而是为了讨好陈基跟阿弦。   周兴请阿弦落座,亲自斟了茶,顷刻,他那两个尚书省的同僚也都到了,彼此寒暄,落座叙话。   如此又一刻钟,高建来到,先向周兴请罪道:“陈大人有一件要事,说是迟些再来,让我先代他向都事告罪。”   周兴笑道:“陈大人公事繁忙,自然不比我们这些闲人,不必如此,快且坐。”   周兴的两名同僚也素敬慕陈基,听说他要迟些再来,纷纷让推迟宴席,周兴也有此意。   阿弦也不言语,就捡着桌上的点心吃了一块,一边跟高建说长论短,无非是问他近来如何之类。   突然,周兴的同僚之一,一个长脸山羊胡的老者,因看阿弦跟高建似乎熟稔自在,且谈吐自在,忍不住说道:“听说女官跟吏部崔天官的婚期定在了六月,也是眼下了,其实女官很该趁机休个班,也好在家里学习些女工,免得成了人妇之后不知如何是好呀。”   他带笑说着,又故意大笑了几声,装作是开玩笑的样子。   阿弦听了“婚期六月”的话,心底那道伤痕突突地颤动起来,又想着山羊胡子什么“成为人妇不知如何是好”,无端想起了崔晔跟她说过的“我喜欢阿弦就是阿弦”。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竟让她在瞬间双耳失聪,继而嗡嗡乱响。   另一个同僚道:“也不能这样说,这些事是水到渠成的,更何况何必管别人家里的事呢,天官慧眼独具,更不必你我操心。”   那“水到渠成,慧眼独具”相继而来,杀伤力更是倍增。   高建则道:“天官这两天倒是不在部里,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筹备婚事。”   阿弦呵呵笑了两声,站起身往外而去。   走出门口,又听山羊胡子说道:“唉,可惜了天官那样的人物,本该配个秀雅高贵的才……”   一句话没说完,高建气愤地说道:“说的什么话,什么秀雅高贵,女官难道不好么?”   心头嘿然,那道伤好像被冰封雪冻地盖了起来。   阿弦信步往后,才走不多时,就听又有人道:“这小子将来一定了不得,你看他杀鱼的样子,也不先把鱼拍杀,就活活地便剖出脏器。”   “是做仵作的,难怪身上有些煞气。”   阿弦定神,抬头看时,却见前方有两个衣衫褴褛之“人”,正在看着前方指指点点。   阿弦走到“两人”身后,探头看去,原来此刻她不知不觉来到周府后院,前方的水井边上,是周利贞正在杀鱼。   跟先前他询问周兴时候的“胆虚”不同,这时侯的周利贞,却俨然十分娴熟老练,他的手很稳,无视那挣扎不休的鱼,有条不紊地动作之时,脸上还带着一抹近似享受的笑意。   阿弦本就对他大有恶感,尤其看到这种笑,更是恶上心头。   正皱眉看时,她身边的那两个“人”也转头看向她,各自呆呆怔怔,一个问:“你能看见我们?”   另一个说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身上的味道这样古怪?”   阿弦道:“你们没听过十八子么?就是我。”   两个鬼魂大为惊讶,却忽地不约而同倒退。阿弦苦笑不得:“怎么?”平日里鬼魂见了她,纷纷趋之若鹜,这两个却是怎么。   二鬼毕恭毕敬道:“听说您要嫁给崔天官了,我们先练习练习避退,免得以后见到您就扑上去,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没想到,人这么说,鬼也这么说,先前躲过了人的长舌,又换来鬼的聒噪。   阿弦才要告诉他们大可不要再杞人忧天了,前方杀鱼的周利贞却已经听见动静,抬头看见阿弦的时候,脸上的笑早就荡然无存,他将鱼放下,走了过来。   在阿弦眼里,却只像是恶鬼换上了一身画皮而已。   “女官怎么在这里?”换了谦和的笑容,身上鱼的血腥气却冲鼻而来,周利贞又道:“家里下人少,我只得亲自动手了。让您见笑了。”   阿弦道:“你做的很好,我佩服还来不及。”   周利贞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之前下手的时候还迟疑,生恐做不好呢。”   阿弦眯起双眼道:“看样子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料子。”   周利贞看看自己沾血的双手,脸上有些懵懂赧颜似的:“女官是说我天生是当厨子的么?”   那两个鬼在旁听到这里,就道:“这小子不像是做厨子,却像是个做刽子手的。”   阿弦冷笑看一眼周利贞,转身而行,只听得身后两个鬼道:“十八子当真名不虚传。”   另一个说道:“今日果然遇上,若有什么未完的心愿,趁早求她帮一帮是真,免得嫁了天官后,要见她一面就更难了。”   “这倒未必,听说天官的命数似乎变了,唉,可惜了。”   “英年早逝虽然可惜,但这对我们倒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不用怕遇见他……再灰飞烟灭了。”   阿弦猛然止步,她回过头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心潮激越,右眼隐隐射出赤色,那两个鬼在瞬间消失,不知所踪。   周利贞吓得一抖,怔怔道:“我?我并没有说什么啊。”   阿弦握紧双拳,呼吸急促,身后有人道:“这里是怎么了?”   阿弦还未回身,周利贞已经行礼道:“将军大人。”   原来来者正是陈基。   陈基扫了他一眼,走到阿弦身后:“你还好吗?”   阿弦不答,只是生生地咽下一口寒气。   方才那两个鬼所说的话,并非是她的幻觉,但她何其希望,这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 第338章 谈情说爱   陈基跟阿弦两人回到前厅, 高建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们两个来到, 才换上笑脸。   高建回头看一眼里屋, 对阿弦道:“不要理会那些人, 实在不知所谓的很,还是大官儿呢,简直像是桐县街巷里的长舌妇。”   陈基笑道:“不用理会他们,都是一群自以为聪明其实奇笨无比、且又眼瞎的人。”   突然愣怔,——似乎类似的话……曾经有人这样跟他说过。   高建听他骂的痛快,便大笑了声。忽然阿弦问道:“先前你说天官这两日不在吏部,他在哪里?”   高建眨了眨眼:“怎么问我?想来该是在崔府里吧。”   陈基也问道:“难道你都没有见过他?”   “命数改变……可惜……”   “英年早逝……”   阿弦眼前像是飘着一层水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她后退一步,却像是一脚踩在了泥沼里, 整个人要往下坠。   陈基跟高建一左一右将她扶住,而周兴也赶了出来, 正要问他们怎么不入内、反在此攀谈, 见阿弦脸似雪色,吃了一惊:“女官怎么了?”   陈基皱着眉,想到方才在后院所见一幕,他听了高建的话寻去之时, 正阿弦猛回头喝问周利贞, 此刻, 陈基当然不知她其实是在问鬼, 只是想到先前所见周利贞双手染血的样子,心生怀疑。   阿弦站住:“我……有些不舒服,周都事,改日请罪。”   挥挥手,阿弦转身往外,她的双腿仍有些脱力,跑了几步,摇摇晃晃地有些不稳。   阿弦迷迷茫茫,拉了好几次才把马缰绳扯了起来。   当陈基出门之时,阿弦已飞马去了。   ---   孙思邈先前曾说过崔晔“十二少”。   所谓: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   七情六欲淡泊,才是养生关键。   当时老神仙还拿了阿弦出来做反比,说她该多跟崔晔学习。   可是,孙老神仙又怎会知道,自从崔晔情系阿弦后,这所谓的“十二少”,已经渐渐地有向“十二多”演变的趋势。   阿弦未曾“近朱者赤”,崔晔反而“近墨者黑”。   如果是寻常之人还罢了,偏偏崔晔的身体是曾受过折磨的,本来就极为透虚,仗着他自小根基极佳,且又是这样淡泊宁静的心性,所以尚能自控无碍。   但是……   当十二少变成了十二多,就好像正在重新打稳根基的房子忽然遇到了狂风暴雨,山摇地动。   当初借“神安气海”四个字,将阿弦从黄泉之中带回,此后种种谋划奔波,直到昨夜夜雨中宫门之外的五内俱焚,以及回到怀贞坊两人的一言不合。   像是绷得太紧的琴弦达到极限,所有的一切郁结到了顶点。   康伯将崔晔带回后,虽强行点了他的穴道,仍察觉他内息紊乱,气息微弱。   偏孙老神仙不在长安,康伯无奈之下,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先前崔晔曾为阿弦引见过的同为户部官员的崔知悌。   崔知悌为崔氏同宗,又跟崔晔私交极好,当然义不容辞,只不过就算他金针渡世,举世无双,面对此刻的崔晔,仍有束手无策的悚惧之感。   但崔知悌虽无把握,却也隐约瞧出了崔晔的症候并不仅仅只是药石所能医治的病症,再三思忖琢磨,崔知悌又为康伯引荐了一个人,   这位并非别人,而是谏议大夫明崇俨。   明崇俨一能治人,二能差鬼,如果说除了孙思邈之外、能医治崔晔的,只怕非此人莫属。   崔知悌不愧为当世名医,眼光自也最为准辣,明崇俨果然是最佳人选。   但是,明崇俨虽将崔晔从性命攸关之中救了回来,同时,却也给了他一个预言。   也正是这个预言,像是把崔晔推入了黑暗冰冷的渊薮。   ---   阿弦飞马来到崔府。   崔府门口家人见了,忙来迎上,阿弦眼中却一个人都看不见,只是望着前方进府的门。   她一跃而入,闯到了二门,正见崔升迎面而来,见了她,又惊又喜,急忙接住:“阿弦,你怎么来了?!”   阿弦抓住他:“阿叔呢?”   崔升道:“他先前才去了吏部……之前身子不好,百般劝他不要去了……”   话未说完,阿弦已转身,重往外而去。崔升叫道:“等等!”   阿弦却置若罔闻,身影顷刻消失眼前。   崔升深锁眉头,暗中忖度:“唉,我最近总是心惊肉跳,可千万不要有事。”   因知道阿弦这一场来去如风,下人们一定会惊动,只怕内宅也知道了,崔升本是要出门的,一念至此,就先回去安抚卢夫人跟老太太。   其实崔升也不知道,如今崔晔其实并不在吏部。   六部的尚书大人,如工部尚书兼大将军刘审礼,户部尚书许圉师等,以及各位侍郎官,跟尚书令,右仆射,以及门下中书省的谏议大夫,中书舍人等朝中要员,正在商议应对吐蕃之法。   之前吐蕃攻占了十八羁縻州,占了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军事要塞的安西四镇几乎都被吐蕃侵占大半。   高宗曾派了阿史那忠为西域行军大总管,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出动五万余人欲一举击溃吐蕃,谁知行军失利,反而损失了大批人马辎重,唐被迫与吐蕃签订合约。   但吐蕃跟大唐之间的冲突仍是屡见不鲜,近来,因疏勒军依附吐蕃,高宗震怒,有意再派兵剑指吐蕃。   一来是统军人选,二来士兵调度,三是辎重布置,所以三省六部的人今日齐聚,便是为了此事而谋划准备。   当然,因为之前的那一场惨败,朝中不少人是主张维持现状的,这一场会议起初以争执是战还是和开始,最终还是抬出了高宗的旨意而一锤定音,不过,各部仍是各有难处,比如户部先前因为赈灾等才略有些起色,如今又要往外掏银子,许圉师十分头疼。   至于在将帅人选上,卢国公程处嗣毕竟是程咬金之子,最看不起那些求和的软骨头,因气不过,便起身道:“我虽不才,却也不想当那苟安的缩头乌龟,明日殿前请命,势必要击退吐蕃,马革裹尸,不死不休。”   刘审礼心里赞同程处嗣,一笑道:“哪里轮得到你,老夫也要向陛下请命的,只要陛下准,老夫这把老骨头,就算埋在安西四镇,也不能让吐蕃在我大唐面前再如此猖狂。”   突然,有个清朗的声音道:“一味退让只会让吐蕃得寸进尺,且安西四镇对我大唐来说至关紧要,不管付出何等代价,一定要收回。胜败乃兵家常事,岂能因为先前一战之辱而裹足不前?以我浅见,却更要发愤图强一雪前耻。”   这人正是崔晔。   中书舍人秦桐见他们纷纷陈词,不由冷哼道:“漂亮的话谁不会说?可是上一次是五万人,这一次又要白填多少?你们或许可以不顾性命,死的那些无辜百姓呢?”   崔晔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以吐蕃的野心,区区安西四镇只怕难以餍足,若任由他们坐大,以后遭难的就不仅仅是安西四镇的百姓。”   程处嗣也慨然道:“秦舍人还是住嘴吧,你可怜战死的士兵,但战死的士兵却不这么想,他们也是在保卫家园!”   秦舍人无言以对,崔晔却又说道:“我先前去过羁縻州,对那里的情形十分熟悉,虽然当不起统军,也愿意做个随军记事。”   大家齐齐看了过来,眼神各异。   许圉师小声道:“天官,你下个月要成亲了……”   崔晔眼神一暗,继而垂眸。   就在这时,外间有人叫嚷:“不能进去!站住!”   众人尽数惊诧,不知什么人敢在这种肃穆机要的地方闹事,刹那间所有目光都看向门口。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一道身影出现在门首。   ---   自从赐婚的旨意一下,阿弦跟崔晔的相处多了很多忌讳,随着婚期将至,阿弦也一直避免跟崔晔照面,省的更多流言蜚语。   但是这一次,却全数推翻。   阿弦扫了一眼堂下坐着的众位举足轻重的官员们,无视众人或惊诧或骇异或玩味的目光,她只看着一个人,并且向他走了过去。   崔晔突然有些坐不住。   方才的侃侃而谈沉着应对,似乎在阿弦出现的一瞬间都临阵脱逃,连他也很想“临阵脱逃”。   就在尚书令起身要询问的时候,阿弦一把握住崔晔的手:“跟我出来。”   崔晔喉头一动。   阿弦见他不动,俯身盯着他道:“随便说两句胡话就想把我糊弄过去?有本事把事情做的再机密些怎么样?你不让人知道,能不能也别让鬼知道!”   双眼中虽是泪,看着却像是两团火。   崔晔的脸色转白。   中书舍人秦桐看到这里,好似抓到了找回方才丢掉的面子的机会:“这是在干什么?当尚书省是什么地方,当众谈情说爱,成何体统!”   阿弦回头:“闭嘴。”   秦桐一震,恼羞成怒:“你、你竟敢如此对我说话?”   阿弦道:“不错,我早已经不成体统了,现在更是什么也做得出来!”   秦桐突然想起昨日听说过的种种故事,总算悬崖勒马,他转头看向别处,若有所思,仿佛当场失忆。   阿弦仍是紧握崔晔的手腕,她看向崔晔:“你跟不跟我走?”   现场鸦雀无声。   众位大人瞠目结舌,只有程处嗣,许圉师,魏玄同,刘审礼等知道根底的,暗笑地静看好戏。   所有目光的聚焦之中,崔晔缓缓起身。   眼中泪光闪烁,阿弦却了然地一笑,转身拉着他出门去了。   刹那间,身后肃穆的堂中,似乎响起了无数眼珠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第339章 天大的事   且说尚书省的议事厅里, 众位向来见多识广的高官显贵们,却做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竟会目睹如此奇景。   秦舍人因被崔晔驳辩在先, 被阿弦斥责在后, 自觉脸面扫地, 本想垂死挣扎, 却直接被阿弦的“勇悍”气势吓得“失忆”噤声。   如今见两个人都走了, 他才突然失忆症痊愈一样,嘀咕道:“哼, 这是女官么?简直是女匪。”   突然旁边席上,魏玄同思忖着喃喃说道:“若是女匪,那么被带走的天官……难道是、那被强抢了的压寨夫……”   刘审礼侧目。   许圉师跟程处嗣没有忍住, “嗤嗤”笑了出声。   不提尚书省里众人反应各异, 只说阿弦紧紧握着崔晔的手, 将他从议事厅带了出来,一路往外。   先前她闯来的时候, 尚书省的侍卫们虽知她的身份,多有忌惮, 但毕竟这是政机要地, 所以曾试图拦阻。   奈何阿弦身法轻妙, 势若破竹似的往内, 反把他们撇在后面。   等阿弦进了厅内, 他们本也要入内“捉拿”, 可见众位大臣都正襟危坐, 神情凝重,连尚书令也并未有什么指令,他们便不敢造次,只守在门口静观其变。   在目睹这样的一场“奇变”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阿弦带着崔晔去了,面面厮觑,震惊啧叹,难以言喻。   ---   阿弦是骑马而来,她心急离开尚书省,出了门后,便拉着崔晔要去牵马。   忽然,崔晔手上微微用力,止步不前。   “干吗?”阿弦警惕,“你还要回去怎地?”   崔晔低低道:“我是乘轿来的。”   阿弦皱眉瞪他:“那又怎么样?”   她有的时候是勇者无畏,果觉异常,有的时候却实在是一根筋的可以,竟没有想明白崔晔这话的意思,反而大大地误会了。   崔晔回头,等候的轿夫跟侍从早看见他们出来,当即忙抬着轿子赶了过来。   崔晔道:“你难道想在大街上……两个人同乘一骑吗?”   阿弦道:“又怎么样?”   “你……”崔晔轻声叹息,他摇了摇头,拉着她躬身入了轿子。   阿弦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傻笑道:“早说明白,我还以为你仍是要跟我分道扬镳呢。”   崔晔不言语。   轿帘重又落下,轿子里就静默下来,这情形,却有些像是上一次两人同轿而行,但是……   阿弦想到上次不欢而散,心头又是一阵沙沙地疼,咕咚咽了一口唾液:“你上次,对我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崔晔仍旧不答。   阿弦想了想,有些难以出口:“你是故意要对我说那些话,因为……”   那天,崔晔说出那些伤人至深的话,阿弦就觉得不可思议。她不相信那些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但偏偏就是。   正是因为纳闷之极,无法想通,此后,心里又伤又恨,恨不得再找到他,大骂大闹一场,又恨不得离开千里之远,再也不要见到那个可恶至极的人。   然而一想到过去相处的种种,心就像是被人抓着不停地揉搓,甚至还要沾上一点盐巴,疼得要满地打滚。   所以阿弦不敢让自己回想,因为一旦回想,就意味着沉溺,她会无法自拔地深陷在崔晔给予的种种关切、种种温暖以及无法忘记之中,变成一个连她自己都会觉着陌生的人。   但是阿弦不想。   阿弦对自己说:“我之前被陈大哥嫌弃,也算是有了经验,就算再来一次又有什么关系,无所谓而已。”   她重复着这样告诫自己,又严禁自己回忆以前的点滴,就像是所有都没有发生,昂首而若无其事地继续现在的生活。   所以在周兴家里,听到那两个尚书省的小吏说起,才会那样痛不可挡暗暗地无法忍受。   周兴家里那两个鬼魂无意中透露了天机,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似的,阿弦由此,隐约明白崔晔为什么会残忍地那样对待她。   这世间几乎没什么能让他性情大变成那样,除非是……死。   可此刻阿弦却仍是无法说出口。   她虽然知道鬼魂之语不会出错,可是一旦当面问起来,得他承认,又该怎么办?   阿弦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发颤:“真的,是因为我吗?”   崔晔问道:“你在说什么?”   阿弦道:“康伯说我会害死你,上次在轿子里你也问我记不记得康伯说的话,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你的身体才不好。”   崔晔面无血色,蹙眉道:“胡说,跟你有什么相干。”   “但你上次明明这么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皱着眉,忍无可忍。   阿弦紧盯着他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总不肯明说让我猜,我哪里有你那么聪明?”   崔晔缓了口气:“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阿弦道:“什么叫知难而退?”   崔晔道:“我的身体的确不好,但不是因为你,是……在羁縻州受的旧伤,先前孙老神仙本就警告过我,是我高估了自己……”   虽然曾有孙思邈的诊断,但崔晔以为他会好转,一切也的确都向着好的方向在好转,他从情场失意婚姻不幸,到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阿弦,在他苦苦地等到阿弦开窍后,两个人甚至还被赐婚,看样子的确都顺利安妥。   崔晔以为会陪伴关护阿弦生生世世,虽然阿弦小他许多,又常常地跳脱无忌,但他对自己始终坚信不疑,只要有他在,一切就不会变。   谁能想到,最先撑不住的居然会是他。   阿弦一刻屏息,才又问道:“所以你想推开我吗?那推开以后呢?”   崔晔道:“我只是不能娶你,仍会像是以前一样……”   “像是以前一样?”阿弦笑:“阿叔你真的这样以为吗?你可知道,假如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这样做,跟以前陈基那样对我有什么两样?”   崔晔的心头刺痛。   风水轮流转。   当初他看穿陈基的心意,虽然面上淡然,暗中却鄙薄陈基为人,更不想阿弦被他所伤。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阿弦以陈基做比……相提并论。   他闭了闭双眸:“我只是想你好。”   “真的想我好,就不该说出那些话!”阿弦推开他,猛然起身,不妨头撞在轿顶上,发出“彭”地一声。   崔晔忙将她又抱了回去,忙看她的头是否受伤,嘴里急急问:“疼不疼?”   阿弦听着这简单的问话,嘴一撇,泪纷纷跌落:“疼,疼极了,疼的要死了。”   崔晔一楞。   阿弦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抓着自己胸口:“你知不知道,我听了你那些话,比死还难受。”   崔晔看着阿弦,双眸微红。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样清晰而沉重。   阿弦低头之时,目光掠过他挺括的雪白领口,她下意识地将他抱住:“我喜欢阿叔,你却说不喜欢我了。若这是为了我好,那么,你拿刀子在我心头狠狠地戳一刀,那都算是对我好了。”   崔晔的心绞痛起来:“不、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不喜欢我?还是不是为我好?”   崔晔道:“我只是恨自己,许是我耽误了你。”   “耽误?”   他艰难地说:“你本来……会有更好的人……”   阿弦明白了他的意思:“比如……少卿?”   崔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却不搭腔。   阿弦盯着他:“你说袁少卿比你好,是不是当真的?”   崔晔沉默,继而道:“他的身体是比我好。”   这个答案……   阿弦“哈”地一笑,她举手擦了擦眼泪,若有所思:“那……为了感激阿叔的好意,我是不是该去找少卿?不对,少卿已经有了赵姑娘了,这可怎么办,那不如我去当妾?反正少卿向来爱护我,他的身体又比你好,想必会勉为其难地接受一妻一妾,你说对么?”   那像是描绘过般的长眉,皱起一个令人心疼的弧度。   崔晔沉静的双眼中却透出怒意:“胡说!”   阿弦毫不退缩,紧紧地对上他的目光:“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没说让你当妾。”   “哦……”阿弦眨了眨眼,“原来是这样,那我只好求少卿也取消跟赵姑娘的亲事,可是少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怕未必肯辜负赵姑娘……”   她皱眉思忖,突然道:“有了,不如阿叔跟我一起去求他?把事情原委一说,他一定会感动地答应。”   崔晔又怒又笑:“你还不住嘴?”   “我说的不对么?”   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被两人在嘴上作为武器般使用的袁恕己,似乎感应到了两人的心意,及时雨似的出现。   “是崔天官在轿子里吗?”轿子外,带着些焦急的声音,却的确是袁恕己。   之前袁恕己因从桓彦范嘴里听说了崔晔悔婚的机密,惊怒交加,本料到阿弦一定难以接受此事,想去探望,去周家的路上,却恰遇见了崔晔的轿子。   对袁恕己而言,这真像是崔晔自己撞上来的,他满心的惊怒正无处宣泄,正要好好地问一问他:到底——为什么!   轿子缓缓地停下。   崔晔的侍从行礼道:“袁少卿,桓司卫……不知找天官何事?”   袁恕己没好气道:“有天大的事!”   轿子里,阿弦笑道:“这莫非是上天注定的?才说到少卿他就来了,阿叔索性跟我一起去跟少卿说,说你把我托付给他了。”   阿弦握着崔晔的手,起身往外。   才站起身,手腕一股力道传来,阿弦猝不及防,往后倒了回去。   腰上被一支有力的手臂箍住:“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耳畔,是他近在咫尺的叹息,透着无法隐藏的爱溺,他的唇将要贴在阿弦耳垂上,湿热的气息透过耳朵眼,仿佛直直地渗透入心里。   阿弦鼻子一酸,再无赌气的心:“一路到了这里,你居然不知道?”   因被强拉了回来,阿弦正坐在他的腿上,被他紧抱怀中,崔晔望着她微红湿润的眼,她低垂着眼皮,晶莹的泪光从长而细密的睫毛底下透出来,似坠非坠。   鼻头也是微红的,只有嘴唇,大概是因为方才被狠狠咬过,显得有些红肿,却更叫让人无法挪开目光。   跟先前在尚书省的强势不同,这会儿的阿弦,看着格外可怜楚楚,动人心弦。   崔晔不由感叹。   这是他前所未有的最为珍视的人,怎么可能把她推到别人的怀中去?   或者,就算是死期将至,就算是他为己谋私,也许,都要不顾一切地如现在这般紧紧抱着她,多一刻的缠绵也好,多一刻的依偎也好。   “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   眼睛已经湿润,他喃喃道:“为什么让我这样迟才遇见你。”   “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迟,”阿弦略微转身,轻轻地抬手抚上崔晔的脸:“我就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有什么迟的?”   说着,她低下头去,主动亲上了他的嘴唇。   轿子外,是袁恕己的声音响起传来:“崔天官,我有话想……”   不顾崔府侍从的拦阻,袁恕己大步上前,将轿帘一把掀开,气冲冲而咬牙切齿地要兴师问罪。   而眼前所见,让袁恕己的魂魄在瞬间飘飘荡荡地几乎飞出躯壳。   就在身后轿夫,侍从,以及桓彦范也都将目光投过来的时候,袁恕己当机立断,猛地把轿帘重又摔落。   他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手忙脚乱把自己要逃逸的魂魄拽回来,他想要说句什么,但六神无主……又有些失语,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直到崔府的侍从近前询问,以及桓彦范的声音响起:“少卿……”   袁恕己这才咳嗽了声,转过身走开数步,突然他止住,他脸色微红,对崔府侍从道:“告诉天官,我有事找他,稍后、稍后再说。”   在袁恕己同桓彦范来去如风后,轿子里,阿弦舔了舔嘴唇,叹道:“唉,给少卿看到了。”   崔晔道:“看到了正好。”   阿弦道:“这是为什么?”   崔晔不答反问:“难道你怕给他看见?”   阿弦笑道:“我虽然不怕,但也并没大方到喜欢被人围观。”   先前的坚持已彻底灰飞湮灭,崔晔的手臂不知不觉越箍越紧,几乎要将她的细腰勒断,将她的整个人都融入自己的身上:“你不觉着……现在已经太迟了么?”他微微扬首,吻了回去。 第340章 最动听的   轿子才回怀贞坊, 门公就跑出来说宫里来人,等了半晌,要传阿弦进宫。   崔晔即刻道:“我跟你同去。”   阿弦问为何。虽有些难以启齿,崔晔仍决定同她说实话:“先前我……同皇后陈述过原委,只怕皇后会答应, 所以我想……”   阿弦意外之余, 哼道:“阿叔可真是雷厉风行, 迫不及待啊。”   崔晔看她恨恨的模样, 偏如此可爱。   百感交集,把她的手握住:“这次是我错了,阿弦别记恨我。”   阿弦道:“我记得可清楚呢。哼, 伤我的心, 我本来以为没有人能再那样伤我。”这一句,却是半真半假,想到跟陈基过往, 有些真实的酸楚在里头。   若这不是在府门口大庭广众之下,崔晔恨不得立刻把她抱上一抱,便握紧了手低声说道:“以后让我赔罪, 任凭你打骂差遣如何。”   阿弦笑道:“这还差不多。”   她皱眉考虑了会儿, 郑重地又道:“不过,以后要再敢对我说那些话, 我就真的再也不会理你了。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   ---   两人相伴往大明宫而来, 将进宫门之前, 崔晔看着那巍峨的殿阁, 突然止步。   阿弦道:“怎么了?”   崔晔道:“阿弦……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崔晔道:“倘若我今日娶了你,明日却就死了……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恨我?”   阿弦虽觉着他这话很不吉利,凝神看他,片刻后摇头。   崔晔道:“是什么意思?”   阿弦微笑道:“不用担心,阿叔会长命百岁,我知道的。”   崔晔本以为她是故意说吉祥话而已,但是看着阿弦淡定的表情,突然一震。   崔晔当然知道阿弦的能力,未卜先知也是其中之一,如果阿弦当真“看见”自己“长命百岁”,那么……难道说……   他并没有再追问阿弦,只是含笑颔首。   虽然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屡屡心潮波动,但也正因她的存在,让他常有极安泰静悦之感。   步入宫门的瞬间,阿弦看一眼身旁的崔晔。   她对崔晔的感知向来稀少,至少……远远少于对袁恕己的预知。   她能看见袁恕己将来的不可限量的际遇,也能看见他那个令人毛发倒竖的“结局”,但是对崔晔,除了桐县之时曾见过他在大漠踯躅奔命,来至长安曾错把韦江所嫁那人当作是他外,其他有用的少之又少。   更加不知道崔晔的寿命几何。   但是,就像是当初在桐县预知袁恕己的“结局”,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终于在同他说明后看清楚他的反应……这时候阿弦心里也是同样感觉。   她宁肯,把所有都往好的方向去说。   在目光从崔晔宁静恬和的面上转开之时,阿弦心想:“我怎么会后悔,又怎么会恨你。可见你也是关心则乱了、才会担心这些不值一提的傻问题。就算你说的是真,我也绝不会有什么后悔跟恨你半分,我该多谢老天跟神明,至少让我曾遇到过你,如此而已。”   虽然知道是在耳目众多规矩森然的宫中,阿弦仍是忍不住,走了会儿,便探出手去,悄悄地把崔晔的手捉住。   崔晔原本还挣了挣,隐约察觉她坚决迫切的心意,又想起她在尚书省那句“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一笑,便索性由她去了。   阿弦叉开五指,同他手指交缠紧扣。   阿弦心想:“另外,阿叔也还有我,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好好地看着阿叔,守护着你的。”   路上所遇见的宫女太监们,无不惊愕侧目,看着这牵手而行的两人。   但任凭他们怎么惊慌失措,茫然呆怔,那两人都旁若无人般,一个淡然而笃定,一个喜悦而自得,一个沉静如水,一个跳脱似风,却偏这样相得益彰,风生水起。   在渐渐步向含元殿的时候,两人拾级而上。   台阶步步往上,仿佛登天之路。   崔晔问道:“你忽然不说话,在想什么?”   阿弦道:“想你。”脚下突然一绊,几乎跌倒,幸而崔晔从旁将她拦腰扶住。   崔晔道:“好生看着路,不要走神。”   阿弦半是带甜地回答:“想阿叔呢,心里容不下别的了。”   崔晔呆住了。   幸福突如其来,叫人猝不及防。   这实在是他所知道的……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   让人意外的是,皇后并没有传崔晔进殿。   看着立在面前的阿弦,武皇后道:“是跟崔爱卿一同进宫的?”   阿弦道:“是。”   武后揶揄:“怎么,莫非是和好了?”   阿弦知道武后耳目遍天下,长安更是多不胜数,知道这些不足为奇,却笑道:“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哪里就坏过呢?”   武后见她笑的烂漫无心,淡淡道:“不用瞒我,崔爱卿先前跟我说过,他身体薄弱,不想连累妻房,所以他求我收回赐婚旨意,另安排绝世无双的好男儿给你。”   阿弦听得皱眉不已:“什么连累,什么收回……又有什么绝世无双了,娘娘可不要相信,更不要答应这些不经之谈。”   武后笑道:“原来是不经之谈?崔爱卿在我面前说起来的时候,可是认真的很呢,你这么说,难道他又突然不想解除赐婚了?竟如儿戏一般?”   阿弦只得耍赖般道:“那时候阿叔是被病症折磨的昏了头脑,所以才暂时失智,还求娘娘忘了这件事,千万不要理会。”   “那他身上之病呢?”皇后问道。   “病……”阿弦敷衍道,“不过是些旧日症候,只是难以根治,慢慢调养,假以时日一定会好。”   武后道:“没有性命之虞?”   “没有没有,没那么严重。”阿弦摆手否认。   武后笑:“那天夜晚,户部的崔知悌先去了崔府,后来,我听说又去曲池请了谏议大夫。阿弦,你真的当能瞒得过我吗?”   崔知悌跟明崇俨都曾去过崔府,以明崇俨跟武后的关系,自然是瞒不住了。   ---   崔晔在殿门外直等了半个多时辰。   期间太平闻讯赶来,见崔晔垂手而立,笑道:“崔师傅,你也来了?我听说今日母后请小弦子进宫,特来看看。你怎么等在这里没进去?”   崔晔垂眸:“是,皇后并未宣召。”   太平道:“为什么只召见小弦子,反把崔师傅晾在这里,要不要我进去帮着探探风声呀?”   崔晔道:“公主说笑了。”   太平往内探头看了眼:“我才没说笑,说到做到,你且等着。”   身后几个宫女急要拦阻,太平已经跳进殿内。   太平往内而行,走不多时,只听里头武后叹道:“你总该知道瞒不过我,你也该知道,明崇俨的医术虽然算不上顶尖,但是卜算看相,天下只怕少有跟他匹敌。”   阿弦道:“就算真的这样,我也不后悔。”   太平因不知道崔晔退婚等事,一头雾水,心道:“他们在说什么?”她心里好奇,便循声往内。   正武后道:“崔爱卿的人品为人,自然算是一等佳婿,只可惜命数如此,阿弦,我知道你的脾气,一旦认定绝不会轻易放开,可是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既然知道不会长久,又何必贪恋不放,趁早收手才是正理。”   太平惊了一跳,琢磨着这句话,心头乱糟糟地,竟忘了自己是在偷听,上前问道:“母后,您在跟小弦子说什么?”   武后正在跟阿弦说这些体己话,身旁的宫女内侍们早就打发了,料想没有人敢闯入宫中,谁知少算了个太平公主。   太平陡然出现,武后很是不悦:“太平,你进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年纪越来越大,不能不知道规矩了。”   太平被武后斥责,愣在当场:“我、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我们正在说正事,你先退下吧。”   阿弦正也在惊心回想武后方才那句话,听见她呵斥太平说“胡闹”,阿弦方醒神。   又见武后貌似严厉,她怕太平不受用,就道:“娘娘是怕我们说的那些事,枯燥乏味,公主殿是不会喜欢的。”   太平看看武后,又看向阿弦,嘟起嘴道:“谁说的,除非你们有什么机密是我不该知道的。”   武后皱眉:“好了,没什么机密,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的,你若是要跟女官玩耍,等我同她说完了话。”   以前,不管武后怎么样忙,只要太平来到,她一定会放下手中公事,又或者太平撒两个娇的话,天大的事武后都要放下,先陪太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感觉有些变了。   先前太平一口答应了崔晔要来探听,没想到探听不得,反而被武后以一种类似不耐烦的语气对待,太平委屈之极,道:“好,我不打扰你们正经事就是了,也不用谁陪着,我自己去。”   太平说罢转身往外跑去,阿弦担心叫道:“殿下!”   武后挥手:“不用理她,她从小儿是给我娇宠坏了。”   武后抬眸看阿弦一眼,心里那句话却压了下来:“当初就是因为安定出事,所以才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太平,似乎只要多宠太平一些,冥冥中就好像‘安定’也会得到慰藉,谁知……”   武后苦笑,将此事压下,道:“你当真不肯放手?”   阿弦道:“绝不。”   武后看着她决然的样子,不禁失笑:“陛下说的对,你呀,有时候还真像我。”   ---   且说太平在含元殿内头一次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后,也不敢面对还在等候的崔晔,只低着头垂着眼睛,往前飞奔而去。   跟随她的龙女太监们都知道她的心性,这已不是太平头一次娇蛮任性肆意妄为了,他们只能拼命地跟在身后飞奔,生怕跟丢了,却到底比不过太平身量娇小动作敏捷。   太平越过前面几处大殿,一路往中间的蓬莱池方向而去,这蓬莱池后面改为太液池,有名的“太液芙蓉未央柳”的出处,池沼极大,池子中央有亭子一座,池沼两侧各有望月之阁,周围又有无数的回廊蜿蜒曲折,不下数百,是个散心消闲的好去处。   太平偶尔犯了气闷,就会跑来蓬莱池玩耍,只要往那回廊里一钻,像是耗子钻到地洞里,那些宫女太监要找她的话就难了,这也正是太平所想要的。   这日也是同样,那些跟随的宫人们急得发疯,却赶不上太平灵动敏捷,她一路跑到池子旁的回廊边上,一鼓作气跑进了回廊。   皇家池沼的园林景致何其美好,回廊更是设计精美,犹如迷宫,又有各处不同的舞乐布置安排。   其中的数间回廊之上挂着不知是什么种类的藤蔓,遮天蔽日,有的点缀着青涩的小果,有的却是绿油油的叶片蔓延爬动,像是天然的阻碍回廊外之视线的好去处。   太平在廊下终于可以自由飞奔,肩头的披帛被她扯落,随风飘荡,不知道被吹到哪个方向去了,太平毫不在意。   真有些累了,额头冒汗,靠在美人靠上才欲歇息片刻,不料目光转动,竟从前方早开的蔷薇里影子里看见一个人。   那人并不是太监服色,反像是个斯文书生,花丛里若隐若现,仿佛神仙精怪。   太平疑惑,从美人靠上挺身扬首:“喂,你是谁?”   那人虽听见了太平询问,却并不回答,一闪消失。   太平更加惊疑:这宫里头见了她调头而去不发一言的,这还是首次。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让太平跳起身来,忙去追那人。   追过了半道回廊,那人的身影却消失在前方的藤丛之中,太平环顾四周正觉着失望,身后有人道:“殿下是在找我么?”   太平惊愕回头,却见身前所站的,竟是当初在酒楼上有一面之缘的那中年儒士,一别数日,他的风采更胜从前,花丛里的容貌,惊艳照人,太平从来不知道男人上了年纪会如此好看。   太平道:“是你?!”又问:“你怎么会在宫里,你是什么人?”   萧子绮眼底露出惊奇之色,展颜一笑道:“殿下竟还记得我?我方才不过是随口说说的。”   太平打量着他,被这种奇异的笑容所打动。   突然她叫道:“我从上次第一眼看见你,就觉着你像是一个人。”   萧子绮原本笑的春风和煦,听了这句,笑容结冰,正将冰碎伤人之时,太平道:“你可不是像上了点年纪的崔师傅么?”   萧子绮双眸微睁,方才一阵紧张他的心跳都停了,闻言便仰头大笑:“我像是他么?公主只是在说笑。”   太平看着他笑容灿烂,这时侯就不大像是崔晔了,崔晔从不曾笑的这样过分,像是故意要将那份明朗暴露无遗。   太平问:“为什么是说笑?”   萧子绮道:“女官早就定亲了,对方正是崔天官,坊间人人都说郎才女貌。如今殿下说我像是崔天官,偏偏他将娶亲,这不是给我惹祸上身么?”   “我随口一句罢了,又不是要将你定罪,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在宫中呢。”   萧子绮道:“我是随着周国公进宫来的,我是国公府里的记事,叫做无愁。”   “原来是表哥的人!”太平睁大双眼,多了几分亲近,她转过身,重又在美人靠上落座,“你的名字倒是有趣,为什么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萧子绮道:“我也是最近才进国公府当差的……对了,殿下方才好像有忧愁之态,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太平想到方才武后跟阿弦两人在殿内密谈,连她竟也无法插嘴,便道:“我原本是极高兴的,不过……也许是我想多了。”   萧子绮笑道:“我常常听人说公主殿下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这次让你不高兴的是什么?”   近看,他的双眸竟有着淡淡地琥珀色。   ---   阿弦从含元殿出来,崔晔等的望眼欲穿,幸而这一次两人不再是宫内宫外无法相见相知、猜忌罅隙横生,何况先前才解开心结,自然不似之前那样煎熬的五内俱焚。   但是看着阿弦出门时候的脸色,崔晔忍不住心头一沉。   阿弦皱着眉头,脸上是忧虑之色,像是遇到什么不可解决的难题。   崔晔定神:“娘娘……同你说了什么?”   阿弦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娘娘是……不答应么?”崔晔定了口气,复又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我去跟娘娘说。”   他转身往内殿而去。   手腕却被阿弦一把攥住。   崔晔以为她担忧,温和一笑:“不怕,我会说服娘娘的。”   目光相对,阿弦挑眉笑笑:“这种小事,就不劳阿叔费心了。”   崔晔微怔。   阿弦慢吞吞道:“我忧心的是,娘娘说会让尚衣局给我做多几件儿衣裳,还要送我些什么首饰,唉。”   崔晔看着她狡黠的眼神,早明白自己又被她捉弄了,但是这种捉弄,却是令人甘之若饴的。   两人并肩往外而行,阿弦道:“我已经想到明日坊间会传些什么话了。”   崔晔问道:“什么?”   阿弦哈哈笑道:“无非是……天官悔婚不成,将不免被辣手摧花……”   虽知道明里暗里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崔晔还是用力将阿弦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感觉她轻轻撞过来……顷刻依偎在他的肩头,虽然是瞬间温存,却已叫人心底无比熨帖。   出了宫门,正要上车离开,却见周国公武承嗣也带了两名随从,远远地走来。   阿弦将上车的时候回头扫过,隐约觉着其中一人眼熟。 第341章 大婚   周国公武承嗣满面春风,不知正在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今日武承嗣进宫, 却是因为武后终于给他择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那女孩子便是大理寺卿郑勇之女, 郑勇为人处世虽然颇为中庸低调, 但他出身乃是荥阳郑氏,其女又素有品貌双全的美名,倒是符合了当初高宗建议给他找个高门出身女子的本意。   先前武后把此事跟武承嗣说明,——虽然武承嗣心里最想娶的并不是这位小姐, 但是谁叫对手太强大, 退而求其次, 倒也不错。   武后见他很温顺的答应,心里也格外喜欢,便又嘉勉了几句,叫他去向高宗谢恩。   武承嗣在高宗寝殿谢恩退出, 正听身边的人说起那荥阳郑家如何如何了得, 萧子绮又道:“听说崔府的二公子,也跟郑氏的女孩子结了亲。以后这崔家跟殿下是不是就有了连襟之谊?”   武承嗣哈哈一笑。   正说着, 就见阿弦跟崔晔站在前方。   武承嗣看见阿弦, 心里还感慨着, 双脚已经带着他身不由己走到跟前儿:“听说女官跟天官先前也在宫内,我还遗憾没见着呢,好歹没有错过。怎么,今日是为了什么事, 两个一块儿进宫来了?”   武承嗣笑着, 飞快瞥了瞥崔晔, 就又笑吟吟地看向阿弦去了。   阿弦却顾不上回答他,只是看着武承嗣身边的那人。   她不像是崔晔般涵养功夫到家,两只眼睛里透出惊怒跟一丝骇然。   就算知道萧子绮对武后怀恨难解,也知道他大胆回到长安,但是……进宫?这在阿弦看来,简直是自寻死路的做法,萧子绮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而且还是如此正大光明大摇大摆的。   萧子绮的笑容,就像是冬日里的阳光,虽然看着金灿灿的,却叫人察觉不到一丝暖,反而寒意凛然。   他不等阿弦跟崔晔开口,就先道:“见过女官,天官。”   阿弦冷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子绮面不改色道:“是随着殿下进宫来着。”   武承嗣在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似乎别有意味,引得阿弦侧目,不知道他怎么了。   武承嗣笑道:“我还以为吴先生你说谎,原来竟是真的。”   阿弦道:“周国公在说什么?”   武承嗣道:“吴先生曾跟我提到过他认得你,我还当他乱讲的不信呢,这会儿才信了。”   阿弦皱眉看想萧子绮,嘴里却是问武承嗣:“是吗?不知道这位吴先生,是怎么提到我们认得的情形的?”   萧子绮淡然笑道:“当然是实话实说了,我同周国公提起,是之前在女官南下的时候,有一日歇在我的庄子里。”   阿弦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果然是胆大包天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萧子绮笑道:“其实……我还以为女官会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呢。”   阿弦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先生所做的那些事,惊世骇俗,令人忘了也难。不过我想不到,你居然会来长安,还……”   她的目光一动,掠过萧子绮看向他身后的大明宫。   萧子绮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这长安城里好歹也有几个旧日的相识。”看一眼崔晔,萧子绮又笑对阿弦道:“我想他们想的寝食难安,到底要亲自回来看一看才安心。”   同样一句话对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效果。   在阿弦听来这简直是极为阴森而赤裸的威胁预言,但是在武承嗣看来,却像是旧友重逢叙旧寒暄那么简单亲切。   武承嗣笑道:“先生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之人呀,怪不得表兄那么推崇你,在信中百般要我重用你,万万不能亏待。”   阿弦问:“表兄?”   “就是我三思表哥,”武承嗣对阿弦向来是十万分耐心:“吴先生原本是表兄的心腹,甚是珍爱的,表兄想给他谋个长安的差事,就让他来找我了。”   武承嗣虽然生得不算出色,但是生平最喜欢长相俊美的人,如果又美又聪明就更好了,就如阿弦一样。   恰好武三思“推介”了萧子绮。   萧子绮原本是那样的出身,论起才学不输于崔晔,谈吐风雅,相貌又上佳,几乎令武承嗣“一见倾心”。   其实就算没有武三思的亲笔信,武承嗣也一定会“喜欢”上这样出色的人物。   无愁山庄里,萧子绮原本是想让猫儿啃食了武三思的,当时阿弦自顾不暇,且也懒得理会武三思,因此竟不知他的死活,只是后来听说武后有意再调他回长安……才知道他居然不知怎么死里逃生。   可是,萧子绮明明曾想虐杀武三思,以武三思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容许萧子绮无碍,且还助他接近武承嗣呢?   这会儿萧子绮大言不惭地笑道:“我只不过会些没什么用处的风花雪月,承蒙殿下看得起罢了。”   武承嗣却振振有辞道:“如果说四书五经是得辛苦研读才能领会的,那风花雪月恰是需要天赋,是世间最难学会的艺能,世间大部分俗物,终其一生只怕也不懂‘风花雪月’四字到底是何意。”   萧子绮禁不住赞叹:“殿下这话,振聋发聩,细想来竟大有道理。”   阿弦在旁,有一种如魔似幻之感。   看着两人此刻谈笑风生的样子,阿弦心想:如果现在在无愁山庄,武承嗣只怕也是极豪华猫食的一种了。   又因为知道萧子绮的底细,所以不管他笑得如何优雅脱俗,阿弦眼前却只有无愁山庄里殒命的那些无辜冤魂的惨状。不管他看着武承嗣的眼神如何喜欢跟“和蔼”,对阿弦来说,这种眼神,就像是捕食者看着猎物,关爱地打量着究竟该从哪个地方下嘴最为恰当。   正在此刻,身边一直默不做声的崔晔道:“阿弦,咱们该走了。”   阿弦一愣,崔晔又向着武承嗣行了一礼:“殿下,改日得闲再叙。”   这毕竟是在宫门前,不知不觉说了这么久,武承嗣后知后觉,虽舍不得,却仍打着哈哈,同两人告辞。   在目送两人离开后,武承嗣禁不住抱怨道:“这天官可真是霸道,才说了几句话,就忙着带人走了。”   萧子绮别有意味:“是啊,真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   两人身旁另一名随从道:“之前听街头巷尾传说,天官想悔婚,怎么今日竟看不出一点异样?难道都是胡说的?”   武承嗣嗤之以鼻:“那当然是瞎说八道,所以我早跟你们说过那些流言不可信,小弦子是他好不容易跟我手里抢了过去的,万万没有再松手的道理。”   那随从暗笑,心想:“那当初听到两人婚事告吹的流言之后,高兴的手舞足蹈的人却不知道是哪个。”   萧子绮道:“其实我近来还听到另一个传说。”   武承嗣似乎把方才驳斥流言的那句话忘了,立即询问是什么传说。   萧子绮道:“我听人说,天官因为先前在羁縻州受伤太重,身子虚弱不支,只怕寿命不长。”   武承嗣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   萧子绮笑道:“这个意思是,天官如果不想女官很快成为寡妇,最好就不要跟她成亲,除非是有意要害她。”   武承嗣张着嘴,不知是骇然还是窃喜。   这会儿周国公心里很是犹豫,一方面不想阿弦当寡妇,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当了寡妇,或许自己仍有了机会,因此心里不由左右为难。   ---   阿弦同崔晔乘车往回,路上,阿弦道:“我想,把此事告诉皇后,阿叔觉得怎么样?”   崔晔道:“你想把萧子绮在无愁庄所作所为告诉?”   阿弦点头。   崔晔道:“告诉皇后让皇后提早提防也好,只不过对付萧氏族人,皇后要提防的最好方式……”   阿弦道:“怎么?”   崔晔不言语,只是回看着她,而阿弦也不必再等他的答案,眼前就出现萧淑妃王皇后的惨状。   如果把此事告诉武后,不管此事何等的离奇,只要跟“萧氏”有关,武后一定不会等闲视之。   而已她的手段,会怎么处置萧子绮隐约可想而知,即刻处死只怕是最轻易的惩罚方式。   甚至……对于已经大部分被流放在岭南且改了本姓的萧氏族人而言,皇后一怒之下到底会做出什么来,叫人无法揣测。   阿弦道:“阿叔认为我该怎么办?”   崔晔道:“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么?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萧子绮的身世跟遭遇固然叫人同情,但是他在无愁山庄大开修罗之门,残夺了那许多人的性命,却并不是能说翻开就翻开的,何况他对武后的仇怒之心不休,如今更能出入宫门,着实叫人忧虑。   但阿弦又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让那更多无辜的人再流血丧命。   有了崔晔的允诺,终于让她可以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   ---   六月初,是袁恕己的生辰,一干相识的客人都来道贺。   上回袁恕己当街拦崔晔轿子,却“被迫”目睹了那样一幕。   他虽然临去扔了话给崔晔,但此后到底没有再见崔晔跟阿弦的“勇气”,就算不见面,还总淡忘不了那情形……   直到今日,阿弦自投罗网。   跟袁恕己一起想探听真相的是桓彦范。   因袁恕己正招呼客人,桓彦范拉着阿弦问道:“先前天官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天官已向娘娘求了退婚,像是要大闹一场的样子,怎么忽然又风平浪静起来?”   阿弦笑道:“没有的事,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无稽之谈。”   桓彦范啐了声:“你能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吗?”   阿弦道:“既然瞒不住,你怎么还来问我呢?”   桓彦范吃了个哑巴亏,发狠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听说你那日闯入了尚书省,也不顾各位大臣正在讨论正事,就把天官抢了出去,一定是跟这个有关对么?你可真敢做,那可是尚书省……”   阿弦笑:“我喜欢,又怎么样?”气定神闲地吃茶。   桓彦范看着她,啧啧赞叹:“连强抢夫男的事也能干的出来,小弦子实在是女中豪杰。”他举手连连作揖:“小人佩服佩服。”   阿弦忍不住笑道:“你可不用怕,我也是极挑剔的,什么人都抢。”   桓彦范抚胸道:“那我就放心了。”   阿弦横肘怼了他一下。   两人坐着闲话片刻,袁恕己回来,一眼看见阿弦,眼前无师自通又冒出那一幕,脸上隐约发热。   没见面的时候,有千万想问的,这会儿一窘迫,什么话都没了。袁恕己只得绷着脸装作若无其事状道:“你们且坐,我忙得很,待会儿再回来招呼。”   待他去后,桓彦范方道:“那天我告诉少卿天官想悔婚,本是去找你的,在街上遇见天官轿子,他气冲冲去掀轿帘要兴师问罪,好像从那时候起就不对了,也不知是怎么样?”   阿弦咳嗽道:“是啊,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在那里。”   桓彦范狐疑地斜睨她。   阿弦觉着自己的脸皮越来越厚,连谎话都说的这样得心应手。   正说着,高建也来到了,便跟阿弦凑在一块儿,桓彦范知道他们是乡党,又看高建生得黑胖,言语直拙,带着有趣的豳州乡音,便有意逗他说话,又跟着学。   阿弦因他终于不再追着自己询问,略松了口气,便抬头四处打量。   正厅门外间又有客人来,袁恕己上前迎着,那客人不知带了一样什么礼物,双手奉上,袁恕己举手接过。   就在阿弦盯着这一幕看的时候,眼前却又起了奇异的变化,虽然还是袁恕己站在门口迎客,虽然仍是客人献礼,但这客人已经变了。   在袁恕己对面站着的,赫然正是周利贞。   周利贞含笑上前,拱手作揖后,又从旁边小厮手中接过一个匣子,略微躬身呈献给袁恕己。   袁恕己挑眉:“礼物?周都事也太客气了。”   “不过是个心意而已。”周利贞的身子躬的越发低下去。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袁恕己虽对此人丝毫好感都无,但见对方如此,且今日有事大好日子,只得道:“不必多礼。既然如此,我……”   正想说“却之不恭”,周利贞突然一抬手。   他的手底,不知何时已经握了一把极薄而锋利的柳叶刀,遽然从下往上一挑!   两人站的本就极近,周利贞的手又躲在锦匣下面,袁恕己且毫无防范,如此一来,顿时血溅当场。   ---   在周利贞突然发难的时候,阿弦猛然往后一倾身子,几乎跌了回去。   匕首森然嗜血的煞气扑面而来,瞬间叫她脸色惨白。   旁边桓彦范正跟高建打听豳州的趣事,却见阿弦闷哼一声往后倒身,桓彦范吃惊,忙将她扶住:“怎么了?”   阿弦惊魂未定,忙摸一摸自己的腹部到胸口,以及颈间。   桓彦范看着她摸索的动作,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   高建却经验丰富,立刻问道:“脸色奇差,是不是又看到那些东西了?”   阿弦咽了几口唾沫,顾不上理会两人,目光慌乱地往外逡巡。   眼前场景鲜明,是袁恕己在接来的客人,他把客人送的礼物交给旁边的婢女,然后又接迎下一位,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没有那刀光血影、飞来横祸。   突然桓彦范在耳畔低低笑道:“究竟怎么?你这样呆看着少卿,若给天官知道了可不妙。”   阿弦道:“少卿今日请了周兴……跟周利贞吗?”   桓彦范道:“我不知,但据我猜测应该不会。他跟周都事并无什么交际,至于周利贞只是一名小小仵作……”   还未说完,阿弦起身往门口走去。她出了门,抽了个空子拉住袁恕己,低低问道:“你请了周利贞或者周兴么?”   袁恕己早发现她走了出来,听是问这个,心思略定:“没有,我请他们做什么。”   随口回答完毕,忽又觉着不对,便转回头看阿弦:“怎么这么问?”   阿弦想到上次夜闯皇宫的旧事,生生把方才预见的那一幕压下,只道:“没什么,没请就好。”   眼见客人们都到齐了,厅内参差不齐地坐了许多人,大理寺的同僚们外,还有刑部的相识,比如崔升等,兵部的几位,还有一班有些特殊的,是他未来岳父赵监察家里的人。   正要招呼众人入席就坐,忽然家奴道:“尚书都事府里来人了。”   袁恕己愕然止步,回头看时,果然看见一道再熟悉不过、却叫人一看就憎恶上心头的身影。   与此同时,阿弦在厅内也看见了这一幕,当看见此人来到的时候,阿弦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旁边桓彦范试图拉她落座,阿弦却反而撇开他的手往外走来。   桓彦范这才发现,外间跟袁恕己对面而立的来者,竟然正是尚书都事周兴之子周利贞。   周利贞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走上前,他的身后一名是从手中托着个锦匣儿,周利贞接了过来,双手奉上,口中说道:“家父知道今日少卿的生辰日,特叫我送礼物来给少卿。”   袁恕己皱眉:“礼物?”   阿弦在旁盯着这一幕,双目圆睁。   先前得袁恕己回答,本以为周利贞不来,自己所见的一定只是臆想不会发生,但是……   周利贞笑笑:“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个心意罢了,您请过目。”他望着袁恕己,低头要将匣子打开。   阿弦胸口起伏,眼睁睁地看着袁恕己仔细打量匣子,而周利贞捧着匣子的手却在慢慢地往匣子下面探去,就像是一条悄无声息的毒蛇,蜿蜒地逼近。   方才所见将清晰地出现,身体好像被恐惧所占据,隐隐地有些战栗。   这瞬间,就像是生跟死的对决,又像是那夜她无法拿武后的命做赌所以选择进宫一样,阿弦顾不得再迟疑,她迅速闪身上前,伸手拦住袁恕己。   将袁恕己用力往后一揽,同时阿弦一脚踢出,狠狠地踹向周利贞。   少年被一脚踹中胸腹,往后倒飞出去,把身后的两名客人都撞的踉跄倒地,而周利贞手中的匣子落地,露出里面一个洁白无瑕的羊脂白玉手环,因为匣子滚落也随着掉在地上。   在场的所有人,屋内屋外,无数双眼睛呆呆愣愣地瞪着现在这一幕,直着的脖颈,睁大的双眼,像是发现了自己的活动领地被莫名闯入的豳州特产呆狍子。   因大家都不大认识周利贞,又不知到底发生什么,只看见阿弦一言不合动手伤人。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阿弦也看清楚了:周利贞的手中并没有什么匕首。   她无法相信自己居然又出了错,当即上前,急忙去搜他的双手,袖底,又在腰间探摸。   浑然忘却了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忽然手腕被握住,原来是桓彦范过来,低声道:“你干什么?”   阿弦道:“他……”目光一转看向地上的锦匣。   袁恕己一直看到现在,顺着她目光一瞧,到底是从桐县就配合无间的,袁恕己知道她如此反常必定有异,当即走过去将匣子拿起来。   那玉手环已经跌裂了一道暗痕,他将匣子上下左右也打量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异样。   这会儿周利贞被袁府的小厮扶住,他捂着腹部,脸色雪白,苦笑道:“我哪里做错了什么,招惹了女官不快?我致歉就是了。”   阿弦紧闭双唇,无法解释。   袁恕己则笑道:“既然风平浪静,那么就请各位入席,大家痛饮就是了。”又对周利贞道:“抱歉的很。”   周利贞道:“无妨,别坏了少卿的好日子就是,我且告辞了。”   袁恕己点头,命仆人相送。   厅内众人各自定神,重又举杯庆贺。   刹那间,仍旧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但是就算没有人刻意去打量阿弦,阿弦仍是觉着自己犯了可笑的谬错,全程窘然,缺言少语,心里恨不得这事没发生过、众人也都不记得。   但又偏偏知道,这件事自然是才发生的,且很快就会更多关于女魔头的流言蜚语问世,不知这一次又是什么版本而已。   事后,阿弦见了崔晔,总算能说起此事来,回想那时候的场景,对周围围观众人而言,她只怕是疯了似的行径。   阿弦自责:“当时就像是中邪般,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就是觉着一切都不对……幸而少卿不是外人。他从不会怪罪。不过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就是了。”   崔晔道:“你也是为了他安危着想,他高兴还来不及,又不是真是个心胸狭窄之人。”   阿弦抓抓头:“但是我到底是怎么了?先前的梦不作数了,这一次所见的,又是假的,虽然这假的倒也并非不好。阿叔,我有些怕。”   崔晔将她抱住:“再过两日婚期,以后……就是我寸步不离地陪着阿弦,你怕什么?”   阿弦一愣,笑道:“我怕你寸步不离啊。”忽然想到上次尚书省里听来的话,担忧道:“你不会想去羁縻州吧?”   崔晔道:“那时候是因为怕总是见到你会忍不住,所以才想及早离开的,其实不必我去,二圣早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阿弦这才舒了口气,崔晔抱紧了她,嗅着她身上的淡香:“以后该叫你什么?阿弦,娘子……夫人?”   阿弦忍不住笑了出声,将头在他怀里乱拱。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大婚之日疏忽来到。   阿弦也提早六日前休班,不过就算休班在家,她也并没什么事操心忙碌,因为自有人帮她把事情都接了过去。   崔府,卢府,以及一个从来能干的虞娘子,将所有要用之物、要派之人等等,尽数准备的妥妥当当,阿弦只要听从虞娘子的吩咐行事就是了,闲暇只是逗逗小黑猫跟玄影,因为这件大喜之事将临,所有的杂事、要事,都先往后推迟,竟是比任何时候更觉着轻松自在。   除了崔府跟卢府的人忙碌外,另外也因这亲事而忙碌不已暗中焦心的,却是高宗李治。   虽然天下人不知道,但高宗毕竟心知肚明,那是自己的女儿……又是第一个要出嫁的女孩儿,高宗极想要把这婚事办的天下轰动才好,跟武后提了一次,被武后笑了几句。   但武后笑归笑,却并没有就不管此事,也特意交代了宫内的六司,帮忙置办些女官需要的婚典之物,宫中典司所做,都是御用之物,平常只有极得宠或者建功的大臣才会得的,表面看来是二圣对女官的宠幸,实际上,也算是为人父母的一点心意。   高宗仍觉着不足,暗中叫心腹送了六个箱笼到怀贞坊,却都是些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并一些珍奇的古玩之类,——当作阿弦的嫁妆。   倒是解了虞娘子燃眉之急,她总觉得嫁到崔府那样的大宅子,没有些相应的嫁妆,多少会被人看低些,如今有了这几只箱笼便好办多了。   箱子虽不多,但虞娘子在权贵之家长大,一看那些金银器,古玩都是稀世之宝,这样的东西随便一件,少到数万,多至百万银两不等,何况有的根本是有市无价。   阿弦倒是试图辞过,却给高宗笑着劝止。   箱笼做嫁妆的事虽做的低调,宫内六司帮女官置办婚用之物这件却很快也被传扬的天下皆知。   二圣都如此关心这门亲事,朝野自然更加轰动,朝野轰动瞩目,主持操办的崔府,卢府,以及阿弦这边的虞娘子,更是半点马虎不得,越是临近婚期,虞娘子越是睡不着,一天至多只睡一个时辰左右,紧锣密鼓尽心竭力地筹备指挥布置一切,忙的分身乏术。   阿弦本躲清闲,可见满院子的人都如陀螺般,暗自咋舌,对她来说,最难过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被虞娘子催着去换女装,试婚服,众人的紧张也感染了阿弦,随着日期渐近,她竟又有些畏怕之意。   只是想不到,让她畏怕的不仅仅是现在所感知的一切而已。   这一日,天还未亮,早起的蝉就迫不及待地在树梢上开始了一天漫长的吟唱。   但是让蝉觉着气愤的是,这家里的人竟像是彻夜不眠,灯火点了一夜,而且,还抢在她开唱之前就喧闹的很,吓得她开唱的第一声都是颤的。   崔府的新房,是卢夫人先前新选出来布置妥当的,事先还找了风水先生来看过,断定是个有利夫妻和睦、多子多孙的极佳之位。   当夜幕降临,新娘的轿子停在门口,卢夫人自觉连日来的种种操劳带来的那轻微倦累都不翼而飞。   等请了新妇,走了红毯,跨了火盆,射了三箭后……卢夫人喜极而泣。   崔老夫人笑逐颜开,却发现崔晔在射箭的时候手有些微微发抖,她老人心细,又体贴孙儿,知道他先前还病过一场,且今日已太过劳累……生恐耽搁了洞房,于是便叫了司仪,直接顺势叫他们自入洞房了。   桓彦范本想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便错过,至少……要偷听个墙角之类,不料崔升早看出他的意思,便专门拦住他不肯放开。   桓彦范笑道:“我又不去棒打鸳鸯,听一听又有什么妨碍?”   崔升道:“谁知道你会听见什么,你那嘴长,只怕又说出去。”   桓彦范故意道:“你怎么只顾拦着我,你看看……少卿早过去了!”   崔升信以为真,惊的回头。   桓彦范哈哈一笑,撒腿就跑,崔升这才看见袁恕己正在窗边不知若有所思地在看什么,自己竟是上当了。   新房之中。   喜娘们才搀扶阿弦落座,阿弦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要掀开盖头,两个人忙按住她的手道:“不能动,得由新郎官挑开。”   阿弦忙催促:“阿叔,快快!”   侍陪的虞娘子忙咳嗽,脸不觉红了。   两个喜娘跟周围的丫鬟们都失笑,崔晔眼底含笑,可打量着面前身着女装喜服的阿弦,却几乎不舍得动一丝一毫,只盼这会儿的时间过的慢一些,再慢一些,可以让他把所有细细微微的,都看在眼中,牢记心里。   这一刻,他是身心都俱得安泰,惬意的无法言说的,就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身体里缺失的另一半,又或是灵魂终于得到了天上地下跟他契合匹配的那个。   一念至此,手几乎都有些抖,他深深呼吸,将面前的盖头掀开。   底下,阿弦的脸被扇面遮住。   她的扇子本不能随意撤去,但是在崔晔挑开盖头的时候她已经按捺不住,便把扇子往下,当看见他就在面前的时候,阿弦睁大的明眸里多了些笑意,她喜欢地垂眸,半是忐忑,半是不好意思。   旁边喜娘们顿时又大声鼓噪。虞娘子握住她的手把扇子往上抬了抬……欲盖弥彰。   崔晔抬手轻轻制止。   他的面前,是一张薄施脂粉、却已明艳倾绝的脸。   崔晔静静地端详面前的阿弦,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人帮阿弦修过面了,眉形略有改变,不再似是先前那样带些少年气的样子,反透出了几分温柔的婉约,倒像是要做“人妇”的模样了。   眉心贴着金箔描红木兰钿,两颊用胭脂点了面靥,并没有其他样子,只是圆圆两点,同那骨碌碌乱转的晶莹双眸遥相呼应,又多添透了几分灵动的狡黠。   她的樱唇本就极好看了,如今也只涂了一点红,却更像是一颗樱桃绽,又像是特意标出了一个标记,要引人去品尝。   他站在跟前,有些恍然失神。   外间的鼓乐遥遥传来,房间中的喜娘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又有人送了些杯盘碗盏上来,让他照着规矩去做,崔晔本是知道该怎么做的,但是这一刻,却全都忘了,只能任凭她们指引,按部就班地行结发礼,吃合卺酒。   每一步他都做的缓慢而认真,像是在做什么极严肃的事,一定要做的最好。   阿弦本有些赧颜,当崔晔勾着她的手,眼神细密绵长地看着她,将杯中酒缓缓一饮而尽的时候,阿弦突然有些触动,她望着崔晔,也将酒尽数喝了。   喜娘们正要督促再坐床等事宜,外间老夫人派了嬷嬷来,低低同她们说了几句,众人便都行了礼,鱼贯退出了新房,虞娘子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阿弦,微微一笑,也跟着出去了。   房门关了起来。   这个房间终于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天下。   不需要做什么需要做什么,全凭掌握。   阿弦歪头看了眼崔晔,见他仍是那样静静默默地望着自己,阿弦不由莞尔:“怎么还看?”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妆容,举手在腮边的胭脂点上揉了揉,嫌弃说道:“像是台上唱戏的,是不是很难看。”   “不,是最好看的。”崔晔握着她的手,拉到唇边,先是轻轻地亲了下,又略用力亲了两下。   阿弦试图缩手,笑道:“你饿了么……”   “嗯……”他低低回答,缓缓倾身过来。   “干什么?”阿弦睁大双眼,其实知道他想干什么……这双靠近的眼睛里正透出她熟悉而隐隐害怕的炽热光芒。   “阿弦知道。”他低低回答。   “我不知道。”阿弦的脸色变得比胭脂还红,坚决不肯承认。   “没关系,”他揽住她往后倾的肩,唇擦着她的脸颊滑到颈间:“我教你。” 第342章 焰火   其实倒是不必崔晔教的。   对于洞房花烛这种事, 阿弦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要多, 当然, 其中大部分的“所知所见”,都并非阿弦自愿的。   她总能猝不及防地被动看见那些零碎场景, 比如在桐县的时候, 时常出入青楼教坊, 比如到了长安,也曾见识过贺兰敏之先前的荒唐, 除了这些, 还有那种鬼魂所“教”, 就更难以名状了。   只不过对阿弦来说, 她虽然知道一男一女在一起会怎么样, 但因为从未领教, 自己也从未有那方面的心思,因此对那些奇怪的肢体动作, 下意识地觉着厌恶。   比如当初虽然对陈基动心, 因为只是一厢情愿的单恋,所想的也都是以后过过小日子之类,直到同崔晔两情相悦后, 彼此有些情不自禁的接触,这才懵懵懂懂,若有所觉。   崔晔揽住阿弦, 一个个绵甜的亲吻像是春日从天而降的甘霖, 密切地落在阿弦的颈间。   阿弦察觉他的手滑到腰间, 继而衣带一松,这才知道是被他解开了。   而随着衣带宽解,胸口的那颗心就也像是被放出笼的兔子,急促而欢快地跳了起来。   跳的如此激烈,以至于阿弦怀疑崔晔是不是会听见。   “阿叔……”她低低地叫了声,脑中想起很多不该想的场景。   但轮到自己实践,那一点的恐惧因为古怪难堪的想象而瞬间放大,身体也随之僵硬起来,局促不安。   “怎么了?”崔晔动作一停,转头看她。   “我……”   阿弦还未说出口,外间忽地传来崔升的声音,叫道:“喂,你们在做什么?”   只听得小孩子们的嬉笑声响起,崔升又道:“不许胡闹,快去吃糖。”   隐隐约约地还说什么:“桓……还不走我就……”之类要挟的话,却像是还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于是又有一堆孩童的欢笑哄声响起。   似是崔府一名嬷嬷的声音,带笑劝说道:“都不要吵嚷了,老太太特意交代,不许闹的太厉害呢,趁早儿地别讨我说啊。”   笑闹声跟说话声才渐渐地消失了。   阿弦早就爬起身来,瞪大双眼往外看,一边警惕而恼怒地说:“刚才那好像是小桓子!”脸上早就绯红一片:“方才……他们都听见了?有没有看见呢?”   崔晔笑道:“方才咱们说话的声儿很低,他们听不见。”他回头看了一眼窗户,“那窗扇紧闭,又能看见什么?”   阿弦的心又像是跳上了秋千,随着晃晃悠悠地起伏,嘴里干涩的很:“那他们都走了吗?”   “放心,都走了。”   “会不会还有别人?”   这会儿阿弦突然又想起在桐县时候看别人闹洞房,有很多听墙角的趴在窗户边上,专门等着听新人在屋内的情形,好在以后当作八卦般说笑宣扬。   崔晔凝神又听了一听,摇头,望着她乌溜溜地双眼,忍不住轻轻捏着她的小巧下颌,低声道:“原来阿弦还怕这些?”   阿弦支支唔唔道:“我没有怕。”   崔晔长长吁了口气:“那好,咱们不理那些,早点安歇可好?”他张开双臂,重新把阿弦环抱入怀,宠爱地蹭着她的脸颊。   越靠近他,她的心就跳的越厉害:“我、我们就安歇?”   崔晔觉着她问的古怪,停了动作打量着她的神情:“怎么?”   阿弦道:“你累不累?对了,老太太特意叫你回来歇息,就是怕你劳累着,你觉着怎么样?”   崔晔眉头微蹙,眼神略暗了几分:“祖母是一片慈心,向来疼惜小辈,我很好。”   阿弦道:“那你也忙碌应酬了一天了,不如就、就早点歇息?”   直到现在,崔晔总算弄明白了阿弦的意思,他皱眉垂眸:“你是说……”   阿弦道:“就像是那天、阿叔陪着我……”她指的自然是那一次,两人同床共枕,但却也并未有其他事情发生。   崔晔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怨郁在里头,他沉默地看了阿弦片刻:“阿弦是不想跟我洞房吗?”   阿弦的脸更热:“当然不是,”   他叹了口气:“又或者是嫌弃我身子不好。”   “阿叔!瞎说什么!”阿弦忍不住。   桌上的红烛噼啪响了一声,原来是爆了个灯花。   崔晔垂眸,沉静不语,   阿弦呆呆看着眼前的人……从在桐县沟谷里见到他的时候,似乎就注定了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人,当初相遇之时,却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嫁给他。   这是她喜欢的人,一生也不能舍弃的,如今,终于结成了连理。   心砰砰地又跳了两声,这一次却不是小兔,也不是小鹿,而像是催她不要临阵退缩的鼓点。   心念转动,阿弦忽然跳下地。她走到桌旁,举手握住那原先盛放合卺酒的酒壶,拿起来晃了晃,还有半壶之多。   阿弦将酒壶举起,昂首便喝了起来。   身后崔晔见她下地,心里本一凉,不知她想怎么样,又看她到了桌边儿,越发疑惑。   直到现在才忙站起身,一把握住阿弦的手腕。   却已晚了一步,阿弦已经喝了许多入喉。   “你干什么?”他皱着眉,有些微恼,声音也多些许微颤,口不择言道:“你若不想,我不会勉强。”   “我当然想!”阿弦脆生生地回答。   崔晔愣神。   原先紧绷的身体逐渐地放松下来,阿弦舔了舔流落唇上的酒水,目光描绘过面前这张绝好的容颜:“我喜欢阿叔,绝没有半点不喜欢……”   崔晔给她弄得有些糊涂了。   但阿弦的目光像是粘在这张脸上,就像是她的心也在这个人的身上一样,挪也挪不开,阿弦喃喃道:“只想你知道,我喜欢你、喜欢的无法言说……”   阿弦上前一步,她踮起脚尖,手捧住他的脸,歪头吻在那叫人朝思暮想的唇上。   虽然酒力还并没有发作,但这也并不妨碍酒给了她勇气。   这个吻缠绵了半刻之久,两人分开的时候,彼此的脸上都挂了红云,崔晔哑声道:“阿弦……”   阿弦看着他被水光濡染的唇:“现在……阿叔教我吧。”   崔晔眸色微动,无限的惊喜就像是潮水般奋勇漫上来。   阿弦道:“我会好好学的。”   她一笑莞尔,全然不知自己这一笑倾城,勾魂夺魄。   ---   阿弦没想到的是,她将会为自己这句话而后悔莫及。   她有些高估了自己对于鱼水之欢的了解程度。   本以为只是做个姿势而已,有什么难处。   但最难的是她所不知道的那些。   疼痛固然在所难免。   阿弦虽最怕疼,但她从小到大,因为体质的缘故,三天两头的受伤,所以……这种疼倒也可以忍受。   (……神之咔咔)   阿弦并没有“好学”到仔细观摩那作案的凶器,这倒不是坏事,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说来,看了反而会加重她心中的恐惧——甚至可能会在惊骇之余完全拒绝。   所以阿弦只觉着(…………)   可当初她为了除掉惑心之鬼,连自割手掌都能做的出来,难道这点竟忍不得么?何况崔晔并没有不顾她的感受,堪称温柔典范。   当那股痛楚之感慢慢消退,阿弦望着额头上隐约有汗的崔晔,忍着不适:“阿、阿叔……好了么?”   崔晔身上的衣裳并未完全退去,滑下落在臂弯处(………):“嗯……”   阿弦瞧出他的表情很是隐忍,心里疼惜,无比体贴地说道:“阿叔累么?如果好了,咱们就安歇吧?”   崔晔动作一停,浓眉紧皱,底下的暗沉的眸色里逐渐飞出两团焰火。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   次日,阿弦醒来的时候,觉着喉咙疼。   才懵头懵脑地爬起来,还未出声,就听见头顶虞娘子的声音道:“终于醒了?”   阿弦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怀贞坊:“我……”   一张口的功夫,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居然哑了,而身上也不着寸缕。   虞娘子先是一愣,继而抿嘴偷笑,见她仓皇四顾,就去取了新的里衣。   阿弦匆匆披在身上,掩好衣襟,又咳了声:“姐姐,我想喝水。”   身后的丫鬟上前,把预备好的花生莲子的甜汤送了上来。   阿弦不知缘由,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才察觉不对:“姐姐,我口渴,要喝茶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不知是怎么了,她捂着喉咙,疑惑。   虞娘子笑劝道:“先把这碗早生贵子汤喝了。再给你喝茶。”   阿弦这才明白原来这汤水还有讲究,只得一鼓作气喝了,又喃喃自语道:“我敢自是着了凉,嗓子烧疼的很。”   身后的两个嬷嬷失笑,虞娘子脸上微红,示意他们先退下。   她取了茶水给阿弦,才道:“哪里是着了凉,是昨晚……你难道都不记得了?”   阿弦正喝了两口茶,听虞娘子说“昨晚”,浑身一震,顿时想到好些奇怪的场景,风驰电掣,从眼前飞驰而过。   阿弦“噗”地喷了一口茶出来。   虞娘子见屋里无人,低低自后悔道:“我先前也没叮嘱你,最好不要那样大声……都给人听见了……只怕要胡说八道,不过这也许是我多虑了,崔府的下人还不至于那样没有规矩,不会乱说的。”   阿弦捧着茶碗,呆若木鸡:“什么大声,谁大声了?”   虞娘子想笑,又忙忍住,矢口否认道:“没、没什么……”   阿弦才要追问,只听外间丫鬟道:“天官。”   虞娘子接了茶盏过去,退后一步,原来是崔晔回来了。   阿弦一夜狂乱,方才懵头懵脑,几乎都不记得了,见他出现,望着那张依旧端庄略带淡冷的脸,才唤醒了大部分记忆。   手本能地把衣襟又握紧了些。   虞娘子行礼后往外退出,崔晔走到床边,摸了摸她的头:“起来了?”   这个熟悉的动作让阿弦心安:“阿叔……去哪里了?”   崔晔道:“我先去见了老太太跟夫人,向他们报个安。”   阿弦一拍额头,嚷道:“啊,我是不是该一起去的?虞姐姐先前教过我的,你怎么不叫我起来?”   崔晔道:“看你累了,索性让你多睡会儿。”   阿弦听到一个“累”字,触动了心头痛处,似乎正是因为昨晚自己体恤他、多嘴说了一句后,才拉开了惨剧的序幕。   “你难道不累?”她忍不住悻悻地说,输人不输阵。   崔晔挑眉,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不是还想试试?”   阿弦胆战心惊,大声叫道:“我不!” 第343章 日常   两人“谈妥”, 又叫虞娘子进来, 帮阿弦收拾整理妥当。   毕竟是嫁做新妇, 第一日在府里不可破格逾矩,虞娘子又给阿弦挑了女装。   阿弦昨日穿女装穿的浑身难受,幸而多只是走走坐坐,并没有做别的,今日又如此, 不免满心抵触,只是不便说出口。   虞娘子知道她不喜欢,便道:“崔府是高门大户,第一天要拜见老夫人跟夫人等长辈们,必须要穿的正经隆重些才好。”又百般叮嘱她走路说话之类皆都注意。   崔晔陪着她吃了早饭, 见阿弦一脸食不甘味, 便问:“怎么了,不合口味么?”   阿弦向来好吃,且昨天整天忙碌,晚上又闹了半宿, 只怕她饿着了, 故意叫人多准备了些吃食。   “不是,”阿弦掐着一块儿沾满芝麻的酥脆胡饼, 苦大仇深道:“我只是在想去见长辈们的时候该怎么行礼, 怕忘了。”   崔晔失笑, 抬手要在她头上摸一把, 见她的发髻梳理的十分精致整齐, 倒是不好乱摸,于是在她脸上轻轻地拧了一下。   崔晔道:“难道祖母不知道你是什么脾性么?母亲更是了解的很,昨儿还听她私下里说,‘阿弦毕竟是女官,有些事不要太苛求了她’之类的话,你又何必这样先自己吓自己起来?”   阿弦楞道:“真的?”   崔晔道:“千真万确。”   阿弦感慨:“可知我多怕丢了阿叔的脸,才勤学苦练的。”她抖了抖身上的衣裙,满面无奈。   ——这是崔晔第一次在清晨时分,看阿弦身着女装。   当真是红颜倾国,秀美绝伦,娇丽撩人的很。   崔晔心头一动,想到昨夜种种销魂,瞬间竟心猿意马起来。   他见侍女们都在门外,就倾身过去,低低道:“若真要勤学苦练,就学昨晚上……你想学的就是了。”   阿弦起先不解,很快明白过来,脸上如火如荼:“我、我不!”   崔晔笑看她一眼,拿了一杯茶,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也罢了,横竖对我来说,阿弦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弦觉着这并不是一种真心实意的夸奖,而像是在……耀武扬威似的。   她忍不住叫:“阿叔!”   崔晔轻咳:“这可奇了,赞你学得快也不好么?”   ---   崔晔陪着阿弦去见了崔老夫人等长辈们,出乎意料,阿弦表现的甚是出色,并没有昔日的飞扬跳脱,且如果只是低眉浅笑的话,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寻常的闺阁女子一样。   崔晔大婚来的,除了卢氏族人,崔氏长安的亲族外,博陵长房也来了许多亲眷,其中大部分女眷都未曾见过阿弦,然而虽然没见,却把那些有关她的传言听的数不胜数。   当然,其中大多数传说都有些“惊世骇俗”。所以在众人心目中,一开始都不明白为何身为崔氏这一辈中最为出色之人的崔晔,为何竟选了这样一个出格的女子,虽然拜在卢家门下,但到底并非正统的名门淑媛,又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绝无仅有的女官。   再加上流言加油添醋,众人心中均想,此女就算不是三头六臂,青眼獠牙,只怕也差不多了。   如今当面一见,却是这样轻盈灵动,美貌温柔,气质又且高贵的少女,并没有传闻中的嚣张跋扈,性情暴烈,也并非貌若无盐,不堪入目。   这种感觉,就像是本以为会损失一大笔钱财,谁知却竟是稀世珍宝从天入怀。   意外的惊喜,天壤之别的反差,令众人一时之间无不为新妇倾倒。   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崔老夫人跟卢夫人了,崔老夫人握着阿弦的手,让卢夫人介绍那些亲眷们给她认识,一一拜见后,引得众人纷纷地赞不绝口。   ---   是日,崔晔便同阿弦一起入宫拜见二圣。   按理说起,毕竟这门姻缘是宫内赐婚,所以照例要进宫谢恩的,当然,对高宗跟武后来说,这自也是有另一番不同意味。   武后今日也并未在含元殿,而是同高宗一起,换了新样礼服,特等着召见这对新人。   而阿弦今日,也仍是身着女装,这一身,正是武后命宫内尚衣局给她特制的礼服,淡绛色内衫,明鹅黄的裙子,绛色滚边。外罩着大红朱砂的外搭,头上的莲花金冠也是御赐特制,辉煌荣耀,更显出一身天然高贵。   这一身刚穿好露面的时候,崔晔几乎按捺不住地想让她快些换回家常的男装最好。   着实是有些太打眼也太耀眼了,平日里不修边幅的小弦子,还叫人瞧不出什么特别来,如今换了正经的宫装,就算是不言不语,这通身的气派却是瞒不过人的。   两人上车往宫中来的时候,崔晔眼中有按捺不住的隐忧。阿弦却在弃嫌身上的衣裳单薄而累赘,且还露出了大片的脖颈,让她格外不自在。   阿弦忐忑:“虞姐姐说这样才好,阿叔你觉着呢?”   崔晔看着她惶然不自信的模样:“阿弦可是担心……二圣见了会如何么?”   阿弦见他如此懂人心意,抓了抓腮。   崔晔叹道:“你放心就是了,这样做是对的,衣裳跟首饰都是皇后娘娘一片心意,若她看见你穿戴着,一定会欣慰的。”   阿弦松了口气,又带些祈求的口吻对崔晔道:“过了这天,我就换回原来的装束好不好?”   崔晔心中却巴不得她如此,闻言正中下怀,却不露声色地顺势道:“我曾答应过阿弦,一切都随你的心意,对我来说不管你如何打扮,都只是你而已。”   阿弦凑过来,将头靠在他肩上,满足地叹:“阿叔对我最好了。”   崔晔搂着她,嗅到她身上难得的香粉气息,回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地亲了口。   不多时车到了大明宫,两人下车,并肩往内,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看见崔晔还罢了,当看见阿弦的时候,无不目瞪口呆。   正走着,见一队金吾卫从前而来,队伍后面,是个熟人,且走且看着此处,双眼里透着惊疑。   ---   陈基先前同金吾卫一块儿巡视,才转过弯,就听副手道:“今日崔天官跟女官进宫谢恩,不知何时能到。”   话音未落,就看见那两道卓然身影出现,副官笑道:“说曹操果然就到了,那不是崔天官么?等等……”   他疑惑道:“天官身后那人是谁?”   一时之间,居然没有认出崔晔身旁的人是阿弦。   陈基也正看着那走过来的两人,第一眼看去,本以为崔晔是陪着他府内的某个女眷进宫来的,他淡淡扫了一眼,心里还恍惚想:“怎么弦子不来?”   听那副手的疑惑,他再度定睛看去,越看,心跳的越是厉害。   眼睛只顾看向那边,忘了正下台阶,亏得身手敏捷,加上副官从旁援手,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陈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问道:“天官身旁那个是女官么?”   “我也才看出来,不是女官又是谁?”副官苦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绝不会信的,没想到女官换作女装后,竟这样美艳惊人,简直,简直比那什么赵家姑娘还更胜一筹呢。”   他所说的自然是赵雪瑞,赵雪瑞才貌双全,在长安城里有“小”卢烟年之称,把她来跟阿弦做比,可见这副官心里的惊骇程度。   陈基望着那翩然而来的绝色之人,因距离越来越靠近,他看的也更清楚,那眉眼,神情,正是他素来最为熟悉的人……   陈基听到自己心中呵呵冷笑了两声,刹那间,当日在天香阁里,袁恕己趁着酒醉所说的那句话顿时又浮现在心中:你不知道你究竟错过了什么……   ——那后来,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   但是直到现在,他又有些拿不准了。   当他觉着已经足够了解阿弦的时候,那个人总会给他更多的意外,让他原本已经按捺的愧悔之心越发翻江倒海。   崔晔同阿弦到了身边的时候,陈基终于镇定下来,他若无其事地行了礼,却刻意让自己不去看阿弦,只尽量地望着崔晔。   略寒暄了两句,陈基向着阿弦一点头:“我尚要巡视,就先告辞了。”   陈基一拱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反把阿弦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她原本就讨厌自己这样的装扮,如今见陈基冷冷地,连看也不敢看她,阿弦悻悻地叹道:“我今日可是糗到家了。把陈将军吓得脸都变了。”   胡乱又挥了挥那艳色的披帛。   崔晔恨不得敲醒她。   他当然很了解陈基的心情:阿弦这会儿的装扮,对任何男人来说……不亚于蜂蝶看到绝世名花,飞蛾望见暗夜里的灯火。   陈基执意回避,正是怕忘情而已。   可是转念一想,又何必提醒她呢?崔晔便笑道:“横竖过了今日你就不穿这个了,怕什么?还是说……你想讨他的喜欢才这样怨念?”   阿弦啐道:“我当然没想讨谁的喜欢,但是我难道想要随随便便惊吓到人么?”   崔晔忍笑:“没什么关系,横竖吓不死。”   ---   寝殿之中,高宗跟武后已经等了良久,且高宗早在婚礼之前,就挑选好了阿弦进宫后要给她的礼物。   崔晔同阿弦入内,朝上拜见,高宗跟武后两个也同样看着盛装的阿弦——这也是他们初次看阿弦身着女装,一瞬间,高宗的眼睛湿润了。   只是当着崔晔的面,不便如何,高宗揉了揉鼻子,强露笑容道:“阿弦这一身衣裳甚是合体,是皇后先前命宫内所做么?”   阿弦答道:“是娘娘的心意。”   武后道:“虽是我的心意,但我却没想到,你穿竟如此合适。”   阿弦心头一动,只当这句是“为人父母”的习惯夸耀之词罢了。   高宗命内侍将个玉匣送给阿弦,道:“这是朕的一点心意,你收起来,以后再看。”   武后瞥一眼高宗,笑而不语。   阿弦不知是什么,但既然是高宗所赐,一定珍贵的很,本想推辞,武后道:“难得陛下这般疼惜你,快收起来罢了,但要好生留着,可不要随意丢了。”   阿弦只得领受了。   略坐片刻,崔晔悄然向阿弦示意,阿弦知道该告辞了,可是放眼四看,并不见太平,有心想问问,又怕生事。   两人退出后,牛公公跟着出殿,笑对阿弦道:“公主先前贪玩,害了风寒,不然大婚那日她一定会去府里看热闹的。因病还没好,今日也未来见。”   阿弦这才明白,又问太平病的如何,牛公公道:“不打紧,御医们都看过了,已经痊愈大半,如今静养着,再吃两副药即刻就好。”   阿弦本想去探病,又自觉不便打扰,就对牛公公道:“我怕擅自去见公主会惹她不快,还请公公多帮我探望公主。”   牛公公了然:“女官放心,我会把你的心意带到的。”   ---   两日之后,崔晔的假先到了,便仍回吏部当差。阿弦惦记怀贞坊的宅子,等崔晔去了吏部,她又去应酬了老太太跟夫人半晌,下午就带了虞娘子跟玄影跑回了怀贞坊。   阿弦本想在家里清闲住上一夜,谁知将黄昏时,崔府派人来问,隐约有催她回去之意。   再加上虞娘子在旁督促,阿弦只好又匆匆地返了回去。   当夜,崔晔晚归,两人安歇之际阿弦道:“阿叔,我想明日回怀贞坊住一夜。”   崔晔道:“哦?如果你想,自然使得。”   阿弦高兴起来:“多谢阿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崔晔笑道:“这谢,难道只是口头上的么?”   阿弦道:“那你想怎么样?”   崔晔低头在她唇上一啄,道:“让我看看你学的如何了。”   阿弦本想退缩,但一想到明日可以回怀贞坊住,只得咬牙妥协。   这一次,阿弦自觉已经忍住了没怎么出声,不料昏昏沉沉睡去,次日醒来后,仍是觉着喉咙里着火一样,嘴唇微微肿痛。   且经过虞娘子的提醒,又知道自己颈间还有数处痕迹,如此凄惨的情形,犹如跟人大战一场且还战败被罚一样。   此时,阿弦在床上自在地翻了个跟头,双腿仍有些酸软。   若不是她之前勤学苦练,习武出身,身体极佳,只怕还经不起那一番折腾呢,饶是如此,忙碌了一天,仍觉出了腰酸腿软的后遗症来。   不过想想今晚终于可以一人独居,倒是极好不错的。   虞娘子早吩咐小厮烧好了水,阿弦高高兴兴地泡完了澡,安心地趴回榻上,正睡得迷迷糊糊,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   可是玄影却并没有吵扰,阿弦隐约猜到来人是谁,只是困倦的很,几乎不想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感觉那人在自己的唇边吻了吻。   阿弦低低地“嗯”了声:“阿叔,太晚了。”   说了这句,忽然想起这是在怀贞坊,吓得双眼即刻睁开,果然是崔晔在身旁,对上他明亮的双眼,阿弦道:“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崔晔道:“我自然是陪着阿弦的。怎么,不能来么?”   “当、当然能……”阿弦语塞,“可、可是你不……”   之前因为他的病,加上崔府上下对他也着实照料关护的十分妥当,所以也感染了阿弦,那一句“你不累么,好生安歇”几乎成了口头禅,可这话老太太他们说也罢了,阿弦却说不得,每次都会引发适得其反的效果。   偏偏有时候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一次也差点越过“雷池”,幸而乖觉地止住了。   崔晔哼了声:“我怎么样?”   阿弦口气都吓软了:“你吏部不忙么?”   崔晔道:“忙是忙些,所以这样晚才回来,本来不想吵醒你。”他看着阿弦闪烁着惶恐的圆溜溜的眼睛,心里涌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怜惜,“好了,我抱着你睡吧。”   阿弦听到“睡”,喜出望外,慢慢地往前蹭了蹭,被崔晔拥入怀中,他果然并未有其他动作,只是温柔地搂着她,呼吸平稳。   这种沉静放松了阿弦的心神,她偷偷地在崔晔的胸前亲了亲,这才闭上双眼安心睡去。   ---   次日清晨,虞娘子做了早饭,两人吃过后,分别乘车,各去当班。   马车得得往前,阿弦觉着自己这连日来有些缺乏睡眠,于是就倒在车上,想要趁机再补一补。   不料车行了一半,就听到外头有激烈的马蹄声响,伴随着行人纷纷躲避的声音。   阿弦勉强爬起来,从车窗上往外看了一眼,却见是大理寺的几个公差,从面前街上纵马而过。   阿弦不知发生何事,却因为不同部级,便也并没理会,仍是前往户部。如此将到中午,听到几个同僚谈论起来,阿弦才知道原来是平康坊那里死了人,听说是死状极为可怖,最先发现死者尸首的两个人吓得一个几近崩溃一个昏死过去,这才惊动了大理寺。   阿弦在旁听了会儿,皱皱眉,便仍回房办公去了。   如此将近黄昏时分,外间突然响起了一阵哭声,阿弦的书吏跑了进来,脸色肃然地:“外头有人说,太子殿下薨了!”   阿弦一震,耳畔嗡嗡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太子李弘,虽然跟她并不亲近,总也见过几次,且毕竟是血脉相连。   虽然知道李弘缠绵病榻,近来更传出过几次他病危的消息,期间,阿弦也借口跟随许圉师前去探视过一次,果然见他形销骨立,而且脸上透出死气。   阿弦只看了一次,就忍不住暗中落泪,此后不敢再去,生恐情难自禁。   如今听到消息确凿,虽意料之中,仍有些难以接受。   出了公房,果然到处议论纷纷的同僚,此刻暮色将临,阿弦缓步出了户部,也并不乘车,本能地往太子府的方向走去。   户部距离太子府并不远,只走了两刻钟不到,太子府已经在望,门前却已经停了许多的车马,人来人往穿梭期间,门头上也挂了如雪的丧幡等。   阿弦站住脚只是看,不知看了多久,眼前景物已经模糊了,在所有的恸哭跟低语声中,耳畔又传来马蹄声响动,直到她身后却又停了。   阿弦反应过来,自觉大概是因为自己堵住了人家的去路,于是往旁边退开一步,给身后来人让路。   谁知那人并不前行,阿弦诧异地缓缓回身,夜幕之中,却见马上的来人居高临下地正看着她。   阿弦愣了愣,低头拱手行礼:“雍王殿下。”   原来这来者,正是雍王李贤。   数日之前,宫中发旨召雍王回京,李贤赶了两日路今日才回,还未进京,就听说太子李弘病逝的消息。   夜色里,李贤的双眸沁凉,他看着阿弦,片刻才说:“女官……或者我该称呼一声‘师娘’,好久不见了。”   李贤的声音虽竭力淡然,却仍是有一丝按捺不住的暗涌。 第344章 喜欢   阿弦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见李贤。   原本按理说, 崔晔跟李贤的关系很是亲近, 之前崔府有什么场合,但凡李贤在长安,都会前往, 通常还会跟太平一起, 且就算李贤不在长安, 以太平的性子,也常常自己跑去府中凑热闹。何况如今两人都知道了阿弦的身份, 更似“亲上加亲”了,就算是高宗跟武后碍于身份无法参与, 他们两人本也一定会到的。   但是……这一次崔晔跟阿弦婚典, 太平跟李贤双双缺席, 李贤只是命雍王府的人送了贺礼。   阿弦拱手:“雍王殿下。”   前方太子府门口,有人瞧见了这边的情形,大概是看见李贤来到, 便纷纷地前来迎接。   李贤翻身下马。   在那些人来到跟前之前, 李贤看着阿弦道:“失陪了。”   阿弦侧身相让, 恭送他离开。   一堆人迎上来,簇拥着李贤往府中去了。   阿弦目送李贤离开的身影,他在进府的时候脚步顿了顿, 仿佛要回过头来看一眼, 却最终不曾。   ---   太子李弘的丧礼办完之后, 高宗降旨, 册立雍王李贤为皇太子, 留守京城监国。   册立太子这个消息并不让人意外,甚至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意料之中而已。   毕竟李弘的身体不好众人皆知,后来这段时候缠绵病榻,已经很少出头露面,早在那时候起,朝野就有猜测,当时还是沛王的李贤极有可能会成为太子。   只是没想到,高宗还会令李贤留在长安行监国之职。   一瞬间,朝野议论纷纷,也有许多人暗中快慰,毕竟先前高宗不理朝政,让武后代替处理,如今肯命李贤监国,也就是有意要扶持太子的意思,所以这自然让许多早就看不惯武后行事的大臣们暗暗地欢呼雀跃。   暗自高兴的却还有一个太平公主,太平正愁自己可说话的人日渐少了,心里忧闷与日俱增,又不敢跟武后透露分毫。如今李贤留守长安,他向来跟太平最亲,太平的高兴可想而知。   这日,太平公主来到东宫。   正李贤同东宫属官房先恭,韦承庆等议事,主要所论的是两件,一是近来百官关注的跟吐蕃之战,二却是先前坊间出现的凶杀事件。   前一件事倒也罢了,因为之前三省六部的主要朝官都已经商议过,除了个别异样声音,多半都主战,如今只在兵员的调动,辎重粮草准备,以及主帅的决策上尚有商榷。   至于第二件案子,原本提不到太子的面前,只不过因为影响有些太过恶劣,毕竟发生的时机微妙,正是在太子李弘逝世,李贤被册立为太子的时机,且一连发生了两件,手段又格外的令人发指,所以引得城中流言纷纷,人心惶然,若不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或者再连续发生其他案件,坊间议论只怕无法控制,对刚刚接手的监国太子而言,当然不妙。   太平听他们在说正事,本不想打扰,只是悄悄地听了一耳朵,谁知隐约听到“斩断四肢,剖开肚子,五脏等都被……”   太平脸色立变,后退两步,问身旁的宫女道:“他们在说什么?”   那凶杀案极为可怖,宫内的人虽然有所耳闻,但统统不敢在太平面前泄露分毫,是以太平竟不知道。   宫女如何肯回答,只神色慌张道:“公主,他们在议事,咱们不如去外头等。”   太平也觉着心惊肉跳,有些可怖,便转身下了台阶。   此刻已进了七月,天气甚是炎热,太平迤逦沿着廊下往前,正走着,忽然瞧见墙上花窗之后,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她驻足转头一看,才要说话,那人向她比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太平会意,便回头对跟随的宫女太监们说道:“我累了,要去前边亭子里歇会儿,你们不要跟着。”又叫那近身的宫女去拿茶水来喝。   支走了所有人,太平才转头望着那窗户对面:“怎么是你呀?”   那人这才缓缓露面,芭蕉叶子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明翠,光影闪烁照的这人的脸也格外魅惑,竟正是萧子绮。   他眼底带笑地说道:“公主见到我很失望吗?”   太平道:“哪里,可知道上次一别后,我再也没见到你,跟表哥打听,却说什么宫禁森严之类的话来搪塞。我还当再见不到你了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子绮眨了眨眼,道:“我因为想见公主,所以才偷偷地跑来太子府,你可不要把此事告诉别人。”   太平笑道:“这可是真的?你为什么想见我?”   萧子绮道:“因为我觉着公主一个人太可怜了。”   太平猛地敛了笑,然后说道:“你说什么?谁说我可怜了?”   萧子绮道:“虽然看似无比风光,但是那么大的皇宫里,究竟有谁真的知道公主在想什么?只怕连皇上皇后都不能懂,毕竟他们都只在忙他们自己的事,没有人真正地关怀公主。”   “你、你是胡说,”太平呵斥道:“父皇跟母后都很疼爱我,关心我。”   萧子绮道:“公主真的是这么觉着吗?”他思忖地看着太平,道:“可是照我看来,陛下只是把公主当作猫儿狗儿似的宠物般爱护,而皇后却把你当作笼中鸟一样束缚着,他们对待公主,还不如对待女官上心呢。”   太平心头一痛,屏住呼吸:“你说什么?”   萧子绮道:“女官这一次嫁给崔晔,皇后特意命宫内六司为她操办,这可是只有皇族贵戚、或者只有公主才有的荣宠待遇,哼,女官又算什么?她怎么比得上公主呢?”   太平低下头去:“你知道什么。”她不再跟萧子绮说话,只默默地低头往前走去。   太平步下台阶,往右手一转,进了花园。   花园门口,萧子绮早等候在那里,他望着太平,无限叹息般道:“可怜的公主殿下。”   太平道:“不许你这么叫我!”   萧子绮笑道:“我只是疼惜公主罢了,虽然我身份卑微,又是别人的眼中钉,但我却觉着跟公主一见如故,忍不住想要呵护公主,不想撇下你不理。”   太平本来有些心烦,听了这句话,却忍不住抬头又看向萧子绮:“你……”   对方琥珀色的双眸流露着深深笑意,看的太平忍不住有些脸红心跳。   这一刹那她几乎不能转开自己的双眼:“你……是谁的眼中钉了?”她终于小声地问。   萧子绮道:“我曾经得罪过女官,女官心里一定很不喜欢我,女官讨厌我,那天官自然也不会喜欢我。”   太平恍然而又好奇:“你又是怎么得罪过女官?”   萧子绮道:“我只跟公主一个人说,你可不要告诉其他人,不敢我可是又要惹祸了。”   太平忙答应,又催促他。   萧子绮突然握住太平的小手,拉着到转到一簇美人蕉后面。   火红的花从翠绿的叶子里窜出来,太平看一眼那花,又看看近在咫尺的萧子绮,一阵恍惚,也不知是想听他说明跟阿弦的原委,还是想跟他这样在此处多留一会儿。   ---   等武攸宁跟宫女们寻来的时候,萧子绮却已经不见了。   太平独自一个人从花丛中走出来,面对武攸宁疑惑的眼神,太平淡淡说道:“怎么一杯茶要这么许久呢,我都要渴死了。”   又问武攸宁:“太子哥哥跟那些大臣说完话了么?”   太平匆匆地吃了两口茶,便去太子李贤的书房里探视。幸而这会儿太子府的属官都退下了,只有李贤一个人在桌子后翻看卷宗。   太平叫道:“贤哥哥。”跑了入内。   李贤抬头见是她,笑道:“听说你来了,却怎么不见人,我还以为你又跑出去在城里闲逛了呢。”   “母后只答应了让我来找你,却没答应我出去玩耍,我当然不敢了,”太平来到他桌子旁边,坐了,“贤哥哥,你当了太子,忙了很多,也不像是之前那样有时间陪我了。”   李贤道:“哪里的话,只要你来找我,我便一定有时间。”   太平趴在桌子上,歪头看李贤:“真的吗?你对我还像是以前一样吗?”   李贤道:“这话奇怪,难道还会有什么两样?”   太平认真点头道:“当然了。父皇跟母后对我就跟以前不同了。”   李贤吃惊,把手中的卷册放下:“你说什么?”   太平道:“难道你没发觉么?因为……小弦子的原因,父皇不再像是以前那样疼我,母后对我也更严厉了。”   李贤本要说她多心,然而因涉及阿弦,就触动了他自己的心事,一时惘然不语。   太平道:“贤哥哥,你说是不是这样?”   李贤定神:“不要多心,虽然她是……但、但毕竟这么多年都不曾见了,那比得上你是在身边儿呵护长大的?就算是有所不同,那父皇跟母后也只会更疼你,绝对没有减少的道理。”   太平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才又问道:“贤哥哥,你先前错喜欢了她,现在该好了吧?”   李贤喉头一动,笑道:“这种旧事还提起来做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我都忘了,你却比我还在意呢,再者说,你才多大,就不用操心这些了。”   太平道:“你既然忘了,怎么先前他们成亲那日,你并没有回来观礼坐席?”   李贤见她果然很不好糊弄,心里苦笑,只得说:“那会儿我雍州事忙,我也已经命人送了礼回来了。”   太平想起他才得知真相后槁木死灰般的反应,心有余悸:“只要你不是还放不下就成。”   毕竟年少无知,不由又问:“先前我来的时候,听你们说什么四肢、肚子之类,又指的是什么?”   李贤一惊,绝不肯告诉真相:“这个你不必理会,跟你不相干的。”   太平皱眉道:“我听着也怪怕的,不相干就罢了。”   李贤因领受监国之位,日常也有许多政务处理,手头有许多事要做,只是看太平找了来,便暂时把那些放在脑后,好好地陪着她游玩了半天。   见时候不早,太平便启程回宫,临去又叮嘱了改日出城游玩。   七月的天,说变也变得很快,不多时天上乌云聚拢,将阳光遮的严严密密,风里竟透出几分冷飒。   宫车走到半路,只听得哗啦啦响动,落下雨来,顷刻间把地面都打湿了。   马蹄踏过石板路,同时还要避让正纷纷奔走躲雨的行人,忽然,路边飞奔的行人之中,有个尖叫了声。   其他几个人不知发生何事,纷纷看来,却见那尖叫之人步步后退,手指着旁边的通水沟中,只是叫的惨厉,无法出声。   有一人上前探头看去,当看清所见后,也随着大叫,往后一跌,便跌倒在鱼水之中,惨呼连声。   武攸宁早打马奔到太平车边,又叫侍卫们都警惕起来。   车内太平不明所以,打开车窗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武攸宁道:“还不明了,殿下不要露面。”   然而太平眼尖,早看见路边七八个行人都站在排水渠边上,有人厉声大叫,有人跌在地上,还有的在叫:“人头,人头,快叫南衙的人来。”   太平打了个激灵,却又有些不敢相信,当即跪坐起来,从车窗口往外竭力看去。   排水渠就在眼前,因下了一场急雨,河水奔涌的极快,太平一瞥之间,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随波逐流,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个黑发舞动的人头。   随着水流的上起下浮,那人头也随着沉浮翻滚,不时地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狰狞的脸,呲出的牙齿狰狞而可怖,像是个不怀好意地要择人而噬的笑。   太平回到宫中后,便生起了病。   ---   这日,阿弦因要查阅一份公文,来到库房。   管库的前几日才换了个新人,恭谨地向阿弦行礼,又问她需要什么卷册。   阿弦笑道:“不必劳烦,我自己找就是了。”   那小吏才惴惴地退下。   阿弦原先在这里当差过,对里头的档册安排当然了若指掌,这其中自然也多亏了“黄书吏”的指点。   阿弦四处打量,一时却找不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份,原来这阵子档册的安排被人动过了。阿弦正皱眉想要问问那小吏,就听见有个略熟悉的声音道:“女官终于又回来了?”   阿弦歪头看去,果然看见个熟悉的鬼影子站在架子旁边,正是当初跟黄书吏一起厮混过的那只。   “是你?”阿弦失笑,几乎有种跟朋友久别重逢的感觉,“好久不见了。”   “是呀,”那鬼也笑道:“先前都知道您要嫁给崔天官,大家都哭的不成呢。”   阿弦笑道:“这有什么可哭的?”   鬼道:“那就不能像是以前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靠近女官了呀。”   阿弦想起在周兴家里那两只鬼也是如此说,不由又笑道:“所以你才这么久没有出现吗?”   鬼道:“也不是,之前我不知在哪里睡着了,方才才醒。”   “睡着?”阿弦无法想象。   那鬼仰头,看着屋顶道:“大概就是在灯芯里,对我们而言,那可是个休息的好去处。”   阿弦抬头,仰望着屋顶的两盏挂灯,大概是从建造这库房的时候就设置了的,造型倒是别致的很,可是此后却从不曾点燃过那灯,因为库房里存放的都是重要的档册,灯燃的那样高始终是有些风险。   因为太高,打扫也不方便,所以那灯罩之上落满了灰尘,还吊着若干蛛丝尘网,怪不得这鬼说那是个歇脚的好去处。   阿弦笑道:“果然是不错。睡在那里,一百年也不会有人打扰。”   正说了一句,忽然愣怔,她又仔细看了看那吊着的灯:“你睡的是这个?那灯罩上的……是什么?”   鬼道:“是一幅图。”   “什么图?”年积月累,灰尘把灯上的图案挡了大半,何况这么多年过去,颜色也早褪了。   鬼也说不上来,阿弦皱眉,忽然纵身一跃,跳上架子,她身形灵动,往上飞攀,终于停住,扭身向着梁上又跳过去。   鬼吓了一跳:“小心呀!”   阿弦因许久不曾登高,落脚不稳,差点儿跌滑下来,暗暗地也惊出一身冷汗。   等她站住脚后,俯身过去,往那灯上用力吹了口气,灰尘散落,蛛网飘动,露出一副《寒江独钓图》来。   一个披着蓑衣斗笠的渔翁手持一根吊杆,坐在一叶孤舟上,正在寒江独钓。   阿弦呆呆地看着这幅图,忽然伸手过去,将那灯笼摘了下来。   灯笼中并没什么东西,只是正中原本放置蜡烛的地方却是空的。   阿弦皱眉看了会儿,复又探臂过去,从那空着的蜡座往下探去,就在原本烛心该在的地方,好像有一样东西。   阿弦手指一夹,将那东西取了出来,还来不及细看,就听到脚步声响,有人道:“女官,女官?”   阿弦忙把灯罩放了回去,咬牙屏息,自梁上跃到书架上,再飞快地顺着下地,双足才落地的瞬间,那小吏便现身:“女官,外头有人找。”   阿弦松了口气,先答应了声,等那小吏去后,阿弦方低头看看手中之物,这东西并不大,像是一节竹哨,有阿弦的食指长短,略粗一寸,看着没什么稀奇。   但阿弦可是牢记的。   当初黄书吏说“物在心中,善者自寻”,此后阿弦在两人相识的库房里翻来覆去找了多少次,毫无头绪,没想到今日无意中歪打正着。   饶是如此,阿弦仍是吃不准是不是,且表面又看不出这是什么,只得先把此物收在怀中,迈步出外。   外间来找阿弦的,竟是高建。   阿弦一见他就要笑:“咦,来找我做什么?”   高建道:“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陈大哥必然也不记得。”   阿弦一愣:“嗯?”   高建道:“后日是我生日,你们一个个都忘了。不过我却忘不了,特来请你去吃饭,如何,可赏不赏脸?”   阿弦果然是忘了此事,忙作揖赔罪,又道:“这当然是要去的,只要有吃的地方一定有我。”   高建笑道:“这还像话。我心想自从我来了长安,你们两人多加照料我,且我也随着吃了不少酒席,如今正好儿也当作还席了,不过……我还没跟陈大哥说呢。”   阿弦问他为何不说,高建道:“我担心你不喜欢我请陈大哥,毕竟,这跟在桐县的时候不一样了。”   阿弦见他这样体贴,不忍让他扫兴,便笑道:“什么话,我们不还是跟在桐县一样的么?你只管随你的心意做事,不必有所顾忌。”   “你是说……”   阿弦道:“若真如你担心的一样,当初周兴家里请客我也不会去了。”   高建这才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我也想着咱们三个能热闹点儿,再者说,陈大哥家里,当初全是武懿宗那个人不好,如今他总算走了,陈大哥的好日子也才开始,他应该不会像是之前一样了……”   阿弦却没有兴趣知道陈基的事情,便流露出兴趣缺缺。   高建又问道:“我请你的话,天官可会答应?”   阿弦噗地笑道:“他为什么不答应?”   高建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原本按理说我也该请天官,只不过天官、威重,我怕请了他后,咱们一桌子都要大眼瞪小眼,酒也不敢吃一口了。”   阿弦哈哈大笑。高建却又叮嘱:“这些话咱们私下里说说就好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天官。”   阿弦笑道:“他有那么可怕么?”   高建道:“并不是可怕,是我们都敬畏天官,不想、不想亵渎他而已。”他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词。   阿弦笑的捧腹弯腰。   ---   这夜,崔晔的书房之中,阿弦便把高建请客的事跟崔晔说了,特意没有提陈基。   崔晔却问道:“是不是陈将军也去?”   没奈何,阿弦承认。崔晔看她一眼,不置可否,仍是低头看书。   阿弦吐舌,心想着还得去见过崔老夫人,便:“那你继续用功,我先回去歇息了。”   崔晔看她要走,才唤道:“等等。”   阿弦回身,崔晔道:“我知道你向来念旧,也不会阻止你跟他们聚会,只是面对陈将军,你一定……”他迟疑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怎么说,“不能大意。”   阿弦道:“这是什么意思?”   崔晔道:“没什么,总觉着他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对。”   阿弦道:“他跟武馨儿好着呢,连皇后也夸奖他情深一往。”   虽然武懿宗被贬出京,但陈基似乎对武馨儿更加的好了,非但不似别的官员般习惯纳妾,且连寻常应酬的花酒也是能推就推,如此操守,叫人刮目相看,也有些出乎阿弦的意料。   毕竟在桐县的时候,陈基还有个相好,如今到了长安,却成了独爱糟糠的好男人。   崔晔道:“陈将军是个聪明人,这也正是他的聪明之处,你该知道皇后重用他的一大原因就是因为他是武家女婿,虽然武懿宗去了,但还有武馨儿在,如果陈基因此而开始花天酒地,冷落武馨儿,如此翻脸无情的话……以皇后的作风,此刻早就连他也一同贬斥了。”   阿弦原本没想这许多,只当陈基还有一种不离不弃的品性,也算不错了,如今听崔晔如此说,才茅塞顿开,同时齿冷。   假如高建先前对于武家情形的描述是真,陈基还能如此善待武馨儿,已算绝世好男人,可以陈基的聪明,崔晔方才所说的这些他当然也会想的极透彻,也许这才是关键所在。   也正是因为还有武馨儿在,就算当初扳倒武懿宗,就也无所谓了。   阿弦心里乱糟糟地,因为想通了这一点,很不受用。她宁肯陈基是真心喜欢武馨儿所以肯包容爱护她的所有。   不愿意再为不相干之人再伤神,阿弦要走之时有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今天在库房找到一样东西。”   “何物?”崔晔问。   阿弦把黄书吏当初消失之前种种跟崔晔说明,道:“我今日无意中发现这‘心’也许就是灯笼的灯芯的意思,而且那幅画……”   她琢磨着灯笼上那寒江独钓的样子,只是还未细想,崔晔问道:“你找到的是什么?可否让我看看?”   阿弦答应,这才从怀中掏出了那竹哨似的东西:“就是这个。”   崔晔瞥见,喉头一动,握书的手不禁握紧了些,阿弦则对着灯影打量这东西,却见两头是封死的。阿弦道:“这里面难道有东西?”   她左右上下倒转的打量,想要打开看看,却不得其法。   崔晔起初也不做声,只是看阿弦发狠想要拿刀劈破的时候,崔晔道:“拿来我看看。”   阿弦正忙得身上发热,当即想也不想就把东西给了他。   崔晔拿在手中,两头又看了会儿,这才将桌上的灯罩摘下,便把那竹筒的一头对准烛心焰火,做烤火状。   阿弦睁大双眼:“阿叔?”担心他把竹筒烧坏了。   崔晔却不动声色,如此片刻,有东西从竹筒边沿缓缓流下,阿弦吃惊地扑过去看,这才知道竟是烧化了的蜡油。   不一会儿,桌上已经滴了小小一堆蜡油,已经半凝固了。崔晔又向内看了眼,问阿弦:“你确定要看么?”   阿弦道:“这是当然了,这件事我悬心许久,都没有下文,如今总算发现了,快让我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黄书吏居然舍命最后告诉……”   相比较阿弦的迫不及待,崔晔有些格外冷静,他举手从旁边的笔海里抽出一根小枝紫毫笔,摘去笔帽,小心探入竹筒,慢慢地把里头的东西摘了出来。   这好像是一卷丝质之物,上头隐隐地写着许多字迹。   而随着这东西的落地,里头又有一物跌落,崔晔举手轻轻攥住。   阿弦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是炸药,”崔晔道,“如果有人性子急躁,想要打开此物,而采用捶打,捏碎等方式,这经过特制的炸药就会炸裂。”所以他方才烘烤的时候也格外留意手法。   阿弦怪叫一声,忙伸出自己的双手,想想几乎就吃了个大亏,叫嚷起来:“你不早说?”   崔晔笑道:“我看着你呢,若有不妥,自会拦阻。”   阿弦又问:“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还需要安置机关?”   崔晔道:“不忙。”他把这东西拿在手中,并不立刻打开,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指骨却隐隐地有些泛白。   片刻,双手一动,慢慢地把这东西展开了。   原来是一块儿布帛,上头是墨渍涂抹而成,却并不像是些字,这些字或长或扁,或一点或两三横竖,古古怪怪,如同画符,如何也是看不明白的。   阿弦大失所望:“这是什么东西?天书么?”   崔晔的目光扫过那些“字”,缓缓地吁了口气:“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存放的这么隐秘,应该非同小可,不可轻视。”   他抬头看阿弦:“你方才说,是物在心中,善者自寻么?”   阿弦点头,崔晔挑眉道:“如今你果然找到了,可见这位书吏并未有负所托。不过到底是何意思,倒是需要高人细看了。”   阿弦道:“难道阿叔也不知这是何意?”   崔晔道:“这世间卧虎藏龙的多着呢,我也并非全知。”   阿弦一笑,从旁边抱住了他的肩膀:“但是对我来说,阿叔就是全知,无所不能的。”   崔晔转头看她:“是么?你这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阿弦毫不犹豫地道:“我就喜欢阿叔这‘西施’。”   崔晔忍笑:“有多喜欢?”   阿弦停了停,在他的脸上亲了口,又忍不住低头吻住了那双唇,像是食髓知味。   崔晔任由她动作,两人缠绵之际,夜风从半掩的窗户外透进来,吹得桌上烛光闪烁,也照出了崔晔手中的那一幅字,他的手原本捏的很紧,以他的手劲,微微用力就会将这单薄的丝织物捏的粉碎,但……   “喜欢阿叔,没有办法形容的喜欢。”阿弦松开他,唇上湿漉漉地。   崔晔仰头,手不知不觉松开,那东西就跌落地上,崔晔举手握住阿弦纤腰,将她一举,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   阿弦脸红:“我该回去睡啦。”   崔晔道:“逗弄完了就想跑么?我可不信你这丫头嘴里的话,到底是喜欢还是假装喜欢,我要……才知道。”   阿弦震惊:“什么?”   崔晔的手沿着她的肩膀往下,掠过纤腰。   阿弦睁大双眼,无法相信他竟在书房里如此为所欲为,身子微震:“阿叔!”   崔晔轻抚过那细细地腰肢:“干什么?”   这一句本该是她问他的,阿弦想要躲闪,扭来扭去,却像是更加引起了他的火:“别再动了。”   崔晔低低地警告,身上微热。   ---   次日,阿弦顶着黑眼圈,哈欠连天地出了户部,前去赴高建的宴。   高建为人勤快能干,在吏部做了一段时间后,被刑部一名员外郎看中,刑部底下正缺人手,见高建是个肯干之才,很是欣赏。   最近刑部来人,要调他过去担当狱卒,虽然狱卒听似一般,但到底清闲,且是正经在编的职位,跟在吏部的打杂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高建这一次的生日,也是故意要请一请阿弦跟陈基,让他们两个也为自己高兴。   高建的第一爱好是赚钱,次要爱好是省钱,这一次却痛下血本,在平康坊的无雪楼上订了一张桌子,这无雪楼虽比不上飞雪楼,却也颇为气派了,来往期间的也非富即贵。   高建最知道他们两人的口味,也不必询问他们吃什么,自己就点了几样上来,又叫拿好酒。   昨夜崔晔告诉了阿弦高建要别迁的事,所以阿弦早就知道,笑眯眯地看着高建,道:“你叫这么多酒做什么,可不要贪杯坏事。”   高建道:“我自从来到长安城,就并没有敢醉过一次……今日高兴,这点酒还算不了什么。”   阿弦见他兴致高昂,不便说些大煞风景的话,便没再说什么。   陈基却笑道:“你今日终于谋到了正经差事,过两日我给你些钱,你就不必再寄住在衙门里,自己找个地方租个院子,以后再讨一门妻房,在长安里开枝散叶,人生便圆满了。”   高建很有自知之明道:“我是什么人,大哥是什么人?我早想好了,再在长安做两年,攒够了钱,我就仍回桐县去,原来在长安住的时间越久,越是想念桐县的时候,大哥,阿弦,你们呢?”   他们两个只是默默地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又不约而同地转开头去。   三人吃了半晌,不知不觉快到一个时辰,夜色浓如墨。   阿弦扶着高建下楼,察觉他步履缓慢,阿弦道:“你真的不用人送?”   高建笑着挥手:“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还让陈大哥送你回去是正经。”他那有些肥胖的身影摇摇晃晃、蹒跚地沿街而去,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剩下阿弦跟陈基站着对视,陈基道:“我送你回去吧。”   阿弦道:“不,不必了,我的侍从片刻就来,我早就跟阿叔说好了。”   “是……崔府的人吗?”   阿弦毫不讳言道:“那是当然。”   陈基笑了笑,泰然自若般问道:“看样子天官对你极好。”   阿弦并不否认:“是呀,阿叔很疼我。”   陈基觉着自己不该再问些自伤三千的话,却忍不住道:“听说高建能去刑部,跟在刑部任职的崔府二爷脱不了干系,可见向来公私分明的天官,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啊。”   阿弦却紧锁眉头,怔怔地看着前方高建消失的地方。   陈基正要再说,阿弦忽道:“不、不……不对!”双眸里透出惊骇之色,阿弦拔腿往前奔去! 第345章 报仇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语声传来, 仿佛还夹杂着细微的说话声响。   那些语声呢喃不清,就像是被雨点打碎了一样, 毫无头绪无法捉摸, 只有零散的字句时不时地跳出来, 仿佛劫后余生。   “亲眼目睹……惊吓……”   “多亏了……及时……调养……”   “到底是……凶险的很……该留在府内……才安稳……”   身上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闷而令人无法呼吸。   阿弦试图推开它,却无能为力, 挣扎中做奋力一击, 双眸睁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帏。   是在……崔府!   一瞬间,心里生出了一丝微光的希望。   但是很快, 这一丝光又不怀好意似的被黑暗吞没。   先前那些细碎的雨声跟说话声响在她醒来的瞬间尽数消退, 耳畔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然而却复又变本加厉地冲了过来。   “可怜的很, 也怪道受不了……”   “犯案的到底是人是鬼, 竟这样凶残……”   这一次不再是被雨点打碎的断字残句。   但同时也唤醒了阿弦心中另一重的记忆。   鲜血,断肢,急促的呼吸, 惨烈的嘶吼。   哀恸地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阿弦抬手, 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颤抖。   她用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嘴, 然后又抱紧了头。   ——“说够了没有。”   外间一声呵斥,带着严厉的口吻:“都忘了天官之前是怎么吩咐的了吗?”   先前对话的两人噤若寒蝉。   那人推开门走了进步, 脚步无声。   阿弦却突然记起来这进来的是虞娘子, 她放下手, 翻身重又卧倒,背转向内,急急地装作还未醒来的样子。   虞娘子走到阿弦身旁,见她翻身朝里好像还在睡着,便走近来,将滑落的毯子重又拉起来给她盖好。   “呜……”身旁是玄影的低低叫声。   虞娘子看看它,同样悄声道:“不用担心,阿弦不会有事的。”又摸了摸玄影的头,虞娘子道:“你也要听话,以后让你吃东西一定要吃,好了,现在在这里守着她吧。”   玄影又叫了声,似乎是答应。   虞娘子一叹,重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还未落座,外间就有人道:“天官。”   虞娘子忙又站起来,房门开处,果然是崔晔进来,一眼见虞娘子在,便道:“还没醒么?”   “是。”虞娘子垂首回答。   崔晔拐入内室,缓缓地便在床边坐了。   虞娘子忍不住道:“这时侯也该醒了,是不是……要再请个大夫?”   崔晔道:“不必了,先前来的那两个是御医。”   虞娘子一惊:“御医?”   崔晔注视着阿弦,正要再说,却发现眼前的身子似乎在瑟瑟发抖。   他一怔,转头看了虞娘子一眼,吩咐道:“劳烦去看看安神汤熬好了没有。”   虞娘子先前领着玄影去吃饭,也才看过汤药,那汤是熬好了,可是阿弦未醒……但听崔晔这般吩咐,就垂手应承,转身出门去了。   眼见虞娘子走了出去,将门关起,崔晔复又回头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阿弦。   他抬起手,轻轻地按落在她的肩头。   阿弦的身子明显地一抖,崔晔方唤道:“阿弦。”   阿弦不答。   崔晔道:“你醒了,是不是?”   眼见她仍是不言不动,崔晔放在她肩头的手略用了几分力,想要将她抱起来。   阿弦却突然地用力一挣,翻身坐起,瞪大双眼、受惊惶恐般望着他。   崔晔手势停了停,继而道:“阿弦,你怎么了?”   阿弦盯着他,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动,却又牢牢紧闭,她的眼神带着焦灼,像是有无数言语想要问出口,但却又不敢说,于是只这样又是痛苦又是焦灼,还带有几分暗暗提防。   目光相对,崔晔喉头一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最善于拿捏人心的他,面对的是他生平最关切的人,又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但是,要如何启齿?   他试着说道:“阿弦,前天傍晚……”   可是,才说了这简短几个字——   “不要!”阿弦猝不及防地大声叫了起来,举手捂住耳朵,像是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透过耳朵伤害到她一样,不敢听见任何的一声一字。   崔晔早就停口,他默默地看着阿弦,终于道:“好,我不说,你放心……我不说。”   阿弦仍是警惕地望着崔晔,仿佛他会欺骗自己。   崔晔竭力向着她微微一笑,想要安抚住她,他探手,用最温柔的动作握住阿弦的手腕:“你听话,我不说。”   阿弦的双眼瞪得很大,像是在审视他在说什么,崔晔握住她的手后,又略用了几分力道,却并没有任何强硬动作,才让她放下双手。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是不是饿了?”他只是这样和善地问道。   像是被什么刺中身体,阿弦瑟缩了一下,然后摇头。   精神极度焦虑,身体像是虚浮着,已经不属于自己。   这时侯,房门被轻轻一敲,然后推开,是虞娘子送了安神汤回来。   忽地看见阿弦醒来,虞娘子面露惊喜之色,忙把汤水放在桌上,抢步过来:“醒了?可觉着怎么样?”   阿弦看着她的脸,恍恍惚惚地说:“姐姐,我很好。”   虞娘子摸摸她的额头,并不觉的烧热,又见崔晔握着她的手,当即醒悟过来,便重后退回去,道:“好歹醒了,快趁热喝了汤。”   她将汤水端了过来,本想自己喂,因见崔晔在旁,就有些犹豫。   果然,崔晔举手接了过去,道:“我来就好了。”   崔晔用调羹舀了汤水,吹了吹,才送到阿弦唇边,阿弦呆了呆,听到他说“张口”,终于张开嘴吃了。   虞娘子站在旁边,看阿弦如此反应举止,大异于平常,那原本充满宽慰的眼神中才又透出几分骇然跟担忧来。   崔晔却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端着汤碗喂食,好像目下这才是天底下最值得关心的一件事。   如此一直吃了四五口,阿弦别转头去:“我不想吃了。”   崔晔温声劝慰道:“你乖些,这是小虞熬了两三个时辰的,别辜负了她的心意。”   虞娘子微怔,心中却也因他这句话而变得酸软。   而阿弦听了这句,也有些松动,于是又喝了两口,好歹把一碗汤给喝光了。   虞娘子忙接了空碗过来,迟疑着又说:“还该吃些饭,我叫人准备去?”   崔晔略一点头,虞娘子急转身出去了。   剩下崔晔,玄影,跟阿弦三个在屋里,玄影见阿弦吃完了,就人立而起,前爪搭在榻上,它虽不能言语,却能嗅到主人身上透出来的那些有关情绪的气息。   而这一刻阿弦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显然让玄影极为不安。   窗外的雨声似乎加快了些,阿弦喃喃道:“下雨了吗?”   崔晔道:“是呀,从午后就开始下了。”   阿弦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怎么在家里?”   崔晔道:“戍时三刻了,我当然是该在家里,不然又该在哪里?”   “吏部不忙么?”阿弦问道。   崔晔一笑:“并不算很忙。”   “骗我。”阿弦低头,喃喃道,“前天你还跟我说,近来怕要晚归。”   崔晔正是想引她说话,见她终于提起前天,他稍微迟疑,便道:“阿弦,前天……”   “轰隆隆……”一声惊雷从头顶滚过,就像是雷神发怒,正在屋顶的阴云上发狂般逡巡徘徊。   阿弦尖叫一声,崔晔适时地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阿弦,没事了!阿弦!”   阿弦却并不听,一边试图挣开,一边大叫。   “阿弦……”崔晔抬手摁住她的头,在她耳畔低声唤她的名字,强令她安静下来。   此刻门外虞娘子听了动静,也飞跑进来,见状想上前又忙止住,只是死死地捂着嘴,眼中的泪早泫然欲滴。   “阿弦,”崔晔见止不住她,把心一横,道:“那件事已经发生了,阿弦,你镇定些!”   突然虞娘子叫道:“天官!”   崔晔回头,顺着虞娘子的目光看去,却见阿弦的嘴边流出了殷红的血。   崔晔双眸微睁开,举手捏住她的下颌,想让她放松。   屏住呼吸,崔晔索性道:“你再这样也无济于事,高建他、高建已经去了。”   好像是雷神手持的斧凿终于雷霆万钧地打下来,正落在了阿弦的头上,震怒惊痛,无法可挡。   阿弦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   先前已经杀害两人的凶犯再次作案,这一次被害的,正是才调往刑部当差的高建。   据说高建被害当天,正请女官跟金吾卫陈将军饮酒,三人作别后高建独自一人返回的途中出了事,虽然陈将军跟女官随即赶到,却已经回天乏术。   此案惊动了监国太子,命大理寺跟刑部联手,尽快找出真凶。   高建跟袁恕己,桓彦范等都认识,这件事发生之后,其惊动可想而知。   袁恕己对高建……虽然算的是爱屋及乌,但高建性子有趣,更是阿弦的知交,袁恕己看待他自跟对别的不同。   且还是在桐县一块儿共事过的,当听说是他出事的时候,袁恕己几乎以为是弄错了,他不信这种事会落在高建身上。   但当亲临现场的时候,袁恕己很快肝胆俱凉。   大理寺中,陈基讲述当时的经过。   那天,他们三人出了酒楼,高建先走,他跟阿弦随后。   还未说几句话,阿弦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撇下他往前急奔,因赶的太急,仓促中还撞翻了两个人。   陈基不知发生何事,但却放心不下,忙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长街,来到分岔路口,陈基才追上阿弦:“怎么了?”   阿弦呆立原地,张目四顾,似在找什么,忽然她大声叫道:“高建!高建!”   陈基心头一凉,阿弦猛然回头看向身侧那条黑洞洞地小巷,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纵身掠了进去。   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他们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高建。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基打住了。   他原本是坐着的,此时忽然站起身来,他转身往后走了几步,手又用力抚过下颌,焦虑地不想再说下去。   袁恕己道:“陈将军。”   陈基背对着他,低着头道:“当时、当时他还有一口气。”   “他说了什么?”   “他是说了一句话,但是……太模糊,我并没有听清楚,是弦子……是女官她先到了身边的。”陈基举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用力揉了一把。   “那你当时可看见什么异常了吗?”袁恕己保持冷静。他知道以陈基的敏锐本能,在那个时候,只怕会有所察觉。   陈基的确如袁恕己所想,在赶到现场的第一时间,他看见了高建,然后下意识地就转头看向周围。   高建倒下的地方是巷尾,前头封死,这就是一条死胡同,而他们一路过来,也并没有看先什么人。   “什么也没有,”陈基咬牙切齿,“我们到的时候,没有人,除非下手的是个绝顶高手,又或者……”   陈基没有把后面一句说完。   但他相信袁恕己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   袁恕己果然并没有问下去,倒是他旁边的刑部差官问道:“陈将军,你说或者什么?”   陈基道:“或者下手的并不是人。”   这人听了先是要笑,但那笑还没出现,就僵在了脸皮底下。   不是人,那是什么?   袁恕己继续问道:“然后你们是怎么做的?”   陈基重又深深呼吸,让自己尽量镇定。   ——当他们两人赶到的时候,高建已经惨遭毒手。   对于这件案子,因为陈基身为金吾卫将军,负责长安城防,当然也曾有过详尽了解,对于凶手的作案手段,了然于胸。   当看见高建的模样的时候他就知道的确是碰见那恶贼了。   但关键的一点是,这一次,那恶贼并没有尽数做完他想做的。   他只来得及割断了高建的喉管,左腿,以及……   用力一摇头,把印在脑海中的灿烈景象挥去,但陈基知道,只怕终此一生,这一幕噩梦般景象也会缠绕他不去。   “当时,弦子她跑去高建身旁,但是……她不敢去扶他,因为……”陈基听见自己牙关紧咬的声音,“我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救不了了……”   陈基终于无法忍受,他嘶声吼道:“到底是谁干的,不管是谁我一定都不会放过他,我一定要给高建报仇!”   ---   崔府。   崔晔看着到访的袁恕己,淡淡道:“少卿若是要探望,我替阿弦心领了。但如果是想来问案情相关,只怕这不是最好的时候。”   袁恕己不为所动:“早些问清楚线索,便更有利于破案,这次是凶手第三次犯案,也是唯一一次被打断了的,他一定在不经意中留下了蛛丝马迹,阿弦是最有力的目击之人。”   崔晔皱皱眉:“你总该了解她的性情,遇害的人是高建。你以为阿弦会心平气和地跟你说当时的情形么?”   阿弦是个最重情义的人,高建对她而言,虽不是手足,却似手足,高建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让阿弦无法接受。   乃至崩溃。   想到之前只是跟她提了一句,她的反应就那么强烈,崔晔不愿冒险。   袁恕己道:“天官,你果然是儿女情长起来了,若是按照之前的你,这会儿早不必在这里跟我耽搁这许多时间了。而且你难道不知道?想要给高建报仇,不是回避不谈就能风平浪静的,请让我见阿弦,这才有利于尽早找出真凶。”   崔晔当然知道他说的是正题。但是现在在他心中第一位的,是阿弦。   不料就在袁恕己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有人哑声道:“想要找真凶吗?我知道真凶是谁。”   他们两个齐齐回头,却见阿弦扶着门框站在门首,脸上毫无血色,只是两只如同寒星的眼中,透出了冷冽的怒火。 第346章 少卿   高建的尸首现在大理寺。   袁恕己, 阿弦等一行人回到大理寺,直奔殓房。   两个验官正在门口不知谈些什么, 见许多人从廊下而来, 正要转身行礼, 袁恕己道:“周利贞呢?”   验官们还未回答,阿弦一步迈进了旁边的殓房。   房门是开着的,一进门, 就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阿弦双眼发直, 望向旁边桌上陈列着的男尸。   重又看见高建的尸首, 已经又是一次痛彻肝胆,触目惊心了, 但最让阿弦出离愤怒的, 是在高建的身旁,周利贞手中握着一把小小地匕首, 正想要要在高建的身上切落。   这一瞬间, 阿弦几乎失去了理智:“恶贼……”她浑身颤抖,用尽所有力气才骂出了这声,然后纵身如猛虎般扑了过去。   周利贞不知如何, 在阿弦冲上来的时候, 手一松, 那小刀子落在地上。   他自己却被阿弦飞身一脚,踢得往后倒仰。   阿弦却并没有就想这么放过他, 顺势上前, 挥拳狠狠地向着周利贞的脸上击落。   身后袁恕己叫了声, 急忙上来阻止,那些大理寺的差官跟验官们不知如何,也纷纷赶了进来,有的人猝不及防看见了尸首,又吓得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而阿弦忽然看见了周利贞落在地上的小刀,伸手抢了过来,她的手有些发抖:“是这个吗?你是用这个……”   围观的众人多半不知道阿弦的心情,只看她攥着刀子,以为是要杀了周利贞,不由惊呼。   “阿弦!”袁恕己眼疾手快,闪身上前,握住阿弦手腕的同时将刀子小心地抢了过来。   袁恕己向后道:“拿着,看是否跟凶器对的上。”   身后差官上前接了刀子过去。   此时此刻,周利贞已经被打的满脸鲜血,在地上动弹不得,仿佛奄奄一息。   其中一名验官算是周利贞的半个师傅,见状壮胆问道:“少卿,这、这是怎么回事?”   袁恕己道:“现在怀疑周仵作跟近来的连环杀人案子有关。”   两名验官都吓了一跳,叫道:“这怎么可能?”   袁恕己紧紧握着阿弦的手,阿弦却仍是看着周利贞,怒不可遏:“是你,我知道是你!”   周利贞给她方才这暴风骤雨般的痛打,整个人昏昏沉沉,无法起身,更说不出话。   袁恕己对验官们道:“不必惊慌,若周仵作是无辜的,自然很快还他清白,各位跟他同僚,劳烦也随我一同前去录个证供。”   ---   底下的差官上前,将周利贞扶了起来,带了出门。   阿弦始终牢牢地盯着他,见状就要跟着出去,袁恕己死死地握着手不放,等差官们陪着验官又去了,才对阿弦道:“现在他已经插翅难逃,何必如此冲动?”   阿弦红着双眼叫道:“我要杀了他!”   袁恕己顿了顿:“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   “我要杀了他!”阿弦不管不顾,只是吼道。   袁恕己对上她燃着火跟泪光交织的眼睛,不再说什么。只是看向旁边桌上高建的尸首。   阿弦也随着回头,当望见高建铁青色的脸的时候,她的嘴唇抖了两下:“为什么?为什么?!”像是堤坝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缺口,阿弦“哇”地哭了出声!   袁恕己轻轻地叹息了声,抬手在阿弦的背上轻轻地抚过。   “已经找到凶手了,这就好。”袁恕己安抚道,“至少高建在天之灵可以得到安息。”   “不,不,他再也活不过来了!”阿弦大哭,含糊不清地说道:“本来可以无事的,我本来可以救他的!”   袁恕己一怔:“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早知道周利贞心怀叵测,前几日我还梦见在桐县解决马贼案的时候,蒲俊恨我,也恨你,只怕还恨高建,是我不够警觉,才害了高建出事。”   袁恕己道:“你虽有预知之能,但毕竟不是神,无法事事周到,何必这样苛责自己。”   阿弦道:“你不懂,我只防备他害你,却没想到他还会对别人动手。”   阿弦捂住脸,又大哭起来,泪从指缝之中纷纷跌落。   袁恕己听到“我只防备他害你”,触动心头那根弦,也想起了以前阿弦曾跟他说过,要为他盯着周利贞的话。   “阿弦……”叹息着唤了声,袁恕己抬手,此刻极想要将她抱上一抱。   但是……   就在这瞬间,门外有咳嗽之声传来,袁恕己的手本能地缩紧,虽然明明没有做什么逾矩之事,可却不由自主透出了几分心虚。   ---   这来者正是崔晔。   原本是大理寺办差,阿弦乃目击证人,崔晔虽然想陪着她,又怕对她跟案子都有所影响。   先前虽陪着同来,却在外间等候,有人报说捉拿了周利贞以及请了一干证人,崔晔见阿弦不在,才忍不住寻了进来。   当即,袁恕己先回去审讯,崔晔则陪着阿弦离开殓房,也慢慢地往前而来。   崔晔看她手上似乎有些血渍,忙先检查,她的手除了先前怒打周利贞留下了些淤伤外,并没有其他刀伤痕迹,看样子这血也并非是她的。   掏出帕子给她擦拭干净,想到方才进来的时候听见大理寺的差官们暗中说什么“女官跟发狂般殴打周仵作”等的话,便道:“有袁少卿在,只叫他行事就罢了。你这样若伤了自己该如何?”   阿弦因为将周利贞捉拿归案,且又痛打了一顿,心头那难以言说的痛楚也随之而被麻痹了一些似的。   阿弦道:“阿叔,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我是真的想杀了他。”   崔晔一震,继而道:“好了,不许这么说。”   阿弦流着泪道:“是真的,虽然杀了他高建也无法复活,但是……”   崔晔将她搂入怀中,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我知道……好了,就交给少卿处置,只要坐实了他的杀人罪名,他也逃不脱一死。”   ---   让人诧异的是,袁恕己在审讯过周利贞以及殓房的验官等人后,却赫然发现,如果按照陈基跟阿弦所说,他们跟高建在酒楼吃酒而后遇害的时间来推断,周利贞并没有在那时候动手的可能。   因为案发的时候,周利贞人在大理寺,正在检查一具无名男尸。   有负责带他的田验官跟两名打下手的小杂役可以作证。   袁恕己一再确认,田验官道:“当时是我叫他去查那尸首的,也当作是他的练手,这孩子十分肯干,是个当验官的苗子,每天就算拖到了天晚也并没有怨言,所以我很看重他,那天也是黄昏时分,我记得很清楚,按照我教的手法,要处理完那具尸首至少要一个时辰,从酉时过半下手,戍时过半结束。”   其他两个杂役也这般说,道:“我们并没进屋,只是在外头等候吩咐,我们私下里还抱怨呢,这个时辰别人都是在吃晚饭,我们却是在这里干这个营生……我们抱怨的时候,还听见周利贞在里头笑了两声呢,我们怕他告状,就没有再说什么。”   “周利贞绝不会是那个连环杀人凶手,如果是,除非他生了翅膀,还得会隐形术、□□法,神出鬼没的那才成呢。”   而周利贞所持的那把小刀经过检验,也并不是凶器,刀口跟伤口不符,为求公正,袁恕己特意让刑部的验官亲自查验过一次,结论是同样的。   崔晔本陪着阿弦在外间等待结果,结果听袁恕己说周利贞并无犯案的时间后,阿弦整个人先是惊呆,然后怒发冲冠。   “你说什么?”阿弦向着袁恕己叫道:“明明就是他,我跟你说过了!”   袁恕己将众人的口供给崔晔看,一边对阿弦解释道:“我知道,我也相信你所说,但是他们……不过不要着急,我不会就此罢手,还会继续追查的。”   崔晔把众人的供词一一看过了,重新交还给袁恕己,他把愤怒的阿弦拉了回去,问道:“你先前跟少卿说,凶手是周利贞,原因呢?”   在崔府的时候,阿弦现身说凶手是周利贞,袁恕己向来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一听有如此发现,立刻回转大理寺,先行拿人。   阿弦虽然并未细说原因如何,袁恕己却凭着对她的了解,心想确定了目标,再一审就能水落石出。   没想到这一次竟碰了个钉子。   此刻崔晔问起来,阿弦道:“我当然知道,我看见他了!”   崔晔问道:“是怎么看见的?是……亲眼所见,还是……”   阿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在高建离开后,我看见他被害的场景,动手杀人的,就是周利贞。”   崔晔道:“那就是说,你不是亲眼所见,而是……”   “阿叔!”阿弦震惊而骇怒地叫了声。   她觉着,崔晔的意思,隐隐竟是在质疑她的话的正确性。   崔晔停了一停,才又缓声道:“阿弦,你听我说,还记得……”他眉头一蹙,放低了声音:“还记得那次闯宫么?”   阿弦微震。   崔晔又道:“还有……还有在少卿生辰的时候……”   阿弦的脸一寸一寸地雪了下来,她骇然看着崔晔,步步后退。   崔晔道:“我并不是就说你看错了,但是……有没有这个可能?现在你需要的是平心静气,仔细再想想看……”   “我要怎么平心静气!”阿弦盯着他,冲口叫道:“这次高建死了!”   崔晔心头微沉。   不错,死的不是别人,是高建。   也是能让阿弦关心则乱的人之一。   “是他,我知道是他,”不等崔晔再说什么,阿弦不顾一切地叫道:“早在高建出事之前我偶尔会看见他拿着刀对我笑,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以为还像是在少卿府里那样,是我想多了的错觉。但是、但是高建真的死了!我知道是他,虽然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一定是他!阿叔你相信我!”   崔晔默然看她,然后道:“我当然相信阿弦。”   阿弦回头看向袁恕己,后者回她的是个恳切凝重的眼神,道:“你只管放心。”   阿弦的鼻子一下就酸了,她强忍着喉头的哽咽,道:“我没保护好高建,我、我害了他……”   袁恕己不敢再跟她对视,忙转身,走开一步又对崔晔道:“天官、先带她回去歇息吧,这里的事交给我。”   ---   阿弦本来不想回府,却经不起崔晔百般劝慰。   回到崔府,迎面崔升走来道:“哥哥总算回来了,老太太那边等着你回话呢。”   崔晔看一眼阿弦,本想陪着她,但是昨日阿弦在案发现场昏厥,被袁恕己亲自送回,后来传出是高建出事,众人又知道高建跟阿弦的关系,阿弦且又昏迷不醒,崔老夫人跟卢夫人焦急万分,在阿弦昏睡之时已经来探望过三四回,好不容易等她醒了,突然又随着大理寺的人出去了,叫两位长辈如何能不操心。   这件事的确是得崔晔亲自去回才好。   崔晔先送阿弦回屋,牵着她到榻边儿坐了:“你好生休息,不许乱动。等我回来,知道么?”   阿弦静静看了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崔晔又交代虞娘子让她好生留在屋内照料阿弦,这才起身,前去上房回话。   捡着能说的脉络,向祖母跟母亲交代清楚,一刻钟已过。   崔老夫人听的惊心,其实早听说了高建的事,此刻忍不住又道:“真是骇人听闻,怪不得阿弦那么伤心,她好些了么?”   崔晔道:“您放心,所以之前才跟着去大理寺作证了。”   卢夫人道:“受了这种惊吓,务必多休息几日才好,这种凶险的案子就交给大理寺跟刑部的人去理会就是了,千万不要再让阿弦插手。”   崔老夫人道:“如果被害的是别人还罢了,那可是阿弦的乡党……唉,可怜这孩子,本来在长安就没几个昔日的同乡相识,好不容易多了个人,又偏遇到这种飞来横祸,玄暐你且回去吧,好生守着她……她再怎么能能干通天的,也毕竟是个女孩子,年纪又小,又格外重情重义,可不要过不了这个坎儿,年纪轻轻太伤了心就不好了。”   崔晔忙应承了,当即就辞了两位,自行回屋。   很快,凶手被疑为大理寺仵作的消息便传开了,瞬间传的沸沸扬扬,都说什么“监守自盗”,但又有人说真相并非如此,因为那仵作是有人证并未去过凶案现场的。   次日,突然又有消息说,那仵作被无罪释放了,原因是监国太子李贤过问了此案,发现人证确凿,的确证实那仵作不在现场。   崔晔先前已用熨帖手段安抚住了阿弦,经过一夜的休养,看着她比先前要平静许多。   但在听说李贤放了周利贞后,崔晔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正要回府,就见一名侍从飞奔而来,道:“家里来人,说是少夫人……之前匆匆出门去了。”   ---   阿弦在哪里?   答案是大理寺。   阿弦当然也知道周利贞被无罪释放,但她急忙来到大理寺,主要原因却不是因为周利贞。   而是因为袁恕己。   曾经在桐县所见的有关袁恕己的那些幻象,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眼前。甚至有些景象,跟她所亲眼见到的高建案发现场的情形开始逐渐重叠。   她甚至看见周利贞手持匕首,向着她狞笑,滴滴答答地鲜血从匕首上跌落。   她已经大意过一次了。   这一次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何况她曾答应过袁恕己,也曾警告过周利贞。   可阿弦找来的时候,袁恕己却“正好不在”。   阿弦的心有些空,她忙抓住跟随袁恕己的侍从,询问他去了哪里。   连问数人,都说不知,只有一个路过的小吏道:“先前看少卿往殓房的方向去了。”   虽然并未下雨,但天色阴沉,一层层乌云仿佛要直接从天上跌落下来。有种不祥的预感在阿弦心头徘徊,充满了浓重的血腥气。   她失去了所有言语,只本能地转身往殓房而去。   这短短地一段路,对阿弦来说,却仿佛是从桐县到长安,又从长安回到桐县,整整地一个轮回。   心底的恐惧也在排山倒海。   “不、不要……千万不要……”从心到身,双耳到身体里,统统是这个声音在尖叫。   阿弦冲进殓房的时候,正看见周利贞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做什么。   随着阿弦迈步而入,周利贞动了,他的左手擎起,刀上血随着倾落,右手抬起,竟是握着一簇头发,轻轻一拽,那头颅就被缓缓拖出。   “少卿,少卿……不,不!”两耳轰鸣,双眼充血。   阿弦眼前一黑,心跳仿佛停了。 第347章 除周   且说崔晔听家人来报阿弦离开府中, 他当即转身往外。   才出吏部,就见一人正翻身下马,原来正是监国太子李贤。   崔晔只得止步行礼:“殿下。”   李贤见他面色凝重步履且快, 因问道:“老师可是有事?这是要去哪里?”   崔晔道:“正要回府。”   李贤依旧笑的谦和有礼:“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可否同老师一谈?”   崔晔微怔,心里惦记阿弦, 便有为难之色:“殿下……”   正要拒绝,李贤上前:“是关于同吐蕃一战。”   若是换了其他的事在手边,崔晔绝不会犹豫, 可是此刻着实无心公务。   崔晔道:“可有紧急军情?”   李贤本以为吐蕃两字出口, 崔晔一定会同他入内细谈,没想到竟如此反应,因愣了愣:“并不是,是……关于随军人选。”   崔晔心思他落, 并未细想这句,只道:“还请殿下恕罪, 此刻我不甚方便, 等稍后再去太子府跟殿下详说。”   他拱手深深作揖, 后退一步,竟不等李贤回答, 就从侍从手中把马儿拉了过来, 扬鞭而去。   李贤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直到看崔晔远去, 才淡淡地问道:“可有谁知道天官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门口本有几名侍卫, 也有两个吏部的书吏经过,其中一人大胆说道:“回殿下,先前有崔府的家人前来,我隐约听说什么……是少夫人的事。”   “哈,”李贤失笑,喃喃道:“我当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呢,原来是后院着火,想不到,老师也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怪道人家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哼。”   李贤身边一名随侍,听见了他那一声略带不悦的哼字,便小声说道:“崔天官也太不把殿下放在眼里了,殿下为表尊重之意,才亲自来吏部见他,并没有就直接传他去太子府,不想他竟然这般冷待,实在是太不该了。”   李贤皱皱眉,却并没有出声。   这随侍见他没说什么,就又继续道:“不过天官的这位夫人更是有些无法无天……仗着陛下跟娘娘的宠信,先前把那个大理寺的仵作几乎打死。真想不到,天官这样清雅高贵的人物,喜欢如此的无知悍妇……幸而当初……”   李贤本要上马,听到这里,便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人吓得一抖,忙低下头去请罪道:“是小人一时口快,多嘴了,殿下宽恕。”   李贤这才不睬他,翻身上马之后,又道:“去打听打听,阿弦……崔少夫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底下有人领命而去。   且说李贤怏怏折返,走到半路,突然间武承嗣的车驾。   李贤本不想在这时候跟武承嗣相见,正想避开他,谁知对方早就看见了,一早命人停车,下车招呼道:“太子殿下。”   李贤无法视而不见,也只得下地。   武承嗣笑容可掬:“殿下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李贤道:“方才有事去吏部,现在回府。表哥呢?”   武承嗣笑道:“看殿下愁眉不展的,一定又是为了那些国家大事吧,去吏部难道是找天官商议?我就不同了,听说东市来了几匹难得的稀世好马,我去瞧瞧新鲜。”   李贤也一笑:“那就不打扰表哥雅兴了。”   武承嗣道:“独乐乐哪里比得上众乐乐,殿下若有暇,我们同去倒好。正好也给殿下谋一匹绝世良驹,这才配得上殿下的身份呀。”   李贤被他说的啼笑皆非,摇头道:“不必了。我不好这些。”   武承嗣叹道:“早知会如此,小弦这样,你也这样,罢了罢了,我还是自己去吧。”   李贤正要快些走开,省得被他缠住,听见“小弦这样”,便问道:“表哥说什么小……是指的女官么?”   “当然,”武承嗣摸着鼻梁道,“方才我看见她,也是一副急匆匆大有心事的样子,我叫她,她竟像是没听见般不搭理我,不过我看她的脸色可很不好,神情也……”   说到这里,武承嗣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哼道:“当初嫁给崔天官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妥当了,守着那样冰块似的人过日子有什么乐趣,如今果然,才成亲了几天,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果然是女怕嫁错郎呀。”   李贤一呆,没想到他会发出这种感慨,定了定神忙又问道:“表哥可知道女官去哪里了?”   武承嗣道:“看去的方向……莫不是进宫去了?不过难说,刑部、大理寺都在那条路上。”   李贤本没有头绪,听见“大理寺”三字,心头一震。   武承嗣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贤怕多说了,他难免跟着罗唣,却有些碍手碍脚的,便道:“没什么,我随口问问,表哥快去东市吧,去的晚了,良驹都被人挑走了可就不美了。”   打发了武承嗣,李贤心头忖度,不知自己该不该随着去大理寺,不知不觉中,马儿走到十字路口,李贤驻马观望,心底不知不觉浮现那张让他恨爱交加的脸。   李贤也知道这连环杀人的案子,第三个死者高建是阿弦的乡党,也是她的知己好友,当阿弦把周利贞几乎打死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人都不解女官为何如此暴戾的时候,李贤却出奇的明白阿弦心里的感受,但是这种类似感同身受的感觉,在不知道那个机密之前,或许可以归类为“心有灵犀”,可是在知道那个机密之后,也许……是因为骨肉同胞,血脉相连,所以彼此心中的感觉就越发的清晰明白吗?这真是让他更加的无法接受,宁肯不懂。   他在吏部门口虽赌气说崔晔“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他怎会不知以崔晔的性情,等闲绝不会因私情而搁置公务,这几乎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不可能,所以崔晔如此反常,一定是因为阿弦有事。   可再一想,就算有事,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横竖一切都有崔晔在。   太子府的随从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子在马上,一会儿朝北,一会儿朝东,像是迷了路,又像是梦中游。   正要过去提醒,之前去探听的随从回来了。   这人脸色铁青,仿佛见鬼,一路飞奔到李贤跟前:“殿下,大事不好了殿下!”   李贤这才清醒过来:“出了何事?”   这人正要禀报,忽然发现此刻在大街之上,当即有凑近过去,低低地对李贤说了一句话:“女官……杀了……”   李贤的双眼慢慢睁大,骇然而不信地看着侍从:“你没听错吗?”   这人咋舌道:“绝不会错,是大理寺的差官亲口告诉我的。”   李贤眼神陡然流露厉色,一抖缰绳,马儿斜刺里掠出去,往大理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   在此之前,崔晔不顾一切地别了李贤,竟也是往大理寺而去。   正将到的时候,对面一匹马转了出来,竟正是袁恕己。   袁恕己却也看见了他,徐徐打马靠近:“天官有事?”   崔晔问道:“少卿可见过阿弦?”   袁恕己诧异:“阿弦她不是在崔府么?怎么反而问我?”突然察觉不对:“她怎么了?”   崔晔皱眉:“先去大理寺吧。”   此处是官衙林立之地,长街阔朗通畅,马行飞快。   顷刻间来至大理寺,崔晔先问侍卫:“女官来此不曾?”   侍卫答道:“来了小半个时辰了,进门的时候还问少卿呢,少卿怎么反从外头来?”   袁恕己这会儿已经明白大概,来不及跟他们多说,同崔晔往内的时候,道:“你是不是担心她去找周利贞?”   崔晔心里却想着侍卫那句“进门的时候还问少卿”,他看一眼袁恕己,终于说道:“阿弦近来的情况让我有些忧心,她总觉着周利贞会不利于你,也许是高建的死让阿弦无法承受,她认定是她的责任。大概因此更怕你出事吧。”   袁恕己轻轻一叹:“我明白。”   崔晔道:“但之前几次阿弦的预言都出了错,我担心……”   两个人都是疾步而行,一路所遇到的大理寺的差官们纷纷地避之不及,待要行礼的时候,两人早就走的远了。   因此才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已经将到了袁恕己的公房,袁恕己见前方十数步远是自己的书吏,便扬声问道:“可看见女官了?”   那人忙行礼回答道:“先前女官来找少卿,打听着是在殓房,怎么没遇上么?”   袁恕己跟崔晔对视一眼,两人复转身往殓房而去,这会儿已经连说话都顾不上,只又双双加快步子,生恐有失。   可着实是怕什么,便有什么,眼见那阴森森的地方将到,竟同时听到惨厉的惊呼声从内传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纵身掠入,如疾风闪电般地循声而去。   里头,数名杂役连滚带爬地从前方的验房之中退出,面无人色,语不成声,只依稀听到含糊不清的“杀人了”。   几名验官被惊动,纷纷赶来,门口看见里头的场景,也都纷纷地惊呼着,踉跄倒退。   袁恕己喝道:“让开!”把众人用力拨开,冲了入内。   当袁恕己看见眼前的情形之时,呼吸都停顿了。   这自然是验尸的屋子。   原本案台上有一具尸首——是之前运到大理寺的一具男尸,但是现在,地上更多了一具……   如果说还能称之为“一具”的话。   台上的无名男尸倒也罢了,地上死了的这个人,才是至关重要的所在。   眼前的死者,俨然正是大理寺的仵作,周兴的义子,那个在桐县曾名唤“蒲俊”、被阿弦预言会害死袁恕己的少年。   ——周利贞。   ---   袁恕己望着地上那零散不全的尸首,在瞬间失了神。   他还记得在桐县的时候,当听阿弦说起此人将终结自己的性命,而且是以一种极惨烈的方式,他心中的愤怒跟那不可告人的一丝恐惧。   而在长安再次重逢之后,那种恐惧时不时地从心底窜出来,暗暗地放大,沉甸甸地笼罩他。   他并不像是表面一样安然处之,周利贞在大理寺里,让袁恕己觉着就像是一把刀刃,抵在自己的后背,也许真的如阿弦所说,不知什么时候,这个狡猾残忍的少年就会……   袁恕己向来深信阿弦,信她对自己不好的预言,也信她说要为他盯着周利贞的话,这种信任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一点一滴在他心里扎根的。   所以在阿弦说杀死高建的是周利贞的时候,他毫无犹豫地就相信了。   事实上在他心里,恨不得这就是事实。   毕竟如果这样,就可以处决这杀人凶手,同时也免除了自己将来可能而来的后顾之忧。   何其的一举两得!   但是……人证的有力证供让他失望了。   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却更重了几分,因为阿弦指认周利贞,假如连环杀人那种种凶残手段果然是此人所为,但他居然能用不知什么法子逃脱惩罚,那么……该如何形容此人的可怖?难道要一步步看他举着刀走到自己身前?   还是说该……   可是现在,所有一切的思谋,顾虑,都不翼而飞了。   此人……这心腹大患,居然已经……死了。   袁恕己有些恍惚,有些不敢相信。   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撼,暂时扰乱了他的心神,以至于让他并没第一时间发现现场的另一个人。   ---   但崔晔发现了。   就在袁恕己微怔的那一瞬间,崔晔却飞身掠了入内。   就在进门门口的右手侧,墙角处有一个人。   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把沾着血的刀子,身上也溅满了猩红的鲜血,隐约有些衣衫不整,原本秀丽雪白的脸上挂着几滴血渍,更见触目惊心。 第348章 孩子   崔晔疾步赶到阿弦身旁, 才要去握阿弦手腕,她却陡然挥刀掠来,动作又快又狠。   幸而崔晔机变,闪身避开的同时握住腕子, 微微用力, 那刀子就落了地,发出“当啷”一声。   崔晔低低唤道:“阿弦!”手上顺势一带,便把她拉入怀中。   阿弦挥刀之间仿佛已耗尽了全身力气,无力地伏在崔晔身上。   崔晔本想看看她是否受伤, 听了这颤声呼唤,便探臂将她拢在胸前。   “阿叔?”阿弦如梦初醒。   贴在他胸口,整个人似乎安稳了许多,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忽然说道:“我杀了……”   崔晔一震,却不等阿弦说完,便探手将她的嘴轻轻捂住。   此时袁恕己因也反应过来,正走到两人身旁,恰好听了这一句。   正崔晔转头看向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瞬间相对, 彼此已经明白对方的心意。   ---   袁恕己早转身回到门口, 他扫一眼院中的人,确认先前从这房子里跑出去的杂役们都在, 几名验官也并不曾外出, 袁恕己便道:“谁是第一个发现现场的?”   有两人呆呆痴痴地挪步出来。   袁恕己道:“你们看见了什么?”   那两人哆哆嗦嗦, 道:“我们听见了周仵作的叫声,不知他怎么了,又怕他是有什么吩咐,没想到过来看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已经被杀死了……”   “那凶手呢,可曾看见?”   “凶手……”其中一人抬头,呆愣看了阿弦一眼。   袁恕己喝道:“快说!”   那人猛地一抖,才说道:“我们只看见、看见女官握着刀……其他就不知道了。”   “我问你凶手,不是问谁握着刀。看见凶手亲自杀人了没有?”袁恕己疾言厉色地问。   “没、没有!”两人结结巴巴回答,“没看见凶手。”   “不错,做证供最关键的是不要信口胡说,自己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靠着臆测就自行推断,寻找真凶查明真相,是属官要做的事,不是你们要做的,你们自作主张添油加醋,反会误导判案,都知道没有?”   两人垂头惶惶然答应。   几名验官听了,震惊之余心里明白——周利贞被残忍杀死,粗略地看这手法,分明像是那连环杀手所为,可是现场只有女官一个手握凶器,如果说要找凶手,仿佛女官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是袁恕己如此呵斥了一顿,这意思自然是不许大家多嘴,他是在维护女官。   可是……之前阿弦还曾在此痛殴过周利贞,倘若说这一次变本加厉地动手杀人,倒并不是不可能的,非但不是不可能,反而有极大的嫌疑。   其他人倒也罢了,其中一名验官鼓足勇气道:“但是少卿,女官……先前气冲冲地来找周利贞,如今周利贞偏偏被人杀死,那女官她是不是……”   “不必你提醒,我自会审讯明白。”袁恕己不等他斟酌说完,便生硬打断。   “在我查明此案之前,都不许将此事随意传嚷出去,谁若是擅自走漏消息,我便视作给真凶通风报信处置。”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反驳。   袁恕己说罢回头,却见阿弦肩头像是被什么划破了,从破损的衣裳底下露出雪白的肌肤,袁恕己愣神间,崔晔早把外面的罩衫脱下,给阿弦披在身上。   将阿弦打横抱起,崔晔道:“少卿,她受惊匪浅,待调理之后,再配合少卿调查。”   袁恕己本为阿弦担忧,心里无数话想问,众目睽睽之下,只简单道:“好。”   崔晔抱住阿弦,往外而行,才走出了殓房,突然看见迎面来了一队人,当前的一位,竟正是太子李贤。   崔晔没想到李贤会追到这里来,当即止步:“殿下。”   李贤盯着他怀中的阿弦,不免看见她脸上的血渍,他上前一步,却又忍住:“她怎么了?”   崔晔道:“里头出了事,受了惊吓,殿下放心,我带她回去休养。”   李贤好不容易将目光从阿弦面上移开,他盯着崔晔,又过片刻才道:“我方才听说……”缓缓说了这句,李贤却又缄口,只温声道:“好,老师且去吧。”   崔晔听着他前一句话,心头一动,但这会儿不是说明详细的好时机,何况阿弦的安好才是首位,当下略微欠身,抱着阿弦出门去了。   李贤站在原地,前方一步之遥就是殓房,底下的随从有些忌惮:“殿下,还是不去那晦气地方了吧……”   李贤心中飞快想了想,便命人留在原地,他自己进了殓房。   因为被袁恕己约束,这院子里的验官,小吏,杂役们都立在廊下,规规矩矩不敢妄动,都留意屋里的情形,并没有发现李贤到来。李贤见大家屏息静气,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他便不去惊动,悄然地迈步进了房间。   才进门,那股血腥气扑鼻,几乎让李贤窒息,同时他看清楚了地上那惨绝人寰的场景,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这些人也发现了是太子驾到,忙纷纷见礼。   袁恕己方才正在查看周利贞的“尸首”,见有人进门的本以为是大理寺中人,没想到竟是李贤,只得也上前见礼。   李贤竭力定神,却又极力不去看那尸首:“少卿,这是怎么回事?”   袁恕己道:“是寺内仵作被杀了。”   李贤问道:“是……被谁所杀?”   袁恕己道:“尚且不知,需要详查。”   李贤看看屋外等候的众人,对袁恕己使了个眼色。   袁恕己随着他来到窗下,李贤低低道:“你说不知?那外头为何说是女官所杀?”   “什么?”袁恕己失声,几乎色变,“殿下哪里听来的?”   李贤道:“先前我见崔老师匆忙离开,生怕有事,叫人打听……我的人就从大理寺的看守护卫那里听来的。”   “这不可能?!”袁恕己睁大双眸。他跟崔晔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虽然有很多人目击,但所有验房之人都在场,且又严命他们不许泄露,没可能外头知道的这样快?   ---   且说崔晔抱了阿弦上马,本是想回府中,但是这幅模样回府,给那些下人瞧见,一定又会哄闹传说,不免惊动长辈。   一念之间便只带了阿弦回怀贞坊,一边差人去家里请虞娘子过来。   把阿弦放在内室榻上,丫头送了水来,崔晔取了帕子拧干,给她把脸上的血都擦去。   温水落在脸上,却有些凉浸浸地,阿弦转头看着崔晔,眨了眨眼,忽地说道:“阿叔,我杀了他。”   崔晔的手一停,确认屋内无人,门口丫头听不到这里来。崔晔恍若无事般,安抚道:“好了,不许再说了,这案子少卿接手了,他会查的。”   阿弦摇摇头道:“不用查了,是我杀了他。”   崔晔正要给她擦洗手上的血,闻言握紧她的手道:“不许胡说。”   阿弦道:“阿叔,你怕吗?”   崔晔心头悸动:“我只是不想你……说这些没凭证的话,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阿弦定睛看着帐顶:“不是没凭证的,我杀了他,但是我不后悔。如果……如果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我还是会杀了他。”   崔晔窒息,但是看着阿弦恍惚的模样,他欲言又止,只是起身又换了一块儿干净帕子,重又给阿弦擦拭双手。   脸上跟手上都干净了,崔晔道:“来,把这衣裳脱了。”   阿弦一震,本能地抗拒:“不!”   崔晔道:“都污脏了,换下来不要了。”   阿弦愣愣看了他一会儿,才不做声了,崔晔小心地将她身上的“血衣”换了下来,细看身上,并没有伤痕。   至此,方松了第一口气。   崔晔自取了一件新袍子,给阿弦披上,系了带子。他摸了摸阿弦因才擦拭过而格外湿润的脸:“好了,现在好好地睡一觉,”   阿弦原本面无表情,听到这里,才宽慰地笑了一笑,道:“是啊,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啦。”   终于不用担心周利贞再去残害她所珍视的那些人了,所以不觉着后悔。   这一种杀机是从桐县的时候就种下的,只是那时候还没有勇气,也没有决心跟狠心,但是现在……高建的死像是一个警钟,让她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该在桐县他还叫蒲俊的时候就杀了他!   阿弦缓缓躺倒。   崔晔坐在旁边,见阿弦闭上眼睛,他的双眸里才禁不住地透出忧虑之色。   忽然阿弦喃喃道:“阿叔,别让少卿为难,我知道杀人者死,都不必为了我费心啦。”   崔晔的眉头紧皱:“阿弦!”   阿弦道:“我只是做了我一直都想做的事,就像是阿叔以前告诉过我的一样,有些事我一定要去做,就算是……双手染了鲜血……也不会、后悔……”   那是在崔晔带着她往长安来的路上,遇到拦路抢劫杀人的贼徒之时,他教诲的。   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用到。   崔晔俯身,轻轻地将阿弦抱住:“你这个傻孩子。”   阿弦虽闭着双眼,却摸摸索索地探出手臂,将他拦腰环抱。   ---   抱住崔晔,把脸靠在他温暖的胸口的时候,阿弦镇定了好多。   原先在心底晃动的之前的那些场景,才像是阴云遇到阳光般,悄悄地暂时退散。   先前她因过度担心袁恕己,到大理寺找寻,他偏不见。   又听说是去了殓房,正好击中她心中担忧的那点。   当她冲到大理寺,却见周利贞手持凶器,正在解剖一具尸首。   也许是关心情乱,阿弦紧张过度,却见他手上揪着的那血淋林地头颅,正是袁恕己的脸。   那血肉模糊的五官,几乎将她击溃。   她的头疼得更加厉害,血管里突突地个不停,几乎要炸开,而眼前的血红色一层层蔓延,逐渐把眼前所见都遮蔽住了,天地景物,凶徒尸首,都浸在一团浓的化不开的红色血影里。   诡异的红影之中,周利贞转身:“女官?”   阿弦道:“你在干什么?”   周利贞将那头颅提高了些,道:“是师傅让我拿这个来练习的。”他笑的谦卑无害,像是个好学而勤劳的学徒。   但是阿弦却忽然在那红影里看见了另一个周利贞,他神情阴郁,低头打量那头颅,啧啧道:“这样是不是有些太可惜了?先切断了喉咙,整个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又有什么趣味?”   而先前的那个周利贞因见阿弦不言语,便又说道:“女官怕是误会了我,这案子的确不是我做的,那个高建也跟我无冤无仇,我实在是冤枉。”   他旁边那阴郁的周利贞却狞笑数声,道:“无冤无仇?那小子是桐县的仵作,所有桐县出来的人都该死!是他们,是你们,逼得我走投无路的,只可惜还没干完,就被你们打断了,实在是让人心里不快。”   阿弦死死地盯着那两道看似截然不同,实则一样的身影,隐约有些明白,这个阴郁的周利贞,是周利贞内心的化身,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阿弦道:“为什么……对他,有什么你该直接冲着我来。”   周利贞仍是笑的极谦卑:“女官……是在说笑么?莫说我并非凶手,就算是凶手,也断不敢对女官有什么非分之想。”   阴郁的周利贞接口:“你想知道我的非分之想是什么吗?就是用这把刀子,划开你的衣裳,先在喉头切开一道,慢慢地放血,至少半个时辰死不了,又会让人无法动弹,然后,我就可以……”   他肆无忌惮地目光落在阿弦身上,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她完全赤裸。   阿弦反而镇静下来:“住口。”   周利贞摇头:“女官不信也就罢了,横竖……少卿已经还我清白了。”   说到“清白”的时候,他的笑里透出了几分怪异。   旁边那个笑的越发刺耳:“不错,袁恕己已经还我清白了,你又能怎么样?”   他突然走到阿弦身旁,道:“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无非是怕我对他不利,怕我像是杀死高建一样也杀死他……当然你可以放心,我不会的,我现在只是练习而已,绝不会把那么珍贵的目标杀死,等我知道如何折磨人才会让人最为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候我才会动手,那时候我才会从中得到更大的乐趣,怎么样,你满意吗?女官……”   他探头往前,伸出猩红的舌头,舔向阿弦的颈间。   就在这时,阿弦挥手,将原本放在案上的刀子攥住,同时顺势往外一撩。   电光火石,身边的周利贞消失不见。   眼前的周利贞诧异:“女官?”   阿弦眼前所见尽数赤红,她握着刀子一步一步逼近周利贞:“我说过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说过,一旦被我发现异样,我会……在律法能够审判你之前亲自杀了你。”   周利贞眼神微变:“你……你不能!”   阿弦道:“你已经杀了两个无辜的人,杀了高建,我不会再冒一丝风险让你得逞。”   周利贞皱眉:“我说过我没有杀人!你这才是滥杀无辜!”他似乎有些惊慌,转头叫道:“来人,来人啊!”   “你认也好,不认也好。”阿弦一步上前,挥刀斩落。   周利贞踉跄后退,堪堪避开:“你疯了?你疯了!”   阿弦紧闭双唇,腾身跃起。   周利贞躲了两躲,忽然叫道:“少卿!”   阿弦手势一停,正欲回头,周利贞合身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劲居然奇大,手掌更是冰冷潮湿,被他碰到的瞬间,阿弦心底蓦地涌出无数难以形容的场景。   那些场景……来自周利贞的心底,是他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最为可憎可鄙肮脏阴暗的欲想。   像是被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缠住一样,阿弦几乎无法动弹,几乎作呕。   周利贞则抬手,在她肩头稍微用力,他假惺惺道:“女官请住手!”   “嗤啦”,肩头衣裳已经挣开了一道口子。   他的目光凝滞在肌肤微露的那处,才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恶意跟自意,突然喉头一疼。   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阿弦的身上脸上,与此同时似乎还有无数尖利的惨叫。   那人的肉身在眼前倒下,一道幽魅的影子却缓缓在跟前出现。   周利贞看看地上自己的尸首,又看向满面沾血的阿弦,因暴怒而面容狰狞:“你终于如愿以偿了,贱人!”   双眼火辣辣地,几乎无法看清眼前,阿弦伸手要去揉眼睛,却觉阴寒入骨。   那是鬼魂贴面而来,尖利的獠牙似乎想要将人生吞活剥,嘶吼道:“我不会放过你……我要让你后悔莫及……哈哈哈……”   像是想到什么至为恶毒的计谋,发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下一刻,在阿弦神智恢复之初,所见的便是满地零落的尸首。   她几乎忘了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崔晔跟袁恕己的到来,直到崔晔上前抱住她,身上那股阴魂不散的寒意才消失殆尽。 第349章 幸运   虽然袁恕己已经严禁走漏风声, 但如李贤所说, 这消息早就不胫而走。   很快的, 长安的市井坊间,纷纷在流传户部女官杀了大理寺仵作之事,甚至有流言说那凶残的连环杀手,正是女官本人。   这些流言且说的有凭有据, 仿佛亲眼目睹一样。   本来有金吾卫将军陈基作证,高建被害之时, 是他跟女官急急赶到的。这本是有力铁证, 证实阿弦跟此案无关。   但却又有人提出奇特的异议, 说高建被害之时, 是女官第一个发现的,她的人就在案发现场——偏偏高建并未如之前遇害的两人般被凶手彻底折磨……所以女官仍有嫌疑。   而第四个遇害的仵作周利贞,现场只有女官一人,且手持凶器。   这些流言并没有被挡在高高地宫墙之外, 甚至宫内也有人在私下里传播, 大家想起素日跟女官照面的印象,又按照自己的想法,构思出无数匪夷所思的花边流言。   虽然说没有人敢把这些离谱荒谬的臆测告诉高宗, 但是长安发生了这样重大的事, 高宗自然不会丝毫都不知道。   高宗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龙颜大怒,先前因病弱而气虚,素来说话都缓声慢气, 然而那股惊怒带来的愤慨之气,支撑的高宗起身,他厉声喝道:“传旨让大理寺跟刑部联手,速速查明真相,再叫金吾卫去详查,到底是什么人在流传这些颠倒黑白的混账话,朕不能放过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账!一个也不能放过!”   高宗吩咐完后,又一叠声地道:“皇后呢?快叫皇后来见我。”说了这句再问:“女官现在怎么样,传她进宫,即刻!”   底下的太监正要领命,外头传来武后的声音,道:“陛下且稍安勿躁。”   太监见武后来了,知道事情有变,便不敢即刻前去传旨,果然武后向着他使了个眼色,一挥手,太监便退到了殿外。   而高宗已经皱眉问道:“你叫我如何安稳的下来?难道你没听说这件事么?”   武后道:“我正是听说了才来见陛下的。”她扶住高宗手臂,叫他仍旧落座,“我让陛下稍安勿躁,是因为方才我已经传命让负责此案的袁恕己进宫,好歹听他讲明白当时的情形再作打算。”   高宗道:“传他干什么?为什么不传阿弦?”   武后道:“陛下,虽然真相扑朔迷离,但如今阿弦正是众矢之的,这个时候你传她进宫,只怕谣言更要甚嚣尘上了。对她丝毫好处都没有。”   高宗听她如此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含忧带愁:“我怕那孩子受了委屈。”   武后道:“正因为这样,才要快些查明真相,须知道这个关头上,要做的不是安抚她,找到真凶,一切就迎刃而解。”   武后来之前早就命人去传袁恕己,这会儿帝后才说到此,外间已报说袁少卿进见,当下忙宣召入内。   袁恕己把近来所查、以及当日所见所闻一一同二圣说了。   高宗自始至终都紧锁眉头,手紧紧地按在膝头,几次想要打断他,都给武后悄然拦住。   总算听袁恕己说完,高宗先问:“现在阿弦在哪里?”   袁恕己道:“暂时被崔天官带了回去。”   高宗道:“她、她可伤着了?受了惊吓么?”   袁恕己道:“据臣所看,并没有受伤,惊吓么,是有一些的。”   高宗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恨不得立刻把阿弦叫来,或者到她的身边看看她好不好。   武后在旁却道:“女官去大理寺是为了找你的?”   袁恕己答是,武后道:“在高建被害一案中,女官指认了周利贞,倘若她存心要报复,去大理寺的话本正该绕开你,怎么反而去找你?”   袁恕己听了这一句话,心里着实佩服武后心细如发,她竟从这很不起眼的一节之中看出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但是袁恕己却不敢据实相告。   该怎么说?说阿弦知道周利贞以后将不利于自己,所以第一时间要去确认他安然无碍?这种证词对为阿弦脱罪毫无用处不说,反而更加重了她的嫌疑。   于是袁恕己道:“大概是因为大理寺释放了周利贞,女官去找我询问因由,偏我不在。”   这个回答倒也合情合理。   武后拧眉,不动声色地又问:“那你去了哪里?”   袁恕己道:“当时臣去了刑部一趟。”   袁恕己先前去殓房查看高建的尸身,走到半路,突然刑部来人,有关于连环杀手案的最新发现。   他着急心切,便从侧门离开抄近路前往刑部,是以前门的侍卫跟底下的人竟不知情。   武后又问是何新发现,袁恕己道:“刑部的验官找到了杀人的凶器。”   “这么说,周利贞死的时候现场遗留的就不是凶器了?”武后眼中微亮。   袁恕己面露苦色:“不巧,正是刑部推断的那一种,剔骨薄刃刀。”   “你说什么?!”高宗按捺不住,语带怒气。   袁恕己道:“陛下息怒,这件事臣已经详细审问过,这所谓的凶器,是大理寺的验官们拿来做试验的。”   高宗不懂这话。   原来,刑部验官来请袁恕己的时候,大理寺这边儿,验官们也自紧锣密鼓地找寻杀人凶手用的是何种凶器,他们各种刀枪剑刺钩等都准备了一些。   偏偏当时周利贞手中拿着的,是刑部确认了的那一种:剔骨尖刀。   经过袁恕己解释,高宗总算明白过来,因说道:“这个当然也算不得数!只是巧合罢了!又或者,既然阿弦认为周利贞就是凶手,那此物当然就是他所有了。”   武后咳嗽了声,低低对高宗道:“陛下,不要忘了周利贞也死在这把刀底下,而且死状……跟先前几名遇害之人是一样的。”   高宗愤愤无语。   袁恕己道:“陛下不必忧虑,等女官稍事调整,能够作证后,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武后则温声道:“爱卿是个能干之人,一定可以不负陛下所托。”   说到这里,武后对高宗道:“陛下,事情已经问明白了,您还是先歇息,保重龙体要紧,有袁卿在,一定很快就会有进展。”   高宗被喂了颗定心丸,只还有一件事挂心:“我有些不放心那孩子……”   武后微笑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方才袁卿说了,是崔爱卿带了去的,难道您不信天官会照顾好她?”   高宗了然,笑说:“这倒是。”   武后扶着他回去歇了,叫宦官来伺候,自己出外,同袁恕己离开高宗寝殿,一路往含元殿而回。   进了殿内,武后落座:“好了,现在陛下不在,爱卿心里有什么话对我说么?”   袁恕己不知她指的是什么,武后道:“先前我问你,女官怎么一去就找你,你回答的时候脸色有异,你的答复虽无懈可击,但却并不是真正的答案,是不是?”   袁恕己心头一跳,瞬间心思微乱,若武后逼问起来,该如何回答?   她连自己最细微的神色都能察觉,只怕说谎的话也难以瞒过。   武后端详着他,突然说道:“你不必为难,人人都有秘密,女官跟你之间若有秘密,我也不会逼你告知。我只要你一句真心的话。”   袁恕己屏息,抬头看着眼前的皇后。武后凤眼微微眯起,沉声问道:“你认为,杀死周利贞的是谁?”   袁恕己喉头一动:“臣方才……”   武后不等他说完便抬手制止:“我不想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只想听一句实话,周利贞被杀案子里,你觉着,动手的是谁?”   她并没有用“凶手”来形容此事,袁恕己听出来了。   他隐隐地猜到武后的用意,但却无法揣测她的心意,因此不敢把自己真正的担忧说出口,生怕对阿弦不利。   在武后的注视下,袁恕己谨慎说道:“虽然外头有很多不实传言,但查案并不是靠流言蜚语,案子尚有许多疑点。”   “你指的是,有流言说女官是凶手?”武后直言不讳地问。   袁恕己道:“是有些居心叵测的人这样说。”   “居心叵测?”武后似饶有兴趣地,“爱卿为何用这个词?”   袁恕己略一迟疑,终于说道:“周利贞被杀之时我跟崔天官几乎第一时间到场,我即刻封锁消息,不许人走漏出去,谁知太子殿下从外而来,却在门口侍卫口中得知了此事,我只觉着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就算是殓房有人早一步跑了出去,这消息一时半会却也不至于就传到门上去,所以我觉着这件事着实蹊跷,竟像是有人事先预知,提早散布一样……”   袁恕己斗胆把自己的怀疑说了,武后频频点头:“不错。这像是有人要置女官于死地了。如果真的有这种人暗中操纵,那么周利贞被杀……甚至长安先前发生的三件连环血案,只怕都是这人背后搞鬼。”   袁恕己精神一振:“娘娘所言极是!”   武后道:“爱卿果敢精明,方才陛下所说你也知道了,这案子就全赖爱卿费心了,希望你及早找到真凶,不要让居心叵测者阴谋得逞,让无辜者反受其罪。”   袁恕己拱手行礼,领命退出。   出了寝殿后,袁恕己长长地吁了口气,虽然案情迷离而艰难,但是他终于知道了武后的心意。   以武后的精明,以及从她方才的问话看来,她分明也知道周利贞一案之中,阿弦的嫌疑最大,但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要追究这点的意思,反而引袁恕己去查背后之人。   对袁恕己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   袁恕己审讯过大理寺殓房的其他仵作,杂役以及验官们。   前两次杀人事件案发之时,虽然隔着时间有些长让人记得不太清楚,可是高建被害一案里,众人却是记忆犹新。   袁恕己很不死心,反复地询问了数次,那些验官跟杂役们都给他问的怕了。   据杂役们交代:周利贞总是殓房里最胆大的一个,也不怕脏累,可是殓房的人接触的都是死尸,形形色色的,虽然比平常人要“习惯”些,可到底心内抵触。   都不像是周利贞,他仿佛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用“敬业”两字都不足以形容他这种精神,几乎是有些“乐在其中”了。   这在他人看来,一来有个同僚奋不顾身地“工作”,大大减轻自己的负担,自然是好事,可另一方面,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而且处置尸首的过程尤其惊悚可怖,所以每次周利贞动手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在跟前儿,往往只留他一个人在屋里而已。   那天也是同样,因为天暗的早,且处理尸首又需要光亮,早早地房内就点燃了灯火。   两名杂役站在门口,闲话等候,时不时地会看见门内周利贞走动,且在他们议论的时候,屋内还传出过笑声,足以证明周利贞自始至终都在房中,不可能窜出去杀人。   袁恕己头疼不已,亲到殓房原地勘查。   他也不顾晦气,忍着殓房里那股刺鼻的味道,仔细打量是否哪里有蛛丝马迹。   正在专注之时,门口有人道:“少卿?”   袁恕己抬头,却见是御史狄仁杰,忙走出来相见:“你怎么得空来了?”   狄仁杰道:“这种棘手的案子在少卿手里,如今已经是满城风雨,我自然是过来看看进展如何了。”   袁恕己道:“辜负你特意跑来一趟的心意,这案子像是进了个死胡同。”   狄仁杰道:“原本我已非大理寺的人,不该插手,可是毕竟跟十八弟相交一场,实在无法袖手旁观……若信得过我,少卿不如把案情同我简略说知?看我是否也能帮着参详参详。”   袁恕己道:“你这也是有情有义了。”他深知在查理审案之上,狄仁杰的见解远胜自己,当即倾囊相告。   狄仁杰听罢:“怪道你在这里徘徊,是想查明那周利贞不在案发现场之谜吗?”   袁恕己点头:“我深信阿弦的话,她既然说周利贞是凶手,那他一定是凶手。”在认定了这一点后,剩下唯一要印证的自然就是周利贞是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据的。   狄仁杰微笑道:“十八弟有你这位知己,也是幸运。”   袁恕己却苦笑:“我看倒是她的不幸,我的幸运。”毕竟这一次周利贞之事,阿弦是为他才坠入这漫天的流言蜚语漩涡中央的。   狄仁杰一笑,走到殓房中,上下左右仔细看过,忽地问道:“这里的布置,可是按照高建遇害那天一模一样的么?”   袁恕己道:“不错,原本已有所改变,是我叫他们又恢复原先一样的。”   狄仁杰道:“门口的人毕竟并未走近细看,那会不会是有第二人冒充假扮周利贞,而他却借机跑出去行凶?”   “帮凶?”袁恕己摇头:“这不可能。那两名杂役在门口,旁边屋内又有验官,这殓房只有一个出口没有后门,不管是周利贞还是帮凶,若从前门走都会被人看见。”   正因为有不少于一个的目击者信誓旦旦看见周利贞在房内,同时也没看见他出去,所以阿弦的指认才告无效。   “果然是铁证啊,怪道先前放了周利贞,”狄仁杰叹了声,“也难怪你这样头疼。”   袁恕己道:“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你我都看不破的。”   狄仁杰道:“其实……我有个奇怪的想法,说出来你不要见怪。”   袁恕己忙问详细,狄仁杰道:“你我都知道小弦子的本事的,一旦是她所插手的事,多半跟神神怪怪逃不脱干系,所以我有个大胆的揣测,既然按照现下的推理已经无处可破,那……能不能以鬼神揣测?”   “这……这是什么意思?”袁恕己虽认同狄仁杰所说,一旦跟阿弦有关的便多半牵扯鬼神,但却仍不懂他所指。   狄仁杰细心解释,道:“你想,高建被害的时候周利贞并未出去,那么我们就暂时认定周利贞真的在这间屋子里,可是另一方面,小弦子却又指认他杀了人,那么我们再暂时认定周利贞杀人。那么问题是——周利贞怎么才能身子在这间屋子里,却又在外头杀了人呢?”   袁恕己听了这一番看似“不通”的话,又联想狄仁杰方才所说“鬼神之论”,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我知道了,你是说……杀人的是周利贞的鬼魂?这是……”   狄仁杰笑了笑:“自古以来有‘借尸还魂’的说法,那么,会不会也有‘借身还魂杀人’一说呢?”   两人你看着我,我瞪着你,袁恕己咽了口唾液,虽这话听着匪夷所思,但心里早认同了狄仁杰这说法:“只是……假如这是真的,却又怎么才能印证?”   正在这时,有一名差官急匆匆来到,行礼说:“少卿,外头、外头天官陪着女官来了。” 第350章 爆闻   袁恕己跟狄仁杰双双往外, 正遇见崔晔陪着阿弦而来。   比起先前, 阿弦显然已经镇静了好些, 只是脸色仍有些不太正常的泛白。   在狄仁杰跟崔晔见礼的时候,袁恕己不由问道:“怎么不多休息些时候?”又看崔晔一眼,奇怪他怎么不拦着阿弦。   阿弦道:“是我求阿叔送我来的。我、有话要跟少卿说。”   袁恕己定了定神:“里头说话。”   狄仁杰则道:“我来了半日,也该走了。”   因为他毕竟不是大理寺的人了, 知道阿弦这会儿所说的,一定是有关案子的内情, 所以刻意避开。   袁恕己道:“改日再说话。”   狄仁杰点点头, 又对崔晔道:“天官也请留步。”   狄仁杰去后, 袁恕己领着两人进了自己书房之中, 问道:“想跟我说什么?”突然心里头有一股不安。   阿弦道:“我……”她先看一眼崔晔,低头道:“少卿,人是我杀的。”   袁恕己早在落座的时候心里就惶然,生恐听到不想听见的, 却终究猝不及防而不可避免的来临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袁恕己有些焦虑, 忍不住又瞥向崔晔,却见他只是静默坐着,面无表情。   阿弦点头:“是。少卿你听我说。”   将经过同袁恕己一一说明, 阿弦道:“我不想瞒着此事, 让你为难,我的确杀了周利贞,但后来……他是怎么变成了连环凶杀案子一样,我就不知道了。”   阿弦只记得自己杀了周利贞, 然后他的阴魂暴怒,然后……再度“醒来”的时候,却是崔晔来到。   袁恕己沉默。   他在想方才狄仁杰跟自己说过的话。此刻竟跟阿弦所说的有些契合起来。   然而最难的是如何去证明。   但是在这之前,更出现了另一件至为为难之事。   那就是,阿弦已经亲口承认杀死了周利贞,不管后来那些七零八碎的手法是否她所为,杀死周利贞这件事却是无可否认。   袁恕己觉着头在一圈一圈地涨大,他将目光投向了崔晔。   至此,崔晔缓缓道:“凶器是周利贞的,他以言语挑衅,性命要挟,阿弦只是自保。”   袁恕己心中闪念,脱口说道:“不错,这是过失杀!”   按照《唐律》六杀的律法,过失只杀,是“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至”犯下的罪罚,准以钱财赎罪,算是最轻的处罚方式了。   看着阿弦怔怔的眼神,袁恕己稍微松了口气。   ---   明崇俨看着面前跃动的一点烛火光。   他有些心神不宁。   武后命袁恕己去查连环杀人案,私下里却又叫他留意此事动向。   他派出鬼使,叫他们去寻访真相,他们果然不负所望。   鬼使们很快找到了真凶。   确切的说,并不只是一个真凶。   连环残杀案子迄今为止,包括周利贞在内,有四名死者。   第一名死者是坊间一名小商贩,极为寻常的一个人,膝下一子一女,据说这人脾气有些暴躁,喝醉了酒常常殴打子女。   第二名被害者是个教坊女子,除了水性杨花之外没什么特别。   第三人高建。   第四人周利贞。   而问题是,杀死那中年商贩的,是他才十一岁的儿子。   杀死教坊女子的,是一个想娶她却遭到拒绝的浪荡子弟。   杀死高建的,却是一个跟他素不相识的人,若说有什么牵连,仅仅是在路上跟他撞了一下。   明崇俨得到鬼使回报的消息之后,瞠目结舌,几乎以为是鬼使跟他开了个不好玩的玩笑。   他提笔写完最后一行后,这种感觉更令他觉着心情糟透了。   因为据鬼使所说,杀死第四个周利贞的,竟是阿弦。   明崇俨对着鬼使交代的名姓,枯坐了半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把这名单呈给武后,还是干脆一把火烧了。   他甚至想过,把最后一行涂去,或者干脆说并未查明。   但他又知道,这种欲盖弥彰的手法是瞒不过武后的。   最终明崇俨还是将这名单递呈给了武后。   明崇俨以为武后会大怒,至少会流露不悦之色。   可是让他意外的是,武后只是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脸上除了略有些疑惑之色外,再无其他。   然后她问:“可知道为什么是这些人?”   明崇俨道:“不知,想要天后过目后,再决定要不要给大理寺,叫他们详细去核实侦办。”   武后颔首,然后她提笔,饱饱地蘸了墨,把最后一行划去。   看着墨渍在眼前一点点干了,武后对牛公公道:“把这个给大理寺袁少卿。让他去查。”   等牛公公去后,明崇俨才问道:“娘娘这样做,少卿会不会更加疑心?”   武后淡淡一笑:“他不会,他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明崇俨挑眉,武后道:“不然我为何要他主持审理此案,就是因为知道他会如此,他会维护阿弦,不管她是不是凶手,而我要的就是他这样做。”   明崇俨迟疑:“娘娘这么维护小弦子?”   “不然呢,”武后这才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又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感染了陛下那份心软的毛病,我不维护她又维护谁去?你是不是觉着我太意气用事了?”   明崇俨笑着摇头:“不,我觉着您这样做,才是……真正的天后娘娘风范。”   武后哈哈一笑,却又缓缓地敛了笑容:“我虽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要杀周利贞,但是我知道她的品性,能逼得她忍无可忍,一定有非为不可的理由,只是她太傻了些,竟闹得如此轰动,先落了人的话柄,唉。”   明崇俨道:“女官毕竟从来不是那种擅长私心谋划的人。”   武后笑道:“这点儿可真不像我。”   如果武后想除掉一个人,只怕在谈笑风生间,那人已经消失无踪了。   明崇俨见武后毫不讳言,心头才轻松了些。可转念间却道:“虽然已经查明了真凶,但是这案子仍是处处透着蹊跷,如今只能先等大理寺再进一步探查。”   武后道:“好。你再继续追查,看有没有更多发现。”   明崇俨领命退出来之后,揣手往外。   才走数步,就听身后有人叫自己,明崇俨止步回头,见来者是太平公主。   太平道:“明大夫,你去见母后,都说了什么?”   明崇俨含笑道:“请殿下恕罪,有些话殿下还是不知为妙。”   太平道:“你不必瞒我,这两天父皇跟母后都在操心女官杀人的事,你是不是也是因为此事?是母后交代了你什么,你是不是查明白了?”   太平倒是机灵非常,这几个问句连环地扔过来,且正中要害。   明崇俨只得回答道:“殿下不必多问,等大理寺的判定就知道了。”   太平皱眉,有些不高兴:“连我都不能说么?哼……你们可都真齐心呀,都只瞒着我。”   明崇俨知道她毕竟小孩子心性:“毕竟这案子有些太血腥,不是殿下适合接触的,殿下还是别问了,倘若我擅自跟你透露了什么,给娘娘知道,却是会责罚我的。”   “母后才不会舍得责罚你呢。”太平嘴快地回答。   明崇俨一怔,却仍泰然自若地笑道:“倒也是,不过……也许娘娘会责罚公主呢?”   太平脸色微变,恼怒地嘟起了嘴。   明崇俨见她终于无声,才要告辞,脚步移动:“哦,对了。”   他回头问道:“殿下,我听说当初女官给了你一个护身符,你现在可还带在身上么?”   太平一愣,继而道:“连你也都知道了,是谁说的?是女官?哼……”   明崇俨带笑否认:“不,并不是。殿下该知道,有些事并不需要人告诉我。”   太平脸色缓和了些,她摸摸胸口道:“是呀,我一直带着呢。”   明崇俨微笑:“好好,那就好了,那我先出宫去了。”   明崇俨别了太平,一路出宫,上马车之时,心里又沉甸甸起来。   鬼使能够查明凶手,却无法查明更多。这才是让明崇俨最为担心的。他自觉就像是被蒙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口袋里。   明明距离真相一步之遥。   却偏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   大理寺中,袁恕己接到了明崇俨亲手书写的凶嫌名单。   匪夷所思,袁恕己虽然不解,但毕竟知道明崇俨之能,这可是连阿弦也倍加推崇的人。   他忙传令属下,命兵分三路,按照吩咐分别去那商贩家拿其子,去那妓女的相好家拿那浪荡子,以及那个曾经跟高建“撞”了一撞的路人。   很快三人就被捉拿到大理寺。可是三人却都懵懂恍惚,不知为何被拿了来。   袁恕己决定一个一个的审问。   头一个商贩的儿子,生得并不高大,反显得有些瘦弱,明明已经十一岁,看来就像是不到十岁一样,绝对瞧不出是个能用那样残忍手段杀人的。   若非对明崇俨有着跟对阿弦差不多同样的信任,袁恕己几乎要大笑荒谬。   但是审问之下,却发现了端倪。   这小孩子因不知为何被拿来大堂,却也不敢隐瞒,袁恕己问什么他答什么。   这孩子道:“父亲喜欢吃酒,每次吃醉了都会打我们,那一次还拿着刀想要杀死娘亲,我去拦着,还给伤了手臂呢。”   袁恕己道:“那你可恨他么?”   小孩子道:“我、我是有些恨他的。”说到这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害怕。   袁恕己用了十足耐性:“你哭什么?”   小孩子道:“我想,是我害死了父亲。”   袁恕己一惊:“为何如此说?”   小孩子抽抽噎噎道:“父亲被害死的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梦见我杀死了父亲,我把他的头砍了下来,还有他的手,脚,我玩的好高兴,心想他再也不能打我们了。但是……但是当我醒来,才知道父亲真的死了!”   他索性大哭起来。   袁恕己悚然无声,此刻旁边负责去拿人过来的捕头靠前,低低对袁恕己道:“我问过那家人,那妇人无知,说发现他死掉的男人那日,这孩子就在那男人身旁,满身满脸的血……一声不吭傻呆呆的,大家都以为他是受惊过度了。”   袁恕己有些不敢再审,却仍硬着头皮叫传第二人。   那浪荡子上堂跪了,毕竟是在大理寺,不是寻常等闲地方,先气虚起来:“是、是为什么拿我?”   袁恕己故意道:“你东窗事发了,还问个什么?”   浪荡子眼睛直了直,忽然叫道:“不、不关我事,不是我做的!”   袁恕己喝道:“你还敢抵赖?还不把详细同本官一一说来,但凡有半点隐瞒,让你尝尝大理寺刑讯的厉害。”   那纨绔子弟向来只知道享乐,哪里能受得了这个,便慌张说道:“大人,当真不关我的事。”   原来,因为他对那女子动了真心,便一心想让她恢复良人身份娶之,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人苦缠几次不成,反被羞辱,心里暗恨,那日路过,见女子又接纳了新欢,气上心头,就悄悄地潜入宅子。   这人哭丧着脸道:“大人,我只是想吓吓她而已,谁知道她真的就被人杀死了,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还在她身旁,满身的血,还拿着刀……我害怕被人看见误会是我,所以急忙又偷偷跑了出来。”   提审第三个“路人”的时候,这人声称自己不认得高建,只是那日夜间在街头闲逛,不知为何迷了路,醒神回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竟沾着血,还以为在哪里跌了一跤而已,却突然又看见手里握着一把牛耳剔骨刀,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惊得他把刀扔在水渠里,一路飞奔离开原地。   虽然知道在那地界发生了杀人案子,却总不信是跟自己有关。   这三个人,一个是受害者瘦弱的小儿子,一个是秘密潜入的情人,一个更绝,是个根本不相干的路人。   就算是追查凶手,也绝不会找到他们身上去。   袁恕己一连审问了三人,心中有数,这一来,岂非跟狄仁杰的那说法不谋而合?   如果只是阿弦一个也就罢了,现在出来了三人,而崔晔所说的那“过失杀人”,岂不是正相合?   可就在袁恕己终于心头宽慰,想要把此事告一段落的时候,坊间却传出一个更叫人惊心动魄的“流言”。   这流言如此的骇人听闻,甚至比先前连环杀人案子还轰动。   这流言俨然就是——这位鼎鼎大名的户部女官、卢家义女、崔家长媳、以及近来连环杀人案的疑犯,其实并不是什么卢家的义女,而是……当初据说已经身死的安定公主。   这注定轰动于世的流言,就像是藏在炭火堆里的一点火星,陡然间爆发出来,就是燎原之势。   在惊骇之余,朝野跟坊间又酝酿飘出更多的阴谋揣测,比如,安定公主若是没有死,那当初王皇后岂不是白白地背了黑锅,王皇后被废,跟萧淑妃一起被做成了人彘,落得如此下场,岂不可叹可恨可怜?   又有说,怪不得女官会是杀人凶手,毕竟生母如此凶残,女随其母,性子自然也是凶残狠毒的。 第351章 安心   崔府。   老夫人上房。   崔晔将入内的时候, 卢夫人走了出来。   母子相见, 卢夫人望着他, 眼底有万千疑惑忧虑,心里也有万千的问话,但最终却并未说出来。   卢夫人竭力平息起伏的心潮:“进去吧,老太太等你回话呢。”   崔晔行礼:“是。”他看了一眼卢夫人, 迈步入内去了。   卢夫人并未立即走开,只是回转身望着儿子的背影, 眼底已经有泪光隐隐。   这一刻, 房间内所有的丫鬟都退到屋外, 房间的内外都静悄悄地, 卢夫人听不到里头的说话,她迈步缓缓地走到外间,扶着椅子的背落座。   手扶在额头上,卢夫人喃喃:“天啊, 这该如何是好。”   而在房间之中, 崔晔见过了祖母。崔老夫人静静地看着他,——被誉为崔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也从来都是叫人最放心的子孙, 现如今, 却仿佛置身在了风口浪尖,又像是在悬崖边沿。   他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以他的聪明睿智,本是清楚的知道哪些是灾祸,哪些是碰也不得碰的, 该明白怎样趋吉避凶,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他很明白。   但是他偏偏选择了最凶险的一条路。   当然,崔老夫人是绝不会相信崔晔事先会对所有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那是对外面的人的说辞。   终于,老夫人道:“孙媳妇……是怎么一回事?”   她并没有像是以前一样,直接称呼阿弦的名字,这是老夫人头一次用“孙媳妇”这个陌生的称呼。   崔晔默然不答。   崔老夫人长吁了口气,道:“你还想继续瞒着?是不是一定要我们这些人从外人嘴里听说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还是你根本从来都不在乎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崔晔垂手撩起袍摆,低头跪了下去:“祖母息怒。”   崔老夫人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又问道:“你是不是……魔怔了?不然你怎么会作出这种毫无理智可言、近乎自取灭亡的行径?”   崔晔仍是不答。   “你不说我也明白,”崔老夫人重又深深呼吸,道:“那些所谓匪夷所思的传言,都是真的,而你……也一定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我说的是不是。”   崔晔伏身磕了个头。崔老夫人凉凉地笑了笑:“你是为了她,不仅不顾自己,也不顾整个崔氏了,对不对?”   流言漫天之际,整个像是处在漩涡中心的崔府,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两日,没有一户人家前来交际拜会,风平浪静的令人心底发虚。   如果说是其他的谣言,比如当初传说卢烟年清白有损这种难以启齿的流言出现的时候,也还有极交好的世族内眷前来交际安抚。   但是女官是早就夭亡的安定思公主这种谣言,绝对不会有人想要沾手此事。   就算此事尚未确定,也足以震慑众人,警惕人心了。   所以,竟没有一个人在这个关口前来崔府。   ——如果这谣言是真(事实上只有一些无知百姓才会以为是笑谈,对于那些浸淫朝中的高官以及世族之人而言,心中早明镜一般),如果女官当真是安定思公主,那么,王皇后何以被废、又跟萧淑妃何以而死,女官效仿武后杀人又将如何处置等等。   这样身份敏感而尴尬的公主,竟是崔府的长媳……情况已经不能用一个“复杂”来形容。   如果这谣言是假,那更糟了,安定公主的亡逝是皇族之痛,高宗跟武后都不会纵容这种恶毒的谣言流传,同时,被平白盖上了公主“帽子”的女官,只怕也会因此而遭受池鱼之殃。   那么崔府呢?   偏偏,是在连环残杀案吸引了满城臣民关注,而女官又被牵入其中的时候放出,真是烈火烹油野火燎原一样,势头迅猛无法阻止。   所以,不管这流言的真假,由此产生的影响却是无法抹却更是不能预测的。   对于崔氏这种世族而言,虽然不至于一味韬光隐晦,但把家族置于如此吉凶难测的位子上,无异于置身于漩涡或者刀刃,稍不留神就会是灭顶之灾。   此种大忌,崔晔怎会不知。   面对崔老夫人的质问,崔晔道:“祖母息怒,此事绝不会连累家族,我会一力承担。”   “你糊涂!”崔老夫人忍不住喝道,“你以为我如此说你,只是因为如今这种险恶的情形么?就算并没有杀人案,并不是死而复生的安定公主,就凭她是公主的身份,就不该娶!”   也许,对有些家族、有些人而言,“尚公主”是一种荣耀。   但是对五姓七望的这些士族而言,尚公主,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一些百年基业的名门大族,甚至有些人还不愿意娶公主,相反,皇室之中反以娶到士族之女而美。   崔府当然不至于瞧低公主的身份,只是因为士族的生存之道来说,跟皇族关系太密,表面上的鼎盛繁华之极,着实并非是一件好事。   一旦沾染了皇族,便甩不脱裙带的关系,甚至可能被其他士族的人用异样眼光看待,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尚了公主,未免就牵扯进了皇家内事,那些皇庭之中的波澜诡谲,更是杀人不见血的。   所以如果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崔府只怕也不会迎娶。   崔晔当然知道老夫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当阿弦是公主。”   “但她毕竟……”崔老夫人情急,几乎脱口而出,她紧闭双唇,终于冷静说道:“再反悔昔日也是无济于事了。你且说,现在这种情形,你要如何处置?”   崔晔道:“连环案别有内情,大理寺已基本查明,多半无碍,至于流言,以二圣的英明,一定会有适当处置。”   “哼,”崔老夫人道,“当初皇后一反常态,陛下更许自由进出宫闱,已是有些不同寻常了,但是,你料定二圣会对此事网开一面,你又可能想过,如果这件事越演越烈,压不下去呢?莫非是要二圣承认当初犯了弥天大错吗?何况这事爆出来的时机如此巧妙,显然是有人想要将此事闹大,背后意思必然是指向皇后……他们总算等到如此良机,肯善罢甘休吗?阿弦是我崔府的媳妇,也是他们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棋子,崔府本是旁观者,如今硬生生给你拉下了水了!”   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声。   崔晔喉头动了动,终于说道:“祖母……其实、其实阿弦本来并不必成为什么棋子。”   崔老夫人微怔:“你说什么?”   崔晔的声音有些微哑:“是……是我把她变成一枚棋子的。”   崔老夫人惊得双眸睁大:“你、你再说一遍?”   “一切的过错在我,起因在我,”崔晔用微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与其说是因为阿弦把崔府拉下水,不如说……最初是我把阿弦拉下水的。”   崔老夫人怔怔呆呆地望着崔晔,这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虽然崔晔并没有把事情详细说清楚,但是以老夫人对他的了解,当然知道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当初我也曾犹豫过,但是我不能再错下去,我是那样喜欢她,想要同她一生一世,照顾她喜乐平安,”   终于,把心里不想对人吐露的话都说出来,崔晔继续道:“祖母的责怪我都明白,但请您放心,我会处置好此事,我不会让崔府有事,也绝不会让阿弦有事。”   崔老夫人整个儿愣住了。   她想不到崔晔会对她说出这些话,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是一种不容人质疑的气息,崔老夫人意外,但同时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   心念转动,老夫人终于点了点头:“你肯对我说这些,很好。你起来吧。”   崔晔这才缓慢起身,老夫人望着他的脸,发现他的脸色比平日又苍白一些。   老夫人叹息:“我从来相信你是不会让人失望的,既然你心中有数,那就罢了。我这把年纪了,只有两个心愿,一是看你们这些小辈安安稳稳,不负家声,二,就是去了地下,不至于愧对崔家的列祖列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崔晔道:“是,孙儿明白。”   老夫人道:“好了,别的话我不再说,也不用我多说,你去吧。”   崔晔躬身:“您保重身子。”   老夫人心头一软,望着他道:“不必跟我说,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也记着,须知道,如今崔家最需要的是你,你好好的,崔家就好。”   ---   崔晔退出房间,见卢夫人呆呆地坐在外间的椅子上,见他出来,才忙站起身。   “你……”卢夫人打量着崔晔的脸,“老太太……跟你说完了?”   “是,母亲。”   卢夫人眼底的紧张焦虑一涌而出:“怎么说的?老太太、责骂你了么?”   崔晔道:“您放心,祖母并未苛责,只是叫我处理好此事。”   卢夫人半是放心,半是牵心:“你、你也太……唉!”   虽有埋怨,但她不想再说更多,免得更加重崔晔的负担,这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何况又知道他的身体情形从来都……卢夫人更担心的是他能不能撑得住。   卢夫人默默地握住崔晔的手:“好好地把这件事处置妥当,平安度过这一关,知道吗?”   崔晔道:“是。”   卢夫人又道:“阿弦那边呢?怎么听说她留在了大理寺?”   崔晔道:“先前我陪她去大理寺,将案发那日情形说过了,等大理寺的裁决,此事无碍,您放心。”   卢夫人兀自忐忑:“什么时候回来?”   崔晔顿了顿:“快则明日,迟……三两天而已。”   ---   袁恕己虽把四人遇害案子审问详细,那“鬼魂”驱使的说法虽然无法作为证供,但幸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先前是坊间的流言闹事生非,如今,却也可以再利用同样的法子。   因为连环案子轰动朝野,无人不知详细,大理寺的裁决还未出,满城却已经开始流传“借身还魂”杀人的说法。   毕竟,第一件案子,说起来是弱小的孩子杀死了亲生父亲,如果说是那小孩子陡然生出如此歹毒心肠,又有能耐杀人,谁也不信,何况那些街坊都作证,说是死者经常暴打家人,小孩子常常被打的瑟缩求饶,满身是伤,但这孩子生性善良,从来不曾高声大气,如果是被鬼魂附体杀人,这种说法却容易解释,也才是坊间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而且死者的妻子经过仔细回想,也作证供述孩子那日的举动十分古怪,跟平日里完全不同,俨然鬼上身一般。   其他两件也是异曲同工。   而且百姓们在对鬼神之说喜闻乐见的同时,更最擅长对此类事情自行发挥加工,所以虽然大理寺的公文上并没有提到一个“鬼”字,民间对这种说法先接受了大半。   可与此同时,却还有些不同的声音,比如有人说:借尸还魂杀人的说法太过荒谬,摆明了是官府编造出来给女官(也就是安定公主)脱罪用的。   但是偏偏大理寺的公文上半个“鬼”字也没有提及,只说是七杀之中的过失杀而已,有理有据的,倒是不好就直接说官方编造。   ---   但是在朝堂上,则另有一种不同的盛况了。   最先忍不住出声的是言官。   毕竟当初王皇后被废一案,直接原因就是小公主的死,但是如今突然横空出世,传说小公主还在人间,而且正巧是皇后娘娘甚为宠爱的女官,偏偏高宗也对她宠信有加,不仅赐给了御前自由行走的令牌,且隔三岔五召见进宫……这种种所做,众人是有目共睹的。   本来不知道如此圣宠原因何在,只还当是二圣喜欢这位古往今来头一号的女官,可是现在爆发出了女官就是安定公主的传闻,就不由得不让众人浮想联翩了。   大朝之上,魏言官首先出列:“陛下,近来坊间多有传言,说是女官是当初夭亡了的安定公主,传言十分之盛,来龙去脉也很是详细,说安定公主原本就没有死,只是被宫里的人偷偷地带了出去藏了起来。”   高宗虽然很不喜欢这帮人兴师问罪的口吻,但阿弦的确是没死,他不想、也不忍就死咬说“安定已经死了”,于是只是沉默。   旁边武后道:“然后呢?”   言官抬头对上武后目光:“然后?娘娘这句然后是什么意思?然后自然就是王皇后被废,最后跟萧淑妃一起被处以极刑了,难道娘娘不知道么?”   武后冷笑:“你好放肆,竟敢如此对我说话。我问你的然后是说传言往下如何。你不必再拐弯抹角。”   言官道:“臣的确是放肆了,因为臣很为当初屈死的王皇后等不平。娘娘问传言往下如何,那臣就继续说下去,小公主被宫里的人偷偷带出去藏起来,为的就是制造已死的假相陷害王皇后,十六年后,一切风平浪静,该死的人早就死了,所以小公主就该回到长安,重新享受荣华富贵。”这话夹枪带棒,暗带嘲讽。   高宗皱皱眉,想说什么又停下,只看着武后。   武后环顾周围,见群臣面色各异,有人皱眉猜测,有人面露不虞,也有人彷徨无措。   武后还未开口,忽然有一人站出来,道:“混账,就算是言官,也不该如此对皇后娘娘无礼!”   说话的,却是周国公武承嗣。   武承嗣指着那言官道:“你口口声声说安定公主还活着,那你有什么证据?女官就是安定公主?笑话,我还说女官是我的……”   他终于及时打住,道:“拿些市井流言就来在朝堂上质问,我倒是不知道咱们大唐的朝例是这样的,什么三省六部什么律法都不必要了,只要各自说些市井见闻、离谱的谣言就成了?!”   言官皱眉,旁边却有一位御史出列道:“殿下此言差了,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又有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整个长安城里都沸沸扬扬地在说这件事,难道我们这般臣子就该装聋作哑地当什么都不知道?自然要即刻向陛下跟娘娘禀明。何况,如果这谣言是真,也并不是坏事,至少陛下是骨肉团聚了,不是吗?”   武承嗣眨了眨眼,有些不知如何反驳。   御史又朝上行礼,道:“陛下,娘娘,想必魏言官并不是故意冒犯,他只是说话太急了而已,如果女官真的是安定公主,其实倒也可以恭喜陛下天伦重聚的。但是另一方面,的确当初因为安定公主之死,牵连的太大了些,王皇后原本品性极佳,却因此被废,后来更……所以有人心里不忿也是有的。”   这话说的柔中带刚,却叫高宗心里受用了好些,忍不住又看一眼武后,心里犹豫要如何应对这种场面。   高宗其实早就想把阿弦的身份公之于众,只是因为武后忌惮会引发混乱,所以并未同意,如今见事情终于揭露,虽然并不是以他想要的方式,可倒也未尝不算是一种“破釜沉舟”,若趁机把阿弦归入皇族,恢复她名正言顺的安定公主身份,倒是高宗乐见的。   高宗心里恍惚,竟不由地点了点头。   那魏言官听到这里,又见高宗似乎松动,就也说道:“不错,陈御史说的对,当初的事牵连的实在太广了,非但是王皇后成了废后,甚至连向来忠心耿耿的长孙无忌大人等,也被牵连其中遭受无妄之灾……”   高宗正怔忪,身旁忽然响起武后的厉声,道:“终于露出你们的狐狸尾巴来了?”   这一声突如其来,震得高宗不由一抖,急忙转头看向武后。   却见武后满面怒容,竟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魏言官愣住,武后手指着魏言官道:“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故意在杀人案还未解破的时候就又制造流言,大肆传播渲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跳出来了!”   魏言官一愣之下道:“娘娘是何意,臣不明白。”   武后道:“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制造混乱,不就是等现在这一刻吗?什么王皇后萧淑妃,不过也是你们的幌子,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达成你们真正想达到的目的,为了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喊冤叫屈罢了!”   魏言官眉头一皱,却并不慌张:“就算是臣有想要为长孙大人喊冤的意思,但也不见得是臣制造了什么谣言跟混乱,臣只是为了忠心耿耿的老臣子们的遭遇觉着不平而已。毕竟一切都是从安定公主之死开始,如今公主没死,是不是可以为王皇后正名,为几位大人们平反了?”   “平反?”武后冷笑道:“长孙无忌所犯的是目无君上,勾结朝臣意图谋反!谋反的重罪,又从何说起的要平反?”   魏言官道:“娘娘,只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吧,当初长孙大人因痛惜王皇后遭遇,不愿意陛下立娘娘你为后,所以……”   这一下,连高宗也坐不住了,皱眉道:“放肆。”   魏言官微微一顿,然后朝上跪落,俯身以额头贴地道:“陛下!求陛下明鉴,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如果女官就是安定公主,安定公主没有死,那王皇后何以被废,王皇后不被废,长孙大人又何以心怀不忿违逆圣上而惹怒了皇后娘娘?陛下,公主是您的女儿,而长孙大人终究是您的舅舅,时隔这么多年,公主回到了陛下您的身边,难道陛下就不愿意让长孙大人在泉下之灵得以安息吗?”   说到这里,他便砰砰地磕起头来。   高宗毕竟并不是个薄情冷血的人,当初处罚长孙无忌的时候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如今又听着言官说的如此言情恳切,瞬间有些为难。   旁边的陈御史见状,便也禀奏道:“陛下,魏言官是一片忠心,陛下还是该斟酌他的意见,就算如今不能确定安定公主就是女官,但,至少要派人详查此事,如果是真,当年的一系列由安定公主之死引发的惨事,也终究该给予一个交代。”   两人说了这一番,陆陆续续,竟又有几个人出面,其中还有宰相魏玄同,以及大将军刘审礼,卢国公等,渐渐地朝堂一半以上的人竟站了出来。   武后脸色凛然,胸口微微起伏:“好的很,你们,这是想要借题发挥,逼陛下决断吗?”   陈御史道:“求娘娘恕罪,臣等只是想得一个真相,一份公道罢了。想必天下人也是这样以为的,娘娘何以竟如此抵触?如果女官真的是安定公主,娘娘不是该高兴的吗?”   武后目光来去,落在崔晔身上:“崔爱卿,你是如何看法?”   刹那间,满朝文武的目光都也齐刷刷地看向崔晔。   原本该是众人寄予厚望的人,可偏偏他娶了阿弦,如今更证实女官就是安定公主,所以崔晔如何表态,在众人看来成了一个谜。   连高宗也不禁用殷切地目光投向崔晔。   众目睽睽之下,崔晔道:“回娘娘,陛下,臣也觉着,是该彻查。”   武后脸色微变。   群臣不由彼此相看,有人已经缓缓颔首,表示舒心赞同之意。   武后生生地咽了口唾液,脸上的怒容却一点一点消失,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崔卿也这么认为?”   崔晔道:“娘娘,是该明白彻查此事。与其放任不堪的流言四起,不如以真相澄清,以正朝野视听。”   武后嘴角一动,高宗终于一锤定音:“好了,都不必争执了,既然崔爱卿也同意如此,朕便答应彻查就是了。”   武后转头看向高宗,很淡的一丝愕然从面上一闪而过,武后的双目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自若,她后退一步:“臣妾先告退了。”转过身,拂袖而去。   高宗则道:“大理寺复杂的连环杀人一案已经有了定论,此案袁爱卿办的利落,如今就由你跟狄御史联手,查明安定公主一案。”   袁恕己跟狄仁杰出面领命。   虽然对于这连环杀人案,百官之中也还有人心怀疑虑,可是听高宗答应重新明察安定公主案子,便暂时将此事扔下了。   魏言官跟陈御史对视一眼,言官又抬头道:“陛下,如果安定公主真的就是女官,那之前王皇后被废,以及长孙大人……”   高宗眉头一皱,继而道:“不必着忙,真相如何,还不得而知呢。不过朕答应你们,如果王皇后跟长孙无忌是无辜的,朕一定会还他们清白。”   刹那间,底下响起了“万岁”的呼声。   ---   退朝之后,高宗并未就直接回寝宫,而是去见了武后。   含元殿内,武后皱眉坐着,显得心事重重,见高宗入内,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起身。   高宗上前道:“你恼了?觉着我不该答应他们?”   “陛下,您这是在纵容那些包藏祸心之人。”武后道。   高宗道:“他们不过是为了废后跟长孙无忌他们不平,想讨个公道而已。不会再有其他事的。”   武后却道:“陛下,你太过小看这些人了,他们哪里会一口就要陛下废后?不过是一步一步露出獠牙而已,方才在朝上,魏角的样子就像是要生撕了我了,要还长孙无忌的公道?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高宗安抚道:“你放心,如果他们真想那样,朕也是不会允许的。”   武后听他温声如此说,脸色稍霁,道:“另外,我怀疑连环杀人,以及捅破阿弦身份这两件事,也跟今日朝堂发难的这些人脱不了关系。”   高宗道:“这个该不会吧?”   武后道:“陛下你忘了么,长孙无忌虽死,还有个不系舟的余孽一直阴魂不散,上次派阿弦去江南,半路上他们还想杀了阿弦来着。”   高宗脸色一沉,来回踱步:“假如真的是这些人参与其中,如此不择手段,朕也绝不会姑息他们。”   武后点头道:“这些人的确是不择手段,所以我才如此忌惮。”   高宗突然道:“阿弦现在是不是还在大理寺?朕怎么忘了让袁爱卿快点结案快点将她放出来?”他说着,就要传宦官去传命。   武后不由笑了笑,道:“陛下何必这么着急,袁恕己不会耽搁的,今日既然定案,回头他就会将人释放。”   高宗缓缓吁了口气:“这孩子真是让我担心,不行,朕想出去看看她,你说她是在崔府?还是会回怀贞坊?”   武后摇头道:“陛下,这个时候你又怎么好出去看他呢?那些人还在虎视眈眈,本来就怀疑阿弦是安定了,陛下再冒险出外,给人发现,岂不直接坐实了么?”   高宗道:“朕正是不怕给他们坐实,今日许他们查,就是想索性借此恢复了阿弦的身份,早先你担心将她的身份公布天下,因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没想到咱们不说,却有人说了,现在横竖满天下的人都在猜测,就如同崔卿所说,不如就此快刀斩乱麻,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武后听如此,不由苦笑:“若不是知道陛下不是,我必然要怀疑是你故意放出这风声的。”   高宗呵呵一笑,问道:“说来也是怪异的很,阿弦是咱们的孩子,这件事你知我知,崔爱卿知道,还有什么人会知道?”   高宗说完,又补充说:“对了,还有太平跟贤儿,总不会是他们的。”   武后听见他最后一句,却突然心头一震,喃喃道:“贤儿……”   高宗回头:“怎么了?”   武后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何事?”   武后道:“陛下大概不愿意在这时候听,不过,顺势告诉您也成,先前贤儿跟我提起过,是关于对吐蕃一战。”   “哦?贤儿对这场战事有什么看法?”因此事毕竟关乎社稷安危,高宗即刻问道。   武后笑的颇有些怪异,道:“是,太子向我举荐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崔晔。”   “什么?”高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崔爱卿?贤儿举荐他?”   见武后颔首,高宗啼笑皆非:“实在是胡闹,崔爱卿身子不好不说,且才跟阿弦成亲呢,如何好叫他跋山涉水地去西北那么僻远。”   武后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陛下跟我都能想到这一点,难道太子想不到?”   高宗一愣,敛了笑容:“你的意思是,贤儿是故意的?”   武后含笑摇头:“臣妾也不知他的意思了,也许……他是以国事为重,所以才……”   “这也不行,”高宗皱眉,不由分说道:“参谋战事的文武官员,可以再挑,但是阿弦的夫婿却只有一个,何况阿弦才遇到这种无妄之灾,正要崔爱卿好好安抚她,太子有些胡闹了!怎么如此不通人心呢?!”   武后在旁听了,垂头之际微笑,并没有再劝什么。   ---   散朝之后,袁恕己略跟狄仁杰交谈了几句,就撇下他,疾步往外。   他紧走两步又回头,见崔晔却也正在跟魏玄同他们几个老臣说话,两个人目光略一对,崔晔向他一点头,袁恕己会意,就先抽身去了。   他出了宫门后,翻身上马,直奔回了大理寺,不做停留地往监牢而去。   之前涉案的其他三个“凶犯”也正被关押在此。   为了“一视同仁”,四个人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那小孩子从被关进来后,先是啼哭了半天,后又呆愣木然地好像没了魂魄。杀了妓女的纨绔子弟,却始终都抱着头,不知是痛苦不堪还是痛不欲生,时不时地以头撞墙,口里呼唤那妓女的名字。第三个杀死高建的路人——阿弦本难以遏制地有些仇恨他,可是他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一脸懵懂痴呆,似乎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杀了人。   而阿弦看着这三人,也很快知道了周利贞挑选他们的理由。   第一个被害的商贩,居住在周利贞回周家的必经之路——一条小巷里,周利贞每天经过,都会看见这商贩骂骂咧咧,他看着那孩子,就像是看见了当初的他,他觉着自己像是这孩子一样的无辜,但却不想像是这孩子一样软弱,阴暗之极的心里逐渐升起一个恶毒的想法。   当他控制这孩子的身体,亲手杀死那商贩的时候,看着沾满温热鲜血的双手,他的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餍足。   自从回到长安,本以为一副洗心革面的姿态,会瞒住袁恕己跟阿弦,谁知袁恕己虽好像被糊弄住了,但阿弦却丝毫不为所动。   非但不为所动,而且盯他盯的很紧。周利贞不喜欢她那种类似“高高在上”的模样,似乎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在她眼里,他都是个没有画皮的卑微爬虫。   尤其是在为袁恕己送寿礼的时候,被阿弦当众狠踢了一脚,周利贞表面越是谦和有礼,心里越是戾气冲天。   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方式。   一种不仅是躲在阴暗的殓房里对那些尸首为所欲为的宣泄法子。   而有人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最绝妙的方式。 第352章 造化   “我知道你。”   突然, 一个声音传来, 打断了阿弦的思绪。   开口的是那杀死高建的、瞪着自己双手看的路人。   阿弦抬头, 对上路人望过来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我听说过你的很多事,他们都说你、都说你能通灵,是不是真的?”   阿弦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尤其是在这时候。   这会儿,那发呆的孩子跟撞墙的青年却也听见了这人的话, 那孩子突然道:“我也听说过女官会通灵, 能见鬼, 你真的能看见吗?”   阿弦还未回答, 那孩子却站起身,踉踉跄跄来到她的身旁,求道:“你要是真的能看见鬼,那能不能看见我爹?”   “你爹?”阿弦诧异。   那孩子道:“是, 你告诉我爹, 不是我,不是我杀了他的!”他似十分着急而害怕,又哭了起来, 边哭边道:“不是我, 别怪我。”   阿弦愣了愣,然后沉声说道:“我看不见你爹,但是你不必担心,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 他都不会再伤害你了。”   小孩子仰头看着她:“真的?”   “真的。”阿弦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是不是我杀了我爹?为什么他们都说是我?”小孩子胆怯地又问。   阿弦虽知道真相,但要跟这么小的孩子解释附体之事,似乎会有越说越乱的嫌疑,何况这种事又天生是极难说清,就算说出来,也未必有人尽信。   阿弦缄默了片刻,郑重说道:“你只需要记得,这并不是你的错。”   小孩子似懂非懂,迎着阿弦的眼神,却终于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看见翠红?”是那青年忽然间双膝着地扑了过来。   阿弦摇头。   她没看见所有被害者的鬼魂在此,不管是商贩,妓女,还是高建。一无所得。   青年满脸失望跟不甘:“为什么看不到,你不能能通灵吗?”   阿弦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原来是骗人的。”青年愤怒地望着她,“什么女官,那么大的名头,一定是因为崔天官的关系,才能在朝堂里招摇撞骗,你这骗子,骗子!”   阿弦只是淡淡地垂眸,不愿跟他争吵。   那路人却半带小心地问道:“我前天听见狱卒们私下里议论,说什么女官其实是皇帝跟皇后的亲生的,是当初传说已经死了的安定公主,是真的吗?”   青年愣住,猛地回过头来:“什么?公主?”   路人:“可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朝廷会允许一个女人当官了。”   青年呆呆道:“公主?她是公主?这怎么可能?安定公主之前不是被废后害死了么?”   路人道:“据说外头都是这样传的,究竟真假不知道。”   “难道……”青年瞪大双眼看了阿弦半晌,喃喃说:“不是靠崔家,是因为是公主才能当官吗?”   阿弦听着青年跟路人的话,不由想起很久前武后跟自己提过的那番话,当初武后不许她嫁给崔晔的时候就曾提过,若是嫁了高门,以后不管自己如何作为,一定会被说是借了男人的光。   没想到亲耳所听,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   外间脚步声急促靠近,然后是门锁响动。   几个人都看向牢门处,是袁恕己现身,他向着阿弦一点头,招了招手。   阿弦还有些迟疑,袁恕己等不及,他闪身而入,不由分说地握住阿弦的手拉着她出外。   牢门在背后又关了起来,阿弦道:“少卿,你干什么?”   袁恕己道:“今日在殿上已经说明白了,案子已结,你不用再留在这里。”   阿弦道:“已经判定了吗?”   袁恕己点头:“是,已经判定,只需要些交接而已。你不必理会这个,我会跟崔晔交代,待会他会来,你就跟着他回去就是了。”   阿弦回头看一眼牢房的方向,问道:“那他们呢?”   袁恕己道:“都是一样的‘过失杀’判罚,我的书吏会通知他们的家人,按律行事,不用担心。”   袁恕己领了阿弦出了牢房,先带她回自己房中,叫她先洗了手脸,此刻书吏早备了糕点跟茶水送上来,袁恕己催促她喝茶吃点心。   阿弦毫无食欲,只是碍于他的盛情,便吃了半块饼。   趁着这个时间,袁恕己又把之前殿上的情形跟她略交代了,道:“陛下叫我跟狄仁杰一块儿查……也许还会要问到你。”   阿弦道:“问到我什么?”   “比如跟朱伯之前的一些事。”   阿弦低下头去。过了会儿才说:“如果查到最后,会查出什么来?”   袁恕己道:“当然是真相。”然后他停了一下,对阿弦道:“你怎么了,是觉着这样不妥么?”   阿弦犹豫道:“我不知道。”她的身份会成为某些人的负累,比如皇后。   原本她已经打定主意一生也不去泄露这秘密的。   袁恕己见她脸色仍不大好,便安慰道:“总之先把这一关过了,也不用怕往后,毕竟有我在,……也有狄御史,之前为了你的事,他特意来找我分析案情,还说自己不能对你的事袖手旁观呢。”   阿弦笑道:“狄公竟这样深情厚谊。”   袁恕己道:“不止是他,许尚书,卢国公,小桓等,都为了你的事着急的很,天官我就不说了,那是他份内必为的,总之我们这些人,都跟你是一块儿的,知道么?”   阿弦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少卿。”   袁恕己很想再揉揉她的头,可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就算他们心无芥蒂,到底阿弦是嫁了的人,以前还想着给崔晔找些麻烦,现在……   总之都看在阿弦的面上。   袁恕己道:“你谢我么?这一次的事,算起来起因也只在我,幸而如今有惊无险,倘若你……”他叹了声,释然地一笑:“阿弦,虽然这话有些太肉麻了,但我仍是想告诉你,认识你,实在是我三生有幸。”   “果然很肉麻。”阿弦向他笑笑,抬手在他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两人相顾而笑之际,外间传来书吏的招呼声:“天官到了。”   袁恕己对阿弦叹道:“这人终于来了。好了,让他带你走吧。”   说话间,崔晔已经走进门来,他跟袁恕己很快地目光一对,便走到阿弦身旁,把她上下扫了一遍:“怎么样?”握住手,只觉得手上冰凉。   “我很好。”阿弦回答。   崔晔道:“我带你回府去。”   说了这两句,崔晔转头望着袁恕己:“多谢少卿,我带阿弦回去了。”   袁恕己道:“天官不必客套,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只不过如今外头流言满天飞,天官要多加留意才好。”   崔晔道:“多谢提醒。”他们之间本有的那一点心结,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消弭于无形了。   三人作别,崔晔带着阿弦出门,虽然大理寺不比别的地方,但一路往外,仍收到不少异样的眼神。   崔晔扶了阿弦上车,自己也跳到车上,车门关起来后,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阿弦。   将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感觉心里才踏实。   阿弦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干什么呢?”   崔晔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已。”   阿弦笑了笑,又问道:“我要回崔府吗?”   “那是当然了,不然去哪里?”   “老太太可知道了吗?案子的事,还有……”阿弦问。   崔晔一顿:“是,她老人家问过我话了。”   “老太太是不是不高兴了?还有夫人……你是怎么回答?”   崔晔道:“不妨碍,祖母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母亲也当然是最以你为重,之前已经催问过我好几回了,若非我拦着,是要来探望你的。”   阿弦略觉宽慰。   回到崔府,崔晔先带阿弦去见崔老太太,正卢夫人也在,老夫人神情谈吐一如寻常,简单地问了几句,无非是受没受过苦,如今无事了就天下太平了之类的话。   但虽然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别的意思,可阿弦总有些觉着老夫人跟先前似乎有些不同了。   之前是真心格外地疼爱自己,会把她搂在怀中赞怜,但是现在,虽看着和蔼,却仿佛多了一层谨慎的疏离。   崔晔是个明白人,在两人略说几句后,就借口说阿弦才回来,要先去解一解晦,带了阿弦出来了。   才出门,就见玄影从廊下离弦之箭似的奔了过来,阿弦正要俯身将它抱住,身后卢夫人跟了出来,叫住两人。   卢夫人望着阿弦的脸,终于将她的手握了一把,口中说道:“回来了就好。不用想太多,好生歇息,把身子调养起来最要紧。”   阿弦感动,谢过夫人,同崔晔自回了房中。   虞娘子早就望眼欲穿,于是伺候着先去洗澡,阿弦到底是累了,几乎又在浴桶里睡着,是崔晔将她抱了出来,本要叫醒她吃饭,可见她如此困倦,便只得先不打扰,任由她饱睡一场。   崔晔本想守着阿弦,怎奈手边的公事繁忙,便叫虞娘子照看好,自己先去吏部。   虞娘子在房中看护阿弦,眼见天色渐暗的时候,阿弦醒了过来。   虞娘子早叫人准备吃食,见她醒了,正要张罗。   阿弦忽然问道:“姐姐,可听说府里的人说了什么吗?”   虞娘子一楞:“说什么?没头没脑的问什么?”   阿弦道:“外头的那些传言,说我是安定公主的,府里的人可闲话了么?”   虞娘子怕她不受用:“没有,这种无稽之谈,谁去会理会。”   阿弦望了她一会儿,犹豫说道:“姐姐,你说我们回去怀贞坊住几天怎么样?”   虞娘子道:“好好地怎么突然要回去?”   阿弦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有点想。”   虞娘子道:“玄影在,你跟我都在,只除了把那小猫儿留在了那里,你这会儿急着回去做什么?”又问道:“天官知道吗?”   阿弦道:“我还没有告诉阿叔,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横竖他吏部最近忙得很,聚少离多。”   虞娘子道:“既然如此,老太太跟夫人也是不知情的了?”   阿弦道:“这会儿叫人去告诉她们也不晚。姐姐,先把东西略微收拾一遍吧。”   虞娘子疑惑地看着她,试探着问:“阿弦,你这样着急回怀贞坊,不会是因为最近那流言的事吧?”   阿弦若无其事地一笑:“跟那个并没有关系。”   虞娘子道:“若是没有关系,怎么一回来就要走?再说,最好在天官在家的时候如此,不然的话,岂不是让天官觉着是崔府里对你做了什么?”   阿弦本来并没这许多的想法,被虞娘子点拨,这才道:“那好,等阿叔回来了,跟他说声就是了。”   虞娘子见她从善如流地答应,徐徐松了口气。   今夜,阿弦强撑困意等了半宿,竟不见崔晔回来。   虞娘子派人去打听,早在一个半时辰前,就说是从吏部出来了,如今去了哪里,却不得而知。   阿弦正在忧心忡忡,忽然耳畔听到有人叫道:“十八子,十八子!”   声音略有些熟悉,但声调幽幽咽咽,不似人声。   阿弦跑到门口侧耳再听,那声音却是从外头传来的。   ---   今夜,崔晔因也想着早些回府陪阿弦,便特意早半个时辰离开吏部,谁知在回来的路上,却遇到了一件事。   巡城的禁军有些慌乱,见了崔晔的车驾,忙来禀报。   原来是在前方的两条街外,发现了谏议大夫明崇俨,不知为什么,像是被什么人伤着了。   明崇俨名头甚大,禁军知道非同小可,正一面派人去报上头,一边儿想要带明崇俨前去医馆里疗治。   谁知道,不管他们用尽了什么法子,都无法靠近明崇俨一步,明明他就在前方,相隔一步之遥,却偏偏没有人能近身,所以才如此慌乱惊疑。   崔晔听说,忙从车上跳下,随着禁军的指引往前,不多时来到一条僻静的巷落,远远地果然见明崇俨立在原地,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看久了才发现他一动不动,且走近了,更发现他的肩头隐隐地有血渗出。   此刻,正有两名禁军不信邪地往前靠过去,但不管他们怎么试探,好像明崇俨身外有一层无形隔膜,把他跟众人隔开,为首的小统领正焦心,见崔晔来到,却蓦地心头一宽。   崔晔见明崇俨这幅模样,也是有些意外,他心里明白,明崇俨如此,只怕是“中了招”了。   明崇俨是术士,眼前这种怪奇的景象当然也不能用常理来推测,崔晔猜测明崇俨可能是跟什么人斗法,又或者是不甚中了别人的术,才落得如此境地。   禁军们早就给他让出路来,崔晔上前,抬手往明崇俨身上拍落,果然也像是那些禁军一样,距离明崇俨一步之遥的距离,再也无法碰触。   崔晔走到明崇俨正面,却见明大夫双眸紧闭,竟犹如梦游般的模样,除了他嘴角微微抽动,显示并非是简单地梦游而已。   崔晔唤道:“先生,您怎么了?”他起初还怀疑明崇俨是被人点了穴道无法动弹,但是见这种阵仗,便确信绝不是点了穴道这般简单。   明崇俨的眉头皱了皱,未曾回答。   崔晔道:“您能听见我的话?我是崔晔,不知有什么能够相助先生?”   明崇俨的眉又皱两下,嘴角牵动,却仍无声。   但是在两人“对话”的这瞬间,明崇俨肩头的血却流的更急了,甚至,他左边原本无伤的肩头,也隐隐透出血渍,而明崇俨的面上透出痛楚之色,却偏双唇紧闭,一字不出。   有几个站的近些的禁卫已经发现一样,众人心中均是一般的骇然。   崔晔自然也发现了这般反常情形,但神情举止,却仍是不见任何的慌乱。他细细打量明崇俨的细微动作,表情,又环顾周遭。   他也并无任何轻举妄动,只是渊渟岳峙,观天瞻地,慢慢地围着明崇俨走了一圈。   周围禁军莫名之余,都捏着一把汗,周围虽立着不少人,却没有一个擅自出声的,这似乎成了天地之间被抛弃的一处地方。   就在鸦雀无声之际,明崇俨身子一震,原来他的眉心也慢慢地出现了一道极细微的血痕,这一下子,却引得众人都惊呼起来。   正在这生死攸关之时,崔晔脚尖斜转,往前踏出一步。   同时右手抬掌,往前势若千钧般挥了出去。   随着他手势一动,手掌所及之处,夜色中竟起了一阵诡异的波动,仿佛是空气中的什么东西被他硬生生地劈破了。   与此同时他的脚尖往前,如同攻矢射出,偏如此沉稳,官靴踏前,落地之时,脚下所踏之处似乎隐隐有一种闷雷般的颤动。   “啊……”是明崇俨低呼了声。   然后他的身子摇晃,如同被秋风撩落的树叶,飘飘荡荡往后倒下。   崔晔顺势探臂,将他猛然捞住:“先生?”   明崇俨半是昏迷,微微睁开双眼,当望见他的瞬间,明崇俨叹道:“没想到……”   只说了三字,便晕厥过去。   知道明崇俨遭遇离奇,崔晔不敢在这种危急时刻就此撇下他,于是便乘车护送明崇俨回到曲池。   明家的奴仆们闻声而出,忙把主人抬了入内,请大夫调治。   崔晔守在榻边,见明崇俨始终不醒,幸而额头上的伤只有很浅的一道,看起来就像是被锋利的刀刃掠出来的一样,血丝渗出来,虽伤的不重,看起来却触目惊心。   在大夫来之前,崔晔先帮他将衣裳除下,把两肩的伤料理了。   明崇俨肩头的伤,并不是刀伤,而像是被钉子生生地楔入一样,是一种形状有些古怪的嵌入伤痕。   半个时辰后,明崇俨终于醒了过来。   他有些无奈地苦笑着看向崔晔,气息微弱道:“今夜若不是天官,只怕我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了。”   崔晔问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对先生下手?”   明崇俨眼神闪烁,却道:“我也毫无头绪。”   崔晔何等敏锐,察觉明崇俨似有隐瞒,却并不质问,何况明崇俨法术几乎举世无双,天底下又会有什么人会比他更厉害。   明崇俨心里只怕有些线索,只是不肯告诉别人而已。   崔晔说:“先生一身之能非同一般,竟也会中别人的招,实在有些可怖,以后先生一定要严加防范才好。”   明崇俨道:“多谢天官叮嘱,我记下了。今夜是我一时疏忽,以后不会了。”   崔晔跟他虽有交情,但并算不上熟稔,见明崇俨无事且还有提防自己之意,便安抚几句,起身告辞。   明崇俨双箭带伤无法动弹,便欠了欠身子:“是了,今日小弦子无碍了么?”   崔晔答道:“是。”   明崇俨道:“天官还是早点回去吧。之前我遇难的时候,我的一名鬼使逃了出去,不知会不会去崔府求救。要是再引了小弦子出来,岂不危险?”   崔晔心思缜密:“无妨,之前我早派人回府交代了我在曲池,就算阿弦得到了鬼使通报,知道我在这里,应该也不会冒险。”   话虽如此,两个人却不免有着同样的忧虑,当下崔晔不再耽搁,转身往外。   将出门的时候,身后明崇俨道:“天官之前是怎么看穿那法阵的破绽的?”   崔晔道:“那阵法暗含了九宫八卦的排布,我看了出来,便试着从生门踏入,没想到侥幸成功。”   当时士兵虽多,但因看不穿这八卦阵法,就算耗上一夜也无法解破,只能眼睁睁看明崇俨被折磨而死。   也是他命不该绝,若不是崔晔心系阿弦想早点回府,再晚出吏部半个时辰的话,他也注定命丧于阵法之中。   明崇俨叹道:“多谢天官救命之恩。”   崔晔回头:“先前也曾多劳先生相助,不必客套。”向着他一颔首,叮嘱好生休养,便出门而去。   身后明崇俨目送崔晔离开,艰难地从榻上坐起。   他低头看看两肩的伤,手轻轻地握紧。   “是你吗?”喃喃地,明崇俨的眼中透出迷惘跟惊怒交织的神色。   但他却又很快摇了摇头,眼前出现了一具双眸紧闭的、看似神色安详的尸首……   明崇俨喉头一动:“不,不会,一定是我多心了,一定是另有其人!”   可虽然是这样迫切而不由分说地劝自己,心里那股冰冷的惊悸不安,却仍是挥之不去,甚至越来越浓。   ---   崔晔因惦记阿弦,生怕她真的被鬼使引了出府,这样深更半夜,她又是那种体质,出来的话可是大大地不妙,于是叫马车一路飞驰。   回到了崔府,才下车,门口的家丁道:“您回来了?怎么没见到少夫人?”   崔晔脚步猛地顿住:“少夫人去了哪里?”   那门房道:“去哪里并不知道,只是先前急匆匆地从里头跑了出来,然后……”   门房迟疑了一下,大着胆子道:“站在这门口,似乎不知跟谁说什么话,我们、我们都不明白……就叫人备马,上马去了……”   这家丁含糊其辞,说不明白。   其实,是先前明崇俨的那鬼使受了伤,一时无法进到崔府里去,它又不肯离开,就在外哭叫,喊阿弦的名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把阿弦吵了出来后,这鬼惊慌失措,只说明崇俨要死了,让快去救助。   阿弦当然无法坐视不理,立刻叫人备马,要跟着那鬼使前往,不料走着却遇见了陈基带着一队人马迎面而来。   陈基一路行来,早听了手下禀告明崇俨之事,知道他无碍,已经被崔晔带回了曲池,于是拦住阿弦告诉了她。   阿弦这才把心又放回了肚子里,那鬼使听闻,也甚是轻松似的,疏忽消失了影子,连告别的话都不曾说一声。   阿弦不便如何,只是目送那鬼使消失的方向,无意中笑了一笑。   谁知笑的无意,看者有心,这瞬间,陈基几乎忘了自己前来找阿弦的真正用意。   因近来“公主”的事闹的沸沸扬扬,陈基的心也随着七上八下,只是不便去见阿弦,如今不期而遇得了这个机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虽然周围有一半的人觉着这是无稽之谈不肯去信,但对陈基来说,此事却已经似板上钉钉,他知道阿弦必然是那个安定公主。   毕竟是从小儿跟阿弦一起长大的,回头望望,她的行事,为人,品性,陈基本来想不通为什么阿弦可以活的那样豁然自在,似飞扬跳脱,就算来到长安面对那么多高门权贵,也从不低头。   现在……   有太多的场景他不敢回想,包括袁恕己曾在天香阁里讥讽般嘲笑他的话。   如今已经应验的像是烧红了的烙铁,狠狠地深深地打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了那样火辣辣带疼的烙印,仿佛永远都消失不去。   他只能问道:“你可还好?”   阿弦听说明崇俨被崔晔救走,心才踏实,道:“很好,多谢关心。”又道:“还有多谢告诉我明先生跟阿叔去曲池的事,免得我又白跑一趟,我该回崔府去了。”   陈基本沉迷于看她的容貌,听到“回崔府”,才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务:“弦子!”   阿弦止步,陈基上前:“我有话跟你说。”然后他略微倾身。   阿弦对他的“亲近”很不适应。正要后退,陈基靠近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阿弦惊疑失声:“真的?”   陈基道:“我怎敢扯谎?先前我正是想去崔府。还好在这里遇到了你,省了一番轰动跟口舌了。”   他又小声问道:“你想怎么样,去?还是……”   阿弦眨了眨眼,终于道:“劳烦你派个人,去崔府告诉门上,说我有事先回了怀贞坊,让阿叔……让天官不必担心。”   之前本跟虞娘子说要回来,原因并非别的,只是因为在梦中,看见了崔晔跟崔老夫人的对话。   崔老夫人对自己的恭谨疏离,虽然谈不上是因为“嫌弃”,但毕竟是担心她连累了崔府。   所以阿弦才想回怀贞坊。本来被虞娘子劝了下来,谁知道阴差阳错,还是不免走一趟。   ---   怀贞坊。   一道人影立在堂下,身上披着玄色的披风,她转头打量着堂下的布置,终于慢慢地在桌边坐了。   风帽往后撩下,露出底下一张虽有些年纪,却仍不失美貌的脸,竟正是武后。   武后身边跟着的,是牛公公,站在门口往外张望:“这陈将军去了半晌了,怎么还没有回音?”   武后道:“不必着急,他是去崔府,事情自然要办的稳妥,急不得。”   牛公公回到武后身旁:“娘娘,其实若是想见女官,只召她进宫就是了,何必又亲自跑出来?”   武后笑道:“现在这个敏感时候,怎么好再传她进宫,我倒是也不想如此,只是我若不来,陛下就该自己来了,少不得我替他走一趟。”   白日高宗就惦记着要见阿弦,还扬言说要出宫,武后当然知道他说到做到,何况也并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先前高宗的身体又比之前更虚弱了些,因为阿弦之时,激发胸中一股怒气,反而透出几分康健来,可这也不过是一口气撑出的假象而已,若让高宗再宫内宫外的颠簸,又动七情,自然对身体大为有损。   所以武后思来想去,便自己代他出宫了,本来听说阿弦会歇在怀贞坊,何况崔府是万万去不得的,发现她不在之后,便叫负责护卫的陈基前去暗中相请。   牛公公笑道:“娘娘总是为了陛下着想。”   武后却又道:“其实我也是想看看……这孩子在宫外是个什么情形。”   这宅子是高宗先前赐给阿弦的,也算是中规中距,虽比不上那些高门大户,更加跟大明宫毫无可比,但也算是窗明几净,自有气派。   武后环顾周围,看了一遭,因还不见陈基带了人回来,她便起身,复又从堂下往内屋而去。   “也不知道哪间是那孩子的卧房。”武后且走且说。   这宅子的下人们,先前早被人赶着聚拢在前院的偏厅里,不许擅自走动,如今守在院内屋外的,只有宫内的禁卫,以及跟随武后身边的心腹近侍。   牛公公打量着,他也是头一次来,不过他倒是并不觉着十足陌生,就笑道:“老奴觉着,是前方右手的第一间。”   武后回头笑看他一眼:“你怎么会知道?”   牛公公陪笑道:“奴婢不过是斗胆猜测罢了。”   武后笑而不语,走过那廊下,举手将房门推开。   一看见这屋内的摆设,就知道一定是非阿弦莫属。   墙上挂着一把宝剑,屋子很是宽敞,没几样摆设物件,布置的十足朴素。   地上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个寻常盛放点心的木盆,里头放了几个干了皮的橘子。   武后打量着,踱步往内,却见帐子的颜色也是很素的浅色,床头上还叠放着阿弦寻常穿的两件衣裳。   武后不由道:“真让你猜中了。”她慢慢在榻边儿坐了,将衣裳拿了起来细看,又一笑,“我突然想到,亲眼见她穿女装,似乎只有那一次。”   牛公公看她眼圈微红,心里不由也一动:“娘娘,先前坐了半晌,一定口渴了,我去给您倒杯茶。”   原来牛公公向来通武后心意,知道她这个时候,一定想单独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儿,于是找个借口先离开。   武后果然点头,牛公公转身离开,又小心地把房门半掩起来。   剩下武后一个人,她捧着阿弦的衣裳,望着那浅灰色的圆领袍,阿弦的眉眼寸寸都在眼前浮现。   突然,武后竟想起了当初才得了小公主之后,望着那娇嫩的小孩子,她的心仿佛都化了,跟那孩子四目相对的瞬间,心里无法遏制地涌起了一个念头:一定要对她好,一定要照料她一生一世,让她比世间所有人更加喜乐平安。   可谁又能想到,造化弄人。   武后慢慢地鼻酸,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她捧起衣裳,贴在自己的脸上,泪细密无声地渗进了衣袍之中。   就在武后睹物思人,沉浸往事,感怀动容的时候,半掩的房门口,月光从门缝里投射进来,落在地上。   皎洁寂静的月影中,突然多了一道影子,那影子并不大,甚至有些娇小柔弱。   它缓步走到门口,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之间走了进来。   随着它越来越靠近武后,地上的影子也一寸一寸地放大。   直到它“喵呜”一声,榻上的武后,浑身僵硬,动作立停。   武后屏住呼吸,慢慢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353章 虎猫   当初王皇后跟萧淑妃被处决之后, 因萧淑妃临死那声声诅咒, 此后有一段时间, 武后每每梦见萧淑妃阴魂不散,种种可怖,而她临死之言也在耳畔挥之不去,每当见到宫内游走的猫, 都会大为呕心,于是便下令让宫人将所有的猫都或扑杀或撵走了事。   因这桩事, 武后严禁宫中养猫, 更不许任何猫出现在皇宫之中, 所以至今大明宫中都没有猫儿的踪迹。   当听见这久违的、甚至恍若隔世的一声, 怎不让武后为之惊心彻骨?   武后转头看向门口处,一只浑身乌黑的猫儿正缓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因为通体乌黑,在夜影里看来更像是一道不真的魅影。   武后微睁双眸, 陡然起身, 向来无所畏惧如她,心头却升起一股本能的恐惧。   然而当她看清楚进来的只是一只很小的黑猫的时候,紧绷的心弦略有些放松, 武后手抚着胸口, 望着这只站在门缝的影子之中停步的小猫儿,徐徐地松了口气。   那猫儿细长灵活的尾巴轻轻摆动,重向着她“喵呜”了一声。   武后知道阿弦家里有个遍体乌黑的狗儿玄影,只是却没听说她居然还养了猫儿, 此刻见这猫如此小,倒也生出些爱屋及乌的心思。   武后笑骂了声:“这小畜生,吓了我一跳。”如果是外头的野猫,即刻叫人来撵走就是了,可若是阿弦自养的,倒是不好如此对待。   武后勉强定神,正欲落座,那猫儿复迈步往此处走来,武后不以为意,低头把阿弦的衣裳放好,淡淡道:“你若是饿了,就先出去,我叫人找东西喂你。”   小猫儿尾巴挥动,距离武后已经一步之遥。   武后无意中瞥了一眼,发现这猫儿的瞳孔金黄,衬着这满身黑色皮毛显得格外魅惑,此刻正直直地盯着她,瞳孔里有一种叫人无法形容的东西。   虽然因为是阿弦所养而并不觉着畏惧,但到底……武后皱皱眉,正要扬声叫人来把这猫抱出去,耳畔却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道:“娘娘喜欢这小东西么?”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随之出现在门口,尚未现身,袍摆随风拂了进来,那是宫中内侍的服色。   武后一听就知道这人绝非宫内人,心念转动间,那猫儿已经转过身,脚步轻快地往回,将到门口的时候,正那人迈步走了进来,当即伏身,一把把那猫抄在了手中。   小猫儿十分驯顺地被吊在来者的掌心里,来人看一眼猫儿,又含笑抬头,看向武后。   目光相对,武后看着这人有些艳丽的脸孔,心头瞬间有种恍惚之感……这种相似的属于男子的俊朗跟美艳,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那就是曾经的周国公贺兰敏之。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这种极美动人的气质,却几乎比贺兰敏之更胜一筹,只不过……似乎有一些眼熟,好像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武后道:“你是何人?”   来者笑笑,往前走近数步,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不过是个没有名字的卑贱之人罢了。”   “你不是宫内的人。”武后有些警惕地望着此人,今夜她出宫,只带了牛公公并两个小太监,其他的八位都是侍卫。并不记得有这样出色的人,何况他的容貌举止,也绝不可能是内侍。   “宫内人?我其实也算是半个宫内人。”来者向着武后一笑,“只是娘娘先前不曾见过我罢了。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坏事。”   “你是何意?”武后问道。   来者仰头一笑,夜色掩住了他真实的年纪,这一笑明眸皓齿,看来更加类似贺兰敏之了。武后又有些恍惚,心中对这来人的敌意几乎都减轻了不少。   来者笑罢,道:“我笑娘娘,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武后皱眉。   来者徐徐敛了笑,笑容一收,整个人便沉郁起来:“娘娘不知道我,难道还不知道这只猫儿吗?”   两人说话的时候,小猫儿始终安静地趴在他的掌心,听到这里,才又轻轻叫了声。   瞬间,武后心里有个猜测,但是那个猜测太过可怕,所以她并不敢深思。只是疑虑地看着来人,心中却想为什么一个侍卫都不在,任由这人如此大胆放肆地便进来了。   “不必故弄玄虚,你直说就是了。”武后微微昂首。   “哈哈哈……”他又笑了数声,然后道:“听说娘娘在做了那件亏心事之后,便命宫内的人把所有在禁宫出现的猫儿都捕捉殆尽,怎么,时间隔得太久,所以你就不记得了吗?”   武后一震!她担忧的果然发生了!目光在男子面上一停,又看向那猫儿:“你、你……”她竭力定神,“你是……”   突然,她盯着男子俊美的脸,在这张脸上找到了昔日自己所憎恨的人的影子。   武后失声道:“你是萧家的人?”   ---   这人自然正是萧家之人,萧子绮。   听见武后叫了出来,萧子绮淡淡一笑:“娘娘说错了,我是枭氏之人。是你亲自夺去的我们的姓氏。”   武后定了定神,旋即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萧家早被贬到岭南,你竟然敢擅自回京,又竟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意欲何为?”   萧子绮摇了摇头道:“是啊,我费尽心思,千辛万苦地回到长安,竟是意欲何为?其实是再简单不过,我是为了完成姐姐的遗愿而已。”   “姐姐?”武后眼中的震惊更甚:“原来……你就是萧淑妃的那个……”   萧家的萧子绮,武后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只是这个被誉为萧家最出色后辈的年青人,十分怪癖,虽然有个当贵妃的姐姐,却从不肯进宫,连萧淑妃要见他都得出宫回府,而且他也不常在长安逗留,更加不曾听官任职,而是天下四海地游逛,萍踪不定,整个人十分地洒脱自在,很有狂士风采。   故而连武后都不曾见过他,只是听闻其名而已。   却想不到第一次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目光相对,两个人的眼神均十分复杂,萧子绮的目光里,是恨意,怒意,以及志在必得的冷酷。   而武后先是惊异,然后疑虑,最后的最后她看看那小黑猫,又看向萧子绮:“所以,你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早有预谋的,你想怎么样?”   萧子绮缓步上前,距离武后只差寸步:“我方才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想完成姐姐的遗愿。”   “她的遗愿?”   萧子绮道:“娘娘连这个也忘了?姐姐的遗愿,就是化身为猫,将娘娘生吞活剥,以报先前被做成人彘之恨呀!”   武后忍不住又看一眼萧子绮手中的猫,手暗暗握紧:“可笑……”   萧子绮含笑看她一眼,复垂眸看向手中的黑猫,他的声音异常地温柔:“你瞧,她说你可笑。这个人残害了我们所爱之人,现在,该是我们来为她报仇的时候了。”   手指轻轻地抚过黑猫的头,萧子绮抬眸又看向武后:“娘娘也该尝尝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了。”   萧子绮说罢,小黑猫忽然抬头,张开嘴叫了声,跟先前的“喵呜”不同,这一次是略有些嘶哑的“呜哇”,几枚小小地利齿露了出来,闪着寒光。   武后几乎忍不住后退,而伴随着小黑猫的嘶叫,头顶的屋檐上忽然传出窸窸窣窣地许多声响。   透过半掩的门扇看出去,不远处的屋顶上,数不清的一道道影子,如幽灵般地重重叠叠,疾驰而来,它们翻墙过廊,落地无声,就像是一只只小小地豹子,渐渐地看的清楚,那竟是……一只只的猫。   武后睁大双眼,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而她的耳畔,除了猫儿赶来的嘶叫声,还有人的惨叫……以及猫儿呜哇怒叫的声响,隐隐地仿佛还在撕扯着什么一般。   小黑猫从萧子绮的手上一跃下地,而在它身后,许许多多只猫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向着武后涌来!   武后急忙后退,又厉声叫人,就在此刻,眼前看见先前离开的牛公公,血肉模糊地出现在屋门口,他惨叫着,身上却挂着几只猫儿,正在拼命地撕扯,很快牛公公倒在地上,那些猫儿却并没有因此放过他,越发围拢过去。   武后惊心彻骨,若不是心智坚定超过常人,早就惊声尖叫失魂落魄了。   就在群猫如同虎狼般迅速赶来之时,萧子绮桀桀笑道:“你不如想想看,我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像是你这般狠毒的女人,就连你的亲生骨肉也会背叛你……恨不得你死!”   这会儿小黑猫一跃而上,武后本能地探臂挡住脸,手臂上火辣辣地,像是被用尖利的钩子生生地挠过血肉一样,疼得钻心。   这瞬间,又有数只猫儿奔上前,有的噬住她的双脚,有的却顺着双腿往上攀爬,武后挡之不及,只有无穷尽的常人无法忍受的剧痛,逐渐地蔓延全身。   那只小黑猫在她胳膊上荡了荡,猛地翻身而起,挥动爪子,向着武后的眼睛挠了下来!   她甚至听见了“啵”地一声,无法想象的恐惧几乎将人在刹那击溃。   ---   武后大叫一声,猛然坐起身来。   她猛然站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依旧完好。   手中捧着的阿弦的衣裳因而坠地,武后惊的低头,看着自己如故的衣裙、宫靴,方才一切……只是一场梦?   但是,这梦实在是太过真实了,真实的就好像真正发生过一样,甚至那种痛楚,都……   武后抬手,试探着摸过自己的眼睛,面上无血,而眼睛完好。   她生生地咽了口唾液,终于慢慢俯身想将阿弦的衣裳捡起来,可就在无意中眼角微瞥的瞬间,武后看见半掩的门扇之间,有一道熟悉而可怖的影子!   那只本以为是在梦中出现的小黑猫,俨然,真的出现在眼前。   武后浑身遏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不……”失声吐露一个字,却又死死忍住。   “来人!快来人!”武后大叫。   屋内外静悄悄地,毫无声息。   武后几乎肯定,下一刻萧子绮就会出现。她警惕地盯着地上的小黑猫,想到梦中所见简直不寒而栗,皱眉喝道:“滚开!”   小黑猫举起爪子挠了挠下颌,仿佛不懂她是何意思,重又叫了声,迈步往前。   武后握紧双拳,只恨手边竟并无可用的兵器,想到方才“梦中”所见,那简直是比死更可怕百倍的遭遇,恨不得把这猫儿立刻打死。   随着黑猫逼近,武后看清楚了那金黄色的猫眼,这样清晰而熟悉,然后,小猫儿“呜哇”地叫了声。   它仍是死死地盯着武后,灵活如蛇的尾巴摇了摇,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仿佛带着杀气。   伴随着这一声,原本藏在肉垫里的锋利爪子露了出来,金黄色的瞳孔跟银白色的尖锐的牙齿交相辉映。   “萧……”武后咬牙之时,猫儿又发出一声令人心颤的悚然吼叫,纵身跃起,向着武后扑击而来。   武后后退一步,衣襟却仍给猫儿一爪打住,撕下半幅。   望着近在咫尺的黑猫,对上它凶戾的双眼,方才所见种种可怕场景复涌上心头,武后躲闪之时,一个不慎跌倒在地。   偏在这时,门口人影一晃。   武后本以为来者是萧子绮无疑,心中瞬间冰冷,以为性命到今晚终止。   谁知那来人跳进门来,竟叫道:“娘娘!”看见黑猫攻击武后,又叫道:“阿黑!”   她的手中还端着一碗茶,因为着急赶进来,便匆忙扔在地上,瓷碗破裂,水流遍地。   这及时赶到的人自是阿弦,而“阿黑”的称呼,是因为太平先前喜欢玄影,曾用这个名字叫过它,如今得了小黑猫,权当纪念而已。   武后见是阿弦而非萧子绮,大惊之余,心中迷惘意外,却又有一种不真实的狂喜:如果不是萧子绮,那先前所梦也许就不是真的。   阿弦叫了声,那黑猫却并不理会,原地嘶吼连连,原先极小的身影,竟在眨眼间涨大数倍,而金黄色的猫眼里,也极快地泛现了一丝红色。   黑猫低吼连连,原本甚是可爱的小猫儿此刻却像是一头嗜血的黑色豹子,低着头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每当小猫儿踏出一步,它的身形都比先前更大一倍,快到武后跟前的时候,已经是玄影的大小了。   但是这只是常人眼中所见,阿弦眼前看见的,却是不下数百的阴魂,从黑猫的身上挤了出来,几乎把整个屋子都塞得满满地,他们都在挣扎,在咆哮,因为痛苦无法宣泄而越发愤怒,扭曲狰狞。   阿弦按捺着毛骨悚然的感觉,跳上前挡住黑猫:“阿黑!”   武后被她挡在身后,忍不住道:“这是萧家余孽萧子绮所派妖物,务必留神。”   被群鬼魂围绕着,那些疯狂的嚎叫此起彼伏,仿佛是冬日野外的寒风呼啸,几乎让阿弦听不清武后在说什么。   从手指尖开始,那种冰凉阴寒迅速侵袭全身,舌尖都略觉僵硬了,阿弦不敢回头,只勉强问道:“娘娘受伤了么?”   “不曾。”武后极快回答,又道:“萧子绮可能会出现,外间人呢?”   “萧子绮”三字从武后口中说出,阿弦一怔,忙回答:“陈将军将我带到门上,牛公公让我自己进来了。”   牛公公先前借口取茶给武后,见阿弦来了,便特叫她带了进来。   武后听说牛公公无碍,心中又惊奇又骇然,但一时半会无法跟阿弦解释方才做梦之事,便道:“咱们快离了这里,太过危险。”   阿弦也正有此处不宜久留的建议,闻言忙低头扶着武后欲往外,刻意不去理会那些哀嚎挣扎的涌动鬼魂。   黑猫却敏捷地跳了起来,这一跳极为灵活敏捷,就像是会飞一样轻便,阿弦更依稀听见一个粗哑的声音,隐隐地说:“想就这样逃走么?”   毛发倒竖,阿弦屏住呼吸,低头地对武后道:“娘娘请先出去!”   武后本能地往前两步,复又停住,原来她转身之时却正看见黑猫一爪挥落,阿弦猝不及防,手臂上顿时已被抓破,血溅当场。   阿弦顾不上理会伤口,只叫道:“娘娘快去,我无碍。”   她先前出门,也并无兵器,何况猫儿跟人不同,同人对敌可以过招,可是猫儿行踪不定,令人防不胜防,且这猫儿的举止远比寻常的猫科要迅猛百倍,往往只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掠过,要反应已经晚了。   何况,还有那重重叠叠的鬼魂助阵。   阿弦连叫了两声无效,只能屏息静气地留意猫儿的动向,只是她毕竟身无兵器,何况又要护住武后,无奈之下也只能以身相挡,就算如此,也仍是险象环生。   缠斗中,黑猫像是发怒,昂首大叫了声,纵身而起,竟似有千钧之势,阿弦身后就是武后,若她避开自是容易,但这一会儿却早没了可选,阿弦索性张开手臂:“不要!住手!”   那些徘徊呼啸的群鬼见状,也纷纷地扑上来,竟是要撞上阿弦的身,感觉就像是一片片巨大的冰凌雪片,狠狠地撞在身体上。   而回答她的,是猫儿愤怒的吼声,利爪破空,仿佛有金石之声。   此刻武后本将迈步出门,转头见状,武后失声叫道:“安定!”   她不再往外,反而倒退回来。   这一刻,原先对于猫儿的恐惧不知为何竟消失无踪,或者并不是消失,而是被另一股力量给压了下去,武后疾步跑了过来,张开双臂,将阿弦抱在怀中。以自己的后背挡住了猫儿的进攻。   阿弦被猫儿抓伤了胳膊,自是痛的钻心,再也想不到好好地温顺的猫儿竟会变的如此凶残,方才呲牙向着自己扑击的模样,几乎跟先前在无愁山庄所见的那些嗜血场景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猫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如此,但阿弦心中却有个念头十分清晰,那就是——护着武后。   但是阿弦意想不到的是,武后竟然会作出如此的选择。   阿弦被武后紧紧地抱在怀中,她本来是可以挣开的,但不知为何,浑身的力气在瞬间就像是越过了堤坝的水流,自由自在地四散奔流开去。   这是武后第二次抱她,第一次是在宫内,她不肯认亲,是武后强抱住她,此刻,那种震惊、心酸、却又难以遏制的觉着微暖的感觉交织。   虽然,不似崔晔一样可以让鬼魂烟消云散,但是……心中的感觉却也是如此熨帖。   阿弦在瞬间潸然泪下,而武后预料之中的痛感也并未出现,原来是有人及时挡住了猫儿的进攻。   来者两人,分别是陈基同桓彦范,两人同时抽刀,挡住了黑猫的爪子,那利爪抓过刀刃,耳畔听到刺耳的“嘶啦”声响,像是连刀刃都被那爪子抓出一道痕来似的。   桓彦范道:“娘娘,快退。”   武后见来了救星,心里稍安,正要抱着阿弦出门,忽然身子一震:“来不及了!”   阿弦心有所感,随着抬眼看去,果然见前方的庭院里,屋脊上,黑影憧憧,纷纷赶来,却是无数的猫儿。   武后屏住呼吸,心中微有凉意:该来的终于会来吗?   而阿弦看着群猫,猛然想起了在无愁山庄里的猫儿食人的情形,她回头看向武后,却见皇后脸色惨白……她显然是知道了什么。   猫儿们如风而至,很快在阿弦和武后的周围形成了围拢势头,陈基跟桓彦范也发现不妥,两人边挡着黑猫边后退回来,桓彦范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猫都疯了么?”   不过是这眨眼之间,他的手背受伤,而脸上平白多了两道擦痕,鲜血渗出,但这还是轻的。   陈基更严重些,胸口衣襟被猫爪撕烂,里头也留下了三道深深伤痕,鲜血瞬间把胸口都沾湿了,整个人脸色发白,疼的发昏。   阿弦无法回答,只是看着眼前虎视眈眈的猫儿们,如果真的猫儿发疯,再多的人只怕也挡不住。   而且对她来说最难熬的并不是来自于群猫的恐惧,而是从小黑猫身上散出的那大批大批的鬼魂,他们多半都是残缺不全面目诡异的,少数几个正常些的,却也显得痴痴呆呆,只是在看见她的时候,群鬼不约而同地,呼啸着,前赴后继地扑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夜色里忽然传来长吼之声,如狮如虎,在夜空里回荡。   猫儿们听了这声响,有的就探头打量。   阿弦因极为紧张,起先还不以为意,但是听着那声音逐渐靠近,甚至其中还夹杂着汪汪乱叫的声响,阿弦略有喜色:“是玄影!”   话音未落,就见两道影子一前一后,从廊下跳了进来,有许多猫儿本拦在廊下,见状却都尖叫连连,往旁边躲了开去。   此刻跑来“救驾”的,俨然竟是玄影,另一个则是逢生。   武后看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道:“那是……是崔爱卿家里的堂下虎?”   虽然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阿弦却仍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又似乎松了口气,仿佛是看见了救星般可靠:“是。”   玄影迫不及待地跑到阿弦身前,向着黑猫汪汪地大叫起来,逢生却从进了廊下后就不紧不慢地放松了步子,极为淡定优雅地往前走来,所到之处,猫儿纷纷避让。   黑猫见前方玄影拦住,杀气腾腾的眼睛里红影翻滚,直到逢生走到跟前,向着它猛然扬首一吼。   黑猫身上的毛被这一吼之力,激的往后飘拂,它身旁周围的几只猫也都随之倒退出去,有的便逃走了。   可对阿弦来说,并不只是这样简单而已,因为逢生的这一声吼,原本几乎把小小地院子跟廊下也都塞的慢慢的那些鬼魂们,也像是雪见了太阳般,瞬间消失无踪,那股压在她身上的冰冷彻骨寒意才就此消失。   若非不是时候,阿弦一定要竭力夸赞逢生。   但情势仍然不容乐观,还有很多猫不曾离开,仍是固执地围在庭院中,除此之外,屋顶上也有不少。   一双双眼睛在夜色里烁烁发光。   其中最可怕的两只眼睛,却是阿黑的。   黑猫似乎已经不认识阿弦了,两只金黄色的瞳孔里,隐隐地泛现赤红色,咻咻然地望着她,虽然看似是个猫儿的形体,却已经如个食人鬼般可怖。   阿弦看的明白,便对桓彦范跟陈基道:“护着娘娘!”   武后忙抓住她的手臂:“你想干什么?”   她的手极为有力,阿弦怀疑自己会挣不脱、或者根本不想挣开。   她鼻子微酸,眼睛里涌出薄薄地水光:“娘娘放心,我不会有事。”   武后对上她的双眼,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手微微松开,阿弦走前两步,望着面前逼近的黑猫,叫道:“阿黑!”   小黑猫瞪视着她,仍是虎视眈眈的模样,阿弦走前两步,陈基几乎忍不住想叫住她,又给桓彦范拦住。   阿弦将走到小黑猫跟前,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萧子绮是不是?”   黑猫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只有尾巴还在轻微摇晃。   熟悉猫科的人却知道,这样要捕食的前兆。   果然,黑猫喉咙里发出奇异的一声响,然后便似一道黑色电光,刷地向着阿弦身边掠来。   在陈基跟武后的惊呼之声,阿弦探臂一挡,黑猫张口,死死地咬住了阿弦的手臂。   但这也正是阿弦想要的。   鲜血顺着衣裳滴滴答答流了出来,有许多顺着黑猫张开的嘴随着滑了进去,但是黑猫仍是不松口,尖尖地牙齿深深刺入了阿弦的手臂之中。   武后大叫了声:“安定!”   桓彦范跟陈基两人再忍不住,正要上前,阿弦道:“别过来!保护皇后!”   两人一顿,玄影跟逢生却双双靠了过来。   阿弦伸手制止了玄影,逢生立在她身旁,看看她,又看看那死咬不放的黑猫,无奈地昂首长啸了声,却并无动作。   黑猫恶狠狠地咬着阿弦,过了半晌,才从她的身上掉在地下。   鲜血原先顺着伤口滑入它的嘴里,染的口鼻上的毛儿都湿漉漉的。   但是就在黑猫落地的刹那,它原先涨大数倍的体型却终于恢复了正常,不再是吓人的黑豹,仍是那个小而柔弱的猫儿了。   而随着猫儿落地,周围廊下,庭院里,屋檐上围着的猫们,也像是得了号令一样,飞快地消失无踪了,就像是潮水退潮一样,月光下,几乎看不出曾经逗留过的痕迹。   ---   崔晔本是会比逢生早一步赶到,却被一个人绊住了脚。   那人并非别个,正是一手谋划了今夜如此局面的萧子绮。   长安城夜间除了鬼市,一般过了亥时都会宵禁,眼见宵禁的时候将到,陈基派来的人终于到了,崔晔问那人:“陈将军是偶然碰见的女官,还是故意找她的?”   那送信的道:“是有事来寻女官的。”   崔晔“哦”了声,打发那人去后,他想了想——陈基的心思虽然有些复杂,但是也断不至于作出这么晚了来找阿弦的唐突之举,何况就算他做了,以阿弦的脾性,也绝不会答应。   略一推断,崔晔便猜到一二,毕竟陈基是宫内的金吾卫大将军,如果说这么晚了还奉命行事,且让阿弦无法拒绝的话,似乎必定跟某个人有关。   但是崔晔想错了一点,他以为是高宗李治又按捺不住私自出宫,虽然想来是人之常情。   所以说百密一疏,崔晔没想到,出宫的偏是武后。   他思来想去,心中不安的很,便起身出门,想去怀贞坊把阿弦接回来。   马车才过了两条街,车夫放慢了速度道:“天官,前头有人拦路。”   这么晚了……崔晔掀起帘子看了眼:“请上车吧。”   萧子绮一笑,轻轻地翻身上车。   车厢里,两人对面而坐,崔晔道:“这么晚了,你为何会在这里?”   萧子绮道:“我自然是在等你。”   崔晔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为何失望?”   “我对你毫无用处不说,且还可能坏你的事。”   萧子绮自己取杯子倒了杯水,轻佻地问:“坏我的事,你指的是什么?”   崔晔仍是不动声色道:“你心知肚明,何必又问我。上次我跟你说过了,让你限期立刻离开长安,你大概以为我是在同你说笑。”   “当然不是,”萧子绮却仍是泰然自若,“毕竟是从小看你长大的交情,我当然知道你哪句话是说笑,哪句话是当真。”   崔晔道:“哦?既然知道我是当真的,为何还要碰上来?”   萧子绮笑笑:“因为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对不住了。”   “你若是一意孤行,就不必跟我道歉,”崔晔默然看他一眼,“你所做的那些事,已够罪不容诛,我绝不能再看你伤害到阿弦。”   “说来说去,都是了那个小丫头。”萧子绮悻悻地说,又笑道:“这辈子只怕我都不会知道,所谓‘两情相悦’的感觉了。”   崔晔道:“你本有机会,天下之大,芳草自有。但是你……”   “但是我没有选择,”萧子绮敛了笑,凉凉地看着崔晔道:“假如你在我的位子上,你只怕做的比我还狠,玄暐。”   崔晔沉默,萧子绮道:“哦,对了,你有事在身。我就不打扰了。”   他起身将走,腰间忽然露出一样东西来,崔晔目光所及,道:“你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萧子绮低头看了眼,道:“你说这个?是个小朋友所赠,怎么,你喜欢?”   崔晔道:“那小朋友是谁?”   萧子绮笑了笑:“告诉你也无妨,是仇人之女,虽然是个机灵的孩子,只不过谁让她投错了胎呢。只能做个短命鬼了。”   话音未落,崔晔出手如电,猛然擒向萧子绮肩头,而他反手拂袖,堪堪避开。   萧子绮呵呵笑了声:“之前你元气不伤内力未损的时候,还可跟我一战,现在么……”   他说着便欲离开,崔晔探臂挡住,萧子绮之前试过两招,知道他内力不足,所以不以为意,只用了三分力道要将他震开,谁知手还未碰到崔晔,对方的掌已迅雷般击在胸口!   萧子绮浑身巨震,一口气就凝滞在胸口,痛彻心扉。   “你!”他惊怒交加,不敢相信。   崔晔沉沉看他:“你把公主……”   话未说完,萧子绮咬牙一笑,振臂催动内力,只听得“咔嚓”声响,萧子绮从车厢顶上撞破而出!   崔晔本要追出去,胸口一阵翻涌,举手捂住嘴,发出了咳嗽之声。而外间,萧子绮的笑声在瞬间远去,只听他说道:“今夜什么怨仇都要偿还了,痛快,痛……”   后面两个字却没说完,就从中断了,只剩下一个“痛”在夜空中飘荡。 第354章 母女   怀贞坊,那黑猫重又变为正常, 旁边玄影嗖地窜了过去, 张口咬住它的脊背, 叼着跑到旁边去了。   逢生见了,尾巴摇了摇,就也随着调头走开。   武后在旁边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此刻疾步上前,捧住阿弦的手, 望着那血淋淋地伤口, 冷静精干如她, 也忍不住心头痛颤。   “你这傻孩子, 这是做什么?”虽是责备的口吻,却满含痛惜。   阿弦道:“这不碍事,不用担心。”   陈基跟桓彦范两人在身后, 各自心有余悸, 桓彦范反应最快, 道:“娘娘, 不如早点回宫吧。”   武后望着阿弦受伤的手臂, 终于缓缓吐出一句:“不急。去找些伤药来。”   桓彦范点点头, 对陈基道:“陈将军在此看守,我出去瞧瞧。”   陈基垂首答应, 桓彦范出了门,往前而去,才走两三步, 就见牛公公跟两个侍卫跌跌撞撞地跑了来,身上脸上都带伤痕,牛公公声都变了:“小桓!娘娘怎么样?”又道:“方才不知哪里来了一大群的野猫,疯了似的见人就抓咬,几乎都把人吃了。”   那左卫将军擦擦脸上的鲜血,气喘吁吁道:“幸亏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老虎,冲散了那些野猫,不然我们就真的性命不保了。不知皇后如何?”   桓彦范道:“放心,娘娘凤仪无碍,只是女官受了点伤,要些伤药。”   这毕竟不是宫里,牛公公就叫把这府里的下人放出来,快让他们取伤药。自己却一溜小跑地去见武后。   牛公公跑到阿弦的卧房,却见陈基手按剑柄站在门口,身上也挂着彩,牛公公吃了一惊,先歪头看看屋里,又小声道:“将军伤的不轻呀!”   陈基胸口被狠狠地抓了一记,此刻已疼得麻木了,见牛公公担心便一笑:“幸亏娘娘无碍,我这点伤其实不算什么。”   “今夜晚真是有些邪门,”牛公公又悄悄地问:“娘娘在里头跟女官说话?”   陈基点头道:“公公还是稍后再进去。”   不多时,府里的下人送了伤药来,桓彦范也随着回来,因跟随的侍卫多半都负了伤,先前已经命人到药馆取药,又派人回宫传信,多传了一批禁卫跟御医前来。   桓彦范知道陈基受伤不轻,就叫他先去敷药,自己守在门外,陈基迟疑了一下,略看一眼屋内,终于还是去了。   剩下桓彦范跟牛公公两个在门口,牛公公道:“小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桓彦范道:“这个不太好说,且还是等娘娘吩咐吧。”   牛公公是伺候武后的近身老人,当然知道当年的故事,又且明白武后忌惮猫,在外间见那些野猫出没,心里已经猜疑了,见桓彦范讳莫如深,倒也明白。   于是点点头,不再追问,只小声冲内道:“娘娘,伤药来了。”   里头武后道:“进来吧。”   牛公公脚下无声入内,抬头看时,见阿弦袖子撸起,露出底下四个血洞,血把袍子都染湿大片,牛公公脸色煞白:“怎么伤的这个样?”   武后见他帽子歪戴,脸颊带伤,袍子破碎,自然知道外间的人也遭了袭。   武后不答,桓彦范把命人回宫请御医以及调拨侍卫的话又说了,武后道:“可别惊动了陛下。”   桓彦范道:“已经特意嘱咐过了。”   武后点点头:“再去南衙传命,城内加紧巡防,看见可疑人等一概拿下。”   桓彦范领命往外,还未出门,就见崔晔迎面而来,脸色凝重。   两人目光相对,却并没说什么,桓彦范向着他行了个礼,就仍是出外叫人传令去了。   崔晔往内,门口略一站,隐约看见里头武后好似跟阿弦说话。   牛公公离的远些,一眼看见崔晔,忙道:“天官来了。”   武后抬头看见:“来的正好,快请进来。”   崔晔拱手行了一礼,迈步入内的瞬间终于看清,原来阿弦受了伤,此刻脸色才为之一变。   武后道:“你怎么这时侯来了?”   崔晔忍不住瞥着阿弦的手臂,道:“今夜事多,听说阿弦忽然回怀贞坊,生怕有事所以想来探望。”   武后道:“今夜果然是事多的很,你大概也听说了,这里发生的奇事。”   崔晔道:“是。另外,臣在路上也遇到了一个人。”   “哦?是谁?”   崔晔一顿,继而回答道:“是萧子绮,他还说了一件事。”   武后道:“何事?”   崔晔道:“他并未明说,但是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跟太平公主有关。”   武后神情立变,猛地站起身来:“什么?太平怎么了?”阿弦也惊得睁大双眼。   崔晔道:“臣不能确定,娘娘可以派人回宫看一看,倘若殿下仍在宫中,也许是对方的疑兵之计。”   武后手握成拳,回头看一眼阿弦。   阿弦的心意却跟她一样,都极为担心太平,忙道:“娘娘还是快些回宫吧。”   武后心中极为煎熬,一面担心太平,但另一面,却不舍的立刻离开阿弦。   但终究是要决断的,武后皱了皱眉,终于道:“好,太平年幼,这两日对她疏于理会……我该回去看看,幸好天官来了,你帮我好好照料阿弦。其他的事就先不用理会了。”   崔晔道:“是。”   武后虽下定决心要回宫,却仍转回身子,她小心地握住阿弦的手:“待会儿御医会来,你好生听话,早早地把伤养好。改天……咱们到宫里相见。”   阿弦道:“好。”   武后眼中光芒涌动,终于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抱了一抱,却又很快放开,转身出门去了。   阿弦转头看着,忍不住走了一步,却又停住。   崔晔恭送武后出门的当儿,阿弦走过来道:“阿叔,你帮我送一送娘娘吧,今晚上的事很诡异,我怕萧子绮还有别的安排。”   崔晔本想说萧子绮被他所伤,应该没有后招了,可是却了解阿弦的心意,他看着阿弦手上的伤:“怎么又伤的如此?”   阿弦道:“不碍事的,待会儿御医会来,你快去。”   崔晔叹了声,把她的头轻轻地往胸口揽着靠了靠:“等我,很快回来。”   ---   崔晔出门的时候,武后已经上了车驾,桓彦范道:“天官要相送么?”   武后回身看了眼,正要叫他回去,崔晔道:“是阿弦让我相送娘娘。”   武后心头悸动,目光透过夜色看向屋内,仿佛看到那个小小地身影伫立在门口正依依凝望。   眼睛有些湿润,武后一笑,转身进了车驾。   路上已经宵禁,因先前的旨意,巡逻的禁军加了数倍,不多时马车到了宫门口,将入宫的时候,武后叫停了停:“崔卿。”   崔晔上前,夜色里,武后看了他片刻,终于道:“我知道这萧子绮,之前跟你的交情很好,他在长安,你……之前知不知情?”   崔晔早知武后会对这个起疑心,道:“臣知道,曾暗中跟他接触过,本想让他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他如此死心不改。”   武后道:“你既然知道这逆臣回了长安,为何不向我禀报?”   崔晔顿了顿:“是臣妇人之仁,请娘娘责罚。”   夜影中,武后叹息了声:“好了,我并不是要质问你什么,何况阿弦已经跟我说了,是她不想你告诉我的,并不是你的主意。”   崔晔诧异抬头,武后道:“你快些回去吧,今晚上……那孩子受了伤,你好生地照看好她就是了,我只望她能够……”武后竟有些说不下去,唇角微动,却无声。   最终,武后转头看向前方,重又恢复了昔日面色冷然的样子:“回宫。”   崔晔目送武后一行入宫,心里想着武后那句话。   当初萧子绮重回长安,阿弦问他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武后,是崔晔劝她先不要说明,毕竟这件事非萧子绮一人生死,而是事关剩下的所有萧氏族人,阿弦毕竟心慈,便答应了交给他处理。   却想不到,在武后面前,阿弦竟把这件事揽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崔晔抬头看了看天色,经过这番闹腾,已近子时,弯月如纤眉,星子疏淡,秋夜本有几分冷意,崔晔的心头却一团小小地暖,又是愧疚,又是感念。   他翻身上马,往怀贞坊急急返回。   方才武后跟阿弦在怀贞坊的卧房里,武后执手相看身边的少女,从最初当她是男儿身,到最后任用女官,武后却几乎并没有格外认真仔细地看明白眼前这个人,只是笼统地觉着这孩子,能干,倔强,有些硬朗,仿佛不怕苦也不知道疼,可以是个很好、很好的棋子或者兵器。   可是……   就像是因果一样,她冷酷无情任用、对待的这个人,竟是她心中那碰不得的隐痛所在。   仿佛所有的无心,冷硬,现在都反噬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心竟翻天覆地,疼得厉害,依稀就如同当初失去那个孩子时候的感觉。   “是不是很疼?”武后问。   原本她从不关心别人疼不疼,就连生死对她来说也是寻常之事,她关心的,是能不能为我所用,又能用到何种极至。   阿弦道:“不疼。”   武后哑然,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阿弦曾受过的伤,从小到大放逐在外,所受的伤又何止这一点,兴许……不是不疼,而是习惯了疼。   几乎当场落下泪来。武后勉强地悄然咽了口气:“对了,萧子绮……你怎么知道这个人?那只猫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提起萧子绮,自然要提起无愁山庄,此事崔晔并没有告诉武后,便是怕另生枝节。   阿弦不想欺骗武后,却也不想对崔晔有碍,就道:“先前我跟这个人有过一面之缘,那只猫也是他送给我的,我见它小而可爱,就留下了,没想到……”   武后想到梦中所见,道:“这个人老奸巨猾,只怕是骗过了你。但是此人危险之极,以后他若出现,你一定要警惕。”   阿弦答应,心里有些愧疚,毕竟并未跟武后说明全部。   武后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萧子绮跟崔晔,原先交情是很好的。”   阿弦心头微震,武后道:“萧子绮在长安,崔晔知可知?”   阿弦对上武后的双眼,终于说:“他是知道的。”   武后眉峰一蹙,阿弦又道:“阿叔本来想跟您说,只是、只是我怕……我怕您会迁怒萧家的人,所以劝阿叔不要说。阿叔也答应了我会制止萧子绮。”   先前阿弦还曾为王皇后跟萧淑妃求情,想武后还她们清白,如果说阿弦慈心如此,倒也说得通。武后叹道:“不妨事,你又怎知道萧子绮是这样可怕呢?不过你瞧,你对敌人仁慈,敌人却会以千百倍的狠毒对你。”   这一句,别有深意。武后却明白阿弦的心性跟自己不同,便不勉强再跟她说这些。   目光一动,武后看见散落地上的阿弦的衣裙,便俯身捡了起来,她笑了笑,对阿弦道:“今夜我本没有见到萧子绮,但奇怪的是,我又见到了他。”   阿弦不解,武后就把自己在此做了一梦的事告诉了阿弦,只是掠过了自己被猫儿所噬那一节。   阿弦也不明白武后何以会做这种类似预言似的梦,简直跟她之能异曲同工。武后却微笑道:“我想着大概就是母女连心,心有灵犀故而感应吧。”   当时她为阿弦动容,抱着她的衣裳不由睡着,却得这梦,此种说法,倒也未尝不可能。   车进皇宫。   车中,武后回想先前跟阿弦的相处,缓缓闭上双眼,泪沿着鬓角如断线的珠子般滑落。   或许只有在这瞬间,对武后而言,她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母亲,可以任由自己对孩子的疼爱,不舍,犹如泪水一样奔涌而出,但一旦她回到了宫殿之中,坐在属于她自己的位子上,她就得压住那些本该的天性,让自己做一个天底下最理智冷静的人。   一个“人”,不是女人,也不是母亲。 第355章 为你   太平不见了。   武后在回宫后发现,原来就在她下午出宫之后, 太平就也悄悄地跑出宫去, 至今未归。   宫内的人都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里, 只说是公主得了皇帝陛下的旨意许可,这才出宫去的,无人敢阻拦。   除了贴身跟随的一个宫女外,武攸暨也跟着出宫了。据武攸宁所说,他本来也想跟随, 是太平不想带许多人免得太过打眼。   正在为太平的失踪而惊怒, 陈基又禀奏了今夜明崇俨遇袭一事。   连明崇俨也被伏击!武后心中的震骇无法形容, 她想到崔晔的话, 又想起梦中所见萧子绮那句令人不安的……最终生生地压住心中的震怒跟恐惧。   现在越乱,就越中了对方的意。   武后屏息,然后传令陈基, 桓彦范, 丘神勣, 各行其是, 不管用什么法子, 要尽快找到太平。   同时, 封锁宫内消息,不许人把这件事让高宗知道, 毕竟先前因阿弦之事,高宗已经怒发于心,实在不能再受一次惊吓。   ---   宫中侦骑四出之时, 崔晔回到了怀贞坊。   御医已经为阿弦将伤口处理妥当,因有皇后吩咐,便留在府中未曾离开。   突然见崔晔回来,忙行礼。又交代了伤情,才迟疑说道:“天官,那个在堂下趴着的老虎,可是贵府的?”   崔晔道:“正是,勿惊,逢生很是驯顺,只要不是故意招惹,他绝不会伤人。”   御医笑道:“是是,我当然是敬而远之。”   崔晔入内,见阿弦正等在桌边,当即把一路情形同她说了。阿弦道:“只不知道太平怎么样了。”   崔晔也有些担忧此事,却怕阿弦更添不安,便劝道:“皇后已回宫了,难道还不信她的行事之能?放心就是了。”   又问她:“这手到底是怎么伤的如此?”   阿弦也把小黑猫发狂的事说明:“怪不得当初萧子绮要送猫儿跟我,也许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他知道皇后最怕猫,所以……唉,原本在无愁山庄看见那些情形我就该明白的,是我太过大意了。”   崔晔道:“谁又能想到,要办成此事,一是猫儿调驯得当,二来,还得等皇后出宫来此,谁又能算得到皇后何时出宫?这人的心思也用的太深沉了。”   阿弦道:“今夜你遇到他,是怎么样?”虽然崔晔在武后面前说的轻描淡写,阿弦却猜底下一定不是这样轻松。   崔晔道:“也没什么,他以为在这里的安排一定是大事可成,所以得意呢。只想不到被你破解了。”   阿弦一只手负伤,只得探出另一只手臂把他抱了抱:“我又让阿叔担忧了,让你来回奔波。累不累?”   崔晔心头一软:“为阿弦……怎么都不累。”   阿弦笑着在他胸口蹭了蹭,听着他沉缓有力的心跳:“真的?”   崔晔道:“真的。”张开双手,也将她环绕在内,“今晚上索性就在这里睡吧?”   阿弦道:“好呀。”   崔晔踌躇:“不过,在你的床上么?”   阿弦回头看看:“你是嫌弃?”   崔晔笑的有些罕见地赧颜:“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想着这是阿弦一直以来自己睡的地方,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心里总有点奇怪而已。   这一夜,两人就歇在怀贞坊中,阿弦的这床不大,两个人只能抱在一块儿,崔晔还得小心不去碰触阿弦的伤手,虽然如此,两个人的相处,却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亲密和美。   ---   次日早上,得了消息,桓彦范派人亲自来报,说太平失了踪,已经在多方找寻。   经过这一夜,崔晔跟阿弦心中已有所准备,崔晔安抚阿弦:“你不必担忧,萧子绮的为人我很了解,他绝不会贸然对公主下手,按照他的心性,只会尽量的利用公主对皇后不利。”   下人准备早饭的时候,御医又来给阿弦看过了伤口,见略微红肿,换了一次药后,又叫药童端了汤药来喝。   因昨夜又听崔晔说明崇俨遇袭受伤,阿弦心想着要去探望,崔晔送她到了曲池坊,才反身自回吏部。   明府之中,明崇俨经过一夜调养,终于恢复了几分元气,但脸色仍是惨白憔悴,见阿弦来到。明崇俨道:“让你看笑话了。”   阿弦见他额头上果然一处划痕宛然,虽早知晓,仍吃惊不小:“怎么竟这样凶险?是什么人所为?”   阿弦心里怀疑是萧子绮,毕竟昨夜事多,明崇俨之事又太过巧合,他是武后的左右手,又是术士,如果他在武后身旁,下手自然就困难了,所以如果是萧子绮蓄谋已久一起发难,却是有的。   明崇俨面色有些奇异,过了片刻,才答非所问地说道:“阿弦,你信不信……死而复生?”   阿弦愣怔:“死而复生?你指的是?”   明崇俨道:“不是借尸还魂那种,是真的死而复生。”   阿弦想了想:“先生是术士,我又是这样,对于这种事,当然不觉得陌生,天下之大,定然有之。”   明崇俨仰头笑了笑:“是啊,这种事本就屡见不鲜,只可惜我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阿弦道:“先生说的是……”   明崇俨低头,把衣襟解开,道:“你看看我肩头的伤。”   阿弦硬着头皮看了眼,却见他肩头的伤口,似圆非圆,有些类似箭镞射出的形状:“这是被什么所伤?”   明崇俨闭眸:“若我所料不差,这是拘魂术。”   昨夜明崇俨本是要回府,走到半路,突然像是听到有人叫自己,这声音有三分熟悉,明崇俨循声而去,不知不觉,身后本来跟随的两个侍从都不见了。   明崇俨道:“我本来是骑马的,但是忽然发现前方有一座桥,十分狭窄,于是我下马过桥,但就在走到一半的时候我醒悟过来,长安城里哪有这样狭窄的桥?”   明崇俨把昨夜的来龙去脉简单告知,原先他循声而行,最后却不知不觉地被人引入了幻境,当他察觉不妥,想要退回的时候,整个人却再也退不了一步。   “好像有人冥冥中控制了我的身体一样,又像是我的魂魄被聚在了泥雕木塑里般,根本无法动弹。”   当时明崇俨虽人在小巷子里,但对他自己而言,场景转换,他却宛如身在深不见底的深渊,周围都是漆黑一片,他被人捆绑在一根木柱子上,有个人戴着古怪的昆仑奴的鬼面具,正举着一个木槌,将桃木的楔子望他的肩头一下一下地钉落。   当时围观的士兵们,只看见明崇俨呆立原地动也不动,身上流血,却并看不见他眼前所见的那昆仑奴鬼面具之人。   明崇俨却能听到他们的议论,亦能看见崔晔的到来。   阿弦听得毛骨悚然:“世间还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法术?”   “有。”明崇俨淡淡地回答,“我只是想不到会有人用到我的身上,本来,以为会死定了的,幸亏天官来到。”   阿弦愣了愣:“如果是鬼怪所为,阿叔是可以破解的,但……”   明崇俨笑了笑:“你太小看了天官了,对我动手的自然不是鬼怪,是比鬼怪更可怕百倍的人,但是幸运的是,天官虽然不是术士,却通天文地理,而对我施法的人所用的正是阴阳道,涉及乾坤八卦的,天官看破了八卦里的生门,这才一举破阵,把我救了出来。”   阿弦听得心旌神摇,咋舌道:“原来阿叔真的这么厉害。”   明崇俨道:“何止,幸而他不学术法,若真的入了此道,以他的悟性定力,真能成仙了道也说不定。”   阿弦更加吃惊:“那还是不必了吧。”毕竟还是过日子要紧。   明崇俨见她瞪圆的眼睛里有些惊慌之色,忍不住笑,却又很快敛了笑:“你怎不问我,对我施法行阴阳道的是谁?”   阿弦先前被崔晔所能吸引了去,这会儿定了定神,道:“如果说,能够跟明先生匹敌的、还是会阴阳道的术士,我只知道一个,但是……那个人不是已经早死了……”说到这里,蓦地想起方才明崇俨所说“死而复生”的话。   阿弦戛然而止,睁大眸子看明崇俨:“难道你说的是……”   “阿倍广目。”明崇俨长长地叹息了声。   ---   屋内有瞬间的窒息。   阿弦小心地问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尸首都被先生烧化,已经被运回了倭国吗?”   明崇俨面露愧惭之色:“其实,我瞒过了天下人,并没有烧化其尸。”   阿弦目瞪口呆。   明崇俨道:“他先前曾跟我说过,若是不慎死在了大唐,唯一的心愿就是有人将他的尸首完完整整地带回倭国。我记得这件事,所以才网开一面,私下里将他的尸首给了遣唐使的正使河内鲸。”   阿弦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那你的意思,是阿倍广目只是假死,又因为知道你不忍烧化此人,所以才……他现在还在长安?没回倭国吗?”   明崇俨道:“我原本曾觉着他死的实在是太过突然,现在回想,应该是他一早就在算计。”   “但他……这是为什么?”   这会儿服侍之人进内,请明崇俨喝药,明崇俨挥手让他们退下,才又对阿弦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他身世可怜么?他的母亲是大唐之人这是不错的,但是……算来他的母亲,是早先被废的王皇后身旁的一名宫女,在皇后出事之前被放出宫去的,王皇后倒后,她担心被武皇后追究,所以才不惜答应了遣唐使的请求,跟他东渡去了倭国。”   阿弦更加瞠目结舌了。   明崇俨道:“她毕竟是王皇后的人,心底充满了对皇帝跟皇后的怨恨,又因为倭国的生活处处跟大唐不同,她心中极为忧闷,虽然生下了阿倍广目,对他却并不亲近,反而有些厌恶之意,阿倍广目是个孝顺之人,被叱骂责打都从无怨言,渐渐地,反而同其母一样,唯一憎恨的就是大唐的皇帝跟皇后了。”   阿弦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明崇俨道:“原本我以为他在大唐所做那些都只是被主神所迫,而且他的确留了线索等我发现,所以我才对他心生怜惜,但现在我想,他跟主神之间,还说不定是如何呢。唉……”   阿弦道:“难道不是主神胁迫他,是他主导了一切?”   明崇俨摇头:“总之此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尤其是他现在隐在暗处行事,只怕会对二圣不利,从他先对我动手就能看出一二,他就是怕我在皇后身旁,会妨碍他行事,或许也怕我会看穿他的图谋。”   阿弦道:“既然这样,就该早点找到此人,将他绳之以法。”   明崇俨看着自己的肩头,笑笑道:“他用桃木楔沾血,在我肩头钉落,让我暂时无法动用法术,你进来的时候难道没发现,我的鬼使们都不在么?”   阿弦正有些纳闷,从进门到现在,竟没有看见一个鬼使:“他们去哪里了?”   明崇俨道:“我的灵力暂时被封印,无法驱使他们,他们就乐得四散了。”   明崇俨说罢自己的情形,又听阿弦说了昨夜怀贞坊发生之事,隐隐震动:“事情绝不会如此巧合,也许真的是萧子绮跟他联手了。”   阿弦道:“现在公主也不见了,要如何是好?”   若是鬼使在的时候,明崇俨还可指挥他们四处探查,但是现在……   明崇俨道:“二圣对公主爱逾性命,如果萧子绮真的这样丧心病狂对公主下手的话,那可真是……偏偏现在我无法相助。”   阿弦只得安抚他道:“阿叔说按照他的为人不会对公主如何,总之先生不必着急,先好好地休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阿弦同明崇俨说罢,起身告辞,明崇俨忽然说道:“我听说你先前的预言有几次屡屡出错,当时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是阿倍广目暗中捣鬼。”   阿弦差点忘了这件事:“是他?”   明崇俨道:“你再理一理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以及引发的后果,多半跟他脱不了干系,一日没找到他,你就一日都不能放松大意。”   阿弦点头:“是,我记住了。”   ---   从明府出门,阿弦心事重重,没想到同明崇俨一番详谈,会引出这样惊人的内详。阿倍广目没有死?没有回倭国?他留在大唐到底想干什么,难道真如明崇俨所说,要向二圣报仇?   如果自己之前几次预感出错也都是他捣鬼,那么,那个一直困扰阿弦却猜不出的、背后相助周利贞做出种种恶行的人,必然也是他。   阿弦一边思忖,一边往回,曲池坊太过偏僻,她骑马又走了半个时辰,才进了东市。   拐过东市,前方大理寺在望,阿弦昂首看了会儿,到底并没有靠近。   崔晔先前叮嘱过,让她回南华坊崔府,但阿弦心里仍觉着有些古怪,就仍是要先回怀贞坊。   玄影照例先跑了出来,昨夜它从崔府跟逢生一块儿奔来“救驾”,幸而是夜间宵禁,看见的人极少,饶是如此,今日长安的人还议论纷纷,说昨夜听见了虎啸龙吟,又似猫儿打架等等,十分怪异。   今日天未明,崔府的虎奴就来带了逢生回去,临别,玄影跟逢生对了对鼻子,那小黑猫趴在旁边,无精打采,经过昨夜那一场,小黑猫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都磕磕绊绊,眼睛也没了先前那样灵动,看来颇为可怜。   阿弦同玄影才进内,就发现府内气氛不对,拦住一个丫头询问,那丫头道:“小虞姐姐先前回来了,奇怪的是,还有个年青相公,生得极为……”脸上一红,不便再说下去。   阿弦疑惑入内,还未进堂下,就听得里头虞娘子道:“你不必来了,我已决定留在女官身旁。你还是趁早回去,别叫人发现了,于你身上有妨碍。”   那人恳切地挽求道:“你不跟我回去,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要是真担心我,就答应我。”   阿弦听了这个声音,想起来是在无愁山庄里所见的那个戴着昆仑奴面具的青年,也正是郇王李素节。   阿弦听他们两人似有私事商谈,本不想这会儿打扰,谁知玄影已忍不住探出头去叫了声。   屋内虞娘子即刻发现,忙道:“阿弦。”   阿弦这才迈步走了出来,正好厅内的青年也起身回头,果然生得极为清秀俊美,气质温柔而悒郁。   郇王李素节看向阿弦,继而行礼道:“女官。”   阿弦点点头:“殿下。”   虞娘子在旁,颇为尴尬。   阿弦反若无其事地对她道:“姐姐,怎么也没有茶招待贵客?”   虞娘子只得先退了备茶,阿弦请郇王落座,便开门见山道:“殿下几时回来的?”   “今日一早才进城。”   阿弦道:“幸而如此。”   李素节疑惑:“您这是何意?”   阿弦道:“昨晚上萧子绮在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如果殿下是昨夜回来的,这嫌疑只怕跳进黄河洗不清。”   李素节脸色雪白:“舅……他做了什么?”   阿弦道:“殿下当真丝毫不知道吗?”   李素节摇头:“我才回来,还未曾见过他呢,更不知他住在哪里,又怎知道他做了什么?”   阿弦有些失望,她本想从李素节的嘴里打听萧子绮的下落,也好找到太平,没想到竟是如此答复。   阿弦道:“殿下是从什么时候跟萧子绮交际亲密的?”   李素节道:“是母妃……是她出事之后。怎么了?”   “那殿下当然知道他在无愁山庄所做是为了什么了,殿下是默许的么?”   李素节脸上泛红,咬紧牙关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弦道:“我并不是质问殿下,也许殿下是身不由己,但是现在萧子绮做的太过荒谬离谱,难保不会牵连殿下,你可知道,他把公主挟持了?”   李素节震惊:“你说的是太平吗?”   就在阿弦跟郇王李素节对峙的时候,宫内含元殿,武后却得了一个喜讯。   太平被救了出来,确切的说,并不算是“救”,至少据太平自己说,萧子绮并没有为难她什么。 第356章 谁更狠   大明宫中,武后看着归来的太平, 因太平无事, 忧虑之心散去, 眼中满是肃然的疑虑。   自己的小女儿好像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面对她的质问,太平脸上甚至有一丝委屈的表情,她玩着衣带,道:“我只是想跟着母后去看看她而已……不过半路上遇到了他, 他说这会儿去会惹您生气, 所以我才先跟他走了。”   每听一句, 武后的心就沉一分, 她耐心听太平说完,问道:“你说的‘她’是谁,‘他’又是谁?”   太平又嘟了嘟嘴, 道:“母后当然知道, 我本来是想去看小弦子, 后来遇到了萧子绮。”   “你知道他叫萧子绮?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武后几乎按捺不住地要提高声音, 却因怕把太平吓得不言语, 所以仍是竭力自制。   太平道:“我当然知道呀, 他跟我说过了。”   武后转过身,先深深地吸了口气, 平复了不安的心绪,才又回过身来:“那他可跟你说……他是什么人?”   太平似乎察觉到了武后的怒意,慢慢低下头去, 小声说道:“他……就是当初萧家的人,是萧淑妃的兄弟。”   武后已经出离愤怒,面上却忍而不发,就像是烧的通红融化的铁水停了一会儿,表面上看着平平静静,甚至有些冷冷地,实则里头的温度足以在瞬间让一个人灰飞烟灭。   武后不怒反笑:“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到底是母女,太平察觉到武后的不悦:“没、没有了。”   “没有?”武后上前一步,“没有的话,你竟然为他说话?”   太平哑口无言。武后又问道:“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太平道:“没有做什么,他只是让我留在屋子里不要出去,后来,后来听说满城在找我,他……就让我离开,叫我回宫了。”   “这么说,他倒是好意,反而是我叫人满城找你小题大做了?”   “母后……”太平叫了声,有些害怕,却仍撒娇道:“我知道母后是担心我,我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武后哼道,“你想想至今为止,为着你私自出宫,已经闹出了多少事,怎么你心里还不长一寸记性?”   太平低下头,不再说话。   武后本来满腔怒火,如果面前的是别人,只怕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可毕竟太平只是个不懂世事险恶的小女孩,且是自己亲生的骨肉。武后只得将那滚滚熔岩般的怒压下,问道:“你以为母后是小题大做,可你怎么知道萧子绮的为人?你可知道昨夜在怀贞坊他做了什么?”   太平摇了摇头。武后道:“他操纵了一只猫妖,想要叫那妖物把母后生吞活剥!”   “猫……?”太平吃惊地瞪大双眼:“母后!我、我不知道……您没事么?”她急忙跑上来,拉住了武后的手。   武后叹了声,低头看着女孩儿晶莹的双眸,又道:“若不是阿弦,母后的命只怕就也要丢在怀贞坊了。”   太平猛然一震:“她?”   武后的眼前却出现阿弦血淋淋地手臂,以及母女之间那短暂却交心温馨的相处,她的口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是,若不是她舍命相救,母后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太平愣愣地听着,却也听出了武后变化的语气。   武后敛神,重对太平道:“所以,当天官告诉我,你被他捉了去,你总该明白母后心中是何等的忧虑。你还觉着让人遍搜长安,是兴师动众小题大做吗?”   太平摇了摇头。武后眼神变化,终于握住她的手:“你老实跟我说,你跟萧子绮是怎么认得的?昨日又是如何相处的?”   太平咽了口唾沫:“我……我跟他原先是在宫外见了一面。”   太平知道武后仇视萧子绮,若再提起第一次相见是在宫中,只怕会加重萧子绮的嫌疑,让武后更为愤怒,于是撒了个谎。   “宫外?”武后皱眉,“宫外哪里?”   太平本来还想扯谎,但她出宫的次数有限,去的地方也有限,仓促中说不出完美的谎话,只好实话实说:“在太子哥哥的府里,见了一次。”   “太子?!”武后满眼震惊,“贤儿?”   太平话一出口,隐约觉着不对,但是这会儿再改口已经晚了,硬着头皮道:“是,当时他是偷偷潜入太子府的,我看他面容和蔼,不像是坏人,谈吐也有趣,所以……没有疑心他。”   “那会儿他还没有告诉你他叫萧子绮吗?”   太平又咽了口唾沫:“他说他叫无愁。”   “哈……”武后冷笑,停了停又问道:“然后呢?”   太平道:“然后他就走了,没有别的了。”   武后负手,来回踱步,片刻问道:“那昨天又是如何?”   太平道:“昨天也没什么,就像是我方才说的,他拦着我,带我去了曲池坊,我在那里过了一夜……”   武后道:“那么,武攸暨是怎么受伤了的?”   太平一顿,继而道:“阿暨觉着他是坏人,想带我离开,动手的时候……”   武后长长地叹了声,默默地看了太平片刻,说道:“好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太平眨了眨眼,终于答应了。才回身要走,武后道:“太平。”   太平回过身来,武后望着她,终于说道:“你总该知道,母后是绝不会害你的。”   等太平公主出殿,武后难以遏制心头怒火,俯身将桌上的奏折等推倒在地,听到那哗啦啦地一声响,才又停了下来。   牛公公从外进来,见状忙来收拾,又道:“娘娘怎么动这样大肝火,公主幸而无事,昨晚上又化险为夷,本该高兴才是。”   “无事?”武后喃喃自语,哼了声:“我就怕这样的无事。”   牛公公不解,武后回到桌后,慢慢坐了,她举手按着额头,武后并不是蠢人,她当然明白,以萧子绮那诡诈性情,绝不会无缘无故把太平“请”去好端端地留了一夜,他一定对太平做了什么,而太平这反常的应答,也印证了她的猜疑。   只是他到底对太平做了什么?偏偏无从知晓。   跟随太平的宫女语焉不详,在刑责之中竟然身死,武攸暨本是个极精灵的,偏受了伤被隔离开来,更加无法供述。   想到昨夜梦中所见那人,以及那句“你的亲生骨肉也背叛你”的话,武后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心里隐隐明白,昨夜自己是真的命悬一线,如果不是阿弦及时赶到,也许那梦,就会变成“真”。   抬手抚过眼睛,那种鲜明的巨痛感似乎还在,武后听到自己咬牙的格格之声:“无愁……萧子绮,本宫已经要将你千刀万剐!”   ---   太平回到了寝殿。   她愣愣地坐在胡床上,想着方才武后跟自己的对话。   忽然太平嘀咕:“说什么多亏了阿弦……若不是母后一心要去怀贞坊探望她,又怎么会遇到危险?”   据太平所知,这十几年来武后谨慎自俭,从不曾有这样微服出行的举止,何况是在夜间,这唯一一次破例,竟是因为“她”。   太平心烦意乱,举手揉了揉胸口,但却揉不散心底那团忧闷。   她举手托着腮,眼前所见,却都是萧子绮似笑非笑的容颜,太平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萧子绮的确对太平承认了他的身份。   昨日,太平因无意得知武后将去怀贞坊,便也起了意,她的确是去求过高宗,高宗虽不忍心拒绝小女儿的恳求,但却也知道武后只怕有些体己的话跟阿弦说,这会儿带着太平去不大妥当。   于是他劝太平暂且隐忍,以后有的是机会。   高宗对此事并未上心,谁知太平造拒,更加不快,眼见高宗歇息,武后又出了宫,太平便假称得了高宗的许可,也要出宫去。   她特意只带了一个听话的贴身宫女,谁知武攸暨发现了不妥追了上来,拗不过太平,又不能真的把她硬带回宫,只得随她而行。   走不多时,就遇见了萧子绮,太平对他有天生的好感,自然喜不自禁,萧子绮问明她去哪里,太平说要去怀贞坊。   萧子绮笑道:“我知道了,最近沸沸扬扬地说女官是皇后亲生的安定公主,你必然是要去一探究竟的了。”   太平道:“这次你可猜错了,我不必去探什么究竟。”   萧子绮笑道:“难道公主早就知道结果了?”   太平道:“我才不跟你说。”   萧子绮不以为忤,只道:“不跟我说无妨,不过今晚上公主还是别去怀贞坊了。”   “为什么?”   “因为……”萧子绮的眼中满是诱惑的笑意,但太平看不出来那诱惑之意,只觉着这双眼睛实在好看之极,仿佛看一辈子也不觉着厌倦。   她像是一只将要咬钩的鱼,呆呆地向着那叫人垂涎欲滴的鱼饵靠了过去:“你说啊,为什么?”   萧子绮凑近了,才轻声吐气道:“你答应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太平本要装作无事的样子,但发红的两颊已经出卖了她。   那宫女垂头不语,武攸暨却看出不妥,上前道:“你是何人?”   萧子绮道:“我?我是公主的故友。”   武攸暨警惕道:“故友?公主有这种故友我怎么不知道,不知阁下姓甚名谁?”   “在下号无愁,”萧子绮虽是回答武攸暨,眼睛却看着太平,道:“本姓萧,萧子绮。”   太平诧异地看着他,但同时心中又忍不住想:“这个名字可真美,又这样好听。”   武攸暨听到一个“萧”,心念转动:“哪个萧?”   太平已经不耐烦他的询问,便回头道:“怎么我的朋友你也要管?让你不要跟着,你偏要跟着,让你跟着我可不是让你问东问西的。”   武攸暨道:“殿下……他……”   太平本来有些迟疑,不想轻率地跟着萧子绮去,可是被武攸暨问了两句,心里反而逆反起来,因不耐烦说道:“你要是再啰嗦,就回宫去好了。”   萧子绮道:“他也是尽忠职守,为了殿下您的安危着想,怕我是坏人,会吃了你呢。”   太平挺胸道:“你敢么!”   萧子绮扬首一笑:“我有心,但是没有这般胆量。”   太平心里怦怦乱跳,隐隐又有一丝窃喜,却偏哼道:“我就知道,对了,你要带我去哪里,是去你家吗?我还不知你住在哪里呢。”   武攸暨叫道:“殿下!”   太平怒视他,萧子绮道:“我的家住的有些远,是在曲池坊。”   太平叫道:“曲池?明大夫也住在那里,你们会不会是认得的?”   萧子绮点头道:“我跟谏议大夫是相识的。”   太平便得意洋洋地回头对武攸暨道:“你听见了么,明大夫是母后宠信的人,他认识的人,你总该放心了吧?”   武攸暨忧心忡忡,越看萧子绮越觉着可疑,但他知道太平的性子,越是不叫她做什么,她越是非做不可,再执拗下去,也许她就真的硬赶自己离开,于是干脆一言不发,只静观其变。   一行人到了曲池坊,萧子绮的居处却是一座看着不大,却布局玲珑景色别致的小院,太平十分喜欢,在里头转了一圈,问道:“现在你该告诉我,为什么不许我去怀贞坊了吧?”   萧子绮道:“因为我知道今天怀贞坊会发生一点事,所以不想公主前去。”   太平怀疑他指的是武后前去见阿弦这件事,但又觉着这种机密他不可能知道,因问:“什么事?”   萧子绮道:“公主别问,总是我是为了公主好,担心公主因此受伤。”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温柔体贴,太平望着他,心里竟有一点酸软:“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萧子绮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公主,就像是见到熟悉已久的人一样,不舍得你受丝毫伤害。”   他说了这句,面上露出些自嘲之色:“当然,殿下一定不稀罕,是我自作多情了。”   太平忙叫道:“不是!”   萧子绮垂眸看她,太平怔怔地望着这双眼睛,降落的夜色给这双眼睛平添了些魅惑,太平情不自禁,张手将他紧紧地抱住。   ---   夜间,萧子绮有事离开片刻,太平被那宫女陪着,等了半个时辰,突然记起武攸暨来,问那宫女,宫女道:“侍卫先前不肯吃饭,闹着要走,现在在前院呢,不知道回宫了没有,让奴婢去看看。”   太平索性道:“不用理他,让他自己闹去。”   又等了半晌,萧子绮回来了,让太平震惊的是,萧子绮却受了伤,脸色惨白。唇边带血。   太平大惊,萧子绮拉着她到了内室,安抚她不要担心:“我只是做了点想做的事情。”   太平问道:“谁伤了你?”   “这个你不必问了,”萧子绮笑笑,道:“重要的是,我心里有个秘密,现在也该是跟你坦白的时候了。”   太平不解,萧子绮道:“殿下,你可知道我的姓氏,意味着什么吗?”   太平道:“说什么?”   萧子绮道:“殿下可记得当年……惨死宫中的萧淑妃吗?”   太平先是怔然,继而大惊,她跳了起来:“你说什么?萧淑妃?你……你难道……”   萧子绮惨笑:“是,我就是萧淑妃之弟。”   太平步步后退,心里惊惧。   萧子绮道:“殿下不要惊慌,我若要对你不利,又何必告诉你这些?”   “那你、你想干什么?”太平颤声问。   萧子绮低头:“殿下你当然知道我姐姐的遭遇,实不相瞒,我这次回长安,其实是想向皇后报仇的。”   太平心里知道自己该快点逃走,但是双腿却仿佛背叛了身体,立在原地不动,似潜意识地渴望听他解释。   太平道:“你、你……”她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今晚上怀贞坊……”   “是,我在怀贞坊做了一点事。”   太平忘了惧怕,冲上来抓住萧子绮:“你对我母后做了什么?”   萧子绮道:“殿下不要惊慌,皇后好端端地,我没必要跟你说谎,毕竟皇后若要出事,立刻天下皆知了,而且你看我的样子……已经无能为力了。”   太平心里稍安,又想着快些回去看看武后是否安好,正要转身,萧子绮咳嗽了声,竟嗽了一口血出来,太平猛然止步:“你……”   萧子绮道:“殿下要走就走好了,我今夜留你,只是不想你牵扯其中……我……”   太平呆了呆,半晌道:“你想报复母后,为什么还对我这样好?”   萧子绮看她一眼,眼神里是令人怜惜的无奈:“我若是舍得伤害殿下,第一次见面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若我能真的狠心从你下手,又怎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太平心中震动,瞬间犹豫,萧子绮又道:“但是我忘不了姐姐被害的惨状,我不明白皇后同为女子,怎会做出那种骇人听闻的事……”   泪从眼中滚滚落下,同嘴角的血融合滴落,萧子绮忍泪低声道:“我本想跟她一样,狠毒冷酷,六亲不认,但我竟无法……连对你下手都没有办法。”   ---   桓彦范丘神勣赶到曲池坊的时候,萧子绮已经不知所踪,院中只有太平,武攸暨跟那宫女都被点了穴道,昏迷不醒。   但当时,在怀贞坊跟郇王李素节会面的阿弦却不知道此事。   郇王听了阿弦的质问,十分惊疑:“我不知此情。我才来到长安,就只顾找虞姐姐了。”   屋外虞娘子端了茶,正要入内,闻声忙又止步。   阿弦看着他急切的神情,压住心中的急恼:“殿下总该明白,无愁山庄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今日所有做准备,昨夜他几乎就谋害了皇后……当然,也许对殿下来说,这也是殿下所希望的……”   李素节脸色惨白,倒退一步,重又坐下:“我……我不知道。”   涉及那桩惨烈旧事,阿弦心情复杂,一时也无话。   两个人默默相对中,虞娘子从外端茶走了进来,她先把茶端给阿弦,迟疑了会儿,问道:“明大夫可好么?”   阿弦回过神来:“他所遇虽然凶险,但已经没有大碍了。”   虞娘子点了点头:“你饿不饿,我叫人准备些吃食可好?”   阿弦本来要说不饿,突然发现虞娘子瞟了一眼李素节,阿弦便道:“那好,去做一些来吧……家里有客,就多做些好了。”   虞娘子松了口气,却不再看李素节,只把茶放在他跟前,低头走了出去,郇王的眼光却是一直都在她的身上,直到人出去了还呆呆地只顾看。   阿弦暗中叹了口气,心情越发难以言喻。因为无愁山庄,因为萧子绮,因为昨夜的事以及太平,她本该讨厌李素节的,但是想到郇王的身世,了解他的遭遇,感受到他对虞娘子的心意,却又无法做到对他彻底的厌恶。   两个人默然相对半晌,阿弦道:“殿下回长安的时机实在不好,但是既然回来了,难保给人知情,这会儿再悄悄地走开,更加显得欲盖弥彰了。”   郇王笑了笑,他探手把桌上的茶拿了起来,道:“我这一生也没按照自己心意做点事,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做了这一次,偏偏又撞上这种情形,也许这是我的命,是福是祸,我自领受了便是。”   郇王举杯吃茶,阿弦看了他一会儿,道了声“失陪”,起身出外。   阿弦来到厨下,见虞娘子正在亲自煮饭,锅里是新做的面片汤,热气腾腾,虞娘子俯身翻搅,一边抬手拭过眼角。   阿弦看了会儿,道:“姐姐。”   虞娘子一惊,匆匆把眼睛擦了擦,回过身来:“你怎么……来了这里?是不是饿了,一会儿就做好了。”   阿弦靠在门口:“姐姐,你是真心喜欢郇王吗?”   虞娘子有些慌张,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我……怎么忽然又说这个?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我……谁也不喜欢,就想留在你的身边就好。”   阿弦笑了笑:“姐姐,我已经成亲了呀,如果姐姐有个好姻缘,难道我不高兴么?郇王这一次为了你冒险回到长安,又加上昨夜出了事,如果给皇后知道,一定会迁怒于他。”   虞娘子惊得手中的勺子丢了都不知道:“阿弦,这、这怎么好?”   阿弦道:“所以我来问姐姐,姐姐若是真心喜欢他,他也是真心相待姐姐,我可以为他想法子,希望能免除郇王的罪过,又能成全你们。”   虞娘子红着双眼,泪打着转,又掉下来:“阿弦……别的我不想,只要、只要能保他无碍就最好了。”   阿弦走到她跟前儿,抬手把她脸上的泪拭去,道:“姐姐别哭,我知道了。”   ---   下午时候,阿弦知道太平无碍回到宫中,悬着的心总算放平了。   事不宜迟,阿弦便陪着郇王进宫求见,武后经过昨夜的事,本就窝火,听说郇王偷偷回了长安,更是犯了心头大忌,若不是听说阿弦相陪,那火几乎把含元殿都烧尽了。   压着恼意,命人传了郇王跟阿弦,武后先扫了一眼阿弦,又看着李素节:“郇王,你好大的胆子,未经传召,居然私自回京。”   李素节早跪地道:“儿臣知错了,求母后宽恕。”   “宽恕?”武后冷笑了声,“我倒是该求你手下留情才是。”   李素节闻听,吓得道:“母后为何这样说?”   武后道:“你那位舅舅萧子绮,心心念念地想要我的命,你难道不知道?还是说你跟他一明一暗相互配合?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巧,他才作乱,你后脚就进宫来了?”   李素节道:“我、我实在不知此事,如果早知道萧子绮意图谋害母后,又怎会这样不知死活偏在这时候回长安?儿臣偷偷回长安的确是犯了大忌,但是儿臣……是有苦衷的。”   “你又有什么苦衷?”   李素节看向旁边的阿弦,阿弦道:“娘娘,殿下说的是真的,他这次回京,跟萧子绮并无关系,他只是……是为了我府里的一个人。”   武后本对李素节抱有十万分不满跟怒意,听了阿弦这样说,双眸眯起:“你说什么?什么人?”   阿弦道:“是我府里的小虞姐姐。当初我跟小虞姐姐离开长安之后,路上同她失散了,没想到小虞姐姐给郇王所救,在他王府里休养了一段日子,后来小虞姐姐回京,我才知道她跟郇王两个已经彼此合意,只不过虞姐姐一心惦记着我,想要照料我,所以才狠心离开,这一次郇王回京,就是为了她,跟萧子绮毫无关系。”   武后听得极为诧异,她本认定李素节跟萧子绮所做之事有关,却实在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段儿女私情。   但武后并未轻易放下戒心:“这只是他的片面之词,阿弦,你岂能这样就信了?难道昨夜的教训还不够惨痛么?”   阿弦道:“娘娘,郇王跟萧子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我……我相信他,求娘娘不要因此责罚他。”   武后皱眉,当即又看向李素节:“你倒是能耐的很,居然找到了人做你的说客。”   郇王俯身磕了个头:“瓜田李下,儿臣知道难以免除嫌疑,而且萧子绮的确行了大逆不道之举,若是母后要惩戒儿臣,我也心甘情愿领受。”   武后的目光在郇王跟阿弦之间徘徊片刻,忽道:“你说的不错,就算你跟萧子绮并未实现勾结,但是以他跟你的关系,也是洗不脱你的嫌疑,如今萧子绮在逃……”   她突然厉声道:“来人,把大逆不道的郇王押下!”   阿弦大惊,门外的侍卫却纷纷拥入,将脸色惨白的李素节押住,只听武后道:“你私自回京本就是大逆之罪,加上昨夜萧子绮所作所为,更是罪上加罪,你可有话说?”   郇王喉头一动,他闭了闭眼:“儿臣领受。”然后他转头对阿弦道:“求女官……别跟姐姐说,就说我……说我回申州去了……若是瞒不过,求女官……”   还未说完,就被禁军押着出殿去了,隐隐还听见他叫:“照料好姐姐……”   阿弦目送郇王出门,转头看向武后:“娘娘!”   武后已经走下丹墀,她来到阿弦身旁,手抚着阿弦的脸庞,微微一笑:“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仁慈了。”   阿弦道:“郇王他……”   武后的手在她唇上轻轻地一遮,制止她说下去,阿弦本想为李素节辩解,但对上武后的眼神,满腹的话却又慢慢地咽了回去。   郇王被下大牢的事,很快街知巷闻。   人人都在议论,说郇王偷偷回到长安,意图谋害皇后……性命即将不保。   也有人说,这不过是皇后想要清除异己的借口罢了,毕竟萧淑妃死的那样惨烈,身为她的独子,郇王本就是武后的眼中钉,当然要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拔除。   但不管怎么样,郇王下狱这件事却是人尽皆知了。   怀贞坊,虞娘子却也不免知晓,可是她的反应比阿弦预想中要平静的多,她依旧的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安排一切,日常行事,只是这种平静,隐隐地透出一股不同寻常。   ---   李素节的事,太平几乎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她想起萧子绮跟李素节之间的关系,也只是无奈的叹气而已,无奈之余心中又想:“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受的伤好了没有?”   那狮子犬跑来,在她身旁转来转去,太平举手摸了摸,却没有心思再逗他玩乐,便道:“去去,到外头玩去。”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道:“我才来,怎么殿下就要赶人走了?”   太平听到这个声音,又惊又喜,忙回头看去,果然见一个宦官打扮的人,揣着手缓步走了进来,虽然是太监的服饰,却偏衬得他容貌更是绮艳非常,风姿过人。   太平急忙爬起身来:“你怎么会进宫了?”她跑到萧子绮身旁,一把抓住他的手,高兴的语无伦次。   萧子绮低头含笑看着她:“我想念殿下,所以进宫来看望你,殿下可想过我么?”   太平心里道:“当然想了!”脸上却发热,急忙又道:“你怎么这样大胆?你可知道母后派了好些人到处捉拿你么?郇王……郇王他不知何时竟回了长安,还不知死活地进宫来,已经被母后捉拿下狱了!”   萧子绮道:“我当然知道,郇王……他总算是我姐姐的一点血脉,我实在不忍心他因为我遭难,只是想不到法子救他。”   太平道:“郇王、郇王跟你是一样的吗?”   萧子绮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摇头道:“不,他不知道。”   两人说到这里,太平才反应过来不该跟他这样亲密,毕竟他曾想谋害武后。可心里又着实想要见到他,太平左右为难:“你、唉,你干吗又来见我,你该快点离开长安,别落得跟郇王一个下场。”   萧子绮道:“其实该死的是我,跟郇王没什么关系。”   “不,你不该死!”太平忙道,“我不想你死。”   萧子绮道:“可惜殿下说的话,不能成为旨意,但殿下有这种心意,我就算是死,也死无遗憾了。”   “呸呸!”太平着急跺脚,才要呵斥他,萧子绮却往后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殿外忽然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似有千军万马般聚拢过来,太平起初不觉,直到脚步声逐渐清晰,太平喃喃:“是怎么回事?”   她往前一步,就见殿门口处,丘神勣,桓彦范,陈基三人为首,身后各有兵马,把殿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太平脸色大变,萧子绮却并不惊诧,只低低笑道:“你们这班大阵仗,是想置我于死地吗?但是你们是不是有些太过心急了,毕竟公主在我身边,难道你们不怕我对公主不利吗?”   陈基桓彦范三人退后一步,门口处,是武后走了出来:“你这次进宫,不是为了李素节吗,只要你不想他有事,就不会对太平轻举妄动。”   太平叫道:“母后!”她上前一步,本能地想到武后身旁,却又止住。   迟疑的瞬间,萧子绮伸手将她拉住道:“那么,皇后不如就试试看,如果我愿意拿公主的一条命,换郇王的一条命呢?”   太平仰头看着他,双眼里满是不信,萧子绮却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武后,所谓仇人相见,他的眼睛在瞬间隐隐泛红,让这张脸看来多了几分厉艳之气。   武后面不改色,甚至有几分好整以暇:“萧子绮,不要冥顽不灵,螳臂当车。”   萧子绮仰头笑道:“天下人都在你武氏淫威之下低头,却不是我!”他的手在太平喉头一扣,“你既然来了,也省了我许多事,我知道你早就想除掉郇王,这一次当然不会错失良机。没想到,公主的性命在你心目中,竟还不如你一逞私欲来的重要。”   太平震惊,眼中渐渐地见了泪,不知道是因为被萧子绮的行为所伤,还是因为被他话中透出的母亲薄待之意。   武后笑了起来,这一笑,让所有人都呆如木鸡。   萧子绮道:“你笑什么?”   武后道:“这就是你的手段?巧言令色骗取小孩子的信任,现在又故意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萧子绮,我还当你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呢。原来不过如此。”   萧子绮眉头一皱,武后迈步进殿,眼睛望着他道:“你想给萧淑妃报仇?那个贱人算什么东西,化身为猫我为鼠?笑话!”   她一挥衣袖,直指着萧子绮,厉声喝道:“本宫以前能够杀她一次,现在就也同样能杀了你!”   萧子绮原本谈笑无惧,听了武后这两句,痛怒交加,浑身微颤:“你……”   话音未落,拂面一阵凉风,电光火石间,擒住太平的那条手臂酸麻,已情不自禁松开。   萧子绮手上一空,太平早被人揽了过去,那人将她往后一抛,门口桓彦范纵身跃入,及时地探臂往前把太平抱住,稳稳放在武后身旁。   萧子绮恍神之际,那来者当空一掌拍来,萧子绮百忙里回击,两人手掌相碰,萧子绮后退一步,又怒又恨:“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武后:本宫是注定站在顶峰的女银,你算什么!   奇奇:差点成为你家女婿的人吧~   小桓子:天官,那不是跟你成了连襟?   武后+阿叔+小弦子:楼上死定了! 第357章 无情郎   这及时现身挡住萧子绮救下太平的,赫然正是崔晔。   两人双掌一对复又分开, 各自矗立, 彼此相看。   萧子绮的眼角有一抹浅浅的红, 他笑了笑:“是你,你到底是忍不住了。”   崔晔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   “机会?”萧子绮仰头笑道:“你可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崔晔抬眸看他,萧子绮一字一顿,道:“我要的,是一个了局。”   崔晔沉默。   周围禁卫环伺, 又有高手在侧, 萧子绮插翅难飞。   武后冷笑:“杀鸡焉用牛刀, 崔卿退下, 让禁军拿下此人。”   武后心里也知道崔晔身体有恙,不敢让他跟萧子绮缠斗,生恐有个闪失。   毕竟是皇后之命, 崔晔正欲领旨退后, 萧子绮道:“且慢。”   四目相对, 萧子绮道:“如果我今日会死在这里, 我不希望是别人动手。你来。”   崔晔摇头:“这时侯束手就擒,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萧子绮哼了声, 笑道:“生机?在姐姐被残害,萧家被族灭开始, 我的生机早也就没了。”   崔晔知道他心性也非同一般的坚决,话不投机,再劝也是枉然。   他本来也不想跟萧子绮动手, 然而毕竟曾经知交一场,此刻萧子绮又似狂徒末路,若是任由他被众侍卫围杀,仍是心有凄然。   崔晔无碍下了决定,他转身对武后道:“请娘娘容许我将此人拿下。”   武后见他请战,不愿拂逆,只得应允,又命桓彦范,陈基等戒备,见势不妙即刻动手。   太平先前被桓彦范接住放在地上,武后即刻上前拥住,察觉她并无大碍。   武后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厮杀,不想太平目睹,便让宦官先带她回宫去。   太平先前受到惊吓,又猝不及防地就被救出,几乎反应不过来,此刻被宦官们簇拥着往回走,猛然见崔晔要跟萧子绮对峙,不禁又站住了。   太平呆呆回看的时候,萧子绮跟崔晔已经动了手。   两个同样都是人中龙凤,极难得的品貌人物,崔晔亏在元气未复,萧子绮却也因之前被崔晔一掌震到心脉,伤了根本,因此此刻动手,却也算是彼此扯平。   可平心而论,到底是萧子绮技高一筹,毕竟他年少成名,悠游天下,对于十八般武艺都有精通,连崔晔都曾有些功夫是他所教。   这数年他潜心谋图复仇,更是潜心钻研,练成了一身极为邪门霸道的功夫。   交手之中,崔晔大袖飘扬,出手如电,萧子绮同样抬掌,手臂轻灵转动,同崔晔手臂交缠。   两人错身的刹那,萧子绮低低说道:“当了驸马,就一定得护着皇后了对吗?”   崔晔不语,暗中掌力一催,两人复又拆开。   萧子绮仍是笑道:“好无情,这才是真正的你啊。”   武后在旁皱眉看到此,便道:“萧子绮,你大势已去,不要再做困兽之斗!”   萧子绮却从这听似胜券在握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回头瞥了武后一眼,冷笑道:“罕见,你这种没心肝的女人也会替人担心?或者说你是怕女官成了寡妇?”   武后见他猜中关窍,眉头紧锁,冷然不语。   但就在萧子绮向武后答话之时,崔晔却仍沉着冷静,此时看准他胸前空门陡开,双掌连环,行云流水般横扫出去。   只听萧子绮一声闷哼,身子往后踉跄倒退,几乎倒地。   不远处太平看到这里,忍不住失声尖叫。   萧子绮捂着胸口,回头看向太平的方向,突然向着她微微一笑。   虽然面前似有千军万马包围,这唇角带血的一笑,却仍是让太平陡然失神,连旁边太监们劝自己快走的话都完全听不见了。   崔晔一击得手,道:“还不束手就擒吗?”   萧子绮笑道:“打的正痛快呢,叫我怎么舍得?”他突然脚尖一勾,把地上先前禁军丢落的一把刀挑起来,百无禁忌似的哈哈一笑,腾身再上。   旁边桓彦范道:“天官用兵器!”   说话间,桓彦范把自己的兵器扔向崔晔,崔晔张手一扬,已经握剑在手。   两个人几乎同时得了兵器,只听得“铛铛铛”,连声响动。   太阳底下火星四起,刀光剑影里,几乎把两道骄然不群的身影都绕在一团闪烁着寒光的锋芒里。   崔晔因见萧子绮冥顽不灵,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便欲速战速决,屏住呼吸同他缠斗片刻,发现萧子绮因方才受伤下盘不稳。   他的内力虽有些不及萧子绮,但胜在心思稳重,不似萧子绮遭受大变,性情狠厉过甚,不免自多一丝躁狂。   如此又过数招,寒芒里只见一道血光腾空,胜负已分。   锋芒收敛的时候,崔晔提刀斜指地面,刀锋上有血滴滴答答。   对面,萧子绮手中兵器却落在地上,右臂鲜血淋漓,直直地垂落,俨然已是重伤不能动了。   武后看到这里,才总算松了口气,而那边太平眼中却已经有泪在打转,她举手掩住嘴,似乎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萧子绮看着崔晔,向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好的很。”然后,他的身子腾空而起,竟然掠出了周围的禁军包围。   萧子绮的动作极快,就像是一只鹰隼低空掠过一样,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双足已经落地,可也只是停留了瞬间,就继续重又往前掠去。   起初,武后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萧子绮是战败了想逃,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自己错了,萧子绮竟是往太平公主的方向而去!   武后回身看见,失声叫道:“保护公主!”   刹那间,侍卫们纷纷转头,向着萧子绮围了过去。   萧子绮没了兵器,且又身负重伤,方才凭一口气跃出重围,此刻已经无法支撑。   今日在场的三人里,桓彦范的武功最好,他年少敏捷,反应能为跟轻身功夫都是一流,第一个追上了萧子绮,不出三招,手中的唐刀斜刺中了萧子绮的腰间,刹那间萧子绮的身上又绽开一朵血花。   前方,传来太平撕心裂肺的叫声。   而在桓彦范拦住了萧子绮的刹那,陈基跟丘神勣也都各带人马冲了上来。   桓彦范见状,反而退了出来。   太平无法继续看下去,大声叫道:“萧子绮!”   又叫道:“住手!都住手!”   但是不管是萧子绮还是众禁卫,这会儿哪里又能停手,萧子绮一心往前,禁军等势要阻挡,正是水火不容。   萧子绮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往前之时,身上陆陆续续很快又多了几道伤痕。   陈基见他受伤如此却仍无法将他阻止,目光一沉,拔刀亲自跳出拦住。   萧子绮此刻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就像是一心送死,不多时,已经吃了陈基一刀。   但他居然不知道痛似的,毫不在乎,仍是往前冲来。   如此,距离太平竟越来越近了。   虽然两人之间仍隔着许多侍卫,但他的眼睛却准确地只看着太平。   虽然有宦官们的不停阻挡拉扯,太平却也始终看着那双渐渐被血染的眸子,她终于不能忍受,趁着拉着自己的宦官不备,奋力挣脱,往前冲出了一步。   而在对面,萧子绮拼着受陈基一刀,胸口受了致命之伤,半身已经被血染透。   每走一步地上都多一个血的脚印,最后一片惊呼之中,武后叫道:“太平!”   萧子绮却已经探手抓住了太平。   他的脸被血濡染,不似平日般斯文儒雅,但这样狼狈困窘的境地,却无法减少他天生的高贵气质以及容颜的凄艳,血反而更增加了一丝英雄末路的怆然凄凉之感。   萧子绮受伤太重,勉强撑着闯到太平跟前,单膝一屈,便跪倒在地。   太平忘了躲,或许是本心就不想躲。   萧子绮摇摇欲坠,任何人都看出他已经没有能力再伤害太平,于是并没有上来捉住他。   “先前,”萧子绮勉强抬头看着太平:“先前我……并没有想伤害你,相信我……”   太平哭道:“我、我知道,我相信你。”   目光相对,萧子绮突然绽开一个笑容。   他的右手臂负伤,无法动弹,只能探出左臂入怀。   陈基跟丘神勣双双警惕,正犹豫要不要将他打倒,太平厉声喝道:“你们都滚开!”   因受伤极重,动作缓慢,萧子绮掏了会儿,才又伸出手来。   左手往前,手掌慢慢打开,露出了掌心的一样物件。   太平只顾盯着他看,泪眼模糊,但当望见他掌心之物的时候,她的眼睛猛然睁大,叫道:“你……”   武后本以为萧子绮会伤害太平,听到太平惊呼,更加焦虑,猛然上前数步,又被陈基,丘神勣等紧紧护住。   这一会儿,桓彦范看一眼萧子绮,又看向崔晔,却见他敛眉垂眸,并没有任何要上前或动手之意。   似乎现在的这一场纷争,已经完全跟他无关。   而瞬间,武后也看见了萧子绮掌心的那样东西,那……   竟然是当初阿弦给了太平的、窥基和尚的护身符。   那护身符被萧子绮的血染透了,血汪汪地浸在掌心,太平大叫一声,想去握,却几乎不敢。   浑身抖个不停。   萧子绮气息微弱,道:“你的东西,我终究要还给你……本来今天,就是想还这个的……给了你,我也、放心了。”   他抓住太平的手,血一下子把太平的手也都染的通红,她望着萧子绮的模样,忽然放声大哭,上前一步张手抱住了他。   萧子绮也似乎想要抱住太平,但他的右臂已不能动,左臂微微一抬,又无力地晃落。   他的唇边多了一丝笑意,头一垂,搭在太平肩头,身子就像是再也立不住的石头雕像,也随着往旁边歪了过去。   太平毕竟人小力弱,便被他带的往旁边倒了过去,但她仍旧不肯松开手,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般嘶声叫道:“不要死,不要死!不!”   ---   宦官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太平跟萧子绮的尸首分开。   毕竟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孩子,武后虽然恼怒,但却也庆幸她并未受伤,只先叫人把她带回寝宫,让御医照顾。   又吩咐丘神勣清理现场,陈基仍再加紧宫内戒防,武后看着崔晔道:“今天劳累崔卿了,身体可还使得?”   崔晔道:“回娘娘,无碍。”   武后道:“我要去看望太平,就让桓卿先送你回去太医院。”   崔晔低低道:“臣想先回府。”   武后一顿,想通他是怕阿弦在家里担心,便道:“那好,就让桓卿陪你回去。”将走的时候武后又问:“阿弦手上的伤如何了?”   崔晔道:“正在恢复,应该没什么不妥。”   因惦记太平,武后问了两句,便自去了,剩下桓彦范走到崔晔身旁,他望着前方地上的鲜血——萧子绮的尸首方才已经被抬走了。   桓彦范不禁道:“这个人,倒是个人物,只可惜走上了邪道。”   崔晔道:“是啊。极度的仇恨,会让人丧失心智。或许……”   “或许什么?”   崔晔却一摇头:“没什么。”   桓彦范打量他,突然说道:“我也听说过萧淑妃兄弟的一些传说,唉,想来本该是个风流无双的名门贵公子,却落得这个下场,想这命运实在是叫人啼笑皆非。”   有宫人打水在洗地,鲜血被水冲刷,蓦地漾开,像是一片血湖,崔晔涩声道:“劳烦陪我回府。”   桓彦范发现他脸色不太好,忙将他扶住:“要不要先去太医院?”   “不必了。”崔晔缓了口气,温声回答。   此后两日,郇王李素节被从监牢里放了出来,据说是因为皇后为郇王说话,说他私自回京,乃是因为想念父皇母后的缘故,乃是孝心作祟,如此孝子,不该重罪论处等等。   消息散开后,天下百姓臣民们反应不一,多半都在赞武后实在心胸宽广。但有些知道内情的朝臣,不免笑叹武后着实心机,明明是她要把郇王拿住下狱,偏又借这个来博取美名。   但也只有少数近臣才知道,武后起先之所以不由分说地拿下郇王,意图,却在萧子绮。   郇王李素节毕竟是萧淑妃的唯一血脉,武后大肆张扬郇王“死罪将至”,萧子绮虽善于隐藏行迹,听到这消息岂会无动于衷,武后这叫做“敲山震虎”,果然把萧子绮给引了出来。   只是武后毕竟也非算无计策,她算计的再精明细致,也想不到萧子绮跟太平之间,竟是那种情形。   或许……武后可以精通世事揣测人心,但是涉及儿女私情,便每每有些算计不到之处,因为对此刻的她而言,儿女私情那种东西实在危险而奢侈,她几乎已全然摒弃,自然不会犹如洞察人心世情般地揣摩到那些。   至于太平,自从那日后,太平在寝宫里,病了足足一个月。   期间,太子李贤隔三岔五便来探望,见太平稍微好些,便邀请她去太子府盘桓,太平只是懒懒淡淡的,也不像是以前一样活泛爱玩。   阿弦也来过两次,太平对她……却一反常态的不理不睬,不管阿弦对她说什么,太平都冷冷地置若罔闻,阿弦虽然心里难过,却也知道萧子绮的死对她打击甚大,阿弦有一种体察人心的宽仁,反而并不苛责太平。   倒是武后,起先苦口婆心地劝了太平几次,又柔中带刚地训斥了两回,太平看似已经听了,可是武后觉着她又有些没有听入耳似的。   武后回想那日萧子绮所作所为,以及太平的反应,虽然觉着有些异样,但……武后却不知,萧子绮的死别,对太平而言意味着什么。 第358章 酒壮胆   阿弦在传言出现后第一次回到户部,不出所料地受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眼光的注视或者窥视, 但是除此之外, 却也有许多人真心实意、一如既往的相待, 比如阿弦手底下的书吏,户部尚书许圉师,侍郎崔知悌,以及蓝郎中等。   他们并没有提外头的传言,只是例行公事似的相待, 这反而让阿弦觉着自在, 许圉师问了几句家常, 就交代阿弦要紧急待办的公务。   阿弦埋头于文案之中, 大半天的时间才将手头的公务处理妥当,发了几份给书吏,吩咐下面去办, 又交了两份给头顶侍郎过目。   坐了这半晌, 总算无事一身轻, 阿弦出门松快筋骨, 忽然看见两个鬼在廊下窃窃私语, 鬼鬼祟祟。   许久不曾见过它们, 阿弦心里居然生出一种熟悉感,走上前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鬼先是后退了一段距离, 才欲盖弥彰地回答:“女官,我们没说什么。”   阿弦皱眉:“我明明听见,你们好像在说天官如何。”   两鬼听了, 大惊失色,话都来不及说,刷地便消失不见。   阿弦瞠目结舌,回想方才隐约听见的两句话,似乎是说“库房……秘密”之类,转头看向库房,忽然想起了那日自己从寒江独钓灯里取出来的那一卷“天书”。   她重新回到库房,环顾周围,往日跟黄书吏相处的种种一点一滴浮现,以及他消失的那日。   阿弦抬头,看着头顶那盏灯笼,仍是那副蒙尘的《寒江独钓》图,孤舟,蓑笠翁,一把鱼竿,阿弦站在底下,仰头望着,目光来去间,落在了那一叶扁舟上。   似乎有个清朗入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念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那本来,是属于记忆中一个极美好温馨的场景,她仅存在心里不容被侵坏的回忆,这一刻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像是晴空打了个惊天霹雳。   ---   自从传言起后,阿弦借机回到怀贞坊,并没有立刻回崔府。   她有些担心如何面对崔府众人,索性不去面对,纵然崔晔劝过她几回,阿弦只是拖赖。   今日她匆匆地回到怀贞坊,因心神恍惚,居然没有注意门口还停着一辆崔府的马车。   连门公有话要说都没留意,只是低着头快步入内。   拐过角门的时候,才有一名丫头拦住了她,道:“先前崔府的夫人来了,虞姐姐正想让我派人去看看女官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弦戛然止步,如果是平常的日子倒也罢了,但是在现在……现在她无心再见他人。   本能地迟疑中,玄影先跑了出来,然后,紧跟着是卢夫人的嬷嬷走出来,一眼瞧见,即刻笑吟吟地说道:“果然夫人是神机妙算,说那狗儿跑的欢快,一定是您回来了,果然说中了。”又回头朝内嚷道:“少夫人回来了。”   阿弦转身跑的机会都消失了。   卢夫人坐在堂下,正在看那只小黑猫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口有点太阳余晖的地方晒暖,听到说阿弦回来,又惊又喜,忙扬首往外张望。   虞娘子也来到门口朝外打量,却见阿弦慢吞吞地迈步从侧廊走了出来。   虞娘子见她似有心事,怕她在夫人面前应付不当,忙出来道:“怎么了,事情做的不顺么?”   阿弦道:“没、很好。”   虞娘子道:“是不是伤口有什么不妥?”着急要检查阿弦的手臂。   “不,不必了,都没有事。”阿弦推开她的手,勉强深深呼吸,迈步进了堂下。   里头,卢夫人总算盼她走了进来,便微笑道:“我估摸着也该是休班的时候了,怎么回来的这样迟?”   阿弦行了礼,道:“有点杂事耽搁了。”   卢夫人道:“这几天又很忙么?”   “不算太忙。”   “那……怎么竟不回府里去住?”卢夫人轻声地问,面上带笑,并没有任何责问的口吻,只是满怀关切,“老太太问过我好几次,问是不是哪里有些疏漏的地方,又或者是晔儿惹了你不高兴之类的。”   阿弦口干的很,很想喝口水,却不是时候:“让夫人跟老太太担心,是我的不是。其实都没有……只不过我置身是非之中,连累府里,很是过意不去,一时没有脸回去而已。”   卢夫人当然知道她心结所在,特意绕了半天弯,不料阿弦竟直口说了出来,卢夫人既惊且笑,又有些无奈:“流言这种事,我也见过多了,只不要去在意就是了,若因为那些东西影响了自个儿的好日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阿弦眨了眨眼,当然,卢夫人对自己很好,老太太虽有顾虑,却也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当初瞒着成亲是没有选择,但是现在……   阿弦屏住呼吸,说道:“夫人……那倘若那并不是流言呢?”   卢夫人双眸微睁,似乎一时没回味过来这句是什么意思。其实她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不知如何反应。   阿弦只是想要吐露真相,但却不忍去看夫人面上表情,更加不敢等她的回答。   说完后,阿弦道:“实在抱歉的很。”她深深躬身,退后两步,转身出门去了。   虞娘子着急道:“阿弦!”要拦住她,她却置若罔闻,快步而去。   身后卢夫人目送阿弦离开,抬手扶着额头。   虞娘子焦心,不知阿弦为何如此反常,又怕夫人因而不悦,便进来解释道:“请您见谅,这几日事情实在太多,阿弦先前还受了伤……”   卢夫人惊道:“受伤?”   虞娘子道:“是,有些事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天官该是知道内情的。”   卢夫人点了点头,又坐着出了会儿神,才对虞娘子道:“我今天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看阿弦好不好,心想着若是她好,就回府里去住就是了,免得传出去又引起些不必要的揣测。不过既然阿弦她……啊,我就先不勉强她,只是等她回来,你帮我转告她,她一直都是崔府的儿媳妇,崔府也一直都是她的家,等着她回去呢。”   虞娘子听了最后几句,眼眶不仅红了,忙屈膝深深行礼:“是,我知道您的意思,会如实转告的。”   卢夫人笑了笑:“还要先辛苦你好生照料阿弦了,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去府里取。”   ---   卢夫人去后,虞娘子忙派小厮出去找寻阿弦,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阿弦这会儿,却在飞雪楼上,跟周国公武承嗣喝酒。   先前阿弦无法理清自己的心绪,逃也似地离开府里,玄影紧紧跟在身后,不知不觉一人一狗到了平康坊。   飞雪楼熟悉的招牌悬挂,阿弦抬头望着二楼,突然想起当初住在平康坊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听见卢照邻念“得成比目何辞死”,如今,她果然尝过了这种魂牵梦萦的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可是就好像当时念这首诗的卢照邻的心境——他那会儿是求而不得面前坎坷重重,而如今,阿弦显然也有同感。   正在出神的时候,二楼上探出一个头来,竟是周国公武承嗣,他惊喜满面地望着底下的阿弦,笑着招手:“小弦!真的是你,我还当他们哄我玩呢,干站着做什么,快上来。”   身后传出女子嬉笑的声响,有几个油头粉面的姬人探头出来,许多双眼睛好奇而惊喜地往下打量。   阿弦疑惑地看着武承嗣,他依旧是一副热闹的、喜气洋洋的模样,似乎从不知道喜怒哀愁,阿弦觉着自己忧闷的心境跟这种喜乐欢畅的人物不相融合,冲着他一挥手,转身领着玄影就要走开。   谁知才走了几步,楼内响起一片惊呼,还有下楼梯的咚咚声响,是武承嗣鸡飞狗跳地跑了出来,他拦着阿弦:“怎么了?人家都说相请不如偶遇,平日里请你都请不到,今天你自己撞上门来……”   阿弦望着他笑嘻嘻的样子:“殿下,你都要成亲了,怎么还在这里胡闹?”   武承嗣满面无辜:“成亲也不妨碍我吃酒呀,你也是一样,不用被崔府的人约束,我看你近来都瘦了。”他突然又看向玄影:“这个家伙倒是吃的肥了好些。”   阿弦哑然失笑,武承嗣已经拉着她的手臂,带她进楼。   户部许圉师等相识对待阿弦的态度,虽然让她觉着自在,但到底有些故意的成分在内。   但是面对武承嗣,这种感觉就像是面对一个随时失忆或者根本没有记忆的人一样,他当然该知道那些流言,但他竟丝毫都不在乎,而且举止神情丝毫做戏的迹象都没有。   倒是真的让阿弦啼笑皆非了。   武承嗣带她上楼,斟酒,又叫歌女们唱的唱,跳的跳。众女乐当然对阿弦大名“如雷贯耳”,如今见面,瞧着像是个俊美潇洒的贵公子,那些流言蜚语,对她们丝毫无扰,反而更添了几分传奇之感,这些人心喜十分,笑嘻嘻地唱作起来,瞬间耳旁莺歌燕舞,所谓醇酒美人,不过如此。   阿弦吃了一杯酒,看着这歌舞升平的场景,不由笑道:“怪道世人都想要有钱有势,原来是为了这般境界。”   武承嗣道:“不不不,有的人虽然有钱有势,却天生不喜欢这样境界。”   阿弦诧异,武承嗣笑道:“你怎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们家里的那位不就是不喜欢的么?连袁少卿还赏脸跟我吃过几次酒呢,天官可真是岿然雷打不动,真是不解风情。”   阿弦笑:“那我现在替他向殿下赔罪了。”   “好好好,”武承嗣捧起酒来,“那我可是求之不得的。”   两个人吃了两杯,武承嗣身边原本有几个闲人,无非是些小官儿跟商贾之类,渐渐地都消失不见,只有几个歌女还在各司其职。   武承嗣便悄悄对阿弦道:“小弦,你真的是我的……表妹吗?”   阿弦见他问起来:“殿下觉着呢?”   武承嗣:“我也不知道,总之姑母说是,那就是,她说不是,就不是。”   阿弦对这妙答报以大笑之声,武承嗣见她明眸皓齿,笑得明灿,便道:“横竖不管是不是,你也都还是小弦。又不会凭空多出几只眼睛、几只手来,你说是不是?”   阿弦长叹了声,点头道:“很是,很是,世人真是痴愚,如果都像是殿下这般豁然,天下太平了。”   武承嗣被夸奖,红光满面,手舞足蹈,几乎要随着那些舞乐一起翩翩。   却因为阿弦提到太平,他接口道:“太平最近有些不大对劲,她怎么了?我听说是喜欢上一个谋逆罪人,那人偏给皇后杀了?”   阿弦不回答,只是吃酒,武承嗣道:“算了不管她,小丫头罢了,过两年长大了,这种事早抛到脑后去了。”   阿弦头一次觉着武承嗣如此面目可爱,同他吃了几杯,隐约有了醉意,武承嗣比她吃的更多,借酒装疯,靠坐在阿弦身旁,说道:“小弦,我倒是觉着,你要是我表妹也好,你看……崔晔对你多差,害你瘦了许多,又有心事,如果你是我表妹,咱们一起去跟姑母说,让她把你嫁给我。你说好不好?”   阿弦人虽然半醉,心里明白的很,何况更因为这种醉意,把心里那原本很难说出的话也都变得容易了。   阿弦举手,一把将武承嗣探在自己面前的头推开,道:“殿下你就老老实实娶你的郑家姑娘吧,听说那姑娘厉害的很,再敢胡说,小心河东狮吼。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心里只有阿叔一个人,也只能装得下他,别人想也不用想。”   武承嗣很不忿,嗤嗤地往外喷酒气,阿弦道:“你怎么跟玄影似的。”促狭地抬脚,故意在他的椅子上踢了一下。   武承嗣冷不防被颠在地上,嗷嗷叫痛。   阿弦呵呵而笑,又低头看桌子底下:“玄影呢?”   目光所及,却见玄影站在门口处,玄影旁边的,是一截袍摆跟底下黑色官靴,从一截袍摆看出来人的身份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阿弦偏可以。   她直起身子,果不其然地看见崔晔正在跟前。   笑,渐渐地从她脸上消失了。   ---   崔晔同阿弦回到怀贞坊,便吩咐虞娘子准备些醒酒汤。   阿弦并没有要喝的意思,正好借酒壮胆。   她拉着崔晔进书房,又吩咐虞娘子不许人去打扰。   关起书房的门,阿弦靠在门扇上,望着面前的人:“我有事要问你。”   崔晔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说。”又温声责备道:“你手上的伤还未全好,不该在这时候喝酒。”   阿弦喃喃道:“我顾不得了。”她停了停:“先前我从户部找到的那一卷东西,阿叔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崔晔眼神微变,唇动了动,并没有立刻回答。   阿弦问:“你知道的是不是?”   虽然崔晔并没有回答,可是一贯对他的了解,让阿弦确信,他的确是知道这卷天书的意思的。   “阿叔知道的话,”阿弦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是……不能告诉我的秘密吗?”   崔晔这才回答道:“是。”   阿弦道:“是关于什么的秘密?”她闭了闭双眼,说道:“黄书吏临死之前要见的人,是阿叔吗?”   一句话出口的感觉,就像是一步步走向悬崖边上。   崔晔的喉头动了动,沉声道:“我原本不知道。”   “那是为什么知道了?”   “看到这卷字的时候。”   “这到底是什么字?黄书吏为什么要见阿叔?”   “因为他想把这卷字给我。”   阿弦在等他进一步的解释,但他迟迟不说,阿弦自觉像是站在悬崖上的人,已经隐隐地看见底下漆黑无边的深渊,现在差的……是背后被人推上一把。 第359章 夫妻道   门扇上忽然响起了嗤啦的响动。   阿弦如梦初醒般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并没理会。   但那抓挠声仍是缓慢传来, 阿弦默默地走过去将门打开, 果然见那小黑猫人立而起,正在挠门,因阿弦突然开门,小黑猫扑倒在地上。   它狼狈地在地上滚了滚, 才又勉强站起,抖抖簌簌地蹭到阿弦的脚边, 试图爬到她的靴子上, 似乎怕冷一般把毛茸茸的身子弓成一团。   在小黑猫身后, 是立在门口的玄影, 门开后便探头过来,大概是看到小黑猫已成功占据了阿弦的脚,它就也兴高采烈地跳了进来。   阿弦默然站了片刻,她想回头继续询问崔晔, 却又不想把黑猫丢落下去。   直到崔晔道:“至于那是什么, 我……不能说。”   阿弦低下头看安心趴在自己脚上的小猫,对此刻的猫儿而言,阿弦的脚背就像是能天长地久居住的安稳所在。   但这不过是假相而已。   阿弦问:“是跟不系舟有关的吗?”   崔晔沉默。   阿弦又问:“阿叔……跟不系舟……有什么牵连吗?”   崔晔仍是无言。   无言跟沉默, 有时是因为话题无以为继, 没有话说也不必浪费口舌。   但有时候,却是等同默认,因为无法反驳跟解释,所以干脆沉默无语。   阿弦知道对崔晔而言这是后者。   其实从另一方面来说, 崔晔并没有给出详细的解释,也许算是一种仁慈,毕竟,只要不说明真相,阿弦就不必跳进那个她所预见且惧怕的深渊了。   但是有些事可以欲盖弥彰,可以隔着一层窗棂纸而不点破,但有的事情,一定得清楚明白的揭开,因为这并不是要单纯的满足谁的好奇心跟兴趣而已,这后面有着无法挽回的一个人,或许不仅是一条命……但就算只是一个人的性命,也已足够“不共戴天”。   阿弦的双拳慢慢地握紧,身旁的玄影才高兴了一会儿,突然察觉阿弦身上的气息变了。   ——“你知不知道,”阿弦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沉重而缓慢,她回过头看向崔晔,“伯伯……他就是被不系舟的人害死的。”   玄影吓得后退,那小黑猫身子一歪,不出所料地从阿弦的脚上滚落在地,它懵头懵脑地在地上挣扎,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要来的终于会来。   这道理崔晔早就知道。   但是真的来到,仍有一种手足无措之感。   崔晔双眸缓缓闭了闭,喉头一动。   “我知道。”他轻声回答。   阿弦胸口起伏,有一种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却并不仅仅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难以言说的愤懑,跟惊心,她走到崔晔身旁:“阿叔,你告诉我,你跟不系舟……没有关系。”   崔晔的双眼难得地浮起淡淡地红色,他仍是紧闭双唇,不肯回答。   阿弦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你告诉我啊!你跟不系舟没有任何关系!”   眼泪随着动作飞溅散开,而她的问话就像是无形的小小刀子,把眼泪在瞬间撕裂成细微的片片。   玄影在身后望着两人,它“汪”地叫了出声,不安地原地踏步。   突然门外传来虞娘子的声音,道:“怎么了?”   原来房门打开,把阿弦的声音传了出去,虞娘子不知道何意,却因听出她的声气大不对,心惊胆战,也顾不得其他便过来探看情形。   阿弦死死地盯着崔晔,在这瞬间仿佛忘记了所有,天地都像是在此刻消失,她说不出心中的感觉:愤怒,失望,惊心,痛苦,种种太过激烈的情绪复杂地扭打在一起,难分胜负,如此强烈。   终于她松开崔晔的手臂,后退两步,身体里的力气仿佛都在方才那两声吼叫里被透支光了,阿弦往后一倒,几乎跌坐在地上,幸而虞娘子上前将她扶住。   最终阿弦抬头道:“你走,你走!”   虞娘子见她这样反常,忍着惊慌安抚道:“阿弦!不要这样,有话慢慢说。”   阿弦却不理她,只是盯着崔晔道:“你走啊!我不想再见到你!”失去理智般,声嘶力竭。   崔晔想要说什么,但是看着她燃烧着绝望跟愤怒的双眼,知道这时侯说什么都是徒劳了。   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苦衷,就算是有千万个原因,但仅仅需要一个事实就能将那一切全部打败,这个事实就是朱伯的死。   终于他迈步往外。   “天官?!”虞娘子要叫住他,他却置若罔闻。   在虞娘子震惊的注视中,崔晔出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身后的屋内,传来阿弦不再隐忍的放声大哭。   ---   此后数日,阿弦闭门不出。   袁恕己因为领了旨意,要查当年的案子,不免需要阿弦的证言,叫差官打听,却听说阿弦不在户部,自己亲自来到怀贞坊,虞娘子见了问他因何而来,袁恕己便说了来由,又问阿弦怎么并没有去户部。   他心里怀疑是因为流言的缘故,导致阿弦无法面对,所以耽留在家里。   不料虞娘子面露难色,道:“少卿若是为了那件事,还是罢了。”   袁恕己道:“我当初跟她说过,她已经答应过了。”   “不是,”虞娘子摇了摇头:“我拦着少卿,不是因为怕这个,是因为……这两日阿弦情形不大好,因为她、她……”   虞娘子迟疑着,不知该如何描述。   袁恕己察觉不对,忙问:“怎么了,出了何事?”他是个急性子,见虞娘子难以启齿似的,便迈步望内:“我去看看她。”   虞娘子忙道:“少卿!”   袁恕己回头,虞娘子道:“先前阿弦跟天官……似乎起了什么争执。”她是想提醒袁恕己心里有所准备,不要又在阿弦面前说错了话。   袁恕己惊道:“争执?他们有什么能争执的?”   袁恕己当然知道崔晔的脾性,平心而论他虽然不大待见崔晔,却明白崔晔对阿弦之心,何况崔晔不像阿弦,那人是个有城府心术的,遇到事只会以宽容之心相待阿弦,或者再施以教化等等,又怎会做到如此粗愚的争执?   那只能说,让他们起争执的这件事,非同一般。   虞娘子陪着,袁恕己入内去见阿弦,进门,就见阿弦披散头发坐在窗前,外面披着一件青色布衫,风从后窗吹进来,她的长发跟衣衫都随着掀动。   玄影跟小黑猫一左一右在她身旁,像是左右将军。   袁恕己向虞娘子投了个放心的眼神,迈步入内,他怕阿弦在出神,自己贸然靠近会吓到她,便故意先笑了声。   阿弦动也不动,袁恕己就长长一叹,才说道:“我们这些人在外头都要焦头烂额了,你倒是清闲的很,你这每个月的俸禄是不是得减半啊?”   阿弦微微转头,却没有搭腔。袁恕己走到她身后,打量了一下玄影跟小黑猫盘踞的方向,终于欺软怕硬地走到小黑猫的身后,他抬脚,轻轻地把小黑猫挪的远了些,就在小黑猫原本的位置取而代之地坐下。   把袍子一抖,又掸了掸,发现上面有几道褶皱,总是不如那个人,那人不管在哪里都像是衣冠楚楚,袍摆上都没有一道不熨帖,碍眼的很也显眼的很。   袁恕己瞬间的走神,然后他重又绽放笑脸,转头看着阿弦道:“你在干什么?老僧参禅吗?”   阿弦怦然心动,竟道:“是啊,我正在想。”   袁恕己吃惊:“想什么?”   阿弦沉默了片刻,道:“当初窥基师傅跟我说,可以让我跟着他做个入门弟子,对我自个儿也好,我没有听……”   袁恕己不等她说完就半是骇异地笑着打断了:“不要胡说八道,什么入门弟子,你魔怔了?当初没有听是对的,现在也不必再想。”   阿弦轻笑了声:“少卿,认真来说,我觉着我现在再拜师父,应该也不晚吧?”   “呸!”袁恕己大斥了声,“你可再胡说,你现在已经嫁了人了,哪家的佛门要收?”   “那也可以休离啊。”阿弦轻描淡写。   袁恕己虽然被虞娘子提醒,知道阿弦跟崔晔口角,可是却也只当阿弦脾气急又烈,大概是气头上所致,怒气泄了自然就好些了,却想不到……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简单。   袁恕己敛起了笑,问道:“你……你跟崔天官到底怎么了?”   阿弦闭口不言。   袁恕己道:“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他……他负了你?他做了什么?”袁恕己越说越惊心,又隐隐有些对崔晔的愤怒。   阿弦道:“不是。少卿,你别问了。”   袁恕己道:“我不问?哈,你不告诉我,难道我不会自己追查吗?如果给我知道是他负你,我……”   “别说了,”阿弦打断他的话,“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跟旁人无关。”   袁恕己被那句“跟旁人无关”堵的心头凉了凉,然后哼道:“是,我是旁人,但我仍是自作多情的觉着我跟小弦子是知己一场,虽然并没有许下什么生死之约也无八拜之交,但我为了她,可以把这条命交出去,我也知道她肯为了我不计生死,若有人欺负了她,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袁恕己说着,手按着膝头起身要走,阿弦抬手在他手臂上一握,袁恕己停下,转头看向她。   阿弦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袁恕己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终于吐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两个人彼此相看,阿弦终于无奈一笑,袁恕己也笑叹道:“行了,别打哑谜了,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小黑猫磨磨蹭蹭又靠近过来,伸出爪子勾着袁恕己的袍摆,攀岩似的要往上爬,爬了两次都无能为力,有一次甚至往后倒翻了回去。   袁恕己看的好笑,索性将它抄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摸了摸那毛儿,道:“这只猫怎么还留着?”   阿弦道:“它原本是被用来聚魂入魔的,那天晚上魂魄都散了,又吃了我的血……已经没什么灵力了。”   袁恕己举起那猫,果然见它双眼蒙着一层淡淡地灰,被举起来也不知挣扎,呆呆傻傻的。   袁恕己便将猫放低,道:“你便是这样下不了狠,如果是皇后,一百只猫儿也早化灰了。”   阿弦道:“你来一定是有事,为了什么?”   袁恕己想了想,便先按下她的事,只说道:“我是为了当年旧案来的,这两日我跟狄仁杰把当年宫中的老人们统统都审讯了一遍,对了,你知道那个御膳房的张公公吧?”   阿弦这才惊动:“我当然知道,他怎么了?”   “放心,没有为难他,”袁恕己先喂她一颗定心丸。   张公公原本跟随过朱妙手学过一段时间的厨艺,算是半个弟子,虽然当年那件事朱妙手做的隐秘,但张公公毕竟跟随他许久,知道他的心意,从那突兀之中未免看出了些蹊跷,只是这么多年来从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因为毕竟太过骇人听闻了。   原先张公公还只是猜测,但当看到阿弦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是宫内老人,目光犀利,便知道自己猜想的果然是真。   当然,张公公还有一件事并没有跟袁狄两人供述,那就是……崔晔原先落难豳州,后回长安,拜托他做雪团子给阿弦吃。   “虽然在先前太宗陛下在的时候,就已经御准了公公他何时离开大明宫都成,但是公公念旧,私下里曾说过也许这辈子就老死宫中,为李家效命一世就罢了,只是在小公主之事后,突然之间公公就不告而别。”张公公在狄仁杰跟袁恕己面前陈述。   袁恕己道:“他连什么话都不曾留下吗?”   张公公面有难色,迟疑着摇头。   袁恕己跟狄仁杰对视一眼,当然知道他必有事隐瞒,狄仁杰道:“我们是奉旨查案,不然的话,自是万万不敢惊动宫内的人人,公公还是把所知道的尽数告知,免得我们在二圣面前不好交差。”   张公公苦笑:“我只怕我若说了,两位更加不好交差。”   袁恕己皱眉:“怎么,有陛下旨意在,你又有什么不可说?”   在两人的连续质询之下,张公公才说了实情,原来,在朱妙手不告而别之前,他曾有些精神恍惚,有一次张公公做了新样点心想给他评判,悄悄靠近的时候无意中听朱妙手自言自语说什么“亲生骨肉,她怎么能下得了手”这种话,吓得张公公把手上的点心都给跌翻了。   袁恕己跟狄仁杰这才明白为什么张公公三缄其口。   袁恕己本不想就告诉阿弦此事,但遮遮掩掩不是他的本性,何况此事迟早会被阿弦知晓,索性便都说明了。   阿弦却并不觉着意外,虽然她心里知道,当初不是武后对自己下手,可毕竟当初在豳州,伯伯身死之后劝她回长安的时候,曾说过让她问问武后为何如此狠心之类的话。   可见朱伯伯曾也一心认定是武后杀了安定公主。   但问题是,朱伯伯为什么会这样以为。   ---   袁恕己道:“此事只有我跟狄公知道,他同我商议,让我来问问你,朱妙手可曾私下里跟你说过什么,或者无意中透露出什么来?”   阿弦当然不能跟他说朱伯伯曾提起的那些话,不然的话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有又要对武后不利起来。   如果说阿弦先前还跟武后有些隔阂,却都在猫儿妖变那天晚上,因武后舍命一抱而心结释然了。   阿弦道:“我……只知道不是皇后动手,是什么让伯伯误会了。”   袁恕己道:“再想想,还有其他么?”   阿弦垂头,不免想起了再不愿回想的某些事,阿弦抓了抓胸口:“没有了。”   袁恕己并不勉强她,如此两人又沉默了片刻,袁恕己道:“你跟天官之间……虽然不便告诉我是什么事,可是我总觉着,以天官那性子,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可原谅的行为来,你觉着呢?”   阿弦心头一痛:“我不知道。”   袁恕己心里狐疑更甚,只得又叹:“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阿弦一笑不语。袁恕己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他忙对阿弦道:“我本来以为你知道了,可是你既然跟他争执,只怕未必会知道……”   “什么?”   “我怎么听说,太子向二圣举荐了天官,因为先前他去过羁縻州,对吐蕃情形熟悉,所以这一次想让他随军呢。”   阿弦果然没有听说这个,顿时恍惚怔忪。袁恕己道:“我劝你不要跟他斗气,你知道羁縻州那个地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可是他死里逃生百般磨难的出处……何况他的身体向来不大好,我隐约听说这两日又有些加重。”   阿弦的心里有个声音大叫,但是面上仍是淡淡地不动声色。   袁恕己道:“罢了,我不说了。只是你若是想起了跟旧日宫案有关的,记得去大理寺找我……当然,你若不去,我来也可以。”   说到这里,虞娘子外头进来道:“少卿既然来了,就不要这么快走,陪着她吃些晚饭吧。”说着又向袁恕己使了个眼色。   袁恕己会意,知道阿弦如此,对吃食上只怕也不上心,于是顺势留下,陪阿弦吃了一餐,阿弦果然毫无食欲,被袁恕己说笑相陪,盛情难却,好歹也喝了一碗面汤。   ---   第四日上,阿弦照常前去户部,黄昏之时正欲回怀贞坊,宫内有人来召她入宫。   经过这两日调养,高宗气色转好,只是在看见阿弦的时候,却见她略露憔悴之色,高宗道:“怎么你反而透出病容?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崔晔的事?”   阿弦一愣,武后道:“怎么你果然不知道么?原先太子奏请举荐崔爱卿去东北边。”   阿弦低头道:“我听说过。”   帝后对视一眼,高宗道:“那你也听说了崔卿今日自动请命的事了么?”   阿弦猛然抬头。   二圣就知道她不知道,高宗埋怨地对武后说:“你瞧,我就说她不知情的,崔晔怎么竟也如此胡闹。”   武后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弦道:“阿弦,你跟崔卿之间……可还好么?”   阿弦低着头说:“很好。”   武后皱眉道:“如果是这样,怎么他居然不把请命的事告诉你?”   阿弦无言以对,高宗已迫不及待道:“既然阿弦不知道,自要驳回的,好孩子,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为你做主,不会让你们才新婚就分开的。”   武后看一眼高宗,似笑非笑道:“陛下,你怎么不问问这几日这孩子在哪里住呢?”   高宗不解:“这何必问,不是崔府么?”   武后道:“我隐约听人说,她是在怀贞坊住着。”   高宗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弦,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崔府住的不适么?”   阿弦虽然跟崔晔因为当初的旧事而起龃龉,却不想在二圣面前流露出来,毕竟,这虽是她的生身父母,但他们的身份是帝后,而崔晔虽是她的夫君,却也是臣子。   阿弦道:“崔府很好,前日夫人还亲自去怀贞坊,探望我并请我回去住,只是我毕竟一个人习惯了,突然让我跟一大家子人整天相对,难免有些不习惯,所以先回去清闲两日。”   高宗失笑:“你从小当男孩子养大,崔家偏又是那样的门庭,难怪你有些不适。不过,到底是人家儿媳妇了,不要太冷了人家。”   突然他又说:“难道崔晔之所以自请去东北,是因为你冷淡了他吗?”   这句话,却是歪打正着。   也引得阿弦心头狠狠揪起。   武后笑道:“陛下这话可是小看了崔卿了,他向来是个公重于私的人,这一次也定然是觉着太子的提议甚佳,且此战不容有失,所以才自请前去为国效力的。”   高宗点了点头,对阿弦道:“稍后你好生跟崔晔说说,跟吐蕃这一次战虽然至关重要,可是……朕的女儿也同样重要,更加不容有失呢,你就让他好生留在长安,这次不要去了。”   武后则道:“陛下心心念念的就是跟吐蕃的这一战,发狠要扬眉吐气呢,却因为阿弦而宁肯崔卿留在长安,着实难得。”   高宗呵呵笑了两声,忽然隐隐觉着武后的话中有话,他忙看一眼武后,却见她笑的淡然自若,并不像是有别的意思的。   三人说到这里,外间太监突然扬声:“崔天官到。”   阿弦正在走神,猛然听了这句,几乎要跳起来,她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崔晔,只想快点撒腿逃走,可是偏偏帝后在上,这时侯流露出其他神色,一下就会被看穿。   阿弦只得勉强把双脚钉在地上,低着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去看的。   不多时,外间崔晔已经走了进来,阿弦虽然不看他,但是耳畔听到那个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鼻子发酸,眼中酸胀,她鬼使神差地往旁边瞥了眼,瞧见他袍摆在侧,一眼瞧见,那目光就像是要背叛自己一样,身不由己地往他身上爬。   高宗道:“你来的正好,方才朕把你去吐蕃的事告诉了阿弦,怎么,你事先没跟她商议过呢?”   崔晔道:“是,并没有同她说。”   高宗的语气里带有责备之意:“你也太过自作主张了,她既然嫁了你,便是夫妻一体,如此重要的决定,你怎么好就不告诉她一声?”   崔晔垂首:“臣知罪,是臣的不是。”   高宗一哂:“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们夫妻相处……”他为难地望着崔晔淡定端然的神情,又看向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且似目不斜视的阿弦,总觉着他们两人相处甚是怪异。   幸而武后在旁道:“崔卿,你不如问问阿弦,她可许你去吐蕃么?倘若她许你,那么你就去无妨,倘若她不答应,这一次,恐怕你就得留在长安了。”   高宗正忖度,冷不防听了这句,惊讶的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高宗疑惑不解地看向武后,武后却笑吟吟地望着底下两人。   崔晔沉默,然后他转身对着阿弦。   向来应答自若处变不惊如他,这一刻,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无法出口了。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弦,几度张口,又几度停住。   阿弦却仍是一眼也不看他,崔晔终于深吸了口气:“我……”   他才说了一个字,只听阿弦的声音响起:“既然是天官的意思,我不阻拦。”   崔晔一口气噎在胸口。   阿弦这一句话说完,殿上已不仅是寂静了,而是一股更令人窒息无法呼吸的死寂。   ---   此后,高宗有责备之意地对武后说:“当时你为何让阿弦自己决定?你难道不知道阿弦是个很懂大义的孩子?而且既然是崔晔的心意,难道她肯绊住他的脚?”   武后笑道:“这样的选择,才是陛下的女儿呀。何况我看他们之间有些古怪,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就让他们暂时分开些时候,横竖以后日子且长呢。”   高宗本要说崔晔的身体不适合长途颠簸,更不适合凛风作战,可看着武后成竹在胸的样子,他便有些半信半疑,何况对吐蕃一战是他的执念,多一个崔晔多一份胜算,思来想去,只得不说了。   是夜,有个意外之人来到怀贞坊。   阿弦出外接见,狄仁杰同她略寒暄几句,示意她屏退左右。   彼时只虞娘子跟一个丫头在侧,阿弦知道他必有机密,便叫两人且退了。   狄仁杰方道:“我知道你的心中必定有好些疑问,这些疑问,天官无法亲口告诉你,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吧。”   阿弦本以为他是想说自己当年宫内旧案的进展,猛然听了这一句开门见山,诧异的忘了回答。   半晌,她才说道:“我不懂狄公是什么意思。”   “你懂,”狄仁杰笑了笑,道:“你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阿弦禁不住来回踱了会儿,才回头道:“那他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   狄仁杰道:“他当然有他的难言之隐。”   “我一直以为,我跟他之间,再也没什么可讳言的。”   狄仁杰仍是温温一笑:“有些私事虽然不是我该插嘴的,我也不太懂男女之情,但是据我旁观者看来,兴许对天官来说,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这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得已。”   阿弦皱眉:“既然是难言之隐,为什么狄公能跟我说?”   狄仁杰复笑笑:“这就是旁观者的好处,我并没有负担,不必过分担心你能不能接受,会不会……受到伤害。但是天官就不同了,除了衣裳那些担心外,兴许他还会怕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阿弦勉强问。   “你在知道了内情后,会不会恨他。”   心头那根弦早就绷紧,牵扯到了极致,就像是狄仁杰的每一个字落在上面都会发出轰然地一声响动。   也许不知道在狄仁杰说到哪里,这根弦就会因为受不了而彻底地绷断。   但是狄仁杰的确不是崔晔,他不必拿捏更多,只要负责把事情有所交代就是了,这倒是简单直接的多。   狄仁杰道:“我知道你心里怀疑不系舟跟天官的关系,你怀疑的不错。”   阿弦能做的只是紧紧地咬着牙关,迫使自己安静镇定地听,但心底却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在呼啸,以至于她要竭尽全力去聚精会神,才能听清狄仁杰的声音。   狄仁杰道:“当初长孙大人等出事后,有几位朝中老大人,暗中谋划,他们知道自己必将被二圣所弃,所以他们想选些得力的后辈承继。”   而崔晔,便是被他们看上的人选之一。   狄仁杰道:“原本天官并不想加入,只是有个他极尊敬的人劝谏他,他才终于答应。但是不系舟中有些人的所想所行,跟他大相径庭,所以其实不系舟之内,也隐隐因此分成了两股势力,一派主张不择手段,达成目标即可,另一派则想徐徐图之,候机而动。”   阿弦的耳畔时而清晰,时而嗡嗡叫嚷:“那么,杀死我伯伯的那些……”她听见一个突兀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不属于她自己。   狄仁杰肃然道:“不,这个你是误会了。”   耳畔所有的轰鸣顿时停止:“误会?”   狄仁杰道:“不错,当初在桐县捉拿朱妙手的那些人,起初天官也认为那是不系舟所为,但是后来他恢复后详查,才知道不是。”   大为意外,阿弦一时竟无法反应,甚至隐约觉着狄仁杰是在哄骗自己,阿弦问道:“既然如此,那些又是什么人?”   狄仁杰道:“当时天官想要报信外界,告诉自己在桐县的消息,大概因此不甚走漏了风声,有人闻风赶来,却无意中发现了朱妙手……所以说捉住朱妙手的,并非不系舟,而是不系舟的对头。”   就在崔晔落难之后,暗中那股势力本以为他死在了羁縻州,后来察觉他尚在人间,便派出人四处追踪,阿弦所见的那黑衣人,正是负责向钱掌柜递送崔晔下落消息的不系舟之人,而钱掌柜全家,却也正是被那股想杀死崔晔的势力灭口。   当时苏柄临并不晓得有这样一股势力的存在,本能地以为是不系舟所为。   阿弦眼前一团血红掠过:“我还是不明白。”   狄仁杰道:“我的意思是,那会儿外界并没有人知道小公主尚在人间,有的话也只是怀疑而已,所以那些人大概是阴差阳错,他们想要捉住朱妙手顺藤摸瓜,也许还有一箭双雕铲除天官的意图。”   阿弦无法呼吸,这么说,直接害死了朱伯伯的并不是不系舟,似乎不至于过分责怪崔晔,但,无可否认的是此事又的确跟崔晔有间接的关系。   “这些人到底是谁?”   狄仁杰道:“如今证实的是,索元礼跟此事脱不了干系,追究索元礼身后的人,那是……梁侯武三思。”   阿弦一震:“你是说,那些人,是梁侯所派?”   狄仁杰道:“不管如何,梁侯都同这种种有些不可告人的牵连。”   没想到,症结竟似落在武三思的身上。   阿弦眼前不由出现了那极为狡狯令人不适的脸,突然狄仁杰又道:“对了,当初你去江南,半路上在客栈遇到火攻的事,倒是跟不系舟脱不了干系。”   心中突然被塞进这么多隐秘,阿弦越发难以转圜,几乎也忘了此事了,呆呆问道:“什么?”   狄仁杰道:“那的确是不系舟所为,因为他们知道你在天官面前已经不是一枚棋子了,恰恰相反,你已经成了皇后的棋子,而且你的存在,可能会左右天官的决策,对不系舟不利,所以他们擅自行动,想要除掉你,也正是因为他们擅自而为,事后……他们才都自尽谢罪了。”   “至于那一卷东西,那是密文记录的不系舟在朝众人的名单,事关千百人的身家性命,”狄仁杰走前一步,“你该明白为何就算是对你,他也不能说的原因了吧。” 第360章 倒计时   怀贞坊这一番详谈, 对阿弦来说, 就像是原先紧闭的两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她看见了自己不想见跟想见的所有。   阿弦知道, 狄仁杰肯告诉她这许多绝密,当然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主张,其中必然是有崔晔的授意,至少, 两个人是商议过的。   狄仁杰离开之后,阿弦独坐房中, 几乎彻夜不眠, 次日早上起来, 双眼憔悴而微红。   她叫虞娘子准备了热水, 先匆匆地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才带了玄影出门。   阿弦并没有去往别处,径直往崔府而去。   她起的本来极早, 路上行人稀少, 崔府门口,家丁正看小厮们打扫,突然看阿弦骑马回来, 惊得跳起来, 忙进去禀报。   阿弦问道:“天官在府里么?”   那小厮急忙扔了扫帚,上前一把牵住她的马缰绳,殷勤道:“少夫人你可算回来了,天官在呢。”   阿弦翻身下马的时候, 玄影早乐颠颠地先跑进门去,只是大概并不是去找崔晔,而是往虎山找逢生玩耍去了。   阿弦本来只是想去找崔晔,打算稍后再去拜见老太太跟夫人,谁知道卢夫人素来起的很早,那家丁之前又跑的鸡飞狗跳,一问才知道阿弦回来,于是抢先便往外来看,竟把阿弦拦了个正着。   阿弦只得止步先规矩行礼,卢夫人有些惊喜交加,握紧她的手:“回来了?”又道:“回来了就好。我正想着再去探探你呢。”   她的手十分温暖,眼神柔和,阿弦心里迅速也涌上了一团温热:“夫人,先前是我太……”   “不要去说那些了,”卢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又喜喜欢欢道:“对了,我带你去见老太太。”   阿弦微微迟疑,正不知如何开口,目光一动,却看见前方月门下,是崔晔走了出来。   顿时之间,她满心里酝酿的言语都消失不见了,只是本能地盯着他,目光像是在空中胶在一块儿,再也看不见别的。   卢夫人见崔晔在后面,即刻会意,她便咳嗽了声,慢慢放开阿弦的手道:“这会儿老太太大概还没起,你不如就先回房也稍事整理,我等会儿再去叫你……”   阿弦道:“是。”   卢夫人一笑摇头,回首看儿子一眼,转身带着丫头们都去了。   那边儿崔晔见母亲走了,才要上前,阿弦已经加快脚步到了他身旁,她仰头望着,眼泪不禁在双眼里打转:“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崔晔并不回答,只是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回到房中。   关了房门,崔晔的手抚过阿弦的脸,她的头发因方才风吹而略显凌乱,崔晔给她抿了抿那捣乱的发丝,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心里对你始终有一份愧疚,毕竟我曾经想……”他顿了顿,“所以我不想为自己辩驳。”   阿弦鼻子发酸:“可是你也不知道,我不在乎那些,当你的棋子或者皇后的棋子,我都不在乎。”   她深爱崔晔,甚至可以忽略他曾经的试图利用,她也敬爱武后,因为那种血脉亲情她也可以忽略武后曾做的种种。   阿弦道:“你只要告诉我,你跟伯伯的死没有关系就是了。”   崔晔涩声道:“可朱伯的死的确是被我牵连。”   阿弦眼中的泪无声跌落下来,她沉默着,只是张手将他拦腰抱住。   崔晔双眸微红,终于也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抱歉,阿弦,抱歉。”   ---   因已入秋,越往东北气候越冷,再耽搁的话路就不好走了。   这一次对吐蕃之战,高宗多接纳了太子李贤的禀奏举荐,封周王李显为秦州道行军大总管,统帅裴行俭、罗瑞机等部将,以大将军刘审礼、周国公武承嗣为副总管,卢国公程处嗣、吏部天官崔晔为监军,联合镇守边塞的薛仁贵协同作战,周围豳州鄯州军皆听从调遣。   除此之外,队伍之中还有两名熟人,桓彦范任行军参谋,另一个则是武攸宁,担当一名随军副官。   临别这日,袁恕己同阿弦皆到城外送行。   之前解开心结后,阿弦曾问过崔晔这一次的北行:“你为什么突然请命,是因为当时生我的气了吗?”   崔晔默默地看着她,眼神皎然如月:“我从来都不会生阿弦的气。”   “那是为什么?先前你跟我说过不会去的。”   崔晔道:“我这一次去,半是为公,半也有私。当初我为钦使前往却遭受伏击,这件事我一直未曾忘怀,吐蕃仗着地形有利民风彪悍,野心勃勃,贪得无厌。大唐屡次交战每每失利,若是一再忍让败退,姑息养奸,长此以往一定有一场大灾难,一定得奋起相斗,而且一定要赢,就算我只有些许经验,却也想尽我所能,一是为国,一是为了之前那场屠灭。”   这些话铮铮有声,阿弦知道阻止不了,当即道:“我立刻进宫请命,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不能去。”崔晔忙制止了她。   阿弦一惊:“为什么不能?”   崔晔道:“我们两个,得有一个留在长安,我离开了,你是崔府的长媳,你得替我好生地奉养母亲跟祖母,且还得你看着阿升呢。”   阿弦的眼睛有些湿润:“二哥不用我看着,他自己足够晓事,又从不做破格举动,比我还稳沉呢。”   崔晔温声道:“那母亲跟祖母呢?她们心里其实是很疼你的,你就留下来,替我好生照顾他们喜欢好不好?”   阿弦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可我不想跟你分开。”   崔晔道:“我又何尝想离开阿弦?只不过……这不过是暂时的,过了这一场,以后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长相厮守。”   阿弦吸吸鼻子,靠在他的胸口:“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崔晔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有些怔惘,似乎有一抹淡淡地伤感自眼底泛出,幸而阿弦并未抬头看。   他仍是面带暖融融的浅笑:“现在回头想想,跟你相识,相爱,直到现在相为夫妇,已像是上天的格外眷顾,我当然会好生保重自己,毕竟我不舍得阿弦,还想跟你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呢。”   阿弦听得又是心酸,又是喜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好端端地回来,我们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好不好?”   崔晔温柔地抚过她的头发:“好,我答应阿弦。”   城郊送别。   众目睽睽之下,阿弦为崔晔整了整披风:“记得我们说过的话。我等着阿叔。”   崔晔笑了笑,长指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他点了点头:“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地等我回来。”   崔晔说完,转身要上车,阿弦在后面看着他上了马车,将进车厢,她忽然叫道:“阿叔!”   崔晔回过头来,阿弦跑到车旁边,踮起脚尖,伸手勾着他的脖子,扬首往上,崔晔心有灵犀般微微俯身,两个人蜻蜓点水,吻了一吻。   周围忽然出现了一片奇异的寂静。   有看见这一幕的人,早直了双眼,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有没看见的,因为感觉到身边古怪的静默,忙扭头打量,正看见阿弦松手。   崔晔向她笑了笑,这才进了车厢。   阿弦后退一步,突然无法再看下去,双眼撞热,且又潮湿。   她转身走开,才走了几步,就见桓彦范跟袁恕己站在面前,两人神情各异。   袁恕己毕竟并不是第一次看这样“惊世骇俗”的场景,略有了些经验,当即机智地把眼睛挪开了。   桓彦范像是突然害了咳嗽症,又像是清不完的嗓子,咳的劳心劳力。   四目相对,突然哑声道:“你放心吧。”   阿弦问:“什么?”   桓彦范又咳嗽了声:“我当然会帮你看好天官的。”   袁恕己在旁忍不住对阿弦道:“既然这样担心,为什么不向二圣求一求,只要你开口,他们一定会答应。”   阿弦不答。   桓彦范却道:“少卿你想的太简单了。”   袁恕己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桓彦范道:“说的对,可是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国事重要还是私事重要?”   袁恕己哼了声:“叫你们说的,像是没了崔晔就打不了胜仗,他只是个监军、参谋。”   桓彦范道:“话虽如此,但是身为人臣,但凡有能尽力之处,自要全力以赴。另外……”   他突然露出一种有些奇异的笑来,道:“你怎么知道长安就比吐蕃要安全无忧呢?要知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袁恕己哑然失笑:“哟,你是不是什么时候跟明大夫学了卜算之术?说话也这样莫测高深起来了。”   桓彦范伸了个懒腰:“不说了,我要走了。”他又看向阿弦道:“小弦子,没事儿多为我们念叨念叨,祈祈福之类的,另外一定要多保重自己,等我回来的时候,想看到个白白胖胖的小弦子。”   所有的话都拧在一起,成了四个字,阿弦在桓彦范肩头一拍:“务必保重。”   桓彦范去后,袁恕己看着众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突然回头看着阿弦:“当初我父亲假报说急病,我离开长安之前问你我此去吉凶,那时候你的话,对我来说就像是救命良药,宽慰无匹。现在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阿弦对上他的目光:“你想问我,阿叔此去,是吉是凶?”   袁恕己点头:“这话本不该我多嘴问,但是我仍是想知道。”虽然向来把崔晔当成一个敌手般,可是心里却禁不住有种惺惺相惜、甚至近乎于隐隐倾慕的感觉,让他不想崔晔有事。   阿弦喃喃道:“我也想知道。”   袁恕己问:“你不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一旦关乎崔晔,阿弦极少能够得知有关他的详细事实,崔晔能够为她辟除所有的鬼邪,但同样似乎也将她的能力屏蔽在外。   袁恕己紧锁眉头,过了一会儿终于又问道:“那……你可知道这一战的输赢如何?”   阿弦仍是摇了摇头,就在袁恕己略觉失望的时候,阿弦看着在蓝天之下迎风招展的唐旗,道:“但是我有一种很好的预感,这一战不会输,一定不会。”   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信仰。   在北上的队伍走了两天后,阿弦做了个梦。   虽并不是有关战事,却隐隐跟崔晔有关。   她梦见,大明宫含元殿里,有个人跪在地上,朝上磕头。   长桌之后,武后淡淡问道:“你听见的没错吗?”   那人道:“是,是奴婢亲耳听见的,……另外,府内的虞娘子也是听见了的。”   武后道:“你把当时的情形再仔细说一遍,不可漏过任何细节。”   那人道:“是,那天,女官回到府中,不理任何人,拉着天官到了书房,起先谁也不知说什么,后来,是玄影撞门,我才听见里头是女官大声叫嚷,说的是‘你告诉我,你跟不系舟没有任何关系’……这种话,再后来,女官发了脾气,一直嚷着让天官离开,说她不想见到他……”   殿内响起武后很轻的一声笑:“是吗,原来果然如此,好个崔爱卿,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灯影闪烁中,武后那虽上了年纪却仍美艳的脸上,透出了几分冷厉之色。   ---   阿弦被梦惊醒。   她坐起身来,睁大双眼,回想方才梦中所见。   她极想要告诉自己……这一场梦多半是假的。   但另一方面,那发自骨髓的寒意,却警告着她,这多半是真的。   忽然她又想起那天高宗传她进宫,说起崔晔去吐蕃的事,武后在旁边所做所说。   当时武后把决定权抛到她的手上,阿弦并未多想,还以为这是武后的“好意”。   可是现在细想……一切都变了味!   如果当时不是武后一步一步地导转方向,只怕高宗早就自作主张地拦下了崔晔,而高宗毕竟是金口玉言,就算崔晔一心想去,也不至于做到抗旨的地步。   心怦怦乱跳,阿弦叫了几声,虞娘子闻声进来,便问何事,阿弦只说口渴。   虞娘子倒了杯茶进来奉上,阿弦吃了两口:“姐姐,咱们怀贞坊家里那个叫阿四的小厮……是哪里招来的?”   虞娘子道:“怎么了?是当初搬来的时候,许尚书给送来的呀。”   阿弦不再问下去。   距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这会儿出门似太早了些。   阿弦却再也睡不着,虞娘子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问起个小厮,却不敢仔细打听,见阿弦并无睡意,便索性在旁边陪着她坐着。   阿弦出了会儿神,看向虞娘子:“姐姐,先前郇王殿下去探过你,同你说什么了?”   虞娘子想不到她竟会问此事,面上有些不自在,讪讪不答。   阿弦道:“他是不是提过要娶亲的话?”   虞娘子这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弦道:“这件事之前我也跟皇后说过,当时皇后……”当时武后为了引出萧子绮,故意做戏大怒,但是关于郇王李素节跟虞娘子之间的事,此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加上阿弦先前事多,也并没有为虞娘子留意,这会儿秋夜梦回,清冷孤寂,佳人在侧,才又想起来。   阿弦停了停:“郇王性情温柔,只是有些过于柔弱,难为他为了你肯冒大忌闯来长安,如果他是真心实意,姐姐还是不要错过。”   虞娘子低垂着头,终于道:“阿弦,他是王子。而我……”   阿弦笑笑:“王子又怎么样?这个世道,还有什么高下之分么?”萧子绮曾是何等显赫出身,最后却是比庶民的身份尚且不如,“只要真心相守,就算过一天,一个月……都是没有什么能比拟的,也是一辈子无悔了。”   这是崔晔曾跟她说过的意思,如今拿来劝虞娘子,竟也浑然天成。   虞娘子眼中的泪泫然欲落:“我、我还舍不得你。”   阿弦道:“我们只要彼此心中惦记,永远不忘,就像是彼此仍是互相陪伴着,何况如果让你舍弃心中所爱地陪着我,我又于心何忍,总之看着姐姐快活,我也就很快活了。”   虞娘子破涕为笑,她流着泪,将阿弦抱住:“大概是我之前把一辈子的苦都早早地尝尽了,所以才遇到你,阿弦。”   这个清冷的秋日清晨,慢慢地温暖起来。   ---   也许是有了跟虞娘子的那一番详谈,阿弦并没有即刻进宫去见武后,质问她是不是把探子放在了怀贞坊,再问她是不是想对崔晔做什么。   如果是在以前,只怕天不亮她就要跑出门闯进宫。   阿弦慢慢地吃了早饭,心里也渐渐地想定了,她先去见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年纪大了,未免少眠,清晨自起的早,阿弦来到的时候,卢夫人已伺候着吃了早饭。   阿弦上前行了礼,老夫人道:“是要出门了吗?”   “是,”阿弦回答,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办。”   崔老夫人何等睿智,便看了卢夫人一眼,卢夫人即刻招着两边的丫鬟嬷嬷们,退了出来。   老夫人方微笑道:“难得你主动跟我开口,一定是极为为难的事了,你说吧,虽然我不一定能帮得上,却也可以同你一块儿想一想,三个臭裨将还顶个诸葛亮呢,我们两个,兴许可以顶半个诸葛亮了。”   阿弦见老夫人竟开玩笑,不由也苦苦一笑,却不知道老夫人听了自己的话后,是不是还能笑的出来,或许……是勃然大怒。   忽然阿弦迟疑,也许不该把这样凶险的事跟老人家说,崔晔让她好生奉养照顾祖母跟母亲,但若是贸然说出那件事,岂不是让老人家担惊受怕,这把年纪,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瞬间阿弦有些后悔。   崔老夫人看出了她的迟疑,即刻含笑又道:“怎么了?是……信不过我老婆子了么?”   阿弦握紧双拳,定了定神道:“我……我的确有为难的事,我怕我自己贸然去做,会适得其反,所以想借您老人家的主意。”   “说罢,我听着呢。”崔老夫人颔首。   阿弦咽了口唾沫:“如果,有个很多疑却拥有生杀大权的人,疑心一个人对她不忠,甚至有反叛之心……要怎么做才能解开这个结?”   阿弦说的笼统,但崔老夫人一听,就猜到她指的必然是皇后,可关键的是,皇后疑心的那个人……崔老夫人微微恍神。   老夫人很懂阿弦的性格,阿弦聪明,果敢,有时候很冲动,但现在她却小心翼翼,按捺不安,耐心细致地向自己求解。   若非怕关心则乱,若非怕轻举妄动反而坏事,若非此事干系重大,阿弦绝不会如此瞻前顾后。   崔老夫人所以本能地想到了一个人。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格外不同,袖子底下的手,却不知紧握了多少次。   “这个可有些难倒我了,”最后,老夫人笑了笑:“不过我想,既然是疑心,那就是没有十足的证据跟把握,而且那人未必是真的不忠甚至反叛,只要证实这一点就是了。”   阿弦道:“但是……我想不到该怎么证实。”   崔老夫人双眸略微闭了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谁让这多疑的人生了猜疑的,就由谁去解开。”   阿弦屏息,老夫人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你必然也知道那多疑的人在乎的是什么,能打动她说动她的又是什么,不必惊慌,也不用急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想出两全齐美的法子。”   阿弦几乎以为老夫人已经猜透自己指的是什么了,但是她的表情镇定自若,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可在老夫人镇静平和的目光注视下,阿弦心中那一抹慌乱不知不觉也似给镇压了下来。   ---   阿弦在进宫的时候,恰巧遇到了太子李贤。   自从太子监国之后,朝中不少臣子欢欣鼓舞,觉着终于可以一洗“牝鸡司晨”之“耻辱”,而李贤所做,隐隐地也透出了跟皇后分庭抗礼的架势。   虽然外头的人不知道,可是私下里,皇后跟太子之间,曾几度暗起争执。   比如这一次派往吐蕃作战的人选里,本来并没有周国公武承嗣,是皇后一力建议,才硬是安排了进去。   阿弦远远地看见李贤,本能地就想避开。也不知道是因为当了太子……还是因为之前的事,现在的太子殿下,跟阿弦以前认识的那个李贤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从一个开朗潇洒、善解人意的少年,渐渐地变成了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监国太子。   阿弦倒并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怕见了反而惹得他不快。   谁知还来不及闪避,那边李贤已经看见了她,而且这次他没有想要无视的意思,径直走了过来。   阿弦不愿意做的太露痕迹,就站住行礼。   李贤道:“女官这会儿进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阿弦道:“有一件事,想面见皇后。”   “是什么事,不知可不可以告诉我?”   阿弦一怔。   李贤道:“还是说,只能是跟皇后禀奏的机密?不容外人知晓的?”   阿弦听出他话中的冷嘲热讽,不禁皱眉。   李贤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当然也瞧见她这不悦似的蹙眉,他哼了声:“怎么,我说的不对?”   阿弦道:“是有一件私事而已,不方便告诉殿下。”   李贤道:“私事?你什么时候跟皇后娘娘这样亲密了?”   阿弦忍无可忍,抬头看了李贤一眼,却终究只是缄口,她淡淡道:“告退了。”脚步一转,就要从李贤身旁走开。   太子猛然举手握住阿弦的手腕。阿弦回头:“殿下还有事?”   李贤眼泛厉色望着她:“是我让崔师傅去羁縻州的,你心里记恨我了?”   阿弦摇头,举手要将他的手挪开,李贤却道:“你当然记恨我了,你以为我是故意把他调开的对不对?”   阿弦无奈,低声道:“殿下,你多心了。”   她望着李贤那执着的手:“你总该知道,如果我求陛下跟皇后的话,他们不会让阿叔去的。所以这跟殿下无关,而且我知道,殿下如此,也是为了跟吐蕃的战事着想。”   李贤突然失笑:“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竟是这样的正人君子,或许我该因此而欣慰。”   阿弦道:“殿下如今是监国太子 ,所作所为当然该以天下为重,以天下臣民为重了,难道不是吗。”   “是,你说的很是,”李贤死死地盯着阿弦,“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有一种好似是疯了般的想法,我宁肯……”   他紧紧地闭嘴,把没说完的话生生压了回去,像是那些话一旦出口,就会天崩地裂一样。   最终他只是恍若无事般淡淡一笑,似自言自语般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只是阿弦,不能只是十八弟呢。”   阿弦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就在这时,有人道:“太子殿下,女官。”   来者竟是明崇俨,李贤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明大夫。”   明崇俨也淡淡地向他行了个礼:“殿下。”   两个人之间再无其他言语,李贤松手,他瞥了阿弦一眼,转身一路往宫外去了。   剩下明崇俨揣手进袖子里,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哼道:“毫无人君之像。”   阿弦觉着刺耳:“明先生!”   明崇俨才笑道:“你就算护着他,他也难以领情的。”   阿弦道:“到底是太子殿下,不可如此说他。”   明崇俨耸耸肩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阿弦心中不适,却不想再跟他纠缠李贤之事,便道:“先生病好了么?”他眉心的那道伤原本就浅,现在更是淡不可见了。   明崇俨瞥了瞥左右肩:“已经没有大碍了。”   阿弦道:“上次先生跟我说的阿倍广目,可追踪到他的下落了?”   明崇俨摇头:“我才恢复,而且他既然有心躲藏,只怕不会这么容易被我们发现,不然的话,当初他假死逃生,怎么漫天鬼神没有一个知道消息、来通风报信的?”   明崇俨说罢,看阿弦似心事重重,便道:“怎么,你有事?进宫来做什么?”   阿弦道:“我昨日得了一个梦,心里不安,我宁肯是阿倍广目在背后捣鬼,也不想那梦是真的。”   明崇俨笑道:“这个梦一定非同小可。”却并未追问到底如何。   阿弦道:“先生进宫是为什么事?”   明崇俨道:“皇后紧急召见,我也不知何事。”先前他都在曲池坊养伤,多日不曾进宫,这还是伤愈后第一次。   两人并肩往宫中而行,明崇俨道:“现在萧子绮已死,不系舟也毫无动静,不知道阿倍广目还想如何出招,当初他假死的时候,本能全身而退回到倭国,却仍是冒险留下来,这仇恨的力量实在吓人之极。”   阿弦也想到了萧子绮,以及无愁山庄那地狱场景:“是啊,如果被仇恨蒙蔽心智,只怕会做出令自己也觉着匪夷所思的事……”说到这里,阿弦心头一疼,猛然噤声。   明崇俨道:“你怎么了?”   阿弦起先不答,后来她慢慢地说:“我只是忽然想到,倘若先生与我,也陷入了如此境地,不知会怎么选择?会不会也像是萧子绮跟阿倍广目一样?还是……”   “还是一笑泯恩仇?或者比他们更疯狂?”明崇俨蹙眉想了会儿:“但我大概不会如此。”   “这样笃定?”   “仇恨的诞生,无非是几种,国仇,家恨,儿女私情。萧子绮是因萧淑妃以及萧氏灭族之恨,阿倍广目是因他的生母之恨,但我……我已没有亲人,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心上人……”明崇俨侃侃而谈,诡异地一笑,“总之,我不会落入那样境地,至于你就不一定了。”   像是一个小人捏着针往自己心上刺落,阿弦道:“我?”   明崇俨道:“是呀。”   说话间,含元殿已经到了,明崇俨在前,阿弦落后两步跟着,才到殿门口,就听里头武后厉声喝道:“拉出去!”   两人各自诧异,驻足看时,却见两名禁军进内,不多时押了一个人出来,明崇俨倒还罢了,阿弦一看那人,忙跑过去扶住:“张公公!”   禁军见是她,不敢硬拉,便放了手。   在阿弦面前的张公公,披头散发,脸颊红肿,嘴角带血,像是被人打过,见了阿弦还不忘行礼:“女官。”   明崇俨皱眉看了会儿,见阿弦无意入内,自己就先进殿去了。   阿弦问张公公道:“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是皇后吗?”   张公公安抚地向她一笑:“没什么,不用担心,这都是皮外伤。”   阿弦还要再说,殿内又跑出一个人来,竟是太平公主。   太平本来满面焦急,见阿弦在门口,顿时止步,脸上的焦急变作愤怒,她指着阿弦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张公公惶恐叫道:“殿下,不可如此说。”   太平恨恨看着阿弦:“是你害死了萧子绮,害的太子哥哥性情大变,还害公公为你受苦几乎要被母后处死……”   她还要说下去,殿内传来武后的声音:“太平!”透出难以遏制的震怒。   太平跺跺脚,嘴唇颤动又道:“你还让母后不喜欢我了!我恨你,我恨你!”她跳脚大叫两声,提着裙摆跑了。   阿弦立在殿门口,心神恍惚,张公公忙道:“女官,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公主年纪小不懂事,等她大一些就知道了……”   禁军上前,要带他离开,阿弦强行镇定:“稍等片刻,我去见皇后。”   禁军面面相觑,却听身后一人道:“好,女官且去。”原来是陈基赶到。   殿内,明崇俨低低地在跟武后说什么,武后脸色阴晴不定。   阿弦原先心底谋划好了的话,这会儿就像是也被打张公公的那些手给打散了一样,有些零碎不成句子。   武后见阿弦进来,脸色才稍微转好了些,道:“太平近来越发疯癫了,我正想给她找两个好点儿的女官负责教导她呢,省得越来越没有规矩。”   阿弦不答。   武后道:“对了,你今日特意进宫,可是有什么事?”   阿弦停了会儿,才说道:“今天没事,只是有些想念娘娘,所以进宫来看看。”   武后闻言,眼中透出了温暖的明光:“你这孩子……”她不禁笑了,“好了,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明崇俨在旁边,有些诧异地看着阿弦,可见武后如此柔情万种,明崇俨便后退两步,悄无声息地先回避了。   阿弦听话地走到武后身旁,果然在她身边跪坐了。   武后仔细瞧着她,眼中透出喜欢之色,又拉住阿弦的手臂,把她的袖子撸起来,看底下被猫儿咬过的伤,伤痕倒是愈合的很好。   武后道:“这几天陛下也在念叨,说是崔爱卿随军去了,怕你心里不受用呢。”   阿弦微微一笑:“我是有些想念阿叔的。”   “阿叔?”武后不由地笑,“都成亲了,怎么还是这样称呼?”   阿弦道:“以前叫习惯了,一时都改不过来。”   武后禁不住又笑了两声,却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笑的不像是方才一样欢快了,她忖度了会儿,道:“崔爱卿……身子不大好,这个是最让人担心的。除此之外,倒是个万里挑一的人。”   阿弦道:“是呀,当初在桐县遇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哦?”   阿弦道:“我这一辈子有两个最不想失去的人。”   武后心一动,却明白绝不可能是自己跟高宗,果然,阿弦道:“一个是朱伯伯,一个就是阿叔。”   说到这里阿弦抬头:“娘娘为什么要责打张公公?”   武后眨了眨眼,道:“因为他乱说话。”她难得耐心地解释,“大理寺里的供述我看过了,这个奴才实在可恨。”   阿弦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但是那份供述,按理说狄仁杰跟袁恕己都不会外泄,尤其是不至于给武后过目,武后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弦看着她拢在自己手上的纤手,轻声道:“娘娘是不是觉着,安定没有死而复生,会更容易些?”   武后猛然一震:“胡说!” 第361章 将完结   对武后而言, 对阿弦的看法自然是个“从无到有”, “从厌到爱”的变化过程。   她无比鲜明的记得自己当初第一次听说当时还是女扮男装的阿弦、在明德门打了李洋时候的那种感觉, 又是惊奇于世间竟有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倒是该敬畏她的勇气。另一方面又有些厌恶,敢在堂堂长安如此肆无忌惮,必是个离经叛道的无知人物,怕是个麻烦。   到最后终于见了一面, 武后心中的厌恶之感,有增无减。   当时她自己也怀疑为什么她会对这个才见一面的“少年”, 生出这样一种不公的厌恶情绪, 但那种恶感是出自本能, 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后来才知那其实并不是厌恶, 虽然当时她不知道面对的是自以为是失去的女儿,可是冥冥中身体自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自以为是厌恶。   再往后, 因为要达成武后心中所愿, 更是利用阿弦做了好些事,其中不乏九死一生的凶险之事,但是阿弦都完成了。她的无所畏惧, 敢于直言, 都给武后无比的震惊跟所谓“厌恶”。   但就像是高宗对阿弦的感觉转变一样,当初知道这孩子能干,那也只是能干罢了,横竖是自己的臣子, 再怎么能干点也是分内之事。   可是当知道了这样能干的孩子居然是自己亲生的……那种开始还能置身事外高高在上审视的情绪,已经变成了隐然自傲外加无比的疼惜心理了。   对武后来说,则又格外多了一种日渐递增的喜欢。   因为武后……对不住阿弦的太多了,随着对阿弦越来越了解,对她的事知道的越多,武后曾做过的那些愧对阿弦的所有,慢慢地都转化成了成倍增加的喜爱。   故而方才听阿弦说是想自己了,武后才会显得格外高兴,此刻听阿弦如此说,自然大为惊心。   武后握紧阿弦的手:“你这孩子,是在瞎说什么?”突然她想起刚才的事,“难道是因为我责打了张敏?”   阿弦道:“我跟张公公没见过几次,但是他对我向来很好,之前还因为公主的吩咐,亲自出宫给我送过点心……”   武后不等她说完就笑了起来:“真的是为了他?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方才只是对他略施惩戒而已,并没有就真的想把他如何。只是恨他胡说八道而已,既然他对你这样好,那就罢了。”   当即武后转头:“来人。”   牛公公正在殿外竖起耳朵,闻声忙跑进来,武后吩咐:“把张敏放了,让他回去养伤。”   牛公公本跟张公公交情很好,正替他捏着心,听了这吩咐,喜不自禁:“是,娘娘。”一溜烟跑了出去告诉。   陈基正同两个禁军立在外头等候,听了牛公公捷报,都松了口气,牛公公安抚张敏道:“多亏了女官是个有情有义的,再加上娘娘原本也并没有真想怎么样,总算是有惊无险,过了难关。”   ---   阿弦见武后赦免了张公公,却只是满腹心事去了冰山一角而已。   武后满面笑容,柔声道:“以后若有什么要求,想要的,想做的,只管跟我说,我不能的,还有陛下呢。只是千万不要再说那些离心离德的话了,知道吗?”   阿弦从来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武皇后竟会用这样温柔的声调同自己说话,且说的是这些贴心熨肺的充满了慈爱之意的话。   她低着头,眼中的泪泫然一晃,情不自禁地已经落了下来。   武后一怔,敛了笑容:“怎么了?”   阿弦突然跪坐起来,张手将武后抱住了。   武后睁大双眸,也更是想不到这个看似向来都对自己有心结的女儿,竟会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   她一愣之间,心竟有些慌:“阿弦,到底怎么了?”   阿弦抱着武后,伏在她的肩头:“我从想不到,竟会有这样一日。”   武后一怔,突然也生出些心酸来,她举手在阿弦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并没有说话。   良久,阿弦才松手,道:“娘娘知道,为什么我刚才说,我这一生中,最不想失去的是伯伯跟阿叔吗?”   武后垂眸:“我大概知道,是朱妙手把你从小养大,至于崔晔……他也对你多有照料。”   “您只说对了一半。”阿弦抬眼望着武后,道:“我打小儿跟着伯伯,不管多苦多难,因为跟着伯伯,就觉着没什么过不去的。我自以为是孤儿,但伯伯就是我的爹娘。”   武后自诩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听着阿弦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忍不住眼睛湿润,她从不肯轻易在人面前落泪,也绝少如此,自从当年从宫中到感业寺,再从感业寺回宫的那一刻起,她发誓自己绝不会再做无用的啼哭,除非每一滴泪都落的自有所值。   阿弦道:“那天,伯伯离我而去,我本也想跟着伯伯走的,那时是阿叔救了我,阿叔对我来说,并不仅仅只是多有照料那么简单,他是亲人,是我喜欢的人。我从小流落,时不时地又会见到不想见的那些东西,许多人、连同我自己都觉着我是不幸的,但是伯伯教养我在先,阿叔保护我在后,我觉着我又是幸运的。”   武后抬手,悄然掠过眼下。她试图笑一笑:“现在已经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阿弦道:“是,我终于回来了,但我之所以能走到您的面前,是因为阿叔。”   顿了顿,阿弦直视武后温柔的眼色:“就像是您所说的,阿叔什么都好,只是身体欠佳,这次他去随军,我本想进宫求情不许他去,他反而劝我,说了很多大道理,他告诉我,吐蕃贪得无厌,如果不狠狠反击,迟早大唐会有一场极大的危机,他虽然力薄,但为了家国,却也不惜一切。我懂,我也赞同他所说的,所以我想跟他一起去,总算是患难生死与共罢了,他却又劝我,说是家里的太夫人跟夫人年纪都不小了,需要有人奉养……让我好好地留在长安,替他尽孝,所以,我也答应了。”   武后默然听着,面上的表情,就像是天际的云一样,看似岿然不动,但却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阿弦笑笑,却因为难掩心头酸软,笑影之中,带着泪影:“他对国,对家,都算是无愧于心的,可是前几日……我还因为自己的不懂事而误会了他。”   误会……武后眉峰微微一蹙。   阿弦却并未细说,只轻声唤道:“母后。”   “嗯?”武后一愣,急忙答应。   “当初伯伯去后,是阿叔救我护我,”阿弦道:“您说,如果阿叔跟伯伯一样,突然离我而去,还会是谁来救我?或者……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个人?”   武后心头巨震:“阿弦!”   阿弦的脸色却很平静,这对向来性情激烈的她来说是极反常的,反常到让武后的心就像是被狂风掀起的河面:“不许胡说!”她紧紧地握着阿弦的双手,“如果、如果真有什么不测,那么……还有……”   阿弦知道武后将说的是什么,她并没有想等武后说出口:“阿叔跟我之间的羁绊,远远超乎您的所料。我知除了他之外,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阿弦说完,挣脱武后的手。   她退后一步,向着武后跪地,认认真真磕了个头:“娘娘,我告退了。”   武后叫道:“阿弦!”   阿弦却置若罔闻,转身往外,如风般出了殿内。   一直等阿弦离开后,从内殿,明崇俨转了出来:“娘娘,女官这脾性……可是说到做到的。”   武后沉默不语,明崇俨叹了声:“不知这种脾性却像是谁呢?”   武后举手,抚过额头,半晌才道:“崔晔,对阿弦来说当真有那么不可替代吗?”   明崇俨道:“阿弦所说的男女情深,不是我能蠡测的,但就她的体质而言,当然。”   武后回头看他,明崇俨道:“他们两人一阴一阳,牵绊的确超乎娘娘所料,我倒是很能体谅女官的心,毕竟,万物向阳,对女官来说,崔天官就是那轮暖阳,试问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太阳么?”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   武后默然良久,哼道:“可是,他若当真是不系舟之人,我又怎能轻易饶恕?”   明崇俨想了想:“娘娘先前几次派人假意接触不系舟,想打入到不系舟内部,却屡次失败,如今若真的崔天官是不系舟中人,难道这不是个极好的现成的机会吗?”   武后一惊:“你的意思是,让我说服崔晔,让他做我不系舟中的内应?但是他的性子,又怎能如此,行不通。”   明崇俨见武后摇头,便笑说:“娘娘何必把此事挑明?就假装什么都不知的。就像是女官所说,崔天官是个心怀家国天下的,他并不是个不择手段行事凶残之人,娘娘所要做的,只是尽职尽责,让众人以及崔晔看看,娘娘之能,足以匹敌……”   明崇俨一顿,继续道:“还有什么是比在无形中把敌人驯服、甚至收纳于自己阵营更难得的事呢?至少,我相信娘娘是做得到的。您觉着呢?”   武后双眸炯炯,听明崇俨说到最后,瞧着他含笑相问的模样,武后仰头大笑数声:“不愧是你,居然能说出这些胆大包天偏又振聋发聩的话。”   明崇俨道:“若娘娘只是个小肚鸡肠毫无远见的妇人,这些话打死我也是不能出口的。正因为知道娘娘胸怀天下,自有丘壑,我才敢如此大放厥词。”   武后长吁了声,笑叹道:“你说的好。有时候,我真庆幸,身边还有一个你。”   武后转头看向明崇俨,明崇俨微微一笑:“我又何尝不觉着庆幸,有生之年,竟能遇到娘娘这般不世出的女子。”   ---   明崇俨出宫之后,乘车往曲池坊而行。   车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车内,明崇俨揣手,闭目养神,正神游物外,忽然觉着心潮波动,与此同时,一股冷意扑面而来。   明崇俨睁开双眼,却见是昔日被自己所御的鬼使,不知如何,竟是受了伤的虚弱姿态,明崇俨还未相问,鬼使叫道:“主人快去救女官!太子府……”   才说了“太子府”三个字,鬼使的身形飘忽,瞬间消失无踪。   明崇俨连问都来不及,探身往外道:“去太子府。”   他心念转动,又打开车窗,吩咐跟随的侍从道:“即刻去告知金吾卫陈将军,大理寺袁少卿,说女官在太子府遇险。”   手下之人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立刻牵了马,分头通知。   明崇俨自己乘车先行一步,不多时来到太子府,还未下车,就察觉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明崇俨下地抬头,刹那间屏住呼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一心想证实阿倍广目的生死,遍寻不着,却怎么也想不到,太子府竟会成为最可疑之处!   毕竟,当初阿倍广目之死,跟太子李贤脱不了干系,明崇俨甚至因此而仇视李贤,又怎能料想,阿倍广目有可能藏身太子府?   东宫门口下人看见明崇俨的车驾,早入内禀报,明崇俨迈步进门的时候,东宫掌事房先恭已迎了出来。   “稀客,明大夫怎么得闲?”房先恭行礼,人如其名地寒暄。   明崇俨道:“房大人,女官是不是在府里?”   房先恭一愣:“这个,下官并没有听说呀。”   明崇俨道:“那太子呢?”   “太子倒是在书房。”   房先恭知道明崇俨是武后身边的红人,因为近来武后跟太子李贤的关系日趋紧张,房先恭早就想找个时机缓和这种局面,毕竟,武后再怎么遭人非议,那也是太子的生母,一旦当真惹怒了皇后,一顶“不孝”的帽子先扣下来,谁也承受不了。   所以今儿见明崇俨自个儿找上门来,房先恭心里便开始暗打主意,当即领着他前去书房见太子李贤。   明崇俨且走且看,因为之前所受的咒术之伤,让他的灵力大减,也无法像是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的召唤鬼使,而且太子府之中,干净的令人咋舌,除了那种令他悚然的似曾相识的气息外,再也没有其他邪祟。   这让明崇俨想起自己之前跟随师父学习法术时候,师父曾说过的话:一个地方过于干净的话,若不是有道高人坐镇,那就是妖孽巨擘藏身。   现在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虽然情势看似凶险,可既然来之则见招拆招就罢了,明崇俨心中的怒火燃烧,把那股掂量之心都烧灼殆尽,他暗暗发誓:“阿倍广目,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362章 将完结 …   明崇俨所派报信的人来到大理寺的时候, 袁恕己跟狄仁杰正在公房之中, 翻阅数日侦讯所得, 抽丝剥茧到紧要关头。   他们已经将昔日的宫中老人能找到的都审讯过一遍,但因为事隔太久,这些人的记忆都有些七零八落,可寻之人、可用的证供都很少, 线索更是少而又少,凤毛麟角。   何况, 一些当年真正在武后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们, 因为小公主突然夭亡, 武后痛不可挡, 一腔怒火都迁怒在这些人的身上,遂杀的杀,贬的贬,如今死了大半, 更是无处可询。   有书吏进来送了茶, 两个人暂时放下卷宗。   因屋内无人,袁恕己道:“我是相信老朱头的,再加上张公公的证词, 我几乎就信了是娘娘动手, 可偏偏小弦子说不是。”   狄仁杰吃了口茶,缓缓说道:“十八弟的话我是信的。”   袁恕己笑道:“我又何尝不是。”   狄仁杰斟酌道:“不过,既然十八弟说并不是皇后,那么由此, 我有两个疑问。”   袁恕己忙问是什么,狄仁杰道:“第一,若不是皇后,为什么张公公转述朱妙手的话,会那样笃定地认为是皇后。毕竟当时宫中的人都以为是废后王氏动的手。”   猜疑说是武后亲自动手的传言,是在王皇后被废很久之后才有的,而朱妙手却是在小公主死后不久就“离宫”了,后来当然都知道是带了小公主、也就是阿弦去了的……可那会儿他又为何能“未卜先知”,听说了此后的流言的呢?   总不会是老朱头自己“臆想”出来的。   袁恕己灵机一闪:“阿弦曾肯定说不是皇后动手,那么这两个说辞之间就互相矛盾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老朱头并没亲眼见到皇后动手,而是、有人……误导了老朱头?”   狄仁杰连连点头:“少卿说中了要点,我正是这个意思,既然十八弟否认了是皇后,那么我们就认定不是皇后,既然并非皇后,那朱妙手就绝不可能亲眼见到皇后杀女才说出那番话来的,既然不是亲眼所见,当时皇后杀女的流言又未开始传播,那么,是谁误导了朱妙手呢?或者说,是谁向朱妙手传达了这个错误信息?”   这一句一句说下来,条理清晰之极。   袁恕己浑身汗毛倒竖:“你是说,有人故意告诉朱伯伯这错误消息?可是……此人到底是谁?按理说朱伯伯一生都在皇宫之中,他又是个老辣精明的人,这种话又如此惊世骇俗,他本该不会轻易听信才对呀。”   狄仁杰道:“少卿你又敲中了我心中怀疑的另一个要点。——不错,这个向朱妙手传信的人,一定足以能够取信于他,或者说,朱妙手绝不会怀疑此人所说的是谎话。只要这么去推,那么……当时宫中到底有些什么人,这些人所说的话会让一个精明的宫中老人都会毫不怀疑地上当呢?”   袁恕己紧锁浓眉:“当然一定是让朱伯伯深信不疑的人……是他的亲信?比如张公公?”   “这勉强算是一个,但若是他,他为何这么做?”狄仁杰摸了摸下颌的胡须。   袁恕己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等等,如果真的是有人故意误导朱妙手,那真正扼杀小公主的凶手又是谁?会不会就是这个故意说谎误导之人?”   狄仁杰道:“照目前的情势来说,十有八九。第一,朱妙手伺候太宗皇帝出身,绝不是好哄骗的,这人虽足以取信于他,可当着他的面说谎,必然也冒着风险,敢冒这样的风险,如果说是为了别人掩饰行迹,有些说不过去。”   袁恕己道:“这么说,只要找到了这个向朱妙手传假消息的人,那同样就找到凶手了?!”   狄仁杰肯定地回答:“是!就算我们的推测有误,传消息跟杀公主的不是同一个人,那他们之间也必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狄公,”袁恕己举手,突然语出惊人:“你说,倘若当初真的是王皇后动手,而宫里有个人想维护王皇后,所以故意说是武皇后……有没有这个可能?”   狄仁杰沉默下来。   过了会儿,他才微微一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比如当时废后身边也有几个伺候的老嬷嬷,跟朱妙手是相熟的,但是……如果真的是废后身边的人向朱妙手说这假消息,你想,朱妙手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吗?”   老朱头当然知道当时的王皇后跟武昭仪之间势同水火,——小公主突然暴毙,假如王皇后的亲信告诉朱妙手是武昭仪杀死亲生女儿,别说是伺候过太宗深知宫中法则的老朱头,就连袁恕己都不能相信。   袁恕己叹了口气,这个思路行不通。   但是他的这句话,反而提醒了狄仁杰。   狄仁杰思忖道:“当时的废后跟武昭仪不和,这是人尽皆知的,所以,如果是武昭仪的对头跟朱妙手说这假消息,朱妙手一定会以为对方是在栽赃陷害。但是……我们不妨试着往相反的方向想。”   袁恕己道:“相反?”   狄仁杰道:“方才你我说过,要让老道的朱妙手毫不怀疑地相信一个谎言,这人要怎么才能做到?那……如果说,这传播谎言的人,不是武昭仪的‘死对头’,而是武昭仪的‘亲信’呢?”   袁恕己又体验到脊背发寒的感觉:“你、你是说……当时是武皇后身边宠信的人,告诉了老朱头是武皇后杀死小公主?”   “嘘,”狄仁杰走到门口,看看门外无人,才回身对袁恕己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就算这个人跟朱妙手并不熟悉,也足以让朱妙手相信这件事了,毕竟,如果是武皇后的亲信,这亲信绝对不会陷害自家主子,也只有这样身份的人说出武皇后杀女这般惊世骇俗的话,朱妙手才会毫不怀疑地相信!”   袁恕己简直不能呼吸,他伸手捂着自己的嘴,那不敢说出的话却憋在心里,憋的他原地打了个转。   “说来说去……是武皇后身边的人搞鬼?那么……这杀死了安定公主的,岂不是也是皇后身边的人?”袁恕己的心跳激烈,隐隐牵扯的头也开始疼,他几乎盼望狄仁杰出声否认自己这种说法,但狄仁杰偏偏笃定地点了点头。   ---   明崇俨的侍从及时地来报了信。   袁恕己的心还在方才的震惊里没有反应过来,闻言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太子府?太子李贤对阿弦向来不错,又有何险?   狄仁杰从后过来道:“明崇俨向来有非常之能,他既然这样说,必定事出有因,少卿快去。”   袁恕己正要往外,狄仁杰又叮嘱道:“少卿……去东宫后斟酌行事,尽量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好?”   袁恕己回头,两人目光相对,狄仁杰叹道:“太子毕竟是储君……至于明大夫、他可是皇后的人。”最后一句,狄仁杰压低了声音。   袁恕己向来不知道这位狄大人在朝堂上是何立场,狄仁杰也从来不曾表露过,但是从这一句里,他听出来了。   “好,我尽量。”   袁恕己答应,心里却多补充了一句:若太子并未伤及阿弦,自然万事好说,但如果……那可就顾不得什么储君、什么皇后了。   狄仁杰负手目送袁恕己离去,面上露出思忖之色,然后他重回到房中,望着桌上那一堆厚厚地卷宗,陷入沉思。   动手的人若是武后的亲信,那这人的身份一定非同小可,这倒是有点好办了,毕竟当初武后虽一怒杀了许多宫人,但对于身边重用的人,自然不会去动。   现在……只要查明从当年皇后还是武昭仪的时候就崇信的人到底都有谁,距离真相就更近一大步了。   ---   袁恕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东宫。   才刚下马,就见前方街角也正有数匹马转了过来,他瞧了一眼,见都是宫内禁卫的服色,而当前一人,竟是陈基。   明崇俨派去的人并未告诉他说也通知了陈基,袁恕己只看了一眼,心中就暗叫不好。   狄仁杰还指望让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今陈基来了……这事只怕捂都捂不住。   两人照面,却彼此心照不宣地并未说话,只是各一点头,便上前让东宫门人禀报。   在等候的时候,袁恕己道:“先前阿弦进宫,可是有什么事发生?”   陈基道:“并没有大事。”   袁恕己知道他已经贵为武后亲信,等闲不会把宫中的事泄露给自己知道。于是哼了声,并未再问什么。   陈基淡淡一瞥,见跟随的禁军都在身后数步之遥,他便压低声音道:“不过是娘娘因张公公的口供动怒,多亏了阿弦前去说情才免了张公公的罪。”   袁恕己色变:“你说什么,娘娘知道了……”   正因张敏那供词牵扯武后,袁恕己跟狄仁杰才将其秘密存在大理寺,并未上报,袁恕己此刻震惊:不知道这种机密为何这么快就传给武后知情。   就在此刻,东宫门人来请,袁恕己只得敛了心神不宁,同陈基快步入内。   这次来接洽袁恕己跟陈基的,是东宫的秘书官韦承庆,他脸上有难以掩饰的诧异之色,却仍是带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袁少卿跟陈将军竟一同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袁恕己看一眼陈基,倒要看他如何说话,只听陈基不慌不忙道:“是这样的,皇后娘娘因有一件事,要差遣女官去办,遍寻不着,听说她在东宫,便叫我来请。”   袁恕己心中不由对陈基刮目相看,这人原本就机智多变,这数年青云直上,越发老练了,这份泰然自若的应对连他都自叹不如。   韦承庆诧异道:“女官在东宫么?我如何不知道?待我问一问旁人……”   他又问袁恕己:“少卿此来何故?”   袁恕己道:“我?我是来找明大夫的,有件案子想求他帮忙,他应该在东宫吧?”   韦承庆笑道:“少卿来的真巧,我方才才听说明大夫今日也来拜会太子殿下了呢。请。”   韦承庆领着两人,先往太子书房而去,且走且叫了个内侍来,询问女官是否在府内,那内侍道:“奴婢并没有看见。”   韦承庆对陈基道:“只怕要让将军白跑一趟了。”   陈基尚未答话,眼见前头将到书房,韦承庆正要拾级而上,忽然袁恕己道:“小心!”把他用力向着旁边拉了过去。   与此同时,书房的门被撞的断裂,从里头跌飞出一个人来。   袁恕己早看清那人是明崇俨,当即舍弃韦承庆,飞身跃了过去,横空将那人揽住。   与此同时陈基也大声道:“出了何事!快来人保护太子!”   毕竟这是东宫,就算陈基是宫里的人,此刻也只是孤身一个,身边并无其他禁卫,他这一叫嚷,把东宫府里其他的侍卫招来,众人都不知何事,脸色惊慌,手按刀柄。   韦承庆方才被袁恕己一拉,才避免了被撞飞的惨剧,此刻也顾不得相谢,大叫:“太子殿下!”踉踉跄跄地冲上台阶往书房里而去。   陈基也随着跳了上去,只有袁恕己还扶着明崇俨,明崇俨道:“快,扶我起来。”他的脸如金纸,嘴角沁着一丝血迹。   袁恕己胆战心惊:“大夫,出了何事?”又忙问道:“阿弦呢?”   “在、在里头……”明崇俨身子一震,忙噤声调息。   袁恕己忧心如焚,恨不得撇下他入内找阿弦,但是他这个模样,竟像是奄奄一息似的,倒是不好撒手不管。   就在这时,那原先冲到了房门口的韦承庆跟陈基,突然像是撞上了什么无形屏障一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后跌了回来,偏他们两个都闯的很急,跌的也越狠,幸而韦承庆身后有一大批侍卫跟随,当即做了肉垫,只是摔痛了些却并无性命之虞。   陈基处变不惊,顺势往后跃出,只在落地时候趔趄倒退差点跌倒,他抬头看向书房入口,诧异道:“这是什么?!”   明崇俨深深呼吸:“是咒术……结界,扶我!”   袁恕己见众人都进不去,料想自己也无能为力,忙把明崇俨扶了起来。   明崇俨身子微颤,在袁恕己的扶持下,勉强站住了双脚,他望着前方:“少卿,待会儿……我会尽全力打破这结界,也许不能,但至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我该怎么做?”袁恕己会意,毫不犹豫地问。   明崇俨举手,他的手不知为何受了伤,鲜血滴滴答答,明崇俨道:“摊开手掌。”   袁恕己忙伸出手去,明崇俨颤巍巍地,在他掌心里画了一个符,道:“当我说‘破’的时候,你攥紧这个血符,同样竭尽全力打向那门扇。”   袁恕己点头,听明崇俨气息微弱,道:“先生,这里头到底怎么了,阿弦她……”   明崇俨连说话都有些困难,勉强道:“我送你进去,一切就看你的了。”   这会儿陈基也听见了,因道:“先生,我也愿意效力!”   明崇俨看他一眼:“将军煞气不足,请留在此处接应。”   ---   就在明崇俨做法破咒之时,袁恕己按照他的吩咐,用尽全力挥拳击落,原先无懈可击的无形结界在瞬间果真被他打开,袁恕己一个趔趄,冲入其中。   而在他身后,韦承庆跟东宫侍卫们也纷纷地冲了过来,但仍是不得其法而入!眼睁睁地被隔离在外。   百忙中袁恕己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明崇俨“噗”地一声,竟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往后倒仰,幸而陈基及时将他扶住。   袁恕己还未站住脚,就听阿弦的声音叫道:“少卿!”   袁恕己转身抬头,却看见了令他魂惊魄动、无法置信的一幕场景。   他看见了阿弦。   阿弦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匕首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   匕首显然十分锋利,因为那个人的脖子已经被割破了,正在流血。   那被阿弦持刀逼住、命在旦夕的人,赫然正是太子李贤! 第363章 将完结   先前阿弦离开宫中, 本是要回崔府的, 岂料正走着, 突然明崇俨的鬼使出现。   阿弦听明崇俨说过,自从他被咒法所伤,御使鬼使的能力不足,所以他的那些鬼使们也不知星散何方了。   这会儿鬼使现身, 出乎阿弦意料,只是她还来不及开口, 那鬼使急急地先说道:“太子殿下遇到危险了, 女官快去东宫。”   虽然李贤对她的态度跟先前迥然, 但毕竟是骨肉同胞, 阿弦听说李贤遇险,陡然心乱,忍惊问道:“太子怎么了?”   鬼使仿佛来不及回答般,只是匆忙催促道:“有人要对殿下不利, 事不宜迟, 再晚就来不及了!”   阿弦见他一派惶急,自己也惊惧起来,她今日想进宫同武后开解猜忌崔晔之事, 并没有带其他随从, 只得对那鬼使道:“你尽快去告诉明大夫。”   鬼使道:“我有同伴去寻找主人了,我给女官领路。”   阿弦因知道他是明崇俨所御,不疑有他,忙打马随着鬼使直奔东宫, 这鬼使却并未领阿弦从前门而入,绕着墙来到侧边一个小门,阿弦翻身下马,将门扇一推,果然应手而开。   有这鬼使领路,一路上果然并未见到闲杂人等,极为快速而顺利。   不多时,已经到了东宫的南书房,鬼使指着道:“就在里面!女官快入内。”   书房的门是虚掩的,阿弦闪身进内,见里头并无人影,她迈步往里,小里间中,是李贤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阿弦叫道:“殿下!”   李贤抬头看她,面露诧异之色:“你来干什么?”   阿弦见他孤身独坐,神色也并无什么异常,正觉疑惑,闻言道:“有……人告诉我说太子殿下遇险。”   李贤道:“什么遇险,谁告诉你的?”   阿弦回头看那鬼使,那鬼使却后退一步,畏畏缩缩道:“对不住,女官,我也是身不由己。”才说了一句,虚空中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鞭子似的抽在那鬼使的身上。   鬼使惨叫了声,消失不见。   阿弦看着这一幕,虽然仍不知发生何事,却也明白大概是被人算计了。   只是不知道对方的图谋是什么。   阿弦一愣之下,回身垂首:“既然殿下无事,我先告退了。”   “且慢,”李贤疑惑地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什么人告诉你的?”   阿弦道:“……并不是人。”   “不是人,那么……”李贤微微一震,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真是奇怪,这人会说谎,难道连鬼也会说谎吗?”   阿弦道:“虽然极少,但也并不是没有。”   李贤含笑道:“虽然不知道这只鬼为何说谎,不过既然来了,何必匆忙要走,不如且坐一坐。”   自从李贤对自己有了心结,阿弦也每每有回避之意,此时见他好生相请,倒是不便直接拒绝,何况那鬼使报信的事尚有疑点。   谨慎起见,阿弦心中转念:“那就打扰殿下了。”   李贤请她坐了,倒了一杯茶给她:“先前在宫内,我一时失言,你不要介意。”   阿弦道:“殿下多虑了。”   李贤笑了笑:“当初老师曾说过,将来我或许该叫你一声师娘的。于公于私,好像都不该对你那样无礼。”   阿弦见他突然恭谨有加,却并无欣慰之意,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何必说这些旧事。”   李贤道:“那好,且不说旧事,不如说……老师走了这些日子了,你不为他担心吗?”   阿弦勉强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贤道:“据我所知,虽然皇后看似宠信老师,实则也提防着他呢。”   阿弦微惊。   李贤却笑的十分微妙,这笑容……竟无端让阿弦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突然间阿弦心跳:自己怀贞坊府邸里,有武后安排的细作,那么、会不会眼前的这个人,也……   她不敢再想下去,武后那边还吉凶莫测,无法承受再多一个太子殿下做心头之患。   阿弦让自己竭力镇定,她越发小心问道:“殿下指的是什么?”   李贤道:“没什么,我不过是说,皇后猜疑心重,不管对谁都是存着防备之心的,不是吗?”   阿弦不置可否,低头望着面前那杯茶,有些恍神。   李贤道:“你怎么不喝,难道,是怕这茶水里有毒?”   阿弦道:“殿下说笑了。”   她握住杯子,慢慢地端起送到唇边,正要喝,无意中抬眸对上李贤的双眼,突然间心头意乱,眼前所见者,竟似不是李贤,而是另一个人。   阿弦身子一晃,手中的茶水也随着晃洒了出来,她不顾是否烫了手,绷紧身子,定睛又细看李贤,但面前的青年,容貌秀丽,气质高贵,不是李贤又是谁?方才所见,竟似是她产生了莫名的幻觉。   李贤见她失手洒了茶,忙起身过来,嘴里说道:“烫坏了不曾?”   他举手入怀中,掏出了一方帕子,一边握住阿弦的右手,体贴地给她轻轻擦手。   阿弦道:“没什么,是我一时失礼了。”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   李贤却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只是望着阿弦道:“方才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失手似的。”   阿弦见他近在咫尺,双眼望着自己……竟是令她陌生的、前所未有的一种眼神。   阿弦道:“请殿下恕罪,我突然觉着有些不适,先告退了。”   她正欲起身,李贤却适时地又握住了她的手,拉住她道:“是因为我而觉着不适吗?”   先前李贤也曾同她有过亲近之举,但都不似现在一样,让阿弦倍觉不安,被他的手握住,就像是被滑腻冰冷的蛇贴着身体擦过似的。   阿弦本能地跳起来:“殿下!”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李贤,总觉着哪里不对,却又到底想不通,也许……是因为李贤对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而让自己觉着格外抵触?阿弦这般想,越发想快点离开。   她正要后退,李贤却也动了,他先一步走到门口,将门掩起,缓缓转身问道:“怎么,你很讨厌我吗?”   阿弦自诩从不曾讨厌过李贤,就算李贤曾明显地表露出敌意,在阿弦看来,这也不过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罢了。   但是今天不同,她没有办法掩藏心中的厌恶跟不悦,似乎是本能而生的。   “我该走了,今日我本就不该来。”阿弦淡淡地说。   “是啊,你上了鬼的当嘛,”李贤一笑抬头:“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跟明崇俨那样亲厚,他向来看不惯我,他所用的鬼只怕也同样的懒惰,奸猾。”   阿弦心头一顿:“殿下说什么?”   李贤问:“怎么了?”   阿弦皱眉:“我并没有说向我报信的是明大夫的鬼使,且殿下也应该是看不到鬼使的,你怎么知道那鬼是明大夫所御者?”   李贤张了张口,然后他自言自语般道:“啊,我忘了。”   他并没有惊慌失措的神情,反而半是羞惭,半是得意地向着阿弦展颜一笑。   阿弦的心狠狠地又随着一跳,恍恍惚惚地想:这种笑,似曾相识,但……却不像是在李贤的脸上看到过的。   这一切越来越不对。   阿弦深吸一口气:“殿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时大意了而已。”李贤这样回答,一步一步向着阿弦走近。   阿弦并未后退,只是不再回避地仔细看着李贤的脸:“你……”她心里有一种可怕的想法,但因为太过骇人,她不愿意这是真的。   李贤不慌不忙地问道:“我怎么了?”   阿弦盯着他:迫于无奈向自己说谎的明崇俨的鬼使,知道鬼使身份的“李贤”,以及他方才评论明崇俨的那句话……   阿弦咽了口唾沫,终于问道:“你……是谁?”   李贤先是挑眉,继而仰头一笑:“我?我是太子殿下啊,不然我还能是谁?”他笑吟吟地望着阿弦:“或者,女官的心里以为我是谁?”   阿弦咬牙:“你、你不是太子!”说出这句话,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但直觉如此强烈。   李贤叹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怀疑自己的亲弟弟呢?这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他惆怅地叹息着,举手向着她的脸上轻轻抚了下来。   阿弦举手挡住,正犹豫要不要将他反制住,忽然觉着有一股阴寒之气,从他的手上极快地渗透到自己的身上。   瞬间,身体就像是正在结冰的水,起先是手,然后是双脚,身子,一寸寸地不能动了。   李贤见她无法动弹,放松般吁了口气:“我并不想伤害你,相反……”他并未说完,便将阿弦打横抱了起来,迈步往内。   在书房的最里间,停着一张胡床,幔帐低垂。   “李贤”撩开帐子,胡床上却躺着一个人,好似是在睡梦中,容貌极为俊美,气质高雅,这人,竟是先前“身死”的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弦无法做声,只是瞪大双眼,心中的惊骇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李贤”用怜惜的目光看了看榻上的阿倍广目,把阿弦放在了他的身旁,然后他举手,在阿倍广目的额头上轻轻地画了一个符似的形状。   随着李贤撤手,原本“熟睡”的阿倍广目醒了过来,他懵懂地望着周围,目光落在李贤身上的时候,停了停,表情越发懵懂迷惑了。   直到他看见了身边人。   “阿弦?”他惊呼了声,扑了过来,似乎想要将她扶起来。   阿弦身不由己地望着他,心像是急速地在往深渊之中飞坠。   阿倍广目将阿弦扶起,抱着她的肩头,双眸睁大,半是惊疑半是担忧:“你怎么了?”   阿弦无法回答他,而榻边的“李贤”接口道:“她没事,从现在开始,她是你的了。”   “阿倍广目”抱着阿弦,恍惚看着“李贤”:“你……我?”脸上逐渐流露大惑不解的神色。   “李贤”笑道:“是啊,你不是喜欢她喜欢的发狂么?现在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恭喜你。”   “阿倍广目”愣了愣,目光从他的面上移开,重新看向阿弦。   当盯着阿弦的时候,他的神情总算也慢慢地变得舒缓而喜欢,像是想起什么般喃喃道:“不错,我是喜欢阿弦的,我……我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啦!”他渐渐地开始欣喜若狂。   床边的“李贤”静静看着,目光瞥过阿弦,神情里透出几分魅惑,最后他笑了笑,转身往外去了。   身后,“阿倍广目”抱着阿弦,随着那股心底的狂喜在扩散,他的眼神也逐渐地迷乱起来,他伏身,轻轻地在阿弦的脸颊上亲了口,然后缓缓往下。   阿弦想出声,却无法发声,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叫道:“不要!太子……不要!”   ---   早在阿弦进东宫书房,看见“太子李贤”坐在桌边的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感觉到一丝异样。   也许是她通灵的体质,也许是因为毕竟是骨血相连,所以对于面前的人,格外敏感。   她本能地觉着今日的李贤,怪。   怪的简直不像是李贤,她甚至在那么一瞬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个不想见到的人的影子。   尤其是当他一笑的时候。   现在阿弦可以确定了。   先前跟她说话的“太子李贤”,的确不是李贤本人。   而现在这个在自己身旁的“阿倍广目”,也绝非真正的阿倍广目……或者说,他的身体的确是阿倍广目,但是,内里……   那个她不肯相信的揣测成了真。   ——李贤跟阿倍广目他们两个人……魂魄互换了。   虽然阿弦不知道,真正的阿倍广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这也是阿弦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状况。    第364章 完结中   正如阿弦所料, 现在“同床”的这个“阿倍广目”, 虽然身体是阿倍广目, 但是魂魄, 却是正牌的太子李贤。   阴阳道传到倭国,经过研习改造, 虽不离本源, 却也由此而精进修习出许多近似于邪术的法术。   阿倍广目正是这一代阴阳师之中最出类拔萃的, 再加上他又极擅长掩饰自我,揣摩人心, 也难怪明崇俨开始的时候会严重地低估他,甚至屡屡吃亏。   对方同自己的交际,都是经过精心图谋计划的,又是一副貌似清雅的面貌,简直防不胜防。   阿倍广目诈死逃生,在遣唐使启程回倭国的那一刻, 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船,重新潜回了长安,他精修阴阳道, 自然知道如何以法术掩住人鬼耳目, 所以就算阿弦跟明崇俨都通鬼道,对于他的行径, 却仍是一无所知。   阿倍广目为自己找了个极合适的藏身所在,那就是东宫。   他当然知道太子李贤恨自己入骨,但是追究李贤因何恨之入骨, 原因无非是因为在雍州的惑心之鬼,引出李贤心头不该有的绮念甚至放大至无法遏制,——李贤的恨,恰恰是因为爱,爱而不得之“爱”。   起初阿倍广目并没以真面目示人,他只是假扮江湖术士,乔装易容,做太子府的门客。   但在他接近李贤的时候,却会以他“术士”的身份,同李贤恰如其分地提起些玄虚手段,他揣测人心的手腕极为高明,连李贤都没有发觉,自己的思路完全是给这化名为“王净天”的术士牵着走的。   西方广目天王,梵语里的名字叫做“毗留博叉”,以净天眼留意目睹三千世界,这也是阿倍广目化名的由来。   李贤因心系阿弦却碍于血缘相关,只能按捺,但惑心之鬼给他的那些记忆却挥之不去,渐成魔障。起初李贤询问“王净天”,也就是阿倍广目,是不是有一种法术可以把人的某段记忆完全销毁。   得到肯定答案后,他几次想要选择把跟阿弦的那些记忆都毁掉,可每次临到头却又反悔,因为他毕竟舍不得。   有次“无意中”,王净天对他说起有一种灵魂互换的法术,李贤虽觉着匪夷所思,但却也不免悄然印在了心底。   ---   阿弦被李贤抱着,察觉他情绪难以自控,整个人从里到外,如同坠于寒冰地狱,又像是被放在火上烤煎。   虽不能动,泪却从眼中涌了出来,右眼的赤红被泪水淹没,看来就如同有血流出一样。   正李贤抚住她的脸,低头想要亲上她的双唇。   当目光同阿弦血色的右眼相碰的时候,李贤的动作突然一停。   “你……”他震惊地,同样也疑心阿弦受了伤,忙举手轻轻地擦过她的眼角,察觉那并非是血,而是泪水的时候,才似松了口气。   只不过,当手指抹过那沁凉的泪的时候,他迷惘的心底突然也生出了一种近似于酸楚的感觉。   这让他忘了继续动作,只是愣愣地看着阿弦。   眼泪涌出,就像是塞在喉咙里的冰块也随着融了些许。   阿弦张了张口,以微弱而沙哑的声音道:“殿下,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的话吗?”   “殿下?”李贤喃喃,“你叫我……殿下……”   “我说……”阿弦挣扎着,继续说道:“我很高兴、很高兴你是那样出色的人,很高兴那样出色的人是……”   像是惊雷掣电,又像是狂风大作,裹挟着冰冷的急雨从天而降。   冰冷而无情的让人会从混沌中逐渐清醒。   李贤心头轰然响动,他盯着面前的阿弦。   原本迷惘的眼神,却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透出了一线太阳之光。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在沛王府旧宅的日子,那个人坐在自己跟前,无视他的故意的冷漠跟任性的冷嘲热讽,如此这般地对他说。   ——“我很高兴你是那样出色的人,很高兴那样出色的人是……我的阿弟。”   “我的阿弟。”   “阿弟……”   “阿弟?!”有什么东西,本能地涌了上来,直撞上眼眶。   几乎无法反应,是滚烫的热泪从双眼之中掉落。   李贤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猛地松开阿弦,双手捧着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   而在外间,正在斟茶的阿倍广目忽然觉着不对。   他放下杯子,正要进内查看情形,书房外响起了房先恭的声音:“太子殿下近来甚是用功,我们都劝他要留意保养身体呢……这会儿不知道是否略事歇息,让我……”   还没说完,房门已经被猛地推开了。   房先恭一愣,呆呆地看着身旁的明大夫,却发现这位谏议大夫满面冰冷。   明崇俨不理会他的喋喋不休,迈步进了书房,当看见在里间端坐吃茶的“太子李贤”的时候,明崇俨愣了愣。   房先恭正诧异明崇俨为何如此鲁莽无礼,“太子李贤”若无其事地说道:“原来是明大夫,真是稀客,今日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明崇俨眼带疑惑地望着他,终于道:“殿下,女官可在此?”   “李贤”道:“女官?只怕你找错了地方,怎么跑到东宫来要人了呢,不是该去崔府吗?”   明崇俨原本就对李贤有一种“偏见”,这会儿更是越看越有些不顺眼,他打量着书房内,目光落在了右手侧的里间入口。   明崇俨掂量着:“听说女官就在东宫,我有急事要找她,如果她的确在,劳烦殿下叫她出来。”   房先恭在旁大惑不解,但却不想直接得罪这位二圣面前的红人。房先恭带笑道:“大夫怕是听错了,若女官在府里,我也不可能不知道的。不如大夫还是去别处找一找?”   明崇俨看“李贤”神色淡淡地,好像全无心虚,虽然讨厌他这幅神情,但毕竟是太子殿下,不好直接得罪,他半信半疑地说:“既然……”   就如同阿弦虽然通灵,但两个人魂魄呼唤的奇事还是头一次见,明崇俨虽精通法术,却也做不到如此地步,自然再想不到,面前跟自己说话的并非真正的“太子李贤”,而正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死对头阿倍广目。   正在明崇俨想暂时退却的时候,里间突然发出一声按捺的低吟,又像是痛苦的嘶吼。   声音入耳,明崇俨震动:“这是……”   直到这会儿,坐着的“太子李贤”才皱皱眉,然后他道:“明大夫还是请离开吧。”   “里头是谁?”明崇俨问,声音有些严厉。   房先恭也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贤”,太子殿下则道:“是我的一位……爱宠。”   房先恭一听,脸上浮现一丝恼色,谁不知太子李贤定下的太子妃是房家的女儿,眼看大婚在即,太子居然如此放浪形骸起来,更令人惊恼的是……他事先竟丝毫也不知情。   何况之前有过一个赵道生,本以为时过境迁了,居然又故态萌生。   房先恭皱眉,想劝谏几句,当着明崇俨的面,又不大好开口,只皱眉不语。   明崇俨毕竟同阿倍广目极为“熟悉”,听到那声音有几分类似,已经疑心大动,“李贤”这般搪塞也无法阻挡,当即道:“不知是个什么样绝色的人物,把殿下迷的如此,且让我也一睹芳容。”   若换了别的事,房先恭自然拦着,可是他心里暗恼,倒也存了个一块儿参观之意,便揣手不言。   “李贤”才站起身,明崇俨已经势不可挡地迈步往内。   那胡榻的床帐是垂着的,明崇俨屏住呼吸提着心弦,一步步走到旁边,终于伸手,猛然将帐子撩开!   当看到里头的情形的时候,明崇俨骇然!   阿弦平躺着,有些衣衫不整,眼中满是焦灼跟惊急。   而在她身旁的那个,却正是“阿倍广目”,但他双目紧闭,不省人事,额头上不知如何重伤,赫然血流如注!乍一看,如同已经死了一样!   明崇俨忍着心头惊骇,见阿弦无法动弹,他毕竟是行家,一看就知道阿弦中了法术禁制,当即咬破手指,在阿弦眉心上飞快画了个符。   阿弦总算呼一口气,突然脸色大变,哑声叫道:“当心!”   明崇俨回头,却见身后悄无声息站着的,是“太子李贤”,明崇俨只觉得太子的脸色有些泛青,还未反应,身体就被一股大力抓起,狠狠地往外甩了出去!   ---   被甩出了书房的明崇俨,总算是回过味来。   但是在书房之中,也更有一场生死之争。   先前李贤被阿弦一语点醒,——他毕竟是个本性淳良的少年,只是囚于魔障无法自拔,这会儿模模糊糊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又看阿弦如此,他生怕仍是无法控制自己,痛苦无奈之下,便用力向着床柱撞了过去。   李贤先前被那种爱欲跟伦理折磨,几次都产生一种寻死的冲动,这会儿百般无奈,毅然决然地用力一撞,顿时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在真正的阿倍广目擒住明崇俨,趁着明崇俨法力未曾恢复之前将他打出结界的时候,阿弦先是飞快地查看了一下李贤,发现他还有气息,松了口气。   她知道事不宜迟,即刻跳下床,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冲了出来。   这会儿正明崇俨退出结界,而阿倍广目站在原地,冷冷地回头瞥了过来。   在他身后墙角边上,房先恭躺在那里,生死不知。   四目相对,阿弦道:“你、你的居心为何如此歹毒,若不是明先生当初一念之仁,你已经……”   “我就赌他不会那样狠心无情。”   阿倍广目淡然地说,他的谋划深远,从一开始就给明崇俨下了套,但虽然如此,也只有七八分把握,他假死逃生,其实也是做了一场生死之赌,若明崇俨不记得跟他的那番谈话了,那他现在只怕也已灰飞烟灭。   “卑鄙之极,”阿弦忍不住,“亏明先生还曾为你而伤心,你竟完全是在设计他,利用他的好心,你……”   阿倍广目道:“成大事者不择手段,不然的话,大唐如此强大,为何我国还屡次挑衅?只要足够狠绝,总有一天……”   “住口!”阿弦的怒意到达了顶点,匕首指着他道:“你利用明先生,又伤害太子,我必定要你付出代价。”   阿倍广目道:“明崇俨有他自己的性情弱点,至于李贤,我不过是在成就他而已,他方才几乎所做的,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吗?我是在免除他的痛苦,只是你实在太碍事了,我本来以为作为长姐,不管怎么样也要疼爱弟弟,成全他才对。”   阿弦又呕又怒:“原本明先生还体恤你的生母是大唐女子,以为你也有一部分中华之人的品性,没想到全错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已!你的母亲若是在天之灵知道,只怕也要羞惭后悔……”   “住口!”阿倍广目竟然动怒,厉声喝止。   机不可失,阿弦身形一晃,闪身往前。   阿倍广目一怒之下,未曾严密防范,何况这具身体他得到不久,未免有些生涩,刹那间,竟被阿弦擒住肩膊,他正欲念诀催动法术,突然颈间一疼,原是被阿弦持刀横在脖颈上。   阿弦知道他术法厉害,所以绝不肯再度冒险,手上微微用力,鲜血已经自这具身体的颈间流了出来。   “快点换回来!”阿弦咬牙,厉声喝道。   “换回来?你以为是那么简单的么?”阿倍广目轻声一笑:“你只管动手,看看杀死的是谁!”   阿弦的手一颤,忙又稳住:不错,现在动手的话,死的人一定是李贤,若是这具身体“气绝身亡”,就算是有换回魂魄的方法,也是没用了。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门口处,袁恕己仗着明崇俨画的符,冲了进来。   阿弦见了他,又惊又喜,大叫一声。   而袁恕己猛然发现阿弦居然刀对着太子,受惊匪浅:“阿弦!”   阿弦看着他惊骇的目光,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少卿,他不是太子殿下!”她知道现在这种情形很难解释,却只能把心一横道:“他换了太子殿下的魂魄,他是阿倍广目!”   这话,若是换了别人听见,只怕会当阿弦失心疯了。   但是袁恕己是跟阿弦从豳州开始相识的,即刻明白了现在的境况。   袁恕己睁大虎目,虽对阿弦的话深信不疑,却仍是惊疑地看着“李贤”:“阴阳师?居然、居然……”   他们两人,一个焦急,一个惊骇,而阿倍广目却极为平静:“是啊,我不是李贤,你们当然大可动手杀了我,来啊,还迟疑什么?”   他这样一说,阿弦反而警惕起来,才要把刀刃离他脖颈远些,门口处阿倍广目所设的禁制结界突然消失了!   于是,门外徘徊的韦承庆、陈基,明崇俨,以及东宫的所有侍卫们,便看见了这样一幕:女官持刀,欲杀太子。   这令人窒息的关头,阿倍广目忽然厉声道:“还不护驾?”   东宫侍卫纷纷冲了入内,把阿弦跟袁恕己包围在中间,袁恕己则站在阿弦身前,替她挡住面前的侍卫。   韦承庆慌忙叫道:“女官,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放下刀子?”东宫侍卫们面面相觑,十分紧张,不知要不要冲上去动手。   这混乱之时,却有一个人大声喝道:“都不许动!”   出声的却是陈基,只见陈基厉声喝道:“皇后娘娘的旨意,谁若伤女官半分,诛九族!杀无赦!”   东宫侍卫们听闻,手中的兵器纷纷指向地面。   如此僵持之中,明崇俨咳嗽着走了进来,他勉强笑了两声,道:“广目君,真有你的,你到底还有什么深藏不露、令人意外的?”   阿倍广目淡扫他一眼,笑而不答。   明崇俨望着“太子”清秀的脸,咳嗽数声后,叹道:“这其中的孽障纠葛,虽然跟我无关,但是今日让你造成如此之乱,想来也算是我妇人之仁种下的恶果,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亲手了结吧。”   ---   阿倍广目道:“你想怎么样?你们这群人,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太子吗?”   韦承庆跟侍卫们自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眼前的情形太诡异了,叫人无法反应。   不管是太子,女官,还是谏议大夫,都是二圣面前举重若轻的人物,伤害哪一个似乎都无法交差。   这会儿,明崇俨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目光转动,他看向阿弦,轻声说道:“镜子。”   更加没有人明白明先生在说什么了。   除了阿弦跟阿倍广目本人。   阿弦的眼前,蓦地出现当初在遣唐使的驿馆,跟阿倍广目交手的情形。   她猛然探手,在阿倍广目胸前一拍,与此同时,原先始终泰然不动的“太子”陡然色变,竟举手要拦住她。   他身子乱动,阿弦忙着小心不让刀子当真伤了他,便叫道:“少卿!”   袁恕己心道:“死就死吧!”他深深呼吸,上前一步,挥起右手,“砰!”一拳狠狠地打在了“太子”的脸上。   “太子殿下”身子一歪,往旁边倒下,阿弦还忙护着不让他当真伤了头颈。   这当儿,陈基趁机跳了过来,举手入他怀中一模,果然掏出了一块儿磨面不甚光滑的古镜。    第365章 完结中   阿倍广目被袁恕己一拳挥来, 几乎当场晕厥, 头脑昏昏之际, 古镜已经离身。   他本有些支撑不住, 可见陈基将自己之物拿走,却用力将阿弦一推, 重又站起身来:“还给我!”   陈基反应极快, 古镜得手, 只瞥了一眼便即刻转身交给了明崇俨,他知道这种东西多半有些邪力, 不是自己能接触的,自然是给明崇俨这种行家最为便宜。   明崇俨接了古镜在手,轻笑出声。   阿倍广目虽然说了很多谎话,但是关于这古镜却并未说谎,这的确是他的亡母所留,而……若说阿倍广目这人身上还有什么弱点, 只怕就是他的这位生于大唐的母亲了。   毕竟也正是因为这个,阿倍广目心中对于大唐的恨,甚至才远超其他的倭国之人。   这古镜是他珍惜之物, 寸步不离的, 就算魂魄互换,也不忘将此物随身携带。   有了这镜子, 越发证实了“李贤”实则是阿倍广目的身份。   阿倍广目本要暴起抢夺,明崇俨手握古镜:“若我所料不错,你所珍惜的并不仅仅是这镜子而已, 而是这镜子里的东西,对么?”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摸不着头脑,有人暗自震惊。   而东宫秘书官韦承庆却终于在这时候醒过神来,他看出了现在这位“太子殿下”有异,但是如果再继续大闹下去,被在场这些人一五一十地目睹,将来指不定又会传出什么样稀奇古怪不堪的话,对太子殿下自然是大为不利。   身为东宫属官,职责便是辅佐太子,督促太子殿下的品德政行,维护太子的身份地位,但今天可是热闹极了,精彩纷呈到令人无法收拾的地步。   韦承庆眼见明崇俨如此,明白他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忙道:“明大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官持刀,太子被打,皇后座下的几位“爱卿”,似乎正在围攻太子。   明崇俨目不斜视,只是盯着面前阿倍广目,缓缓说道:“他不是太子殿下,不过你放心,我会把真正的太子殿下救回来!”   有了明崇俨这句话,阿弦悬着的心总算能够放下一半。她看现场有陈基跟袁恕己,还有明崇俨坐镇,忙抽身入内,去查看真正的李贤如何。   韦承庆半信半疑,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下令让东宫的兵马跟在场这几位对战起来,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大意地让侍卫们撤走,只后退到门口,随时戒备。   ---   阿倍广目望着明崇俨:“你想怎么样?”   明崇俨道:“把太子换回来。”   阿倍广目昂首一笑:“怎么,你不能么?”   若在之前并未受伤的时候,明崇俨或许还可以一试,但这其中所涉及的法术他从未涉猎,若是强行动手毕竟冒险,而事关储君,定要做到不出万一。   明崇俨道:“广目君,你心里大概还在得意,笑我的妇人之仁吧。但是现在,你把我对你的最后一丝悯恤之心都扼杀殆尽了,是你教我的,行事要不择手段,对不对?”   明崇俨说着,咬破手指,点在古镜之上,垂眸默念咒语。   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有一声不堪忍受般的凄厉叫声,从古镜面上传了出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阿倍广目叫道:“住手!”   明崇俨手指的血点在镜面上,镜面竟起了一阵水波荡漾似的波动,袁恕己跟陈基离他最近,两人不约而同看过来,却见从那有些旧暗的镜面上,隐隐约约地竟浮现一张人的面容!   韦承庆在袁恕己身侧,恍惚也扫见了,吓得后退一步。   明崇俨淡淡道:“论起邪术,你比我精通,但是论起驭鬼之术,在长安城里我若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作第一。”   袁恕己听到这里,插嘴道:“明大夫还是过谦了,何止长安城,举目天下,亦是大夫第一。”   明崇俨笑了一笑:“多谢赞誉。”   他们越是轻描淡写似的谈笑风生,阿倍广目越是难忍惊急怒色,这种厉怒之色在向来温和的太子的脸上出现,就连东宫侍卫们这些外行都看出了不对。   明崇俨淡然地又看向阿倍广目,望着他唇角抽动的样子,闭眸复又催动咒法,刹那间,连绵不断的痛苦厉啸在书房里响起,许多侍卫不堪这种刺耳而诡异的声响,忙不迭举手捂住耳朵。   与此同时,那镜面上若隐若现的“人像”,竟缓缓窜动起伏,像是要从镜子里挣脱出来一样!   偏偏那人的脸庞五官不清,就像是整个头脸蒙着一层灰扑扑的薄纱,怪异幽魅,惊魂可怖。   见了这种骇人异状,连陈基跟袁恕己都齐齐地退后一步。   “住手!”阿倍广目忍无可忍,复又大声喝道。   他的脸色已转作铁灰,只有双眼泛出血丝,恶狠狠地盯着明崇俨,嘴里发出了一串听不懂的倭国言语,然后双手一扬!   手心里竟飞出无数的白色蝴蝶,呼啸着往前扑来!   有两个侍卫不慎正站在身旁,被蝴蝶碰到,顿时浑身抽搐,脸色转作铁青色,颓然倒地。   袁恕己浑身一震:“保护明大夫!”他委实悍勇,拔刀往前,刀锋所至之处,被削中的蝴蝶纷纷落地,化作薄薄地纸片。   韦承庆大叫:“退出去,都退出去!”知道现在这一场对峙已经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插手的了,只能交付明崇俨。   剩下的东宫侍卫同韦承庆一起退到门口,众人都惊魂不定,又担心里头的情形。   明崇俨身旁,陈基如法炮制,却终究不敌这数不清的蝴蝶之防不胜防,手背上不慎被白色蝴蝶碰到,那原本看似轻灵无害的蝴蝶,突然跟长出了利齿一样,张口狠狠地咬落。   陈基被这种可怖场景惊的忘了反应,关键时候,被人拽着腰带往后一拉,堪堪避开了那蝴蝶的啃噬。   陈基回头,却见是阿弦,但她的身后跟着的,却是头上包着纱布的“阿倍广目”,只见他脸色惨白,神情恍惚。   情势紧急,明崇俨将镜面翻转,手掌在镜底轻轻一拍,原先还在镜子之中挣扎的那影子,陡然探出了半身!她扭动着,极艰难地终于挣脱出来。   阿倍广目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幕,正在催动蝴蝶的手掌慢慢地垂落。   那些原本正择人欲噬的蝴蝶,也无力地纷纷落地,变成了纸片。   那影子浮现在众人面前,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个女人。   是个长发拖在身后,几乎到了脚踝的女人,她身着唐装,容貌端庄,却透出一股显而易见的憔悴。   她抬起双眼,打量着周围,目光从袁恕己,明崇俨,阿弦,陈基身上一一转开,在李贤的身上停了停,最后转身看向了真正的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望着女人,嘴角微张,用倭国话喊了一声,阿弦虽不懂倭国言语,却知道阿倍广目叫的是什么。   那是一声——“母亲大人。”   女人注视着他:“我早跟你说过,这条路走不通。”她说的却是官话,字正腔圆,带有一股从容高贵的气息。   阿倍广目显得十分恭敬:“孩儿一定要试一试。”   女人道:“你虽然失败了,但是你已经尽了力。”   “母亲,”阿倍广目叫道:“我还没有放弃!”   女人低低笑了声:“这么多年,我的仇恨已经淡了,你再做的一切,不管是胜败输赢,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母亲,我是想为了您、以及之前的皇后一族向李唐以及那个女人复仇的呀。”   女人道:“不,这只是你一半所想,另一半,你是为了倭国。当然,我并不否认,最初让你心里产生对李唐仇恨的人,是我。”   阿倍广目道:“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至少……我会让他们的储君陪葬。”   女人道:“储君,你指的是这个少年吗,李治跟武媚贱人有多少儿女,你知道吗,还有这个人……”她动作优雅地回头,看向阿弦。   女人直直地看着阿弦,点头道:“好碍眼啊,小公主,当初就是因为你,才害得皇后娘娘被武媚折磨虐杀而死,更连累娘娘母族,但是谁又能想到,这一切竟都是个骗局,而引发这一切的你,居然没有死呢?”   阿弦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当初王皇后的贴身宫女,此刻面对她的质问,虽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错,却也无言以对。   突然,袁恕己道:“你是王皇后的身边人,你相信废后是无辜的,那么当年真正对安定公主动手的人到底是谁?”   女人却并不理他,只是慢慢地又回过身来,她也不再看阿倍广目,反而把目光投向敞开的门扇之外。   “母亲……”阿倍广目呆呆地唤道。   女人却仍是痴迷渴望般望着门外,喃喃道:“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娘娘……我终于又能跟你相聚了。”   低低地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那幽灵的身形却腾空而起,像是被一阵风送着似的飘了出外。   “不!”阿倍广目大叫,扭身张手,想要着急将女人带回来似的。   趁此机会,袁恕己却跟陈基两人同时跳上前去,一左一右握住他的肩膊,生生把他拉了回来。   明崇俨回身,五指张开,向着身旁的太子李贤天灵上用力拍下:“离体!”   那原本藏身在阿倍广目躯体之内的李贤的魂魄,突然飘飘荡荡地浮了出来,——李贤满面茫然,不知所措,这次却也只有阿弦能够看见,阿弦忙道:“殿下别动!”上前拉住李贤魂魄的手。   与此同时,陈基跟袁恕己两人正把阿倍广目带了回来。   阿倍广目奋力挣扎,双眼死死地盯着书房之外,厉声大叫,想要挽回,却无能为力,因为那女人已经飞身而出,外头,是满院的太阳光炽烈,那幽灵的身形毫无遮蔽地沐浴在了太阳之下,就像是薄薄的雪靠近了通红炉火。   “不!不,母亲!”   伴随着阿倍广目撕心裂肺的惨叫,魂魄身上发出极其细微地“嗤嗤”声响,就像是被一口气吹熄灭了的烛火,形体飘摇,化作一缕很淡的青烟,摇摇摆摆,消失不见。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转瞬间,而失去了母亲魂魄的阿倍广目也像是失了魂,他低垂着头,还未动作,身后明崇俨举手拍在他的天灵之上,同时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倍广目的魂魄猝不及防地被打出了李贤体内,同时明崇俨挥手,阿弦看的分明,忙推着李贤道:“殿下快回去!”   李贤望着她,双眼泛红,却并不动,阿弦急急催促,李贤突然问道:“你,还当我是你的阿弟吗?”   阿弦一愣,然后也红了眼睛:“当然是,一直都是。”   李贤哈地笑了声,走了几步,却毕竟不知该怎么做,盯着自己的躯体发呆。   明崇俨提一口气,在他的魂魄上一拍,李贤顺势往前,终于在一瞬间魂魄归位!   ---   陈基跟袁恕己原先按照明崇俨授意擒住了阿倍广目,因为他们看不见李贤跟阿倍广目的魂魄,尚不知大事已成,这会儿仍是抓着李贤不放。   阿弦忙上前扶住,见李贤双目紧闭不省人事,问道:“大夫,殿下怎么还不醒?”   常人的躯体被阴魂侵占,或者魂魄离体后归位,都是需要一段缓和时间的,何况是如此大费周章的魂魄置换。   明崇俨道:“无妨、稍后……”   才说了一句,就听到身旁有人道:“我要你们,给我的母亲陪葬!”   明崇俨回头,却见阿倍广目从地上慢慢地站起身来,原本俊美的脸已经浑然狰狞,他张开双手,咬牙说道:“大唐夺走了我母亲的笑容,现在又夺走了我唯一的牵念……”   明崇俨显然已有些力竭,正闭眸调息。   袁恕己喝道:“鄙贱倭人,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阿倍广目双手缓缓握紧,森然而笑。   阿弦皱眉道:“令堂的执念已经放下,你却把她的执念变成了你自己的,你难道看不出,她已经释然了吗,把她囚禁在古镜里满足一己之私,岂是真正的敬爱她为了她好?”   阿倍广目的头原先因李贤“自残”而受伤,这会儿血顺着留下来,把一颗眼睛染的通红,他叫道:“住口!”   抬手指着阿弦道:“你就是罪魁祸首!”   手指所指,顿时又有许多大蝴蝶飞窜而出,阿弦最担心李贤受伤,忙叫道:“大哥保护太子快走!”她起身挡在了前方,袁恕己见状,便也起身立在她的身旁。   陈基抱住李贤,咬牙欲退,就在这时,只听明崇俨轻声说道:“广目君,就让我来结束你的痛苦吧。”   阿倍广目道:“有本事就来阻止我!”他竟似入魔一样,长发散开,同衣袂一起无风而动!无数大蝶从袖底纷纷飞出,就算阿弦跟袁恕己是两个胆气最正的人,见了这般骇异景象,仍是不寒而栗。   明崇俨迈步往前,双手一合,垂眸默念,刹那间,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蝴蝶们挡在之外。   阿倍广目用倭国语喃喃骂了声,复又催力。   但那无形屏障却又动了起来,竟逐渐形成了一个圆弧之状,把蝴蝶们尽数包围其中,且还在继续形成合拢趋势,看起来就像是蝴蝶们正钻入了一个强大而无形的口袋。   阿倍广目红着眼,这会儿却连分神怒骂都不能了,只是凝神贯注跟明崇俨对斗。   此刻,书房内的气氛令人窒息,阿弦跟袁恕己立在明崇俨身旁,都知道这两位当世无双的术法高手在进行最后的比拼,也许……是生死之争。   终于,那无形的“口袋”合拢,只听得明崇俨念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手指往前一指,那包裹着无数蝴蝶的无形布袋陡然之间竟炸裂开来!   巨大的响动震得书房的门窗纷纷鼓裂,而所有的白色蝴蝶也在一刹那都化成了细碎的片片,在书房之中飘飘洒洒,缓缓落下,看起来就像是在这小书房里下了一场初冬的早雪。   随着这平定乾坤的一声,阿倍广目口中喷出一股血箭,他后退一步,默默凝视了明崇俨片刻,然后突然仰身,往后倒下!   他的唇角甚至还微微上扬,神情似很平静安详。   袁恕己上前一步,回头道:“他已经死了!”   其实不必袁恕己说,阿弦也看见了,只是她所看见的,是阿倍广目的魂魄,也在那瞬间完全地碎裂消散。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纷扬不歇的“飘雪”之中,是明崇俨仿佛无限寂寞的一声。   袁恕己正要赞他几句,就听阿弦大声叫道:“明大夫!”   袁恕己回头,正看见明崇俨七尺之躯悄然无声地往后倒下。    第366章 完结中   东宫一战, 明崇俨因耗尽心血跟灵力, 被救回府后, 虽经过御医的百般救治, 终究回天乏术。   为此,武后特出宫来至曲池坊探望, 两人相见,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武后回宫的时候,双眼都是红肿的。   没有人敢问, 更没有人敢妄自揣测。   那天夜晚,阿弦睡在南华坊崔府,因为白天又去探望过明崇俨,知道他的情形很不好,心里忧虑,翻来覆去到子时才睡着。   大概又过了一个半时辰, 阿弦恍惚之中,看见明崇俨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阿弦此时尚不知自己还在梦中,见他气色很好, 惊喜的翻身坐了起来:“先生, 你好了?”   明崇俨揣着手笑道:“好了,现在是万事无忧了。”   他徐步来到阿弦的床前, 泰然自若地落座,整理了一下袍摆:“怎么还没有睡?是在想念崔天官,还是在担心我?”   阿弦听他打趣, 才要笑,突然觉着不对。   明崇俨生性不羁,如果是在怀贞坊的话,这样深更半夜他长驱直入闯入房中,或许是可能的。但现在阿弦人在崔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深宅大院,明崇俨是绝对不可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而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的。   阿弦觉着脊背冷飕飕的,那笑影还未展露就已经消失:“明、明先生……”那可怕的揣测立刻浮现在心头,阿弦坐直了身子,瞪向明崇俨。   看出阿弦的紧张,明崇俨却仍是神情淡然,恍若无事,他笑道:“怎么了,别怕,我又不会害你。”   阿弦的声音都沙哑了:“先生、真的已经……”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   明崇俨抬手,在她的肩头拍了拍:“人当然都有一死,何况对你而言,不也是司空见惯了么?不要哭,我看了会难受的。”   毕竟跟明崇俨相识一场,曾多蒙他相助,他虽是高人,性情却随和有趣,如今骤然而逝,追究原因,却也跟自己大有关系。   阿弦低了头,按捺不住心头难过。   明崇俨叹道:“我学的是玄门术法,对生死之事早就看淡了,这也是时也命也,强求不得。我这次特意来跟你告别,同时也有件事要提醒你。”   阿弦忍泪抬头,明崇俨道:“我知道你很担心崔天官,你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你最好立刻动身,一刻也不要耽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羁縻州。”   阿弦原本因太过悲痛心头恍惚,猛然听明崇俨说了这句,悲痛之外又多了一份不寒而栗,脱口道:“阿叔怎么了?”   明崇俨道:“别担心,你跟他之间……羁绊太深,总之只要你听我的话,快些前去,应该还有机会。”   阿弦抓住他手臂,才要细问,外间忽然有个声音道:“星主该归位了,何必又在此泄露天机。”   明崇俨呵呵笑道:“我去了。”   阿弦叫道:“明先生!”往前一扑,明崇俨的身形却早消失无踪。   阿弦一惊,双眸睁开,却发现原来又是南柯一梦,此刻,东方未白,黎明欲晓。   扶着额头,细细地将方才梦中所见一一记起,阿弦大叫虞娘子,让她准备行囊,虞娘子不知发生何事,见她催的急,只好先去给她收拾。   后来才知,昨夜四更天的时候,谏议大夫明崇俨谢世。   ---   就在唐军往鄯州而行的时候,他们遭遇了此行的第一次伏击。   伏击发生在一处峡谷之地,因两侧是连绵的石山,中间一道狭长走廊是过境的必经之地,唐军事先休整了半天,先派了前锋前去哨探,两拨先锋官回来,都报说并未发现敌踪,可以通行。   因快要入冬,气候更加寒冷,在此地驻扎的时候,朔风猛烈,天际隐隐有雪花飘舞,刘审礼同卢国公程处嗣跟几个副将暗中商议,想要一鼓作气经过峡谷,在天气更加恶劣之前赶到伊州城。   对此,周国公武承嗣有不同的看法,他先前人在车中,但是荒郊的风太烈,把马车吹的歪歪扭扭,武承嗣受不了那种颠簸,宁肯下来步行。   谁知才走了几步,整个人被一阵狂风撩翻,原地如风滚草似的滚开了数丈,慌的随从人等拼命前去抢救,惹得程处嗣跟刘审礼那些人哈哈大笑。   武承嗣虽然遭受耻笑,却不以为意,相比较而言,这种严寒入骨对他来说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这一路走来,武承嗣有无数次在心里腹诽,暗暗埋怨武后为什么偏偏要派他前来这种鸟不拉屎、且有性命之虞的鬼地方,虽然他也知道武后的用意,无非是想让他的资历簿子上添上值得夸耀的一笔,以后升迁也可以更容易些,毕竟,还有什么是比亲自参与战事更好的资历呢。   但对武承嗣而言,升迁这种事,自有一万种法子,如果要长资历,随便参与些小点儿的没什么危险的战事倒是使得的,但是现在……他有种还未开打、自己就可能一命呜呼的不妙预感。   因为受够了这种似乎能瞬间把人冻僵的气候,武承嗣坚决要求在峡谷的避风处安营扎寨,等雪过天晴后再启程。   对这种建议,几个带兵的将领们表面不敢说什么,心里嗤之以鼻。   如果是在这种天气里在野外过夜,周国公自然可以在帐篷里守着暖炉,但其他士兵跟牲畜们却没有这种待遇,第二天早上只怕会收获一大半冻僵了的士兵跟马匹等。   武承嗣觉着没有人听自己的话,威风抖不出来,可又无处诉苦,正愤愤然,突然听见几声微弱的咳嗽,他回头看时,喜见崔晔披着狐皮大氅,正微微低头在嗽。   随着天气转冷,崔晔的身体好像也更差了,这一路走来,有好几日是每天都连着喝药,吃的东西简直都不如吃的药多。   武承嗣看在眼里,暗中欣慰,觉着自己可能不是在战事来临之前第一个死掉的人。   但是现在,倒是个极好的挡箭牌,武承嗣便过去嘘寒问暖,道:“天官是不是又犯病了呀,我方才让他们就地安营扎寨歇息,他们还不肯呢,这颠簸之下,天官怎么受得了?”   武承嗣本是幸灾乐祸加愤怒无处发泄,并没指望崔晔会站在自己这边,谁知听他说完,崔晔又咳了两声,道:“周国公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我也正觉着有些难以支撑,让我跟几位将军说一声,看能否通融,稍后再开拔。”   武承嗣大为意外,眼睁睁看崔晔去找刘审礼那些人,半晌,崔晔回来,告诉了一个好消息:“刘将军他们体恤,已经答应了,暂缓一个时辰后启程。”   一声令下,三军重又懈怠下来,生火的生火,避风的避风,武承嗣喜出望外,扎进帐篷里裹着狐裘安稳睡了半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只听外头有声音催促开拔,武承嗣把身上裹了数层才钻出帐篷,才抬头,就见前方站着一道影子,被狂风跟乱雪遮着眼,又加天黑,本是看不清是谁的,但武承嗣仍是第一眼就知道那是崔晔。   只见他仍是裹着那狐裘大氅,有些瘦削下来的身形立在狂风之中,却偏偏显得这样坚决挺拔,势不可摧。   武承嗣本来很瞧不惯崔晔,主要是因为他娶了阿弦,所以有一种羡慕嫉妒的情绪作祟,其他方面倒是对自己没有任何妨碍,如今见他这般绝世风骨,暗暗心折,又想到连日来他拖着病躯随军,却也值得钦佩。   武承嗣弓着腰顶风来到崔晔身旁,道:“天官怎么不去车里,反在这里吹风?留神身体。”他怕那些凛冽寒风,一不留神就会从嘴里鼓入腹中,于是说话的时候紧紧地捂着嘴,这让他的声音听来支吾不清。   崔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武承嗣发现他的眼神极为清亮,就像是……像是前夜赶路的时候,荒漠之上的那轮冷月。   ---   队伍在过峡谷的时候,遇到了伏击。   武承嗣人在马车中,突然听见外头轰然响动,像是重物落地,他还以为是风吹的石头松动,把窗子打开一道缝隙往外看去。   谁知眼前所见,却是两边峡谷的岩石之上,有许多的火光闪现,武承嗣大惊,知道是遇到了袭击,吓得不敢再看,忙把窗户掩上,自己埋头在狐裘之下,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却惧怕的无以复加。   外间的喊杀声似乎在继续,这辆马车起初还在行进,不多时,便停了下来。   武承嗣止不住发抖,暗觉自己大概会命丧于此了,不由心想:“姑母啊姑母,您英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亲自葬送了侄儿的性命。”   大概有小半个时辰,外间喊杀的声响慢慢停了,马车震动了一下,似乎有人钻了进来,武承嗣想起先前听说过的吐蕃士兵的凶残,吓得浑身抖的更厉害了,突然一只手掀起他盖在身上的毛毯,武承嗣“嗷”地叫了起来:“饶命,不要杀我!”   身后一阵沉默,然后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武承嗣回头,此刻车门大开,在外头火光的映照下,他认出这是周王李显身边的一名将军。   那将军把毛毯放下,道:“周国公莫怕,敌人已经给消灭殆尽了。”   武承嗣不敢置信,如梦初醒:“你说什么?”   将军并没有再同他多话,只是跳下车去,对外头的人说道:“周国公无碍,启程吧。”   马车继续往前,不多时过了峡谷,迎风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子夜来临之前到达了伊州城。   在城内安顿的时候,武承嗣才知道,原来在过峡谷之前,崔晔已经推断出这峡谷之中已经埋伏敌军,本来周王及手下将官不信,毕竟派出去的哨探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但是刘审礼程处嗣,以及周王所属一名叫裴行俭的坚持下,这才临时停止开拔,先又派出了几队身手出众的亲卫,等夜色降临的时候,借着山石的掩映,悄然往上潜入,若遇到敌人,则想法悄悄地诛杀,最好不要惊动大批敌人。   事后,刘审礼道:“若不是采纳了天官的建议,这一次定要吃个大亏,实在叫人捏一把汗。”   武承嗣暗中也问崔晔如何会未卜先知、发现连精锐哨探都没有发现的敌踪的,崔晔回答道:“我毕竟是同他们交手、且曾九死一生过的,知己知彼,虽不至于百战不殆,到底是有些经验之谈,按照吐蕃的打法儿,他们一定想要狠狠一击先挫去唐军的锐气,而那山谷的地势险要,若我是吐蕃人,一定不会放过那么好的战场,当然,最主要的是……”   武承嗣听得入神:“是什么?”   崔晔道:“大概周国公并没有注意,你看。”   武承嗣抬头,却见天空灰蓝,有几片阴云拖曳,除此之外还有些鸟儿在盘旋。   他不知崔晔让自己看什么。   崔晔的眼神苍远:“那种鸟儿叫秃鹫,他们喜欢在山岩上做巢穴,但是昨日在经过山谷的时候,我看到有许多秃鹫盘旋不落,这代表两种可能,第一,秃鹫发现地下有人潜伏,不敢靠近,第二……”   他不再说下去。武承嗣忙催问:“第二是什么?”   眼前,蓦地出现遍地横尸的灿烈场景,那许多脖颈细长长相狰狞的鸟儿逡巡其中,不时地叼吃某块血肉,或者……   有一只,几乎要跳到他的脸上。   而在头顶上空,仍有大批等待降落吞食的秃鹫。   崔晔定了定神:“第二,是他们在等待,等待有人死,可以进食。”他的声音低沉缓和,但是潜藏着一股怆然凛冽的杀气。   武承嗣起初还不明白,又想了想,直了双眼。   从此之后,武承嗣对崔晔的态度总算产生了变化,不再像是以前一样总是瞧他不顺眼了,甚至有时候行军苦捱,他有些发脾气,但一旦看见崔晔出现,便立刻会若无其事,神奇地气消了,这或许也可以叫做一物降一物。   在伊州稍微整顿,继续行进,吐蕃并没有再贸然进攻,反而遇到了龟兹的小股士兵,因见唐军来到,不敢与之匹敌,即刻投降。   后来,又过疏勒,弓月,先前因吐蕃势大,唐军又且战败,两国也因而雌伏吐蕃之下,今见唐军盛势而至,先前峡谷遭逢战又先占了先机,便也双双降服。   一切看来都十分顺利,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小明的死在此后几年,但是本书里的历史已经产生了相应的波动,所以……   不过没关系,如你们所见,在这里,小明依旧逍遥去了(╯3╰)    第367章 完结篇   之前武三思失利被贬出长安后, 他的那些亲信之中, 倒有一半是追随了去的。   其他的那些, 有一部分立志要做良禽, 想要择另外的佳木而栖,但除此之外还有少许痴心不改的, 觉着梁侯迟早会有一日东山再起, 而他们现在所做的就是为武三思“守节”, 有点类似盼着落魄夫婿暴发风光的女人,如果有朝一日夫君果然出息, 自己或许也能成为诰命夫人,凤冠霞帔,苦尽甘来。只要那天来到,之前所有的隐忍跟苦捱当然都有所回报了。   这给梁侯“守节”的人里,也有索元礼。   其实索元礼是个胡人,对他来说, 最不在乎的就是什么名节,那种东西简直都比不上一根胡羊腿好吃又能救命,但正因为是胡人, 他又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他在一路往上爬的时候,看出了武后的不同凡响, 以及也瞧出了武后对于武氏宗亲的重视。   虽然现在武后还不能“为所欲为”,但皇帝多病,太子柔弱, 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呢,就算梁侯现在被打压,要知道“风水轮流转”,兴许……   除此之外,索元礼之所以尽心地跟随着武三思,还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第一,他觉着这位主子的脾气跟自己“臭味相投”,比如都是这样阴险狡诈,残忍毒辣,且不择手段。   茫茫世界里找到一个同样坏的人何等不易,而有了这个坏人的相助跟支持,自己还能坏的更彻底自我许多,所以索元礼愿意跟着武三思这“伯乐”。   而第二点就比较无奈了,因为长安城里现在已经有点容不下索元礼了。   索元礼先前得罪了阿弦,也间接地得罪了一心想讨好阿弦的周国公武承嗣。   阿弦是女官,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崔府的长媳,有了崔晔这一重身份,所以说就等于索元礼把长安的正派人士都得罪了(何况那些铮臣原本就不屑索元礼这种人)。   至于武承嗣,同样是武后面前的红人不说,又因为他的身份,所以不管是忠的奸的都愿意接近奉承他,武承嗣既然不待见索元礼,长安城里的那些奸佞小人们,当然也有些对索元礼“敬而远之”,万不敢流露亲近之意,更加遑论提拔照料。   故而不管是黑白两道,路都堵死了。索元礼在长安混不下去,他自然狡诈,见势不妙即刻退而求其次,去了洛州。   综上所述,对索元礼而言,如今能抱紧的唯一大腿,就是蠢蠢欲动的武三思了,自然越发不能放手。   幸而,武三思也并没有忘记他这员得力干将。   就在天气转凉的时候,人在洛州看守洛州大牢的索元礼,收到了武三思的密信。   在接到密信之后,索元礼的脸上露出了令洛州大牢的犯人们都为之战栗的狞笑,他从那薄薄地纸上嗅到血腥跟死亡的味道,嗜血的双眼闪烁,就像是盘旋在羁縻州阴暗的天空中的秃鹫。   索元礼即刻命手下收拾行李,他得去完成一件几年前他没有做彻底的事。   只要这件事成了后,不仅武三思东山再起有望,而且不管是什么崔晔什么女官还是周国公之类……统统都不足为虑!   长安城很快又会是他们这些秃鹫的天下。   ---   唐军同驻扎西域的薛仁贵军汇合,因得知于阗王尉迟伏阇雄有意归唐——而于阗也是昔日“安西四镇”之一,地理极为重要,便想派使同尉迟伏阇雄接洽,联手以败吐蕃。   为表示对联盟的重视,由崔晔同周国公武承嗣两人担当派遣使者前往,同行的还有周王李显的一位部将,以及武攸宁跟桓彦范两个作为近身护卫,统帅了一千五百人,前往于阗都城。   路上,武承嗣因对崔晔道:“崔天官,不是我说,这种差事咱们交给别人做就成了,干什么还要亲自跑一趟?难道还嫌一路不够颠簸么?”   桓彦范骑在骆驼上,一起一伏,正感觉有些意思,听了周国公这话,忍不住道:“殿下,如果这件事可成,回头皇后一定会嘉奖你,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想来不止是皇后,女官只怕也会对殿下的吃苦耐劳大加赞赏呢。”   武承嗣眨巴着眼,听到最后,便哈哈笑了两声:“这个不算什么,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我也是体恤崔天官的身体,像是你跟我这样年轻力壮,当然无妨,天官么……”   “年轻力壮?”桓彦范听得眉毛乱抖,心想周国公的自信心实在是异于常人。他偷眼看崔晔,却见崔晔双目漠然,只是望着前方,竟像是没有听他们两人在说什么。   武承嗣方才得意忘形,笑的过于大声,不留神吃了两口沙子,此刻噗噗地往外吐沙,道:“这鬼地方的破天气,实在令人恼火,这种破烂荒芜的地方,怎么还要费尽人力兵力的跟吐蕃争呢,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桓彦范听了这句,才淡淡说道:“殿下,再破破烂烂,也是咱们家自己的地方,没有让别人来强占去了的道理。”   武承嗣一怔,想了会儿,忽然喃喃道:“这话说的有道理,比如之前我在红翠阁里看上的一个歌姬,后来我腻了不想要了,谁知突然有个不知死活的出来把她强抢了去,我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自然是二话不说吩咐人开打了。嗯,是这个理儿。”   桓彦范目瞪口呆,没想到武承嗣由此及彼,竟然联想出那么奇怪的比喻。   但虽然怪而好笑,听着倒也是有几分道理……罢了,周国公的心思本就有些异于常人,倒是不用再费口舌跟他辩论。   两人一路磨牙,武攸宁在旁感叹道:“临出发前,我家阿弟曾跟我说,要同我换,我担心危险,没有答应。这里虽然荒凉,但是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   桓彦范也是头一次来西域,点头表示赞同。   三人说着,周王所派的那名张副将打马过来,道:“虽然这里看着平静,倒也要仔细警惕,听说周围马贼横行,另外倒也要留意吐蕃的人。”   武承嗣不以为意道:“不是说已经快到于阗了么,不信吐蕃这样狗胆包天,而且我们足有千余人,什么马贼这样不长眼敢来找死?”   副将闻言,呵呵笑了笑,偷眼看崔晔在骆驼上一声不响,他便也悄然退了。   一行人在路上吃了两日风沙,眼见将进于阗地界,忽然间天上飘来几片阴云,顿时把朗朗晴天遮的像是黄昏将至了一样。   风沙渐大,迷住人的眼,那风发出的呼啸之声,竟如鬼怪,骆驼们也都纷纷地跪地埋头躲避骤起的狂沙。   就在唐军人仰马翻,马儿嘶鸣的时候,伴随着狂沙卷过,一队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漫天黄沙里冲杀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旗帜鲜明装备整齐的吐蕃士兵,人人黑甲蒙面,气势如虎,挥舞弯刀,见人就砍。   唐军正忙着躲避风沙,哪里想到在这时竟会遇到敌人的伏击,瞬间阵脚大乱,四散奔逃,几乎无心交战。   武承嗣被武攸宁跟一个随从护着,埋头在自己的狐裘大氅帽子里躲风沙,却觉着自己随时都要被风沙吹的直飞上天,正在埋怨叫苦,又听到喊杀之声,抬头看时,隐约瞧见前方风沙里几道人影厮杀。   武承嗣“啊”地惊叫起来,嘴张的格外大些,顿时被塞了满满地一口沙子,差点憋气过去。   另一边,桓彦范则护着崔晔,觉着那副将实在是乌鸦嘴。   正想问崔晔现在如何,却见崔晔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   虽然现在环境恶劣加敌人偷袭,情形是最坏不过的了,可此刻崔晔的脸色仍镇定的像是没事发生。   桓彦范毕竟并无临阵对敌经验,本有些张皇,可一看崔晔的神情,陡然心定。   崔晔将竹筒递给桓彦范,两人目光相对,桓彦范点头,把引信拔出,举手朝天,只听得“吱”地一声,尖锐刺耳,一道雪白的亮光冲天而起。   就算是在风声之中,也显得如此锐不可当,许多来犯的吐蕃士兵都发现了,却不知这是什么,呆呆地抬头看。   西域的风沙,来的急切毫无预兆,退的却也甚是突兀,随着这烟花冲天而起,原本嚣张狂烈的风沙突然消失,世界风平沙静。   眨眼间,每个人的眼前又都是一片连绵如画的黄沙丘陵,烈日高照,天色碧蓝。   这一次伏击的吐蕃士兵,足有五千,乃是吐蕃军中的精锐,想要一鼓作气,把唐军前往于阗的使团尽数吞没。   毕竟先前在峡谷中吃了个大亏,吐蕃赞普急欲挽回颜面,且如果这一次伏击顺利,尽灭唐军的话,对整个西域诸国的意义也非同凡响,首先,就会恐吓住想要摆脱吐蕃控制的于阗,同时切断于阗跟大唐的联手之图。   这五千的吐蕃精锐像是恶鬼一样,看着躲避风沙的唐军,就像是看着待宰的牛羊,目光贪婪而得意。他们手持利刃,砍翻瓜果似的横行屠戮,正在忘乎所以,就听得刺耳地啸声冲天,然后,空气之中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波动。   吐蕃军跟遇袭的唐军都有些怔然不知所措,大家想要找寻这声响的来源,却发现不是来自一个地方,倒是像来自四面八方,处处皆是。   终于,一个吐蕃士兵用吐蕃语大叫一声:“看!”   不远处的黄沙丘陵上,出现一个人的身影,然后,是几个人,最后,竟是一整队的人马。   这些人马的确来自四面八方,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五千的吐蕃军都包围在中间,再仔细看,这些突然如神兵天降似的来者,有唐军的旗帜,也有疏勒,弓月,龟兹的旗帜,其中来自于阗的方向,是于阗王尉迟伏阇雄,手持权杖,虎视眈眈地看着吐蕃的领军。   原本的情形是吐蕃军围住了唐军使团,然后,是五国联军而来,把吐蕃军团围了个正着,情势顿时逆转,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被围在最中央的唐军将士们见状,原先的恐惧无措之心顿时荡然无存,死里逃生,军威大振,众人欢呼起来。   崔晔一声令下,最里的唐军往外冲杀,最外层的五国联军向内,反而把吐蕃军团当成了中间的“点心”,就算再如何精锐,也挡不住对手四五倍的兵力,何况知道己方是中了计,原先的锐气大减,很快,战事就分出了成败。   ---   周国公武承嗣紧紧地揪着武攸宁的衣袖,不放他离开自己身边。   武攸宁毕竟只是个少年,从未见过这样酷烈的沙场场景,起初还惊惧不安,到后来发现每个人都在奋力砍杀无所畏惧,这种氛围迅速感染了他,他想要冲出去也砍杀几个吐蕃兵,却偏给武承嗣拉住不放。   武攸宁觉着他碍手碍脚,无奈叫道:“殿下,你怎么这么胆小?”   武承嗣道:“我是去当使者的,我又不是将军,需要多大的胆量?”   武攸宁放眼四看,忽然道:“你看崔天官,他倒也是使者,怎么他一点也不怕?”   “崔晔?”武承嗣正着急忙慌地在武攸宁身后躲藏,生怕野蛮的吐蕃人冲过来,闻言探头张望:“他在哪里?”   武攸宁道:“那不是么?在桓司卫身旁。”   纵然是在万军丛中,崔晔仍一如既往,不慌张,不惧怕,淡定从容,他立在桓彦范身旁,垂手而立,并未动手厮杀,只是静默而立。   桓彦范一把长刀使得出神入化,但凡有闯到跟前的吐蕃人,都被他一一解决,飞溅的血糊在他的脸上,他浑然不知,望着敌人们冲杀不止,少年也激出了心头之怒,杀红了眼,越战越勇。   交战正酣之时,身旁人影一晃,是崔晔走了出去。   桓彦范一愣,忙道:“天官!”   他当然知道崔晔的身体不妙,所以才奋不顾身拼力砍杀,要把所有攻击都挡在崔晔之外,如今见他突然走开,一怔之下便想叫住。   崔晔置若罔闻,闲庭信步般从正互相厮杀的唐军跟吐蕃军中走过,一名吐蕃的恶汉发现了他,抡起弯刀劈了过来,满拟要将他劈做两截,谁知刀锋将落在对方天灵的时候,这士兵眼前一黑,垂眸看时,却是对方的手正悄然从颈间离开。   士兵倒地的时候,双眸睁大,还不知倒地发生了什么。   桓彦范原本正要匆匆跳过去支援,却被两名吐蕃士兵拦住,当见刀锋向着崔晔泰山压顶的时候,吓得他魂都飞了。   直到看见崔晔出手,那心才又塞回了肚子里,苦笑而欣慰地想:“我怎么忘了,天官原本就是屈指可数的高手,只可惜他的身体……”   桓彦范暗暗松了口气,却忽然又发现异常:他终于醒悟崔晔并不仅仅是想杀敌才离开自己,他一边儿击退来攻的敌人一边打量崔晔的方向,顺着他走过去的路,桓彦范将目光放远……   在一个个吐蕃军的身影之中,有一道黑衣影子,并没有像是其他士兵般穷途末路般冲杀,而是悄悄地步步后退。   尤其是他像是看见了崔晔靠近,那后退的速度明显加快。   桓彦范也发现了这个异状,他皱眉盯着那道吐蕃士兵打扮的身影:“怎么瞧着有几分眼熟?”只是这人脸上跟其他吐蕃士兵一样蒙着遮沙尘的面罩,所以竟看不清楚脸。   ---   崔晔步步紧逼,那人步步后退,两个人都有些“险象环生”,毕竟是在乱军丛中,吐蕃兵看见崔晔,便会举刀砍杀,而唐军跟其他四国之人看见那吐蕃服色者,也会前来追杀。   正在这混乱之时,一名唐军发现这后退的吐蕃兵,提刀来攻,那人猝不及防,被唐刀逼住,百忙中叫道:“别动手,我是唐人!”竟果然是一口地道的长安话。   那唐军愣神之际,吐蕃兵抬手,刀光一闪,已将人杀死。   那大唐的小兵倒地,至死都不知为何“自己人”竟要杀自己。   崔晔看着这一幕……原本冷漠的神情突然一变!   然后,他大袖一挥,整个人腾空而起,脚尖点过底下交战的士兵头顶,如同苍鹰掠空般,向着那人直直地掠了过去!   那人露在外头的眼睛里闪出骇然之色,越发仓皇后退,崔晔人在空中,长臂一探,将底下一名士兵的长矛夺了过来,横空往前一扬!   长矛似离弦之箭般,流星飞矢而去,黑衣人正匆忙逃命,听到利箭破空,心胆俱裂。   正巧一名吐蕃兵抓住他喝道:“你这胆小鬼,怎么只管逃走?”   黑衣人将这士兵往身后一拉,只听得“嗤”地一声,长矛射穿了这士兵的身体,还有一截探了出来,也刺伤了黑衣人的肩头。   黑衣人忍痛急奔,而崔晔已经腾空而至,他双足落地,探臂向着此人背心一拍。   这人往前扑倒在地,双手抓地还想要逃,却被一名唐军眼疾手快地揪住了,正要手起刀落,崔晔道:“且慢。”   他走到跟前,把那人遮脸的头罩一把摘下,露出底下一张有些凶恶的胡人脸孔,原来这不是别人,居然正是昔日跟在武三思身旁作恶的索元礼。   索元礼跌在地上,仰面朝天,肩头血流如注,狼狈无比,他又是惊骇又是愤怒地望着面前的崔晔,四目相对之时,索元礼忽然奇异地笑了一声:“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除了崔晔。   他却只是淡淡地俯视着索元礼,就像是天神俯视卑微的虫豸:“这不是风水轮流,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   武承嗣暗中对武攸宁抱怨:“为什么这种事,我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早点告诉我,让我省去了惊恐,难道不好?”   就像是当初峡谷遭逢战一样,武承嗣也是在这一场五国联手对战吐蕃的决定性战役之后,才知道实情的。   他先前只以为,自己是跟崔晔领了个使者的苦差事,一路颠簸吃苦不说,还不知那于阗王态度到底怎么样,这简直是最坏的遭遇,其他人却舒舒服服地等在城里就行了。   但是武承嗣不知道,这并不是最坏的。   最坏的是……他们原先的角色并不是所谓“使者”,而是不折不扣的“诱饵”。   这计策,同样是崔晔想出来的,而知道这计策的,只有薛仁贵,程处嗣,刘审礼等少数几个最可靠的将领,连周王李显一开始都不知情。   事情是这样的:崔晔跟武承嗣一行人,表面是去于阗的使者。   但是在私底下,卢国公程处嗣轻装简从,只带了两个薛仁贵手下的副将跟长安的两名使者,便提前上了路。   在崔晔等启程的时候,程处嗣已经将到于阗,在他们走了一半的时候,程处嗣已经跟伏阇雄见了面,并且谈妥了所有——包括联合疏勒龟兹等偕同作战的计策。   崔晔料定吐蕃一定会来报仇,同时他也料定,队伍之中,有吐蕃人的细作,正在把唐军的一举一动向着吐蕃通风报信。   崔晔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就像是当年在羁縻州,一千的长安使团尽数覆灭一样,命运似乎又发出了不怀好意的阴森狞笑。   只是这一次,崔晔想要写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当揭下索元礼面罩的时候,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做到了。   ---   这一场遭逢战,干净利落,消灭了吐蕃五千精锐以及三千援军,吐蕃经这一战,元气大伤,不敢再跟大唐争锋,又加上其他西域小国纷纷归顺大唐,吐蕃便也派了使臣入长安求和,大唐如愿以偿收回了安西四镇,边陲得来了久违的和平。   至于唐军方面,在战场上将索元礼拿住后,崔晔并没有即刻叫人把他处死,而是让人密切地将他看管起来。   索元礼向来喜爱以酷刑审讯人,现在沦落为阶下囚,可惜这会儿没有棋逢对手的以同样高明的手段对待他,所以索元礼并没有即刻招认什么。   而在军中跟索元礼私通的细作也找了出来,正是周王李显手底下的一名副将,也就是陪同崔晔跟武承嗣前往于阗的那人。   崔晔曾去看了索元礼一次,那胡人被捆绑在柱子上,看着崔晔的时候,眼神里闪烁着惧怕,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狠毒残忍。   他道:“崔天官,你想怎么样,把我带回长安,让我供认出梁侯吗?”   崔晔道:“你既然知道,何不痛快供认了。”   索元礼道:“我跟你们说过,我混在吐蕃军中,并不是反叛大唐,我是想趁机得些有用的情报而已,你们如果非要把那通敌的罪名安在我的头上,可是想错了。”   桓彦范道:“那你这细作做的可真不得了,临阵的时候还杀了我们的士兵来向吐蕃人表忠心呢?”   索元礼振振有辞:“我那是失手,并不是故意的,两军交战,谁能保证杀眯了眼没有个失手错脚的?”   桓彦范叹道:“我早听说阁下的恶名昭彰,没想到狡辩的功力倒也一流。”   唇枪舌战至此,有人骂道:“他妈的,跟这个贱人嚼什么舌,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没想到竟连通敌叛国的大逆之罪也能做的出来!”   原来是周国公武承嗣走了进来,武承嗣已经听说了索元礼勾结吐蕃,想要尽灭唐军之事,还是让他受了那场惊吓的元凶,他走进来后,不由分说在索元礼脸上左右开弓先打了两个耳光,又道:“弄脏了我的手!你不要嘴硬,我自然有的是人跟办法来泡制你。”   索元礼被打了两下,这种手段对他来说却是看不入眼,索元礼看向崔晔,道:“你们若想杀了我或者屈打成招,容易。”   武承嗣指着他说:“你等着!”他也对崔晔道:“把他带回长安,给丘神勣处置,我听说他最近弄出了很多新奇的玩意,正好给他试试!”   索元礼听了这句,才有些色变,他当然知道丘神勣是何许人也,虽然比自己略差一些,可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   武承嗣见他面露惧色,得意笑道:“我还听说你在洛州发明了好些个奇妙的逼供手段,不如让丘神勣试一试,你觉着怎么样?”   索元礼脸色发青,他咽了口唾液,最终看向崔晔:“天官,你该不会真的用那些卑劣手段来对待我吧。”   崔晔扫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开,索元礼睁大双眼叫道:“崔晔!好歹我曾经救过你!”   桓彦范正要跟崔晔走开,闻言回头看去。   武承嗣却不由分说,早飞起一脚踹中了索元礼的肚子:“闭上你的鸟嘴,也不看看你那张脸,你救天官?我呸,你是做梦!”   索元礼给他踹的一口气上不来,竟晕了过去。   ---   桓彦范陪着崔晔出外,心里疑惑索元礼说的那句话。   他看一眼崔晔,想问,却又有些胆虚。   正在心里默默寻思那句话的由来,前方崔晔忽然身形一晃。   幸而桓彦范反应一流,忙上前将他扶住:“天官?”   崔晔定了定神,脸上毫无血色,想要开口,却又倦怠地合起双眸,眉心皱蹙,竟已经昏厥过去。   崔晔身体本就不佳,只该好生保养,却偏偏鞍马劳顿,又因涉及战事,越发耗尽心血。   跟吐蕃之战偏偏不同以往,对崔晔来说还意味着另一件事,那就是当初导致他使团覆灭的那一场惨绝人寰。   所以先前在长安的时候,听说李贤举荐,他逐渐地也下定决心,这是一次战事危机,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一定要亲自前来,一则为公,一则为私,大是关乎大唐国运,小,是为了当初千条性命,讨回公道,于公于私,一定要有个结果。   这多日来他看似笃定淡然,成竹在胸,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谋划计算,跟武承嗣带队去当诱饵,以身犯险,时机若是拿捏的不好,哪一步若是出了差错,这一队人马就会像是之前他所领的那队一样……甚至死得更惨。   如今战事平定,要捉拿的人也已经在囊中,他终于再也撑不住了。   ---   烈日。   残旗。   哀鸣着挣扎,终于倒地不起的马匹。   以及数不清的尸首,横七竖八,扭曲变形,面目各异,经过狂风烈日的折磨,原本新鲜的血都干涸成了暗黑色。   他转开头,眼睛眨了眨,看见了盘旋在天际的等待进食的秃鹫。   那一次,崔晔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就在一只秃鹫试着要来啄他的时候,有个声音用吐蕃语叫道:“这里还有个活的。”   然后,他被粗暴的拉了起来,栓在了马背之后。   像是一具尸首,又像是毫无生命的布袋,马儿拖着他,身体擦过被晒的滚烫的黄沙,掠过坚硬冰冷的岩石,这条路并不是路,而像是一个漫长的、似乎没有边际的酷刑。   他竟然还能活下来,竟然并没有死,这是一个可怕的恶毒的奇迹,仿佛是想让他活着多经受一些折磨。   他像是其他被俘虏的各族之人一样,被上了手铐脚镣,关押在囚栏里。   吐蕃折磨囚犯跟奴隶的手段,超乎人的想象,就像是在一个活生生的地狱里。   直到那天,吐蕃人将他拉了出来,正要动手的时候,有个蒙面人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露在外头的双眼里是遮不住的惊骇,也许……还有一丝狂喜。   这个蒙面人将他从吐蕃赞普的手中买了出来。   当时他因受伤过重,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记得那蒙面人跟看珍禽异兽似的打量他。   他们仍是束缚着他的手脚,似乎要押他去一个地方。   他虽然表面仍是沉默并不反抗,心里却知道,绝不能坐以待毙。   暗中观察跟谋划了数天,终于,在一次夜宿的时候,他挣脱了木笼,击倒守卫,一鼓作气地逃了出来。   荒漠之中,沟谷之中,草地,雪山……他不知道奔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也许最后的终点是死亡。但他已经别无选择,义无反顾。   终于……   那天,他跌入一个深谷,周围都是尸首,骷髅,他以为自己死了,已至黄泉,最后发现还有一丝力气。   但他宁肯就这样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隐隐地,仿佛有个声音在唤他:“明王,明王……不要放弃……”   “抓住、抓住……”   他拼尽那最后一点儿微弱的气力往上,终于,不知抓到了什么。   当时模模糊糊地觉着,大概是救命稻草。   谁知道……那不仅是救命稻草,是……救命的那个人。   当然,对那个人而言,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救赎呢?   从此以后,所有的苦捱跟折磨,仿佛都因此而有了结果。   ---   可是现在,好像一切都终于走到了尽头。   曾经在他最痛苦,想要速死了结的时候,天偏不让他死。   但就在他想要好好活下去,跟那个人长长久久白头到老的时候,天偏偏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时间到了。   崔晔先前坚持要随军参战,当然是因为有他自己的种种谋划,但这些谋划之外的一点不可告人是……   他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衰朽不堪,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就会颓然倒下。   但他本能地害怕,他不想在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会被阿弦看见。   他无法想象阿弦面对那样的自己,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所以……李贤举荐他,对崔晔而言,也像是个借机而“逃”的不错的选择。   ---   桓彦范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崔晔,斯人的脸就像是外头的雪色一般,好几次,他的鼻息全无,桓彦范都得把头靠在他的胸口,拼命去听,才能听见一丝微弱的心跳。   不必说卢国公他们,连武承嗣都急得跳脚,大骂庸医无用,不住地催促让去遍寻名医,快些救命,浑然忘了自己当初还曾幸灾乐祸地觉着他不是第一个死在此地的人。   那一天晚上,鄯州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雪就像是冬日天地开出的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铺盖装点出这样素洁纯粹的白。   桓彦范在崔晔房中守了一夜,天明的时候,照例握了握他的手。   当碰到那竹枝般的手的时候,那手上传来的寒意跟那不同寻常的微僵,让桓彦范的心也随着冷且僵住了。   “天官?”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沙哑而颤抖。   “天官!”桓彦范嘶声大叫,心头震惊,愤怒,不信,却又……   与此同时,身后门口,武承嗣追着一个人跑来,口中还讨好般地说:“你慢点,千万别着急……”   话未说完,两个人看见失声僵立的桓彦范,都呆住了。   桓彦范听了动静回过头来,两只通红的眼睛里,泪毫无知觉地扑棱棱落下。   来人的目光从桓彦范身上转开,望向他身后沉静默然的崔晔。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进来。    第368章 完结篇   那一夜在崔府, 得明崇俨托梦提醒, 阿弦知道事情紧急, 崔晔也许真的命在旦夕。   心痛如绞、五内俱焚之际, 阿弦反而异常地冷静下来。   首先她持令牌进宫,向武后跟高宗陈情。   她并未隐瞒, 直接说了明崇俨托梦, 自己必去羁縻州之事。   高宗当然大为不舍, 且又担心她路途颠簸、到了那边兴许又会遇险等等,想她留在自己身边才好。   但武后却难得地沉默了。   自从上回阿弦在她面前剖白心迹, 武后已经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之深,远远超乎自己所想,除非她不在意阿弦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现在,就算只是为了阿弦, 她也只能压下自己原本的图谋。   让武后心性转变的,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刚刚才逝去的明崇俨。   不管世人如何看法, 也不管自己曾经的心意有几分真假, 对武后来说,平心而论, 明崇俨是个极为特别的存在。   也许……她自以为是假的那些心意里面,反而是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真。   明崇俨的离开让她惊怒,与此同时她的心头又有一种久违的痛楚, 难以言喻,更加无法向任何人倾诉。   她甚至连眼泪都不能多流一滴。   也许是被这种心情所感,也许又是因为听说了阿弦提起——是明崇俨魂梦前去示警的,所以在高宗摇头不肯答应的时候,武后反而整理自己复杂的心情,劝说高宗同意阿弦去羁縻州。   “让她去吧,陛下,”武后抬头,向着高宗微微一笑:“她这一次去,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这一场战事,为了大唐的重臣的安危。陛下若是担心她,就多派些禁军精锐,一路护卫,保证万无一失就是了。”   高宗很意外武后竟会答应阿弦:“但……”   武后看向阿弦,眼眶微红:“你难道看不出么,现在对这个孩子来说,最无法缺失的人是谁么?”   虽然是他们生了阿弦,但是真正抚养阿弦长大,接手守护阿弦的,是老朱头跟崔晔。   武后道:“倘若崔晔当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您觉着这个孩子,难道会……”   就像是阿弦先前跟武后陈明的:她难道会独活吗?   武后并没有说下去,高宗却早明白了,他忍惊看向阿弦,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会儿的阿弦,并没有哭天抢地,也并没有惊慌失措,甚至没什么担忧跟恐惧等等多余的神情,她只是很安静地向自己跟皇后诉说、请求。   其实,对阿弦来说,如果不是为了整个崔府着想,只怕她都不会进宫来禀明二圣,按照她一贯的脾气,这会儿已经飞马出城直奔羁縻州去了。   她只是担心自己一走了之,对二圣毫无交代、或再有个万一的话,崔府会因而被迁怒,所以才特意进宫一趟,但不管二圣是否答应,羁縻州她是去定了。   高宗见武后也如此说,他倒也明白阿弦的心意,虽然百般不愿,仍是答应了。   本是要点五百禁军一路随行护卫,阿弦怕人多耽搁,就只留了五十,以便于赶路。   这其中领队的人,是武后亲点的陈基。因陈基先前屡屡立功,如今已经成了武后的亲信之人了,最近又听说武馨儿终于怀了身孕……可谓是双喜临门。   这队人餐风露宿,一路雷厉风行,不敢耽搁一刻,在他们将到鄯州的时候,便听路上的百姓纷纷在传扬唐军战胜,收回了安西四镇之事。   阿弦听了这消息,略觉心安,以为崔晔必也无事。   谁知……此刻终于进城,见到的却是如此的场景。   ---   桓彦范原本惊痛交加,难忍悲恸,猛然见阿弦竟突然来到,心底那悲感更是无法收敛,他还未来得及说话,阿弦便迈步走了进来,她从他身旁经过,一直到了榻上崔晔的身旁。   武承嗣还不知道情形已经糟糕到何种地步,只是看桓彦范流泪,一怔之下便道:“小桓你哭什么?又担心了?不妨事……”他还未说完,就给桓彦范通红带泪的眼神制止了。   武攸宁在武承嗣身后,早察觉不对,见势不妙,就拉了武承嗣一把:“殿下!”   武承嗣总算领会,他看看桓彦范又看看他身后榻上,惊恐地语无伦次:“不、不会吧?”   这会儿,阿弦已经来到了崔晔的身旁,她没有力气再在榻上坐下,只是紧紧握住崔晔的手。   阿弦顺势跪伏在他旁边:“阿叔,阿叔……”   阿弦小声地叫着,像是怕吵醒正在熟睡的人,却又急切地想要他醒过来,看见自己在身边。   桓彦范本来想安慰她,可是听了这两声,连他自己也受不了,便索性扭头走出门口。   武承嗣张大了嘴,呆呆看了片刻,想叫阿弦一声,却最终没吱声,只耷拉着头也跟着退了出去。   阿弦握着崔晔的手,那手有些凉,且他无比安静地躺在这里,那张脸也比先前在长安分别的时候明显地消瘦了很多。   他真的像是睡着了的,可偏偏唤不醒。   心头想说的话,甚至是所有的想法都在这一刻消失,仿佛是被一场毁天灭地的飓风刮过,双耳都无法听见任何声响。   阿弦身不由己,喃喃道:“你说过……要我等你回去,要长长久久白头到老的,你说过的。”   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猛地站起身来,抓住崔晔的肩头,拼命摇晃道:“你说过的,说过的!你不能骗我!”   这会儿几名将领,以及刘审礼卢国公等也风闻而至,见状大吃一惊,反应各异,桓彦范先跑了进来,想要拦住阿弦让她节哀。   不料阿弦厉声大叫了两声后,突然间毫无预兆,往前直挺挺地扑倒在崔晔身上,再无声息。   桓彦范的心跳都要停了,急忙将她抱起来,却见阿弦脸色惨白,呼吸微弱,原来她是痛极悲极,一口气上不来,晕死了过去。   ---   阿弦重新醒来的时候,正听见房间的外间,有人在说话。   他们好像尽量压低了嗓音,但整个屋子里委实太过安静,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一个个轻微的字句飘过来,扎进耳朵里,跟针刺一样。   像是武承嗣在说:“都是现在这个情形了……大夫们也都看过,虽然那是些庸医,但不会连人的生死都看不出来,实在是没有法子了,还是尽快报信给长安吧。”   起初没有人接腔,片刻,是陈基低低道:“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回答他的,也是一片沉默。   武承嗣叹了声,道:“你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却都不说话,只让我做坏人,在来的路上我早就说过,他的身体不好,不能颠簸,现在果然……”   “周国公!”出声的是工部尚书、大将军刘审礼,他带着愤怒呵斥:“天官如果像是您这样懂得居安思危明哲保身,当然不至于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如果不是他,这一次的战事怎么会如此顺利?恕我直言,若是他这次并未随行,只殿下跟随的话……殿下还能不能有命在这里马后炮,还尚未可知呢。”   武承嗣呆了呆,有些气急败坏:“你、你这是什么话?”   卢国公程处嗣皱眉道:“当然,我们知道殿下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这些唠叨说了没用,就不必提了。现在女官已经到了,要如何处置……就等女官醒来后再做打算吧。”   武承嗣道:“我正是因为想到这一层,才催促大家早做决断,先前那场景你们又不是没看见,阿弦伤心的晕死过去,如果再让她面对这种事,她要伤心欲绝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如果天官在天之灵,也必然不忍的。”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干脆把天官的尸身烧化了,眼不见为净?”刘审礼更加恼怒,浑然忘了顾忌他的身份。   武承嗣也忍不住喝道:“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敬尚书年高才步步忍让,若还如此相待,我也就不客气了!有本事就找个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来救活了崔晔,把火撒在我身上有什么用?!”   正说到这里,靠在柱子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桓彦范突然站直了身子,看向里间。   众人纷纷回头,武承嗣也跟着转身,却见阿弦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正立在门口,而且,阿弦正雪白着脸,直直地看着他。   武承嗣没来由地心虚起来,咽了口唾沫,叫道:“阿弦……”   阿弦不言语,只是死死地盯着武承嗣,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这会儿,在座的众人,不约而同地都以为是武承嗣胡说八道,惹怒了阿弦,大家心思各异,一时也没有人说话。   “我刚才……”武承嗣也是同样想法,正要向阿弦解释并道歉,阿弦却突然一言不发,拔腿往外冲去。   桓彦范反应最快,在他身后的是陈基,两人一前一后紧追出门。   ---   阿弦原本愣愣地听着外间众人的吵闹,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虽然都跟崔晔和自己有关,却又像是完全不相干。   漠然而茫然地听着,直到武承嗣随口嚷出了那一句——   “有本事,就找个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来救活了崔晔。”   “灵丹妙药”“起死回生”八个字冲入阿弦的耳中,像是一记能振聋发聩、令人还魂的钟磬之音。   阿弦突然想起来,曾经……她也曾有过魂游地府,状若已死的遭遇。   而在那一次里,她蒙朱伯伯的爱顾,的确阴差阳错得到那难得的宝物,从而“起死回生”了。   也正是从那次之后,阿弦发现自己多了那种能力。   也许……   桓彦范同陈基两人,追着阿弦,又来到崔晔的房中。   他们不知阿弦想要如何,只当她是伤心到极至,举止失当。   崔晔房中仍有几位大夫跟些下人们守着,见他们急急而来,忙后退行礼。   阿弦浑然不理他人。   这一次,她在他的身边缓缓坐定。   阿弦低头望着面前紧闭双眸的一张脸,过了会儿,慢慢道:“上次我性命垂危,是你拼一口心头血救了我,现在,该是我了。”   阿弦说到这里,深深呼吸:“你们都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不敢做声,悄然退去,只有桓彦范跟陈基两人立在门口,桓彦范看出不妥,忍不住道:“阿弦,你想怎么样?”   陈基也忧心地看着她,只听阿弦道:“别怕,明大夫说我,我跟阿叔的羁绊很深,这还不算完呢,我一定可以救他。”   桓彦范把那句“可是”咽下:“我们可以帮忙么?”   阿弦道:“劳烦你们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直到……”   “直到怎么样?”陈基问。   “直到听见,听见阿叔的声音为止。”阿弦凝视着崔晔的脸,轻声回答。   两个人彼此互看一眼,皆看到对方眼里的骇然,但是这种情形下,要怎么去劝阿弦?桓彦范道:“阿弦,你、你要怎么做?”   “出去吧,事不宜迟,”像是要解开他们心里的忧虑,阿弦回头笑了笑,道:“如果阿叔活不了,我也会死,如果他起死回生,我才会活。”   “同生共死”,这一句话已经说的再明白不过了。   两个人各自垂头,退了出来。   ---   桓彦范跟陈基虽然答应了阿弦守在门口,但是……直到听见“崔晔的声音”?他们两人却都半信半疑。   难道这世间真的会有一种神奇的法子,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么?   不过……两个人想到阿弦本身有那样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通灵之能,倘若她真的也会有一种叫人起死回生的能耐,或许……也不是不可能的。   两人不敢离开门口,各自竖起耳朵听着,期间,武承嗣等人又来探望,却被两个人以阿弦的吩咐挡住了。   这一等,从清晨到金乌西坠,月兔东升,过了子时。   竟是整整地一天一夜。   次日,城郭之中传来鸡鸣的声响,日影越过院墙,显然又是一个晴天。   陈基先前打了个盹,模模糊糊醒来,就听到屋里有一点响动。   他心神一凛,看向桓彦范,屏息再听,似乎是有人在哑声低低地叫:“阿弦!”   两个人大惊,忙将门推开,冲了进内!    第369章 完结篇   长安, 大理寺。   自从阿弦离开长安后, 袁恕己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   其一是因为阿弦匆忙离京, 事先竟连他都不曾告诉,这去羁縻州,路长道阻,战事一旦绵延, 谁知结局如何,但这样紧要关头,连陈基都能随行, 他却只能在长安坐等。   可是再多的恨怨不满, 也都无济于事,而目前也有一件事正让袁恕己无法撂手, 那自然就是先前的安定公主案。   在数日前,经过跟狄仁杰联手推案,两人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就是向着朱伯伯传达错误消息的那人, 十有八九是武后的亲信,更多半是当年真正的凶手。   可是老朱头已经死了, 不然的话倒是可以问问他到底是谁如此居心歹毒地误导了他。   ---   在阿弦离京后,袁恕己同狄仁杰一并进宫, 向武后禀明了这些日子追查所得。   其实在入宫之前,他们两人就商议过,到底要不要把“亲信”这条线索跟武后禀报。   狄仁杰认为应该再继续追查一阵子,等再有了新的线索、至少能够佐证这种说法的时候再上奏。   袁恕己因知道武后的脾性是至为护短的——比如上次张公公失口说了那句“皇后所杀”, 还只是转述,就差点性命不保,贸然将这推论上禀,武后不信还是其次,最怕她非但不信,反而因此迁怒。   如果武后因此而觉着袁恕己跟狄仁杰是故意这般、把脏水泼在她的“亲信”身上,好撇清废后……那就万事皆休了。   但是在进宫的路上,袁恕己想着匆忙离京的阿弦,想到她从小到大的种种遭遇,他的心里突然为了阿弦生出一股不忿之气。   进宫门的是偶,袁恕己对狄仁杰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该把这件事上报。”   狄仁杰诧异:“先前不是说好了么?如果贸然禀奏皇后,很容易让皇后误以为我们是故意搪塞。”   袁恕己道:“狄兄,你我追查此案这么久了,当年宫里可用的人,死的死,遁的遁,再难找到可用之人,如果这案子真的这么容易翻过来,不系舟那些人手眼通天,这么多天为什么还只敢暗地里跟皇后较劲?”   狄仁杰微微挑眉,一笑沉吟。   袁恕己又道:“但是,如果真的动手的是皇后的亲信,非但是我们被蒙在鼓里,不系舟的人被蒙在鼓里,连皇后也被蒙在鼓里,你觉着以皇后的心性,若给她知道了此事,她会放过那动手之人吗?”   狄仁杰仍是不做声,仿佛在沉思。   袁恕己道:“我主张向皇后禀明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件案子,皇后是当事之人,也是最接近案子的人,皇后身边有多少亲信,有哪些人最有可能接近当时的小公主,皇后应该是最知情的!”   “你的意思……”狄仁杰道:“你难道是想让皇后去找这个人?”   袁恕己点了点头:“你我一直在找当年当事的所谓证人,甚至连阿弦都问到了,但阿弦当时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她又知道什么?但皇后就不同了……其实,皇后才是你我最有力的证人。”   狄仁杰点点头:“我承认少卿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以皇后护短的心性,她能不能真正做到‘主持公道’,将当年真相宣明,尚且未知,毕竟……如果动手的是皇后的‘亲信’,这可是家丑……”   袁恕己道:“不错,是家丑,但是我认为,若安定小公主已死,皇后或许不会公正处理此事,也许会暗中有所行动,但是现在,阿弦还活着!我……赌皇后她不会再负阿弦,这一次,该皇后亲自给安定公主主持公道了!”   狄仁杰眉头紧锁,两个人目光相对,半晌,狄仁杰终于叹了口气:“少卿,你这热血沸腾的模样,倒是有点儿像是十八弟了。”   袁恕己听他如此说,知道他是答应了,便道:“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   狄仁杰哈哈一笑:“好个近墨者黑,若这是近墨者黑,我倒是情愿这天底下都是‘近墨’之人了,那样的话,乾坤必定也清朗许多。”   ---   两个人商议妥当,进殿面见皇后,便将近来所查,一一同武后禀明。   果不其然,当武后听说当年行凶的可能是自己的“亲信”之时,武后怒道:“胡说八道!”   她怒不可遏,瞪着底下两人,“当初有人散播谣言,说是我杀死了安定,所以我才让你们两人去查明真相,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真相?这样换汤不换药的说法,大有含沙射影之意,莫非是为了废后翻案的铺垫吗?!”   狄仁杰垂头,微微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笑。   袁恕己道:“娘娘息怒,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臣等绝没有什么翻案之意,只想查明真相。娘娘何不细想,朱妙手在宫内侍驾几十年,什么光怪陆离不曾见过,又怎会贸然认定是皇后不利于小公主?一定是有人用极高明的手法误导了他,又或者是误导他的人是他不会质疑的,起初我跟狄大人以为是废后身边之人栽赃,但若是废后之人,朱妙手非但不会信,反会起疑,可是……”   可是武后身边的人当然就不一样了。   狄仁杰听袁恕己说罢,道:“原先臣也建议等再找到人证,加以佐证后再禀明娘娘,只是少卿说服了臣。娘娘自己也知道,当年但凡跟此事有关的,或死或下落不明,无甚可用,可是……若真的案情像是我们所推一样,娘娘您才是最有力可靠的人证。”   “我?”武后皱眉。   狄仁杰道:“不错,当年娘娘身边,谁对娘娘有异心,或者谁暗中对娘娘有什么不满怨怼……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因为这些不可说的理由而挟私泄愤……这些,娘娘该是最清楚的。”   武后喝道:“越发胡说,我身边之人皆都忠心可靠!”且当年那些原本伺候安定身边的宫女太监,事发后皆因失职之罪被她诛杀了。剩下的人……   武后飞快在心底过了一遍,冷笑:“你们想要我当人证,我如今就给你们明说:绝对不可能是我身边的人所做!”   两人面面相觑,袁恕己面有不虞,只因缺乏证据,无法反驳。   狄仁杰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之态。   武后道:“我任用两位爱卿查这案子,足见我对你们的信任,你们也该不辜负此心、尽心竭力才对,我知道现在坊间有些流言蜚语,说我任用武氏宗亲之类,又有不法之徒想借此给废后翻案等等,我希望你们两个不要被这些不知所云的流言扰乱心智!尽快查明真相,不要在这里耽搁时间!”   狄仁杰听到这里,手暗中握了几次,终于道:“娘娘,臣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武后道:“何事?狄卿且说。”   狄仁杰道:“在我跟少卿查到这一条线的时候,臣特意找到当年的宫闱进出记录簿子,查明在案发那日,前后三天的出入记录。”   这件事袁恕己也知道,那是他们想看看除了朱妙手外,宫里还有什么人同时消失……但却一无所获,本是一条没用的线,却不知狄仁杰在这时候谁此事是何用意。   武后显然也不明所以:“怎么?你查到了什么?”   狄仁杰道:“臣查到,当时进宫的,正还有武氏宗亲的人。”   这一句冲入耳中,袁恕己遍体生寒,浑身汗毛根根倒竖,他猜到了狄仁杰的用意,如果说他们先前提出凶手是皇后的“亲信”,已经是极大的冒险,那现在狄仁杰所说的这句,则几乎是在狠狠地掀动皇后的逆鳞了。   果然,武后迅速明白了狄仁杰的意思,她沉默了会儿,继而仰头大笑了数声,似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武后笑罢,点头说道:“好的很,这么快就图穷匕见,连亲信都不是,直接就说是武氏的人动手了?我若驳回了这个,下一步,是不是就直接说是我动手的了?狄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狄仁杰不言语了。   袁恕己觉着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是这件事突如其来,让他心底一片混乱,他飞快地想之前看过的进出宫门记录里写的武氏的人都有谁……依稀记得仿佛有荣国夫人杨氏,韩国夫人武氏……其他的……   袁恕己苦思冥想中,武后闭了双眼想了会儿,自己说道:“我记得,那前后,因我得了公主,娘家的人都来庆贺探望,难道你说是他们中有人动手?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些人里,有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哦,对了,她还带了敏之,除此之外……”   武后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停。   袁恕己跟狄仁杰都察觉了这个似乎不怎么特殊的停顿。他们一起抬起头来,却见皇后双目直视前方,像是想到了什么骇异之事!   “娘娘?”狄仁杰试着叫了声。   武后竟没有反应。   袁恕己也道:“娘娘……”   武后身子一震,但在他们两人出声询问之前,武后突然手扶着额头,喃喃道:“我有些倦了,你们且先退下,此事改日再议。”   袁恕己跟狄仁杰暗中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个心中都知道,皇后的那一停顿绝不简单,虽然皇后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但她那一刹那的惊骇神色,已经表明了她的的确确是“想起”了什么。   只是……到底那个真相是何等深不可测,才会让向来智珠在握明察千里的皇后也在瞬间失态?   ---   安西四镇外,鄯州。   袁恕己跟陈基两人冲入房中,却见阿弦伏在崔晔的身上,动也不动,崔晔反而半坐起身,虽然神情仍旧极为憔悴,但一看就知,他果然已经“起死回生”,不再是先前那种枯干朽木、毫无生机的模样了。   两人都不知发生何事,大惊大喜,冲到榻前,桓彦范将崔晔扶住,陈基则去扶阿弦,将她半扶起轻轻揽住,目光下移,顿时不寒而栗。   却见阿弦的双手腕上,不知怎地,竟有许多割破的伤痕,血迹斑斑,血肉模糊。   崔晔垂眸看见这一幕,双眸定定地看了片刻,才刚刚苏醒的神智随之一晃,几乎重又昏死过去。   ---   原先守在屋外的众人听了动静,也纷纷一拥而入,见崔晔“醒来”,震惊之余急忙催促快叫大夫前来。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先前被武承嗣不知骂了多少次庸医的那些大夫们难以按捺满脸的惊愕不信、却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之前被他们许多人都说是已经“不幸西去”的崔天官,竟真的奇迹一样重又活了过来。   虽然他仍然元气未复,气息微弱,形容消瘦,但却是个三岁小孩儿都能看出来的活生生的大活人。   因为这件事太过神异,大夫们甚至不敢、也忘了为病人没有死而“兴高采烈”,只是目睹这件超出他们所能理解跟知道范围的异事,一个个咋舌呆怔,如在梦中。   但是另一方面,阿弦的情形却不容乐观了。   几个大夫会诊,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最终推了一个做出头鸟。   那大夫瑟瑟发抖,低着头小声说道:“女官……是因为失血过多,所以才昏迷不醒。”   武承嗣急得问:“这个谁不知道?有眼睛的都看见了!你说点儿我们不知道的!”   大夫咽了口唾沫,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在发抖的同僚们,终于鼓足勇气道:“所以现在我们开了些补气调血的方子,再加些鹿血、山参等的调补,也许……应该是性命无碍的。”   其实这几个人看过阿弦后,嘴里不敢说,互相交流的眼神里却都透露着相似的“不妙”讯息。   先前崔晔醒来,他们在惊疑之余仔细查看过,因知道阿弦跟崔晔独自在房中一天一夜,且她双臂上又有那许多血淋淋的伤口,显然是流了很多血,但是室内却并有鲜血横流之态,反而……在崔晔的口中、嘴角……   他们当然猜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   是这女子把自己的鲜血喂给了崔晔,所以,才换来了崔晔的起死回生。   虽然他们都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为什么喂了血就会令人活过来……这无论是在先前的医学典籍,还是一生所遇里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寻常之人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失去了身上的一半鲜血,已经可以归入性命不保的行列了。   本来他们个个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崔晔的情形“珠玉在前”,这个他们人人都判定已经死了的人,突然又活了过来,而在这期间,他们都被周国公武承嗣骂的狗血淋头,耳朵都习惯了“庸医”这个称呼,而崔晔的醒来仿佛也坐实了这个称呼,这一次虽然阿弦的情形很不容乐观,但若贸然再说些“性命堪忧”等的说法,瞧周国公虎视眈眈的模样,这回只怕不是被骂两声不痛不痒这么简单了。   于是他们便商议着,用了个模棱两可,很委婉的说法。   桓彦范皱眉,他心里是有数的,陈基阴沉着脸,双唇紧闭,牙关却暗中咬了咬。   其他几位大臣也都沉默,又觉此事神异,又隐隐担心。   仍是周国公武承嗣一枝独秀,先跳了出来打破沉默。   武承嗣对这个半似搪塞的说法,并不算很满意,他指着面前几位大夫:“你们都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一个也不许走,一定要把女官治好,如果她、她……你们就一个个自己买棺材备着!”   大家听见,纷纷跪倒在地求饶。   ---   桓彦范心中叹了声,转身出门,去见崔晔。   陈基则抽身往回,退回到里间,他望着榻上沉睡中的阿弦,听着外间武承嗣叫嚣的声音,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眼前模糊。   他还没醒悟是怎么回事,才一动,两滴泪从眼中跌落下来。   泪光摇曳里,出现的是若干年前,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像是小尾巴一样的“少年”,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像是一辈子都会这样。   但是他竟然……一错再错。   如今他已经得到了一切,稳固的地位,皇族的荣耀,正是他先前到达长安、进明德门之前发誓得到的一切。   但是在这一刻,他却想,就算这一切都没有了都好,他愿意用这所有,换回一个好端端的阿弦。   他愿意用这所有的一切,换回当年在桐县的那段自以为是的少年无知时光,有她相陪的时光。   陈基凝视着床上无知无觉的阿弦,他扶着床边慢慢地跪坐下去,无法遏制的恸苦令他在这一刻泪落如雨。   桓彦范来见崔晔。   因崔晔的情形还不稳定,又怕他守在阿弦身旁触景伤情对身体恢复不好,所以特意将阿弦同他分开。   桓彦范上前,悄声说了大夫的判断,当然,是往好的一方面说,让崔晔安心歇息。   崔晔不置可否,也并没开口说什么,桓彦范迟疑了会儿,终于道:“天官万不可在此刻太过伤心,你大概不知道,之前阿弦见你昏迷不醒,她说……”   “同生共死是不是?”崔晔回答。   “您……知道?”   崔晔淡淡道:“我不知,只是……这是此刻我心中所想的。”   桓彦范眼睛潮热:“天官……阿弦一定不会有事的,你明白,她总有那些令人惊奇的神通。”   “是啊,”崔晔道:“比如这次把我救了回来。”   桓彦范顿了顿:“为什么阿弦要喂天官喝她的血?为什么天官会因此而活过来?”   崔晔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闭上双眸,喃喃道:“这个,就等她回来后,叫她亲自告诉你我吧。现在,请扶我过去,我要守着她。”   桓彦范心想:“会吗?奇迹发生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吗?”   他在心里这样悲观地疑问,可当看着崔晔镇定冷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模样,凄惶的心突然也像是得到了些许安慰,于是他忍着眼底的潮润,上前扶住崔晔:“好,等她醒来,我一定让她说个清楚。”   ---   那条熟悉的河近在咫尺。   幽暗黑色的河流,不知深浅,游魂们在其中翻腾哀嚎,却总是逃脱不了。   阿弦“故地重游”,仍有些不大适应,可心里却并不怎么惧怕。   缩了缩肩头,阿弦朝着那有些眼熟的灯光走了过去,伸手招呼:“孟婆婆。”   孟婆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又来了?”   阿弦讪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来都来了,顺便看看我伯伯倒是好,不知……伯伯在哪里呢?”   她抬头往前张望,却见越过那一道长桥,有城郭隐隐,耳畔隐隐地听见一阵阵鬼哭狼嚎,她身不由己地就想走过去。   孟婆道:“且住,你现在过去,可就白废了老朱头的一片心意了。”   她嗅了嗅阿弦身上,道:“怎么你身上清心宝珠的气息淡了许多?”   阿弦低头看了看手臂,探出手道:“是不是因为我把血喂给阿叔的原因?”   孟婆端详片刻,皱皱眉,叹道:“你这孩子,老朱头辛苦给你偷来的宝贝,你却又去贴补男人。”   阿弦突然有点担心,问道:“婆婆,你在这里没有看见我阿叔喝汤水过桥吧?”   孟婆淡淡瞥了她一眼:“放了那么多血,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阿弦道:“我只记得喂着喂着,我就昏了。”她抬手打了打自己的头,“倒好像是听见了阿叔叫了声,也不知是不是错听了,也不知有没有用。对了婆婆,你要是看见阿叔来喝汤水,你千万别给他喝,就像是上次赶走我一样赶走他好么?”   孟婆无奈地摇头:“傻孩子,真是傻人有傻办法,偏叫你误打误撞地撞对了,好了,你就别……”   阿弦正要抓住她问,突然孟婆笑着回头,道:“老朱,你怕是不知死,又偷跑出来了?”   话音未落,孟婆的脸色忽然变了,她起身后退一步,敛手低头:“不知道是您出来了,失礼。”   谢谢小天使们(╯3╰)   真相跟结局倒数ing在此之前,快来亮出你心中猜到的真相~ 第370章 完结篇   阿弦歪头看时, 却见那人从阴司的雾魅弥漫、幽魂飘忽之中徐步而出。   那若隐若现的身影, 端直伟岸, 竟像极了崔晔!   一瞬间,阿弦心惊肉跳,忙跑上前去:“阿叔……”   还未叫出声,借着孟婆摊子前的幽暗灯火, 阿弦看清了来者的那张脸,也忙不迭地止步。   来者是个身着红袍的中年人,远远地看着很像是崔晔, 但是这张脸……虽也是俊美无俦, 甚至眉眼之间有些气质相似,但当然并不是崔晔。   他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气息, 这是一种令群鬼望而生畏,纷纷避退的冷淡威严。   阿弦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却又警觉而好奇起来, 这人虽不是崔晔, 可阿弦隐隐有种直觉……仿佛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关系一样。   阿弦正歪头打量着此人,却突然发现在这人的身后, 是老朱头探出了半张脸,一边向着阿弦偷偷地招了招手。   阿弦顿时又高兴起来:“伯伯!”   老朱头却又向着她比出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暗中指了指身前的那人。   阿弦正在揣测老朱头的用意,那来者淡淡地瞥了阿弦一眼,复微微侧头道:“朱老,你在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 ”老朱头忙带笑道:“这孩子不知规矩……我教训她呢。”   老朱头说了这句,颠颠地跑出来,一边对阿弦使眼色:“你这傻孩子,是不是先前犯傻割血给那什么吃,割的太多,把自个儿也真的弄傻了?”   这几句,却是实打实的心疼加恨铁不成钢,老朱头却又很快重重叹了声:“见了崔府君怎么也不知道行礼?”   阿弦听老朱头也知道了自己所做,本以为他一定要骂自己,忽然听他话锋一转,便脱口叫道:“崔府君?”   老朱头早走到她身旁:“这是当然了,你不是也听过崔府君的大名么?快行礼。”   不由分说按头下去。   阿弦不由自主地随着躬身行礼,心里恍惚,抬头时候瞪大双眼看向眼前的“崔府君”,呆呆地道:“莫非就是我知道的那位冥府判官吗?”   那“崔府君”望着她滴溜溜的双眼,突然微微一笑:“怎么,不像么?”   这一开口,更加令阿弦震惊了:这声音,竟也有些类似崔晔!   ---   崔府君,原名崔珏,贞观七年入仕,曾为潞州长子县令,在世的时候就多有异名,比如曾有“明断恶虎伤人”的传说。   刑罚令下,不仅是人听命,甚至连兽类也乖乖伏法,如此神通,广为人知。   后来身故,便在冥府任判官一职,左手掌握生死簿,右手持勾魂笔,乃是有名的查案判官,赏善罚恶,掌人生死。   而在有关崔珏的种种传闻之中,最出名的一个是有关唐太宗李世民的。   太宗在玄武门之变后继位,十三年后得了一场大病,群医束手无策,后太宗醒来,说自己在昏迷不醒之中魂游地府,见识了阴司之内的种种可怖之处,同时也见到了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就是崔珏。   太宗告诉众人,崔珏如今在阴司之中,担任判官一职,但凡是世间四方而来的鬼魂,都要自崔判官手底经过。   而崔珏在惊见太宗鬼魂到达地府后,因念太宗政绩出色,继任以来,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国力蒸蒸日上,大唐盛世初见端倪。   所以崔珏暗中将生死簿之上所记载的太宗在位一十三年便驾崩辞世的记载,多加了一笔,改成了在位“三十三年”。   这多出来的二十年,让太宗推行的“贞观之治”达到巅峰,同时也成就了一代明帝的雄图伟业。   此后,太宗李世民对于崔珏十分感激,特赐了封地给崔珏建立广泰庙。   阿弦当然也知道有关这位崔判官的传说,只是想不到,竟会在此时见到。   怪不得孟婆对他这样尊敬。   阿弦惊疑交加,急忙又认真行礼:“不知道原来是您,请恕我失礼冒犯。”   崔珏凝视着她,眼神略见异样,淡淡道:“不知者不怪罪,何况你也并未失礼。”   老朱头在旁松了口气,又拉住阿弦的手,本有许多话想跟她说,可是崔判官在前,连向来随性的老朱头也不敢过于聒噪。   而阿弦在震惊之余,最担心的自然是崔晔之事,如今恰好遇到了个最知道底细的人,正想要询问崔府君,崔珏扫了老朱头一眼,道:“换个地方说话。”   只见他大袖一扬,阿弦眼前景物晃动,再定神之时,人已经在一间极宽阔的室内。   与其说是室内,却像是个岩洞,头顶足有两三层楼之高,周围并没什么摆设,前方烟雾蒙蒙,看不清是什么所在。   崔珏立在身前,道:“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你担心崔晔的生死,对么?”   阿弦忙道:“是,我想问崔府君,阿叔可好?他、他的寿限……”   崔珏笑了笑,道:“你放心,他的大难早已过了,之前的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阿弦心头一宽,还未来得及高兴,老朱头低低道:“他是好了,但是你这丫头也太莽撞,用那样的法子来救他,如今你呢?”   阿弦不甚明白老朱头的用意,崔珏看了老朱头一眼,道:“当初你偷了宝珠去给这孩子救命,又靠崔晔一口心头血换了她回去,现在她却用宝珠化就的血来救了崔晔的命,想来也算是一饮一啄。”   老朱头哀求道:“府君,求网开一面,让她回去吧。”   崔珏不语。   阿弦听到这里,愣愣道:“伯伯,我、我真的死了?”   老朱头忙攥紧她的手:“别瞎说,还没有呢!”   阿弦心头微微一沉,这个消息来的有些突然,虽然先前她为了救崔晔,并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死,但是……   这才明白为什么老朱头看着自己是这种眼神。   阿弦定了定神,强笑道:“伯伯,不怕,要真的是这样,那我岂不是正好可以陪着您了?”   老朱头欲言又止:“又在胡说!你忘了崔晔了吗?还有……”   “我当然没有忘记,我也想跟阿叔一生一世,”阿弦张手将他抱住:“但我知道伯伯一定也很想我,如果注定不能两全,能跟伯伯在一起何尝不是极幸运的事?”   老朱头本正满腹忧虑,听了这句,不觉湿了眼眶:“傻孩子,倒要你来劝我?”   崔判官打量着他两人相处,缓缓说道:“我所说的一饮一啄,并不只是现在的这份意思。”   老朱头毕竟老于世故,忙道:“您……指的是什么?”   崔判官道:“你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从宫中把这女孩子带出来的么?”   这一句,让老朱头跟阿弦都怔住了。   老朱头道:“我、我当然记得……”   当年的场景突然在眼前闪现,老朱头咽了口唾沫:“可是,您问这个干什么?”   崔判官微微一笑,抬眸看向阿弦,慢慢地说道:“你们可知道……这孩子,其实……注定是要早夭的。”   ---   长安城,大明宫。   自从袁恕己跟狄仁杰离开宫中,武后无心再理政事。   她一个人坐在含元殿内,人虽在此,心神却回到了当初的蓬莱宫中。   那时候她才喜得了小公主,宫中上下都喜气洋洋,娘家的人也纷纷进宫来探望。   武后天生反应机敏,记忆力过人,何况那段日子对她而言是极为特殊的,至今,她仍无比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所有。   自己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自己的姐姐韩国夫人,带着还是小小少年的敏之,还有……   当听见袁恕己跟狄仁杰说出那些话来的时候,字字诛心,武后第一反应便是怒不可遏:他们竟然想把这罪名扣在自己的家人身上,这也真是为了给废后翻案无所不用其极了。   但是……   武后毕竟非同一般人,她的心思之机变,常人难以匹及。   强行按捺住那无边的怒潮之后,武后细想当年之事,突然有一瞬间的心寒之极。   如果……如果真的去想此事的可行性,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这是事情最可怕而丑陋的部分。   甚至只是稍微向这个方向猜测,都让人觉着不可思议,无法饶恕。   但武后知道,袁恕己跟狄仁杰所揣测的,兴许……   毕竟她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世情,更深知这世间最不可捉摸、深不可测的便是人心跟人性。   自己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武后记得当时杨氏“慈爱”的神情,但是老谋深算的荣国夫人。   在面带笑容的探望过自己的外孙女之后,却又语重心长地对当时还是昭仪的皇后道:“如果媚娘你这次生的还是一位皇子就更好了,那么,你在宫中的地位……就无法动摇了。将来也许……”   “那倒是不急,毕竟以后当然还会有的。”   武后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只是喜欢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满心沉浸在喜悦之中,并没有细想母亲当时神情里的一抹意味深长。   而在安定被人谋害后,杨氏正也在宫中,闻讯而来的她劝武后:“事已至此,且不要过分伤心,于事无补不说,如果因此把身子弄坏了,那一切岂不是正遂了别人的心愿?”   荣国夫人是那样的冷静,也正是因为她的劝说,才点醒了武后。   不错,她不能遂了别人的心愿,她已经失去了安定公主,不能再失去她得来不易的一切,恰恰相反,她要把这个前所未有的危机,转化为一步登天的天梯。   已经掌了灯。   身处灯火璀璨摇曳的殿内,武后却觉着自己仍然身处在不见天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渊中。   长桌后,武后揉了揉额头:是荣国夫人吗?不,她不想这么认为,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母亲有诸多不为人知却惊世骇俗的“劣迹”,但仍是不能把如此可怕的行事冠在荣国夫人的身上。   武后想到了第二个来探望的人,韩国夫人武顺。   这是武后很不愿回想的一位“姐姐”,武后对韩国夫人心存厌憎的最大原因,自然是因为韩国夫人跟高宗的那一层关系。   当时在自己得了小公主后,韩国夫人春风满面地带着一对儿女进宫来,貌似亲热地对她说道:“妹妹现在也总算是儿女双全了,实在是大喜呀!我特意带了敏之跟阿月来一块儿恭贺。”又叫孩子们行礼。   武后知道她面上笑的亲热,心里只怕不知打什么鬼主意,便不想跟她虚与委蛇,只是微笑道:“多谢姐姐。”   也许……是武顺所为?   可是,记得安定出事的时候,武顺已经出宫去了,难道是她暗中折回行事?倒也不是不可能的,蓬莱宫中的人不至于对她设防。   虽然是姊妹,但武顺一向很嫉妒这个入宫为妃的妹妹,甚至恨不得自己也进宫为高宗的后宫,却被武后挡住而无法遂了心愿。   武后同样不愿相信武顺会如此心狠手辣,但她从来不会低估一个女人嫉妒成狂的心理。   “也许……是她么?”武后缓缓地叹了口气,又揉了揉太阳穴。   此刻,她突然又加倍地想念明崇俨,如果明崇俨在,或许会可以帮得上忙,至少,经他的手在太阳穴上揉一揉,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除了这些,还有哪些可疑的呢……”   武后无奈地叹息,似乎谁都有嫌疑,但又不想彻底地认为他们是。   沉思之中,一道小小地人影悄悄地走进了含元殿。   在武后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到了跟前。   武后正在想这她不肯回忆的旧疮疤,所列出的怀疑对象又都是至亲,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听到动静,本以为是宫人入内,便不悦地抬眸。   被武后慑人的目光一扫,太平公主蓦地后退了一步:“母、母后……”   她小声地叫着,又忙解释:“我只是听人说,母后晚饭都不曾吃,所以想……给您送些过来。”她小心翼翼又略带委屈地举起手中的食盒。   武后没料到竟是太平公主,她顿了顿,对女孩子一招手:“太平,你过来。”   太平公主这才缓步上前,将食盒放下,武后并没有想吃的意思,只是低头望着她。   这连日来,忙于政事,以及羁縻州方向的战事,并且还牵挂离开的阿弦……再加上太平不再像是以前那样腻着自己,竟很少见她了。   此刻,武后打量着面前的公主:“晚上更冷了,你怎么就只穿这么一点衣裳?”   太平道:“我、我忘了。”   武后道:“那伺候你的那些人呢?该治罪!”   太平忙道:“母后,其实是我不冷……倒是您,为什么也不用晚膳?”   武后沉默,然后说道:“我正在想以前的旧事,心里早已经饱了,再也吃不下别的。”   “旧事?是什么事?”太平问道。   武后笑了笑:“是你不爱听的。”   太平双眸微睁:“是……有关安定公主的?”   武后道:“原来你真的不爱听这个。”   太平的脸慢慢涨红,然后她低声说道:“我不是不爱听,只是我知道这件事是母后不愿意提及的。”   武后淡淡说道:“不错,我是不愿意提及,就算是知道了安定现在还活着,我仍是不想去提,因为当初我是真切地以为安定死了的,身为母亲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已经经历过了,这种经历一旦在身上心里烙印下,就再也消失不去了。”   太平仰头听着,眼眶也慢慢地变红:“那么……如果太平也死了,母后也会像是这样伤心吗?”   “胡说!”武后厉声喝道,她低头望着太平,盯着她看了片刻:“你难道不是母后亲生的吗?”   太平默默地低下头:“我只是觉着母后现在疼阿弦多一些,像是不疼我了。”   武后叹了声,慢慢地将她抱入怀中:“从你出生开始,父皇跟母后就一直疼你爱你,而阿弦……她从没享受过来自父母的关爱,她是你骨血相关的手足,是你历尽千难万险的至亲长姐,你难道连这个也要计较吗?之前母后已经跟你说过了,若不是安定当时……”   太平突然接口道:“若不是她的死,我就未必是现在万千宠爱对么?所以……我宁肯当时死的是我……”   武后震惊地看着太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沉默之中,太平喃喃道:“表哥曾跟我说过,那个小孩子长的并不好看,至少不像是父皇或母后任何人,安静的样子不像是已经……反而像是睡着了……”   武后原本如鲠在喉,听了太平这几句,隐忍道:“好了,别说了。”   太平低着头道:“我真的宁肯死的是我,这样母后就能永远记住我了。”她说完之后,站起身来,往外就要跑出去。   武后叫道:“太平!”她却并不停下,眼见将跑出了殿门,武后忽然想起一件事,脱口又叫道:“太平!”   也许是声音有些奇怪,太平终于止步。   武后盯着她的背影,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叫住了太平,但直觉中生出一股细细地寒意,在她身心之中蔓延。   武后道:“你方才说你表哥跟你说安定不好看?你指的‘表哥’是谁?”   太平回头,不可思议地问道:“母后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要因为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就要降罪吗?不过表哥已经被贬到梅州去了,就算母后不喜,还要怎么罚他呢?”   原来不是贺兰敏之!飘在眼前的迷雾跟黑暗仿佛在撤散,可又好像有更大的阴影在压下。   武后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神色平和:“是武三思?他……怎会跟你说起这些?”   太平不明白她为何追问,只管答道:“以前在小弦子没回长安之前,我好奇问起他知不知道安定公主……他说他曾经见过那孩子……”   说着说着,终于发现武后的脸色不大对,太平问道:“怎么了?”   武后直直地看了太平半晌,站在原地的身影像是一尊雕像,然后她道:“你、你先去吧,没什么,没……什么。”    第371章 完结篇   夜更深了, 入冬后一日比一日冷, 从殿门外吹进来的冷风幽然入内, 吹的烛光摇曳不定,欲熄还止。   牛公公探头看了几次,几度想进却又不敢。   长桌之后,是武后独自一人的身影, 被烛光簇拥着,却像是坐在最深沉的暗影里。   武后一动不动,心思却像是殿内变幻不定的光影。   先前她想到了荣国夫人杨氏, 韩国夫人武顺, 也知道她们都有嫌疑,但……她居然忘了还有一个人。   事实上武后是忽略了这人。   武三思是武媚大哥武元庆之子, 而武后母亲荣国夫人杨氏是武士彟的继室,之前武家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乃是其亡妻所生,自来就有些看不惯杨氏跟武媚。   后来武士彟死后, 武家兄弟所做更加露骨。于是, 在武媚后宫得宠后,也并未厚待这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甚至暗中有传言,说是荣国夫人杨氏很不喜欢武元庆武元爽, 意图报复两人,将他们外调长安。   在武媚生了小公主后,两兄弟跟其内眷也并没有进宫拜贺的“荣耀”,但是武元庆的儿子武三思……却随着荣国夫人杨氏进宫来了。   武后这样博闻强记的人起初都未曾记得武三思, 这是因为在当时,那个孩子当真毫无存在感。   一来因为他年纪尚小,二来,少年辈里有个人人宠爱的极至出色的敏之,越发把武三思衬的灰头土脸,毫不起眼。   如果不是这次太平失口说起来,武后几乎都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   ---   武三思的确是进宫来过。   武后细细回想当时的情形,却只记得那个跟在杨氏身后的、畏畏缩缩总是低着头的小男孩儿。   杨氏同武后上前看望小公主,所有人都把他忘了,直到杨氏“无意中”留意到,便招呼他上前,那孩子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有太监在后试图推他,他反而步步后退。   后来,杨氏悄悄对武后道:“我本不想带他来的,只是一个也不许他们来,倒是显得太过生分。”   武后笑了笑,也并没有说什么。   后来安定出事,武昭仪顺势而上,果然如愿以偿成了皇后,而外头那些流言也成了真,武元庆跟武元爽果然双双给贬出了长安,而武元庆在到了龙州任职之后,不久就病死了!   这一会儿,烛光映出端坐的皇后的脸色。   秀美的容颜在摇曳闪烁的灯影里显得更加阴晴不定。   武后将往事细细寻思。   在她的所有印象里,武三思不曾亲眼瞧过安定,但是据太平所说,他竟又是看见过的。   而且他看见的,是安定“死后”的模样,所以太平才会说什么“像是睡着了”的话。   为什么他会对太平那么说?莫说他其实并没有看过当时的安定公主,就算他见过安定,那时候武三思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怎么会对当时的情形记得这样清晰?   难以遏制,武后的心怦怦乱跳,如果说怀疑自己的母亲跟姐姐是杀人凶手,已经算是世间最为离谱跟残忍的事了,那么,怀疑自己当年年幼的侄子……简直像是匪夷所思骇世惊俗。   可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不切实际的幻觉跟无由而来的揣测,那也罢了,事情的骇异处在于,这一切,不管多么的丑陋,残忍,惊世骇俗,却偏偏可能都是真的。   想到狄仁杰同袁恕己今日进言,想到太平的话……武后心如擂鼓,耳畔雷鸣。   但现在,不管是荣国夫人还是韩国夫人,或者贺兰兄妹都已经不在人世,跟当年之事有关且还在人世的,只有武三思了。   将近子时,沉默了半宿的武后终于出声唤人。   牛公公一路小跑入内。   武后问道:“先前传武三思回长安……这会儿他该走到哪里了?”   不错,正如之前许圉师魏玄同他们暗中提起的,武后的确有意重新起用武三思。   所以在派了周国公武承嗣前往羁縻州之后,旨意已经传往梅州。   牛公公忙道:“从长安去梅州紧走也要小半月,想必梁侯已经接了旨意,按照他的性子也一定不会耽搁,所以估摸着这会儿应该走了三分之一了,娘娘有什么吩咐?”   武后的脸色冷若冰霜,目光越过牛公公头顶看向殿外漆黑的夜色,她淡淡地回答:“没什么,我等着他呢。”   ---   地府,判官司。   崔府君一句话说完,阿弦跟老朱头心头各自震动,阿弦道:“府君的意思,是我当时真的已经死了吗?”她将疑惑的目光从崔府君面上转向老朱头。   老朱头忙道:“不不,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动了动,我探到你的心头还是温热的,我不信你已经死了,抱了出来,再探鼻息,果然还是有一息尚存的。”   阿弦一愣:“可是,可是我也听说了,当初的御医都已经查探过的。”   老朱头苦笑:“起初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阿弦突然想起一件事:“为什么伯伯起先会说是皇后杀了我?可、可明明不是的对么?”   老朱头道:“我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孩子骗了十余年呢?”   “小孩子?”阿弦越发诧异。   当初,老朱头正给高宗调一份药膳,突然听到外头纷纷说小公主出了意外,老朱头震惊之心无法言喻。   当初那孩子生下来后,高宗喜爱之意溢于言表,进膳之时趁兴,也会叫老朱头上前打量,那个粉嫩的小家伙睡眼惺忪地模样,让老朱头一看就打心里喜欢,当听闻噩耗后,那锅灶上的汤水也顾不得,撒腿跑了出来。   本来老朱头心心念念想着那不过是谣言、亦或者是误传,但他知道这种谣言是没有人敢传的,果然,他一路往昭仪寝宫而行,一路所见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都是面带惊恐之色,纷纷地在窃窃私语,所说竟都是此事。   老朱头没有办法相信那可爱的小公主就这么去了,踉踉跄跄地走到殿门口,还没入内,就听到里头一声声嚎哭传了出来,似乎是武昭仪的哭叫,隐隐地还有高宗震怒的声音。   老朱头没有进殿,只是心神恍惚地退了出来,他从伺候高祖李渊开始,直到高宗李治,不知目睹了多少后宫的光怪陆离,本以为心如铁石,再不会为什么震惊或者感伤了,但是这一次……   却竟如此难受。   后来,听人说高宗质问了王皇后,怀疑是王皇后因嫉妒而残害小公主,高宗惊怒痛心之余,有意严惩皇后,甚至起了废后之心……   但老朱头却不想理会这些,对他来说,那小孩子无辜的生命已经逝去,再没有什么比得过这个,也再没办法挽回。   又听说武后因悲伤过度病倒,而小公主的尸身暂时停在梧桐苑内。   那夜,老朱头心里放不下那个见了几次的小公主,想着她前一刻还是千万宠爱的安定公主,这会儿却孤零零躺在深宫冷殿之中,老朱头拿了些自己亲手做的糕点,想去送别那孩子。   阴司之中,阿弦听到这里,不由地重抱住了老朱头。   老朱头摸了摸她的头。   崔珏道:“你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阿弦不知而已。   老朱头叹了声:“我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就是……那个孩子。”   当时老朱头借着夜色,提着食盒前往梧桐苑,将到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小小地身影站在门口,正在朝内张望,那孩子张望了片刻,便回过头来,脸上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的笑。   老朱头瞅了一眼,认出那是当时随着荣国夫人进宫的武三思。   老朱头不知武三思这会儿怎么会出现在此,向来这孩子跟在荣国夫人身旁,都是少言寡语,似乎羞于见人,但是这会儿……举止神情却仿佛跟平日表现大相径庭。   老朱头以为是夜色模糊,而自己老眼昏花的错看了。   再定睛打量的时候,武三思也发现了老朱头,他骇异地后退了一步,却又站住脚。   老朱头走上前道:“您怎么在这里?”   武三思仰头看着他,重畏畏缩缩道:“你、你是朱……”   老朱头看一眼他身后的院子,点点头:“是。您也是来看望小公主的吗?”   武三思眨了眨眼,小声说:“是啊,表妹很可怜。”   老朱头听了这句,心头一软:“是啊,年纪还这么小就……唉……”他不想跟一个孩子多话,若给别人瞧见他在这里也不大好,于是道:“您还是快回去吧,这里不是好留的。”   武三思正要走,老朱头突然记起一件事,他回过头来问道:“之前,你也在昭仪的寝宫里,对么?”   武三思脸色立变,竟然问道:“你看见了?”   老朱头本来是随口一问,毕竟外间都传说王皇后杀了安定公主,但他也并不指望这个孩子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如今听他口吻不对,便转过身道:“我是看见你在的,你……”   武三思的眼睛骨碌碌转动,老朱头迟疑地问道:“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武三思听了,眼睛睁的越发大。   老朱头见他似乎是吓坏了,便道:“现在宫里头很多谣言,所以我才问一问你,你不用害怕。”   武三思突然道:“那你真的相信他们所说的,是皇后娘娘杀死了表妹吗?”   老朱头看看左右无人留意,才道:“皇后秉性柔顺,不像是那样穷凶极恶的。”   武三思道:“我知道是谁害死了安定表妹,但是你不能告诉人是我说的,不然我就死定了。”   他踮起脚尖,在老朱头耳畔低低说了一句话。   ——“我看见,姑母亲手杀死了表妹。”   ---   “我看见姑母亲手杀死了表妹。”   武三思这样对老朱头说。   所以在武三思离开之后,老朱头整个人就像是被勾魂使者将魂魄尽数勾走了,又像是被一道雷从头到脚贯穿劈落,整个躯壳都是空浮的,虚朽的。   他本来不信这种话,但是那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若非真的,他又何必编造出这种至为骇人残忍的谎言?而且他所说的那人,是自己的姑母,他何必如此。   老朱头没有立即进梧桐苑,只是失魂落魄地回到御膳房,并无意留下了那句话,这也是张公公日后对袁恕己狄仁杰供认的由来。   老朱头道:“后来,我重新缓过神来,我仍是想见那小孩子一面,所以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去了,守夜的两个太监都睡着了,我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祭奠一番,谁知无意中却看见你的小手动了一下。”   阿弦听得又惊又怒,想哭又想笑:“您老人家会不会以为是诈尸了?然后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去。”   老朱头笑骂了一句:“你这嘴里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我高兴还来不及,生怕是自己看错了,抱起来才知道的确是活了,我……我本来……”   老朱头第一反应,本来是想大叫,告诉全天下小公主没有事。   可是他在那一声冲到喉头的时候,老朱头突然想起了武三思跟他说的那句话“我看见,姑母亲手杀死了表妹。”   在之前的冷静之后,老朱头也确信了武三思所说没有错,而宫内的情势也正在有力地向他印证这点——小公主的夭亡直接引发了高宗对于王皇后的嫌恶,废后之说并非无根之谈,加上之前武后也一心想要上位而无法,如果说这个女人想要用这种恶毒的法子得偿所愿,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老朱头伺候李唐三代,武媚的起起落落他当然也都看在眼里,他从不敢低估武昭仪的心性跟手段。   如果是这样,再把小公主死而复生的消息散播出去,恐怕直接会导致“废后”成空,可从此之后,这孩子……又会是怎样的境遇?   何况,重新把她送回那个亲手杀死过她一次的狠毒母亲的手里,这跟自己亲手杀了她有什么两样?   老朱头迅速想通了其中关键,当机立断脱下外衫把婴孩裹住,放在了自己的食盒里。   他提着食盒悄然匆匆地离开梧桐苑,往外的时候,恰遇见一队人马而来,原来是荣国夫人带了几个近身之人,代替武后前来做最后的道别。   老朱头不敢耽搁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而去。   ---   老朱头道:“我本以为,我带走了你,宫里头会大闹出来,然而此后竟没有听见半点声息,我推想可能是荣国夫人封锁了消息,并且做了善后,毕竟……以荣国夫人的老辣,她明白在那时候不能再节外生枝。”   阿弦心中五味杂陈,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武三思为什么要向伯伯说谎?”   才问出这句,心里没来由地慌了慌,当初第一次见到武三思时候那种厌怖之感复又涌现,而喉间也有些火辣辣地。   “难道……”阿弦无法相信。   老朱头道:“你说的没有错,的确是他。”   阿弦握住喉咙,喉头仿佛咯咯作响,而在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尖下巴的孩子的脸,表情阴狠恶毒,他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他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眼睛里刀光剑影。   从年幼的武三思满含仇恨的眼里,阿弦也看到了更多,那是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荣国夫人,韩国夫人,以及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武怀运……他们一个个面容狰狞,唇枪舌剑,声声聒噪:荣国夫人轻蔑道:“他们才是天生的金枝玉叶,不像是你们……你们所有人的荣耀,如今都在媚娘的身上,还是知趣些吧。”   韩国夫人啐了声:“什么东西,我巴不得她死了呢。不过是比我多一份狐媚手段……什么时候有的她好看!”   武元庆忧心忡忡:“当初我们对她们所做有些太过分了,如果只是被赶出京去,还算是好的。”   武元爽拍案大怒:“难道她还想对咱们赶尽杀绝?再怎么样也都是武家的人!”   武元庆道:“你现在还看不透武媚的为人?也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到时候你我都是她掌心里的蚂蚁!”   所有的种种,落在武三思的眼中心底,小孩子的面孔变得更为扭曲,他虽然没说话,但阿弦明明听见了他阴冷的叫喊:“去死吧,你这丑陋的小仔子!”   “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们,为什么要赶我们出京?杀了你,杀了你!”   老朱头从后护住阿弦,阿弦才从那种被扼杀的窒息之中醒了过来。   阿弦看看老朱头,右眼赤红,老朱头不言语,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了拍肩头:“没事了。”   两个人镇定片刻,老朱头回头看崔珏:“府君先前说阿弦本该是死了……就是指的当时么?那我去探望的时候她为什么又活了过来?”   崔珏低头看了看左手,手上多了一本生死簿:“因为我为她改了寿限。”   阿弦猛地站直了,瞪大双眼看向崔珏:怎么,难道她还得到了跟昔日太宗陛下相似的待遇?   崔珏笑笑,似看通她的想法:“不错,是跟太宗陛下相似。不过我想不到的是,由此而来,引发了许多连我都无法掌控的其他反应。”   阿弦道:“是什么?”   崔珏手一翻,生死簿消失,红袍的袖子轻轻一挥,在阿弦眼前那烟雾弥漫的所在,雾气散开,竟透出一面巨大铜镜似的东西,镜面上光影波动,显出了一幕场景。   阿弦还在疑惑,老朱头叫道:“这个……这是那夜我离开大明宫时候……”   但他虽然认了出来,却仍是疑惑不解,为何崔府君会让他看见这一幕。   阿弦一震,忙定睛看去,果然见是在大明宫中,有个身影提着个食盒匆匆而行,看仔细,正是当年的老朱头!   老朱一路逃命似的往外,因为知道荣国夫人等很快就会发现棺椁是空的,所以争分夺秒,但他毕竟是年迈体弱,急赶了这一阵已经气喘吁吁,正前头一队禁军走来,老朱未免心慌,手中出汗。   当头一名禁卫统领将他唤住,因认得是他,便只问为何夤夜在此走动,老朱虽说是为陛下准备食料,要亲自出宫去接才得新鲜,但他体衰又加心中紧张,那条胳膊无法遏制地抖了起来,掌心的汗且又虚多,眼见将提不住食盒。   正在苦撑,偏偏盒子里的小东西仿佛苏醒过来,开始动弹,老朱头纵横内宫几十年,最悬命的就是此刻了,几乎晕厥过去。   正在生死攸关之际,有一人探臂出来,帮他拎住了食盒。   老朱头下意识地便要挣脱,那人道:“我来帮您。”这把声音清朗而温和,令人心安。   老朱头心头一动,望见那人近在咫尺的容颜,没来由地手一松。   那人将食盒接了过去,那侍卫统领道:“我也听说陛下为了小公主的事龙体欠佳,既然如此,就更不要耽搁了,崔晔,你就送朱公公出宫吧。”   老朱头忙道了谢,又看向崔晔,他心里有数,盒子里的小家伙一定还不消停,甚至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哭叫起来,崔晔提着盒子,也许会察觉里头的异样,若他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出宫门的时候,正寅时已过,宫门打开,崔晔陪他出宫门,自始至终一声没有问过,而老朱头接过食盒后,却察觉里头悄无声息,他自我安慰那孩子一定是又睡着了,所以崔晔毫无察觉。   因这一夜的经历十分惊魂,老朱头也并没有格外在意最后这一个小小插曲。   此时此刻,崔府君袖子一挥,眼前场景变化,竟又随着崔晔回到了宫中,而就在他往回而行的时候,一道小小地人影立在拐角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崔晔经过,仿佛察觉般回眸瞥了一眼,那人忙藏起身影,直到他重新经过。   ---   老朱头已经忍不住叫道:“武三思看见了崔晔送我出宫?”   阿弦也正惊疑,居然还有这一场内情,崔珏道:“不错,这就是我所说的由此产生的意外。”他的手指轻转,老朱头跟阿弦眼前的场景也随之变化。   崔珏道:“因为此事,武三思暗中存了心病,若干年后,在崔晔出使羁縻州的时候,让索元礼串通吐蕃,想要他‘意外而亡’。”   当时崔晔很得帝后宠信,但被武三思一派的人忌惮,加上武三思本就有心病,便想一箭双雕,何况出卖消息给吐蕃,还能暗中跟吐蕃赞普示好……何乐不为。   但是没有想到,崔晔大难不死,最后历尽劫难,竟偏偏又被阿弦所救!    第372章 剧终鞠躬   听了崔判官所说, 不仅是阿弦, 连老朱头也彻头彻尾地惊怔了。   万想不到在很久之前, 那场有关她的生死惨剧之中,也有崔晔的影子,而正因如此,才又牵扯出两人之后的种种纠葛。   偏正在崔判官所示的镜面上, 是崔晔逃离了囚笼,独自一人奔走在冷月冥冥的沙漠之上,这一幕, 正是当初在桐县的时候, 阿弦守着病中崔晔无意所见。   她仰头看着那形销骨立的人,不知不觉双眼已满是泪。   “阿叔……”这会儿, 阿弦突然很想冲进去,将那时候孤立无援的崔晔用力抱住。   崔府君长袖一扬,冷月之下那道虽落拓却仍不减孤傲的影子点点星散。   阿弦回头, 满眼凝泪。   崔珏道:“当初因我一念之仁, 改了你的寿,不料因此也改变了崔晔的命数, 让他卷入羁縻州那场残杀,却偏偏……因果注定, 又是你救了他。后来你那一次离魂,你们两人的缘分本该就此终止,谁知朱老偷了地府至宝相救,而你又欠了崔晔一滴心头血, 但是这一次你同样以血相还,也算是两清了,所以现在,你们谁也不欠谁的。”   阿弦呆呆听着,心底恍然大悟,但在此之外,又有一丝异样。   老朱头讪讪道:“府君……”   崔珏定睛看着阿弦:“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就此留在地府,不能再还阳了。”   阿弦这才明白崔府君所指,双眸陡然睁大。   老朱头上前拉住阿弦的手:“阿弦,快跟府君说,你不想留在地府,你想回去!”   阿弦定定地看向老朱头,是,方才崔珏向他们揭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明白了她跟崔晔之间的前因后缘,阿弦很想快些回到崔晔身旁,但……   “伯伯,”阿弦吸吸鼻子,低声道,“伯伯,若不是我,阿叔……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因为知道崔晔受过何等非人的折磨,所以更不能原谅,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心头又疼又涩,因为这份痛惜,她甚至不想自己曾出现在他的人生之中。   “康伯也说过,我迟早会害死他,原来,我并不是迟早,而是早就……差点害死他,”阿弦揉了揉鼻头,嗓音低哑:“或许崔判官说的对,我现在该留在地府。”   “什么傻话!”老朱头着急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而且连崔府君都算不到的,又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   两人说话之时,崔珏在旁边默默注视,一言不发。   老朱头转身道:“府君,您说当初是一念之仁救了阿弦,府君神通广大,自然知道这些年来阿弦过的是什么日子!当初她跟着我这孤老头子,食不能饱,居不能安,颠沛流离的吃了多少苦,她早早地就懂事,从小儿扮作男子自立帮衬着我,她又有那种本事,三天两头受那些惊吓,每每身上都是伤,这你都是知道的,直到遇见了崔晔……她的笑才多了些,我虽然担心崔晔会对她不利,但幸好……她比我老头子会看人,她也没选错人,他们两个人到了现在,所谓的因果纠葛,已经并不是府君您方才那一番算计所能交割明白的,这种感情的轻重深浅,永远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   阿弦的心头本有些迷惘,听了老朱头的话,泪盈于睫,又听到最后,心中轰雷掣电,她终于明白自己方才听了崔判官概括她跟崔晔相识相遇之后为何会有那种奇异的感觉了。   他们两人的因果缘分,或许已经划分清楚,但是这因果之中滋生的情深若许,仿佛已经深入彼此的血肉骨髓,不必说出也知道的同生共死的盟约,又是怎么才能划分清楚?   崔判官道:“朱老,不管如何,他们两人的缘分该终结了。”   老朱头急得拉拉阿弦的手:“弦子,你千万别犯糊涂!你难道不知崔晔对你的心意?你不回去,你这不是要他跟你一块儿死吗?”   阿弦抬手,用力擦去眼中的泪。   顷刻,阿弦吸了吸鼻子,对崔珏道:“我、不明白,府君您当初为什么要改我的寿数?”   “因为……”崔判官微微闭眸,他似乎听见枉死城中传出无数幽魂的低语呼唤:十八子,十八子。   崔判官微微一笑:“因为我……我知道你若活着,一定会是个不凡的孩子。事实证明,我并没有猜错。”   在冥府之中,再如何的光怪陆离都见识过,当时他在镜台上看着那濒死的一个小小魂魄,心潮涌动,不知怎地竟想到当年的太宗李世民,一股无法形容的心血推涌,让他来不及细想,便重把那孩子的魂魄推了回去!   这些年来他目睹那孩子的变化,同时又困惑于自己为何会犯下这样的“错”。   现在似乎……是该纠正的时候了。   阿弦眼中有泪光,却也随着笑了笑,她道:“我感激府君这一念之仁,因为不是您,我永远不会知道生而为人的种种欢喜,永远不知道跟家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同人相知相惜、心有灵犀的感觉,这一切都是拜府君赐予。”   阿弦认真行了个礼,又道:“虽然我曾经痛恨我为什么会有那种能力,为什么别人都没有,偏偏是我受那种折磨,但后来,我终于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也明白,不管是我生而为人还是能够通灵,这或许都是最好的安排。府君您说是自己所为,又焉知府君所做的这些,不也正是天道、是冥冥中注定的因果?比如太宗治下二十年的乾坤平泰百姓安乐,照我觉着,这就是天道,也是正道。至于我……我虽微不足道,力量薄弱,却也愿意凭一己之力,尽量去维持这世间的公道,去守护在世间我喜欢的那些人。”   阿弦低头看看自己小小地双手,神色渐渐笃定。   崔珏眉睫微微一动。   老朱头欣慰地听着阿弦所说,只是在听见“家人”的时候,微微低头:是啊,阿弦终于跟高宗和武后一家子团聚了,也许……这才是他最想看见的。   阿弦却望着他道:“可是伯伯有一句话说错了,我之前跟着伯伯,不管吃多少苦心里也是高兴的,因为伯伯就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家,跟家人和家在一起,吃再多苦我也不觉着苦。”   老朱头嘴边抽动,鼻子耸了耸,似乎想哭,却偏偏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笑容,他用力揉了揉阿弦的头,哑声道:“傻丫头,永远都是这样傻。”   崔珏道:“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阿弦道:“方才因阿叔遭遇过的一切,我后悔自己曾存在,但是我又知道,如果是阿叔在这里,他一定会对我说……他不悔这些。他是那么温柔宽和的人,就像是之前他奔奔波波终于跟我遇上一样,现在……他也一定在等我。”   崔判官沉默地抬眸,阿弦向着他展颜一笑,笑若春华:“我想回去,我……想跟阿叔在一起。”   ——“我想跟他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   长安,大理寺。   自从那日被武后“赶”出宫来,袁恕己跟狄仁杰莫测高深,私底下商议,都觉着皇后举止反常,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却无从揣测。   狄仁杰倒是说:“皇后心性聪明,只要肯抛开偏见,仔细寻思,未必不会发现我们都不知道的线索。”   袁恕己道:“哼,那天没把我们两个推出午门就已经是好了。还肯安下心来仔细寻思么?一旦涉及武氏宗亲的人,皇后恨不得把他们都放在手心里呵护起来。”   狄仁杰道:“正如你先前所说,此事关乎安定公主,皇后不至于过分偏私,且如果是外人插手料理,皇后自然是不乐意的。所以……”   “你难道觉着皇后想自己动手?但这也要她发现真凶才行。”   “假如皇后发现了呢?”   袁恕己一怔:“是谁?”   狄仁杰道:“看皇后的反应,左右逃不过我们之前提起的那些人。”   “我岂不知?关键是谁,荣国夫人,韩国夫人?”   “少卿细想,荣国夫人是皇后生母,两人休戚与共,她绝不会出卖皇后,更不会栽赃,这对她来说毫无好处。”   “那……就是韩国夫人了?她倒是有栽赃皇后的动机。”袁恕己摸着下巴思忖。   狄仁杰摇头:“她虽有动机,只怕没有胆量。”   “那还有谁?当时进宫恭贺的武氏之人虽不少,但堪称皇后亲信的只有这些人了,……你总不会怀疑当年的敏之殿下吧?”   “不,敏之殿下虽然亦正亦邪,性情奇诡,但尚做不出那种禽兽不如的行径,咱们先前都忽略了一个人。”   “谁?”   “一个当年参与过此事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却仍活着的人。”   两个人目光相对,袁恕己打了个寒战,脱口说道:“这不可能!”   “不可能么?”狄仁杰笑的有些意味深长,“但只有这个人,才能解释为何能轻易地骗过朱妙手,因为连你我都像是当年的朱妙手一样不肯相信他会说谎,更不信一个孩子会心肠歹毒至此。”   袁恕己屏息,想辩驳,心底却透出一股最深的寒意,叫他无从开口。   狄仁杰道:“你我虽不信,但皇后未必不信,毕竟……皇后是个能人所不能的。”   袁恕己声音有些涩:“我听说武三思昨日已经悄悄回了长安,那……皇后将如何处理此事?”   狄仁杰掸了掸袍袖:“赌吧,毕竟皇后的心意,没有人能够猜的到。”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沉默。   良久,袁恕己皱紧眉头,低低道:“我只盼她,能够有些身为人母的心性,能够……为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   狄仁杰点了点头,他负手走到门口:“上午羁縻州方向的捷报,安西四镇终于又回到我大唐掌控,这是个好消息。我现在最希望的,是天官能跟十八弟安然无恙而回。”   随捷报同回的自是崔晔“病重”的消息,袁恕己望着头顶阴晴不定的天色,这一瞬间忽然觉着什么真相,什么武三思的生死都不重要了。   袁恕己叹道:“是啊,只要他们能够平安回来就好。”   ---   冥府。   阿弦说罢,崔判官道:“百年来我只改过两个人的寿数,一个是太宗皇帝,另一个,则是你。世间本无双全之法,一切也终究要有尽时。”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老朱头紧紧攥着阿弦的手:“府君!”因见崔珏不肯开恩,老朱头心思转念,急切地想另外找个可行的法子送阿弦回去。   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前方原本归于平静的镜台之上,浮现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是崔晔,他一反常态地散着发,长发遮住了他的半面,却因为消瘦,显得眼睫更长,他微微低头,怀中紧紧抱着不省人事的阿弦。   “阿叔!”阿弦大叫。   她奋不顾身地想要跑过去,却给崔判官拦住。   “阿叔!”   跟崔晔仿佛近在咫尺,但偏偏无法碰到。   雾气弥漫,逐渐遮住了崔晔的身形,但与此同时,又有许多星光不知从何处浮了出来,若隐若现地涌动,且正从镜台上飘了出来。   崔判官望着这一幕,心头一动。   阿弦茫然抬头看着,星光一一落在她的身上,金光散开,氤氲涌动,渐渐覆盖全身。   老朱头瞧着这一幕,惊异道:“这地府之中也能有佛光照耀,府君,这是怎么回事?”   崔珏探手接住一点金光,金光浮动,里头显出的却是昔日在豳州……郊野之中枯骨令下,野火灼烧,魂灵超度的场景。   又接一点金光,里面却是江南道奉旨赈灾,阿弦强打精神坐班询鬼,游魂秩序而来,各自有归。   其他金光点点,皆是阿弦在人世间所解脱的鬼魂,他们从面容狰狞可怖到恢复昔日安恬祥和,释然而去的种种。   这所有的金光,竟都是所有福报簇成的吉光。   老朱头仰头看着这样奇景,啧啧赞叹。   崔珏垂眸看着那点点浮动星光,眼神变幻。   他突然有想到方才阿弦所说的那番有关天道跟因果之类的话,也许……   “当初为太宗续命二十年,我从未后悔,”半晌,崔判官抬眸看向阿弦,他轻声喟叹道:“现在,我想,也许我同不后悔。”   笑了笑,崔府君不再说下去。   双手一抬,左手之中多了一本执掌乾坤万物生死的簿子,右手之中握令万物悚惧敬畏的勾魂笔,生死簿无风而动,转到某一页,金光浮动中,崔珏低头打量书册,红衣袍袖飞扬,大笔一挥。   然后他潇洒地一扬手,生死簿同勾魂笔隐没。   崔珏抚掌笑道:“如此可都皆大欢喜了么?”   老朱头总算欢喜雀跃:“多谢府君,我知道您是最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了。”   却知道事不宜迟,便拉着阿弦往前数步,指着前方那烟雾纵横的镜台处:“把这里走过去就好了,这次是判官允许的,不用像是上次一样偷偷摸摸了。”   阿弦朝那边走了两步,却又停住。   她回过身来,向着老朱头,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老朱色变,忙躲开一边,又要去扶起她:“你这孩子是要干什么,折煞……”   阿弦握着他的手臂,强伏身磕了个头:“再等些时候,阿弦一定会来跟伯伯团聚的。”   老朱头一怔,眼圈微红,终于笑道:“我可一点都不着急,您这孩子也不许着急。”他抬手在阿弦肩头轻轻一拍:“去吧,要……好好的,跟你喜欢的人长长久久,白头到老才好。”   当阿弦的身影消失在镜台之上后,崔珏一挥衣袖,镜台上复又出现鄯州的情形,崔晔抱着阿弦,一动不动。   直到他怀中的人,手指勾了勾,崔晔微闭的双眼慢慢睁开。   目光凝视着被他握在掌心的阿弦的手,见那手指明显地又弹动了两下,崔晔张了张口,却并没有发出声响,一滴泪从他的眼中滑落,那却是心有灵犀的无边欢喜的泪。   他只是沉默地将阿弦复又紧紧地抱入怀中,浓眉紧锁,欣悦的泪落如雨。   ---   唐高宗咸亨四年,弓月,疏勒,龟兹等国降,吐蕃派使者求和,唐重新取得安西四镇的控制权。   次年,陆陆续续又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比如于阗王尉迟伏阇雄率领子弟来朝,比如兰台侍郎崔行功卒,而在之前被削爵的武三思……在回京后不到半年,因病离世,等等。   除此之外,二圣下旨,命恢复了王皇后跟萧淑妃的姓氏,且逐渐开始赦免其族人。   也是在这一年,高宗将年号从“咸亨”改为“上元”。   据说每年正月十五日为道教的上元天官生日,所以高宗用此年号,想必也暗寓有天官赐福,保国泰民安,乾坤清平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剧终之际,略说几句。   这本定在“户部”,主要写的就是“人”。   人情世故,世间百态,人性之正直或诡诈,难以割舍的亲情,生死相随的爱情,如熠熠明星般的才子高人,或平平常常的市井小民,酸甜苦辣,尽在其中。   而不管是再怎么安泰鼎盛的世间,总有诸多难以形容的不公,而一些非常艰难的事,总需要有人去做。   小弦子就是勇敢的践行者,阿叔是温柔强大的守护着,书记,小桓子等是无畏的同行者。   谢谢你们,上一章的留言很感动,第一次看到这样齐刷刷的正能量满满的留言,我想……以后我若是能量不足的时候,或许可以翻过去,再把大家的留言从头到尾看一遍的。   下一本的六部本来已经定了,也是个风云诡谲的朝代,剧情也很有趣,只是还待梳理。何况写这样长文实在是很耗心力,我想或许会搁置一段时间。   还有一个短文已经写了几章,本来早想发的(就是开了预收的那个,但是最近想改名字,所以收藏了的同学如果看见一本陌生的书名,不要惊讶,认准作者名就好了啊-3-)   另外,六部之中已经完成的有礼部《与花共眠》跟刑部的《闺中记》,本文文案上都有连接,也是我自己喜欢的难以形容的两本,没看的小伙伴不要错过哦。   大家也可以点开专栏,先收藏我的专栏,多数都是完结文,而且到时候开哪一本新文都会知道。   感谢这么长时间来的陪伴,谢谢所有有爱的期待,希望下一本还相见! 本书由 奶茶嘬一口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