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漫空空】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储君之妾》 作者:天行有道 【文案】   傅瑶原本以为,但凡早早被立为储君的,很少能顺顺当当走到最后,多半不得善终。   储君的女人自然也不例外。   可当她身临其境后才发现,这条定律对她并不适用。   她这一生,会不会太轻而易举了?   阅读提示:   1.1V1苏文。   2.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爽文 主角:傅瑶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一朝穿越,傅瑶成为当朝储君的卑微妾室,本以为一己之身必定不得善终,遂且顾眼前懒散度日。岂知俊俏夫君毫无尊上之威,时常对她动手动脚,还不经意间造出几只小包子,傅瑶无奈之下只好悲叹: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本文讲述的是一个无心撩汉的女主与有意追妻的男主斗智斗勇的故事,文笔轻松诙谐,少宫斗,多虐狗。虽偶有狗血误会波澜,然恩爱撒糖不减,配上风格清奇的人物对话,更令人生出捧腹之感,是一篇足供茶余饭后消遣的佳作。 ================= 第1章 良娣   傅瑶是在半夜被渴醒的。   兴许是睡前的体力劳动消耗过剧,这会儿她的嗓子眼里恨不得冒上烟来,巴不得有点什么解渴。   天尚未明,整个屋子都是漆黑一片。她不敢点灯,怕惊动了太子,遂小心翼翼从被子里钻出来,伸手去够旁边案上的茶壶——茶壶是她故意放这么近的,为的就是这种时候方便。   岂料太子浅眠,还是被她吵醒了。   太子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因困意带了几分低沉,听起来反而有些心痒痒的,“睡不着吗?”   傅瑶忙说道:“不是,我有点口渴,想喝水。”   虽然知道按照古代女子的惯例,她该自称妾身或妾,傅瑶总觉得有些拗口,索性怎么舒服怎么来。   好在太子也不计较。   太子摸索着擦亮灯盏,执起桌上陶壶,倒了一杯水给她,“喝吧。”   傅瑶小心翼翼接过,恭敬有礼道了一声,“多谢。”慢慢啜饮起来。   她穿越过来不过一月,对太子的习惯秉性都不熟悉,有时候却也觉得眼前的男子难以捉摸。譬如说,喜欢在奇怪的地方照顾人。   像倒水这种小事,她明明自己来就好,太子却偏偏要展现自己体贴的一面。   傅瑶也只好由他。   在昏暗的灯火下,傅瑶玉般的面庞被照耀得明净滋润,唇上的水渍更仿佛清晨荷叶上的露珠,灼灼闪着辉光,令人情不自禁想捻起一观。   太子果然伸出手去。   傅瑶的唇被陡然触碰,吓了一跳,“殿下您做什么?”   太子低低说道:“我想抱你。”   傅瑶不是不晓事的小姑娘,很知道“抱”这个字并不像它的字面意思那样单纯。她红着脸,嗫喏道:“可是前半夜……”   前半夜刚做过一次,现在又来……   身为一国储君,纵欲过度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太子却不像她这般多思,“怎么,你不愿意吗?”   这种问法……她哪里敢说自己不情愿——身为太子的妃妾,伺候太子是分内之事,何况,那种事对她而言也不怎么难受,有时候还很舒服。   太子的下巴已磕在她肩头上。傅瑶略想了想,红着脸,反身回抱住他。   两人倒入帐中。   天明时傅瑶才悠悠醒转,身边人已经不见,太子早在鸡叫头遍时就已起身,他要随陛下入朝听政,这点勤勉是少不了的。   一个圆脸儿相貌和善的丫头过来伺候主子梳洗。   她是傅家小姐——亦即是这具原身——亲口指定的贴身丫鬟,名叫小香。傅瑶起初有些担忧,怕对方瞧出自己是个西贝货,好在自己掩饰得很好,或者说小香智商不高,并未瞧出异样。   小香一壁替主子梳发,一壁笑嘻嘻问道:“良娣,昨夜与殿下相处得还好吧?”   既然太子不在,傅瑶就懒得再假装羞怯,只点了点头,“无甚大碍。”   小香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那就好,婢子还真怕您不习惯呢。”   她这番话其实有些深意。   傅瑶刚穿来的时候,对于原身的情况还是一片模糊,脑子里残留的一些记忆帮不了她什么。她只能依照自己的直觉行事。   那夜太子来殿中探望,傅瑶寡言罕语地应酬了一番,以为自己该尽嫔妃本分,遂大着胆子、假装熟练地解去了太子的衣裳,谁知却看到太子一脸震惊地望着她。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傅良娣入宫半年,太子竟从未在此留宿过。   这委实令她不解,据她所知,偌大的东宫,总共就她这么一位良娣,太子妃之位空悬,余者妃妾之位一概也无。太子这血气方刚的年纪,究竟是如何忍住的?   难道自己太无魅力,就算是饥不择食的人也情愿饿着肚子?   事实证明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只要女人肯主动,不怕男人不上当。傅瑶秉着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精神,既然留下了太子的衣裳,就不打算放他离去——当然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具身体发育未足,初次开发,当然是得受点罪的。   那两天她都觉得腰酸背痛,不是伤口划破那种鲜血淋漓的痛楚,而是一种隐隐的坠痛,小腹上跟吊着铅球似的,又凉又涨,实在不堪忍受。   好在后来渐渐也好了,甚至能从过程中得到享受。由此傅瑶也明白,哪个女人都是要经历这么一关的,日后生孩子,只怕更有得难受呢。   好在她暂时不用操心生孩子的事。   小香,还有别的几个忠心婢女,她们并不为傅瑶的转变惊惶,反而高兴于她的开窍——本来么,既已入了宫,就该想法设法夺得太子的宠幸,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傅瑶懒得纠正她这种观点,对她而言,这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在她心底,只有一件大事。   根据她从众多古代小说里获得的经验,但凡开始就被立为储君的,少有能顺顺当当走到最后的。本来她也很能理解,历史嘛,就是这样跌宕起伏。   然则,一旦牵涉到自己的人生,她就很难用轻松豁达的态度去看待了。万一哪天太子被人从高座上拽下来,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自己少不得也得跟着赴死。说到逃,已经入了这深宫,又能逃到哪儿去?   反正都是一死,不如且顾眼下,尽情享受人生。抱着这样自暴自弃的打算,傅瑶觉得自己对生命有了大彻大悟的认识。   小香端详着镜中的容颜,赞道:“良娣生得真美,不怪太子喜欢,照这个势头下去,将来封妃封后都指日可待呢。”   傅瑶面无表情说道:“别乱说,我这样的身份怎做得太子妃,太子妃的人选,皇上皇后必定会慎之又慎,仔细拣择的。你这话叫旁人听去了,打量我有多大的野心呢!”   小香吐了吐舌头,果然不敢多言。   傅瑶悄悄叹一口气。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所谓太子良娣,虽然仅次于太子妃,终究沾了一个妾字。眼下府中无人还好,来日太子正妃进来,她的日子还不知会变成怎样呢。   两人正说着,就见一个身材高大、面相庄严的妇人进来,冷冰冰说道:“傅良娣,该服药了。”   她姓崔,是这东宫的掌事嬷嬷,皇后娘娘特意指定其为太子料理家事。人人心中都清楚,在她背后站着的,是凤座上那位高高在上的赵皇后。因此对于这位老人家的命令,基本没有人敢违抗。   傅瑶乖乖端起药盏,一饮而尽。   她根本没病,崔嬷嬷端来的这盏热气腾腾的汤药,也根本不是为了治病——那只是一碗避子汤而已。   在太子妃正式入主东宫之前,其他妃妾不宜先生下皇子,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傅瑶对这条规矩虽不赞成,倒也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反正她还不想生孩子。   崔嬷嬷对她的识相很满意,虽然面上仍不置一词,她转身带着空碗离去。小香愤愤不平地撅起嘴,“有什么好嚣张的,仗着人势而已,等太子殿下登基,良娣您做了贵妃,要对付她还不是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傅瑶微笑道:“少发梦罢,熬不熬得到登基那天还是一说呢。”   她本意是指储君之位或许不稳,岂料小香却会错了意,抱着她哭哭啼啼说道:“良娣切莫说这话,您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傅瑶无语地看着她。好吧,这丫头的确很忠心。   她只得好言劝道:“好了,别哭了,我说着玩的。”   小香的眼泪本就不多,很快就收住了,却仍旧悲叹着,“唉,要是良娣您能及早诞下皇嗣就好了,那才叫地位稳固,偏偏碍着这条规矩……说来历朝历代也不见有这样的规矩,都是皇后娘娘……”   崔嬷嬷忽然转身朝她们走来。   主仆俩都唬了一跳,仿佛背后讲坏话的小孩被人抓住。   小香陪着笑脸说:“嬷嬷您还有什么事么?”   崔嬷嬷并不看她,只向着傅瑶说道:“老奴适才忘言,皇后娘娘请傅良娣今日午后往椒房殿觐见,万勿忘却。”   这老奴才,自己忘了事,倒一脸理直气壮的。   傅瑶心中暗恼,仍平心静气说道:“嬷嬷放心,我一定按时前去,不会令皇后殿下苦等。”   崔嬷嬷去后,傅瑶的思绪方陷入翻涌之中。   据她所知,皇后一向不喜欢她。照理身为太子妾室,她该每日去给婆母请安——东宫离椒房殿本来也称不上远,可皇后居然发了诏令,命她不必觐见,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厌恶了。   入宫这么久,她也只在册封次日拜见过皇后,除此之外,皇后眼里几乎没她这个人。   现在怎么又想起她来了呢? 第2章 皇后   傅瑶随意问道:“小香,皇后为什么不喜欢我?是因为家世卑下的缘故吗?”   但这样说也近乎无理。她父亲虽只是小小一个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她祖父可是先帝亲封的堂堂忠勇侯,老侯爷眼下虽不在京城,声势威名可都还在呢。   何况,这门亲事可是当今圣上亲笔指定的——虽说当初谁都没有想到,这种好事会落到傅瑶身上,想是她运气高超,前头比她大的几个姊姊不是出嫁,就是早早指定了婚事,所以让她捡了便宜。   傅瑶虽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但到底圣意如天,皇后也没理由瞧不起她,究竟是何种理由,导致皇后对她这般冷淡呢?   小香摇了摇头,“可不单是家世的缘故,皇后娘娘,只是不愿见到您这张脸。”   说罢将自己听到的传言娓娓道来,原来皇后本来对这位良娣还蛮有兴趣,及至那日见过面后,便渐次不喜——据说是觉得傅良娣容貌妖冶,恐怕勾引坏了她儿子。   “容貌妖冶?”傅瑶吃惊地张大了嘴。   这话从何说起。她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怎么都觉得自己活脱脱一副小白花般的清丽相貌,不说人畜无害,至少没什么攻击性吧?   小香作出很有经验的模样,“良娣您别不信,皆因您素日不爱调脂弄粉的,外出也总是淡妆示人,所以不大觉得,可这入宫觐见,却非得按品大妆不可,您要是存疑,待会儿试一试就知道了。”   傅瑶觉得心头突突地跳动起来,有些担忧,还有些隐隐的……兴奋。   草草用过午膳,小香便为她洗尽铅华,重新梳妆——面见皇后到底不比平时,非得这样郑重其事。   这些事情她显然是做熟了的,挽发,匀面,振衣,不到一个时辰,傅瑶就焕然一新。   她惊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想不到小香说的都是真的,她上了妆居然这样的……媚。乌黑发鬓高高堆起,白皙面皮上,眼角自然上挑,配上一个玲珑婉转的鼻子,加一张欲翘似翘的红嘴,居然意态横生。   简直是天生祸水。   换做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骤然见到这样一张脸,也一定要痛骂一声狐狸精的。   这样看来,皇后的涵养已经算良好了。   傅瑶愁眉苦脸地想,这可真是无法,她还想好好讨好皇后一番,有这张脸在,只怕她做什么事,皇后都会以为她别有用心。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傅瑶消沉了一会,重新振作起来,死生之外,并无大事,反正皇后总不会当场杀了她,那么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太子还没回来,傅瑶还想向他讨个主意,看来是不成了。   她想了想,叮嘱值守的内侍小陶,“等会儿太子殿下回来,若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去皇后宫中了。”   小陶答应下来。   傅瑶的魂来到这里才一个多月,她连自己的殿门都没出过,于宫中更是生疏。好在有人引路,倒不用担心迷了去向。   皇宫着实大,处处是巍峨的宫殿,红墙绿瓦中夹杂着芳草碧树,乱糟糟的色彩充塞在一起,委实令人眼晕。   内侍领着她七绕八拐,最终到达一处所在,说道:“傅良娣,到了。”   傅瑶便知这是皇后宫中。   她跟着内侍进去,一壁悄悄打量着,皇后住的地方果然比别处更为富丽,金碧辉煌,陈设也颇华贵。听闻皇后崇尚简朴,这已经是大力削减的结果了。   果然达官贵人的消费观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的。   大殿内已坐了一名华衣女子,云髻高耸,长长的裙摆直拖到地上。   傅瑶下意识想喊“皇后”,转眼一瞧,只觉这女子的相貌虽与自己记忆中的面容有些相似,但不完全相同,一时倒踌躇不下。   那女子见她发愣,冷笑一声,“好大的胆子,见了本宫也不行礼。”   内侍在旁边为傅瑶着急,有心替她解围,却又怕上头那位娘娘怪罪,只好默不作声。   傅瑶察言观色,这女子声音清脆,显然比皇后年轻,容貌且又相似……她陡然记起曾听人说过,皇后有一位表妹也在宫中为妃,现在看来就是这位了。   傅瑶恭恭敬敬地屈身下去,“妾身参见贤妃娘娘。”   郭贤妃高傲地睥睨下去,“你不曾见过本宫,怎么叫得出来,别是信口胡说的吧?”   果然怎么样都能找到罪名。   贤妃这是摆明了为难傅良娣,内侍不禁悄悄为她捏一把汗——这位娘娘可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傅瑶镇定自若,“臣妾早就听闻贤妃娘娘与皇后殿下容貌肖似,连气度风韵也是一脉相承,是以一眼就能瞧出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贤妃再怎么有心找茬也不好生气,只轻嗤一声,“果然嘴乖舌滑,难怪太子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傅瑶暗地里皱眉,这贤妃也太步步紧逼了,何况……太子何来的神魂颠倒,贤妃这是在变相夸她吗?   她无语说道:“娘娘太抬举妾身了,妾身只知尽心侍奉太子,做好分内之事,旁的一概不知,一概不想。”   郭贤妃冷冷哼道:“说得好听,但愿你果真安分守己。”   身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两人回头,就见皇后从屏风后转出来,两人连忙行礼。   “都免礼吧。”皇后摆了摆手,自顾自坐于凤座上。   所谓母仪天下,要紧的是端庄自持,喜怒不形于色,不因一己好恶暴露自己的短处。   赵皇后做了多年的中宫之主,深谙这个道理。她纵然不喜傅瑶,也不会像贤妃那样发动炮火似的猛攻,只淡淡说道:“傅良娣你不必紧张,本宫找你来并无大事,只想问问太子的起居饮食。”   傅瑶连忙说道:“娘娘放心,太子一切如常,未有大碍。”   郭贤妃在边上嗤道:“你当然不用操心,横竖用不着你自己打理,自然清净极了。”   “臣妾的确不怎么费事,皆因府中诸事自有崔嬷嬷料理——崔嬷嬷是皇后娘娘赏的人,自是勤恳中用,贤妃娘娘此言,是不信皇后么?”傅瑶坦然说道。   郭贤妃哑口无言,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女子如此厉害——不对,之前她也没见过傅瑶。但照这样看来,这女子果然不是个省油的人物。   皇后暗恨这妹子无用,连个小小后辈都弹压不住,她倏然问道:“傅良娣,本宫听闻之前太子不怎么召你侍寝,怎么最近却频频到你宫中去,其中有何缘故吗?”   这是疑心她使了什么手段,迷惑太子。   傅瑶听得心头汗起,怎么人人都以为太子宠她宠得不得了,她明明只是个床伴而已呀。   太子初尝情事滋味,府中又只有她这么一个妾室,不睡她睡谁?   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惊讶吗?   傅瑶慎重答道:“臣妾也不知,大约太子见臣妾一向勤谨,偶有怜惜之意,所以才善加眷顾吧。”   这话听起来老实,郭贤妃却气得眼内出火——这不要脸的,她还从没见过哪个女子这样夸自己的!   皇后也微微睁大眼,却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也罢,只要你尽心侍奉太子便好。”   傅瑶低眉顺目地答了声“是”。   贤妃再看不下去了,咳道:“皇后娘娘,您可得好好教导教导傅良娣,虽然伺候太子要紧,也不可乱了规矩,尤其太子妃进府后,更该学着退避三舍,这才是为妾室者的本分。”   皇后皱眉看着她,你也是妾室,怎么不见你退避三舍?   不过她与郭贤妃是亲眷,这些话却不便提,只向傅瑶笑道:“贤妃脾气虽躁了些,这话却不错,太子妃才是正妻,这妻妾之别是不可不遵的。”   听她们的意思,好像太子妃不久就会入府,傅瑶气息一滞,试探问道:“娘娘莫非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   皇后看了一眼郭贤妃,心照不宣地牵起嘴角,“不错。”   傅瑶赔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此大福……”   “是永宁伯府的二小姐郭丛珊,也是贤妃的娘家侄女……”   皇后话音未落,外头就有一个声音清晰传来,“母后趁早打消这念头,我不会娶她的。”   几人齐齐望去,就见太子大步流星迈入,俊秀面上还带着汗珠,愈显得神气充沛,风采夺人。   皇后面色不愉,“你怎么来了?”   太子看着座下,粲然一笑,“我来接阿瑶回去。”   傅瑶觉得一个晴天霹雳陡然从头顶砸落,周围噬人的目光更令她喘不过气来。   喵喵喵,她什么时候变成罪魁祸首了? 第3章 有宠   从椒房殿出来,傅瑶仍是心有余悸。方才那种状况,皇后和贤妃的目光足以将她千刀万剐。得亏她福大命大,居然没被当场杀死。   都是眼前这个人害的。   傅瑶用怨愤的眼光看着前方悠哉前行的太子。他倒好,跟个没事人般,压根不清楚自己的话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浪。   她闷闷不乐跟在太子身后,“殿下您怎么来了?”   这话皇后方才也问过,太子说是为她而来——傻子才相信这种话!   太子乐呵呵说道:“不是说了吗,孤是来接你的。”   这人真不老实。   傅瑶低声嘟哝,“殿下只管哄我吧。”   太子忽而正色,“我说的是实话。那会儿父皇叫我过去理事,在勤政殿待到现在,想着该向母后请安,可巧那内侍说你在里头,就想着顺便把你带回去了。”   这样还说得通。   傅瑶心下舒服了些,要真是因为宠她的缘故,她反而会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别的不说,皇后和贤妃一心扶持自己的亲眷,要是阻了她们的路,两个女人铁定不会手软。   不过经过太子今天这么一闹,只怕两人已经将她视作眼中钉了。   想到此处,傅瑶复又忧心忡忡起来。   太子看着她笑道:“我看你在母后那里待得老不自在,此举不是正好解救了你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太子真的不是在害她吗?方才那两句话连起来,任谁都会以为太子拒绝皇后的提议,是因为独宠傅良娣的缘故。   她成了蛊惑太子的罪人!   傅瑶愁眉苦脸问道:“殿下为何不愿娶郭小姐,她哪里不好吗?”   “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太子睨了她一眼。   “当然是真话。”傅瑶忙说道,她可不想躺着也中枪。   “那好,我便告诉你,”太子吐了一口气,“我不喜欢郭丛珊,因为她长得难看。”   原来郭丛珊半年前曾发过一场痘症,凶险无比,皇后那时便想立她为太子妃的,也因此搁置下来。后来虽大好了,脸上却落下了几点微微的麻子,虽不是很引人注目,瞧着总是不美。   想不到太子还是个颜控,傅瑶暗忖,一壁也有些自得——至少说明自己长得很漂亮,否则太子不会看得上眼。   傅瑶表示理解,“凡当太子妃者,德容言功必须样样俱全,如此看来,郭小姐的确有所欠缺,但既然皇后看重,想必郭小姐的确有其独到之处,殿下您不如……”   她想当个和事佬,劝太子接受皇后的心意,却听眼前的男子沉声说道:“倒不单是这个缘故,我只是不喜欢母后样样替我做主——这太子妃的位置,我想留给自己心爱之人。”   傅瑶愣住了。   想不到太子还有这样纯情的心思,说好做皇帝的个个都是腹黑呢?不,也不对,太子现在还是太子呢。   但这样一来,她就更怀疑这个男人当上皇帝的可能性了。   太子婉转抬起她的下巴,“所以我要你帮这个忙。”   傅瑶愣愣地看着他,“殿下希望我做什么?”   太子的呼吸吐露在她洁白的脖颈上,“什么也不用做,只安心受宠便好。”   傅瑶很快领会出他的意思,原来太子是要她来背这个锅。太子不满意皇后操纵的人选,碍着孝道,又不可能正面与皇后发生冲突,就只好拿傅瑶来做挡箭牌了。   她其实是陷进了这母子二人的博弈中,现在面临的是如何选择的问题。   有这张红颜祸水的脸在,讨好皇后可不容易,何况皇后年纪大了,不出意外会死在太子前头。不管太子能否成功登基,她最大的依靠,唯有太子而已。   傅瑶很快做出决定。   她轻轻敛衽施礼,“妾身谨遵殿下之意。”   太子立刻将她搀起,从袖子里握住她的手,眉开眼笑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傅瑶略有些不自在,她怎么有一种被骗的错觉?   *   椒房殿里,气氛僵冷如冰。   郭贤妃在殿中走来走去,猛地将那把鹅羽扇子扔到地上,气得声音发抖,“荒谬!她算什么东西,太子殿下竟为了她,当面与娘娘您顶嘴,真是越来越不成话了!”   皇后比她镇定许多,淡淡说道:“也不见得是为了她,大约郭大小姐,的确不能令太子满意。”   郭贤妃愤然说道:“珊儿有什么不好,都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太子妃要紧的是德行出众,足以服人,若单单容貌美丽,也不过是个好看的花瓶罢了。”   你自己也是个花瓶呢。   皇后看着眼前的表妹,深深觉得郭贤妃进宫是个错误。两人的母亲是亲姊妹,又是一母所出,自小便亲厚无比。当初赵皇后入主中宫,为娘家带来无上尊荣,她那位姨母看着眼馋心热,便立意将女儿送进宫来享荣华富贵,还托了赵皇后提携照料。   天知道郭贤妃虽然生得美丽,却蠢钝无比,性子也急躁,这些年要不是赵皇后明里暗里周全,早不知被人算计多少回。   偏偏她自己还懵然不知,真是叫人懊恼。   这回选太子妃,郭贤妃更是打定主意提拔自己的娘家人,好延续家族荣耀。赵皇后对郭家的女人原本不十分看得上,奈何她自己娘家赵氏人才凋零,却也没有合适的,不得已才应了郭贤妃之情。   现在赵皇后却有些后悔了。   郭贤妃咬了半天嘴唇,突然发狠道:“娘娘,这狐媚子眼看是不能留了,不然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她比了个杀头的手势。   皇后皱眉呵斥,“胡闹!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宫中是你任意妄为的地方吗?莫说闹出人命会惹得陛下不喜,就是太子……他若真喜爱那个傅瑶,就更不会善罢甘休。”   郭贤妃深知这位皇后表姐极看重母子之情,最忌惮别人挑拨,忙赔笑说道:“娘娘,我也是开个玩笑,哪里真敢动手,可是珊儿那边……”   皇后缓缓吸进一口气,“你跟她说不用着急,咱们再想法子,总会令她如愿便是。”   这其实是给郭贤妃一个保证。   郭贤妃欢欢喜喜地应下,告辞而去。   皇后看她这副模样,倒是断了更换人选的念头。也罢,太子妃蠢一点便蠢一点罢,至少没什么机心,更容易为她这个皇后所操纵。   总比那个傅良娣要好。那女子看着温柔纯善,心思只怕深得厉害,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   这样狡猾的狐狸,决不能留在太子身边。   尤其是她那张脸,看着实在令人……恶心。   走在路上的傅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太子觉得了,“冷吗?”说罢看了看天色,“入秋了,是有点凉。”于是取过一旁披风,为傅瑶系在身上。   当着许多内侍宫女的面,傅瑶下意识便想推辞,“殿下……”   太子横了她一眼。   傅瑶陡然记起两人的交易。是了,她要做一个宠妃的活靶子,那么接受太子的好意也是应该的。   受宠不仅是她的权力,更是她的义务。   傅瑶只得接过,眉眼盈盈含笑,“谢殿下。”   学得真快。太子向她投来赞许的一瞥。   太子和傅良娣可真恩爱啊……   内侍宫女们都看得欣羡不已,却见太子身边的首领太监张德保狠狠瞪着他们。   众人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垂下头,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变成“小聋瞎”。   回到自己房里,傅瑶惊奇地发现桌上已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竟好像凭空出现的一般。   她下意识地看向太子。   太子言笑晏晏,“我料想母后不会留你用膳,正好时候也不早了,就让张德保先递个消息回来,让小厨房预备好,你回来便可以开饭了。”   想的还真周到。傅瑶的声音干巴巴的,“多谢殿下……”   太子皱起眉头。   傅瑶一惊,立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是了,她现在可是太子的宠妾,一个得宠的女人,是不会动不动把谢字挂在嘴边的。   她只好转向张德保致谢,“有劳张公公了。”   张德保受宠若惊,“良娣太抬举奴才了,奴才怎当得起?且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心思,奴才只是跑个腿儿而已,算不得什么。”   看他眼神里透出的巴结意味,傅瑶就知道他一定也觉得自己炙手可热。瞧瞧,太子的演技多么高超,连心腹内侍都瞒骗过去了。   雪白的瓷盅里盛着甘美的乳鸽汤,上面漂着一小截一小截碧绿的葱花,甚是诱人。   傅瑶看得眼馋心热,奈何那汤碗摆在太子身前,她要够着,势必得站起身来——那未免太不雅。   她正眼巴巴地看着,眼前递过来一个小碗,里头是满满颜色清透浅碧的汤汁,“喝吧。” 第4章 宫中   傅瑶一抬头,就见太子正一脸和蔼地看着她,仿佛她若不喝,太子就会将她的头按到汤碗里。   太子殿下还真是个戏精,傅瑶暗道。   她乖乖接过,慢慢啜饮起来。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傅瑶也夹了一块瑶柱,放到太子碗中,含笑道:“太子尝尝,这个可新鲜着呢。”   通过这一月的相处,她渐渐也琢磨出太子的一些喜好。她知道太子喜欢吃海鲜。   太子一口咬下去,“叫我祯郎。”   “诶?”傅瑶吃惊地望着他,好容易才明白他的意思。   太子姓元名祯,可寻常人哪里敢随便喊太子的名讳。傅瑶也不敢。   她正要赔笑推辞,就见太子一脸严肃地看着她,显然是带有半胁迫性质的。做戏就得做足了,她只好结结巴巴唤道:“祯……祯郎。”   一转眼,她就看到李嬷嬷幽灵般立在门首,脸上几乎可以凝成霜雪。   完了,这耳聪目明的老嬷嬷,明儿一定会一五一十地报告到皇后那儿,皇后更要恨她入骨了。   虽说她如今一心依附太子,势必顾及不了皇后的感受。不过,得罪人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傅瑶心不在焉地咬着筷子,浓稠的汤汁沾在嘴唇上。   正在出神,眼前忽有什么东西伸过来,再一瞧,原来是太子的手指从她唇上滑过,为她拭去附着的污物。   虽说这方式有点奇怪,傅瑶还是打算道谢,正要说话,就见太子将指腹放在嘴里吮着,再拿出来已是干干净净。   他面不改色地说:“孤崇尚节俭,不喜浪费。”   哎哟,这一对简直没眼看!张德保识趣地扭过头。   傅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她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这不是东宫,简直就是西门庆的家嘛。   *   傅瑶原本担心皇后对她施加报复,可皇后的涵养实在好,竟不见动静。倒是郭贤妃来了兴致,时常将她叫进宫里。   郭贤妃虽然智商不高,到底身居高位,傅瑶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郭贤妃说自己这段时间睡眠不好,请太医又瞧不出毛病,认为是魇着了,于是让傅瑶为她抄几卷地藏经,用来驱厄。   傅瑶的字写得不好,可是长辈的要求总不能拒绝。何况贤妃也说了,抄经贵在心诚,至于字体娟不娟秀倒是其次。   她嘴上说得轻巧,等傅瑶捧着抄好的佛经请她查验时,她却又挑三拣四,择出许多毛病来,逼着傅瑶硬生生地撕毁,重新来过。偶有看得过眼的,她便又加大工作量,务必让傅瑶精疲力尽方肯罢休。   这些闲气,傅瑶都一一忍下,她不敢与贤妃发生正面冲突,就算跟皇后提也没用——贤妃做的这些事,皇后肯定一清二楚,否则郭贤妃不会这样有恃无恐。   这一日,郭贤妃仍旧请傅瑶来宫中抄经。傅瑶在案前坐了两个时辰,郭贤妃也盯了两个时辰,她自己倒有些累了——郭贤妃一眼不眨地监视傅瑶,怕她偷懒,自己也腾不出时间消遣。   郭贤妃以袖遮脸打了个呵欠,起身道:“想是傅良娣抄的经文起了作用,本宫眼下倒有些乏了,想好好睡一觉。”   傅瑶巴不得脱身,“那再好不过,娘娘快去休息吧。”她也想回去太子宫里。   郭贤妃一眼看穿她的企图,红唇微启,“傅良娣且等等,经文既然有用,你再多抄一些,省得本宫日后再为此事劳烦你。”   “你不会不愿意吧?”郭贤妃眸光犀利地看着她,根本不容拒绝。   傅瑶只好仍旧坐回到书案前。   郭贤妃扶着侍女烧蓝的手悠然离去,却吩咐另一个侍女点翠,“你好好伺候傅良娣,别偷懒。”   这意思便是叫她监视。   傅瑶握着手中的毛笔,觉得虎口酸胀得厉害,郭贤妃折磨人的本事不容小觑,这皇宫果然不是好待的。   她就停了一秒钟,那叫点翠的丫头就开口了,“良娣您身子不适么?要不要奴婢将娘娘唤醒,请太医来看看?”   开玩笑,她哪敢惊动郭贤妃,好不容易才让那母老虎歇下了。   傅瑶只好挤出一张笑脸,“放心,我没事。”   点翠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母老虎的手下也都是些难缠的人物,所谓为虎作伥就是这个道理。傅瑶一壁飞快地书写着,一壁却渐渐有了主意。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看着旁边的砚台,“点翠,墨汁快没了,你来磨一些吧。”   点翠皱眉,不得不走上前来。郭贤妃虽是磋磨傅良娣,打的可都是体面的旗号。傅良娣为郭贤妃抄经,自己作为下人,帮忙磨个墨也是应该的。   点翠执起墨条,在砚台中奋力研着,岂料这砚台不知怎么回事,滑不留手,轻易捉摸不住。   点翠一个不慎,便有三两点墨汁飞溅出来,落到奋笔疾书的傅瑶身上。   傅瑶霍的站起身来,“点翠,你怎么搞的?”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衣衫,颜色本就浅淡,那墨汁落在衣上便分外惹眼,很难不叫人发觉。   这可的的确确是自己的过失。点翠忙不迭叩头,“是奴婢不好,奴婢大意了,婢子这就扶您去内殿更衣。”   谁知傅瑶却将她的手甩开,淡淡说道:“既然知道自己错了,便自当领罚,谁跟你拉拉扯扯。”   点翠一脸惶惑地看着她,这些日子傅瑶在贤妃面前一直安分守己,众宫女也都以为她是个软和性子,如今瞧来——她们都看走眼了。   她惊讶地张大嘴,哑然无声。   傅瑶笑吟吟说道:“我知道你在贤妃跟前得脸,纵告诉贤妃,她也不会认真罚你,不过——”她轻轻提了提袖子,“这身衣裳可是太子殿下赏的,殿下知道我心虔,特意叮嘱我抄经的时候穿着,你说,这不敬神佛的罪名,是否足够将你赶去圊厕行了?”   圊厕行,掏大粪,终日与屎尿为伍……   许多恐怖的想象从脑子里闪过,点翠觉得自己都快晕倒了,她急急跪下,磕头如捣蒜,“良娣饶命,良娣饶命!”   傅瑶轻飘飘将她拉起,“我不是那不饶人的性子,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事我再不跟人提起。”   点翠愈发战战兢兢,“什么事?”   傅瑶向桌上努了努嘴,“我知道点翠你习得一笔好字,这些经文,不如由你代劳好了。”   点翠暗暗叫苦,赔笑道:“可……奴婢与您的字迹不尽相同,且奴婢身份卑微,抄出来未见的有用……”   “以你的聪明,仿一仿不就好了吗?”傅瑶拍拍她的肩膀,“何况抄经贵在心诚,你对娘娘一片衷心,鬼神有知,自然能感受到的。”   说罢,她自去内殿更衣。出来时,点翠已乖乖坐到桌案前了——是个识相的丫头。   郭贤妃睡醒后,傅瑶恭恭敬敬地将一叠纸札递给她查验。   郭贤妃随意翻了翻,脸上的惊讶简直掩饰不住,“五十篇经文都抄完了?”   傅瑶安分垂首,“是。”   郭贤妃将目光投向一旁点翠,那意思是在问:方才本宫命你一直监视着的,傅良娣有无做什么手脚?   点翠忙说道:“良娣虔心得很,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一心为娘娘您抄写佛经呢!”   郭贤妃无话可说,只好向傅瑶点点头,“辛苦你了。”   傅瑶按部就班地告退。   郭贤妃翻着手中经文,哑然失笑,“嚯,这丫头倒是个老实的,说一不二,且字迹比以往齐整了许多,本宫明日倒不好意思叫她来了。”   废话,那是我写的,否则傅良娣进步怎会这样快?点翠腹诽道。   不过她也希望郭贤妃明日别再请傅良娣进宫了,那位主子看着小白兔似的,内里却是一头豺狼啊!   她甩了甩酸痛的手臂,犹自心有余悸,深感为人奴婢的艰难,尤其是未跟到一个好主子的情况下——当然这两位都算不上好主子,郭贤妃是色厉内荏,傅良娣却是口蜜腹剑,更为可怕。   比起来,那一位她更不想招惹。   傅瑶从贤妃宫中出来,随手将袖中一瓶桂花头油扔到西南角的草丛里,她带着这个原为好玩,想不到真派上了用处——只需倾上一两滴,轻轻涂在砚台四壁上,那傻乎乎的点翠便上了当。   现在这个证物当然不需要了。   这几日常常往宫中来,她对路径也有几分熟悉了,再不济,还有小香领着。   主仆俩慢慢向前走着,就见眼前一副仪仗赫赫扬扬而来。   傅瑶眯细了眼打量着,见是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顶上张着宽大的青羽华盖,有许多宫人内侍簇拥着。   她身侧则是一个俊俏的青年,服饰亦颇鲜明,两人正密密叙话。   换做他们任何一个站在傅瑶身前,傅瑶或许都认不出,可当他们出现在一处,傅瑶便很容易分辨了。   那是高贵妃与她所生的二皇子。 第5章 郭小姐   两人正朝这边过来,眼看避无可避,再者退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傅瑶想了想,反而迎上前头。   “妾身参见贵妃娘娘。”她施礼道。   高贵妃眯细了眼,“你是……”   二皇子元祈笑道:“娘娘,这位是傅良娣。”   傅瑶有些吃惊,高贵妃不认得她不稀奇,稀奇的是二皇子居然认识她。   她可不记得两人曾见过面。还是说,这位二皇子对太子的一切密加注视,才打探得一清二楚。这样说来,倒是个值得警惕的人物。   元祈似乎看出她的疑虑,笑道:“嫂嫂忘了,太子迎嫂嫂入府之时,我曾远远见过一面。”   傅瑶干笑两声,“二皇子好记性,只是这一句嫂嫂我怎么担待得起?”   元祈放过后一句而解释前一句,“似嫂嫂这般颜色,但凡见过都不能忘的——所以皇兄才如此宠爱。”   本来有些轻浮的话语,借了太子的名号,便无可指摘。   傅瑶不好说什么,笑意越发干涩,“二皇子很会说笑。”   高贵妃开了口,“良娣又是为贤妃抄经而来?”   她一出声,傅瑶心里便跟明镜似的。早就听闻高贵妃与郭贤妃不睦,看来高贵妃对贤妃宫中的风吹草动亦是了若指掌。   傅瑶点头,“是。”   高贵妃忽然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细瞧,语中似带怜悯,“果然辛苦,瞧瞧,手背都肿了,贤妃也忒不懂体恤人。你若是愿意,本宫替你跟贤妃打个商量,何必让她委屈了你。”   高贵妃在宫中位分仅次于皇后,却半点骄矜之气也无,为人雍容大气,谦和得体。她如此娓娓说来,真如涓涓细流拂过心间。若是个心软的,只怕一下子就会被她打动。   可是在这宫中,能爬到如此高位,且育有皇子的女人,又岂会如外表这般纯善。   傅瑶小心地伸回手,“娘娘多虑了,贤妃娘娘对妾身很好,妾身也只是见贤妃娘娘难以安寝,愿意尽一份孝心罢了。”   笑话,她虽然讨厌郭贤妃,可高贵妃想拉拢她也是万万不能。她如今已是太子的女人,若转投向高贵妃与二皇子的阵营,那才是自讨苦吃。   无论最后胜者是谁,宫中生存最忌东倒西歪,已经站好了队,离开便是死路一条,只怕两方都容不下。   在皇权争夺的大矛盾面前,她与皇后贤妃的龃龉只是小矛盾。傅瑶从不觉得自己多么聪明,可清醒是必须得保持的。   高贵妃并不强求,澹澹笑道:“你有此孝心最好,我只担心你初来乍到,对宫中多有不适应,也罢,往后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来问本宫便是,本宫能帮的忙,还是愿意帮一帮的。”   傅瑶忙道:“谢娘娘。”   她正要告辞,高贵妃忽然看着她,笑意含蓄,“本宫听说贤妃有意接她那位侄女入宫暂住,良娣可听说了么?”   傅瑶愣住了。   她当然没听说。可是高贵妃没必要骗她,可见郭贤妃对这太子妃的宝座势在必得,打算下狠招了。   高贵妃极有深意地看她一眼,“那位郭小姐很受皇后娘娘器重,良娣该早做打算才好呀!”   打算?她能有什么打算?傅瑶呆呆站着。   自入了宫,她努力使自己习惯这种米虫般的生活,每日混吃等死,如同一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雀——人不能改变环境,只能适应环境。   现在的情况是,笼中要放进来一只苍鹰了。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她们这两只鸟儿或许能和平共处,但若面临资源匮乏的窘况,势必会进行一场生死搏杀——结局当然是雀儿沦为老鹰的食物。   太子不喜欢郭丛珊,又假惺惺地宠她,倘若郭丛珊顺利入府,一定会视她为死敌,必欲除之而后快。她不认为一个小小的良娣,可以对抗手握大权的未来国母。   最好的办法,是不让郭丛珊成为太子妃。可太子的决心,究竟能否敌过皇后与贤妃的联手施压呢?   傅瑶满怀心事地回到东宫,太子已经在房中候着了。大约等得不耐烦,他捧了一本书歪在床上细看。   傅瑶像一缕幽魂般无精打采地走进来,太子一个鲤鱼打挺地起身,就势将她按在床上,“抄经抄得腰酸背痛吧?孤给你揉揉。”   傅瑶没有拒绝。   据说男女之间有时不能太过正经,闺房之趣也是不可少的。若一味地羞怯端庄,太子只会觉得她不解风情,说不定还会嫌恶——太子的宠爱不见得都是好的,但却是必要的,想要活,而且活得好,就算不能抓住这个男人的心,至少不能被他讨厌。   而且,她的确觉得肩膀有些酸痛。   太子的手法很娴熟,大约以往没少用这个讨好皇上皇后,或曰恪尽孝道。可他按着按着,双手渐渐不老实起来,往傅瑶衣服里伸去。   傅瑶匆忙捉住那几根游走的指头,低低喝道:“殿下您做什么?”   太子扬了扬手中的书卷,“做这个。”   傅瑶抬眼一瞧,却是一册描摹精致的春宫集,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这该死的,她还以为太子果真勤学,回来还不忘用功,原来是在钻研歪门邪道。   她觉得自己该尽一个贤妻的本分,正要劝说,两片嘴唇已经被人堵住。   太子听着她呜呜的叫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阿瑶,咱们今天换个姿势吧?”   傅瑶极力撑拒,最后当然放弃抵抗,半推半就地与太子成就好事。   一场凌乱过后,她愤愤不平地看着枕边人。太子要是将这份钻研的劲头放到功课上,只怕早就成为一代明君了,何须她现在担惊受怕的。担心哪一天太子被废,她也要跟着上断头台。   唔,当然皇权斗争不是科举考试那么纯粹的事,科举尚且有黑幕呢,涉及皇家,就更多阴私恶心之处了。就算太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也不见得能顺利登上大宝。   这样想着,她觉得舒坦了些。却听太子说道:“贤妃娘娘有没有为难你?”   抄经已经算一种刁难,可太子担心的显然不是这个,傅瑶微笑道:“殿下放心,贤妃娘娘心性直爽,想不出多么阴狠的法子。”   她这一波嘲讽开的溜,太子哧的笑出声来,将傅瑶一缕青丝在指上慢慢绕着——大约是一种亲昵的表现。   看来太子还是挺信任她的,否则姿态不会这样闲适……傅瑶忖道,蓦地想起白日听到的讯息,试探问道:“殿下……”   “说。”太子懒懒的闭着眼。   “我听说贤妃娘娘想将郭二小姐请进宫暂住些日子……”傅瑶小心开口,一壁观察太子的反应。   太子倏然睁开眼,“你担心了?”   这个时候该承认还是不承认好呢?傅瑶想了想,坦然说道:“是有些担心。”   她面露忧愁之色,“见了郭二小姐,我该如何与她相处好呢?”   言下之意,还是想试探一下太子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太子歪着头,一手撑腮,“没什么要紧的,你是内廷主子,她不过是臣女,规矩摆在那儿呢。”   所以她究竟该怎么做呢?傅瑶向他丢来一个请示的眼色。   太子清浅一笑,“令她知难而退。”   郭丛珊进宫那日,郭贤妃果然也宣了傅瑶觐见。   这回她倒没有分派什么差事,态度反而异常和悦,还特意为两人引见。傅瑶一眼瞧出她的目的:现在营造一种和睦相处的假象,就可以为下面的妻妾共处做铺垫了。   郭丛珊进宫的时候戴着面纱,傅瑶起先以为她脸上麻子大约真有些吓人,及至她向郭贤妃请安的时候摘下一瞧,傅瑶才发觉那只是微微的几点,根本不影响大局。麻子分布在鼻梢左右两侧,看上去只是几粒小痣。   只是与郭贤妃的美貌比起来,郭丛珊的确逊色几分,五官的分布均无太大错处,可惜失于平淡,不够动人——太子殿下终究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一见钟情也是建立在以貌取人的前提下的。   郭丛珊向贤妃请安时,口称“贤妃娘娘”,郭贤妃笑道:“怎么入了宫倒生分了?还是姑母听着亲切。”   郭丛珊冷静说道:“娘娘虽然对臣女亲厚,可自入了宫,便有许多眼睛盯着瞧着,半分规矩也错不得,臣女也是为娘娘着想。”   傅瑶在一旁暗暗钦佩,这位郭小姐果然有着大家闺秀的风度。看来虽然容貌有所欠缺,倒在心性得到了弥补,贤妃是个美貌蠢货人设,郭小姐却在步步为营呢。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深厚起来,正好与郭丛珊的目光对个正着,短暂的停顿后,两人各自避开视线。 第6章 归宁   郭丛珊也不忘向傅瑶施礼,“见过傅良娣。”   傅瑶微笑抬手,“二小姐免礼。”   她想郭丛珊对她一定或多或少有些恨意——论起年庚,郭丛珊比傅瑶还大了半岁,如今却是一主一臣的地位,任谁都难以咽下这口气。   自然,这也是郭丛珊自己运气不好。不早不晚地偏发了痘症,怪不了人。   傅瑶静静坐着,听她们姑侄俩一递一声地聊天,谈话简直密不透风。   傅瑶完全插不进嘴,好在她也不喜欢这些热闹,倒是郭丛珊,也好像在无形中冷落了她这位客人,根本没有同傅瑶搭话的意思——由此可见,这位二小姐的功夫修炼还不到家,否则装也该装的亲切些。   当然,也可能是郭丛珊觉得太子妃之位已是囊中之物,迟早凌驾于自己之上,因此懒得讨好。   郭家人的闲话家常听得傅瑶昏昏欲睡,总算她运气好,皇后差人送了两匹绸缎过来,说是赏给二小姐的。   郭丛珊连忙谢恩,傅瑶也趁机向贤妃告退。皇后赏的既是恩典也是脸面,她可不愿见到贤妃那副得意嘴脸。   贤妃安排侄女在西配殿住下,又拨了几名宫人供她使唤。   其中一个伶俐的,叫做朱弦,早觉出这位小姐前途无量,遂抱着两捆绸缎,殷勤领着郭丛珊来到住处。   郭丛珊淡淡打量两眼,的确富丽,但终究只是一个妾室的住处,不是正宫所居。   朱弦上赶着巴结,“二小姐您瞧瞧,这是今年新上供的连云锦,听闻一共才得两匹,皇后娘娘竟都赏了您,连贤妃娘娘都还没有呢。”   郭丛珊看也不看,只说:“皇后赏的东西,自然是好东西。我素日不喜这些,姑母爱穿颜色衣裳,都送与姑母吧。”   二小姐果然大气,朱弦益发笑逐颜开,“二小姐对娘娘一片孝心,娘娘一定会感知的。”   郭丛珊垂眸不语。   朱弦敏锐地察知她心情不佳,试探问道:“二小姐可是因为傅良娣的事不悦?”   郭丛珊凌厉抬眼。   看来自己猜对了,朱弦倒放松了些,“傅良娣的确生得很美,但二小姐也不必太过担心。从来这太子妃都是择家世良好、品行端正之人而用,绝非单看容貌而定,更不可能由妾室擢升而来。傅良娣既已成了良娣,二小姐反而可以放心了,纵然一时风光,她迟早也会屈居您下。”   半晌沉寂后,郭丛珊幽幽说道:“是啊,生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妾室,反而那些貌不惊人的,才能成为正宫啊。”   朱弦一听,这话倒有几分影射贤妃与皇后的意思,心下一紧,不敢胡思乱想,只赔笑道:“二小姐说的很是。”   *   傅瑶回到东宫,小香急急迎上前来,“主子,家中来信了。”   是傅瑶的母亲来了信,信上说身子不好,至于怎么个不好,却并未说明。   傅瑶沉吟未决。   她是个冒牌货,这傅家双亲也是原身的双亲。但于情于理,她都该走这一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让离去的那个傅瑶心安。   晚上元祯回来,一见她便笑道:“见到郭家二小姐了,觉得如何?”   “让我猜一猜,殿下一定未见过那位二小姐的真面目,因她蒙着面纱,对不对?”傅瑶说道。   “你怎知晓?”太子咦道。   傅瑶抿嘴一笑,“那太子可以放心,很快就能见到了。且郭小姐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貌陋,相反,却是个清秀佳人呢。”   若她猜得不错,郭丛珊故意天天蒙着面纱,就是为了营造一种虚虚实实的假象,到时再不经意让太子见到她的真面目,相形之下,不说令太子一见倾心,至少可让太子对她大为改观——美貌不足的女孩子,总需要一些特别的手段取胜。   太子反问道:“比起你如何?”   “自然是不如我多矣。”傅瑶自矜的说道。   太子朗然发笑,“那你还担心什么?”   两人温存一番,傅瑶便向他请旨归宁,“母亲身子不好,做儿女的总得尽尽孝心,何况我来此已半年有余,着实想念双亲,盼能回家一聚。”   太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不会不同意。他点头说道:“也好,天伦乃人之大道,傅夫人抱恙,你理应回去探望。”   他抓紧傅瑶的双肩,低低说道:“不过你可记得早点回来,这东宫不能没有你。”   傅瑶睁着双目,“一应琐事俱有崔嬷嬷打理,陛下不必忧虑。”   “我不是说那个。”元祯揉了揉她的鼻子,“我是说我离不了你。”   傅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两人虽已相处了这些时日,更发生了多次肉体关系,她还是不怎么习惯这样的亲昵。   太子倒是无所顾忌,情话张口就来,反而更让人怀疑他的真心。   罢了,反正她也不要求什么真心。在这宫中,有宠爱就能活,宠是最要紧的,所谓的爱,不过是附加的奢侈品而已。   大约是受了那卷春宫集的影响,太子的话近来常常往邪僻上走,他叹息一声,“这几天你不在,孤只好自己解决了。”   解决什么,这话傅瑶连问都不好意思问出来,她只狠狠抬目,饱含嗔怒地看向太子。   元祯哧的一笑,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既然知道会饿肚子,孤今日可得吃一顿饱饭才行。”   红绡帐中,春光明媚。   临行之时,太子将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家介绍给她,“这位是张太医,在太医院当差已有四十余年,经验老道,你领他回去给傅夫人瞧瞧,也好放心。”   傅瑶怀疑地打量这个老头,他自己都快站不稳了,还能治病?   张太医似是察觉到她的不信任,吹着胡子说道:“老朽不才,乾元十七年入宫,先后侍奉过先帝、当今圣上,还有眼前这位太子殿下,更别提数不胜数的嫔妃宫人,傅良娣大可放心。”   想不到老头子是个背景深厚的实力派,傅瑶忙赔笑说道:“大人多心了,我并非不信大人,只怕大人久在宫中,不惯路上颠簸……”   张太医哼了一声,袖子一甩,径自往马车中坐去。   大概是打算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宝刀未老。   傅瑶与元祯面面相觑,看来这位老大人的脾气还大的可以。   太子大概也觉得自己办了一件蠢事,摸了摸鼻子,讪笑道:“没事,至少医术是真的。”   傅瑶也只好这么相信。   因傅府那位老夫人雅好清静,忠勇侯府并不位于京城的繁华地带,而是坐落在郊区。   傅瑶担心张太医的骨头散架,也不敢让行的太快,因此足足走了两三个时辰,才回到家中。   日头已高高悬在头顶了。   勉强用手掌挡去刺目的日光,傅瑶看清家门前已站了好几个人,凭借记忆,她认得那是她的双亲——傅家二老爷傅徽及妻子陈氏。   旁边还立着一个身子高大的青年,是她的亲哥哥傅湛。   傅瑶一下马车,几人齐齐跪下,“傅良娣万安。”   傅瑶忙将他们搀起,“好端端的,行这些大礼做什么?”   傅徽恭敬应道:“良娣已是宫中贵人,礼数自然不可或缺。”   瞧他们的样子,大约已在门口等了许久,这大毒的日头,难为他们不嫌晒得慌。   傅瑶心下便有些酸酸的,难得有人对她这样好,虽然是因为这具身体的缘故,她还是有些感动。   她原本担心不知说什么,现在那些称谓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了,“爹爹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   傅湛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太子殿下已差人传过信,知道妹妹你会回来,我们都很高兴。”   傅瑶打量着眼前这个挺拔的青年,他倒是没有太多称谓上的顾忌,看来兄妹俩的感情一定很好。   这一家子都是好人。   总算她还记得自己回来的目的,上前拉着陈氏的手道:“娘,您究竟哪儿不舒服?那封信可让女儿担心坏了。”   一壁有些疑惑,陈氏脸上虽被太阳晒出了些汗珠,容色倒是红润又白净,看不出有病的模样。   陈氏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挽着女儿的胳膊,“咱们进去再细说。”   傅瑶回头看着车上,小香正提着行李气喘吁吁奔赴而来,还有张太医——年老的人到底腿脚不便,他正在那里呵斥侍卫,“你好没眼色,没看到本大人在这里吗?还不快过来扶一把?”   见引得众人注目,傅瑶不得不满脸冒汗地解释,“这位是张太医……”   话音未落,傅徽便惊奇地打断她,“你是说太医院正堂,那位张仲廉大人?” 第7章 一家人   傅瑶有些发愣——这个人很有名么?为什么他们都表现得如此亢奋?   她自进宫来就没生过病,对太医院当然也不熟。可是听她父亲的意思,这位张太医大概很有名,否则不会这样激动。   张太医迈着缓慢而稳健的步伐过来,随意望了陈氏一眼,便对傅瑶说道:“良娣放心,傅夫人神气充盈,并无疾病。”   可信上的的确确说身子抱恙。   傅瑶用探询的目光看着陈氏。   陈氏面上颇见尴尬,搓着手不知如何应对,就听张太医淡淡说道:“傅夫人不是有病,是有喜了。”   “真的?”傅瑶惊喜地叫起来。   陈氏虽有些埋怨这位大人的心直口快,但既已说出来,再瞒着也是矫情,便点了点头。   傅瑶打量着陈氏,怪不得她觉得这位母亲比记忆中丰腴了些,原来是有身子了。   想不到张太医的医术果然高明,不用号脉,光瞧一眼就能瞧出来,傅瑶兴致勃勃问道:“张太医可知我母亲腹中是男是女?”   “胡闹,月份这样小,扁鹊在世也验不出来。”张太医的胡子又气得飘起来了。   傅瑶无辜的眨了眨眼,她真不是故意刁难。   陈氏怕这位老大人被自家女儿气死,忙打岔说道:“外头热,咱们都进里边说吧。”   既知道不是有病而是有孕,张太医的任务就算大功告成。但既然来了,总不好立刻送他回去,陈氏命下人收拾一间整洁屋舍,恭恭敬敬地迎张太医住下。   张太医并没有推辞。   一家人回到房中,傅瑶便嗔道:“娘,既然是喜事,您怎不早些说明,害得女儿担心一夜,生怕出什么乱子。”   陈氏白皙丰润的脸上微微泛红,“这种事怎好在信里说,娘又巴不得见你一面,只好胡乱找了个由头。”   “倒也罢了,总算太子殿下心底柔善,不肯计较,不然一个欺上瞒下的罪名下来,你我吃罪不起。”傅瑶说道。   “好好好,娘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总不给你添麻烦就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陈氏的笑意从眼里漫出来。   傅湛在旁边问道:“妹妹,听你的意思,太子殿下仿佛对你很好?”   傅瑶笑道:“好不好的,也就是那样,总归太子现在只有我一个妾侍,来还是要来的。”   陈氏便有些隐忧,她紧紧抓着傅瑶的手,谆谆嘱咐道:“娘也不指望你如何出人头地,宫中生活不易,你尽量保全自身就是了。何况娘虽身在宫外,每常与那些世妇交谈起来,都说皇后娘娘很看重郭家的二小姐,将来她若是入了东宫,你须留神别冒犯她,总归护住性命要紧。”   傅瑶现在明白原身为何半年来一直默默无闻了。   傅家是个好人家,傅老爷虽官职卑微,却性子恬淡适意,不喜争执,连纳妾都不曾有过;陈氏为人也是温婉和平,傅瑶上头还有个疼爱妹妹的兄长。   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性子一定极其软善,但适不适合宫中生活就又是一说了。   既然入宫,便不得不争宠;既然争宠,又怎可步步退让?何况很多事情,并非一味忍让就能解决的。   这些话傅瑶并未宣之于口,她才刚穿越过来,总不好一下子就变了个性,让人瞧出端倪。   因此她只乖顺地笑道:“是,女儿谨记娘的教诲。”   傅徽见母女情深,自己一个男人家站着很是多余,便起身朝外走去。   陈氏立刻发现了,横目道:“你去哪儿?”   傅徽陪笑说道:“瑶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去弄条鲜鱼给她尝尝鲜。”   陈氏便知他想去垂钓——傅二老爷没有别的嗜好,唯独对钓鱼这一项情有独钟,好像天生跟鱼有仇似的。   今儿又是休假,傅二老爷想必更是心痒难耐。   陈氏没好气说道:“什么稀罕东西,让下人去集市上买一条得了,要多大都有。”   二老爷脸上的笑简直近乎阿谀,“市面上的鱼都不新鲜,味儿也不正,何况你如今有了身子,那不干不净的东西都不要吃了。”   傅瑶从中圆场,“娘,就让爹爹去吧,我久在宫中,也挺想尝尝家里的手艺。”   陈氏这才松口,“去吧去吧,若钓不到鱼,今儿就别想吃饭了。”   傅二老爷乐颠颠出去,陈氏才皱起眉头,“心思都放在钓鱼上,这样子能升官才怪呢。”   “娘,不是您才说的吗?平易安稳最要紧,咱们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爹爹这样已经很好了。”傅瑶说道。   陈氏终究是个乐观的人,虽偶有牢骚,终究不愿贬低自己的丈夫,她拍拍女儿的手背,“倒也是,我只想咱们这一家子和和美美也就是了,你爹爹已经这样了,你大哥若能博得功名当然好,若是不能……”   她忽然皱眉喊道:“你往哪里去?”   原来傅湛正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陈氏这一喊,傅湛不得不停下脚步,讪笑道:“娘,他们今儿有一个赛诗会,我想去看看。”   “你还会作诗?”陈氏表示怀疑,“我听夫子说,读了这些年,你连诗经都还没背全吧?”   “就是不会才更要学嘛!”傅湛理直气壮说道。   陈氏无言以对。   等他去了,陈氏才扶额说道:“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我怎么嫁到这样人家来了?”   她话虽这么说,傅瑶瞧出她对于现在的境况还是挺满意的:丈夫虽无进取之心,胜在老实,也能听话;儿子好在还年轻,以后也能慢慢调理。就是现在肚里这一个,还不知结果如何。但不管如何,总是一份新的希望。   陈氏摸着肚子,满目都是为人母的喜悦。   门外有人影一闪而过,傅瑶喝道:“谁在那里?”   一个丫头赶忙进来,跪下说道:“良娣恕罪,婢子见良娣同夫人正在说话,不敢惊扰,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陈氏笑道:“你不记得秋竹了?从前你最喜欢她的手艺。”   傅瑶在家的时候,身边配了四个贴身的丫头,后来被选为太子良娣,丫头们不能进宫,又失了依靠,便或是托人赎身,或是投奔别的主子去了。独有这个秋竹仍兢兢业业待在府里。   傅瑶看着她手上的大碗,“这是什么?”   阔大的木碗里盛着晶莹的冰块,上面整齐地码好一枚枚鲜红的果子,色泽很是诱人。   秋竹回道:“婢子见天气闷热,所以择了些鲜果子,用冰湃好了,端过来给良娣和夫人解暑。”   傅瑶捻起一枚尝尝,牙关几乎酸倒,忙吐出来。   秋竹忙用帕子接着,说道:“这一盘是梅子,夫人近来喜食酸,所以用了这个,也有别的。”   另换了一盘荔枝,端到傅瑶身前。   陈氏笑道:“倒是秋竹还记得你的喜好。”   傅瑶留神瞧去,这丫头心思敏捷,行事也称妥帖,倒是个可堪一用的人才——太子府几个宫人里头,小香活泼有余而稳重不足,其余又暮气沉沉如死人一般,竟没一个可靠的人选。   存了这份心思,傅瑶便试探着问起话来,秋竹对答如流,言语里甚能令人满意。   此时傅家大房里头,气氛却异常肃穆。   傅三夫人轻声说道:“嫂嫂,六姑奶奶回来了,论理,咱们该去拜见。”   傅家长房里的五姑娘傅珍愤愤不平地挥着扇子,“三婶,她算什么?岂有咱们先去见她的道理?”   三夫人清楚地知道,两位姑娘在家时便不怎么和睦,傅珍更是仗着出身,没少给那位六妹妹气受。但如今时移世易,可不能跟从前等同了。   她保养良好的脸上呈现出一抹讥诮,“五小姐,六姑奶奶如今可是宫中的贵人。”   傅珍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什么贵人,不过是一个妾室而已。不过封了个良娣,以为自己能上天了?”   三夫人纠正她,“就算是妾,那也是太子的妾,藐视她,等同于藐视太子殿下,这其中的罪名可大了。”   她看着那名危坐的妇人,“嫂嫂您说是不是?”   傅大夫人面容平静,目光沉沉,心中却着实火焦火燎。她当然也知道拜见是迟早的事。就算今儿装作不知道,明早去老太太那里问安也总能撞上,到时还得当面向那家的女儿行礼,不是更为难堪?   她从来都不喜欢二房,更看不起二房。   老侯爷三个儿子,老大任太常寺少卿,不说多么显赫,至少体面;老三占着盐运司副使的位置,也是个肥缺。   独有那庸庸碌碌的二老爷,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些年,现在也只是区区一个翰林院编修。   现在这一无是处的二房却借着女儿一步登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为毛我这一章全程掉线…… 第8章 下马威   这叫大夫人怎能不生气?   总是她这一房运气不好,皇帝指婚的时候,前头几个女儿都已出嫁,连傅珍也许了人家,可不便宜了那个傅瑶?   大夫人抿了一口茶,将心头燥热掩去,徐徐说道:“这样,珍儿,你且先去见一见傅良娣,也不必说专程拜见,只当是姊妹间打个招呼便是了。”   三夫人抚掌而笑,“嫂嫂这主意很好。一家人麽,弄得那么生分做什么?”   傅珍愤愤不平地看着这两位长辈。两个老的自己拉不下脸面,倒叫她去打前锋,好精刮的算计!   她转过脸,硬邦邦遂说道:“我不去,我才不要去讨好她。”   傅大夫人叱道:“胡说八道,什么讨不讨好的。你几个姊姊现在是不在家中,不然我也会令她们去拜见的。”   傅珍扭过脸,“那好办,母亲快跟程家说一声,让他们将女儿接过去得了,何必受这种闲气。”   傅珍许的人家正是给事中程家。   一个未出阁的女人说出这种话,简直是不知廉耻。   傅大夫人照面将一杯茶水泼过来。   傅珍顾不得擦拭身上,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就知道欺负我,我不是你生养的吗?”   这女儿脾气真是越来越骄纵了,傅大夫人气得索索发抖。   三夫人劝了这个又劝那个,简直忙不过来。总算她的脾气够软,傅大夫人的脾气又够硬,在这两方夹攻之下,傅珍最终还是同意了。   傅瑶已经回到自己原先的房中。   她看着周遭的陈设,十分雅致素净,看得出原主是个不喜张扬的人——当然可能也有经济方面的缘故。   她才坐下喝了一口茶,外头小丫头就来报,“五姑娘来了。”   傅瑶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尖酸刻薄的轮廓。这位五小姐从来与她不对付——家中女孩子一多,烦心事自然也多,何况是两个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孩子,更要处处比较。   傅珍仗着自己父亲的官职,一向不把傅瑶放在眼里。她更有一肚子的鬼主意,曾经诬陷傅瑶偷了她的一支玉钗,最后虽不了了之,却引得傅瑶为老太太不喜,最终在老太太跟前失了宠。   傅瑶皱眉问秋竹,“五小姐的性子还是那样么?”   “从未变过,”秋竹轻言细语说道,“如今要出阁了,还是天天打鸡骂狗的,也是仗着老太太不管事,大夫人又疼她。”   傅瑶便不言语,却向秋竹递了个眼色,眸中意味含蓄莫名。   秋竹一惊,小姐这是不想再忍了。   她悄悄点了点头。   还未见到傅珍人影,先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六妹妹,原来你回来了,许久不见,姐姐还真是想念你呢!”   傅珍一阵风似的进来,便要大喇喇在傅瑶对侧坐下。   小香竖目说道:“你是何人,见了良娣怎不行礼?”   傅珍诧异地看着她,这才觉出是一个眼生的丫头,“六妹妹,这是……”   傅瑶坐着不动,但笑不语。   秋竹在旁劝道:“五小姐,宫中规矩如此。您虽是良娣的姐姐,但在宫中从来先论尊卑再论次序,良娣性子再和软,这规矩是不能不遵从的。”   她和软个屁!   就会装得清白无暇,性子不知道多狡猾呢!否则怎叫她谋夺了良娣之位去。   傅珍愤愤不平地想,到底不敢与皇权抗争,她稍稍屈膝,“见过傅良娣。”   原以为这样便能起来,岂料那叫小香的丫头仍圆睁双目:“傅良娣这是头回归宁,依照宫规,五小姐须行稽首大礼。”   宫中有这条规矩吗?她怎么不曾听说过?   傅珍看着傅瑶,那该死的良娣正在慢慢饮茶,显然不打算解围。   傅珍咬了咬牙,捋起裙服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双手平举过头顶,郑重地拜了三拜,口中恭恭敬敬说道:“臣女拜见傅良娣,良娣万安。”   “免礼。”傅瑶说道。   傅珍这才起身,这回却学乖了,也不敢就坐,还是小香给她指了个地方,她才端端正正坐下。   姊妹俩胡乱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傅珍便想起身告辞——经了方才的下马威,她也不敢再挑衅,生怕傅瑶拿着良娣的身份扎筏子,可是论起骨肉亲情,她跟傅瑶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傅瑶看出她的去意,含笑道:“小香,把我那串碧玺手串拿来。”   又朝傅珍说道:“些许小物,不成敬意,姐姐留着赏玩吧。”   秋竹在旁赞道:“宫中来的东西,果然都是好东西,瞧瞧,这珠子多么圆润光洁!”   傅珍翻了个白眼。   这丫头就吹吧,一串碧玺而已,又不是上好的翡翠白玉,何况珠子不是圆的,难道还能是方的?   傅瑶这哪是赏赐,分明是打发乞儿一般的打发她。   傅珍忍住气,念在刚才的教训,还是满脸堆笑地接过。   得了赏赐就得谢恩。她仍旧拜伏在地上,再次郑重地叩头,“谢傅良娣赏。”   这回却没有回应,傅珍错愕抬头,见那主仆俩都是一副忍着笑的神气。秋竹好心好意解说:“五小姐,您方才已行过大礼了,这会子谢恩不必如此隆重。”   这该死的小蹄子,也不早说!   傅珍脸色难看到极点,飞快地说了声,“臣女告退。”迅速地朝门外走去。   那门槛有些不平,险些使傅珍摔了一跤。情急之下,她顾不得自身,且护着那串碧玺珠子——若打碎了宫中的赏赐,只怕傅瑶更有理由教训她了,她可不能授人以柄。   傅瑶目睹傅珍的脸色一分分难看下去,心中着实愉快。她发现公报私仇的感觉也是挺不错的,尽管是为他人报仇。   *   椒房殿中,太子循例来向皇后殿下请安。   椒房殿却已坐了一名女子。   赵皇后含笑介绍道:“祯儿,你过来,这位是永宁伯府的二小姐,论理,你也可唤她一声表妹。”   郭贤妃是元祯的姨母,郭丛珊又是郭贤妃的侄女,硬说起来也算沾亲带故,只是这表却不知表到何处去了。   郭丛珊已盈盈站起身来,“太子哥哥。”   元祯眉目清朗一如往昔,他含笑说道:“原来这位便是郭小姐,我听说郭小姐发了痘症,如今瞧来已大好了。”   那段日子是郭丛珊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也正因如此她才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如今元祯骤然提起,郭丛珊难免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抚上鼻梁。   赵皇后察言观色,说道:“好在郭小姐吉人天相,那场痘症既然没有夺去她的性命,想来往后定有大福报的。”   “谢娘娘吉言。”郭丛珊感激地施礼。心中却稍稍有些遗憾,她的容貌相比从前并未毁损分毫,却还是未能引起太子足够的重视,真是可惜。   正思量着,忽见赵皇后向她递来一个眼色,郭丛珊会意,轻轻从袖中掏出一枚香囊,“臣女乍来宫中,未备厚礼,仅以区区薄物相赠,还望殿下笑纳。”   太子接过来闻了闻,“好香啊,是你亲手绣的吗?”   果然引起注意了。郭丛珊心中稍稍激动,忙镇定了说道:“是,因要赠与太子殿下,臣女不敢假手他人。里头装有白芷、姜黄、甘松、冰片、朱砂、薄荷等物,防暑热最效。”   元祯欣然接纳,“有劳郭小姐了。”   赵皇后满意地看着座下一双璧人。看来太子对郭丛珊并不讨厌,还以为他多喜爱那个傅瑶呢,原来不过如此。   她正觉大业可期,就见太子吩咐身边一个内侍,“你,去把这香囊挂到傅良娣帐中,她怕热,又嫌蚊虫扰攘,等她回来,这个正合她用。”   赵皇后的脸都黑了,郭丛珊更是呆若木鸡。   半晌,郭丛珊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太子殿下果然宠爱傅良娣。”   元祯毫无顾忌说道:“是啊,阿瑶的确惹人喜欢。”   竟连自谦都不肯自谦。   话说到这个份上,郭丛珊纵有千般手段也难以施展,她只得向赵皇后投来求助的目光。   赵皇后轻轻咳了两声,正要说话,就见元祯笑道:“母后,儿臣待会还有功课,这会子得去书房,就不陪母后您了。”   郭丛珊眼睁睁地看着太子从她面前溜走,像一尾抓不住的游鱼。   她觉得自己已经做的够好了,行事也并无错处,可太子的目光就是不能停驻在她身上——他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个徒有其表的傅瑶。   长得不漂亮的女孩子,难道注定得不到男子的喜爱吗?   郭丛珊又委屈又不甘心地看着座上的赵皇后。   赵皇后被她盯着很不自在,这女孩子怎么好像在怪她似的?又不是她把太子赶跑的。   郭家的人果然都没有脑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阿瑶,这一章我们两个好像都在欺负人。   傅瑶:对,而且都欺负的自家人。   太子:我是为了你才欺负他们的。   傅瑶:对,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太子:…… 第9章 张太医   大清早,傅瑶就随娘亲来到后院给老太太请安。   傅老太太却病恹恹地歪在枕上,大夫人和三夫人都已经过来了,围在床边嘘寒问暖,生怕别人说她们做媳妇的不讲孝心。   三夫人回眸一笑,“二嫂今日来得有些迟了。”   陈氏脸上一臊,正要解释,就听傅老太太淡淡说道:“有身子的人难免劳累些,不怪。”   陈氏脸上的红晕霎时消退下去。   傅瑶听到这里,已然心知肚明:老太太是真不喜欢二房,说个话也这样夹枪带棒的。她倒不想想,陈氏肚子里怀的何尝不是他们傅家的骨肉。   傅瑶上前一步,妥帖地喊了一声,“祖母。”   她再傻,也不会用良娣的身份去压一个老人家——孝道在那儿摆着呢。何况傅老太太病着,更有理由说三道四了。   “原来是良娣回来了,怎么,太子宫待得不舒服,到底还是想家了?”傅老太太说道。   大夫人与三夫人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色:看来老太太并未因傅良娣的身份而对二房另眼看待,这样她们也能放心。   “祖母多心了,太子待我很好,我这回回来,一则是为探视母亲,二则,也是牵挂祖母您,我如今虽已离家,总还记得祖母待我的情分,心中实在思念得紧。”傅瑶诚心诚意说道,仿佛并未察觉到气氛的尴尬。   两位夫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诧异于她的脸皮之厚:当初是谁因为玉钗的事被老太太责罚的,如今她还有脸拉扯从前的情分,当真厚颜无耻。   老太太哼了一声,“罢了,不过是个良娣,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位分。你只要记着谨言慎行,别给咱们傅家添祸就行了。”   这话比起方才已缓和多了,可见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太太也并非完全不近情理。   说罢,她又皱起眉头,扶额喘息起来。   媳妇们忙围上去,“老太太的头痛又发作了?”   三夫人看婆婆面白气促,实在不好,急道:“这样不行,得快点找个大夫来瞧瞧。”   陈氏说道:“不用费事,昨日瑶儿才领了一名太医回来,这会子还歇在客房里。”   想不到傅瑶还有这般本事,竟能得太子允准请太医出宫。三夫人有些吃惊,下意识说道:“太医也不见得个个都合适,若是那无职无份的,还不如咱们惯用的大夫来的趁手。”   “是太医院正堂,张仲廉大人。”陈氏沉住气说道。   这回连大夫人也惊讶地回过头来:她们连张仲廉都请过来了?   她当机立断,吩咐身边一个丫头,“你,快去请张大人过来,就说老夫人抱恙,请他瞧瞧。”   一壁柔声安慰老夫人,“娘,您放心,张大人马上过来,他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您的。”   三夫人看到这般,不得不佩服这位嫂嫂的镇静果敢:瞧瞧,她下手多么快,一下子就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了。   一边同情地看着傅瑶:人是她带来的又如何,到底姜是老的辣,年轻的良娣,怎么也斗不过大夫人这只老狐狸。   大夫人派去的丫头很快就回来,身后却不见人影,她嗫喏着说道:“张大人尚在歇息,还未醒来。”   “睡着你不会叫醒啊?”大夫人不耐烦说道。   三夫人谨慎地提醒她,“嫂嫂,那可是太医院张大人。”   大夫人这才恍然惊觉,若是寻常的太医,她们傅家未必使唤不得。但那可是太医院院使张仲廉大人,单论官职,比起傅家的几位老爷也不差什么;何况别人还是在宫廷里打转的,随便说句闲话,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谁敢去得罪他。   屋子里陷入沉默,老太太的呻唤声反倒一声比一声清晰起来,比指甲抓玻璃的声音更令人百爪挠心。   傅瑶开口了,“秋竹,你以我的名义,再去东院请一遭。”   秋竹答应着去了。   众妇人都怀疑地看着她,那位老大人摆明了是摆架子,会听她一个小小良娣的差遣吗?   三夫人用手绢捂着嘴,悄悄咳了一声:这位侄女儿想当着她们的面出风头,没准是自讨苦吃呢。   无独有偶,大夫人也是如此想。   然则她们的如意算盘竟打错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看到张太医跟在秋竹身后快步而来。   他一见到傅瑶,立刻鞠躬施了一礼,“傅良娣安好。”   傅瑶亦回道:“不必多礼,倒是搅扰了您安眠,是我们的不是。”   “良娣切莫如此说,太子殿下命我悉心照料,但凡良娣的吩咐,老臣无敢不遵。”张太医理了理尚显凌乱的华发,垂眸说道。   众妇人简直目瞪口呆。傅瑶不就是个区区良娣吗,怎么太子还特意嘱咐这些话?难道这位侄女儿当真出息了,仗着一张脸,将堂堂太子殿下迷得神魂颠倒?   “大人也不必客气了,还是先看看我祖母要紧。”傅瑶说道。   秋竹领着张太医过去,经过两位夫人身边,竟老实不客气地将发愣的两人撞开,而那两人竟也没说什么。   屋外的丫头们面面相觑:看来这府里要变天了。   傅老太太已被疼痛折磨得神志衰弱,嘴里微微的喘着气,看上去就好像半死了一样。   张太医翻了翻眼皮,又看了一回舌苔,说道:“老夫人这是宿疾了,看来得用银针施术方可。”   大夫人忙问道:“那得多久功夫才能好?”   “总得两三日吧。”张太医头也不抬起来。   听他说得这样严重,竟也只要两三日就能痊愈,看来神医之名果然不虚。众人钦佩之余,对傅瑶这位能使唤神医的奇人也有几分敬畏。   为了不妨碍张太医施针,众人都站到廊前来。傅瑶见陈氏额上微微出了些汗珠,便劝道:“娘,您先回去吧,祖母这里我们看着就好。”   陈氏虽有心尽孝,念着腹中骨肉也不可怠慢,便点了点头,跟着丫头回去。   两位夫人莫说阻拦,话都不敢说一句。   三夫人便笑道:“良娣,我这几日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堵得慌,怕是有什么隐疾,不然你让张太医也给我瞧瞧吧?”   这才一会儿功夫,她的笑容已经称得上谄媚了。   “什么大事,婶婶既然有病,只管派人请去,张太医医者仁心,不会不依的。”傅瑶说道。   “那可不成,咱们请是不中用的,只有你请,张太医才肯动身呢。”   三夫人脸上的笑容越发不堪了。   大夫人看着厌恶,索性转过头去,却听三夫人关切地问道:“嫂嫂,我听说珍儿病了,今早才没来看望老夫人,不然也让张太医瞧瞧吧?”   这话引得傅瑶注意,“五姐姐病了?”   大夫人恨不得赏这位弟妹一巴掌,好端端的,提起傅珍做什么。   傅珍的确称病,躺在床上休养——可大夫人很清楚,她这个女儿一向身体壮如牛,根本没病,定是在傅瑶那里受了气了。这会子若让张太医诊看,查出是装病,岂不更要难堪?   思及此处,大夫人故作从容说道:“她哪有什么病,不过是昨儿晚膳吃多了,积了食,疏散疏散就没事了。”   丫头们都捂着嘴偷笑起来。   罢了罢了,少不得丢点颜面,总比被人戳穿好。大夫人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位三弟妹——可惜三夫人一双眼睛都殷勤地放在傅瑶身上,压根没有瞧见。   上午给老太太施完针,张太医便踱到傅瑶这边来,向她汇报诊治的情况。   傅瑶随意听了听——反正也听不大懂,至少结果是好的。她便点了点头,“有劳张太医您了。”   张太医收拾药箱准备告退。   傅瑶看着他老而挺直的背影,忽然问道:“张太医,我有一事不解,可否求教?”   张太医停下脚步,“良娣请讲。”   “我观大人平日为人,似乎颇由自主,然则方才在众人面前,大人又为何对我毕恭毕敬呢?”傅瑶字斟句酌问道。   她只盼不要触怒这位老大人才好,虽然她说的是实话——明明昨天来的时候,这位大人还是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样子,怎么过了一夜就转了性了?   不,也不能说转性,明明他对傅府诸人,也还是这般桀骜,唯独对她十分客气——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张太医不是真睡着了,只是向傅家炫示自己的身份而已,否则秋竹不会一叫便醒。   张太医淡淡说道:“无他,都是太子殿下的嘱咐耳。太子殿下说了,老臣私底下如何不打紧,当着傅良娣的面,万不可乱耍脾气,失却良娣您的颜面。”   傅瑶听得怔怔,敢情这位老太医,就是太子专程送来帮她打脸的。   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她不无感激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这算间接出场喵? 第10章 秦公子   “傅良娣,恕老臣直言,其实您也有病。”张太医看着她,忽然说道。   傅瑶从沉思中惊醒,这是在陈述事实呢,还是在……骂她?   好在张太医并没骂她的胆量,说道:“良娣,您近来是否月事不调,且伴有腹痛之象?”   虽说是大夫,问起月事还是有点那个,傅瑶脸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张太医总不会害她。   张太医叹了一声,“妇人内症总是如此,看似小事,但若置之不理,难免日后酿成大病。”   这句话正碰在傅瑶的心坎上,她前世也常常痛经,每每吃几粒止痛药了事。穿过来后,已经减轻许多,反而不及从前那般痛楚,她就更没在意,原来是她疏忽了么?   她忙问道:“张太医可有法子解救?”   “难是不难,臣会开一剂方子,良娣照方子抓药煎服就行,只是慢病还需慢医,良娣别急于求成就是了。”   这个傅瑶倒不以为意,她在宫中别的没有,最多的就是时间。至于喝药——以后没准还有更大的苦难等着她呢,还怕这一点中药的气味吗?   谢过张太医,傅瑶立刻命小香持着方子去外边药馆抓药——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虽然跟着太子未见得能平安终老,能多活一天,便当好好活着。   一个小丫头来报,“少爷请良娣到书房去一趟呢。”   “什么事?”傅瑶扭头问道。   “说是有好东西想请良娣赏玩。”   小丫头子退下,秋竹抿嘴笑道:“少爷还是那般性子,什么都不忘了小姐您,多半又是些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什么泥人呀、自鸣钟呀、白玉棋子儿之类的吧,也就少爷当个稀罕东西。”   她这个哥哥的确是很疼她,但,不知是不是傅瑶性子偏狭的缘故,总觉得这哥哥有些智商不足——都说读书会把人读傻,傅湛读书不行,还是一样冒着傻气呢。   她起身笑道:“也好,那咱们就去看看吧。”   书房外果然静悄悄的,很有几分神圣的气氛——最适合读书的环境,可惜没有爱好念书的人。   她轻轻唤道:“哥哥。”便顺手推开门。   书房里果然已经有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却并非傅湛。   傅瑶怔怔看着,心中莫名悸动——并非出于她自己,而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意识。   她认得,或者说脑海中残存的记忆认得,这人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秦爽。   秦爽生着一副温润的眉眼,行动间不带丝毫戾气,他温和唤道:“傅妹妹。”   傅瑶定一定神,端庄应道:“秦公子。”   她想这两人从前一定很熟络,否则秦爽不会叫得这样亲切。他喜欢傅瑶,这一点毫无疑问,可问题是,傅瑶喜不喜欢他呢?   这一点,连现在的傅瑶也搞不明白。女子的心思最难猜,哪怕她现在占据了这具身体,从仅有的记忆也只能推测大概,无法得出具体的结论——但至少,从前的傅瑶对他并非全然无意。   “哥哥呢?”傅瑶忽的问道。   秦爽面上有些局促,下意识按住桌子的一角,“傅兄牵挂他那匹骏马,到马厩喂槽料去了。”   这个糊涂鬼!傅瑶暗暗生气,傅湛明知自己如今的身份已是太子良娣,居然还不知避嫌,他想害死自己吗?   她退后一步,敛衽说道:“哥哥说给我带了些好顽的东西,既然哥哥不在,那我先回去了。”   “傅妹妹!”秦爽惶急之下,猝然上前。   他险些拽住傅瑶的袖子,傅瑶凌厉瞪他一眼,秦爽这才讪讪的缩回手,“我有话想对傅妹妹说。”   看来自己猜的不错,他果然喜欢傅瑶。到了此刻,傅瑶反而沉住气,“公子请讲。”   “我就是想问一声……你在宫中过得还好吗?”秦爽望着她,语声有些忐忑。   “我很好。”傅瑶说道,又补充一句,“太子殿下也对我很好。”   “这样啊。”秦爽有些失神,袖子落寞地垂下去。   傅瑶忽然有些可怜他。想想也是,暗恋了许久——或者可能双向暗恋——的人,如今依然错过,换做谁都会怅惘。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秦爽不曾及早表露心迹,以至于赐婚的圣旨提前一步到达,这是天意,也是无可转圜的人心。   她抿了抿嘴唇,沉声说道:“秦公子,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也很感激,只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人总该着眼于将来,不是么?”   她是很自私的,只想苟全性命于深宫。不管从前的傅瑶与秦爽有何牵涉,那都不干她的事,她更不想赔上性命去赌,那样太不值得,而且也没必要。   太子对她很好,她所做的只是接受这份好,其中究竟掺杂着几许真心,她才懒得理会——宠妃之所以成为宠妃,不就是因为得宠么?至于战真爱,那是无聊的评论家才去做的事。   秦爽茫然看着她,仿佛有些不认识她了。   *   傅珍正躺在床上养病——或者说消食。傅大夫人说得不错,她生气的时候,原就比平时吃得多。   她往嘴里塞了一枚龙眼,就见一个小丫头匆匆来报,“五小姐,吏部侍郎家的秦公子来了。”   傅珍险些叫龙眼肉噎住喉咙,她忙一口咽下去,两眼发亮的坐起身来,“真的?”   丫头点点头,“现就在二老爷书房里。”   傅珍匆匆穿上鞋袜,“快,替我更衣,我过去瞧瞧。”   “这样不好吧……”丫头犹豫着看向她。她早知五小姐对秦公子有意,可五小姐如今已是许了人家的人了,若一时糊涂闹出什么事来,可有何颜面向程家交代?   傅珍狠狠地瞪着她,“有什么不好,秦家同傅家也算世交,我去看看熟人有什么不对。”   丫头当然知道她的目的不止于此,可又不敢说破,“可……总得有个由头不是?小姐您又病着……”   “就是病着无聊才得找本书消遣,二叔房里的藏书最多,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吧?”傅珍不耐烦说道,一甩脖就朝门外走去。   丫头也只好紧紧跟上。   *   傅瑶说了那一番自认为真理的话,便要推门出去——秦爽是什么反应,她懒得再管,更不想多做纠缠。   仿佛察觉到什么东西将离自己而去,秦爽下意识唤道:“傅妹妹……”   傅瑶侧着半身,冷冷说道:“秦公子,请你牢记自己的身份,我不仅是傅家的女儿,更是太子的良娣。你适才种种无礼之处,我不说,是因为我疏于计较,但这并非意味着,我不会降罪于你,明白么?”   秦爽或许有意做一名暖男,她可绝不想将一个备胎收入麾下。有些事可以含糊,有些话一定得说清楚,否则,便是害人害己。   秋竹方才默不作声,这会子便识趣地拉开门——这是个聪明的丫头,少说话多做事,将自己的职责看得一清二楚。   傅瑶昂首阔步走出去,却在步下台阶时,看到伏在窗下的傅珍——她显然已听了许久了。   被听到也就听到吧,反正她问心无愧,没什么可指摘的。傅瑶依旧堂堂地走下去。   傅珍快步走过来,尖声叫道:“站住!”   傅瑶果然停下脚步,淡淡说道:“姐姐有事么?”   “好一个傅良娣,好一个端正清白的太子良娣,居然在书房与人幽期密约,真亏你做得出来!”傅珍冷笑连连。   傅瑶并未被她的话激怒,反而浅浅笑道:“姐姐真是为这个生气吗?”   “你什么意思?”傅珍眼中几乎出火。   “我是说,姐姐明知道我对秦郎君无意,还拿这话来指责我,分明是你自己对秦郎君有情吧?”傅瑶稳稳站立。   “你……”傅珍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少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姐姐心里最清楚。”傅瑶提着裙子,款款步下台阶,“可是我得提醒姐姐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心,你再恋着他也是枉然。当心此事被程家公子知晓,辱没了你的名声。”   这个女人!   傅珍恨恨地看着她。她明明什么都有了,偏作出这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秦爽那样喜欢她,她却不知爱惜,反而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下。   傅珍从前就知道秦爽对这位六妹的心思不一般,那时傅瑶虽无表示,至少称得上温厚,如今却是越来越可恶了。   不就是仗着一张好脸皮吗,怎么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   这口气傅珍再难咽下,她愤然说道:“你少得意!若我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你以为太子殿下还会像现在这般宠你吗?”   虽无确凿的偷情证据,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成既定事实——就凭这一点,已经足以毁掉一个清白女人家的声望。 第11章 回宫   这下看她还有什么招数。   傅珍得意地看着对面傅瑶,虽然不愿将秦爽牵涉其中,偶尔共沉沦一下也是好的,她实在很想见见傅瑶吃瘪的模样。   “五姐姐是在威胁我么?”傅瑶凝视着她。   是在佯作镇定吧?傅珍稍稍扬起下巴,“是又如何?”   “那姐姐可错了,”傅瑶嫣然一笑,“你不是在威胁我,是在威胁傅家。一旦我被太子殿下厌弃,甚或治罪,你以为傅家能不被连累?就连五姐姐你,照样逃不脱干系。”   傅珍瞪大了眼。   傅瑶缓缓从她身边走过,轻轻说道:“我的事不过是空穴来风,五姐姐的事情可是板上钉钉呢,关于那条丝帕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傅珍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怎么会,她如何会知道?那条绣有秦爽名姓的丝帕,她明明没让任何人瞧见!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与其日日想着怎么针对我,五姐姐还是自求多福吧。”傅瑶撂下这句话,翩然而去。   只剩下傅珍呆呆站在原地。   她僵硬地转首,透过碧色的纱窗,看到里头身形疏朗的男子。长衫公子形貌落寞,寂寂如雪。   他依旧毫不知情。那条感情激荡下所绣的丝帕,傅珍从来没鼓起勇气送出去,因此现在已无可挽回了。   秋竹追上步伐健朗的小姐,不无钦佩地赞道:“小姐,原来您还记得那条丝帕的事呀?我还以为您早就忘了呢。”   “当然不会忘。从前不说,是因为没那个必要,可她若步步紧逼,就别怪我出手无情了。”傅瑶莞尔一笑。   换做从前的傅瑶,大概会永远把这件事烂在心里,可惜她不是。她所信奉的准则,只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忍气吞声从来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秋竹若有所思,“小姐的性子,和从前还真是不一样了……”   “进了宫,自然不能和从前一样,你以为宫里很好过么?”傅瑶头也不回说道。   秋竹信服了这个理由。   她虽然没去过皇宫,可也听一些老人们说过,宫闱之中最是血雨腥风,但凡能爬上高位的,脚下无不是白骨累累。不中用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在她的想象中,自家小姐已过上了地狱般的生活。   秋竹泪眼盈盈说道:“小姐,您带婢子入宫吧!”   “嗯?”傅瑶诧异回头。   秋竹坚决地抓着她的衣袖,“无论什么苦难,婢子都愿意同小姐一同分担。小姐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宫里,未免太难捱了。”   虽然不知道她误会了什么,傅瑶还是笑了一笑,“也好,只是此事仍需太子殿下允准,待我禀报太子再做决定。”   秋竹怀着悲壮的心情磕了个头,“多谢小姐。”   她利落地爬起来,“小姐现在想去哪儿?”   “去找哥哥。”傅瑶说道,“他答应的东西还没给我呢。”   她们在马厩外逮住了傅湛。   傅湛大约真是刚喂完马,象牙白的衣衫有些脏相,他吃惊说道:“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不然我该在哪儿?在书房同你那位秦贤弟细诉衷肠吗?”傅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真是不明白,哥哥为何将我往火坑里推?”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傅湛忙辩道:“阿瑶你误会了,我是真想着过来喂马,我也不知道你们会撞上啊!”   “哥哥你还诳我!”傅瑶生气说道,“明明就是你们商量好的,你把我叫过去,自己又借故跑开,好让那秦爽跟我叙话,是不是?”   傅湛垂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大孩子,他弱弱说道:“我也是想着……”   傅瑶干脆的打断他,“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是希望哥哥能认清楚,我如今已经出阁,且是太子良娣,凡事不该别人评说,自己须先知道避讳,你以为天家的规矩都是摆设吗?”   傅湛默然无声。   话说到这个份上,应该够了。傅瑶放缓声气,“我知道哥哥你面硬心软,别人但凡说两句好话,你就招不住投降了。可有些事你须有自己的主意,譬如这回,那秦爽但凡露出一点异状,你就该严词回绝了他,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傅家,明白么?”   半晌,傅湛软趴趴说道:“是,我知道了。”   总算知错能改,还有得救。傅瑶瞪他一眼,“既然知道错了,你准备怎么补偿我?”   “啊,还要赔礼啊?”傅湛吃惊地张大嘴。   “当然,否则我的名誉白白被玷污不成。”傅瑶伸出两只又细又白的手,“快点,先前不是说带了好东西给我赏玩吗,快拿出来就是了。”   “那个……”傅湛支支吾吾。   “你该不会是诓我的托词吧?”傅瑶竖眉说道。   她迅捷的转身,“我这就告诉母亲,说你联合外人,想毁了我的清名。”   “哎!”傅湛忙拉住她,“你别急啊,我这就把东西给你。”   现在是来不及,只好先将她稳住,另外派人到街上买去。   “那好,”傅瑶看着他说道,“我要你房中那幅许自山的寒梅图,还有博古架上那个汝窑烧制的彩绘瓷瓶,还要那扇翡翠屏风。”   “诶?”傅湛傻眼了。   “你不愿,那好,我跟母亲说实话好了。”傅瑶又要转身。   傅湛只好苦着脸认输,“我又没说不答应……”   他看着傅瑶脸上灿烂的微笑,森森觉得,自进宫以后,两人的智商差距越来越大了。   这真是一件稀罕事呀。   *   元祯从皇帝处回来,看着依旧空空荡荡的宫殿,下意识问道:“傅良娣还没回来吗?”   “还没。”张德保鼓着笑脸应道。   “都回去这么久了……”元祯随口嘟囔一句。   张德保小心地提醒主子,“傅良娣才回去两天而已……”   “废话,孤当然知道,孤就是想念她罢了!”太子不耐烦说道。   现在的人都这么不含蓄吗?   张德保诧异地看着主子,觉得自己的老思想跟不上潮流了。   主子的心愿,做奴才的理应竭尽全力完成。他鼓足勇气说道:“太子殿下,不然奴才去接傅良娣回宫。”   说是这么说,他自己知道绝无可能。就算是民间小夫妻,妻子归宁数日,那做丈夫的也不好意思催她回来——何况威严赫赫的太子,成什么样子!   “不用。”太子摆了摆手。   果然,这么大张旗鼓的事,太子是拉不下脸面做的。张德保松了一口气,旋即就听元祯说道:“孤亲自接她回宫。”   张德保的眼睛瞪得有铜铃般大。   这这这,太子好像完全不知羞耻二字如何写呀!就算两人真好得如胶似漆,也不用喧嚷的众人皆知吧?   元祯目光森冷地看着他,“怎么,你有异议?”   “没有没有。”张德保连忙摇头。在这宫中当差,要紧的是言听计从,主子说什么就得做什么,太子殿下都不要脸面了,他还能吝惜这张老脸吗?   少不得舍命陪君子罢了。   家中的傅瑶也在收拾东西。   陈氏一边将包裹折好,随手将几件大毛衣裳塞进去,一边说道:“你真要回去啊?”   “当然,女儿如今既已出阁,东宫才是女儿的家,能偶尔回来看看,女儿已经很高兴了。”傅瑶手上没闲着,声音也很干脆。   何况家中的兄弟姊妹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她也怕闹出什么幺蛾子。若再来一个秦爽,她实在怕招架不住——不是爱惜声名,而是关乎性命呀!   是以她回宫的决心相当坚定。   陈氏有些依依不舍,“你这一去,又不知几时能回,那宫里更不是什么好地方……”   傅瑶抓着她的手劝道,“娘,女儿如今也是大人了,凡事总能照顾自己的,您不必担心,安心养好身子,等这个孩子出世就是了。”   倒也是,陈氏垂下眼睑看着肚子,走了一个,好在马上又会来一个呢,老天爷也算对她很好了。   她还要嘱咐女儿一些人生箴言,就见秋竹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夫人,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殿下?”陈氏愕然抬首。   “是、二门上的小厮是这么说的。”秋竹显然也有些紧张,说话更是难得结巴起来。   陈氏下意识看着女儿,太子好好的怎么会跑到他们家里来?别是有人假冒的吧?   可是,天下谁人有胆量冒充太子?   傅瑶脸上却是一副相当无语的表情:她倒是不怀疑此人身份的真假——本来也很像元祯会做的事,一样的没头没脑,没皮没脸。   她大概嫁了个假太子。   消息此刻也传到五小姐房中。   傅珍猛地将蒙头的棉被掀开,吃惊问道:“你说太子专程来接傅良娣回宫?”   她才刚刚经历一场离奇的失恋,这两人不是故意来秀恩爱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哼!孤就是来秀恩爱的。 第12章 各自的较量   傅瑶搀着陈氏来到大门外时,傅府诸人都已经齐刷刷跪在地上了——陈氏怀着身孕,难免走得慢些。当然也可以说其他人太过心急。   元祯正在温和地扶傅老夫人起身,“老夫人抱恙,别跪坏了身子。”   傅老夫人身不由主地站起,眼泪汪汪地看着眼前的孙女婿——当然她绝不敢这么叫,可是不妨碍她在心底偷偷这么想。   “谢太子殿下体恤。”傅老夫人膝盖颤颤巍巍地向下一屈,此时的感动真是一点也不掺假。   落在傅瑶眼中,感受到的却只有元祯的狡猾:来这么一出,很快太子殿下怜老惜弱的名声就要传遍京师了。   元祯的目光已向这边射来。   傅瑶忙快步上前,郑重下拜,“妾身参见太子殿下。”   元祯忙将她搀起,“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看着陈氏也要下跪,又温言道:“夫人有身子,也不必讲这些虚礼了。”   他对傅府的情况了若指掌,看来是早就打探清楚的。果然是个心机太子,傅瑶暗道。   落在其余人眼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太子殿下独独没让二房下跪,她们的膝盖可都有些发酸呢。   傅珍垂首跪在地上,一双眼睛偷偷瞟着,除了酸意还有心痒难耐:她此前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原来皇家的人生得都这般好看吗?   不知是不是自带光环的缘故,太子可比那个秦爽看着俊俏多了。   难怪傅瑶一进宫就移情别恋。   元祯执着傅瑶的手,毫无避忌说道:“孤这回来,是要接你回去。”   虽有些尴尬,傅瑶也懒得与他分证——没准还被误认为打情骂俏呢。   因此她只坦然笑道:“巧了,妾身也正打算收拾东西回宫。”   “那咱们是心有灵犀。”太子的眉眼愈发含情脉脉起来。   众人都红着脸低下头:天家的人说话都这么直接吗?   元祯大概也意识到气氛的微妙,轻轻咳了两声,正色道:“这些日子,阿瑶有劳你们照顾了。”   这话说的,到底哪边才是她家啊?   傅家人当然不敢纠正太子殿下的语病,老夫人领头谢道:“不敢,不敢。”   言尽于此,元祯携起傅瑶的手,便要领她坐上马车。   傅瑶轻轻施礼,“殿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你说。”元祯有些吃惊,傅瑶很少向他提什么要求呢——虽说他求之不得。   傅瑶指着底下端正跪着的秋竹,“妾身想将这个丫头带入宫。倒不是说宫里当差的人不好,只是秋竹在家中伺候惯了的,难免熟悉些。”   元祯笑了,“什么大事,你想要就指给你好了。”   “谢殿下。”傅瑶低声说道。   元祯亲密地揽着她的肩膀,“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马车隆隆驶开。   秋竹努力压抑住喜悦,脚步匆匆跟上去。   傅珍看在眼里,居然有些妒意:这丫头运气真好,竟然有幸入宫侍奉太子——转眼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她这是发什么疯,羡慕起一个丫头来了,好没志气!   待车轮的碌碌声听不见了,傅家人才慢慢起身。傅珍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嘀咕道:“摆什么架子,一个良娣而已,真把自己当成宫里的娘娘呢?就知道把太子哄得团团转,真是狐媚!”   老夫人凌厉回首,她虽然老了,一双眼睛仍精光不减,“做人最要紧是认清自己的位置,身份低不打紧,可若没有自知之明,出言无状,那就别怪我老婆子以傅家家规处置。”   明眼人都知道这话是在说傅珍。傅珍忙垂下头,不敢顶撞。   老夫人淡淡转身,向大夫人说道:“五姐儿要出阁,得好好学点规矩,这些日子无事就不必出来了。”   这不等同于变相禁足么?   大夫人一惊,还是低眉应道:“是。”   傅珍仍是一脸茫然,显然未意识到自己已被剥夺了最宝贵的婚前自由。她还想说些什么,大夫人直接捂上她的嘴,低声喝道:“你给我安分点!”   三夫人望了这头一眼,得意地上前挽着老夫人的胳膊,“老太太别为那些不懂事的人生气,太子殿下可顾念咱们傅家呢,连张太医都留下来给您诊治,这不是天恩浩荡么?”   大夫人明明白白地听见这些话,不觉咬紧牙齿:三房的气焰也不比往常了,这么快就学会狐假虎威,实在可恶!   *   傅瑶回宫的时候天色已黑,更是已过了饭点。元祯原要命小厨房传膳,傅瑶只说没有胃口,叫了一碗糖蒸酥酪,配着现成的蛋卷儿吃了。   元祯看着却有些眼馋,动手来抢她的东西。   据说将快乐分给一个人,那么快乐将变成双份的。这样看来,显然吃食与痛苦等价——都是越分越少。   傅瑶仿佛母鸡护崽子一般,护着她的牛奶蛋卷,可惜元祯力气太大,最终还是让他抢去了一半。   傅瑶噘着嘴,不高兴的模样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后来两人上床安寝,傅瑶便忸怩不肯令其施为。元祯咦道:“你不会真为那个生气了吧?”   “胡说什么呢,”傅瑶嗔道,“我才没那么小气。”   “那是为什么?”元祯放低声音,“我都忍了两天了。”   跟元祯的日子久了,傅瑶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渐渐厚起来,她相当淡定的说:“那就多忍忍好了。”   元祯以小狗乞食的眼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果然女性对于这种偶尔的示弱是最难抵抗的——前提是对方颜值过关。傅瑶轻轻咳道:“我葵水还未褪净,暂时不宜行房事。”   元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抱住傅瑶,小声嘟囔了一句,“早说嘛。”   这种事还能怎么说,难道女人来月经还得跟自己丈夫禀报吗?傅瑶又是一脸黑线。   果然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她忽然想起张太医开的那个方子,忙从荷包里掏出一粒丸药来,就着壶里的温水一埂脖灌下去——那汤药她之前尝试过,的确苦得厉害,难以下咽,因此傅瑶好说歹说,拜托张太医制成丸剂,这样便于服用。   元祯好奇地盯着她的动作,“你吃的什么?房中丹?”   傅瑶险些被一口茶水呛住。   这人满脑子胡思乱想的都是些什么?照这样下去,太子即便顺利登基,想来也是汉成帝那样的昏君,她可不想做短命的赵氏姊妹。   傅瑶又羞又恼地瞪他一眼,说道:“这是张太医特意为我制的丸药,专治妇人内症的。”   “哦,这样啊。”元祯恍然大悟。   傅瑶觉得自己有必要将太子往正道上引,殷殷劝道:“殿下,妾身觉得,您应当多留心典籍经注,少在那些乱七八糟的绘本上花心思,不说别的,功课那里总得向陛下交差罢……”   “太傅的课业我都是认真完成的。”元祯无辜说道,“父皇还夸我学有所成呢。”   怎么会?难道此人是个神童,天生的学霸?   傅瑶有些吃惊。   又听太子说道,“只是功课繁重,闲暇之余,总得有些东西消遣,劳逸结合方可效率倍增,至于好坏与否,万物皆有所长,岂可听信世人偏见?”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所以说,就连春宫集也是传授人类知识的手段,而非毒害身心的秽物吗?   傅瑶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   元祯抱着她,柔声说道:“阿瑶,孤希望能有一个你我自己的孩子,孤会亲自教他识字,教他处事,教他为人,教他孤所能教的一切,孤曾经没能拥有的,会让他一一得到……”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傅瑶背着脸靠在他怀中,因此看不见元祯眼中的落寞——倘若她看见了,一定感到诧异:已经是堂堂太子殿下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已经快到亥时了,勤政殿还点着灯。   皇后衣裙迤逦,翩然而入。她看着灯下的男子,温然说道:“陛下还不歇息吗?”   成德帝放下手中朱笔,揉了揉眉心,“朕总觉得这些折子多得批不完似的,总是如此,仿佛没有尽头。”   皇后的目光随意扫过案上凌乱的奏章,她放下提盅,“陛下虽用心,也不可太耗费自己的精神,臣妾炖了红枣莲子羹,陛下好歹尝尝,补补身子。”   宫中妃嫔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为了争宠。到皇后这个地位,争宠已无必要,那自然是出于别的目的了。   成德帝慢慢搅着碗中粒粒饱满肥厚的枣肉,静观其变。   皇后果然按捺不住了,一手扶着桌子,笑道:“其实陛下若觉得应接不暇,不如让太子帮着代劳……”   “他还年轻,尚需历练。”成德帝徐徐饮下一口汤汁。   果然如此。但皇后的用意并非在此,她笑道:“自然,所谓先成家后立业,太子的确年轻了些……”   成德帝略略皱眉,他最恨别人绕弯子,尤其是自己的枕边人,便直截了当说道:“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皇后脸上僵了一僵,旋即郑重拜倒,“臣妾请求,陛下为太子赐婚。” 第13章 贤妃的病   赐婚乃大事,赵皇后绝不会无故提起。   成德帝睨了她一眼,“皇后莫非已有了心仪的人选?”   “是。”赵皇后平静说道,“永宁伯府的二小姐郭氏,仪容出众,秉性贤淑,可堪为太子良配。”   贤淑大约是有的,这仪容出众从何说起?   宫中的女人,最擅长睁眼说瞎话。成德帝笑了一笑,“这是皇后的主意,还是太子的主意?”   她这位天子夫君总是喜欢将话题挑破,赵皇后有时候深怨他这一点。她努力平顺了心气说道:“兼而有之。”   “是么?”成德帝轻轻笑道,“那就让太子亲自来跟朕请旨。”   “皇上!”赵皇后有些急了,“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何必拘泥于是否太子本愿?郭小姐的的确确是最合适的太子妃人选,纵然太子一时无意,可太子妃要紧的是出身高贵,将来才能母仪天下……”   她立刻住了口,但见成德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是了,她不该说那个词。所谓母仪天下,那得在今上驾崩、太子登基的情况下,她这么说,无疑为时尚早。   还会惹得成德帝不喜——这话听起来简直像盼着他早死呢。   赵皇后有些失悔,见成德帝似乎并未怪罪,她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此举,究竟是为了听从太子的心意,还是仅仅不满于臣妾的心意?”   她与成德帝结发多年,纵然宠眷不及年轻时那般深厚,总还盼着一丝情分在。   “兼而有之。”成德帝淡淡答道。   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赵皇后从适才的鲁莽中静下心来。皇帝对于她没有什么好指摘的,她这些年执掌内廷,自认并无错处。那么,皇帝不喜的,只是她对太子婚事的操纵。   这般想来,当初为太子选良娣时,京中那么多显宦,为何独独指定了傅家?且是傅家最不出众的二房之女?   只怕皇帝暂时不想太子与重臣结交。她若在这件事上操之过急,只恐与皇帝心意相悖。   看来此事仍需慢慢筹谋。   赵皇后想清楚这层,反而镇定下来。见成德帝并无搭理她的意思,遂起身告退。   她忽而想起一事,“尚宫局来报,说贤妃偶感风寒,抱恙在身,陛下今日可要去看她么?”   成德帝不是个喜好美色的君主,于后宫亦称不上多么热衷。他这人严谨到极处,连嫔妃侍寝都有一定的规律。譬如今日,便是去贤妃宫中的日子。   “既然病了,就好好歇着吧,朕去淑妃宫里。”成德帝伸了个懒腰。   “是,臣妾知道了。”赵皇后施礼告辞。   她方才那句话,是询问也是试探——试探皇帝对她这位表妹的态度究竟如何。倘若贤妃真得帝王疼惜,如今病了,成德帝更该去探望。   可他却二话不说,立刻改去周淑妃那里。   看来贤妃果真不为陛下所喜。   皇后简直说不出心下是高兴还是失落。她当然不希望贤妃太过得宠,但两家本是亲眷,同气连枝,贤妃不得圣眷,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可是贤妃贯彻了草包美人的本质,在成德帝眼中简直如摆设一般了。   倒是周淑妃,看着文文静静的,容貌既比不上贤妃,家世也拼不过其他几位妃子,成德帝反而时不时会想起她来。   能够吸引男人的,究竟是什么呢?   赵皇后默默吁了口气。   郭贤妃当然不是真病,而是装病——像她这样心思粗疏又精力旺盛的人,本来就不容易为病菌侵害。   可是郭丛珊已经在宫中住了好几日了。纵然妃嫔亲眷入宫,往往也是当日即回,贤妃怕再留下去,会惹得众人议论纷纷,所以才找了个风寒的借口,这样郭丛珊便有理由侍疾了。   她留下来当然是为了太子。   傅瑶回宫后的生活与之前并无太大不同,每日吃吃睡睡,闲时侍弄花草,偶尔心血来潮领着秋竹小香做些针黹——做得好不好又是一说。   她很少出去,因此也见不着郭丛珊的面,就连贤妃那里也用不着她——反正侄女儿比什么都亲切。   倒是元祯常常都能见着——他每天去给皇后请安,十有八九郭丛珊都在那里,也不知怎的这样巧。   元祯回来便向她吐槽,“简直阴魂不散。”   傅瑶想起倩女幽魂。她笑道:“必然是郭小姐的爱慕之心感动了上苍,老天爷才指引她来到太子殿下身边。”   元祯便要伸手掐她的脸,“好啊,你还笑我,你自己想想,要是有个男人每天追着你不放——还长得不好看,你觉不觉得烦?”   傅瑶认真想了想,嗯,还真是有点烦。不过她总觉得太子对郭丛珊的相貌有些夸大其词——根本没那么难看嘛。   也许太子殿下是重度颜控。   对于一个颜控来说,这种事就是天大的麻烦。傅瑶觉得自己有必要出一份力,“殿下若是不嫌弃,我来帮殿下这个忙。”   “真的?”元祯惊喜地抓着她的肩膀。   “嗯。”傅瑶点了点头。只有女人才能对付女人,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元祯立刻抱住她,呵呵笑道:“孤就知道,你果然在吃她的醋——是因为太在意孤吧?”   傅瑶抖了抖眉毛:她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吃醋了?   次日傅瑶就来探望生病的郭贤妃。   郭贤妃歪在枕上,云鬓蓬乱,脂粉不施,伪装成一副病弱的模样。   郭丛珊仍是家常素淡装扮,她捧了一碗白粥端到郭贤妃唇边,皱眉道:“娘娘这些时日一直饮食清淡,不知怎的总不见好。这粥是我听了太医嘱咐,特意加了药材煎煮的,娘娘热热的喝下去,怕是能好得快些。”   傅瑶看着那碗白粥,颜色胜雪,怎么也瞧不出加了中药的痕迹——郭丛珊的谎话说得很好嘛。   她觉得干站着也挺尴尬,便殷勤地伸手,“娘娘,让妾身来服侍您吧。”便要接过那碗薄粥。   “不用。”郭贤妃皱着眉头,很快一饮而尽,许是怕她发现其中的端倪——其实不然,郭贤妃只是觉得嘴里没味儿罢了,这些日子天天喝粥,半点儿荤腥都不见,人都快烦死了。   郭丛珊取过旁边铜盆里的巾帜,动作轻柔的为姑母拭去唇边残渣,比侍女还小心周到。   郭贤妃感激说道:“多亏珊儿在这里,不然我病了这些日子,他们那些蠢奴才不知会将宫里折腾成什么样。”   “哪里,珊儿有幸侍奉姑母,才求之不得呢。”郭丛珊说道。   傅瑶听她们姑侄俩互相吹捧,也出言说道:“这正是贤妃娘娘深得人心的缘故。昨儿我去永福宫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也说要来看望,只不得闲。”   贤妃下意识问道:“她为什么不得闲?”那个周淑妃,无儿无女的,不是一向最清净吗?   “自然是忙于伺候圣驾的缘故,”傅瑶抿嘴一笑,“娘娘有所不知,这些日子您抱恙不能面圣,都是淑妃娘娘为您代劳呢。”   贤妃脸上立时白了,手上更是不由自主地攥紧被子。   郭丛珊担忧地唤了声“姑母”,贤妃也没听见。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傅瑶起身告辞,“娘娘好些歇着吧,妾身改日再来探望。”   她步履轻盈地出去,剩下郭丛珊颦眉看着自家姑母:这皇宫是住不得了,那女子三言两语,就逼得郭贤妃改变主意——不,甚至不能说逼,她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可她陈述的,是郭贤妃最在意的事实。   不过三五日功夫,郭贤妃的病就痊愈了。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说是时疾。   郭丛珊当然也不好再留在宫中,正好她也思念家中的亲人,只有挥泪拜别姑母——她临走的那日,披香殿的宫人都有些依依不舍。因为郭家小姐出手十分阔绰,给了她们不少好处呢。   元祯后来问起傅瑶,“你怎么把她赶跑的?”   “哪里是赶,”傅瑶笑吟吟说道,“贤妃娘娘生怕失宠,这病才得快点好起来,关我什么事。”   元祯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这滑头,还不是你引得她往那方面想的。”   “当然,这才叫对症下药嘛,不然娘娘的病怎么能好?”元祯还要亲她,傅瑶灵巧地闪过。   她的身手当然比不上元祯。元祯抓着她的两臂,将她轻轻扣在墙上,“阿瑶,我想你是不怕失宠的。”   “为什么?”   “因为孤绝不会让你失宠。”太子的舌滑进她唇齿间,堵住她未能出口的疑问。   嗯,不管太子的真实心意如何,至少他此刻的情话说得足够动人。傅瑶想着,轻轻闭上眼。   她听着也很高兴。 第14章 崔嬷嬷   再小的石子扔进水里,也能溅起一圈涟漪。可秋竹的到来却连半点波纹都没留下——太子宫当差的宫人甚多,谁去谁来,根本无人理会。   何况傅瑶这个良娣虽有宠爱却无实权,众人虽有些敬畏,也不过尔尔罢了。   反正太子妃迟早会入主东宫的。   秋竹在宫里适应得很好。她本来以为宫里是修罗场,现在发现比家中也差不了什么,甚至还要轻松适意——可见老人的话也不一定可靠。   独有一桩令她费解:这太子宫的大小事宜貌似都由那位姓崔的老嬷嬷执掌,她家小姐竟是不管事的。这要换做侯府,奴才越过主子自行掌权,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傅瑶剥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笑吟吟说道:“我不过是个良娣,崔嬷嬷可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我和她争什么。再说,她也不过暂时代管罢了,将来这管家之权还不是别人的。”   秋竹默然片刻,说道:“其实主子您不妨试一试,将这权柄夺过来,眼下您既无子嗣,有了掌家之权,到底地位稳当些。”   她是真心实意为傅瑶考虑。   可傅瑶懒得操这份闲心。当一个米虫已经很快活,费那些力气做什么?   她将撕下的橘络扔进字纸篓里,拍了拍衣上的碎屑,“再说吧。”   小香从内务府领份例回来,悻悻说道:“方姑姑她们又克扣咱的月例银子。”   “她又怎么你了?”傅瑶皱眉问道。这样的事上月就发生过一次,她还以为是偶然事件,如今瞧来竟是有预谋的。   “说是咱们殿里平日向小厨房点的那些小食,多余的丝线绸缎,都是由她们垫付的,所以要从月例里面找补回来。”小香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呸,睁着眼睛说瞎话,好不要脸!”   “你没和她们闹起来吧?”傅瑶怕她沉不住气。   “婢子怎敢和她们闹?”小香硬着嗓子说道,“她们有那姓崔的老虔婆撑腰,婢子躲还躲不及呢!”   骂得真痛快。傅瑶暗道。   底下人有情绪,做主子的自然得加以安抚。傅瑶说道:“别怄气了,你短的那份,等会我贴给你,别叫人说你闹脾气。”   反正元祯平日给她的赏赐不少——她也不是指着月例银子过活的。   小香蔫头巴脑地出去,秋竹瞧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难为她忍得住,这崔嬷嬷的气焰也太嚣张了,莫非无人制得住她?”   制当然还是制得住的,譬如皇后,譬如太子。可是傅瑶不愿去打小报告,皇后当然不肯听她的话,至于太子——她可不想落一个挑拨母子关系的罪名。   傅瑶微微蹙起眉头,她近来也越来越不喜欢这位老嬷嬷——尤其是她端着避子汤来的时候。   傅瑶暂时还不想怀孕,但自愿与被人强迫完全是两码事,崔嬷嬷那副填鸭喂猪的态度,瞧着实在令人——不爽到极点。   出乎傅瑶意料的是,她不曾开口,太子却主动提起这茬来了。   是夜温存之后,元祯摸着她白腻脖颈上散落的青丝,说道:“阿瑶,孤想着,这东宫的宫务不如交由你来打理罢。”   傅瑶一惊,想太子莫非会读心术,竟探测到她的心声,忙谢绝道:“殿下,妾身绝无此意。”   “不是这桩,东宫总得有个女主人才好,你先暂且代管着,等太子妃的人选确定了,你再交托不迟。”   原来是这样,傅瑶松了一口气,仿佛肩上的责任减轻了。   反正也只是暂时的,她受了太子殿下的好处,替他做个管家也没什么。不过,太子为何一定要换人呢?   傅瑶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子,“殿下觉得,崔嬷嬷行事有何不妥么?”   “岂止不妥!”元祯哼了一声,“这些日子孤私底下听起来,怨言竟还不少……”   “是否臣妾宫里的人私自回报陛下?”傅瑶急问道。她不是叮嘱她们要忍耐么?   元祯诧异地看她一眼,“怎么,你宫里的人也受了她的欺侮?”   原来不是小香她们打的小报告,敢情崔嬷嬷一伙得罪的人不少——崔嬷嬷自己倒是个谨慎的,奈何身边尽是些猪队友啊。   傅瑶讪讪点了点头。   “那就更留不得了,”元祯斩截地决定,又有些苦恼,“只是,该找个什么由头呢?都是些捕风捉影,又没有证据。”   他看着傅瑶。   傅瑶被他盯得心肝颤巍巍地晃动,莫非太子又要她来做恶人?自从她施计将郭丛珊赶走之后,太子好像对她的能力倍加信赖呀!   太子靠在她肩窝,鼻息咻咻地拂在她鬓边,声音也甜腻如蜜糖一般,“阿瑶,孤知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太缠人,傅瑶推都推不开,临了只好接受,却提出自己的疑问:“殿下似乎很厌恶崔嬷嬷?”   “当然,”元祯拧了拧眉毛,“孤小时候就顶不待见她,在椒房殿时,她管制孤极严,还百般虐待孤,连饮食上都不放过。”   “她究竟是怎么虐待殿下的?”傅瑶起了好奇心。   “她说小孩子吃甜食不好,居然给孤喝不加糖的绿豆汤,还一喝就是两大海碗。”元祯气咻咻说道。   傅瑶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就为这个?   好任性的……理由。   而她居然奇迹般的很能理解——绿豆汤怎么能不加糖呢?太不人道了!   *   崔嬷嬷在宫中已经呆了四十六年。从初初进宫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到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再到椒房殿的掌事姑姑,如今更被派来侍奉太子。   她把一生奉献给了巍峨的皇宫,虽然称不上丰富多彩,如今却是志得意满——至少没人敢瞧不起她了。   经过西偏殿院外时,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比起成德帝那些得宠的妃子,傅良娣这里倒是安静许多——自然也是因为东宫只有这一位女眷的缘故。   皇后为太子的婚事操碎了心,太子却屡屡与皇后心意相悖。反而这个傅氏,仗着一副小白花般楚楚可怜的相貌,将太子吃得死死的,害得皇后殿下不能舒心。   崔嬷嬷不禁皱起眉头。   西殿的门开了,秋竹对立在门外的婢女说道:“良娣说身上出了汗,想洗个澡,你去厨下打些热水来。”   说罢砰地一声关上门。   婢女口里答应下来,转脸却露出一副不屑神气,嘟囔道:“你算什么,一个刚进宫的,也敢来支使我?”   愤愤然而去。   崔嬷嬷身旁的方氏咦道:“那不是伺候傅良娣的小香吗,怎么沦落到打杂的了?”   “那个秋竹,一进宫便这般嚣张吗?”崔嬷嬷扭头问道。   “当然,谁叫她从前在家中就是傅良娣的贴身丫鬟呢,这一来呀,傅良娣就只要她伺候,其他人都得靠边站了。”方姑姑笑道,“难怪小香出言不逊,我要是她,一定咽不下这口气。”   “物不平则鸣,也是常事。”崔嬷嬷平静说道。   忙碌了一天回到房中,崔嬷嬷揉了揉酸痛的颈子,准备更衣。方姑姑指着她空空荡荡的袖管咦道:“崔姐姐,你臂上那对白玉蟾金镯子怎不见了?”   崔嬷嬷的脸色立时变了,不说稀罕,那可是皇后娘娘赏的。为显荣耀,她才日日戴着,怎么竟遗失了?   方姑姑干替她着急,“这样珍贵东西,姐姐好好想想,究竟放在哪儿了?”   崔嬷嬷事务繁忙,一日下来恨不得将宫中尽皆走遍,哪有个定准?不过,她今日倒是在西偏殿外站得久了些,莫非……   两人同时想起那一位。   方姑姑干脆的认准嫌犯,“这宫里哪个不视您为表率,独有傅良娣的宫人常与咱们不对付。她一个七品官的女儿,往常能见到什么好的,身边那些蹄子眼皮就更浅了,准是她们偷去了。”   崔嬷嬷没有应声,她虽然也疑到这方面,但未有证据之前,不便像方姑姑那样口无遮拦。   “这事不宜声张,咱们还是先按下来,悄悄的找寻……”崔嬷嬷说道。   门突然叩响了,小丫头子进来回话,“嬷嬷,西殿的香姑娘求见。”   崔方二人同时对了个眼色,崔嬷嬷颔首:“让她进来。”   小香进来,开门见山便说道:“婢子瞧见有人盗窃宫中财物,特来回禀。”   “什么财物?”崔嬷嬷平静问道。   小香的目光停在她袖管上,“正是嬷嬷那对白玉镯子,被与我同室的秋竹窃走了。”   “你亲眼瞧见了?”崔嬷嬷似有些不信。   “嬷嬷晌午是否曾经过西殿?”小香反问道。   崔嬷嬷有些尴尬,“那会儿走累了,就站着吹了会风。”怎么搞得跟偷窥似的?   “那就是了,”小香肯定地说道,“我亲眼见到秋竹从草丛里拾起一物,藏到房内八宝箱里,那东西宝光灿烂,跟皇后娘娘赏给您的那对镯子一模一样。” 第15章 圈套   小香领着两人来到秋竹的卧房中,果然在箱笼里找到了那对镯子。崔嬷嬷火眼金睛,立刻认出这镯子正是她遗失的。   “嬷嬷,想不到这丫头手脚这么不干净。咱们一定得禀告良娣,将这个小偷小摸的秋竹撵出去才好。”小香鼓动道。   崔嬷嬷觑了她一眼,“你仿佛很不待见她?”   小香被说中心事,有些讪讪:“哪里……婢子只是觉得,似这等人留在良娣身边,只会有污良娣清名……”   果然还是有仇吧。   崔嬷嬷沉吟一会,仍旧将镯子放回原位,小香惊道:“嬷嬷,您不打算追究了?”   “怎会?”崔嬷嬷老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只是现在搜出来,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转向小香问道:“你敢不敢到皇后娘娘面前作证?”   不过是一对镯子,有必要闹到椒房殿去吗?小香投来疑问的一瞥。   崔嬷嬷循循善诱,“你想,秋竹是打小儿伺候傅良娣的,倘若傅良娣念及旧情,难免宽宏大量,可这事若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娘娘公正无私,一定会从严处置的。”   的确,这样一来,便是傅良娣也没法为秋竹求情。小香还是有些犹豫,“会不会累及傅良娣?”   “你这傻孩子!”崔嬷嬷温和笑道,“这丑事是秋竹做下的,与你家主子什么相干?倘若仍旧让她留下来,没准还给傅良娣惹来更大的祸事呢,你也不想眼见那一日吧?”   一席话说得小香频频点头,觉得崔嬷嬷所言甚是有理。   真是个傻丫头。   方姑姑微带轻蔑地看着她。怎么可能不累及傅良娣?奴才不懂事,自然是做主子的管教无方,傅良娣想独善其身,做梦去吧!   两人从偏殿出来,方姑姑便凑趣笑道:“这外头来的就是眼皮子浅,傅良娣对秋竹那蹄子百般重用,没想到会自打耳光罢。”   “你以为真是她做下的?”崔嬷嬷目光沉沉。   “难道不是?”方姑姑咦道。   崔嬷嬷凝思说道:“我看不见得,东西落在外头,谁都有可能捡着。也许真是那秋竹拾去,也或许——是有人嫁祸与她。”   “你是说,是小香那丫头有意诬陷?”方姑姑一惊,“看不出她还有这份心胸!”   “可能吧,”崔嬷嬷随口说道,“但不管怎样,此事于我们有利就是了。”   她借着浅淡的月色打量远处的椒房殿——虽说一片朦胧,根本看不清楚。可她能准确地体会到里头人的心意。   姓傅的女人不为皇后所喜,她就要替皇后除了这个祸害,这是她分内之事,责无旁贷。   不知怎的,她心下却有一丝不安的悸动,也许事情不会如她想象中那般顺利?又或者,她其实钻进了旁人的圈套?   这个念头使她更不自在。   罢了,反正她总不会吃亏的。丢镯子的是她,她才是受害人,就算一时心切冤屈了旁人,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这般劝慰着自己,崔嬷嬷终于安定下来。   次日一早,趁着那主仆二人去了御花园,崔嬷嬷径直来偏殿寻找同伙。   小香端着一盆净水,正在忙着擦洗桌椅——由于抹布在里头反复浸泡的缘故,那盆水已变得黑乎乎的了。   可怜的丫头,自从秋竹夺了她的宠爱,落在她身上的活计粗重不少呢。   崔嬷嬷微感怜悯地想。   她唤道:“小香。”   小香连忙出来,将湿手随意在身上揩了两把,露出笑脸说道:“嬷嬷,咱们现在就去见皇后娘娘么?”   居然一脸喜悦。大概从未见过国母,觉得十分荣幸。   崔嬷嬷点了点头。   “诶。”小香忙答应着。不知是否心情是否太过激动,越过门槛时,却被绊了一跤。   那盆污水直直扣在崔嬷嬷身上。   崔嬷嬷浑身湿淋淋的,直如落汤鸡一般。她目光阴沉的盯着眼前的丫头,真是蠢得可以,难怪傅良娣不肯重用。   小香自知惹祸,诚惶诚恐地上前来,用净帕细细擦拭她身上的水渍。奈何那盆水实在脏的厉害,纵然弄干了,崔嬷嬷衣上还是留下一道道深紫发黑的污痕。   这样子怎么面见皇后?崔嬷嬷乌眼鸡似的瞪着她,恨不得一口吃了她才好。   “嬷嬷,不然您先来我房中换件衣裳吧,正好我也要更衣。”小香殷勤说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诚意致歉,崔嬷嬷也只好让步,跟着她进去。   待换好出来,崔嬷嬷摸着身上衣料,只觉丝绢柔滑,光可鉴影,竟是上好的料子,不禁问道:“你哪来这么好的衣裳?”   “是傅良娣赏的,上个月苏州进贡了几匹云锦,太子殿下让我们良娣自己挑选,良娣也给我做了身衣裳。”   想不到傅良娣出手这般阔绰,做她的房里人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崔嬷嬷不无羡慕的想。   转念又记起自己不该背叛皇后殿下,敲了敲脑门,没好气说道:“走吧。”   小香却又踌躇起来,“嬷嬷,不然你自去吧,若皇后娘娘需要传召,我再去不迟。”   崔嬷嬷瞧她牙关打战,便知她生了怯意——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若她以这副姿态面见皇后,只怕反惹得皇后不喜。   崔嬷嬷便说道:“也罢,那你在这儿候着,无事不要乱跑,等会大约要你去作证的。”   她独自来到椒房殿,可巧郭贤妃也在,崔嬷嬷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皇后沉吟不语,“真是那新来的宫人做下的?”   贤妃性急,立时冷笑起来,“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宫里做久了的,谁人眼里没见过几样好东西,只有那外头来的破落户儿眼皮子浅,手爪子又轻,见着什么就捞上了。”   皇后听她说得粗鄙,不觉皱眉。   “娘娘,不是老奴喜欢为小事计较,但那镯子是娘娘您赏的,偷了镯子,等于打了皇后您的耳光,所以老奴才不敢大意。”崔嬷嬷伏在地上,诚心诚意说道。   她故意把这件事提升到践辱皇后威严的程度——皇后当然明白她是什么用心。   赵皇后淡淡说道:“那就传吧。”   宫婢答应着出去。   屋子里反倒陷入安静。明眼人都清楚这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个宫人小偷小摸而已,故意郑重以待,还不是为了那姓傅的——至少屋子里的三个女人都不喜欢她。   说曹操曹操到,当事人傅瑶反倒先进来了。她穿着一身浅黄色宫装,明媚鲜妍如春天初放的花朵——虽然已经是秋天了。   她先恭恭敬敬地向两位长辈请了安,接着便展示秋竹手上端着的托盘,里头浅紫深黄,各色菊花整齐地码放着。   “臣妾早起往御花园去,见里头的菊花开得甚好,所以乘兴折了几朵,以供娘娘您簪鬓之用。”傅瑶说道。   偏赶着这时候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皇后颦眉。但总归是一片孝心,不好拒绝。   她正要吩咐侍婢接过,就听傅瑶说道:“花朵甚多,贤妃娘娘也不妨挑几枝簪上。”   废话,她根本就没打算谦让!郭贤妃哼了一声,伸手就去够盘中的花朵。   傅瑶好心提醒她,“娘娘,皇后娘娘还没挑选呢。”   贤妃脸上一僵,这该死的小蹄子!转脸瞧见赵皇后容色淡淡,漠然看着她,忙赔笑说道:“臣妾僭越了,娘娘请用。”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僭越。   赵皇后也不客气,吩咐侍女将整个托盘端过来。她知道贤妃粗蠢,压根是无心之过,可是再蠢的人也该有几分自知之明,贤妃却屡屡冒犯自己,的确令人不快。   傅瑶在旁站着,只是微笑。   宫婢领着小香上来,傅瑶一见她便讶道:“你怎么来了?”   “傅良娣不用惊惶,因宫里出了点小事,所以叫这个宫女来问问,并无他意。”才得了别人的好处,现在又来挑别人的错处,就连钝皮老脸的赵皇后也有些不自在。   她高高在上看着底下人,“本宫问你,崔嬷嬷说本宫赏的一对镯子不见了,你说是秋竹偷的,可有此事?”   “嬷嬷的镯子被人偷了?”小香脸上的惊讶一点也不掺假。   这丫头现在装什么糊涂!崔嬷嬷气结,“你不是早知道了吗?还是你同我说的。”   “没有啊。”小香呆萌的摇了摇头,“我根本没听说什么镯子。”   简直无赖!   崔嬷嬷忙向着赵皇后叩头,“皇后娘娘,这丫头本来答应过来作证,现在不知怎的又反悔了,其中定有什么名堂。”   傅瑶轻轻笑起来,“崔嬷嬷,你这话才叫古怪。我的侍女,为何要同你作证?难道这件瞒人的事,是针对我而来的吗?” 第16章 掌权   崔嬷嬷忙伏在地上,“良娣言重了。老奴只是一时心急,才出言冒撞,还请良娣原恕。”   “我饶不饶恕不打紧,但此事关乎我丫头的名誉,就不能坐视不理。”傅瑶亭亭向皇后施了一礼,“皇后娘娘,既然崔嬷嬷一定要刨根究底,就遣人到秋竹房里去搜一搜吧,如此才好安心。”   赵皇后颦眉看着底下这个伺候自己多年的老奴婢,崔嬷嬷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她就是再傻,此刻也明白决计搜不出什么——傅良娣敢这么说,自然有了万全之策。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只好顺其自然走下去了。赵皇后抬手吩咐,“搜吧。”   好在纵搜不出也没什么,顶多算崔嬷嬷情急冤枉了人,事出有因,自然也是情有可原。   派去的宫人两手空空回来。   果然料中了。赵皇后勉力微笑,“傅良娣,看样子你的丫头的确冤枉,都是这老奴眼拙,本宫代她在这儿致个歉。”   堂堂皇后话说到这份上,旁人还有什么可理论的?可傅瑶却仿佛有些不依不饶,“娘娘,但那镯子的确是不见了呀,总得设法找出来才好,那可是您亲自赏的呀!”   她扭头认真地看着崔嬷嬷,“嬷嬷,镯子果然丢了吗?还是你记错了?”   “是啊,嬷嬷,会不会您一直带在身上,只眼错没瞧见?”秋竹也说道。   “不,不是,镯子的确丢了……”崔嬷嬷急忙辩解,顺便拎起袖管抖了一抖,谁知就听咣当一声,几样物事从里头掉出来。   崔嬷嬷的脸都绿了。怎么会,这怎么会……   地上散落的除了两枚圆润光洁的镯子,竟还有一只金光灿烂的步摇。   秋竹弯腰拾起,“镯子可算找到了,不过这步摇……”   她冷冷地逼视着崔嬷嬷,“傅良娣的步摇怎么会在嬷嬷您这里?”   恍惚一盆冷水兜头兜脸浇下,崔嬷嬷立时忆起来——都是那个小香!定是她借更衣之时,将这些东西藏在身上,亏自己居然信了她与秋竹当真有隙,如今瞧来都是串通好的!   她正要为自己辩解,就见傅瑶竖眉叱道:“崔嬷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窃取我的步摇,你知不知道,这是太子殿下赏的东西!”   “傅良娣,你别心急,其中恐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皇后略略皱眉,“哪个贼偷了东西,还敢明目张胆带在身上?”   “这可说不准,”傅瑶斜睨着崔嬷嬷,“这老奴的胆子大着呢,您瞧瞧她这身衣裳。”   这衣裳有什么古怪?皇后眯眼看了片刻,还是不解。   秋竹站出来,肃容说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上个月太子殿下才赏了傅良娣两匹云锦,可巧就遗失了一匹,良娣反复找寻不到贼人,没想到却被崔嬷嬷做成了衣裳,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实在大胆。”   “奴婢……”崔嬷嬷急得满头大汗。   郭贤妃在旁干看了半天,这会子总算找到插话的机会,“你这话无理,既是太子赏的,她偷既偷了,至多私底下偷偷穿试,如何有胆子面见皇后?”   “依贤妃娘娘的意思,这衣裳是别人逼她穿的不成?”傅瑶笑盈盈说道。   贤妃哑口无言。   傅瑶庄重地施礼,“皇后殿下,这奴才胆大至极,非但藐视臣妾,更有辱太子殿下威严,还请您秉公处置。”   崔嬷嬷冷汗涔涔而下,却不敢作声。事已至此,她清楚申述已是无用,所能指望的,唯有皇后的旧情。   赵皇后对她并无多少旧情,但留着她,好歹也是一双眼睛,替她看着东宫的一举一动。   赵皇后遂说道:“傅良娣,崔嬷嬷在此事上的确莽撞了些,但念及她在宫中多年,伺候本宫与太子也并无太大错处,不如……”   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她,“这话有失偏颇,母后常教导儿臣公正无私,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变了呢?”   果然又是元祯。   怎么哪儿都有他。   赵皇后并不讨厌见到儿子,前提是这个儿子不要处处与她作对。她扬眉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儿臣来给母后请安呀。”太子笑意灼灼,如初升旭日般令人莫敢逼视。   屁话,早上才来请过安,这会子又来,以往倒不见你这般积极。赵皇后不无怨愤的看着座下——元祯正向傅瑶投去一个安抚的眼色,令她放心。   “崔嬷嬷是宫中的老人……”赵皇后放平声音说道。   元祯认真地打断她,“母后,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这是宫中一贯的准则。您常说自己身为中宫,理应为嫔妃之表率,那么儿臣身为天子之后,同样也是如此。倘若行事偏颇引人猜疑,却叫您这位皇后如何自处?儿臣这位太子如何自处?”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就连赵皇后亦觉得呼吸困难,崔嬷嬷更是听得呆了——如今求情已是不能,唯有指望主上仁慈,饶过一条性命。   半晌,赵皇后淡淡说道:“依你的意思该如何?”   元祯抬首说道:“自然,法理不外乎人情,崔嬷嬷有功,那是她从前的事,如今既然有罪,东宫自然是待不下去了,否则众人也不能心服口服。母后若是顾念旧恩,还是将她调往椒房殿来吧,供洒扫之职即可。”   崔嬷嬷本以为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却只是这样的惩处,心下大为宽慰,不禁眼泪汪汪地看着太子,恨不能谢他不杀之恩——她倒想不到此事本就是元祯与傅瑶串通好的。   “但这偌大的东宫,总不能无人主事……”皇后凝眸说道。看来自己得再派个人才好。   元祯一举歼灭她的念头,“儿臣觉得,傅良娣就很好。”   “她?”郭贤妃先惊叫起来,“她不过是个良娣。”   “娘娘也不过是妃位呀。”元祯笑着说道,“母后从前抱恙之时,不是照样将宫中庶务委托您管理吗?”   郭贤妃从来不善于口齿,何况对方有理有据。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赵皇后,只盼赵皇后能想到办法,阻止敌人掌权。   赵皇后却想起旧事。   那回她旧疾发作,不得已让郭贤妃代掌金印——只为阻止高贵妃乘机揽权,郭贤妃至少对她还是忠心的。   她本以为情势安稳,加之有许多得力的宫人辅佐,郭贤妃便是再粗蠢也能应付得来。谁承想还是出了岔子,让高贵妃捏住把柄,到成德帝跟前告了一状,连赵皇后也险些遭了申斥。   她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肚子火。   但那是郭贤妃,是与她同气连枝的人。倘若傅瑶犯了错……自己非但不会受到牵累,或许还能借机做些文章,至少给她点颜色瞧瞧。   思及此处,赵皇后抬目问道:“这么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元祯朗声回答。   “也罢,随你去吧。”赵皇后理了理衣襟,漠然靠回到椅背上。   “谢母后,那么,儿臣与阿瑶就先告退了。”元祯也不避嫌,拉起傅瑶的手就往外走。   傅瑶却不忘施礼,“臣妾告退。”   她的声音凉凉软软,似黄莺鸣啭一般婉转清澈,听在那两人耳里却分外刺耳——简直是得意的卖弄,宣告自己对太子主权的掌控。   她一走,郭贤妃便愤愤说道:“娘娘,您瞧瞧她那副娇滴滴的模样,太子的魂都被她勾去了,这样一来,太子哪还会再听您的话?”   这正是赵皇后最担心的事,可是由郭贤妃这张直白无忌的嘴里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聒噪。   郭贤妃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讨厌之处,依旧絮絮不休,“她如今还是个良娣,就这样把太子捏在自己手心里,又是争宠,又是夺权,来日珊儿入了东宫,指不定也被她吃得死死的,骨头都剩不下。”   说来说去,还是为她们郭家的利益考虑。   赵皇后冷笑道:“太子不喜欢郭丛珊,咱们有什么办法。”   “娘娘,这选太子妃可谈不上喜不喜欢,那可是以后要做皇后的。”逢到这种事上,郭贤妃总是很有道理,“以珊儿的资质,完全担当得起,至于喜欢——做皇后的人,还在意这个吗?”   无形之中又戳中赵皇后的痛脚——赵皇后可是很在意夫妻情分的。   总算这回郭贤妃及时反应过来,讪笑道:“自然,似娘娘这般身居中宫,而又宠遇深厚,可真是古今少有的。”   可惜她亡羊补牢已经晚了,赵皇后脸上的笑容不复存在,只冷然说道:“下个月本宫会举办赏花宴,遍邀京中贵女入宫,郭二小姐自然也得来。至于能不能抓住机会扭转乾坤,就看她的造化了。”   郭贤妃喜上眉梢,连忙致谢。 第17章 威名与手段   崔嬷嬷见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趁机赔笑道:“皇后娘娘……”   她这笑里其实带有几分真心的喜悦。虽然不能再在东宫耀武扬威,能回来伺候皇后殿下也不错。   孰料皇后却看也不看她,徐徐将臂上的佛珠推上去,“后殿还缺个洒扫的杂役,你去那儿当差吧。”   崔嬷嬷的笑容凝固。   主命不可违,虽说心有不甘,崔嬷嬷还是应声“是”,垂头丧气地走出去。   郭贤妃嫌恶地甩了甩手绢,“这老奴这般蠢笨,娘娘何不将她逐出宫去得了。”   你比她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皇后淡淡说道:“她到底伺候本宫多年,若骤然赶出去,难免别人说本宫刻薄寡恩,不如留着她,赏她一口饭就是了。”   郭贤妃又想起一事,“娘娘,崔嬷嬷离了东宫,傅良娣的避子汤该找谁送去?”   崔嬷嬷送药之事,她们并未知会太子,可若骤然安插一个人,以傅瑶如今的恩宠,难保太子不着意提防。   “如此那就不必送了。”皇后停顿一下,“反正傅良娣近月来服下的各类汤药不少,想来也生不出孩子了。”   此言一出,连郭贤妃都愣了一愣,她倒不曾想赵皇后的手段这样果决。但,总归是与她有利的,遂笑逐颜开道:“娘娘英明。”   赵皇后望着窗外,乌沉沉的瞳仁里映出一双璧人的身影——是元祯与傅瑶。   *   傅瑶正在低声抱怨,“今天我算是跟皇后娘娘正式怼上了,这都是您害的。方才您若不及时来,皇后娘娘没准会一怒之下将我赐死呢。”   她惯会这样虚张声势地吓人。   元祯亲昵地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我这不是来了么?再说了,这件事对你不是很有好处?想一想,这偌大的东宫都是你的了。”   傅瑶义正辞严地推开他,“谁说的,我根本不想管太子宫的差事,都是殿下你逼我这么做的。”   “好好的,都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礼行不行?”元祯愈发将她揽紧,咬着耳朵说道:“今天晚上,你想我怎么补偿你?”   两个丫头自觉放慢步子,故意滞后一段距离——太子虽然敢说,她们可不敢乱听呢。   秋竹看着身边的小香,小丫头神情严肃,偏又悄悄直起耳朵,可见理智与好奇正在激烈的斗争中。   “小香,今儿多亏了你。要不是你串通着演了这场戏,崔嬷嬷不见得会上当。”秋竹诚心诚意说道。   她是个敏感心细的人,自然发觉到小香对她的确有所不满——在崔嬷嬷跟前倒不全是作假。自秋竹进宫之后,傅瑶对两人同等看待,并未显出区别,可在小香眼中,难免不是自己占了她的位置,夺了她的恩宠,这种想法也是情有可原。   小香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为你,是为了咱们良娣。只有主子过得好,做奴婢的才能顺顺当当,我虽不及你聪明,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   能清楚这个道理,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秋竹拉起她的手笑道,“自然,所以咱们更要同心协力,只有咱们一心,良娣的地位才能攻不可破。”   小香对她的亲昵举动有些不适应,甩开手,扭过头说道:“别跟我套近乎,我是我,你是你,就算为着傅良娣,也只是同事一主罢了,算不上什么知心朋友!”   有些人天生就是嘴硬心软。   秋竹并不介意,反而笑容更加灿烂了。   自崔嬷嬷去后,傅瑶的日子突然变得忙碌起来。她这时才发现掌管一座宫邸真是不简单。   宫府名册陆陆续续送来,傅瑶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姓,头一次发觉原来太子宫竟有这么多人——往常怎看着恁安静呢?   要一一叫来查问显然绝无可能,傅瑶决定先召见一下各处的执事嬷嬷与首领太监。主意拿定,便发出公告,集会的时间定在明天早上。   次日她挑了个不早不晚的时候起身——若起得太早,难免别人说她浮躁,才掌权就急不可耐;若起得太迟,又恐怕旁人猜疑她故意拿乔。   大多数宫人还是老老实实按时前来,虽说这位良娣不见得能统治多少时候,她们到底不敢得罪。   独独缺了管理膳房的方姑姑。   约定的时候已经过了,方姑姑还是迟迟未现身,众人都小心翼翼地偷瞟座上那位傅良娣,不知她有何反应。   傅瑶搬了一张椅子在廊前坐下,底下是整齐的队伍,跟教官训话一般的派头。她目光沉静地打量底下人,虽不严厉,却有如针芒一般,刺得人悚然一惊。   秋竹与小香分立她左右两侧。小香悄声说道:“良娣,这方氏摆明了是在藐视您,您可得抓住机会,给她一个下马威才好。”   秋竹也表示赞许,“良娣,现下正是您立威的机会,断不容错过呀。”   当然是藐视,傅瑶心道。恐怕不止是藐视,更是试探,试探她这位新上位的良娣有何本领,治不治得住她们这群老油子,若处理不当叫她们看轻,只怕背地里更有得闹。   气氛竟像出征一般紧张。   半晌,傅瑶板着脸说道:“秋竹,清点一下人数。”   秋竹照着花名册念了一遍,合起本子迅速说道:“膳房的方氏未至。”虽说早就瞧出来了,还是得装装样子。   傅瑶威严地看着座下,“方氏因何未来?”   素来与方姑姑交好的王嬷嬷小心站出来,“方姑姑病倒了,实在不能起身。”   “哦,那为何不早来向本宫告假?”傅瑶眼皮都不抬一下。   王嬷嬷字斟句酌的应道:“方姑姑病得急,来不及过来禀报,她本来身子就弱,就喜欢强撑着,这些天膳房的事情又多,一来二去就累病了。”   她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方氏是积劳成疾,傅良娣若为这个责罚她,那就是不近人情;可若法外开恩,又显得她这个良娣软弱可欺,毫无底气。   众宫婢都眼巴巴地盼着傅瑶的反应。   傅瑶平静说道:“既如此,就让她好好歇着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却也因此增了一分轻蔑——傅良娣果然是只纸老虎,外强中干,根本无须惧怕。   散会后,秋竹小香皆怨道:“主子,那方姑姑摆明了是装病,您怎么不趁机拆穿她,反而轻轻放过去了?”   傅瑶莞尔一笑,“我费那个劲儿做什么,我有的是轻松法子。”   第二日就传来消息,傅良娣恩恤体下,顾念方姑姑年迈衰弱,已向太子殿下请旨,将她遣送回家养病去了。   此事一出,众人都慌了神,处处可听到她们窃窃私语。   “方姑姑还不到三十,这就成了年迈,傅良娣也太客气了。”   “你知道什么,这是明赏暗罚呢。膳房可是个肥缺,方氏自己作死扔掉了,少了多少好处!何况太子口谕一下,这回装病也成了真病,你想想,还有什么人家敢去结交她?可怜方姑姑尚未婚嫁,从此怕是没人敢要了吧!”   那听的丫头不禁咋舌,“这么看来,傅良娣的手段着实厉害。既赶走了自己不想见的人,旁人还说不得她半句不是,可不是一只笑面虎么?”   对面的人很有城府的说道:“你懂什么,归根究底是有太子殿下撑腰的缘故,在这宫里啊,有了宠爱,就有了一切。方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是她自己活该。我看哪,王嬷嬷怕是也有点危险了——谁让她帮着姓方的。”   王嬷嬷听到这里,额上的汗珠有如黄豆一般滚下来。她悄悄走开,心中却叫苦不迭:早知如此,就不该听了那方氏的挑拨,现在她也得罪了傅良娣,叫她以后在宫里如何过活?   如是几日,王嬷嬷都神魂不定,睡眠不安,整日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在宫中荡来荡去,见到她的人都以为见了活鬼。   她到底忍耐不得,鼓起勇气往西殿去请罪。及至见了傅瑶的面,却又蝎蝎螫螫起来,声如蚊呐地将自己的罪行阐述一遍,最后请求傅良娣的饶恕。   结果傅瑶笑着将她搀起,“嬷嬷这话言重了,你并未得罪我,方姑姑也实是回去养病,并不为别的。至于今后嘛,你若是尽心尽力,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我又何必要为难你呢?”   她笑得尽管亲切,王嬷嬷心中反而越发恐惧,就连那些话语在她听来也是一种威胁——实在是被之前的流言吓破了胆。   她跪在地上咚咚的叩了几个头,俯首帖耳说道:“老奴一定尽心侍奉傅良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等她去后,傅瑶才露出一缕闲闲微笑。掌管内廷当然不易,可是她的目的也不在于称霸东宫,只要这些人对她存有一丝敬意,不至于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就好。   反正在这样太平日子里,一切井然有序,她根本不需要大肆改革立威,无为而治便可成功。   她生来就是这样懒散的性子,不知道有没有辜负太子的期望。   傅瑶无辜的想着。 第18章 宫中日常   秋日融融。浅浅的斜阳透过薄薄的窗扇照进来,洒落满地淡金。   傅瑶正咬着笔杆,认真坐在窗前的小方桌上翻看账册。   元祯轻手轻脚进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猜猜我是谁?”   真是无聊而幼稚的把戏。   傅瑶将他的手撇开,无奈说道:“殿下别扰我,我正忙着呢。”   元祯嘻嘻笑着,搬了一张锦杌坐到她身边来,“忙什么呢?这么认真。”   傅瑶指了指那一大叠厚厚的账册,“还不是这些账篇子,看得人头都大了。”   明明是用毛笔写出来的字,偏偏又小又密,一个个挤在一处,轻易辨认不出。她觉得还是阿拉伯数字更为省时省力。   “累了就歇会,反正也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学。”元祯捻起她一缕青丝,在指上慢慢绕着,闲闲说道。   傅瑶对他这些亲昵的小动作一向感到莫名其妙,且不能理解——几根头发丝有什么好玩的。都说玩物丧志,太子别为此耽误了课业才好。   当然现在她一心为自己的事发愁,便说道:“皇后娘娘月底要查问的,若不能令其满意,只怕会有责罚。殿下,不如您还是跟娘娘说一声,再派个得力的嬷嬷来好了,反正您现在是太子,也没人敢逼您喝绿豆汤了。”   元祯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一下,“别半途而废!你不懂,孤可以教你,可若是现在就放弃,未免太叫人瞧不起了。”   “我精通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想做太子妃。”傅瑶小声嘟囔道。   元祯沉默了一瞬,贴近她的脸颊说道:“这跟做不做太子妃没关系,要紧的是不能叫人看轻你。人活在这世上,争的不就是一口气么?你想想,外头多少人盯着,指望看你的笑话,你巴不得她们如愿吗?”   好像很有道理。   傅瑶偏着头想了一会。的确,若叫底下人知道她一个知书识礼的良娣居然连账篇子都看不懂,未免太丢人了。   元祯搂紧她的腰,贴着她的脖子说道:“打起精神来,孤的阿瑶,绝不会为这点小事退缩。”   鼓舞人的话,傅瑶听了当然高兴,不过,太子殿下,可以请您不要挨这么近吗?   元祯听不到她的心声,因此并不肯放松,反而捉着她的手,一笔一笔细细给她讲解。   太子殿下为她耗费时间,傅瑶自然得用心聆听。如是一刻钟后,元祯抛下笔,指着一页道:“你自己核算一下,看看有无舛错。”   这点算术题傅瑶还不放在眼里,她欠缺的只是辨识文字的能力。好在经过元祯一番教导,看去也不那么困难了。   她很快一挥而就。   元祯点头道:“不错,算得很对。不过,阿瑶——你的字为什么这么丑?”   字丑怪我咯。傅瑶无语地看着他。   好在元祯是个很有耐心的夫婿,他亲热地摩挲着傅瑶的后颈,踌躇满志说道:“没关系,孤会教你的。你放心,孤的字连太傅大人都赞不绝口呢。”   看样子太子是有意将她培养成一代书法名家了。傅瑶陡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压力。   月底傅瑶就去椒房殿向皇后报账。   赵皇后翻阅着整理好的账册,意兴阑珊说道:“大体上不错,你做得很好。”   傅瑶谦卑地垂首,“臣妾不才,都是太子殿下教导有方。”   她说的是实话——虽说赵皇后可能将这当成一种客套。   “账目是不错,只是本宫觉得,还可以适当省俭。后宫理事,除了不出差错外,要紧的是削减用度,不事奢靡,如此才可为陛下分忧。”赵皇后淡淡说道。   说得好听,天天把省俭两个字挂在嘴上,也不见你节俭出什么名堂来。   傅瑶将这些不敬的小心思收起,恭恭敬敬说道:“母后这话很是。只是太子宫本就只有臣妾一位妾室,臣妾又事事以太子殿下为先,凡有用度,多半也是紧顾着太子,臣妾自己并不好奢华。”   赵皇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会装模作样的人。明明将太子哄得三迷五道的,当着人偏会假撇清,太子分明什么好的都先给了她,连自己这位母后甚至都矮了一头,那两匹云锦也是。   她忽然想起一事,“本宫听说,你才从库房支了两匹绸缎?”   傅瑶不意她问起这个,一时倒有些发虚——虽说是元祯应允的。她那匹云锦用在对付崔嬷嬷上,自己便少了一身衣裳,所以才想找补找补——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新鲜衣裳呢?反正是元祯先提出来的。   这会子肯定不能实话实话,傅瑶应变极快,赔笑道:“是,确有此事。”   赵皇后正想抓住机会发作,就听傅瑶说道:“可臣妾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娘娘。”   “为了本宫?”赵皇后皱眉。   “是呀,娘娘您不记得了?您的千秋快到了,臣妾去岁进宫,此番还是头回参加您的千秋大典,所以才想着亲手制两身衣裳以作贺礼,聊表寸心。”傅瑶一脸正直地说道。   不管了,反正衣裳还会再有,命却只有一条。当下应付赵皇后要紧,绸缎舍就舍了吧。   赵皇后见她神情认真,不似说谎的模样,自己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道:“什么稀罕东西,本宫多少好的没见过,你自己留着吧!”   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傅瑶暗道,规规矩矩地从地上爬起,坐到旁边椅上,以防赵皇后还要训话。   赵皇后的话却差不多说完了,只道:“下个月宫中的赏花大典,本宫自会着人布置,就不劳你费心了。”   好像生怕傅瑶插手似的。   傅瑶才懒得管这些闲事呢,乐得清静自在。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是,我都听母后的。”   御花园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皇后亲定的赏花宴也如期而至。   秋竹悄跟傅瑶说道:“听说陛下原定的猎苑秋狩也改到了明日,这下可热闹了,不止各家的小姐要来,京中的世家公子怕也不少。”   傅瑶对着镜子,灵活地将一双耳坠穿上去——务必要使其尽量对称。   她耳里听着秋竹的消息,心中也没闲下来。赵皇后举办赏花宴的目的,多半是为太子选妃——自然少不了那郭丛珊,但也不见得一定是她。毕竟京中名姝甚多,佼佼者更不在少数。郭贤妃若以为皇后此举只是为了提携自家侄女,只怕是会错意了。   成德帝与妻子一样,都存了做月老的心思,他的目光却不仅仅在太子身上,或许更有意撮合几桩姻缘,借以笼络世家权贵。   当然,傅瑶不通政治,这些都是她胡乱推测而已。   秋竹皱着眉道:“明儿的赏花宴宫中女眷都会到场,良娣您自然也得出席,只是这衣着装扮该怎样才合时呢?若打扮得太过庄肃,难免被那些年轻小姐贬做老气;若还像平常装束,又恐怕压不住场。”   傅瑶却不在乎衣着的问题,她更在意妆容。   这张脸化不化妆,简直是天壤之别。由小白花到妖艳魔女,只需一个妆面就能完成,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傅瑶自己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在晚上的时候问一问元祯,“太子殿下,您觉得明日我是浓妆示人好呢,还是依旧如平常这般?”   “都好。”元祯放下手中的诗经——这回可的的确确是诗经,而非什么小黄书——笑道:“孤觉得,你这张脸,淡妆浓抹总相宜。”   说了等于没说。傅瑶小声抱怨一句,猫着腰钻进被子里,准备入睡。   元祯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拽出来,“喂,怎这么早就装睡,孤还没许你休息呢。”   太子体力很好,是干大事的人。   傅瑶苦着脸说道:“殿下,妾身明日还得早起呢,误了时辰可行不得。”   “我也得早起呀。”元祯眨了眨眼,“我还得陪父皇秋猎呢。”   谁能跟你比,这个年纪的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若由着他尽兴,傅瑶不觉得自己能按时起床——剧烈劳动过后,总得好好休息一番。   元祯却已经如一尾溜滑的鱼钻到她身边,细细地揽着她,“没事,明早我叫你起身,不会延误的。”   皇权之下,傅瑶只能屈服。   次日她是在迷迷糊糊中被摇醒的。傅瑶揉了揉眼睛,“什么时候了?”   “约莫快到辰时了。”元祯正在动作迅速地穿衣,结实的胸膛半敞着。   “啊?”傅瑶大惊,连忙披衣起身,一壁抱怨道:“你怎不早点叫醒我?”   不对,太子好像也起迟了。   元祯赔笑道:“其实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就醒了,想着时候还早,就多睡了一会,没想到这一睡就睡过了。”   “……”傅瑶无奈地瞪他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已经这么晚了,再纠缠下去,只会浪费时间。   两人各自梳洗完毕,便匆匆向目的地而去。 第19章 赏花宴   傅瑶来到御花园时,诸位娘娘果然都已经来了。赵皇后坐在正首,高贵妃、周淑妃、郭贤妃、张德妃、李昭仪等宫中妃嫔分坐左右两列。   傅瑶对着正中,规规矩矩施了一礼,“臣妾来迟,还望母后恕罪。”   她悄悄摸了摸头上发鬓,还好没有毛躁——若头发稍微毛了一点,只怕这些精刮的妇人都会疑心。   赵皇后望着她不做声,企图在无形中施加压力。   又来了,这位婆母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给她难堪。傅瑶无奈的想。   她正待寻摸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就听高贵妃笑道:“年轻人贪睡也是难免的,本宫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起得比你还迟,险些误了给皇后请安。也多亏陛下体恤,皇后娘娘才不曾计较。”   她每说一句,赵皇后的脸色便冷下去一分。   高贵妃这话明着解围,其实是炫耀自己在成德帝跟前的宠遇——毕竟育有二皇子的这位贵妃娘娘,可是能与皇后分庭抗礼的人物。   她将傅瑶与自己类比,无疑更增添了皇后心中对这两人的嫌恶。   傅瑶一时搞不清她是何用意。上次背着人时,高贵妃显然有意拉拢她。难道因为傅瑶的回避,高贵妃因此恨上了她?   若真如此,这个女人也太反复无常了。   她待要为自己分辩,只听周淑妃温和说道:“皇后娘娘,傅良娣其实来得也不算迟,毕竟独她一人伺候太子,是辛苦了些。您还是先让她归位吧,等会京中的女眷过来,傅良娣也好帮着相看相看。”   周淑妃的相貌仅称清秀,可是脾气相当斯文,说话更是不紧不慢地,听着异常舒服。   傅瑶感激地望着这位娘娘,总算明白成德帝喜爱她的缘由了。   好在赵皇后被一语提醒,忆起今日的主要任务是挑选太子妃,这才点了点头,示意傅瑶入座。   傅瑶垂着头上前,却不敢就座——毕竟在座的都是各位长辈。她只垂着头,安安静静立在赵皇后身后,企图把自己变成隐形人。   还好郭贤妃今天没心思找她的茬:她一心眺望远方,希望早点见到自己那位亲切的侄女呢。   京中的贵女很快列成队伍过来,齐呼“皇后娘娘千岁”。   赵皇后满意地看着这一群潜在的儿媳妇,只觉得个个都好。   赵皇后虽未明言今日之会是为选妃,众贵女却如同开了天眼一番,敏锐地意识到与太子殿下的婚事有关,因此拿出十分本领,打扮得花团锦簇,务必争奇斗艳——就算吸引不了太子,猎苑那边有许多显贵,能挑中一两个出色的也不错。   郭贤妃一眼看到隐没在人堆里的郭丛珊——她的相貌实在不够出众,哪怕盛装丽服,与这群妩媚小姐比起来还是有些不起眼。   这样混杂在一起,自然只有泯与众人。   郭贤妃性急,向皇后赔笑道:“皇后娘娘,今日原是为赏花而来,咱们也别拘着了。园中景致颇多,让小姐们自己赏玩岂不更好?”   赵皇后点了点头,“也好。”   于是遣散了诸位女眷,让她们自行游走——贵女们有不少是头回进宫,甚是新奇,倒有几分真心欢喜。   于是丛林掩映处,处处可以见到娇美面容半遮半露,当真称得上人比花娇。   娘娘们早就看腻了宫中的风景,况且也不屑与这群年轻姑娘同游,是而个个坐在原位,摇着扇子说闲话。   独有傅瑶百无聊赖,没有人搭理她,她也不好随便插嘴,就那么干巴巴站着,脚都快酸麻了。   可是赵皇后没说放她走,她也不敢离去。   忽见一个女孩子匆匆跑上来,拉着她的手便亲切说道:“傅姐姐,你陪我到那边走走好不好?”   傅瑶吃惊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这人是谁。   李昭仪叱道:“昌平,见了皇后娘娘怎不行礼?”   女孩子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屈膝下去,“昌平见过皇后殿下。”   皇后脸上难得现出慈和的笑意,“无妨,一家人无须多礼。”   傅瑶这才晓得,这便是二公主昌平——成德帝只有两个女儿,大公主昌宁乃周淑妃所出,早已经出嫁,留在宫中的,就剩下这位李昭仪的独女,昌平公主。   昌平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嫩白脸上犹带稚气,她眨巴着眼睛说道:“皇后殿下,我想和傅良娣到园子里走走,不知可以吗?”   李昭仪赔笑说道:“这孩子还是一样贪玩,皇后娘娘,您看这……”   “不碍事,年纪轻轻的,老关在屋里做什么,让她去吧。”皇后点头说道。   物以稀为贵,赵皇后大概自己没有女儿,所以对别人的女儿很能体谅,甚至可以瞧见几分慈爱——这一点着实令傅瑶稀罕。   皇后既然答允,意味着傅瑶也可以告退。她垂眸施了一礼,便跟着二公主离去。   等离了那群娘娘的视线,傅瑶才松开她的手,认真问道:“二公主怎会想到邀请我?”   她跟这位公主根本不熟啊。   昌平诧异问道:“难道你待着不闷吗?我瞧你站在皇后娘娘身边,心都快飞到九霄云外了——莫非是在想太子哥哥?”   “公主别瞎说,”傅瑶脸红了,嗔道:“我只是在想园中的花儿开得如何罢了。”   昌平做了个鬼脸,哼哼说道:“傅姐姐你就装吧,皇兄他生得那般俊俏,对你又十足十的好——我看不动心才难。”   这女孩子真是自来熟的个性。傅瑶咦道:“我记忆中与公主并未碰面,公主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昌平嘿嘿笑着,“你没见过我,我却见过你呢——便没见过,听皇兄说也说腻了。你不知他怎样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原以为他在撒谎,谁知一瞧,果然比那群浓妆艳抹的京城贵女好看多了。”   傅瑶今日出来的匆忙,只来得及化淡妆,听了这话不免有几分惭愧。她将一缕散落的碎发拨正,说道,“公主,既然你想看花,咱们就往园里逛去吧。”   昌平却另有奇想,“不急,花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人可不是常常都能见着的。”   她凑近一步说道:“傅姐姐,咱们到猎苑那边看看吧。”   傅瑶并无观猎的雅兴,皱眉推辞,“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   “难道你不想看看皇兄他驰骋马上的英姿?”昌平鼓动她。   傅瑶睨了她一眼,“公主说得好听,别是自己想去吧?我听说那些世子公子可来了不少。”   她原是开玩笑,没想到昌平却认真点头,“没错呀,我是想见见。若真有中意的,就让父皇母妃指婚,岂不是美事一桩。”   真是直白不做作的性子。   傅瑶倒有些佩服她了——能大胆的说出挑男人这种话,也很需要勇气呢。   也难怪李昭仪那般轻易答应,想必也是知道女儿的个性,母女俩达成了共识——与其来个蒙面姻缘日后倍增怨怼,还不如让她自己挑挑拣拣,横竖苦乐也是她自己尝。   方才昌平带她走出了牢笼,这会子傅瑶当然得报恩,因笑道:“那我也只好陪公主走一遭了。”   昌平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胳膊,两人一路向兽苑方向行去。傅瑶虽有些不惯于这样的亲密,好在昌平性情爽朗,倒不觉得怎么尴尬。   昌平对园里可比傅瑶熟悉多了,一壁也向她介绍:“……这是花房里才培育出的绿菊,颜色简直跟叶子分不清,也是奇观。皇后娘娘催着他们加紧种下,今日总算派上用处……”   迎面两个女孩子相携而来。   两人向昌平行礼,“参见二公主。”   傅瑶认得其中一个面色沉静的正是郭丛珊,至于另一个却不大识得。   昌平撞了撞傅瑶的胳膊肘,悄声说道:“左边这位是永宁伯府的二姑娘郭丛珊,右边那个则是詹事府的小姐,姓穆,名怀英。”   穆怀英比郭丛珊的家世差些,可是也漂亮一些——唯独那一股飞扬跋扈的态度,简直写在了脸上,十分令人不喜。   昌平抬手道:“都起身吧。”   两人径自直身而起,竟好像没瞧见傅瑶一般,也不打招呼,更不行礼。   傅瑶懒与她们计较,挽了昌平的手就要离去,孰料穆怀英轻轻笑道:“傅良娣这么快就看厌了园中景致,赶着去寻太子殿下么?果然小官小户出来的女儿就是手段丰富,一上来就往男人堆里扎。”   又是一个喜欢往枪口上撞的。   傅瑶转身笑道:“我寻不寻太子殿下,与穆小姐你什么相干?莫非穆小姐也对太子有意,指望来分一杯羹不成?” 第20章 猎苑   穆怀英傲然扬起下巴,“皇后娘娘既然许咱们进宫,自然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婚事考虑。傅良娣也不必假作不知吧?”   她这样直率地说出自己的目的,连郭丛珊也略略皱眉——却并没有阻止。   “哦,那么照穆小姐的意思,你是想做太子妃啰?”傅瑶脸上的笑容越发深厚。   穆怀英正要说话,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身旁,只见郭丛珊平静的目光中蕴藏着隐隐杀意,忙转口道:“不敢,我可比不上有些人,连自知之明都不晓得。”   她自知家世不及郭丛珊,所求也不过是在太子妃之下,能成为诸妾之中的佼佼者自然最好。   “原来穆小姐也清楚太子妃之位是你高攀不上的。”傅瑶冷声道,“以你这样的资质家世,纵然进了东宫,恐怕也只是个孺子,顶多成为良娣。凡事讲求先来后到,我比你先进府,自然高出一筹。你却如此傲慢,是笃定了我日后不敢难为你吗?”   穆怀英听得愣住。   她还真没想过这层。她只知自己容貌出色,加之郭丛珊答应帮她在皇后跟前说话,选进东宫并非难事,却未曾想过今后的位份高低。   如今听傅瑶这样条理清楚地一分析,敢情无论如何,自己都会被姓傅的女人压上一头。   想到此处,穆怀英面上不禁露出怯色。   傅瑶笑吟吟说道:“穆小姐方才冒犯了我,我本可以不计较,奈何你说话实在不中听,我却不得不恼了。这样,要么,你现在恭恭敬敬的向我叩头行礼,我便饶了你这回;否则,进宫后的苦头有你受的。怎么做,你自己选。”   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条手绢,样子却像个无赖般理直气壮——显然笃定了穆怀英不敢将她怎样。   穆怀英咬牙片刻,见旁边站着的郭丛珊并无协助之意,只得屈服。她上前两步,掀起裙幅跪在地上,垂头说道:“臣女参见傅良娣,傅良娣万安。”   “起来吧。”傅瑶轻飘飘扔下这句,看也不看她一眼,拉着昌平就走。   穆怀英狠狠的看着她的背影,艰难起身——这一带路径颇为崎岖,沙砾满地,跪上去便觉膝盖生疼。   郭丛珊淡漠地伸出手搀她一把,“走吧。”   “去哪儿?”穆怀英气冲冲说道。由于郭丛珊方才袖手旁观,她对这个盟友的好感也降了几分。   郭丛珊无视她的怒意,管自说道:“当然是去猎苑,找机会见到太子。”   “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再碰到那个女人。”穆怀英完全耍起了脾气。   郭丛珊嘲讽地牵起嘴角,“这样就泄气了?你不是很想进入太子宫么?难道因为别人的三言两句,就打消你的希望不成?”   她率先迈开步子,向前行去。   穆怀英踌躇一刻,还是跟上——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她很佩服郭丛珊,这女孩子的确比自己沉得住气。那样的容貌,本来就不容易吸引男子的注意,可是她从不气馁,从没放弃成为太子妃的指望。纵然有贤妃的支持,这份毅力也很值得敬重了。   *   傅瑶拉住昌平的时候,公主殿下正在发愣,显然是被方才一幕震住了。   及至行出老远,两人还是静默地走着。傅瑶察觉到身旁频频张望的目光,坦白说道:“公主殿下有什么话就说吧,不必憋在心里。”   昌平讪笑着开口,“也没什么,我就是没想到……”   一句话还是难以出口。   “没想到什么?”傅瑶反问道,却是用的鼓励的语气。   “没想到……傅姐姐平日看着那样幽雅文静的一个人,行出事来倒是这般干脆果决,让人惊讶……”昌平断断续续地说出来,怕傅瑶着恼,又忙补充道:“当然,你做得很好,那穆怀英脾气张扬,是该收敛一些。”   傅瑶抿嘴一笑,“公主殿下曾受过委屈吗?”   昌平摇头。   “自然,因为你是公主殿下,没有人敢对你不敬。”   昌平忙说道:“也是有的,我小的时候,有个奶嬷嬷嫌我顽劣,故意不给我奶吃,让我饿得哇哇直哭。后来还是母妃知道了,才将她赶出去。”   果然都是些孩子的小事。傅瑶笑道:“你有陛下和昭仪娘娘撑腰,无论出什么事,只要到他们跟前哭一哭就好。可我不行,我在这宫里没有旁的依靠,凡事就只能靠自己了,若我自己不拿出手段厉害来,旁人只会践辱到我头上。”   “太子哥哥不是你的依靠么?”昌平困惑地说道。   元祯?或许是的,至少现在是。   傅瑶摸了摸小公主柔软的头发,笑吟吟说道:“求人不如求己啊!与其凡事指望别人替你出头,倒不如自己先强大起来。世人皆是欺软怕硬,你自己的声势壮了,旁人见了自然得畏怯三分。”   昌平想了想,说道:“母妃常教导我,女子以柔顺为美。”   屁话!   傅瑶在心底暗骂了一句,面上仍是笑眯眯的,“这话原是不错,可柔顺不过是表,非得有刚强做底子,才能屹立不倒,不至为人所欺。你现在是还早,加之宫里人人都护着,所以不觉得,等以后嫁人成家,慢慢就懂得了。”   一席话说得昌平心事重重起来。   傅瑶见她这般,又觉得自己好像恶毒的老妖婆——跟一个姑娘家说这些做什么。她忙牵了昌平的手,说道:“自然,若你嫁得一个诚实可靠的夫婿,也就不必操这些闲心了。”   她成功地使小公主红了脸。   傅瑶正感叹自己的急智,就听昌平殷切问道:“就像太子哥哥对你那般么?”   “……咱们还是去猎苑吧。”傅瑶灵活地扭转了话题。   兽苑果然又是一番天地。不比御花园的姹紫嫣红、香风拂拂,却难免失之闭塞。兽苑这一带无疑开阔多了。   场地空阔,里头是四处嘶吼的野兽与身穿骑装、形貌威武的郎君,外间则竖着结实的木栅栏,且在紧要处缚着铁丝,以防不测。   不止傅瑶与二公主,京中的贵女们也来了不少——或者竟可说来了大半。本来嘛,几朵菊花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这儿有意思,而且刺激。   女眷们各自有自己的小团体,三三两两的分布着,傅瑶与昌平也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倚着栏杆站立。唇畔到处是浓郁的脂粉香气,倒是冲淡了难闻的野兽体味,不失为一件好事。   昌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场内的公子。   既是狩猎,诸位公子皆舍弃了宽松常服,紧身骑装牢牢贴着皮肉,愈显出精悍身姿。其中自然有那瘦得跟萝卜干一样的白斩鸡,可是也不乏身形矫健、仪表堂堂者。   傅瑶瞧同伴津津有味的模样,不禁笑道:“公主可有中意者?”   “有好几个,”昌平利索地说道,“我正愁没法选呢。”   傅瑶这回真笑出声来。   昌平恼怒地回头,“你笑什么?”   “没什么,公主慢慢挑吧。”傅瑶努力忍住嘴角的抽动。   昌平气咻咻地转过头去,忽然叫道:“咦,那不是太子哥哥?”   傅瑶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一匹枣红马一跃而过,马上人身形俊朗,腰束玉带,无疑正是当朝太子元祯。   他正追着一头狍子。   连打扮都与别人不一般,这瞧不见才怪呢。傅瑶纳罕道。   贵女们也瞧见了,齐齐发出一阵欢呼,恰如喝彩的拉拉队一样。惹得元祯身后的几名公子又羡又妒,遂加紧催动马匹,企图一展风姿。   贵女们理所应当地无视。   这场景实在不堪,傅瑶正要扭头,就觉昌平拽了拽她的衣角,悄声道:“你瞧,皇兄在看你呢。”   果不其然,元祯正一脸骚包地向这边看着,脸上虽笑容矜持,动作却愈发行云流水起来——显然是有意耍帅。   傅瑶当真扭过头去。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元祯失望的收起笑容,坐直身子,抓紧缰绳向前驰去。   贵女们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昌平也说道:“走了——傅姐姐,你怎么也不看着?”   我为什么要看着,天天看不嫌腻啊?傅瑶腹诽道,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元祯的背影——不得不承认,即使是背影,太子也比旁人帅气多了。   *   郭丛珊与穆怀英站在离傅瑶较远的高处。实在是她们来得晚,好位置都被别人占了。   这地方离中心也远,方才元祯经过时,她们虽远远听见,却瞧不分明——两人不免都有些失望。   好在这里也有几名世家公子在比赛骑射,虽然不能大饱眼福,勉强可以一观。   其中也有一个出色的,模样既比旁人俊俏,就连射箭的功夫也高出一筹。郭丛珊不免留了神,指着那人道:“他是谁?”   穆家门楣虽低,路子却广,穆怀英认识的人更不在少数。她看了一看,便说道:“这位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名叫秦爽的。” 第21章 阴谋   不过是个侍郎之子,郭丛珊一听,兴趣便失了大半。   穆怀英好似想起什么,神神秘秘笑道:“我倒是听说,这秦公子仿佛与咱们傅良娣曾有一段瓜葛。”   “此话果真?”郭丛珊波澜不惊的问道。   穆怀英以袖掩口,显然已看穿她的故作冷淡,吃吃笑道:“珊珊,你认识傅良娣的姊姊么,就是嫁进给事中程家的那位?”   “不认识,怎么了?”郭丛珊有些恼火,想不到穆怀英也学会了卖关子。   “难怪你不晓得,我就是从那位程少夫人口中知道,敢情傅良娣进宫之前就已艳名远播,这位秦相公与她相交甚笃,竟可说半个知音呢!”穆怀英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虽说这没什么可得意的,但至少证明她比那个自命不凡的傅瑶来得清白——女人之间比拼的,除了美貌,不就剩清白么?   穆怀英不过是口头上讥刺两句,郭丛珊听着听着,却攒起眉头,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她淡淡说道:“怀英,我现在有一件事,想你帮我去办,你敢不敢?”   “什么?”穆怀英不解。   郭丛珊附耳说了几句。   穆怀英听后大惊,“这不妥吧?万一让太子殿下知道……”   她可不想冒险得罪太子。   “就是要让他知道。”郭丛珊笑意隐约,“你难道想要傅良娣永远凌驾在你之上?只有扳倒了她,咱们才能高枕无忧。”   穆怀英犹豫片刻,终究被她说动,起身向傅瑶所在方位走去。   郭丛珊的目光随意从秦爽身上扫过,漠然向身侧宫女说道:“你也照我的吩咐做去,若有半点违误,小心你的脑袋。”   这位贤妃娘娘的侄女,倒是比贤妃娘娘本人还叫人害怕。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现在她身边已空空如也。郭丛珊凝目注视着远处的傅瑶,那样鲜活的美人,一举一动都叫人挪不开眼。   可是徒有美色的人,在这宫里是活不下去的,她很知道这个道理。   贤妃如此,傅瑶也一样。   前半场狩猎已经结束,进入中段休息时间。太子殿下打的猎物最多,众人都在向他道贺。贵女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纵然挤不进中心,能想方设法吸引一些关注也是好的。   昌平还盼着跟皇兄唠唠家常,看样子元祯一时半刻是过不来了。她不免有些失落,揉了揉酸痛的颈子,“傅姐姐,我有点口渴,去那边找点水喝。”   秋竹忙说道:“公主,让奴婢去吧。”   昌平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正好也想走走。”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好动的时候。难为她老老实实站了这么久,连傅瑶都觉得有些脚麻,索性不再阻拦,让她自去。   穆怀英看准时机,冉冉向这边过来,端然施了一礼,“傅良娣。”   傅瑶木然看着她,“穆小姐不必多礼。”   这穆怀英是不是吃错药了,那会儿还盛气凌人的,现在却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脸上都起了褶子,实在诡异。   穆怀英并不计较她的冷淡,笑容愈发灿烂,“素闻良娣为人宽和,适才我冒犯了良娣,是我的不是,因此特来向您赔礼。”   事出反常必有妖。傅瑶皱眉说道:“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良娣这般说话就是折煞我了,我那会左思右想,心中总是不安,定得亲自向您赔个不是,才能化解我方才的无礼。”穆怀英楚楚说道,“良娣若真心原宥,那么我以茶代酒,请良娣务必满饮此杯。”   傅瑶看着她手中那盏热腾腾的茶水,心中不禁泛起了嘀咕。   她读过的小说不少,茶水里下药这种更成了老梗了。穆怀英手中端着的这杯茶,颜色清澈无比,可是也难保没做什么手脚。   可如今是在宫里,又是大庭广众之下,谅来穆怀英不敢捣鬼。   傅瑶伸手接过,却并不打算饮用,只装装样子罢了。岂料两手相接的一刹,穆怀英一时没拿稳,整盏茶皆泼在她鞋面上。   精致的绣鞋立刻变得湿濡一片。   穆怀英忙神色惶惶的跪下,“臣女有罪,还请傅良娣降罪。”   她是无心之过,傅瑶怎好为这个责罚,只皱了皱眉,“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秋竹取出手绢,拼命揩拭鞋面上的水渍,奈何这绸缎不经揉搓,越是擦拭,越变得皱巴巴的。   “良娣若不介意,我这儿有一双备用的绣鞋,我与您的身量差不多,大约能抵得过。”穆怀英殷勤提议道。   还真是准备十足啊。   傅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穆怀英被她盯得不安,忙垂下头,嗫喏着:“臣女也是为良娣您考虑,良娣不要嫌我冒失才好。”   算了,眼下鞋子才是要紧事,这副模样的确不能见人。傅瑶伸出手去,“给我吧。”   穆怀英欣喜地将包裹递给她,却又踌躇:“这大庭广众的……”   这么多眼睛看着。何况还有男子,的确不便当众裸露玉足更换鞋袜。连傅瑶也觉得难办。   穆怀英忽然变得耳聪目明起来,指着花木掩映处露出的一角飞檐,“良娣,那儿有一处僻静的小亭子,我扶您到那儿去吧。”   纵然疑心其中有什么诡计,傅瑶还是点了点头——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秋竹原也要跟上,穆怀英朝她嫣然一笑,“等会儿公主殿下回来,若找不见傅良娣,只怕会着急,秋姑娘你不如留在这儿,也好有个照应。”   秋竹只得留下。   傅瑶瞧在眼中,只默然不语。   *   秦爽拭了拭额上的汗,也准备休息一阵——他那些同伴闻得热闹,都跑去趋奉太子去了,他可没这份闲情逸致。   不过是出身高贵一些,却生来就是所有人的焦点,这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索然无味的想着,寻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摸出腰际的皮囊正要喝水,就见一个小丫头匆匆过来,施礼说道:“秦公子,傅良娣邀您到那边亭中一聚。”   “傅良娣?”秦爽愕然。   小丫头胆怯地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才谨慎地点了点头,“是,我是伺候傅良娣的侍女,良娣有几句话,一定要亲口对您说。”   “这样不妥吧?”秦爽有些犹豫。上次与傅瑶见面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会她的态度可是果决干脆的很,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小丫头含着两泡眼泪,忽然咬唇跪下,“秦公子,请你一定跟奴婢走这一遭。婢子知道此事不合规矩,可良娣她执拗得很,若不能了这个愿心,只怕会有终身之痛。秦公子您好心有好报,就破例这一回吧。”   莫非傅瑶在太子宫受了屈辱,才急急要向他吐露衷肠?   秦爽脸色微变,猝然起身,终是下定了决心,“好,我跟你去。”   小丫头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想不到这秦公子看着聪明,竟也是个蠢货。   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在前边引路,“公子请随我来。”   那边厢,元祯好不容易才冲破人流的拥堵,紧赶着向傅瑶的方位走来,谁知到了栅栏边上,却不见人影。   跑到哪儿去了?莫非故意躲着不肯见我?元祯悄声嘀咕一句。   郭丛珊含着得体的微笑走过来,莲步姗姗屈膝行礼,“太子殿下。”   “免礼。”元祯草草摆了摆手,并不看她,仍然左顾右盼。   郭丛珊丝毫不觉得受到冷落,矜持地笑道:“太子殿下是在寻傅良娣吗?”   元祯皱眉看着她。   “我才看到傅良娣往那边去了,就在西南角的小亭子里。”郭丛珊伸出纤纤玉指,遥遥指了一个方位。   “多谢。”元祯简捷地说了一句,抬脚就朝亭子走去。   郭丛珊寸步不离跟在身后。   这人好没有眼色。元祯压住心头怒火,勉强说道:“你跟着孤做什么?”   郭丛珊镇定自若,“皇后殿下适才为女眷们分发绿菊,作簪花之用,给傅良娣也留了一朵。”   元祯硬邦邦的伸出手来,“给我吧,我转交给她就好。”   郭丛珊敛衽说道:“不敢,皇后娘娘的吩咐,不敢令太子殿下代劳。”   “随你罢。”元祯拂袖说道。   郭丛珊仍亦步亦趋地紧随。太子走得飞快,她跟得也不慢,虽然脸上冒出了汗珠,嘴里也微微喘息起来。   元祯眼角余光瞟着,并未生出怜香惜玉之意,只觉这女子讨厌无比。有些人的脸皮真厚起来,就连刀剑都戳不出一个洞眼。   郭丛珊显然已修炼到家了。 第22章 解决   穆怀英一壁行着,一壁没话找话的说些奉承之语。她既然爱说,傅瑶也就听着。横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往心里去。   不一时到了小亭,里头果然僻静的很,穆怀英殷勤地蹲下身,取出包袱里的干净鞋袜,“良娣先换上吧,免得着凉。”   傅瑶慢慢褪下湿袜,眼睛却警醒的留意周遭的一举一动——穆怀英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不得不让人生疑。   廊柱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是位翩翩佳公子,他轻声唤道:“傅良娣。”   傅瑶识得这声音的来由,抬眼望去,不禁失声,“秦公子!”   穆怀英看看亭下,郭丛珊与元祯正顺着一条羊肠小径过来,距此只有数十步之遥。她觑准机会,上前悄悄推了一把,还未穿好鞋袜的傅瑶立足不稳,整个人直直地向前扑去。   秦爽忙拦住她,急急问道:“傅妹妹,你没事吧?”   这一幕恰好叫上来的元祯瞧见。   秦爽的胳臂还搭在傅瑶手上,他忙撤回衣袖,施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已经晚了,看到方才那一幕,任谁都会有疑心——何况,傅良娣的左足现下还裸露着,无疑更增添了一丝香艳的证据。   郭丛珊用手绢掩去唇畔的冷笑,悄悄向穆怀英使了个眼色。   穆怀英会意,立刻尖声叫起来,“好啊,傅良娣,你胆敢在此与人私会!”   秦爽急急地辩解,“你别乱说!我是适才收到一个口信……”   “都有密信了,不是私会是什么?”穆怀英鼓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得意非凡。   郭丛珊敛衽上前,施礼说道:“殿下切莫轻信,我看里头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素闻傅良娣与秦公子原是旧交,如今会面,怕也是为着从前的情谊罢了。”   她假意开脱,却不露声色地暴露出以前的隐秘,听了这话,只怕谁都以为两人是旧情复燃。   傅瑶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无疑是一个做成的圈套,等着她往里头钻罢了。   更麻烦的是,这是原身的历史遗留问题,她接受了原主的身体,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隐患——她自己是对秦爽无意,却保不住这两人真的有旧啊。   不管心中如何忐忑,傅瑶表面看起来仍十分镇定,她从容地收回雪白足腕,旁若无人地穿好鞋袜——自然是干净的那双。   穆怀英仍在旁边喋喋不休,傅瑶一个眼刀扔过去,冷声道:“穆小姐如此多言,恐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穆怀英一惊,看看四周,果然寂寂无声,只有自己聒噪。她怕自己做得太过反而引火烧身,只好噤了声,先退过一边。   傅瑶亭亭走到元祯身前,施礼说道:“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她在等元祯发问。   只要元祯肯问,她就肯答——虽说解释起来有些困难,总比试也不试的好。   孰料元祯只是直直地看着她,旋即拉她起身:“起来吧,跪着也不怕膝盖疼。”   傅瑶诧异地看着他,有些搞不清状况。按照固有的模式,看到方才那幕,任何男人都会觉得自尊心大受损伤。元祯现在无疑也是怒意蓬勃,为了这个,自己暂时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   可他却一句重话不说,还是如平常那般——这就令傅瑶更加奇怪了。   郭丛珊有些着急起来:她理想中的场景不该是这样。最好是太子大发雷霆,一鼓作气处死傅瑶才好。   她上前两步,轻轻唤道:“殿下……”   正要趁机说两句调拨的话,太子冷冷开口,“你住嘴!”   郭丛珊只好委屈的退到一旁,和穆怀英并肩站立。   现在能解释的只有秦爽一个。毕竟照他的说法,虽有傅瑶的口信,可他二话不说赶来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不就证明两人有旧么?   秦爽伏在地上,膝行上前,正要阐述来龙去脉,就听太子冷冷吩咐身边侍从,“把这个人从宫里赶出去!”   “可……这位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且眼下正在狩猎,若没个合适的由头,只怕不妥……”侍从小心说道。   元祯厌恶的皱眉,“什么妥不妥的,他长得丑,宫里容不下这样的丑人。”   什么稀奇古怪的理由?   侍从想笑又不敢笑,抹了把额上的汗,上前拖着秦爽就走——秦爽完全呆住了,随他动作。   元祯这才正了正衣冠,平静脸色,向傅瑶伸出一只手。   傅瑶从发愣中惊醒,虽不是很明白意思,还是将皓腕搭上去。   元祯牵起她的手,两人慢慢步下亭子。   就这样?   也没有责罚,也没有叱问,就这样完事?   穆怀英心中老大的不畅快,下意识推了推身旁的郭丛珊,“珊珊,你看这……”   郭丛珊挺直脖子,梗着嗓子说道:“还杵着做什么,等着别人来赶咱们走吗?”   “走?”穆怀英不解。   “废话!你没听太子刚才的话,长得丑的人,不配留在宫里!”郭丛珊说着,甩开她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脸颊上。   穆怀英莫名其妙地跟上她的步子,一壁咕哝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再说了,要丑也是你丑,我比你好看多了。   *   太子的步伐并不快,拉着她的手也没怎么用力,傅瑶却莫名的觉得心中难受:虽说她并未做错什么,但元祯要是发点脾气,她或许还好过些。   她松开手,站稳脚步说道:“殿下就不想问一问我么——为了方才的事?”   太子转身看着她。   他虽然沉默,傅瑶却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果然在生闷气。   傅瑶大着胆子解释道:“方才的确是一场误会。我本来好好的看狩猎,穆怀英不小心打翻了茶水,才引我到亭子里换鞋袜;秦公子说收到口信,想来也是有人诱导;至于殿下您这里,只怕更是如此。咱们都中了别人的设计。”   她见元祯仍不发一语,索性大大方方说道:“妾身无需欺瞒殿下。殿下也知道,我这人胆子小,又贪生怕死,这种堂而皇之的死罪,我决计做不出来。”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是个圈套,但——”元祯静静地看着傅瑶,“你与那秦爽当真有旧吗?”   傅瑶在心底将姓秦的骂了千遍万遍:要不是他过来,元祯怎么也不会疑心,现在却要她来收拾烂摊子。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傅秦两家乃故交,来往自然不少,但妾身对他,从无半分眷眷之意。”   “从来没有?”元祯咬重了这个字眼。   傅瑶不禁噎住。   有当然是有的,但那是从前的傅瑶,不是她——她又怎好解释有两个傅瑶?   傅瑶想了一想,还是坦然说道:“年少无知的时候懂得什么呢?别人稍稍好一点,自己就以为心动了,其实全不是那样。至少我自入宫以来,午夜梦回之际,见到的全是殿下您的身影,全无旁人的踪迹。”   她这话虽然老实,其实等同于什么也没说:东宫就只有太子一个男人,当然耳目所见都只有他。   元祯却松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道:“阿瑶,孤相信你,你不会欺瞒孤。不管从前如何,孤只要你如今对我有几分真心,这就够了。”   傅瑶感激地回握他的手,还体贴地按了按——她觉得元祯此刻像一只缺乏关怀的小动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给予他一点母性的慈爱总不错。   元祯紧紧地抱着她,良久才松开,好似想起什么般,急急说道:“你该不会还穿着湿鞋?快脱下来,别受了凉。”   太子还记得这个呢。傅瑶抿嘴一笑,“早换好了,殿下以为我是傻子么?”   “你不傻,是孤傻。”元祯仍旧搂着她,在她耳畔说道:“以后不要让人见到你的玉足,只有孤才能看。”   男人的占有欲呵。   傅瑶低低一笑,“是,妾身谨遵殿下之意。”   回到围栏边上,昌平已经喝饱水回来了。她见两人走在一处,便嚷嚷起来,“好啊,傅姐姐,秋竹还说你更衣去了,敢情是和皇兄幽会!”   听到幽会这个词,元祯眸中不禁一冷。   傅瑶知道勾起他某种不好的回忆,忙讪笑着打岔,“公主殿下,你热不热,我给你打扇子。”   好在狩猎的信号已经发动,元祯哼了一声,径自回到场中。   公子们各自归位,昌平也沉下心看比赛。傅瑶舒了一口气——她不打算向昌平解释,一来麻烦,二来也没必要。这位公主无忧无虑的很,还是别让她烦心。   秋竹踱步过来,悄声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我回去再跟你说。”傅瑶附耳说了这一句,也专注地盯着场上:众人都安静观看,她们在这里说话也不便。   秋竹只好暂时收起满腹疑团。   下半场射猎安然度过,元祯虽然出了点状况,水平并未下跌得太厉害,只少射了三只狍子。   但最出风头的却是二皇子元祈——他猎得了一头白鹿。 第23章 打脸   照现代观念来看,白化物种只是遗传病的一种表征,可放在古代,这却是实打实的祥瑞之兆。   昌平面露喜色,“二哥真是好运气,这下父皇一定会大大高兴一场。”   傅瑶默不作声。   她可从不相信运气,猎苑里也从未听说过豢养白鹿。这突如其来的祥瑞,想来不是天意,就是人为。   但不论如何,二皇子会受重赏是可以预见的了,只不知——太子的心情会如何。   她下意识地看向场内的元祯,人群拥堵着,男子的面容瞧不分明——虽然元祈分走了一部分马屁精,可他毕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奉承者是不会少的。   狩猎结束了,女眷们先行告退——虽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男人,基本的矜持还是得有。等会儿人流熙攘,冲撞起来就不妙了。   傅瑶也跟着她们散去。她是太子的良娣,有夫之妇,更得避嫌。   昌平回去找李昭仪去了,秋竹则扶着傅瑶的手,在园中慢慢走着。   也是无巧不成书,迎头一个女子垂着头,行色匆匆过来——正是穆怀英。   傅瑶笑吟吟地叫住她,“穆小姐。”   穆怀英本想装作没瞧见,好擦身而过,这会子不得不硬着头皮行礼,“傅良娣。”接着便想告退。   傅瑶偏不让她走,“穆小姐这是去哪儿呀?”   穆怀英暗暗叫苦,怎么偏就撞上了这个魔星?早知如此,那会儿她就该听郭丛珊的话,回家才好——都怪自己贪婪,想着吸引不了太子,能迷惑一两个高门望族的公子哥儿也是好的,这才返身回来。   她战战兢兢答道:“臣女……臣女有些不适,打算向皇后娘娘请辞,回家静养。”   这样说,傅瑶应该会饶过她吧——反正也不用在她跟前碍眼了。   不料傅瑶仍是盈盈一笑,“穆小姐得罪了我,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这女人果然记仇!   穆怀英一惊,抬头看时,见她笑容妩媚,眼里却半分暖意也无,便知她玩真的。   想清楚这一层,穆怀英反倒镇定下来,鼓起勇气道:“臣女不知哪里得罪了傅良娣,还请良娣明示。”   她倒不信傅瑶敢把话挑明——事涉外男,说出来也是自己没脸。   傅瑶看向身侧秋竹。   秋竹和她有一种天然的默契,立刻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旁边小丫头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托盘,里头各色碗盏里装的俱是清茶,原是给各位女眷们解渴用的。秋竹就手取过一杯,眼也不眨的泼到自己身上,前襟淋淋漓漓尽皆湿透。   傅瑶抚掌说道:“瞧,你故意往我婢女身上泼水,岂不是存心冒犯于我?”   还有这种操作?   众贵女们都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穆怀英结结巴巴说道:“良……良娣你怎能这样颠倒黑白?那、那水明明是她自己泼的……”   “胡说八道!”傅瑶竖眉叱道,“秋竹为何要这么做?你做错了事,还死不悔改,竟敢侮蔑到我头上,看来不教训一顿是不行了!”   穆怀英连忙叫屈,“傅良娣你怎能这样一手遮天?”   一壁眼巴巴地看着周遭友伴,“你们都说句话呀,方才明明看在眼里的,我根本没有做错,是她冤枉的我!”   贵女们都三缄其口。   她们当然瞧见了,可瞧见是一回事,说不说又是另一回事。不管她们此番能否入选,谁也不敢冒险得罪傅良娣。毕竟良娣仅在太子妃之下,来日就算共处一室,她们也得乖乖伏低做小。   其中有一个与穆怀英素来不对盘的,甚至大着胆子站出来,“傅良娣,穆氏如此目无尊上,您可得好好规诫她才是。”   傅瑶满意地看着这般景象,向穆怀英笑道:“瞧瞧,别人可比你老实,事已至此,你还不认错么?”   寡不敌众,穆怀英只好暂且咽下这份屈辱,她咬牙跪下,双手平伸,“臣女有罪,请傅良娣责罚。”   傅瑶淡淡仰首,“那就先掌掴十下吧。”   秋竹正要动手,傅瑶制止住她,“让她自己来。”   又补充道:“她知道轻重。”   她这么一说,穆怀英当然不敢对自己放水——免得傅瑶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她狠一狠心,左右开弓,下手又重又准,众贵女们看着都觉得脸疼。   十个巴掌打完,穆怀英脸上已红肿一片。   傅瑶这才微笑致意,“够了,我这人心软仁慈,所以小惩大诫,点到即止。穆小姐可得记着,以后别再犯了。”   说完施施然离去。   穆怀英盯着那两人的背影,恨恨地瞧了半晌,接着便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有交好的姐妹上前劝慰道:“穆姐姐快别哭了,被人瞧见像什么样?等会儿傅良娣若是知道,又该说你心生怨怼了。”   她这安慰显然不在点子上,穆怀英以手捶地,哭得更加厉害。   贵女们瞧见她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不禁面面相觑——想不到这傅良娣看着柔柔弱弱,性子却厉害的紧,往后进了东宫,只怕有得苦头吃呢。   思及此处,众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接近太子的心反而淡了几分:本来嘛,她们这样的出身,什么样的男人嫁不了,何必到东宫来受这种罪呢?   *   回到太子宫,傅瑶便催着秋竹换衣裳,一面说道:“委屈你了,但不这么做,又没法给她一点教训。”   秋竹将湿衣换下,笑道:“只要是对良娣有益,婢子便不觉得委屈。只是婢子有些奇怪,良娣为何独独针对那穆怀英呢?”   “她要是不来招惹我,我当然也懒得理她。”傅瑶哼了一声,就将凉亭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秋竹。   郭丛珊有皇后贤妃撑腰,她对付不了,当然只有拿穆怀英开刀了——不管傅瑶从前是什么个性,至少她是不会忍气吞声。   秋竹安静听完,“穆氏无礼,良娣教训她是应该的,不过——太子殿下那里,您真的解释清楚了吗?”   傅瑶也在怀疑这个问题。那会儿时间紧迫,她只能简单阐明,信与不信,全在太子一念之间。   现在又出了白鹿一事,恐怕除了她以外,太子的心上还蒙上另一层阴影。   晚上元祯仍旧来她殿中就寝,傅瑶为了弥补白天的过失,有心取悦于他,在床上比平时柔顺得多。   元祯觉得了。这狡猾的男子,仗着她理屈,反而比往常更加卖力,傅瑶勉强忍住了没有呻唤——她不喜欢呻唤,那会让她有一种被吃定的错觉。   元祯缓慢舔舐着她的耳垂,动作轻柔绵密,让人过了电一般麻痒难忍。情到浓时,傅瑶终忍不住发出一声浅浅的吟哦。   果然夫妻生活的和谐是很重要的。   一曲终了,元祯的心情果然好了许多。他亲密地搂着傅瑶光裸的脊背,“今天怎么这样老实?”   傅瑶的脸上仍是潮红的,为了避免难堪,她拿被子蒙着头,闷声闷气说道:“还不是为了让殿下高兴。”   “哦,这么说,你果然做了亏心事?”元祯的手指缓缓拂过她唇畔,语调也带有某种威胁性。   傅瑶啪的坐起身来,“殿下说的什么话?您若是不信我,将我赶出宫去得了,何必在这里疑神疑鬼的!”   元祯见她气恼,忙好言抚慰,“好了好了,快别生气!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怎么会不信你?”   傅瑶认真地捧着他的脸,“我知道这种事任谁都很难不猜疑,但过去的终究是过去,我如今身在此处,是将殿下当做家人来看待的,我不奢求殿下这样待我,但至少,希望您看到我作为一个家人的忠诚与本分,好么?”   她真是这么想的。身为太子良娣,她觉得这就是一份工作,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她当然也不会刻意违反职业道德。   元祯沉默片刻,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说道:“好。”   傅瑶放下心来。   她偎在太子怀中,问起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听说二皇子殿下猎得了一头白鹿,为此陛下大为褒奖,有这回事么?”   “确有其事。”元祯面色沉沉说道。   “那么,太子殿下您是怎么想的?那白鹿,真是得天所授?”   傅瑶双目湛湛地看着他。这种事不能明说,可是她相信元祯应该明白——若连这种政治自觉都没有,他也不配做太子。   那头无辜的白鹿,自然是有心人的布局。而有这种动机的,除了二皇子元祈,别无其他——他在觊觎储君之位。   傅瑶担心的,也就是这个。无论是否情愿,她如今的性命身家,跟太子是紧紧维系在一起的,太子如果倒台,她绝对没有好下场。 第24章 身孕   元祯见她愁眉不展, 反而笑起来, 将她搂得愈紧, “原来你担心这个?”   这不是废话?天下人谁不怕死?   傅瑶扭了扭身子。   元祯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 正色说道:“无需为此忧心。二弟的白鹿是怎么得来的, 你以为父皇是傻子, 他会不知道?接不接受二弟的心意,全在于父皇自己, 你我操什么心?”   他从容说道:“父皇立我为太子,我只需做好太子的本分即可,旁的一概不用理会。”   傅瑶听后便即释然, 的确,是她着急了,忘了最上头那位是皇帝。皇帝的心意是最难猜的, 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真理。   想到此处, 她不禁定定地看着枕边人。之前怎么会以为这太子老实的?明明一肚子坏水!关键他还坏得不明显,听了方才那番话,任谁都以为他淡泊名利、压根不想要太子之位呢!   元祯注意到她的视线,猛地凑过脸来, “你盯着孤做什么, 是不是觉得孤比那姓秦的俊俏多了?”   傅瑶收回方才的褒扬。好吧,这人纯粹是没皮没脸。   *   傅湛正在马厩里刷洗他那匹宝贵的坐骑——倒不是因为他自认屈居末流,才亲自动手——仅仅是由于爱惜这匹骏马而已。   小厮来报说:“秦公子来了。”   傅湛忙命请到书房等候。   他急急地在水槽里冲了个手,正要出去,就见秦爽灰头土脸地进来, 容光黯淡,全无半点往日的神采。   傅湛愣了一愣,便谑道:“这是在哪家的姑娘那里吃了闭门羹,被赶出来了?”   转念一想,今日宫中行猎,秦爽应该也有赴会。他不禁问道:“怎这早就回来了?”   “不是回,是被赶出来了。”秦爽的气息有些不稳。   “莫不是得罪了人?”傅湛下意识问道,却有些不解:秦侍郎的公子,能得罪的人也有限,对方该是何等的威势?   秦爽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是,我得罪了太子殿下。”   傅湛这下吃惊不小,不待他细问,秦爽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今日之事吐露出来,说话虽断断续续,好歹完完整整,未曾隐瞒。   傅湛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半晌,他恶狠狠地一拳挥来,“王八蛋!我打你这没心肝的东西,我妹妹哪里得罪了你,你这样害她?亏我们两家还是世交,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傅家的?”   一拳接着一拳,拳拳到肉,也未曾刻意避开脸。   秦爽压根就不闪躲,更不还手,只沉默以对。   不到半刻,他脸上就已经青紫一片,粘稠的鲜血从鼻腔里涌出来。   路过的小厮见事态不妙,忙过来解劝,拉着傅湛的胳膊:“少爷,少爷,有什么话好好说,您这样不知轻重,伤了两家的和气就不好了。”   “他还怕伤和气?他是要毁了咱们两家!”傅湛喘着粗气说道,“我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还帮你在我妹妹面前说项,你却要害得她身败名亡!你这贼子,蠢夫,我傅湛真是瞎了眼,才认你这种人做兄弟!”   秦爽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咽失声,“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她仍抱有旧情。明知她已进宫,从此再无相见之机,我还是忍不住……”   声音愈发哽咽。   堂堂七尺男儿,却为情所困至此。莫非在感情面前,人人皆是脆弱不堪一击么?   傅湛不懂,更不能理解。他看着这个神情委顿的昔日好友,他曾因可怜他痴情为他牵线,如今却连这点怜悯也剩不下许多了——无论如何,一个人若是爱到了不计伤害的地步,那就不再是伟大,而是愚蠢。   傅湛嫌恶地将一条汗巾子扔下来,“收起你的眼泪吧,也不嫌丢人。”   秦爽茫然接过,在脸上随意擦了擦,便起身向外走去。   傅湛在后头叱喝道:“你去哪儿?”   “回家。”秦爽的声音闷闷的。   “回来。”傅湛大声说道。   秦爽没有回头,步子也没停下。   傅湛索性自己上前,揪住他的衣领,硬拖着他到旁边耳房里,一壁向小厮吩咐道:“把我的伤药取来。”   秦爽有些愕然抬头。   傅湛一边敷药,一边哼哼说道:“你看你这鼻青脸肿的模样,是不是想回去告状?”   秦爽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   他真不打算说。今天来向傅湛吐露实情,他就做好了会挨打的准备,这是他应该承受的——只是因为傅湛一向将他当做朋友,他才不愿意隐瞒。   “你说不说有什么要紧,看到你这副模样,别人猜都能猜出七八分来,最后还不是着落到我头上。”傅湛竖眉说道,“你乖乖地给我躺个两三天,等伤养好了再走,免得别人疑心是我打了你。”   本来就是你打的。   秦爽想笑又不敢笑。看到傅湛这样疾言厉色,心里反而松快了些——这说明他的气渐渐消了。   有些人天生经不起表扬,傅湛本就是个武夫,手上没有轻重,一时按得重了些,那药膏又凉丝丝地冰人,秦爽吃痛发出一声呻唤。   傅湛没好气说道:“亏你平日还跟着骑马射箭,这点痛都受不住,哪有个男子汉的模样!”   手上到底轻了些。   傅湛一向嘴硬心软,他又不是不知道。秦爽默然看着这位友人,心里不禁有些热热的,或许除了爱情,世上还有些东西也值得珍惜。   小厮那会儿怕闹出乱子,径自回报了二太太陈氏。   陈氏月份渐渐大了,举动越发吃力,常终日卧在榻上。她有些担心,焦急向丈夫说道:“你快去劝劝,别惹出事来。”   傅徽正捧着一本古籍细读,闻言只是笑笑,“年轻人的事,我一把老骨头插手什么。”   陈氏还嗔他懒怠,岂料这会儿小厮便进来说道:“已经不打了,少爷在为秦郎君敷药,还留他住下养伤。”   陈氏愕然。   傅徽扭头笑道:“瞧瞧,我说什么,小孩子家家,闹着玩罢了,果不其然就好了。”   陈氏没好气说道:“小什么,明年就十九了,早该成家了,连妹妹都进了宫,他还没个影儿呢!”   一壁寻思起来,“不知道阿瑶在宫里过得怎么样了。”   傅徽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笑模样,“你不用替阿瑶发愁,我瞧着她自进宫之后,比从前沉稳机敏多了,你我都有所不及。”   “光聪明有什么用,宫里又不比别处,还得看子嗣说话。否则,多是一纸空谈罢了。”陈氏忧愁的看着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子,多希望这福气能降临到女儿身上。可阿瑶进宫都快一年了,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   傅瑶并不知道家中怎样为她闹得人仰马翻,她只是安居乐业地继续她的宠妾生活。虽说宫中近来不大平静。   二皇子元祈做事果然圆滑,他并未一箭将那白鹿射死,而仅仅是射伤。现在那祥瑞的动物已经被细致的包扎好,送到上林苑一间专门辟出的暖房养伤。   而元祈也因为这天降圣谕,得了成德帝的青眼,近来频频出入御书房,甚至陪同皇帝接见大臣。就连高贵妃,也因为儿子受宠,陪伴成德帝的机会增加了一倍。   相比之下,赵皇后就没那么舒心了。赏花宴来了那么多妙龄少女,竟然没有一个成功吸引太子的注意,就连郭丛珊也中途称病离席。赵皇后为了万无一失,甚至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一下那些女子的心意,岂料女孩子们却一个个吞吞吐吐,神情畏缩,仿佛不怎么愿意进宫。   这叫赵皇后怎不生气——明明是天大的荣耀,怎搞的像委屈了她们似的?加之高贵妃近来意气风发,时常在跟前打眼,更叫她如同吞下一只苍蝇,恶心的说不出话来。   傅瑶的心态就比她好多了。   她坚决地以元祯为榜样。元祯一如既往,人前还是那个老实得几乎没啥脾气的太子殿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么傅瑶也就做一个老实得几乎没存在感的太子良娣,整天缩在殿里吃吃睡睡。   倒是赵皇后有一次叫她前去。   赵皇后问起穆怀英掌嘴一事,“本宫听说,你当着许多女眷的面,在御花园责罚了那位詹事府的穆小姐。”   这又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打小报告。   傅瑶赔笑道:“事实如此,可起因却是因为她冒犯了臣妾,臣妾碍于宫规才施以薄惩。娘娘试想,这幸亏是她得罪了臣妾,万一得罪了后宫哪位主子,乃至陛下,那就不止是这点责罚了,且到底是娘娘邀来的人,娘娘面上也无光不是?再者,那穆怀英心性浅薄,又言语莽撞,实在不适合侍奉太子,臣妾如今打发了她,也是令娘娘您省心。”   她一番话有礼有节,挑剔如赵皇后也找不出错来。何况她打听过,那穆怀英的确是个美貌蠢货,是不该伺候太子。   赵皇后便淡淡点头,“随你罢。”她这些日子忙于同高贵妃母子周旋,实在没心情顾虑别的事。   傅瑶含笑告退。   连赵皇后都无暇管她,傅瑶觉得自己的春天来了。但或许应了一句话,叫乐极生悲,明明现在她心情最好,食欲也应当最佳,但不知怎么的,看着琳琅满目的佳肴,就是没心情动筷子。   秋竹看着满桌子菜又一次被撤下去,忧心忡忡问道:“是不是不合胃口?不然让小厨房重做了来吧。”   傅瑶懒懒地摆了摆手,“不用了,跟菜色无关,我就是懒怠吃而已。”   秋竹瞧着她苍白的面色,怎么也不像正常人,犹豫着说道:“良娣您该不会患了什么病吧?”   “我看不见得,良娣又不怎么难受,就是吃不下饭罢了。”小香天真的声音响起,“敢是吃多了噎得慌?”   秋竹相当无语,“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哪来噎着?”   “那可说不准,”小香嘟哝着,“你没看到,怎知主子背地里没偷偷进食?你瞧,良娣说是不吃,身上可也没瘦呢。”   秋竹原被她说的发笑,听到末一句,仔细一瞧,的确,傅瑶的身量非但未瘦削,似乎还圆润了一点。   傅瑶被她们两个盯得眉心跳动不止,怀疑什么都不要怀疑她偷吃好吗?这对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是多大的侮辱。   她正要训斥,忽觉一阵反胃,侧着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清水。   秋竹小香都愣愣地看着她。半晌,两人齐声叫起来,“良娣,您该不会有孕了吧?”   “别胡说!”傅瑶皱眉叱道。赵皇后最近虽不给她服那药了,她可不认为是赵皇后心软——必定是从前的汤药分量够足,赵皇后才能放心。试想,赵皇后和郭贤妃怎会容她先生下太子的骨肉呢?   何况,她还很年轻,根本没做好生孩子的打算。   秋竹犹疑着说道:“可是,良娣您这个月的月事也没来……”   小香跟着附和。   这两个丫头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罢了,总得绝了她们的念头。傅瑶懒洋洋说道:“明天就是张太医请平安脉的日子,等他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第二天,张太医过来诊脉,几个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张太医倒是一脸镇定,跟平日没什么两样。   傅瑶松了一口气,就说没那么容易中招。   等张太医诊脉完毕,慢慢将用具放回药箱里,傅瑶便随口问道:“张太医,我的脉象一切如常吧?”   张太医点了点头,气定神闲应道:“没什么大碍,不过,傅良娣——您似乎有身孕了。” 第25章 谈话   傅瑶惊得说不出话来, 两个丫头倒是一脸喜悦。   “张、张太医, 这……果真么?”傅瑶结结巴巴问道。   张太医面露不悦, “傅良娣莫非怀疑老朽的医术?”   一时倒忘了这位老大人脾气厉害, 傅瑶忙陪笑道:“自然不是, 我只是有点吃惊……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张太医板正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这不是很好吗?太子殿下后嗣有人,良娣该感到高兴才是。”   他恭贺一番, 才提着药箱离去。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步调一致地跪下行礼,眉飞色舞地祝道:“恭喜傅良娣, 贺喜傅良娣。”   瞧瞧,都兴头成什么样了。   傅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无奈地命她们起身, “才一个多月而已, 有什么好得意的。”   “那可不然,”秋竹笑吟吟说道:“在这宫里啊,子嗣才是立身之本,虽说日子还浅, 良娣您总算有了一分指望不是?”   傅瑶无言可辩。   秋竹很快投入角色, “良娣您既然有了身孕,可不能再饿着肚子,我这就命小厨房整治一桌菜肴来,总不能委屈了皇嗣。”   小香不甘落后,也跟着冲出去。   殿里总算清静了些。   傅瑶窝在榻上, 静静出神。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真有了身孕。   她只有十七岁,放在现代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虽说古人早熟,可她的心理定位毕竟如此。   十七岁,马上她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想到此处,傅瑶不禁一阵瑟缩。不管是在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未曾生育过。   她甚至对生育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那样的撕裂与痛楚,她根本不想经历。是而赵皇后命人给她灌避子汤时,她连一点拒绝的念头都没有,因为她本就不想要孩子。   可现在……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她下意识地摸向枕边,手指触到一个凉凉的小瓷瓶——里头装的正是张太医为她制的、专治妇人内症的药丸。   傅瑶的脸上僵住了。   是夜太子过来,见傅瑶并未如往常一般迎接,反而歪在枕上不起,便笑着上前推她,“怎么了,身子不爽?”   “是有点不爽快。”傅瑶的声音如鼻塞一般闷闷地。   “是不是得了风寒?”元祯忙问道。一面便要探她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热。   傅瑶掸开他的手,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不是有病,是有喜了。”   “啊?”元祯先是一愣,随即便欢喜地拥著她,“果真吗?”   “张太医亲自诊断的,谅来不会有错。”   元祯脸上的笑容越发荡漾开来,就势在傅瑶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么好的消息,孤真是许久都没听到过。”   傅瑶却认真地坐起身来,正色问道:“殿下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知道什么?”元祯一脸懵懂。   这人还在装傻充愣。傅瑶恨得牙根痒痒,“就是我会有身孕的事。”   “哦,你说这个,”元祯嬉笑着抱住她,“咱们夜夜相处,这不是迟早的吗?”   傅瑶恨恨地推开他,“殿下您就别装蒜了,皇后娘娘明明给我赐了避子汤,照常理而言,我根本不会怀上孩子。唯一的错漏,就只有张太医,就只有他借口为我制的那些药丸,其实他一早就是殿下您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殿下您的吩咐,是不是?”   元祯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目光沉沉的看着傅瑶,轻声问道:“阿瑶,你是不是不愿生下孤的孩子?”   傅瑶有些后悔。   她怎么一着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却忘了,男人都是具有危险性的动物。   这会子骑虎难下,傅瑶只有依旧嘴硬着说道:“倒不是这般,妾身只是觉得为时尚早,不必如此心急。”   元祯叹息一声,轻轻拥她入怀,声音低低地萦绕在她耳畔,“阿瑶,孤喜欢能与你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纵然手段卑劣了些,孤也希望你能体谅。这是孤最大的心愿,为了我,为了我们,留下这个孩子,不要伤害它,好么?”   傅瑶紧紧地抿着嘴,有一种心事被戳穿的尴尬——她还真想过打掉这个孩子,当然不是直白的方法,而是做得隐秘一些,譬如,伪造一场流产。   元祯偎在她肩上,漂亮的头颅软弱地垂下——此刻他看起来相当无助,仿佛唯一的依靠就只有傅瑶,这个与他夜夜相处的女人。   想想也是,生在皇家,又是堂堂太子,本身就被寄予厚望,少有舛错便免不了苛责,父爱是指望不成,母亲又是那样的性子,至于兄弟——皇室之中,可有真正的兄弟之谊么?   傅瑶忽然有些可怜他,再好的物质生活,也弥补不了精神上的空虚吧?太子,他需要一个精神依托,傅瑶自认做不到这一步,却不妨为他生一个孩子,将太子的血脉延续下去——这比什么安慰剂都来得有效。   她不想成为一架生育机器,可是深宫寂寞,或许有一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短短的一刹那,傅瑶脑中已千回百转。良久,她生硬的说道:“如此,我就答应殿下这回。”   元祯面露喜色,立刻又要向她扑来,傅瑶却一抬手拦住他,态度坚决地说道:“不过往后就得由我自己做主,我可不想天天被几个毛头小子吵得心烦。”   元祯笑容灿烂,“是,夫人大人。”   两人静静相拥,傅瑶突然问道:“若是皇后娘娘不允,殿下该怎么办?”   “她不会不允的。”元祯的声音冷下来,“从前那是因为她暗地下手,孤不好当面与她争执,才想了这么个迂回的法子,往后可由不得她了。”   傅瑶放下心来,她可不想沦为赵皇后手里的炮灰,一壁却也奇怪:这两人真的是一对母子吗?   元祯搂着她的手渐渐不老实起来,游蛇般四处乱窜,傅瑶没好气地逮着蛇的七寸,“殿下您做什么呢?”   “阿瑶,孤想抱你。”元祯以一种撒娇般的口吻低低说道。   每当他想得寸进尺时,就会用上这种语气。   这色胚!傅瑶在心底骂道,一面面无表情地说:“殿下您忘了,太医嘱咐过,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稍有不慎便会出差错。”   元祯只好讪讪的停下动作——他也不敢拿孩子开玩笑。   那股燥热却怎么也消除不掉,元祯悄悄挪过去,小声说道:“阿瑶,把你的手借我用一下。”   傅瑶本来不解,及至看到太子微微红涨的面色,还有衣衫下遮不住的帐篷……顿时明白过来:敢情他是要自行解决。   傅瑶自己也有些臊,掩饰着咳了两声,“你自己又不是没手。”   “自己的手没感觉,还是你的手好用。”元祯的声音更低,脸也更红了。   这混球。   傅瑶骂了两声,到底还是从了他:万一太子得不到发泄,岂不得活活烧死,她可担不起这个责。   一通宣泄后,两人都很奇异地有些倦意。傅瑶下去洗了个手,回来时就看到元祯已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傅瑶替他将被子盖好,坐在床边,细细打量太子熟睡时的容颜。不得不说,元祯的确是个美男子,教科书级别的那种,至少睡了也不会吃亏。   睡梦里他倒是微微蹙着眉的,不比平常那般爱笑爱闹,据说睡眠能反映一个人的真实情绪,所以元祯其实并不如他外表那般乐天开朗么?   傅瑶下意识的抚上他的眉间,细细将褶皱抚平,由于二皇子的事,元祯大概也有不少压力吧?   虽然他从来不说,至少从未在她跟前表露这一点。   傅瑶一时间有些恍惚。   傅良娣有孕一事很快传到了椒房殿。   赵皇后看着眼前跪着的宫女,几乎是咬紧牙关说道:“你说,傅良娣有身孕了?”   “千真万确,”小宫女叩头不迭,“张太医亲自诊断过的,不会有假。”   “你下去吧。”赵皇后重重地吐了口气,无力地坐回椅上。   郭贤妃也在侧,脸上的焦急简直掩饰不住,“娘娘,这可如何是好?她怎么突然就有身孕了呢?您不是说过,那些汤药作用猛烈,她根本不可能怀孕么?”   赵皇后白了她一眼,郭贤妃意识到自己失态,只好暂时住嘴。   “那汤剂虽然厉害,可也并非没法子解救,若有经验老道的太医,对症下药,未必不能解其阴毒……”赵皇后慢慢说道。   “可谁会这么干?”郭贤妃提出疑问,“纵然傅良娣有所怀疑,跑去太医院对质,太医院都是咱们的人,也不会有人肯帮着她罢?” 第26章 暗流   这也正是赵皇后的疑问。究竟是何人, 能在她眼皮底下做得手脚?敢在她眼皮底下做得手脚?   但眼下思量这些已是无益。傅瑶的身孕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现下已经不能防范, 只能解决。   赵皇后面色沉沉。   郭贤妃看她一眼, 试探着说道:“娘娘, 不如……”   有些话根本不用明说, 旁人立刻就能明白。赵皇后断然道:“不可,那也是本宫的孙儿, 本宫怎可亲手杀死他?再说,若太子知道,一定会恨死我这个母后。”   给人服避子汤的时候不见你这般仁慈, 这会子倒装起良善来了。   郭贤妃赔笑道:“可若傅良娣诞下了皇长孙,娘娘你又该如何自处呢?这嫡庶之争,可不是容易解决的事啊。”   “再等等, 至少, 等太医断出男女,咱们再想想下一步该如何。”赵皇后摸着头上发簪,很有几分精神不济。   事已至此,郭贤妃纵有不满, 也不好再向前施展, 只得站起身来,“臣妾告退。”   赵皇后看着空落落的殿门,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虚妄。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这椒房殿太过冷清,一点人气也无。或许,有个孩子会好一些。   或许。   傅瑶有身孕的消息传出来, 满宫里都炸开了锅。突然间,这东宫就变得热闹起来,每日来的嫔妃熙熙攘攘,各宫里都赏了东西,连成德帝亦知道,虽未有赏赐,却下了口谕,叮嘱傅良娣好好养胎——这无疑比什么赏赐都贵重。   来看望的妃嫔当中,一大半倒都不是出于恶意——本来嘛,她们是成德帝的妃子,而傅瑶是太子的良娣,两代人根本没有利益交集,自然也不用担心暗算。   况且,成德帝膝下子嗣本就不多——连公主都只有两人,皇子更不用说了,就只有太子元祯、二皇子元祈以及张德妃所生的三皇子元福。这几年来,后宫更是无一人有所出。   而傅瑶进宫还不到一年,就轻而易举怀上了皇嗣,惹得那些新进宫的美人羡慕不已。   譬如去岁进宫的董美人,现下就紧紧拉着傅瑶的手,口里不住地说着恭维话,说是“沾沾喜气”。   郭贤妃冷眼旁观,嗤笑道:“董美人怕是想孩子想疯了,以为跟个孕妇多走几遭,自己也能怀上龙胎么?”   董美人有些讪讪,不过郭贤妃一向是这样的性子,她也习惯了,索性懒得理会,仍旧做自己的事。   周淑妃温婉笑道:“贤妃妹妹别不信,这事还真是有的,都说有孕之人得送子娘娘庇佑,神气护体。多与此类人亲近,受孕的机会也更大些。”   “我才不信这些谣传!”郭贤妃哼了一声,一面却悄悄向傅瑶这边挪了一寸,企图沾沾神气。   傅瑶看在眼里,不禁暗笑。   这个贤妃总是如此丢人。赵皇后轻轻咳道:“诸位妹妹别忙着斗嘴了,原是为看望傅良娣而来,倒论起自己的事来了,岂不本末倒置了么?”   一面殷殷拉住傅瑶的手,嘱咐她定要为太子平安生下一个小皇孙才好。   呵,虚伪的女人。   傅瑶看穿她的真面目,也跟着虚与委蛇。她可不信赵皇后真有这般好心,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是做戏罢了。   高贵妃掩口而笑,“这太子殿下还没纳正妃呢,倘若傅良娣诞下了庶长孙,来日嫡庶归位,只怕有的麻烦。”   赵皇后冷声道:“贵妃妹妹这般热心,不然本宫禀明了陛下,先为二皇子纳一位正妃,全了你做祖母的心愿,如何?”   高贵妃忙说道:“不敢劳娘娘费心。”   她又不傻,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赵皇后若真这么一提,二皇子岂不成了僭越?况且,一旦成家,二皇子就得出宫建府,她和儿子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高贵妃还不想这般。   傅瑶看着两人明争暗斗,颇感兴趣,可惜她作为这座宫殿的主人,不得不出来结束争端——不然就有失风度了。   她将话题转向张德妃,“我年轻,什么都不懂,来日孩子生产下来,只怕更得手忙脚乱,如有机会,得向德妃娘娘多讨教才好。”   三皇子才三岁,德妃拥有的经验正当时。她笑着说道:“本宫哪里敢当,在座的姐妹们也多有所生育,我还得多向她们讨教呢。”   傅瑶笑吟吟地道:“话是这么说,到底三皇子的年纪接近些,和娘娘您言谈之间也更便利。”   “是啊,兄弟俩一起长大,这样的感情才要好呢!”二公主昌平拍手笑道。   李昭仪在她额头敲了一下,“说什么胡话!那是叔叔和侄儿,怎么成兄弟了?”   昌平吐了吐舌头,“哎呀,我搞错了。”   众人哄堂大笑。   送走这一群女人,傅瑶就觉得恹恹的,浑身提不起劲来——原来应酬竟是这么累人的一件事,尤其是在孕期。   太子回来后,她就向他抱怨这一点。   元祯笑道:“这好办,你让张太医给你开个脉案,就说身子不适,需要静养,她们也没法子逼你出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傅瑶抚掌而笑:“就这么办好了。”   “唉,既然你不喜见人,孤本来向母后请旨,让你家人下月入宫探视,看来还是取消算了。”元祯故意叹道。   傅瑶连忙拽住他的胳膊,“殿下真有此意?”   “不然呢?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傅瑶面露喜色。寻常宫中妃嫔,有孕后的确可以有家人入宫探视,可那得是高位的妃子,还得等月份大了之后。如今她作为太子良娣,才刚刚有孕便有这样的殊荣,元祯也挺会为她着想了。   她想自己无以为报,只好往元祯脸上吧唧一口——女人的香吻是有价钱的,越漂亮的女人价钱越高。像她这样的美女,一个吻应该抵得过了吧?   结果自然是被元祯吻得喘不过气——女人的主动换来的只有男人的贪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   郭贤妃回到自己殿中,心情便有些郁郁。傅瑶有身孕本来碍不着她什么,影响的也只是未来太子妃的地位。   可她此刻并非是为太子妃的地位忧心,而仅仅是触景伤情:她进宫的年头也不短了,可连一次怀孕的机会都没有呢。虽说有赵皇后庇护,可一个人怎能永远栖居在别人的羽翼之下?何况赵皇后对她也未见得有多诚心,不过是碍着亲戚情分罢了。   在这宫里啊,有了子嗣,才有仰仗,哪怕是个女儿也好啊。四妃之中,就只有她一无所出,所以每每论起资历,郭贤妃都自觉低人一等。她恨恨地看着平坦的腹部:这肚子怎么就偏不争气呢?   旁边原放着一个装果品的圆盘,郭贤妃下意识地拿起,按在肚子上——仿佛如此就能假充有孕。   宫婢的声音惊动了她,“娘娘,二小姐来了。”   郭贤妃不知怎的有些慌神——方才那一幕到底尴尬。她忙将盘子倒扣在桌上,理了理衣襟,才从容出来。   郭丛珊却已经瞧见了,只做不知,平淡地下拜行礼,“臣女参见贤妃娘娘。”   郭贤妃忙拉她起身,“那日赏花宴你中途怎么走了?问你你也不说,姑母没法子,才将你叫过来。”   “那日臣女的确是身子抱恙,腹中疼痛的厉害,实在忍耐不得,才不得不请辞。”郭丛珊说起谎来面不改色。   郭贤妃果然信了,嗔道:“你怎不跟我说,我好为你找太医瞧瞧。”   “臣女这样的身份,怎好叫得太医?且那日园中女眷甚多,也不好为我一个兴师动众的,不成体统。”   “倒也是,”郭贤妃叹道,“太医多是为咱们这些人当差的,若你正式成了宫中主子,倒无所谓了。”   听到这里,郭丛珊眼中有锐利的光芒闪过。   又听郭贤妃关切问道:“如今可大好了?”   “谢娘娘体恤,已经好多了。”郭丛珊乖巧地点头。   她小心翼翼抬眼,“臣女瞧着,娘娘的面容比上回见时憔悴多了,是否因为傅良娣身孕一事?”   “你都知道了?”郭贤妃有些惊讶,不曾想消息传得这般快,连宫外都晓得。   郭丛珊的笑容有些苦涩,“这样大的喜事,谁不知道呢?太子就这么一位良娣,又是头胎,不止太子殿下,宫中都为此高兴坏了吧?”   郭贤妃安抚般的拍拍她的肩膀,“你也别太担心,只是有孕,又还没生下来,未见得一定是位皇孙。”   “若果真是位皇孙呢,娘娘又该如何?”郭丛珊轻轻抬头。   郭贤妃惊奇地发现,这个一向柔善的侄女,眼中居然充满冷酷之意。 第27章 梅汤   郭贤妃抿了抿唇, “你想怎样, 莫非要我除去这孩子不成?”   郭丛珊一惊, 忙说道:“娘娘慎言。”   方才那句话声音虽不大, 保不准会被有心人听去。郭贤妃摆了摆手, 示意宫人们退下。其中一个叫朱弦, 格外知情识趣,还顺势关上了门。   “你莫不是疯了, 要我对一个未出世的婴孩下手?”郭贤妃再傻,此时也看穿这位侄女的意图。   郭丛珊刚才还一脸淡漠,这会子四下无人, 眼圈儿反倒红了。她哽咽说道:“侄女知道娘娘心善,做不来伤天害理之事,侄女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眼下情势如此, 娘娘不得不早做决断。万一傅良娣诞下皇长孙, 却叫我这个未来的太子妃如此自处?叫郭家如何自处?”   “嫡庶有别,纵然她真生下长孙,也越不过你的孩子去。傅家更比不过郭家,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呢?”郭贤妃烦恼的摇着扇子。   “娘娘列的这些理由, 自己都不觉得可靠吧?”郭丛珊泣涕涟涟, 说话却是有条不紊,“傅良娣有宠,一旦生下男婴,地位更为水涨船高,保不齐傅家也会受到抬举。而郭家, 继二叔三叔相继病逝之后,已逐渐式微了呀!四叔五叔还年轻,不足以担当大任,如今就只我父亲一人苦苦支撑门庭。姑母,我若但凡有一点出路,也不会来求您,如今,您却是咱们郭家唯一的指望呀!”   她再三拜倒,郑重说道:“求姑母助我一臂之力。”   郭贤妃定定地看她半晌,终颓然向后仰去。   从披香殿出来,外头已下起绵绵细雨,朱弦殷勤地为郭丛珊撑起一把竹骨伞,“二小姐小心路滑。”   “多谢。”郭丛珊伸手接过,随手从袖里掏出一锭金子,滑入朱弦手中,“姑母那里,还望你多下功夫。”   感受到手心坚实的触感,朱弦喜笑颜开,“二小姐放心,既然是对郭家有利,娘娘不会不肯的。”   贤妃近来已近乎失宠,所得的赏赐也大不如前,连带着伺候她的侍女也吃了不少苦头。可郭家家资巨富,这位二小姐出手更是阔绰,侍女们又怎会不一心向着她?   郭丛珊淡淡一笑,小心地提起裙摆,冉冉离去。   *   自从诊出了身孕,傅瑶比从前更懒散了,她本来就不喜欢出门,现下更有理由宅在殿里。用了元祯所出的点子,说张太医嘱咐的,身子不适需要静养,就算有嫔妃上门求见,她也总是婉拒,如此便清静多了。   唯一不妙的是,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像一个气球飞速地胖起来,那是她不愿见到的——虽说傅瑶现在的身量仍很苗条,可是缺乏锻炼,又吃得多,这样子不长肉才怪呢。   傅瑶现在很喜欢吃酸的,或许是因为酸能开胃的缘故。现在她一餐能吃两大碗饭,而且饭后必得来一碗梅汤消食。   元祯取笑道:“你天天这么喝,我闻着肚里都冒起了酸泡儿。”   傅瑶笑吟吟地一饮而尽,“没这个吃不下饭,你希望我饿肚子啊?”   “那倒不是,”元祯说笑间抚上她的腹部,“饿着你也不能饿着孩子。”   虽然明知是开玩笑,傅瑶还是嗔道,“哦,原来在殿下眼里,我就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她现在有时候使小性子,也许是由于孕期的烦躁。   元祯自然得费劲解释——不怪他笨嘴拙舌,想出这种问题的人本来就不安好心,谁会和自己的骨肉吃醋呢?   傅瑶本来也不是认真的,矫情一番后,两人自然重归于好。   元祯觉得很欣慰,据说男子通常会喜欢对自己柔顺的女人,可是他巴不得他的阿瑶有时候发点脾气——至少这说明她在意自己。   傅瑶自然不了解他这种心理,依旧照自己的直觉行事。比起谈恋爱,她更重视生活本身。   比起最初那几天不思饮食的情况,她现在无疑好多了,至少吃得下饭,也不怎么呕吐——这其中少不了梅汤的功劳。   晚膳之后,傅瑶本想依照惯例享用这道饭后饮品,岂料小厨房来话,说梅子用尽了,膳房还没来得及买回。   傅瑶虽有些不甘心,还是摆了摆手,“无妨,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却恹恹的托着腮,打算想个法子消除胃中积食。   小香捧了一个红漆食盒进来,“这是披香殿贤妃娘娘才差人送来的,说殿中多出些梅子,听闻良娣你喜食梅子汤,特意做成汤汁送来。”   揭开盒盖一看,白瓷海碗里盛着深红色的汤羹,不止颜色漂亮,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秋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想不到贤妃娘娘那样直率之人,有时候竟也有些体贴心肠。”   什么直率,蠢笨罢了。秋竹这丫头说话还真含蓄委婉。   傅瑶端起瓷碗,将要饮下,忽然放下调羹。   秋竹咦道:“良娣怎么不喝?”   傅瑶盯着汤汁瞅了半晌,甚至还嗅了一嗅,说道:“你觉不觉得,这披香殿的梅子汤格外酸一点?”   秋竹凑上前,小心地用汤匙舀一点试了试,微微皱眉,“是酸了些,大约贤妃娘娘体谅良娣有身孕,故意这么熬的吧,或者她们郭家习惯如此。”   “不止,你再尝尝,仿佛还带一点苦味。”傅瑶自己只抿了一口,且立刻就吐出来,看样子是真不合胃口。   秋竹又试了试,讶道:“还真是,这梅汤怎么作涩呀?”   小香哼哼唧唧地说:“贤妃娘娘看来是不安好心,故意用坏了的梅子来做汤,想让良娣您拉肚子。”   若真这么简单倒好了。傅瑶沉着脸问道:“张太医今日是不是去往淑妃娘娘殿里请脉?”   秋竹算了算时辰,“这会子估摸着也完了,大约正往回走。”   “去请。”傅瑶冷声说道,“就说我身子不适,让张太医一定过来。”   两人都诧异地看着她。   秋竹小心翼翼问道:“良娣是疑心这汤羹有何不妥?”   “现在还不能肯定,”傅瑶的声音有些疲倦,“等张太医来了就知道了。”   不是她多疑,她希望这种小说里常见的暗害情节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好。   张太医来的很快,不待他行礼,傅瑶就指着那碗梅子汤让他辨认,免得浪费时间,“太医您瞧瞧,这梅汤里除了梅子,是否还加进了别的物事?”   张太医吃惊地看着她。好在他这人不多话,立马尽自己的医家本分,开始查验。   结果很快出来。   张太医说道:“如良娣所料,这梅汤里加了山楂、枳实等物,与常人或许无害,可对孕妇,却是大大的不利。”   他在宫中多年,对这些阴私之事见得不少,自然一口就道出来。   果然如此,傅瑶暗暗咬紧牙齿。她从前只以为郭贤妃蠢笨愚钝,没想到却是既蠢且毒,非但想要除去她的孩子,还蠢到在自己送的东西里做手脚。   真不知该说这蠢妇什么好。   张太医察言观色,问道:“良娣,这梅汤是哪里来的?”   傅瑶从恼恨中回过神来,镇定说道:“大人不必多问,今日劳烦您了,还请你千万严守此事,不要宣扬出去才好。”   张太医虽有些不解,可他到底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知道什么叫难言之隐,因此只道:“良娣若有什么委屈,不妨请太子殿下为您做主。”   “是,这个我自然省得。”傅瑶点头。   张太医去后,她越想越生气。郭贤妃自己做出这等蠢事,关键她还不能揭发她——此事若闹起来,势必得坐实郭贤妃谋害皇嗣的罪名,皇后与郭贤妃一向来往亲密,势必也逃不脱干系,为难的只会是太子。更有甚者,还会有人浑水摸鱼做些手脚,企图将他们个个拉下水。   明明皇后、贤妃、太子这些人才是利益共同体,她们为何总是看不清真相呢?倘若元祯没了储君之名,贤妃的侄女想坐上太子妃之位,做梦去吧!   傅瑶恨恨的想。   她真是烦透了这些整天没事找事的深宫妇人,可若要她就这么轻轻揭过,又咽不下这口气——况且,谁能保证郭贤妃不会再犯?   傅瑶思忖片刻,起身道:“秋竹,替我更衣,我要去椒房殿。”   她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太子——她不清楚元祯会是何种反应,但不管怎样,都不会是最优的结果。   这件事只能内部消化。那么,能压住郭贤妃的,就只有赵皇后了。   她打量着镜中日渐丰润的容颜,又一次觉得做个古代女人真是麻烦,做太子的女人更是麻烦。   可是她已经来了,那就只好按部就班地过下去,并且尽量使自己过得舒服。 第28章 处置   傅瑶来请安时, 赵皇后正坐在香案前, 捧着一卷南华经诵读——高贵妃近来时常在她跟前碍眼, 赵皇后不堪其扰, 唯有读些经文静心。   听到宫婢来报, 赵皇后下意识的皱眉, “传。”   傅瑶虽有着身孕,赵皇后还是不怎么喜欢见到她, 宁愿免了每日请安问好,彼此清净。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怎么过来了?赵皇后虽有些纳闷, 还是将经书放到一边,端端正正地摆好姿势——无论何时,她都不能失了皇后的风度。   傅瑶随着宫婢缓步进来, 也不托大, 直接便跪下行礼,“臣妾参见皇后殿下。”   放在平日,赵皇后或许会难为她,让她多跪一会子, 如今可不一样——她再钝皮老脸, 也懒得欺负一个孕妇,便点了点头,“你有身子,不必多礼了。”   傅瑶也便趁势起来,坐到旁边一张靠背椅上, 她本来也不是来逢迎献媚的,何必处处礼敬有加。她一眼看到赵皇后身侧的经书,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微妙之感——宫里的女人很少真心相信什么,无论佛经还是道家典籍,都不过是哄骗自身的手段罢了。赵皇后也不能免俗。   秋竹怕她着凉,自作主张取了一张软垫铺好,才搀着傅瑶坐下。   赵皇后看在眼里,虽有些恼恨这主仆俩的自来熟,也不便说什么。她淡淡抬起眼皮,“有了身孕不好好待在殿里休养,跑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   “臣妾久未来向母后请安,心中实在牵挂得紧,再者……”傅瑶婉转睨了她一眼。   赵皇后也算饱经世故,自然瞧出这女子并非有心请安——她有那份孝心才怪呢——而是有什么私语要说。   她挥手摒退殿中诸人,待四下清净后,才撇了撇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在本宫这里不必卖关子。”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赵皇后虽不算格外聪明,好歹还有点眼力劲儿。   傅瑶微微一笑,盈盈起立,伏身拜倒在地,“求皇后赐臣妾一死。”   声音如金石般掷地有声,仿佛下定了决心。   “你这是做什么?”赵皇后皱眉。   这姑娘莫非怀孕怀出病来了,跑到椒房殿来寻死觅活?   傅瑶抬了抬下巴,“秋竹,把东西呈上来。”   “是。”秋竹答应着,掀起食盒,里头赫然是那碗原封不动的梅子汤。   “这是什么?”赵皇后更加迷惑。   傅瑶眼中蓦地流下两行清泪,她磕了一个头,哽咽说道:“臣妾自知出身卑微,不得皇后之意,贤妃娘娘更是不喜。是以臣妾虽身怀龙裔,依旧本分妥帖,不敢少有逾矩,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二位,立意要除去我腹中孩儿。”   她指着那碗酸梅汤,泪水涟涟,“这碗梅汤是由贤妃娘娘差人送来,若非臣妾一时警惕,请来太医查验,此刻恐怕已遭不测。既然二位一定不愿臣妾诞下太子的骨肉,与其日日为腹中胎儿提心吊胆,不如索性赐臣妾一条白绫,让我们母子一同归西便是。”   宫里的女人不是最喜欢演戏么,她倒要看看谁的演技更好。一哭二闹三上吊,谁不会呀,即便以前没用过,见也见多了。   赵皇后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根麻绳,这个贤妃,总喜欢给自己找不自在。做便做了,还做得这么直白,这不是将把柄往别人手上送么?   这姓傅的女子也同样可恶,口口声声你们二位,俨然把自己视作同党,偏偏她还无法辩驳。   赵皇后按下一口闷气,好言好语说道:“你先起来。”还体贴地伸出一只手。   要她对一个后辈低声下气,这还是头一遭呢。   傅瑶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的泪,扶着皇后的手掌起身入座,眼圈儿仍是红的,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皇后沉吟片刻,“你说的果是实情?”   傅瑶知她疑心,坦然说道:“娘娘若不信,只管请太医来验就是了。”反正她也不怕查证,皇后的表妹作出这种事,还有脸指责别人诬赖么?   赵皇后烦恼的说道:“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本宫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是,那臣妾静候佳音。臣妾相信皇后娘娘秉心公正,绝不偏私。”傅瑶把每一个字咬得清楚极了。   这摆明了是威胁。赵皇后哑然无声。   傅瑶施礼告退,赵皇后则揉着两边太阳,深觉无力。半晌,她闷闷吩咐道:“去请贤妃过来。”   郭贤妃来的路上正遇见回去的傅瑶,傅瑶仗着身孕,礼也不施了,只浅浅笑道:“贤妃娘娘保重。”   郭贤妃本来心怀鬼胎,见她安然无恙,心中更是忐忑,因此只不作声,梗着脖子从她旁边走过。   她还未想到傅瑶已向皇后告发此事,进来的时候,还努力挤出一副笑脸,“天色都快黑了,娘娘怎么还想到见我?”   凤座上的赵皇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阴冷如一条毒蛇。   郭贤妃被她盯得毛骨悚然,还想东扯西拉找些话题,眼睛一转,看见案上白瓷碗里红色的汤汁,立时哑口无言。   “本宫问你,这梅子汤是不是你差人送去的?”赵皇后冷声问道。   事情既已暴露,再抵赖也是无益。何况,郭贤妃最清楚赵皇后的性子,她这人看似温和,真正发起脾气比谁都厉害,这个时候狡辩等同于火上浇油,她只好老老实实认罪,“是。”   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一回事,自己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赵皇后的牙关格格作响,她猛地一甩衣袖,瓷碗从案上挥落,裂成无数碎片,汤汁淋淋漓漓撒了一地。   郭贤妃的衣裳也被染上大片浅紫污痕,她更不敢闪躲,匆忙跪下,也顾不得瓷片扎身,急急说道:“娘娘,我也是无心的,我听说放些山楂滋味会更好,傅氏有孕,她不是爱食酸么……”   “那枳实呢?”赵皇后冷眼看着她,“也是你不小心的杰作?”   贤妃哑口无言。   赵皇后猝然起身,裙摆拂拂从她身上掠过,“我知你一向愚蠢,却没想到你会蠢到这种地步!傅氏这一胎多少人看着,连陛下都下旨让她安心休养,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一旦被有心人知觉,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事已至此,大不了臣妾一人做事一人当罢了。”郭贤妃赌气般说道。   “糊涂!你以为本宫真能置身事外?谁都知道你是本宫的表妹,一向来往密切,若你出了事,本宫一样逃不脱干系,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说,叫荣华富贵迷晕了眼,才屡屡做出不和自己身份的举动?”   郭贤妃心中也颇自悔,只好放低姿态,“臣妾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罚当然要罚。”赵皇后淡淡说道,“可此事不能宣扬,本宫也不好在明面上罚你。这样,你身子不好,往后就在披香殿好好休养,无事不必出来了。”   这不等同于终身幽禁么?   郭贤妃急急抬头,“皇后娘娘,臣妾身子一向康健……”   这个贤妃,都到这地步了还是一样蠢。   赵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无妨,本宫说你病了,你就是病了。太医院也会如此。”   郭贤妃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她怎么忘了,赵皇后虽一向自诩与她亲近,可她毕竟只是妃妾,而皇后,才是这六宫之主。   她顿时心灰意冷,老老实实地磕头谢恩,“臣妾遵命。”   有几块碎瓷片扎进膝盖肉里,疼得她冷汗辚辚。然则郭贤妃知道,就算是赵皇后这位表姐,如今也不会心疼她了。她只好攒眉忍受,勉强站起,拖着蹒跚的步子向殿外行去。   赵皇后也未让侍婢搀扶一把,只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道:“这回的事,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背后唆使?”   郭贤妃一惊,下意识就想说出郭丛珊的名字。总算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她这个贤妃已经失势,郭家可不能再受连累了,于是抿了抿唇,“是我自己蠢,都是我一人的主意。”   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愚蠢,反而说明她比平时清醒。   赵皇后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心中的怀疑渐渐加深:郭贤妃虽然莽撞,也不至于才在她跟前提了一嘴,立马便去动手。她身后一定有人撺掇。   看样子以蠢笨出众的郭家,也并非没有聪明人。   只可惜,她最恨的就是聪明人。   *   傅瑶听到皇后命贤妃安居养病的消息,心中虽有些不满,也只好如此罢了。这惩罚或许恰到好处——对贤妃这样的人来说,失去现在的宠爱和荣耀就等于生不如死。何况,她那么喜欢闹腾,活该就这样关一辈子。   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未向元祯提起。   倒是元祯有所察觉,揽着她的颈说:“阿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孤?孤前日去见母后,她神色就有些不自然,贤妃这些日子也幽居不出,究竟出了什么事?”   傅瑶言笑晏晏,“殿下多心了,我什么时候瞒过你?贤妃娘娘确实病了,皇后娘娘大约也是担心她的身体,才精神不振吧。”   元祯将她两只洁白的手并拢,握在自己掌心里——傅瑶的手本就偏瘦小,如今虽因孕期略微浮肿了些,看去还是不盈一握——叹道:“阿瑶,孤希望有什么心事,你都能和孤一同分担。告诉孤,孤一定会为你做主的。孤答应你,孤会永远保护你。”   保护么?或许吧。身为一个柔弱的古代女子,自然离不开男人的保护。可是,她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头,唯有学着自己保护自己,才是长久之计。至于永远,谁能保证永远?未来的变数太多,所有的誓言都带有不确定性。   傅瑶当然不会将这些想法说出来,她只是温婉一笑,“是,我自然明白。”   元祯凝视着她的双目,两片嘴唇慢慢靠近,在她脸颊上烙下轻轻一吻。   这一吻不带有丝毫欲望的因素。   此后依旧风平浪静。   消除了郭贤妃这个定时炸弹,傅瑶的心情松快多了。由于感受到体重的增加,她现在也时常到外边走走——不然真胖成了一头母猪,非止身材走样,只怕连生产都困难。   宫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无非就是到各位娘娘那里串门子,她去的最多的还是张德妃的长乐宫:高贵妃那里她简直讳莫如深,周淑妃宫里又太冷清了,至于李昭仪——她们母女俩倒是都不错,不过鉴于昌平那个爱闹腾的性子,傅瑶不觉得自己这个孕妇承受得起。   好在张德妃也很容易相处。   傅瑶进宫这么些日子,发现宫廷剧里那些争宠戏码并不常常见着,娘娘们之间的关系也挺不错。当然可能是由于皇帝渐渐老了,娘娘们也老了,谁也没心思拘束在情情爱爱上,还是养儿育女来的要紧——赵皇后与高贵妃是例外,她们面临的不是争宠,是更为复杂的皇储之争。   傅瑶并未从张德妃那里学到多少育儿经,因为三皇子正处在一生中最皮的年纪,张德妃每天光是看着他就疲于奔命,傅瑶也就是瞧个热闹而已。   可是有时候她也能感受到一些好处。譬如说,三皇子元福睡着的时候,张德妃温情脉脉地在旁边守着,看着孩子漆黑柔软的头发,白皙娇嫩的面颊,红润且不时砸吧着的小嘴——这时候,他就真的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也许母亲们所付出的辛劳,就是为了这安稳的一刹吧。傅瑶默默地想。   有时候周淑妃也来探视三皇子。   自从大公主出嫁之后,周淑妃的永福宫冷清了不少。她是喜欢孩子的,而张德妃也乐于见到她。不知是否因为周淑妃生性温柔,孩子们喜欢亲近她,还是教养大公主的经验发挥了作用,总之,三皇子在淑妃手里格外听话,也让张德妃省心了不少。   傅瑶看着十分佩服。   她们两代三个女人相处融洽,赵皇后那边却仿佛有些不舒服了,特意找了她去,“无事少往长乐宫去,三皇子年轻不知事,仔细冲撞了你。”   怎么表现得好像很在意她这一胎似的?   傅瑶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臣妾想从德妃娘娘那儿学点养孩子的诀窍。”   赵皇后瞅了她一眼,“那也得注意,本宫可不想再有上回那样的事发生。”   这便是暗指张德妃等人可能谋害她腹中的胎儿。傅瑶不禁好笑,除了赵皇后那位自以为是的表妹,还有谁吃撑了费这种心机?   皇后的意思总不好违拗,傅瑶安分地点头,“是,臣妾知道了。”   赵皇后又说道:“你若实在闲得慌,不妨往我这椒房殿走走,至于育儿经——谁没养过孩子,你以为太子是谁带大的?”   傅瑶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来。皇后殿下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仿佛在跟张德妃她们叫劲似的。是了,她倒忘了,她肚子里的,也是赵皇后的亲孙儿,就算赵皇后是只母老虎,也会顾念几分骨肉之情吧?   她轻轻抚着腹部,这个孩子在渐渐长大,她能感受到,这是一个逐渐成长的新生命。如果说最初,她尚且有一点犹疑的话,现在,她将尽全力保护它。赵皇后若果然心疼这孩子,她也会跟着高兴;如若不然,她将与所有意图伤害这孩子的人为敌。   傅瑶从此常往椒房殿去。赵皇后要是乐意见到她,傅瑶便与她彼此安定;赵皇后若不乐意见到她,傅瑶的到来就是给她添堵,怎么样都不吃亏。   可惜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赵皇后不再像从前那样处处表现厌恶,可是也看不出多少真心的欢喜,两人凑在一处,往往总是迷之沉默,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闲话。   真是索然无味。   傅瑶打了个呵欠,觉得皇宫的日子真是难熬,难为这些女人一年年怎么过下来的。   好在,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马上就是她家人进宫的日子。傅瑶吩咐侍女们将殿中好好收拾一番,准备接待家中的亲眷。 第29章 探视   傅家三位夫人由张德保引路, 穿过宫门, 从一条松石小径渐渐行来, 起先觉得秋意瑟瑟, 这会子反倒热起来, 后悔该少穿些衣裳——怎么皇宫竟这样大呀!   三夫人陪笑道:“公公, 还有多久能到呀?”   太子特别指定了张德保引路,可是也专门交代他:要紧的是伺候好那位有孕的二夫人, 亦即傅良娣的母亲。   至于其他二位夫人,自然不用太放在心上——反正张德保是这么理解的。   他上回没有随太子去傅家,但这不妨碍他一眼认出陈氏:挺着肚子的就那一位。   “就快到了。”张德保懒洋洋地接了一句, 一面却笑容满面地搀住陈氏,“夫人您慢些走,这路上石子滑, 当心别跌着。”   这趋炎附势的家伙, 傅三夫人暗暗生气。好在她这人极有肚量,且善于自己排遣,反而也跟着扶住陈氏的胳膊,嗔道:“傅良娣也说了, 二嫂你有身子就不必过来, 怎么偏不听劝呢?”   陈氏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抹了把额上的汗,笑道:“不亲眼看看良娣,我怎么能放心?”   意料之中的回答,三夫人觉得很满意——她此举本来也只为了讨好, 帮助她们彰显母女情深而已。   三夫人笑吟吟地转向傅大夫人,“我还以为大嫂不愿过来呢,没想到还是来了,到底是大嫂志气宏大,心胸宽广。”   她近来常常与大房不对付。本来三房就是根墙头草,从前大房得势的时候,帮着作践一下二房也没什么;现在二房出息了,她反过来将大房踩上一脚。   大夫人在心底将这位三弟妹骂了个狗血淋头,嘴里慢慢说道:“哪里,府中事务虽忙,可傅良娣到底是我的侄女儿,如今她有些喜讯,我这个做大伯母的怎可不来探望?”   心中却实是不平,要不是老太太催逼着她过来,她还真不想来——那老东西怕自己的骨头受不住颠簸,就来指派她,好不要脸!   张德保是个人精,耳里听着这些女人叽叽喳喳,心中早就摸清了大概:这傅家内部的龃龉竟不少,难怪太子指派他过来,敢情是给傅良娣撑腰呢。   一行人总算到了东宫,一路来到西配殿,傅瑶已在门口立着,拢着手,面带微笑。   还未来得及招呼,陈氏就急急忙忙上前,责备道:“怎么在风口里站着,也不怕着凉?”   侍女们忙取了披风过来,秋竹为傅瑶披上,小香则将一件石青披风系在陈氏颈子上,吃吃笑道:“夫人别光说良娣,您自己也得当心呢。”   这一家人对她而言算熟面孔了,陈氏也很喜欢这丫头活泼的性子。   母女俩挽着手进去,大夫人和三夫人则尴尬地跟在后头:根本没有人想到招呼她们,她们来是为了什么呀?   陈氏素性是个腼腆的,但所谓为母则强,见到女儿怀着身孕不便,她反而麻利地指挥起来,又是让傅瑶在榻上卧下,又吩咐侍女抱一床锦被来,暖炉也该拿近一些——如是种种琐事,都是傅瑶该留意而未留意的。   傅瑶被伺候的舒舒服服,心里反而有一种罪恶感,嗔道:“娘,原是您过来看我,怎么劳烦起您来了?”   “这有什么,你是初次有孕,原该金贵些,样样都要注意。娘的经验可比你充足多了,你就不用担心娘了。”陈氏不以为意地说道。都说女人生孩子越生越顺当,她这都第三胎了,的确没什么好忧虑的。   傅瑶觉得心下有一股暖流涌过。很少有人对她这样好,就连家人的滋味,她也是在这位二夫人身上初次尝到——只可惜,她是个冒牌货。   傅瑶掩饰着摸了摸陈氏的肚子,“娘已经有五个月了吧?”   五个月的肚子,早就显怀了,倒是傅瑶的腹部看起来依旧平坦。   三夫人笑着说道:“可不是!算起来明年开春就该生产了,”她笑吟吟地瞥了一眼,“都说二嫂这一胎肚子尖尖,想必是个男孩儿呢。”   陈氏脸上尽是为人母的恬淡和满足,“我只盼着是个懂事的,别像湛儿那样不思上进就好了。”   那可难说,瞧你们二老爷那副蔫吧样儿,就知道生不出好的。   三夫人将这话咽下去,转向傅瑶笑道:“傅良娣吉人天相,想来一定是个小皇孙。”   傅大夫人在一旁冷言冷语看着,“那倒未必,生儿生女的福气是天注定,不是要什么就能来什么的。”   三夫人竖眉说道:“大嫂,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在咒良娣不成?”   “我可没这么想,”大夫人冷笑道,“弟妹你激动什么,你自己没儿子,也别胡乱揣测别人呀!”   这句话正戳中三夫人痛脚:三房里没有嫡子,只有庶子,这些年她只产下了一对女儿,这是她心中的隐痛。   陈氏听得皱起眉头,明明是来看女儿的,这两个人倒吵得不亦乐乎。   傅瑶倒不甚在意——她挺喜欢看泼妇对骂的。不过,在太子宫这样吵闹,似乎的确聒噪了些,且不和规矩。因此笑了一笑:“都好,无论生儿生女,我都喜欢。”   两人这才停住话头。三夫人小心翼翼说道:“可是,太子殿下呢?”   她自己没生出儿子,都常常自觉在三老爷跟前低人一等,皇室只怕更是如此吧?   “孤也是一样。”外头一个声音朗然说道。   身着杏黄织锦缎袍的太子旋身而入,足蹬云靴,秀眉妙目,风采浑然天成。   众人连忙行礼,如上回一般,元祯又拦着陈氏不许她见礼——她一个孕妇那般重的身量,难为太子怎么一下子拉住的。   元祯蹭蹬两下来到傅瑶身边,拉着她的手,毫不掩饰亲昵,“只要是阿瑶的孩子,孤都喜欢。”   傅瑶翻了个白眼,懒于挣脱——她方才行礼也只是做做样子,连床榻都没下,反正元祯不会真要她跪的。   恃宠生娇就恃宠生娇好了,多少人连娇的机会都没有呢。且她怀着身孕,自当娇贵一些。   众人看在眼里,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一个男子对你好的时候,说的或许尽是些甜言蜜语,不见得是真心话,可她们争的,不就是这一点表面的容光吗?   三夫人由于方才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心下好没意思,也没心思待下去。   大夫人更厌恶这样腻腻歪歪的场景。至于陈氏,也觉得不要打搅两人比较好。   三人齐齐起身告退。   元祯没有拦阻,只说了些客套话,并吩咐张德保:“去库房取几匹好绸缎并头面首饰,别让夫人们空手而归。”   三夫人喜不自胜,连连道“这怎么好意思”,却又听元祯说道:“二夫人是傅良娣的生母,她的东西该添上一倍。”   三夫人脸上的笑容便失了一半,旋即又振作精神:罢了,得了赏赐就不错了,反正太子殿下赏的东西,多半都是好东西。   她总是很能给自己打气。   傅大夫人始终神情淡淡。   傅瑶也叮嘱了母亲注意保养身子,别为不相干的人事怄气,陈氏连连答应着。   三人正要离去,傅瑶偏又叫住,“大伯母,您稍留一下,我有话同您说。”   傅大夫人脸上一僵,她只想安安分分出宫,怎么独独留下她来?这傅瑶别是想找茬吧?还是因为方才那些话得罪了她?   老实说,她现在真有点怕这位侄女:光凭傅瑶能把太子哄得团团转,这份手段就不容小觑了。   良娣的命令她可不敢不从,何况有太子在,傅大夫人只好老老实实站到一边。   三夫人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亲亲热热地挽起陈氏的胳膊,“二嫂,咱们先走吧。”   傅瑶要趁机教训大夫人,她还真是喜闻乐见。   教训的越厉害才好呢,三夫人不无快意地想。可见她对于方才大夫人的针对之语耿耿于怀。   元祯仍旧缠着傅瑶不放,扭股儿糖一般在她身上巴着。傅大夫人看得脸红心跳,她们家一向古板方正,又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婚,就是傅大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没这么粘着她。没想到天家风气开放至此。   大夫人轻轻咳了两声。   傅瑶将元祯推开,“殿下,您先出去避避,我有事要忙。”   敢这么跟太子说话,真不怕掉脑袋。傅大夫人看得大惊失色。   下一幕更让她惊掉眼球,太子居然老实地点了点头,“好。”说着带上门出去。   这完全是将太子玩弄于股掌间呀,她们傅家怎么出了这样一个祸水。傅大夫人感慨万千。   傅瑶不清楚她的想法,更不觉得自己是祸水——她跟元祯说话方式一向如此,她觉得挺自然的。   傅瑶轻轻唤道:“大伯母。”   大夫人从沉思中惊醒,忙坐过来,“是。良娣有什么吩咐,只管明言。”   见识过元祯对傅瑶的态度,她哪还敢轻慢这个侄女?   傅瑶笑道:“伯母莫慌,我留下您不为别的,是想谈一谈五姐姐的事。”   “珍儿?”大夫人诧道。傅珍在数月前就已经嫁去程家了,有什么好谈的?   傅瑶沉吟了一会儿,“大伯母可清楚,五姐姐月前曾在外散布谣言,有意中伤于我?”   那一回的事她想的很明白,郭丛珊与穆怀英如何知道秦爽的底细,必定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才会设计,而能散布这个流言的,就只有通晓内情的傅珍。   “竟有此事?”大夫人更吃惊,“究竟是何谣言?”   傅瑶摇了摇头,“伯母若想知道,回去问五姐姐就成了。总之,此事关乎我的清名,若处置不当,非但会引得太子殿下生疑,更有甚者,会给傅家满门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我在这里跟伯母说清楚,就是希望您能好好管教五姐姐,万勿让她再生出事端,否则,累及的不是我,是整个傅家。”   大夫人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所谓清名,自然是关乎男女之事。她倒不在乎傅瑶的处境,但的确如傅瑶所说,她与傅家同在一条船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确不容小觑。   大夫人面色沉郁,“良娣放心,回去后我必定与她好好分说。”   她自己生的女儿自己心里清楚,傅珍那丫头,不长脑子光长脾气,若因此闹出什么事来,的确得好好教育一番。   “有伯母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么,我就在此静候佳音,但愿您不会令我失望。”傅瑶含笑说道。   这句话可算是实打实的威胁。   大夫人脸色一变,半晌,颓然应道:“是,我必定谨遵良娣的吩咐。”   傅瑶这才轻快地笑起来,“小香,好生送大夫人出去。”   小香心不甘情不愿地拉起大夫人的胳膊,“夫人,随我来罢。”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将她拖走。   元祯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紧巴巴问道:“你们方才说些什么?孤在外头等了半天。”   “秘密。”傅瑶觉得口有些干,就着杯子饮了一口,她现在不能喝茶,都是用蜂蜜冲水喝。   元祯似是不满,“你有事瞒着我?”   这天下谁没有秘密?傅瑶笑眯眯看着他,“殿下就没事瞒着我?”   “没有。”元祯很干脆地应道。   “真的?”傅瑶紧盯着他的神色变化。   元祯只好投降,“好的,是有的。”   “不过,”他补充道,“不该瞒的事,我一件都没瞒着。”   这种话就好笑了,什么叫该瞒的事,什么叫不该瞒的事,谁来定义?傅瑶冷淡地“哦”了一声。   “譬如说,我喜欢你,这是不该瞒的。”元祯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   “我相信。”傅瑶点头。   她真的相信。元祯对她这样好,若说一点喜欢都没有,那绝乎不可能。然则相较于女子而言,男子的喜欢太廉价了——他们可以同时喜欢许多个女人,并且都是真心实意。   可女子不能,至少傅瑶不能。所以她不敢拿自己的真心去赌。   因为先爱上的人,便是输家。 第30章 女人   傅三夫人搀着陈氏在园中慢慢走着——她口里说得痛快, 那一位到底是傅家的当家太太, 不敢真不等她。   张德保依旧远远地在前边带路。   三夫人趁他不备, 低声说道:“二嫂, 阿瑶她现在有了身子, 你可得好好谋划才是呀!”   “谋划什么?”陈氏不解。   三夫人作出很有经验的模样, “你想,阿瑶现在的情况, 必然没法子侍寝,太子正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若情志不能纾解, 恐怕会引得夫妻离心,到时就不好办了。”   这老三家的,还是鬼鬼祟祟, 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陈氏皱眉, “我看太子殿下倒不是那样的人。”   “这你就不懂了,”三夫人得意说道,“这男人哪有不贪图新鲜的,现在正是柔情蜜意的时候, 咱们瞧着才有许多温存体贴, 若憋得狠了,你再看他是个什么模样。”   她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天底下每个男人都经她试验过似的。   陈氏听着却觉得不堪,勉强说道:“若真如此,也是没法子的事。好在太子宫也就瑶儿一位良娣, 还虑不到这上头。”   “二嫂,”三夫人殷殷拉住她的衣袖,“所谓居安思危,咱们不能等太子的心意变了,再去为阿瑶着急,得想个法子帮她笼络住太子才好。”   老三家的也太爱管闲事了,陈氏勉强压住胸中的不满,“依你看该如何?”   三夫人靠近一步,眼睛亮晶晶的,“二嫂,为今之计,与其等太子移情别恋,不如由阿瑶出面,亲自给太子介绍一个可心的人儿,如此,既可保住太子殿下的宠爱,也能彰显自身的贤惠得体。”   想不到她打的这个鬼主意,陈氏不露声色说道:“这么说,你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不瞒二嫂,确是如此。你想,既要分宠,还得是不会和自己争权夺利的,那自然是自家人最为妥当。”三夫人蝎蝎螫螫说道,“你瞧着我那两个女儿怎样?”   看着她这副忸怩丑态,陈氏陡然觉得一阵恶心,她冷笑一声,“你那两个丫头今年才十三呢。”   话既已说破,三夫人索性坦然起来,“小是小了点,可是琳儿生得花容月貌,才学也不差,和京城那些美人比起来毫不逊色,再说,或许太子殿下就喜欢这样嫩的呢。”   她这样直白的粗俗,倒叫陈氏不知道说什么好,正要反驳几句,忽然一阵反胃,扶着旁边一棵梧桐树便呕吐起来。   前方的张德保听到声响,忙回转身来,抚着陈氏的背,给她顺气,一边笑吟吟地冲三夫人道:“夫人好志气,可惜太子殿下不喜欢这样的毛丫头,您还是自己留着,另觅良配吧。”   敢情方才一番话全被这内监听去了。   这奴才好尖的耳朵,关键他听到了还不做声,一直从头听到尾,现在才过来,当真是狡猾!   三夫人脸上通红,嗫喏说不出话来。   又听张德保说道:“至于夫人的一番忧虑,实在不必,太子殿下对傅良娣,那可谓情意深厚,绝无轻易变更的道理。夫人您其实担心错了人,您应该担心的,是您家两位姑娘的教养问题——若学得像您这般粗俗,那才真要愁坏人啰!”   三夫人被他一顿排揎,脸上红得要滴出血来,又不敢和张德保顶撞——毕竟此人是贴身服侍太子的,谁知道他会些什么阴谋诡计。   她只好垂了头,噤若寒蝉。   张德保看了她一眼,脸上依旧是一副笑模样——开玩笑,宫里的阴谋暗算比这多着呢,她一个大宅门里出来的浅薄妇人,想斗过他这位饱经风霜的宫廷内侍,那是不可能的。   他递过一块手巾把子,令陈氏拭去唇边的污渍,柔声劝道:“夫人消消火,别为那些不懂事的人生气。”   太子对傅良娣有多真心实意,张德保比谁都看得清楚,就为了这个,他也绝不能让傅良娣的母亲受半分委屈——他能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凭的不就是这份识人的本事么?   陈氏吸了口新鲜空气,觉得舒服了些,她短促地一笑,“多谢公公,我已经好多了。”遂任由张德保搀着她的胳膊,依旧往前行去。   两人都刻意冷落了三夫人。   三夫人有些不平,欲待置气,又没有置气的本钱——皇宫这样大,她根本不认识路,少不得蔫头巴脑地跟在后边。   傅大夫人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三夫人抓着她问道:“大嫂,傅良娣跟你说了些什么?有没有难为你?”企图缓解自身的尴尬。   她潜意识里希望傅瑶把大夫人臭骂一顿,这样她会舒服许多。   孰料傅大夫人的忍功却是一流,她绝不暴露自己内心的隐秘,甚至还笑了一笑,“怎会?阿瑶与我很好,就是担心老太太身子,才找我问了些府里情况。”   她说的话,三夫人一个字都不相信——那位侄女儿才不是这样善解人意的人。但既然大夫人一定不肯说,她也不便逼问。   大夫人面上云淡风轻,心中着实翻起了惊涛骇浪:傅瑶那番话令她心惊,亦且焦虑不已,巴不得快点将傅珍从程家叫回来,也好问个究竟。   *   孰料傅珍却自己回来了。原来她也听说太子宣傅氏亲眷入宫探视,有心打听一下傅瑶的情况——最好傅瑶过得不快活,或者表面从容内心苦楚,如此她才能放心。因此打着看望祖母的旗号归宁。   谁知不待她表明来意,傅大夫人就将她带到自己房中,还将丫头们都赶出去,目光凶狠的盯着她,“你在外头编排你六妹妹什么流言,惹得人尽皆知?”   傅珍摸不着头脑,陪笑道:“母亲此话何意,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还装蒜!”大夫人冷声说道,“你知不知道傅良娣把我叫去,狠狠指责了一顿,说我教女无方,让你在外头败坏她的名声。”   傅珍恍然大悟,“哦,是说秦爽那事?”   她嘟哝道:“我也没撒谎呀,本来就是她不安分,我说错了不成?”   大夫人劈头将一把折扇摔下来,厉声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货?你以为你是在害她,殊不知是把整个傅家放在火上煎烤!若傅瑶被太子厌弃,傅家也会跟着失势,多少双眼睛盯着,巴不得置咱们傅家于死地,你还在这里生乱,真是愚不可及!”   傅珍的额头被扇柄击中,立刻青紫了一块,她捂着额角,呜咽跪倒在地,“我哪管得了许多,我就是想让她受点教训而已。谁让她总是趾高气扬的,自从进了东宫,从此再不把人放在眼里……”   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能进宫也是她的本事,谁让你自己运气不好。至少她可没蠢到像你这样,一门心思给自己的娘家招祸。”   她冷笑一声,“是了,我倒忘了,你如今已是程家的人,自然管不上傅家的死活。”   她高高扬起下巴,声音反而平静下来,“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是不必再管傅家的闲事了。”   傅珍最清楚母亲的性子。大夫人不容易发火,就算发火,撒个娇儿也很容易结束,可如今这样平平淡淡道来,却正说明她内心的愤怒到了何种地步。   傅珍牵着她的裙角,胆怯地叫道:“娘……”   好像小时候,每每因为顽劣触怒了母亲,只要她肯服软,大夫人一定会原谅她——因她是她女儿。   但这回却不是撒娇就能解决的事情。   大夫人微微俯身,抚摸女儿的脸颊,温柔说道:“珍儿,你是我最小的女儿,所以母亲总是多疼你些。即便你屡屡闯祸,母亲也都为你收拾干净,可是这回——”   她猛地一甩手,“母亲实在帮不了你了。为了你不再连累傅氏,以后你就安安分分待在程家,不必再回来了。”   什么叫不必回来?   傅珍愣愣地看着她。   不,不是不必回来,是压根不许她回来。大夫人是要舍弃她这个女儿!   这怎么可以?一个没有娘家仰仗的女儿,即便在外头受尽欺凌,也不会有人管她的闲事;何况,此言一出,人人都知道她被傅氏冷落,哪怕是程家,也会因此瞧不起她,她还怎么在程家立足?   傅珍抱住母亲的腿,哀哀哭道:“娘,你怎能这样对我?好歹我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   大夫人微微阖目,“可是我希望,从来没生下你这个女儿。”   她俯目看了一眼,决然抽身而去。   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似的,傅珍颓然躺倒在地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   走出了门,大夫人还隐隐听到房内的啜泣声,心中微微不忍。可是她也没法子,她必须给傅瑶一个交代。   那个睚眦必报的女人,若不能做到令她满意,势必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受苦的,只怕就是自己了。   大夫人不禁胆寒:明明二房两口子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物,怎么偏偏养出了一条毒蛇呢?   大房里的动静并未传到二房里,大夫人的评价他们更不曾知道。   陈氏脸上是一片满足的笑模样,自从看到傅瑶与太子恩爱相处的光景,她才扎扎实实地放下心来。且瞧着太子那般俊秀,想来人品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虽说这两者并没有任何关联。   傅徽照例在收拾他那套钓具:今天女眷们都进宫,他也趁机过了把瘾,并且收获颇丰,至少晚上有鲜鱼汤喝了。   趁着妻子心情上佳,不会计较他偷溜出去的事,傅徽笑问道:“如何?阿瑶一切皆好吧?”   “被你说中了。”陈氏道,“太子殿下倒是个有心的,阿瑶看来也没有吃苦。”   “我就说如此,”傅徽乐呵呵说道,“上回太子来咱们家时,我就瞧料了三分,你没见太子一看到咱们阿瑶,把旁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数你能,”陈氏嗔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敢盯着太子殿下细瞧。我一见到太子的衣裳,就慌得跟什么似的,哪里还顾得上太子的眼色?”   “所以说你不如阿瑶,你瞧瞧,她的胆子可比你大多了。”傅徽说道,语气里很有几分骄傲,毕竟那是他的女儿。   “娘,你瞧着太子殿下是不是真心对妹妹好?”傅湛问道。   “嚯,你倒操心起你妹妹来了。”陈氏瞟了他一眼。   “我这不是怕妹妹受欺负么?”傅湛讪讪道。   陈氏哼了一声,“那你大可不必,你妹妹在宫里好得很,阿瑶可比你懂事多了,太子殿下也不知比你这傻哥哥好了多少倍。”   虽然被说傻,傅湛反而放下心来。他本来有些担心,秦爽一事会不会影响傅瑶与太子的感情,现在看来他的忧虑是多余的——也是,以傅瑶的聪慧,一定能将此事圆过去吧。   傅湛趁便问道:“娘,妹妹有没有问起我?”   陈氏白了他一眼,“问你做什么?文不成武不就的,摊上你这么个废物哥哥,也是阿瑶倒霉。”   傅湛愁眉苦脸地摸摸头,“娘,你说我不通文也罢了,这武怎么就拿不上台面了?明明我的功夫,比京中多少士子来得强呢!”   “你既这般能耐,怎不考个武举回来?”陈氏没好气说道。   谁知傅湛却点了点头,“好,我明年就去考武举。”   说罢就要去院中演练棍棒拳脚,陈氏忙拽住他,“别胡闹,说句玩话你还当真了?”   谁料傅湛却神情庄重,“母亲,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去考武举,以后投身沙场,出将入帅,一酬壮志。”   陈氏竖眉说道:“这话你想都不要想,咱们傅家虽不昌盛,也用不着你到沙场上去挣命。你愿意过那刀头舔血的日子,娘可不想日日在家为你提心吊胆,你还是老老实实捡起诗书,图个功名要紧。”   傅湛只好悻悻地走出去。   傅徽此时才插嘴道:“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死,他喜欢什么让他去不就得了,再说,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万一是个女娃儿呢?”陈氏瞪他一眼,抚着肚子忧愁说道:“我就湛儿这么一个儿子,怎能放心得下?何况他现在还是独身一个,若成了家,我也能少操心些。阿瑶已经进了宫,看着虽好,可宫里人哪是好相与的,背地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倒也罢了,原是圣命不可违,我现在只希望湛儿能老老实实守在身边,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罢了。”   傅徽叹了一声,揽着夫人的肩膀,似是劝慰她,又似是劝慰自己,“会好的,都会好的。”   大夫人处置了女儿,还专门去书一封,向傅瑶汇报进度。   傅瑶看完手里的信纸,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她随手将书信扔进火盆里——事情既了,这桩心事也能放下了。   陈氏也专门来信,跟她说了些家中境况,字里行间,顺便提及三夫人的诡计。傅瑶看后,反而咯咯地笑起来。   秋竹咦道:“良娣为什么事这么高兴?”   傅瑶捂着嘴,将信纸递给她,“你自己看。”   秋竹看完也不禁失笑,“这三夫人也太滑稽了,七小姐才十三岁,八小姐更小——真亏她怎么想得出来!”   三夫人虽异想天开,秋竹却想到另一个问题,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傅瑶的脸色,“太子殿下不是心性不坚之人,良娣不用为这个担心,不过,这生男生女,还真是一桩大事。”   傅瑶何尝没想过这个问题。换做成德帝的妃嫔,一定是希望生下皇子远甚于公主。   可傅瑶的情况不大一样,从来皇子娶亲,都没有将侧室扶正的先例。即便她生下皇长孙,依旧是个良娣,并无成为太子妃的指望。相反,由于这个孩子的存在,一旦太子妃正式入主东宫,必定将她和孩子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她面临的种种麻烦是少不了的。   出于这些考量,傅瑶其实更希望生下的是一个女儿——这样她可以省心,别人也能放心。   可惜,她无法决定这一点。就算把现代技术搬来,可以查验孩子的性别,她也没法改变固有的情况。如今她能指望的,唯有叵测的天意。   她也曾问过这问题,元祯的回答还是和之前一样,“只要是咱们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孤都喜欢。”   “若一定要您选一个呢?”傅瑶任性问道。   元祯思忖了一回,“那就还是男孩吧,父皇也很想要一个皇孙。”   果然还是为了讨皇帝的欢心,傅瑶腹诽道。也是,元祯身为太子,自然志在皇位,博得成德帝的喜欢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她的顾虑又值得什么?   大概皇后殿下的愿望,才是与她真正一致的。傅瑶暗道。皇后应该不愿她生下男儿,这是她与这位婆婆唯一的共性。   元祯默默地看着怀中人,从他这里望去,只能望见一个鸦青色的头顶,黑鬒鬒的头发,以及两片飞速扑闪着的长睫毛——表明这女孩子正在胡思乱想。   他甚至可以猜到这女孩子在想什么:她一定在祈祷生下的是个女儿,这样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她这人天生懒散。   可是她却不知,元祯的确希望她生下一位皇孙:不是为了他的以后,而是为了她的以后。   他希望她成为他的妻,不是良娣,而是名正言顺的——妻。这个过程或许麻烦,可他会尽力去做,而一个皇长孙的诞生,无疑会使这一关更加顺当。   傅瑶在胡思乱想中竟然睡着了。   元祯将她的头颈轻轻挪开,放到枕上,一壁替她掖好被子。自己却躺到一旁,以手支颐,看着沉睡中的容颜。   在梦里她很平静,也很生动,嘴角甚至轻轻勾起,带点狡猾的笑意——这比她平时故作温顺的模样来得老实。   元祯不禁露出微笑。 第31章 白鹿   自打郭贤妃作出那桩事来, 傅瑶对梅子汤有了心理阴影, 从此忌惮万分, 再也不喝。她现在改吃旁的酸酸甜甜的东西。   柑橘类水果成了她的首选。   她才剥了一个柑子, 就觉苦得厉害, 忙呸的一口吐出, 唤道:“小香,取点蜜饯出来。”   却是秋竹闪身出来, “良娣,您要什么?”   傅瑶诧道:“小香呢?”往常有点什么差事,这丫头可是最殷勤的, 一有什么就跑不迭,今天怎么倒躲起来了。   “良娣您忘了,您让她去浣衣坊取衣裳去了。”秋竹笑道。   傅瑶拍了拍头, “是了, 我倒忘了,是我差她去的。”   心下不禁有点懊恼,难道怀孕了,记性也会变差不成?   谁知一直到傍晚时分, 还是不见小香踪影。傅瑶有些沉不住气了, 到底是她的人,她可不愿出什么乱子,便把秋竹叫来,细问究竟。   秋竹支支吾吾不能作答。   傅瑶不觉起了疑心,“失踪了?”   秋竹忙道:“不是, 就在暖阁里呢。”   她只好去把小香叫来。   小香进来的时候缩着脖子,声若蚊呐:“良娣找婢子有何事?”   “也没什么,今儿一天都没见你,怎么了?”傅瑶瞅着她。   小香嗫喏说道:“婢子今日身子有些不快,所以取了衣裳就回来歇下了。”依旧垂着头。   她平时爱笑爱闹,光是路上的见闻就能说一大堆,今天倒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傅瑶沉吟半晌,忽然说道:“抬起头来。”   “良娣……”小香意不自安。   “抬起头来。”傅瑶厉声说道。   小香只好颤颤巍巍地抬首,左右脸上各有五个鲜红的指印,一看便知是被人打的。   傅瑶默默看了片刻,说道:“秋竹,剥一个热鸡蛋过来。”   热鸡蛋取来,傅瑶将小香拉到一边,亲自给她在脸颊上揉拭。   “良娣……”小香瑟缩着,眼泪忽然就这样流下来。   “别乱动。”傅瑶说道,一面替她将泪水揩去,“这样漂亮的一双眼,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小香破涕为笑。   “现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傅瑶严肃地看着她。   小香被她盯得受不住,只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原来晌午她奉命去取换洗的衣裳,谁知就在浣衣坊撞见了崔嬷嬷,崔嬷嬷故意将赵皇后的一件衣裳掉在地上,诬陷是她弄脏的,小香与她争辩,因此挨了她两巴掌。她又羞又气,加之脸上的红印实在碍眼,所以一天都没有出来。   “你怎不早点禀报我,让我替你做主?”傅瑶静静说道。   小香声带哽咽,“良娣与皇后娘娘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些,若因此再生龃龉,只怕皇后又会给您气受,婢子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委屈,引得良娣你为此心烦……”   傅瑶感慨万千地看着眼前这个丫头。   她一向觉得小香不怎么伶俐,却未想到她这样忠心,宁愿自己受些闲气,也要设身处地为她这个良娣考虑。   傅瑶拉起她的手,感触说道:“难为你了。”   她只能这么说,不能为小香强出头。的确,如小香所言,赵皇后好不容易对她有所改观,她又怀着身孕,这个时候正该收敛,不好去触赵皇后的霉头。可是忍这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是难呀。   晚间就寝的时候,她到底按捺不住,将此事稍稍透露给元祯,虽不指望元祯替她做主——她不该挑拨赵皇后与太子的母子关系——可是,能有个人分担一下也是好的。   元祯却只是“哦”了一声,径自埋头睡去。   傅瑶心下不禁气闷,果然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就算不能为她出气,说几句安慰之语也好啊!这人却好像没事人般。   没心肝!   傅瑶愤愤地扯着被子,也自顾自睡去。   谁知次日就听秋竹说起,崔嬷嬷被赶去圊厕行了。   “为的什么缘故?”傅瑶忙问道。   “说是太子殿下去皇后宫中请安,那崔嬷嬷不知怎的老眼昏花,原想着上来讨好,却弄污了殿下的一双皂靴,殿下一怒之下就将她赶出了椒房殿,拨去圊厕行了。”   傅瑶听得心下了然。   原来元祯昨晚并非没听进去,今天就是特意去为她出头的——想不到他堂堂太子,也会耍这些阴谋诡计,那老嬷嬷算是倒霉遇上了他。事情发生在元祯身上,连赵皇后也不好说什么,她总不能为了一个下人贬斥自己的儿子。   虽说崔嬷嬷当初被赶去椒房殿,一大半出自傅瑶等人的设计,如今她报复回来也是应该。可傅瑶听到这老货落魄的消息,心中还是感到很解气。   她这个人,本来就不讲什么道理。   晚上元祯回来,傅瑶便很狗腿的上前迎接,给他解下外裳,还亲自端茶递水忙个不停。   元祯在她额头戳了一下,没好气说道:“马屁精!只有得了我的好处,你才肯自降身份,平时懒得一根手指都不动一下。”   傅瑶露出逢迎的微笑,“谁叫殿下是我命里的贵人呢?跟着贵人,我只求混口饭吃得了,哪里还敢时时刻刻在您跟前碍眼。”   她的口齿伶俐,一向连元祯都没办法。元祯哼了一声,“油腔滑调!”   这种话多数是女子用来形容男子的,元祯倒把自己变成了小媳妇模样。   傅瑶巴着他的肩膀,耍赖般问道:“还不都怪殿下您,您要是早说清楚了,哪来这些误会。可你却一言不发,自顾自睡去了,这不叫人生怨才怪呢。”   元祯哭笑不得,“我是因为这几天实在累得慌。您不知道,父皇天天要我见那些各部大臣,光应酬都应酬出了一身汗。”   但这是好事呀,起码说明成德帝对太子的重视。   傅瑶试探问道:“那么二皇子呢?”   “二弟也在。”元祯沉吟说道。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往下说,傅瑶也只问了这一句——再细问下去,便有干政的嫌疑。   不过她已从中攫取到有用的信息,二皇子元祈仍得皇帝看重,但风头已不如先前那般强劲了——他让元祯与元祈一同面见大臣,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长幼有序,君臣有别,元祯一定是排在元祈前头的。   傅瑶稍稍放心,看样子元祯的太子之位仍是稳的。   皇位之争不比其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分谦让。她既然认定了太子,从此二皇子一系便也是她的敌人,这是既成的事实,无从更改。   孰料平静中亦会生出波澜——那头象征着祥瑞的白鹿,竟莫名其妙地暴毙在假山后。   张德保伏在傅瑶座前,满脸是汗地向她细述来龙去脉,“那白鹿本来好好养在园子里,不知是否忘了上锁,加之宫人们看管不严,竟自己跑了出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三刻。宫人们费了大半天找寻,结果在假山后发现了白鹿的尸首,颈子上满是血污,旁边还放着一把匕首……”   秋竹小香听得骇然,都掩着嘴不敢作声。   傅瑶皱起眉头,“这与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张德保小心翼翼地抬头,“可是……有人看见太子殿下午后去过假山附近……”   “看见他亲手杀的吗?”傅瑶干脆问道。   张德保连忙摇头,“这倒不是,那两个宫人的证词也不定做得数,他们自己也说,或许是眼花瞧错了也说不定……”   虚虚实实,才更让人担心。傅瑶烦恼说道:“那匕首呢,可有什么异端?”   “这倒没有,”张德保忙说道,“那就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并非殿下特有之物。”   傅瑶问了这一连串问题,自己倒有些好笑,这根本就不是侦探破案剧,她又充什么福尔摩斯呢?   可怕的是,这些证据根本定不了元祯的罪,却桩桩件件都指向太子。或许对方要的,也根本不是制裁元祯的罪行,而仅仅借着流言的散播,在众人心底种下三分疑心而已。   疑心最能伤人,甚至杀人。   白鹿是二皇子元祈带来的,且昭示着祥瑞,是举国之福。旁人都没理由伤害它,唯独太子,可能出自对皇弟的嫉恨,作出这有损国祚之事——人一旦疯狂起来,什么事做不出呢?   傅瑶自己绝不信这个,却保不齐别人不乱想啊。   更怕的是,成德帝也这么想。倘若他认准了元祯是一个狭隘偏私、且行为暴戾的人物,那么元祯的太子之位,也很难坐下去了。   元祯近来常回来用午膳,可今日,一直等到黄昏时分,也不见元祯的踪影。有消息说,皇帝将太子叫去了御书房问话。   傅瑶起先坐立难安,后来却渐渐镇定下来,吩咐小厨房传膳。菜多而人少,她就让小香和秋竹坐下一起享用。   傅瑶吃得津津有味,那两人却食不下咽。   秋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良娣就不担心么?”   “担心有什么用,我总不能饿着肚里的孩子。”傅瑶平静说道,伸筷夹了一大箸紫菜。   她照例吃了一顿饱饭,待要吩咐收拾桌子,就见皇后宫里的人来传讯,说赵皇后要见她。   “替我更衣吧。”傅瑶振衣而起。   秋竹替她裹紧披风,小香为她端着手炉,一行三人径自向椒房殿而去。   她在路上遇见了元祈。元祈独自站在晚风里,他那与元祯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原是相当俊秀,此刻看着却只觉得无比恶心。   元祈含笑唤道:“皇嫂。”   傅瑶退后一步,站定了,稍稍点头:“二殿下。”她有点介意皇嫂这个称呼,此刻也懒于同元祈分证,就这样罢了。   “皇嫂是去见皇后殿下么?”元祈笑着说道,“皇兄出了这样的事,皇后娘娘一定很心急,皇嫂心中也一样焦急吧?”   如果说之前傅瑶对他有些忌惮,现在则是放心了一半:一个人浅薄到来敌人面前炫耀自己的胜利,足可见他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   傅瑶盈盈笑道:“手足之情胜过夫妻之义,殿下理应比我更担心太子的安危才是。” 第32章 皇帝   元祈顿了一下, 脸上显出忧愁, “自然, 我乍闻此消息, 也同皇嫂一般忧心, 所以才急急出来, 想劝谏父皇,求他不要重责皇兄。”   此人变脸的速度倒快, 装得也很像样子,只是这话好不中听——什么叫不要重责?倒好像认定了元祯有罪似的。   傅瑶不想多费唇舌,与他欠了欠身, “有劳殿下了,只是殿下也不必太过着急,皇上乃明理之人, 太子没做过的事, 自然也用不着分证。”   遂带着两个丫头悠然离去。   元祈看着她的背影,只冷笑一声:装吧,他倒不信,等太子彻底失势, 这女子还能这般从容。   傅瑶来到椒房殿门口, 就听到一阵重重的声响。   仿佛是瓷器落地之声。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就看到高贵妃从里头出来,这雍容华贵的妇人柔声说道:“傅良娣来面见皇后么?你还是先回去吧,皇后娘娘发了老大的火,你有着身孕, 万一迁怒于你就不好了。”   真好像句句为她着想。   傅瑶面色平和,“谢娘娘提点。”依旧朝里走去。   高贵妃在她身后叹道:“这太子怎恁不晓事呢?明知良娣你有着身孕,就该安安心心守着你才是,偏在节骨眼上闹出这等事来。唉,其实祈儿一向很敬重这位兄长,更从无谋夺储位之念,倒是太子殿下多心了。”   一壁说着,一壁叹息着离去。   傅瑶不禁佩服,高贵妃的演技可比她儿子好多了,到底是修炼多年的深宫妇人。她这话压根也不是说给傅瑶听的——椒房殿门首这么多当值的宫人,总会有一两个不懂事的将这话传出去,等成德帝知道了,也只会感念高氏的谦恭仁厚。   自然,若皇帝足够明理,这话也蒙蔽不了他。就怕他多疑,那就难办了。   傅瑶一左一右由两个丫头搀着,稳稳当当迈步进去,就看到地上散落了一堆碎瓷片——旁边博古架上那个庞然的青瓷花尊已经不见了。   赵皇后正气冲冲地吩咐侍婢,“为本宫更衣,本宫要求见皇上。”   “不可。”傅瑶急急说道,一面小心地绕过那些碎瓷,走到赵皇后身前去。   “为何不可?”赵皇后横了她一眼。   傅瑶却顾左右而言他,“方才贵妃娘娘是否来过?”   赵皇后的面容似乎有些扭曲,她咬牙切齿说道:“高氏那个贱妇,还故作好心地来告诉本宫太子被训话的消息,别以为本宫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看本宫的笑话罢了!就连这件事,只怕也是出自她们的手笔,这一群豺狼,早就眼睁睁盯着太子之位,巴不得早日将我们母子赶下来!”   “娘娘既然知道,就更不能去了。”傅瑶沉声说道,“高贵妃特意前来,就是为了激怒娘娘,您若现在闹气,就正好中了她们的计了,况且,您也没有证据呀。”   傅瑶并没有多少政治胸襟,然则她清楚一个道理:以不变应万变。在任何时候,轻举妄动都是最笨的办法。   “那就任由她们诬陷太子不成?”赵皇后愤然道,一手按着桌子角,用力甚紧,手掌都掐红了一大片。   “不会的。”傅瑶摇头,“陛下不会轻易相信的。这回的事全是捕风捉影,太子清者自清,只需坦然相待就好。咱们更不能自乱阵脚,否则不是给太子添麻烦么?”   赵皇后虽然厌恶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子说的有几分道理。她渐渐平静下来,火气也不像方才那样大了。不过,她瞧着傅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气——好像太子的死活与她毫不相干似的。   “你倒是一点也不怕,也是,反正你也只是个小小良娣,太子是好是坏,都不必你来操心是吧?”赵皇后冷笑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傅瑶真想狠狠扇她一个耳光——都什么时候了,这位皇后娘娘还想着窝里横呢?   她深吸一口气,肃容说道:“娘娘此话就错了,臣妾虽只是太子的一名小小妃妾,可此身荣辱亦与太子休戚相关,更遑论臣妾已经有了太子的骨肉,臣妾希望这个孩子能安然长大,为此,臣妾会不惜一切保护这个孩子,就如同娘娘您护着太子殿下一样。”   她这一招亲情牌起了作用,皇后不做声了,只在脸上显出颓然。   两个女人面对面站了半晌,皇后瞅了她一眼,“坐着歇会儿吧,别净站着,仔细累着腹中孩子。”   “是。”傅瑶欠了欠身,坐到一张铺了软榻的贵妃椅上。   她与赵皇后终究没什么共同话题,沉默着坐了半个时辰,就起身告退。赵皇后也没硬留她下来。   太子依旧未归。   秋竹看着漆黑的天幕,只有一两点星光淡淡照着,劝道:“良娣先回房歇息吧,太子殿下怕一时三刻不会回来了。”   岂止一时三刻,只怕今晚都未必能回来。   傅瑶很知道,依据理智,她现在该立刻上床就寝——反正她对于元祯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照顾好腹中的胎儿才是正经。   但不知怎的,她愿意多等一会儿。设身处地想想,换做是她遇到麻烦,知道有个人在等着自己,默默地守着自己,心中也会宽慰几分。   傅瑶打了个呵欠,说道:“把褥子和暖炉拿过来,我在这榻上偎一阵。”   “良娣……”秋竹有些迟疑。   “你们若受不住,自己先去歇着吧,我能照顾自己。”   秋竹小香只好答应着,却哪敢让她一个待着。只好把床褥搬过来,火盆也生得旺旺的,好尽量驱散殿中的寒气。   *   元祯正在御书房与成德帝对谈。   出乎意料的是,成德帝压根未问起白鹿一事,只探了探他的课业,再则就江南水患成灾,询问他的看法。   这件事在朝堂已讨论数月,大臣们早有定论,元祯也只好择紧要的说了几条:无非是修造城渠,开凿泄水,开仓放粮,安置灾民。办法都摆在那里,问题只在于钱——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成。   大历国库不丰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之成德帝自登位以来,屡屡减免赋税,固然得了民心,可进项也少了许多。   “为今之计,只有召集大臣们募捐,大家同舟共济,才能共渡难关。”元祯说道,“儿臣也会身先士卒,倾囊以授作为表率。”   成德帝对这句话很满意——他可不想有一个为钱斤斤计较的太子。他沉吟说道:“可是独你一人……”   “非独儿臣,还有母后及内廷诸位娘娘,以及二弟想必也会乐于相助。”元祯立刻应道。鉴于元祈这回算计了他,他决定让元祈多出一点血。   “那就如此办去吧。”成德帝看看窗外,“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   “是,儿臣告退。”元祯恭敬执手。   行出数步,他忽然返身问道:“父皇就不想问一问那头白鹿的事?”   看见他犹疑的面色,成德帝反问道:“你有没有做?”   “没有。”元祯果决地说道。   “那就是了。”成德帝轻轻笑起来,“朕要是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相信,朕又怎配做一个父亲?”   他拍拍元祯的肩膀,“何况朕从来不认为祥瑞是得天所授,所有的福泽都得靠自己挣来,指望天意是不成的。”   “谢父皇教诲。”元祯感激说道。   “不过朕倒是奇怪,”成德帝沉声问道,“若换了平时,你那母后只怕早就来嚷嚷了,今儿倒是安静得很。”   赵皇后的直性子,虽也是她的好处,可一介妇人若总是执着于自身的荣辱,而无视他这个皇帝的威严,那就有点令人生厌了。   元祯恭敬说道:“母后不会来的,阿瑶会劝住她。”   “阿瑶?”成德帝隐约记得这个名字,“你去岁纳的那位良娣?”   “是,父皇忘了,还是您亲自将她指给儿臣的。”元祯说道,脸上显出一种奇异的温柔。   成德帝哪里记得这个,他就是随便挑了一个家世平平的,赠与太子而已。可是瞧儿子这副模样,似乎对这个傅瑶很满意。   成德帝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历过意荡神驰,他不禁微笑起来,“你很喜欢傅良娣?”   “是,阿瑶待我很好,且她为人谦和有分寸,很识大体,在东宫颇得爱重。”   元祯说的品质,傅瑶一项都不具备,可是他说得毫不脸红——当然他是有自己的目的。   他郑重跪倒在地,“儿臣恳请父皇,准许我将阿瑶立为太子妃。”   成德帝皱眉,“本朝从未有过侧室扶正之先例,你就这样喜欢她?”   “是,”元祯坦然说道,“规矩是人定的,有人立,自然也可以稍作更改。陛下乃天子,一言九鼎,倘若有您的旨意,一定无人敢反对。”   成德帝陷入思忖,他这位儿子从未向他要求什么,如今还是头一遭,虽说这也是一件好事:一个没有欲望的皇子,就是他这个父皇也觉得可怕。那么,此事便成全他也没什么,不过……成德帝问道:“可傅家的家世到底浅薄了些,她父亲只是个七品小官,虽说有个祖父忠勇侯撑着,可如今忠勇侯健在还好,若哪一日忠勇侯不幸去了,你这位家世低微的太子妃只怕会为人耻笑,你可想好了吗?”   “儿臣已想得很清楚,”元祯镇定说道,“家世低不算大事,父皇不是常虑到外戚专权么?若纳傅氏为太子妃,父皇也能少担些心。且为了太子妃一位,外头多少世族虎视眈眈盯着,如今尘埃落定,也好让他们死了这份心,尽忠本职,别净惦记着有的没的。”   “至于阿瑶,”元祯沉吟着道,“儿臣总归不想令她受委屈。且她如今已有了儿臣的骨肉,就为这个,儿臣也想给她一个明白的将来。”   成德帝虽然处处恪守规范,自己却并非墨守成规之人——规矩不就是用来打破的么?何况区区一个太子妃而已,又不是什么家国大患。凡是女人家的事,在他看来都是小事,不值得计较。若不满意,以后再换就是了。   成德帝想了想,便道:“也罢,就依你之请,只是为了更名正言顺,等傅氏诞下麟儿,再升她为太子妃就是了。”   元祯不想事情办得这样容易,喜不自胜,忙叩头谢恩。他刻意绕过赵皇后,直接来求成德帝,就是知道这位父皇较容易说话。   他谢了又谢,才告辞而去。   成德帝看着他的背影,眸中神色莫定。   内侍杨凡将一盏热茶呈上来,小心赔笑道:“陛下还真应了太子之请?”   “有何不可?”成德帝接过抿了一口,淡漠说道:“太子说的也没错,家世低有家世低的好处,既然他不愿与高门重臣结亲,朕何不允了他,两全其美。”   “可奴才以为,太子会否只是为了掩饰……”   成德帝凌厉的看了宦者一眼。有些事他可以猜想,却不容一个奴才置喙。   杨凡自知逾矩,忙噤了声,讪笑着转移话题,“那白鹿的事陛下真不打算查下去了?”   “一只鹿而已,是谁做的都不要紧。死了就死了吧,难道朕还要为一头死物,寻活人的不是不成?”成德帝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更清楚的看到两个儿子身后的博弈,可是他不想偏袒任何一方。   现在细想起来,其实他对两个儿子都称不上太喜欢。元祈太浮浅,元祯太心深,即便是作为父亲,也不是可以疼爱的对象,更遑论作为皇帝?所以他一直都冷眼旁观。元祈送来白鹿祈福,他也就欣然接受,可若想借着白鹿之死设计太子,他却会大力阻止。   归根究底,这些把戏在他眼里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成德帝抚摸着桌案上嶙峋的夔龙纹,忽然觉得一阵寒凉。或许身在天家,本来就难有父子之情,他从前千辛万苦登上帝位,如今自然要殚精竭虑以防失去,哪怕是自己的子嗣也不得不防。天理报应,果然不爽!   成德帝霍然起身,取过一旁的大氅,向身旁杨凡道:“你若再敢胡言乱语,就不必在朕这里伺候了,自己去暴室领罚吧!”   杨凡一惊,忙垂目道:“是。”   只听成德帝自言自语,“都打量朕老了,一个两个都来糊弄朕,连朕身边也不得清静!”   杨凡听得汗出如浆,险些以为皇帝在猜忌自己的身份,好在成德帝嘀咕一阵就住了口,伸出双臂。   杨凡会意,小心为他将大氅披上,一面殷勤问道:“这么晚了,陛下还要去哪位娘娘那儿?”   成德帝微微闭目,“去张德妃宫里。”   还是幼子好。稚子无辜,也无知,不会想方设法算计他这张龙椅。也唯有在元福那里,他才能真正成为一位父亲。   成德帝已经起身,杨凡忙捧着手炉跟上去,心中不禁暗道:张德妃可有福了,有三皇子这个宝贝,她少说还能得意十年呢。 第33章 太后   元祯回到东宫, 就看到傅瑶靠在榻上睡熟, 两个丫头也东倒西歪地打盹儿。   秋竹举动警醒, 先察觉了, 正要出声, 元祯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摇了摇头。   秋竹会意,只好默默不言。   元祯走到塌前, 稍稍俯身,连人带被子将傅瑶抱起,微微嘀咕着:果然比从前重了, 不知是不是被子太沉的缘故。   他抱着傅瑶穿过大堂,径自去往房里。秋竹知道这两人要单独相处,识趣地没有跟上去, 反而看着睡着的小香, 免得她醒后跑去打扰。   元祯的脚步原是相当稳,可是当他将傅瑶放到床上后,傅瑶被枕头一磕,还是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 “殿下你回来了。”   “是, 我回来了。”元祯含笑看着她。刚睡醒后的傅瑶远比平时可爱,还来不及作出许多张致。   “殿下看着我做什么?”傅瑶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只好假意东张西望,结果便咦道:“我怎么在房里?”   她记得她明明在大厅里盹着了。   元祯柔声说道:“孤抱你进来的。”   傅瑶最受不了太子的温柔——不单是羞涩,还有尴尬, 元祯每每说这些情话都不觉得羞耻吗?   她不禁红了脸。   结果元祯的下一句就叫她的脸由红转黑,“孤觉得你重了。”   傅瑶瞪着他。   元祯认真说道:“真的,孤从前一只手就能抱起你,现在却得用两只手,虽说有被子的缘故,可一床棉被也没多少分量吧?”   你就吹吧,还一只手,你以为你是金刚大猩猩?   傅瑶哼了一声,翻个身睡去,她可没兴趣听人吹牛皮。   元祯偏将她的脸扳正,“起来,你不是才睡醒吗?”   “我现在又困了。”傅瑶理直气壮说道。   “那我管不着,总之我现在不想睡,你得陪孤说话。”元祯又使出他那无赖性子。   傅瑶被他磨得不耐烦,只得坐起身子,“殿下有什么话就说吧。”   元祯沉默不语。   这人好生古怪。   结果还是傅瑶先开口,“陛下没难为你吧?”她到底掩饰不住自己的关切。   元祯盼的就是这一句,他笑着将傅瑶拥入怀中,在她脸颊上轻轻蹭着,“没有。他甚至问都没问,只说相信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皇帝的心思傅瑶怎么也猜不透,只好点头,“那就好,我还真担心陛下会难为你。你不知道,那会儿我去见皇后娘娘,路上遇见了二殿下,他还说……”   “他说什么?”元祯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   怎么这样凶巴巴的?   傅瑶忙笑道:“也没什么,就说些假模假式的话,我听得不耐烦,转头就走了。”   元祯这才放心,揽着她的颈,叮嘱道:“以后别跟不相干的人搭讪。”   等等,这怎么成搭讪了?二皇子也不算不相干的人。   傅瑶莫名的看着他,简直不明白他这股醋劲儿从哪里来——话说他为啥吃醋?自己虽然得宠,也没到真爱的地步吧?   正如傅瑶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太子的心思她也不能完全掌握。   或许皇室子弟都是这般小心眼。   傅瑶只好老老实实应道:“好。”   元祯这才满意,又问她:“母后那里是不是你劝住的?我就说照母后的性子,一定沉不住气,早就闹到御书房去了。”   “其实皇后娘娘并非不明事理的人,若非贵妃娘娘火上浇油,皇后也不见得这般生气。”傅瑶忽然变成了和平使者,说起赵皇后的好话来了——不是出自善良,仅仅为了使利益最大化,毕竟一个集团只有从内部团结起来,才能更好地抵御外界的攻势。   “她们母子都是一样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元祯嗤了一声,又谆谆嘱咐傅瑶,“你也别去招惹高贵妃,别看她外表和和气气的,骨子里不知有多少算计。现下你只好好安居养胎,无事少往外头走动便是。”   傅瑶自然答应下来。   元祯看着她圆润光洁的侧影,止不住又在那柔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悄悄说道:“我还跟父皇说……”   “说什么?”傅瑶的困意渐渐袭来,朦胧说道。   “没什么,你好好睡吧。”元祯笑了笑,将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他本来想告诉傅瑶,皇帝已经答应许她为太子妃了。但想一想,暂时还是不说的好。傅瑶那个性子,只怕非但不觉得欣喜,还会抱怨自己给她找麻烦——当太子妃多累呀,还得处处应酬,规行矩步,连自由都少了。种种负面情绪,如此反而影响安胎。   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再给她一个惊喜。   元祯这般想着,也随着躺下,挨着傅瑶的头,两人并肩沉沉睡去。   因为元祯说她体重增加,傅瑶次日便拉着元祯,硬拽着他去御花园散步——尽管元祯反复申辩,说那是腹中孩子占了分量,傅瑶只是不信,她这才几个月,一个未成形的婴儿能有多重?   好在元祯今日无甚要紧事,有空陪她闲逛。   他们在园中遇见了元祈,元祈见太子安然无事,不禁愣了一愣,“皇兄,你回来了?”   元祯含笑说道:“我又不曾往哪儿去,怎么叫回来。”   元祈试探问道:“父皇昨日不是叫你去御书房么,就没问你些什么?”   “哦,你说那个,”元祯作出恍然的模样,“父皇倒是提了江南水患一事,问我有何解决之策,怎么,他没见二弟你?”   “没有。”元祈咬牙说道。水患这等大事,成德帝只找太子商议,却半点也没知会他,可见完全没把他这个次子放在眼里。   元祯笑道:“那二弟你也不用心急,反正圣旨已经下来了,二弟你也还有表功的机会。陛下让咱们还有几位大臣协力募捐,孤记得,贵妃娘娘的娘家高氏乃巨富之家,既然是善举,不妨便多出些力吧。”   元祈听得几乎吐血,表功的时候没想到他,伸手要钱倒是毫不犹豫,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种人!   他生硬的点头,“臣弟自当尽心。”便大步告辞而去。   元祈其实并未走远,待那一双男女离开,他才从假山后闪身出来,冷眼瞧着两人背影,重重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旁跟着的内侍问道:“殿下,那死了的白鹿该如何处置?”   元祈厌恶的皱眉,“死都死了,送到膳房去吧。”   他决定将这头倒霉的白鹿拆吃入肚,如同吃下他仇人的肉。   结果次日便传来消息,说二皇子腹泻不止,连夜请了几位太医诊断,才将病势压下去。   太医说二皇子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傅瑶立刻怀疑到元祯身上,“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元祯笑着摊开两手,“我也没怎么着,就命人往那鹿身上撒了些巴豆粉而已,他要是不那么贪吃,自然也不会中计了。”   傅瑶又一次认识到此人的腹黑之处。她暗暗决定,以后得罪谁,都千万不要得罪这位太子殿下。   二皇子虽受了大罪,旁人却没有一点同情,只觉得倒霉——谁让他自己作死,还想把祥瑞吃进肚里,结果招来上天降罪。   元祈的事总归是小事,众人议论一阵也就过去了,要紧的是江南水患——这可关系到他们自身的腰包。   赵皇后一向提倡节俭,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表功,把省出的银子拿来做善事。岂料她终究慢了一步——高贵妃不知怎的劝动了娘家人,拿出十分之一的家资作为赈灾款项,成德帝为此大为褒奖,不止连着在她宫里歇了五日,还让各府命妇们进宫向她参拜致谢。赵皇后听了这个消息,气得连掀了五张桌子。   傅瑶听后却只是置以一笑。高贵妃要大出血那是她的事,成德帝要褒扬她也是应该的,有什么值得生气?   至少在傅瑶看来,几句轻飘飘的赞语,能换来许多真金白银,可真是一笔划算的生意——成德帝才是只老狐狸。   傅瑶自己也象征性地捐了些物资,虽然没有多少——元祯给她的赏赐虽然颇丰,可傅瑶的位分毕竟只在太子良娣,若骤然拿出许多,旁人反而会疑心她的钱财来路不正。因此傅瑶便乐于做做样子,转而一心一意守着自己的小金库。   冬天一来,傅瑶比平日更加懒散,更加连门都不出——外边天寒地冻的,走几步路就一哆嗦,实在不是好去处。   可是懒惰的结果便是长肉。傅瑶每日看着镜子,就觉得自己的脸庞一天天圆起来,很快要变成那十五的月亮。尽管有这具身体的底子在,再圆也难看不到哪儿去,可毕竟减了几分姿色不是?   秋竹小香也劝她多出去走走,说先帝有一位万婕妤,就是这样只吃不动,结果孩子在腹内长得像个胖冬瓜,生产的时候怎么也下不来,为此吃尽了苦头,最后还难产而亡。   傅瑶被她们说得毛骨悚然,虽然有些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可到底有些畏惧,没事也常在殿里走走。可屋内就这么大,怎么走也就几步路远。因此为了得到更好的锻炼,傅瑶挑着一个阳光晴好的冬日,带着秋竹小香一齐往园中去。   御花园的梅花已经开了,也有腊梅。   其实比起梅花,傅瑶更喜欢腊梅的香气,因为更加醇厚——也有人说是一股酒气。但鉴于梅花乃高洁之物,且听说怀孕初期,太过浓烈的香气闻了不好,傅瑶还是错开步子往梅园去——她也不想被人贬成口味粗俗。   这样的冬日,即便是阳光灿烂,妃子们也不会往御花园来——除非能见到皇帝。岂料傅瑶才一进角门,就看到一个梳着高髻的老妇人在梅树前站着,头发都白了,看去总有花甲之年,她身旁还站着一个老嬷嬷。   这老妇人衣着不凡,虽称不上富丽,看去却都是上好的料子,且她身上自有一股凌然气度,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傅瑶侧着颈,低声问道:“这是何人?”   小香瞅了一眼,很快回道:“回主子,这位是寿康宫的太后殿下。”   太后啊。   傅瑶记得这位太后娘娘并不是成德帝的生母,只是养母,且与成德帝并不十分亲近。成德帝的生母是在他成年后亡故的,先帝才将他交与当时的江昭仪抚养,后来为使成德帝继位名正言顺,又立江昭仪为继后。   既是继室,皇帝又非她亲生,难怪江太后在宫中的地位有些不尴不尬。加之皇帝早就成人,心中自然更惦念自己的生母,对这位养母虽然恭敬,也只是恭敬罢了。江太后也很识趣,皇帝亲政后就退居寿康宫养老,六宫事宜都交由赵皇后打理,她只偶尔点拨一两句,余者并不操心。   这样一位太后,难怪六宫妃嫔都不趋奉她。   傅瑶却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她在宫中生存,傅家的势力指望不上,最好再为自己寻一个别的靠山——赵皇后即便不像从前那般讨厌她,也永远不会将她视作自家人;至于元祯,他毕竟是一个男子,不好管内宅的妇人琐事。   太后可就不一样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终究有这个名号在,她毕竟是宫中群女之首,若能巴结上这一位……   傅瑶的思绪飞速转动起来,她搀着侍女的手,款款上前,向那老妇人施礼道:“臣妾参见太后殿下。”   老妇人纹丝不动。   莫非是个聋子?还是耳朵有点背?可就算这样,眼睛也能瞥见呀!   傅瑶有些奇怪,再度福了福身,“臣妾参见太后,太后万安。”   老妇人这才稍稍转头,用一双尖削的眼睛看着她,“你是新进宫的妃子?哀家怎么从没见过你。”   她敏锐地看向傅瑶的肚子,已经有微微的凸起,“嚯,怀着龙种还敢出来晃荡,你胆子倒不小。”   傅瑶脸上一僵,宫里的人说话都这么直接么?   她可不能加深这位老妇人的误会,忙挤出笑脸道:“太后误会了,臣妾并非陛下的嫔御,而是住在太子宫的良娣傅氏。”   “原来如此。”老妇人冷淡地瞟了她一眼,兀自转身离去。   留下傅瑶呆立在原地。   怎么是这样?她还指望借着这个孩子跟太后多说几句话呢,说好的老人都喜欢小孩子呢?   秋竹忧愁的扶着她,“良娣……”想劝她不要灰心,却发现根本无从劝起——这位老婆婆简直油盐不进,连孩子都不能打动她,还有什么法子?   傅瑶却深吸一口气,反过来安慰她们,“没事的,放心。”   她这人从来不怕失败,而且越挫越勇,太后此举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倒不信了,若连一个老妇人她都收服不了,以后怎么对付肚子里的那个呢?   小孩子可比老人顽皮多了,等腹中那块肉生下来,她要操的心只会多不会少,现在正好练练手。   傅瑶高高扬起下巴,一副准备出征的模样。   两个侍女都害怕地看着她,不明白发生何事——良娣是不是吃错药了,居然这么有精神? 第34章 心事   傅瑶既已决定征服这位老奶奶, 次日就让小厨房做了些香甜软糯的糕点——东宫膳房的手艺她还是很信得过的——并让秋竹亲自送去寿康宫。   岂知秋竹回来便为难的告诉她, 说太后转头就将那些糕点分赠给了下人, 自己分毫未动。   小香不禁咋舌, “太后娘娘好大的派头, 不会是故意给良娣难堪吧?”   “不会。”傅瑶沉声说道。   太后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怎会因这个为难她;再说,像太后那样的身份, 真恶心一个人,也不会用这样小家子气的手段。   只能说,她送的礼物, 并不中太后的意。   傅瑶并不气馁,原是她自己考虑不周,没有打探清楚就贸然行动。好在, 她不清楚太后的喜好, 有一个人理应清楚。   晚上太子回来,傅瑶便向他问起这事。   元祯诧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傅瑶讪讪说道:“太后娘娘她毕竟是殿下的祖母,殿下每日事务繁忙,妾身代殿下尽些孝心也是应该的。况且, 本朝以孝治天下, 妾身若能侍奉太后身侧,对殿下的名声也有助益。”   她说得好听,口口声声为元祯的皇位着想,其实主要想为自己寻一个靠山而已,好巩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她不敢把宝全压在元祯身上。   元祯何尝瞧不出她这点小算盘, 虽有些气傅瑶信不过他,但仔细瞧瞧,讨好太后也没什么坏处,遂将她的头发揉搓一顿,还是老老实实告诉她:“你不知道,皇祖母的性子颇为古怪,与一般老人家多有不同。别的老太太都喜欢吃甜烂食物,看热闹戏文,皇祖母可恰好相反,她是巴蜀人,一向喜食辛辣,且无肉不欢。至于听戏,宫中一向是年节时搭了戏台寻个热闹,皇祖母早两年还有兴致,专门叫了个小戏班子供她点爱听的戏,近年来只安居宫中养病,这些东西一概不兴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不喜欢傅瑶送的糕点,果真是不合胃口。   傅瑶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问道:“殿下这般了解太后娘娘的习性,怎不见你多往寿康宫去?”   元祯苦笑道:“皇祖母一向喜好清静,咱们这些人多不中她的意,就连我小的时候,她也没怎么亲近过我。你不见三皇弟才三岁,德妃娘娘也很少带他拜见太后么?”   真有不喜欢孩子的老人家吗?傅瑶陷入沉思。   有了准备,她的信心便充足多了。她没那个权力召戏班子进宫,只好依旧从食物上下手。   第二日,傅瑶便亲自往寿康宫来,身后跟着秋竹和一名内侍——内侍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朱漆食盒。   宫人通传后,她迈步入殿,谁知就听到太后烦躁的声音:“哀家不喝这药,给哀家撤下去。”   傅瑶抬眼望去,江太后大约是午睡才醒,头上并未梳髻,花白头发散散披着,几乎有些蓬乱。   她身旁一个年岁差不多的老嬷嬷正在殷勤苦劝,“太后,您这病总拖着不见好,不服药怎能行呢?”   傅瑶开口说道:“太后既不愿喝药,就不用强逼她喝了。”   她认得这位老嬷嬷,就是前日御花园中陪太后赏梅那位。   曲嬷嬷也认出了她,福了福身,“傅良娣。”   对她的到来虽有些吃惊,还是忧愁说道:“良娣怎可说这样的话呢?不服药,太后的病势怎么能好?”   “治病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身子康健、情志舒畅么?倘若这药喝得不痛快,太后娘娘也情绪不佳,那倒不如不喝的好。”傅瑶微笑说道。   她这通歪理竟把曲嬷嬷说得愣住。   太后淡淡抬起眼皮,“你来做什么?”   傅瑶微微屈膝下去,“臣妾参见太后殿下。”   心中有了成算,她说话的底气也充足多了,“臣妾听闻太后近来饮食不欢,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薄物,好让太后娘娘开胃。”   于是让秋竹打开食盒,望去时,只见一笼分量充足的腐乳蒸肉摆在中央,周遭还有一碟手撕蹄筋,并一碗水煮鱼,上面撒了碧绿的葱花与鲜红的椒碎。   曲嬷嬷急道:“良娣怎么送来这些,快拿回去。”   太后却摆了摆手,“慢着。”   “太后,您年纪大了,这些东西怎么克化得动。”曲嬷嬷差点跺脚。   太后横了她一眼,“哀家还没老掉牙齿,你倒把哀家看成死人了。”   曲嬷嬷一惊,只好收声。   太后看着傅瑶,“你怎会想到送来这些?”   想不到老太后看着冷心冷面,居然是个吃货,看样子这一招起作用了。   傅瑶恭敬笑道:“是太子殿下告诉我的。”这种事情用不着撒谎,说实话就行了。   太后看了她一眼,也没细问,吩咐道:“收下吧。”   “可是,太后娘娘正在服那药,会不会有所抵触……”曲嬷嬷到底有些迟疑。   太后脸上显出不耐,正要说话,傅瑶替她开口了:“太医也没说忌食辛辣吧?嬷嬷若实在不放心,我随后会向太医询问此事,总不会害及太后娘娘就是。”   曲嬷嬷无法,只好将食盒搬到桌案上来。   傅瑶主仆俩站着不动。   太后瞪道:“你怎么还不走?”   “太后真不打算喝那药了?”傅瑶含笑说道。   “不喝了,怎么了?”太后赌气说道。   傅瑶有一副难得的好脾气,“臣妾本来想着,若太后娘娘照太医院的吩咐用药,那么为了抵偿您服药的辛苦,臣妾每隔一日都会送些好吃食过来,让太后您解解馋瘾,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曲嬷嬷听得咋舌,还有人敢这样胁迫太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傅瑶脸上依旧笑盈盈的,她可是吃准了太后不敢拿她怎样:下人都是谨慎的居多,江太后的小厨房一定不敢给她做这些肥腻辛辣肉食,免得出什么乱子。   这样的事,只有她敢做。   江太后无法,只好端起旁边的药盏,将黑漆漆的药汁一饮而尽。   傅瑶这才揉身施礼:“臣妾告退。”   曲嬷嬷看着她的背影,悄悄说道:“太后,您看这……”   太后也看着门外,眼中却是一片平静,“无妨,她要讨好,哀家就受着,不必为此分神。”   这宫中的真情假意她都见的多了,什么是真孝心,什么是假逢迎,日子久了,自然看得出来。   她拾起桌上的银箸,夹了一筷子手撕蹄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曲嬷嬷不禁劝道:“太后……”她真怕江太后吃了这些肉食消化不良。   太后也懒得废话,直接将一筷子蹄筋塞到曲嬷嬷嘴里,堵住她将要说出的话。   曲嬷嬷先是呜哇,慢慢脸上却转为惊奇——不得不说,这蹄筋炖的还真是软烂呢!就连她这样牙口不好的人,吃起来也毫不费力。   傅良娣这回算是抓住太后娘娘的把柄了。   傅瑶自此就常往寿康宫去,自然少不了带些可口的吃食。她也怕老年人荤食吃多了不好,耍了点小心眼,譬如在蒸肉底下垫些芋头、山药、薯类等,看着分量虽足,其实并没有多少。   太后虽瞧出这些小狡猾,也只好装作不知——若无傅瑶,她就连这点口福都没了。   一来二去,傅瑶对寿康宫简直轻车熟路,比往椒房殿去得还勤——江太后虽然习惯摆着一张冷脸,傅瑶却觉得与她相处起来更加舒服,起码比赵皇后那种隐隐的厌恶要好多了。   其实她觉得,江太后并不像她表面上那般冷情,偶尔还是有热乎的一面。   譬如有一回,江太后说起:“这天寒地冻的,你不用天天过来,也不嫌累得慌。”   傅瑶赔笑说道:“臣妾在屋里每日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多陪太后说说话,臣妾也能解个乏儿。”   江太后当时虽无表示,随后傅瑶却发现,多了一顶接送她的暖轿——自然是江太后派人送来的。   傅瑶心中欢喜,加之省了路上劳乏,往寿康宫去得更勤了,甚至中午也不回去,连午膳也留在寿康宫享用。元祯为此抱怨过几回,傅瑶只装听不见,依旧我行我素——来来往往的实在麻烦,且太后宫中也很舒服呢。   江太后有歇晌的习惯,即便冬日也是如此。反正寿康宫的火盆终日生得旺旺的,温暖如春,根本不惧怕着凉。   这日用过午膳后,江太后照例在内殿睡晌午觉,傅瑶则搬了张铺了狐皮的红木椅坐在一边,手里捧着一本志怪小说细细研究——元祯不许她看这些灵异神怪的东西,怕对腹中的胎儿不好,傅瑶正好借机躲到太后这里来。   四下里寂寂无声,曲嬷嬷也忙自己的事去了——太后觉浅,睡眠时不喜有人旁边伺候,恐怕吵嚷。   不知是哪里,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先帝”。   傅瑶悚然一惊,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谁让她正在看鬼故事?   好在细听了一阵,她才辨认出那是从内殿传来的,莫非太后在说梦话?   正在踌躇,里头人又唤了一声。   傅瑶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江太后两眼紧闭,嘴唇微微翕动着,果然是在说梦话。   老太太睡觉也不老实。厚实的棉被掀起一角,一只胳膊垂在外边。   傅瑶嘀咕了一声,上前为她将被子掖好,手指触到江太后的手腕,却觉到一个凉凉的硬硬的东西。翻起手掌一瞧,竟是一块形制古朴的玉坠。   都说玉能辟邪,可是像这种古玉,上头也许附了什么鬼祟也说不定——傅瑶方才看的志怪小说就有一篇类似的。且这块玉冰凉硌手,难怪江太后睡不安稳。   傅瑶小心地将那块玉掰开,谁知江太后攥得死紧,怎么也弄不下来。她正要再加一份力道,就听床上人幽幽说道:“还给哀家。”   傅瑶一惊,只见江太后已慢慢睁开眼,忙屈膝道:“臣妾有罪,冒犯太后殿下,还请太后饶恕。”   “无妨。”江太后说道,显然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她将那块玉伸到面前,仿佛珍宝一般恋恋看着,还伸出皲皱的手指慢慢摩挲,仿佛那是恋人的肌肤。   傅瑶迟疑着问道:“太后,这块玉……”   江太后的声音恍如梦呓,“这块玉是先帝赏的。那时哀家已入宫两年,可从来没有见过皇帝,一直到永巷的夹道里,我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夫君,这个我将托付终身的人。我低着头,偷偷地看他,皇帝生得真好看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男子……”   她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虚摆出一个手势,“他这样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还夸我长得漂亮,我明知这不过是一句惯话,他大概对每个女子都说过的,可我还是痴痴地相信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夫君,不相信他,我还能相信谁?”   傅瑶心中猛地一抽紧,轻轻唤道:“太后……”   太后大约并未听见她的话,依旧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后来,我承了宠,可是并没有得宠。前有与先帝伉俪情深的元后,后有宠爱无匹的常贵妃,而我,就和宫中的其他女子一样,很快沦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哪怕后来熬成了昭仪,熬成了皇后,也是先帝见我无子,才放心把皇帝交托给我,其实在他眼中,我和这内廷的女子都没有半分分别……”   太后笑着,依依看着手里的玉坠子,“只有这块玉,是哀家唯一值得留恋的东西,先帝初次见我,身边别无他物,只带了一把折扇,便解下这扇坠送给我,在我眼中,它却是比什么都要紧,连皇后之位都及不上……”   太后虽然露出欢颜,傅瑶瞧着,心中却蓦地觉得酸楚,不知怎的,两行眼泪便落下来,落在太后手背上。   江太后觉得了,含笑看着她,“傻孩子,哭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曾经历过这一关,哀家还算幸运的,做到了如今的位置,早该心满意足了。”   傅瑶愈发哽咽。这便是宫中女子的追求么,无波无澜,无情无爱,到老来,只能依靠一点回忆活着。   或许她也会是这样,一辈子浑浑噩噩,所得到的永远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不,或许还要惨,因为她根本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太后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傻孩子,你和哀家不同。哀家虽不常见着,每每也瞧料了两三分,祯儿他是喜欢你的。不像先帝,有些人的爱可以分给许多人,有些人则不能。祯儿是个好孩子,他不会辜负你的。”   傅瑶脸上木木,心中也是木木。江太后说的或许是对的,可是男子的爱是最不能指望的东西,何况元祯是未来的皇帝。   元祯从前跟她说,要把太子妃之位留给自己心爱之人,所以要立她这个宠妾来做靶子,这话傅瑶五分信五分不信。   真爱或许是有的,可不会是她,也不见得是以后那位太子妃——这位置责任重大,必得经历诸多考虑,绝不是用爱就能轻易决定的事。   至于这段时日,元祯的确对她很好,傅瑶也觉得元祯对她有几分喜欢——连孩子都有了,说不喜欢那是假的。可以后呢,倘若他成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她这份喜欢又能保得几时?   乱花渐欲迷人眼,元祯也只是一个男子。她现在仗着美色一时受宠,若日后出现一个更美貌的、气质更出尘的,难保自己不会沦为她人的脚底泥。   为了避免往后的失意,唯有不轻易交托真心才是真理。江太后就是个例子——她若是不喜欢先帝,如今也不会这般难过了。   傅瑶脑中千回百转,江太后默默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她想开解这女孩子,却发现根本无从劝起——她又有什么资格劝解别人呢?   曲嬷嬷掀帘子进来,恭敬回道:“太后,太子殿下来了。”   旋即便看到一个明亮的身影大步迈入,“阿瑶,孤来接你了。” 第35章 除夕宴   两人皆是愕然, 这太子殿下也太心急了, 太后还没发话就自己进来了。   江太后倒是不介意, 她本来也不是挺讲究规矩的人, 太子这样的举动反让她亲切。   傅瑶轻轻施礼, “妾身见过太子。”   元祯忙扶她起身, 看见傅瑶面容,不禁咦道:“怎么眼圈儿红红的?”   便朝江太后笑道:“皇祖母, 是不是您欺负她了?”   这臭小子。   江太后明知是开玩笑,还是忍不住瞪着他。   傅瑶连忙解释,“没有, 是香炉里的灰飘到眼睛里了。”   她本来想说沙子,转而一想,这内殿哪来的风沙, 所以改了口。   元祯有些疑窦, 见她不愿明说,也只好按下不提,遂拉着傅瑶的手谆谆说道:“你怎么去了这许久?孤还等着你回来一齐用午膳呢,结果久等不至, 菜都凉了, 所以急不过,这才出来寻你。”   江太后轻轻咳了一声。这两口子也太旁若无人了,当她这位老人家不存在呢?   傅瑶忙甩开元祯的手,“妾身已在太后娘娘这里用过了。”   元祯这才执手向太后说道:“既如此,孙儿就和傅良娣先告退了, 皇祖母安心养好身子,孙儿改日再来探望。”   “去吧。”江太后和声说道。   两人去后,曲嬷嬷才笑道:“这太子和傅良娣的感情还真是要好,也不知是否傅良娣有着身孕的缘故,太子格外爱惜她。这将来太子妃入宫,还真不知是个什么局面。”   “是啊,谁知是个什么局面,”江太后幽幽说道,“或许祯儿根本不打算纳太子妃也说不定。”   曲嬷嬷吓了一跳,“太后您是说,太子有意立傅良娣为正妃?”   显然她难以置信,“这不可能吧?将侧室扶正那是民间才有的事,宫里可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   “谁知道呢?或许从今以后就有了。”江太后淡漠说道。   曲嬷嬷也从吃惊中回过神来,“也是,反正谁当太子妃都与咱们寿康宫不相干,不过——”   她小心翼翼觑着太后脸色,“奴婢总觉得傅良娣对您并非这般诚心,或许是装出来的也说不定……”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就算是装出来的,若能装一辈子,可不就是真正的孝顺么?”江太后平静说道。   有所付出就一定会有所回报,她不管傅瑶是不是真心孝敬她,但至少在这宫里,只有她一个愿意常来陪她这位老人家说话。那么,她也将全力照拂这个孩子,尽己所能。   *   走到半路上,傅瑶才想起,应该让江太后用暖轿送他们回来的,可现在返回去也晚了。   元祯将身上厚实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摸了摸她手心,觉得还是有点冷,便命令道:“把手放我兜里。”   傅瑶乖乖照做。   元祯拥着她,踩着满地零落的梅花瓣,慢慢向前走去,元祯这才故作不经意问道:“皇祖母跟你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说了些年轻时的旧事。”傅瑶讪笑道。   “那你怎么眼圈儿红红的?”元祯瞪着她,“别跟我说什么香灰入眼的鬼话,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傅瑶只好拿江太后做挡箭牌,“也不为别的,就是为太后娘娘难过罢了。”   总不能说是自伤其身,怀疑元祯以后会变负心汉。   元祯沉吟道:“皇祖母……她也确实可怜。父皇并非她所出,先帝在世时,她也并非得宠的那一位,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好在如今成为太后,得奉养于寿康宫,也算苦尽甘来了。”   这便算顺心如意了么?为了一个太后的位置,将自己困锁数十载,到头来唯有寄情于一枚玉坠子,这便是所谓的苦尽甘来?   傅瑶有些怅然。   元祯看着她,忽然说道:“你不会是担心像皇祖母那样,晚年孤清无所依靠吧?”   傅瑶一惊,怎么被他瞧出来了?她忙摸了摸脸,生怕脸上的表情泄露了心事。   元祯呵呵笑道:“果然是担心这个,你想的还真长久啊!”   他将傅瑶的两只手攥在自己手心里,脸儿忽然凑近来,“你不用担心,等咱们都老了,孤一定会比你后死——孤要是先死了,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岂不是孤单得紧?”   呸,真不要脸。   凭什么我该死在你前头?不对,谁规定要和你一起变老的?傅瑶暗道。   她只好嗔道:“殿下又胡说八道了,好好的提什么死字,这可是宫里的大忌讳,存心给我找罪受呢。”   “好好好,孤不说了。”元祯笑容满面地捧着她的脸,忽然就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傅瑶一惊,本来被冷风吹得微红的脸立刻变得通红。她忙紧巴巴地看向四周,生怕有人瞧见。   元祯含笑牵回她的手,“放心,这会子园里没人。”   “谁知道,指不定就有一两个勤快的,早早来打扫园子。若穿了一身白衣裳,正好与梅花上的雪融为一体,咱们瞧也瞧不见。”傅瑶很有想象力地说道。   元祯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说的这些话,都能作成一首诗了。”   还来。   “殿下,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请您注意自己的举止。”傅瑶抱怨说道。   “就是知道我才做的。”元祯理直气壮说道。   这无赖性子真是改不了了。   傅瑶无语地想。   元祯牵着她的手回到太子宫,傅瑶便要解下身上的大氅还给他,元祯说道:“我自己来。”   傅瑶便知他想趁机揩油,这色胚简直劝都劝不住,她只好着意防范,却由他动手。   元祯的手果然摸上她衣裳,谁知便在腰际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一本精装的小册子。   元祯严厉的指着那本六朝志怪传奇,“孤不是不准你再看这些东西吗?你还敢犯,这回孤非没收不可。”   傅瑶自知理亏,本想讨饶,结果灵光一闪,想起元祯从前的劣迹,便竖眉说道:“殿下好不讲道理,你从前看那种东西,我也不曾说什么,如今我看点志怪故事,你就来说三道四,天下真有这样的人?”   元祯大约跟她斗嘴皮子斗出了经验,居然毫不逊色,“这是两码事,我看那种东西,是为了咱们的孩子;你看这些,却于养胎不利,你说说,究竟是谁错了?”   傅瑶哑口无言。   她明知元祯是在诡辩,关键是……居然听着很有道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后来傅瑶软磨硬泡,元祯总算将那本册子还给她,却将里头稍含血腥恐怖的页码尽皆撕去,只留下几则褒扬真善美的故事供她诵读。傅瑶一气之下,也就丢开不管了。   赵皇后得知她常往寿康宫去,似乎又有点不平,特意将她叫到椒房殿训了一顿,让她无事不要乱走动,结果隔日江太后就派人来,向赵皇后转达婆婆的话:“傅良娣愿意到哀家跟前尽孝,那是她秉性纯真,不比某些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却毫无妇人闺范。皇后娘娘您事忙,无暇来伺候哀家,哀家愿意体谅,可你为何拦着傅良娣呢?”   赵皇后听了这一顿冷嘲热讽,不禁面红耳热,只好专程到寿康宫拜了一拜,道“臣妾知错”,如此才将此事掩了过去。   高贵妃听到这般,也得意起来。她素性诡计多端,便命宫人们将此话传遍,好让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后与皇后不和。岂料江太后并不容她猖狂,秉雷霆之势,立马抓了几个散布谣言的宫人——都是高贵妃宫里当差的——全都赶出了宫,令高贵妃的气焰也减了不少。   赵皇后见她这般,心气反而平顺了些。   宫中人见到这些举动,才恍悟这位太后娘娘并非吃素的——她只是懒得管事,一旦发威起来,却比谁都厉害,如此不免多了三分敬畏。   连傅瑶也跟着沾光——她是这桩事件的中心人物,三个巨头为了她斗得不可开交。且众人见她一个太子宫的小小良娣,居然能得太后如此照拂,自然不容小觑。从此再无人敢轻慢她。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已是除夕。今夜是宫中家宴,宫里的各位主子都要出席,傅瑶作为其中一员,自然也不能例外——谁让太子宫只有她这一位良娣。   秋竹问道:“良娣此番打算作何装扮?”   既然是除夕宴,自当穿得喜庆一些,至于妆容……傅瑶这回倒是很快做了决定。反正有着身孕不便化浓妆,那就还是偏素淡系吧。   鉴于元祯执意要与她同行,两人只好一并到清泰殿,再各自找寻自己的席位。   透过敞开的殿门,傅瑶看到除皇帝皇后外,宫中的诸位娘娘以及宫外的王爷王妃都已经入列了。   元祯低声说道:“你有身子不宜饮酒,等会儿我让人给你换成果子酿。你也得留点神,别人劝酒也不要喝。”   傅瑶点了点头,“我知道。”   心下觉得元祯多此一举,她挺着个肚子,谁会没眼色给她敬酒。结果满目一瞧,众人的衣裳都十分宽大厚重,个个都像有着身孕。   她反而舒坦了些——怀着身孕来赴宴本来就有些尴尬,现在可以从容应对了。   即便是夫妻,男女也得分席而坐。元祯已经寻着了自己的席位,傅瑶也从五颜六色的衣裳中望去,觉得眼睛都快花了,她怎觉得女宾比男宾多出一倍不止——当然多数都是成德帝的妃嫔。   昌平笑着跟她招手,“傅姐姐,快过来。”   傅瑶忙走过去,这才发现李昭仪特意给她占住了席位,连忙道谢。   李昭仪笑说道:“不必,咱们坐在一起也亲香些。”   照理这是傅瑶第二次参加除夕宴,可是她寻遍了脑海,发现一点印象都没有——大概原身未参加宴会,或者全程低着头,什么都没有注意。   她环顾四周,觉得自己这位置有些微妙。女宾们分成两列,后一列是九嫔之下的低位妃子,这一列则从贵妃排到昭仪止,接着是各位亲王妃与郡王妃。   傅瑶的席位,恰好就处在李昭仪与各位王妃之间。   邻座的女宾仿佛对她很是注意。   恒亲王妃低声问旁边的兆郡王妃,“那穿红的是什么人,二公主怎么喊她姐姐?”   傅瑶进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红斗篷,脸上虽妆容素淡,可雪肤乌发,加之红衣艳烈,还是让人耳目一振。   郡王妃笑道:“嫂嫂你不知道啊,她是东宫的良娣傅氏,没见她方才和太子一起来的吗?”   恒王妃已是年近四十的妇人,形容憔悴,大约王府的生活不怎么如意——当然这不影响她的八卦;郡王妃则比她年轻得多,也娇俏得多。   恒王妃又看了傅瑶一眼,小心说道:“太子殿下莫非很喜欢她?”   “自然了,若不喜欢,怎会这么快怀上太子殿下的子嗣?”郡王妃脆生生说道,“听说傅良娣已是专房之宠,自然,东宫也独她这么一位良娣就是了。”   恒王妃并未注意后一句话,而是将重心放在前一句上,她脸上的吃惊几乎掩饰不住,“有身孕了?”   傅瑶在旁边面无表情听着,好不容易才忍住脸皮的抽搐——这两个人当她是聋子吗?就算再小声,离这么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好吗?   兆郡王妃还是那副娇俏的好嗓子,“姐姐你关心这个做什么?莫不是……”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红唇也牵起来。   恒王妃瞪了她一眼,“你装什么蒜,你还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郡王妃笑着打她一下,“瞧姐姐这话说的。”   这两人故作亲热的丑态看了还真是腻味。傅瑶翻了个白眼,饮一口果子酿。   两位王妃的亲热倒不是作假,只是各有各的算计而已。恒亲王妃想令自己的外甥女成为太子妃,郡王妃也想将自己娘家的庶出妹妹塞给太子,为了这个目标,她们可以共同合作,也能明争暗斗。   恒王妃现在却有些踌躇,既有身孕,太子妃一事便不能着急了。万一傅良娣诞下皇长孙,新进宫的太子妃地位便会受到威胁,还是再等等看,待傅氏产下孩儿再做决定。   “嫂嫂你急什么,你那外甥女过年才十六呢,又不是等不起。”郡王妃娇声道。   “就是为这个犯难。”恒王妃面露迟疑,“王爷他已经决定,在今日晚宴上求陛下赐婚。” 第36章 恒亲王   傅瑶也是一惊, 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停下来。   要赐婚了, 而且就在今晚。很快, 她的处境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不得不承认, 此刻她是相当心急的。虽然她总是在潜移默化地暗示自己:她并不想做太子妃, 当个无忧无虑的宠妾也很不错。   但若真的塞个太子妃进来, 她还能像现在这般顺心适意吗?   若真那样,她不得不向东宫的新主人俯首称臣, 从此屈服于另一个女人的威严之下。而她的孩子,说不定也要认别人做母亲,她连自己的骨肉都保不住。   至于元祯……她果真甘心将他让给别人吗?她已经习惯了元祯的宠爱, 就算元祯对她并非全然真心,她到底还是贪恋他的好,不是么?   傅瑶紧紧地捏着杯身, 脸色也发白了。   昌平瞧见了, 咦道:“傅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傅瑶回过神来,勉强朝她一笑, “没事, 这屋里有些闷。”说罢将手当作扇子,随意挥了挥,又饮了一口果子酿。   昌平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终究没多说什么。   傅瑶渐渐恢复镇定,她不能着急, 这事急也急不来。恒亲王若果真提出赐婚,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成德帝嫌这位兄弟莽撞,纵然不当场拒绝,也会找个由头搪塞过去;要么,成德帝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拂了恒亲王的面子,答应赐婚之请。   怎么想都是后一种可能更大些。毕竟恒亲王的外甥女也是郡主之女,出身高贵自不必说,容貌品行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且是亲上做亲,怎么想都是一桩好婚事。   至于太子的心意……傅瑶知道太子未必喜欢这一位,关键是:若皇帝准了,他还能抗旨么?   傅瑶目不斜视,却留意着旁边的动静。   两位王妃起先怕她听见,及至瞧了瞧,见她还是一脸从容,便放下心来,依旧窃窃私语。   恒王妃想了想,还是果决说道:“这事不妥,现在不是时机,得想个办法告知王爷,让他暂缓此事。”   兆郡王妃也不愿她这么快得逞,跟着说道:“那嫂嫂得尽快通知王爷才是,不然宴会开始就不好办了。”   皇上皇后却已经姗姗进来了。   两人只得收声。   傅瑶也不禁为她们叹一口气。   赵皇后一身皇后袍服,面容沉静,比平时更加端庄。成德帝却是难得一副笑模样。   两人款款入座,成德帝便随意挥了挥手,“今日原是家宴,一家人何必拘礼,怎么热闹怎么来就是。”   众人先有些拘谨,谁知恒亲王第一个站起身来,大大咧咧说道:“好,那臣弟就先敬皇兄一杯。”   一上来就敬酒,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众人都唬了一跳,连恒王妃也为丈夫捏一把汗。   岂料皇帝竟也未怪罪,反而笑着满饮一杯,众人这才放心,觥筹交错,举杯说笑喧闹起来。   恒亲王不知是不是酒量格外好,喝得又多又快,别人喝一杯的功夫,他已经灌下去三四杯,脸上也红扑扑起来。   酒至半酣,恒王妃到底有些不放心,遂叫过身边一个侍女,与她耳语一番,让她提醒恒亲王,暂缓提亲一事。   侍女有些犹疑,还是答应着,小心地从后殿绕过去,走到恒亲王旁边,仔细不引起旁人注意。好在男宾席上也有女婢服侍,倒不怎么奇怪。   傅瑶却一直在留心看着。   昌平见她发呆,“傅姐姐你怎么不动筷子,是不是饭菜不和你口味?”   说着将一碟兔肉递过来,“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傅瑶瞧见昌平红红的嘴唇,还有唇边沾着的辣椒籽儿,便知这兔肉一定辣的厉害,她笑了一笑,“不用了,公主你自己吃吧。”   李昭仪比她见多识广,嗔道:“你把这样辣辣的东西给傅良娣,让她怎么吃得下去?她受得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了。”   说着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鹅蛋羹递过来,“良娣你尝尝这个,有孕之人最宜食用的。”   傅瑶也听说怀孕了吃鹅蛋很好,便笑着接过来,“有劳昭仪娘娘了。”尝了尝,果然嫩滑可口。   李昭仪见她喜欢,脸上不禁露出得色,她点着女儿的额头说道:“瞧见没,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等你以后成了家,这些东西都得留意。”   昌平扁着嘴,“那我就不成家好了。”   “胡闹!”   傅瑶由着她们母女俩笑闹,用小银匙慢慢挖着蛋羹,依旧留神对面的动静。   侍女正要向恒亲王通传王妃的话,岂料才凑到他耳边,喊了一声“王爷”,恒亲王就猛地捉住她的手,醉醺醺笑道:“你这小婢怎的如此大胆,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勾引本王?”   侍女脸都白了,闻见他那一阵酒气,更觉作呕,拼命想要挣脱。   恒亲王偏不依不饶,捧着侍女的脸道:“也罢,既然你对本王一往情深,本王就成全你这番痴心。”说罢就要与她亲个嘴儿。   众人都吓得呆住,还是成德帝轻轻咳了一声,众人才反应过来,离他最近的几位王爷忙抓住恒亲王的胳膊,硬将两人分开。   恒王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傅瑶用袖子遮着脸,反而露出一丝微笑。恒亲王此举,无疑是自掘坟墓,现在指婚成功的可能已经降低一半了。   恒亲王被拽着入座,那侍女也含悲忍辱地退下,宴会暂时恢复平静。虽是如此,方才的事已经在宾客心中留下阴影,看向恒亲王的眼色也变得微妙起来,只有恒亲王自己喝多了浑然不觉。   恒王妃心急如焚,拼命向丈夫使眼色,命他向皇上赔罪。   大约眼神的发挥也具有累加性,几次三番后,恒亲王总算察觉到妻子的目光——可惜他却误解了。   但见恒亲王歪歪扭扭地起身,向成德帝抱拳说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恒王妃再也坐不住了,勉强起身笑道:“王爷……”   恒亲王带着醉意摆了摆手,“夫人,你不必多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现在正向陛下提及此事。”   恒王妃只好坐下,心中却凉了半截。   现在她阻止也阻止不了,恒亲王必然要说出那番话了——可是,丈夫方才失礼的举动,即便成德帝表面上未恼,心中只怕也没了好感,这门亲事想成功,难哪!   恒亲王依旧直抒胸臆,“陛下,臣之甥女年方二八,仪容颇美,且品行出众,臣以为,可堪太子良配。故,在此恳请陛下赐婚,成就一桩佳话。”   他虽然酒醉,这番话说出来倒是文绉绉的,说不定事先背过。   恒王妃紧张地等待皇帝的反应。   成德帝脸上依旧带着温煦的笑意,他自己不发表意见,却看着元祯,“太子,你的意思呢?”   元祯神色平和地站起,“儿臣暂时还不想纳太子妃。”   成德帝笑意朦胧,“恒亲王,你听到了,太子说他不想。”仿佛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恒亲王不服气的鼓着一双牛眼,“为何?”   这话不是问皇帝,却是问太子。   元祯正要作答,他身后元祈笑吟吟说道:“皇兄怕是为了傅良娣吧?傅良娣有宠,又有身孕,皇兄自然心无旁骛了。”   傅瑶恨不得将这位二皇子乱刀分尸才好,怎么又扯上她了?这不存心给她招祸吗?   元祯居然老实承认了,“是,在傅良娣平安生产前,孤不想有任何事影响她安胎。”   说着,他含笑看向傅瑶的方位。   果然这兄弟俩都不是好东西。   傅瑶无法,也只好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她认同元祯的话。   罢了,元祯早就说拿她做靶子,她得了宠妃的好处,总得做点贡献不是?   她原本安安静静垂目坐着,众人都没注意她。这会子一抬头,诸王眼里不禁露出惊艳之色。   傅瑶倒是毫不意外,这具躯壳的美貌她已见识多次,要不是困锁在这深宫,只怕早就名扬天下了。   可是恒亲王似乎不吃她这一款,他冷笑道:“果然生得有几分妖娆,和本王从塞外带回的胡姬不相上下。可是太子妃要紧的是品格端方,似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女子,太子殿下怎能被迷得神魂颠倒?”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连元祯的声音都冷下来:“王叔,我敬您是长辈才谦让几分,但傅氏为孤的良娣,还请您谨言慎行,不要恶语伤人。”   傅瑶也觉得很委屈,她明明只化了淡妆,分明透着一股楚楚可怜,跟妖媚有半毛钱关系?   恒亲王还想顶嘴,恒王妃险些晕过去。此时成德帝发话了,他淡淡说道:“恒亲王喝醉了,拉他出去醒醒酒。”   恒亲王挥开上来搀他的仆从,醉眼乜斜着道:“我没醉,我还要喝。”   恒王妃面色铁青,再也坐不下去,她霍然起身,要去拯救丈夫。   兆郡王妃笑着扯了扯她的裙摆,柔声道:“嫂嫂该好好劝劝王爷,别让他再闹出什么乱子。”   这该死的贱妇,还有心思在这煽风点火!方才兆郡王就坐在恒亲王隔壁,也没见他动一动身子,劝半个字,这会子还有心思来说风凉话,当真可恨!   恒王妃面色难看至极,甩开她的手,急急向对面走去。   她抓着恒亲王的肩膀,好言好语说道:“夫君,我带你出去吹吹风。”   恒亲王在家大概没少醉过,想来都是王妃劝住他的。如是这般,恒亲王虽说挣扎几下,好赖还是跟着恒王妃出去。   肇事者虽已出去,殿中还是寂寂无声,直到成德帝淡然举杯,“都愣住做什么,别为不相干的人败了兴致。”   众人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强迫自己饮酒作乐,心中却不由惴惴:闹了这一出,恒亲王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这是前车之鉴,他们需谨记才好。   傅瑶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空位,恒王妃已经不在,倒是兆郡王妃忙里偷闲与她对视,她举杯笑着招呼,“傅良娣。”   傅瑶微微点头致意,却没说话。   郡王妃只好尴尬的放下酒杯,一壁悄悄打量着这位良娣,深觉纳罕:方才那样大的动静,这位良娣却半分惊慌也没有,从容不迫。要么是心思极深,要么,就是蠢到家了。   能进入东宫博得太子的宠爱,并顺利怀上皇嗣,必定不是简单的人物。看来,自己也得好好提醒一下那位庶妹才是。   郡王妃垂下眼帘,默然饮下一口玫瑰酒。   傅瑶倒不是故意摆谱,实在不愿应酬这些包藏祸心的人,恒亲王夫妇固然愚蠢,可这位兆郡王妃见风使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懒懒地看向高座之上,成德帝依旧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才是帝王的样子,普通人怕是一辈子也练不出来。不过……就算恒亲王是自己作死,可方才瞧皇帝的模样,似乎成德帝本就不打算答应这门婚事,这是什么缘故呢?   傅瑶想不明白。   她正要挪开视线,就看到赵皇后紧盯着她,半晌才垂下眼眸,若无其事地端起面前酒杯。   傅瑶简直摸不着头脑——自己又哪儿得罪这位皇后娘娘了?   一直到月上中天,酒宴方散。宾客们陆续离席,傅瑶也跟着起身。因江太后称病未来赴宴,傅瑶便吩咐小香,“把这碟兔肉送到寿康宫去。”   秋竹笑道:“良娣还怕太后娘娘饿着肚子?我才看到皇上皇后派人送酒菜过去了。”   傅瑶平静说道:“他们是他们的,我是我的,各自的心意而已,受与不受,全在于太后殿下。”   小香答应着出去。   傅瑶便扶了秋竹的手,特意迟了一步,待人群散的差不多后,才慢慢向殿外踱去——她到底有着身孕,万事都该小心些。   元祯居然在殿外候着。   他上前顶替秋竹的位子,搀着傅瑶的胳膊,简直比扶老奶奶过马路还用心。   秋竹含笑退后,和张德保一前一后打着灯笼,照亮周遭的路。   月色清寒,洒落满地辉光,元祯将她的手拢进袖里,用身子予她热意。这样美的夜景,这样好的人——傅瑶不觉得这就是幸福,可心底也有一种涨满的感觉,在冬夜里也暖融融的。   偏有人出来煞风景。   元祈笑着从旁边掠过,“皇兄同皇嫂还真是恩爱,难怪皇兄肯当面同恒亲王发火,怎么也不愿接受那桩婚事。”   元祯叱道:“起开!”遥遥踢他一脚。   这贼子吐了吐舌头,快步离去。   此时傅瑶倒不觉得他那般可恶——或许是因为有月光的加成,加上是除夕之夜,再坏的人也能瞧出几分好来。但,大约到了明日,她又恨不得将这位二皇子千刀万剐了。   罢了,不相干的人不用操心。傅瑶看向身侧问道:“倘若恒亲王没有触怒皇上,皇上真允了赐婚之请,殿下会安然接旨吗?”   “不会。”元祯果决回道。   “为何?”   元祯眷眷拉起她的手,柔声说道:“孤早就说过,这太子妃之位,要留给自己心爱之人。”   又是这种套路,傅瑶闷闷说道:“我知道了。”   元祯瞧她这副模样,险些就要将那个秘密脱口而出。想一想,还是算了,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夜,还是不要出什么乱子的好。   他牵着傅瑶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看着天上说道:“据说月末和月初的月亮是最暗的,但不知怎的,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这是何缘故?”   “大约因为明日就是新年,连月光也想给人一点希望吧。”傅瑶随口说道。   说罢自己也觉得好笑,这种童话似的鸡汤,真亏她怎么说出口的。   元祯却很认真地看着她,“是,孤也这样觉得。”   他将傅瑶的头颅拢到自己胸口,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   身前身后的仆从只好都装没瞧见——真是的,大过年的,这狗粮撒给谁看哪? 第37章 王世子   大年三十, 成德帝照例要在皇后宫中歇息。   赵皇后洗漱完毕, 就看到成德帝已歪在枕上, 微微阖目, 胸口一抽一抽地动着, 大约已经睡熟。   她轻轻上前, 小心地为成德帝盖好被子,正要躺到他旁边去, 就听皇帝闭目说道:“今日的宫宴安置得很好,辛苦你了。”   敢情他并未睡着。   赵皇后一惊,忙陪笑道:“操持六宫乃臣妾分内之事, 称不上辛苦。”   心中却稍稍有些激动。成德帝难得夸她,偶尔听到这么一两句,说不欢喜那是假的。   “无妨, 你当得起这样的赞誉。”成德帝依旧闭着眼。   赵皇后得了这番鼓励, 胆气略壮了些,遂小心翼翼说道:“今日恒亲王之事……”   成德帝眉头一皱。   赵皇后知道这话令其不快,忙转口道:“自然,恒亲王出言无状, 陛下赶他出去也是应该的, 只是臣妾想着,太子年纪渐长,提亲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为免此类事再度发生,也免得有些人生出觊觎之心,陛下还是早早决断, 为太子定下一位太子妃才好。”   她近来也想通了,郭贤妃那样的蠢笨性子,郭丛珊又不似良善之辈,太子妃也不必定得是郭家人,只要家世过得去,又品貌皆盛,她这个母后也能知足了。   成德帝淡淡说道:“朕已问过太子的意思,他自己也有了主意。”   “是谁?”赵皇后忙说道。怎么父子俩都没跟她商量?   “就是东宫那位良娣傅氏。朕已经答允太子,若傅氏这一胎诞下皇长孙,就立她为太子妃。”   赵皇后脸上的惊愕简直掩饰不住。怎么就定下那个傅瑶了?凭什么就定下她了?   当着成德帝的面她当然不敢质问,只赔笑说道:“可是本朝从未有过良娣擢升为太子妃的先例,且傅氏的家世到底浅薄了些……”   成德帝打了个呵欠,“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不能为了死人立的规矩来难为活人。家世的问题更是好说,论起家世,又有谁能高过咱们皇家?无论祯儿娶谁做太子妃,都不会高过他自己,何况他自己就是堂堂大历太子,还需要攀附权贵么?与其日日想着门当户对,倒不如选一个品貌皆入得自己眼的,只要祯儿喜欢,又有何不可?”   赵皇后听了这一番长篇大论,只好呆住,她勉强笑道:“可是陛下同太子就这么自己定下了,也未跟臣妾说一句……”   成德帝瞥了她一眼,“跟你说了你就会答应吗?商量也是白商量,明知道白费功夫,何必花这样气力?祯儿倒是聪明,直接来跟朕提,反正只要朕准了,旁人有异议也得憋着。”   赵皇后还真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这父子俩的行事真是令人不快。好在她很识时务,不至于跟成德帝顶嘴,只能努力挤出笑容,笑得却比哭还难看,“陛下既然已经决定,那臣妾也无话可说了。”   成德帝叹了一声,拉起她的手,轻声说道:“阿媛,朕知道你一直多有不平,想为祯儿选一个家世高贵的太子妃,可太子妃毕竟是伺候太子的,若祯儿不喜,你再如何强求也无用,倒不如由着他,他高兴了,也会感念你这个母亲不是?”   赵皇后的闺名就叫阿媛。   成德帝多少年不曾叫过这个称呼,如今乍听此言,赵皇后心中不禁一颤,由着成德帝拉起她的手,脸上的神色也柔和多了。   一个女人若带了几分温柔,无论如何都不会难看到哪儿去,何况赵皇后保养得宜,并不怎么见老。   成德帝一时情动,手指不自觉地移向赵皇后的领口,要解开她的衣襟,触碰那滑腻的肌肤。   赵皇后垂眸说道:“陛下,咱们都是老夫老妻了……”   成德帝顿时兴味索然,翻了个身,“睡吧。”   赵皇后愣愣地看着重新闭上眼的男人,陡然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错事。她刚刚不过是假意推脱,目的是表现一个皇后的端庄,只要成德帝再接再厉,她一定会依从。   岂料成德帝就将她视作拒绝,很快冷下热情。   或许夫妻之间,本来就不该有诸多伪饰。   赵皇后慢慢躺下,侧着身,盖好被子,眼眶一片湿濡。   正月初八,宫外传来消息,陈氏顺利产下她的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举家欢庆。傅瑶因不便出宫,就让人送了贺仪过去,连洗三的份也一并捎上,心中却也着实有些惦念,希望见一见自己那刚出世的弟弟。   岂料才出月子,陈氏就请旨入宫探视。傅瑶虽担心她的身子,耐不住陈氏执意央求,只好答应。   好在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天气也渐渐和暖,不用担心吹风受凉。   傅瑶好奇地看着小弟弟。刚出世的婴儿安安静静躺在襁褓里,舒舒服服地闭着眼,偶尔动两下手脚。胳膊小腿都像藕节似的圆胖白皙,面颊则是红润通透,看着可爱极了。   原来小孩子都是这般好看。傅瑶不禁伸手抚上孩子柔软的胎发,“这孩子生得真好。”   陈氏笑道:“那是你没见到这孩子刚出世的模样,又瘦又没精神,小脸儿皱巴巴的,活像个小老头,你爹还说怎么生了个猴子。”   傅瑶嗔道:“爹怎么这样?哪有人嫌自己的骨肉丑的。”   “好在这一个月渐渐长大了,大约奶水充足的缘故,总算比先强壮了些。”陈氏说道。   傅瑶心中那点母性被激发起来,爱不释手地看着孩子,问道:“取了名没?”   “取了,叫做阿渺。”   傅渺……傅瑶轻轻皱眉,“怎么像个女孩子的名?”   “原是你爹说的,男孩子取个女名才好养活,不然容易生病。”陈氏似乎也有点不满,“你爹他读了一辈子酸文,居然也信这些穷讲究,不知道他在翰林院干些什么。”   傅瑶不禁失笑,只得好言相劝,“算了,一个名字而已,不拘叫什么都行,总归将孩子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她看着陈氏将衣裳撑得鼓胀的饱满胸脯,陡然想起一个问题,遂问道:“娘,府里请了乳母没?”   “早就请好了,现在孩子白天还是由我亲自照拂,晚上再交由乳母带。”陈氏叹了一声,“我倒是想时刻招呼,可你爹说我这个岁数,怕我累着,一定要我歇息。”   这样啊。   傅瑶虽未窥见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已猜出大概。果然大户人家都不用自己哺乳的,就连傅氏这样的门第,都还请了乳母喂奶,何况宫里这样的情况?   陈氏瞧见她神色,倒心有灵犀猜出几分,“你月份渐渐大了,乳娘也该找起来了吧?”   想到生产临近还有许多烦琐事,傅瑶便不自在,随口说道:“现在还不急,等产期将近再寻不迟。”   陈氏也不敢催逼,只说道:“那你可得留个心眼,乳母多是从宫外找寻,你顶好自己细看一遍,有那妖娆不安本分的便及早打发出去,免得生祸。”   这大概是所有大户女人的经验之谈。   傅瑶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心下不由嘀咕:元祯总不至于饥渴至此,连乳母都不放过吧?   陈氏又探手摸上她的腹部,“你这肚子也是尖尖模样,想必是个男娃儿。我怀着渺儿的时候旁人都这么说,瞧瞧,果然应验了。”   傅瑶仍旧笑着:“生男生女都好,反正女儿还年轻,往后也不是没机会。”   其实张太医倒是悄悄跟她说过,说这一胎极有可能是个男孩,可是生育这种事,单凭脉象怎么做的准,总得生下来才知道,因此傅瑶绝口不提。   陈氏笑道:“这两孩子年纪相当,若一齐长大,倒也是件趣事儿。”   小香脆生生说道:“夫人,那咱们良娣可太吃亏了,就算年纪差不多,辈分可足足差了一辈呢!”   众人都笑起来。   元祯回来的时候,陈氏早已出宫去了。元祯便坐到傅瑶床边来,绕着她一缕青丝问道:“见到你弟弟没,觉得怎样?”   “挺好的,”傅瑶若有所思说道,“长得很好看。”   元祯不无醋意地说:“有多好看,莫非比孤还强些?”   傅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人有毛病吧,怎么连小孩子的醋都吃?   元祯笑嘻嘻地爬到床上来,坐到她身后,下巴搁在她肩上,轻轻问道:“还说什么了?”   “也没别的,就问了娘请乳母的事。”傅瑶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随口说道。随即才反应过来,怎么连这种话都说了?   元祯却已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哦,乳母啊。”   他修长的手指从背后绕过那道防线,以刁钻的角度来到她胸脯上,隔着衣裳轻轻打着旋儿。   傅瑶恨恨打落他不老实的手,“流氓!”   她本来还有些迟疑,想自己要不要亲自哺乳,现在则是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若真个自己动手,保不齐元祯会来和孩子争奶喝,这色胚!   三月初,常贵太妃病重,其子诚郡王携亲眷进京探视。常贵太妃看来还能拖些日子,诚郡王妃只好留在宫中侍疾,因幼子无人照拂,便请旨也让住到宫中来。   成德帝答允了,怕小孩子过了病气,就交给赵皇后教养。赵皇后本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宫中人人皆知,这位郡王世子顽劣的厉害——但碍于圣命,也只好苦着脸接受。   常贵太妃得的并非时疫,照理说不会传染,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者,老年人一卧病往往气味熏人,令人不堪忍受。因此,成德帝便单独辟出一间宫室,供常贵太妃安居养病。   除了郡王妃日日守在床边——她自己大概也不是多情愿,只是孝道不可违罢了——宫中少有人过去探望,即便看了,也是一眼就走。   先帝在世时,常贵太妃固然宠擅一时,可如今先帝驾崩,她的风光早就到头了。且常贵太妃为人傲慢,宫中少有人与她交好,于民心上就落了下乘。   太后更是一次都没去看过。女人的嫉妒心是天生的,即便江太后也不能免俗。何况常贵太妃仗着有宠,没少作践当时的江昭仪。后来江昭仪成为太后,没发落这位对头已经算仁厚了,更不用向她示好。   傅瑶有身孕,自然不用看望病患,倒是江太后叫她过去,问了常贵太妃的情况。傅瑶也只好将太医院的判决复述一遍,说常贵太妃病势虽险,若能熬过这个春天,倒也无妨。   江太后听了便不言语。   傅瑶默默叹息一声,想这些老一辈的恩怨情仇也难算清。   从寿康宫出来,小香看着满地绿草如茵,香花烂漫。她本是小女孩心性,又素性活泼,不禁雀跃起来,凑趣道:“良娣,咱们往御花园走走吧,这样好的春光,若不看也可惜了。”   傅瑶月份渐大,行动迟缓,近来少出来走动,每日躺着也觉闲得慌,便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沿着御花园的夹道行来,就看到道路尽头,一架秋千开满了紫藤花,远远望去如云霞一般,美艳极了。   小香笑得更欢,“良娣,这花开得真好,咱们过去看看吧。”   傅瑶清楚她贪玩的性子,一定是自己想荡秋千了。算了,反正她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成,让小香散散心也好,免得闷坏了。   便任由小香扶着她过去。   谁知才走到半路,身旁就有一个身形飞速掠过,险些将蹒跚行步的傅瑶撞倒。   小香忙扶稳她,竖眉朝前面那人喝道:“你这人长没长眼睛,没看到傅良娣在这里吗?”   那人却是个小孩子,身材矮小,大概总不超过十岁。   男孩子仰着鼻孔,哼哼唧唧说道:“什么娘地、爹地,我不懂这些,谁让她自己慢吞吞的,挡着我的路!”   “你……”小香的肺几乎气炸。   傅瑶也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头,这是哪来的熊孩子?   果然她最不喜欢熊孩子。 第38章 耍手段   男孩子蹭蹬两下爬上了秋千架, 便要占据这公物。小香看着不服气, 待要把他拽下来, 傅瑶按了按她的手, “让他去吧, 咱们不必理会。”   换做平时, 她或许会逮着机会教训这臭小子一顿,但如今既有身孕, 她该学着心气放平和些。   小香虽不忿,也只好就此作罢。她扶着傅瑶的胳膊,慢慢赏玩旁边的景致——若就此退回去, 倒好像怕了这熊孩子似的。   熊孩子胆子大得很,秋千高高荡起,几乎飞入天际。   小香看着不入眼, 扬声道:“你当心摔下来!”   岂料她一片好心被当做驴肝肺, 熊孩子只是不理,小香自己倒生了一顿闷气。   老天爷大概真是长眼,那男孩子越荡越高,一不留神, 险些撞到墙上, 总算他应变得快,忙翻身下来,才没有摔伤。   他怒气冲冲走到小香身前,指着她的鼻子说道:“好啊,你这小婢竟敢咒本世子!等我告诉皇帝伯伯, 看他怎么收拾你!”   说罢甩袖走开。   “你……”小香待要拉着他争辩,又被傅瑶安抚住:“让他去吧,和小孩子争什么,就当是被马蜂叮了一口。”   小香虽然鲁莽,可也不笨,她忧心忡忡说道:“他自称世子,宫里的世子,可不就只有诚郡王府那一位,若他真到陛下跟前进谗,咱们该怎么办呢?”   “他有那个胆子才怪呢!”傅瑶轻嗤一声。这位王世子元禧的顽劣众人皆知,成德帝不会糊涂到相信他的鬼话。   “去吧,现在秋千架没人了,你可以尽情玩了。”傅瑶企图用这个分散她的注意。   小香闷闷不乐的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连秋千架都无精打采。   傅瑶则走到紫藤花架前,深深嗅着,用香气来平息心中的愤怒——她也憋着一肚子火呢。   在御花园消磨了一会儿光阴,小香便扶着她返身回去,岂料经过园门口那棵梧桐树下,就见昌平叉腰站着,旁边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比她矮了半截,另一个还要矮小。   傅瑶定睛看时,见其中一个正是诚郡王世子元禧,另一个身量才一丁点的,则是张德妃膝下的三皇子元福。   几人仿佛正在激烈争吵,旁边的宫婢乳母们都搓着手站着,面色惶然,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傅瑶携着小香的手过去,就听到三皇子大哭的声音,昌平则是一脸愤怒地指着元禧:“这是在宫里,谁许你用弹弓伤人?”   元禧手里果然拿着一个皮筋做的简易弹弓,他懒洋洋说道:“我本来想打树上的黄雀,谁让他不长眼挡在我前头,我是不小心才打中他的。”   三皇子捂着额角抽抽搭搭哭个不停,昌平更加愤慨:“你这混账睁眼说瞎话!他才这点高,怎么挡得住你?”   “好啊,你敢骂本世子,看来我非给你一点教训不可了!”元禧眯起一只眼,果然拿弹弓对准她。   昌平有些心虚,还是嘴硬说道:“你敢!”   元禧这年纪最禁不得激将,他紧紧地抿着嘴,真将一粒小石子发射出去。   石子擦着昌平的头顶飞过,险些打落她鬓上的一枚发簪。   昌平难以置信地捂着碎发,不敢相信真有人对她这个公主动手。她虽不及周淑妃的大公主那样得皇帝疼爱,可她到底是成德帝的女儿,不容轻视。   莫非真没人能治住这死小子了?   傅瑶皱了皱眉,迈步上前,昌平惊喜地唤道:“傅姐姐!”   元禧也站定了,用疑惑的眼色看着她。   傅瑶不看元禧,却盯着周遭的宫人说道:“谁是伺候世子爷的?”   有几个宫女抖抖索索地站出来,“奴婢在。”   “世子爷在这里胡闹,你们倒好像没事人般,也不见你们劝止。”傅瑶淡然吩咐下去,“既然你们做事如此不当心,自己去暴室领一顿板子吧。”   侍女们忙下跪求饶。   傅瑶泠然扫视了一遍,“若不想挨罚,就将世子爷带回宫去,再有失职,便唯你们是问。”   几句责罚到底比皮肉之苦好受多了,侍女们急急上前,拉住元禧的胳膊,“世子,跟奴婢们回去吧。”   岂料她们几个大人却还拉不住一个小孩子,元禧挣脱上前,冷目看着傅瑶说道:“你是何人,凭什么管本世子的闲事?”   这孩子倒像记性不好似的,明明才见过面。   傅瑶叹了一声,“我是太子宫的良娣傅氏。”   元禧显然不懂良娣这个职分的意思,咦道:“你是太子妃?”   “不是。”傅瑶不好昧着良心撒谎。   元禧冷笑一声,居然明白过来,“原来只是太子哥哥的妾室,一个妾,也敢管本世子的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非给你一点教训不可。”   说罢就将弹弓对准傅瑶。   小香勃然色变,忙拦在傅瑶身前。可元禧身量瘦小,姿势又灵活,若对准一点儿,保不齐还是能打中傅瑶的肚子。   傅瑶冷声说道:“世子可得想清楚了,我即便是个妾,也是你太子哥哥的人,若我出了什么意外,你以为太子会饶过你?”   “你以为我会怕他?”元禧嗤了一声,依旧将弹弓对着傅瑶。   这死小子不会真动手吧?傅瑶的心不禁提起来。   “哦,你真的不怕孤么?”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傅瑶睁眼望去,就见元祯神出鬼没地站在元禧背后。   元禧脸上显出畏惧,“太子哥哥……”   元祯老鹰抓小鸡一般捉起他的衣领,拎米袋般拎到一边,向那一群侍女竖眉说道:“还不快把世子爷领回去!”   侍女们战战兢兢地答应着,忙拥上前来——好在这回元禧没有反抗。   三皇子被方才的情景一吓,本来止住了哭,见到元祯现身,眼泪又如决堤的洪水涌出。他跌跌撞撞扑到元祯怀中,抽泣道:“太子哥哥,他……”   元祯好言抚慰着:“好了好了,别哭,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点事掉眼泪不值得。”   一面用袖子在他脸上揉了揉,“孤瞧瞧,是青了些,伤得倒不是很重,等会儿孤让太医院给你送点药膏过去,保准过一夜就好了。”   三皇子得了安慰,居然慢慢地止住泪。   傅瑶惊奇地看着,想不到元祯哄小孩子很有一套,倒大出意料之外。   元祯又朝昌平说道:“你亲自把三弟送回宫去,跟张德妃好好解释,别闹出什么乱子。”   昌平愤愤不平的说道:“那郡王世子这样跋扈,我一定要告诉父皇,让他做主好好教训一顿。”   元祯叹了一声,“怕是难呀。”   昌平牵着三皇子的手回去,宫人们也都散了,元祯这才站到傅瑶身前,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殿下放心,我很好。”傅瑶勉强说道,心下却仍有余悸:若元祯不来,保不齐她真会被元禧击中。   不过……傅瑶看着他问道:“那郡王世子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好像独独对你有几分畏惧?”   元祯一来,元禧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元祯笑道:“那是因为孤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好性子,他那时也常常入宫,还是一样顽劣,奈何人小力弱,没少被孤教训,如是几回之后,他见了孤就绕道走,大约是被打怕了。”   傅瑶点点头,童年的阴影的确可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有些人小时候被老师体罚,长大后还常常做噩梦呢。   她又问道:“王世子这般顽皮,怎么宫里也没人愿意管教?”   所以才纵得他这般猖狂。   “不是不愿,是不敢。”元祯叹道,“先帝在时,常贵妃颇受恩幸,连带着她所出的诚郡王也深得先帝青眼。先帝临崩之时,更亲自于病榻前下旨,要保全诚郡王一脉永世荣华。诚郡王膝下子嗣凋敝,中年才得了这么一位独苗,才出生就立为世子,你想想,这样珍贵的出身,谁没事敢去招惹他?孤从前年纪小,还可说成孩子间的玩笑打闹,现在大了,连孤也不好认真教训他了。”   原来如此,有先帝的旨意护着,所以即便常贵太妃已经失势,只要诚郡王一脉不犯下大错,皇上皇后就不会拿他怎样。对于这些小孩子的劣迹,更是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傅瑶也跟着叹了一声,真不知该说这小子的命好还是不好。能处处随性固然爽快,可若一直无人管教,等长大了,只怕也是一颗歪瓜裂枣,败坏了皇家的好基因。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先帝既这般疼爱常贵妃之子,怎么只封了一个郡王,至低也该是亲王呀!”   元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正因如此,旁人才肯处处容让呀。”   傅瑶恍然大悟。   诚郡王既非年长之子,也不是才干出众之辈,自然没有登基之可能。可若封他为亲王,以其母之宠爱,难保不引得旁人忌惮,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干脆封一个不起眼的郡王,保全一世荣华富贵,安安稳稳便是了。   成德帝如此放心,也是知道诚郡王无力与他争夺皇位吧。   这样看来,先帝对常贵太妃母子也算是真爱了。   元祯谆谆嘱咐道:“总之,他那性子不是好惹的,你也尽量别去激他,暂且忍忍,等常贵太妃这事过去了,他们一家子出了宫,咱们也好过咱们的清静日子。”   傅瑶柔顺的答应道:“好。”   岂料她不主动找事,事情偏偏找上她来。   这日午后,她从寿康宫出来,途径皇后的椒房殿,就看到一群侍女排成一排,老老实实站着,元禧则威严地从她们面前经过,手里还拿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不时往侍女身上戳上一下。   傅瑶本不欲理他,岂料这小孩子眼睛贼尖,一眼就瞧见了她,指着傅瑶说道:“你,过来。”   秋竹从小香那里听说了这位世子爷的事,很有些担心,“良娣……”   傅瑶按了按她的手背,令她安心,自己却款款走过去,盈盈笑道:“世子爷有何贵干?”   元禧扬了扬手里捏着的物件,“孤要给你做个标记。”   傅瑶站定了看去,却是一枚红色的印章,而那些垂头站着的侍女衣上,也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印记。   “这是什么意思?”傅瑶故意问道。   元禧得意地说道:“这是孤的标记,谁要是带了这标记,从此就得臣服于孤。”   这熊孩子的名堂倒大得厉害,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傅瑶眼珠骨碌碌一转,立刻有了一个主意。她上前一步,居然笑起来,“好啊。”   元禧不意她这样配合,不禁眉开眼笑,“好,你果然识趣,难怪太子哥哥护着你,我现在也有点喜欢你了。”   傅瑶笑了一笑,展开衣袖,元禧正要为她摁上,傅瑶忽然皱眉说道:“这印章怎的做工这样粗糙?堂堂世子用这种东西,也太寒碜了吧?”   小孩子多半虚荣,元禧脸上显出不自在,“这是我随便捡的,不是什么好货。我先给你烙一个,回头我跟父王说一声,另寻好的来。”   傅瑶柔声道:“何必舍近求远?皇后娘娘的桌案上,不就有一枚印章么?那可是纯金打造的,又精致又好看,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可比这个强多了。”   “真的?”元禧脸上显出惊喜。   “自然,我骗你做什么。是与不是,你自己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傅瑶微笑说道。   元禧果然心动了,他转过身,飞快地往台阶跑去。   傅瑶与秋竹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笑。她轻轻搭上秋竹手背,“走吧,剩下的,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她没骗元禧,元禧的确在赵皇后的桌案上寻到了一枚印章——也像傅瑶说的一般精致好看,金光灿灿。   可是等他欢天喜地捧着印章出来,却发现傅瑶主仆俩已经不见了,只好皱眉问旁边的宫女,“那两个人呢?”   “傅良娣已经先走了。”宫女嗫喏说道,她忽然瞧见元禧手上的东西,惊道:“世子爷,您拿皇后娘娘的金印做什么?”   “金印?什么东西?”元禧茫然看着手里的金疙瘩。   宫女苦苦劝道:“世子爷快放下,皇后娘娘的东西可不是玩意儿。你这样瞎闹腾,皇后娘娘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岂料元禧生来一副倔性子,旁人越劝,他越闹得厉害,当下竖眉说道:“不就是一块石头吗?我倒不信皇后敢为这个打我板子。”   说着噗噗上前,依旧将印章烙在宫女们身上,一个都不落下,末了还赌气一扔,自己甩身走了。   宫女小心地拾起落在地上的印章,却发现那坚实的金印上已经出现一个微小的缺口,脸上立刻白了。   傅瑶做成这一桩计谋,心情格外舒畅,走路的步子也轻快多了。元禧一个小孩子不懂得其中厉害,她们这些大人却是一清二楚。   秋竹含笑说道:“郡王世子这回怕是有麻烦了。”   “那也是他与皇后殿下的麻烦,与咱们不相干。”傅瑶望了她一眼,露出笑容。   傍晚时分便传来消息,赵皇后因自己的金印被当成玩物,且有毁损,愤而将元禧拘起来,要结结实实赏他二十板子——虽然中途诚郡王妃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来劝止,可板子也打了一半了。据围观的人说,郡王世子娇嫩的屁股已皮开肉绽,恐怕这几天都走不了路。   旁人不清楚赵皇后为何发这样大的火,傅瑶心底却跟明镜一般——赵皇后最在意的就是她的皇后身份,旁的她都可以容忍,可若是亵渎了她的皇后尊严,即便是小孩子她也不会放过。   元禧那个小脑瓜大概现在都还不明白事情的经过,在场的宫女们或许瞧出几分,但也没人跟赵皇后说明:一来,傅良娣有身孕,又正得太子宠幸,犯不着得罪这位主子;二来,她们也乐意见到王世子倒霉。   诚郡王妃后来也问了儿子,探出些口风,但因无确实证据,她不敢来找傅瑶算账——况且自家儿子在宫中树敌颇多,早就孤立无援——只细细跟元禧解释了一通,且叮嘱他,以后不要再招惹那位傅良娣。   元禧吃了这趟亏,后来撞见傅瑶,总是远远避开,如同见了鬼似的——傅瑶却觉得很高兴,她能得到和元祯一样的待遇,还真是一种光荣。   她这些手段从来瞒不过太子。元祯知道后,点着她的额头严肃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算计皇后。”   傅瑶腆着脸微笑,“这哪叫算计?就是请皇后娘娘帮一个小忙而已。我知道明说皇后娘娘肯定不会答应,所以采用了这样迂回的法子,我这叫智慧。”   何况赵皇后以往对她那样刻薄,借这个机会出出气也好。   “去你的智慧!”元祯瞪着她,“你也就是仗着孤疼你,可劲儿折腾罢了。”   这倒是,元祯总不会到赵皇后那里告密揭发她,说她恃宠生娇倒也不错。   傅瑶倒在他怀中,腻声说道:“殿下,若我和皇后娘娘同时落入水中,只能救一个,你会先救谁?”   她想听听元祯对这个千古难题的答案。   据说标准的回答是,救母亲,然后和爱人一起死。但就连这种回答也有诸多令人不满之处——能活着,谁愿意死呢?   元祯答得很快,“当然救你。”   傅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却也有些好奇,“为什么?”   元祯抚上她的肚腹,“因为救了你,等于救了两条命。”   该死,怎么忽略了特殊情况?   傅瑶懒散地歪在枕上,她就不该问这种问题,给自己找不痛快。   元祯凑到她耳边,声音隐隐含笑,“生气了?”   “……没有。”傅瑶闷闷答道。   元祯瞧她这副模样,更想笑了,勉强才抑制住,找了个话题引开她的注意,“你知道么,元禧昨儿特意来找过我。”   “哦,为的什么事?”傅瑶仍是懒洋洋的。   “他说你是个妖怪变的,专能蛊惑人心,劝孤远离你,不然会被你吃得血肉不剩。”元祯憋着笑说道。   傅瑶也不禁失笑。原来元禧还是不清楚自己为何受罚,以为赵皇后被她迷得失了心智,才突然要责罚他——真是个蠢孩子!   这样想想,她这回的确是胜之不武,对小孩子耍这种诡计算什么本事呢?不过也算了,反正她脸皮很厚,不会感到羞愧。连孔子老人家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是女子,元禧是小人,彼此旗鼓相当、不分上下罢了。   傅瑶靠在元祯肩上,轻轻说道:“若我真是个妖怪呢,殿下又当如何?”   “孤会心甘情愿地被你吸去精魄。”元祯说道,覆上她的唇。 第39章 落水   郭贤妃幽居深宫已有数月之久。   从去年的秋天一直到今年的春景, 她足足呆了半年之久。这半年来, 赵皇后称她有病, 隔绝了外界探视。连成德帝, 也一次都没来瞧过她。   姊妹如此, 夫妻亦是如此。所有的情分, 都不过是自以为是而已。   郭贤妃与外界失去了接触,生活虽仍是照旧, 意气却一天比一天消沉,终日呆呆坐着,两眼无神, 面色苍白——大约是不见阳光所致。   朱弦匆匆进来,见主子还是这副模样,心下有些迟疑, 终究大着胆子喊道:“娘娘。”   郭贤妃一动不动。要不是她还睁着眼睛, 朱弦真会以为她死过去了。   “什么事?说吧。”半晌,郭贤妃才冷淡开口。   朱弦踌躇该如何措辞,“婢子听得消息,据说陛下有意在傅良娣诞下皇长孙后, 宣她为太子妃。”   她本以为郭贤妃听到这个消息, 一定会激动得坐起,岂料郭贤妃仍懒懒伏在桌上,“这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奴婢是听椒房殿的留芳说的,据说是陛下亲自同皇后娘娘提起。”朱弦咬唇说道。   郭贤妃脸上出现一丝苦笑, 声音忽然有些高亢,“好啊!果然还是她得了意!连皇帝皇后都答应了,这回真是再无人可以阻止了。”   朱弦不禁有些焦急:郭贤妃怎么好像气馁的模样?   她忙说道:“娘娘,情势危急到这个地步,咱们得快点想出办法来呀!”   “想什么办法?”郭贤妃瞥了她一眼,“陛下虽还未下旨,意思已经定了,你难道要本宫去求陛下改变心意不成?”   “这倒不是……”朱弦讷声道,“不过,二小姐可怎么办呢?”   郭贤妃淡淡抬眸,“事到如今,珊儿的太子妃之位是指望不上了。也罢,天底下多少好男儿,何必硬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郭家这样的门第,尽可以由她挑拣,让她另觅良配去吧。”   她心下不无唏嘘,这两年为了太子妃之位,下了多少工夫,使了多少算计,到头来连自身荣辱都赔上了,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究竟值不值得?   罢了,罢了,她也懒得再为郭家操心了。说到底,郭家也不曾为她这个贤妃操心过。她幽居这么久,郭家可曾遣人探问一声么?   郭丛珊也是如此,这个一贯温柔和顺的女子,现在想起来却只会令她胆寒。自上回那桩事后,郭贤妃才察觉,这位侄女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柔弱——或者说,她所谓的柔弱,不过是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   朱弦瞧她这副模样,想来无心再为此事筹谋,只好讪讪出去,心下不禁犹豫:二小姐要她设法,现在贤妃都无能为力,她究竟该如何才好呢?   朱弦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信告知一声——赵皇后明面上并未说是禁足,只是幽居养病,自然也未禁止书信来往。   郭丛珊很快就来了回应。   朱弦看着郭丛珊寄来的书简,脸上不禁勃然色变。点翠瞧见她的异样,诧道:“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家里出了点事。”朱弦笑着,趁人不备,将帛书塞进香炉里。   出了事倒好笑得出来,点翠嘀咕着,到底不关她的事,也就丢开手,忙自己的任务去了。   朱弦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心中思绪翻腾。这位二小姐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让她做这样的事,万一被人发现,这可是死罪!   可是……万一成功了呢?朱弦想到郭丛珊允诺的条件,又不禁有些心动:郭丛珊不仅允她万金,还答应若自己成为太子妃,就找机会同太子说明,将她也纳为孺子。   可以侍奉太子,这是何等的荣耀。   朱弦回忆起元祯英俊的轮廓,含笑的眉眼,脸上情不自禁红上来。   若能嫁给那样的男子……真是此生也无憾了。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好。   *   元禧伤好之后,依旧常出来闲逛,但自从挨了那一顿板子,比之前可老实多了。现在他不怎么闹腾别人,一个人自得其乐,众人都觉得松快许多。   这日午后,他原打算趁着起风好放风筝,岂料风筝的线断了,风筝摇摇飘起,不知挂在哪一座宫殿的屋檐上。元禧便暴躁起来,跺着脚让他们快去找寻——这位小爷的脾气,众人哪里敢得罪,只好撇下他,急急地四处奔走。   元禧却在原地踱着步子,思量该换个什么新花样。   朱弦觑着机会出来,笑道:“世子爷,您是不是觉得乏闷得厉害?”   元禧翻起一只眼睛看着她,“你是何人?”   这瓜娃子果然傲慢,朱弦暗道,依旧陪着笑脸:“奴婢可听说那边御湖里新喂了一波锦鲤,世子爷若有兴,不妨过去看看,晚了就被别人捞走了。”   “真的?”元禧眼睛一亮。   “我骗你做什么,世子爷若不信,自己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朱弦说着,赌气跑开。   元禧在原地踌躇一回,到底经不住诱惑,起身向御湖方向走去。朱弦躲在一棵树后,也忙暗地跟上去。   御湖里果然有几尾锦鲤随波游动——当然是朱弦一早放进去的。   元禧面露喜色,想抓住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奈何既没有钓竿,也没有渔网,他只好趴在岸上,也不怕衣裳弄脏,努力伸手去够那些锦鲤。   岂料湖边本就泥污苔滑,加之水草绊手,轻易挣脱不掉,元禧一个不慎,整个身子便落入水中。   元禧虽喜欢玩闹,对水性并不熟悉,扑腾了几下,怎么也上不来——湖岸都是淤泥,抓也抓不住。好在水不算太深,还能扎挣一会儿。   朱弦看看时候差不多,便悄悄离了湖岸,来到柳树林边的小亭里:傅瑶正在里头看书,秋竹为她打着扇子。   朱弦匆匆上前,敛眉说道:“傅良娣,诚郡王世子落水了,您快过去看看吧。”便急急离去。   傅瑶骤然听得这一句,好生惊讶——她本是在这里等元祯,好跟他一块回去用午膳,不想却撞见这一幕。   秋竹看着朱弦的背影,咦道:“这丫头好生古怪,说话也不看人,还瓮声瓮气的。”   她却不知,朱弦就是怕她认出,才故意低着头,还刻意掐着嗓子说话。   秋竹踌躇道:“良娣,你看这丫头的话做的准么?”   傅瑶也觉得可疑,但人命关天,万一是真的,她们不成了见死不救么?便说道:“不管怎样,先看看再说吧。”   她挽着秋竹的手快步来到御湖边,远远就见湖中有一个身影在扑腾,看样子那人说的是真的。   秋竹眯起眼睛辨认,“仿佛是诚郡王世子。”   这熊孩子虽然可恨,也不见得非要他死,傅瑶果断吩咐,“你速去叫人来营救,这会子大约都在歇晌,你往勤政殿方向去,看到当值的,不拘是谁,就跟他说一声,谅来王世子的性命也无人敢轻忽。”   秋竹有些犹疑,“那么良娣你……”   “我就在这里看着,”傅瑶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我不会傻到自己下水去救。”   秋竹答应着离去。   傅瑶隔得远远看着,那孩子仍在湖水中扑腾,小脸憋得青紫,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哪怕是头畜生,那也是一条性命,何况他还是个人?   傅瑶犹豫片刻,还是慢慢朝岸上走去,她在路上寻到了一根粗壮的柳枝,便将其拾起。   近看之下,元禧的模样还要可怜,身上衣衫尽皆湿透,累赘的贴在身上,嘴唇一张一合,眼睛都疲倦地有些睁不开了。   傅瑶将柳枝递给他,想看看能不能将他拉上来。谁知元禧人小力弱,抓住了也使不上力,傅瑶作为一个孕妇又处处掣肘,怎么也不能成功。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柳枝扔掉。算了,她凭一己之力也救不了这孩子,还是等人来了再说吧。这河岸格外湿滑,万一站久了,连她自己说不定都会掉下去。   何况,她对这孩子到底也没有多少同情心。就算有,也抵不过她对自身生命的爱惜。   傅瑶正待转身撤回,忽觉背后传来一股大力,仿佛有人将她推了一把,她甚至来不及控制身体的平衡,就因去势甚急跌入水里。   湖面溅起一大片水花。   *   朱弦躲在一棵宽大的柳树背后,紧紧地捂着嘴,努力不让粗重的喘息声被人听到。   她脸上有兴奋,但更多的则是惶然。事情分明在依照计划进行,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心却这样不安定呢?   或许因为她办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为了那唾手可得的钱财和荣耀,她将赔进两条人命——不,或许还是三条。   这样得来的一切,果真能问心无愧么?   朱弦抱着头,又是哭又是笑,脸上近乎癫狂。她觉得她疯了,郭丛珊也疯了,一个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   可是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做错的事无法挽回,只能极力遮掩——就好像这皇宫,经历了许多腌臜事,不还是照样光鲜亮丽么?   不,她不能倒下,她得照常回到披香殿,清理掉那些可能引人怀疑的痕迹,譬如鞋底的泥印。   她只想要活着,像其他人一样活得好,仅此而已。   朱弦最后看了湖面一眼,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在水里泡着,仿佛肿胀的浮尸。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努力将这恐怖的一幕抹去,快步离开湖岸。 第40章 主谋   从未有过这样的混沌, 傅瑶脑中沉沉一片, 仿佛充塞了一切, 又仿佛尽是虚空。   自从穿越以来, 她总是刻意保持清醒, 连梦里也带了三分警惕, 这令她觉得安全——同时也觉得疲累。   现在却难得放松下来。   真的,她觉得这样挺好, 没有争执,没有算计,远离宫中纷扰, 远离所有的人和事——也包括远离元祯。   她常在想,假如她可以逃出宫去的话,她是愿意逃的。尽管宫外的生活不见得舒服, 但至少她拥有贫瘠的自由, 而在宫里这种沉闷的空气下,只会一日日消耗她的生命。她必须极力讨好,必须媚笑逢迎,必须争权夺利——人人都是这样过过来的, 没有例外。   可是她不能出宫, 出宫就只有死路一条,连傅氏全族都不能幸免。倘若不能活着,那自由还有什么意义?   真累啊。   要是她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原来的家中,那该有多好。那个家虽称不上温馨, 但令她觉得踏实。   怀着强烈的希冀,傅瑶慢慢睁开眼皮。   她对上的却是元祯焦急的目光,“阿瑶,你醒了。”   原来还是在宫里。   两行眼泪渐渐下来,傅瑶颤颤巍巍的抓住元祯的手,“殿下,孩子呢?”   一种强烈的恐惧攫取了她的心神。   既然她还是那个怀着身孕的傅瑶,她腹中的骨肉……傅瑶紧张地看去,想掀起棉被一探究竟。   元祯忙安抚地拉住她,“你放心,孩子没事。太医说多亏救得及时,你只是呛了点水,并无大碍。”   原来秋竹赶到勤政殿时,元祯恰从里头出来,来不及细问就速速跟她来到岸边,将人救起。   傅瑶松了一口气。若按宫斗剧里演的那样,恐怕她已经早产,甚至难产。还好现实没那么残酷。   也多亏她勤于走动,这具身子才强健了些。   元祯握着她的手嗔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就算看到元禧落水,也不该不顾自己的身子去救,若真出什么意外,谁担得起这个责?”   傅瑶脸上一僵。   敢情元祯以为她是为救元禧才落水的。不,不止元祯,恐怕所有人都这么想。旁人又不知有人暗地捣鬼,落水的就只有他们两个——总不可能是那位顽劣的王世子主动救她。   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傅瑶勉强一笑,“郡王世子情况如何?”   元祯叹道:“他溺水的时候久些,现在仍昏迷着,不过太医已将腹中积水控出来了,说需要一段时间休养,总之于性命无碍。”   这样看来,那人的算计竟样样落空了,傅瑶暗道。她真是福大命大。   元祯在她额上亲了一口,起身道:“孤去看着她们煎药,也好放心些。”   傅瑶点了点头,“殿下安心去吧。”   元祯去后又是秋竹进来,她将一个烧得暖烘烘的手炉塞到傅瑶怀中,“那湖水甚是冰冷,良娣别着了寒气。”   “良娣您不是远远看着就好么,怎么自己跳下去救人了?那诚郡王世子跟咱们又没有多大交情。”秋竹语声似有不满。   傅瑶凝眸看着她,“连你也相信我在救人?”   “不是么?”秋竹纳闷。   “当然不是,我是被人推下水的。”傅瑶冷冷吐露。   现在她看得很清楚了,那人原来还留有后路。她正奇怪,元禧虽然顽皮,不见得真有人要他的性命,现在看来则是有两层用意:一是将她引到湖边,好趁机动手;二来,无论此事结果如何,众人都会以为她是为救人而献身,就算她活转来,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自然也不好追查下去。   傅瑶将这番推断说出,秋竹不由大惊,“那咱们该怎么办,难道任由此人逍遥法外?”   说出真相显然是不恰当的,她现在安然无恙,元禧可正在受罪呢。若叫众人得知,难免有袖手旁观之嫌,诚郡王妃没准也会恨上她。   傅瑶沉思片刻,悠悠说道:“好在,就算刨去我这桩事,诱杀王世子的罪名也不轻呢。”   敢谋害她的人,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三日之后,傅瑶休养得差不多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元禧。   元禧被安置在椒房殿的偏殿,醒是醒了,依旧下不来床。   诚郡王妃正在床边看护儿子——儿子当然比婆婆重要多了,常贵太妃那边现在只有几名侍女照顾。   郡王妃一见到她,立刻淌眼抹泪起来,用手绢拭着眼眶,泣涕不能成声,“傅良娣……”   傅瑶柔声劝道:“王妃不必伤心,好在世子并无性命之忧,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您以后的指望大着呢。”   郡王妃感激地抬起眼帘。   傅瑶向床上望了一眼,同其母说道:“王妃,我想单独同世子说说话,不知可以么?”   王妃惊奇地看着她。   “您放心,我只是想澄清一下从前的误会,并不为别的。”傅瑶含笑说道。   她救了元禧的性命,这点要求自然得答应。郡王妃点了点头,“好。”便扶着侍女,带上门出去。   傅瑶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被窝里露出的小脑袋。元禧故意把头对着墙壁,用手掌捂着脸,似乎不好意思与她会面。   这臭小子还知道羞愧。   傅瑶故意说道:“郡王世子这是打哪儿学来的礼数啊?对待救命恩人,你就是这样的态度么?”   元禧霍的坐起,两只鼓鼓的眼睛瞪着她,傅瑶本以为他要顶嘴,谁想片刻之后,元禧竟垂下头,小声说道:“多谢傅良娣……救命之恩。”   苍白的小脸上还冒出了两朵红云。   原来这小子也不是那么可恶。傅瑶爽性大度起来,豁朗说道:“好啦好啦,我也懒得要你一个小孩子承情。以后你须记着,别自涉险境,累得旁人为你操心就是了。”   元禧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依旧垂眸说道:“……好。”   这小子如今倒乖,看样子还算有良心。   傅瑶趁便问道:“你怎么想到往湖边去的?那里头又没什么好玩的。”   这种小孩子的口吻最能套话。元禧想了一想,认真答道:“有人跟我说,湖里新喂了几头锦鲤,我一时好奇才过去的。”   还真是有人布下的局。傅瑶又问道:“是谁,是你认得的人吗?”   “是个眼生的丫头。”元禧摇头,他形容了一下那人的模样,“长长的脸儿,柳叶眉,吊梢眼,鼻子不大,嘴有点厚。”   这特征虽能排除一部分人,可宫里这副模样的人也很有几个,看来还得再做一番功夫才行。   问的话差不多了,傅瑶便起身,“你先歇着,我改天再来看你。”   正要离开,忽觉一只小手牵住了自己的裙子,回眸瞧时,却是元禧探出半身拉着她。   傅瑶不禁失笑,“怎么了?”   元禧小脸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可一定要再来呀!”   这小鬼倒像是黏上自己了。她随口一说,元禧却视为约定。   傅瑶只好转身,摸了摸他的头,柔声笑道:“当然,我不会食言的。”一面替元禧掖了掖被子。   她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仿佛来自元禧衣上,不禁问道:“世子爷有熏香的习惯吗?”   元禧拧了拧眉毛,“才不呢,我最讨厌熏香,寝殿里都不许焚香的。”   也是,像这种男孩子,顶怕自己沾上一点女气,又怎会主动接触香料呢?   傅瑶再度笑了一笑,“没事,我随便问问。”便出殿而去。   回到东宫,她便问起秋竹,“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向咱们通风报信的宫女?”   秋竹自然记得,这正是疑心之一,“那丫头低着头,也看不清什么模样。”   “那你还记不记得,她身上沾染了什么气味?”傅瑶笑道。   她将一件衣裳扔给秋竹,“这是我前几日换下来的,你闻闻。”   秋竹抱着嗅了嗅,不禁瞠目,“这是沉水香的气味,咱们宫里可从不用这个。”   傅瑶颐然说道:“咱们从不用这种香,必定是在前几日,那丫头报信时蹭上的,而我在郡王世子身上也闻到同样的气味,这其中的关窍,也就很清楚了。”   “宫里喜欢用沉水香的,就只有披香殿那一位……”秋竹喃喃说道,“容长脸,吊梢眼,厚嘴唇,可不就是伺候郭贤妃的朱弦吗?”   她大惊失色,“良娣,莫非又是郭贤妃做的手脚?咱们要不要禀报皇后?”   傅瑶抬手止住她,“慢着。”   她觉得这件事另有蹊跷。一个人不该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郭贤妃纵然愚蠢,也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罢。   她沉吟一会儿,吩咐秋竹,“你去披香殿悄悄儿地把朱弦叫来,就说我有事找她。”   秋竹有些为难,“她要是不肯来呢?”   “她不会不来的,”傅瑶笑吟吟说道,“她不来,可不就坐实她心虚么?”   秋竹答应着去了,傅瑶却叫了小香过来,问她道:“小香,我记得你的针线活似乎不大好?”   小香有些赧然,“婢子……婢子正在勤学。”   “扎绸缎扎不好,扎人总该会吧?”傅瑶诡秘的笑着。   *   秋竹没怎么费力就将朱弦带了来——看来还真是做贼心虚。只是想从她嘴里套出话,只怕还得费一番功夫。   傅瑶高高坐在贵妃椅上,挺着魁伟的肚子,面容像门神一般庄严。   朱弦颤颤巍巍跪下,小声道:“傅良娣……找奴婢有何事?”   傅瑶也懒得跟她废话,直奔主题,“推我入水这桩事,究竟是谁指使你做的?”   朱弦益发抖抖索索,“良……良娣说的什么,婢子听不明白。”   “装糊涂?”傅瑶冷笑一声,“有胆子做却没胆子承认么?诚郡王世子虽不认得你,却记得你的相貌,要不要叫他来指认一番?我衣衫上沾染的沉水香的气味,也只有贤妃娘娘宫里才有,如今证据确凿,我本可以禀报皇后立刻杖毙了你,如今特意将你叫来,是想问一问背后主使是谁,你不要不识抬举。”   朱弦听了这番陈词,几乎晕倒,想不到这么快就暴露得一清二楚。她踌躇要不要供出主谋。   傅良娣单独将她叫来,可见也不是很有把握——她不过是个良娣而已,还真能掌控生杀大权了?她现在供出也是死路一条,相反,若是暂且瞒着,郭丛珊怕秘密泄露,没准还会保全她。   朱弦这般想着,小心地往上看了一眼,大着胆子说道:“无人主使,只是奴婢一人的主意。”   这丫头倒嘴硬。傅瑶挑了挑眉,“这话不通,你一个小丫头,陷害我腹中的皇嗣做什么?谅你也没有这样的胆子。”   朱弦见她只是嘴上厉害,并未有实际动作,心下反增了底气,谎话也编得顺口了,“确实是奴婢一人所为。奴婢只是见贤妃娘娘幽禁披香殿多时,心中不忿,才想为娘娘出一口气。”   小香叱道:“胡说八道,郭贤妃是咎由自取,与咱们良娣什么相干?”   朱弦昂着头毫不示弱,“要不是傅良娣到皇后娘娘跟前告发,我们娘娘又怎会被关押起来?”   小香不禁好笑,“照你这么说,被人害了还得躲起来做缩头乌龟不成?”   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傅瑶皱眉喝道:“都给我安静点!”   两人方始收声。   傅瑶看着朱弦,慢慢说道:“你这理由编得很好,可惜,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朱弦不禁色变。   傅瑶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就算是朱弦一人所为,她方才口口声声说道贤妃,分明是在把郭贤妃扯进来——真正忠心于主子的丫头,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你还是不肯说吗?”傅瑶凝视着她。   朱弦垂下头,讷讷道:“奴婢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傅瑶使了个眼色,小香陡然捉住她的手,掏出旁边的针线盒,摸出一根又长又亮的细针,毫不容情地往朱弦指尖戳去。   殿内响起杀猪般的惨叫。   十指连心,最为痛楚。   傅瑶看着自己春葱般白皙柔润的手指,懒懒说道:“一直扎,不必停下来,直到她说出实话为止。”   扎人的确比扎衣裳容易多了,小香的性子本就利落,加之恨透了朱弦谋害自家主子,一下一下又狠又准。   不过片刻功夫,朱弦就已经泪水涟涟,连嚎叫的力气都没了。   她气息微弱的唤道:“我招,我全都招。”   傅瑶这才说道:“放开她。”   仿佛还抓着一线希望,朱弦问道:“我若供出幕后主使,良娣能饶我一命吗?”   “不能,”傅瑶摇头,她还没有大度到原谅谋害自己的人。   不过她说:“我可以饶你的家人不死。”   朱弦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她自嘲地笑笑:是了,她倒忘了,谋害皇嗣是重罪,会株连亲族,她一人死了不打紧,只怕会连累自己全家。   这般看来,傅良娣已是宽仁之至了。   朱弦的身躯软软滑落下去,头皮几乎贴着地面,她慢慢说道:“指使我的人,是永宁伯府的二小姐郭丛珊。”   这消息虽在傅瑶意料之外,却也没有偏出太远,不过,郭丛珊那次虽设计过她和秦爽的私会,也还没有这般丧心病狂,如今怎么像疯了似的,迫不及待要置她于死地?   秋竹替她问出来,“郭二小姐怎么指使得动宫里的人,她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朱弦讷声道:“二小姐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万金,还有……待她成为太子妃之后,劝说太子立我为孺子……”   又是一个被元祯的美色迷昏头的,傅瑶不禁翻一个白眼,她忍不住问道:“她要做太子妃那是她的事,我又没拦着她,何以处处针对于我?”   朱弦愕然抬起头来,“良娣你不知道么?太子殿下已经向陛下请旨,待良娣你诞下皇长孙后,就立你为太子妃。”   傅瑶愣愣地看着她。   她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元祯压根就没跟她提起。 第41章 完胜   暮色沉沉时, 派去打听的宫人回报, 说成德帝去了高贵妃的漪澜殿。   赵皇后淡淡摆手, “本宫知道了, 下去吧。”   她心中虽烦恼, 但亦无可奈何。她是皇后, 不是宠妃。宠妃可以出尽百宝邀宠,而皇后, 即便心底有万般酸涩,也必须做出贤良的名儿来,不能表现出丁点醋意。   皇后的身份固然给了她无上荣耀, 可是也从此困死了她。   赵皇后慢慢拔下头上的发簪,正要宽衣就寝,就听侍婢来报, “傅良娣来了。”   她怎么又来了?还是在这个时候来?   赵皇后莫名有些不安, 上回郭贤妃给傅瑶送梅汤想令她流产,傅瑶来见她,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这回又出了什么事?   “传。”赵皇后凝神说道。   这一回傅瑶进来得更快,礼数也更为粗疏。她甚至没有行礼, 只福了福身, 就道:“母后,有人要谋害臣妾腹中胎儿,臣妾特意将证人带来给您过目。”   她一声令下,朱弦便被扔进来。   赵皇后一眼瞧出朱弦十指渗出的殷殷血迹,“你对她用了刑?”   “不用刑如何肯招?”傅瑶漠然说道, “滥用私刑固然欠妥,可是跟这个丫头犯下的罪状比起来,真是小事一桩。皇后娘娘,您还是先听听这个丫头怎么说吧。”   她踢了朱弦一脚,“现在,把你方才对我说的,原原本本地跟皇后讲一遍。”   “是。”朱弦低低应了一声,开始诉说。   赵皇后见傅瑶这般目中无人,心中虽有气,也只好暂且听着。   她的脸色渐渐变了。   朱弦说的话,与方才并无二致,可是在赵皇后听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傅瑶毕竟与郭家毫无瓜葛,郭家就是死绝了也与她不相干,可赵家却与郭家同气连枝,一方有难,另一方势必难以幸免。   赵皇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朱弦决然说道:“是,字字句句,并无虚言。”反正傅良娣已答应保全她的家人,现在她没什么好怕的了。   赵皇后又惊又怒,“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傅瑶冷笑道:“母后您错了,不是她胆大敢做这样的事,是郭二小姐胆色过人才对,朱弦一个小小奴婢,要不是有人主使撑腰,她哪敢谋害皇嗣?”   赵皇后哑口无言。这件事是郭丛珊的罪过,辩无可辩,那女孩子她之前就瞧着不对头,却没想到她大胆至此。更令赵皇后生气的是,郭氏只顾着自己的私欲,完全未把郭家和赵家的安危放在眼里——这一点尤其不能原谅!   傅瑶郑重地作了一揖,“如今事情已经分明,还请母后给个说法,该如何处置?”   赵皇后好生为难,谋害皇嗣是滔天大罪,哪怕诛九族也不为过,可若真这样广而告之,即便郭家和赵家仍能保全,有这个污点,此后也难以在朝中立足。非只如此,她这个皇后,以及身为皇后之子的元祯,也将孤立无援——最好还是尽力保全这两家。   赵皇后勉强笑道:“阿瑶,此事毕竟牵连甚广,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如今你既已无恙,那女子的诡计也未得逞,不如……”   她叫得亲切,傅瑶听着却只觉得恶心,她冷声说道:“莫非臣妾所受的罪便白受了么?若臣妾这回真遭遇不测,皇后娘娘是不是还要包庇那罪魁?”   赵皇后呆呆看着她。假如傅瑶这回真一尸两命,她还真不知自己该作何举措。于情,她当然会恨透那杀害自己孙儿之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是于理,她又不知自己是否会继续遮掩下去,保住既有的利益。   赵皇后讷讷无言,傅瑶深吸一口气,肃容说道:“臣妾明白了,那么臣妾就遵照皇后娘娘的意思,不会向太子殿下透露半字。”   其实她一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才独身来此,以保全郭赵两家的颜面,而不是对外揭发。可是亲口从赵皇后嘴里说出来,她还是不禁齿冷——无论怎样,她都不会真心将赵皇后视作一家人了。   赵皇后自己仍有些懵懂,“你的意思是……”   “臣妾不会追究谋害皇嗣一事,可是那主谋之人,臣妾也不愿放过,”傅瑶扬眉说道,“这一点,还请皇后殿下成全。”   能不累及赵家,赵皇后已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温煦说道:“你待如何?我让郭丛珊给你赔罪可好?”   光赔罪未免也太便宜了。   傅瑶冷笑道:“光赔罪就顶用的话,人人都上赶着犯错去了。”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赵皇后有些尴尬。   傅瑶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主意,“郭二小姐做下这样的事,咱们虽不追究,保不齐她哪一天自己说出来,反而麻烦。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别再让她见人的好。”   赵皇后听得纳闷,难道让郭家把郭丛珊关起来?可关不关得住是一说,总不能关一辈子,别人还是会疑心哪!   傅瑶坦然说道:“贤妃娘娘不是卧病在床么?没准就是二小姐去岁常常进宫闹出来的。既然二小姐这般不祥,就当送去佛寺里清修,也好驱厄。”   送去寺庙里,又是不祥之人,那就等同于断送了一生的指望,从此只能长伴青灯古佛了。   这女孩子年纪轻轻,想出来的手段倒是果决狠辣,半点也不给人留后路。   赵皇后听得胆寒,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傅瑶向她拜了一拜,“如此,那就有劳母后了。”施礼离去。   侍女胆怯地看着地上的朱弦,“皇后娘娘,这人该怎么办?”   赵皇后烦恼的挥手,“先押去后殿关着,容后处置。”   朱弦脸上反比赵皇后平静的多——知道自己要死的人,往往格外淡定。   赵皇后又叫来另一名侍女,“你去披香殿将贤妃请来,本宫有要事见她。”   *   那一夜赵皇后同她表妹说了些什么,傅瑶无从得知,她只知道从次日起,郭贤妃的病就渐渐痊愈,众人都说是郭家二小姐冲撞,因此郭贤妃便向郭家下了口谕,要求将郭丛珊送到城外的慈航斋清修。   永宁伯夫人领着女儿哭到披香殿来,质问郭贤妃为何糟践自己侄女的名声,郭贤妃冷冷看她一眼,“嫂嫂这话错了,不是本宫糟践她的名声,是她在糟践郭家的名声,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女儿做了什么?”   郭丛珊面色惨白,死死拉住母亲的衣袖,“娘,别再问了,我愿意去清修,不关姑母的事。”   永宁伯夫人搂着女儿痛哭失声,“我的好女儿,你做错了什么,一家子血亲都这样狠心!她们既然不肯放过你,娘也削了头发陪你做姑子去——反正这家里容不下咱们娘儿俩!”   郭丛珊也伏在她怀中流涕。   郭贤妃自经历变故后,比先前通透了许多,只冷眼旁观这一对母女。从前她怎么没发现郭家的人都这般蠢呢?她这位大嫂也是个拎不清的,至于郭丛珊——连豺狼的眼泪都比她真呢。   永宁伯夫人闹归闹,最后还是迫不得已,将好女儿送到尼庵里去。郭贤妃大概跟哥哥提了侄女儿的恶行,所以永宁伯并未反对,反而急急地将女儿送出府去;至于永宁伯夫人,他们则索性瞒着,像这等混不吝的妇人,知道的越少才是好事。   赵皇后又叫傅瑶过去,问道:“那叫朱弦的宫人今日不吃不喝,似乎隐有死志,依你看该如何?”   她现在对着傅瑶总有一种上下颠倒的感觉,似乎对方才是主子——当然是赵皇后自觉理屈。   傅瑶轻快的说道:“她犯的本来就是死罪,要死便死呗。”   赵皇后皱了皱眉,对她的无礼虽不快,也不好说什么,只耐着性子道:“宫人们生老病死也是常事,但若没个由头,也说不过去。”   傅瑶露出狡猾的笑容,“母后若不嫌弃,臣妾这里倒有个主意。”   说罢附耳过去,对着赵皇后悄悄说了几句。   赵皇后听得睁大了眼,她素知傅瑶鬼心眼多,却也没想到她这般能于应变。   只是赵皇后还有些犹疑,“光凭这些证据,只怕不足以定高贵妃的罪吧。”   “要定罪做什么呢?只要有一点疑心即可。做得太明显了,别人反而要怀疑有人故意陷害,就是这样影影绰绰才好。”傅瑶微笑说道。   这还是她从高贵妃母子身上学来的。   赵皇后仍在踯躅,“但,谋害诚郡王世子对她们也没什么好处,这动机上只怕说不过去。”   “怎么没好处呢?”傅瑶说道,“娘娘您想想,诚郡王世子是养在谁宫里的?一旦王世子出了意外,人人都会怪责娘娘您教养不善,且朱弦是贤妃娘娘的人,贵妃娘娘此举,还可挑拨您与贤妃的关系,进而挑拨郭赵两家不和,打击太子的势力,为二皇子铺路——道理都摆在那里,就看您怎么说呢。”   赵皇后一脸佩服的看着这女孩子,被傅瑶这么一说,连她都几乎相信高氏是罪魁祸首了——看来她料得不错,这丫头果然是个狐媚子人精,尽管她如今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很快,有人向赵皇后告密,说诚郡王世子落水一事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设计,引诱其去湖边。赵皇后循着踪迹查到披香殿的宫女朱弦身上,正待审讯,岂知当晚朱弦就自缢身亡,临走还留下一封遗书,说自己曾被郡王世子责打辱骂,才心生不愤,作出此举。   遗书上尽管写得明明白白,可有心人却在收拾朱弦的遗物时,发现了一颗东海明珠——昔年高贵妃风光无匹,成德帝独独赠予她一斛东海明珠,如今却在一个小宫女身上发现,难免不惹人疑心。   高贵妃百口莫辩,不惜脱簪待罪,到勤政殿前自证清白。可成德帝碍于人言,加之诚郡王夫妇执意要为儿子讨回公道,不得已,只好夺去高贵妃协理六宫之权,罚俸半年,令其闭门思过一月。   二皇子元祈为其母求情,也遭了一顿申斥,深觉丢脸,只好称病不出。   赵皇后见了这般,自然心满意足——谁都以为只有高贵妃得蒙圣宠,却忽略了她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后,要弄到几颗明珠,绝非什么难事。   傅瑶只是付诸一笑。她为赵皇后出的这个主意,对她自己并没有多大好处,受利的只是赵皇后和元祯。但也罢了,谁让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彼此的利益都是互相依存的。   不管她喜不喜欢元祯,她都得帮着他,护着他——如同帮着她自己。等肚子里的这个生下来,她将又多一个人需要庇护,要操的心只会更多。大概只要人活着,就免不了这些纷纷扰扰。   或许她该改一改这懒散的习惯了,只听说过懒散的姑娘,没听说懒惰的母亲。她必须打起精神,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这地方好坏且不论,她既然来了,便没有退缩的道理——何况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暮春时节,落花如同飞雪,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傅瑶坐在廊前,看着宫人们侍弄花草,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节奏,这样好的季节,谁也不愿它匆匆过去。   然而傅瑶能清楚地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她抚上自己的肚子,里面传来轻微的震动。一个新生命正在里头茁壮成长,它是强健的,而且充满希望。   元禧轻手轻脚的上前来,仰着脸儿悄声问她:“傅姐姐,他们都说你快生了,是真的吗?”他现在也学着昌平喊傅姐姐。   谁整天跟小孩子聊这些生育的话题,傅瑶有些为难,还是“嗯”了一声。   元禧惊喜地拍手,“太好了,我要有小弟弟了!”于是雀跃着跑走,要向他母亲汇报这个消息。   额……宫里的孩子都搞不清辈分吗?   傅瑶无语地看着元禧的背影。   算了,也好,至少这孩子比从前懂事多了。自从见识过元禧的丰功伟绩,傅瑶很担心会生一个像他那般顽劣的孩子,现在这份担忧则化为无形:就算天性顽皮,她也有本事将其教好。   她有这个自信。 第42章 生产   傅瑶信守承诺, 关于郭丛珊设计谋害她一事, 她一个字都没跟元祯提起。   可是元祯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总能察觉到她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 什么时候说假话。   一连串的事件显然让他看出端倪, 他紧紧拉着傅瑶的手, 直视着她的眼睛,“阿瑶,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话他问过不止一回,傅瑶不清楚他为何执着这个——就算是夫妻之间也会有秘密吧?何况他们还称不上夫妻。   傅瑶悄悄滑出他掌心,低语道:“当然没有。”怀了这个人的孩子, 连说谎都仿佛有种罪恶感。   元祯纳闷道:“贵妃娘娘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去谋害元禧,这说不通呀!”   傅瑶照例把对赵皇后的那番言辞说了一遍,元祯听了却皱眉:“这事情有古怪, 就算是为了针对皇后与孤, 也不见得要拿元禧动手——诚郡王一脉可是有先帝的圣旨护着的,贵妃怎么敢冒这个险?”   傅瑶有些意外,想不到元祯一眼就看出里头的漏洞,她还以为这计谋很精妙呢。   既然元祯能瞧出来, 那么成德帝……他那般老于世故, 不见得会被轻易蒙蔽,还是说……他顺水推舟,故意让高贵妃和二皇子吃点教训?   傅瑶越想越是心惊,忙制止自己继续这念头,打算岔开这话题。   好在她早有准备, 当下瞪着元祯说道:“殿下还说我瞒你,你不是照样瞒着我吗?向圣上请旨立我为太子妃的事,你怎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   她果然戳中了元祯的软肋。元祯摸了摸鼻子,不自然道:“我……怕你为此事心绪不宁,打算等你诞下孩子再说的……”   “哦,所以殿下就自己决定了是吗?也不曾打算问问我的意思?”傅瑶咄咄相逼。   元祯好像受气的小媳妇那样低下头去,傅瑶暗中得意,谁知就见元祯嚯的抬起:“怎么,难道你不想做太子妃不成?”   这回轮到傅瑶退缩了,“倒不是不想……”   谁不想做正妻,谁不想成为唯一和丈夫并肩站立的女人,可惜她这个身份注定无法清净。   她嫁给一个太子,意味着和许多女人成为敌人。一旦她成为太子妃,不止要面对众女对元祯的虎视眈眈,必须想方设法排除异己,还正式成为赵皇后的儿媳妇,必须到赵皇后跟前立规矩,恪尽孝道。   此外,高贵妃母子也将正式视她为敌。   这其中的麻烦与纷争,岂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清的。   傅瑶扁着嘴不说话。   元祯揽着她的肩膀抚慰道:“阿瑶,孤之所以许你这个位子,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子,只有成为嫡子,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孤的希望,你们母子也能更好地在这东宫生活下去。”   听起来仿佛很有道理。   作也得有个限度,傅瑶见好就收,偎在元祯怀中,“那殿下的心上人呢?你把太子妃之位给了我,将来的那一位该如何是好?”   元祯点着她的额头笑道:“孤的心上人就是你呀!”   还是老一套。   算了,看样子她这辈子都无法同元祯进行真诚的交流。傅瑶伸了个懒腰,瞅着自己蜂后般的肚子,不经意说道:“倘若这一胎诞下的不是皇长孙,又该如何?”   元祯忙搂住她,“不会,张太医已经说了,这一胎是个男孩儿。他的医术怎么会不放心?”   “也是。”傅瑶打了个呵欠,安然睡去。   元祯看着她宁静的睡颜,却无端有些心神不宁。   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该是傅瑶的产期。她大腹便便不利行动,可有些事必须抓紧起来了。   乳娘就是必须提前找好的。   好在赵皇后没有忘记她做祖母的本分,不待傅瑶主动找她,她就自己着手安排这些事。   按照大历朝的规矩,皇子公主初生时,都该配有四名乳母,皇长孙的规格与此差不多。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中途会减掉一波,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人——为了这个,乳母们的明争暗斗也不在少数。   赵皇后选进宫的乳母不在少数,但经过层层审批,排除掉那些体貌不佳的、有疾患的、曾有劣行者,最后送到傅瑶殿里的只有十名——这最后一道工序,当然要她自己挑选。   傅瑶看着面前站成一长排的乳娘们,个个胸脯鼓胀得要飞出来似的,胸器悍然。她们倒是一个个垂着头,仿佛很老实的模样。   这一下子也看不出什么,日久才能见人心,眼下只能从外貌分辨。傅瑶虽不相信元祯会被乳娘引诱,可是母亲陈氏的话也不无道理,那太过妖娆的不得不防——据说明熹宗的乳母客氏就是个妖艳妇人。   因此傅瑶命她们抬起头来,随意挑了四个容貌清秀、态度也较为端庄的,连名字也懒得想,就叫春娘、夏娘、秋娘、冬娘,让秋竹领着她们去偏殿歇息,顺便学点宫中规矩。   入选的固然眉飞色舞,落选的却一个个如丧考妣垂头丧气,感叹自己没有四季娘的福分。傅瑶看了不禁好笑,到底哪边是福,现在还是未知之数呢。   总之,现在一切都准备得很充足了,就等肚子里的这个小肉球下来。傅瑶以一个母亲满怀希冀的心事,来展望未来美好的愿景——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常贵太妃虽然撑过了这个春天,却终究没能赢过与时间的赛跑,太医无奈地宣告:贵太妃娘娘已经油尽灯枯,活不了几日了。   据说常贵太妃临死之前,特意让诚郡王妃去寿康宫请江太后,愿与江太后一叙,化解从前恩怨——江太后始终没有答应,常贵太妃只能含恨而终。   江太后后来叫傅瑶过去,问起常贵太妃的丧仪置办情况。   傅瑶恭敬回道:“陛下很是恩恤,以皇贵太妃的仪制下葬,还为贵太妃娘娘上了尊号,号为康慈皇贵太妃,于是内外上下感激不尽,连诚郡王夫妇也称赞陛下仁德。”   江太后沉吟片刻,“你是不是觉得哀家很不近人情?”   傅瑶注意到殿中焚起了檀香,江太后一向不爱香的,这么做,必然是心中烦闷无法纾解。   她依旧垂头,“能以德报怨固然最好,可恩怨分明也是人之常情。”   江太后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丫头还是这么机灵,惯会拿些话哄人。”   她幽幽叹道:“哀家当然知道她与哀家有心结,可哀家宁愿放着,不去解开,只因哀家也是个女人。她当年那样得宠,什么风头都占尽了,连哀家也在她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如今风水轮流转,她成了不能动的那个,却反过来要哀家原宥她。纵然她是真心悔过,哀家也实在迈不去这道坎。”   傅瑶盈盈抬头,“臣妾看不见得。要悔过早该悔过了,何必到临终前才做出许多张致来博取名声,臣妾看,没准贵太妃不止想与您重修旧好,还想求得您的庇护,保全诚郡王一家呢——先帝的旨意虽然有用,可先帝到底不在了,如今能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太后娘娘您。”   她斗胆这么说,就是为了消除江太后的罪恶感——江太后也不是真有罪恶感,她一向厌恶常贵太妃,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碍于人言罢了。   江太后果然笑起来,“你这丫头,什么话到你嘴里都能变个味儿。”   傅瑶脆生生说道:“臣妾也只是老实道出自己的想法罢了。”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江太后觑着她笑道,“你比哀家精明,也比哀家看得清楚,又不惧人言,的确容易适应宫里的生活。”   傅瑶坦然接受这番赞誉。   “可是光有心思,固然能活着很好,可若要活得快活,就非得有一颗真心不可呀!”江太后叹道。这话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傅瑶若有所思。   真心么?江太后说的或许是对的,一个人不付出感情,就体会不到别人的感情,自然就不会快乐。可是江太后交出了真心,却并未得到应有的报偿,反而给了她无尽思念的痛楚——她成为太后靠的也是运气,而非真心。   反观常贵太妃,谁知道她爱不爱先帝,至少先帝很爱她,她曾经风光过,得意过,这就够了。   连江太后自身的经历都无法佐证,她又何必听这些训诫呢?   傅瑶这般想着,忽然觉得小腹一阵抽动,一股强烈的胀痛感,自下面慢慢升上来,渐渐席卷四肢百骸。   她一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眼前却渐渐吃力起来,额头上也冒出豆大的汗珠。   江太后察觉到她的异样,咦道:“你怎么了?”   傅瑶勉强朝她一笑,“太后,臣妾……怕是要生了。”   *   元祯急急赶到时,寿康宫已经忙成一团,宫人们出出进进,盆子里头端的仿佛是血水。太医和稳婆则齐聚在寿康宫的内室里,里头偶然传来一两声微弱的嚎叫。   元祯坐立不安,恨不得自己代傅瑶受罪,遇到一个宫人就问她一声,“里头怎么样了?”   江太后比他镇定,尽管面上也有些不安,她细细捻着一串佛珠,安抚元祯道:“你放心,太医说了,傅良娣的情况很好。只是她头一胎生产,难免费些功夫,没事的。”   赵皇后也一早得了消息赶来,静静在一旁坐着。她虽不像这祖孙俩同傅瑶那般亲近,可心中也有些牵念:怎么说那也是她的第一个孙儿,以后得喊她喊皇祖母的。   元祯听着里头的动静,面色惊疑不定,“怎么阿瑶的声音这样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江太后好言同他解释,“这是要留着力气把孩子生下来,不然大喊大叫地把体力耗尽了,待会儿哪还使得上劲?”   元祯方才略略放心。   赵皇后瞅着儿子这般,心中好生纳罕:这个傅瑶究竟有什么本领,能让元祯对她念念不忘呢?之前不论,就连她有了身孕,元祯还是一心一意地守着她——成德帝做太子的时候也不曾这般,那时高良娣有了身孕,他还不是照样往周氏房里去了?   太过钟情,可是帝王之大忌啊!   元祯在殿里踱来踱去,忽听里头的喊叫一声高似一声,仿佛夜枭的悲鸣,令人毛发森竖。   元祯再也等不住了,便要冲过那道帘子,赵皇后连忙喝住:“站住!你要做什么?”   元祯咬牙道:“阿瑶在里头受罪,孤要进去陪着她。”   “胡闹!你是国之储君,怎可进产房这等血光污秽之地,若出什么乱子,谁担待得起?”赵皇后竖眉说道。   元祯冷眼看着她,“倘若躺在里头的是母后,母后也宁愿父皇眼睁睁地看着,而不来慰问一声吗?”   “你……”赵皇后语塞。   还是江太后平静地上前,拉着元祯的胳膊劝道:“祯儿,你不用去。现在里头有太医和稳婆照顾,阿瑶不会有事的。你这样闯进去,反而会扰乱她的心神,你让她还怎么集中心力?听祖母的话,就在这里乖乖守着,阿瑶知道你在外头等她,她会安心的。”   如此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元祯。   赵皇后在一旁愤愤看着,元祯居然为一个女子顶撞她,哪怕现在是特殊情况,未免也太不孝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声音渐渐平息,仿佛惊涛骇浪后的平静。殿里众人面色都惊疑不定。   片刻之后,一名身手便利的稳婆抱着婴孩匆匆出来,含笑俯身说道:“恭喜太后,恭喜皇后,恭喜太子,傅良娣诞下了一位皇女孙。” 第43章 女儿   平安生产当然是好事, 只是这孩子……   赵皇后迟疑问道:“是个女孩儿?”   稳婆脸上一滞, 还是挂着平静而稳妥的微笑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 是女孩儿。”   “女孩也好。”元祯说道, 仿佛面向着殿中诸人。   他猝然起身, 走到稳婆身前, 伸出双臂,“让孤抱抱孩子。”   稳婆可不敢让他抱, 赔笑道:“殿下,您不知轻重,会伤着这孩子的。”   这话也是, 元祯也便没有坚持,只道:“那让孤看看。”   稳婆小心地将襁褓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红色的肉团。才出世的婴儿, 皮肤都是皱巴巴的, 脸部也未伸展开,虽然细细擦洗过,看去还是有几分怪异。   然而元祯却笑了,眉眼弯弯, “挺好看的孩子。”   他顿了顿, “傅良娣呢?”   稳婆往后瞅了眼,太医们正在陆续退出,“殿下放心,傅良娣很好,只是产后虚弱, 暂时还不能起。殿下若想看视,现在就可以去,傅良娣尚且醒着,只是需仔细些,别让傅良娣着了风。”   元祯听罢,待太医们都去后,便小心地掀起帘子,侧身进去。   傅瑶斜倚在床上,靠着一个软枕,青丝都披散着,脸上也是平平静静。   她一见到元祯便笑起来,“殿下,你来了。”   明明是一样的笑容,落在元祯眼里却多了些不同:他的阿瑶,仿佛比从前更沉静了,可是这份沉静只会令人心疼。   元祯轻轻坐到床边来,留神不发出太大的动静,他拉起傅瑶一只手,有许多话要说,末了却只吐出两个字,“阿瑶……”   傅瑶依旧含笑看着他,“殿下看过我们的孩子,觉得如何?”   “看过了,长得很漂亮,”元祯温声说道,“很像你。”   “胡说,”傅瑶嗔道,“明明什么都没长开呢,就那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能瞧出什么?倒说像我,我有那么丑么?”   她越是表现得和平时一样,元祯越发觉得眼底酸涩,他也顾不得傅瑶身上尚有一股血腥气,上来就搂住她,哽咽道:“阿瑶,你放心,我会去求父皇,让他一定要给你太子妃之位,这个位子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只怕是难哪,傅瑶在心底默默叹道。   成德帝要她诞下皇长孙才许以太子妃之位,为的就是名正言顺,现在她拿什么去争呢?非但争不成,还会落一身笑话。   可是她也只能乖顺应道:“好。”她不能连元祯的最后一点希望都打碎。   等元祯抱够了离身,傅瑶便说道:“殿下,你是从御书房匆匆赶回的吧?所以连衣裳都没换。现在我这里已经无事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元祯迟疑地看着她,“你真的没事?”   “当然,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孩子也顺顺当当生下来了,我也平安无事,殿下可以放心了。”傅瑶微笑说道。   元祯陡然觉得鼻头一酸,恍惚就要落泪,他急急起身,掩饰着笑道:“好,孤这就去见父皇,你且安心等着,养好身子,孤晚上再来看你。”   傅瑶木然看他离去,神情无波无澜。   她知道元祯这一趟必然不会成功,就如同她知道这太子妃之位已与自己无缘。   这是天意。   江太后进来,看着她叹道:“想哭就哭吧,在哀家这里,不必拘泥什么规矩。”   “臣妾为什么要哭?”傅瑶望着她笑道,“又没发生什么坏事,桩桩件件都是好的,不就是一个太子妃么,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要它做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太后娘娘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江太后眸中酸楚,姗姗上前,搂着她的颈,只顾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傅瑶靠在老人家温厚的肩膀上,两行清泪渐渐下来,又很快被她拭去。   半晌,江太后说道:“祯儿去向皇帝求情了,皇帝感念他一片痴心,或许会同意他的。”   “不会的,”傅瑶默然摇头,“陛下许诺待诞下皇长孙就立我为太子妃,太医也推断我腹中是个男胎,如今是天意不成全臣妾。陛下相信天意,天意不可违,哪怕连太子殿下也无法动摇。”   成德帝或许不见得相信天意,可治理天下却需要民心相信,所谓的天子,不就是得天所授么?   傅瑶没有败给任何人,她只是败给了运气。   她轻轻推开江太后,“太后,让她们把孩子抱进来吧,我想看看孩子。”   她不得不承认,起初她的确有点失望。假如她从来没有做过成为太子妃的梦,现在大约也不会难受,可是当她得知,自己能凭借腹中这块肉鱼跃龙门的时候,她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了,谁不想登上高位、过上更好的生活?   现在不过一夕之间,她的梦就碎了,从此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可是难过也没有用,已经这样了,难道让她一索子将自己吊死?不,她还要活,还要活得好,让那些在背地里耻笑她的人瞧瞧,她傅瑶不会被任何事打垮。   至于她的女儿,那是她的骨血,她千辛万苦才将其生下来,那么也将用尽心力哺育她长大,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支撑。   傅瑶侧过脸,悄悄将脸上的残痕抹去,她必须打起精神面对自己的骨肉——做娘亲的整天淌眼抹泪,女儿还怎么笑得出来?   她愿意看到她笑,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   *   元祯跪在御书房冰凉的地砖上。   他苦苦哀求书桌前的父亲,“父皇,傅良娣这回诞下的虽是一女,可她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求父皇看在儿臣面上,答允儿臣的请求吧!”   成德帝放下手中奏折,看着元祯的面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祯儿,你不懂,这不是朕许不许的问题,是上天许不许的问题。朕已经发话下去,若傅氏诞下皇长孙,就立她为太子妃,太医院也已经诊出极有可能是男胎,一切都顺理成章,临到头来却陡生变故,这是天不从人愿,不是你我所能转圜的。”   元祯笑意苦涩,“父皇此意,是一定不准儿臣之请了?”   “是,哪怕你在这跪上十天十夜也不顶用。”成德帝仿佛觉得这话太过强硬,又放缓了语气说道:“祯儿,朕知道你喜欢那个傅氏,也愿意抬举她。既如此,往后你照旧宠着她、别薄待她就是了。至于太子妃之位,她若本分,也清楚自己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不会为这个和你过不去。”   “父皇既然已经决定,儿臣也无话可说。”元祯木然起身,涩声说道,“儿臣先行告退。”   等他脚步迟缓地出去,杨凡便讪笑着斟上一盏茶来,“太子竟像是被傅良娣冲昏了头,言语间仿佛有对陛下您撒气的意思。”   成德帝下笔不停,随口说道:“喜怒哀乐都为人之常情,骤然大失所望,朕若是他,也会气急。太子还年轻,多历练就好了。”   “是,那么傅氏那边……”杨凡小心觑着皇帝的脸色,“原说待皇长孙满月之日同册佳礼,礼官那边都已经备妥了,现在可……”   “都撤了吧。”成德帝淡淡说道,“至于傅氏,皇长孙虽没了,皇女孙诞生也算一桩喜事,你跟皇后知会一声,还是着意添减些贺仪送去,别让人笑话失了天家的气度。”   “是。”杨凡答应着,执着拂尘站在一边。   成德帝又将茶盏递给他,“这茶有些凉了,你再去煎一壶滚的来。”   杨凡连忙接下,手心一触,脸上却不禁一僵——这茶水分明还热热的烫手。   成德帝只是不愿他在眼前,才找个由头支开他。   杨凡心中一怵,也不敢质问,端着茶盏就急急迈开步子——做皇帝的喜怒无常也是常事,这回又不知哪里触怒了这位主子,还得花时间好好揣摩才是。   赵皇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昏黄镜面上照出的惨白人影,说不上难看,却无端有几分诡异。   宫里的女人都生得白,因为终日困锁在屋里,出不去这红墙。   身后的赵姑姑一下一下,细细地为她梳着发。打从赵皇后入宫后,赵姑姑就一直服侍她,从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开始,到如今成了皇后——可巧两个人都姓赵,自是比一般的主仆还亲近许多。   她自认赵皇后的心思没人比她摸得更透,可如今,她却越来越读不懂赵皇后了。   譬如说,赵皇后现在常一人对着镜子发呆,也不知为的什么。   赵皇后忽然开口,“兰芝,你说,高贵妃是不是比本宫好看许多?”   她问得突然,且是看着镜中的自己,赵兰芝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讪讪道:“高贵妃不过是惯于浓妆艳抹罢了,单论美色,或许连贤妃娘娘都不如呢。”   赵皇后默然片刻,说道:“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贤妃比她年轻多少?莫说高贵妃年轻的时候,就算现在,她随便出来走上一遭,照样压倒一片。浓妆也好,淡妆也罢,至少她现在看着,比同岁的本宫娇艳多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人总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赵兰芝想了想便道:“从前怎样那是从前的事,都是做奶奶的人了,难道还像小姑娘一样比拼美色吗?至少太子殿下比二皇子殿下强多了,这是有目共睹的。”   说到奶奶,倒令赵皇后想起白天的事,她默默卸下头上簪珥,“本宫还没看过那孩子,明儿你代本宫去看看。”   赵兰芝深知她与傅良娣的龃龉,点头道:“不看也好,傅良娣无福,好好的皇长孙变成了皇女孙,这样不得上天庇佑的人,别折煞了娘娘的福分。”   “倒不是为这个,”赵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本宫只是不忍见到那孩子,一看到她,本宫就想起从前的自己,那时候本宫何尝不是……”   赵兰芝忙焦急地打断她,看看四周,“过去那么久了,娘娘您还惦记这个干什么,反正太子殿下已平安长大成人,您也没什么好担心了。”   “也是。”赵皇后扯下一只步摇,笑了笑,“傅氏无福,也不及本宫好运气,所以这太子妃之位,她注定指望不上了。”   她本就不太愿意傅瑶做太子妃,后来成德帝决心已定,她也没法子,现在却是老天爷出面干预,天理昭昭。   赵皇后扭头问道:“祯儿还跪在御书房吗?”   “已经起来了,”赵兰芝摇了摇头,“似乎正往寿康宫去。”   “陛下不同意,太子也没办法,由他去吧。”赵皇后沉吟说道,“只是这太子妃之位总是空缺也不好,咱们也须留意着,若有好的,便给太子预备着。”   自打吃了郭丛珊的教训,赵皇后决定将标准定得更严格,不止要家世出众、品格端方,还得跟郭赵两家都没什么牵扯,这样她才能放心——即便作出什么蠢事来,也不至于牵连到她们自家。   元祯趁着夜色来到寿康宫,江太后便告诉他傅瑶已经歇息了。   “这么早?”元祯有些吃惊。天虽然黑了,可还不到睡觉的时候——连江太后都没睡,的确不算太晚。   江太后嗔道:“你不想想她今天费了多大的力气,就是铁人也得累晕了,你还不让她好好歇着。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赶着今天说?”   元祯无法,只得告辞,“那孙儿就先回去了,明早再来探望。”   江太后叫住他,“你也不用常常过来,女人月子里需要静养,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可是……”元祯有些踌躇。   江太后知道他担心什么,“你放心,她住在哀家这里,哀家自会照顾好她,也省得迁来挪去地捣腾。等她出月子了,你再带她回东宫便是。”   元祯只好答应。   江太后看着夜色中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禁轻轻叹一口气。   寝殿内,秋竹正在喂傅瑶喝雪参乌鸡汤。她每舀起一口,都先细细吹凉了,才小心递到傅瑶唇边。   傅瑶喝得有滋有味,一滴都不剩下,她现在正需要食物的滋补。   待她喝完,秋竹才趁便问道:“良娣您为什么让太后娘娘将太子支走?你明明醒着。”   傅瑶淡漠说道:“就是不要见他,我才装睡。”   她知道元祯央求的那件事必定不成功,与其等元祯百般抱愧进来同她解释,还不如趁早将他打发走,免得聒噪——她现在的确需要静养,况且,她根本不像元祯以为的那样在意这个职分,没了也就没了,太子妃就和良娣一样,不过是宫中女人的一个称呼而已,不见得多么稀奇。少了这项差事,没准她还能更加自在。   她又让秋竹把孩子抱来给她瞧——差不多每隔一刻钟她就要瞧一回,简直爱不释手。一想到这是从她身体里孕育出的一个单独的小生命,她心里就充斥着鼓胀的幸福和骄傲。   这孩子现在看着还很丑,不过据说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有了傅渺那个小朋友的经验,她相信这孩子也会越长越好看的。   小婴儿皱着眉,还不停地砸吧嘴,身子在襁褓里扭来扭去。   “……是不是饿了?”傅瑶观察了半晌后说道。   秋竹也没养过孩子,只能迟疑着附和,“或许是吧。”   她们这些人都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   傅瑶当机立断,“你让小香抱着去给乳母们瞧瞧,她们都是生过孩子的,应该知道怎么回事,若饿了,就让她们喂奶。”   秋竹答应着,将孩子递给门口值守的小香。   小香小心地抱着孩子,留神不让她吹风,来到旁边暖阁里,才至门口,就听到里头有说话声。   “原以为这回有了多大的指望,可以服侍皇长孙,谁想这傅良娣的运气也忒差了,生下来居然不是个带把的,难怪太子妃也当不成。”说话的是夏娘,她正磕着一把瓜子,随口将瓜子皮唾到地面上。   “生儿生女谁事先料得准,先开花后结果,傅良娣身子康健,以后还会诞下皇孙的。”秋娘温和说道,“夏娘,瓜子吃多了容易生火,奶水也不好,你该少吃些。”   夏娘的眼睛向上翻起,“我还管奶水做什么,又不是什么矜贵人儿,还指望咱们好吃好喝的供着?”   小香登时大怒,踢开门便进去,厉声道:“方才是哪个对傅良娣出言不逊的,有胆给我站出来!” 第44章 热闹   四个乳娘都怯怯不敢作声。   真是反了反了。   小香虽然生气, 好在还未失去头脑, 她想了想便冷声道:“哪一位是夏娘?”   其他三个娘都齐刷刷后退一步。   夏娘胆怯地看着, 光顾着一时嘴快, 哪想到外头有人偷听呀!这丫头的性子瞧着就是个暴躁的, 只怕不好惹。   她只好跪下, 嗫喏道:“奴婢一时失言,不是有心的……”   小香懒得与她客气, 伸手往外一指,“你自己到廊下跪着,不到天明不许起来。”   现在正值初夏, 夜里还有些凉,且外头蚊虫颇多。夏娘咬了咬唇,到底不敢辩驳, 慢慢起身出去。   小香便指挥其余三个乳母, “你们都来瞧瞧,小主子是怎么回事?”   众人大着胆子上前,秋娘看了看,便肯定地说道:“主子这是饿了。”   果然与良娣猜想的不差, 小香放下心来, 让她们好生给皇女孙喂奶,自己便出来,冷冷地看了廊下夏娘一眼,转身去向傅瑶复命。   她愤愤地将夏娘的话重述了一遍,并道:“这妇人嘴太坏, 奴婢实在看不下去,就让她自己跪着请罪去了。”   一个乳母而已,罚了也就罚了,只是……傅瑶皱起眉头:“不用让她跪了,现在就打发她出宫。若她因为此事生出怨恨,咱们反不好办。”   防范于未然,这样的隐患,根本就不用留下来。   小香迟疑道:“但这样一来,小主子不是只有三个乳母伺候了?”   “三个还少吗?”傅瑶自嘲的笑笑,“你瞧瞧这宫里,有几个真心把这孩子放在眼里的?宁可伺候的人少些,咱们自己多用些心就是了。”   夜渐渐深了,傅瑶也慢慢睡去。坐月子期间不宜洗澡,她只让秋竹小香简单的为她擦洗了一下身子,不知是否这个缘故,觉得肌肤黏腻腻的,怎么也不爽快。   她费了好大功夫才睡着。睡着了倒觉得很自在,仿佛什么也不用想。   这一夜她连梦都没做。   醒来的时候,傅瑶发现元祯已经坐在她床前了——他来得倒早。傅瑶揉了揉眼睛,发现屋内已经天光大亮,敢情不是元祯来得早,而是她起得太迟了。   元祯和煦的问道:“昨晚睡得好不好?”   “很好。”傅瑶点了点头,她顺便看看床头的镜子,是真的好。脸上的肌肤白嫩了许多,眼下也没有乌青,产后的疲倦仿佛一扫而空。   元祯见她这副样子,略略放心,他踌躇着开口,“阿瑶,昨日我去见父皇,求他……可是他不肯同意……”   那几个字,仿佛怎么也不能说出口。说出来,便是深一层的失落。   傅瑶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没事的,殿下,咱们还有机会。现在只是暂时的失意而已,没准圣上日后还会改变心意呢?再不然,我还会为殿下诞下孩子,往后的日子那么长,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情况呢!”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不在意太子妃之位的话,毕竟元祯在意这个,她得顺着他的意思来,这样对自己才有好处。   做母亲的人,哪里还能处处由着性子来,安分随时才是硬道理。   何况,她并非不在意太子妃的位置。如果可以的话,傅瑶希望这个位子属于自己——夏娘的那番恶语使她下定决心,一个人只有登上高位,才拥有睥睨于人的权力。她倒不信,等她正式成为太子妃,还有人敢嘲笑她、敢嘲笑她的孩子。   她任由元祯紧紧将自己拥入怀中,乖乖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半晌才说道:“殿下,您还没为我们的女儿起名字,至少得有个小名吧。”   元祯懊恼的将她松开,拍了拍自己的头,“是了,孤怎么把这件大事忘了。”   乳母将孩子抱过来。   傅瑶瞧时,果然比昨日皱巴巴的模样好了许多,五官一舒展开,脸部看上去就和谐了。   她放下心来。会变好看的,这孩子一定会长成一个美人。   虽说美貌不是必备条件,可身为女子,漂亮一点总不是坏事。   元祯沉吟着说道:“这孩子面色团白如满月,肌肤又格外晶莹,月色皎皎,不如小名就叫皎皎吧。”   至于大名,他私心想等成德帝心情好些后,让成德帝来取——这样对于女儿便多了一重庇护。   傅瑶并不清楚他的私心,还以为他懒得费神。不过也算了,反正皇家女子成年后都会有封号,平时也总是叫小名的多。   可是元祯取名的理由……傅瑶总觉得有夸张的成分,元祯吹得也太过了吧?这孩子才出生第二天,倒被他夸成绝代佳人了,连傅瑶这个娘亲都觉得羞愧。   罢了,听说做父亲的总是多疼女儿一些,那么元祯此举也无可厚非。傅瑶点了点头,“就照殿下的意思吧。”   她拨了拨皎皎柔嫩的小手,“皎皎,你听听,你父亲给你取名字了。”   元皎皎小朋友才吃饱奶,躺在襁褓里惬意地闭着眼,只是唇角不自觉勾起。   她该不会听懂了吧?傅瑶怀疑自己生了个妖精。   元祯坐了没多会儿,傅瑶就将他赶走——男子汉大丈夫,老黏在女人堆里做什么,他现在需要的是发愤图强,尽可能博得成德帝的器重。   到了午后,周淑妃、张德妃、李昭仪还有董美人等相约过来探视。傅瑶不便动身,便殷勤地让侍女们出来待客。   这些人跟她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因为此事跟她笑话,只是觉得惋惜。董美人第一个忍不住,拿帕子捂着嘴,呜咽着落下泪来。在她心里,倘若此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一定受不住——明明可以凭借这一胎平步青云,怎么生下来就变样了呢?   周淑妃怕傅瑶不自在,嗔道:“董美人,你这是做什么?傅良娣平安生产,这是喜事,你反倒哭起来。”   张德妃跟李昭仪也忙附和。   董美人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辩解道:“我……我是为傅良娣高兴,也是为自己伤心,傅良娣已经平安诞下了孩儿,我的孩子却还不知道在那里……”   本是为了转移话题,说到最后,自己却真情实意地哭起来。   其余三人只好安慰她,“你还年轻,迟早会有的。”   董美人爽性大哭起来,“你们都生养过,自然有底气这样说,我却连一次有娠都未经历过呢……”   傅瑶不禁叹一口气,这位董美人还真是感情丰富。   小孩子就不像大人那样计较利害得失。二公主昌平和三皇子元福都巴在摇床边看着,元福想拿手指戳皎皎的脸颊,昌平连忙制止他,竖眉道:“别拿你的脏手碰小妹妹,小妹妹会生病的。”   傅瑶不得不提醒他们,“昌平,她是你侄女,不是你妹妹。”   这话她已经说过多次,显然两个孩子都没放在心上。   元福更没听进去,他正忙着跟昌平斗嘴——元福今年已四岁了,智慧渐生,口齿也灵便了许多。他说道:“二姐姐,我觉得小妹妹长大后一定比你漂亮,你瞧瞧,小妹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以后定比你强多了。”   傅瑶也懒得纠正他们辈分上的错误了——反正叫错了也是皎皎占便宜,平白升了一辈。   未想昌平对这个问题倒很服气,她老实说道:“这没什么可说的,反正傅姐姐比我娘好看多了,以后皎皎比我漂亮也不稀奇。”   李昭仪听得眼角直抽,有女儿这么说自己妈的吗?   傅瑶也不禁抹了一把汗,这是逼着李昭仪与自己为敌呢。   元福又说道:“皎皎的性子看着也比你文静,以后一定不像你这样闹腾。”   昌平瞪着他,“你这不是废话,皎皎她连话也不会说,爬也不会爬,你让她怎么闹腾?”   “那可不然,”元福作出小大人的模样,“俗话说,三岁看老,人以后会是什么模样,从小就看出来了。听说二姐姐你打娘胎里就爱折腾,长大了更是变本加厉,照你这样,以后可不好嫁人呢!”   傅瑶不禁纳罕,四岁的小孩能说这么复杂的长句子吗,还是说,宫里的孩子都早慧一些?   昌平听得面红过耳,嚷道:“这话谁跟你说的?”   张德妃想要阻止儿子,可惜已经晚了,元福得意地宣告:“我亲耳听母妃说的。”   完了,这屋子要变修罗场了。傅瑶微微闭眼,不敢想象后面的情景。   李昭仪脸上已经山雨欲来,张德妃讪讪笑道:“那个……我就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妹妹别放在心上……”   还是周淑妃识大体,起身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别耽误傅良娣休息。”   傅瑶没有硬留她们,这场景的确不适宜产后的妇人观看——董美人犹在自伤其身、嚎啕大哭,至于张德妃和李昭仪,回去后只怕要大干一场呢!   傅瑶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这些人真是来看她的吗?完全是把这里当成公共休息室嘛!   小香送走了各位娘娘,就看到张太医颤颤巍巍地入殿来,心下顿时没好气:要不是这老家伙医术不精,怎么闹出这么大的乌龙?害得良娣也希望破灭,做不成太子妃了。   她正要上前将其臭骂一顿,秋竹忙拦住她,摇了摇头,让她不要使性子。   秋竹温和地上前相迎,“大人来看咱们良娣吗?良娣正在里头,待婢子为您通传一声。”   傅瑶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张太医一进来就匍匐在地,“老臣无能,令傅良娣无辜受屈,是老臣之罪。臣明日就请辞返乡,再不踏足宫门半步,以赎此孽。”   傅瑶忙命秋竹将他拉起,“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事情又不怪你,本来你也只是凭着胎像洪迈才认为是男孩,不待生下来,谁也不知道做不做得准。”   没有B超的年代,光凭脉象判断胎儿的性别,难度是大了些,这个还真怪不了张仲廉。   张太医也是因为羞愧,才提出请辞的吧。   傅瑶温声说道:“若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自己的本职,大人的心志未免也太不坚定了。你一向熟知我的体质,你若走了,以后谁来为我安胎保胎,即便是为了弥补此番的错误,你也应该留下来。”   如是好说歹说,总算令张太医打消了归去的念头,重新振作精神。临走前,他还郑重的向傅瑶拜了一拜,表示愿意为傅良娣尽忠。   傅瑶方始松一口气,有一个靠得住的太医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她又怎肯轻轻松松放张太医离开——这回的错本就不在他,正好借这个机会笼络人心,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   傅瑶觉得自己在渐渐向工于心计的深宫妇人转化。   这一日除了周淑妃等人,其余宫室的娘娘即便不亲身过来,也陆续遣了人过来探视——怎么说也是太子殿下的骨肉,且是孙辈当中的第一人,面子上还是得顾全的。   连赵皇后也派了她身边的兰芝姑姑过来探望,虽然只是个姑姑,傅瑶倒不觉得怎么失望——本来她也没指望赵皇后亲自过来。如今彼此省事也好,免得她还得费心思应付赵皇后。   这兰芝姑姑不知是不是在赵皇后身边做久了,格外金贵骄傲,一举一动莫不盛气凌人,倒好像她过来一趟是对皇女孙多大的荣耀似的。小香觉着不中听,便刺了她几句。赵兰芝自然不甘示弱,两人便吵起来。   秋竹看不入眼,也上去帮着小香,赵兰芝寡不敌众,只好如丧家之犬般惶惶逃离。   据闻她后来向赵皇后哭诉了一通,赵皇后没有理她——大约赵皇后也觉得小题大做吧。   傅瑶只觉着头疼,看样子坐月子也很难清净,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她还不得不听着。这般想着,她反而希望这一个多月快快过去,她也好自在些——江太后执意不许她下床走动,说女人月子里不保养好,以后要落下大毛病的。碍于老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傅瑶只好乖乖听她的吩咐。   傅瑶本以为这一日不会再有人扰她,孰料不到太阳落山,竟又有两条人影姗姗而来。   小香睁目瞧时,却是郭贤妃同她的侍女,她比方才更没好气:“贤妃娘娘来此有何贵干?”   郭贤妃有些羞缩,低语道:“本宫来看看傅良娣,也想见见皇女孙。”   说着吩咐侍女点翠,“把本宫那条长命金锁拿出来。”   小香讥讽道:“不敢,贤妃娘娘上回送了一碗梅子汤,立意要谋害良娣腹中之子,这回更是打算直接对小主子动手不成?”   点翠恼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贤妃娘娘好心好意来探望,你倒夹枪带棒的说一大堆,真以为你家主子是个宝,人人都抢着要吗?”   郭贤妃喝道:“点翠!”一面朝小香笑道,“本宫就是来看看,既然傅良娣不愿见本宫,那就罢了。”   小香正要说慢走不送,就见秋竹出来,将贤妃请进去。   小香不满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咱们何必还给她面子?”   “这是良娣吩咐的,”秋竹瞪她一眼,“良娣说了,贤妃这一路过来,路上肯定有人瞧见,若咱们二话不说将她赶回去,旁人还打量傅良娣多么张狂呢——这里头的缘由,别人可不知道。你若讨厌她,不理她就是了,剩下的交给我来应付。”   傅瑶也猜不透郭贤妃的来意,便打定主意等对方先开口,自己才好随机应变。谁知郭贤妃并未多说什么,只笑着看了一眼孩子,说道:“这孩子生得很好。”便点头辞去。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难道她真是来看孩子的?   秋竹持着那挂长命锁问道:“良娣,这个咱们还要吗?”   “收下吧,”傅瑶淡淡说道,“只别给孩子带就是了。”   照理说金器很难下毒,经过上次的教训,郭贤妃大约不会在自己送的东西里做手脚——不过,谁让傅瑶是个小心眼的人呢?她若能轻易原谅,她也不是傅瑶了。   元祯从勤政殿出来,本想着去寿康宫看望傅瑶,就见皇后宫中的赵姑姑截住了他,“太子殿下,娘娘请您往椒房殿一趟。”   元祯不禁皱眉,“姑姑,我先去看过傅良娣,再来见母后好不好?”   赵姑姑的态度恭敬而强硬,“皇后娘娘说了,是要紧事。”   元祯无法,只得随她过去。谁知就见赵皇后桌上铺上了长长的案卷,走近一瞧,才知那并非一整幅,而是许多单独的画像层层叠叠摞在一起。   赵皇后含笑朝他招手,“你过来。”   “这是什么?”元祯咦道。   赵皇后一一向他指明,“你瞧瞧,京城里适龄的大家闺秀,差不多都在这里了,模样儿也都是极好的,喜欢那一个,尽可以自己挑捡。”   元祯脸上色变,“母后这是何意?”   赵皇后皱眉,“自然是为了挑选太子妃一事。傅氏不得上天庇佑,不堪承当太子妃一职,连皇长孙也未能诞下,如今自然该另择良配,难不成你这正妃之位一直空着?”   元祯硬着嗓子说道:“若阿瑶不能成为太子妃,儿臣情愿这位置一直空着。”   “胡闹!”赵皇后猛地一拍桌子,气得嘴唇簌簌发抖,“难不成为了一个女人,你要违拗母后的心意不成?”   “是母后一定要违拗儿臣的心意。”元祯施了一礼,郑重告退。   这孩子,这孩子……   赵皇后颓然扶着桌子,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似的,险些支撑不住这具身体。赵姑姑忙搀住她,忧心劝道:“娘娘别生气,太子他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暂时转不过弯而已。”   哪里是转不过弯,分明是跟自己这位母后对着干罢了。赵皇后默默想着。   从小元祯就很有主意,不肯老老实实听母亲的话。她原以为是小孩子叛逆,可是元祯渐渐长大,这毛病非但未曾消退,反而愈演愈烈,终于到了现在,可以完全无视自己这个皇后的意愿了。   到底不是亲生的。 第45章 心跳   赵皇后为儿子选妃的计划, 尽管未得到儿子支持, 她依旧自顾自地张罗起来——有些人是屡战屡败, 赵皇后是屡败屡战, 这种精神着实值得敬佩。   高贵妃打听到这消息, 居然也跟着瞎掺和, 放言要把高家的女儿许配给太子。   二皇子元祈见状,忙不迭地上来询问, 高贵妃伸出红艳艳的指甲,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傻孩子, 高家怎会真与太子结亲,我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   高氏的族人自然不会支持太子,所谓的结亲不过是个幌子,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给赵皇后添堵——她可是厌恶高贵妃厌恶到极点, 倘若知道高家人或将成为她的儿媳,光气都能将她气病了。   此举同时还能恶心傅瑶——高贵妃不是傻子,上次她被人设计陷害,当时虽然无措, 过后却想出端倪。赵皇后还没本事算计她, 背后出谋划策的一定另有其人,而与诚郡王世子落水一案有牵扯的,就只有舍命相救的傅瑶。   这个狡猾的狐媚子!   高贵妃虽然失了协理六宫之权,可她如今解了禁足,依旧是荣宠万千的贵妃娘娘, 罚俸对她而言更是小事。可那个心机深重的傅瑶,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瞧瞧,究竟是谁得了意去!   傅瑶对于这些主子娘娘们的心理活动一概不知,她根本也懒得理会。既然元祯还未找到真爱,那么心就暂时放在她这里,那些小鱼小虾尽可以忽略。   虽说皇长孙变成了皇女孙,满月酒还是得办,尽管不如预期中那般热闹,倒也丰丰盛盛。   可惜傅瑶未曾好好享用这份热闹——她还在月子里,江太后不许她多走动呢。   王室宗亲和命妇们都送了贺仪过来,诚郡王妃更是亲自带着儿子入宫探视,傅瑶自然也只能含笑应酬。   她舍命救人一事本来就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只是不好将其戳穿,诚郡王妃却因此将她视为至交——令傅瑶好不羞愧。   两人说的热闹,元禧忽然指着襁褓中的婴孩,“傅姐姐,我听到他们喊他‘皎皎’,一个男孩儿为什么起这种名?”   诚郡王妃脸上一滞,险些就要叱责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孰料傅瑶仍是平静笑着,“你没听错,她就是个女孩儿。”   元禧困惑地挠挠头,“之前不都说是皇长孙么,难道在肚子里又变了?”   “元禧!”诚郡王妃连忙喝道,正要向傅瑶赔礼,就听傅瑶笑道:“没事的,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大约老天爷见我喜欢女儿,所以才先赐给我皎皎吧。”   元禧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是,我也更喜欢小妹妹。”   傅瑶只好无奈地纠正他,“都说了她是你侄女。”   这些孩子怎么老是记不住辈分呢?   诚郡王妃见她这般,倒舒了一口气,她原担心傅瑶会因此郁郁寡欢,现在看来她倒是豁达得很。诚郡王妃也就趁便说道:“你不知道兆郡王妃那张嘴有多么坏,前几日我去尚书大人府上赴宴,兆郡王妃竟胆敢拿你这事打趣,气得我当场就掀了桌子,与她大吵了一架。好在尚书夫人是个明理的,好说歹说劝住了我俩,还让兆郡王妃当场赔礼,这事才不了了之。”   傅瑶并未觉得稀罕,她只在除夕宴上见过兆郡王妃一面,却已经瞧出她是个什么德行。   “恒王妃也在场吗?”傅瑶随口问道。   “恒王妃也在,可默不作声,自从上次被陛下申斥后,他们一家子倒老实多了。”诚郡王妃唏嘘道,显然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愿是真老实才好,傅瑶暗道。   元禧仍全神贯注地趴在摇床前,傅瑶歪在床头默默看去,不禁想到,倘若她生下的是个男孩子……   元禧忽然抬头,“对了,母亲,我忘告诉你了,那会儿途径椒房殿,我不小心把门口一盆矮子松撞翻了,等会儿你亲自过去赔礼吧。”   傅瑶眼角抽了抽,看样子还是生女儿好,至少省心。   不过,这回倒霉的是椒房殿,她还真有点高兴呢。   傅瑶在寿康宫坐了一个半月的月子,也是时候回去了——她自己整天躺着,觉得骨头都快软化了。   东西已经收拾好,皇女孙也被下人们精心地包裹着,傅瑶在门口诚心诚意同江太后告辞,“这些日子有劳太后娘娘照拂,臣妾实在感激不尽。”   江太后容色淡淡,“无妨,哀家这个老人家能庇护你多少呢,凡事都得你自己用心罢了。”   傅瑶陡然有些依依不舍,比起傅家那位老太太,她觉得江太后更近似她的亲人。她拉着江太后的手执意不肯放,仿佛生怕江太后会随风飘去一样。   倒是江太后先拽开她的手,模糊笑道:“整个皇宫就这点大,你要想见哀家,随时都能见着,何必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傅瑶不禁笑了,点头道:“那好,臣妾以后一定常来探望,还有皎皎,她也该认得她的祖奶奶。”   曲嬷嬷在旁凑趣笑道:“这就是所谓四世同堂了。”   一群人尽欢而散。   元祯本打算亲自去接,傅瑶说不必,江太后会用辇轿送她回来。元祯只好作罢。   他在太子宫忙碌了一早上,恍惚有一种大婚将临的紧张,东西得归置好,屋舍得打扫洁净,该通风的通风,该保暖的保暖……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太子宫的宫人被他支使得团团转,觉得比傅良娣在时累上十分。   男人们根本什么都不懂,净喜欢瞎指挥,还是让傅良娣快些回来吧。   打扫台阶的一个宫人低声向同伴说道:“你说,傅良娣这回回来,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眯眯的?”   那一个说道:“我看难,好好的皇长孙变成了皇女孙,只怕哭都来不及。”   “也是,就算傅良娣涵养再好,她也是个女人,肯定过不去这一关,哪怕外表仍是不变,可苦不苦只有心里知道。”   两人正谈论的热闹,忽觉台阶上拉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抬眼瞧时,却是元祯。两人不觉都慌了神,“太……太子殿下……”   元祯淡淡扫了一眼,“自己去暴室领罚吧,以后也不必回来了。”   两个宫人都瘫软在台阶上,天也,祸从口出果然不假!   一列轿子慢慢停在宫殿门口,为首的正是傅瑶,她亭亭从轿中走出,元祯笑容满面地上前拉起她的手,“阿瑶,你走了这些日子,屋子里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好在孤已经替你收拾好了。”   这种小孩儿邀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自己还得赏他一颗糖吃吗?   傅瑶不露声色地看向周遭,发现宫人们的目光多有畏怯,这是怎么回事?她本来以为经历了皇女孙的事,宫人们不说对她轻蔑嘲笑,肯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毕恭毕敬。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留神到元祯得意的眼色——果然是他杀鸡儆猴的功劳。   算了,这样看来,她不过是回复到从前的生活,区别只在于多了一个女儿——反正太子宫有的是钱,不在乎这点花销,这样看来,她仍旧可以过上那种米虫般的腐败日子。   傅瑶还是住回自己原先的宫殿,元祯说打扫过了,看来是真打扫过了,地面都汪着一滩水迹,不知道来来回回拖了几遍;还有那些陈设布置,东西倒是分毫不差,不过其排列方式,怎么看都有一种杂乱无章的凌乱风格——完完全全的直男审美。   真不知道元祯是怎么瞎指挥的。   傅瑶无法,少不得重新收拾一遍,等她忙完了,也差不多到傍晚了,就见元祯蝎蝎螫螫地进来,邀她一起用膳。   吃饭的时候元祯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似乎生怕她不肯长肉似的——其实生产之后傅瑶就悄悄量了量自己的腰围,她敢打赌至少长了一寸,这是极危险的预兆。   在这种情况下,她哪敢大着胆子胡吃海塞,少不得借口自己坐月子期间所食荤腥太多,如今得吃点清淡的。   元祯于是又忙着为她找寻清淡的菜色。   傅瑶忽然想起一事,向秋竹吩咐道:“你记得让小厨房备一碗不加盐的肘子汤,让乳母热热的吃下去,这样对乳汁最好。”   秋竹答应着出去。   元祯稍稍抬眼瞅着她,“阿瑶,你没奶呀?”   傅瑶含着的一口汤险些喷出来。   这、这、这,这人问的什么话?他怎么做到一本正经问出这种话的?   半晌,她憋着一口劲说道:“没有。”   她是真没有,张太医说寻常妇人一般产后二至四天就有奶水溢出,可傅瑶不知是心绪不佳影响还是体质因素,竟没有分泌多少奶水。张太医说倒是有法子催乳,可傅瑶想着,既然已经招了乳娘,何必多费事,再一个也怕催出来的奶水不好,她便没有采纳张太医的建议。   这本是女人家的私密问题,元祯这混小子问起来倒是面不改色,不知道他的脸皮是不是城墙做的。   傅瑶羞愤欲死的想着。   元祯扒了一口饭,又解释道:“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傅瑶愣愣看着他。   元祯只好替她答疑解惑,“我怕会不小心挤出来。”   傅瑶好不容易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等她明白了,脸上立刻腾地烧上来。   她愤愤地瞪着眼前的男子。   这混蛋,满脑子想的都是不正经的东西,她怎么会觉得这种男人可靠的?   元祯低着头暗笑。   是夜两人自然共寝,元祯本想有些动作,傅瑶按住他不老实的手脚,强硬说道:“张太医说了,妇人生产之后,少说得有两个月才能行周公之礼。”   总归是身子要紧,元祯只好乖乖听话。   两人在黑暗中处了一会儿,元祯说道:“阿瑶,你摸摸孤。”   这混账,又想来那一套吗?算了,偶尔借一下手也不值得什么。傅瑶只好任由他捉住自己的手。   元祯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阿瑶,你摸摸孤这儿。”   原来是她自己想污了。   傅瑶小巧的手掌静静躺在元祯结实的胸膛上,透过那一层薄薄的肌肤,她可以感受到里头强劲的跃动。   据说男子的心跳频率普遍要比女子慢一些,可她怎么觉得元祯的心跳比她还要快呢? 第46章 美人   陈氏原打算满月就进宫来看望她的, 是傅瑶拦住了她, 说满月那天人多扰攘, 也不好怎么说话, 因此傅家只送了贺仪过来。待傅瑶坐完月子重新搬回太子宫后, 她才请旨让陈氏入宫。   这一回没有那两位妯娌跟着, 陈氏自是畅意许多,只是当她看向襁褓里的女婴时, 脸上还是不禁显出忧色。   她小心翼翼的觑着女儿脸色,“你也别太伤心了,皇孙总还会有的, 你如今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傅瑶自己并不觉得多难受,可问题是旁人都以为她难受, 这才是最令她糟心的。   她只好岔开话题, “渺儿怎么样了?”   说到幼子,陈氏脸上不禁露出恬和的微笑,“渺儿的身子很健壮,也不像你大哥小时候那样爱吵爱闹, 我看着舒服多了。”   她又瞄了皎皎一眼, “渺儿那孩子虽好看,模样儿还是不及皎皎,我看皎皎以后会出色多了。”   傅瑶笑了,“娘这话真是,男孩子同女孩子怎么相比?”   她又问道:“大哥呢?”   她那大哥是个傻子, 也不知晓不晓得同幼弟置气。   陈氏叹了一声,“别提了,自打去年末起,就嚷嚷着要考什么劳什子武举,因为我不许,正同我怄气,现在躲在外头不肯回家呢!”   “武举出身虽说不及文举……可到底也是条路子,”傅瑶沉吟着说道,“母亲不若听他的意思,若真能冲出头来,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陈氏没好气嗤道:“他那性子,能出头才怪呢,凡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倒不信偏这个能了。”   “不是有句话叫死马当作活马医么,”傅瑶笑道,“横竖大哥闲着也是闲着,母亲就让他试试,总不会比现在差到哪儿去。何况,武试也要考策论,正好逼他多读写经卷。”   陈氏总算有所松动,“也罢,就照你的意思,可是渺儿我可得抓紧了,万不能再像他大哥那样不思上进,白费我一番心血栽培。”   可怜的孩子,傅瑶不禁在心底为那位二弟默哀,看样子陈氏立意要培养出一位状元来呢。   陈氏走后,傅瑶不禁陷入沉思。其实若傅湛真能靠着武举出头,倒是一件好事。傅家虽有老侯爷撑着,他们二房到底门第薄弱,一旦分了家,这家世的劣势更会凸显。她在宫里生存本就无依无靠,若没个得力的娘家仰仗,也太艰难了些。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她没怎么跟傅湛打交道,可是瞧他那不聪明的模样——出头的可能性看来非常微弱。   元祯进来时,傅瑶还歪在枕上发呆,睁着两只眼睛,像半困半醒的小兽。   元祯下意识就在她鼓鼓的脸颊上戳了一下,傅瑶立刻跳起来,“殿下您做什么?”   “没什么,看看你有没有睡着。”元祯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指。   废话,哪有人睁着眼睛睡的,又不是鱼类。   傅瑶翻了个身,懒得理他。   元祯就势躺到她旁边来,问道:“倒是你,你刚刚在想什么?”   傅瑶一滞,“……没什么。”   总不能说她在想傅家的荣华富贵吧,那也太俗了。   元祯好奇地看着她,“阿瑶,你觉不觉得自己的脸颊越来越圆润了?”   傅瑶一惊,连忙取过枕边一面小菱花镜照将起来。她最怕别人说她胖了。   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呀。   不过也说不准,据说潜移默化的改变是看不出来的,她天天照镜子,自己当然察觉不到。   傅瑶闷闷不乐的放下镜子,元祯则乐呵呵的搂住她,“圆润点好,你从前瘦不拉几的,孤抱着都觉得硌手,现在可舒服多了。”   于是他的手不老实地伸进傅瑶衣襟里。   傅瑶没好气地打落他的手,“殿下莫胡闹,使不得。”   元祯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你不是说两个月就可以了吗?”   傅瑶:……   偏偏这种事他记得最清楚。   小香将孩子交给乳娘回来,就看到秋竹端着一碗醪糟,一本正经地站在门首。   她便上前问道:“杵着做什么,怎不进去?”   秋竹忙嘘了一声,摆手道:“太子殿下在里头,别去吵嚷。”   “在就在呗,咱们又不碍事。”小香显然不懂,说着就要推门进去。   秋竹忙拦住她,“你怎么不听劝,里头在办事呢。”   “办什么事?”小香愣愣不解。   秋竹使来一个含蓄的眼色。   小香忙捂住嘴,脸上腾地一下红了,天哪,这大白天的……   真叫人没眼看。   不知是不是这一年里头憋狠了,元祯格外地有劲,越战越勇,末了傅瑶几乎浑身无力,连床都下不来。加之脸色酡红,傅瑶更不肯出去——连那碗醪糟都是最后元祯端进来,一口一口喂给她喝的。   元祯却还是神采奕奕,心满意足地将她搂在怀中。   傅瑶觉得这简直不科学。   以往临睡前,傅瑶总会让乳母将孩子抱来看看,才肯安心入睡。现在则不得不省去这步骤——她不能提早教坏了孩子。   但总之,夜生活的和谐是很有作用的。元祯自不必说,傅瑶自己也偷偷畅意——老实说,怀孕那几个月,她自己也有些憋得厉害。   元祯很想做一个好父亲,可惜缺乏对应的才能,在他尝试为皎皎换尿片而惹得皎皎嚎啕大哭后,傅瑶便义正辞严地禁止他这种近乎谋杀的举动。元祯只好趁人不备,才偷偷在女儿脸颊上香一口——前提是女儿熟睡着。   傅瑶答允江太后常去看望她,但每天去显然是做不到的,一来孩子太小,怕路上吹风不好;二来,她自己也发现看孩子是个体力活,能偷懒一会是一会儿。   因此傅瑶每隔四五日才去一趟寿康宫,有时也把孩子带着。江太后为人自持,对谁都没有太大热情,即便是看见曾孙女,脸上也只是保持克制的微笑。然而傅瑶瞧得出来,她是喜欢孩子的,所以傅瑶才放心让孩子跟她亲近——总比赵皇后要好。   七月流火,天渐渐凉下来。傅瑶吩咐给皇女孙加一件小袄,这才领着几个得力的宫婢乳母,轻装简行往寿康宫来。   江太后正在喝粥,服侍她的却并非常日所见的曲嬷嬷,而是一个身穿鹅黄绫裙的少女。   傅瑶上前施了一礼,“太后娘娘。”   少女闻到动静,含笑转身行礼,“臣女见过傅良娣。”   臣女?   那就是外头来的了。   傅瑶探寻着问道:“太后娘娘,这位是……”   江太后仍在默默喝粥,少女见状,只好自报家门,“臣女衢州江氏,名诚如,太后娘娘乃臣女的姑祖母。”   怎么宫里人人都有一家子亲戚?   傅瑶看着这眉目清丽的少女,微微皱起眉头——经过郭丛珊之事,她对年轻的女孩子难免有些警惕。   傅瑶正要细问,就听襁褓里的婴孩放声大哭起来,连忙上前查看。   秋娘急道:“一路上本来睡得好好的,不知是被哪里的行动惊醒了,良娣莫慌,我这就哄小主子睡着。”   却不知是她的经验不到家,还是皎皎对寿康宫的风水不适应,哭声竟连绵不断。   傅瑶也不知如何是好,论起哄孩子,她比秋娘还要不如。   江诚如款款上前,从秋娘怀中接过孩子,“我来吧。”   秋娘愕然,向傅瑶投去请示的目光,傅瑶点了点头,示意她松手——就让江诚如试试,说不定能好呢。   江诚如看来并没有说大话,她将孩子放在臂弯里轻轻颠着,嘴里柔声哼唱些什么,想必是些助眠的歌谣,不一会儿,就见皎皎闭上眼,安然睡去。   她这才重新将孩子交还给秋娘,向傅瑶一笑,“好了。”   傅瑶也回以她感激的一瞥。   江太后喝完粥,旁边的曲嬷嬷忙上前收拾碗碟,太后拿净帕揩了揩嘴,说道:“来,让哀家看看孩子。”   傅瑶便令秋娘将孩子抱给江太后看,自己却和江诚如走到一边,趁机问道:“江姑娘年纪轻轻,怎这样会看孩子,其中有什么诀窍吗?”   她也想学学。   “良娣不用着急,没什么难的,多练练就好了。”江诚如笑道。   她一个未婚姑娘家,怎么练的?   似是察觉到傅瑶的疑惑,江诚如笑道:“江家的家境不算殷实,我们这一房更加落魄,太太孩子多,个个都是小的,虽然也请了几个乳母,到底忙不过来,再一个也不放心,所以让我帮着照顾。”   但就算这样,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来做这种事,也太……   江诚如脸色平静说道:“她不是我娘,我娘早去世了,这一位是我父亲的续弦。”   怪不得江诚如只愿称她太太。   傅瑶有些同情,也有几分尴尬,更不好细问别人的家务事,不过她倒是差不多摸清江诚如的来意了:搞不好是来打秋风的。   这个她倒是无所谓,只怕江家还有什么别的用心,那她倒不能不防。   江太后在那头唤道:“你们快来看看,这孩子好像尿了。”   众人忙追过去,果然看到棉褥子下边一块洇湿水迹,傅瑶就令秋竹取出备用的尿片子换上,又朝江太后笑道:“太后娘娘,这身上沾了赃物怕不舒服,臣妾还是先回去为皎皎清理一下吧。”   太后挥了挥手,“去吧。”   傅瑶看了神色平静的江诚如一眼,试探问道:“太后,既然有江小姐侍奉,那臣妾以后便少来了,省得这孩子闹腾您。”   她想知道江诚如可能在宫中呆多久。   太后颔首,“也好,你这样跑来跑去的也累。”   看样子江诚如会在宫中久住了。   傅瑶不敢多留,陪笑着转身,“那臣妾先行告退。”   江诚如的到来并未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浪,太后年老寂寞,留一两个本家的女孩子在身边陪伴也不是稀罕事。只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长相秀丽,很容易让人生出做媒的欲望。   但在宫里,这条定律并未成立。宫里的男子就那几个,他们的婚事首要考虑的绝非女孩子本身,而是与其牵连的整个家族,以实现最大限度的利益交换。   连赵皇后都兴致缺缺,她早已打探清楚,衢州江氏十几年前就已落魄,又没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朝为官,纵然江诚如容貌美丽,知书识礼,在赵皇后心上的重量也未增加半分。   赵皇后这边放了心,傅瑶又去打听江太后那边的情况,结果也令她满意。原来江太后虽许这位侄孙女住下,也让她伺候,对江诚如的态度却未有多热情——据说江太后昔年为昭仪时,曾因小产失掉一个孩子,娘家非但不想着抚慰,还急急想将几个庶出女儿送进宫来,虽说最后没有成功,可江太后同娘家的恩义也断了。后来她成了太后,也未曾有所恩恤,眼看着江家一日比一日穷愁潦倒,她只冷眼旁观。   傅瑶不禁暗暗庆幸,看来不用她费事,第二个郭丛珊也不会再出现了。   元祯瞧她每日汲汲营营,四处奔走打听,不禁起了好奇,“你最近神神叨叨的忙些什么?”   傅瑶哪肯告诉他实情——若让元祯知道她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担忧,他尾巴不得翘上天去了?   所以傅瑶只神秘地一笑,“秘密。”   引来的却是元祯一顿咯吱窝,挠着挠着就到床上去了,傅瑶只能后悔自投罗网。   漪澜殿的高贵妃闻得此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她巴巴地将元祈叫去,嘱咐他多往寿康宫走动,向江诚如示好。   一个男子平白无故地向女子示好,意思不是很明显么?   二皇子元祈不禁皱眉,“母亲,您莫非要我娶那江氏为妻?”   “傻孩子,我怎会将那等门楣低下的女子许给你?”高贵妃莞尔笑道,“娘不过是要众人这样以为罢了,最重要的,是要尊贵的皇后殿下也这么想。”   元祈不解,“母亲此话何意,儿子竟听不明白。”   高贵妃悠然起身,“你想,皇后样样都爱同我争竞,倘若你稍稍露出追求江氏之意,皇后心生不忿,定会照样逼迫太子。”   “可太子一心扑在傅氏同皇女孙身上,恐怕没心思顾及别的。”元祈面色冷淡。   “就是这样才好。”高贵妃拿扇柄轻轻敲着儿子的肩膀,红唇勾起姣美的轮廓,“皇后越是威逼,太子越发不愿,长此以往,必定生隙。到时只要咱们稍稍一挑拨,分化他们母子轻而易举。再者,女人的心胸最是狭隘,傅氏见这般,一定会含酸吃醋地折腾,若惹得太子心绪不宁,咱们要抓他的错也容易多了。”   元祈并不觉得这主意多么精妙,可是母亲的吩咐不能不听,但他仍有些迟疑,“倘若那江氏……”   倘若江诚如对他芳心暗许,赖上他怎么办?   高贵妃斜眼瞟着自己儿子,元祈这小子还真自信,他倒不想想:有太子在,江诚如怎会看上他?   不过她总不好打击自家孩子的信心,因此颐然说道:“你放心,若真如此,娘也不会让你纳她为正妃,顶多许以侧室了事,反正那江诚如容貌美丽,比起傅良娣不差什么,你娶了她也不吃亏。”   不差什么吗?元祈在心底默默地将两人比较一番。   江诚如清丽无匹,似冰雪般灼灼动人;傅瑶则如玫瑰一般妩媚艳烈。单从容貌上来看,似乎真是难分上下,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带刺的东西。   元祈在袖底暗暗攥紧拳头,他始终忘不了那女人轻视的目光,好像他与她是完全不相干的人。总有一天,他要叫那女子付出代价。 第47章 争宠   夕阳西下, 元祯元祈两兄弟从书房出来, 都觉疲惫不堪。教导他们的陆大人不知怎么回事, 今日格外聒噪且严厉, 令人不胜其烦。   元祈问道:“皇兄, 你累不累?”   元祯温和的说道:“我还好, 二弟你呢?”   当着人,他们很一致地装成兄友弟恭的模样。   “我也是, ”元祈展颜笑道,他神神秘秘地凑近来,“我听说陆大人家里有一只河东狮, 他怕他家娘子怕得不得了,昨儿才因酒醉被陆夫人训了一顿,今日倒来找咱们撒气。”   “这些闲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元祯面无表情地说道, “无凭无据的事, 还是不要再说了。”   切!装得一本正经。元祈撇了撇嘴。   过了御湖,两人便当分道扬镳,元祈笑道:“皇兄,你近段日子去过寿康宫没?”   “去过, 皇祖母她老人家身子很好。”元祯干脆地说道。   “我不是说这个, ”元祈悄悄摸摸地凑近来,作出亲昵的模样说道:“我是问你见没见过江姑娘。”   “见过了,她也说祖母身子康健,令孤不必忧心。”元祯脸上还是木然。   这人怎么恁会装假?元祈觉得自己卯足了劲也撬不开一丝裂缝,只能继续干巴巴说道:“皇兄不觉得江姑娘是个美人么?臣弟觉得, 连傅良娣都有所不及。”   “那是你觉得,孤的眼睛还没瞎。”元祯横了他一眼,提脚就走。   这人怎么拐着弯骂人哪?   元祈觉得腔子里堵了一口气,噎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嚯,看来他这位皇兄也是个耙耳朵,跟姓陆的老东西一样,所以才不敢说别的女子半句好话。别人好歹怕的是正妻,他却连小妾都怕,真是荒唐!   元祈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身旁内侍问道:“殿下,咱们现在去哪儿?”   “去寿康宫。”元祈很快说道。他倒不信了,这样天天去晃荡,太子会不上钩!   赵皇后只穿着中衣坐在床上,接过赵姑姑递来的牛乳茶一饮而尽——她近来睡眠不好,太医嘱咐她临睡前喝一碗这个——才问道:“近日宫中可有什么稀罕事?”   “倒也没什么稀奇,”赵姑姑笑道,“只是这二皇子往寿康宫跑得可勤了。”   “他去寿康宫做什么?”赵皇后咦道,随即便冷笑出声,“高贵妃母子倒会假装孝顺。”   “娘娘错解了,二殿下不是去看太后,是去看太后的姑侄女,江诚如江姑娘。”赵姑姑的两条眉毛欢快地动起来——上了年纪又迟迟无法嫁人的女性,往往喜欢八卦这种事。   “他怎么看上那一位了?江诚如除了长得漂亮,也没多少出众地方,娘家更是个拖累。”赵皇后疑惑地放下碗盏,“高贵妃也没拦着他?”   “嗨,年轻人的事,劲头一上来,哪儿拦得住?”赵姑姑作出很有城府的模样,“娘娘您想想,太后现在虽不喜江家,保不齐日后回心转意,到底那是她本家。高贵妃若能将江氏拉拢过来,不就等于间接拉拢了太后么?太后现在是不管事了,可她到底是陛下的母亲,也得陛下的尊重,只要这位老人家动动舌头,太子的位置保不齐就会发生动荡。”   赵皇后沉吟道:“照你这么说,咱们可不能让高贵妃如愿。”   “岂止啊,娘娘您还得先下手为强。”赵姑姑趁机道,“倘若让高贵妃抢先赐了婚,咱们可就该倒霉了。”   “可……这江家的门第……”赵皇后有些迟疑。她虽然不喜欢傅瑶,可江家的门第比起傅家也强不了多少,这太子妃的位置给她也不甘心。   赵姑姑为她出主意,“所以娘娘何必要令她做太子妃呢?赏个良娣的位分给她就是了,反正良娣也只在太子妃之下,江氏若是个懂事的,就不该觉得委屈。到时东宫有了两位良娣,彼此容貌心机不相上下,正好让她们分庭抗礼,娘娘您也好就中取势。”   一席话说得赵皇后怦然心动,她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此事本宫自有主意。”   人是一定要的,总不能让高贵妃母子捷足先登,只是该怎么办……赵皇后吃了先前的苦头,觉得此事不便硬做,不如先想法子令两人见一面,倘若太子有意,那就正好水到渠成,免得伤了母子感情。万一实在不行,她再提出赐婚——不过是一个妾,成德帝想来不会连这个都不同意。   赵皇后恹恹躺在床上,轻轻揉着眉心,倘若元祯愿意听她的,她又何必枉费许多机心——说到底,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次日赵皇后就推说身子不快,叫了元祯过来,指着桌上一堆册子道:“本宫眼睛酸痛,你替本宫看看这个月六宫的账目。”   元祯有些不耐,“兰芝姑姑不是识字么?母后让她看不就得了。”   “本宫若能放心得下旁人,还用得着叫你来?”赵皇后瞪眼看着他,“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你,叫你做这么一点小事你就推三阻四的,你还是不是本宫的儿子?”   元祯无奈,只好收了声,乖乖坐到紫檀桌前,认真翻看那些墨迹。   赵姑姑领着一位明眸皓齿的秀丽少女进来,含笑说道:“姑娘请进,娘娘正等着你呢。”   江诚如进来,先向赵皇后行了一礼,“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又向趴在桌上的元祯福了一福,“见过太子殿下。”   赵皇后歪在榻上,慈眉善目笑道:“你来了。”   又轻轻踢了元祯一脚,元祯只好扭转身,挤出一张笑脸,“江姑娘。”   仍旧奋笔疾书。   赵皇后无法,只得先说正经事,指着角落里一扇半完成的屏风说道:“本宫听说你们江家的针线活儿做得好,特意让你看看这架屏风,可有何指教的?”   “娘娘过誉了,臣女的手艺根本微不足道。”江诚如温婉笑道。   “你又何必自谦,本宫听说你刚为太后做了一个绣枕,人人见了都说好得不得了,怎么到本宫这儿就不老实起来?”   话说到这份上,江诚如只好答应,“那臣女就献丑了。”遂随侍女走到屏风前。   她在那儿细细端详,元祯扭头说道:“母后,您不是说那扇屏风要作为父皇万寿节的贺礼么,怎么好让别人动手?这心意未免也太不诚了。”   赵皇后呸道:“关你什么事?写你的账目去。”   两人都在做自己的事,赵皇后便在一旁暗暗打量着。要能够自然而然地谈起话来,或者偶尔不经意间的眼神交汇,倒能省去赵皇后不少力气。   可惜她观察了半天,两人还是全神贯注,并没有一丝交流的愿望。这就令赵皇后不得不生气了。   她只得打起精神,细细盘问江诚如的年龄、家境、喜好等等。江诚如一一作答,并无隐瞒。   赵皇后试探一番,最后问起至关重要的问题,“江姑娘你可曾许了人家?”   *   因皎皎有些轻微发热,傅瑶宣了张太医过来查看,好在未有大碍,张太医说吃几剂药就没事了。   小厨房来问什么时候传膳,傅瑶便吩咐秋竹,“你去问问张德保,太子今儿回不回来用午膳。”   秋竹小心翼翼回道:“太子殿下去了椒房殿,怕是不回了。”   去就去吧,看望母亲没什么大不了的。傅瑶无所谓的摆摆手,“无妨,那咱们先开饭吧。”   秋竹抬头看她,终忍不住说道:“皇后娘娘也宣江姑娘去了椒房殿,不知所为何事。”   这皇后怎么跟个老鸨子似的,一天到晚给儿子拉皮条。   傅瑶微微皱眉,“现在还在吗?”   “是,还没出来。”秋竹说道,显然一直在留意。   傅瑶心下不禁有些躁动。元祯一直在身体力行履行他的忠诚,傅瑶也从未见过他有什么出轨的举动。不过元祯是个颜控毫无疑问,难保他不会对江诚如动心。   就算傅瑶是个女人,她也不得不承认,江诚如的确长得很好看,这种气质出尘的冰山美人款儿,更是被直男们视作女神的存在,万一她真成了元祯的真爱呢?   傅瑶从没想过阻挠元祯寻找真爱,可是——她心虚地看了一眼襁褓里的皎皎,若让他这么快找到真爱,保不齐她们母女就此失宠,皎皎还这么小,万一得不到父亲的关注,她怎么平安健康地长大?   综上所述,至少得皎皎长大一点儿,元祯才有放肆寻找真爱的权力。   傅瑶在脑子里编了一万个理由,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对秋竹小香说道:“你们俩谁愿意往椒房殿跑一趟?就说皎皎身子有些发热,问一问殿下要不要传太医。”   他若有心,自然会回来。   傅瑶这般想着。反正她也不算撒谎,只不过把顺序调换了一下而已。   小香立刻自告奋勇,“我去!”   傅瑶向秋竹点点头,“秋竹,你去一趟吧。”   小香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良娣,为何不让婢子为您效力?”   这不是废话,椒房殿的人可不是好得罪的。傅瑶不便伤她的感情,只能笑道:“因为你得留下来看望皇女孙呀,皎皎最黏着你了。”   小香才重新恢复雀跃。   秋竹匆匆来到椒房殿门首,跟门上说了一声,宫人正要通传,忽见赵姑姑从里头出来,皱眉问道:“什么事?”   宫人们重述了一遍。   赵姑姑一双犀利的老眼死死盯着秋竹,直盯得她低下头去,冷笑说道:“皇女孙若真病得厉害,傅良娣不会自己请太医,还巴巴地大老远赶来问太子殿下?宫里争宠的事我见多了,倒没见过像你们这样不老实的。”   果然是宫里熬久了的人物,秋竹暗道。她垂眸说道:“婢子并不敢欺瞒姑姑,婢子说的尽是实话,还请姑姑好意通传一声。”   “那可真是不巧,江姑娘也在里头呢。要不然,我让皇后娘娘、江姑娘都随你过去看看?”   秋竹额上汗如雨下,她没想到会碰上这样一根硬钉子,看来今日是进不去椒房殿了。   赵姑姑甩了甩衣袖,“杵着做什么,还不快离了我这里!等皇女孙真病得三不知了,再来请人不迟!”   “兰芝,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身后一个声音凌厉说道。   竟是郭贤妃姗姗而来。   两人施礼完,郭贤妃才看着赵兰芝皱眉,“皇后娘娘最疼爱孙女,你说这种话,旁人听了该怎么想?”   赵姑姑醒悟自己失言,忙道:“贤妃娘娘勿怪,奴婢也是一时气得急了,都怪这丫头撒谎。”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秋竹。   “她撒了什么谎?”郭贤妃淡淡问道。   “她说皇女孙病了,要请太子殿下回去探视。娘娘您听听,这种邀宠的法子,咱们以前见得还少吗?”赵姑姑得意地面向郭贤妃。   郭贤妃沉默了一会,举步迈入,她本是来见皇后的,赵兰芝哪敢拦着她,忙跟进去。   秋竹站在门外,一时有些踌躇,想了想,还是决定等一会儿——不知怎的,她觉得郭贤妃似乎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江诚如正在回答赵皇后的问题。这种问题,十个女孩子有九个都会红了脸,故作矜持地低下头,用默认给出答案。   然而江诚如只是平静说道:“臣女因家境之故,尚未定下亲事。”   这话说得可算坦诚了。赵皇后也听说江家的境况不大好,再则,江诚如的生母早逝,又不得如今这位继母之意,难怪没人为她操心这些。   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心思难免过深,这正是赵皇后不喜之处。她蹙了蹙眉,正要再问几个问题,就见郭贤妃笑语盈盈地进来:“皇后这里好生热闹,臣妾倒来得不巧了。”   是不巧,还打断了赵皇后的计划。赵皇后有些不满,也不便将她赶走,只能勉强笑笑:“妹妹请坐,本宫也许久不见你了。”   贤妃若是个知趣的,现在就该借故请辞。可惜她偏偏不识趣,还堂而皇之地坐下来,向对面元祯笑道:“太子,本宫才看到傅良娣的侍女在外头,仿佛有什么事寻你,你不若出去看看。”   “真的?”元祯立刻放下手中的笔。   “本宫骗你做什么?你出去瞧瞧不就知道了。”郭贤妃抿嘴笑道。   赵皇后恨不得用丝线把这位表妹的嘴缝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来的妹子是个好姑娘哦,不是恶毒女配,也不会喜欢上太子哒~   PS.本文是坚决的1V1,太子妃之位一定是女主的,谁也抢不走,当然,太子也不会纳别的女人~ 第48章 本心   元祯已然起身, “母后, 那儿臣就先告退了。”说罢匆匆离去。   他不能不着急。能让一向懒散的傅瑶主动派人出来寻他, 一定不是什么小事。   赵皇后眼睁睁地看他出去, 脸上颜色由红转白, 又由白转青。她好容易才抑制住怒气, 看向身旁的女孩子——江诚如脸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此事与她都没有什么关系。   不哭诉委屈, 教养倒是不错。赵皇后暗道。   她有心刺一刺这女孩子的意愿,碍于郭贤妃在场,这话不好问出口。   郭贤妃接过侍女端来的百合白果茶, 慢慢饮将起来,看起来一时半刻不会走了。   赵皇后无法,只得咳了一声, 老着脸皮问道:“江姑娘, 不知你觉得太子如何?”   江诚如盈盈抬眼,“臣女觉得,太子殿下是个好人。”   意思是说她对太子的观感很好,这事也就有了三分指望, 赵皇后一喜, 索性再接再厉,“那要是本宫有意将你指给太子,你待怎样?”   说道婚姻大事,江诚如依旧未显出羞怯,脸上平静如常, “皇后娘娘所谓的指给太子,是打算给臣妾什么位分?”   这女孩子是想跟她讲条件?   赵皇后愕然,不确定的问道:“若是予你良娣之位呢?”   江诚如肃然起身,俯身三拜,“那么请恕臣女难以从命。”   “为何?你可知晓,良娣仅在太子妃之下,来日太子登基,四妃之位亦指日可待,比多少官宦之家的嫡妻强上百倍。”赵皇后忍不住道。   “那臣女也不甘愿。”江诚如安然跪在地上,“臣女虽门楣不高,但也是诗礼传家,从小家中便教导,宁可孤身而守贫寒,不可折腰以事他人。四妃之位或许比贫民之妻好上许多,可臣女所求的只是一个清清正正的名分,无关其他。”   赵皇后听得呆住,若说这女孩子是用这些话来胁迫她,倒也不像,看来真是这么想——但,真会有人这么想吗?宁愿守着贫窘,也要维持本心。   在乱世,这还可说是品行高洁的象征;可是放在这富贵又平安的皇城,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是傻子。   江诚如依旧恭敬而服帖的跪着,大约有些吃力,肩背微微的晃动起来。   郭贤妃看了一眼,说道:“娘娘,先让江姑娘起身吧。”   皇后从沉思中惊醒,生硬的说道:“起来吧。”   江诚如方才站起,仍向屏风走去,打算完成方才未竟的工作。   赵皇后烦恼的摆了摆手,“不用绣了,你且回去侍奉太后吧。”   “是。”江诚如福了福身,告退离去。   郭贤妃端起另一盏未动的茶饮,笑盈盈地递到赵皇后身前,“娘娘喝口茶,润润喉咙。”   赵皇后冷笑着接过,“以为长了张漂亮皮子就飞上天了,还想要做太子妃,那样的家世,也不打量自己配不配。”   “大约她真是不甘为妾呢?”郭贤妃含笑说道。   “那也得看是何人的妾。一般人的妾,和储君之妾能一样么?”赵皇后没好气说道,“我看她就是仗着太后撑腰,想从本宫这里讨得好处罢了。”   “不管江氏如何想,那娘娘您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自然由得她去。她不想进这东宫,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来,不差这一个。”赵皇后说道。   她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江诚如不愿为太子妾,那是她自己无福,赵皇后可懒得去就将她,至于高贵妃那边……她连太子良娣都不肯,必然不肯为二皇子侧室了,而以高贵妃那个野心勃勃的性子,更不可能将正妃之位与她。   这一点,赵皇后知道自己可以放心。   她扭头问道:“傅氏找太子做什么,你可知何事?”   郭贤妃美丽的面上出现一缕忧愁,“仿佛说是皇女孙病了,突然发热,想找太医瞧瞧。”   赵皇后冷笑道:“想找太医自然可以去太医院,何必巴巴地跑到椒房殿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从前的高氏,不是也常仗着二皇子发病,将陛下拉到她宫里吗?”   这说辞倒跟赵兰芝如出一辙。   郭贤妃沉默了一会,说道:“兰芝也这么说,她原想赶秋竹回去,是臣妾拦住了她。”   “就该这么说才好,否则一而再再而三,真以为这椒房殿好糊弄呢?”赵皇后忽的一滞,硬生生地转过头来,“你为什么拦住她?”   “因为臣妾觉得有些不妥,”郭贤妃凝眸说道,“不管皇女孙是不是真的病了,她总是您的孙女,出于关切,娘娘都应该装作相信。可兰芝非但咄咄相逼,还说等皇女孙真病得不省人事了,再来椒房殿请人不迟,这样猖狂的话传出去,旁人会怎么想娘娘您?倘若太子听了这话,也会觉得您无情无义,这不是寒了母子之情么?”   一番话说得赵皇后陷入思忖。   郭贤妃突兀说道,“娘娘,兰芝这些话是否出自您的授意,如若不是,那她的用心,娘娘就该好好揣摩一下了。”   赵皇后有些迟疑,“可……兰芝伺候本宫多年,她还姓赵……”   “就算她姓赵,她到底不是赵家的人哪!”郭贤妃苦心劝道,“娘娘,您还是好好想想吧,别中了他人的诡计,毕竟,只有太子殿下才和您是真正的至亲。”   她知道赵皇后尚且需要些时间想想,便起身道:“臣妾先告退了。”   出来后,点翠才悄声说道:“这样浅的道理,娘娘您都瞧出来了,皇后娘娘倒不知道。与其天天跟贵妃娘娘轧苗头,倒不如趁早恢复与太子殿下的关系才是正经,瞧瞧,因为傅良娣的事,太子有多少日子没往椒房殿来过了。”   郭贤妃叹了一声,“表姐是身在其中,当局者迷,本宫如今却是旁观者清,自然比她看得清楚了。”   换作从前,她一定还在时时刻刻为郭家的荣耀地位奔走,未必顾虑得到这些。可失宠这一年来,她却渐渐看透了,什么富贵荣华都是假的,哪怕她为郭家耗尽一切,郭家也未必会感激她,只有自己的性命是最要紧的,往后她只要独善其身,必要的时候帮人一把,余者,就不关她事了。   点翠愁眉道:“娘娘如今颇有悔过之念,可傅良娣……她似乎仍对娘娘抱有戒心。”   “本宫以前做了那么多错事,她不放心也是应该的。”郭贤妃苦笑一声,“反正只要本宫不去扰她就没事了。”   她也不打算多么亲近傅瑶,可是那个孩子……那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谁看了都喜欢得紧,她虽只瞧了一眼,已经感受到那鲜活的生命律动。   唉,假如她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郭贤妃低头看了一眼平坦的腹部,叹息一声,扶着点翠的手慢慢远去。   *   元祯一出宫门,就忙问秋竹,“到底出了什么事?”   秋竹一惊,忙支支吾吾道:“是小主子她、她……”   倘若让太子知道是在骗他,会不会因此生良娣的气?秋竹有些惴惴。   元祯见她讷讷不能成声,也懒得细问,一路飞奔着回到东宫。   他一进门就急急地找寻女儿的身影,“皎皎呢?皎皎怎么样了?”   傅瑶忙抱着孩子出来,“殿下放心,皎皎她吃了药,已经没事了。”   元祯看向怀中的女儿,见其面色红润,只微微有些汗珠,便放下心来,“皎皎究竟出了何事?一路上秋竹结结巴巴的,也说不清楚。”   傅瑶赔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太医说受了凉,有些微热,开了几剂药就没事了。”   “那就好。”元祯松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其中的疑点,“秋竹才出去多久,你这么快就找好太医,药也煎好了?”   “这个……”傅瑶不得已而低头,这叫她怎么自圆其说呢?   元祯目光炯炯地抬起她的头,“阿瑶,你是不是早就请好太医了,方才那样只是为了骗我回来?”   喂,说骗也太过分了吧!傅瑶不甘地与其对视,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元祯的对手,不得已而败下阵来。   好吧,她的确是撒了谎,尽管只撒了一个小谎。   傅瑶嗫喏说道:“你不是待得很不耐烦吗?我只是想法子助你脱困……”   “我几时说过不耐烦了?”元祯不禁失笑。   “从前郭丛珊在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现在应该也一样吧……”傅瑶的声音更低了。   元祯将脸靠近,通过缩短距离来增强眼神的力量,他好整以暇地笑道:“倘若我说江姑娘很有趣呢?和她说话并不觉得烦闷。”   “啊?”傅瑶忙碌的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惊慌失措。   不会吧,元祯这就找到真爱了?   还是在短短的一天之内?   真爱原来这么廉价?   “傻子!”元祯顺势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既有这份心意,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我若早知道,也就不去了。”   傅瑶不满地抚平微乱的鬓发,“你去不去,关我什么事,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你当然能。”元祯瞟了她一眼,“这世上除了你能管住我,还有谁有这本事?”   傅瑶不禁好笑,抱拳作揖说道:“您这话可太折煞我了,您可是未来的皇帝,真龙天子,除了天,谁还能管住您?”   “你就是我的天。”元祯说道,用一个悠远绵长的吻将她未尽的话堵回去。   不免又是一阵覆雨翻云。   完事之后,元祯看着身边宁静入眠的小女子——能这么快就睡着,也是傅瑶的一种本事——元祯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他本以为傅瑶对他毫无所觉,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傅瑶对他还是有些意思的,至少愿意为他吃醋,虽然这醋吃得有些不情不愿——且她自己一定不会承认。   既然傅瑶现在仍是懵懵懂懂,元祯决定帮她认识到这一点,至于会花费多少功夫,他也懒得去算计了。只要她一直陪在他身边,这样就好。   元祯俯下头,在傅瑶落满细密碎发的颈窝里啄了一口,这股轻微的瘙痒通过身体传递到梦中,傅瑶皱了皱眉,嘴里仿佛逸出一个人的名字。   元祯忙凑近了细听,想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名。   可惜声音太含糊,他终究没有听清。而傅瑶说过一遍之后,也没有再说。   元祯沉默一瞬,照例揽着傅瑶的肩,沉沉睡去。   江诚如回到寿康宫,依旧如常侍奉江太后,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江太后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却在江诚如盛饭的间隙问道:“皇后跟你说了什么?”   很随意的一句问话,江诚如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没说什么,只让我帮忙看看一扇绣屏,说是皇后娘娘送给陛下万寿节的贺礼。”   “就为这事?”太后看了她一眼。   “还有太子殿下的事。”江诚如顿了一顿,“皇后娘娘想将我指给太子。”   “哦?她怎么跟你说的?”江太后的笑容有些嘲讽,“让你做太子妃?还是良娣、孺子?”   “皇后娘娘许我良娣之位,”江诚如慢慢说道,“我拒绝了。”   “怎么,你觉得这位子不好?”江太后饶有兴致地问道。   “臣女愿为人妻,不愿为人妾。”江诚如神情平静。   “你这样的出身,想做太子妃只怕不容易。”江太后提醒她。   “是,臣女也知道,所以臣女并不做此想。”江诚如为太后添好饭,才回到自己座上。   江太后也没再说话。   江太后吃饱了便径自回房,曲嬷嬷一边为她沏了盏普洱茶,一边说道:“其实如小姐的模样是极好的,人品也没话说,太后若有心,不妨为她在皇后跟前说项。有您出马,皇后不敢不给这个面子。”   “哀家为何要帮她?江家也不曾帮过哀家。”江太后看着镜中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为了江家,哀家一生都断送在这宫里,哀家那时刚刚小产,他们就忙不迭地要送人进来,浑然不顾哀家是何感受,这样的父兄,要来有何用?”   曲嬷嬷赔笑说道:“那是上一辈的恩怨,太后娘娘也该放下了,到底那也是江氏,也是您的族亲。何况,如小姐伺候您真可谓尽心尽力。”   “哀家从来不是豁达的人,哪怕是上一辈的怨,哀家也得算在下一辈头上。”江太后漠然看着镜中自己,“如儿她愿意对哀家好,哀家愿意受着,可她若不主动提起,哀家也懒得为她多做些什么,由她自己去吧。”   她赌气一般说道:“别以为哀家不知道她那一对爷娘打的什么鬼主意,巴巴地将女儿送进宫来,无非看着哀家在宫中还有点位置,想趁机提携江家——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便宜他们都想占尽了,简直是做梦!”   这位老太太年纪一大把了,还和年轻时一般爱憎分明,对亲友亦不留情面,那江家不也是您的娘家不是?   曲嬷嬷想笑又不敢笑,待要提醒她,还是算了——老太后又不是不知道,她一个奴婢,管这些闲事做什么,安分守己就是了。   江诚如被安排住在偏殿,就是傅瑶从前坐月子住的那间,经过仔细的清扫后,从前那股沉重的血腥气已经一扫而空。   江诚如小心地卸下耳坠子等物——这些头面首饰是江太后赏的,命她戴着。可是没明说送给她,保不齐离宫就得交还,因此江诚如自己处处小心,留神别弄坏或弄脏了。   伺候她的侍女与她相处了几日,很是亲近,便问道:“姑娘既不愿为人妾室,方才何不求求太后娘娘,让她帮您说情,或许能成为太子妃也未可知呀!”   “就算我说了,姑祖母也未必肯帮我,说不说有什么要紧。”江诚如沉静坐着,“况且,我并不想成为太子妃。”   她进宫的日子虽浅,已经瞧得很清楚了,傅良娣那样受宠,连女儿都生下了,且太子的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否则不会一句话就跑出去。   既然如此,何必要与别人争夺感情?勉强得来的东西,往往都不是好东西,何况她对太子并没有什么特殊心意,也不是非他不可。   侍女梳着她一头乌油油的青丝,叹道:“可是姑娘这样的容貌,若配与寻常人家,终究是吃亏了。”   江诚如紧紧地抿着唇。   她父母这回命她入宫,本来就意在择婿,他们甚至说得很清楚明白,一定要一位“贵婿”。至于是为妻还是为妾,江诚如自己是否情愿,这些他们是不在意的。   可是正当年华的女孩子,谁不想为自己觅一个如意夫婿,谁愿意早早地断送自己终身,沦为一个庸俗麻木的妇人?   想要顾全家族荣耀,同时坚守本心,与她而言,实在太难两全。   侍女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午后二皇子的近侍过来传话,说二殿下邀您明日泛舟游湖,姑娘,您去吗?”   “去,当然要去。”江诚如木然说道。皇子的邀约,她一个臣女是没法拒绝的。   侍女有些欢喜,“二皇子比起太子殿下虽说差了些,可也是不错的人选,倘若二皇子有心,姑娘也就有机会了。”   有心,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有心?江诚如在心底冷笑一声。   二皇子近来常往寿康宫来,也常在江诚如身边打转,仿佛苍蝇见了血——但她若连真心和假意都分不出,她就是傻子了。 第49章 泛舟   元祯也接到了元祈的邀约——据元祈说, 这是增进兄弟感情的好机会, 他若推了, 保不齐元祈就敢到成德帝跟前哭诉, 说他冷落兄弟, 让父皇心寒。   元祯的水性不及元祈那般好, 他本来有些不安,担心元祈会做什么诡计, 因此特意带了几名水性极佳的护卫守在岸边。谁知元祈来时却是孤身一人,步履洒脱,倒叫元祯觉得自己小人之心。   一只木舫款款靠岸, 元祈领先上去,就将那里头的内侍赶下来,元祯皱眉道:“你把他赶跑了, 谁来为咱们驾船?”   元祈指了指自己, 笑道:“皇兄,你忘了还有我啊?我撑船的手艺,可一点都不比他们差。”   他自幼顽皮,喜欢在这些上头耍, 这一点元祯倒是不意外。他提着袍袖轻轻上船, 心里反倒放下了一块大石:独他们两人,元祈自然更不敢做手脚,否则他一旦出了岔子,这位二皇弟便脱不了干系。   元祈果然没有吹牛,撑篙的姿势既优美又强健, 让人不禁赞叹。   木舫渐渐向御湖深处行去。这时节荷花差不开已开尽了,大半都垂下了萎顿的叶子,只有寥寥几朵孤零零矗立着,看去倍感秋意萧瑟。   元祈朗声吟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皇兄,这两句诗描摹此景是不是正好?”   这小子,拽两句酸文就真当自己是诗人了。   元祯点头,“二弟词句精妙,的确令人佩服,但若是自己做的,只怕还要好些。”   元祈脸上便有些不自在,他又没说是自己做的,被这位皇兄这么一说,倒好像坐实了自己卖弄的罪名——这法子他也对元祯用过,如今对方以眼还眼,他却受不住了。   尽管四下无人,元祈还是觉得几分尴尬。   迎面有一叶小舟冉冉驶来。   元祈恍若得了救星般,指着对面道:“皇兄你瞧瞧,荷叶深处有佳人,这话果然不错。”   元祯定眼瞧时,只见船头立着的女子是江诚如,身旁一个驾娘为她撑篙。   两方一照面,不得不彼此招呼。元祯问道:“江姑娘,你怎么也有兴游湖?”   江诚如看了他旁边一眼,含笑说道:“是二殿下邀我来的。”   元祈悄悄说道:“皇兄,有美同游,滋味如何?”   元祯眉头一皱,正要发怒,元祈便笑嘻嘻地说道:“江姑娘,我们的船大,你上我们这边来吧,咱们也好热闹热闹。”   江诚如笑意隐约,“不必了,我这只木舫很好,游湖不在人多,赏景就好。”   “真那么好?”元祈仿佛起了兴致。趁着两只木舫船头不足一尺时,他一跃而起,直直落到对面船上,江诚如那只小船哪里禁得起三个人,登时晃荡不止。   元祈更一把夺过驾娘手中的长篙,在水里一通乱搅,于是小船晃荡的更加厉害。   元祯皱眉喝道:“元祈,你做什么?”   江诚如站在船头,经受的震动最厉害,勉强忍住了没有叫喊,裙子却已被水打湿了一片。   “皇兄,你还不拉江姑娘上去,想等她落水吗?”元祈面上含着促狭的笑意。   照元祈这种闹法,江诚如还真可能掉进水里,元祯无法,只好伸手拉她上岸。岂料江诚如才一到这边船上,元祈就立刻展开技艺稳住船身,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请客的人自己倒溜了。   剩下的两人也没了游湖的兴致,元祯踌躇着道:“江姑娘……”   他想说就这样上岸,又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江诚如远来是客。   江诚如体贴地自己开口,“殿下载我上岸吧,我得换件衣裳。”   她看着淋淋漓漓往下滴水的裙子,小心地拧干后将其折起一半,免得透光。   元祯不擅长撑篙,江诚如也不会,只能这样一点一点地往岸上划,免得出什么乱子。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不免更凝滞了。   江诚如忽然问道:“太子殿下,您是否很喜欢傅良娣?”   “是。”元祯手上未停。   “能得一人钟爱,是天下莫大的幸事。”江诚如幽幽说道。   元祯心下震动,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是孤始终不能确定,她对孤的心意究竟如何。”   江诚如柔声问道:“殿下是觉得这份感情付出的不值当?”   “当然不是。”元祯果断说道。   “那不就结了,所谓的付出,并不是一定要有回报。你做的这些,归根究底都是为自己好。只要她喜欢了,你也会觉得高兴,不是么?”江诚如看着泛起微澜的湖面。   “话虽如此,但若得不到回应,难免会觉得灰心失望,这也是人之常情。”元祯声音涩涩。   江诚如不禁回头凝视着他,若有所思。   费了半天功夫,总算驶到对岸。   两人正要上去,忽然发现一个窈窕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过来,睁大眼瞧时,却是一身玉色宫裙的傅瑶。   元祯惊奇的微微张嘴,不止因为傅瑶突然出现,还因为她脸色沉沉的模样:她真的很少有这样不高兴的时候。   江诚如打量这两人的表情,深觉有趣,她忽然柔声说道:“路上滑,太子殿下,您扶我上去吧。”   元祯一向聪明的大脑忽然有些懵了,这两个女人都是怎么回事?江诚如也不像不知分寸的。   江诚如朝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现在您可以知道傅良娣的心意了。”   说罢,她悄悄扯了扯元祯的衣袖——这一幕落在傅瑶眼里,脸色不免又暗了几分。   两人总算上去,傅瑶沉住气,等待元祯的解释:遇到这种事还不解释,岂不等于默认了奸情的存在?   元祯好像真个默认了,居然一言不发,神情也很坦然,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傅瑶的胃里咕嘟咕嘟冒起了酸泡儿。   两个人都不说话,江诚如只好先开口,“傅良娣,我身上的衣衫湿了,请问在何处可以更衣?”   傅瑶伸出一只手,“随我来吧,我带你过去。”   江诚如并没有得罪过她,她的态度却仿佛有点生硬——江诚如见状反微笑起来。   到了太子宫,傅瑶就让江诚如随秋竹进内殿更衣,自己则在外头截住元祯,气势汹汹问道:“殿下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说什么?”元祯假装糊涂。   傅瑶气结,“你和人家姑娘同坐一条船,泛舟湖上,还把衣裳也弄湿了,你说说,别人看了会怎么想?”   “你吃醋了?”元祯觑着她。   “没有。”傅瑶扭过脖子。   元祯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将傅瑶的头扳正,抵着她的额头说道:“我是清白的。”   这台词听着怎么这样奇怪。   傅瑶晃了晃肩膀,竖眉说道:“谁能证明?”   看样子是不依不饶了,元祯方始慌了神,“是真的。”便将元祈如何骗他游湖,如何找了江诚如过去,如何在船上作怪,都原原本本讲出来。   傅瑶方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有个眼生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殿下您和一名女子在湖上幽会,想来定是二皇子派的人了。”   “不错,现在你相信我了吧?”元祯用一双漉漉的眼睛望定她。   “谁管你!”傅瑶捶了他一下,含着薄怒跑开,“我去看看江姑娘衣裳换好了没。”   身后犹传来元祯低低的笑声。   一直跑到连廊上,转个弯,傅瑶才舒口气,也不知道这出戏演得够不够逼真。   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那眼生的小太监来传话的时候,她就已经生出疑心——元祯纵然对江诚如有好感,也不会这么高调地到湖上去秀恩爱,其中一定有人捣鬼。   抱着看热闹的想法,傅瑶还是去往湖边,结果就看到方才那幕。起初她有些惊讶,随即便生出质疑:男人做了亏心事,大半会极力遮掩,太子也不该例外,没理由在她面前故作亲昵。   所以元祯一定是装的。   他为什么要装,必然是为了测试自己。   男人哪怕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也还是希望个个都深爱自己,何况太子只得一个。他既然要试,傅瑶就让他看一场好戏——而吃醋,则是强烈爱意的一种表现。   她觉得很得意,这出戏演得棒极了。   她几乎笑出声来。   但不知何故,刚看到那幕的时候,她的心底仿佛真有一点酸涩之意:倘若不是出自有心人的设计,元祯确与某美女在湖上幽会,她会不会真心失落呢?   直到看见眼前的江诚如,傅瑶才醒过神来,江诚如什么时候换好衣裳的,她怎么一点都没发觉?   傅瑶只好打起精神应对,“我这身衣裳江姑娘穿着还合身么?”   “挺好的,良娣身材苗条纤弱,正合臣女一穿。”江诚如说道,夸了傅瑶,顺便也夸了自己。   傅瑶连忙自谦,“那也是从前,自从生下皎皎,去年的衣裳都几乎不能穿了,只好赏了下人,或是叫司制坊一一改去。”   江诚如少不得又夸她一番,说她与年轻小姑娘并无二致。   两人寒暄一段后,江诚如便道谢告辞,临行前,她若有所思的看了傅瑶一眼,令她好不自在,从肉体到灵魂仿佛都被洞穿了似的——当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但这个姓江的女子,的确令人猜测不透。   江诚如回到寿康宫,侍女照例问起今日游湖情况,江诚如勉强一笑:“很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   太子一心牵挂傅良娣,二皇子则利用她与太子争斗,都不是可以交托终身的人物,虽说她也不喜欢。看来她的家人注定要失望了——可是她知道他们不会放弃的。除非她永远不回到那个家,否则迟早会受他们摆布,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潦草而惨淡地度过一生。她又不可能无限期的拖下去——女子最美好的光景就这几年,一过去就没了。   这世道对于女人本就不公。   江诚如郁郁地趴在妆台上,不得不承认她对傅瑶的羡慕,几时她也能寻到自己的良人呢?   在紧锣密鼓的张罗下,成德帝的万寿节总算到了,宫里人人都忙翻天,脸上还必须带着喜气——这可是万岁爷的大日子,不高兴能成吗?   众宫眷都绞尽脑汁,不知该送什么贺礼出奇制胜,只有傅瑶最悠闲自在——她不能算成德帝的正经儿媳妇,自然不必送礼。当然,晚宴她最好还是抱着皎皎去一趟,这毕竟是皇帝唯一标准的孙辈,就算江太后不到场,能三世同堂也是好的。   与此同来的还有一个好消息,据说北蕃王也派使节入京朝贺,对于上邦,这可是极大的荣耀。   宫里于是更热闹了。 第50章 舞姬   成德帝的寿辰得吃两顿饭。午饭和大臣们一起吃, 晚上则是家宴, 宾客主要是后宫女眷以及王室宗亲。   傅瑶听元祯说起, 北蕃的使节午宴上已来过了, 本来以为晚上不会见到他们, 谁知晚上的家宴上, 依旧瞧见这些异邦人,尽管人数少了些。   到场的只有北蕃的一位王子和一名公主, 以及他们的数位随从。成德帝只简单介绍了一下,就宣告开席,这些人也很自然的融入家宴之中, 仿佛压根不觉得自己身份特殊。   傅瑶的座位依旧安排在二公主旁边。   昌平咬着筷子,小声同傅瑶说道:“我还以为北蕃人长得很奇怪呢,现在看来除了身量高挑些, 跟咱们没什么差别。”   傅瑶不禁好笑, “那你想怎么样,指望他们头上长角不成?”   昌平点点头,“我那奶妈妈从前就是这么说的。”   早年北蕃同大历打了好几次仗,波及了不少人家, 她那乳母就来自一个偏远的边塞小镇。   北蕃人的形象被妖魔化, 与他们本身的行事作风大约少不了关系。   傅瑶现在可以饮酒了,她也不敢多喝,怕醉气薰着孩子。她稍稍转身,看着隔开两步站立的秋娘——孩子在她怀里睡得很好。   傅瑶放下心来,她本来怕皎皎在宴会上大吵大闹, 引得众人注目,现在看来她是多虑了。   昌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似乎对那一拨外族人很是注意,她不断地跟傅瑶咬耳朵,“我听说北蕃风气豪迈,讲究大口饮酒大块吃肉,这两个人倒斯文得很,比咱们这些闺阁女子还秀气。”   傅瑶笑道:“当着人,总得装装样子,所谓入乡随俗嘛。等你以后嫁了人,我不信你还敢像这样顽皮。”   昌平红着脸捶她一下,“当娘的人了,嘴还这样不厚道,就爱取笑我!”   “这有什么,你以后不也得做娘的。”傅瑶笑吟吟说道。   昌平转过身不理她。   傅瑶也不禁向对面望去——两位北蕃贵族虽然低调,可他们坐在那里,本身就很突兀了。   傅瑶虽未刻意打听,消息却自然而然地传到耳里——宫里人很八卦,差不多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北蕃王派了九公主和三王子入朝来贺,据说意在结秦晋之好。   北蕃优美强健的血脉在这两人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三王子赫连治,九公主赫连清,有着一样鲜明的五官轮廓,区别只在于一个稍稍柔美些,另一个则更为坚毅。   从这两人的排序来看,北蕃王的生育能力太彪悍了,成德帝和他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傅瑶暗道。   她忽然发现对面那两人也在窃窃私语,目光也隐约向这边飘来。   搞不好自己的窥视被发现了,傅瑶忙垂下眼眸,饮了一口杯中酒。   宴至中途,嫔妃皇子们开始献上贺礼,大至古董珍玩,小至笔墨纸砚,成德帝都一一笑着接过。   元祯秉着不出错的原则,送了一副成德帝素日欣赏的名家画作,二皇子元祈也与他差不离。赵皇后那扇巨大的屏风也颇引人注目,她笑语盈盈的向成德帝说道:“这是臣妾亲手所绣,还望陛下笑纳。”   傅瑶不禁撇了撇嘴,赵皇后的脸也是大的可以,把江诚如完全撇在一边了。   可惜江诚如留在寿康宫伺候江太后,不能看到赵皇后这副嘴脸。   成德帝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有劳皇后了。”说着就令内侍搬到殿后去。   赵皇后还洋洋自得,可怜她尚不知丈夫已看穿自己的谎言。   高贵妃就比皇后老实得多,送了一个香囊,说让成德帝安枕。成德帝投来欣赏的一瞥,欣然接受。   高贵妃驰骋后宫多年,的确有心机有手段,傅瑶也不禁佩服——高氏用不着明说,成德帝自然认得出她的手艺,这种暗度陈仓的心意交汇,比起赵皇后大张旗鼓的宣扬高明多了。   送礼的人群陆陆续续归坐,傅瑶只安然在原地不动,满场里数她最悠闲。   她万想不到成德帝的目光忽然向她这边投来,他淡然开口,“皇女孙呢?抱来给朕瞧瞧。”   傅瑶忙命秋娘将孩子抱上去。   成德帝认真地看了一回,脸上仿佛有了些笑模样,“这孩子长得很好。”   傅瑶松了一口气,倘若皎皎得不到她祖父的疼爱,未免也太悲催了。   元祯满面春风地起身,“是傅良娣不辞劳苦地照顾,孩子才得如此康健。”   傅瑶觉得很感动,元祯总不忘为她树立美好形象——尽管也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   她不得不站起,“太子殿下过谦了,妾身只是尽一个母亲的本分而已。”   高贵妃远远望着她,口齿伶俐的笑道:“傅良娣做人是没话说的,只不知你这回为陛下准备了什么贺仪?”   傅瑶的心几乎漏跳了一拍,就知道不要出风头,这不,找事的来了!   好在比起她,赵皇后更厌恶高贵妃,遂凉凉说道:“傅氏不过是个良娣,又不是太子妃,哪需要准备什么贺仪?”   高贵妃妩媚侧首,“话不能这么说,太子尚未纳正妃,傅良娣又是唯一侧室,等同于暂代太子妃之职,既然如此,陛下万寿之喜,怎能不有所进献呢?”   元祯看了眼傅瑶心虚的面色,坦然说道:“父皇,儿臣以为,傅良娣诞下皎皎,为陛下您添了第一位孙女,便是最大的心意。”   成德帝仿佛压根没注意前面的争端,只淡淡说道:“这孩子名叫皎皎?”   “是。”   “小名?”   元祯有些惊讶,还是答道:“是,大名还未曾取。”   成德帝望着殿外高悬的一轮明月,沉吟片刻后道:“明月初升,这孩子就叫月升吧。”   元祯大喜,忙叩谢说道:“谢父皇赐名。”   傅瑶也跟着施了一礼。   成德帝命乳母将孩子抱回,傅瑶看了一回,心中颇有感触:虽说是即兴赐的名,可元月升这个名字还挺好听,读起来也很顺口,成德帝很会取名字。   重要的是,有了成德帝在宫宴上亲自赐名,这孩子的地位立刻不一般了。   傅瑶抬眼望去,就看到高贵妃恨恨地向这边望来,接触到傅瑶的目光,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这女人变脸的能力堪称一绝。   赵皇后脸上倒瞧不出什么——她还不至于吃自己亲孙女的醋。   经了方才的变故,众人都很惊讶,傅瑶也觉出自己身上多了几道灼热的目光——有嫉妒,也有羡慕。   成德帝正要吩咐众人继续宴饮,忽见赫连兄妹一齐起身,“尊贵的皇帝陛下,我们还有一样贺礼进献。”   成德帝含着温和的笑意,“你们中午不是才送过礼吗?”   两人说道:“中午是代替我们父王朝贺,而现在,则是咱们兄妹二人自己的贺礼。”   赫连治拍了拍手,就见一名蒙着面纱的素衫女子莲步而入。   长袖舒徐,柳腰款段,步履急转,峨眉轻蹙,渐渐愈转愈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姿态浑然是中原女子的纤弱模样。   昌平又跟傅瑶咬耳朵,“据说中午已有几名北蕃女子表演了胡旋舞,这会子又来学咱们的模样,真是东施效颦。”   傅瑶笑道:“她舞得也很好呢。”   “一定是早有准备,否则不会这般精通。”昌平一语中的。   在座的男宾们都保持着欣赏的态度,娘娘们脸上却不禁显出担忧:她们不是傻子,所谓的献舞,其实跟献人差不多,只盼皇帝不要被这外来的狐狸精迷惑了才好。   赵皇后和高贵妃也都目光沉沉。   女子舞姿正酣,忽然从腰际抽出一把长剑,众人都唬了一跳,赵皇后更是差点护到成德帝身前,厉声喝道:“大胆!谁许你携带兵刃上殿的?”   众人也都怒目而视。   赫连治朗声笑道:“娘娘误会了,这不是兵刃,只是舞者的一条腰带而已。”   众人瞧时,果见剑身无柄,且颇有厚度,两端也是钝的,大约真是形制奇特的腰带。只因那舞者功底深厚,将腰带抖得笔直,才让人产生错觉。   女子一扫方才纤弱之态,起手刚毅,竟是以舞剑之态融入这舞蹈之姿,且一举手一抬足都有慑人风范,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至此,众人方对这女子的舞技心悦诚服。   舞毕,女子仍旧将腰带系回身上,伏拜见礼:“谨以此舞向皇帝陛下祝贺。”   她微微仰首,面纱轻轻滑落,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绝美面孔,众男子都惊若天人。   成德帝也仿佛微微一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犹豫了一刹,还是说道:“民女赫连氏,单名一个柔字。”   傅瑶不禁起了好奇,低声问旁边昌平,“赫连不是北蕃王族之姓么,一个跳舞的怎么会姓赫连?”   昌平不愧见多识广,“他们那边的规矩和咱们不同,贵族们讲究嫡庶尊卑分明,这赫连柔大约是婢妾所生,身份也就和奴仆差不多。当然,北蕃王可以例外,三王子和九公主都不是王妃所生,照样尊贵无比。”   傅瑶不禁有些沉默,下意识看向乳母怀中的皎皎。尽管大历的规矩宽和多了,可皎皎毕竟也是妃妾所生,大概在外人眼里,也还是和嫡出的不能相比罢。   成德帝已经在招手了,“来,坐到朕身边来。”   赫连柔乖顺地上前去,身子摆动得一帮王爷的眼睛都直了。   赵皇后正要说话,元祯忙向她使个眼色,缓慢地摇了摇头。   这是让她不要多嘴的意思。   高贵妃见皇后无所动作,自己只好站出来,赔笑道:“陛下,这舞姬的身份何等低微,怎可与天子同席?”   皇帝没有睬她。   周淑妃笑道:“虽说只是一名舞姬,可也是北蕃进献的一片心意,算不上多么失礼。”   高贵妃无法,只好将炸弹扔给赵皇后,“皇后娘娘,您以为呢?”   赵皇后总算聪明了一回,淡淡说道:“陛下还没发话呢,贵妃你着急什么?难不成陛下如何安排,还得迁就你的意思?”   高贵妃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地坐下去。   傅瑶松了一口气,眼下众人的焦点都集中在新来的美人身上,想来无人记得她方才出的风头了。   宫宴完毕,元祯照例在门外候着,傅瑶任由他牵了自己的手——反正天黑瞧不清,怕什么。   皎皎仍在乳母怀里安静睡着,经过这几个月成长,渐渐显出美人的轮廓,比起天上的月亮倒真是毫不逊色。   傅瑶不禁笑道:“能吃能睡就是福,这孩子是个有福的。”   “那不和你差不多吗?”元祯眉目温静,说出的话却仿佛专在噎人。   傅瑶:……   她有那么懒吗?   算了,傅瑶也懒得纠结这个,倒是席间元祯的表现让她不得不注意。她让乳母先抱皎皎回去,免得受寒,自己却靠在元祯肩上,幽幽问道:“殿下是不是早就打算请皇上为皎皎赐名?”   “是。”元祯的声音坚定。   “为了皎皎?”   “也为了你。”元祯亲昵地将她往怀里挪了挪,“若皎皎能得父皇看重,他早日松口立你为太子妃的机会也大些。”   他还惦记这个呢。傅瑶默默想着。   秋夜寒气袭来,傅瑶不禁缩了缩脖子,元祯便要解身上的披风。   傅瑶忙拦着他,“殿下不要受凉,明日还要见北蕃使节呢。”   “没事,咱们都别冻着。”元祯说罢,将披风展开,从他的右肩一直拉到傅瑶左肩,好在这披风足够宽大,能严严实实将两人罩住。   这样一来,他们从外表看着就像一只庞大的粽子。   傅瑶想起那赫连柔。由于生母的身份高低,子女的地位从此也天差地别,她那是没得选,可傅瑶这个……并非完全没有转圜之力啊!   傅瑶犹豫着说道,“殿下,若是我想做太子妃,您待如何?”   “说什么呢,这位子本就是为你留着的。”元祯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话傅瑶已是第二次听到,上回她以为是开玩笑,可一个玩笑需要开两次么?   可若不是玩笑,那么……   元祯早就说要把太子妃之位留给心爱之人,莫非她在元祯心里的确占了点位置?还是说,元祯日久生情爱上了她?   可元祯的态度从头至尾都是那个德行,中途一点转折都没有,要说他渐渐喜欢上自己,还真是难以相信。若说一见钟情,就更不科学了,她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品质?连这张脸都还不是自己的。   看来她只有从元祯口中寻找答案。   傅瑶迟疑着问道:“殿下,您喜欢我吗?”   她不说爱,爱这个字的分量太沉重了。   “当然。”元祯摸了摸她的头,如同抚摸一只小动物。   总是如此,她所感受到的爱意,和一只宠物所感受的似乎没太大差别。傅瑶心底无端烦躁,“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元祯目光幽深的看着她,迟迟不肯说话,倒叫傅瑶一阵毛骨悚然。   半晌,他才慢慢说道:“从很久很久以前。”   这是一般童话故事的开始,傅瑶却觉得自己仿佛在听鬼故事,她不敢再问了,急急说道:“外头风大,殿下,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元祯也没继续往下说,他紧了紧披风上的疙瘩,顺从的揽着傅瑶往前方去。 第51章 麻烦精   赫连治立在一棵丰茂的桂花树下, 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问道:“那一位便是傅良娣?”   近侍抹了把额上的汗, 小心答道:“是。”   心下不禁嘀咕, 好端端的, 这王子怎么问起有夫之妇来了?   赫连治依旧凝神眺望着, 随口问道:“这位姑娘就叫良娣吗?”   近侍险些失笑, 谨慎地回道:“良娣是本朝太子侧室的名号,为诸妾中地位较高者。”   再说, 称对方为姑娘也太失礼了吧。   赫连治哦了一声,陷入沉思,就在近侍以为他快睡着时, 赫连治忽然开口说道:“你说,倘若我向你们太子讨要这位傅良娣,他会不会答应?”   这人是疯了吗?敢觊觎太子殿下的女人。近侍险些晕倒, 干巴巴地笑着:“王子, 傅良娣已经许给太子了。”   “无妨,北蕃不讲究这些,嫁过人的女子,照样可以再嫁。”   问题不在于这个, 关键别人嫁的是太子!近侍在心底咆哮, 嘴上只能婉转提醒,“傅良娣已为太子诞下一女。”   “无妨,本王不介意她曾为别人诞育过儿女。”   这王子莫不是脑子有泡吧?近侍小心翼翼地赔笑,“可那是太子殿下的儿女。”   赫连治不说话了,他拍了拍衣上的灰, “算了,我开玩笑的,不用放在心上。”   近侍方舒了一口气,急急跟在他身后。   赫连治忽然回头,“这话你别跟旁人提起。”   近侍鸡啄米似的点头,他还没那胆子生乱。   “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会承认的。”赫连治扑哧一笑。   这下把近侍弄懵了,这三王子真是古怪得紧,到底哪句是说笑哪句是认真也分不清。算了,他也懒得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成德帝的万寿节已过,北蕃使节迁延三五日后,便该回去复命了,三王子和九公主却留了下来,说是成德帝愿意留他们住些时日,游历我朝风光。   贵客总不能久住在驿馆里,成德帝遂安排赫连清住到了皇后的椒房殿,至于三王子赫连治,却由高贵妃主动提出,让他住进了高家。   元祈问到漪澜殿来时,高贵妃正在将几枝菊花插瓶,她瞥了眼儿子的脸色,笑盈盈说道:“谁惹你生气了?”   “母亲讨好那北蕃蛮子做什么?”元祈一脸不忿。   高贵妃睨了他一眼,将花瓶放到桌案上摆正,“傻孩子,母亲哪是在讨好他,是在帮你铺路。”   “帮儿臣?”元祈显然不解。   高贵妃谆谆说道:“你以为北蕃王派这一对儿女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联姻。”元祈笑了,“母亲不会要我娶那赫连清吧?儿臣可是堂堂正正的大历皇子,怎会娶一个异族的女子为妃?”   “所以说你傻。”高贵妃用花枝戳着他的鼻子,“太子是不可能,你为什么不行?倘若你娶了赫连清为妻,等于间接得到北蕃王的支持,来日若有幸扳倒太子,你登上储君之位,还不是要如何就如何。你若不喜欢赫连清,到时找个由头废了她,再娶又有什么。”   “所以母亲才借机向三王子示好?”元祈忍不住问道。   “说示好亦可,说利用也罢。总之,为了助你登上太子之位,母亲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高贵妃殷殷捧着儿子的脸,泪盈余睫,“祈儿,你就是母亲的全部指望,母亲可不能没有你。”   元祈略微不自在,扭了扭颈子,“这也不是儿臣能决定的事。”   “所以啊,咱们更得自己想办法。”高贵妃眸光坚定,“你父皇一向是绵软的性子,即便要联姻,此事也不会硬做,多半得问问那北蕃公主自己的意思。所以你得抓紧机会,想方设法博得那赫连清的欢心,务必要让她对你死心塌地,这样对咱们才是最有利的,明白么?”   元祈默默地垂下头去。高贵妃样样都喜欢为他拿主意,事实上他什么也决定不了。他当然也想成为太子,可即便当了太子,只怕也是位对高贵妃俯首帖耳的太子,这样的日子,真是他想要的吗?   而高贵妃自身,似乎沉浸在这样宏伟的目标里不能自拔,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在意。   元祈抬头问道:“那名北蕃来的舞姬,母亲您就不担心么?”   “担心有什么用?”高贵妃慢条斯理的理了理云鬓,“不过是一个舞姬而已,还能翻出天去?再说,陛下也不会容她生下带有异族血脉的孩子。”   “那母亲您昨夜还那样生气?”元祈诧道,“您就不怕父皇着恼?”   “傻孩子,那是做给你父皇看的,你只瞧他有没有发火便知了。”高贵妃诡秘的一笑,“人人都不生气,只有本宫敢吃这样的醋,这不正说明本宫最在意你父皇么?你父皇心思深,他会瞧在眼里的。”   她温柔地拂了拂元祈肩上的灰,“去吧,让那赫连清知道,谁才是最合适的夫婿人选,除了你,谁都配不上她。”   赫连柔在入宫的第二天便承了宠,侍寝隔日成德帝便封她为美人,此举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样低贱的女子,还是个外路货,陛下竟然一上来就封她做美人,这不是被美色冲昏头了吗?   有儿有女的嫔妃并没有太担心。诚如高贵妃所说,成德帝不会允许留下带有异族血脉的孩子,在这宫里,有了子嗣才有希望,因此这位柔美人的风光不可能长久。   可是对那些未曾有所生养的嫔妃而言,地位却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们没有子嗣傍身,所仰仗的只有皇帝的宠爱,可这位柔美人却连她们唯一的指望都夺走了。   后宫一时间怨声载道。   对于成德帝这桩老房子着火的新闻,傅瑶没多少兴趣关注,她更在意出身高贵的那一位——万一那位清姑娘选中元祯做她的夫婿呢?   元祯嘲笑她的杞人忧天,又费力同她解释:“按孤的身份,绝不可能娶一个异族的太子妃,就连母后都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太子妃可是要做皇后的,皇后怎可出身外族?”   傅瑶略略放心,“那陛下究竟打算将公主许给谁人呢?”虽说元祯不太可能,可若赫连清自己爱上了他,也免不了一顿麻烦。   元祯沉吟道:“这个倒未知,大约父皇另有安排,或者想听听赫连清自己的意思吧。”   “那殿下也须小心些,万一二皇子那边有什么不轨之举就不好了。”傅瑶说道。   “你放心,孤自会提防。”元祯说着,向傅瑶摊开两手,“来,把皎皎给孤抱抱。”   “你行不行啊?”傅瑶表示怀疑。   “没问题的,交给我吧。”元祯拍着胸脯担保。   傅瑶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给他,岂知元祯才一接过,皎皎就大哭起来——虽说没有泪只是干嚎,看着还是很可怜。   傅瑶想将孩子抱回来,元祯却不肯认输,执意将孩子搂在怀里,模仿傅瑶刚才的举动,轻轻颠着,想哄孩子睡着。   孩子却仿佛跟他有仇似的,一个劲的哭闹不止,还将身子动来动去,妄图挣离他的怀抱。   元祯无法,只得将孩子交还给傅瑶,汗颜道:“得得得,我算是怕了她了,存心折腾我呢。”   傅瑶见他吃瘪,乐得装作大度,“谁也不是天生什么都会,殿下只是手生,多抱几回就好了。”   元祯将脸凑近襁褓,对着皎皎黑漆漆的眼睛说道:“说,你是不是存心折腾你爹?”   他接连问了几遍,还伸手在皎皎腰间抓了一下。   傅瑶含着母性的光辉站在一旁,嗔道:“你和她置气做什么,她这样年纪,根本什么也不懂。”   “我瞧她懂得多着呢。”元祯说道,又接连抓了几下。   不知是否触着了腰上的痒痒肉,皎皎咯咯的笑起来,脸颊边还出现两个小酒窝。   元祯也笑了,得意地回头向傅瑶宣告,“你瞧瞧,这孩子鬼得很,果然在耍我呢。”   傅瑶在边上含笑看着,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顽皮的孩子。   平心而言,元祯不能算一个很合格的父亲,因为他还不够成熟,可是他的的确确在朝这方面努力。有这样的决心,皎皎跟他熟络是迟早的事。   这么瞧着,他们还真是像一家三口。   若能永远这么下去就好了。   傅瑶心上忽然有一片阴翳飘过,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么三王子呢,陛下打算将谁人许给他?”   元祯忽然沉默。   傅瑶心上的阴影渐渐明晰起来。嫁女与娶妇不同,大历朝的皇子,很少有娶外族女为妻,可历朝历代的和亲公主却不在少数。若宫中没有年岁相当的,用宗室女和亲也没什么,可眼下,宫中却正有一位适龄的公主啊……   “陛下……莫不是选中了二公主?”傅瑶的声音有些战战。   *   昌平正在长乐宫门口教三皇子踢毽子,踢了小半会儿了,气喘吁吁,动作仍是轻捷利落。   元福挺着小身板,笨拙的跟她学着,虽说不及昌平那般熟练,倒也似模似样。   张德妃与李昭仪搬了凳子在廊前坐着,笑看这一对姐弟玩闹。   张德妃叹道:“总是他两个感情好,福儿在宫里年纪最小,跟上头两个哥哥隔得又远,还是昌平常来陪他作耍。”   “昌平自己也喜欢玩闹,两个投了性子罢了。”李昭仪笑道。   “也是,只是昌平也不小了,等她出了阁,我们福儿也不知该找谁玩去……”张德妃说着,就见李昭仪神色黯下来。   张德妃自悔失言,忙劝道:“姐姐你别放在心上,我就是随口一说,并不为别的。”   李昭仪勉强一笑,“你也没说错,迟早得嫁人的,眼前不就有一桩现成的婚事吗?”   张德妃知她忧虑,只能好言相劝,“你也别太担心了,陛下并未下旨,到底没个准信呢,到底是谁嫁过去,现在还是未知之数。”   “不下旨也差不多了,宫里还有其他人选吗?”李昭仪的笑意惨淡到几乎看不见。   张德妃听着也觉得心里难受,想安慰她几句,却实在没法子。   那头昌平叫起来,“母亲,我不是让您帮着计数吗?我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元福又不会数数。”   张德妃瞧李昭仪仍是萎顿不堪,便扬声唤道:“昌平,我来帮你数着,你母亲有些累了。”   昌平努了努嘴,仍旧踢回她的毽子。   阳光下的女孩子身形闪转,洒落涓滴细汗,这样的年轻与美好,浑然不知巨大的阴翳即将降临。   赵皇后近来好生烦恼,不止因为柔美人近来风头无两,还因为成德帝把赫连清塞进她宫里——好像椒房殿是个妖精洞,什么烫手山芋都往这里扔。   若她对赵皇后有所裨益倒也罢了,可偏偏毫无用处——赵皇后压根不需要一个异族的儿媳妇,还得防备对家高贵妃将其拉入阵营,为了这个,不知得操多少心。   倘若赫连清的性子娴静温顺,赵皇后对她的观感也会好些,可惜她跟娴静温顺一点都不沾边。才搬来的当天,赫连清就撕破夜宴上的伪装,开始展露本性。   宫女们陆续来报。   “九公主说西偏殿的采光不好,要住到东偏殿去。”   “准。”   “九公主说东偏殿的窗户开得太窄了,想拉大点。”   “准。”   “九公主说晚膳要吃羊肉,最好是整只烤的。”   赵皇后嚯的拍桌而起,这北蕃女子简直反了,一来就知道要这要那,还真当自己是宫里的主子了?就是宫里的主子,也没有像她这样猖狂的,玩这么多花样,干脆把御花园夷为平地,改建成北蕃的草场得了。   赵皇后气得直喘气,就见赫连清盈盈从里头出来,瓜子脸上一对剑眉格外瞩目。   “皇后娘娘,我不想吃羊肉,您不用费事了。”赫连清说道。   赵皇后松了一口气,这还算有点眼力劲儿,知道让步。   谁知赫连清却说:“我想了想,还是鹿肉好吃,许久都没尝过鹿肉了。”   说着,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去,打算在晚膳前腾腾肚子。   宫女兰草小心地看着赵皇后的面色,“娘娘,那这晚膳……”   “就照她说的做。”赵皇后烦恼说道。   兰草额上沁出细汗,“可小厨房里并没这个呀,就连御膳房也没准备这个。”   总不能凭空变出来。   赵皇后瞪了她一眼,“那就去抓!兽苑里不是有梅花鹿么,随便抓一只得了!”   兰草擦了擦汗,飞奔着离去。   赵皇后疲倦地躺到椅子上,胸脯仍气得颤动,怎么这北蕃来的女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啊,还一个个趾高气扬的,真是活见鬼!碍于远来是客,自己也不好怎么处罚。同赫连清比起来,傅瑶简直可说是菩萨了。   看来自己还是得快点给她找个婆家才好,尽快将这块烫手山芋甩出去。只是,京城的世家公子虽多,究竟该找谁好呢?   赵皇后烦恼不已。 第52章 赫连清   赫连清从椒房殿出来, 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她身边带了一个北蕃侍女阿鹰, 赵皇后又赏了她一个叫兰叶的宫女, 两人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   兰叶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两个异族女子, 都说北蕃人性情凶蛮, 一言不合打死人也是常有之事, 她怎么这样倒霉,偏偏被赵皇后挑来伺候九公主呢?   还有那个阿鹰, 九公主怎么给侍女取这种古怪的名——虽说阿鹰的确很强健。   她这么一走神的当儿,赫连清已经向东宫方向信步走去,兰叶连忙喊道:“公主, 那里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赫连清拧眉。   兰叶忐忑说道:“那是太子殿下的住所。”   “哦。”赫连清说罢,依旧朝太子宫走去。   兰叶急了,正要上前拦住她, 阿鹰猛地抽出一根马鞭, “你好大的胆子,我们公主做事,哪用得着你来教训?”   兰叶脚都软了:她们哪来的鞭子?   赫连清淡淡说道:“阿鹰,收起来。”   “是。”阿鹰这才若无其事地收回马鞭, 跟着主子向前。   兰叶跺了跺脚, 还是跟上去,她是怕这一对主仆,却更怕她们在东宫惹出什么事来,那就麻烦了。   她想悄悄派人向傅良娣递个口信,谁知傅瑶正在门外逗弄孩子, 却免了这一趟功夫。   傅瑶见到赫连清也愣了一愣,“九公主……”   语气有几分不尴不尬,太恭敬不好,太平淡也为难。北蕃公主虽不及大历公主那般尊贵,傅瑶毕竟只是个良娣,其中分寸难以把握。   好在赫连清不是讲究礼数之人——傅瑶怀疑她根本不通大历规矩。赫连清在椒房殿做的事,傅瑶也有所耳闻,她与赵皇后无冤无仇,自然绝非刻意为难,那只能证明她本就是这样率性的作风。   赫连清走上前来,好奇地看着她,“你就是前几日晚宴上那位傅良娣?”   “是,不想公主还记得我。”傅瑶含笑说道。别人可以无礼,她可不能失了东道主的风度。   “你是这儿的女主人?”   赫连清一问出这话,众人脸上都有些尴尬。只有太子妃才能说是东宫的女主人,这话不是让傅良娣为难吗?   兰叶心底着急,正要大着胆子出面,只见傅瑶笑着摇头,“不是,我只是太子殿下的良娣。”   “那是什么?”   这公主怎么什么都不懂,连傅瑶脸上都快挂不住了,好容易维持平静,好脾气的说道:“是太子殿下的妾室。”   众人瞧出傅良娣有些着恼,心里不禁捏一把汗。   岂止赫连清却无所谓地说道:“没事,我娘也是妾。”   傅瑶惊奇地看着她,她本来以为这位公主或是有意刁难,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北蕃王大概对女儿们实行放养制度,公主们的画风才如此清奇,跟大历的公主大相径庭。   赫连清大概处处觉得新奇,连孩子也不放过,她凑近秋娘怀中的襁褓,眼睛亮闪闪地看了半日,“这孩子长得很好看。”   “谢公主赞誉。”傅瑶以一个母亲的态度真诚说道。   赫连清抻了抻揉皱的衣裙,随口问道:“这孩子从哪里来的?”   傅瑶一噎,莫非这位公主想知道造人的经过?居然天真烂漫至此……不不不,这已经可说是无知了吧。   傅瑶自己还没开放到可以肆意谈论那种话题,准备支支吾吾打马虎眼。   皎皎忽然哭起来,秋娘伸手往里抹了一把,说道:“良娣,小主子好像尿了。”   傅瑶忙上前去,一面哄道:“好好好,母亲这就来。”   赫连清惊讶出声:“这是你女儿啊?我还以为是宫里哪位娘娘的孩子呢!”   傅瑶觉得很无语,原来赫连清方才问从哪里来是这个意思吗?还好她没乱讲,不然就成教坏小孩子的罪人了。   宫女们都吃吃地笑起来。   傅瑶转身的当儿,元祯大步迈入,带着他特有的清朗笑声:“阿瑶,孤回来了。”   他正要上前抱抱傅瑶及孩子,傅瑶伸手指了指旁边,元祯只得尴尬地收回胳膊,招呼道:“公主。”   赫连清好奇地看着他,“你就是太子?”   傅瑶心下又是一阵巨汗,明明晚宴上才见过的,怎么就不记得了?   元祯很有涵养地点点头,露出标准的官方微笑,“正是。”   赫连清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扭头朝傅瑶说道:“他长得不错,身材也很结实,你的眼光很好。”   傅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都什么话呀!光说脸也罢了,提什么身材,不是存心叫人乱想吗?   宫女们的低笑声更难自抑了。   元祯倒还是一切如常,面上含着矜持得体的微笑,却极有含蓄地望了傅瑶一眼——暗指她没有嫁错人。   傅瑶早已习惯他的厚脸皮,连羞愤的心都免了。   赫连清本来倚着柱子站立,这会子便走到元祯跟前,微微仰首看着他:“太子殿下,不知您武功如何?”   元祯的回答还是那么正式,“本朝看重文治胜于武功,孤于此道亦是平平。”   “我看不见得。”赫连清斜眼觑着他,很有几分挑衅,“不知太子殿下可愿与我这个女子切磋一番?”   完了,这是要打起来的节奏。兰叶胆怯地上前,“公主……”   赫连清叱道:“不关你的事,退到一边去。”   兰叶委委屈屈缩到一旁,几乎快哭出来。不是她没有阻止,是阻止不了啊,但愿赵皇后不要怪罪她。   元祯想了一想便道:“既然公主乐意,孤自当奉陪。还请公主定个地方,校场如何?”   赫连清扬了扬剑眉,“何必如此费事?就在此地即可。”她夺过阿鹰手中马鞭,指了指门前一块空地。   元祯颔首同意。   “好,那么明日黄昏时分,我就在此与太子殿下一决高下,还望太子殿下不要谦让才好。”赫连清说道,仍旧将马鞭交给阿鹰拎着,便欲回去。   傅瑶笑道:“公主不若在此用了晚膳再走?”   她只是说一句客套话,孰料赫连清却认真地点了点头,“也好。”真个回转身来。   傅瑶有些发蒙,少不得令小厨房添上一副碗碟,再多一双筷子。   一顿饭吃得傅瑶提心吊胆,生怕赫连清哪儿不悦意,又闹将起来——她毕竟没有赵皇后那样大的权力,能少点麻烦就少点。   好在赫连清并没有哪儿不满,几乎可说吃得津津有味,她尤其钟爱一道西湖牛肉羹,“想不到牛肉做成汤羹也这般美味,我们那儿都是烤着吃的。”   傅瑶露出温婉得体的笑容,“公主喜欢就好。”   “就是分量太少了,怪道宫里一个个瞧着弱不禁风的,敢情平日里都没吃饱。”赫连清皱眉说道,放下空空如也的碗碟。   宫女们都一脸看怪物似的看着她,这都第三碗了,赫连清还说没吃饱,她平日的饭量是有多大啊!   赫连清喝完肉羹,惬意地坐在椅上,看到元祯不住地给傅瑶夹菜,饶有兴味的说道:“你们的感情真好。”   傅瑶本就有些不自在,被她这么一说,就更尴尬了。偏偏元祯无论做什么都不觉得羞耻,还是我行我素——虽说他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赫连清看了半天,忍不住说道:“太子殿下,傅良娣喜欢哪道菜,你直接把碗碟端到她跟前就行了,这样夹来夹去不是很麻烦吗?”   傅瑶哧的一声笑出来。   元祯却成功地黑了脸,这是夫妻间的小情趣,旁人根本不懂。   赫连清吃饱喝足之后,就起身回去,傅瑶的笑还挂在嘴边,她同元祯说道:“这位北蕃公主还真是性情真挚之人,很有意思。”   元祯还在为方才的事着恼,懒洋洋趴在椅上,“什么真性情,不通礼数罢了。”   傅瑶扑到他肩上,眼珠湛亮的看着他,“那你还答应同她较量?别人可是个女子,胜之不武,不胜为笑,我看你该如何收场。”   “不答应也不成啊,”元祯翻个身,胳膊压在她背后,“你不知道那赫连清的性子,我可是着人打听得一清二楚。据说她在北蕃时,就常寻男子比武,若对方不愿,她就软磨硬泡,务必缠得对方答应为止,北蕃王也总是纵着她。你想想,像这样,我能说个不字吗?”   他歪了头,正对着傅瑶的脸孔,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据说她的武艺很是不错,至今未有败绩。”   “真的?”傅瑶惊道。她想起赫连清高挑强健的身姿,还有那惊人的饭量,不禁为元祯担忧起来,“万一你打不过她怎么办?”   “打不过就打不过吧,那北蕃公主可说了,谁要是打赢了她,谁就配做她的夫婿。这种荣耀,不要也罢。”元祯懒懒说道。   “竟有这种事?”傅瑶本来担心元祯会输,现在又怕他赢了。虽说元祯不可能娶一位异族的太子妃,可照赫连清这个脾性,只怕有的麻烦。   元祯含笑刮了下她的鼻子,“怎么,你怕了?”   “我怕什么?”傅瑶红了脸,嘴硬说道,“反正输赢都是你自己的事,也归你自己倒霉。”   元祯深知她口是心非的个性,乐呵呵地将她拥入怀中,“是是是,是我自己倒霉,可我更倒霉是遇上了你,本来一个人自由自在,什么都可以不管,现在却得操两份心了,哦不,是三份心,甚至更多。”   他促狭地在傅瑶腰上绕着圈子,“什么时候皎皎才会多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呢?”   傅瑶扭身欲走。   元祯忙截住她,“好好好,孤不闹你了,来,咱们说正经的。”   他收起调笑,“孤听说你哥哥中了今科的武举人是不是,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一个武举人而已,有什么好说的。”傅瑶意兴阑珊。   她虽然劝说陈氏,同意让傅湛参加今岁的武举考试,自己其实并没抱多少希望。如今傅湛过了初试,虽在她意料之中,可也高兴不起来,毕竟还有明年的复试,得考兵法和经史典籍,那正是傅湛的软肋,傅瑶没信心他能过关。   元祯贴着她的脖子殷殷说道:“本朝对武生虽不及文生那样看重,但若把握得当,还是很有机会。”   “再说吧,看他能不能过了明年那关。”傅瑶郁郁说道。   元祯心念一动,低低说道:“若你哥哥过了明年的殿试,我让父皇赏他个恩典,不必慢慢熬起。”   听起来很有诱惑,可傅瑶却大惊,连忙说道:“万万不可,殿下千万别掺和这些事。”   “为何?”元祯有些困惑。   傅瑶一脸正直的解释,“一来这对殿下的名声不利,举荐官员也得依照法令行事,不得任人唯亲,恐怕坏了殿下在皇上心中的位置;二来,我哥哥若真有本事,纵然沉寂一两年,自能脱颖而出,何必仰仗这些旁门左道。”   元祯看着她,慢慢笑了:“想不到孤的阿瑶还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孤真是小瞧你了。”   “殿下谬赞,妾身愧不敢当。”傅瑶一脸心虚的垂下头。   她哪是淡泊名利,她只是怕死罢了。纵观多年电视剧,后宫妃嫔但凡与前朝沾上关系的,或是汲汲营营为自己娘家争名夺利的,无一有好下场。为了保住这条小命,她还是管好自己就好,其他的事情少掺和,至于娘家——只要他们不作死,就不会有什么妨害。   赫连清步上台阶,发现赵皇后正在殿门口站着,一双凤目犀利的盯着她,“你去哪儿了?”   “在外头随便走走。”赫连清笑了笑,径自入内。   这女孩子未免太目中无人,赵皇后忍着气说道:“你要的晚膳已备好了,要不要现在传?”   “不用了,”赫连清清脆的声音传来,“我已在太子宫里用过了。”   太子?   赵皇后一惊,正要细问,赫连清已经远远往里去了,赵皇后只好把兰叶叫来,“你方才跟着赫连清,她怎么跑到太子那里去的?”   赵皇后声音严厉,兰叶战战兢兢答道:“九公主仿佛不认识宫中路径,胡乱走着就往那边去了……”   “你怎么不拦住她?”赵皇后不耐烦的问。   “婢子实在拦不住,”兰叶往后缩了一下,几乎快哭出来,“她手上还有鞭子……”   “一个鞭子就把你吓着了。”赵皇后没好气说道。但那北蕃公主的跋扈也可见一斑,难怪小丫头会害怕。   不过,她好端端跑到太子那里做什么,难不成是看上了太子?   赵皇后可不想有一个赫连清这样的儿媳妇给自己添堵,遂厉声问道:“她除了留下用膳,还做了别的什么?”   兰叶颤颤巍巍抬头,“她还……还想同太子殿下决斗,说是明日黄昏时分,就在太子宫前一决高下。”   赵皇后不由得瞪大了眼,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是疯了吗?哪个女人吃饱了没事干会去找男人较量?   不管她和元祯谁输谁赢,她这椒房殿的脸都该丢尽了。   小厨房的人偏没有眼色,上来回道:“皇后娘娘,那鹿肉该如何处置?再不吃就该冷了。”   “冷了就拿去喂狗。”赵皇后恨恨说道。   那人答应着退下,心底不禁窃喜:看样子今晚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至于赵皇后是不是骂他们是狗,反正也无人在意。 第53章 交手   赵皇后生气归生气, 还是憋着性子去苦劝了赫连清一番, 无奈赫连清执意不肯让步, 赵皇后无法, 只好撒开手不管了。至于元祯那边, 赵皇后压根没打算去劝:儿子长大了哪还听娘的话?何况元祯一向被那个傅瑶吃得死死的。   她心底暗暗希望赫连清吃点教训:元祯的实力她是很清楚的, 这赫连清纵有几分本领,也绝不能胜过元祯。   至于算不算欺负女人, 她才懒得管。   只要元祯别手下留情就好。   赫连清行事高调,根本没有隐瞒的意思,经过昨晚一出, 这件事几乎传得沸沸扬扬。   太阳还没下山,一向冷清的东宫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虽不敢过分侵占太子的领地, 却尽量挑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 好一饱眼福。   这场景简直跟比武招亲有一比了,傅瑶暗道。   昌平专门带了一篓干炸核桃,作为观赛时的消遣。她递了一个给傅瑶:“傅姐姐,你说, 太子殿下会不会取胜?”   “谁知道, 随缘吧。”傅瑶说道,一面忧心忡忡地看着昌平的侧脸。那件事无人跟昌平提起,傅瑶也不忍心告知与她。唉,既然成德帝还没发话,且让这女孩子快活一时是一时吧, 也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昌平认真说道:“我觉得太子哥哥会赢,他可是常常在校场习武的,那九公主再厉害,也不可能强过他去。”   “不一定。”元福望了她一眼,“我觉得那个姐姐比较厉害。”   “为什么?”昌平不服气。   元福奶声奶气说道:“我亲眼见到有一块大石挡了她的路,她轻而易举就把石头抱起来,远远地扔到一边去了。”   “是多大的石头?”傅瑶忍不住问了一声。   “有灶台那么大。”元福看着她。   小孩子说话难免有些夸张,但却不会编造事实,看来赫连清的确有几分本领。这么一来,傅瑶不禁为元祯担心起来。   说话间甲方乙方都已经入场了。   两人各自选了一个方位站立。元祯还是平常装束,赫连清则换了一身轻便短装,她笑吟吟说道:“太子殿下,看不起女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元祯抱拳浅笑,“请。”   赫连清也不客气,率先发招。但见她一个起步直冲过来,拦腰一横,就将元祯高高举起。   傅瑶吃了一惊,她现在相信赫连清可以举起一块大石了。   元祯虽然在半空中,傅瑶并不为他担心,她知道有些高手可以在空中保持平衡,还能用脚勾住对方的手腕,借机反败为胜。   她等着看到这样的场景。   岂料赫连清的动作迅猛之极,不待元祯反应,就来了一个过肩摔,猛地将元祯扔在地上。   众人都“啊”地发出一声惊叫。   傅瑶也跟着叫了一声,心里仍不怎么紧张:没听说武林高手摔一下就晕死过去的,元祯虽不是武林高手,也不至于这样轻易落败。   元祯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也闭上了。   赫连清也觉得奇怪,她蹲下身,翻了翻元祯的眼皮,“好像晕过去了。”   四下里顿时乱糟糟起来,忙命人传太医。   傅瑶也跟上去,神色古怪地看着地上的元祯,若是装的,这也装得太像了吧?还是说,这位北蕃公主果然天赋异禀,一招就把元祯秒了?   她悄悄捏了捏元祯的手心,放在平日,这种撩拨的举动一定能得到元祯的回应。   然而并没有。   看来是真晕了。   *   张太医诊完脉,摸了摸长髯道:“不妨事的,太子殿下只是遭了些撞击才一时晕厥,休养一夜便没事了。”   元祯已悠悠醒转,勉强支起半身,“有劳太医了。”   “你别忙着起身,太医都让你好好歇息了。”傅瑶说道,一面用净帕拭去元祯面上的细汗。   元祯只好乖乖躺到枕上,任由傅瑶服侍。   待人群散去后,傅瑶才悄悄凑近,“你是故意装的,还是真败给她了?”   元祯露出一丝苦笑,“这样的事怎好作假,我原打算还手的,谁知后脑正磕在一颗小石子上,这真是时运不济。”   他握住傅瑶小巧的手掌,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你怕我怜香惜玉?”   “谁管你这些?”傅瑶照地上啐了一口,“这下可好,那北蕃公主现在到处在外宣扬,说你甫一交手便落败,连堂堂大历太子都不是她的对手,看来我朝无人能胜过她了。”   元祯毫不在意这个,闲闲抿了一口药汁,“随她怎么说去。她一个女子,赢了也没意思,让她去吧。”   至夜便有许多人过来探望,各宫都来攀个交情。毕竟是堂堂太子殿下,若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连成德帝也派了内侍过来,傅瑶少不得一一为元祯打发,实在是累得慌——当事人却十分悠闲地睡着呢!   次日在御书房,成德帝又问起比武一事,元祯只得据实相告。   成德帝瞟了他一眼,“你怎么连一个女子都打不过?”   元祯十分淡定地说:“九公主的确身手不凡,儿臣因措手不及而落败。且儿臣想着,本朝以文治天下,与其以武服人,不若以德服人。且北蕃派使节来此本为建立邦交,何必为些许小事伤了彼此和气,九公主既是女子,儿臣容让她便是了,何必硬要分个高下。”   成德帝听得连连颔首,“此言有理。”   一旁的元祈却不屑地撇了撇嘴。   两人出来后,元祈便笑着说道:“皇兄你是真不如那女子呢,还是太过自谦呢?这才一招就落败,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二弟怕是小觑了九公主。”元祯斜睨着他,“据闻赫连清挑遍北蕃男儿,均未有败绩。纵然这回未出意外,孤也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元祈哼了一声,“皇兄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介女子而已,再厉害能到哪儿去?”   “你要是不相信,不妨自己跟她比划一顿好了。”元祯笑眯眯说道,“但我劝你还是不要试,那北蕃公主可放了话,谁若能战胜她,谁才有资格做她的夫婿。你还是别去招惹她,万一娶个母老虎回来,可有你受的。”   元祈嗤了一声,甩袖而去。   傅瑶听到赫连清又同元祈较量的消息时,心中着实惊讶。当她看到元祯不怀好意的笑容,立刻起了警觉,“是你撺掇二皇子为你报仇的?”   “哪里是为我报仇,”元祯戳了戳婴儿粉嘟嘟的脸颊,心满意足地说道:“他自己能耐,要同别人较劲罢了。”   傅瑶满心疑惑,只不好问出来。   这种事头回新鲜,第二次就没多大意思了,傅瑶也懒得去观战,只让小香记得回来汇报情况。   小香汇报的结果令她有些吃惊:赫连清居然被元祈打败了,且似乎并不怎么费力,至少不超过二十招。   元祯和元祈一同练武,两人不分伯仲,结果却这样天差地别,着实令傅瑶稀罕。   她问小香,“那九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像赫连清这样骄傲的人,骤然落败,只怕伤心至极,说不定还会大哭一场。   “也没怎么,就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说衣裳脏了,要回椒房殿更衣。二皇子好心想要搀扶,九公主置之不理,甩开手就走了。”小香说罢,仍旧出去打听动静。   这样子大约是着恼了。也罢,赫连清看起来是个性情豪爽的,或许过一夜就没事了。   傅瑶沉思一回,觑着元祯说道:“你若想让二皇子吃亏,现在看来计划是落空了。”   “现在还早呢,急什么,你且看着吧。”元祯故作高深地笑着,神情悠闲地逗弄皎皎。   傅瑶越发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吗?”元祯偏着头问道。   这种事最禁不得吊胃口,傅瑶觉得心底像有蚂蚁爬似的,忙不迭地点头。   “不告诉你。”元祯笑吟吟说道,凑过脸来,“除非你亲我一下。”   无赖!   傅瑶牙根痒痒的看着他,元祯似乎比从前更能拿捏她了,傅瑶从前还能无波无澜的面对,现在却动不动被他撩得情绪大动。   她当然不肯令元祯遂愿,硬生生扭过头,“休想。”   “那就算了。”元祯说着,仍旧低头跟女儿耍。   瞧瞧,果然不像从前那般事事哄着她了。傅瑶气恨恨地想着,心底有一种又酸又甜的感觉。   傅瑶本以为赫连清就此偃旗息鼓,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孰料事情的发展大出她意料。赫连清不知用什么法子通知了住在宫外的哥哥,赫连治立刻赶入宫来,在御湖边上的夹道堵住了二皇子元祈,逼着他同自己单挑。   元祈不知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瞧着赫连治貌不惊人——实话实说,这位三皇子看着还不及他妹妹生得高呢,怎么也不像身怀绝技的模样——居然轻而易举地同意。   两人就在原地展开了较量,这回的胜负比上次分得更快,不过片刻功夫,结果就已经出来:元祈遍体鳞伤的倒在地上,而赫连治则毫发无损。   赫连治还很有君子风度,亲自将元祈送回漪澜殿,还嘱咐内侍请太医过来,这才飘然离去。   “现在太医们都齐聚漪澜殿看诊呢,好在都是皮外伤,并未牵动筋骨。”元祯才去看了二弟回来,脱了足靴盘坐在榻上。   虽未伤筋动骨,元祈吃的苦头也不小了。   至此,傅瑶方明白其中究竟,她觑着元祯说道:“你怎晓得赫连清会去找她三哥代为出气?”   “我虽只与赫连清动了一招,也觉得她的功夫不及传闻里那般厉害。既如此,北蕃诸多高手是如何落败的?只能怨北蕃王宠着她,别人甘心认输罢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女孩子,怎会不心高气傲?又怎会甘心败在他人之手?”元祯悠闲地说道,“二弟虽然胜了她,可是也让赫连清因此记恨上了他,难怪咽不下这口气。他错就错在低估了女儿家的小心眼。”   “你倒很了解女儿家的小心思。”傅瑶说出这话,不由带上几分酸溜溜的意味。   元祯乐了,立刻拉住她的手,一脸诚恳的说道:“只有你的心思我不了解。”   瞧瞧,又来了。   其实何止是元祯呢,她自己都渐渐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傅瑶不无怅惘地想。一般人恋爱的顺序是先恋爱,再成婚,再生孩子,她整个的过程都是颠倒的。   难怪她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漪澜殿中,高贵妃正在吩咐侍女用棉布沾了药酒细细为元祈擦拭,红肿的伤处遇到碰触,更觉刺痛难耐。   元祈的低音里带了哭腔,“母亲,疼。”   高贵妃怜惜地摸着他的头发,恨不得自己替元祈受苦,“好孩子,你且忍着点。”   一面朝侍女厉声说道:“你轻点!没听到二殿下喊疼吗?”   侍女手上一哆嗦,只得小心翼翼地调整动作。   元祈的近侍李德清正在门口抖抖索索地跪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高贵妃狠狠地看向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赫连治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跟祈儿过不去?”   李德清垂着头,“三王子只说想同殿下切磋一下拳脚,小人猜想着,大约是因九公主落败一事不忿。”   “有什么不忿的,技不如人便该甘心认输,她是公主,咱们祈儿又比她差到哪儿去?”高贵妃愤愤说道,“这些北蕃蛮子看着性情豪爽,一个个心眼比针尖还小,到底上不得台面。”   李德清用袖子擦了擦汗,“三王子打的切磋武艺的名号,殿下也不便推辞,好在两人事先也说了,点到即止……”   “这是点到即止吗?”高贵妃心疼的看着儿子身上的血迹,“瞧瞧,都被打成什么样了?”   李德清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好在,太医不是说没伤到筋骨吗?大约休养十天半月就没事了。”   话是没错,可怎么听着怎么不舒服。好好的人被弄得一身伤,换做谁甘心咽下这口气?   床帐内的伤者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唤,“母亲,我想喝水。”   “祈儿,娘在这里,娘在这里。”高贵妃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不耐烦地看向李德清:“没听到二殿下渴了吗?还不快倒杯水来。”   李德清连忙起身向桌上茶壶跑去。   高贵妃狠狠地咬着牙,她猝然起身:“来人,给本宫更衣,本宫要面见皇上。”   那群北蕃蛮子这样无理,她一定要告诉皇帝,好好惩戒这帮野人。   赫连兄妹俩此时正悠闲地朝宫门走去。   赫连治漫不经心地说道:“九妹,你以前不是刁蛮之人,怎么独独对这个二殿下斤斤计较?我与他交了手,发现他虽算不上多么厉害,胜过你还是可以的。”   “他要是老老实实赢了我就罢了,我只是看不惯他的为人。”赫连清哼了一声。   赫连治立刻来了兴趣,“他怎么为难你了?”   有谁能欺负得了赫连清呢?   “他占我便宜。”赫连清直白无忌地说道。   赫连治沉默了一会儿,旋即目光停驻在赫连清平板的胸前,“你哪来便宜可占?” 第54章 宽容   赫连清气得跺脚, “三哥, 你这叫什么话!别人欺侮了我, 你不说帮我出气, 还在这里胡言乱语的!”   赫连治忙安抚她, “好好好, 我不闹了,你且说说, 他到底怎么欺侮了你?”   “我也不是很小心眼的人,既然说好了较量,自然免不了肢体碰触。可我到底是个女孩子, 他不但不避讳,有几回险些戳到我胸上,你说这叫人气不气?”赫连清一脸的愤愤不平。   赫连治暗忖:二皇子纵有失礼之举, 必定也是无心的。只他这位妹妹, 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最好在细处留心,才大为生气。   怪只能怪二皇子自己倒霉。   赫连清又说道:“这二皇子空有几分本领,为人实在不堪, 太子殿下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看来大历的皇亲不过如此。”   那是人家故意让着你呢!这话赫连治也不便说出来,他这个妹妹心眼不多,自尊却极强,犯不着为这个触怒她。   赫连清随手折下一根粗如儿臂的树枝,叹道:“还是北蕃好, 自打来这儿,我就没痛痛快快打过一场。我让那些小太监陪我习练,一个个脸都绿了,活像见了妖怪,半点胆气也没有。”   谁让你自己脾气古怪,只许赢不许败,别人打了也是白打。赫连治瞅着妹妹不语。   赫连清忽然突发奇想,面向他说道:“三哥,不如你带我出宫玩吧?”   “你想出宫?”   赫连清忙不迭地点头,顺手牵住他的袖子,“这宫里呆的我快闷死了,三哥,你若不想我香消玉殒,就带我出去散散心吧。”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成语?赫连治满脸黑线,只得答应道:“好,我带你出去,你可别给我惹什么麻烦。”   赫连清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放心,不会的。”   不会才怪呢。   赫连治叹口气,无奈地领着她向苍震门走去。   谁知却在宫门口被侍卫拦住,侍卫让他们出示对牌。   赫连治愕然,“对牌?”   侍卫点头,“宫中禁卫森严,唯有对牌可以作为进出的凭证。二位既无对牌,就请回去领了再来。”   现在折返又得费一番功夫,且赵皇后不见得会给。赫连治沉住气,“你可认得我们是何人?”   “两位北蕃来的稀客有谁不认识呢?”侍卫笑道,“但规矩就是规矩,纵然是远客,来了也得入乡随俗。”   是个好脾气的侍卫,说话却是滴水不漏,难以打发。   赫连治比其妹到底沉稳些,他紧紧盯着那人,“可我记得我进来的时候,并未用到对牌。”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便是这些值守宫门的侍卫,也不可能一点情面不讲。   侍卫依旧笑着,“此一时彼一时,贵妃娘娘下了口谕,让咱们严加看守,咱们也没法子。”   赫连治心中一紧,原来是高贵妃。高贵妃将他们困在宫里,想必是要为儿子报仇,看样子这回有麻烦了。   赫连清早已耐不住性子,喊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拦着我们!万一惹恼了我,一鞭子给你抽的脑袋开花!”   赫连治忙喝止她,“九妹,不得无礼!”   赫连清愤愤地扭过头不做声,那侍卫也收起笑容,冷眼挡在他们身前,摆明了不会放他们出去。   他们在此势单力孤,硬碰硬显然是不妥的,赫连治正在踌躇,就见元祯悠闲地朝这边走来,很亲切的招呼道:“你们跑这儿来做什么?”   赫连治吃了一惊,赫连清却惊喜地唤道:“太子殿下!”   她朝门口努了努嘴,“他们不让我出去。”   元祯踱着步子过去,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回太子的话,是贵妃娘娘的口谕。”侍卫恭敬回道。   元祯略想了想,“贵妃那里我会交代,你们开门吧。”   侍卫小心地瞟了眼,终不敢违背,打开城门放他们通过。   赫连清乐滋滋地朝元祯施了一礼,“有劳殿下了。”   一面也有些羞愧,“之前的事,是我对不住殿下,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元祯和蔼的摆了摆手,“无妨,意外而已,与你不相干。”   赫连清这才欢喜地抱着赫连治的胳膊,急急迈开步子——赫连治则恍若无意地看了元祯一眼,面色沉郁。   *   高贵妃来到御书房时,发现赵皇后也在。她心下微有讶异,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向成德帝陈述始末,要求严惩赫连兄妹。   成德帝的目光从高贵妃面上飘过,又从赵皇后面上飘过,最后对着高贵妃笑道:“也是巧了,皇后方才同朕说的也是此事。”   高贵妃更觉诧异,却不知赵皇后是不是来拆台的,只能稳住心神说道:“臣妾自知有远客来此,自当以礼相待,可赫连氏行事实在跋扈,祈儿那般康健的人,被打得身上一块好肉也无,臣妾见了实在心疼……”   说着就掏出怀中绢子拭泪:方才在漪澜殿把眼泪流干了,现在全是硬挤出来的,不过——真真假假,谁又能分得清呢?   赵皇后并不看她,却亦说道:“赫连兄妹实在无礼,连臣妾这个皇后也看不入眼。太子一向性情和顺,赫连清偏与他过不去,硬要来个劳什子比武,所幸太子只是轻微晕厥,不然若真有什么损伤,这谋害太子的罪名,北蕃如何担待得起!”   原来她是为太子打抱不平而来。   高贵妃松了一口气,一面神色复杂地看了赵皇后一眼:想不通她和这个女人也有如此默契的时候,真是稀罕。   两个女人都护犊心切,成德帝仿佛没有半点慈父心肠,居然还笑得出来:“朕瞧着根本不算什么大事,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你们何必小题大做?”   两个女人齐声怨道:“皇上!”接着重新展开攻势。   成德帝被缠得无法,只好叫过近侍杨凡,“去把三皇子和九公主叫来,就说朕想见见他们。”   杨凡答应着正要出去,就见元祯掀帘子进来,“不必,他们已经出宫了。”   高贵妃面色愕然,“他们怎么出去的?”   元祯瞅了她一眼,向成德帝回道:“儿臣斗胆,是儿臣许他们出宫的。”   成德帝微微蹙眉,“赫连氏伤了人,怎么半点愧疚之心也无?你还大大方方放他们出宫?”   元祯执手说道:“本来无错,自然不必愧疚。”   “他们伤了你弟弟,也差点伤了你,你倒一点也不见怪。”成德帝觑着他。   元祯坦然说道:“既是较量武艺,偶有意外也在所难免,怨不得旁人,只能怨儿臣学艺不精。且北蕃使者本为求和而来,若为此伤了两方体面,反不值当。父皇气度恢弘,自能令万邦臣服,何须为这等微末小事计较。”   成德帝满意微笑,“难为你有如此胸襟,朕果然没看错你。”   说罢瞅着旁边的一妻一妾,“你们呢,还有什么话说?”   高贵妃铁青着脸无言以对,至于赵皇后——她虽不满于儿子的宽容,但直觉告诉她,此时不便多言。   元祯又说道:“只是有一事儿臣不解,贵妃娘娘为何特意向苍震门的侍卫下令,不许赫连氏出宫,可有什么用意么?”   成德帝眸中一凛,立刻紧紧盯着高贵妃,“你想做什么?”   高贵妃不禁慌了,饶是她一向老辣,此时竟讷讷难以成句:“臣妾、臣妾只是想……”   她能说什么,说自己想将那两个北蕃蛮子关起来痛打一顿么?照成德帝目前的心思,她的愿望定然不会实现了。   成德帝猛然将半盏残茶泼到地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越过朕的旨意私自下令,是觉得朕老了,昏了头,可以任意作弄了吗?”   高贵妃未想他撒这样大的气,只能颤颤跪在地上。总算她熟知成德帝的性情,最恨旁人狡辩,默然认错才是道理,等发完这顿火就好了。   元祯分明知道,成德帝在意的并非这个——后宫里的嫔妃拿着鸡毛当令箭也不在少数,只要不触及根本利益,成德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更在意此事会使两国交恶,这种事即便有气,拿到明面上来谈就是了,高贵妃却想私设刑堂,无疑是激化矛盾。   高贵妃虽然敏慧,终究被慈母心肠所误,落了下乘。   成德帝冷冷看着地下,“朕本来想下月复你协理六宫之权,看来是不必了。”   “陛下!”高贵妃猛地抬头。   成德帝负手行了几步,向赵皇后说道:“祈儿虽是高氏所出,毕竟你才是他的嫡母,往后你也要多担些教养之责,不该放任自流。”   竟是有意分隔高贵妃母子。   赵皇后不想有此意外之喜,忙福了福身,“臣妾遵旨。”   “罢了,朕也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高贵妃恨恨起身,看了他们母子一眼,告辞而去。赵皇后心情正佳,高贵妃的坏脸色只会令她舒服,是而并不计较。   元祯让两位长辈先行,自己随后,忽听成德帝叫住他,“太子。”   元祯忙转过头,躬身说道:“父皇还有何吩咐?”   成德帝沉吟了一会,“赫连氏远道来此,咱们尽些地主之谊也是应该的。只是偌大的京城,若惹出什么事来,反而不美。”   “父皇放心,儿臣已暗中着人盯着了,不会出乱子的。”元祯恭恭敬敬说道。   成德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好容易回过神来,终于笑了一笑,“你做的很好,去吧。”   元祯揭起厚厚的绒帘出去,帘外滞重的气流伴着行动涌入,带来微微凉意。 第55章 留宿   赫连兄妹俩已在大街上走了半个时辰了。   两个人都步子懒懒, 神情懒散, 像两具飘荡的僵尸。   这不怪他们, 实在是出来的时候太晚, 集市都差不多已经收摊了。如今渐渐入冬, 天黑得早, 人人都巴不得早点回家钻被窝,哪个愿意在寒风里熬着?   实在没哪里好玩。   赫连治突兀开口, “妹妹,咱们回去吧?”   “好啊。”赫连清意兴阑珊地回答。   也只好这样,不然晚上都没地方歇脚。赫连治点点头, “那好,我回高家,趁着宫门还没下钥, 你赶紧回去, 想来经过太子那番话,他们也不敢为难你。”   赫连清想到元祯方才的举动,不禁由衷赞道:“其实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   “或许吧。”赫连治显然不想与她讨论元祯的好坏,“你快回去, 别误了时辰。”   孰料赫连清却摇头, “不,我不回去。”   “为什么?”   “我不想回椒房殿。”赫连清生硬的说道。赵皇后对她的厌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才懒得看到那张臭脸。   赫连治约略猜出其中缘由,他深知这个妹妹的固执,也不便勉强, “那你就随我去高家暂住一晚,想来高家也不会说什么。”   赫连清仍是摇头,“不,我也不想去高家。”别人是爱屋及乌,她是恨屋及乌,二皇子惹恼了她,现在她对高家都心生不满了。   赫连治哑然无言,只好跟着她往前走。   迎头忽然有两个男子并肩向这边过来。大约喝多了酒,步履有些踉跄,旁人看着甚至觉得滑稽。   擦身而过的时候,赫连清不小心被挨了一下,她登时着恼:“你怎么走路的,没看到人在这里吗?”   那人被她这么一喊,酒意顿时去了大半,努力睁了睁眼,忙抱拳说道:“在下失礼了,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是个懂礼貌的后生,赫连治为他舒一口气——至少能从赫连清手里逃过一劫。   岂知赫连清却上下打量着他,颐然道:“不错,你长得很结实。”   完了,赫连治才放下的心立刻提起来。一旦赫连清夸哪个人结实,就是要与对方较量的前兆。   果然就见赫连清露出灿烂微笑,“公子,你若有空,就与我比试一番吧。”   赫连治险些惊掉眼球:比就比吧,赫连清作出这副小女子的模样是干嘛呀!   受邀的那人更是懵懂,他扭头看向身旁同伴,“阿爽,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吗?”   秦爽的醉意不比他轻,歪歪扭扭地说道:“大概是想与你比赛酒量吧。”   “哦,这样啊。”傅湛恍然大悟,看着赫连清彬彬有礼说道:“抱歉,姑娘,我实在不能再喝了。”   “谁要与你拼酒!我是要与你比赛武艺,听懂了吗?武艺!”赫连清没好气说道。   秦爽醉意朦胧的拍了拍傅湛的肩膀,笑道:“瞧瞧,你才中了武举人,就有人来找你比武,果然名头打出去了。”   赫连清懒得听他们废话,直接喝道:“叽叽歪歪完了没?还不快与我动手。”   傅湛尚未完全清醒,却仍好脾气地看着她,“姑娘,你是个女人。”   “你瞧不起女人?”赫连清眉毛一扬。   “倒不是瞧不起,”傅湛抱歉地笑笑,“只是男女体力本就存有差异,我即便胜过你,也心中有愧。”   这下可彻彻底底惹恼赫连清了,她猛地抽出腰际别着的长鞭,“少在这里废话,打架可不是光凭嘴上功夫!”   说罢,霍的一鞭向傅湛抽去。   傅湛措手不及,被抽了个正着,好在赫连清这一招也只是试探,并未用十分力气,打在身上也不怎么痛。   赫连清扬声说道:“喂,你再不出手,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说着,一鞭接着一鞭,鞭梢带着劲风,如弩箭般直射出来。   这女孩子并非只是嘴上了得。   傅湛一凛,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只是到底碍于男女有别,他卯足劲儿避让,却并不进攻,如此不免落了下风,有几回差点让鞭子打中。   秦爽在旁看着着急,待要上前助阵,赫连治一个箭步,笑眯眯地拦住他,“这位兄台,别人的事,咱们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赫连治手上的劲力更是大得怕人,秦爽面色难看的看着他,总算明白这两个人是来真的了。   几个来回之后,傅湛已渐渐力不从心,眼看避无可避,他只好拿出本领迎敌。但见他一把握住鞭梢,反欺身上前,截住赫连清的攻势。   有的人认真起来是很可怕的,譬如傅湛,现在就仿佛将她视作教武场上的对手,必欲除之而后快。   傅湛平素笑眯眯的很温和,可一旦板起脸,就不自觉带了几分凶相。赫连清被他一瞪,不禁有些害怕,连手上的招式都忘了。   傅湛却来势如风,一掌拍来,眼看可以击中赫连清胸口,他脸上忽然显出几分尴尬,去势一顿,硬生生拐了个弯,击在赫连清胳膊上。   赫连清,倒地。   照说这不能算分出胜负,只要赫连清还想再战,爬起来就可以,可她半天不动。   赫连治轻轻咳了一声,可赫连清还是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却没会过意来,仍旧愣愣地看着对面的敌人。   这便是承认自己败了。   傅湛走到她身前,抱拳说道:“姑娘,承让了。”说着转身欲走。   赫连清忽然放声大哭。   傅湛摸不着头脑,不得不上前:“姑娘,怎么了?”   赫连清哭得更厉害了,边哭便抬起袖子淌眼抹泪。   四周零散的行人陆续朝这边望来,一个个露出鄙夷的神色:大约又是一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瞧瞧,可怜的姑娘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傅湛意不自安,脸上也渐渐红起来,不知是酒醉还是别的,他好言好语劝道:“姑娘,有什么难事,你不妨说出来,看在下能否为你分担?”   赫连清抽抽噎噎说道:“我……我受伤了,你……你能否带我回你家养伤?”   赫连治很怀疑的看着这位妹妹,只觉她外表看不出伤损,或许是内伤?也不对呀,明明哭声都中气十足。   傅湛很是为难,“这……恐怕不方便吧……”   赫连清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是你打伤了我。”   赫连治惊奇的发现,自己这位彪悍的九妹此刻居然很有几分女人味。但他此刻也差不多看穿了赫连清的意图:说不定是想赖在这个陌生人家里住一晚。这样的行径虽然大胆,但放在北蕃,还算不上顶出格的做派,因此赫连治也未戳穿她。   傅湛受不住良心的压力,只好同意。   秦爽怕这两人捣鬼,到时傅湛抵挡不住,也一路跟到傅家。   小厮开了门,一见有四个人影,不禁唬了一跳,还以为少爷把鬼带回家了。   傅湛正发愁该如何解释,就听赫连治说道:“我妹妹既已到得此处,在下就先回去,搅扰二位了。”   他还真放心得下。   傅湛正要详问,就见秦爽也抱拳告辞,“我家中还有些琐事,不便久留。”反正这女子的武功比不过傅湛,想必不会有什么危害。   现在就剩下他们一男一女站在门口了。   傅湛很是尴尬,低声问道:“姑娘,你真打算在我家过宿吗?恐怕对姑娘名节有妨害。”   赫连清笑语盈盈,“不怕,我不在乎名节。何况,你不说,我不说,谁又会知道这件事?”   傅湛只好领着她往东厢房去,那里还有几间空屋。   小厮一路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们,决定将这个秘密隐瞒下去:以往都是见少爷留秦公子过夜,如今总算带个女的了。   东厢房值守的婆子见到这般,也唬了一跳,傅湛忙令她们噤声,又让人抱了铺盖被枕来,好在这些屋子时常打扫,尚能住人。   傅湛支走那些饶舌婆子,才和赫连清进屋。赫连清倒是毫不怕生,舒舒服服地躺下,模样儿十分惬意。   傅湛有些担忧地问道:“你的伤势要不要紧,不然我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碍事的,”赫连清连忙制止,“这么晚了上哪请大夫去,躺一夜就没事了。”   这话说的……傅湛下意识皱眉,不安的重复一遍:“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赫连清笑意灿灿,双颊在月色下格外柔和。   傅湛虽然叮嘱别说出去,那婆子哪里忍得住,趁夜来到老爷夫人房里,将此话原原本本说出来。   陈氏为着照顾孩子,本来夜里就浅眠,闻言猛地起身,“真的?你说湛儿带了一个女子回来?”   “千真万确。”婆子很肯定的点头,“是个很年轻的女子,个头高高,脸儿长长,跟少爷有说有笑,亲密极了。”   陈氏的肺险些气炸,“这混账!好好的给他安排亲事他不肯,倒学着胡天胡地,还把人往家里带,真是白费了我这些年的教导!”   傅徽也已经醒转听了半刻,打着呵欠说道:“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你还优哉游哉!咱们家的脸都快让你儿子给丢尽了!”   “他不是你儿子啊?”傅徽白着眼说道。   陈氏愤愤掀开被子,“起来!我要亲自过去瞧瞧。”   傅家两口子带着人马浩浩荡荡杀进来时,傅湛正准备离去,他愕然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人,“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陈氏一眼瞧见躺在床上的赫连清:她尚未睡着,歪着身子躺着,半边青丝泻下,正一脸懵懂的看着眼前一幕。   仿佛不是烟花女子,陈氏略略放心了些,叱着儿子道:“你为何将这女子带回来?”   傅湛只好费力地解释一遍,末了道:“因为这般,才带她回来养伤,并不为什么私心缘故。”   陈氏知道这孩子本就有些半痴不呆的,人情世故上更是粗疏,难怪不顾及其中利害。她瞪着傅湛说道:“怎么没跟我们说一声呢?自己就把人带回来了,也难怪别人误会。”   “都这么晚了,不想打搅爹娘休息,原打算明日告知的。”傅湛老实巴交地说道。   这还像个孝顺孩子的模样,陈氏心气平了些,放缓语气,“这女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何在?”   傅湛愣愣地转头,看着床上赫连清——他这才发现,连基本信息他都忘了过问。   “真是个傻子!”陈氏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头,正要走上前细问,就听那女子清清楚楚说道:“我叫赫连清。”   赫、连、清。   姓赫连的人,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位,而叫赫连清的,更是只有那一个——北蕃来的九公主。   她就是九公主。   屋里的人顿时呆若木鸡。 第56章 赖皮   元祯进来时, 傅瑶才哄孩子睡着, 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让元祯注意动静。   元祯遂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先亲了一口傅瑶, 又亲了一口孩子, 才含笑坐于她身边。   傅瑶故作嫌恶地揩了揩脸上的口水,“脏死了, 你还没漱口吧?”   “又不是亲嘴,干嘛要漱口?”元祯望着她,“哦, 你是在暗示我对吧?”   “去去去,”傅瑶有意往旁边缩了缩,“你那边怎么样了, 陛下还是决定严惩他们兄妹吗?”   “怎会?”元祯大手一抄, 将她拥入怀中,“经过我一番劝说,父皇决定宽容相待,不损两邦之好。”   “去你的, 你不过恰好说中陛下的心思罢了。”傅瑶嗤道。   “所以还是你最懂我, 他们多不及你聪明。”元祯紧贴着她的面颊。   已经为人父了,还这样整天黏在一起耳鬓厮磨,傅瑶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或许元祯竟是一团麦芽糖变的吧——而她则是困在中间的那根棒子。   她轻轻推开元祯,理了理衣襟问道:“那么赫连兄妹现在去哪儿了?”   “赫连治回了高家, 至于赫连清,她被你哥哥领回家了。”元祯撑着腮懒懒说道。   “我家?”傅瑶的吃惊堪比听到世界末日。   元祯将探子报来的消息一一说出来,末了还补上一刀:“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在你家睡下了。”   傅瑶呆板得像一幅静止不动的油画。   赫连清居然跑到她家里去了,可想而知,傅家必将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   知道儿子领回来的女子是赫赫有名的北蕃公主,傅家两口子的心境都难以言表。   陈氏扭头问丈夫,“怎么办?”   傅徽摊着两手,“这会子你倒知道问我了,平常不都是你管事吗?”   陈氏只好将问题扔还给肇事者,“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说怎么办?”   傅湛犹豫了一会,“这么晚了,要不……先留她住一晚,明儿我亲自送她回宫。”   他悄悄看了一眼床上,那女孩子竟已安然阖目睡去——这么多人围着,难为她怎么睡得着。   的确,现在外头黑灯瞎火的,若大张旗鼓闹腾,只怕更得生事。陈氏无法,赌气说道:“随便你吧,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己解决。”   便径自和丈夫回房。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女孩子一下一下均匀的呼气,在岑寂的夜里听来格外真实。   傅湛默然站立了片刻,就顺手带上门出去。   这一夜他始终没有睡好——出了这样的事,能放心睡好才怪呢!   次日一早他就紧巴巴地赶来东厢,谁知房门却虚掩着,屋子里也不见人影。傅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赫连清出了意外,下意识想去找寻,转而一想,她那样的好武艺,谁能害得了她?   再一瞧,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叠着,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没准赫连清自己走了,同时有些吃惊:赫连清这样的身份还需要自己叠被?   门外传来女子清脆的招呼声,“早啊,傅湛。”   傅湛愕然转头,就看到赫连清笑吟吟站在那里,似乎才洗完脸,肌肤看起来明净清润,旁边一个小婢为她捧着手巾把子。   原来她还没走。非但没走,还自来熟的把这当成自己家里。   傅湛忍住微微的不愉快,“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说的。”赫连清笑眯眯的指着身边丫鬟。   小丫鬟垂着头瑟瑟发抖,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可见赫连清定是用公主身份威逼,强迫她伺候自己,还把一切据实相告。   算了,暂且忍忍,反正也呆不长。   傅湛平静心绪问道:“你伤好些了吗?我这就送你回去。”   “急什么,我还没用早膳呢,填饱肚子再走。”赫连清腆着脸说道。   北蕃人都是这样毫不客气的做派吗?傅湛很无语的看着她。算了,客人可以不讲道理,主人可不能乱发脾气。   他只好说道:“你随我来,我让小厨房给你做点吃的。”   傅家虽算不得十分富裕,可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加之二老爷尤其讲究吃喝,如此上行下效,连早饭也十分丰盛精美。   傅湛早膳吃的不多,喝了两碗小米粥,吃了半个烧饼就不吃了。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赫连清吃了一笼鲜肉烧麦,一笼灌汤包,还将一碗馎饦消灭殆尽。   赫连清抬起眼看他,“你吃这么点就不吃了?”   “不是不吃了,是饱了。”傅湛纠正她。   赫连清切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这点饭量!”   谁一大早就跟你一样胡吃海塞?傅湛懒得与她争辩,只看着她不说话。   赫连清眼馋他那半个烧饼,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你那饼滋味如何?”   “还行,就是有点腻,我不喜欢猪油馅。”傅湛老实说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只吃了半个。   “我替你尝尝。”赫连清说道,眼明手快的夺过那半张饼。   傅湛的眼神更无语了:莫非北蕃困苦至此,那里的人天天都在闹饥荒吗?连堂堂公主都要抢别人东西吃。   赫连清似乎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灵机一动,将装包子的小笼递给他,里头还有一点残余的货色,“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傅湛忙推辞不迭。   赫连清最见不得别人磨叽性子,用筷子夹起一个灌汤包就往傅湛嘴里塞,傅湛恐怕弄脏了衣裳,连忙说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赫连清这才肯放手。   被赫连清一直盯着,不吃也不行。傅湛无法,只好一口咬将下去,谁知那汤包格外嫩滑,汁水淋淋漓漓从嘴边溢出。傅湛一慌,正要寻东西揩拭,就见赫连清取出身上别着的手绢,一脸温柔的为他将汁水拭去。   傅湛更心慌了。   傅家二老恰与此时进来,“湛儿,你在做什么?”   傅湛忙将赫连清推开,起身行礼,“爹,娘。”   陈氏明明瞧见,也不便细说——这北蕃公主看着就是不通礼数的,傅湛又是个二愣子,应该不会有什么私情。   她只皱了皱眉,“还没到时辰呢,怎么就用起膳来了?”   傅湛忙说道:“是公主说饿了,我才让厨房开伙。等吃饱了,我再送她回宫。”   于是彬彬有礼的站到赫连清身旁,“公主,我送您回去吧。”   赫连清舒舒服服的靠在椅上,“不用麻烦你了,我哥哥会来接我的。再说,你就算送我到了宫门,没有对牌也进不去。”   傅湛没想到她还有这一出,一时大为为难,只好无奈的看着陈氏。   傻儿子,连一个外邦女子都能把你哄得团团转。陈氏在心底恨铁不成钢,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对方到底是公主——只好笑问道:“不知三王子的住处何在,要不要派人给他递个信儿?”   赫连清惬意的摆了摆手,“不用,他要来自然会来。”   接着便起身打了个呵欠,歪歪扭扭的向后院走去,“我困了,得补个觉。”   才吃了又睡,这是打定主意赖在他们家了。   陈氏倒不是可惜银子,赫连清吃得再多,对他们家也没什么负担,难就难在她的身份,这北蕃公主住到他们家来,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想到此处,她狠狠往儿子背上捶了几下,“都怪你,净给咱们家惹祸!”   傅湛忙抱头叫屈,“娘,我本来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呀!”   “那也是你的错,谁让你事先不问清楚的。”陈氏没好气说道。   她到底心疼儿子,捶了几下后便松手,傅湛这才大着胆子抬头,“娘,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好请你妹妹帮忙。”陈氏瞅了他一眼,“等会你亲自写封信,让人帮忙递到宫里,问问你妹妹是个什么主意。”   傅湛可怜巴巴的望着她,“娘,我的字丑,妹妹见了要说的。”   “还不是你自己偷懒!但凡肯多用一分心,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陈氏严厉的瞪着他,“既然知道自己哪里不足,就该加紧练习,别整天巴着棍棒拳脚不放,又挣不回个武状元,白费什么劲呢!”   傅湛虽不服气,也只好垂头丧气应道:“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傅湛收留北蕃公主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大房三房里。两位夫人先是派了下人查探,打听得消息属实,这才一个个换了衣裳悠然前来,准备看一场热闹。   陈氏本就与这两位妯娌不大和睦,如今把柄被人捏在手里,气势不由自主的降低三分。   那两位倒比以往和气,三夫人笑言道:“听说北蕃来的公主躲在二嫂你这里,有这回事吗?” 第57章 碰瓷   既已走漏风声, 再想瞒住也难了。陈氏面上颇显尴尬, “是湛儿无意间将她领回来的。这位公主身子不适, 所以在我家暂住几日, 过一段时间自然会离开。”   三夫人掩口而笑, “那二嫂你可真是有福气了, 多少人府上想求一位公主都求不来呢!九公主身份贵重,二嫂你又对她有恩, 等日后她回了宫,指不定怎么报答你呢!”   她说句玩话,大夫人却心中一动, 若有所思起来。   陈氏脸上更难堪了。   三夫人见好就收,对方到底有个得宠的女儿,不好太得罪她, 因笑道:“那位九公主现下在哪儿, 不如二嫂为我们引荐一番,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公主是什么模样。”   她这份好奇倒是真的。   “九公主现下还在后房休息呢,怕是不便打扰。”陈氏有些为难。   “那没关系, 咱们远远地瞧上一眼就好, 也免得麻烦。”三夫人爽快的说道。   这位三弟妹的脾气最缠人,连陈氏也拿她没法,只好答应。   三人到了后院,隔着窗纱遥遥望去,只能隐约瞧见女孩子的轮廓, 具体看不分明。三夫人不禁有些心痒痒的,“这北蕃女子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老人们都说北蕃那地方人人都奇丑无比,不知道公主会不会例外些。”   想不到三夫人还有这般奇妙心思,陈氏有些好笑,“那都是讹传,我瞧着九公主跟咱们大历女子差不多,无非身量高些,也并不难看。”   三夫人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央告道:“二嫂,你让我们进去瞧瞧吧,我绝不会吵醒她的。”   软硬兼施一番后,陈氏被逼着松了口,站在外面替她们望风。三夫人则心满意足地推开门——门原是虚掩着的。大夫人不知怎么回事,也悄无声息跟在身后。   谁知她们才一走近,床上的女孩子就倏然睁开眼,“你们是谁?”   三夫人有些尴尬,好在她脸皮够厚,仍能挤出笑脸,“我是傅家三房的夫人,旁边是傅家大房的当家太太。”   “三夫人?”赫连清一脸懵懂。   这女孩子显然无法理解,三夫人叹了一声,打起精神说道:“你现在住的地方,就是傅家二房,傅家兄弟三个,就分了三房。”   赫连清哦了一声,虽说并没有懂,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精力。   三夫人顿时有一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错觉,她克服失落情绪,“公主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有吃有睡。就是地方小了点,不过也还行。”赫连清说道,仍舒舒服服躺下,望着帐顶。   这女孩子究竟怎么长大的,跟她说话总觉得交流困难。   三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就见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大夫人突然开口,“公主,你若觉得这里住着不适意,不如上我那儿,我那儿床榻更软,吃食也更精细些。”   三夫人惊奇的发现这位大嫂古板的脸上竟然出现一丝笑意,言语里甚至带了一点诱惑的意味,这可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大夫人。   她想做什么?   三夫人立刻起了警觉,脑中飞快的转动着,很快猜出大夫人的意图:好一个狡猾的妇人,不愿见二房独得了便宜,特意来此争功。怪道她一反常态,原来是想花言巧语哄住这无知的北蕃女子,让她单单给自己好处。   好一个狡猾的大太太!   三夫人正想设法阻止大嫂的诡计,就见那赫连清果断摇了摇头,“不要,你长得这么凶,我怕每天都做噩梦。”   大夫人的殷勤僵在脸上。   三夫人嗤的一下笑出声来,也顾不得这位大嫂会不会恼,上前凑趣道:“公主,上我那儿去吧,我那里热闹,还有两个女孩子正好陪你作耍。”   赫连清盯着她瞧了半晌,盯得三夫人一阵毛骨悚然,末了她仍是摇头,“你一脸奸像,我不放心你。”   这回轮到大夫人幸灾乐祸了。   脸皮厚到底还是有好处的,三夫人忍住尴尬,陪着笑脸道:“公主,以貌取人可是不好的。你不是说这里地方小么,我那里可大着呢,保准比这儿自在。”   赫连清反问道:“有多大?有草原大吗?”   三夫人无言以对。   出来的时候,两位夫人都一脸悻悻,陈氏关切的问道:“看清楚了没,觉得如何?”   “样貌倒是不错,脾气真是坏透了。”三夫人没好气说道,又怕这话被房里人听见,忙压低声音,拉过陈氏在一旁,“二嫂,你可得小心些,这位公主不是好伺候的。你若想讨好她,等于自讨苦吃。”   傻子才想去讨好赫连清。陈氏只想安安静静挨过这几日,把她送走了事。不过她觉得赫连清虽然有些无赖,性子还不怎么坏,怎么这两位妯娌却像受了老大的气似的?   她按下疑惑,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是此事你们还需瞒着,不必让老太太知道,省得麻烦。”   “你放心,这个我自然理会得。”三夫人说道。她压根就没有让赫连清跟老太太见面的意思,就算有,这念头也早熄了。照赫连清的恶劣秉性,老太太没准会被气死,她可不敢冒这个险!   赫连兄妹俩在宫外逍遥,宫里的那一位却陷入麻烦之中。   现在不是请安的时辰,椒房殿却难得坐满了人。嫔妃们依位分分列左右两侧,当中地上却跪着两名女子,一个是眼中带泪的董美人,犹自拿手绢拭泪;另一个则是一脸清冷的赫连柔,她端端正正跪着,还是一副与世隔绝的神情。   赵皇后有些头疼,因皇帝命她多教养二皇子,她就让元祈每日都到椒房殿来请安,岂知元祈这小子心眼鬼得很,在椒房殿很是闹腾了一番,却让赵皇后捉不出岔子。赵皇后叫他来原为发扬嫡母风范,谁知反给自己找了不少气受。   这种情况下,赵皇后更懒得理会后宫琐事,何况还是女人间鸡毛蒜皮斗嘴的事。   她恹恹的扶着头,“董美人,你说柔美人故意推了你,究竟怎么回事?”   “臣妾不敢撒谎。”董美人磕了个头,含泪说道:“臣妾方才在御花园走得好好的,看到柔美人在前头,便想跟她打声招呼,谁知柔美人不但不理,还反手将臣妾推了一把。皇后娘娘您瞧,这就是凭证。”   说着,她将衣袖拨开一截,向众人展示手腕上流血的伤口。   伤口出血不算多,可见董美人有刻意夸大的企图。   赵皇后皱了皱眉,“柔美人,你怎么说?”   赫连柔的声音还是那般清清淡淡,“皇后明鉴,臣妾并未做过这样的事。当时董美人胡搅蛮缠,硬逼臣妾向她行礼,还上来要打臣妾耳光,臣妾只是躲了一下,董美人便自己扑到地上,怨不得旁人。”   董美人红着眼睛,“你胡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经了这般,满座的嫔妃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样的事她们也见多了。老人们见不得新人得宠,故意使绊子,不惜损伤自身来嫁祸他人,也是常有的事。   关键在于赵皇后怎么判。   周淑妃微微蹙眉,“董美人,她与你同在美人之位,论理是不必向你行礼的呀!”   董美人委委屈屈说道:“即便位分相同,也该讲个先来后到。何况大家同为宫中姐妹,见了面总该打声招呼,臣妾并未硬逼她行礼,倒是她,不由分说就将臣妾推倒在地,臣妾倒想问问,莫非仗着圣宠就能跋扈至此吗?”   赵皇后实在懒得听她的言语,她也不喜欢赫连柔,却并不觉得她会做这样的事,只不过董美人一定胡搅蛮缠,赵皇后才不得不审这么一出罢了。   赵皇后沉吟道:“你们俩各执一词,本宫也难以决断。不如把御花园当时在场的宫人找来,听听她们是怎么说的。”   四个证人很快就被带了来,却不知是心意相通还是事先串了供,居然众口一词指证赫连柔推了董美人。   想想也是,赫连柔这些日子一直承宠,遭人嫉恨也是难免。何况她又是个外族,在宫里除了皇帝无依无靠,旁人要对付她简直易如反掌。   高贵妃在一旁悠闲地抱着手炉,“赫连氏如此跋扈,娘娘您可得秉公执法,免得寒了宫中姐妹的心哪!”   赵皇后暗暗咬牙,高贵妃又在这里添油加醋,偏偏她正说中赵皇后的难处。眼下证据确凿,无论赫连柔是否有错,都该按着她有错办去。但若赵皇后按宫规办去,难保成德帝不为其说情,没准还会认为她心生妒忌;若是不处置赫连柔,又难以令宫中嫔妃心服口服。   怎么想都是两难。 第58章 看脸   两边的嫔妃都眼巴巴望着, 等着赵皇后拿主意。   罢了, 反正她与成德帝相见日希, 与其花费力气去取得皇帝的欢心, 还不如守住皇后的权柄来的要紧。   赵皇后定一定神, 沉声说道:“既然如此, 就罚一个月俸银,以作惩戒。”   高贵妃轻飘飘说道:“皇后娘娘, 一个月是否太少了?”   这个高氏!   赵皇后无奈,只好说道:“那就罚三个月,你们可心服口服?”   董美人抽抽噎噎的收住泪, “谢娘娘为臣妾主持公道。”   对于赵皇后的判决,其余人都没有什么话说,就连赫连柔也只是冷淡的口头领罚, 未再申辩, 径自告退离去。   赵皇后虽恨其无礼,念在这回的确冤了赫连柔,也只好由她去。   她懒懒的摆手,“都散了吧。”   元祯往椒房殿来时, 正遇上这位新进宫的美人。赫连柔向他端庄地一施礼, “太子殿下。”   元祯稍稍点头,错身而过。   椒房殿的嫔妃已尽数散去,独有赵皇后仍坐在椅上,一手撑着头。   元祯上前问道:“母后找儿臣来有何事?”   “无甚要紧事,就想问问你在书房的近况。”赵皇后勉强打起精神, “你父皇近日还好么?”   “父皇身子很好,只早起有些咳嗽,太医说煮些枇杷水喝了就没事了。”   赵皇后点点头,“那你可得盯着点,那些下人最会偷懒,凡事不看紧就不知用心。”   “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元祯笑道,“其实母后何不亲自前往探视?若您去了,父皇也会高兴许多。”   赵皇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父皇自有年轻美人伺候,哪用得着本宫料理,本宫去了平白生厌。”   她就是太心高气傲了,永远不肯放下身架子。   元祯察言观色,叹道:“母后是否因为赫连氏得宠一事不快?”   “本宫和她较什么劲?”赵皇后嗤道,“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美人,本宫却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犯不着为一只蝼蚁伤神。本宫只是看不惯皇上宠幸这等卑贱之人,一个北蕃来的异族,居然可以在宫中横行,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她冷笑着将方才董美人告状一事说出。   元祯听后蹙眉,“母后也相信事实如此吗?”   “事情究竟如何并不重要。”赵皇后淡淡说道,“赫连氏气焰嚣张,是该惩戒一番,本宫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想来陛下不会为这个怪我。”   “只怕未必。”元祯轻轻说道。   他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成德帝的确没来向赵皇后说情,却在当日晚上,就命人将一匣子金珠、十匹贡绸以及诸多头面首饰送去柔美人所在的停芳阁,这无疑比当面说情还令赵皇后难堪:先惩罚后赏赐,且赏赐比罚俸的十倍还多,这不摆明了皇后的旨意形同虚设吗?   赵皇后气得又掀了两张桌子。   元祯回来便跟傅瑶说道:“母后近来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些许一点小事就大动肝火,你得闲抱着皎皎去椒房殿转悠转悠,或许见了孙女,母后的心气会平和些。”   傅瑶有些心虚,“皇后本来一直盼着长孙,皎皎生下来是个女儿,已经令她很不高兴,只怕见了也未必喜欢。”   其实她更担心自身,赵皇后的肝火旺,又一向视傅瑶为仇敌,傅瑶可不愿去触霉头。   元祯将她领口的微微褶皱抚平,叹道:“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为了咱们的以后着想,还是顺着她些好。皎皎总归是她的亲孙女,她身为皇祖母,谅来不至于讨厌。”   也只好这样,在宫中生存,身不由主的事情多着呢,这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傅瑶只有答应下来,并趁机说道:“殿下,我家里才来了信,说九公主赖着不肯走,您还是想办法给三王子通个气,让他把妹妹接回去吧。”   元祯立刻来了兴致,“怎么,赫连清在你家住得不好吗?”   “好什么好!”傅瑶没好气说道,“别人可是堂堂公主之身,我们傅家家小庙小,哪里供得起这尊大佛?”   “我瞧着她对你哥哥挺有兴趣的。”元祯意有所指。   傅瑶何尝没意识到这一点,北蕃的女子再豪放,也不至于见了面就赖到别人家里去。况且傅湛写来的信也可见出端倪——她这个哥哥从来不知道委婉隐约,连赫连清给他喂食擦嘴这种事都写出来了。   傅湛是个傻子还没意识到情况,傅瑶身为一个女人,却是摸得门儿清。   甚至于傅湛,也说不定对赫连清有些隐隐好感,否则怎么任由她搓弄,信里也没见出嫌恶。但不论如何,傅瑶都不希望自家结上这门亲事,北蕃公主这身份就是个深水炸弹,保不齐哪日引来火山喷发。   傅瑶摇着头说道:“现在皇后娘娘和高贵妃都忙着将赫连清安排给自家人呢,我可不想在中间横插一杠子,否则她们还不活吃了我。”   赵皇后的心思其实容易理解,她一向宁愿自己倒霉,也不肯别人好过;至于高贵妃,这一位的忍功实在厉害,之前那样痛恨赫连兄妹,现在却依旧容忍赫连治住在高家,还想安排自家子侄娶了赫连清,这份毅力委实可敬可配。   “尚公主可是极大的荣耀,你就不想傅家也有这样风光?”元祯觑着她。   傅瑶白了他一眼,“不说想不想,也得配得上才行啊。我哥哥白身一个,拿什么娶那北蕃公主,平白惹人笑话,把这风光让给别人好了,我傅家高攀不起。”   她说得斩钉截铁,元祯只好无奈起身:“也罢,我这就让人给赫连治递信去。”   傅瑶瞅着他出去,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元祯想法设法抬高她家的门第,这份心意她不是不感激,但有些事真的强求不来。   或许她命中,就没有当上太子妃的福分,终了也不过是一个妾室而已。   董美人的冤屈虽然得到申诉,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因为那本该受罚的一个现在却正得意呢。愤懑之下,她又跑来傅瑶处看孩子——她喜欢孩子。   傅瑶瞧见董美人一门心思巴在摇车边的模样,不禁好笑,“美人还真是跟皎皎要好。”   她来得多了,皎皎也不怕生,见了她不哭不闹。   董美人愤愤说道:“小孩子心性淳朴,不会像大人那般耍弄阴谋诡计。”   这位董美人还不是跟小孩子一般,什么情绪都藏不住,定要一股脑的宣泄出来。傅瑶笑道:“美人还在为那件事着恼啊?谁让你定要跟赫连氏过不去的,她初初入宫,又得盛宠,人人都避着她,独你出面与其针锋相对。陛下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清孰是孰非。”   不是她说,董美人这招也太蠢了。   董美人气恼不已,“良娣,连你也觉得我冤枉她?我说的都是实话。当时我不过想上前打个招呼,她二话不说就将我推倒在地,我不过讲出实情,这样也有错吗?”   傅瑶有些错愕,“真的?”   董美人带来的侍女也点头,“一点不假,奴婢亲眼看着的。”   事情已经过去,董美人没必要继续撒谎,那么照她所说,的确是赫连柔先出手伤人。问题只在赫连柔平素外表孤介,一向独来独往,这样的人或许难以相处,但绝不会做出主动找茬的事。有了这个先入之见,众人只会以为董美人有意栽赃,连那几个宫娥也是她事先收买找好的。   倘若董美人所言不虚,这个赫连柔的心思可谓深不可测,她巧妙地利用人们认知的盲区,不费一兵一卒,就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即便因此受罚,众人也不会真以为她有罪,没准还会心生同情;就连成德帝也会对她更加宠爱,而对惹事的董美人倍增嫌恶。   这姑娘是个隐藏的宫斗高手。   傅瑶有些胆寒,勉强说道:“不论如何,美人你今后莫去招惹她就是了。”   果然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有了赫连柔这个妖魔,宫里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看样子姓赫连的就没一个正常人。   有了太子的手谕,赫连治到底不敢拿大,立刻亲身来到傅府,要求接妹妹回宫。   赫连清这回并没有使性子——或许在傅家住了几日,已经心满意足。她巧笑倩兮的向傅湛说道:“傅湛,你家里真好,我以后还能来吗?”   傅湛满头冒汗不能作答。   赫连治轻轻咳了一声,“妹妹,咱们该走啦。”   赫连清只好随他动身,还依依不舍的回头张望,看得傅湛心慌不已,疑心这位公主有什么阴谋,是否想对自己不利。   知妹莫若兄,赫连治一眼瞧出妹妹的心事,回去的路上便问道:“你是不是瞧上姓傅的小子了?”   “啊,被你发现了,真丢人!”赫连清作势捂着脸。   “装什么害臊啊,你这个人从来不晓得脸红。”赫连治没好气的将她的手掌拨开,“你看上他什么了?”   “他长得很高大,很结实,”赫连清的眼睛闪闪发亮,“而且他很守礼。那日对决的时候,他本来可以轻易取胜,顾念我是个女子,却步步退让。后来又有意避免触碰我的胸口,是个诚实的君子人。”   赫连治不禁瞅了她一眼,换个长得丑的,保准赫连清不会说这样的话,或许还会指责别人不肯尽全力,瞧不起她。   说到底还是看脸。 第59章 和亲   赫连治懒洋洋说道:“他不过是个举人, 又没有官身, 恐怕配不上你。”   “没事, 我配得上他就行了。”赫连清轻快地说道, 显然对未来充满信心。   赫连治瞅了她一眼, 知道劝不动, 也懒得再劝了,又听赫连清问道:“太子殿下为什么催我回去?他不是对我们很好嘛。”   真是个傻妹子, 别人讲些客套她就当真了。赫连治不便与其分析其中的弯弯绕绕,只道:“说是皇后娘娘近来心绪不佳,恐怕迁怒于你, 所以让你快些回去,免得皇后借此事发作。”   便将赫连柔一事原原本本说出来。   赫连清听后皱眉,“怎么这么多事?我早说不要送女子过来, 父王非是不听, 硬要咱们把她献给皇帝陛下,她又不姓赫连,父王究竟图的什么呢?”   “谁知道,父王有他自己的打算就是了。”赫连治平淡说道, 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封信笺交给赫连清, “等会儿你去一趟太子宫问好,悄悄将此书交给傅良娣。”   “是什么?”赫连清伸手接过,好奇地瞧了瞧。   “没什么要紧的,就是谢她这段时日对你的照拂。”赫连治努力保持镇定。   赫连清虽然大大咧咧,偶尔也有一种女性的直觉, 她紧盯着自家兄长,“若真是答谢,大可当着太子的面转交,为何让我悄悄的?三哥,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接着使劲推搡赫连治,务必要从他口中问出真相。   赫连治被她揉搓的无法,却还是紧紧咬着牙,目光停驻在那封信笺上。   赫连清恍然大悟,“三哥,你该不会是觊觎傅良娣的美色吧?”   “你别乱说,仔细让旁人听见!”赫连治忙捂住她的嘴,急急望了望四周。   赫连清费力将他的手掰开,喘了口气说道:“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太子的女人。”   “所以我才让你悄悄儿的,若她始终对我无意,我也就死了这条心算了。”赫连治沉着脸说道。   赫连清瞅了他一眼,“你还嫌我看上傅湛呢,你自己不是更恶劣,喜欢有夫之妇?”   赫连治自知理屈,只能软语哀求,“所以你帮不帮我?”   “你是我三哥,我怎会不帮你?”赫连清没奈何说道,“只不过别人接不接受,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回宫之后,赫连清果然先去了东宫拜访。   傅瑶对她的到来颇感意外,忙命相迎,心中却有些惴惴:唯恐赫连清说起喜欢傅湛,要自己帮忙撮合,那可真是要人命了。   好在赫连清并未提起这件事。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赫连清便以目示意,“傅良娣,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位北蕃公主还学会卖关子了,傅瑶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子里的乳母仆妇都相继退出,只剩下秋竹小香两个还站着。   赫连清仍是犯难,“良娣,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看样子真要说傅湛的事了,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总是得面对的。傅瑶挺了挺胸,说道:“你们也退下吧。”   待秋竹小香退出后,傅瑶才展开笑脸,“有什么话公主就明说吧。”   若是谈到傅湛,这样笑着拒绝大约容易接受一点。   赫连清望了望四周,鬼祟上前一步,躲躲闪闪的掏出腰间信笺,“傅良娣,你看看这个。”   “是什么?”傅瑶随口问道。若是情书,也不该交给她,该直接交给傅湛呀!莫非这女孩子还有羞怯的一面?   赫连清似乎真有点不好意思,“是……我哥哥给你的。”   赫连治?   傅瑶疑惑的抬头,及至接触到赫连清脸上的红晕,她才猜出几分:想不到她已经做妈的人了,还能有这份奇遇,尽管不是她想要的。   她微笑着将信笺交还给赫连清,“公主拿回去吧。”   “你……你还没看……”赫连清有些手足无措。   “用不着看,三王子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傅瑶以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道,“我很感激三王子对我的看重,但这份心意,我实在不能接受。”   “是因为不可能?”赫连清试探问道。   “既是不能,也是不愿。莫说我不能离开太子殿下,不能离开皎皎,就算能,我也不会答应。”傅瑶看着她,“公主,我喜欢我的丈夫,喜欢我的孩子,不止出于责任,也是一份朝夕相处的眷眷之情。”   “你至少该看看信里写了什么。”赫连清忍不住说道。若赫连治败得不明不白,未免有些不值。   “为什么要看呢?不管看不看都是一样的,对此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不拆开,就是想当作此事从未发生过。贵邦派使节远道来此,不是为了儿女私情,而是为了两邦敦睦之好,实在不必为我一介妇人耽搁大计。”   傅瑶此话一语双关,既指赫连治,也指赫连清,只盼赫连清能够明白,别一心扑在傅湛身上才好。   可惜赫连清好像听不明白,她只默然将那封信揣回怀里,告辞离去。   元祯恰于此时进来。   两人都唬了一跳,赫连清结结巴巴说道:“太……太子殿下。”便匆匆跑出去。   元祯纳闷的望了一眼,“她怎么了?”   走上前来,发现傅瑶的脸色也不大自然,“你怎么脸上也苍白?”   还不是被你吓的,傅瑶在心底腹诽,暗暗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万一在看信的时候撞见元祯,那就尴尬大发了。   她定了定神,嗔道:“殿下回来怎么也不着人通传一声?怪吓人的!”   “你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害怕的?”元祯嗤道,他忽然紧紧地盯着傅瑶,“你不会真做了亏心事?”   这人的直觉还真准,傅瑶按下心虚嗔道:“殿下胡说什么,我岂会不知分寸?”   “那可说不准,”元祯哼道,突发奇想:“莫非赫连清给你送了哪个登徒子的情信过来,所以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傅瑶险些惊得跳起:这人事先看过剧本了吧?   总算她没有失态,佯作镇定说道:“殿下真会疑心,倒不想想,妾身已是生产过后的妇人,怎堪与二八年华的少女相较?”   “那可说不准,”元祯修长的食指从她滑腻如脂的面颊上游过,“你要不说,谁瞧得出来。独你这份美色,只怕就引得不少人觊觎。”   尽管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傅瑶却听得心情大好——女人最得意的就是美貌,这真是夸她了。她笑盈盈的捉住元祯的手指,眼波流转的看着他,“那么殿下应该高兴,这说明您的眼光很好。”   她发誓,她绝非有意勾引元祯,至于为什么元祯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呼吸也逐渐浊重,这不在她预料的范围之内。   然而元祯的的确确变成了一只虎,她更悲催,不得不以身饲虎。   被扑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她庆幸殿内人都被支走了,简直是不幸中之大幸。   赫连清回去后就将那封信交给家兄,也不知她有没有解释明白,总之赫连治彻底打消了不该有的念头,并于次日向成德帝上书,要求迎娶大历公主。   消息如狂风般席卷了整个后宫。   众人并没有太过惊讶,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区别只在于之前只是意会,如今变成了言传。   震动最大的是二公主本身,尽管李昭仪流着泪一遍遍跟她解释,昌平还是无法接受远嫁的命运。经不住她百般哀求,李昭仪答应带她去见皇帝,可是勤政殿的大门紧紧闭着,侍卫不放她们进去——成德帝根本不想见她们。   李昭仪无法,又去求见皇后,赵皇后却称病不出,由此李昭仪才明白:皇帝的决心已定,无法更改了。   昌平犹自吵嚷不休,李昭仪怕她激动之下惹祸,只好将她关在屋里,每日端去一日三餐,不许她出来生事。   傅瑶听到这般,也是默然,她问过元祯,元祯叹道:“我日前求过父皇,父皇的意思也还是让二妹妹和亲。北蕃王派三子过来,其意昭然若揭,就是要求娶大历公主,达成秦晋之好,偏偏父皇膝下子嗣凋敝,就只有昌平一个人选,不得不委屈她,也只好委屈她。”   傅瑶当然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落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嫁给北蕃王子倒也算门当户对,难就难在是远嫁,从此再也不能回归本朝,必得独自忍受北蕃的风沙之苦,纵然有什么委屈,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样的苦况,换了哪个女子甘心承受!   元祯谆谆嘱咐她,“这事你不必掺和了,我会尽力劝说父皇,至于成不成得看天意。这些日子你安心待在宫里,无事不要出去,连柔仪殿也不必去了。”   傅瑶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还没那么不自量力,连元祯都劝不动皇帝,她更是无法——见不见得到成德帝都是一说。元祯此举,是怕她惹恼了皇帝,又不能令李昭仪母女如愿,两头不讨好。   她看着元祯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廊前,仿佛比平常清瘦一些:妹妹要和亲,元祯心里也不好受吧?   傅瑶觉得喉咙里有些痒痒的,噎得慌,便叫过秋竹,“晨起炖的冰糖雪梨羹还有吧?”   “还有,只怕放凉了,我去热一盅来。”秋竹忙说道。   她转身出去,就看到门前一个单薄的身影缓缓向这边过来:在明丽的阳光下,看起来如同一个寂寂的鬼魂。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很多说不喜欢赫连清同女主哥哥组CP的,这个实在是没办法,大纲一早就定好了,情节是这样设计的,中途修改会很乱,所以只好请大家包涵,能忍则忍吧,不能忍的话就跳过那几章,作者菌在此说一声抱歉~ 第60章 代嫁   来人是二公主昌平。   傅瑶见她头发乱乱的, 脸也没洗, 忙命秋竹将她引进来, 又让人打一盆净水。   昌平任由人安置她坐下, 又给她梳洗编发, 只默然不动, 两行眼泪却渐渐下来。   傅瑶忙用手帕为她揩去,“好好的怎么哭了, 什么事惹你不痛快?”   她自己当然心知肚明,必定是为和亲之事。   昌平忍了又忍,鼻子还是抽抽起来, 语不成声地说道:“傅姐姐,她……她们要我去和亲,我……我是真不愿意……”   傅瑶轻轻将她的头揽入怀里, 拍着她的背, 低声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总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落得这样下场?我再如何,也是天子的女儿, 她们就敢欺负我, 想远远地把我打发出去……”昌平的泪更加汹涌。   这女孩子一生清清白白,虽然顽皮,却心思端正,从来没害过人。这样的女孩子,本不该落得如斯下场。   傅瑶怜惜的摸着她的头发, 像哄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妹妹,“昌平,正因你是帝王之女,才不得不承担许多,北蕃此来,和亲是必然的。陛下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舍出你,又能舍谁?”   “父皇好狠的心!”昌平泪眼朦胧说道,“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我去那种地方受苦?”   傅瑶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心中只觉无限酸楚。道理她可以说得很明白,问题在于昌平能不能听进去——话说回来,凭什么一个国家的安危要靠牺牲女子的幸福来成全?   她不理解,但这是客观存在的,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改变。   待昌平哭够了,傅瑶重新为她擦了一遍脸,又让秋竹取来妆奁,涂上薄薄的一层脂粉,至少看起来有些精神。   她这才问道:“我听说昭仪娘娘把你关起来了,你怎么跑出来的?”   “母亲也是一样狠心,连同外人一道作践我,还把我关进屋里让人看守着,我可不会让人作弄,给她们亮了亮这个,她们才不敢拦着我。”昌平袖中滑出一把明晃晃的小银剪子。   傅瑶唬了一跳,忙命秋竹将凶器收起来,“你疯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我没闹着玩,”昌平梗着脖子,“反正嫁去北蕃迟早也是一死,她们若一定要将我逼走,我还不如自裁来得痛快!”   傅瑶皱眉瞅着她,不管昌平此刻是不是赌气,她敢这样说,没准还真敢这样做。   傅瑶只好来个缓兵之计,“你别急,有什么事咱们可以慢慢想办法,动不动寻死觅活算什么呢?”   “能有什么办法?”昌平呜咽着,“能求的人都求遍了,父皇不愿见我,皇后也称病不出,其余人更说不上话,我还能找谁去?”   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出来。傅瑶定一定神,镇静说道:“你起来,随我去寿康宫探望太后。”   太后倒没有将她们拦在寿康宫外,但见了她们也是无话可说,“哀家知道你们为何来寻哀家,但此事哀家也无能为力,和亲乃必然之势,皇帝决心已定,哀家也没法子。”   昌平膝行上前,容色悲戚,“皇祖母,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孙女,我实在不愿和亲远嫁。这一去,以后便再见不到您,也见不到父皇和母妃了。”   傅瑶也劝道:“太后,您总归是陛下的母亲,您的话,陛下或多或少会听一些,不妨试一试吧。”   成德帝虽然不是江太后所生,但曾养在她膝下,这份恩情恐怕绕不开去。就算为了孝道,成德帝也会给江太后几分面子。   江太后为难道:“但若不让昌平嫁去北蕃,又有谁来顶替她的位置呢?”   众人都不说话了,宫里就只有昌平一位公主,就算要找宗室女代替,一时间也难以找到年纪相当、且才色俱佳的。   江诚如原本一直在旁边默默奉茶,这时候忽然起身下拜,“太后,让臣女代二公主出嫁吧。”   “你?”江太后很是骇异。   江诚如扬起白皙沉静的脸庞,“既然二公主不愿意,不如由臣女领了这桩差事,反正对臣女而言,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了。”   “你不怕远嫁?你舍得你家里?”江太后忍不住问道。   江诚如的嘴角轻轻勾起,“太后娘娘说笑了,臣女家中哪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物事。”   江太后默然。她想起江家那些糟心烂肺的亲戚,的确是没什么好留恋的。   只不过,这亲事也不是说顶替就能顶替。   江太后幽幽说道:“怕只怕那赫连治不甘心。”   “我会说服他的。”江诚如似乎很有信心,她扭头朝着傅瑶一笑,“还请傅良娣为我设法,让我见三王子一面,我会令其改变心意。”   昌平止了泪,愣愣的望着她,简直不明白这转变是如何发生的,连傅瑶亦有些懵逼。   这位江姑娘似乎真的很想嫁。   回去后,傅瑶亲自将昌平送回柔仪殿,并向李昭仪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李昭仪听后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高兴,只忧心忡忡道:“但愿真能成事吧。”   傅瑶讲述的时候尽量用的鼓舞语气,自己其实信心也不足:莫说公主,江诚如连宗室女都算不上,不过是太后娘家一个隔了几代的亲戚,这般出身,只怕赫连治未必瞧得上她。   话虽如此,她还是尽力为这两人奔走,能帮一点忙是一点。   两人相约的地点定在御花园南角的小亭里。   赫连治姗姗来迟时,江诚如已经安然坐在亭中了,她显然精心修饰了一番,脸上擦了些粉,嘴唇也涂了口脂,鲜红润泽,看着非常的美——也非常刻意。   赫连治大步上前,笑道:“姑娘来得倒早。”   “不是我早,是王子您来迟了。”江诚如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她并没有抬眸,话里也听不出怨怪的意思——尽管分明是在怨怪。   “姑娘在怪我。”赫连治笑道。   “不敢。”   “你就是在怪。”赫连治怡然说道,“但你可知道,我本不必来的,像你这样的出身,想成为王子妃,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句话很伤人,心性脆弱的姑娘听了或许会哭出来,可惜江诚如并没有被伤到。她冷冷淡淡抬眼,“是有点困难,但并非不可能。”   赫连治不禁失笑,“你哪来这样的自信,就凭你这幅尊容?你以为打扮得漂亮点,穿几件鲜明衣裳,我就会看上你吗?”   “我之所以盛装前来,是出于对您的尊重,王子您这样出口伤人,非但侮辱了我,也辱没了您自己。”江诚如沉声说道。   赫连治收敛了笑意,懒懒的敲敲桌子,“说说看,你为什么想嫁我?可别说是因为喜欢,我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   “很简单,我需要一个高贵的身份,为家族增添荣耀。若能嫁得王子,陛下会封我为郡主,甚至公主,出嫁后也是王子妃,这般尊荣,普天之下有几个女子能享有?”   她说得这样直白,连赫连治都有些害臊,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惧怕远嫁?”   江诚如盈盈一笑,“有所得必有所失,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总得付出点什么,何况,到了北蕃说不定又是一番天地,不见得比在这里难受。”   “你倒很想得开。”赫连治瞅着她,悠悠转着手里一个酒杯,“不过,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我又不喜欢你。”   “王子不需要喜欢我。”江诚如说道,“王子需要的只是一个身份适当的大历妻子,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胜任。二公主不愿远嫁,您强求也是无用,倒不如选一个彼此甘愿的。到了北蕃,王子大可以将我抛诸脑后,反正我在北蕃势单力孤,不会成为王子您的阻碍。”   这女孩子方方面面都替他想到了,听起来的确是门好亲事——独独没有提到她自身的心意。   赫连治觑着她问道:“你真不喜欢我?若我日后对你不好,你会不会后悔今日的举动?”   江诚如轻轻笑起来,“王子何必明知故问呢?你我本是因利而来,彼此都谈不上真心喜欢。日后你对我好也罢,恶也罢,我自然也只有甘心承受,不会放在心上。”   她果真将这桩亲事变成了一项交易。   赫连治无端有些恼怒,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大大方方将感情弃若敝履。他猝然起身,“随你吧,我这就向皇帝陛下请求赐婚,但愿你日后别反悔才好。”   江诚如默然坐在亭中,眼中一片空明。   *   江诚如的毛遂自荐令各方都很满意。昌平自不必说,由李昭仪领着,亲自去寿康宫致谢。江诚如只是淡淡一笑,命侍女接过那些谢礼,并不肯多做敷衍,李昭仪母女反而有些讪讪。   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赫连治不曾反对,成德帝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命赵皇后收江诚如为义女,封为平安郡主,按公主的仪仗出嫁。   北蕃王发来急诏,赫连治打算即刻携妻归往北蕃。   临行前的一夜,江诚如盛装丽服,亲自来向江太后这位姑祖母辞行。   江太后凝视着她,“你果真下定决心了,愿意在北蕃度过余生?” 第61章 中试   江诚如轻轻点头, “臣女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家中反正要臣女委身富贵, 臣女又不甘为人妾室, 如此正是两全其美。我被封为郡主, 为江家带来荣耀, 也如愿成为三王子正妃,即便是远嫁, 也好过浑浑噩噩留在家中。”   江太后不禁有些感慨,她不喜欢江家,连带着迁怒江诚如, 可这位侄孙女何尝不是为江家所累,连自己的婚事也不能主张,沦为江家谋取富贵的筹码。如今奇峰陡转, 对于江诚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郁然叹道:“哀家只担心你这样草率的决定自己的婚事, 今后若不如意,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寻常人家还能请求和离,到了北蕃那人生地不熟的蛮邦,只怕会任人宰割。   江诚如摇头, “不会的。若有能耐, 在哪里都能顺风顺水,若无本事,即便事事都有人安排好,也会沦为鱼肉。臣女自信不会做俎上肉。”   江太后哑然,倒是她糊涂了。的确, 一个人只要肯积极面对生活,又有什么烦恼是迈不过去的?   她谆谆嘱咐道:“总之,到了北蕃,也要记得常给我这个老婆子传信,让哀家知道你的情况,免得牵挂。”   “我会的。”江诚如露出一笑。   她俯身跪倒在地,郑重三拜后离去。   江诚如走的那天分外热闹,几乎满宫的人都出来看排场。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东边一直排列到西边,烈烈北风下,旗帜飒飒作响。   这毕竟是皇帝即位来第一位和亲的宗室女——江诚如的名字已被列入玉牒——成德帝对此格外看重,不肯有半分轻待。人人都说,比起大公主昌宁出嫁那会,盛大了十倍不止,自然,两人的夫婿也不能相比就是了。   江诚如从寿康宫出来,穿着一身红衣,在阴霾的天日下如同一团灼灼的火光,险些晃瞎了在场诸人的眼。   她本就生得极美,加上这些奴仆随从的衬托,看上去真有几分公主风范。江诚如也毫不怯场,落落大方的坐上轿辇,甚至还能仪态万方的同众人招呼,似乎没有一点远嫁的忧愁。   昌平已从日前的失意中恢复过来,张德妃便趣她,“昌平,你瞧瞧,别人可比你像公主多了。”   “那都是父皇的功劳,”昌平哼哼说道,“我若有这些侍从车队跟着,照样很有气派。”   “谁让你自己推了?”元福仰着脸说道,“你没那个胆量,难怪连女婿也保不住。”   “死小鬼,谁教你说这些浑话?皮痒痒了是不是?”昌平竖起眉毛,伸手就要去打他。   元福忙躲到德妃身后,“母亲救我!”   傅瑶耳里听着她们打闹,但笑不语。她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队,不禁思忖:换做是她,不知有没有胆量嫁去北蕃?   大约是没有的。别说山高水远,就连那边的吃食也是她受不了的。   她还是安分的待在宫里做一只米虫就好。   她手里还攥着一张小小的字条,那是江诚如临行前派人递给她的。傅瑶自认与江诚如并非知交,所以也没刻意为她饯行,倒是江诚如似乎对她很有兴趣,特意写了几行字来,感谢她牵线搭桥之恩。   元祯偷偷摸摸从背后靠近,一把抱住她的腰,“在想什么?”   傅瑶恐怕被人瞧见,忙望了望四周,好在众人都已散去。她这才板着脸一根一根掰开元祯的手指,“大庭广众之下需注意分寸,殿下切莫坏了言行。”   “你倒教训起我来了,哪回不是你先引诱的我?”元祯随手在她鼻尖拧了一下。   这人好不讲道理。   傅瑶恼道:“你怎么……”   话未说完就被元祯的嘴唇封住,剩下的音节化为断断续续的呜咽。   元祯一边霸着她的唇不放,一边伸手去碰她的手掌,想与她手指相扣。   他忽然停下来,摸索着将那条字条掏出,“这是什么?”   反正也不是什么私相授受的证据,傅瑶只平淡的望了一眼,“是平安郡主写来的,谢我安排她与三王子见面,使她得偿所愿。”   元祯不禁失笑,“她倒为这个感谢你?难道她真愿意嫁去北蕃?”   “你知道什么?”傅瑶白了他一眼,“对她而言,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出路了,你哪里晓得她的难处?”   江诚如是个很有野心的姑娘,但既然她的野心不伤害任何人,旁人也无可指摘什么。如今她如愿抬高身价成为郡主,纵然必须和亲远嫁,对她而言也算求仁得仁了。   元祯将字条交还给她,恍若无意的说道:“不过,你什么时候结识的赫连治?孤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傅瑶心下又是一紧,元祯的直觉怎么比女人还准,这可不好办哪。   她清了清喉咙,“我哪里认识他,不过是借用殿下你的名义,邀他出来罢了。”   “是这样吗?”元祯瞅了她一眼。   “当然。”傅瑶用力点头。   元祯凑到她耳畔,低低说道:“孤知道你在撒谎,我现在不拆穿你,不过,你晚上给我等着,看孤怎么收拾你。”   傅瑶傻眼了。   这一晚她自然被折腾得很惨,第二日又下不来床,仍是元祯体贴的将早膳端进房喂给她吃的。   傅瑶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元祯未见得真起疑心,或许是故意做出这副模样,引她上床而已。   这个登徒子!流氓!   赫连治走了,赫连清可仍旧留在宫里,看样子是打算永不回北蕃去了。赵皇后见管不住她,索性也懒得管她,由着她到处跑——好在赫连清现在收敛了许多,没怎么惹事。   她常常跑来东宫,和傅瑶做些家常闲谈。傅瑶对此很警惕,一旦触及傅湛,就立刻岔开话题,好在赫连清粗枝大叶,并未知觉。   这般混着也接近年关了,经过这一年多的生活,傅瑶对于宫中的热闹早已失却新鲜,可以以平常心看待。皎皎长到半岁,勉强能爬个几步了,众人都对她倾注了极大的兴趣,巴不得她立刻健步如飞。   倒是元祯见她们这般作弄孩子,心疼不已,得闲就把皎皎搂在怀里——他现在抱孩子有了些经验,皎皎不像从前那般哭闹。   这般平安喜乐的场景,傅瑶见了也觉得高兴,大约这就是生命的充实。   傅家那边就没这样轻松适意,为了应付明年三月的复试,傅湛正潜心在家攻书,轻易不肯迈出家门一步,众人见他这般,好生纳罕。   傅瑶虽不相信他能脱颖而出,但肯用功总是好的,遂赐了些补品下去,叮嘱傅湛注意身子,不要过分操劳——实则是褒奖之意。   今年的除夕夜过得平平安安,同时也索然无味。连一向活跃的昌平也一反常态的保持安静,所谓枪打出头鸟,她是被和亲的事吓怕了。   转眼又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傅瑶有闲有忙,宫里是没什么大事,可她急于训练皎皎走路和说话,恨不得将她当成神童来培养——小说里的主人公不都是生的天才娃吗,怎么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呢?   前几日皎皎刚学会几个简单的音节,傅瑶欢喜得不知所以,看到元祯进来,忙不迭地想向其展示。她舞弄着皎皎两只胖乎乎的手臂,老巫婆一般引诱她,“皎皎,你前几天怎么喊我的?来,当着你父亲的面再说一遍。”   元皎皎同学鼓着包子脸,不肯做声。   “嘿,你这孩子怎么使性子,之前还呢么乖的。”傅瑶不得已,只得柔声再劝了几句,奈何元皎皎惜字如金,轻易不肯张嘴。   元祯看得好笑,顺势在傅瑶身旁坐下,“你别太心急了,小孩子总得慢慢学。”   一面向她说道:“今年武举复试的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傅瑶随口说道。她也没报多大希望。   元祯淡淡开口,“你哥哥中了,位列第二十七名。”   傅瑶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真的?这怎么可能?”   以傅湛的水平,就算能进复试,也绝不会排的这么高,何况复试考的是他不擅长的经史册论。   元祯反问她,“你知道这回有很多冀州的武生参试吧?”   “我知道。”傅瑶点头。冀州的武学厉害是出名的,这回初试也进了不少人物。   “那几十名冀州武生下榻的客店不知出了什么乱子,饮食腐败作酸,惹得那些人上吐下泻不止,一个个身子疲软,复试自然一塌糊涂。”元祯显然也对这样的情况很意外。   复试虽用不着比武,但若肚子里翻肠搅胃地作痛,的确也会受到影响。看样子这群冀州武生不知是被人暗算还是纯属倒霉,竟白白便宜了傅湛。   真是老天保佑。 第62章 圣旨   大历朝的武举同文举一样, 都是每三年一次, 这样的热闹自然不可错过。加之武试不同于文试, 既是考究武学, 总不能只注重嘴上功夫, 因此成德帝特意将殿试选在宫中教武场举行。   除文武百官外, 宫中的诸位嫔妃得闲也来走个过场。傅瑶身量不高,加之前头层层叠叠的人头挡着, 实在看不分明。   她只好放弃,另寻了个地方坐下休息,却让小香打听着, 随时过来回报。   小香带着一脸的笑回来,“良娣放心,公子的状态很好, 这几场都有优胜, 照婢子看,得前三甲总不成问题。”   她话里有些夸张,但没准真有可能。傅湛运气太好,最为难他的复试那关已经过去, 论起比赛武艺, 他还是很有实力的。至少步射、马射、马枪、负重这些,他都不虚。   傅瑶松了一口气,她本就不指望傅湛得什么状元榜眼探花,能赐一个武进士出身的资格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随口问道:“都有谁在那里看着?”   小香扳着指头数着,“皇后娘娘在, 贵妃娘娘也在,还有德妃娘娘抱着三皇子,昭仪娘娘牵着二公主,哦,对了,那位北蕃来的九公主也在。”   “赫连清去了?”傅瑶皱眉。虽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并不觉得惊讶。   “何止,九公主比旁人都起劲,跃跃欲试,恨不得上前比试一番,要不是护卫拦着,只怕她已经冲上去了。”小香添油加醋说道。   她仍惦记着方才的热闹,说罢就扭转身子,灵活的从人堆里钻进去。   秋竹在旁笑道:“九公主还是这副性子,一点都没变。说到这个,婢子倒想起一桩,前儿椒房殿的兰叶跟我说起,皇后娘娘有意将九公主许给赵家的一位公子,九公主当时就回绝了她,说自己的夫婿得自己挑选,旁人怎说都不算。她说完就甩脸子走人,皇后娘娘都气怔了。婢子有些不信,哪个女子会说这样的话?”   “她还真说得出这样的话。”傅瑶笑道。   赫连清那脾性就是一根筋拧到底的,怎么可能听从别人的意见?赵皇后再恼火也没法,她也不好去求皇帝指望——还有高贵妃吹枕头风呢。赵高两家正为此事打得火热,成德帝总得维持一下均势,何况,他也不能不顾及赫连清本人的意思。   傅瑶就怕这把火烧到傅家来。   倘若赫连清真看上傅湛,嫁到傅家成为嫂嫂,她自己也罢了,好歹在宫里,与其没有太多接触,可她母亲能受得了赫连清那性子吗?   傅家那两位高贵的夫人只怕更受不了,住在同一屋檐下,只怕得天天摩擦生火——当然能让那两位吃吃亏,也不算什么坏事。   傅瑶最担心的还是傅家,如非万不得已,她不愿傅家太出风头,现在这样就挺好。可若娶了一个北蕃公主,想不成为焦点也难——想想都觉得头疼。   武试之后还有一项选拔条件,由成德帝亲自考问策论,这恐怕又得难倒傅湛。傅瑶怕他出丑,也怕自己出丑,便借口头昏脑涨,扶着侍女的手回东宫休息。   元祯黄昏时分才得回来,傅瑶便惴惴不安问道:“怎么样,我哥哥中了二甲、还是三甲?”   元祯沉着脸摇了摇头。   居然一个都没中?这不至于呀!莫非傅湛的表现实在太坏,成德帝将他赶出去了,所以不予录用?   若真如此,难怪元祯也觉得难堪,脸色这样不快——他和傅湛勉强算是郎舅俩,旁人自然会关联视之。   傅瑶愈发忐忑,“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元祯瞅了她半晌,忽然扑哧一笑,“逗你呢,二甲和三甲都没有,自然是中在一甲了。”   “殿下就会拿人寻开心!”傅瑶嗔道,作势就要捶他,自然不敢狠心下手,而是满怀希冀的问道:“是榜眼还是探花?”   是武探花她就已经很高兴了,若是榜眼,那简直是喜上眉梢。   元祯这回不再卖关子,简洁说道:“中了一甲头名。”   那便是武状元。   傅瑶显然有些不信,松开他的衣襟,“这怎么可能?光策论他就过不了。”   纵然傅湛这些日子一直潜心攻书,腹中有了些底蕴,可是要得到皇帝的赏识,那必须得下数年功夫才行。   元祯诧异的望她一眼,“怎会?你哥哥在御前对答如流,若非胸中真有丘壑,怎能做到如此?”   他抵着傅瑶的额头笑道:“你那哥哥好生谦虚,殿试完后我去找他说话,顺便贺他登顶之喜,你哥哥却故作谦词,说什么父皇提的问题正是他日前所翻的一篇策论里头的,不久前才向一位先生请教过,碰巧撞上了而已。孤倒不信,天下还有这样撞大运的事。”   额……还真有。   傅瑶心虚的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把真相说出——她知道傅湛是不会说谎的。   她很快打消念头。算了,还是不说了。元祯正在高兴,没必要打击他,再说了,运气不也是实力的一种吗?   傅家出了一位状元,尽管是武状元,可也是极大的荣耀。傅家早已忙乱起来,傅瑶也未去打扰,只让人包了些红包赏封送回去——今后几日里,傅家恐怕都将摆酒设宴,这点准备是少不了的。   只是没想到大喜之后还有大惊——赫连清不顾女子矜持,亲自向成德帝请旨,请求将其许配给新科状元傅湛。   皇帝同意了。   知道这消息时,傅瑶简直心如死灰,她还想着慢慢设法,等殿试完了,再去探知赫连清的心意,免得影响考试;谁知赫连清却来了一招先斩后奏,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   这姑娘雷厉风行的个性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圣旨是不能不遵的,元祯也没办法——况且他本来也不反对这桩亲事。傅瑶只好把赫连清找来,准备与她促膝长谈:只要当事人能改变心意,要成德帝另为下旨也并非不能。   甫一见面,赫连清便单刀直入说道:“良娣是想请我解除这桩婚约吗?”   这姑娘说话太直接了,连傅瑶都有些受不住,她只能讪笑道:“公主不觉得这样太仓促了吗?婚姻乃女子一生的要紧事,怎可这样草草决定?”   免得撕破脸,她还是尽量委婉一些。   “不觉得。”赫连清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这女孩子真是一根筋的思维,傅瑶深深扶额,努力打起精神,“公主,天底下的事,不是光凭一句喜欢就可以拍板的。你喜欢我哥哥,可知他喜不喜欢你呢?”   赫连清困惑的问道:“他已经接旨了,若是不喜欢,他为何会同意?”   那是圣旨,不接是要杀头的!傅瑶在心底咆哮着。   她勉强挤出一副笑脸,“公主,圣意已定,万事不能再转圜。你凭借自己的心意要来这一桩婚事,若日后不如意,你又该怎么办呢?你想想,你与家兄相识的时间不过短短数月,你根本不了解他,倘使成亲以后你才发现,他并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好的人,也不及你以为的那样喜欢你,那时的灰心失意,你真能承受吗?”   她这番话说得颇为复杂,赫连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得以消化,她陷入思忖中。   就在傅瑶以为她将幡然醒悟时,赫连清扬起头,昂然说道:“我不怕,他会喜欢我的,也一定会待我很好,我相信他。”   至此,傅瑶已经彻底无话可说了。赫连清已经被恋爱冲昏了头,关键她还是个很有身份的女人,别人也只好由着她疯。   元祯回来后,就看到傅瑶意兴阑珊地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那薄而脆的窗纸。   他从背后拥上来,悄声问道:“如何?没能说服她?”   傅瑶一声不吭,表示默认。   元祯只好安慰她,“你无需太过担心,赫连清虽然是北蕃公主,但嫁过来后,就成了大历的媳妇,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她不敢惹是生非的。再说,你哥哥一身好本领,也没人欺负得了他。”   说来说去,众人都只是考虑今后的生活问题,没人觉得赐婚本身有什么不对。傅瑶虽然很厌恶这种包办婚姻的制度,转念一想,她实在没什么立场说这话:她本来也是皇帝指婚给太子的产物——虽说现在还不能判定是好是坏。   她倚在元祯怀中,郁郁叹道:“我不止担心我哥哥,也担心赫连清。”   倘若之前傅湛对赫连清有几分好感,她这种鲁莽的举动无疑会毁去大半——谁都不喜欢强加来的意志,傅湛虽一向脾气软和,但并非没有脾气,这回当头一棒来个赐婚,指不定他对赫连清怎么看呢!   赫连清或许真是一片痴情真意,可她的直率容易赢得好感,同时也毁了她——这一步棋实在走错了。 第63章 作呕   爆竹声从早响到晚, 傅家许久不曾迎来这样的热闹, 隔着几里地都能听到哔哔啵啵的声音。   傅家二老脸上却瞧不出多高兴, 傅徽好歹还能露出微笑, 陈氏则干脆板着一张脸, 让人疑心这不是娶亲, 而是冲喜。   拜堂完后就该送入洞房,喜床按照本地的撒帐风俗, 早已在上头铺上了各色干果子,坐上去便觉硌得慌,一对新人却俱是安安稳稳坐着——赫连清大约是真心欢喜, 所以忍着不动,努力保持文静的姿态;傅湛则始终木着一张脸。   年近四旬、经验十足的喜娘不禁有些慌张,她参加了数百场婚仪,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一个刚得状元的新郎官,一个从北蕃来的异族新娘子,怎么看怎么怪异。而且,似乎也没几个人感到高兴。   喜娘清了清喉咙, 用力扯着嘴角露出笑容, “新郎官该掀盖头啦,也让咱们见见,新娘子是何等绝色人物。”   说罢,将旁边的喜秤递给傅湛。   傅湛似乎一时没会过意,竟坐着不动, 喜娘不得已,只好悄悄磕了磕他的胳膊肘——落在众人眼里,不免又是几分尴尬。   傅湛伸手接过,轻轻将那块红布揭起,烛光下映出新娘子精心修饰的容颜:轮廓似乎偏硬朗了些。   未见过新娘子的人不免有几分失望:这公主仿佛有点男相,眉毛那么浓,还高高扬起,一看就是杀气腾腾的个性。虽说不难看,可也称不上极美。   或许在北蕃,这已是顶级的姿色了吧!众人在心底比较了一番,觉得还是本地的女子好,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按照惯例,洞房之前还该请人来闹一闹,增加情趣。在场的也有几个年轻的子侄辈,与傅湛交好的亲朋故交,可个个都瑟缩不敢上前——都听说过这位北蕃公主的大名,一个不慎惹恼了她,谁担得起责任?赫连清可以任意动手,他们可没胆子打公主呀!   因此一个个都秉持明哲保身的原则,对一双新人退避三舍。   陈氏见了这般,心下烦恼更为增加,她疲倦转身,“都散了吧,让湛儿和公主好好休息。”   众人巴不得这一声,假意恭贺后,便如鸟兽般散去。   陈氏出得门来,傅三夫人假意朝她笑道:“二嫂真是好福气,湛哥儿尚得公主,这是何等的荣耀!”   眼中却一片幸灾乐祸之意。她亲眼见识过赫连清的恶劣性子,有这个儿媳添堵,二房里不被她搅得家反宅乱才怪呢。   “这样的福气给你要不要?”陈氏一反平日的温和,冷着脸说道。   傅三夫人呆了一呆,旋即笑道:“哟!二嫂这叫什么话,这样的福气哪里是人人都能有的。”   “是了,我倒忘了,你没儿子,自然也没这福气。”陈氏望了她一眼,快步转身离去。   三夫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愤怒伴随着惊讶,渐渐烧旺起来:这还是那个温厚寡言的陈氏吗?说话如此锋利歹毒,还说她没儿子,陈氏自己又生的什么东西,净会给家里添堵罢了!   三夫人咬牙切齿,在原地生了半天气,因无人搭理,只好悻悻地走开去,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果然是做婆婆的人了,连脾气也变得刻薄起来。   新房里的气氛一片沉郁。   赫连清乖乖的坐了半晌,盼着身边人有进一步的动作——她虽然长在草原,天生心性疏朗,但并非无知无识长大,对于男女之事,也稍稍懂得一些。出嫁之前,赵皇后还特意派了贴身嬷嬷来教导,赫连清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也知晓了个大概。   如果傅湛上来解她的衣裳,她需假做羞怯推拒一番,傅湛越发猴急,她不得已而依从,如此顺水推舟成就好事——这是嬷嬷指点她的步骤。   照赫连清本身的想法,干脆连假装害羞的这一步都可以省去。然而嬷嬷告诉她,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女人若是太容易得到,丈夫就不会珍惜她了。赫连清原本对这些说辞不以为然,转念一想,到底是老人们的经验,或许真有点用处,遂还是决定照做。   可傅湛却迟迟不肯动手。   赫连清偷偷往旁边瞟了一眼,见傅湛静静坐着,若说是睡着,眼睛可还睁着。   大约是害臊吧,她这样想,只好由自己主动。反正她也不怕主动。   赫连清咬了咬唇,半个身子偎过去,手伸到傅湛胸口,便要为他宽衣解带。   傅湛按住她的手,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赫连清有些不解。   赫连清不擅长察言观色,她从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自然不必朝这方向努力。如今她尝试解读傅湛的脸色,才发现是那样困难重重。   她猜测着笑道:“夫君可是渴了?咱们不如先饮些酒。”说着便要拿起桌上酒杯。   她听说大历成婚有喝交杯酒的习俗,大约傅湛也是想郑重以待吧。   然则傅湛却只是拦住她,沉声说道:“夜深了,还是早些休息吧。”便要吹灭桌上红烛,脱靴上床。   一股天然的恐惧渐渐袭来,仿佛开了灵智般,赫连清蓦然问道:“傅湛,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门亲事?”   傅湛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   苦涩的感觉渐渐荡漾开来,赫连清觉得声音亦有些战战,“你娶我,完全只是因为那道圣旨?”   傅湛静静说道:“抗旨乃大逆不道。我若不与你成婚,便会累及傅家满门——我担不起这样重责。”   他说的是实话,和其他人一样的实话,奇怪,怎么听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之前从傅瑶嘴里说出来,赫连清还没觉得什么,仿佛那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如今亲耳听到傅湛说出一样的话,她却觉得满心满肺的难受,仿佛一只手伸到腔子里,用力搅着,拼命作痛。   眼泪忽然就这样落下来。   赫连清迅速地抹去,梗着嗓子道:“傅湛,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情意吗?”   “公主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很可笑吗?已经有了圣旨,再来谈真心,请恕傅湛愚钝,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傅湛淡漠说道,“明日还要早起向我父母请安,公主若愿意尽孝,就请早些歇息吧。自然,你若不愿,别人也没法子。”   红烛噗的一声熄灭。   赫连清愣愣坐着,听到里边一片寂静——傅湛连外裳都没有脱,就这样和衣而卧。   明明现在隔着很近的距离,她却觉得傅湛离自己相当远。   躺着的人忽然说道:“陛下任我为冀州守备,下个月,我会收拾行装去冀州上任,家中如有什么消息,公主寄信与我就好。”   “我跟你一起去。”赫连清迅捷的转头,面向那一双黑暗中的眼。   “不必,你留下来。”傅湛干脆拒绝,“冀州地方偏僻,不比京城饶富,你去了会住不惯。再者,陛下若要召见,你留在此地也方便些。”   赫连清明知这些都是借口,可她连反驳也懒得反驳。傅湛不喜欢她,所以不愿让她跟从——这点意思她若还瞧不出来,就真是傻之又傻。   她已经做了一件蠢事,还能继续蠢下去吗?   黑暗中,赫连清的眼眶又湿了。   *   自从赫连清嫁去傅家,高贵妃的一番盘算落空,不得已而抛开这件事,好在赵皇后也没得利,这一点使她稍稍舒坦。   不过,眼看着北蕃来的两个蛮子陆续配得佳偶,高贵妃不禁着急起来。元祈早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高贵妃纵然想将他留在身边,总待在宫里也不是办法。他迟早得要出去的,还不如早做打算。   高贵妃打定主意,就去找成德帝,要求为元祈指婚,连媳妇的人选她都已敲定了,就是才从北疆回来的骠骑将军孟河之女,孟扶男。   成德帝斜眼觑着她,“你真打算与孟家结亲?”   高贵妃知道成德帝多疑,忌讳后宫妃嫔与前朝重臣结交,只是元祈的婚事迫在眉睫,京中有权有势的人家虽多,差不多都已经定了亲事,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纵然成德帝疑心,但把握住这一层关系,利处还是多于弊端。   高贵妃硬着头皮陪笑道:“臣妾一介妇人也不知什么,只是听说那孟小姐有宜男之相,臣妾年纪渐大,眼看着皇后娘娘已做了祖母,臣妾心中实在羡慕得紧,若能早日有皇后娘娘这样的福气就好了,还请陛下赏臣妾一个恩典。”   她说的不假,也早就打听清楚,那孟扶男曾经高人算命,说她有宜男之相,还旺夫——从名字就可见一斑。   高贵妃虽不信这些神神叨叨,但既然是个极好的借口,她也就不妨拿来用用。   成德帝沉吟了一会,“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朕便准奏,但你也需跟孟家商量清楚,得别人乐意才好,朕可不愿祈儿娶一位不情不愿的皇子妃。”’   高贵妃原以为至少得费一番唇舌,不想事情进展的这样顺利,大出意料之外,忙满口答应下来,喜滋滋的离去。   赵皇后听到消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元祯还没有一位正式的太子妃,二皇子倒先娶妻了,连长幼有序都不论,这怎么成?何况还是孟家那样的人家,赵皇后更觉得如临大敌。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为元祯寻一位家世相当的太子妃,至少不能输给二皇子——这难度也忒大了。   赵皇后顾不上许多,立刻急急奔走起来,除了在成德帝那里下功夫,一日倒有三回将元祯叫去,劝他别净顾着傅氏母女,也该想想终身大事。   元祯在餐桌上对傅瑶拍胸口保证,“你放心,我是个认死理的人,既然答允许你为太子妃,就一定不会有二心。”   傅瑶扑哧一笑,将一块瑶柱塞给他,“食不言,寝不语,亏殿下还是读书之人呢!”   “你不担心?”元祯凑近来,乌澄澄的眼仁望向她。   “我为什么要担心?”傅瑶奇道。   类似的闹剧她已经见过多回,实在不必为此焦心,尽管也隐隐有些着急:连二皇子都快立正妃,这太子妃之事,是该提上日程了。   元祯留心看了片刻,见她脸上确无异样,这才松了一口气,夹了一块蒸芋头放进她碗里,“你也多吃点,最近照顾皎皎都瘦了不少。”   傅瑶乖乖接纳,将那滑腻腻的物事放进嘴里,忽觉一阵作呕,扶着桌子便俯下身去。   只是干呕,并没吐出东西,但那股憋闷的感觉却在胸口挥之不去。   傅瑶抬起头来,脸上已是红涨一片,她见元祯愣愣瞧着,正要嗔怪他漠不关心,就听元祯迟疑着说道:“阿瑶,你该不会……又有身孕了吧?” 第64章 贵徵   元祯扳着指头数说:“孤记得, 你这个月的月事就没来, 近来常常食欲不振, 方才还呕吐……”   “停!”傅瑶红着脸命他打住, 再说下去, 她自己脸上都快挂不住了。   怎么会有这种男人呀, 连女子的月事都算计得一清二楚。   元祯还是像没事人般,眼巴巴地望着她:“阿瑶, 你是不是有了?”   算了,反正她已经习惯此人的厚脸皮。其实傅瑶自己也有点疑心,因为元祯说的样样皆准, 不过身孕这种事,总归还是谨慎点好。   她踌躇说道:“请张太医过来瞧瞧吧。”   张太医得到消息,很快就从太医院赶了来。经过一番诊断后, 摸着长髯说道:“不错, 良娣您已经有一月出头的身孕了。”   他最近在服用一种首乌汁,据说可以使须发变黑,如今看着仿佛有些效果。   傅瑶将注意力从张太医的胡子上拉回,慎重问道:“确定如此么?”   张太医本想生气, 想到自己上回的失误, 脾气便发作不出来,当然他的信心还是很充足:“良娣放心,这种事我还是拿得准的。”   他留下几剂安胎药的药方,嘱咐傅瑶按方子抓药煎服,说道:“微臣这就回太医院拟了脉案, 向圣上禀报。”   宫中女眷有了身孕,循例都有太医院做了登记呈上。   元祯想了一会,“你一并汇总即可,父皇那儿,孤会亲自去说。”   张太医有些纳罕,但转念一想,大约太子是想自己将这好消息汇报给皇帝,便答应下来。   张太医去后,元祯喜形于色,要不是怕伤着孩子,真想把傅瑶抱起旋上几圈。   他眷眷地环着傅瑶依旧纤细的腰身,声音里满是温存的喜悦,“阿瑶,这样真好,咱们又有孩子了,皎皎也会多一个兄弟姊妹,这东宫是该热闹起来了!”   傅瑶也在笑,只是不及他那样外露——或者说,她欢喜的程度也不及元祯那般深。   她算不上多么喜欢孩子,当然有了孩子也照样高兴,只是这次的身孕对她而言已经无可无不可了:她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以后也没希望坐上那位置,多个孩子,对她而言只是多一份负担。   元祯欢喜得不知所以,恨不得昭告天下这消息才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他偎在傅瑶耳畔,低声说道:“阿瑶,孤真的很高兴,你接连怀上孤的骨肉,是孤的大福星,孤要重重的酬谢你,孤要……”   他想不到一件表示感恩的行动——如今的傅瑶衣食无忧,家中出息,似乎什么也不缺。   他只能简单说道:“孤要上奏父皇,封你为太子妃。”   这句话带给傅瑶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她忙脱离怀中,急急说道:“殿下切勿如此。”   为了前头皇长孙变皇女孙的乌龙,成德帝只怕已经恼了她了,若元祯一而再再而三的为此事去打搅,只怕反引得皇帝不喜,得不偿失。   元祯却是自信满满,“你放心,这回孤一定会说服父皇,你在此静候佳音即可。”   他着意安抚了一番,便起身更衣向御书房去。   傅瑶能做什么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当然是不抱希望地看着。   两个丫头格外狡猾,方才太子在的时候,她们不敢进来打扰,却敢远远地在外头偷听。这会儿元祯一走,两个丫头便一溜烟的窜进来。   两人照例恭贺了一番,秋竹便笑盈盈说道:“小姐您的机会来了。”   傅瑶脸上仍是淡淡的,“你们也觉得我能当上太子妃吗?”   小香天性乐观,“陛下之前就有嘉许之意,若良娣您这一胎诞下皇长孙,未尝没有可能。”   “那若这一胎仍是女胎呢?”傅瑶觑了她一眼。   两人哑口无言,经了上次的事,张太医的医术也不能作准了。何况现在日子尚浅,压根什么也断不出来。   傅瑶翻了个身,从榻上坐起来,“把皎皎抱进来,我想看看她。”   指望肚子里的这个是不成的,还是抓住已有的比较实在。   *   元祯进来御书房时,赵皇后已经待了好一会儿了,她正在絮絮叨叨地向成德帝进言,指责高氏狼子野心,劝其将孟扶男许给太子。   成德帝显然听得很不耐烦,置若罔闻地批着折子,任凭赵皇后累得口沫飞溅。   元祯察言观色,大致猜出两人的谈话。他不动声色地给双亲请了安,这才笑道:“恭喜父皇,恭喜母后。”   两人俱是愕然,“何喜之有?”   “儿臣宫中的良娣傅氏,她又有了儿臣的骨肉。”元祯执手稳稳说道。   现在听到这消息,赵皇后已无多少动容,就好像农村里的老太太听到鸡窝里多了一只蛋一样平常。   她淡淡说道:“那又如何?”   “儿臣恳请父皇允准,立傅氏为太子妃。”元祯微微俯身,恭敬提出请求。   成德帝放下奏折看着他。   “父皇上次已经答应儿臣,若傅氏诞下皇长孙,就立其为太子妃。如今还请父皇慈悲,再赏儿臣一个恩典吧!”元祯说道。   赵皇后嗤的一笑,“胡闹!即便你父皇答应你,你又怎知傅氏诞下的是男儿?连张太医那样高明的医术都出了岔子,可见傅氏是不得上天眷顾之人。”   “但今次不同。”元祯神情郑重,“傅氏有孕之前,曾夜梦苍龙盘于其腹,儿臣以为,此乃贵徵,为上天之兆。”   赵皇后呆住了,她想过元祯会找些莫须有的借口,却没想到是这般说辞,而且瞧他的样子,似乎——不像是说谎。   连成德帝也起了好奇,“竟有此事?”   元祯脸上一片庄严,“儿臣不敢妄言,那夜之后,儿臣还特意找宫中相师问询,俱言是大贵之相,不可轻慢。”   成德帝陷入沉思之中。   御书房的异动很快传入漪澜殿。   高贵妃正在与儿子商讨迎娶孟扶男的事宜,闻言嚯的站起,失声道:“太子真这么说?”   那内侍点了点头,“一点不假。”   “那皇上呢?皇上怎么说?”高贵妃急急问道。   “暂且不知,但据回报,圣上颇有动容。”   高贵妃神色复杂地摆了摆手,“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元祈见她一脸惶然,很是不解:“母后关心这个做什么?傅氏做不做太子妃,对您都没什么妨碍。”   他虽然也不喜傅瑶,但傅瑶当不当太子妃,都不关他的事——反正她已是太子的女人。   高贵妃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此事仅仅关乎太子妃之位吗?若陛下真信了此话,那么傅氏腹中孩子的地位将贵不可言,你想想,苍龙盘于腹上,只有皇帝才配称为真龙天子。若真是天意,那么傅氏的孩子将成为以后的皇帝,而太子的位置也将不可动摇——哪还有你什么事?”   元祈听得呆住,他以为太子只是在为傅瑶谋取太子妃之位,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关窍。   他也跟着着急起来,“这种虚无缥缈的话,父皇该不会相信吧?”   “谁知道?”高贵妃满脸的嫌恶,“他不信则已,若是信了,咱们可就不好办了。原以为你与孟家的亲事可以压太子一头,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占据先机,真是晦气!”   她不知此事是元祯的想法,还是那傅瑶撺掇太子行事,但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她本就不喜欢,如今只有更加厌憎。   明明是堂堂太子,作风却一点都不端正,偏会使这些鬼蜮伎俩,连女人都没他那么多心眼。高贵妃想起就觉得荒唐。   元祯从御书房经过一番深谈出来,就看到赵皇后仍站在丹墀下,只好上前笑道:“母后怎么还未回宫?”   赵皇后脸色铁青,劈头问道:“方才那话是谁指示你的,是不是她?”   “母后这是何意,本来就是实情,何来指示一说?”元祯好脾气的笑着。   “你还装蒜!我不信这些鬼话,还贵徵,便真有贵徵,也不会出在她身上!”显然引起赵皇后怀疑的并非事情本身,而是不相信傅瑶会撞这样的大运而已。   元祯收起嬉笑,正色说道:“儿臣所言确有其事,阿瑶她上月苍龙入梦,次月就验出身孕,这不是征兆是什么?且母后您想想,若非上天庇佑,傅家怎会出得一位武状元?时间安得如此之好。桩桩件件联系在一起,便是您也不得不信服吧?”   一席话说得赵皇后也疑惑疑惑起来,她觑着儿子说道:“你真没捏造?”   元祯无奈的叹口气,“真的没有,母后若有疑心,只管去问宫中相师得了。” 第65章 捏造   这种玄虚的事, 相师们也只能跟着信口胡说罢了。赵皇后虽不信神佛, 装样子装久了, 对于未知也有一种天然的敬畏——若真是上苍有灵, 她在这里大放厥词, 招来灾祸就不妙了。   赵皇后裹了裹衣裳, 驱散那股莫名的寒意,将欲转身, 她突兀问道:“你就这般想立傅氏为太子妃?”   元祯抿了抿唇,“不是想,是一定要。”   赵皇后不再说话, 转身离去。   回来以后,元祯就将御书房的一番说辞告知傅瑶。   傅瑶听后大惊,“这算什么?我根本就没做过这样的梦, 这不是欺君么?”   元祯嬉皮笑脸说道:“你不说, 我不说,谁知道这是假话?”   话虽如此,这行为也太大胆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傅瑶一想到此, 脖颈处就觉得凉飕飕的。   元祯瞟了她一眼, “你不会是怕了吧?担心小命不保?”   “怎会?”傅瑶昂头说道,输什么也不能输了面子。   她到底有些心虚,弱弱地问道:“可若这一胎仍是女胎怎么办?”   捏造出身不算什么大事,历史上不少名人都有一段玄妙的身世,什么吞玄鸟卵而有娠啊, 履巨人足迹而怀孕呀,梦日入怀呀,只要与事实对得上号,说得天花乱坠都行。可问题是,她这个压根还是未知之数呀!   “不会的,”元祯信心满满说道,“就算真是女胎,咱们日后再想办法不迟,反正那时你已成为太子妃,也没法把你给废了。”   傅瑶听得几乎晕倒,原来元祯也是凭运气行事,这叫她如何是好?万一第二胎仍是女儿,照着贵徵之言,她不是要生下个武则天来吗?   现在去向皇帝解释也迟了,说出去的话是没法收回的,傅瑶只能尽力帮着圆这个谎——元祯怎么净给她找罪受呢?傅瑶不无哀怨地想。   这晚她和元祯对坐了一夜,决心编出一个完美的神话,连细节都务必面面俱到。因这般,傅瑶第二日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的。   尽管如此,她并非没有得到好处——成德帝大约相信了元祯的说辞,次日就拟了明旨,宣东宫良娣傅氏为太子妃,册封礼定在下月初七举行。   虽然还未行册封礼,但有了皇帝的口谕,傅瑶这太子妃的位置就稳了。   一时间宫里到处传得沸沸扬扬,那苍龙入梦的故事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可见宫中生活实在贫乏得紧。   四处可以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那贵徵是真的?傅良娣真梦到一条龙趴在她肚子上?”   “怎么还叫良娣?改称太子妃才是。”   那人忙轻轻扇了扇自己的脸,“该打该打,是我糊涂了,一时没转过口。”   对面人方始得意说道:“自然是真的,这样的事怎可作假?你没瞧见太子妃娘家兄弟都跟着飞黄腾达了么?若非真有福祉,哪能样样好事都到了傅家?”   先头的人有些惴惴,“这事说着好,想想还真有点可怕,休说我没做过这样梦,便真做了,吓也得吓醒!”   对方嘲笑道:“所以说你无福!比不得太子妃德行深远,才得上天眷顾。”   这样的传言散播,其中自然少不了元祯的暗里操作。傅瑶听了付诸一笑,内心实则慌的一笔:消息散得越开,她面临的考验就越大,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必须打起精神全力应对才行。   她庆幸自己的心理素质不算太差,否则不被苍龙吓死,也会被元祯吓死。   册封太子妃的旨意下来,沉寂许久的东宫重新热闹,宫里的妃嫔几乎都抽空过来探望,连好几个素未谋面的娘娘也得以现身。   傅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虽说都是长辈,论起品级其实不如太子妃——单就品级而言,太子妃只次于皇后,连四妃都不虚的。   她现在总归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妃,尽管似乎水了点——以往是没有从侧室提拔为太子妃的,她算是破例,母以子贵,全仗着腹中孩子的功劳:那是一块高贵的血肉。   都怪元祯胡编乱造的谎话,傅瑶觉得现在整个人都笼罩在苍龙的阴影之下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振作精神应付来访的诸人——现在这狭小的屋子几乎被塞满了。   昌平和元福还是一来就往侄女那儿奔,元福也罢了,本来就是小孩子,昌平却始终童心未泯,委实令人诧异。   李昭仪看了眼女儿,先前和亲的阴霾已几乎完全散去,她欣慰的朝傅瑶笑道:“你如今也算心愿得偿,不用在良娣的位分上熬了。”   傅瑶挂着一脸虚情假意的笑,“正是呢,我自己都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高贵妃用扇子遮着脸,娇媚地朝这边看来,“到底是太子妃的运气好,做梦都与别人不一般些,本宫听说过梦见蛇虫鼠蚁的,梦见飞禽走兽的,就没听说梦见龙的。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见都没见到的东西,究竟长什么模样?本宫实在很好奇。”   张德妃笑道,“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宫也很想知道。”   傅瑶无法,只得按照元祯构建的蓝本开始讲述,“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高贵妃打断她,“上月几时下过雨?”   尽管知道她是故意抠细节,傅瑶好在提前做足了准备,她镇定说道:“娘娘莫非忘了?上月十三刚下过一场暴雨。”   高贵妃点了点头,一声不吭。   傅瑶继续描绘,“因屋里有些闷,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朦胧里见到窗外金光一闪,仿佛有什么东西撕破窗纸,一个黑影跃到床上来,我当时十分难受,仿佛整个身子都被定住似的,费力睁开眼皮,就看到面前一个硕大的龙头对着我,身上的青鳞有铜钱那般大,摸上去冰冷坚硬,一双眼睛犹如幽深的寒潭,看着就令我喘不过气来……”   她描摹得绘声绘色,众人都听得毛骨悚然,一个个屏气凝神。   元福手里握着一只布老虎,逗弄满地爬的皎皎——皎皎现在已经很会爬了——闻言脆生生的抬头,“傅姐姐,那苍龙有多大,有十丈长吗?”   昌平嗤道:“怎么可能有那么大,那屋子都得压塌了。”   高贵妃轻轻笑道:“太子妃,你这梦是不是太夸张了?鳞片有铜钱那么大,龙眼是否得大似灯笼,照这般,一个龙头就把床铺塞满了,如何还能伏在你身上?”   这群人有毛病吧,跟神话叫什么劲?傅瑶心中暗恼,还是做出镇定模样:“可惜那是梦中,待我醒来时,苍龙已经不见了,窗外电闪雷鸣依旧,窗纸也完好无损,我摸了摸身上,发现出了一身细汗,床铺也湿了……”   用细节来加强真实感,这是一条很有用的守则。   高贵妃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太子妃方才描绘的,倒很像民间传闻的‘鬼压床’,太子妃果然确定,卧在你腹上的是一条苍龙,而非什么游魂野鬼吗?”   昌平抢着了卖弄的机会,“贵妃娘娘这话差了,皇宫内廷有神明镇守,哪里来的鬼怪?若说是人压在身上还差不多。”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都恍然大悟:怪道说什么压住身体不能动弹,还说什么出了一身的汗,床铺也湿了——太子不就是真龙之子么?看来那条苍龙,就是太子的精魂所化。   大家都是有过经验的过来人,一时间,看向傅瑶的眼色都变得暧昧古怪起来。   李昭仪面色微红,轻轻咳道:“昌平,别胡说。”   昌平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   至此,饶是高贵妃手段老辣,也没法再诘问下去——怎么说她也是名门之后,这种话题真是羞死人了。   傅瑶庆幸自己得救,尽管是被一个隐晦的黄色笑话所救,这一点想想还有点丢人呢。   皎皎玩累了,蹒跚的向傅瑶这边爬来,要人抱抱。秋娘忙将她搂起来,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灰,小婴孩在半空中挥舞着手脚,一双眼睛定定的向傅瑶看来。   她认得人呢。   傅瑶露出微笑,尽管没有伸手接过来——宫里迷信孕妇不可抱孩子,她虽然不信这些,还是留神点好,免得旁人絮叨。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与皎皎交汇,仿佛有一种默契似的,皎皎眨了眨眼皮,向这边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她的肚子。   这小女娃仿佛什么都懂。   傅瑶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化了,笑容愈发灿烂明媚。生命中最快活的一刹就在于此罢,真好,她感到难得的恬淡和满足,此时真是样样都得圆满,只要再加上那个人——   她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第66章 昌宁   进来的人却是赵皇后。   不得不说, 皇后的气场还是挺强的, 一见到那身凤袍的衣角, 众妃立刻变得屏气凝神, 连昌平和元福也收敛了笑意。   众人俱俯下身请安。   赵皇后淡淡说道:“都散了吧, 这么多人聚在此处, 太子妃也不便静养。”   众人只得告退,昌平也拉着元福的手, 恋恋不舍地望了皎皎一眼,蹑手蹑脚的窜出去。   傅瑶意识到赵皇后想与自己单独谈谈,就好像上学时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一样, 她顿时起了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正待假意客套一番,就听赵皇后开门见山说道:“本宫清楚,所谓苍龙入梦, 不过是你设下的诡计……”   这是一下子就给她定罪呢。傅瑶讪讪笑道:“娘娘……”   赵皇后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不必急着为自己分辩,将此事推脱到太子身上。本宫知道,即便是太子的主意,其中也少不了你挑唆的缘故。”   傅瑶还能说什么呢?赵皇后将自私妇人的秉性体现的淋漓尽致, 在她这位婆婆眼中, 媳妇做什么都是错的——可见即便贵为皇后,比起乡野村妇的境界也高不了多少。   “本宫懒得去深究此事是真是假,既然皇帝与太子都已经同意,本宫这个皇后也只能接受。只是你须记着,这后宫的路并非好走, 即便你当上太子妃,以后的日子未见得比现在容易。”赵皇后紧紧盯着她,言语里似乎并非恫吓,而是劝诫。   傅瑶并没被这话吓着,以后的难处当然只多不少,但若试都不试就放弃,未免太显悲观。   她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早该去自尽了,何必蝇营狗苟活着。   傅瑶盈盈一笑,“母后放心,有您做榜样,臣妾一定会将太子妃的位置坐好,绝不给您丢人就是。”   连赵皇后这样的智商都能坐稳中宫之位,她不觉得自己比赵皇后差多少。   赵皇后听不出她的暗讽,只嗤了一声。她要说的话已经传达完毕,不打算在此多留,起身便要走人。   傅瑶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叫住她,“母后,您抱一抱皎皎吧,她也很想见见祖母呢。”   赵皇后看向乳母怀中的女婴,脸上微有动容,却还是淡漠说道:“不必了。”   尽管只是一刹,傅瑶已经注意到,赵皇后眼中隐隐有些痛楚之色——似乎她并非厌恶这个孩子,而是这孩子勾起她某种不好的回忆,可那是什么呢?   傅瑶想不明白就抛开了,她做出这样的尝试,只是想让皎皎得到祖母的一点疼爱和怜惜,现在看来只是徒然。   算了,反正赵皇后的爱也不是必需品,有她和元祯两个的照拂,皎皎一定能平安长大。   赵皇后掀帘子出去时,正赶上元祯进来,两人都愣了一愣。   元祯唤了一声“母后”,赵皇后也没理他。   元祯摸不着头脑,没脱鞋就上榻问道:“母后同你说什么了?”   傅瑶用目光谴责了一番他不得体的行为,才若无其事说道:“没什么,只说当太子妃也不容易,给我提个醒儿。”   这是实话实说,可不算挑拨离间。   元祯笑道:“怎么不容易,这位置除了你,还有人来争不成?”   傅瑶挑了挑眉,“那可说不准,你看高贵妃就想争做皇后呢,只不成功罢了。”   元祯涎皮赖脸地凑上来,“她是她,你又不会有这般烦恼。”   “此话怎讲?”   元祯随手在她额上点了点——那里有刮痧刮出的一条红印,笑道:“你又装傻,你明知道孤此生认定唯你一人了。”   “真的?”傅瑶微微垂首,仿佛有些不信。   元祯抬起她的下巴,两片唇便贴上来。傅瑶则半睁着一双水漉漉的眼迎合他。   明知做皇帝的少不了三宫六院,但只要元祯此刻的一番话真心,她暂时就还是安全的。   小孩子咂嘴的声音提醒了她,傅瑶下意识的转头,就发现皎皎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好奇地朝这边张望,还将手指放在嘴里吮着。   完了,真的教坏小孩子了。   秋娘似乎颇觉羞惭,只顾看着窗外,不敢窥视这边景象。   这乳母也有点傻气,不晓得将小孩子的眼捂上。   傅瑶轻轻咳了一声,“秋娘,先把皎皎抱下去喂奶吧。”   秋娘忙答应了一声,匆匆抱着孩子出去,还随手把帘子拉下来。   这时候她又很懂了。   傅瑶转过脸,元祯双目湛亮的看着她,“还继续么?”   想到元祯今后还要过十个月的苦日子,不给他一点补偿也说不过去,傅瑶犹豫着,递上微微红肿的唇,“再亲一会儿,剩下的你自己解决。”   她觉得自己像个勾引男人的坏女人,明明两人是名份上的夫妻,怎么老有一种偷情的错觉呢?   *   为了傅良娣册封太子妃一事,礼官们很是费了一番脑筋。正常的太子妃都是直接从世家女子中选定,待大婚那日直接抬入宫来的,傅瑶的顺利却完全错乱了。她进宫已经两年有余,可算作东宫的老人了,这时候冒充处子重新册婚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礼官们提出两种解决方案,一是先将太子妃送回傅家暂住,待册封那日再用辇轿接回,这个方案遭到元祯的强烈反对,据他的说法,一刻都不想同太子妃分开,礼官们听得老脸微红、心下冒汗,傅瑶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还是听从元祯的意见——若回到傅家,保不齐大夫人三夫人又会做出许多张致,她实在不想见到那般丑态。   如此,就只剩下第二条方案了:直接在太子宫受礼,再从此出去,举行接下来的仪式。   诸事纷纷准备起来,落到傅瑶头上的差事并不多,除了尚衣局的宫人来为她量尺寸裁衣服,多数时候她还是很清闲的,只安心养胎就好。   比起怀第一胎的时候,傅瑶的经验充足多了,心态也更平和——这回没有郭丛珊之流来搅场子,她可以放心大胆。   孕期多晒太阳有助于腹中胎儿的发育,傅瑶一改往日懒散,每日里无事也多往御花园走走。她本想捎上皎皎,可是皎皎才刚刚学会站立,若要强迫她跟上自己的步伐,实在是难为了她。   傅瑶不得已而舍弃,让乳母好生教导皎皎练习走路,自己往园中来晒太阳。   倒是昌平时常来跟她作伴,像只小雀儿一般活泼且叽叽喳喳,她成日念叨着,既然傅姐姐给她添了个侄女,现在就该多一个侄儿了。   傅瑶露出促狭的笑意,“谁知道等侄儿生下来,你还在不在宫里。”   昌平先是一怔,随即便会过意来,是说她恐怕嫁人了。   她红着脸恼道:“傅姐姐你怎么也学着那起没嘴道的,我不跟你玩了。”   傅瑶笑吟吟说道:“我说的是实话,你还准备一辈子待在宫里不成?”   她收敛笑意,“赫连治虽走了,你迟早得许人家,不趁着现在选中一个,难道想等陛下再指婚下来?”   昌平嘟着嘴折下一段柳枝,“再说吧,我还小呢,虑不到那上头。”   傅瑶望着她叹息一声,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位公主却始终都是小孩儿心性,也不知今后是福是祸。   迎头一个娇嫩的嗓音唤道:“昌平。”   昌平愕然抬头,及至看清来人的面孔,立刻欢喜的扑上去,“大姐姐,你怎么进宫了?”   大公主昌宁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听说淑母妃着了点风寒,过来看看她。”   傅瑶耳里听着她们寒暄,也在一旁打量着。   这位大公主是周淑妃所出,是成德帝最大的女儿,貌似只比元祯大了半岁,看去却颇为成熟美艳——当然少不了妆容的影响。她这副妆面虽然颇显气势,却稍稍浓了点。   昌平滔滔不绝的说了半日,这才记起自己把傅瑶晾在一边,忙抽开身介绍,“大姐姐,这位是太子宫的傅姐姐……”   大公主昌宁用一只手拦在她嘴前,微微一笑:“昌平,不用你多费事,我认得傅良娣。”   昌平楞了一下,分辩道:“大姐姐,她已是太子妃了……”   她自己因为傅姐姐叫顺了口,懒得改称嫂嫂,可大公主这声傅良娣,听得却极为不礼貌。   昌宁压根不让她说完,径自扬了扬唇,“昌平,你先回去吧,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傅良娣谈谈。”   昌平满心的疑惑,看着这局面颇为不解,直到傅瑶也朝她微笑:“公主,你出来久了,恐怕昭仪娘娘正差人寻你。”   她这才意识到大人有大人的话题——而眼前的两位显然都未将她视作大人,昌平于是扁着嘴愤愤离去。 第67章 难眠   傅瑶一眼看出这位大姑子来意不善:明明成德帝已经下了明旨, 人人都知道她是准太子妃了, 昌宁还揪着良娣二字不放, 不是故意找茬是什么?   她尽可能和善笑道:“公主有什么话同我说?”   昌宁踏足一步, 目光直视着她, “我也不同你废话, 你这样的家世,根本不配做太子妃。”   傅瑶觉得很好笑, 昌宁这样的做派,倒叫她想起从前的郭贤妃——当然郭贤妃现在深居简出,跟影子没两样。   她一点也没生气, 好整以暇说道:“配不配不是由公主您说了算的,陛下和太子已经决定的事,您一个公主又能置喙什么?”   不是她存心激怒, 只是她如今已于从前不同, 不用刻意再忍了——她不再是身份卑下的妾室,而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即便是堂堂公主,也不该无缘无故踩上一脚。   昌宁冷笑说道:“你得意什么?现在只是下了旨, 还未行册封礼, 算不得礼成,连太子妃的金印都未到手,就敢这样猖狂,你信不信我回了父皇,让他撤了这道旨意?”   傅瑶毫无避忌地应其锋芒, “我知道公主得陛下宠爱,但君无戏言,公主若自信能让陛下收回成命,就尽管去说吧,我一定恭候。”   “你莫以为我不敢,”昌宁扬起长长的眉锋,“宫里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你一个七品小官之女,成为东宫良娣已经份属高攀,如今还想登上太子妃之位,委实不知天高地厚。”   女人的嫉妒心呵!   傅瑶总算看出这位公主为什么不平,她想了想问道:“照公主此言,定要门当户对才算妥帖吗?”   昌宁高傲的挺着脖子,“自然。”   “那公主当初为何嫁给礼部郎中陈宏呢?他可只是一个五品官哪,如何配得上高贵的公主?”傅瑶盈盈望着她,故作恍然说道:“哦,我倒忘了,当初北蕃大王子曾来提亲,却遭公主婉拒,可见公主并非讲究门第之人啊!”   “你……”昌宁眉毛森竖,显然傅瑶此话踩中了她的痛脚。   当初北蕃也是派使节前来,为大王子找寻和亲人选,为了逃避这门亲事,昌宁不得已才早早出嫁,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草草嫁给了礼部的陈郎中。陈宏为人憨厚诚笃,可是对昌宁而言无疑是下嫁,出嫁前她是成德帝最宠爱的公主,人人倍加尊崇,出嫁后却只是一个五品官的夫人,不复昔日风光,这口气叫她如何咽的下去?   她与元祯从小要好,见到弟弟要重蹈自己的覆辙,自然更加生气。傅瑶说的虽是实话,却大大的激怒了她。   昌宁向傅瑶怒目而视,傅瑶也挑衅般地回望着她。   昌宁登时大怒,冲上来便要扇她耳光。   她的手在半空中被元祯握住,元祯阴冷说道:“皇姐,你这是做什么?”   昌宁的胳膊不上不下地抬在半空,好生尴尬,她羞恼交加,“太子,你来的正好,这个女人出言不逊,你该好好教训她!”   元祯望了一眼,见傅瑶一脸坦然,说道:“皇姐,阿瑶是太子妃,又不是丫鬟婢女,怎能由你说打就打?再说,孤相信阿瑶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松开手,补充了一句,“即便真是如此,也一定是旁人挑衅在先。”   昌宁的肺险些气炸,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不无怨意说道:“太子,你怎么偏帮她说话?你瞧瞧她一脸狐媚相,这样的人怎做得太子妃?”   她这话说的毫不脸红,傅瑶暗暗诧异:论起狐媚,这位大公主可比自己装扮得妖媚多了,她怎么一点都不自知呢?   大约也正是底气不足,所以用浓妆来加强威势吧——尽管这看上去使昌宁老了十岁。   元祯无奈劝道:“皇姐,孤要娶的是太子妃,不是一样武器,一件饰品,家世再高,自己不喜欢又有何用?”   “你也就会说这些没出息的话!”昌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元祈连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你,那孟扶男凭什么嫁给他,也是你自己不去争取,才让别人占了先机!”   “算了,我也懒得管你了,娶了这个太子妃,你等着以后倒霉去吧!”昌宁望了他俩一眼,恨恨的转身离去。   元祯走到傅瑶身前,蹙眉问道:“她没难为你吧?”   傅瑶扑哧一笑,眸中晶亮,“她也就是嘴上说说,还真敢打我不成?我初初见她发难模样,还以为她是贤妃娘娘所出呢,也是奇了,周淑妃那样娴静文雅的人儿,养出的女儿怎会是这般脾性?”   元祯一壁搀起她的胳膊,一壁叹道:“我和她一起长大,在宫里格外亲厚些,元祈就与她不怎么要好。大约也因为这个缘故,大姐在我身上格外用心,从前连功课都要查问。她以前也不是这样性子,如今不知怎的越发乖僻了,若说是婚姻不谐,那陈宏也没哪里对不起她,不知道她成日家为什么生气。”   傅瑶觑了他一眼,这他就不懂了,女人只能高嫁,一旦下嫁,就跟身价暴跌似的。何况像公主这种心高气傲的物种,更难接受理想与现实的落差。   癫狂的人容易做出癫狂的事,她忧心忡忡问道:“大公主说要去向陛下请命,要求他收回旨意,她不会真去吧?”   元祯嗤了一声,“你信她的?即便她真去了,父皇也不会听她,放心吧。”   那日之后,周淑妃拖着病躯亲自前来致歉,为女儿的鲁莽之举献上赔礼。   傅瑶忙命请坐,同时宽宏大量的说不要紧——她本来也没法子计较,别人到底是公主呢。   周淑妃病中身形消瘦,神情郁郁,“昌宁本来不是这性子,要不是那年为了应付北蕃求亲,潦草将其嫁给陈宏,也不至于如此。”   傅瑶自然劝道:“娘娘不也是为她好么?与其去北蕃那种荒芜之地,从此音信全无,好不如嫁在近处,时时刻刻都能相见的好。何况我听说那陈宏为人可堪依靠,纵然官职低了些,也好过嫁给浮浪子弟耽搁终身。”   周淑妃勉强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总而言之,做公主也不算什么美事。外人看着风光,却不知身在皇家,本身就比旁人多一层重担,又有几个能真正自在呢!”   傅瑶默然看她离去,目光投向一旁的皎皎。倘若元祯登上帝位,皎皎以后便是公主,她以后也会面临这样的重责吗?   傅瑶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昌宁不忍见弟弟堕落下去,到底还是鼓作勇气,到成德帝那里发表了一番慷慨陈词,成德帝不想理她,又觉得头疼,便叫周淑妃将她领回去。   昌宁在宫里住了几日,伺候得周淑妃病体痊愈,自己便愤愤地出了宫——知道过几日就是太子妃的册封大典,她实在不愿见到这出风光。   册封的前夜,傅瑶怎么都睡不着,心头仿佛打鼓似的,一下一下的擂着。   于是元祯也被她扰醒了,索性靠着枕头坐起,让傅瑶光裸的脊背贴着自己宽阔的胸膛。   他关切问道:“是不是很紧张?”   傅瑶点点头,又忙摇头,末了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再逞英雄也没意义了,这可是关乎她前途的大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元祯将她的身子扳正,面对面看着她,伸出右手的小指,示意她也用小指勾上去。   傅瑶迟疑着伸出最后一截指头,小心翼翼地勾住,觉得自己仿佛在完成某种邪教仪式,颇为古怪。   元祯勾紧她的尾指,又将两人大拇指的指腹紧紧相贴,这才说道:“瞧见没?这两只手现在连在一起了,你我二人的命从此也连在一起。你的生死,自有我来分担,我的荣耀,也自有你来分享,你我二人,从此将无法分割,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傅瑶听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是说,明儿行册封礼的时候,想象成我即是你就行了么?”   元祯点点头,“正是,这样你该不紧张了吧?”   傅瑶忍俊不禁,“你也得穿翟衣、簪花钗?”   元祯无奈说道:“你一定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法子。”   傅瑶在脑海里试着想了想元祯女装的模样,扑哧一下笑出来——话说元祯虽然俊俏,轮廓还是偏刚毅了点,扮女人怎么也扮不像的。   元祯大致已经猜到自己被赋予了怎样一副怪形象,他忍住郁闷,宽慰的拍了拍傅瑶的肩膀,“现在好多了吧?快睡吧,明日还得早起梳妆呢。”   傅瑶乐不可支的看着他的脸,伸出手在那眉眼上细细描摹,直到元祯忍无可忍的抓起她的手,“阿瑶,你不要再点火了——你这样孤还怎么睡得着?” 第68章 礼成   鉴于自己目前的状况, 实在不可能给元祯充当灭火器, 傅瑶还是缩回手, 乖乖的躺回被子里。   元祯抚着她的背, 声音轻柔的说道:“睡吧, 睡吧。”   “哄小孩儿呢!”傅瑶从棉被里望着他。   “现在这里不就躺着一个吗?”元祯摸了摸她的肚子, 动作小心而谨慎,如同对待一样难得的珍宝。   傅瑶这回没与他斗嘴, 闭上眼沉沉睡去。   次日一大早,元祯就被从屋里赶出去了,尽管他同傅瑶已相处了两年, 熟的不能再熟,这会子还是得避着点,营造一种初婚的假象。   宫里派了一位老嬷嬷来为她梳头。   老嬷嬷生得慈眉善目, 一边用一把泛着细润光泽的木梳为她篦发, 一边端详着镜中的容颜笑道:“太子妃的头发生的真好,老奴待在宫中许多年,为多少娘娘梳过头,就没见过您这样的, 又黑又密, 可知福泽深厚。”   傅瑶明知这是恭维话,难得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心底吐槽,反而感到一种宁静的喜悦。这是她的好日子,她务必要认真对待。   镜中的人笑靥如花,朱唇轻启:“谢嬷嬷吉言。”   衣裳首饰都穿戴整齐后, 傅瑶扶着侍女的手出来,司礼监已经到了,傅瑶跪着聆听了一番训示,才恭恭敬敬地接过册书。   这之后她也不得清闲,先是去家庙举行祭拜礼,随后跟着进入宫门,等待皇帝、皇后升座,谢恩行八拜礼,还得到各宫皇妃面前行四拜礼。   最后她才返回东宫,到皇太子面前,也拜四拜。   元祯挤眉弄眼的看着她,似乎在打趣她的郑重其事。   傅瑶自己也知道自己紧张得身子都僵了,遂抬头恼怒地瞪他一眼,元祯于是收敛笑意,假作正经的清了清喉咙,有模有样说道:“请起。”   傅瑶觉得自己脚都有点发软,她是真不习惯这样庄严的场合,何况今儿的路走得不少,是有点累了。   行礼结束,傅瑶在正堂升座,王妃、公主、郡主以及各名外命妇,都在丹墀行礼庆贺,齐道:“恭贺太子妃。”   傅瑶含笑看着她们,心中感到一种胀满的骄傲:几时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呢?人上人的滋味的确很美妙。   同时还是有一种古怪的不适应,假如将此按大婚来计算,她这是未婚先孕吧?   傅瑶下意识按了按肚子——落在外人眼里,不免又是一种炫耀:谁叫这孩子得苍龙庇佑呢?有这道护身符在,太子妃真可谓福气无边了。   昌平带着一脸活泼的微笑,快活的望向这边,傅瑶也向她温和的点了点头;至于昌平的姐姐,一股不忿之气将她的鼻孔都撑大了。   傅瑶反而笑得更欢——对不喜欢你的人,微笑即是一种惩罚。   昌宁果然气得扭过头去。   诸礼完毕已经近黄昏了,傅瑶命宫娥送走各位命妇宗亲,这才带着一身疲倦返回宫里,元祯携着她的手步入内室,体贴的说道:“我看你方才酒宴上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让小厨房传膳?”   傅瑶摇了摇头,“不用,我什么也吃不下。”   她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宴会上浊重的气氛更令人反胃,实在吃不下饭。说话间她抬头,就看到整间内室都呈现一种喜气洋洋的红色,床帐被褥都换成红的,窗纱也覆上大红的囍纸,紫檀桌上那一对巨型的喜烛,更是不加掩饰的昭示出这是一间婚房。   傅瑶迟疑着开口,“这是……”   “礼官虽说不必照大婚仪制,孤还是想让你见见大婚是什么模样。”元祯的眉目里也带有喜色,这使他那白玉般的面庞尤为动人。   傅瑶不得不承认,此刻她的心多跳了一会儿——这样的话,没有哪个女子听了会不心动罢?   然而她到底不清楚该如何回应,只好掩饰着看向衣上的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这身青色翟服偏老气了些,没有烘云托月般体现我的美貌。”   元祯气恼的拧了拧她的鼻子,“你怎么这般爱慕虚荣,净说些扫兴的话?”   傅瑶捂着鼻子连声叫痛:“这是实话,又不是故意埋怨,殿下您不是女子,自然不知道这些衣裳首饰有多难穿,又重。”   见已经岔开话题,她索性顺势而为,将簪珥卸下,青丝也披散,这身翟衣也脱下来,露出里头白色的纱质单衣。   她本想让元祯亲身感受一下这些衣裳首饰的分量,谁知元祯并不接过,而是目光直直地盯着她领口露出的雪色肌肤。   傅瑶被他看得脸上绯红,只好轻轻咳了咳,掩饰着走到床边,掀开床帐,脱下脚上的金饰舄鞋就往床上坐去。   她忽然觉得薄薄的被褥有些硌人,看向元祯时,元祯一脸古怪微笑,傅瑶顿时生了疑,掀起被褥一瞧,底下铺满了枣子、花生、桂圆、荔枝、核桃、栗子、莲子等各色干果子。   元祯笑道:“这是民间的撒帐之俗,孤想着你会喜欢。”   傅瑶这个吃货心思显然不在上头,巴巴地问道:“能吃吗?”   “当然能吃,”元祯点头,“本来就是怕你饿了,特意为你准备的。”   傅瑶每样都试了试,连花生核桃板栗也都是熟的,可见是一顿丰盛大餐,于是她露出灿烂微笑:“多谢殿下美意。”   元祯心下好生气恼,方才说了那么多情话,也不见傅瑶有所表示,这会儿一点干果子就把她收买了,这女子的心肝是怎么长的?   他气咻咻的坐到床边来,见傅瑶吃得欢,又没好意思打搅她。   元祯望着床铺上那些干果子,忽然心生一计,指着它们道:“你觉得这像什么?”   “像什么?”傅瑶一脸纳闷。   “你瞧瞧,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加起来,就是早生贵子的意思。”元祯得意道来。   傅瑶不屑的看他一眼,“这种祝福有何意义?殿下已经有个皎皎了,我肚里现正怀着一个,货色都有已经摆在眼前,还用得着放马后炮吗?”   元祯被说得气馁起来。   傅瑶见他一脸憋屈小媳妇样儿,不禁扑哧一笑,只得扑到他怀中,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说道:“殿下别不高兴,我是和您闹着玩的,我腹中的孩儿还未知男女,殿下这种祝福正用得上,快别使小性子了!”   “谁使小性子了?”元祯哼哼一声,抱着她的脖子便啃下去,见傅瑶嘴角粘着一片花生米衣子,又伸出舌尖将其舔去。   傅瑶满脸通红,急于挣脱他的怀抱,元祯正在得趣的时候,哪肯轻易放过,一手抱着傅瑶的腰,一手便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将脚上贴着的青色袜子扯去,露出雪白足弓。   傅瑶惊呼一声,一只手抵着元祯的唇,嗔怪道:“殿下您忘了,如今的状况不容殿下胡来。”   元祯看了眼她尚未显怀的腹部,叹息一声将其松开。   傅瑶有些过意不去,微微垂头说道:“殿下,不如我帮您……弄出来吧?”   她难得主动提出做这事,虽然羞赧交加,怕元祯憋出毛病,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反正元祯以前又不是没借过她的手。   然则元祯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不用,你今天也累了,孤还是自己动手罢。”   傅瑶一脸感激地抬头,目光中的喜悦几乎能将元祯淹没——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   呃……元祯一脸无语的看着她。他本来只是故作谦词,还以为傅瑶会再接再厉,没想到却落入自己的陷阱中。   于是这一晚太子同自己的右手度过了新婚之夜。   第二天,傅瑶便起了个大早,去椒房殿向赵皇后这位婆母请安。   木已成舟,赵皇后再不甘心,也只好接受现实。她数着佛珠说道:“你如今是正经册封的太子妃,不比从前了,身为命妇之表率,务必得谨言慎行,不可行差踏错,给太子丢脸。”   傅瑶自然恭敬应道:“是。”   赵皇后看了她一眼,“你装饰的也太素淡了些,虽说过分艳丽有失庄重,太丧气也不好,宫里顶喜欢热闹喜庆。”   傅瑶在心中腹诽:若打扮得鲜艳一点,只怕赵皇后又要说她招摇过市,整日家狐媚太子,没个正行——反正总能择出毛病就是。   她打起精神应道:“臣妾只是见母后崇尚简朴,故而以母后您为表率,不事奢华,谦敬示人。”   赵皇后被噎了一下,勉强说道:“你有这番心思自然是好,只是太子妃不比旁的,代表的是太子的体面。衣饰华贵些也无妨,你这身份担当得起,若太素朴了,旁人反而疑心太子苛待你。”   傅瑶只好唯唯应下。 第69章 请安   两人本算不得多亲厚的关系, 赵皇后也没多少贴心话嘱咐她, 沉默了一会儿, 就让侍女端着一块红木托盆过来, 薄绸下覆着一样金光灿灿的物事。   赵皇后将东西递给她, “这是太子妃的金印, 有了它,往后东宫的人事便尽交由你掌管, 你须善用你的权利,别辜负本宫对你的期望。”   傅瑶正要接过那块沉甸甸的金疙瘩,赵皇后忽的将手缩回, 冷目说道:“你如今有着身孕,不宜操劳,倒不如由本宫暂时保管的好。”   她大概想给傅瑶一个下马威, 至少让其着急一下。   傅瑶却盈盈笑着, “那真是太感谢皇后娘娘了,臣妾怀着身孕辛苦,巴不得清闲一阵呢。”   赵皇后顿觉气闷,这女子简直刀枪不入, 什么话都不能令她难堪——她反而一副气定神闲模样。   傅瑶越这么说, 赵皇后越不能便宜了她,板着脸将金印塞到她手里,“罢了,迟早你得学着理事,本宫也不能太娇惯了你。”   倒真是一个慈祥婆婆。   傅瑶屈身接过, 朗声应道:“臣妾谨遵母后之命。”   赵皇后又看着她,“按照宫中的规制,太子妃每三日都该到椒房殿来请安,念在你如今身孕不便,本宫便酌情宽限,许你五日一请安,你可甘愿?”   赵皇后从前嫌弃她不愿见她,如今大约是想拿出皇后的威严来,用婆母身份施压。   傅瑶也只好应道:“臣妾敢不从命。”   反正以赵皇后的心胸,也做不出什么大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是没什么好怕的。   一个灵巧的身影忽然从内殿窜出来,喊道:“母后,儿臣出去一下。”   赵皇后忙喝道:“你去哪儿?回来!”   二皇子元祈笑嘻嘻的转过身,“去进学呀!陆大人还等着呢。”他仿佛才瞥见座上的傅瑶,“皇嫂这么早就来请安呀?”   傅瑶向他微微颔首,聊以致意。她听说元祈这段日子一直住在赵皇后这里,却没想到能碰上面,也是意外。   赵皇后忍住气说道:“你不是说身子不适么?本宫才派人跟先生告了假,你不必去了。”   “那怎么成?”元祈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身子哪有功课来的要紧。何况太子哥哥一向勤学苦思,母后您教导我多向太子哥哥学习,儿臣自然得谨遵您的吩咐。”   说罢大摇大摆地出去。   赵皇后的肺险些气炸,她前脚向先生递了假条,后脚元祈就急巴巴地跑了去,先生会怎样以为?落在旁人眼中,只会觉得元祈勤奋好学,她这个母后却难免有溺爱纵容之嫌——反正不是自己的儿子,前途不关己事,养歪了也就养歪了。   但若严加管束,又难免有苛待之嫌——怎不见她这样对待太子?总之无论如何,都与赵皇后的声誉有损。   傅瑶不无同情地看着这位婆母,遇上元祈这个滑头,赵皇后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忍不住问道:“母后是主动请二殿下来椒房殿居住的么?”   “本宫要他做什么?”赵皇后嗤了一声,“要不是高氏说自己抱恙,怕儿子有所沾染,本宫才懒得接手这个祸害。”   这种吐槽的话是只有对着自己人才说得出口的,不知道赵皇后是不是无意间把傅瑶当成了自己人——想想还真是讽刺。   “他们母子一条心,高贵妃这是成心给您添堵呢。”傅瑶沉静说道。   “本宫自然知道,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推脱罢了。”赵皇后没好气地说道。   “这事要解决也容易。”傅瑶微微一笑,“母后不如借着查究二皇子功课的名义,每日都将陛下请来,想来贵妃娘娘见了这般,病很快就能好了。”   高贵妃因皇后无宠才敢欺她,若晓得成德帝每天都往椒房殿来,势必会产生警惕,不敢继续作怪。   这倒是个好主意。赵皇后轻轻咳道:“此事你不必理会,本宫自有打算。”   傅瑶明知她的心思,也懒得戳穿,待要起身告退,忽而问道:“二殿下的姻缘定下了吗?那位孟小姐可愿许嫁?”   “定下了,婚期就在半月之后。”赵皇后微微颔首,一面轻声嘀咕着:“说是有宜男之相,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傅瑶觉察到赵皇后落在自己腹上的目光,不禁有几分尴尬,总算没表露在脸上。   她这一胎是被寄予厚望的一胎,虽说她已是册封在案的太子妃了,但若这个孩子生出来不尽人意,那么……   傅瑶按下心底的担心,抿了抿唇出去。   她没有直接回太子宫,而是先去寿康宫看望江太后。   比起赵皇后的不冷不热,江太后的态度就和善多了。她拉起傅瑶的手,笑容尽管浅,但却是十分真诚的,“哀家早知有这么一日,太子这样喜欢你,你又接连为太子诞育骨肉,若再不纳你为太子妃,也实在说不过去。”   傅瑶看着那双手上皱巴巴的皮肉与隐约暴露的青筋,心中的感觉非常奇异。   保养再好的人,也抵挡不了时光的侵蚀,何况江太后并不在意这些。尽管如此,这双手却是温暖的,有力的,令人感到坚实可靠。   傅瑶紧紧握着这位老人家的手,干巴巴说道:“臣妾能有今日,全杖太后您的栽培和教导……”   江太后嗔道:“当着哀家还说这些客套话,你觉得哀家是爱听假话的人吗?”   傅瑶只好住了口,在这位饱经世故的老人家面前,的确不必说多余的话。   两人寒暄了一阵,傅瑶便问起江诚如:“平安郡主嫁去北蕃,也不知如今过得怎样?”   “她来信说自己过得很好,三王子对她也很是尊重,除了饮食上不大习惯,旁的都没什么可说的。”江太后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隔着千里地,哀家也不便去查验真伪,罢了,反正是她自己选定的路,苦也好,乐也罢,总归要她自己走下去,旁人帮不了什么忙。”   看得出来,尽管江太后不喜江家,但对这个侄女不无怜惜,只是如今诸事已成定局,江太后亦爱莫能助。   傅瑶说不出心上是什么感觉,只无端有些闷闷的,江诚如并未给她留下过深的印象,她就像一道影子,来过这宫里,又轻飘飘的去了,留下的,只是一段身不由己的记号——古往今来,像她这样的女子并不在少数。身负雄心,却不得不屈从于命运,比起来,傅瑶的运气真是好到极点。   江太后觑着她,“你关心诚如,倒不如想想你那快过门的弟媳妇,她那性子可不是好相与的。”   说的是孟扶男。   傅瑶陪笑道:“孟姑娘怎么了?不是都说孟大将军为人磊落,养出的女儿也家教良好吗?若非如此,贵妃娘娘怎会看上这家?”   “那是她一厢情愿罢了,”江太后嗤了一声,“将门虎女,怎可与书香闺秀等同看待?高贵妃想借这桩亲事拔高筹码,固然是好想头,那也得两家和睦才行,若夫妻不谐,彼此成仇,只怕她会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傅瑶仔细听着,半晌才笑道:“话虽如此,眼下也说不准,指不定两人情投意合,彼此皆安呢。”   “倒也是。”江太后抬了抬眼皮,“反正你也不必担心,元祈成了婚,自然得出宫建府,他们两夫妻住在宫外,碍不着你什么,再说,还有你肚里这个呢!有他在,你是没什么好怕的。”   提到这个肚子,傅瑶不禁有些心虚,像江太后这样的精明的老人,贵徵只说只怕也瞒不过她。她讪讪笑道:“那苍龙入梦的故事……臣妾不过白白做了一个梦,倒惹得宫里宫外议论纷纷,连陛下也这般看重,臣妾真是万万想不到……”   江太后脸上木然,“旁人怎么想不打紧,要紧的是皇帝相信。不过,皇帝这个人的心思,实在是难猜呀!”   她轻轻叹了一声。   傅瑶听得呆住。   照江太后的意思,成德帝未见得被此话蒙蔽,他为什么选择默认?   元祯编织这样的一个谎言,是不是已经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的祸根?   皇帝是不是已经在猜忌他、甚至算计他?   傅瑶这时才意识到元祯为她冒了多大的风险,仅仅为了圆这个太子妃的誓言。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再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攥在元祯手心里了,两人正在从寿康宫往回走。元祯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奇说道:“还哭哪?”   傅瑶忙揉了揉眼睛,“谁哭了,就是眼睛有点酸胀,眨了两下眼。”   元祯回头望了一下,嘀咕道:“还说不是哭,上回也是在寿康宫这里被我撞见,真的不是皇祖母欺侮了你么?”   他真的把自己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傅瑶有些伤感和快意。 第70章 挡路   她强笑说道:“真不是, 现在哪还有人敢欺侮我?我就是高兴, 从前都是我不敢正眼瞧人, 如今换做人不敢正眼瞧我了。”   元祯瞟了她一眼, “小人得志!”   傅瑶笑嘻嘻的捉住他的手, “我就是小人得志, 我高兴!我乐意!”   她难得这样主动,元祯颇感意外, 然而抬眼望去,见她眉目俱是一片澄净欢乐,于是也放松下来, 轻轻勾住她的胳臂。   两人缓步向前行去。   到了太子宫,只见宫人们忙忙碌碌来去,手上抬着沉重的箱笼, 好像搬家的模样。   傅瑶咦道:“这是做什么?”   元祯笑道:“你忘了?你如今是太子妃了, 自然该从偏殿迁往正殿,那些东西都该搬过来。”   他悄悄说道:“正殿地方大,咱们以后也方便些。”   傅瑶红着脸捶他一下,“流氓!”   元祯诧异的看着她, “我说吃饭, 你不觉得偏殿那张桌子太小了吗?菜放上去看着都拥挤——你想到哪儿去了?”   傅瑶简直无话可说,明明是元祯将她带坏的,她却觉得元祯现在都比她纯洁了。   次日傅瑶就在正殿升殿入座,将太子宫的宫人尽数召来集会。   这回人员来得颇为辐辏,毕竟傅瑶已是这东宫的正式当家人, 她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一大片。   傅瑶还记得从前为良娣的时候,也曾奉元祯之命代管过太子宫的事务,那时她存了躲懒的心思,耍弄些小巧,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现在可不行了,她必须拿出一个太子妃端正大气的风范,让众人心服口服。   傅瑶端然坐在贵妃椅上,目光直视座下,沉住气说道:“我知道你们之中多有人不赞成我这个太子妃,但既然这位子已为我所有,我也不会怯让。从今往后,你们需谨遵我的吩咐,若有疑问可以提出,但不得私自违背,不然,我便回了皇后殿下,将其逐出宫里,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道:“明白。”   没有不同的声音。自从之前那几位掌事嬷嬷去的去,走的走,如今的管理阶层已经大换血。这些人自己都未站稳脚跟,自然不敢对傅瑶这位太子妃有何异议。   经过一番教官般的训示,傅瑶满意的看到座下诸人都屏气凝神。她这才摆手说道:“小香,把东西抬出来。”   小香依令,进去吩咐了一番,便有数人抬着一条长凳出来,长凳上放着一束荆条。   众人的心登时提起。   太子妃这是要杀鸡儆猴吗?她要拿何人开刀?   众人俱心中惴惴,生怕倒霉的轮上自己,望着那捆布满细刺的荆条,脑中俱是恐怖的想象:若脱了裤子躺在长凳上,非只丢脸,恐怕还会被打得皮开肉绽——荆条那般粗重,打起人来一定很疼。   几乎有人下意识的捂住眼,免得看到接下来血淋淋的一幕。   然而并未听到鞭挞声,也没有惨叫。傅瑶只是命一个内侍持着斧头上去,运力将那捆东西砍断。   傅瑶指着整齐的切面说道:“今后若有人敢违忤,有如此荆。”   众人松了一口气,总算受苦的不是活人,只是死物,遂齐声呼道:“属下遵命。”   心下却暗暗感叹太子妃的仁慈。   傅瑶也很无奈呀!她倒是想找个人出来做警示,奈何太子宫近段时间安宁得很,一个有心犯错的也没有,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用藤条替代,是不得已之举,好在效果也还不坏。   她怀着身孕,想放开手眼大肆整顿显然是不可能的,一来她没多少精力,也懒得费那个精神;二来,太子宫实在没什么好整顿的,元祯这地方委实比王府后院清净许多,他又不像外头王爷们那样侧妃侍妾的一大堆,傅瑶就是有心宅斗,也压根找不到对手。   继太子妃册封典之后,元祈的婚事也来了。成德帝封他为安王,宫外修筑府邸,迁宫的第三日与骠骑大将军之女孟扶男完婚。   傅瑶听了便道:“这安字好生费解,说是平安喜乐也行,说成安分守己也通,不知陛下是怎么个意思。”   元祯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个,“随他吧,一个封号而已,好不好的都无所谓。”   傅瑶小心翼翼地留意他的眼色,想知道元祯与这位皇帝的感情到底如何——她原本不关心,可是江太后那番话令她有些心惊胆战,倘若原本的父慈子孝都是假象,那元祯的处境就有些危险了:还是说,他早就探知到这份危险?   自然她什么也瞧不出来,政治一向都不是她喜欢的科目。   元祯见她出神,揽着她的肩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后日穿什么衣裳好。”傅瑶随口一说。   这也的确是她考虑的问题之一,后日是安王与孟家小姐的婚宴,她身为太子妃,既不能有失身份,又不能盖过新娘子的风头,对着这张脸,还真是难办。   元祯揉了揉她的肩胛,声音里带着正经的调笑,“那你可担心坏了,照孤看来,就算你披个破麻袋去,那安王妃也决计胜不过你。”   “讨厌!”傅瑶嗔道,心中却颇为满足:没有人不喜欢听奉承话。而对一个女人,最好的奉承话莫过于夸她好看——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好看。   然而从安王府坐马车回来的路上,傅瑶却一脸沉静地说道:“安王妃长得很漂亮,当得起‘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四个字。”   “那是八个字。”元祯忍俊不禁。   “偏你听得清楚。”傅瑶嗔道。   她和元祯坐着同一架马车,傅瑶嫌热,把帘子微微掀起,初夏的凉风徐徐吹入,让人觉得浑身畅快。   淡淡的月光照在元祯脸上,眸子越发如寒星一般,亮的惊人。他嘴角弯弯勾起,“怎么,被人比下去了,不舒服了?”   傅瑶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真郁闷,连抬杠的心情都消失了。   元祯越发觉得好玩,拉住她的袖子便将脸挨上去,“逗你玩呢,她哪及得上你?若说你有十分姿色,安王妃也就只有七分,这还是她大婚,装饰都比别人精细的前提下。”   “殿下逗我呢,哪有人的相貌可称十全十美?”傅瑶做出不相信的神气,尽管心里听了很高兴。   “在孤心里,你就是十全十美。”元祯说道,接着便启开唇舌,与她短兵交接。   两人缠绵了一会儿,马车忽然传来一股震动,停了下来,傅瑶的牙齿磕在元祯下巴上,令他吃痛松开。   张德保急急地上前来,元祯捂着下半张脸,掀帘子问道:“外头出了什么事?马车怎么停了?”   张德保见主子这般模样,颇为奇怪,也不便深究,汗颜说道:“奴才也不知,奴才这就前去打探一番。”   他很快去而复返,说是恒王妃的马车坏了,拦在路中央,挡住了后头兆郡王妃的车驾,所以才弄得寸步难行。   傅瑶皱眉说道:“这条路虽窄了点,勉强能容两辆马车并排通过,让恒王妃的马车先挪到一边,兆郡王妃不就可以过去了。”   张德保苦着脸说道:“恒王妃也是这么想的,可兆郡王妃执意不肯,说怕自家的马车擦伤。”   “既如此,让她退回去,走另一条道好了。”傅瑶不禁好笑。   “郡王妃不愿改道。”   “那她想怎么样?”傅瑶奇道。   张德保小心翼翼地抬头,“郡王妃说恒王妃的马车反正坏了,不如当街拆掉,好让她的车驾过去,免得彼此不便,为了这个,两个人正吵得不亦乐乎呢!”   “她真敢说这样的话?”傅瑶一脸惊奇,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不至于当街吵嘴吧?那不跟市井的老妈子没什么两样。   张德保鸡啄米似的点头,“岂止,郡王妃还放言,说若恒王妃想要赔偿,只管到郡王府领银子去,反正郡王府也不在乎这点小钱。太子妃您不知道,这郡王妃本来出身就不高,家里还有个兄弟是开商铺的,所以三句话不离本行。”   张德保倒是很有八卦天赋,放在现代可以做狗仔记者。   傅瑶瞅了他一眼,望着元祯说道:“殿下,您看现在该怎么着?”   元祯早就看穿她心里的小九九,闭目说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傅瑶做出深思熟虑的模样,“若由咱们改道也未尝不可,只是殿下乃堂堂太子,只有她们为您让路的道理,没有您为她们让路的道理,妾身想,不如由我下去同她们交涉一番,看能否将此事圆满解决。”   “你真这么想的?”元祯凝眸看着她,一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就是不说的态度。 第71章 新妇   傅瑶尽管心虚, 仍然一脸诚恳:“真是如此。”   “去吧。”元祯摆手说道。   傅瑶搀着张德保的手下了马车, 袅袅的走上前来。两位王妃犹在争论:恒王妃以一种沉默的态度在抗争, 兆郡王妃则趾高气扬的快飞起来了——显然自从恒亲王在陛下跟前失意之后, 兆郡王妃便自认为可以盖过一头。   “两位婶婶为何事争论不休?我隔着老远都听到了。”傅瑶盈盈笑道。   她虽执晚辈之礼, 两人并不敢真将她视作晚辈, 都欠了欠身,“太子妃。”   兆郡王妃以为占得先机, 率先说道:“太子妃你评评理,恒王府的马车坏了,拦在这里不许人行, 我不过想将这破烂拆了,也答应赔一辆新的给她,可恒王妃还是推三阻四的, 你说说, 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恒王妃仍是紧紧地抿着唇,不发一语。   傅瑶望她一眼,便笑道:“郡王妃这话不对,恒王府的马车怎能说成破烂?上头还有王府的徽记呢, 你这样拆了, 却将恒王府的尊严置于何地?”   恒王妃诧异的抬起头,似乎没想到她会帮自己说话。   兆郡王妃也呆住了,半晌,才讷讷说道:“那以太子妃之见该如何?”   傅瑶很爽快的开口,“既然恒王府不情愿, 郡王妃您又怕擦坏马车,只好请您绕道而行。”   此举大出郡王妃意料之外,她尖着嗓子嚷道:“太子妃你这是何意?怎可偏帮着恒王府?”   “这怎么能叫偏帮呢?”傅瑶轻松地走到她身旁,“亲王的位阶本就高于郡王,恒王妃的年纪又较你居长,自然该你让着她,没有她让着你的道理。”   下一句她就刻意压低了声音,附耳说道:“郡王妃可还记得,皇女孙出世以后,您在尚书大人府上说的那些话?您嘲笑我不得上天庇佑之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呢?”   兆郡王妃原本一脸的不服气,及至听到这一句,脸色顿时变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傅瑶,见她眉目仍是灼灼笑意,仿佛真是在秉公执法。   谁能想到她是在公报私仇呢?   这是个记仇的女人。   傅瑶的声音依旧平和,尽管在兆郡王妃听来有隐隐的嘲笑,“怎么样,郡王妃您是自己走呢?还是我让太子宫的护卫护送您离开呢?”   兆郡王妃哪还敢招惹她,躲都躲不及,忙率领郡王府的家丁侍从,坐上自家的马车惶惶离去。   恒王妃静静地走上前来,向傅瑶施了一礼,“谢太子妃相助。”   傅瑶与她本没有多深厚的交情,从前因为恒亲王的事还有些龃龉,此时也只是淡漠的点了点头。   因马车上的元祯十分关注这边的情况,不住地将张德保叫去询问,张德保在两人之间来回奔走,腿都快跑断了。这会子他又气喘吁吁捂着膝盖过来,“太子妃,殿下问您何时可以启程?”   “就快好了。”傅瑶随口应道,她迟疑地看着那辆坏了的马车,“只是恒王妃这边……”   就这样抛下不管似乎不大好,傅瑶正在为难,就见一身喜服的新娘子出来,利落的指挥侍从们将马车抬到一边,向恒王妃笑道:“王妃您若不急的话,就先在我府上歇一晚罢。若急着回,就乘坐我家的马车回去,至于您府上的车驾,待我整修好后,过几日再给您送回。”   恒王妃连忙致谢,“劳烦你了,只我一双儿女都还在家中,实在放心不下。”   于是谢绝孟扶男留宿的邀请,坐上她派的马车离去。   傅瑶在一旁看着,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方才喜宴之上,她没怎么跟这位新娘子说话,只在祝酒的时候打了声招呼,这会子见到她,觉得她并不像传闻里那般难于相处,反而性子十分爽朗——听她一口一个我家我家,真是清脆极了。   孟扶男也瞧见她,唤道:“皇嫂。”   傅瑶听她叫得亲近,也就回的亲切,“弟妹。”   孟扶男笑了一笑,指指后头,“我府里还有事要忙,就不同你多招呼了。”   傅瑶忙道:“你去忙吧。”   她看着孟扶男风风火火的离去,是在军中练出的那种铿锵有力的脚步——配上她这副脸面和身段,违和感也太重了些。   傅瑶回到马车,就看到元祯一脸郁闷,“你在外头跟谁聊得那么欢?孤都快等成干尸了。”   “殿下也忒不知忌讳。”傅瑶嗔道,“别人的婚宴呢,倒说这种话,仔细被人听去。”   元祯从后头抱住她,下巴磕在她肩上,“解决了?”   仗着孕期元祯不敢将她怎样,傅瑶尤其比以前放得开,她顺势摸了摸元祯的脸颊,觉得触感尤其良好——令她感到一种养宠物的乐趣。   过足手瘾后,她才说道:“解决了,安王妃也帮了一把手。现在前头畅通无阻,殿下可以放心行驶了。”   她仰躺在元祯怀中,“其实安王妃仿佛是很好的人,和咱们京城的女孩子虽说不一般,带些男孩子气,大约是在军中养出来的。可说起为人处世,倒一点都不含糊的,又是那样的容貌身段,配个二皇子,总觉得委屈了些。”   “那你觉得她配得上谁?”元祯不置可否。   “你啊。”傅瑶按了按他的下巴,上面带着一层青青的胡渣,还未来得及刮去。   她扳着指头数说,“家世,容貌,性情,无论哪一项,都跟你是绝配。”   元祯哦了一声,“那好,我明日就向父皇请旨,让他许二弟与安王妃和离,将孟氏指给我算了。”   “你还真去啊?”傅瑶气恼的坐起,两眼直瞪着他。   元祯忍住笑意,板着脸道:“不是你让的吗?”   傅瑶张口结舌,“我、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而已……”   元祯拧了拧她丰盈的双颊,正色说道:“你说句实话,若孤真与旁人亲近,你会在意吗?还是仅仅不甘心?”   这又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试探。   从前多少次面临这样的试探,傅瑶都虚情假意地应付过去。如今却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元祯乌黑深湛的眸子,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撒谎,甚至连心跳仿佛都慢了半刻。   大约和一个男子生活久了,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会生出几分真心,何况她还为他生儿育女。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犹疑说道:“我也不知,总之,我大概不会喜欢将你让给别人。”   元祯抿了抿唇,“那以后就不要再说我与别人匹配的话,说的久了,恐怕我自己都会当真。”   傅瑶忙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种小错误,当成偶尔的情趣还可以,再犯就不值当了。   元祯让她枕在自己膝上,轻轻叹道:“阿瑶,许多事你还不清楚,以后你自会明白。你只要知道,孤对你确是一片真心,无可更改,这就够了。”   他的声音轻的像梦中的呓语,傅瑶虚无缥缈地听着,加之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元祯的大腿靠着又很舒服,她竟渐渐睡了过去。   睡梦里仿佛觉得有人摸着她的头发,还一边轻唤她的名字,“阿瑶……”   是在叫她么?   但那是哪一个她呢?   次日,新婚之后的安王妃来向椒房殿请安,赵皇后和高贵妃皆在——宫中规矩嫡母为大,论理孟扶男该先来向赵皇后请安,再去漪澜殿拜见高贵妃,只是高贵妃不愿显出先后之别,才特意跑到椒房殿来占个位置。   赵皇后怕她们婆媳联手,自己这边缺场子,特意把傅瑶也叫了来,好两两对抗。   于是傅瑶干巴巴的坐在一旁,觉得自己非常多余——就算是妯娌,也没必要一见面就掐架吧?何况她和孟扶男昨晚才见过面,彼此都没什么战意。   她细细打量着孟扶男的脸孔,似乎没怎么化妆,论理进宫是要按品大妆的,她却没怎么在意这个——看来昨晚的新娘妆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妆浓妆淡果然有些差别,倒不是说不美了,她底子在那儿,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美得带点肃杀之气,不及昨晚那般柔媚。她脸上的肌肤似乎也有点粗砺,大约曾经历过风沙的洗磨。   孟扶男先跪下去,向赵皇后行礼三拜,“儿臣参见皇后殿下,愿皇后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又侧了侧身,向高贵妃拜倒:“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这其中的差别就有些微妙了,她若是有意亲近高贵妃,参拜的时候本可以一齐解决,却非得分开说明,可见她认的是赵皇后这位婆母,而非贵妃娘娘。   高贵妃的脸色已有些发青。   赵皇后也是一脸诧异。 第72章 归宁   半晌, 赵皇后才徐徐露出笑容, 声音也亲切了许多, “你常在北疆, 初初回到京城, 可还适应?”   孟扶男脸容平静, “北疆辽阔,京城丰饶, 儿臣觉得都很好。”   赵皇后见她视自己为尊,本想拉近一下距离,谁知这女子态度虽好, 说话却有些不冷不热——叫人没法子接下去。   高贵妃忍不住了,眼波盈盈欲转:“安王妃,本宫殿里的厨子做了些新点心, 不知你可愿尝一尝?”   孟扶男抬首说道:“臣妾用了早膳才来, 忘了知会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高贵妃的笑僵在脸上,她是得宠的贵妃,又是二皇子的生母, 宫里谁敢不给她面子?这个孟扶男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对婆婆都敢推三阻四!   赵皇后笑道:“既然安王妃已经饱了,妹妹你就别催着她吃了,回头积了食反而不美。安王妃,不如你且在这坐会儿,等会儿本宫让人陪你去御花园走走, 好让你瞧瞧这宫中的景致与北疆有何不同。”   她向傅瑶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帮忙笼络这位将军之女。   傅瑶也只好跟着尬笑,“妹妹,你若喜欢,姐姐我愿意陪你说说话。”   孟扶男依旧恭谨有礼地答道:“谢母后和皇嫂美意,只是王府初建,府中杂事颇多,我实在抽不开身。”   她径自告退而去。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有些愕然。   待高贵妃冷着脸告辞后,屋子里的气氛更尴尬了,傅瑶向赵皇后笑道:“安王妃瞧着是能干之辈,半刻钟也闲不下来,这么快就赶着回去操持府中事宜了。”   赵皇后嗤道:“能干是能干,倒像个锯了嘴的葫芦,本宫瞧她大约在军中呆久了,待人处事倒像个男人,半点为人媳妇的殷勤都没有。”   傅瑶明明记得,昨夜孟扶男处理马车拦路一事,很是爽快利落,仅仅因为不肯趋奉赵皇后,赵皇后就心生不满——可见这人的心胸多么狭隘了。   傅瑶陪笑道:“她初来京城不惯,能做到这般已是很不容易了。何况,她对娘娘您很是尊重。”   “本宫要她的尊重做什么?安王到底并非本宫所出。”赵皇后懒懒说道:“高氏才是她正经婆婆,让高氏为这个媳妇头疼去吧。”   她淡淡瞥了一眼,“自然,你比她的性子并没强到哪儿去,自然处处为她说话。”   傅瑶并没把这句指桑骂槐的话听进去,而是走神沉思:从孟扶男的态度来看,高贵妃想拉拢孟家,并没有那么容易,会否因为这个缘故,成德帝才一口答应把孟扶男许给元祈呢?   自从认识到成德帝是只老狐狸之后,傅瑶觉得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令人猜测不透,真是费解。   午后元祈才来漪澜殿向高贵妃见礼,脸上犹带着酒醉后的春色,脚步也有些晕陶陶的。   他抱歉说道:“儿臣睡迟了,耽搁了给母亲请安,还请母亲恕罪。”   他是从高贵妃肚里爬出来的,高贵妃当然不会真心怪他,尽管常常恨他不成器。她瞅着儿子:“喝了多少?瞧你这醉醺醺的模样。”   脸上还有些微热,元祈用手按了按,不好意思的说:“儿臣原没打算多喝,昨儿他们不住地劝酒,儿臣推脱不掉,才不慎多饮了几杯。”   “不用提,一定是太子劝得最勤。”高贵妃没好气的说道。   元祈垂着头表示默认。   高贵妃越发气恨,这太子实在狡猾,惯会在人前装出兄友弟恭模样,把元祈灌坏了身子,他反而落得高兴。偏偏儿子不中用,轻易就着了旁人的道。   她冷着脸说道:“等会儿你去勤政殿见你父皇,别说睡迷了,就说自己在家中梳理功课,忘了时辰。”   “父皇会信么?”元祈疑惑抬头。   “难不成要说你酒醉才误了给你父皇请安么?”高贵妃白了他一眼,“总之你出府没两天,又适逢新婚,一时不惯也是有的。”   元祈讷讷应下。   高贵妃想起方才孟扶男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再看看自己这个懦弱无能的儿子,心中的火止不住烧上来。   “本宫昨日事忙,忘了派个嬷嬷过去检查落红,你且说说,昨晚你和孟氏情形如何?”   虽说做婆婆的过问儿子的房事有些不应该,但这也是一道必备的流程——高贵妃倒不是担心孟扶男的贞洁,身为大将军之女,贞洁自然是必须的。除此之外,她还需要一个血脉,一个能维系高孟两家、让孟氏成为元祈助力的血脉。   元祈有些不自然的转过头,“她……昨晚没让我近身。”   “怎么回事?”高贵妃急问道。   元祈不安地搓着手,“她说我身上酒气熏人,闻着不适。”   高贵妃都快气笑了,“她不愿意,你就由着她?以往怎不见你这般听本宫的话?”   “她……劲力比我大,我坳不过她。”元祈无奈的垂头。   真是废物!高贵妃恨不得踹他一脚才好,她咬牙切齿说道:“元祈,你是个男子,还是她夫君,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你真是枉为本宫所生!”   她见儿子只是唯唯诺诺,遂冷笑一声道:“再不济,你也瞧瞧傅氏,别人连贵徵都有了。你就算比不上你大哥,也别连个子嗣都传不下来。”   这话简直近乎诅咒,元祈听得脊背发寒,总算起了一丝警觉,“父皇这般看重太子妃的胎像,母后打算听之任之么?”   高贵妃摸着才用凤仙花汁淬过的红指甲,懒懒说道:“如今正是节骨眼上,本宫若是轻举妄动,只怕会惹人嫌疑。左右那苍龙入梦的故事是捏造的,本宫倒要瞧瞧,她究竟能生出个什么来,到时再做打算不迟。”   *   傅瑶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省亲。   元祯十分不舍的拉着她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总不会超过这个时候。”傅瑶说道,一面将几个金锞子塞进香囊里,预备赏人。   册封太子妃以来,她还一次都没回过傅家,是该回去看看。再则,她近来对着元祯常有点把持不住,这可是从前没有的事——她悄悄问了张太医,张太医一本正经的告诉她,有些女人在怀孕的时候欲望反比平时强烈,为了避免闹出乱子,傅瑶觉得自己还是远离诱惑比较好。   何况她对于元祯也是一重诱惑,这样正正叠加,难免天雷勾动地火,惹出大事。   她拍了拍元祯的手背,“殿下放心,我会珍重自身,决不让殿下您担忧。”   她现在知道元祯是真正关心她,即便这些话听起来是废话,她也一定要说。   元祯的脸色舒缓了些,他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我得提前收点利息。”   傅瑶乖乖的凑过脸颊——亲亲又不会少块肉。   元祯在她脸颊上蹭了一下,见她老实的闭着眼,反而起了戏弄之心,恶作剧般地将她圆润的耳垂叼住。   温暖湿润的触感令傅瑶一下子睁开眼,她急急将元祯推开,“仔细有人看见。”   元祯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哪儿有人?”   话音未落,就见秋娘抱着婴孩从殿里出来——真是险之又险。   傅瑶拍了拍胸口,暗道老天保佑,若回回亲热都叫自家女儿瞧见,她这张老脸真是没处搁了。   她看着乳母怀中的皎皎,自己逗弄了一会儿,拉起她一只小手指着元祯,“皎皎,认不认得这是你父亲?”   女婴喉咙里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大约是认得的,可惜叫不出声。   元祯顿时父心大起,将女儿接过来自己抱着,恋恋不舍的说道:“你真要带皎皎回去啊?”   “父亲母亲都想见见孩子,我也想让皎皎知道她的外祖家。”傅瑶说道,含笑看着他们父女。   元祯抱够了,将孩子重新交回,摸了摸傅瑶的头发,“记得早些回来。”   “我知道。”傅瑶嫣然一笑,徐徐登上马车。   合上青帘的一刹,她还看到元祯在那里依依张望着,似乎生怕自己一去不返。   她是不会走的,她想,她和这个男人的羁绊已经割不开了。   傅瑶早些叮嘱了家里不必郑重其事,可是一下马车,还是看到门口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   最前边跪着的自然是头发花白了的老太太。   傅瑶对于这位老奶奶虽没有多少亲情,却碍不过一个孝字,只好上前将她拉起,“祖母何必行如此大礼,未免折煞我这个孙女了。”   傅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起身,眼中老泪纵横:自老侯爷那辈以来,傅家几经沉浮,如今总算出得一位太子妃,这是何等的尊荣,九泉之下,她也可以向傅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了。   三夫人极为伶俐,早趁势起身,殷勤扶着傅瑶的胳膊:“老太太您虽然欣慰,也别光顾着掉眼泪,太子妃有身子的人,总不好让她跟着哭吧?”   傅老太太咧开满是皱纹的笑脸,“瞧我这老糊涂,偏不记事。就记着太子妃你回来,倒忘了你还怀着身孕。太子妃快请里边坐,府里人人都欢喜得不得了呢!”   傅瑶由着众人簇拥进去,四处乱糟糟的都在奉承,马屁都快将人吹飞了。如是折腾了几个时辰,她才得闲往陈氏房中来。   陈氏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进来,笑眯眯地说道:“记得娘怎么跟你说的,这是谁?”   小男孩走到傅瑶身前,认真看了看她,开口唤道:“阿姐……”   声音又软又糯,听着都觉得舒服。   傅瑶喜不自胜的摸了摸他的头,惊道:“渺儿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陈氏嗔道:“哪是三日不见,你也就在他满月的时候见过一回,这都一年多了。”   她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乖,去找个位置坐着,陪你姐姐说说话。”   傅渺果然乖乖上前,搬了一张小杌子坐在傅瑶身边。   傅瑶细细打量这孩子,只见他脸上的轮廓褪去了原来的肥圆,显得尖削许多,眉目也渐渐清晰起来,一双黑瞳仍是又大又亮。 第73章 建议   她不禁赞道:“渺儿真是越发清俊了, 走路也走得稳, 说话也说得清楚, 是个好苗子。比起来, 我们皎皎就差远了。”   陈氏说道:“渺儿年纪到底大些, 你家那个还小, 再长些日子不迟。”   “也就大差不多半岁。”傅瑶有些不满,仿佛存心轧苗头似的。   陈氏笑道:“半岁已经很多了。”   说话间, 秋娘抱着女婴进来,陈氏望了望便说:“我瞧着皎皎倒是好得很,这样雪白细嫩的脸颊, 几个孩子生的有她这般漂亮的?你也忒不知足。”   母亲都巴不得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傅瑶听了细细笑着:“人总是想更进一步嘛。何况皎皎已经一岁了,走路也走不稳, 说话也不会说, 叫我看了怎么不急?”   陈氏嗔道:“你整日让乳母把她抱在怀里,她能学会才怪。”   “看来还是得多练练。”傅瑶笑道,“可是娘你不知道,太子他顶疼这孩子, 上回皎皎走路摔了一跤, 太子恨不得把整个东宫的下人都重责一顿——您想想,这样别人哪还敢让皎皎下地走动?”   陈氏觑了她一眼,“太子也是真心疼你,才会力排众议立你为太子妃。总算你自己的福泽也深,遇上这样的玄机, 真是老天庇护。”   她的目光投向傅瑶腹部。   像陈氏这样的妇人,大抵对鬼神之说信之不移,傅瑶却不便对自己的至亲撒谎,忙岔开话题,“秋娘,把孩子放下来,让她自己走走。”   皎皎的两条小胖腿颤呼呼地着地,她蹒跚着向与同龄的傅渺走去,在他面前站定——这孩子倒不怕生。   两人古里古怪的对视了一会儿,傅渺张了张嘴,想打声招呼——傅瑶心中一提,担心他喊出“妹妹”,那就又错了辈了。   显然她低估了傅渺的智力,傅渺眉眼弯弯,清晰地唤道:“皎皎。”   傅瑶喜得恨不能鼓掌,“这孩子真是聪慧。”   陈氏也有些意外,“真是,我也没教他认得,他自己倒听去了,难道真有慧根?”   傅瑶盈盈笑道:“娘您想有一个文才出众的儿子,说不定渺儿可以圆您的心愿。”   那边厢两个小朋友仍在好奇地对望着。   皎皎仿佛意识到对方在向她打招呼,微微启唇,含糊的吐露几个音节。   傅瑶在一旁尝试教她,“皎皎,这是你舅舅,来,跟着我喊——舅舅。”   还是只能听到模糊的声音:“皱……皱……”   陈氏提议道:“小孩子发育不全,口齿不清是常事,不如你教她几个简单的试试。”   傅瑶想了想,自己平常总叫她念父亲、母亲,好像是有点拗口,于是摸了摸她的头,面朝着皎皎说道:“皎皎,叫我‘阿娘’,做得到吗?”   她自己先示范一遍:“阿……娘。”   皎皎也跟着念,“阿……娘……”   傅瑶喜上眉梢,“好像真的有用。”   陈氏含笑道:“既如此,你就慢慢教起,假以时日总能学会的。”   说话间,忽见一个身穿莲青衣裙的女子进来,轻声唤道:“母亲。”   傅瑶轻轻抬头,看见是赫连清。比之宫里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的赫连清却憔悴极了,尽管多了一份沉静之美,却失去了她特有的那股勃勃生机。   她也瞧见傅瑶,有些赧然的招呼:“太子妃。”   傅瑶向她微微颔首,“公主。”   无论如何,赫连清如今已是傅湛的妻子,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陈氏说道:“你也进来坐会儿吧,正好太子妃与你也是旧识,大家一起说说话。”   赫连清脸上微有些窘,“不用了,我还有些事要忙,得先回房去了。”   她匆匆离去。   傅瑶看着她消瘦的背影,轻轻说道:“大哥去往冀州上任之后,九公主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吗?”   陈氏眸中微有怜悯,“一直如此。我原本担心,都说这位北蕃公主脾气坏,怕她搅得家反宅乱。谁知来了这些日子,她都是安安静静,对我和你爹也总是恭恭敬敬,每常都闭门不出,人倒是一天比一天瘦了,我有时也担心,怕别人说咱家苛待这位公主,后来想想倒笑了,她压根不出门见客,旁人哪里知道她的情况?”   “那她都在做些什么?”傅瑶咦道。赫连清也不像擅长当家理纪的人,总不至于忙碌操持府中家事吧。   陈氏叹道:“她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整理你哥哥从前入试时用过的的经史文卷,说等你哥哥从冀州回来,这些东西也不至于荒废。”   “整理这些?”傅瑶讶道,“我记得赫连清不怎么识字吧?”   “所以我也派了个通文墨的丫头供她使唤,有不懂的只管请教,我瞧着她模样还挺认真。”陈氏说道。   傅瑶心下不禁唏嘘:赫连清也算是落入情网了,如今她无力挽回,只好用这些强迫性质的手段折磨自己,长此以往,没准她会虚耗而死。   她陪陈氏坐了一会儿,便借口更衣走出去,自己向院中来,谁知就见赫连清站在庭中一棵枇杷树下,局促不安地搓着衣角。   她忐忑叫住傅瑶,“太子妃……”   原来她还没回房,似乎是有意在这儿等着傅瑶。   傅瑶走上前去,笑道:“公主有什么话,只管明说便是。”   赫连清鼓足勇气抬眼,“太子妃可否告诉我,夫君他在冀州的近况。”   傅瑶诧道:“哥哥没寄信回来吗?”   “夫君寄来的多是给二老的家书,里头自然只有报平安的,还有,我想知道……”赫连清的声音渐渐微弱。   傅瑶瞧出她担忧什么,不禁笑道:“我哥哥在冀州很好,公主大可放心,还有,他一向都是独身自爱之人,不会做出有失分寸之事。”   赫连清忙辩道:“我也不是怕……我就是……”   她自己都说不下去,渐渐低了头。怕什么,不就是怕傅湛外头有了女人?身为公主,她大可以要求夫君不许纳妾,任何女人都威胁不了她的位置,可她最怕,还是傅湛与她渐行渐远——或者说,傅湛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   傅瑶柔声说道:“公主现在知错了么?”   “我错了,不该逼令他娶我,不该强迫自己嫁给他。”赫连清的声音带点哽咽,“他本来就不喜我,现在更要对我恨之入骨了。”   傅瑶有点好笑,这姑娘现在是钻入牛角尖里了——话说多读些书果然是有用处的,赫连清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   她说道:“公主错了,但并非错在嫁给他,是不该先斩后奏地嫁给他。成亲是要两个人共度一生,哪能容你这般草率决定?我瞧着我哥哥对你并非无意,若你跟他有商有量,而非刻意拿圣旨压他,他未见得不会同意——公主之错,错在太心急了。”   赫连清靠着树身,呜呜咽咽啜泣不止。   傅瑶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轻言细语的说:“好在现在也还不迟,公主若愿意挽回,不如亲自去向他解释。你不是想知道哥哥在冀州的境况吗?不如干脆去见一面,如此你也能安心。”   “见一面?”赫连清愕然收住泪。   傅瑶点头,“公主不是想知道我哥哥对你究竟如何感觉么?自己去问一问就知道了。这答案或许令你难受,或许令你欣慰,但无论如何,总胜过现在不清不楚的强。之后是去是留,你尽可自己决定。”   她拍了拍赫连清的手背,“去吧,去尝试让他接纳你,若连试都不试都自认失败,未免也太无能了。”   赫连清受了这一激,紧紧地咬着唇没说话。   傅瑶离去时,还看到她站在树下幽然出神。   赫连清当晚就向傅家二老请辞,提出去冀州看望傅湛。陈氏本来不同意,怕路上出什么乱子,还是傅瑶好说歹说劝服她,说赫连清再这样下去,只怕会生出大病,这公主暴毙的罪名傅家可担待不起,没准还引得两国失和,爆发战乱。   就是这耸人听闻的话语吓住了陈氏,她只好同意大媳妇的请求,于是赫连清收拾起简单的包袱,带着她那两个北蕃侍女就出发了——反正她有一身武艺,没什么可怕的。   傅瑶暗暗决定,请元祯派一支护卫跟随——确保赫连清的安全,不至于真闹出乱子。   赫连清的辞行没在傅家溅起半点水花,差不多的人都不知道这事。赫连清初嫁过来时,众人尚对她有点兴趣,后来见她总是躲着不见人,也就不记得这茬了,加之傅湛也不在家,众人甚至忘了还有这一对夫妻。   傅瑶促成这事的原因很简单:赫连清是公主,傅湛是不可能休妻或者和离的,何况赫连清并未犯七出之条。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主动权在赫连清手里,傅瑶必须迫使她作出决定,要么,她用自己的心意感动傅湛,从此皆大欢喜;要么,她从此对傅湛心如死灰,主动提出分割。   无论哪一条,都是为傅家今后的安定着想。   她美美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起身,正准备去看看自己可爱又聪慧的弟弟,谁知却见三夫人一脸谄媚地上门来,手上还牵着一个女孩子。   三夫人推那女孩子,“琳儿,快上去叫姐姐,你姐姐现在是太子妃了。”   傅瑶扳着指头算了算,傅琳已满十五及笄之年,是该说亲了,无怪乎这位三婶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不知她又有什么计划。 第74章 触摸   傅瑶整顿出一副虚假的笑脸, “原来是琳妹呀, 居然长这么大了, 我一时还没瞧出来。来, 让姐姐瞅瞅。”   傅琳乖觉的上前, 靠着她的臂弯。   傅瑶悄悄打量这女孩子, 但见她微微垂着头,仿佛局促不安地拧着手绢, 脸蛋儿倒是白生生的,十分秀丽。傅瑶对傅家的人本就不怎么熟,三房那几个姊妹更是生疏, 然则,对这个妹妹用不着怎么熟悉,因为一眼就能瞧出她的本质——傅琳尽管装出一副天真羞缩模样, 眸子看起来却十分精明老成。   这女孩子完美继承了她母亲的品性。   傅瑶心中有了定论, 笑道:“婶娘和琳妹来得这般突然,我还忘了准备见面礼,倒真有些不好意思。”   便要让秋竹拿几个赏封来。   三夫人口里说着不要,一双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瞧着, 双手也十分老实的将金锭接过。   她把赏赐藏到袖里, 蝎蝎螫螫地上前来,“太子妃,你觉得你妹妹生得如何?”   傅瑶虽瞧出她的意图,却懒得一下子戳穿,只妆模作样笑着, “琳妹长得很漂亮,比三婶您年轻的时候差不了什么。”   越是年华老去的人,越巴不得别人夸赞自己从前的风光。三夫人听得眉开眼笑,假意嗔道:“太子妃还是这般风趣,你哪里见过我年轻时的样子?”   傅瑶笑道:“再没瞧见,瞧婶娘您现在也能瞧出一二,不说出去,谁知道您是我婶娘呢?”   一番吹捧之后,三夫人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她故作忧愁的叹道:“阿瑶,如今咱们傅家出了你这么位太子妃,照说已是荣宠无比,可是婶娘也为你担心哪!宫中生活凶险,多少艰难险阻都得你独自面对,太子眼下是专宠你一人,可是男人哪有不变心的呀!以后良娣、孺子纷至沓来,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休说宠爱不再,恐怕连太子妃的位置也不能保全。”   傅瑶沉吟道:“婶娘思虑的也是,不知婶娘可有何主意?”   三夫人趁机上前,“阿瑶,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然事事为你考虑。你如今有着身孕不能侍寝,正是举荐人才的机会。”   她将傅琳拉到身旁,“你瞧瞧琳儿这如花似玉的模样,她又年轻,定能为你分忧解难。你俩本是姊妹,同气连枝,她自然也会一心帮着你。到时候姊妹联手笼络住太子的心,你这太子妃之位可不就稳如泰山?婶娘这是掏心掏肺的话,你别嫌婶娘饶舌才好。”   三夫人口口声声赤胆忠心,可谁要是信了她的话,才真是蠢到家了。   傅瑶在心底冷笑,面上仍不露声色,“婶娘的话倒也有理,只是入宫到底不是什么好去处,何况是为人妾室?婶娘可曾问过琳妹的意思?”   三夫人摇了摇女孩子的肩膀,傅琳娇声娇气地说道:“琳儿不怕辛苦,琳儿原为姐姐分担。”   真是三夫人调教出来的好人儿。   傅瑶忍住轻蔑,冷冷说道:“三婶打的好算盘,只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天底下哪个女子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你却要我亲自把太子推向别人的怀抱,旁人不体谅我也罢了,你可是我的亲婶娘,你还行出这样的事!”   一面说着,一面眼泪滚滚下来。   三夫人看得呆住,真哭了?这侄女一向刚强决断,怎么可能会哭?别是装的罢。   三夫人有些怀疑,讪讪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可我的确是真心为太子妃你着想……”   傅瑶泣涕涟涟,往后退了几步,仿佛将要晕倒。   秋竹忙搀住她,扬眉向三夫人叱道:“夫人别再说了,没看到太子妃都快受不住了吗?太医早就说了,太子妃近来心绪不佳,容易闹出乱子,您还这样风言风语地刺激她,倘若这一胎真有什么意外,您担待的起吗?太子也早发了话,若谁惹得太子妃不快,务必杖毙不论,您身为太子妃娘家人,又是长辈,倒这样不通事理,这些年都白过了吗?”   三夫人听到杖毙二字,早吓得腿脚发软,哪还敢计较秋竹话里的不尊重。   她忙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是臣妇出言无状,冒犯了太子妃,还请太子妃勿怪。”照脸就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又拉着傅琳的衣角命她跟着跪下,喝道:“你也给你姐姐赔个礼,都是你吵着闹着非要进宫,不然娘何必舍出老脸跑这一遭?”   傅琳一脸委屈,“我几时说过要进宫了,还不是娘你羡慕二婶家的风光,硬要把我塞过来?你背地里多少不忿,怎么到这里就奴颜婢膝起来?”   三夫人听她掀自己老底,恨不得抽她几个嘴巴子。   傅瑶耳里听着她们互相指责,慢慢收住泪,揩了揩眼角方道:“婶娘心里的着急我也知道,只是宫里不是好去处,琳妹这般人才,何必送去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受苦?婶娘若有耐心,不妨多等些时候,待我与太子殿下商量,为琳妹寻趁一门好亲事,总不至于亏待你家便是。”   三夫人哪还敢道半个不字,忙拉着女儿磕头谢恩。她这人始终不知足厌,见傅瑶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些,试探着问道:“臣妇还有几个请求,望太子妃能够允准。”   “婶娘请说。”傅瑶点头。   三夫人有些赧然地说道:“你三叔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我想,能不能请太子殿下做主,将他调回京来,哪怕做个不大不小的京官,也好一家团聚……”   傅瑶的脸色登时冷下来,摆手道:“婶娘这话切莫再提,我不过一介女流,哪能干涉政事?”   “他是你三叔,这也算家事……”三夫人陪着笑脸。   傅瑶嗤道:“官员调任俱由吏部负责,我若枕头风吹动太子,可不成以权谋私了吗?自己的脚跟都还没站稳呢,倒硬生生将把柄往别人手上送!婶娘是觉得这些年日子过得太平,迫不及待给傅家肇祸不是?”   一席话说得三夫人红着脸低了头,心虚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太子妃教训的是。”   傅瑶望着她叹了一声,“婶娘也别心急,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不能混为一谈,但哪日若太子心情好了,我稍稍一提,殿下或许也能听进一句半句,那时就是婶娘您的指望到了。”   三夫人恍然大悟。   哪里是说太子心情好,分明是要傅瑶心情好。她如今这样的身份,自己哪还有什么能讨好她的?唯一能派上用处的,就只有二房那两个老的罢了。   三夫人领会出这层意思,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太子妃放心,他二叔二婶为人忠厚良善,绝不会有人欺侮他们,便真有,我这个弟妹也不会袖手旁观。”   “有婶娘这句话,我也能放心了。”傅瑶颔首。   这句话果然投其所好,三夫人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一脸欣慰地领着女儿走出房门。   秋竹照地上啐了一口,鄙夷的说道:“这样的小人,太子妃您就算要她帮忙照顾老爷夫人,也别答应她许多条件哪!”   傅瑶盈盈看着她,“我答应什么了?”   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应允,字字句句都有“或许”二字,亦即是说,全看自己的心情如何。   秋竹立刻醒悟过来:怎么忘了自家小姐是个大腹黑了?   傅瑶用过早膳就向陈氏请辞回宫,陈氏诧道:“今天就回去?”   傅瑶点头,“出来久了怕不好,再者皎皎在宫外住的也不习惯,不如早些回去。”   其实是她自己不想呆了。三夫人那张脸,她见一次恶心一次,不如趁早避开的好。   都说皇宫险恶,其实外头也好不了多少,还是元祯身边待着自在——这才离开一天多功夫,她发现自己开始想念这个人,这种感觉令她既新奇又惶恐。   陈氏也不再拦她,只把傅渺叫出来,“跟你姐姐说再会。”   傅瑶让秋娘把皎皎放下,两个娃娃用眼神无声的告别——这是属于孩童特有的语言,大人们是看不懂的。似乎在短短一日内,两人就建立了深厚的交情。   回到东宫已经是午后了,殿中一片静悄悄的,傅瑶问道:“太子呢?”   宫人们回道:“在内殿歇晌呢。”   傅瑶命他们不必通传,自己蹑手蹑脚地走近内室,果然看到元祯安安稳稳在床上躺着,半幅身子露在外面——他有蹬被子的习惯。   傅瑶上前为他将被子掖好,顺便端详着元祯沉静的睡颜,心中不禁感慨:他这样睡着的时候简直是个天使,当然一旦醒来,又会变成流氓了。   她从前怎没发现元祯的睫毛这样长呢?傅瑶伸手碰了碰那扇子般的睫毛,元祯的眼皮微微动了下,好在依旧未醒。 第75章 选秀   看来睡得很熟。傅瑶的胆子增大, 轻轻俯下身去, 在他青玉一般明净的脸颊上挨了一下。   嗯, 元祯的皮肤也很不错嘛。   傅瑶对这个发现很满意, 正要起身, 就发现元祯的眼睛倏然睁开, 定定的望着她。   被看见了,尴尬。   傅瑶觉得自己脸上如火烧一般, 恨不能把自己敲晕过去,讷讷说道:“殿下,你醒了?”   她想找个机会溜走, 元祯却一把将她带入怀中,在她脸颊上轻轻刮着,“我若不醒, 你是不是打算亲遍我全身?”   真是个无赖!   傅瑶又羞又恼, “殿下您装睡!”   “我要是不装睡,哪知道你偷偷干些什么?”元祯轻轻笑着,“谁知道你一趁我不备,就这样不老实。”   他的手也跟着不老实起来。   傅瑶在他怀中扭来扭去, 微弱的申辩着:“我只是……”   来不及说完, 她的唇就被元祯封住,剩下的话只好落回肚里。   结束这个深远绵长的吻之后,元祯才松开她,看着一脸绯红的傅瑶问道:“怎这早就回了?我还以为你会在家中多住几天。”   “我想你了……”话一出口傅瑶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怎么跟脑子短路了似的, 说出这种肉麻煽情的话来。   尽管是实话。   元祯也愣了一愣,随即便抱着她笑说:“原来如此,跟孤想的一样。”   “不要脸。”傅瑶白了他一眼,整衣起身,郑重说道:“殿下,我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您。”   从来没有人说自己送的是大礼的,元祯不禁起了兴趣,“是什么?拿来瞧瞧。”   傅瑶拍了拍手,秋竹牵着皎皎进来,小女娃蹒跚走到元祯跟前,一双明眸看着他,糯糯唤道:“阿爹……”   元祯比方才楞得更久,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真是她叫的?”   “否则还能是谁?难不成是我捏着嗓子叫你阿爹?”傅瑶一脸的鄙夷。   元祯欢喜不已,立刻将女儿抱到榻上,一门心思教她说话,似乎立意培养她的语言天赋——结果自然以失败告终。   元祯一脸沮丧。   傅瑶无奈说道:“这才是刚起步呢,她就会这几个音,总得慢慢教起。”总算避免元祯操之过急。   虽是如此,看到父女俩嬉闹的场景,傅瑶心中便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若能永远如此便好。   她遵照赵皇后的吩咐,每隔五日就去椒房殿向赵皇后请安,赵皇后从起初对她无视和抵触,渐渐也变得跟她有商有量——怎么说两人如今已是正式的婆媳,且宫中许多宴会礼典都少不了太子妃的参与,不打交道是不可能的。   赵皇后除了问她些东宫琐事,关于内廷的一些动静有时也跟她商讨,她一脸庄重的说道:“来日太子登基,这六宫的事宜自然得交由你打理,你还年轻,可是也该慢慢学起,不然到时丢的不只是你的脸,也是太子的脸。”   赵皇后这是有意将她当做未来的皇后来培养,傅瑶暗暗称奇。她自己倒还没想得那么深远。   但既然赵皇后有这个意思,傅瑶自然满口答应——反正这种训练没准能派的上用场,不要白不要。   她一边将赵皇后检查完的账册归拢,一边问道:“臣妾听说今年有选秀大典,可还如期举办吗?”   大历朝的规矩是三年一选秀,傅瑶进宫的那年正赶上选秀结束,如今又是一个轮回。但这也并非定制,若皇帝没这个心,当然也可以不要。   赵皇后揉了揉鬓角,“陛下没说取消,那就还是如常,本宫已着人吩咐礼部办去,挑些好的进宫,或是送给宗亲与众大臣,也好了了这桩心事。”   傅瑶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其实母后若是不愿,何妨趁此劝劝陛下,儿臣见陛下并非贪图美色之人,或者会听进母后的建议。”   她是怕成德帝枯木逢春,元祯又多出几个弟弟妹妹,那就不好办了。   赵皇后居然听懂她的意思,冷笑道:“本宫为什么要拦着?陛下的子嗣再多,太子也是他独一无二的嫡长子,谁也别想越过他。倒是高氏才该为此担心,要是宫里多几位有孕的美人,她就得为安王着急起来了。”   这样说也有理,傅瑶附和地点了点头。儿子再多,元祯还是长子,可元祈的地位就相对不那么突出了——对高氏母子而言确是不利。   赵皇后瞅了她一眼,“本宫倒是想为太子选几个出色的良娣或是孺子,好为皇室开枝散叶,可他执意不肯,还说你如今有着身孕,劝本宫不要拿这些话扰你。”   您现在不还是说了吗?傅瑶很无语的想着。   赵皇后又道:“本宫知道,像你这般自私之人,若要你去劝说太子,你也必然不肯。所以本宫口头答应了他,可是你别以为从此就高枕无忧了,但凡为帝王者,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专宠一人那是昏君才干的事。等你安然生下孩子,本宫断不容你像现在这般霸着太子,你也该知道分寸,好自为之。”   赵皇后也就会耍耍嘴皮子功夫,傅瑶并不畏惧,面上仍做出恭顺的模样,“是,臣妾知道了。”   说她霸占太子吗?她还真就霸了。感情的事本就是自私的,她偏要做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旁人又能如何?   赵皇后的预期不假,高贵妃确是为此担忧,可是大选已经如期安排下去,高贵妃再有本事也没法阻止。   成德帝或许真是老了,欲心不及年轻时那般坚固,总共也只选了六名女子,其中一个赐给了丧偶的穆亲王,另一个指婚给右相之子,算下来,留在宫中的只有四位。   人数既少,高贵妃也能放心,更令她放心的是,此番入宫的女子,成德帝给的位分并不高,最高也只是美人,如此下来,想与她比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选秀那日傅瑶不在场,事后也并不关心,这些女人名义上是太子的庶母,实际上与东宫根本不会有什么交集,倒是小香颇为八卦,时常将探听到的消息告知她,“说这一个月来,陛下都没怎么召她们侍寝,新人们形同幽居,惹得宫里那些娘娘们暗笑不已。”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傅瑶淡淡说道,心下颇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明明是差不多年纪的青春少女,却要被送进宫来伺候一个中年大叔——按照古代普遍的低寿命来看,成德帝没准步入老年了——从此再也不能出去,这自然是一种悲哀。   当然,任何事件都不能脱离时代背景分析,放在这个年代,这也就是很平常的事,不值得什么。   “太子妃您就不担心么?”小香咦道。   傅瑶更奇,“担心什么?”   小香看看四周无人,才偷偷说道:“担心这些人不甘寂寞,设法引诱太子犯错,太子妃您大概不知道,放在前朝,这样的事不在少数呢!”   “停停停!”傅瑶忙皱眉令她打住,“越说越离谱了,这都叫什么话?快去做你分内的事去,别整天胡扯白道的。”   小香吐了吐舌头,乖乖出去。   傅瑶坐在座上想了想,自己都觉得好笑,小香的故事太荒唐了:宫中私通乃重罪,哪个嫔妃不要命了敢勾搭太子?元祯生的再俊也不见得有这样魔力。   不过,元祯这张脸的确是个祸胎,她是该注意点好。   *   何伊人才转过御花园的南角,就看到田妙姝从另一边气喘吁吁跟上来,唤道:“何妹妹。”   何伊人惊喜的面向她,“田姐姐!”   田妙姝迎上来,埋怨道:“我早听说你也被选进宫,只不曾见过你,你也没主动找我,好歹咱们也是从小相伴的交情。”   何伊人笑道:“我自然记得小时候,只后来听说你随父迁往金陵,便再没见着了,没想如今因缘巧合还能碰面。你说我不来找你,这却是有原因的,这些日子我一直跟着德妃娘娘宫里的嬷嬷学规矩,今日才得闲出来。”   田妙姝拿扇子轻轻拍她一下,“我何尝不是如此,说着玩罢了。你说你住在张德妃宫里,可还好么?”   “张德妃为人挺好,只是她忙于看顾三皇子殿下,每常不大能见着,”何伊人点了点头,“姐姐你呢?”   田妙姝的笑不禁有些勉强,“我被安置在李昭仪的柔仪殿,昭仪娘娘倒是还好,只是那位二公主……不说也罢。”   何伊人立刻生出同情,她们不过是卑微的嫔御,皇帝的女儿却身份贵重,早就听闻这位二公主生性刁蛮跋扈,连北蕃的亲事都敢拒掉,逼着人代她和亲,想必田妙姝在她手底下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她待要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反而田妙姝先揽住她,宽慰说道:“算了,咱们既然已经进宫,只好先能着过下去,日子如何,总得以后才知道。”   两人绕过假山,就看到御花园的夹道上,一身着华服的女子坐着轿辇,由侍儿们浩浩荡荡簇拥着过去。   何伊人好奇问道:“这是何人如此大的排场?”   “那是太子妃傅氏,几个月前刚得册封,又有了身孕,自然尊贵无比。”田妙姝冷笑说道,“比不得咱们这些低贱之人。” 第76章 信笺   何伊人听她这话语气不善, 自己倒有些讪讪的, “那也是太子妃的福气好, 谁叫咱们没有这样的运气呢?”   “我就是不服这口气, ”田妙姝恨恨说道, “明明年岁差不了多少, 太子妃的娘家也强不到哪儿去,凭什么她就能入选东宫, 咱们却只能做个卑微的才人良人,还得对着能做自己父亲的人媚笑承欢,老天爷真是不公!”   何伊人唬了一跳, 忙捂着她的嘴道:“姐姐这话可别乱说,仔细被人听去!”   田妙姝看着她,渐渐平静下来, 笑道:“我说着玩的, 妹妹别放在心上。咱们已经入宫,以后的处境哪还由得自己选呢?少不得走一步算一步,往后再苦,也得慢慢熬着罢了。”   何伊人见她这样推心置腹, 自己反而伤感起来, 复劝慰道:“其实陛下年岁虽大了些,模样还是不错,有一股丰神俊秀的气儿……”   她自己脸先红了。   田妙姝吃吃的笑起来,“这还没侍寝呢,妹妹你就芳心暗许起来。这才是只见了陛下, 若是见到太子,只怕你心头更得小鹿乱跳了!”   “我也只在选秀那日,远远地看了陛下一眼,你又知道太子长什么样了?”何伊人红着脸说道。   “我自然见过,照我说,太子才算得世无其二的俊秀男子,就算把全京城的公子哥儿加起来,也还不及他十中之一。”田妙姝含蓄的看着她。   何伊人听得悠然神往,一时倒忘了接茬,直到田妙姝打趣般地撞她一下,“妹妹动心了么?”   “姐姐别胡说。”何伊人回过神来,忙正色敛容。   田妙姝轻轻笑道:“其实这位太子妃傅氏,也还算不得顶顶出色,如今怀着身孕,那肚子更跟顶着一口锅似的,不能细瞧。据说太子妃生性悍妒,想方设法地霸着太子,不许他纳妾,照我说,太子只是没见着好的罢了。倘若他见了妹妹你这般标致的人儿,保不齐一颗心都扑到你身上,连太子妃都被抛诸脑后。”   何伊人愈听愈觉面红耳热,匆匆说道:“我还得回去向德妃娘娘回话,就先走一步了。”   田妙姝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新人们学完了规矩,渐渐也开始承宠,其中以新封的何才人最出风头,一则她容貌本就出众,二则,她还妙解音律——成德帝恰是喜好音律之人。往往政事烦恼之时,成德帝便叫她过来抚琴一曲,因此何伊人虽没怎么侍寝,陪王伴驾的时候倒着实不少。   一来二去,何伊人对御书房也很熟络了,她含羞向门口执着拂尘的内侍道:“烦公公为我通传一声,才人何氏已至。”   杨凡笑吟吟的打量着这位娇羞佳人,妥帖的回道:“才人且等等,陛下正在里头同太子说话呢。”   何伊人的心跳了一下,下意识问道:“太子殿下在里头吗?”   杨凡点点头,“估摸着差不多要出来了。”   须臾,一身穿玄色缕金线缎袍的高大男子拨开帘子出来,杨凡恭敬地屈身下去,“太子殿下慢行。”   何伊人见自己处在正中,怕拦着路,忙站到一边,也跟着唤道:“太子殿下。”   元祯不得不看向她,“这位是……”   杨凡笑着介绍,“这是新进宫的何才人,陛下特意召她过来抚琴的。”   元祯微微颔首,起步离去。   何伊人看着他的背影,眼中便有些痴痴的。这是她第一次见着太子,她先前还以为田妙姝夸大其词,谁知亲眼所见,她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俊朗无匹的男子……   杨凡弓着腰唤道:“才人!何才人!”   何伊人回过神来,就听杨凡笑道:“才人发什么呆呀,陛下还在里头候着呢!”   何伊人忙红着脸赔礼,理了理衣裳进去,总算她抚琴的技艺纯熟,开头虽有些凝涩,后面还是一切如常。   一道进宫的四位世家女,彼此都不怎么相熟,见何伊人独得风头,更将她视作仇敌,只有田妙姝因着小时候的交情,还肯时常与她来往。   这一日秋高气爽,田妙姝闲来无事,便来寻何伊人说话,她见何伊人伏案沉思,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写些什么,便推门进去笑道:“妹妹做什么呢?”   何伊人惊觉有人,脸上霎时有些慌乱,强笑道:“没什么,临摹些古人诗句,聊作消遣。”随手将白纸黑字团成一团,扔进字纸篓里。   田妙姝瞧得分明,那上头只有寥寥数字,对仗并不工整,绝非什么古人诗文。她也不说穿,只笑道;“到底是妹妹勤学,又通音律,又练书法,无怪乎陛下这样爱重你,姐姐我真是自愧弗如。”   何伊人谦道:“陛下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究竟我也没怎么承宠。”   田妙姝拿扇子轻轻敲她的肩膀,掩口说道:“你呀,就是太不知足。咱们这些人里头,数你陪王伴驾的次数最多,你还推三阻四的,别是心有所属吧?”   何伊人被她一双眼睛滴溜溜瞧着,愈觉心慌,仓促笑着:“姐姐胡说什么,咱们都是陛下的人,哪容得胡思乱想。”   田妙姝也不逼问,而是做出十分亲近的模样挨着她,“妹妹我问你,你这些时日常往御书房去,可曾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几回。”何伊人勉强说道。   “可曾与太子说上话?”   田妙姝揪着话头不放,何伊人也不好阻止,怕显得自己心虚,只能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道来:“太子在场,我作为后宫女眷自是要回避的,怎会没眼色与他搭话?”   田妙姝仿佛很有兴趣,再接再厉问道:“至少你已经见过太子殿下的面了,来,你告诉我,太子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何伊人诧道。   田妙姝嗐了一声,“那是我诳你的,我哪有机会能见着太子。”她亲热的搂着何伊人,“好妹妹,你便告诉我一声又如何?”   何伊人无奈,只能木着脸说道:“太子殿下生得很英俊。”   田妙姝对这个简洁的回答不满,急问道:“有多英俊?”   何伊人只好耐心为她描摹一番。   田妙姝听后悠然神往,“倘若太子殿下真如你所说的这般,若能得他一句笑语,或是悄悄见个面儿,我便死也甘心了。”   何伊人听得心肝直颤得慌,田妙姝这无意中说出的话,倒像是字字句句碰在她心上似的。   她掩饰着起身:“坐了半天了,也没人沏壶茶来,一个个也不知跑哪儿顽去了,等我禀报了德妃娘娘,定得好好收拾她们。”   田妙姝笑道:“咱们初来乍来,不把咱们当主子也是有的,处惯了就好了。”   她目送何伊人出去,脸上笑容渐渐收敛,悄悄提着裙子走到桌案边,俯身拾起刚才扔掉的纸团。   展开一瞧,上头果然是零零散散的“祯”字。   *   何伊人从御书房里出来,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入了秋,天果然一日日凉下来,渐渐不大好受。   何伊人款款步下台阶,迎头一个小太监匆匆上来,擦着她的袖子过去,险些将她撞一个趔趄。她正要发火,那小太监连忙赔礼:“奴才不长眼睛,冲撞了何才人,才人勿怪!不知才人可有伤到哪儿?”   这小太监认得她,想必不是有心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伊人不便发作,皱眉说道:“我没事,你自去吧。”   小太监再三告罪,才上去同杨凡说话。   原来他识得御前的人,何伊人看在眼里,不禁庆幸自己方才的宽大为怀——她虽来宫中未久,也听说宫中势力盘根错节,有些人不敢得罪。   回到殿中,何伊人吩咐侍女打一桶热水来,自己站在屏风后预备宽衣,谁知才一振袖,里头忽然掉出一样物事。   那是一封短短的信笺,上头犹有墨香,字迹十分秀逸。   何伊人看着看着,脸色不禁大变。   信中人邀她今夜子时正于上林苑秋波亭中会面,曰有事商讨。   使她吃惊的不止是信的内容,还有那最后的落款,赫然是太子亲笔。她在御书房见过太子的笔迹,的确与此并无二致。   她不过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妃妾,太子能与她有什么要事商量,何况是在深夜鬼鬼祟祟见面——便不是幽会也成了幽会。   她素日往御书房来去多次,太子往往眼皮都不抬一下,如今偏写这样一封信来,难道以往都是故意避嫌、如今终于忍不住了么?   何伊人觉得脸上似火在烧,心中也剧烈的打起鼓来。   侍女在屏风外唤道:“主子,热水放好了。”   何伊人按了按滚烫的脸颊,清了清喉咙道:“我就来,你们都出去吧,我这里无需人伺候。” 第77章 捉奸   浸在温暖的热水里, 何伊人渐渐平静下来。   这字条无疑是方才那小太监撞她的时候塞进她袖中的, 显然是有意为之, 只是, 他究竟是谁的人呢?   何伊人没法亲自去问, 只能胡乱猜测。她来宫中的日子不长, 还来不及树立敌人,别人不见得施展手段对付她。再说, 临摹太子的笔迹需时,一道进宫的那几个贵女也还没有这样的功夫。更何况,旁人哪知道她对太子的心意, 她并未泄露只字片语。   除非……是太子自己瞧出来。   这么说来,那小太监确是太子的人,而这封信也的确是太子的亲笔。   他是从什么开始注意到自己的?是那次打招呼之后?还是更早, 从自己头天进御书房起、他就默默地看着自己了?   何伊人觉得脸上又烧起来。   她将书信拿在手里反复细看, 怕水汽模糊了上头的字迹,将胳膊直直伸着,也不嫌累。   嘴角不自禁的咧开。   末了,她才心满意足地收起, 擦干身上的水迹起身, 开始穿衣。   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无论这封信是有人设计还是太子亲笔所书,她去赴约都是最不智的行为。   她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和太子不可能有什么瓜葛,若一时意乱犯出大错,最终只会害人害己, 或许,还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不过,倘若信上说的是真的,她若不抓住这个契机,从此便再也没机会了,她果真甘心终老于这红墙之内吗?看着自己一点点老去,一点点死去。   何伊人紧紧地捏着信的一角,觉得比自己刚进宫的时候还要煎熬。这是关乎她一生的事,她必须慎之又慎。   她最后还是去了。   *   何伊人如约来到秋波亭里,周遭一片漆黑,听到的只有夜风习习、松涛阵阵。   她的身子止不住发抖。   那人会来吗?她盼着他来,又怕他来,不管如何,她都只有一条路好走了,她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窸窣的脚步声渐渐传来,何伊人的心顿时提起,莫非那人果真来赴约了?   声音渐近,却是几个值夜的姑姑在那里抱怨:“这天一日凉似一日,咱们还得吹着风出来巡夜,上头真是不把咱们当人看。”   那一个笑道:“你还不是逮着机会就躲懒!”   “没法子呀!回头受了凉,咱们更得误事,还是在亭里歇个脚,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哟!”   几人举着灯笼往亭中来,何伊人不禁慌了神,此时走也走不掉,她正要躲到柱子后面,领头的一个姑姑已经瞧见她,诧道:“何才人,您怎么在这儿?”   何伊人粉面煞白,支支吾吾道:“我晚上积了食,出来散个步儿……”   巡夜姑姑见她神色不对,顿时起了疑心,“这都子时了,您还出来?再说长乐宫离这儿可不近。”   何伊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巡夜的姑姑都是宫里的老精怪了,什么异端不曾见过,见何伊人这模样,早就瞧料了两三分。   领头的一个便冷笑道:“想不到何才人刚刚进宫便有这份胆识,奴婢们真是小瞧你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何伊人没想到她眼睛这样尖,正要隐藏那封书信,已经被人劈手夺过。   领头人得意说道:“何才人,像你这样不安本分的宫里虽少,可也不是没有,只是奴婢以往见到的多是宫娥与侍卫,不知娘娘您这样的妙人儿眼界又如何呢?”   她意态舒徐地展开那封信笺,逐字逐字看去,初始还带着笑,看到最后,那笑便凝固在脸上。   傅瑶一大早起来,服侍着元祯穿好衣,边听元祯说道:“我得去听陆大人讲一段早课,再去御书房向父皇请安,早膳怕是来不及传了,你和皎皎自己用吧。”   “殿下放心去吧。”傅瑶为他绑好腰间束带,沉静说道。   元祯眉目跳脱的看着她,“你好像还忘了什么。”   傅瑶无法,只得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似的一碰。   元祯这才满意的抽身离去。   傅瑶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人!真不知说他什么好。   时辰尚早,她仍旧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才起来洗漱——她最近身躯渐渐滞重,容易觉得困顿。   之后便吩咐人传膳,傅瑶让乳母把皎皎也抱进来。据她的观察,大历这些贵族子女断奶时间貌似都比较迟,甚至有到十岁都还在喝奶的。不过傅瑶秉承科学育儿的观念,从半岁起就尝试给皎皎添加一些辅食,据说这样对孩童的身体和牙口发育都好。   一群人寂寂无声的吃着早点,张德保忽然急急忙忙的闯入,顿首说道:“太子妃不好了,殿下他出大事了!”   傅瑶立刻停下筷子,“怎么回事?”   像张德保这般惶然面色,她许久都不曾见着。   张德保断断续续的叙说:“……昨儿几个巡夜的姑姑去到上林苑的秋波亭里,谁知就看到何才人鬼鬼祟祟站在那里,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说,姑姑们起了疑,从她身上搜出一封信笺,原来何才人是与人相约在秋波亭私会……”   说到这里,他仿佛不敢说下去,胆怯的看着傅瑶脸色。   “那信是何人写的?”傅瑶皱眉问道,“难不成是太子?”   张德保连忙为自家主子辩解,“太子妃您也知道,殿下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傅瑶不耐烦道:“我自然知道此事并非太子所为,只是殿下现在何处?还有那个何才人呢?”   “何才人已被皇后娘娘关了禁足,至于太子……”张德保犹豫说道,“陛下将他叫去了奉先殿。”   傅瑶心下顿时一紧,奉先殿是家庙,成德帝将他叫去哪里做什么,难道是想当着祖宗的面质询?   不过也难怪,太子正在血气方刚之年,那何才人听说是进宫几个里头最出挑的,难怪成德帝会疑心。   至于她自己,她倒是不曾对元祯有所怀疑,虽说男人孕期出轨的新闻不少,她相信元祯应该不是这种人。   即便是,她平时也能看出端倪。   这顿饭看来是无法吃下去了,她推开面前的碗碟,沉下脸说道:“秋竹,为我更衣,我要面见皇后。”   皎皎见殿里喧腾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脸上不禁显出胆怯,她依依牵着傅瑶的衣角,“阿娘……”   傅瑶摸了摸她的后颈,“皎皎莫慌,阿娘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挺着肚子一路出来,她很荣幸的又看到元祯的兄弟。   傅瑶冷冷的欠了欠身,“安王殿下。”   元祈成了亲还是那副秉性,和从前半点未改。他嘻嘻笑道:“皇嫂赶着去椒房殿,看来是已经知道皇兄与何才人私会的故事了。”   傅瑶顿时起疑,皱眉看着他,“是你所为?”   元祈摊开两手,状若无辜的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皇嫂可别胡乱冤枉人。我也是今儿一早才得到消息,巴巴地赶进宫来,谁知道皇兄的胆子这样大,连父皇的才人都敢觊觎,连我这个弟弟都不得不佩服。”   “事情还未有定论,安王别胡乱揣测。太子是你的亲哥哥,你理应清楚他的为人。”傅瑶努力心平气和的说道。   元祈笑看着她,“皇嫂尽管装得这般平静,其实心底已经急出火来了吧?其实皇嫂您大可不必这样忍着,论起来,皇兄他最对不起的是你,你还尽帮着他说话,看着真叫人唏嘘不已。”   傅瑶忍住扇他耳光的冲动,“都说了未有定论,安王殿下还请谨言慎行。”   “皇嫂您何必逞强呢?”元祈上前一步,看着她已经显怀的肚子,“瞧瞧您这大腹便便的模样,脚脖子也肿了,脸也胖了,我若是皇兄,对着这张脸也看不下去,怎及上得那位何才人弱质纤纤、人比花娇……”   傅瑶听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她近段时间是有点水肿,张太医说这是孕期的正常现象,好好休息就没事了,谁知道元祈的嘴这么贱?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冲上去把元祈这副嘴脸撕得稀烂,可是她不能,元祯已经身处困境,她不能再给他制造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整理出一副平静脸容。   元祈斜睨着她,正在得意,忽觉背后传来一阵剧痛,险些匍匐在地上。   他正要痛骂是何人下黑手,回头一瞧,却是元祯。   原来是太子从背后给了他一脚。   元祯从袖中掏出手绢,擦了擦靴子上的尘泥,冷冷看着这位兄弟道:“谁许你对太子妃不敬的?” 第78章 真相   元祈愣了片刻, 吃吃道:“皇兄……你不是在奉先殿么?”   他试探问道:“父皇没对你说什么?”   “能说什么?”元祯居高临下看着他, “父皇睿智, 自然不会听信流言, 比不得你糊涂, 别人说什么, 你就信什么,还照模照样搬到你皇嫂跟前来, 整天不好好勤学念书,就会搬弄口舌是非,你还是不是个男子?”   元祈讷讷道:“是……皇兄教训的是。”   “还不快离了我眼前!再有下次, 保准我让父皇打断你的腿!”元祯叱道。   元祈只好灰头土脸圆润的滚开。   元祯走上前,看着傅瑶说道:“他这人一向说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   语气里有几分无奈, 显然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出气了——毕竟不可能真把元祈的腿打断。   傅瑶也没指望置人于死地, 点了点头道:“他说他的,我爱听不听。”倒是元祈方才的表现很让她起疑,“安王藏不住事,喜欢幸灾乐祸, 只是我看他的样子, 似乎真不清楚其中内情。”   元祯声音冷淡,“高贵妃未见得事事都肯与他商量。”   这倒也是,虽然此事是由何才人一封书信引出来的,尚未清楚幕后推手是谁——不过,除了高贵妃, 还有谁会这么急着对太子下手呢?   傅瑶想起元祯方才的说话,担忧的说道:“陛下……他真的不再对你疑心么?”   “或许。”元祯抿了抿唇。   显然他也不能确定。   狮子老了,就会担心自己百兽之王的位置被人取代,皇帝也是如此。哪怕他再睿智,再英明,可看着儿子一日日长大,渐渐比自己还要强壮和富有生机,这种危机感怕是免除不了吧?   即便那封书信的诡计来得简单而拙劣,也难保成德帝不借题发挥。   傅瑶难过的垂下头。   元祯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劝道:“你不必担心,孤自有法子应对,你好好养着身子即可,别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费了心神。”   傅瑶乖巧的扬起脸孔,感受他掌心传来的微热。   元祯看着她清澈的双眸,无端便有些失神,“阿瑶,你有没有疑心孤?”   “没有。”傅瑶果断摇头。   “为什么?”元祯紧张问道。是因为不在意么,所以连疑心都不肯?   傅瑶很淡定的说道:“她没我好看。殿下即便厌倦我,也不会被那个木头似的何才人引诱。”   元祯扑哧一下,在她鼻头刮了一下,“数你自恋。”   “跟你学的。”傅瑶针锋相对。   她说的也没错,何伊人可不就是块木头么,否则怎会这般轻易上当?   笑了一阵后,傅瑶便道:“殿下现在打算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静观其变。”元祯紧了紧她身上的披风,沉静说道:“清者自清,只要我表现得一切如常,父皇的疑心自会渐渐消去。”   傅瑶便知他是不放心,才专程回来给自己递个信儿。她忙说道:“那殿下快回御书房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你呢?”元祯问她。   “我得去劝劝母后,出了这样的事,母后不定怎么着急呢!”傅瑶说道。   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她必须找出这背后主使之人是谁,就算这件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有古怪,可若不查个清楚,终究于太子的名声有损。通奸之事虽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保不齐有一群脏心烂肺的人背后嚼舌根,还是得用事实堵住他们的嘴。   傅瑶来到椒房殿时,赵皇后正在吩咐宫人将苦参茶一盏一盏地拿来降火,这才多大会功夫,她嘴角已经起了燎泡。   兰草悄悄跟她禀报:“自昨晚值夜的宫人将何才人押来后,皇后娘娘一夜没睡着觉,这不,早起就嚷嚷着头疼,舌头也有些肿,连说话都不方便。”   这比傅瑶想象中已好多了,至少赵皇后经了上回的教训,没闹到成德帝跟前去,还算沉得住气。   傅瑶走上前去,因身子笨重不便行礼,只微微欠了欠身,“母后。”   赵皇后的声音有些恹恹的,懒懒望她一眼,“你来了,听说太子被陛下叫去奉先殿问话了,现下如何?”   傅瑶温和说道:“母后放心,陛下只是随口问几句,依旧放了太子出来,现在御书房帮着理事呢。”   赵皇后露出一丝苦笑,“我老了,管不动许多了,只是年年见过的怪事也有几遭,独独没见过这样的。现在不止太子的脸没处搁,连本宫的脸也没处放,更不用说去陛下跟前请示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闹到御前,傅瑶不禁有些无语。   她忍不住问道:“母后也相信太子与何才人有私吗?”   “本宫信不信又如何,这件事只怕宫里暗中都传遍了,不管谁在暗中推手,本宫哪还有心思去争、去闹?”赵皇后木然说道。   傅瑶简直对她无话可说,这皇后当得也真是,该硬的时候不硬,不该软的时候倒偏偏软下来。此时不一鼓作气查个清楚,难道要让元祯坐实了通奸父妾的罪名么?   她寻思了一会儿,“那封信笺可还在母后手上?能否让臣妾瞧一瞧。”   信笺自然被作为证物保存。   赵皇后命人将书信递给她,见她细细端详,嗤了一声叹道:“本宫早已瞧过百八十回了,上头确是太子的笔迹,辩无可辩。自然,光凭一封书信也断定不了什么,错在错在何才人不该深夜往秋波亭去,还让人逮住,坐实了私会的罪名。”   一面恨恨说道:“何氏这个贱婢,即便她真与太子有情,也该知道分寸,不该做出这等丧德败行之事,淫辱太子的名声!”   这句话的逻辑倒也通顺,只是这种假设性的语气听着总是令人不快。   傅瑶皱了皱眉,复低头看着信笺,还用手在上头摸了摸。字迹与太子肖似确凿无疑,纸张也都是寻常的纸张,来人显然谨慎思量,未曾暴露蛛丝马迹。   “母后问过何才人的话没?她怎么说的?”傅瑶随口问道。   赵皇后厌恶的撇下嘴角,“何氏那个贱婢就知道红着眼哭哭啼啼,一问倒有三不知,说信是一个眼生的太监交给她的,又说不出到底是谁,这会子水米不进,已经晕过去了。”   这何才人也实在是傻,什么都没打探清楚就贸贸然赴约,现在不管元祯会不会安然无恙,至少何氏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傅瑶见无迹可寻,正要将信笺还给赵皇后,忽然嗅到纸张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墨香,但又与寻常的墨香稍有不同。   她心中顿时起了疑,将信笺靠近鼻端,深深嗅着。   赵皇后见她动作古怪,不免问道:“如何?”   “娘娘您瞧瞧,”傅瑶将信笺递给她,“这墨汁的气息有何不妥?”   赵皇后也是通文翰之人,嗅了嗅,脸色微变,“这是药墨的气味。”   她仍是困惑,“有何不妥?”   宫中虽多用松烟墨,药墨是拿来治病的,但若拿来替代也无不可。   傅瑶笑道:“母后,药墨是清热凉血的好药,内服治吐衄、外服疗疮疖都好,只是它里头成分繁杂,有冰片、蟾酥、朱砂、牛黄等等。”   她顿了顿,“最要紧的,它还有一味麝香。”   赵皇后听她拽了半天文,本有些不耐烦,直到这最末一句,脸色方才凝重起来。   “母后,这里头的麝香分量虽不重,寻常人沾了无事,只是臣妾有孕在身,对此等物事自然敬而远之,太子殿下早已吩咐,东宫不许有药墨出现,试问如此一来,这封信笺怎会是太子所书呢?”傅瑶含笑说道。   事情至此便再明了不过,不管是谁在暗里捣鬼,至少太子一定是清白的。   赵皇后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吩咐侍从道:“去太医院问问,这段时日都有哪些宫里领过药墨。”   做完这些事,她脸色渐渐好转了些,看着傅瑶哼了一声,“你倒是对太子深信不疑。”   傅瑶妩媚的笑笑,“臣妾自负美色,不会有人比得过臣妾。”   这女子果然将元祯吃得死死的。   赵皇后看着她这副模样便恼火,尽管心下不得不承认:若无她这份细心,此事还不定会拖到何年何日。   侍从很快回了话,说最近命宫人领过药墨的只有皇后的椒房殿、高贵妃的漪澜殿以及李昭仪的柔仪殿。   赵皇后自然不会陷害自己的儿子,李昭仪与太子也没有利益冲突,唯一有可能动机的只剩高贵妃。 第79章 谋算   赵皇后脸色变了又变, “果然是她!”   事情总算水落石出, 高贵妃命人暗中模拟元祯的笔迹, 那人特意避开漪澜殿常用的贡墨, 因手头一时没有替代, 才选用了药墨, 没想到反而暴露了自己。   傅瑶提醒道:“娘娘,何才人的心思埋得深, 照说无人知晓,究竟是如何被高贵妃利用的?母后也该好好查查,新进宫的宫人里头, 哪几个与高贵妃过从亲密。”   这桩案子对付的不止是元祯,还有何才人,这躲在暗处的豺狼, 也得一并揪出来才行。   接下来便顺理成章了, 赵皇后召集满宫的嫔妃集会,将适才墨迹有异之事徐徐道出。   众妃听了俱瞠目结舌,李昭仪急忙起身跪下,“皇后娘娘明鉴, 臣妾与太子无冤无仇, 何必作此招数陷害太子?何况臣妾与何才人并无结识,怎晓得她会上当?”   高贵妃倒是一脸如常,轻轻笑着:“皇后娘娘行事未免太过草率,光凭一份药墨就嚷嚷着定罪,未免说不过去吧?”   赵皇后懒得与她废话, “高氏,你素日的心思本宫都知晓,只是懒得拆穿你,可你也别一而再再而三触犯本宫的底线,否则本宫断不会轻饶你!”   她轻轻抚掌,便有宫人押着一个形容怯怯的丫头进来跪下,赵皇后冷冷说道:“这是你宫中的碧珠,你不会不认识吧?”   碧珠垂着头瑟瑟发抖,不敢作声。   赵皇后轻嗤一声,“方才你们来的功夫,本宫已命人查验过漪澜殿与柔仪殿诸宫人的笔迹,只有这丫头的笔迹与太子最为相符——想必你早已令她习练多时,却不知学一个人的字学久了,一时便改不过来,本宫一试便试出来了。”   高贵妃哑然无声。   赵皇后这会儿拿出大杀四方的架势,乘胜追击,“你若是不服,本宫这里还有人证。”   她一声令下,几个孔武有力的嬷嬷将披头散发的田妙姝带入。田妙姝脚步踉跄,面色惨白,早已没了初入宫时的鲜活气息。   赵皇后瞥了她一眼,“贵妃妹妹可还记得这位田良人?据闻这些日子,她往你漪澜殿去得不少啊!”   高贵妃愣了片刻,忽然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她大声向着赵皇后叫屈,“娘娘明鉴,臣妾始终被蒙在鼓中,根本不知道此事!”   她狠狠地瞪着碧珠,“田氏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要你出卖本宫、陷害本宫!枉本宫一直谦和体下,什么好的都不忘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本宫的?”   傅瑶在屏风后望见,不得不为这位贵妃娘娘精湛的演技叫好,瞧瞧高贵妃这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的模样,当真是比窦娥还冤!   赵皇后瞧见她惺惺作态只觉得恶心,看着田妙姝道:“田良人,事已至此,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真相吧。”   田妙姝憔悴的像一个死人,脸上亦是漠然,“臣妾有罪,嫉妒何才人有宠,才串通漪澜殿的碧珠姑娘陷害何才人,臣妾甘愿领罚。”   她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机械。   赵皇后不悦的皱眉,“此话不通,纵使为了对付何才人,你又如何有胆量将太子牵涉其中?”   那叫碧珠的宫娥膝行上前,匍匐说道:“是奴婢一时脂油蒙了心,想着如能扳倒太子,便能对安王殿下有所助益。奴婢……奴婢只是想回报娘娘昔年救命之恩,可娘娘……她对此事懵然不知啊!”   二女都将此话咬死,赵皇后费尽气力也无法令她们转口。   高贵妃仍在嘤嘤啜泣,果真一副受了冤屈的模样。   傅瑶躲在屏风后,心下微不可闻的叹一口气:看来高家的势力的确盘根错节,这侍女是否忠心姑且不论,就连田妙姝,哪怕她的确与高贵妃狼狈为奸,临死也不敢将高氏供出来。   赵皇后无法,只能就此结果向皇帝做了汇报,皇帝的惩治十分简单明了:碧珠杖毙,何伊人与田妙姝两人各赐了一条白绫、一杯毒酒。至于高贵妃,她则是被降为昭容,同时施以禁足。   赵皇后对这个结果勉强满意,高氏不再是贵妃,比之九嫔之首的李昭仪还矮了一肩,已是元气大伤,从此再也不能与她争锋。   傅瑶听了却不禁冷笑,“陛下还真是心软,高昭容摆明了设计与你,居然只是降了一阶,未免太宽大为怀。”   元祯揽着她的肩膀,声音细碎如落在耳畔的吻,“没法子,谁让高家在朝中颇有势力,高昭容的兄长更担当左相一职。再说了,父皇膝下只有三子,若因此处死高昭容,却叫安王如何自处?父皇他渐渐年老,自然方方面面都得顾全。”   傅瑶当然知晓这些道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她嗔着元祯道:“亏我生这么大的气,你倒像没事人般,白叫人为你担忧。”   元祯作势摸了摸她的肚子,“好了好了,别气坏了身子,我都不急,你着急什么?往后日子长着呢,你且安心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是正经。”   他叹了一声,“再说,这罪名到底也没落到高氏身上,一个认了妒忌,一个认了忠心,倒把高昭容撇得远远的。”   傅瑶嗤道:“什么忠心,我倒不信她没跟她家主子商议过,不过是说黑道白罢了。”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怅然,谁也不会认为高氏真正无辜,可只要成德帝没发话,众人便不敢表露在明面上,宫里可不就是一个说黑道白的地方吗?   元祯正将耳朵贴在她肚皮上,隔着薄薄的寝衣聆听胎儿的动静。   他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喜色,“他好像在踢你呢!”   傅瑶不禁好笑,“我都没觉得,你倒听见了。”   元祯笑着起身,“大概他从小就知道心疼母亲,不敢踢得太重——是个会成大器的孩子。”   傅瑶对他信口胡说的能力已经习以为常了,并不见怪。   她在元祯怀中靠了一会儿,忽然叹道:“宫里的女人真是可怜,一来就算计着这个那个,田良人和何才人还自称是闺中密友呢,一见她得宠便生出嫉妒之心,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我真怕自己也会有那么一日。”   倘若应了三夫人的话让傅琳进宫,没准也是这种塑料花一般的姐妹情谊;即便不然,以后她面临三宫六院的嫔妃,还是得费尽心神——瞧瞧,赵皇后不也几番被高氏逼得无路可退吗?   傅瑶唏嘘不已。   元祯摸了摸她的头,忍笑说道:“孤早跟你说不必为此自寻烦恼,只要你活着一日,孤断不会移情他人,也不会纳别的女人为你添堵。”   傅瑶的重点总是抓得很好,“那若是我死了呢?”   “谁许你说这样丧气话?”元祯作势在她额头敲了一下,依依环抱住她,轻轻说道:“你死了,我也不能活。”   这是很感人的告白,他以为傅瑶定能听进去,谁知一抬头,就看到傅瑶举着床头那面菱花小镜细照,显然没留神他在说什么。   元祯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咬牙道:“你在做什么?”   “安王那贼厮说我的脸胖了,我看看是不是真的胖了。”傅瑶随口一说。   在傅瑶眼里,那面镜子好像比自己还重要。元祯郁闷的想着。   *   虽说是一场闹剧,可究竟事关太子的名誉,宫中将此事封锁的极紧,直到两日之后,元祈才收到消息。   他正要收拾东西进宫,就见门下来报,说左相大人来了。   高文波一见他这副打扮,脸上就勃然色变:“安王殿下这是要进宫?”   元祈对这个舅舅一向尊重,却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只道:“舅舅别拦着我,母亲如今身陷困境,我得去向父皇求情,让他饶过母妃。”   “殿下不可!”高文波急忙挡在他身前,一面安抚说道:“你母亲做下这样的事,陛下这般处置已是宽仁之至,怎么还不知足?”   他对这位妹妹的行事其实颇为不满,高昭容一向自诩聪明,每每耍弄些后宅的阴私手段,以为如此就能将太子拉下水,殊不知在皇帝眼中,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若非如此,安能这般轻轻放过?   元祈急道:“舅舅,母亲她已经被父皇贬为昭容了,连德妃娘娘的位分都高过她,从此我的出身连三皇弟都及不上,旁人怎会将我这个安王放在眼里?”   高文波很无语的看着他。   他原以为元祈是为自己的母亲担忧,没想到却是在着急身份是否贵重,他妹妹整日替这个蠢儿子奔走,究竟为的什么?   眼下要紧的却是劝住这个蠢外甥,不能让他进一步惹恼皇帝。   高文波沉声说道:“殿下,你不能去,高昭容做下的事,陛下纵不完全相信,也一定有所怀疑。如今是看在高家和你的面子上才小惩大诫,你去了会适得其反,你去了也没有用。”   “难道就这样任由太子一派耻笑咱们吗?”元祈愤愤说道。   他真是什么都不懂。高文波叹道:“殿下,要对付太子,光靠嘴说是不中用的,咱们还得拿出切实的行动。”   “舅舅莫非已有了主意?”元祈怀疑的看着他。   高文波点点头,“只是此事急不来,殿下你必须听微臣的话,不可轻举妄动,待时机成熟,咱们才能一击得胜。” 第80章 贬谪   隔日, 高文波就向皇帝上疏请罪, 愿意辞官闭门思过。皇帝自然着意安抚一番, 驳回他的请辞。   对于高家的这些做作, 傅瑶和元祯的态度一样, 都是付之一笑了事, 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高文波身担重职,明知成德帝不会许他轻易辞官, 他既然表明了替妹认错的态度,成德帝也就顺水推舟、息事宁人了。   相比于宫外依旧风平浪静的高家,高昭容的处境就没那么好过了。成德帝将她幽禁, 撤去了半数的下人,门口的守卫倒加添了一倍,摆明了防她生事。高昭容觉得自己受了冤屈, 为此伤怀不已, 甚至粒米不进三日。但即便如此,成德帝也再没瞧过她,就连安王请旨探视其母,成德帝照样未肯允准。   昌平来看傅瑶时, 便向她抱怨, “我母亲念在与昭容娘娘相识一场,怕那些下人们捧高踩低,苛待与她,特意送了些好吃食往漪澜殿去,岂料高昭容不但不知感激, 还让人将那些东西统统拿去喂狗,母亲回来都快气死了!”   她气咻咻地撕扯手绢。   傅瑶笑道:“高昭容一向心高气傲,如今被贬为昭容,见你母亲凌驾于她之上,没准还当成施舍,又怎会甘心接受呢?”   说不定还当是李昭仪与赵皇后串通好的,存心想将她毒死。   昌平一脸的困惑,“我就不懂了,高昭容从前身居贵妃之位,已是尊贵无比,膝下又有安王这个靠山,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无端生出这些事来?”   她们母女俩就是太善良了,殊不知欲壑难填,光靠善心是无法感化世人的。   傅瑶想了想便道:“公主,你更喜欢太子,还是安王殿下?”   “嗯……我都喜欢。”昌平咧开嘴笑道。   她这话倒是不假。无论元祯与元祈里背地里怎样明争暗斗,两人对这个妹妹都挺不错。   傅瑶进一步问道:“但若只能选一人做你的兄长,你会选谁?”   这个难缠的问题使昌平陷入思考之中,她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说道:“那我还是选三弟吧!只有他会认真陪我玩儿。”   还真是个机智的回答。   傅瑶无话可说。她本想趁机把李昭仪母女拉入这边阵营中,谁想昌平一下子堵住她的嘴,果然看似没心眼的人才是最厉害的。   昌平嘻嘻摸着她的肚子,“我最喜欢小孩子,就不知再过几个月,这里头出来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又错了辈了。   傅瑶已经懒得去纠正她关于辈分的概念,而是低头看着自己腹部。   她也最关心这个问题。再过两三个月,一切都会见出分晓,成败在此一举。若她生下一个男胎,应了苍龙入梦之兆,她将度过这个难关,从此高枕无忧,如若不然……   傅瑶也问过张太医这个问题,张太医摸着长髯自信说道:“照胎像看,这回确是男胎无疑。”   但因为上回的失误,傅瑶对张太医的自信并不抱太大希望。   潜意识里,她甚至希望张太医说出截然相反的话,这样负负得正,她反而能抱点希望。   越临近产期,傅瑶越觉得心里火烧火燎,迫得张太医不得不给她开一些清热降火的方子,并劝导她放宽心神。   元祯也一脸淡定的说:“阿瑶,你这样把自己弄病了,回头吃药伤及胎儿,不是得更难受吗?”   傅瑶见他轻轻松松的模样,自己便更加郁闷,“殿下就一点都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元祯奇道,“你又不是没生过。”   傅瑶急了,“就是担心那个……”   她看看四下无人,方挨近了小声说道:“倘若生下来仍是女儿,该怎么办?”   会不会惹人耻笑倒是一说,皇帝本就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到时一见货不对板,只怕会勃然大怒。   元祯见她语气急切,不得不俯下身,郑重安抚她道:“你放心,就算真是如此,孤也有应对之策。”   他朗然笑道:“天塌下来有孤盯着呢,你如今要紧的是养好身子,其他的都由孤来操心。”   话虽如此说没错,不管怎样,成德帝都不会将她一个女流放在眼里,会首当其冲追究元祯的责任,不过……自己就这样躲在元祯背后,任由他抵挡枪林弹雨的扫射,这样真的好吗?   傅瑶难言的望着他,心情复杂。   从几时起,她和眼前这个人已变得不可分割了?   出乎意料的是,她还没到决定胜负的那一关,元祯却没法再陪着她了。   傅瑶高坐在贵妃椅上,眉目冷得像冰,她身旁的小香也跟她摆出一样严厉的派头。   座下的张德保汗如雨下。   小香叱道:“你方才在廊下同秋姑娘鬼鬼祟祟说些什么,现在当着太子妃的面,还不从实招来!”   张德保陪笑道:“没……没什么……”   小香愈发疾言厉色,“你还扯谎,我明明瞧见你两个背着柱子交头接耳,若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妨光明正大摆到人前来?”   傅瑶见这副模样,不禁也起了疑。前朝就有宫女与太监对食、以致秽乱宫闱之事,这在宫中是严格禁止的,一旦查出,连她这个主子也逃不脱干系。莫非秋竹也与太子身边的这小太监暗通款曲?   只不过,张德保长得虽不难看,秋竹也不至于瞧上他呀!   她按下疑惑,柔声说道:“德保,你若老老实实的禀报与我,或许我还能帮着遮掩,否则,恐怕我只好将你交到椒房殿去,由皇后娘娘查个清楚。”   这一出恐吓果真有用,张德保磕了个头,苦着脸说道:“太子妃恕罪,奴才并非有心欺瞒。既然您一定要知道,奴才照实说便是。”   他迟疑了一下,“奴才要说的事,并非关于奴才自身,而是太子殿下。”   傅瑶很是意外,“太子?殿下他怎么了?”   张德保又咚咚嗑了两个响头,才大胆抬头说道:“回太子妃的话,殿下他、就要被贬去云阳郡了!”   傅瑶楞了一下,还不能消化眼前的事实,“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太子怎么会被贬?”   “说是三日前御史大夫梁大人上了一封奏疏,弹劾中书省的赵大人贪污七十余万两白银,连同他名下的两栋大宅一起被查封。皇上勃然大怒,此刻已经将人收监了。”张德保面色惶急说道。   一下子收到的讯息太多,傅瑶几乎不能理解,下意识问道:“这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那赵大人,正是太子从前保举的。太子妃您也知道,外头人本就对太子诸多攻讦,这会子出了事,又有几名大臣联名上书,无论陛下有心责罚也好,堵人口舌也罢,殿下这回都不能再留在宫中了!”张德保捶胸顿足说道。他这人本来颇有喜感,就连哭的时候,也还是像笑。如今脸上却揪扯得非常难看,可见也是焦急到极处。   这消息对傅瑶而言可谓晴天霹雳,她本以为元祯会陪伴她度过这最难熬的几个月,谁知道他却要走了——留下她一人独自面对。她本以为自己相当坚强,听到这消息的一刹,才知道自己会那样紧张和惧怕,她离不开元祯,也不能没有元祯。   傅瑶呆了一呆,木然问道:“三日前的消息,你为何不早些告知与我?”   张德保忐忑的望向她,“是太子殿下说的,说不必让您知道。”   果然如此,元祯有心瞒着她,这样重大的事也不肯与她分担。   傅瑶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莫名难受,她正要吩咐张德保退下,就见秋竹抱着一捆新领的绸缎进来,笑道:“主子,尚衣局又有新花样了……”   看到跪在地上的张德保,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她怯怯看着傅瑶,“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傅瑶摆了摆手,张德保飞也似的告退,临走还抹了把额上的汗,心里暗暗叫苦:他将此话对太子妃说了,回头太子知道,不定会怎么罚他呢!   小香责备道:“秋竹,你知道太子要去云阳郡的消息,怎么也不跟太子妃说一声呢?”   秋竹连忙跪下,“婢子并非存心欺瞒,只是兹事体大,张德保也只敢悄悄的跟奴婢说,且叮嘱不可告诉太子妃,奴婢才不敢生些口舌是非。”   她抬头望着傅瑶,言语恳切地说道:“主子,殿下不让您知道,自然是不想你为此伤神,你若是为这个伤了自己身子骨,就耽误太子的一番苦心了!” 第81章 惊闻   傅瑶不禁郁然叹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元祯是为她好, 可是她需要的不是保护, 而是分担, 元祯不肯对她坦诚以待, 究竟有没有将她视作真正的妻呢?   晚上元祯回来, 傅瑶依旧如常的接待他,却在撤下帐帘后不经意的提起, “我观殿下近日心事重重,是否遇到了什么烦难事?不妨说出来,让妾身与您一同分担。”   元祯要是敏锐一点, 或许能察觉她话中的异样,可是他近日心绪也不似平常,因随口说道:“无事, 你多心了。”   “真的没有?”傅瑶婉转看了他一眼。   这回总算引起了元祯的注意, 他警觉问道:“是否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傅瑶也懒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直接说道:“我若不主动提起,殿下是否还要一意孤行瞒着我?”   她一脸幽怨的看着元祯,“殿下都要离宫了, 难道要等我一觉醒来, 才发现您不在身边吗?”   “你都知道了?”元祯诧道,“谁告诉你的?”   “殿下不用管我怎么知道,你只要说是与不是。”傅瑶一副倔强做派。   元祯抱着她,声音放得格外低柔:“你放心,父皇只是让我去云阳郡巡视一番, 打的是微服私访的名义,想必过不了多久依旧能回来。”   话是这么说,其实跟被贬斥没什么两样,只是太子不可能说废就废,成德帝如今是在气头上,不得不如此消火,想必等他气平了,便会让元祯回来。   傅瑶犹豫着问道:“那姓赵的真犯了事?”   元祯苦笑道,“我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被人栽赃,但如今罪证确凿,他也在狱中绝望自裁,我也只好认了。”   他到底年轻,哪能事事做到无懈可击,不管如何,现今被人抓到把柄,他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   他凝视着傅瑶,“我只是不放心你。”   傅瑶接受了现实,反而很快镇定下来,她抓住元祯宽厚的手掌,“我会照顾自己,可是殿下你更要小心,外头不比宫里,暗处贼人颇多,你须仔细提防。”   云阳郡隔着老远,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背地下黑手,毕竟不像宫内禁卫森严,若是太子暴毙,可不就趁那些人的心了么?   元祯拢了拢她的头发,“我知道。”   两人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傅瑶突然说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殿下可不许瞒着我,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妻子,相公瞒着妻子太不成话了。”   元祯讪讪道:“我不是怕你担心嘛……”   “那也不成,”傅瑶使起了性子,很坚决的说道:“总之,殿下不该单告诉张德保而不告诉我,难道在殿下心中,张德保比我还重要吗?”   元祯听了这话,又是无语又是欢喜。无语她吃小太监的醋,欢喜她连小太监的醋都吃,可见是真在意自己。   *   赵皇后许久不曾踏足御书房,如今再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看着伏案批阅奏章的夫君,看着他黑发里杂着的一根银丝,深刻感知到他也老了,尽管两人并非同时老去。   成德帝听到脚步声,淡淡抬眸,“皇后是来为太子求情?”   “是。”赵皇后抿了抿唇。她是来救自己的儿子,自然不必绕弯子。   “那么皇后大可不必。”成德帝冷淡说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太子犯了错,自然也一样要受罚。”   “可他是堂堂太子,陛下将他贬往云阳,却教天下臣民会怎么想?”赵皇后深吸一口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不如饶恕太子这回,臣妾敢保证,太子以后绝不敢再犯此等错误。”   “皇后便是一直如此教导太子的么?”成德帝冷笑道,“所以才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可以取朕之位而代之了?那赵炎秋贪污之案属实,太子曾保举他也辩无可辩,莫非因为他与皇后你同姓赵,所以皇后才这般护短吗?”   “皇上!”赵皇后听这话好没道理,脸上不禁憋得紫涨,“照陛下这么说,既然太子是因保举赵炎秋而获罪,那么太子也是由您亲自选定,是否陛下也该同罪论处?”   “皇后!”成德帝怒拍桌案,“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赵皇后意识到自己失言,她怎可拿着太子之位来说嘴,若成德帝一气之下废掉太子,不是更得不偿失吗?   她微微阖目,“陛下这般着恼,究竟是在气太子,还是在气臣妾?”   她此刻脑中竟难得清醒,太子一向举止得宜,纵然未有什么大功德,却并未犯什么错失,何至于气恼到这个地步?只怕此举不只为了惩戒太子,还要隔绝他们母子之情,使她不得与太子相见。   她问出这句话,语气里实是带了几分战战兢兢。   成德帝冷冷的望她一眼,“兼而有之。”   “臣妾明白了。”赵皇后苦笑一声,再抬起头脸色已然平静,“陛下要怎么罚便怎么罚吧,臣妾绝无异议。”   走下台阶时,她更觉恍惚,多少年的夫妻了,从几时开始,她不再是那人的妻子,只是一个皇后呢?   脚下一个趔趄,赵皇后险些跌倒。   内侍杨凡忙搀住她,“娘娘小心别摔着。”   他脸上带着一点古怪的微笑,可惜赵皇后正满怀心事,并没有留意到。   *   傅瑶挺着肚子给元祯收拾行装。   元祯见她辛苦,心下老大不过意,“你何必亲自动手,让宫人们来就成了。”   傅瑶有一种罕见的执拗,“这是我为殿下效劳的最后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元祯笑道:“这话说的,好像我以后不再回来了。”   他依依牵住傅瑶的手,“我走了之后,你的日子怕是会难过得很。”   “不会,”傅瑶轻快地说道,“我还有着身孕呢,他们不敢亏待我的。”   “我不是说这个,”元祯含笑看着她,“我是说,怕你见不到我,心里会跟蚂蚁爬似的。”   “做梦吧,谁要想你?”傅瑶在他怀中扭扭捏捏。   元祯在她耳边轻轻的呵着气,“真的不想吗?”   那股痒痒的感觉直冲上来,傅瑶忍不住,只好投降,“好吧,大约会有一点点。”   元祯恰到好处的收手。   临行前,他在傅瑶额上印下轻轻一吻,傅瑶原本存了许多话想说,临到头来,却只得一句:“保重。”   “你也是。”元祯说道,摁了摁她的手心,仿佛如此就能传递些力量。   傅瑶看着他离去。   他这回真是走了。   成德帝到底得顾全太子的名誉,明面上并未说是处罚,只道是替朕出巡。众人也只敢背地里嚼些舌根,当面并不敢说三道四,见了傅瑶这位太子妃,照样得打声招呼。因此傅瑶的生活与从前并无二致,除了太子宫变得更冷清了些。   赵皇后又病了,太医说是积忧成疾——其实等同于心病,虽然照样的开了药,吃下去跟没吃一样。傅瑶每三五日也多去看一回,兼送些补品过去,勉强尽到一个媳妇的本分。   除此之外,她就只得闲往寿康宫走动走动。江太后愿意听她说话,她也愿意在江太后这里消磨些时光,彼此都觉得很舒心。   江太后看着她已经膨胀如圆球的肚子,笑道:“瞧这模样,大约快生了吧?”   傅瑶含着恬和的微笑摸了摸腹部,“太医说,大约还有不到一个月。”   江太后道:“哀家听太医说了,你这一胎胎像洪迈,看来是个健壮的男孩。”   “但愿吧。”傅瑶说道。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愿为未知的情况着急,她只想平安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她知道,元祯也一定希望她这么做。   江太后对她的状态很满意,又叮嘱她,“如今天寒地冻,你又月份大了行动不便,就别乱走动,仔细惹出乱子。”   傅瑶含笑应是,一面却觉得奇怪:江太后近来说话,常带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她坐够了起身告辞,小香陪着她出门,不禁缩了缩脖子,“这大冷的天!”便将一个手炉塞进傅瑶袖管里。   傅瑶笑道:“谁叫你平时爱睡懒觉的,你若多练练身子骨,也不至于这样受不住冷。”   因近来常有积雪,傅瑶弃了辇轿改为步行——坐轿恐怕跌倒,慢慢走着反而安全。   两人走到从御花园的甬道过去,梅树下忽然传来两个宫婢的私语,“你听说了么,太子殿下好像在云阳郡出事了。”   傅瑶不禁顿下脚步。小香要上去叱问,傅瑶伸手拦着她。   “出什么事了?”另一个好奇问道。   “说是半月前太子殿下从马上摔下来,至今昏迷不醒,大伙儿都说,恐怕再回不来了……”   空旷地上忽然传来砰的一响,两人仓促转身,就见一个鎏金手炉滴溜溜滚落在地,旁边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女子安静躺着,恰似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小香回过神,满脸是泪的喊道:“来人!太子妃晕倒了!”   *   漪澜殿没有点灯,只有一个火盆寂寂烧着,高昭容将双手平伸,放在炭火上烘烤,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沉静,“她听到消息了么?”   “已经设法传入太子妃耳中了。”旁边侍女答道。   “那就好。”高昭容嫣然一笑,在赤红的火光映照下,面容诡异而幽艳。 第82章 产子   傅瑶已经被送回太子宫了。   寝殿之外, 太后已经拄着拐匆匆赶至, 没一会儿, 赵皇后也强撑着病体前来。   赵皇后脸色不是很好看, 声音也带点虚弱, 尽管那份焦急掩盖不住, “怎么回事,她不是还没到产期吗?”   仓促之下, 她也没忘记向江太后行礼。   江太后默然受了这礼,“说是在御花园听到两个丫头闲话家常,祯儿已经遭遇不测, 太子妃这才受不住。”   她一赶来,小香就哭着将适才所见一一道出,自己情绪太过激动, 也跟着晕厥了。   赵皇后愣了片刻, “她已经知道了?”   一面不禁发怒,“谁这样大的胆子,本宫不是吩咐了不许乱传吗?莫非是高氏?”她面色惊疑不定。   她能想到的,江太后自然也能想到, “哀家已经吩咐将那两个宫人押去暴室了, 只是还没审出结果,想来那人既然敢做,就已经想好万全之策罢。”   她望了赵皇后一眼,沧桑面上沉痛不已,“祯儿出这样的事, 咱们谁都没有想到,只是眼下要紧的还是里头那一个,只有孩子平安生下来,你才有了指望,祯儿在外也能无后顾之忧。”   赵皇后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无论她与江太后平素有多么疏离,但至少此刻她们关心的是同一个人,在意的也是同一件事。   赵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见江太后神思倦怠,便劝道:“母后您先回去吧。这里由臣妾看着就好。”   “你能行吗?”江太后淡淡抬了抬眼皮。   赵皇后脸上一烧,她清楚江太后并非担忧她体力不支,而是因她素日不喜傅瑶,恐怕她在这件事上不肯尽力。   赵皇后抿了抿唇,正色道:“母后放心,里头是祯儿遗下的骨肉,也是臣妾的孙儿,臣妾自不敢不用心。”   江太后对“遗下”稍有微词,但见赵皇后一脸郑重,料定她这回不敢懈怠,遂按了按疲倦的眉心,扶着曲嬷嬷的手回去。   赵皇后静静坐着,听来内室传来一声声女人的低吟,心也不自觉的跟着提起。她有些纳闷,自己当年生孩子的时候也是这般虚软无力吗?   当然她已经记不起了,每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宫娥们端着水盆出出进进,盆里是热水,带点红,还有点腻滞的腥气,连带这屋里仿佛也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那个孩子即将出世,是祥瑞还是不吉很快就能见出分晓,明明满腹的紧张与期待,赵皇后此刻却只觉心中一片空茫,神魂仿佛都飘荡在身外,游离于这尘世间。   漏壶里的水一滴滴落下去,不知过了多久,赵皇后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抬头时,但见接生嬷嬷满面喜色的掀帘子出来,跪下道:“恭喜皇后殿下,太子妃平安诞下了一位小皇孙。”   心口大石终于落下,赵皇后急急道:“快,让本宫瞧瞧。”   嬷嬷将孩子抱过来,赵皇后瞧时,是个乌发乌眼、极健壮极可爱的男孩,她欢喜得不知所措,忙用手捂着眼,生怕眼泪会流出来。   赵皇后看得爱不释手,好半天才想起问道:“太子妃如何了?”   嬷嬷陪笑道:“太子妃生产的时候很费了些精神,这会子怕是得歇一歇,缓口气。”   话音才落,就见另一名接生嬷嬷匆忙出来,叩首道:“皇后娘娘,太子妃想见一见您。”   赵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将孩子交到乳母手中,擦了擦手方才进内殿里。   傅瑶勉强支起半身靠在枕上,湿透的黑发披散两肩,脸上汗水淋漓,显然十分疲倦。   她想向赵皇后行礼,赵皇后忙拦着她:“你才生产完,别急着下床,仔细落下病根。”   傅瑶只好坐着不动。   赵皇后看着她笑道:“你这回成了咱们大历的大功臣,如今皇长孙已平安降世,看来果然是得上苍福泽庇佑。”   此时此刻,她对傅瑶的恶感也减轻了许多,面向她的时候甚至有几分母亲的慈爱。   傅瑶笑意模糊,“臣妾如今已安然生下长孙,母后也不必再费心瞒着臣妾了吧?”   “本宫哪有什么事瞒着你?是你多心了。”赵皇后颇为局促难安。   “母后还请告诉儿臣一句实话,太子是否真在云阳出了事?”傅瑶定定的看着她,“即便那话是有人故意传入臣妾耳中的,可若非确凿属实,母后为何这些日子都躲着不肯见臣妾呢?儿臣瞧过太医院的脉案,您的病明明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这样执着于追求真相,赵皇后只好半吐半露的告诉她,“太子半月前的确于云阳郡堕马,足伤颇重,现已安置在当地驿馆救治。只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足伤而已,未见得就因此丧命。”   放在古代这种医疗简陋的环境,感染稍稍重一点,可不就会丧命吗?   傅瑶眼中发涩,急忙问道:“为何不急召殿下回京?”   “云阳那头的人回话说,太子现下不宜挪动,否则损伤更会加剧,因此他们也没法子,只能这样干耗着。”赵皇后叹道,“何况你也知道皇上那性子,他气尚未消尽,岂会这么容易把太子召回呢?自然,太子乃陛下的亲生子,陛下不会不顾及他的性命,已经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几名太医,连夜赶往云阳去了。”   傅瑶死死地咬着唇,这些话对她不过是空泛的安慰。   她才刚生下孩子,孩子说不定马上就没了父亲。元祯这一回能保住性命活着回来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没准她连元祯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两下里千回百转,傅瑶猝然掀开被子,挣扎着下床来,二话不说就顿首于地,“臣妾恳请母后允准,许臣妾去云阳陪伴太子。”   “你疯了?你才刚刚生产,云阳此去千里迢迢,你不要命了不成?”赵皇后对她的决定简直不能理解,她以为傅瑶是听到消息一时情急,才说出这么疯狂的话,便耐心劝道:“你如今要紧的是养好身子,好好抚育皇长孙成人,至于太子……”   剩下的话她没说下去,但意思非常明显:即便没了太子,但只要有皇长孙在,他便是堂堂正正的帝位继承人,不管是傅瑶这个太子妃、或是赵皇后这位母后,都不必为此太过担忧。   傅瑶情急之下,已无暇去注意赵皇后的宏图大计,她只能满脸是泪地仰着脸,“母后,太子是臣妾的夫君,他如今有难在身,臣妾怎可眼睁睁袖手旁观?您也是为人妻室之人,若陛下陷此困境,您忍心弃之不顾么?”   赵皇后的面色终于沉寂下来,良久方道:“你又不是太医,也不会治病,你去了也没有用。”   “但至少臣妾可以在一旁伴着,分担殿下的苦痛,即便殿下真有什么不测,臣妾也会陪着他走到生命尽头,不使其太过孤单。”傅瑶两眼枯索,面上已渐渐干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爱元祯,她只知道元祯现在不能没有她。即便为了弥补元祯从前对她的好,她也应该走这一遭——她一向不习惯欠人。   赵皇后看着这女孩子,心中不禁感到几分羞惭。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太功利了些,当知道元祯遇难的那一刻,她最先感到的不是悲伤和焦虑,而是立刻将目光投向傅瑶腹中之子——她需要的是一个巩固自己地位的依靠,无论是儿子还是孙子,只要能帮她这个忙,她都无所谓。   作为一个母亲,她或许不太合格。既然于情于理她都不可能走出这道宫门,那么,遂了傅瑶的心愿也好。   赵皇后缓慢的点了点头,“本宫答应你,只是光本宫答应还不够,还得有陛下的批准,你才能出宫。”   “谢母后。”傅瑶郑重的磕了一个头。   赵皇后迟疑着看向乳母怀中,“只是这孩子……”   “皇长孙太小,就托付给母后您照顾了。”傅瑶苦笑了一下,“既然母后已经答允儿臣的任性之请,那么就请母后再受点累,多费些心在这孩子身上。”   赵皇后自然不会推脱——倘若元祯真的死了,这孩子就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她见傅瑶脸上似有倦容,便劝道:“你还是好好歇个几日,再不然,等坐完月子再去也好。”   坐完月子,说不定元祯已化成灰了。傅瑶已懒得深究赵皇后是否真心疼爱自家儿子,只颔首道:“谢母后关怀,臣妾自会保重。”   赵皇后去后,傅瑶便让人煎参汤过来,浓浓的喝了几碗下去,觉得恢复了些精神,便吩咐秋竹为她更衣。 第83章 出宫   秋竹惴惴进来, “小姐, 您真要去云阳啊?”   傅瑶“嗯”了一声。   “可是, 皇长孙还这么小……”秋竹有些不忍。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今后还有许多功夫陪这孩子, 可若是这回不去云阳, 或许就见不到太子了,这是必然的取舍。”傅瑶淡淡说道。   秋竹的眼泪倏然流下来, 她哽咽说道:“小姐,你带我去吧,这一路若无人做伴, 你也太难捱了……”   傅瑶诧异说道:“当然得带你去,你还指望我自己吃饭、自己穿衣啊?”   秋竹破涕为笑,嗔道:“小姐, 您就会作弄人!”   她们里头说的热闹, 小香鼓着脸颊,一脸不服气的说道:“小姐好偏心,这样的事,也只带秋竹出去, 不肯带我。”   傅瑶奇道:“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们还争上了?”   小香索性耍赖,“谁让小姐厚此薄彼的,秋竹哪里强过我吗?她能做得,我一样能做。”   傅瑶简直无言以对,要是说实话, 又恐伤了这女孩子的心——她这趟出宫总不能大张旗鼓,非得有个沉稳的,才不至于走漏消息,从这一点来说,小香的确比不上秋竹。   还是秋竹机敏,将小香拉过一边,“瞧你这傻乎乎的劲,你说是大人容易照顾,还是小孩子容易照顾?”   小香不自觉被她套进去,“自然是大人照顾起来容易。”   “那不就结了!”秋竹拍手道,“太子妃让我伺候她,却把更难照顾的皇长孙交给你,你说说,究竟是器重谁哪?”   真是逻辑满分。   傅瑶忍不住想鼓掌。   如此,总算堵了小香的嘴,傅瑶也由秋竹穿好衣裳,打着灯笼往御书房去。   赵皇后大约事先来过了,一进门成德帝便看着她,“听皇后说,你想出宫往云阳一趟。”   “是。”傅瑶垂眸说道,声音有些微涩。   她一直很怕这位皇帝。成德帝或许是个贤明的君主,可他毕竟是个封建统治者,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杀一个人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如非必要,傅瑶甚至不想同他说话。可现在,傅瑶不得不来到此处,勇敢的面对这位君王,将自己的愿望诚实传达,以求得他的同意。   成德帝却突兀说道:“你为朕诞下皇孙,朕很高兴,看来真应了苍龙入梦的吉兆,这孩子以后会成大器。”   说是高兴,他脸上并不见喜色。   傅瑶心中蓦地一紧,即便应了之前的谎话,成德帝看来并不相信,太子这回被贬云阳,会否也有成德帝迁怒的原因呢?   她将心一横,索性叩头说道:“陛下明鉴,那苍龙入梦的故事是臣妾编出来的,并不作数。”   “哦,太子说得言之凿凿,怎么就不作数了?”成德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头自然就顺溜了,傅瑶索性老着脸说道:“臣妾当时有孕在身,偶读古人传记,见里头多有托名玄异抬高自己身份者,所以才造了这个谣言,为的就是太子妃之位不会另属他人。”   “亦即是说,你将朕与太子都当成傻子糊弄。”成德帝目光如鹰,缓缓抚摸案上一方端砚。   傅瑶避免与他的目光接触,免得勇气消耗殆尽,她一鼓作气说道:“陛下与太子都是英明的人,自然不会被臣妾的小道蒙蔽,之所以选择相信,无非是成全臣妾的一点小小愿心罢了。臣妾微弱女子,所求亦不过出于人之私欲,自然瞒不过二位的法眼。”   “你倒很坦诚,太子就不及你这般老实。”成德帝说道。   傅瑶盈盈一笑,“陛下这话就是抬举臣妾了,所谓知子莫若父,太子什么脾性,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若非陛下真心疼太子,又怎会这般纵着太子,也是纵着臣妾。”   她将话题拉回来,“如今还请陛下秉着慈父之心,再多疼太子一回,也是成全臣妾。”   成德帝沉吟道:“皇长孙初生,你舍得抛下他吗?”   “人生在世,最好莫过两全,但若不能两全,也只好学着舍弃。”傅瑶脸上不见悲戚,只有落寞,“如今太子之事更为紧要,臣妾只好暂且抛却其他。”   成德帝看了她半晌,颔首道:“也罢,既然皇后已经同意,朕便依你。”   “谢陛下。”傅瑶起身施礼。   她正要起身告退,忽听成德帝发问:“你是真心喜欢太子?”   “是。”傅瑶不带迟疑地说道。   此刻她的的确确这么想。   回到太子宫,四下里一片岑寂,经过白日里一番折腾,众人都没精神,早早就歇下了。   傅瑶却不知怎么回事,尽管身子也在喊累,倒不怎么困倦,或许是那碗参汤仍在发挥效果。   她信步来到旁边偏殿,就见有两个乳母都在打盹儿,只有秋娘依旧醒着,正在看顾初生的皇长孙。   她一见傅瑶,立刻便要上来行礼,傅瑶忙拦住她,一面走到襁褓前,看着里头的婴孩。   自从出世以来,她还没见过这孩子。   依旧是丑丑的可爱,傅瑶想笑又不忍笑,怕自己止不住落下泪来。   秋娘没察觉她的异样,笑道:“太子妃放心,小皇孙睡得很好呢。”   傅瑶笑笑,“辛苦你了。”   她本是真心称赞,秋娘却有些惶恐,“太子妃这话就折煞奴婢了,照顾小皇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如何称得上辛苦?何况奴婢在此地衣食俸禄不缺,比家中不知好了多少倍,奴婢该感激太子妃收留之恩才是。”   傅瑶随口问道:“你家中很不好过么?”   “也没什么,只是我相公爱赌,将一份家私挥霍殆尽,膝下还有两个儿女嗷嗷待哺,我不得已请了族中长辈和离,为了谋生,这才进宫当了乳母。”秋娘讷讷道,显然提起家中丑事还是有些难为情。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瑶点头道。不过秋娘有这份和离的决心,已很令人钦佩了。   她走到摇车边,见皎皎安静睡着,气色红润健康,小嘴偶尔砸吧一声,大约在梦里遇到什么好吃食。   秋娘跟着过来,笑道:“女孙的手脚越发长大了,这摇车倒显小了,奴婢瞧着,怕是过不了些时就得换一副才好。”   “你跟尚宫局说一声,让他们办去就成了。”傅瑶说道。   秋娘点头应下。   傅瑶将嘴唇贴近皎皎光洁的额头,在上头轻轻碰一下,算是诀别之吻。她不打算当面同女儿告别,那样太过麻烦,再说,一两岁的小姑娘懂得什么呢?   当她知道娘亲不见,她或许会哭一阵,闹一阵,可是在那之后应该就好了——小孩子的注意转移是很快的。这是可喜之处,也是可悲之处。   许是白日累了,这一晚傅瑶睡得很沉重,也很踏实。   一早起身,马车已在太子宫外等着了。这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没有太子府的徽记,也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既是掩人耳目出宫,自然越不打眼越好。   马车旁还有两个高高壮壮、一脸冷漠的侍卫,显然是成德帝特意为她准备的,不管是保护还是监视,至少她这个皇家儿媳妇的安全问题是不用愁了。   秋竹在那里盘点需要携带的物件,“这是太后娘娘送来的棉衣被褥,这是皇后娘娘送来的头面首饰以及各色银票,还有张太医也送了几张方子和丸药过来,说太子妃您产后如不加调理,怕会落下病根……”   傅瑶听得头痛,“把那些繁重琐碎的东西留下,咱们路上带着累赘。”   然而秋竹有不同的见解,“可这些都是必要的呀,如今还在腊月里,冷的时候不少,带上些棉衣可以御寒;银票得供咱们路上花费,还有那些丸剂,太子妃您可得按时服用……”   她说得头头是道,傅瑶只得投降,末了将那些棉衣被褥垫在座上当成软枕,药方丸散则寻了个包袱单收拾起来,免得忘了。至于金银及头面首饰,这些是最可能惹人觊觎的财物,傅瑶想了个主意,挑些轻便的连同银票一起缝进亵衣内侧,这样一来,即便出什么意外,她们也不至于无路可退。   东西整理后,秋竹一拱身钻进车厢,想先将里头打理一番,谁知手臂在里头一伸,忽然碰到一个软乎乎暖呼呼的东西,倒把她唬了一跳,定下神一瞧,正对上皎皎两只乌黑澄澈的大眼睛。   秋竹诧道:“小小姐,您在这儿做什么?”   小姑娘抿着嘴,赌气似的不说话。   傅瑶听到动静上前来,“怎么了?”   皎皎一把扑上来抱着她的裙子,奶声奶气说道:“阿娘,我要跟你一起走。” 第84章 远行   傅瑶抬手将她抱在怀里——因身子乏力, 觉得有些艰难, 好在有秋竹从另一端扶着, 才不至于将孩子摔下来。   她哄着女儿说道:“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走什么走, 谁要走?”   “你!”皎皎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指对着她, “她们说阿娘要出远门了。”   “谁告诉你这些话的?”傅瑶的目光冷冷的从众人面上扫过。   秋竹忙道:“小姐叮嘱了别让人知道, 婢子不敢走漏消息。”   小香也连忙自证清白,“我也守口如瓶, 一个字都没提。”   兹事体大,她们都没泄露风声,皎皎是怎么知道?   傅瑶困惑的看着怀中女儿。   皎皎骄傲的仰着小脸, “没人跟我说,我自己听到的。”   秋竹恍然大悟,“昨儿咱们在屋里商议, 小小姐没准就在外头, 只咱们没瞧见罢了。”   这样说来,小姑娘从小就学会偷听了,真是个鬼精灵。   傅瑶头疼的看着女儿,“皎皎, 阿娘这回出去不是做耍的, 你跟着我,非但找不到乐子,指不定还得吃苦头。”   “我知道。”皎皎神情坚决,“阿娘是去找阿爹,皎皎也想见阿爹。”   说到元祯, 傅瑶心下一阵酸楚,谁知道那个人是存是亡,她去了没准也是白去,如今走这一遭,不过是为了使自己心安罢了。   她摸了摸皎皎已有些发红的耳朵,柔声道:“乖,马上要过年了,你在宫中陪着皇爷爷皇奶奶好不好?”   皎皎果断摇头,“我陪着他们,谁来陪阿娘你呢?总之我要和阿娘一起去。”   傅瑶的眼泪差点就流下来,这是小孩子无意间说出的话,但唯因其不假思索,才显得更为动人。   秋竹的眼眶也有些湿濡,强笑道:“主子,不如带上小小姐吧,不然将她留在这儿,回头哭天抢地,生出病来就不好了。”   傅瑶无法,这样干耗着,只怕拖到明日也未必成行,她只好吩咐小香,“你去问问皇后殿下,说皇女孙哭着闹着要与我同行,看皇后肯不肯允准。”   小香很快回来,说赵皇后同意了,只叮嘱路上小心。   傅瑶吁了一声。赵皇后果然是个功利心极强的女人,本来她对这个孙女就没多少热情,如今有了皇长孙,更是对皎皎视若无睹——倘若傅瑶这回要带走的是皇长孙,保准赵皇后会大力拦阻。   她原指望赵皇后看在血缘的份上能疼皎皎一些,现在看来是痴心妄想。   罢了。   傅瑶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笑道:“既然你皇祖母已同意,我也只好受点累,带上你这个麻烦精。”   “我才不是麻烦精。”皎皎不满的噘着嘴。   一行人踏上马车。   出宫门的时候,傅瑶掀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巍峨的皇城。她来这里已有数年了,可从来也没正眼瞧过它,如今骤然望去,依旧觉得十分陌生,她想她大概从未融入这里。   她这次出行,本来也是冲动行事,根本未经过认真考虑。皇帝问她对太子是否真心,她脱口而出那样的回答,其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真心爱元祯,或许是爱的,尽管她压根不知道爱是什么——人只有经过丰富的试炼,才能全面的掌握爱情,她缺乏这样的经验。   她只知道元祯对她好,那么相应的,她也要对元祯好。此去千里迢迢,途中或许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但无论如何,她都要去找他,见他一面——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许是车厢里灌进了风,皎皎打了个喷嚏,傅瑶忙放下车帘,温声道:“怎么了,是不是冷了?”   皎皎揉了揉鼻子,往傅瑶身边拱了拱,口是心非地说道:“阿娘,我不冷。”   对面的秋竹笑道:“小小姐,太子妃的身体还没好全,你别折腾她,到奴婢这儿来吧,让太子妃好好休息。”   皎皎果然听话的钻过去,像一只圆滚滚的小仓鼠,挨到秋竹旁边。秋竹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让她紧紧抱着。   秋竹见傅瑶脸色苍白,嘴唇也没多少血色,担心道:“主子,路上怕少不了颠簸,你这样虚弱,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你放心,我没事。”傅瑶说道,将张太医给的丸剂塞了一丸在嘴里。   秋竹忙将水壶递给她,一面说道:“要不要喝点姜糖水暖暖身子?”   “等待会儿歇息的时候吧,这水是温的,得热热的喝下去才痛快。”   傅瑶打量着周遭,这马车外表朴素,里头倒是十分宽敞舒适,板壁严丝合缝,将帘子一放,半点冷风也透不进来,可见成德帝还是费了一番心思。   这样暖融融的环境下,皎皎竟靠着软枕打起了呼噜。   秋竹笑道:“小小姐是个有福的,这样也能睡好。”   傅瑶望着孩子不语。她这趟出来,本没打算带上皎皎,是皎皎硬要跟着出来。她这样小的年纪,要承担如此辛苦奔波,真不知对她是福是祸。   马车走走停停,渐渐已出了皇城了,皎皎揉了揉眼睛起来,“阿娘,我饿了。”   傅瑶便让秋竹把包裹里带的饼饵糕点拿出去,皎皎抱着一块芙蓉酥愉快的啃着,秋竹自己也拿了一块,又向傅瑶笑道:“小姐,您也吃点东西吧,这会子差不多到饭点了。”   傅瑶没有拒绝,这一去路程遥远,她不能没有体力。傅瑶捻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想了想便道:“秋竹,问问外头那两位大人,看他们饿没饿着。”   皇帝御前的侍卫也是有品级的,宁可打好交情,也别得罪他们。   秋竹会意,将帘子掀开一条小缝叫道:“两位大哥,你们赶路累不累?我这里有些糕点,你们拿去分了吧。”   两个侍卫差不多面相,都是一样的浓眉毛,长眼睛,直鼻权腮,看起来严厉而不易接近。唯一可将他们区分的,就只有身高。   个子稍矮一点的说道:“谢姑娘美意,我们兄弟自己带了干粮,就不用劳烦姑娘了。”   高高的那人却嗤了一声,“姑娘不必想着笼络咱们,咱们都是御前的人,听从的是皇帝的旨意,这趟奉命送太子妃去云阳,回来便再无瓜葛,姑娘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秋竹没好气地合上帘子。   她轻声嘀咕道:“什么人呐,真当咱们得费心讨好,不吃便不吃,谁稀罕招待他们。”   秋竹一向稳妥,难得见她这副模样,傅瑶不禁纳罕。再一瞧,秋竹生气归生气,脸色仿佛有些微红,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她随口问道:“那两个侍卫叫什么名字?我瞧着仿佛长得很像。”   “他们本就是两兄弟。”秋竹很快说道,“高一点的是哥哥,叫做常远,矮一点是弟弟常志,两个人脾气都跟石头似的,又臭又犟。”   “你倒打听得清楚。”傅瑶含蓄的看她一眼。   秋竹才消退的红色又泛上来,掩饰道:“也没什么,奴婢在宫里行走,偶然也见着他们,所以一早就认得。”   女儿家的心思最难猜,傅瑶不再追问,只安抚道:“他们说的也没错,御前与咱们并无瓜葛,回来后也是各奔东西,反正咱们的心意尽到了就成了,受不受那是他们的事。”   天渐渐黑了,几人找了一处客栈歇脚——虽说官吏出行可在驿馆落脚,鉴于此行特殊,傅瑶还是选在了客店。   秋竹应了傅瑶的吩咐,提前叮嘱两名侍从,“外头不比宫里,你们都拿出点聪明劲来,等会儿可别傻乎乎叫出什么‘太子妃’来,得叫‘夫人’,知道了么?”   两人自然应下。   等秋竹去后,常志便看着哥哥问道:“大哥,我怎么觉着这秋姑娘总盯着你瞧?”   “谁知道,大约是瞧我不顺眼吧。”常远作出不在乎的语气,随手摸了摸发热的耳廓。   一天里规矩还得吃一顿正餐,傅瑶主仆俩上了桌,随意点了几个菜。秋竹原不想上桌,傅瑶说道:“这是在外头,何必处处守着宫里的规矩,大伙儿坐下一起吃更热闹。”   她又朝常远常志温声道:“你们也来坐吧。”   那两人却执意站着,傅瑶也不好强求。   月子里出行看来是有些弊端,傅瑶不但觉得身子滞重,连胃口也不算上佳。尽管不知道食物是什么滋味,她还是很努力的吃下去——没有体力可不行。   皎皎的食欲却很好,她尤其钟爱一碗小馄饨,连汤汁都喝得罄尽,一边还砸吧着嘴道:“比宫里的馄饨好吃。”   傅瑶看着很觉得诧异,就算是图新鲜,也不至于一整碗都喝下去,何况皎皎的消化一向很好,看来长大后会是个强健的美人。   她们这厢吃得热闹,却不知那头有一伙强人暗戳戳盯上了她们。 第85章 狠心   西南角上坐的一桌粗豪汉子, 模样儿尚且体面, 眉目间却有一股落拓之气, 可见并非善类。众人都有意不往那一桌瞧。   为首的一个生得肩高马大, 一把长髯几乎垂到酒碗里, 他也不觉得, 仍是慢慢饮着,一双眼睛却不住地瞟向傅瑶身上。   “大哥是不是瞧上了那小娘子?”说话的是一个斯文弱质的年轻人, 单看外表,几乎想象不到他跟这行人一伙。   旁边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脸色比病中的傅瑶还要苍白, 他说道:“三弟,你怕是看差了,别人哪是什么小娘子, 怕是哪个大家出来的夫人, 你看她还带着一个女娃儿,身上的料子虽素,质地怕是很好。”   老三笑道:“我管她是大户人家的逃妾还是闺女,这都临近年关了, 她们还有胆子孤身出来晃荡, 可不就是为了让咱们得手的么?”   老二到底沉稳一些,“可她还带着两个护卫……”   年轻人眼巴巴地瞅着长须人,“大哥,这样的机会若不抓住,一转眼可就错过了。”   见老大犹豫不决, 他索性添上一把火,“你瞧瞧小娘子随手带着的包裹,只怕里头的金银分量不轻,若能想法子弄过来,不就够咱们好些日子的生活了?”   劫财加劫色,的确比单单劫色的诱惑大些。   老大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房间早已定好,秋竹搀着自家小姐进了屋,又端了一杯冲好的红糖水来,“夫人早些休息吧,明日还得早起赶路呢。”   傅瑶趁热一口饮尽,便问秋竹,“那两人都在外头守着吗?”   秋竹点头。   傅瑶皱眉,“让他们换着班守夜,回头都累病了,还怎么护送咱们上路。”   秋竹答应着出去,将傅瑶的这番意思传达,兄弟俩都干巴巴说道:“可是,陛下让咱们随时保护太……夫人的安全……”   “所以说你们死脑筋,”秋竹叱道,“陛下是让你们随身保护夫人,可没让你们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你们都在这顶一整晚,明儿无精打采的跟丢了,是否还得夫人回来寻你们?”   她一番话犹如噼啪炸豆子般,又脆又快,两兄弟无法,商量了一会儿,常远便向常志道:“二弟,你先去躺一会儿,后半夜再来替我。”   常志答应着下楼,准备问问老板还有没有空房。   常远本想同秋竹说几句话,谁知她正眼也不瞧一下,扭头就关上门,倒让常远站在原地,尴尬得不知所措。   万籁俱寂,客店里的人都已睡熟,常远标枪般站立着,尽管困意亦一阵阵袭来,他还是强打住精神。   忽见一人蹭蹬蹭蹬上楼来,却是客店里的伙计,他着急说道:“这位爷您快下去瞧瞧,您带来的那匹骏马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冒起了白沫子,草料也不肯吃,小的们实在没法,只能上来请示。”   常远脸色一变,那可是宫中带来的良骏,若出什么岔子,明儿还怎么赶路?   他匆匆跟着伙计去往楼下马厩,待不见他身影,楼道里守着的诸人才悄悄现身,正是黄昏时那拨人。   叫老三的年轻人笑道:“二哥,还是你的计策好,轻易就将此人打发走了。”   老二冷哼一声,“少说嘴,还不快办你的事去!”   老三嘿嘿笑着,舔破窗纸,将一只铜鹤塞进去,鹤嘴里喷出袅袅的白烟——这是上好的迷香,只消半柱香的功夫,就可叫人睡得人事不省。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老三推门进去,一眼就瞧见闭目安睡的傅瑶,不禁为这小娘子的美貌道一声赞。傅瑶脸上虽有一种病态的苍白,对她的容貌却无丝毫妨碍,反而更显得冰肌玉骨、楚楚动人。   老三贪婪的看了半晌,外头的人却等不及了,低声催促道:“老三,快把东西递出来。”   老三这才醒神,一眼瞧见旁边桌上放着的包袱,他悄悄抽出来,从门缝里交出去,这才回转身,爱不释手的看着床上人的容颜。   这小娘子生得绝色,旁边那丫头也不错,如能兼收并蓄自然最好。如若不能,就得择其优者而行之。老三估摸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决定还是拣要紧的来。   他悄悄挨近床边,正要伸手解开小娘子的亵衣,傅瑶忽然睁开双目,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他,恰如诈尸的鬼魅。   老三唬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觉一样冰冷的物事扎进了自己颈后的脉管里,那是一把又尖又亮的小银剪子。   老三很快倒下。   傅瑶微微喘着气,她现在体力不足,能拼尽全力击杀这个人已是相当幸运,却不知外头还有多少同党。心下微有怨怪之意:那两个侍卫真是皇帝派来保护的吗?怎么一点用也没有。   外头隐约有说话声,傅瑶心中一紧,遂使出吃奶的力气,费劲将此人的尸身拖到床下藏好,自己仍旧躺回去装睡。   外头的两个见里边毫无动静,不禁纳了闷。为首之人咦道:“老三怎去了这么久还不回?里头也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二哼哼唧唧说道:“三弟一向是个色胚,遇上这样的大美人,哪肯一时三刻便完事。”   为首的便皱眉:“这小子忒不知足,好歹我才是老大。”   他不满的推门进去,却不见老三身影,想莫非那小子是个银样镴枪头,累晕过去了?算了,正好便宜自己。   他亦悄悄来到床边,正要细看,便觉一把顶端微红的剪子朝面上刺来,虽一时失措,胜在他经验老练,反手就将傅瑶的手腕捉住,笑嘻嘻说道:“小娘子还会这一招,我真是小觑你了。”   傅瑶只觉手上一阵酸软,银剪子不自觉的掉落地上。   老大笑嘻嘻的摸着她头上发钗,“我那三弟就是这样被你刺死的吧?看不出你这小娘子的性儿倒挺烈,连我三弟这样的俊俏公子都忍心下手,不过,我还偏喜欢你这样的。”   老三虽然死了,他话里并没有多少痛惜之意。本来干他们这一行,彼此既是兄弟,也是对头,少一个人,正好可以多分一杯羹。   傅瑶心中一凛,面对这样的亡命之徒,只怕她说出自己的身份也不能立即脱身。说不定这群人还会变本加厉,省得她日后报复,索性杀她灭口。   傅瑶无法,只能极力抗拒,岂知老大紧紧地按着她不许她动弹,一张泛着酒气的臭嘴没头没脑的凑过来。   眼看就要为这伙强人所辱,傅瑶绝望的闭上眼,却只听呃的一声,老大的身子软软的倒下来。   原来是常远及时赶到,他拔出刺在老大后心的长剑,急急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傅瑶定了定神,一脚踢开趴在身上的尸体,涩声道:“我没事,你跑哪儿去了?”   常远面上颇有愧色,“是微臣一时疏忽,那会儿店小二来报,说厩中的马匹得了病,微臣情急跑下去查看,却未曾深究是否有人想对夫人您不利。”   傅瑶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外头还有没有他们的同伙?”   “有四五个,已经被微臣制服了。”常远说道,显然身为大内侍卫,对付这种蟊贼还不在话下,“夫人放心,明日我就将这伙强徒送交官府,决不让他们逍遥法外。”   傅瑶略想了想,便冷静说道:“全部处死,不用送交官府。”   “处死?”常远有些讶然。   傅瑶淡淡点头,“若送交官府,保不齐会问起咱们的身份,到时候反而麻烦,你也知道太子病重的消息不可泄露,若知道我匆忙赶往云阳,保不齐有心人胡乱揣测。再说,谁知道这些人在府衙有没有门路,若定不了死罪,放出来更是祸害。”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不能让人知晓她这个太子妃险些为人践辱,无论她有没有保全自己的贞洁,对她的名声都是一种妨碍——为了这个,她必须硬下心来。   常远惴惴的看着她,只觉这位太子妃外表虽然柔弱,行事却是果决狠辣,令人咋舌,难怪有胆气从宫里跑出来。   他很快应道:“是,微臣马上去办。”   他抬手将老大的尸身扛起,就见傅瑶厌恶的指了指床下,“这里还有一个。”   常远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底下静静躺着一个双目圆睁的年轻男子,嘴角沁出血迹,显然已僵死多时。   这是太子妃亲手杀死的?   常远看着眼前这位弱质女子,更觉诧异。 第86章 夜游   长久的盯着人瞧终究是不礼貌, 常远垂头将年轻男子自床底拖出, 连同剩余几人一同搬出去。   不久之后, 他回来复命, “回夫人的话, 贼人已全部处置妥当, 埋在后院马厩中……”   傅瑶皱眉道:“做便做了,不用说得这么清楚。”   心下不禁寻思:被常远这么一弄, 这间客店保准以后没法住人了,不过也是他们活该,谁让他们与贼人串通, 沆瀣一气。   常远乖觉的住口,他看着床上躺着的两人咦道:“秋姑娘睡得还真熟,就这样都没醒。”   “秋竹一向举动警醒, 一下子睡得这样死, 只怕是中了什么香料药饵。”傅瑶说道,“你去弄点凉水,看能不能让她醒转。”   至于她自己,或许是因为张太医给的药丸里有些什么特殊成分, 刚好对抗了那迷药的药效, 所以才没有晕厥。   常远答应着出去,不一会就端着一盆凉水进来,将毛巾用水打湿,敷在秋竹面上——看不出这男子还有细致的一面,傅瑶还以为他会直接将秋竹的头按进盆里呢, 现在看来是自己的想法太粗暴了。   秋竹很快醒转,微微睁眼:“怎么脸上凉凉的?”   常远正在将毛巾拧干又浸湿,重新摁在她额上,秋竹恼道:“你做什么?”   傅瑶便将中了迷香一节告诉她,秋竹听了赶紧自责,“都怪我,我若警惕一点儿,也不会中了贼人的设计。”   一面狠狠看着常远,“枉你们还是御前的人呢,这样的伎俩都能将你们骗倒,你们就是这样保护陛下的?倘若太子妃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如何向陛下交代?”   她说话虽然刻薄,但念在都是实话,常远也只好默然领受。   秋竹骂够了,没好气的看着他,“你那兄弟呢?”   常远更觉羞赧,垂首说道:“怕是也中了迷香的药效。”   秋竹简直连骂都骂不出了,只好气得干瞪眼。   傅瑶怕她两个打起来,遂拦在秋竹身前,向常远道:“去把你那兄弟叫起来吧,后半夜该他替班了。”   常远唯唯出去。   秋竹埋怨道:“夫人,他两个办事不力,险些让您身涉困境,您还这样纵着他们!”   “我能怎么办呢?”傅瑶也很无奈,“总不能将他们赶回去,那样更没人保护咱们了。”   秋竹的眼圈有些发红,“这才刚出京城就遇到这样的事,后头还有那么久的路要走,可怎么挨过去呢?夫人您原本可以巴巴的窝在宫里享福,如今却要在外头受这份辛苦,奴婢瞧着实在不忍……”   傅瑶无言以对,主意是她自己拿的,即便真发生什么事,也是她自己承担——可是瞧秋竹这模样,好像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这丫头的忠心着实令傅瑶惭愧。   没一会儿,常远领着自家兄弟蝎蝎螫螫地进来赔礼,秋竹照样痛骂了一顿,傅瑶则在一旁唱红脸装好人,“这回的事的确是你们的错失,这个总推脱不了,可我叫你们来,并非为了责难你们,而是为了让你们警惕,后头还有十几天的路,你们若不打起精神,回头闹出什么乱子,就连我也保不了你们,你们自个儿乖乖到陛下跟前领罚去吧。”   两兄弟自然宣誓对太子妃尽忠,敢不尽力。   教训完后,秋竹将他们赶出去值夜,临出门时,常远欲言又止的望了秋竹一眼,这一眼没被秋竹接收到,却被一旁站着的傅瑶观测得一清二楚。   傅瑶不露声色说道:“常侍卫虽然心思粗浅了些,武艺还算不错,方才若非他及时赶到,只怕我免不了为人所辱。”   秋竹恨恨说道:“那是他分内之职,他若是做的够好,便该防患于未然,可他居然还让贼人闯入,可见是个无用之人。”   傅瑶在心底悄悄为常远默哀:看来这件事让他在秋竹心底的印象大打折扣,常远要挽回佳人芳心,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秋竹用棉布拭去床褥上沾染的血污,凝视着熟睡中的皎皎说道:“要不要婢子将小小姐叫醒?”   “让她继续睡着吧。”傅瑶颦眉说道,“那一点迷香想必不碍事,若现在叫起来,只怕后半夜就得闹腾。”   何况,以皎皎的聪明劲儿,一旦察觉到异常,很难保证她不会刨根究底。   收拾一番后,傅瑶也躺着继续睡去。尽管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后半夜她仍旧睡得十分踏实。她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一点对她内心并未造成太大震动——那人若不死,她就会为人所辱,杀死他是不得已的选择。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一点她在宫里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她杀死的不是人,只是一只兽。靠着这种强大的心理暗示,傅瑶并未产生任何负罪感。   次日起身,傅瑶便问起马厩的事:“你昨儿看了,那马有没有什么毛病?”   常远回道:“夫人放心,只是槽料里被人掺了些许巴豆,微臣已经灌了些鸡蛋清进去,等会儿再到药铺里买一剂药就成了,不会耽搁您出行。”   傅瑶点点头,“那就好。”   常远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夫人,昨儿那起贼厮还偷了您的一个包裹,微臣已经拾到,您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值钱物事。”   秋竹在身后抿嘴一笑,“哪有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小小姐换下的臭尿布,你们要就拿去吧。”   常远不禁哑然失笑,这才醒悟到主仆俩有多么狡猾,那群贼厮还以为能占得便宜,看来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皎皎醒来之后,众人都对昨晚的事绝口不提,免得吓得这女孩子。倒是皎皎仿佛瞧出些端倪,眨巴着双眼问道:“阿娘,你昨晚睡得好么?”   “好,很好。”傅瑶有些心虚的说道,完全不明白自己对着一个小姑娘心虚什么——不是她说,自从皎皎学会说话之后,她总觉得这女娃儿就跟成了精似的,什么事都瞒不了她。   皎皎甜甜的一笑,没有追问。   之后一行人继续向云阳方向行去,许是常家两兄弟吸取教训加强警惕的缘故,并未再闹出什么乱子。   越往里行,年节的气氛越重,秋竹忍不住叹道:“想不到咱们的新年会是在外头过,以往若是在宫里,这会子只怕早就歌舞升平,天天连宴会都参加不过来。”   傅瑶笑盈盈说道:“我倒是觉得宫里的歌舞宴会不怎么好,一年到头都是那几样,看也看腻了,吃饭也得拘着礼,不及外头痛快。”   她抓着女儿的小手问道:“是不是啊,皎皎?”   皎皎嘴里衔着一个糖人,拼命在怀中点头。   她当然觉得很满意,这些天一路行来,见到许多宫里不曾见过的新鲜事,譬如四处卖艺的杂耍班子,摊子上颜色形状各异、却都捏得栩栩如生的泥人,还有街头叫卖的一串串鲜红欲滴的山楂冰糖葫芦,无不叫人垂涎三丈。   傅瑶很是怀疑,在经历这样的诱惑之后,皎皎还记不记得她本来是要找寻自己的父亲。   转眼已过去半个多月了,眼看着再过不久便可到云阳,众人面上皆露出喜色。这一日尤其热闹,还未到黄昏,就看到处处扎起了花灯架子,甚至有性急的人家早已将花灯摆出来点燃,明晃晃地与夕阳争辉。   秋竹笑道:“今日是上元节,难怪这样热闹非凡。夫人,反正晚上也无事,咱们不如也出来逛逛吧。”   傅瑶一低头,正对上皎皎可怜巴巴的眼,想到小姑娘跟着她们远行也实在辛苦,傅瑶一心软,就答应下来。   众人找家客店将行李放下,先眯了一会儿,待到圆月初升,便抖擞精神出门来。街上果然已经张灯结彩,处处红火流溢,将这条长街照得明亮如同白昼。   上元节是青年男女两情相悦的大好佳期,随处可见来来往往的翩翩公子与美貌闺秀,或因一个眼神,或因一句笑语,彼此便留了心,目光胶着在对方身上,女子越发羞怯,男子却朗然含笑起来。   这样好的节景,傅瑶不禁起了做红娘的念头,她向秋竹笑道:“皎皎喜欢花灯,你到各个摊子上走一走,若有看得入眼的,就买回来给皎皎赏玩。”   秋竹为难道:“若小姐不喜欢呢?”   “无妨,我相信你的眼光。”傅瑶笑意越发柔和,“常远,你也跟着去,别让她走丢了。”   秋竹低声嘟囔了一句,“要这个呆子做什么。”到底也没有推辞。   两人去后,就只有常远的弟弟常志远远随在傅瑶母女身后,傅瑶虽有些可怜他,不过也没法子,谁让他是个单身狗呢?花灯节就不是为他这样人办的。   皎皎受到喧腾的气氛鼓舞,牵着傅瑶的衣襟四处乱走,逢着人多的地方,傅瑶便将她抱起来,免得冲散。   两人来到一个制灯谜的摊位前,听来到的顾客猜测各式各样的灯谜。有机敏的公子猜中的,便可得到花灯作为奖品,赠与心仪的佳人,因此跃跃欲试的人颇多。   皎皎窝在她怀里,眼巴巴地瞅着傅瑶,“阿娘,你怎么不去猜一猜?”   傅瑶笑着摇头,“阿娘笨,不懂那个。”   莫说那花灯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光辨识就得费好大力气,即便她猜中了,又好送给谁呢?送给元祯吗?等她见到元祯,元宵节早过了,也就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旁边一个摊子前,一位身穿月白织锦衣衫的公子似乎颇有实力,一连对了数个,加之他身姿高挑,声音清朗,引得路过的女子频频注目。 第87章 偶遇   连皎皎也颇为惊叹, “那位大哥哥好厉害。”   傅瑶随意望去, 只觉那人的身型轮廓颇为熟悉, 一时也说不上是谁。   正在寻思究竟, 那人忽然无意识转过来, 瞧见她, 脸上的神情就变了,先是惊愕, 再是欢喜,他急急地走过来。   傅瑶也愣住了。   此时她才认出,这男子正是秦爽。   东风夜放花千树, 这样好的元夕夜景,忽然寻见思慕已久的故人,照理是会有一番伤怀的。然而傅瑶只觉得古怪, 甚至尴尬。   眼看秦爽就要说出“太子妃”三字, 傅瑶及时的用笑容制止他:“秦公子,唤我傅夫人即可。”   秦爽呆了一下,总算他尚通应变,及时转口道:“傅夫人怎么有空往沧州来了?”   这问题傅瑶不便回答, 只笑了一笑, “秦公子不好好留在京城过年,来此地做什么?”   “哦,我外祖家就在沧州,此番是随我母亲一起来沧州作客的。”秦爽忙说道,语气里的急切让傅瑶都觉得不好意思。   气氛实在是尴尬, 就算秦爽自认为对她有情,傅瑶可从没想过把他当备胎看待,再说,她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哪还适合这些谈情说爱的故事?   她怀中的皎皎打了个呵欠,软软说道:“阿娘,我困了。”   傅瑶只好哄着她,“乖,阿娘马上就带你回去。”   秦爽这才注意到她怀中的小女娃,“这是……”   傅瑶紧了紧皎皎身上的棉衣,柔声说道:“这是我女儿,乳名皎皎。”   秦爽眸中微微一黯,旋即将手中提着的花灯递过来,也学着傅瑶的口吻说道:“皎皎,我把这花灯送给你玩好不好?”   皎皎厌恶的拧了拧眉,很嫌弃的说道:“不要,难看。”   傅瑶对她的无礼深觉诧异,皎皎方才还夸那花灯漂亮,对这位大哥哥也好生佩服,这会子却仿佛很不喜他似的。   果然女孩子的心思最多变。   她只好将花灯递还给秦爽,“有劳秦公子好心,但这花灯来之不易,还请秦公子自己留着吧。”   秦爽不惧气馁,本想再接再厉,岂知皎皎往傅瑶怀中拱了拱,只将一张脸露在外面,脆生生说道:“阿娘,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皎皎。”   这女孩子此刻竟闹起脾气来了。   傅瑶无奈,只能从中圆场,“秦公子,皎皎大约不习惯外人喊她乳名。”   “那……总得有个说辞……”秦爽讷讷说道。   “叫她月升吧,这本是她的大名。”傅瑶很干脆的说道。元月升这名字还是她祖父给取的,不过宫里人都叫乳名叫惯了,皎皎也没反驳,今儿偏闹起别扭来了。   秦爽讪讪道:“既然月升小姐不喜,那在下也没法子了。只是这花灯,我一个男子留着也是无用,倘若傅夫人……”   看来他仍未死心。   傅瑶可不敢让他保留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于是微笑着拒绝:“不必了,花灯是要送给心仪的女子的,秦公子还是留待有缘人吧。”   秦爽正要辩解,说自己并无心仪之人,就见后头一个翠衫女子脚步轻盈的过来,俏生生说道:“表哥,我说怎么找不见你了,原来躲在这儿。”   来时才发现秦爽与一美貌女子驻足说话,她将目光停驻在傅瑶身上片刻,继而笑道:“表哥,我刚瞧见那头有舞龙灯狮子的,再去瞧会儿热闹,你可等在这儿别乱跑呀!”说着自顾自走远。   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傅瑶在心中下了赞语。   她朝秦爽笑道:“方才那是你表妹?你该把这盏花灯送给她,好歹人家出来陪你一遭。”   “那是母亲硬要我随她出来……”秦爽急忙解释。   傅瑶淡淡的打断他,“秦公子,纵然是出自令堂的意思,但既然你俩相聚一处,焉知不是上天之缘?你这样苦心追寻无果之果,倒不如牢牢抓住现有的机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秦公子是读过书的人,不比我一介妇人知道得更清楚么?”   她这番话词句虽很委婉,意思却很明白。   秦爽默然片刻,告辞道:“傅夫人说的很是,在下领教了。我表妹贪玩,恐怕迷了路径,我还是去寻一寻她好。”   傅瑶看着他离去,悄悄叹了一声,但愿他真能明白最好。   秋竹和常远从另一头转过来,瞅见的就只有秦爽的背影。   秋竹的记性却很不错,咦道:“方才那人瞧着很是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夫人在同他说话吗?”   当着常家两兄弟的面,傅瑶只能含糊以对:“没什么,从前一个老朋友罢了。”   秋竹便没有追问。   回去的路上,傅瑶戳着女儿的额头嗔道:“平时娘怎么教导你的?纵然是初识,别人要走了也该打声招呼,我看嬷嬷们教你的礼节是浑忘了。”   皎皎趴在她胸口,闷闷说道:“我不喜欢那位叔叔。”   一开始叫大哥哥,这会子成叔叔了,女孩子的喜好变化不仅快,还相当明显。   傅瑶不禁好笑,“别人又没招惹你,怎么就得罪你了?”   “他长得不好看。”皎皎很快想了个说辞。   这借口跟她爹倒是一模一样。傅瑶无语的看着她,“你起初还夸人来着。”   “那是侧着看的,转过来就不好看了。”皎皎说道,“不像阿爹,怎么看都好看。”   傅瑶看清她郁闷的脸色,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为元祯抱不平。不过傅瑶也不得不承认,皎皎说的的确有道理:秦爽虽然称得上美男子,比起元祯还是逊色了些,不像元祯横看成岭侧成峰,三百六十度都没有死角。   但,这小姑娘才多大呀,怎就懂得这些?还是她单单凭着直觉就觉得不寻常?   傅瑶越看越怀疑自己女儿的心理年龄,也懒得费神跟她解释,只好抱着她不说话。   皎皎两只软乎乎的手臂攀上她的颈子,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她,“阿娘,你会离开阿爹吗?”   傅瑶根本用不着思考,很果断的回答:“不会。”   离开元祯,就等于离开富裕的生活,她可没做好吃苦的准备。这是关乎生与死的大事,与爱情无关——当然也并不是说,她就不爱了。   皎皎的小脑瓜还想不了那么多,总之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遂放松下来,伏在傅瑶怀中沉沉睡去。   一行人回到客店,秋竹服侍大小两位主子歇下,出来时,就见常远一脸凝重的将她拉到一边,“我听我兄弟说,太子妃适才与一男子相谈甚欢,你可知怎么回事?”   秋竹嗤了一声,“胡说八道,太子妃不是那种人。”   常远坚持,“我兄弟亲口说的,他从来不会说谎。”   秋竹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反问道:“陛下让你们保护太子妃,可有让你们管太子妃的私事?”   常远摸了摸头,老实答道:“没有。”   “那你操什么心?”秋竹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太子妃见熟人也好,见亲戚也罢,都与你们不相干,用得着你在这儿饶舌!”   常远本是直肠子的人,秋竹这么一说,他自然无言以对。   秋竹哼了一声,甩开袖子要进去,常远又忙牵住她的衣角。   “还有什么事?”秋竹不耐烦道。   常远支支吾吾半晌,总算憋出一句话,干巴巴说道:“今夜出游……你玩得痛快吗?我觉着……街上的花灯很美……”   秋竹睨了他一眼,“花灯是很美,焰火也不错,却不知哪个生着一副笨肚肠,连猜了十几个灯谜,个个都是错的,连一盏花灯都没有得到。”   她说的自然是常远。   常远红了脸,“我也知道我无用,所以就自己做了一盏,想送给你……当节礼。做的简单,你别见怪。”   他从身后掏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物事,一样是花灯,偏他的做得格外滑稽,鼓起的地方像只蛤蟆,瘪的地方又如一个小水洼,灯笼纸也是皱巴巴的,连上头的字迹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可见绝未假手他人。   秋竹扑哧一笑,“真丑。”   然而她还是伸手接过,“多谢。”   常远的脸更红了。 第88章 寻太子   次日一早, 房门就被人敲醒。   秋竹睡醒惺忪的打开一条缝, 就看到常远神色尴尬的对她说:“秋姑娘, 烦请禀报夫人一声, 有位姓秦的公子求见。”   秋竹将这话原原本本的通知傅瑶, 傅瑶听后面容更是古怪:“他怎么又来了?”   昨夜的偶遇纯属意外, 她自信对秦爽已说得足够清楚,难道他走火入魔, 还是不肯放弃?   故人来访,总没有闭门不见的道理,傅瑶沉吟了一会儿, “让他进来吧。”   秦爽这回倒没有以往的忸怩做派,开门见山问道:“太子妃是不是往云阳去?”   他不是个傻子,太子妃好好的怎会在这年节关头出宫, 必然是牵挂远在云阳的太子。   傅瑶瞅着他不语。秦爽能猜出来是意料中事, 她只想不到秦爽会找上门来,等会儿秦爽若是细问,她还得费一番力气应对。   然后秦爽并没有细问,既然知道自己的猜测属实, 便直接表明来意:“太子妃孤身前往云阳, 只怕少不了艰难险阻,若太子妃不弃,某愿护送太子妃上路。”   傅瑶看着他,秦爽此时的眼色是澄明的、不沾丝毫欲念的。   她本想一口回绝,现下却有几分犹豫。离云阳还有几天路程, 虽不算远,可正月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秦家的马车护送,的确是会便利许多。   秦爽诚恳的说道:“太子妃大可放心,在下只是念在故人之谊,断不会有逾越之举。太子妃若愿意,在下即刻就回家中安排,自然,若太子妃实在不愿,在下也不会强求。”   连秋竹也有所动容,踌躇道:“太子妃,这……”   傅瑶反而朗然一笑,“既然如此,就有劳秦公子了。只是这一桩事,还请秦公子对家中保密。”   她从来不是顾忌流言蜚语之人,既然秦爽是出于赤诚帮她,她也不妨欣然接受,只要她自己行的端做得正,旁人便没什么可说的。   秦爽颔首,“这个我自然省得。”   他没有食言,很快就将家中的马车运来客栈楼下。秦家富贵,就连马车也比天家差不了多少,甚至更为快捷——宫里的骏马再好也是血肉之躯,行了这么久的路早累了。   常远对这位秦公子的身份颇为起疑,自然也对他与太子妃的关系十分好奇,却被秋竹一句“干你何事”打发了回去。   仔细想想,皇帝的确只让他们随身保护太子妃,对于太子妃与何人结交这等私事,是用不着他们操心。   常远也就撒手不管了。   一路上,秦爽果然严守男女之大防,让傅瑶安心了不少。虽然秦爽的态度仍是细致妥帖,但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有意避开与太子妃单独接触。   傅瑶松了一口气,常家两兄弟也间接放心——他们管不了太子妃的私事,但若让太子妃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绿了太子,说出去也难听。   渐渐地,他们跟这位陌生的秦公子也能有说有笑,觉得他很有几分关云长千里送嫂的义气。   唯独皎皎依然对这位秦叔叔抱持着强烈的戒心。   凭心而言,秦爽对小姑娘很照顾,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先紧着她,遇见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也都会过来询问一声,无奈小姑娘对别人都和和气气,唯独对他拒人千里,宁可闷在马车里不出来,也不接受秦爽的好意。   傅瑶只好陪笑道:“皎皎她认生。”仿佛如此就能将自家女儿的无礼遮掩过去。   好在秦爽生性豁达,不以为怪。   傅瑶私底下教导她几回,无奈皎皎生就一副倔性子,只揣着那句话不放:“我不喜欢他。”   她反过来教育傅瑶,“阿娘你当心别被坏人骗了,阿爹可还等着你呢!”   不管傅瑶怎么跟她解释,说秦家是世交,这位叔叔不是坏人,皎皎还是执意为自家阿爹打抱不平,将秦爽视作眼中钉。   傅瑶只能怀疑这女儿是元祯派来的小奸细,专门防她出轨用的——虽然她压根没有出轨的打算,不过想想还真有点不爽呢。   马车的脚程比她想象中要快,不过三四日功夫,已经来到云阳了。   秦爽将他们带到郡守府门前——总不能见个人就打听太子在何处,还是问本地的长官比较好。   秦爽在此处同他们告别,“太子妃已平安至此,在下也该功成身退了。”   傅瑶点头,“多谢。”   她这一声说得真真切切,秦爽这一回的作为,的确帮了她很大的忙。   秦爽脸上似有愧色,“以前我执迷不悔,险些置太子妃于险地,如今只能略加补偿,太子妃不嫌弃就好。”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错能改,以后的路照样可以从新来过。”傅瑶笑道,“你那表妹是个好女子,你若不抓紧些,当心被别人摘去了。”   秦爽不禁挠了挠头,“我借着为外祖母采办节礼的名义出来,还得回去复命,就不耽搁太子妃的功夫了。”说罢匆匆离去。   傅瑶瞧见他眼下的红晕,暗忖他对那位表妹并非无意,心下不禁有点好笑:多少人被执念耽搁,揪着一点回忆不放,殊不知有缘人近在眼前呢。   说话的当儿,皎皎又扯了扯她的裙子,催道:“阿娘,咱们快去找阿爹吧。”   傅瑶瞧见她喜形于色的模样,知道她是为秦爽走人而高兴,遂无奈的扯了扯她的脸颊:“你啊!”   皎皎委屈巴巴的看着她,“阿娘,疼……”   傅瑶只好停手,心里很清楚她并非真疼,不过瞧见她这副玉雪可爱的模样,哪个又真忍心让她受苦呢?   小姑娘从小就会利用这一点,委实让人心惊。   傅瑶牵着她的手进去,问门房道:“郡守大人在吗?”   门房的眼睛见过不知多少达官贵人,自然无比尖利,他一眼瞧出这位夫人身上的衣饰虽然朴素,料子却非常华贵,可见所费不呰——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门房立刻笑着上来迎道:“郡守大人去府衙了,夫人您不如进来坐会儿,有什么事等大人回来再说。”   “不必。”傅瑶摆手说道,“你告诉我太子殿下在何处即可。”   是来找太子的?   门房心下一惊,脸上越发笑开花来,“夫人究竟是何人?找殿下有何事?”   心里免不了嘀咕:太子在别院养伤,早就叮嘱了不许人探望,连本地的名门望族也无缘结交。这位夫人听口音不似本地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傅瑶懒得与他解释太多,只冷淡解释道:“我是太子妃。”   门房的嘴张开不响了。   他觉得脑子大概混乱了,太子妃怎会千里迢迢跑到云阳来,别是有人假冒的吧?话说回来,谁这么大胆子敢假冒太子妃呢?   门房心里转了几道弯,干巴巴的笑道:“夫人且等等,小的进去向太太通报一声。”   他刚刚踏足,傅瑶一个眼色,常远会意,一柄长剑便卡在门房脖子上。   门房的心跳都慢了半拍,脖子上冷汗直冒,越发觉得那剑身滑不留手,一不小心就会斩断自己喉管。   他讪讪笑道:“夫人何必心急呢……我也没说不带你们去……”   他战战兢兢的领着傅瑶等人来到曹郡守家的别院,指着那一处宅邸道:“太子殿下就在此处休养。”   心下暗暗叫苦:皇城里的贵人都是这种动不动拔刀的做派吗?这完全跟土匪头子没什么两样嘛。   他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产生了一丝同情。   傅瑶扭头见他站着不动,遂皱了皱眉,“你还站着做什么?这儿没你的事了。”   门房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飞快跑开。   别院值守的侍卫里有几个是认得她的,见到傅瑶下意识一愣,“太子妃殿下……”   “是我。”傅瑶点点头,“太子殿下在里头吗?”   众人醒过神来,忙道:“在的。”   傅瑶抬脚便迈进去,她原本以为元祯或许伤得很重,不过从曹家一路过来,觉得气氛并不十分沉重,看来她不应该那样悲观。   一个侍卫在前边引路,来到一间厢房前头,躬身说道:“这会儿殿下大约服完药睡下了,太子妃可要进去瞧瞧?”   来都来了,多等会儿也没什么,不过傅瑶私心想着,还是亲眼看看比较安心,便说道:“咱们悄悄的进去,别吵醒太子就是了。”   侍卫应声,轻轻将门推开,阳光透过一条斜缝照进去,照见的却是一个女孩子清秀的面容。   侍卫诧道:“三小姐,您在这儿做什么?”   傅瑶默默皱起眉头。   女子脸上显出惶惑,呆呆不能做声。 第89章 说猖狂   连秋竹也瞧出不对, 当机立断上前:“有太子妃在, 这里不必你伺候了, 你先出去吧。”   语气里仿佛将她当成丫鬟。   女子脸上一红, 想解释, 又不知如何解释, 只好随着侍卫出去。   傅瑶瞧她分明有些留恋之意,心下更对这女子起了疑心。   她来到卧床前, 见元祯果然安心躺着,呼吸平稳,气色也非常红润——比想象中好上许多。   秋竹知机, 抱起皎皎道:“主子,我先带小小姐出去吧,免得吵醒太子。”   “去吧。”傅瑶点头, 目光仍凝视着床上人。   秋竹带上门出去, 屋内的光线立时变得昏暗,像陈旧的夕阳光,照着寂寂无人的老房子。   元祯的一只手从被子里垂下来,傅瑶给他塞回去, 一边为他掖好被子, 嘟囔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蹬被子……”   “阿瑶……”一声低低的呼唤从元祯嘴里出来。   是真耶?梦耶?   有那么一会儿,傅瑶怀疑他在装睡,故意玩这些把戏作弄自己。谁知静静地坐了片刻,元祯并无醒来的迹象, 看来是真睡着了。   她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惭愧。   这样枯坐也是索然无味,傅瑶情不自禁盯上元祯的面容。多日不见,她只能在想象中描绘元祯的容貌,如今终于实打实的相见,她才发现元祯比她想象中更能称得上美人——原谅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形容。   许是病中吃了太多补药的关系,元祯脸上有了点肉,轮廓比先前柔和了些,唯独嘴唇仍是相当的薄,细细如同刀锋,泛着清冷而锋利的光。都说薄唇的人无情,不知道这条定律对元祯适不适用。   她情不自禁沾上那两片唇。   眼前紧闭的双目忽然睁开,元祯木愣愣的看着她。   傅瑶觉得脸上腾地烧起来,忙挪开头,正色道:“你醒了?”   元祯仿佛不能相信,还揉了揉眼睛,迟疑道:“阿瑶?真的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山精鬼怪变的吗?”傅瑶不禁好笑。   “你怎么会来这儿?”元祯仿佛还停留在梦游的状态。   “当然是听说你受伤颇重,你都要死了,我能不来看你吗?”傅瑶没好气说道:“现在看来倒是好的很,真是白跑这一趟。”   元祯连忙为自己辩解,“年前那几日的确伤得很重,后来才渐渐好转,现在这儿还是麻的,不利于行。”   他露出一条缠着细棉布的腿。   傅瑶忧形于色,“能治好么?”   见她担忧,元祯的声音柔和了些,“太医说,再休养半个多月应该就没事了。”   傅瑶放下心来,又嗔道:“你也不往宫里通个消息,让人白担心一场。”   “我哪里没有递信回去,是他们行程太慢才耽搁了功夫。不过,你能来,我很高兴。”元祯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儿养伤,真是好没意思。”   “我可瞧不出你哪儿孤单。”傅瑶立刻翻起了旧账,冷眼瞧着他道:“来的时候,我还遇上什么三小姐,有佳人作伴,这点小伤算得什么?”   “你遇上她了?”元祯有些愕然,旋即拥她入怀,“那是些不相干的人,咱们不用理会,且说正经的,你究竟怎么出来的?”   傅瑶便将自己如何听到消息,如何产子,如何向成德帝请求过来探望,种种细节都一一道出。   元祯听得面容揪起,“也就是说,你才生产完就上路了?”   他以责备的眼色看着傅瑶,“你也太不顾惜自己身子!”   傅瑶为自己抗辩,“那没法子,你要真死了,我岂不是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再说,我不是好端端的没事吗?”   元祯瞪着她不说话。   末了还是傅瑶服软,“你别生气,我自己的身子自然心里有数,孩子也平平安安——是个很健壮的男孩,陛下见了都说欢喜……”   元祯叹道:“阿瑶,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又是这种诡异的语调,傅瑶急于转换话题,“有一件事你一定猜不到,我还带了另一个人。”   她让秋竹将皎皎带进来,皎皎一见面就扑到元祯怀里,眼泪汪汪的唤道:“阿爹!”   傅瑶在旁喝道:“仔细些!你阿爹还病着,别压着他。”   元祯却和女儿站在同一阵线,朝这边笑道:“不妨事的,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皎皎往他脸颊上蹭了蹭,抱怨道:“阿爹你长胡子了。”   元祯抱愧说道,“这些天一直卧病在床,也没来得及打理面容。”   皎皎却十分讲求实际,立刻从他身上下来——惹得元祯后悔不迭,决定明日就刮掉这片新长的胡茬地。   皎皎下了床,牵着傅瑶的衣裙说道:“阿娘生了小弟弟,小弟弟留在宫里,我就随阿娘出来了。”   元祯含笑看着她,“你胆子倒大。”   皎皎得意的扬起圆润的下巴,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   曹三小姐回到家中时,门房正在向曹太太回话:“……那女子好大的阵仗,二话不说就让人将刀架到我脖子上,小的实在没法,不得已才领着他们过去……”   曹太太听得眉毛紧紧蹙起。她是个结实的妇人,身材高大健壮,一张尖枣子脸上颧骨异样突出,可知是个精明人物。   她一眼瞧见失魂落魄的女儿,唤道:“莹儿,你怎么了?”   曹莹的眼圈儿又红了,“我……我被人赶出来了,她们说那里无需丫鬟伺候。”   居然敢将她的宝贝女儿当成丫鬟对待,曹太太眉毛倒竖:“谁这样大胆?那可是曹家的宅子,就算太子殿下也该讲点道理。”   曹莹垂着头,声音极低,“那人说什么太子妃……”   门房及时抓住话头,“小的遇上的那伙也自称是太子妃。”   太子妃好好的怎会来云阳?若说是假冒,谁敢假冒太子妃的名号?   曹太太心念电转,吩咐奴仆道:“去打听一下别院有何动静,及时过来回话。”   若那人是假冒的,太子殿下理应比她们更加生气。   得到的消息却是别院十分祥和,并无吵闹异动。   看来真是太子妃来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门房率先说道:“小的早就听闻这位太子妃为人悍妒,行事十分乖张,从当良娣的时候就是专房之宠,如今成了太子妃,宫里竟连一个侍妾也没有,听闻太子都要看她的脸色过活呢。”   曹太太冷笑道:“这种女人有什么好,一门心思霸着太子,如今竟从宫里追到云阳来了,这家教还不如咱们呢。莹儿,我看你比她可强多了。”   曹莹还在为方才的误会委屈,曹太太责备的看着她,“哭什么哭,一两句重话就受不了,就这样还想嫁给太子呢,我看连个小厮你都未必拿捏得住。”   曹莹才得了一句夸,又挨了一句骂,悲喜交加之下,眼泪更加汹涌。   晚上曹郡守回来,曹太太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就将听到的消息告诉他,“门下人来报,说是太子妃来了,自顾自去了别院,这会子只怕已经住下。”   “太子妃?”曹郡守顿了一顿,脸色有些古怪。   “她自己那样说的,谁知道真假,我也没亲眼见识。”曹太太的语气有些不平。   曹郡守淡淡说道:“太子既然许她住下,自然认了她是真的。咱们这东道主之谊总得尽到,明儿你亲自过去探视打声招呼,也好知道究竟。”   曹太太见他好像没事人般,自己更增怨怼,“凭什么要我过去探视?那女子实在气焰嚣张,就算她真是太子妃又如何,也不该动不动把刀架到人脖子上,连三姐儿也吃了挂落。俗话说得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她却完全没把你这个郡守放在眼里……”   曹郡守皱眉看着自家太太,这妇人好生糊涂,他冷冷道:“什么叫上下尊卑之别?不是你去拜见太子妃,难道等太子妃来拜见你一个郡守夫人不成?别人再猖狂是别人的事,谁让咱们地位低,便得受着,这点道理总得占全了。”   曹太太还想辩驳,门房又来传话,“适才那侍卫又来了。”   这一回曹郡守不待夫人说话,便直接抬手,“传。”   常远挺着步子进来,恭敬说道:“太子妃那会儿因忧心殿下病情,对贵府有所冒犯,特意命在下送来赔礼,还请贵府笑纳。”   曹郡守忙陪笑道:“太子妃真是太客气了,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一番推让之后,曹郡守还是收下——东西虽不是顶值钱的东西,但既然太子妃特意命人送来,他哪敢不受?   送走那侍卫后,曹郡守才返身,冷冷看着自家太太:“瞧见没,现在连道理也让别人占去了。” 第90章 夜话   天色渐晚, 秋竹领着皎皎睡下了, 傅瑶也打算洗漱就寝, 元祯拉着她的手, 恋恋不舍地说道:“就在这儿睡吧。”   傅瑶果断拒绝, “不行, 你伤没好全,我可不想挤着你。”   “那……至少多坐一刻钟, 陪我说会儿话。”元祯祈求般地说道。   傅瑶只好重新坐下。   许久不见面的两个人重逢,照例会有许多话说,然而气氛却是迟迟的沉默。在元祯那头, 尽管憋了一肚子心事,事到临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傅瑶的感受也和他差不多。   良久,还是元祯先作声, “给我打点水擦擦身子吧。”   这是把她当老妈子使呢。   傅瑶没好气的道:“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是真挺痒的。”元祯诚恳的点头。   ……   傅瑶端了热水来, 也不必元祯动手,自己就很熟练地将他扒了个精光——彼此都是老夫老妻了,即便裸裎相对也没什么好羞怯的。   元祯牵起嘴角,“阿瑶你可真性急, 适才趁我睡觉的时候偷亲, 这会儿又亟不可待地扒我衣裳,可惜我身上有伤,不能让你如愿了。”   都病了还这么不正经!   傅瑶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元祯呲的一声,“疼!”   “真疼?”傅瑶半信半疑,她明明掐的是完好的那条腿呀。   “真疼。”元祯含泪皱眉, 似乎委屈的不得了。   或许两条腿的神经有牵扯,这一条腿上的痛楚,那边也能感受到?   傅瑶的生物学得不好,也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她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道:“大概是我手劲太大了。”   既是擦洗身子,免不了接触到元祯线条分明的腰腹,傅瑶忍不住按了按,上头的筋肉仍十分紧实——元祯从前很注重锻炼,即便在床上躺着休养了这些日子,身上的皮肉也未松弛下来。   她本是无意识的举动,转头却见元祯眼内出火地盯着她,“阿瑶,你莫要再引诱孤。”   谁引诱他了?这人好不讲道理。   傅瑶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元祯以目示意,傅瑶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的手无巧不巧,正停留在那敏感部位的上头,再往下一点就是万劫不复。   她脸上腾地烧起来,将毛巾往水盆里一扔,“剩下的你自己解决吧。”   就算是夫妻,要她为他擦洗那处,傅瑶还是有点不自在——何况,她现在还不宜行房,谁知道元祯会不会因此烧死。   再进来的时候,傅瑶看到元祯脸上已恢复镇定,如同进入了贤者时间——没准他悄悄来了一发。   傅瑶慢慢挨着床坐下,脸色却是冷的,“我方才问了外头的侍卫,据说那位曹三小姐隔三差五就借着送补品的名义,过来看望殿下。”   “你吃醋了?”元祯笑看着她。   “没有。”傅瑶傲娇的扭过脖子,语气里不无酸溜溜的。   元祯使出力气挪过来,揪了揪她的脸颊,“还说没有,酸味儿隔着老远就闻到了。”   他好言好语的解释,“她自己要来的,我又没请她来,何况她打的曹郡守的名号,我也不好拦着她。不过你放心,她就是来了,我也没怎么跟她说话,多半时候都装睡不见。”   这种解释不能叫傅瑶信服,她嗔道:“亦即是说,殿下早就瞧出曹三小姐对您有意,既如此,你怎不回绝了她?”   元祯哭笑不得,“你这话就不讲道理了,别人什么都没说明,你想我怎么回绝,不更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傅瑶偏不讲理,她拿袖子遮着脸,闷闷说道:“既然殿下对曹小姐无意,何必硬要住在曹家的宅子里,咱们又不是没钱。”   她是真有点不放心。都说男人的心变得快,几个月不见,谁知道元祯能否保持对她的一心一意。她虽不觉得曹莹对自己是重威胁——光说容貌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她毕竟年轻鲜嫩,而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呀。   傅瑶哀叹着抚上脸颊。   元祯在一旁瞅着她,显然不懂她自怨自怜的心事,只古怪的说道:“阿瑶,你脸上抽筋了?”   傅瑶:……   跟直男果然很难聊下去。她转身欲走,“殿下早些休息吧。”   元祯扯住她的衣裳,沉吟道:“那次堕马之后,郡守大人就提出让我到别院养伤,既然曹氏要做这个人情,我也就将计就计应了他。”   傅瑶早就想问问堕马一事,颦眉道:“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呢?”   她记得元祯的骑术也颇精妙啊!   元祯望着她笑笑,“阿瑶,你果然很关心我。”   傅瑶的脸垮下来。   元祯干咳了咳,“说正经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是一行人相约去山林行猎,结果不知是哪里的猎户将咱们当成野物,一支铁箭恰好射在马掌上,这才使我摔了一下。”   “是意外还是人为?”傅瑶急问道。   元祯摇头,“不知,事后也着人盘问过那猎户,却是个木讷的哑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傅瑶下意识想到高家,除了高氏,还有谁会这么迫不及待置太子于死地?只是他们如今远在京城,莫非他们的手伸得如此长么?   “这和曹郡守有何关系?”傅瑶拾起跑偏的话题。   她一向不操心政事,如今肯这样细细盘问,自然是出于对他的关切。   元祯感动的热泪盈眶,好不容易才沉下心来,“云阳本是富庶之地,却因历年来多有灾情,一而再再而三向父皇上疏减免赋税,朝廷历年更是拨了不少赈灾款项,可我来此之后细细查究,才发觉这些银钱竟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可曹家且富贵至此,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瑶听得心惊,“殿下是疑心曹郡守侵吞了这些款项?”   元祯点头,“怕是不止,我还打听出,曹郡守仿佛与高文波底下的一名门生有所牵扯,若真如此,里头的纠葛可大了。”   难怪元祯要留在这儿,还不能打草惊蛇。若能顺藤摸瓜牵出高家,倒真是功德一件。   傅瑶听到此处,总算完完全全放下心来,她轻笑一声,“曹郡守千方百计想将女儿嫁给你,你却想查他的账目,殿下的心也太黑了。”   “只有对着你的时候,孤的心才是红的。”元祯点了点她的颈项。   两人厮磨了一阵,元祯叹道:“现在我倒疑心父皇派我到此处的用意了,若说是巧合,也太凑巧了些。”   傅瑶的心震了一震。   倘若成德帝这回贬谪太子并非无心迁怒,而是有意为之,那么或许他一早就有了清算高家的念头,只是顺水推舟让太子来做这件事。   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可实在太难猜了。   *   次日一早,傅瑶领着女儿享用丰美的早膳,有浓香可口的灌汤小笼,鲜肉鼓鼓的烧麦,脂油淋烤的胡麻饼,还有撒了焦圈和芥菜丝的豆汁儿,果然只要有银子,什么好吃好喝都能信手拈来。   皎皎吃得心满意足,回头望床上一眼道:“阿爹好可怜,只能躺床上喝粥呢。”   元祯握着汤匙的手一僵。   傅瑶面不改色,“你阿爹还在养伤,沾不得那些发物,饮食还是清淡些好。”   元祯愁眉苦脸的望着这边,恨不得用剩下的那条好腿来换一张烧饼。   哪知傅瑶一来就应了外人口中的悍妒,以养伤为由,谨遵医嘱,半点禁忌也沾不得。之前元祯仗着身份发号施令,偶尔还能享享口福,如今太子妃一来,他的日子反而过得更清苦了。   常家两兄弟都对这位殿下十分同情。   傅瑶凉凉往后扫了一眼,“皎皎,今后咱们还是搬出去用膳吧,免得你阿爹看着眼馋心热。”   元祯忙陪笑道:“不必,不必,这粥热热的,我喝着很舒服。”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怪道都说太子殿下惧内,果然所言不虚。   拾掇完桌子后,就听下人们来话,“郡守夫人携三小姐求见太子妃。”   傅瑶命将两人延至大堂入座,自己慢条斯理的整顿一番后,才姗姗过来。   曹太太见她这般慢待,心中哪有不气的,纵然对方是太子妃,可太子妃也不该这样跋扈,俨然把这别院视作自己家了。   天下哪有鸠占鹊巢的道理!   曹太太干巴巴的笑道:“臣妇昨日就想来拜见太子妃的,因事忙分不开身,直到晚间才听家下人说起,又恐耽搁太子妃休息,所以不得过来。”   傅瑶坐在高座上笑道:“夫人太多礼了,倒是我昨日因心急对贵府有所冲撞,还未亲身前往告罪,是我的不是。” 第91章 倒霉   曹太太的心宽了宽:瞧这位太子妃说话如此谦和得体, 怎么, 也不像传闻中那般悍妒么。   安心之余便是轻蔑, 曹太太笑道:“太子妃何必客气, 您尽管安心在这住下便是, 我们老爷最是豁达的人, 绝不会为此计较的。”   言下之意:她的地盘她做主,留傅瑶住下是大度, 可在这所宅子里,容不得她用天家气派来放肆。   傅瑶眉眼盈盈,“夫人这话就差了, 太子殿下岂是无功受禄的人,更不愿意白沾别人的好处,等走的时候, 夫人您开个单子, 咱们一总付账便是。”   这是把他们家当成客店了?   曹太太气得鼻歪眼斜,好不容易才努起笑脸,“太子妃何必算得这样清楚呢?好好的怎么说到银钱官司,咱们又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 夫人的意思莫不是自家人?”傅瑶淡淡瞟着她。   曹夫人一愣, 忙垂头道:“妾身不敢。”   看玩笑,她哪敢与太子乱攀亲戚,若莹儿真入了东宫,倒还有的商量;如今她虽是一时口误,较真起来却是逾越之罪。   她只好服软。   傅瑶反伸手将她拉起, 眉目含笑说道:“瞧夫人这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我不过说句玩话,您就当真了。”   曹太太摸了摸颈子上的汗,想哭又哭不出,只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这位太子妃外表温婉,内心却奸猾无比,看来不是好惹的人物。曹太太心中有了计较。   此时她才想起身旁的女儿,忙推她上前,嗔道:“见了太子妃也不知道行礼。”   曹莹在旁边站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她本是个羞怯人儿,曹太太这么催她,她就更臊了。   傅瑶却拉起她的手笑道:“这位便是三小姐吗?生得好生标致。”   曹太太惊喜不迭,“原来太子妃认得莹儿?”   傅瑶轻轻一笑,“听说太子病重的那些时日,三小姐隔三差五的过来探望,连门口的侍卫都熟之又熟了。”   但凡正经的大家闺秀,绝不会几次三番往男人房里钻,傅瑶这话分明意有所指。   曹太太听得尴尬不已,“原是我操心府中家事,又记挂太子殿下病情,才让莹儿代为过来。她自小帮我理事,对药理也略有涉猎,为人最妥帖不过。”   “三小姐还有这般能耐?真是人不可貌相。”傅瑶饶有兴致的说道,“不知可许了人家没有?”   曹太太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话题,心中狂喜不迭,遂半吐半露的告诉她:“没有,这丫头的眼界高的很,又要人才出众的,又要性格好处的,哪有桩桩件件这样如意的?”   她谄媚地笑着,“倒是昨儿莹丫头回来,说对太子妃您的风姿十分倾倒,若有幸能到太子妃身边,和您做个伴就好了。”   她自信这话说的十分高超。   当然不可能直接表明对太子有意——那样未免太不矜持了。可是经曹太太这么一说,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却显得含蓄多了,顺便还能讨好一下太子妃。倘若太子妃一高兴,许曹莹进宫做个良娣,那就皆大欢喜了。   然而傅瑶捂着嘴诧道:“夫人怎可有这样的打算?三小姐这样好的人才,送进宫做宫女未免太可惜了!”   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夫人虽是一番美意,请恕我不能笑纳。”   曹太太听得呆住。她心里恨不得爆粗口:说是作伴,谁他妈要给你当宫女了!   然而两句话语意连贯,曹太太即便想解释,也无从解释起。她憋得脸红脖子青,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瑶微笑看着这位险些被她气坏身子的妇人,“曹夫人还有何事么?”   曹太太好不容易回转过来,强笑道:“不知太子殿下病势好转了没?可否让妾身见一见,回去也好向老爷回话。”   傅瑶引她们往后院去,并不让她们进屋探视,只道:“殿下正在休养,还是别进去打扰了,在外头远远望一眼即可。”   骗鬼呢,哪有人吃完早饭就睡觉的。   曹太太明知她在扯谎,无奈已经技穷,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应对。   曹莹抻长了脖子张望,可惜隔着厚厚的纱窗,根本什么也瞧不清楚——回头发现傅瑶笑看着她,曹莹便如做坏事被人抓住的小偷,脸上更红了。   两人正没奈何,忽见一个小女娃由侍儿引着过来,呀呀站到傅瑶脚跟前。   曹太太眼睛一亮,立刻笑道:“这位便是皇女孙吗?真是个美人胚子。”   利用小孩子来讨好大人是条妙计。再厉害的女人,在自己的亲生骨肉面前,也不得不显出几分柔和。   曹太太心中盘算了几遭,揽着女儿笑道:“说来也巧,莹丫头顶喜欢小孩子,也喜欢照顾小孩子。我府里那几个毛头顺顺当当长大,少不了莹儿的一份功劳。”   她这话也不错。曹太太老蚌含珠,年近四十还产下几个男婴,因前头几个姊姊多已出嫁,少不得曹莹从旁帮着照拂——为了这个,她也巴不得及早寻个人家,好脱离这份差事。   可巧皎皎似乎对这位陌生的姊姊很感兴趣,紧盯着曹莹不放,曹太太便趣道:“皇女孙仿佛很喜欢我们莹丫头呢,真是天生的缘分。”   傅瑶笑道:“我瞧着也是,三小姐,你可愿抱一抱皎皎?”   曹莹自然甘愿从命。   她微微俯身将皎皎抱起,动作轻柔的哄着她,如同对待家中那些弟弟般——这套功夫她已做得十分娴熟,自信不会出错。   皎皎双目湛亮的看着她。   曹莹心中欢喜,这女娃儿似乎喜欢上她了。有了这个前提,以后她在太子府的生活也会容易许多。   谁知下一秒皎皎就画风突变,抓起她的脸颊,用力揪着掐着,恨不得从皮肉从骨架上扯下来才好。   曹莹连连叫痛,又不敢动手打她——皇女孙欺负她是小孩无知,她若还手就成了以下犯上。   曹莹的一双手在空中乱挥乱舞,众人慌了神,连忙上去解围,岂知皎皎又顺手拔下曹莹头上几只发钗,还顺手揉了三揉。   众人成功将两人分开后,但见曹莹一头乌发乱蓬蓬如鸟窠一般,脸上也肿起一大片,恰如红通通的夕阳。   傅瑶连声抱歉,“真是对不住,皎皎她原先很乖的,不知怎的今日倒不比寻常。”   秋竹在旁说道:“许是水土不服罢。”   显然主仆俩都没太当回事。   曹太太听得直翻白眼,这能叫不比寻常吗?简直就跟疯了一样!她看了看狼狈的女儿,心中更是怜惜不已。   傅瑶在旁提议道:“不如请太医来瞧一瞧,三小姐脸上似乎伤得不轻。”   曹太太没好气的说道:“不必了,曹家自己也有大夫。”   她扶着女儿的肩膀出去,心里恨不得骂了一千句杀千刀的,伤了她女儿如花似玉的脸孔,这会子又来假作好心,他们曹家也是有尊严的。   抱着这股念头,曹太太负气走出别院,直到接触到侍从们诧异的目光,她才醒过神来:糟糕,三姐儿还顶着一头乱发呢,最少得梳个妆才好出来。   更何况,曹莹身上的衣裳被揉的皱巴巴的,也没来得及更衣,这被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可是要她折返回去向太子妃求助,她又拉不下这个脸。   曹太太将女儿的头揽入怀中,咬牙道:“莹儿,你忍一忍,咱们很快就到家了。”   心中却无比沉痛的想着:不出明日,她们就会被当成笑话乱传了。   曹莹埋在她肩膀上,眼圈红红的,里头有将坠欲坠的泪,她闷闷说道:“娘,我不想嫁给太子了。”   那一对母女简直是邪魔,她绝不相信她们是无意的,这要是进了东宫,没准还会被怎么磋磨呢。   曹太太哪知道她心里的念头,只顾叱道:“胡说什么,哪有你这样没志气的。”   两人回到家,门房上来开门,见面就吓了一跳:“喝!三小姐怎么脸红红的,头发也乱了?”   曹太太没好气说道:“被狗追!”   门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一面若有所思道:“见到狗也会红脸啊?”   曹太太险些没被他气死。   *   自此,别院的日子便清净许多,不见曹家母女时常过来搅扰,傅瑶也就顺顺当当的定居下来。   她将此事说与元祯,元祯听了只当笑话:“看不出来,皎皎无意间还帮了你的大忙。”   傅瑶却一脸严肃,“我觉得她是有心的,真的,你看她平时多乖巧啊,怎么遇上曹三小姐就变得顽皮了呢?”   元祯诧道:“不是你跟她串谋的么?”   傅瑶白他一眼,“胡说八道,我才不会教皎皎这些。”   “我还以为你醋妒到如此地步,见到一个不顺眼的就要斩尽杀绝呢。”元祯哈哈笑着。   “去你的。”傅瑶瞪着他。   皎皎的早慧固然令她吃惊,可傅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此刻她记挂的是另一个:算算日子,皇长孙也近满月了,不知他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不能不为他担心。 第92章 满月宴   椒房殿中, 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皇长孙的满月宴, 自然热闹非凡, 成德帝下朝之后亲身前来, 抱着孩子逗弄半日方才离去。   明眼人都瞧得出, 皇帝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   赵皇后从未像现在这般志得意满, 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满面春风的招呼众妃嫔入座, 多少年的闷气一扫而空,心中着实畅快。   赵皇后之下便是高贵妃。她看着赵皇后的轻狂举动,忍不住牵起嘴角笑道:“皇后娘娘, 您还是把那金指甲套子摘了吧,仔细伤着孩子。”   “本宫自然省得,用不着你来提醒。”赵皇后有些不悦, 一面便唤了侍儿过来, 取清水净了手,方将套子摘下,重新抱起孩子。   “娘娘何必生气呢?臣妾只是怕皇后娘娘多年不曾照顾过婴孩,有所疏忽罢了。”高贵妃掩口而笑。   李昭仪因前些日子高贵妃落魄, 自己好意相问却遭慢待, 这会子便忍不住想怼她一怼,“贵妃姐姐这话便说差了,皇长孙前头可还有皇女孙呢,论起照顾婴孩,皇后娘娘不比你熟习得多?倒是安王殿下成亲也快一年了, 至今还未听得府里有消息传来,贵妃姐姐才应该着急吧?”   “你……”高贵妃脸色一变,待要与她分辩,又确实拿不出有力的反击——那位安王妃空有个扶男之名,肚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谁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   高贵妃只好将矛头对准赵皇后,轻轻笑道:“先头皇女孙出世的时候,也没见皇后娘娘怎么探望,如今换了皇长孙,皇后娘娘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格外热切,臣妾真是大开眼界。”   众妃脸上都有几分尴尬。   自从太子被贬云阳之后,皇后与贵妃真是越来越不对付了,冲突都快摆到明面上来,却叫她们夹在其中难做人。   赵皇后冷冷说道:“高氏,皇上因着元宵佳节才格外开恩,复了你贵妃之位,你不要不识好歹,辜负了陛下的恩典。”   周淑妃想从中圆场,因笑道:“陛下为皇长孙取的什么名?娘娘不如说出来,也让臣妾们听一听。”   赵皇后注视着婴儿温润的眉眼,不无骄傲地说道:“陛下同本宫仔细参详,选定了一个笃字。”   周淑妃凑趣笑道:“温厚诚笃,一心一意,是不错的名字。”   高贵妃拨弄着自己涂得鲜红的指甲盖,盈盈笑道:“诚笃忠厚是好事,放在宫里头就不怎么适用了,何况,本宫听闻笃也有病势沉重的意思,自然了,或许娘娘渊博,学着民间取贱名儿的法子,指望皇长孙好养活吧。”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勃然色变,高贵妃这意思,不是暗指皇长孙可能早死吗?   一旁站着的郭贤妃淡淡说道:“贵妃姊姊,你不曾听说是陛下取的名么?你若觉得不好,不妨向陛下进言去,何必在此揪着皇后不放?”   “哟,贤妃同皇后果然姊妹情深哪!”高贵妃掩口而笑,“却不知你幽居养病的那些日子,皇后娘娘可曾遣人看过你呀?”   赵皇后再也忍耐不得,冷着脸说道:“高氏,你还是回宫吧,本宫听闻安王午后会进宫探视,你该回去准备准备。”   “臣妾告退。”高贵妃朗声说道,可见她自己也不愿留下来。   她这一去,场上立刻清净下来。众人与她本就交情平平,如今见高氏这样跋扈,不免又多了几分怨怼。只因太子被贬,高氏一脉又得意,才不得不忍下这口气罢了。   张德妃率先说道:“娘娘,高姐姐一向嘴皮子快,您别放在心上。”   赵皇后铁青着脸不说话。   须臾众妃散去,独独郭贤妃留下来,因劝这位表姐,“娘娘您别为高氏的话怄气,她如今把谁都得罪完了,对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事。”   赵皇后叹了一声,“我哪会同她动气?我就是担心太子,便是为了太子,我也得忍着。”   郭贤妃默然片刻,“这些日子也不曾听闻云阳有何异动,且太子妃也在那儿,想来应该无碍。”   赵皇后忽然想起郭贤妃从前很敌视傅瑶,下意识看了她一眼,问道:“你那位侄女如今还在庵堂清修?”   “否则还能在何处?为了这个,我同郭家差不多断绝了来往。”郭贤妃苦笑说道,“自然,这也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郭贤妃这个样子,才像是入了佛门后顿悟的表现。她从前那般不喜傅瑶,如今却站到了她那边,时时帮着她说话。   果然时间能改变一切。   赵皇后瞅着她,怀疑自己有一日会不会也像郭贤妃般,对那个女子的厌恶渐渐平淡,甚至消失,可惜她不能——只要她一见到那张脸,前尘往事便如潮水般翻涌而来,令她生出由衷的厌恶和惧怕。   *   高贵妃经过一番唇枪舌战,嘴上虽得到畅快,回到宫照旧意气难平。   元祈已经等候多时了,见到她便问道:“母亲从何处来?”   “去椒房殿转了转,皇长孙的满月宴,说热闹是热闹,也不过是一群女人围着说闲话,脂粉气熏人。”高贵妃淡淡说道。   她打量着座下的儿子。即便是成了亲,元祈还是从前那副小孩模样,当着她卑卑切切,下人面前偏伶俐猖狂,转头见了美人,嘴角恨不得流下哈喇子——这哪是个活人,分明是个小鬼。   高贵妃越看越没好气,就算太子不在了,就这个儿子也不能令她满意。   她懒懒往座上一靠,“本宫听说,你近来行事很不规矩,常在外头花天酒地的胡闹,上个月还看上了你舅舅府里的两个绝色丫头,把她们收了房,可有此事?”   元祈怯怯的点了点头。   做便做了,这会子露出这副模样做什么。   高贵妃看了更觉心烦,儿子大了,也不好像从前那般教训,只道:“你如今身在宫外,母亲管不了你什么,只你须记着,别太闹出格来,惊扰了你父皇就不好了。”   元祈见她无甚怒意,脊背不觉挺直了些,喜道:“父皇才无心管这些事。”   高贵妃轻嗤一声,“自然,你又不得你父皇重视,他怎会管你的闲事。”   元祈便有些讪讪的。   “你那位王妃呢?你行出这些事来,她倒不和你闹?”高贵妃总算记起自己还有一位儿媳妇。   说起孟扶男,元祈的语气便有些闷闷的,“她怎会和我闹,她压根不管我这些事,一早成婚的时候便说了,除了她带来的陪嫁丫鬟,旁的都随我处置。”   天下竟有这样大度的女人?   高贵妃亦是大开眼界,想一想,大约这位孟氏女实在贤惠,以讨好夫君为己任,才不敢违拗其心意吧。   传言孟家人如何刚烈,看来也不过如此。   高贵妃目有喜色,说道:“她不同你闹最好,只是你也须加把劲,尽快生一个嫡子下来,如此为娘也能放心了。”   为了皇长孙的缘故,成德帝往椒房殿去得可勤了,高贵妃想起这个就气不忿。   元祈抬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高贵妃机警,立刻看出其中别有隐情,想起新婚那夜的异状,她顿时猜出不妙。   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浮现出来,“她该不会……还没同你圆房?”   元祈垂着头闷不做声。   “岂有此理!”高贵妃怒而起身,“她怎么敢?”   孟扶男固然大胆,但归根究底,还是这个儿子无用,否则不会连一个女人都降服不住。   高贵妃冷冷看着自家儿子,“她不肯,你就听之任之么?”   元祈讷讷说道:“每次我去她房里,她就找借口推脱,我若强来,她就动起拳脚,儿子实在没法。但除此之外,我找别人侍寝,她就从来不管。”   孟扶男当着人从来有条不紊,和和气气,人人都称安王妃贤惠,哪知道里头却有这番隐情?此种话又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即便是问到孟家,他们也不会管夫妻床笫间的事。何况,安王妃并没犯妒忌之过,反而容忍丈夫的荒唐行径,旁人更只会称赞她。   高贵妃就纳了闷了,孟扶男这样做,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不跟丈夫圆房,生不出嫡子,纵然有孟家在,她的地位不会受到威胁,可眼看着丈夫纳妾,将来这份家业会落到别人手上,她真咽的下这口气吗?   但不管怎样,眼下高孟两家的联盟必须稳固。   高贵妃思及此处,半带威胁的看着儿子,“我不管你想什么法子,总之别让你那位王妃由着性子来,若一年之内还抱不上孙子,你也别到我这漪澜殿来了。”   元祈蔫头巴脑的出去,默默叹了一声:高贵妃是只狮子,他那位王妃却是头不做声的雌虎,他夹在两只猛兽中间,日子还真是难过。 第93章 走路   李德清这位内侍紧跟着他, 见他愁眉不展, 却想出一个主意, “主子, 您想制服孟王妃, 小人倒有一个打算。”   “什么法子, 快快道来。”元祈急道。   李德清悄悄说道:“前朝宫里的娘娘们,就有用些秘药迷惑君上的, 据说用后可使人神思昏沉,情志不坚,小人想着, 这武功再高的人,只怕也抵不住药石的厉害。殿下若是愿意,小的在太医院有些门路, 这便去搜罗了来。”   元祈眉开眼笑, “快去快去,若能成功,本王重重有赏。”   李德清大约真有些野路子,很快就将那药递到他手上。   元祈捧着那小小的纸包, 心中反而有些打鼓。实话实说, 他对孟扶男真有些畏惧,天知道她那双拳头劲力有多大,倘若惹恼了她,自己一定没有好下场。   他定一定神,向身边侍从道:“去跟王妃说一声, 本王今晚要她陪同饮酒。”   这点面子,孟扶男还是得给他的。   元祈做成这场鸿门宴,静候着猎物上门。   孟扶男果然没有拒绝。   尽管他这位王妃并未刻意修饰,可元祈一见到她这般冷艳容貌,心中还是痒痒起来。   他殷勤抽开椅子请王妃坐下,道:“近日来总没见你,也没好好和你说说话,是本王的不是。”   孟扶男冷淡的说道:“王爷自有美人侍奉在侧,自然不必妾身碍眼。”   话里仿佛有些醋意,元祈一喜,以为有了转机,巴巴说道:“她们不过是图个新鲜,其实哪比得过你呢?你放心,我再不会因此冷落你。”   “王爷何必如此,女子以柔顺为德,不以悍妒为美,妾身不会做出有违女德之事。”孟扶男仍是那副冷淡神气。   你倒是说说你哪儿柔顺了!   元祈憋着一肚子火,好不容易才重新挤出笑脸,“不说这些了,来,咱们饮酒。”   他执起银壶斟了一杯,看着孟扶男道:“你怎么不喝呀?”   孟扶男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得元祈心头毛毛的,担心她看出酒里有问题。   好在孟扶男似乎只是一贯面瘫,并未觉出端倪,她以袖掩口,慢慢将那杯酒饮下。   元祈放心下来,立刻又给她倒了一杯,“再喝。”   孟扶男淡淡说道:“我酒量不好,恐怕不能多饮。”   元祯早就防着这一关,笑道:“没事,我陪你喝。”   他饮得既多且快,看来的确是不怕——本来这酒只是催情,又非毒酒,他甚至巴不得多喝一点,方便成事。   孟扶男默默看着他。   酒过三巡,元祯已经醉眼迷离的趴在桌上,脸上如火烧一般。孟扶男却还十分镇定,只是袖子湿了一大片——可见她将那些酒都折进袖里。   孟扶男带上门出来,正遇上李德清鬼鬼祟祟的在门外张望,他尴尬的唤了一声,“王妃。”   “殿下在里头喝醉了,你快进去服侍他就寝吧。”孟扶男说道,甚至朝他笑了一笑,令李德清受宠若惊。   李德清忙答应着匆匆进去,一面寻思着:莫非安王殿下心软了,临时改变了主意?否则王妃怎好像没事人般。   孟扶男顺手给门带上了锁,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里头传来粗重的喘息,才静静离开。   一名侍妾听到异动过来,正好在拐角同王妃打了个照面,她匆匆施了一礼,“妾身听到殿下房中似有动静,因此过来看看,没出什么事吧?”   她脸上颇见担忧——安王殿下贪欢好色,这才出宫建府多少日子,府内就有了四五名侍妾,她虽然得幸,可并不出挑,时刻得防着新的竞争对手出现。   倒是这位王妃平易近人,甚少管她们的闲事,因此妾室们也对她很敬重。   孟扶男脸上有一点模糊的微笑,“殿下正由人服侍着就寝呢。”   就寝这个词有着丰富的含义,侍妾由表情猜出王妃的所指,她赔笑问道:“不知今日是哪一位姐姐侍奉王爷?”   “我也不知,只适才见到李德清进去,便再没出来。”孟扶男浅浅说道。   “啊?”侍妾的嘴张开不响了。   想不到安王殿下还有那种喜好,真是大开眼界。若单是好男色也罢了,这在京中也算寻常,可却连獐头鼠目的公公也都不放过,这就不单是秽乱,简直是怪癖了。   一时间,侍妾看向元祈卧室的目光变得复杂莫名起来。   孟扶男淡淡一笑,缓步离去。   *   元祯在别院休养得身体渐渐痊愈,这一日便由太医们共同主张,将绷带拆解下来——张太医一把老骨头架子经不起颠簸,可来的也都是太医院的佼佼之辈,他们的建议自不会有错。   傅瑶小心翼翼的扶着元祯下床,用哄小孩儿般的语气说道:“慢慢来,先伸左脚,站稳之后,再将右脚从床上放下。”   皎皎在一旁好奇看着,“阿爹也和我一样学走路呢。”   也许是无意识的,但不经意间就有一种轻视的语气。   元祯一急,脚下便一个趔趄。   皎皎这小恶魔嘟囔道:“还没我走得好。”   元祯脸上立刻沉下来。   傅瑶忙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在床上躺久了,不习惯就是这样。”   一面看着皎皎说道:“你别忙着笑你阿爹,你且看着,你阿爹比你学得快多了。”   元祯也小声嘀咕,“我就不信连小孩子都比不过。”   傅瑶听着也是无语,这都什么人呀,连跟小孩子都要较劲。   她领着元祯再走了几步,这一回果然顺畅了许多,不须傅瑶搀扶也能稳步行走了。   “怎么样?腿上还疼不疼?”傅瑶关切问道。   “有点酸……疼是不疼。”元祯摸了摸膝盖,得意的朝皎皎拧了拧眉毛,“瞧见没,我比你厉害多了。”   皎皎冲他吐舌头做鬼脸,“阿爹无赖,以大欺小。”   傅瑶瞧他们父女眉毛官司打得热闹,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这两个活宝真是宫里出来的吗?简直把皇家的脸都丢尽了。   傅瑶引着他在院里转了几圈,见他微微的出了汗,便担心的问道:“累不累?要不要回去歇会儿?”   元祯擦了擦脸,“不必,我想还多走会儿。”   看得出,他也想尽快好起来。   傅瑶的脸色黯了黯,“小皇孙的满月已到了,我这个娘亲也不能亲自回去看看。”   元祯安慰道:“孤已经派人送了贺礼回去。”   自己亦有些惆怅,“只是送到的时候,怕已经是下个月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傅瑶默然。   门口的侍卫匆匆来报,“郡守夫人领着一大群夫人过来了。”   傅瑶听他说得不清不楚,皱眉道:“都有哪些人?”   “不知,总之不少,都说是来探望太子的。”侍卫说道。   元祯匆匆将拐杖往侍从手里一放,立即转身,“阿瑶,我累了,得去歇着了。”   还真是避如洪水猛兽。   傅瑶搀着他的胳膊,一边吩咐秋竹,“领她们到大厅里坐,我随后就来。”   她扶元祯到床上躺下,在他耳边低声咬牙,“你倒会躲懒,这些麻烦事全交给我来。”   “谁让你是我妻子呢?”元祯眼神明亮。   傅瑶却不会轻易被他打动,她为元祯盖好被子,颐指气使的吩咐道:“老实躺着,无事不要起来。”   “是,小的遵命。”元祯在床上乖乖点头,却因动作太急,撞上了床头一块板壁,害他呲溜倒灌了一口凉气。   傅瑶嗤的一笑,上前揉了揉他的前额,“让你老实躺着,你也不听。”   哪知元祯比她想的还不老实,顺势搂住她滑腻的脖颈,两片唇就贴上来。   傅瑶嗯哼一声,到底没有推开他。   这一吻绵长得很,抬起头的时候,傅瑶已有些气息不稳,脸上也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她掸开元祯的手臂待要出去,岂知正对上门口一个小丫鬟惊讶的眼——原是曹太太等得不耐烦,派了个小婢过来打探情况。   傅瑶冷淡的说道:“不好好做你的事,一双眼睛乱飘什么,再看,挖出你的眼去喂鱼。”   她这般气势汹汹,吓得婢女心胆俱寒,忙施礼说道:“婢子不敢。”   傅瑶哼了一声,径自走出院门。   婢女老实巴交跟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中却不免胡思乱想:这位太子妃真是虎狼之性,太子还病着,她就这样急不可耐,难怪太子的病迟迟不好,想是被掏空了身子罢。   傅瑶并不知自己的形象已由悍妒妇升级为女色魔,仍是一脸镇定地走出,可当她来到堂中,这份平静也维持不住了。 第94章 吃醋   大厅之内, 曹太太及诸位夫人已等候多时了。   傅瑶一进去就觉得眼睛几乎闪瞎, 来的夫人不仅多, 而且衣裳穿得花花绿绿, 活像一群蝴蝶飞到花丛中来。   这别院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花园子, 甚至连花香都不缺少——这些夫人身上不知熏的什么香粉香料, 一股股陌生的气味糅杂在一起,硬生生从令人陶醉变成令人作呕。   傅瑶觉得云阳人的审美实在堪忧。   曹太太显然已对这种气味十分习惯, 满面春风的招呼道:“这位便是我同你们说过的太子妃。”   众夫人都起身向傅瑶行礼。   傅瑶也含笑命她们入座。   “如今太子殿下抱恙在身,太子妃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可见恩爱笃睦, 实在羡煞了咱们这些人。”曹太太殷切的说道。   她毕竟不是傻子,得罪了太子妃,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尽管心里暗暗怄气, 表面仍是竭力的趋奉着, 以此显示自己同太子妃格外要好。   当然,如此一来,众人也会对她这位郡守夫人倍加尊崇。   傅瑶瞧出她的心思,也跟着虚与委蛇——反正都是作假, 她自己也不吃亏, 何乐而不为呢?   她与本地的这些夫人并不相熟,一大半的话都是曹太太在说,傅瑶也随着敷衍几句。只是当她们提出探望太子时,傅瑶便来一招四两拨千斤,轻飘飘的支吾过去。   曹太太笑道:“太子妃, 既然太子还在休养,不如您把皇女孙抱出来让大伙儿瞧瞧,她们可都没见过宫里的贵人。”   曹太太是见识到那女娃儿的恶劣秉性的,怎可让莹丫头一人受苦,让大伙儿都瞧瞧她们母女的真面目,太子妃教女无方的名声就能传遍云阳了。   她这样暗搓搓的想着,为即将到来的场景感到隐隐快意。   傅瑶并未拒绝,让秋竹将皎皎抱出来,展示于众人面前。   众夫人在外都是可亲的长辈,见了小婴孩便爱的不得了。何况皎皎肤色白润,圆头圆脑,的确惹人怜爱。   众人赞不绝口,纷纷夸耀皇女孙的相貌,并从随身的饰物里挑出一样作为贺礼。其中以忠勤伯夫人耿氏的举动最为夸张,接连在皇女孙脸上香了几口——皎皎闭着眼,攒眉忍受那股缠人气味。   曹太太冷眼旁观,一直盼着这女娃儿现出原形,谁知直到众夫人一一告辞离去,皎皎仍是安安静静,几乎没怎么说话。   小魔头今日转了性了?   曹太太心中惊疑不定,向傅瑶笑道:“皇女孙今儿倒挺乖巧。”   “她一直都是这般,从小由女官嬷嬷们教养着,岂会真的不知礼数?”傅瑶说道,“太太您若是不信,自己抱抱就知道了,这孩子乖得很。”   装吧,明明前些时莹儿过来,这小魔头还像个疯婆子。莫非莹儿与她天生八字相克,因此才不对付?   曹太太迟疑着伸出手去。   傅瑶将孩子递到她怀中,曹太太轻轻接过,在怀中颠了半日,果然不见有何异动,甚至渐渐有睡着的迹象,不禁喜道:“这孩子跟我很亲呢。”   话音才落,皎皎猛地睁眼,两只圆乎乎的拇指放到曹太太眼皮上狠命揉搓,疼得她老泪纵横。   曹太太尖叫一声,放下孩子就飞快的跑出去。   一直到出了门,她才扶着柱子拼命喘气:她算是瞧出来了,这孩子就是个魔星,天生克她们曹家的。   傅瑶牵着孩子来到后院,元祯倚在枕上,已经自个儿坐起来了。   “不是在装睡吗,怎么不多装一会儿?”傅瑶笑道。   元祯的语气有些淡淡的,“睡不着,懒得勉强自己。”   傅瑶就势在床边坐下,“你就会偷懒,只苦了咱们母女,你不知那些夫人多难应付,一个人仿佛生了十条舌头,聒噪得厉害,身上的气味也实在熏人,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香粉,闻着都觉得堵得慌。”   皎皎在旁很配合的拿袖子捂着鼻,声音脆脆的说道:“还有她们都来抱我,有个夫人的手劲好大,我的脖子都快被她勒断了。”   元祯微笑道:“皎皎,你先出去吧,阿爹同你阿娘有事要说。”   皎皎眨了眨眼,目光在两人面上转来转去,似乎猜测发生了何事,还是秋竹知机,抱起皎皎说道:“小小姐,您流了一身汗吧,奴婢出去给您擦一擦。”   她关上门出去。   傅瑶见元祯的表现不似平时,心里无端有些忐忑,讪讪道:“来客都散了,殿下要不要再起来走走?”   元祯拍拍枕边,“你坐过来一些。”   傅瑶虽不知何意,还是听话的上前。   “我听常侍卫说起,你是由一位姓秦的公子护送而来的,可有此事?”元祯冷淡的看着她。   就知道那两兄弟信不过。   傅瑶心中恨恨,面上决不能露出分毫。狡辩是最愚蠢的行为,她自己也恨这个,因此只能实话实说,陪笑道:“不过是在沧州偶遇,顺道载了我一程,谈不上什么护送。”   元祯眸中冷凝,“秦爽若不是对你有意,怎会不知避嫌,巴巴的赶着奉承太子妃;你若不是对他有情,怎会甘心接受他的好意,而非严词拒绝?阿瑶,你心里究竟转的什么念头?”   是很失望的口气,他对她很失望。   傅瑶心中战战,努力解释道:“殿下会错意了,傅家与秦家本是旧识,如今见了面也只是故人之谊,清清白白,非关其他。秦爽帮我,只是希望我平安到达云阳,早日见到殿下你,你怎么能胡乱揣测呢?”   “清清白白,谁能担保?”元祯冷笑一声,“他从前就对你有觊觎之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倒搬出故交之谊来,莫非你厌倦了在孤身边的生活,又想起他从前的好处了么?”   傅瑶怔怔的看着他,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内心纵然不算强大,也不会轻易为情所伤,如今才知道被人误解是这样不快的一件事——尤其是被元祯误解。   眼泪猝不及防的流出来。   元祯扭着头不肯看她,这女子一向聪明,谁知道是不是在耍花招。   傅瑶的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滔滔不绝,她自己也不愿揩拭。   就算是装的,这副模样也实在令人怜惜。   元祯没法,将一只袖子递过来,粗声粗气说道:“别哭了,回头哭肿了眼睛,别人还当我欺负你。”   “你就是在欺负我。”傅瑶声音哽咽,也不避讳,索性就拿他那只袖子揩拭。   转眼功夫,元祯刺绣精良的衣衫就被揉皱了一大片。   傅瑶收住泪,“你不知我一路上吃了多少苦,要不是为了你,何必远巴巴的跑来云阳,待在宫里不是舒服得多?如今你却为些莫须有的事情来责备我,你才是狼心狗肺!混账!无赖!”   她拼命在脑海里搜罗骂人的词汇,恨不得一股脑加诸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   一路上多少委屈,她体谅他不让他知道,如今却因为侍卫的一句闲话就来质问,傅瑶还从未觉得这样气过。   元祯默默地瞅着她。   颠三倒四将那些脏话重复了几遍,傅瑶才停下来喘口气。   元祯看着她问道:“骂够了没?”   “没有!”傅瑶没好气说道,要不是词汇量贫乏,她恨不得将元祯骂得狗血淋头才好。   元祯反过来牵起她的手,“你没骂够孤也听够了,孤问你,你是否真对姓秦的无意?”   这一回他的语气温柔了许多。   “当然,我哪瞧得上他!”傅瑶的语气仍是冲冲的。   元祯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就说你不会这么有眼无珠。”   “我认识了你,一样是有眼无珠。”傅瑶硬声说道。   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不放心,她真是从未见过这样人。   元祯对她注目片刻,说道:“就算是我冤枉了你,可你行出这样让人误会的事来,也还是你的错。”   这算什么逻辑?   傅瑶都快气笑了,“行行行,都是妾身的错,殿下要怎么罚就怎么罚便是,妾身甘心领受。”   “当然要罚。”元祯声音低哑地说道,一只不规矩的手穿过傅瑶下摆,伸进她亵衣里去。   “你……”傅瑶想要说话,双唇却已被人堵住,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元祯的手在她身上四处点火,末了停留在她柔软的乳首上,轻轻揉搓着。   傅瑶忍住喉间的闷哼,想要将他推开,奈何身上乏力,好像元祯的手是个火炉,被他一碰,自己便软趴趴的化作一滩水——怪道都说女人是水做的。   元祯勒着她的腰,紧紧贴着她的下颌,在她耳畔低声问道:“知错了么?”   这算什么,逼她就范?傅瑶咬牙不肯作声。   元祯不无恶意地在她腰际拧了一下,“还嘴硬。”   痒痒麻麻的触感自下边升上来,仿佛整个人都酥了,傅瑶再忍耐不得,无意识的嗯了一声。   元祯露出满意的微笑,重新含住她的唇。   *   完事之后,傅瑶懒懒地趴在床上,觉得自己不止化作一滩水,而且正在渐渐蒸发——元祯的体力怎就那么好,她自己反正是半点气力也没了。   大概是憋久了的缘故,算上怀孕的那些日子,他们差不多一年都未同房了,难怪元祯像只凶暴的饿虎,恨不得将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她侧过脸,发现元祯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颇有玩味之意。   傅瑶蓦地醒悟过来,他未必真的吃醋——关于秦爽的问题,傅瑶老早就跟他解释清楚了,何况似元祯这等自恋的男子,哪会真将秦爽视作他的对手?   元祯这么做,不过是想哄骗她上床,好将她吃干抹净。   敢情她被套路了一回。   傅瑶恨恨的瞧着他,忍不住想将那张笑脸撕烂,可是她现在浑身乏力,只好等蓄精养锐之后再行算账了。   “阿瑶,你盯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对我不满意?”元祯好奇问道。   当然不满意,白长了一副俊俏皮相,内里却尽是无赖心肠,怎么会有这样表里不一的人?   傅瑶懒得说话,点了点头以示默认。   “看来下次孤得再接再厉了。”元祯叹道,瞟了她一眼,“只是眼下你的身子怕禁不起,等修整一番后再来吧。”   傅瑶好容易才转过弯来,原来他脑子里又是肮脏念头,亏她还努力往纯洁的方向理解。这样看来,即便元祯登了位,也一定是个昏君!淫君!   她实在连痛骂的劲也没了,只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维持自己身为贵妇人的体面。   秋竹为皎皎细细地用香胰子擦遍全身,直到那股黏腻的脂粉香消失不见,才给她揩干身上水珠,穿好衣裳。   “小小姐,你饿不饿?婢子让厨房去给你做点吃的。”秋竹一边用干毛巾擦干头发,一边问道。   “不饿,我去看看阿爹阿娘。”皎皎麻溜的从座椅上下来,套上两只绣鞋便朝后院跑去。   小姑娘年纪还小,尚未懂得察言观色,可孩子天生的直觉告诉她,阿爹心情似乎不佳——她更怕迁怒阿娘。   秋竹心绪不佳,只好牢牢跟在她身后。   皎皎来不及敲门,直接用双手一推,房门豁然而开,眼前的一幕却叫她愣住了。但见元祯傅瑶两个用棉被紧紧裹着身子,只将脑袋露在外边,可透过那光露的肩膀,分明可以想见两人是赤裸的。   秋竹急急赶来,匆忙捂着皎皎的眼退出去,一直到出了院子才松开。   皎皎好奇地向她问询:“姑姑,阿爹阿娘他们在做什么?”   真是个头疼的问题。   秋竹一脸严肃的说道:“你阿爹阿娘他们在学妖精打架呢,好像从前的五禽戏那样,用来锻炼身体的。”   “还有这种秘法,我明白了。”皎皎恍然大悟,一面崇拜的看着秋竹,“秋姑姑你好渊博呀,什么都懂。”   秋竹颇觉汗颜,这个她真的不懂:她还没有嫁人,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傅瑶躺在床上,看着元祯披衣上前,默默将房门关好,等他回来便向他道:“以后一定要记得锁门。”   元祯郑重的点了点头。 第95章 乘马   傅瑶拾掇好衣裳出来, 正对上秋竹一张欲言又止的脸。看得出来, 秋竹想规劝她一番, 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傅瑶自己的脸反倒臊红了, “皎皎呢?”   “小小姐肚子饿了, 婢子拿了些糕点给她。”秋竹说道。   “她没瞧见吧?”傅瑶轻轻咳了一声。   怎么可能没瞧见, 至于瞧得多清楚,就不得而知了。秋竹腹诽道。   好在皎皎这样小的年纪, 即便瞧见了,也什么都不懂得,主仆俩也只好心照不宣地将这事遮过去。   “贺礼婢子方才已清点过一遍, 太子妃现下可要瞧一瞧?”秋竹问道。   来访的奶奶太太们都并非空手上门,一个个都携有赠礼。一是贺太子病体痊愈,二是贺两人夫妻团聚, 三是遥贺皇长孙满月之喜。反正都是为讨好奉承, 找个送礼的名目还不简单吗?其中以曹太太送来的礼品最为有心,别人都送的金玉之物,独她带来一坛精工酿造的虎骨酒,还有一株长白山挖出的千年山参。   “郡守夫人打听得主子月子里颇受颠簸, 特意送来这株人参给您补身子。”秋竹说道。   傅瑶只懒懒瞧了一眼, “扔了吧。”   曹太太送来的东西未见得有毒,但无论是否有毒,她都不想收下——无关其他,纯粹是喜恶问题。曹太太一心嫁女的企图可以理解,不过傅瑶还是发自内心的觉得不爽, 为了这个,糟蹋曹太太的心意都还算轻的。反正张太医赠她的那些丸药也够使了。   元祯足伤康复之后,起坐也能如意,每日用完早茶之后就至小花厅理事。傅瑶因是女眷,不宜接见外客,再则她也懒得掺和这些男人家的事,只抱着皎皎在院子里作耍,或是由侍卫们领着,到外边闲逛一番,日子清闲无比。   对于常家两兄弟口快泄露秘事,傅瑶私底下叮嘱秋竹,让她将那两人训诫一番,秋竹领命回来,说那两人答应从此守口如瓶。   傅瑶对此并不怎么放心,眼下只是在元祯面前多嘴,若以后到成德帝面前搬弄口舌是非,那可怎么是好——常远倒是不多话,他那兄弟完全就是个长舌妇,心里藏不住事。   最好的法子,还是将他们遣回京城去,只是这么一来,傅瑶也得跟着回京。   说实话,她自己也在考虑回去的事,元祯的伤眼看已无碍,况且他到底是个大人,懂得照顾自己。而出世未久仍在宫中的小皇孙,则是她最为挂心的。   傅瑶将这意思在元祯跟前一提,元祯也无话可说,只默然牵起她的手,“孤舍不得你走。”   眷眷之情,溢于言表。   傅瑶的心抽了抽,强笑道:“聚散乃常事,殿下何必为此忧愁,况且以后并非没有相见之机。”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皎皎这回闹起了脾气,她贪恋此地的热闹,暂时还不想回去。   小姑娘盘着腿卧在炕上,噘嘴望着窗外赌气。   秋竹劝道:“主子就多待些时吧,小孩子心性喜欢玩闹,过些时就腻了。主子再不放心小皇孙,宫里还有太后娘娘在呢,她会看着的。”   傅瑶无奈之下只好妥协,“那就许你多住些日子,只以一月为限,过后不管你腻没腻,阿娘都得带你回去。”   皎皎喜得从炕上下来,“我去告诉阿爹。”   傅瑶看着不免又有些恍惚:这孩子究竟是因为自己贪玩才想留下,还是因为元祯?   不管怎样,她们母女还是继续住下来了。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元祯显然并未吸取教训,还想着出去乘马。   “要是又摔折了腿,你打算怎么办?”傅瑶冷着脸道。   “那正好,你也没法子走了。”元祯嬉皮笑脸回应。   傅瑶嗤道:“鬼才稀罕照顾你。”   然而太子的命令毕竟无人敢违抗,侍卫们还是巴巴的将养得膘肥体壮的骏马从马厩中迁出,配好缰绳和鞍鞯,以供太子殿下驱驰。   上回堕马的事到底留了些阴影,元祯不敢往狭窄偏僻的地方去,好在离别院不远就有一块空地,勉强迈得开步子——这里原是一片树林,后来被人尽数伐去,才成了现在这般。   皎皎看见她父亲纵马驰骋的英姿,嚷嚷着也要弄一匹马来骑,众人先是不许,后来在她的威慑下,却不得不同意下来——某种程度上,皎皎的命令比她父亲更为奏效,毕竟大人尚可听得进劝,可是同小孩子就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常远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出来,看去还不知有没有二尺半高,倒是顶适合皎皎坐骑。   傅瑶咦道:“这匹马出世还没几个月吧?果然能坐人吗?”   别把孩子给摔下来。   常远解释道:“太子妃放心,这是云阳本地培育的良种,看着小,其实已经一岁多了,小主子坐上去是没问题的。”   这样小的马,又不能拉车,又不能载货,只能沦为富家子弟玩乐的工具,供人看个稀罕。傅瑶又一次对封建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有了认识——尽管她现在也是其中一员。   常远在前面拉着缰绳,秋竹从侧边扶着小主子。皎皎坐在马上,踌躇满志的睥睨众人:当然还达不到睥睨的程度,但即便是仰视,她脸上的神情也很显威严。   父女俩很有默契的并辔而行,元祯含笑后望,“阿瑶,你想不想尝尝坐在马背上的滋味?”   “不想。”傅瑶很干脆的拒绝。堂堂贵妇人岔开两腿跨在马身上,成什么样子!   皎皎软语呼唤,“阿娘……”   这父女俩看来是铁了心要将她骗上去,但这回无论皎皎怎么央求,傅瑶都不会同意的——这样有失身份的举动,她才不会做呢。   “阿瑶,你是不是害怕了?”元祯以一副嘲讽脸孔问道。   明知他是故意激她,傅瑶听了还是很生气——好欠打的表情啊!   皎皎也在旁跟着附和,“阿娘连虫子耗子都怕,更别说这个了。”   这是一回事吗?这根本是两码事!   傅瑶气咻咻的上前,准备寻一匹适合自己的良骏,元祯拍了拍身下的鞍辔,“还是它吧,这一头是早就训好了的。”   傅瑶恼恨他那自作主张的口气,但念在性命要紧,还是板着脸上前。   元祯敏捷的从马上下来,将傅瑶扶上去,含笑说道:“缰绳扶稳一点,等会可别吓哭了。”   傅瑶白了他一眼,很不想为这种小事置气。   她依照元祯的指示,慢慢抄起缰绳,一点一点驱动坐骑行步。这匹马久经训练,果然很听使唤,坐上去如履平地。   傅瑶心里一激动,作势在马肚子上踢了一脚,好让它加快速度,谁知这下可不得了,马儿跟发了狂似的,飞快的奔跑起来。傅瑶一急,想要让它停下,却发现根本不知如何施为,正惶惶不知所措,但见元祯飞身上马,从她身后夺过缰绳,用力一勒,方使骏马停住步子。   傅瑶摸了摸颈间,才发觉惊出了一声冷汗。   元祯抵在她肩膀上,偷笑说道:“让你自作主张,吃到教训了吧?”   皎皎从刚才那幕中回过神来,津津有味的拍手,“阿爹好厉害!”   敢情这人就为耍帅而来,傅瑶咬牙道:“你故意的吧?”   “当然是故意的。”元祯坦白承认,他挑了挑眉,“怎么,你肯坐秦家的马车,坐孤的马便这般不情不愿么?”   这话题他还要说多少次啊,还有完没完?   看来元祯不仅是个大醋坛子,还是醋缸醋瓮,她以后的日子别想消停了。傅瑶无奈的想着。   *   曹太太对别院的动静了若指掌,自然也打听到太子于此处练马的消息。曹太太有样学样,将家里的一匹黄骠马牵过来,让曹莹骑上去转悠,再装作不经意让太子殿下瞧见。   曹莹一靠近那头畜生便觉胆寒,几乎快哭出来,“娘,可是我不会骑马。”   “就是不会骑才好,什么都会才没意思。”曹太太不屑的看着这个女儿。   一个女人什么都懂并不算好事,要紧的是发挥所长。曹莹不会乘马不要紧的,只要将她那副清丽面容在马上一展露,加上她自有的怯弱不胜的风姿,自能吸引太子殿下的注意。   “可……女儿若是摔下来可怎么好?”曹莹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在打颤。   曹太太抚掌喜道:“那就更好了,正好让太子对你倍感怜惜,即便不亲身过来抱你,也会派人送你回去,以后更会常常探望,不是如咱们所愿吗?”   门房自牵了马来就一直在旁边站着,听到此处直翻白眼:曹太太这哪是急于嫁女儿的母亲,分明是一心拉客的老鸨子嘛。   他几乎怀疑起曹太太的出身来。   曹莹拗不过母亲的强硬命令,只好颤颤巍巍地踩着蹬坐上马背,觉得视野一下子开阔,心中却半点欣喜也无,只有畏惧。   曹太太仍在鼓励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若不抓住机会,以后也别指望享福了。”   曹莹将心一横,闭着眼催动缰绳,觉得足下如风,身子也仿佛在云端飘一般。   曹太太满意的欣赏女儿窈窕的身姿,她陡然想起,最少也该叫个人在旁边看着,不然摔成了个瘫子,反倒得不偿失了。   她忙催促门房上前,“你快去,别让小姐出什么意外。”   门房完全跟不上主子的思路:刚刚不还说意外是好事吗,怎么现在又不要了?   他只好傻傻的“哦”了一声。   果不其然,曹莹一个生手完全掌握不了平衡,没几步就吓得筋酥腿软,尖叫着从马背上栽下来。总算门房见机得快,一个健步冲上去,将曹莹接住,没使她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曹莹已吓得晕倒了。   门房连忙唤道:“三小姐,三小姐!”   正要掐她人中看能不能使其苏醒,就见曹太太快步上前,扬面给了他一耳光,铁青着脸叱道:“谁许你碰她的?”   门房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觉得内心十分委屈:这叫什么世道嘛,救了人还得挨巴掌,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来到曹家?   另一头的傅瑶在马背上遥遥看见,诧道:“仿佛是曹家人,他们在那儿做什么?”   “管他呢,咱们继续练咱们的。”元祯从身后环抱住她。   傅瑶打落腰间不老实的手,凝眸看了片刻,“曹三小姐似乎晕倒了。”   “不用理她,她能照顾自己的。”元祯一副无所谓的语气。   曹太太是个戏精,若真有什么事,保准比谁叫得都响亮,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寂无声。   傅瑶想了想,也就丢开手不管了。   眼见太子一行人非但不近前来,反而默默远去,曹太太胸中的怒火不禁熊熊烧起:这群人有没有同情心啊?   她反手又想给门房一个耳光,岂知门房这回学机灵了,避让及时,曹太太一掌打在马镫上。   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叫唤起来。 第96章 闹贼   傅瑶跟着元祯学了几天马, 虽称不上大有所成, 可也颇有长进。她原本担心自己的身子会有所妨碍, 谁知数日之后, 居然气色红润、容光焕发, 傅瑶心中窃喜, 看来这不失为一个锻炼的好法子。   元祯手把手的教她,真可谓细致入微, 连他自己都感叹,“从前师傅教我的时候可没这样耐心,你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傅瑶嗔道:“是你自己好为人师, 以为我愿意学吗?”   “是,是我自己吃力不讨好,喜欢把什么都教给你。”元祯牵起她一只手, 神色温柔的说道:“谁让我是个傻子呢?”   傅瑶觉得胸口砰砰跳动起来, 就算看多了言情小说,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还是会禁受不住——这种话即便是假的,女孩子们也听得心甘情愿呀!何况元祯情真意切, 并不像作假。   两人在落日余晖里并辔而行, 周身沐浴着夕阳洒下的金光,感受着晚风阵阵柔和的吹拂,觉得此情此景无一不美。   尤其自从上回曹莹从马上摔下晕倒之后,曹太太也不得闲来打搅他们——而且以后也不见得有空,因为傅瑶等人就要启程返京了。   当然她不是一个人走, 皇帝从京师发来谕旨,召太子回宫。如此一来,傅瑶也不必面临两难的窘境。   皎皎这回倒是嚷嚷着要快点回去,小孩子的理由永远直白而简单:她已经腻味这个地方了。   临走的时候,曹郡守领着全府依依不舍,恨不得十里长亭相送,那股痴情的劲头,不像是走了上司,倒像是走了情人。   太子自然假惺惺的勉励一番,褒奖曹郡守持官的功绩,并感谢他这些日子的辛苦照料。   傅瑶看在眼里,甚觉有趣:谁说女人是天生的戏子,明明男人演起戏来也不遑多让么。   太子一行人去后,曹郡守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稀薄,曹太太则捧着手里的一包金子,神情颇见欢喜:傅瑶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走的时候照样付了房租,曹太太虽然觉得这种打发近乎施舍,但无论如何,总比什么都得不到的好。   沉甸甸的金子握在手里十分踏实,令人由衷的生出快意。曹郡守瞧见自己夫人这副模样,鄙薄情不自禁地漫上眼角,他也懒得去指责什么了——这么多年都过过来了,他早该灰了心。   曹太太注视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别院,心里也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她轻轻叹道:“……太子殿下还是走了,三丫头还病着,也来不及看上一眼……”   曹郡守只觉额头青筋暴起,忽然就无法再忍下去:怎么会有这么蠢相的妇人?   他冷声道:“一天到晚琢磨着嫁女儿,你那女儿就是个金疙瘩,也得别人看得上才行,何况她只有在你眼里值钱,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的身份——老鸨窝里还能飞出凤凰来吗?”   曹太太蓦然觉得十分委屈,嫁进曹家多少年了,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她忍不住眼角红了,“老爷的意思是我耽搁了三丫头?”   “你心中有数。”曹郡守哼了一声。   曹太太再也受不住这般屈辱,甩开手就进门去。   曹郡守冷眼旁观,并未上前追她——他心里很清楚,错不在曹太太,曹太太的粗蠢是与生俱来的,他这回不过是借机把气撒在夫人头上。   可是这妇人却当了真,认真跟他闹起脾气来,想到这一点,曹郡守又觉得头疼。   他伸手在两边太阳上揉了揉,方叫过一个心腹侍从来,吩咐他道:“打听一下今晚太子殿下在哪处驿馆歇脚,嘱咐那儿的驿丞,让他为我做一件事。”   侍从有些诧异,还是应道:“大人请讲。”   曹郡守附耳低语了几句。   侍从答应着离去。   曹郡守觉得浮躁的心绪放宽了些,正待松一口气,就见门房匆匆来报,“夫人在房里闹着要上吊呢,老爷您快去看看吧。”   曹郡守觉得胸中一口恶气越发涌上来:这妇人真是越活越转去了,他在这里为大事烦心,那一位却只顾着闹情绪,半点重话都受不住,居然一哭二闹三上吊起来,他曹诚倒了什么大霉,娶上这么一个祸害,真是天不怜见!   眼下她寻死觅活的,自己又不能不拦着她,不然真死了,旁人还会编排他做相公的如何歹毒,逼死自家夫人——这妇人活着不能带来好处,死了还给他找罪受,这辈子都会缠着他不放了。   “你等着,我这就去瞧瞧。”曹诚郁然叹道,重新振作精神。   *   此时此刻,傅瑶正窝在太子的车驾里,与元祯相对而坐。   皎皎已趴在她膝盖睡熟。车厢很暖,傅瑶还是给她加了件棉袄,将一个暖炉放到脚心,免得受寒。   元祯端端正正的坐着,也在闭目养神。他不笑的时候着实英俊,脸上的五官都像一笔一笔精心画出来的,皇室的基因果然不错:一代一代美貌妃子将优良的血液传下去,这种优势在元祯身上得到充分体现。   傅瑶知道元祯并未睡着,所以放心大胆的相问:“殿下就这么走了,那曹郡守那边的事呢?”   之前元祯还说要查曹郡守的账,却也不见他同曹郡守有何龃龉,两个仍是和和气气的,仿佛没事人般。   “你放心,那头的事孤已经办完了,咱们安心回去便是。”元祯的声音有些慵懒,仿佛困意渐渐上来。   “曹郡守就一点也没发现?”傅瑶怎么可能放得下心,这虽不是明面上的差事,可若办不好,保不齐成德帝对这个儿子丧失信心。   “发现又如何,他还能追上来不成?”元祯懒懒的打了个呵欠。   “他若真追上来呢?”   元祯着意望了她一眼,笑笑说道:“追上来我也不怕,反正他在我这儿讨不到好。”   见到他这副轻松神气,傅瑶心头莫名也畅快了些。看来好心情果然是会传染的,有元祯这样的人在身边,想情绪低落都难。   元祯牵了牵她的衣裙,腻声道:“阿瑶,孤也想枕在你的膝盖上。”   傅瑶望了望那头皎皎的小脑袋,无奈说道:“枕吧。”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反正她这个皇家保姆的职称是评定了,就当生养了三个孩子吧。   慈悲为怀的结果就是膝盖酸痛无比,傅瑶保持这个坐姿僵坐了两个时辰,觉得自己想要站起都十分困难。   元祯自己也抱愧,想着补救一下,“我给你揉揉。”说着伸出手来。   皎皎早就睡够了,因觉车厢闷热,由秋竹抱下去透风。此时里头就只有傅瑶与元祯二人,傅瑶便没有推脱,由着他揉搓自己的膝盖。   好在元祯正经的时候也能十分正经,不会任性胡来。他下手轻柔,却暗运劲力,傅瑶觉得腿上的筋肉被徐徐推开,连骨头都得到了舒缓。   “夫人,小的伺候您还舒坦么?”元祯捏着嗓子说道。   傅瑶眉开眼笑,“很好,辛苦你了,待本夫人回去后重重赏你。”   两个人都很爱演,可惜这出戏并没有演多久,侍从已经在唤他们下车了。   傅瑶的膝盖仍是酸的,只好由元祯搀扶着她下来,一瘸一拐的走进驿馆里。   常远诧道:“太子妃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孱弱,行动都得人搀扶着?明明在云阳时还很有气力。”   他这话是向着秋竹问的。   秋竹的脸不禁红了,恼道:“我怎么知道?”   不怪她动不动想歪,实在是这一对主子以往的作为令人大开眼界。她有点后悔,早知不该将小主子提前抱出来,给了那两人可趁之机——不过话说回来,或许她这样做才是尽忠,没准还能多添一个小主子呢。只是在马车里做出这种事,还是忒大胆了些。   秋竹揉了揉发热的脸颊,觉得自己再这样耳濡目染下去,很快就要晚节不保。   天已傍晚,众人在就近的驿馆落脚,驿丞得知是太子下榻,自然百般趋奉,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万事安排得无不妥帖。   傅瑶见他们这样喜欢奉承,索性也摆出太子妃的款来——要了一桶热水洗澡。一路走来满身风沙,只有这个最能令她舒坦。   元祯足疾好后,两人晚间依旧共寝。傅瑶因洗了个澡浑身松爽,这一觉睡得极熟,朦朦胧胧听到有人急切叩门,“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她起先以为或许是做梦,谁知那声音渐渐明晰,几乎穿过板壁传到耳边来——驿馆都是些豆腐渣工程,隔音自然不可能良好。   元祯先她醒了,按着傅瑶不让她起身,“我去开门。”   打开房门一瞧,竟是驿丞等人持着火烛站在门外。   “何事如此吵闹?”元祯的声音有些不悦,他的起床气一向很重,自然不愿被人吵醒。   驿丞满头大汗的陪着笑脸,“回太子殿下的话,他们适才看到一个黑影朝这边跑来,怕是会对殿下您不利,小人才特意过来看看究竟。”   “孤并未见着什么人影。”元祯皱眉。   “殿下有所不知,近来此地闹出了几桩失窃案,连我这小小的驿馆也遭了灾,殿下您还是检视一番,以免有什么要紧物事遗失了就不好了。”   驿丞脸上有些赧然,显然贼赃横行,也是他这个长官看守不力。   元祯一听此话有理,便由着他们进来,帮忙翻箱倒柜的检查一通,末了道:“一切无恙,看来是你们多心了。”   “小的们失职,叨扰殿下您休息了。”驿丞等人小心翼翼的赔笑出去。   元祯阖上门,重新回到床上,傅瑶回到床上,支起半身问道:“真有贼人?”   “谁知道,他们说的活龙活现的,我反正睡得迷迷糊糊。”元祯打了个呵欠。   傅瑶联想起前后种种,不禁起了疑心,提醒道:“会不会是贼喊捉贼?殿下您起来瞧瞧。可少了什么东西不曾?”   好好的驿馆怎么会进贼,何况哪个贼人大胆到敢偷窃太子殿下的财物?那才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怕只怕有人从中作怪。   元祯依她所言,重新开箱笼检查,失笑道:“果然少了些东西。”   遗失的是曹家那些账簿以及他与高文波门下往来的信笺,想必是方才驿丞等人借口査贼,趁机搜罗走的。   傅瑶急道:“那怎么办?”   没有那些证物,还如何向皇帝复命?如何扳倒高家?   元祯的神情却仍很悠闲,“急什么,那些不过是誊录本而已,孤怎会傻到只作一份。”   傅瑶顿时觉得自己瞎操心,亏她还低估元祯的智力,替他干着急半天。   “那你刚才还装出急切模样,巴巴的起来找寻?”傅瑶无语的看着他。   这人也太会演了吧。   元祯羞缩的挠了挠头,“我不过想看看你为我着急的情状。”   装什么纯情小处男呀,明明老流氓一个。傅瑶对此人算是不抱希望了,倘若曹太太是个戏精,那元祯简直可以拿奥斯卡。   两人重新躺下,元祯望着床帐沉吟了一会儿,“这驿丞看来也不是个懂事的,孤还是给他换个职位才好。”   看样子他已经在黑名单上将此人记了一笔。   傅瑶在心底默默地为那位驿丞大人点蜡:他不但做了一场无用功,而且连金饭碗都保不住了。   当然,最可怜的还是曹郡守,或许他自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却绝不会想到,再过不久就会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次日一早太子的车驾启程,驿丞仍以那副虚假的笑脸相送——傅瑶甚至可以想到,等他们一走,驿丞就会兴高采烈的去向曹郡守复命。当然,两个人都逃不脱命运的魔爪。   走过几座城郭,傅瑶就觉出这条路线与自己来时大不相同,她好奇问向元祯,元祯淡淡说道:“没什么,孤只想稍稍绕道,从冀州去往京城。”   “冀州……”傅瑶恍然大悟,“殿下是想去看我哥哥?”   “不是我想去,是知道你想去,孤才陪你去。”元祯露出一口白牙纠正她。   傅瑶自己倒是未曾想到这一点,被元祯这么一提醒,她才稍稍觉得愧疚:傅湛到冀州上任也快一年了,不知那头的情况究竟如何。这么说来,亲自去看看也能放心。   元祯怀疑的看着她,“傅守备真是你哥哥么?连孤都比你这个亲妹妹当心。”   傅瑶有些心虚,索性抱着他的脖子耍无赖,“殿下同我夫妻一心,我虽然不说,殿下想必也能感知到,这不,我就等着殿下亲自开口呢吧?”   想到傅湛那边的消息,傅瑶倒觉得有了精神,傅湛还没见过外甥女,这回可以让他亲自见见;还有赫连清,也不知她进展得如何了,究竟有没有法子博得傅湛的“芳心”。   这许多念头堆叠在一起,倒让傅瑶抓耳挠腮起来,恨不得即可飞往冀州。   谁知越往里行,沿途的景象越发荒僻,路有饿殍,行人渐稀。傅瑶不禁有些奇怪:冀州一带有这般荒凉吗?   她正留心查看窗外,忽觉马车有些停滞,仿佛有什么东西攀上车辕,随即便听到侍卫们的叱喝:“哪来的老汉,没看到这是太子殿下的车驾吗?还不往一边去!”   傅瑶掀起车帘,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半边身子,瘦的简直只有皮包骨头,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侍卫们要将其赶跑,傅瑶制止他们,温声道:“老丈,您有何事?” 第97章 赈灾   老者是真老, 看他那副模样, 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断气。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微微, 气若游丝。   傅瑶都不知道是他根本没出声, 还是自己耳力不好没听见。   元祯也从帘子里探出头来, 见老者唇角舌燥, 示意侍从道:“给他点水喝。”   侍从解开水袋递过去。   老者接过来咕噜咕噜饮了几口,方才恢复了些气力, 断断续续诉说起来。原来淮北一带接连下了几场豪雨,以致春洪爆发,多少人家流离失所。这老汉正是逃难过来的, 一路上备尝辛苦,已经水米不进有三日了。   闻者皆为之动容,秋竹忍不住问道:“老人家, 您的亲人呢?”   老者泪水纵横, “他们都被大水冲散,老汉现在已无家可归了!”   万般辛苦在人间,傅瑶过惯了米虫般的日子,见到这般情况, 心中亦觉得凄惨, 让秋竹将一包银子递给他,“老丈您拿着这钱,回去安生度日。”   元祯比她想得更为周到,吩咐常志分些口粮给他,再引他去附近的驿馆暂时安置。   老者不意遇上这等好心人, 连声道谢,口呼恩公不迭。他接过干粮便咬了几口,模样几乎称得上狼吞虎咽,看来真是饿了——傅瑶不禁佩服元祯的心思缜密。   元祯将随身的腰牌递给常志,“带上这个,驿丞若是不肯,就让他亲自来找我。”   常志见他神色严肃,忙答应着领命而去。   傅瑶重新坐回车里,沉默了一会方道:“淮北离云阳倒还近些,这些灾民不去云阳,反来冀州,咱们也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元祯冷笑道:“怕不是咱们不知,是有人不让咱们知道。”   他有些恨恨地咬牙,“曹诚这个老贼,把消息瞒得一丝不漏,关起门来做他的土阎王,他可真懂得快活。”   傅瑶默默地叹了一声,此番出来原只为查曹家的账目,不想遇见这样的灾事,聪明如元祯亦觉得焦头烂额吧!   越靠近冀州,沿途所见的灾民愈多,虽顾忌此乃太子的车驾,亦有奋不顾身拦上前来想讨口饭吃的。   傅瑶等人同情心虽盛,也没法子一下子应付这么多人,只能给些银子暂且打发过去,不能像最初那位老者那般照顾。   众人见多了这些惨象,脸上俱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傅瑶原存着探亲的心思而来,见到这般,也再笑不出来了。   到了冀州城门边,只见戒备森严,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经军卫检视后方可通过。   常志持着太子的手令小跑上前,想让门卫格外放行,谁知却一脸沮丧的回来,说守备大人嘱咐过,如无要事,便让灾民先行,太子殿下不妨且等等。   傅瑶惴惴不安的看着元祯的脸色,想傅湛这样大胆,会不会惹恼了他。   谁知元祯却笑道:“你哥哥做得很好,如今正在要紧关头,是应该一视同仁,就连孤这个太子也不该有例外。”   傅瑶方松了一口气,想这刚直不阿似乎很对元祯的胃口。   常志又说道:“不过那人说了,会通报守备大人,傅大人说不定会亲自相迎。”   傅瑶立刻觉得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敢情这刚直不阿也是掺了水的。   果然没多时,就看到傅湛骑着一匹青马绕道过来,到得近前,他翻身下马,施礼说道:“臣傅湛拜见太子殿下。”   元祯掀起帘子颔首,“傅大人安好。”   傅瑶从他身后露了个脸,脆脆唤道:“哥哥。”   傅湛这时才瞧见她,微有诧异,还是平静说道:“见过太子妃。”   大庭广众之下,傅瑶也不便深叙兄妹之谊。她只是打量着傅湛,见他两颊清瘦,脸上微有倦容,想必这些日子操劳了不少。   傅湛引着他们来到一处角门,指着低矮的上缘说道:“此门原是应急用的,因正门人多,只能委屈太子与太子妃从这儿过,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事急从权,你做得很对。”元祯点头说道。   这道小门还不及车厢宽,众人只得下车,傅湛也牵着马在一旁随行。   “灾情果然严重至此吗?”穿过角门后,元祯凝眸问道。   傅湛面露忧色,“我虽未亲眼见过,可是从这几日涌入冀州的灾民来看,只怕比想象中更严重。”   “怎么只有你冀州如此?旁的几个郡呢,他们都不闻不问么?”   “灾情来得突然,谁人也没有想见,再者,安置这些灾民并非易事。”傅湛露出一丝苦笑,“钱粮人力都是麻烦,虽已着人向京城禀报,可是要等朝廷的赈灾银子下来,少说也有数月的功夫,谁也不敢担这干系,便是微臣这几日亦觉劳心劳力,恐怕难以支撑。”   冀州地方不大,更难称富庶,要稳住如今的局面,恐怕也非易事。   傅瑶看着哀鸿遍野,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人是何等渺小,就连拥有发达科技的现代,也还难以对抗,更不用说物资匮乏的古代了。   如今天气渐渐和暖,有灾民在水里泡久了,身上渐渐浮肿溃烂,满目皆是脓疮污血。皎皎吓得瞪圆了眼,紧着嗓子没法出声。傅瑶忙搂她入怀,牢牢捂着她的眼——她还这样小,这样的惨况不必让她见到。   一行人来到守备府,元祯留在前厅议事,傅湛则向傅瑶说道:“妹妹,我着人领你去后头歇息。”   他踌躇了一下,“阿清也很想见见你。”   傅瑶敏锐的注意到称谓的改变,看来赫连清的功夫没有白做,傅湛已经开始尝试接纳她了。   她跟着一个婆子来到后院,就看到赫连清一身粗布衣裙迎上前来,脸上带着苍白的微笑——这苍白并非出自灰心失意,而是疲倦所致,但看她眼下的两圈乌青便知。   赫连清上来施礼,“太子妃。”   傅瑶忙拦下她,又嗔道:“嫂嫂何必如此拘束,你我本是亲眷,唤我阿瑶即可。”   赫连清只好改口,“阿瑶。”   傅瑶将皎皎抱到身前,“这是你舅母,你还没见过吧?”   “舅母。”皎皎很乖觉的喊道,声音糯糯,十分好听。   赫连清微微一笑,“我从前抱过你呢,你那时候还小,大约不记得了。”   皎皎那时候还在襁褓里,便见了也不知道。想到此处,傅瑶倒有一点失神——时间过得真是快,眨眼已有这么久了。   皎皎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舅母,扭头朝傅瑶说道:“舅母跟咱们长得不大一样。”   赫连清笑了,“自然不一样,若人人生着同一张面孔,天下岂不要乱了套了。”   傅瑶却深知皎皎的心思,替她解释道:“皎皎并非这个意思,她是说,嫂嫂你容貌不似大历女子。”   她俯身看着女儿笑道:“是不是呀,皎皎?”   皎皎拼命地点头。   傅瑶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的说道:“那是因为你舅母的确不是大历人,她来自北蕃,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比京城还远么?”皎皎支着头问道。   “比京城远多了,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场,和漫山遍野的牛羊,你舅母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自然不似大历女子这般纤弱,看着强健许多。”   皎皎听得心旷神怡,“这样啊,等有机会,阿娘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傅瑶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憧憬的——难不成皎皎想吃羊肉了?不过她还是揉了揉皎皎的头发,说道:“好。”   “嫂嫂你怎么穿得这样寒素,就算在家中也不必如此呀!”傅瑶将视线转回赫连清身上。   赫连清有些窘,可她这人一向不惯撒谎,还是坦诚应道:“这些日子夫君为了安置灾民的事奔忙,银钱偏不凑手,我一向不喜装饰,就将带来的那些衣裳头面都变卖了使用。”   “怎么窘迫到如此?本地的那些富户都不肯出力么,还有旁的州郡呢?”傅瑶诧道。   赫连清叹了一声,“别提了,邻近的几个州郡,就只有咱们冀州愿意开仓放粮,其余的州连城门都紧紧闭着,不许灾民踏足半步。湛郎也想叫本地的几家富商望族集中出资,奈何上任未久,威望不足,此事也不好硬做。夫君自己倒是将俸禄全部捐了出来,只是杯水车薪,怎能济事?早些日子已经去信京城,愿家中施以援手,可惜至今仍未有回音。”   傅瑶琢磨着,这回音怕是很难等到了,傅家的家资大半掌握在大房三房手里,想要那两位夫人伸出援手,简直如做梦一般。   晚上元祯来房休息,傅瑶便将从赫连清那里听到的苦况告知与他。   元祯却是一脸从容,“孤已经听你大哥说过了,方才已派随从持孤的手谕,快马奔往临近几个州郡,令他们协助赈灾;至于冀州这边,孤会和你哥哥一齐想法子,你不必担心。”   他沉吟了一会儿,“只是这么一来,咱们一时三刻也离不开此处了。孤要向父皇上疏,请求在冀州多待些时日,待此事解决后再回京。”   “无妨,我也想留在这里陪陪哥哥。”傅瑶大度的说道。   “陪你哥哥?”元祯的语气酸溜溜的。   傅瑶知道他又犯了醋劲,忙顺毛捋道:“顺便,顺便,主要还是陪殿下你。”   被这种神圣的气氛鼓动着,傅瑶觉得心头一腔热血涌上来,“既如此,我也不该置身事外。”   她蓦地开始翻箱倒柜,将几件寝衣搜出来。   “你这是……”元祯一脸诧异。   傅瑶也不说话,拿起剪子拆的拆,撕的撕,只听环佩叮咚,里头的金银首饰全部掉出来。   元祯不禁笑出声,“阿瑶,你的准备可真充分呀!”   这哪是出行,简直是想把东宫的财物搬空。   “我也只是想以防万一。”傅瑶有些不好意思,“殿下你瞧瞧,这些应该能派上用处吧?”   “你把你的衣裳头面都捐了,你以后穿什么,戴什么?”元祯看着她笑道。   这一点傅瑶倒是不着急,她得意的撩了撩头发,神色妩媚的说道:“似我这般天生丽质,哪需要靠这些俗物增光?殿下只管拿去便是。”   元祯见她这副孔雀展翅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有些感动。他不无感慨地摸了摸傅瑶的颈子,“阿瑶,委屈你了,要同我一齐受累。”   傅瑶窝在他怀里,不无心虚的说道:“有殿下在,我便不觉得委屈。”   其实她并非不在乎财物,只是以她目前的身份而言,再多的钱财也派不上用场。反正她现在衣食无忧也就够了,倒不如舍出些银子,赚一个德行出众的名声,如此,别人也就不会觉得她不配为太子妃。   但看着那些宝光灿烂的首饰,她还是有些肉痛。她放了这么一大摊血,有些人却仍在京城自得其乐呢。   傅瑶寻思着,得让傅家那两位高贵的夫人也出点血才好。虽然傅家是她的娘家,她是不介意出卖娘家来赚取名声的。 第98章 仇恨   两下里有了谋划, 赈灾便踏踏实实筹备起来了。太子的威信到底还是有几分作用, 有元祯在背后撑腰, 傅湛的底气也足多了, 软硬兼施的哄住那些世家富户, 逼着他们拿出银子开设粥棚, 加之临近几个州郡也都陆陆续续加入赈灾的行伍——自然,是在太子的威逼下不情不愿地打开城门来, 总之如此一来,恶劣的局势暂时得到了控制。   近在眼前的曹郡守自然也不能幸免,元祯尽管没打算放过他, 还是让他在临终前发挥一点余热——他自己当然不知已死到临头。想到此处,傅瑶都替曹诚感到悲哀,元祯简直是要把他的剩余价值全部榨干嘛。   两个男人在外头奔忙, 女人们也没闲着。傅瑶与赫连清承担起了后勤保障的工作, 务必使他们无后顾之忧。   元祯早就往京城去了一封手书,向皇帝恳请暂留冀州。与此同时,傅瑶也往傅家寄去了一封快信,只是这封信的内容就不怎么令人愉快了。   傅三夫人知道消息时, 险些没气个倒仰。这个该死的傅瑶, 平常有好事想不到她,遇到要出钱出力就谋算起自己的娘家来了,真是混账!   傅琳从院子里进来,就看到傅三夫人坐在窗边生闷气,鼻孔一下一下的抽着, 脸色阴暗得能滴出水来。   她不免诧道:“娘您怎么了?谁惹恼了您?”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那高贵的六姐姐!”三夫人的眉毛皱得老高,冷笑说道:“巴巴的从冀州寄了封信回来,上头还盖着太子妃的私印,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太子妃似的!平时不跟咱们来往,怕掉了她的身份,如今等着赈灾要银子,就想到咱们来了,她可真是仁厚!”   银子当然不可能三房独出,不过论起家当来,却是三房挣得最多——谁让傅三老爷占着一个肥缺呢?   不过三夫人生性最为爱惜银钱,宁可死了带进棺材里,也不愿舍出来救济那些灾民,那简直比挖她的肉还痛心。   傅琳听了便不言语,半晌才道:“六姐姐毕竟是太子妃,咱们也不好得罪。”   知女莫若母,傅三夫人一眼瞧出她打的什么心事:傅瑶曾经允诺替这位妹妹寻一门好亲事,傅三夫人当时虽也欢喜,几个月之后,她却渐渐冷静下来。傅瑶那丫头一向鬼精灵,谁知道她的话做不作数,毕竟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即便自己现下出资帮了她,日后她想赖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自然,归根究底,傅三夫人是觉得女儿的婚事不值得用这么多银钱来换——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只有银子才是踏踏实实握在自己手里的。   傅三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叹道:“琳儿,你就别跟着糊里糊涂的了。你还年轻,哪知道这里头的计较,她空口说了一句,你就信以为真,她若当真有心,怎么这几个月都毫无动静,自己倒有心思在外头游山玩水?咱们咬了她的鱼饵,以后就会一次一次的被人当傻子玩弄,你可不能上这种当!”   “我并没想那个。”傅琳脸上一红,轻轻说道。   傅三夫人抖擞精神,将女儿揽入怀中,“指望你姐姐疼你是靠不住的,你放心,娘自有谋划,至于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她叫了一个仆妇过来,“去打听打听,老太太和大太太院里都有何动静。”   老太太是尊长,傅大夫人管着家,这件事最终还得她们拿主意。   仆妇很快回来,说老太太院里静悄悄的,大夫人亦是如此,只是进出的时候,佣人都瞧见她脸色不好。   傅三夫人露出满意的微笑,“这就是了。”   她这位大嫂与她虽不怎么和睦,可论起对傅瑶的嫉妒仇视,两人却是体同一心。她之前也曾听说两人之间还有更深的龃龉,虽不知何故,但傅大夫人从此与爱女傅珍断了来往,连过年都没许她回来。   可想而知,大夫人肯帮忙才怪呢!   倒是老太太那边不得不防——老人家向来耳根子软,万一被谗言蛊惑,做出什么蠢行就不妙了。   傅三夫人遂起身道:“为我更衣,我要向老太太请安。”   她想了想,又让仆妇去大夫人院里递个口信,两个人的分量总比一个人强些。   傅大夫人收到弟妹的邀请,也整衣往老太太院里来,不想却在路上遇见了二房的陈氏。   陈氏手里牵着儿子,温婉含笑唤道:“大嫂。”   傅渺乖觉的喊了一声,“大伯母。”   傅大夫人瞅着这一对母子笑道:“弟妹也去向老太太请安么?”   陈氏嗯了一声,捏了捏儿子的手,“渺儿前一阵闹肚子,到今日方好了,因此领着他让老太太瞧瞧,也好令老太太放心。”   傅大夫人只好与她并肩而行,尽管十分不情愿。   “大嫂也收到瑶儿寄回的信了吧?”陈氏问道。   傅大夫人的笑容相当生硬,“太子妃一番宏愿,想做成这件为国为民的大事,可惜咱们傅家家资单薄,恐怕承担不起。”   “怎么,大嫂你莫非不情愿?”陈氏诧道。   你装什么惊讶,这能情愿才见鬼了!傅大夫人心道。   好在她涵养良好,仍旧笑着向陈氏道:“这不是情不情愿的问题,赈济灾民固然是好事,只是光咱们一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再说,这件事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呢?太子妃年纪轻心肠热,可你我毕竟不是三岁孩儿了,巴巴的舍出这些银子,到时又收不回来,不过白赚些名声,反叫人说咱们沽名钓誉。”   “名声怎么算不得好事呢?”陈氏望着她。   当然不算,要算也是算在你那宝贝女儿头上,我可什么也得不到。   这番心思,傅大夫人没好意思说出口,她正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敷衍过去,就听陈氏道:“阿瑶说,嫂嫂若促成此事,就上书朝廷表功,为嫂嫂挣个诰命。”   傅大夫人的脚步一滞。   她不似那位三弟妹那般贪财,却独独爱惜名誉。陈氏肚里爬出个太子妃,已经让她眼红不已,眼看着二房的地位一日日水涨船高,怎叫她不着急上火?是以她近来对着陈氏总没好颜色。   可若抢在陈氏前头封了诰命夫人,便可洗刷这口冤屈,她还是堂堂正正的傅家当家太太,往后人情来往也更有底气。   陈氏见她出神,不禁暗赞女儿信上提的法子有效——果然还是得对症下药,这不,鱼儿一下子就上钩了。   大夫人犹豫了一下,“是几品的诰命呢?”   “阿瑶没有明说,想来事情如若办成,朝廷自有定夺,总不会亏待嫂嫂你就是。”陈氏含笑说道。   言下之意,自然是功劳越大,所得的封赏便越隆重。至于这功劳如何定夺,一则靠傅瑶美言,二就看大夫人自身肯出多少力了。   傅大夫人心中有了计较,眸光一转,便亲亲热热的挽起陈氏胳膊,“瞧弟妹这话说的,我哪是贪图名望之人?但此事既为义举,阿瑶又是我的亲侄女,我尽力帮着她就是了。”   傅渺悄悄的朝母亲扮了个鬼脸,陈氏用眼神嗔着他,傅渺吐了吐舌头,不再作怪。   几人来到老太太房里,三夫人正在摇唇鼓舌,向傅老太太诉说傅瑶的提议如何吃力不讨好,纯属浪费家财,败坏家底。   老太太虽然高兴自家出了一位太子妃,平时也愿意紧着这位太子妃的意思,可年纪大的人毕竟贪图享乐。银钱捐出去,府里的日子难免得撙节着过——再说了,别人受不受灾与她有何关系?   被傅三夫人这么一挑拨,老太太难免也觉得傅瑶意气用事,未将傅家的利益放在心上。   见到大夫人进来,傅三夫人觉得时机正好,忙笑道:“大嫂也来了,想是给母亲请安?”   大夫人点了点头,上前给老太太行礼,陪笑道:“娘,关于太子妃寄来的信……”   三夫人没想到她这样直白,一来就说到这上头,这下正合了她的意,忙道:“是啊,娘,您也听听大嫂的意思,毕竟这府里是大嫂管着家。”   老太太便瞅着她,“你怎么想的?”   “媳妇觉得,太子妃这主意很好,如今淮北水灾泛滥,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咱们却在这里安享太平,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大夫人此言一出,三夫人便古怪的看着她:这位大嫂几时变得这般菩萨心肠了?以往看到要饭的正眼都不瞧一下,如今倒这般多愁善感了。   “你也这么想?”老太太显然也很意外。   大夫人诚恳的说道:“老太太您想想,咱们傅家怎么说也算皇室姻亲,如今太子和阿瑶既有此心,咱们就该拿出点姻亲的本分来,也免得被人说咱们啬刻。”   “这倒不是啬刻不啬刻的事,”老太太轻轻咳了一声,“只是这赈灾不比放利钱,出去就没有回来的时候,若单单图个名声,未免有些不值得。”   这番话说出来,她自己老脸有些微红,但既然关系到自己生活的舒适程度,就不得不提出来认真考虑——到了她这把年纪,什么都没有过得舒服重要。   大夫人被噎了一下,她光惦记着未来的一品诰命,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些问题。   好在陈氏早有准备,笑道:“老太太还怕傅家的家私会被搬空么?事情办得好,上头自然会有赏赐下来,何况阿瑶又得盛宠,太子爷少不得明里暗里贴补些许,羊毛出在羊身上——其实是惠而不费,白白让咱们落个美名。”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心悦诚服,陈氏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暗叹女儿心思缜密,真是什么都想到了,连老太太的私心也瞒不过她。   请安之后,几个媳妇陆续告退。   陈氏先行一步,傅三夫人则特意落后一点,叫住前头的大夫人,“大嫂!”   大夫人笑盈盈的转过头来,“三弟妹有何事?”   傅三夫人瞧见她这副模样,越发觉得古怪,陈氏帮着女儿是肯定的,只是这位大嫂——她好端端的怎会站到傅瑶那边呢?   “大嫂今日的一番话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我竟不知大嫂几时有了这样忧国忧民的念头,关心起千里之外的流民来了。”傅三夫人按住胸口的郁闷说道。   大夫人听她语带嘲讽,不禁竖起眉毛,“弟妹你这是何意,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没心肝么?”   “你……”傅三夫人下意识便想回嘴,随即记起自己不是为争吵而来,是要打探究竟,便转换了一副口气,“大嫂何必着恼,我只是觉得太子妃此举有欠妥当,拿着傅家的银子做人情,还在家书上盖什么印鉴,倒像把咱们当成差遣的下人似的!”   “既然是利举,有什么好愤愤不平的。你也别太多心了,总把别人想成坏心眼,印章的事更是小事,不过证明身份罢了,免得你以为是人假冒的,更得胡思乱想起来。”   大夫人说罢,施施然离去。   三夫人看着她的背影,重重照地上啐了一口,冷声向身旁仆妇道:“你听听这话,倒显得我成了不义人了。”   那仆妇最是机灵,且一向跟三夫人一条心,立刻说道:“夫人您别被骗了,大太太哪会真心替那些饥民考虑?我方才打听得清楚,说太子妃许她诰命夫人呢,也难怪大太太一心巴着那边。”   “原来如此。”傅三夫人冷笑道。   跟她想的情形差不离,这个傅瑶还真会邀买人心,三语两语就戳中要害。谁知道她的许诺是否空中楼阁,也只有她们这些傻子上赶着扑过去罢了。   但不管怎样,三房的损失最惨重无疑了。赈灾的银两不能平摊,自然是谁家挣得多,谁家便该多出些力;偏偏到时候赏赐下来又是均分的。这样算下来,她们三房的损失不止一倍。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真是气死了!   三夫人觉得自己的心在淌血。   *   不管三夫人内心如何不平,此事经由老太太和傅大夫人拍板决定,三夫人也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内心着实恨恨难平。   傅家在冀州也有对应的钱庄票号,得了老太太的允准,往里头直接支银子就成了,十分方便。   傅瑶办成此事,又接到陈氏的来信,笑得几乎乐不可支——这封信是由陈氏口述,二老爷傅徽撰书而成的。尽管文笔不算优美,笑点可是很足。傅瑶不得不承认,光是戏弄傅家那两位夫人,就足以成为她人生的一大乐趣。   如今渐渐春暖,灾民冻死的风险大大减低,首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填饱肚子。傅湛在冀州各地设了粥棚,自家府衙前也弄了一个,方便灾民们进食。   赫连清或许是善心大发,居然亲自跑来粥棚前施粥。傅瑶看着她如今温柔和气的举止,深觉纳罕,几乎很难把她与从前那个冒冒失失的莽撞丫头联系在一起。   “你还真是不辞劳苦,这些事交给差役下人们做不就行了?”傅瑶悄悄撞了撞她的胳膊。   “你还不是一样?”赫连清含笑看了她一眼。   “我是不放心你,所以过来陪你。”傅瑶说道。其实她泰半出自不好意思,若看着赫连清在外头受累,她自己却坐在府衙里享福,多没面子啊!   “我只是想多看看湛郎罢了。”赫连清有些羞臊。   傅湛事情繁忙,每日里从府门前经过也不过三五回,赫连清也只能匆匆抬头望上一眼。这短暂的一眼,对她而言仿佛是很难得的享受。   傅瑶有些好笑,心中却不无感触,并由此推算出来,距离傅湛正式接纳赫连清肯定没有多久,否则她不可能还是这副怀春少女的模样。   她看了看眼前排得长长的队列,人可真多呀!也不知几时才能完。加之站在滚烫的粥锅边,热气腾腾的漫上来,人也仿佛在蒸汽里滚了一遭。傅瑶摸了摸额上的汗珠,再看看旁边脸颊红红的赫连清,不禁佩服她强大的身体素质,还有这样热忱的工作态度。   中午的这趟粥照例稠厚些,因此来领食的饥民也最多。赫连清将一碗浓浓的白粥递到来人手中,含笑道:“大哥小心别烫着。”   眼前是一个骨瘦如柴的汉子,看去年纪虽不大,脸上却已经布满厚密的皱纹。他有些羞赧的接过,“多谢夫人。”   似乎有些窘迫,他下意识的客套一番,“听夫人的口音,仿佛不似本地人。”   赫连清不惯说谎,加之看他并无恶意,便乐呵呵的笑起来,“你怎么瞧出来的?我非但不是本地人,甚至称不上大历人,我是从北蕃来的。”   傅瑶见她这样直白的自报家门,觉得有些不妥,嗔道:“阿清!”   那人重复了一下,“北蕃?”   赫连清身旁的侍女正是阿鹰,许久不曾听人说起家乡的名字,闻言不禁露出骄傲的微笑,“不错,我们夫人是北蕃来的公主。”   男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表的仇恨。 第99章 深思   他猛地将那只木碗摔到地上, 滚烫的白粥差点溅了阿鹰一身, 阿鹰先是吓了一跳, 回过神便恼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也不拿稳点儿?”   傅瑶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力劲儿, 这不明显是故意的吗, 怎么瞧不出来?   那人且不理他,回向身后冷笑道:“你们听听, 北蕃的公主亲身来给咱们施粥,你们说,咱们该不该领这份施舍?”   他后面的诸人都露出义愤填膺的神气。   赫连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是也瞧出来,这些人是在针对她。换做她从前的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该还回去, 但经过这一年多的磨练, 她已不是那个毫无顾忌的赫连清了,当下轻轻皱了皱眉道:“大哥这是何意,我哪里惹恼你了?”   那人大约读过些书,言语既刻薄又精到:“公主怎会惹恼咱们, 只怕是咱们碍了姑娘的眼, 姑娘坐在帐里勾一勾手指头,你父王的铁骑就会踏平咱们薄州,咱们这些人躲都还来不及呢!”   敢情这些人都是从薄州来的。   北蕃早些年与大历相当不和,北蕃王更是肆意挑起了几场战乱,大举犯境, 这薄州也是受害地之一。只是近几年才渐渐缓和了些,否则也不会议到和亲。但,从前所造出的创痕,至今依旧未能平复,想来这些人曾深受战火践踏,如今赫连清陡然自报家门,勾起陈年往事,才咽不下这口怨气吧。   赫连清已经呆若木鸡。   她虽不比大历女子生长闺中,可毕竟也是女儿身子,并不曾领兵打仗,北蕃王的举动她即便有所耳闻,未见得放在心上,不想如今嫁来大历,这重身份却给她带来麻烦。   那人越骂越难听,赫连清只顾怔怔看着,也忘了分辩。倒是阿鹰耐不住性子,揎拳掳袖的要上去打架。   傅瑶怕矛盾进一步激化,一手劝退阿鹰,一边拦在赫连清身前道:“这位大哥,你何必如此疾言厉色?我知你心中有怨,那怨气也该冲着北蕃王撒去,对一个女子咆哮算什么本事?”   那人愤然道:“北蕃铁骑杀我亲眷,淫人妻女,此等深仇,我等岂可轻易放过?”   “所以呢?你也要杀了她来泄恨?”傅瑶冷冷看着他,“莫说她如今是守备夫人,伤了她,你们都脱不了干系;即便她不是,这样辱骂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你自己良心便过得去?”   她自己也觉得这事情令人头疼。站在大历人的角度,她理所应当也是仇视北蕃的一方,可赫连清的的确确没做什么错事,她支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却实在不喜迁怒。   那人乜斜着一双眼睛看她,“你是何人,凭什么由你站出来说话?”   闹了半天,原来连她的身份都不晓得。   傅瑶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太子殿下是我的夫婿,傅守备是我哥哥,你说我是何人?”   “你是太子妃?”那人愣了一愣,继而神色越发冷凝,“既是太子妃亲身前来,怎么还帮着敌国的公主说话,未免太不明道义。”   傅瑶叹了一声,“阁下以为什么是道义?迁怒于人是道义,无辜受过是道义?她是否有罪,陛下自有定夺,婚事是陛下指的,阁下可是指皇上不明道义?她如今既已是大历的媳妇,从前种种便与她无干,尔等何不将其等同视之?”   那人被噎得作声不得。   赫连清本来安静在一旁听着,此时便重新用木勺盛了一碗干净的白粥,递到那人眼前。她神色楚楚,目光中颇有恳切之意,显然并无意交恶,只想彼此相安无事。   本来这样各退一步便好,可那人到底气性大,冷淡的瞥了一眼,便忿然转身离去。有几个观望了一阵,也跟着离去。   至于剩下的,虽然清楚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可到底腹中饥饿得厉害,只好冷着脸上前来,不情不愿地接过侍女递来的粥碗。   须臾分食殆尽,傅瑶留下一批仆役清理粥棚,自己便拉着赫连清回府去。   她见赫连清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只得努力安慰她,“你别放在心上,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的,他也不见得是故意针对你。”   赫连清勉强抬头一笑,“我只是在想,我父王是否真做过那些事?若真如此,他们怨我也没错。”   傅瑶无法作答。战场上的事谁知道是非黑白,至少根据她听到的讯息,北蕃王的确是一个野心勃勃欲壑难填之人,只是近来有所收敛罢了。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你只要记得,他是他,你是你,任何人的过错都不必你来替他承担,你父王也是一样。”傅瑶坦诚的望着她。   赫连清默默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不会为这个难受的。”   她难不难受傅瑶不知道,不过瞧她这副神色怔忪的模样,傅瑶就知道自己放心不下。好在,傅湛与元祯说了今日会早些回来,有傅湛宽慰她,一句顶得上自己十句。   结果傅湛没有见到,元祯倒是先回来了。   傅瑶从房里迎出来,一边替他接下外袍,一边问道:“怎么这早就回来了?我哥哥呢,有没有跟殿下一起回来?”   元祯瞟了她一眼,“就知道关心你哥哥,好像孤是个死人。”   “殿下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傅瑶嗔道,“殿下日日在我眼前,我看得见摸得着,自然用不着多费唇舌,且不闻远亲而近疏乎?”   元祯这才觉得满意了些,说道:“你哥哥在府衙还有点事,所以孤先走了。”   他名义上虽是太子,可毕竟傅湛才是本地的长官,若过分抢夺他的威信,只怕傅湛今后不能服人。所以元祯只在大处提点些许,具体还是交由傅湛操持,绝不越俎代庖,这也是他体贴傅家的一番心意。   傅瑶自然悟得出这一层意思,心中感激,举止越发温柔起来。饭食早已摆好了,她请元祯上座,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聚在一起吃饭。   桌上有一道春笋炒腊肉,十分鲜脆可口,皎皎眼里见了它,便再容不得其他菜色了,一连舀了好几勺。   傅瑶用筷子压住那只小勺,严厉的制止她,“笋子性凉,不许再吃了。”   元祯见女儿可怜,赔笑说道:“喜欢就让她多吃点,横竖一顿也碍不着什么。”   “不行,她现在才多大年纪,吃多了怎么能消化?”傅瑶瞪着眼说道,“出来这些日子,你不晓得她拉了几回肚子,都是你惯出来的。”   元祯只好无奈收声,朝女儿吐了吐舌头,表示自己也无能无力。   皎皎乖觉的往他身边靠了靠,小声说了些什么,元祯也嘀咕回应,虽听不清楚,大概是父女俩一起吐槽阿娘的狠心。   傅瑶明明瞧见,也只装看不到。一般家庭里是严父慈母,到她这里调了个个儿,没办法,谁让元祯太疼女儿,若两个都溺爱孩子,那可使不得。   好在皎皎也不是真正任性,不过小女儿爱娇些,一家子照旧还是亲亲热热。   他们在这里吃得热闹,傅瑶蓦地记起赫连清还饿着肚子,也不知傅湛几时能回,便叫过秋竹道:“去问问公主,要不要过来一起用膳。”   秋竹答应着出去,元祯却有些不满,“他们自己又不是不开伙,你还把她叫过来。”   傅瑶笑盈盈的望定他,“多双筷子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大家都是亲戚嘛。”   元祯无话可说,低着头闷闷扒饭。   傅瑶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她有时候觉得元祯的个性十分有趣,譬如现在,这种小心眼的模样,真是好玩极了。   秋竹回来复命,说赫连清并未在府里,一刻钟前就乘马车出去了。   “天都快黑了,她还出去做什么?”傅瑶诧道。   秋竹也很无奈,“说是见守备大人久久未归,公主放心不下,所以亲自出去相迎。”   傅瑶听了便不言语,让秋竹下去吃饭,自己却神思默默,仿佛心事重重。   元祯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万分留心,自然没法不注意,因笑道:“她这样大的人,你还怕走丢了不成?”   “倒不是怕这个……”傅瑶犹豫着,终是不吐不快,将中午粥棚里的异动说出来。那场冲突虽然最终结束,她未必说服了对方——那些人看起来颇认死理,未见得因赫连清是女子就对她有所通融。   怕就怕那些人积恨难消,找机会对赫连清动手——尽管这样做对他们自身也没好处,可发了疯的人哪顾得许多。   元祯拧了拧眉,还是宽慰她道:“你放心,九公主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一般人轻易还伤不了她,就算真遇上了,是谁吃亏还说不准。”   也只好这么想了。   傅瑶叹了一声,“她错就错在不该生在北蕃,又嫁到大历来。其实如今两边已平靖许多了,但不知这平静能维持多久。”   赫连清这身份就是颗定时炸弹,两邦相安无事还好,一旦爆发战乱,迟早还会惹来麻烦。   元祯闷声扒了一口饭,忽然停著说道:“不会很久的。”   “殿下的意思是……”傅瑶诧异的望向他。   “和亲并非良策,若想止息干戈,唯有以武制恶。”元祯木然说道。   照他这意思,即便北蕃不来犯境,元祯迟早也会举兵平了北蕃。   傅瑶有些讪讪,“殿下果然志向宏大。”他也真敢想,这件事说着简单,做起来怕不容易呢。   “孤只是不想咱们的女儿今后也遇到这样的麻烦。”元祯说道。   他凝视着桌边的女儿,皎皎的嘴角粘着一粒饭黏子,目光晶晶发亮,虽然她并不知元祯在说些什么,可是直觉阿爹说的是没错的,所以还是点了点头以表赞同。   傅瑶此前也曾为女儿的将来忧虑,最怕的一条就是和亲,却一直不敢跟元祯提起,只想着尽可能使父女俩相处融洽,到时候感情深了,元祯自然舍不得令其远嫁。   她却不曾料到,元祯比她更早更深的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打算永除后患,避免皎皎面临这样的抉择。   此刻她在元祯脸上看到的,大约就是这种决心。 第100章 母与子   一直到吃完饭收拾碗碟, 傅湛才匆忙现身。他一过来便问道:“妹妹, 阿清可在你这儿?”   傅瑶诧异起身, “她不是找你去了吗?”   傅湛的脸色遽然发白, “没有, 我压根就没见她人影。”   他急急要批衣出去找寻, 傅瑶也要跟上,元祯拦着她道:“我和你哥哥去就行了, 你留在家中,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他握了握傅瑶的手,“放心。”   傅瑶送他们出门, 看着两人分道扬镳,一个往城东,一个往城西, 这样怔怔的站了半天, 秋竹提醒她道:“主子,咱们进屋等吧,夜来风冷,小小姐怕也受不住。”   傅瑶低头一瞧, 果然见皎皎有些哆嗦, 她攥了攥女儿的手心,手心也是冰凉的,只得拉着她回房去。   皎皎牵着她的衣角,略带困意的问道:“阿娘,舅母不会有事吧?”   她过来这些日子, 赫连清一直对她很是照顾。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格外羡慕傅瑶,自然也对皎皎疼爱有加。   傅瑶顿了一顿,柔和笑道:“自然不会有事,等你醒了就能见到她了。”   她亲自给皎皎宽衣,小女娃弓着身子钻到被窝里。一直到她合上眼睡去,傅瑶才轻手轻脚的出来。   秋竹脸上不无忧色,“夜都这么深了,九公主还没回来,别真遭了那帮人毒手罢?”   这正是傅瑶眼下最担心的问题,她紧紧地咬着唇,叱道:“别瞎说了,没准是咱们自己吓自己。”   赫连清单单是迷了路还好,若真撞上那批人,再出个什么意外,那就不只是意气相争的问题。北蕃的公主在大历遭了难,北蕃王纵使不是真心疼女儿,也给了他向大历发作的机会。   傅瑶忧心忡忡的皱着眉,接连喝了几碗凉茶才解去心中的燥热。   这样的烦闷下,她自然不可能睡着,只是身体却由不得精神控制,情不自禁地靠着软榻打起盹来。   约莫过了子时,她才看到元祯进门来,一脸的倦容。   傅瑶紧张的立刻起身,问道:“如何?”   元祯只默默地说了声,“幸好。”   幸好?那是出了事还是没出事?傅瑶一颗心七上八下,恨不得揪着他掐着他,让他快点说出实情才好。   元祯看着她扑哧一笑,“看你这着急的模样,她若真出了事,我还敢来见你吗?”   果然是在吊人胃口。   傅瑶恨得牙根痒痒。多少年的夫妻了,此人还是这样老不正经,逢到有机会就逗弄她一番,真不知说什么好。   她瞪着元祯,等着他说下面的话。   凡事可一而不可再,元祯不好卖关子了,诚实说道:“九公主的确是叫一伙强人抢去,仿佛就是你说的那一拨,万幸傅湛赶到得及时,他们没来得及怎么样,现在已被抓进刑狱中了。”   傅瑶有些神色古怪的看着他,没来得及怎么样,那也就是说那伙人本来打算将赫连清怎么样。元祯是个男子体会不出其中的差别,可一介女子遭受这样的屈辱,即便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对她也会造成心理上的负担。   何况,此事还差点让傅湛当面撞见。   她不禁想起年前从京城来的那夜,倘若被元祯知晓她曾遭遇那样的危险,元祯会怎么想呢?   想到此处,她默默地抬了抬眼皮。   元祯立刻知觉了,“怎么了?”   “没什么。”傅瑶冲他笑笑。   还是别告诉他的好。说来奇怪,明明两人已是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也照旧生儿育女,却总做不到推心置腹知无不言。每每话到了嘴边,将将要出口,却不得不咽下去。   或许她终究做不到完完全全信任元祯,所以即便有什么委屈也不肯向他申诉。   凭心而言,元祯的确是一个完美的情人,甚至可说是一个完美的夫君。容貌英俊,身子强健,爱老婆,疼孩子,性格温柔,为人体贴。但,人往往是多疑的,或许正因为元祯身上找不到缺陷,傅瑶才总是生出虚妄之感,怕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便化为乌有。   说到底,元祯究竟喜欢她什么呢?她的确生的很美,可天下的美人多得是,这种没来由的钟情,总是叫人瘆得慌。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摸了摸身侧男子的脸颊,劳累一天的元祯已经睡熟了,脸上的肌肉发酸发硬——是真的。   这样慢慢摩挲着,她却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仿佛如此,她才能确定旁边是个活人。   次日她梳洗已毕,打算去宽慰一下赫连清,好好安抚她那颗受到惊吓的心脏,并力主惩治那群狂徒,谁知却听赫连清说起:“我已让夫君将他们从监牢放出,不再追究此事。”   傅瑶看着她的模样像看个傻子,“你疯了?这样胆大包天的贼人,你还将他们饶过?”   赫连清似有些无奈,“可他们毕竟不是有心针对我,若非我父王行事暴虐,他们也不至于将气撒在我头上。冤冤相报何时了,倒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各退一步就好。”   她如今汉话倒说得很好,只是这字里行间的逻辑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傅瑶无话可说,只能讪讪道:“你不生气就好。”   “我怎么会生气?若非经历此事,我实在不知道湛郎对我关切至此。”赫连清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显然昨夜的事并没放在她心上,她一心沉溺在傅湛的柔情中了。   傅瑶不得不佩服她这种心态,尽管十分不认同。换做是她,就算不将那几名暴徒凌迟处死,也要让他们大大的受一番折磨——她毕竟不是圣母,不愿白白受这些罪。   尽管如此,她还是叫了傅湛来,叮嘱他道:“公主她生性纯真,不知人心险恶,你可别事事由着她。那几名肇事的狂徒,你该盯紧还是得盯紧,别让他们再惹出什么乱子。”   傅湛点点头,“妹妹放心,我自然知道分寸,早就着人看着了。”   傅瑶这才舒了一口气。她自己是觉得斩草除根方为上策,为着顾忌赫连清的心思,才不得绕这么一弯子。   说也奇怪,听闻北蕃王是个暴虐恣睢的性子,怎么生出的女儿却外刚内柔,心肠这样仁恕,大约真是当娇花一般养着的吧。   她又想到两人从前的过往,便笑着问傅湛道:“哥哥究竟是怎么接纳公主的,刚成婚的时候不是对人家理也不理么?”   傅湛的耳朵尖有些发红,讷讷道:“……不就那么一回事,夫妻夫妻,总不能当仇人过一辈子。”   “说着简单,想来九公主总有些地方打动了你,不然怎么昨儿一听说她不见了,你就急眉赤眼的跑出去,跟着了火似的。”傅瑶笑吟吟的看着他。   傅湛越发不好意思,“那是因为……阿清她虽然性子急躁了些,心思却很单纯,我怕她被人骗了。”   原来如此,傅瑶恍然大悟。敢情傅湛是在赫连清身上寻着了智商上的优越感,傅湛自己也不算多么机灵,比起赫连清还是强多了。   怪道都说男人喜欢傻女人,看来只有傻女人才能让他们生出保护的欲望。傅瑶暗暗决定,以后在元祯面前也要尽量表现得傻一点。   宫外的灾情得到了控制,宫里也不像前些时那样终日惶惶了。   为着官吏延误了上疏灾情,成德帝大发雷霆,连着几日对着后宫都没好脸色,盛宠如高贵妃亦不能幸免。   这一日她得闲将安王叫进宫来,向他说道:“如今人人都在为赈灾奔忙,连傅家都捐出了大笔银子,你也该跟着做做样子。”   元祈有些讪讪的挠头。   高贵妃便知他府中没钱,这不孝子真是回回见了都让她不快!堂堂一个亲王自然不可能两袖清风,还不是元祈素性挥霍,银子流水价的出去,却只出不进,才搞得囊中羞涩。   她恨他无用,却还是得帮着他,谁让他是她唯一的骨肉,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   高贵妃连说教的心也没了,只意兴阑珊道:“若不足银子,就去你舅舅家支取,想来他愿意帮这个忙。”   元祈忙欢喜地应了声“是”。   拿娘家的亏空去全王府的体面,她这个贵妃还真是做得出来。高贵妃想想也甚是无奈。   说来也是元祈自身的问题,这样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般,光成家而不立业,凡事只顾自己快活,全然不思量后路,如此怎是长久之计?   还是得有个孩子,只有当他真正做了父亲,他才知道为人父母的难处。   想到此处,高贵妃冷冷抬头问道:“孟氏还没跟你圆房?”   问过这么多遍,她这句话说出来竟异常顺口,一点羞赧之意也没了。   元祈张口结舌,“她……性子犟得很,孩儿也没法子。”   “是么?我看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才拿她没办法。”高贵妃冷笑说道,“你和你那内侍李德清搞的什么鬼名堂,真以为我蒙在鼓里哪?”   “娘,您……您都知道了?”元祈越发窘迫,“是她告诉您的?”   自然是孟扶男亲口说的,高贵妃想起来就生恨。前几日召见孟扶男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她本来想婉转的劝两人行周公之礼,谁知那孟扶男毫不知羞,亲口说出安王同内侍苟且,还带了一名侍妾做见证,饶是身在自己的漪澜殿,高贵妃都觉得臊得没处躲。   经了这番,她哪还有脸劝孟扶男同元祯圆房。那女子做出一副高洁不可玷污的模样,其实不过是外柔内刚的威胁,照她这意思,不将此事捅到成德帝跟前已经是她贤惠,更别提遮掩这桩丑事了。   元祈急道:“母亲您别听她瞎说,那事是她陷害我的,我……”   “凭她怎么着,做了就是做了,你自己行事不检被人捉住把柄,还有脸到本宫这里申诉吗?”高贵妃叱道。   当初千辛万苦求来同孟家的这门亲事,如今差不多已化为泡影,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结仇。高贵妃厌恶透了这个儿媳妇,却不得不受她胁迫,不然由着她败坏安王的名声,自己的损失会更大——须知成德帝素来最厌宗室同宦者亲近,皆因前朝内侍擅权之事不少,成德帝由此生戒。   高贵妃定一定神,倒想起一事,“听说上巳节傅家的女眷到相国寺踏春,那位傅七小姐在后山头跌了一跤,是你把她背回去的?”   元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这才知觉,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这位母亲的法眼。   他怕高贵妃生气,忙说道:“孩儿只是见义而为,并非有意亲近傅家,母亲切莫多心。”   高贵妃确是笑吟吟的,“你害羞什么呀,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告诉母亲,是否对那位傅小姐有意?”   “也不算十分有意……”元祈垂头说道。   高贵妃一双眼睛雪亮,立刻看出自家儿子的心事。说来傅瑶从前在的时候,元祈有事没事就往太子宫瞟,一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鬼样。听闻这位傅家七小姐同太子妃生得有几分相像,难怪元祈会心荡神驰。   如今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元祈将她收入府倒是正好。   本来换作平日,高贵妃绝不愿管这档闲事,巴不得跟傅家人少些牵扯。可如今她正在气头上,倒是巴不得借这个机会出出火。   不过是个侧室,仔细想想,傅家的嫡出女儿给人作妾,还真是有意思。 第101章 风疹   高贵妃打发走了元祈, 便遣侍女去勤政殿请皇帝, 原是定好来漪澜殿用晚膳的。   岂知侍女回来回话, 说皇帝被皇后娘娘请去椒房殿了, 小皇孙仿佛有些微微发热。   高贵妃听了只是冷笑, 但凡初生的婴儿, 哪个不是常常头痛脑热的,偏赵皇后当个宝贝疙瘩似的护着。不, 她并不是在护孙儿,不过是变着法子邀宠罢了。谁说人的好胜心会随年纪慢慢减弱呢?宫里的女人,哪怕活到一百岁, 也还是一天到晚在算计中。   她隐约记得,初入东宫的时候,当时的太子妃赵氏还是挺受宠的, 但到成德帝即位之后, 赵皇后的风光就到头了,她开始取而代之,说来也没什么好得意,有人失宠, 自然也有人承宠——风水轮流转着呢!算上当时的那一位……   她定一定神, 将一个单薄而模糊的影子从脑海中挥去,已经不在的人,何必还去理会。她要应付的是眼前。   次日一早,高贵妃便去向皇后请安,椒房殿的宫娥回道, 赵皇后往皇帝居处去了。   又去见皇帝,高贵妃略略皱眉,慢慢笑道:“是本宫来得不巧,也罢,你领我见见小皇孙吧。”   宫娥答应着引她进去。   从穿堂来到后殿,就看到乳母们在那儿争执。高贵妃来往椒房殿的次数不少,平时虽装作不留心,其实什么都瞧在眼里,一眼认出斗嘴的正是伺候皇长孙的乳母春娘和秋娘,另有一个冬娘在一旁扯劝。   仿佛是说春娘晚间忘了给小皇孙盖被,秋娘责备她疏忽职守。   高贵妃侧耳听了一听,便扭头笑道:“不过是些小事,她们倒争执得这样来劲,皇后娘娘御下也太宽和了些。”   那宫娥自以为要在贵妃跟前长脸,忙上前喝止住她们,将春娘赶出去,不许她们再闹,才赔笑说道:“太子妃远行,皇后娘娘素日要主持六宫事务,难免应接不暇。”   又噜噜苏苏的皱眉,“这个春娘一向刁钻古怪,又好争抢风头,若非一时寻不到可意的人手,早该打发了出去。秋娘从前倒是很稳重,如今性子也急躁了。说来皇长孙的乳母也是个肥缺,难怪她们你争我抢……”   她自己说得来劲,见高贵妃眼神游移,仿佛并未认真听取,便收了声。   一时用襁褓裹了小皇孙出来,高贵妃亲自伸手,“让本宫抱抱。”   宫娥放心的交给她。当众对小皇孙下手,想来高贵妃还没有这样大胆。   高贵妃自然也不会这样愚蠢,她看着元笃雪嫩的脸颊笑道:“小皇孙生得真好,难怪皇后娘娘喜欢。”   那宫娥听着得意,因说道:“不止皇后娘娘,陛下也喜欢得不得了,前儿还打趣,说要立这孩子为皇太孙呢。”   虽然是玩笑话,高贵妃听着却心头发紧。   照理太子在世是不应立皇太孙的,自然,前朝也不乏这样的先例,可若真立了皇太孙,无论太子将来是否易位,这皇位辗转都会落到元祯一脉头上,那她为争这储位所做的一切就都付诸东流了。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早做打算为好。高贵妃看着元笃的眼底已有些发青,只面上不肯露出分毫。   两人正说得热闹,就见赵皇后莲步进来,冷冷问道:“妹妹在做什么?”   高贵妃抱着孩子向她施了一礼,轻笑道:“原是来向娘娘请安,顺便看看小皇孙。”   赵皇后从她手里夺过孩子,“笃儿的事不劳妹妹你操心,妹妹还是安心伺候圣驾为上。”   赵皇后虽然态度冷待,高贵妃并未放在心上,她深知来自同性的敌意是无须在意的——赵皇后若是有宠,也不必天天跟她过不去了。   因此她想想反而得意。   高贵妃去后,赵皇后便向那宫娥道:“以后贵妃若是想抱孩子,须来向本宫请旨,否则别胡乱让她经手。”   宫娥明知这种旨意毫无道理,可赵皇后对高氏的厌恶根深蒂固,也只好暂且答应下来。   高贵妃出了椒房殿,正对上春娘一张红红的脸颊,想是赵皇后刚命人将她掌掴了一顿。   春娘闪避不及,只好上前垂首问好:“参见贵妃娘娘。”   高贵妃笑了一笑,声音柔和:“疼吗?”   春娘有些惊奇地抬头,讷讷道:“谢娘娘体恤,奴婢有罪,自当领罚,谈不上疼不疼。”   “本宫那里有些治脸伤的好药,改日来漪澜殿领吧。”高贵妃看着她,顿了一顿,“咱们女人家的脸面最是要紧,哪怕进了宫,也别把自己不当人看。”   春娘感激的目送她离去,因赵皇后不喜高贵妃,椒房殿上下都视高氏为死敌,她原先也以为高贵妃位高跋扈,谁知亲见之下,才知是这样温柔可亲的性子,倒让她由衷生出几分向往。   宫里是最缺乏温暖的所在,所以一点点的善意,就能俘获人的心肠,哪怕是装出来的也罢。这道理高贵妃最明白,可惜春娘半点不懂。   隔日春娘果然悄悄来到漪澜殿,她到底还是爱惜这张脸的。   高贵妃屏退众人接见她,先递给她一瓶白玉药膏,才又笑眯眯说道:“本宫命人裁制了一件小衣,你拿去给小皇孙穿着试试,看合不合身。”   春娘两手端着接过,仔细看了一回,饶是她素性粗疏,也不禁起了疑心:衣裳倒是新裁的,只是这内面料子不似新进的料子,仿佛被人穿过似的,暗而无光。   她自然不好明说,只讪讪道:“娘娘是否拿错了?这件小衣仿佛由旧衣改制。”   高贵妃笑吟吟的看着她,“你眼睛倒尖,不错,这衣料的确是由一名宫人身上绞下来的。”   听她的意思,仿佛有意把旧衣给小皇孙穿,这是何故?   春娘正在纳闷,就听高贵妃轻飘飘说道:“那名宫人才发过风疹,所以本宫才如此拜托她。”   她语气里并没有分毫凌厉之意,春娘却觉得额上冷汗涔涔下来。   她匆忙跪倒在地,急急叩首道:“娘娘饶命,奴婢不敢如此。”连声音里几乎都带了一丝哭腔。   高贵妃斜睨了她一眼,“本宫都将此秘密告知你了,你还以为自己有机会推脱吗?”   她将衣裳连同玉瓶一并硬塞到春娘手里,脸上早已没了笑意,只剩赤裸裸的胁迫,“事情若办得好,本宫自会重重赏你,可你若是辜负了本宫的指望,那就别怪本宫翻脸无情。”   春娘失魂落魄的从漪澜殿出来,心里早就成了一团乱麻。她有点后悔自己信了高贵妃的好心,当时真是鬼迷心窍,如今却骑虎难下。高贵妃将此事坦白的告诉她,无论听与不听,自己已落入她摆布之中。   与其终日惶惶,倒不如索性赌上一把,只要高贵妃信守承诺,她还是有生路可寻的。   这般想着,春娘用指尖捻紧那件衣裳。这不起眼的东西,或许会成为催命的符咒,就连她也不敢过分接触。   她这样茫然行着,却不知自己的举动已落入沿途的张德保眼中。   张德保回头就找了秋娘说话,叮嘱她道:“这些日子你可得将春娘盯紧点,我瞧着她仿佛有些古怪。”   秋娘抿嘴笑道:“多谢公公好意,我跟春娘虽有些不和,想来她还不至于因这个算计我。”   张德保跺脚道:“哪里是为你,为的是小殿下。”   便将春娘进出漪澜殿一事告知她,并道:“你也知道,皇后同贵妃娘娘一向不和,春娘好端端的跑去漪澜殿做什么,怕只怕高贵妃想趁机对小殿下做手脚,若真出什么岔子,咱们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秋娘听得心惊,肃容说道:“我明白了,多谢公公提醒,我会留意的。”   张德保不禁默默叹息一声,太子和太子妃远行,他们这些下人也随着小皇孙来到椒房殿里。只是赵皇后素来有些左性,椒房殿的下人又有些目中无人,他们这些东宫来的流民倒惶惶如丧家之犬。但此刻也不是争意气的时候,保护好小皇孙的安危才是首要大事。张德保起初因太子不肯带自己去云阳,稍稍有些不满,如今却觉得肩上责任重大,太子殿下留下他在宫中,想必就是为了看顾小皇孙的。   想到此处,张德保又加上一句,“这话我本来该跟香姑娘提,只是香姑娘那脾气你也知道,只怕当时就耐不住性子将她赶出去,反而不美,所以只跟你说,让你多注意便是了。”   他觑了秋娘一眼,“我瞧着你近日也不大沉重了,当着贵妃的面吵嘴,这叫什么体统?”   秋娘脸上一红,正色道:“我知错了,以后不会再犯。” 第102章 家信   张德保点到即止, 不再苛责, 毕竟秋娘也是情有可原。听闻太子妃临行前还格外嘱托秋娘料理, 有这么一副重担压着, 这些时日寄人篱下, 神经又紧紧绷着, 急躁了些也是难免,令她改过就是了。   哎, 要是太子妃能及早回来就好了,太子妃虽然不怎么管事,可有她在, 众人便仿佛有了主心骨,格外安心,想想也挺神奇。   秋娘听了张德保的话, 果然加倍留神起来, 着意盯了春娘几日,却不见春娘有何异动。   正在她疑心自己冤枉错人时,春娘却主动往枪口上撞来了。   这一日宫中休沐,皇后也领着各宫嫔妃往大佛寺参拜, 皇长孙太小吹不得风, 只留下几人照顾。   秋娘从外头进来,就看到春娘正在给小皇孙换衣裳,她急忙走过去,“这些事由我来就好,春娘你去忙别的吧。”   春娘却笑容和气, “这有什么,大家都是姊妹,你做我做不都一样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没听张德保那番话,秋娘或许以为她转了性了。但既然已存了疑心,她就不能不求证清楚。   秋娘夺过她手里的衣裳,“这件小衣是哪儿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春娘心中打鼓,还是故作镇定笑道:“是我用尚宫局送来的料子新裁制的,瞧着还行罢?”   她素日就没见春娘动过针线,这会子倒凭空变出一身衣裳。联想到她同高贵妃的往来,秋娘的心不禁提起。她将那件小衣翻来覆去细看,却并未看出什么端倪,春娘见状,不禁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哪知这般模样正被秋娘瞧在眼里,秋娘越发肯定了衣裳有古怪。她将小衣翻了个转,咦道:“这衣裳的衬里怎么是旧的?”   春娘支支吾吾道:“一时找不到好的料子,用我一件旧裳绞碎了缝进去的。”   “你才说尚宫局送了料子,怎么这会子料子又不够了,这不是自相矛盾么?”秋娘冷冷的看着她,“春娘,太子妃对咱们这些人都不薄,你若对小殿下有歹心,莫说是我,就连太子妃回来也不会饶过你。”   春娘只觉背上冷汗津津,终不敢将实情吐露。   秋娘想了一想,能在衣裳上做的手脚,无非是些鬼祟流毒,便作势起身,“那好,我便拿去太医院请人瞧瞧,看这衣裳究竟有何古怪。只是,你若老实认罪,皇后娘娘或许会从轻发落;可若是等罪名自己落到头上来,就有你的苦头吃了。”   春娘吃这一吓,不禁瘫倒在地,竹筒倒豆子般将高贵妃威逼利诱的情形说出。   “你这是何必呢?即便帮了贵妃的忙,她也不见得会放过你,还不如求得皇后的庇佑,反而有一线生机可寻。”秋娘叹道。   春娘这时候当然也知道自己想差了,可是悔之已晚,只好流涕恳求秋娘,看在素日的姐妹情分,不要向皇后揭露此事。   秋娘正在犯难,就见张德保大步进来,静静地看着她们两人。   秋娘吃了一惊,及时醒悟过来,推开春娘道:“别说这些浑话了,你有胆子做,怎么没胆子承担?还不快随我到皇后跟前请罪去,看皇后如何处置。”   结局是显而易见的,春娘因伺候小皇孙不当,赵皇后打发她离宫,至于那件染病的小衣,也着人拿去焚毁。   秋娘领着春娘出去,张德保则仍眼巴巴的站在跟前。   赵皇后觑着他,“你还有什么主张?”这奴才不会仗着自己救助了小皇孙,就来向她邀功请赏吧?   张德保皱着一张脸道:“小的斗胆想向皇后您求个恩典,准许小人留在小殿下身边侍奉。”   他原是伺候太子的,如今太子离宫,张德保便成了没根的浮萍,一个人待在东宫好不孤寂,又不能像秋娘她们那般随时进出椒房殿,随时看望小皇孙,心中实在憋屈的很,更觉有负太子所托。   赵皇后心下一宽,点头道:“原来是为这个,什么大事,留下照应便是。”   张德保欢天喜地告退。   赵皇后瞧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倒微微有些唏嘘,怎么元祯调教出的人就这般忠心呢?她大概在识人之明上真有些欠缺,可究竟差在哪儿呢?明明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人人都该对她尽忠,可是眼目所见,眼前并无一个可亲之人,委实叫人惆怅。   她不禁想起傅瑶来,她们婆媳虽不和睦,那女子倒踏踏实实帮助过她几回,只是赵皇后从来不曾真正信任过她。   她现下倒有些盼望傅瑶早些回来了,那女子细心,可以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风波,省得高氏这条毒蛇整日在旁虎视眈眈。   赵皇后皱了皱眉,发现自己竟不自觉的将傅瑶视作同盟,这种心情就更不愉快了。   傅瑶原本是打算启程的,连车驾都准备好了,可惜时候不巧,正赶上傅湛得了时疫,卧病在床无法理事,元祯只好暂且接替他的职务,行程也只好耽搁下来。   所谓时疫,不过是某种流行病的简称,好在傅湛得的并非顶严重的那一种,安心休养、好好吃药便没事了。   事实上也不止他一个,近来天渐渐热起来,灾民们半饥半饱,加之蚊蝇滋生,本来就容易生病,这样的病患也出现了好几起。只是因为病势不急,傅湛着人将他们单独隔开,另派了大夫看顾,很容易就控制住了。   只是他自己大约由于劳累过度,自己也染了病。   傅瑶端着刚煮好的甜汤来到书房,就看到元祯坐在桌前,案上一摞厚厚的文书。   她上去给他揉了揉肩膀,轻声问道:“还在忙呀?”   元祯点点头,“事情多得很,加之赈灾的事未了,这几日总得辛苦些。”   辛苦也是为了大舅子,傅湛这一病不打紧,所有的担子都落到元祯身上。他不口出怨言,那是他自己好脾气;他就是真骂几句娘,傅瑶也没什么好说的。   傅瑶自觉心虚,举止越发殷勤备至,“殿下辛苦了,我代我哥哥向您道声谢。”   元祯像是就等着这句话呢,扭头笑道:“你拿什么来谢?”   做了这些年的夫妻,傅瑶对他的套路早就一清二楚,什么金玉珍宝、诗词字画元祯都不稀罕,她只好红着脸,亲亲元祯的脸颊。   元祯当然不可能满足于这样的亲近,他需要更深层次的接触,于是一手揽过傅瑶的大腿令其跨坐在自己身上,一手便搂着白皙的脖颈啮咬起来,修长的手指更是直接伸进傅瑶领口,无所顾忌的蹂躏那一痕雪脯。   看样子又是要上演活春宫。   尽管身处老夫老妻模式,傅瑶还是做不到毫无羞赧之心。加之有了几次前车之鉴,她端正文雅的太子妃形象已经面临崩坏,不能继续坍塌下去了,遂用掌心隔开元祯的唇道:“殿下别胡来,这些事留待晚上做才好。”   让元祯罢手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将这个过程推后。   好在元祯并非不讲道理,加之在书房这种圣地乱来到底有违圣人教诲,因此厮磨一阵便放开她,只叮嘱她,“这可是你说的,晚上你可得任孤为所欲为,不许反抗。”   傅瑶自认并未说过这句话,可是元祯一定这样曲解,她也只好听之任之,谁让强权大于一切?加之元祯的双手现在还掐在她柔软的腰肢上,她若是不答应,元祯没准会把她的腰掐断呢。   傅瑶只好微微的喘着气,点了点头。   元祯放开她,傅瑶整了整领口,重新站到他身后。距离产生美,这样静静地看着才是最好的。   元祯忽然想起一事,从文书的最底下抽出一封淡黄色信笺,“这是你家中寄来的书信,孤忘交与你了。”   傅瑶接过拆开,随口问道:“殿下看了不曾?”   元祯点点头,“自然看了。”   “偷看别人的家书,真是无耻。”傅瑶默默地吐槽了一句。   “孤若是不看,谁知道里头有没有夹杂别人给你的情信,自然得亲眼瞧一瞧才放心。”元祯的样子很坦然,或者说恬不知耻。   算了,反正他看不看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傅瑶一目十行的看去,直至看到某一处时,脸色不禁微变。   元祯仿佛还觉得她的反应太平淡了,“你就这副表情?我以为你会更惊讶点呢。都说婚姻大事,对你而言倒像是小事一桩。”   的确是小事一桩,在傅瑶的认知中,那位不算深交的七妹迟早是要出嫁的。她之前答允傅三夫人的话,其实不算推托之词,作为傅家的一份子,为亲眷尽点心是应该的,她也愿意花些功夫为傅琳说一桩不好不坏的亲事,自然,这得在她得闲的时候。同理,傅三夫人要是想自己说亲,她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她只是不曾想到,傅三夫人这么快就为女儿谈好了亲事,还是说给了安王元祈。 第103章 澡豆   嫁进王府当然没什么丢脸的, 怎么说也是亲王侧妃。坏就坏在元祈的人品, 傅瑶实在看不上他那副德性, 听闻安王贪花好色, 光府中的侍妾就不计其数, 万一哪日他心血来潮, 将其中一个抬为侧室,那傅琳和她母亲才叫没脸呢。   当然, 这条路是傅三夫人自己选的,傅瑶也管不着。   元祯看她捻着那封信只顾默默沉思,说道:“照信上的意思, 仿佛两人早就牵上线了,相国寺怎么那么巧就遇上,怕是有人守株待兔。”   “就真是如此, 他们若无私心, 也不会这么容易上当。”傅瑶淡淡说道。   大历朝的礼法规定其实没那么严苛,就算傅琳被元祈挨了一下身子,也不见得非要嫁给他。说来说去,还是傅三夫人看中安王府的势力, 才急不可耐的将女儿往火坑里推。   家中将信寄来此处, 显然不是给她一个人看的,傅瑶带着信来到傅湛夫妇所居的正房,就看到傅湛歪在床上躺着,赫连清正在给他喂药,还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唇边的药液。   看来爱情当真是能改变一个人的, 赫连清那样粗糙的脾性,如今也学着细致多了。   傅瑶走过去笑道:“哥哥身子好些了没,还像前几日那样发热吗?”   她端详着傅湛的面容,本来一张晒得黑黑的脸膛,这段日子关在屋里,倒蓄得白了些,或许是病中的苍白。   “多亏阿清这些日子的照顾,比先前好多了,估计再过数日就能下床。”傅湛说道,“只是累得太子殿下为我劳碌,实在过意不去……”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傅瑶嗔道。   傅湛就是太客气了,当然他这样自持也没错,只是难免觉得生分了些。   傅湛只好住口。他本就不善言辞,对男人尚且寡言罕语,跟女人就更难说话了。   傅瑶待他将那盏汤药喝完,便随着赫连清走出房门。   “阿瑶你怎么也出来了?我一个人又不是忙不过来。”赫连清笑道。   傅瑶默默地将书信递给她。她方才本打算给傅湛瞧的,但傅湛尚在病中,恐怕他看了生气,所以先让这位大嫂过目。   赫连清的程度只是粗通汉文,偏这封信写得十分冗长,她看着自然吃力,傅瑶只好耐心给她复述一遍。   赫连清大致听出其中关窍,皱眉说道:“三婶怎么这样,好好的女儿家,凭什么给人做侧室?”   元祈她也是见过的,脸皮虽然不差,一副轻狂油滑相貌,再好的身家也看不入眼。何况在她们家乡,除了北蕃王的姬妾之外,但凡妾室都是被人看不起的存在,她实在想不通三夫人为何要给女儿寻一个这样的归宿。   傅瑶叹道:“还不止这样,咱们傅家已经出了一位太子妃,现在又将七妹嫁给安王,难免被人以为傅家攀附权贵,心怀不轨。”   这话她方才就想对元祯说的,就怕元祯觉得傅家墙头草摇摆不定——虽然事实也是如此。   赫连清一听急了,“那怎么办?现在阻止还来不来得及?”她虽然不爱管傅家的闲事,但事关傅湛安危,她就不能不上心。   傅瑶摇头,“没用的,婚书已下,人也抬进王府了。我爹娘事前反复劝说,三房那一位只是不听,咱们也没法子。”   说来也挺好笑,傅三夫人抱怨女儿出嫁的排场不够阔绰,她倒不想想,别人已经有了正妃,又怎会正眼瞧傅琳这个侧室?她想借着女儿扭转乾坤,简直是做梦。   更别说,高贵妃有意借着这件事给傅家没脸,偏三夫人没头没脑的往网里撞。   傅瑶心中也有些烦闷,叮嘱赫连清道:“这件事你先不必告诉哥哥,等他好些了再徐徐道出,免得他一着急,这病更不容易好。”   赫连清听出她有离去之意,诧道:“你们要走了么?”   傅瑶点点头,“殿下离京的日子也不少了,何况京城风波不断,还是回去看个究竟为好。”   赫连清很有些留恋之意,拉着她的手道:“你这一去,咱们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傅瑶对她的印象也大为改观。既然赫连清已不是从前的赫连清,那么她也不妨认真的做一回妯娌。   傅瑶因笑道:“这有何难,过年你总是得随哥哥回家的,我若得闲便回去看你。倒是你得加把劲儿,早点为哥哥生个大胖小子才行。”   赫连清脸上一红,“我何尝不想,只是这件事又不是想想就能有的。”   原来她真在为这件事着急。   傅瑶却有些不好意思,觉得玩笑开大了,忙宽慰道:“你也别急,迟早总会有的,我不是也进宫快一年才怀上吗?”   尽管那最初的半年对她而言是一片空白,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模糊。   用不着几日,太子的车驾便起行离开冀州。   傅瑶坐在马车里,看着两旁渐渐清明的道路,倒颇有些唏嘘。回想这数月来的光景,途中所经历的种种难处,她觉得自己很有几分赵五娘千里寻夫的气概。   她将这意思表露一番,元祯便轻笑出声:“那也多亏你有一个忠实可靠的夫婿,我若是个负心的,你只怕巴不得我死在外头。”   “那是自然。”傅瑶很淡定的应道。相处这些年,她对元祯自恋的本质已经认识的很清楚了。   不知是否心情悠闲的缘故,回去的路感觉顺畅了不少。傅瑶来时那样着急,还是费了大半月的功夫,如今不紧不慢的行着,反而一下子就到了。   原是当日就要入宫的,可是宫中传了旨意下来,让他们在相国寺暂歇一晚,明日待太医查验过后再入宫。据闻是因他们从冀州而来,恐怕被灾民染上了疫病,皇帝才不得不慎之又慎。毕竟圣体为大,若是将宫外的脏病带进宫里,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姑息。   傅瑶颇感无语,扭头向元祯道:“这又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在陛下跟前乱嚼舌根。”   好在不过是暂歇一晚,也没什么要紧。   相国寺的主持诚惶诚恐,早就收拾了几间洁净的禅房,请贵人们住下。傅瑶看了看里头的布置,尚且合人的心意,只是那斋饭的滋味实在不敢恭维。   傅瑶扒了几口饭便放下筷子,皱眉道:“这也太素了。”   饭是粗糙的黄米饭,菜是简单的素面筋,看来僧人们习惯了清苦的生活,未肯因来了贵人而有所优待——某种程度上来讲,这种精神也很值得钦佩,尽管不符合营养学的理念。   皎皎有样学样的耍起性子,“我不吃了。”   这一回傅瑶可没法子教育她,她自己都觉得难以下咽,更没法强求自己的儿女。傅瑶只好让秋竹将皎皎抱下去,喂她些饼饵充饥,临睡前再给她灌一杯热牛乳——据说牛奶不算荤食,因为观世音菩萨从小就是由牛奶养大的。   元祯就不像她们这样娇气,一边好整以暇地吃着黄黍饭,一边指责傅瑶娇生惯养。   傅瑶也只好默默受着,明明元祯才是真正锦衣玉食长大,怎么他反而比自己能吃苦呢?   吃完饭后,两人打算洗漱就寝。   元祯本想来一场例行公事,傅瑶义正辞严的拒绝他,“殿下莫非忘了这是何处?寺庙里头,怎能行此污秽之事?”   她觉得两人住在同一间禅房里,已是对佛祖大大不敬;正因如此,她才必须维持身体上的纯洁,免得污了漫天神佛的眼。   “你平时行的污秽之事也不少了。”元祯嘟囔道。   但这次无论他找什么借口,傅瑶都坚决不肯就范,不止为尊重神佛,更因为她方才没有吃饱,等会若是做的时候昏倒了,不是更得丢脸吗?   自然,这层理由她是不会说出口的。   经过一番抗争之后,元祯无奈的躺到床上,准备度过漫长而孤寂的一夜。   一个小沙弥来叩门,将一张请帖交到他手上,说是安王府的下人送来的。   傅瑶凑上来瞧了一眼,原来是安王殿下挂念兄长,特意请他入府饮酒。   有酒必有菜,照元祈那爱好享乐的劲头,饭食必定精细无比。傅瑶不无嫉妒的说道:“有个弟弟真好,殿下可以解解馋瘾了。”   “你也有弟弟,何必羡慕旁人。”元祯一边着袜一边笑道。   “我弟弟才三岁。”傅瑶没好气道。她直起半身,替元祯披上外袍,嘱咐他道:“别醉得太厉害,醒了就早些回来,也别鬼迷心窍看上哪个丫头,回来给我找罪受。”   京中的大臣常有借饮宴之名互赠美人的,元祈或许想不到这上头,可她也不能不防着万一。   元祯笑道:“有你这只母大虫在,就给孤十个胆子也不敢。”   傅瑶作势要捶他一下,元祯已经一溜烟跑远了。傅瑶自己倒生了半天闷气,想元祯总是这般做派,自己母大虫的名头迟早得坐实了。   *   夜色昏昏,值夜的小沙弥靠在寺院门前打盹儿,朦胧中却见一个窈窕的影子近前来,仿佛还有一阵香风,倒将他唬了一跳,以为来了什么山精鬼怪。   小沙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定神一瞧,方才认出来人,“静远师父,您怎么有空来了?”   来人正是慈航斋的静远,佛寺与尼庵同出一源,来往亲密也是常理。只是毕竟男女有别,哪怕彼此六根清净,还是得避点嫌疑。   静远微微笑道:“你们住持向我们寺里讨要些澡豆,这不,我师父命我送过来了。”   小沙弥脸上微微一红,他原先也是不知,慈航斋的姑子争传相国寺的和尚十天半月不洗澡,住持便开玩笑讨要些澡豆,不想她们倒当了真。   小沙弥有些窘,又不好说不要,只能道:“住持今日忙于接见太子殿下,只怕早就歇下了,你还是明日再来吧。”   静远似有些诧异,“太子在你们寺里?”   小沙弥见她这副模样,倒忽然想起来,听说这位静远师父原也是大家之女,不知犯了什么忌讳,才出家绞了头发做姑子,对了,仿佛正是郭家。他隐约听得僧人们闲话,仿佛这位郭小姐还同太子议过亲的,难怪这样关切。 第104章 走水   小沙弥点点头, 怕触着人的私隐, 也不敢多说。   孰知静远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仿佛白问一句, 余外便与她再无瓜葛, 收拾了东西慢慢离去。   小沙弥看着她平静的背影, 倒由衷生出几分钦佩,想这位师父才叫道行高深, 能够抛却一切前尘过往,自己的定力到底不足。   心态放松之后,他靠着门柱子重新打起盹来。   静远并无走远, 只是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站到一丛杜鹃花后,心底的仇恨早已如野草一般滋长起来。都说修行之人无挂碍,可若不是那两人, 她一个好好的大家小姐, 何至于遁入空门、从此与青灯古佛为伴?   她恨极了傅瑶,这个人毁去了她的一生,害得她从此有家不能回,孤苦在外漂泊;她同时也恨透了元祯, 什么太子, 不过是个睁眼的瞎子,论家世、论学识、论气度,她哪一点比不上傅瑶?偏偏太子眼中只有那个美貌的妖精,却视她如无物,若非太子处处为傅氏撑腰, 傅氏也不至于胆大到敢发落她。   那两人这样对她不住,她如今报复回来也是应当,否则怎么恰巧叫她知道太子和太子妃在相国寺落脚?这是天意,是天意助她讨回公道。   静远定神片刻,仍悄悄溜回相国寺。这地方她随慈航斋的姑子来过多次,自然轻车熟路,未曾引起旁人注意。   她先潜入灶房,取了些火油与火折子,这才趁着夜色寻访目标。用不着仔细辨认,她很容易瞧出哪间是太子的居所——住持想必不会亏待贵人,定然是把最大最宽敞的那间分派给太子居住。   她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听得里头无声无息,想必都在安睡,于是放心地沿门缝将火油倒进去,再将火折子点燃。   一束灿烂的火光腾地升起,照出静远唇边一抹模糊不定的笑容。多少年了,她还是头一次觉得这样快意。   *   安王府的酒宴已经过三巡了,尽管对饮的只有二人。   元祯淡定的饮下一杯醇酒,面上依旧明净卓然,倒是他对面的元祈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脸上都发红了。   元祈偏偏不晓得自己的短处,强支着倒了一杯,“大哥,来,咱们再喝。”   元祯好意提醒他道:“二弟,再喝下去你就该醉了,明儿人事不省,还如何面见父皇?”   元祈唬了一跳,这正是他本来的计划,打着兄弟的名号将太子请来,趁机将其灌醉,明儿误了入宫复命,那时才有他好看。   为了这个绝妙的计划,元祈事先服了不少解酒的汤药,只是不曾想到,元祯的酒量比他想象中更好,就这样都还不醉。   再看元祯,一双鹰目湛湛生辉,显然早就洞悉他的意图。他今日特意前来赴宴,不过是将他当猴耍而已。   元祈登时有一种智商被碾压的恼怒,他强压住怒气笑道:“光喝酒也没意思,还得有美人歌舞相伴,哥哥在外头大半年,想必房中也颇寂寞吧?”   “我不比二弟你贪多,我只要你皇嫂一个就够了。”元祯笑眯眯的望着他。   装什么假正经,元祈在心底切了一声,拍了拍手,吩咐身侧一个侍女道:“让傅侧妃出来侑酒。”   他很满意的看到元祯脸色变了变。   须臾,一身形瘦削的弱质女子向这边过来,眉目颇有楚楚动人的意味。元祈指着说道:“这位是我新纳的侧妃傅氏,人人都说她同太子妃长得像,哥哥你瞧着如何?”   “一家子姊妹哪有不相似的。”元祯微微皱眉说道。   傅琳这会子早已给元祈倒了一杯酒。她在家中时,傅三夫人原也是如珠如宝的养着,本以为三夫人的眼光不错,至少不会亏待自家女儿,谁知道出嫁了才觉出种种不如意。这位安王殿下空长了一副好脸皮,作践起人倒是一等一的厉害,傅琳明面上是个侧妃,其实比之侍妾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名头好听些罢了。   只是她嫁过来没多少时日,连回家诉苦都不便,只好暂且忍耐着,待归宁时再吐苦水。   元祈抬了抬下巴,“别光伺候我,给太子殿下也倒一杯。”   对着侍妾也不必这样颐指气使的口气,完全是将她当成丫鬟了。   可是傅琳大约习惯他这种态度,还是乖乖的斟了杯酒,递到元祯身前,“殿下慢用。”   “多谢。”元祯微微欠身接过。   “皇兄跟她客气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妾室而已。”元祈略带得意地瞟了一眼,“傅氏的舞也跳得极好,皇兄可愿一观?”   让自己的侧妃当众献艺,这已不是炫示,而是侮辱。元祈没法作践太子,当然只好通过作践太子妃的妹妹,来间接得到发泄。   傅琳的眼圈微微发红。   元祯早就清楚这位兄弟的为人,却没想到他连这样没脸的事也做得出来,遂冷冷道:“太傅教咱们以仁德爱人,二弟此举未免太没有风度。”   元祈嘿道:“皇兄几时为一个女子说起话来了?莫非因为她是太子妃的妹妹,你就对她有所偏爱?这样看来,皇兄你也并非没有私心。”   简直是胡搅蛮缠。   元祯肃容说道:“傅家也是世族,二弟你既纳了傅氏女为妃,就该以世家礼待之。否则即便傅家不计较,父皇知道了也不会轻纵。”   这一招百试不爽,每每抬出皇帝来,元祈就声歇气噎。   这么多年来,他就没在太子手底下讨得过好处。元祈恨得牙根痒痒,正待说几句嘲讽的话讨回颜面,忽闻外头喧嚷声大作,便皱眉召来侍从,“出什么事了?”   侍从脸上惶惶,额头沁出细汗,“仿佛是说相国寺走了水。”   相国寺离安王府就隔着一条街,那头有什么动静,的确是能传到这边来。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相国寺是京城头等的佛寺,虽不算顶大,可每年参拜的人不少,几乎称得上民众的信仰所在。   难怪这样大的动静。   元祈扭过头,见元祯已经霍然站起,二话不说就直奔出去。   他几时信起神佛来了?元祈嘀咕了一句,仍旧坐下来饮酒。良辰不待人,美酒更不可辜负,他还是及时行乐为好。   *   相国寺的火势并不大,只是有一处格外明亮,远远望去,仿佛暗夜里的一颗寒星。   元祯赶到时,僧人们大多已披衣起来,正在提着水桶救火。   主持见到他,立刻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太子殿下幸免此难,往后必定大福大贵。”   元祯懒得听他这些鬼话,急问道:“太子妃呢?”   众僧侣都垂首不敢作声,只有一个小沙弥战战兢兢的应道:“仿佛还在里头。”   着火的是太子妃所居的正房,这本是相国寺最大的一间禅房,用上好的实心楠木建造,本来不易起火,可一旦烧起,火势就难以扑灭。且那扇房门异常坚固,也不易破开。僧人们只敢远远地从外浇灌,并没有哪个敢真的进去。   元祯咬一咬牙,提起一桶水浇在身上,便直冲进去。   住持骇叫失声:“太子殿下!”   心内暗暗叫苦,太子和太子妃都葬身火海,他们这些出家人也得提前升天了。   元祯撞破房门,满目皆是刺鼻的浓烟,压根看不清楚。他只能忍住咽喉的刺痛唤道:“阿瑶!阿瑶!”   这样接连的唤了几声,才听到角落里传来微弱的回应,“殿下,我在这儿。”   元祯踢开几块烧焦的木板,才勉强辨识出方位,寻到瑟缩在壁角的傅瑶——她用一把玉扇掩住口鼻,脸上早已经熏得乌漆嘛黑了。   元祯不及多说,抓起她的胳臂将她背在身上,沿途躲开险险倒塌的房梁及几处屏障,总算冲出这间危险的屋子。   一出房门,傅瑶才觉得外头的空气是如何清冽,她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从元祯背上滑落下来。   住持忙上来恭贺,又忙吩咐僧侣打净水来供两位贵人匀面,同时心内暗暗松一口气:既然两位殿下没事,那他们的性命也能保全了,只可惜了那间屋子,当初建造的时候可花了不少银子,想想还有点肉疼。   元祯并不理会这老秃驴的奉承话,只温和的看着傅瑶烧焦的几绺头发,还有那燎得稀稀落落的眉毛,“瞧瞧,你都成了花脸猫了。”   傅瑶朝他吐了吐舌头,“殿下还不是一样。”她自己倒是不太在意,头发没了可以再长,眉毛缺了可以描画,只有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元祯甘愿舍身来救她。   这一点她回想起来仍十分震动。   元祯将帕子用水打湿,慢慢拭去她脸上的脏污,动作轻柔,如同对付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这样旁若无人,或者根本就没将周遭的僧侣当人看。僧侣们虽早已皈依我佛,见到这般亲昵举动,还是不禁脸红耳热,想太子与太子妃果真两情密好,羡煞了旁人。   傅瑶却被僧人们盯得不自在起来,拿手挡着脸道:“我自己来就好。”   元祯于是将湿帕递给他,又扭头冷冷的看着住持,“好好的相国寺,怎么会突然走水的?”   还是问到这一步了,住持冷汗直冒。这正房本是最不易起火的所在,又没挨着灶房,是什么东西引燃了它?住持倒疑心是太子妃梦中推倒了烛台,只是这话说出来恐有推脱之嫌,太子还是不会放过他。   住持正支支吾吾难以作答,就见两名侍从押着一个头戴僧帽的女子上来,“回禀殿下,微臣在寺外捉住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姑子,还从她身上搜出了火油火折子等物,不知是否与今晚的走水有关联。”   “抬起头来。”元祯冷声说道。   那姑子忿然抬头。   僧弥们显然有识得她的,讶道:“静远师父!”   傅瑶在愣了片刻后,也认出这位故人,轻轻笑道:“原来是郭家小姐,真是许久不见。”   元祯咦了一声,“你认得她?”   “殿下怎么了,连永宁伯府的嫡女都不识了。”傅瑶佯嗔道,“这位姑娘要不是遁入空门,没准也能进宫做殿下的枕边人呢,殿下倒浑然忘了。”   郭丛珊气了个倒仰,比起明目张胆的仇视,这种完全的遗忘更叫人痛恨。枉她煞费苦心布置种种,原来在他人眼中,她不过是毫不相干的人。   元祯淡淡摆手,“拉下去吧,别污了太子妃的眼。”   烧焦了的正房自然是住不得了,住持另给他们布置了一间洁净的禅室。这间房自然比不得之前的大,可是在暖融融的烛光映照下,傅瑶却觉得更为温馨。   临睡脱衣时,傅瑶才发觉元祯胳臂上有一块烫出的红痕,立刻责道:“受伤了怎么也不早说?”   “一点小伤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元祯笑笑。   他尽管这么说,傅瑶还是翻箱倒柜的找出治烫伤的油膏,细心为他涂在结实的皮肉上。   元祯见她这样全神贯注,忍不住轻轻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有一种轻微的失重感,仿佛飘在云端。   傅瑶停了一下,任由他紧密抱着,半晌才松开,认真问他道:“殿下今日为何要冲进火里救我?我若是死了,殿下还可以再娶一位太子妃,可殿下为国之砥柱,怎可用自身性命犯险?”   元祯舔了舔她的唇角,“孤只是不想再一次失去你。”   什么叫再一次?   傅瑶糊涂了,正要细问,身子已经被元祯按倒,亵衣也被一把扯开。   两人才从火中出来,又一头扎进了火里。傅瑶只觉浑身发麻发烫,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只能一边轻声呢喃,一边紧紧地攀附着他,如同一株藤蔓缠绕供自己遮风挡雨的大树。   两厢情热,最是难捱。   消完火之后,傅瑶靠着他的肩膀,轻声问道:“殿下是怎么处置静远师太的?”   尽管郭丛珊不曾真正皈依过佛门,她还是这样称呼,纯粹是赌气——天知道郭丛珊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死后是升天还是见阎王。   元祯眉间有一股危险的厉色,“不用问这么仔细,你只需知道,她以后再也不能来打搅你了。”   元祯一向爱笑,极少用到这种语气,连傅瑶也忍不住滴溜溜打了个寒噤。看来元祯所采用的手段不像他的为人那般温和,她只能暗地里为那位郭小姐祈福,祈祷她能以全尸下葬。   只是,听那个值门的小沙弥说,郭丛珊是来送澡豆时偶然得知太子在此落脚的,但为何偏偏是她来送澡豆呢?郭丛珊在慈航斋虽是个普通的女尼,那些人理应清楚她世家贵女的身份,不见得支使她跑腿呀!   这些疑问,现在已无法解答,傅瑶也只能寄情于巧合,好在事情已经过去,如今是真正斩草除根了。   她贴着元祯的身子躺下来,折腾了半宿,加上喝酒喝得薄醉,元祯已沉沉睡去。白玉般的脸颊上带了一点酡红,看去更觉诱人。   谁说男子当不得祸水,似元祯这等皮相,就是倾十座城也不可惜。   傅瑶看得心痒痒的,忍不住偏过头,在元祯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元祯仿佛有所觉得,睡梦里轻轻呼道:“阿瑶……”   这梦话她已不是第一回听,哪怕人在身边,元祯仍是这般心有戚戚,似乎怕她随时羽化登仙而去。   傅瑶至今仍不懂得这种恐慌的来由,但她已经明白,元祯是真心喜欢她的,这就够了。   *   次日一早,元祈进宫向高贵妃请安,就向她说起这件城中大事。   高贵妃面上却有些懒懒的,“走个水而已,有什么要紧的,况且太子与太子妃都无恙。”   元祈得意说道:“要不是昨儿我把皇兄拉出去饮酒,没准两人都困死在屋里了,论起来,我才是救他们的大功臣。”   “你?”高贵妃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她侧过头,轻蔑的啐道:“蠢货!”   元祈显然是被骂惯了的,手足无措的道:“母亲这是何意,相国寺走水与母亲有何联系么?”   “当然,奸夫淫妇一块儿烧死才好呢!”   高贵妃一向端庄,甚少口出污言秽语,如今这样粗鄙,显然是生气到了极点。   元祈见她这副模样,倒迷迷糊糊察觉到什么,“莫非……此事乃母亲所为?” 第105章 花败   “你胡说什么呢你!”高贵妃立刻竖眉叱道。   她虽然不敢承认, 元祈大致也听出来, 这事情还真是高贵妃做下的。他心下不免有些委屈:谁让高贵妃事先也不跟他通个气儿, 若早知如此, 他才懒得去打岔呢。   高贵妃却正是怕他性蠢坏事, 才不肯事先告知, 未想千防万防,还是让那两口子逃了命去, 看来真是天不佑高家。   不管高氏母子如何唏嘘,太子和太子妃总算又平平安安进宫了。   太医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又哪里敢真将他们当做病患看待。与其说查病, 不如说搜身更为恰当。   给傅瑶验看的是一名女医,虽说同为女性,可是这样剥光了让别人检查, 傅瑶还是有些不大自在。   尤其那女医格外多看了她几眼, 傅瑶不禁问道:“怎么了?”   “没事。”女医连忙摇头,笑道:“太子妃一切安好,尽管放心。”   她只是有些纳闷,产后的妇人一般皮肉都会有些松弛, 这位太子妃反倒肌肤白皙细嫩, 紧致如初。她哪知道是骑马锻炼的缘故,只当傅瑶天赋异禀,心下好生羡慕。   入宫之后,元祯自去向成德帝复命,傅瑶则来到椒房殿请安。   赵皇后容颜端庄一如往昔, 只是脸上颇有些疲倦之色,显然照顾孩子不是什么好差事。   论理傅瑶风尘仆仆赶回来,两人是该先叙旧的,可是她们婆媳一向关系平平,故作亲热显然尴尬,所以赵皇后只道:“去看看笃儿吧,把孩子扔下,自己一走了之——就没见过这样的母亲。”   这种尖酸很快让傅瑶找回了熟悉感,她点头笑了笑,迈步走向后殿。   小香恨不得飞奔扑入她怀里,仿佛有许多思念之情想要诉说。   秋竹便笑道:“就记得主子,你倒不想我呀?”   小香朝她扮了个鬼脸,两个人亲亲热热的拉起手来。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才无需故意客套。   走近精致的摇车边,傅瑶如愿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看得出来,赵皇后将他养得很好,脸上白白净净,眼睛又大,以后即便不出落成为祸国殃民的美男子,至少也不会难看到哪儿去。   傅瑶探出双臂,将他抱入怀里,试着掂了掂,皱眉道:“皎皎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倒不见得这重。”   小香咧嘴笑道:“男孩子嘛,总是要强健点,何况乳母的奶水也喂得很充足。”   秋娘和冬娘适才也上来见了礼,只是傅瑶记挂孩子,没来得及细问,这会子便咦道:“还有一个呢?”   小香气咻咻的道:“她已经被撵出去了。”   便将春娘怎样被高贵妃诱惑,意图用那件染病的衣裳谋害小皇孙,多亏张德保发现得及时,才阻止了这一场阴谋。   当然,她也有点生气张德保只跟秋娘商量,却不来找她。   傅瑶对此不以为怪,小香这种急脾气,没惹出事就不错了,指望她消弭祸端是不成的。从这点来看,张德保做得很是妥当,傅瑶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秋竹叹道:“想不到咱们一走,高氏就迫不及待的下手,她也真是大胆。”   “她以后再没机会了。”傅瑶冷冷说道。既然元祯已经平安回来,那么高家、还有与高家牵连至深的那些世族,必然会被连根拔起,高贵妃自然也失去了依仗的资本。   不过,听小香说张德保这段时日一直留在椒房殿照料,他人现在何处?   小香回道:“说是去接太子殿下了。”   她扁了扁嘴,“太子妃都在这儿,他也不来打个照面。”   傅瑶笑笑,“各为其主而已。”   张德保救了笃儿的性命,她该感激他。至于他更效忠太子还是太子妃,反正夫妻本为一体,自己又何须计较?   傅瑶本打算今日就接笃儿回东宫,可是赵皇后说道:“你宫里空落了这许久,好歹透透气,整顿一番,明日再将笃儿带回去不迟。”   傅瑶一听有理,且自己历经跋涉,是该好好休息一晚,若儿啼女哭不断,只怕连觉都睡不好,便暂且答应下来。   出椒房殿后,她又去见了江太后。江太后待她还是一样慈蔼,只是须发又白了几根,脸上也显出老态,颤颤如风中之烛。   傅瑶不禁有些担忧,“太后可有按时吃药?”   江太后掩着嘴咳了一声,笑道:“哀家都这把年纪了,吃不吃药都无妨,早该下去见先帝的,能活到如今,看着曾孙儿、曾孙女相继出世,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尽管说的不祥之语,她的面容却十分平静,看来人到了一定的岁数,还真会处变不惊,或者说万念俱灰,不管是冠绝群女的太后,或是汲汲营营的庶人,都没有太大区别。傅瑶不禁怀想,等自己到了七老八十,会不会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不在意,只安安心心等死。   当然,现在还轮不到她考虑这些,能不能活到古稀之年还是一说呢。   太子宫没了主子镇守,连仆人们都变得懈怠。傅瑶一眼就瞧出来,连屋舍都是昨日紧赶着清理出来的,壁角还有尚未干透的水渍。她少不得费一番精神,领着下人里里外外清扫擦洗,才使得东宫恢复昔日的整洁干净。   元祯在御书房蹉跎到华灯初上方回,两口子将就着用完膳就洗漱就寝。   傅瑶躺在旧日的床榻上,觉得十分舒坦,还是皇宫的被褥柔软,说是睡在天宫也不为过。和这里比起来,外头几乎就是地狱,马车里的硬木板简直要硌死人。   元祯怎可能轻易放过她,一边含着她的耳垂,一边不老实的将手伸到她大腿上,轻轻揉搓起来。   傅瑶却只想睡个安心觉,央告道:“殿下饶了我吧,赶了这么久的路,您不累吗?”   “昨晚上你还没歇够?”元祯的声音带着些低沉的欲念。   看来他昨晚就打算动手的,只是碍于在禅房里,不便亵渎佛祖。如今重归老巢,他的本性就暴露无遗了。   傅瑶此刻对床的热情却更胜过对男人的热情,她像蛇一般扭动着,极力避开元祯的安抚。   但大概是她回避的姿势不到位,反而蹭得元祯身上越发滚热起来,他略带威胁的低语道:“你若老实点,孤便速战速决,否则可有你受的。”   傅瑶果然不敢再动,她若是硬来,以元祯的体力,只怕一夜都不得安生——这一路上有的没的,元祯只怕早就憋狠了。   然则她估对了元祯的体力,却错估了元祯的为人,他口里说着速战速决,结果还是紧抵慢挨,两人一直厮缠到半夜,傅瑶才得空睡去。情事才了,自然不容易睡着,光入眠都花了好一番功夫。   如是这般,次日醒来傅瑶都有些精神不济。她强支着喝了一碗燕窝粥,便整衣去往椒房殿。一码归一码,孩子可是不能忘的。   可赵皇后似乎忘了自己昨日的话,淡淡说道:“本宫仔细想了一回,笃儿还是留在椒房殿为好。你照顾女孙本就费力,若再添上一个,只怕百上加斤,忙不过来。”   傅瑶呆了一呆,讪讪道:“可臣妾毕竟是笃儿的生母,若无生母照拂,只怕……”   赵皇后似有些不耐,“本宫是他的皇祖母,你以为本宫会苛待他么?”说罢,自顾自令乳母带了元笃进去。   傅瑶不禁瞠目结舌。从来只听说妻妾之间争夺孩儿的,倒没见过婆婆跟媳妇争抢抚养权的。她为何要争这个苦差事,这对她自己有何好处?赵皇后都这把年纪,迟早死在自己头里,纵然笃儿与她亲近,等笃儿长大成人,她也早没了作威作福的精力。还是仅仅出于对自己的厌恶,才想隔断自己与笃儿的母子之情?   傅瑶百思不得其解,却绝不甘心就这样认输,只好去找元祯商量。元祯的动作倒是毫不含糊,直接去找了成德帝。   成德帝得闲同赵皇后道:“如今太子和太子妃都已回宫,你还将笃儿留在椒房殿做什么,平白给自己找些罪受。他们的事让他们操心去,咱们何必给下一辈养孩子?”   赵皇后脸上一红,“臣妾也是怕太子妃年轻,照顾不好皇长孙,才想着分担少许。”   “她再年轻也已经生养过月升了,月升还不是好好长大到现在,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成德帝瞅了她一眼,“朕倒是担心你,又要料理后宫琐事,又得为这个小毛头伤神,朕看着,不如还是让贵妃协理六宫罢了。”   赵皇后立刻慌了神,好不容易才将高氏打压到空有名位而无实权的地步,断不能让她东山再起。   她不禁低了头。   成德帝叹道:“你若舍不得同笃儿分开,就叫太子妃常将孩儿抱来看看。自然,朕也会常常过来探视。”   赵皇后心中一喜,她之所以想将元笃常留椒房殿,很大一个缘由是希望绊住成德帝的脚步,生怕小皇孙一走,成德帝便再不来看望她这位发妻了。   成德帝此话无疑给她施了一剂定心针,解除了她的顾虑。赵皇后按下心头的窃喜,矜持的微笑道:“是。”   抚养权的事顺利解决,傅瑶也松了一口气。只是经此一役之后,她与赵皇后的感情更生分了。自然,这是无关紧要的事,至少表面看来,她们婆媳仍是和和睦睦,毫无芥蒂。   还有一桩也促进了她们的和谐,那就是高氏的倒台,这个共同而强大的敌人,终于迎来了她人生的低谷。   有言官上疏指出,淮北水灾一事乃堤坝建造不牢所致,而当初负责监修水利的,正是左相高文波大人的亲眷。撕开了这道裂缝,里头的阴私便一股脑的抖搂出来,朝臣们陆续上奏,弹劾高文波与其门生大肆贪污朝廷所拨银项,从中渔利,致使民不聊生。自然,元祯所搜罗的曹诚曹知州的罪状也陈列其中,谁让他与高文波有牵扯呢?   奏折如雪片般飞来,成德帝勃然大怒,立刻将高文波下狱,举家流放陕北。而素来与高文波关系密切的官吏,或革去官职,或斩首以同罪论处,一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有那心存侥幸的,背地里想找太子说情——谁都知道安王如今自身难保,更别说保全别人——元祯自然一概秉着公正无私的态度,拒而不见,仅以皇帝的旨意为要。   一夕之间,高家就由从前的煊赫大族沦为如今的凄凉惨况。   高贵妃作为高家的女儿,高文波的妹妹,很聪明的没有替哥哥求情。反正求情也无用,高文波的罪状那是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以成德帝的性子自然不会因私废公,高贵妃太知道这一点了。   其实她不必太过担心,至少她和元祈是安全的。成德帝膝下的子嗣实在太少,哪怕元祈的外家有罪,他也会好好保全这个儿子,当然也会保全他的母亲。   只是看不看得透是一回事,接不接受得了又是另一回事。高贵妃风光了多少年,如今娘家一败涂地,成德帝也再不来她宫里,高贵妃便成了开败了的春花。尽管衣食供养无缺,可她整个人从里向外透出颓丧之气,连美貌也不再。   仿佛一夜的功夫,她就老了。鬓边有斑白的发丝,嘴角也现出深刻的纹路,哪里还有半点美人的模样。   连脾气都变得暴躁起来。   秋竹悄悄跟傅瑶说道:“贵妃娘娘的性子越发厉害了,但凡有点不痛快,逮着下人就是一顿骂。前儿嫌一个宫女头梳的不好,硬逼着她在碎瓦片上跪了两个时辰,膝盖都扎得血淋淋的,肉也烂了。如今漪澜殿的宫人都怕得要死,只恨不能离了那处。人人都说,贵妃娘娘怕是有些不正常。”   什么不正常,还不就是快疯了。傅瑶如今对高贵妃没有半点同情,单凭她想对笃儿下手这一点,傅瑶就觉得她死了也是活该。要不是皇帝仁慈,高贵妃如今就该随她哥哥下黄泉见阎王去。她能留得一条性命,真是天恩浩荡。   她扭头问道:“那宫女怎么样了?”   “皇后娘娘做主,将她撵出宫去了,不过婢子倒是听说,仿佛悄悄赏了她一包银子。”秋竹说道。   能给仇人添堵,这种好事赵皇后还是很愿意做的,自然也是因为高贵妃再无翻身之机。高贵妃这样闹,成德帝都没瞧她一眼,甚至也没说请个太医来瞧瞧。宠爱了多年的女人,说放下就放下了,倒不知该说他冷情还是理性。   自然,傅瑶管不了上一辈的事。她只安心待在东宫养育一双儿女,与外头的风波绝缘。   皎皎很喜欢刚出生的小弟弟,甚至亲身上阵担当他的保姆。傅瑶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守在摇床边,那副又警惕又关切的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   这一日她从椒房殿请安回来,觉得日头实在毒辣得令人发指,只盼着这伏天快快过去,好进入凉爽宜人的秋季。   途径漪澜殿时,就看到台阶下直直地跪着一人,顶着偌大的日头,半点阴影遮盖也无。那人身姿纤细,显然是个女子。   傅瑶不禁皱了皱眉,“贵妃又让人罚跪了?”   秋竹用手半遮住嘴,小声道:“这一个月来莫不如此,没人理她就是了。”   傅瑶很怀疑高贵妃的更年期已经提前到来,否则就算家中遭难,也不至于性情变化得这样剧烈。   跪就跪吧,她虽然同情,也犯不着为这个触人眉头,高氏毕竟还是贵妃呢。等过会儿,悄悄让人送些药膏就是了。   傅瑶起身欲走,岂知那女子身旁站着的一人已经瞧见了她,看模样也是侍女打扮,忙上前福了一福,“见过太子妃。”   秋竹诧道:“你是……春兰?”   傅瑶定睛细看,果然是在傅家伺候的一名女婢,后来听说随七小姐嫁去安王府的。她既来了,那么傅琳……   傅瑶抬眼看去,就见那跪着的女子泪盈于睫的转过脸来,不是傅琳还能是谁? 第106章 冬夜   堂姐妹受辱, 傅瑶自然得走过去问一声,“怎么回事?”   傅琳眼里含着两泡眼泪,只顾委委屈屈,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声。   傅瑶这时候倒有点嫌弃她的性子了, 虽然也是傅三夫人教养不善的过错,只知道娇惯女儿, 遇到事情就知道哭, 半点胆气也拿不出来。   她耐着性子问道:“你不说清楚为什么,姐姐如何替你做主?”   还是那个侍女春兰大着胆子替她开口:“是贵妃娘娘说自己心绪不宁, 让咱们小姐过来抄经,又嫌小姐的字迹不够齐整,觉得她有意咒诅, 就让小姐在这儿跪着。”   虽然傅琳已嫁入王府为侧妃,春兰还是照例称她为小姐, 除了叫惯了口之外,只怕也是打心底不认同这位姑爷。   傅瑶不禁皱起眉头。   高家势败一事,傅湛从中出力不少,她自己又是元祯亲选的太子妃, 两相叠加之下,高贵妃怕是已将傅家恨入骨子里。自然,以她如今的势力也做不了什么, 只怕借着这半个儿媳妇来发作,时不时将傅琳敲打敲打,以此给她点颜色看看。   傅琳趁着归宁之时, 也曾对母亲大吐苦水,只是傅三夫人一个内宅妇人,如何能同高高在上的贵妃较量,少不得求到傅瑶跟前来。   傅瑶倒不是被婶婶的软语打动,只是高贵妃这样磋磨傅琳,倒有一大半是针对她的缘故。她若是置身事外,未免也说不过去。   她只好走过去,伸手去搀傅琳的胳膊,“起来,别跪了,你就是跪上十个时辰,贵妃也不见得消气。”   傅琳本就不愿意挨罚,只因畏惧婆母,才不得不忍气吞声,傅瑶这么一拉,她便顺势直起膝盖。   “本宫让你起身了么?”一个尖削的嗓音悠悠道。   傅瑶抬头,就看到高贵妃不知何时已站在青石阶上,简直如神出鬼没一般。若非亲眼所见,傅瑶还真不知高贵妃已变成现在这般模样,脸上擦了很厚的粉,还是掩藏不住老态。似笑非笑的嘴角薄薄如同鸟喙,连额头也隐隐有青筋露出。   美人的老不只是外表,连心也跟着老了,变得又酸又硬。   “贵妃娘娘。”傅瑶向她福了一福。   高贵妃并不看她,只用蛇一般的目光紧盯着傅琳,“本宫问你话呢,我许你起来了么?”   傅琳无措的拧着手绢,手心攥成了一团,只向傅瑶投来求助的眼色。   “贵妃娘娘,不管傅侧妃犯了什么错,您骂了骂了,罚也罚了,这会子气该消了吧?”傅瑶陪笑道,“琳儿毕竟是安王殿下的侧妃,您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跪着,怎么也不算体面。”   高贵妃斜睨着她,“太子妃最知道体面,可傅家的女儿并非个个如此,若傅家家教良好,你这妹妹行动上得了台面,本宫也不必费神敲打她了。”   这话说得甚是辛辣,就连傅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可高贵妃毕竟是长辈,她也不好出言顶撞。   高贵妃望了她一眼,闲闲道:“罢了,既然太子妃为你说情,就不必跪在外头丢人献丑了,省得旁人说本宫苛待了你,进来吧。”   傅琳只好随着她进去,也不敢再跟傅瑶说半句话。   傅瑶本以为经了这一遭,高贵妃多少会收敛一点,孰知她表面上收敛了,却光会在暗处下功夫,譬如自己抄经数佛珠时,就让傅琳捧着一个滚烫的香炉在旁边侍奉,一天下来手上红肿不堪,还烫破了皮;若是香灰溅出一点儿,高贵妃就罚傅琳跪在隔壁暖阁里,这样的盛夏,还生一个炭盆放在她旁边,灼得她汗水淋淋。   傅瑶都不知高贵妃哪来这些阴损的磋磨人的法子。   如是这般,傅琳自然苦不堪言,她好好一个女儿家,虽也有些嫁入王府谋求富贵的小心思,如今却连一点平安日子都不能得。恶婆婆所具备的种种风范,她在高贵妃身上都领教到了,何况她还不是正妻,在高贵妃面前自觉矮了一截,更是由人作践。   陈氏入宫的时候便感叹,“我瞧着琳丫头也是可怜,可恨你三婶半点不知体谅,反而一意鼓动着,让她忍着,等生下世子便好了,照她这般苦尽甘来法,也不知得熬到何年何月。瑶儿,你若是有法子,就帮帮她吧。”   “娘,容我想想。”傅瑶有些头疼的说道。   这门亲事本就是傅三夫人做得不对,当初执意将女儿嫁入安王府,眼下还得别人替她收拾烂摊子。倒还巴望着世子之位,世子是那般好挣的?   一家子姊妹,傅瑶总不能见死不救。可是高贵妃如今已是破罐子破摔,跟她论体面是笑话,若是正面相争,更无异于以卵击石。   傅瑶思忖一番后,还是去找了赵皇后。   这些女人家的事,元祯自然不便插手,成德帝也不会理会这种小事,傅瑶只能借用赵皇后的中宫之权来解除困局。   赵皇后却不爱管傅家这档子闲事,只懒懒道:“高家落到如今这样地步,贵妃心里自然不大舒坦,咱们该多体谅些。”   赵皇后向来不大看得起傅家,这个傅瑶也很清楚,眼下却是有求于人的时候,她只能低首下心地道:“话是如此说没错,可六宫毕竟是母后您的管辖之地,贵妃娘娘再不喜舍妹,也不该就在宫中行责罚之数,若教往来的命妇们瞧见,她们会怎么想呢?这执掌后宫的到底是母后,还是高氏?”   这下总算抓住了重心,高氏落魄,赵皇后更要乘胜追击,唯恐别人将她与高贵妃相提并论。若还由着高贵妃作威作福,恐怕内外命妇们都会看轻她。   赵皇后心中有了计较,打发走傅瑶后,转头就去提点了高贵妃一番做婆婆的道理。高贵妃纵不情愿,也只好收敛些许——毕竟还有几十年好活,太嚣张了是会遭报应的。何况,她早就没了与赵皇后抗衡的资本。   高贵妃自此便少叫傅琳进宫了——本来也没有常让妾室入宫请安的规矩。   傅三夫人知道内情后,并未来信致一句谢语,傅瑶也不以为怪,对于傅三夫人的为人,她实在再清楚不过了,若是傅三夫人因此而感谢她,她反而会觉得有猫腻。   倒是傅琳畏畏缩缩地想求见她,傅瑶找借口推脱了。或许傅琳是真心想同她交好,可傅瑶却没有这份心情。一家子姊妹,举手之劳固然在所不辞,可是若想趁此机会交心,在她看来却没有必要。   大房还有三房的那些,在傅瑶看来都是徒有血缘的陌生人,她实在懒得为这些人费神。   萧瑟秋景一过去,就进入了白雪皑皑的冬天。   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元祯踏着澎湃的寒风进门来,扑面就是一股暖烘烘的热气,夹杂其中的还有阵阵香味,他不禁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这样香甜?”   “你猜猜。”傅瑶侧着头笑道。   元祯眼尖,早瞧见炭盆里埋了些杂七杂八的物事,外皮都已烤的焦黄,香气显然是从此处传出的。   他立刻嚷嚷起来,“好啊,你们吃独食!”   于是解下大氅,也簇拥到炭盆边来。   秋竹等知趣地围到旁的地方去,反正火盆不少,东西也不愁吃的。   “谁吃独食了,还不是看殿下你迟迟不归,才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傅瑶说着,用火钳拨了拨,挖出一枚烘甘薯,仔细地拨开焦皮,露出里头粉嫩的黄肉,还轻轻吹了吹,才递给元祯道:“来,让殿下尝个鲜儿。”   元祯正好腹中也有些饥饿,便毫不客气的接过大快朵颐。   总算他记起自己还有个女儿,递给那火盆前的小小身影道:“皎皎,你吃不吃?”   皎皎穿着棉衣棉裤,面庞白皙圆满,矮墩墩地像一团雪。她很嫌弃的看了一眼,“不要。”   傅瑶看着已被咬去半截的烤甘薯,笑道:“小丫头仔细着呢,都进了你的嘴了,她当然嫌脏。”   元祯大概还是头一遭被自己的女儿嫌弃,他不甘地咬牙道:“你不吃,阿爹可就吃光了呀!”   “吃吧,里头还有很多呢。”小女娃模样很淡定。   元祯眼睁睁的看着她将几块细炭翻开,里头还埋有栗子、芋头等物。尤其是那栗子,烤熟的时候香气扑鼻,壳一爆开还会发出啵的一声,格外清脆悦耳。   皎皎脸上露出欣然之色,也没见她用钳子,伸手就往火盆里伸去。   见到这样危险的举动,元祯勃然色变,忙拦着她,傅瑶却笑道:“不妨事的,你看看她手上戴的什么。”   元祯定神一瞧,才发现她那双胖胖小手上有一层结实而厚重的包覆。   傅瑶笑道:“这是火浣布织的手套,遇火不燃,如探囊取物一般。是从北蕃那边来的,看来北蕃进贡的也有好东西。”   火浣布本是用于应对危险操作,倒被皎皎拿来攫取吃食,做这般使用。元祯气恼的揉了揉她的脸颊,“数你鬼心眼多。”   皎皎被他冰凉的双手冷得呲了一声,忙躲到傅瑶身后,“阿爹坏,还是阿娘好。”   小女娃惯会见风使舵,见哪方对己形势不利,就立刻投靠另外一方。就连傅瑶也拿这鬼精灵没办法。   皎皎掰开一个焦香的板栗,踮起脚尖勾着傅瑶的肩膀道:“阿娘,笃儿还没吃呢,我把这栗子给他吃。”   傅瑶笑道:“你关心你弟弟当然好,可他还太小,喂些栗子粥还差不多。”   于是皎皎毫不客气的将那枚栗子扔进自己嘴里,动作之流畅,委实令傅瑶大吃大惊:敢情刚才的谦让是说着玩的?   元祯张目四顾,“正是呢,怎么不见笃儿?”   “我怕炭气熏人,让乳母将他抱到旁边暖阁里去了。”傅瑶说道。   反正暖阁里也有地龙,比起这里,既暖和又安全。   元祯正想看看孩子,一家三口便齐齐来到暖阁中。谁知却不见元笃老老实实躺在摇车里,倒是秋娘引着他从侧殿转出来,说道:“小主子想多走走,奴婢实在拗不过他。”   意思想必不错,只是这话听着好生古怪,才一岁大的孩子能有多坚强的意志,一个成年人还管不住他?   不同于皎皎的活泼爱闹腾,元笃仿佛从一出生就十分冷静,或者说面瘫。他穿着一件宝蓝缂丝棉袍,衣裳尽管肥硕累赘,他却是稳稳的镇定的走了过来,站在两人身前,仰头唤道:“阿爹,阿娘。”   词旨清澈,浑没有皎皎叫人时那种软绵绵糯乎乎的味道。   傅瑶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孩子从几时学会说话的?她压根还没开始教呢。 第107章 北上   傅瑶向秋娘投去询问的目光, 秋娘连忙摆手, 生怕她疑心到自己身上。   虽说教小皇孙说话不是什么坏事, 可她毕竟只是老实本分的乳母, 惟愿清清静静的领一份俸禄, 好的坏的都别沾身。   傅瑶自然也清楚秋娘的个性, 可若不是她教的,难道元笃这小子真的无师自通、自己就学会发音吐字了?   这般看来, 她不是生了个天才,竟是生了个妖怪。   傅瑶与元祯面面相觑,各自脸上都有惶惑之色, 天降异象,恐为大凶之兆。   皎皎见两个大人吓得这般模样,此时便得意地走过去, 揽着元笃的肩膀说道:“我教的。”   “你?”两口子齐刷刷向她看去。   皎皎点点头, “我回回去看小弟弟,小弟弟都不理我,我想他会不会生下来是个哑巴,就天天跑到他床头跟他谈天, 慢慢他就能说了。”   这样一解释倒还说得通, 不过由小孩子来教另一个小孩子,这种事傅瑶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无语的看着女儿:“你也是一岁多才学会说话的,倒没人说你是哑子。”   皎皎脸上显出震惊,看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估计她以为自己一出生就口齿伶俐滔滔不绝呢。   但不管怎么说,她这番作为算是一大贡献,傅瑶还是赏了她两枚栗子做奖励——再多也没有了。   元祯慈父心肠大发,上前一步,想将笃儿抱起,父子俩亲近亲近。然而笃儿轻轻的后退半步,站定了看他,显然并不要他抱。   小小的动作伤害那么大,元祯显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傅瑶却忍俊不禁,“你终日事忙,少来看他,一时生疏也是难免的。”   她有意展示自己身为母亲的优越,张开怀抱道:“笃儿,到为娘这儿来。”   笃儿仍是站着不动。   两口子都很尴尬。   皎皎侧耳瞧了一瞧,说道:“笃儿想自己多走走,不须人抱。”   “是吗?这劲头倒是不错。”傅瑶讪讪道。   好在笃儿是个男孩子,早早独立了也好,傅瑶用这种念头慰藉自己略受打击的心灵。不过才一岁大的孩子,真的懂什么叫独立吗?   再说,皎皎是怎么听懂他的意思的?莫非在孩童之间,还有一种成年人所不懂的、玄妙的交流方式?   傅瑶对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抱有神秘的困惑,前世她不曾生养过,自然也不知道正正经经做母亲是什么模样,凡事皆仗着本能行事,只盼他们别像地里的野草那样疯长就好。现下看来,人一生的轨迹是从出世就定下来的,自有一套运行准则,怪不得都说三岁看老,现下她看着这两个孩子,几乎可以预见他们以后的发展方向。   当然,他们都是很可爱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上元节的时候,元祯亲手做了一盏花灯给她。   傅瑶接过那盏皱巴巴的鲤鱼花灯,图案是自己画出来的,鱼眼处的灯笼纸格外打薄,因此那两处的光线格外强烈,看起来倒也似模似样。   宫里不作兴放花灯,毕竟烟花的绚丽,比之花灯的微光,无疑要灿烂百倍。   傅瑶笑道:“好好的怎么想起送我这个?”   “花灯常为男女相悦之物,这若是在外头,只怕你得的花灯已不可胜计了。”元祯觑着她道。   傅瑶自己心怀鬼胎,倒想起去年秦爽送的那只花灯来,虽然她最终没有收,但不代表这件事未曾发生过——元祯这个醋坛子,听到一点风言风语都会反复质问,万万不能让他多心。   因此傅瑶只嗔道:“殿下惯会取笑,妾已人老珠黄,怕是走在街上也无人瞧上一眼。”   元祯托起她的下巴,吮着她朱润的双唇道:“那样最好,只孤一人瞧你就够了。”   天还没黑呢,他就这样胆大妄为起来。   傅瑶急忙捂着裙子,提前阻止他下一步的动作,“殿下这是做什么?还是大白天呢!”   元祯一脸无辜的看着她,“晚上你我都要陪母后去清音阁赏乐,提前预支了不好么?”   傅瑶几乎晕死,这种事也能预支的?   元祯指了指那盏灯笼,“瞧见上头的纹样没?鱼水之欢,孤既送了,你也收了,可不就是答应了么,现在又想反悔呀?”   傅瑶定睛瞧了瞧,上头果然画着鱼戏碧波的式样,亏她还以为元祯好心,原来全是为了这出套路。怪道都说男人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太子也不过如此,无非脸面比别人精致点、头脑比别人聪明点罢了。   这一折腾就到了黄昏,傅瑶匆匆赶到时,焰火都已经升起来了。昌平撞了撞她的胳膊,“傅姐姐,你做什么来这样晚?”   “没什么,一点小事耽搁住了。”傅瑶含糊以应。好在她出来的时候,特意梳理了鬓角,以防有人瞧出异样——这样的事情多了,她觉得自己堪称此中老手。   焰火自然是好看的,可是在傅瑶看来也没什么稀奇,古代的技术到底有些不足,再绚烂的烟火看来也不过尔尔,还不如长街上一水的花灯生动。   乐师们都已在清音阁底下排好了队,箫鼓琴笙齐齐奏唱起来,声音自下而上,绵绵的传入耳中。乐师们的技艺自没话说,只是傅瑶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做派,焰火燃放的声音已经够大,再与这乐声一和,反而彼此相冲。或许是她欣赏水平不到家的缘故,她觉得这纯属烧钱。   妃嫔一个个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颇为入神。   昌平悄悄问她道:“傅姐姐,你觉得这乐声如何?”   傅瑶恐怕暴露自己的学识修养不足,只能装腔作势说道:“甚好。”   昌平投来崇拜的目光,“还是傅姐姐你厉害,我就什么也听不出来。”   呃,那她还跟着做出一副陶醉模样,敢情大家都是来凑热闹的么?   众人耐着性子听了半日,方得解散回去。傅瑶忖度着元祯提前预支了口粮,晚上该不会来扰她,岂知那人贪得无厌,还是索要了一回。傅瑶气恼之下,决定再不把元祯的许诺当真,对这种套路太深的人,就不该给他施展的机会。   每年的春秋两季,成德帝惯例会组织射猎,这也是世家子弟在御前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可是今岁格外不同一些,北蕃王盛情相邀,请大历的贵宾去往北蕃草场行猎,这般盛况,比之往年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傅瑶听到消息时,只抿着嘴轻轻的笑了笑,“北蕃王的性子真是越来越柔和了。”   元祯寻出珍藏年余的良弓,试着拉了拉,“凭他什么性子,我大历国富民安,自然不必怕他。”   皎皎知道后,老早就高兴得不得了,她多时就盼望着,想在北蕃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放风筝,看风筝到底能飞多高。   傅瑶只好慎之又慎的叮嘱她,倘若她不老实听话,这回就别想跟着去了。   收到这个威胁,皎皎好几日没敢大声讲话。傅瑶见她这副模样,又是可怜又想笑。   北上的人选已拟定好,除帝后外,随行的妃嫔就只有周淑妃、李昭仪,还有一个北蕃进贡来的柔美人——这次出行对她而言简直如回家一番。余者,就是几位要臣及其子女。   高贵妃这一向称病不出,成德帝本没打算捎上她,可是高贵妃主动请缨,也要一同前往。或许在她潜意识里,生怕安王路上受到迫害——这一类的胡话她在自己宫里说过许多回,其中也有些许断断续续传入外人耳里,赵皇后下狠心惩治了几回漪澜殿的宫人,可是谣言这种东西哪里止得住;至于元祯,则干脆装作没听见。   皇帝是长情之人,何况是曾为他生儿育女的宠妃。纵然高贵妃如今言语谵妄,形迹疯迷,成德帝大约仍留有余情,吩咐宫人好好照料,自然,也准了她此番之请。   至于张德妃,则是因自己体弱经不起颠簸,再则也怕三皇子年小出什么乱子,自请留在宫中。   昌平兴兴头头的往太子宫来,和傅瑶商量该穿哪几件衣裳,戴哪些首饰。男人们是去打猎,女人同样也要参与狩猎,只不过,她们的猎物是男人。   傅瑶看着她笑道:“从前是谁一听到北蕃这名词就唯恐避之不及,怎么,如今又不怕了?”   昌平的脸红了一红,好在她素性大胆,否则傅瑶也不会为这个同她打趣,因说道:“从前那是和我有切身的利害关系,如今我还忧虑什么,不过是去顽一顽罢了。”   傅瑶不无感慨地打量着她,都说女大十八变,昌平也从不谙世事的少女渐渐成熟起来。举止文静了许多,加上那奶油般白皙可口的肌肤,活脱脱也是个美人。要不是李昭仪还想多留她两年,她现在也该说起亲事了。   皇帝的女儿自然是不愁嫁的,她就是熬成了老姑婆,只要成德帝一声令下,还是会有大把的人娶她——当然熬那么久也没必要。   北蕃已与大历成就了两桩姻缘,下一次联姻不知会在何时,也难怪昌平这样放心。   昌平拾起一枚青枣,用力咬了一口,含糊说道:“对了,大姐姐仿佛也要随咱们去往北蕃。”   傅瑶模糊忆起这位大姑子的近况,咦道:“她不是和离了么?” 第108章 陈翘   昌宁大公主一向得皇帝爱重, 自嫁给礼部郎中陈宏后便屡有怨意, 她又是个脾气倔强的, 稍有不快便动辄打骂, 驸马性子虽好, 终究也有沉默中爆发的一天。但凡做夫妻的, 事事忍让久了,难免积攒下许多怒气, 陈宏不敢向公主发作,却偶有眷恋温柔之意,私自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不料此事被昌宁知晓,当下哭哭啼啼地闹到宫中来,由成德帝和周淑妃做主, 令陈宏写了放妻书, 从此昌宁便离开了陈家,自己领着女儿在公主府独住。   此事闹得甚大,傅瑶当时虽不知情,回来却有许多流言传入耳里, 她就是想不注意都难。   凭心而言, 她很赞成昌宁这样的举动,换做是她,大约也咽不下这口气。不过从前立太子妃的时候,昌宁对她很有些敌意,是以傅瑶虽然同情, 却绝无同她往来之心。   傅瑶抿了一口热茶,随口问道:“大公主怎么也想到北蕃去啊?”   这样金尊玉贵娇养出的女儿,怎么忍受得了风沙辛苦?   昌平像是巴不得她发问似的,神神秘秘凑近来道:“我听说父皇想给大姐再寻一门亲事呢,这回春猎的世家子弟不少,父皇大约也有让大姐从中拣选的意思。”   傅瑶先是惊讶,继而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昌宁虽和离过,还生了孩子,可她毕竟年轻,今后还有老长的路要走,若孤孤单单的,皇帝看着也不忍心。   “不过我看大姐姐仿佛不太在意这个,有几回她过来同我说话,说自己心早灰了,压根不想再嫁。”昌平若有所思。   傅瑶笑了一笑,“大公主是被陈郎中的事伤透了心,说些气话而已。”   真不想嫁,也不会随行其中了。   昌平瞅了她一眼,仿佛有些为难,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大姐姐的事不要紧,横竖有父皇在,没人敢委屈她,我倒是有些替你担心。”   “和我有什么关系?”傅瑶讶道。   昌平屏退周遭侍女,小心说道:“我瞧着大姐姐对笃儿很是注意,去年你不在宫中,大姐姐往椒房殿来了好几回,说是看望小皇孙,我就想着,从前皎皎出世的时候,她一眼都没来瞧过,怎么到了笃儿就这般热切?若说是巴结,她也没什么好巴结你和皇后娘娘的。还是我母亲偶然说起,大公主想为女儿寻个终身,我这才瞧出不对。”   傅瑶几乎愣住。她知道昌宁有个女儿,却不曾想到她会把主意打到元笃头上,这是想效仿汉武与陈娇的故事?只是元祯的皇位本就是板上钉钉,犯不上借她的援手,这位公主的算盘也太精了。   昌平说出这番话,自己也有些惴惴。那一位毕竟是她的亲姐姐,她因同傅瑶关系好才吐露一二,心底却隐隐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背叛了至亲,遂反复叮嘱傅瑶不可对外人言。   傅瑶点头,“你放心,就是当着大公主的面,我也只当不知道此事。”   话虽如此,她心里到底积下一根刺儿,因着这个,她接下来的数日都怏怏不乐。就是元祯问起,她也不曾对他告知。昌宁毕竟是他的亲姐姐,傅瑶拿不准他会站在哪一边,何况现在只是听到些风声,傅瑶不想轻举妄动,待情势明朗后再决定不迟。   人马整顿得差不多了,即刻便要出发,皎皎这女娃自然是要带上的,她一向天不怕比不怕,傅瑶忧心的是要不要捎上元笃,若将他留在宫里,张德妃自己都是个病病身子,怕是看顾不了他。   千难万难,还是由元祯出面,亲自去问了皇帝的意思。皇帝大手一挥,便令将皇长孙带上,照他的原句,天家的儿孙不该这样软弱,若连一点颠簸之苦都受不住,怎么配为他的后人?   这是对小皇孙的嘉许,傅瑶听了自然高兴,只不敢太表露出来。此话毕竟有影射张德妃的嫌疑——她就舍不得三皇子吃苦。   张德妃是个聪明而多心的人,立刻联想到自己身上,虽不敢向成德帝质问,可是她的咳嗽立刻加剧了几分。   傅瑶心下颇感抱歉。   巍峨城门荡开,浩浩荡荡的车队从里头出来,百姓们都睁大了眼,这样的盛事毕竟不容易见着。   傅瑶坐在马车里,隐隐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种为人敬仰的感觉还真是不赖。出于虚荣心作怪,她甚至有一种掀开车帘的冲动,好容易才克制住了。   元祯瞧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倒觉得深为可爱,忍不住握起她白皙的手掌,轻轻揉捏起来。   傅瑶挣脱了几下挣不开,只好娇羞的看他一眼,嗔道:“讨厌!”   处在马车里,她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若是引来旁人注意,会被说闲话的。   殊不知元祯就是觑准她这一点,愈发肆意妄为,除了那最关键的一步不曾落实,其他该亲的该摸的一样也不错过。   傅瑶被他弄得气喘吁吁,心下倒有些后悔,早知该将皎皎和笃儿带上车的。本来是怕多了两个孩子,车厢里坐不开,才让秋竹小香上了后一辆马车,现下看来却是自掘坟墓。宽大的车厢里就剩她和元祯两人,正给了这狂徒发挥的机会,他若做些什么,傅瑶也不敢大声叫嚷,只能乖乖依从。   出了京城,车队暂时停下落脚,傅瑶觑准机会下车,借口去找昌平说话,不给元祯挽留的机会。   昌平正好也在唤她,原是李昭仪宫中有个好厨子,做得好糕点,提前备了些供路上享用。   傅瑶带着两个孩子过去,毫不客气的大吃大嚼起来。她与李昭仪来往频密,彼此熟的不能再熟,自然也不会在意这点吃食。   因元笃年纪太小,傅瑶不敢怎么让他吃这些东西,恐怕噎着,掰了几口给他,就让秋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糖蒸酥酪来。元笃拿小勺慢慢吃着,看着皎皎同昌平在一旁耍弄——两个女孩子虽差了十几岁,却格外要好,吃腻之后,要了一截绒线翻花绳玩。   李昭仪轻轻皱眉:“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终日就知道嘻嘻耍闹,全不顾以后是怎么样。”   傅瑶笑道:“谁叫娘娘疼她,二公主才能多肆意几年,等以后出嫁了,不能常常见着,娘娘反会觉得清闲才是受罪。”   话是这么说,可是女孩儿总没有终身不嫁的道理,李昭仪不舍也得舍。如今虽不必远嫁北蕃,可想在朝中寻一个称心的夫婿也不容易,加之有大公主的前车之鉴,这步棋下起来更是顾虑重重。   傅瑶看着也替她发愁。   说话间,就见大公主昌宁款款向这边过来。她一向喜好美衣华服,如今虽在路途中,亦是服饰鲜亮,光艳莫可逼视。一双柳眉细细描画,朱唇樱红,端的是风采照人。   傅瑶看在眼里,倒想起另一桩故事,据说公主搬离陈家之后,陈宏同那外室便无端暴毙身亡,陈氏全族也因过错被成德帝流放,不知是否这位公主殿下背地下的手。   谣言或许是谣言,可是有这样狠心的岳家,对于笃儿一定不是好事,傅瑶只得打起精神应对。   昌宁笑着同她们招呼,“昭仪娘娘,太子妃。”   傅瑶见她这副模样,对于昌平的话又信了几分。从前这位大公主可是跋扈无比,口口声声指责她不配为太子妃的,怎么如今忽然转了性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只有在有所求时,才会放低身段委曲求全。   李昭仪看着她手上牵着的女娃儿,嗔道:“你把翘儿也带出来了?你倒是放心得下。”   “若将她留在府中,我才不放心呢。”昌宁娇媚的笑道,将那女孩子轻轻往前一推,“翘儿,快跟你舅母打声招呼。”   她向傅瑶展颜一笑,“太子妃还没见过吧?这是我女儿陈翘。”   傅瑶低头看着那个面生的小女孩,说是面生也谈不上,她跟昌宁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上吊的眼梢,微垂的嘴角,虽然五官秾艳,却难免多了几分刻薄之气。或许是年纪尚小,陈家的温柔敦厚还来不及在她脸上展露出来。   陈翘走上前来,低低的喊了声“舅母”。   傅瑶清楚地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挑衅,虽说人之初性本善,可小孩子往往不懂得掩饰喜怒哀乐,她自信不会看错。   虽不清楚何故,她当然不会跟小孩子生气,反而微微俯身,亲切的拉了拉她的小手,问道:“几岁了?”   “过了年算是四岁。”昌宁含着矜持而得体的微笑说道。   其实在年前就已经四岁了,昌宁为了大计考虑,故意往小了说。   来而不往非礼也,昌宁也看着那头的元笃道:“你把小皇孙也带出来了?他还不到一岁罢,你竟放心?”   傅瑶深信她不可能不清楚元笃的年纪——根据昌平的口供,这位大公主常往椒房殿去,指不定连笃儿的生辰八字都摸得一清二楚。   可是昌宁既然问了出来,傅瑶也只好应道:“笃儿是前年生的,早就满周岁了。”   昌宁捂着嘴,轻轻惊呼了一声,“这么说,翘儿刚好比笃儿大了三岁,真是应了民间的俗语,都说‘女大三、抱金砖’麽。”   这话未免太刻意了,连李昭仪都忍不住扭过头。 第109章 见客   尽管心里觉得昌宁粗俗, 没人敢说公主的不是, 傅瑶只好干笑了两声, 不作回应。   昌宁大约也觉得此事急不来, 说笑几句后, 也不再提。若是一下子把话说死了, 再回转过来反而麻烦。   其实她本想直接去向太子提及的,只是这位弟弟气质不比往常——昌宁想起来也是咬牙, 元祯自从娶了媳妇后,仿佛事事都由着太子妃主张,她不过在御花园说了那傅瑶一通, 元祯从此便不再与她这个姐姐往来,真是狼心狗肺。   昌宁虽然生恨,奈何形势迫人, 她看得很清楚, 自己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再找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与其寄情于天命,还不如及早为女儿安排好后路, 她这个丈母娘也能终身有托。于情于理, 都是身为皇长孙的元笃最合适。   若非如此,她也不必苦心巴结傅瑶。   李昭仪恐怕气氛闹僵,忙笑道:“公主,我这儿有些宫里带出的栗粉糕,你可要尝一尝?”   昌宁伸出纤纤玉指轻巧的捻了一块, 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包东西,向着傅瑶笑语寒暄道:“这是上好的血燕,用来熬粥最补身子的,听说你生笃儿的时候失于调理,我想这个大约挺合适。”   她的东西傅瑶哪里敢要,故推辞道:“不必了,张太医早已为我开好补养身子的良方,不劳公主牵挂。”   昌宁嗔道:“你若不肯收,就是看不起我了。”遂硬将那包燕窝塞到傅瑶手里。   眼看皎皎同昌平打成一团,她本想让陈翘也去凑个热闹,可是昌宁深知女儿的脾性,若勉强起来,恐怕她吵闹不休,反而不美,于是牵了女儿的手,施施然离去。   傅瑶捏着那包燕窝,只觉得像烘山芋一般烧手,深觉无奈。   李昭仪看着那燕窝瞅了半晌,说道:“大公主的东西,倒真是好东西。”   不好的东西,她也不肯拿出来送人。傅瑶将双手往前一递,愁眉道:“我将此物转赠娘娘,好不好?”   李昭仪唬了一跳,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大公主送你的东西,我哪里敢收?”   显然她也觉得是个麻烦。   傅瑶垂眸苦思,李昭仪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你可得仔细了。”   昌宁当然算不上小人,可若得罪了她,保不齐她比小人还可恶。何况只要成德帝活着一日,她这个公主的地位就稳如泰山,傅瑶自然也不会傻到以卵击石。   昌平见她神色怔忪,走过来笑道:“傅姐姐,不如你就留在这儿吧,我娘的马车宽敞得很,再多几个人也坐得下。”   话音才落,就见张德保点头哈腰地过来,“太子妃,殿下问您歇息好了没?想找您说说话。”   李昭仪便笑着捶女儿,“瞧见没?就是太子妃肯,你大哥也不肯,你要请,把你大哥也请过来吧。”   傅瑶被她们母女俩取笑得老不好意思,扭头朝张德保嗔道:“一天到晚说话,有什么话好说?”   张德保也很无奈呀,他不过是个传声筒,要不是太子殿下猴急,他自己都耻于跑这一趟呢!   当下只能干巴巴的说道:“想必是些体己话……”   李昭仪和昌平越发乐不可支。   傅瑶恐怕他说出更羞耻的话来,忙牵了两个孩子的手,向太子的车驾走去,心下不禁纳闷:为什么元祯从来不知道羞人呢?   她只能归结为某人天生的脸皮厚。   安置好两姐弟后,傅瑶方回到原先的座位,她一掀帘子便问道:“殿下有何话想对我说?”   “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你。”元祯扬起一张灿烂笑脸。   就知道如此。傅瑶觉得“恃靓行凶”这几个字用在元祯身上很合适,虽则他的确有这样的资本。   元祯一眼瞧见她手里那包干燕窝,“这是哪来的?”   “大公主送的。”傅瑶懒洋洋道,随手将燕窝放在坐垫上。   元祯的眼睛稍稍睁大,半晌才道:“她对你倒很好。”   好是好,但并非无缘无故的好。傅瑶闷闷的坐了一会儿,问道:“倘若大公主要将陈翘指给笃儿,殿下会答应吗?”   其实这等同于变相的告密了,只是她实在不想藏着掖着,何况即便真有指婚,也必须得过问元祯的意思。   元祯沉吟了一会儿,“你的想法呢?”   “我想着,笃儿的年纪毕竟太小,等他长大些,有自己的主意了,让他自己主张。”傅瑶诚恳的说道。   封建社会就是这点不好,她可不想让儿子成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   元祯摸索着攀上她的手,“就依你。”   有元祯这句话,傅瑶就放心了大半,只是昌宁公主那边仍需敷衍一番,她尤其担心昌宁去向成德帝请旨,若皇帝同意了,便再无周旋之机。   她将自身的忧虑说出,元祯想了一会便道:“若真如此,父皇那边我尽力劝说便是。”   傅瑶喜不自胜,大着胆子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美滋滋的道:“到底殿下心疼笃儿。”   “我这是心疼你。”元祯无奈的说道。   他自认做得已够多够好,却总觉自己及不上两个孩子在傅瑶心上的分量,这令他不免郁闷。   虽说一个大人吃小孩子的醋,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一点也够丢脸的了。   越往北走,傅瑶越是觉得新奇有趣,路程一长,随行的嫔妃多有经受不住的,或是作呕不止,或是昏昏思睡,一个个弄成了脸色苍白的病美人。傅瑶则有了去年的跋涉做底子,倒不觉得怎么难受,仍是神采奕奕,看在一众娇花眼里好生羡慕。   那些世家之女,到底年轻,体力好些,仍有精力走来走去的闲逛。好几回傅瑶撞见她们恍若无意的闯入元祯车驾边来,被张德保喝止住了,方才羞缩离去。   傅瑶由此得知,原来元祯是这样炙手可热的一块肥肉,人人都恨不得把他吞入肚里。好在自她生育一双儿女后,元祯就已经贬值,姑娘们在考虑入宫之前,少不得掂量掂量自己今后的晋升空间,光这一点就令不少有志气的女孩子望而却步。   闲暇时傅瑶去找李昭仪母女说话,昌宁往往也寻隙过来,时不时插上一两句。傅瑶竭力敷衍着,以一种温和而不容回绝的语气,总之,竭力避免提及求亲一事。   昌宁毕竟个性高傲,不习惯放低身段讨好别人,接连碰了几回软钉子后,她自己也有些泄气,待要利用女儿,奈何陈翘比她还不惯与人相处,末了总是昌宁领着女儿悻悻离去。   昌平见多了倒好笑,“我还从没见大姐姐这样有精神,以往再贵重值钱的东西,玩了三五回便丢开手,唯独对傅姐姐你锲而不舍。”   “好啊,你连你姐姐都敢取笑,胆子真是愈来愈大了。”傅瑶佯嗔道。   “我为什么不敢?就是一家子才好取笑呢。”昌平说道,“倒不见傅侧妃同你说笑,你们不是姊妹么?”   傅瑶叹息着看向不远处的傅琳,那女孩子在凉风中伶仃站着,单薄得像一株蒲公英。   像这般盛会,论理是该带正室的,可是元祈偏偏没带孟王妃,反而带了这位傅侧妃。据他说是王妃自己推辞,可其中隐情又有谁知晓呢?   傅瑶来时就听到有人揣测,说元祈盛宠侧妃傅氏而冷落正妻,简直是把傅家放在火上煎烤。可是这一路上看来,元祈分明没怎么理她,只顾巴结讨好皇帝,浑然不顾傅琳在后头的境况,这又是实际上的冷待了。   如此看来,元祈对傅家的敌意实在不轻。   傅琳自己的处境也尴尬,那帮贵女都没怎么搭理她,从前在闺中时,傅琳就是个闷葫芦,打一巴掌也不知道响儿,更少与人结交,硬要表现活泼也学不来。   昌平倒有些可怜她,“傅姐姐,咱们把她也叫过来吧。”   傅瑶摸了摸她的头发,昌平真的是个好姑娘,谁都得心服口服。   于是让秋竹将傅琳唤过来,傅琳见了两人,怯怯的施礼问好。   傅瑶见她身上穿的似乎是夏裳,又轻又薄,不禁颦眉道:“怎么不带些厚衣裳?一路北上还有些冷呢。”   傅琳嗫喏着开口,“王爷说他欣赏女子纤细柔美之姿,令妾身这样打扮。”   这混账!   傅瑶便是再不喜傅琳,也见不得元祈这样作践她。   昌平也半是惊讶地瞪眼,“二哥哥怎么这样?你若冻病了,他不还得费神请太医么?”   傅琳忍泪摇头。   看来元祈这厮只顾自己取乐,全然不顾别人死活。傅瑶恼道:“等会儿随我去车厢取几件厚实衣裳,别真把自己冻出病来。”   “可是,安王殿下……”   “别理他,太子妃赏的东西,安王也不能说个不字。”傅瑶难得语气强硬。   昌平被激出一腔义气,扭头向李昭仪央道:“娘,我那有几件多的褙子,也给傅侧妃罢。”   李昭仪禁不住她百般哀求,只好同意,心里其实有些畏怯。纵然高家势败,可高贵妃那边她还是不敢得罪。转念一想,此事毕竟是傅瑶起的头,有什么也该太子妃顶着,她才稍稍放心。   傅瑶倒是没想那么多,不过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而已。事实证明这几件衣裳也没引起太大风波,元祈压根没留意傅琳有何不同,或者说不关心。尽管安然无事,落在傅瑶眼里却更为齿冷:真应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话,女子的一生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即便再多不甘,也只能意难平罢了。   她得庆幸自己嫁了个好人。   穿过边界线,便来了北蕃境内。眼前仿佛是一片豁然的天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人物面目装束也与大历多有不同,看着深为有趣。   傅瑶挤在一群女眷中间,草草同王公们见了一面,据她悄悄打量,北蕃王仿佛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人,与她想象中大腹便便的模样颇有出入,除了那一副络腮胡子令人望而却步,旁的倒是好说——想来也是,马背上打天下的人物,怎可能生得痴肥,只是傅瑶凭着自己的刻板印象加以丑化罢了。   一路行来毕竟疲惫,简单应酬后,众人便开始安营扎寨。傅瑶好不容易将帐篷里收拾出个模样,正待躺下舒舒服服的休息一回,就见赵皇后派兰草来请她,说是北蕃的贵客前来拜访,让她过去见见。   “都有哪些人?”傅瑶整衣问道。   若是男宾的话,她只怕还得避点嫌儿,她知道这张脸的祸害。   兰草似乎看穿她的顾虑,忙说道:“都是女客,主要是北蕃王的几位公主,您见一见就知道了。”   公主?岂不就是赫连清的姊妹?   傅瑶心下倒有几分好奇,不知道她们同赫连清的相貌是否大同小异。   她带着疑问来到赵皇后的大帐里,果然就见对面坐着一列女宾,其中的一个,尤其吸引人的眼球,差点令傅瑶吓了一跳。倒不是说她生得丑陋,漂亮还是很漂亮的,只是她那种美不似小姑娘的美,而是一种颇为成熟的韵致,几乎可说熟透了。   傅瑶看着那双胀蓬蓬的乳,几乎突破衣裳跳到眼前来,心下好生骇异:这姑娘真可说天赋异禀了。 第110章 妖女   不过相比于她的吃惊, 对面那些北蕃姑娘们倒是同样惊讶。她们确曾听说大历有一位美貌的太子妃, 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一回事, 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何况大历崇尚文弱, 她们本以为太子妃是个弱不禁风的木美人, 岂知傅瑶顾盼自如、含笑生姿, 仿佛一轮月牙照进帐篷里,硬生生将她们比出几分粗俗。   傅瑶见到这些女子自惭形秽的神态, 倒有点明白赵皇后的用心:敢情是请她来轧苗头的。   赵皇后在身旁的鹿皮毡褥上拍了拍,含笑道:“坐吧。”   看得出她很得意。傅瑶的美貌妖娆,虽也是她厌恶的一个因素, 眼下却派上了用场,也好让这些北蕃蛮女知道天外有天。   傅瑶向母后福了福,恭顺的坐下, 姿态美妙端庄到极点, 一举一动无不优雅动人。   赵皇后向那个天赋异禀的女子道:“五公主,你不是想见见大历的太子妃么,这不,我将人请来了, 你瞧着如何?”   原来对面坐着的正是北蕃王膝下的五公主, 她素来有个北蕃第一美女的名号,适才多番夸耀,早已令赵皇后有所不耐。可是据傅瑶看来,北蕃的审美似乎并不怎么好,这位五公主一半的姿色是靠胸脯撑起来的, 单看脸不过尔尔。   五公主名叫赫连漪,是特意请汉学师傅请的名,颇有江南女子楚楚动人的韵致,可是与她本人一点也不沾边。   赫连漪潦草一笑,露出一口生硬的白牙,“这位便是太子妃,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听闻太子妃已为太子诞育过一双儿女,瞧着倒不像生养过的人。”   她的汉话说得很溜,而且颇有隐喻意味,但看她着意盯在傅瑶胸前,就知道她在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傅瑶微微一笑,“大历的水土养人,本就不容易衰老,倒是五公主瞧着仿佛生养过似的。”   昌平扑哧一笑,赵皇后忙里偷闲瞪她一眼,心里其实也颇快意。   一番没营养的谈话之后,傅瑶想起帐篷还未整理完毕,便起身向赵皇后告辞,岂知才出营帐,就见赫连漪也跟了上来,唤道:“太子妃且等等。”   傅瑶站定了看向她。   尽管身段丰满撩人,可方才在赵皇后跟前,赫连漪还是竭力做出娴静的姿态,可现在当着傅瑶的面,她的本性就暴露无遗了。   赫连漪一脸挑衅的望着她,“听说我九妹嫁到了傅家,你们给了她许多气受,是也不是?”   “这是谁造的谣言?公主竟也相信。”傅瑶笑道。   心下不免暗忖,赫连清自己写回娘家的信,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是谁在背后给傅家下刀子?   赫连漪的脑子不会拐弯,一下子就将那人说了出来,“是你们大历来的贵妃娘娘说的,难道还会有假?”   果然是高贵妃,就知道她不会安分度日。傅瑶叹道:“公主你细想想,我和贵妃娘娘都是大历来的人,怎么当着外人的面自曝其短,无非是我和贵妃素性不睦,她才造些口舌是非,挑拨公主生事罢了。”   话虽然很有道理,可是赫连漪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顿时恼道:“你以为我是个傻子?谁是谁非,我不会自己分辨?”   可不就是傻子嘛。   傅瑶看着她不语。   赫连漪大约觉得自己的言语震慑起到了作用,狠狠说道:“我警告你,若你们傅家好生待我妹妹便罢,若有半句不快,我立刻禀告父皇,绝不与你们善罢甘休!”   这是要上升到两国交战的程度?   傅瑶不禁好笑,待要刺她几句,就见元祯从蒙蒙夜色中走来,身侧还伴着一个粗豪男子,肢体宽大,两人一比,恰似书生之于武夫。   赫连漪立刻上前,甜甜的唤道:“大哥。”   又故意看着他身旁的元祯,“这位是……”   其实元祯一走过来,她就注意到了,只是碍于分寸,不好立刻问起。虽然大致猜出他的身份——这样俊俏贵气的公子,也只有那一位了。   大王子赫连洪笑道:“这是大历来的太子殿下。”   赫连漪立刻做出一副娇羞不胜的神态,伸出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想同太子拉手,却又不好意思的收回,只屈膝施了一礼道:“太子殿下。”   只是她缺乏小女孩的稚气可爱,这般姿态实在与她不相宜。   元祯微微点头,并不看她,快步来到傅瑶跟前道:“阿瑶,原来你也在这儿,怎不在帐里好好休息?”   “母后请我来见客,我总不好推脱。”傅瑶微笑道。   元祯捏了捏她的手背,只觉凉意沁肤,不免皱眉道:“手这样冷,也不多穿些衣裳。”   遂解下大氅披到傅瑶身上,向赫连洪道:“王子,令妹既已见到,孤就先回营了。”   赫连漪眼看着一双璧人离去,目光只胶着在元祯身上,她见多了北蕃的莽夫,猛一看到这样清俊逼人的,忍不住心旌摇荡起来。   赫连洪在她圆润的臀部揉了一把,嬉笑道:“怎么,这么快就看上人家了?”   “哥哥胡说什么,我哪是那种不知廉耻的人?”赫连漪娇嗔道,却不抗拒,反而趁机攀上赫连洪的腰,两个气喘吁吁的交缠起来。   漆黑夜色助长了他们的胆气,模糊中只能看到两个交叠在一起的影子,赫连洪解开妹子的衣裳,在她细嫩的皮肉上恣意妄为,脑子里却不禁浮现出方才那女子的身影:那实在是个美人,瘦是瘦了点,可是不减其风韵,何况还是堂堂大历太子妃,若能叫这样的美人屈服于他身下,该是何等乐事。   *   一路上,傅瑶留神打量元祯的模样,看他有没有被赫连漪的肉体引诱——适才傅瑶看得很清楚,赫连漪打招呼的时候,有意识的将胸脯向前挺了一挺,两团白肉呼之欲出,那情形简直如地震一般。   回到帐里,元祯才问道:“阿瑶,方才你为何盯着孤看?”   傅瑶自己内心挣扎了半晌,才老实问道:“殿下觉得五公主如何?”   尽管自认赫连漪容貌不足与自己相较,可是面对那一对炸弹,傅瑶还是不免有些自卑。   元祯“唔”了一声,“挺好看的,身材也很饱满。”   傅瑶瞪大了眼,亏她还以为元祯是个正经人呢,没想到还是被那一对大胸勾引了去。遂下死劲捶他,“你这流氓,还说对我始终不渝呢,这么快就变心了。”   元祯摁住她两只胳膊,无奈道:“没办法呀,我总不能捂着眼。”   那两团肉块几乎遮挡住人的视线,他就是想不瞧见都难。   傅瑶气咻咻道:“旁人都说她是北蕃第一美人,殿下是否也如此想?”   “管旁人怎么评判,在孤心里,只有你才算得美人。”元祯说着,将她按到榻上,一只手伸进她上衣领子里,握住她小荷萌芽般尖尖的乳,“比起北蕃的第一美人,孤更喜欢你这样的。”   原来元祯还是个小胸控,不过傅瑶眼下可不想让他得逞,行路出了一身腻汗,至少也得洗个澡再说。   傅瑶从毡垫上起身,慢条斯理的穿好衣裳,任凭元祯看得干急眼,心里不免得意:论起含含蓄蓄的挑逗,那位五公主可就差得远了。   不过赫连漪适才大放厥词,说有能耐惩治傅家,傅瑶不得不惊讶她哪来的底气,便问道:“五公主很受北蕃王宠幸吗?”   “不知,只听说她与大王子赫连洪甚为要好。”元祯懒懒道。   原来如此,怪道两人见了面那样亲切,听元祯的话头,那位大王子仿佛还是特意来寻妹妹的。   不过好在也只是一个大王子,比不上北蕃王声威夺人,傅瑶的担心去了几分。   元祯停了一停,微微皱眉道:“也有人说,她与大王子之间仿佛有些不清不楚。”   傅瑶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现实的德国骨科?   “这也没什么稀奇,五公主的名声本就不怎么好听。”元祯语气平平,“孤还听到些流言,说这位五公主的娘本是一位王公的姬妾,被北蕃王看中了强纳入宫的,不到七个月就生下她,谁知道里头有些什么鬼名堂。”   经过方才的震惊后,这番话反倒比较好接受了,看来这北蕃王室也是乱得厉害。傅瑶反倒因此放心,北蕃人或许不在乎名节,可大历乃礼仪之邦,最看重的就是这个,赫连漪想将她那一套吃开,看来不怎么容易。   她同时也惊讶于元祯打探信息的能力,这才多大会功夫,他就将北蕃内部的瓜葛摸得一清二楚。赫连漪想在他面前扮演清纯玉女,看来难度非常之大。   次日便有北蕃王组织的骑射。   傅瑶来到女眷们等候的专场,就看到围场之中,英姿飒爽的男儿们已列阵以待。其中哪些是北蕃勇士,哪些是大历子弟,一眼就可以瞧得分明——大历尚文,世家子弟多瘦削些,北蕃人见了这般,一个个脸上露出轻藐之态,显然已认为胜券在握。   昌平扯了扯她的衣袖,向旁边努了努嘴,“你瞧,她也来了。”   傅瑶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赫连漪也在观猎的人群中,她穿着一身绷得紧紧的衣裳,衬得身材凹凸有致,还有意将胸脯搁在围栏的木桩上,整个视觉效果非常震撼。 第111章 赌约   元祯也在入阵的队列中, 乌发系作一束, 头戴金冠, 端的如芝兰玉树般挺拔照人。   赫连漪一心扑在太子身上, 傅瑶则紧盯着赫连漪的背影, 再一次确定这女子的图谋:她果然对元祯有意。   正看得入神, 傅瑶忽感觉有人轻敲她的肩膀,回眸一瞧, 便看到江诚如笑吟吟的看着她:“太子妃近来可好?”   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幸事。傅瑶与江诚如虽非深交,可有了江太后这一层联系, 无形中便亲近了几分,喜道:“你怎么来了?”   江诚如面含薄嗔,“我既已嫁来北蕃, 不在此处还能在这儿?”   傅瑶本意是问她如何来观猎, 不想江诚如一扯便扯到他乡故乡上头,虽是答非所问,话题反而便熟稔了。   傅瑶便拉了她的手亲切问道:“你在此地过得如何?”   其实看江诚如的面相便能看出来,她向来是波澜不惊, 什么也动摇不了她的意志。赫连治纵是一块顽石, 迟早也会被江诚如这条藤蔓紧紧缠住。   “很好。”她笑道,“我只是有些牵挂太后娘娘,不知太后凤体是否康健。”   江太后年纪老迈,自然比不得年轻人的身子,偶有咳嗽风寒也是难免。可是傅瑶自然只有拣好听的说, “太后娘娘身体很结实,你不必担心,她倒是怕你在北蕃人生地不熟,过得不好,托我代为问候。”   江诚如眸中有泪光莹然,“劳太后牵挂,可恨我不能长侍太后身侧,太子妃,劳你回去向姑祖母转达,我过得很好,实在不必忧心。”   她们在这里说话,一旁的昌平总算听到动静,侧首道:“傅姐姐,你在同谁讲话?”   江诚如揩了揩湿润的眼角,笑道:“几年不见,公主也不认得我了。”   昌平定神瞧了半晌,方才讷讷道:“你是江姑娘……王妃?”   江诚如的面貌并无太大变化,可惜昌平本是小女孩心性,哪会对一个打秋风的亲戚太过关注,这会子好容易认出来,不免尴尬。   江诚如将一包东西塞到她手里,笑道:“这是北蕃盛产的奶子糖,公主尝尝可还入口?”   昌平本就喜欢吃食,江诚如此举正是投其所好。何况,江诚如当初虽是自己愿意,到底算作代公主远嫁,昌平自己倒混不记得了,恐怕有忘恩负义之嫌。   想到这一点,昌平有些不好意思,讪讪接过那包糖块,仿佛欠了江诚如的人情似的。   傅瑶看在眼中,对这位王子妃做人的功夫更加钦佩:一个女人只要没有恶意,装得再假也不打紧,相处起来反而舒服。倒是某些所谓的真性情,才真真是刺心的难受。   傅瑶忍不住向赫连漪看去,那位姑娘据闻在本地也是以真性情出名的。   “三王子不参加狩猎么?”傅瑶收回视线问道。   江诚如笑容淡然,“不止夫君,北蕃这边的王子都未参加盛会,太子妃你应该清楚是何用意。”   傅瑶自然心知肚明,北蕃王的几个儿子都不上马,明面上是顾全贵客的体面,恐怕差距拉得过大,让客人输尽面子。其实是变相看不起大历人,以为随便派几个小喽啰就能取胜,自然用不着亲身上阵。   “我看夫君他们这回要失望了。”江诚如叹了一声道。   她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是清楚太子的本领的,可她明明知道,却不向赫连治透露半分,这亦是她的精明之处。男人都好面子,她即便说了,赫连治也不会相信,反而恼怒她多事,倒不如让赫连治自己受点折辱,等他吃了苦头,江诚如再去安慰他,更易俘获人心。   怪道她在北蕃过得如鱼得水,傅瑶觉得在御夫之术上,这位江小姐堪称榜样。   伴着铜角的号令,马匹箭射般奔出,元祯起初稍稍落后,几个起落之后,便一马当先冲到前头,手起箭落,猎物应声倒地。虽然做的杀生的恶举,姿态却是优美流畅至极,叫人不忍苛责。   围观的北蕃民众都睁大了眼,发出惊奇的“哦”声,与之相对,大历的贵宾则显出成竹在胸的模样,小姐们更是用手绢捂着嘴,芳心扑通扑通的跳动。   赫连漪站在围栏外,也面露喜色,她本以为太子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谁知马上一瞧,才知他骑射功夫堪称精到,穿上骑装的时候,体魄又那般强健有力,令她七分喜欢化作十分——孔武有力的男儿,又有这样姣好的相貌,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来,偏偏就叫她遇见了。   昌平自来这儿就顶不喜欢她,或许是她那双豪乳触犯了所有大历女子的痛处,遂皱眉向傅瑶道:“你瞧赫连漪那模样,眼珠子都快蹦到哥哥身上去了,真是不知廉耻。”   其实一路来的大历闺秀们,表情也同她差不多,只是没她那般张扬过分。   江诚如看她一眼,轻轻笑道:“这还算好的,她才做得出来呢,等着瞧罢了。”   江诚如一向端庄得体,甚少背后说人的坏话,同样的,说了就不会有假。   傅瑶听这话古怪,悄悄问道:“这是何意?”   江诚如附耳轻言,显然不好让昌平听见——因为少儿不宜。   这一段话丰富了傅瑶从元祯那获取的信息,原来赫连漪疑似有染的还不止赫连洪一个,不知她是生来水性,还是天真未凿,总之仗着一副好身段,每每喜欢叫男子屈服于她裙下。连赫连治都差点受过她的引诱,只是赫连治一向胆小谨慎,谨守兄妹之礼,没有叫她得逞。   傅瑶不知江诚如此话有无夸张的成分,或者是为了激发她的怒气——看得出来,江诚如同这位小姑相处不怎么融洽,败坏她的名声也是有可能的,尽管这不像江诚如的作风。   傅瑶姑且听之,静观其变。   猎者已在返回的路上,民众的情绪更加高涨,一个个欢呼雀跃起来,虽然只是一场简单不过的狩猎,在他们看来倒像打了胜仗一般。   傅瑶一眼就瞧出来,元祯网兜里的猎物是最多的,同去的北蕃壮士则一个个露出沮丧神气,显然没想过自己会输。   在这悲喜交加的当儿,赫连漪忽然纵身一跃,轻捷地跨过那道窄窄的围栏。旁边早有侍女牵了她心爱的踏雪驹来,赫连漪利落的上马,持鞭向那群男儿们赶去,随即蓦地抽身,硬生生挤到元祯旁边,与他们并辔而行,丝毫不落下风。且因其是女子缘故,颇有万绿丛中一点红之感,十分引人注目。   现场响起一片快活的起哄声,姑娘们则忿然溢于言表,傅瑶清楚地听到一位同来的许小姐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真不要脸!”   这句话也是傅瑶的心里话。她万想不到赫连漪明知元祯有家室,还敢这样上赶着讨嫌,令她有一种当众被绿的感觉。偏偏在北蕃,这似乎不当做一回事,没了礼数的教化,仿佛也没有道德的约束。   赫连漪坐在马上言笑晏晏,又一次出尽了风头,尽管她同元祯搭了几句话,元祯都没怎么理她,但这不妨碍她心中得意——太子一定是生性腼腆才不好做声,但这不打紧,她会用一腔热情加以融化。至少在北蕃的大草原上,她这位热情的美人还不曾经历过失败。   好在赫连漪并非死缠烂打之辈,她深谙欲擒故纵的道理,下马之后,仍走回女宾这边来,至于那些男子,留给他们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就够了。   江诚如含笑道:“在外人眼里,太子殿下同五公主没准还真是金童玉女一对呢。”   这话甚是刺心,傅瑶没恼,昌平先恼了,她气哼哼的道:“什么金童玉女,我看是淫娃荡妇还差不多。”   赫连漪正在那里用帕子擦汗,她耳朵甚尖,立刻走过来道:“你说谁淫娃荡妇?”   昌平不甘示弱,“还能有谁?我们大历的女子可不会这般没皮没脸,光天化日之下就往男人堆里钻。”   赫连漪瞄了她平坦的胸前,鄙薄道:“殿下他们辛苦了,我上去迎接一番怎么不成?哪像你们这些瘦竹竿,只怕见了小马驹都得吓晕,更别说上马相迎了!”   昌平不甘示弱,挺着脖子道:“会骑马了不起啊!我们也不乏这样的人才。”   “哦,那你说说,还有谁会?”赫连漪看准了她在摆空城计,根本不放在眼里。   昌平被噎了一下,她们这些贵女的确是只习练琴棋书画,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如今的安王妃孟扶男,可偏偏孟扶男留在京城没来,无人可给她撑门面。   昌平思之心焦,眼珠四下乱转,拉着傅瑶到她身前,扬声道:“谁说大历无人,论起骑术,太子妃姐姐也不差什么。”   虽是病急乱投医,可放眼望去,的确只有傅瑶曾学过骑马。   傅瑶本以为她们口舌争争就罢了,没想到倒把自己卷了进来,也只好硬支着给昌平打气。   赫连漪一双妩媚的杏眼落到她身上,“哦,原来太子妃也是此道高手。”   她打量傅瑶片刻,收起笑容道:“既如此,太子妃可愿与我比试一番,胜负之数,以三记响头为约。”   众人顿时哗然,谁也想不到赫连漪会提议赌赛,还是这样有伤尊严的赌注。若是真应了她,到时输了该拿什么来应约? 第112章 训练   可傅瑶也是骑虎难下, 若不答应她, 又像是怕了她似的。   昌平这会子倒有些自悔失言, 本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 谁想到反是挖个坑给自己挑, 她讪讪的望着傅瑶:“傅姐姐……”   傅瑶没有作声。   她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去年她去云阳时,才开始接触骑马, 回来后虽也时常练习,可那是在宫中的上林苑,若放到这广袤的大草原中, 未必能得到稳健发挥,输了更会为人耻笑。   秋竹看着忧心,上前道:“我们娘娘才经颠簸, 纵然要比, 也不应立刻比起。”   赫连漪眼皮翻了翻,“那也不难,三日后再比也是一样,这总没话说了吧?”   她看秋竹犹豫不决, 遂冷笑道:“太子妃这样推三阻四, 莫非不敢比不成?看来大历女子果真娇弱,既不愿比,你现在磕头也是一样。”   昌平恼道:“你别太嚣张了,太子妃怎么可能向你磕头?我们大历人只跪君父,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赫连漪大怒, 立刻抽出腰间别着的马鞭点住她,“你再说一遍!”   众女都吓呆了,万想不到她居然一言不合就敢动手。昌平也愣愣看着,想退又不好退。   对方气势压人,傅瑶就是再不想出头,也不得不站出去说句话。她抽出靴中藏着的一把匕首——此物削铁如泥,原是元祯见草原上野物众多,供她防身用的——缓缓将赫连漪手上的马鞭削断,沉声道:“公主何必气恼,我答应你就是。”   傅瑶的音色甚是圆润好听,如流水款款浸入人的耳膜中,赫连漪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武器被人削断,顿时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傅瑶面无表情,“我们大历的规矩,不许有人对皇室不敬,你对陛下之女无礼,论理该斩去一截手臂,如今只削断你的马鞭,已是宽容至极。”   宫里的确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可涉及到实施上头却有不少难处,何况只是女孩子之间的口角。可是傅瑶拿出去唬人,却是最恰当不过。   赫连漪的气焰果然减低了几分,也不敢仔细抗辩。   一直沉默的江诚如忽然开口了,“太子妃既已答应,这赌约便算落实了。只是照我看,漪公主的提议有所不妥,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怎好为这个下了面子,不若改为由侍婢代为叩头更好。”   这一举措合情合理,连赫连漪都没什么异议。她虽然自信不会落败,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要磕头,她是拉不下这个脸的,于是顺台阶下,“也好,就照江王妃的意思办。”   那断成两截的马鞭掉在地上,赫连漪理也不理它,傲然挺着胸脯离去。傅瑶等人也随之散开。   昌平自责的道:“傅姐姐,都是我不好,害你这样为难。”   傅瑶也觉得是件难事,但既然已经应约,便没有退缩的道理。她安慰昌平道:“没事的,大家练着玩玩罢了,正好当个消遣。”   昌平恹恹的回去李昭仪的帐篷里,这里秋竹则向傅瑶正色道:“小姐,你不必担心,磕几个头而已,这点委屈我还受得起。”   看来秋竹已经做好落败的打算了。   傅瑶看着她笑道:“这可不是几个响头的问题,输了就是输了,即便是你向她磕头,也还是落了我这个太子妃的面子,我怎能不认真对待?”   她现在回想起江诚如那番话,表面上是给各自一个台阶下,实则反而促成了这场赌赛——江诚如若是真有心,就该苦苦劝止,而不是顺手推舟。   看来江诚如是要借她的手,给赫连漪一点颜色瞧瞧。傅瑶摇了摇头,这位江姑娘的心思也很难猜呀!   只有三天功夫,傅瑶必须抓紧时间学习,即便临时抱佛脚,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这么短的时间,要找一位骑术高明的师傅可不容易,她只好腆着脸去向元祯请教。   元祯在她额头轻敲了一下,“谁让你做意气之争的?好好的太子妃不当,和人比什么赛马呀!”   傅瑶强辩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吗?那个赫连漪口口声声说大历不如北蕃,我若不若让她长点见识,岂非连我朝都被人看轻?”   虽然是姑娘们之间的争斗,可赫连漪非要进行地域攻击,傅瑶这么说也没错。   “你比得过人家么?”元祯觑着她道。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傅瑶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大有信心。赫连漪骑在马上归来的时候,她自己瞧了瞧,发现赫连漪重点全放在搔首弄姿上,骑术貌似不怎么精妙,可她毕竟是在草原上长大,基本功更扎实,傅瑶则是半路起家,说到胜过她也没把握。   “其实我倒有个稳赢的法子。”元祯沉吟着道。   傅瑶面露喜色,忙抓着他的袖子,“什么法子,快告诉我。”   “我提前打听一番,看赫连漪会选用哪匹骏马,再买通苑囿丞,给草料里下点泻药,保准你只赢不输。”元祯信心满满的说道。   收买对方的人马虽不容易,对他而言也还不算太难的事。   傅瑶一把推开他,“我才不会用这么阴损的法子,纵然要胜,也得光明正大地胜,否则别人该怎么想呢!”   “看不出来,阿瑶你还是个心地磊落之人。”元祯打趣道。   傅瑶当然不算光明磊落,可是在比赛中耍弄阴谋诡计,这实在有损尊严,放在现代,运动员们也还要遵守体育道德呢!她虽然想赢,但更想堂堂正正的赢,通过提升自己的实力,而非给对手暗地里使绊子。   说到提升实力,就少不了元祯这位好老师了。   元祯牵着他那匹大青马,来到营地后面的一块空地里,拍了拍鞍鞯道:“上来吧。”   傅瑶骑惯了宫中那头枣红马,元祯的大青马有些不伏手,尤其它生得那样高大,鼻孔还咻咻的喷着热气,难免令人心生畏惧。   元祯做老师的时候比平时严厉百倍,他板着脸道:“快上来,赛事的马匹可由不得你挑选,现在不习惯,到时候别哭出来。”   正是哭这个字刺激了傅瑶的神经,她才不会在人前落泪,遂深吸一口气,踩着马镫跃上马背,同时惊喜的发现:尽管旅途中一直窝在车厢里,但身体的本能还是帮助她完成各项反应。   傅瑶骑在马上转了几圈,觉得还算适应,之前习惯的那些动作也并无生疏。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元祯一直在旁密切注视着,并且扶着鞍辔为她引路。   热身完成后,元祯大声道:“你试着加快步伐,我要松手了。”   傅瑶在马肚子上轻轻踢了踢,马儿欢快的奔跑起来,只是她的身子仍有些僵硬,不能很好的与马儿协同动作。   元祯从旁指挥,“用脚掌的前三分之一踩马蹬,重心尽量随马身体放松,不要紧张。”   渐渐地,傅瑶觉得自己掌握了节奏,而且大约是骑习惯的缘故,也没想象中那般累。保持这种状态,即便做不了胜利的王者,她也能当一个体面的输家,这般想着,傅瑶的心态渐渐放松下来。   不知哪儿有一块突出的小石头,马蹄在上头绊了一下,大青马吐着鼻息颠簸起来,傅瑶也被它带得左右摇晃,忙抓紧缰绳,只是这种晕荡感一时还无法消除。   元祯小跑着跟上她,声音仍是平稳坚毅的传来:“重心放在双脚上,踏紧马镫,身体随着马的节奏上下起伏,缓冲马背的颠簸,踢马的时候用脚后跟,别太大力。”   傅瑶依照他的指令,总算控制住大青马的节奏,没有使自己摔下去,她悄悄吁了一口气:若无元祯这位肯耐心教导的夫婿,她真的一上去就得出丑呢!   练了一个下午,傅瑶出了一身汗,寝衣都被浸湿了。回到营帐中,她立即让秋竹打了一桶热水来,打算泡个澡好好休息。   岂知元祯这位好色师傅倒好像在她身上装了监视器似的,她还没穿好衣裳,元祯就悄悄摸摸寻过来,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傅瑶的身子是光裸的,想叫人都不好叫,只能提出严正的抗议,“殿下莫来扰我,三日后我就得参加比试了,得养足精神,这几天都不能侍奉殿下。”   元祯在她泡成樱粉色的脸颊上亲了亲,正色道:“采阳补阴,孤这是帮你。”   傅瑶诧异他哪来满肚子的歪理——肯定不是宫里的师傅教的,她只能归结为元祯天生是个坏胚子。 第113章 比试   结果傅瑶还是让他得逞了一回——只得一回, 再多傅瑶也不肯了。   虽是如此, 完事后傅瑶仍觉得满心疲倦, 但这一觉倒是睡得挺香, 不知是真累了, 还是睡前的运动活动了血气。   这之后的几日她都未肯懈怠放松, 每日朝阳初生,就牵了那匹大青马出去游荡, 元祯得闲也会来指点她。她既用心,又有去年攒下的底子,进步便显得神速起来, 虽不说有十分把握,至少不至于在赫连漪面前露怯。   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傅瑶如约来到比试的场地, 见赫连漪已等候多时——今日围观的人群不少, 赫连漪特意起早修饰一番,好让自己的美貌惊艳世人。   赫连漪语带讥讽的看着她,“太子妃到底娇贵些,日上三竿才起, 比不得咱们这些粗人, 每日早早就要起身。”   傅瑶露出气定神闲的微笑,“只要不误了时辰,起早起迟又有何妨碍呢?”   她这一番话就显出高下了,众人见她这样从容,不免猜想太子妃或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妙法。赫连漪也在心下嘀咕了一阵, 强自安慰道:对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实力肯定比不上自己。   虽有些故意恫吓的成分,傅瑶的镇定倒不是完全装出来的。其实她今日还是和平常一样起来,只是念着时候尚早,仍是牵马去后坡练了一回,姑且算是赛前的热身。   万幸,她觉得自己今日的状态相当良好——像这种正式性的比赛,实力固然是重要因素,但同样也很吃状态的。   两位各自就位,侍者牵了赛马过来。比试用的马匹是由北蕃提供的,但事先已由大历这边查验过,绝无可能做什么手脚。而傅瑶在上马之前,也迅速地检查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号声一响,两人飞身上马,扬鞭驰前,姿势俱是利落无比,傅瑶甚至还稍稍快了一拍——倒不是她反应更为敏捷,而是赫连漪出发之前,抽空看了一眼,见元祯不在人列中,心下略觉失望,动作却滞后了一步。   赫连漪毕竟经验丰富,反应过来,及时策马赶上傅瑶,两人几乎可说并肩驱驰,难分高下。   众人围观这一场紧张的赛事,心下俱有一种异样的澎湃之感。女子比赛马本就罕见,何况还是两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赫连漪展露了她一贯引以为傲的丰满身段,傅瑶则褪去裙裾,穿了一身淡褐色骑装,衣裳虽不起眼,却愈显出她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头发。赫连漪原也是位白肤佳人,被她这么一衬托,却硬生生黑了两个色号。比之赫连漪略显粗犷的五官,傅瑶脸容娇嫩,且有一种青春稚气之美。两人的年纪竟像是调了个个儿,傅瑶如同处在双十年华,而赫连漪才是那个生完孩子的少妇。   北蕃的男子多数为赫连漪的裙下之臣,但两厢一比较,也不禁为这位大历太子妃的勃勃生机打动。一时间,两方起哄的声音竟平分秋色。   大历这边是不屑叫喊的,赵皇后更是皱起眉头。傅瑶的美貌固然为大历挣得了面子,可是像这样抛头露面,赢来这些蠢人的大声叫好,又实在有碍观瞻。   高贵妃觑准她的心思,抽空笑道:“太子妃真是厉害,平时在宫里瞧不出来,到了这草原上,倒把外族人的眼睛都勾过去了。”   赵皇后淡淡道:“贵妃你年轻时也不差什么,只是如今没这样机会罢了。”   高贵妃脸色一变,下意识抚上自己枯瘦的腮颊。自从高家败落后,她心态虽调整了过来,可容颜却不能恢复如前了,现在是个人就能看出她的憔悴,自然也没法在小姑娘面前称雄。   李昭仪本来想凑趣说一两句的,见这两位贵人之间仍是火药气味浓重,只好闷不做声,那剩下的话也咽回肚里去。   昌平那头倒是在大声加油鼓劲,神情比自己参赛还激动,嗓子喊哑了,又忙让侍女取水袋来。   她姐姐昌宁忍不住道:“你省点力气罢,太子妃也不会因你多喊两声就得胜。”   昌平嗔道:“姐姐怎么说这样丧气话?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赫连漪取胜才好么,咱们这些大历女子的颜面往何处搁?”   她对着水袋咕噜咕噜灌了几口,重新呐喊起来。   昌宁见劝不动她,只好嗤之以鼻。在她看来,昌平做的纯粹是无用功,何况就算在骑马上赢了也算不了什么,女子以知书识礼为美,硬要在这些莽夫行径上拼高下,实在让人笑掉大牙。   她倒是希望傅瑶输掉这一场,也好挫挫她的锐气。这些时日,昌宁明里暗里地示好,傅瑶却屡屡同她打太极,就不肯爽快应承那件事,昌宁自出世以来,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做小伏低过,心里实在觉得憋屈。   赛程已过了一半,两女正从折返线往回行驶,差距仍是微乎其微。动作不肯放松的同时,两人额头都已沁出细汗,显然对于双方都是一场苦战。赫连漪更是意想不到,她本以为最多不过半柱香功夫,她就能将傅瑶远远甩开,谁知暗里运了几回劲,傅瑶还是紧紧咬在后头,你追我赶,就是不肯落下。   皎皎偎着秋竹的裙摆,踮起脚尖,小脸儿兴奋得通红,拼命挥舞着圆乎乎的胳膊为傅瑶打气,她见陈翘冷眼旁观神情漠然,牵了牵她的袖子道:“陈姐姐,你也来帮我阿娘叫好吧!”   陈翘甩开她的手,冷冷道:“反正都会输。”   皎皎几乎气个半死,想与她争辩,一旁的元笃碰了碰她,轻轻摇头,意思让不要理她。   皎皎只好打消争论的念头,只不满的瞪了陈翘一眼。她本来有意同陈翘交好,哪知道对方根本不领情,之前还听秋竹姑姑说,陈翘有可能嫁给弟弟。现在皎皎则决定,打死也不让陈翘进家门。   昌宁公主压根也没想到,自己的雄心会因小孩子的一场口角宣告终结。   女眷们正看得热闹,就看到成德帝同两个儿子姗姗来迟。皇帝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眯眯的问道:“情况如何了?”   “人就在那儿,陛下自看便是。”赵皇后笑容满面地说道,“陛下自己去西山行猎罢了,怎么还拉上祯儿,祯儿也不担心你媳妇。”   自从高贵妃失宠,赵皇后与成德帝相处起来越来越顺心适意了,说话也变得亲切起来。放在平时,她断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也是因为成德帝最厌古板规矩,赵皇后以此讨好。   “阿瑶她不会输。”元祯稳稳地笑着。   他们还真像一家子,高贵妃低低的咒骂了一句,又揽过儿子细瞧,见他一脸懊丧,显然在西山并没取得什么好成绩,心下更为懊恼,同时亦有感叹:她们母子也真是日薄西山了。   皇帝和太子的到来引来又一场骚动,众人本怯怯收敛了几分,见成德帝言笑晏晏,并无半分君主威压,显然权当取乐,才放开了拘束。   元祯神色自如的看向马上的傅瑶,等她察觉到注视时,才展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从傅瑶这个角度望去,人堆里元祯简直是在发着光的,可见人生得太好看也是一种罪过。好在她对于这张脸已经有了顽强的抵抗力,手上动作分毫不乱,并未让元祯的俊容影响发挥。   赫连漪的运气就没这般好了。由于两人隔得实在太近,赫连漪竟以为太子殿下是在看自己,芳心一荡,握着缰绳的手一滑,马儿的步子便乱了。   比赛之中,哪容得片刻分神,不过眨眼的功夫,傅瑶便超越了她。纵然赫连漪及时调整过来,落后的部分也不容易赶上。   此时距离终点不过百步之遥,情势几乎已经分明了,傅瑶对于胜利势在必得,围观的民众情绪更加高涨。那些北蕃男儿,虽然对于赫连漪的落败有些吃惊,可草原上的人讲究心胸宽广,他们也毫不吝啬为胜者欢呼——何况这位太子妃既生得漂亮,实力也很强劲,由她得胜也是美事一桩。   眼看局势无法逆转,赫连漪只觉心口又酸又涨,一股难以形容的挫败感堵在腔子里,令她嗓子冒烟般难受。趁着众人都关注傅瑶的当儿,她悄悄撮起双唇,发出一声轻轻的唿哨。   傅瑶的坐骑如同受了什么刺激般,激烈的抛起了蹶子,仿佛不认可傅瑶这位骑者似的。傅瑶勉强掌稳缰绳,两条腿高高吊在马鞍上,如同狂风大浪中颠簸的一叶小舟。   就这样一路冲过终点,马儿去势未歇,举动也更加狂躁。傅瑶终于支持不住,汗白气噎下,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好在元祯早就留意到不对,从道旁人堆中一路疾跑过去,赶着将她接下。但因下坠之势甚急,这一下不曾接稳,两个人都齐齐滚落到尘地上。   成德帝率领着众人过来,一个个脸上俱已吓得没了人色。 第114章 养伤   傅瑶当时只觉得眼冒金星, 仿佛驾着筋斗云从天上栽下来一般, 痛倒不怎么痛。及至回过神来, 才发现自己与沙土的接触面积并不大,身下则是一个坚实而有韧性的物体。   可怜元祯做了她的人肉垫子, 实打实的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他皱着眉头, 却只顾问傅瑶道:“要不要紧?”   “无事。”傅瑶摇头, 反问他的安危:“你呢?”   她有元祯做缓冲, 因此幸免于难,但元祯就不及她走远, 本就撞得厉害, 又被她这么一压, 不受伤想也不可能。   傅瑶试着搀他一把, “能起来吗?”   元祯攒眉忍受着, 但显然足下那块不怎么舒坦,他搭着傅瑶的肩膀, 勉强才直起身来。   赵皇后忙招呼两个侍卫过来搀扶, 又压抑着怒气道:“看把你能的,还不快进帐篷躺下, 请太医来瞧瞧。”   她本来想说区区一个傅瑶, 哪里需要太子以身犯险。但念及元祯一向不爱听这些话,加之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她才另换了一套说辞。   一行人浩浩荡荡扶着太子过去。   傅瑶下意识的向人堆中看去,但见赫连漪咬着嘴唇,面上显出担忧与惶恐之色, 这令傅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那阵哨声果然来自赫连漪,看来是她不甘服输才施加报复,只是没想到累及了元祯。   随行的人员中就有数名专司其职的太医,闻讯后很快赶了过来,其实他们看不看都一样,伤势是显而易见的——元祯掀开裤腿一瞧,脚踝上高高肿起了一大片,像个青色的山包,虽未伤及筋骨,看着却实在触目惊心。   赵皇后心疼的近乎落泪,“你看你这孩子,自己的身体也不多留些心,好好的跑去救人做什么,若两个都伤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一语提醒了元祯,忙命太医查验一下傅瑶的伤势。赵皇后险些气得半死,这都什么节骨眼了,还光顾着别人。   傅瑶自然也不愿意倚姣作媚地碍眼,立马说道:“不必了,妾身无恙。”   可是元祯执拗的很,到底还是让太医检查了一通,知道确实没什么大碍,才肯安心。   帝后经过适才的惊慌折腾,不免都有些疲累,嘱咐太医好好诊治后,便打算先行出去,让太子好生休养。   傅瑶匆匆上前,向两人福了福身子,沉声道:“儿臣有一事容禀。”   成德帝站定了看她。   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这件事实在令人不吐不快。傅瑶微垂着头,声音并无半分颤抖,“儿臣以为,适才堕马之事并非意外。”   便将自己如何听到一声轻轻的唿哨、马儿才躁狂难安等状细细道出。   成德帝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你怀疑是漪公主所为?”   “是,陛下不妨请她当面对质。”傅瑶再度施了一礼。   四下里一时间寂寂无声,众人都被这消息所震撼。倘若真是赫连漪蓄意为之,即便她本来想对付的是傅瑶,可现在却伤及了太子,这件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成德帝命宦者请漪公主过来,一同入帐的还有大王子赫连洪。   赫连漪露出一副天真面容,“陛下请我来有何事?”   赵皇后的面色有些难看,“太子妃怀疑是你故意吹哨,引得马儿惊狂,可有此事?”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本来是女儿家的争风吃醋,现在没准会上升到两国之争。赵皇后既怨元祯多事,更怨傅瑶引出这些祸端,心下对她的恶感又添了几分。   赫连漪的两汪大眼睛变得湿润,“太子妃为何这样中伤我?我根本不曾做过这些事。太子妃赢了赌赛还不够,连我一个女儿家的名声也要抹去吗?”   赵皇后对于这位艳俗的番邦公主亦十分厌恶,可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一旦吵闹起来,旁人总得让她三分,便没理也站住了理。   赫连洪更是满口支持自己的妹妹,“阿漪她生性爽朗,绝不会做这些背地里害人的阴损勾当。贵国太子遭难,我等亦感同身受,但若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加诸我邦头上,却是万万不能。”   他这样胡搅蛮缠,硬生生将事情的严重性上升了一个等级。傅瑶本意只针对赫连漪,不想这位大王子一心护着其妹,看来外界的传言大约不假,光是兄妹之情还不足以解释。   傅瑶也懒得与他多言,只紧盯着赫连漪不放松,如毒蛇般嘶嘶吐着信子,“公主果真问心无愧么?”   赫连漪被她森冷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憷,硬着头皮道:“自然,没做过的事,本公主为何要承认?”   原本她若是老老实实交代了,傅瑶或许还会敬她三分,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没想到她却是一个敢做不敢为的孬种,如此只增加了傅瑶对她的鄙薄。   傅瑶俯身向成德帝拜道:“当时观赛的人群颇众,漪公主若真有异动,总会有个把两个人听见看见,父皇不若将他们拘起审问一番,定能求得真相。”   赫连漪的脸色变了,她自己可以咬死了不放,可她不清楚这位皇帝陛下的威势如何,倘若真有一两个胆小的招了,那时她该如何是好?   成德帝神色仍是泠然如冰。   眼看气氛紧张到极处,卧榻上的元祯出声了,“父皇,照儿臣看,此事就不必深究了,不过是场赛马而已,偶有意外也是难免。何况儿臣只是一点皮肉伤,若为此闹得兴师动众,反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傅瑶急道:“殿下……”   元祯笑意轻松,然轻易将她的声音盖过去,“公主也别为此抱愧于心,本就是彼此玩笑取乐,别为此伤了两邦和气。”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当事人既如此说,自然也没法子追究了。   成德帝摆手道:“都出去吧,别扰了祯儿静养。”   赫连漪跟在哥哥身后离开帐篷,出帐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对元祯“袒护”她的举动颇感意外——不怪她如此想,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赫连漪心里美滋滋的,傅瑶却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她送走各位贵客,才懒洋洋的走到榻边,瞅着元祯道:“怪道别人说色字乃刮骨钢刀,见了美人面,连疼痛都不觉得了。”   “你不会以为我看上她了吧?”元祯不禁捧腹。   “否则你为什么帮她说话?”   傅瑶自信不是含酸拈醋的人,可吃醋似乎是所有女人的天性,尤其当她认真在意一个人的时候。赫连漪容貌再粗糙,也自有一种肥腻的吸引力,尤其是她那充满肉感的胸部,对于女人是莫大的威胁,对于男人则是莫大的诱惑。   傅瑶怀疑元祯也经不起诱惑。   “我不是帮她说话,是因为此事追究下去也没有用。”元祯收住了笑意,娓娓道,“父皇不想将此事闹大,我自然得随着他的意思。”   “但适才他也没阻止我的说话。”傅瑶有些困惑。   “父皇若有心追究,又何须你来提议。”元祯淡淡道,“我不过是崴了脚,赫连洪那边又摆明了态度强硬死不认账,父皇自然不愿为此大动干戈,何况他来北蕃自有他的用意,暂时还不到撕破脸的程度。”   他有些落寞的自嘲,“当然,我若是断了一条腿,此事就难以善罢甘休了。”   傅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以为身处皇家,至少也不能断了亲情人伦。可是照这般来看,宫里纯粹是利益至上,元祯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必定会觉得心寒罢。   她正待劝慰元祯两句,就见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歪着头道:“这样也好,太医嘱咐孤好好休养,这些日子也不必四处陪王伴驾了,真是自在。”   “阿瑶,还劳烦你像在云阳时那样照顾我。”他目光闪闪的看着傅瑶,顺便握住她的手,“真好,咱们有更多时间好好相处了。”   听见要她伺候,傅瑶本想问问谁给他这样大的脸,跟着听了后面一句,脸上倒有些热烘烘的,也只好由他攥着双手,如同心甘情愿地戴上镣铐。   北蕃王得知消息后,很快就差人送了虎骨、鹿茸、鹿筋等补养身子的珍稀药材过来,并连声致歉,道自己照应不周——未尽到东道主的职责,和对客人蓄意谋害,还是有本质差别的。   但不管使者的话多么动听,傅瑶也再不会为她们所蒙蔽了。她深信那匹坐骑绝不会无缘无故发狂,北蕃驯养的骏马,赫连漪自然熟之又熟,并能加以号令,可是以后她不会上这种当了,赫连漪休想在她身上讨得便宜。   赫连漪自己也知道傅瑶厌恶她,但被一种奇异的心态鼓动着,她还是鬼使神差地上门来——带着亲手为太子殿下熬制的补汤。   傅瑶挨着帐篷顶站着,对这个女人的厚脸皮颇为诧异,不把她打死都算好的了,她怎么还敢来?   “太子殿下在里头么?”赫连漪赔笑道。 第115章 坏种   傅瑶漠然点了点头, 还是应道:“公主有何事么?”   赫连漪脸上显出不合时宜的娇羞,“是我不好,害得太子殿下受累,听说鹿角胶治伤病最好, 就自己熬了一盅来,还望殿下莫要介怀。”   “殿下负伤是意外, 与公主有何瓜葛?”傅瑶目光一转, 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公主又何须负疚于心?”   赫连漪脸上一僵。   她虽然自私好胜, 但并非精于算计之辈。当时的赛马,因见傅瑶冲在她前头,她一时昏了头, 才想叫傅瑶吃点苦头,只是不料累得太子受伤, 而傅瑶却毫发无损。   若非大哥一意保全她,帮她遮掩,这件事还不容易圆过去。回去后赫连洪便教训了她一顿,指责她破坏大历和北蕃的联盟, 赫连漪也有些后悔,但这悔意并非针对傅瑶,而是对于元祯——傅瑶的举动莫不展示出对她的作为一清二楚, 万一她在太子耳边吹吹枕头风,太子殿下没准也会将她当作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赫连漪内心交战了一会儿,咬着嘴唇说道:“实不相瞒, 那声哨声确实出自我口中,只因我自小就没在骑马上输过,一时昏头才出此下着,还请太子妃大人有大量,宽恕这回。”   她听说大历人讲究以德报怨,只要她老老实实认错,傅瑶就没法纠缠这件事了吧。   赫连漪侧了侧身,便要入帐去。   岂料傅瑶仍是笑吟吟的将她拦住,“公主不会以为这样就能令人消气吧?”   道歉如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和法律做什么?   赫连漪洁白的牙齿咬在红唇上,“你想怎样?”   让她去大历皇帝面前对质是不可能的。她在这里肯承认,但在皇帝陛下面前,她才不会甘心做傻子。   傅瑶歪着头想了一想,“之前我与公主约定,谁赛马输了,就得让侍儿代为磕三个响头。但如今既然错在公主,想来公主也不好意思让旁人磕头罢?”   竟然让她堂堂北蕃公主下跪磕头!   赫连漪的肺几乎气炸,想要痛骂她几句,转眼一瞧,视线落到帐篷里露出的一页云白衣角上——是太子躺在那儿休息。   倘若她不肯暂且服软,恐怕傅瑶不会让她过这个门,更见不到太子了。   赫连漪一生都在用美色惑人,不曾想有一日会被美色所惑。她面容僵硬,膝盖却不自觉的软了下来。   算了,跪就跪吧,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周遭除了那个叫秋竹的侍女外再无旁人,再丢脸也有限。   赫连漪身不由主的跪倒地上,正待轻轻的磕三个头了事,就听秋竹抿嘴笑道:“公主为表诚心,可别太省力气。”   真是个狡狯婢子,跟她那主子一样!   这下赫连漪连装假都不好装假,少不得认认真真磕了三下。只是她本就身段丰满,那一对胸脯更增加了重量,想控制好力道都难。   于是赫连漪起身的时候,额头都红肿了一大片,看去甚为狼狈。她收拾了鬓发待要进去,却见傅瑶轻飘飘接过她手里的食盒,“东西我代殿下收下了,公主且回去擦些药油吧,不然毁了这张脸,恐怕悔之莫及。”   说罢就同秋竹掩上门进去。   赫连漪呆了片刻,等反应过来便恨得牙根痒痒,枉她丢尽了脸面,结果还是没能见太子一面。大历女子果然都是口蜜腹剑的毒蛇!   可是傅瑶说的也有些道理,她若不抓紧治伤,脸上肿烂了,恐怕这几日都不能见人。赫连漪念及容貌要紧,还是拍了拍衣上灰,匆匆往回赶。   沿途有几个大历贵女瞧见她这副模样,指指点点的议论起来。赫连漪愈觉羞恼,拿袖子遮着脸,连奔带跑的飞回家去。   傅瑶进了帐,轻轻将那盏补汤呈到元跟前,“喝吧。”   “你既不许她进门,怎么不将这碗汤一块儿倒了?”元祯笑道。   显然适才帐篷外的动静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这男子的心眼鬼得很,有时候也跟老妈子一般精于打听,什么细节都不肯错过的。   “别人辛辛苦苦熬制的,我哪舍得倒掉?”傅瑶哼了一声。   元祯揭开盖盅嗅了嗅,轻轻地道:“倒了吧,我恐怕有毒。”   赫连漪再傻,也不会傻到公然在自己送的吃食里下毒。元祯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傅瑶那一丁点醋意罢了。   傅瑶为自己的小心眼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道:“你饿不饿?我让厨子做点东西。”   元祯伸手在后背上挠了挠,“饿倒是不饿,要是打点水擦擦身子就好了。”   因着足伤不能遇湿,元祯不得不告别浴桶里的美好时光,他又是个爱干净的,每日必要用热水擦身。这项差事自然落到傅瑶身上,就算元祯不要求,她也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元祯毕竟是因她而受伤的。   草原上水源珍稀,可他们毕竟是大历来的贵宾,一点热水还算不上难事。下人们很快就送了一大盆热水进来,才烧滚的水,汪汪的冒着热气,傅瑶试了试水温,又酌量添减了些,觉得正好,才端到元祯跟前去。   元祯坐着不动,似是等着她来宽衣。   傅瑶恼道:“你是伤了脚,又不是断了手,这点小事还得我来不成。”   元祯理想中的艳福未能得到,只好甘愿认命,自己慢慢解下身上的衣裳。   傅瑶下意识的别过脸,耳边只闻到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两人虽已是相处多年的夫妻,每每裸裎相对,傅瑶还是觉得几分羞赧,大约在古代待久了,连思想也变得封建起来。   可是等到要擦洗的时候,她就不得不正视元祯的肉体了。虽说方才眼角余光也稍稍瞥见一些,可面对面又是另一种光景,傅瑶看着他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臂膀,草原上晒出来的皮肉泛着蜜色光泽,这般动人风光,使得傅瑶像小姑娘一般面红耳热起来。   元祯的身材比起从前又好上了许多,从前还是个少年人,再怎么锻炼也总有几分清瘦感,现在却越来越“欲”了。   傅瑶将毛巾拧得半干,慢慢在他身上抹着,尽量避免与元祯的目光接触——她知道,元祯一定又会笑她装模作样,可是,说她故作纯情也罢,她真的缺乏那种老夫老妻的自觉嘛。   自然,也因为两个人本来都还年轻,血气方刚的时候,稍有不慎便如干柴烈火。   一遍既完,傅瑶弯下腰打算换水,就觉腰间被人一把搂住,元祯在她耳边轻轻呵着气:“阿瑶……”   这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语气是求欢前的预兆,傅瑶下意识躲开他,板着脸道:“殿下身上还有伤呢。”   “没事,这么一点小事,不会影响发挥。”元祯说道。   这个坏种又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傅瑶恨得咬牙。她明明是担心他的身体,怎么就成了怕发挥不好了?   可是元祯手上的劲力大得厉害,怎肯将她轻轻放过,他委委屈屈说道:“我是为了谁而受伤的,你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   元祯最会利用她的愧疚之心,或者也不能说愧疚,只是一种不愿欠人情的古怪想头。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傅瑶便不再挣扎。对于元祯这笔人情债,她好像真的只能肉偿。   结果行事的过程中不当心,那盆半温的水一下子被踢翻,湿湿嗒嗒地溅了一地。傅瑶此时才恍然明白,红楼梦里洗个澡怎么还会汪一席子水。   元祯受了伤,对他而言似乎真还算一件好事,他现在每日缩在帐里,得闲由傅瑶扶着出去晒晒太阳,不必去皇帝面前应酬,日子真是逍遥自在极了。   所谓饱暖思淫欲,晚间自然也没空着,傅瑶担心他消耗过度,伤恐怕难以见好,偶尔也劝上几句。   元祯则将各处送来的补品都一一摆出来,无奈道:“你瞧瞧,不补成个大胖子就算不错了。”   傅瑶忖度着,这些都是助阳的东西,只怕越吃火气越旺。她灵机一动,想起昌宁公主送的那包血燕来,用来滋阴降火不是正好。   她喜滋滋地将东西取出,元祯却一眼看穿她的意图,笑道:“我知道你嫌它是个烫手山芋,可我也不便接手。”   他和傅瑶夫妻本为一体,他拿或是傅瑶拿都是一样。   傅瑶显出懊丧的神气,元祯的人情她可以白欠,昌宁公主的东西可不好白拿。拿人的手短,她不敢给昌宁可趁之机,当然也不便动这包血燕了。   元祯指点她道:“我教你一个法子,你把这包燕窝给母后送去,只当是大姐姐孝敬嫡母的,这样大姐姐也不便多说什么。”   傅瑶半信半疑的照他话做去,费了一番口舌功夫,赵皇后果然欣然笑纳。原来自从高贵妃失宠之后,赵皇后也开始注重保养容颜,正愁北来没带些好燕窝,傅瑶正是投其所好——不,该说是昌宁投其所好。她可比不上昌宁公主在皇帝面前的恩宠,可以得到这样上好的赏赐。   昌宁去向赵皇后请安时,赵皇后便当面赞赏了她的孝心。昌宁脸上僵硬,向傅瑶投来怀恨的一瞥,心里估计恨透了她的不识抬举。   但她恨虽恨,总不好当面戳穿——若说出这东西不是孝敬嫡母的,岂不惹得赵皇后生气?   昌宁也只好咽下这口不痛快罢了。   至于傅瑶,她压根不在乎昌宁恨不恨她,反正她本就不打算同昌宁结亲。昌宁若因此恼了她而取消盘算,倒是正好。 第116章 龃龉   但昌宁的雄心显然没那么容易打消, 这一日天气甚佳,傅瑶看着皎皎在草原上乘着和风放风筝,就见昌宁袅袅走过来,笑着招呼道:“怎么不去陪月升放风筝?”   她自己是觉得皎皎两字太过拗口, 宁愿叫她的大名,何况是皇帝起的, 更显得她同皇帝亲近。   傅瑶笑道:“小孩子喜欢玩闹, 我在旁反而拘着她。”   昌宁点点头,“小孩子总是亲近小孩子, 咱们做大人的难免隔了一层。”   便松开陈翘的手,抬了抬下巴道:“去跟你表妹顽罢。”   她显然是有意将女儿带来。   傅瑶平素没怎么注意这女孩子,只觉得她阴沉而不可接近——事实也正是如此, 不知是因家庭破碎的缘故,还是被寡母的跋扈性情所影响。   但今日陈翘显得好相处些, 看着那高高飞在天上的纸鸢,吊起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一丝好奇。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小步向皎皎跑去。   傅瑶微微讶异,昌宁则舒了一口气, 她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说服这个女儿:陈翘的性子实在太过孤僻。本来嘛,大家闺秀寡言些也没什么,旁人反而夸她贞静, 可眼下昌宁却需要她去接近两个孩子——终身大事不比什么都要紧?   不过,怎么只有一个?   昌宁装作不经意的问道:“笃儿呢,怎么没跟你出来?”   “笃儿随殿下在大帐里, 殿下说要教他认字。”傅瑶说出来都有些不好意思,一岁多的孩子认什么字呀,说出去都让人笑掉大牙,元祯也太操之过急——当然也可能是闲的发慌。   昌宁却认真赞道:“我早说笃儿是个聪慧的,照这个势头下去,再过几年没准就能看奏章了。”   她这话或许是真心实意,傅瑶听着却只觉得脸红。她知道有些古人比现代人还早慧,可她从不指望生出个神童,她甚至也不希望笃儿是个神童,只要他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长大,无须成为任何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昌宁见她沉默,还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打动,便试探着问道:“阿瑶,你觉得我家翘儿如何?”   果然又说起这个来了,这位大公主还真是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倘若这回昌宁正正经经的提出,傅瑶便打算正正经经的回绝她。再厮缠下去也没意思,她也不想这位公主终日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傅瑶因说道:“翘儿很好。”   至于怎么好,她当然说不出来。   昌宁却只要有这一句就够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那么我将翘儿许配给笃儿,你觉得如何?”   她带着殷切的笑容说出这句话,心中却如擂鼓一般,既怀揣希望,又害怕失望。   傅瑶忽然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了。昌宁心气甚高,本不必这样低声下气,比之拖儿带女的寡妇身份,她更是成德帝宠爱的公主,谁也不会因此瞧不起她。可她却这般委曲求全,并非为了自身,而是女儿终身有着落——尽管在她看来,最好的归宿就是嫁入皇家。   傅瑶不好说她这种想法是对是错,但昌宁公主爱女之心是无疑的。   可惜理解归理解,傅瑶还是不愿将儿女的亲事作为筹码交换。她看着昌宁,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昌宁急道:“你是嫌弃翘儿,怕皇长孙没有一个好的岳家?但即便陈家倒了,我还是翘儿的亲娘,陛下也是她的亲外公,有我们这层关系,对你儿子必定多一分助力……”   傅瑶微妙的打断她的话头,“公主会错意了,我并非这个意思。”   她停了一下,“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就决定笃儿的亲事,他毕竟还小,知道些什么呢?若早早定下来,也是害了他。”   这个害字令昌宁有些不悦,她们家阿翘哪有什么妨害?但傅瑶此话总算给了她一线希望,昌宁追问道:“那依你看,何时才最合适?”   她这样喋喋不休,傅瑶倒有些怨恨她不识眼色,虽不曾明说,昌宁难道不知道自家女儿是何模样?自己心里都没数吗?自然是不愿结亲,才婉言回绝,她倒一定要求个确切期限似的。   傅瑶想了想,说道:“等笃儿十五吧,十五岁也该说起亲事了。”   昌宁先是一喜,继而反应过来,等元笃十五岁,翘儿都快十九了!十九岁的女孩子还怎么嫁人!傅瑶这摆明了是拖延。   “你……”昌宁正要质问她几句,忽听放风筝那头传来几声孩童啼哭,心里顿时揪起,恐怕陈翘出了事。   两人走近一瞧,却是皎皎跌坐在地,捂着膝盖哭哭啼啼,陈翘在一旁冷眼站着,风筝则跌落一旁。   傅瑶忙上前搂了她道:“皎皎,怎么了?别哭了,来,跟娘说说。”   皎皎扑入她怀中,眼泪愈发汹涌起来。她松开双手,只见两膝红肿,指缝间有鲜血流出。   “原来是跌了一跤,乖,听你娘的话,快别哭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昌宁也柔声说道,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还好受伤的不是翘儿。   傅瑶打开水囊为她冲洗伤处,又扯下一段干净布条,为她将膝盖包扎好,却见皎皎愤愤地指着陈翘道:“是她撞倒我!”   昌宁一惊,忙笑道:“这怎么可能?翘儿不是那样粗蛮的性子,怎会出手伤人?”   皎皎的模样儿却十分坚决固执,显然不打算撤销这项控诉。   傅瑶又觉得头疼了。   尽管皎皎只是一点轻微的皮外伤,但由于元祯护女心切,最终这件事却发酵得越来越大,甚至闹到了赵皇后跟前。   皎皎哭着闹着要回家去,赵皇后对她虽及不上元笃那般好,但毕竟是她的亲孙女,总有些怜惜之意,遂努力抚慰了一番,又皱眉看着昌宁:“你怎么管教女儿的,好好的不学,怎么学人打起架来了?”   昌宁毕竟不是她所出,尽管送了那包燕窝,也及不上亲骨血在赵皇后心中的情分。   昌宁亦觉得委屈,她哪知道陈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更想不出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明明嘱咐陈翘同那个女孩子好好相处的,这下好了,一切都完了。   陈翘偏偏一句话不说。   昌宁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也只好强辩道:“母后莫急,其中一定有什么情由,还是该查实为好。”   小孩子的事还能怎么查实,不过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罢了,但眼下皎皎受了伤是事实,无论内里如何,总是昌宁母女俩理亏。   赵皇后想着,还是让昌宁去给傅瑶赔个礼,大事化小算了。她正要说话,就见一旁坐着的周淑妃文静说道:“皇后娘娘,还是让人护送公主回京罢。”   在赵皇后面前,她从不曾以昌宁生母身份自居,总是恪守礼范。也因为这个,赵皇后一向很容得下她,尽管周淑妃的宠爱几乎能与高贵妃平分秋色,赵皇后对她也不像对高贵妃那样厌恶,而是相安无事居多。   昌宁听了这话却难以置信,她愣愣的看着周淑妃:“母亲这是要赶我走?”   周淑妃的声音一如流水般平淡温和,“公主,皇后娘娘才是你的母亲,我不过是宫中的淑妃。”   她这样撇清界限,赵皇后却有些不好意思,虽说礼法如此,可赵皇后并非一意隔断骨肉亲情之人,遂轻轻咳了咳道:“淑妃,此举是否太过严苛?不过小孩子之间嬉戏玩闹,咱们别太认真罢?”   周淑妃温温柔柔的说道:“娘娘,正因如此,才最好将公主送回京去。本来陛下来此是为散心,可闹出这样的事,即便娘娘您不计较,只怕太子和太子妃也有瓜葛。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臣妾和娘娘都为难,不如索性送回去清净。”   她自愿大义灭亲,赵皇后也无话可说,再则她也怕皎皎到皇帝面前哭闹,成德帝最疼这个孙女,若因此责备她这个皇后无能,她反而难堪。   赵皇后想了想,同意了周淑妃的提议。   当日周淑妃就催促女儿收拾好东西,派了数十名护卫送她离开北蕃。昌宁再不甘心,奈何母命难违,不得不含泪坐上车驾。 第117章 狼嚎   是夜一番云雨之后, 傅瑶枕在元祯膝头,若有所思地说起:“淑妃娘娘同大公主的性子真是大不相同,大公主那样傲慢,淑妃娘娘却为人平和、进退有度, 真想不到大公主是她所出。”   元祯笑道:“笃儿的性子也与你我大不相同,难道笃儿不是你我所出吗?”   话虽如此, 可傅瑶总觉得周淑妃端庄得过了分, 她在宫里几年,就没见周淑妃发过脾气, 虽然模样温柔,却无端有一种疏离感。周淑妃、张德妃、李昭仪这几个都算好相与的,但张德妃与李昭仪好似更亲厚一些, 也不知是何缘故。   就拿这回的事来说,傅瑶哪知道周淑妃舍得将女儿撵回去?当然她这么一来, 傅瑶也没法揪着那件事了,外边也只说周淑妃深明大义严于律己,傅瑶等反而有无理取闹之嫌。   自然她是得了公道,可傅瑶莫名的有一种不舒服之感。   比起她来, 昌宁的损失当然更大,她没法在傅瑶跟前晃悠,当然也没法提起陈翘的婚事了。   傅瑶忽然想到, 周淑妃颇得陛下爱重,昌宁本来该去找她相助,为何苦苦纠缠自己, 会不会周淑妃本就不赞同这门亲事呢?   她愈觉扑朔迷离起来。   皎皎的伤轻微得不能再轻微,只过了一日,便又活蹦乱跳起来。傅瑶看了颇觉欣慰,这是个皮实的。   虽说大历女子以柔弱娴静为美,可傅瑶有时更羡慕赫连氏之流,因为她们的体格更为强健——身为一个古代女子,这样不发达的医疗条件,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能行呢?光生孩子就是一道难关。   她去赵皇后帐中请安,赵皇后亦问起皎皎的情况,傅瑶回说很好。   高贵妃便笑道:“看来皇女孙没怎么受伤,难为之前还闹得兴师动众的。”   这位娘娘真是抓住一切机会拆台,傅瑶恭谨的回道:“小孩子皮肉娇嫩,儿臣见出了许多血,难免一时惶急。”   赵皇后皱眉道:“行了,都过去的事还提什么。”   如果可以,她真想将高氏也遣送回京,省得她终日在跟前碍眼。   高贵妃丝毫不觉得自己讨嫌,仍是凤眼斜飞的笑着:“臣妾倒是听到些流言,说那日两个孩子打架事出有因,起因在于皇女孙出言不逊,那位陈姑娘气急了才动手的。”   傅瑶想不到高贵妃连小孩子都拿来利用,当下冷冷道:“皇女孙一向乖巧知礼,怎会出言不逊?”   高贵妃摊着两只手笑道:“这不是我说的呀,是外人说的,仿佛皇女孙还骂人家是没爹的孩子,我倒想着,皇女孙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呀,还不是有人教她说这些话罢了。”   说罢,她意有所指的看了傅瑶一眼。   赵皇后断然喝道:“外头的流言,你也在这里浑说,贵妃,你真是越活越转去了!”   高贵妃收了声,意气却丝毫不减,显然能让傅瑶难堪就给了她足够的乐趣——傅瑶也的确难堪。   高贵妃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傅瑶近日也隐隐听到宫人们类似的闲谈,心里跟有爪子挠似的。她自认不曾教过皎皎这些,可皎皎会不会真的说了那些话?她知道这女孩子心眼鬼的很,虽然常夸她乖巧,其实身上的小毛病也不少。会不会皎皎从秋竹昌平那儿听到些故事,暗暗记在心里,趁机拿出来嘲讽陈翘一番?   傅瑶知道她很不喜欢陈翘,也不喜欢她嫁给笃儿,对付一个不喜欢的女孩子,言语中伤也算不得什么罢?小孩子更分不清对错善恶。   傅瑶回去后就将她叫来身前,也懒得绕弯子,开门见山问道:“你跟陈翘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打你?”   皎皎仰着脖子道:“阿娘,她打我,是我的错吗?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放在平日,傅瑶也许还会代她委屈,可有了高贵妃那番话积在心里,傅瑶觉得自己不能不正视这件事了:就是她平日太过纵容,才纵得皎皎不知分寸,得罪了人不说,间接还带累了她的名声——旁人还以为是她教的。   傅瑶于是板着脸道:“你还死不认账,你要是没惹她,她为什么动手?还说什么有爹生没爹养的,谁教你这些话?”   皎皎大概从未见过她这副辞色,眼泪啪嗒啪嗒下来,哽咽着道:“女儿没做的事,为什么要我承认?你就只信别人,却不信我,你还是我阿娘吗?”   她一边擦泪,一边赌气跑出去。傅瑶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喊了几声,也不见她回来。   用膳的时候也不见她人影,元祯要遣人去叫,傅瑶正在气头上,冷着脸道:“不用理她,饿一顿就好了。”   元祯瞅了她一眼不语,一家人默默地吃完饭后,元祯才拉她在榻边坐下,问道:“怎么回事?”   傅瑶也觉得满心委屈,她不过说了一句,这女孩子就敢跟她赌气使性子,遂将外头的闲话与适才皎皎的任性一股脑道出。   熟料元祯听后却松开她的手,认真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诶?”傅瑶吃惊的抬起头,她是来宣泄情绪的,不是来听数落的,何况她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   “孤问你,是外人同你亲近,还是皎皎同你亲些?”   “自然是皎皎。”傅瑶不满的说道。但正因如此,她才要严格要求,否则不是让人说她管教无方吗?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却宁可相信外人所说?”元祯看着她道,“皎皎有时候是任性贪玩一点,可大处从来没给你丢过脸,你倒好,听了几句闲话,就跟小孩子较起劲了。”   傅瑶此时也有些懊悔自己的激进,但一时也难以屈服,“即便如此,我白问一句,她也用不着生气啊,这是对父母的态度吗?”   元祯有些好笑,“别人冤屈了你,你生不生气?凭什么别人不能冤枉你,你却能冤枉别人?仗着为人父母,便该为所欲为么?”   他见傅瑶态度有所软化,重新搂着她,语重心长的道:“阿瑶,孤觉得你太看重人言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过分看重得失,往往会为得失所误,这个道理,莫非你至今还不明白?”   傅瑶有些恍惚,从前什么样,她都快浑忘了。还是太子良娣的时候,她什么心也不操,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当了太子妃之后,她反而不及从前自在了,每做一件事之前,务必得考虑外人如何评价,唯恐举止不当,被人说不合太子妃的体统。   本是追逐名声,结果反为名声所累。   傅瑶下意识地向身侧看去,她实在想不通,元祯身为太子,怎么能保持这样游刃有余的心态?他若不是生在皇家,必定是一名极为出色的纨绔;若身逢乱世,做个隐世高人想来也无妨——唔,隐世高人是要清心节欲的,这一点大概有些困难。   但总归而言,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值得她学习。沙子抓得越紧,越易从手中流逝,她该学着放宽心态才是。   傅瑶犹豫了一下,“万一皎皎真说了那些话呢?”   “她不会。”元祯果断的摇头,“她如果敢做,就一定敢承认,孤相信自己的女儿。”   傅瑶隐隐觉得这句话有些逻辑上的毛病:听元祯理直气壮的口气,仿佛皎皎即便做了错事,只要认了,那就没什么大不了——还真是很强盗的逻辑啊!   傅瑶这会儿又有些担心皎皎了,她没吃晚饭,现在会不会已经饿了?便让秋竹去将女儿带过来。   元祯从旁说道:“我若是她,一定远远的躲起来,再不见你。”   还真应了元祯的风凉话,秋竹回话说,皇女孙不见了。   傅瑶登时焦急起来,正要派人四处找寻,就见笃儿默默地上前来,拽了拽她的裙子,并点了点头。   看来笃儿知道皎皎的去向。   傅瑶让厨子备了些热腾腾的菜饭,用食盒装起来,自己方跟着笃儿出帐去。   笃儿轻车熟路地带着她来到后坡,在一棵老柘树身后发现了皎皎缩得小小的身影。   小女娃一见面就扑入怀中来,眼泪鼻涕直往她身上蹭。小孩子就是这样,又累又饿,什么脾气也消了,哪还顾不得委不委屈。   傅瑶颇为自愧,轻抚着她的头发,虽没舍得拉下脸道歉,一举一动却莫不昭示出自己的歉意。   她觉得有时候,大人真的还不如小孩子。   过后元祯向她说道:“我替你问了问,真是陈翘先动手的,倒不是跟皎皎有何过节,她整个的就不喜咱们家。”   “这是何故?”傅瑶有些纳闷。   元祯叹道:“还不是大公主的主意,说要将陈翘许给咱们笃儿,小孩子知道什么,只当她娘要将她丢下,因此愤愤难平罢了。”   傅瑶不禁好笑,昌宁公主满以为自己张罗亲事是为女儿铺路,哪知道对陈翘而言,只有母亲陪伴在身边才是最好的,看来人之所求,真是各个不同罢。   元祯沉吟着,“不过我想着,大姐姐那边还是趁早推了,省得她老抱着不该有的想头。”   “殿下已经决定了?”傅瑶问道。那毕竟是元祯的亲姐姐,亲手断了自己姐姐的指望,元祯肯么?   元祯的意思却很坚定,“皎皎说她不喜欢陈家那位姑娘,自然不能让陈翘进咱们家门。”   还真是个女儿控呢,照这样看,以后哪家的闺女看中了笃儿,还得先讨好皎皎这位大姑子才行。   傅瑶心头冒汗,一面也有些醋意,“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大概是因为孤心地纯良罢,小孩子最分得清什么叫善恶是非。”元祯颇为自得地说道。   真是单纯得不知羞耻,傅瑶都懒得吐槽了,忽然想起来,这话不是说她不及元祯心善么?明明元祯才是最腹黑的那个。看来是他的演技太过高超,连小孩子都骗过去了。   眼看天气渐渐和暖,傅瑶抓住最后的机会煮起了火锅,向厨下要一些细炭木柴,用铁棍支起一个简易支架,上头放一口不大不小的锅子,旁边再摆些细细碎碎的碗碟,准备工作便做好了。   食材更是易得,牛羊肉以及各类杂碎都是现成的,蔬菜虽不易得,零零散散的也弄了些做点缀,加上京中带来的数种酱料调味,配以本地盛产的胡饼,光看着都令人食指大动。   京中不盛行这样吃法,众人看着都觉得新鲜,傅瑶也另弄了一锅子,让她们端到隔壁帐篷里慢慢享用——也是为了安全考虑,若火焰太炽,恐怕有走水的风险。   火焰越烧越旺,香气渐渐飘散开来,皎皎端了碗碟,专注的在一边看着。傅瑶愈发庆幸自己的决定不错,要抓住小孩子的心,就得先抓住他们的胃,她可不能让元祯在两个孩子心中的地位越过自己去。   元祯用一双长长的竹筷在锅中拨弄着,使其熟的均匀,一边笑道:“还是你的鬼主意多,能想到这么吃。”   “那是。”傅瑶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赞誉,同时也有些奇怪:元祯对于食材的接受度还挺高,她还以为像他这种贵公子,不怎么吃动物杂碎呢,结果他倒是眼也不眨。   傅瑶钻出帐篷看了看天空,四下里一片漆黑,天上也并无月轮,只有几点疏星散出淡淡微光。比起白天来,寒意甚重——当然,这样吃起火锅来也更有滋味。   她正要转身,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奇异的嘶吼,声音沙哑躁烈,不知出自什么动物。   元祯侧耳听了一听,道:“是狼嚎。” 第118章 屠狼   春来躁动, 草原上野物众多,偶有孤狼伺机而动也在所难免。   这一两声狼嚎并不足以使傅瑶害怕——就算害怕她也不会表露出来。但若见了真狼,只怕她就得吓得浑身乱颤了。   傅瑶这般想着,声音里带上一丝怯意, “不会有野狼闯到帐篷里来吧?”   “哪这么巧就被肉香引过来了。”元祯笑道,“门口有侍卫守着呢, 再不济, 孤也会保护你。”   他瞥了眼女儿,“连皎皎都比你胆子大。”   皎皎正忙着将一截肥嫩的羊尾塞进嘴里, 闻声接道:“女儿不怕,若野狼敢来咬我,我就拿箭射它。”   说着比了个射箭的手势。   傅瑶觉得自己在儿女面前下了面子, 虎着脸道:“你连弓都举不起呢,多长几岁再说这话不迟。”   元笃只在一旁安静的喝着奶子茶, 对她们的话理都不理——可怜他年纪太小,连肉末嚼起来都费劲,只能饮些汤汤水水。   傅瑶看着甚是纳闷,这两个小孩子半点也不像小孩子, 若是一般人,听到野物可能袭来只怕都吓瘫了,他们倒一个个没事人似的。不知是天生神经粗疏, 还是未曾亲眼见过,不知道惧怕。   火炉依旧熊熊烧着,傅瑶放平心态, 同时也放开了肚量。如此良辰,若不饱餐一顿,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几人正吃得热闹,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仿佛侍卫们与什么厮打起来。   元祯停下筷子,正要出去看看,就见帐篷破了一个口子,一只棕黑的爪子从外头伸进来。   皎皎吓得啊了一声,碗碟也碰落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口里如何逞强,也不过叶公好龙一般。   元祯眼疾手快,抽出身侧长剑,将那只狼爪斩落。   傅瑶也连忙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心里暗骂自己乌鸦嘴,还真有野狼过来了。   元祯要出去细瞧,傅瑶紧张的拽住他,“你别乱走。”   她是真怕,怕元祯在外遇到什么意外,也怕凭她一人无法护得两个孩子周全。   元祯无法,只隔着帐篷问了几声,外头缠斗之声甚急,根本也无人答应。   “这是来了多少?连许多侍卫都分不开身。”元祯蹙眉道。   傅瑶脸发白,她本以为这回就是一场普通的春猎,哪晓得草原上风波不断,不但人心险恶,连兽性也格外凶恶。   狼爪甚是锋利,帐篷已被撕开了几道口子,如同破布条般在晚风中摇摇欲坠。傅瑶不禁咒骂起这古代的豆腐渣工程,若换成砖石房地,任凭多大的狼也闯不进来。   既然帐篷已无法护得周全,元祯索性将火盆踢翻,在周遭竖起一道屏障。兽类天性畏火,见到火光总有几分避忌。   傅瑶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牢牢的守着火圈,努力不使自己惊呼出声,扰乱元祯的心神。   燎燎火焰中,只看到元祯将剑光舞得密不透风,剑锋落处,必有一声痛苦的哀嚎。傅瑶于是稍稍放心,有元祯这手好剑法,总该支持得救援到来。   她却有些奇怪,狼群激起的响动不小,皇帝那头也该得到消息了,为何还不派人驰援?   这一想就分了神,斜刺里一只狼爪蓦然伸出,竟是一只贪狼馋肉心切,连火光都不怕了,硬生生向两个孩子扑来。   傅瑶也来不及细思,心头只要救得两个孩子性命,遂拔出靴间匕首,直直的朝野狼喉咙刺去。   粘稠的血一滴滴从指缝间落下,满手都带着腥气。傅瑶大口的喘着气,看着那头庞然巨兽瘫倒在火堆旁,不甘地阖上眼。   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用尽似的,她也虚软的瘫坐在地上。   元祯此时解决完几头纠结在一起的野兽,忙奔过来扶住她,“阿瑶,你怎么了?”   “我没事。”傅瑶擦了擦额上的汗,“外头怎么样了?”   外头渐渐没了声息,狼群的嘶吼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狼尸,腔血狼藉。劫后余生的几匹孤狼,也因畏惧人势,一路哀嚎着散去。   侍卫的死伤也不在少数。狼群来势甚急,稍有不慎便会失掉性命,看着实在叫人凄惶。   不一会儿,就见秋竹自外奔入,急问道:“小姐你怎么样了?女孙和长孙呢?”   傅瑶只好又说了遍没事,同时看向两个孩子。皎皎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笃儿仍显得十分淡然,正在用帐中残余的净水将手帕绞湿,为皎皎拭去脸上残留的血污。   看去仿佛他是哥哥,而皎皎则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妹妹。   虽然两个人都是孩子。   傅瑶收回视线,看着秋竹道:“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秋竹身上的衣裙残破了几处,间或有血渍渗出,可见并非毫发无损。她胡乱拢了拢头发,“婢子还好。”   她顿了顿,“多亏常侍卫尽力保护。”   傅瑶暗忖:经历这场劫后余生,看来常远的姻缘不成问题了,他该感谢狼群成全了他。   元祯也叫来常远询问另几处的情况。   常远为难的道:“臣等无能,分身不暇,不及赶去救护陛下。”   照这意思,皇帝那头也遭了狼袭。   元祯思忖了一会儿,嘱咐常远同数名侍卫留下照看,命多生火把以防不测,自己则准备提剑赶去护驾。   傅瑶情知救驾乃臣子本分,但不知何故,她不愿元祯以身犯险,遂牵了牵他的袖子,无声的摇了摇头。   皎皎嘴唇发抖,在傅瑶膝头坐着,虽不能作声,看去也是挽留之意。   元祯按了按她的手背道:“无妨,我去去就回。”   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傅瑶情知强留无益,但自私乃人之天性,她实在怕元祯此去受伤,或是失掉性命。她只有这一个男人,她的儿女也只有这一个父亲,倘若不能一家团圆,再多的忠心又有何益?   两下里正在为难,就见成德帝御前的内侍杨凡入前来,请往大帐中一聚。   元祯凝眸问道:“父皇可安好么?”   杨凡面上有些动容,“多亏淑妃娘娘舍身相护,陛下无恙,可淑妃娘娘因此负了重伤。”   周淑妃?傅瑶在身后听见,有些纳闷。   杨凡不再多说,道喏辞去,说是还要到其他帐中传话。   看来这回狼群来势颇急,除了皇帝和太子,其他主子们也受了不少惊扰。   傅瑶眉目间流露出一抹忧色,她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兽类天性怕人,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声势浩大,野兽们早就闻风远避,究竟是什么将这些悍不畏死的野兽引了来?   眼下要去面圣,傅瑶只好匆匆更衣,给孩子们也换了一身干净装束。皎皎惊魂未定,身子仍在颤抖,多亏笃儿一直拉着她的手给她支撑。   两个孩子这样要好,傅瑶看了终于安心。   帐外的场面更令人目不忍视,遍地是腥臭的狼尸,间或夹杂着几只人类的断臂,连空气中都浮荡着阵阵腥气。   傅瑶下意识捂住孩子们的口鼻。   元祯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从地上挖起一抔泥土——昨儿才下过一阵小雨,土壤潮润软和,但气味并不好闻,除了土腥还有血腥。   傅瑶见他神色异样,问道:“怎么了?”   元祯皱起好看的眉头,道:“你闻闻这是什么?”   傅瑶接过嗅了嗅,神色骇异道:“里头仿佛有马血。”这一年她与马匹接触甚密,自然也熟悉马血的气味。   但马匹都在马厩里好好关着,也因这个缘故,马儿们才侥幸逃过一劫,何况现场并无马尸横陈,或许她弄错了?   可傅瑶知道元祯的本事,他若没几分把握,也不会轻易提出来。   于是让侍卫提了油灯来照,元祯亲自监督着,将地表的土深深翻开一层,果然看到暗紫深红的颜色夹杂其中,因着土地湿润的缘故,血迹并未完全干涸。   自然状态下的血液自然不会渗得那么深,除非,是有人特意埋进去的。   到了这个地步,元祯的神情反而轻松下来,净了手道:“咱们去见父皇吧。”   成德帝的大帐中已乌压压挤满了人,原来这帐篷看着甚是阔大,等真正全员到齐,还是显得几分拥挤。   傅瑶才一进帐,就见昌平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般飞扑过来,神色惶惶地寻求安慰——她本来也想抱一抱哥哥,可惜元祯面色凝重,不见得理会她,只好到亲爱的嫂嫂那儿去。   昌平眼泪汪汪地道:“傅姐姐,你不知道那些狼生得多大,我在上林苑也见过几回,就没看到这样凶恶的……”   傅瑶一边抚慰她,一边也自好笑,上林苑是养了几头狼崽子,但那是从小驯化出来的,怎能与野物比凶蛮。   李昭仪毕竟年长经历些事,但说起来也是心有余悸,“没想到草原上这样不太平,亏得咱们带来的侍卫够多,不然恐怕葬身在此处。” 第119章 马血   傅瑶正要说话, 那头赵皇后唤她过去,她只好牵着两个孩子,勉强穿过拥挤的人群——傅瑶心知肚明,赵皇后叫她, 必定是为了检查两个孩子的安危。   果不其然,赵皇后一开口就问起笃儿的情况, 皎皎也瞅了两眼, 对于傅瑶则只字不提。   傅瑶从不奢望这位母后能对自己有一分关心,反正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   傅瑶倒是假模假样地问了些赵皇后的情况, 赵皇后勉强答了几句,心神却并不在这上头。傅瑶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成德帝正在对周淑妃嘘寒问暖——周淑妃半边胳膊缠着素纱, 洁白的布条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她仍是咬牙忍住, 对成德帝微笑以应。   一个女人做到这种程度,男人再不懂得珍惜,他便是傻瓜。成德帝当然不傻,甚至比大多数男人都聪明, 所以更懂得其中那份情真意重。   傅瑶听过那个当熊的典故,尽管史书上记载得确凿,却不曾想会在现实中亲眼见到。想来若非情深至此, 是不会甘愿舍身相护罢。   赵皇后轻轻叹道:“可惜陛下今夜宿在淑妃帐中。”   听她这意思,似乎很羡慕周淑妃的福气,而若换做她是周淑妃, 也会舍身为皇帝抵挡狼群。   傅瑶笑道:“母后吃心了么?可惜天意一向难测,母后想不到陛下会宿在淑妃帐里,正如咱们都想不到今夜会有狼群侵袭。”   赵皇后瞥了她一眼,“本宫是皇后,怎会计较这些,侍奉陛下的人自然越忠心越好,本宫若为此吃味,那就有失中宫之德了,你以后也是如此。”   赵皇后总是不忘在细处借机敲打她,傅瑶听了只当耳旁风。赵皇后话里的意思很明白,甚至于大多数古代女子都是如此想,男人三妻四妾乃常事,一生一世一双人反而是怪念头。醋妒更是犯了大忌。   傅瑶当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她保不准元祯登位后会不会广纳后宫兼收并蓄,但既然元祯目前还没有变心,她也就不计较做一个妒妇。至于旁人的劝诫,反正她也听不进去,索性也懒怠听了。   她将目光投注到成德帝的那几位妻妾身上。高贵妃一如既往地愤懑——她如今不过是一个空余贵妃名位的女人,没了骄傲,就只剩下愤懑了,因此她脸上长带一种愤愤不平之气。   想必是见到周淑妃得陛下怜惜,高贵妃又不甘心了。何况她在这些人里,仪容最为整洁,修饰最为精致,就这样皇帝也不曾看她一眼,她果然成了明日黄花。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傅瑶懒懒地转开眼睛,就看到高贵妃身旁还站着一人,却是北蕃进贡的那位柔美人。   赫连柔本就来自北蕃,这里算做她的故乡,为此皇帝出行特意带上了她。赫连柔年轻美貌,又熟悉北蕃的风土人情,自然易得圣心。成德帝驻扎在外这些日子,多数都在她帐中歇息,偏偏就是这一晚没令她陪侍,结果就出了意外。   傅瑶敏感的在她眼里捕捉到一丝不自然。   有那么一瞬间,傅瑶几乎怀疑她在背后搞什么鬼名堂,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推翻了。一来,赫连柔衣衫有撕破的痕迹,可见她也被狼群所扰;二来,凭她一个小小的美人也做不成什么大事,就真如此,背后一定也有人撑腰。   此时,元祯已经向皇帝问了安,并附耳说了几句。成德帝的脸色立刻冷了几分,示意众人安静,向元祯道:“既如此,你就领人去查一查,看究竟是何人在背地谋算。”   那厢的动静引起了赵皇后的注意,赵皇后上前问道:“陛下有何事吩咐太子?”   成德帝神色肃然,“祯儿疑心,是有人故意用马血引来狼群,欲置咱们于死地。”   赵皇后大惊,“何人如此大胆,敢谋害圣上?”   无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刺杀皇帝是诛灭九族的重罪,任谁都不想与自己扯上嫌疑。   周淑妃款款道:“娘娘莫急,既然太子已寻到端倪,如此细细查去,必然能寻到主使。陛下圣明,也不会冤屈平人。”   傅瑶又一次为周淑妃的说话技巧所叹服,她这一番娓娓之语,既恭维了皇帝,也间接避免了皇帝怒极生狂——但凡坐在那张宝座上的,固然心理素质颇好,疑心病却也颇重,古来帝王因冤错杀的也不在少数。   周淑妃此话,等于间接保全了无辜人的性命,旁人自然得感激她。自然,周淑妃也是因为问心无愧,说话才能这样清楚明白。   有了元祯的话做引子,出去探查的侍卫很快就办完差事回来,结果与元祯猜想的基本无异。帝后、太子以及几位娘娘的帐外,都被人浇上了马血,所以才引来狼群嗜血成狂。   赵皇后几近气急败坏,“谁人如此歹毒?竟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众人脸上也都显出惧色,这一回侥幸免于葬身狼腹,下次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因此一个个群情激奋,恨不得当即找出凶手来。   侍卫长吞吞吐吐的道:“倒是有一桩怪事,只有贵妃娘娘帐外未曾撒上马血……”   此话一出,众人都齐刷刷向高贵妃看去。   高贵妃脸色大变,急忙叱道:“你胡说,本宫如何知道此事?定是你受人所托栽赃陷害。”   元祯神色泠然,“他未曾说谎,事实确是如此,娘娘若不信,大可以亲眼瞧瞧。”   赫连柔瞥了一眼,笑道:“怪道只有贵妃娘娘和安王毫发无损,原来其中有这般关窍,真是令妾身大开眼界。”   高贵妃恨恨的看向她,顾不上与她分辩,且跪在成德帝跟前说情,“陛下莫信了奸人胡言,妾身对您忠心耿耿,绝无半分越轨之心。”   赵皇后冷冷道:“贵妃所言谁是奸人,莫不是是指太子?”   高贵妃哑然不言。她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亲口说出来。   其实说不说都一样,适才她所言被人栽赃,不正是暗指太子陷害她么?连傻子都听得出来,更遑论是陛下。   傅瑶此时倒为元祯捏了一把汗,帝王猜疑之心最重,高贵妃虽是疯狗乱咬人,可皇帝未必不会听进去。   她看了看元祯,见他脸上一派清明平静,正因行得正站得直,才对高贵妃的话无动于衷。   成德帝侧首问道:“可有旁的凭证?”   “没有了。”元祯答道。   那幕后之人做得甚是隐秘,若非他一时机敏嗅出了气味的不寻常,恐怕连马血这一道关卡都会被忽略过去。   成德帝沉思了一会儿,道:“贵妃和安王受了惊吓,传朕旨意,送回京好好安养罢。”   傅瑶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此事都是高贵妃的嫌疑最大,就算证据不足无法定罪,但皇帝此言一出,摆明了不再信任她们。   无论高贵妃,亦或安王,从此都再无法与太子争竞了。   高贵妃更是神色骇异,她最清楚这道旨意的关键,所谓的安养,其实与幽禁无异,她此生恐怕都别想出漪澜殿了。   安王也别想出得王府!   皇帝竟因为这一点疑心,要亲手断送她与元祈的前途!   高贵妃心中大恸,她自己已经这样了,可是元祈,他还那样年轻,怎么能在王府里老死?   高贵妃跪倒在地,死死抱住皇帝的靴角,眼角含泪的望着他,想借着自己已经残损的容貌,唤来皇帝最后的一点怜惜之情。   皇帝却只是厌恶而疲惫的看着她,吩咐侍卫道:“带她出去。”   高贵妃浑身瘫软的倒在地上,像一条枯竭干涸的鱼。   傅瑶看着很是震动,莫名的倒想起一句唱词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是亲眼见证过高贵妃的风光的,原来花败也不过一夕间。尽管她是自作自受,而傅瑶从此也再无后顾之忧。   夜已经深了,众人也陆续散去,只怕经过这样的惊吓,回去后许多人都无法安枕。   傅瑶也是如此,倒不全是出于惊吓,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隐忧。   一只胳膊搭在元祯胸膛,傅瑶歪着头问道:“殿下觉得此事真是贵妃与安王在背后操纵么?”   元祯打了个呵欠,“管他是不是,反正你我也遂愿了。”   傅瑶忧心忡忡的皱着眉,“但这样也太简单了……”   按照推理小说的套路,越是当证据都指向一人的时候,越代表那人无辜。倘若有人在背后设局,而高氏母子不过是替罪羔羊呢?   “我不知里头是否另有隐情,但我敢肯定,北蕃王在里头撇不了干系。”元祯目光幽深,“这样大的阵仗,费了多少马血,恐怕以高氏的能力还做不出来。”   何况引来狼群也非易事,或许有熟悉地貌的人从中布阵,才能设下如此庞大的陷阱。   傅瑶听着倒陷入沉默,照这般说辞,即便高氏走了,风波也不会止息,平平静静的日子就这般难得吗?   仿佛年纪越大就越是担心未来,从前初初入宫,她满心里计较的都是自己的得失,旁人怎样都与她无所瓜葛。可随着日子绵长,岁月流逝,她反而越来越牵肠挂肚起来,仿佛不单为自己一个人活着,还得为两个人、四个人甚至更多的人活着。   放在从前,她大约会大大落落地说出做寡妇也无妨这样的话,可现在,却是一份性命掰作两半使。她不但忧虑自己的生死,也畏惧元祯的生死——她们两个原本就是一体的。   这般想着,傅瑶觉得今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摸索着攀上元祯的唇,撬开牙关,将细嫩的丁香小舌放进去。   她难得有主动的时候,元祯却不识抬举,反而做起怪来,懒懒的挥了挥手道:“别闹,孤还得睡觉呢。”   傅瑶将芳馥馥的胸脯靠近他,在他耳边腻声道:“殿下装得挺像,可我倒不信殿下睡得着。”   言毕,她将纤长五指沿着元祯结实的腰腹向下伸去,动作自然不及元祯那样熟练,可是生涩也有生涩的魅力。而且她身上的确很香,光这股气味就令人着迷——那股血腥味实在令傅瑶难受,回到帐中她就洗了个澡,多用澡豆和胰子,务必要使自己浑身上下都变得香喷喷的。   姣花软玉抱满怀,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元祯也是个男人,多数情况下,还是个定力不怎么好的男人。   他翻了个身,就将傅瑶压在身下,反客为主起来。其中滋味就不消细说了,但总之这一夜接下来两人都睡得很好——果然运动有助于睡眠。 第120章 兄妹   圣旨已下, 断没有再更改的道理。高贵妃母子很快就被送上马车, 步上昌宁公主的后尘。当然两者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昌宁毕竟是被人护送回京,照样保留着公主权威, 而高氏母子则等同于被人监视, 半分威严也没有了。   昌宁走的时候傅瑶就没有送她, 这一回同样不想来。无奈昌平执意要拉上她, 大约是怕气氛尴尬,定得有人壮壮胆才好。   李昭仪也被女儿软磨硬泡的拉了来, 她对高贵妃大约有些同僚之谊, 毕竟大家同为宫中姐妹, 言语里还论及从前的情分。   高贵妃始终冷笑着不加理会, 只在傅瑶上前告别的时候恨恨道:“本宫是冤枉的, 都是你们在陷害本宫!陷害安王!”   她神色凄厉,仿佛即将下地狱的冤鬼。傅瑶见这般模样, 倒信了她真是被冤。   只是一时的冤屈, 不代表高贵妃这个人真正清白,何况从前的事傅瑶都记在心里呢。高贵妃被踩成脚底泥, 于她只会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   因此傅瑶只淡淡道:“贵妃娘娘一路好走。”   但愿从此永不相见。   回去的路上, 李昭仪带些歉意地说道:“她是心绪不佳,说话才这样无理, 你别放在心上。”   以傅瑶的眼光来看,李昭仪不过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女人,在宫里亦称不上多么出色, 可她偶尔流露出的微小善意,却不得不叫人感动。   李昭仪实在是个善人。   傅瑶面向她,真心实意地说道:“娘娘以后会有福报的。”   李昭仪将女儿的头拢到怀中,叹道:“本宫只愿平儿有个好归宿,这样我晚年也无需发愁了。”   昌平嗔道:“娘动不动就说这些,好像我真要做老姑娘了。既然这样,我索性此生都不嫁人得了,就在宫中陪着您,也省的您成日牵肠挂肚。”   李昭仪捶了一下她的颈子,骂她胡闹。   傅瑶在一旁看着,只微笑不言。其实她很能理解李昭仪的感受,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固然怕她蹉跎了青春,可若昌平真个出嫁,李昭仪只怕又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为人父母总是如此。   皎皎的年纪还小,当然虑不到上头,可是傅瑶已经开始筹划起未来来。她想她得多留皎皎两年,好好为她寻一门亲事,纵然不是十全十美的郎君,至少得懂得疼老婆爱孩子。不是人人生来都得受苦的,她希望这女孩子一生幸福下去。   当然,这大概也很合元祯的心意——像一切虎视眈眈的父亲一样,他将所有可能成为女婿的男人都视作仇敌呢,巴不得皎皎终身不嫁才好。这种过犹不及的想头,傅瑶是不会令它成为现实的。   三人在营地分道扬镳,李昭仪自领着女儿回去,傅瑶也慢条斯理地向太子的大帐走去,却在帐外见到一个伶仃的身影。   原来是傅琳孤孤单单站在那儿。   见到她,傅瑶的第一个感觉是抱愧。原本前来的时候,她有心照顾一下这位七妹,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又是与赫连漪的赌赛,又是照顾元祯的脚伤,傅瑶也就不知不觉将这位妹妹忘在脑后了。   当然也是傅琳的性子实在太闷,又总是垂着头不起眼,根本不容易瞧见。   不过,她为何没随高氏母子回去?   傅瑶诧异道:“安王殿下都走了,你怎么还留在这儿?”   傅琳只怯怯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姐姐……”   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傅瑶心思敏感,立刻猜想此事与元祈有关。其实元祈与高氏同被皇帝疑心,实施的惩罚却是稍有不同。高贵妃身为宫妃,自当禁足,可元祈仍是名正言顺的安王,只需称病不朝即可,衣食俸禄都不会短了他的。他若是本本分分,皇帝念在父子之情,定会保他做个闲散王爷。   只是看这样子,元祈恐怕仍不甘心呀!   傅瑶停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安王命你留在这儿?”   既然是被人猜到,那就不算主动泄露机密。傅琳眼睛红红的点头,“他要我得空在皇上皇后跟前说些好话,助他脱困。”   傅瑶皱了皱眉头,元祈也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就想到了傅琳身上?傅琳那沉闷胆怯的性子,照顾好自己都困难,更别说讨好皇帝皇后了。   但元祈这么扔崩一走,却将麻烦甩给了她。傅琳名义上总是她妹妹,她总不能任由其自生自灭。   傅瑶甩给她一块手帕擦汗,“安王怎么吩咐你,你不必管了。眼下马车已经走远,再派人护送你也麻烦,这些日子你就挨我住着,衣食我自会负担。皇后问起,就说我舍不得你便是。”   她盯牢了傅琳,紧紧道:“只是你也别弄什么鬼心思,若不老实些儿,我即刻命人送你回京,只路上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管不着你就是了。”   傅琳连忙答应着。对于元祈的嘱托,她本就是口应心不应,并非诚意为他效劳,只是碍于威势才不敢违抗。但如今元祈已去,她所依靠的只有这位半生不熟的姐姐,自然也不会自讨苦吃。   其实事到如今,傅琳也有些怨恨母亲昔日的糊涂,好好的将她往火坑里送,弄得如今进退两难。尽管她自己当时也鬼迷心窍,可总得怪一个人不是——怪不了自己,就只能怪旁人。   傅琳亦步亦趋的跟在傅瑶身后,如同荒原上的一只小兽。傅瑶看在眼中,对这女孩子倒生出些同情,女子出嫁前靠娘家,出嫁后所能仰仗的就只有夫婿了,元祈那副德行,恐怕傅琳的一生都断送在他手上。   之后傅琳依旧在营地住下,傅瑶也以太子妃的名义,时常打点照顾她。所幸傅琳自己也安分省心,人不找事,事也不找人。至于帝后,则始终对她十分漠然,仿佛眼中不曾见到这位侧妃——她也实在渺小得几近可以忽略。傅瑶见状,愈发感到等级的森严与生命的微弱。   周淑妃自从挡了那一击,成德帝对她十分关切,拨了许多人服侍,每日还必定亲往探视。恐怕在皇帝眼中,周淑妃才是对他最情深的那一位——自然,这种话只会令赵皇后倍添苦涩罢了。   傅瑶得闲也去看望过周淑妃,毕竟周淑妃如今得势,恐怕因着昌宁大公主的事与她嫌隙。但周淑妃对她仍是一如既往地大度亲切,倒叫傅瑶觉得自己枉做小人。   回来时她又对元祯称赞了淑妃一番,元祯打趣笑道:“母后才是你正经婆婆,你倒亲近起旁人来了。”   傅瑶扁了扁嘴,“皇后娘娘不待见我,我干嘛上赶着讨嫌?何况淑妃娘娘为陛下吃了这样大的苦头,我去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赵皇后不喜欢她,她同样不喜欢赵皇后,彼此这样深的成见,她要是假做好人上前讨好,那才是生硬且难堪。她也知道元祯有意缓和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但这件事实在难办。   元祯摇了摇头,“淑妃娘娘吃再多的苦,对她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且看她如今多得宠就知道了。”   这话分明指周淑妃存心不良。傅瑶捶他一下,嗔道:“你总是将人想得那样坏。”   “我只是不愿将人想得太好。”元祯笑笑,“淑妃这么多年圣眷不衰,不是没有缘由的。”   “那你呢,你是否真心待我好?”傅瑶仰着脸问道,“你若是真心,为何怀疑别人虚情假意?你若不是真心,就更没脸指责别人。”   元祯无言以对,只能叱道:“胡搅蛮缠!”   当然是胡搅蛮缠,元祯自是真心对她好的,傅瑶也清楚这一点,若说为了利益,她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利益好获取,图什么呢?   不过周淑妃……傅瑶本来很钦佩这位娘娘,可是被元祯这么一说,搅得她也疑疑惑惑起来,周淑妃的温柔痴情可能是装出来的么?可是装一辈子,未免太艰难了罢。   有一点元祯却是说得很对,周淑妃这回的确因祸得福。与帝王的盛宠比起来,胳臂上的一点小伤就算不得什么了,昌宁更是好福气,早早地就被送走,压根不用经历这一遭冒险——这种巧合,又容易令人产生微妙的联想。   *   北蕃五公主的营帐中,热气正袅袅的自中央弥散开来。赫连漪解下外裳,懒懒的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阿鹤最清楚她的喜好,殷勤道:“是否要奴婢多弄些羊奶来?”   赫连漪性好奢靡,又最珍视她那一身如玉肌肤,回回浸浴定要用羊奶洗身。自然她身份贵重,这点耗费也算不了什么。   赫连漪望了眼木桶中,里头半数是热水,半数是温热的羊奶,搅合在一起,散发出奇妙的香味。但这对她而言犹嫌不够,遂皱眉道:“快去快回。”   侍女答应着出去,赫连漪则随性的走到浴桶边,衣衫自然而然的剥落下来,顷刻间已不着寸缕。   她满意的打量着自己丰满的身段,还顺手捏了捏腰上的软肉,这样美的身体,哪是大历那些瘦竹竿比得了的。也不知大历的男子着了什么魔,竟看不上她这样的人才。不,事实并非如此,大多数时候她的手段还是很管用的。这些日子赫连漪发挥本领,也勾引得许多公子心猿意马,唯独那个人,始终就不曾正眼瞧过她一下——赫连漪怎么也想不明白,傅瑶究竟有什么好,不过是一张空有面皮的薄纸片罢了,如何能哄得太子一心一意地守着她?   赫连漪叹息一声,将两条结实的长腿跨进浴桶里,身子也顺势屈下,如三尺寒泉浸明玉。她微微阖上眼,鞠起一捧鲜奶从肩上缓缓滑落,如同情人轻轻抚摸她的肌肤。   一双大手自后蒙上她的双眼,赫连漪嗔道:“阿鹤,你怎么这样顽皮?还不把手拿开。”   赫连洪松开手笑道:“你也糊涂了,连我都会认错。”   赫连漪其实早就认出来,不过是与他逗趣罢了——女子的手哪有这样粗糙。   她娇媚的一笑,“我哪晓得你会过来?你也真是大胆,连我洗浴时都敢闯进来,父王知道了会如何罚你?”   她说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怪,显然并无向北蕃王告状之意。   赫连洪捏了捏她的肩膀,轻佻的说道:“父王哪会指责我?他比我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赫连漪打落他的手,扬眉看着他笑道:“你也就会在我跟前放肆,那正正经经的贵人你就不敢惹了。”   “哦,你说的是谁?”赫连洪明知故问,手上也未肯松落,又悄悄爬到赫连漪背上去。   赫连漪往前躲了躲,呵呵笑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除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太子妃,还有哪个能入你眼的?”   赫连洪沉默不语。   赫连漪有意激他一激,“我知道你顾虑什么,还不是怕惹恼了大历的太子殿下,不好收场。别人可是堂堂正正的储君,你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大王子,难怪你这个风流浪子也不敢动手了。”   男人的自尊最经不得推敲,赫连洪被她说得心头火气,半掐着她的脖子道:“你以为太子妃是那么好得手的?天下的女人多得是,我又不是傻子,犯不着为这个惹一身腥。”   “那你可就想错了。”赫连漪格格笑道,“大历的女子最看重名节,一旦被你沾了身子,只怕不但不敢告发,往后还得由着你摆布。凭她是平头百姓,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都拿你没法子。”   赫连洪心中一动,瞅着她道:“我去找她,你倒不吃醋?”   赫连漪按捺住唇边的一抹暗笑,攀上他的脖颈,并点了点他的鼻梁说道:“你当我是那样心胸狭窄的人么?我只要你的心在我这儿,我就别无所求了。”   赫连洪算的什么,不过是她众多裙下之臣中的一个罢了。她哄着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不过是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出尽胸中一口恶气——那次赛马时的屈辱,还有当面磕头下跪的怨恨,赫连漪每每回想起都觉得牙根发酸。那女人不是自诩矜贵吗?也该让她尝尝受尽侮辱践踏的滋味。   她倒不信,一个失去贞节的女人,以后还有脸在她面前耍横。   赫连漪这般想着,两片丰满的嘴唇贴上赫连洪的面颊。她很清楚自己的魅力,这具身体就是她的本钱——那个女人万万比不了的。   赫连洪呼吸粗重,也牢牢扳住她的肩头不肯放开,如同交缠在一起的两条软肉。在模糊的热气中,他已将眼前人想象成傅瑶的影子,那样端庄婉约的女子,不知匍匐在他身下时会何等销魂。   赫连洪的动作越发发狠起来。 第121章 采笋   元祯的脚伤本来就不重, 只是他故意拖拖延延, 才费了好些日子痊愈。但伤好之后, 他就不得不去皇帝跟前尽忠和尽孝了。   安王走后,成德帝眼前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更加器重。但所谓任重而道远, 皇帝对他的指望越多, 元祯肩上的担子就越沉重。当然无论喜与不喜, 他都得尽力将皇帝吩咐的差事办好,身为太子, 这原是应当承担的。   待元祯出去后, 杨凡奉了一盏热茶到皇帝跟前, 笑着说道:“太子殿下如今真是越来越沉稳了, 前些时安王险些被一只狍子吓出病来, 太子倒好,连那样凶悍的野狼也不怕, 当真叫人敬畏。”   成德帝淡淡道:“太子毕竟是朕的长子, 若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朕也无须重用他了。”   又冷冷的看了眼杨凡, “你也无须再替安王说话, 无论是与不是,朕只当放弃这个儿子。既然安王如此不当大用,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杨凡便噤了声,他这段日子屡屡为安王与贵妃说情, 恐怕皇帝早就恼了他。要不是念在他做事尚且忠诚可靠,只怕已经将他的人头扔去喂狼了。   他自然得见好就收。   皇帝出了一会儿神,道:“等会你替朕去看看淑妃,问问她可还有什么缺的,别叫人亏待了她。”   杨凡忙答应下来,一面却也思忖着:高氏母子眼看已翻身无望了,他要不要再寻个靠山才好?淑妃……周淑妃如今正得圣宠,论起人选,自然是她最合适了。   杨凡忆起那位娘娘温柔的模样,模糊间竟有几分畏惧。不知怎的,哪怕高贵妃近来脾气暴躁,杨凡也不曾怕过她,反而是这位向来从容不迫的淑妃娘娘,总让人生出不寒而栗之感,大约也是种直觉吧。   皇帝静静地坐下饮茶,面上不露分毫,心中却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狼群来袭之事至今仍是一桩悬案,即便他是纵横千古的君主,那样的惨况也不得不令他心悸,究竟是谁想要他的性命?   他自己也得承认,元祯曾经也在怀疑的名单上。天下无人敢弑君,但若为了那张龙椅,只怕更疯狂的事也有人做得出来。但太子不是那样不谨慎的人,何况他已经撵走了安王,身边可用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连他也不信,只怕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尽管他愿意相信太子,但心底那一点疑虑还是时不时冒出。成了年的孩子就如长了牙的猛兽,冷不丁就会咬人一口,他不能不多加提防。说来说去,还是这身份误了他,若放在民间,何愁不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   皇帝这会儿倒有些思念起远在京中的三皇子来,若非张德妃舍不得他来,他本可以同小儿子好好说说话——人老了,总是喜欢小孩子。   杨凡将已经凉了的茶盏端走,讪讪笑道:“陛下可是觉得坐着乏味?柔美人适才倒来求见过几回,是否要奴才回了她?”   这些日子皇帝一颗心都牵挂在淑妃娘娘身上,难怪那位娇俏的柔美人觉得失意了。   成德帝悚然一惊,好似忆起某些险被忽略的错漏,他定了定心神,起身道:“那就去柔美人帐中罢。”   四月末的一个下午,傅瑶同昌平两人携手在后山一片林子里采摘春笋,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批笋子,在她们看来实在如绝世珍馐一般,也实在是叫草原上的牛羊荤腥吃怕了——女孩子家哪个愿意成日吃那些狂长膘的东西,山珍海味早就腻了,巴不得有些清淡的刮刮肠胃。   昌平的兴致尤其高,她喜滋滋地指着一株肥大的鲜笋,“傅姐姐你瞧,要不是我偶然寻到这块好地方,咱们哪有口福可享?”   傅瑶无奈的由她牵着,小心穿过一片片密密匝匝的竹枝,说道:“就算这样,派几个丫鬟婆子采回去不就行了,何必还要咱们亲自动手?”   昌平摇了摇头,“别人做好了端上来的,哪有自己亲手采摘的好吃?要的就是这份趣儿。”   傅瑶拂去她身上沾着的一片竹叶,打趣道:“你这模样哪像养尊处优的公主,倒像个村里走出的丫头了。”   话虽如此,昌平的态度令她颇感汗颜。傅瑶安享富贵的日子过久了,从心底里变得怠惰起来,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反而是昌平这位货真价实的公主还抱持着劳动人民的质朴作风,傅瑶觉得自己真是可耻。   昌平身形利落,手脚又极麻溜,不一会儿,她身侧的篮子里就已码好了好几颗掰下来的鲜笋。   昌平扭了扭发酸的腰身,向后头大声道:“傅妹妹,你要不快点跟着,咱们可就走远了。”   其实她比傅琳只大了两个月不到,不过昌平在宫中做惯了妹妹,几乎人人都拿她当小辈看待,因此很乐意来一个比自己更小的,好耍耍做姐姐的威风。当然她这个人天性不坏,虽然喜欢说笑打闹,对傅琳更多的反是照拂,傅瑶看在眼里也很感激——不过昌平这种姐姐妹妹的叫法,虽然很好的将两人区分开来,听着很有些别扭呢!   傅琳气喘吁吁的落在最后,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她们的脚步,她不像昌平和傅瑶那样时常锻炼,体力上自然有所不及。   而且有的人总是如此,明明尽心想做好一件事,结果总是笨手笨脚,结果反而适得其反。傅琳就是如此,不知是否心态还未脱离闺中的缘故,自离家以来,她就没一件事做得顺心适意,每每弄得满身狼藉。   傅瑶虽然同情,却实在帮不了她——毕竟她不是心理咨询师,纵然有心宽慰,也无从着手。   从密林深处折返,昌平胳膊挎着的篮子里已经堆满了嫩嫩的青笋,尖端密密麻麻的搠着。她同傅瑶的战利品比了比,很好,还不及她的三分之二,这令她有一种卓越的成就感。   傅瑶压根就没想过同她比,一来是她懒,既吃不了许多,就不愿费那个功夫;二来,再珍贵的友谊也是需要经营的,尤其像昌平这样天真未凿的少女,若不时常让着她点,只怕她还得同你置气。   当然也正因傅瑶肯在这些微末细节上留心,昌平才打心底将她看作知交,尽管昌平自己不会注意到这些。   两人出了竹林,却不见了傅琳的身影,遍寻周遭,也寻不到女子踪迹。   “会不会她先回去了?”昌平说道,语气里有些讪讪。她自己太过性急,光顾着分竹拨笋,也没着意搭理,恐怕这位心思敏感的傅侧妃有些吃味。   “别担心,我先回去看看。”傅瑶安抚她道。心里却有些奇怪:傅琳的性子是孤僻偏狭了一些,但基本的规矩她还是遵守的,纵然要走,也得先跟傅瑶知会一声,怎么无缘无故就失踪了?   回到帐中亦是空空如也,侍女都道没见傅侧妃踪迹,傅瑶挥手命她们退下,自己慢慢坐下寻思。   她有些疑心傅琳被野兽叼去了,但自从出了狼群夜袭的事之后,成德帝早就令侍卫加强戒备,这一带几乎连一只牛虻都飞不进来,更别说伤人的野兽了。   要么,是那些北蕃蛮子看中傅琳姿色,大着胆子将她掳去?但这种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傅琳这位王侧妃虽不引人注目,但也和傅瑶结伴出去过几次,旁人理该识得她;即便认不出来,可草原上的大历人就只有她们这些贵客,傅琳一瞧就是大历女子的形貌,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傅瑶左思右想没个头绪,一直到太阳即将下山,秋竹才匆匆自外头进来,将一封牛皮纸包的书简递给她,说是半道上遇见一个牧羊孩子硬塞给她的。   傅瑶拆开一看,脸色便渐渐沉下来。上头字迹潦草,看得出寄信人并不熟悉汉字,而信里的内容,更是让傅瑶止不住恶心。   她匆匆合上信笺,向秋竹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那牧羊童看着也不识字,又有些呆呆傻傻的,只说是受人所托,问些什么也答不上来。”秋竹道,见她面上担忧,自己也跟着提起心来,“信上写了什么?”   “琳儿被一伙匪人掳走了。”傅瑶冷静的道,“信上虽未明说,我估摸着总是大王子那帮人。除了他,还有谁敢做这件事。”   女人的直觉最准,傅瑶清楚这具皮囊的吸引力。她出去多少回,总看见赫连洪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如同苍蝇盯住了一块好肉,何况还有个赫连漪背地里煽风点火。他们兄妹俩沆瀣一气,做出这样疯狂的事不是不可能的。   只怕赫连洪的目标本就在于她,否则不会巴巴地写这封信来,傅琳则是被错掳走的——她们姐妹本就有些相似,北蕃那些睁眼瞎子更有可能认错。   秋竹张大了嘴,简直目瞪口呆,“他想要主子怎么做?”   “那人邀我在半步崖会面,且是单人匹马,不得携带随从,否则,便要毁去琳儿的清白。”傅瑶厌恶的拧了拧眉。   毁掉一个女子的清白,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赫连洪枉为北蕃王的大王子,行出来的事却实在叫人恶心。不过,赫连洪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意,目的就在引她上钩呢。 第122章 落崖   秋竹担忧的望着她,   “主子,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她不能劝傅瑶不去,也不好劝她去。那一位毕竟是太子妃的亲妹妹,   傅琳若有何损伤,   恐怕连太子妃的清名都会有损,   但若去了也未必救得回人,且傅瑶自己也深涉险境。   傅瑶伸指揉了揉两边太阳,   略感头疼地道:“容我想想。”   这一想就蹉跎到元祯回来,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元祯听后倒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有冲动前去,不然孤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   傅瑶有些赧然地道:“我无非拿不定主意罢了。”   其实她也是在赌。赫连洪要的是她,   傅琳不过是用来要挟她的筹码,那么在赫连洪得手之前,   就不会对筹码轻举妄动。   当然对赌的前提是她们的姐妹情分不怎么深。尽管这具身体和傅琳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联系,傅瑶也不至于为了搭救一个有些瞧不上的人,   将她自己也赔上。   当然救还是得救的。   元祯沉思了一会儿道:“这件事不好声张,   咱们也不可多带了人手,省得那赫连洪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丑事来,要么,孤和你两人前去,   再带上常远就是了。”   “你有把握吗?”傅瑶担心的看着他。   “你是不相信我,   还是太相信旁人?”元祯揉了揉她的头发,   颇有宠溺意味地笑着,“我估摸着那赫连洪虽然大胆,   也不敢大肆张扬,区区两三个喽啰还不是我的对手。”   傅瑶见不得有人对她动手动脚,打落他的手道:“别把我当小孩子。”   她自己都是有小孩子的人了。   当然这种不满情绪并未引起元祯的重视,他依旧我行我素,也依旧对她很好。傅瑶有时候常在想,自己在他眼中究竟是什么定位呢?   傅瑶气喘吁吁地爬上半步崖时,正好看到日头将将从山头坠落。她的体力毕竟比不上元祯,上这座小山还得费些力气,倒是元祯怕她不慎跌下,反而走在她后头。   傅瑶稍稍一抬眼,就看到傅琳跌坐在地上,衣衫都被揉烂了,身上还骑着一个雄壮的男子身影,俯下身正欲一亲香泽。   那人与她猜想的并无二致,傅瑶一眼就认出他是赫连洪,只是没想到赫连洪这样大胆,居然真对傅琳动起手来。   女子的啼哭声中间或夹杂着男子的轻笑。   傅瑶尖叫一声,冲过去就给了赫连洪一巴掌,接着才将傅琳扶起。傅琳眼睛红红,脸上的脂粉也被泪水冲得坑坑洼洼,浑然是个花面鬼。   傅瑶因这些日子练习赛马,常常持握缰绳,这一巴掌的劲力实在不小,赫连洪几乎被她打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待要发怒,才扬起的手臂立刻被人钳住,只听元祯轻轻笑道:“大王子的气性也太大了,和女子动手算什么本事?”   赫连洪的脸膛由棕黑转为深紫,看着傅瑶的时候几乎目眦欲裂,“你竟敢带人来?”   “否则我该如何,乖乖由你这个蛮夷摆布?”傅瑶冷冷看着他,转头吩咐常远道:“送傅侧妃回去。”   傅琳脸上犹挂着泪,但她也清楚自己留下来反而是个负累,遂二话不说跟在常远身后。赫连洪带来的那几名随从蠢蠢欲动,但元祯施加的威压颇大,加之常远也拔出腰间长剑相护,他们一时也不敢怎么着。   这些人尚有顾虑,这样也好,要是天不怕地不怕,那才真是恐怖。   傅瑶看着常远护送傅琳下山,这才转身向赫连洪道:“今日之事殿下与我都不会再追究,也请王子善自珍重,否则不止伤了两国情分,恐怕对王子自身也不利。”   她懒得多费唇舌,牵了牵元祯的衣袖便要离去。赫连洪此举的确令人生气,可傅瑶也清楚,照她那位妹妹的意思,是宁肯忍气吞声也不愿宣扬出去的,何况赫连洪的身份也的确不宜轻举妄动,傅瑶除了说几句话恫吓,实际上不能将他怎么样。   赫连洪眼看着两人离去,脸上的模样越来越难看,几团横肉都纠结在一起。他忽的扬起手上软鞭,鞭梢一卷,缠住傅瑶的脚踝。傅瑶被这么一绊,身子自然而然的滑到地上。   这半步崖名副其实,地势颇为险峻,只需稍稍退后半步,人已在悬崖边上。且此地气候干燥,土壤松落,更是滑不留手。   傅瑶勉强攀住崖边伸出的一块巉岩,身子仍不住地向下坠去。元祯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寻赫连洪算账,急忙趴下来抓住傅瑶的手,两人恰似一根打了结的细绳在空中飘飘荡荡。   岂料赫连洪看起来草莽,鬼主意也不少,他夺过元祯适才遗留的长剑,在那块土岩上一划,尘屑纷纷而起,半截岩壁竟蓦地落下,两人经了这一冲击,纷纷向崖下落去。   赫连洪看着光可鉴影的剑身,赞道:“果然是柄好剑。”   旁边的侍从见陡然生出这样的变故,惴惴问道:“王子,这……”   赫连洪轻蔑的瞟了一眼,“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死了两个人而已。”   “但,那是大历的太子殿下……”侍从艰涩的咽了口唾沫。   “太子又如何,是他自寻死路,谁知道是咱们做下的?”赫连洪哼了一声,扔下长剑向山下走去。   其实他故意选在这个地方,心底早就有了计划。姓傅的女人若老实听话便罢,若摆出那三贞九烈的样儿,他也不计较用强,再弃尸山崖,正好一了百了。只是没想到还搭上一个太子,这虽然在他的计划之外,赫连洪倒也无所畏惧,多杀一个人而已,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崖底下狼群众多,只怕用不了一夜功夫,那两个人就已化为森森白骨,再无人知晓他做下的事。   至于逃走的那一个,赫连洪更是不担心,一介女子而已,出了这样的事,只怕她自己都没颜面对外声张——正如赫连漪告诉他的那样。   *   然则人算不如天算,那两人并未如他预想中那样摔死,元祯下坠的时候,抓住了生长在岩壁中的一根藤蔓。这藤蔓生得很是粗壮,且深深扎根于岩层之内,堪堪支撑住两人的身体。   傅瑶吓得几乎不敢睁眼,恐怕一低头就是万丈深渊。她只能紧紧抱着元祯的腰身,深恨自己不通武艺,到现在成了负累。   元祯的模样却轻松得很,到现在还有心思调笑,“阿瑶你睁开眼瞧一瞧,这半空中的滋味可不是人人都能尝到的,真的,一点都不吓人。”   许是被元祯的话鼓舞,又或许是元祯淡定的态度刺激了她,傅瑶果然壮着胆子向下望了望,这才发现半步崖的确不及她想象中那般壮大,顶多只有十丈来高,远达不到云深不知处的境界。   崖底下盛开着不知名的粉白的小花,碧青的叶子在风中摇摆着,也有它的一种韵味。   元祯好奇道:“那种不知是什么草,改日孤得摘下来请太医瞧瞧,指不定是某样稀世的药材。”   傅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竟还有闲工夫做采药人,而且听他的语气,似乎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川似的。   傅瑶将这话问出来,元祯笑道:“那当然,从前我跟着父皇南巡的时候,也偷偷爬过不少山,不过那儿的山也不怎么高大,没甚意思。”   敢情元祯人前总是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背地里却调皮捣蛋无所不为。   傅瑶对这一点倒不怎么吃惊,她老早就领教过了,元祯当着人和背着人完全是两幅面孔。他在人前有多正经,背地里就有多不正经。   元祯皱眉叹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一个人倒是容易下去,你就没办法。”   也是仗着一身轻功傍身,他才这样肆无忌惮,所以赫连洪想治他于死地的可能性根本是不成立的——他哪知道汉人的武学多么博大精深。   傅瑶自己也清楚他带着人影响发挥,只能嘴硬说道:“有什么难的,你把我扔下不就得了。”   “那怎么成。”元祯轻轻笑着,抓紧那条藤蔓,试着跃了一跃。   还是不成。腰里抱着个人到底不便,就连算准的方位也会有偏差,想要完好无损的落到地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到了这个关口,傅瑶也没脸拖累别人了。她索性把心一横,闭着眼道:“不然你先下去,等脱困后再找机会来救我。”   元祯看着她这副大无畏的模样就好笑,“你一个人吊在半空里不害怕?”   怕,当然怕,这山崖虽不是什么奇峰峻岭,一松手可是能摔死人的。傅瑶自己也拿不准能不能撑到元祯带人来营救。   但是话已出口,再倒霉她也认了。傅瑶死撑着道:“不怕。”   “可是我怕。”元祯叹了一声,反而更紧的搂着她,“阿瑶,我怕你死,比怕我死还厉害,所以我不敢冒这个险。”   这小流氓,生死关头还这样油嘴滑舌。傅瑶有心怼他几句,结果什么也说不出,心里反倒甜丝丝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吊桥效应:越是危险的关头,越容易滋生出恋爱的情愫。   结果两人仍是缠缠绵绵的在半空中晃荡。   奈何天公不作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再这样下去,恐怕衣裳得淋得透湿,况且人的体力总是有限,不能老是这样吊着,得找个地方避雨才好。   也是机缘凑巧,元祯借着天边的一线微光,偶然发现不远处突出的一块方岩,便向傅瑶说道:“抓紧我。”   自己则用力在山壁上一蹬,借着藤蔓的支撑,几个起落之后,稳稳的落到那块岩石上。   里头更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洞,元祯恐怕雨势变大,忙揽了傅瑶进去。好在这个石洞虽然窄小了点,容纳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傅瑶被他抱得有些气息不稳,加之大腿触到某样不知名的物事,遂微微红了脸道:“先放我下来吧。”因为这种不合时宜的娇羞,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明明两人什么姿势都试过了,她还害什么臊啊。   元祯此时的思想倒没她那么邪恶,很老实地将她松开,只是目光在掠过傅瑶胸口时,忍不住一滞——傅瑶的前襟已几乎被雨水浸湿了,显出玲珑浮凸的身段来,加之那似有如无的一痕雪脯,更引得人遐想纷纷。比起赫连柔那种简单粗暴的引诱,这种含苞待放的美景无疑更加动人。   元祯的眼睛都直了。 第123章 行刺   傅瑶觉察到他的注视,   下意识遮了遮胸前——其实就她那点分量,   遮不遮都不打紧,何况夫妻之间又何须遮遮掩掩的呢?   元祯轻咳了一声,   稍稍挪开视线。   这才像个规规矩矩的丈夫模样,   傅瑶心里颇为舒坦,   但不知怎的却又有点懊恼:元祯未像平时那般狼性大发,是否也是因为她胸前不够壮丽的缘故?以往就寝前,   她常会利用肚兜小袄等物,营造一种半虚半实的效果,古代的女子是水墨画,贵乎意境美,   若认认真真撕下那层伪装,就没什么好瞧的了。   其实是她自己想差了,   元祯再怎么轻佻浮浪,他也是有身份的人,   而像野合这种丑事,   毕竟很不合身份。   傅瑶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元祯道:“把衣裳脱下来吧。”   他的语气已经尽可能平淡,傅瑶却还是吓了一跳,“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元祯无奈的看她一眼,   “瞧瞧你,   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黏在身上怕是得着凉。”   傅瑶这才知道他是一片好意,暗骂自己思想不纯洁——其实也不能怪她,   要怪也只能怪她与元祯在一起生活久了,近墨者黑嘛。   元祯拾了些枯枝败叶,将就着生了些柴火。傅瑶则微微背转身去,解下外衫,虽无屏风可以遮挡,好在她与元祯本就是夫妻之实,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傅瑶只穿着中衣,在火堆旁寻了个干净石墩坐下,将打湿的鞋袜也脱下来烘烤,一对纤纤玉足稍稍并拢,恰如嫩生生的笋尖一般。   元祯看得喉咙发干,索性也跟着坐下,省得身下的异状被人瞧见。   傅瑶道:“你也烤烤衣裳吧,不然着了风寒,受累的还是我。”   元祯依言将衣衫除下,露出里头结实有力的胸膛。他一向衣裳单薄,说是寒冷可以锻炼人的意志,才开春就早早换上了夹衣。也亏他身子骨向来结实,才没有冻出病来。   傅瑶眼角稍稍瞥了一眼,便被他纹理清晰的腹部线条吸引了过去,又急忙移开目光,避免自己落一个色女的称号。   元祯的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仿佛在偷偷发笑。   傅瑶越发不自在起来,作势翻了翻架子上的衣裳,道:“尚宫局的料子说着好,一沾水还是变了样,这样皱巴巴的,明日还如何穿出去?”   “你也可以不穿。”   元祯本是顺着她的话题说,可是话一出口,就变得颇有调情意味。傅瑶于是更觉尴尬,加之一双眼没地方放,满目都是元祯修长的四肢与结实的腰腹,她恨不得干脆闭上眼才好。   元祯望着洞外潺潺的细雨,感叹道:“其实就在这洞里过一辈子也不错,清清静静的,也无人打扰。”   傅瑶谑道:“那你就得过上缺衣少食的日子啰,就算饿不死你,也别想如今这样富贵如意。”   元祯淡淡的望她一笑,“有你陪着,再苦我都觉得甘之如饴。”   这种直球简直让傅瑶招架不出,尤其元祯这样一本正经的说出来,虽然略感羞耻,她心里还是欢喜得很。   不过,这种话一般不是女子对男子所说么,怎么到他们这儿倒过来了?   傅瑶干巴巴的笑道:“殿下已经是太子了,所以才肯说这样的话,换做一般的平头百姓,多少人羡慕咱们的日子还羡慕不来呢!”   “是啊,人总是憧憬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孤才更觉得悲哀。”元祯悠悠的叹了一声。   傅瑶觉得自己在跟哲学家对话,元祯有时候说的一些话,实在令人似懂非懂。但她又有一种直觉觉得,这些话是与自己有关的,尽管在她印象中与元祯并没有过节与纠葛。顺顺当当的过了这几年,儿女双全,夫妻和睦,从来没有红脸的时候,这样的日子还欠缺什么呢?   要说有欠,大约也是欠缺了激情,但傅瑶一贯认为,简简单单也是爱,平平淡淡才最真,这样细水长流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好?至于激情,尽可以在床上发挥得来。   她想自己唯一做得不足的地方,就是缺少对元祯感情的回应。但这也不能归咎于她,傅瑶自己就不曾体验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何况她始终觉得,爱情是次于生命之后的,若不能解决口腹之求,什么东西都得免谈。元祯对她好,她从心底里感激,并且愿意真心实意地回报他,只是她做不到元祯那样老脸无羞,时时刻刻将情爱挂在嘴边上。   可是元祯似乎很注重自己的回应,仿佛没了那些耻度爆表的话,两人的关系就不算正式似的。一个大男人,这种注重细枝末节,也实在是一件怪事。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这场雨看来下得也不大。傅瑶探出手试了试,扭头道:“殿下,咱们要不要下去瞧一瞧?若能找到法子上山,好过在这里过一夜。”   元祯哧道:“下面有狼,或许还有旁的毒蛇猛兽,你怕不怕?”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底下果然传来一声微弱的狼嚎。   傅瑶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前些时的事还历历在目呢。她被那场变故吓得都有些条件反射,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   只是虽有火堆取暖,这半山腰的寒气还是有些厉害,傅瑶抱着肩膀,情知这一夜是很难入睡的。   元祯柔声道:“你要是怕冷,就挨着我,我的身子总比你暖和些。”   傅瑶犹豫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近前来,将头枕在他膝盖上,两手抱住他的腰。元祯则顺势调整了一下姿势,使她贴近自己胸口,两人的身体紧密糅合。   男人的身体果然暖和许多,且不同于火堆蛮横的炙烤,从元祯的胸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温柔的热力,恰如一个大型的暖抱枕一般。   在这种舒适的环境下,傅瑶惬意的闭上眼,不知不觉竟睡着了。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她对于元祯无形中有多信赖——甚至胜过相信她自己。   元祯则是沉默的望着她的脸孔,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头发拨上去,动作之轻柔,如同对待一件容易失去的珍宝。   架子上的衣裳已经差不多烘干了,元祯将它们尽数取下,紧紧地裹在两人身上,尽可能不让寒气扩散进来。   北边的夜总是长,离天亮还有不少时候,元祯拨了拨那堆火烬,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觉得困意渐渐上来,索性也抵着傅瑶的肩膀沉沉睡去。   直到晨光高照,两人才悠悠醒来。傅瑶揉了揉眼眶,见自己仍睡在元祯身上,道了声抱歉后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元祯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胳膊,望着洞外的天色道:“看这光景,估摸着快到午时了。”   傅瑶有些奇怪,“都这钟点了,他们还没找到这儿来?”   大历的太子和太子妃失踪,营地上合该闹得人仰马翻才是,莫非成德帝没派人搜救么?   元祯忖度了一会儿,很快抬头说道:“不管了,咱们自己先想法子,看能否上去。”   他试着探了探崖上的土壤,结果惊喜的发现,多亏昨晚那一场小雨,以致松散的山土吸了水,反而变得紧实了。   这样子便不难上去,元祯本想夫妻同行,傅瑶却果断的道:“这藤蔓恐怕承不住力,不若你先上去,等到了崖上再来拉我。”   她执意如此,元祯也只好依她——女孩子一倔强起来,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好在求生的意志鼓舞了她,加之傅瑶这一两年注重锻炼,身子早已不复从前娇弱,竟然顽强的抓着那条老藤,稳稳当当的爬上了山。   她才将两只手攀到崖顶上,元祯就拽住她的胳膊,拔萝卜一般将她拔了上来,两人总算脱离险境。   傅瑶的气息还未平复,元祯就飞速的在她脸上香了一口,赞道:“阿瑶真勇敢。”   傅瑶默默地瞅了他一眼,“……我还未洗脸。”   元祯不得不说,他这位太子妃实在一点浪漫气质也没有。   下山的时候也未碰上搜救的人马,仿佛太子的失踪是无关紧要的事,亦或是,成德帝根本没将这个儿子放在心上?   两人带着满心疑惑下了山,才至营地,就看到张德保迈着小短腿匆匆忙忙上前来,喜极而泣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奴才可担心了一个晚上……”   语气之热切,令傅瑶疑心自己才是那个电灯泡。   元祯用平稳的语调将张德保的激动压下去,“父皇呢?”   莫非皇帝真的无动于衷,连长子的生死也不在意?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张德保仿佛才想起来,急忙说道:“殿下有所不知,皇上昨晚出大事了,要不是老天保佑,恐怕连命都会断送在那人手上。”   元祯的凤眼微微眯起,两道好看的眉毛也拧上去,“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父皇?”   傅瑶在旁边听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与这件大事相比,他们的失踪真是小菜一碟了。 第124章 返程   胆敢刺杀皇帝的是那位娇娇弱弱的柔美人。据闻昨夜成德帝宿在她帐中, 她便趁着皇帝睡梦沉酣之时, 欲施加杀手,不意皇帝觉中一向警醒, 及时察觉, 才幸免于难。   这会子人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傅瑶怎么也猜想不透, 赫连柔已经是皇帝极为宠爱的美人,荣华富贵样样不缺, 她发了什么神经要去刺杀皇帝?   亦或是这草原上有什么神神道道,将她的心智夺去了——记得那夜狼袭之后,赵皇后就四处托人寻访北蕃巫祝,求得些驱灾解厄的咒文, 尽管这在傅瑶看来纯属无稽之谈:赵皇后也是钱多的没处使,才信这个又信那个, 也不怕神佛们打起来。   既然是虚惊一场,傅瑶就无须太过担心了, 横竖这会儿皇帝跟前已经围满了或真心或假意的人, 傅瑶去了也是凑数。她索性先回自己帐里,要些热水擦了擦身,将身上的赃物脱下,另换了一身洁净衣裳。   皎皎扭股糖似的爬到她身上来, 亲昵的揉着她的肩膀, “阿娘, 你昨晚跑哪儿去了,我和笃儿怎么都找不见你。”   对着小孩子是不便撒谎的, 傅瑶只笑了笑,“阿娘有些事在外头,你呢,怎么现在才回来?”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女儿身影,还以为她又跑哪儿顽去了,不过皎皎一向爱玩爱闹,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皎皎拨弄着她的头发,一截一截缠在指头上,像黑色的螺旋,她扁着嘴说:“我和笃儿刚刚去看了皇爷爷,人多的很,也没谁理咱们。”   傅瑶略感惊讶的看着她,她还有这份心?   平时成德帝总是板着一张脸,赵皇后又喜欢假装繁忙,皎皎是不爱去打搅他们的。傅瑶虽有心让两个孩子同祖父母多做接触,但既然皎皎不情愿,她也不便勉强——虽然这种亲近很有好处,但用亲情来置换利益,傅瑶觉得这种做法也太功利了些。   皎皎摆弄完她的头发,又开始摆弄自己的头发——她毕竟年纪太小,乌发不及成年女子那样茂密,这一点小女孩子深以为憾。   她有些胆怯地说道:“我本来不想去,怕见着一身血,可是笃儿一定要拉我去。”   “那你皇爷爷到底伤得如何?”傅瑶笑道。皎皎的胆子也是被那晚的狼群吓怕了,否则以她平日的性子,绝对不会说出自己害怕这样的话来。   “皇爷爷根本没伤,太医换纱布的时候我偷偷瞧了瞧,胸口连半点刀痕都没有,结果还是缠得严严实实的。”皎皎不满的说道,对大人这种装模做样的行为表示不理解。   傅瑶则忖度着,看来皇帝是要做戏了,只是不知这出苦肉戏做出来有什么用?   政治上的事与她不相干,她也懒得掺和,傅瑶只关心应当关心的事,“笃儿呢?”   “笃儿还在皇爷爷那里呢,皇爷爷好像很喜欢他。”皎皎的语气有些委屈。   小孩子的直觉是很敏锐的,甚至妒忌心也和大人一样强,这种时候若不加以引导,只怕酿成大错。傅瑶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阿爹和阿娘最喜欢你。”   一句话说得皎皎重新心满意足起来。   其实她说的也没错,两个孩子之中,的确是皎皎同他们更亲近。一个缘故是皎皎早出世,在身边多待了几年,再则,皎皎毕竟活泼些,笃儿的性子就太沉稳了,沉稳得简直不像小孩子。傅瑶自己倒是还能勉强一视同仁,至于元祯,他几乎很难掩藏对女儿的偏爱——天下做父亲的似乎都一样。   好在笃儿貌似不关注这些,他现在去皇帝那儿也是好事,成德帝渐渐老了,心肠也会软下来,需要一个小孩子陪伴在身边,享受天伦之乐——这种温情的羁绊,无论是自然形成或是经营所得,对他们一家子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元祯自是不及梳洗就去面见皇帝,一直到掌灯时分方才回来。   傅瑶在帐门口迎接他,“查出究竟了么?”   她没有问皇帝的情况,皇帝的身子骨没什么好问的,只是赫连柔的动机实在令人起疑。   元祯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淡淡道:“用了刑,什么都招了。”   傅瑶没有问什么刑,她甚至都不敢问,只重复了一遍,“怎么回事?”   “柔美人的性子很硬,父皇用了好大的功夫才撬开她的牙关,原来她是大历人,不过借了一个北蕃的身份。”元祯顿了一顿,“父皇当年为太子的时候,曾奉先帝之命亲征北蕃,北蕃挟持了一名将领做人质,结果父皇完全不顾要挟将其射杀,因此柔美人才对父皇恨之入骨,但因无法接近陛下,才借助北蕃王的力量,改头换面,带着血海深仇进宫,意图谋害。”   傅瑶蹙了蹙眉,“依你之言,当时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大敌当头,自然该以全局为重。”   “话虽如此,可那名将军与父皇是极要好的知交,两人甚至曾以兄弟相称。”元祯叹道,“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为了报复,转投入北蕃王的阵营。”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心理,单纯的生死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柔美人看来,她父亲面临的不止是死亡,还有背叛——元祯能这样客观的看待问题,倒是很通情达理。   “柔美人胆大妄为,父皇为此震怒不已,尤其此事还与北蕃王有牵扯,北蕃王狼子野心,意图借用此名女子动摇大历江山。”外头的风似乎有些冷,元祯迈前一步,进了帐又关上门,才轻声说道:“不过这也未尝是一件坏事,北蕃王因此事理屈,把柄握在父皇手里,咱们要谈条件就容易多了。”   傅瑶眨了眨眼,“什么条件?”   北蕃王这种脏心烂肺的人物,从他手里能得到什么好处?   “大历与北蕃交邻的一块地界,多年来一直纷争不休,原是太宗皇帝之时丢失的疆域,两民杂居至今,父皇早就有意将其收回,无奈北蕃王甚是奸诈,执意咬住不放,父皇不肯妄动干戈,故一直拖延。”元祯望了她一眼,“如今他可没话说了。”   纵然北蕃王钝皮老脸,可以咬死不认,可柔美人毕竟是他送进宫的,还为她改姓赫连,若说北蕃王在此事中无所图,谁都不会相信,而这正好给了大历发兵的借口。倘若此事传布天下,那么西羌、南蛮等族都会蠢蠢欲动,北蕃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   于情于理,北蕃王都该付出一点小小的损失,换来暂时的宁静。至于成德帝,有此功绩,则成为开疆拓土的明君了。   傅瑶沉默了一会儿,“陛下是否早就疑心柔美人的身份?”   偏偏是这样巧,她和元祯入夜不见,皇帝撤去了一半侍卫找寻,给了赫连柔下手之机。虽说是天意注定,可其中怕也少不了皇帝故意纵容的缘故。   “是的。”元祯亦沉默着答道。   果然如此,也难怪皇帝对他们的失踪不加重视了,与辉煌的事业比起来,区区两个人算得什么?   除此之外,傅瑶更佩服成德帝的忍劲与耐心。明知枕畔有个人身份可疑,甚至有可能杀了自己,他竟能装作无动于衷,一直等到今日才发作,而在这期间,却时时刻刻施与赫连柔宠爱的假象。   赫连柔以为自己能骗过皇帝,殊不知却是皇帝骗了她。那坐在高座上的男子,原是这样精于伪装和欺骗。   从某种程度而言,赫连柔才是最悲哀的那个。   傅瑶不禁滴溜溜打了个寒噤,元祯以后会不会也变成这么一个人?他有没有骗过她?他对她的好有没有伪装的成分?   帐中无风,傅瑶还是缩了缩脖子,有些微冷。   元祯攥紧她的双手,掌心徐徐有热力渗入,“可觉得冷了?”   “北边的夏天好似来得迟。”傅瑶朝他笑笑,不让自己的异状泄露出去,“陛下打算怎样处置柔美人?”   “杀之,弃尸荒野。”元祯平静的说道。   他应该平静,赫连柔于他不过是不相干的人,何况既犯下如此重罪,诛灭九族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赫连柔已经没有族人可言了,她的父亲兄长都在那场战役中殁去,一个死于北蕃人之手,一个死于大历皇帝之手,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傅瑶很知道自己不该谴责元祯的冷漠,皇帝远征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傅瑶无端的觉得有些齿冷,不知道赫连柔死前会是何等绝望和讽刺:她这一生不过是个笑柄而已,连她自认为精心策划的复仇,也不过是旁人眼中可供利用的闹剧。   傅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赫连柔临刑前还供出来,那夜的狼群也是她用马血引来的,这无疑为成德帝提供了更多的佐证——单凭她区区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办成这种大事?   北蕃王唯恐越描越黑,为了洗清嫌疑,对于成德帝提出的条件竟满口答应。至此,成德帝可谓大获全胜。   北蕃王吃了这般大亏,心里哪有不懊恼的,一向健壮的他连着几日称病不出,连带着他麾下的随从仆婢也声势大减,大历这边看着甚是解气。   唯独一样令傅瑶不快:赫连洪与赫连漪那对兄妹还过得好好的,跟没事人般,依旧在草原上横着走,优哉游哉的做他们的一方霸主。   傅瑶正烦恼该如何收拾那对兄妹,不想傅琳却自己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去北蕃王和成德帝跟前作证。   “你?”傅瑶又惊讶又意外的看着她。   傅琳眼睛发红,脸上却难得的显出倔强神色,“赫连洪那样作践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尽管起因不在于她,可赫连洪有心染指也是事实。傅三夫人是个俗人,可三房里不缺银子,从小儿也是宝贝疙瘩蛋儿似的教养女儿,如今却公然被人撕烂衣裳意图非礼,对傅琳而言,恐怕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不怕对你的声名有损吗?”傅瑶沉吟着道。   傅琳的声音里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反正这个侧妃做着也没意思,我还要名声做什么?”   她肯这样想,其实不失为一件坏事,傅瑶自然得尽力成全她。   其实这件事的影响不必扩大,只消由皇帝皇后出面,向北蕃王讨个说法即可,至于外人,完全不必令他们知道。   北蕃王正心情郁闷,听到后差点没气个半死,也顾不得赫连洪是王妃所出的长子。何况北蕃本就不怎么讲究长幼嫡庶,北蕃王对长子半点情分都不讲,只怪他坏了自己的事,立刻拟旨将他过继给一位没落王公为嗣,从此驱逐出继承人的范畴。   偏有那爱好落井下石的,无巧不巧的将赫连兄妹的苟且透露到北蕃王耳里,北蕃王一气之下,匆匆将赫连柔许嫁给一位莽夫,打发她出了家门。   傅瑶听到这些消息,心里无有不畅快的。至于赵皇后觉得傅琳不知羞耻不顾体面,进而怀疑起傅家的家风,傅瑶就懒得放在心上了——人若是时时得顾及他人的想法,这样活着也忒累得慌。   她也清楚里头少不了元祯的功勋——他对赫连兄妹的腌臜事儿可谓门儿清,最有可能煽风点火的自然是他。当然这也足以见得,赫连柔对他的确是没有半分吸引力,否则元祯但凡有点怜香惜玉之心,都不至于做这么绝的。   北蕃元气大伤,狩猎再继续下去也没意思。成德帝假模假式地休养几日后,就下令拔帐返程,这也正合了众人的意:北蕃虽好,比之大历到底单调乏味许多,何况天天吃野味也不是个事儿,众人都怀念起京城的丰富热闹来。   临行的时候,傅瑶去见了江诚如。这回她没有太客气,只冷眼看着这位三王子妃道:“我当赫连漪为何这样恨我,原来是你在背后撺掇生事,这回大王子被贬,你应该很高兴吧?”   赫连漪对她这样恨意拳拳,傅瑶始终觉得蹊跷,纵然有些女孩子之间的过节,也不见得定要毁她清白置于死地。有了这点疑心,傅瑶再派人查证,才知江诚如将赌赛罚跪等事喧嚷的众人皆知,赫连漪因此倍感屈辱,才将她恨入骨髓。   本来傅瑶就觉得奇怪,江诚如一向忍功甚好,怎会因为一个莽撞的赫连漪就大动肝火,还挑拨她与赫连漪赛马——对待一个小姑子也不必这样费神,现在看来原是另有所图。   江诚如的目的当然不在于对付她,而是借助赫连漪这个蠢货,一举铲除掉大王子罢了。只要大王子出一点差错,赫连治想趁机上位便不无可能。傅瑶理解这种想法,但被人利用总归是一件恼火的事,她瞪着江诚如的眼又圆又大,恨不得一口吃了她才好。   江诚如似乎未察觉她的怒气,面上仍挂着淡淡笑容,“太子妃何必生气,咱们都是各为其主而已。我既已嫁来北蕃,唯一的仰仗就只有我夫君,自然得助他出谋划策,换做太子妃处在我这个位置,也会这么做的,对么?”   她目光盈盈的望着傅瑶。   傅瑶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江诚如说的也没错,倘若使一点小小的伎俩能助元祯成事,傅瑶也会毫无犹豫地去做。   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无法从道德层面去谴责别人,只能试探性的问道:“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江诚如摇了摇头,“夫妻本是一心,有些事不消说自能体会。夫君他从不会要求我做什么,但身为他的妻室,若不能善察其心意,我又凭何在家中立足?”   江诚如这一点倒是很坦诚,她当初嫁给赫连治本就抱着明确的目的,不过是想远离家中纷扰,再得个封诰光耀门楣罢了。   当然她现在也过得很好,和亲对她就像一桩事业,她尽全部的力量取得赫连治的欢心,以此使自己地位稳当,如果可以的话,再帮他铲除一切对手,登上王座。   对她而言,婚姻是明确的利益交换,自然无需为莫须有的烦恼伤神。   傅瑶从前也是如此想,不过是一个劣化的版本,她没有江诚如那样宏大的野心,所思所求不过是在宫中安稳度日。不过随着元祯对她宠爱日重,她的地位也渐渐水涨船高起来,从根底脆弱的良娣到儿女双全的太子妃,她什么都有了,反而越发患得患失起来。   是否人拥有的越多,便越是害怕失去的滋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元祯给予她的感情越富足,她就越是担心,会否有一日,这些感情终将荡然无存?   因为她根本不了解它们。   回去的路上傅瑶取得元祯的批准,换了一辆更宽绰的马车,这样皎皎和笃儿也能坐下。尽管元祯对于不能享受两人世界有些怨言,但一家四口团聚在一起,未尝不是另一桩美事。   皇帝心情畅快,也不急着赶路,车队的节奏格外舒徐,这样的速度自然不存在颠簸,反而易使人昏昏欲睡。   两个小孩子,一个枕在元祯膝头,一个靠着傅瑶肩膀,俱已打起了呼噜。傅瑶透过明净的车窗看着外边,彼时由春入夏,风光正好,道旁的花草盛开得格外繁盛,但并非“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拥挤,而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壮气。   正看得出神,傅瑶忽觉有人轻撞了撞她的手肘,回过头时,却是元祯将一幅墨汁勾勒的工笔画让给她瞧。   他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得意,仿佛急于邀功似的,“如何?”   凭心而言,元祯的画功相当不错,就连傅瑶这样不懂画的人也瞧得出来,虽无半点彩色,然而花朵怒放之状却纤毫毕现,比之真花亦不遑多让——有的人就是样样皆能,何况元祯这种顶尖式的教育,自然是技多不压身的。   傅瑶不愿助长他的气焰,也不愿昧着良心说谎,只微微一笑道:“画得很好,可惜这花不及我好看。”   她本意是想元祯顺势夸一夸她,岂料元祯古怪的瞅了她一眼,“阿瑶,孤怎么觉得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傅瑶登时有一种想打死他的冲动,她嫁的男人果然是个异端。一个有教养的男子绝不该这么说女人家的,放在现代社会这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然而元祯转瞬就认真的道:“没事,我脸皮也厚,咱们俩真正匹配得很。”   傅瑶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谁想跟他共沉沦呀! 第125章 对策   但是这样一家子其乐融融, 还是很令人舒心的。傅瑶也懒得与他拌嘴了, 真是的,这样好的风光, 浪费在口舌之争上多没意思。   可是她不理元祯, 元祯偏偏要缠上来——男人们有时候骨头也痒得厉害。未免他喋喋不休, 傅瑶将一根纤纤玉指抵在他唇上,一本正经的道:“殿下, 咱们还是安静些罢,免得吵醒皎皎和笃儿,他们两个睡得正香呢。”   元祯果然不说话了,傅瑶暗自得意自己的言出如令, 正欲将手缩回,忽觉指尖传来一阵暖意, 却是元祯将那粉白红润的指头放在口里慢慢吮着。   傅瑶惊得差点没叫出声来,她并非未经世事的女孩子, 这种充满性暗示的动作, 她岂会不懂其中意味?   傅瑶轻轻扯了扯,奈何挣脱不出来,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元祯则是一脸玩味的看着她,还时不时用牙齿轻轻啮咬着, 傅瑶只觉指腹又痒又麻, 偶尔还有一阵轻微的痛楚, 身上倒是跟过了电一般。   虽未有旁的动作,但经这么一番折腾, 傅瑶下车小憩的时候已是面红过耳。湿润的指尖过了风,更像一只小嘴轻轻啜着,傅瑶仿佛被蛇咬了般,忙将那只手伸进袖子里。   这般异状,只有贴身服侍她的秋竹才能察觉,她虽没敢上前提醒,却免不了暗自嘀咕:好歹有小孩子在呢,这两个人的做派也太大胆了些。   秋竹得空便向傅瑶道:“不然还是让奴婢来照看小主子罢。”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省得打搅你们二位。   傅瑶一下子就听懂了,忙板着脸道:“不必了,他们跟着我很好,你忙自己的去吧。”   秋竹便知趣的退下,她本来也只是变着法子提醒一下,意思到了就行了。没办法,做主子的有欠妥当,少不得奴才们多留点神,省得带坏了下一辈就不好了。   傅瑶当着面不动声色,背地里却着实觉得臊得慌,自然这都得怪元祯,害得她在下人面前脸都丢光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无论元祯怎样挑逗撩拨,傅瑶都以孩子为借口,执意不与他亲近,只盼着他觉得没趣、自己便偃旗息鼓。   但是元祯此人有个特点,当着人的时候无人比他更正经,背地里偏爱动手动脚。任凭傅瑶怎么假做端庄冰清玉洁,也挡不住元祯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这人前人后的两副面孔,实在令傅瑶吃不消。   一直到回了京城,两人这番勾心斗角才宣告结束,傅瑶也获得了一线喘息之机。虽说回到老地盘,元祯只怕更得恣意猖狂,但好歹那是背着人的所在,不会有被人察觉的风险。   宫里一切如旧,与去时并无太大不同,事实上,皇宫里的几位巨头大部分都出动了,留下来的那些不得宠的嫔妃只有艳羡的份,但是傅瑶这回出行收获颇丰,猎得的野物不少,遂挑挑拣拣出些好的,命人给各宫里送去,也是代表太子的一番心意。   众人明知这种做法是邀买人心,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乐得坐享其成,何况那些皮货的确是好皮子,娘娘们虽不愁吃穿,想要些好东西还得看皇帝眼色施舍,如今太子妃这样慷慨大方,她们也就打从心底里感激傅瑶了。   傅瑶送给江太后的是一件墨狐皮大氅,已由裁缝精心裁制好,虽说现在天渐渐热了,可太后年老畏寒,到了秋日里还是用得着。   傅瑶也将江诚如的近况一五一十的汇报给太后,自然是只挑好的说,尽管她现在对江诚如的印象不及从前好,但江诚如毕竟是太后的亲眷,犯不着为这个令她烦心。   江太后听了倒是没说什么,只简单道:“她总能过好的。”   看来太后也很清楚江诚如的心性,傅瑶不得不佩服老人家的慧眼,难怪江诚如从前在太后身边侍奉了那么久,江太后始终对她淡淡,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又说了些在北蕃发生的趣事杂谈,江太后皱眉道:“听闻你们此行颇为惊险,又是狼群夜袭,又是皇帝险些遇刺,究竟怎么回事?”   这些事帝后都嘱咐了不许对太后提起的,省得老人家担心,不想老人家耳聪目明,依旧有所察觉。   傅瑶觉得再瞒下去也没意思,便将那位柔美人的作为一五一十的告知与她,只略去其中的惊险经过不提。   太后听了便不言语,只轻轻叹道:“她父亲即便有些冤屈,可她转投北蕃敌营,便是对大历不忠,她父亲九泉之下知晓也不能瞑目。”   江太后看问题永远如此老辣,可是忠孝难两全,换了傅瑶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她也会难以抉择。   所以她只简单的笑笑,“好在事情已经过去,太后也无须为此伤神了。”   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人,从此弃尸荒野,化为一抔枯骨,生命原是浅薄如斯。   “那么皇帝究竟伤情如何?”江太后关切的问道。   傅瑶笑道:“太后既然忧心,自己去看看不就成了?”   皇帝本来无伤,但是回程的时候,太医诊出来圣体有些心悸,开了安神定惊的药在调理。想来即便如成德帝这样杀伐果断的人物,亲历生死之时,还是会有所畏惧。   太后轻轻的叹了一声,“哀家再关心,皇帝未见得需要,罢了。”   她并非皇帝的生身之母,到底隔了一层。每常皇帝虽守着礼制对其毕恭毕敬,但真情流露与循规蹈矩毕竟有所不同,因了这个,江太后也没法像疼亲生子一样疼他,连探个病都得思前想后,省得关心变成了多心。   谁都没有错处,只是少了那一层血脉的维系,到底难以交托真心。傅瑶暗暗想着,她必得好好活着,好好保全这一条性命,不然到时她撒手去了,元祯为两个孩子另寻他人作母,她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心安的。   柔美人自己认了马血引狼一事,足可见得高氏母子的冤屈,可是君无戏言,皇帝是不能犯错的,已经下达的旨意也不能收回,最终也只是下令撤去了一半守卫,并未让高贵妃和元祈获得完全的自由。   皇帝的话说得好:“他两个若是聪明,不至于被人陷害利用,足见得还是自己蠢,这样的蠢货朕要来有何用?”   此话一出,那些想为安王求情的大臣也歇了心思,至于高氏母子会如何意难平,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罢了。   宫里少了作妖的人,生活平淡得近乎乏味,傅瑶只好趁着元祯不注意,抽空去上林苑骑骑马锻炼身体,余外便再无其他乐趣。   唯一值得动容的就只有一件事:张德妃的身子越来越坏了。当初她因舍不得远行才有意夸大病势,不想这话真个应验,他们出去的这几个月里头,张德妃不知遭了什么磨难,短短功夫就缠绵病榻不起。   傅瑶去看过她几回,只觉张德妃脸上半点肉也没有,只余一层薄薄的皮包着骨头,眼看着活不长了。可怜了三皇子,他还这样年幼,今后若无生母照拂,该如何是好?   夏天结束之时,张德妃也终于撒手人寰,皇帝命将三皇子抱给周淑妃抚养。这原是应当的,几个高位的妃子里头,数周淑妃为人最稳重大方,何况德妃在世的时候,她就常去长乐宫帮忙看顾料理,三皇子本就亲近她些。她又没有子息,定会衷心爱护三皇子。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一件恰到好处的事。   宫里向来是不缺新生命的,继张德妃的丧仪落幕之后,长久以来默默无闻的董美人却爆出了一个喜讯: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迅速地冲淡了宫里本就浅淡的悲伤。对皇帝而言,这块肉的意义更为重大:证明他并未完全年老——男人和女人都惧怕衰老,只不过女人需要的是停驻容颜,而男人,更多的是通过子嗣来显示自己的年轻。   红绡制成的床帐已从钩子上放下,外边只能影影绰绰瞧见里头的人影,傅瑶于是放心大胆地为元祯按摩赤裸的肩背:他的肉有时候结实的发硬,按在上面像按一块石头,自然这也是因为工作疲累的缘故,傅瑶正好趁机展示自己的贤惠。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我去拜见母后,见母后脸色很是黯败,宫人们回说,母后这几天都睡得不好。”   猜也能猜出什么缘故,每常哪个妃嫔得了势,赵皇后都得生半天气,更别说这回硬生生添出个龙子来。董美人固然算不得出色,可她肚子里那个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元祯仍是闭着眼,声音微微的,“既如此,你得空便多劝劝母后,劝不动也罢了。”   赵皇后自己喜欢生闷气,傅瑶哪有什么办法替她纾解心结,但是她也和赵皇后一样,对这个未曾出世的孩子略具戒心。天底下宠爱幼子的父亲不在少数,万一皇帝哪天昏了头,想改立太子怎么办?董美人据她瞧来是个良善的,可是权势富贵最能打动人,难保董美人生下皇子后不会成为他们的敌手,何况董美人的父亲在朝中官职也不低呢。   元祯一贯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大概以为自己的地位稳若泰山,可是傅瑶觉得,任何事物都不该太想当然,必得做足万全的打算才好。   于是她停下放在元祯肩上的手,在他耳边呵着气道:“殿下,我想着,是否让笃儿也去御书房走动走动?” 第126章 小产   凡事都得防范于未然, 未免董美人肚里那个出世后皇帝偏爱幼子, 不如趁早让笃儿占据了皇祖父的心。何况从前些时草原上养病的日子瞧来,成德帝对元笃的确很喜欢。   这样对巩固元祯的地位也有利:不管想不想, 储君之位是不可废的。若废了, 就等同于死路一条。   元祯只是意兴阑珊地点点头, “随你罢。”   傅瑶对这种消极的态度有些不满,她这样使心用计都是为了谁呀?眼前之人偏当没事人般, 难免叫她觉得痴心错付。   傅瑶怏怏地躺下去,元祯瞅了她一眼,忽然轻轻的笑起来,拥着她道:“阿瑶, 我倒是想着,趁着年轻, 再多生一个为好……”   言语里仿佛有意跟皇帝轧苗头似的,父子俩比着生。   傅瑶如同被蛇蛰了一口, 连忙挣离他的怀抱。这两年她抓紧锻炼, 好不容易让肌肤紧实了些,但是那放大了的腰身可不能复原如初了,若是再来一个,可不得前功尽弃了么?   何况她如今已经儿女双全, 再多些也是锦上添花, 而非雪中送炭, 何况生出来是个听话的还好,若是个顽劣的, 她可得操不少心。   傅瑶自然不可能说自己私心犯懒,而是故作天真的看着元祯道:“殿下对皎皎和笃儿不满意么?”   拿孩子来说事,顺理成章地做了她的挡箭牌。   元祯一脸正直的摇了摇头,“不是,孤只是觉得这东宫太冷清了,若再添几个人,或能热闹好些。”   敢情那些宫人太监在他看来都不算人的,傅瑶觉得很是无语,但是转念一想,元祯这种心思或许正代表了大多数古代士大夫的理想——定得儿孙满堂才算圆满的。   她懒得与元祯抗辩,拱了拱身子,将头埋进被子里。在古代这种缺乏有效避孕措施的条件下,她只有通过降低频率来减少命中率。   元祯岂肯容她安心睡觉,跟着她钻入棉被中,那样健壮的身量,难为他的动作还像水蛇一样灵活。   被子里两个人厮缠在一起,傅瑶挣脱不开,只能软语求饶道:“我累了,殿下不如明日再来吧。”   “无妨,孤帮你除了火,你会睡得更香。”元祯恬不知耻的说道。   这就是以后要执掌天下的太子呢,外表是一副明君皮囊,内里却是妥妥的昏君模样。傅瑶恨恨的想着,这么多年为何就没人看穿元祯的秉性呢?他究竟怎么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纯良无害的太子形象的?   虽然要利用年纪幼小的笃儿,傅瑶内心并不觉得十分愧疚,毕竟这也是为了笃儿的将来着想。   已经入秋了,天渐渐转凉,傅瑶为他紧了紧风帽,叮嘱道:“在你皇爷爷面前要听话,不许顽皮生事,不然惹恼了你皇爷爷,阿娘就罚你不许吃东西。”   这种幼稚的威胁对元笃来说并不管用,他几乎是冷淡的点了点头——当然冷淡也可能是傅瑶的错觉,毕竟元笃这小子从小面瘫,要不是他生在皇家,傅瑶还得担心他以后找不找得到媳妇。   她拍拍元笃的后脑勺,“去吧。”   便看着笃儿跟上他阿爹的步子,将小手放在元祯宽厚的手心里,父子俩一起上书房去。   元祯还不忘回头投来深情的一瞥,看得傅瑶眼角直抽搐:论起沉重知大礼,笃儿比他阿爹还强上许多呢,或许两个人的年纪该颠倒过来才是。   事情如傅瑶预计的那般,成德帝当日就留了笃儿用膳,看来即便知道有人讨好,皇帝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孙子,傅瑶便放了一半的心。听说皇帝还有心教笃儿认字,连元祯小时也不曾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如今祖孙三代齐聚在一起,御书房都快变成他们的会所了。   傅瑶自是乐见其成的,只是笃儿这一忙起来,皎皎的日子便乏味了许多。宫里的人口本来就少,同龄的更是少之又少,每常皎皎总是同昌平、笃儿两人说笑玩闹,少了个笃儿,便失掉一半趣味。   她在傅瑶跟前抱怨了几句,傅瑶便笑道:“怎么不找你小叔叔去?”   三皇子失了生母,正在孤苦伶仃的时候,虽说小孩子或许还不懂什么叫心绪沉痛,但若有人宽解他陪他作耍,他或许能及早走出丧母的阴影。   皎皎摇了摇头,“淑妃娘娘看的紧,不让我和姑姑见他。”   三皇子也到了读书进学的年纪,听说周淑妃已请了一位渊博的先生,早早地为元福启蒙。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皇帝将三皇子交给她抚养,她自然得负起教育的重责。只是这般性急,傅瑶总觉得与周淑妃平日淡泊的形象相悖。   她捏了捏皎皎的肩膀,“随阿娘去看看董美人吧。”   董美人自从有了身孕得陛下看重,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宫室,虽比不得四妃那样宽敞富丽,但就她现在的位分而言,已经相当奢华了。   傅瑶去时,李昭仪正坐在床头同董美人说话,一旁的昌平却似猴儿般坐立难安,见到傅瑶母女,立刻欢喜的站起身来,“傅姐姐,你也来了。”   傅瑶将一株雪参交给殿中的宫人,上前笑道:“许久不曾探望美人,今日恰好得空,就来看看。”   董美人脸上有些为人母的羞涩矜持,“有劳太子妃费心了,皇后娘娘也才托人送了几株上好的山参过来,太医说正好用得上。”   赵皇后身为六宫之主,面子功夫一向做得最足,只是她送什么礼也不跟傅瑶通个气,险险重了样儿,倒叫人笑话。   好在她们婆媳不睦也不是什么秘密,傅瑶厚着脸皮挡一挡就过去了。她也寻了张杌子在床边坐下,瞅着董美人微微凸起的腹部道:“美人这肚子不怎么显,几个月了?”   董美人道:“才刚刚四个月,太医说母体孱弱,胎儿会生得瘦小些,但只要注重调理,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她看着皎皎笑道:“皎皎,马上又有人陪你玩了,你喜不喜欢呀?”   “不喜欢。”皎皎断然摇了摇头。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傅瑶也暗暗捏了一把汗,后悔来之前没有叮嘱皎皎,说出这样不该说的话。虽说童言无忌,可有身子的人难免多心,恐怕董美人还以为是她教的,从此视她为敌,那就麻烦了。   正愁如何圆过去,就听皎皎扁着嘴道:“她们都说马上又有一位小叔叔,年岁比我小,辈分却比我大,我才不愿意呢!”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捧腹,李昭仪眼泪都快笑出来,“瞧你这孩子心眼小的,辈分算得什么呢,谁还敢小瞧你不成?”   又推搡着傅瑶道:“这孩子倒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成日家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正经大事却不留心。”   傅瑶颇觉汗颜,她在这宫里可不就是混吃等死嘛,除了死生之外,还有什么大事?   当然皎皎说了这些话,尴尬的气氛立刻消弭无踪了,童言无忌在这时倒成了好事,董美人柔和的笑道:“那就借女孙吉言,助我一举得男吧!”   她扭头看着傅瑶等人叹道:“我也不求多的,只想有个孩子,不至于落得晚年孤清罢了。”   话是这么说,众人彼此心照不宣:若仅仅为了热闹,也不必硬要求个皇子了。只是在这宫里,有了子嗣才有依靠,董美人这样的心思也无可厚非。   正说得热闹,就见侍女来报:“美人,小厨房的药煎好了,您现在可要服用?”   为保胎气稳固,董美人一直在喝太医开的安胎补药,一顿都不落下。她点点头道:“端上来吧。”   李昭仪便趁势告辞,“那妹妹好生休息,本宫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董美人靠在枕上,也未肯欠身,只含了一缕矜持的微笑,“劳烦姐姐了。”   待出了殿门,李昭仪便向傅瑶皱眉道,“自从有了身孕,董美人的气质也不比从前了,从前多么做小伏低,如今倒跟怀了个金元宝似的。适才我去了半日,她像个菩萨在床头坐着,好像只有她才算得尊贵之人,真是好生气闷。”   李昭仪虽性情随和,但宫中规矩为大,董美人见了她却不行礼,也难怪她生气。   傅瑶微微一笑,“董美人身怀龙裔,脾气自然骄傲些,昭仪娘娘您心胸豁达,不跟她计较就是了。”   李昭仪是个快人快语的,一向言语胜过行动,虽然生气,发两句牢骚就没事了。傅瑶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两句,她那点不快也就荡然无存了。   两人正要下阶,忽闻身后传来嘈杂之声,继而就看到侍女们行色匆匆,有一个甚至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李昭仪逮着一个宫女问道:“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那宫女虽急切,还是施了一礼回道:“董美人喝了那碗补汤就嚷嚷着腹痛,奴婢们正要去请太医过来。”   李昭仪同傅瑶面面相觑,对这突然的变故同样惊讶。 第127章 谗言   董美人的孩子没能保住。   太医们忙忙碌碌折腾了半宿, 结果还是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出来, 而据那围观的好事者道,光血水就接了半盆子, 更别说断断续续的呻吟是多么凄惨了。   傅瑶没有亲自去瞧, 她实在是害怕。初来深宫之时, 她的确怀着许多恶劣的假想,但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 她反而觉得这宫廷不及预想中那般可怕,蠢钝如郭氏女,刚愎如赵皇后,都不曾对她平静的生活有半分影响, 元祯更是一心一意地护着她。或许正是他的保护一点一点麻痹了傅瑶的意志,如今她骤然听闻这样的惨象, 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   事出必有因,董美人的小产非关意外, 乃是人为。皇帝雷厉风行, 下令严查,很快就有宫人受不住刑,供出幕后主使——原来负责煎药的宫人中,有一个便是从前侍奉过高贵妃的婢女, 正是她得了高贵妃的授意, 暗中将一味附子掺入药罐中, 意图除去董美人腹中的胎儿。   安王已经与储位无望,高贵妃却还是这样孜孜不倦, 足可见其人丧心病狂。皇帝勃然大怒,命将高氏打入冷宫,五日后赐死。安王拼死入宫说情,也被皇帝踹了一记窝心脚,当时便晕厥了,被人抬回安王府,据闻至今未醒。   一时间,整个皇宫都笼罩着愁云惨雾之气。   傅瑶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对董美人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心中还是有几分窃喜的。高贵妃这种近乎自爆的举动,除掉了可能出世的四皇子,也间接毁灭了她自己,如此元祯的太子之位就更加稳固了,傅瑶其实该感谢她才是。   出于一种莫名的歉疚,傅瑶带着几样补品去看望了病榻上的董美人。董美人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情绪低沉且暴躁,不愿意见任何人,连傅瑶送的补品也扔了出去。如此,傅瑶就是想劝慰她也没法子。   她怏怏地回来,就见秋竹在她跟前欲言又止。   傅瑶最见不得别人态度鬼祟,便皱眉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秋竹屈膝回道:“冷宫里的高氏托人传话,想见您一面。”   高贵妃都要死了,还见她干嘛?若说是恨她,这回的事是高氏自作自受,赖不到她头上。   但是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奇怪,越是有一点神秘的影子,就越是想探究个清楚。何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她真能从高氏嘴里听到些秘密也不一定。   傅瑶思忖一会,带上秋竹和常远一并去往漪澜殿。常远身手了得,即便高贵妃有什么鬼心思,也会立刻被其制服。   她许久不曾来到这个地方,如今骤然一瞥,才发觉它与记忆中已大不相同。从前的漪澜殿该是何等富丽,如今却尘灰遍布,蛛网密结,若说以前还有一丝人气,现在怕是连鬼都不肯住了。   常远用力推开厚重而紧闭的大门,一股扬尘扑面而来。傅瑶用手绢掩住口鼻,全程皱眉走过去,只觉里头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人声。   大堂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傅瑶仔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那是曾经的美人高贵妃。她大概多日不曾梳洗过,头发上结了厚厚的油垢,衣衫破烂不堪,连面容也黯淡无光。   但是她的眼睛仍是亮的,看得出精神很足,傅瑶暂且放下心,看来这位娘娘还没有变得疯疯癫癫——发了疯的女子可不好对付。   她上前一步,俯视着那人唤道:“贵妃娘娘。”   皇帝未曾废去高氏名位,傅瑶也不肯落人话柄,但是要她还向高贵妃行礼,那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高贵妃轻轻的一笑,模糊间竟有一点从前的娇媚和动人,“难为太子妃还肯见我,本宫真是荣幸之至。”   傅瑶冷眼看着她,她本来觉得高贵妃还没疯,但是听了这句话,又觉得她的神智还不是那么清楚——都到这个地步还不认命呐。   高贵妃眼珠转了转,“我有几句体己话想同你讲,不知太子妃可否屏退众人?”   傅瑶四下环顾,并未见到什么可以充作凶器的工具,心中略略释虑,遂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出去吧。”   秋竹常远对视了一眼,垂目退出,他们知道分寸,自会在门外候着,一有不测便冲进来,以免高贵妃的奸计得逞。   高贵妃掩上门,轻轻笑道:“太子妃也觉得是我令董美人小产的吗?”   “不是你还有谁?”傅瑶反问她。   赵皇后虽有些拎不清,却还不至于将一个小小的美人放在心上。而在这宫中,既有雄心、又有胆量的,就只有高贵妃一个了,何况她的手一向伸得很长。   高贵妃脸上掠过一丝自嘲,“是啊,反正我已经满身污名了,再多一桩也没什么。”   她忽然一拂裙摆,郑重的在傅瑶跟前跪下,“妾身自知性命难保,可是安王……妾身实在放心不下。”   她忍了忍泪,眼眶中似有晶亮溢出,“妾身知道太子与太子妃都是秉性纯善之人,惟愿在妾身去后,能保全安王性命,留他后嗣有人,妾身九泉之下亦能心安了。”   自称妾身,证明她已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显然高贵妃自知必死无疑,但是元祈是她唯一的骨血,她尽力也想保全这一个儿子。   傅瑶叹了一口气,扶住她的胳膊道:“娘娘先起来。”   “你答应了?”高贵妃眼眸掠过一丝窃喜。   傅瑶摇了摇头,“我不能。”   “为何?”高贵妃语气又气又急。她都已经放下身段尽量讨好,为何傅瑶却连这点请求都不愿答应?   傅瑶直视着她,“娘娘自己也清楚,储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纵然太子殿下不计前嫌,可是安王的性子你也知道,万一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莫非太子殿下还得反过来护着他不成?”   她郑重的拜了一拜,“请恕我不能依从娘娘之命。”   “太子是太子,你是你,即便太子不肯,你在他耳边劝说几句,劝得他改变心意不成么?”高贵妃不肯放过一线希望。   傅瑶坦然看着她,“娘娘须知,我和太子殿下本就是一心的。”   高贵妃哑然看着她,只觉这女子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固执,不易打动。半晌,她轻声道:“你就这般肯定太子是真切的喜欢你?”   这个问题傅瑶私底下猜想过无数回,可从别人耳里听到还是头一遭,心中不免有些怪异。她尽量镇定的说道:“否则娘娘以为呢?一个出身平庸的女子,若不是太子抬爱,如何能由良娣擢升至太子妃之位?”   她想高贵妃大约有些嫉妒她。论家世,论样貌,论才华,高贵妃无不做到了女人的极致,如今却落到这般收场,也难怪她心气不平了。   高贵妃听了这句话,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连着几日水米不进,她的声音粗嘎嘶哑,听起来简直比林中的夜枭还渗人。   傅瑶皱眉看着她,再一次疑心高贵妃是否有些精神不正常。   高贵妃半晌才收住笑,妩媚的瞥了一眼道:“你怎会这么想,家世不正是你最大的资本么?”   “此话何解?”   高贵妃的眼珠滴溜溜一转,起身绕着她徐行,腌臜的裙摆拂过她鞋面上,“从前我也以为,对一个皇子而言,妻族势力越大,对他的助益也就越大,可如今我才明白,陛下最忌讳的就是这样的威胁。我当初犯了多大的蠢,千辛万苦为元祈求得骠骑将军孟氏女为妻,不想却惹得陛下忌惮。回想起来,恐怕从陛下同意指婚的那刻起,已经将我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   她一双眼睛锐利的盯着傅瑶,“倒是你那一声不吭的太子殿下,表面上娶了一个家世平平的女子,显出他多么淡泊,其实还不是为了让陛下放心。我也是真蠢,还以为他不争不抢,被美色冲昏头呢,其实他对那张龙椅盯得比谁都紧,咱们都被瞒过去罢了。”   傅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咯噔了一下,高贵妃话虽然意在挑拨,却也正是她的疑惑所在。   她冷着脸道:“你少在这里白费唇舌了,我凭什么要信你?太子若是你说的那种人,只怕早已经妻妾成群了,何必巴巴的为我惹人闲话?”   高贵妃嗤笑一声,“当皇帝后的三宫六院可不强似许多吗?他现在哄着你,赚一个痴情的名声,又得了陛下的青眼,人人还都称赞你们夫妻伉俪,这样的美名可不易得。你如今只管做梦好了,等他登了基,还不是会将你一脚踹开?你瞧我不就是榜样,皇帝从前多喜欢我,如今还不是说杀就杀,男人的情话最信不得,也只有咱们这些蠢女人痴痴的相信罢了。”   她围着傅瑶,愈走愈疾,转陀螺似的,还伸出一只手指着她,格格的笑着,脸上的模样如痴似狂:“傻子,傻子!咱们都是傻子!”   这一回傅瑶终于相信她疯了,而且高贵妃身上有一种隐约的臭气,一种近乎腐败的气味,是她所不堪忍受的。   傅瑶起身便向外走去,留下高贵妃一人在殿里独舞。   秋竹常远已候了半日,见她出来,两人急问道:“主子没出什么事吧?”   傅瑶微微一笑,安抚他们道:“没有,我安然无恙。”   她稍稍抬头,只看见浩渺的蓝天,秋风起时,有幽远的桂花香气传来。味道极淡,绝称不上刺激,可是傅瑶按了按眼眶,仿佛叫那股香气呛得鼻酸泪流似的。   秋竹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主子你没事吧?”   傅瑶仍旧报以她一笑,“没事,殿里太闷了,我站在这里吹会儿风。”   秋竹也只好由着她。   傅瑶望着莽莽苍苍的天色,只觉一颗心又来到草原上,广阔而居无定所。高贵妃的一席话固然不足以摧伤她,却是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激起她掩藏许久的不安来。   元祯果然喜欢她么?她扪心自问。   刚来的时候,傅瑶有些怕他,应该说对于整个皇宫都存有畏惧,是元祯用自己的一举一动渐渐令她放下戒备,而傅瑶,也从最初的胆怯拘束到如今可以落落大方的相处,这其中,元祯功不可没。傅瑶甚至觉得,两人已经到了相濡以沫的境地。   但是近日这些疑虑重新被勾起来,细思以前种种,元祯对她的态度太奇怪了,这世上哪有人无缘无故便对人好的,就算一见钟情,那也需要时间加以巩固,绝没有一开始便情根深种的道理。傅瑶在接受元祯好意的同时,总是一边高兴一边畏惧,现在想想还是畏惧多一些,归根究底,是她不相信自己能拥有真挚的爱情,或者说她不相信这种爱情能是元祯这样的人给予她的。   大约还是高贵妃的理由更能说得通罢,所谓夫妻之情,本就不是能长久存在的东西,即便起源再真,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质,倒是装出来的或许能天长地久。那么,她早早认清楚了也好。   傅瑶望着前路,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扶着秋竹的手道:“咱们回去吧。”   这会儿她心底的波澜已经烟消云散了。即便真是逢场作戏又如何,但既然元祯选定她来演这出戏,而非旁人,就证明她并非毫无价值。作为一个从中渔利的戏子,她合该尽到自己的本职,扮演好这个贤妻良母的角色,这样,才是皆大欢喜。   天渐渐擦黑了,晚饭早已呈上来,皎皎在昌平处玩闹了一下午,腹中早已饿得咕噜咕噜叫,她趁元祯不注意,想拣一块烧茄子尝尝。   元祯伸筷在她小小的手背上轻敲了一下,板着脸道:“阿爹平时教你的规矩是什么?阿娘还没回呢,怎么就忍不住了?瞧瞧,笃儿都比你经得住饿——他还比你小好多呢。”   元笃安安静静的挨着元祯坐着,间或朝她瞅上一眼。   皎皎不满的撅起嘴,朝元笃扮了个鬼脸,没有得到回应,终忍不住耍起赖来,“阿爹偏心,为什么要我们陪阿娘饿肚子,不是很不公平吗?我比阿爹阿娘小好多呢,当然不及你们耐饿。”   她近来越发口齿伶俐起来,诡辩如元祯都常常被她说得噎住。譬如现在,明知她是在无理取闹,偏偏听起来还觉得很有道理,元祯只好将脸更板起几分,“胡闹,你再吵嚷,阿爹就罚你不许吃饭了。”   这一招很有用。比起晚些用膳,显然是饿着肚子更为可怕,皎皎吓得不敢作声,只用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用力瞪了他几下,谴责元祯的不公。   父女俩正僵持不下,可算见到傅瑶主仆踩着门槛进来。皎皎恍如见了救命菩萨般,立刻飞奔扑入她怀中,软软的唤道:“阿娘!”   这个时间点撒娇,可见是被饿的。   傅瑶微微一笑,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顺势在元祯身旁坐下,道:“殿下,咱们开饭吧。”   “诶。”元祯应了一声,便去吩咐小厨房的人将汤热一热,还不忘忙里偷闲看傅瑶一眼。   仿佛这辈子永远看不够似的。 第128章 矫情   大约为了保留死前的最后一丝骨气, 高贵妃没有选择赐死, 在宦者带着一条白绫来到之前,她用一把银剪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傅瑶听后只是沉默以对, 人固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 或轻于鸿毛,但是高氏的死显然并不属于这两样, 只是落得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别人听见了,也只会轻轻地哦一声:“漪澜殿那位死了吗?”   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只是高贵妃临终前的话不能令她不在意,傅瑶抽空便向元祯问道:“高氏抵死不认谋害皇嗣,殿下以为如何?”   元祯有些惊讶的瞥了一眼, “你去看过她?”   傅瑶微微低眸,“是, 有些事想要问清楚。”   元祯蹙起眉头,“抵死不认, 也不一定是真正清白, 或许是心存侥幸也说不定。”   也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认与不认都是一死,只有将真相烂在肚子里,她才能保住自己的名誉, 保全安王的声名。这样看来, 高贵妃的演技倒是不错。何况皇帝已经下令风光大葬, 至少面子上不会追究这件事了。   傅瑶于是点点头,对他的意见表示首肯。   “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元祯冷不丁问道。   其实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句问话, 可是傅瑶心里有鬼,差点以为自己泄露了心事,遂匆忙摇头,“没什么。”   元祯露出温煦的笑意,“那就好,我怕她对你意图不轨。”   傅瑶这一生见过的男子不多,元祯可谓是其中笑意最明朗的一个,但面对这样灿烂的笑容,她心底却有一种模糊的悲凉之感:假作真时真亦假。高氏的话即便是挑拨,她心中的疑影却挥不去了。   说她矫情也罢,但一个女人一生能任性得几回?她宁愿现在将心肠冷下来,省得自己一头情热,却如飞蛾扑火焚尽自身。   傅瑶打起精神问道:“安王那边情形如何了?”   “仍昏迷未醒。”元祯说道。   元祈的病势如此沉重,眼看着要步上他母亲的后尘,但即便这样,成德帝也未有一日亲往探视,只嘱咐了太医好生照料。由此见得高贵妃的话也不无道理,都说最毒妇人心,其实比之男人的心狠,还是远远不及。皇帝不止毁灭了高家,也间接毁灭了这个儿子,尽管在他看来是不成才的,当不得大用。   安王殿下的葬礼就这样风风光光办下去了,尽管未曾留下后嗣,但这也不成问题,以后从宗族里挑一个过继就是了。只是他府中那些侍妾们未免有身世悲凉之叹,安王英年早逝,可她们尚且年轻,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就得孤苦伶仃过一生吗?   陈氏进宫的时候也道:“你三婶瞧着琳丫头实在可怜,有心让她另觅归宿,只不好开口,思前想后,还是让我来求你。”   傅瑶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今日后悔的时候,三婶当时为何定要将琳妹嫁到王府呢?”   陈氏叹道:“你三婶眼皮浅,又喜欢怄气,可是七丫头也实在无辜,毕竟姐妹一场,你看在情分上,能帮还是帮点吧。”   陈氏就是心肠软,以往三夫人也没怎么对她客气,可是瞧着傅琳的遭遇,陈氏还是忍不住可怜起这孩子的处境来。   傅瑶自己倒不是心狠,只是一向懒得管闲事,但陈氏既然提出了,且傅琳年纪轻轻,让她守寡终老也实在为难,傅瑶于是应了下来。   只是这样的事并无先例可循,俗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是嫁进皇家,一只脚踏进去便收不回来。虽说安王早逝,傅琳也未曾生下一男半女,但女子改嫁说出去总是难听。   傅瑶思前想后,命人请安王妃进宫来。   她本以为得费一番唇舌,谁料孟扶男的性子比她想象中更为爽直,开门见山道:“此事不劳太子妃细说,妾身早就有意将府中姬妾放出,免得耽搁她们终身。”   孟扶男遍身缟素,头戴白绢,面容虽有些疲倦,看来并非悲伤所致,只是操持忙碌而已。当初高贵妃硬求来这一桩婚事,想必孟扶男心中也不怎么甘愿。换了傅瑶处在她的位置,或许还得高呼万岁,庆幸自己终于解脱了。   当然这种情绪是不能表露出来,装也得装得难受一点。傅瑶恰到好处的垂下眼眸,声音里的惊讶却还是泄露出来,“王妃早就有此打算了么?只是这么一来,于王妃的名声怕不好听。”   孟扶男身为安王正室,自然是要守着的,且安王已去,王府里便是以她为大,她要将那些姬妾侍婢留下来,旁人也不敢有什么怨言。但她这么一放,旁人或许反倒疑心她悍妒不能容人,夫君一走,便急着发落眼中钉肉中刺。   孟扶男抿了一口清茶,浅浅笑道:“流言而已,何足畏惧。”   傅瑶颇为敬佩的看着她,若非太子与安王势不两立,她与孟扶男或许能成为很好的一双妯娌。   出于一种诡异的同理心作祟,傅瑶劝道:“王妃也别太难过了,往后日子还长,莫伤心坏了身子。”   “伤心?”孟扶男诧异地看着她,忽然扑哧一下,“我为何要伤心?”   她可真敢说。   傅瑶忙命宫人掩上房门,免得这股喜色被人瞧见,惹来闲言碎语。   她脸上免不了有几分尴尬,“这样的话,王妃还是别胡说罢。”   孟扶男摇头道:“并没有哄你,我与安王本就了无情分。自从成婚以来,我与安王甚至未曾圆房过。”   “安王怎敢如此冷落你?”傅瑶大吃一惊。骠骑将军的女儿,那可不是谁都能高攀得起的,何况高贵妃为此出了多少力,元祈这样不是让高氏的心血前功尽弃么?   “不是他冷落我,是我不让他沾身子。”孟扶男神色从容的说道,“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何必让这种人玷污了去。”   这话说的傅瑶都不好接下去了,尽管也是事实。但是安王刚刚过身,说死人的坏话总归不敬,这位安王妃也算得不畏世俗的奇女子。   孟扶男将那盏清茶一饮而尽,起身告辞,“妾身府中还有事,就不打扰娘娘了。”   傅瑶送她至连廊下,孟扶男扶着柱子,有些忧悒的回头一笑,“自然,太子妃与我是不同的,太子殿下是好男儿,也请您多心疼他才是。”   她裹上披风,施施然而去。   傅瑶站在原地,倒呆立了片刻,孟扶男说这话是何意,莫非她对元祯有意不成?但几时见她与元祯接触过?孟扶男虽然落落大方,却也恪守闺范,轻易不怎么出门,可是听她方才的意思,似乎她比傅瑶还要了解元祯许多。   傅瑶心中陡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既纳闷,又有些酸酸的。   她返回宫殿,正要唤秋竹将消息递回家中去,却不见秋竹人影。   叫小香来,小香噘着嘴道:“主子您不知道,秋竹这些天往御前跑得可勤了,莫说您时常见不到她,连我见一面都难呢。”   傅瑶诧道:“这是为何?”   秋竹一向本分,总不至于生了鱼跃龙门之心,想去勾引皇帝吧。   “还不是因为常远在御前当差,把她的魂都勾去了。”小香愤愤不平的说,“也没见那常远有什么好的,长得五大三粗,又不知体贴,也就秋竹傻才把他当个宝。”   傅瑶很能理解她这种心理,一道玩的要好的小姊妹,哪一个萌动了春心,其他人定会代为挑挑拣拣一番,如同家中的父母兄弟一般关切,也是她俩感情好才会如此。   当然小香也有一定程度的羡慕嫉妒恨,哪个愿意成日看到别人卿卿我我呢,那不是存心虐狗吗?   傅瑶就没想到自己和元祯平日的恩爱举动也很招人恨,只温和的笑道:“好了,别管她了,横竖她没耽搁差事就行。”   其实她对这双小情侣也有几分羡慕,诚如小香所说,常远是个一根筋的莽汉,但他至少是容易读懂的,有什么心事光从外在的情绪就能瞧出来。可是像元祯这样的人,你想要弄懂他,简直比读完一本牛津大字典还困难。   傅瑶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再这么叹息下去,很快就要进入更年期了。   结果还是另遣了一个小宫人回傅家,告诉她们安王妃愿意放人的消息。傅瑶的仁义就只能尽到这儿了,后续爱怎么着,都是三夫人她们的事,傅瑶就懒得去操心了。   安王一走,皇帝对元祯这位太子越发重视,每日晨起出去,有时或到戌时才回来。除了考校功课外,连奏章也偶尔过问他的意思。当此大任,元祯越发兢兢业业,不敢有误。   这晚更是迟,傅瑶早已沐浴完毕,喝了半盏茶,在抱厦里坐了半天,迷迷糊糊的竟打起盹儿来了。   小香见状,将火盆往跟前拢了拢,看着那暖融融的火光,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深秋天寒,人本就容易犯懒,长夜漫漫,小香也觉得困意渐渐上来。   正在她眼皮上下打架之时,忽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睁眼瞧时,却见太子缓步跨过门槛。   小香一个激灵,正要将傅瑶叫醒,元祯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自己悄悄上前,解下大氅将傅瑶裹在怀中,颔首示意她下去。   小香有身为电灯泡的自觉,何况不需人服侍正好,她也可以安心睡个懒觉,遂施了一礼,美滋滋的告退。   直到被搬回寝殿床上,傅瑶才睡醒惺忪的醒来,两只胳膊还搭在元祯脖子上,她含糊不清的道:“殿下回来了。”   元祯将她两只玉臂放下来,塞回锦被里,有些心疼的道:“天越发冷了,你还在外头冻着,也不怕着凉生病。”   傅瑶柔柔的一笑,“殿下处理政事辛苦,我受点冷算什么。”   她自己知道是何缘故,并非体贴元祯的一片衷肠,只是不能心安而已。一定要亲眼见到他,才能切实感受他的存在,保证这个人不会突然离自己而去——高氏那席话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影,恍惚间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必须想法设法的抓住。   元祯微微皱起眉头,旋即放松了笑道:“你近来倒是越发古怪了。”   当然古怪,傅瑶好不容易才做到同这个人平等相处,如今却又回到了从前柔情满怀讨好的程度。当然这种差别,不仔细体会是体会不出来的。   归根结底是她没有自信。   傅瑶不想在这个话题多做纠缠,撑起精神笑道:“殿下饿不饿?是否让小厨房弄点夜宵来?”   元祯点头。   小厨房送上来两碗热腾腾的酒酿珍珠圆子,扑鼻甜香中带着馥郁的淡淡酒味,闻着就让人心醉。   傅瑶用小勺拨弄着那一粒粒珍珠大小的圆子,笑道:“还没到十五就吃起了汤圆,总觉得有些奇怪。”   元祯慢慢的饮着汤汁,道:“讲究这个有何意义,毕竟不是回回都能赶上月圆的。”   “是啊,人间总是团圆难呐。”傅瑶不无感慨的道。   元祯又瞅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哪?可不像平时啊。”   傅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怎么莫名其妙就流露出怨妇气质了?她还没到成怨妇的年纪呢,何况还是那种她最看不起的、拽文含酸的文艺怨妇。   傅瑶讪讪的举起空碗,“够不够?我再去为殿下盛一碗来。”   元祯摆手,“不必了,吃多了容易积食。”   他拉着傅瑶在床上躺下,问她道:“今日安王妃是不是来过?”   傅瑶心头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殿下怎么知道?”   她本就心里有鬼,元祯的话更激起她进一步的猜疑。   好在元祯面色仍旧平和如常,“是张德保瞧见了告诉孤的,你找安王妃进宫有何事?”   还好是从别处听来,不是他自己留神,否则傅瑶定会疑心他同孟扶男有何首尾。她用绢子拭了拭嘴,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来,“没什么,只为我那七妹的事。”   身在封建社会,改嫁毕竟是件难听的事,她不想元祯因此看轻傅家,所以只点到即止。   然则元祯颖悟非常,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非但不吃惊,甚至笑了一笑,“你婶子若挑中了合适的人选,朕倒可以帮忙说说情。”   现在三夫人已经成了他们夫妻间的趣谈了,傅瑶听着可不觉得怎么光荣,忙道:“千万别,她们家的事就让她们自己解决吧,殿下别带累了自己的名声。”   况且元祯的脾性虽好,傅瑶可不希望三夫人得到太多的纵容——她那种人,就该挫挫她的锐气,否则也太得意了些。   但是她拒绝得这样干脆,元祯的好意不免受到了冷落,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傅瑶闷头闷脑的坐着,有心想问问他与孟扶男是否早就相识,奈何问不出口——即便问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别人是堂堂大将军的女儿,出身既高贵,且腹有诗书,还有领兵之才,容貌虽然略逊,但综合素质比自己这个绣花枕头强多了。   纵问了也是自取其辱。   傅瑶只好默默无言。   元祯专注的看着她,在昏黄的灯火下,她美得像一幅静态画。   只是这幅画看着有些单薄。元祯捏了捏她的肩膀,只觉肩胛骨突突的硌手,不禁皱眉道:“怎么这时节反而变瘦了,不都说秋天是长膘的季节吗?”   这人有时候真不会说话,傅瑶白了他一眼,“殿下以为我是牛马那样的畜生啊?”   骂归骂,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还是让她扑哧一笑。   元祯也不觉莞尔,“像你这样的美人,笑起来总比不笑好看。”   傅瑶才知他是故意逗她笑的,假意恼道:“是是是,我又瘦又丑又难看,碍着殿下的眼了,外头肌肤丰泽的美人多得是,殿下只管找去,我即便瘦成了人干,也用不着殿下管我!”   这就纯属无理取闹了。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这样闹,简直是像在元祯面前找存在感似的,仿佛不如此元祯就注意不到她。   元祯紧紧地搂着她,“孤哪是嫌你,孤是心疼你。”一面用口唇捕捉她的耳垂、下巴、面颊上柔嫩的肌肤,在寒冷的秋夜里,如同一把火点燃傅瑶身上的各个角落。   傅瑶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劲,克服所以的羞赧,反过身开始回应他。她的主动,元祯往往把持不住,她就是知道才这么做的。   身体的本能,通常会随情绪的波动而变化。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想从身体上留住这个男人,还是从情感上留住这个男人,她现在完全是凭直觉行事。   至少这一步并没有走错。当傅瑶遍身细汗的从元祯宽阔的胸膛上滑落时,她心底的焦虑减轻了许多。怪道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前人总结的经验真很有道理。   临近年关了,宫里还是依旧冷情。高氏母子毕竟过世未久,纵然皇帝不介意,众人也不敢露出十分欢喜来,那不是自讨苦吃么?因此,连赵皇后也没兴致大操大办。   昌平为此无精打采,傅瑶倒是无可无不可,她本就不喜欢年节时的热闹,说实话,还觉得吵嚷得有些头疼,宁可缩在自己的安乐窝里自得其乐。   日子一天天回到正轨,皎皎和笃儿也在肉眼可见的成长之中,傅瑶身为人母,肩上的担子不轻,忙忙碌碌的,也就无暇去顾忌自己那些伤春悲秋的心事了。   好在除了两个孩子之外,东宫其余的事并不需要她费太多神,宫人们经过一番换血之后,新来的都由秋竹和小香这两个亲自教导过,就算不能干,总还知道听话,光这一点就省了不少心。   倒是最近的秋竹让傅瑶有些担忧,看着她一趟趟往常远那儿跑,傅瑶总担心她被常远引诱着失了身子——常远虽老实,秋竹也稳妥,可是年轻男女哪有不爱偷尝禁果的,何况她和元祯从前还做了不少坏榜样。   傅瑶便叮嘱她道:“你两个闹归闹,千万别做出什么不才之事来,不然违反了宫规,连我也保不了你。”   秋竹红了脸,“主子说什么呢,我岂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   “你的为人我当然清楚,”傅瑶正色道,“我也不同你开玩笑,此事马虎不得,你自己多注意就是了。” 第129章 南巡   秋竹垂首应是。   这之后她果然与常远减了来往, 有几回常远悄悄摸摸来寻她, 秋竹也冷着脸回避不见。   傅瑶倒觉得自己有棒打鸳鸯的嫌疑,狠心拆散了有情人, 得闲又将秋竹找来劝说, 让她知道把握就好, 也别太避讳了。   秋竹脸上有些热辣辣的烧,半晌才讷讷道:“其实, 真应了主子的话……”   原来常远见她来往亲密,不免胆气愈壮,有几回发乎情,险些不能止乎礼。秋竹也怕两人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所以才刻意远着他。   傅瑶听完始末,对秋竹的自制力大为赞赏, 又觉得这样耗着太过无情,便道:“你若是心急, 我便请太子殿下将你指给常远, 好不好?”   谅来一个小小侍卫而已,皇帝应该肯放人的。   秋竹拨浪鼓似的摇头,“奴婢的事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如今只想安心将主子伺候好, 待主子您登上皇后之位, 再来安顿婢子的终身也不迟。”   她这是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但傅瑶却觉得那太过遥远了,谁知道元祯何时能接替成德帝的位置?再说了, 宫廷之中瞬息万变,到时能坐上凤座的未必是她。   傅瑶近来常有这样的隐忧,元祯若对她真心自然是好,如若不然,将来找人取而代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所有的命运,如今都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自己已无力变更。   这样的担心她自不会告诉秋竹,只勉强笑了一笑,“那好,咱们做个约定,等你到二十五岁,即便我仍未成为皇后,也一定要将你放出去了。”   秋竹含泪点了点头。   平淡乏味的年关就这样度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提得起兴致,就连开了春,御花园的花团锦簇比之往日也有些黯然失色,仿佛亦在哀悼两位皇子的辞世——董美人腹中的皇嗣未知男女,然而所有人潜意识里都认为那是个男胎,连皇帝也这么想。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夏,大约皇帝觉得宫内的气氛太过凝重,终于想到出去散散心,这回他的目的地是江南。   去年才去了北蕃围猎,这回又要南巡,看来这红墙内的生活也不是她想象中那般一成不变,偶尔还是有些趣味的。何况这算是公费旅游,也不必自己出资,实在是经济划算得很。   何况这回没有高氏母子同行,理论上应该更加清静自在。   只可惜,江太后还是不打算同去。傅瑶去寿康宫请安,说起此事时,语气里很有些依依不舍,“太后老闷在宫里有什么趣儿,得空多出去透透风才好。”   她对江太后,其实有几分将她当亲祖母看待,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肯施与她亲情的就只有江太后一位。至于傅家虽是血脉相通,可傅瑶从未将她们视作亲人过,陈氏虽好,毕竟见面的时候少,而且傅瑶明知自己占用了别人的身子,苦于不能分说,心底难免隔膜。   她一边给江太后捶背,一边听这位老人家说道:“哀家老了,哪能和你们年轻人一样玩闹,光是站在船头就得发晕,万一一跤跌死在水里,还得连累你们为我收尸。”   傅瑶嗔道:“太后怎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太后望了她一眼,笑容有些落寞,“到了哀家这个年纪,哪还管什么吉利不吉利,迟早都要走那一步的,哀家倒盼着早些见到先皇,赶在转世投胎前,再陪他一些时日,也就了了愿心了。”   傅瑶听着只是默默。先帝对太后只是尊重,并无深情,当初立她为后,也只是因她无嗣,为了保证皇权的稳固。可是对江太后而言,先帝却是她毕生的丈夫,她把所有的真心都交给了他,哪怕痴心错付也不后悔。   傅瑶也不觉得她可怜,好歹她还有个念想,知道终有一日相聚,倘若人死后仍有知,或许她能用自己的真心打动先帝,再成眷好。   若连这点念想都没了,才真叫悲哀呢。   想到此,傅瑶不禁有些头疼,看来有信仰倒是件好事,可是对她这样不信鬼神的无产阶级而言,大约永远也不能寻得心灵的安妥。   她恍惚望着座前的江太后,只觉她周身笼罩着死亡的气息,但并不觉得瘆人,只是平静——仿佛她已经预料到死亡即将来临。   四月初,皇帝的仪仗终于出宫了。傅瑶有了前几次远行的经验,这一回简直轻车熟路,收拾起东西来更是得心应手。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在宫门前头,又看到了公主府的马车——她那位大姑姐昌宁竟也跟来了。   皎皎也望见了,皱起小脸道:“姑母怎么又来了,真讨厌!”   傅瑶捏了捏她的脸颊,“不许议论公主。”   口里喝止着,心里其实十分畅快:不愧是她的女儿,简直说出了她的心声。   昌宁瞧见了她也只做没瞧见,扭过头去跟周淑妃说话,傅瑶倒松了一口气,如非必要,她不愿同这位公主多接触,对于奈何不了的人,还是躲得远远的比较好。   偏偏中途休憩的时候,她硬要过来打声招呼,傅瑶也只好虚与委蛇的笑道:“许久不见公主了,怎么不将翘儿带来?殿下与我都很想她。”   昌宁冷冷的扬了扬眉毛,“带她来有何用,上次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有些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明明自己做了错事,她却永远能怪到别人头上。   她一脸的笑模样,任谁也想不到她俩正处于敌对状态。   昌宁本想发火,转念一想,这女子惯会装可怜博同情,自己若认真骂她几句,没准她还借机发作,到时自己反抽身不易。   她更怕惊动周淑妃——她这位母亲看似温柔,性子其实颇为严厉,她其实是有些惧怕的。   昌宁转了转眼珠子,望着仪仗前方,眉宇间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怎么太子一向最疼你的,如今却跑去趋奉陛下了,却把你们母女撇在这儿?”   因皇帝出行也不忘处理政事,近来又实在心力交瘁,便让元祯从旁辅佐,成德帝看重孙子,把笃儿也留在身边。相形之下,傅瑶与皎皎的马车就有些冷清了。   她心中微微失落,却怎肯让这位公主得了便宜,仍笑盈盈的道:“公主不是最心疼太子的么,怎么不去劝殿下多保重身体,反而跑到他妻子这儿说风凉话来了,这些话若让殿下听到了,恐怕会寒了你们姐弟之情。”   昌宁被这话堵了一下,她一向惯会在元祯面前做出至亲模样,虽然也确是爱重他,却因为傅瑶的事几番生了龃龉,倘若傅瑶再乱嚼舌根,恐怕元祯真会对她这位大姐避而远之了。   她只好暂时偃旗息鼓,瞪了傅瑶一眼,恨恨的离去。她来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走时虽不至于像只落水狗,也和一只斗败的大公鸡差不多了。   傅瑶虽取得了言语上的胜利,自己却意兴阑珊。她并不想树立无谓的敌人,可是这位大公主就像一块牛皮糖般,沾上了就甩不掉,实在磨人。   傅瑶也知道为了什么,还是因为之前笃儿与陈翘的婚事,昌宁公主的一厢情愿遭到无情拒绝,便将她恨入骨髓。傅瑶当时便有预感:结不成亲,或许便会结仇,如今果然成仇了。   好在昌宁大公主虽然跋扈,也还不是那等心机深沉的人,傅瑶并不担心她暗中使什么绊子,只防备她时时刻刻脾气暴走,光这一点就够让人心累了。   许是方才的响动惊醒了皎皎,小姑娘揉了揉眼睛醒来,长长的羽睫扇动着,“阿娘,什么时辰了?”   傅瑶用绸绢拭去她额上枕出的细汗,声音轻柔的道:“还走呢,再睡一刻钟起行不迟。”   她实在有点心疼这小姑娘,除了元祯与她例外,从成德帝赵皇后这对祖父母,乃至东宫的上下仆从,莫不存了重男轻女的偏见,明面上虽待遇等同,细微之处还是多紧着小皇孙。譬如现在,皇帝也只留了笃儿在身边,剩下皎皎孤零零的随着她。昌宁的话虽是讥刺,也的确叫她说中了。   皎皎自己或许年纪小不觉得,只是欢快的跃下马车,“我去看看笃儿。”   傅瑶想拦也拦不住,可见她们姐弟俩感情真是好,自己这个母亲反倒一意孤行的多心了。   她暗自摇了摇头,歪到枕上准备打个盹儿,并不打算随女儿过去。说老实话,元祯没和她坐在同一车厢里,她心里还有点高兴。这些日子她心绪乱糟糟的,很少有余暇思考,如今总了有了点清净。   从前即便远游,两人也多半腻歪在一起,那样固然好,可傅瑶总有一种走肾多过走心的感觉,或许是时候该冷着些,毕竟再热烈的感情也是会降温的,何况她并不敢确定那种热烈是发自肺腑,还是仅仅凭一时冲动。   谁知眯上眼没一会儿,就见元祯抱着女儿姗姗而来,他身穿一袭暗金如意云纹锦袍,头戴紫金白玉冠,这样清冷英俊的贵公子,竟然甘心沦为女儿奴,光是这一点反差萌就足以吸引无数宫婢侍女的眼球了。   皎皎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里,像个才出世的小猫崽子,又或是上天降下的神祇,心安理得地享受世人的供奉。   元祯上来将女儿放回马车里,抱怨道:“皎皎四处乱走,你也不陪着她,万一叫坏人拐去怎么办?”   “她是去寻她阿爹,又不是闲逛,再说,还有这许多侍卫盯着呢。”傅瑶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倒是你,怎么就过来了?”   元祯恨恨的咬牙,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明知他不过是想见她一面而已,她不去,他就只好来了。   傅瑶望着他,乌黑澄明的眸子里忽然迸射出一点笑意,“殿下这是做什么?恨不得吃了我似的。”   “孤是想吃了你。”元祯瞪了她片刻,忽然欺身上前,搂着她雪白的脖颈就啃咬起来。   皎皎还在车厢里,傅瑶忙推了他一下,“也不知避忌!”   那女孩子人小鬼大,连忙用两只小胖手捂在脸上,却精明的从指缝里偷看。   所谓上行下效,元祯也怕教坏了儿女,只好先进行战术上的撤退,咬着耳朵道:“晚上你把皎皎交给秋竹她们照顾,孤来你房里。”   傅瑶红着脸推开他,也不好说应不应。   但是元祯就视作默认了,在她脸颊上香了一口,又在女儿额头亲了一下,方才抽身离去。这样一视同仁,也免得皎皎产生什么不该有的误解,提早走上歪路。 第130章 曲无衣   傅瑶对他这种无赖行径简直无可奈何, 偏偏元祯在人前总是一副清俊模样, 只有背地里跟色中饿鬼似的,傅瑶即便知道他的真面目, 也断没有往外说的道理, 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结果这一夜她还是将门留了一道小缝。   元祯鬼鬼祟祟的过来, 进门就猴急的搂着她往床上扑,就跟吃斋多年的人陡然见了肉腥似的。   傅瑶也不知自己算不算一块好肉, 但是她比元祯更多了一份小心。此次南巡的人群中,就只有她和元祯这对小夫妻,人人的眼睛止不住都盯在他们身上。何况成德帝虽不是有意将他们隔开,但因太子兼为理政, 少不得得挨帝后住着,傅瑶为了照顾孩子, 则住在偏后的厢房里。   来时他们就说好了,尽量分房睡, 除了各自方便外, 也是为顾及皇帝的情绪——高贵妃和安王毕竟过世未久,虽说不必守孝,可若净顾着那档子事,皇帝难免会觉得他们没有心肝。   傅瑶正是这么想的,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元祯这急色鬼、烂臭虫, 逮着机会就往她房里钻,傅瑶都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否有那么大的魅力, 还是元祯仅仅想多造出一个孩子。   但是拒绝又有什么用,每当傅瑶稍稍对他施以冷眼,元祯就会用一种受伤小鹿般的、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她,傅瑶即便是个冷酷无情的老妇人,心肠也会忍不住软化。但这时元祯就不再是小鹿了,而是缠人的大狼狗,紧紧地搂着你,死也不放开。傅瑶好几回都上了他的当。   今次也是如此,即便身体被烧得滚烫,如着了火一般,傅瑶仍是紧紧地咬着牙,不敢发出半声叫唤。这驿馆的板壁薄得很,谁知道会不会被隔壁的人听见,傅瑶可不敢冒险。   直到完事之后,傅瑶才获得喘息的机会。她急忙披好外衫,庆幸黑暗中看不出通红的面部,“殿下请回吧,省得明早被人瞧见。”   元祯翻了个身,坚实的胸口正对着她,“急什么,孤待你睡着了再走。”   傅瑶小声嘟囔了一句,用被子蒙着头,“你在这儿我怎么睡得着。”   元祯将她的头提出来,笑道:“这样睡对身子不好,别闷着了。”   傅瑶在他面前,自己也变成了孩子,不得不乖乖照父母的话做,连睡觉的姿势都必须按照一定的规程。   静静地躺了片刻,又听元祯道:“近日我瞧常远老往你身边瞅,他不会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这人老爱在没来由的地方吃醋,简直莫名其妙。傅瑶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哪能啊,那一位怕是跟秋竹对上眼了。”   元祯笑道:“怪道他两个一碰面总是脸红眼角红的,我早说不对劲。既如此,咱们不如成全他们好了。”   傅瑶佩服他的心思敏感,但是一个大男人,总爱在这些细处下功夫,也有些怪怪的。   她将略显凌乱的长发拢成一把,拨到软枕的另一边,毫无兴致的道:“秋竹说她不着急,我也还想多留她两年,此事容后再议吧。”   何况常远虽在御前当差,人却有些笨笨的,毫无进取之心,秋竹跟了他也未必有什么好出路,傅瑶想着不如多查考一阵子。   至于做不做皇后的话,她一个字也不要对元祯提,免得暴露了自己的野心——虽然她根本不存在野心。   元祯亲了亲她的耳鬓,“也好,孤听你的。”   常远若知道是傅瑶的枕头风搅黄了自己的美事,一定会对这位太子妃大为恼火。   傅瑶再无话,闭上眼开始假寐。元祯将修长的五指插进她秀发里,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才理好的头发很快就被他弄乱了。   傅瑶对这些不规矩的小动作很是气恼,但既然已经决定装睡,总不好突然醒过来,少不得忍着些。说也奇怪,就是这种近乎于调弄小猫小狗的动作,她却觉得十分舒服心安,渐渐陷入沉睡中。   而元祯也如允诺的一般,在黎明来到前就悄悄回房去了。傅瑶起床照了照镜子,但见面色泛红,领口微乱,气候还不到最热的时候,光睡显然睡不出这种效果,任谁见了都会往不好的方面联想。   都怪元祯,害得她满脸春色。傅瑶抿了抿唇,对他这种行径表示鄙薄,明明是正经夫妻,偏弄得跟偷情一般,偏偏他还觉得颇有趣味。   也说不定元祯本就没将她当名正言顺的妻室看待。   过了半程便由坐车改为坐船,天气也渐渐热起来,甚至站在船头吹着微风,都隐隐有汗水冒出。傅瑶在北蕃的时候只觉天寒地冻,恨不得把每一件皮子都穿在身上,可是到了这儿,却恨不得将仅剩的那张人皮也剥下来。   尤其她还穿着严实的宫装,更是燠热难堪,傅瑶也不敢做一马当先的表率,免得被人戳鼻子说有伤教化。直到那些上年纪的娘娘们也耐不住热,开始有预谋的削减身上的衣物,傅瑶也大着胆子除去伪装,换上薄薄的衫子,这一下果然清爽多了。   至于那些年轻娇俏的宫娥们,虽然碍于宫中的规矩,不能在衣裳形制上花样翻新,但是暗暗地加减一两件,凸显自己玲珑有致的身段,这一点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连秋竹也不例外。她本就生得清秀可人,又因为常随傅瑶东奔西走的缘故,身姿也比平常的宫女曼妙许多。自从换了装束,常远偷瞄她的次数更多,有几回看得眼睛都直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隔着两个船头,看得傅瑶这个局外人都着急。她有时候心肠挺软,想劝秋竹同常远说几句话,省得那小伙子整日惦着,愁眉不展。   但是秋竹自律甚严,比在宫里的时候更加避讳,她道:“宫里不比外头,稍微一点疏忽便会铸成大错,婢子安分守礼,也是维护主子的声名,不能让外头人落了话柄。”   傅瑶听着颇为自惭,间接的也替元祯感到惭愧:亏他身为太子,行为举止连一个奴婢还不如呢!   渐渐到了杭州,周遭愈见热闹。西湖自古以来就是有名的风花雪月之地,繁华比之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处荷叶瓣瓣,莲舟点点,端然如一幅长长的画卷,一直的连到天上去。   至于那些渔娘歌姬们,更是西湖上一道别样的风景。皇帝南巡虽是为了考察民生,但游玩赏乐也不可或缺,岂有轻易错过之理,于是叫来教坊里一堆出色乐伎,吹拉弹唱之余,亦可大饱眼福。   有人喜好,自然也有人不喜,譬如元祯就嫌那丝竹声太过刺耳,和傅瑶另叫了一叶扁舟,自己泛舟湖上取乐。李昭仪恐怕教坏了女儿,也忙不迭地效仿。至于赵皇后虽然也心存厌恶,却更怕皇帝和那些民间女子做出什么丑事来,引得龙脉遗落民间留下后患,少不得得盯着些。   元祯站在船舱前,遥遥望着那头御舟,轻轻皱眉道:“父皇看来兴致颇高。”   傅瑶正从船娘手里接过桨,自己慢慢划着,觉得这样自食其力颇有趣味,头也不抬的说道:“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你还想陛下躲在船舱里批折子不成?”   年纪越大的男人,似乎越追逐享乐,皇帝因为高氏母子丧亡之事郁郁不快,到了这儿自然得敞开心胸。何况那些乐伎生得的确美貌,宫里许久未见新人了,皇帝看着新鲜也不足为奇。   倒是元祯的定力才叫人吃惊呢,周遭这么多如花美眷,他倒如老僧入定一般,也亏他怎么忍得住。傅瑶打量着那些衣衫暴露的女子,她已经尽量穿着简便,可是和那些女子比起来,自己都快包成个木乃伊了——她们简直什么都没穿嘛,薄纱似的一团裹在胸前,几乎可以瞧见两个樱粉色的小点,偶尔一阵水花扬起,连肚脐眼儿都看得清清楚楚。   傅瑶不得不承认,倘若她是个男子,或许也会看得心头火起、口角流涎。   这还是已经清了场的结果。可想而知,换了平时,这湖面该有多么热烈奔放。   傅瑶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见一叶小舟朝这边驶来,舟上两个女子临风而立,如同凌波仙子一般。   傅瑶认得其中一个正是昌宁公主。自从城门口短暂的交锋后,这一路上两人再没碰面,彼此相看两相厌,有什么好招呼的?   没想到她现在又过来了。   昌宁公主还是那副鲜艳富丽的装束,自然是为了衬托她的公主派头。可是傅瑶觉得,一个人若一定要靠外在的修饰来展示自己,恰恰就表明她的心虚与不自信。   她旁边那个年轻女子却是一身素衣,神色冷淡,仿佛从冰雪林中走出一般,光看着就觉得一阵凉意。   傅瑶期盼着这位大公主只是随便经过,免得见了面彼此尴尬,谁知她径自令船娘停下,落脚在她们旁边。   昌宁嫣然一笑,“太子妃不邀我们上去吗?”   傅瑶只好摆出一副虚伪客套笑脸,“公主来了,真是稀客。”   船头的元祯也走过来,淡淡喊了一声,“皇姐。”   定是傅瑶又进了谗言,元祯对他这位姐姐的态度才如此冷落。昌宁咬牙暗恨,想着还不到算账的时候,只携了那女子的手冉冉踏上船板。   傅瑶仿佛这时才瞧见她身后的客人似的,诧道:“这位是……”   昌宁莞尔,将那女子柔弱无骨的白皙手掌轻轻一抬,道:“这位是妙音阁的曲姑娘,太子妃来此地也有几日,应该听过她的名头才是。”   妙音阁是余杭一带有名的伎馆,里头住的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这位曲无衣曲姑娘更是其中的翘楚,才既出众,色亦绝佳,难为昌宁有本事将她请过来。 第131章 西湖   来西湖这几天, 元祯并未像皇帝那样叫歌姬来船上取乐, 也未到沿岸的伎馆娼寮里寻些趣味,终日只窝在这一叶小舟中, 落在外人眼中, 难免有些孤僻与冷落。元祯对外只说自己上回已来过杭州, 对这些歌舞热闹早就失了兴致,但是众人心知肚明, 西湖佳处数不胜数,岂是一次游玩便能领略得尽的。   于是有人便猜想着太子殿下惧内——恐怕见了那些美貌女子一面,太子妃便要吵闹不休,恨不得将他的眼珠子剜下来, 也难怪太子殿下目不斜视了。   傅瑶自己反正已担够了悍妒的名声,也懒得去分辩什么, 说实话,让她捏着鼻子将美人往元祯眼前送, 她也是不情愿的——哪怕光看不动手也罢。   但昌宁公主就不同了, 她是太子的长姐,长姐的美意怎好推却?   昌宁牵着那女子就往船舱里走,非常不把自己当客人,一边还笑着说道:“别人的船上是丝竹声盈耳, 独你们这儿静悄悄的, 也太冷清了些。”   傅瑶讪讪道:“谁说不是呢, 只是太热闹了也嫌吵嚷,我又有些晕船, 殿下怕扰着我罢了。”   她根本不晕船,来的时候精神着呢,但是昌宁这回也不拆穿她,只轻轻皱了皱纤巧的细眉,“那些俗乐的确聒噪,我听着都嫌刺耳。”   傅瑶有些诧异的抬了抬眼,昌宁公主几时这般通情达理了?   昌宁旋即就破坏了给人的好印象,微笑着将那女子往前一推,“这位曲姑娘可不一样,她师从清境大师,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甚是悦耳,否则我也不会将她带来。”   傅瑶打量着那位曲无衣,但见她眉目冷峭,与寻常歌姬的俗艳大不相同,容颜清丽脱俗,天然的带有高贵之感,就在脂香粉腻的西湖之上,简直如鹤立鸡群一般。   昌宁似是察觉到她心中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曲姑娘原也是好人家的儿女,父亲犯了事,才流落风尘之中,偏偏她志行高洁,虽在淤泥中亦善视其身,着实让人钦佩。”   照这么说,她从前或许是官宦家的小姐,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难怪眉宇间有一股傲气。昌宁后一句更是直接点明了:这位曲姑娘还是处子之身。   傅瑶对她的谋划洞若观火,却不得不陪着演这一出戏,“如此说来,曲姑娘的才艺是极好的了。”   故意强调才艺,也是为了淡化家世清白的分量,突出歌姬身份。   曲无衣冷冷淡淡的抬眸,“我只弹琵琶。”   傅瑶本是好语相问,不想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昌宁仿佛成了这歌姬的代言人,从旁道:“术业有专攻,曲姑娘这样的大家,自是不会求多求滥,只精一门即可。”   多大脸,就敢自称大家了,傅瑶有些不信。   曲无衣捕捉到这一丝隐约的蔑视,仿佛起了气似的,登时席地坐下,抓起肩上的琵琶便抚弄起来。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傅瑶起先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可是渐渐听去,只觉那琵琶声如涓涓流水般,细流无声的沁入人肺腑肌理,虽是在暑热炎天,却如身处寒泉之中,通体莫不畅快。   如此看来,这位曲大家竟是有真功底的。傅瑶自己对乐理所识不多,可是元祯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熏陶,对这些自是最懂欣赏,但见他微微阖目,和着曲无衣琵琶的节奏,用手掌轻轻的打起拍子。   傅瑶蓦然起了一丝警觉。这位曲姑娘不带丝毫的风尘气息,也并不像外边女子穿着暴露,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惟因如此,她才是与众不同的。   淡极始知花更艳,能够脱颖而出本就是一种本事。   昌宁却露出满意的微笑,她相信自己的眼光,这份礼物的确挑选的不错。   她信目往舱外望去,但见周淑妃站在船头,轻轻冲她点了点下巴。   昌宁见两人正听乐声入迷,便悄悄溜出去,命船娘驶到那边御驾。   周淑妃一见她便斥问道:“你叫的什么人来,引她到太子船上做什么?”   昌宁满不在乎的道:“我不过怕太子无聊,给他找个解闷的人罢了。”   周淑妃警告她道:“别做多余的事,万一再捅出篓子,当心我依旧送你回去。”   昌宁则是恨恨的瞧着她,她这位母妃当着人多么温柔体贴,可对她从来没有好脸色,她还是她母亲吗?   昌宁冷冷的偏过头,“娘娘不去陪伴圣驾,何苦来管我?”   周淑妃看着她,叹了一声道:“昌宁,你是否仍为当年的事怨我?”   怨吗,自然是怨的。当初为了躲避远嫁,潦草的将她嫁给陈宏那个庸夫,往后再也抬不起头。尤其是到北蕃去了一趟之后,见到江诚如过得那般滋润,昌宁更是觉得脏腑里生了一排小小的利齿,由里而外啮咬着她的身体。   这会子她倒忘了自己当初的主意也是不愿嫁,只记得婚后如何不谐,陈宏那个倒霉短命的,害她做了寡妇被人耻笑,若非如此,她何至于现在百般谋划。   昌宁草草屈了屈身,“不敢,娘娘一向最会笼络人心的,谁人敢责怪您?”   周淑妃脸色一变,待要认真教训她几句,里头皇帝偏又呼唤起来,只好匆匆道:“我不管你怎么看我的,总之少在外头惹麻烦,若皇帝或太子认真动了怒,连我也保不了你。”   说着仍旧躬身进去。   昌宁只是轻蔑的看着她的背影,半点没将母亲的吩咐放在心上。周淑妃的道理她实在已经听腻了,口口声声为她着想,行动却丝毫没落到实处。指望别人是不成的,终究还是得靠自己才成。   昌宁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未曾带来的女儿。她可不会像周淑妃那样忍辱负重,只会让自己人受委屈,从小她就要给翘儿最好的生活,更要为她将今后的路子铺好,这样才能永远幸福荣耀下去。   太子妃算什么,不过是个乏味浅薄的女人,迟早会被更好的取而代之。皇孙更不成问题,天下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会生孩子,扶持一个自己的上去,将来这婚事还不是任她拿捏吗?   昌宁这般想着,乘船回去时,却发现曲无衣已不在其中。   傅瑶看着她发愣的俏脸,柔声道:“曲姑娘一曲已毕,身子也乏了,我命人送她回去好生安歇。”   昌宁下意识的看了元祯一眼,那样出众的美人,他居然舍得送她回去,她这弟弟还是男人吗?   元祯干咳了一声,“皇姐若觉得不够尽兴,再去请她就是了,只是孤现下也乏了,就不叨扰皇姐了。”   其实是让昌宁别来烦他。昌宁岂会听不出这层意思,恨恨的转身离去,临走还不忘瞪傅瑶一眼:不消说,又是她挑唆的,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嫉妒好吃醋的女人?   傅瑶静默的看她离去,心里默默地想,其实她替元祯担了不少仇恨值,譬如这位曲姑娘,也不是她做主放走的。   当然不管怎样,昌宁都会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就是了。   两人对坐着饮酒,傅瑶于一室寂静中开口道:“殿下适才何不将曲姑娘多留些时候?她的确技艺卓然。”   元祯适才听得那样入神,可不像是装出来的,证明曲无衣确有真才实学。傅瑶心底虽有些反酸做醋,但仅仅听几支曲子而已,她也不会为这个和元祯过不去。   这样弄倒好像元祯为她失掉了自己的享乐似的。   元祯淡淡一笑,“曲好,人也好,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他执起手上的金杯递到傅瑶唇边,“来,尝尝新酿的荷叶酒。”   所谓荷叶酒也不过是用寻常的稻米酿的酒,沾了一点荷叶的清香而已。胜在酒味颇淡,不容易醉人。其实正宗该用荷叶卷成酒杯来喝才是,只是碍于皇室之子的体面,连这一点小小的情趣也不能享有。   傅瑶就着他的手腕饮下,觉得姿势有些别扭,几乎是顺势仰躺在元祯怀中。元祯则是温柔的拨弄她鬓边的发丝,如同拨弄琵琶上的丝弦。   莫非她这不通乐理的女子,比那色艺双绝的歌姬还让元祯着迷吗?傅瑶本该欣喜的,但却莫名的有些惴惴起来。   听说越是平静的海面,越容易掀起惊涛骇浪,那么她的惊涛骇浪会在何处?   西湖的夜景又与白天不同,点点繁星映在湖面,交相辉映,如同在天地间交织出一张巨大的珠帘,又有那知情识趣的船娘,从船上放下花灯随水飘零,点点萤火飘荡其中,实在是美不胜收。   比起白日的繁华喧嚷,夜晚的西湖更多了一分温柔恬静之美。   夜晚的人也比白天少了许多,皇帝出行并不喜惊动,是以并未大肆炫示自己的身份,但是附近机灵的人家莫不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地避开,不敢打扰圣驾。现在仍泛舟湖上的,除了胆大妄为的,下剩的该是不知底里的。   傅瑶饮多了酒,懒蛇般靠在船舷上,星眼微饧,觉得这西湖果真热闹到不堪,说是醉生梦死也不为过。   元祯望着满天星河,却是沉默的道:“倘若你我能终老于此该有多好。”   傅瑶轻轻笑着,用一根葱白玉指点着他,“殿下除非不做太子,那样你我就流离失所了,咱们该拿什么谋生呢?我是什么都不会的,殿下就……”   她带些微醉睨着他,觉得以元祯的资质,做个小倌或许也不错,指不定还能大红呢;再不然,只好去当个落魄琴师,在青楼里谈几支曲儿,只是这么一来,他们跟那位曲姑娘就得主客易势了。   元祯见她笑容荡漾,情知她转着什么不好的念头,便掐着她的腰身,略带威胁性的道:“又在心里编排些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岂知他掐的那一下正在点上,傅瑶腰间的痒肉本就敏感,何况衣裳还穿的薄,忍不住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软语求饶不止。   两人正闹得起劲,不远处一艘画舫冉冉驶过,船头几个年轻公子闻见欢声笑语,忍不住将目光投来。   傅瑶低语道:“放手,别让人看笑话。”   一面理了理衣裳,装出看夜景的自在模样,那些人只好无聊的收回视线。岂知仍有一个盯着她不放,傅瑶下意识瞪回去,正对上秦爽愕然且尴尬的笑脸。   怎么哪儿都有他?   傅瑶还未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元祯凑近她耳畔,下巴隔着衣衫重重磕在她肩上,“阿瑶,怎么不和老朋友打声招呼?”   这回他的声音可真成冷冰冰的了。 第132章 谈心   傅瑶不知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明明秦爽同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偏偏好几回都能正好碰上,好像有一只上天的手在无形操控一般。   或许一切真是天意, 怪只怪她承担了这副身体, 也改变了原有的因缘。傅瑶于此际, 倒模模糊糊升起信命的冲动。   元祯说的自是气话,傅瑶不可能当他的面同秦爽笑语喧阗的, 只好闷不做声,惟愿秦爽知情识趣,尽快将画舫驶走,权当没瞧见这边。   但不知是元祯的目光穿透力太强, 还是秦爽为人太知规矩,他竟放下小舟, 撑着篙向这边驶来。   傅瑶只好眼睁睁的看着。   秦爽到了近前,抱拳施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元祯那会儿神色冷淡异常, 这会子反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来, 落在傅瑶眼中却越发惴惴。   秦爽见他往那艘画舫望了一眼,以为是责怪那些同伴不来见礼,忙道:“太子殿下勿怪,他们吃醉了酒, 恐怕惊扰了殿下, 故臣不敢令他们前来。”   元祯点了点头, 径自拱身钻回船舱里,好像人不是他叫来的一般。   秦爽尴尬的站在原地, 不知如何是好,他再没眼色,也知道太子殿下动了真气,尽管不知道这股气从何处来。   傅瑶也和他同样尴尬,如果可以的话,她才真想找个借口先溜呢,谁知元祯自顾自躲起来了,把自己的老婆和一个外人留在这儿——倒好像她和秦爽有什么知心话,特意给他们腾出空间似的。   元祯或许存心较劲,有心给自己戴一顶绿帽子,可是傅瑶身正不怕影子斜,万不能给人落了话柄。   她打起精神笑道:“秦公子怎么也到西湖来了?余杭同京城隔着几千里地呢!”   秦爽这个锯了嘴的葫芦也终于找到了开口,有些拘谨的道:“是周四郎他们几个起的主意,说是……在我成亲之前,要好好出来游玩一遭,以后就不见得有这样机会了,这几日正好在西湖落脚。”   秦爽说出这番话很有些赧然,他追求了傅瑶许久,心意未曾稍有转移,如今说变就变,恐怕难以服人。他甚至私心猜想着,对方说不定也有些吃味,毕竟哪个女子不希望别人憧憬仰慕自己?恨不得所有的追求者都为自己终身不娶。   然而傅瑶只是好奇问道:“你已经定亲了?是花灯节上你那位表妹?”   秦爽点了点头,“正是。”见她脸上满是喜悦,显见得心思光明磊落,对自己未曾做过他想,心下倒有些黯然。   傅瑶倒真觉得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虽说她对秦爽根本无意,可若秦爽迟迟不肯娶亲,感觉上倒像由她造成一般,还引得元祯猜想他俩的关系。如今这位秦公子总算肯成家立业,两下里从此各不相干,傅瑶也能省心多了。   所以她这声恭喜说出来是真心实意的。   秦爽却仿佛有些怅惘,付出多年的痴心,一下子说舍就舍,总还是有些舍不得。或者说,并非舍不得眼前的这个女子,而仅仅是可怜深爱多年的自身罢了。   他盯着傅瑶看了片刻,踌躇问道:“太子妃仿佛清减了不少,是身子抱恙么?”   “暑天胃口不佳,人难免消瘦些。”傅瑶勉强答道。   她看得出,秦爽在变相的问她过得好不好,她很感激他这份体贴心意,但要诚实的回答显然是不可能的。傅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消瘦,她只知道她所担的心事,只有元祯能给她解答——而她是不敢直接去问元祯的。   两人站在晚风中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秦爽仍旧乘那叶小舟离去,傅瑶也转身返回船舱里。   元祯正盘膝坐在小几前,执着酒壶自斟自饮,一向白如玉的脸上竟透出微微血色,难得的显出醉态。   傅瑶暗暗纳罕,元祯酒量甚好,一向是不容易吃醉的。每次赴宴,别人醉醺醺的倒在地上,他尚且镇定自若的总揽全局,私底下就更不会多饮了。   傅瑶将那只酒壶提过来,将残酒倒入荷花池里,涓滴不剩,笑道:“殿下怎么自己躲着饮酒起来了,也不见客。”   元祯瞟了她一眼,“你如何这样早就进来了?久别重逢,孤以为你们当有许多话说。”   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吃醋,不过也没准是男子的独占欲作祟。傅瑶浅浅笑道:“殿下这话何意?傅秦两家走得虽近,可我与他不过泛泛尔,就算殿下不计较,我也得避嫌呢。”   元祯哼了一声,仍旧执起那只空壶,努力摇了两三下,只有几滴残滴,连杯底都盖不满,尽数落在手背上。   堂堂的太子殿下竟然直接伸舌去舔手背上的残酒,如同一只猫儿舐弄自己的爪子。   傅瑶忙拉住他,“诶,殿下也不怕腌臜!”   她相信元祯真是醉了,否则岂会这样不讲究。但不得不说,元祯这副醉态还有几分可爱——当然前提是人长得好看。   傅瑶觉得心里也被挠了一下,痒痒的,上前搀起元祯道:“我扶殿下进去洗把脸吧。”   元祯一言不发由着她侍弄,神情乖觉得像个婴儿。直到傅瑶换了两三盘凉水,他乜斜的眼睛才睁大来,神智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傅瑶一边用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水渍,一边絮絮道:“殿下可知么,秦公子就要娶亲了,您说,咱们要不要随份子?”   元祯本就醉得不深,眼下更清醒了几分,定定的看着她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傅瑶被噎了一下,她能说让他放心么,岂不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无心也变作有心似的。   她只好讪讪道:“殿下您想啊,傅家与秦家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我如今虽已是出嫁女,但既然凑巧得知此事,若借由您的名义随礼,傅秦两家都面上有光不是?”   元祯淡淡的哦了一声,“随你罢。”   傅瑶有些闷闷的,她之所以坦然相告,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磊落大方,毫无二心。原以为元祯听了这话会有几分喜色,谁知他竟全然无动于衷,也不晓得是不在意这件事,还是不在意自己这个人。   心底有再多的怨谤,傅瑶也不敢把气撒在太子身上,她只好轻轻的将一张薄席垫到太子身下,哄小孩儿般的哄道:“殿下累了,早些睡罢。”   她看着元祯阖上眼,自己则稍稍侧转身,迎着船口。夏日的凉风徐徐的传进来,带着一股荷叶清淡的香气,怡人且又醉人。傅瑶将一只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以防水泽中不知名的蠓虫飞入,叮咬太子殿下。   但是夜景如斯幽美,蠓虫也颇为识趣,竟没一个斗胆闯进来。傅瑶瞌睡慢慢上来,手上动作越来越轻,渐渐地,蒲扇垂落地上,她竟靠着那张矮杌打起了吨。   原本闭目安睡的元祯却悄悄睁开眼,起身将一件轻容纱袍披到她身上,看着女子沉静得近乎天真的睡颜,他唇角露出一丝浅淡微笑。   真开心啊。太子殿下想道。   秦爽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傅瑶本以为从此可以不再为这个费神,岂料次日她和元祯在藕花荡中摘莲蓬,昌宁大公主偏又无巧不巧的蹭上来,还饶有兴致的提起那件事,“昨儿我睡迷了眼,隐约里瞧见太子妃和一个男子站在船头说话,还当是做梦,谁知一早起来,给我梳头的那个丫头也说看见了,你说奇不奇怪?”   她话是对元祯说的,却故意向傅瑶投来挑衅的一瞥,摆明了是在幸灾乐祸。   傅瑶不禁皱起眉头,她可不信昌宁在夜里还有那么好的目力,必定是有人向她通风报信。看来这位大公主的手伸得还挺长,她得空倒是该清点一下仆从,免得掺了别人的眼线才是。   元祯轻描淡写的说道:“是吏部侍郎家的一位公子,昨儿我吃醉了酒,恐怕在客人面前失了仪态,就让太子妃帮我应酬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姐别放在心上。”   傅瑶感激元祯还肯替她周全,至于心里介不介意,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昌宁抿嘴一笑,“既是有客,怎不多留些时候,别人还当是避嫌呢!”   傅瑶轻轻巧巧的接过话头,“秦公子赶着回家娶亲,不便强留。”   所幸秦爽连夜就带着那群同僚离开余杭,不然要是多留几日,恐怕这位大公主还会借机生出事来。   昌宁犹未死心,在元祯耳边絮絮叨叨没完,傅瑶听着不耐,起身道:“殿下,我把这些莲蓬端去给皎皎,她见了该很欢喜。”   说罢就令驾娘载她去御船上,省得终日见昌宁饶舌。   那些莲蓬都是新采摘的,嫩生生的十分甘美,皎皎正嫌船上苦闷,乐得剥莲子米取乐。傅瑶陪着她剥了一大碗,皎皎吃腻了嘴,又掰了一截长长的荷叶梗,伸手去够水下的游鱼。   傅瑶一边吹着微风,一边留神盯着她——那几尾鲫鱼实在引人注意,若非皎皎还不会游水,傅瑶很怀疑她会钻到水底下去。   但是百密一疏,许是船夫驾船不稳,御船晃了两晃,皎皎一个踉跄,险些越过扶手跌下去。   傅瑶惊出一身冷汗,忙张开两臂拉着她,斜刺里却另有一只手搀了一把,一个温柔软糯的声音唤道:“太子妃可小心些。”   傅瑶虚惊一场,忙施礼道:“淑妃娘娘。”   又推着皎皎道:“还不向淑妃娘娘道谢。”   皎皎吐了吐小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周淑妃穿着一身淡绿衣裙,如夏日荷叶般清爽宜人,唯有脸上带着四时不变的微笑,如春日和风般,吹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她轻轻说道:“太子妃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傅瑶忖度着,她与周淑妃关系不算密切,周淑妃更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一定有些私密话要说,便拍拍皎皎的头道:“把莲蓬端进去,自己慢慢剥着玩,或者分些给笃儿,都随你的意。”   皎皎是个小精灵鬼,眼睛在两个大人面上溜了溜,便用裙子兜起那些莲子米,飞快的奔进船舱。   傅瑶仍旧倚着栏杆吹风,准备细细聆听周淑妃的下文,谁知周淑妃却只是端详着她道:“太子妃近来清减了不少。”   怎么人人都说她瘦了?傅瑶诧异的看着明镜似的湖面,上头映出的一张脸,深目削颊,的确不似以前丰润。想来这种变化也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只是她天天照镜子,这样循序渐进,所以不觉得。   但是周淑妃那样惋惜的口吻,显然这种消瘦并非褒义。傅瑶的身子本就偏于纤细一派,从前常常骑马,脸上也不曾多些健康的红润,如今不止脸肉流失,连骨头都恨不得突出来了。   傅瑶觉得有些难堪,一时竟接不上话——她毕竟是爱惜这副皮相的。   周淑妃有些歉意的道:“这些日子昌宁常去打搅,给你和太子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管束不住她。”   傅瑶忙道:“娘娘何必说这样的话,大公主来了热闹还来不及呢,我又怎会觉得麻烦?”   周淑妃望着悠悠蓝天,自顾自道:“也是我对这孩子不住,当初为了逃避和亲,硬给她寻了那一门亲事,如今年纪轻轻的又得守寡,那孩子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傅瑶无言以对,昌宁公主再辛苦,那也是她自找的。身为皇帝的长女,多少尊荣富贵享不来?做了寡妇又如何,她若是想改嫁,自然会有大把的男儿等着娶她,只是她永不知足,妄想更高的地位罢了。   当然,周淑妃也算仁至义尽,孩子的过错毕竟不能劝怪到父母头上。傅瑶虽怨恨昌宁多事,但对周淑妃的人品还是很敬重的。   她不想继续讨论昌宁,便将话题扯开,“娘娘怎么有空出来?一会陛下找不见您该着急了。”   “那些舞姬歌娘比我会伺候人,哪里还需要本宫在旁边侍奉。”周淑妃有些忧郁的笑道。   傅瑶立刻表以同情,宽解道:“娘娘莫为此伤神,陛下只是一时兴致而已。”   “放心,本宫怎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周淑妃颐然道,“不过是些低微婢子而已,纵然分得些许宠爱,地位也越不过咱们这些老人,倒不如由着皇上,只要皇上心里还记得,有本宫这么个人就行了。”   傅瑶听得瞠目结舌,她还以为周淑妃对皇帝有多少深情厚谊,甘心为他抵挡野兽的侵袭,原来再多的深情,也还是有几分算计在里头。和她比起来,赵皇后的段位真是低太多了——为着皇帝召幸歌女的事,赵皇后可没少跟他怄气,为此有几回差点闹僵。   周淑妃似是看出她的心思,轻轻道:“并非本宫心机深沉,只是不得不如此。皇帝不同凡夫,怎会专美一人,何况,你以为本宫的宠爱是怎么来的,不就是这份细心与体贴么?”她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上面已有细小的纹路,“论美貌,我不及贵妃容色倾城,论家世,更不及皇后出身名门,但她们都不及我体贴皇帝的心意,甚至成全他的心意,正因如此,我入宫十余载,从未与皇帝有过吵嘴的时候,即便本宫人老珠黄,青春不再,因了这份尊重,他也不会亏待本宫。”   这大概是周淑妃的切身心得,傅瑶干笑道:“娘娘可真是大度。”   能够把心爱的男人往别人怀里塞,光这份胸襟就不是常人能办到的,可见成功往往来之不易。   周淑妃摇了摇头,“不是大度,只是审时度势罢了。身为女子,本就比男子多些艰辛,若不能投其所好,将来吃亏的也只会是自身罢了。”   她凝视着傅瑶,淡淡说道:“听说前几日昌宁领了一名歌姬去你舟上,太子见了似乎很喜欢?”   傅瑶诧道:“娘娘如何知道此事?”   周淑妃浅浅一笑,脸上难得显出几分促狭,“你不愿意?怕她夺了太子的心去?”   傅瑶赧然垂首。   “其实依本宫看,你的担心大可不必。那人出身微贱,祖上又是罪臣,即便承了宠又如何,地位永远越不过你去。”周淑妃点拨她道:“太子难得遇上个喜欢的,倒不如遂了他的意,正好也绝了旁人的虎视眈眈,太子还得因此感激你,皇后更会夸赞你贤惠,不是一举多得的事吗?”   傅瑶想跟她说,元祯是喜欢曲无衣的音律,并非喜欢那个人,这话到底没说出口——谁知道会不会爱屋及乌,何况曲无衣生得那样美貌,冰肌玉骨,男人动心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周淑妃深深望了她一眼,“本宫也只是给你提个醒儿,该如何决定全在于你,可你也须知道,只顾眼前并非明智之举,唯有深谋远虑才是长久之计啊!”   傅瑶看着这位娘娘弱柳扶风般纤柔的背影,渐渐地摸索出大概:想必是昌宁公主想将曲无衣塞给元祯,怕她从中作梗,才托了周淑妃来做说客,否则周淑妃与她不过点头之交,怎会巴巴的跑来说这些话?想来也是碍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罢了。   至于昌宁的目的,她也能猜出几分:无非是为了进献的美人生下儿子,再跟她那个宝贝闺女陈翘联姻罢了,如果有可能,当然最好还是把她这个太子妃拉下来。   傅瑶对她的打算十分不屑:昌宁也不好好想想,陈翘今年约莫已有六岁了,即算美人怀孕的速度像火箭那般快,等孩子生下来,陈翘差不多也有七八岁,皇室的人娶媳妇哪有大这许多的,更别说等小皇子长大,陈翘早就成老姑娘了。   且不去计较昌宁的算术是谁教的,周淑妃的话却有几分道理,事实上大有可取之处。男人毕竟专情的少,做皇帝的更是如此,就算她对元祯有几分新鲜劲儿,迟早也会被更美更撩人的取而代之,倒不如率先显出自己的贤良得体来。何况那位曲姑娘看着极清高,这样的人只会承宠却不会邀宠,更方便拿捏,家世上更不用说:卑微的歌姬与正经侯府女儿中间简直隔着天堑。   她唯一需要跨过的是自己那关,是否甘心让另一个女子去分享元祯的身心呢?说不定这倒是个试探的好机会。倘若元祯对她一心一意,自然也能坚贞不渝;若他只是敷衍做戏,说不定假惺惺的推辞一番后,也就堂而皇之的接受了。   傅瑶虽这般想着,心里毕竟有些不好受,等她坐船回去之时,嘴角已经耷拉得能挂上两串小莲蓬了。   趁着傅瑶不在,昌宁也正在将自己搜罗到的种种信息告知元祯,免得这位亲爱的弟弟为奸人所误,其中说得最多的还是秦爽的事——她并不是昨晚突然察觉到的,事实上早就在留意那个“奸夫”的举动,只是这场巧遇给了她一个契机罢了。   元祯听了只是摇头,“皇姐不必再说了,那人我心底有数,阿瑶同他并无瓜葛。”   昌宁冷笑道:“怎样才叫有瓜葛?难道一定要太子妃失了贞,你才肯看清她的真面目?” 第133章 爬山   她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元祯忍不住皱眉, 碍于是皇姐,才不好出言斥责。   昌宁也自觉过火, 转换了一副口吻道:“皇弟你心善, 可不是人人都和你想象的一般。太子妃看着天真未凿, 背地里却和秦侍郎家的小子牵牵扯扯,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 并非我在这里红口白牙。远的不说,就拿那回她去云阳见你,坐的还是秦家的马车,多少人看着呢, 这样招摇过市,真是无耻至极!”   元祯觑了她一眼, “姐姐如何知道此事?”   昌宁有些心虚,总不好说自己专程打探了来的, 只好讪讪道:“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什么事都能瞒天过海呀?”   同时也有些奇怪,依元祯的口吻,他似乎早就知道傅瑶同那姓秦的暗中往来, 如何不动怒呢?   看来他对太子妃也没怎么上心嘛。   昌宁苦口婆心的劝道:“皇弟, 你心胸豁达不当回事, 将来若闹出什么丑事,吃亏的不还是你自己嘛。你别当姐姐进谗, 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你先有了防备,纵闹出什么乱子,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元祯抬起头笑了笑,“那姐姐希望我该如何?”   这样子似乎听进去了些,昌宁庆幸唇舌没有白费,只是她也清楚,光凭这只言片语的风声就想废掉太子妃是不可能的——凡事都得讲究证据,所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流言毕竟做不得数。好在她有的是时间,以后慢慢收拾那狐媚子也来得及。   昌宁便道:“我只是觉得,你对太子妃太过纵容了。这么多年除她之外,竟一个侧室侍妾都没有,外头人该怎么看你?”   “阿瑶已经为孤生下一双儿女,孤难道还不知足么?”元祯笑意爽朗。   就是这一点才叫人痛恨,她若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就罢了,偏偏膝下儿女双全,任谁看来都圆满美好到了极处。昌宁想起这一点就觉得心里绞得慌,怎么她的命就这样苦呀?作了寡妇不说,还只得一个女儿,下半辈子无依无靠,每每想起恨不得掉下泪来。   有时候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罪过。   这样阴暗的心理,昌宁自然不可能将它宣之于口,只道:“皇弟你哪里知道女儿家的心事,正因你处处优容,太子妃才难免恃宠成娇,你该适当冷落她些。或是为她寻一个对头,压压她的威风,也好让她知道谁才是东宫的主人,不然总有一日,她会骑到你头上。”   她说的唾沫横飞,元祯权当笑话来听,看她的模样跟看猴戏艺人似的,昌宁见了难免气恼。   这没用的弟弟,当真是叫那女子勾了魂去了,任由她搓圆搓扁,旁人怎么叫也叫不醒。昌宁暗暗咬唇,重新整理出一副和气面孔道:“弟弟,我知道你是怕她妒忌吃醋,才迟迟不敢纳妃,可你却不晓得,这女人天生就是小性的,就算你处处顺着她,保不齐她还是借题发挥,可她若有了威胁,反过来还得巴结你,对你百般温存体贴,那时你才知道痛快呢。”   元祯似是听得入神,“果真?”   “自然,天下女子无有例外。”昌宁得意的将打湿的手绢拧干。   “那姐姐你当初为何不许陈宏纳妾?”   废话,她是公主之尊,傅瑶算什么东西!昌宁忍了忍气,笑道:“所以我才后悔呀,当初若是宽大一点儿,何至于弄得如今孤家寡人的下场!”   说着便以帕拭泪,一副诚心忏悔的模样。   那厢傅瑶驾着小舟过来,昌宁介入他们夫妻间的私隐,自己先有些心虚,便起身道:“太子你且忙着,我和曲大家还有约,就先走一步了。”   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傅瑶冲她颔了颔首,透过昌宁脸上那一抹自鸣得意的微笑,傅瑶知道她一定趁机向元祯进言了,且内容一定少不了自己。   她放下竹篙,走到元祯跟前,悄悄俯身问道:“方才这里好热闹,公主同你聊些什么?”   “没什么。”元祯笑笑,将一粒洁白的莲子米塞进她嘴里。   新剥的莲子甘美滋润,傅瑶吃下去却觉得发干发涩,几时元祯也开始瞒着她了?尽管这种隐瞒仿佛不是头一遭。   昌宁在他们这对夫妻身上表现出了极强的毅力和耐心,尽管先前已碰了个软钉子,隔不了几日,她还是将那位曲大家引了来,说是谱出了几种新曲,想请太子殿下品评一二。   元祯这次的态度就没有上回那般冷淡了,甚至在有限的范围内,展示出了矜持的热情——除了私底下,元祯当着人一般是很少笑的,为了维持稳重大方的形象,可是当他同曲无衣招呼的时候,嘴角居然轻轻地勾了一下。   越是俊美的男子,带有一点邪性的时候最为勾人,那位冰雪般冷凝的曲大家脸上竟也微微泛起红晕。   傅瑶打定了主意不加理会,可是亲眼看着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咕嘟咕嘟冒起酸泡儿,便借口自己不通音律,跑到御船上照看两个孩子。   她人虽然走了,自己却还是不放心,三五不时差秋竹回去取些东西,实则是打听里头的虚实。秋竹腿都跑断了,也没弄明白自家这位主子小姐想做什么,若是防着那歌姬勾引太子,只需挡着不许两人亲近就是了,何以又跑出来?   连傅瑶也说不清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从何处来,或许正应了昌宁的话,女人都是天生的小性儿。   这一晚月色清淡,她服侍赵皇后喝了药回来——赵皇后因不喜皇帝夜夜笙歌,着实气病了一场,一连躺了好几天,不肯出来见人呢。   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昌宁提着裙子从篷子里钻出来,脸上的笑容着实欢快——好好一个公主,拉皮条拉得这样起劲,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她娇媚的睨了傅瑶一眼,“太子妃来得不巧,曲大家刚走,来不及送行。”   傅瑶打定主意不理会这件事,也只轻轻的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面上尽管深藏不露,心里还不知怎样滴血呢!昌宁得意的想着,趁着月色飘飘然离去。   傅瑶连跟她打招呼的劲头都没,意兴阑珊地掀起垂帘,敏锐的闻到里头有一股清冽香气,比之荷花的清淡还要幽远几分,想必是那位曲大家身上所施的香粉。   真没想到,曲无衣看着那样冰清玉洁,竟也会在这些小地方下心思。傅瑶不无怨意的腹诽着,浑然没想到自己本可以阻止她进门。   元祯盘膝坐在桌前,正在用细布擦拭他那管玉箫,箫身通体光洁,不染尘埃,因为一向保养得宜的缘故。   傅瑶讪讪的挨着他坐下,“殿下把箫拿出来了,可是适才用过?”   元祯“嗯”了一声,也不抬头。   还真是沉醉其中呢。用不着如何费脑筋,傅瑶都可以想象元祯同曲无衣是如何志趣相投的,两人都是精通乐理之人,琵琶声清脆,箫声悠远,真是天生的对子。   她就跟凭空喝下一大壶酸醋似的,哑着嗓子问道:“曲姑娘技艺精湛,殿下应该很喜欢她。”   “是有几分欣赏。”元祯沉着的道。   太子殿下不轻易夸人,这种评语已经是相当高的评价了。傅瑶仿佛被人给了重重一锤,眼前直冒金星,仿佛从云端一路栽下来。   “殿下既然这样重视,曲姑娘又志存高远,不如……”傅瑶强颜笑道。   她本想说,不如就为曲无衣脱籍赎身,将她带回宫算了。谁知话还未完,元祯便直起身,松了松筋骨道:“不早了,早些梳洗睡罢。”   傅瑶只好将那未完的半句话咽回肚里,甚至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晚间辗转了几回,始终未能出口,想想还是算了:元祯要是有意,自己便会将那人收房,用不着她在这里故作贤德。   元祯倒是很快就睡熟了,据闻音乐有镇静安神的功效,这话果然不假,何况曲无衣生得那样美貌,没准元祯夜里还会做一场春梦呢。   傅瑶幽怨的想着,终究还是愤愤不平的躺下。   因为存了心事,傅瑶神思怔忪,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蒙蒙的闭上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觉得有人推搡她的肩膀,睁开眼,是元祯在那儿一声声唤她。   “殿下有何要紧事?”傅瑶揉了揉眼问道。她还当是自己睡迷了,耽误了去给帝后请安,谁知望外一瞧,天上仍是密密麻麻的星点,晨光都还未升起呢。   元祯干脆利落的松开她,“快起来,随孤去爬山。”   “爬山?”傅瑶的眼睛瞪得老大,她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元祯的节奏与脑回路,昨天不是还醉心琵琶吗,这么快又有新的爱好了?   “游山玩水,光有水怎么能行?”元祯说道,将一套贴身的衣物扔给她,“快换上吧。”   元祯自己也换了一身劲装,越显出那宽宽的肩、窄窄的臀,显然早就做足了打算。傅瑶虽满腹狐疑,也只好听之任之,梳洗了随他出去。   夏天的夜虽短,可他们出来得早,只能随着星光照路。傅瑶在松软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任由元祯抓紧她的手,一路不住地打着呵欠——她毕竟不曾休息好。 第134章 日出   到了平路上才改坐马车, 傅瑶虽有疑问, 奈何实在困顿睁不开眼,只好用袖子遮着脸偷懒打盹。   元祯看了她半晌, 将她的头从板壁移到自己肩上。傅瑶意识混混沌沌, 竟毫无所觉。   也不知行了多久, 马车终于停下来,元祯唤醒她, 拽着她的袖子下车。傅瑶揉眼看着眼前,只见一座峭壁拔地而出,虽算不得崇山峻岭,但若与四面皆平的西湖比起, 已经算得高大巍峨了。   傅瑶疑惑的看向身旁人,“这是什么山?”   其实什么山不打紧, 要紧的是元祯为何带她来这儿。   “这是玉皇山。”元祯朝她笑了笑,“早在父皇提议南巡时, 孤就想到带你来这儿, 听闻此处日出甚美,若能登上峰顶,可将余杭景致尽收眼底, 美不胜收。”   他说的话, 傅瑶并没认真听进去,光顾着瞧元祯的笑脸去了。元祯私底下笑的时候,可总以无赖痞气的时候居多,像这样温柔而有耐心, 傅瑶还是头一遭见,也难怪她看得有些痴了。   元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这一声立刻变作淘气的语调,傅瑶当即清醒过来,暗恨自己定力不足,居然被元祯的美色迷惑了去。   她摇摇头,“没什么,咱们上去吧。”   登山而已,就当舍命陪君子。何况西湖气氛甜蜜旖旎,住久了耳畔尽是靡靡之音,的确需要清醒一下。   元祯命侍卫在山底下守着,自己携了傅瑶的手,挑了一条最稳妥的山径,拾阶而上。   山道上有前人凿出的浅浅凹痕,尽可以落脚,但因山势陡峻的缘故,爬起来还是颇为吃力。还没到半山腰,傅瑶就已经气喘吁吁起来。   元祯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日里为人最是体贴,专好卖弄殷勤,今日却好像变作了瞎子,老婆累得半死,他还一个劲的往上爬呢。   傅瑶想不到别的缘由,最终只好归结为他变了心。她故意放慢脚程,将山径边的石子踢得刮咋作响,意图引起前面的注意。   元祯总算觉得了,回转身皱眉道:“这点路就难倒你了,是不是还要孤背着抱着?”   傅瑶没指望他拉上一把,但是出言安慰几句也行啊,谁知却是这样冷冰冰的语调。她的气性也上来了,忽然就加快了速度,脚下仿佛也不痛了,愤愤地扔下一句:“殿下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三脚两步追到元祯身后。   元祯睨了她一眼,“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终究得自己走完,可比走这山道难多了。”   “有殿下陪着,我怕什么。”傅瑶恨恨道。   她说这句话也许是无意识的,然而元祯心里震了一震,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的目光。只见虽在昏昏晨光中,傅瑶的脸庞也是明净滋润——因为卯足了劲爬山,看起来反比车上有精神。   玉皇山究竟不高,傅瑶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先元祯一步登上山顶。她已顾不得去想元祯是否有意让着她,只顾呼吸着山间清冽的空气,此时已经睡意全无。   薄薄的雾气依山而绕,看去如在琼楼玉宇。元祯拉着她在一块巉岩上坐下,一言不发的望着天际,专候太阳升上来。   傅瑶恐怕晨露沾湿了衣裳,忙忙碌碌的用手绢擦拭那块镜岩,一直到它表面不染纤尘,才放心坐下。元祯则干脆一撩衣襟,理直气壮的霸占她半壁江山,傅瑶虽恨他坐享其成,也只得有口难言。   两人静静地并肩坐了片刻,傅瑶渐渐觉得局促不安。元祯有时候行事极其古怪,完全搞不懂他的用意是什么。譬如今日,一大早就将她叫醒,巴巴的说看什么日出,换平时,他不是早该跟那位曲大家品乐听曲了么?   傅瑶想了半天,总算挤出一句话来,“殿下,咱们出来了,等会如何向父皇母后请安?”   她此时骤然想到这个问题,心中十分急切,元祯这个杀千刀的,仗着太子身份做护身符,就敢偷溜出来,她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更无人为她保驾护航。   想到这个至关重要的疏忽,傅瑶恨不得拼命摇撼元祯的肩膀,质问他为何陷自己于不义。   元祯声音平和的安抚她,“不必着急,我已向父皇告过假了,他不会追究的。”   原来他早有准备,傅瑶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的不满有增无减:元祯也不跟她说一声,她若提前知道,就可以早些休息,睡个好觉了。   元祯压根不管她什么心事,只沉默的盯着水天相接的地方。傅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边是靛青的水,一边是深蓝的天,好似浓淡不一的墨汁泼洒在一起,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两片颜色渐渐分离开来,显出疏淡的轮廓。而在那堆积的层云之中,隐隐有金色的锋芒露出,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操纵那些金线,一点点将它们扯出来。   光是画笔恐怕还难以描摹这绝美的画面,还得有音乐辅佐。傅瑶忍不住想起曲无衣来,倘若是她与元祯在这山巅相对,才子佳人,又有琵琶声与箫声相伴,那才是动人心魄之象。   这一刻,傅瑶起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妒忌之心。她望着身侧问道:“殿下不是与曲大家有约么?等日头升起,再赶回去怕就迟了。”   元祯瞅了她一眼,“你如何知道?”   还能如何,还不是昌宁故意说给她听的。事实上,即便昌宁不来炫耀,傅瑶也早已探听到此事——她一直在派人暗中留意,可一直隐忍不发,或者说,今日的局面本身就是她故意纵容的结果。   如今她也吃到苦头了。她终于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来一个贤良的大妇。   傅瑶讪讪道:“曲姑娘心高气傲,殿下不该失约于她。”   元祯认真听完这句话,忽然俯下身,微微抬起她的下巴道:“你希望我去吗?”   他紧紧盯着傅瑶的双目,似乎要从那漆黑的瞳孔一直望进她心里去。   傅瑶被迫与他对视,半晌,才干巴巴道:“殿下……”   那后半句展示自己贤良得体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扪心自问,纵然元祯并非全心对她,纵然为了保住自己太子妃的地位,她也做不到将美人往元祯怀里送,那样不止是对元祯的侮辱,也是对自身的侮辱。   无论如何,她还是希望能有一份纯粹的感情,哪怕再短暂也好。   她心中千回百转,最后还是低了头,“我不愿意你去见她。”   元祯重重的吁了一口气,紧紧揽着她的身子,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怀里的。他的声音有如释重负的忻悦,“阿瑶,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傅瑶轻轻皱眉。   元祯松开她,两手搭着她肩膀道:“你以为我真对那曲大家动心了么?没有的事。我之所以假做亲近,无非试一试你,看你是否真如外表那般平静无波罢了。”   原来元祯也和她一样,都是在考验彼此的真心。傅瑶倒觉得几分好笑,两个人兜兜转转,把一件简单的事变得这样复杂,真是互相折磨。   只是元祯虽这么说了,并不代表里头就全是真的。若曲无衣对他无半分吸引力,他又怎会选中她来做这个利用的对象?   傅瑶犹豫着道:“可曲姑娘生得的确美貌,也的确才气出众,倘若殿下有意,不如……”   元祯恨得揪她双颊,“你还说这样的话!你就这么没有信心、自甘认输?曲无衣的美貌还不如你十分之一呢,你倒好,什么歪瓜裂枣都往我这儿塞!”   这说法也太夸大其词了。   傅瑶被他捏得脸庞发痛,连连告饶,“殿下松手。”   雪白粉嫩的脸颊起了红痕,看上去倒像是羞怯导致的红晕一般。元祯蹂躏的尽了兴,方肯大发慈悲,同时警告她道:“以后别事事憋在心里,也别想着赚那不值钱的贤惠名声,否则孤的心哪天真被人拐走了,你后悔还来不及!”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情话,听起来却像个大孩子稚气的宣言。傅瑶揉了揉酸胀的面颊,心里都替这位太子殿下感到羞耻。   傅瑶小声嘀咕道:“那人又不是我引来的,还不是殿下你……”   还不是你请人到船舱里的,现在倒一股脑泼到我头上,好一个无赖!傅瑶在心里骂道。   元祯老实不客气地在她额头敲了两记,“安静坐着,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   得,现在又摆起太子的谱来了。傅瑶认命地随他正襟危坐,再不多话,只一心一意地观察天上的景象。   也不知等了多久,眼睛都瞪得发涨,总算见到一轮红日冉冉从天边升起,看起来像个巨大的鸭蛋黄。   起初它的光泽十分柔和,傅瑶甚至觉得缺少了些震撼的效果,但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万道金光迸发,仿佛一团炽烈的岩浆从中间炸开,傅瑶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什么都成了金色的幻影。   就在这暂时失明的当儿,有什么东西飞快的靠过来,两片柔软的嘴唇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了下,随即又立刻缩回去。   傅瑶用袖子遮着脸,待双目的不适感过去后,才转头看向身侧,只见元祯已经起身背对着她,“咱们回去吧。”   太子的耳朵尖仿佛有些微微发红,也许是阳光在上头的折射。   原来他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呀,说是来看日出,结果还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找机会偷亲来了。   傅瑶本可以借机调侃他一番的,想一想还是不说了,只在心底偷笑。   两人收拾了仍要沿原路下山,元祯回头张望了一番道:“那里有一座道观,里头的香火十分灵验,你想不想去看看?”   傅瑶摇头,“神明无知,更不会泽被苍生,有那功夫求神拜佛,还不如顾着眼下,抓紧自己所拥有的更好。”   元祯站定了望着她,笑了笑,“你倒是越来越有老庄的风范了。”   傅瑶脸一红,“不敢,只是有些事多想还不如多做,或者干脆就不要想,更加自在。”   这也是她的切身之谈。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叫高贵妃那番话弄得魔障了,为何不相信自己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反而去相信一个外人的挑拨之语?元祯对她的好,她样样都铭感于心,若说是作假,哪有这样面面俱到的戏子?真心与假意,她还是分得清的,若还在这里自寻烦恼,那就真成了矫情了。   事实上,她仍旧不清楚元祯究竟喜欢她哪一点,或许她即便当面问了,元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元祯已经用实际行动给了她答复,她选择相信,其余的也无须去追究了——有什么追究的必要呢?在感情之中,两人由于莫名其妙的缘由互相吸引,这样的事还少吗?   下山的时候,傅瑶嚷嚷着肚子饿,无力行走,一屁股瘫倒在草坡上,作势耍起赖来。元祯无奈,只好亲自背她下山,但也少不了指责她,说她这位主子娘娘的派头比皇帝还大了,连皇帝都没让他背过呢!   傅瑶心满意足地趴在他背上,两手紧紧抱着他脖子,只作充耳不闻。她当然不敢自比皇帝,可是在心爱的男人面前,撒撒娇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她知道元祯口里虽然抱怨,心里还是十分喜欢的——夫妻间不就这点情趣么?   两人下了山,仍旧坐马车回去,才一上船,就见昌宁大公主气咻咻的上来质问:“太子你跑哪儿去了,曲大家等了半个多时辰都不见你,我好说歹说送她回去,不知赔了多少小心,你倒好,现在才回来!”   元祯心平气和的道:“皇姐放心,我明日就派人去妙音阁为她赎身,以作补偿。”   昌宁一喜,“你的意思是……”   莫非这位皇弟开了窍了,懂得欣赏美人了?   但是元祯下一句就打断了她不切实际的妄想,“只是脱籍之后何去何从,就是那位曲姑娘自己的事了,与你我再无瓜葛。”   昌宁的脸垮下去,两道眉毛却竖起来,“曲姑娘一个弱女子,你让她去往何处?皇弟,你一向最有仁爱之名的,几时变得这样狠心了?”   说着便看向傅瑶,怀疑是否这位太子妃眼里揉不得沙子,连一个可怜的歌姬也不放过。 第135章 身世   傅瑶很及时的将自己变作哑巴, 根本不掺和这件事。   元祯却被昌宁弄得不耐烦了, 甩袖道:“姐姐若觉得她可怜,就接她去你府上好了, 何必强迫别人好心?”   胡说八道!她收留一个歌姬做什么, 曲无衣生得再美, 对她这个寡妇也毫无吸引力。昌宁还欲再接再厉,那两夫妻却目不斜视的从她身旁走过去了, 将她气了个倒仰。   后面几日昌宁就躲在船舱里不肯出来,一来是计划破败后灰心丧气,二来也是没钱开销。由于周淑妃不肯提供支援,她拉拢曲无衣用的都是自己的体己银子, 现在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好不憋屈。   她不出来也好, 傅瑶落得眼不见心不烦。和元祯在山顶那次谈话过后,她觉得心底的郁结纾解了许多, 仿佛阳光驱散了阴翳。   倒是昌平来找过她几回, 情绪有些闷闷的,说自己想同大姐叙些姐妹家常,可昌宁非但不见她, 还让仆妇将她赶出来。   她跟傅瑶一向走得近, 昌宁大概以为她是故意来嘲笑自己的。自然,昌平小妹妹不知道其中的缘由罢了。   傅瑶回回看见这女孩子就心有感慨,明明是一个爹生的,容貌也多有相似, 怎么性情却南辕北辙?明明李昭仪与周淑妃都是性子极好的人,可李昭仪教养出来的就天真烂漫,另一个却怨气缠身,好像人人都欠了她三百万似的。   傅瑶也无暇去做和事佬了,生分就生分吧,她本就与昌宁大公主没有来往,以后也不见得有求于她,就这样断了也好。   她现在唯一操心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容貌。以前因为心事重重,整天照镜子也不觉得难看,现在心思一闲下来,再看时便有许多值得挑剔之处。   她几时变得这样瘦了呀?傅瑶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按了按两腮,指头都不能弹起,从前双颊饱满,笑生两靥便媚态横生,现在却空洞的像个骷髅。肌肤也没有从前那般雪白,这几天晒多了太阳,还有些黄黄的,简直是名副其实的黄脸婆。   真难看。   傅瑶烦恼地放下镜子。都说情人的眼是自带滤镜的,可若元祯一旦清醒过来,大概就要嫌弃这番姿色了。   小香端着水盆进来,一眼就瞧见这位主子正嘘声叹气。她机灵的很,竟神乎其神的猜出傅瑶的心事,“姑娘可是觉得近来消瘦了,不及从前貌美?”   傅瑶狐疑的回头,“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女人哪,还是得脸上有点肉才好看。”小香得意的摸了摸自己圆嘟嘟的脸颊,“就拿婢子来说吧,您瞧瞧,走出去谁也不会说我有十八呢。”   那是,看着倒像八岁。傅瑶心道。   但是小香的话貌似也有点道理,年轻的时候,越是水嫩丰润,姿色也会蹭蹭的往上涨,等老了再忧心发胖还不迟。   “你有什么办法?”傅瑶诚心诚意的向她讨教。   小香立刻来了劲儿,偎着她道:“主子我跟你说,这西湖的鲫鱼最是补人的,或是将香醋红烧,或是清蒸煮汤,不仅味道鲜美,还能滋养肌肤,使容颜更加艳丽。”   说着说着,她口水都恨不得下来。   傅瑶总算看出来,这丫头哪是为她考虑,分明是自己嘴馋了。但试一试也可,何况听人说,鲫鱼汤还能丰胸呢。傅瑶低头看了看渐渐缩水的胸部,觉得自己一介妇人还不如小香这个处子。   于是窄小的船篷内,终日飘荡出鲫鱼汤与牛肉羹的香味。   元祯很快觉出异样,得空拧着她的腰道:“你不是不喜欢大鱼大肉吗,怎么最近开始进补了?”   他恍然大悟,“莫非你又有了身子?”   傅瑶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这人满脑子转的都是什么念头,她要有了身孕,还能瞒着他吗?   傅瑶冷着脸道:“让殿下失望了,只是这一向体虚得很,才想着补补身子。”   从前为了保持身材,她才有意控制荤腥的摄入。但是她现在才发觉,对一个生了孩子的妇人而言,丰腴一点并不是什么坏事,她现在就是太干瘪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北蕃第一美人赫连漪,不就是仗着一对酥胸才在草原上横行无忌么?她就是个榜样。   元祯咬着她的耳朵道:“你怎么会虚?你夜夜采阳补阴,孤的阳气都快被你吸尽了。”   傅瑶听得毛发森竖,忙推开他,竖眉道:“照你这么说,我就是谋财害命的狐狸精了。”   她又在元祯胸口推了一把,“去找那冰清玉洁的曲大家去吧,人家才对你大有裨益呢!”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元祯嬉皮笑脸地说道,反而顺势挨得更近。   哪怕是狐狸精也抵不过人类的死缠烂打,不看聊斋中修行千年的狐精也会栽在人类书呆子手上?   傅瑶由他紧紧抱着,但听他在耳边呵气,轻言细语道:“阿瑶,孤倒是想着,得再要个孩子才好。”   “殿下觉得笃儿不好么?”傅瑶的心提起来。元祯一向对皎皎最为疼爱的,反而是笃儿有些淡淡,难道父子间竟有了嫌隙?   “好是好,可是笃儿的性子太沉稳了,反而衬得皎皎形单影只。若是再生一个,不管是男是女都好,也能多一个人陪着她玩。”   听起来似乎一本正经,但傅瑶一下子就捕捉到他话中的漏洞:果真是为了女儿着想么?等她怀上珠胎,再待瓜熟蒂落,孩子长得能跑能跳,皎皎都不知多大了,两个人恐怕都有了代沟,还能一起玩呢?   恐怕元祯还是从自己的私心考虑。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听元祯悄声道:“只是这生孩子也不是一人能完成的,孤也得多多帮忙你才好。”   说着就捉住她的玉臂,另一只手伸进她薄薄的夏衫里,神乎其技地解下她的肚兜。   他力气颇大,摁着人的时候就像一堵墙。傅瑶挣扎了一下也就不挣扎了,正定定的望着这堵有血有肉的一堵墙,望着墙面上英挺的眉目与勾起的唇角。   元祯被她看得心有戚戚,疑心是否自己的举动太过鲁莽惹人讨厌,便放松她,有些尴尬的道:“你若不喜,今日便算了。”   谁知傅瑶轻轻一笑,主动欺身上前,含住他两片嘴唇,细舌灵巧的滑进去。   果然是个狐狸精,元祯被她撩拨得心头燥热,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动作起来。   也不知是那鲫鱼汤起了作用,还是自己真练了采阳补阴的邪功,傅瑶再照镜子时,只见得春风满面,双目熠熠生辉,两颊也丰盈有肉,一扫前些时的枯败颓丧之气。   连成德帝的几位年轻妃子都大吃一惊,偷偷问她得了什么秘方,能否传授一二。傅瑶说是食补之功,她们只是不信。   因为身子强健的缘故,傅瑶再陪着元祯游山玩水时,也不觉得怎么累了,短短半月,将余杭一带几乎逛遍。这短暂的享乐,几乎可说是她毕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赶在秋风起来之前,皇帝下令返朝,众人也都安分收心,重整旗鼓打算回到那红墙之中去,至于在西湖的日子,则将作为永恒的回忆留存在脑海中,以后时不时拿出来重温一下。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的记忆都是甘美的,赵皇后就没真正放松过一天。尽管成德帝看似举止放诞,其实很有规矩,并没让哪个歌姬怀上龙种,但光是看着那些下贱女子日日在御前转来转去,就足以令赵皇后心烦意乱了。   傅瑶对她深表同情。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令她和赵皇后皆深感不快。   谣言是在返程途中产生的。   这一日,傅瑶坐在窗前,让秋竹为她通发。秋竹一手握着篦子,一边说道:“小姐不知那些人嘴有多坏,说太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殿下的生母另有其人,还是被皇后娘娘害死的呢!”   “谁敢造这样的谣言,你该立刻将她们抓起来,送到皇后跟前去。”傅瑶皱眉道。   秋竹摇头,“谁知道流言从何处传来的,如今船上人人都在说,皇后娘娘总不能将一船的人都抓起来。”   谣言就是这点害人,最是无迹可寻,偏偏又能伤人于无形。傅瑶的眉头皱得更紧,大约由于心理作用,连发根都有些发痛了。   她拨开秋竹的手道:“不用梳了,替我更衣吧。”   “小姐可是要见皇后娘娘?”   傅瑶犹豫了一下。依赵皇后现在的心情,肯定是不愿意见她的,她去了也是自取其辱,不过……还是去看看的好。   傅瑶点了点头。   去往赵皇后舱房的途中,傅瑶脚步匆匆,一路走一路转着念头,她在猜测这谣言到底有几分可信度。   说老实话,她其实一个字也不愿意相信。赵皇后虽然脾气乖张,看来还不是一个十分狠毒的妇人,心机更算不上深沉。她若真做了这样的事,如何能隐瞒数十年之久,这也太奇妙了。   但是那流言偏偏说得绘声绘色,说太子的生母原是早年宫内的一位赵婕妤,她还是皇后的宫婢出身。当年她与皇后同时有娠,结果皇后生下嫡长子顺利封为太子,而赵婕妤却产下一个死去的女婴便撒手人寰。据那知情人言,赵皇后其实早知自己腹中所怀非男,却知情不报,只待伺机杀母夺子,将两孩交换,赵婕妤便是她手底下一个惨死的冤魂。 第136章 葬礼   傅瑶记得曾听过这段往事, 赵婕妤确有其人, 那死胎也确有其事,只是真如流言所说, 赵婕妤是被皇后残害的一个无辜牺牲品么?   流言来势汹汹, 针对的不止是皇后, 连太子也牵涉其中。倘若流言属实,那么元祯并非皇帝嫡子, 而是一个卑贱的宫婢所生,这样一来,连他的储君之位也岌岌可危。   傅瑶想不着急都不可能,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   等她来到皇后房中, 只见李昭仪正坐在皇后床前,絮絮地说些不着实际的安慰。赵皇后却相比前几日的病态有了些精神, 居然扎挣着坐起,面容十分沉静。   傅瑶上前施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赵皇后淡淡扫了她一眼, “你也是为流言之事来的?”   她这样开门见山, 傅瑶倒有些尴尬,“外头的话实在难听,儿臣是想劝母后不要放在心上, 免得污了耳朵。”   李昭仪脾性爽直, 当下愤然道:“太子妃就该当机立断,把几个嘴碎的抓起来审讯一番,问问是谁在背后主使,胆敢侮辱皇后的清誉!”   赵皇后淡淡道:“好了, 既然知道是谣言,何必多加理会,只当没听见就行了。本宫也乏了,你们先退下吧,以后这样的话不必往我这里传。”   傅瑶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以不变应不变的确是最明智的举动,可是赵皇后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呀,以她的个性,早该大发雷霆,将那些散播流言的人抓起来沉江喂鱼了,怎么忽然间转性起来?   再看时,傅瑶仿佛在她眼瞳里捕捉到一丝恍惚,心下顿时紧了紧:莫非那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皇后不喜人打扰,两人只得告退。出来时,李昭仪脸上犹自愤愤,“皇后娘娘也太宽纵了,连这样的事都能轻饶,往后还有什么王法可言?”   又不客气的瞪着傅瑶道:“你也是,身为太子的妻室,外头那样编排太子,你倒好像没事人般,连昌平都还说要为她大哥讨个公道呢!”   傅瑶奇道:“还有什么话呀?”   流言中伤之语虽然厉害,可赵皇后毕竟不是她最关心的人,至于元祯,除了捏造身世这一条可恶之外,她没觉得怎么难听呀。   “你是没听见,那些人还说赵婕妤是趁皇后有孕之时,勾引皇帝才生下的太子,你想想这叫什么话,太子的生母怎会是这样不堪的女人?”   傅瑶听得目瞪口呆,谣言果然是没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连这样争风吃醋的景象都描绘出来了,倒是为赵皇后杀母夺子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动机。   只是这么一来,元祯的声名无疑损伤得更加厉害。那样浪荡卑贱的女人,能生下什么好苗子?   傅瑶心事重重的同李昭仪告了别,这才回到自己房中去,吩咐小厨房准备几道元祯爱吃的菜色,随即枯索的坐到桌上,静静等候元祯回来。   出了这样的事,元祯心理一定更受打击。尽管并无真凭实据,但事关己身,恐怕他也忍不住猜忌自己的身世。   傅瑶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会有一场消沉的光景。她打定主意好好安慰元祯,毕竟在这个时候,能开解他的也只有她了。   元祯的作息未被打乱,依旧按着平时的钟点回来。他一进门便看着桌上笑道:“怎么准备得这么丰盛,这是要大摆宴席哪?”   傅瑶比平日里倍显温柔体贴,上前为他解下外裳,薄面含嗔道:“瞧你这话说的,平日里就不能吃顿好的吗?”   吃饭的时候又殷勤向他劝酒。傅瑶自己不胜酒力,却拿出舍命陪君子的劲儿,狠命灌了两三杯。所谓借酒消愁,她惟愿元祯大醉一场之后,能将所有的烦心事悉数抛开。   结果元祯未能酩酊大醉,她自己反而喝得两颊酡红。傅瑶扎挣着拍拍他的肩膀,轻轻打着酒嗝道:“殿下……别把外头那些流言放在心上,那些人都是混账、无赖,他们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你就为这个请我喝酒啊?”元祯的眼眸明湛发亮,声音里似乎带上一丝笑意。   傅瑶醉眼朦胧的点了点头,一时兴起,捧着他的脸道:“总之,我不要见到你不高兴,最好每天都笑眯眯的,对我这样,对其他人也是。”   她想了想,点着他的额头道:“不,还是对我一个人好了。总之在我面前,你只需笑,不准哭。”   她说话的时候,酒气直拂到元祯面上。因为饮的是玫瑰酒,香甜而无刺激性,反而叫人闻之欲醉。元祯看着她樱桃般红艳艳的唇瓣,喉结忍不住动了动,恨不得含住那两瓣诱人的樱桃果,细细品咂其中的酒味。   傅瑶的酒量实在不好,说完那番宣告,脑袋往下一垂,就趴在元祯膝头呼呼睡去了。   “真是霸道的人啊。”元祯轻轻笑道,伸手摸了摸她的乌发,又在那樱粉如苹果的面颊上轻轻碰了下,才抱她到床上去。   傅瑶醒来时,元祯已经起身在穿衣了。白色的中衣覆盖在矫健的肌肉上,整个人显得那样熨帖、齐整。   他回头看了眼,“解酒汤备好了,在桌上,起来记得喝。”   傅瑶勉强支起半身,觉得头部隐隐作痛。她记得自己昨夜本是设宴为元祯排解忧郁的,结果自己反而先醉倒了,该完成的目标也没完成,真是不中用啊。   元祯穿好衣裳打算出去,傅瑶忙抓住他衣角,犹豫了一下道:“殿下,关于那些传言……”   元祯俯下身,亲了亲她额头,“放心,没事的。”   他的笑容与平时并无异样,看来是并没放在心上,不过,他果真能毫无芥蒂么?傅瑶忧心忡忡地想着,恨不得身外化身,去揪出哪个如此可恶,敢在这种事上胡编乱造。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流言虽然凶猛,但因为皇后与太子都无动于衷的缘故,并没有扩大其影响力,皇帝就更不当一回事了——或者即便存有疑心,面上也不会表露出来。   傅瑶也偶尔撞见有仆役窃窃私语,威胁着要将他们扔进江里喂鱼,这样说了几回,方才好了些。至于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如何,就不是她所能估量的了。   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旅途辗转疲累,总算再没人拿太子的身世说事,耳边顿觉清净。傅瑶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江太后,不知怎的,她冥冥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江太后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或许是走前江太后的面容太过安详,反而隐隐让她产生恐惧。   万幸,江太后的精神尚且矍铄,也未如她想象的卧病在床,据曲嬷嬷说,逢着早上日头不那么烈的时候,太后还会搬张椅子出来晒会儿太阳,竟是比往日还健朗些。   傅瑶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笑道:“太后娘娘的风采更胜从前了,臣妾见了都自惭弗如呢。”   江太后骂她嘴甜,看上去却很高兴,又细细问她西湖的风景名胜,傅瑶拣了几处熟悉的细细答来,江太后听得津津有味。   自然也少不了途中的种种曲折,说到太子的身世传言时,傅瑶细细观察太后的模样,看能否从这位老人家的神情中看出一些端倪——太后可谓是宫中辈分最长的人,那些深宫秘事应该没人比她更清楚。   然而江太后只是紧紧地皱着眉,断然道:“这是哪里的胡话,真是放肆至极!哀家从未听过这种传闻。”   傅瑶陪笑道:“臣妾也是如此想,太子又怎会不是皇后娘娘的亲骨肉呢,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江太后叮嘱她道:“这种话你听了就算了,千万别到处传,也是于太子名声有碍。”   傅瑶笑道:“娘娘放心,这个我怎会不知。”   出寿康宫时,江太后还密密的嘱咐她,有空多带两个孩子过来看望。傅瑶都一一答应,想着老人家毕竟生活孤清,还是希望有人作伴的。   至于元祯的身世之谜,傅瑶则差不多完全抛开。连江太后都不清楚当年的故事,其他人更不会知晓,可见谣言也只是谣言而已。   江太后是在这年秋天过世的。她死的时候,御花园落满了一地金黄的梧桐树叶,颜色如同田间金灿灿的稻谷,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傅瑶去看过她的仪容,老人家走的很安详,面上没有半分痛苦,因此傅瑶看着也并无悲伤之情,只有些微微的惆怅:惟愿她以后也能这么平静的死去。只是江太后之所以无畏于死,一半的原因也是牵挂着先帝,期待着与他作伴,傅瑶以后倒不知该牵挂着谁了——谁知道她死在元祯前头、还是后头?   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已经想到一生一世那么长远了。   江太后早已将寿材寿衣等物准备好,虽然是在夜里悄悄去世的,事情也并不难办,众人也不至于慌了手脚——事实上,连江太后死的时机都恰到好处,秋日天气已凉下来,尸身不易腐坏,若是再早一点儿,正赶上在盛夏,还得耐心开凿冰棺,那才叫费事呢,因此众人都对这位逝者心存感激。江太后真正做到了清清静静的生,清清静静的死。   傅瑶穿上孝服,每日都恭恭敬敬地随众人去灵前跪拜,这一项还不难捱。只是那些做法事的僧道满嘴拗口的经文,一念就是好几个钟点,听着实在古怪又难受,无形中加重了祭拜的痛苦。   好在她年轻,还支持得住。只是赵皇后似乎年纪大了,心绪悲痛,又太过操劳,疲累之下竟病倒了,一时间,灵堂里乱作一团。   众人忙急急地将皇后送回椒房殿,又忙着请太医过来,乱得不可开交。好在经过太医诊治,只是气虚血亏,好好调养就不成问题。   只是赵皇后这一病倒,大殿里群龙无首,谁来主持江太后的丧仪成了麻烦。忙乱之下,还是周淑妃徐徐站了出来,主动承担起这一重责。自从高贵妃过身后,一向是她帮着皇后协理六宫,周淑妃脾气温柔,行事又极其妥帖,众人自然无不心服。   周淑妃拨出一部分人手去椒房殿侍疾,剩下的仍在此地停灵叩拜,这般安顿好后,她才款款走到傅瑶跟前,抱歉的道:“太子妃,请恕我冒昧,如今皇后抱病,虽说你是冢孙妇,由你出面更为妥当,但事出情急,我……”   傅瑶岂会不知她的意思,忙道:“娘娘何须客套,如今要紧的是料理好太后娘娘的丧仪,其他的事都是小事。我毕竟年轻,还得娘娘您多多出力才好。”   “既然太子妃这么说,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周淑妃微微笑道。她脸色苍白,眼泡也有些浮肿,因为在丧仪上流泪过多的缘故。   尽管知道不应该,傅瑶还是暗暗嘀咕:就算心情悲痛,这位娘娘哭得也太情真意切了,她可不记得周淑妃跟江太后有多深的交情。   周淑妃刚才那番话更叫她有如芒刺在背,她根本就没有同周淑妃争权的念头。傅瑶平时虽也理事,可她颇有自知之明,平时管辖的只是东宫一方小小的天地,但像太后发丧这等大事,她既无资格也无能力去干涉。即算皇后病了,也自有协理六宫的一干娘娘们,用不着她来强出头。   是以她早就做好了听命于周淑妃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周淑妃还会特意过来提上一句,且是当着众人的面,倒显得傅瑶有意同她打擂台似的。   接触到四面八面投来的目光,傅瑶简直臊得没处躲,连忙低下头。好在丧礼需要安静,众人心有诽谤,却不至于窃窃私语。   跪拜完这一轮,傅瑶只觉筋疲力尽,除了身子累,心也累,她甚至想着:周淑妃果真如她外表那般温存体贴么?怎么感觉此人时不时就会递来一把软刀子?   她都不知道是自己太过多心,还是宫里的人泰半有着深藏不露的可怕。   需要冢孙妇率领的仪式颇多,傅瑶每日像个木偶人被摆弄来摆弄去,觉得自己对江太后的敬爱都快被那些和尚道士磨没了,每每回到太子宫,两条腿都跟灌了铅似的,抬都抬不起来。   元祯的事也不比她少多少,但他就很有精神。傅瑶看着他走动如风,心里好生羡慕,恨不得把他两条腿换过来。   这些时日她和元祯见面的时候不少,说话的时候却不多,连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一来是各自有各自的忙处,二来,太后刚殁,在丧仪上眉目传情是最忌讳的事,保不齐就会被人参上一本。傅瑶为了小命着想,忍住了想要偷窥的冲动。   这一晚她回来,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了似的,连饭都懒怠吃,直直的就往床上趴去。   “把鞋袜脱了。”元祯站在她身后道。   这时候还有心情逗她!傅瑶回过头,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眼风,这人整天想的什么东西,守孝期间还只顾着那档子事,被人晓得还得了。   傅瑶气恼道:“殿下就连这几天也忍不住?”   元祯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你满脑子装的什么龌龊念头?孤只不过看你乏了,想替你捏捏脚而已。” 第137章 探病   傅瑶的脸红了, 大概是受了元祯以往不正经的影响, 再正经的事也被她想得不正经。因在孝期之中,寝衣睡裤都换了素的, 越显得肤白似雪, 晶莹剔透, 脸上的那一抹红就好像上好的玉质中沁出的血丝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元祯望得几乎不能自持, 勉强忍着低下头去,轻轻替她褪下鞋袜。   傅瑶的足弓是幼弱的、纤巧的,与她草原上纵马驰骋的英姿很不相称。元祯握着那只玉足端详了片刻,才用指腹贴着脚背, 一寸一寸的揉搓起来。   傅瑶从前就经他按摩过,知道他手艺颇好。可是对一个古代女子而已, 足弓是相当私密的地方,不能轻易被外人碰触, 用到夫妻之间, 那就成挑逗的情趣了。傅瑶这会子任由他摆布,一句话也不说——不然他又该说自己瞎想,倒显得她下流了。   元祯见她一本正经的端坐, 心下暗笑, 忍不住就想使坏,趁人不备,在傅瑶脚心悄悄搔了两下。   傅瑶只觉脚底麻麻痒痒,仿佛一阵细小的电流流过全身, 好容易才保住身子没有颤动,下死眼瞪了元祯一眼。   元祯吃吃笑着,总算没有再作怪。须臾按摩完毕,他仍旧为傅瑶将鞋袜穿好,卷起的半截裤脚也放下来——不然那白生生的小腿在眼前晃着,终免不了心旌摇荡。   两人在床上比肩坐着,傅瑶问了他些接待宾客的事宜,又将两个孩子的情况汇报一通,末了才道:“殿下看望过皇后娘娘没,可知她现下如何了?”   因这几日忙乱着,傅瑶实在分不开身去看望赵皇后,只是出于做媳妇的义务,不得不问上一声。   元祯拧起眉头道:“我瞧着似乎不大好。”   傅瑶大惊,“怎会如此?太医怎么说?”   “太医倒是说还好,不过……”元祯迟疑了一下,“不过太医的话也不一定做的准。”   傅瑶心道:太医的话不作数,难道你这个门外汉倒比太医懂得还多?   不过她也知道,元祯也是关切母亲的缘故,不便为这个打击他,便试探着问道:“母后会不会是心病?”   元祯瞥了她一眼,“什么心病?”   傅瑶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赵皇后的心事还有哪桩,还不是那个太子并非亲生子的流言,皇后若真为这个病了,岂不证实了流言属实么?   傅瑶因讪讪道:“没什么,我只想着,母后大约是过于思念太后娘娘,才悲伤成疾吧。”   这般便遮掩了过去,但是在她心底,对于传言的否定已不是那般斩钉截铁了。   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还未做完,宫里又发生了一件怪事,某个值夜的宫人半夜里打盹时,迷迷糊糊瞧见一个白影子从灵堂前飞过,且是向椒房殿的方向飘去,当时便吓病了。   本来人死如灯灭,这种鬼祟谣言也多,何况夜晚的灵堂阴森森的,会产生幻觉也不稀奇。众人私下里众说纷纭,都道是江太后显了灵,至于为何向椒房殿飘去,则是因为赵皇后生前对太后既不恭敬也不孝顺,太后要惩戒这个不孝的儿媳。   又有那脑子灵活的,牵扯出前头赵婕妤的事来,指责皇后戕害后宫嫔妃,混淆皇室血脉,竟是将所有能想到的罪名都加诸赵皇后头上,好像皇宫里所有的冤魂全都复苏,纷纷来找赵皇后算账。   周淑妃自然容不得皇后清誉被人如此污蔑,秉雷霆之威处置了几名饶舌宫人,但也只是在面子上盖过去,私底下流言有增无减,更令众人深信不疑的是,赵皇后的病情又加重了——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傅瑶虽不喜这位婆母的颟顸,但近年来她和赵皇后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矛盾可说大大减轻,见她遭人这样诽谤,心底也有几分同情。何况她也怕赵皇后一个承受不住撒手去了,到时宫里恐怕又该乱成一锅粥。   这一日跪得两膝发酸,傅瑶还是抽空来到椒房殿探望,只见里头静悄悄的,连一个伺候的宫人也瞧不见,想赵皇后几时变得这样落魄了,下人们还敢给皇后脸子瞧?   便招了招手,示意廊下的兰草过来,问她道:“你们一伙子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不在皇后身边服侍?”   兰草细声细气的说:“皇后娘娘不让咱们服侍,若是违了她的意,还要将咱们赶出来呢。”   真是脾气古怪。   傅瑶接过她手里的朱漆茶盏,“也罢,你且忙吧,我进去瞧瞧。”   低头瞧了瞧,杯盏里仅是清水,杯身还是冰的。傅瑶模糊记起太医提过,赵皇后心气燥热,只能饮凉水。   这么冷的天,也真难为她。   傅瑶一边走一边摇头,穿过层层珠帘来到皇后的寝室,只见赵皇后仰躺在红木床上,眼窝异常深陷,露出来的一截手臂枯瘦如柴,简直如活骷髅一般了。   若非她睁着眼,傅瑶几乎会以为她是个死人——虽然现在也很像。   赵皇后两只眼睛望着天,听到她来,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傅瑶走到床前,轻轻的将她扶起,靠在引枕上,放下那茶盏道:“娘娘可是渴了?喝些水罢。”   赵皇后只穿着薄薄的单衣,脊背有些发烫,但并非干净的温暖,而是一种病态的灼热。   傅瑶扶起她时,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不自然,她们不像婆媳,倒像一对生疏的母女。   赵皇后并不接过那杯水,只两眼茫然问道:“她们还在哭吗?”   太后去世,自然是要哭的,哪个敢不伤心呢?傅瑶想这话问得古怪,因陪笑道:“母后放心,灵堂那边有臣妾和淑妃娘娘照看呢。”   赵皇后重重的吁了一口气,“是啊,都在哭啊!现在是哭太后,以后没准就是哭本宫了。”   怎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傅瑶蹙眉道:“母后何出此言?太医都说了,您这病不打紧,将养将养就没事了。”   因体贴的为她掖好被褥,但观其神态,赵皇后脸上似有一丝癫狂笑意,简直状若疯迷。   不会真神智失常了吧?傅瑶嘀咕着,一面宽解她道:“母后放心,散播流言之人已被臣妾与淑妃关押起来了,无人敢再胡说的,你别管那些神神叨叨就是。”   想来赵皇后若真有心事,也就只这一桩了吧。   赵皇后两眼睁得大大,摇头道:“不是流言,那都是真的,是真的。”   傅瑶按着她的手忽然停住,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蹦出来,她刚刚听到什么,赵皇后又说了什么?元祯果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   心在胸腔中剧烈的跳动着,傅瑶缓了缓声音道:“娘娘累了,先歇着吧。”   这消息太重大,太震惊,不是她一个人可以承担的,傅瑶一个字都不想听。   她转身就想走,可是赵皇后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微微喘着气道:“真的,本宫多想为皇帝生一个嫡子啊,连太医都诊脉说那一胎一定是男胎,怎么生下来却成了女儿呢?还是个死了的女儿,本宫不甘心,本宫真是不甘心……”   傅瑶想到了从前的自己,有一刹那,她几乎很能理解赵皇后的心态,本来抱着强大的希望,可是一旦破灭,那种痛苦不是常人所能体会的。要是一开始就不曾指望过,或许也不会失望了。   “可是太子……”傅瑶迟疑着道。   元祯究竟是怎么来的?   赵皇后双目泛白,脸上赤红的肌肉抽搐成一团,像一条剥了皮又被弃之荒野的鱼,只能等待干涸死去。   她声音低哑地道:“是老天怜悯,让赵氏有了孩子,又偏偏难产死去,所以本宫才能有一个自己的嫡子,好好将他抚养长大,来日再将他扶上帝位……”   这番话说得十分混乱,但是傅瑶总算理清楚了,元祯果然不是赵皇后所出,而是曾经服侍过皇后殿下的那位赵婕妤的孩子。赵皇后产下一个夭折的女婴,内心极度不甘,才将赵婕妤的孩子抱养过来,谎称己出。   想来赵皇后内心并非毫无负疚,否则不会这么多年都梗着一根刺,些许流言都将她吓病了。   事已至此,傅瑶已经不想追究赵婕妤是否自然死亡,这件事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她惟愿皇后殿下还有一丝清醒的神智,切莫再对第二个人提起才好。   赵皇后呆呆的躺了半晌,忽然看向她道:“你是谁?”   明明在这里站了半天,她却好像浑忘了,看来病者果然是糊涂。   傅瑶微微一笑,将皇后的手放回棉被里,轻声安抚她道:“儿臣是太子妃傅氏,母后您好生将养着,就别胡思乱想了。”   虽然不知赵皇后眼中的恐惧从何而来,但眼下最好还是控制住她的情绪。   赵皇后盯着她瞧了半天,直至确认她的身份,才松了一口气道:“还好,你不是她。”   “是谁?”傅瑶好奇问道。   赵皇后紧紧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傅瑶看出她是累了,她本来也不是存心来逼供的,今日听到这些宫闱秘闻,已属意料之外,巴不得一下子忘干净才好。   傅瑶便屈了屈膝道:“母后好生休养,儿臣先告退了。”   赵皇后一些儿也不动弹,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躺在帘幕后,像一具棺椁中的死尸。   这椒房殿仿佛也充满了死尸般的腐败臭气。 第138章 帝后   傅瑶退到殿外, 那宫女兰草忙迎上来, “太子妃见过皇后娘娘,可知娘娘如何了?”   “还是多请几个太医来瞧瞧吧。”傅瑶诚心建议道。虽说人一旦存了必死之心, 药石都不会起作用, 但, 总归得试一试。   傅瑶踌躇地看着这小丫头,有心打听一下当年赵婕妤的情况, 想一想还是算了,兰草这个年纪,恐怕赵婕妤死的时候她还没生出来,问了也是白问, 没准还走漏了风声。便只叮嘱她好生照顾皇后,自己且回太子宫去。   晚间用膳的时候, 傅瑶连着看了元祯好几眼。元祯觉得了,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傅瑶摇头道, “只是觉得我与陛下的面貌仿佛有些相似。”   “这就叫夫妻相么。”元祯说道,夹了一柱蕨菜给她。   傅瑶讪讪对付过去,心里却在想着, 赵皇后说的与她相似的那个人, 多半就是赵婕妤。赵皇后对赵婕妤存有阴影,连带着对傅瑶这张脸也有忌讳,怪道她一早就不喜欢自己,无论傅瑶浓妆艳抹、或是淡扫蛾眉, 都不能取得这位皇后娘娘的欢心。   但是这也令傅瑶心底舒坦了些,知道赵皇后只是不喜欢这张脸,而非厌恶她这个人,这样反而能接受一点。至于方才她方才仔细观察元祯的相貌,则是看两人有无相似,间接推算元祯身体里是否有赵婕妤的血脉——其实这个问题还需要论证么?人在神智昏聩下说出来的话明明是最真的,只是傅瑶潜意识里不敢相信罢了。   用饭毕,傅瑶命人收拾碗碟,自己却向元祯劝道:“殿下得空还是多去看看母后罢,母后她年纪大了,或许希望有人多陪陪她。”   “你怎么突然为母后说起话来?”元祯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我只是觉得,母后尚在病中,心里难免觉得孤单寂寞。”傅瑶讷讷道。   其实是因为秘密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实在不痛快,只是这件事由她向元祯揭露并不相宜,还是让他们母子面对面说穿才好——她瞧着赵皇后时日无多了。   元祯究竟是个孝子,虽然百务缠身,还是抽空又去了椒房殿一趟。傅瑶则在东宫急煎煎的盼着,不知他们母子商谈的如何,更担心他们闹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元祯回来,傅瑶惴惴的上前问道:“如何了?”   元祯叹息一声,“还是那样,总不见好。”   “母后没同你说些别的什么话?”傅瑶忐忑的面向他。   “能有什么话?”元祯只觉得奇怪。   傅瑶有口难言,莫非赵皇后还想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那么她岂非成为唯一的一个知情人了?   要不要告诉元祯呢?知道了固然没有好处,可若一直蒙在鼓里,对他本人也不公平。   元祯感官敏锐,早就发觉她的异样,扳着她肩膀问道:“阿瑶,你知道什么,为何要瞒着孤?”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傅瑶犹豫着说道:“其实,前几日我去看望皇后时,母后她……提起了殿下您的身世……”   元祯松开手,静静地听着。   事已至此,傅瑶只好将皇后那夜的话完完整整的道出来。说完之后,她原以为元祯会有几分震惊,谁知他脸上仍是平平淡淡,仿佛听的都是别人家的事。   傅瑶疑心他是吓傻了,讪讪道:“其实母后她病得这样厉害,神智大概也不清楚,或许竟把外头的谣言当了真也说不定,有的时候听得多了,自己也会半信半疑……”   她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毫无说服力,不过是为宽解元祯的心情而已。说完后她便低了头,不敢正视男人的脸孔。   元祯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鬓,温声道:“其实你不必瞒着我的,这种话有什么不能对我讲呢?你能据实相告,我很高兴。”   他的语气平静得有些不寻常,傅瑶试探着问道:“殿下一点儿也不诧异?”   “何必惊讶,孤早就知道了。”元祯淡淡道,“母后不说,不代表孤就不知道,天底下能瞒天过海的人毕竟是少数。”   “那么依殿下看,赵婕妤……”傅瑶问这话的时候很没有底气,她担心元祯与赵皇后撕破脸。赵皇后毕竟是他的嫡母,若不敬她,就会背上不孝的罪名,也会被天下人唾骂;可若赵婕妤真死于皇后之手,倘若元祯无所作为,那也对不起九泉下的生母,无论哪一关,与他而言都是煎熬。   所幸元祯的话解除了她的顾虑,“我相信母后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并非天性狠辣之人,纵然有心夺子,她也不会害赵氏的性命。母后毕竟抚养我多年,若连这个都不信她,我也愧为人子了。”   傅瑶听了总算放心,可是心底却有一种茫然的怪异之感:元祯这番话说出来斩钉截铁,仿佛不是他情愿这么想,而是事实就是如此——仿佛他亲身经历过当年的一切似的,否则怎能如此肯定?   来不及多想,元祯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说道:“阿瑶,倒是你,会不会因此看不起我?我不是皇后的儿子,只是一个低微的侍儿所生。”   “那又如何呢,无论怎样,您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殿下的才智无愧于太子之名,品德也能叫众人心服口服,谁还敢因此否定你不成?”傅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就更不会计较了,我所关心的只是殿下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不论你为何人所出,你都是我挚爱的夫君,孩子们深爱的父亲,谁也不能把咱们一家子拆开。”   “阿瑶……”元祯紧紧地抱着她,感动不已。   傅瑶倒不像他这样感情丰沛,她也不觉得自己适才的话多么煽情,但是元祯已经明白她的意思,这就足以令她宽心了。其实作为一个魂穿的现代人而已,她并没有多少门户之见,元祯的生母地位再高又如何,她嫁的是元祯,而非他的母亲,何况逝者已矣,对他们的生活不会有多少影响。   只是元祯褒奖她的真诚,傅瑶听来还是有几分愧怍。赵皇后的秘密她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但是她自身的秘密,恐怕就得隐瞒一辈子了——毕竟中间隔着时空的鸿沟呢!   *   赵皇后这几日越发昏昏沉沉,连早晨和黑夜都分不清,有时候明明听见梆子响,还以为尚在暗中,睁眼一瞧,却是天光大亮——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将窗纸撕开了。   太医明明嘱咐要多开窗通风透气,要是能透进点光亮最好,可是赵皇后只觉得日光刺眼,风声聒噪,吩咐宫人们将窗扇严严实实的糊起来,终日躺在黑暗中——她只想这样安静地睡下去。   这一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赵皇后醒来只觉得唇干舌燥,正要唤那几个丫头,身前忽有一只手伸来,“喝吧。”   是个中年男子的声调。   赵皇后一惊,待要细看,那人却已经点亮烛台,轻轻笑道:“连我都不认得了?见了朕也会害怕?”   灯下看来,成德帝没有平日里那样威严,反而多了几分慈和的味道,像个民间的夫婿。   赵皇后接过那杯水,矜持的道:“陛下来了多久了?也不曾着人通报一声,累得臣妾有失远迎。”   “朕看你睡得香,就不曾叫醒你。”成德帝温和的说道,“何况你我又不是外人,何必事事拘着礼。”   赵皇后埋头默默地啜饮那杯水,耳里听得皇帝絮絮道:“朕这些日子也是忙得厉害,前朝不大平靖,又得顾着太后的孝,耽搁着没来看你,好在祯儿和他媳妇都是懂事的,不需旁人操心,有什么事自己就先料理好了,朕也能省心不少……”   皇帝从不曾对她说过这样多的话,也许年纪大了,一个人无意识的也会变得软弱起来,需要用言语来证明自己,不然一味的安静,旁人还当他是死了。   终究都是老了啊。   赵皇后这样想着,眼泪忽然扑簌簌的下来,落进杯子里——年轻的时候肌肤柔嫩,泪水沾在眼睫上,有梨花带雨般的楚楚韵致,可是等老了肌肤皱缩,眼泪就只成了心酸的水滴,诉说着无可挽回的过去。   皇帝抬手为她拭去沾染的泪水,“阿媛,你怎么哭了?”   阿媛,他多久没这样叫过了,赵皇后恍惚听着,连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名字。初嫁给这个人为太子妃的时候,两人也曾有过一段恩爱笃睦的时光,那时他也常这样温柔唤自己的名字。可是一旦登基为帝,他们却渐渐越行越远了,一个醉心于政权的稳固,一个要保住皇后的威名,两颗心都不再纯粹,又如何安稳的融合在一起?   赵皇后头埋在他胸口,任凭泪水打湿他的前襟,此时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为自己不再年轻的岁月,也为了那份早已流逝的深情。   成德帝轻轻抚着她的背,哄小孩儿一般轻轻哄着她。作为一个帝王,他所展现出的耐心怕是平生最大的了。   赵皇后再抬起头时,眼泪已渐渐干了。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郑重说道:“皇上,臣妾有一言,还请您洗耳恭听。”   从来没有叫皇帝洗耳恭听的道理,然而成德帝面色却是如常,“你说,朕听着。”   “太子,他并非臣妾的亲生骨肉。”赵皇后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妾多年来一直在欺瞒陛下。”   成德帝静静地望着她,似是等着她往下说。   “当年臣妾身怀有孕,太医都说臣妾腹中是男胎,臣妾也满心期盼为陛下诞下麟儿,可是等他生下来——”赵皇后的声音微微哽咽,“生下来却是个女婴,一落地就没气了,皇上,您不知道臣妾当时有多难过,臣妾多想为您生下一位嫡子啊,可是偏偏不能……”   成德帝将她鬓发散乱的头拢到怀中,低低道:“朕明白,朕都明白。”   赵皇后在他怀中几乎泣不成声,“可是臣妾糊涂,只想着如何挽救这一切,正好赵氏难产而亡,臣妾就让嬷嬷将她的孩子抱了过来,假充是我所出。一直到了今天,臣妾都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不敢对你流露半分,臣妾真是害怕,怕你一旦知道,就会废去臣妾的皇后之位,再也不理会臣妾了。”   成德帝思忖着道:“如此说来,外头的流言竟是真的?”   “是真的,”赵皇后含悲忍泪,神情凄楚,“可是赵婕妤的确是难产而亡,并非被臣妾所害。臣妾纵然胆大包天,也不会妄然去害一条性命啊!”   她见成德帝无动于衷,以为他是不信,急切中道:“皇上,臣妾并未撒谎,赵氏还是臣妾引荐给您的,臣妾怎么会害她呢?纵然臣妾对她并非没有嫉妒,可是臣妾也不会白白害死一条人命啊!”   她两颧赤红,鬓发散乱,看去活像个疯婆子,可是皇帝见了只有怜悯。   成德帝掏出袖里手绢,为她拭去眼角泪痕,安抚她道:“朕知道,你并非那样的狠毒之人,可是你又何必那样做呢?没有皇子怕什么,当时咱们都年轻,有的是机会再养一个,你又何必这样迫切?”   赵皇后靠在他臂上,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臣妾如何知道陛下的打算?臣妾只知高氏已身怀有孕,若无皇子傍身,只怕您立刻就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更别提后宫有那么多婕妤、美人,连臣妾举荐给您的赵氏,您都对她钟爱有加,纵然臣妾与赵氏一向和睦,见了也会心中泛酸呀……”   此时她声调诚恳,一言一语都发自衷肠,成德帝听了只觉得心酸难受,竟想不通她多年来过得这样辛苦,因扶她到枕上躺下,温声道:“这都是你一向多疑多思的缘故,你是皇后,谁敢不敬你三分?朕更是从未想过废除你的皇后之位,至于太子之位,朕也从未有过另属他人的打算。你大约还记得,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同你说过,朕的发妻只有你一人,即便我死了,你与你的孩子也将受到庇护。”   赵皇后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可皇上您当时还不是皇上呀,臣妾只知道如何做一个妻子,却不知如何做一名皇后。您的一言一行都将关乎天下,臣妾如何还敢惦记那点夫妻之情?”   成德帝俯下身,将赵皇后鬓边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去,沉声道:“那么朕就再说一遍,朕的诺言不会更改,从前如此,往后也是一样。”   他将两片嘴唇贴近她额头,轻轻的挨了挨,起身道:“朕改日再来看你,你安心养好身子,等你大好了,朕再带你出去南巡,这回咱们谁也不带,只有咱们两个人,好不好?”   赵皇后静默的听着,眼泪无声的落到枕上,此时却说不清眼睛里是欢喜还是动容了。   她应该高兴的,因为皇帝对她的心意始终不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怕是无福消受这份心意了。   走到廊下的时候,成德帝看着沉寂的夜空,只觉得冷风扑面的疼,星光倒是一如既往地璀璨亮烈。他记得宫里的老嬷嬷曾经说过,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的两个母亲都已经到天上去了,那么,现在又会添上一颗么?   皇帝的眼眶有些湿润,他隐约忆起,赵媛初嫁过来的时候,是那样柔媚多姿、温顺婉约的少女,他们也曾恩爱笃睦,可是皇后的职责约束了她,渐渐将她变成一个端庄乏味的妇人。而他也成了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目光不再局限于一人,开始追逐那些年轻的身影,但无论是高氏、周氏还是李氏,他都从未想过与皇后相提并论,而是无意识的在她们身上寻找皇后年轻时的影子。就连那位恩幸有加的赵婕妤,之所以得他宠爱,也只是因为与皇后有几分相像罢了。   可惜赵媛不懂得,或者说,他这些举动越发使她产生误会,将他认作一个风流多情的浪子。赵媛又是那样矜持自傲的人,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一言不发,反而将两人越推越远,终究铸成大错。   说来说去,还是这身份误了他,倘若他不是皇帝,倘若两人只是民间的一对凡俗夫妻,或许都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成德帝以手掩面,在夜风中静静地伫立着。   内侍杨凡提着灯笼过来,见这位皇帝面上似有泪痕,险些唬了一跳,忙陪笑道:“天色不早了,陛下是去淑妃娘娘那儿歇息,还是去李昭仪宫里?”   成德帝似乎不愿让人瞧见这副模样,稍稍别过头,用袖子揩了揩脸,仿佛那儿沾了许多灰尘,“回勤政殿吧。”   这回答虽出乎杨凡意料之外,却也不使他如何吃惊:想来太后新丧,皇帝即便对这位养母没有多深的感情,也得做做样子,房事更不可太频繁了。   杨凡在前头打着灯笼,款款的引他向勤政殿方向而去,边走边向这位主子说道:“皇上,奴才知道您政事疲累,可是有一件事,淑妃娘娘不敢擅专,定要奴才向您请示。”   “你说。”成德帝声音沉郁。   杨凡小心忖度着他的脸色,“还是为了先头闹鬼的流言,又牵扯出早年赵婕妤的事,众说纷纭,淑妃娘娘费了天大的劲儿也堵不住悠悠之口,还是得陛下您来给个说法。毕竟,此事关乎皇后与太子殿下的清誉……”   成德帝听到这里,站定了脚步。   杨凡也随之驻足,垂头等候指示。他心里其实有些不安,万一皇帝恼怒起来,第一个拿他开刀,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领受。   可皇帝并未如他想象一般雷霆大怒,只淡淡说道:“他们说的不错,太子并非皇后所出。”   杨凡有些窃喜,小心的抬头道:“那么……”   既然太子并非尊贵的嫡子,那么废掉他也是理所应当吧?虽不晓得皇帝是如何得知的,可是皇后欺瞒他多年,也许皇帝会因此恼了皇后也说不定。   他抱了这样的期望,却只闻得成德帝平静地道:“即便如此,朕心底也认准了太子是皇后的亲生子,太子之位,亦不会另立旁人。你将这话告诉他们,若还有人敢借机生事的,朕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说罢,他接过杨凡手里的灯笼,看也不看他一眼,一个人向夜色中踽踽行去。   杨凡呆呆站在原地,脊背上冷汗涔涔。他知道皇帝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不管造谣生事有没有他的份,这项重担都落在他肩上了,往后再有人说句闲话,只怕皇帝要取的就是他的项上人头。   苦也,他怎么总是最倒霉的那一个?   杨凡望着那位主子的背影,除了惊惧,心中更多的还是困惑:一向冷心冷面的皇帝,几时变得这样心慈手软起来了,居然甘心受骗上当?从前对着高贵妃一家,那可是杀伐决断毫不容情。   是什么,给了他这样温情的错觉?还是说,皇帝的温情只肯施与皇后一人?   杨凡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想来少了那一骨朵玩意儿,男女情爱对他而言都是不可理喻的东西。   他叹息一声,还是小跑着跟上皇帝的步子。 第139章 出征   皇帝从四处请了良医为皇后诊治, 但赵皇后大概是积郁太深, 连心脉都催伤殆尽,再好的药也救不回来。   终于, 在缠绵病榻数月之后, 赵皇后也溘然长逝。赵皇后平日里御下虽然严苛, 但为人也还算得方正,因此她这一去, 宫人们多少都有些悲戚之情。只是前头江太后的排场太大,眼泪都快用尽了,临到皇后的葬礼需要落泪,对他们却是一件难事。   最高兴的要属那些和尚道人, 抄经念佛是他们的老本行,无本而万利, 况且像这种大型的丧仪,里头的油水大着呢, 何况天家富庶, 工钱也不会赖账。因此他们面上尽管哀戚,心里其实乐开了花,巴不得丧事一桩接着一桩, 宫里年年死人才好。   一直忙到了年关, 傅瑶肩上的担子才松懈下来,可以喘口气了。赵皇后去世,她虽有些伤怀,跟着撒了几滴眼泪, 但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各种琐事给冲垮了。说句罪孽深重的话,赵皇后走的也是时候,紧跟在江太后后头,一应的陈设布置都是齐全的,省了多少事!不然再拖上一年,谁经受得住。   她深信周淑妃也是这么想——尽管这个女人深藏不露,轻易看不出她的情绪。赵皇后一走,周淑妃终日愁眉深锁,还得打起精神安慰失意的皇帝,真是好不辛苦。   窗外寒意凛冽,元祯裹挟着风雪进门来,他先站在门首,用力抖了抖皮袍上的雪珠子,那动作活像一只精神抖擞的大狼狗。   傅瑶招呼他到火盆边烤火,又用火钳夹了个烘山芋,剥好之后递给他,才双手作揖地唱喏道:“夫君辛苦了。”   元祯见她这副滑稽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怎么突然做起怪来,又是从戏文上学的?”   傅瑶哪知道什么戏文呀,还不是看他这些日子精神郁郁,想法子逗他一笑而已。她挨着元祯坐下,又倒了杯热酒给他,说:“殿下暖暖身子。”   元祯两手捧过,笑道:“又是吃的又是喝的,孤都快被你撑成个大胖子了。”   “殿下胖一点好,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归是要胖的。”傅瑶微笑道。   元祯瞪着她,“孤还没到中年发福的时候呢!”   这句话虽然好笑,经他的语气说出来却没多少令人发笑的意味。傅瑶看得出,他仍是郁郁寡欢,她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问道:“殿下还在为母后的事难过么?”   赵皇后与元祯这一对母子,在傅瑶看来并没有多亲近,可是朝夕抚养之情,显然不是短短几日能忘却的。   元祯放下那杯黄酒,幽然出神道:“倒不见得是难过,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小的时候,母后对我也称不上慈爱,而是百般约束,我四岁开始到书房进学,每每下了学回来,看到二弟由高娘娘牵着,母子俩其乐融融的模样,心里总是泛酸。想着皇后莫非就只是皇后,而不能是一个母亲?如今这谜团揭开,一切反而能说得通了。”   傅瑶不知该如何开解他,若无血脉联结,所谓的视若己出其实很难做到。赵皇后纵然有心将元祯视作自己的亲生子,可是在具体的照拂对待上,比起真正的母亲还是有些差别罢?   “但是孤现在反而理解她,母后虽然严厉,却是按照一个太子应该具备的才智和品德来教养我,何况她素日对我并无苛待,保我衣食无忧,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长成现在这副模样。”元祯晃了晃杯中残酒,叹息道:“你且瞧着,二弟被高氏那样溺爱,可不是走向歪路了?”   听他这意思,仿佛对自己现在的模样很满意似的,俨然是个道德上的楷模。傅瑶背转身去,悄悄的嗤了一声,她可不信那些春宫图小册子都是赵皇后命人传授给他的。   她这种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元祯的眼睛,出于一种天然的默契,他甚至极快的领会了傅瑶的意思,俊脸上微微泛红,轻咳了一声道:“孤当时功课繁重,自然得寻些法子以作消遣。”   傅瑶用一副滑稽的眼光看着他,仿佛在说:“编,你只管编,我倒要看看你的厚脸皮能到什么程度。”   元祯连忙扯开话题,“你可知近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傅瑶不想与他厮缠,因循着话头问道:“什么事?”   “还不是边境不宁,北蕃那些蛮子不知从哪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开始蠢蠢欲动,接连滋扰了几座城池。”   “他们不是一直如此么?”傅瑶有些不屑的道。   对于从前的大历而已,北蕃的确是个强敌,但随着大历这几年休养生息,国力渐渐稳定,北蕃也不敢再大举犯境,自取其辱,只敢小偷小摸的打闹而已。   元祯面容严肃,“但今次不同,据探子来报,那群进犯的强人中有北蕃王的亲随,你想想,这里头的来由可大了。”   傅瑶大惊,“莫非竟是出自北蕃王授意不成?”   以往那些纷争,虽然明知与北蕃王脱不了干系,还可说是底下人不遵约束。但若由北蕃王明确指示,恐怕就免不了一场战乱了。   她登时忧心忡忡,“北蕃王应该没这么大胆子吧?”   “人心不足蛇吞象,谁知道呢?”元祯沉肃说道,“眼下也只好静观其变,伺机再寻对策好了。”   傅瑶眉头微微皱起,自从赵皇后去世以来,皇帝就一直身子欠安,精神也不及从前,竟是将大半的朝政交由太子处理。虽说这也是一件好事,表明他对元祯的信任,可是元祯毕竟年轻,骤掌大权,每日光是应付那些圆滑老臣就得费不少心神,人看着看着清癯下去,更别说如今还有一场隐隐战祸迫在眉睫,他肩上的担子只怕更重了。   元祯瞧出她的担忧,轻吻着她的鬓发,安抚道:“你放心,孤自己知道轻重,倒是你操劳了这些日子,该好好调理才是。”   说着就看向她平坦的腹部,下一句话分明是“再为我生个大胖小子才好。”   傅瑶气恼的脸都红了,多么煽情的时刻,偏偏总被他往不正经的地方引。可是元祯的一个吻就堵住了她所有的恼怒,一直到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才松开她,轻理着她的云鬓道:“你瘦了,我会心疼。”   明明是很俗气的台词,傅瑶听着偏有几分感动,也许是因为元祯直直望着她的缘故。被他那双澄明的眼睛看着,傅瑶觉得心几乎软化做一滩水,溺死在元祯的眷眷深情里。   两人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是这样静静地相拥着,也有它的一种意境。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什么都不必想,连永恒都触手可及。   元祯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在除夕的鞭炮声响起之前,北蕃的铁骑就越过了脆弱的边境,肆意践踏在大历的疆土上。   许久以来的安逸终于被打破,成德帝勃然大怒,派了几名得力的将领严防边关,务必要将蛮贼擒获殆尽。但不知是北蕃实力大增,还是大历的兵士都养成了禄纛,战事竟迟迟僵持不下。   在这样烦闷的状态下,今岁的除夕夜也过得不如人意。   宫中太后与皇后相继过世,又添上战祸,成德帝脾气再好也笑不出来,酒宴上的气氛始终冷冰冰的。因了这难堪的肃穆,一向爱笑的昌平也减了几分活泼,傅瑶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埋头照顾两个孩子用饭,俨然是忙碌的母亲。   本以为除夕夜会这样安静的过去,可是在听到恒亲王请求让太子领兵亲征的建议时,傅瑶忍不住惊讶的抬起头。   这个恒亲王,哪来那么多幺蛾子!   成德帝手里转着一只骨瓷酒杯,神情漠然。   周淑妃忙解围笑道:“家宴之上不谈政事,恒亲王还是先坐下吧,有什么事容后再向陛下禀告。”   恒亲王一把老胡子纹丝不动,态度异常坚决,“陛下,北蕃蛮夷扰我疆土,杀我子民,若不速战速决,岂不寒了天下将士之心。何况陛下昔年也曾亲讨北蕃,何以到了太子就犹豫不决?臣以为,若由太子代替御驾亲征,士气定将高涨,斩获北蕃指日可待。”   傅瑶听了这话便生气,时代都不一样,怎么能类比?皇帝当年那么多兄弟,个个都是仰仗着军功在先帝面前得脸,在军营中的威信与如今大不相同。可自从成德帝即位之后,便大权独揽,军权更是不许他人染指,元祯都不曾经过历练,现在贸然让他去讨伐北蕃,不是等于送死么?   周淑妃也颦眉道:“太子未曾接手过军中事务,恐怕难以得人心,若将士们不服管教,闹起来,该如何是好?”   恒亲王道:“正因太子经验尚缺,才更需要历练,否则来日如何接掌陛下之位,得万民之心?至于淑妃娘娘的担忧怕是过虑了,太子乃陛下所委派,谁人敢不听从,若有那心存异志的,按军规处置了便是。”   这老狐狸果然老辣,元祯在军中本就无甚威信,若还摆起储君的架子,动不动就人头落地,只怕众人更得从心底里厌恶惧怕,将他视作一个潜在的暴君。   他这是要毁了元祯长期建立以来的良好形象啊!   傅瑶想不通这位恒亲王与元祯有多大仇,要这样陷害他。她现在只盼着在座有哪个明事理的宗亲,可以站出来为元祯说句话,阻止这一疯狂的举动。   念头才一闪过,就见兆郡王站了起来,然而他说的却是“臣附议”。   此言一出,又有几位亲王出来表态,然而他们的意见也与恒亲王大同小异。只有诚郡王觉得此举欠妥,然而独木难支,很快他的异议就被淹没在七嘴八舌的谈论中了。   事已至此,元祯再不表态也不行。他起身静静说道:“父皇,儿臣愿意领兵。”   成德帝的脸色好似十分疲倦,他摆了摆手道:“你先坐下吧,朕现在不想谈论此事。”   众人暂且住了口,宴会如常举行。因为有意献媚于皇帝的缘故,气氛反而比方才松快许多,觥筹交错间,也有几分其乐融融的味道。   只有皇帝的情绪是复杂的,傅瑶留意到,他用眼睛扫视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宴会结束后,众人纷纷起身离席,傅瑶先让乳母将孩子送回,自己则站在一棵梅树下等候元祯,好和他一起回去。   谁知一个眼错,却是孟扶男笑吟吟的挽住她的胳膊,亲切的说道:“陛下留了几位王爷在殿中议事呢,太子妃不必苦等了。”   傅瑶想不到她的耳目这样灵敏,因点了点头道:“有劳王妃告知。”却依旧逡巡不去。眼角余光瞥着,见她穿了一身淡紫色衣裳,袅袅婷婷的,将若被风吹去。身形尽管纤弱,整个人的精神气却非常足,浑然不像一个寡居中的女子。   安王去后孟扶男一直寡居,今日稍稍穿得鲜艳些,和那些命妇比起来依旧素淡。但是现下看来,她也只有外表像个寡妇而已。   傅瑶从前对她是很敬重的,可是自从上次的会面,听到她谈起元祯时那种熟稔的口吻,心里便莫名的有了些芥蒂——可悲的嫉妒心呵!   孟扶男当然不知她心中所想,轻轻叹道:“看来太子殿下这回不得不出征了。”   “王妃为何这么说?”傅瑶大惊失色,急问道。   孟扶男瞥了她一眼,“你以为恒亲王等人只是心血来潮么,他们是觑准了陛下的心思才这么说的。否则恒亲王同陛下有那么多的龃龉,如今又在家宴上妄议朝政,陛下早就将他赶出去了,何以会容他滔滔不绝?”   傅瑶只觉心头突突的跳,急忙道:“可是皇上子嗣本就不多,如今可以继承大统的就只有太子殿下一位呀!三皇子还那么小呢。”   她急切之下口不择言,浑然无视了过世的安王。好在孟扶男似乎也没在意,只道:“正因如此,才更要测试其是否可用之才。倘若太子是个无能的懦夫,岂不是将万里江山白白葬送?”   听她这意思,她也是赞成元祯征往北蕃的。傅瑶沉默了,也不知怎的,这会子她想的不是家国忧患,反而有几分窃喜的心道:看来孟扶男对元祯并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一个芳心有托的姑娘,是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爱人去送死的。   傅瑶觉得自己真是小人之心,明明别人都是坦坦荡荡的君子,只有她总爱将人往坏处想。   而且这位孟姑娘看起来还是很有见识的,傅瑶正想向她请教一下对北蕃战事的看法,就见诚郡王妃脚步匆匆的走过来,一脸抱歉的说道:“对不住,我夫君人微言轻,还是没能帮得上忙。”   从前因为傅瑶救过她儿子元禧的性命,诚郡王妃一直将她视作恩人,只愁找不到机会报答。本以为这回能还清这笔人情债,没想到还是徒劳。   她有这份心,傅瑶觉得很感动,可是也仅仅如此——单凭诚郡王一人显然是无法扭转乾坤的,更别说比起恒亲王,皇帝怕是更不待见他。毕竟诚郡王的母亲常贵妃当年深得先帝喜爱,险些更换了太子人选呢,皇帝会听他的意见才有鬼。   诚郡王妃是个热情而絮叨的女人,傅瑶一边同她说话,一边向四周张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孟扶男已经悄悄离开了。   晚上候到元祯回来,傅瑶惴惴的上前问道:“殿下商量了这许久,可商量出结果来了?”   元祯点点头,“父皇已经决定派我出征,五日后整顿毕就出发。”   为他宽衣的手忽然停下来,滚烫的眼泪落在他内衫上,傅瑶泪眼朦胧的道:“殿下真要走吗?”   她很少真哭,因为很少有需要表现脆弱的时候,现在这些眼泪却派上了用武之地。   元祯饶是一向镇定,见了这大颗的眼泪也有些慌乱,他抚弄着傅瑶的眼角道:“你怎么哭了?谁惹你生气了?”   傅瑶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哭得越发汹涌:“就是殿下惹我生气——我不要你走!”   她有时候简直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得不到想要的糖果就誓不罢休。元祯虽然头疼,还是好言好语的劝道:“阿瑶你冷静些,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如今北蕃蛮子来势这样厉害,我去了,可以稳固军心,也能震慑那些贼人,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   傅瑶跺着脚道:“说得这样大义凛然,其实还不是为了逞英雄气概,你又没领过兵,又没打过仗,倘若你死了,也要让我像安王妃那样做寡妇吗?”   她心急之下口不择言,但语气里的关切是一览无遗的。元祯当然听得出来,温和的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放心,我岂是那样容易就死的人。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觉得我像个好人吗?”   傅瑶破涕为笑,嗔道:“当然不像!”   发泄一通后,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但光是一些安慰的话还不足以令她安心,她还需要一个保证。   傅瑶拉着他的手心,认真说道:“殿下可得答应我,一定得平平安安活着回来。”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得是四肢健全的,若少了一丁点儿,我也不会饶你。”   元祯促狭的望着她道:“若少了那一处呢,你岂不是得守活寡了?”   傅瑶脸通红,下死劲捶他胸口,骂他“混账”“流氓”。但是她力气再大,落在元祯结实的胸口也跟棉花似的,软绵绵的毫无劲道。   元祯一下子就攥住她两只柔嫩的拳头,顺势一拉,将她拉入怀中。傅瑶伏在他胸口,静静聆听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只盼着这一刻永远停驻,因为他们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之后便是忙忙乱乱的收拾,傅瑶终日里提心吊胆,生怕哪里遗漏了一丁点,对于元祯却是生死攸关的疏忽。这样谨慎的结果,打包出的行李都可以塞满好几辆马车了。   元祯无奈的道:“阿瑶,孤是去打仗,不是出去游玩,带这么多东西是想让孤累死吗?”   末了还是他亲自指挥下人清点收拾,傅瑶在一旁看着,觉得神魂都不能归位。又怕自己这模样反惹得元祯担心,还是强打起精神,就算帮不上忙,好歹别显得一脸丧气——她还指望着元祯平安回来呢。   临行前的那晚,傅瑶格外的体贴和主动,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嵌入他身子里才好,好让两人骨血相融。   连元祯好像都消受不了这样的热情,半开玩笑的说道:“孤都要被你榨干了,明儿怕是走不动路。”   傅瑶不好意思的从他身上下来,忍不住还摸了摸鼻子:她果然有那么饥渴么?   元祯却是一个翻身就压住她,刮着她鼻梁道:“逗你玩呢,你也太瞧不起孤了。”   他这人一向说到做到,后半夜竟是越战越勇,比平日里还骁勇几分。这样放纵的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傅瑶连连打了几个呵欠,再一看元祯仍是神采奕奕,忍不住便想嘀咕:究竟谁才是狐狸精呀?明明是元祯练了那劳什子采阴补阳的邪功,只盼他战场上也有这股劲头才好。 第140章 孕事   终于到了出征的时候, 傅瑶为他系好衣袍, 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遍,“殿下可得记着早些回来, 别忘了咱们一家子。”   她本来还想说, 也别让哪个豪放的北地胭脂勾引了去, 看了看两个孩子,还是不说了。   傅瑶事先已经叮嘱过两个孩子, 离别的时候别哭出来,省得让元祯难过。笃儿她是很放心的,可是皎皎,她虽然竭力的忍着泪, 两只眼睛仍是红红的,鼻头也一抽一抽的动着, 想是发酸。   元祯走到女儿身前将她抱起,皎皎两只白白胖胖的胳膊挂在他脖子上, 眼泪汪汪的。元祯点了点她的鼻子, 说道:“阿爹回来的时候,怕是都抱不动你哪!”   皎皎抽抽搭搭的说道:“那我就少吃些,少吃肉, 免得阿爹累着。”   小姑娘多喜欢美食啊, 一顿不吃都得闹半天的,虽然这宣言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但她能想到这一点,足可见她对元祯的重视。   傅瑶正色道:“那可不成, 你还正在长身体呢!”   元祯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含笑将她放下,又看着默默站在一边的笃儿。笃儿的性子本有些沉闷的,傅瑶倒替他捏了一把汗,想着元祯都要远行了,儿子若还这样冷淡,他该多失望啊。   结果却是她多虑了。但见笃儿张开小小的手掌,一脸严肃的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那意思分明在说,倘若元祯不能平安凯旋,他会看不起这位父亲的。   元祯只好蹲下身来,向儿子担保,绝不叫他看轻。   傅瑶忍不住笑将起来,想这父子俩的性情相反相成,也真是有趣。   最后才轮到元祯同她道别,他握着傅瑶白皙的手指,仿佛有千言万语将要诉说,结果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傅瑶点头:“我会安心等你回来,还有腹中的这个孩子,我也希望殿下能看着它出世。”   元祯的瞳孔猛地抽紧,显出难以置信的模样,“你这是……”   傅瑶圈了圈自己的肚皮,露出一抹平静恬淡的微笑。   元祯猛地将她抱住,紧紧地压着,又怕动作太剧伤及胎儿,又松了松臂弯。半晌他才将傅瑶放开,哑声道:“我会平安回来的。”   眉间又有一点疑惑浮上来,“那么昨晚……”   昨晚他们可没注意节制啊,这样不会有问题吗?   傅瑶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企图蒙混过关。   元祯在她额头轻敲了一下,斥道:“以后可不许这样任性了啊!”   傅瑶鸡啄米似的点头。   两人又紧紧地偎依了一会儿,傅瑶才松开他,看着他跨上那匹大青马。马上的男儿乌发如墨,眉目英挺,含笑向她挥手道别。   傅瑶的眼睛终于模糊。   *   傅瑶一直将车列送到南城门,才折返回来。   秋竹适才就有话想对她说的,连着看了她几眼,现在总算找到机会,“小姐,您方才说有了身孕,是真的吗?奴婢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她一向细心,傅瑶自知瞒不过秋竹,只好老实承认,“那是我哄殿下的,好让他有个寄托,才会更爱惜自己的性命。”   “啊!这……”秋竹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用意当然是好的,可是等太子回来,知道自己的期盼成了泡影,难道不会发狠找太子妃算账么?   傅瑶被她盯得有些心虚,又不愿显得胆怯,仍昂首阔步的向前走,心里则是盘算着:元祯就算要算账,也无非在床上算账,大不了由他作弄就是了,反正那档子事她也不吃亏。   她这也算恃宠生娇吧。   元祯一走,傅瑶心有牵挂,日日派人打听北地那边的消息。事实上用不着怎么费功夫,因为一段时间之后,差不多天天有捷报传来。看来元祯并非百无一用的书生,在军事上也颇有才干,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如此一来,就连那些持观望态度的老臣,也纷纷赞扬起太子的能力来。   那是她的男人,傅瑶心中自然得意,只恨现在皇宫中人丁稀落,没有一个知心人可以倾诉。好在还有一个昌平常来陪她说说话。   昌平也很牵挂她这位大哥,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就与傅瑶大不相同了。她闷闷的道:“大哥真小心眼,就顾着一个人在外出风头,也不带上我这个妹妹。”   傅瑶乐道:“姑娘,战场上刀枪无眼,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等着去送死罢,还出风头呢!”   昌平不服气道:“我也会射箭,也学了骑马,怎么就是送死了?”   她说的不错,这半年以来,因为宫里气氛始终沉重,没人陪她玩闹,她自己悄悄到上林苑学会了骑马。可是兽苑的马匹早就驯服得跟家禽一般温良了,如何能上战场杀敌?更别说她这短短几个月的速成功夫,恐怕连傅瑶都不如。   傅瑶含笑不语,只剥了一只温州进贡的蜜柑,一瓣一瓣地往嘴里塞。   皎皎爬上她膝头,脆生生的望着对面道:“小姑姑连我都比不过呢,更别说我阿爹了。”   小姑娘聪慧得很,尽管昌平时常搞错辈分,她可是从没弄混过。   昌平瞪圆了眼,“胡说!你才多大呀,几时骑过马了?”   小姑娘记得清楚着呢,“在云阳的时候,不信你问阿娘。”   傅瑶笑着跟昌平解释,“她没撒谎,是太子不知从哪弄来的一种小马,说是云阳本地培育的良种,还没一个半大孩子高,倒是正合她那时候骑,咱们大人是坐不上去的。”   昌平恍然大悟,“怪道我听他们谈论,说太子哥哥用了什么火马阵,一下子烧毁了北蕃的几座粮草,应该就是这种马了。”   她又拉着傅瑶的衣袖软磨硬泡,“傅姐姐,好嫂嫂,那马长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你能不能帮我弄一匹过来?”   这孩子真是什么都想见识一下。傅瑶笑道:“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还是等太子回来再说吧。”   昌平又缠着她向她索要保证,傅瑶被磨得无法,虚伸一指道:“你问她吧,殿下最疼这个女儿,什么都听她的。”   昌平于是又去讨好那位恶魔般的小侄女,皎皎这下可得意极了,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任凭小姑姑说破嘴皮子,只是吊着不肯答应。   傅瑶得了空,理了理衣裳,仍旧慢悠悠吃她的柑子。   秋竹瞧见,忍不住便劝道:“小姐,这才刚开春呢,你就吃这些冰冷冷的东西,也不怕伤了胃。”   傅瑶乃纵情口腹之人,从来不管什么养生之道,从前有元祯管着,她才稍稍收敛,如今元祯一走,她就更无法无天了。   现在秋竹又来管她,傅瑶不满的道:“我也没多吃啊,只是这一向胃口不好,才想有些酸酸甜甜的开开胃。这话你该跟小厨房说去,谁让他们厨艺不精,做的东西让人食不下咽的。”   秋竹无奈的叹了口气。   昌平支起耳朵听了听,机灵的问道:“傅姐姐,你该不会又有身孕了吧?我听我娘说,女人怀着身子的时候就是这样,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小小年纪什么都懂,也难为李昭仪什么都肯教她。   傅瑶果断的摇头,“不会,你想多了。”   怀前面两胎的时候,她孕吐反应非常明显,可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吐都不曾吐过一遭呢!傅瑶深信,以自己的经验绝不会判断错误。   秋竹却留了个心眼,悄悄说道:“小姐,不然晚点还是请张太医过来请个脉吧!”   傅瑶怕她喋喋不休,很敷衍的点了点头。   那厢昌平得了皎皎的首肯,欢喜得不知所以,忙又加紧对这位小祖宗说了几句好话。   傅瑶想起自己久不见皇帝,便问她道:“父皇这一向如何了,你可知道?”   昌平叹道:“大哥走后,父皇的身子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了。我想他虽然委派了太子哥哥出征,心里还是舍不得的。”   傅瑶在心底撇了撇嘴,她反正不懂老皇帝的心思,若是真心疼自己的儿子,怎会忍心让他送死?——元祯能在军中站稳脚跟是凭自己的实力,可不是靠他这位父亲的庇护呢!   尽管不屑,可皇帝终究还是皇帝,傅瑶不敢流露出一丝的不满情绪,只向她点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得辛苦李昭仪了。”   侍疾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昌平诧道:“母亲并不辛苦呀,她和我一样清闲得很呢。”   这回轮到傅瑶诧异了:宫里剩下的嫔妃寥寥无几,李昭仪更是仅存的几位高位嫔妃之一,在皇帝面前还算得脸呀!   “如今是谁在照顾陛下?”傅瑶追问道。   “是淑妃娘娘。”昌平很爽快的说道,“淑妃娘娘真是能干,不仅要料理后宫琐事,每日还亲自为陛下侍疾,我看了都佩服得紧呢!”   昌平是心直口快,傅瑶听着却起了一丝警觉:周淑妃也太能干了些,宫里的其他娘娘又不是死人,凭什么就让她大权独揽?昌平还在高兴自己的母亲可以不用费神,可是在傅瑶看来,周淑妃无疑是将李昭仪架空了,如今后宫的权柄都集中在周淑妃身上,她若动什么心思,旁人阻止都来不及。   傅瑶想到此处,精神便有些恹恹的,昌平察言观色,还以为是自己吵着这位嫂嫂,她玩也玩够了,便不好意思的告辞。   傅瑶点头,“有空常来。”皎皎则很喜欢这位小姑姑,一直送她到门外。   秋竹仍惦记着方才那句话,忍不住说道:“小姐,婢子去请张太医过来吧?”   傅瑶笑她求孩子的心比自己还重,但秋竹也是一片好心,她便答应下来。   傅瑶原以为自己经验丰富,定不会料错,谁知等张太医的诊脉结果一出来,她却大吃一惊:原来真是有了身孕。   张太医还倚老卖老的责备她,“太子妃怎么不早请老臣过来呢?不然这一个多月里头出了岔子,老臣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傅瑶赔了半日的笑脸,才算让这位老人家消气。张太医又斟酌着开了几副安胎的方子,才提着药箱蹒跚离去。   傅瑶有些怔怔的,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居然真应验了。但是这样也好,她正因为说了假话而良心不安,这么一来就不算对元祯扯谎,只是把事实提前道出来罢了。   看来她是个天生的预言家。傅瑶扭头向秋竹道:“等殿下回来,我能向他交代了。”   她面上颇有得色,因为谎话不怕被拆穿而高枕无忧。   秋竹则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吐槽:您以为太子殿下不会算日子呀?他可是连你每个月的月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她有预感,等太子殿下回来,自家的小姐还是免不了被一番“折腾”。 第141章 闻讯   傅瑶本就深居简出惯了, 自打有了身孕, 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偶尔到明华殿等处走走——明华殿是宫中的佛堂。傅瑶从来不信神佛, 但是在这样要紧的关头, 也只有那些虚无的神像能给她一些安慰。   由于成德帝病着精神不济, 傅瑶也不好叫笃儿去打扰他皇祖父,便亲自教他识字。好在她虽然才学不高, 但应付一个幼童还是绰绰有余。至于皎皎那边,则有昌平来同她玩闹,大姑娘小姑娘极为投缘,辈分的隔阂等同于没有。   如此这般, 傅瑶的生活还算安闲适意。当然也是因为京中平靖,没有强敌滋扰, 倘若真让那些北蕃蛮子打到京城来,她们这些女人会落到什么下场, 简直不堪设想。   这都多亏元祯和那些将士们在前线拼杀, 就为这个,傅瑶觉得她也应该每日在佛前祝祷一番——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本以为可以安安静静的等候元祯回来,岂料傅家那边又出了乱子——却是赫连清得知两国交战,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悄悄的溜回北蕃去,意图劝说她父王休战,现在人已经离开冀州了。   傅瑶命人将陈氏请进宫来,一见面就抱怨道:“出了这样大的事, 母亲也不早和我说,还是秋竹打听了告诉我,不然你们打算一直瞒着我吗?”   陈氏急的直搓手,听了女儿的埋怨也自觉委屈,“哪是我要瞒着你,我也是见了你哥哥的信才知道,你父亲说了,你如今安胎不易,不该拿这些话来烦你——不都是为了你着想么?”   傅瑶没话可说了,想必傅湛的意思也是不告诉她,不然以他们兄妹的亲近,这时候早该来信了。   “嫂嫂究竟怎么得知的?哥哥没让人守着口风么?”傅瑶皱眉问道。   “哪里瞒得住!你呆在宫里,不知道外头的情形,可是冀州本就挨着北地,谁也不知道北蕃蛮子什么时候会打过来,你哥哥尚且忙着安抚人心呢,哪里堵的上底下人的嘴!”陈氏说起来也有许多抱怨,当娘的本就偏疼儿子,何况赫连清这样不懂事,进门这么多年,没添上一儿半女不说,节骨眼上还添乱子,也难怪她对这儿媳妇没好气。   “但哥哥也该拦着才是,怎么这么轻易就让她跑回去了?”傅瑶的态度是很公正的,至少在这件事上,她认为傅湛也有责任。   陈氏忍不住为儿子叫屈,“你哥哥又不是八臂哪吒,哪有样样正好的!那北蕃公主脾气又倔,又会武功,她要走,谁敢拦着她?”   傅瑶揉了揉眉心,看出陈氏也在气头上,不便就这个问题争执下去了,便只说道:“罢了,人已经走了,再多说也没用。只是有了前车之鉴,母亲也该跟哥哥说声,让他以后多留个心眼儿。”   陈氏忽又害怕起来,“她孤身上路,会不会出什么事?万一……”   赫连清毕竟是她的儿媳妇,也是傅家的一份子,说不关心那是假的。如今世道这样不太平,倘若赫连清遇上贼匪,或者那些北蕃蛮贼,那么……陈氏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傅瑶摇头,“不会的,母亲您也说了,嫂嫂她懂武功,一般的贼人奈何不了她。至于北蕃人更不用怕——她毕竟还是北蕃的公主呢!”   赫连清这一厢情愿的想法,在她看来纯粹是妄想。北蕃王那样野心勃勃的人,怎会轻易被女儿的眼泪打动?当然赫连清的安全是不用担忧的,北蕃王非但不会让人伤害她,还会好好的将她留下——想到这里,傅瑶又有点惋惜,多好的一个人质呀,就这样回到北蕃的阵营中去了,本来还可以利用她来适当要挟北蕃王的。   傅瑶对陈氏说道:“嫂嫂回去也罢了,哥哥可别一时冲动再惹出什么麻烦,母亲该立刻寄封信去,让哥哥不要擅离职守,安心守在冀州才好。”   她想了想,道:“算了,还是我亲自来写吧。”   陈氏虽然是个好母亲,可是也有好母亲的通病,容易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缠夹不清,只怕傅湛看了反而心烦,听不进劝。   傅瑶说做就做,立刻就让秋竹取纸研墨,匆匆一挥而就。   陈氏将信纸揣进兜里,又关心起她的肚子来,“你只管安心养胎,外头的事就别操心了。”   傅瑶是有点心烦,但这点心烦还不至于向陈氏表露,只点头道:“母亲放心,我知道保重。”   陈氏唏嘘道:“如今太后与皇后都过世了,你在这宫里也没个依靠,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还可以回娘家安胎,你却不能。好在如今掌管后宫的那位淑妃娘娘性情和善,听说对你也很是照拂……”   傅瑶闷不做声。她从前也觉得周淑妃是个难得的贤惠人,可是近来发生的种种,却越来越让她觉得此人表里不一。   正说着,就见小香抱着一个精致的鎏金匣子进来,里头是珠钗首饰等物,貌似还是新打的,金灿灿的十分华美。   她说道:“淑妃娘娘知道夫人进宫,特意命人送了些赏赐,说是些许见面礼,不成敬意。”   陈氏不是贪财之人,可是女人家哪有不爱头面首饰的,她眉开眼笑的道:“看来娘说的不错,这淑妃娘娘果然会做人,有她照顾你,娘也就宽心了。”   傅瑶却是无言以对。又坐了会儿,她让宫人送陈氏出去,自己则意兴阑珊地回来。   陈氏悄悄的进宫,本来不想惊动任何人,可是周淑妃来这么一出,傅瑶少不得到她宫里去道一声谢,又得了她几句笑语寒暄的关怀——只是听在傅瑶耳中,并没有春风拂面般的温暖,只是无动于衷罢了。   傅瑶牵挂元祯,也记挂身在冀州的傅湛,唯恐他被爱冲昏了头,追随赫连清的脚步跑到北蕃去——如今两国这样对立,他若被当成奸细,立刻杀了都不会有人说个不字。   因此除了北地之外,傅瑶也暗里着人打听冀州的消息,这样两头忙碌着,日子竟也充实起来了。   她万想不到孟扶男会进宫来看她。   两人对坐的时候,傅瑶感到几分局促不安,一半也是自惭形秽的缘故:孟扶男在她看来是个美丽高贵的女神,雅典娜那样的智者,凡人是不配与之相较的。   这种奇怪的心理,也许来源于她对此人的不了解——人对不了解的事物总是格外敬畏。   孟扶男开口道:“我是来看望父皇的,路过此处,顺道拜访一下嫂嫂。”   似乎为了缓解傅瑶的紧张,她甚至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皓齿。   她虽然是个寡妇,可是公公病了,来探视一下也是应该。傅瑶接过话道:“父皇的身子如何了?”   孟扶男摇头,“淑妃娘娘说父皇已经歇下,我没好进去打扰。”   傅瑶有些奇怪,天还没黑呢,成德帝这样早就睡下了,这还是那个勤于政务的皇帝么?   还是说,周淑妃故意不许人看他?傅瑶涌现出的一些念头,自己都感到害怕。   孟扶男看着她的眸子,轻声道:“你也觉得淑妃娘娘有古怪,是不是?”   傅瑶答不上来,她现在才发现,她根本不了解周淑妃,周淑妃一向以淡泊形象示人,可是谁又知道她那温顺的外表下潜藏着多大的野心呢?至少傅瑶绝不认为,一个外表不够出色、家世也不够出众的女人,能长久的获得圣心是一件简单事。   孟扶男蹙起好看的眉头,声音轻的好似自言自语,“恒亲王与兆郡王一向不对付,两人的王妃更是水火不容,为何在怂恿太子出征一事上出奇的一致?父皇病了,淑妃娘娘为何事事亲力亲为,还不让人插手,果然是因为深爱父皇的缘故么?”   她的疑惑也是傅瑶的疑惑,可是凭心而言,傅瑶并不认为周淑妃有那么大的胆子,再说了,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孟扶男一语点醒了她,“你别忘了,淑妃娘娘现在抚养着三皇子哪!”   傅瑶悚然一惊,整个人都僵硬了。倘若孟扶男的猜测属实,或许周淑妃的计划很早就开始了,张德妃所得的那场重病,谁知道是天意,还是人为?   她慢慢的吐了口气道:“你是从何时开始疑心淑妃的?有何凭证?”   孟扶男与她少有亲近,如今特意跑来告诉她这些话,傅瑶难免怀疑她的居心。何况,她也不能因为孟扶男三言两语的挑拨,就将周淑妃视作对头,那样未免也太笨了。   孟扶男沉默了片刻,道:“我见过周淑妃与我父亲通信的密函。”   “骠骑大将军?”傅瑶惊呼出声。   孟扶男稍稍转头,“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对此事这样注意。”   从她眼里流露的不情愿,傅瑶大致可以猜测出来:或许那封信里不止有周淑妃与孟河的密谋,大约还关乎男女之事,所以孟扶男才这样厌恶。   “你将此话告诉我,岂非陷孟将军于不义?”傅瑶犹豫道。   “他行出此事,本身已犯了不义。”孟扶男声调泠泠,“我说了这些,信与不信全在于你,只盼你多加小心,别中了奸人的算计才是。”   傅瑶点头,“你的话我记下了,我会留意的。”   其实她对于孟扶男的话还是有些半信半疑,毕竟眼下元祯不在,事事都该警惕一些。当然不管孟扶男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不打算轻举妄动,更不想跟周淑妃硬碰硬——她如今只想安心等孩子出世,安心等元祯回来。   方才那句话就等同于逐客令了,但是孟扶男仍坐着不动——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傅瑶耐着性子看她,就听她轻轻说道:“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太子殿下中了流矢,恐怕生死难卜。”   秋竹正端着果碟进来,听到这话,那洁白的瓷盘落到地上,登时碎成几瓣。   她整个人也目瞪口呆。 第142章 回来   傅瑶静静地看着她, “我不相信。”   她捏紧了那只杯子, 杯身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 可是她的神情仍是坚决有力的。元祯答应她会平安回来, 他必须做到。   孟扶男看了她半日, 忽然微笑起来,“怪道殿下说你不会被轻易吓住, 看来真是如此。”   傅瑶顿觉哑然,敢情孟扶男还是故意吓她的不成?这人吃饱了撑的?   孟扶男忽又正色,“但是我并未骗你,不出十日, 殿下中箭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师。”   傅瑶眨了眨眼,她似乎不大明白孟扶男的意思, 试探着问道:“是假的?”   孟扶男摇头,“殿下中箭不假, 但是伤处不深, 可是殿下认为,这是诱骗北蕃王的大好机会。只有让敌人放松警惕,才能乘机取胜。自然, 那北蕃王老奸巨猾的很, 绝不能让他瞧见纰漏。”   这个傅瑶自然明白,伪造生死不是件容易事,连身边至亲近的人也需瞒得密不透风。元祯特意让孟扶男来告诉她这个秘闻,自是为她着想, 怕她伤心。   傅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孟扶男又道:“殿下此举是一箭双雕,既可稳住北蕃那边,也能让那些暗地里虎视眈眈的人浮出水面。”   傅瑶脑子里灵光一现,“你是说周淑妃有可能伺机动手?”   “若我没猜错,太子此次远征少不了周淑妃的布置,恒亲王兆郡王更恐怕已被其邀买,一旦太子身死,周淑妃便会立刻鼓动群臣,请陛下改立太子。”孟扶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太子妃还是得有些准备才好。”   也不知何故,尽管听到的是一件悚然听闻的异闻,傅瑶并未如自己预期的那样害怕,反而像一只野兽闻见了血腥般,有一种隐隐的激动。   她总算也能为元祯做一点事了。傅瑶点头道:“若周淑妃真有此心,我绝不让她轻易得逞。”   至于怎么做,她具体还没想好,好在还有时间,可以慢慢筹谋。   孟扶男身为寡妇,在宫中逗留久了会遭人闲语,好在该说的她已都说完了,便起身告辞。   傅瑶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殿下为何事事托付于你?你与殿下究竟是……”   是主从?还是知交?   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傅瑶恐怕就有点吃味了。   孟扶男沉静的脸上出现一丝顽皮笑意,“嫂嫂怎么想那就是什么,不必我多说了吧?”   孟扶男去后,秋竹才摸着胸口道:“这安王妃行事也邪性得很,说半句话能把人给吓死!”   她担心的看着傅瑶,“小姐,咱们该信她吗?”   傅瑶也说不准,孟扶男的话有理有据,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终究只是她一面之词。傅瑶没有任何凭证,要辨别真假着实困难。   她慢慢说道:“安王妃特意来告诉咱们,咱们就姑且听之,至于信不信,后面再看吧。”   其实这个时候,她对于孟扶男十成里已经信了九成了,不为别的,只为她肯叫她一句嫂嫂,在这宫里,有几个人肯对她这样亲切的说话?   事情如孟扶男所说,还不到十日功夫,消息就传到京中来了。傅瑶虽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乍一听闻,心里还是陡然一紧,跟缺了点什么似的。   整个东宫的宫人都惶惶如丧家之犬,看向傅瑶的眼色也有了几分同情: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丈夫却去了,她还这样年轻,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啊!   她们自己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儿去,本来下人的指望就只有主子,现在太子不在了,将来另立新君,哪还有她们的容身之地!   连小香也终日愁眉不展,傅瑶因她心性太过单纯,就没告诉她真相。不然她若是知道了,整个宫里的人怕也就知道了。   皇帝这一向本就虚弱,听到长子生死未明,当即就晕了过去。宫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周淑妃立刻下令,不许再议论此事,免得惊扰圣体不安,因此李昭仪等人虽然同情,想来宽解一下傅瑶都不能。   傅瑶倒觉得自在些,她自认没有那么高深的演技,可以将悲痛演得出神入化。这样躲着不见人,正好可以装作心如死灰的安胎。   只是周淑妃那里,她总得探探虚实。这一日她牵着笃儿的手来到清思殿,想让他见见皇爷爷,谁知门口守着的那两个侍女态度分外强硬,执意不许她进去,“淑妃娘娘吩咐了,陛下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不许打扰。”   正僵持不下,就见周淑妃匆匆自里头出来,温婉笑道:“太子妃勿怪,实在是陛下精神不济,不然待陛下好些了你再过来吧。或是陛下醒了想要见你,自会派人传召。”   傅瑶倒有些佩服此人演戏的本领了,眼看已到了全胜关头,还能维持住自己的言行,不露出狐狸尾巴,这份心性着实可怕。   傅瑶慢慢转身,说道:“那么,若是父皇醒了,还劳烦娘娘通传一声,说我已经来过了。”   周淑妃看着她,忽然轻声叹道:“太子妃莫伤心坏了身子,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傅瑶脸上木然,仿佛没听见这句话,只在踏下台阶的时候,脚步稍稍踉跄,秋竹忙扶住她。   等回到太子宫,傅瑶才发觉背心都已汗湿了。方才周淑妃问话的时候,她心里着实紧张,生怕被她瞧出不对来,一时想不到应对之辞,只能装作精神恍惚——这样反而显得更加逼真。   但愿能瞒过那头老狐狸。   傅瑶觉得满心疲倦,叫来秋竹道:“给我打些水擦擦身罢。”   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傅瑶也由从前的每天洗浴被迫改成了三天一大洗,好在这还是春天,只要勤擦洗,倒不至于臭烘烘的。   秋竹打了热水来,就问她道:“我瞧着淑妃娘娘还是一切如前,并不像安王妃所说的那样啊,对小姐您也还是很关心呢。”   傅瑶冷笑道:“她若真担心我,见了面就该问我,而不是拿到后面才说——岂不正是试探?”   周淑妃的狼子野心,在她看来已是确凿无疑了,恐怕皇帝的昏迷也少不了她的手笔。只是如今傅瑶在宫中势单力孤,且是个脆弱的孕妇,凭她一人想阻止周淑妃难上加难。   她只能等孟扶男那边的消息。   三日后的夜里,傅瑶收到了孟扶男着人送来的信笺。她在烛火下阅毕,就手将它烧了,免得留下痕迹被人发觉。   秋竹关切的问道:“安王妃说些什么?”   傅瑶冷静的将那些灰烬拾掇好,“孟扶男说,周淑妃明日会在勤政殿召集诸大臣议事,请立三皇子为太子。”   秋竹大惊,“她怎么敢?外头只说殿下存亡未知,并非过世,她就不怕殿下回来找她算账么?”   傅瑶幽幽道:“只怕那时已成定局,再难转圜了。”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周淑妃占据先机,只要多争取一些时间,等到元祯擒了北蕃王归来,周淑妃纵使手眼通天也难施展。   傅瑶苦思了一回,吩咐秋竹道:“你去将笃儿抱来。”   秋竹为难道:“小皇孙已经睡下了。”   “照我说的做吧。”傅瑶只说。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渴睡的时候,秋竹将他抱来时,笃儿还在揉眼,显然仍未从困乏中清醒。   傅瑶温然执起他的手,“阿娘吵醒你了?”   笃儿摇头,“阿娘不会无缘无故叫我。”   这孩子真是天生的聪明,傅瑶心里既欣慰又感动,她的声调比以往更加柔和,“阿娘要你帮忙做一件事,你敢不敢?”   笃儿眨了眨眼,表示不解。   傅瑶凝视着他那与元祯一样澄澈的眸子,轻声道:“明儿我会带你去勤政殿面见诸大臣,无论阿娘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你都不要吵闹,安静待在阿娘身边,做得到吗?”   笃儿再聪慧也只是个孩子,傅瑶尽可能说得清楚明白,原以为这孩子起码得有些疑问,谁知他却干脆的道:“我都听阿娘的。”   这样纯粹的信任,傅瑶不禁双眼濡湿,紧紧地搂他入怀。   次日一早,傅瑶穿着一身素衣,脸上连脂粉都不施,就这样牵着笃儿的手出门。谁知在廊下,却不期然的遇见了张德保。   张德保是元祯身边最衷心的近侍,可是从元祯走后,傅瑶都许久没见过他了,还以为他关起门过他的逍遥日子呢,因此骤然瞧见还有些吃惊。   张德保巴巴的问道:“太子妃可是去往勤政殿?”   “你也知道了?”傅瑶的诧异溢于言表。   “奴才也是听淑妃娘娘宫里的人说的,”张德保眼睛红红,“如今为了改立太子的事,勤政殿的大臣们都吵得不可开交。殿下尸骨未寒,他们就急着争权夺利……”   傅瑶急忙截断他这不吉利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张德保的眼睛挪到元笃身上,圆脸上异常坚决,“就算殿下不在了,也还有小皇孙呢,怎么轮到他们置喙?”   这倒是和傅瑶想到一处来了。不过看张德保这副悲壮模样,傅瑶实在为他难过,又不能对他说明实情,只好暂且瞒着。   她点了点头,“也好,那你就随我一同去吧。”   到了勤政殿门首,只见杨凡亲自领人在门口守着。   傅瑶装作看不见他,笔直的就要推门进去,谁知杨凡皮笑肉不笑的上来拦住她,“淑妃娘娘吩咐过,不许闲人擅入。”   张德保飞奔上前,竖眉喝道:“大胆!不看看这是太子妃殿下?”   杨凡冷冷的睥睨着他,“太子妃不好好在宫中养胎,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定是你这奴才撺掇的,回头我就禀告淑妃娘娘,将你这刁奴逐出宫去!”   傅瑶懒得废话,一脚将他踢开,牵着笃儿的手,昂首阔步的向内走去。   杨凡连滚带爬的起来,神情羞恼不堪,向那班没用的宫人怒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拦住她!”   宫人们蠢蠢欲动,张德保忙跟到傅瑶身后,张开双臂护着她,一面说道:“哪个不知死活的,就只管上前来!别忘了,太子妃的腹中还有太子殿下的骨肉呢,折损了殿下的血脉,你们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傅瑶暗赞他反应机敏,想到拿孩子当挡箭牌——她这一胎怀得正是时候,孕妇有孕妇的特权,任谁也没胆子坏了龙脉。   傅瑶大摇大摆地往里头走,杨凡在一边恨得咬牙,也只好干看着。   勤政殿来的大臣不多,但却是其中最位高权重的几位,因此这小型集会便不可等闲视之。   傅瑶进去之时,众人俱是一脸愕然,还是周淑妃最先笑道:“太子妃怎么过来了?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来人,送太子妃回宫。”   说到后一句,她的声调微微抬高,显然觉得不耐烦。   终于露出本性了么?   傅瑶冷笑一声,慢慢说道:“听闻淑妃娘娘正同诸位大臣商议改立太子之事,妾身为殿下的嫡妻,自当来做个见证。”   “不是改立太子,是‘立’太子。”恒亲王纠正道,“太子妃你也知道,殿下他已经……”   周淑妃悲悯的道:“太子妃受了这样大的刺激,神智怕已经不清楚了,还是快送她回去吧。”   傅瑶面上无动于衷。   大将军孟河冷冷说道:“后宫不得干政,朝堂之事,岂由你一介妇人插手?”   傅瑶轻轻勾起嘴角,“淑妃娘娘不也是妇人么?还是在将军心中,淑妃娘娘格外不同些?”   “你……”孟河老脸一辣,黝黑的耳根子居然有些泛红。   周淑妃眉眼中越发显出戾色,平常温柔的模样也不见了。总算她克制的好,傅瑶这话并没对她造成什么打击——横竖只是一个死了丈夫的疯妇而已。   兆郡王为人狡黠,可是也偏怯懦,出来打圆场道:“众位何必伤了和气,太子妃你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就是了,只是这内廷琐事咱们插不上手,朝政上的事,太子妃你也帮不上忙。”   他干笑了两声。   傅瑶反问他,“王爷适才可是在商议立太子之事?”   这话她明明已经问过,这会子又拿出来说,兆郡王虽觉得奇怪,还是点了点头。   “众位打算立何人为太子?”   兆郡王拱手向天,声调顿挫,“如今陛下的骨血之中,只有三皇子尚且存世,自当立三皇子为储君。”   傅瑶轻轻的笑起来,“王爷这话错了,你还忘了这一位呢!”   她将笃儿拉到身前,按着他的肩膀道:“他才是陛下的长子嫡孙,论起血脉,比妃妾所出的三皇子更为尊贵,大人说说,不该立他为皇太孙才对么?”   兆郡王哑然,她这种说法当然没错,可是亘古以来,少有越过子辈直接立孙辈为储的,这算什么?   好在太子妃不过是一个势单力孤的孀妇,纵然占得道理,她也翻不出天去。   傅瑶平静的目视在座诸人,“众位大臣以为呢?”   众人都不做声,周淑妃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吩咐送太子妃出去,就见右相赵炎秋出列说道:“老臣以为,太子妃所言有理。”   赵炎秋与皇后同姓赵,虽然并非一支,但毕竟有些因缘在里头。自打左相高文波离世后,文臣里以赵炎秋为尊,虽然并无实权,到底资历还在。周淑妃拉拢他,也是为了继位之事更名正言顺,不想他会临时倒戈。   她哪知道赵炎秋也有自己的盘算。赵炎秋素来只与高氏一族有隙,至于投靠赵皇后还是周淑妃,对他而言都无可无不可,只是如今赵皇后新丧,周淑妃又有意拉拢,赵炎秋才姑且顺从她。但据他这些日子冷眼旁观,周淑妃倚重孟河比旁人多上许多,恐怕来日一旦淑妃掌权,大历朝便会兴起武将压倒文臣之风,他这个右相还有何立足之地?   没想到现在太子妃却跳了出来,太子妃娘家无甚背景,若能扶持她登位,来日还愁不能风光么?正是因为想到这点,赵炎秋才会站出来为她说话。   赵炎秋道:“陛下虽昏迷未醒,但立太子兹事体大,不可不顾及陛下的心意。当年皇长孙甫出世时,陛下便对他钟爱有加,且流露出立皇太孙的意向。臣以为,这正是陛下之意。”   周淑妃的笑容已很勉强,“赵大人,陛下那只是玩笑话,怎么能当真呢?”   赵炎秋面色凝重,“君无戏言,娘娘以为是玩笑,可是在老臣看来,这正是陛下的承诺。虽无字句立下,但陛下的口谕就等同于圣旨,如今自当按圣旨操办。”   孟河冷冷道:“他只是一个四岁小儿,赵大人真要让他继承大统吗?”   兆郡王目光在两人面上转了转,忽然笑道:“三皇子也还不到八岁,可是只闻陛下褒奖皇长孙聪慧,却从没听他夸过三皇子半句呢!”   这是在说三皇子才智平庸不堪大任。   傅瑶暗道,这兆郡王果真是个墙头草,风向哪边就往哪转。不过这样一来对她也有好处,多了一张嘴,周淑妃就不敢太独断专行了。   周淑妃的眉心蹙成了一个川字,半晌,才款款说道:“本宫今日召诸位大人来此,是为商量国本之事,既然众人对此事有分歧,不如还是改日再议吧,免得伤了彼此和气。”   立太子也不是一日就能决定的,照这情形,往后只怕还有的麻烦。   赵炎秋等人都躬身告退,独有孟河欲言又止,周淑妃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色,他才知趣退下——这一切,都被旁边的傅瑶悄悄收入眼里。她本来还怀疑孟扶男的话是假非真,看到这里,才肯定了周淑妃同孟河必有私情,难为周淑妃演技高超,还能装出一副深爱皇帝的模样。   傅瑶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打算退出去。她本来就不是要争夺储君之位,只想暂时阻挠周淑妃的计划,不让她成功得那么轻易罢了。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正合她的心意。   她需要表明的,只是一个态度,现在这态度已由赵炎秋等人接收,自有他们去同周淑妃的党羽周旋。   周淑妃在她身后轻轻道:“本宫倒没瞧出来,太子妃是这样势欲熏心的人,可怜太子新丧,你就能忙着争权夺利,这样的冷静果敢,连本宫都佩服。”   傅瑶沉声说道:“那也比不上娘娘隐忍蛰伏的功力来得深厚,倘若德妃娘娘泉下有知,知道娘娘这样扶持三皇子殿下,一定也会感激不已吧。”   她清楚地看到周淑妃脸上一变,看来张德妃当初的病逝,果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傅瑶在心底悄悄的叹了口气,她曾经忽略了多少东西啊。   回到太子宫,秋竹等人已等候多时了,一上来就忙问道:“怎么样了?”   傅瑶拣大致的告诉她们,秋竹听了直抚胸喘气,倒好像自己也身临其境似的。庆幸之下,她双手合十,对天祝祷了一番,口里直呼“老天保佑”。   傅瑶也懒得去纠正她这种迷信的观念了。   张德保虽然性好热闹,心思却十分缜密细腻,“主子您坏了淑妃娘娘的大计,她会不会一怒之下,对您或是小皇孙动手?”   “她没那么鲁莽,”傅瑶摇头道,“也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周淑妃是个极好面子的人,断不会让自己陷入不义之地。如今她刚在勤政殿闹了一场,若立刻就出了事,可不摆明了是周淑妃所为么?周淑妃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嫌疑之中。   以她的心性,必定是极力忍耐,等三皇子登上大宝,再伺机朝自己母子下手——反正两方实力悬殊,对她而言,成功只是早晚的问题。   当然,她不会有机会了,傅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只要元祯回来——只要元祯回来,她就什么也不怕。   在那之后,傅瑶再没见过周淑妃的面,周淑妃也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如同一只蛰伏的毒蛛,暗暗结起绵密的罗网,只待大功告成的那日。   傅瑶也注意到,东宫的守卫比以往增加了一倍,旁人自然不会这般好心,还不是那位贤惠大度的淑妃娘娘为了太子妃的安全思虑,不惜抽调自己宫中的侍卫过来。   傅瑶等同于被软禁了。   好在她本就没打算出去,这种禁锢对她而言似有如无。只是长久的压抑之下,又牵挂着元祯的安危,傅瑶也没心思说话了,人比以前沉默了不少。   这一日她在窗前静坐到黄昏,看着日光一点点淡去,想起该叫小厨房传膳了——她倒是不怎么饿,但腹中的孩子可不能不吃东西。   正要唤人,就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低着头站到她跟前,一句话也不说。   傅瑶瞅着这内侍身材高大,不像是太子宫的人,行礼的动作也颇为生疏,便皱眉道:“你是何人?”   莫非周淑妃的狼子野心终于藏不住了,想要派人来解决她?   那人抬起头来,傅瑶立刻惊呼:“哥哥!”   正是乔装改扮的傅湛,虽然脸面比从前粗砺了许多,但是那温和的眉眼与亲切的笑容是掩藏不住的。   傅瑶恨不得把他的太监帽扯下来,想想还是算了——改换身份必定有他的用意,若是被周淑妃知觉可不妙。   但是最初的欣喜过后,傅瑶皱眉道:“你好大的胆子!谁许你进京的,还敢到宫中来看我?被人发现都不怕掉脑袋!”   傅湛说话的口吻还是一贯的诚实,“我听说你与周淑妃为了立储一事起争执,那周淑妃又有孟大将军为她撑腰,我怕她对你不利,才想过来帮你一把。”   傅湛有这个心自然是好,可是傅瑶感动之余只觉可笑,她冷冷道:“哥哥若真为我好,就该安心守在冀州,又无圣上传召,你擅离职守,又贸然闯入,不是等于谋反吗?”   她都快气死了,莫非傅湛还是从前那傻缺心眼,做事之前都不动脑子想一想?   但是这一回她的确误会傅湛了,只听傅湛道:“你以为哥哥还像以前那般莽撞吗?你瞧瞧这是什么。”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样物事。   傅瑶接过一看,便惊叫起来,“你怎会有这样东西?”   傅湛面有得色,“若无太子的令牌护身,我怎敢贸然进京?你别说,那些城门的守卫见了问都不敢问一声,立刻就放我过去了……”   傅瑶可不管他如何风光,急忙问道:“这枚令符是谁给你的?”   傅湛含笑不语。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傅瑶声音颤颤,“殿下他……是不是已经到过你那儿?”   见她已经猜出,傅湛只好老实承认,“是,如今北地的战事已近尾声,北蕃王更是被太子殿下擒获,那头早已成了一盘散沙,殿下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服了他们,折返的时候经过冀州,就将这枚令符交给我,让我进京助你一臂之力……”   “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傅瑶的声音尖锐到极处,反而近乎喑哑。   “你刚刚还笑我傻,我看你才是傻呢。”傅湛总算找到智商上的优越感,“你也不想想,太子长途跋涉了好几个月,总得喘口气歇一歇,不能长了翅膀飞回来!再则,北边那些被北蕃铁骑践踏过的州郡,总还需要他这个太子过去安抚一回,零零散散也得花不少功夫。我是骑了快马连夜赶回来的,太子可不像我这样心无旁骛啊……”   傅瑶压根不想听他自卖自夸,只追问道:“那殿下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少则七八日,多则半个月罢。”傅湛掐指算了算。   还好还好,这日子虽比傅瑶预计的长了些,也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傅湛瞧她一脸高兴,就知道她满心牵挂即将归来的夫婿,自己这个哥哥倒像是可有可无。   果然妹大不中留,傅湛哀怨的叹了一口气,起身道:“入宫一趟不易,我先走了,往后若有什么消息,我会着人递进来,就不亲自来看你了。”   眼看着他走到门口,傅瑶猛地想起有一句话忘了问,一拍脑袋叫住他,“哥哥,嫂嫂她如今……身在何处?”   她的语气是犹豫的,因为不知道这句话恰不恰当。大历与北蕃的战事虽然结束,但两国的关系显然不能恢复如前了,赫连清……北蕃那边会放人吗?她还会回来吗?   孰料傅湛脸上却是一副轻松模样,“阿清她已经回来了,现在人就在冀州呢。”   傅瑶呆若木鸡,莫非女子的心竟善变至此,赫连清匆匆回了娘家,又匆匆跑回夫家了?   傅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阿清她……有了身子。”   傅瑶恍然大悟。有了这个孩子,就算北蕃那边也不好将她留住,毕竟它身体里还流着大历的血。赫连清就更不消说了,女子有时候将孩子看得比丈夫还重要,更别说北蕃如今乱成一团,绝不利于她安心养胎。   傅瑶默然片刻,抬头朝他笑道:“那就先恭喜哥哥了。”   无论如何,生活总是得继续。但愿赫连清做了母亲能比以前明白些,无论她来自大历抑或北蕃,她都是傅湛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少些思虑,日子才不会太辛苦。   傅湛含笑领受她这一份祝福,仍旧弓着背低着头,装成一副小太监的模样出去。   秋竹端着一盅红枣雪耳羹进来,望了望窗外疑惑说道:“方才那内侍瞧着眼熟,小姐认识他吗?”   “那是大哥。”傅瑶淡淡说道。   秋竹险些将食物摔下来,“大公子进宫来了?”   傅瑶接过那盏羹汤,从前觉得它气味普通,今日却觉得异常甘美,令人闻之欲醉。她浅浅笑道:“哥哥是来告诉我,殿下打了胜仗,就快回京了。”   此刻她满脑子之中,就独有一个元祯,旁的什么都装不下。至于傅湛快要做父亲这件事,当然也被她抛诸脑后了。   秋竹瞧着她一脸幸福,就知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不便打扰,只能小声嘀咕道:“大公子什么时候净身做太监了呢?”   傅瑶正含着的一口汤险些喷出来,都说一孕傻三年,怎么这丫头好似比她还傻?   *   自从知道元祯快要回来的消息,傅瑶就日盼夜盼,恨不得时间加速流动,三天变作一天才好。她命人将院门打开,每日站在廊下翘首以盼,指望元祯回来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她。   她又想着,谁知道元祯白天回来还是晚上回来,怕他进门的时候自己已睡着了,因此每晚燃烛到深夜,强打起精神候着,秋竹等苦劝也不听,结果往往是傅瑶趴在桌上睡熟了,她们几个才合力将人抬上床去。   如此也过去了十来日,东宫的宫人起先还和她一样有劲,可惜久等不至,渐渐便松懈下来。独有傅瑶展现出了极强的耐心,每日坚守着那一方固有的阵地——烛台边上。仿佛那赤红的蜡烛里住着一个精灵,每日向她祷告便能心想事成。   这一晚到了宵禁时分,傅瑶还是耿耿不寐,秋竹等着都觉得困了,打了个呵欠道:“小姐,您还是上床睡觉吧,都这么晚了,殿下他不会回来了。”   傅瑶有些痴缠的道:“说不定他已经进了宫门,正在朝这边走呢?”   哪会有这样的巧合?秋竹觉得很无语,正欲深劝,忽见那蜡烛哔啵一声,竟然爆出了一朵极大的烛花来。   傅瑶喜道:“灯花爆,喜事到,看来殿下要回来了。”   那也不会是在今夜。秋竹瞟了她一眼,不便打消自家小姐的热情,只好陪她一起候着。   夜渐深,有孕在身的人毕竟容易发困,傅瑶虽有心守候,头还是一下一下的点着,显见得困意渐渐上来,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   看样子不出一刻钟就会睡着。秋竹想着,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还是出门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回头再将小姐安置到床上。   秋竹走到偏殿的大水缸前,直接舀了把凉水匀了匀面,觉得精神振奋了不少。   等她擦干了脸回来,就看到傅瑶果然已趴在桌上睡着,只是在她身前,却还立着一个高大的影子,幽幽的如鬼一般。   巨大的恐惧立刻攫取住她的心神,秋竹险些惊叫出声,那影子却悄悄的回头,摆了摆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噤声。   似曾相识的情景,果然是太子殿下。   秋竹认出来人,也不敢做声了,蹑手蹑脚的阖上门,匆匆往阶下跑去。   真好,这样以后不止小姐能睡安心觉,她们这些下人也能睡安心觉了,秋竹想着,又打了个呵欠。   *   傅瑶小睡了片刻起来,只觉光线比方才昏暗许多,眼前好似有一座山挡着烛光。   她以手挡眼,片刻后才放下,这才看出那并不是山,而是一个“人”。   她呆呆的看了半晌,才伸手去摸他的脸,“我是在做梦吗?怎么你竟没胡子的?”   她记得电视剧里,但凡久别重逢的爱人相逢,尤其像这种打仗归来,男的多半都是一脸络腮胡,再不济也得是山羊胡子,少有这样光溜溜毫无髭须的。   看来真是做梦。   她困倦的伏下身,居然还打算再睡。   元祯都快被她气笑了,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咬牙切齿的在她耳边道:“你以为孤回来见你,事先会不刮胡子么?”   傅瑶木愣愣的看着他,“哦,原来殿下是这样臭美的人。” 第143章 结局   元祯好不容易回来一场, 就没听见几句好听的话, 心下难免不服,当下发狠抓着她的肩膀, 顾头不顾尾的往她嘴上亲去。   傅瑶感到唇畔有些刺痒痒的, 敢情元祯嘴边还有未剃净的胡茬, 那样一圈淡青色,不凑近看根本看不出来。   她越是躲闪, 元祯就抱她愈紧,存心在拿胡子扎她,一心等她求饶。   傅瑶能不告饶吗?不能。   “我再也不说你臭美啦!”她说道,其实元祯臭美哪里能比得过她呢?   元祯松开手, 傅瑶又慢理云鬓的笑道:“其实留点胡子也好,不然摸上去光溜溜的, 我还以为殿下成了太监。”   这人真是给点颜色就放光彩,轻狂得不像样, 元祯又去掐她的腰, 边还说道:“我倒要让你瞧瞧是不是太监!”   放在平日,傅瑶也许就放开身段由他嬉戏一般,但现在的时机可不允许这么做。她伸出食指抵住元祯的唇, 似嗔似怨的说道:“殿下忘了, 我肚子里的孩儿可经不起折腾。”   元祯便向她下腹望去,因这一向清减的缘故,那肚子只有一点小小的凸起,不仔细瞧还不易察觉。他随口问道:“几个月了?”   “已经四个多月了。”傅瑶很爽快的回答。   元祯狐疑的皱起眉头, “我走的时候你就说有了身孕,怎么到现在才四个月呢?”   傅瑶支支吾吾不能作声,她有点后悔,早知道就该将秋竹留下,也好帮忙圆这个谎——然而秋竹此刻正在呼呼大睡呢!   元祯的心思比那在深宅里浸淫十几年的妇人还要敏感些,他立刻觉察出不对来,紧紧盯着傅瑶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当时根本就没有身孕?”   傅瑶干巴巴的笑了笑,“我这也是为了殿下着想,人只有依靠点什么才能活下去,这不是殿下你常说的吗?”   道理归道理,可撒谎终究是不对。傅瑶也知道理屈,所以心虚地低下头。   她就是恃宠生娇惯了,元祯看着颇觉恼火,但她现在有着身孕,元祯当然不便指责——傅瑶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元祯在她耳垂上重重咬了一下,哑声道:“来日我再跟你算账。”   这一下其实咬得不太重,可是傅瑶肌肤柔嫩,已经觉得微微的疼,她估摸着上面应该有几个牙印了。   傅瑶苦着脸,也不敢强辩,急忙转移了话题,“殿下究竟是怎么打赢北蕃王的?快说给我听听。”   她做出很有兴趣的模样。   元祯一眼就瞧出她表里不一,但现在两人都需要一个台阶下,他也就顺水推舟,将自己如何假装伤重不治、引得那北蕃王自投罗网,再反而击杀之,如此种种,都一一道来。   过程应该是很惊险的,但因了他那淡然的口吻,听起来反倒平平无奇。傅瑶知道他是怕自己受到惊吓,心里既感动又愧怍。   “那如今北蕃是谁在掌权?”傅瑶问到这个问题。   “北蕃王一死,他的儿子们都乱作一团,其中又以二王子赫连海与三王子赫连治相争得尤为厉害。”元祯沉着的说道,“长幼有序,看去还是二王子更得人心。”   “可是殿下支持的还是三王子,对么?”傅瑶巧笑嫣然。   元祯瞟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二王子得势是情理之中,而非殿下你的功劳,若你扶持三王子登位,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势必会依附于你,依附于大历,如此一来,殿下想操纵北蕃也就方便多了。”傅瑶语中颇有得意。   元祯哼了一声,“难为你想得到。”   其实事情哪有这样简单,操纵北蕃谈何容易,但最要紧的是让赫连治常怀警惕之心,别学他父王那样妄动干戈,这天下也就能太平了。   傅瑶默默地想着:赫连治做了北蕃的大王,那么江诚如就是北蕃的王妃了,她也真算得求仁得仁,谁能想到当初执意和亲的壮举,能助她成就如今的地位?再对比一下昌宁大公主,虽然侥幸躲过和亲,如今却样样都觉得不如意,可见人的命途,还真不能由一时来决定。   元祯揉了揉她的头发,“夜深了,早些睡罢。”他自己却向门外走去。   傅瑶眼巴巴的看着他,“殿下……不想留下来?”   尽管什么也不能做,她下意识仍希望元祯能陪着她,声音里甚至还带上一点点委屈——明明元祯以前都是这样做的,怎么出去一趟就全忘了?   元祯晒黑的脸上有些羞恼的红,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   傅瑶神奇的理解了他的意思,看来他在外头清心寡欲,憋得太久,需要自行纾解一下——这种事当着人还真不好意思。   傅瑶生怕他难堪,忙摆了摆手,扭过头去,“殿下快去快回。”   这句话成功令元祯的脸又黑了一度:他几时快过?这不分明瞧不起他么?   元祯恢复了贤者模式回屋来时,看到傅瑶已经仰面朝天的睡着了,青丝拢成一束,拨到枕头的另一边,越显出乌黑分明的眉目,雪白动人的肌肤。   元祯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才掀起被褥躺上去,他安稳的阖上眼——连夜跋涉赶回来,身子也的确觉得累了。   模模糊糊中,旁边那温暖芳馨的肉体动了动,傅瑶勾紧他的胳膊,细声道:“殿下,你走的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元祯一转头,正对上她澄澈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元祯不语,只稍稍往旁挪了挪身体,含住她两片柔嫩的嘴唇,这便是他的全部回答——他也很想她。   *   元祯既已平安归来,改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略过不提了。只是周淑妃的野心不死,她筹谋了许久,怎甘心就这样轻易放弃,遂与骠骑大将军孟河同谋,欲掀起叛乱扶持三皇子元福登位。   元祯在灯下阅毕孟扶男的来信,皱眉道:“孟河已连同恒亲王等人,意图于后日起兵逼宫。”   傅瑶忧心忡忡的道:“殿下可有对策么?”   对策当然是有的,孟河兵力虽重,但元祯也有从北地带回的大批将士,这些人曾与他一起同甘共苦,浴血奋战,其忠诚更胜过旁人。加之还有傅湛统领的冀州武装,对付孟河未必没有胜算。   只是这么一来,势必得造成血流漂杵之祸。大历才刚经历了一场外战,若又起内讧,恐怕民心难平。   元祯悠悠说道:“看来,孤还是得想个两全之策才行……”   傅瑶立刻来了精神,“殿下想怎么做?”   元祯笑眯眯的说:“只好请姐姐来帮忙了。”   明明是很亲切和善的微笑,傅瑶看了却觉不寒而栗:看来那位跋扈的大公主要倒大霉了,还是被自己的亲弟弟背叛,不知她会怎样咬牙切齿呢。   然而昌宁再不甘心也罢,还是被迫当了元祯的人质,答应劝说周淑妃归降。事实证明元祯赌对了,周淑妃虽然颇有野心,可是对女儿也是真真切切的深爱,不忍将其舍弃。   傅瑶此时倒有些明白了她当年的心情,或许在昌宁看来,周淑妃是一个相当强势且不知体贴的母亲,可是周淑妃将她嫁给陈宏,也正是看中了陈宏的软弱。昌宁这样蛮横的性子,夫婿但凡骄傲一点儿,都不见得容得下来。然陈宏官职低下,为人又小心谨慎,这样的人,才是最适合与昌宁共度一生的人选。   只是周淑妃也没想到,佳偶终究会成怨偶。就连陈宏这样胆怯如鼠的人,也敢在外头包养外室,背叛公主,周淑妃一怒之下,命陈宏写了放妻书,心犹未足,还暗中施计陷害,让陈家倾巢覆灭——她当然以为是为女儿好。   可是昌宁丧偶之后仍郁郁寡欢,并突发奇想,想与傅瑶联姻,为自己寻得终身依靠,这大概就在周淑妃的意料之外了。傅瑶现在也想明白,周淑妃那样心疼女儿,为何不肯帮她做说客——她当然以为,等自己掌了权,一切荣华都唾手可得,那时她已将傅瑶视为必将铲除的敌人,自然不会同意结亲。   当然现在周淑妃的计划已经破产了,傅瑶也不再顾忌她,倒是孟河那里仍是个麻烦。男人与女人不同,爱情不会是男人的全部,她深信孟河同意举兵不单是为了周淑妃,一定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在内。现在周淑妃虽然住手,可是孟河未见得肯善罢甘休。   傅瑶将这顾虑一提,元祯却说:“不用担心,安王妃会料理的。”   他向来言出必行,果不其然,某日深夜,孟河整顿了麾下兵力意图秘密起事,才发觉他们之中的大半已不再听从他的号令,而是转投入他女儿的阵营中去了。   元祯说道:“孟氏还做姑娘的时候就跟随她父亲南征北战,在军营中的威信不下于其父,因其仁爱聪慧的缘故,众人甚至更听信与她。早在得知孟河有叛乱的意向后,孟扶男就暗中收集凭证,并伺机分化她父亲的兵力,那些人虽然老实,却并不愚忠,如今强弱易势,又怎甘心白白跟着孟河送死?”   傅瑶带着醋意道:“殿下是怎么得到安王妃鼎力相助的?她为何一心一意地帮你?”   总不单是出于对父亲的怨恨吧?   “瞧你这酸溜溜的劲儿,”元祯捏了一把她的脸颊,“当然不止是因为孟河与周淑妃有私情的缘故,别人可不像你,一天到晚在男女之事上钻营——”   元祯瞟了她一眼,傅瑶很不服气的撅起嘴,却见他正色道:“孟扶男要的,是女将军的职衔。”   傅瑶顿感自惭形秽,觉得元祯说的一点不错,她的境界还是太小。不过确实,孟扶男那样的才干与智慧,整日守在内宅也太委屈了些。   只是这女将军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系到制度的变革,元祯区区一个太子就能决定么?   傅瑶望着他,“殿下已经答应她了么?”   “答应了。”元祯点点头,又补充道:“当然,这得在我登基之后。”   好一个精于算计的小骗子!   出乎傅瑶意料的是,元祯实现诺言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皇帝昏迷多时,经太医用银针救醒,可是生机衰败难以复苏,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   元祯坐在父亲床头,细细向他回禀这些时日的风波,也将那些叛逆的处置让皇帝一一过目:恒亲王全府都被贬为庶人关押起来,孟河削去官职流放北荒,至于周淑妃,则是被打入了冷宫,等候皇帝发落。   元祯本以为皇帝会将她赐死,谁知皇帝听毕,却只是静静说道:“不必杀她,送她去道观清修便是,以后别再出来了。”   毕竟是伺候他多年的女人,哪怕并非真心实意,皇帝还是会心软——或许这心软并非对于周淑妃,而是对于年老衰败的自己。   元祯点头,“是,儿臣会按父皇说的办。”   成德帝凝视着他年轻英俊的轮廓,依稀在他脸上寻得赵皇后的影子。虽说他并非赵皇后亲生,可是母子俩相处久了,总会有几分相似。   成德帝看了半日,元祯的脸上始终平静无波,他这才慢慢说道:“这江山交给你,朕很放心。”   再多的提防与忌惮都化为乌有,到了垂死关头,一个父亲所记挂的只有基业的传承,这一点,他相信元祯会做得比他更好。   元祯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妥帖、挑不出纰漏,“父皇怎么说这样的话,太医都说了,您这病看着急,其实治也容易治,等您养好了身子,还得请您来为阿瑶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呢。”   成德帝仿佛累了,疲倦的转过头去,“朕累了,你先告退吧,让朕好好歇一下。”   然而等元祯退下,他也并未阖目安眠,而是起身将那碗乌黑发苦的药汁倒进净桶里。他知道这些药并不能治好他的病,只是让他苟延残喘、多活几日而已——但那并非他想要的。包括别人的宽慰之语,哪怕来自自己的的亲儿子,他也一句都不想听。   他只想安安心心、无牵无挂的赴死。   成德帝仍旧躺回床上,安静注视着发灰的帐顶,唇畔却渐渐浮现出一丝微笑。   他隐约瞧见眼前有一个俏丽而倔犟的身影,那是他年轻时所深爱的女人。   阿媛,朕来陪你了。   *   皇帝死在三日之后。   为着操办成德帝的丧仪,傅瑶少不得又有一番忙碌,这一回可没人来帮她了。虽说有前头江太后与赵皇后的例子比着,可国丧的规制又要高出许多,除了应付内廷琐事,还得与礼部那边磋商,傅瑶整个人忙得团团转。   傅瑶只好去求李昭仪帮忙,李昭仪却如抓着了烫手山芋般,忙不迭地推脱,说她既非皇帝的宠妃,也不曾诞下皇子,实在当不得这件差事。   傅瑶苦劝无力,末了还是元祯亲自去向李昭仪央求,说她怀着身孕实在辛苦,还请李昭仪体谅则个。李昭仪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但却提出了一个额外条件——那就是昌平的婚事。   昌平眼看着就要成老姑娘了,却还八字都没一撇。李昭仪本指望成德帝为她寻一户好人家,可是这一向宫中多事,皇帝又病了,不得不耽搁下来。如今更惨,皇帝一撒手竟去了,叫她一个深宫妇人依靠谁去?   她只能指望未来的新君。   元祯听了这话便笑道:“庶母怎这样见外,昌平是我的亲妹妹,做哥哥的哪有不替妹妹着想的?”   李昭仪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但是昌平却不依不饶起来,“母亲总说嫁人嫁人,嫁人有什么好的?我才不要让人家管着我呢!我就在宫中伺候母亲终老,等母亲她老人家西去了,就让哥哥赐我一座公主府居住,想养多少面首就养多少面首,岂不是快活得紧?”   她现在颇有底气,元祯登基,她一跃而为长公主了,地位比起从前又不一般。   傅瑶听她嚷嚷,只抿嘴笑道:“你这话千万别让李昭仪听见,什么面首啊、养小子的,这哪是姑娘家该说的话,回头别人还以为是我教你的。”   昌平眨巴眨巴眼,“本来就是你教我的。”   原来她常往太子宫走动,虽不是刻意翻箱倒柜,偶尔也寻到一些好东西——是元祯悄悄搜罗来的艳情小说,床笫之间助长情趣用的。大姑娘家哪知道这个,且正在情窦初开的时候,一见了便爱不释手。   傅瑶听了差点臊死,又不好对她说实话:元祯丢脸和她丢脸不都一样么?说起来,还是她自己丢脸更好些,总不能让别人晓得新帝是个昏君呐。   傅瑶连忙一阵干呕掩饰过去——虽说已过了孕吐的时候,不过做做样子也非难事。   反正昌平也不懂得——她的思维还停留在理论阶段呢。   大行皇帝的丧仪之后,又是新帝的登基大典,等到一切都忙完,已经是秋日了。   傅瑶早就从东宫搬到了新修缮的凤仪宫——椒房殿为了祭奠赵皇后,干脆空着,再则傅瑶怀着身孕,对死过人的屋子也有些忌讳。   元祯已经确立为新帝,论理傅瑶便该是皇后,只是册封礼还未举行,名份上始终差了一头。   这一晚元祯回来,神情很有些气恼,傅瑶端了一盏清茶供他漱口,体贴的问道:“谁人惹陛下生气了?瞧着脸色这样不快?”   元祯不言,傅瑶便猜到几分,“是否为臣妾的事?”   话一说穿就容易多了,元祯放下茶盏,冷笑一声道:“还不是那些言官腐儒,说你是从良娣擢升而来,并非开始就被立为太子妃,故不宜册封为后。”   其实规矩还不是人定的,言官们也并非个个都为自己说话,还不是有人背后操纵——后位空悬,不知有多少世家虎视眈眈。   傅瑶静静地看着他,“那陛下是怎么想的?”   元祯安抚她道:“你放心,朕自然不会改变决心,他们要说便说,谁还能拦着朕立后不成?”   傅瑶听到这里,却稍稍退后一步,挺着肚子,郑重的施了一礼。   元祯忙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恳请陛下暂缓封后之意。”傅瑶平静的说道。   “为何?”元祯皱眉看着她,见她一脸郑重,还以为有什么苦衷。   谁知下一刻傅瑶就俏面泛红,羞羞答答的垂下头道:“陛下你瞧我这大腹便便的模样,怎么行册封礼呀?当着百官的面,不得难看死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真是臭美到一种境界了,元祯很无语的道:“你就不怕中途起什么波折,倘若朕立了别的世族女子为后呢?”   傅瑶甜甜蜜蜜的搀住他的胳膊,“不会的,陛下答应立臣妾为后,你若是反悔,不就成昏君了么?”   这女子竟是吃定他了。元祯没好气的揉揉她的头,却终究拿她没辙:有的人栽倒过一次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他不正是这样么?   结果皇后的册封礼如愿以偿的延期了,言官们还以为是自己的谏言起了作用,一个个大呼陛下圣明。那些有女儿的人家更是卯足了劲儿,打算把娇娇女往皇宫里塞,一心为这位新帝充实后宫。   元祯先是打太极,想尽法子推脱,后来实在忍无可忍,索性颁下一道旨意:若再有哪个不长眼的凑上来,他可就随便指婚了,可不管对方是疤子麻子,还是瞎子聋子。   言官们气红了眼,胡子颤巍巍的抖动,却都拿这位新君没办法:眼看着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这样胡闹呢?昏君呐!   有女儿的人家也只好先将女儿藏起来,装作缩头乌龟不做声:君无戏言,他们可不想真的有一个瞎眼瘸腿的女婿。   任凭外边风吹雨打,傅瑶只安心待在她的新宫殿养胎。她这时才觉出真正的自由:不用向任何人请安,也不必任何人向她请安,多惬意啊!当然这也多亏元祯没有纳妃的缘故,不然一朵朵鲜花似的人儿涌进来,她就别想安生了。   这年冬天她生下了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元祯为他取名为“笑”,自然是希望他笑口常开。但是刚出世的孩子多半只会哭,所以究竟如何,还得看以后。   接近年尾的时候,傅湛进宫来看她,并告诉她一个消息:他已经辞去冀州守备的官职,准备回家赋闲。   傅瑶皱眉,“哥哥为何要这么做?”   傅湛笑道:“妹妹,你如今已经有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圣上自是对你钟爱有加,可是为君上的,从来最忌讳外戚专权,我虽然远在冀州,也难保皇上多心哪。”   傅瑶摇头,“皇帝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都无妨,我已决定卸任了。”傅湛说道,“况且你也知道,阿清她毕竟身份特殊,纵然陛下不在意,也保不定朝中有人说三道四啊。”   这倒是,大历与北蕃才刚停止硝烟,纵然两邦现已议和,可大历人对北蕃人的仇恨一时三刻是不会湮灭的。而赫连清的身份,则会成为阻绊傅湛仕途的一块大石。   也好,只要傅湛不觉得委屈,只要他甘心为赫连清收敛起自己的羽翼,那么就是他们两人的事,与旁人再不相干了。   傅瑶幽幽的叹了一声,这也算求仁得仁吧。   皇后的册封礼正式举办已经是春天了,此时傅瑶刚坐完两个月的月子,身段恢复如初——当然也是她格外注重调理,她务必要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最美最动人的面目。   她的确做到了。   文武百官站在阶下,看着这位新后妆饰盛丽,冉冉步上丹墀,有一刹那都被她的美艳惊住,但同时心里也免不了嘀咕:皇后生得这样美貌,可不是什么好事呀!   从来中宫以贤德著称,可是有了这样一副美艳的皮囊,众人都将忽视她内里的德行。   当然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唯有这样的一位皇后,才能牢牢把握住皇帝的心——男人终究是好色的。   接受了文武百官的参拜,又是内外命妇的贺礼,一直到了晚间,傅瑶才觅得一丝喘息的空隙。   凤仪宫的寝宫布置得如婚房一般,这也的确是他们的大婚——虽说之前就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   元祯进来时,傅瑶正费力脱下那身繁重累赘的衣裳,元祯赶紧上前帮她一把,撑住她的腰道:“怎么不叫她们替你宽衣?”   傅瑶微微的鼓起腮帮子抱怨,“秋竹家去了,小香又有点笨手笨脚的,其他人我才不愿意让她们近身呢!”   她有点后悔,早知道不该将秋竹这么快许嫁,可是常远自从封了一等侍卫,巴巴的到元祯跟前领了圣旨,她又不能不放人,不然多小心眼啊!   更可气的是,常远也不知使了什么邪术,秋竹才嫁过去两个月就有身孕了,这么一来,傅瑶想请她进宫帮忙都不能,每日看着常远那张做了父亲的得意面孔在御前晃来晃去,傅瑶连撕了他的心都有。   尤其这皇后袍服穿既难穿,脱也难脱,上面层层叠叠的结子打着,傅瑶恨不得用剪子裁开。   元祯阻止她这种不理智的行为,一手按着她的胳膊,一手则从她腰际溜滑的伸进去,神乎其技的,那件衣裳自己掉了下来。   要不是还穿着中衣,傅瑶一定会捂着胸口给他一巴掌,再痛骂他一声“臭流氓”!   她哪知道元祯这么“善解人衣”啊。   元祯无奈的摊开两只手,“我可是很规矩,是你自己爱瞎想,要说流氓,还是你更流氓。”   傅瑶想不到心思都被他猜得一清二楚,等同于整个人都在他跟前见了底,只好气鼓鼓的不做声,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望。   *   皎皎蜷成小小的一团,躲在门框边津津有味的聆听。她早就听人说,这是她父皇与母后第二次大婚,可惜第一次的时候她还太小,什么都不记得,这一次可不能错过了。   小孩子的好奇心有时候比大人还可怕。   她正听得入神,忽然感觉衣领被人重重提起来,正要发怒,却是笃儿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活像一尊小小的神像。   皎皎忙陪笑道:“好弟弟,你怎么来了?”   “姐姐你又在做什么?”笃儿还是那副淡定的小大人模样,“香姑姑说了,大人的事情不是小孩子能懂的,你我还是少管为妙。”   “我可比你大呢!”皎皎不服气的昂着头。   “大一岁半而已。”笃儿镇定的简直可恶,尤其他现在站得笔直,皎皎却是蹲着,看去竟高了一个头,十分居高临下。   皎皎小姑娘眼珠子转了转,“你就不好奇吗?大人新婚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点也不。以后自会见到的。”笃儿两句话分别回答了她两个问题。说完,他就提着皎皎的衣领子,毫无犹豫地拖着她走。   皎皎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拿他毫无办法,不然万一闹将起来,就得惊动里头了。她只能暗暗为这个弟弟感到悲哀:他才多大年纪呀,就已经长成一个无趣的大人了,可怜的孩子!   *   大婚之夜按例该做些新婚该做的事,可是傅瑶累了一天,只想早些上床休息。她在床上躺了半日,却使足了劲也睡不着,只听见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原来她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小心看了看旁边,元祯安稳的阖目躺着,傅瑶便悄悄自被窝里钻出来,跨过他两条结实的长腿,想到桌上寻些吃食。   谁知才走了半步,斜刺里便有一只胳膊将她拽住,却是元祯慢悠悠的坐起:“皇后上哪儿去呀?”   傅瑶露出殷勤讨好的笑,“陛下你饿不饿,我为你端些酒食过来?”   她猜想元祯的情形应该也和她一样,没道理他就是铁打的。   元祯猛然拉她入怀,在她耳畔眯着眼道:“朕也饿,但皇后不必费神弄酒食了,现成的美味就在这儿呢!”   说着,他伸舌在傅瑶白皙细腻的颈子上舔了一下。   傅瑶仿佛被猫抓了一下般,浑身都起了激灵,颈后的那块肌肤也开始发烫,想来应已泛红了。   元祯这猾贼,莫非还想吃人肉么?   傅瑶可不想沦为别人的口中餐,正要设法脱身,谁知元祯又在她颈肉上重重咬了一口,幽幽道:“阿瑶还记不记得,朕说过要罚你的事?”   一股凉气袭遍全身,傅瑶陡然记起,自己关于身孕所撒的那个小小的谎,想不到过了这么久元祯还记得,还特意留到今天来算账——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君无戏言,朕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呀。”元祯说着又含上她的耳垂,用唇齿细细的搅动那一块软肉。   轻拢慢捻抹复挑,傅瑶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形容。   经过一番作弄,傅瑶早化成了一滩泥,哪还有气力挣脱元祯的怀抱。元祯却是稳稳的笑着,将她抱到床上去。   等“惩罚”够了,傅瑶有气无力的趴着,哪还有心思进食。元祯偏又故作好心,说是怕她饿着,搜罗了些糕点过来,扶着她的腰,一点一点掰碎了往她嘴里塞。出于一时的玩心,他甚至想出“以唇相渡”这种恶趣味,好像傅瑶是只嗷嗷待哺的小雀儿,而他则是那任劳任怨的老鸟。   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由此,傅瑶终于确信,她嫁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   可怜她还得跟这昏君过一辈子,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最初就想写一个轻松的故事,所以还是轻松收场,嗯,应该还算圆满吧。   PS.还有一章番外,写前世的,明天会放出来,有兴趣就看看吧。 第144章 番外   傅瑶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或者也不能这么说, 因为她现在仍很年轻。   在那个真实的时空中, 她叫做付瑶。完全相同的读音,只是写法不同, 现在想想, 缘分还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   大都市的省会夜晚仍人流汹涌, 付瑶穿过那道灯红酒绿的十字路口,便进入一条窄小的巷子, 视野陡然变得昏暗起来。   再光鲜亮丽的地方,也不乏阴暗的角落。尤其是像她这样外地来的小人物,即使奋力拼杀,却连获得一席安身之地都很勉强。   但生活还是得继续。   好在这条路是她走惯了的, 虽然心有不安,还不足以将她吓倒——要说不安全, 这世上的危险可太多了,总不能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今晚却格外不同些, 不晓得是否疑神疑鬼的缘故, 付瑶总觉得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跟着,令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付瑶将半张脸埋在衣领里,缩着头, 匆匆加快步子, 希望尽快赶回家中。   那视线却如影随形,如同黏在她背上一般。   付瑶恍惚忆起,自己读书的时候也曾遇到过这样的注视,她是在这座城市读的大学, 毕业后顺便留在这里打工。但读书的时候整天为课业焦头烂额,哪有功夫拾掇自己,草草洗把脸,黑框眼镜一戴,装作素面朝天。那样朴素的面目,吸引来的想必也是真心的暗恋。   现在却不同,一个女人总是在步入社会后才更懂得释放自己的魅力。她开始淡扫蛾眉,妆容精致,一举一动莫不娴熟优雅,但这样的她遇到的就不知道是些什么货色了。   何况是在深夜里。   付瑶顶着夜风,埋头只顾往前走。太过仓皇,以致忽视了不远处闪烁的火星,突然就撞上了一座丰满的肉山。   肉山扯下嘴里叼着的烟头,随手往地上一扔,笑眯眯的望着她,嘴角的唾沫恨不得流出来。   付瑶匆匆说了声“抱歉”,便欲从他们身边绕过。   巷子太窄,肉山伸出两只丰肥的手臂,轻而易举就拦住她,“小姐,撞了人说声抱歉就完事了?不请咱哥几个喝杯酒?”   付瑶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几个帮手,或许还是有备而来——都知道她一个单身女子独居,一早就在这里望风。   付瑶没有说话,只冷冷的看着他们:据说在野外遇到狮子老虎等猛兽,越是要显得镇定,一丁点怯懦就会被撕成碎片,若是不跑不退,反而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惜,人有时候比兽更可怕。付瑶站着不动,那三个却从三面包抄过来,觑准了她不能反抗。   付瑶只觉得心脏砰砰跳动,脑子里的血都凝住了,她紧咬着嘴唇,正要来个鱼死网破,身后忽有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紧紧抓起她的胳膊,“快走!”   付瑶身不由主的被他牵着往巷口奔跑。   那三个混蛋怎甘心到手的鸭子飞掉,一个个喘着粗气追上来。那人索性松开付瑶的手,让她快跑,自己则与那三人缠斗在一起。   付瑶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保全性命最要紧,何况她留在这里也只会起妨碍作用,因此毫不犹豫的选择抽身。穿过一条街角后,动静渐渐小了下来,付瑶忖度着战斗是否已结束了,只是不知是正义战胜了邪恶,还是邪恶压倒了正义。   她到底于心不安,还是悄悄的回去,准备看一眼战况。那三个混蛋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至于救她的那一位,则靠着墙直喘粗气。   付瑶上前扶他,摸到的却只有一手黏腻,隐约还有股腥味。想不到那些人还带了凶器,付瑶急道:“我报警送你去医院吧?”   那人疲倦的摇头,“不用。”   借着路灯光,付瑶看出他穿着白衬衣、牛仔裤,领口乱七八糟的扣着,脖间还有一根粗大的金链子,俗气得令人发指。   付瑶便猜测他也是个混混,恐怕还有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不过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该有偏见,付瑶便道:“我公寓离这儿不远,不然送你去我那包扎一下?”   她用的商量的口吻,像这样的人,也许并不愿意住到别人家里。   但是那人望了她一眼,便矜持的点了点头,“好。”   付瑶只好信守承诺。   回到自己的小家,付瑶将他扶到沙发上躺下,打了一盆清水来替他清洁伤口,又赶紧的翻找急救箱,好在还有些备用的绷带,便取出来为他包扎。   因为空阔的缘故,厅堂里显得十分明亮。付瑶看清他的面目,却想不出该称他“男人”还是“男孩”,因为年龄实在不容易辨认。其实若加以修整,他应当是一个很英俊帅气的男子,相当有气势的两道剑眉,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还有那轮廓分明的唇部。他看着人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小太阳。   付瑶被他灼热的视线盯着,觉得十分不自在,包扎好胳膊就起身道:“你家人的电话呢?我替你联系他们吧。”   男子稍稍偏过头去,声音也压低了,“我父母不在。”   不在这座城市?还是已经过世了?有一刹那,付瑶怀疑他这副可怜相是装出来的,一个人总不至于无处可去。可是他的演技实在太逼真,加之女人的天性又多是心软的,付瑶犹豫着道:“不然……你就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吧。”   男子乖乖的点了点头。   后来他自报了姓名,说他叫谢远镇。   自此,付瑶的小公寓里就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对于她倒没添多少麻烦,因为谢远镇十分勤快且听话。自从伤好之后,他就展现出了他那出色的干活本领,每天晚上回来,门窗地板都是亮锃锃的,且桌上定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她——要知道付瑶天性怠惰,连外卖都懒得叫的,有时候情愿饿着。   多亏谢远镇,她的作息强制性的得到纠正,整个人的气色都比从前好了不少——从前即便化了妆,也还是一脸菜色。加之谢远镇总是一副纯真的笑模样,看到他心情就会好许多。   付瑶几乎觉得自己在家中养了一条小狼狗,字面意思上的那种。   当然她绝不会以为谢远镇真如他外表这般纯真,单从他那令人骇异的武力值就能瞧出来,此外,付瑶偶尔——但不是常常——看到他的几个兄弟来找他说话,还称呼他为“太子”,付瑶猜测那应该是道上的某种诨号。   付瑶从来不问这些事,那是他人的秘密,本来也与她不相干。倒是谢远镇自己讳莫如深,商量些什么也往往要躲出去,仿佛生怕被她听见。   其实付瑶哪里会在乎他干哪一行呢?归根究底,她只将谢远镇当做一个略有交情的过路人,为了报恩允他住在家里,却未掺杂任何男女情愫。   至于谢远镇对她有没有旁的想法,她就更不得而知了。   后来她远在家乡小城的外婆被诊出患了癌症,付瑶便辞职回家照顾——她高三那年父母亲离异,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此后都没怎么见面,只有外婆家还常来常往,事实上,对她情分最深的也只有这位老人家。   外婆病逝之后,付瑶留在家乡工作,再没有回来。至于那间破旧的公寓,反正也只多一两个月的房租,舍弃便舍弃罢,她是这么想的。   *   往事纷纷涌涌,如潮水一般灌入脑子里,傅瑶于长梦中醒来,脊背上淋淋漓漓都是冷汗。   怎么突然做起这个怪梦来了?还是梦见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倘若被元祯这个醋坛子知道,恐怕又该生气。   元祯……谢远镇……傅瑶脑中模模糊糊有灵光闪过,莫非这两者有什么联系么?   应该不会这样巧吧?   傅瑶犹豫着看向身旁,元祯安安静静躺着,据说真正良好的睡眠都是不做梦的,看样子元祯比她有福气。   傅瑶抚了抚胸口正要躺下,身旁的男子却突然睁开眼,“睡得不好么?怎么这样早就醒了?”   傅瑶踌躇要不要将那个梦告诉他,隔着几百年的鸿沟,一个古人听了能明白么?她虽然有心试探,可也觉得这种希望实在太渺茫,两个都是穿越过来的,这也太奇妙了吧。   但古人本身就偏迷信,就算梦到了后世,在他们看来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还当成一件神谕。   傅瑶便大着胆子,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将刚才那个梦娓娓道出,元祯听了好奇地睁大眼,“真有这样的地方?”   果然不是他,看样子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傅瑶哈哈干笑了两声,“谁知道呢,所以说是梦罢了。”   傅瑶尴尬的依势躺下,谁知刚合上眼,身后就有一双胳膊将她抱住。   元祯环起她纤细的腰身,声音低沉的徘徊在她耳畔,“当时你为什么不回来?我一直在等你。”   傅瑶柔软的身子瞬间僵硬,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回过头来,对上的却是元祯乌黑分明的眸子。   那样灼热的视线,看着人的时候就像一个小太阳。就算变了模样,可是感觉依稀仍是从前。   傅瑶迟疑着抚上他的脸,“你……果然是他?”   元祯点点头,眼中却有一丝绝望和哀恳的意味。这时的他若说假话,那一定会遭天谴的。   许多从前未能理解的事,忽然间就变得明晰透彻了。为何从一开始,元祯就对她这样挚爱,为何元祯身为一个古代君主,却甘心为她废弃后宫,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元祯对她的心意,从来都未改变过。   傅瑶紧紧抓住胸口,那儿比以往跳动得都要厉害。她艰涩的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比你还要早。”元祯目光沉沉,“我过了两世。”   第一世不长,他十岁那年就溺水而死了,所以重来一回,样样都要做得尽善尽美。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他对宫中的密谋洞若观火,就连得知自己的身世也未有惊讶,因为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他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将人生按照想要的轨迹一一塑造。唯独不曾改变的,是他对付瑶的那颗真心,无论前世,或是今生。   傅瑶小声偎在他胸口,“你是从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从你做梦叫了一声‘谢远镇’之后。”元祯说道。   傅瑶不信,“不可能,我怎会在梦中叫你?”   “怎么不可能?”元祯觑了她一眼,“你那么迟钝,有时候喜欢一个人,自己都不一定知道。”   这话虽自负了些,但或许也有几分道理。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傅瑶对于男性都没有太多经验,根本就没怎么打交道,更别说怦然心动了。或许两个人在一起住久了,对她而言就是爱情。   可是单凭梦中的一句呓语,就断定她的身份,这也太随意了吧。   万一判断错误呢?傅瑶望了他一眼。   元祯将下巴挨着她肩胛,轻轻道:“其实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还要早,那时候你还在念书,戴着一副大黑框眼镜,整天穿着土里土气的裙子,我每天看着你上学下学……”   傅瑶被土里土气这个词刺激到了,倒好意思说她?发狠挣离他怀抱,愤愤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跟踪狂!”   多可怕呀,一个人从读大学就开始惦记她了,中间过了多少年,这样的人说是变态都还算抬举!   元祯笑着搂紧她的脖子,“当然在我心里,不管你是什么模样,都一样美得很。”   傅瑶停止了挣扎,人总是爱听于自己有利的话,况且元祯亦非歹心,后来还救了她。现在想想,元祯那时并非真是无家可归,只是有意赖在她家中,伺机增进感情。只是她毕竟太迟钝,从来不去探究那眼神中有何深意,以致往往阴差阳错。   前世虽然错过,万幸今生终得圆满。   傅瑶转过脸与他对视,眸子亮晶晶的,“其实你若早点向我表白,我也许就接受你了。”   元祯无奈苦笑,“我哪敢呀,当时我连点家底都没有,总不能让你跟着我忍饥挨饿,那条金链子还是别人借给我的,结果你倒是瞟了一眼就转过头去,我当时恨不得吞金自杀算了!来世最好投个狗身,让你把我养起来,说不定还能亲亲抱抱的。”   傅瑶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倒很符合谢远镇的小狼狗做派。不过她也想明白了,为何元祯这辈子对外励精图治,对内又把她当公主娘娘供着,原来是生怕她不要他。   元祯收起笑容,声音低微,“阿瑶,以后你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永远不会。”傅瑶扣着他的十指,一字一句认真向他保证。   她的眼泪已经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呼,总算赶在年前将这篇文完结了,无论满意与否,到这里都将画上句点。感谢一直追看到最后的小伙伴们! PS.作者菌新文《帝王之母(穿书)》已开更,感兴趣就看一下吧O(∩_∩)O~ 本书由【漫空空】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