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我爱故我在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有味》 作者:鬼罗 【文案】   叶芷青在沉塘的前一刻醒了过来,阴差阳错被人当礼物送给了周迁客。   周迁客:什么时候,送人的“礼物”也懂养生之道了?要不要这么敬业努力?   营养师叶芷青:……说了我是良家!良家!!! 标签:爽文 穿越 欢喜冤家 ============= 第一章 叶芷青是在晃晃悠悠之中醒来的,还未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世界,耳边已听得闹哄哄乱成一团,有人高声喊着:“……贱人!不知羞耻,败坏了我们杨家的门风……” 更多的人随声附和:“淹死她!淹死她!淹死这不知廉耻的贱人……” 她感觉全身都不舒服,手脚不得自由,睁开眼睛,入目便是竹篾编成的笼子切割成细碎的幽蓝色天空在缓缓移动。她嘴里被塞着块布,阻碍了说话。而她身处竹笼之中,笼子上捆着粗麻绳,麻绳之上穿着扁担,由两名穿着高壮汉子抬着行走,两侧跟随着足足有十几名男子,皆穿的长衣短衫,束着头发,颇有古装剧的范儿。 ——什么鬼?! 叶芷青瞳孔睁大,将目之所及的男子都打量了一番,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在公园湖边闲逛,见得湖里养着的鸭子可爱,踩在岸边石头上去瞧,哪知道失足滑了下去…… 原以为被谁救了,怎么醒来之后就成了眼下的状况? 她想要为自己辩解,跟一条虫子般在笼子里挣扎,扭来扭去,后面抬着猪笼的男子“呸”的一声朝着她吐了一口浓痰,恶声恶气骂道:“不知廉耻的贱货,都要沉塘了还不安份,做这副样子是想勾引谁?!” 他的话引来了同行的一帮人起哄附和,污言秽语,各个义愤填膺,似乎恨不得拿石头就地将她砸死。 叶芷青心里惊恐不已,只觉得自己完全掉进了一个不醒的噩梦,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对她如此愤恨厌恶,而她自己怎么莫名其妙来到了这地方? 不等叶芷青想明白,她就被抬到了湖边。有人打开猪笼,叶芷青心中狂喜,暗想终于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了,却有人抱了块大石头装进了猪笼,压在了她腿上,随后就又将猪笼关了起来。 叶芷青急的都快掉眼泪,却不能张口为自己辩解,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头威严的说了几句半文半白的话,大意就是她败坏杨家门风,勾引男子,判她除族沉塘,以正杨家门风之类的废话。 那老头须发皆白,神情肃穆,似乎众人对他都非常信服。等他说完之后,叶芷青便被人抬到了湖里,水位很快淹到了她的脚脖子,她惊慌的挣扎了起来,远处岸边的人离她渐远,目视着她被冰凉的湖水漫过膝盖,漠然的眼神里都透着欢欣之意,似乎铲除了一方祸害,就差放鞭炮庆祝。 她的整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唯有极力将脖子支起来,口鼻尚在外面,挣得一线呼吸。 后面抬猪笼的男子见离的远了,轻声道:“这么美的女人,只便宜了那高世良一回,真是暴殄天物。” 前面的男子轻嗤:“毛三,那你怎么不向族长去求娶,反正你们是远支的表兄妹,倒也相合。” 毛三:“呸!难道我就要穿高世良的破鞋不成?” 他二人想来水性极好,抬着叶芷青游到了湖中深水处,抽开扁担往回游。叶芷青眼睁睁看着高远辽阔的天空被湖水遮盖,她脚下有石头坠着,一直一直往湖底沉了下去…… 叶芷青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死亡来临前溺水的痛苦。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分钟,或者足足有一个世纪之久,她的意识都已经飘离躯壳,不知今夕何夕,却忽的感觉腹部被人重重的压着,猛的吐出几口水,腹部的重物并未消失,耳边似乎还有人轻声在叫:“喂醒醒……你再不醒我就白下了一回水……” 她又接连吐出几口水之后,终于勉强睁眼睛,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正是后面抬猪笼的毛三,他欣喜道:“总算没让老子白费功夫。”粗砺的大手在她面上摸了两下,“好细好嫩滑,高世良那小子当真是艳福不浅!” 这是叶芷青第二次听到“高世良”这个名字。 她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毛三在她面前扯开了腰带,脱下了湿淋淋的衣裤,然后蹲下来解开捆着她的绳子,来扯她的腰带,眼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欲望。 她去推毛三,但手上无力,反被他将双手给压到了头顶,她用尽了全力去喊“救命”,听在耳边不过微弱的呼唤,她也不知道是湖水还是眼里的泪,面上汪洋肆意。 正在她万念俱灰之时,忽听得远处马蹄车轮之声渐渐响起,她扯开了嗓子喊:“救命——”毛三猛的捂住了她的嘴,车轮声却愈加的近了,已经有人喊了起来:“在干什么呢?” 毛三万没料到平日僻静的湖边竟然会有人过来,此刻将她扔进湖里去已经来不及了,慌忙爬起来去套衣服,还未穿戴起来,远处的马车便已经到了近前,停了下来。 车夫从车辕上跳了下来,马车两侧另有两名骑着骡子的随从也跳了下来,一起走了过来,喝问:“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呢?” 叶芷青被湖水冻僵,一直处于停顿的大脑总算开始运转,她勉力坐了起来,掩上了衣襟,跌跌撞撞往这三人身边跑了过去,看在外人眼中也不过是她踉跄着往前挪,速度奇慢,但之于她却犹如在黑暗之中看到的一线光明,拼了命也要紧紧抓住。 毛三见她要逃,伸手便要去抓叶芷青的腕子:“她是我媳妇,你们管得着吗?” 其中一名随从手中马鞭甩了过来,狠狠抽中了毛三的手腕,冷笑:“她还梳着少女的发式,怎么就是你媳妇儿了?” 毛三痛叫一声,甩着手腕耍无赖:“未过门的媳妇!” 提着鞭子的男子转头问叶芷青:“他说的可是事实?” 叶芷青拼命摇头,泪雨纷纷:“我不认识他!”几起几落的生死相煎,她已经如惊弓之鸟,神魂无定,只想赶快离开此地。 毛三吹着受伤的手腕威胁她:“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叶芷青也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她浑浑噩噩来此,本来就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但这么理直气壮问出来,倒将毛三噎住了。 那执鞭的男子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喝毛三:“再不滚就送你去官府!”一鞭子抽在了他身上。 毛三的母亲出自杨家旁支,丧夫之后带着独子回娘家依靠兄嫂过活,在杨家庄向来看人脸色。毛三二十几岁还未成亲,也是因为寄人篱下,家无片瓦,只能靠着在外打些短工,或替族长家跑跑腿过活。 他挨了两鞭子,手腕上一圈红痕,背上辣辣作痛,不敢再与对方争执,撒腿便跑了。 叶芷青茫然四顾,确信周围的环境从未在她的现实与梦中出现过,此刻才有暇打量自己,衣衫并非自己在落水之前的那一套,一双手更是细嫩如春笋,比之前的自己不知道白了几个色号,可想而知就连身体恐怕都不再是过去的那一个了。 执鞭的那名长随热心道:“敢问姑娘家在哪里,在下送姑娘回去。” 叶芷青哪里知道这具身体的家在哪里。何况就冲之前那帮虎狼般要将她沉塘的人,应是这具身体的族人,回去说不定还要被再次沉塘,她可不想再感受一番溺水而死的痛苦。 “我没有家。” 那长随为难了,小跑到马车边去请示,也不知道与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马车帘子掀了起来,从里面递出来一件男式的披风,露出一名中年男子的四方面孔,蓄着胡须。 长随将披风递到了叶芷青手里:“姑娘既然无处可去,天色也不早了,不如随我家老爷回去,再做打算不迟。” ******************************** 叶芷青在贺家住了三日,终于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大致有了些了解。 当日马车里的中年男子乃是贺家家主贺庄,是这伏城县里的首富,开着酒楼布庄银楼等各种营生,与县令来往密切,家中大小老婆好几个,在外面生意场上还有不少红颜知己。 叶芷青倒是没想关注收留她的男主人的私生活,但是架不住贺家下人热情普及,她就算不想知道也难。 她住进来的当天就发起高热,整个人都烧的糊里糊涂,连贺家主母的面也未见过。半夜里醒来,只觉得有人在摸她的额头,睁开眼睛便瞧见贺庄坐在她床头,似乎颇为关切:“大夫来瞧过了,说是在凉水里泡的太久,积郁过盛,这才发起热来。你且安心住下来,一切有我。” 这话也只在她耳边过了一遍,还未进到脑子里便又睡的人事不知。 贺庄低头看她烧的红彤彤的脸颊,在灯下透出一种让人忍不住要咬一口的色泽,顿时有些心猿意马,到底久在美色中打滚,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 此后两日,他忙完了总要过来瞧一瞧,还派人去外面打听,谁家可有走失的年轻姑娘。 叶芷青高烧了一天一夜,灌了好几次苦药汤子,总算是退了烧。 她借助着房里摆着的铜镜里照出来的影影绰绰的样子,反观侍候她的小丫环绿菊与紫菊两人对她格外殷勤的态度,以及她们私下将她与贺庄后院里那一干莺莺燕燕的对比结果来看,大约……这具身体长的颇为不错。 第二章 绿菊新换了主子侍候,瞧着贺庄日日往这里跑的勤,喜上眉梢,私下与紫菊悄悄议论:“等姑娘与老爷圆了房,到时候就轮到吴姨娘哭了。” 吴莺是贺庄去年新纳的宠妾,鹅蛋脸杏核眼,一张巧嘴八面玲珑,将贺庄拢住了一个月总有六七日在她的房里,对贺家的下人却恃宠而骄百般刁难,并不得人心。 叶芷青还不知道贺家下人已经将她当做了贺庄带回来的新宠,只等着正式入了贺家后院,开始这后院里新一轮的明争暗斗。 第五日上,她彻底的好了,绿菊与紫菊便怂恿她往贺太太房里去请安。她还想着,麻烦了贺庄,总要去向女主人拜谢。却不知贺太太是拿她当贺庄的新宠,定出了尊卑,而并非贺家的来客,这才不曾踏足客房。 绿菊陪着她过去的时候,贺太太房里的丫环引了她进去,她矮身向贺太太行礼,只觉得熟练自然,也不知道是这身体曾经长久的习惯性行为,还是她见识过了丫环们向她行礼学习而来,毕竟——她也跟着雇主在影城里长久的呆过,还跑过几回龙套。 从公园里滑下去之前,她才结了两个月的工资,回家之后便被她那重男轻女的妈搜刮了个精光,说是要留给她弟弟结婚买房。天知道她弟弟也才十岁,离着结婚买房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反倒是她,考了个营养师的执照,从学校毕业以后混了几年,阴差阳错做了影视红星杨雪的私人营养师。 杨雪的脾气跟她的名气成正比,又处于以瘦为美的影视圈,减肥过度瘦成了皮包骨,若非在拍摄现场晕倒过好几次,根本不会请什么营养师。 但她脾气太大,之前请来的好几名营养师劝她吃东西,都被她骂跑了,助理急的嘴边起了一圈燎泡,最后从犄角旮旯将叶芷青捞了出来。 叶芷青自小被她妈骂惯了,性格却很坚韧,杨雪骂归骂,她整日煲了汤汤水水送到片场去,每次量也不多,就跟影子似的在杨雪身边转悠,除非她吃下去。 杨雪自出道之后,还从来没有人能够在她这么强大的火力面前不肯退却,几次之后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最后开始喝叶芷青煲的汤水,送过来的饭菜。 一周之后,杨雪的助理悄悄夸她:“小叶,没想到你还真有两手,最近雪姐脾气可好太多了,我瞧着气色也好多了。” 叶芷青没好意思说,长期断食减肥,只喝些减肥配餐,食欲得不到满足,身体营养跟不上,再加上工作压力大,是个人都会焦虑,脾气暴躁的。 她这营养师说起来名头好听,实际上就等于雇了个私人厨师。 后来杨雪与她渐渐熟了,身体也被她调理了过来,对她的态度客气了很多。偶尔有些剧里需要露个两回脸的龙套角色,都肯推荐她去演,赚点外快。 此事被她妈知道了,又盼着她能被潜规则大红大紫,或者凭她的容貌傍上个大款,好带领全家走上发财致富的康庄大道。只可惜用她妈的话来说,她就是个“死倔死倔没脑子的丫头”,但凡“稍微动动心思,跟在杨雪身边多对着大老板笑笑”,恐怕都不是这副穷酸样子。 “我一个营养师,又不是卖笑的!” “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师了?不过就是人家雇的厨子跟保姆,还只给一份工资,有什么好拉不下脸的?” “您能行,要不换您去?!” 母女俩不出所料的呛了起来,吵了个天翻地覆,不欢而散。 叶芷青在贺家床上躺了这几日,也算是想明白了,往后叶妈妈也不必再被她气的跳脚,而她也不必再忍受她的重男轻女,大家都有了从头来过的机会,一辈子母女缘算是尽了。 贺太太是个圆脸盘,颇为端肃的妇人,年纪与贺庄仿佛,见她前来请安,也只是叮嘱几句“既然生病了就好好养着……往后跟院里的姐妹们都和睦相处,休得生事淘气”之类的话。 叶芷青瞧着她的年纪,大约以这具身体的年龄,做她的妈都足够了,因此竟然完全没听出来,她这是以当家主母训诫丈夫新纳进府的小妾的口气,反而以为她这是长辈对于晚辈的训诫。 她乖巧应承,直到从正院里出来,绿菊陪着小心道:“太太处事很是公允,等姑娘跟老爷圆房之后,只要提防着吴姨娘,其余的姨娘们就更不必说了,姑娘大可放心。” 叶芷青就跟被雷劈了一般,傻愣愣停下了脚步:“圆……圆……” 卧槽!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难道她也有遇上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一天?! 绿菊还当她害羞,拉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姑娘别怕,老爷向来怜香惜玉,况且姑娘又生的这般美貌,老爷没道理会冷落姑娘的。”她还当叶芷青对吴莺起了惧意,想办法打消她的担忧。 让她提防吴莺,也并非是叶芷青容貌不及吴莺,而是吴莺手腕了得,伏低做小最是拿手,笼络男人的手腕恐怕不是小姑娘能敌的。 哪里知道叶芷青这会儿脑子里已经成了一锅粥,回想方才贺太太对她的态度,这才回过味来。搞半天人家摆出大老婆的款儿训诫“即将上岗的小老婆”,可笑她还不在状况。 等到晚饭过后,贺庄再次来她房里,叶芷青心里有了底,便用心观察贺庄的神情。 贺庄倒是没什么异色,还问及:“听说今儿你去见过太太了?”……似乎颇为欣慰? 她醒过来之后贺庄便问过她的姓名。叶芷青对这具身体的姓名来历一无所知,况且她死都死了,自己可算是重活一回,自然要将“她”的过去一笔抹消,报出来的还是原来的名字。 叶芷青内心疯狂吐槽:老色鬼人到中年还不知收敛!与那些有几个臭钱就往影视圈里投,顺便圈养几个女明星的色中饿鬼有何分别? 如果真要说分别,大约就是眼前的贺庄还知道含蓄,并不曾明目张胆的扑上来动手动脚,算得上色中饿鬼之中颇有情调的一种。 叶芷青也不准备与他撕破脸,否则以她当前的状况,被人家卖了都无处申冤。毕竟——她已经是个沉塘死了的人。 “叨扰了贺爷与贺太太几日,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前去向贺太太道一声谢。等以后我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定不忘贺爷的相救收留之恩。” 绿菊在旁边使劲朝她眨眼睛,暗自哀号:跟了个主子模样长的倒是不错,可……脑子却有点不好使! 放着现成的好归宿,不知道多说几句软话,早点拢住了老爷,却往哪里去寻安身立命之所? 贺庄手握成拳抵唇咳嗽了一声,遣了绿菊:“去门外守着,我与姑娘有话要说。” 叶芷青心里暗自猜测:来了来了,难道这老色鬼要开诚布公挟恩求报了? 青梅却暗自高兴:老爷定然是要与姑娘说些知心话儿了。 她轻手轻脚掩了门出去,守住了门。房里一时沉寂了下来,贺庄将眼前的少女打量半晌,终于道:“杨姑娘——” 叶芷青心里一沉,想起自己沉塘之前那白须老头说过的话,暗自猜测这身子原本的姓氏大约姓杨。但她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贺庄见她并无表示,又道:“杨姑娘,你的事情在下已然知晓。”他也没想到如清水芙蓉一般的少女却原来是杨家庄沉塘的淫子。不过以他这几日与之接触来看,似乎她又不似那等轻浮女子,倒好似……有些天真懵懂,涉世不深。 也许……是被浮浪子弟欺骗也未可知。 他却未曾察觉,自己已经是在替叶芷青找借口了。 叶芷青睁大了眼睛,心里无数个念头转来转去:他不会……要通知杨家将我送过去吧?或者……以此要挟我? 瞧在贺庄眼里,不过是个被吓傻的小女孩,倒令他起了恻隐之心。他心里也承认,对眼前的小姑娘生不出恶感,也是因为她的容貌着实出色,眸盛水波,肤如凝脂,腰如弱柳,更兼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反倒让他不由自主生起了呵护之心。 “你自小失母,听说你那继母既悍又妒,还带着个继妹,你那父亲性子又……比较随和。”这是客气委婉的说法,事实上杨开山的性格堪称懦弱,自娶了继妻便被捏在手里,贺庄几乎可以想象眼前的小姑娘是如何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艰难长大。 “……高世良是书生,甜言蜜语哄了你也属正常。” 叶芷青原本满心戒备,生怕贺庄开口要将她送回杨家,到时候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没想到却听到了这番……貌似替她开脱的话。 她将贺庄的几句话反复在心里过了几遍,总算明白了,这具身体的外在条件简直就是苦情小白花的设定,后娘不慈,亲父懦弱,恐怕也没少受继妹的气。 她眸中顿时沁起了水雾,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欲坠未坠,自嘲一笑:“……我不过是个多余的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那姓高的……与我又有何干系?她……总要想办法找个让我去死的名头,好自己不落恶名罢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终于从她眸中掉落。 她心中暗呼:完美 总算不曾枉费她多次龙套经历打磨出来的演技,没想到临场发挥成功,让贺庄都抬起手,似乎要替她拭泪,又尴尬的收了回去 叶芷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却不知事实上比她预估的效果还要好。 贺庄常年在外应酬,风花雪月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那等欢场女子见识的太多,欲擒故纵的把戏都不知道见识过多少,原本对外面的女子都是逢场作戏,但亲眼看着叶芷青自嘲流泪,还是忍不住起了怜惜之心。 他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救了她,又在她床头守了一整夜,这几日时不时来说话,哪怕她蹙个眉头也让他忍不住心疼,对她的好印象已经先入为主,听到长随打探来的消息,他第一个升起的念头却是:她与那高世良情深几何? 他怕的倒不是叶芷青失贞,他后院里有几个妾室通房都是从外面花楼里抬进来的,跟他之前早非完璧。他怕的是她心里还记挂着姓高的,万一为了那姓高的要死要活,那才让人受不了。 “你与那姓高的?” 叶芷青其实连高世良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遑论此身与高世良之前有何纠葛。只是她联系贺庄所说,凶悍的继母,懦弱的父亲,心里未尝不在犯嘀咕:别是这原主当真被姓高的甜言蜜语哄骗了吧? 不过,就算如此她也准备否认到底,她可没有随便背上一笔风流债的打算。 “我整日深居简出,在后娘面前动辄是错,又怎么会去认识外面的男子呢?还怕没有小辫子给她抓吗?” 听说后母不慈,叶芷青就毫无心理负担的对她大加抹黑。 至于事实真相如何,谁知道呢。 第三章 伏城是个较为繁华的县城,南来北往的客人比较多,县令朱旭升与本地缙绅关系都不错。这日傍晚遣了自己的心腹前来贺家请贺庄过去,有事相商。 贺庄才得了个美人,且这个美人无人追究,涉世未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朝着他求助的看过来,他觉得心都要碎了,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安慰一番。若非怕二人还未圆房,吓着了美人,他早不知道怎生软语解愁,好生疼惜了。 他既问清楚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听说叶芷青与高世良并无干系,想来定然是她那继母设计要除去了她,没想到却白白便宜了自己,若非怕泄露她的行踪,贺庄都恨不得向杨开山的继室送份厚礼,表示感谢了。 朱旭升在县衙后堂等来了贺庄,才见面就道:“本官遇到了一件难事儿,还要请贺员外参详参详。” “大人这般急急召我来,但有能效劳的,贺某义不容辞。”贺庄手里宽裕,县令大人每次需要他帮忙的事儿,说到底都是银钱上的事儿,对他来说也是互惠互利之事,他有何为难之处,朱旭升抬抬手就过了。 朱旭升这次却当真显出为难之色:“贺员外可听过驻守东南的周大将军?” 贺庄在外行商,也走过不少地方,对本朝各处守将也略有耳闻,当下奇道:“周大将军长驻东南沿海,难道与大人有旧?” 朱旭升道:“周大人与本官说起来并无干系,可是本官座师却是周大将军的岳丈虞老大人。恩师最近过寿,周大将军派了长子回京为恩师祝寿,周家派来打前站的随从已经到了县里,明晚周少将军就到本县了,本官请你来,就是想与你商量商量,到时候如何招待周少将军?” “也不知那周少将军年方几何?” “二十有二。本官想着,周少将军久在军营,是不是应该找个人来侍候,只是……花街柳巷的都是庸脂俗粉,上不得台面。而本官手边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你路子比本官多些,能不能尽快想个法子?” 贺庄还当他收留杨家沉塘的闺女给朱旭升知晓了,可是见他急的如热灶上的蚂蚁一般,还不住念叨:“你不知道,周大将军可是实权人物,若能攀上他家,将来自有好处。你别听着东南倭寇横行,可那地方听说常有海商运些稀罕东西过来,运到京里就是天价。” 朱旭升一番话,倒让贺庄心动不已。 他在伏城小打小闹,还做些两地贩运之事,手头富裕,捐了个不入流的闲官儿,算是富甲一方了。可是真要出了伏城县,往京里去比,恐怕连蝼蚁都不如。 男人都是有野心的,贺庄也不例外。 他心里几番挣扎,到底开口了:“我这里……倒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入夜的贺家后院里,因着贺庄不在,安静了许多。每到入夜,后院的女人们都翘首以待,盼着小厮提着灯笼,引了贺庄过来,为此不惜背地里贿赂贺庄身边的长随。 叶芷青住在客院,晚饭之后她便一直歪在床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绿菊与紫菊守在她旁边,说些贺家后院之事,诸如贺太太的喜好忌讳,各院姨娘们的癖好之类,也算是贴心周到的为她即将进入贺家后院而做准备。 贺庄去了一趟县衙,回来就进了叶芷青的院子。 贺太太与各房妾室们都有各自的眼线,自叶芷青被带回来之后,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住的院子。见贺庄回来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进了她住的院子,都忙忙给各自的主子去传递消息。 贺家后院的不少女人们都在咬牙切齿的咒骂“那个新来的狐媚子”,却不知此刻叶芷青住的房里,她与贺庄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剑拔弩张。 贺庄一回来就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叶芷青,将那位周少将军夸了个天花乱坠,道她正是花一般的年纪,美人配英雄,又是年轻儿郎,当真是天作之合。 叶芷青也不是无知小儿,贺庄才一开口,她就明白了自己在这场交易里扮演着什么角色,不过就是被送出去的玩物而已。 “既无媒妁之言,又无父母之命,哪里来的天作之合?”她虽不是本地土著,也知道古代婚姻必是要父母点头的,此刻正好拿来做借口。 贺庄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怜香惜玉那也是在闲暇时候。真到了抉择的时候,在利益面前,美人自然只能靠边站了。 “就凭杨姑娘的名声,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天作之合呢?” 见叶芷青不识好歹,他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我只消派人将姑娘送到杨家村头,相信没人不认识杨婉青姑娘,杨家人想来也会为姑娘找到合适的归宿。”什么叶芷青?改名换姓也得有门路! 他那头还向朱旭升提了提,人是他回程途中在河里救上来的,那家人都当她已经死了,她家有继母不慈,不愿意回家去,如今寄居贺府,这户籍还需要朱旭升想想办法。 朱旭升心领神会,问过了年纪姓名,已经着人去办理了。 贺庄想着,她既然不愿意回杨家去,又自称叶芷青,便遂了她愿改名换姓。 叶芷青最怕的便是被送到杨家去,贺庄拿此事来要挟,她便知道此人已经是铁了心要将她送出去巴结这位周少将军,心里虽恨的不行,但想想贺府后院那些莺莺燕燕,她原本就无意留在贺府争宠,若无周少将军之事,恐怕她连贺家都离不开。 “贺爷要将我送人,我也无话可说。可……可我一个弱女子,就算去侍候人,也不想从良家沦落到奴籍……”感谢杨雪演过的某部古装剧,编剧以靠谱而著称,里面就有关于良家与奴籍身份之上的差异。就算朝代不同,想来良贱也不能一概而论。 她也知道适时示弱,真要跟贺庄硬顶着干,到最后肯定落不了好。此刻坐在那里不住掉泪,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 贺庄见她哭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当我愿意送你去服侍周少将军啊?还不是朱县令今儿求到了我这里,想找个合适的人去服侍周少将军。周少将军出身名门,家世高华,又有军功,就算是做他身边的妾室通房,那也是咱们攀了高枝儿。” 她也没蠢到非要跟自己过不去,贺庄的“咱们”两个字一出口,她就听出了点味儿,感情他这是打着利益共享的主意要将她送去攀附权贵?想来赔本的买卖他也不愿意做! “你放心,我既要为你寻个好归宿,自然要为你打点妥帖。朱县令已经派人去办户籍了,往后你便是我贺某人的养女,父母双亡来投靠,回头让太太为你准备出门子的东西。” 归宿你妹! 叶芷青心里暗暗将贺庄来回骂了好几遍,面上却仍是一副失措的可怜无助模样:“贺爷不会骗我吧?我总要看到户籍才能放心。”合法的身份才方便她往后行事。 贺庄松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我怎么会骗你呢?”到嘴的美人儿眼看着飞了,连辈份也生生老了一辈,真是令人惆怅。 次日一大早,贺太太就派人来接了叶芷青去正房,亲热的拉着她的手叙了几句家常:“你这个孩子,生的也是可人疼,怎的这般命苦,早早没了父母。以后啊,我与你义父就是你的亲爹娘!”让叶芷青充分感受到了“小老婆”与“养女”之间截然不同的待遇。 不仅如此,贺太太还特意派了身边的大丫环侍候叶芷青梳洗沐浴,替她梳妆打扮。还未到傍晚,朱旭升派了一顶小轿来接叶芷青。 第四章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叶芷青握紧了手里的帕子,静静坐在黑暗里。没想到落水死过一回,竟然还能体验一回古代的“潜规则”,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事。 她想的正入神,院门砰的一声打开,有男子的声音入耳:“爷,小心脚下。” 另有个人讨好道:“少将军小心……我家大人在房里为少将军备了份礼物,还请少将军笑纳!” 后面说话的人恐怕是县令身边的人她自嘲一笑,暗自猜测这位周少将军是否怜香惜玉。不过假如能够以失身换得自由,也没想象的那么糟糕。 外间的房门被推开,灯亮了起来,有人送水送茶,洗漱声响起,还有人殷勤说话:“少将军早些安歇,那小的退下了。” 叶芷青听到外间房门掩上,脚步声越来越近,内室的帘子被掀了起来,她抬头,眼前的年轻男子肩宽腿长,体型颀长舒展,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五官轮廓深邃,灯光之下显的俊朗非常,只是目光随意扫过来的时候,带着迫人的凉意,她后背发冷,心里无端端发憷,好险咬牙才没往后缩。 “礼物?” 他几步就跨到了床边,低头去瞧叶芷青,在她还未做出反应之前,一把就捏住了她的腕骨。 叶芷青只感觉腕子似被铁钳捏住一般,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回应,疼的泪花都冒了出来,一句话冲口而出:“公子,礼物也不是木雕泥捏的!”会疼! 周鸿似乎诧异了一下,改抓她的后脖领子,将她拎了起来,在叶芷青“公子劳烦轻拿轻放”脱口而出之时,他已经利落的拎着她打开门,将她扔到了门口,“啪”一声合上了门,熄灯睡觉。 叶芷青滚落在地,并未跌疼,她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要考虑接下来何去何从,可是……不用陪睡,正合她意! 若非周鸿动作太利落,没给她机会,她都要谢周少将军“不睡”之恩。 七月的天气,暮色四合之后,白日的暑热未退,叶芷青抱膝坐在门口,引的周鸿身边的几名护卫探头探脑往这边瞧,交头接耳议论了几句,见她只是傻呆呆坐着,估测她对周鸿可能造成的伤害约等于零,皆回房休息了。 叶芷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脑子里乱纷纷想了许多,更深露重,什么时候抱膝睡着的都不知道。迷迷糊糊被蚊子在脸上咬了好几口。天亮的时候,东西厢房里睡着的护卫们先起来了,在院子里练拳,将她吵醒。但她起来也不知道要去哪,便坐在原地不挪窝。 房里的周鸿其实早就醒了,他在军营里已经习惯了早起,这一路赶的急,昨晚跟伏城县令以及本地缙绅多喝了几杯,回来虽然有点小麻烦,却也不曾影响他的睡眠。 他起床穿衣,拉开房门要出去,抬脚差点踩到人,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你怎么还没走”房门口抱膝坐着个小姑娘,正是昨晚朱旭送来的“礼物”。 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碰上过,对方送来的女人被他退了回去,都是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回去了,哪有在他门口枯坐一夜的? 昨晚灯下,匆忙之间,叶芷青只是打眼瞧了个大概,这会儿抬头就与周鸿的目光撞在了一处,才发现他的肤色是长久曝晒在阳光下健康的蜜色,只是目光有点冷。 她可怜兮兮的抬头,目光如小鹿般清澈:“我……我无处可去。” 周鸿的目光更冷了,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搭理她,绕过她准备出门,大有“你愿意在这里坐到几时都行与我无关”的架势。 叶芷青暗道:好冷的心肠她自忖get了这具身体的小白花人设,又揣摩了半夜,并且决定倾情演出,没想到周鸿对她的楚楚可怜视而不见,眼看着他要离开,叶芷青扑上去一把就抱住了他的右腿:“公子求求你带我走!” 周鸿才迈开了左脚都未落地,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院子里正在晨练的护卫们都一脸呆滞的看着抱住自家大公子腿的小姑娘,皆停止了拳来脚往的晨练——大公子可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且……腿功了得! 曾经有倭寇被大公子当胸一脚踹伤了内脏而亡,万一大公子一脚甩开……这丫头真瞧不出来居然是个傻大胆! 周鸿面上表情几变,低头注视着紧抱自己右腿的人,语气是难得的克制隐忍:“放开!”叶芷青几乎能听出他磨牙的声音。 不过她已经豁出来了,紧搂着他的右腿不撒手,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求求公子爷带我走!只要出了这伏城县,将我随便丢在路上都行!我会自行离去,绝不会再缠着公子爷!” “放!开!” 周鸿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的女子。往常往他身边贴上来的女子,只要被他用目光扫过去,无不吓的朝后缩去,哪里还敢缠上来 但叶芷青不想被县令退回贺家,被贺庄拿捏,予取予求,便只能孤注一掷,缠着周鸿离开伏城县。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能激发隐藏的属性。叶芷青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跪在地上抱着一个男人的腿死也不松手:“不放!” “放!开!” “不放!” 众护卫:“……” 叶芷青大喊:“对于公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却能改变我一生的命运!公子就行行好带我走吧!我保证不会对公子有非分之想,过分之举!” 周鸿很想说:你现在就已经对我有过分之举了,不过她不屈不挠的抱着他的腿,摆出死也不松手的架势,既不是倭寇,也不是军中耐摔打的将士,还真不好一脚踹开。 他忍了又忍,自觉此事已经超出了忍耐的极限,终于对着院子里一众面面相窥的护卫们发火了:“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滚过来把她拉开!” 叶芷青今日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要她这张脸皮,当下将周鸿的腿抱的更紧了,还扯着嗓子喊:“谁要是敢过来动我一下,我今儿就赖上谁!” 众护卫差点被她这话给逗乐,但是考虑到自家主子那张臭脸,都憋着笑缩头装鹌鹑。 贺庄作为叶芷青的“娘家人”,陪同县令大人前来送行,莫名觉得周少将军的心情……似乎很糟糕。 他有点摸不准这位的脾性。按理说春宵一度之后,理应浑身舒泰,面色转霁,但这位小爷的脸色却异乎寻常的难看。 最教人惊奇的是,叶芷青缩头缩脑跟在周少将军身边一尺之内,半步都不敢落下。 贺庄不由暗叹:到底是将门之后,驯服女人果然有一套。 他将装着叶芷青户籍文书以及银票首饰的包袱递给她,蔼声道:“你义母担心你在外面不习惯,替你收拾了些贴身之物,还有两箱衣衫鞋袜。”亲自看着长随将箱子装上马车,又叮嘱她:“你要好好侍候周将军!” 叶芷青一概应承了,拜别了他,率先爬上了马车,倒好似生怕将她丢下一般。 朱旭还打趣道:“难怪都说女生外向。”送了周鸿出城。 周鸿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要将她带出伏城县,自不好打反口。叶芷青见他上了马车,立刻便抱着小包袱往角落里缩,恨不得将自己藏在车壁里,顶好他瞧不见,与之前抱着他的腿打滚撒泼的丫头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周府的马车宽敞,拉车的又是良驹,减震效果也不错,马车里又着厚厚的褥子,叶芷青昨晚坐着睡了,但始终提着一口气,这会儿虽前途未卜,到底是自被贺庄救回来之后,重获自由,顿时心神松懈了下来,竟然颠着颠着睡了过去。 她睡着之后,随着马车的摇晃,不知不觉间竟然倒向了周鸿脚边,只是怀里还抱着个小包袱不松手。 周鸿眉毛都拧在了一处,轻轻从她怀里抽走了包袱,她只是侧了个身子,面朝他的方向,睡的更香了。他打开包袱,见是户籍文书,取开来看,对这份“礼物”才有了简单的了解:叶芷青,年十五,父母双亡。 包袱里还有十两的银票十张,以及一些女子用的金银首饰。也许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 出了伏城县,大约要走三五日路程,才有大的城镇。到得正午之时,烈日灼目,人困马乏,又是回京贺寿,不必着急赶路,周鸿便下令停车稍做休息,还做了个自己今早起来一直想做的动作——伸脚轻踹了叶芷青一下。 叶芷青一骨碌爬起来,正对上周鸿审视的双眼,顿时清醒了:“到……到了?” 周鸿深深瞧了她一眼,跳下了马车,她探头从马车里出来,但见青山绿树,溪水蜿蜒,叮咚而去。护卫们已经下了马,三三两两去洗脸,也有往林子里去转悠的。 她下了马车,不死心的四下转头张望,风景甚美,只是……不见人烟。 这时候再懊恼的想起来古代是没有交通工具的,老百姓出门基本靠走。她脑子里不期然就浮现出许多古代电视剧里英雄救美的标准剧情:打劫。 她若是被打劫,也别指望着哪里冒出个英雄来救,只等着被劫财劫色算了。 第五章 中午在野外稍事休整,给叶芷青的打击太大。她在溪边洗了把脸,啃了几口随行护卫递过来的干粮,便蔫头耷脑爬上了马车,缩到角落去种蘑菇,绝口不再提“出了伏城县就将我丢下来”这种话了,生怕周鸿想起来将她丢到这荒郊野外。 她这模样落在周鸿眼中,他唇角一勾,假作不知。 周鸿出身武将世家,周家镇守东南沿海多年,功勋卓著,又在朝中有不少姻亲故旧,见识过不少被下面人挖空心思孝敬的阵仗,这其中的弯弯绕也知道不少。 所谓的家世清白的“义女”,谁也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来自烟花柳巷,也许更是贩卖的瘦马,总之是细细过的玩意儿。年十五大约是真的,父母双亡却未必。 向晚,傍河野宿,背靠一处破败的寺庙,破庙旁边竹林浓密,远处青山绿树绵延,这次叶芷青却不似中午失魂落魄,而是主动前去帮忙。 有护卫拾柴打猎,河边摸鱼,她便上前去加柴添火,还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站在河边软声娇语:“护卫大哥,给我把刀我来收拾鱼。” 卫央红着脸站在河水中,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我……我来做就好。”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到底将鱼跟匕首给了她。 叶芷青蹲在溪边一块大石头上,将护卫摸上来的鱼开膛破肚,清理内脏鱼线,刮干净鱼鳞,两面侧切斜刀,忙的热火朝天。 周鸿坐在火堆旁边,问卫队长:“她在做什么?” 卫队长周浩是周大将军收养的孤儿,与周鸿在营里一起长大,扫一眼远处正忙的热火朝天的叶芷青与卫央,配合默契,他有几分不确定:“似乎……是在收拾鱼?” 他跟周鸿的想法是一样的,对叶芷青的来历持怀疑态度,拿她当个被鸨母的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总觉得这类女子学的是吹拉弹唱,媚上讨好的技能,远离厨房。没想到叶芷青拿起匕首收拾鱼的手法娴熟,倒似个常下厨的模样,实在令人费解。 “咱们过去瞧瞧。” 卫央是渔家少年,整个村子被倭寇扫荡,他家中亲人无一幸免,只留他一个少年,后来被周大将军带回东南水军营,做了周鸿身边的亲卫,自小学会的本领却并未曾丢,在内陆河里摸鱼比海里更为容易。 起先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不敢往叶芷青那白生生的胳膊上瞧,倒好似能烫着他一般。但叶芷青自己毫无所觉,且收拾起鱼来着实利落,跟渔村常做鱼的妇人们也没什么差别,甚至比她们做的还仔细,后来便放松了下来,每摸到一条鱼便欣喜的递给她。 叶芷青拿起一块鹅卵石,在鱼头上猛敲一记,手段利落,将活鱼敲晕,便开始处理内脏鱼鳞,还夸他那把匕首:“护卫大哥,你这把刀真锋利。”她这具身子十五岁,还是个小姑娘,声音娇软,笑容灿烂,不知不觉间就让人卸下了心防。 卫央好心解释:“这是防身的匕首,杀过人的。” 叶芷青原本正在刮鱼鳞,吓的瞬间将匕首丢了出去,差点扎到走过来的周鸿腿上。 周鸿:“……”一大早抱着他的腿又哭又求,这才过了一个白天就翻脸了?! 卫央脸色都变了,忙替叶芷青辩解:“少将军,叶姑娘听说这把匕首杀过人,吓着了。” 周鸿:“你这是想试试匕首能不能杀人,才拿我开刀的吗?” 叶芷青只觉得一阵反胃,总不能说自己家里蔬菜水果跟生熟肉刀具都是分开的吧?更何况还是人肉,家中食材没有这个选项啊。 她也知道方才有些矫情,但身在和平年代,杀人都是社会新闻里面才会听闻的,太过惨烈的场景大多还打了马赛克,以防引起心理不适。她能吃得了苦受得了累,但是杀过人的匕首去做鱼,才听见还是有些接受不良。 “听闻少将军身手过人……”要是躲不开,岂不证明百闻不如一见? 周鸿听出了她的未尽之意,用四个字概括了她:“牙尖嘴利!” 周浩跟卫央互视一眼,决定彻底做个聋子,免得搅和进这二人的官司里。 叶芷青身上衣衫是贺太太置办的,走的是轻薄妖娆风,但被叶芷青大剌剌挽着袖子干粗活,桃红衫子白裙子上面还沾上了不小心溅上来的鱼鳞跟鱼血,生生穿出了厨娘的风范,竟然少了媚俗之气。 她收拾干净了鱼,跟卫央要了些盐在每条鱼身上都涂抹均匀。卫央瞧的头皮发麻,只觉得她认真专注的模样,倒好似在给这些鱼按摩疏松筋骨。她闷头干,并不多解释。又寻了一大片平整的青石板,两旁用石头支起来,弄的满手泥巴,砌成个露天的石灶,从旁边火堆里抽了几根木柴塞进了石灶,让那火慢慢燃烧,她自己一头扎进林子里去了。 周鸿总觉得她古里古怪:“卫央你跟过去瞧瞧。” 卫央一步一蹭的过去,似乎极不愿意单独跟她往林子里钻:“她不会是……不会是……” 周鸿忽然醒悟过来,她一个女孩子,说不定进林子去方便了。让卫央跟进去,又算怎么回事? 卫央就站在竹林边缘,既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林子里,又怕撞上尴尬事,招的才猎了两只山鸡的梁进跟汪宏扬从林子里钻出来之后,对他这造型十分不解:“卫央你这伸长脖子在练什么功呢?” 他们两人前去河边清洗山鸡,打眼一扫营地里不见了死活要跟着少将军的小姑娘,顿时兴奋了,小声议论:“卫央这小子胆够肥的啊?那小姑娘水灵灵,少将军不待见,他倒打起了主意!” “没瞧出来他还是个胆肥的!” 二人都是野外露营的好手,不过片刻功夫,两只山鸡便被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了。还未开始料理,叶芷青已经从竹林里钻了出来,却将身上最外面罩的一层纱衣给解了下来,兜着许多零碎东西,到了水边去清洗。 周鸿的好奇心都被她给逗起来了,朝卫央使眼色,压低声音道:“过去瞧瞧她在弄什么鬼?” 卫央蹭到叶芷青脚边,低头看时,但见她正在清洗一把紫色的形同笋尖的东西,而她丢在一边的纱衣里还丢着不少蘑菇野葱之类,还有沾满了泥土的块茎植物,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他没有与小姑娘搭讪的经验,红着脸站在那里,瞧一眼周鸿再低头去注视叶芷青的后脑勺。 叶芷青却好似后脑勺上长着眼睛一般,也不必他开口问,便开心道:“护卫大哥,我方才原本是准备去林子里采点菌子的,没想到还挖到了野姜,这个紫色的是野姜花苞,也可以吃的。”微微侧脸小声道:“那边两位护卫大哥猎了两只山鸡,你们打算怎么吃?要不要尝尝我做的竹筒鸡?正好还有野山菌,配起来应该很美味。” 她面上带着些乞求之意,一瞬间竟使得卫央不舍得拒绝她的请求,扬声道:“梁哥汪哥,叶姑娘说会做竹筒鸡,你们那两只鸡不如给她来弄?” 军中之人弄吃食向来简单粗糙,这两人正打算穿了树枝将山鸡架在火上烤,见有人接手,立刻便提了过来,塞到了卫央手里:“你既要,便拿去。”扭头往火堆旁边去了,倒好似蹲在一旁洗菌子的叶芷青不存在一般。 叶芷青自中午下了马车,就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境况。真要被周鸿给丢在半路,她连自保之力都无。这会儿是存心要巴结这些人,但也不想太过讨人厌:“他们……是不是讨厌我多事了?” 她声音有些低落,卫央听的于心不忍,忙忙解释:“没有的事儿,他们巴不得有人做呢。” 叶芷青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胸膛,加快了手底下的动作,又麻烦卫央在洗干净的石板上将鸡肉剁成小块,与野菌子拌好了盐与野姜片,野姜花苞,一起填进砍开冲洗干净的竹节里,封好开口,放在火上去烤。 周鸿与其余几名护卫就坐在火边看她挽着袖子折腾,梁进与汪宏扬小声嘀咕:“……这丫头不会糟蹋了咱们的晚饭吧?”他们已经下意识做好了啃干粮的准备。 ——没听说竹子还能做饭的! 叶芷青听到了他二人的话,也假作未听见,将马车上烧水的壶拿下来,去河里盛了水来,吊在火堆上来烧。周浩已经渴的厉害了,跑去河边喝水,被叶芷青拦住了:“护卫大哥,别喝生水,等会儿水就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马车上的壶是专为少将军周鸿准备的,他们一路之上若能住驿站还有口热水喝,真露宿荒野,多是图方便直接喝生水的。 “不必了,大热的天喝凉水舒服。” 叶芷青眉头都打结了:“这河水瞧着清澈,但生水里也许有寄生虫,万一喝了腹痛,路上碰不上大夫,岂不受罪?” 周浩心里奇怪的直觉越来越浓了,本来是伏城县令送给少将军的一个“小玩意儿”,没想到这“小玩意儿”一本正经站在这里跟他理论不喝生水的重要性,他脑子里终于冒出个不太可能的念头:“难道……你是医女?”现在外面鸨母们人的方向都改变了吗?从琴棋书画到医药 叶芷青摇头:“只是略会一点养生之道。”总不能告诉他,我是营养师吧? 这时代的人听到“营养师”三个字,还不得当她是神经病来看才怪。 周浩还要弯腰去喝河水,叶芷青又拦:“护卫大哥既然是跟着少将军上前线的,就理应知道身体康健,才能保家卫国的根本!” 周浩哭笑不得:“……”我只是喝个水而已,怎么就扯到了保家卫国?! 不过见叶芷青如此执拗,他到底不好拂了她一片好心,还是等水烧开之后,每人抱着一只竹筒杯,坐在一旁喝着现泡的竹叶茶,等着吃烤鱼,就连周鸿都不例外。 周鸿马车上原本有茶杯的,但叶芷青胆大,递给他一杯用竹杯泡好的竹叶茶之后,还为他们普及了竹叶茶的好处:“此茶清香透心,气味俱清,清心凉肺,退虚热烦躁,生津止渴,解暑热,用竹杯来喝,别有一番风味,少将军也试试。” 周浩与梁进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神色,见周鸿居然没有拒绝小丫头的好意,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微微颔首,下巴轻扬:“你的鱼……是不是焦了?” 第六章 正是七月,林子里物产丰富,这两只山鸡肥美,肚里扒出不少的鸡油。叶芷青先拿野姜片与山鸡油在烧红的石板上煎出油脂来,将鱼放到石板上去炙烤,才为他们泡竹叶茶。她忙活半天,茶水都未喝一口,便忙忙奔到了石灶边去,用简易竹铲小心翼翼将鱼翻了个身,见一面烤的金黄油亮,鱼的香味已经出来了,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焦!” 除了周鸿颇有大将之风,不动如山,只浅浅啜一口竹叶茶,感受那股清香之味浸透心脾。可其余的四位护卫们却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大家都辛苦了一路,现在闻着鱼香味,各个肚里如擂鼓,饥肠辘辘。沉稳些的如周浩与汪宏扬,还能坐得住。年轻些的卫央与梁进却已经蹭到了石灶旁边,咽着口水问她:“叶姑娘,快好了没?” 叶芷青安抚他们:“快了快了中午啃的干粮可还有?拿来烤一烤正好配鱼吃。” 卫央一溜烟跑去拿了干粮过来,又依叶芷青的指示将干粮掰成一块一块的,往滋啦响的石板上顺着鱼身边缘铺开,很快就烤的油亮金黄,洒上他们随身带的调料,闻起来喷香,梁进往嘴里塞了一块:“我替少将军尝尝!”烫的倒吸凉气,却欲罢不能,眼睛都快亮成了两盏灯:“好吃好吃!少将军快来!太好吃了!”从来没想过干粮还能这么好吃! 竹节一劈为二,便是个形制奇怪的长条形碗,竹枝折到合适的长度,便是一双竹箸,里面盛一条烤的金黄喷香的鱼,旁边再铺满了烤的酥软焦香的干粮,被端到了周鸿面前。 他的目光从食物移到了捧着竹碗的那双细白的双手上,细嫩春笋般的手指之上,有几处小伤口,倒好似上好的玉器上面被人为恶意破坏,让人心里升起个荒谬的念头,若是有观音瓶中杨枝甘露,洒上去瞬间就消除这些瑕疵,该有多好。 “少将军尝尝!” 小丫头浑然不觉周鸿注目之处,还当他嫌弃这食具简陋,居然祭出忽悠大法:“少将军不知,野炊就是要因地制宜的取材,真要捧着甜白瓷的碟子吃烤鱼,也就失了这番野趣了。” 周鸿都快被她给忽悠笑了,慢悠悠接过竹节里盛的烤鱼,心道:她这番话却又沾了点风雅的边,只是与粉红阵里那种刻意教导的风雅又大相径庭了。 叶芷青眼巴巴站在周鸿面前,一直等到他夹了块干粮嚼了几口咽下去,又尝了一口鱼腹之上鲜美的鱼肉,面上缓缓露出几分笑意,总算大松了一口气,那模样浑似个献宝的孩子,见自己的宝物被人赏识,终于如释重负的笑了。 周鸿心里就更复杂了。 他现在甚至都搞不清楚,眼前的小姑娘这天真无邪的笑容是鸨母之后露出来的,还是她的天性如此单纯? 叶芷青可不知道周鸿心里的想法,她给周鸿送完烤鱼,再回到石灶旁边,那四名护卫就已经抢疯了,只除了将最小的一条鱼留给她之外,石板上连鱼带干粮全都不剩,全被这几人抢到了各自的竹节里,正埋头苦吃。 大约美食就是人与人之间拉近关系的一座桥梁,梁进大口嚼着酥软香浓的干粮,还不忘向叶芷青讨好卖乖:“叶姑娘,这条鱼还是我拼死给你留下来的,不然就被他们抢走了!” 卫央被他在食物面前毫不掩饰的无耻给震惊了,欲张口驳斥之时不小心食物呛到了气管里,顿时咳的惊天动地。周浩到底稳重,百忙之中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替他拍背:“这孩子,抢着吃也不必这么着急吧?” 于是他咳的更厉害了。 直到眼前递过来一杯竹叶茶,他喝了两口,总算将这阵咳嗽之意压了下去,犹自不可置信:“你你……你们……”明明是他提醒,给叶姑娘也留条鱼,当时梁进还朝着汪宏扬挤眉弄眼:“真瞧不出这小子心眼还这么多……”怎么转头就成了他的功劳?! 卫央是个老实孩子,实在不明白就算是战场之上都从来不会冒领兄弟之功的袍泽在面对着美食的时候,怎么就节操全无呢? 烤鱼与干粮被一扫而空,几人意犹未尽,梁进厚着脸皮跟在叶芷青身边转悠:“叶姑娘,山鸡快好了吧?” 叶芷青做的食物大受欢迎,她一直有点忐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笑容灿烂:“还要再等等,若是你们还饿的慌,不如再烤点干粮?” 都是青壮儿郎,虽然已经吃了烤鱼干粮,还预留了山鸡的肚子,但吃的意犹未尽,再加点干粮也轻松。几人立刻蜂涌而上,踊跃站在石灶旁边开始了掰干粮大业,且边掰边问叶芷青:“叶姑娘,你看这个大小可合适?” 叶芷青将最后一块鸡油放在石板上煎出一层汪汪的油脂,在石板上炒动干粮,以保证每块干粮都均匀的沾上油脂。等到将干粮炒的金黄油亮,便洒上调料与野葱花,顿时喷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卫央先为周鸿盛了一份端过去,其余的又被大家哄抢而空。这次叶芷青可没客气,为自己也抢了一竹节。 几人都拿她当面嫩的小姑娘,没想到她抢起吃食来竟然毫无女孩子的羞涩。大家久在军中,虽觉得女子娇羞易得男人怜惜,但却觉得她这爽快的性格更易相处,不知不觉间就被她这顿饭给收卖了,对她的来历不再介怀,还催着她快开启竹筒鸡。 稍顷,叶芷青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让几人将不时转动烤制的竹筒从火上取下来,小心将原来竹筒创口糊的泥巴刮干净,剔开竹节片,一股撩人的香味顿时涌了出来,带着竹子的清香,山鸡与菌子的浓香,梁进馋的都快吸溜口水了,恨不得将脑袋塞进竹节里去,被卫央拦腰抱着不撒手,总算没做出更为丢脸的举动。 掀开上面盖着的一层竹叶,那种勾的人肚里馋虫都快从嗓子眼里爬出来的香味就更明显了。明明方才已经饱餐了一顿,烤鱼与石板炒干粮的味道就已经很让人惊艳了,但竹筒鸡的香味显然更胜一筹,这润物细无声的香味要到了你鼻端,才会让你觉得恨不得与之缠绵一场,开启一场美食的盛宴。 不用叶芷青再吩咐,几人立刻各自抱了一节竹筒,小心开启。美食面前无尊卑,方才吃烤鱼之时,几名护卫还能想着周鸿,但此刻都顾不得周鸿了,先埋头挑了一块竹筒里的食物往嘴里喂,也不拘是山鸡还是菌子,入口之后不约而同的叹息一声:真是香的舌头都要化掉了! 周鸿被这勾人的香味所吸引,再也坐不住了,索性自己走过来,如法泡制打开了一节竹筒,闻到比坐在远处更浓郁的香气,连他都要忍不住了,掀开竹叶尝了一口,虽然吃的是菌子,但吃在嘴里很神奇的是,既有竹子难敌的清香,又有山鸡的肉香味,入口的山菌非常有嚼劲,还有野山菌特殊的香味,三种美妙的味道互相融合又隐约透出各原来的风格,形成一种特殊的从未尝试过的香味。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在过去他品尝过的所有美食里,都不曾吃到过这种味道。 几人谁都没空说话,忙着埋头苦吃,不时有人发出个含混的“好香……香死了……”之类的声音。叶芷青悄悄低头,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觉得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吃过了她的竹筒鸡与烤鱼,又喝着热腾腾的竹叶茶,叶芷青再提起“能不能等到了繁华一些的城镇再将她丢下”之类的话,四名护卫“嗖”的就转头去看周鸿,目光里是强烈的请求之意:少将军,您真的要将叶姑娘丢下吗? ——为了大家旅途愉快,您不再考虑考虑? 都不必叶芷青再出言哀求周鸿,他缓缓摸索着竹节杯,不紧不慢丢下了一句:“如果本将军记得没错的话,你好像是我的人?” “噗!”叶芷青一口竹叶茶喷出来,满面震惊的看着周鸿……她她她没有听错吧? 昨晚还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扔出门外的周鸿竟然说出这么可怕的话了。出于一个现代人对于自由的向往,她弱弱分辩:“我……我不是少将军的人!” 周鸿锋利的目光“唰”的扫了过来,注视着叶芷青极有震慑力,一字一顿:“你……不是本将军的人,那又是谁的人?” 叶芷青很想回一句,她不是谁的人,她就是她自己!不属于任何人! 但是,在周鸿犹如厉刃的目光里,竟然莫名的怂了,说话都打着磕绊:“我……我不是谁的人……” 在周鸿的观念里,他身边的人包括护卫、丫环、小厮、厨子、马伕、管家……各种各样供他役使的人,这些统称为“他的人”;但是以叶芷青的理解力,他的人……只有“他的女人”这一个选项。 两人的脑回路南辕北辙,一个吃的心满意足,觉得身边多了个厨艺不错的丫环,以后出门不必再委屈肠胃啃干粮;另外一个惴惴难安,怀疑对方要仗势欺人,准备对她潜规则;互相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太对。 此日上了马车,叶芷青就发现,她小包袱里的户籍文书不见了。 第七章 有了两餐饭的铺垫,叶芷青总算是鼓足勇气向周鸿问起她的失物:“少将军……可瞧见过我的户籍文书?” 周鸿定定瞧了她许久,直瞧的她心里发毛,都快怀疑自己暗中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儿,才能招致他用审讯犯人的目光看着自己。她都快退缩了,他才道:“那不是早就应该交给本将军的吗?!” “交……交给少将军?” 叶芷青怀疑自己听岔了,要不就是耳朵出了毛病:“那是我的户籍文书啊,为何要交给少将军?” 周鸿用一种“小丫头不懂事本将军不跟你一般计较”的眼神轻蔑的扫了她一眼,到底开了尊口解释了一句:“历来送人,都是连身契一起送出去的。” 叶芷青算是明白了,合着这位爷之前没瞧上她,便能拎着她的衣脖领子将她扔出门外面去,这会儿也不知道他的哪根筋转过来了,竟然又改了主意,要接受她。且她真要拒绝,那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她细想一回,又有点欲哭无泪——起因大约还是昨天那餐晚饭。 本意是打动他,让他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为自己争取一点福利,省得他半道上将她丢在山野地里,回头再落得个尸骨无存,不是被不怀好意的人掳了去就是被山野猛兽啃了去。 目的倒是达成,但有点用力过猛,闹的周少将军不愿意放手了,这就有点尴尬了。 ——她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周鸿可不管小丫头一阵红一阵青的脸色,兀自拿着把匕首修饰昨晚喝完的竹节杯,在上面刻些山野景致,过递到她眼前:“像不像昨晚夜宿的那片竹林河流?” 叶芷青心中有事,见他一意岔开话题,她不习惯与人撕破脸来战,咬咬唇,赌气般道:“一点也不像!” 其实周鸿的雕功真不错,那一片竹林,几间破庙,以及一弯河水,寥寥几笔栩栩如生,就连其后山势连绵也顺着竹筒背后蜿蜒而去,最可恨还有个挽着袖子弱不胜衣的少女,却做屠户凶恶状,正拿着块鹅卵石对着一块鱼生猛的敲下去…… 正因为太像了,她才觉得心里堵的慌! 他这是什么意思?! 周鸿见她红着脸好似恼了,静静坐在一旁瞪着他,两只眼睛黑亮水润,还带着些微微的无辜与委屈,倒好似他在将军府养的那只小狗,每次被他欺负的狠了,就坐在那里静静瞅着他,或者呜呜叫两声,一副小可怜的模样儿。 若非他知道此女来历不简单,也不知道是鸨母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养成了这般性子,他都要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好生奖励她几块肉干了。 “你既觉得不像,那就送给你吧。”他一抖身上的竹屑,将竹节杯塞到她手里,在她往后缩的时候,强硬道:“不许扔掉!你以后既然要在本将军身边服侍,说不定哪天本将军心血来潮,还想用这杯子喝茶呢!” 叶芷青很想问他:都说了送我,难道竟只是送我保管不成? 她从来就不是个随便认输的性格,既然周鸿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意愿,她便默默忍了下来,等途中休整,他下车之后,她便开始在马车上翻找起来,从暗屉到垫子下面,直翻了个底朝天。正翻的起劲,马车帘子被人掀了起来:“找什么呢?” 叶芷青猛的抬头,看到马车外周鸿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同行数日,卫央渐渐与叶芷青混熟了,还特意跑到周浩面前去嘀咕:“……我怎么觉得叶姑娘不高兴?” 周浩是替周鸿窝藏文书的同谋,对叶芷青不高兴的原因心知肚明,不过他也没准备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免得侍卫们背后笑少将军最开始没看上人,却因为一顿饭而改变了主意。 这不是显得少将军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嘛! 这日午时,他们途经宿城,守城的小吏验明身份,低头哈腰引了一行人入城,才要准备报到官衙去,被周鸿阻止。那小吏接了赏银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周浩前去寻吃饭的店,叶芷青撩起帘子随意瞧城内的风景,路过两处医馆,门口都堵着不少百姓,只觉得奇怪。 她喊停了马车,周鸿本来懒洋洋在车内靠着,见状直起身:“怎么了?” 叶芷青神色郑重:“等我下马车去问问。”也不等周鸿再说什么,人已经下了马车,径自往医馆门口过去,与医馆门口的数人交谈几句,又折返:“少将军,先不要在此处打尖,不如派人多去几家医馆,看看今日上门问诊的人,问问他们的症状再说。” 周鸿神色已经不同于方才的随意:“你的意思是?” 叶芷青催促:“我也只是猜测,还请少将军立刻派人去打听,先将周大哥叫回来。” 周鸿立刻吩咐梁进与汪宏扬前去城内各处医馆探问,卫央去找周浩回来。 宿城县令接到守城小吏的禀报,派了一队衙役前往城内各家客栈酒楼饭庄寻找周鸿一行,却连影子都没找到。他正在县衙里跳脚,城门吏又来禀报:“大人,周少将军已经带人离开,临走之时给大人留了口信,让大人去各医馆瞧瞧。” 县令昨晚跟小妾闹了半宿,精神不济,还是听到下面来报,有上峰路过,这才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听得周鸿一句不明不白的留言,哪里当一回事。打着呵欠斥责城门吏:“医馆有什么好瞧的?难道死人了?” 城门吏:“这倒是未曾听说。” 周鸿身边这几个人都是跟着他在军中磨砺出来的,尤其战后各种各样的状况都有,他们常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被派出去在宿城各医馆打探一番,便觉得有些奇怪,回来向周鸿禀报自己打听的消息。 “……医馆的药僮说这三四日病人每日都在增多,多是腹痛不止前来求医的。” “……回春馆门口的好几位病人说喝了三副药都不见效果,准备换家医馆再看。” 卫央找周浩的功夫,也在城里转了半圈,这时候神色也凝重起来了:“少将军,各医馆门前病人都不少,如果是陆陆续续多起来,大约也没人察觉……” 周鸿眸色转深,锋锐的目光直视叶芷青:“叶子怎么看?” 叶芷青出乎他意料的冷静:“不要在此地打尖吃饭,尽快离开!” 他们穿城而过,将宿城城墙远远抛在身后之时,周鸿才问起她:“你懂医术?” 叶芷青觉得,跟周鸿解释清楚营养师是个什么职业,恐怕有难度,但真要说自己懂医术——开玩笑她连把脉都不会! 于是她只能实话实话:“医术倒不懂,只是懂些养生调理之术,虽比不上大夫,但小毛病也可调理一二。” 周鸿与马车外的周浩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个念头:现在特殊行业的姑娘们都这么拼这么有职业素养吗?竟然连养生调理都要学习! 原本叶芷青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礼物,没想到她不同于一般的美人,上来就抓住了周鸿的胃,还有敏锐的洞察力,就连周浩都觉得朱旭升这礼物送的颇为不错。 他若是送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人,上来只会娇滴滴献媚,恐怕才出了伏城就被周鸿丢到半道上了。没想到叶芷青不但吃苦耐劳,还有些小本事,当真是出人意料。 周鸿状似闲聊,道:“你可瞧出来宿城百姓是什么病?” 叶芷青极想翻个白眼:都说了我不是大夫,还问这么蠢的问题! 不过考虑到自己的户籍文书都在对方手上,她只能老实回答:“这么多人都是腹痛不止,还有上吐下泻的,要么是时疫,要么是水源不干净,这个还是要当地的大夫去查病源成因,只凭猜测很难定论。少将军只是路过,也不是大夫,已向地方官示警。”至于接下来地方官会如何处理,那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她的话与周鸿的猜测不谋而合。每次战后或者天灾之时,总会有各种疾病横行肆虐,纵然周大将军帐下军医经验丰富,每次碰上这种事都还要绞尽脑汁应对,何况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能有这份见识已然不易,又哪里能指望她瞧出病因。 叶芷青见他不再追问宿城之事,总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思虑脱身之计。她无意之中来到这个时代,可万万没有做贵公子身边小妾通房的打算。 她担心了一路,周鸿虽然未曾将她的户籍文书还给她,但对她却规规矩矩的,也再没开口说什么“我的人”之类的胡话,倒让她心里略略安稳了些,权当他那日只是逗弄她。 此后一路太平,他们在一个月之后终于到达京城。 周家全家都在东南任上,京中宅子里留了老仆打理,见到少将军自东南回京,带着一众仆从立在府门口迎接。周鸿懒洋洋从马车上跳下来,老管家周福迎上来问好:“少将军一路辛苦了!将军身子骨可好?夫人——”后面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马车里,探出来一个漂亮小姑娘的脑袋! 第八章 周福是周家家仆,出生在周家庄子上,六七岁就被挑到府里来跑腿,一直干到了五六十岁须发皆白,因为忠心耿耿还被主子赐了家姓,对周家几位大小主子都很有感情。 他可是早就知道的,少将军并未成亲,又向来住在营里,身边清一色的年轻儿郎,连个侍候的婢女也无,怎么这次转性了,从外面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这位是?” 小姑娘还梳着少女的发式,却是从周鸿的马车上下来的,他摸不准对方的来路,腆着老脸问了一句。 周鸿回头扫一眼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小姑娘,正呆头呆脑站在大门口仰头望,周府门口立着两尊威风凛凛的汉白玉狮子,她就近伸手摸了一把右边的狮爪,似乎对这大家伙赞赏不已。他果断道:“叶子!路上别人送的丫头!” 周福老于世故,立刻就换了态度。周府门口候着的仆从们眼神瞬间就微妙了起来。 叶芷青对此却毫无所觉,她原本就想拿到自己的户籍文书就开溜的,并不准备在周府扎根,周府的人对她的态度无论善意还是排斥,她统统都不在意,跟在周鸿身后往里走。 周福上了年纪,这两年腿脚不灵便,走路生疼。只是少将军回来了,他这管事就算腿断了,也要跟在旁边服侍,多走几步难免露了拙像。 叶芷青就跟在周鸿身后,见他走路的姿势,便顺口问了一句:“福叔可是关节疼?” 周福觉得她这态度隐含了巴结之意。他是府里的大管事,下面小管事丫环婆子不知道多少想与他攀关系,都为着能够蹭到主子面前去侍候,或者从最低等的小厮丫环提拔成一二等的下人,多涨些月例银子。 对着少将军他要摆出热情的面孔,但对个来路不明送上来的丫头,那就不必了。他板着脸,硬梆梆道:“不是。” 叶芷青却不肯罢休:“难道是生了骨刺?”怕他不明白,还再次解释:“就是膝盖骨旁边好像多长了细细的骨头,一走路跟皮肉里埋着尖刺一样扎着疼,是这样的吗?” 周福没想到这小丫头一猜就中,但是他方才已经对她摆过脸色了,若是此刻听得她说对了便换个殷切的神色询问,未免惹人笑话,便只能强忍着膝盖里的疼痛:“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叶芷青见这倔强的老人家似乎不太高兴,她也总算品出点味儿来,感情人家根本就懒得搭理她,不过是在敷衍,便不再追着问了。 横竖疼的是他,又不是她。 周鸿倒是听出来了,也不知道叶芷青是真懂还是瞎蒙,大约是猜对了周福的症状,但是周福怕跌了面子,不肯好生回答。 他暗暗发笑,也不当一回事,回房洗漱去了。 叶芷青既然是周鸿的丫头,便只能跟着一起住到周鸿的院子里去了。 周鸿常年在东南水军营,难得回一趟京城,前几个月周福住的院子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家里有妙龄女儿又生的颇有几分姿色的婆子们都带着私房求上门来,想让周福将自家女儿安排到周鸿房里去侍候。 京城的周府已经空置了许久,也只有主子们回京之时偶尔一住,留在老宅子里的虽然都是老家人,可这些老家人总有儿女孙辈,让年轻人守着老宅子度日,明显是有些拴不住他们的心。 小子们到了年纪,还可以跟着往东南跑腿送信,多跑几趟说不准就得了主子青眼,被留下来当差。但丫环们却只能成年累月的留在后宅子里度日,只等到了适婚年龄,主子来信发了话,按着旧例由周福乱点鸳鸯,将这些丫环们配人了事。 此次周鸿回来,也算是让老宅子里的丫环们瞧见了曙光,各个恨不得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能侍候少将军一回,也好有机会跟到东南去,奔个前程。 周鸿回房脱衣的功夫,房里窜进来六七个年轻漂亮的丫环,各个含羞带怯恨不得扑到他身上去侍候他,只一件衣服便有四五双手伸过来要接。 叶芷青还背着自己的包袱跟在后面,周福并没给她安排住处,想等等看周鸿的态度。 少将军只有一个,他收了人家的银子,便一气往少将军院子里安排了八个妙龄丫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给大家公平的竞争上岗的机会。 叶芷青有幸围观了周鸿被众美环饶的盛况,想起当初自己被某人拎着扔到门外的情景,捂着肚子差点笑岔了气——很快就会有人重复她的老路。 周鸿手里提着披风,面对好几双殷勤伸过来的手,他一眼就瞄到了被众丫环有意无意挤到了最外围的叶芷青,见她一脸坏笑,扬手就将披风团成一团扔了过去,正正砸在她脑袋上,将她整个人罩在了披风里。 叶芷青手忙脚乱将自己的脑袋从披风里扒拉出来,对着周鸿怒目而视:“你……” 周鸿朝她一指:“你还不快放下东西过来服侍爷沐浴,呆呆跟个木头一般,竟是连服侍人都不会吗?” 众丫环失望之极,各个扭头去看她,想知道她到底哪里比众人强,两个人坐同一辆马车回来,竟然也没让少将军厌了她。 贺太太为叶芷青准备的衣服到了半道上她就卖到了成衣铺子折现,还顺便买了三身寻常的布衣布裙。看她身上的衣料,竟连周府三等丫环身上的衣料都不如,除了脸蛋白了些,眼睛大了些,哪里比得上自己? 一瞬间,房里的众丫环心中莫不如此作想。 周鸿却扬声朝门外喊:“福叔——” 周福为周鸿安排了八个丫头,想着就算他血气方刚,怎么着也尽够使了。京中各家的少爷们哪个不是通房丫头一堆,只等肚子里揣上了,再给名份。 没想到周鸿回房眨眼的功夫,就扯着嗓了叫人了。他顾不得自己腿疼,一溜小跑进去:“少将军可还有别的吩咐?” 周鸿指指眼前立着的一众丫环:“这些都是什么啊?” 周福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们都是挑出来侍候少将军的啊,少将军若是觉得不够,老奴这会儿再去挑几个过来。”这是嫌人少了呀还是嫌不够漂亮? 周鸿不耐烦的挥手:“我房里有叶子一个人侍候就够了,将她们都送走,人多眼晕。” 周福还真没想到这小丫头如此厉害,不过是半道上别人转手送的,也不知道都经过了几道手,说不定早连清白都没有了,竟然还能近得了少将军的身,真是奇哉怪哉。 果然那些不干净地界儿出来的女人手腕多。 他有些后悔方才在大门口听得她是丫环,对她态度多有怠慢。不说别的,瞧在少将军离不开她的份儿上,这位保不准日后能当个姨娘,他又何必惹她不高兴呢。 只是……他收了府里众婆子的银子,也不能真听了周鸿的话将一众丫环都赶走,不给她们机会啊。 “叶……叶姑娘初来乍到,对府里不熟。少将军觉得只有叶姑娘一个人侍候就够了,可是叶姑娘出了这道门,连去哪提饭都不知道,总要留几个人收拾屋子,带她熟悉熟悉环境嘛。活儿全留给叶姑娘做,可不是要累坏了她!” 叶芷青连连点头:“这一路上坐马车,我被颠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好容易到了地头,只想躺倒好生睡几日。少将军指望着我侍候,只怕我今儿睡倒,明日都爬不起来。还是留下诸位姐姐们侍候为好。” 周福跟一众心情低落的丫环都没想到她还会为众人求情,顿时看她的眼光又不同了。 唯有周鸿知道她心中所想,恐怕巴不得离他远远的。若不是为着她的户籍文书,她又哪里肯往他身边凑。 “让她们从哪来的都回哪去,这院里留两个洒扫的粗使婆子,屋子由叶子收拾,还有护卫出入,她们留在这院里也不方便。” 叶芷青连连点头:“少将军考虑的极是!”在周鸿惊诧的眼神里,她又忙补了一句:“这里护卫出入,我留着也极不方便,不如就让我跟各位姐姐们一道去住。” 周鸿冷笑一声,她立刻乖觉了起来,陪着笑脸往周鸿身边蹭:“瞧我这话说的,若是我走了,少将军冷了无人添衣,渴了无人奉茶,都怪我方才考虑不周!”她要命的东西留在人家手里,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只是不明白,周鸿最初对她百般嫌弃,若非她死皮赖脸抱着他的大腿不放,恐怕也不可能被他带着上路。怎么到了半道上他就改了主意了呢? 男人心海底针,有时候还真是猜不明白! 周鸿将周福给安排的一众美貌丫环们都轰出去之后,便顾自去沐浴更衣。等他洗漱完毕出来,叶芷青还抱着她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小小包袱,愁眉苦脸的坐在厅里。 “你不去洗漱?” 叶芷青不无哀怨道:“少将军您一声令下将人都轰了个干净,谁带我去洗漱啊?”她连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更何况是沐浴的热水了。 第九章 周鸿许久未曾入京,先是入宫面圣,到这时候叶芷青才知道他原来年纪轻轻已经是五品武将,少将军并非父荫虚名,乃是实职,且是自己拿命换来的。 卫央提起此事,老实的渔家少年也是眉飞色舞:“……少将军在海上用强弓将来犯的倭寇头子钉在了桅杆上,其余倭寇吓的瑟瑟发抖,还有个箭术好的,朝少将军射来一箭,没想到被他反射了一箭,不但将那倭寇的箭击落在海里,少将军的箭还直接穿透了那倭寇的脑盖骨!” 少年人提起自己的偶像,满脸都放着光。 叶芷青默默的在心里吐槽:你个脑残粉儿,见过你家少将军强行扣留我这弱女子的户籍文书的吗?你见过你家少将军恶霸的样子吗?! 周鸿发了话,让她住在主卧旁边的厢房。叶芷青本能的想离他远一点,但周府其余的丫环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是羡慕嫉妒恨,趁着周鸿出门面圣的功夫,以“照顾新来的叶子”为名,差点将她住的厢房门槛踏破。 幸亏叶芷青有先见之明,打扮的一副穷酸模样,倒让周府这些丫环们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虽然有时候拿话挤兑她,但她前世年纪比这帮小姑娘们大,看她们十五六岁的模样,为着一个男人明争暗斗的耍心眼儿,只觉得好玩好笑,就当打发无聊的时间,对她们说的话根本不在意。 周鸿回来的前几日天天往外跑,头一日进宫,次日前去外祖家拜访,再然后便往京中有通家之好的人家里去联络感情,因此除了前两日是清醒的,此后数日都是喝醉了被周浩扛回来的。 卫央愁的长吁短叹:“再这样下去,少将军的胃又该疼了。” 叶芷青赞同的点头:“是啊,你家少将军这么酗酒,不疼才怪!” 卫央就跟个小媳妇似的,满心满眼都是对周鸿的爱慕,容不得别人说他一点点不好:“才不是呢,少将军平日都在营里,哪有空喝酒啊?他是打仗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候根本顾不上吃饭,还有饿过两三天的时候呢,等到有空吃饭了便大吃一顿,这才落下了病根。吴军医说只要他按时吃饭,不要饮酒刺激,将养着就不会疼了,会慢慢好的。” 叶芷青逗他:“你这么关心你家少将军,不如你嫁给你家少将军做媳妇儿算了!” 卫央的脸顿时涨的通红,与她一路上都相处熟了,这会儿竟然跟她急眼了:“叶子你说什么呢?我……我是男的怎么能嫁少将军?!” 叶芷青恍然大悟,拖长了腔调坏笑:“哦……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如果你是女的,肯定死心塌地嫁给你家少将军了!” 卫央本来羞恼的脸都红透了,可是听到这话瞬间脸色就变的很奇怪,似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他猛的立起身子,慌慌张张道:“我走了!”撒丫子就跑了。 叶芷青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捂着脑袋喃喃念叨:“不会……这么倒霉吧?” 有人冷声道:“你白天都是这么闲的吗?!” 她本来跟卫央在整理周鸿从东南带回来的东西,据说这是将军夫人为京中各家准备的礼品,还有往娘家送的贺寿之礼。周鸿已经送出去了一部分,详细的都在单子上标注着,还有另外一部分是送给她旧时好友,京中手帕交的,只需要交给家里管事的婆子送过去就好。 周鸿便吩咐她将这件事情办了,又指使了卫央帮她搬搬抬抬。 叶芷青捂着额头,倒好似得了偏头痛似的,弓着腰塌着肩从面前的锦靴旁边一步步往门口绕,嘴里小声念叨:“我没看见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准备掩耳盗铃到底。 好容易蹭到门口,听到周鸿喊了一声:“回来!”叶芷青知道这下恐怕躲不过去了,猛的直起身子,朝周鸿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呀少将军您回来了?您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喊一声,我好去给您倒茶?今儿没喝酒吗?卫央可担心少将军了,就怕少将军喝了酒回来胃痛!我方才还在想,少将军胃痛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会做些简单的药膳啊,养胃止疼治胃炎的……” 周鸿先是被她的笑容闪了一下,脑子里顿时浮上一个念头:这丫头……长的还不赖嘛!然后耳朵都快要被她这串话给念出茧子,眉头都皱了起来:“你这年纪不大毛病倒是不少,耳聋不说,还唠叨!” 叶芷青这两日借着整理东西,将周鸿带回来的和箱笼差不多翻了个遍,愣是没找到自己的户籍文书,至少目前还不敢得罪这位爷,听他讽刺她装耳聋也接着,还点头:“可不是嘛,小时候吃不饱饭落下的毛病。” 周鸿还当是真的,想来能被卖到那种地方,再被送人的,除非被拐卖的富人家的孩子,其余哪个不是贫家女。就算是富家女出身,能落到那一步的,肯定也吃过不少的苦头。 他便将方才的过节轻轻揭过,又问了问她整理的如何了,让她找周福寻几个干净体面的婆子,也好将东西分送出去。 叶芷青听完了他的吩咐,看着他回房去换了件宝蓝色的锦缎外袍,腰间白玉束带,束着小金冠子,穿金戴玉,打扮的就跟只公孔雀似的去了,她挥着手绢儿目送周鸿出门,回头跟摸过来的卫央八卦:“你家少将军……这是要去哪里开屏啊?” 卫央:“开……开什么屏?” 叶芷青见他果然不明白,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一番:“就是……就是出门去招惹女人,喝酒取乐!” “我家少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等他今晚回来之后你就知道了!” 果然到了半夜,周鸿才醉醺醺的被周浩扶着回来,冠子也歪掉了,腰带都快被人扯开了,领口上还有胭脂印。 叶芷青都已经上床睡觉了,却被周浩扯着嗓子吵醒了。所幸夏天的衣服单薄,系好了裙子穿好外衣她推门出去,扑鼻一股酸臭味,周鸿正在院子里弯着腰吐的挖心掏肺,周浩怀里都是呕吐物。 卫央在旁边乍着双手,都不知道怎么下手了。还是叶芷青催他:“快去端杯温水来。”捏着鼻子恨不得回房去睡。 周浩情真意切朝她伸手:“叶子快来搭把手!” 自从周鸿宣布往后要将她留在身边做丫环,一路之上他们几名护卫都吃了她好几顿特色饭,这几人便不再叶姑娘叶姑娘的叫了,跟着周鸿叫她叶子。 叶芷青往后挪了挪,谦虚道:“周大哥能力出众,应付这等小事哪里用得着我搭把手。” 周浩:“……” 卫央端了温水来,叶芷青示意他递给周鸿漱口,到底是脑残粉的忠诚度高,他一点也不嫌弃那冲鼻的味道,居然面不改色的过去扶着周鸿喂水,周浩借机将酒醉的周鸿塞给他,自己站到旁边去脱外套了。 他把自己外面被周鸿吐脏的衣服脱了,这才与卫央合力将周鸿扒的只剩中衣。 叶芷青在旁赞道:“你们还别说,少将军吐的很有水平啊,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吐了周大哥一身。” 他身上也就靴子跟长衫下摆溅了一点东西,其余的地方还真是干干净净的。 叶芷青将他的衣袍一卷,只露出领子上印着的胭脂印子,朝着卫央挤眉弄眼:喂兄弟,我下午说过什么来着?! 卫央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她十分能理解,大抵偶像光环破灭之后,脑残粉们都会经历过新一轮的三观重建,这个过程有点灰心丧气也是难免。 周鸿醉的厉害,周浩与卫央两人侍候他擦了身子,又喂他喝了点解酒汤,叶芷青还提醒两人:“喝醉酒的人最好不要让他一个人独睡,万一半夜再吐起来,被呕吐物给堵住了呼吸,很容易窒息而死。你们留个人守夜,我是女的不方便守夜,去睡了啊。” 卫央傻傻道:“我听说大户人家都是丫环守夜的。” 周浩:“你不守,外面有一大堆的丫环等着守夜呢!” 叶芷青头也不回的走了:“大哥,你怎么不去叫外面那帮丫环来守,非要让我不得安枕呢。” 周浩见拦不住她,只能自认命苦。他心道:我哪敢让外面那帮丫环来守啊,那些丫环们瞧着少将军的眼神都不对,说不定晚上守着夜,天亮就在床上守着了。 他与卫央换着守夜,到了后半夜,周鸿便开始辗转反侧,嘴里还模糊了两声,吓的周浩一激灵就从脚踏上爬了起来,一脚踹醒了卫央,两个人掌灯去瞧,却见周鸿捂着胃,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显然是胃病犯了。 两人面面相窥,这大半夜的哪里去请大夫? 卫央忽的想起来了,忙道:“头儿,我记得叶子说她会治点小毛病。” “还不快去叫她?”都到了这时候,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叶芷青睡的正香,房门就被卫央一脚踹开,吓的她猛的坐了起来,还当遭土匪了。 第十章 果然不出叶芷青所料,周鸿这是酒喝的多了,胃病犯了。 他被人叫醒的时候,还有点恍惚,大醉加上意识不清,疼的人都有些迷糊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酒醉还是在做梦,直到灯光一照,被叶芷青灌下去小半碗辛辣刺激的韭菜汁,总算是清醒了。 “你干什么?” 他气的从床上坐起来,怒瞪着叶芷青,只差一脚将她踹飞了。 周浩跟卫央在一旁战战兢兢,大抵是因为他们着急忙慌一时找不到得用的大夫,居然找了个“蒙古大夫”来替周鸿缓解胃部疼痛,刚开始是病急乱投医,这会儿见周鸿清醒过来了,便有些担心叶芷青的本事,别是她随口说说开玩笑的吧? 叶芷青大半夜被人踢开门,见过了周鸿捂着胃部在床上的样子,找了院里一个粗使婆子带到大厨房去寻韭菜,好心没好报,就差被周鸿指着鼻子骂“胡闹”了。 不过她也没指望着周鸿能了解她的专业素养,将小碗放到一边,端了半盏温水递过去:“少将军先别急着发怒,喝两口缓缓,一会儿胃疼应该会缓解一番。我再去煮个益气温胃汤,应该会更好点。从明早开始就吃调理的药膳,最近几日禁酒,应该很快就好了。” 她这模样完全是大夫的作派,周鸿瞪着她,已经不知道是该发怒还是该轰她出去了。却听得她有条不紊的吩咐周浩:“周大哥可知道府里有没有药房?我需要些黄芪、白芍、山药、党参、白术、茯苓、扁豆、陈皮、干姜、炙甘草、砂仁几样药材,这几样都比较普通,不是什么珍稀药草,都很常见,一会儿煮好就可以送过来给少将军喝了。” 周浩偷瞧一眼周鸿,见他还处于懵圈状态,完全不似平日雷厉风行的模样,反正已经让叶芷青来了,她也是胸有成竹的样子,索性带她去药房找药,大半夜还得把周福叫醒来拿药房的钥匙,留卫央一个人去应付周鸿的怒火。 等周浩跟叶芷青走了之后,卫央才开始暗暗叫苦。 周鸿喝了叶芷青递过来的半盏温水,手还下意识按在胃部,但是呆坐一会竟然觉得那疼痛缓解了许多,这才沉声道:“怎么回事?” 卫央擦着额头的冷汗将他醉后吐了周浩一身,怎么回来收拾上床,叶芷青吩咐一定要有人守夜,他半夜胃疼吵醒了周浩,他们不得已找了叶芷青过来通通讲了一遍。边讲还边偷瞧周鸿的神色,拿不定主意他这是生气了还是缓过来了。 没过多久,叶芷青与周浩去而复返,手里端着大半碗药汤,冒着热气递到了周鸿面前:“这是益气温胃汤,应该能缓解少将军的不适少将军还是趁热喝了吧。” 周鸿瞧了她一眼,竟然瞧不出她心中所想。他在知道了她是被大半夜吵起来熬药的,那点子怒气便烟消云散了,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叶芷青又请周浩去寻了个汤婆子,注满了热水,拉开被子塞进周鸿怀里,抵着胃的地方:“少将军煨着汤婆子睡会儿,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周鸿自小练武,这玩意儿他倒是认得,天冷的时候周夫人卧房里就有这个东西,家里妹妹也用过:“我又不是女人,用什么汤婆子啊?”他瞪着叶芷青,往外推汤婆子,两个人相持不下。 叶芷青瞬间就怒了:“最讨厌你这种不听医嘱的病人了,又想缓解病痛又想我行我素,你这么能怎么不去自己开药调理呢,还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睡里梦里喊疼!难道你觉得只有女人是肉做的,你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到底是谁让你有这种自己跟女人不是同一类的错觉?我真是吃饱了撑的,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里跟你折腾!” 周鸿:“……” 周浩与卫央往后缩脖子,生怕下一刻周鸿大怒。 东南水军营里,除了周将军,以及府里的将军夫人,谁还敢这么跟周鸿说话啊? 少将军心情不好的时候,营里那些刺儿头们哪个没被拉来操练过都哭爹喊娘的求饶! 叶芷青这完全就是在捋虎须啊! 她这瘦小的身板,还抵不住少将军一指头的力气,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跟少将军叫板。 ——然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周鸿的反应。 他在叶芷青的怒火之下,竟然妥协了,将汤婆子放到了自己怀里,又拉过被子盖了起来,只是语气可不算好:“爷要是今晚还疼,看我怎么收拾你!” 叶芷青目光清澈,似乎是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竟然一扫之前的怒气,微微一笑:“要是还疼的厉害,爷就将我撵出府去!” 周鸿被她噎的都说不出话来了。 周浩差点笑出声来,暗道这就算是烟消云散了?听这话倒不似生气,有点像打情骂俏了。 只是两个人的表情都太过正经,离着打情骂俏又远了十万八千里,让人实在摸不着头脑。 周鸿侧躺着,抱着汤婆子,热热的温度贴在他的胃部,也不知道是叶芷青的益气温胃汤起了效,还是韭菜汁的原因,再或者是汤婆子暖暖的熨贴了他的胃,初醒来的巨疼渐渐缓解了下来,只隐隐有点疼,却不明显。 叶芷青抱膝坐在脚踏上,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周浩与卫央早就互使个眼色开溜了。他们也折腾了大半夜,早就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况且有叶芷青守着,她连少将军的虎须都敢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房里只留了一盏灯,还在远离床头的地方,好让床头的光线不致于那么明亮,方便周鸿易于入睡。 周鸿之前已经睡了几个小时,闹了这么一通,酒意也散了,人也清醒了过来,反倒睡不着了。他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天都快亮了,差不多就到了他每日锻炼的时候了。 他隐在床上的阴影里,看叶芷青起先还能直着腰板坐着,但是没多会儿就塌了腰,垮了肩,脑袋一点一点,侧着脑袋枕着曲起的膝盖上睡着了。 周鸿睁着眼睛看她的动静,灯光从桌上照过来,给她的脸上打起一层朦胧的灯光,睫毛长而密,鼻梁挺翘,皮肤白皙,灯下看美人,似乎比白日要更美上几分。 他不由想起初次见面,她抱着他的大腿不放的无赖样子;后来在荒山野岭下车,生怕他将她丢下,卖力讨好的模样,到今天居然敢梗着脖子吼他——这丫头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但是,不知道为何,周鸿除了心里惊异于这丫头胆大包天之外,竟然不觉得她讨厌。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对这丫头有所改观,越来越容忍呢?! 周大少从来对女子不假辞色,以他在东南水军营里的英姿,不知道当地有多少少女们对他心怀爱慕。尤其是这几年,将军府里都快被媒婆踏破了门槛,每次将军夫人提起此事,热心的将自己看中的未来儿媳妇的画像拿给他瞧的时候,都被周大少拒绝了。 他以“倭寇未平,何以成家”为借口,推拒了许多次,直气的将军夫人恨不得捶他,只是儿子一身在海上练出来的铜皮铁骨,恐怕她用尽了力气也只是替他挠痒痒,反疼了自己的手。 周鸿的确是无意娶妻,他一直觉得女人是必须娇养的,华衣美服养在后院里,还得照顾她们伤春悲秋的小心思。真要娶妻,他功成名就之后也不晚。 因此对于女人,他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幻想。 但是今晚被个柔弱的小丫头给吼了之后,他见着她气哼哼的小模样,当时竟然出乎意料的不是怒气,而是差点笑出声来。 可见过小猫去挑战猛虎的? 二者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而叶芷青对着他吼,就好似一只小奶猫伸出爪子去挑战猛虎,无知者无畏。 只是她气势太足,倒让他惊住了。 怎么会有如此不自量力的小丫头?可是她板着小脸似乎对自己开的方子胸有成竹,生气他不该质疑她的能力似的,那种捍卫自己的态度还是让他不由自主的对她重新开始正视了。 原来她不光会做饭,还有别的能为。 她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呢 周鸿忽然之间有点期待未来的日子。 天亮的时候,叶芷青腰酸背痛醒了过来,她揉揉脖子,转头往床上瞧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鸿已经起来了,床上不见人影。她起身之时,才发现自己肩上还搭着他的披风。 她将披风放到床上,从卧房里出来,与练武回来的周鸿迎面撞上。 “少将军胃好点了?” 周鸿昨晚也不知道自己看着她,什么时候又睡过去了。大约是胃里舒服了,房间里又太过安宁,才醒来就到了起床的时候。 “你昨晚不是说今天要给我煮药膳吗?都这会儿了是想饿死我吗?” 叶芷青“啊”的一声,慌慌张张往厨房方向走去,才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还未洗漱,又忙忙往自己房里去梳洗,周鸿见她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 于是当日早晨,除了寻常的早餐之外,桌上还多了一份三七炖鸡蛋的药膳,而他院里的小厨房里,芡实猪肚汤已经煲了起来。 大厨房听得少将军院里要开小厨房,听说要的还是猪肚这样粗鄙的东西,都不知道这是在弄什么玄虚。 第十一章 周福大半夜被周浩吵醒,听说找药,吓个半死。原本是要过来瞧瞧的,被周浩给拦了下来,大清早打发了来回事的管事们,又听说少将军院里要猪肚,这才忙颠颠跑了过来。 他来的时候,周鸿正在吃早饭,经过一夜的休养生息,早晨又喝了一碗叶芷青煮的益气温胃汤,胃部也仅仅是有些不适,填下去一碗热热的三七炖鸡蛋,舒服多了。 “少将军可是哪里不舒服?昨晚大半夜的找药。要是不舒服了可千万别乱吃药,老奴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一会就过来替少将军瞧瞧。” “我已经不要紧了,福叔不必麻烦。”周鸿听他絮叨,觉得简直跟自家亲娘如出一辙。 周福哪里敢放松,大少爷几年回来一次,生了病他都不给请大夫,这是大管事不想干了? 叶芷青就站在一旁监视他用餐,见周鸿吃了个四五分饱,便开始收拾:“少将军胃里不舒服,不宜多食。宜少食多餐,若是积了食还会引起胃部不适的。” 周鸿也是个贵族公子,可是任谁在军营里跟一帮糙汉子生活久了,有时候在海上巡防,或者打起仗来,补给不够,饥一顿饱一顿的,吃饭难道会养成个一定要吃饱的习惯。他昨晚吐的一塌糊涂,将胃里的东西清了个干净,才觉得压了点饥,这丫头就瞪着眼睛不让吃了,真是无法无天! “放着!” 周福在旁惊的瞪大了眼睛,暗想这丫头哪来的胆子,少将军都没吃完,她竟然还敢收盘子,这是不想在周府呆下去了吧?! 他哪里知道叶芷青倒是想离开周府,去外面闯一闯,要么开个小铺子,或者小饭庄,能够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就好。反倒是周鸿不肯放人。 叶芷青与周鸿相处了一路,知道他有时候瞧着是冷了些,不过心肠不坏,也不是动不动就朝着下人抽鞭子的贵公子。相反,因为他多年与倭寇作战,见多了倭寇劫杀渔民的事情,反而对百姓有爱护之心,对人命很是珍惜,根本不怕他。 “先收起来,过一个时辰再吃。正好福叔请了大夫,若是少将军不放心我,等大夫来了之后,听听大夫怎么说。” 周鸿被人强撤了饭菜,心里极不痛快,虽然没朝着叶芷青吼,但对着她的眼神却不太友好。 等到周福请的大夫来了之后,替周鸿把完了脉,下的结论是情志不调,饮食无节制,暴饮暴食,平日过于紧张,休息不足等导致肝气郁结,脾失健运,胃脘失和,继而引发胃部不适,如经常感到上腹部饱胀,不适或疼痛,餐后或饥饿时尤其明显,同时伴有其他不良症状。 那大夫叮嘱周鸿,切不可再暴饮暴食,少吃甘、厚、肥、腻、辛辣的食物,尽量进食易克化的东西。 叶芷青就站在大夫身后,花白胡子的老大夫说一句,她点下头表示赞同,得意洋洋瞧着周鸿,仿佛他是个胡闹的病人,不遵医嘱还贪吃。 等那大夫开了药方,她又将自己昨晚开的益气温胃汤给老大夫看,老大夫道:“府上可是有懂医术的大夫?这药膳开的也不错,倒可多喝几幅长期调养。” 这下子叶芷青就更得意了,送走了老大夫,她走路都是飘的。 周鸿扭头就进了书房,将这小丫头得意的眼神关在门外,只是唇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他在书房里坐了半个时辰,也没人送杯茶进去,半晌终于耐不住寂寞,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啊——”卫央笑嘻嘻进去:“少将军可是有事吩咐?” 周鸿没好气的骂道:“你是想渴死爷吗?爷都在这书房里坐了这么久了,连杯茶也没有。” 卫央连连道:“茶早就煮好了,只是叶子说再等等。”他扭身出去,一会端了茶来,放到了桌上。 周鸿眼睛还粘在书上,余光瞥见茶盏便去端:“到底爷是主子还是叶子是主子?你们一个个的都去听她的调派算了!”揭起茶碗盖子喝了一口,“噗”的喷了出来,差点连茶盏都砸了:“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茶吗?”嘴里还有股奇怪的味道。 卫央挠头:“是茶啊,叶子说这是胃康茶,缓解将军胃病的,说将军最近只能喝这个!” 周鸿气的恨不得踢他一脚:“爷要的是茶,龙井普洱不拘什么茶,这是什么味儿,你过来闻闻!拿什么鬼东西糊弄我呢?” 叶芷青做胃康茶的时候,卫央就跟在后面打下手,他又是个认真的性子,忙忙解释:“少将军,叶子说这里面是炒陈皮,制香附,蒲公英,她早饭都没吃,就在做胃康茶,洗干净放在灶边上细细的烘干研磨,弄了一罐子呢,都装起来了,说最近少将军都喝这个茶,连泡多久都交待过了。” 周鸿听他解释,不知为何,方才冒头的火气竟然又压下去了,只能忍耐的坐下去,再端过茶盏喝一口,再喝几口,竟然觉得有一丝回甘,味道也不奇怪了,喝到胃里还挺舒服。 快到中午的时候,叶芷青亲自端了煲好的芡实猪肚汤过来,他早晨已经因为胃康茶气过一回,连卫央也不肯站在他这边,只能老实将汤喝了,吃过中饭就要备马出门。 叶芷青听说他要出门,赶着过来塞给他一个荷包,周鸿心道:来了来了,这丫头果然有后招,竟然也学那些女人们送荷包。才要出口讽刺她几句,她已经道:“这是我跟姚黄姐姐讨来的荷包,里面装的是用干净细帛装好的胃康茶包,少将军去了外面,切记不可喝酒,外面的茶水也别喝了,真要喝茶时,让店里的人泡拿胃茶茶包泡了来喝,只管添水焖泡一会就好,切记切记!” 周鸿心里浮起一丝异样。 将军夫人平日也絮叨,他要是回家之时,也必然要跟在后面说几句,吃饭添衣之类的。可他是长子,且家中有不少下人,就算是将军夫人也不可能不顾他的面子,当着下人的面与他因为吃饭穿衣看病喝药之事起争执,大多是请了大夫,吩咐下人熬药给他喝就罢了。至于这药他有没有喝进肚里去,还真不会紧盯着去管。 叶芷青这样的丫环他就更没见过了。 像她这种出身,被转手送人之后,难道不应该是赶紧想办法爬上主子的床,最好能够趁着情浓之时生个一儿半女,在府里站稳脚根,以后等娶了主母进来,再讨了主母的欢心,缩在后院里生活下去吗?怎的她似乎对讨男人喜欢一窍不通……对于怎么惹怒他倒是驾轻就熟。 周鸿都觉得这丫头让人奇怪,但是他也不是寻根究底的性子,最主要的是,叶芷青还没重要到让他觉得需要花时间精力去研究的地步。 他下午出门,傍晚才回来,不过这次还带了客人回来,好几位贵族公子,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家世不菲。 叶芷青是透过走廊树荫瞧见的,她正悄悄坐在树荫后面趁凉,听得一阵说话声由远而近,便将自己的身子更往浓荫后面缩了缩,很快便瞧见了周鸿带着一帮年轻的客人上门了。 当先打头的一位青年叫他“表弟”,想来是他舅家的表兄弟之类的,后面还有两位称呼“迁客”,叶芷青还在想,“迁客”又是哪一位,周鸿便开了口,她这才明白,感情“迁客”是他另外的名字?后来才知道,那是周鸿的字。 周鸿,字迁客。 这几位都是他表兄的朋友,他今日出门便是应了这位表兄的邀约赴宴。唯有最后面跟着的一位倒是穿的不及前面几位华丽,但却有股浓浓的书卷气,斯文儒雅,叶芷青随意扫了两眼,便又闭上了眼睛。 周鸿这位表兄原本是想请了他吃完晚饭,再去外面画舫喝酒取乐,哪知道周鸿却不肯,只道:“昨儿喝过了头,晚上回去胃疼了半宿,今儿早晨中午还一直喝药呢,我那里还有些从东南带回来的好东西,不如大家一起去瞧瞧。” 这才说动了众人来家里。 叶芷青原本想躲在树荫后面偷懒,但是卫央一会就寻摸了过来,嚷嚷开了:“叶子叶子,少将军请了客人回来,你还不快点去煮茶。” 叶芷青好想一巴掌将他拍过去:“那么多人,我哪里侍候得过来。你快去福叔那里让姚黄姐姐过来,再去厨下寻点心果子。” 卫央想想也是,转头去寻别的丫环来帮忙。叶芷青认命的回小厨房去,捅开小炉子准备茶水,没多久姚黄就提着点心进来了,她泡好了茶,两人各端了茶水点心往花厅去了。 花厅里,从人正说笑的热闹,周鸿的表兄指着方才走在最后面的那位年轻男子道:“表弟你是不知道,前儿如果不是世良会水,救了落水的小昭,我可真是要闹出大乱子了!” 小昭正是他的亲弟弟,年方六岁。 周鸿赞道:“高兄好身手,真是瞧不大出来。” 高世良谦逊道:“我家世居南方,从小就在河边长大……”抬头却瞧见叶芷青端着茶从门口进来,顿时面白似鬼,傻呆呆站了起来。 第十二章 高世良做梦都没想到,能在周府里见到杨婉青。 “青娘——”他张口叫了一声,对方却毫无反应,直接端着茶走了进来,还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为厅里的客人们挨个斟茶。 周鸿正跟他说着话,其余人都注意听着,没想到他忽然举止失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是周府的丫环进来斟茶,心里各自“嘻”的暗笑了一声。 高世良救了刘昭之后,被刘家奉为座上客,刘晗便带着他跟一帮朋友们玩耍。概因大家都准备明年下场,也年纪相仿,还可一起吟诗做赋,请教学问。 他读书倒也扎实,肚里确实有几两墨水,只是带到了外面青楼画舫去玩,他却是目不斜视,连扑到怀里的女人也要往外推,一副老学究的正经模样,未免大煞风景。 但人家是救命恩人,刘晗再对他这假正经的模样不喜,也不能表现出半点不高兴,还得捧着他,对他多有赞美。没想到今儿在周府破了功。 跟刘晗一起玩的多是家世门第相当的贵公子,心里也早就对高世良不以为然,这会儿见到他两只眼睛盯着人家漂亮的丫环不放,互相挤眉弄眼。 刘晗道:“高兄可是认识这位姑娘?” 高世良苦笑着坐了回去,他也是昏了头了,青娘早就被杨家族里沉了塘,尸骨都沉到塘里喂了鱼,他还在半夜悄悄儿去河边祭拜过她,只盼着她来世能投个好胎,又怎么会在周府。 “……是这位姑娘长的着实像一位故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才让他当场失态。 周鸿的眉毛缓缓皱了起来。 他是知道叶芷青是伏城县令朱旭升送的礼物,可是在那之前呢? 高世良可也是从伏城来京的,今儿在外面吃饭,席间问起来,他亲口说的。 刘晗顿时笑了:“这有什么呀?既然她长的像你的故人,想来这么美丽的故人也着实令人难忘,不如我多句话,表弟你将这丫头送给高兄算了。” 叶芷青猛的抬头,目光在高世良的面上飞快的瞟了一眼,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她根本没有见过。 方才高世良叫“青娘”的时候,她没有反应,也没想到他叫的是自己。可是等茶斟到一半,他的目光还粘在自己身上,想要忽视都难。 她心里暗自猜测这男人的身份,听到刘晗叫高兄,脑子里电闪雷鸣,只有一个念头:这不会是害杨婉青被沉塘的“奸夫”高世良吧? 高世良的名字,她听过好几次,但是其人长什么模样,却着实不记得了。 如果此人当真是高世良,那还真是位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无论当初是两情相悦还是他骗了年少无知的杨婉青,最后让家人发现除族沉塘,她都在沉塘的前一刻没有看到过这张面孔,这就说明这是个毫无担当的男人! 刘晗的提议,高世良竟然没有拒绝。 他救了刘昭之后,刘家商议了一番,送他金银都坚辞不受,想也知道他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举子,能攀上刘家这棵大树,将来不愁前程,又何必收了金银而断了这条路呢。 刘家人倒是想把这份人情尽快的还掉,但是高世良非要装出一副道德楷模的模样,似乎是知恩不图报,他们也无处下手,只能让刘晗以切磋学问的理由带着人四处玩,顺便看看他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不管是宅子还是书画古董收藏,能用银子解决的就尽快解决了。 但是这两日陪下来,连他们都快要相信高世良是个施恩不望报的君子了,在刘晗都快要放弃的时候,高世良竟然看中了周府里的丫环,可不是喜出望外嘛! 以一个丫环来还了这份人情,也太容易了。 而且,高世良似乎也同意了他的提议。 刘晗哈哈大笑着催促周鸿:“表弟,快快取了这丫头的身契,交给高兄。他只带个书僮来京里备考,身边正缺个红袖添香的丫环,等回头我再从府里给你补几个丫头过来。” 叶芷青握着托盘的手紧了,她抿着唇一言不发瞧着周鸿,若是周鸿答应了,她便准备在这厅里大闹一场。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跟着高世良走的。 也不知道周鸿心里在想什么,他微微一笑,似乎很是为难:“实不相瞒,这丫头的主我恐怕做不了。” “笑话!你府里的丫环怎么你做不了主?” 刘晗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怀疑这丫环已经被周鸿收了房:“难道……这丫环是你的人?” 周鸿道:“她是我在半道上救的,父母双亡,自己会点医术,这才跟了我进京侍候,算是报恩。她可是良民。” 叶芷青大松了一口气,正要往厅外去,刘晗忙道:“姑娘姑娘你等等,本公子有话要跟你说。” 见她转头,刘晗忙道:“你跟着我表弟也非长久之计,他就算救了你也没必要以身相许。不如我给你陪送一副厚厚的嫁妆,你嫁了高公子,可好?你可别想着能嫁我表弟,他的婚事可由不得自己做主!” 叶芷青微微一福:“我恐怕不能领受公子的好意。这位公子说我同他的故人长的十分相像,他心里藏着别人,只是拿我去缅怀那位故人,我虽然穷,门第又不高,也不想做别人的替身!” 她的理由无可辩驳,就连刘晗都不知道如何接口了。 高世良一脸惨白的坐在那里,眼神都有些发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实在与青娘一般无二,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脸上的表情都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都要怀疑眼前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实的,亦或是在他梦里? 直等叶芷青出去了,高世良还是失魂落魄的模样,刘晗到这会儿是真的相信他所说的与故人相似这话了,想来这故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不轻,不然何以这两日诗酒从容的高世良会是这般模样。 他打个哈哈,还是想促成这事,再次向周鸿求情:“表弟,不如这样,你看高兄他对这丫头着实忘不了,不如就让他自己去跟那丫头谈谈,说不定他的诚意打动了那丫头,愿意跟着他去了呢。” 周鸿心里这会功夫已经转过好几个念头了,他有点后悔当初在伏城轻易的带叶芷青走,却没有留个人去查查她的底细。这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可是相似到让高世良失魂落魄,恐怕就不仅仅是相似那么简单了。 他心里怀疑叶芷青是被人拐卖到了那说不得的地界,也许之前就同高世良相识,只是现在羞于提起自己的处境,这才不肯相认的。方才他也瞧见了叶芷青的表情,她的心里分明也不平静。 “高公子请便。” 高世良起身,向他作揖:“多谢周少将军成全!”竟然迫不及待的追着叶芷青出去的方向去了。 周鸿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刹那只觉得心里特别的不舒服,却不知道这不舒服是因何而来,只能强撑着笑意陪着刘晗等人说话。 高世良一路追出来,在院子里遇见了卫央,张口便道:“劳烦问一声,方才奉茶的姑娘去了哪里?” 卫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若非这个人是周鸿带回来的客人,他都要打的这小白脸满地找牙了。没事儿干跑到周府后院调戏丫环来了? 他没在厅里,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手却已经握在了腰刀之下,高世良忙道:“是周少将军答应我的,请容我跟方才奉茶的姑娘说几句话。” 卫央听得是周鸿的命令,总算是没有动刀子,指着茶房的方向:“你问的是叶子?” 高世良哪管她是叶子还是青娘,他只知道能够再次见到这张魂牵梦萦的脸,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他顺着卫央指的方向到了茶房门口,姚黄与叶芷青正坐着说话,说方才那位公子好生奇怪,一抬头就看到高世良,顿时惊的张大了嘴。却见得高世良直接走了进来,站到了叶芷青面前:“姑娘,我……我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 叶芷青使了个眼色,姚黄便从茶房里出来,见卫央看了过来,忙又往远处站过去,心里好奇的不得了,也不知道那位公子跟叶子说些什么。 她倒是真心实意盼着叶子真如表少爷所说,跟了高公子去,这样府里众人可就少了个对手,少将军身边没了人服侍,肯定还会调了她们其中的人过来侍候。 只可惜茶房里的谈话气氛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叶芷青拿了个干净茶碗,斟了碗茶放到了高世良面前:“高公子请喝茶。” 高世良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只觉得从喉咙口烫到了肚腹,直烫的他泪花都出来了。他哑着声音道:“青娘——你真的不是青娘吗?” “青娘是谁?” 他抹一把脸,将眼角的湿意抹去:“青娘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是我的青梅竹马。她与我两情相悦,只是最后却被家里人拆散了。” 叶芷青心里冷笑了一声,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毛三说过的那个高世良,那么他这番话就不尽不实。 第十三章 “高公子倒是位痴情人,只是不知道你口里这位青娘后来怎么样了?” 高世良眼神沉痛,似跌入了无边的回忆:“家里逼她嫁人,青娘不愿意嫁给别人,跳河殉情了!”他双肩垮了下来,似乎不堪重负一般。 叶芷青眸中寒光一闪,肚里不知道骂了几千个“王八蛋”,居然还有脸在她面前诉前尘。若她不是阴差阳错附身在杨婉青身上,断然不会知道眼前的男子竟然如些的无耻。 她声音越发的温柔:“真是可惜了青娘一片痴心。高公子就没有前去求求她的父母,将女儿嫁给你?” 高世良的声音里含着无边的痛楚:“青娘她……她是个苦命人,她亲娘早逝,继母不慈,当爹的全听继母的,将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我早就该想到的,她怎么会好心将青娘许配给我!” 叶芷青暗自猜测,难道这其中另有内情? 她不是当事人,并不知道这具身体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高世良说的又不尽不实,以她的亲身经历,根本不可信。 “高公子一表人材,满腹诗书,将来高中状元光宗耀祖,青娘的爹娘怎么这么想不开,不肯将女儿许配给你呢?”她有心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便拐弯抹脚的打听。 高世良似乎根本不欲再谈此事,只是痴痴的看着她的脸:“姑娘跟青娘真的太像了!见到了姑娘就如同见到了青娘一般。自青娘走后,我时时感觉心里被掏空了一块,天可怜见,竟然让我见到了姑娘!” 他的眼神炙热而专注,盯的叶芷青极为不舒服,她叹道:“这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高公子只是思念成疾。我虽不是大夫,可也略懂医术,公子若日日瞧着我思念青娘,无异于饮鸩止渴,不但不能缓解你的思念之苦,恐怕还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我不在乎!”高世良听得她话里有所松动,大大朝前迈了一步,似乎准备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但到底又觉得不妥,只痴痴看着她:“若能得姑娘常伴左右,我余生余愿已足!” 叶芷青心里厌恶的都快吐出来了,只是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她不想与高世良起争执,让他知道了自己这具身体就是杨婉青,若是引来了杨家人上门讨人,那可真就是死路一条了。 其实她有些多虑了,杨开山性格懦弱,大女儿被沉塘之后,他偷偷在背人处哭了一场便作罢,譬如从来就没生过这个女儿一般,一心一计与继室过起了日子。 因为眼中钉已除,继室心里舒坦了,待他倒体贴了起来,也不会顿不顿拿捏他,日子竟然过的舒服了起来,时间久了就连他都觉得,长女倒是个多余的,家里没有她之后大家都安乐了。 半个月前正逢元配祭日,继室不肯执妾礼祭拜,他亲自往元配牌位前上了一柱香,祝叨了几句:“……你最是疼青娘,走的时候也放心不下青娘,这次你们母女在地下团聚,想来也开心。”他却不曾想过元配若是有灵,女儿死于非命,不得上来活撕了他,哪里会开心! 叶芷青对杨家之事一无所知,打心底里厌恶高世良,便直言拒绝:“自从我家少将军救了我之后,我便发誓终身服侍在他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他!” 她话音才落,便听到有人轻笑了一声,探头往茶房外一瞧,却是卫央这个脑残粉笑的就跟个傻瓜一般,还朝她挤眉弄眼。 “卫央——” 卫央眼看着她要发怒,立刻撒丫子跑了,连跑边道:“叶子你放心,我是断然不会把你的心里话告诉少将军的!”他老觉得叶子对少将军似乎有些意见,不是那么死心塌地,偏少将军还要将她留在身边,做为贴身护卫,他可一直担着心事。 现在可好了,原来叶子只是害羞,不好意思说而已。 叶芷青拒绝了高世良,高世良灰白着脸回花厅去,刘晗也觉得好没意思,表弟这丫环太不知道好歹,一行人没坐多久就回去了。 周鸿送了客人出门,还没进院子便瞧见卫央笑的贼头贼脑,探头朝着院子里看。他踹了这小子一脚:“看什么呢?” 卫央笑的就跟二傻子捡到金元宝,别提多高兴了,他凑过来小声向周鸿耳语,周鸿眉毛都挑了起来:“她真这么说的?” “属下怎么会骗少将军?!叶子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他都答应了叶芷青不会告诉周鸿,没想到转头就将她卖了个彻底。 周鸿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听到她拒绝了高世良,还是挺高兴的,又听了卫央转述的话,虽然半信半疑,可是也觉得自己比起高世良来,也算是良配了。不过这个念头才冒起来,又被他自己给按下去了。 ——他好端端的拿自己跟高世良比什么? 等到临睡前,叶芷青端了益气温胃汤来,他也不再皱着眉头嫌弃了,痛痛快快一饮而尽,叶芷青还当这汤起效果了,很高兴病人的配合,于是主仆皆欢。 次日她正在小厨房里为周鸿煮砂仁猪肚汤,姚黄就寻了过来。 她这两天跟猪肚干上了,让厨房里的人大为不解,报到周福那里,他也不好说什么。反正少将军已经发过话了,叶子姑娘想要什么,他们给准备着就是了,他这个大管家也不好去碍事。 姚黄来的时候愁绪满怀,见到她就跟见到了救星一般,拉着不放:“叶子,我昨儿听卫央说你会看病?能不能麻烦你去瞧瞧我嫂子?” “你嫂子怎么了?”听说她嫂子生了个小胖小子,才出月子没多久,能有什么事儿。 她红着脸吞吞吐吐:“我昨儿回去跟嫂子聊起来,说你在少将军小厨房给他炖药膳呢,我嫂子才告诉我的,说是……说是她生完了孩子,下面老是不干净。” 叶芷青还当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原来是产后恶露不净,为了保险,她还是跟着姚黄去了一趟。 姚黄的嫂子也是没办法了,她产后出了月子,丈夫就想求欢,只是下身不干净,滴沥个没完,男人家怎么能触这个霉头,眼瞧着都快两个月了,妇人病又不好意思去外面找男大夫,只能这么干挨着,盼着哪天忽然就干净了。 她见少将军带来的丫环生的白净漂亮,难得的是说话还温温柔柔的,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便将症状讲了一遍。叶芷青虽然不会把脉,但会调养,她见姚嫂子面色腊黄,只能道:“我回去泡个益母草当归酒,嫂子每日喝两次,看看效果。另外嫂子再喝些补血之物,我给嫂子开个当归黄芪补血茶,嫂子补补气血,试试看。” 姚黄见她肯开方子,忙拿了粗黄纸来,又寻了只半秃的毛笔,磨了墨让她写。她父母都是周府里颇有体面的管事,主子又不在这里,便咬牙省出来些钱,送了儿子去外面识字。 叶芷青提笔将当归黄芪补血茶用法用量都写在上面,让他们去外面药铺抓了回来熬制。回来便找卫央要一坛子酒。 卫央骇然:“叶子你要喝酒啊?我昨儿……我昨儿见到少将军,是将你说过的话告诉他了,可是……少将军当时也没发怒啊,我瞧着他挺高兴的,你怎么还要喝酒啊?!” 叶芷青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恨不得追着他打:“卫央你个混蛋,以后别来找我!”把人打跑之后,才发现忘了要酒了,又扒着小厨房的门喊他:“你给我站住,往哪跑?还不快回来,给寻一坛子酒去!” 卫央这下子更慌了:“叶子叶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他捂着自己的嘴,怎么也搞不明白怎么一碰上少将军,他这嘴上就没了把门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他! 叶芷青瞪他一眼:“我是要泡药酒,喝什么酒!” 他这才跑去找酒了。 益母草当归酒调经活血,袪淤生新,适用于月经不调,产后复位不全,恶露过多。用益母草熟地黄以及当归加酒调制而成。 叶芷青有事情可做,时间过的很快,等到姚黄的嫂子喝了药酒,恶露终于停止了之后,虞阁老的寿辰也近在眼前了。 周鸿此次就是专程回来拜寿的,他外祖父虞老大人官居一品,入了内阁,育有三女二子,刘晗刘昭是他大姨母的儿子。 虞大姐嫁入了刘家,丈夫也是个京官,在户部做个侍郎,为人官声不错。 将军夫人嫁了个武官,剩下的虞小妹嫁的丈夫外放为官,自己带着儿女回来为老父亲祝寿,只留了丈夫钟延年在任上。 至于虞家两兄弟,召集也在任上为官,虽然皆派了妻儿回京,但儿女不能团圆,这些日子阁老夫人已经郁郁难解,不思饮食了。 她见到周鸿的时候问了问他父母近况,便拉着他流下泪来:“你回来为你外祖父祝寿,怎的也没将你母亲跟弟弟妹妹一起带回来?我都有好些年没见过二娘了。” 两个儿媳妇带着孙儿孙女们回来,她不好说自己思念儿子,可是拉着孙儿孙女的手,眼圈都红了。 越到寿辰,她反倒越伤心难过,只盼着一家团圆。 第十四章 虞阁老在官场半生,门下生徒不少,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女婿皆有官位,此次寿辰过的十分热闹。 周鸿在寿宴上见到刘晗,对方还不死心,非要让他将叶芷青送给高世良:“……你是她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的话哪有不听的?只要你发话!” “表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是救了她没错,可不能挟恩图报,强迫她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那我成什么了?” 刘晗对这个顽固份子实在没辙了:“如果你那个丫环答应了,往后我家里跟高世良之间的恩情就算是勾销了,他救了小昭,我们送他一个心上人,多完满。”他不怀好意道:“反正我提早跟你打声招呼啊,你的丫环不同意,那天回去之后我将此事告之母亲,她说回头见见你家这个有骨气的丫头。” 周鸿头都大了:“表兄你怎么能将此事告之姨母?” “谁让小昭是母亲的宝贝疙瘩呢。”他笑的幸灾乐祸。 刘昭是刘夫人四十岁上才得的幼子,恨不得当做眼珠子一般护着。刘晗也十分疼爱幼弟,弟弟磨了他好久,好容易刘夫人才同意了,他带出去半天差点溺水而亡,多亏了高世良。 刘晗尚有送高世良一个心上人了结这段恩情的想法,但是刘夫人却将高世良奉为座上宾,派人将他的书僮行李全都搬到了刘夫客房,还派了丫环小厮去侍候着,待遇完全等同于刘晗。就连今日祝寿也让刘晗带了他同来,算是为他提前铺路。 刘晗让自己平日来往密切的几位玩伴拉着高世良灌酒,他自己却躲在一边跟周鸿说话:“再这样下去,母亲都快让我帮他张罗媳妇了,你那丫环配高世良一点也不可惜,他肚里真有墨水,说不准这次就高中了呢。听说他在乡间有一寡母,只要高中之后回去拜堂成亲就好。” 他就不相信了,明媒正娶的正头夫妻,怎么就打动不了那个丫头呢? 高世良几杯酒下肚,很想仗着酒意盖脸,再求上一求周鸿,只是才起身就又被人按回到了座位上:“高兄你别想跑,今儿可是老大人寿宴,咱们也要蹭蹭老大人的福泽,说不定明春就能高中呢。” 连拉带劝,他就又被劝住了。 果然不出刘晗所料,寿宴进行到一半,有小丫环来请周鸿与刘晗去后院。 他们都是虞家外孙,后院除了别的内眷,都是自家长辈以及姐妹,况且当着虞老夫人的面儿,谁也不能说什么。 刘晗朝周鸿挤眉弄眼,周鸿一脸无奈。 等到去了后院,向虞老夫人以及虞大娘三娘行过礼之后,果然虞大娘问起了此事。 “听说你半道上救了个丫头?姨母若是开口,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讨来这个丫头?” 周鸿现在丝毫都不怀疑叶芷青与高世良的关系,不然姓高的为何非死咬住了她不放,连大姨母都被说动了。 他这次没敢把话说的太死:“姨母容禀,那丫头是我救的不假,但是她却是良民,她自愿追随在我身边是一回事,但是我没权利把她送人。要不……我回去问问她的意思?” 虞大娘很干脆道:“不必回去问了,你派个身边的人现在就去接了她过来听说她可是个标致人儿,正好让娘也见见。” 虞老夫人兴致本来就不高,只是今日是虞阁老的寿辰,来的宾客极多,她还要应酬宾客,也只能强打精神,听得刘夫人讲起高世良那段痴情事,还叹道:“真是可惜了一个好好的女儿家。”倒对这件事也起了点兴致。 周鸿也不好拒绝姨母的要求,只能传信给外院的卫央,让他回府一趟接了叶芷青过来。 叶芷青听到卫央的话,还觉得奇怪。她一个丫环,虞阁老祝寿也断然轮不到她出场。虞府的那些夫人老夫人们都是有品级的,她去了还得跪拜,真不知道周鸿抽的哪门子风。 不过他都派人来接她了,自然不能怠慢,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她只能赶紧收拾,换了身衣服,坐着马车去了。 还好最近连周鸿也觉得她穿的比府里的丫环差太多。他始终记得当初在伏城见到的那个盛妆打扮的女子,轻薄纱衣的丽人,与眼前布衣的丫头宛若两人,总算他良心发现,让府里做针线的给叶芷青做了两身衣裳。 叶芷青就穿着府里丫环的服色跟着卫央去了,头上也是个银簪子,瞧着穿的不打眼,但她本来就生的极好,且又有种说不出的气质,腰背挺直,端庄明丽,倒让人误以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偷穿了丫环的衣服。 卫央不能进后院,到了二门上自有守门的婆子带了她进去,将她交给当值的丫环。那丫环是刘夫人身边的贴身丫环,那日陪在刘夫人身边,也听说了高世良的一段故事,感动的眼泪汪汪的,又听说她拒绝了高世良的提议,心里不知道猜测了几回,见到真人好奇的不行,到底忍住了。 其实这话却不是刘晗提起来的,而是那日高世良从周府回去之后,被刘夫人瞧出端倪,她问起来高世良吱吱唔唔,才问到刘晗头上的。 刘晗见高世良吞吞吐吐,明显是想让他开口,他索性顺了高世良的意。 刘夫人后宅妇人,少女时期没听偷看这类的话本子,就连刘侍郎也是当初她自己挑选的。 刘侍郎是虞阁老的学生,当年考中进士之后来虞府谢座师,刘夫人从后面屏风处偷瞧到了年轻进士的风彩,为之折服,直接开口跟虞阁老提。 后来她当然心愿得偿,这些年也过的颇为甜蜜,对高世良的爱情故事尤其没有抵抗能力,感动了一番之后便誓要成全这对小鸳鸯。 她既认定了是周鸿舍不得放人,便想当着虞老夫人的面儿,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将人讨了过来。 待远远见得丫环带着一名身量修长纤细的女子走了过来,连她都不得不赞叹一句:“当真是个标致人儿,娘你瞧瞧,这走路的姿势倒真不似个丫环。” 丫环从小都是被调教长大,奴性刻骨,时时要注意主子的眼色行事,天长日久便都带着些卑微之态,而不似她这般在虞家后院一路走来,竟似闲庭散步,赏花赏景一般。 叶芷青进了偏厅,但见主位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十分的富态。两侧各坐着一位中年妇人,面貌与老夫人有二三分相似。两位妇人手下还坐着几位花团锦簇的少女,真嘻嘻哈哈笑着说话,见到她进来都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瞧了过来。 这几位都是周鸿的表妹,有姨母家的有舅舅家的,与他这位表兄也是多年未见。方才周鸿派人去接叶芷青过来,虞老夫人便召集了孙女儿跟外孙女儿一起过来,见见这位表兄。 她其实也是看了次女的家书,知道外孙召集尚未订亲,想着若是能在这一众孙女外孙女里面有瞧对眼的,倒不妨亲上加亲。 周鸿站在一众表妹中间,年纪稍长些的还知道矜持,与他礼貌的寒喧几句,小姨母的女儿珍珠才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娃,扎着包包头,跟刘昭年纪相仿,见到周鸿都走不运道了,抱着他的腿不松手:“鸿表哥带我玩儿……” 小姑娘不怕羞,周鸿低头看到小丫头晶亮的双眼,小胖爪子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期然想起来当初在伏城叶芷青抱着他的腿耍赖的一幕,嘴角不觉间就泛起了温柔笑意,俯身下去将珍珠抱了起来,摸了下她白嫩嫩圆润的包子脸:“你到底是珍珠敢还是馒头,我怎么瞧着你这小脸圆嘟嘟的跟馒头似的?” 珍珠被心仪的表哥给嘲笑了,她捏着自己肉肉的小脸奶声奶声道“等我瘦下来,就是珍珠了。”小胳膊揽住了他的脖子,软软娇娇的,逗的周鸿直乐。 虞三娘夫家姓钟,她瞪着女儿佯怒:“还不快下来,累着了你表哥!” “才不要,表哥会打仗骑马!”累不着。 叶芷青进来的时候,大家正看着珍珠跟钟夫人娘俩斗法,刘夫人的目光却从她走过来的时候就一直注视着,直到她到了近前向虞老夫人以及她们姐妹俩行礼,才热情道:“快起来吧,瞧瞧这孩子俊的。我往常还当咱们家里的女孩儿都已经生的够好的了,没想到今儿还能见到生的这么美的姑娘。过来让我瞧瞧。” 周鸿就抱着珍珠,小人儿软软的靠在他怀里,小声嘀咕:“漂亮姐姐!” 叶芷青本来就不是个热情的人,更何况是初次见面的刘夫人,态度太过热情,不得不让她生出警惕。 陪着她进来的丫环轻轻推了她一下:“我家夫人难得喜欢姑娘,姑娘快过去吧。” 她被刘夫人拉着手不放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在飞快的转圈:她到底想做什么? 可恨周鸿抱着个小丫头站在旁边,一点提示也没有让她心中忐忑不已。 第十五章 刘夫人拉住了叶芷青的手,从头将人看到尾,眼神炽热的倒好似在选儿媳妇。 不怪外甥不愿意吐口,原来真是个标致人儿。 远远瞧着就已经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了,没想到拉到近前再看,鼻子眼睛嘴巴组合的无一不好,皮肤细白头发黑亮,手指纤长,说一句花容月貌都不为过。 她伸手就从腕子上撸下一个红珊瑚手串套到了叶芷青腕子上,赞道:“今儿出门我还想着打扮的喜庆点,哪知道见了年轻女孩子才知道,还是小姑娘戴这个珠串儿最衬肤色了。” 叶芷青忙将珠串撸了下来,想要递还给她:“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接受夫人这么贵重的馈赠!” 周鸿一双眼睛方才就扫过了她的手腕,果然她皮肤白,戴了红色的更衬的肤色似玉,还染了层绯色。 刘夫人今日出门是有意为之,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连珠串也不肯收回去,沉下脸佯怒:“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长辈赐不可辞,难道不知道?” 叶芷青心道:你是我的哪门子长辈啊?能这么热情的上来就送东西,无事献殷勤……谁知道藏着什么事呢。 她转头去看周鸿,二人视线相撞倒都是一怔。 周鸿是正注视着她,没想到向来有主张的她竟然会扭头以目光向自己求救,便道:“既然是姨母给你的见面礼,那你就收着罢。”叶芷青才收下了珊瑚珠串,向刘夫人行了一礼:“多谢夫人!” 刘夫人顿时笑开了:“鸿儿方才还说自己的话未必管用,怎么我瞧着她倒是极听你的话。”她这话是为自己的要求做铺垫,等她提出来了,若是这个外甥不在旁敲边鼓帮她,那就是有意阻拦了。 周鸿如何不明白姨母的话中之意,他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刘夫人这才提起高世良之事,她先是说自己生刘昭之时因为年纪大而吃了多少苦,好容易养到六岁上,被大儿子带出去玩,差点出事,若非高世良相救,岂不是要了她的命。其后又赞高世良容貌才学品性皆是一流,可惜自己没有女儿,否则定要将她许了高世良为妻。转尔便提起高世良被棒打鸳鸯痛失爱侣之事,此等痴情男子世间难寻,乃是她最好的归宿云云。 她说的几乎要涕泪俱下,只叶芷青面色却十分平静,并不曾有一点被感动的迹象,等她说完了,座中所有人都盯着叶芷青,倒好似都盼着她答应下来。 叶芷青环顾堂上,除了周鸿的神色看不清楚之外,这所有的人她都不认识,却期望用她去了结别人家一段人情债,刘夫人是得有多大的脸啊?! 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与刘夫人的距离,语声铿锵:“此事恕难从命!” 刘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叶芷青将那珊瑚串轻放在了刘夫人手边的小几上,态度却半点不见退缩:“夫人说的好没道理。我与夫人素昧平生,夫人家的人情债为何要拿我一生的幸福去抵?只因为我受了周少将军的恩惠?我受少将军恩情,若少将军有性命之危,急难之事,我当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但旁的人却没有权利命令我!我不曾吃刘家一粒米,穿刘家半匹布,不曾受过刘家丁点恩惠,夫人又何必强人所难?” 刘夫人原以为刘晗出面不曾办成的事儿,只要她出面这丫头总能答应。况且她就算是良民,也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能够攀上刘家,嫁给高世良这样有功名的读书人,可不是几世修来的福份,也只有欢欢喜喜答应的份儿,哪里会这么不留情面的拒绝呢?! 她气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丫头好不懂事,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给她个没脸,没想到叶芷青话还未完,她悠悠然道:“夫人只看得到高世良救了令公子,便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怎么就没想过也许他提起的这段旧情内中另有曲折,并非如他自己所说。谁又能证明他说的全是真话呢?就算大理寺断案,也是要人证物证俱全。” 周鸿的眉毛都挑了起来,没想到她倒是个爽利性子,手起刀落就将这事儿给拒绝了。 刘夫人气的声音都变了,还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你可知道,就算你留在鸿儿身边,你也不可能嫁给他!”没得退路,她不嫁高世良,难道想上天? “夫人有所不知,我当初留在少将军身边,从来就没想过会一直留下来。我虽为贫民,但也有一双手,大富大贵做不到,清粥小菜足能过活。夫人若是气不顺,我现在就可以离开周府,永生永世不再见少将军!” 她这誓言发的有点重,就连怒气冲冲的刘夫人都傻了眼,更何况周鸿,只觉得心里不舒服极了。 厅里一时落针可闻,大家都注视着叶芷青,只觉得她昂首直立的样子真是太刺人眼目了。这座中除了周鸿与不懂事的钟珍珠,哪个不是从小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教育长大的。她这番自立的话真是与这些贵妇与官家少女的家教相悖。 正在这时,虞老夫人觉得气闷,才起身便眼前一阵眩晕,往旁边倒去。 叶芷青就站在她们对面,出手比刘夫人与钟夫人都快,伸臂将虞老夫人抱了个满怀,但见她面色苍白又目紧闭,忙喊道:“快拿个毯子来快——”这地上本来就铺着地毯,可他们官宦之家,断然没有将老夫人放到地上的道理。 丫环立刻将花厅隔壁罗汉床上的一床厚褥子拿了过来,才铺开她便将虞老夫人放置在地上。 刘夫人立刻便骂道:“怎么能将母亲放到地上?还不挪到隔间榻上去?”一帮丫环们立刻围了上来要挪。 叶芷青拦着不让:“夫人且慢!老夫人突然晕倒,病症不明,若是此时挪动,恐有失语偏瘫之险,还要麻烦立刻请个大夫过来瞧过才好挪动。” 她凑过去瞧虞老夫人,摸她手脚冰凉出汗,又扒开她眼睛去瞧,但见她双目靠鼻梁内侧白睛有一条波浪状的毛细血管走身黑睛,又拉过她的手瞧掌纹,无名指下掌成呈“井”字纹,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老夫人只是低血压。只是以防万一,还是等大夫来了再说。” 刘夫人在旁都瞧呆了:“你难道会瞧病不成?” “略知一二,略知一二。”她拉过虞夫人手腕的神门穴,揉了二十下,又以手上的中渚、阳池、各二十次,在腕上升压点掐了十五次,脱了鞋袜揉她足上的太冲穴,吩咐虞府的丫环:“去交黄芪、熟地黄与黄母鸡一起煮至极烂,取汁及肉加梗米熬粥给老夫人喝。” 虞府的丫环如何肯听令于她,还是周鸿催促:“快去,叶子对饮食药膳调理很是精通,按她说的做。” 丫环只得再问了她黄芪与熟地黄的量,这才转身往厨房去吩咐了。 这里叶芷青再复揉几处穴道,虞老夫人悠悠醒转,不明所以:“我这是……怎么啦?” 叶芷青见她说话正常,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这时候请的大夫过来了,上前把脉,听得叶芷青的处理方式,立刻赞道:“姑娘倒是个懂医术的,有的年老之人若是当时晕倒就移动,只恐醒来之后口眼歪斜有中风之兆,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还好老夫人只是气血不调,最近要注意饮食,益气养血,等我再开副方子,好生调养就好了。” 刘夫人万没料到,她还是个真有些本事的丫头,这可与一般只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弱女子不同,她仅凭着这手就能过活下去,心里不禁重新开始估量叶芷青。 她自己不懂医术,便问那大夫:“这丫头方才还给母亲开了一胃药膳。”便将叶芷青的话复述了一遍:“白大夫瞧着可妥当?” 刘夫人紧盯着白大夫,就盼着白大夫能够否定叶芷青的调理方子,她就可当面嘲回去,哪知道白大夫听了反赞道:“姑娘这方子开的好,最适合老夫人的病症!”又指着她揉过的几处穴道:“这个病症在这几次穴道揉掐最好了。”结果点到虞老夫人腕处的升压点,还有叶芷青留下的掐痕,顿时笑了:“姑娘倒是个懂行的,处理的极是妥当。” 刘夫人一腔火气连个撒的地儿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丫环扶了虞老夫人去隔壁厢房歇息,叶芷青还拉着虞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讲平日的调养之法,诸如用冷热水交替洗足,多食鸡蛋鱼奶等物,加强营养,每日起床要缓慢些,以防突然晕厥等等。 赖嬷嬷跟了虞老夫人一辈子,是她的陪嫁丫环,一家子的富贵都系在老夫人身上,对老夫人尤为紧张,对叶芷青的吩咐听的特别仔细,还问了许多问题。 叶芷青也不嫌烦,一样样细细讲给她听,等她听的清楚明白了,还怕她忘了,又要了纸笔过来,写在纸上交给她:“嬷嬷若是忘了,就拿出来瞧一瞧。老夫人年纪大了,要好生保养才是,全赖身边的人细心照料,交给嬷嬷最是放心不过。” 周鸿在旁边瞧着,倒好似头一次认识她一般。 这丫头给自己开药膳药茶,还敢朝他吼,对着虞府的婆子倒是温柔细致,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第十六章 虞老夫人晕倒,下人悄悄报到前院去,虽然不曾惊动宾客,但虞阁老还是趁着更衣的时候来看了一回,只能又匆匆回去了。 虞家两子以及两名女婿都不曾回来,子侄也唯有刘侍郎跟虞家隔房的两名堂侄,以及虞阁老留在京中关系亲密的几名弟子在座中应酬。 虞阁老也不好丢下满堂宾客守在老妻身边,只能叫过守在身边的两名女儿问问情况。 刘夫人跋扈,钟夫人却性子温柔,三言两语便将当时情状讲明,虞阁老听得周鸿身边竟然还有个善调理的丫头,匆匆吩咐:“既然那个丫头会调理,跟鸿哥儿说一声,先让她留在府里帮你母亲调理几日,等她身子骨好些了再回去。” 后宅子里擅调养的丫头婆子都是主子面前得力的,周鸿既然能够带在身边,想来也是他身边的得意人,当不好强硬留下。 钟夫人也只是讲了虞老夫人晕倒的过程,自然不好意思在虞阁老面前讲自家大姐逼迫叶芷青嫁人之事。 等虞阁老走后,刘夫人便推她:“你去跟她丫头说。能在母亲面前当差,可是她天大的福份!” 钟夫人虽与叶芷青不熟,但是听得她之前那番话,观她行事品格,便觉得她并非那等趋炎附势之人,未见得就愿意在虞老夫人面前当差。只是既然虞阁老发了话,她也只有照做的份儿。 果然叶芷青听说要她留下来替虞老夫人调理几日,便皱起了眉头:“心病还需心要医,我虽不知道老夫人为何心绪难开,但若是能让她开怀,多吃点东西,也便无甚大碍。” 钟夫人顿时大是惊异:“你如何知道母亲心绪难开?” 叶芷青便道:“老夫人福泽深厚,无论是老大人还是府上老爷姑奶奶们,听说都过的不错,老夫人这个年纪原本应该尽享儿孙福,根本无需她烦心。而老夫人这个病症,却是因为营养不良体质较弱所致。想来府上的伙食也不致于会短了老夫人的,凭是什么东西,只有老夫人吃厌了的,恐怕还没有吃不到或被人克扣的。所以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老夫人不肯吃,而非吃不到。” 钟夫人对这丫头好感倍增:“不怪鸿儿要将你带在身边。” 她这番话入情入理,就连旁边候着的周鸿都听得大是敬佩,如此心细如发察颜观色,还真是个秀外慧中的丫头。 刘夫人听着心内颇不是滋味,还真是她小瞧了这丫头,没想到她不但骨头便,还是伶牙俐齿的,花言巧语倒骗的她这个妹子都信服不已。 她这个妹子在闺阁之中做女孩儿之时就是个耳朵绵软性子贞静的,最是容易被人蛊惑哄骗。“照你这么说,我母亲有何心绪难开之事,你倒是说说啊?” 她这纯粹是找茬,叶芷青对虞家只有零星一点了解,还是听卫央所说,真让她说出虞老夫人的心事,那得近身侍候了才知道。 叶芷青也并不托大:“夫人说笑了,若是我当真知道老夫人为何不思饮食,那就是半仙了。” 钟夫人已经亲亲热热拉起了她的手:“你这丫头还真有本事,父亲方才已经发话了,让你留下来帮母亲调养几日,等母亲身体好些了再回去。”又扭头问周鸿:“鸿儿,你外祖父跟你暂借个人,等用完了再还回去,保证不少半根毫毛,你不会拒绝吧?” 她这话说的客气,况且又是为了虞老夫人的身体,周鸿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一切全凭外祖父做主。” 刘夫人顿时不阴不阳道:“感情我的面子还不够大,倒是要你外祖父的话才管用啊!是不是我求了你外祖父,你便能应了这丫头的婚事?” 叶芷青早就明确拒绝过了,她还要步步紧逼,不说叶芷青心里有气,就是周鸿也颇觉心里不痛快。凡事都要讲究缘份,况且是逼着一个姑娘嫁给不相干的人。若是叶芷青是个性子绵软的,恐怕早就被吓的应了下来。 得亏她是个有主见的。 周鸿没做声,叶芷青的面色也不好看,刘夫人已经带了些怒色,觉得被外甥轻瞧了,钟夫人瞧得气氛不对,忙打圆场:“这是怎么说的,姐姐难道不希望母亲身边多个照料的人?叶姑娘是个有本事的,父亲也不是要将她永远留在府里的嘛。” 刘夫人冷哼一声,竟是连妹子也不肯再搭理,直接往外面去寻相好的官夫人说话了。 虞家后院今日请了不少女眷,此处过来的都是自家人,其余的夫人太太们都在园子里水阁处摆开宴席,搭开台子听戏呢。 此刻在女眷处陪着的是虞府两位夫人,她们跟着丈夫久在任上,回一趟京城,自然要同京中许多亲朋故旧联络感觉,就为着家里已届婚龄的儿女,也要高高兴兴应酬来宾。 虞老夫人身子不适,她们做儿媳的固然应该在旁侍候,只是老夫人让她们去陪来客,两个嫁出去的姑奶奶服侍在侧,况且老夫人本来就是思念儿女所致,钟夫人又是她最疼爱的闺女,有她在旁开解,纵是天大的愁绪也散开了。 两妯娌竟然不知道老夫人晕倒了。 刘夫人到了席间,见到与一众宾客周旋的弟媳妇,心里极是不痛快,不过此刻席中人太多,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刺了二弟妹一句:“方才她们小姐妹都在娘身边呢,怎么竟没瞧见惠姐儿?” 虞老夫人晕倒去厢房歇息之时,她那一众孙女外孙女儿才散了,刘夫人心里不痛快,便想找人晦气。 虞二夫人听了她这话,面上便带了些尴尬之色:“惠姐儿喜静,大约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吧?” 刘夫人竟道:“二弟妹也不管着些惠姐儿,说不定她是躲在哪里去吃东西了呢。” 虞二夫人面色顿时冷了下来,只做没听到这话,扭头去与旁边的妇人说笑,倒让刘夫人没意思的很。 却说钟夫人带了叶芷青去虞老夫人身边守着,周鸿便去了前院,埋怨刘晗:“你腿脚倒快,进去打个尖就跑了,我倒被大姨母一顿埋怨。感情你早就知道今日里面摆了鸿门宴啊?” 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性格,刘晗早就知道,再说他也不觉得叶芷青重要到值得周鸿不顾亲戚情份。本来周鸿没有痛快答应将丫环许给高世良,就已经让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了,想着今天有他娘出马,事情总归能解决了吧。因此来虞府之前,他还隐隐绰绰给高世良透了个底,大约今日便会有个结果。 高世良在席间喝的半醉,见周鸿从后院出来,便拼了命挤到了他面前,向他拜谢:“多谢少将军成全!” 刘晗是没有明白应承,殊不知刘夫人却是个霸道的性子,笃定今日周鸿不会拒绝,可是明确的向高世良提过:“待我今日去参加父亲的寿宴,席间便将这件事情办了,高公子只管等着做新郎就好。” 高世良虽然心里有些不安,想到那日叶芷青明确拒绝,但还是存着侥幸心理,只盼着刘夫人开口,她能应下来。他已经在心里设想过良辰美景,举案齐眉,见到周鸿从后院出来神色怏怏,还当他失了个可心的丫头,心里不痛快,这才上前去谢他。 周鸿眉头都拧了起来,面色渐冷:“高公子,我想你误会了,这事不是我不肯成全你,而是叶子她自己不肯!”他还没见过这般不依不饶的人,没完没了的令人厌恶。 说他痴情,倒毋宁说他是偏执了。 高世良酒意上头,听到周鸿这话,面色渐渐苍白,他心里本来就觉得,无论是上天垂怜也好,她再世为人也罢,总归还是盼着她能够瞧在他的真心实意上,真的嫁给他。 可惜她一再拒绝,他那日又细细打量过她,等回去睡里梦里都是她的影子,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青娘怎么可以不嫁他?她不嫁他要嫁给谁 他此刻醉的竟是连叶芷青与杨婉青都分不清楚了,或者在他心里,这两个人本来就是一个人。 “少将军……夺人所爱!你不知道,我跟青娘私定终身,她早就答应了非我不嫁的!” 周鸿原本就被高世良的没完没了,以及刘晗的不以为然,刘夫人的霸道强硬而弄的满心不悦。也不知是怎么了,若是个寻常丫头,他还当真能够一口应承下来送人,可是一路上与叶芷青相处下来,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否认,内心深处是不愿意将她送给别人的。 现在听到高世良这话,内心里的厌恶成倍堆叠,语气愈加疏离冷淡:“高公子喝醉了,你所说的青娘不是早就没了吗?” 高世良被这句话戳中了心口,一个大男人趴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嘴里不断念叨着:“青娘……我对不起你……” 所幸他们这桌比较僻静,旁边还有浓荫遮挡,前厅也搭着戏台子,此刻正唱着麻姑献寿,热闹喧腾,高世良的哭声便没多少人听见。 周鸿眸中寒光一闪而逝。 第十七章 当晚宴罢已是深夜,但是虞老夫人身子不适,虞阁老留周鸿住下来,要抽空跟他谈谈倭寇犯边之事,周鸿索性打发了家仆,只留了卫央在身边听令,住了下来。 他住了下来,刘晗也不耐烦回去听刘夫人唠叨,便厚着脸皮也往虞阁老身边凑:“鸿表弟在外祖府上住着寂寞,不如孙儿也留下来陪陪他?” 虞阁老笑骂道:“你个猴儿,是不是在外面惹祸了,不想回家听你母亲唠叨,这才要避到府上来?” “让外祖父猜着了,您老就留我下来嘛。只要您老发了话,母亲断然没有让我回去的道理。我正好可以去陪陪外祖母。” 刘晗虽然不学无术,但他嘴甜舌滑,常在虞老阁膝下承欢,至多是去外面吃喝玩乐,却从不惹事耍横,很得虞阁老喜欢。 两人结伴又去探望了一回虞老夫人,她白日睡了一会子,到了晚上走了困,倒是比他们小年轻还精神。钟刘二位跟虞家两位夫人陪着,几人都为了寿宴忙碌数日,此刻坐在那里都有些犯困。 虞老夫人见此,便催促几人回去:“你们这些日子也够操劳的了,早些回去歇息去。我这里有人侍候着呢。” 正说着,赖嬷嬷带了叶芷青进来了,后面有小丫环提着食盒,进来便将食盒打开,里面只有一小瓮粥,两样翠绿的小菜。 虞老夫人近来不思饮食,特别是时近寿宴,府里每日都在试菜,端上来的无不是大荤大油之物,摆了满满的一桌子,瞧着就毫无食欲。 赖嬷嬷上前去扶虞老夫人:“老夫人,这是叶子姑娘为您熬的药膳粥,您多少吃一点。” 刘夫人是个惯会挑刺的,尤其对叶芷青有心结,开口便道:“难为叶姑娘熬了一晚上,竟然就只给母亲准备了一碗粥,这是成心不让母亲吃饱啊?” 叶芷青充耳未闻,只对虞老夫人道:“这是八珍香粥,里面放了黑米、大枣、香米、核桃仁、银耳、桂圆肉、百合、花生八样,此粥补脑减压,养心安神,老夫人吃了最好。” 自有丫环摆了摆了小炕桌,虞老夫人净手,接过粥碗先是尝了一口,只觉香糯绵滑,就连花生也炖的入口绵烂沙软,入口味道极好。她就着桌上凉拌的时蔬小菜,吃了一小碗尤觉不够,又要再添,众人顿时面面相窥。 尤其刘夫人,一张脸都快涨成了猪肝色。 她方才对叶芷青刁难,就想着她为虞老夫人准备的晚餐太过寒酸,这才出口讽刺。刘侍郎官虽不大,但刘夫人日常家中排场却摆的很足,何曾见过只一瓮粥两样小菜就是吃一餐的,心里不知道笑了多少回叶芷青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没想到虞老夫人对叶芷青熬的药膳却很是喜欢,瞧着竟然胃口开了的模样。赖嬷嬷在旁瞧的眼圈都红了:“还是叶子姑娘厉害,老夫人这些日子不想吃饭,每次厨房炖了汤端上来,她勉强喝一口就放下了,就算是粥也用不了多少。” 她却不知道,虞府厨房为虞老夫人熬粥,瞧着是素粥,汤底说不定就是羊骨鸡骨等,就是为了留住那份肉香味,就粥的小菜也是各种肉菜,胭脂鹅脯、五香酱肉、荷叶肘子之类,让虞老夫人全无食欲。 老夫人点个素菜,颜色瞧着倒是可口,可炒菜的油却是荤的,入口连蔬菜的清香都掩盖了,就更没有食欲了。 “倒是个灵巧的丫环,你去将我房里箱笼里有套珍珠头面拿来赏了她。那套头面最是适合小姑娘用,瞧着她这穿的也太素净了。”虞老夫人使了赖嬷嬷去开箱笼。 她已经听说了,虞阁老将这丫头留了下来,给她调理几日。 叶芷青忙道:“不敢当!如何敢当老夫人厚礼,小女只是替少将军略尽孝心,老夫人万不可如此!” 周鸿在旁暗道:这丫头离了周府,倒是个会说话的,连这种取巧的话都会说! 但她召集是他的丫头,这话不但无错,反倒让他面上有关,他倒也不能说她做错了。 刘晗朝着他挤眉弄眼,被周鸿偷偷踩了一脚,才老实了。 刘夫人小声嘀咕:“母亲也太看得起这丫环了,她不过就是熬了碗粥。” 虞老夫人此刻方道:“她这一碗粥的本事你未必有,还不快住口,何必跟个小丫头计较,倒不怕失了身份?!” 刘夫人这才不情不愿住了嘴。 赖嬷嬷拿了首饰匣子出来,虞老夫人打开瞧了一眼,亲自塞到了叶芷青手里:“可不许再推脱了,明儿我还想吃碗适口的饭。” 叶芷青谢过了老夫人,又接过小丫头提进来的小茶壶,亲自为虞老夫人斟了一杯茶:“这是太子参茶,里面加了太子参,黄芪,麦冬,可代茶温饮,老夫人以后每日一剂,专治老夫人的心悸、头晕,失眠等症。” 虞老夫人接过饮了一口,笑道:“你竟然还知道我有失眠之症?” 叶芷青微微一笑:“等老夫人一会要睡的时候,我在帮老夫人按摩几个穴位,也好助眠。” 虞老夫人便对驱赶众人:“我今晚有这丫头就足够了,她可比你们这一屋子人都顶用,你们都快回去歇着吧。” 众人陆续笑着往外走,周鸿留在了最后,边走边回头,引的虞老夫人打趣他:“鸿哥儿这是舍不得自己的丫头被我留下来?放心,外祖母不贪你的丫头,借她用几天就还给你!” 周鸿差点落荒而逃。 有了虞老夫人的认可,叶芷青便暂时在虞府住了下来,专门为虞老夫人准备一日三餐。 虞府的大厨房里放着各样食材,赖嬷嬷亲自带了她去大厨房认门,又吩咐厨房里掌勺配菜烧火的都来见她:“这是阁老为老夫人借来的人,专为老夫人做药膳的,最近老夫人的饮食都要叶子姑娘来做,你们只管听从她的调派就好。”又敲打众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什么心思,叶子姑娘年轻面嫩,你们可别欺负她,她也不会长久留在府里,等表少爷回东南,她也要跟着回去的,碍不着你们什么。” 大厨房个油水丰厚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打破头想进来,若是能做个采买管事掌勺的,都是好差使,就怕多加塞进来个人,分薄了利益。 赖嬷嬷久在虞府,对深宅子里的各种门道都清楚,如何不知众人心中的想法。 大厨房管事的秦娘子立刻便道:“嬷嬷这话说的,咱们是那等欺生的人不成?既然是阁老请来的人,咱们定然不教姑娘动手,姑娘只管开口指派就是了。”当即指了厨房里俩小丫头:“你们都放下手头的活,最近都在叶子姑娘身边当差。” 叶芷青忙道:“大娘不必这么客气,只给我一个灶眼锅子就好,别的倒不用,我自己做得的。” “姑娘细皮嫩肉的,哪能让姑娘做这些粗活呢,你只管指使小丫子头子们干就行了。” 有赖嬷嬷带路,虞家大厨房里的众人对她都是极为客气,叶芷青便在虞家厨房里站稳了脚根,厨房里的众仆都对她极为客气,做面点的鲁大娘有了新点心出锅,也总会给叶芷青留一小碟子。 寿宴之后的第四天,她得了鲁大娘的一盘子糯米红豆糕,提到食盒里才准备回房去,路过园子里的假山旁边,听得几个小姑娘的说话声,还夹杂着一个小姑娘的哭泣声。 她还当虞府的丫头淘气,才转过一个山石拐角,但见虞府的几位孙小姐围着一个胖胖的小姑娘嘲笑。 虞老夫人不舒服,几位府里的孙小姐们每日早晚都往老夫人处请安,叶芷青倒是将虞府里几位孙小姐认了个七七八八。 但被几人围在当间的那位胖姑娘,她倒不认识。 虞大夫人的四女儿虞红玉指着那位小姑娘,道:“虞文惠,你整日就知道吃吃吃,连往祖母根前去请安都不肯,我看你早晚吃成猪!” 大房的二女儿虞红烟顿时轻笑:“三妹妹,她现在不就是只猪嘛,你看她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她脚上穿着一双粉色绣花鞋,一步踩在虞文惠面前地上的半块点心上。却是方才虞文惠正躲在这里吃点心,她们姐妹几个过来,一巴掌将她手里的点心打落在地,围着她冷嘲热讽。 虞文惠十二三岁年纪,被姐姐们围攻,只吧嗒吧嗒掉眼泪,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叶芷青叹一口气,上前道:“几位孙小姐原来在这里啊?老夫人方才还念叨呢。” 虞家长房有五个女儿,三个是正室所出,另外两名是妾室所出。虞大夫人此次回京,便将五个女儿连同两个儿子都带了回来,妾室留在并州侍候虞大爷。 虞大夫人驭下有术,两名庶女也是从小养在她膝下的,因为身份敏感,对正室所出的女儿向来都是趋前奉迎,也跟着对虞文惠冷嘲热讽。 几位孙小姐知道叶芷青是虞老太太身边侍候的人,况且虞大小姐今年芳龄十六,寿宴之前见过周鸿一面,便对这位鸿表哥念念不忘,知道她是周鸿的丫环,就怕她说出去几人欺负虞文惠之事,便笑道:“我们姐妹几个在跟惠妹妹玩笑呢,她整日只窝在房里不肯出来,倒让我们想陪她也找不到人。” 叶芷青无意与虞府几位孙小姐争执,她的本意只是想要为虞文惠解困,便笑道:“老夫人知道几位孙小姐姐妹间相亲相爱,常开玩笑呢。”直等几人去了,她才拿出帕子递给虞文惠:“五小姐擦擦脸,我这里有刚从厨房拿回来的糯米红豆糕,刚起锅的,还热着呢。不如我送了五小姐回房去吃?” 虞文惠哭的泪眼朦胧,也不管是谁为自己解了围,只知道她大约在虞老夫人面前有几分体面,才能让几位堂姐妹们自动走开,这会儿只死死抓着她的手,哭的稀里哗啦。 第十八章 叶芷青叹一口气,认命的替她擦眼泪,边擦边哄着她:“乖,她们都走了,没人再欺负你了,再哭下去,红豆糕都要凉透了……” 也不知道是她的语气淡定温柔,还是始终耐心,并没有嫌弃虞文惠哭的眼泪鼻涕的模样,总算是让她停了下来,只是小姑娘对她的几位堂姐妹可能有心理阴影,抓着她的袖子不放。 叶芷青只得送她回去,才到了闻香院门口,就见得虞二夫人焦急的在门口张望,看到牵着叶芷青回来的虞文惠,她上前拉了女儿的手,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去哪里了?怎么也不带个丫环,让母亲好心焦。” 虞文惠向来胆小,又因为痴肥而自卑,刚回来那日落单,被大房的几位姐妹嘲笑捉弄,从那之后就不肯跟堂姐妹们一起行动玩耍。 她今日只是悄悄出去园子里透透气,荷包里装了两块糕,才吃了两口就撞上大房的几姐妹,被奚落嘲笑,见到虞二夫人顿时眼圈都红了,扑到她怀里就开始掉眼泪。 虞二夫人哄了她几句,才道:“你怎么跟叶子姑娘一起过来了?” 她这几日时常去虞老夫人房里侍候,自然是认得叶芷青的:“多谢叶子姑娘带了惠儿回来。” “二夫人不必客气。” 虞文惠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被自己一路牵回来的叶芷青,擦着眼泪道:“她们又欺负我,是这个姐姐帮我解的围。” 虞二夫人勉强露出个笑意:“让姑娘见笑了,惠儿她……有些胆小。” 叶芷青瞧着小姑娘圆胖的大脸,以及哭的红红的眼睛跟鼻头,到底还是多了一句嘴:“二夫人,能不能……让我替五小姐瞧瞧?” 虞二夫人是知道她的本事的,这几日替虞老夫人做药膳,还陪着老夫人在园子里走动,讲些市井笑话给她听,左不过东巷子里的老太太闹了笑话,西村的老头子出了丑,全是些无伤大雅的故事,还肯听虞老夫人讲年轻时候吃过的苦头,抚育几个孩子时候的小事情,陈芝麻烂谷子她居然也会捧哏,逗引的虞老夫人往下讲,渐渐的老夫人胃口倒开了,还肯跟孙子孙女们一道抹牌赏花了,饮食也趋于正常,她倒比赖嬷嬷还得脸。 她肯替虞文惠瞧瞧,虞二夫人求之不得。 “叶子姑娘快请进,进里面说话。” 叶芷青细细的看过了虞文惠的面目手掌舌苔,这才道:“五小姐是不是特别喜欢吃些甘美肥腻的食物,平时痰多,四肢沉重倦怠,怕热。有时还有胸痞脘闷之症?” 虞二夫人跟她身边的贴身丫环嬷嬷都惊讶的张大了嘴。 “姑娘可是神了,我们小姐平时差不多就这样。” “惠儿可是有什么毛病?”虞二夫人顿时紧张起来。 叶芷青道:“五小姐这是痰湿内蕴引起的肥胖,多是由于饮食失调,长期胃口太好,偏食膏梁厚味,甘美甜腻之食,脾运失健,助湿生痰,痰湿流注肌体所致,只要调理得法,其实也能瘦下来的。五小姐现在年纪小,比成年之后减起来要容易许多。若是成年之后再减,则困难加倍。况且如果身体过于肥胖,将来易生重疾,成亲之后于子嗣上也有些不利……”忽想到这时候的规矩,当着未婚小姑娘讲话要含蓄,她便及时住了口。 虞二夫人爱女心切,况且她个性敦厚温婉,倒也不以为意,只觉得她实话实说反而耿直,不似大姑姐以及虞大夫人等,总是拐着弯的笑话她家女儿痴肥贪吃,她虽不会口出恶言,其实心中着实恼火。 “那惠儿就麻烦叶子姑娘了。”又推了虞文惠过来向她道谢。 叶芷青拉着小姑娘肉乎乎的手,笑道:“五小姐想不想变美?” 虞文惠一双小眯眯眼似乎都亮了:“我……我可以吗?” 叶芷青点点头:“不过需要五姑娘配合,以后那些大油或者甜腻的东西不可以再吃,行不行?” 虞文惠恋恋不舍的看一眼她提进来的食盒,最终坚定的点点头:“好!” 叶芷青顿时笑了起来,打开自己提过来的糯米红豆糕:“这是鲁大娘给老太太做的点心,里面没放猪油,糖也放的极少,味道清淡不怕长肉,五小姐可以吃几块,只是吃了点心,吃的饭要减少一点了。” 趁着虞文惠吃点心的空档,叶芷青便教虞二夫人身边的嬷嬷认穴道:“先是合谷穴点法四十次,对对虎口往上这里,嬷嬷可有感觉?再来后溪穴也是点法四十次,神门穴点法四十次,肝胆穴掐法四十次……”认完了穴道才向虞二夫人解释:“穴位疗法可以降湿除浊,清热安神,美容减肥等功效,平日饮食再调理一番,五小姐还可以做做运动,过段时间就会渐渐瘦下来。” 她又为虞文惠开了荷叶山楂消脂减肥茶,以代替平日的茶饮,另开了十好几样药膳方,有山楂酸梅汤,凉拌蔬菜、核桃炒虾仁、各种素炒豆腐类的菜等,连她早晚的饮食都细细的讲给虞二夫人听,还让她弄了根绳子来,让她每日多跳,以最少半个时辰为限,有助于消脂减肥。 虞二夫人千恩万谢送了她出去,还将为虞文惠打的一套银头面送她,叶芷青再三推辞,拗不过只能收了,这才跟着丫环回去了。 她最近住在虞老夫人院里,才回去放下东西,房门就被人敲响了,她还当哪个小丫环来找她,随口道:“进来——”却听得一声明显是男子的咳嗽,才觉得这声音尤为熟悉。 原来是周鸿来瞧虞老夫人,没看到她,便问虞老夫人身边的丫环,那丫环便说她每日总会去园子里走走,或者去厨房看今日采买的食材,或者就留在厨房为老夫人准备药膳,说不得要等会了。 周鸿便陪着虞老夫人聊天,没过多久,虞家大房的五姐妹过来了,虞老夫人房里顿时就更热闹了。 虞家大房的长女虞红绫没想到今儿运气好,还能见到周鸿,她昨晚做梦就梦到了周鸿骑马带着她去玩,有力的臂膀紧紧揽着她的纤腰,她在梦里羞红了脸,只觉得怀里揣了十七八只小兔子,一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猛的惊醒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此刻见到真人,不期然的就想到了昨晚那个梦,顿时面上轻染了一层绯色,却还是上前与周鸿说话,问些周二夫人与周将军的身体状况,周鸿弟弟妹妹的近况,海边风俗趣闻,言谈之间似乎对东南颇为向往。 周鸿虽然是男子,可他是个敏锐的人,立刻就从虞红绫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东西,随意聊了一会便借口要去找叶子拿些胃康茶包,从虞老夫人房里出去了。 虞老夫人目光在大孙女面上轻轻掠过,见她目光只追随着周鸿出去的身影而不自知,到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叶芷青见到周鸿,开口便问:“少将军这几日胃里可舒服?可有再喝酒?我做的茶包喝完了吗?” 周鸿被她唠叨的都快举手投降了:“我这才几日没见,怎么你好像攒了一箩筐的话要问啊?我胃里舒服多了,最近都没再喝酒,茶包早完了,周浩催着我来多拿些回去喝。” 叶芷青扭头四下瞧瞧,此刻二人站在廊下,斜对面就是虞老夫人的正房,正房门口虽然守着丫环,但他们站的这里却并没有人,她小声问道:“不知道少将军几时离开京城?” 周鸿深深瞧了她一眼:“你就这么巴不得我离开京城吗?”没良心的丫头,才跟了外祖母些日子,就舍不得离开虞府了? 没想到叶芷青却苦了脸道:“少将军要是快走,就赶紧跟老夫人禀明,接了我出去吧。虞府就是个华美精致的笼子,再呆下去都要憋死人了。你是不知道,虞大夫人天天跟虞二夫人说酸话,刘夫人来了就对着弟媳妇挑刺,就连大房的五朵金花也逮着小胖妹欺负,我今儿路过园子里的时候,看到她们五个姐妹欺负一个,真是大开了眼界……怎么外表瞧着这府里富丽堂皇,大家都会做些面子活,内里竟然是这样的?” “五朵金花?小胖妹?” “哦,五朵金花就是大房的五位孙小姐,小胖妹就是二房的五小姐,胖的圆圆呼呼的,挺可爱,性子也和软。我今儿还给她看了看,开了一堆药膳,希望她能尽快瘦下来,省得老被堂姐妹欺负。” 周鸿顿时失笑:“你不是来替外祖母调理身子的吗?怎么又帮五表妹调理起来了?” 叶芷青似乎不高兴了:“你是不知道,大房的几位小姐有多刻薄,怎么能那么欺负一个小姑娘呢?”简直是校园霸凌的现场。 “大表妹没在吗?她也没制止几个妹妹胡闹?”周鸿想起虞红绫那双含羞美目,颇有点不自在。 叶芷青哪里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事儿,当即道:“制止个鬼?我过去的时候,看到她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既没开口阻止她的几个妹妹欺负小胖妹,也没安慰小胖妹,这分明就是纵容自己妹妹欺负人,我瞧着她当看猴戏呢,瞧的可乐呵了。” 第十九章 周鸿还从来没想过,她还会有一副侠义心肠,暗道一声:难得! 这几日他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从高世良的口中听来的话让他起了疑心。两个人都是从伏城出来的,除非是孪生姐妹,否则何至于如此想象? 这两人之中,总有一个人说了谎。 周鸿低头去瞧她,阳光打在她面上,能瞧得见她面上一层细茸茸的汗毛,以及细瓷般的肌肤,白玉无暇,却不知她心中做何感想。 他猜不透,只能旁敲侧击:“姓高的最近又跑来缠了我好几次,晗表兄也做东请了几次客,话里话外都是想要求了你过去。你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其实最近刘晗并未做东请客,高世良倒是递过帖子,他不肯见,姓高的也不能硬闯。 周浩就提过:“少将军,你说……叶子会不会真的是高世良所说的那位姓杨的姑娘”她身上并无风尘之气,反倒有种大家闺秀的从容大方,只除了最开始抱着周鸿大腿不松手,此后的行为离着欢场女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叶芷青似乎对周鸿的怀疑也有所察觉,她道:“我那日当着刘夫人的面说过,不可能跟着高世良的。少将军若是嫌我累赘,只管将我的户籍文书还回来,我自己也能在市井间开个小铺子,糊口是不成问题的。” 她自己并不知道,提起高世良,她面上表情都变了,带着说不出的厌恶。本来周鸿只是怀疑,但是从她的表情里就能瞧出来,她与高世良决非初见,恐怕二人之间还有些别的纠葛。 周鸿不期然就想起了高世良说过的话,他说他与青娘私定终身,她早就答应非他不嫁! 如果叶芷青跟杨婉青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她必然对高世良深有怨恨。反过来说,心中牵念越深,恐怕怨恨也越深。 周鸿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只恨不得一时三刻就能将叶芷青的过去挖出来,好拿到她面前来求证看看她心中对高世良牵挂几何。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叶芷青的眼神逐渐加深,最终也没再问什么,只道:“外祖母说,过两日想要去玉佛寺里祈福,让我到时候随侍在侧,顺便为家里人求个平安符。” 周家世代将门,战场上刀枪无眼,而京里的玉佛寺最是灵验不过,不少京中官宦之家都喜欢往玉佛寺去祈福。虞老夫人牵挂着未曾回来的儿女,而虞阁老寿辰已过,想来没多久回来的女儿儿媳妇以及孙儿孙女们都要回去了,她心里感伤,便想着去玉佛寺为孩子们祈福,求个平安符。 对于出门,叶芷青还是很热衷的。她自从进了虞府连二门都没迈出去过,更何况是到街上去。 “要不……少将军帮我在老夫人面前说说好话,好让她老人家出门的时候将我带上?别的不敢说,老夫人若是在寺里累了,我还可以替她捏捏穴位,松松筋骨呢。” 虞红绫她们进去之前,虞老夫人正与周鸿提起此事,原本就说要带了叶芷青一同去:“……我现在都有点离不开这个丫头了。真是个可人疼的,不但会调理身子,还会陪我说说话儿。” 周鸿迟疑了一下,老夫人便打趣道:“放心,外祖母没想着抢了你的丫头,只是你没离开京城之前,就让她先在我身边住一阵子,就当是你在外祖母面前尽孝了!” 她那日晕倒之前,可是瞧了个清楚,无论她的大女儿如何威逼利诱,叶子可是毫不动摇,就连她这外孙子似乎也不太愿意将人送出去。鲜花嫩柳的年纪,叶子又是个这么善解人意的小丫头,还有一身本事,换了她也觉得送出去可惜了。 周鸿颇为不好意思:“不瞒外祖母说,叶子的主孙儿还真做不了,恐怕得她自己愿意才行。若是别的,凭是外祖母喜欢,孙儿就算千难万险都要弄了来给外祖母送到手边,可叶子是个大活人,她留在我身边原就是为了报恩,我却不能拿她当礼物一般转送出去。” 虞老夫人顿时笑了起来:“你就哄我老婆子吧!打量着我年老昏聩,越来越好哄了是吧?不过你这话外祖母爱听,改明儿去寺里,你就跟着外祖母的车队当个带刀护卫,就当孝顺我了。” “敢不从命!”周鸿顿时长松了一口气,笑着应了下来。 却说虞红绫等人在虞老夫人房里听说,过两日可以去玉佛寺玩,顿时兴奋了起来。虞红玉对虞红绫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看了一眼虞红绫,便问虞老夫人:“祖母,鸿表哥到时候去不去啊?” 虞红绫听得妹妹问出这句话,顿时紧张的低下了头,一手把玩着腰间的荷包,竖起耳朵听虞老夫人的回答,直到听到老夫人道:“到时候就让你表哥在车外面做护卫可好?”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到了出发的日子,虞文惠依旧打定了主意不出门,她这两日在自己房里照着三餐跳绳戏,喝的茶吃的点心乃至饭食,全是照着叶芷青开的单子来的,同时再配合穴位按摩,两天功夫她就觉得自己似乎瘦一点了。 虽然腿跟胳膊酸疼的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但是因为心里有了盼头,她反而不以为苦,还向虞二夫人道:“娘,等咱们回潞州之后,爹爹要是见到我瘦了很多,不知道会不会吓一大跳?” 虞二夫人便道:“万一你爹爹误会你到了京里,祖母没给你吃饱饭可怎么好?” 有了叶芷青的方子,虞文惠受够了堂姐妹的嘲笑,还肯坚持练,她就觉得欣慰很多。 眼瞧着虞文惠也到了快订亲的年纪了,有不少门当户对的人家挑儿媳妇,看到虞文惠的体型都不愿意了。大家固然喜欢个圆团团会生养的儿媳妇,可是若太胖,有碍容貌,许多人家其实还是不愿意的。 为此虞二夫人都快愁死了。 她今日是要陪着婆母去玉佛寺上香的,因此只能叮嘱虞文惠:“你若是不愿意去就算了,左右你那几位堂姐妹们都不是善茬。娘要在你祖母面前服侍,你自己在家里乖一些啊。” 直等虞文惠应下来,虞二夫人才带着丫环婆子去虞老夫人房里集合。 虞老夫人准备在玉佛寺住三天,再加点香油钱,听听寺里主持讲经,也好静静心。她最近觉得心中燥热,也不知是天气之故,还是别的原因,总归不舒服的很。 她要出门,虞家两名妯娌,以及住在阁老府里的钟夫人,还有一帮女孩们儿都要跟着去,因为听说要在山里住三天,这些人带着的丫环婆子便为主子们准备了换的衣物,铺盖,日常用具。 叶芷青是跟着虞老夫人一起的,她原来还当三日游只要略微准备点换洗衣服就行了,哪知道出得门来,见到长长的车队,顿时傻了眼。 ——这是在搬家啊? 除了主子们坐的马车,还有丫环婆子们坐的拉东西的货车,她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去趟近郊,还要带这么多东西? 不过见到周鸿她又开心了。 周鸿是候在虞老夫人的马车旁的,而叶芷青此刻正跟赖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虞老夫人,请她上马车,恰巧与周鸿对了个照面,她便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晃的周鸿差点眼花,暗道:以前还真没发现这丫头有这么热络的性子,难道真是因为在虞府关的太久之故? 虞老夫人的身后,紧跟着的便是虞家几位孙女坐着的马车。 虞红绫一抬眼就看到叶芷青正对着周鸿笑的谄媚,顿时觉得碍眼极了,恨不得上前去扒了她的皮。 前几日她还想着要跟周鸿的丫头打好关系,但是现在看到叶芷青对周鸿笑的样子,她又改了主意,恨不得有机会就将叶芷青赶离周鸿的身边。 众人都上了马车,车队缓缓而行,虞红绫透过车帘子上的一条缝,恰能瞧见周鸿骑着高头大马前行的模样,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动摇。只是很快,虞老夫人的马车帘子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叶芷青不知道笑着跟周鸿说了句什么,他面上竟然也露出了三分笑意。 虞红绫只觉得眼里被人生生扎了根刺,恨不得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假装没瞧见这一幕。 昨儿虞大夫人还跟她提起:“说起来,你两位表兄倒都不错,刘晗家里清贵,你大姑父是进士出身;你二姑父世代武勋,其实家世也不差,况且周鸿年纪轻轻便有军功,倒是比起二世祖的刘晗前途更要好些。只是周鸿是武将,东南沿海历来都不平顺,又要上战场,刀枪无眼……”权衡来去,原本存着的亲上加亲的想法,竟然比较矛盾到底要挑哪个为婿。 虞红绫就坐在虞大夫人身边,红着脸垂头听着虞大夫人的烦恼,忍了又忍才没将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不提两人的家世,单说刘晗与周鸿,前者纨绔子弟,靠着父荫过活;后者年少英武,又有军功在身,到底要选哪个,这还需要犹豫吗? 第二十章 虞老夫人要去玉佛寺,府里提前派人往寺中知会过的,寺中也好早做准备。 马车到了山脚下,虞老夫人便执意要步行上山,以示其诚心。虞家几位孙女心里都不太情愿,又不能拗着老太太,只能随侍在侧。 叶芷青跟赖嬷嬷扶着老夫人慢慢走,虞家小姐太太以及钟夫人都有各自的丫环婆子扶着,钟珍珠年纪小,周鸿索性接了过来,将她抱在怀里爬山。 小丫头在表兄怀里咯咯笑的开心,一直催促周鸿:“鸿表哥,快点快点,要超过外祖母,要超过大表姐……” 小孩子的好胜心从来不分场合,虞红绫看周鸿果然如了小表妹的意,迈开步子蹭蹭蹭往前去了,就连虞老夫人也笑道:“鸿儿倒是个爱孩子的。”她心里的滋味别提多复杂了。 一行人大部分是老弱妇孺,等进了山门,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知客僧见到虞老夫人如此,派了小沙弥带他们去客院整理洗漱。 “心诚则灵,老夫人定会得偿所愿。” 虞老夫人出了一身的汗,反觉得腿脚轻健:“到底是佛门福地,都还未进香,我竟然已经觉得身子轻了半截。” 叶芷青知道她信佛,便凑趣道:“那等老夫人听完经祈完福回去,从此之后定然无灾无厄,身体康健,顺心如意!” 虞老夫人拍拍她的手:“那就借你的吉言了!” 她们一行人梳洗已毕,略微用过些斋菜,便往前面大雄宝殿去进香。 叶芷青本身对佛教便不甚热衷,更何况她如今等于借尸还魂,自己尚且不知道缘何来到此地,对于神神鬼鬼就更是敬而远之了,因此便跟虞老夫人告了个罪,自行在寺里转悠。 虞老夫人身边跟着女儿儿媳妇,还有孙女儿好几个,都是为着家中人前去祈福的,她一个丫环跟着去,确实也不太好,便由她去了。 叶芷青一个人在寺里随意走了走,才走到天王殿侧面,迎面来了一群人,远远看着便是女眷,她便不曾回避,两队人走了个面对面,对方原来是两名两名中年妇女与三名少女,带着几名丫环婆子。 本来便是陌生人,叶芷青也不当一回事,与对面的人打了个照面,当间一名少女惊呼一声:“有鬼!”另外一女少女声音都在抖:“杨……杨婉青……” 叶芷青一惊,叫“有鬼”的那名少女穿着桃红衫子,巴掌大的小脸,尖俏的下巴,正是后世流行的标准的锥子脸。另外一名少女是个鹅蛋脸,橘色的衣裙,年纪皆不大。倒是其中一名中年妇人稳得住,虽然面色僵硬苍白,还是打了那桃红衫子少女一下:“胡说什么?佛门重地,哪里来的鬼?” 她这话,其实是在给自己壮胆。 叶芷青见她们神情不对,立刻便想到了这些人莫非知道杨婉青之事。不然这些人如何会在远离伏城千里之外的京城叫出她的名字,而且看她们的神情,分明知道杨婉青已经沉塘,且神色慌张,不是知情者就是肇事者。 她心中顽劣之意大起,忽然抱紧了自己的双臂,拖长了调子阴:“河水里面好冷……好冷……” “啊——”那两名少女尖叫一声,便往中年妇人身后躲过去,唯有最小的那名少女大睁了眼睛,似乎还隐隐带了些惊喜之意:“三姐姐,你真的还活着?我就知道你肯定活着!”才要上前来拉叶芷青的手,已经被其中一名中年妇人紧张的扯住了她的腕子:“秋娘,你要做什么?她……她……” 那叫秋娘的小姑娘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娘,这是三姐姐啊!” 中年妇人拉着女儿朝后退,她们身边的丫环仆妇也跟着主子往后退:“你疯了不成?什么三姐姐?我杨家门上哪里来的这样?她明明已经死了!” 她们一群人退一步,叶芷青进一步,她也不说别的话,只幽幽注视着这几人,抱着胳膊念叨:“水下面好冷好黑……我好害怕……你们愿不愿意陪陪我……” 一群人被她吓的尖叫,就连那两名中年妇人听到这话,也绷不住了,立刻朝着身边的下人吼:“还不快请寺里的高僧过来捉鬼?快去!” 这差使好,立刻便有几名丫环撒丫子往前殿跑,生怕跑的慢了一步,被水鬼缠上。大白天的,都觉得后背冷嗖嗖直冒汗。 叶芷青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们去请方丈的打算,也不去捉想要拉她的秋娘,而是猛的朝前窜了一步,隔着中年妇人的肩膀将那桃红衫子的少女揪住了,那少女吓的尖叫,她牢牢抓住她的胳膊,在她腕上穴位上暗暗掐了一把,那少女顿时叫的更厉害了,直吓的语无伦词:“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二姐姐她恨你,是娘的主意,不是我想除了你的……姐姐求求你放过我吧……” 原来杨婉青真的是被人陷害的啊? 叶芷青心里顿时充斥着一股怒火,她们怎么能够狠得下心,将一个花季少女沉塘,活活淹死? “我死了你都要骗我吗?”她边朝着少女耳边吹气,边阴恻恻审她。 那少女已经吓坏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整个人都在哆嗦,放开了声音尖叫:“娘……娘快来救我!不是我不是我……谁让你长的比我漂亮,你怎么不跟你那短命的娘一起去死啊?” 她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已经口不择言,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处于癫狂状态。而她的娘护犊心切,看到女儿被水鬼缠住,扑上来就要跟叶芷青拼命:“你活着我都不怕你,难道你死了我就会怕你不成?贱丫头快放开我女儿!” 她是个悍妇性子,从来不惧报应之说,但是今日之事太过离奇。居然能在佛门重地见到早就死了的杨婉青,尤其她一直念叨着水下好冷,这就更加坐实了她是阴魅之物,顿时也被吓的慌了神。 她蓄着尖利的长指甲,手才伸到叶芷青面门,眼瞧着她避之不及,要被挠个满脸开花,却猛的被人拉开,跌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那妇人扑了个空,收势不住跌了个狗啃泥。 叶芷青扭头,看到周鸿铁青着脸站在她面前,眼里神色莫测,但能感觉得到他应该非常不高兴。她心里咚咚直跳,也不知道周鸿方才听到了多少,怔怔道:“少将军——”脑子里急速飞转,强笑道:“我……我跟她们开个玩笑。谁让最近跑来认我的人有点多,也实在……有些烦人。” 周鸿粗声粗气道:“把眼泪擦了!” 叶芷青茫然看着他,还当他这话是对别人说的,直到周鸿粗砺的手指在她面上擦过,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沾到了一手的湿意,才觉得诧异:怎么我竟然哭了吗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流泪。 是因为身体里杨婉青一缕怨气不绝,终于得知真相才流出的眼泪,还是她自己被抛进冰冷的河水里,劫后余生的眼泪。 不得而知。 她被周鸿拉开之后,方才那名桃红衫子少女趋势被松开,呜的一声哭着扑到了跌倒的中年妇人身上,搂着她直哆嗦:“娘——” 忽有一道声音悲喜交集:“青娘,你终于肯承认自己还活着?” 叶芷青还在周鸿怀里,她扭头去瞧,高世良失魂落魄站在不远处,似乎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她忽觉得,周鸿抱着她的双臂加大了力气,都快要将她的腰给勒断了。 场中除了中年妇人跟少女的哭声,一时静默无语。秋娘跟另外那名橘色衫子的一起出声:“良表兄——” 更远处,密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似乎还有人声,很快就近了,还能听到丫环气喘吁吁:“大师,真的有水鬼……她明明死了的,竟然跑到寺里来了……” “阿弥跎佛!施主此言可当真?” “真的真的!她原来是我们府上三小姐,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的!” 转过天王殿的正面,到得侧面,便见到一群人聚集在这里,前去求援的丫环自以为带了高僧来,再大的邪物都能被镇住,声气也壮了,腿肚子也不转了,扬声道:“太太,大太太,我带了寺里的师傅过来,别怕!” 高世良脸色难看的紧,他上前几步,很快就到了周鸿与叶芷青面前,伸开双臂挡在了二人前面:“小环,你胡说什么?” 周鸿一把推开了他,直推的他一个趔趄,揽着叶芷青到了几位僧人面前,对着最前面须发皆白的僧人行了个礼:“玉林大师,真是劳烦你过来一趟。这家人心里藏奸,做了恶事,在佛前藏不住,竟然贼喊起捉贼来了!” 今日这两名中年妇女,一名是杨开山的继室吴氏,一名是杨开山的嫂子陈氏,在杨家族中都是泼辣人物。两人平日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在族里联手,许多同族的妯娌都败在这两人手下了。 只是没想到才进了京城就遇上了这桩倒霉事。 第二十一章 吴氏跟陈氏被叶芷青的话给吓到了,在心里认定叶芷青是鬼魅复生,也不管周鸿是何人,见到玉林大师就跟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扑到玉林大师面前求助:“大师大师,她早就死了,她是水鬼!水鬼!怎么可能还活着?” 周鸿心内极为复杂,既震惊于叶芷青的身份,又对她与高世良曾经私定终身如梗在喉,不能释怀。他也不知道此刻是该庆幸叶芷青大难不死,还是难堪于她与高世良的重逢。 玉林大师乃是玉佛寺的主持,高僧大德,声名远播,听得吴氏跟陈氏的话,目光在叶芷青眉目间扫过,才道:“这位施主慈眉善目,怎么会是水鬼?想来是两位夫人错想了。” 他这话等于为叶芷青的身份下了定论,吴氏跟陈氏几乎都不敢相信他的话:“大……大师,她真的是水鬼冤魂前来索命,你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连玉佛寺的得道高僧都识不破,两人顿时吓的魂飞魄散,拉着各自的女儿就要走:“快走快走,这玉佛寺呆不得了!” 叶芷青见她们这副狼狈模样,心里一阵畅快,顿时笑出了声:“两位夫人,我不过跟你们开个玩笑,别走啊!咱们还有好些事儿没聊呢。” 吴氏与刘氏被吓破了胆,连玉林大师让她们“留步”都没能让她们留下来,更何况叶芷青这话,简直就是追魂索命符,只有跑的更快,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临走之时,那桃红衫子与橘色衫子的少女还不忘催促高世良:“良表兄,你也快离开,别被她缠上了……” 高世良紧皱着眉头,却不步跟随她们离开。 那两名少女,桃花衫子的正是杨开山的继室吴氏生的女儿。当初杨开山元配新丧,而吴氏丈夫醉后跌到河里淹死了,婆家叔伯容不得她,便将新婚才三个月的她作主嫁了出去,这个人便是杨开山。 吴氏当时身怀有孕近三个月,并未对外宣布,她又是个精明的,知道婆家叔伯这么着急忙慌的要将她嫁出去,就是怕她真要有孕,分薄了自己的家产。 她便带孕嫁人,进了杨家门半年就生下了女儿杨婉莹,杨开山耳根子软,早被她拿捏在手里,对外只说是早产,对杨婉莹倒比杨婉青还要好。 不知道的人,还当杨婉青是吴氏带过来的拖油瓶,而杨婉莹才是杨开山的亲生女。 杨家庄上大部分人都知道此事,还有积年的婆子坐在一起聊天,背底里只耻笑杨开山替人养女儿,却拿自己的女儿当根草。 “……七活八不活,就没听过六个月也能活的。” 吴氏生女的时候,可是杨家庄的婆子接生的,出来见到邻居就说起此事:“都说是六个月动了胎气早产,那孩子白白胖胖,头发都快遮住耳朵了,手脚指甲俱全,明明是足月生的,难道我还能瞧错了不成?” ——不过是杨开山夫妇给自己寻的遮羞的幌子。 另外那个橘色衫子的女子乃是杨开山兄长杨开泰的次女,杨婉秋是幺女。杨开泰还有一女杨婉静嫁到了京里,才生了个儿子,陈氏要带着两个女儿进京来瞧外孙子,吴氏便以婶子的身份也带着女儿跟了来,把个十岁的儿子丢给杨开山去照顾。 陈氏与吴氏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想要将自己的女儿也嫁到京里。杨婉静的丈夫林和是个六品官儿,但是家中嫡支却是二三品大员,所接触的人家非同凡响,若是能有机会参加林家嫡支的家宴,说不定就能攀上好亲事。 陈氏倒是不太情愿带上吴氏,还是吴氏软硬兼施才说动了陈氏。况且吴氏的借口冠冕堂皇,说是来瞧侄外孙子,竟然教陈氏找不到拒绝的借口。 他们一走,玉林大师也带着寺里的僧人离开了,只余了周鸿与高世良,还有叶芷青。 这两人都盯着叶芷青,周鸿严厉,高世良激动,唯独叶芷青意外的平静:“你们看我干嘛?哦哦,我就是被人拉着叫杨婉青,特别不耐烦,就跟她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她以食指比划着小拇指尖,似乎颇为遗憾:“我哪知道她们反应这么激烈呢?” 周鸿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了,明知道她在说谎,凭他的直觉,几乎可以断定叶芷青就是那几名妇人嘴里的杨婉青,但是他还是宁可当她这话是真的。 “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呢?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还不快回去,外祖母一会肯定要找你的。” 叶芷青心虚的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了,总觉得一瞬间有种被高鸿看透的错觉。“我这就回去,现在就回去!” 她简直比家养的猫儿还乖驯!周鸿心里暗叹,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丫头就又要亮出了爪子。 他从来都以为自己很有决断力,可是现在却因为眼前的这个丫头,他却开始犹豫了。 叶芷青耷拉着脑袋,跟在周鸿身后回去,却被高世良拦住了两人的去路:“青娘,你一定要听我说!我知道你当日对我有怨言,我不应该……不应该……可是我以为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都是我的错,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都不要不理我!” 方才他过来的时候,听到叶芷青在说水下面好冷好黑,要拉着杨婉莹陪她,就能确认她的身份了。 叶芷青冷笑一声:“高公子,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我都说了那是个玩笑,你怎么还不肯相信呢?” “那你是如何……如何知道青娘的死因的?你方才说的难道不是真话?”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觉得方才叶芷青说的话太过逼真,分明就是在河里淹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的模样。 叶芷青这下捧腹笑了起来:“高公子,你真是糊涂了,难道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记了吗?你不记得自己上次告诉过我,家里人不同意你跟青娘的婚事,她跳河殉情而死?听说水鬼都要生生世世留在河水里的,除非……”她盯着高世良的眼神不怀好意:“除非她能拉个垫背的,自己方能超生解脱!你这么爱她,要不你去陪陪她?” 她搓搓自己双臂,仿佛冷的厉害:“哎呀,青娘一个人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寂寞又悲凉,多么可怜,你是她的情郎,跳下去陪陪她,难道不应该吗?还是说……你对她的心意根本是假的!” 高世良被她的话逼的猛然倒退了一步,整张脸都涨的通红。他结结巴巴:“我……我还有老娘要养,我……我若是跳河死了,就是不孝子……” 叶芷青轻蔑一笑:“是啊,你想当孝子,那以后就别拿着青娘的死来扯幌子骗人扮痴情,要是青娘还活着,说不定嫌你假惺惺,要一口唾沫吐到你脸上去呢,没得让她觉得恶心!” 她的话就跟锥子一样扎到了高世良的心上,他被叶芷青轻蔑的神色给打败了,眼睁睁看着她跟着周鸿走了,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 周鸿一路无话,背着手在前面悠闲的走着,叶芷青小跑步跟着他。 两个人往常还有话说,但是今日在周鸿全然的沉默之下,叶芷青只觉得心慌。她方才痛斥高世良倒是畅快了,可是火眼金晴的周鸿在旁边围观。她心里七上八下,考虑周鸿问起杨婉青的事情,她到底是要承认还是要否认。 她还没想好,就到了虞老夫人住的院子门口,周鸿停下脚步看着她:“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叶芷青茫然的看着他:她自己还一头雾水,连杨婉青之事都搞不明白,又如何开口告诉周鸿 周鸿目中厉色涌起:“我看你是习惯性的撒谎,一会装神弄鬼,一会又百般抵赖,你现在告诉我,杨婉青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芷青是个倔脾气,如果周鸿不是用这么严厉的口气问,说不定她还会坦白。但是现在周鸿跟审贼似的,她总觉得周鸿的眼神里含着对她的嫌弃。想想也能说得通,这个年代女子的名节大于天,而一个与男子私定终身的女子,又哪里算是好人家的姑娘呢?恐怕早就被归类于娼妓之流。 既然周少将军都瞧不起她,她又何必巴巴留在这里讨人嫌呢。她脑子里热血上头,说话都不经过大脑:“我就是杨婉青,跟高世良私定终身。本来我还以为离开伏城就有机会跟他在一起了,没想到户籍文书却被少将军扣下了!他让我受了那么大的罪,我心里不痛快,当然要磨磨他的脾气了,我要让他多求我几回,我就跟他在一起!少将军也看到了,高世良对我痴情不悔,我现在嫁了他,他就得将我一辈子捧在手心里,少将军又何必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呢?!” 周鸿就好似被人打了一闷棍,脸色都变了,脸皮扯下来拧一拧,好像就能拧出二两墨汁子。 “你……你不知廉耻!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要跟着高世良走,本将军成全你!”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卫央,立刻带她回去,收拾东西,让她滚蛋!” 堂堂周府的大少爷,什么时候被人指着鼻子这样羞辱过? 周鸿头顶都快冒火了。 卫央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脸敬佩的看着叶芷青,大约是没想到她还有能将少将军气成这般模样的能耐,认命的小声催她:“我说姐姐,你惹出了少将军的真火,还不赶紧去收拾东西去?” 其实叶芷青真没想将周鸿气成这样的。她只是受不了周鸿嫌弃的眼神,跟审贼一般审她的语气。如果是初次见面,周鸿这样看她,对她来说一点感觉都不会有。但是两个人毕竟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她甚至不知不觉间都当周鸿当成了依靠,总觉得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就觉得心安。 有时候她都要怀疑自己想要离开周府的决心是不是还那么坚定。 最近她都没再找过自己的户籍文书。 但是现在,她跟周鸿拧着劲,只觉得肚里一股火呼呼真往上冒,心里不断冷笑:不管我做什么事,你又有何资格轻视我嫌弃我? 她觉得如果不这样给自己打气,说不定会哭出来——太羞辱人了! 第二十二章 周鸿就站在虞老夫人院子门口,眼看着叶芷青头也不回冲进了院里去收拾东西,连连冷笑:“不知好歹的丫头!” 他心里还在想,若是她跟初次见面那般,没脸没皮来求他,他就勉为其难答应她留下来,但是一定要好生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收敛她的臭脾气。 只是眨眼功夫,叶芷青就从虞老夫人院子里出来了,周鸿心里没来由一喜,绷着脸正准备开口教训她,谁想她到了近前,板着一张小脸向他深施了一礼:“多谢这段日子以来少将军对小女子的照顾,往后山高水长,还望少将军多多保重” 周鸿满腹教训她的话被堵到了嗓子眼里,脸色更是如雷雨之前的天空,阴暗发沉,似乎一道闪电就能降下大雨倾盆。 卫央在几步开外提着叶芷青的包袱,胆战心惊的看着她,暗暗打定了主意等将人送走之后,他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今天打死都不能往少将军面前凑了,省的被迁怒。 叶芷青见周鸿眼神都好似带着怒意,暗道:反正我马上就要走了,你眼不见为净,又何必动怒呢? 她扭身往前殿去了,卫央还提着她的包袱站在原地,瞟见周鸿扫过来肃杀的眼神,忙道:“少将军,方才叶子说……她要先去前殿向老夫人辞行,让我等等她。” 周鸿想到虞老夫人对叶芷青的喜爱,顿时盼着虞老夫人能够留住了这丫头。不然,难道还真让她转回头去跟着高世良过日子? 他的脑子向来思维缜密,想来当初她跟高世良男未婚女未嫁的情况之下,都没能在一起,这当中必然有阻力,未见得现在就无人拦阻了。 卫央只觉得再留在原地,恐怕要被少将军的眼刀子戳出满身窟窿,他缩着肩膀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土行孙,侧着身子从周鸿身边蹭过去,追着叶芷青的方向去了。 叶芷青到得寺中大雄宝殿,发现虞老夫人正带着虞家儿媳女儿以及几名孙女跪经,两侧许多僧人也在诵经,赖嬷嬷带人守在殿门口,以防闲杂人等进来打搅,她只能拉了赖嬷嬷到旁边说话。 “嬷嬷,我方才在寺里闲逛,遇上了走散的家人,少将军吩咐现在送我回去收拾东西,跟着家人回去。因此来向老夫人辞行。我不好进去打搅了老夫人跪经,还要麻烦嬷嬷向老夫人转告一声,多谢她老人家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之情!” 赖嬷嬷其实还真不太愿意让叶芷青走。老夫人年纪渐大,平日总有些小毛病,她又不喜欢吃药,说是弄的满屋子药味,好人也给熏坏了。难得有个会做药膳调理身子的,这才来没多久,老夫人的身子骨就有了起色,还有精神来寺里祈福了。 “你家里人……今天就催你回家吗?” 叶芷青如何不知道赖嬷嬷所想,她现在恨不得一时三刻就离周鸿远远的,省得再瞧见他厌憎的眼神。 “嬷嬷不知道,我与家人当初走散了,多亏了少将军相救,这才能跟着来京里。我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也养着几个丫环婆子,日子也能过得去。” 赖嬷嬷立刻明白了,恐怕叶芷青家中境况不错,女儿也是娇养长大,所以听得她走失之后做了人家的丫环,心里恐怕不会舒服,这才不肯来前殿拜谢老夫人。 若是一般人家,听得女儿能在阁老夫人面前当差,早就赶过来攀关系了。 “我晓得了,回头就告诉老夫人。” 叶芷青又将虞老夫人平日饮食需要注意的地方叮嘱了一遍,赖嬷嬷用心记得,卫央早过来了,提着包袱就在几步开外候着。赖嬷嬷便知此事是真的,又叮嘱了她几句,有空捎个平安之类,心里也知道阁老府高门大户,也不是寻常人能够递信进来的,恐怕这次一别当真是后会无期,还颇有些不舍。 马车就在山下候着,叶芷青提着包袱上了马车,卫央随行,先去了虞府,将叶芷青留在虞府的东西都收拾了。然后往周府收拾东西,卫央便按着周鸿的吩咐去拿了叶芷青的户籍文书,交到她手上。 叶芷青打开瞧了一眼,又塞了回去。 当初费尽了心机想要从周鸿手里拿的东西,此刻拿到自己手上,竟然也没有觉得多么的兴奋。 她自己东西不多,周鸿吩咐府里为她做的衣衫一件未带,换了当初入府时候在半途中买的布衣布裙,拿块布帕子包了头,便似个贫家女一般。只手上挽的包袱里装着当初贺太太为她准备的首饰,还有去了虞府这后得的赏,以及半道上将贺太太为她准备的华丽衣衫折现的银两,当初贺庄相赠的百两银票,这便是她的全部家当了。 卫央跟着她到了周府大门口,她便拦住了卫央:“少将军让你护送我回京,让我尽快离开周府,至于我的去向,就不必知会少将军了。你也不必跟着我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少将军的话你也听见了,难道你想违令不成?” 卫央不肯,巴巴跟着她走了几步,终于憋出一句话:“叶子,要不……我带你回去求求少将军,说不定他就会让你留下来的。少将军……他其实很好说话的。” 叶芷青既然都决定要离开周府,便不想再与周府再有瓜葛,她瞪了卫央一眼:“你是不是傻?少将军明明知道我是要回去找高世良,难道还要他替我置办嫁妆不成?我现在回去求少将军,你头壳坏掉了,想坏我姻缘啊?” 卫央失望的停住了脚步:“你难道就真的……对少将军没别的情份?” 叶芷青最庆幸的便是自己是个极为务实的人,哪怕心里有些小火苗,也能掐死在萌芽状态。凭良心说,周鸿生的英武俊朗,家世又好,外冷内热,比起毫无担当的高世良,他真的是个可堪托付终身的良人。可是她又如何不知,两人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 现代社会都有门当户对一说,更何况等级森严的古代。除非她是满脑子只有情爱的女人,大概才会飞蛾扑火一般留在周鸿身边,只求能有一席之地,与他相守。 可惜她不是,那点微小的好感还不足以支撑她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 “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天生丫环命,何必自轻自贱留在少将军身边做一辈子丫环?”她故意屈解卫央的话:“少将军是个好主子,可我却不是个好丫环,你明白吧?” 卫央不明白。 他是男子,军营里就算是等级森严,可一起在战场上肩并肩杀敌,袍泽之情却与府里的主仆之情又自不同。 “你不明白最好了。咱们……后会无期了,你好好保重!”叶芷青拍拍他的肩,扭头大步往前走,将眼里的酸涩之意尽数压下去。 三日之后,周鸿陪着虞老夫人回京,听到一个震憾人心的消息。 宿城爆发了大面积的时疫,周边好些个乡镇死了不少人,地方官员起先还试图隐瞒,将得了时疫的村子围起来禁止出入,后来见时疫蔓延的太过厉害,竟然开始放火烧村,可惜也未能阻止时疫蔓延。 宿城县令见此事掩盖不住,这才火烧屁股往州郡去求助,哪知道才出了县城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热,上吐下拉,又被送回了宿城,听说衙差前去所属州郡送信回来,县令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此事由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到京里,皇帝已经带着群臣日夜开始商量对策,惠民药局与太医院已经各抽调了一部分人手,先行前往宿城治疫了。 周浩也不是没见过风浪的,此刻围着周鸿直呼万幸:“亏得咱们这次回来,带着叶子。若不是她提醒,说不定咱们在宿城打尖吃饭,也就染上时疫了。想想都可怕。等咱们回去的路上,也带上叶子,还能预防疾病呢。”他并未跟着周鸿前往玉佛寺,叶芷青回来收拾东西那日他又正好带着汪宏扬跟梁进在外面闲逛,根本不知道叶芷青已经离开的事实。 卫央在旁边使劲捅他,周浩还觉得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你捅我做什么?难道老夫人想留下叶子?虞家也不缺这一个丫头使唤啊。” 他又嘿嘿笑:“再说……带着叶子上路,咱们还能少啃几回干粮呢。”想想叶子的手艺就让人流口水,这丫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卫央决定闭上嘴巴,他自己要作死,怨得了谁? 周鸿似乎也并没有生气,只是深深看了卫央一眼,顿时让卫央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暗自反省自己当日回去玉佛寺之后,好像……什么也没做啊。 他怕周鸿万一迁怒,逮着他练一回拳脚,恐怕到时候就要疼上好几日。因此送走了叶芷青,他回玉佛寺之后,便极为聪明的闭上了嘴巴,假装从来没有叶芷青这号人物,一次都没在周鸿面前提起过。 却不知,正是因为他的自作聪明,才让周鸿生气。 周鸿倒是想让他来回禀一声,将叶芷青送到了侍郎府,交到了高世良手中。可是碍于面子,他又问不出口,只能等着卫央主动说。 平日这小子半句话都藏不住,没想到在叶芷青这件事上,嘴巴倒比蚌壳还紧,半个字都不曾吐出来过,别提周鸿有多恼火了。 卫央见周鸿脸色不善,溜的比兔子都快:“福叔说有事要找我跑腿,我先去了。” 周浩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捅了马蜂窝,盯着卫央离去的方向道:“少将军,你有没有觉得卫央今个怪怪的?” 周鸿面无表情道:“我觉得你是太久没操练了,你先去小校场等着我,我一会换了衣服就过来。” 周浩差点哭了:“别啊少将军。”去了趟寺里,玉林大师怎么就没有将少将军的戾气感化感化?竟然回来就要逮着他揍。 他现在算是知道卫央这小子为何溜的这么快了。他一定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周府后院不似虞府,全是锦绣繁花,亭台楼阁,荷塘竹林,假山映月,而是在最开阔之处辟出来个小校场,专门用于家中主子护卫平日的操练。 周浩在小校场被周鸿揍了个半死,躺在泥地里半天不肯爬起来。周鸿出了一身汗,似乎情绪也好多了,便问他:“我走之后,外面可有帖子送过来?” 周浩搓着肋骨“哎哟哎哟”不住口的惨叫,企图博得周鸿的同情心,根本没听到他这句话,还是周鸿又踹了他一脚,重问了一遍,这才听到了他的话:“……好像有吧?福叔没提过,我也不太清楚。” “我真是方才没用全力,你还是起来我们再练一遍吧?!”贴身护卫连他的事情都不经心,除了留下来当沙袋,简直没有别的用途了。 周浩立刻从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少将军可是有事?”他其实并不太喜欢应酬,若不是与刘晗有亲,焉能与他那帮狐朋狗友玩到一起? 不过是亲戚间的脸面,根本不是一路人。 周鸿见他识趣,总算没白挨这一顿,这才转头走了,留下周浩一个人琢磨。 他越琢磨越觉得周鸿有事儿,捂着肋骨去找卫央,这小子瞧着倒好像是个知情的。 卫央憋了这几日,早憋不住了,又不敢去周鸿面前招他烦,周浩求上门来,立刻将当日周鸿与叶芷青闹别扭,将她驱离周府之事讲了一遍。 他当时不在天王殿那边,没有亲眼见过叶芷青与吴氏陈氏对上的场景,后来只远远看到周鸿跟叶芷青过来,送叶芷青离开的时候看到高世良竟然也在寺里,掐头去尾,便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两人为着高世良吵架了。 “少将军肯定是吃醋了,说不定……他撞见了叶子密会高世良?” 周浩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你觉得叶子有那么傻?咱们少将军哪点比高世良差了,她放着现成的大树不攀,非要去会个前程未定的高世良?” 卫央摇摇头:“这可不一定!叶子离开的时候就说要去跟着高世良过日子。其实我觉得表少爷的话不无道理,跟着咱们少将军,难道能做少夫人不成?了不起做个姨娘,还得生了孩子才行。不然就只能一直做个通房丫头了。但是跟着高世良,那可是正头夫妻,你觉得叶子会怎么选?” 周浩也有些犹豫了:“这个……还真说不准。”也许叶子本来没有离开的心思,但是被少将军吃醋的样子给吓到,于是……果断的转投温柔书生高世良的怀抱。 他想想周鸿在校场上的狠劲儿,也有些不确定了,竟然还觉得卫央这小子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那现在怎么办?”周浩都没想到,有一天他还会向卫央这愣小子求助。 卫央被周浩委以重任的眼神给盯着,难得脑子里灵光一闪:“少将军会不会是……想要知道高世良是不是跟叶子成亲了,所以才问有没有帖子?若是高世良要办喜事,那表少爷肯定会知道的,刘夫人说不定也会帮着操办呢。” 周浩得了这小子指点,立刻转头去找周福,看看最近这两日有没有接到刘晗的帖子。 第二十三章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虞阁老的寿宴上母子俩的提议都被再次拒绝,周鸿也没有拿出配合的态度,拂了刘夫人的面子,刘晗这几日居然没再送帖子邀请他出去玩。 周浩一头汗围着周福推磨:“福叔,要不你再想想办法?” 周福不明所以:“少将军似乎也不太喜欢去应酬,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找帖子干嘛?还专门要刘府表少爷的帖子。” 周浩总不能把周鸿的感情问题四处宣扬,只能含糊道:“这不是前几日表少爷求少将军一件事嘛,少将军没答应,又怕表少爷心里不高兴,这才差我来问问。” 周福久在京里,知道京里这些纨绔子弟们最重面子,意气上头为个花魁娘子都肯甩开了膀子干架,更何况是开口求人。“若是不那么难办,少将军怎么就不肯答应了呢?” 周浩头都大了,总不能说少将军这事儿办的,人也送出去了,还落了个埋怨。要么一早就将人送了,皆大欢喜,要么就坚定的别送,非要跟叶子那倔丫头闹起别扭,将人推到了高世良的怀里,这会儿何苦又来后悔,拿他撒气呢? 他暗叹一声命苦,以前觉得少将军运筹帷幄,在战场上决断之力极强,是个可靠的上司,现在看来……少年人有了中意的女子,都有些着三不着两。 刘晗那边没有动静,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抱着脑袋在前院里转了三圈,就去书房找周鸿了。 “少将军,宿城时役爆发之后,圣人必然是要拉着阁老等人议事的。”在周鸿冷冷逼视的眼神里,周浩硬着头皮将后面的话说完:“少将军关心灾民,但是阁老肯定忙着顾不上见您,侍郎大人在户部,消息肯定灵通,不如……少将军去找侍郎大人打听打听?” 周鸿眼前一亮:“不错不错,还是你脑子灵光。” 缩在门外面装死的卫央听到这话,傻愣愣张大了嘴巴:这样……也可以? 周鸿带着周浩与卫央前往侍郎府上,主子心急火燎,俩护卫在后面窃窃私语。 “凭什么不行?那姓高的小子在侍郎府上住着,少将军只不过需要一个去侍郎府上的借口,咱们做侍卫的就替少将军想个好一点的借口,难道也有错?” 卫央:“哥你不亏是我们的头儿。”能做到侍卫头子,看来还是需要两把刷子的。 周鸿到得刘府,门口的小厮往里报进去,刘晗亲迎了出来,还打趣他:“我以为表弟不敢来我家了,你难道不知道可把我母亲得罪死了?” “这个……还要请表兄在姨母面前代为周旋,等回头我请你喝酒。”他心里倒是极想张口就问高世良与叶芷青可订了婚期,又怕被刘晗嘲笑,面子上下不来台。 两个人进了正厅,宾主落座,丫环奉茶,刘晗才问道:“表弟今儿过来,可是有事?” 周鸿这时候就觉出手里有个机灵的侍卫头子的好处了:“我才从玉佛寺回来,听说宿城时疫,你也知道外祖父忙,估计就算我过去也打听不到什么,这不是来找姨父打听消息嘛。你是不知道,我回京路上路过宿城,差点在宿城打尖吃饭,还是……叶子提醒,这才穿城而过,未曾停留。还派了人去提醒宿城县令,怎么他竟然没当一回事吗?” 说起这个,周鸿就恼恨不已。宿城县令他倒是没见过,可是能做出拿百姓的性命当蝼蚁的,真应该严惩才对! 刘晗露出后怕不已的神情:“你可真是幸运,若是留下来住宿吃饭,谁知道会不会染上时疫。”随后他才道:“不过父亲这两日也极忙,连家都没回过,听说是一直住在户部,忙着赈灾之事呢。你想来打听,也打听不到。” 周鸿面露失望之色:“那算了,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想知道的更详细些,只求个心安罢了。”似不经意道:“怎么你家里那位恩公不在?” “你说的是高世良啊?别提了,前两日他不是去玉佛寺了嘛,还是母亲说的,外祖母要去玉佛寺祈福,会带着你那位叶子姑娘,他不死心就追了过去,哪知道回来就发高热病倒了,满嘴的胡说,这都没明没夜烧了两日了,满嘴的燎炮,今儿才降下来。”刘晗这时候似乎才想起来,周鸿也跟着外祖母去玉佛似了,立刻凑了过来:“表弟你说说,高世良去玉佛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周鸿很想说“不知道”,但是想到已经跟着他的叶芷青,心里就不痛快,便强做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子:“还能有什么啊?小两口闹别扭,叶子……哦不,杨姑娘想磨磨他的性子,大概当初两人之间还有些误会,就拒绝了他。只要她回到高世良身边,不是就好了嘛?” 叶芷青最擅调理,小毛病靠吃药还不如吃药膳。高世良不过是内郁过盛,恐怕见到心上人这高热就降了下来,往后恩恩爱爱的过下去,他这么巴巴的找借口赶过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周鸿顿觉没趣的很,在刘府一刻也不愿意再多呆,这就要告辞,却被刘晗拽着不肯放:“表弟,这话可是你说的?你是说……你府上那位叶子姑娘当真是杨婉青?杨姑娘其实就是在磨高世良的性子?她心里还是记挂着高世良的?要不你就给个准话儿,她什么时候搬过来?” “搬……搬过来?” 刘晗顿时了然:“哦哦我明白了,人家姑娘面皮薄,再说可能高世良还真有些对不住她,不然这两日怎么一直在念叨,青娘我对不住你之类的话。她若是好面子,等高世良精神好了,我就让人准备轿子接她过来。或者跟高世良商量过之后,先把婚事准备起来?” “等等——”周鸿拉住了刘晗:“你方才说……去接叶子?” 刘晗顿时笑了起来,使劲的拍他的肩膀:“我说表弟啊,这事儿你就不太懂了,两情相悦,就恨不得日夜厮守在一处。杨姑娘虽然在你府上住着,但是恐怕心早就飞到高世良身边了,还不如早早将人接过来呢。” 周鸿震惊的望着他,但见他的笑脸毫不作伪,顿时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不是说要回到高世良身边去吗?怎么……竟然没在刘府? “这事儿……这事儿还得再议。我就那么一说,瞎猜的,做不得数。你还是先别告诉高世良了。”关键时刻,他还能保持几分冷静,知道这中间恐怕出了岔子,叶芷青当真不在侍郎府上,就更不能把此事给坐实了。 周鸿匆匆来匆匆去了,刘晗还当他真为宿城百姓忧心不已,等送走了他们主仆,还自言自语:“这小子在东南打仗打傻了吧,还真当百姓的命当命了!听到时疫,不在东南都巴巴的跑来打听,还不如及时行乐呢。” 他这两日奉了刘夫人的命令在府里守着高烧不退的高世良,连出去玩的空都没有,这时候便伸个懒腰,回房去换了身华贵的衣裳,打扮的光鲜亮丽,出门去寻那帮平日的玩伴去了。 周鸿从刘府大门出来,就一路沉着个脸。 周浩与卫央在刘府门房候着,还当他进去之后见到了高世良与叶芷青比翼双飞,心情不痛快,都吓的大气不敢出,一路回府,才进了门他就厉声道:“卫央,当日我说让你送叶子离府,你把人送到哪去了?” 到了这时候,他心中反而希望卫央与叶芷青平日关系要好,不忍见她被驱逐将军府,私下将她安顿到了别的地方,只等着他来讨人呢。 卫央傻愣愣看着他:“不是……不是少将军说,让叶子离开周府嘛。属下带着她回来,将她的户籍文书还给她之后,她就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离开了?”周鸿冷厉的目光逼视着他:“她去了哪里你不知道吗?” 卫央不明白周鸿何出此言。难道方才他在侍郎府上没见到叶子? 他心里七上八下,又想了一遍当日的情景,觑着周鸿的神色回禀:“那日……叶子走的时候说要去找高世良。我还留她来着,说跟少将军求求情,让她留下来。她说……她说她也不可能做一辈子丫环,说少将军是个好主子,可她不是个好丫环,然后……她就走了。” “你们最后在哪分开的?” 卫央就更不明白了:“就……就府门口啊。她不让我送,就……自己走了。” 周鸿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得大脑冲血,恨不得把卫央骂个狗血淋头:“你是怎么办差的?不是我让你送人,你给我把人送哪去了?就算她要去找高世良,你为何不亲眼看着她到高世良身边?你连她去哪里都不知道,你怎么就确定她一定去了高世良身边?!” 卫央震惊的看着自家暴怒的主子:“难道叶子她……没去高世良身边?” 周浩在旁边听了个明白,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笨小子,叶子跟少将军说去找高世良,结果自己跑了。少将军刚从侍郎府回来,肯定是她不在侍郎府,失去了下落,少将军才着急的。”难道主子脸色难看。 以叶芷青那出众的容貌,又是独身一人,还带着银子,说不定早就被人盯上了。 他心里也着急起来,忙请示周鸿:“少将军,要不属下现在就带人去把叶子找回来?” 第二十四章 叶芷青前世好歹也是独立生活过的社会人,对原生态的古代野外生存心有惧意,反而到了人口密集的都城,却很懂得生存之道。 她离开周府之后,先是找了个大些的客栈住下来,然后给了店小二跑腿钱,让他寻个可靠的牙婆过来。店小二寻的黄婆子业务范围比较广,人口买卖到房屋租赁乃至牵线搭桥的事儿都一手包办了。 听得叶芷青想找个合适的小院子自住兼卖些小东西,带着她在京里转悠了两圈,按她的要求往东西二市的居民区去转悠,还顺带给她推荐了个小丫环。 “我瞧着姑娘单身一个人,连个做伴的人都没有。西市这里是热闹不少,姑娘说是想住的热闹些,我才荐了这么个地方给姑娘,我这里倒有个小丫头手脚勤劳,也有把子力气,姑娘要不看看买了这个小丫头,也好做个伴儿,顺便做些粗活。不然姑娘这么个灵秀人儿,恐怕有些事儿也做不了。” 黄婆子见叶芷青年轻貌美孤身一人,已经在心里脑补了好几个故事,逃婚的大家闺秀,或者哪家富户的逃妾之类的。这类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完全不懂得生活里的柴米油盐,手头也有些积蓄,如果没有人服侍,恐怕连顿饭也做不熟。 她也是这两日带着叶芷青看房子,见她说话细声细气,走的久了还体贴的问她累不累,将心比心这才好意提醒她。 做牙婆这行的,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两样,一个是伶俐的口齿,另外一个就是走街串巷练就的铁脚板。别瞧着黄婆子五十多岁了,可她却觉得自己要比娇滴滴的叶芷青要强,说不定这位娇小姐走路,脚底板都要磨出泡了。 她其实猜的不错,纵然叶芷青有万丈雄心,可是落在杨婉青这副自小养在家里从未走过长路的娇小姐身上,晚上回到客栈,让店小二打了热水,关起门来脱了鞋子,一扯袜子就疼的钻心。 果然起了水泡。 叶芷青也不是小姑娘,疼归疼,这点苦倒是也能忍下来。隔着门板撒了银子出去,让店小二替她跑腿,买了药膏跟银针,回头就着油灯挑破了水泡,再涂了伤药膏子,一觉到了天亮,还得穿戴整齐继续出门。 黄婆子见她走路微顿,皱着眉头的样子,就猜到了:“姑娘,不如今晚我就将人带了来,你若是瞧着中意,便将人留下,若是不中意,送回来就是了。” 叶芷青社会主义大好青年做了二十几年,人口买卖是犯罪的常识刻在脑子里,真到了买人的这一刻还在犹豫,等到黄婆子将人带了来,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生的壮壮实实,四方紫红的脸膛,如果把粗布蓝裙子换成短打,头发再扎起来,她铁定当成个小子。 “黄妈妈,这……” 黄婆子这下脸红了:“姑娘,你别瞧着她生的丑了些,可心眼实诚,干活不惜力气。别人家挑丫头,是要长的好看的,摆在主子房里侍候人的,粗活还有洒扫婆子做呢。可姑娘你一个人住,家里这些粗活都要有人干,长的好干的未必有这个好使唤。”又对那壮实丫头道:“虎妞,你先留一个晚上,好好侍候姑娘,明儿我还来,她肯不肯留你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叶芷青觉得这名儿起的还真是符合这丫头的模样。她咧嘴一笑:“妈妈放心!” 黄婆子都快叹气了,她是真的不放心,这丫头空有一把子力气,可是模样实在不招人喜欢,男生女相会被人骂兔儿爷,可是女生男相也是怪愁人的,嫁人先不说了,就连卖身做丫环都没人要。 叶芷青算是默许了将人留下来。她警惕性也高,不知道是不是被现代社会各种骗术提醒给洗脑了,还真设想过虎妞是黄婆子一伙的,就为着想知道她的身份来历,还有多少身家,万一起了歹心将她骗进不好的地界去,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因此这晚上脚疼的钻心,她都没敢在房里用饭,硬是忍着疼带着虎妞去了楼下大堂用饭。吃饭的时候,她坐着,虎妞站着,伙计上了饭菜,她催促虎妞坐下一起吃,虎妞不肯:“等主子吃完了,赏我一点剩饭吃就成。” 叶芷青在周府是跟着周鸿一起吃饭的,她本来的阶级观念就很淡漠,况且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周鸿的丫环,也就没有“主子坐着吃我站着侍候”的自觉。到了虞府才有了点做丫环的觉悟,不能同虞老夫人一同上桌吃饭,有时候老夫人桌上撤下来的菜也会赏给房里侍候的丫环婆子们吃,体面如她跟赖嬷嬷,自然都是桌上最好的。 可就算最好的,那也是剩饭,吃的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我这里一个人,没那么多规矩,你也坐下吃。” 虎妞小心翼翼窥着她的神色不似作伪,这才别别扭扭坐了下来,等小二上了饭,叶芷青动了筷子,她才敢动。 只是就算是吃,她也是只低头扒白饭,连菜也不敢挟,叶芷青看不过去,便将桌上的菜挨个往她碗里挟了两筷子,没想到这丫头眼圈都红了:“姑娘……够了够了,我……我吃一点就饱了。” 她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瞧着半新不旧,但手腕上布的颜色却不相同,倒好似是衣服短了接了一圈。大约也是家里环境不好,不然何至于要卖身为奴。 叶芷青自己胃口小,吃了一小碗米饭就放下了,见虎妞小口小口嚼着,似乎吃的很是珍惜,吃到一块肉丝都要细细品尝的样子,见她瞧过了,惊惶的立刻就要放碗,叶芷青忙道:“你慢慢吃,我还想坐一会喝壶茶,不够了再添。” 虎妞一碗米饭吃完了,桌上菜还剩了大半,眼睛恋恋不舍的盯着桌上的饭菜,叶芷青便明白了,招呼店小二过来上一盘馒头。 等到一盘馒头上了桌,这丫头吓的都站了起来:“姑娘不想要我了是不是?我吃一点点就够了真的!”惊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叶芷青自己还似漂萍,无处可依,见到个比自己还惊惶可怜的人,倒是触动了心肠:“说什么呢,你只管往饱了吃,若是不给吃饱,哪有力气干活?我明儿还想着让你跑腿干些力气活呢,黄妈妈不是说你力气大吗” 虎妞这才大着胆子坐下吃饭,将桌上的菜跟馒头全都一扫而光。 次日叶芷青从黄妈妈嘴里才知道虎妞的身世。原来她亲爹是个镖局的趟子手,走镖的时候遇上了劫匪死了,她娘就带着她改嫁了。谁知道嫁过来没两年,生孩子时候难产,一尸两命,也没了。继父倒是也算厚道,没将她推出去。只是后来娶了个继母,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偏偏虎妞长的跟她亲爹像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跟亲娘倒是半点不像。继母进门一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在继父家里站稳了脚根,就开始料理她这个野丫头。 继父倒是拦过两回,可无奈继母性子泼辣,多说两句就要举着大胖儿子投井上吊,要死要活,直弄的继父也不敢维护她。 虎妞便想着自谋出路,从七八岁上求到黄婆子门上,想要自卖自身,这些年就从来没成功过。实在是因为她的长相与性别严重相悖。 她继母就曾经说过:“就算是卖到青楼里去做婊子,那也是个饿死的命!” 次日黄婆子问她:“姑娘觉得如何?虎妞这孩子真心不错,就是吃亏在长相上了。姑娘要不留下她?” 昨晚睡觉,她就自动打地铺,还是叶芷青看不过去,让她睡在脚榻上,总觉得自己有虐童的嫌疑。只是小姑娘似乎从小察颜观色习惯了,生怕引起她的反感,一再强调自己睡觉不打呼,见叶芷青说话和气,对她也没什么嫌弃的神色,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妈妈既然觉得虎妞好,那就留下来吧。”也是怪可怜的一个孩子。 当日她就看中了西市一所小院子,浅浅的院子里有个井,正房东西厢房,连同库房厨房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长久留下来,就先赁了下来,付了半年的房租。 虎妞被分到了西厢房去住,房主倒是没带走旧家具,可连床上都光秃秃的,就连铺盖卷儿都没有,这些却是要自备的。 黄婆子便道:“姑娘要住,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先打扫干净了,收拾整齐再住进来。” 她倒也不急于这一时,给了黄婆子银子,让她先雇两个妇人来找扫干净了,自己再置办生活用具。虎妞在旁边急的直跳:“姑娘,打扫的活儿我来做就行了,省下雇人的银子。” 黄婆子笑的不行:“这丫头,连身契都还没立,就已经替你主子省起银子来了,倒是个会过日子的。” 叶芷青莞尔:“嗯,是个当管家婆的好料子。” 虎妞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这些年都觉得自己没吃过饱饭,昨儿被叶芷青一顿饱饭就收买了,大米饭大白馒头还有肉菜,真是做梦都想的味儿,临睡之前都在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留在她身边。 第二十五章 黄婆子找来的两名妇人手脚利索,只用了半天的功夫就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又跟着叶芷青买了铺盖油盐酱醋米面等物,一样样全背了回来。虎妞这个小管家婆跑前跑后的清点东西,生怕这两妇人手脚不干净,占了便宜。 等房子收拾整齐,搬进去已经是两天后了,黄婆子把虎妞的卖身契送了来,叶芷青给了也五两银子的卖身钱,黄婆子竟是连抽头也不要了,只道:“你跟着你家姑娘,以后好好过日子吧。”她算是看出来了,叶芷青是个心善的,对虎妞并无嫌弃之意,这孩子总算有好日子过了。 虎妞将五两银子全塞给黄婆子:“劳烦妈妈将这银子送给我爹,他养我一场,虽不是亲的,可对我却真的不错。”继母好多次饿着她,都是继父偷摸塞吃的给她。 “你倒是个有情义的。”黄婆子将这五两卖身银子拿回去,悄悄塞了给崔山,只说是虎妞的意思。崔山再三推辞,又问起虎妞的东家,听得是个心善的年轻姑娘,还肯给她吃饱饭买衣穿,眼圈都红了:“我答应过她娘要好好照顾她,这些年让孩子吃苦了。” 叶芷青有了落脚之地,便先过了几天痛快日子,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将在虞家做丫环时候缺的觉都补了回来,这才带着虎妞上街到处看看,准备做个赚钱的营生。 她家隔壁住着里正一家,有了虎妞这层关系,黄婆子有意提醒,让她们主仆与里正家打好关系,能省去不少事儿。 挑了个大晴天,叶芷青带着虎妞备了四色点心,亲自去里正家拜访。 里正是个四十来岁的紫脸膛汉子,里正娘子三十几岁,肚大如箩,瞧着竟是快生的模样,大着肚子坐在院里树荫下晒太阳,她家大儿媳妇一身红裙,满脸稚气,跟着侍候怀孕的婆婆。 里正娘子见进来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带着个丑丫头,说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上门拜访,再看到对方手上提着的是永和斋的四色点心,知道这点心不便宜,面上顿时就堆起了笑容。 “这是怎么说的?姑娘新搬过来,若有人欺负只管告诉良儿他爹。” 叶芷青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表示感谢:“多谢杨大娘。我瞧着大娘这是快生了,到时候若有需要,隔着院墙喊一声,我定过来帮忙。” 杨娘子这新媳妇才娶了不到一个月,好多事儿都不懂,见叶芷青比她大不了多少,搬过来竟然还知道拜访邻居,人情世故上就比自家媳妇要通了一大截,便道:“我家芸娘不大懂事儿,初嫁新妇,这才跟着我学呢,不巧我这就要做月子了,说不定到时候还真要麻烦姑娘了。” 其实这周围都是老街坊邻居,她娘家人也住在城外五里铺,真要有什么事儿,当天送个信儿就能来,还真用不着叶芷青,这句话就是纯客气了。 叶芷青跟里正家搭上了关系,过个两三日在街上逛完了,还扯了二尺松江棉布送到里正娘子手上:“那日过来,不知道杨大娘快生了,我自己手脚笨,针线上不大通,只是瞧着这松江棉布又细又软,想来给小婴儿做里衣正好,索性送过来让大娘自己下剪子裁。” 里正娘子笑的跟朵花似的:“我瞧着你心灵手巧,怎么竟不大会做针线?” 叶芷青顿时面露尴尬:“大娘可看错了,我就是个笨人,自己的衣裳尚且不大会做,小婴孩的就更不会了。裁坏了岂不可惜了这棉布。” 杨娘子收了她送来的棉布,晚上还跟里正嘀咕:“我瞧着这叶姑娘年纪轻轻竟不大会女红,难道是大户人家出身?”她这几日在心里倒是将叶芷青的来历猜测了一番,只是京城天子脚下,什么奇怪的事儿没有,里正虽是小民百姓,经见的却也不少,当下道:“你可别管人家的闲事,不管她是什么来历,只要她安安份份在这里住着,对咱们家客气着,能庇护就庇护一二吧。” 一个单身女子,只身在外面生活,不管境遇如何,总归有许多迫不得已之处。 还真是让里正给说中了。叶芷青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不到,就让本地的一个泼皮盯上了。那泼皮年近二十六七岁了还未成家,整日在外面胡混,家里只有个瞎眼的老娘,饥一顿饱一顿的过着。 叶芷青出入带着丫环,只是她生的太过美貌,又是个生面孔,很快周围邻居瞧见了便会议论几句,传到泼皮刘嵩耳朵里,倒引起了他的兴趣,跟他瞎眼的老娘吹嘘:“娘,你且等着,待儿子给你娶个漂亮儿媳妇回来。” 他瞎眼的老娘对儿子在外面的事情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也管不着,只是听他这话,竟然是要去祸害哪家的姑娘,顿时急了:“你若是敢欺负人家姑娘,就别回来了!” 女子名节大如天,真要是坏了人家姑娘名节,那不是要逼出人命嘛。 刘嵩满不在乎:“不欺负我怎么能娶回来呢。”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好人家的姑娘是瞧不上他的,便打定了主意要使坏。 次日他便带着俩小混混在叶芷青家巷子口蹲守了一整天,结果她不曾出门,再蹲一日,果然见着了叶芷青带着虎妞出门,远远见得主仆二人走来,他已是呆住了,等到人走的近了,刘嵩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直等到人过去了,两小跟班就差流口水了:“嵩哥,嫂子真漂亮!” 刘嵩只觉是心烦意乱,各人踹了一脚,径自回家,家里瞎眼的老娘正在院里坐着,窗户上破了好几处,好在是夏天,风灌进去只觉得凉爽,冬天却还是要买纸糊起来的。进得房里,家徒四壁,床上堆着个乌漆抹黑的破被子,脏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那样玉一般的人儿……能睡在这么腌臜的地方? 他扯过被子闷头睡,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厉害,越想越睡不着。虽然只打了个照面,可是惊鸿一瞥,却足以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就好像明知道那是不属于自己的绝世宝贝,可是人的贪念总是无法控制,他以为自己瞧的不甚清楚,可是躲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清晰的浮现出她的身影,眉毛鼻子嘴巴,无一不好,细腰削肩,身上素净的蓝衫子更衬的肌肤莹润,他怕是从来都没见过这么通透的颜色。 瞎眼老娘在外面听着房里没了动静,还当他总算消停了。 此日天亮,刘嵩鬼使神差一般又走到了叶芷青家巷子口,痴痴守在那里,眼睛只盯着她家门口看。这次是虎妞出门,提着个篮子去买早点。叶芷青很想尝尝本地人的早点,虎妞便自告奋勇要去跑腿。 自从跟了叶芷青,虎妞整日抢着干活,家里的事儿恨不得不让叶芷青沾手,她完全包办才好。叶芷青见她小小年纪,手脚却勤快的很,天色发白就爬起来扫院子,进厨房烧洗脸水,准备早饭,等她起床再进来侍候她。 叶芷青都快被这丫头折腾的没了脾气,她不太习惯使唤人,可放在虎妞身上,不使唤她就不开心,好像生怕叶芷青抛弃了她似的。 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拼命讨好别人。 叶芷青小时候也有过这种经历,叶妈妈重男轻女,对女儿从来没有好脸色,从小就开始使唤她干活。反倒是叶爸爸对她还稍微好一点。她十来岁的时候,也特别想要母爱,极力的讨好叶妈妈,功课拨尖,回家就抢着做家务,每日瞧着叶妈妈的脸色过活,只盼着她能对自己笑一笑,至少也得一句肯定或者夸赞。 但是……从来没有。 留给她的只有毫无缘由的耳光与咒骂。 后来生了弟弟,叶芷青在家里的位置就更是变得可有可无了,她要读书,回来还要看孩子,做饭。叶妈妈每天巴不得她放学回家。她前脚进门,叶妈妈把儿子塞到女儿怀里,后脚就上了麻将场。 叶芷青后来就死了讨好叶妈妈这条心,一门心思想着早点工作赚钱,离开家。 她看虎妞窥视她的眼神,心里不免泛酸,便使唤她跑腿,还肯多付两文赏钱给她。虎妞第一次得着赏钱,虽然只有两文,还是激动的摩挲了好久。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钱。 卖身银子是当初就计划好了的,送给崔山算是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此后大约只能桥哪桥路归路了,在她继母的手里,顶好她不要回去,不然生怕她占便宜。 她小心翼翼的将两文钱收到自己腰间的荷包里,叶芷青便夸她:“虎妞这么乖巧懂事,会做这么多活计,我可真是赚到了。” 虎妞便咧嘴笑,极为开心。 叶芷青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代的自己,有种补偿的满足。 虎妞去买早点,叶芷青才梳洗完毕,便有人敲门,她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个年轻男人,穿着身半新不旧的褂子,直愣愣看着她。 “请问找哪位?” 叶芷青对这人全无印象,实在不记得哪里见过这个人。 刘嵩愣了一会儿,只觉得将这张脸整个都印到了脑子里,这才慌乱道:“走的口渴了,讨碗水喝。” 第二十六章 灶上坐着锅,虎妞出门之前已经烧好了水,叶芷青习惯了喝热水,小丫头才来几日就摸出了规律,还想着她都是喝生水,果然姑娘不一样的。 她心里已经认定了叶芷青是大家出身,因此侍候起来就格外的注意,倒好似怕委屈了叶芷青。 叶芷青倒了一碗热水出来,门口的年轻男子却已经不见了。 虎妞买了早饭过来,正好看到叶芷青端着水碗站在大门口张望,还颇为奇怪:“姑娘在门口做什么?” “方才有个人来门口讨水喝,我端了水过来,他人却不见了。”叶芷青觉得奇怪:“你可有见过一个年轻男子?”她将刘嵩的模样身高一说,虎妞行色匆匆,竟是没注意到。 主仆两个便不当一回事,照旧吃完了饭去街上闲逛。 刘嵩与叶芷青打了个照面,还搭上了话,心里越发自惭行秽,但是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脚似的,每日都悄摸往叶芷青家巷子口来守候。 他其实平日里也就在这一片找找小商小贩的晦气,讹些小钱糊口,大奸大恶之事反倒从来没做过。又拿茶楼里说书先生口里的游侠自喻,只觉得自己洒脱不羁,可是真碰上了叶芷青,睡里梦里都是她那张脸,分明从前不相识的人,怎么就觉得早就刻在了心坎里。 那两个跟着他的小泼皮秦宝与路二隔天见着了他,都笑嘻嘻凑上来问:“嵩哥,什么时候娶嫂子啊?”他们久在市井里打混,什么荤话没听过。 那女子能在里长家隔壁赁房子住,想来手里还是有几个钱的。且不论她出身如何,以刘嵩那麻绳串豆腐,提都没法提的家世,让那女子动心恐怕很难。 但是女子重名节,只要毁了她的名节,还怕她不肯跟着刘嵩? 两个人凑在一起给刘嵩出谋划策:“嵩哥,你也别愁,大嫂是长的漂亮,可是若是你能日日出入她家,孤男寡女,让邻居瞧见了,定然会误会,到时候就算是她全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了,就算不嫁也只能嫁了。” 秦宝十五六岁,生的猴儿一般,鬼心眼极多:“现在天热,就算在外面睡一晚上,也不打紧。不如哥你从今晚开始,就悄悄潜进她家里去,趁着天亮的时候,你再从她家出来,多走几回,邻居还当她已经是你的人了呢。” 刘嵩虽然觉得这主意缺德,可是吃完了晚饭,躺到床上却觉得抓心挠肝的难受,秦宝的话就跟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一般,拔都拔不出去。越想心里越痒痒,又暗下决心,若是能将人顺利娶了来,将来定好生过日子,疼惜她。 他在心里赌咒发誓到了半夜,悄摸起身往外去,一颗心里火烫烫的,烧个不住。 瞎眼的老娘人老觉少,听觉也格外的灵敏,听得儿子出门,大半夜喊他:“嵩儿,你出门做甚?” 刘嵩心里揣着鬼,她不叫还能轻手轻脚走,被老娘叫破倒好似惊了魂,大半夜撒腿就跑,一气儿跑到了叶芷青家门口,听得四邻静悄悄的,想来大家都睡实了。他平时除了讹小商户的钱,还做些偷鸡摸狗的营生,翻个墙头也容易。再说白天早就踩好了点,几步开外跑过去,一个纵跃就翻上了墙头。 他以为院子里的人早就睡了,哪知道上了墙头才看到,窗户纸上还映着个人影,正抱着一卷书看,又低头写写划划,这才知道原来她不但手里有几个钱,竟然还是个读书识字的。 刘嵩呆呆蹲在墙头上,只看着房里的人坐在那里许久不动,似乎看书正到入迷处,心里不止是自惭形秽了,竟是觉得自己连她脚底下的泥都比不得了。 他一个男子,尚且大字不识一个,就算是偷鸡摸狗,见到学堂里的先生也要绕道走,还有几分羞耻之心。这时代的人们对读书人极为尊敬,寻常百姓识字的少,就算有家里人出远门捎了家信回来,还得请外面的先生读出来,再写个回信过去。 谁能想到她一个女子,竟然读书识字,说不得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一步。 其实隔着窗户,刘嵩看到的情景对于叶芷青来说只是日常生活,她这几日出门,营生还未寻到,倒是在书铺里买了几本医书来看。做营养师的,多多少少都懂得中医调养之术。她有心对这时代的医疗水平了解一些,就更要沉下心来读几本书了。 只是古代的全是繁体字,写个中草药的名字倒不难,她的毛笔字也算勉强能看,至少比周府里不识字的丫环强上太多,写个调理的方子倒也容易。但是真让她毫无障碍的通读竖版繁体医书,还是有点吃力的。 于是刘嵩看到的她在写写划划,其实只是她把觉得陌生的字都抄下来,再慢慢对照学习,或者有晦涩难懂的词句也顺便抄下来,慢慢琢磨。 这时候就实在怀念现代社会度娘的便利,很容易替她解决了眼前的小问题。尤其是竖排版的书读的是头晕眼花,稍不注意就错了行,还得再找回来。远没有窗外刘嵩看到的那么悠闲雅意。 虎妞是早就被她打发睡了的,她读到半夜,这才吹灯睡觉。 刘嵩在她家墙头上已经蹲了很久,直到房里灯灭,他才觉得脚都蹲麻了,还有几分心灰意冷,也不往她家院里去找个地方猫一晚,跳下墙头往家去了。 来的时候心里揣着一团火,热腾腾滚烫烫,去的时候脚上坠着秤跎,一步一拖。 瞎眼老娘还没睡,披衣坐在黑暗里,等儿子进了门,听着脚步声沉重,心里竟没来由发慌:“嵩儿,你方才出去做甚了?咱家穷是穷了点,可你真不能做那杀生害命的事儿啊!”儿子在外面小偷小摸,她也只当自己没事儿,从他六七岁上就瞎了眼,丈夫早逝,只这根独苗,不偷不抢娘俩早饿死了。 可是偷点吃的回来活命,跟大奸大恶还是有区别的。 刘嵩心情不好,瓮声瓮气道:“娘,我就是……睡不着,大半夜出去走走,没做什么。” 知子莫若母,这儿子从来没有心事,一天天混到了这般年纪,瞎眼老娘觉得自家糊口都困难,也就歇了给儿子娶媳妇的心思。连聘礼都拿不出来,就算嫁过来难道饿死? 能让儿子大半夜出去走走的,肯定是有事。 “你跟娘说说,到底怎么了?” 刘嵩张了张口,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拉过被子蒙头再睡,还知道跟老娘说一声:“娘,我没事儿。” 做儿子的在床上辗转反侧,瞎眼老娘在隔壁披衣坐了大半夜,母子俩竟然都失眠了。 叶芷青却不知道这个夜晚,有人曾经到访过她家。她看书到半夜,第二天起的晚了些,太阳都出来了才从被窝里爬起来,虎妞听到房里有动静,端着洗脸水进来了:“姑娘,隔壁的杨大娘好像在生孩子。” 她早晨扫院子,听得巷子口有人走动的声音,催促着“快些,秦妈妈你快些”,又有个婆子的声音:“生孩子哪有这么快的?别着急。”哄闹声一路到了里长家门口,进去了,她便猜测可能是里长娘子临盆。 叶芷青一个未婚姑娘,人家生孩子她也不好凑过去,便吩咐虎妞:“你今儿进出听着些,若是真有事儿咱们再去帮忙不迟。” 虎妞应了一声,去端早饭,主仆俩用过了,叶芷青便继续抱了那本医书去研究,虎妞在旁边拿块布做袜子。别瞧着她模样肖男,但手底里针线活却要比叶芷青强上许多。等她两双袜子都做得了,叶芷青才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 叶芷青在院里看看天光,已近午时,隔壁竟然也听不见什么大的动静,“难道还没生下来?”生孩子可真是个磨人的活儿。 虎妞直笑:“我继母生弟弟的时候,可是生了一天一夜呢,还早着呢。” 到了晚上,天色全黑了下来,隔壁似乎还没什么动静,主仆吃完了晚饭在院里纳凉,虎妞还给叶芷青的两双袜子脚踝上绣了一圈花边,逗的她直笑:“傻丫头,这袜子是穿到里面去的,你绣的再好看,别人也看不出来,费这番心思做啥?” 她们搬进来的第二天,叶芷青带虎妞上街,就在成衣店替她买了两身换洗衣裳,里面的小衣儿买了布让她自己做。虎妞穿着新衣,半夜里摸了又摸,只觉得自己运气好,跟了个好主子,有得吃有得喝,待人还和气,瞧着她的眼神就温柔,无端让人觉得心里暖和。 她干活就更有劲儿了。 “姑娘穿了我瞧得见。” 叶芷青大乐:“你若是个少年郎,我就穿给你看。”虎妞被她这话逗的一呆,虽然直觉女孩儿家不应该说这么大胆的话,可是自家姑娘说的话……怎么会错呢? 主仆俩一夜无话,到得天亮,隔壁似乎还没动静,叶芷青都觉得闹心,让虎妞去瞧瞧,看是不是生下来了。 结果虎妞去了一趟,一会儿脸色惨白的回来了:“姑娘姑娘,秦大娘难产,孩子还没生下来呢。秦妈妈都不敢再接生了。” 这下叶芷青坐不住了,她收拾整齐:“咱们过去瞧瞧。”难不成是胎位不正? 第二十七章 还真让叶芷青猜中了,秦婆子接生了一天一夜,孩子倒是快出来了,可是宫口处瞧着却是一只脚丫子。 秦婆子满头大汗的站在里正面前:“……大人小孩恐怕要保不住了,但凡先出脚的,十个有九个得去鬼门关里走一遭,能不能回得来就看天意了……” 里正原来还想着老来子,准备生下来摆酒,芸娘厨艺不佳,老婆做月子,到时候连个做席面的人都没有,他连外面酒席都订好了,孩子却难产。 “秦妈妈,你可是这一带最好的接生婆,我家良儿也是你接生的,这一胎怎么会?”他一个中年汉子愁的都不知如何是好,院门此时却被人敲响。 芸娘一直在院子里候着,时不时还要去烧水,进产房给秦婆子搭把手。她一个新嫁娘,何时见过这等血淋淋的场面,只吓的脚软脚软,这时候拖着沉重的双腿去开门,未料竟然是隔壁的叶姑娘。 “姑娘,我家里有事。” 叶芷青也顾不得别的了,向她点点头,直接到了里正面前:“杨叔,能让我进去瞧瞧杨大娘吗?我略会些调理之术,说不定能帮上一点忙?” 里正早乱了分寸,都顾不得闯进来的是个未婚小姑娘,连连点头:“快!快!快……”叶芷青往产房里闯,秦妈乍着双手却不知道该不该拦。 她是刘嵩的小跟班秦宝的娘,在这一带专做着保媒拉纤接生的活儿,还不认识叶芷青,见是个陌生的漂亮小娘子,还梳着未嫁的发式,眼皮直跳,忙忙跟了进去。 叶芷青进去一看,果然是胎位不正,她转头就问跟进来的芸娘:“有没有滚水?再给一根绣花针,准备笔墨纸砚,我开个转天汤,赶紧熬了来喝。” 秦婆子只会两把刷子,顺产的接生,生不下来就垫腰,胎位不正的……那就听天由命了。 反正生孩子总会死人的,从她手里接生活下来的胎儿比难产而亡的高出好几倍,众人也从来不会说她本事不济,而是生孩子本来就是性命攸关。 芸娘按她的吩咐,将绣花针在滚水里煮过了,泡在滚烫的开水里就端了过来,她将开水倒掉,拿起绣花针就朝着杨娘口那只险险要伸出来的小脚丫上扎了一针。 秦婆子与芸娘差点失声喊出来,只觉得她下手太毒:“姑娘姑……”奇迹发生了,那只快要从杨娘子肚子里蹬出来的小脚丫被扎了之后居然猛的缩了回去。 秦婆子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她接生大半辈子,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一招。 叶芷青拿过纸笔,立刻开了转天汤,人参二两、当归二两(酒洗)、川芎一两、川牛膝三钱、升麻四分、附子一分(制),墨迹都未干就递给芸娘:“快拿去抓药,熬了给你婆婆灌下去。” 芸娘早没了主意,出去给里正看,他一个大男人也没了主意,听说叶芷青已经让孩子伸出来的脚丫子缩了回去,一拍大腿:“说不得叶姑娘还真是你娘命里的贵人,我这就去抓。” 很快药抓了熬好,几人合力给杨娘子灌下去,一个时辰之后,胎位竟然倒了过来,脑袋先出来,接着是四脚。秦婆子腿都软了,扶着床柱心怦怦直跳,今日若不是叶芷青,说不得里正娘子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过后里正家送了谢礼过来,芸娘拉着叶芷青的手不住道谢:“多亏了姑娘,不然我婆婆跟小叔子恐怕就……公公让我过来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还请姑娘洗三的时候去吃杯酒。” 送走了芸娘,虎妞跟在叶芷青身后不住转圈,转的她头都快晕了,在这丫头脑门上敲了一记:“你做什么跟蚊子吸血似的围着我转?” 虎妞双目闪闪发光:“姑娘你会医术?姑娘你是大夫?”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大夫了,我不会把脉扎针,算什么大夫?” 虎妞根本不信:“可是你救了杨大娘啊。”她亲眼看见的。 杨家小儿子洗三的时候,请了叶芷青去坐席,她准备了洗三礼,还特意瞧了一眼坐月子的杨大娘,见孩子跟大人都好好的,总算放下心来。 杨大娘拉着她的手几乎要泪眼婆娑了:“多谢姑娘救了我的命。”她当时昏昏沉沉,整个人都不甚清醒,次日才彻底清醒过来,听得芸娘讲起来,拿起孩子的脚丫子一看,细嫩的皮肤上只有针尖大的一点印子,早都收口了。小家伙偎在她怀里吃奶,不知忧愁。 她摩挲着小儿子的脚丫子,亲昵的笑:“原来你也怕疼啊?” 叶芷青自己倒不觉得做了什么,只笑道:“也是赶巧了,大娘不必客气。” 坐完了席面,从杨家出来,迎面撞上刘嵩提着一只鸡过来,二人打了个照面,进了家门她才道:“那日你去买早饭,来敲门讨水喝又走的就是方才这个人。” 虎妞不是这一片的,但是她在市井间长大,远比叶芷青要经见的多,话里便有了几分迟疑:“姑娘,方才那个人瞧着……不太像好人。” 天气是热了点,可也不至于热到衣服也穿不住的地步,毕竟已经八月底近九月份了,他领口却开的很低,衣服穿的也不甚齐整,能瞧得见胸膛上裸露的一大片肌肤,她都不好意思瞧,姑娘倒是目不斜视的走过去了。 “哪里不像好人了?” “你瞧他,衣服都不好好穿,说不定就是街上的混子呢。” 叶芷青顿时恍然大悟。她来自于后世光胳膊露腿的世界,大夏天满世界都是白大腿粗胳膊,不论男女,包的严严实实的,除了某个教派之外,还真没有。因此对于方才那人的裸露程度,只作寻常。 “那我们以后还是小心点儿吧。” 她跟虎妞两个年轻女孩子住着,连个看家护院的人都没有,真要碰上了不法之徒,也只能吃亏了。 叶芷青虽然一再的小心,此后出入都小心门户,但是架不住刘嵩心里的念头跟疯长的野草似的,根本就遏制不住。 刘嵩那夜悄摸跳上墙头,回去之后原本都想着死心了,结果听得里正喜得老来子,去市集偷摸了一只活鸡送过来,迎面与叶芷青撞上,只一眼就觉得双足发麻,热血冲头,之前几日劝服自己的理由似滔天洪水之下被冲溃的堤坝一般,泥沙俱下,消于无形。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将人弄到手! 活到二十几岁,还没尝过情滋味的刘嵩头一次心心念念想要得到一个人,他从里正家回去之后,秦宝去找他,还神神秘秘告诉他:“嵩哥,你可不知道,我娘说嫂子会医术,可神了。她说里正娘子那日生孩子难产,眼瞧着不行了,结果让嫂子一针,一副汤药就给救了回来!” 秦婆子做了半辈子的接生婆,原以为那日可能要将里正得罪个彻底,谁知道叶芷青横插了一杠子,居然帮了她个大忙。她回去便多念叨了几句,深恨没有跟芸娘把那方子讨回来,就跟入了魔似的念叨不住,让秦宝听了个清楚明白。 刘嵩吃惊道:“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我娘亲眼所见。”秦宝都恨不得刘嵩明日能将人娶进门,他也好上门来跟叶芷青讨要救命的方子,好孝顺他娘一回,省得秦婆子见到他就骂他不学好。 刘嵩心里沉甸甸的,恨不得家里暴富起来,他也好堂堂正正上门求娶。 他揣着事儿,白日里再出去,眼睛便往人家铺子里扫,这日路过云来客栈,但见门口停着个马车,店小二正带着人往里抬箱笼,从马车里下来一位年轻的公子,丰神毓秀,穿金戴玉,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只肥羊。 那年轻公子身边跟着好几位侍从,簇拥了他上楼去,刘嵩呆呆瞧着,脑子里无数念头纷沓而至,手心里都快要出汗了。 到得晚上,他召集了秦宝跟路二在家里密议:“云来客栈有只肥羊,今儿刚来,也不知道是投亲靠友还是做生意,带的东西倒是不少,只身上的配饰都打眼,不如……咱们撞撞运气?” 京中权贵富家子不少,这些人身上少一两件东西,根本不会在意。找不到也都不了了之。刘嵩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他连销赃的门路都有,专门卖给西市专收黑货的胡人。 那胡人在京里年头久了,手底下还有商队,专往各处运货,好东西到了他手里,换个地儿就是钱,还能压价,何乐而不为。 只是刘嵩这种事情做的少,通常都是到了山穷水尽,实在不得已之时才做的。总共也就做了那么两三回,连瞎眼老娘也不知道。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背影,生怕给家里招祸,但如今却顾不得了,要是手里宽裕说不定到了叶姑娘面前,底气就更足一点了。 他连那姑娘姓什么都打听好了,要是能置办得起聘礼,完全可以请了秦婆子去做媒,她一个外乡弱女子带着个小丫头赁着房子住,还不得急需个男人做依靠。 秦宝跟路二手里也穷,听得有门路发财,皆是摩拳擦掌,恨不得明儿就出发。还是刘嵩遇事没有昏了头,在这两人脑袋上各自敲了一记:“打听清楚了再说。” 叶姑娘是要长住的,也不急在这三五天。 第二十八章 叶芷青带着虎妞将附近都走遍了,最后还是决定开一家小吃店,先维持生计,走一步看一步。 她将这一片要转让的铺面都看了一大圈,算算自己手头的银子,京中不易居,买个店铺就别想了,租个店铺小吃店还是能开起来的。 虎妞也怕自家姑娘坐吃山空,好不容易跟了个好主子,才过了没多久舒坦日子,她还想长长久久的跟着叶芷青过下去呢。因此开铺子的事情,她竟然比叶芷青还要积极。 叶芷青花了半个月看铺面,总算是瞧中了一家临街的铺子,原来是做胡饼生意的,店门口支起案子烤炉,新出炉的胡饼上面粘满了芝麻,咬一口喷香有嚼劲,价格还公道,路过的人们都喜欢买几个带回家。 只是店主年纪大了,儿子又有了出息,这间铺子就想赁出去赚点房费,碰上叶芷青主仆,觉得她面善,也没狠要价,每个月一千文,说好了先交半年的房租,还找了中人来做保。 叶芷青去签租房契书的那个早晨,天蓝的透明,虎妞特别高兴:“姑娘,今儿是个好天气,定然顺顺利利的。” 主仆俩才出了大门,就碰上刘嵩。最近她们在这一片出入的久了,渐渐也听说了刘嵩的事情,知道他是个痞子,便不想得罪他。不过刘嵩每次见面,并没什么过头的举动,她们也只避让着些不招惹就罢了。 往常刘嵩与她们迎面撞上,都不说话的,哪知道今日撞上,却拦住了她二人,开口便道:“叶姑娘,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叶芷青朝后退一步,心里敲起了警钟:“无功不受禄,你我并不熟识,还是免了。” 刘嵩从怀里掏出一块美玉,执意要往她手里塞,叶芷青正在推辞之时,斜刺里冲出来一队差役,就要将二人绑了去,虎妞急了,挡在叶芷青面前:“不关我家姑娘的事!” 那队差役身边还跟着位年轻公子,他到得近前,鄙视的冷笑一声:“若是不关你家小姐的事情,他偷了东西,为何巴巴的要跑来送给你家姑娘?分明是早就有了首尾。” 领头的差役大手一挥:“绑回去,过堂再说!”虎妞拦着不肯,叶芷青在她耳边低语:“你去求杨大叔,让他为我去堂上作证,我与这人根本不认识。” 她其实心里也有些发慌,听说这个时代的衙门有理没理,先打一顿板子再说,虽然心里对那位年轻公子极恼,但也知道根结就在这年轻男子身上,冷静道:“公子此言有误,若是有了首尾,他送东西几时不能送,非要大天白日将我拦在大街上强送?我虽不知道他这美玉从何而来,可是与他的穿着不符,难道我就是贪财的傻子不成?不若等到了堂上,大老爷审起案子,请了我周围的邻居来作证,看我与他有无来往。” 这人既然是街上的混子,叶芷青就没对刘嵩的人品抱多大的希望,指望他给自己作证清脱清白。 刘嵩被抓住之后,面如死灰,一直低垂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衙差押着二人去了京兆衙门,不多时连同秦宝路二都押解到堂上开审。那年轻男子在堂上得了个座儿,陪同他的却是跟着京兆府尹从后堂走出来的另外一名年轻男子,金冠紫服,颇为贵气,就连府尹也称他为殿下,显然与这报案的年轻男子极熟,落座之后还打了个招呼。 叶芷青跪在堂下,京兆府尹审问刘嵩为何要偷盗他人财物,他答:“只要小人家贫,订了门亲事,想着不能委屈了未过门的媳妇,这才做下了这桩事。” 府尹又问:“你未过门的媳妇就是堂下所跪之人?” 刘嵩垂头答:“大老爷明鉴,正是她。” 府尹道:“你可有话说?” 叶芷青不慌不忙道:“禀大老爷,民女有几句话想问问他,还请大老爷允准。” 坐在一旁听审的两名年轻男子互相交换个眼色,还当这女子要哭着控诉未婚夫,哪知道她只是道:“你既然说我与你订亲,我想问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刘嵩眼神慌乱,不敢与她对视:“女儿家名字岂能随便讲给外人听。” “你可敢写下来?” 刘嵩抵赖:“我不识字。” 原来他自那日存心要做下一桩大事,便带着秦宝路二日夜踩点,叶芷青看铺面的这些日子,逮着机会进了客栈行窃,竟然偷了这年轻男子的一箱珠宝。 其实这男子带着大批财物,住店之后护卫日夜巡守,只是刘嵩他们自以为做的隐秘,哪知道早被人家识破,卖个破绽给他,他三人才能成事。等到他带着偷来的东西回去分赃之后,失主才带着衙差跟护卫后脚赶到。 刘嵩得了大批财物,想着这下不愁婚事,得意忘形之际,从偷来的珠宝里挑了一块美玉,跑去送给叶芷青。他怕贸然闯进叶家吓着了叶芷青,这才有当街送玉之事。 叶芷青更不着急了:“我并不在意名字被别人知道,你既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就在刘嵩悄悄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又道:“你说我与你订亲,那你可知道我家中双亲可安好,籍贯在哪里,来京是做什么的?又是跟何人入京?订亲的媒人又是哪位?” 她早就想好了,周鸿虽然赶了她走,但是沾上官司,真脱不了罪也只能让人往周府送个信了。至不济还有虞老夫人呢。 刘嵩这下更是傻了眼。着急忙慌他去哪里现编个媒人出来? 他只知道姑娘漂亮,只身在此间落脚,至于是投亲还是寻人,一概不知。姓叶也只是打听来的,其余事关叶芷青的,根本无从打探。 “你与我……你与我订的是娃娃亲,此番来京就是与我成亲的!”他咬死了与叶芷青订了亲,反正他跑不脱了,不趁机咬死了她,坏了她的名节,让她不得不成为名义上他的未婚妻,倘若他坐了牢,他的瞎眼老娘又由谁来照顾? 那金冠紫服的却是淮阳王萧烨,他从藩地来京为圣人祝寿,托明州的好友郭嘉搜罗些精美奇巧之物给送过来,因时间赶的急,他先回京,东西随后而至。 郭嘉乃是明州郭氏的后人,家中做着海船陆运的生意,搜罗些奇巧之物不在话下。 两人早在见叶芷青上堂之后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啧啧称奇。谁家小娘子被这种事情牵连过堂,只怕名节不保,宁可一头撞死恐怕也不敢见官,哪知道这女子竟然不怕。 过堂之后,不必府尹再审,她几句话就将刘嵩逼的露出了马脚,什么订亲之类的都是胡话。大约这小子当真瞧上了人家姑娘,不过看来姑娘并没瞧上他。 叶芷青朝着府尹磕了个头:“大人明鉴,我与此人并不认识,只是在街上打过照面,至于他姓甚名谁当真不知。至于订亲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他既不知我的名字,更不知我从何而来,连我的籍贯都不知道,又何来的订亲之说。大人若是不信,可召里长来问,我与他家毗邻而居,相处和睦,有无与这人来往,一问便知。” 正在此时,虎妞带着里长赶了过来,由里长作证,她与刘嵩在来此之前根本不认识,而且平日从无往来,叶芷青的罪名很快洗脱,府尹下令放人,便有衙差过来松绑。 虎妞上前去扶了她起身,叶芷青朝府尹大人行礼之后,跟着里长一起走了。 萧烨与郭嘉见她走路腰杆挺的笔直,显然来京兆衙门一趟,对她并未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就更是好奇了:“这女子不错啊。” 郭嘉对萧烨知之甚深,凤子龙孙,也没希望坐上大宝,所以别的地方就不太收敛,府里姬妾美人不少,正妃侧妃的位子也满了,看到美人还是有点走不动道。 “王爷这是?” 萧烨笑了起来:“你没觉得这女子很特别吗?” 他府里那些美人美则美矣,但是时间久了总觉得乏味,倒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出尽手段想将他留在身边,见到他就跟见到块香糕似的。 方才京兆府尹称他殿下,但是姓叶的女子离开之时却连头都未回,当真是有趣。 失物已经找到,府尹正要结案,外面却闹哄哄的吵了起来,秦婆子哭着冲了进来,被差衙拦在门口,朝着里面大喊:“嵩儿,你娘死了!你娘被搜东西的人打死了……” 刘嵩本来正跪着,听到这噩耗,猛的站了起来,双目圆睁:“你说什么?” “你娘被人打死了!” 萧烨与郭嘉互相交换个眼色,跟着去抓刘嵩的是郭嘉的人,但是往刘家搜赃物的却是淮阳王府的人。王府的人在封地向来跋扈惯了,在京中也不会收敛,更何况刘嵩这是偷盗王府献寿的礼品,这些人只有一个念头:打死活该! 他们闯进去的时候,刘嵩的瞎眼老娘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得这么多人的脚步声,多问了几句,被个王府的下人一把推开,若是健全之人,自然晓得避开危险,但是刘婆子瞧不见,朝后倒去,正正撞上院里一截枯树桩,从背后被戳了个肠穿肚烂,当场死亡。 第二十九章 萧烨在封地只手遮天,到了京里打伤个把人没事,但是……手底下的人打死了百姓,且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就闹的有点难看了。 刘嵩转头朝着京兆磕头:“大人,草民一人做事一人当,东西是草民偷的,与我娘无关,她目不能视多年,还请大人为草民申冤!” 这可是一桩案子接着一桩案子了。 京兆朝淮阳王使眼色,暂时休息,让衙差把刘嵩等人押到班房候着,他跟淮阳王商议此事。 郭嘉劝他:“王爷,按理说胆大包天敢盗窃王府之物,判个流放杖刑都不为过,就算是秋后问斩,他家里也没了一条命,一命抵一命,不如这事儿就这样了,放他回去奔丧吧?” 萧烨从来也没觉得百姓的命有多值钱的,只是京兆也怕闹起来,他这位子不好坐,别瞧着是草民,可那也是天子脚下的草民,真要豁出命去告状,淮阳王没事,他这个京兆说不定会吃瓜落。 “殿下,要不就当他娘替他抵罪了,人都死了,这丧事也要办起来了。放他回去,还能替殿下替得个宽厚的美名。” 郭嘉是生意人,一切以赢利为目的,断然不能做亏本的买卖。他是知道萧烨的人品的,还道:“殿下今儿来的也不亏,东西找到不说,还发现位美人。” 萧烨原本满心烦躁,听得这话又开心起来:“对对!回头就把美人儿抬进府里去。” “在那之前,殿下也应该让美人儿认识认识不是?” 一番惊魂,因为刘嵩的瞎眼老娘死了而很快结案,京兆府的主簿在班房里劝他:“本来呢,淮阳王很是震怒,定要判你个秋后问斩。但是瞧在你娘的份儿上,她为了你而死,一命抵一命,殿下也不想再追究了,只是往后你定然要安安份份做个良民!” 刘嵩眼睛里都充血了:“我娘难道就白死了吗?” 主簿不过奉命,却很懂得这些刁民的七寸:“就算淮阳王替你娘做主,惩治了一帮奴才,可到时候你就要秋后问斩了。你盗窃的可不是一般东西,而是殿下要献给圣人万寿节的礼,你有九个脑袋还不够砍的,有你娘这件事,保你全须全尾的回家替她办丧事,难道不应该谢殿下开恩吗?” 刘嵩怒吼:“可我娘死了……她死了……” “是啊,你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也不想她死了连个收殓的人都没有吧?到时候你顶着枷锁到了牢里,你娘灵前连个披麻戴孝的都没有,你自己想想吧,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傍晚时分,刘婆子死的事情已经在附近传遍了,而刘嵩盗窃之事,虽然京兆府并没有看押,还放他回来办丧事,却也传的沸沸扬扬。 以前这附近的居民都瞧不起他,总觉得他大小伙子游手好闲,就算是去漕运码头卖苦力,也能赚得吃饭钱,可是他好吃懒做,宁可人嫌狗憎也不肯辛苦做工。但现在因为盗窃害死了亲娘,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脑门上贴着“不孝子”三个字。 不过刘婆子为人还不错,知道儿子在外面胡作非为,对附近邻居都有几分愧疚,大家怜她死的可怜,都前往刘家吊唁,帮补着将丧事先办起来。 夜深人静,刘家堂屋里停灵,刘嵩就跪在灵前,两眼通红,嘴唇干裂爆皮,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娘死了,都是他们! 淮阳王他恨不起来,追根究底是他偷了万寿节之礼,但是促使他行这一步险着的,难道不是姓叶的贱人吗?! 他心里窝着一团火,此刻想起叶芷青的容貌,只觉得就是说书先生口里的狐精转世,专门引诱旁人做出恶事,她却一脸无辜。 秦宝提着一瓦罐汤面进来,往他面前推了推:“哥,吃两口吧,你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刘嵩面目狰狞,低低道:“我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你在这里替我守会,我去去就来。” 叶芷青白日里在京兆衙门走过一遭,进门虎妞就烧了火盆让她去晦气。她笑着接受了小丫头的好意,还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杨大娘还让芸娘过来陪了她一会,直到晚饭时分才走。 晚上主仆俩关好门户,坐在房里聊天,正困了准备睡觉之时,忽听得院里好像落下了个重物,本来白天就出了事,主仆倒其实都悬着心,后来听说刘嵩居然被放了回来,叶芷青都有了搬家的念头,或者……厚着脸皮去求一回周鸿。 她也觉得自己这想法颇为无耻,怎么能遇到一点困难就上门去求人呢?想想又将这个念头给掐灭了。 “什么声音?”叶芷青推了一把虎妞:“我怎么听着有东西落到院里来了?” 白天的事情让她多了个心,只觉得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万一有人将赃物扔进来栽赃,她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 虎妞被她推醒,揉了下眼睛:“姑娘,什么啊” “我出去瞧瞧,你听着不好就喊隔壁杨叔帮忙。” 叶芷青心怦怦跳,侧耳细听,好像院里又什么动静都没了。她想着,若是真有人栽赃,趁着还没动静,赶紧把东西扔出去。悄悄抽开门闩,暗自庆幸这两天往门轴上滴了油,开门的声音极轻。 她提了门闩探头探脑出来,往院里去瞧,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方才难道是她听岔了?再往前走两步,忽觉得背后风声,紧跟着被人勒住了脖子,捂住了嘴巴:“别出声,你要是喊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叶芷青浑身的汗毛刷的立了起来,后背上一层冷汗,她丝毫也不怀疑这人一用力,自己的脑袋跟脖子就要分家,因为她能感受到背后男子贴上来的身形,以及胳膊上隐含着的力量。 虎妞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姑娘……姑娘……”然后她后颈一疼,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叶芷青被刘嵩一个手刀劈晕了,软软倒在地上。正赶上虎妞从房里出来,恰巧看见了这一幕,小丫头护主心切,根本不曾想过自己不是眼前男子的对手,见到叶芷青出了事,早将她的叮嘱丢到了脑后,扑上来就要跟刘嵩拼命:“我杀了你!” 刘嵩是成年男子,制服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易如反掌。虎妞扑过来的同时就被他抓住了动弹不得,他如法泡制,将虎妞弄晕,丢在地上,然后弯腰扛起叶芷青,打开叶家的大门,趁着夜色就回去了。 秦宝在刘婆子灵前守着,大晚上的只有灵前的一盏油灯,尤其刘婆子的死与他们偷东西脱不了干系,总觉得她的阴灵就在这房里回荡,心里越来越慌,都想哭着回家了,院门被推开,响起刘嵩的脚步声。 “嵩哥你回来了!”他迎出去,月亮此时才从云层里露了半个脸,恰能瞧见刘嵩肩上扛着个人,他今儿往京兆衙门过堂,差点吓尿了,此刻还心有余悸:“嵩哥,这是什么啊?” 刘嵩扛着叶芷青进了灵堂,将她丢在了灵前的草铺上:“都是这个贱人,为了她我偷东西,才害死了我娘。她却高床软枕睡着,我要她往后日日跪着侍候我,才能赎罪!” 秦宝不由打了个哆嗦,心道:刘嵩是不是娘死了得了失心疯啦?他在堂上跟大老爷交待与叶家的姑娘订了亲,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姑娘无辜的很,新搬来的,他们嘴贱,瞧着姑娘漂亮,有意巴结刘嵩,就叫嫂子,可心里知道这样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看得上刘嵩。出的主意也是缺德了些,可是……刘婆子的死真跟这姑娘不沾边啊。 要是真报仇,也该去找淮阳王府的恶奴才对啊,抓个软弱的姑娘过来做甚? “嵩哥,叶姑娘不认识大娘啊。”秦宝想起来他娘在他面前夸过的,说叶姑娘多温柔能干的一个人,长的又漂亮,也不知道谁有福气娶了这样的姑娘,还是觉得有必要为她说两句好话,委婉提醒刘嵩。 哪知道刘嵩咬牙切齿:“若不是她,我又怎么会去偷东西?如果没偷东西,我娘又怎么会死?明明就是这个贱人惹的祸!”他拿起旁边的瓢,舀了一瓢水泼到了叶芷青脸上。 叶芷青被泼醒,抹了把脸上的水,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凶神恶煞的刘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这是落入歹人的手里了。 她是个冷静的性子,或者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她,哭着喊着都没用,既得不到叶妈的疼惜,说不定还能招致一顿臭揍。去外面上学的时候就更明白了,这世上谁也靠不住,除了她自己。 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没人知道她的内心是如何的惶恐无助。她曾经有过片刻软弱的时候,产生过借助周府的荫庇或者可以过自己的小日子,只要好好巴结周鸿。但是,事实证明她做不到。周鸿说翻脸就翻脸,她也是要自尊的。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下生疼的后颈,冷静到:“说吧,你把我劫到这儿来做什么?” 刘嵩的设想里,她醒过来之后,应该吓的哭哭啼啼,跪在他脚下求他原谅,承认他娘的死与她有关,被吓的哆哆嗦嗦,无论他说什么都会答应,可是眼前的事实正好相反。 第三十章 这天晚上,帝都的淮阳王府内笙歌燕舞,好不热闹。 上一任淮阳王与今上乃是亲兄弟,战功彪炳,带兵平定了漠北,在战场上留下了一身的伤,天不假年,不及四旬就过世了。现任淮阳王是王府嫡长子,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没吃过一丁点苦,于吃喝玩乐一途却颇为精通。 他来京中几日,先是去宫里面圣,之后便将京中宗室亲贵,以及此次回京为圣人祝寿的各地藩王都拜访了一遍。只因所有藩王里他是年纪最小,辈份也最小的,礼数尽到之后,三日之前便广撒请帖,定了今晚设宴,邀请京中年龄相近的各家儿郎玩乐。 刘晗与淮阳王最是投契,他于京中玩乐之事极熟,淮阳王刚入京之时他便过府一叙,请人的时候还与他商议了几句。 “本王久在封地,京中如今都有谁可请来共乐,你可要替本王拿个主意。” 刘晗将自己一帮狐朋狗友都约定,又提起周鸿:“鸿表弟最近也回京,他一个人闷在家里也没甚意趣,不如也将他找来?” 东南水军在整个大魏都是独一份的,周鸿与淮阳王原本就是旧识,于是痛快下帖子相请:“周迁客这几年可是战功赫赫,我在淮阳都知道他的大名,既然在京中怎能不见?” 帖子送到周府,卫央小心送到书房去,生怕触了周鸿的霉头。 自那日周鸿去刘府寻叶芷青未果,回来之后便将府里的人撒出去一大半寻找。可是叶芷青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不知所踪。京中居民加外来人口足有近百万之数,她随便找个地儿猫起来,周府的人花三年功夫,都不一定找得到。 周鸿又不想借虞阁老的威名大张旗鼓去寻人,说出去太不像样子,只能让人暗暗的寻找,这些日子以来竟然一无所获。 高世良病好之后,也来过周府两回,只是周鸿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曾吐口,他也只能失望而归。 至此周鸿便确定,这丫头是只身离开了,她一个从未在外面生活过的小姑娘,生的又是花容月貌,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儿。有天晚上做梦,他梦见叶芷青血淋淋站在他面前,醒来之后心跳个不住,睁着眼睛到天亮,竟是再也睡不着了。 周府里的气压一日低似一日,周浩带着府里的人悄摸在外面寻了这些日子,还跟卫央私底下议论:“你说……叶子会不会出事了?被人卖到不干净的地界去了?” 她要真到了那地界儿,凭她的容貌,说不定花楼里就又会出一任新的花魁娘子。 卫央气鼓鼓跟只蛤蟆似的瞪着他:“你就不能盼着点叶子好啊?”好几天没再搭理他。 周浩有苦说不出,还当真去各花楼窑子里打听过,有没有新来的漂亮姑娘,想方设法的见过一面之后,发现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总算松一口气。 淮阳王府的帖子送了来,周鸿无心出门,周浩还劝他:“淮阳王与少将军许久不见,他既然请了少将军,却是不好推脱的。正好少将军心情不好,不如去淮阳王府散散心?” 王府开宴当日,周鸿便收拾齐整了,与上门来的刘晗一起前往淮阳王府。 刘晗对这类的宴会最是喜欢,特别是设宴的人是淮阳王,那就更值得期待了。他还跟周鸿道:“鸿表弟,你别瞧着淮王阳只会玩,他这个人还有个本事,走到哪都能找到美人,况且以他的权势,就无有美人不投怀送抱的,简直无往不利。咱们今晚可是要去大饱眼福的,淮阳王府的家伎那是色艺双绝,寻常难见。” 他说这话的时候,周鸿心里不期然就想起了叶芷青,很想反驳一句:叶子定然不是见到权势就投怀送抱的人,她若真是贪恋富贵,很该牢牢抱着他不撒手。 这样想的时候,周鸿心里难免有些酸涩,倒又冒出另外念头,她若真是那等贪恋荣华的女子,大约他就不会这样牵肠挂肚的担心她了。 到得淮阳王府,萧烨见到周鸿就大笑道:“周迁客,听到本王回京,你竟然还不赶紧着来,非要等着本王下帖子?” “殿下说哪里话?这不是怕打扰到殿下嘛,殿下才回京定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末将这是想等殿下事情办完了再来叨扰。” “你就骗本王吧!” 淮阳王府正厅里,灯火通明,齐聚了京里三四十个儿郎,今日的宴会规格颇高,除了各府子弟,竟然连今上的皇子们也都来了。太子萧煊年近三旬,下面成年的弟弟就有四五个,未成年的小皇子们也有这个数儿,他倒是有个谦逊仁厚的美名,明面上待下面弟弟们都好,时常送些应季的东西往宫外分府的各皇弟们府里去,对宫里的小皇子小公主们也没落下关心。 有人赞太子颇有长兄风范,但也有人说他虚伪,毁誉参半,太子似乎也并不甚在意,今儿在淮阳王府的宴会上,还对着十六岁的七皇子道:“七弟少喝点酒,可别喝醉了明儿起来又喊头疼。” 七皇子府已经在建,明年春天就能搬出宫去娶妃,到时候就能站在朝堂上议政了。太子竟然还能微笑着关心他,也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城府深。 周鸿的身份还不似京里各府这些纨绔子弟,他是掌兵的实权派,从太子到众皇子待他更要客气三分。虽说是酒宴,太子还略问了两句东南水军之事,让淮阳王大呼受不了:“皇兄,臣弟今儿请了你来可不是议事的,臣弟这儿只有美酒美人好曲,可不兴提这些让人头疼的正事,你待明儿酒醒了,把周迁客召到东宫去问,不行吗?” 他摆明了对政事厌烦,又是这副无赖架势,太子竟然也拿他没办法:“你啊你就不能也做点正事?” 萧烨大笑:“有皇兄辛苦,我这做弟弟的只管享福就好了,操那么多心做甚?这世上了,我只好两样,美酒美人,皇兄你是不知道,我原来只当富贵出牡丹,哪知道今儿开眼了,竟然在市井里也碰上了国色天香,赶明儿你可又要添个弟妹了,皇兄赶紧把贺礼准备好,到时候请你吃喜酒!我还要进宫去跟皇伯父讨贺礼去呢。” 萧煊指着他:“你让本王说什么好呢?父皇的圣寿将至,礼没见着你送,你反倒先上门跟父皇讨贺礼,你也就仗着父皇宠着你吧,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周鸿在旁听得萧烨说在市井间碰上了国色天香,没来由心里一沉,暗暗留心。 以叶芷青的样貌,的确可以称得上国色天香,更兼着她那身从容的气度,多少闺中女子不及,就连虞阁老府上几位姑娘都比不上。周鸿以前在女色上头不留心,最近忽然之间倒好似开了窍,自叶芷青离开之后,竟然也知道拿别人跟她来比。好比去阁老府,三次总有两次能碰上虞红绫,他暗自在心里比较,倒觉得叶芷青才似阁老府里的小姐,虞红绫反倒被比下去了。 而叶芷青离开周府,若是未曾离开京城,那么她定然藏身于市井。 他心里既盼着萧烨碰上的是叶芷青,他好尽快找到她;却又怕是叶芷青,以萧烨胡搅蛮缠的功力,要真是入了他的眼,就连他也没办法从萧烨手里抢人。 皇七子萧灿喝了点酒,笑道:“堂兄你就骗人吧!你这满府的家伎哪个不是倾城绝色,竟然说在市井间觅到了美人,谁信?” 萧烨道:“七弟你还别不信,我今儿可算是见识了。”于是将郭嘉失窃,请了他去压阵,追回失窃之物,结果遇上那窃贼正抓着人家姑娘送礼,结果就连姑娘跟窃贼一起抓了回去审问。没想到那姑娘出奇的镇定,几句盘问就为自己洗脱了嫌疑。 萧灿听完了,灌了一口酒下去,叹道:“那改明儿堂兄大喜,可一定要请我来喝喜酒啊,我可要见见小嫂子,能让你对着满厅的美人儿都念念不忘,想来定然不是凡品。” 一众人等听得此事皆起哄灌淮阳王酒,周鸿也随大流敬酒,心里却越发觉得这姑娘有点像叶芷青的品格。却不好开口询问萧烨,只怕打草惊蛇,一顿酒宴吃的坐立难安,直闹到了半夜才回去,遇上街上宵禁巡逻的军士,还是拿出了周府的令牌才通过。 这大半夜的,他到哪里去查淮阳王前一日的行踪? 他回去之后,便吩咐周浩此事,令他明日天亮就去追查此事。周浩接了此令,头都大了。周府战功再显赫,可是哪里比得上淮阳王在今上心里的位置。万一真是叶芷青,就算她再好,少将军也没必要为了她跟淮阳王抢人。 天亮之后,周浩虽然立刻召集了人手去打探淮阳王昨日的行踪,心里却未尝没盼着淮阳王早日将人接过府里去,省得两家当面撞上不好看。 淮阳王行事向来不曾遮掩,到了近午时分,周府的人果然打听出了昨日京兆衙门发生的事情。 第三十一章 叶芷青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遇上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刘嵩逼着她要跪在刘婆子灵前忏悔,说她罪孽深重,害的刘婆子身故。 叶芷青盘膝坐在刘婆子灵前,她明知道刘嵩已经失去了理智,却不肯迁就他。她闭着眼睛,低低道:“你母亲是为何而亡,你自己心里清楚,又何必将罪责推给别人?” 刘嵩目眦欲裂:“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何必想着多弄些金珠银宝来做聘礼?” 叶芷青都快被他逗乐了,但因对方表情太过沉重,她自己所遇之事乃是两世加起来都未曾想象的荒谬,到底还是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因为自己的贪念而害死了你的母亲,还是因为我?我可曾暗示过你,与你有任何约定?可是与你讨要过金珠银宝?” 刘嵩被她问的哑口无言,他早在衙门里就领教过叶芷青的伶牙利齿,此刻却使也了撒泼的手段,只恨不得她能跪在刘婆子灵前,磕的头破血流,方能消除心中恨意。 “你个贱妇,明明就是你害死了我娘,还要狡辩!” 叶芷青叹一口气:“你家中出事,固然令人同情,可做人不能这样是非不分。若是你娘因为我而亡,就算赔她一条命,我也二话不说。我小的时候,家中母亲待我不好,还把我当丫环看待,常常无故责打斥骂。每次母亲打了我,我心中郁愤难消,便要偷偷将小弟弟拧掐泄愤。长大之后回想起来,才会明白自己当时为何要这样做。因为自始至终,对我非打即骂的是我的母亲,而不是小弟弟,小弟弟是无辜的。但是因为我的力量不足以与母亲抗衡,所以便要拿弱小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弟弟来泄愤,还要为自己找借口,觉得他是母亲生的,因为他我才被母亲责难。打的次数多了,还认为自己的做法正确无比。你现在做的,与我那时候做的又有何区别?” 她其实说的是前世之事,叶妈妈生了儿子之后恨不得拿女儿当丫环使。却不知道同样的经历在杨婉青的身上也重现过。世上之上大抵都有共通之处,人总是慕强而藐视弱者,当强者难以撼动,心中郁愤难消,便会迁怒于弱者。 刘嵩因其母亡,明明是淮阳王府家奴所做之事,但因为淮阳王地位太高,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母亡心伤,便将此事迁怒于弱小的叶芷青。 叶芷青一眼便看透了他行事以及心中所想,原本不想戳破,可是她不想无缘无故背负一条人命,屈从于刘嵩的恶行,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秦宝在旁边听的心惊肉跳,只觉得这位叶姑娘说的话句句在理。他之前还不明白刘嵩怎么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非要将此事扣到叶姑娘头上,听了她的话顿时恍然大悟。但又怕刘嵩恼羞成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扑上前去抱着刘嵩就哭:“大哥,此事千错万错,都是当初我们不该怂恿的错。大娘被淮阳王府的人推倒,咱们只能咽下这口气,可叶姑娘说的在理,你不能一错再错。” 他其实胆子并不大,京中许多专做这一行的,设了仙人跳,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勾引富户公子骗取钱财之事不胜枚举,然而刘嵩带着他们不过是讹些小钱,却从不曾做过大买卖。 此次算是铤而走险,原以为是外地的富户公子,东西丢了报了官,找不到也只能自认倒霉,哪知道却栽到了淮阳王的手里。 其实被官差抓捕的时候,秦宝都快吓的要尿裤子了,全凭平日那一点点胆气撑着。后来刘婆子一命抵一命,他们才被放还归家,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庆幸刘婆子出事的,不然如今他们可都已经被打过了板子流放边塞了,此生哪得有命回京。 刘嵩被叶芷青一席话说的羞愧欲死,扑倒在刘婆子棺木前放声大哭,几欲撕心裂肺。 叶芷青盘膝坐着,似无所闻,直等他哭的累了,才似寺中入定的老僧一般,闭目念诵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刘嵩一腔郁愤悲痛,总想找到发泄的渠道,方才叶芷青开口说话之时,他几乎要上前去将她拳打脚踢,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就算到了这时候,她面上那种平静无波,问心无愧的神色也让他止步不前。 这毕竟是他曾睡里梦里心心念念的姑娘,多少次想过能将她娶回家来,也曾羞愧于自家的贫陋。她终是被他掳了来,可她盘膝坐在那里,似对周围环境并无所觉,刘嵩甚至有种错觉,她这种镇定的气度,好像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巷陋室,似乎都不能动她分毫。 他还记着她在京兆衙门之上与他的对峙,如果是别人家的女儿,恐怕被提审上堂就已经羞愤欲死,恨不得一头撞死,以证清白。可她凭着自己的胆识为自己清扫污名。 刘嵩没有读过什么书,听过的忠孝节烈的故事都是茶楼上说书先生嘴里讲过的。但是叶芷青坐在灵前,并不曾被他的虚张声势凶神恶煞所吓倒,而是徐徐道来,他却好似见到了说书先生口中侠肝义胆的女子。 灵前三个人里,秦宝是最担心的。他拦着刘嵩,生怕再出了事,到时候大家都脱不了干系。分明已经侥幸脱险,若是再有牢狱之灾,可不是白送了刘婆子一条命。 长夜漆黑,唯有灵前一点火光,却静谧一室。天色渐渐发白,叶芷青从容起身:“公子若是再无他事,我便先回去了,家中婢女若是醒来,恐怕要四处寻找,万一报了官,你娘的丧事恐怕都无人主理。” 刘嵩木呆呆坐了一夜,流了半宿的眼泪,耳边听得她轻柔的说话声,然后是她的脚步声出了灵堂,渐渐从院子里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去,也许还要走向更遥远的他从来不曾去过的地方。她从哪里来,他通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两个人只是一场偶遇,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是却分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种子一般,在他心里落地生根。 叶芷青回家的时候,虎妞已经醒了过来,她正急匆匆想要往里正家里去求助,却与进门的叶芷青差点撞了个满怀。她紧握着叶芷青的手不放,眼泪都下来了:“姑娘……”她年纪虽小,却知道女儿家被人掳走一晚上,会发生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从前她家邻居的女儿去进香,失踪了一天一夜,后来被家人在一座野寺里找回来,就上吊自杀了,有人说她失了贞洁,就算死了也不干不净。 虎妞紧握着叶芷青的手,生怕再一次把她弄丢,将她拖进院子里,慌忙关上了大门,这才颤声哭道:“姑娘,你千万别想不开啊!你不能丢下我!”她怕叶芷青寻了短见。 叶芷青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哭包:“我好好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她稍一想想就知道虎妞担心的是什么,当下笑着安慰她:“我无事,只是那人家中母亲新丧,他自己守灵害怕,就想找个人做伴,就来找我了。” 虎妞骇然:“哪有……哪有这样的道理?姑娘难道不怕?” 叶芷青掸掸膝上的尘土:“我从未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可怕的?”其实怕也是极怕的,只是她能拼的只有这一条命,人在失无可失的绝境之下,求生的意志占了上风,便会生出莫大的勇气。狭路相逢勇者胜,刘嵩心里发虚,最终还是败倒在了她的勇气之下。 她暗暗庆幸自己赌对了,刘嵩到底良知未泯,否则会做出什么事儿,谁知道呢。 主仆俩一夜过的惊心动魄,天色才亮,虎妞将她送到房里,才烧了水洗漱收拾整齐,早饭都还未做熟,院门再次被敲响。 虎妞前去开门,却被门口的阵势惊呆。 她家寻常窄门前,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旁边坐着个年轻男子,打扮华贵,以虎妞的眼力,完全瞧不出这个男子身上的配饰有多值钱,但是他腰间剑鞘上配着的宝石,定然是极富贵的人家才有的。 而这男子身后,跟着四名侍卫,其中一名上前打听:“请问,叶姑娘是住这里吗?” 方才他前去里正家问话,那家人见得这等排场,几乎有问必答。 虎妞出于小民百姓对于权贵富户的敬畏之情,傻呆呆点头:“我家姑娘是姓叶。”那年轻男子顿时眉开眼笑:“正好,本王找的正是叶姑娘。”他率先下马,越过虎妞往里闯了进去。 叶芷青听得门口喧闹,才从正房出来,抬头就瞧见了淮阳王,顿时暗道晦气。女人总有一种可怕的直觉,譬如眼前的男子眼里的目光便很是直接,叶芷青本能的不喜,但还是好声好气道:“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淮阳王早就觉得叶芷青不似小家碧玉,听得这话便道:“你读过书?” 叶芷青:“略识得几个字。”这位是闲的没事来查户口的吗? 第三十二章 萧烨来之前,其实只想着先与叶芷青混个脸熟,但是见到叶芷青之后,却又改了主意。如此美人放在陋室之中,便如珍宝扔到了大街上,谁知道能遇上什么事儿。万一遇上个把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岂不可惜。 他有收集各式珍宝美人的癖好,总觉得美人还是要与华服高屋相得益彰。 “听闻姑娘会些调养之道,本王的王妃正好有孕在身,大夫多有不方便的时候,本王特意亲自上门来请姑娘,想要请姑娘照顾王妃一段时间,等王妃平安诞下孩儿,必有重赏。” 叶芷青对萧烨的话半点不信,但话说的还是很委婉:“殿下有所不知,民女真的不懂什么调养之术,何况王妃有孕,王府的太医定然是百般经心,比民女强上千百倍。殿下说不定是听到了什么不实的传闻,倒累殿下白跑一趟,实是民女的罪过” 萧烨还真没想到她会拒绝,以淮阳王府的权势,他一个王爷亲自跑到贫民陋巷来请人,就算是她真不会,也不应该拒绝的这么干脆。当下他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起来,旁边的贴身护卫见叶芷青竟然敢惹的淮阳王不高兴,立喝一声:“大胆民女,竟然敢拂逆了殿下的面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王爷砍的?!” 形势比人强,叶芷青也觉得自己的膝盖没那么硬,她与虎妞双双跪在院里,向淮阳王请罪:“殿下息怒!” 萧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手底下的护卫们都是熟手,他在外面见到中意的美人,主仆白脸黑脸换着唱,反正淮王爷是个好王爷,亲和有礼,只是手底下的人护主心切,太过粗鲁了些。 眼下就是这副场景,萧烨弯腰将美人扶了起来:“快快请起,本王哪里生气了,别听他们吓说。只是本王诚心来求,叶姑娘可不能不给王本这个面子。今日出门之时,王妃都知道本王是特意前来替她求医女的,结果姑娘不肯去,回去定然要被王妃笑话的。”他紧握着叶芷青的手腕不放,又扭头对虎妞道:“去收拾你家姑娘的东西,跟着本王回王府去。” 叶芷青施图让他松开手,但紧握着她腕子的男人手上的力量稳稳的传了过来,足以扣着她动弹不得,且他自动自发拉着叶芷青往门外走,又扭头吩咐侍卫:“等着叶姑娘的丫环将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一并送到王府来。” 叶家门口,此时围着不少邻居。方才淮阳王府的人前去里正家询问叶芷青的事情,等人走了之后,里正家里的人便觉得好奇,两家又离得近,里正儿子便悄悄跟过来看个究竟。 叶芷青被淮阳王强硬的几乎是攥着腕子拖到了马车前面,她还在挣扎:“殿下,民女真的什么也不会!” 萧烨笑道:“本王可是听说了,你连里正家娘子都肯给开方,怎么到了王妃这里就不肯了呢,你是瞧不起本王?要不要本王抱你上马车?” 他这完全就是调戏的口吻,叶芷青只觉得自己这两日十分的倒霉,真应该去庙里拜拜才对。护卫已经将条凳摆到了马车前面,淮阳王的手都快伸到她腰上了,她忙道:“民女自己上,不劳殿下动手!”她上马车的时候,淮阳王到底还是搂到了她的细腰,掐着她的腰将人送上了马车,只觉得心满意足,连马都不骑了,自己也钻进了马车。 里正儿子赶忙往家里跑,回去跟里正说了个大概,里正叹气:“也是叶姑娘倒霉,生的模样好,都是刘嵩这无赖惹出来的事儿。若不是他,叶姑娘又如何能被带到京兆衙门去?那位殿下当时就在堂上呢,想来当时就瞄上她了。”他叹一回气,又让儿子再去叶家瞧瞧。 萧烨是离开了,可他还留下了几名护卫,盯着虎妞收拾要紧的东西。 虎妞穷家小户出来的,还真当淮阳王是请叶芷青前去为王妃调养身子的,何况她也觉得叶芷青本事极大,连杨大娘难产都能帮到,想来帮淮阳王妃调养身子也没什么难的。 她将叶芷青的贵重东西都卷成了一个包袱,又带了几件衣服,又恨不得将家里的东西都带上,还是护卫催促:“王府里什么东西都有,难道还能差了你们吃的用的?”她这才被护卫带着锁了门,往淮阳王府去了。 …………… 周浩站在书房里,将自己打听来的叶芷青在外面赁房子还买了个小丫环,以及后面帮杨娘子生产,又被本地泼皮看上,弄的进了京兆衙门吃了官司的事情都讲给周鸿听。 周鸿越听,眉头皱的越紧。 除了海上的倭寇海贼,还从来没有什么事儿能让他这般烦心的。 “既是打听到了她住哪儿,你没去瞧瞧?” 周浩心道:我这不是来请求您的示下,想要看看您的态度再做决定嘛。 周鸿若是让他去接人,他便备好了马车去接人;他若只是想知道叶芷青的近况,那么他就去叶家附近转转,打听清楚就回来。没有周鸿的示下,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属下……属下这不是着急回来禀报少将军嘛,所以就……还没有去瞧叶姑娘。” 周鸿怒道:“蠢材!这还有什么需要来问的?她在外面都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不快将人接回来,在这里磨蹭什么?” 周浩跟着他多少年,还从来没被骂过蠢材,知道他这是心里着急上火多日,听得人找到了,大约恨不得立刻将人接到身边来看着才放心。 “属下这就去接人!” 结果周浩带了卫央去接人,却扑了个空。他生怕叶芷青会闹不痛快,卫央与她处的最好,还可以敲敲边鼓,哪知道却扑了个空,叶家大门上锁,问了旁边的邻居,里正还当这是叶芷青的家里人来接,忙道:“你们来玩了,今儿大早,来了一堆人,为首的好像是位王爷,听跟着的人叫他殿下,接了叶姑娘主仆去王府了。你们家里也真是,也不知道让小姑娘受了什么委屈,竟然让她只身在外面住……” 周浩的心都凉了,卫央还不相信:“你是说……来了个王爷将叶子接走了?” 里正道:“可不是嘛,我家儿子瞧着,那王爷握着叶姑娘的手不放,将她塞进了马车,说是要带叶姑娘去给王妃调养身子,谁知道是调养他的身子还是王妃的身子。”叶芷青救了他家妻儿,里正可是一直记得这份大恩的。 两个人从里正家出来,还不死心的站在叶家门口朝里张望,透过锁起来的门缝,还能看到里面窄小的院落,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 周浩垂头朝气去复命,到了书房门口都不想进去了,扯着卫央要他去禀报,卫央可不肯再吃这个亏了。他扯开了周浩的手,小声道:“这事儿是王爷交待头儿你办的,可别往我身上推。要是你早点能找到她,叶子怎么可能被人带到王府去。”他心里忿忿,连带着对周鸿也有点怨气,觉得他一个大男人非要将小姑娘赶出去,结果出事了又找,何必呢。 卫央跑了,周浩别无他法,只能鼓足勇气前去回禀,进来就看到周鸿眼里的笑意,还越过他往后瞧:“人呢?”待瞧见周浩是一个人进来的,又懊恼道:“瞧我!她定然是回房去梳洗去了吧?她有没有说过一会儿过来呢?” 周浩耷拉着脑袋,垮着肩膀都快开不了口了,半天才跟蚊子似的哼哼:“叶姑娘……她没来。” 周鸿是习武之人,耳力何等的好,到底还是听到了:“她记恨着我不肯回来?”怎么有这么倔的丫头? 周浩更难堪了:“不是,属下去的时候没见到叶姑娘,她赁来的房子锁着,听说……听她家邻居说,今天上午有位王爷带人将她接走了。属下猜着那人是……淮阳王。” 他话音才落,脚下就摔过来一个茶碗,在他面前碎的四分五裂。 “叶子被淮阳王接走了?”周鸿不可置信,完全没想到萧烨的手脚居然这般快,昨晚在宴会上才提起了她,今天早晨就亲自跑去接人,这么急迫,其中暗含的意味怎不令他心惊? 周浩很想不承认,可是这就是事实。“是的,属下去晚了一步。”他现在特别后悔打听到她家的住址,就应该急急赶过去将人接回来才是,就因为跑了这一趟,倒误了大事。 周鸿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用气急败坏都不足以形容。他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她还会被别的男人觊觎,甚至光明正大的跑到家里去抢人。让他去淮阳王府上讨人,恐怕不但人讨不来,还会为周家惹来祸事。 谁都知道淮阳王深受今上宠爱,就算是圣人的亲生儿子们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就为着他的父王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而他也就这点子爱好,美人与奇珍异宝。不说他在民间搜集美人,就算是圣人隔两年也会往淮阳王府赏两名美人儿,以示恩宠。 淮阳王在圣人面前撒泼打滚求恩赏的样子,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来的。 昨晚他才在宴会上说寻到美人,好事将近,请大家来喝喜酒,还要进宫向圣人讨贺礼,他今儿就打上门去要人……这不是把淮阳王的面皮往地上踩吗? 周鸿踌躇了。 第三十三章 淮阳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而淮阳王往府里添个美人,就跟加件新袍子般寻常。 叶芷青被萧烨带进淮阳王府,在王府里是半天没惊起波澜,王妃派人赏了她两匹锦缎一套头面,算是略尽主母之责。 虎妞傻呼呼在她们暂住的秋澜院里里外外转了一圈,高兴的向叶芷青夸:“姑娘,王府里跟咱们百姓家里果然不一样,到处都好看的紧!”她腹中没有那么多华美的词语,想了半天只有两字形容:好看 雕栏画栋,亭台楼阁,终年有人养护,放在后世定然是收费的景点,但在这里却是镶金嵌宝的金丝笼。叶芷青很不想承认自己金丝雀的地位,自欺欺人的向拨到这院里来侍候的大丫环冬宝询问:“王爷说请了我来给王妃调理身子,我平白得了王妃的赏赐,不知道几时能见到王妃?” 冬宝只觉得好笑,她装的还真像。 “王妃岂能是姑娘说见就见的?恐怕要等到姑娘的喜日子,才能向王爷跟王妃敬杯茶了。不过姑娘别着急,王爷早说了,要给姑娘摆酒的,只是先接回来让姑娘习惯习惯王府的生活。” 叶芷青:“……”习惯你妹! 虎妞觉得这话不太对味,好言好语道:“姐姐,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什么喜日子?等替王妃调养完了身子,我家姑娘还要回家去呢。”她虽然把叶芷青的贵重东西带过来了,可那是因为考虑到家里没人,万一进去了将姑娘值钱的东西连锅端了,可不是准备搬到淮阳王府来安家落户的。 冬宝还真没想到这主仆俩瞧着外表傻,难不成是真傻? “你们以前……没听过淮阳王殿下的大名?” 叶芷青摇头:“我以前不在京里,最近几个月才来的,没听过京里都有哪些殿下。还请冬宝姑娘示下。” 虎妞更是被继母给挫磨的整日在家里干活受气,哪有空去理会凤子龙孙们到底有多少个。 冬宝被淮阳王点名过来照顾叶芷青,还带了俩小丫环,加上叶芷青带来的丫环,正好凑成了四个贴身丫环,也算是王府里姬妾的通用配置。她本来是淮阳王身边的人,还侍候过他那么两回,只是没福气有孕,也没明公正道的跟王妃敬过茶,因此就还算是大丫环。万没料到被淮阳王给派来侍候新人,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不过在淮阳王府,每年进府的新人不知道有多少,但是最后能够长久的留住淮阳王心的,还真没几个。王妃对淮阳王在外面的风流事早就不闻不问了,真将人抬进府里来,她也一视同仁的赏赐些衣料首饰,平日只专心教养自己生的一儿一女,没想到进京之后的次日又查出有孕,这可是喜事,她就更是专心养胎了,哪管淮阳王晚间宿在哪里。 淮阳王在外面混闹惯了,但是在王府里对王妃还是给几分面子的,嫡庶他分的很清楚,正室是用来敬重的,替他打理后院,姬妾通房却是留着取悦他的,半点不耽误他及时行乐。 冬宝踌躇再三,还是往王妃身边去禀报叶芷青主仆的话,倒将正在养胎中的淮阳王妃给说愣了:“你说是……王爷这次抬进来的新人,竟然是个医女?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殿下请来为我调理身子的?” “奴婢起先也不信,可是问起她们主仆,竟然不知殿下封号,也不知道是殿下从哪里带回来的。” 淮阳王妃顿时觉得此事有点荒谬了:“难不成殿下这是……骗来的?”怎么想也不可能,这世上女子多趋炎附势,谁不想过富贵日子? “你明儿把人带过来给我瞧瞧。”淮阳王妃还是有点不相信。 叶芷青本来只是想着女子皆妒,淮阳王轻易将她带进府里,只要她想方设法见过了淮阳王妃,再向她表明自己不愿意为妾的打算,说不定能从王妃这里逃得一线生机。 她若是想做妾,趁着周鸿还未成亲,及早的笼络住了他的心,将来的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可是现代观念太过深入人心,她是做不来与她人分享丈夫的事情,哪怕发现自己心里有了一丝牵动之意,也尽早理智的掐灭感情的萌芽。 次日,冬宝带了她前去见淮阳王妃,叶芷青向淮阳王妃行过礼之后,抬头与王妃直视,却发现她皮肤苍白,面色无光,尤其是孕期不易敷粉,就能明显了。她的眼外眦现状充血,睑结膜色泽无华,这是贫血的症状,尤其她还怀着孩子,心里已经在考虑她的症状该如何调养。 淮阳王妃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子,发现她年纪尚小,可是目光清正内敛,温慧有礼,倒与淮阳王从外面带回来能歌善舞妖妖娆娆的女子大不相同,不由大是惊讶,难道还真是如她自己所说,淮阳王是以替她调养身子为借口,将人骗回王府的? “听说你是殿下请回来替我调养身子的,你可有瞧出什么?” 叶芷青还不能确定淮阳王妃是哪种症状的贫血,当下恭敬道:“民女已经瞧过了王妃的面色,还想瞧瞧王妃的掌心才能确诊。” 王妃身边的嬷嬷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王妃千金贵体,也是你能近得了身的?”那嬷嬷是王妃的陪房,多少年都不忿淮阳王在女色上头的荒唐,对王府后院这些女人从来没有好脸色,反而是淮阳王妃对别的女人并不太在意,或者是在意的,但是从来也不曾表现出来。 叶芷青并未被这嬷嬷吓退,她缓缓道:“嬷嬷岂不知,望闻问切。我虽不会切脉,但替人调养,却也要对症才行。观面色手诊,虽不能确诊,也能瞧个大概。王妃千金贵体,医人看病却也与寻常百姓无异。” 淮阳王妃轻笑:“小姑娘说的倒是,你过来吧。”她招招手,让叶芷青过去,将右手掌心朝上,让她去瞧。那嬷嬷在旁边如临大敌,倒好似叶芷青要借机行刺似的。 叶芷青走近了低头去瞧淮阳王妃的手掌心,但见她掌心色白,手掌皮肤皱纹处淡白无关,眼区与肾区颜色偏白,青筋浮现。肝区则有淡青之色,郁结不散,确是贫血的症状。 她开口试探道:“王妃可是偶感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食欲不振,腹泻等感觉?” 淮阳王妃顿时惊讶了起来:“这真的能看出来?”叶芷青点头,她这才道:“我原想着一点小毛病不要紧,并不曾召大夫来看过,没想到倒让你看出来了。小姑娘倒有几分本事。” 叶芷青为的就是让淮阳王妃对她关注起来,要是有好感就更好了:“王妃有所不知,本来民女都已经看好了铺面,准备开个铺子的,可是殿下请民女前来为王妃调养身子,民女便想着等王妃身子舒服了,民女就要回去开铺子了。到时候王妃若是有暇,也可来光顾。” 王妃身边的嬷嬷冷哼一声:“王妃何等身份,如何会往那不干净的地界去。” 叶芷青似乎才想起来身份上的悬殊,羞愧的脸都要红了:“是民女莽撞了,请王妃恕罪。” 淮阳王妃倒不以为意,这次开口就郑重了几分:“你既然瞧得出我的症状,可知如何调理?” 叶芷青替她开了个益气养血参须蒸乌鸡的方子,又教那嬷嬷按手上的脾胃穴,肾穴,神门穴各十五次;让淮阳王妃脱了袜子,取足窍阴穴,用指甲垂直轻轻掐按穴位,边按边道:“足窍阴穴对头痛,心烦,肋痛,咳逆不得息,手足烦热等症皆有特效。又可治脑贫血,咽喉肿痛,失眠多梦,肘不可举,卒聋不闻人声等病症。嬷嬷每日在王妃身边侍候,除了让王妃多食些瘦肉,奶制口,豆类,大米,绿叶蔬菜,肝血之物,一定要忌辛辣生冷之物,各样饮食要合理多样化,万不可偏食……” 嬷嬷虽然对淮王阳府后院的妇人们没有好脸色,但是叶芷青说起来头头是道,连王妃身上的小毛病都一眼瞧出来了,态度便略略有些软化,跟着她识了两遍穴位,又将她在饮食上叮嘱的都一一记下了,这才说冬宝将人送走。 “没想到殿下还真的替王妃寻了个医女回来。”嬷嬷此刻才露出了笑意。 淮阳王妃顿时笑了起来:“嬷嬷看错了,这并非殿下替我寻的调养身子的医女,府里就有专职的大夫,又何必从外面巴巴的寻个人回来。这分明是殿下瞧中的人,只是瞧着这姑娘作派,恐怕还是良家女子,这才找了个借口罢了。” 嬷嬷面色顿时一变:“都是狐媚子,没一个好东西!” 淮阳王妃摇头:“嬷嬷又错了,这次可是殿下看走了眼,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了。这小姑娘聪慧的很,恐怕早就看出来殿下之意,却非要找借口见我,大约是试探下我的态度,又向我表明她要回市井去开铺子过活,并不贪恋王府的富贵。而且她确实有真本事,讲的症状都对。只可惜了……殿下的事情我可是从来做不了主。” 第三十四章 叶芷青为淮阳王妃开了调养的方子,只盼着王妃用过之后能够再次派人来召她,可是左等右等,三五天都不见王妃派人来,却等来了淮阳王。 淮阳王这几日人虽未至,但赏赐却不断,从首饰衣料古玩玉器乃至山珍海味,但凡他能想到的,都派人往秋澜院里送,让府里跟着淮阳王来京的几个姬妾皆知道这是他的新宠。 让冬宝大跌眼眶的是,无论送了什么过来,叶芷青谢过了便将东西丢在一旁,她自己依旧穿着进府时候的寻常布衣,就连头上也依旧是银簪。 淮阳王封地富庶,素来是鱼米之乡,淮阳王又好奇珍之物,阿谀之人不少,他随手送出来的东西皆不是凡品,那些金珠银宝镶嵌的首饰送到叶芷青面前,她视若尘土,虎妞偷偷瞧她的脸色,反倒是冬宝看花眼。 “姑娘要不要来试试这支钗?这么大的东珠可是极为难得的,难得还能凑足四颗。”她怕叶芷青不识货,没想到叶芷青却说:“说不定这四颗珠子还是采珠人拿命换来的!” 冬宝“啊”的一声,失手将珠钗丢了出去,仿佛那上面凝结着冤魂怨鬼一般。 叶芷青弯腰将珠钗捡起来,好生放到盒子里:“还是留给识货的人来戴吧,我戴这个受之有愧。” 冬宝很想说,在淮阳王府,只要殿下送出去的东西,那就是你的,又何来愧不愧之说? 但她侍候了叶芷青几日,也发现她跟府里这些姬妾全然不同。王府姬妾们整日都挖空了心思讨好淮阳王,有擅歌的要练嗓,擅舞的要练舞,皮肤细嫩被淮阳王夸过的,便每日里想方设法的保养那身皮子,就盼着比丝缎还柔滑细致,得淮阳王一顾。 这府里,除了王妃端庄贤淑,得淮阳王的敬重,其余的哪个女子不是担心自己失宠,恨不得拿出全副精力来固宠? 她心里认定了叶芷青还未曾侍寝,并没有尝到甜头,劝了几次让她打扮,对方根本不领情,每日里抱着她那几本破书看,对打扮根本不上心。 这还是虎妞的功劳,她打小就不识字,叶芷青淘来的那几本医书对她来说,就是家里值钱的宝贝,进府之时便连同叶芷青值钱的东西一起给带了进来。 叶芷青初时见到她收拾的包袱还哭笑不得:“你这丫头是想搬家不成?”结果长日无聊,反而是这几本书替她聊解寂寞,还拿了一把铜钱赏她:“好姑娘,还是你想的周到!”她都快在淮阳王府闲出病来了。 淮阳王来秋澜院的时候,叶芷青正坐在院里藤椅上看书,青丝红颜,虽着布衣,却自有股出尘之姿。反而让他觉得布衣有种别样的美。 冬宝过来向他矮身行礼,被他摆手挥退,他放轻了脚步到得藤椅后面,探头看时,发现她读的是本医书,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随意,正读到“妊娠恶阻”,其上所书:人皆曰妊娠恶阻也,谁知肝血太燥乎!夫妇人受妊,本于肾气之旺也…… 淮阳王不觉读出声,叶芷青正读的入迷,只觉前人医书手稿多实例病症,对她大有启发,却猛的被耳畔传来的男子读书声给吓了一跳,扭头看时,与淮阳王撞了个对脸,两人面门仅余三寸距离,她能瞧见淮阳王俊眉朗目,悬鼻朱唇,而淮阳王亦将眼前这张莹润的小脸瞧了个仔细,如玉似瓷,半点瑕疵皆无,眸漾秋波,他不觉凑了过去,似乎还能闻见肌肤的香气,后者却猛的朝后退了过去,若不是他伸臂扶了一把,都要跌倒在地。 “小心点小心点,难道本王还能吃了你不成?” 叶芷青心怦怦跳个不住,非是少女见到心仪的男子而控制不住自己,而是她分明从淮阳王的眼神里看到了狩猎的意图。 “多谢殿下!”叶芷青挣开了他的手,谨慎的向后退去,两个人隔着藤椅相望。 淮阳王见惯了各色涂脂抹粉的美人,如她一般脂粉未施的还从未见过,尤其美人明目善睐,警惕的盯着他,倒让他想起了去年秋冬他在山间猎到的那只白狐,眼神也如她这般楚楚动人,顿时心里痒痒的厉害。 他转头吩咐:“搬个椅子过来。”立刻便有贴身小太监又搬了个藤椅过来,放在了小几旁边,他率先落座,又指着另一边:“叶姑娘坐。” 叶芷青倒是不想跟他在这里耗着,就怕他起什么歪心思,但是漫说此刻关起房门,就算是整个秋澜院都是淮阳王的地盘,只能认命的坐了下来:“殿下怎的有空过来了?” 淮阳王原本以为,这些日子流水般送礼,早已经打动了美人的心,这会儿他过来,定然能见到个打扮的天仙似的美人含羞带怯的盼着他等着他,他只需要言语撩拨几句,美人儿怕是就要投怀送抱,哪知道会见到这副场景。 他随手翻了翻医书,发现上面竟然有许多注释,虽然读起来是大白话,字迹也略显……潦草,有不少字都缺胳膊少腿,更有些字他都不认识。 “原来你说略识得几个字不假啊,还当你骗本王呢,你这写的是什么啊?” 叶芷青心道:我认繁体字的程度就跟你认简体字的程度差不多,有什么可笑的!繁体字她倒是能认识不少了,可是……写起来太捉急,当然还是简体字写起来顺溜,但落在萧烨眼里就成了笑柄。 他指着几个不认识的简体字问叶芷青:“这都是什么啊?”叶芷青一一回答,她倒是不怕淮阳王问字,就怕他调情。 萧烨越问,神色倒是越郑重了起来。他出身于皇室,虽然是个混世魔王,可打小也是和皇子们在百孙院跟着大儒开蒙读书的,自然知道读书识字的重要性。眼前的少女说自己略识得几个字,他起先还笑话她写的字缺胳膊少腿,可是问了十几个字之后,才发现她缺的很有规律,并非不识字或者是随意而为之,倒更像是为了方便读写而人为简化。 “你这些字是故意为之?”她既然能看得懂医书,那就不存在不会写的问题,就算字迹不工整,也能照猫画虎。 叶芷青想想,才道:“小时候认字的时候,觉得很多字笔画太多,写起来太麻烦,就精简了笔画,时间久了就写成习惯了。” 杨家是耕读之家,祖上本来就是做过高官的,后来天下大乱,才避世而居,家中男女到了年纪都要开蒙,召集族中弟子也有做官的,只是品阶不高而已,不然长房也的女儿也不会嫁个小官了。 叶芷青虽然不知道,却误打误撞说中了实情。 萧烨来了兴趣,将一本医书从头至尾往过翻,专门看她的注释,又让她读出来。叶芷青本来是随意而为之,有些是她的感叹,有些是自己在现代学到的东西与这本医书有所印证,有些……纯属随手乱写的无病,大概是当时夜深人静之时,放飞自我的结果。 这种实在不太适合读给萧烨听,但凡印证的实例她读的倒还正常,萧烨也随着她的读书声凑近了认她的简体字,碰上放飞自我的留言,她读的就跟蚊子哼哼似的,萧烨偏还要追着问:“慢点没听清,再读一遍。” ——你当我是复读机啊?! 叶芷青很想对着这位翻个白眼,考虑到他的地位,还是觉得不要冒犯他的尊严,免得遭遇不测,只能快速的翻过去:“这个没什么可读的。”脸却红透了。 萧烨其实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没想到她瞧着贞静的性子,书里却嬉笑怒骂无所不至。比如书中记载小产一页,开首就是行房小产:妊妇因行房癫狂,遂致小产,血崩不止。以为火动之极也,谁知是气脱之故乎!大凡妇人之怀妊也,赖肾水以荫胎……长篇大论,全是如何不节房事而伤致胎元小产的记载,她在后面提笔注解:遇此类丈夫,麻沸散二两,利刃一把,子孙根尽去,烦恼尽消! “你……胡闹!”他倒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也懂这些?”未嫁的小姑娘竟然能写出这种话,岂不是说……她连房中事也懂? 叶芷青咳嗽一声,力求让自己神情严肃:“我虽只学了调养之术,可是追根究底其实也是医术,学医之人自然涉列甚广,否则岂能对症下药。殿下可别想歪了!” 她一本正经板起小脸的样子,倒让淮阳王觉得自己有几分猥琐,凡事只往房中之事去想,却不曾想过学医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不过看到她渐渐红透的小脸,他唇角的笑意倒越来越浓:“嗯,是本王多想了,叶姑娘医术精湛,不如替本王把个脉如何?” 他伸出手,想到等她小手伸过来,就可以借把脉之际拉拉小手,谁知道对方根本不上钩:“殿下有所不知,民女不会把脉,只学了些养生之术罢了,只能应付日常不适,真要看病,还是要找外面的大夫来瞧才好。” 第三十五章 萧烨心里痒痒的厉害,他很想现在就将人捉到怀里来,解尽衣衫,只是有失风雅。 “你说自己不会把脉,焉知不是骗本王的!” “殿下当初可是说过的,请了民女过来是为王妃调养的。殿下可曾想过,也许我只擅长妇人科呢,别的根本没学过,又如何帮殿下把脉?” 萧烨暗恨自己当初的借口太烂,竟然被这丫头记在心上,拿来堵他的嘴。 “好好好!算你记性好。本王可是听说,你前几日已经去替王妃瞧过了,还开了方子。难道不见效?怎么不见王妃再召你?” 淮阳王妃唯夫命是从,叶芷青去过的当日,她便请了萧烨吃晚饭。席间当笑话一样讲给淮阳王听,末了还道:“殿下到底从哪里挖出来的姑娘,生的倒是钟灵毓秀,只是……似乎没想过留在殿下身边啊。要不要将人叫过来,我替殿下开导开导?” 淮阳王在女色上头本来就对王妃有所亏欠,纵然王妃从来不拈酸吃醋,可是比起府里这帮女人,王妃却是独得他的敬重。夫妻二人有时候也会拿别的姬妾开开玩笑,都是无伤大雅之事。淮阳王也从来不放在心上。 他笑道:“新买的小猫小狗还有几天不认主的呢,总要一番。这种事情还是本王亲自来做才有乐趣。等她学乖了,本王就让她过来给王妃敬茶,如何?” 淮阳王妃斜睨他一眼:“那丫头遇上殿下,也不知道是劫数,还是幸事!” 萧烨大笑:“当然是幸事了,若无本王出现,她还在穷巷陋室里过活呢,难道王府的生活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王府的生活如何,淮阳王妃心中自有定论,却不好拿出来与丈夫争论,当下笑笑不语。 叶芷青在秋澜院候了好几日,都没等到淮阳王妃,再听淮阳王提起来,面色都变了:“难道是王妃……吃不惯我开的方子?” 淮阳王心道:王妃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开的方子都会吃的。这丫头到底年纪小,心里想些什么,面上总能露出端倪。她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不知道王妃根本不是那等吃干醋的女子,转头就将她卖了。 “这就要问王妃了,你自己难道就没想过,也许是方子开错了呢。” “怎么会?”事涉糊口的本事,叶芷青倒还是有几分自信,并且淮阳王妃贫血的症状太过明显,打眼一瞧就能诊出来:“难道……王妃又有了别的症状?” 还真别说,此事让她给猜中了。 淮阳王妃上一胎乃是儿子,因为大夫诊出来是个男胎,她心里高兴,就连淮阳王也喜形于色,每日滋补之物吃了不少,倒有些补过了,等到生的时候胎儿太大,险险要了她半条命去。这次怀孕之后反而走了极端,不敢多吃,生怕再遭一回罪。 她跟随淮阳王长途回京,本来就是旅途劳顿,回到京里又不曾好好补养,倒弄的贫血了。本来她除了贫血,再没别的症状,但是叶芷青诊过的次日起来,竟然开始了晨吐,闻到饭味儿就犯恶心,简直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就连喝两口清水也要吐一口半出来。 这几日请了宫里擅妇人科的御医前来,开了方子熬了保胎药喝下去,也未见缓解。 不过淮阳王府每年总要添三五个小孩,除了王妃的一儿一女,侧妃姬妾们都育有子嗣,孕后吐成王妃这样儿的,也不是没有,对于淮阳王来说,也不是什么需要烦心的大事,听一耳朵就完事了。妇人怀孕,总有不舒服的时候,这时候只管请大夫就是了,他过去了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这些妇人一生幸福要仰赖于他,每每孕吐额头青筋暴出,泪涕交加,深觉丑鄙,恨不得躲起来,哪敢让萧烨看见。他竟是看着府里孩子出生,竟不知妇人怀孕之苦。 淮阳王妃身子不适,这几日都是闭门不出,除了请大夫过去,就连淮阳王都不肯见。 “这个……本王如何会知?只是听说她孕吐,妇人怀孕不都是这样吗御医都来瞧过了,想来并无大碍。” 叶芷青极度无语:“殿下,难道王妃怀的不是你的骨肉?”在萧烨变色之后,她又道:“妇人怀孕产子,历经千辛万苦,等于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做丈夫的难道不应该多多关心吗”真是个老婆怀着孕就跑出来撩妹的渣男! 萧烨觉得自己也很无奈:“府里的女人们怀孕之后,都怕自己不美,污了本王的眼,难道本王还能强硬的闯进去不成?”有那胎位正怀的顺利的,他过去略坐一坐,陪着吃顿饭,女人都感动不已,这府里还真没有敢腆着大肚子不施脂粉还搁他这儿撒娇的女人,就怕让他厌烦失了宠。 ——感情你渣还有理了?! 叶芷青在心里朝着萧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表面上倒还是很恭敬的:“既然王妃不想见殿下,不如殿下派民女去瞧瞧王妃?”她现在急切的想要离开淮阳王府,深感再跟这个渣男呆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 萧烨见她主动请缨,想起王妃那番话,也觉得好笑。瞧她眼珠子乱转,也许心里正在想着要拉王妃做同盟,若是让她知道了王妃根本不可能成为她的援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失望? “既然如此,那你就替本王跑一趟,去瞧瞧王妃。” 叶芷青领命,才要跟着冬宝过去,萧烨又叫住了她:“等下——你是瞧不上本王让人送来的衣物首饰?穿的这般寒酸,还当王府里就穷成了这般模样呢。要见王妃怎么也要打扮一下,你不嫌丢脸,本王还怕你过去碰到御医丢了本王的脸!” 拜托殿下,我丢的是我的脸,与你又有何关系! 叶芷青在心里小声反驳,但看淮阳王一副“你不打扮就别想出这个门去见王妃”的架势,只能回房去换衣服。 冬宝将淮阳王最近下赐的新衣都翻了出来,叶芷青挑了一套月白色的裙子穿了起来。那面料瞧着极素,但是穿在身上走动起来,倒好似披了月色霜华在身,面料里竟然掺着银丝,有种流光溢彩的华美,再配上珍珠发钗,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就连冬宝都瞧直了眼,更别说虎妞了。 “姑娘……” 叶芷青低头看到裙子若隐若现的华美之色,又有点后悔。她本来就瞧中了这个颜色素净,在一大堆鲜嫩艳丽的衣裙里独独挑中了这件,哪知道这件却是低调的奢华,尤其淮阳王的审美偏于富丽堂皇,就连所有的首饰都过于华丽,与她的审美实在不符。 “要不……还是换回我原来的衣服吧。” 冬宝将她往外推:“姑娘,这件最适合不过了。”她心里泛着酸,将叶芷青推出房门,正撞上萧烨惊艳的目光,半晌才道:“看来当初将这件赏给你,真是本王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叶芷青:“……”听起来这件衣裙似乎还有点来历。 在萧烨灼灼而视的目光之下,叶芷青很快自己再站下去,衣服上都要被他的目光烧出洞来,向他匆匆辞别,反而是她拉着冬宝往王妃居住的正院而去。 淮阳王妃身边的高嬷嬷听到院门口小丫头来报,说是冬宝陪着叶姑娘来探望王妃,顿时没好气道:“让她滚!有空多讨好王爷便罢了,跑到王妃这里来献什么媚?”又隔着屏风问:“王妃,可好些了?” “怎么我听着外面来人了?” 淮阳王妃抱着肚子,痛苦得很。她这几日起先是晨吐,吐了没两日便开始上吐下泻。御医是过来几趟,可是晨吐她还好说,腹泻倒说不出口了,急的高嬷嬷团团转,开过的方子不但没见效,今日反而又添了新的症候,下腹隐隐坠疼,淮阳王急的都快上火了。 “王妃,是殿下新抬进府里的叶姑娘,在外面求见。王妃都不舒服成这样了,奴婢让小丫环遣了她回去。” “等一下,让她进来。”淮阳王妃也是没法子了,那日叶芷青开的方子她虽没用,但还留着。御医来的时候也给他瞧过,说是方子很是对症,并无虎狼之药,倒可一用。 既然御医都说好,想来她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她还让冬宝套虎妞的话,听说了叶芷青救杨娘子难产之事,听说当时孩子一只脚都伸出产门了,竟然教她给一针扎的缩了回去,一副药下去胎位正了,倒顺顺利利的生产了。 妇人孕中多思,尤其淮阳王妃上次产子吃足了苦头,怀孕虽然是喜事,也心有余悸,冬宝来禀报此事的时候,她是当笑话讲给王妃听的,只当虎妞胡吹大气,为自家主子抬轿子。却不曾想过,被王妃记在了心里。 她这几日心里越来越害怕,今日腹疼就更是没底了,生怕小产,此刻也顾不得了。让人去请叶芷青进来:“她既有几分把握,就让她进来替我瞧瞧。” 叶芷青此刻正站在正院门口跟小丫环理论:“是殿下遣了我过来瞧瞧王妃的。既未见过王妃,我回去如何回话啊?劳烦姐姐通融通融,再向里通报一声。” 那小丫环是高嬷嬷一手调教的,对待王府后院的女人们与高嬷嬷的态度如出一辙:“都说了不见,你又何必在此啰嗦?” 正相持不下,又有大丫环素馨过来请叶芷青:“叶姑娘,王妃说了让你快些进来,她有些不适,劳姑娘给瞧瞧。” 叶芷青进了正室,又被素馨引到了卧房,但见淮阳王妃惨白着脸色倚在被垛上,一手捂着腹部,有气无力的样子瞧着就不大好。 她先是细细瞧过了淮阳王妃的面色,又拉过她的手瞧了瞧,问道:“王妃可是上吐下泻,还有点腹疼?” 淮阳王妃捂着小腹的手一紧,生怕听到不好的话。她虽有一子一女,但也稍嫌单薄,一直想要再生个儿子,此次要是真小产了,谁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怀孕。上次生了长子就有四五年未怀孕了,这次的孩子完全是个意外,连她都没想到。确诊的时候还亲自往佛前磕了头的。 “叶姑娘可有法子?” 叶芷青道:“王妃这是脾肾阳虚的症状。脾胃极虚,则胞胎无力,必有崩坠之虞。况且又上吐下泻,则脾与胃之气,因吐泻而愈虚。胞胎疼痛而到底未曾下坠,是因为肾气之故。胞胎系于肾而连于心。此次救脾胃而不及,更宜补心肾之火,使其生土,则两相接续而保胎。宜健脾温肾安胎,待民女开个援土固胎汤试试。” 高嬷嬷在旁听的一脑门子问号,都快被她这番话给绕晕了,结果最后她却来了一句试试,顿时不高兴了:“王妃是你拿来试试的?你就明白说吧,到底能不能治?” 叶芷青比她还无奈,这位老太太活生生就是现代医院参加医闹的家属,对大夫不信任不说,还爱抓话柄:“嬷嬷,就算是御医瞧病,恐怕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肯定能够看好的,能有七八成治好的希望,都不敢把话说死了。我说试试也并非全无把握。嬷嬷若是觉得我不行,不如……您老来?” 你行你上,也别在旁边瞎逼逼啊! 高嬷嬷被她这话给堵的一张老脸都没地儿搁了,她要是能治好王妃,哪里会让王妃受这几日的苦? 叶芷青接过丫环拿过来的纸笔,低头替淮阳王妃了援土固胎汤:人参一两、白术二两土炒、山药一两炒制、肉桂二钱去粗研细、附子五分制、续断三钱、杜仲三钱炒黑、山萸肉一两蒸去核、枸杞三钱、菟丝子三钱酒炒、砂仁三粒炒研、炙草一钱。 素馨接过她开的药方,高嬷嬷还从旁觑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字儿写的那么难看,谁知道这方子有没有用。” 叶芷青都不知道跟这老太太怎么解释了。她如果看过现代医院大夫们的天书,恐怕都要觉得这些人全是江湖骗子画的鬼画符了,竟然让人都瞧不懂。 淮阳王妃早等不得了,立刻催促丫环:“快去抓药。” 王府里就有药房,这些药都齐备,很快便抓好了药,熬好了端了来,淮阳王妃也顾不得烫口,热热的喝了一碗下去,抱着肚子静静踡着,过得两刻钟之后,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汤药当真起效,竟然觉得下腹的疼痛轻了许多。 “好像……肚子没那么疼了。” 叶芷青也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药起效了,王妃放松心情,很快就会好的。母体身心愉悦,胎儿也会有感知的。”她的声音轻柔,似乎有稳定人心的力量,倒让淮阳王妃渐渐放松了下来,抱着肚子倚靠在被垛之上,渐渐有了困意,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她这几日被孕吐以及下泻给折腾的脱水乏力,原本身体就算不上好,到了此刻当真是疲乏到了极致,上吐下泻连带着腹疼一旦停止,困意便涌了上来,抵挡不住。 高嬷嬷不合眼的侍候在王妃身边多日,只盼着她能尽快好起来。没想到叶芷青一碗汤药下去,竟然让王妃睡着了,当下喜的直念佛:“菩萨保佑!” 叶芷青玩笑:“高嬷嬷合该来拜我,可是我医好了王妃,不是菩萨!”换来她一记眼刀。 第三十六章 淮阳王没想到,自己只是派叶芷青前去瞧瞧淮阳王妃,她却一去不复返。 他派身边的贴身太监去瞧瞧,小太监黄兴麻利跑到王妃住的主院去打听,才到了院门口就被满脸喜色的高嬷嬷给拦住了。 “你往哪窜呢?明知道王妃在安胎,也敢胡乱冲进来!” 高嬷嬷压低了嗓子说话,还真让黄兴不习惯。 他陪着笑脸道:“嬷嬷说哪里话,这不是秋澜院的叶姑娘来向王妃请安嘛,殿下在秋澜院久候不归,这才派了小的来跑一趟。王妃怎么样了?怎的不见叶姑娘回去?” 淮阳王妃喝了叶芷青的药,意外的竟然不但止住了腹疼腹泻,居然睡着了,着实让高嬷嬷喜出望外。她嘴里虽然没有夸叶芷青,可是心里的想法却是:这一个竟然与后院那帮娇艳贱货不一样! 叶芷青若是知道高嬷嬷的想法与后世的网络流行风不谋而合,恐怕要笑出声来。 但事实真就如高嬷嬷所想,叶芷青不但有两下子,而且使出了浑身解数往王妃身上巴,似乎……真的对淮阳王不太有想法。 她也想过,说不定这一个更有野心,想对王妃取而代之。但转而再想,那是不可能的。皇室的儿媳妇又不是民间娶继室,就算是淮阳王妃真有个不好,也轮不到姓叶的做继室。 因此她现在才觉得叶芷青稍微有那么一点顺眼,当然前提还是她对王妃有用的情况之下。不然按着高嬷嬷的一贯思维,凡是接近淮阳王的都是些给她家王妃添堵的贱货。 黄兴来催人,高嬷嬷却舍不得放,她拉了黄兴在一旁道:“要不你去跟殿下说一声,叶姑娘先在主院留几天,王妃这几日是真的身上有些不好,若不留下她,我怕到时候有个万一。”她将王妃身上症状有多不好讲一遍,黄兴也做不了主:“要不……小的这就跑一趟,跟殿下说一声,让殿下决断就是。” 淮阳王当初请叶芷青来王府,原本就是居心叵测,可真没想过让她来给淮阳王妃调养身子的,但是事实却是叶芷青当真开始替王妃调养身子了。 淮阳王妃一觉睡醒,不但肚子不疼了,还觉得有点饿,吃了两口粥以后,神奇的竟然没再吐。她是个分得出轻重缓急的人,当下就派人去请淮阳王。 等淮阳王过来了,便向他请罪:“妾这次身子真是不舒服,昨儿喝了叶姑娘的一碗汤药,竟然舒服许多。太医有时候也不甚方便,能不能请殿下允准,将叶姑娘留在妾身边,待妾身子舒爽之后,再让她回秋澜院?” 淮阳王:“……”带美人回家之前,他真没想过,最大的情敌会是自己的王妃。 叶芷青如愿的在淮阳王妃院子里住了下来,每日都守在她身边,做些汤药饮食为她调理。还见到了淮阳王妃的一双儿女。 她性子和善,跟小孩子也能玩到一起,没过两日就跟王府小世子小郡主混熟了,还陪着他们做风筝等物。 淮阳王妃有了身子之后,原本答应孩子们回京之后,等圣上万寿节过了,要带他们去京郊王府别院住一段日子,哪知道自己意外诊出身孕,不但不能照顾孩子们,自己都吐的死去活来。 叶芷青住进她的院子里之后,她的症状有所减轻,由她陪着儿女在院子里玩耍,讲故事,孩子们时不时就爆发出笑声,就连高嬷嬷在旁边偷听了片刻,回来也讲给她听:“叶姑娘真真会哄孩子,她讲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大闹天宫,闹的玉帝爷爷也拿它没办法,不得已许了个官儿给它做。他却闯进王母娘娘的桃园里胡乱糟蹋,造孽哟!” 素馨更是以照顾小世子跟小郡主的名义寸步不离的守在叶芷青身边。 高嬷嬷起先让她跟紧了叶芷青,就怕姓叶的小姑娘存了坏心思,对小世子跟小郡主不利。没想到叶芷青不但会调理身子,讲故事更是一把好手,素馨寸步不离的跟了两天,就连睡觉也恨不得跟叶芷青在一个屋,好先听听这只无法无天的猴子后来如何了。 淮阳王妃笑道:“怎么我听着叶姑娘这个故事倒是讲的颇有章法?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人家里养出来的,倒是个好性子的,还满脑子古灵精怪的故事。”谁能想到九重天上的玉帝爷爷也会被只猴头给闹的烦恼不已呢。 她敢讲这么大胆的故事,可见也是有些气性的。 淮阳王妃高兴完了,又开始犯愁。 她对于自己的丈夫还是比较了解的,萧烨出身高,虽然是皇帝的侄儿,可是比亲生的也不差着什么,甚至在圣人面前耍赖比皇子们还更得利。因为他摆明了态度就是以享乐为主,又不似皇子们会对太子有威胁,圣人也要考虑朝堂平衡,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们好起来也有所顾忌,反而对侄子可以无所顾忌的宠爱。 萧烨因此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想要什么就要得到。如此一想,倒跟叶芷青故事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石猴儿似的,不管不顾的往前闯。 淮阳王妃向来拿丈夫当不懂事的孩子,但是叶芷青的性子她约莫也了解了一些,总觉是她不是那等逆来顺受的脾气。能够想到求到她门下来,不能不说这小姑娘极为聪慧。 她叹口气,吩咐高嬷嬷:“派个人去把叶姑娘讲的石猴的故事讲给殿下听。” 高嬷嬷也不知道王妃在烦恼什么。她与王府后院那群女人也向来不远不近,既不惩罚她们也不搭理她们,只初一十五检阅一番,若碰上献媚讨好的,也挡回去。 “石猴的故事别人都没听全,只素馨听的最全,还是由她去跟殿下讲吧。” 自叶芷青讲故事,小世子跟小郡主身边侍候的人,以及主院里有些丫环婆子们都听过,但是大家都有事要做,总不能整天跟在她后面听故事,因此竟没有没听全的,私下求了素馨讲给她们听。 素馨因为叶芷青的一个故事,在主院里都快成红人了,每日下值回房,被小丫环们端了洗脚水来侍候着,揉肩捏腿端茶的,就盼着她把今儿听到的章回再讲一遍。 一个故事,叶芷青讲一遍,她竟然重复了有七八遍之多,当真是滚瓜烂熟。 淮阳王把美人儿拱手送给了王妃,自己出门去寻堂兄弟们喝酒取乐,闹腾了几日,还有皇子问他:“堂兄,你不是说最近要娶个美人儿回家,还要摆酒庆贺吗?怎的没了动静,是不是美人儿瞧不上你啊?” 这本是玩笑话,但却勾出了淮阳王的郁闷:“别提了,美人儿我倒是哄到府里去了,可是让你嫂子给讨走了。” 淮阳王妃的贤惠人尽皆知,问这话的皇子都觉得不可思议:“堂嫂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啊,堂兄你骗谁呢” 淮阳王后悔的肠子都青了,那日就不应该答应叶芷青去看王妃的请求,不然早都将人拆吃入腹了,何至于懊悔到今日。 “还真没骗你们,你嫂子身子不适,她会调理,就被你嫂子借过去调理身子去了,待你嫂子身子好些了,我就将人讨出来给你们敬酒,也好让你们开开眼。” 美人儿于他,当真就是府里的奇珍异宝一般,是可以召出来给兄弟们瞧瞧的。 众人嘻嘻哈哈,对他新相中的美人儿就更期待了。 淮阳王本来还想夸夸叶芷青聪明的,她竟然将许多字都简化了,瞧着写起来倒是方便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聪慧。 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座中都是大儒教导过的弟子,并非每个人都似他一般无法无天,若是让人多嘴传到了圣人耳朵里,又要数落他胡闹,别的尚且罢了,却连祖宗传来下的字都要胡乱篡改,这可就是找打了。 结果他灌了一肚子酒,回府之后就被王妃派来的素馨给震住了。 素馨侍候着他换衣服醒酒,这才为他讲了个故事。 “王妃派了奴婢过来,要让殿下讲个故事。”淮阳王哪耐烦听什么故事,可是接下来素馨的话又让他端正了态度:“这个故事是叶姑娘讲给小世子跟小郡主听的,王妃觉得能逗殿下一乐,才派了奴婢来讲。”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之内,本来是预备往后院里寻个美人好好放松放松的淮阳王萧烨,愣是灌了几杯茶醒酒,顺便听了个闻所未闻的故事。 而且,故事里无法无天的石猴还真是……合他的胃口! 素馨起先要讲的时候,见淮阳王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生怕讲到一半被轰出去,哪知道讲了半盏茶功夫,原来歪着身子的淮阳王竟然坐直了身子,认真听了起来,她紧张的手心都要出汗了,磕巴了两下,到底还是讲的顺溜了。 多亏了这些日子给那些小丫环们讲,不然她今儿可要在淮阳王面前丢丑了。 她讲的口干舌燥,萧烨却听的精神大振,再次确定了一件事情:他真是捡到宝了! 第三十七章 叶芷青在淮阳王妃的院子里住下来之后,就连虎妞也跟着搬了过来,背着人悄悄讲起来,这丫头总算开窍了:“姑娘,多亏你会调养身子,被王妃要了来。不然……被淮阳王盯上可怎么办呢?” “难道你以为现在就安全了?”叶芷青头疼的看着这个头脑简单的丫环:“这些日子我跟主院里的丫环们聊天,似乎……淮阳王妃对淮阳王的话言听计从,根本不可能因吃醋的念头私自将我放了。” 她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只是真等实施起来才发现有难度。淮阳王妃就是个夫奴,若不是自己身子着实不适,又怎么会跟淮阳王讨了她过来呢。 不过虎妞倒让她刮目相看了:“你不觉得淮阳王府富贵,咱们留在王府里也能过上好日子吗?”怎么小丫头好似对她很是担心。 虎妞一直傻不愣登,没想到这次倒明白:“姑娘没听素馨姐姐说啊,淮阳王这次回京,除王妃之外就带了好几个女人,听说他封地的王府后院里都塞满了女人,没名没份的都能拉好几车,姑娘有本事生的又好,做什么也不能做小老婆!王爷的小老婆听着老听,姑娘可千万被淮阳王给骗了,他要是赶明儿喜欢上了别人,姑娘可怎么办呢?” 市井巷子里也不乏做人妾室的姑娘,有与虎妞同龄的隔壁胡同的小姑娘,十五岁上给京里一位贵人府上的二管事做了妾室,没半年就被送了回来,不但没有名份,还失了清清白白的身子,家里人也不敢上门去理论。 平民百姓连高门贵仆都是惹不起的,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找了个年纪大的鳏夫将女儿嫁了,小姐妹进门就当了后娘,丈夫前妻留下的孩子跟她年纪也差不了多少。 早知道,还不如当初就嫁了巷子口的年轻后生,至少年龄相当,那后生家底子是比不上高门管事,可有手艺又勤快,过日子是不愁的。 虎妞总觉得自家姑娘倒好似书里走出来的一样,对许多事情不甚明白,她生怕叶芷青走了弯路,竟然将这事讲给她听。 叶芷青哭笑不得:“你这丫头想到哪里去了。王府是富丽堂皇,可不是咱们的家。等我们想办法出去之后,赚些钱买个大院子,咱们也过过好日子。” 她的话让虎妞高兴的差点哭出来,还小小道:“不瞒姑娘说,自从来到王府,我就没敢睡过一个好觉。走到哪都低着头,就怕冲撞了人,到了王妃的院子里,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淮阳王爱美人,王妃身边侍候的除了高嬷嬷,也清一色是容色出众的妙龄丫环,虎妞这张脸拉出来,不必旁人说她也觉得自卑。 叶芷青安慰她:“乖,王府里的丫环要靠脸吃饭,咱家虎妞靠力气吃饭,咱不靠脸啊!”本来想说虎妞靠才华吃饭的,可是想想……这小丫头的一点智商全用在干活上面了。 叶芷青的一本西游记讲了过半,王妃的身子骨就好起来了,气色渐转红润,精神头也有了,还暗示她:是时候搬回秋澜院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几日素馨天天往淮阳王的书房里跑,过去给他讲石猴的故事。淮阳王恨不得去王妃院子里逮人,可是又觉得自己显的过于急色,只能忍着。 淮阳王妃每次听着素馨回来向她禀报淮阳王的态度,就心里有数了。她对丈夫在这方面毫无节制力的事情见过太多,并不想挡了淮阳王的道。 这日清早,叶芷青起床去正房里侍候,亲眼见着淮阳王妃喝完了药,正准备退下去的时候,淮阳王妃发话了:“叶姑娘,当初是我跟王爷开口求了你过来帮我调理的,这几日我觉得自己身子轻快了许多,不如你还是回去秋澜院住着吧,若是我不舒服了,会让高嬷嬷去叫你的。” 主人家都发话了,叶芷青也没道理厚着脸皮继续住在主院了。她收了王妃的赏赐,带着虎妞跟自己的细软回了秋澜院。 她们主仆去主院,冬宝既然已经拨给了叶芷青,就只能守着秋澜院过活了。见她们回来,立刻亲热的迎了上来:“姑娘总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在主院也累了,不如我让小丫头子们抬了热水来,姑娘好生泡个澡歇一歇,今晚殿下前面有客。” 叶芷青听话听音,立刻就明白了她这是明示,今晚淮阳王不会过来了。她心里愁绪难解,总觉得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根本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想要混出淮阳王府也没那么容易,有好几次她都试过想要摸清淮阳王府的格局,可是王府占地面积太大,她才出了主院就被高嬷嬷派出去的小丫头子给拦住了。 小丫头们抬了热水来,叶芷青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才开始吃晚饭,就听得丝竹之声。她的院子离前院近,当初是淮阳王指定的地方,就为着自己过来方便。 当初看上秋澜院的女人不是没有,求到淮阳王面前的都被他给挡了回来,没想到最后却被个不知来历的丫头给占了。 这些日子后院的女人也有往主院去向王妃请安的,听说王妃身边替她调理身子的就是淮阳王新抬进府里的人,不知道她向投了多少眼刀子,阴阳怪气的话也说过几回。不过叶芷青本来就无意与这些女人争风吃醋,倒表现的很淡然,让淮阳王妃高看了她一眼。 “冬宝,外面吵的我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她带着叶芷青出了秋澜院,看看各处亮起的灯火:“姑娘,后面有个荷园,不如咱们去看看荷花?” 叶芷青现在一门心思想弄明白王府格局,也不管那荷园在哪里,跟着冬宝就过去了。她才洗过了澡,头发松松挽就,只用了一只珠钗,自那日穿了淮阳王赏的衣服去王妃那儿,家里带来的旧衣就全被冬宝处理掉了。无奈,今晚她穿的是一件银红色的衫子,下面是月白色裙子,脚上是软底绣花鞋。 冬宝在前面提着灯笼,一路此着她看王府的景致,其实夜色里各处的景致也瞧的不甚清楚,毕竟这个时代的照明有限。 叶芷青只管四处看着,暗自在心里算着王府的格局,时不时指着旁边的房子问冬宝。 冬宝倒是有问必答,连厨房也教她问了出来。 叶芷青记得虞府里,厨房后面是有小门的,专门用来采买运食材,或者往外运泔水,供厨房的下人进出的。也不知道淮阳王府会不会也与虞府格局有几分相似。 她心里正猜度着,就听得冬宝道:“姑娘,前面绕过假山就到了。” 叶芷青跟着冬宝多走两步路,才绕过假山,就与一行人相遇,打头的正是淮阳王,头上束着紫金冠,身着月白色锦袍,身边跟着好几人,乌泱泱朝着她们走了过来。 冬宝抿嘴一笑,暗道果然让她给猜对了,殿下爱献宝的毛病从来没变过。 这荷园中心有个亭子,里面放着圣人的万寿节贺礼,其中多有奇巧之物,派阳王派人把守,自己时不时也要过去瞧瞧。昨儿冬宝听得黄兴念叨,前几日淮阳王出门去赴宴,几名皇子起哄着非要瞧他为圣人准备的贺礼。 淮阳王自来是个张扬的性子,说不定到时候就真允了呢,结果今儿听得厨下送饭的丫头来说,晚上有宴会,听说几名皇子也要过来,席间要按着几位殿下的口味准备菜肴,冬宝便心里有数了。 淮阳王多时不见叶芷青,才抬头就发现她跟个山间精灵似的从假山后面绕了出来,灯下看佳人,又添了几分美,顿时春心荡漾,也不管身边跟着的几位宾客,大步迎了过来:“你怎么来了?晚上临水冷,冬宝也不侍候你主子多加件衣裳。” 冬宝忙屈膝认错:“是奴婢思虑不周。姑娘说想出来散步,奴婢这才跟姑娘出来,不防走到了这里,还请殿下恕罪。” 叶芷青去主院这些日子,淮阳王既没往秋澜院过来,也没再往秋澜院放赏,冬宝心里不安,生怕淮阳王又被别的女人绊住了脚步,这才想着借今晚的机会,试试叶芷青在淮阳王心里的地位。 淮阳王伸出手,差点就握到了美人的小手,没想到她个机灵鬼儿,竟然借故屈膝行礼,躲了。 “快快起来,哪那么多礼数。这些日子你在王妃院里忙着,我也没空去瞧你,可是累着了?” 淮阳音温柔,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却哄笑了起来:“堂兄,你这声气儿难道怕太大了吓着新嫂子?”原来是几位皇子跟了过来。 叶芷青循着声音去瞧,但见不远处几位皇子的身后,立着位身量笔直的年轻男子,不是周鸿又是哪个? 她心下大喜,只觉得遇到了救命稻草,还未张口,却发现周鸿的面色极为难看。顿时又想起当初自己如何离开周府的,心下一黯:罢了罢了,她与周鸿早就撕破脸皮了,怎么还想着求他呢? 真是没出息! 第三十八章 周鸿最近为着打听叶芷青的事情,费了老大的功夫。 他并不是个喜欢应酬的性子,往常碰上应酬都是能躲就躲。但最近一反常态,但凡有帖子来请,必是要出门的,若是有皇子邀约,那更是积极响应。 周浩看不下去了,还委婉的劝过他:“少将军,叶子……她进了淮阳王府既然已成定局,往后少将军就不必再记挂着她了。以她的本事跟容貌才情,想来让淮阳王放在心上也不难。各人总有各人的缘法。少将军与诸皇子亲近,万一让陛下觉得少将军有意与皇子们来往频密,对大将军起了猜忌之心,那就不好了。” 周鸿说话的神情堪称深思熟虑:“若是我只与一位皇子来往,说不定会让陛下有所犯忌,但是最近陛下的万寿节也近了,众皇子以及各地的藩王世子皆在京中,再加上京中官员之子,全是年轻儿郎在一起喝酒玩乐,陛下若是知道了至多觉得我年轻贪玩,不会觉得有什么的。” 周家世代驻守东南,在大魏的地位举足轻重,无论是太子还是其余的皇子,都对周鸿客气有加。再加上各地藩王世子等人,最近京中权贵之间的聚会一场接着一场。周鸿想要在席间见到淮阳王并不难。 前些日子,有皇子问起淮阳王新接近府的美人,他说是被淮阳王妃借去调理身子去了,周鸿恰也在场,听到这话心下一喜,昨儿接到淮阳王府的帖子,收拾了一番便前来赴约,不期然遇见了叶芷青。 叶芷青在周府打扮的都比较素净,小丫环的样子也掩不住天生丽色。但是到了淮阳王府,从假山这边转过来的时候,倒好似林间漫步的仙女儿,周鸿还当自己眼花了。 淮阳王大喜过望迎上去,那样亲昵的口气,以及周围诸皇子的取笑声,如一盆凉水般从头泼了下来。周鸿如梦初醒,他只一心想着要将她想办法从王府弄出来,焉知她是不是对淮阳王情有所钟? 周围诸皇子轰然笑声,以及淮阳王毫不掩饰的温柔,都让周鸿觉得难堪。 淮阳王根本不觉得自己将美人捧在手心里的态度有多让这些堂兄弟们骇然好笑。这帮人里,谁缺女人也轮不到淮阳王缺,淮阳王府是出了名的美人窝,随便拉出来个舞伎都是绝色,美人到了他手里不过是新鲜三五日,断然没有长久得他爱宠的。 只是他如此看重个女人,还是头一遭。 “你们头前先走,我跟你们小嫂子说几句话就来,再笑吓着了人回头找你们算帐!”他回头催促众人先走,众皇子更是轰然大笑,目光还放肆的往叶芷青面上溜过去,不过到底顾着这是淮阳王的女人,打量几眼也就罢了,只觉得她美则美矣,气质还有点独特,可也不至于让淮阳王如此放在心上。 淮阳王又是什么美人没见过呢? 周鸿落在众人身后,是最后一个越过二人的,叶芷青的目光从他面上扫过,淮阳王也注意到了,顿时有几分吃味:“叶儿你认识周迁客?” 这称呼不但让叶芷青浑身一麻,就连周鸿也强忍着心里的醋意才没有回头,只听到叶芷青道:“殿下过虑了,我从小在市井长大,怎么会认识王府来的贵人呢?” 周鸿在她淡淡的语声里想起了两个人初次见面,一路相伴的种种,似乎都是镜花水月,只不过是他偶尔犯癔症做的一个梦而已,而现在她站在淮阳王身边,跟个陌生人似的打量着他。 淮阳王轻笑了一声,在周鸿不紧不慢离去的脚步声里向她解释:“周迁客瞧着跟别人有点不同是吧?你不知道,他可是位战功赫赫的少年神将,在东南不知道打退了多少回倭寇的进攻,皇伯父对他也是赞誉有加。” 周鸿仿佛听到叶芷青一声轻笑,好像感叹一般:“国之柱石,可是难得呢。” 他不能回头去问她这句话的意思,总觉得自己似乎从里面听到了讽刺之意,或者她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纯粹的感叹一句。 淮阳王伸手去揽她的肩膀,叶芷青心里难受,竟然未曾躲开,听得耳边男子温柔道:“晚上天色有点冷,本王送你回房去吧。想看风景本王改日来陪你,可别冻出病来。” “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殿下想多了。”两人并肩往回走,隔的很远了,周鸿才失魂落魄回头瞧了一眼,夜色之中男女并肩而行的亲昵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赶紧回头,只觉得自己最近的行为反而像一个笑话。 亏得她根本不知道。 等到淮阳王再次入席,七皇子仗着酒意开玩笑:“堂兄你跟我们大家说说呗,怎的小嫂子就让你这么放不下了?比她美的……你府上应该也有啊。” 淮阳王自将人接近府里之后,今儿是头一遭与叶芷青如此亲近,他揽着她的肩膀,她也未曾拒绝,甚至目光里始终带着笑意,让他心里暗喜,难道是王妃替他说了好话不成? 他可是没看错,之前叶芷青对他的排斥都写在脸上呢,他也只能假装不知,想着慢慢软化她。 今儿可是意外之喜,淮阳王的好心情都写在脸上,被七皇子问起来,顿时哈哈大笑:“你可不知道她的好。” 周鸿听到这话,唯觉刺心,他是知道她的好的,只是苦于不能说出口。 却听得淮阳王夸耀一般道:“你小嫂子不但会医术,还会讲故事,这些日子我可是天天回来要听一段她的故事,古灵精怪的,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七皇子“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差点将满口的酒都喷到旁边燕王世子的脸上:“堂兄你是逗我们玩呢吧?故事有什么好听的,难道还比歌舞好看?” 淮阳王也不费话,招手吩咐黄兴:“去把素馨唤过来,让她给大家讲讲石猴的故事。” 黄兴一溜烟去了,大厅里众人大眼瞪小眼,五皇子尴尬抚额:“堂兄啊,你今儿不会真的要撤了歌舞让我们听故事吧?” 先前厅里就开了席,舞伎乐人已经表演了好一会子,闹腾的秋澜院里都能听得到丝竹之声。淮阳王带了几位重要的宾客去后园看送给圣人的寿礼,厅里却还有不少宾客喝酒取乐。 他既说要听故事,正在表演的舞伎们都停了下来,倒是伴奏的乐人们还未停下来。 淮阳王大手一挥,舞伎们便依次退了下去,素馨跟着黄兴过来的时候,倒被这满堂阵势给吓住了,听得淮阳王是让她讲故事,清清嗓子便娓娓道来亏得她近来讲的次数多了,对大圣的故事算得上滚瓜烂熟,否则定然要打磕巴。 偏厅的乐人们都被遣散了,只留了个抚琴的,琴声缈缈,配着这么个闻所未闻的故事,起先还有人觉得荒谬,石头缝里能蹦出石猴来? 等讲到石猴拜师学艺,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被太白金星招安上天庭,吃尽蟠桃,喝尽仙酒,顿时让一干皇子诸人目瞪口呆。 天上玉帝,人家皇家,威严皆是不容藐视。石猴这股无法无天的劲头,让一众皇子听得悠然神往。七皇子还未成亲,性子更是跳脱不已,听得石猴带着一干猴子猴孙拉出了造反的大旗,顿时拊掌大笑:“这猴儿……” 这时候,谁还记得歌舞。 素馨讲的口干舌燥,才被淮阳王打发走了,七皇子恨不得将她揪回来:“堂兄,你干嘛不让讲了啊?” 淮阳王道:“反正今儿也讲不完,再说了这故事你小嫂子也还没讲完呢,停在哪不是停啊?我们还是继续看歌舞吧?” 七皇子急的抓耳挠腮:“堂兄,要不你将方才这丫头给了我?”其余人等看着七皇子的眼神倒好似他抢了什么宝贝一般,嫉妒的不行。 淮阳王哈哈大笑:“七弟,这丫头也是日日跟着你小嫂子听故事,故事可是你小嫂子讲的,她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就算是你将她讲了去,也听不到故事结局。为兄都还没听完呢,等过些日子故事讲过多了,再请了你们来听。” 七皇子当下便道:“我今儿喝多了,就暂且借住到堂兄府上,不回宫了。这时候再回宫去,宫门都下匙了。” 他这理由冠冕堂皇,就连淮阳王都不能拒绝。 当晚宴罢,周鸿回府之后,召了卫央前去,问起他一件事儿:“叶子……可曾给你讲过什么故事?” 卫央这些日子都是避着周鸿走,生怕被他迁怒,听得他问起来,困惑的摇摇头:“这倒不曾,叶子会讲故事” 周浩今日跟着周鸿去了淮阳王府,但是他进不了厅里去侍候,回来的路上也觉得周鸿不同寻常的沉默,还问起过:“少将军可是见过了叶子?”不然何至于情绪不对头。 周鸿忽没头没脑反问了他一句:“你说,叶子会不会在淮阳王府过的很好?” 周浩迟疑了一下,才道:“说不准。”叶芷青当时就是伏城县令朱旭升送来的礼物,谁知道她经历过些什么? 周鸿听了孙悟空的故事,却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能讲得出大闹天宫故事的叶芷青,是不是骨子里就是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他现在既纠结于自己所见的叶芷青与淮阳王的亲昵,又对她故事所传达的东西而震惊。是不是……她现在也空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却被压在了五行山下,不得自由? 遣走了一无所知的卫央之后,周鸿在书房里枯坐了半夜。 第三十九章 淮阳王一场宴会在兄弟们面前出足了风头,次日去秋澜院见叶芷青,都是满面春风,哪知道却扑了个空,院子里只有两个小丫头。 “你们主子呢?” “姑娘说要为王妃做些补身子的药膳,所以去了大厨房。” 王妃的主院里有小厨房,叶芷青前些日子连院子也出不去。昨晚转了一圈回来,大清早洗漱完了,就让冬宝带她去大厨房。 冬宝觉得主子有点拎不清,整个淮阳王府,叶芷青要打起精神巴结的应该是淮阳王,而不是淮阳王妃。 “姑娘,王妃是个好性子的,从来不会苛责后院的大小主子们,各人都是按着份例过活的,姑娘实在不必把精力都花在照顾王妃上。王妃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姑娘……还是应该多想想殿下。” 叶芷青也不想跟她争执,委婉道:“王妃待我好,让我回来休养,我也就能理所应当的就撒开手不管了。这院里没有小厨房,正好大厨房应该也有不少的食材,你带我过去瞧瞧,总能做出几样合口的给王妃用。” 冬宝拿她没办法,只能往大厨房去,心里对她多少还是有些轻视的。 淮阳王纳进府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来享福的,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想办法笼住淮阳王的心,谁还愿意当奴婢,自个往厨房里钻啊? 但是偏偏她跟的这位就有点各色。 大厨房管着各院子里的饮食份例,知道秋澜院住进了主子,却从来没见过。而且这位又是淮阳王的新宠,都想知道她的口味,也好巴结一二。况且等往后这位主子跟淮阳王圆了房,想来淮阳王留在秋澜院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少,到时候还有求到她头上的。 这些日子掌勺的刘魁还派了送饭小丫头子跟秋澜院攀关系,求到了冬宝面前,冬宝竟然想不出叶芷青喜欢什么口味,她是无论鲜咸甜辣端上来,都能吃几口的人,似乎并不挑食,真要说她喜欢哪一样,侍候的日子短,她在主院里住的反而比秋澜院日子长久,竟然说不上来。 掌勺的刘魁还在想办法,不曾想叶芷青却亲自跑到了大厨房,身边跟着冬宝,向他做介绍:“这是叶姑娘,她想过来大厨房瞧瞧有什么新鲜的食材,给王妃做些药膳。” 冬宝调到了秋澜院跟了新主子,王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待见到了叶芷青,刘魁搓着一双油手过来:“小的见过叶姑娘,厨房里腌臜,哪里是姑娘该来的地方。姑娘若有需要,只管吩咐一声,小的侍候着。” 叶芷青一笑:“刘管事不必客气,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若有多余的灶眼给我一个,再借我个小丫头子好挑食材,别的都不必麻烦了。” 她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淮阳王送的东西,刘魁站在五步开外都不敢上前,生怕自己身上的油腻冲撞了她,哪敢让她往大厨房里去落脚。她绣鞋上都缀着一圈珍珠,这么个可入诗入画的美人儿挽起袖子进厨房……当真是糟践了这身好衣裳。 “姑娘这身衣裳……要是溅了油星就可惜了。” 叶芷青低头看看,刘魁说的也是事实,索性回来跟冬宝借了身丫环的衣裳,两个人身高仿佛,只是冬宝要比她丰腴一些,同样的衣服穿在冬宝身上是纤秾合度,穿在她身上便有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 冬宝心里将她鄙视了好几遍,好好的主子不做,尽拣着下人的活儿干。她完全可以坐在秋澜院里动动嘴,让下面的丫环们跑腿。 叶芷青穿着冬宝的衣裳进了大厨房,头发编成了一条大辫子,收拾的干净利落,站在大厨房案板前面,刘魁还怕她嫌脏,又再三解释:“姑娘若是闻着这味儿不好,要不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只管吩咐小的就成。” 面前案板上摆着不少红肉,有鸡有鱼还有牛羊肉,以及各类生鲜。尤其天气热,一股子肉味扑面而来,久在厨房还不觉得,似叶芷青芝兰一般的人物站在这里,刘魁生怕她被这肉味儿给熏晕过去。 叶芷青不但面色未改,还指着肉案上的食材一样样问过去,问起可有乌骨鸡,刘魁喊一嗓子,便有个粗粗壮壮的小厮过来了。 “柳春,叶姑娘要乌骨鸡,你去杀一只收拾干净了提过来。” 小厮应了一声,就往后面去捉鸡,叶芷青忙喊住了他:“小哥,把鸡肝留下,再接点鸡血。” 淮阳王妃贫血的厉害,正是要补血的时候,鸡肝跟鸡血都是好东西,只不过鸡杂对于贵人们来说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没人敢送到王妃食桌上去。 怕小厮不会弄鸡血,叶芷青索性亲自跟了过去,拿了个粗瓷碗去接,加了盐跟水。 刘魁让她这番动作给惊在了原地,专管掌勺的大厨都跟到后面去看柳春杀鸡,叶芷青去接鸡血。 虎妞还敢笑嘻嘻跟过去瞧热闹,冬宝跺跺脚,到底没往后面去瞧,她怕见血,又觉得那活计脏,怕溅的血点子污了衣裳,朝着叶芷青喊了好几声“姑娘”,叶芷青回头见她嫌弃的眼神,顿时笑了:“冬宝,等我弄完了回去要洗澡换衣服的,你回去盯着小丫头们给我烧好水,回去的路我也认得,这里不必你侍候了。” 冬宝得了她这句话,如蒙大赦,立刻提着裙角跑了,生怕晚一步被叶芷青留下来。没听虎妞已经自告奋勇要帮叶芷青接鸡血了嘛,万一她再被抓了差去拔鸡毛什么的,那真是要将早饭呕出来了。 她回去的时候,正逢淮阳王在秋澜院里等着叶芷青,冬宝心下大喜,特意回房去换了身鲜亮的衣裳,这才往正厅去见淮阳王。 淮阳王昨儿酒喝多了,便宿在了书房里,早晨还跟七皇子吃了饭,这位还是不肯回去,吱吱唔唔半天,才说要叫了昨儿说书的丫环过来讲故事。 淮阳王也懒的留在这里跟他歪缠,让人去王妃正院里唤了素馨过来侍候,自己拔脚往秋澜院里过来了。 他喝了一杯茶,还不见叶芷青,倒是冬宝袅袅娜娜的走了进来,唇上点着胭脂,穿着件桃红色的衣裳,腰带系的紧紧的,将鼓鼓儿一对胸脯子挺着,站在他面前眼波儿含媚,娇声娇语道:“殿下昨儿喝了酒,胃里不舒服吧?奴婢方才兑了蜂蜜水,殿下喝一点。” 淮阳王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你主子不是去了大厨房吗?怎的你倒回来了?” 冬宝听得他好似要问罪的声气,忙为自己辩解:“姑娘说自己回来要沐浴,让奴婢提早回来盯着小丫头子们烧水。”见淮阳王紧皱的眉头似乎有松开的迹象,她似无意般道:“奴婢早说了殿下说不定会来,但姑娘却说要去大厨房给王妃做药膳,这会子看着厨房里的柳二杀鸡呢。” 她在秋澜院这些日子,眼看着淮阳王对叶芷青越来越上心,一方面觉得是好事,主子受宠她们做奴婢的走出去也面上有光;一方面却委实难受,心里嫉妒的都快烧起火来了。 都是女人,她觉得自己并不比叶芷青差,但论起对淮阳王的情份,叶芷青却比不上她。 女人的直觉很准,叶姑娘上窜下跳要去服侍王妃,好几次淮阳王要拉她的手,她却借故躲开了,冬宝贴身侍候,看的最是清楚不过。她恨不得自己能够替代叶芷青,接受淮阳王的柔情蜜意。 淮阳王对她上心,她心里似乎并无殿下,这让冬宝心里不忿又嫉妒,明知道淮阳王正是将叶芷青放在心坎上的时候,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给她上点眼药。 王府里的女人们金尊玉贵,叶芷青的行为简直是自甘堕落,做了主子还是脱不了贫家小户的习气。 冬宝心里惴惴,小心观察淮阳王的神色,没想到他却笑了起来:“叶儿胆子这么大,连杀鸡都不怕?” 冬宝:“……”这又是什么值得夸赞的品质吗? 叶芷青在厨房里盯着人收拾干净了,将乌骨鸡汤炖到了火上,她来时已经有准备,让虎妞给厨房里的人赏了块碎银子打酒喝:“我过来给你们添麻烦了,一点酒钱刘管事跟妈妈们别嫌弃。” 她回秋澜院的时候,淮阳王正坐在院里花架下喝茶,冬宝在旁边侍候着,见到叶芷青收拾的这般模样,顿时笑了起来:“怎么什么衣裳到了你身上,就感觉特别的好看呢?” 叶芷青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淮阳王伸过来的手:“我方才在厨房里呆的久了,手上还抓过生肉,别熏着了殿下。殿下宽坐,我去收拾一番。” 淮阳王大笑起来:“瞧你小心翼翼的模样,本王在猎场上什么野物儿没见过,你啥样儿本王都不嫌弃,快过来坐。” 叶芷青在他火热的目光之下都快招架不住了,只觉得这男人的眼神太有侵略性,明知道他不怀好意,却不敢惹恼了他。 “殿下不嫌弃,我嫌弃自己身上一股味儿还不行嘛。” 第四十章 叶芷青原本准备与厨房的下人们混熟之后,找机会离开淮阳王府,不过淮阳王提起打猎,她倒又有了个主意。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有幸见到殿下打猎的英姿?” 淮阳王觉得她这神情分明是不信,立刻兴致勃勃道:“既然你想看本王打猎,那过两日本王就约一帮人去猎苑。”他眼神似灼阳般发烫:“本王今晚想留下来……” 叶芷青心里大骂:色胚!面上神色却一本正经:“殿下说笑了,民女与旁人已有约定,虽未有父母之命,但却不好毁约。” 淮阳王霍然生怒:“他是谁?”瞪着她的眼神倒好似她背夫偷汉一般。 叶芷青原本只是临时拒绝的借口,不过见到淮阳王生气的样子,她顿时又有了主意:“他叫高世良,已经中举来京,预备明年的春闱。” 淮阳王当时见到美人,头脑发热便将人带了回来,之后虽然心有疑惑,她一个年轻轻的女子却独自在京里赁房而居,手头并不拮据,想来家境也不错,却不知为何会孤身一人,连个丫环也是现买的。 萧烨自小在美人堆里打滚,他只与叶芷青打个照面,听她在京兆衙门堂上作答,就能猜得出她出身良家。风尘女子伪装的再好,眼神与动作里总会遗漏一二。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叶芷青是背着家人与情郎私奔。 “他现在在何处?” 叶芷青神情顿显哀泣:“我也只知道他提早来京,家里要逼我嫁人,我不肯嫁于他人,这才离家出走。他在哪里,至今还未曾找到。求殿下好心,帮我寻到了他,也好成全我的一段心愿。” 萧烨还当二人一起私奔,没想到却是这丫头私自离家,这么看来二人竟还未做出无媒苟合之事。他心里顿时舒服许多,将向他屈膝行礼的叶芷青扶了起来:“你既如此有情有义,本王也不能让你白等了!” 他回到前院之后,便吩咐黄兴去办这件事:“若是寻到一名叫做高世良的举子,立刻将他遣返还乡!”想要与他抢人的,至今未见。 黄兴不知道淮阳王没头没脑为何下这么一道令,试探道:“殿下,这高世良是何人?住在哪里?” 萧烨大怒,飞起一脚踹在他腿上:“蠢材!本王若是知道他在哪里,还用得着派你去?” 可怜黄兴在外面五六日,跑断了腿还是不曾找到高世良,又不敢去问淮阳王为何要寻这么个人,只能暗叹倒霉。 彼时萧烨已经带着叶芷青去了都城外的皇家猎苑打猎。他用的借口也好:“本王瞧着你整日闷在府里,不如跟本王去散散心。本王已派了黄兴去寻他,若是找到了就带他来见你。” 叶芷青向萧烨提起高世良,本就心存不善。 高世良对当初之事吱吱唔唔,还说对不起,可见必有隐情。叶芷青猜测也许当初杨婉青沉塘之事不独杨开山的继室与女儿出手,说不定高世良也有合谋,只是中间出现了偏差。 真相如何,恐怕这几个人也不会开口告诉她,但是借萧烨的手去对高世良不利,她还是可以试试的。 叶芷青对淮阳王的体贴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多谢殿下百忙之中,还记着我的事儿。” 萧烨要的可不正是她的感激嘛。他将叶芷青扶了起来,意有所指:“你一个女儿家孤零零来了京里,教本王知道了于心何忍。你尽可安安心心住下来,除非姓高的跟别人成亲,否则本王定然把人给你揪出来!” 叶芷青心道:你揪出来最好!不过到时候我定然早就离开淮阳王府了! 她巴不得淮阳王迁怒于高世良,又再三客气几句,这才筨应跟着萧烨去猎苑。结果收拾好了随身的行李,临到出发之时,虎妞却被他拦下了。 “此次同行的皆是京里的亲贵子弟以及诸皇子,你这丫环长的太丑,就留在府里吧,免得碍人眼目。” 叶芷青分辩:“可是……虎妞是我的贴身丫头啊。”她早已经跟虎妞商量好,等到了猎苑之后,二人借机逃跑,先离开淮阳王再说。 虎妞怀里的包袱里,还抱着她所有的家当。 奈何淮阳王是个不折不扣的颜控,他初次在秋澜院里见过虎妞之后就表达了自己的不喜,此后虎妞但凡听得淮阳王驾临,早早就避开了。没想到他竟然颜控到连出门也不肯让虎妞随侍的地步。 叶芷青还待要为虎妞说几句好话,他已经指着冬宝道:“还不侍候你家姑娘上马车。” 冬宝之前听得叶芷青要带虎妞去猎苑,心中郁郁,没想到临出发的时候却被淮阳王指派随行,顿时喜出望外,生怕叶芷青再多说几句话,让淮阳王改了主意,不由分说就将她扶上了马车,又朝着送行的一个平日要好的小姐妹冬梅使了个眼色。 冬梅忙去门房,将她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给递了过来,又将眼巴巴立在马车旁边的虎妞给拉开了:“妹妹,殿下不喜欢看到你,再留下来会惹的殿下不快,挨了鞭子就不好了。” 虎妞抬头,正瞧见淮阳王厌憎的眼神,手握着鞭梢正在把玩,顿时一个激灵,被冬梅拉到了送行的下人之中。 叶芷青暗自感叹,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就是! 本来是寻机脱身,结果与虎妞分开了。小丫头是个死心眼,到时候她跑了,虎妞必然不会有好结果。 淮阳王久不在京中,此次提议趁着万寿节之前,众堂兄弟以及藩王世子,各亲贵大臣家中子弟一起前往皇家猎苑玩耍。皇帝知道了,还指着他的鼻子笑骂:“瞧你那点出息,怎么朕听着自你回京之后,府里夜夜笙歌不断,三日小聚,五日大聚,将他们全都聚到一块儿玩乐?” 若是别的皇子被皇帝这般问话,生怕给圣人留下个好玩乐的印象,早就为自己辩解了。但萧烨却满不在乎,仿佛还怕圣人不知道他好玩乐一般:“兄弟们久不在一块,难得相聚,若是不好好玩乐一番,岂不虚度光阴?” 圣人都被他这话给气乐了:“虚度光阴是这么说的?要不要我请了方大儒来重新教导于你?” 方大儒就是当初宫里诸皇子的启蒙老师,萧烨没少吃他的戒尺,乍然听到他的名字,只觉得手背一麻。但他脸皮比城墙还厚:“对于勤奋的人来说,虚度光阴当然是指玩乐了。可是对于侄儿来说,人生最大的要务就是吃喝玩乐,若是没有绞尽脑汁去享乐,岂不是虚掷光阴?” “胡搅蛮缠你!” 圣人嘴里骂着他,回头却赏了一把长弓给他:“若是不能猎得好物回来,朕命人回头就收了赏赐!” 淮阳王今日马背上就挂着那张弓,与他同行的诸皇子不少都凑过来讨要赏玩,那把弓便在一行人手中流转,到了七皇子手中,他拉了个半开,瞥见周鸿的目光注视过来,抬手便扔给了他:“周迁客,你来试试看,本王臂力不够。” 他是个跳脱爱玩的性子,能跟淮阳王凑一对,只是碍于皇子身份,还未成年分府另过,在宫里要规矩许多,就怕被圣人逮到,因此文治武功皆稀松平常,能糊弄就糊弄的主儿。 周鸿接过长弓,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缓拉开,七皇子先叫起好来,其余人等皆纷纷夸赞。 萧烨接到赏赐之后,就苦着脸向圣人表示,这把长弓他拉不开:“皇伯父是戏弄皇侄吗以皇侄的臂力根本拉不开啊!能不能换一张弓?”被圣人瞪了一眼,只能抱回了淮阳王府。 此刻见得周鸿拉的弓如满月,当着众人的面儿笑道:“周迁客,这张弓先借你用几日,不过皇伯父有言在先,谁拿了这张弓,可得多猎些好物啊!” 周鸿只得领命,将御赐的弓挂在了自己马背上。 皇家猎苑离京城不远,清早出发急行一日,到得傍晚就能夜宿在猎宫里了。都是年轻人,跟着的侍卫们也是骑着马,除了各家带着的女眷们的马车行的慢了些,到得猎宫天色都黑了,其余人等却是早就到了。 叶芷青到达猎宫的时候,淮阳王已经沐浴洗漱完毕,候在猎宫前的广场之上,等着马车。他身边随侍的黄文劝他:“殿下先回去等着,叶姑娘很快就到了。” 淮阳王笑的意谓不明:“蠢材!你懂什么?本王如此身份,将她如珍宝般放在心上,难保她不动心!”比起年轻的身体,他更想要的是叶芷青对他的死心塌地。 周鸿在临时居处洗去身上尘土,也信步走了出来,见到淮阳王在猎宫门前守候,上前见礼:“天色已晚,殿下怎的还在此处?” 他带着人在城外与众皇子汇合,根本不知道后面那一长串的马车都是什么人。此刻见到淮阳王单独在此,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淮阳王轻笑:“在等本王的心尖尖。” 稍顷,远处车队到得近前,冬宝掀起帘子,从马车上下来,见到淮阳王,欣喜的对着马车内叫道:“姑娘,殿下在等着你呢。” 叶芷青从马车里探出头,打眼便瞧见萧烨与周鸿并肩而立,站在猎宫门前。 第四十一章 周鸿完全没想过淮阳王会将叶芷青带到猎场来,他本来就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她,见到她来了总算松了一口气。 叶芷青下了马车,与淮阳王见礼。淮阳王最近因为知道了她有心上人的缘故,生怕在她面前留下个轻浮孟浪的形象,竟然又开始恪守男女大防,竟然不做亲热的动作,比如去拉她的小手之类的。 周鸿见了暗暗纳罕,他心里本来就在猜测叶芷青是否已经跟了淮阳王,上次二人亲密相依走过去的样子还在眼前,此次见面却又守礼起来,实在让人费解。 叶芷青的眼神却只在他面上平静无波的扫过,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一般,带着丫环往行宫里去了。 今次除了太子要跟在皇帝身边处理政事,其余的皇子宗亲们都跑过来凑热闹,各地藩王世子们也是数年难得一聚,而且这帮二世祖们都是惯会飞鹰走马,在藩地胡作非为惯了,每日留在四方城里只能喝酒听歌,早就快憋也病来了。 平西王世子手臂上就绑着皮革,站着一只顾盼睥睨的猎鹰,引的七皇子直往他身边窜,恨不得这只猎鹰能听从他的召唤。 年轻一辈来狩猎,自不比圣驾亲临猎场来的隆重。围场的官兵将这帮小爷们接进猎宫安置好了,天还未亮就往林子里去驱赶猎物,务求让这帮小爷们尽兴。 叶芷青完全不会骑马,但她看到别人纵马如飞,特别是有位少女穿着一身火红的骑马装跟着男人往猎场而去,顿时羡慕不已。 头一日她就在猎宫里随意转了转,问起冬宝那红衣少女是谁,冬宝久在王府内院侍候,也并不认识那位少女。 叶芷青心里遗憾不已。 本来是绝好的逃跑机会,自进了猎宫之后,淮阳王白天跟堂兄弟们去打猎,晚上就开宴享用猎物,昨晚还叫了冬宝去侍寝,要是虎妞跟着过来,主仆俩早跑出二里地去了。 冬宝倒是喜出望外,巴不得叶芷青在淮阳王面前的姿态能摆的再高点,这样淮阳王需要的时候就会召她过去侍候。她早晨回来,还怕叶芷青不高兴,哪知道她半点反应也没有。 淮阳王昨晚本来就是做给叶芷青看的,好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对她的心思已经淡了,清早还让黄文来问。 “殿下说姑娘若是闷了,可去外面走走。不知道姑娘会不会骑马?” 叶芷青顿时眼中一亮:“能不能麻烦你跟殿下说一声,我虽不会骑,但很想学啊。” 黄文小跑着去回话,淮阳王倒是想亲自教她,可七皇子带着一帮堂兄弟们来催他出发,他只能让黄文去办这事:“你去从护卫里选个马术好的,带过去教叶姑娘骑马。” 叶芷青提的要求得到了满足,黄文很快就带着教她骑马的师傅,牵着匹温顺的枣红色母马过来了。 “姑娘跟着他学,小的还要回去侍候殿下。” 教她骑马的刘荣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扶了叶芷青上马之后,拉着母马在猎场外围的草地上行走,走了半个时辰都不见他主动提出让她自己骑行,叶芷青顿时不耐烦了:“刘师傅,你这是让我学骑马还是你练牵马啊?” 刘荣是个老实头,只是在淮阳王身边多少年,也只做了个普通的侍卫,胜在忠心可靠。却不及其余会拍马屁露脸的护卫,这才能被推过来教叶芷青骑马。 其余护卫此刻跟着淮阳王在猎场里打猎,等到回来比拼成果,若是淮阳王能占鳌头,他们就能得赏。 刘荣劝她:“姑娘,猎场里现在比较乱,到处都是打猎的,小的牵着马走走,你先感受下,等过两天跟马熟悉了再学骑也不晚。” 叶芷青早在提起学骑马就是想好的,她自己不会骑马,若是徒步跑了,相信很快就能被追回来。别瞧着淮阳王现在人模人样,但她可没忘当初他要自己强硬进府的样子。 若是能多一项技能,真到了关键时刻可能派大用场。 “刘师傅,殿下派了你来教我学骑马,若是等打完猎回程,我都还只会坐在被人牵着的马上走,你说殿下问起来,我岂不是很丢脸?” 刘荣面现为难之色,心道:王府的女人们邀起宠来无所不用其极,以前听说殿下后院的女人们会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不在少数,大多数都有看家的本领,没有真本事的也有一张好面孔。这位是新宠,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进取的目标。 “可是万一姑娘摔了,小的可担待不起!” 叶芷青一听就明白了,感情这位怕自己受了伤,受淮阳王的责罚,她当即向他保证:“你放心,若是我真摔下马来,与人无尤,就算是殿下面前也会替师傅美言几句,不会怨怪刘师傅的。” 刘荣得了她这句保证,总算是将心放到了肚里,开始教她骑马。 叶芷青生性谨慎,开初学骑马也只想着能够驱动马儿行走,并没想过要一日千里,现学就能跑起来。因此她学的尽心,师傅教的认真,只三天时间竟然也敢驾着马儿小跑一小段路了。 刘荣见教出了成绩,那张刻板的脸上也泛起一丝笑意,自己驱着马儿与她并骑,顺便纠正她的动作。 这日傍晚,叶芷青跟刘荣正在猎场外围并驾齐驱,忽然斜刺里冲出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平西王世子,以及那位红衣骑马装的姑娘。那少女这几日跟叶芷青都打过照面,但她似乎看不上叶芷青的身份,此刻路过她身边,啐了一口:“娼妓之流,也敢往皇家猎苑跑!”挥起马鞭照着叶芷青骑着的枣红母马后臀上狠抽了一鞭了。 叶芷青在毫无防备之下,只感觉枣红马疼的一声嘶叫,受惊之后朝着前面冲了过去,身后能听到那少女咯咯娇笑。 刘荣没想到这少女会暴起伤马,也顾不得同她理论,骑马就追了过去。可他反应慢了一步,而且他们就处于林子边上,叶芷青的马在受惊之下拼尽了全力而跑,一头冲进猎苑的林子里,不见了踪影。 他顺着枣红马跑过的方向冲进去之后,就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跑了。 耳边到处都是声音,猎苑里可不止一队人马,几乎每位皇子世子们都带着护卫队,只亲贵大臣之子带的护卫略少,但也不下五六个。这些人就跟芝麻撒进了猎苑里,弄的到处都是响动,他根本就无从分辨。 刘荣头都大了,只能硬着头皮往林子深处钻。 却说叶芷青被受惊的马带进林子里之后,她又没有驾驭惊马的经验,只能死命抱紧了马脖子,死死咬着牙关,连叫“救命”都叫不出来了。 人在恐惧的时候反应都慢了半拍,她几乎是闭着眼睛紧抱着马脖子,不敢睁开眼睛看忽忽快速移动的林间树木,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她觉得自己都快要从马上掉下来了,迎面听到了人声与马蹄声,似乎很快就要相撞。 她睁开眼睛的瞬间,看见不远处骑马迎面而来的周鸿,连他面上惊愕的神色都瞧清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恐惧太过,忽然之间见到了救命稻草,她居然扯开了嗓子喊了声“救命——” 两匹马迎面相遇的瞬间,叶芷青感受到了自己腰间揽过来的手臂:“快松手。”她闭着眼睛松开手,反手就去抱周鸿的脖子,感觉到自己跌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但是两个人从马上下来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卸掉了惯性的力量,总算是落到了地上。 叶芷青紧抱着周鸿的脖子,眼睛闭着,还没有从惊吓里回神,忽听得旁边有声音道:“叶子,你真是不要命了啊,敢骑着马往林子里钻。” 分明是卫央的声音。 她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胳膊还揽着周鸿的脖子,低头看时,她整个人都趴在周鸿的怀里。周鸿以身做肉垫,将她小心的护在怀里。此刻他的胳膊还揽着她的腰肢,幽深的目光正在她面上扫视,似乎不舍得放手一般。 叶芷青顿觉整张脸辣辣作烧,七手八脚想要从他怀里爬起来,按着他的胸膛想要爬起来,却看到周鸿眉毛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顿时慌了:“少将军可是哪里伤着了?” 周鸿审视眼前这张脸,她眼神里的关切不容错辨,他闷哼一声:“背后硌着石头了。” 叶芷青忙忙坐了起来,卫央已经先一步去扶他。等起来之后,叶芷青顿时傻了眼。 周鸿方才躺着的地方有块尖锐的石头,此刻石头上面还染着血迹,竟然是在他方才跌下来打滚的时候受了伤。 她心里极为过意不去。虽然周鸿当初驱她离开周府,口气不太好,但是在周府的时候,她却是得他多方照顾的。更何况此次可是救命之恩,她当下也顾不得了,拉着他的袖子就要让他解开衣物看看伤势。 周浩在旁边干着急,很想上前来提醒一句:姑娘你还未出阁,就算跟了花天酒地的淮阳王,可随便看别的男人的身体,合适吗? 不过他在瞧见周鸿悠然的眼神之后,只能将这句话咽回了肚里。 自从叶芷青离开周府,少将军的脾气可不大好,今儿救了叶子,怎么瞧着他的眼神都柔和了下来呢? 周浩暗自盼着,但愿这只是他的错觉! 第四十二章 卫央傻愣愣要帮周鸿脱衣服,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差点开口问一句“少将军做什么”,已被颇有眼色的周浩给拖到了旁边去。 叶芷青扶了周鸿起来,就要他脱衣服瞧伤口。难得周鸿今日脾气极好,竟然自己解开了腰带,周浩忙又拉着卫央往后退了几步。 卫央这傻小子还开口要嚷嚷:“少——”被周浩一把捂住了嘴,直接拖走了。 那匹枣红马儿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案发现场只留下了叶芷青跟周鸿。 待周鸿将外衣脱下来之后,叶芷青便站到了他背后,似乎一点也不知道避讳,轻声唤他:“少将军快把中衣也脱了我瞧瞧,伤口要清理的,不然会感染。” 周鸿虽不知道她口里说的感染是个什么意思,可是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数年,身上不知道多少伤口,深可见骨的刀箭伤都搞过来了,这么点伤其实真算不得什么。 只是此刻她就站在自己身后,语声里满是关切之意,不知怎的,他满心里想的竟然都是遂了她的意也好,将中衣脱掉,听得身后倒吸一口凉气,她似乎被自己背上的伤疤给吓着了:“这是……”周鸿忙将中衣穿了起来遮掩。 “我忘了自己背上的伤口,吓着你了吧?” 他背上陈年旧伤极多,横七竖八布满整个后背,还有一条从左肩斜砍下来直到腰际右侧的伤口,也不知道当时伤的有多重,竟然也长好了,只是留下的疤痕还是很吓人。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少将军受过这么多伤。”她从后衣领往下扯:“快脱下来我看看方才的伤口。” 不知为何,周鸿心中觉得一暖,待将中衣脱下来之后,她仔细看了看伤口,又问他可带了酒,要清洗一下。 周鸿从自己马上解下皮制的酒囊,叶芷青拨开木塞,闻闻酒精浓度,倒一点出来,但见酒色澄澈,便知是极好的烈酒,顿时放心了,拿帕子蘸了酒水替他清洗伤口,不断朝着伤口吹气,以缓解他的疼痛:“少将军忍忍,若是不清理干净伤口,万一感染了就麻烦了。” 等到清理完毕,她将周鸿中衣下摆扯出几圈布条,又问他要了刀伤药敷了,替他包扎了两圈,在胸前扎个蝴蝶结,才算完毕。 周鸿多年战场上留下来的习惯,走到哪都带着刀伤药,打猎的时候就更不会落下了,没想到今儿却派上了用场。 他的中衣下摆短了好几寸,好在外袍很长,穿在里面的也瞧不见。等他穿戴停当,二人四目相对,叶芷青才察觉出了尴尬:“……多谢少将军今日救了我,他日若有机会,我定会报答!” 她说完了抬头看看天色,辨明方向就要往林子外面走,才走了两步,身后便响起周鸿的声音:“你不是说要去找高世良吗?怎么到了淮阳王府上?” 叶芷青停下了脚步,却并未回头:“有时候身不由已,也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她才待要走,却猛的有一股大力拉住了她的腕子,惯性使然她转了个方向朝前扑去,却很快的跌入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胸膛的主人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将她的脑袋死死扣在自己怀里头顶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我后悔了!我不该赶你走!” “少将军说笑了。”叶芷青想要从这个怀抱挣脱开来,却被周鸿搂的死紧。 “我没有说笑,是真的后悔了。你根本没有去找高世良对不对?都是我自以为是,不应该胡乱猜疑。” 叶芷青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她在周府的时候,周鸿可从来没说过这么模棱两可的话,更没有用这么亲密的姿势拥抱过。如果不是周鸿历来是个情绪内敛的,面上根本猜不出来他到底想些什么,她都要怀疑他爱上自己了。 “少将军——” 周鸿似乎总算从失态的状况下清醒过来了,他松开怀里的人,却又拉住了她的手,目光紧盯着她的面孔:“我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派周浩去接你的时候,淮阳王已经将你接走了。只要你一句话,想要离开淮阳王府,我就带你走!” 叶芷青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急迫,她有霎时的心动,以周鸿的人品能说出这番话,殊为难得。但是很快她就想到了留在淮阳王府的虎妞,以及未来。 她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是异类,就算对周鸿有一丝的心动,也早被她强制掐灭了那点苗头。但是面对周鸿的眼神,到底还是没忍住,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少将军带我走了之后打算如何安置我?” 要说周鸿不介怀叶芷青跟高世良之间的不清不楚,那是不可能的。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种事情。但是自叶芷青离开之后,他无日无夜不在担心她的去向,甚至在梦中惊醒,总觉得她在外面吃尽了苦头,也许还沦落到了不知名的可怕的地方去了。 这种担忧让他将原来心里的不痛快都忘却了,一心一意只盼着能将她找回来。但是现在她提起跟着他回去之后,要如何安置,他一句话脱口而出:“只要你跟着我,往后我身边总少不了你的位置。” 叶芷青在周鸿要顶着淮阳王的怒火将自己带走的话说出来之后,心里曾经被镇压的火苗似乎瞬间就窜了起来,有那么一刻她想要不管不顾的跟着这个男人,至少在这个世界,能够真正关心她去向,又不是贪图她美色的,也就只有周鸿了。 若是周鸿是个好色的人,当初二人相识,他早就收了她在房里,而不是将她拎出房门去。 但是,叶芷青从他的这句话里依然听到了自己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少将军是说……想让我做你的妾室?” 周鸿看着她紧蹙的眉头,还安慰她:“你放心,就算是我将来娶了正妻,也依然会把你放在心坎上。” 叶芷青猛的推开了他,神色也冷淡了下来,只觉得方才那股才窜起来的火苗被泼了盆凉水,不但让她整个腔子里都凉透了,还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而觉得可笑。 ——她到底在幻想些什么呢? 门当户对是这个时代根生蒂固的观念,周鸿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以她的身份,难道还妄图与周鸿一生一世一双人,嫁进周府去做少将军夫人? 可是尽管知道周鸿的想法根本没错,以他的地位,能许声名狼藉与高世良纠缠不清的她一个妾位,本身就已经说明他对自己的喜爱了。但叶芷青却只觉得悲哀。 她摇摇头:“多谢少将军的美意,将来我若有能力,必报答少将军的相救之恩。只是……我从没想过要做人妾室。若是此生不能为人正室,就算是孤独终老亦再所不惜!” 周鸿显然被她的话给惊呆了,直到把她这句话放在脑子里咀嚼几遍,才算是明白了。他觉得很是恼火,因为面前的叶芷青分明在家乡早就名声不佳,恐怕没人愿意娶她做正室,就算是自己再喜欢她,将她放在了心坎上,可是……父母也不可能松口让她坐着八抬大轿踏进周府的大门半步。 他既为叶芷青的不识时务的固执而恼火,又为她不领自己的情而生气,看着她一步步朝着林子外面走,终于忍不住在后面喊了一嗓子:“淮阳王也不可能给你正妃之位!” 这句话似魔咒一般,打破了叶芷青心里那点仅存的暧昧,她扭头盯着眼前的男人,忽的绽颜一笑:“少将军将来总会知道的!”也不再跟周鸿多说,竟然就这样走掉了。 周鸿呆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她有能为爬到淮阳王妃的位置,还是……还有别的打算? 如果不是后背的疼痛提醒着他,他都要以为方才是自己又做了一场梦。 周浩过来的时候,周鸿正坐在地上,叨着根草发呆,叶芷青却不见了踪影。 “叶子呢?” 良久周鸿才答他:“她走了。”又问起一句:“你说,本将军娶叶子做正妻,如何?” 周浩以“你疯了吧”的眼神看着他:“少将军觉得,以叶子的家世背景,夫人会答应吗?” 在周夫人的眼里,自己的长子家世门第一样不差,又有军功在身,是世间最优秀的儿郎,就算是尚个公主也使得,怎么可能会允许他娶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周鸿顿觉心灰意冷,果然叶子的话是异想天开。可是……为什么他从她失望的眼神里,却觉得自己不答应她,就是有负于她? 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真的觉得她这个提议极具诱惑力,他都要昏了头答应下来,能够与她朝夕相对,听到她软言俏语,看到她灵动的眸子,就觉得心满意足呢?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 周鸿爬上马,分辨了一下方向,朝着叶芷青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林子里这两日到处都是乱窜的野物,她一个弱女子孤身行走,万一碰上猛兽可如何是好。就算是两个人真不能在一起,他也不能坐视不管,让她处于危险之中。 叶芷青的脚程并不快,她方才受了极大的惊吓,其实早就手软脚软,能够在周鸿面前挺直了腰杆转身离开,只是心里最后的一点尊严在作祟,撑着这口气走出了他的视线。 感觉到身后的树木阻碍了他的视线,他再也不可能看到自己,叶芷青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只差瘫在当地了。 只是天色不早了,她若是不能早早离开林子里,到了晚上只能留下给猛兽当夜宵了。 她强打起精神,分辨方向往林子外围走去,心里暗暗吐槽周鸿没有绅士精神,就算是追求不成,也不应该放任她独自一个人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果然男人嘴上说的再好听,都不如实际做出来的让人感动。 走了没多久,她都快感觉自己要迷路了,却听得身后响起嗒嗒的马蹄声,她悄悄转身去瞧,顿时惊的张大了嘴巴。 周鸿正面无表情的缀在她身后数米开外,马速控制的不快,大约是不想靠近她,却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林深处行走。 “死鸭子嘴硬!”叶芷青扭头偷笑,虽然拒绝了周鸿,可是心里却不由的升起一丝暖意。 第四十三章 刘荣教人骑马,转眼功夫就将人给弄丢了,他骑着马一头扎进林子里找了半天,都不见叶芷青的影子,心里头都快绝望了。 他可是知道,这位是淮阳王的新欢,最近正放在心尖尖上的。这次进山打猎,别人都没带,唯独只带了她一个,要是她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刘荣在林子里没找到人,等出了林子却与打猎归来的淮阳王撞上了。 萧烨见到刘荣,还当叶芷青已经回猎宫了:“叶姑娘是姑娘家,你教的时候可要小心点,别让她磕着碰着了。”花容月貌的模样,哪里留个疤都是遗憾。 刘荣的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殿下……叶姑娘出事了!” 萧烨不问青红皂白,一鞭子就抽了过来:“你把她怎么了?” 刘荣脸色如纸,背上已经皮开肉绽,却连哼一声都不敢,只跪在地上叩头:“小的正教着叶姑娘学骑马,但是平西王世子跟玉阳郡主过来的时候,郡主狠狠抽了叶姑娘骑的马一鞭子,马受惊之后就驮着叶姑娘闯进了林子里。小的……小的找了好大一会了,还不见人。” 淮阳王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从来只有他在外面耍横的,还没有吃过别人这种大亏。听得叶芷青在玉阳郡主面前吃了大亏,顿时冷笑一声:“我没找她的晦气,她倒欺上门来了。” 他将手底下的侍卫们都派出去寻人,召了猎场周围巡逻的军士来问,得知玉阳郡主跟平西王世子往东南方向去了,纵马骑过去,在溪边找到了他们,二话不说上前去一刀就戳在了玉阳郡主的马肚子上,竟将那匹马给戳了个肠穿肚烂,悲鸣一声轰然倒地。 玉阳郡主正跟平西王世子在溪水边休息,等着侍卫收拾猎物,旁边还有生火的下人,准备来个野外烧烤,没想到淮阳王跟疯子似的过来,将她的坐骑给砍了。 “萧烨你疯了不成?” 淮阳王将血淋淋的长剑扔在地上,让黄文拿去水里清洗,若无其事的把玩着马鞭,倒好似方才的事情不是他做出来的:“怎么了?不就是一匹不听话不长眼的畜生吗?玉阳妹妹若是心疼,等回头本王挑十匹八匹送到你们府上去。” 玉阳郡主气的发抖,这匹坐骑是她十二岁时,其父靖江王萧成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从小马养到这么大,因其品种名贵,又是亲手养大的,感情格外不同。 她今年一十六岁,还未婚配。靖江王妃生了三子一女,这是幺女,尤其得靖江王与王妃的疼爱,被惯的骄横跋扈,在封地就是一言不合上鞭子的主儿,来到京里与后院的女眷们不合,各公主郡主县主们都嫌弃她骄横,无形之中便有些排挤她。没想到正合她意,她索性跟着众堂兄弟们玩耍,只因她生的艳丽娇美,各世子皇子们都让着她,她竟也不知道收敛。 怪只怪她今日心情不好,在林子里半日连只兔子都没猎到,出来撞上叶芷青学骑马,尤其后者脸蛋身条无一不美,坐在马上便跟一幅画似的。 平西王世子远远瞧见了,多嘴夸了一句:“淮阳王真是好艳福,听说等万寿节之后,他还要摆酒请客,纳美人进门呢。” 玉阳郡主本就是高傲的性子,进猎宫头一日就瞧着叶芷青不顺眼,她身边侍候的丫环,但凡稍有姿色出众者,最后无不被伤了脸赶出去。因此她身边的丫环都只长的略平头正脸些,却万不敢生出打扮的心思,就算是眼睛长的比她漂亮的,也要想法子遮掩一二。 平西王世子这番话顿时火上浇油,让她瞬间就生出怒意,这才抽了叶芷青的枣红马一鞭子。等她被马儿带的跑着没了影子,她才坐在马上笑的前仰后合:“真好笑,连马都不会骑,还敢往猎场里来。要是不小心掉下马,划花了她那张脸蛋,也不知道淮阳王还肯不肯要她?” “妹妹,万一淮阳王找过来呢?”平西王世子可不似玉阳郡主般没脑子,只暗暗为她的骄横咋舌。也不知道靖江王叔怎么教闺女的,竟养了个母夜叉。 “怕什么?只怪那小贱人骑术不精,关我什么事儿?”玉阳郡主当时根本就没把平西王世子的话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淮阳王为了个小贱人,竟然真的跑来找她的麻烦。 “萧烨,你好大的胆子!我要告到陛下面前去,你竟然敢杀了我的马!” 淮阳王漫不经心走过来,似乎一点也没被她的怒气而侵扰:“哦哦,那你去告诉皇伯父吧。本王可要问问皇伯父,难道本王心爱的女人竟然连玉阳郡主的一匹马都比不了了?她今日若是没事还好,若是出了事,本王跟你们靖江王府没完!” 玉阳郡主怒极反笑:“谁人不知道你淮阳王身边女人环绕,也不知道你从哪个肮脏地界里弄来的丫头,竟然宠的跟宝贝似的。以她的出身,卖她十次都值不上我的一匹马!” 淮阳王森然一笑:“若不是本王从来不打女人,今儿可要撕烂你这张嘴。这次是一匹马,下次你若是再敢动她一下,小心本王划花了你这张脸。本王可是听说,郡主最喜欢划丫头的脸,也不知道你的脸被人划花之后,会做何感想?” 萧烨虽然是个混人,但他有个怜香惜玉的毛病,但凡是自己看上眼的女人,都是华衣美服的供着,从来不会糟践,更别提划花了美人脸这么暴殄天物的做法了。 玉阳郡主亮出随身的匕首就往萧烨面门上扎过去,却没想到被平西王世子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妹妹别冲动!动刀子可不好玩!” 两个人的母亲是亲姐妹,其实两人是表兄妹。这次进京,两家原是有意联姻,平西王妃让儿子多跟玉阳郡主相处,他才有耐性陪着她。只是这才两日功夫,他的耐心也快磨完了。 平西王是异姓王,本朝开国之时祖上跟着太祖打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才得封王爵,镇守云滇。 玉阳郡主也早被靖江王妃透过底,也有意考察平西王世子,只是没想到自己的马被淮阳王给杀了,他不但不为自己出头,还拦着自己不让动手,顿时气的口不择言:“姓阮的,你能不能有点气性?萧烨都杀了我的马了,你还拦着我,你脑子进水了吧?就你这熊样,也想娶我,趁早死了这条心!” 平西王世子心里冷笑,就这样的母夜叉搅家精,谁敢娶回去?是嫌日子过的太平静吗? 他母妃还一再告诫他,让他多多容让玉阳郡主。瞧在他母妃面上,没有当场撕破脸就不错了。 “郡主稍安勿躁,你方才确实是冲动了些。淮阳王也不是小气的人,若是那位姑娘平安无事,这件事情就算是过去了。”他既然心里厌憎玉阳郡主,自然就不会真心劝阻,巴不得淮阳王将事情闹大,到时候玉阳郡主跋扈的名声传扬开来,那他就不必让平西王妃伤心,还能搅黄了这门亲事。 果然这话让玉阳郡主的火更是冒了三丈高,在他痒做拉不住松开手之后,玉阳郡主朝着淮阳王扑了上去。 本来淮阳王是完全能避得开的,但是正在此时刘荣带了叶芷青过来,他听得马蹄声扭头去看,却被玉阳郡主一刀扎在了左臂上,扎了个正着。 “殿下——”叶芷青真没想到那红衣女子如此泼辣。 萧烨一巴掌将玉阳郡主扇开,往叶芷青方向跑了过去,到得近前等她下了马,情不自禁就拉住了她的手:“你有没有伤着哪里?让本王好好瞧瞧,吓坏了吧?” 明明他胳膊上正在滴血,他却拉着叶芷青去瞧她身上,见她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总算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本王听说你的马儿受惊,可是吓坏了!”他伸臂一把将人揽到了自己怀里,使劲揽着不放手。 原来刘荣再次带人进林子去找,哪知道才进去就与叶芷青迎头撞上,便让她坐到马上,自己骑在另外一匹马上,牵着她的马儿来寻淮阳王报信。 周鸿远远缀在后面,看着她被带走,一颗心倒好似被人牵着走,不由自主便跟了过来,远远就瞧见淮阳王跑过平将她揽在怀里,顿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也不知道是苦是涩,拨转马头走了。 这里叶芷青试图从淮阳王怀里脱出身,却被他揽的死紧,只得道:“殿下,你胳膊受伤了,要赶快包扎一下!” 淮阳王这才松开了她,满面笑意:“本王就知道,你心里记挂着本王呢。”他受了伤见到叶芷青,倒是高兴起来,将胳膊伸过去给她包扎。 叶芷青的帕子之前给周鸿洗伤口的时候就弄脏了,这时候只能向他伸手要:“殿下的帕子给我。” 刘荣也忙忙从怀里掏了伤药出来,洒到他血流如注的伤口上,叶芷青拿帕子暂时包扎。“等回了猎宫,让随行的御医来替殿下瞧瞧,也不知道伤了筋骨没有。” 他们这里忙着侍弄伤口,玉阳郡主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摸着半边疼痛发懵的脸颊,朝淮阳王大喊:“萧烨你竟敢打我?你们几个眼瞎了,就看着他打我,还不上前去打他!” 靖江王府跟着她的几名护卫畏畏缩缩往前磨蹭,既不敢违抗她的命令,也不敢对萧烨动手。 第四十四章 淮阳王轻蔑的瞧了一眼靖江王府的这些护卫们一眼:“你们敢对本王动手,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他这句话成功的让靖江王府的护卫们停住了脚步,任凭玉阳郡主如何气急败坏,都不敢以下犯上去惹怒了淮阳王。 淮阳王可不是个好性儿的人,他对着破口大骂的玉阳郡主冷笑:“真想不到靖江王养出了这么个泼妇,也不知道谁八辈子倒霉,摊上这么个泼妇!” 他这句话说出了平西王世子的心声,世子虽然不敢出言附合,可是在心里为淮阳王默默的点了个赞,认为他虽然好色风流了些,却有识人之明。 好好的一场狩猎,因为淮阳王受伤而提前回京。叶芷青被淮阳王拖着全程陪护,她心里虽然感激淮阳王为自己出气,却被泼辣的玉阳郡主给砍伤,可也远远没有到以身相许的地步。 淮阳王回京之后,用布帛将胳膊包扎了之后,吊着个膀子往宫里去寻圣人告状。他虽然不愿意与玉阳郡主一般见识,也还她一刀子,可是也没打算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了她。 圣人在宫里听到他回来,还颇为奇怪:“这小子玩心向来重,朕还以为他要玩个十来日才肯回来呢,怎么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传话的小太监窥着圣人的神色,小心作答:“奴婢也不知道殿下为何这么早回来,只是……殿下绑着胳膊,好像受伤了……” 圣人顿时一惊,立刻召他进来问话。 淮阳王进殿来吊着膀子向圣人行礼,却被圣人拦住了:“行了行了,你受着伤,免礼。朕问你,你身上这伤是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朕你连出门行猎都会受伤,这是连你父王的一半本事都没学到啊!” 萧烨哭丧着个脸,恨不得抱着圣人的胳膊撒娇:“皇伯父,您老可得为侄儿做主啊!打猎侄儿怎么会受伤,侄儿胳膊上这伤是玉阳郡主砍伤的。” “好好的她砍伤你做甚?” 萧烨就是个厚脸皮,压根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将玉阳郡主好端端的抽了叶芷青骑的马一鞭子讲了,自己气不过跑去找她理论,她却不知悔改,他气愤之下又不能揍玉阳郡主,便伤了她的马出气,结果却被她戳了一刀。 “……皇伯父您不知道,侄儿这条胳膊都要废了,往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侄儿府上妻妾儿女由谁来养活?侄儿新纳的小妾生的娇娇弱弱,连马也不会骑,结果惊了马差点吓掉了半条命,亏得遇上了周迁客,骑术了得才救了她,否则要是从马上跌下来,跌断了脖子可如何是好?玉阳郡主比宫里的诸位皇妹可要骄横跋扈的多。皇伯父您若是不为侄儿作主,侄儿今儿就不走了,住在宫里得了!” 回来的路上,他与叶芷青同乘一辆马车,问及她如何得救,叶芷青便道是被周少将军所救,还令得对方受伤了。淮阳王进宫之前,便吩咐黄兴置办了重礼送往周府致谢。 圣人被他这话气乐了:“就算你这胳膊没受伤,家里妻妾儿女难道不是朕养着?”又唤了在小太监去宣太医为淮阳王瞧胳膊。 淮阳王腆着脸往前凑:“侄儿父王早亡,在侄儿心里皇伯父便如侄儿的亲王一般无二。儿子受了委屈,可不得来找皇伯伯为侄儿撑腰嘛。”他哭丧着脸控诉玉阳郡主:“靖江王教的好女儿,竟然敢对着侄儿挥刀子,她当她是谁啊?” 他提起了早亡的前任淮阳王,顿时勾起了圣人的伤心事,神色都柔和了下来,还略带感伤:“你父王可不就放心不下你这个无法无天的浑小子嘛。”嘴里责骂着,却亲自解开了他的胳膊瞧伤势。 圣人原还当淮阳王是装腔作势,大约只划破了点皮,这小子就装扮上进宫来告状,可是真解开了包扎,见到伤口顿时心疼不已,太医来了之后验看伤口,只说深可见骨,刺的地方又极险,若是稍稍偏离点方向,恐怕要切断了筋,到时候一条胳膊可就废了。 太医的话让淮阳王都冒出了一头冷汗,更何况圣人,又惊又怕,震怒非常,当即将靖江王召进宫里一通训斥臭骂,夺了玉阳郡主的封号,着令皇后召靖江王妃带着女儿进宫聆听训示,这才算完。 宫里这番动静,闹的人人皆知淮阳王冲冠一怒为红颜,与靖江王府结下了梁子,还闹的玉阳郡主的封号都没了,只成了个普通的贵族小姐。 事件的中心人物叶芷青丝毫不知她已经成为了京中权贵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提起淮阳王,都说他为着个女人而跟靖江王府结仇;但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对靖江王府的家教表示呵呵,好好的郡主养的比公主还跋扈,谁家敢娶进门? 靖江王此次进京带着妻女,除了为圣人祝寿,还存着为玉阳郡主挑一门好亲事的想法。他们原本属意与平西王府亲上加亲,还准备着若是玉阳郡主瞧不上平西王世子,便另觅良缘,总归是不能耽误了女儿的婚事,哪知道出了这桩事,不但封号被夺,就连靖江王妃向平西王妃暗示对方可以上门提亲,都被对方假装听不懂给敷衍过去了。 她回家之后气恨不已:“什么亲姐妹?听说玉儿没了封号,竟然都不肯再接话茬,哪有这样的姐妹?” 玉阳郡主全名萧玉,因得靖江王看重,儿子们起名皆是玉字旁,女儿的名字里直接占了个玉。 殊不知平西王世子回去之后,向王妃添油加醋将自己这几日陪萧玉的过程给讲了一遍,只差跪在王妃面前哭求了:“母妃不知道,玉表妹虽然长的漂亮,可是性格实在泼辣,儿子这几日时时处处陪着小心,还要被她埋怨。这就算了,儿子权当让着妹妹了,可她连淮阳王都敢刺伤,儿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娶这样的女人啊,这不是给咱们王府招祸吗?” 异姓王难做,掌兵权戍守边卫的异姓王就更难做。 历代平西王为了向当朝掌权者表忠心,无不费尽了心机,谨小慎微,就怕引的圣人起了忌惮之心。若是娶个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儿媳妇进家门,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果不其然,淮阳王从猎苑回京半日,宫里就传出了萧玉封号被夺,靖江王被圣人责骂的消息。她暗自庆幸,亏得当初让两个孩子接触了,若是未曾相处就订下亲事,岂不是害了自家儿子。 平西王妃再姐妹情深,也得考虑自家利益,这才对靖江王妃的提议装傻,不肯接话茬。 萧玉高傲惯了,忽然被夺了封号,还被叫进宫去,在皇后宫里跪了一个时辰,两条腿都差点跪断了,满肚子怒火无从发泄,想要出府去散心,又被靖江王妃苦劝。 她自己在家里完全没办法排遣心中的怒火,隔日趁着靖江王妃没注意的空档,悄悄去府里牵了一匹马溜出府去了。 出得王府她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便在街上跑起马来,哪知道这马却是个烈性子,进京之后又久被困在马厩,一朝得解放顿时在街上撒起欢来,直朝着人多热闹处跑了起来。 萧玉起先还觉得两旁房屋忽忽往后倒去,路旁小商小贩们被吓的吱哇乱叫,只觉得心头气闷有消散的迹象,但是紧跟着只觉得马速越来越快,她勒了两次马缰,这马儿正跑的性起,都不听使唤。她暗骂一声:畜生!我得罪不起萧烨,难道连只畜生也不听使唤了吗? 她又是个暴脾气,越生气就越勒缰绳,哪知道这匹马也是个烈性子,一人一马互相别着性子,她勒的紧了,马儿嘶鸣一声,竟然前蹄起立,将她掀下马去。 萧玉毫无防备之下,没想到这畜生竟然如此不听使唤,手下一松,整个人便朝着后面跌了过去。她惊吓之下紧闭着眼睛,只觉得今儿要跌断了脖子,哪知道落地的瞬间却觉得自己跌进了一个怀抱,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她睁开眼睛,入目是个英俊的有些熟悉的脸庞,男人抿着唇,双臂将她抱的极牢,似铁铸一般,她毫发无伤的被护在怀里。 萧玉在极为气恼苦闷之下,却被人所救,心中霎时一腔暖意涌上心头,再定睛看时,忽觉得眼前男人有点熟悉,好半天才想起来,一张脸顿时羞的粉红。对方见她安全无虞,也松开了双手:“郡主,得罪了!” 她心中酸涩难禁,想也知道她封号被夺之后无论宫内宫外想来都传遍了,竟然还有人叫她郡主,还舍身救了她的命,她难得柔声道:“多谢少将军救了玉儿!” 原本她觉得此人面熟,只因为前些日子她身边都是平西王府世子围着,别的男人都不曾往她身边凑,此刻才想起来,此人竟然是战功赫赫的周迁客。 周迁客之名,谁人不知,少年英雄,不知道斩杀了多少倭寇,令人敬仰! 第四十五章 周府最近接二连三的收到厚礼,感谢少将军周鸿的义举。 先是淮阳王府送来的厚礼,周浩送完了王府管事,回来跟卫央小声嘀咕:“你说那天少将军跟叶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是英雄救美的戏码,少将军都能给演砸锅了,还问出娶叶子为妻之类的疯话。 卫央是一根筋的性子:“淮阳王跟咱们少将军相比,王府里妻妾众多,叶子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周浩却已经朝着另外的方向去想了:“少将军以前从来没提过要娶妻的事儿,就连将军夫人提起来,他也说年纪还未到,都推辞了。会不会是叶子想要做正妻?”所以周鸿才会有此一问。 卫央顿时乐开了花:“头儿,要是咱们少将军能娶叶子做少夫人可真好,我就觉得叶子跟少将军站在一起挺配的!” 他话音才落了地,周浩便跟见了鬼一样,目光朝着他身后去瞧,偏卫央不会看人脸色,还擅自构画蓝图:“将来少将军在海上跟倭寇打仗,叶子还可以做大夫治伤。”他始终认为叶芷青是大夫,医术不错,只是后者从来也没承认过而已。 周浩使劲捅他,见他还说个滔滔不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以示与这傻小子划清界限。最后忍无可忍之下,朝着他身后一礼:“少将军有何吩咐?” 卫央的嘴巴就跟面临危险的蚌壳一样忽然紧闭了起来。 周鸿深深看了一眼卫央低垂的脑袋,似乎也不能从他的后脑勺瞧出别的东西,这才施施然去了。 周浩在卫央脑袋上狠敲了一记:“让你嘴上没个把门的,胡说八道!”他分明觉得周鸿最近情绪起伏比较大,若说这其中没有叶芷青的原因,他都不信,可是又不能戳破这层窗户纸,只能盼着万寿节之后尽早离开,也许天长日久就忘记了。 后面收到靖江王府的谢礼,周浩就比较摸不清头脑了,他特意跑到周鸿书房去问:“少将军,靖江王府送来了谢礼,说是感谢少将军援手,又是怎么回事?” 靖江王府与周家驻守之地距离不近,两家以往从未相交过,怎的忽然之间就送了重礼过来,他看看礼单的厚重程度,也觉得不能轻忽。 周鸿目光从兵书上稍稍移开片刻,困惑道:“本将军什么时候帮过靖江王府的忙了?” 周浩:“将军自己都不知道,属下又怎么会知道?” 还是靖江王府来送礼的管事亲自跑来跟周鸿讲,他才想起来前两天在街上是救了个惊马的姑娘,且他当时心情低落,根本就没注意姑娘的模样,早就将这件事情丢到了脑后。 王府管事大赞:“郡主……我家小姐回去之后,再三向王妃说要亲自来府上表示感谢,只是王妃想着小姐受了惊,这才只派了小的过来。”他们王府里称呼萧玉做郡主习惯了,忽然之间被夺了封号,下人们有时候也忘了改口。 周鸿对女人从来不上心,也就叶芷青与他关系亲近过,两个人曾朝夕相对,她的模样回想起来,竟然都深藏在他的脑海深处。至于外面的女人,他的目光往往一扫而过,根本都不会去注意美丑。 靖江王府的前玉阳郡主生的什么模样,他一概没注意过,只在猎场记得这位好像穿着红色衣服,但他那日救的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衣服,他还真没注意二者之间有何相似之处。 没想到竟然救了如今“声名大噪”的前郡主,实在是意外之至。 王府管事来之前,还接到王妃另外一项命令,让他试探周鸿对萧玉的态度,若是提起萧玉,周鸿面容带笑,便来回禀。 这事情其实颇有缘由,萧玉那日回府之后,向靖江王妃提起一件事情,说是看上了周鸿,觉得他年少英武,气度不凡,与平西王世子有天壤之别,想要嫁给他。 靖江王妃原本就对平西王府竟然不再提婚约之事而恼火不已,听得萧玉看上了周鸿,还颇为谨慎:“你几时看上的周少将军,我怎的不知道?” 萧玉这才提起自己在街上纵马,差点被踩在马蹄之下,得亏周鸿相救,才让她免于此祸:“说不准他早在猎场就看中了女儿,不然为何要救女儿?” 她对自己的外貌很有自信,从来都没觉得会有男人不会动心。若真出现平西王世子这种情况,那也是因为家中长辈的阻挠。 萧玉在靖江王的封地上于公主也不差着什么了,众星拱月的人物,多少女眷恭维,早就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毛病,没想到此次被夺了封号,她都觉得没脸再回去了,尤其周鸿出现的恰到好处,直恨不得立刻成亲,也好远远跟着周鸿去东南。 回来的路上她想了一路,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大约人在困境之时,总容易异想天开,她又是个激烈的性子,纵然周鸿救下她之后一言未发便离开了,她心中还是觉得他天性如此沉默,也并不放在心上。 有了萧玉的软磨硬泡,靖江王妃才派了看重的管事借致谢一事上门来暗中相看周鸿,果然见他英姿不凡,长年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气度与京中纨绔截然不同,心里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回去向靖江王妃禀报的时候还有一二分迟疑:“周少将军固然年少有为,只是……小的提起他相救小姐一事,他倒好似记得不太清楚。” 如同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般,靖江王妃也有个毛病,自己家的孩子怎么看都觉得好,更何况萧玉的容貌确实出挑,她就更觉得自己女儿千好万好了。至于被圣人夺了封号,那也是因为淮阳王恃宠而骄,不过是父荫,又幸得与今上血缘近,无理取闹还杀了萧玉的坐骑,可不是骄横跋扈嘛。 只不过靖江王敢怒不敢言,若拼圣宠连皇子也不敢与淮阳王比肩,更何况靖江王,只能老实听训,吃了这个哑巴亏。 王妃就根本想不到另外一种可能,譬如周鸿对萧玉的容貌根本毫无印象。 “他或许脸皮薄,又顾忌着玉儿的名声,不想让外面知道玉儿才被夺了封号就在街上纵马,这才有意不肯承认,倒是他一片好心了。听说周少将军父母都在东南,不过虞阁老倒是他亲外祖,不如过两日等圣上万圣节,倒可让王爷在席间暗中提一提。” 靖江王妃对女儿的婚事可谓操碎了心,好容易转移目标,且周鸿虽无可继承的王爵却有战功,越想心里就越欢喜,又向靖江王提起此事。 靖江王半信半疑,无奈架不住妻女两方磨缠,直等圣人万寿节上大宴群臣,他频频朝着周鸿打量,果见他气宇轩昂,心中更添了喜爱之意。 以前他将周鸿,并无别的念头,如今再看却是以未来岳丈看女婿的心态,顿时越看越喜欢。直等席间圣人去更衣,殿中大臣三五成群互相走动敬酒,他也凑到了虞阁老旁边,向他敬酒:“虞阁老为圣人所倚重,本王敬阁老一杯。” 虞阁老在朝中地位举重若轻,相比起远在封地的靖江王,他却算得天子近臣:“靖江王言重了,不敢不敢!” 两个各饮了三杯,虞阁老心中还在奇怪,以往与靖江王也并无来往,他今儿凑过到,到底是有事相求还是只是扯闲篇,正在心里胡思乱想,靖江王已经迫不及待的将话题往周鸿身上扯:“虞阁老家中孙儿辈众多,都是少年俊杰,倒让本王好生羡慕。” 虞阁老嗅觉灵敏,从这句话里已经有了不好的联想:难道靖江王是想为老夫的孙儿辈做媒? 不然好端端赞人家孙儿辈做什么? 况且靖江王的女儿前几天刚刚才大出风头,朝中热度未退,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忽视。 “靖江王哪里的话,老臣家中孙辈顽劣,竟没有个能拿得出手的。” 靖江王就好像跟他抬杠一般,非要证明虞阁老孙辈杰出:“阁老何必如此自谦,府上外孙周迁客可不正是年少俊杰?谁人不知周少将军战功赫赫?” 虞阁老暗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想将他的亲闺女往阁老府上塞,夸夸他的外孙子倒也没什么。况且周鸿父母远在东南水军营,靖江王是知道的,定然不是与婚事有关了。 他不由放松了下来,笑道:“说起鸿儿,倒也算是老臣这些孙儿辈里出众的。”虞阁老的目光在席间被淮阳王堵着灌酒的周鸿身上扫过,见那边坐着了好几位年轻的皇子世子们,正热闹的起哄喝酒,顿时颇感欣慰:这孩子倒是长大了,知道跟方方面面打好关系了。 三年前回来还颇为耐烦应酬呢。 哪知道,紧跟着耳边就响起靖江王一句话:“听说周少将军尚无婚配,本王膝下有一爱女,年纪倒与周少将军堪堪相配。” 虞阁老还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真没想到靖江王竟然看中了周鸿。 他垂下眼皮掩住了眸中波澜:“靖江王说笑了,鸿儿婚事老夫可做不了主,那得问他父母。” 第四十六章 靖江王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想起家里的妻女,特别是女儿的眼神,再次开口:“阁老说哪里话,周少将军的母亲可不正是阁老的女儿嘛,只要阁老一句话,还怕周将军跟周夫人不同意?” 虞阁老心道:你那闺女跋扈的名声连宫里都知道了,圣人还叫了你去御前训话,怎的就敢厚着脸皮将女儿往我外孙身边塞? 只是到底顾忌他有王爵在身,话就回的很是委婉:“靖江王也知道,东南离着京里十万八千里,就算鸿儿在来之前不曾有婚约,可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一老夫这边替他订亲,周将军在东南替儿子订了亲,府上小姐是愿意做正妻啊还是愿意做平妻?” 靖江王很想厚颜无耻的说一句:那就叫对方取消婚约好了,可是到底也还顾忌颜面,将这句话咽回了肚里。 他心里装着这件事,虽未达成心愿,可在席间目光总是时不时往周鸿身边瞟。如果是以往,完全可以去求圣人赐婚,可萧玉才被夺了封号,正是圣人跟皇后厌烦的时候,他可真不敢再去捋虎须,若圣人厌憎。 淮阳王脸皮厚,在御前告完了状,转头就能跟靖江王世子兄弟几个喝酒聊天,还吊着膀子跑来向靖江王敬酒,大有“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愿意跟靖江王府化干戈为玉帛”的架势。 圣人就在上面看着,靖江王就更不敢拂了淮阳王的脸面,只能接过他的敬酒喝了下去,都快尝不出酒滋味了。 淮阳王还指着自己的胳膊大诉其苦:“这几日本王都吊着膀子睡,连衣服都脱不了。本来准备等万寿节之后,本王就要大摆酒席纳新人进府,还想跟皇伯父去讨个侧妃的封号,可是王叔你瞧,哪有吊着膀子做新郎的?” 靖江王身后还站着侍酒的宫人,他心里将淮阳王骂了个半死,面上还得陪着笑道歉:“都是王叔那不懂事的丫头,你也知道她脾气火爆,王叔已经教训过她了,下次她一定不敢了!” 淮阳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管靖江王心里如何做想,但是面上必须给他笑出来,让圣人瞧着他这么懂事,回头讨赏赐的时候就更顺利了。 别的王府都只有两位侧妃,可到了他这里,已经有三位侧妃了,本来就是破格,磨缠了圣人才讨来的恩赏,他从猎苑回来觉得有点愧对叶芷青,决定向圣人再讨点好处,索性凑成四位侧妃,正好能摆一桌麻将。 靖江王当着众臣的面儿服了软,淮阳王也见好就收,还向他发出邀请:“五日后本王府里摆喜酒,到时候还请王叔过来喝一杯水酒。” “淮阳王的喜酒,本王是必要叨扰一番的。”靖江王心里厌憎,面上还得客客气气,想到回头还得往淮阳王府上备一份厚礼,带着妻儿去贺淮阳王纳侧妃之喜,就好像吞了一口死苍蝇般让人直犯恶心。 淮阳王转头又跑去请周鸿:“不知道周少将军何日离开京中?本王五日之后要摆喜酒纳新人,周少将军还救了她,这份大恩实在应该去本王府上喝杯喜酒才行。” 周鸿瞬间就感受到了靖江王的心声,两个都被淮阳王当众喂了一把死苍蝇,他想起叶芷青说过不为人妾,却没几日就要嫁给淮阳王做妾,到底是他的地位不够高,否则她怎么会宁可与淮阳王府一干女人争丈夫,却不肯跟在他身边? “时间紧迫,恐怕末将是喝不到淮阳王这杯喜酒了。家父来信召末将快回东南水军营练兵,只怕倭寇趁天气转凉再来侵扰我大魏边民。” 淮阳王是真心实意的感谢周鸿,听到他不能前去参加喜宴,还有几分遗憾,只是很快其余的皇子诸世子们听到他邀请周鸿,凑上来问:“淮阳王就不请我们了?” “请请请!都请!五日之后请务必光临本王府邸,喝杯喜酒,只是……你们可得备一份厚礼啊!” 众人轰然大笑,就连圣人听得他们这群年轻儿郎凑在一处热闹非凡,尤其当中围着淮阳王,还让内侍去招他过去问话:“你又在下面做什么怪呢?” 淮阳王抱着膀子装委屈:“皇伯父说哪里话,皇侄五日之后要娶媳妇儿,哥哥兄弟们替皇侄高兴呢。” 圣人对淮阳王的要求向来很低,只要他高高兴兴的,不去干谋朝篡位的事儿,别的都是小事,欺男霸女都不算什么,就算是撒谎告状,他也一律包容。 况且宗室子弟,开枝散叶是大事。淮阳王多子多福,他就更高兴了,当下还有赏赐。 万寿节大宴群臣,许多人当瞧热闹一样观察靖江王与淮阳王之间的动静,原以为这两家结了死仇,没想到根本没这回事,淮阳王不但去向靖江王敬酒,还邀请靖江王参加他的喜宴,倒让别人白操心一场。 叶芷青是第二日才知道淮阳王府要办喜宴,主角之一竟然是她。 万寿节要庆贺三天,王妃带着孩子们进宫去了,淮阳王昨晚喝的醉醺醺回来,还吩咐黄文前去问她的意见,让府里绣娘赶着做喜服,又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头面首饰,也好找匠人赶制。 叶芷青跟黄文商量:“麻烦问问殿下,头面首饰能不能让我自己去街上银楼里瞧瞧,大一点的店里总有特别的款式吧?真要画了样子去赶,恐怕也来不及了,不如现买的更合心意。” 黄文本就奉了淮阳王之令来服侍叶芷青。淮阳王在醉后特别豪爽的批准,摆喜宴当日的头面首饰都由得新人高兴,按她的意愿置办,只要不违制就好。 还让他去通知帐房,叶芷青这几日所有的支出都从帐房领。 “姑娘既有此意,那小的就派人赶车,带姑娘去东市西市看看,若有合意的就买下来,殿下让姑娘随意就好,以后王府就是姑娘的家了,姑娘万不必跟殿下客气!” 这话也是淮阳王原话,黄文传达完了主子的意思,看到叶芷青抿嘴一笑:“那就有劳你了。” 当日叶芷青就带着虎妞坐着淮阳王府的马车去逛街了,专往各大银楼珠宝店去逛,却只挑到了两三件小首饰,失望而回。 次日是万寿节的最后一天,她前一天逛了整一日,黄文派出去的车夫跟了一整日,只捞到十文钱的赏钱,心怀不满,这日就不太愿意当差。无奈黄文都发了话,务必让他跟在叶芷青身后听令,他只能满脸不情愿的跟出来了。 到得萬胜珠宝门前,叶芷青示意虎妞将一个鼓鼓荷包递给了他:“姑娘今儿还要转一整日,累了自会找地儿歇脚,不好劳烦大哥一直跟着,这点散碎银子还请大哥去吃两杯水酒,只等傍晚来这里接我们即可。” 一句话说完,虎妞背上都冒出汗了。昨晚姑娘可逼着她背了半夜,也练了半夜,生怕出了岔子,今儿她一点磕巴都不打就背了出来。 车夫得了赏银,掂掂重量,觉得足有二两,暗道昨儿新夫人还小家子气,也不知道今早从帐房支了多少银子,竟然这样大方起来了,当下大喜,谢过了叶芷青,直奔赌坊而去。 这车夫有个小嗜好,有点银钱就愿意送到赌坊去消磨时光。他今日身上领着差,玩到半路还知道抬头看看天色,等得天色将晚,夕阳欲坠,这才忙忙出了赌坊往萬胜珠宝赶。 他今儿手气不错,居然赢了几十文,哼着小曲还在想:新夫人要进门,身上带着喜气,他沾了光,没想到今儿这么顺利,回头应该对着新夫人多拜拜,往后若是还有机会当差为新夫人赶车,必要小心侍候着。 到得萬胜珠宝门前,却不见叶芷青主仆,他便有些后悔,暗道自己来早了,再待会儿说不定还能赢个几十文。 车夫等了半天功夫,眼瞧着街边店铺都点起了灯笼,还不见叶芷青主仆的影子,只觉得她小家子气,跟了淮阳王,往后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等着她,她此刻却不知道回王府去巴结殿下,却在街上流连。 再等等,暮色四合,天色都黑成了锅底,若是没有店铺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再等下去都快宵禁了,还不见叶芷青主仆的影子,车夫心里就更慌了:这主仆俩……不会出事了吧? 京中虽然算是治安不错的,可到底还是不能杜绝拐卖人口之事,特别是新夫人貌美年轻,只带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 车夫越等心越慌,一颗心都提到了半空中,这会儿更觉得手里的银子扎手了。他不敢想新夫人是自己跑了,试想谁会舍得离开王府那样的富贵窝?能进去都是祖上积了德,烧了高香。 既然新夫人不是自己跑的,那就定然是出事了。 淮阳王当夜从宫里出来,已经喝的不醒人事,被护卫们抬回府里,直接送到了王妃的正院。王妃亲自服侍他喝了醒酒汤,夫妻两个熄灯安枕,外面有忠心的嬷嬷拦着,外事一概报不进来,竟然不知道叶芷青主仆已经走失了。 第四十七章 车夫一时找不到新夫人主仆,快宵禁了才回去报到黄文处,那时候淮阳王夫妇已经歇下了,报到内院才提了叶姑娘三个字,话都没讲完就被高嬷嬷给挡回去了:“殿下跟王妃都已经睡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高嬷嬷还当叶芷青婚前争宠,连正院的大门都没开:真是个贱蹄子,后日都要成亲了,还急不可耐的想把殿下叫走。 入夜之后,黄文是不能进内院去侍候的,二门上当值的都是婆子,求爷爷告奶奶才让她们去通传,哪知道守门的婆子却被高嬷嬷骂了回来。 黄文狠不得一顿鞭子抽死车夫了事。 “不是说了让你跟着侍候吗?你到底是怎么跟着人的,又是在哪里跟丢的?” 车夫张张嘴,竟然说不出来叶芷青主仆失踪的具体地方。那会儿他正在赌场里玩的天昏地暗,谁知道她们主仆去了哪里。 黄文再着急,也没办法跑去跟淮阳王讨要令牌出府去寻,宵禁之后若无正当理由还在大街上逗留,被巡防营抓回去还不得脱层皮啊。 直等到天色大亮,淮阳王酒醒,才得知叶芷青走失的消息,顿时怒火攻心,先是骂了高嬷嬷一顿,这才派人去寻。 王妃见淮阳王动了真怒,等他带人去找,才责备高嬷嬷:“你怎么不肯提早报进来?” 高嬷嬷也很委屈:“老奴哪里想到她会走失嘛,还当她是想给殿下灌迷魂汤。” 淮阳王最近三天一直泡在酒宴上,原本准备今儿歇一日,明日府里就要大摆宴席请客纳新,哪知道节肯眼上新人走丢了,可不是要闹大笑话嘛。 他骑着马催逼着车夫去找人,到得珠宝楼前,问及昨日叶芷青主仆在哪里走失的,车夫竟然也不清楚,逼问的急了才说起她们主仆去逛街,他去了赌坊之事。 淮阳王气冲斗牛,直接让人将车夫拖回去,这才开始分派人马寻找。 他的想法跟车夫的想法大差不离,都估摸着叶芷青说不定被那些不干净的地方掳去了,先就闯到了巡防营,支使的巡防营的一队人马往京中各家妓馆去寻人,但凡遇见绑着塞在暗处的女子都带过来。 惊的各处妓馆里的老鸨还当遇上了严打活动,拿着银子直往带队的人手里塞,问及原因,那带队的却不肯吐露半句,只骂她们:“一个个都快掉进钱眼里去了,赚的盆满钵满都不肯撒手,这下得罪贵人了,也好让你们知道厉害,少做点缺德事儿。” 往日这些人逼良为娼,巡防营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京里面藏龙卧虎,谁知道这些妓馆背后有没什么深厚的背景。能在京里站稳脚根开妓馆,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成的。 只是淮阳王的名声谁人不知,那就是个混人,连圣人都对他百般包容,在御前都敢耍无赖,他们这些人哪里敢得罪,听得他说府里走失了一个丫环,心里都在嘀咕,能让淮阳王亲自跑来找的,会是丫环吗? 多半是哪位貌美姬妾,只是家丑不可外扬,自然不能让大家都知道淮阳王被戴了绿帽子,所以只好假托走失了丫环。 街上闹出这么大动静,到处都是巡防营的官兵在急匆匆找人。周鸿吃过早饭要离开之时,还觉得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负责寻人的官兵无人肯吐露真话,他竟然也不知道叶芷青走失了。 周浩怕他再留下来,会被淮阳王知悉请去参加喜宴,连连催促启程:“这里可是京城,能有什么事儿发生?” 周鸿也确实有心离开,便带着四名护卫暂别了周福,骑马往漕运码头。来的时候他们是走陆路,回去的时候却准备走水路。 漕运码头常年都有船只往返,这个季节正是夏稻收上来往京里运输的季节,来的时候漕船吃水严重,离开的时候却是空船南返,他们坐船却要比骑马舒服,也快捷许多。 前两日周浩就联系了一家漕船,那船老大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有着常年在漕河上晒出来的紫红脸膛,接了周鸿一行上船之后,将他们安排到了最好的舱房,还专门派了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船工随时候着。 船还未开之时,恰逢巡防营的官兵上船来搜查,问及船上可有姑娘,船老大陪笑:“大人说笑了,小的只吃漕运这碗饭,别的生意可不敢沾。” 事实上,漕运并不好做,这些年南来北往的运粮,各地都设有关卡,遇上了总得孝敬一二,到最后漕运的微薄利润还不够来往打点的,船主们只能靠空船南返之时夹带货物来补上差额。 朝廷明令漕运船只不得夹带货物,但事实上就没有哪个漕运船只能违此例的,不然跑一趟船还得贴进去家当,连饭都吃不饱,谁还肯做赚本的买卖。 船老大还当今儿倒霉,碰上了稽查货物的,偶尔上面有令,下面的人为了应付,也会抓几个船老大做样子,罚款了事。 巡防营的不信,带兵往各个舱房查了一遍,到得底舱一处窄门前,探头出来个十二三岁四方紫红脸膛的小厮,头发用蓝布扎着,粗声粗气的问:“有事?” 舱房里还亮着灯,床上躺着个人,床尾还搭着件细布蓝衫,那巡防营的人接到命令,说是找的俩姑娘,见到这小厮也只是例行公事问一句:“可见到两位姑娘了?” 那小厮摇头:“我家公子生病了,小的一直在舱房里守着,可没见过什么姑娘。” 船老大从头到尾跟着,暗自惊讶,昨天下午这主仆俩来问询想在搭船前往南方寻亲的时候,他还觉得主子年轻俊俏,男生女相,小厮倒是壮实。没想到昨儿瞧着都好好的,自下午上船之后都不曾再出来过,今儿竟然病了。 他们给银子痛快,船老大乐得赚这一笔,还让小船工候着按时送水送饭过去,真没听说生病的话。 巡防营的此次也不是为着船舱底暗室里那些货,查到上面舱房,与周鸿打了个照面。他们这些底层官兵并不曾见过周鸿,只听他说话带着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口气,便知是遇上了贵人,立刻带着一帮人退下船去。 船老大巴不得立刻开船,眼看着这拨人去了旁边徐州帮的漕船上,马上吩咐船工起锚扯帆开船。 周鸿昨夜在宫里饮了酒,回来又是一夜未眠,脑子里不时就想起宫宴之上淮阳王春风得意的模样,心里不痛快的紧,倒灌了不少闷酒。上船之后左右无事,便倒头即睡,一觉醒来已到了傍晚。 其间小船工来送过饭食,茶水点心,周浩悄摸进来,看他睡的死沉,暗自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离开京城,再不必见到与叶芷青的一切,说不定等回到东南水军营,少将军就心绪稳定,就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了。 他一直不曾叫周鸿起身,直等周鸿自己睡醒了,起来净面漱口,吃了两口小船工送来的点心,往甲板上去消散消散,出来之时才发现漕船已在漕河上走了很久,离京城极远,连城池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两岸绿树村庄,岸边有牧童骑牛,笛声悠扬,很快就被漕船抛在了身后。 周鸿正站在甲板之上负手看着沿途风景,忽听得一道声音响起:“姑娘,你还是别上去了。”他心下正觉得奇怪,船老大从来也没提过船上还有女人,却听得一把熟悉的嗓子:“虎妞,从昨天下午上船到现在,你再不让我上去透透气,窝在那黑洞洞的舱房里,我都要闷出病了。我就上去吹一小会风,一会咱们就下去。放心!” 他还当自己幻听,这声音分明就是叶芷青,循声而去,但见船舱楼梯口慢慢探出来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朝甲板上瞧过来,猛的见到周鸿的脸,紧跟着一声惨叫,有人骨碌碌摔了下去。 周鸿忙几步跨过去,探头往下瞧去,但见下面一个小厮正试图将叶芷青扶起来,边扶还边问:“怎么了怎么了?姑娘……公子瞧见什么了?” 叶芷青抱着脚坐在地上,听声音都快哭出来了:“脚……好像崴了,好疼好疼……别动!” 周鸿这下全明白了,感情巡防营天上地下到处找的,正是这个丫头啊? 试想下,淮阳王都在万寿节的宫宴上放出话来,要摆酒纳新人,结果……新娘子却跑了,这不是笑话一桩吗? 按理说,他是应该对淮阳王表示一下同情的,但是不知道为何,唇边却浮起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探头朝下面问了一声:“要紧吗?要不要我下来瞧瞧?” 叶芷青疼的抱着脚,眼含泪花抬头瞪了他一眼,暗呼自己倒霉,怎么到哪都能碰上周鸿。特别是每次碰到他都倒霉,真不知道他是不是霉星附体。 “不用麻烦少将军了。”她试着站起来,想要回舱房去,哪知道左脚才落地,就疼的钻心,腿一软又坐倒在地了。 周鸿见状,忙忙从楼梯往下爬,到得下面不由分说就将她抱了起来,准备爬上去带到自己舱房去看,却招来了叶芷青的激烈反抗。 第四十八章 周鸿强硬将叶芷青抱到了自己的舱房,将人放到了床榻上,惊呆了一干护卫。 周浩跟卫央都是知道叶芷青明日要嫁给淮阳王的,风声都放出去了,新娘子却出现在了漕船上,这不是搞笑吗? “这……这这……叶子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有可能,叶芷青是真的不想再见到周鸿,这也是她为何在看到周鸿的第一时间就朝后缩,结果忘了脚下是梯子,直接滚了下去。 卫央是个二愣子,立刻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少将军……你拐了淮阳王府的新娘子?”私奔神马的,不要太刺激! 他们小渔村如果有父母双方不同意亲事的,有情男女有跳海殉情的,还有双双私奔的。 跳海的就算了,尸体是再找不回来了,但是私奔的过两年牵着抱着小奶娃回来,做爹娘的也只能捏着鼻子就气,认了这门亲事。 周鸿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还当是鼓励的眼神,顿时兴奋起来了:“等过两年少将军跟叶子回京,怀里抱个奶娃,就算是遇上了淮阳王,他也无可奈何!” 叶芷青瞪他一眼:“卫央你瞎说八道什么呀?我只是搭个便船,往江南走走,找个地方安居乐业,跟你们少将军有什么关系?” 卫央说的时候,周鸿只是警告了他一眼,但心里却觉得这话很顺耳,尤其叶芷青并没有嫁给淮阳王做妾,认识到这一事实之后,他心里止不住的喜悦就从心间溢了出来。若非平日他在军中习惯了不苟言笑,恐怕早就笑了起来。 但是紧跟着叶芷青的话就犹如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让他立刻认清了现实。 没错,叶芷青是放弃了淮阳王府的富贵,不肯做淮阳王的妾室,逃了出来。但同时,她连王爷的妾室都不肯做,尤其他还亲耳听到淮阳王说纳的是侧妃,等成亲之后要去圣人面前求娶封号,王府侧妃都是有品级的命妇,她都放弃了,更何况是他的妾室,那就更不可能了。 怀着不可言说的沉重的心情,他将周浩卫央等人都赶了出去,脱掉了叶芷青的鞋袜,试了试她的脚,只要稍微活动一下她就疼的要叫,眼泪都要滚出眼眶了,可见是真疼。 战场之上总有许多突发状况,周鸿又是练过武的,熟知人体关节,稍微上手一摸就知道她这是骨头错了位,不等叶芷再叫,猛的一用力就将错位的骨头还原了。 叶芷青疼的差点晕过去,惨叫一声抽回脚抱着,放又不敢放,伸又不敢伸,只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怜极了。 周鸿手上还留着她脚上皮肤细腻的触感,只觉得绵软细滑,实在想不清楚这么个娇滴滴的人儿,怎么就后院里盛不下,非要满世界的闹腾。 叶芷青等这一阵疼劲儿过去,活动下脚踝,这才发现已经没那么疼了,她惊讶道:“没想到少将军还有正骨的绝技,真是失敬失敬。” 周鸿被她一盆凉水浇的现在心里还在滋滋冒凉气:“见过的多了也就自然会了。每次打完仗关节错位的伤员也不少,多练几回没有不熟的。” 本来应该是惨烈的事情被他用冷冷的口气说出来,叶芷青都觉得的后背在冒寒气了。她心里怀疑周鸿厌憎她,大约基于教养才帮助她,便不想杵在这里讨人嫌,喊了虎妞过来扶她:“多谢少将军,我这就回去,不叨扰将军清静。” 周鸿才救了她,而且不止一次,她却再见到他之后似乎生怕二人再牵扯不清,恨不得一时三刻就消失在他眼前,态度太过冷淡,让他心里顿时又打了个结。 但是她的脚根本没办法爬楼梯回到舱底的舱房里,周鸿恼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我送你回去。”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又支使虎妞:“你在前面带路。” 虎妞跟了叶芷青之后,根本没见过她跟别的男人有牵扯,除了找上门来的淮阳王。她心里暗自猜测这人与自家姑娘的关系,在周鸿的目光之下只觉得手心都要冒汗了,慌慌张张头前带路,险些从楼梯上栽下去。 周鸿抱着叶芷青,走的都比她稳。 “自己慌慌张张,没想到买个丫头也是没头没脑的。” 叶芷青在他怀里往下看,尤其觉得船上这楼梯格外的陡峭,生怕自己掉下去,忙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还反驳他:“明明是少将军身上杀气太重,吓着了我的丫头,还怪我的丫头不好。” “你是说我可怕了?”周鸿怀里抱着人,站在楼梯中间的台阶上,目光直视着她。 叶芷青早就不怕他这副样子了,却不甘示弱:“少将军拿出吓唬倭寇的气势来吓唬我家丫头,她害怕不是正常的吗?” 周鸿气结:“本将军几时拿出吓唬倭寇的气势来吓唬你家丫头了?”就算是吓唬你,你也不见得害怕,又何必白费那个功夫? 叶芷青拍拍胸口:“哦原来没有啊,那少将军板着一张脸,好像我欠了你银子不还,又是怎么回事?” 周鸿心道:你还好意思说?明明是很高兴的重逢,上来就泼冷水,我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女子? 但这话实在不好说出口,只能冷哼一声:“一个姑娘家四处乱跑,难道还要我夸你跑的好?” 两人斗嘴的功夫,已经下了楼梯,往深幽幽的底舱走去。 听到他这话,叶芷青可得意了:“你当然应该夸我跑的好了,不然明儿我可就成了淮阳王府的小妾了,往后被锁在后宅子里,就跟淮阳王收藏的一件瓷器或者玉器一般,锁到了深宅后院里等死。我没得指靠,自己想办法难道也错了?” 周鸿满腹的怒气这下更是止不住了:“只要你一句话,难道我会坐视不理?非要自己胡跑乱闯,万一出了事呢?” 叶芷青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句话,初听似乎很生气,但是细分辨,内里却包含着深切的关心之意。她心中一软,到底说了句实话:“你当我傻啊?听说就连皇子们都要给淮阳王面子,他在圣人面前也极得宠爱。你的军功是拿命换来的,可不应该拿来跟淮阳王较劲,真惹恼了他,让圣人迁怒于你或者你家,到时候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周鸿一呆,停在了一间小小的舱室门口。他从来也没想过,叶芷青会想的这么深远。 当初听说人被淮阳王带走了,他心里不是没有衡量过,理智与感情互相较量。后来也想过,只要她愿意跟着自己,他就想办法带她走。 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疯狂到不计后果了,原来还是足够理智。 现在他才知道,她比他以为的更要聪慧许多,世事洞明,独善其身,不带累他人。 “到了,就是这里了。”叶芷青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虎妞过来扶了她进房间。 周鸿站在小小舱房门口,闻得到里面潮湿发霉的味道。漕船常年泡在水里,舱底的房间终年不见阳光,不但味道不好闻,里面黑洞洞的就跟个动物在山里的洞穴一般,她一瘸一拐扶着丫头往里走进去的身影让人心里倍感凄凉。 “这里怎么能住人呢?”他忽然之间怒气冲冲,就要搀了叶芷青回自己的舱房去。 周鸿出身高贵,从小到大在衣食住行上几乎没受过什么大的委屈,除了在海上缺水少粮的时候挨过饿,真要论起住的地方,就算是在战船之上,他也住的是干燥舒适,采光最好的舱房,何时又住过最低等的舱房了。 叶芷青轻轻挣开了周鸿,毅然往床上走了过去,语声温柔坚定:“以前得少将军多少相助,就连这条性命也是少将军所救,我心里很是感激少将军,但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能强求。我应该奢望不属于自己的生活,更不能贪图舒适,就算现在跟着少将军住最好的舱房,若是有一日离开了少将军,沦落到最艰难的境地,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周鸿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那就一直跟着我好了! 可是想到她说过永不做妾的话,总算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要以什么身份许出诺言呢? 周鸿到顶舱的时候,周浩就守在舱房门口,见他一个人回来,还朝他身后瞧了一眼:“叶子呢?” “她回房间去了。” 周浩跟着周鸿进舱房,见他怏怏不乐,有心安慰他:“叶子既然没有跟淮阳王,以后就好办了,将军先将她带回东南,想来夫人也不会反对她跟在将军身边的。” 周鸿望着窗外宽阔的运河,自己也觉得迷茫:“周浩,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女子从来就没想过要依附男子而活,一门心思想着自己养家糊口吗?” 周浩自己还是个光棍汉,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里,对女人实在了解不透彻:“女人不都是要嫁人的吗?”忽又想起件事:“不过……江南也有不愿意嫁人的自梳女,终身不嫁的。” 周鸿瞧过来的目光,简直带着森冷之气。 周浩后知后觉的想到:“……不会吧?难道叶子想做自梳女?” 第四十九章 叶芷青扭伤了脚,一时半会再不能走动,只能窝在潮湿的舱房里。 虎妞跑去跟船工要了一盆热水来给她敷脚,又问起周鸿:“姑娘认识方才那位公子?” 她对叶芷青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姑娘和善温柔,又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似乎觉得认识贵公子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好奇周鸿的来历。 叶芷青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记:“傻丫头你想什么呢?那位公子出自将门,家世高华,你家姑娘出自篷门,有云泥之别。只是因缘际会之下,得他多次援手,大恩未报。” 虎妞侧头,显出市井小姑娘实际的一面:“可是奴婢瞧着那位公子似乎很着紧姑娘。” 叶芷青被她逗乐了:“你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懂什么着紧不着紧?” 虎妞为自己辩解:“姑娘老拿奴婢当小孩子看,觉得奴婢什么都不懂。奴婢隔壁家阿昌哥对卖豆腐的阿花姐姐就着紧,恨不得一天跑去买三回豆腐,有次阿花姐姐摔了,阿昌哥就冲过去将人抱了起来,送到医馆看大夫去了。” “后来呢?”叶芷青倒听出了兴趣。 “后来阿昌哥就娶了阿花姐姐啊。”虎妞觉得平日姑娘挺聪明,怎么遇上这样的事儿就犯傻:“阿昌哥都抱着阿花姐姐跑到街上去了,医馆里那么多人都瞧见了,阿花姐姐难道还要嫁给别人?” 叶芷青哈哈大乐:“没想到我家虎妞还是个三观正直的好姑娘啊。”她在床上笑的东倒西歪,笑够了才坐了起来,正色道:“虎妞你记着,如果将来你要嫁人,不是因为哪个男子救了你,或者抱了你,而必须是他将你放在心上,觉得你好,非你不娶。否则还不如不嫁,逍遥快活呢。” 虎妞懵懵懂懂,其实对她说的这些话听不大懂,但是其中告诫的意味让她不由自主就认真了起来:“不管什么时候,奴婢只听姑娘的!” 叶芷青逗她:“那要是我做错了呢?” “姑娘不会做错的!”小姑娘一脸坚定,叶芷青都怀疑她成了某个邪教的头子,洗脑如此彻底,竟然让一个小姑娘不问对错的袒护她。 “真是个傻姑娘。” 傻姑娘见她对着灯火不说话,也想让她开心,替她敷着脚央求:“好姑娘,上次你讲到万寿山庄树上结了人参果,长的跟光头小儿一般,吃后长生不老,后来怎么样了?” 叶芷青便讲观主与二童子以人参果款待唐僧,可惜唐僧一看到人参果形貌,便误认为婴儿而不敢食。悟空偷果三个,与两师兄分食,贪吃的八戒还嫌少,絮叨不止,引的童子误以为唐僧虚伪,大骂不止。 虎妞捂嘴笑:“唐三藏可真是迂腐,是不是小婴儿,尝一口不就知道了嘛。”又催促叶芷青:“姑娘快讲,后来呢?” 但凡讲故事的,最喜欢听的莫过于被人追问不休:“后来呢?”那表明这故事情节精彩,让人有听下去的欲望。叶芷青现在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每年寒暑假重播的西游记。 一部西游记,几乎成为几代人的记忆。她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得不到重视,童年便对无法无天的孙悟空向往不已,每年放假都成了必刷剧,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情节都能倒背如流,重播却依然能够看的津津有味。 她现在想起悟空气急败坏毁了人参果树的场景,都觉好笑。“悟空天生就跟果树过不去,上次在闹蟠桃园,引来大祸,这次盛怒之下又跑去将人参果树给弄倒。却不知道那观主镇元子是个有大神通的……”正讲到镇元子以袍袖将唐僧师徒尽笼而回,再逃复捉,便下令将孙悟空下锅油炸,直听的虎妞紧张的冒汗,舱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虎妞前去开门,一名船工提着个食盒递给她:“顶舱的客人让送给公子的晚饭。”抬头之时,倒让虎妞一惊:“怎么是你?”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丧母的刘嵩。 刘嵩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虎妞,往里瞧了一眼,便与叶芷青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船老大发话挑了几个船工小心侍候着,原本他是跟着小船工在顶舱候着,哪知道方才周浩出来吩咐,让他们往底舱的叶公子房里送桌席面,他新近上船做漕工,正是着力表现的时候,接了差便忙忙来办。 万没料到叶公子竟然是叶姑娘。 刘嵩葬了母亲之后,忽然之间便想明白了,不想再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便到处去找活干。可惜他在外面名声不好,知道的店铺就没敢收留他的。哪怕是往京中别的地儿去找活干,人家派个小伙计来这边打听一番,回去也将他辞退,就怕他故态复萌,并非为着挣钱糊口,而是预先踩点。 叶芷青在淮阳王府的这些日子,他找了足足有四五份短工,都被无故辞退,最后咬牙往漕运码头来寻活,被船老大看中,准备跟着去江南做漕工,远离京中,洗新革面重新做人,哪里知道就遇到了叶芷青。 “姑娘不是……被淮阳王接走了吗?” 叶芷青被王府接走的事情,在他们那一片很是轰动了一阵子,就连里正娘子还跟好事的邻居们大谈特谈:“叶姑娘瞧着就是大家闺秀,合该能踏进王府的门槛,以后跟着王爷吃香的喝辣的,再不必住这破房子了。” 秦婆子消息灵通,还在家里念叨过两回,秦宝有心捅到了刘嵩那里,他才知道叶芷青的下落。 叶芷青也没想到还能遇到刘嵩,她也不想再生波折,只微微一笑:“淮阳王只是接我去为他家王妃调养身子。他家王妃怀孕呕吐不止,最近孕吐有所减轻,身子也好了不少,我便离开王府,去外地谋生路。” 刘嵩此次也是远离故土去外地谋生路,他一个年轻男子尚有恓惶之感,更何况叶芷青还是女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道:“姑娘若有需要,只管派人去船工下处找我,我若能帮得上忙,必不袖手旁观。”说完才想起来,顶舱的客人既然派了他来送席面,想来二人有旧。 她现放着顶舱的贵人不去求助,又何必来求助他一个小小船工,他这句只能算做客气话了。 叶芷青谢过了他,刘嵩退出来之后,虎妞阖上了舱房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听得里面叶姑娘好似正在讲给丫环讲故事,小丫环笑不可抑,这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往顶舱去回话。 周浩还在外面候着,见他来了便问:“叶公子可有说什么?” 刘嵩心里猜测顶舱客人与叶芷青的关系,恭恭敬敬道:“叶……公子让小厮收下了席面,让小的代为致谢!” 周鸿正在舱房里用饭,但似乎心情不太好。周浩事后才醒过味儿来,不会是他说的那句“自梳女”让少将军不高兴了吧。他心里暗想着,或是能让少将军死心,他也不后悔说了这话。 可方才船工送来了晚饭,周鸿便吩咐他,让下面的人给叶芷青也送一份过去。 要知道船上无论是食物还是饮水,自然比不上陆地上便利,更何况似周鸿吃的席面,恐怕也是本船厨娘的最高水平了。 他进去回话,周鸿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应了一声便让他退下了。 周浩还当这事儿就算完了,碰上卫央蹑手蹑脚要往底舱去瞧叶芷青,被他揪到一边去狠骂了一顿:“少将军跟叶姑娘都没什么关系了,你跑去做什么?” 卫央吭哧了半天,终于垂头丧气的认清了现实,往后大约周鸿与叶芷青很难再碰面了。 “浩哥,亲哥,就让我去瞧瞧叶嘛。”他面上忽显出与之极不相符的惆怅:“……其实你不知道,叶子笑起来,有几分我阿姐的影子。只是她要比我阿姐漂亮许多,但眼神一样温暖。真的有几分相似。我看着她高兴,就以想起我阿姐。” “你阿姐呢?”周浩一句话冲口而出,问出来之后才想起来卫央早就成了孤儿,可想而知他阿姐也在倭寇的扫荡之中没有幸免。“当我没问。” 卫央自离开渔村之后,似乎就不曾向别人讲过家中之事。他永远记得村子里火光冲天,家中不幸遇难的场景。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有了讲下去的勇气:“……倭寇来的时候是半夜。阿姐那时候刚订了婚,三个月之后就是她的婚期,还是没有逃出来。浩哥,叶子笑起来好暖,真的就跟我阿姐的笑容一个样。” 那时候他年纪尚小,被父母匆忙之间塞到了水缸里,渔家少年从小在海水里泡大,又是漆黑夜里,倭寇进来的时候,他整个人抱头憋气在缸底,倭寇都奔着财产妇人去了,逢人就杀,逢姑娘财产就抢,哪里会管厨房里的水缸,探头随便扫一眼就知道这是饮用水,转头就走了。 周浩听了他这番话,就更不好拦着他了,只得放行:“你去去就回,可别让少将军知道了。他好像不太高兴。” 卫央连连点头:“我听哥的,一定去去就回。” 周鸿整日窝在舱房里,偶尔出来在甲板上晒晒太阳吹吹风,船老大得空还要跑来奉承几句,他倒是没再提要去探望叶芷青的话,只是碰上船老大孝敬的吃食,总要派人给叶芷青送一份过去。 船老大在漕河上讨生活,不知道遇上过多少贵人,每到一地的关卡费一年都不知道要撒出去多少,早就练就了察颜观色的本领,见顶舱的贵客与底舱的叶公子居然是旧识,还特意跑去奉承叶芷青,说是要给她换间舱房,将她换到上面去住。 叶芷青现在最怕遇见周鸿,免得见面尴尬,尤其知道船老大的热情来自于周鸿,就更是敬谢不敏。谢过了船老大的好意,仍旧住在那间潮湿的舱房里。 卫央每日当值的时候就在顶舱,轮休了就跑到底舱去找叶芷青闲聊,有时候提起周鸿,便被叶芷青打断:“知道你是你家少将军的脑残粉,就不必再给我讲他的好了。你家少将军高兴,我必不忘。” “……什么是脑残粉?”卫央表示不解。 叶芷青指指虎妞:“我家虎妞就是我的脑残粉。比如我做错了她也觉得我是对的,我要是做了坏事,她也会为我主动找到合理的借口,反正在她心里,我就是千好万好,天下最好的一个人。” 虎妞立刻反驳:“姑娘才不会做坏事,而且姑娘本来就是最好的人。” “看出来了吧?” 卫央从虎妞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顿时笑了起来:“我明白了。”等他回顶舱去的时候,周鸿便轻描淡写的问一句:“叶子的脚伤可好些了?” 他习惯性扭头去找周浩,只在舱房门口看到个飞速缩回去的脑袋,心里暗恨周浩不讲道义,竟然出卖了他:“……属下瞧着,似乎好了很多,她在舱房里可以走动了,只是不敢踩实了。” 船行六日,此刻早已经离开了京城界面,漕船沿着大运河一直往南方而去,顺风顺水,速度很快。 “那怎么没瞧见她来甲板上晒太阳?她一直闷在底舱,难道不嫌潮吗?” 卫央还真问过这个问题,他跑下去坐会儿都觉得潮湿的受不了,也不知道叶芷青日夜闷在舱房里,又是什么感受。 叶芷青当时是这么答他的:“这不是……我怕碍着你家少将军的眼嘛。他好像不太高兴看到我,万一上去撞上了,影响了他的心情,也不太好。” 卫央小心窺着周鸿的神色,准备一旦他有发怒的征兆,就立刻逃逸:“叶子说少将军讨厌她,怕撞上了让少将军不高兴,就不上来了……”这招还是跟周浩学的,少将军盛怒之下还是不要冲上去做替罪羔羊了。 果然周鸿听到这话,脸色就一黑,卫央自动自发朝后蹭去,眼瞅着要到舱房门口了,再两步就要逃出生天,却又被周鸿叫住了:“回来!你给本将军说清楚,什么叫本将军讨厌她?” 卫央也替周鸿辩解过:“没有的事儿,上次你离开周府的时候,少将军还派我们四处找人,他自己也是好几日都不曾好好歇息。少将军明明心里记挂着你,叶子你可别胡说。” 叶芷青可不这么认为:“你懂什么?你家少将军只不过将我当做所有物,就好比他家廊下养的鹦鹉,院子里跑的巴儿狗,就应该得他的庇护,看到他摇摇尾巴,叫几声讨他欢喜。我是个独立的人,既不是他家的丫环,也不是他的手下,一定要听命于他。不但不听他的话,还公然违抗他的意志,这就让他十分恼火了,面子上下不来,看到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了。” 卫央想要为周鸿辩护,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一时觉得叶芷青说的有理,一时又觉得毫无道理,周鸿既然问起来了,他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倒给了周鸿,只盼着周鸿能够反驳叶芷青的这些话。 没想到周鸿听了他的话,竟然若有所思:“原来……她是这样看我的啊?!” 身为女子,难道不是男子的附庸?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难道不是古训? 周鸿多日眉头紧皱,只觉得叶芷青满脑子奇思怪想,实在摸不透她的想法,又怕正应了周浩那句话,她准备终身不嫁。卫央的话倒让他窥得了一丝天光。 他现在渐渐觉得,叶芷青特立独行,虽然想法过于偏激了,但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理解。也许她想要嫁的人,与他周围认识的所有男子都有所不同。也不知道是因为高世良的原因伤了她的心,还是另有缘由,总归她的想法已经远远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闺阁女子了。 卫央眼睁睁看着周鸿起身,越过他往外走去。他忙忙跟上:“少将军要去哪里?” 周鸿多日阴霾似乎尽散:“去探望叶子,问问看她愿不愿意上甲板来晒太阳。” 卫央似乎没料到能招出周鸿这句话,一时之间结结巴巴:“少……少将军,叶子她说不上来的。” 周鸿已经出了舱房,踩着船梯往底舱而去:“本将军亲自去问问。” 叶芷青是真没想到,周鸿会敲响了她住的舱房门。 说实话,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就跟江南梅雨季节里吸饱了水份的棉被一样,浑身散发着霉味儿,卷起来拧一拧,能拧出不少的水分。 虎妞打开舱房门的时候,周鸿大步走了进来,就好像他们初识不久,他是从京里出来的少年将军,她是蜗居在底舱的落魄少年,他站定在她面前,微微一笑:“叶子,要不要去甲板上吹吹风晒晒太阳?” 叶芷青往他身后张望,试图找到个能够解答她疑惑的人:周鸿这是发什么疯呢?怎么态度大变! 卫央一路跟过来,满脑门子问号,傻傻的望过来,就好像眼前的一幕也是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倒让叶芷青有几分无所适从:“……少将军客气了。我……我在舱房里呆着挺好。” 周鸿伸手抓住了她的腕子:“你再窝在舱房里不出来,身上都要长蘑菇了。” 叶芷青大惊,抬起另外一边胳膊凑到鼻子下面去闻:“真……真的已经发霉了吗”她早就怀疑自己发霉了,身上恐怕都有怪味儿了,可是船上用水紧张,洗澡也是奢侈的事儿,就算能弄到水,可柴火也是问题。 漕船上的汉子们水技了得,真觉得自己脏了,往运河里扔个桶下去,打上来一桶水,站在甲板上从头淋到脚,多淋几次就算是洗澡了,这种事儿她可是想都别想了。 周鸿嫌弃的点点头:“让你的丫环把被子也抱上去晒晒。”不由分说拖着她就往外走,还用眼角的余光偷瞧她走路的姿势,见她虽然受伤的脚不敢踩实了,可走起路来面上也并没什么痛苦之色,总算是放心了。 叶芷青被周鸿拖着手上了甲板,迎面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差点欢呼出声:“好舒服啊!” 第五十章 隔了好几日再晒到阳光,叶芷青都恨不得欢呼一声,要不是太失形象,她都恨不得将自己摊在甲板上好好晒一晒。 周鸿的态度实在奇怪,她也不敢深究这位爷,就怕下一刻他再露出什么嫌弃的表情。本来她就要发霉了,要是晒过太阳之后再缩回潮湿的舱房里不能再出来,那真的是有点可悲。 虎妞在远处的甲板上晒被子,尽量离他们远点,叶芷青盘膝坐着,闭起眼睛感受太阳晒在身上,暖意融融,好像要将她骨头缝里的阴冷都驱散了。 周鸿拖了她上来,见她随意席地而坐,原本算不上雅相,可是不知道为何,由她做来竟然不觉得违和。他也盘膝坐了下来,两个人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叶子,你准备去哪里?” 叶芷青睁开眼睛,正对上周鸿探究的眼,周少将军这次竟然没有强硬的逼迫她追随于他,而是用一种谨慎的态度问她要去哪里,实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我其实……还没想好。”她不禁露出茫然的神色:“反正天大地大,总要寻个容身之处,赚钱糊口养家。你没看我还拖家带口嘛。”她的目光扫过远处晒被子的虎妞,见小姑娘远远朝她露出个忧心的表情,不由笑笑安抚她。 周鸿倒是很想张口说:要不跟着我去东南。又怕被她误会自己别有企图,遂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他今日见她,并不是要跟她吵架的,而是本着平心静气的原则准备好好跟她好好聊聊。 “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叶芷青侧头想想:“要不做个接生婆?”在周鸿不赞同的眼神之下大乐:“看来这个职业不太好啊。做大夫我也不行,连脉都不会把,人家也不信我能治好病。还能做什么啊?要不开铺子卖吃的,我的厨艺应该还不错。” 周鸿的眼神就更不赞成了:“这些营生都太过辛苦。” 叶芷青叹一口气:“这世上哪有轻松事儿啊,旁人瞧着少将军战功赫赫,但恐怕很少有人能想过少将军为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恐怕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吧。能吃多少苦,就能享多少福,都是有定数的。”有时候她也想拿这一套来哄骗自己,不然好端端的在现代社会,怎么一下子就跑到这个不知名的朝代了呢。 她明明都已经脱离原生家庭,能赚钱养活自己,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不再受制于家里人,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就将她丢过来了。 周鸿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有见地的话,又想起在淮阳王府听到的那只大闹天宫的猴子的故事,愈加好奇她的过去了。但是真打听来的消息似乎跟眼前的人并不相符。 真打听来的消息里,杨婉青是个孤高沉默的少女,至少在她继母以及妹妹的口里,是个不讨人喜欢又名声败坏被沉塘的少女。——花几两银子,很容易就打听出来她的过去。 杨开山的继室是个刻薄的人,周府里年老的婆子在外面很容易就跟她身边的下人搭上了线。她带着女儿厚着脸皮来京里,凡事还要看妯娌的脸色行事,心里不知道憋了多少怨言。 周府里婆子打听来的消息报上来,周鸿反倒更拿不准叶芷青是什么样的人了。反正杨开山继室那边打听来的人,听起来跟叶芷青简直就是两个人,这让他越发的想要探究她的过去了。 “要不要……我帮你?”平生第一次,他以平等的口气询问她的意见,而不是强制她去做什么。 叶芷青几乎都要受宠若惊了:“不必不必!不必麻烦少将军了,其实我也就是一说,真要做点小生意,还得自己先去市井里多走动,才能知道要做什么。若是将来有机会去东南,需要麻烦少将军的地方,我必不会客气的!” 反正她还欠着救命之恩未报,债多了不愁,将来有机会慢慢报答好了。 “少将军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叶芷青真是越来越觉得奇怪了。 周鸿被她的目光给瞧的浑身有几分不自在,他来从来没有被叶芷青用这样奇特的目光打量,她看着他的目光,就跟看周浩卫央的神色并无不同。 以前很多次,他从外面回来,听到她在院子里跟卫央说说笑笑,热闹不已,但是等他进去之后,气氛就马上不同了。他以前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但是从来没有深究过原因。现在却福至心灵,忽然之间想到,是不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居高临下的态度,才让她对他的态度与卫央等人的态度全然不同? 这么想似乎也说得通。 “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以前没有想通的事情。”周鸿微微一笑:“你既然不想搬到上面来,以后想晒太阳随时都可以,我还有事,先回舱房里去了。” 叶芷青欢呼着送走了周鸿,招手叫虎妞过来,主仆俩背靠背坐在甲板上晒太阳,直逗留了一个时辰才回去。 周鸿的舱房恰能看到甲板上的动静,他回到舱房以后,透过窗户缝隙一直关注着外面的动静,见她们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虽然听不到说些什么,但偶尔能听到她跟丫环的笑声飘过来,显然心情不错。 也许给别的小娘子,离开了家人的庇护,独身在外,难免恓惶,但叶芷青似乎没心没肺,毫无这方面的顾虑。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胆大包天呢,还是不识人间险恶。 他今日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心里的设想,只要对她和气些,稍稍释放出些善意,原来她就收起了全身的尖刺,变的好说话了起来。真没想到这丫头还是个刺猬性格。 卫央是亲眼看着少将军带了叶子上甲板晒太阳的,他整个人都处于懵圈状态,好容易明白过来,顿时替叶芷青欢喜无尽。 “少将军真的不再讨厌叶子了啊?” 周鸿板起脸来,问他:“我几时又讨厌过她了?”有些不为人知的情绪,内心的纠结,他也不想让卫央这个二愣子知道,免得他大嘴巴说出去。 槽船一路南下,过了通州府,到高邮,杭州,镇江,到达扬州的时候,叶芷青前来与周鸿告别。 同行多日,后来她再上甲板晒太阳,三回里有两回周鸿会出来与她聊会天。他本身就是言简义赅的人物,发号施令惯了,从来也不习惯与人长篇大论口惹悬河的谈天说地,很多时候反倒是叶芷青比他活泼话多,有时候会问些东南风物,或与倭寇的战事,有次听完了竟然感叹一句:“倭寇这个国家卑鄙无耻原来也是一脉相承,古已有之,从来就没改变过。” 周鸿很是好奇:“你怎么知道他们卑鄙无耻古已有之?难道哪本书里有载?” 叶芷青一窒,总不能将后世惨痛的历史搬过来讲给他听吧,只能吱唔过去:“少将军大败倭寇,真是当世英雄!” 周鸿心里自嘲一笑:都是美人爱英雄,她都认为自己是英雄了,竟然也没生出一点以身相许的绮思,还能拒绝他,难道还是因为自己战功不够显赫的原因? 他没想到叶芷青要在扬州下船,毫无准备之下忙吩咐周浩:“去给叶子准备一份程仪。”上次她离开周府,只带了自己的东西,他送的一样没带,决裂的十分彻底。 这次分开,他虽然心中略有遗憾,惋惜她跟寻常女儿家不同,不肯依附于他,与他同回东南,但是至少这些日子的聊天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情,凡事不可强求,特别是刚烈如她。 叶芷青带着虎妞下船,包袱里还装着周鸿送的两百两程仪,脚落到扬州码头,还回头朝他挥手。 周鸿负手站在槽船上,神情未明。身边的卫央却扒着船舷差点将一只胳膊挥断:“叶子,安顿好了一定要写信来报个平安啊!”都要为她的去向操碎了心。 周浩恨不得将这小子拖到底舱藏起来,他现在有点猜不透周鸿所想,只看得出来少将军大约是真的对叶芷青的想法不同了,两个人相处好容易平和了起来,他都以为叶芷青可能会随他们南下,已经做好了向周夫人解释叶芷青来历的准备,没想到半道上她下船了。 “少将军,真的不管叶子了吗?” 周鸿等她们主仆的身影穿过码头上搬货的船工苦力,绕过来往的人群,向着远处繁华的扬州城而去的时候,转头吩咐周浩:“我记得家里好像在扬州也有铺子,回头派人照看着些,省得被人给欺负了。她们主仆弱质女流,难道还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不成?” 如果能在市井间糊口,立足都算不错了。 这丫头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么快就将京里所经历的事情给忘记了,他可没忘。况且这是什么地界,扬州瘦马可是出了名的,美貌女子在扬州就是商品,希望她能早日撞了南墙,若是能来东南,那就更好了。 周鸿虽然最近能做到与叶芷青和谐相处,聊天的时候也认真倾听,但是骨子里却从来都是大男人,认为女人就是要男人来保护的,这一点实在不容易在顷刻之间改变。 第五十一章 叶芷青带着虎妞双足踏上扬州的土地,出了码头,沿河店铺林立,来往人流如织,一派盛世繁华。 虎妞虽在天子脚下长大,但是从未有时间到处去逛过,根本没有跟外面人打交道的经验,扬州风物不同于帝京,虎妞的两只眼睛都不够看了,扯着叶芷青的袖子:“姑娘,咱们去哪?” 叶芷青回头看到她惶恐的眼神,顿时笑了出来:“这么大地儿,咱们想去哪儿去哪儿。” 虎妞瞪大眼睛,更紧的扯住了叶芷青的袖子,她这句话完全没有安抚到小姑娘,反而吓着了她:“咱们……是不是要露宿街头?” 花钱的事情她向来没有胆气,打小就被继母骂赔钱货骂习惯了,就算跟着叶芷青这么久,拿着月钱,时不时还能得几文赏钱,真让她替叶芷青张口做主,她还真没有那个胆子。 叶芷青摸摸她的脑袋觉得好笑:“大街上能住人吗?扬州可不比京城,说下雨就下雨,咱们淋着雨也不必省这个钱啊。” 她带着虎妞先在街面上转一转,主仆俩都是外乡人,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碰上卖小食的,便买来尝尝。食物很快就安抚住了虎妞不安的心情,她反而比叶芷青更活泼,指着前面耍猴戏的不住喊“姑娘你快瞧啊,那人带着蛇还带着猴,你瞧那猴,眦牙咧嘴,还穿着小衣服能听得懂人语,要不……咱们也去瞧一瞧吧?” 叶芷青来到古代还真没看过耍猴戏的,她将包袱抱到怀里,银票贴着胸口装着,就怕人多处被人摸走了全部身家,那可真就要露宿街头了。 主仆俩到得那耍猴戏的面前,那人脖子里盘着条大蟒,正昂首吐信,还有两只猴子,被他指挥的窜来跳去,还不时跳到人堆里去,吓的围观人群轰然往后退,那猴却抢了一个老年书生的帽子,歪戴在自己脑袋上,摇头晃脑走来走去,顿时引的众人轰然大笑。 虎妞拉着叶芷青去看,有人见是个漂亮姑娘,便稍稍让开些,也有不怀好意的想要往叶芷青身上挤,她悄悄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将尖锐的一头掩在袖子下面,对着人群,但凡有人挤的近了,被扎一下也知道这小姑娘不好惹,默默往旁边避一避。 倒是也有泼皮想要靠过来,被扎了一下顿时跳脚:“谁扎了老子?” 叶芷青也跟着东张西望,趁势挤到前面去了,别人填补了她的空档,反而把泼皮挤到后面去了。 虎妞紧贴着叶芷青,将她的小动作瞧的一清二楚,等站到前排去了,才跟叶芷青小声耳语:“姑娘你胆子真大!”叶芷青朝她调皮的吐了下舌头,得意的笑了。 那耍猴戏的玩的兴起,还将脖子上的蛇取下来盘蛇玩耍。说来也怪,那大蟒蛇在他手里乖顺的就跟条麻绳一般,他想要弄成什么形状,那蛇都随他扭成什么形状。 有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收钱,不时有看客往场中撒铜钱,小姑娘就极有耐心的蹲下去一枚枚捡钱,虎妞看的辛酸不已,等小姑娘捡到了自己面前,拉开自己的荷包摸了三文钱,弯腰递到了小姑娘手里。 小姑娘生的水灵灵的,接过钱还朝她甜甜笑了一下,叶芷青也正准备掏一把铜钱,包袱却猛的被人揪住往外拉,她死抱着不撒手,猛的扭头看,身后竟然是个瘦高的男人,也不知道几时盯上了她,去抢她怀里的包袱,原以为她正看到高兴处,理应毫无防备,没想到她防备心极重,将包袱抱的死紧,一扯之下竟然没有拉出来,还转过来瞪着他,暴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啊?” 男子本来想着抢到了就从她身后挤出去,人稠狭密,她也未见得能追上,却不料根本没有得手。 他本来就是街上一无赖子,专门盯着面生的人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看着小姑娘娇娇弱弱的,没想到还是个胆大的,顿时耍起了无赖:“你这个丫头,娘让你在家里干活,你不但不肯,还赌气跑出来,想吓唬谁呢?”他方才原本准备说是自己媳妇,可是猛的瞧见了叶芷青梳着少女发式,好险临时改口。 扬州城不小,围观的人里十个里有九个不认识他,还真当这是一家子兄妹,已经有人小声议论这离家出走的小姑娘。 叶芷青差点笑出声,原来在热闹处强认亲戚的事儿不止后世盛行,她冷笑一声:“这位兄台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死拉活拽将我拖回家,找个黑巷子一棍子打蒙了我,再将我卖掉?” 男子高声大喊:“妹妹,你瞧瞧你说的这什么话呢?离家出走还有理了你!” 叶芷青逼视着他的眼睛:“你既然说我是你妹子,那你就告诉大家我姓甚名谁,年纪籍贯。”她上次在京兆衙门被刘嵩诬陷与之订亲,这次又冒出来个认妹妹的,都不知道算她幸运,还是倒霉了。 那男子张口就来:“大妮,你咋个恁的不听话?” 人群中忽有人大笑一声:“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这么不要脸的,连我家姑娘都敢攀扯,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这声音有些耳熟,旁边的人让开一条道,叶芷青瞧见来人,顿时傻了眼:“你怎么跟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鸿身边的护卫梁进,也不知他几时隐匿在人群中,从头到尾看了这场好戏。 男子没想到这姑娘真有家人跟在身后,瞧着倒真是离家出走的模样,他不禁着了慌,就要往后身去,却被梁进给揪住了前襟:“扬州府没王法了吗?老子这就将你送到扬州府衙门去。” 没想到却遇上了怂货,那人忙跪地求饶,说了无数好话,被梁进踹了一脚:“滚远点,以后别让老子瞧见你!” 闹了一场,叶芷青也不想再凑热闹了,摸了一把铜钱塞给小姑娘,跟梁进一起走出人群,心里有个奇怪的念头,极度怀疑是周鸿不放心她,派了人跟过来,开口问他:“梁哥怎么下船了?” 梁进心道:少将军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跟了来我会说吗? “府里在扬州开着药店,少将军派我去跟掌柜的接洽,要将近期制的止血的伤药粉押送回东南水军营,命我下船办差。姑娘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你一程?” 叶芷青原本心里起了些微涟漪,被他这番话倒将心思打消,心里苦笑:自己到底是在期盼些什么啊?周鸿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代人,他如今能够平心静气与她相处,临走之时还送她程仪,说明如今也只是拿她当朋友相待。她也不可能做妾,两人门户悬殊,又何必胡思乱想呢。 “不必不必,我寻家客栈先安顿下来再说。” 梁进却跟着她寻了家客栈,跟着她到了房门口,看到房号才离开。 关上房门,虎妞才松了一口气:“姑娘,今天多亏了梁侍卫。” 叶芷青也深有同感:“真是凑巧让他碰上。”心里却隐隐升起个怀疑的念头。 她的直觉其实没有错,梁进熟门熟路的到了扬州城西的宝和药铺,来掌柜见到他还奇怪:“梁侍卫怎么来了?少将军来扬州了?” 梁进将周鸿托付的事情交待清楚,只说少将军的一位友人来扬州,要来掌柜多多关照,只是因为她性格要强,不喜受人接济,要来掌柜别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来恩泰原是东南水军营的一名军医,常随军出征。只是后来被流箭所伤,不再适应随军出海,又苦于东南水军营常年缺药的现状,这才带了周将军的私产,在扬州等地开了几家药材铺子,对外营业只是个幌子,主要还是为东南水军营提供各种止血伤药粉剂等药。 “少将军几时喜欢跟书生做朋友了?”来恩泰听梁进的描述,对方似乎心高气傲却连自己也照顾不到,能让周鸿郑重托付,想来是要紧的朋友。 没想到梁进面色古怪,好半天才轻声道:“来掌柜,少将军托付的这位朋友……是女子。” “开玩笑吧?”那个平日不苟言笑只知道打仗的少将军……居然开窍了? 梁进无奈:“叶姑娘这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我就不必详细告诉你了,你只要知道少将军很看重她,平日也多盯着她点,别让人欺负了去就行。至于她要做什么事儿,就不必干涉了,她应该自己心里有谱,平日别打搅到她。” 来恩泰还真没想到有这一出:“少将军搞什么啊?喜欢的女人纳进将军府后院好好养着就行,放出来让人照管,又离东南这么远,就不怕出个一差二错?” 梁进头疼的看着他:“来叔,怎么你离开军中之后,倒是胆子大起来了,连少将军的事情都敢议论了。”他心道:若是叶姑娘是个能轻易做人小妾的,早就乖乖跟在少将军身边了,还有淮阳王什么事儿啊? 她连淮阳王身边的女人都不做,放着现成的锦衣玉食不享受,藏在槽船里跑路,其实他们几人谈起来,倒有几分钦佩她的风骨,不慕富贵,不慕强权,也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做到的事情。 太多女子为了富贵锦衣,不惜委身白头翁,更何况淮阳王还正当盛年。 来恩泰得了新任务,特意派了个小伙计跑去叶芷青住的客栈认人,叶芷青他倒是不确定,可叶芷青身边的虎妞长的太过各色,女生男相的小丫头可不多,很快就确定了目标。 梁进将周鸿交托的事情办妥,又在扬州码头搭了条顺风船去追周鸿。 来恩泰这里却不敢松懈,派了小伙计盯着叶芷青的动静,过两天回来报一次,只知道少将军这位女性友人还真是富有生活经验,她住进客栈之后,也不像没头苍蝇似的自己到处瞎摸,而是让客栈的伙计带了个牙婆去,那牙婆带着她们主仆在扬州城里走了两日,终于在东城的枣树胡同赁下了一处四四方方的小院,院子里还栽着一颗石榴树。 第五十二章 宝和药铺的来恩泰派了小伙计跟踪叶芷青,两个月之后,关于叶芷青在扬州城里的动向就摆到了周鸿的案头。 周鸿回来之后,先时将京里的动向周将军汇报。他这次在京里住的足够久,又因为叶芷青的原因,参加了不少酒宴,竟教他无意之中窥得不少诸皇子之间的恩怨。 今上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太子又早立,表面瞧着似乎盛世太平,但事实上却是暗流涌动。 “……外祖父在朝中门生故旧众多,虞家瞧着根深叶茂,但是如果其余皇子剑指国储,外祖父势必要做出选择。咱们家远在东南掌军,表面上看不管是谁上位,只要效忠那把椅子就行,但是众皇子若是真的闹起来,谁知道会不会受牵累。” 京城之行,让周鸿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周震年过半百,在东南领兵多年,面庞是海上晒出来的古铜色,体格魁梧,又有多年领军的威严:“只要没有内乱,就未必能牵累到东南。咱们也只能静等圣人对诸皇子的安排了。” 如今各地的藩王有的是开国所封,有的是后来帝王的兄弟,但今上的诸皇子至今却也未曾封王就藩。 周震的意思是,若是今上将诸皇子封王就就藩,京里只留太子,说不定还能太平点。至于往后某个藩王生了叛乱之心,那也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想要杀回京城,也得积蓄力量。可若是诸位成年皇子长居京城,眼下恐怕就是波澜万丈。 但地方掌兵将帅,最忌讳对朝中之事指手划脚,万一被今上误会为周家已经暗中支持某位皇子,那就糟糕了。 因此周震只能装聋作哑,加强东南海军防备,固守国土。 周鸿跟周震谈完公事,做父亲的难得关心一下儿子的终身大事:“你母亲此次派你进京,你可有见到虞家几位表妹?” “倒是见过几回。”周鸿不疑有他:“有时候去向外祖母请安,偶尔就能见到虞家几位表妹。” 周震面上浮现一丝笑意:“你母亲准备向娘家提亲,你自己要心里有数,属意哪位表妹?” “父亲,我从来没想过这事儿。在我心里,表妹就是我的妹妹,跟琪儿并无区别。” 周琪是周鸿的胞妹,小小年纪古灵精怪,活泼调皮,却被周夫人时常拘在房里学绣花,小姑娘对着满手被针扎出来的血洞嗷嗷直哭,找到机会就想跑出去玩,连周夫人都十分无奈,总觉得她天生缺了根女儿家温柔细致的弦。 周夫人常指着周琪恨铁不成钢:“你定然是猴子托生的,要么就随了你父亲,根本都不像我生的。你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就不能安静坐下来绣绣花弹弹琴呢?” 她从小接受的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生活方式,生了女儿也想按着自己从小所接受的教导去抚养,哪知道周琪根本就坐不住。小时候周震很是宠她,见她坐在那里抓耳挠腮,就可怜女儿,只要没有战事的时候,总是想尽了办法跟周夫人求情,带女儿出去玩。 周夫人不好违拗丈夫,但是等到周琪再大一点,皮肤都晒成了蜜色,再也没办法补救的时候,周夫人跟丈夫大闹了一场,周震这才不敢再带女儿出去了。 周琪现在都快成了周震与夫人的心病,小姑娘胆大包天,性格比两个儿子还淘,将来可怎么嫁得出去哟? 听到周鸿提起周琪,周震似乎还有几分不敢置信:“难道虞家几位姑娘也跟琪儿性格相似?” 家里有周琪一个闹腾就算了,可别再娶回来一个闹腾的。 周鸿见父亲心有余悸的样子,差点笑出声:“父亲想到哪里去了,虞府几位表妹都文静得很。”只是文静的有些刻薄罢了,连胖点的堂妹妹都容不下。“普天之下,似琪儿一般淘气的恐怕没几个。”这话说完,他瞬间就想起了叶芷青。 诚然叶芷青性格算不得淘气,看起来……似乎也很是沉稳。但是细数她做下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哪件不是胆大包天的? 从最开始抱着他的腿耍无赖,到后面连淮阳王的场子也敢砸,丢下“新郎倌”一个人,自己带着丫头乔装打扮跑路了。 虽然他心里也为叶芷青的行为赞赏,可若是以大家闺秀的标准来看,她却只能归类于胆大包天,却完全够不到大家闺秀的边。 他回到将军府之后,周夫人倒是提起虞府几位小姐,想要问问儿子的意见,也好为他求聘,哪知道周鸿丢下一句“倭寇未除,何以为家”就跑了,直气的周夫人恨不得揪着儿子的耳朵回来狠骂一场。 周家镇守东南数代,若是先代有此宏愿,恐怕周家早就绝嗣了。 周鸿生怕再被周夫人追着问他属意哪位表妹,早早将京里带回来的礼物交给周浩去处理,自己骑着马跑回军营,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回来一趟,还美其名曰:练兵备战! 周震对此却十分满意,被周夫人在耳边念叨许久:“你也不怕儿子打仗魔怔了,连娶媳妇也不想。你不想抱孙子,我还想抱孙子呢!” 周夫人的话让周震虎躯一震,终于开始担心儿子的终身大事。 周鸿却拒绝接受周夫人的安排,为他向虞家求聘表妹为妻,有时候他在闲暇时期,会对着茫茫海水沉思,心中不由幻想叶芷青来到东南,他可以带着她出海,也可以带她到处逛逛,告诉她自己在某个海域斩杀了倭寇数百,某个海域缴获倭寇数十辆战船…… 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听这些。 他回想自己这些年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大约就是战绩了。但是这些似乎并非女人感兴趣的话题。尤其叶芷青满脑子奇思妙想,连故事都会编,厨艺又佳,似乎生活中有许多有趣的事情等待着她去发掘。 周鸿与之对比,平生初次觉得自己人生乏味,简直没什么好讲的。 天气渐冷的时候,他收到了来恩泰派押送草药的伙计送来的一封密信,说是里面有他想要看到的消息。 周鸿坐在那里,久久不曾拆开。他一方面有点担心叶芷青在扬州的生活,生怕她惹祸;另一方面又担心她在扬州过的风声水起,完全不记得他这个人。 他心里矛盾着,纠结许久,才终于缓缓撕开了密封的信,展纸细读,到底还是露出几分笑意。 来恩泰的信很是简短,却将叶芷青来扬州之后所做之事记述了十之八九。 “……叶姑娘来扬州之后,已识破五家卖假药的店,虽被业内同行称为假药杀手,但却由此获得了不少赞誉,已筹备开店,听说主要卖药膳。” 周鸿将一张纸反复看了好几遍,唯有这句话引的他发笑。 信末还有来恩泰的感慨:“……当初周浩前来传达少将军之令,属下不以为然,谁曾想叶姑娘侠骨胆心,专为百姓谋利,实乃我辈之楷模!让属下钦佩不已!” 原来叶芷青进了扬州城之后,一开始并没有找到合适的营生,只是赁了房子,带着丫环在街上闲逛。哪知道某一日撞上了一队哭灵的人家,抬着个被治死的年轻人往医馆去了。 叶芷青还没亲眼见识过古代的医闹,遂带着虎妞跟上前去凑热闹。那家人在医馆门前哭声震天,而医馆的大夫又出来对质,声称自己的药方无误,那年轻人亡故实乃命该如此,医病不医命。 家属群情激愤,医馆的大夫据理力争,两方争执不下,叶芷青凑到前面去,扯着嗓子要做个中间人。 她见那大夫争的满头大汗,委实可怜,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竟然有点同情那大夫,只说自己家中祖传学医,也懂些开方抓药之事。 病人家属正在情绪激动之时,就算她是个年轻小姑娘,也没给她面子,只差指着鼻子让她滚了,她却接过大夫的药方瞧了一遍,觉得那大夫开方子颇为精妙,就算是吃下去也不致毙命。 叶芷青坚持要看看病人,病人家属直骂她狗拿耗子,她却站在那里半点不惧,只道:“你们今日前来医馆大闹,到底是为了想要知道家人病亡的真相,是因为大夫开错了方子,还是想要趁乱跟医馆讹一笔银子?” 病人家属这下子更怒了,就差扑上来打她了,她却拉着场中嚎啕大哭几乎要扑到病人身上的老妇人喊道:“大娘,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何亡故吗?” 那老妇人寡母独子,才娶了儿媳妇,儿媳妇刚怀上身孕,儿子一场风寒几幅药下去就死于非命,几乎恨不得随了儿子同去,但到底将她这话听到耳朵里了,只是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根本不相信:“……你能查出来我儿子因何病亡?难道不是那大夫的同伙?” 老妇人儿子新丧,对谁都不信任,但凡有人为医馆的大夫说一句好话,就觉得这人是医馆的同伙,叶芷青也不能幸免。 第五十三章 老妇人痛失爱子,虽然被族人跟左邻右舍怂恿着来闹事,可是心里还是一直接受不了儿子已死的残酷事实,听到叶芷青言之凿凿要帮她查出真相,又一再重申她来扬州也才几日,并不认识这家医馆的大夫,这才半信半疑的松开了她,等着她给个说法。 医馆的大夫原本就想看病人,却被来医闹的一众人等推推搡搡:“害死了人你还想找借口?” 叶芷青提出要看看亡者,医馆的大夫也凑了过来,被老妇人一口唾沫吐到了脸上:“你害死了我儿,还有脸看我儿?不怕半夜做噩梦,我儿上门索命?” “大娘,你都答应想要知道你儿子病亡的真相,不管此事与他有没有关系,就算是他治死了你儿子,也要让他心服口服是不是?要是只有我一个看,他若不服,只会觉得我在这里胡说八道!”叶芷青力劝老妇人同意,跟她同来的亲友邻居们也觉得叶芷青的话颇有道理,总算是同意了那大夫过来看亡者。 那大夫苦笑着擦干净了脸上的唾沫,跟叶芷青一边一个,蹲在亡者两侧。他深吸一口气,揭开了亡者面上的白帛,见到死者枯败的脸色,以及嘴角的血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分明是中毒的症状,我的药方里根本没有毒药,怎么可能中毒?他生前还吃了什么东西?”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老太太恨不得跳起来撕烂他的嘴:“黑了心肝的!我好好的儿子被你几幅汤药下去就治死了,竟然还冤枉他吃了有毒的东西!他都好几天吃不下去,每日里喝些稀粥吊命,到底是被你给毒死了……”老太太被叶芷青拉着拼命劝她冷静,总算是没有扑上去撕大夫的嘴,却哭的一声比一声凄厉。 叶芷青觉得奇怪,既然不是出在药方与饮食上,那就是汤药了。 “大娘,你儿子吃的药渣可还在?” 老太太来的时候就早有准备,从抬着病人的床板一侧扯下来个小包裹,递到了叶芷青面前。叶芷青打开小包裹,细细看看药材,将药渣递到了医馆大夫面前,神色都变了。 她还记得医馆大夫开的方子,但是这药渣里至少有三样药材对不上号。看着长的相似,但药效不同,还能致人丧命。 方才她还有些同情这大夫,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只当他是碰上了医闹,哪知道看过了药渣她才觉得自己错看了人。 旁边众人都盯着她看,见她神色都变了,顿时屏息等待,那大夫此刻面色涨红又变紫,半晌忽然怒吼了一声,朝着店门口看热闹的药馆伙计喊了一嗓子:“去把小风叫过来!” 旁的伙计立刻跑去找小风,不一会就将人从后院里揪了过来。原来那小风正是当日跟着大夫上门去会诊的药僮,他还一脸懵懂,过来之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不知道师傅找徒儿有事?” 这小风素日是个老实肯干腿脚又勤快的,刘大夫也很是信任他,拿他当子侄对待,没想到他竟然能做出这种事。大夫将药渣递到他面前:“这副药是怎么回事?” 小风看看药渣,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他跟着刘大夫学医也有三载,每日还要学着切晒药菜,辨认药材是入门功课,他做的很是扎实,自己接过药渣看了,脸色也变了,还当自己认错了,抬头看看刘大夫的脸色,就知道自己没想偏。 “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刘大夫气的恨不得踹他两脚:“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呢?那日我不是带你出诊,去了这位老太太家里看病,她家里还有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当时我开了方子就让你带着她家里人去抓药,你是怎么回事?” 小风回想一番,确实有这么回事,忙辩解道:“师傅,那日徒儿确实带着这位大娘家里的那位大嫂回医馆来抓药,但是咱们铺子里药材不全,那日货还没到,就让她拿着方子去别家抓药了。后来师兄喊我去后院切药材,我就去忙了,竟不知道那位嫂子是在谁家抓的药。” 不止是老太太听了这话傻眼了,就连跟着她一起来的众亲友邻居们也傻眼了,还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大娘,方子我也会开,这位大夫开的方子确实没问题,问题就出在药材上,这里面至少有三种药材根本不是方子上的,而且还有毒。她拿出一片已经煮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药材放到鼻端去闻,差点气炸了肺:“大夫你来闻闻,这切片怎么有一股子霉味儿?” 刘大夫接过切片也闻了下,果然有股淡淡的霉味儿,虽然跟别的药一起煮的久了,还有药味掩盖,霉味儿淡了许多,但恐怕这药材当时有点发霉,说不定已经用硫磺熏制了一番重新放到药店去售卖了。 真是黑了心肝的! 这下子就连刘大夫也气的不行,誓要找出害群之马:“怎的有如此狠毒之人,为了赚钱竟不顾病人死活,他就不怕半夜做噩梦吗?” 老妇人没想到果真不是医馆的问题,而是药材的问题。不但是她目瞪口呆,就连跟着来的众亲友也不能相信,还是其中一名中年汉子神智犹在,替她拍板做主:“二嫂子,不如叫了侄媳妇过来问问,当日她是在哪家抓的药?冤有头债有主,咱侄儿可不能白死了!” “一切就全听你的。” 那中年汉子使人去请亡者之妻,一众人等全站在大太阳下面等着,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有个大着肚子的少妇跟着过来,但见她双目红肿,显然哭过多时,见到婆婆就更是伤心难禁,听说是自己抓来的药材有问题,才害死了丈夫,差点急晕过去。 叶芷青见她摇摇欲坠,忙上前去扶着她。那少妇虽然不认识她,但见她一个妙龄女子生的又面善,还是将全身的大半重量都靠在了她身上。 众人重新抬着亡者,连同刘大夫都要同行前往药铺,叶芷青忽道:“咱们现在过去,如果还跟方才似的开口就站在大门口质问,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药店的人说不定连药材都转移了。到时候直接冲进去,往他们内院库房里冲,先把发霉变质的药材找出来再说。” 这帮人今日前来医馆讨公道,除了老妇人,老弱病残一概不要,皆是壮年男子或者年轻的小儿郎们,就备着动武。听得叶芷青这话,便有十来个青壮汉子在前,直往药店而去,后面留几个人抬着亡者,扶着老妇人过去。 叶芷青一路扶着孕妇,身后跟着之前被人吓的话都不敢说的虎妞。之前老妇人气势如虎,叶芷青偏要上前去理论,虎妞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在外围,她年纪又小,挤不进去,只能听得里面大闹,急的嘴上都快起燎泡了。 等后面闹事的人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准备往药铺过去,她才有幸挤了过来,此刻紧跟着叶芷青,半步不敢再离开,还小声问她:“姑娘,要不要奴婢来扶着这位嫂子?” 叶芷青个头要比她高很多,虎妞到底年纪尚小:“你瞎凑什么热闹?一会闹起来别乱跑就行,远远站着小心被人踩了。万一要打起来,你别管我自己跑就是了。知道吗?” 虎妞还待说话,被叶芷青一个眼神递过来,吓的连连点头。 那少妇快临产了,丈夫却病死了,而且还是意外亡故,简直是当头一棒子,若不是腹中胎儿,恐怕连求生欲望都没有了。她听得这主仆对话,眼泪不住往下流,叶芷青劝她:“小嫂子,你太过伤心于胎儿不利。不管你丈夫是因何而去,可你为着他的骨血,还是要保重身体,好生将孩子生下来,才能对得住他!” 好容易走到那抓药的药铺前面,没想到大门口已经闹将了起来。原来这帮人当真按着叶芷青的主意,到得药铺直接冲到库房里去了,他们身边跟着刘大夫,是识得药材的,将对方库房里的药材往外抬,还拉了他辨认。 这家药铺的伙计毫无准备之下,竟然拦不住人,库房的大锁都让人给砸的稀巴烂,里面装着的发霉变质的药材,以及假冒伪劣的药材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刘大夫看一样,骂一声“黑了心肝的好贼子!”在那库房里足足找出来十几样有问题的药材。 虽然这些药材与库房的总量来说,连五分之一都不到,可真凑到一副药里去,却能致人于死地。 叶芷青到的时候,那药铺掌柜的不住作揖,还瞪着刘大夫:“你也是吃药王祖师这碗饭的,怎么能砸同行饭碗呢?” 刘大夫朝这掌柜的狠唾了一口:“我呸!老子治病救人,你们材害命,谁跟你们同吃一碗饭了?” 他今日受此奇耻大辱,被人打上门来索命,最开始都要懵了,行医大半辈子,若不是叶芷青挺身而出,今日就要名声扫地了。 第五十四章 今日陪着那老妇人前来闹事的一众青壮男子上前去将那掌柜连同药铺的伙计按住一顿暴打,老妇人已经瘫在了地上,少妇都快晕到在叶芷青怀里了,捧着肚子无声流泪。 眼看着要出人命了,叶芷青忙喊:“快住手!要是打死了人怎么办?你们既然要为亡者讨公道,不如就拿着这些药材,药渣,抬着亡者去衙门讨公道。真要是死了人,有理也变做无理了!” 刘大夫对叶芷青感激不已,方才也是她出的主意,没有站在门口对质,而是直接冲到了里面库房,找到了劣质药材,抓住了把柄。他的罪名洗脱,跟着老妇人来闹事的这些人对他便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意,听得他喊着让大家停手,果真停了手,在后院里找了十好几根麻绳,将这家药铺里所有的人都绑成一串,拖着往府衙里去了。 老妇人被两个青壮儿郎扶着,叶芷青却觉得孕妇可能撑不住,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忙喊道:“找个推车来,把这位嫂子扶到车上去。她自己走不过去的。” 这药铺平日里拉药材,还有个平板独轮车,倒有个小伙子推了过来,叶芷青跟虎妞将少妇扶到独轮车上,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了扬州府衙。老妇人上前去敲鼓,衙差出来看到这么一群人,顿时吓了一大跳。 等带到堂上去,问清楚来龙去脉,那药铺掌柜的还要咬死了不认帐,非人说是自家的药材没问题,他们搜出来的那堆药材就是准备清理扔掉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处理而已,平日并不曾往外卖。 药渣就是物证,刘大夫就是人证,原来他在扬州府也有几分薄名,有时候还会进府衙为官家看病,他在堂上指着那掌柜的破口大骂:“扬州城里就被你这样的黑心药商给坑了,不知道多少好人吃了这药出了事,只能自认倒霉。今日若不是亡者闹出来,说不定就又掩下了一桩命案!大人若是不信小人的证词,尽可以多请几位在扬州城坐馆的大夫前来辨认药材,大家来看看是不是小人冤枉了他!” 那掌柜的在堂上直呼冤枉,官家下令衙差去街上再请几位有名的大夫来辨认药材。叶芷青扶着怀孕的妇人,只觉得她直往下出溜,低头一看顿时骇然而惊:“……要要生了?” 地上已经一滩羊水,少妇死掐着她的手掌心,却控制不住自己,带着哭腔喊道:“好疼……” 堂上的府君也吓了一跳,他为官多年,还从来未曾见过案子审到一半要生孩子的。可是此刻再抬回家恐怕来不及,只能吩咐赶紧将人抬到旁边差衙轮值的班房,先把孩子生出来再说。 叶芷青跟虎妞将人好不容易弄到旁边的班房,才进了房间那妇人就跪倒在了地上。老妇人方才哭的气噎断肠,为自己的儿子无故冤死而伤心难过,此刻儿媳妇要生,却不知道哪里的力气,自己竟然挣扎着走了过来,连堂上的官司也不管了,守着儿媳妇直抖:“这是……动了胎气,早产了啊。明明还有一个月才生的。” 民间俗语有云:七活八不活。说的就是早产的婴儿,七个月活下来的机率大一点,八个月却未必能活下来。 老妇人家中止有这根独苗,如今儿子死了,要是这胎保不住,家里可不是要绝嗣了嘛。 她也不管身在官衙,扯着沙哑的嗓子直喊:“快请个接生婆来,快去请接生婆……” 老妇人连着哭了两日,从儿子病危到咽气就没停过,嗓子早就嘶哑,此刻拼命喊着请接生婆过来,倒好似厉鬼催命,凭白透着一股戾气,让堂上的人背上都起了一层冷汗。 跟随她同来的人里,有人麻溜往外跑,去街上请个接生婆。堂上本来在审案子,连府君也不说话,停下来侧耳细听班房的动静,只盼着这少妇能够把孩子顺顺利利的生下来。 叶芷青见产妇直翻白眼,猜测她是这几日因为丈夫大病乃至亡故,接连打击,恐怕不思饮食,哪有体力生孩子。她遣了虎妞:“快去堂上找刘大夫,让他派铺子里的小伙计回去取些参片过来,再让人去街上买些吃的过来,荷包蛋也行不拘什么都行,先让产妇吃点东西,不然孩子生不出来。” 虎妞一个小姑娘,早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她跌跌撞撞跑出去,到了堂上揪着刘大夫的衣角话都说不利落了,等说一句要参片,刘大夫立刻吩咐徒弟:“小风,你快去咱们店里拿些切好的参片过来。”又随意指了个中年汉子:“快去街上买些吃食过来。” 府君倒是个心善的,吩咐衙差:“快去二门上吩咐一声,让厨房里送些产妇可以吃的东西过来。”总比去街上买来要快上许多。 那衙差去了,很快便有婆子提了食屉过来,里面有糖水荷包蛋,鸡汤面小菜等吃食,送到了班房。见到里面只有个未婚的小姑娘在忙着接生,老婆子奄奄而哭,似乎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也觉凄然。又问叶芷青:“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怎么能见这个呢?” 叶芷青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沾了不少秽物,只能自己将妇人扶了起来,方才有人送了草垫子到门口,她尽数垫到了少妇的身下。此刻只能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好让她靠着自己:“她自己肯定没力气了,劳烦妈妈喂她几口吃的,不然恐怕母子俩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那婆子将汤勺里的鸡蛋递到了少妇面前,她无力的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根本就没有张开口吞咽的打算,叶芷青抓着她的手猛掐虎口:“小嫂子你醒醒,你若是不吃点东西,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怎么对得住你死去的丈夫?你不想为他申冤报仇,为了他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吗?” 也许是疼痛让她清醒了一点,也许是叶芷青的话太过戳心,少妇目中迸发出求生的光芒,挣扎着一口口吞咽着婆子喂过来的吃食,胡乱嚼两口就吞了下去,倒好似在啃仇人的肉。 婆子喂了少妇吃了两个荷包蛋,一碗鸡汤面,她闭上眼睛捂着肚子时不时,婆子便提了食盒准备回去:“作孽哟,我去厨房找人烧水去,再求夫人垂怜,找些小被子小衣服过来,也好等生下来穿,不然难道让小人儿生下来就光溜溜的?” 她听去报信的衙差说这家人前来鸣冤,没想到亡者的妻子早产,只能挪到旁边来生产,亲眼看过了更觉可怜。 婆子腿脚快,这边少女的产门开了四指,她那边就又有人抬了热水过来,后面还陆续送了小孩的包被衣服,以及给产妇生完了穿的衣服抹额等物。 老妇人跪下不住朝着后院磕头:“夫人大恩,老婆子无以为报。夫人菩萨转世,等我儿子的案子审完了,我一定要为夫人立个长生牌位。” 接生婆跟请来的几位大夫一同进了府衙,这边在生孩子,那边在审案子。 产妇起先还能忍着,后来疼的实在忍不了了,只能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她的叫声清晰的传到了隔壁大堂,而亡者就被放置在堂上,好几位大夫接过药渣来都辨认,最后的结论同刘大夫的相同。 那掌柜的还待要狡辩,府君气的猛拍惊堂木:“大胆刁民,竟然用发霉变质的药材给人吃,吃死了人还想抵赖,先打五十大板!” 差衙如狼似虎扑了上来,将那掌柜的拖到一边凳子上去打板子。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脑袋正前方就放着亡者,一棍子下去掌柜的嗷的一声惨叫,紧跟着第二棍子就下去了。 他吃疼不住,扯开了嗓子直喊:“大人且慢,我认识……嗷疼疼疼……” 隔壁的产妇也在凄厉的惨叫,两人的惨叫直往人耳朵里钻,忽然听到隔壁一声欢呼:“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府君抬手示意安静,打板子的衙差暂时停了下来,大家都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好奇生了个男孩女孩,紧跟着却是一声凄厉的似乎要震破喉咙的哭声:“我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啊……竟然教我们家里绝了嗣……” 紧跟着是接生婆焦虑的声音:“可能……活不过来了。八个月怎么能活得了啊?”还有“啪啪啪”的巴掌声,接生婆直喊:“别打了活不了啦。你看这脸色紫涨怎么可能活?” 有穿堂风吹过,掀起了盖在亡者脸上的白布,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正趴在那里喘口气的掌柜的低头就看到了亡者,似乎还看到他眨了下眼睛,正瞪着他一般。 掌柜的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可惜被衙差死死按在条凳上不得挣扎,只能扯开了嗓子凄厉的大喊:“诈尸体了诈尸了……” 衙差们心里正发毛,不防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怒气冲天,狠狠一板子下去,他的惨叫立刻响了起来,打破了方才渗人的气氛。 第五十五章 接生婆过来的时候,叶芷青已经是两手沾血,满头大汗了。说实话,她真没什么接生的经验,至多就是上次杨娘子难产,孩子先伸了脚出来,她也只是从书上看来的办法。但是比起长年接生的婆子,终究算不得有经验。 她往旁边挪挪,给接生婆让出道儿来。不多时孩子倒是生了下来,可生出来就紫涨着一张小脸,都没有哭一声。 接生婆往孩子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孩子还是没动。婆子不死心,连着拍几巴掌,依旧没动静。 “生了个死胎,活不了了。” 接生婆的话让老妇人陷入了绝望,她凄厉的哭起来之后,产妇也头一歪晕了过去。唯有叶芷青不死心,学着接生婆的样子将孩子接过来,小身体还能感觉得到从母体里带出来的温热,她也拍了两巴掌,小孩子一丝声儿不出。 她将孩子翻过来,细细端详他的小脸,孩子紧闭着眼睛嘴巴,她忽然想起过去看过的一个案例,伸手去掏孩子的嘴巴,果然在嘴巴里掏出来些粘液,时间紧急,她凑近了孩子的小嘴,嘴对嘴猛的一吸,一股粘液冲进了自己的嘴巴,她扭头就朝着旁边去吐,却没注意到孩子的紫涨的脸色竟然渐渐缓了过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虽然是小猫一般赢弱的哭声,可是听在那撕心裂肺恨不得追随儿子于地下的老妇人,却不啻于天籁之声。 老妇人的哭声就跟被掐断了脖子似的戛然而止,她猛的扑了上来,几乎是从叶芷青手里将那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婴儿抢到了自己怀里,一双混浊的双眼里不住掉泪。 叶芷青恶心的难受,旁边府衙的婆子递了杯茶过来让她漱口,接生婆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救活了小小婴儿,忙手脚麻利的煎断了脐带,将孩子包裹了起来,又递还给婆子:“恭喜添丁!” 如果是儿子没有无故身亡,现在又添了孙子,老妇人定然喜笑颜开,可是此情此景,她哪里喜得出来。 按照惯例,接生婆报完了喜主家是要赏银的,可是老妇人这几日哭的日夜颠倒,摸摸腰间连一文钱也拿不出来,还是叶芷青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了接生婆:“辛苦妈妈了。” 那接生婆竟然也毫不客气的接过了银子,又用府衙的粗使婆子端来的热水洗洗手,竟然就走了。 老妇人家里官司还未打完,抱着尚未睁眼的孙子跪倒在了叶芷青面前:“多谢姑娘救了我孙儿!” 叶芷青也是见她可怜,将她扶了起来:“大娘还是去过堂吧,方才听得打板子的声音,总要府君大人给令公子一个公道。这里有我照看着,大娘不必担心。” 老妇人将孩子交到她怀里,这才踉踉跄跄去了。 府衙的粗使婆子看她给接生婆银子,还当叶芷青与这家有亲戚关系,可是等老妇人向她下跪,便猜她也只是个好心的姑娘。那婆子倒是个善心人,帮着把产妇给收拾干净了,连她身上弄脏的衣裙都给换了,又拿帕子替她把头包起来:“才生完了孩子,可不能见风。等过完了堂,也好把人抬回去。” 粗使婆子问及叶芷青的来历,叶芷青正想在扬州城立稳脚根,见这府君后院的夫人竟然是个菩萨心肠,便将自己孤身一人来扬州,会些调养之术,正逢这家子跑去医馆大闹之事讲了。她也不过是恰逢其会。 那药铺的掌柜卖发了霉的药材,吃死了人被打板子收押,其余知情的伙计一个都没有跑到,也全部下了狱。而铺子里抄出来的银子便有府君作主,给这家子赔付了一部分,也好让她们孤儿寡母日子稍微能过得去。 经此一事,叶芷青倒是与刘大夫相识,拜在他门下学些医术。 刘大夫以前也从来没想过要收一个女弟子,可是叶芷青此次替他解围,等于是挽救了他的医馆跟名声,让他大为感激。他倒是亲自上门去送谢礼,却被叶芷青婉言拒绝,只想跟着他学些医术。 这件事情在扬州传开之后,听得一言半句的百姓便将叶芷青传的神乎其乎,又在那老妇人八个月的孙子被她救活,虽然叶芷青的医术在她自己来看不怎么样,可是名声却是传扬开去。 后面再有吃了药病症越来越重的一家子找上叶芷青,请求她帮忙看看是不是药材有问题,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没想到好死不死,这次是另外一家医馆犯在了她手里,竟然是用假药材。 连着端了两个卖药材的铺子,叶芷青的名声是彻底传扬开了。 有人骂她多管闲事,挡人财路,但听说过她的百姓却拍手叫好。更有如刘大夫这类有良知的大夫夸她正了医药行业的风气,最好是多端掉几家卖劣质药材的铺子才好。 来恩泰做军医的时候,每次收到药材,总要检查一遍。碰上劣质假药材的事儿不是没有,每次总能让他气上好久,为此东南水军营在扬州开设药材收购点,他才愿意来效力。 为的就是替东南水军营把关,省得营里用了劣质药材,耽误了救治,害人性命。 周鸿原本托付他照顾人,他也是公事公办,想着应付过去得了,只要人不出大差错。哪知道叶芷青才来了没多久,就让他心甘情愿的想要保护她了。 想她孤身在外,带着个小丫头,连自卫能力都没有,竟然也敢不怕事的站出来,实在是难得。谁不知道扬州城虽然繁华,但越是繁华的地方腌臜事越不少,凡是沾着利字,不知道要染多少人的血。才能成就这一城繁华。 这两件事情出来之后,叶芷青也不是没碰到过麻烦。 有一日她带着虎妞去刘大夫的医馆,半途上被人截了道,幸亏来恩泰一直派人在暗中保护着她,那日派出去的是军中退下来的宋魁。 宋魁高大魁梧,人如其名,只是在海上与倭寇打仗的时候伤了左腿,一只脚跛了,这才从军中退了下来。他年纪不小了,原是海边渔民出身,家中人早就死绝了,视军营如家,离开的时候哭的活似被遗弃的小孩。 他无家可归,周鸿便让他来扬州找来恩泰,也算是找个活计让他分分神,若是再能遇见年貌相当的娘子成亲,也算是有个牵绊,不比孤身一人在外流浪的强。 叶芷青得罪了扬州两家铺子的人,能在扬州站稳脚根卖假药的,必然是有些背景的。她一个小姑娘初来乍道,竟然不管不顾,来恩泰觉得小伙计只能跑腿送信,起不到保护的作用,便派了宋魁盯着。 宋魁对周家父子死忠,听说是少将军的意中人,二话不说就过来了,也不嫌弃自己整日跟在小姑娘身后转了。 那日拦住叶芷青的是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衣襟半掩,在半道上一前一后将她们主仆当在了路中间,还伸手欲摸叶芷青的脸:“妹子水灵灵的,陪哥俩个耍会子?” 叶芷青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虎妞大喝:“放开我家姑娘!” 后面那名男子上前来抓住了小姑娘,叶芷青语声冷凝,竟然十分镇定:“你们是求财的还是来寻仇的?” 大约她自己也知道得罪了人,并不似别的小姑娘碰上此类事情,先扯开了嗓子尖叫。 那方才欲摸他的年轻男子大概没想到她居然不害怕,而且直接问出口。他们今日是奉命来做事,将这小娘子绑了卖到花船上,恐怕没过多少日子,在鸨母的调教之下,她除了每日涂脂抹粉的讨好恩客,早就想不起来自己这些日子的所做所为了。 那男人笑的猥琐:“不管是求财还是寻仇,姑娘心里不是清楚吗?你只要乖乖从了哥哥,保管你从今往后吃香的喝辣的。若是不从……” “不从又如何?”叶芷青似乎很是害怕,往旁边慢慢挪了过去。 男人生出一股猫戏老鼠的兴奋,尤其她又生的纤弱娇美,他根本就不怕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能翻出什么浪:“不从的话,可别怪我划花了你的脸——”他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叶芷青往旁边退的时候,就看到那里有个大大的扫把,也不知道是不是旁边人家扫完了院子巷道忘记收回去了,竟然遗落在了那里。她回身抓住了扫把猛的朝着那调戏自己的男人脸上直直戳了过去,男人毫无防备之下,眼睛竟然被扫把的细枝给戳中了,捂着眼睛往后退去。 她就好似发了疯一般,抡着扫把将那男人打的抱头鼠窜,一边还喊着:“救命啊当街抢人了!” 宋魁不紧不慢的走过去,一拳打在扭着虎妞的男人面门上,那男人顿时捂着鼻子往后退去,鼻血当即就喷了出来,说不定鼻梁骨都断了。 虎妞被松开之后,跑到了叶芷青身边去:“姑娘,你没事吧?” 叶芷青正拄着扫把大口喘气。 调戏她的男人见自己的同伴已经受伤,又招来了宋魁这么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心知今日恐怕占不到便宜,也抱头鼠窜而去。 第五十六章 宋魁今日打扮的就似个街上落魄的汉子,布衣草鞋,满脸胡茬,再配上他的身形,瞧着有点凶神恶煞。 虎妞虽然被他救了,可是也被他那一拳给吓到,看他往叶芷青旁边走过来,不由瑟缩的往旁边退了两步,倒引的叶芷青笑了起来:“虎妞,大叔是好人,不然也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宋魁到得近前,将叶芷青上下一打量:“姑娘可还好?” 叶芷青向他一礼:“多谢大叔出手相救,不然今儿我们主仆说不准还真的会出点事。” 宋魁一脸嫌恶:“不过是一帮杂碎,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弱孺弱小,算什么东西!”他性格耿直,嫉恶如仇,在营中又全是一帮粗莽汉子,张口就是粗话,骂完才想起来眼前是个小姑娘,顿时有点讪讪的。 叶芷青对他的粗言粗语不以为意,再次诚心诚意谢他:“今儿多谢大叔,也不知道大叔家在何处,我好备了谢礼上门道谢!” 宋魁来之前,来恩泰早就交待好了,若是与叶芷青有正面接触,最好是能留在她身边。他这样做贼似的跟着她,难保时日长久被发现。他挠挠头,似乎有几分难为:“我来扬州城几日,还未寻得住处,就在外面胡乱凑和几夜。原是听说扬州繁华,想要寻一份工糊口,哪知道来了这些日子,手里的余钱都用尽了,还未寻到个活计。” 叶芷青听得双眼发亮,请了他去前面食肆吃饭,让掌柜的将牛肉直接切片,大碗的酒肉端上来酬谢他,又拐弯抹角打听他的出身来历。 宋魁的来历倒无甚好瞒骗,只说家在边疆,被胡虏灭族,在军中效力,后来伤了脚,拿了点抚恤金,为求长远生计,这才不远千里来到了扬州城。 叶芷青对大魏军力布防全无概念,更不知道边疆所辖都有几军,与之接壤连年打仗的又是哪国,因此详细的竟也不知道问的。等宋魁一顿饭吃完,她才迟疑开口:“大叔若是不嫌弃,我最近倒是想招个人。尤其我最近得罪的人……有点多,实在需要个会点拳脚功夫的能随侍出行,工钱暂时可能给不了多高,但是……能保证大叔温饱。大叔若是将来有了好去处,只需跟我说一声就好,大叔觉得意下如何?” 宋魁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喜不自禁:“若是能得姑娘收留,我老宋必定将姑娘护的好好的,令姑娘不必担心那起宵小之辈!” 叶芷青在此除了刘大夫,以及医馆里那些学徒,还有被救过的那家人,在扬州城几可算是举目无亲。她虽然谨慎,可宋魁救了她跟虎妞,算是大恩。 当下三个人互相介绍过了,她便笑道:“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宋叔但有需要,只管跟我开口就好。等将来我赚了大钱,必定不会亏待了宋叔。” 宋魁听到她说“一家人”三个字,不禁一怔,只觉得心里有暖意流过。他少年入军营,半生孤苦,血里火里拼杀过来,至如今跟着来恩泰混日子,也只是同袍之谊。家是个多么陌生的字眼,没想到却从叶芷青的嘴里说了出来。 “叶姑娘……” 叶芷青截断了他的话:“宋叔,往后你叫我叶子就好,不必姑娘姑娘的生份。”就算是虎妞,她也曾让小丫头叫声姐姐,可虎妞自从跟了叶芷青,生活比之从前天上地下,几乎视叶芷青为再生父母,恨不得顶到头上去孝敬,总想着要做奴做婢的报答她,与她平起平坐当姐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她既新收了宋魁,带着去刘大夫医馆的时候,早已经过了约定学医的时辰。刘大夫也知道她最近得罪了人,早就翘首等待,不放心还让小徒弟小风去半路上迎一迎。 小风过去的时候,正好与她们走岔了。 刘大夫见叶芷青带了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过来,顿时吓了一大跳,忙让她进得医馆来:“怎么才来?他又是谁?” 叶芷青忙道:“师傅别担心,宋叔是好人,来的路上遇到了两个不怀好意的人,是宋叔帮我们打跑了那两个人。正好宋叔在扬州城还没找到活儿,我就暂且雇佣了宋叔。” 刘大夫将她拉进里间数落:“你怎么知道这人是好人?面有凶煞之气,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凶徒。”他自收了叶芷青为徒,着实有点担忧她的处境,尤其宋魁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身上自带着一股杀气,与市井百姓全然不同。打个照面就让人心生疑虑。 “宋叔是从军中退下来的,伤了腿不能服役,师傅你不必担心啦。” 刘大夫不放心,出来之后,特意以诊病为名,拉着宋魁的腕子把脉,只觉他体内湿气重,且虎口处有茧子,倒似个长年握刀的。纵如此也不敢轻忽大意,晚上特意派了小风跟着去:“反正小风最近也没地儿去,就让他陪着你们回去,你那院子里还有住的地儿吧?” 其实小风家里就在扬州,还有个寡居的老娘,平日帮人做些针线浆洗过活,哪里就属于没地儿去的啊。但师傅发了话,他也只能应了下来,抽个空子回趟家,向老娘报一声,最近铺子里有事,回不来了。 刘大夫的药铺有时候进药,所有伙计徒弟都要留下来验货,入库,盘点药材,忙起来三五日不着家也是有的。小风的老娘倒是也习惯了,给儿子收拾了个小包袱就将他送出门去了。 宋魁顺利留在了叶芷青身边,他既然说在扬州城无亲无故,自然只能留在药铺等叶芷青。叶芷青忙起来的时候,他便在药铺外面的街上溜达,还在隔壁包子铺买了俩包子,给了个小乞儿,让他往宝和药钱去送个信,只说事情成了,不回去了。 那小乞儿拿了肉包子,还惦记着他答应的三文钱,撒开腿就往宝和药铺跑。来恩泰接到消息,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叶芷青身边有了宋魁,她每日里花半日功夫跟着刘大夫学医,剩下的半日功夫就在扬州城内寻合适的铺面,想要开一家药膳坊,还往各家药铺去挑选开店所需要的各种温补疏散类的药材,没想到好死不死,又有三家药铺撞在她手上,被发现药材有问题,以次充好屡屡不绝。 当初喻恩泰在东南水军营当军医,每次军中收购到以次充好的药材,他都恨不得亲自跑去把供药商暴揍一顿,连掘药商祖坟的心都有了。 非当事人不能理解当初的心情。 没想到碰上叶芷青这样较真的人,她竟然将此事宣扬,也让那几家药材铺子要么关门要么被充公。最开始药死人的药材铺子早被充公,后面的这些也名声扫地。 入口的东西,但凡有一点捕风捉影,都让人心生疑虑,不敢再上门,更何况是叶芷青将真正的药材与以次充好的放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吆喝,哪家买的都不隐瞒。 她第一日在府衙门前摆摊公示的时候,得知消息的店家还跑来说威胁,骂骂咧咧诅咒她,三日之后都恨不得下跪求她罢手。 叶芷青站在自己的公示摊位前,指着来哭求的店家大骂:“若你家是布庄或者桶店,别的只要不入口的东西,哪怕东西差些可是价格卖的过高,那是你的本事,我都不会多说一个字。可卖药的关乎性命,吃错了药与杀人无异,若是你家药铺想长久开下去,我还是给你家一个良心建议,老老实实买好药!” 宋魁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专门盯着看有无恶意的眼神。 叶芷青在整个扬州医药行业掀起了巨浪,同行提起她来都不知该如何评论。那些凭良知做生意的,如来恩泰刘大夫等人,佩服她嫉恶如仇,可也有心存侥幸平日就习惯了以次充好的商家对她各种诽谤,都说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做这等事情,不守妇道。 等她的药膳坊开起来之后,没想到最先光顾的竟然是府君夫人她事后知道之时,亦觉震惊不已,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叶芷青一个小娘子在扬州府闹出这么大动静,先是在府衙救活了小婴儿,她当时吸痰之时,府衙的粗使婆子就在旁边站着,回头就禀了府君夫人。其后又接连闹出事来,还在府衙门口摆摊公告,将卖劣质假药的铺子广而告之,府君在前衙坐堂,如何会不知? 扬州府君姓谢,回后衙之后与夫人谢高氏谈起此事,还笑着感慨:“真没想到扬州地界上还能有这等胆略的小娘子。” 谢夫人生了二子一女,女儿今年十四岁,听得父母提起叶芷青,顿时脸色不好,那日婆子来禀,说是叶芷青嘴对嘴吸痰救活了小婴儿,谢小姐扭头就吐,谢夫人便据此教训女儿:“你只听得她做了此事腌臜,却不知她有菩萨心肠,知道这家人若是没了这小孙子,往后婆媳二人竟再没了指望,她这不是救了一条人命,而是救了三个人的命!” 谢小姐自小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当时捂着胸口连连摆手:“娘您别再讲了,就算是十条人命摆在面前,让我去做这样的事儿我也是不肯的!” 她身边的婆子凑趣:“咱们这样的家里,小姐金贵玉贵,天佑的福气人,哪里用得着做这种事。也就是这位叶姑娘,她连接生都会,想来出身也并不高,不然何至于连这些事情都做。” 谢夫人正色:“无论出身如何,她能救人一命,便是天性仁善。”等到叶芷青端了五家卖劣质药材的铺子,谢夫人教育女儿:“叶姑娘此事已经不是救人一命,而是救无数条命了。若是再有人碰上丁家那样的事情,岂不又填进去几条命!” 丁家就是叶芷青救的小婴儿,等到亡者下葬,婆子还特意托邻居来送礼,只道是叶芷青为儿子丁善永平冤,又救了小孙子长生,她家有孝在身,不便登门,只能委托邻居跑一趟。 叶芷青怜那小婴儿才出生就丧父,还托丁家邻居带了回礼,令丁婆子以及儿媳妇感念不已,此是后话。 却说府君夫人听得叶芷青开了药膳坊,一是从未见过她,好奇她的模样;二也是想带着女儿出来见识见识,省得整日窝在府衙后院,被家中婆子丫环奉承着,养的不解世情,不知民生疾苦,自傲自大,那就不好了。 叶芷青也从未见过府君夫人,新店开张迎客,见得进来的夫人慈眉善目,端方明丽,年纪在四十出头,看穿戴也知出身不凡,忙殷勤的迎了上去,将她母女二人迎到了二楼临窗的雅座。 她这小店其实店面不大,幸喜是个二楼,而且门外挂了牌子,只接待女客,打的是为妇人调养身子的主意。只因世间男大夫居多,妇人但凡有些小毛病,不至立时三刻毙命,尤其是妇科方面的,多是能忍则忍。 叶芷青最近跟着刘大夫学把脉,也未见得精通,只粗浅能辨识一二。见得这母女二人穿戴,并不敢开口要求把脉,只恐出错,只请了二人坐下,问及平日喜欢何种饮食,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谢夫人抿一口花茶,还未开口,谢小姐已经忍不住出言讥讽:“哟,我们到底是来吃饭的,还是来看病的啊?你这里既然是药膳坊,怎的不将你家拿手的药膳端上来,却非要开口问我们哪里不舒服,这不是找人晦气吗?” 谢小姐这些日子在家,听得谢夫人夸了两回叶芷青,心里着实不得劲,尤其叶芷青做的桩桩件件,都大违闺阁之道,哪里是值得夸赞的? 她一个未婚女儿家,帮人接生,已是大异常人。寻常未婚女孩子,听到生孩子都应该走避,她倒好还不知羞的去接生。且不说她从何处知道接生之事的,做出这事已是惊世骇俗。后面还接连跟几家药店较真,竟抛头露面在府衙门口摆摊,哪里是女人家女儿会做的事情?最后竟然还做起了商贩之事,开起了铺子,又哪里能让人看得起呢? 桩桩件件,都不合乎规矩礼数,谢夫人竟然还带她来见识见识,谢明蕊心里窝了一团火,才见到叶芷青便向她开火,就想轰她一个措手不及。 谢夫人正好想着,百闻不如一见,借此机会试试叶芷青的人品脾性。 她才进了门,见到收拾的清爽雅致的叶芷青,尤其本人花容月貌,光是这副模样就赏心悦目,待听得她开口,竟是一把温柔的好嗓子,举止不见半点浮躁,从容娴雅,心中更是赞赏,此刻含笑看着谢明蕊对叶芷青发难,只等看她如何应对。 叶芷青不慌不忙替谢明蕊斟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小姐请宽坐,且听我一一道来。”她似乎对谢明蕊的话一点都不在意,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小姐与夫人是初次来我家店里,既知这是药膳坊,便知这里不同于一般的饭店酒楼,大家只是品尝美食,至于是否适合您的身子,那统不在店家的考虑之内了。小店虽然门脸小,可是供应的膳食却不是按照菜牌,而是按照各人的体质。比如姑娘体内有寒气,螃蟹瓜果之类的东西,尽量少食或不食,免得影响将来。” 她这句话才落,谢明蕊便瞪圆了眼睛:“胡扯,你怎么知道我体内有寒气?” 第五十七章 时近十月,扬州气候不及北方酷寒,叶芷青轻笑:“是小姐自己告诉我的。:谢明蕊更生气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进来还没有一刻,何时告诉过你自己体内有寒气了?” 叶芷青指指她身上狐狸毛的大氅:“街上行人皆着夹衣薄袄,就连夫人也只着夹袄绣裙,唯独姑娘身着大氅。若是这件大氅是新做的,小姑娘爱漂亮,不及天寒便拿出来穿,我尚能理解。但是这件大氅看起来只有八九成新,并非新做,那就只有一个理由,小姐是真的怕冷。” 谢明蕊冷哼一声:“你这跟江湖骗子又有何区别?玩的不过就是察颜观色那一套。” 叶芷青对她的挑衅充耳不闻,只笑吟吟道:“除了这一点,姑娘的面色也告诉我了。阴寒内结会使面色发白,多由寒凝气滞,脉络郁阻,气血运气不畅所致。姑娘面色青白,当是阴寒内盛。如果我猜的没错,姑娘平日恶寒喜暖,口淡不渴,肢冷蜷卧,手足逆冷,舌苔发白,若葵水已至,必是腹痛如绞,须得卧床静养。” 她这段话还未说完,谢夫人面色已变,就连方才趾高气昂的谢明蕊也呆呆看着她。 葵水之事,乃是一个女儿家极为私密之事。谢明蕊是开春才有,但是初次来潮她就整整卧床三日,痛的死去活来。谢夫人倒是想请个大夫来调养,可此事太过隐秘,女儿家私事,到底不好张口道明病因,也只能每次煮点姜茶让她喝着,又有府里原来知事的婆子给想法子,却未见缓解。 最要命的是,这都大半年了,谢明蕊每次来潮,除了痛的死去活来,日子都不规律,有时一个半月,有时两个月,有时两个半月,总之从来就没准过。 “叶姑娘……好一双利眼!”谢夫人这算是间接承认了她所说的全中事实。 “夫人谬赞!《后汉书列女传》就有“母亲调药膳思情笃密”之语。可见药膳是前人早有的。《周礼》中记载了食医,食医主要掌理调配周天子的六食、六饮、六膳、百馐、百酱的滋味、温凉和分量。《周礼天官》中还记载了疾医主张用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疡医则主张以酸养骨,以辛养筋、以咸养脉、以苦养气、以甘养肉、以滑养窍等。前代医书又有凡欲诊病,必问饮食居处、冶病必求其本、药以祛之,食以随之之语。还有前朝药王在《千金食治》中也指出,夫为医者,当须洞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疗不愈,然后命药。许多医家都知,医食同源,医食合一。”叶芷青略微停顿,语声转为郑重:“我虽不及前辈医家,于药膳一途也只是略窥微光,但却愿意边进益边实践。” 谢明蕊原本是想将叶芷青嘲弄一番,没想到她先是指出了自己身上的小病症,明明二人初见,她却比侍候在身边的丫环婆子还要洞悉明了。又听得她这番扬扬洒洒的话,将她满腔讽刺之语全都逼回了肚子里,直听得目瞪口呆。更不敢将她视作粗鄙的接生婆之流,竟是与医道也略通,不敢令人小瞧了去。 谢夫人也被她这番话打动:“真没想到叶姑娘居然是个博览群书的,倒是令人意外。只是姑娘孤身一人来此,也不知家中还有何人?” 她拿出拉家常的执着,叶芷青自然也愿意迎合,当下神色黯然:“实不相瞒,小女父母双亡,本欲进京投亲,没想到亲戚也不知去向,听说扬州繁华,便顺水坐了漕船来此,只望能养家糊口,在扬州城过活下去。” 杨开山就是此刻站在她面前,叶芷青也不认识他。她心里也从来没拿杨开山当做父亲。如果他是个称职的父亲,杨婉青何至于会枉死。好好的妙龄少女,在继母与继妹的逼迫设计之下,最后落得个那般下场,着实可悲可叹。她有生之年与杨家早无瓜葛,因此说一句父母双亡也不为过。 谢夫人没想到她竟然是孤儿,心里当真感叹。等喝过茶,又对她寄于希望:“我家女儿的身子,不知道叶姑娘可能调养好?” 叶芷青替谢明蕊开了四逆汤,又叮嘱她:“以后大寒之物万不可再食,螃蟹就算了,瓜果尽量少食,多食牛羊肉更好。女子体寒,于子嗣上也有妨碍。下身冰冷,非火不暖,交感之际,阴中绝无温热之气,极易影响受孕。” 谢明蕊还未有订亲,却听她提起了受孕,顿时羞的满脸通红,但叶芷青神色严肃,倒好似自己羞的好没道理,只能咬牙垂头听着。 谢夫人只是略有耳闻,却不知详情:“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叶芷青道:“许多不孕之症,虽不全是因此而来,有的是因为男子之故,但有一种却是因宫寒不能受孕之故。只是我想不明白,以小姐的出身,何至于落此寒症?” 谢夫人面上显出懊悔之色:“她这寒症还是八九岁上得的,那时候……她随祖父母居住,家中堂兄弟姐妹居多,我家这丫头又是个活泼调皮的,大冬天的……掉到了池塘里,差点连命都没了,大病了一场。我当时又跟随大人在任上,等回去之后已是一年之后,只知她大病一场,却由此落了寒症,原本根本不怕冷的,从那之后每至秋冬手足冰凉,竟是再没缓过来。本以为年纪渐长会好些,可这几年也没见好。尤其这丫头还贪吃,最喜食螃蟹。今年秋天就吃了不少。” 叶芷青叹一声可惜:“小姐当时若是落水救上来之后,便加以调养,定然早就将体内寒症治好了,尤其日子久了就不好了。若是……若是小姐不怕我手粗,我这里倒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辅助治疗。只是要脱了衣服,也不知道小姐肯是不肯?” “难道是施针?” 谢夫人没想到她竟还有此技,能施针者多是会认穴,想来于医道一途也有钻研。 叶芷青忙道:“不是施针,是拔火罐,也能将体内寒气拔出一部分,再加以药膳辅助治疗,虽然时间久些,但在小姐出嫁之前,想来也能调养的差不多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谢夫人面带喜色,当下就恨不得谢她。 谢明蕊之事,在谢夫人心里渐成了疙瘩。其实哪里是谢明蕊调皮,而是谢大人带着夫人在任上,三个孩子却被公婆留下了。谢大人乃次子,而谢老夫人最偏疼的却是长房长孙,那长房长孙心眼狭窄,底下有个幼妹叫谢明菊,比谢明蕊小了三个月。那年冬天谢大人未曾回家,但是派人送了年礼回家,还给谢明蕊打了个适合小姑娘戴的镯子,不巧被谢明菊瞧中了。 谢明菊想要这对镯子,但谢明蕊不肯,谢明菊便让自己的哥哥抢了谢明蕊的镯子扔到了结了冰的池塘上去了。谢明蕊跑到冰上去拿镯子,结果冰面裂开,连人带镯子全都掉进了冰窟窿,差点淹死。 此事还是谢夫人一年之后跟丈夫回京之后才知道的,她当时撕了谢明菊兄妹俩的心都有了,但是婆婆护短,还责怪谢明蕊贪玩,大冬天的非要跑到池塘上面去溜冰,这才掉了下去。 婆婆又反咬她一口,说自己辛苦替她带大了孩子,没想到媳妇却跑来找自己的麻烦,跟自己算帐。老人倚老卖老起来,占着孝道,晚辈哪敢硬碰硬。 为此谢夫人还在婆婆院里跪了半日请罪,最后还是谢大人从中周旋,此后上任都将儿女带在身边,竟是好几年没回去过了。 谢明蕊虽然不太情愿,但谢夫人既然已经答应了下来,便只能听从叶芷青的调理。 叶芷青虽然开着药膳坊,却没有藏私之心,她针对谢明蕊的身体专门开了一套调理的方子,可以吃什么又忌食之物全记到方子上,又让她每隔五日到药膳坊来,后面有专门隔开的休息室,她好为谢明蕊拔火罐祛寒。 今日她们既然已经过来了,索性就拔火罐刮痧,做完全套,吃完药膳再回去。 谢夫人还从来没见过拔火罐,跟着叶芷青去了二楼最里间的小房子,但见里面设有两张床,上面床铺干净,房间内还笼了火盆,这是怕谢明蕊冷。她进去之后便让其余丫环婆子全出去,只留了谢夫人跟谢明蕊,这才道:“小姐请宽衣,只留肚兜即可。” 谢明蕊还有些不好意思,叶芷青笑吟吟道:“小姐有的,我也有,小姐实不必害羞。” 谢夫人还催促:“快点听叶姑娘的,若是能治好我儿的寒症,那真是菩萨保佑了!” 谢明蕊只好红着脸将衣服脱了,叶芷青特别订制的瓷罐子拿酒精烧过了里面的氧气,按着后背的穴道依次放了上去,罐子便吸附在了谢明蕊的后背上。 谢夫人瞧着暗暗惊奇:“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罐子怎么就直接吸到肉上面去了?” 叶芷青当然没办法告诉她氧气是怎么回事,可是讲不明白不知道会不会被她认为是巫术,只能简单讲讲:“夫人可知道,天地之间自有一股气,无处不在。咱们一呼一吸之间皆有感应。再比如这罐子里就有,但是现在这罐子里的气被火烧的少了许多,也就只能吸附在小姐后背上了。” 谢夫人睁着眼睛,一脸懵圈。 叶芷青:……难道真要给古代人讲真空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信。 第五十八章 谢明蕊娇养的千金小姐,拔火罐上身一会,就开始喊疼。 叶芷青的这套陶罐都是特意订制的,由陶土烧制而成,罐的两端较小,中间略向外展,形同腰鼓,口径大小不一,口径小的略短,口径大的较长,而且比之后世的玻璃罐以及吸气罐要重不少,因此吸力较大。 谢明蕊喊疼,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这个世代的娇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从出生之后就轻拿轻放,跟名贵瓷器一般养大,脱了中衣一身肌肤玉般润滑细腻,小姑娘羞红了脸趴在那里,叶芷青身为女子都不敢下手了。 约莫时间差不多了,她取了陶罐,但见谢明蕊背上深紫色近乎泛黑的痕迹,她趴在那里眼泪都下来了,尤其是腰臀处很疼。 “这是什么?会不会留疤?” 谢夫人见到女儿后背上触目惊心的印子,顿时吓了一大跳。女儿家一身肌肤引以为傲,打小就怕磕着碰着,留下痕迹,没想到叶芷青一顿罐子拔下来,都不忍看了。 叶芷青将陶罐反转,让谢夫人瞧里面,她瞧了一眼,并没看出什么玄机。叶芷青无奈,只能示意她:“夫人把手伸进去摸摸罐壁。” 谢夫人伸手摸进去,顿时惊讶了:“竟然还有水汽?” 叶芷青点点头:“谢小姐体内湿寒之气太重,所以才这样。等过段时间,她若是体内湿寒之气少了,背上罐印的颜色也会渐渐淡下来,到时候也不会有这么重的水汽了。” 她原本还准备给谢明蕊做个刮痧,但是就她这娇嫩的皮肤,说不定连肌肤都要被刮破了,哪里忍受得了这种疼。只能让她穿好了中衣,平躺了下来,吩咐虎妞去灌个汤婆子。 虎妞一直在门外候着,她不曾进来,谢家的婆子丫环们也在外面候着,房间里只有叶芷青跟谢家母女两人。 她将谢明蕊的中衣卷起来,在肚腹之上铺上一层艾绒,又铺了两层松江细布,向谢夫人解释:“《本草纲目》有载,艾以叶入药,性温、味苦、无毒、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阳气、理气血、逐湿寒等功效。谢小姐体内湿寒之气深重,有宫寒之症,用艾最好。此法名艾饼炙,夫人见过了,回去可吩咐家里婆子丫环们也照此法每日为小姐驱寒气。比艾条炙要好上许多,不怕烫伤了小姐的皮肤,留下疤痕。” 谢夫人现在最担心的却是谢明蕊背上拔火罐之时留下的深紫色印子,只能将信将疑。 一时里虎妞提了装了热水的汤婆子进来,叶芷青接过来之后,便拿汤婆子在谢明蕊腹部铺了艾绒的地方来回温熨,并时不时问及她:“小姐可觉得烫?” 谢明蕊只觉得被汤婆子所过之处,说不出的酸、胀、麻、热、重等各种感觉,却又难以描述。尤其每天秋冬之日,手脚寒凉,连小腹也冰凉不已,极难暖和起来,似乎腹中东西凝滞成一块,倒好似怀里也揣着个冰块,冰的手足俱凉。 以往她早早就用起了手炉取暖。但她抱着手炉,却只能让肌肤表皮热起来,似乎内里的寒气并没有被驱散,只要手炉离开,寒意就又渗破皮肤,整个人都冷的不行。 但是现在情况大有不同,汤婆子熨过之处,似乎腹部深处的寒意都被驱散,也不知道叶芷青用的什么法子,这暖意直抵四肢百骸,似乎让她从内到外都暖了起来,她不禁舒服的哼哼了两声。谢夫人紧张坏了:“怎么了怎么了?可是哪里疼?疼的受不住吗?” 谢明蕊眉眼带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夫人的错觉,似乎往日苍白的面色都有了点红润的颜色:“娘,好舒服,好暖和。” 谢夫人长吁了一口气:“你这孩子,吓死为娘了我还当你疼的受不住了。”之前拔火罐,谢明蕊疼的要把罐子取下来,叶芷青不肯,谢夫人还心有不忍,尤其是见过了她背上的痕迹。 谢明蕊在这种温暖的感觉之下,几乎要昏昏欲睡了:“娘,好舒服。” 谢夫人眼眶都湿润了,她最为心疼女儿手疼冰寒,而且她每次葵水来了之后都疼的死去活来,让做娘的心疼不已。做到一半的时候,谢明蕊已经睡着了。叶芷青收工之后,将旁边叠着的被子拉过来,盖住了谢明蕊,房间里拢着火盆,小姑娘唇角带笑睡的香甜。 她将烫婆子塞到了谢明蕊脚边,替她拢了拢被子,跟谢夫人相视一笑,示意一起出来。 “这房间里的被子枕头等物虽然不及夫人府上的精细,却是全新的从来没用过的,夫人别嫌弃。” 谢夫人轻笑:“你倒细心。” 等到了外间,二人坐在临窗的雅座里,谢明蕊有丫环婆子在门外守着,倒也不怕有人打搅,谢夫人已经相信了叶芷青的能为,感激的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自从明蕊落水之后,这些年我常常自责,当时没有强硬的将她带在身边,才让她大病了一场。听说当时她差点没命了。”做为母亲,她深深自责:“尤其她还落下了寒症,每年秋冬手脚冰冷,也调理。但都是男大夫,也不好详细说,吃过几副汤药没效过就算了。若是姑娘能替我调养好了明蕊的身体,姑娘但有所求,我定然也要想办法替姑娘办到!” 叶芷青似乎语带羡慕:“要是我娘亲活着,她也定然像夫人疼小姐一样疼我。”她心里却对自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自嘲不已,都是为了糊口,不容易啊。杨开山的原配长什么样儿她都不记得,根本也没感受过一丝她能给予的母爱。前世的叶妈就更不用说了,重男轻女的典型代表。 但是也许她打心底里期盼着有一个人能够毫不计较的去疼她爱她,所以她这句话听起来竟然像真的一样,引的谢夫人都替她难过:“你这小丫头本领强,就是……命忒苦了些!” 谢明蕊这一觉醒来,就到了下午,厨房里的当归羊肉汤都炖好了,正好热热的喝了两碗,吃了几口别的粥菜,坐着马车回家去了。路上她还在回味方才的那一觉,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娘,方才真是睡的好香啊。我每次睡着,半夜里脚都要冻醒来了,真奇怪,今天睡的时候暖暖和和的,醒来的时候手脚竟然都不冷,羊肉汤虽然有股药味,可是也不难喝,喝下去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热呼呼的。” 谢夫人将女儿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心道:那是你没瞧见自己后背的印子,不然准得吓着你。 谢明蕊爱美,得亏那深紫色的印子在后背,她自己也看不见。 谢大人今日下衙之后,还没见到夫人女儿回家,等到谢夫人回家,发现母女俩似乎心情都极好。谢明蕊回房去换衣服,谢夫人才向谢大人提起今日在叶芷青开的药膳坊里的经过。 “……果真有这么好的效果?” 谢夫人抿嘴轻笑:“老爷,其实最开始妾身真的没想过会有这么好的效果,只是想着去光顾一下叶姑娘的药膳坊,没想到她一眼就瞧出了明蕊身上的毛病,还出手帮忙调理。明蕊下午在她那里睡了一觉,还说手脚都暖和。叶芷娘真是好本事。” “真是没想到,叶姑娘生就的侠肝义胆就算了,竟然还有几分真本事。她才来扬州多少日子,竟然做下了这么多事情,真是难得。她有没说过,明蕊几时能调理好?” 谢夫人顿时笑了:“老爷竟然比妾身还着急。回来之前妾身也问过了,叶姑娘说调理身子是要慢慢来的,急不得。不过往后明蕊身上的小毛病会慢慢好起来。”她也不好跟谢大人提起,叶芷青提起,往后谢明蕊葵水来了之后,腹痛之症会减轻许多,但是心里却恨不得盼着女儿的葵水早点来,也好验证一下叶芷青的话。 谢府后宅子因为谢明蕊找到了会调理的好大夫,从主子到奴仆都喜气洋洋的,没想到晚上睡觉之前,谢明蕊的房里却传出了一声尖叫。 谢明蕊的院子就在主院的隔壁,为着方便照顾女儿。谢夫人跟谢大人才准备安歇,听得这声尖叫顿时吓坏了,披上外袍就往女儿的住所跑。等到了谢明蕊房门口,但见丫环婆子在门口候着不敢进去,房间里还有一声声的尖叫。 谢大人踹开门就要往里踹,谢明蕊的乳母忙挡在面前:“大人,小姐方才已经经脱衣安寝了。”房里只留了个小丫环。 谢夫人推开丈夫,自己闯了进去,绕过屏风,但见谢明蕊满脸的水渍,整个人都吓傻了一般,还准备再叫,手里拿着个铜镜,旁边地上跪着个瑟瑟发抖的小丫头。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了?” 见到谢夫人,谢明蕊顿时崩溃大哭,指着自己的后背语无伦词:“娘,我背上这是怎么啦?我就知道姓叶的没安好心,这下子可怎么办?” 她到了说亲的年纪,一身白玉无暇的肌肤最是引以为傲,方才脱衣服的时候被小丫环看到,惊呼出声,才让她察觉。 第五十九章 叶芷青替谢明蕊调理的第二日,小姑娘就气哼哼跑来了,见到叶芷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姓叶的,你把我后背弄成什么样儿了?我当时说疼疼你还不停!” 她昨晚脱衣服被贴身丫环看到,吓的叫出声来,拿过铜镜给她看,连她自己也吓的尖叫,结果引来了父母亲,谢夫人再三向她保证不会留疤,她都不相信,非要今天跑来问问叶芷青。 叶芷青用一盅当归羊肉汤安抚她,好说歹说才将她打发走。 无论如何,叶芷青的药膳坊在扬州城是开起来了,等到谢明蕊调理了半个月,葵水来了之后,疼痛有所减轻,不再卧床不起,气色也红润了一点之后,谢夫人开始在认识的夫人们之间推荐她的药膳坊。 来恩泰在送去给周鸿的信里写道:“……真没想到叶姑娘有些真本事,她的药膳坊在扬州城里独树一帜,由府君夫人出头,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扬州城里的贵妇人有不少都去药膳坊,老宋还说她半夜都在钻研医书,最近跟刘大夫学扎针,虎妞跟老宋抱怨,说她把自己身上扎的到处都是针洞。” 刘大夫收到了个好徒弟,整日笑的合不拢嘴,唯独在见到叶芷青手背上的针洞才说她几句:“小姑娘家皮肤嫩,别留下疤痕。以后学扎针可以拿小风练手。” 小风:“……”师傅您区别对待不要太明显啊! “我还是拿自己扎吧,师兄很忙,万一被我扎出个好歹来。”叶芷青是刘大夫的小徒弟,也是所有徒弟里年纪最小的。 她孤身一人在扬州城,尤其容貌出色,让刘大夫医馆里的单身弟子们狠狠心颤了一回,也有人向她示好,都被她无视了。 老宋曾经不无忧虑的问过来恩泰:“来大夫,你真没记错?叶姑娘到底是少将军心仪的人,还是只是朋友啊?再这样下去,万一哪天她嫁给刘大夫的徒弟,我都不奇怪。” 鉴于此,来恩泰在难得长篇大论的讲述了叶芷青在扬州城里的创业史之后,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刘大夫的徒弟很多都是未婚男子,似乎对叶姑娘有点好感。” 周鸿看完了来恩泰的长信,将信纸折起来收到匣子里去,眉头都拧在了一处,但是很快周将军的军令就下来了,召他立刻上船,去近海巡逻。 十月份还未进入最寒冷的季节,只要熬过了这个月,等到最炎寒的季节,海上风高浪险,倭寇也不会贸然来犯。 扬州城里,叶芷青的日子渐渐规律了起来,每日早起前往刘大夫处学习一个时辰,有些疑问需要解答,碰上病人她也跟在后面学习望闻问切,之后再回药膳坊。 药膳坊里雇的帮厨的两名婆子会早早去挑需要的食材,带回店里,需要煲煮的就洗洗切切上火。她的药膳坊由于谢夫人的大力推广,来了不少贵妇以及富家小姐。 很多人初次来,其实是因为谢夫人的原因。既然谢夫人提起,那自然是要去捧捧场的,回头也好拿此事到谢夫人面前去说嘴。哪知道来了之后,叶芷青却将客人分门别类,按照身体需求而订制药膳。初次来的时候,就替她们建立了档案,记载了来的日期,症养,需要调养的方式等。 有的人第一次来了之后应付一番就走了,但是也有不少妇人本身就有难言的妇科毛病,来过一次之后,发现症状有所缓解,多来几次之后就更愿意来了。 叶芷青不光长的漂亮,嘴巴还甜,处事周全,很快她手里就有了一批固定的客户,按照她们的身体症状给排好了来调理的日子,到日子厨下的婆子就按照她前一天交待的,将调理的药膳上火炖起来。 无论如何,她在扬州城是站稳脚根了。 这一日傍晚,正要关门之时,门口来了个小丫环,探头探脑朝里瞧,被虎妞瞧见,拉了她进来:“请问找谁?” 虎妞在药膳坊一段时间,几乎成了叶芷青的助理,除了不会开方子看病,别的杂事全都能做,见过的人多了竟然不再怯场,哪怕谢夫人来了,也能应对。 那小丫环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被虎妞问的急了才抬头,小声道:“我家小姐病了,可是找不到大夫去看,听说你们这里药膳做的好,我想求你家老板去看看我家小姐。” 虎妞愣了一下:“我家姑娘不是大夫,她只替人调理小毛病,既然你家小姐病了,何不请大夫去瞧病?” 小丫环对着虎妞,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踌躇好半天,才声音小小的嘀咕一句:“没有大夫愿意替我家小姐看病。我们……我们住在望月楼。” 虎妞自来扬州,跟着叶芷青将整个扬州城都走了一圈,有几个地方她还是印象比较深刻的,望月楼就是一处。当时姑娘带她逛到这里的时候,看到门口以及楼上朝下面招手的女人,主仆俩立刻绕道,退避三舍。 她年纪虽小,但有些事情也懂得。望月楼是扬州城里的销金窟,出了名的花楼。 “对不住,我家姑娘不能去望月楼。”要是真去了望月楼,以后名声坏掉了,嫁不出去怎么办? 小丫环她说不去,几乎要哭出来:“姐姐,求求你家小姐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小姐吧。我家小姐再没人看,就要活不下去了。” 她说的严重,虎妞却不肯松口:“你家小姐活不下去,也不能坏了我家姑娘的名声。” 小丫环不肯,拉着她的袖子非要请叶芷青去,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叶芷青在楼上算完帐下来了:“虎妞,这是在做什么?” 虎妞转身就将小丫环往外赶:“你快走吧快走吧!”跟着叶芷青这么久,她早就知道小姐是个慈悲心肠,万一被说动了可如何是好? 小丫环不肯,越过她直接跪到了叶芷青面前,求她救人。 叶芷青听完她的话,沉思了一会,吩咐虎妞:“你去把宋叔叫来,我们去瞧瞧。” 虎妞狠狠瞪了小丫环一眼:“姑娘万万不能去……”被叶芷青一个眼风给止住了,只能怏怏去找宋魁。 小丫环对叶芷青千恩万谢,问及她家小姐的症状,她含含糊糊说:“我家小姐……一直在流血。” 叶芷青还当是她家小姐经期淋漓不尽,哪知道去了望月楼才知道,她家小姐是因为不小心怀孕,又被老鸨硬逼着喝了打胎药,孩子是打下来了,可是却血崩不止,奄奄一息。 望月楼的鸨母三十几岁,风尘里打滚的女人,就算是上了年纪,眉梢眼角也还是风情。叶芷青跟着小丫环到了望月楼门口,被她拦住了:“哎哎我们这里可是爷们取乐的地方,你一个小姑娘跑来做什么?” 叶芷青虽然生的美貌,但是她身上自有一股清冷的气质,不同于风尘女子,一看就是良家女子,尤其身边还跟着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宋魁。 小丫环上前去苦求:“妈妈,这是我请来为小姐看病的,求妈妈让这位姑娘进去瞧瞧。” 那鸨母索性跟着她们一起进去,绕到了望月楼后面阴暗的屋子,站在门口拿帕子捂着鼻子:“小秋,你家姑娘死了是有点可惜,你自己考虑考虑,不如过段时间你也出来挂牌,吃香的喝辣的,总比守着你家姑娘的好。” 小秋瞧着也才十一二岁,跟虎妞年纪相仿,没想到这鸨母竟然已经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叶芷青目无表情瞧了她一眼,凉凉开口:“她年纪太小,就算是陪客人上床,恐怕也会撕裂受伤,没几日就要被弄死,根本赚不多少银子。” 她的话虽然冷冰冰的,但是说的却是实情,鸨母在她凉飕飕的眼神之下冷哼一声,扭着屁股走了。 小秋的主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此刻就躺在床上昏睡,宋魁在外面守着,也不怕人闯进来,叶芷青揭开被子,看到她身下的褥子已经湿了一大片,得知是因为打胎,心里满是愤怒:“这不是瞎胡闹吗?拿人命不当一回事!”她开了方子让虎妞跟小秋去医馆里抓药,自己拿出银针来,狠狠心往她身上穴位扎去。 叶芷青最近一直在苦练扎针把脉,却也只是在自己身上试验,还从来没在别人身上扎过。但是这少女血崩之势不绝,眼瞧着是活不成了,她只能狠狠心,死马当做活马医。 好在扎完针之后,她的血崩之势渐缓,又喝了抓来的汤药,总算是止住了,叶芷青长呼了一口气,留下了方子带着宋魁跟虎妞准备回去。 小秋千恩万谢,要向叶芷青磕头:“多谢姑娘救了我家小姐!” 叶芷青留她照顾那姑娘,三人从后面院子过来,才到了前院廊下,迎面却与一人相遇,她顿时大惊失色。 望月楼迎四方来客,进门的是三名年轻公子,见到叶芷青,其中一人笑道:“柳妈妈,没想到数月没来,你这里倒有了好货啊?” 柳妈妈回头看到出来的叶芷青,还未回话,当中一人却已经几步走到了她面前,冷笑道:“我道是叶姑娘离开殿下,去了哪里高就,原来是在望月楼穿金戴银啊!” 第六十章 叶芷青认得此人,据说他是淮阳王的好友,明州郭嘉。她在淮阳王府的时候,没少听王府的丫头们提起这位郭公子,虽然做着生意人,但郭家是明州大族,他的父兄皆在朝为官,这位郭三公子却不曾出仕,还做起了商贾之事。 本朝虽然商人的地位提高了,但到底比不上读书出仕光耀门楣,因此郭嘉在官宦家族竟然算是个异类。 他自己似乎对此并无感觉,常年四处行走,据说手底下摊子铺的很大。 叶芷青也只是听了一些传言,且还是淮阳王府后院的丫环们的传言,她觉得大约只能相信十分之一,却从来没想过会在扬州地界遇上郭嘉。 郭嘉与萧烨多年好友,前一天还备了厚礼,准备恭贺淮阳王大喜,结果次日一大早就听说新娘子跑了。 叶芷青丢下个烂摊子跑了,淮阳王府的人出门寻找,难免惊动了京里各地界的人,但是对外却不能说是丢了新娘子,不然淮阳王可真成了笑话一桩。 对内,淮阳王揪着郭嘉一通诉苦:“……你说说,我对她哪点不好了?好吃好喝供着,连一个手指头也不曾碰过,还想着等到新婚之夜……早知道刚接到府里的时候就生米煮成了熟饭,说不定现在都有了身子,她还能往哪跑?” 郭嘉还未曾体会过求而不得的痛苦,安慰起来有点千篇一律:“不过就是个漂亮些的女人,殿下何必放在心上。若是殿下喜欢漂亮的,我改日多给殿下挑几个漂亮的来服侍。” 淮阳王很是苦恼:“你不懂!她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放着王府的富贵不享受,却往外跑,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做了亏心事。殿下夸她聪慧,难道是做了亏心事?不会是……早已经有过别的男人了吧?” 郭嘉常年在外行走,家资富饶,女人于他来说就是生活的点缀,劳累时的放松,只要她们柔顺、听话、能取悦他,他就会是非常大方的郎君,能满足女人的一切要求,比如珠宝华服,甚至于绵绵情话,视他的心情而定。 那些情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听到的女人皆是红着脸吃吃笑着往他怀里钻,惯常的男女调情而已,心中连微澜都不会起。 淮阳王听到他这话,如果不是多年好友,几乎要视为恶意揣测了:“你……你瞎说什么?叶子怎么会是那种女人?她只是……她只是……”想了半天,他都没办法为叶芷青的出走找到合理的借口。 “混帐她这是拿我大二傻子?明知道府里已经大摆宴席,我还差点去为她求个侧妃位回来,她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等我找到她之后,不扒了她的皮,打断她的腿才怪!” 淮阳王由急到怒,最后草草抬了个府里的歌姬为妾,跟来的宾客们胡闹了一通,辞别了圣人,带着家眷回封地了。 郭嘉还有生意要料理,又往别处去了,今儿才到了扬州,叫了以往的生意合作伙伴,没想到才进望月楼就遇上了叶芷青,忍不住出言讽刺。 那个清高到让淮阳王差点将京里闹的翻来覆去的女人,原来不过如此。 柳妈妈倒是也盼着望月楼有此等美人,但见叶芷青沉下脸,忙扭着腰上前去招呼来客:“郭爷说笑了,这位姑娘可不是我这楼子里的姑娘。她是大夫,来替我们楼里的姑娘看病的。” 郭嘉一愣,叶芷青已经到了他面前:“外间都在传郭三公子温润如玉,没想到却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实在让人有点失望!” 她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郭嘉拦住了她:“等一下!” 宋魁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子,手上的力道让郭嘉的眉毛都皱了起来:“请公子别挡着我家姑娘的道儿!” 叶芷青叹一口气,只能暗呼倒霉。其实遇上郭嘉,实在是出乎意料。但是郭嘉知道了,说不定过不了半个月,淮阳王也知道了。除非她扬州的铺子不想开了,否则还是不要与郭嘉撕破脸的好。 “宋叔,松开郭公子。三公子温文有礼,不会拿我怎么样的。若是三公子还有事情要问我,不如改日再约?今儿这地方不太对。” 此日傍晚,叶芷青关了铺子,带着虎妞跟宋魁往前郭嘉指定的明记茶楼。 江南盛产茶叶,扬州府除了酒楼之外,茶楼也不少,且这些茶楼都提供小食,以及各种茶叶,不少生意人要谈正事都喜欢往茶楼来。楼下还有说书先生,正在讲一段江湖传奇,听客们喝着茶水消磨时光。 明记茶楼的掌柜听说叶芷青找郭嘉,亲自将她带到了楼上雅间,推开门之时,郭嘉正负手背身立在窗前,转头与她打招呼,嘴角还带着嘲讽之意。 “叶姑娘肯来赴约,郭某真是三生有幸!” 他言下之意是,叶芷青连淮阳王都敢耍了,这种女人肯定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 叶芷青落了座,吩咐虎妞跟宋魁在门外候着,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悠悠饮了一口,才道:“三公子这是为淮阳王打抱不平?” 郭嘉也落了座,冷笑:“其实要郭某说啊,殿下这是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个清粥小菜来尝尝,没想到有些人不识相,倒让殿下白忙活了一场。要是报到陛下那里,恐怕一个藐视皇室威严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他想起淮阳王颓废的样子,心里就来气。不过是个长的好看些的女人,女人再好看那也是男人的附庸,天下间美人千千万,有什么好伤感恼怒的? 郭嘉原本想着一顶“藐视皇室”的大帽子扣下来,叶芷青必定吓的不行,哪知道叶芷青似乎根本没被他的话吓到,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慢吞吞道:“哦,这么说三公子是要派人给淮阳王捎信,把我拖回京里去砍头?”她拍着胸口惊呼:“哎呀呀,我好怕怕!”但是神色间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你这个刁蛮的丫头,淮阳王是最近没用茶水洗眼吗?”怎么看中了这种丫头? 叶芷青对他的评价毫无触动之意,顾自说下去:“听说三公子家中父兄皆在朝为官,族中也有不少人出仕,我倒是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三公子。若能得三公子解惑,小女子感激不尽!” “何事?”郭嘉虽然还摆着一张臭脸,但涉及自身,他还是不情不愿开了口。 “三公子为何不肯读书出仕?” “本公子不喜欢拘束。难道这事跟你离开淮阳王府有关系?” 叶芷青目露赞赏:“郭氏一门读书人,却出了三公子一个异类,三公子真是性情中人,一句我不喜欢,就道尽了自己不肯出仕的原因。这个答案也正是我要离开淮阳王府的答案,因为我不喜欢!” 郭嘉没想到被她反将一军,向来精明的他难得露出几分呆气。昨晚他还在犹豫,今天跟叶芷青见过面之后,要不要将她的行踪透露给淮阳王,但是现在她这句话却让他打定了主意,待会离开明记就派人往淮阳王府去送信。 “你不喜欢什么?华衣还是美服?” 叶芷青正色:“三公子错了,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喜欢华衣美服。但是,我只喜欢自己赚来的银子买的华衣美服,不喜欢跪在别人脚下乞讨来的华衣美服。如果要打断了我的脊梁骨,让我一辈子跪在别人脚下去乞讨华衣美服,富贵锦绣,将身家性命以及今后所有的指望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还不如杀了我!” 郭嘉大约从来都没有听过女人说这些话,在他从小所受的教育里,女人就应该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只要乖顺在后院里生活,总会有一碗饭吃,至于过的好不好,全凭天命。 叶芷青的话无疑是另外一种宅院里的女人想都不敢想的一种生活,他几乎要从这个女人的眼睛里看到骨子里的骄傲,一种女人身上罕见的骄傲。 女人养家糊口,并非什么令人称道之事。 本朝民风虽然不至于保守到女子上街都要将脸遮起来,但是真正出门赚钱的也仅是那些底层百姓,忙着温饱糊口,妻女只能出外做工,有的去大户人家里做婢女,或者酒楼后厨房帮厨,做了小食沿街去叫卖,或者绣功好点的,前去绣庄做绣娘,这在江南却是司空见惯。 但是这些女人,跟叶芷青都不同。 叶芷青本来有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一天,但是她自己却轻易的放弃了。 郭嘉相信这些底层求生的女子,但凡有叶芷青这种逃离辛苦劳作的机会,相信都会紧紧抓住,而不是跟她一样犯蠢,放弃这样的机会。 叶芷青不知道郭嘉内心所感,又怕说不动他,忽叹了一口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淮阳王固然对我有真心,可是他的真心太多,来的太容易。相信每一个进了淮阳王后院的女人当初都得到过淮阳王的真心,只是他的真心太多,这么多女人分下来,我又能得到多少?我太贪心,富贵荣华都不要,只想要一颗完完整整的心,不与人分享!” 第六十一章 郭嘉对叶芷青所说并不能理解,但是她的神情太过认真,决非说笑,却又让他没办法轻忽她的想法。 本来以他跟淮阳王的交情,见到叶芷青先将人抓起来,再送到淮阳王府去,至于人如何处理,那就是淮阳王的事情了。 但是现在他对着叶芷青坚持的眼神,竟然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推开门走出去,从楼梯上下去,一直走到大街上去,直至消失在人流之中。 郭嘉身边的长随陈六进来,向他请示:“三公子,要不要派人盯着叶姑娘,或者……向淮阳王府报个信?” 淮阳王失了爱妾,没少抓着自家公子喝酒诉苦,如陈六这样贴身侍候的人,可是见过好几回淮阳王喝醉酒的样子。 “再等等看吧。”他略一沉吟,就有了决定。 陈六低头称是,又道:“三公子,这几日扬州帮跟常州帮暗潮汹涌,听说这两个帮派可能要打一场,咱们怎么办?” 郭嘉唇边浮起个浅淡的笑意:“无论是常州帮的罗炎,还是扬州帮的高柏泰胜了,对咱们的损失都不太大,只要到时候派人过去示好就行。” 陈六连连点头:“公子妙算” 今年的漕运算是结束了,两淮漕河上讨饭吃的汉子们却并没有闲下来。扬州帮与常州帮相邻,常年有斗殴口角,半个月前扬州帮主高柏泰带着人去常州,结果被常州帮不长眼的小子下了黑手。 高柏泰只是受了个轻伤,可是跟着去的副帮主却死了一个。 江湖事江湖了,每年漕河上打架斗殴,不知道要死伤多少汉子,帮里不报到官府去,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下去了。 两淮历来富庶,鱼米之乡,又有盐场,盐帮漕帮本来就是一笔糊涂帐,再加上槽河各州府自成帮派,本地官员每年多收孝敬银子,再拿银子堵住了京里上官的嘴,税收能按时入了国库,至于下面小民恩怨,就由得他们去闹。 高柏泰受伤归来,便向常州帮下帖子,向罗炎讨要个说法。 郭嘉才踏上扬州地界,手底下的人就将消息报了上来,他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情,坐在扬州漕运码头的茶楼上喝茶听曲,点了个扬州小调,唱曲子的姐儿盘靓条顺,更有一把好嗓子,直唱的他心都酥了,下面漕河码头上却已经聚了无数的漕船。 两淮习气相近,漕船大小形制相同,除了上面插的旗子不同之外,倒好似一家子在争执。 高柏泰四十出头的汉子,在运河上来往,晒的面庞粗黑,体形魁梧,站在漕运码头迎接罗炎,帮里弟兄们见到常州漕帮帮主罗炎,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当场打起来,还是高柏泰稳得住,朝身后使个眼色:“不许胡闹,都把家伙收起来!” 罗炎却是个高瘦的年轻汉子,大约三十出头,年纪很轻,他上前来向高柏泰赔礼:“都是兄弟的不是,让高大哥受惊了!这几个鬼孙子不长眼,竟然误伤了高大哥,兄弟今儿来就是向高大哥赔礼道歉的,还请高大哥不要挂在心上,兄弟我任杀任打!” 高柏泰沉着脸道:“好说好说,咱们去码头上说。” 常州帮的漕众跟着罗炎上了扬州漕运码头,才踏上陆地,忽从罗炎身后冲出来一个年轻人,一刀就捅到了高柏泰的腹部,鲜血汩汩往外流,高柏泰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 罗炎笑眯眯道:“高大哥年事已高,扬州漕帮内乱不止,不如就由兄弟接管了扬州码头,省得高大哥事事操心!” 扬州漕帮的帮众见帮主被刺伤,已经有人扑过来去救,那下手的男人却按着刀柄将刀往高柏泰腹部深处扎透了,那刀尖从背后戳了出来,高柏泰软软倒了下去。 隔的并不远,郭嘉亲眼目睹了这场凶伤案,而扬州帮漕众反应过来的,已经有人上前对着杀了高柏泰的凶手挥棍子,两帮械斗正式拉开了序幕。 “陈六,你有没有觉得,方才杀了高柏泰的那个年轻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有点眼熟。”他略一回想,就有了头绪:“三公子还记不记得上次在京兆衙门里逮住的偷了淮阳王给圣人准备的万寿节贺礼的那贼子?后来不是淮阳王府的人打死了他娘,这才将他放了。怎么小的瞧着方才就是那贼子?只是隔的有点远,瞧不太真切!” 郭嘉记忆里极好,立刻就想起来了:“那人叫刘嵩,回头着人打听打听,除非他改名换姓,否则定然是他。” 陈六躬身应答:“此事交给属下去办。” 他们主仆在茶楼上看戏,便如天上神仙瞧着地下蝼蚁打架,很是漠然,时不时还要点评几句:“……真没想到罗炎瞧着生的不及高柏泰魁梧,没想到身手倒好!” 下面一会功夫,已经打成了一片,到处都是惨叫声。 扬州帮失了帮主,前几日还死了副帮主,群龙无首,没过半个时辰,就被罗炎带人给收服了,地下一溜断了胳膊腿,受了伤的帮众。 还有拼死抵抗的死忠份子要么跟着前帮主上路了,要么仗着熟悉扬州城内的地形,很快就向着城里逃窜而去。 罗炎也不强令人去追,吩咐下去,让没有受伤的带了受伤的帮众去各医馆治伤,安全起见,他自己却返身又回到了漕船上。 叶芷青的药膳坊开了这些日子,有谢夫人帮衬,生意倒也不错。忙起来连饭都吃不上,她索性又买了两个识字的丫环来帮忙,顺便教她们辨识药材,想要培养成助理。 她自己孑然一身,用起人来比较谨慎,很怕收两个徒弟,将来到了婚嫁年纪,却被娘家左右嫁出去,到了婆家又身不由已,最后白白浪费了她的时间,索性叫了牙婆上门亲自挑了两个丫环,详细问过了都是早已与家人离散多年,打小被卖出来,不知老家在哪里的苦命人,这才收了。 家里新添了人口,虎妞最是高兴,围着两个丫环进进出出,恨不得将家里的事情都分享一遍,还不住口的夸叶芷青的好。 两个丫环还没用熟,扬州漕帮跟常州漕帮火拼的这个中午,小风就冲到了药膳坊门口,朝着里面叫人:“虎妞——” 虎妞到门口一瞧,小风跑的一头汗,他最近也在叶家住着,两个人都混熟了:“小风哥有事?” 小风催促她:“快去叫你家姑娘,就说师傅让她快点过去,铺子里来了一堆受伤的人,还全都是外伤,师傅跟师兄们都忙不过来,让她也去帮忙。” 虎妞跑进去找叶芷青,又顺便去叫了在后院小屋里打盹的宋魁送她过去。 叶芷青跟小风远远到了刘记医馆的巷子口,就看到一堆东倒西歪受伤的年轻汉子,天气都已降温,他们不少还打着赤膊,血赤呼啦瞧着怪吓人的。 “这是怎么回事?” 宋魁来扬州几年,对漕河上的事情早有耳闻,倒怕叶芷青害怕,劝她:“叶子,要不咱们回去吧?这些人受了伤,又是些粗鲁的汉子,还是让刘大夫去收拾吧。” 叶芷青倒不怕:“宋叔,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她虽然不是医学院出身,可是跟着刘大夫这些日子,还真是有机会治过外伤,扎针把脉刘大夫都是倾囊相授,毫不藏私,就连治外伤的法子也教过了。 本来她就学过护理,以及中医中药的调理,对人体也熟悉,在刘大夫的教导之下,只觉得进步神速,还能触类旁通,就连刘大夫也常常夸奖她聪慧。 叶芷青提着裙角在地上的一众受伤的男子中间穿过去,才进了医馆大堂,就看到几位师兄们都忙着治伤,正骨的正骨,缝伤口的缝伤口,刘大夫两手都沾了血,扭头看到她就招呼:“叶子快过来搭把手。” 她过去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耷拉着左胳膊,右胳膊上皮肉外翻,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了筋,脑袋上也是血,正有气无力的瘫在椅子上直哼哼。 刘大夫吩咐叶芷青:“按着他!”看看小徒弟单薄的身子,无奈扭头,招呼宋魁:“你过来,把他按死在椅子上别动。” 宋魁连人带椅背抱住了,刘大夫握着那只耷拉的胳膊轻轻晃晃,猛的一动,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只听得咔吧一声,年轻人惨叫了一声,居然将胳膊接了上去。 他挥挥手:“一边过去,让我徒弟给你把伤口缝了,再找块布把膀子吊起来,休息些日子就好了。” 年轻人哭丧着脸往叶芷青那个负责缝伤口的师兄身边过去排队了,刘大夫豪迈招手:“下一个!”然后走过来一个高个子年轻人,闷不吭声的坐了下来,叶芷青的视线正与他相撞,顿时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最近几日真是见了鬼了,接连遇见认识的人。 第六十二章 刘嵩浑身上下都是血,胳膊背上都是伤口,肋骨都差点被人踩折了,他捅完了高柏泰,被扬州帮众一涌而上,若非罗炎带人护着他,早就被打个半死了。 他也没想到会在医馆里遇见叶芷青,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受伤太过厉害,只觉得血涌上头,心脏狂跳,手心都出了一层虚汗,心里暗自猜测她知不知道自己杀了人。 他自京里踏上了常州帮的漕船,就想过要出人投地。但是每日在漕船上卖苦力,离出头太远,这才费尽了心机跟船老大套近乎。 那船老大是罗炎的左臂右膀,一来二去就上了心,后来又把他派到罗炎身边去跑腿,刘嵩一改过去的泼皮本色,变的嘴甜勤快,很快就讨得了罗炎身边兄弟的欢心。 后来在常州地面上砍死了扬州帮的副帮主,高柏泰也受了伤,罗炎跟手底下兄弟定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吞了扬州帮再说。 刘嵩当时自告奋勇捅高柏泰,罗炎还问他:“你怕不怕?” 他心知这是自己尽快在常州帮立足的好机会,根本就顾不了那么多,头脑一热就答应了下来。 以前刘嵩能多年只做个小泼皮,并未做出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全凭着刘婆子耳提面命,在他耳边叨叨。他虽然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对亲娘却是真正孝顺。可是一辈子善良的刘婆子死于非命,这对他是个致命的打击。他很想手刃仇人,可是淮阳王地位太高,是他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杀高柏泰的时候,滚烫的血喷到了他手上,衣袖上,刘嵩当时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他心头憋着一团火,无处发泄,日夜煎熬,烧的他腔子里生生作痛,不得安生。 可是现在对上叶芷青那双清澈的眼睛,他没来由一阵心虚,额头止不住冒虚汗,叶芷青却喊刘大夫:“师傅,他失血过多,你瞧一直在出虚汗呢。” 刘嵩垂着眼皮,好似从来也不认识眼前的少女。但是感官却意外的敏锐了起来。她将袖子扎起来,拿白帛清理他身上的伤口,胳膊上后背前胸,他能感觉得到她轻轻拭擦。 她拿桑皮线缝合皮开肉绽的伤口,真是奇怪,每一针扎下去能清晰的感觉到肌肤被刺穿,但是竟然并不觉得疼。 刘嵩只觉得她温热的手指尖在自己皮肤上擦过,就好像带出了一团火,在他胳膊前胸后背留下了印记,他闭着眼睛,听着她温声细语的吩咐自己的丫头:“去弄一碗水,里面加点糖跟盐,端过来给他喝。” 在人声鼎沸的医馆里,小丫头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她柔软如玉的手指还在他身上的伤口上忙碌的缝和着,两步开外是刘大夫在骂徒弟:“……说过多少遍了,接骨不是这么接的,睁大眼睛看看。”他还能听到骨头被接上来清脆的响声,以及伤者的惨叫声。 真是奇怪,在这么喧闹的场合里,她没有问过自己为何受伤,刘嵩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竟然觉得数月以来的焦虑情绪竟然得到了缓解,难得的内心安宁。 这种情况有点像过去,他每晚回家的时候,明知道家里的瞎眼老娘什么也做不了,可是身处同一个屋檐下,哪怕听到亲娘的呼吸声也觉得安心。 叶芷青还当他睡着了,缝完了肩上的伤口,拍拍他:“醒醒,喝点水。” 刘嵩睁开眼睛,正对上她担忧的眼神,顿时一怔,难道她也会担忧他吗? 他接过叶芷青递过来的碗,将一碗水喝了个干净,只感觉水里的味道有点怪,她叮嘱他:“最近几天伤口一定不能沾水,刺激性的食物都不要吃了,好生养着,过个六七日伤口长起来再拆线。两三天过来换一次药,还要吃点补血的东西。” 刘嵩直愣愣问她:“你在这家医馆当徒弟?” 叶芷青点点头,随口道:“虽然命只有一条,但还是要珍惜,你娘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她这话差点让刘嵩红了眼眶。 自刘婆子过世,他离开帝都,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一句关心的话了,就好像满世界都是人,可是与他无关,没有人关心他的饥寒冷暖,更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 他在这一个瞬间就更不想让叶芷青知道,方才她清理的他身上的血,有很大一部分是高柏泰的。 “我……就是不巧碰上了。” 叶芷青表示理解,在漕河上混饭吃,若是做了怂包软蛋,估计会被踢出漕帮。她虽然不是扬州本地人,可是对于漕帮争地盘的事情也是略有耳闻。 刘嵩拎着一串药包离开医馆的时候,唇角甚至是带着笑的。他胁下火烧火燎的疼,前胸后背桑皮线扯着伤口一跳一跳的疼,全身如置炉中,虽经烈焰焚烧,却不觉苦楚。 罗炎在漕船上等着他,见到他一瘸一拐的回来,顿时哈哈大笑,提着酒坛子就过来了,倒了满满一碗酒:“兄弟,来干了这碗酒!”其实能让刘嵩去杀高柏泰,他还是留了后手的,替补之人就站在他身后,只要刘嵩手软腿抖不敢上前,自有别人去做。 没想到这小子倒是个可造之材。 事发之后,扬州府衙派了官兵前来,罗炎带着手底下的两个人去见了谢毓一趟,他早就将身上收拾干净,跪在大堂上胡说八道:“大人,都是些年轻的汉子,马上要封了河道闲了下来,这帮人整日憋的慌,打一架消消火气。” 谢毓似乎不信:“怎么我听着出了人命?” 高柏泰以及他手下死忠的尸体当时就被常州帮的人丢进运河喂鱼了,留下来的不是伤了胳膊就是伤了腿的。 罗炎不慌不忙辩解:“怎么可能出人命?大人,可有家属来报案?受了伤的小的都派人送到医馆里去了,现在那边还在治伤呢,小民怎么可能欺骗大人!往后大人若是想有要往京城运的东西,只管派人跟小的说一声,小人必定给大人办的妥妥当当的。” 等罗炎走了,谢毓身边的幕僚才道:“大人,听这个姓罗的意思,扬州漕帮看来都成了他的天下了。” 官府跟漕帮的关系也是不清不浊,只要不出大案子,谢毓也懒得跟这帮粗莽的汉子较真,他每年还有许多东西要靠着漕帮运到京城里去。 刘嵩去医馆包扎一趟,罗炎已经从府衙转了一圈回来了。 他明知道叶芷青早就提过不能喝酒,但是帮主递过来的酒,却不能推拒,他接过满碗的酒咕嗜咕嘟灌了下去,难得拽了句文:“幸不辱命!”这还是以往听说书先生说到某个义士完成了朋友相托的词儿。 罗炎哈哈大笑,在他膀子上狠拍了两下:“好兄弟!”却拍了一手的血,只能催他:“把药给小六去煎,你回舱房去好好休息。”又吩咐身边跟着的罗六:“给你刘哥换个敞亮点的舱房。” 罗六小跑着去换舱房,刘嵩快要走出他的舱房门之时,罗炎奇道:“怎么我瞧着你这气色跟才来的时候全然不同了?” 刘嵩回头,唇角还带着未曾褪去的笑意:“大哥看岔了吧?” 罗炎这下更是确信了:“怎么可能看岔了!你才来的时候死气沉沉,我都要怀疑这小子除了会往我跟前凑,说点甜话儿,跑腿跑的快点之外,心里是不是揣着事儿。后来听管五说你才死了娘不久,还在伤心呢,就没觉得有什么。不过你今儿怎么瞧着倒似遇到了好事儿?笑的跟朵花似的!” 刘嵩心下一凛,没想到罗炎嘴上不说,原来看的门清,他刚来的时候虽然存着往上爬的心情,可是与现在的想法大有不同。 也不知道为何,今儿知道她在扬州学医,心里便说不出的高兴。 “大哥,咱们既然夺下了扬州地盘,是不是往后咱们就要长驻扬州城了?” 扬州城要比常州城繁华,罗炎垂涎扬州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那当然。” 刘嵩只差欢呼一声了,他回去休息的时候,脸上都还得带着笑意。 两日之后,刘嵩去刘记医馆换药,迎接他的是小风。他探头往医馆里扫了一遍,还问小风:“叶姑娘呢?” 小风立刻警惕起来:“你找小师妹做甚?” 刘嵩神情一滞:“也不做什么,就是那日她说让我两三日就过来换药,我这身上痒的厉害。” 小风心里便将他归为登徒子,那日是医馆里实在忙不过来,刘大夫才派人把叶芷青叫过来了。现在能忙过来,自然不可能让叶芷青继续在医馆里干活,她还有自己的铺子要干呢。 “我来替你换药就好,小师妹只是偶尔来,也不是天天都来的。” 刘嵩摆明了不信。 他换完了药,还在医馆附近溜达,直等到下午还不见叶芷青,这才回去了。次日一大早就又跑了过来守着,直到叶芷青带着虎妞过来,他才迎了上来,笑道:“叶姑娘,我今儿来换药!” 第六十三章 叶芷青一般都是早晨没开店以前来找刘大夫学医,她最近已经将全身的穴位记了个七七八八,自己能扎到的穴位都通通练的熟了。虎妞自告奋勇要帮她,叶芷青便拉着她晚上回家脱了衣服,去认后背上的穴位,对着小姑娘才长了点肉的身板,还真有点下不去手。 虎妞是看着她把自己身上扎了无数的针洞来学扎针,她自己尚不觉得,小丫头却心疼的不行,催了很多次她才试着下了两回针,并且向刘大夫请教,连刘大夫都赞她非常有天份。 叶芷青过意不去,向她塞了一两银子算是补偿,小丫头死活不肯:“姑娘,我知道为了开店,你身上的银子都花的差不多了,等姑娘以后多赚了再赏奴婢也不迟!” 新来的丫环小菱跟小桃也是性子和顺的姑娘,除了辨认药材,还要学着做药膳。灶上的婆子只管看火,但食材以及药材的份量都要叶芷青掌握,有了两个丫环的帮忙,她也能喘口气了。 她的药膳坊近来客源稳定,前来调理身子的都是提前约好,到了日子过来,都不必再点餐,药膳都是早早就按着方子炖起来的,人到了直接上桌。有不少症状明显的客人再辅以艾炙火罐针灸,对于许多妇科疾病效果显著,竟然在扬州城贵妇圈子里刮起了一股食疗风,能预约到她的药膳调理,算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叶芷青并不知道昨儿刘嵩就已经换过药了,既然在医馆门口遇上他,便道:“这会儿应该不忙,刘郎君进去之后看看,哪位师兄有空,帮郎君换换药。” 她心无旁骛,近来专注医学,昨儿傍晚城西的宝和药铺小伙计送来了一封周鸿的亲笔信,向她提起东南水军营里不少将士每年在海上航行巡逻,常有牙龈肿胀出血,齿槽坏死牙齿松动脱落,骨关节肌肉疼痛,皮肤瘀点、瘀斑、全身乏力厌食,重症的还有骨膜下出现巨大血肿,或有骨折等各种症状,只因不是刀疮剑伤,军医也不知从何下手,问她可有调养良策。 叶芷青回想自己从前所学,这分明是坏血症,今儿一早起来还想着如何向周鸿回信。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有多大能耐,所谓所无止境,大魏随便一名坐馆大夫可能都要比她高明不少,但是现代医学的很多理念却是古人不知道的,比如维生素长期缺乏引起的坏血症,就不是把脉能够瞧出来的了。 “叶姑娘手轻,我想请叶姑娘帮我换药。”刘嵩心里还记着那日她温软的指尖划过自己肌肤的感觉,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有发热的趋向,又生怕叶芷青拒绝了他,因此竟盯着她瞧。 叶芷青跟着刘大夫学习医术,有时候进来病人刘大夫也会先让她把脉,完了自己再把脉,就是为了考较她。这些事情对她来说也算得份内事,竟不觉得刘嵩的提议过份:“你那么重的伤都挺过来了,竟然还怕换药。” 刘嵩微微一笑:“当时脑子都是懵的,不拼命只能被打死,现在不是脑子清醒了嘛。” 他昨儿一早起来就净面修容,换了干净整洁的衣服,跑来医馆见叶芷青,没想到她竟然不在,内心无比失望,今儿趁愿,笑意绽放,倒显出了几分意气风发,与帝都曾经捉襟见肘的地痞无赖竟恍似两人。 此次两帮火拼,他帮罗炎消除了心头大患,夺得了扬州地盘,已经被任命为江苏漕帮的副帮主,有了击杀高柏泰的功劳,帮内兄弟竟然也无人反对。 自有南北运河,各地漕帮以州府为据,自成一帮。江苏漕帮便分为两大帮派,扬州帮与常州帮。现在两帮合一,自然不再分什么扬州常州帮了,总称为江苏漕帮。 罗炎身边原来有两名副帮主,各人都有自己要负责的漕运船支以及漕工地盘。此次地盘护大,便又新添了两名帮主,江苏漕帮等于有了四名副帮主,新任的刘副帮主手底下也有了一帮喽啰小弟跑腿,上赶着巴结他,连扬州城内哪个私窠子里的姐儿够味,花样繁多,哪家楼子里的花魁清高,把酒和诗,想要成为入幕之宾也需要苦练诗词,都一一分说明白。 小喽啰原本指望着新任的副帮主去喝花酒,他们也好跟着去占点便宜,说不定能分得一杯羹,哪知道伸长了脖子,只等到刘嵩收拾整洁往医馆里跑。 罗炎新任了副帮主,对刘嵩的底细其实并不太清楚,只听说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新丧,衣食无着,这才跑到漕河上来混饭吃。很多漕河上混饭吃的汉子都是孑然一身,罗炎已是司空见惯。但他还是要对刘嵩有更大的掌控能力,因此虽然指望了船只人手给他,但内里却还有自己的眼线。 却说罗炎派出去的眼线昨儿就跟着刘嵩去了一趟刘记医馆,见他换完了药,哪都没去,却在刘记医馆那条街转悠了一下午,倒好似在等人。回去禀报罗炎,罗炎也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样,只吩咐下面的人继续跟着。 今儿盯梢的人跟着他一路又到了刘记医馆,见他迟迟不肯进去,只在大门前面徘徊,还当今儿也要无功而返,却没想到过得没多久,竟然过来了一名佳人,端的明丽殊艳,竟是少见的美人。 那美人似乎与刘嵩认识,两个人有说有笑进了医馆,跟着的人怕被发现,留了一个人继续盯梢,另外一个跑回去向罗炎禀报这一重大的发现。 “哦?你是说刘副帮主竟然认识了医馆里一名美人,因此才天天往刘记医馆里跑?” 盯档的人尖嘴猴腮,外号猴子,向罗炎猛点头:“帮主,千真万确!您还别说,属下跟着帮主见过了那么多美人,能赛得过那姑娘的竟然少见。真要说起来,常州的水仙姑娘大约模样也能跟那姑娘比一比,但那姑娘却要更美,水仙姑娘只能算媚。” 罗炎在女色上头向无节制,漕帮上混饭吃的汉子,都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多少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经过了无数风浪,才能有了今天的地位,这些人既不喜读书吟诗,文人雅士的休闲活动一样不会,剩下的便只有玩女人了。 水仙儿是罗炎在常州城里时常光顾的花魁娘子,烟视媚行,浪的没边儿,他时常觉得世上能及得上水仙儿的姑娘大约极少,是个男人见到水仙儿都恨不得解下裤腰带,没想到扬州城里竟然还藏着这样的美人。 “回去好生盯着,等他回来了我问问看。” 刘嵩尚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罗炎的掌握之下,他跟着叶芷青进了刘记药铺,叶芷青等着他解了衣服,亲自察看他的伤口,解开之后见恢复良好,创口已经结了干痂,不再往外渗血,上面的药粉还有不少,还道:“我瞧着郎君这伤口应该是有人帮你换过药,竟然是无大碍了,今儿竟不必再打动伤口。” “我是伤口连疼带痒,难受的紧,莫不是换了的药有问题?劳姑娘帮我看看。” 刘嵩候了几日,早就心焦,如何能忍得下自己脱了衣裳,她竟不曾摸一摸,便软语相求。叶芷青不知就里,凑近了去瞧伤口,手指轻摸过几处伤口,只觉得发烫,也只能安慰他:“伤口红肿发炎,只能敷药等着自行恢复了,这么重的伤,不疼才奇怪,发痒却是伤口生了新肉,刘郎君竟不必担心。” 她是一片好心,想起过去在京里游手好闲的男人,死了亲娘之后情绪几乎崩溃,竟连掳人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差点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如今竟然也知道正经找份活干,虽然卷进了漕帮帮派之争,身不由已,但至少精神面貌不似过去颓唐,竟是件好事,因此对刘嵩和颜悦色,竟将过去的不愉快全都抹了去。 小风从外面跟着刘大夫出诊回来的时候,见到刘嵩光着膀子坐在那边,让叶芷青给换药,冷哼一声,放下药箱过去,向叶芷青开口道:“小师妹,师傅叫你过去,这里放着我来。” 叶芷青不疑有他,向刘嵩歉然一笑,留给小风去包扎,自己往刘大夫那边过去了。 小风对刘嵩可没那么好声气,故意下重手包扎。刘嵩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是碍人眼了,只做不知,还随口问道:“叶姑娘平日都来医馆吗?怎的昨儿没来?” “师妹的事情,你要问她自己,我哪知道。” 一时里包扎妥当,刘嵩去向叶芷青辞行,她正跟着刘大夫为一名老妇人诊脉,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专注的连头都没抬一下。刘嵩略微失望,但想到往后还能时常见到她,心里顿时开心不已,暗自觉得当初去漕运码头找活干,便是上天可怜他一点痴念,竟能教两个人有了再续前缘的机会。 叶芷青对刘嵩这些想法压根不知,等到今儿的功课完了,回到药膳坊,为几名熟悉的客人重新把脉开调理的方子,又为谢明蕊拔火罐,做艾炙。见她总算老实了下来,竟然都不再哼哼了,而且经过多次调理,拔火罐的印子也由当初的深紫转为浅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谢夫人还跟她说:“这次蕊儿来了之后,竟然不怎么疼了,还能如常起身走动,实在教人高兴。以前她可是得卧床休养的,姑娘不知道我心里对你有多感激。” “份内之事,夫人言重了。再说我既做了这行,能帮小姐减轻痛苦,自己也高兴。夫人往后竟不必如此客气。” 谢夫人出手大方,次次来都有赏赐,从衣料到府里厨房做的点心,或者首饰,诊金竟然也不曾少付。叶芷青对这么大方的客人倒很是欢迎。 她在药膳坊又耗了半日功夫,等到客人散尽,看着婆子等人收拾好了后厨的食材药材,锁好了铺子的门,这才带着三个丫环跟宋魁准备回家。 哪知道才出了铺子的门,迎面就撞上了刘嵩,对方一脸惊愕:“叶姑娘怎么在这里?” 叶芷青的铺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旁边有饭庄茶楼,胭脂绸缎铺子,本来就是热闹的地方,她倒是不意外能再次在扬州城里碰见刘嵩:“我在这里开了个小铺子讨生活,刘郎君这是出来吃饭?” 刘嵩没好意思跟她说,自己是从刘记医馆一路跟着她来到药膳坊的,只因她这里竖着男客止步的牌子,他这几个月在漕帮也跟罗炎身边的帐房略微识得了几个字,便不曾再往里闯,在对面茶楼灌了一下午的茶水,见到她往外走,这才忙下来了,装做偶遇。 “在下约了人要去对面茶楼上谈事情,没想到竟然与姑娘遇上了。” “那就不耽误郎君谈事了,告辞。” 叶芷青带着自己手底下这些人回去的时候,宋魁还在她耳边嘀咕:“姑娘,这小子心眼不正,你可要小心。”他纯然为是自己家少将军搬挡路石,至于刘嵩眼神里的意思是个男人都能看得出来,只叶芷青一心沉浸在学医的乐趣之中不可自拔,根本没有察觉。 等到了吃完晚饭,叶芷青才问宋魁:“宋叔,你可知道城西的宝和药铺?” 宋魁见她一脸郑重,还当她发现了自己的身份,顿时一阵紧张:“我……我……” 叶芷青反被他逗乐了:“宋叔,你来扬州城也不久,不知道很正常啦。昨晚宝和药铺的伙计送来了一封信,算是我一位……朋友从明州寄过来的信,我还没功夫写回信,今晚写完了,明日要劳烦宋叔往城西的宝和药铺跑一趟,替我将这封信送给药铺一位姓来的掌柜,托他转达。” “跑腿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姑娘不必担心!”宋魁松了一口气,暗想没发现就好! 叶芷青在院子里消完了食,回房坐下,慢慢磨墨,在考虑如何向周鸿回信。 她确信周鸿信中所提的船员症状是坏血症,但是周家世代在东南统领水军,也许应对这种事情的办法不是没有,周鸿却托人送信过来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是在她的一再拒绝之下,周鸿对她还有意思,另外一个便是明州驻军当真有这种症状,他那边的军医当真无解,这才让他来信求助。 两个选项之下,她的理智偏向第二个选项,但是直觉却认为是第一个选项。 思虑再三,叶芷青决定自己就当做朋友论交,单纯就事论事,以他在信中的疑难答疑解惑,给出了应对方法。 一则是船员平日多喝绿茶,黄芪水、多食黄豆。另外便是若在海上航行日期过长,便在船上带上木桶种植新鲜疏菜。每次靠岸务必要补充水果储备,以加强营养。另外她还开了个方子,由熟地黄、山茱萸、牡丹皮、山药、茯苓以及泽泻组成,正是后世耳熟能详的六味地黄丸成方。 六味地黄丸虽然是滋阴补肾的方子,却也是提高免疫力的好方子,若是身体强健,再补充适当的微生素,保持口腔清洁,预防或治疗继发感染,严重缺铁者可补充铁剂,坏血病其实也是可以根除的。 次日一大早宋魁接过叶芷青递过来封好的信,亲自跑了一趟宝和药铺,见到来恩泰之后,将信交到他手上,倒好似完成了一项重任一般。 他自从到了叶芷青身边,为了避嫌,与来恩泰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此次能前来,实在是大出意料,还将昨儿见到个高个子年轻人,看着叶芷青眼神都不对的事情告诉了来恩泰,又感叹:“也是叶子姑娘生的漂亮了一点,少将军真应该尽快将人娶进家里,省得外面的男人觊觎。” 来恩泰跟宋魁对叶芷青在京里的事情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刘嵩之前便与叶芷青是旧识,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对周鸿一片忠心,在扬州城内,宋魁都要听来恩泰的调派。 “你既然跟着姑娘,有空便探查一下那男人是谁,万一将来有事,也好知道应对。少将军远在明州练兵,最近正是防务紧张的时刻,估计他也怕叶姑娘将他给忘记了,这才写信过来。” 宋魁得了这么个任务,当天回去之后,等叶芷青进了药膳坊忙活,自己便往外面去打听刘嵩。那日刘嵩过来的时候,在刘记医馆里是叶芷青给包扎,场面有点混乱,宋魁怕叶芷青吃亏,一直在远处看着呢,也算是跟刘嵩打过个照面。 既然那日的伤众是漕帮械斗,那就从漕帮打听起。 他花了点钱,跟漕河上一个扛大包的汉子搭上了关系,打来来打听去,费了几日功夫才打听到了刘嵩竟然是江苏漕帮扬州分舵新任的副帮主,据说是罗炎手底下的红人。 至于杀了高柏泰之事,当日知情的人死的死,被罗炎下令封口的封口,宋魁搭上的那汉子竟然不知道内情,只道自己在刘嵩手底下的船上做事:“刘副帮主人倒是很和气,也不随便发脾气,对我们弟兄们都不错,来扬州这些日子受了伤,也没有去外面喝花酒找女人,算是不错的人了。” 以前高柏泰也是在外面花酒不断,他的心腹自然都是这种作派,这个新来的副帮主竟然与他们不同,船工们也正处于观望期。 宋魁心道:坏了,难道这小子瞧上了叶姑娘,竟然想跟我们少将军抢人? 按他的脾气,就应该把刘嵩打一顿赶走,让他有生之年都不敢走近叶芷青身边才是。 第六十四章 来恩泰听说漕帮的副帮主似乎对叶芷青有意,想到周鸿的交托,竟然紧跟着才送走的叶芷青的那封信之后,他自己也往明州寄了封快信过去,将刘嵩之事告诉了周鸿。 周鸿最近吃住在船上,寄给叶芷青的那封信还是战船靠岸补给的时候,顺道寄的。 每年越是到了接近年底越不能放松,就怕倭寇驾船偷袭劫掠。大魏广阔的海岸线从蓬莱岛到胶州湾,崇明岛到舟山岛,从明州台州到泉州等地,各处都有驻军。 周震带领的东南水军驻守在明州大本营,但每年海寇泛滥的时候,周鸿都要带军出海巡逻,一去便是两三个月。 来恩泰送来的信晚了几天,刚好赶上周鸿回明州休整,送信的小伙计直接去了水军营,将信亲手送到了周鸿手里,而叶芷青的信先几日出发,却阴差阳错的送到了周震手里。 周鸿接到来恩泰的信,看到上面所写扬州分舵的副帮主似乎对叶芷青有意,几次三番借故凑近,他心里就犯嘀咕,觉得这名字有点熟。 自叶芷青安居扬州,宋魁又跟在了她身边,周鸿其实已经接到过来恩泰不少封关于叶芷青的信,写着她在扬州过的如何风声水起,与府君夫人都有来往,城中贵妇少女们都往她的铺子里送银子,她算是在扬州城站稳了脚根。 周鸿心中有一种不能宣之于人的喜悦,类似于“我真的没有看走眼她是个能干的小丫头”之类的情绪,进而想到她孤身一人做的那些事,更有种不能将她带到身边的遗憾。 因此虽然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但总有种雾里看花隔靴搔痒的不满足,不能与她亲自说话来往,心里未尝没有失落。正因如此,当船上水军有了不适症状,他才灵机一动,找到了写信的借口。 既然她调理身子有一手,想来这些小毛病也难不倒她。 周氏掌海军几十年,每年巡逻超过两个月,船上的将士们总会出现各种不适症状,正是周鸿写信给叶芷青的那些症状。军医对刀疮箭伤,骨折肤裂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但对大面积的这种毛病却束手无策,只能归结为海上不适应。 奇怪的是,这些毛病等到了陆地上个把月,就能好转许多。 因此东南水军营每年在海上巡逻,都是一个月就换防,换一批人上船。 周鸿回军换防,在营房里看到来恩泰的信,整个人心情都不好了。周浩探头探脑瞧过来,心里暗暗惊讶少将军变脸的速度。上个月换防,周鸿就没有下船,只换了一批军士,而他们身为周鸿的贴身侍卫,自然也只能吃住在船上,最近他身上有点淤斑,牙龈也红肿出血,想着回到明州大吃一顿再说。 但是,前提是得先跟着周鸿见过周震,禀报沿途军情,这才能够休整。 “少将军,将军等着呢。” 周鸿头都未抬:“还不滚过来给我卸甲?” 周浩回手将身后的卫央揪出来,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不滚进去给少将军卸甲!”大将军的话他已经传到了,少将军似乎心情不好,现在还是有多远就躲多远吧。 周鸿卸完了甲,换了便装,洗漱修面,将满脸的胡子都剃干净,收拾清爽了才往主帅营房而去。 周震似乎很是忙碌,他的房门口正候着一排军医交头接耳,见到周鸿皆向他问好:“少将军换防回营了?此次可还顺利?” 周鸿跟他们打过招呼,门口的亲兵道:“将军说少将军来了直接进去就好,无须通报。” 他抬腿进去,周震正跟营里的老军医连晖商量着什么,见到他周大将军高兴的扬着一张信纸:“鸿儿快来,你朋友的这封信来的可真及时,我跟连军医正商量着实施看看,有没有效果。” 周鸿还觉得奇怪:“我哪里的朋友?” 周震不以为意:“好像是扬州寄过来的。” 周鸿心下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一个箭步跨过去,几乎算得上是从周震手里“抢”过信纸,低头一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整张脸上都有点发热,倒好似自己藏着的大秘密被周震窥见。 “这封信怎么在父亲手里?” 周震还跟连晖笑道:“瞧这小子,也不知道哪里结识的朋友,倒是个有真本事的,就是字儿写的不怎么样,肌骨无力,需要再练练。” “父……父亲,你怎么能私拆我的信呢?” 周鸿说话都结巴了,平生头一次尴尬的无以名状,他低头去瞧,叶芷青写道:“周少将军,见字如晤!扬州一别许久不见,收到少将军来信,问及军中将士之症,我略知一二,敬告知悉。此症有个学名,叫坏血症,多见于长期航行于海上的船员。” 她后面详细的说明了为何长久航行于海上容易出现这种症状,以及如何应对此症的解决办法,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纸,读来一目了然,竟然替东南水军解决了多年顽症。 周鸿一面庆幸叶芷青在信中并无多余的话,只在信末祝他安好,再无赘言,并不能因为这封信而让人瞧出任何暧昧的字眼。但是另一方面,又有点神不守舍,想着她是否跟那位漕帮副帮主有些什么,他恨不得能透过信纸看到她当时写信的心境。 周震私拆了儿子的信,也是事出有因:“这不是来恩泰着人送来的信,伙计跑到军营打听,说是你随船出海呢,便把信送到了家里。正好碰上我回府,那送信的伙计说来恩泰交待了这封信极要紧,我便想着是什么紧急的事情,你既然不在,为父替你处理了也是一样的,才打开了信。没想到还真是件紧急的事情,你这是哪里认识的朋友,竟然替咱们解决了大难题!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要事在身,不如将他请了来咱们营中,跟你连叔一起参详?” 周鸿想到将叶芷青真请到军营里来,就觉得古怪。东南水军营从建营至今,就从来没有女子入营服役过,只除了发配来的犯妇做些浆洗的活儿之外。 他见儿子面色古怪,奇道:“难道你这朋友见不得人?” 周鸿:“……她应该很忙,没空过来吧。” 他倒是很想让父母有机会见到她,可是想想她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跟大魏许多闺阁之中的女子全然不同,恐怕周夫人听到要犯头疼,而她也未必愿意见他的父母。 周震见状,便有些失望:“既然他来不了,那就算了吧!”他很了解自己的长子,一心为国,若是这朋友当真能够方便过来水军营,他早就将人请过来了,而不是写封信去询问。从回信看也是他去信请教的,对方不吝赐教,已经殊为难得了。 连晖比周震还失望:“我原来以为能见到叶先生,向他当面请教呢,昨儿就盼着少将军早点回营。”老头在东南水军营一辈子,如今营里的许多军医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包括去了扬州的来恩泰,都曾在他手底下学习过。 他昨日从周震手里看到这封信,琢磨了一晚上,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兴奋的睡不着觉。大清早就将明州大营的军医们全都召集到了中军帐,在周震门前站岗。 周震早晨来军营,被他这架势吓住了,一问才知周鸿的这位朋友写来的信竟然当真有道理。周震拆开了叶芷青的信,也只是粗粗看了一遍,他于兵法打仗上颇有研究,但是于医学上却是两眼一抹黑。连晖却不计较自己面对的是个医学盲,还兴冲冲与周震研究叶芷青信中所讲的坏血症原因以及应对之策,虽然对她开的方子还未进行实验,但细想战船之上将士们的伙食,无不与她指出的契合。 “……就是这位先生说的,将士们身体里缺少了某类物质,所以才引起了各种慢性疾病,虽然不致毙命,但时间久了却也很麻烦。正好少将军此次换防回来,就拿他身边的人试验下,按照这位叶先生的方法改变饮食,补充营养,看看症状是不是缓解的特别快。” 叶芷青只在信末署名叶,既不知是姓也不知是名,连晖为人谦虚,对方出言指点,医术见识又比他高明,当能称得起“先生”二字。 周鸿面色愈加古怪。如果说周震在不知道叶芷青的情况之下误拆了他的信,只当那是他与友人之间的寻常来信,为着营中将士,想着将叶芷青请到营中效力,但是连晖的举动就更他没想到了,老头竟然称呼叶芷青为叶先生。 他无法想象叶芷青听说自己被营中老军医称为“先生”之时的反应,但是想想也觉得有趣。他倒是极想现在就回去提笔给叶芷青写回信。本来收到来恩泰的信,还当叶芷青并不想搭理他,没想到她却认认真真回信给他,还真为他解决了大难题,就算信里没一句引人遐想的话,却也好似在两个人之间搭了座梯子,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与她通信了。 “既然叶……先生信里有写,我也不懂这方子是否有效。不过据我所知,她的医术似乎也不错,但平日从不给人把脉看病,听她说自己不会把脉,只靠面诊手诊,以及身体各种症状开方调理。而且她开的大多是食疗方子,于身体调养上颇为擅长。” 连晖顿时恍然大悟:“少将军说的不错,有些小病症瞧着没什么大毛病,前辈先贤也留传下来许多食疗方子。看诊也并非只有把脉一个途径,望闻问切,望闻问在前,切脉却排在了最后。既然少将军的朋友能够做到仅凭望闻问就断症,会不会切脉却也不打紧了。” 他心里已经认为叶芷青于医药之上造诣极深,竟然仅凭周鸿的一封信就能断言此症,着实想见见本人,因此就连她不会把脉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 周鸿对眼前之事哭笑不得,向周震禀报完此次海岸线上巡防之事,只在蓬莱岛附近与一小股海寇撞上,遇上水军营的大船,也只有束手被擒的份儿。 等到营中事务结束,周震便道:“你母亲挂念了你许多日子,既然回来了今晚你就随为父回家去吃饭,让她看看你完好无损,也好安安她的心。” 周鸿有时候换防回来,会在营中与同行的将士们吃住两日,等忙完了才准备回家。今日父子俩骑马回家,路上周震忍不住又问起写信的人:“你那位朋友叶先生,当真不能请到军中来效力?” 周震戎马半生,但凡可用之材,就恨不得召进军中守护山河,完全是职业病。 “父亲,她不会来的。” “难道他对东南水军有什么误会不成?怎的以前为父没听说过你还认识这样的人才?” 周鸿都快被周震的寻根究底给打败了,只能拣不要紧的告诉他:“她是孩儿这次去京城,半途上结识的……朋友,如今在扬州城定居,若是她愿意来,孩儿定然早就将人请了来。”奈何本人不愿意。 他身后跟着周浩卫央等人,之前周鸿进去禀报军务,他们在外面守着,未曾见过连晖对叶芷青的推崇,现在听得大将军叫什么“叶先生”,周鸿又说是“去京城半途上结识的朋友”,除了叶芷青还有谁。 几人面面相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教大将军提起叶芷青难掩赞赏之意。 周鸿陪着周夫人吃完了饭,应付完了周琪的歪缠,又提及巡防回来,未曾有机会去二弟周滨驻守的霞浦一趟,被周夫人叨叨了一刻钟,才放他回房。 周浩等人早就等不及了,将府里侍候的丫环遣走之后,争先恐后的问:“少将军,叶先生是谁?” 叶子怎么着也不至于被称为先生吧? 周鸿面上隐露笑意,握拳抵唇咳嗽了一声:“这件事情说来话长,父亲跟连叔现在还不知道叶子是女子,只当她是个医术高绝的男子,又解决了长久以来困扰军中的问题,父亲跟连叔才称她一声先生。”他目光在自己的四名贴身护卫面上扫过:“若是你们哪个走漏了风声,让父亲跟连叔知道叶先生是个小姑娘,就别跟在我身边了,去做马伕吧!” 周浩:“……少将军,这样妥当吗?” 卫央却高兴坏了:“属下早就说过叶子很有本事,要是让大将军知道叶子的本事,说不定一高兴就答应了她做儿媳妇呢!”他不过一句无心之语,听在周鸿耳中却眸色发亮,若有所思看着他。 “难道……我说错了?”卫央抓抓脑袋:“我觉得……叶子比起那些千金小姐们可有本事多了!” “你说的……倒也没错。” 周鸿缓缓开口,是说给身边的心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关于自己一封信让东南水军营重新拟定海上航行的食谱,还普及了新的卫生条例,叶芷青并不知情。 她在扬州的日子过的很是不错,除了……郭嘉时不时出现在她面前,一副讨债鬼的样子。 “郭公子,眼瞅着快过年了,你都不回明州过年吗?”没事别在她眼前瞎晃。 郭嘉认真观察许久,发现叶芷青这个女人还真没有一点悔改之心,见到他就厌烦的不得了,似乎拿他当淮阳王萧烨的狗腿爪牙。但是做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从叶芷青身上发现了商机。 她的药膳坊开的不错,不同于一般的酒楼饭店,而且据他派出去的人估量,收入应该也不少。 郭嘉自从派了人盯着叶芷青的一举一动之后,就发现刘嵩时常装做偶遇,在路上与她相遇。 宋魁不知前事,但是郭嘉可是跟着淮阳王一起在京兆衙门审过刘嵩的,要不是他的老娘被淮阳王府的人弄死了,他恐怕早就被杖刑流放了。 也不知道是这小子运气好,还是算他有点本事,竟然很快就混到了漕帮副帮主的位置。 那日高柏泰被捅死,隔的有点远,瞧不真切,但是等真跟刘嵩打过照面,郭嘉瞬间就确认了自己没有认错人。 当时刘嵩说他跟叶芷青是未婚夫妻,叶芷青在堂上反驳,这才让萧烨起了心思,没想到绕了一大圈,这两人倒凑到了一起。 郭嘉现在每次看到叶芷青,就好像看到跟人淫奔的水杏扬花的妇人一般。为此他还特意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叶芷青来扬州之后的事情,发现她在高柏泰死之前跟刘嵩毫无交际,让他的猜测落了空。只是令他更为震惊的是,没想到叶芷青胆大包天,竟然在扬州城得罪了一票药商。 ——这女人到底想干嘛? 从王府逃婚跑出来,在扬州单打独斗,居然还打开了局面,就算是他走南闯北,也不得不重新思量叶芷青跟他再次见面之后说过的那段话。 也许,凭着她的能力,找个性情温和年龄相当,愿意容忍她抛头露面的丈夫,似乎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儿。比起做淮阳王府里不知道排多少位的小老婆,跟人做正头夫妻是条更好的出路。 “我瞧着叶姑娘生财有道,明州也有许多发财的机会,不如趁着快过年,姑娘跟我去瞧瞧?” 叶芷青被他拦在半道上,请去了茶馆说话,实在没什么耐心。她现在就是破罐子破摔,就算是郭嘉跑去告诉淮阳王自己的行踪,也好过隔几天就被他堵在路上说话要强。 “郭公子家财万贯,听说还是明州郭氏后人,海运陆运生意到处都是,想来对买卖人口没什么兴趣吧?” 叶芷青暗讽他不怀好意,想拐带自己去明州。 郭嘉被她这话给逗乐了,两个人身处茶室雅间,楼下就是小商小贩叫卖的声音。宋魁今儿被刘大夫留在医馆里帮忙卸药搬东西,一时没跟上来。叶芷青只带着虎妞从刘记医馆里出来就被郭嘉给堵到了路上,只能跟着他过来了。 “叶姑娘高看,商人无分利薄利厚,只要有的赚就行,再不济还能薄利多销呢。尤其姑娘花容月貌,想来拐到明州去还能卖个不错的价格!” 叶芷青:“……”姓郭的脸皮厚离堪比城墙,拿话刺他根本没什么用处。 她深呼一口气:“不是我说郭公子,你看我虽然开着个小铺子赚着点小钱,可是你在我身上图不到什么的。就算是你跟淮阳王交好,把我绑过去交给他,你也不见得能得到多少好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想来你也不愿意做。那你到底为何一定要盯着我呢?” 郭嘉站在推开的窗前,抬下巴示意:“除了叶姑娘让郭某眼前一亮的经商天赋,还有下面这位。说起来郭某还与他中间有死结呢,只是眼下生意上要与漕帮打交道,他如今又是罗炎身边的红人,姑娘若是愿意开口为在下说情,让我跟漕帮的关系更进一步,那郭某对姑娘必定铭感五内,将来有生意也一定照顾姑娘!” 叶芷青移步过去,低头去看,正与楼下仰头瞧上来的人视线撞在一起,竟然是刘嵩。 她近来在街上遇见刘嵩的机会不少,有时候是他一个人,有时候他身边还带着两个随从,看他的穿着便知如今光景不错,见到她也客客气气,后来才知道刘嵩已经做上了漕帮在扬州分舵的副帮主,以后是要长住扬州的,她还恭喜对方,只当是个相识的病人。 刘嵩在刘家医馆看过伤,养了许久外伤全都好了,内伤应该也差不多了,去复查换药的次数也不少,都是大清早来,撞上叶芷青的机会也比较多,有时候她方便的时候也会帮他换药,二人不咸不淡的聊两句,抛开过往恩怨不提,他还真就是叶芷青医治过的一个病人而已。 郭嘉是生意人,原本与高柏泰打交道更多一点,漕粮入京,也曾借高柏泰的漕船往江南运过几回货,算是打过交道。他与罗炎只是泛泛之交,原以为他不搀和漕帮之事,无论是高柏泰还是罗炎,只要有利可图,都不会拒绝替他从京里往江南运货。哪知道刘嵩却爬到了罗炎身边,做了他的心腹。 郭三公子做生意是个谨慎的人,不怕搭不上罗炎,就怕刘嵩在后面使坏。 明州郭氏跟淮阳王的牌子亮,但是却未见得有用。有时候得罪下面的小人物,真跟你使起坏来,防不胜防。刘嵩如今掌着扬州漕帮的十几条漕船,扬州也算是他的据点之间,将来免不了要打交道,可是上次在京兆衙门得罪的太狠,刘婆子不是他杀的,他却也脱不了干系。 自从见到刘嵩使尽了浑身解数在外面装做跟叶芷青偶遇,郭嘉就似乎看到了打开死结的办法。 “叶姑娘,在下自从知道你在扬州城,又听了你那番话,感动于叶姑娘的坚持,可是并没有向淮阳王去信告之你的行踪。要知道在下与淮阳王可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他在京里因为你跑了丢了那么大一个丑,就连不少皇子都拿他的事儿当笑话讲,就算是为着淮阳王的脸面,在下都应该将你送到淮阳王府去。可在下并没有,还想着往后要跟姑娘做生意。而且如果有机会,在下还想试试能不能帮姑娘化解你与淮阳王之间的恩怨,你难道不应该投桃报李,帮在下化解了与刘嵩的结?” 叶芷青顿悟:“郭三公子不早说!你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让我猜测了这么久,原来是这件事啊。”她微微一笑:“很抱歉我办不到!” 郭嘉:“……”有你这么大喘气说话的吗? 叶芷青在郭嘉吃瘪的表情之下,心情总算舒畅几分了:“其实也不是我不肯帮你,公子当初与刘嵩之件的事情连我也被牵扯在内,好不容易我跟刘嵩都能假装忘记这件事情了,三公子现在让我提起来,这不是让人尴尬吗?” 郭嘉呵呵笑:“叶姑娘真是说笑了。就算有那件事情,刘嵩还不是有事没事找着机会往你跟前凑,他都这么明显了你难道看瞧不出来吗?” “什么叫……他有事没事往我跟前凑?”叶芷青直喊冤:“你到底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竟然随意往我头上扣帽子。我跟刘嵩之间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大夫跟病人的关系。他往我师傅的医馆里去看病,我接诊过几回,以前又认识,也只是泛泛之交。郭三公子凭什么认为我有那么大能耐,能说得动刘嵩跟你和解?” “难不成你还真没他闲的没事儿了,天天在街上晃?”郭嘉对她的天真表示了极度的鄙视:“叶姑娘,我的人最近天天跟着……刘嵩。”他差点说漏嘴,关键时刻改了口:“你真当漕帮副帮主很闲?扬州分舵有两位副帮主,一个是刘嵩,另外一个是原来高柏泰手底下的人,罗炎肯让那人做副帮主,就是为了笼络人心,能留住高柏泰手底下降服的那帮人。但是比起高柏泰的手下,你不觉得他更愿意相信自己带出来的刘嵩吗?扬州分舵又是才到手没多久的,这个季节是不用北上,但是帮务还是有一大堆的,刘嵩每日起早贪黑,跟你偶遇完了还得回漕帮去忙。啧啧,女人真是心硬如铁,他辛苦奔忙,你竟然都不领情!” 他摇头叹息:“我算是知道淮阳王当初在我面前醉的一塌糊涂,说你心如铁石的原因了。他这话真真儿没说错!” 叶芷青头都被他念叨大了:“求求你了,三公子您能别提淮阳王吗?他府里妻妾一堆,我算个什么玩意儿!只要你不提淮阳王,我这就厚着脸皮去找刘嵩,让他跟你好好谈谈,成吗?” 她最近耽于习医,还真没想过刘嵩的那些看似“偶遇”其实都是苦苦守候,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讲明白,两个人是没可能的。但是刘嵩不挑明,她也不能直不愣登跟人说,求求你别再跟我偶遇了! 刘嵩还真没想过,有一天叶芷青会去找他。 那日在街上看到叶芷青,他下意识跟了过去,没想到却看到她跟郭嘉前往茶楼,刘嵩便没有跟进去,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当初叶芷青跟他住在同一个地方的时候,他就觉得其人如天上明月,虽有揽月入怀的冲动,可是实在有点自惭形秽,后来出了刘婆子之事,她被淮阳王接进了王府,他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总觉得她这样的女子,天生合该享受荣华富贵才对。 万没料到离开京城的时候,他竟然在漕船上见到了叶芷青,一惊之下他神魂都几乎出窍。 如今好不容易两个人能够正常说话,他在街是“偶遇”,她也能笑着应对两句,这让刘嵩有了一种隐秘的快乐,每次见到她,心情都能好上几天,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两个人有种越靠越近的错觉。 罗炎有时候见到他,还疑惑的问他:“大嵩,怎么瞧着你好事将近的样子,红光满面的!” 刘嵩强忍着分享的冲动,好险才没有把叶芷青的事情讲出来。他心里怀揣着一个秘密,却找不到可以分享的人。 “要是有喜事,我一定第一个告诉帮主。” 他如今在漕帮被打上了罗炎死忠心腹的标签,表面上行事一定要与帮主保持高度的一致。 但是郭嘉与叶芷青一同走入茶楼的背影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让他瞬间就清醒了。 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个漕河上讨饭吃的汉子,所有的一切都是罗炎给予,自己什么主也做不了,更无积蓄,也就手底下管着一帮人,叫着副帮主,听起来有些风光,实质上不过是罗炎的一条走狗,若是下次他让自己去杀人,自己也必须要去! 而郭嘉就不同了,能跟淮阳王坐而论交的,想来出身不差,家底子也不差,叶芷青那样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自然也应该配名门公子。 刘嵩消沉了几天,跟着罗炎埋头处理帮务,虽然日日恨不得拔腿往城里去,想要再次装做偶遇,看看她跟郭嘉有什么进展没有。如果看到他们亲密的在一起,他也好死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忍心打破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只能强忍着留在帮中。 罗炎似乎瞧出了他的不对劲,问了好几次他怎么蔫头耷脑的,也不见出门去,都没问出个所以然。难得他还知道体贴帮众,竟然派人去接了几个姐儿们在坛子里喝花酒。 刘嵩心有郁气,又有姐儿劝酒,当晚灌了个酩酊大醉,次日还趴在床上醒酒,就有人在外面拍门:“刘副帮主,外面有个小姑娘在找你,说是姓叶,找你有事。” 刘嵩还当自己幻听,闭着眼睛吼道:“滚!”没想到外面的拍门声更响了,又说了一遍:“刘副帮主,外面有个姓叶的小姑娘找你!” “你说什么?”他猛的坐了起来,只觉得头疼的要裂成两半,子都在翻滚,好容易爬起来掬了一把凉水扑在脸上,才觉得清醒了几分,打开门之后揪着拍门的小子脖领子不放:“你说谁?” 拍门的正是罗炎派去盯梢刘嵩的猴子,刘嵩不出门,他也无事可做。只是没想到那位叶姑娘派了身边的小丫头来找刘副帮主,他竟然连脸色也变了,面目都带了些狰狞之态,这哪里是听到心仪姑娘的消息,分明是对待杀父仇人才有的态度。 猴子有点拿不准了,连说话都有点战战兢兢的:“嵩哥,是个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长的像小子,但穿着姑娘衣服。她说是来找刘副帮主的,小姑娘身边还跟着个铁塔般的汉子。”那汉子的眼神可比副帮主方才的眼神还要凶恶,让人瞧上一眼也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刘嵩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明白过来,感情是叶芷青派了身边的人来请他。 方才听得这小子说话,他还以为叶芷青已经在外面了,这才鞋都没穿就开门跑了出来。 他扬起巴掌,在猴子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往后说话利落些,别说半截留半截!”然后回房去穿鞋子,还扭头吩咐猴子:“去告诉小丫头,我洗把脸就来!” 说是洗脸,猴子跑出去跟姓叶的小丫环报了信,再回来遇上副帮主,发现他不但梳头洗脸,连衣服都换了,走路带风,面上都带着笑意。 叶芷青请刘嵩,这次却是正正经经在茶楼上。 虎妞带着他一路往茶楼上去,心里面嘀咕,自家姑娘这是昏了头了,在刘记医馆遇上包扎伤口就算了,那是份内之事,但是额外请他又算怎么一回事?当初的事情她可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这姓刘的就不是个好东西。京里那一片的百姓谁不知道他是个无赖混混。 别瞧着他如今打扮的人模狗样,可当初却做着下作的事情。 刘嵩听到叶芷青请他有事商量,高兴的都快要找不到北了,哪里顾得了虎妞给他摆脸色,还殷勤问她:“你家姑娘找我何事?”一面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个一两碎银子,丢给虎妞:“爷赏你的,拿去买花戴吧!” 虎妞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姑娘没说,我们做下人的哪里知道。”别以为银子就能卖通了她,小姑娘倔起来还是很有骨气的,转头就要把银子塞回去,还是宋魁拦住了她,直朝她使眼色,虎妞这才把银子收了起来。 刘嵩心情就更好了。 叶芷青找他,连她的贴身丫环都不知道的事,岂非两个人的秘密? 以前他也想这样当一回大爷,随手打赏银子,特别是大方打赏叶芷青的丫环,就更是从心里透着愉悦。 还是那日叶芷青与郭嘉见面的茶楼,刘嵩的脚步只在楼下犹豫了一下,就跟着宋魁进去了。一直上到二楼,宋魁敲门:“姑娘,刘副帮主到了。”听得里面一声温柔的嗓音响起:“请刘副帮主进来。”然后雅间的门被推开,叶芷青笑意盈盈站在窗前,正回头看着他。 刘嵩好几日没见她,只觉得心里都快窜起火来了,见到她的笑脸竟将这些日子的煎熬都丢诸脑后,他踏进雅间的门,房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合上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窗外小商贩悠长的叫卖声传进耳朵里,他也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倒好似自己一不小心踏进了美梦,都不忍心开口打破这一室的静谧。 还是叶芷青率先打破了平静:“刘副帮主请坐。”这还是她初次这样称呼他。 比起“刘副帮主”这个称呼,刘嵩还是更喜欢听她轻柔的唤他“刘郎君”,似乎那样两个人的关系便更亲近些。 “叶姑娘客气了。” 叶芷青也很是为难,实在是被郭嘉逼的没办法了。不然这人转头去向淮阳王告一状,虽然离的远,但不保证萧烨那个疯子派人来骚扰她。 而且刘嵩既然已经是漕帮副帮主,将来说不定还有需要求他的时候,她索性趁此机会跟刘嵩打好关系,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刘副帮主请坐,今儿我请刘副帮主过来,实在是万不得已。” 刘嵩一颗忽上忽下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她既然有事来求自己,那就不怕了。他坐了下来,笑意涌上嘴角,语气总算是轻松随意了下来:“咱们以前就算是旧识,过去算是我不懂事,还要给姑娘道声对不住。既然你有事求到了我头上,咱们也不外道,我年长你许多,不如你往后就唤我刘大哥吧。我在扬州城虽然也是初来乍道,但往后也要长久的留下来的,你有事尽管跟我开口,我能帮的必定帮你!” 叶芷青也不是初入社会的菜鸟,讨生活的时候张口叫哥叫姐,也算是一种尊称,并不会让自己少块肉。 她笑了起来:“刘大哥是爽快人,我算是找对人了!” 刘嵩的心里熨贴极了! 第六十五章 叶芷青前世做影视红星杨雪的营养师的时候,练就了一项技能,那就是事关自己生存的情况下,她都能将一切的刁难辱骂化解,务实的可怕。 大约是从小被叶母给辱骂惯了,她能面不改色的在叶母的辱骂之下吃下去一大碗饭,真要是自尊,她估计自己早就饿死了。 郭嘉提起让她来说合的时候,她权衡利弊,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真跟刘嵩落了座,她才觉得自己面上微烧,颇有几分难以开口。 刘嵩见她睫毛轻颤,似有为难之意,便知她所求恐不简单。但佳人在前,只要她肯开口,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亦不觉得为难。 “你既肯唤我一声刘大哥,便是瞧得起我,刘某虽然没别的大本事,但能帮到你的一定不推辞!”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叶芷青再不开口就矫情了。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道:“刘大哥,我今日前来是受人所托,推辞不得。刘大哥可记得郭嘉,就是当初……在京兆衙门跟淮阳王在一起的男子?” 其实提起这件事,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刘嵩今日虽未至功成名就,但说出去也算是有几分体面了。叶芷青再提起他的过往,倒有点揭短的味道。只是对面的佳人眼波盈盈,满含了愁绪,若不是到了万不得以的时候,恐怕也求不到他面前。 “他怎么了?” “郭嘉是明州郭氏子弟,父兄皆在朝为官,他自己不好入仕,在外行走经商,在扬州也有商铺货物,往年京里往扬州的货运都跟高柏泰合作,如今想要跟你们合作。”话说到这里,她更显出了难为情:“刘大哥不知道……当初淮阳王接我进王府,说是为王妃调养身子,却想摆酒让我入王府。日子都订好了,我带着虎妞跑了。淮阳王心里恐怕恼恨的厉害。郭嘉与淮阳王是好友,他说若是我不帮他居中说合,他便要将我的行踪告诉淮阳王。我这才腆着脸皮来找刘大哥。” 刘嵩面上神色一转,似想起了什么,旋即又笑开了:“你有事能来找我,我很高兴。这事并不难办,反而算是好事。帮里兄弟们也是要吃饭的,从京里回扬州若是空船大家都要饿肚子。郭公子以前既然跟高柏泰合作,往后跟我们合作也是一样的,有钱大家赚,我反而要感谢郭公子给大家一条生财之路!” 叶芷青还真没想到刘嵩如此务实,他若是个宁折不弯的,那这事就难办了,不但郭嘉所求办不到,说不准刘嵩连她都要恼起来了。她来这个世界没少犯难,从来也没想过事情能够办的如此顺利。刘嵩是个小人物不假,与周鸿淮阳王的身份地位都有天堑之别,但是他却意外的豪爽。 她今日前来,早就做好了被刘嵩骂,或者苦劝他的心理准备,却没想过他能一口就应下来,她一时里怔怔望着眼前的男子,百感交集,反而想要说些什么:“刘大哥,我……” 刘嵩的视线与她目光相接,亦觉得心里有满腹话几欲破口而出,到底觉得时机不够,自嘲一笑:“我过去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你肯不计前嫌来找我,就是看得起我。多余的话都不必说了,往后常来常往才是正理!” 叶芷青亦是感慨万千,仗义每多屠狗辈,当真不假。 她灿然一笑:“刘大哥这份情我记在心里,往后若有需要我搭把手的,只管开口!”她思及自己的职业,又有点不好意思:“这么说倒好似我盼着刘大哥生病一般,刘大哥别放在心上!” 刘嵩自与叶芷青认识,从来也没机会与她坐下来聊天。叶芷青唤外面候着的虎妞叫了酒菜过来,两人对座小酌,聊些扬州风土人情,米贱丝贵之类的,又约好了与郭嘉见面的日子,这才兴尽而归。 叶芷青派了宋魁去找郭嘉,刘嵩一路心情极佳的回了漕帮,迎头撞上罗炎,还道:“大嵩,可是昨晚尽兴了?怎么今儿倒瞧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刘嵩心情的确极好,虽然与郭嘉合作让他心里不舒服,但是以他副帮主之名,也知道就算是自己不答应,郭嘉大可亲自去找罗炎,只是因为他管着扬州往京里的漕船,郭嘉才肯屈尊找人说合。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官,他倒是个聪明人。 刘嵩早就认清了现实,尤其是叶芷青能亲自跑来找他,对他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喜事。因为之前二人的交集,他虽然常跑去与她“偶遇”,但很怕叶芷青瞧不起他。 她是个行医的,为人谦和可亲,倒是从来也没露出过瞧不起的神色,今儿更是一脸感激的看着他,差点让他开口说出“嫁给我”之类的话。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能把这句话讲出来! 刘嵩趁热打铁,向罗炎邀功:“帮主打下了扬州,以前与高柏泰合作货运的商人托人来居中说合,想要与咱们合作。我觉得可行,就应了下来,正准备找帮主禀报呢。” 罗炎与刘嵩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这小子心眼灵活,能屈能伸。这点小事其实不必报备到他面前来,只要到时候拿到货运银子,分他一股便成。这小子还巴巴的跑到他面前来讲,这是心里拿他当帮主呢! 作为一帮之主,罗炎当然希望帮内的兄弟们都对他忠心耿耿,地位稳固。原本他是不想过问的,不过既然刘嵩特别来报,他还是要装做关心的样子,问问清楚:“这些事情你能作主倒不必非要告诉我。只是不知道这商人是谁?” “姓郭名嘉,明州郭氏的后人,郭家三公子!” 罗炎是个消息灵通的,郭嘉在常州也有生意,与常州帮来往不多,这位郭三公子的生意在扬州以及明州京城几处,常州只是点小生意。常州漕帮倒是与郭三公子的生意有过一点合作,但那都是郭家管事的,以及铺子里的掌柜在跑腿,郭三公子还从来不曾亲自求上门。 郭嘉既然如此隆重对待,想来他在扬州的摊子恐怕不小。 罗炎拍着刘嵩的肩膀大笑:“真有你的,郭三公子的父兄都在朝为官,他自己其实也捐了功名,并非白身。咱们能跟他交好,有利无害。你约了几时谈事情,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 刘嵩心道:坏事了! 他只想过拿这事来拍罗炎的马屁,却没想过罗炎是个在女色上头不节制的,看到美人都恨不得揽到自己怀里去。叶芷青生的花容月貌,若真给他瞧见了那还了得? “等我约好了日子,就告诉帮主。”回头他就抽空去刘记医馆,借着刘大夫复诊的机会,让小风去给叶芷青传话,说是等相谈的时候,罗炎也要过去。 叶芷青听到小风传话,还不明白:“小师兄,他这是什么意思?” 小风哼哼两声:“算他还识趣,知道这种场合不应该让你去。你是不知道,漕河上混饭吃的那帮人有钱就去混窑子,真能当到帮主副帮主的,谁家里不是一堆妻妾通房。罗炎是帮主,虽然以前不在扬州,但想想也知道是什么德性。他这是怕罗炎见到你起了坏心,这才传话过来。” 刘嵩既有此意,叶芷青便只负责传话,真到了他们见面的日子,她反而没有过去,只事成之后,郭嘉送了份礼给她,刘嵩那边也有所表示,据说是罗炎特意指明送给她的。 就算是中介,跑腿费还是要收的。 叶芷青毫不犹豫的将两方送来的礼都收入囊中,还打趣郭嘉:“往后三公子但有需要我跑腿的地方,只要肯给跑腿费,我还是愿意效劳的。” 郭嘉与罗炎刘嵩见面商谈明年漕运货物之事,一拍即合。 罗炎掌控着整个江苏漕帮,急需向外拓展财路,他手上有船,郭嘉手上有货,到时候借着郭嘉的名义,自己再置办一份货物,有了郭三公子的招牌,就算是沿途的关卡也要少收几成,当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就连居中办成此事的刘嵩他也要高看一眼了。 郭嘉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在罗炎面前提起他与刘嵩当初是如何认识的,只道两人之间有些小小误会,由叶姑娘牵线说合,总算是解开了。罗炎当时还道:“这位叶姑娘想来定然是个不错的姑娘,我们大嵩正缺个屋里人,不如我请三公子保媒?” “这……叶姑娘未必肯听我的,我尽力,尽力。”郭嘉虽然未曾推辞,但是想到淮阳王,也觉得此事不成。他知道叶芷青的下落之后未曾向淮阳王传讯就算了,还居中为叶芷青保媒,那真是要跟淮阳王绝交的节奏啊。 刘嵩虽然很高兴罗炎提起此事,但自从知道叶芷青连淮阳王的女人都不愿意,心里已经百转千回,不知道猜测了多少回,也不知道她心里中意的儿朗是何等的顶天立地,自己如今尚且不算混出头,此事大约是不成的。若将来他功成名就,叶芷青尚未婚配,大约可勉力一争。 等到罗炎离开之后,他还向郭嘉请求:“方才帮主提起的事情,三公子权当没听到。帮主虽是好意,可叶姑娘怎么能配我这样的粗人,我知道她必是不答应的。” 郭嘉跟叶芷青来往多时,又听了她那一番话,却觉得若是刘嵩肯应了一生一世只守着她一个人过,未必没有机会。只是他未必愿意让刘嵩趁愿。 他事成之后来送礼的时候,见叶芷青巧笑倩合兮跟他玩笑,这样鲜活的姑娘,市井之间尚算得生机勃勃,真要放到淮阳王府那座大花园,恐怕也只能一日日黯淡枯萎下去了。 她天生似乎就不应该与旁的女子在某个男人的后院里争奇斗艳,而是适合在市井间灿烂的活着。 有时候只是一念之间,郭嘉便有了决定,他慢吞吞开口:“有件事情,我其实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你为好。” “什么事?” 叶芷青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郭嘉道:“今年上半年,淮阴候因涉嫌刘宋一案,被革了爵位贬为庶民。我昨儿接到京里的消息,圣人月初改封淮阳王殿下为淮安王,恐怕过不了多久,淮安王殿下就要从淮阳迁王府到扬州府了。京里的工部已经派人来扬州城勘察藩王府邸,准备开建了。” 萧烨要来扬州? “三公子,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郭嘉惆怅叹息:“其实郭某也巴不得这是玩笑,但此事千真万确。不知道叶姑娘想好了对策没?” 刘宋案是几十年前的大案,起因还是因为两淮盐道,而刘真宋廉是当时两大盐枭,与两淮盐运使等官员也有交情,只是后来不知是因为分赃不均还是别的原因,纠结了上千人与官府对着干,结果当然是以造反的罪名被镇压了。 只是淮阴候被牵扯到几十年前的造反案,无论可信不可信,总归圣人想要削了他的爵,他就只能被贬为庶人,还要感恩戴德感念君王留他一条命。 其实萧烨在河南府好好的当他的淮阳王,离京师又近,日子也逍遥快乐,根本不必挪地方。但是圣人一道诏书下来,他就要迁往淮安。 淮安王府原本应该设以淮安府,但是萧烨一顿撒泼打滚,说是扬州府繁华,他早闻江南富庶,皇伯父既然疼他,不如就将淮安王府设在扬州府。 圣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还要无奈的叹一口气:“这个泼皮,朕若是不肯答应他将淮安王府设在扬州,恐怕回头耳根就要不清静了!” 朝中文武众臣立刻奉迎,将圣人猛夸,什么圣人待淮安王犹如亲子,他才敢跟圣人讨价还价,这是圣人慈父心肠之语不断。但事实上不少眼明心亮的朝臣们都心里门清,这是因为古定邦要回来了。 第六十六章 古定邦乃是前任淮阳王的左膀右膀,等于是被前任淮阳王一手提拔起来的。漠北大胜之后,淮阳王奉召入京,但古定邦却一直驻守在漠北的土地上。 此次古定邦回朝,是因为他年纪渐老,向圣人上折乞骸骨,圣人念他大半生功勋卓著,劳苦功高,便召他回京任职,另行派人驻守漠北。 淮阳离京师极近,而萧烨又是前任淮阳王的遗孤,对于古定邦来说便是小主子。圣人不放心淮阳王与古定邦离的太近,这才找借口改封他为淮安王,令他尽快带着王府家眷前往扬州府。 叶芷青对大魏朝事两眼一抹黑,听得郭嘉提起萧烨要来扬州,头皮一阵发麻:“他不是淮安王吗?跑扬州府做什么?” 郭嘉都快被她的反应给逗乐了。 “扬州要比淮安府繁华,殿下一向爱热闹,自然是来扬州府生活了。” 叶芷青:“……”可恶的特权阶层! 她在扬州府的生意才做顺当,跟扬州官面上的夫人小姐们都熟识了,还调养好了几个妇科病症,在贵妇人圈子里算是有了名声。 郭嘉看她的神色也知道她根本没有对策,不由开口道:“我估摸着再过半个月,淮安王就差不多到扬州了,你若是暂时还不想见到他,不如跟我去苏州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别的商机。”他也纯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叶芷青让他生出了兴趣,就想看看以她的本事,能够走多远。 叶芷青回去想了两天,觉得还是暂避萧烨的锋芒为好。不如去苏州转转,若是有机会在苏州开店,完全可以从头再来,把扬州的店搬到苏州去。 ——惹不起还躲得起! 接下来的几日,她忙着打包行李,去向刘大夫以及谢夫人等告别,又将店里不少调养的妇人传讯,请她们来店里,为每个人都重新把脉开了调养的方子,以及后续要调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后期需要做理疗的,若是愿意来,有已经学成了熟手的两个丫环服务。 叶芷青的药膳坊最好的一点便是每位客人的身体症状都记录在案,有迹可查,对着记录簿就能将这个人的身体状况了解的七七八八,而且不会外泄。 里面的内容都是叶芷青所记,全部用的简体字,且有许多营养学的专业名词,就算是旁人看到了也只能连蒙带猜,并不敢肯定。 离开扬州城的那日,叶芷青只带了虎妞跟宋魁,留下了新买的两个小丫环。又托小风闲时照料她的药膳坊,还向谢夫人打了招呼,说是过段时间就回来,去别的地方采集药材。 郭嘉乘坐的是自家船只,上面船工水手连同做饭的婆子瞧着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叶芷青早知他出身明州郭氏,想起周鸿也在明州驻军,心里还不由的想过,若是郭嘉回明州,她要不要也坐顺船去明州看看。 周鸿虽然将来会三妻四妾,但至少目前两个人还可以保持在朋友的距离。 叶芷青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到底是侥幸还是期待,或者只是闲极无聊,她在大魏并没有几个相熟的朋友,所以才对所有对她抱有温情的人不由就会生出亲近之意。 郭家的船出了扬州码头,一路从镇江常州到无锡,还没觉得异常来,但是快靠近苏州的时候,运河之上只有前往苏州的船只,却未见从苏州往扬州方向的船只。 叶芷青盘膝坐在船头甲板上晒太阳,还与郭嘉随意闲聊:“什么时候能够到达苏州?” 郭嘉看看天色:“半夜咱们就能吃到苏州小吃了。” 他的时间概念对于叶芷青来说还是有点模糊,若是能够像后世一样精确到几点到站,那该有多好。 叶芷青来了这么久,还是不太习惯古人用时辰来算时间,有时候还得在心里默默的换算一番。她伸个懒腰,往船舱里去了:“我还是先睡一觉养精蓄锐,等到了苏州之后,再叫我醒来,到时候我正好可以下船吃宵夜。” “你这个女人……怎么一点形象也没有?”郭嘉实在不能理解萧烨的审美,他是不是见惯了富贵牡丹,温柔解语花,才觉得叶芷青这个市井粗鲁的丫头比较各色? 他还从来没见过女子旁若无人盘膝坐在船上看风景,离开的时候伸个懒腰,根本不在乎男人的眼光如何看待自己。 叶芷青的声音从船舱那边传了过来:“你又不是我心悦的男子,我又何必顾忌在你面前的形象?” 时近凌晨的时候,郭嘉的船只才到达苏州码头。但是奇怪的是,苏州码头停靠的船只上面似乎都没有人,整个码头都静悄悄的,让人无端觉得瘆人。 “难道是因为太晚了大家都休息了?”郭嘉觉得实在太过奇怪。 苏州城的繁华仅次于扬州城,城内有夜市每至天亮,整条街都热闹的亮如白昼,来往的小贩商贾以及半夜出来填肚子的食客,忙着才要回家先找口东西垫巴的官差,刚从楼子里姑娘身上爬起来的嫖客……不知道多少人都活跃在这个城市的夜晚。 叶芷青还猜测:“不会是城里有什么事儿了吧?大家都跑到城内去凑热闹了,所以码头上才这么冷清。” 但这个时候既无节日,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又何来的热闹好瞧? 船工抛了锚,郭嘉带着两名长随先下船,叶芷青紧跟在他身后踏上了苏州府的码头,身后跟着的仆从们在船上几日,想着今日能去岸上寻个不错的住处,运气好的还能去私窠子里找个姐儿松快松快,就连踏上码头的脚步都是轻快的。 郭嘉他们才下了船,船上留守的两名船工还在默默哀悼自己今天运气太差,居然抽到了轮值的签子,只能自认倒霉,却忽听得箭声贴着耳朵响过,才大喝一声:“有问题,三公子快回来!”已经从暗出涌出来十几个粗壮的汉子,各个执刀,凶神恶煞朝着他们围了过来,另有十来名汉子向着船上扑了过去,准备搜刮财物。 “姑娘,我怕!”虎妞紧抓着叶芷青的袖子,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叶芷青心里也很害怕,但是她要比虎妞镇定许多:“乖,别怕,有宋叔呢。”事实上这么多歹徒,仅凭宋魁以及郭嘉带过来的几个随从船工,真要取胜还不一定。 郭嘉暗道:“不好,这些人怎么瞧着倒好像倭寇?难道苏州府已经落入倭寇的手里了?” 叶芷青口气都有点发急:“苏州府不是并没有沿海吗?”倭寇难道是凭空冒出来的? “不是倭寇难道还会是有人造反不成?”本地土著郭嘉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拼了,瞧这些人的打扮就是海上的倭寇,在明州的时候我们家的海船也跟这帮人遇上过,今天能不能活着离开就全靠运气了。叶姑娘对不住,是郭某连累了你!”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个!”叶芷青往宋魁身后一躲,眼睁睁看着一名比宋魁矮半个头的贼人提着大刀直冲了宋魁过来,倒好似准备要砍下宋魁的双腿,看起来他对宋魁高大的身材颇为不满。 宋魁对眼前的事情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好多年里他常常经历这样的事情,几乎都不觉得有什么了,每天除了血腥的屠杀,短兵相接的搏命,杀了敌人或者被敌人所杀,坐船巡逻练兵,再没别的生活了。 以至于当他在扬州城生活过一段时间,有时候半夜里梦到死去的战友,还会猛然惊醒,以为自己正面临着一场艰难的战役,要喘着粗气在漆黑的房间里听到窗外的虫鸣声,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脱离了战场。 “姑娘别怕,有我老宋在!” “宋叔别担心,我……我不害怕!”叶芷青的声音都在发抖。 无论是谁,身在和平年代,才看到对面的人挥着大刀片子来砍人,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跟走错片场似的荒谬,可是等对面的大刀片子真砍到了己方战友身上,郭嘉的船工身子慢慢倒地,鲜血喷涌而出,鼻端嗅到了鲜血特有的铁锈味,对比自身零级的防御能力,不发抖才怪。 虎妞就直接拽着她的胳膊,几乎要瘫到在地了。 叶芷青已经觉得自己勇敢非常了,她死命拖着虎妞,几乎要吼她:“你再不打起精神跟着我,小心我丢下你,对面的大刀片子可不是吃素的!” 对面的大刀片子已经砍倒了郭家的两名船工,她们若非老宋跟郭嘉护在前面,恐怕早落入了倭寇的手里了。 虎妞几乎要哭出声:“姑娘我腿软!” 郭嘉已经在吼:“腿软就放开你家姑娘,别拖累了她!”他虽出身名门,可也知道但凡女子落如倭寇手里会有何下场,更何况叶芷青生的花容月貌,后果就更不敢想了。 宋魁跟郭嘉两个人护着叶芷青边战边退,原本是想退到船上去,可是此刻他们坐过来的船上已经被嗷嗷叫着抢东西的倭寇冲了上去,打着火把去劫掠财物,想来留下的两名船工肯定已经是死于非命了! 第六十七章 十一月十八,明州水军大营接到急报,倭寇由贼首张九山带领,由海门登陆,一路烧杀抢掠,往内陆而去,常熟太仓都已落入敌手。 距离上次周鸿带兵巡逻才没多久,没想到就发生了这种事情,周大将军震怒,立刻派周鸿带兵前往海门制敌。 明州水军的战船到达海门之后,与留守在海门岸上的倭寇正面迎击,才发现这次的倭寇人数甚众,训练有素,强攻不成,只能智取。 他带了一部分水之从海安上岸,一路往常熟摸了过去,亲往敌军腹地打探军情,一面派人向周大将军传信请求支援。 周大将军接到长子的消息,除了派兵去增援,看着地图开始重新布兵。 十一月二十二日,懵懂不知的叶芷青跟着郭嘉到达了苏州码头,与留守在苏州码头的倭寇发生了冲突,郭嘉带着叶芷青以及老宋,还有仅剩的三名护卫往苏州城退了回去,幸好是夜间,倭寇貌似对苏州城内的巷子并不太熟悉,而城门口并无防守,到处是喝的醉醺醺的倭寇,与随意闯进平民百姓家里横行的贼人,整个苏州城几乎成了人间炼狱。 郭嘉在苏州城里有几家店铺,他带着几个人大半夜的行走在苏州城内,结果发现自己的产业在倭寇劫掠之下几乎一空,而店里的伙计掌柜也早就不知所足。 苏州城是他当初拿着自己的银钱开始第一站打拼的地方,那时候极力想要摆脱明州郭氏影子的他几乎倾注了所有的心血,没想到数年之后在倭寇手里付之一炬。 所幸有一家酒楼里虽然被抢了个精光,但角落里还丢着厨房伙计干活时候的旧衣,油腻腻的一股鱼腥味,这伙计大约是个帮短工的。他带着一行人躲进自家酒楼,把伙计的旧衣扔给叶芷青:“穿上,把头发散下来,再拿锅灰把脸抹黑了。” 叶芷青也知道自己这一身寻常装扮在到处是倭寇的苏州城里太过打眼,如果一路上不是郭嘉带着她们摆脱了码头上的倭寇,穿街过巷找个安生之处,她若是落在倭寇手里,那就是生不如死。 她抖抖那充满了厨房味道的旧衣,躲在桌子后面把衣裙脱了,迅速将伙计的短打穿在身上,头发挽在一顶破帽子里,摸黑进了厨房,借着月光摸到灶台底下,也不管到底有多脏,抓了把锅灰抹到了脸上。 现在就要特别庆幸,虎妞女生男相,小姑娘身板子瘦,也许是以前营养缺失,还未曾发育,套个酒楼里干粗活的小伙计的衣服,腰间拿根草绳扎了,头发再胡乱扎成小男孩的样子,就要比女孩子安全许多。 郭嘉把一行人安顿到了自家酒楼的地窖里,自己带着长剑准备去苏州街头转一圈,老宋跟在后面:“我也去!” 结果最后他分派了自己带来的三名护卫分散开来,前往苏州城内去打探消息,只留叶芷青与虎妞在地窖里。 虎妞吓的直往叶芷青身上蹭:“姑娘,怎么办?” 地窖里可能是酒楼储存粮食跟酒的,一股尘土味儿,等到他们几个男人离开之后,还能听到老鼠吱吱的叫声,虎妞吓的都快哭出来了:“姑娘,我最怕老鼠了,以前我后娘把我关起来,就被老鼠咬过。” 那时候她还小,叶芷青大约也能想明白,这是经过此事之后就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身处黑暗的有老鼠叫声的地窖,她的恐惧就放大了。 她将虎妞搂在怀里,一遍遍在她背上摸:“好姑娘,别怕,很快就过去了!郭三公子很有能力,老宋还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呢,咱们一定会没事的。”心里把萧烨骂了一遍又一遍,混帐王八蛋,没事跑来扬州做什么? 天色快亮的时候,老宋瘸着腿回来了,身上还带了伤,能闻到很重的血腥味,但是郭嘉跟他带来的人都没回来。 老宋下了地窖,眼里都快喷出火了:“狗娘养的,到处都是倭寇!倭寇怎么会进到苏州城里呢?”中间还隔着好些地方呢。 叶芷青打亮了火折子,这才看到老宋一边胳膊被砍的血淋淋的,身上也有不少的伤口,虎妞吓的差点叫出来,但她也知道此时此刻不能露出叫声,只能帮叶芷青拿着火折子,看她悉悉索索把昨儿换下来的裙子翻出来,露出里面衬裙上的细布,撕成一条一条,再打开一坛酒,用酒把老宋的伤口清洗了一遍,然后拿布条把老宋的伤口包扎起来。 老宋疼的额头的冷汗都出来了,却愣是一声都没吭,还安慰叶芷青:“没关系,等天黑了我再出去看看。整个苏州城都被倭寇糟蹋的不成样子了。我打听了一下,本地的府君已经被倭寇杀了,府衙被倭寇张九山占了,他在苏州城里招兵,如果不从的年轻男子统统被砍头,听起来似乎是想长期占据苏州的样子。” 叶芷青心里很是沉重,他伤的这么重,能走回来就已经不错了。说不定再过会儿就要发烧,到时候连退烧消炎药都没有,就算是饮食清水都没有,只庆幸现在是冬天,伤口不会那么快恶化。 “宋叔别担心,说不定郭三公子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对苏州比较熟,肯定会给咱们带吃的跟水过来。” 宋魁失血过多,先时还想着安慰叶芷青,替她壮胆,没过半个时辰他就睡了过去,整个白天地窖里都安静的好像坟墓一样。虎妞好几次凑到叶芷青身边小声问她:“姑娘,宋叔没事吧?”小姑娘肚子饿的一直咕噜噜响,到最后整个胃都抽痛了起来,却懂事的拿手压着胃。 叶芷青比她还饿。 昨天下午只在船上随便吃了点,想着晚上能到苏州城吃宵夜,她几乎就没怎么好生填肚子,经过了一夜快一天,她都快饿扁了。傍晚的时候郭嘉跟他的从人还是没有回来。 昨晚他都肯豁出命来保护她们,叶芷青不相信到了苏州府,郭嘉会将她们主仆丢下,除非……他也经历了跟老宋一样的事情,受了重伤…… 叶芷青满脑子胡思乱想,外面天色越暗,她的心就越沉,只觉得希望一点点破灭。 到了晚上大约八九点钟的时候,宋魁已经高烧不止,偶尔说一句胡说:“姑娘别怕……老子杀了你们……”之类的,虎妞已经吓坏了,摇了几次都没把宋魁摇醒来。 叶芷青试试他的额头,烫的都可以在上面摊鸡蛋了,她再摸到老宋的嘴唇,都已经焦裂的起皮了,再等在地窖里,老宋就先活不下去了。 “虎妞,你在这里看着宋叔,我去外面找点水跟吃的回来。” 虎妞死拉着她不放,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姑娘,你不能出去!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外面那么多贼人!” 叶芷青摸摸她的脑袋,将怀里的荷包拿出来,摸黑抽了一张,其余的递给她:“这是我的所有身家,来之前我都折成了银票,以前别人送的首饰都全部当了。虎妞,我若是回不来,你就带着这些银票好好生活!” 虎妞眼泪都急下来了:“姑娘,你不能出去!” “难道要我们看着宋叔死吗?再不出去找点药跟水,宋叔真的会活不下去的!” 叶芷青拉开了她的手,摸黑从地窖里爬了出来,先是摸到了前面院子的水井旁边,侧耳听听大街上很是安静,唯有远处隐约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她小心把井旁的水桶放下去,试着打水上来,半天才摇了半桶水上来,低头准备去喝,先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手放到水桶里去捧水,却触到了个硬硬的东西,她没多想拿起来一看,顿时吓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原来是砍下来的半截带手的胳膊,也不知道是几时落到井里去的,泡的白白肿肿,煞是可怕! 叶芷青吓的心都从要腔子里跳出来了,她朝后连滚带爬退过去,再不敢靠近水井。整个黑沉沉空荡荡的酒楼似乎到处都飘荡着游魂,或者在某个房间里就躺着倒在血泊中的酒楼伙计…… 想想就腿软。 但是想到此刻还在地窖里等着她带了药回去的老宋,叶芷青只能强壮着胆子往前面走出去,酒楼大堂还是跟他们来的时候一样,大堂的门大开着,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她穿过空无一人的酒楼大堂,探头探脑往街上瞧一眼,发现这一片也黑漆漆的,也不知道这条街上铺子里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是触目所及,这条以前应该算是繁华的商业街上的所有店铺大门都跟这家酒楼一样,大敞着黑漆漆的门,不知道门内的世界成了什么样儿。 也许就如她此刻所在的酒楼一样,在看不到的黑暗的地方,藏着死不瞑目的伙计掌柜。 叶芷青沿着墙角的阴影往前走,希望自己运气好,能在这条街上找到一家药铺,好缓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第六十八章 叶芷青他们进入苏州的当日,倭寇杀入苏州城两日,还在疯狂劫掠烧杀,还未来得及布防,他们才能够摸进苏州城。 但是她们在地窖里的这段时间,倭寇已经在苏州城里布防,而整个苏州城因为倭寇入侵几乎要沦为人间地狱。 不过贼首张九山在放纵了手底下的人尽情抢掠三日之后,终于下令停止劫掠,转而开始在苏州城里招兵,准备将苏州城当做长期据点。 叶芷青摸黑在苏州城内的街道上躲躲藏藏,只想要寻到一个药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了风,星月被乌云半掩,视线受阻,她只能靠着嗅觉来猜测路过的每一家铺子。 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的是胭脂铺子,旁边大约是绸缎庄还是别的铺子,闻不到别的什么味道。街道太黑,四周太过安静,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要用手使劲按着胸膛,试图将心跳声捂住,好不曾泄露出来。 迎面似乎有人说着醉话走来,她能清晰的听到对面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此刻能在苏州城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的,除了倭寇恐怕再没别人。 叶芷青缓缓靠着身后蹲了下来,没想到只听得“砰”的一声,自己居然朝后跌了进去,原来黑暗之中她误把门板当做了墙壁,惊慌之余用了点力气靠上去,没想到却将紧闭着的两扇门板给撞开了。 远处传来喊声:“谁?” 叶芷青目不能视,也不知道这铺子是做什么的,慢慢朝后缩了过去,黑暗之中被一只粗糙的手掩住了口鼻,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揽着腰拖到了黑暗深处。 远处的脚步声很快就走了过来,叶芷青脑子里无数个可怕的念头转着,她很想要拼命挣扎,可是倭寇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铺子门口,身后的胸膛滚烫,这个人手跟铁钳似的捂着她的口鼻,腰间抵着一个硬硬尖锐的东西,如果她感觉无误的话,那应该是匕首一类的东西,因为刀尖已经扎破了她的衣服,就抵在她腰间的肌肤之上。 一帮倭寇到得近前,见到大开着的黑洞洞的铺子门,探头往里面瞧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大半夜的真有点毛骨悚然,其中一个人嚷嚷:“可能是风太大吹开了这门,回去吧回去吧!” 另外一人反对:“说不定是什么人藏在里面呢,不如咱们进去搜搜!” 忽听得“喵”的一声,从房里跳出来一只猫,睁着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大约是这里的动静吵到它睡觉,大猫不耐烦的喵喵两声,就从倭寇脚下穿行而过。 这帮人顿时大笑:“真是被个畜生给哄骗了,原来是只猫啊!” 养在街面上开着的铺子里的猫见过太多陌生人,早就不怕生了,尾巴扫过其中一名倭寇的脚,惹的那名倭寇要拿刀砍它,大猫才猛的窜了出去,一下就窜到了对街,钻进了对街半敞着的铺子里,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这帮人见无甚事,遂结伴而去,还历数这三日在苏州城的收获,哪家的铺子有金银绸缎,哪家的铺子里有美食佳人,互相交流经验。 良久,等到这帮人的脚步声走远,叶芷青后背上靠着的利器悄悄撤了回去,捂着她口鼻的大手松开了:“抱歉,方才冒犯了!”有人低低说话,声音太过熟悉,叶芷青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周……少将军?”她说完这句话才觉得自己傻。 周鸿远在明州,怎么可能出现在苏州? “叶子?” 对方很快做出了回应,黑暗之中一把就握住了她的肩膀,脸上摸上来一只粗糙的手,沿着她的额头脸蛋鼻子一路摸到了柔软的嘴唇,紧跟着一把将人搂进了怀里:“叶子?” “少将军?” 叶芷青也像他一样,在黑暗之中伸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他英挺的鼻梁,清隽的下巴,乃至于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眼泪几乎都要下来了:“少将军怎么会在这里?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人在绝望的时候最容易做梦。她现在宁可自己深陷梦中,周鸿的出现就是她在激流汹涌之中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将自己的脸颊贴到了对方的脸上去,感受到男人被海风吹的粗砾的皮肤,几乎要哽咽:“怎么可能在这里见到你?” 周鸿被周震派遣前来追击倭寇,他带着部众一路杀过来,在常熟太仓就跟倭寇对上了。 张九山是海上多年顽寇,占据着海岛,他的部众成员十分复杂,既有倭国本土的倭寇,也有大魏被流放的贼犯,以及海边劫掠的海盗,心生邪念想要不劳而获跟着犯案的渔民,任何时候都不缺少冒险的赌徒,而张九山就是最大的赌徒。 这些年,他没少带着小股部众骚扰大魏海岸线上的渔民,都是摸到陆地上来烧杀劫掠一番即走,没想到此次却纠集了一大批部众上岸,竟然还往内陆而来,实在出人意料。 周震接到急报之时还有些不能理解,但是周鸿留下部属在太仓常熟跟守城的倭寇对战,自己带着十几名斥候追踪张九山的行踪,一路摸到了苏州府。 他隐身在苏州府一日,方才见到跌进来一个人,生怕招来了远处的倭寇,这才将人拖了过来,没想到这人却是叶芷青,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 “你不是在扬州好好的吗,怎么跑到苏州府来了?” 叶芷青紧搂着他的脖子,方才受惊过度,此刻都没缓过来,而向来冷淡的周鸿竟然也由得她在自己怀里:“我……我跟郭三公子来苏州府看看能不能做点别的生意,没想到船才到了苏州码头,就被倭寇抢了,我们没法离开苏州,只能摸进了苏州城,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郭嘉?” 东南水军大本营在明州,而郭嘉是明州郭家的三公子,比起他做官的父兄,郭三公子素有财神爷的外号,谁都知道他有点石成金的能力,倒有不少人都愿意跟他交朋友。 周鸿没想到叶芷青竟然跟郭嘉同行前来苏州,哪怕此刻两个人都深陷苏州城,朝不保夕,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跟郭三公子很熟?”揽着叶芷青的手臂微微用了点力,似乎都要将怀里的人嵌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去。 明明分开才几个月,可是却好像分开了几年似的,他鼻端还能嗅到叶芷青身上清雅的味道,人在自己怀里,还是极为亲密的姿势,她也许吓坏了,此刻都没察觉两个人的姿势有多暧昧,周鸿也乐的不提醒,温香软玉抱满怀,所有的战事都抛到了脑后,只想弄清楚她与郭嘉的关系。 郭三公子风流倜傥,整个明州城的姑娘都有共识。 “这件事情说起来比较复杂,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少将军知不知道哪里有药铺?我身边的人受伤了,我想去弄点药。” 周鸿心里有点不悦,眉头都拧了起来,但是黑暗之中叶芷青瞧不见他的神情,也就无所谓了。到了现在她才觉得有几分尴尬,后背上紧搂着她的臂膀太过用力,男人的大掌轻抚着她的后背,而她就坐在周鸿的怀里,还紧搂着他的脖子。 她悄悄的……想要在他未曾察觉之前收回手,从他怀里退出来:“少将军,我要去找家药铺。” “嗯。” 周鸿懒洋洋应了一声,但是手臂却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坐在地上将她揽的死紧。 叶芷青只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少将军……”没错方才是她在巨大的惊喜之下搂住了她,可是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少将军……能不能松开手?” 周鸿就好似睡着了一般,在黑暗之中一声不吭,也不肯松开手,叶芷青再催,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方才不是你扑上来搂着我的吗?怎么你想搂就搂,想松开就松开?” 叶芷青:“……我无意冒犯少将军。我方才……我方才只是太高兴了!” 周鸿似乎愉悦的低低笑了一声,又或者他根本没笑,叶芷青的记忆里周鸿是个很严肃的人,笑的次数极少,更何况是这种情况下。 “我也很高兴,叶子!”然后他的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脑袋,在叶芷青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她的唇被吻住了! 黑暗之中,叶芷青根本瞧不清周鸿的神色,但是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灼热,以及他骤然粗重的喘息声。 周鸿从来也没有与女子有过这般近的距离,然而此时此刻不止是叶芷青几疑是在梦中,就连他自己也怀疑行军劳累,半道上做了个美梦,叶子从天而降,落进了他怀里。 太过突然的相遇瓦解了他的克制,让他肆无忌惮的搂着怀里的人,汲取她的甘美,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吞吃入腹。 叶芷青起先还想过从他的怀里挣扎开来,然而后脑勺上紧扣着的大掌半点不肯松开,而男人的唇舌极具侵略性,似乎要将她口腔里的所有边边角角都占领,打上对方的烙印,她脑子都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忘了要反抗…… 第六十九章 很久之后,叶芷青才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她全身绵软,被周鸿搂在怀里,脑袋就靠在他的胸口上,能听得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周鸿一直有着傲人的自制力,从来没想过也有濒临崩溃的一天。 “叶子,对不住!我方才太冲动了。” 叶芷青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深深的懊悔,知道两个人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她也从来没想过高攀,但是周鸿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她还是有点伤自尊。 “没关系,是我方才先搂了你的,怨不得你!”她挣扎着试图从周鸿的怀里坐起来,好以一种更为体面的方式来面对他。 但是周鸿揽着她的手臂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迹象,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挣扎,他竟然揽的更紧了:“对不住,我不应该在没有成亲之前冒犯你的!是我的错!只是我们许久未见,我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而且她一旦知道自己,竟然热情的扑了上来,很容易就打乱了他的思维。 ——啊? 他这是什么意思? 叶芷青后知后觉的想到一种可能,连声音里都带着不可置信的试探:“你的意思是说……”成亲? 周鸿从来就不是话多的人,他是实战派的代表,一旦想明白了某种事情,就要力排众议去做。 “上次我们在扬州码头分开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回明州之后,我娘想要我早点成婚,她提起的人选有京城外祖家的表妹,明州的大家闺秀,可是我都不想见,借口练兵躲到军营里去了。我无法想象自己跟别的女人成亲生子,然后相顾无言的生活一辈子。一想到要过这样的生活我就觉得压抑,恨不得一直在海上巡逻不回来。” 他稍停,感觉着怀里的女孩儿不再挣扎着想要离他而去,他才又徐徐道:“在海上巡逻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娶的是你,婚后生活会不会全然不同。每每想到能跟你在一起生活,我就觉得打心底里开心。” 叶芷青:“……”这是用的是排除法吗? 他摸摸叶芷青的脸,似乎是想确定一下她是否在生气,粗糙的大掌划过她细嫩的脸颊,顿时满足的叹了一口气,引的叶芷青咕哝:“别摸我!” 黑暗给了周鸿无尽的勇气,回明州的这段时间里他在心里勾勒过无数次的画面就在眼前,他还能记得两个人乘坐漕船南下,她坐在甲板上晒太阳,阳光将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照了出来,少女粉嫩的脸颊犹如桃花一般泛着香气,他当时差点就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扭头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分开才几个月,他却觉得自己在黑暗的掩盖下再也没法忍下去了,俯身在他早就肖想过的脸颊上香了一记,比预料之中的还要软香嫩滑,简直令人留恋忘返,不由就一路亲了下来,很快就不可控制的亲到了她那柔软丰嫩的嘴唇,将她的抗议都尽数吞了下去。感觉到她两只小手在自己胸前不停的推拒,他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她做怪的小手,继续吻了下去。 这次好歹有了点自制力,没有一味沉湎下去,等到给她喘息的功夫,他才在她耳边轻笑:“实在对不住,反正我亲也亲过了,摸也摸过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这话实在太过大男子主义,虽然不是女权斗士,但叶芷青坚决抑制将自己物化的男人:“那可不一定。少将军话都没说明白,我是不可以接受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的,而且更不会做别人的小妾,低眉下眼的过一辈子!” 周鸿叹口气:“就你这样的脾气,谁敢让你做小妾。淮阳王都抓不住你,我若是让你做妾,你不得早早就跑了?!放心,你上次写信给我,替东南水军营解决了一大难题,我父亲很想将你招揽到军中。听说你不会来军中服役,还失望了好久。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不能将你招到军中,而是娶回家,说不定会很高兴呢!” 他也是后来周震提过好几次叶先生,让他觉得这是最好的机会,本来想要写封信给叶芷青,只是想想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当面讲清楚,能够亲眼看到她的反应最好。 现在人倒是在自己怀里,只是看不到她的反应,只能听到她的声音:“谁说你要娶我就必须要嫁?我还不想成亲,更不想做被关在后院的金丝雀。而且我现在还有自己的事业,生活的挺好,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非要成亲啊?” 这句话成功勾起了周鸿的回忆,上次在漕船上连“自梳女”这样的话都出来了,真是搞不懂这个小丫头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 “哪有女子不成亲的?再说我未必会将你关在后院里,你说的事业……就是你在扬州的生意?” 叶芷青不否认自己之前是对周鸿有过心动,可是那只是在萌芽状态,离结婚的距离还甚为遥远。两个人相识这么久,争吵有过,相处融洽的时候也有过,可是离真正了解对方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她不知道在周鸿的心里,是不是有点好感就可以成亲生子,但是在她这里却并非如此。 “明明上次写信,还是正常的朋友来往,怎么就一下子跳到成亲的话题上了。少将军您会不会想太多了?” 周鸿真有点哭笑不得。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娶她,虽然重逢的时间有点出乎意料,谈话的地点也不太对,但是这个人他认定的,他拿出训练新兵的威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女子的名节最是重要,你跟我都这样了,你不嫁我难道还想去嫁别人?” 叶芷青极度无语,他们也只是亲亲抱抱,并没有突破最后的亲密接触,怎么就非他不嫁了?忽而又想到古人礼节的严谨,能够做出这种行为,大约已经与失贞无异。 她决定不再浪费精神跟这个古代土著争执亲亲完了要不要嫁的问题:“这件事情咱们以后有时间再谈。跟着我来的人被倭寇砍伤,现在还藏在地窖里,少将军知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药铺?” 周鸿也知此事不能耽搁,便拉着她起身,摸黑穿过半条街,终于在街尾找到一家药铺,只是进去之后桌椅倾倒,叶芷青差点被砍成一半的桌子绊倒,亏得这一路周鸿都一直拉着她的手,他又是练武之人,本就耳聪目明,拉着她绕过地上的障碍物,往药柜那边过去了。 张九山手底下这帮贼寇秉承着抢掠的最高境界,只对金珠银宝感兴趣,其次便是绸缎布匹之类的日用品。这些人倒不是不知道药品的可贵,可是他们也并非大夫,不识得草药,谁知道有用没用,完全是没必要的买卖,因此药铺里除了锁银子的抽屉让他们感兴趣之外,别的地方竟无人去翻。 黑暗之中,周鸿拉着叶芷青到了药柜前面,既然不能打开火折子,以防引来在城中巡逻的倭寇,叶芷青便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个抽屉一个抽屉的拉开,拿着里面的药去摸,去嗅,然后猜测都是什么样。 这种抓药的方式实在有些慢,好在叶芷青以前就有中医药的底子,尤其来苏州府之前一直跟着刘大夫学习,在药铺里更是加强了训练,摸黑抓药竟然也难不倒她。 周鸿听着她小声报着药名,不由哑然失笑:“你可真是聪明,这样也难不倒你!” 叶芷青叹气:“进了苏州城还不是一样没跑掉。” 两个人抓好了药,再牵着手摸黑往郭家的酒楼里赶过去,叶芷青心里没来由觉得一阵甜蜜。她出来的时候,满心惶恐,只觉得黑暗之中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倭寇,连自己能不能安然回去都是未知数。那时候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但是没想到回去的时候,身边跟着周鸿,只觉得踏实可靠,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了,只有后知后觉泛上来的喜意。 虎妞早就等的急了,自家姑娘走了这么久,她时不时摸摸老宋的额头,再探探他的鼻息,生怕在叶芷青没回来之前老宋就死了。又担心叶芷青出去遭遇不测,黑暗之中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跪在地窖里对着皇天菩萨请求让叶芷青平安归来。 大约是佛祖也被她的诚心感动,不但让姑娘回来了,还将周鸿也带回来了。 谢天谢地! 她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才跳下地窖的叶芷青,几乎是喜极而泣:“姑娘,吓死我了,我生怕你回不来!宋叔他一直在发烧,还说胡说,叫什么‘少将军’,你快来看看宋叔。” 虎妞说者无意,可是叶芷青听者有心。 她犹记得宋魁说过自己是从北边军中退下来的,可是周鸿身边那帮人都叫他少将军,这称呼太过熟悉,她打着了火折子,朝周鸿意味深长的瞟了一眼,后者讪讪低头摸了下鼻子,难得周少将军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我竟然从来不知道宋叔是你的人?” 第七十章 宋魁的伤有了药之后,总算在一天一夜之后退了烧,人也清醒了过来。 期间周鸿还在夜半摸出去了一趟,带了卫央过来,留下来保护叶芷青。 卫央在苏州城见到叶芷青,都有点傻眼了。 他跟着周鸿来苏州城摸底,各自分散开来探听消息,结果周鸿回去之后说要派人去保护个人,他还当是苏州府官员,等见到真人才觉得不可置信。 “叶子你不是在扬州吗?怎么跑到苏州来了?” 叶芷青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运气,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居然就碰上了倭寇,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她更倒霉的人吗? 卫央与她久未相见,尤其是在战事紧张的时候,见到叶芷青就跟见到家人一样,激动之下忍不住伸出爪子握住了叶芷青的手,叶芷青与周鸿的这帮侍卫里面跟卫央感情最好,她都拿这小子当弟弟,久未相见也是用力回握住了他的手,颇有种敌特战区与革命同志相见的感慨。 周鸿在旁边咳嗽一声,两个人转头看他,不明所以,他却上前来一把从卫央手里捞过叶芷青的手,拉到了旁边去,还冷冷瞟了卫央一眼。 卫央内心狂喊:这是什么鬼?什么鬼少将军这是做什么? 他还当周鸿对叶芷青不满,竟然还伸手试图去拉叶芷青,跟周鸿求情:“少将军,叶子也没做什么呀,别训她了!她真的是个好姑娘!” 叶芷青扭头捂嘴,差点笑出声来,肩膀一耸一耸,为卫央的迟钝几乎喷笑。 周鸿见这家伙如此不解风情,而且与叶芷青走的又太近,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火,黑着脸训他:“去把周浩换过来,你跟着斥候去打探敌情,这里不需要你了!” 卫央恨不得扒着地窖的出口喊救命了:“少将军你不能这么心狠!叶子她什么也没做,你以前就老对她冷漠,还赶她走!现在是什么时候?整个苏州城都住满了倭寇,你要是把她赶到大街上去,这跟逼她去死有什么两样?” 叶芷青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肠子都快打结了,她一方面对卫央维护自己而倍感暖心,另一方面又为他不会看脸色的耿直而哭笑不得,为了憋笑低着头整张脸都快要扭曲了。 周鸿低头看到她的动作,就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这是在看他们主仆俩的笑话吧? 叶芷青不肯表态,周鸿看着誓要为叶芷青伸张正义的卫央头疼不已,他揪着叶芷青的后脖领子将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卫央瞥见叶芷青扭曲的五官,恨不得上前来从周鸿手里把人抢过去:“少将军你不能这样,你吓着叶子了!她也没做什么,只不过运气差了点儿,才跑到苏州城来了。少将军属下求求您了,放开叶子吧!” 向来是行动派的周少将军实在没办法制止属下犯蠢,他一把将人拉到了自己怀里,揽着叶芷青的细腰将她的脑袋扣到了自己怀里,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记,用眼神向卫央示意:蠢货!看明白了没? 地窖里点着周鸿从前面酒楼大堂里搜回来的蜡烛,半夜的时候他们还在后面房间里为老宋生了红泥小火炉熬药,此刻地窖里亮着灯光,叶芷青被周鸿死死揽在怀里,挣都挣扎不开,只能回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肢,将自己整个埋进了周鸿怀里。 卫央伸手指着周鸿,倒好似患了鸡爪风,抖个不住:“少将军你……你不能这样啊!你这算是强抢民女……虽然倭寇这么干,可咱不能……”他的意识还停留在过去无数次周鸿对叶芷青的嫌弃上,没有机会充分领会上官的意图,根本不知道那是傲娇的周少将军别具一格的处理方式。 那是他保护自己自尊的方式而已。 ——你既无心我便休! 叶芷青在周鸿怀里笑的几乎断了气,这次再也忍不住了,整个人都笑软在了他怀里:“卫央……卫央你想多了!你家少将军还不至于那么没节操!我跟他是你情我愿……哈哈哈哈哈哈……” 卫央到底是被恼羞成怒的周少将军给赶走了,让他前去找周浩来守着这里。 等这小子走了之后,周鸿磨着牙问怀里笑的不能自已的叶芷青:“有这么好笑吗?” 叶芷青狂点头,亮晶晶的眼神里泛着水光,那是快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周鸿看看旁边正睡的人事不知的宋魁,跟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虎妞,只能按捺下自己的一腔绮思,在她额头弹了一记:“让你看笑话!下次再看本将军的笑话,得闲了再收拾你!” 卫央一路穿街过巷,摸到了周浩的藏身之地,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拍着胸口万分庆幸自己远离了周鸿。他拉着周浩诉说自己被惊吓到的情绪:“浩哥你知不知道,方才我见到谁了?” 周鸿正无聊,听到这傻小子问,便逗他:“难道你见到张九山了?怎么没把他脑袋拧下来?也省得哥几个在这里苦熬了!” 卫央心有余悸:“我见到叶子了!就是叶子姑娘啊!” 周浩一脸看白痴的样子看着他:“虽然现在是晚上,可你发什么梦呢?要是少将军说这话我还相信,你又不想娶叶子,怎么也会做这种梦呢?” 卫央再三自证:“真的是叶子啊,她跟着郭三公子来苏州城了,结果正赶上张九山占了苏州城,她躲到了郭家的酒楼地窖里,也不知道怎么撞上了少将军,少将军这会儿还跟她在一块儿呢,召你过去呢!” 周浩傻了一般看着卫央:“你小子没骗我吧?这还真是那什么有缘……千里来相逢啊?” 卫央比他还懵,连珠炮抖搂了出来:“不止如此,少将军还把叶子搂在怀里,当着我的面儿亲人家姑娘的脸。浩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浩在卫央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傻小子!这是少将军说动了叶子,咱们快要有少夫人了!”他比卫央可会看眼色多了,听说此事立刻就摸黑往卫央指定的地方过去了,等见到周鸿拉着叶芷青的手,少将军竟然还露出几分有别于以往的杀伐果决的傻气,心里暗暗发笑。 不过周浩不比卫央那个傻小子,一根筋的厉害,不会看脸色就算了,连说话也不会,尽招少将军生气。 他拍着胸脯向少将军保证,一定能够保护好叶芷青! 等周鸿拉着叶芷青叮嘱了一堆,就在叶芷青都快嫌弃他啰嗦的时候,才独自一个人消失在黑夜里。 周浩坐到宋魁旁边,推推他:“老宋醒醒!我知道你没睡!” 宋魁缓缓睁开眼睛,竟然还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谁推我呢?哎哎头好疼身上好疼,真是年纪大了耳朵也不行了,受了伤就跟鬼门关走过一遭。” 叶芷青傻呆呆看着宋魁:“宋叔你……”面憨心奸!瞧着是个不解风情的,没想到这么识趣! 她跟宋魁相处的时间久了,最开始觉得他生的牛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初次印象渐渐被他忠厚老实肯干的形象给成功洗白,现在真拿他当长辈看,没想到他不但骗了自己,还知道在非常时刻装睡。 宋魁这时候才露出点不好意思:“叶子对不住啊!当初是来军医派我过来保护你的,说是少将军的命令,不能让你有点闪失,当时你在扬州城得罪的人也太多了些,你自己不觉得,可来军医都替你捏着一把汗呢!” 周鸿在的时候他一味装虚弱装睡,也算是圆了少将军的面子。可是这事儿总还是要跟叶芷青讲一讲,表表少将军的深情的,免得小姑娘不知道少将军情深意重,哪一日再闹别扭,让少将军伤心了。 整个东南水军营都知道周少将军清心寡欲,几乎达到了做和尚的境界,好不容易喜欢上个女孩儿,无论是周浩还是来恩泰,乃至于宋魁这样的老光棍儿都是乐见其成的,恨不得自己帮着撮合一把,好让少将军得偿所愿。 可是偏偏叶芷青是个有大主意的小姑娘,别瞧着年纪小小,却见识胆识皆不凡,养活自己不说,连带着整个扬州城的医药行业都被她差点掀翻了天,让不少人听到她的名字都要考虑下往后长期的效益。 叶芷青是不知道,但来恩泰身为药铺掌柜,却知道叶芷青大闹扬州数家药铺之后,一些原来有不法行为的药铺都开始收敛,就怕有一天撞在叶芷青手里,再被她不顾一切的公告天下,到时候这生意也算做到头了。 “我还真不知道少将军在背后如此费心,替我谢谢来军医!” 叶芷青说不感动是假的,周鸿总是话少,但没想到他在背后做出来的事情却早就超过了她的期待。他默默派人保护着她,若是没有宋魁,其实后来她心里也生了怯,只是性情使然,觉得既然发现了就义不容辞,不能眼看着老百姓吃假药被骗,失财失命。 老天有眼! 第七十一章 张九山虎头豹眼,一头卷毛,肤色黎黑,肚大如箩,乍一看像个番邦蛮子,身上却不伦不类穿着从苏州府衙里搜刮来的锦缎衣裳,沐猴而冠,用民间的一句俗语来讲,就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他的身世已不可考,有说是渔家女与倭寇所生,也有说是从遥远的海岛而来,他说起魏话总带着些奇怪的音调,似乎入耳就能品出一股子某个偏僻海岛的海腥味儿。 他此次带着两万倭寇一路杀将过来,撒豆子似的往沿途驻了不少虾兵蟹将,倒好似海上生活过腻味了,对大魏秀丽江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入了苏州府之后,也只是纵容手下抢掠一通,之后倒开始张贴告示安民,招兵卖马,大有与朝廷军抗战到底的架势。 不过鉴于多年恶名昭彰,尤其这帮倭寇进了苏州城之后祸害了不少人家,本城百姓也拿安民告示当骗人的鬼话,被倭兵砸门而入,拖着家里年轻的男人去应征,后面跟着一串老弱妇孺哭着喊着,倒好像是送丧一般。 张九山对此十分恼火,差点将苏州衙门公堂之上的桌子给劈了:“这帮孙子,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哪里不好了?哭哭啼啼倒好像老子要他们的命一般!”若不是为了长治久安,依他往日的脾气,早就下令一刀砍了丢到海里喂鲨鱼去了。 他身边跟着个黑猴儿似的矮瘦男人,再三苦劝:“九爷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等打下了这大魏半壁江山,就立国登基,这些百姓将来可都是九爷治下,全砍光了也不行,倒要慢慢教化,让他们知道九爷的宽厚仁德。” 这人名唤姚三里,当初他娘生他,走了三里地干农活,哪知道将孩子生到了田间地头,乡下人没什么见识,就以此为名。姚家日子过的还行,也供了儿子跟着乡下私塾的先生读了几天书,哪知道后来张九山带着手下杀进村里来,姚三里凭着自己那半瓶子水的学问,不但保住了命,居然还成了张九山身边的狗头军师。 张九山在府衙大堂里呆的气闷,便吩咐姚三里跟着,出来散心,顺便检阅抓回来的这帮兵丁。 郭嘉满脸泥灰一身半旧的布衣,混在被抓的苏州青壮人堆里,抬头去瞧阅兵的张九山,脑子里揣测着张九山的意图。 张九山没念过书,略认得的几个字还是姚三里所授,站在一帮苏州青壮面前,将抓来的这些人打量一番,摇头不满:“这都是从哪里搜罗来的瘦鸡崽子啊?身无二两肉,恐怕连撑船都不会,就这身子骨打仗,海上的一阵风都能将人吹跑喽!” 姚三里跟上来小声劝他:“九爷,身子壮实都是练出来的,等将这些人练入营中,狠狠操练一番保准壮实。只是当务之急是务必要让他们对九爷死心塌地,才能补充咱们的兵源。九爷务必要讲些好话,好笼络他们!” 张九山有几分不耐烦,可是就像姚三里说的,身为“帝王”还是要“宽宏大量”,他虽然还未黄袍加身,可是帝王的美德定然也是有的,只能咳嗽一声,扯着嗓子讲话:“……往后你们跟着爷,金珠银宝少不了你们的,就算是官府听到了爷的名字也是要抖三抖的!” 他讲话有点粗,但姚三里认为但凡是人就有弱点,有的人怕死,有的人爱财,但凡利益趋同,便能够长久。张九山在海岛上有金矿,真要论有钱,他也许要比大魏的皇帝还富裕。苏州府有钱人虽然不少,可拿金豆子随便发的雇主恐怕也没几个。 张九山扯开嗓子讲了一通,下面应者寥寥,姚三里朝身后打个手势,立刻有倭兵抬着银锭子过来,雪亮亮的官银晃的人眼花,姚三里笑着哄底下这帮青壮:“九爷出手大方,今日应征入伍者每人发银一锭,往后打下别的州县,还有重赏!” 倭兵挨着人头发银锭,郭嘉拿到手之后,翻转银锭,看到银锭下面刻着的印记,果然是苏州府官银。 张九山倒是会做买卖,杀了苏州知府,反将苏州府的库银拉出来收卖人心。拿到银子的青壮们看到银锭上的印记,有的露出几分茫然,有的心有窃喜,暗暗塞进了衣袖里,想着将来等到朝廷军打走了张九山,只要将这银锭融了重铸,谁还能认出这是官府雪花银? 真是天大的便宜! 还有家中姐妹妻子被张九山手下倭寇糟蹋的,存了一腔复仇之念,等待时机。 周鸿的模样早在张九山那里挂了号,但卫央等人却并不引人注目,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褂子,混在人群里瞧热闹,拿到银子的时候还咬了一口,在银锭上留下个牙印,笑的傻呼呼的:“真的真的!”引的发银子的倭兵在他屁股上踹了两脚:“傻样!” 旁边有人对他怒目而视,有的人则暗暗摇头,还有那些认钱不认人的主儿,觉得跟卫央大约会有点气味相投,还往他身边靠了靠,试图与他聊天。 卫央拿到了银子,又被拘着跟一帮苏州青壮一起操练,而张九山大约是真心想要在大魏土地上扎根,在饮食上居然都不曾克扣这帮人,当真拿他们当新兵蛋子训练。 卫央与郭嘉以前就打过照面,两人都在明州城里混着,逢年过节,郭嘉在明州而周鸿不曾出征之时,在某个宴会之上总有交集的时候。 卫央起先还当自己瞧错了,好几次朝着郭嘉张望,后来借着休息的时候凑到了郭嘉旁边,小小唤一声:“三公子——”待得郭嘉露出警惕的神情,他才傻呵呵上前拍着他的肩膀:“三哥,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你怎的也在这里?” 郭嘉与卫央身份悬殊,他与周鸿本来也不甚相熟,仅能算是认识,但对他身边的护卫其实印象些微有点撒糊,经得卫央提醒总算想了起来:“我以前是跟着周大哥的,三哥你忘了我也正常,只是近来周大哥出远门,我没得营生,这才在家里待着。” “你家周大哥出远门了?” 卫央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可不是嘛,我家大哥平日就忙的不行,又赶上今年年成不好,事儿也多,他不得到处忙活。我倒是在酒楼里找了个活计干,可做小伙计又能赚几个钱,赶上来个没钱的女客,还带着个小丫头不肯付房钱,还有个黑塔汉子跟着,差点被那姓宋的给打断了腿,只能辞了这活计。真没想到九爷这里除了管饭还给发银子呢。” 他一番话讲下来,郭嘉是彻底放心了,还跟着他叹一句:“你这伙计当的可也有点惨。碰上这样不讲道理的女客,掌柜的没赶出去?” “这兵荒马乱的,掌柜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东家更不是见了人影,三哥你不是很会赚钱嘛,怎么也跑到九爷营里来了?” 旁人听着这俩人倒真是在叙旧,就算是倭兵过来,听得一耳朵,也分辨不出来这两人话中之意。 卫央与郭嘉接上了头,郭嘉听得叶芷青跟虎妞还在酒楼,且身边又有老宋,听话音竟然还有周迁客的人,倒是让他将一半的心都放回了肚里。 人是他领过来的,可如今他是不可能藏在地窖里,对外面的事情半点不闻。尤其张九山狼子野心,总要知道他的动向才好。 两个人既然熟识,往后操练便央那倭兵将二人编到一个队里,晚上巡逻也是一队倭兵带领三五名新兵巡查街道。 卫央与郭嘉趁着出来巡逻的时候观察张九山在城里的布防,暗暗记在心里,回头再想办法往外传递消息。 周鸿的脸不能示人,只能在夜半出现,而其余斥候也有一半混进了张九山的队伍,城内的消息倒是能打探得来,却没办法送到常熟太仓去。 叶芷青自知道了周鸿暗底里的安排,再看老宋怎么看怎么奸诈。也不知道当初是不是脑子进了水,竟然渐渐把老宋归类为憨厚正直可靠的保镖一类。 不过老宋此次受伤极重,就算是高烧暂时退了,如今还有些低烧,只能在地窖里躺着休养。有时候周鸿会出现,他便闭着眼睛装睡。 周鸿的出现有些神出鬼没,也不知道他黑天白夜都在哪里藏身,有时候是夜半,叶芷青都裹着被子睡的迷迷糊糊了,猛然察觉身边似乎站着个人,为了节省照明,地窖里也并不是彻夜亮着灯。 她半夜无缘无故睁开眼睛,第一次随意伸手,摸到周鸿温热的手掌,差点吓的尖叫出声,还是周鸿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是我。”她才没喊出声来。 周鸿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放心她,还是单纯只是来瞧她一趟,坐在她的地铺上,将睡的温热的她揽在怀里,还轻拍着她:“睡吧睡吧。” 能睡得着才怪! 叶芷青在黑暗之中朝他翻个白眼,真觉得他的夜视能力堪比猫头鹰。她们在地窖里几日,从上面搬了不少东西下来,在地窖里打了地铺,除了黑暗潮湿了一点,如今已经能够舒舒服服在里面睡觉了。 第七十二章 “你怎么大半夜过来了?” 周鸿避重就轻:“听说张九山身边的狗头军师给他出了个主意,清查各家窖藏的东西,已经折腾了一天了,恨不得将苏州城掘地三尺的挖银子,不过他可能真有意要在苏州城扎根,不再禁止街上百姓走动。你跟老宋明儿就搬出地窖去,我今晚已经派人去寻安全点的住处了,只是老宋受着伤,就怕到时候藏不住。” 叶芷青靠在他怀里,也许非常时期人的自制力都比较弱,她现在不愿意去想跟周鸿有没有未来,反正她也想明白了,就当是谈了一场没有未来的恋爱。 “这个不怕,上面院里种着的花草里有老宋过敏的东西,往他脸上胳膊上涂些,到时候就说他得了急症,那些人看到宋叔只有避之惟恐不及的,哪里还敢细察。只要蒙骗过了这些人,他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够了。” 周鸿摸摸她的脸蛋,黑暗之中他粗砺的掌心都是常年握着兵器磨出来的厚茧:“傻瓜!我现在担心的是你!”他也真是奇怪,以前秉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都不与她有过多的亲密接触。 自从这次两个人相遇,叶芷青惊吓之下搂住了他之后,反倒像是替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现在只要在叶芷青身边,就要忍不住摸摸她,若非地窖里还有老宋跟虎妞,恐怕他都要亲上来了。 现在整个地窖都黑漆漆的,叶芷青扭身揽住了他的脖子,黑暗之中她凭直觉去吻他的唇,没想到却亲到了他的下巴,她听到周鸿倒吸一口凉气,握住了她做怪的手,哑声道:“乖,别闹。” 叶芷青暗暗发笑。 周鸿是多正经一个男人啊,按照现代说法属于禁欲系,听说他都二十二岁了,还整天扑在军营里,跟一帮糙汉子们混在一起,连个房里人都没有,简直算是这时代的异类。 这事还是卫央以前悄悄告诉她的,也不知道这小子存了什么心思。 叶芷青虽然前世没有谈过恋爱,一直迫于生存压力,加上叶母重男轻女的后果让她本能的对来追她的男生先起了戒备之心,三挑两挑就到了这个世界。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多少现实告诉她,碰上个有能力有责任心的高富帅,就算最后不在一起,但有过当初美好的爱情,享受过他年轻的肉体,那也是她赚了。 周鸿无论是出身还是相貌都无可挑剔,更何况他还常年在军中,身上自有一种杀伐果决的气质,这种男人再配上一脸正经的禁欲系脸孔,简直是行走的荷尔蒙,以前叶芷青还觉得他的观念太过于陈旧,全是封建糟泊,就算对他心动,也被强行压制了。但是被围困在苏州城里,不去考虑所有的外在因素,这些竟然都不再重要。 “你担心我做什么?” 周鸿似乎陷入了两难境地:“我在外面比在这里还要危险,不然还能带着你。但是你这模样,要是扮男子吧,说不准就被倭兵抓去充人头了,若是穿女子装束,就更危险了。” 这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某些时候真是有点迟钝。 以前看着她折腾,周鸿还能克制着要插手的欲望,默默派人保护,自从打开了两个人之间的禁忌,他发现自己再没办法假装熟视无睹了。又或者是因为以前离的远,现在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容易破功。 遇上她,他所有的自制力都功亏一篑。 叶芷青倒没他那么担心:“其实我完全可以扮男子,到时候真要被抓过去,就充当军医,顺便替你搜集点情报!” 黑暗之中,周鸿的声音变的严厉了起来:“搜集情报这是我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女儿家出头。你只管保护好自己就行,这些事情有我来做。” 叶芷青倒真没有想要做英雄的想法,只是她这是为了以防万一,真要落入敌手,拿专业来保命岂不比拿美色来保命要强上许多。可惜周鸿太过认真,没听出来她的玩笑之意,或者事涉她的安危,周鸿便不自觉的重视了起来。 周鸿时间大约比较紧,只来了没多久便要走,叶芷青不知道他在苏州城里具体做什么,但是却也知道他定然是为着这一城百姓在奔忙,便起身要送他离开。周鸿拦着她不让:“外面冷,你就不出去了。”不过随即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又拉着叶芷青的手略顿一顿:“也好。”先扶了她往外面走爬。 今夜月色如霜,天清气朗,空气中带着驱赶不走的寒意,两个人才出了地窖,周鸿抬头看看天色,抿着嘴拉着她往廊下走去,等两个人都隐进了黑暗之中后,他立定在廊下,伸臂将人紧紧揽在怀里,急不可待去搜寻她的唇,距离上次唐突她已经有几日了,记忆之中甜美的滋味想起来就令人发狂。 周鸿身形高大,叶芷青在女子之中算得修长的身条,偎依在周鸿怀里,只会觉得娇小可人。她被周鸿扣着后脑勺仰头吻住了唇,伸出手臂搂住了男子劲瘦的腰肢,也不知道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都被周鸿尽数吞下去了。 怀里温香暖玉,周鸿脑子里不期然冒出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以前对这话嗤之以鼻,作为军人,最傲人的便是异于常人的自制力。但是现在他恨不得贼寇已除,盛世平安,他能够一直留在心爱的姑娘身边。 整个酒楼都空荡荡的,除了地窖里的老宋跟虎妞,也只有廊下一对紧紧拥抱的人儿。周鸿好似寻摸到了一块香肉,怎么都吃不够似的,在叶芷青再三提醒之下,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她,临走之时还拉着她的手再三叮嘱:“你先别轻举妄动,我今晚就找人去安排安全的住处。真要是碰上倭贼也别怕,我带来的人有一部分也混了进去,卫央郭嘉都在里面,他们会照应你,你只管缩着等到攻破苏州,就甚个事也没了。”又想想,还是不放心:“既然老宋都有过敏的东西,你有没有?到时候也弄些疹子出来唬人,行不行?” 婆妈的简直不像向来言简义赅的周少将军。 叶芷青都快受不了他的啰嗦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过去这几个月我不是过的好好的嘛,都不用你操心的。” 周鸿在她额头上轻点了一下:“要不是老宋,你早吃大亏了,还不用我操心吗?” 叶芷青吐吐舌头,彼时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夜色下面,被他瞧见那俏皮的小模样,忍不住俯身下去又亲了起来,大掌抚过她的脊椎骨,她只觉得后背一阵酥麻,都快要问出一句:少将军您真的从来不近女色吗? 手法也太娴熟了些! 姚三里别瞧着没念多少书,但却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也许是他出身草根,对无产阶级的心思都比较了解,自进了苏州城之后,先是撺掇张九山占了苏州府衙,又纵容属下劫掠完了,才开始出安民告示。 没消停两日,就满苏州府的抓人练兵,为了让这些人心甘情愿跟着张九山干,竟然将苏州府银库给打开散财。 官府银库一部分散给了新兵,另外一部分由张九山以及他手底下得力干将们瓜分,银库告罄之后,便将主意打到了民间。 姚三里说的好听:“九爷,别瞧着弟兄们抢了一圈,说不定连这些富人家的根基都没动到。他们平日鬼精,家里都有夹墙地窖,专门存放财宝。摆在库房里的只是明面上的财富,私底下藏的更多。您久在海岛,根本不知道这些人藏钱的路数。” 他的话对张九山影响力巨大,当即就让这位只在海上横行,滋扰海岸线渔村的贼首开了窍:“既然如此,明儿就派几队兄弟们去各家清理地窖夹墙,看看还能搜刮出多少银两。至于各府的奴婢贫民,都搜罗来给老子当兵,愿意死心塌地跟着老子的,都发银子米粮,把各家粮店都锁了,粮食留着供应大军。” 此日姚三里就组织倭兵开始清理各家富绅地窖夹墙,这可苦了不少人家。本来兵祸就死了不少人,当初那些倭兵进城,专挑富丽堂皇的宅子往里冲,杀人越货,奸污女人,杀死男子。 江南重诗文,苏州府就有许多世代读书人家,都注重门楣,许多富绅官眷女子不堪受辱而自尽,整个苏州城富户凋零,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之辈,或者主人家全部殉难,只有几个忠仆守着宅子度日。 清理行动开始之后,很快这些宅子都被倭寇所毁,这些人见墙就砸,几乎要掘地三尺,还真让他们搜出不少主人家藏的财宝。张九山喜的直夸姚三里:“还是军师料事如神,没想到南人多狡诈。” 天色未亮,周鸿就派了周浩来传递消息,让人带叶芷青跟老宋虎妞等人往贫户转移。 他手底下的几个没进入张九山倭寇军中的斥候一直在苏州城四处查探,周浩也早就被叶芷青催促出去帮他,这两日都不在酒楼。 “少将军已经在城西找到了安身之所,让属下来接姑娘跟老宋过去,先藏身在那里,这酒楼迟早要清理过来,到时候你们连藏身之处都没有。”周浩看看叶芷青那张芙蓉面,忧心忡忡。 没有兵祸的时候,女人美貌固然赏心悦目,但逢兵祸,还不如粗笨丑陋的村妇让人放心。 叶芷青似乎一点都没有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担忧,她还笑着问周浩:“周大哥,少将军呢?” 周浩眉毛皱的能夹死蚊子,将手里拿着的粗布男式袄子递给她:“你把身上女式衣裙换下来。”自进了这里之后,叶芷青起先还穿着油腻腻的伙计的衣服,只是后面一直平安,她嫌那褂子上面味道难闻,全是油烟汗味儿,实在冲鼻子,早扔到了一边,还是照旧穿着自己的衣服。 难得周鸿贴心,让周浩不但给她送了一套男式粗布袄子,还给虎妞也带了一套过来。主仆俩找了一间房子进去换了衣服,又把头发挽作男式发髻,虎妞本来就女生男相,穿了一套灰不溜秋的粗布袄子,跟个小厮也没差。但叶芷青就……实在有些引人注目。 她虽扮作了贫家男儿,但是眉如远山眸含秋色,窄细的腰身被布腰带束了起来,倒更显几分楚楚风致,看的周浩都大皱眉头:“这衣服找错了,理应给你找件长袍子,大约这文弱的模样倒可扮做个书生。” 江南文人多文弱,她这模样也可解释成为男生女相。 可惜设想的好,时间上却来不及了。叶芷青自己先编了一套说词:“就说家里亲爹爱赌博,以前也是读书人来着,最近把家业败光了。” 虎妞:“……”真没看出来姑娘还有随口撒谎的本领。 周浩这里勉强过关:“嗯,也算能说得通。只是……还是不要跟倭兵碰面的好,不然被抓到营里去,虽然有卫央郭嘉他们在,但总归是危险的。” 一行人借着天色未亮,带着已经被弄的一脸疙瘩的老宋往街上去了。周浩负责探路,叶芷青跟虎妞一边一个扶着满脸疙瘩的老宋。老宋身上的伤口本来就在发痒,再被过敏的草叶涂过了脸,起了一脸的红疹子,走路一跛一跛,叶芷青差点捂嘴乐了:“要是真遇上倭兵,就说这是咱们爹,赌博败家被赌坊打断了腿扔出来,至今还没痊愈,又患了病,大清早赶着上街寻大夫去治病。” 无辜的宋爹:“……”俺从来不赌! 周浩这些日子倒将苏州城的防卫摸的大差不离,途中他们遇上了两股巡逻倭兵,都被他们避开了。最近不禁街上行走,虽然放眼看去全是老头老太太,带着年幼的孩子上街抓挠吃食,总比前些日子除了倭兵再无人烟出动看起来要强上许多。 转移的还算顺利,忽略中间提心吊胆的过程,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大亮,那是一户破败的小院子,里面的主人家不知道去了哪去,房里倒是收拾的还算干净,虽然低门矮户,但该有的床铺桌椅都有,能维持基本的生活所需。 周浩还有要事在身,将她们送达之后,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叶芷青将老宋送到床上去,看着他满脸的疹子安慰:“过两日就好多了,这不是……为了路上以防万一嘛。要是让倭兵拦住,查出来你身上有伤,说不定能当场捅刀子。痒就痒点吧,忍忍就过去了。” 老宋本来就是个胡茬浓密的,现在是除了被胡须覆盖的地方,以及眼皮上,其余露出来的皮肤上都起了红疹子,他挠挠脸:“挺好,脸上痒的厉害,我都快忘了伤口疼了。” 他此次受伤颇重,若非拖着瘸腿跑的快,说不定这条命就要交待在倭兵手里了。 虎妞在地窖里数日,早闷的不行了,好容易见到阳光,连房里都不愿意呆,站在院子里晒太阳,隔着矮矮的篱笆墙朝外面张望,听得外面先时还算安静,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之后,便闹哄哄乱了起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隔壁邻居的院门响了一声,从里面冒出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子,探头看到向外张望的虎妞,冲她友好微笑,表达善意:“哥哥你们是新搬来的?” 虎妞点点头,那小孩子便窜了过来,小声问她:“你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街上有倭兵?”小孩子问完了这句话,倒好似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一张小脸又垮了下来,声音都低沉了下来:“以后我爹也……” “街上倒是有巡逻的倭兵,你爹也被抓走了?” 小男孩没想到虎妞竟然猜了出来,满脸的意外:“哥哥你怎么知道?” 虎妞作沉痛状:“我家里人也被抓走了。”委屈郭三公子了,暂时充当一下她家人的角色。 小男孩转头偷瞧了一眼自家院落,见母亲并没有出来,这才放松了下来,大约是虎妞的话让他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眼眶都有点红了:“我爹本来是木匠,他的手可巧了,家具床凳子什么都会做。结果倭寇进城他就被抓走了,我娘又生了病,还不能去请大夫,我真怕我娘死了。” 他可能是憋的太久,好不容易看到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便忍不住吐露了心事。 虎妞摸摸他的脑袋,忽然想起来屋子里还有自家无所不能的姑娘:“你娘得的什么病?我家姑……公子会治病,不如让她去瞧瞧?” 男孩子如获至宝,一双眼睛都亮了:“真的吗?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面对他期待的眼神,虎妞心里又有点担心,万一姑娘治不好这小孩子母亲的病,况且她们也没药,她心里有点动摇,但在小男孩灿亮的眼神之下,只能硬着头皮道:“你再等等我去问问我家公子,看看她肯不肯帮你。”好歹她还知道不能自作主张的。 第七十三章 叶芷青跟着虎妞新认识的男孩子走进对方家里的时候,见到一名少女面色黄黄半躺在床上,看到房里进人,起身坐起之时竟然面色一变,差点朝后跌过去。 男孩子忙上前去扶,叶芷青等她坐稳了,试图要起身之时拦住了她:“大嫂子不必起来,你家儿子说是你病了,我过来瞧瞧。” “恕我眼拙,竟然不认识姑娘。”少妇搜遍记,不记得有认识叶芷青这号人物。 叶芷青笑道:“我们是才搬过来的邻居。”忽省起自己穿着男装,不怪少妇有点戒备:“大嫂子莫怪在下唐突,实在是你家小儿担心你的病情,若是大嫂子不介意,能否让我为嫂子把个脉?” 少妇伸出手腕,见她伸出纤白细嫩的手指,心里头忍不住冒出个念头:这小大夫的手倒是比姑娘家的还要白净漂亮,就连模样也实在出奇的俊。” 叶芷青平日没有敷粉戴花的习惯,尤其是独立的女性都顾着去觅食糊口了,就连撒个娇也不会,白长了一张漂亮面孔。但是给这妇人瞧在眼中,只觉得这小大夫生的好生漂亮俊美,她行动不带女气,在文弱书生盛行的江南,竟然也不会让这少妇想到别的地方去。 她跟着刘大夫学了有一阵子把脉跟扎针了,完了再看看少妇的面色手掌的颜色,才道:“嫂子可是有孕之后血崩,然后流产了?” 少妇眼睛都瞪大了:“小大夫看的真准。”她原来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让年轻后生瞧,可是再躺下去万一真活不下去,丈夫被倭兵抓走了,孩子可怎么办呢。 她原来才诊出了喜脉,可是倭兵满苏州城的抓壮丁,抓她丈夫的时候她上前去阻拦,被倭兵推倒在地,跌的重了些,然后血崩不止,连孩子也流掉了,伤心了这几日,眼看着一日日心慌气短爬不起来,这才越来越害怕。 叶芷青安慰她:“大嫂子别着急,我这里给你开个固气汤,等会让你家小子上街去抓药,很快就好了。”她有点尴尬的摸头:“我家里才搬过来,没有纸和笔,也不知道大嫂子家里有没有?” 小男孩忙道:“哥哥我有纸和笔。”原来这孩子已经在私塾读书开蒙,看家里这四方小院子,比她们住的那院子要好不少,这家人经济情况应该还行,能够支撑儿子上学读书。 叶芷青跟着小家伙过去写下了方子:人参一两、白术五钱土炒、大熟地五钱九蒸、当归三钱酒洗、白茯苓二钱、甘草一钱、杜仲三钱炒黑、山萸肉二钱蒸、远志一钱去心、五味子十粒炒。 她将方子交给少妇,又顺便解释:“此方以八珍汤汤加减化裁而来,固气补血。并使已去之血速生,将脱之血尽摄,气虚而通漏者此方最可通治。大嫂子恐怕自血崩之后便一直淋漓不尽,这才日渐消瘦病弱,吃了药好好休养,就能日渐好转。” 少妇拿了药方,比没有药方更为难。 “街上兵荒马乱的,能抓到药吗?” 叶芷青回想今日她们过来时候在路上所见,街边的铺子都毁的不成样子,恐怕当初倭兵入城,这些铺子首当其冲遭了劫,那些大夫伙计就算当时没死,恐怕也早被抓到了倭兵营里去了。 她有些为难,周鸿再三叮嘱让她照顾好自己,周浩也让她别乱跑,可是眼前的妇人再不吃药止血崩,恐怕真的要死于血枯。 “大嫂子等着,我去去就回。”过来的时候,她倒是留意过隔着两条街口有个药铺,铺子的牌匾都掉了下来,半扇门大开,露出里面的乱景,是个草药铺子。 虎妞原来只是想让她过来瞧瞧小男孩的母亲,可不是让她跑到街上去。她拉着叶芷青:“姑……公子,你不能去街上。周大哥有交待,你只能留在屋子里。”见叶芷青执意要去,只能妥协:“小的跟公子一起去。” 小男孩也道:“我也跟大哥哥一起去,遇上倭兵我可以保护你。” 在他的心里,这位邻居家哥哥长的天人一般,又温柔可亲,还肯替他母亲治病,简直是个大大的好人,一个人去街上定然很危险。可是想要治好母亲的愿望占据了上风,他于是鼓起勇气想要一起去。 叶芷青她们来的时候,倒真是看到街上试探着有些老人小孩走动,大约是家里揭不开锅或者别的不得不上街的原因。 她摸摸小家伙的脑袋:“好啊,到时候我抓了药,你带回来给你娘熬。” 老宋还在房里休息,虎妞跟着叶芷青一起去街上,她们三个人从巷子口小心翼翼的探出头,见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竖着耳朵注意四处的动静,往药铺的方向走去。 索性一路上都很顺利,进了药铺,但见里面乱遭遭的,药柜子都倒了,三个人合力把药柜扶起来,叶芷青对着方子多抓了几幅药:“不如多抓几幅,回头慢慢熬。” 她背对着门口在药柜拉开的抽屉里抓药,忽然觉得整个药铺寂静的奇怪,虎妞跟小男孩说话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诧异的转头去看,但见药铺门口站着五个倭兵,正瞪着眼睛看她。 卧槽!这运气也太背了些吧?! 叶芷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假装镇定的将药一份份抓好,而那五个倭兵也就站在药铺门口安安静静看着她抓药,也不知道都想些什么,居然既没喝也没嚷嚷,就好像寻常客人路过药店,好奇的探头往里张望一般。 虎妞已经吓傻了,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小男孩子哧溜一下就钻到了柜台后面,站到了她身边去,声音响亮:“叶哥哥别怕!我保护你!”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愧疚感,都是因为要替自己娘亲治病,才让叶哥哥陷入危险。他是记得自己爸爸被倭兵抓走时候的情景,娘亲被倭兵推倒在地,当时地上就留了一滩血。 叶芷青摸摸他的脑袋:“别担心,我替你娘把药抓完了。” 为首的倭兵踏进药铺,一脚踏开地上倒着的条凳,开口音调有些怪异:“你是……大夫?” 叶芷青脑子里闪过她跟周鸿开玩笑的话,关键时刻居然鬼使神差点点头:“我是大夫,你们哪个生病了?” 众倭兵最近在苏州城没少抓壮丁,大部分都是哭着喊着跟家人话别,倒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倒是眼前的面色白净的小大夫是个异类。 他的肌肤太过白净,神情也太过坦然,倒让他们都怔住了,似乎不好拿出对待别的那些粗汉的手段来拖人。为首的倭兵竟然还不由自主带了几分客气:“你当真是大夫?” 叶芷青心里紧张的要死,她对倭兵向来敌视,但凡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都知道这个国家从来都是狼子野心,不可原谅。但是事到临头她却也不是卑躬屈膝的人:“我若不是大夫,怎么会在这里抓药?” 那为首的倭兵转头跟一起来的叽哩呱啦说了一通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后面几个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倒好像捡到宝一样。 “既然你是大夫,那不如跟我们去一趟别宫。” 叶芷青还当自己听岔了,苏州城几时有别宫了? 为首的倭兵见她不明所以,只好再次出声解释:“就是我们九爷住的,当然是别宫了。” 感情贼首张九山是拿自己当皇帝了啊? 叶芷青恍然大悟,指着虎妞跟小男孩:“放他们两个小孩子回家去,我就跟你们走。” 虎妞急了,冲过去要抱她:“我不能跟你分开,公子!” 倭兵看看虎妞跟小男孩,年纪太小,就算是征到营里去也扛不动刀:“他们,回去。” 叶芷青俯身在虎妞耳边叮嘱:“要是他来了,你告诉他一定不要闯来救我,我自己会想办法脱身,让他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而影响大局。多少人都在等着他救命呢!” 虎妞眼睛里都开始冒泪花了,她现在非常后悔帮了小男孩,陷叶芷青于危险的处境。但是叶芷青的话不容违抗,她只能哽咽着点头:“我会的,公子!” 叶芷青跟着倭兵往外走的时候,还揉了下小男孩的脑袋:“小家伙快回去熬药吧,你娘在家里等着你呢。” 小男孩忽然冲着她喊:“叶哥哥,我……我爹叫成大牛!我爹叫成大牛!”他爹被倭人抓走之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娘日夜担心,现在倭人又要抓漂亮的叶哥哥,说不定叶哥哥会跟他爹被关在一处。 他知道自己身小力弱,无力的感觉让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只能寄希望于他爹了。 叶芷青回头朝他挥手:“我记下了,你爹叫成大牛。”然后,她就随着几个倭人离开了药铺。 药铺的柜台之上,还留着她包扎好的十来包药,每个上面都被她用草绳捆成了好看的蝴蝶结,扎的结结实实困在了一起。小男孩反手擦了把眼泪,呆呆看着柜台上的药包,眼泪又流了下来,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虎妞比他还后悔。 第七十四章 虎妞回去之后,推醒了正在睡着的宋魁:“宋叔怎么办啊?姑娘被倭兵抓走了!” 宋魁顾不得身上的伤,“蹭”的一下就坐了起来,虎眼圆睁:“怎么会被抓走?我没听到外面有动静啊!”如果有大批倭兵闯进来,他早就被吵醒了。 虎妞愧疚的将自己求叶芷青替隔壁妇人看病,叶芷青上街去抓药被倭兵发现抓走的经过讲了一遍。宋魁伤都不养了,下床趿拉着鞋子就准备去救人,哪知道才走出去几步就觉得虚汗直冒,天眩地转,要不是扶着墙壁都要倒地了。 “宋叔你怎么样了?” 虎妞慌了,只觉得自己今儿一错再错,先是鼓动叶芷青去救人,结果反而身陷倭兵手中,再来告诉宋魁,他差点晕倒在地,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宋叔怎么办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宋魁与叶芷青相处这段时间,知道她是个善良温柔又仗义的姑娘,早就被她的人品折服。知道就算是虎妞不来求她,只要她知道了也会去看看的。 “叶子心软,她肯去救人是她的善心,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天色也快黑了,等天黑之后,不是少将军就是周浩会过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他苦涩自嘲:“你宋叔我就是个废物,一点忙帮不上还拖累人。”他起身之后才知道自己这副身子有多沉重,真要拖着这样的身子救人,不说人没救回来,先送了自己性命。 他又详细问了下叶芷青当时被带走时候的情形,以及她当时的衣着,倭兵的态度。知道她穿着男装,而倭兵对她又极为客气,还问她是不是大夫,总算松了一口气:“你放心,那些倭兵恐怕把她当大夫了,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是女儿身,只要她自己掩饰的足够好,要是还能进到倭兵营里,营里还有咱们的人接应,应该暂时能护着她的周全。”只是不好向少将军交待。 果然晚上周鸿过来,听到叶芷青被倭兵带走之后,脸都黑了。虎妞垂头感受着周少将军的注视,只觉得这位少将军的目光犹如刮骨钢刀,冷的让人心颤。 周鸿叮嘱了宋魁几句,就带着门外候着的周浩出去了,到得到院里,仰头看头顶的星空,深吸口凉气,只觉得冬日寒冷的空气都不足以熄灭他心头的火焰。 “你传信给倭兵营里的人,务必打听到叶子的消息,知道她在哪里,才好展开营救。” 周浩不敢抬头看他冰寒的脸色,只觉得层冰积雪,冷的吓人。 “属下这就去办!” 他匆匆隐入了夜色之中。 比起周鸿的震怒以及忧心,叶芷青被倭兵带走之后的待遇,简直堪称作客。 张九山带着人一路杀过来,身上带了点伤,但此人勇悍,并不当一回事。以前在海上受了伤,回岛上去的时候也是随便弄点药来喝,很快就长好了。 当初攻入苏州城内,苏州府官员也带兵抵抗,虽然没有阻挡住他的脚步,可他手底下的一部分倭兵都受了伤,有些断胳膊断腿,如今还在屋子里躺着。 进城之后,大家都心着摘取胜利果实,先把各处抢了一遍,城里的药铺子也难逃此劫,柜子被砸开,里面的诊金被抢走,有的大夫被杀,有的四散奔逃。最后虽然抓了一部分壮丁,可是问起来谁是大夫,却没有人肯承认。 这就有点不好了。 姚三里不好意思说自己思虑不周,进城当日就应该先把大夫抓到了处,为伤兵治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私底下吩咐抓壮丁的倭兵们遇到大夫要以礼相待,最好是带到府衙来。 因此叶芷青被倭兵带走,既没捆手也没绑脚,只是前呼后拥,把她簇拥到中间,让她无路可逃而已。 她一路上跟着倭兵往府衙走,还与为首的倭兵交谈:“……不知道你们请我去做什么?治病吗?” 倭兵最近满大街抓人,不是破口大骂的就是沉默不语的,没想到遇上了个话痨,都不知道应该以何种表情对她了。 “……我们只是接到军师的密令,遇见大夫就请到府衙去。” “哦,难道张九山受伤了?” “大胆!居然敢直呼我们九爷的名字!” 为首的倭兵唰的一下拉出了倭刀,似乎就要往叶芷青身上划拉。 叶芷青早从他们客气的态度上猜到了原因:“那你杀了我吧!反正城里也不止我一个大夫!” 倭兵露出不可思议的样了,抓的人多了,哭的喊的骂的见过,耍无赖的还真没见过。——而且模样还长的好看! 他有一瞬间的闪神,觉得眼前的小大夫若是打扮成个姑娘,也必然十分的美貌。 也不知道是不是长的好看的人占便宜,倭兵居然再没喝她,假装没听到她之前那句“张九山”,她再问话倭兵就不回话了,装哑巴。 叶芷青:“……”没想到这倭兵气性还挺大啊! 她到了苏州府衙,几乎获得了最高规格的接见,由姚三里亲自出来安抚。 姚三里出来之后,见到这么个俊美的小子,也是傻了:“你真是大夫?”哪有长的这么好看的大夫?好看的都要让人怀疑他的医术了。 “是不是大夫你一试便知。” 叶芷青学会了把脉跟扎针,还跟着刘大夫学了些开方的知识,又熟知调养的法子,蒙一个外行人还是很容易的。 姚三里见她胆气这么壮,就让人把她带走:“既然先生是大夫,我们营里倒有不少伤兵,一试便知。” 叶芷青最怕被带到府衙后院,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既然姚三里是要带她去伤兵营,正好遂了她的心愿:“劳烦前面带路。” 姚三里还不放心她的医术,跟着叶芷青一道出了府衙,往民居开辟出来的伤兵营而去。 沿着苏州府衙周围的这些民居自倭兵进城之后就被征用为军营,至于原来的人家,不肯搬的被杀了拖走,有些虽然活着,但家财全失,自己在城里寻找住宿之地。 叶芷青跟着倭兵去了就近的一处民居,到院子门口就听到惨叫声,姚三里听得眉头都皱起来了,他其实只是跟着张九山出出主意,一直被保护的很好,真让他上阵杀人,不等他出手先被大魏军人给杀了。 叶芷青似未所闻,跟着倭兵进去。这是个不知道几进的宅子,院子里有些墙壁都被刨了,也许是为了寻找金银。只是正厅跟屋子还保留着,里面住满了伤兵。 正厅里一字排开,躺着许多浑身带伤的倭兵,看到姚三里就跟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伸着手大喊,有大魏的语言有倭语,大致综合一下就是求姚三里救命。 姚三里指着叶芷青道:“九爷担心兄弟们的伤势,派人请了大夫来给兄弟们治伤。大家都先忍忍,让大夫看看。” 他示意叶芷青上前去看,叶芷青忍着大厅里刺鼻难闻的味道,就近去瞧旁近门旁边一个伤了腿的倭兵。他的小腿被兵器洞穿,已经肿的老个,伤口都已经溃烂,她摇摇头:“这条腿保不住了。恐怕只能截肢才能保命,不然这条命都保不住了!” 姚三里以前倒是听说过,但凡伤口溃烂红肿,若是不能消下去,此后会蔓延到全身,最后全身紫肿,惨号而亡,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截肢保命一说。 “你说的……可当真?” 叶芷青是没做过截肢手术,但是眼前有一屋子的倭兵可以给她练手,反正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打过来的时候根本都没带着大夫,又全是外行,是生是死还不是她说了算。 大魏也有受伤的大夫,若是能拿这些人练手,完了去治疗大魏伤兵,岂不事半功倍。 “姚军师若是不相信,那现在就放我走就是了。” 她扭身欲走,摆出一副高人的面孔。 姚三里倒是知道,但凡有本事的人都是脾气古怪,就算是以前他们渔村镇上的老大夫,也不喜欢听到别人质疑他的医术,若是被质疑,胡子都要气的翘起来。 “叶先生别走,是我说错了,既然先生有办法,不如现在就治疗?” 在府衙的时候就互相交换了姓氏,叶芷青对张九山身边的人也有个基本的了解,信息的来源是周鸿,再看到姚三里猴样,早就猜出了他是张九山的左膀右臂,知道他在张九山心里的份量,对他也不敢太过放肆。 “不知道哪里有烈酒?” 叶芷青是知道麻沸散的配方,可是……她却不准备用在这些倭兵身上。至于烈酒,必要的消毒还是需要的,不然到时候死亡率太高,姚三里不让她拿倭兵练手,可如何是好? 姚三里作为医学界的门外汉,又在倭人的岛上住了多年,那岛上虽然有金矿,却没有大夫,倭寇生病受伤全靠个半吊子瞎看,医术可想而知,死亡率是极高的,对这一屋子的伤兵也只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态而已。 “有的有的,叶先生稍等,姚某让人去府衙搬。” 第七十五章 说实话,叶芷青还真没有截肢的经验。 但是,架不住她胆子大啊。 以前上学的时候,疯狂阅读过很多专业的医学书籍,后来还去某市级医院各科实习过,赶上主任医师主刀做手术,也围观过那血淋淋的场面。做个开颅开腹腔的手术可能有点难度,但是截个肢,对于熟知人体筋骨的她来说还不算难事。 姚三里派出去的人很快就搬了烈酒过来,与此同时还把张九山也招来了。 张九山也是闲的无聊,听说姚军师派出去的人抓了个大夫过来,去伤兵营治疗,他兴致所至就跟了过来。进了院子一瞧,却是个面目精致比女子还美的年轻后生站在那里,跟姚三里闲谈,便扯着嗓门道:“姚军师,这位是?” 姚三里这会功夫已经被叶芷青给灌了一脑子各种养生知识,听的头脑发晕,听没听懂不要紧,他算是体验到了叶大夫理论经验很扎实,几近博学多才,现在就看她实际操作的能力了。 万一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呢? 叶芷青没想到,多年在沿海滋扰大魏百姓,又带兵长驱直入的贼首张九山原来长这副模样。 姚三里向他引介了新来的叶大夫,张九山打量着这年轻后生,心里还在疑惑:别是个出来骗人的吧? 瞧她年轻面嫩,哪里有点大夫的样子? 众所周知,大夫这个职业是需要多年经验累积,很多都是家传绝学,非要年纪一大把胡子都白了才让人觉得可靠,面前这个……分明是个小白脸吗? 他有点嫌弃的将姚三里扯到一边嘀咕:“胡子都没有,跟个小白脸似的,可靠吗?” 姚三里比他还犯愁:“说不定是哪家医馆的儿子呢,瞧着是年轻,可是读了一肚子医书呢。医理讲的分明,就是……不知道手底下的活儿怎么样?” 两个人商量好了,姚三里趋前一步,引了叶芷青进去:“叶大夫,不如现在就开始吧?” 叶芷青之前在躺满伤兵的大厅里呆了一会都差点憋断气,味道实在太冲,这会儿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必须准备净室一间,大厅里太脏了,就算是截肢也容易失败。” 张九山觉得这小白脸事儿多,大约没有真本事,就是来骗人的,很想戳穿她,但是姚三里认定她是个有本事的,派人很快在后面整理出了一间净室,就把大厅甫一进门躺着的那个伤兵抬了进去,叶芷青又指了四个膀大腰圆的倭寇:“你们把身上衣服脱了,才几件干净衣服换上,跟我一起进去帮忙。” 那四个人之中就有当初请了她过来的那个倭兵头子:“我们不会医术。” “谁要你们会医术了?一会截肢的时候难道不疼啊?你们不但要帮忙压着人,真下刀子的时候,难道不要帮忙啊?” 叶芷青心里怀着隐秘的快感,带着几个收拾干净的倭兵抬着伤兵进去了。张九山与姚三里也依样画葫芦收拾了一番,跟着进去围观。 那个倭兵被四个同伴按手按脚,固定在床上,叶芷青隔开皮肉,指给张九山看:“他这条腿再不截肢连命都要没了。”然后一层层割断血管筋膜,该扎的扎,该烫的烫,最后整个将完整的小腿骨切下来,她额头都是汗,暗中庆幸自己第一次截肢,虽然手速慢了点,但至少在张九山的注视之下居然忘记了害怕,手并没有抖。 房间里从她切开皮肉,那个倭兵就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十八层地狱里的叫声也是这么可怕。叶芷青果断吩咐:“把他的嘴巴塞起来,吵的人头疼!” 后来那倭兵就给大张着嘴却叫不出声的大青蛙似的,在床上猛烈挣扎,但是压着他的四个同伴一边也不敢松懈,苦苦按着他,容不得他挣扎。 等到从关节处截小腿骨的时候,那个伤兵已经疼晕了过去,压着他的倭兵头子向叶芷青报告:“叶大夫,他晕死过去了!” 叶芷青开玩笑:“晕过去好啊,晕过去就不觉得疼了!” 四个人同情的看一眼疼晕过去的同伴,对叶大夫的笑容不寒而栗。 张九山是悍匪出身,杀人无数,平生最喜欢凶恶之徒。见到叶芷青样貌的时候还怕她只是个花架子,见识过了她截肢的手段之时倒是有点喜欢她。 “这就完了?” 叶芷青心里呵呵两声,面上却作高人状:“他能不能活过来,还要看天意,后续要小心护理。不过本来也是要死的命,如果能活过来就算是他命大了。要是死了那也是他身体太弱抗不过去。一会我就开个方子,熬好了药给他灌下去。” 姚三里早被这血腥场面给吓出去了,此刻还在院子里扶着墙吐呢。 也不知道叶大夫是不是故意的,将那倭兵被截下来的伤腿直接丢到了他面前,差点砸中了他的脚,他低头看到半截人腿,伤洞还流着脓血,都已经溃烂,竟然直犯恶心。 叶芷青唇角微弯:“姚军师可是吃坏了肚子?要不要我给开个方子调理下?” 张九山耳边还能听到姚三里呕吐的声音,莫名叹息:“姚军师别的都好,学识计谋都很能靠得住,就是……胆子略微小了点。” 叶芷青心道:他若是胆子大,还能做汉奸走狗吗? 没骨头的东西! 周鸿在忙着派人打听叶芷青下落的时候,叶芷青在倭寇伤兵营里忙着练手。 大概是以前很多受了重伤的倭寇都相继死去,而留在伤兵营里的就是默认要被张九山放弃的。没想到一天一夜,叶芷青第一次截肢的那个倭兵居然醒了过来,再喝两天药连高烧都退了,不得不让叶芷青感叹坏人活千年,这倭兵生命力还挺旺盛。 倒是张九山跟姚三里喜出望外,对她寄于了厚望,还派人送了金银过来,大有招揽的架势。 倭寇营里就缺个军医,叶芷青又痛痛快快把金银收了下来,张九山便默认她已经归顺,封了他个军医当,还向她许诺:“等打下大魏京师,到时候封你个大官当当。”又问姚三里:“大魏最好的大夫叫什么?” 姚三里一个海边长大,读了几天书的渔民哪知道京城里的官职,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到俩字:“御医!”讨好的补充:“那是给皇帝治病的,就叫御医。” 叶芷青暗暗发笑,似乎也接受了他的说辞:“那也不错。我这辈子还没去过京师呢,听说京师很繁华,不亚于苏州城。” 张九山才喝了点酒,正是兴奋的时候:“苏州城算什么?大魏繁华的城池还多着呢,等爷慢慢打下来,到时候好处多着呢。” 叶芷青也不想跟个醉汉计较,忙起身告辞:“伤兵营里事情还多着呢,我还要回去忙,九爷就先歇着了。” 等她走了之后,张九山眯着眼睛问姚三里:“军师觉得,这小子怎么样?” 姚三里自己变节投敌,见到丢了性命的义士都觉得是蠢蛋,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强,非要拿命去拼,这不是蠢是什么? 他当然乐意多几个像他这样归顺于张九山的人,况且叶芷青又是个有本事的,不比以前投靠张九山目不识丁的渔民:“叶大夫看起来倒是个医痴,九爷没发现,提起手术他两眼闪闪发光,外事不闻。这种人只要让他一直忙着救人,他大概也顾不上去管谁打谁了吧?” 张九山轻笑:“有意思。爷倒是巴不得多招揽几个医痴。” 伤兵营里躺着惨号的倭兵很多,有伤胳膊伤腿,肚肠流出来的,各处中箭的,简直可以开个急诊科了。 叶芷青整日泡在这里,切开这些倭兵的伤口,更为清楚彻底的观察人体的骨骼经脉血管等等,反正她做的这些事情对于倭兵来说闻所未闻,把她的慢节奏只当是慎重的原因,却不知她纯粹就是在搞学术研究,以便将来有机会帮助大魏伤兵的时候,更能医术纯属的救人。 而之前被她指派帮忙的四个倭兵就成了她的副手,连着几日跟她一起泡在房里截肢,处理伤口,每次看到她提着刀子都觉得后背泛凉。 叶芷青截到第十五个伤兵的时候,倭兵营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有倭兵给她起了个外号:玉面人屠。 卫央初次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还觉得好奇,问及训练他们那个营的倭兵头子:“玉面人屠是什么意思?” 那倭兵头子有个胞弟就在伤兵营住着,一条腿攻打苏州城的时候被城楼上滚下来的石头砸的稀烂,躺在伤兵营好些日子,高烧不退,奄奄一息。他心里记挂胞弟,只当胞弟一定活不下去了,没想到遇上了叶芷青给截了一条腿,居然活了下来。 他前天去看的时候,已经截完了一条腿高烧退下来的弟弟居然睁开了眼睛,还跟他说了几句话。 “最近军师从城里挖了个年轻的大夫回来,长的很是俊美,医术也极为高超,切胳膊切腿不在话下。伤兵营里那帮躺着等死的人都被她救了一半了。我弟弟截了一条腿,居然活了下来。我还以为他要死了呢。被救过来的都叫他玉面人屠,是说他长的好,但救人的时候下手特别疼,好多人都被生生疼晕了过去。” 卫央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 他接到周鸿暗中传信,想办法探知叶芷青的下落。一直在猜想她会不会被张九山给带到府衙后院去了,担心了好些天,没想到她居然有可能去伤兵营里救倭寇去了。 ——她是不是脑子有病,敌我不分啊?! 那一刻,卫央气的脸色都变了。好在郭嘉跟他坐在一处,也知道叶芷青落入了张九山之手,这几日也在想办法查探,见到卫央色变,心中倒也想到了一种可能,莫非这个倭寇伤兵营里的“玉面人屠”正是叶芷青? 他倒是不知道卫央心里已经对叶芷青生气了,只是怕倭兵头子起疑心,还在一旁打圆场:“瞧瞧你这个胆子,听到玉面人屠的大名,竟然吓的脸都白了。放心,打起来的时候你只要小心别受伤,怎么也落不到她的手里!” 当晚周鸿就收到了消息,叶芷青跑到倭寇伤兵营里当军医去了,听说治疗的成效还不错。 周浩鼻子差点没气歪:“她这叫什么事儿啊?咱们想尽了办法想要去救她,她却给倭寇去治伤,难道不知道咱们跟倭寇之间的血债?” 周鸿倒是没他那么冲动,甚至听到她得了个“玉面人屠”的诨号,唇角还漫起一点笑意:“她倒是机灵,知道躲到伤兵营里去,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周浩:“少将军你……”太可怕了,终于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是怎么回事了! 这都已经是非不分了。 儿女情长面前,大是大非居然都可以被无视。 “我知道你生气叶子去治倭兵,但是就算是她治了又怎么样,不过是替那些倭兵拖延几日性命。这两日传来的消息,常熟太仓攻很快就能收回来了。到时候大军就会兵临城下,围攻苏州。不是说她切胳膊切腿嘛,到时候恐怕那些倭兵都没养好,就算是养好也没什么战力,还不是被杀死的命,不过是多留几日他们的命,好让叶子安全躲几日而已。” 周浩:“少将军您就会给叶子找理由!她若是不治,大不了被送到营里去,还能早早跟卫央他们联络上呢。有卫央他们护着,还能怎么样?” 反正说一千道一万,叶芷青就不应该治疗伤兵。 周鸿手底下这些人都与倭寇有着血海深仇,他们都是宁可拼死也不会愿意在倭寇面前软一分骨头的人。他深知部下的心思,又不想在大战在即之际让他们心生不满,只能道:“等叶子救回来之后,我亲自问她。如果她真有投敌的嫌疑,我也不会姑息。” 周浩哼哼:“就怕到时候您就舍不得了。难道还拿军法治她呀?” “这几日张九山手底下的人除了搜刮金银,还各处搜刮粮食备战,想来他们是想继续孤军深入打下去。恐怕张九山还不知道常熟太仓有可能要被攻下来了。不然他哪里还能这么悠哉?” 周鸿也不想跟周浩继续争论叶芷青的事情,只能拿军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正如周鸿所说,张九山打下苏州之后,最近正在制定北上的计划,扩充军备军需,到处抓壮丁扩充大军。 他原以为常熟太仓还在自己的手掌心,哪知道才过了两日,苏州城门大开,涌进来一批从常熟太仓败退的倭兵,领头的正是他的左膀右臂孙狐。 孙狐性格狡诈手段残忍,比起姚三里跟前跟后出主意,只能算是个谋士,他可算是一员战将,水性极好,手底下一帮悍匪每年都会驾船去沿海烧杀抢掠,真按大魏的军制来说,他可算是个先锋官了。 攻下常熟之后,张九山就让他前锋变后队,留在常熟镇守,算是自己万一败退留下的后路。 没想到大魏水军没有直捣苏州,反而断了他的后路,先拿下了常熟太仓,算是将苏州孤立了。 孙狐此次败退,胳膊上中了一箭,战力大损,手底下倭兵损失一大半,带着残兵败将前来投靠张九山,跪在苏州府衙的前厅恨不得以死谢罪:“九爷,都是兄弟的不是,没想到南兵这么卑鄙,我们中了他们的计,丢了常熟。镇守太仓的马三已经战死,我只能尽快赶过来向九爷报讯。九爷尽快拿个主意,我还着兄弟们再去迎战魏军,一定要生擒了周震那老匹夫!” 周鸿亲自前来苏州打探虚实,消息传到明州,周震安排好了镇守明州的属下,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前去接应攻打常熟太仓的魏军。 魏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攻下了常熟太仓两座城池,切断了张九山的后路。 张九山这几日还正做着打下大魏京师的美梦,没想到天都没亮梦到醒了,还听了一耳朵噩耗。但他是个凶顽之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当即吩咐护卫:“去把叶大夫叫来替孙将军治伤,等包扎好了咱们再从头计议。” 倭寇军中虽然九爷九爷的叫,可是他手底下的人却还仿魏制,给封了几个草头官,譬如带兵的就一律封为将军,以孙狐为例。 孙狐才坐下喘口气,喝了两口水缓解了下溃败时的心绪:“叶大夫是谁?九爷在苏州城里抓的大夫?” 张九山通过这些日子叶芷青“尽心尽责的救治”伤兵,已经把她归类为自己人了,当下很是得意:“不是抓的大夫,是请来的大夫,医术高绝,很是了不起。”忽然他面色古怪的看着孙狐,似乎才想起来,孙狐别的都好,但他……是个断袖。 不巧叶大夫不但是个男子,还生的很是俊美,这就有点棘手了。 张九山此刻恨不得自己没有吩咐人去叫叶大夫来给孙狐治伤。 第七十六章 叶芷青进门的时候,孙狐的眼睛都亮了。 张九山咳嗽一声,指着叶芷青意有所知:“这位就是叶军医,孙将军,你要是有机会见识过叶军医的医术,就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军医。” “九爷别担心,孙将军最会体贴人,怎么会得罪姚军医呢?”姚三里轻笑。 他跟孙狐往日就不对付,一个是吹枕头风的,另外一个是拿命搏来的地位,前者嫌弃后者骄横自大,后者嫌弃前者弱的跟鸡崽似的,只会邀宠献。若不是姚三里的外部形象实在太差,孙狐都要怀疑姓姚的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说不定都是爬床得来的成果。 孙狐一路上溃逃而来,惊魂初定,见到叶芷青三魂都要丢了两魂半,连话里带刺的姚三里都不再搭理,挤出自认为最能打动人心的笑容,竟然还拽了两句文词:“叶军医是吧?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姚三里差点笑出声来。 张九山不想坐在这里看孙狐丢脸,起身带着姚三里去整兵:“孙将军稍事休息,为兄先往营中走一趟!” 倭寇常年在海上劫掠,基本都是凶悍之辈,如张九山跟孙狐这类贼首,从小就在海上漂泊求存,无论是险恶的天气还是与东南水军的无数次战事,都经历过了无数次,只要能留得性命,成败于他们来说并不比保住性命重要。 只要一息尚存,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况且此次他们登陆,竟然能够一鼓作气打进苏州城,已经算是一种胜利了,至少给大魏东南水军营的震荡是非同小可的。 张九山带着姚三里去营中整兵,姚三里还有点遗憾不能留下来看孙狐的笑话。 孙狐尖下巴桃花眼,脸型倒与狐狸有几分相似,身高与周鸿相仿,四肢瘦长有力,不是个孔武有力的模样,可是他的眼神里却含着嗜血的光芒,无可否认这是个略带点变态的男子。 叶芷青自踏进房门,心中就无端升起警惕,只因这个男人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等到张九山与姚三里离开之后,她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向孙狐开口:“孙将军哪里受伤了?” 他才坐在张九山左手边,入目之内只能看到他身上血迹斑斑,只凭着身上的血迹还真不好判断他哪里受了伤。 孙狐轻佻道:“本将军哪里都受了伤,心上的伤最重,不知道叶大夫能不能帮本将军揉揉?” “孙将军可能不太清楚我的治疗方式。对于我来说,胳膊腿受伤了没法救治,若是已经危及性命,那就断腿求生。如果孙将军觉得心脏受伤太重,不如也挖掉为好?以治疗的方案来说,按摩也只能起到缓解肌肉酸痛的效果,于重伤并无益处。” 她眉目淡然说完这番话,转头就要往外走:“既然孙将军身体安好,伤兵营还有一大帮人等着我去下刀子,孙将军请了。” 孙狐方才看到她的时候,只顾着对她的容貌惊艳了,暗暗赞叹江南人杰地灵,随便捞个大夫回来都是绝色,幻想她那一身细滑的皮子搂在怀里,温润如玉,情到深处也不知道是何等绮丽的景致,没想到紧跟着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见识到了这小大夫犀利的言辞。 他很快就知道眼前的小大夫外表温文俊美,性子却有点烈,不是可以随便撩拨的。可是人都有一种劣根性,却是不能得到的,越是想尽了办法的想要得到。却是义正言辞的,就越是想要剥下她一本正经的面皮,想要逼出她放荡的本性。 孙狐从来都认为,无论男女,骨子里都有放荡的一面,只是有的人虚伪爱装,有的人天生不懂掩饰,随性而为。 眼看着小大夫要跑,他忙起身拦住:“方才是孙某说话无礼了,叶大夫千万别介意。孙某胳膊上还伤着呢,叶大夫可千万别走!”他转头露出左臂,但见左臂袖子早被血迹泡透,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前后心都有铠甲护体,方才左臂朝里,竟然瞧不太出来。 叶芷青目前也不想跟倭寇撕破脸,她来了这些日子,别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又整日泡在伤兵营里,身上血迹斑斑,每次见到张九山都是一副忙碌的样子,就是怕万一接触的机会过多,被张九山识破女儿身就糟糕了。 但是这个孙狐才进门就盯着她不放,目光极具侵略性,她心里已经有点七上八下,不会被这人瞧出什么了吧?所以才想着尽快找借口走人,以免留下来露出更多的破绽。 不过孙狐客气起来,她便不好跟他撕破脸,当下转头将手里提着的药箱放到了方才小几上,让孙狐坐下来。没想到孙狐却站在那里开始解甲,将前后护心的铠甲解下来,竟然作势要解腰带,一逼无耻坦荡荡的模样。 叶芷青心里连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统统问候了一遍,面上还能尽量维持平静,阻止他解衣:“天气寒冷,孙将军不必解衣,还请坐下来。”她拿出药箱里的剪刀,几下就将孙狐的一条袖子给剪了下来,看到他贴着皮肤外面露出短短一小截箭杆,整个箭头都深深的扎入了胳膊肌肉里,更是怀疑也许这枝箭可能钉在了骨头上,这才阻止了穿透之势,恐怕如果不是钉在了骨头上,若是软肉处早都穿体而过了。 “还请叶军医手下留情!” 孙狐将伤臂交给叶芷青,才理解了张九山话里隐含的深意。 叶芷青拿出锋利的匕首,还是从张九山手里讨来充作手术刀的利器,划开了箭尖处,手法是一贯的粗暴,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如同在伤兵营里一般听到震耳的惨叫,她悄悄抬头去看,正跟孙狐戏谑的眼神对上:“叶军医可是心疼了?” 这个倭寇额头上冷汗都浸了出来,居然还有功夫“调情”,叶芷青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孙将军真汉子,在下佩服!”她手底下用了几分劲,全神贯注开始处理箭尖部位的肌肉,等到将箭头拨下来,不说孙狐额头冒汗,就算是她后背都有汗意渗出。 那枝箭果如她所想,是直接钉到了骨头里,拨的时候倒是用了不少力气,孙狐也竟然忍了下来,从头至尾都不曾哼一声,显见得是个心狠的。 叶芷青包扎了伤口,半刻都未曾多留,离开了苏州府衙。 她回到伤兵营的时候,时近傍晚,而孙狐带回来的许多受伤也都被送了过来,躺的躺坐的坐,有些悄无声息,有些惨叫不止,挨挨挤挤到处都是人。她在伤兵丛里小心走过去,大致看看这些倭寇都是受了什么伤,没想到走到一半,却觉得脚踝被人抓住了,她大惊之下低头去看,有个满脸烟熏火燎的伤兵正抬头看着她,乞求道:“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叶芷青一时还当自己幻听,她低头细瞧这张脸,撞进那双幽深沉静的眸子,差点惊喜的叫出声。 ——这个人正是周鸿。 原来他竟然趁着孙狐带残兵进城,混乱之际混到了伤兵群里,直接被送进了伤兵营。 难得的是他身上到处是血迹,也不知道是临时从哪里弄来的血,衣衫破烂一幅败寇溃逃回来的模样,足可以假乱真。 叶芷青指着身后跟过来的助理:“喏,把他抬进手术室去。” 立即走过来两名倭寇,将周鸿架起来,抬到了隔壁辟出来的净室,放到了床上去,还向他友好道:“一会叶军医过来就给你检查,你小子算是走运了,听说叶军医才替孙将军治完伤,就轮到你了。” 外面还有许多伤兵等着治疗,这几个人也忙的团团转,也没功夫留在这里陪他闲聊,很快就出去了。 周鸿闭上眼睛,听着外面的各种惨号声,想到叶芷青就在院子里,多日的担忧总算是放下来了。 没过一会,就听到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轻巧的脚步声渐渐走近,还有几个男人的脚步声,想来是方才抬了他进来的倭寇:“叶军医,这人似乎伤的不是很重。” 叶芷青声音严肃:“你们懂什么?上次不是还有个四肢完好的伤兵最后死了,却是脾脏破裂而死。四脚的伤都好治,可若是伤及内脏,有些就是真的救治不好了。算了算了,你们这帮蠢货,怎么教都教不会,这次又不用截肢,精细的检查用不上你们,你们还是去外面把那些伤兵给好生安置了,真是吵的人头疼!” 周鸿听着她训倭兵就跟训孙子似的,跟着的倭兵看看床上蜷缩的跟煮熟的海虾似的伤兵,还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声,只能乖乖出去忙了。 叶芷青等这几个倭兵出去之后,才几步窜到临时搭建的手术床旁边去,小声急道:“你疯了?连这里都敢混进来,要是被张九山发现可怎么办?” 周鸿就悠闲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渐渐扩大,似乎她担心的样子很好玩似的:“这不是没发现吗?” 叶芷青傻了眼。 周少将军不苟言笑的模样深入人心,偶尔唇角露出一点笑意已经算是心情愉悦了,似今日说出这般近乎无赖的话,实在是极为少见的。 她一拳捶到他胸口,却是软绵绵没用半分力气:“你真是一点不考虑后果,若是被张九山知道你混了进来,还不得活扒了你的皮啊?” 周少将军躺在床上,似乎半点都不为他目前的处境担忧:“谁说我在苏州府,明明我才跟着父帅打下了太仓,斩杀了马三,还在行军途中呢。” 叶芷青就好像在听天方夜谭一般,眼前的周少将军也不可能是假的吧?她俯身下去扯他的脸皮,摸索着在他发际处使劲搓了两下,所有武侠小说里有关于易容术的情节都涌到了脑海里:“难道是戴了人皮面具?” “那是什么?”周少将军一脸茫然。 “就是……把人的皮活活剥下来,然后制作成面具戴到脸上,易容成别人的模样。难道你没听过易容术吗?” “听起来似乎很是残忍,不会是你发明的吧”真不怪周鸿问出这样的话,如今倭军之中都流传着“玉面人屠”的事迹,连带着他也听到了一些。 叶芷青遗憾道:“就是……江湖侠客们的本领,我在话本子里看到的。听起来很是令人神往啊。” 周鸿起身坐起来,揉揉她的头发:“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到底整天装了些什么啊?话本子里的事情也能当了真。”怕她胡思乱想,还特意解释了一番:“父帅怕我混进苏州之事暴露,特意让军中与我身形相仿的将士穿了我的铠甲战马,假扮我攻打太仓,我正好在苏州里应外合。” 叶芷青恍然大悟,但随即眉头又蹙了起来:“张九山野心勃勃,如果不是常熟太仓两地溃败,竟然还做着问鼎中原的美梦,就算此次逃出去,恐怕还是会卷土重来。这种不死不休的战局何时休啊?反正这次也有人混了进来,不如里应外合,跟着他逃回海岛,直捣他的老巢,一锅端了,省得往后几十年还要疲于应对。”在周鸿渐渐发亮的眸子里,她眉飞色舞:“听说张九山驻扎的海岛之上有金矿,且产量不低呢。” 周鸿差点被她模样给逗乐了:“你这是……看上张九山的金矿了?” “金矿不都是要上交国家的吗?哪里能轮到我。不过我到时候可以自己去采采,我觉得采金人这个职业还是很有前途的,比开药膳坊要好,万一哪天捡到一大块狗头金,我岂不是发了?”她两眼眨巴眨巴,湿漉漉的望定了周鸿,让周鸿莫名心软,只觉得她现在提出什么要求,他都能脑子一热应下来。 他在她唇上快速的亲了一记,换来叶芷青嫌弃的擦嘴:“你现在一身的血腥,满脸熏腊肉的味道,难闻死了,可别来熏我了!” 周鸿:“……你居然还嫌弃我?我这么兢兢业业扮伤员跑来救你!”大掌扣住了她的脑袋,就是一个深吻。 好在很快外面就传来了呼唤声,有人在叫:“叶军医,快来瞧瞧。” 叶芷青推开了周鸿,还有点呼吸不稳,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扬声道:“等一下。”拉过旁边的白帛,解开他的腰带缠了好几圈,又将外面衣服给拉回来,让他捂着腹部别动,躺着休息。 周鸿:”……我腹部没伤。” “谁让你衣服外面肚子上的血最多呢,简直像把一盆血给泼上去了,都瞧不出来到底伤哪了。”战场上被溅一身血也不奇怪,不过综合他身上的血迹,她“诊断”出了他身上的伤口理应在哪里。 周鸿眼睁睁看着她脚步轻快出去了,将他一个人留在了手术室里,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她才又回来了,身后跟着抬着伤兵的助理,手术床要用,将他暂时扶到了墙角的椅子上坐着休息。 而周鸿也亲自见识了叶芷青绑起了袖口,吩咐助理按着伤兵四肢,给人截胳膊的样子,被截肢的连止疼的药都没有,扯着嗓子惨号,场面十分惨烈。 他旁观了整个过程,对她得了个“玉面人屠”的诨号总算有了深刻的了解。 等到截肢手术下来之后,伤兵被抬了出去,还有倭兵提着药罐子过来,舀了一碗给他喝,周鸿端着碗似乎有点犹豫,叶芷青便不耐烦的喝道:“补气补血的药,怕有毒吗?” 她最近干活多,睡眠少,黑眼圈都出来了。从最开始进伤兵营还能柔声细语到后面越来越暴躁的脾气,骂的跟着干活的倭兵团团转,对伤兵的态度也不好。不过因为她能救命,这些倭寇也只能忍气吞声。 端药的倭兵心朝着周鸿使眼色,还小声道:“叶军医最近很累,脾气有点不好,你们才从常熟太仓过来,不太清楚。不过叶军医的医术好,快喝吧喝吧,喝了很快就能好了。” 周鸿肚里暗笑,当着倭兵的面儿,她倒是装出一副凶狠的小模样,可是看在他眼里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可爱。 房里早就亮起了灯烛,一场截肢手术下来,连晚饭也错过了,很快人都被清理了出去,倭兵想要将周鸿出带出去,叶芷青阻止了:“他内脏受伤,暂时先不要移动,今晚就在这里观察一晚上,明天再移出去住。”这种事也是近来常有,有些病重的留在手术室观察一下,再送出去。 此次从常熟太仓溃逃回来的倭兵,大多伤势都不算太重,还不及当初叶芷青才进伤兵营,见到的攻打苏州城受重伤的倭兵伤重。只因为伤重不能行的在溃逃之时,早被大魏将士们赶上来拿刀砍了,真正能逃过来的都是还有快速行军能力的。 周鸿这样“内脏受伤也许会脾脏破裂而亡”的就属于重病患者了。 叶芷青这些日子晚上其实都在这间手术室里休息,顺便观察重伤患,有时候晚上睡的时候重伤患还在,早晨起来就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尸体了。 她起先还有些害怕,可是比起有可能会死毫无战力的倭兵,她可没胆子让有行动能力整日跟着她的倭兵助理跟她在睡梦中同处一室,万一她说胡话怎么办?万一碰上个倭兵变态怎么办? 这个民族可是一向以出变态而闻名于世的。 倭兵助理不一会就送来了饭菜,叶芷青等他们出去了,这才开始与周鸿分食,也总算得着了空子问他:“我好像……看到了周大哥也在外面?” 她口里的周大哥就是周浩。 周鸿也颇为无奈:“他听说我要混进来,就自己也跟了进来。只是……他若是对你使脸子,你别搭理他。” “我明白,他是你的护卫,看到你因我而涉险,自然不高兴,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了。”伤兵营可就在苏州府衙旁边,说不准什么时候张九山就过来了,万一让他撞见了觉得周鸿面熟呢? 而周鸿对于东南水军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叶芷青完全能够理解他的重要性。 周鸿心里苦笑,她哪里知道,其实若只是混进伤兵营里救叶芷青,周浩也不会反对。她一介弱女子深陷敌营,实在是让人担心。让他生气的原因不是周鸿因此而涉险,却是叶芷青卖力救治倭兵,这就令他难以接受了。 失了常熟太仓,张九山连夜点兵,将苏州城里的备战物资都调度起来,准备死守苏州城。次日早晨,孙狐才进了伤兵营的院子,叶芷青就知道了。她拉过旁边的被子让周鸿躺在手术台上,自己迎了出去。 孙狐是来换药的,昨晚烧了一整夜,虽然不至于烧糊涂,却也是十分难受。叶芷青在厅里为他换完了药,他原本还想撩拨几句,却被张九山身边的护卫来叫走了。 叶芷青若有所思,恐怕战事要吃紧起来了。她手里捏着周鸿写的消息,在伤兵之中穿梭察看病情的空档,借机将纸条传给了周浩。 周浩从昨日在伤兵营见到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过他脸上也糊的跟锅底似的,跟这些伤兵狼狈的一般无二,叶芷青就权当没瞧见他的脸色。 他接过叶芷青递的纸条,很快就被叶芷青诊断为“小毛病,休息两天就差不多”,给赶出了伤兵营。 当日下午,大魏水军经过追击,兵临城下。整个苏州城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也不知道张九山与孙狐以及姚三里等人是如何商议的,叶芷青并不清楚,但苏州城四门被包围,所有的倭兵都被赶上了战场,连同苏州府征来的军。 叶芷青只能在伤兵营里看到源源不断的倭兵被送了进来,等到夜半时刻,她正在手术室里睡的迷迷糊糊,外面闯进来一队护卫,传张九山的命令,今晚突围。 而突围的重点就是叶军医,她如今在倭寇军中属于“稀缺的技术型人才”,张九山见识过她的医术之后,就决意要将她带走,因此决定放弃苏州城的时候,亲点了一队亲卫来护送她一起走。 叶芷青为了表示她的不情愿,还要板着脸对前来护送她的张九山的护卫发脾气:“我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是要留在苏州城的,九爷去的地方太远,我到不了。” 张九山的护卫来之时就接到命令,务必要对叶军医客气些,但是他们做海盗习惯了,所理解的客气就是口头上吓唬,不客气当然是烧杀抢掠,一刀毙命了。 那倭寇护卫凉凉道:“九爷一向都是能为自己所用的就带走,要是带不走的全都毁掉。叶军医一定要执意留下吗?”他拨出腰间还带着暗红色铁锈,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大魏子民鲜血的倭刀,别有意味的威胁叶芷青。 叶芷青冷哼一声,似乎极为不满:“你等着,等我见到了九爷,请他评评理!” 奉命而来的倭兵护卫除了带走叶芷青,还来向伤兵营的倭兵传令:“九爷有令,今晚突围,若是能参加突围的现在就走,如果不能突围,就去城墙上守城,为大家突围争取时间。” 周鸿理所应当的捂着腹部站到了突围的人群里,而那些截肢断腿的,只能留下来等死。 夜色深重,天空中浓云密布,将月光星子尽数遮光,只周围远远打起了几个火把,能隐隐绰绰看到张九山一张充满戾气的脸,他扭头向叶芷青许诺:“叶军医放心,总有一天我们还能打回来,如果再留守苏州城,恐怕会孤立无援,被魏军困死。” 叶芷青身边全是他的护卫,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周鸿在哪里,乱军之中她手里都快要捏着一把汗了。她连个马都不会骑,跟着张九山突围简直是在寻死。 “九爷,我其实……不会骑马。” 张九山还真没想到文弱的江南大夫竟然连马都不会骑,表情罕见的傻了一下,这时候有倭兵道:“九爷,小的跟叶军医同乘一骑。”紧跟着叶芷青就被人一把捞到了马背上。 大难题被解决,张九山回头看看自己手下这帮人,有一半骑着马一半步行。当初他们登陆大魏境内都是乘船,战马都是后来在地方上掠夺而来,数量不算多。 叶芷青几乎是一上马耳边就听到搂着的男子小声道:“别怕!”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里。 搂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周鸿。原来他跟着张九山的护卫一路过来,竟然被后面的倭兵当做了他的亲随,容得他近了张九山面前。 张九山并不知道多年死对头居然到了自己身边,不然非得吓死不可。 周鸿听了叶芷青的建议,深觉有理,已经将消息借着卫央等人上城楼守城的机会传了出去。 周震原本就是试探城内虚实,也知道张九山在苏州府抓壮丁之事,做出行军辛苦的样子,草草攻了几下就回营埋锅造饭休息去了。 只是周家军多年镇守东南营地,张九山多次与之对敌,见到城下军纪严明,军容整肃,尤其苏州已成孤城,自己心里先打了个突,这才想着突围,不想被围死在苏州城。 当夜三更,苏州所有城门同时打开,倭寇突围,而唯有对着太湖方向的城门才是张九山带着孙狐等一干亲信干将突围的方向。 东南水军做出应接不暇之态,似乎夜半时间一部分军士都在沉睡,倒让张九山的突围异常的顺利。他带着残兵逃进太湖,抢占了渔船,沿着漕河一路而下,连夜离开了苏州府,从杭州湾入海。 大概是周军根本没料到张九山会从太湖方向逃窜,东流入海。而沿途守军根本都来得及应对,就被他带领残兵余部五千余人,一路抢占渔船物资逃入了海上。 张九山回首被抛在身后的陆地,豪气勃发:“周家父子一帮软蛋,老子带着人在陆地上走了一圈,竟然连老子的影子都没摸到,也不知道周震那老匹夫得知老子已经入海,是何等心情?!” 姚三里在旁凑趣:“九爷神机妙算,周震岂是九爷的敌手。他不过就是凭着人多,而且陆上是他的地盘,如果他处于九爷的境地,早被九爷灭了。都说天时地利,他占着地利之便,也不算什么本事!” 叶芷青被迫听了一耳朵姚三里拍马屁的话,心里直犯恶心。总觉得张九山被姚三里给哄的脑子都进水了。天时地利人和,周大将军全部占全了,仁义之师又有全民抗敌,没道理会输。只是对倭寇登陆没有防备,才酿下了这场兵祸而已。姚三里却说的好像张九山能得天下似的。 她还没说什么,孙狐已经冷哼一声,姚三里转头敌视的看着他,孙狐却对他的脸色半点视而不见,只向张九山道:“九爷跟周震父子俩对手多年,东南水军跟咱们向来犯冲。以为弟的浅见,周震老匹夫也有几分本事,才能跟九爷打个旗鼓相当,也算是条汉子了!” 张九山面色稍霁。 以他的理解,若是周震父子是个熊包软蛋,那么败于周震父子的他……难道竟是连熊包软蛋也不及的吗? 孙狐这话表面上是在抬举周震父子,把他们放在了与张九山平等的位置上,当是一个强劲的对手。事实上却是在抬举周家父子的同时又恭维了张九山一番。只有对手本事了得,又占着地利之便,张九山的落败才能显的不那么难堪。 叶芷青在船舱里看了一出宫斗大戏,只觉得姚三里跟孙狐这两人完全就是皇宫里争宠的妃子,各用手段,都想拢住张九山的心思,可惜张九山虽然觉得孙狐这话顺耳,却似乎并没有打算贬低姚三里的意思,而是更乐于坐山观虎斗的样子。 她细一想,似乎品出了那么点味道。 倭兵营里提起孙狐都说他本事了得,武勇不亚于张九山。一山岂能容二虎,而孙狐虽然表面上对张九山恭敬,但实际上因为他还真有些本事,让张九山忌惮也是有可能的。 “我有些累了,想先回舱房去休息会,九爷宽坐。孙将军姚军师告辞。” 叶芷青想明白之后,就不想坐在这里看戏。一路之上她都有周鸿护着,毫发无损。这一路其实也比较顺利,昨日后面的船靠的比较近的时候,她还在船头看到了腰佩倭刀在船头甲板之上巡逻的卫央郭嘉周浩等人,心里总算放下心来。 她是有点担心自己当初一时兴起提的计策,到了最后却发现只有自己跟周鸿深陷敌营,而他身边的人全都没有跟上来,那就惨了。 叶芷青才顶舱,孙狐就向张九山告罪,紧跟着叶芷青出来了。 前几日逃亡紧张,孙狐根本没机会凑近叶芷青,眼下船队驶往他们的老巢,又是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之上,根本不必顾忌东南水军会追过来,现下得了机会他还不得赶紧跟过来献殷勤。 “叶大夫请慢走,孙某胳膊还有点疼,能不能跟着你回舱房去看看?” 叶芷青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不怀好意。 回舱房看个屁! 她手无缚鸡之力,真要是带着他去了舱房,还不是引狼入室,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妨,既然孙将军胳膊疼,那就在甲板上看看吧。” 孙狐夸张的抱着胳膊似乎恨不得哆嗦起来:“那可不行,天寒地冻,本将军已经受着伤,万一得了伤寒可如何是好?” 叶芷青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剪刀:“又不是让孙将军脱衣服,不要紧的。只管把袖子剪下来就好了。” 孙狐更不肯干了,满脸的控诉:“叶大夫,孙某找你换过几回药,你就剪坏过孙某几件衣服,你这个治疗手法似乎有点浪费布料啊?不能考虑更好的办法吗?” 叶芷青已经拽过了他的袖子,见到搭到了他的外衣袖子上剪了下去:“叶某平生只会这种治法,孙将军要是对叶某的治疗方法衣异议,可以换个大夫!” 孙狐用好的那只手摸摸鼻子,讪讪住口。 经过好几次打交道,他就发现叶大夫虽然年轻面嫩,容貌又好,可这脾气实在有点辣,也不知道是原来就这样,还是被迫成了他们一伙的心里不痛快,反正除了对张九山跟姚三里还算客气之外,对上他简直是从头到尾都写满了嫌弃。 他等叶芷青将他的袖子剪下一圈,看过伤口重新包扎之后,对方冷冰冰道:“船上没有伤药,好在你这恢复的也算不错,只要不要再用重伤,好好养着就没什么大问题。”叮嘱完了他远离她剪刀的攻击范围之后,总算是问出了一直以来深埋在心里的话:“叶大夫,孙某怎么觉得,你似乎很讨厌孙某!” 叶芷青毫不客气:“孙将军一定是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满眼贼光,是个人都没办法对你不讨厌!” 她转身走了,只留下孙狐在甲板上迎风落泪。 ——泡个汉子,怎么就这么难?! 第七十七章 七日之后,容山岛出现在众人眼前。 容山岛是张九山的老巢,整个岛屿三面是悬崖峭壁,只有一面临海,建了码头,方便众寇入海。 三年前,周震父子带兵攻打过容山岛,但此岛易守难攻,岛上林深树密,在船楼之上瞧不见形貌,也不知内里情况如何。当时他们在容山岛空耗了将近一月,岛上倭寇闭岛不出,夜间出动滋扰,整个码头都被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好几次登陆都被击退,不得不撤兵。 当时福州官员上疏圣人,称周震好大喜功,劳民伤财,远征贼寇无功而返。 当时周震是抱着荡平海寇的想法,没想到却被弹劾,虽然圣人未曾斥责,可是圣旨里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不赞成远征。 大魏虽不禁海商,可若是东南水军的将领们有远征海外的想法,总有人会认为东南水师有远征海外淘金的想法,朝中一干酸儒们抨击水师忘却本职,却也不是圣人乐见其成的。 为将者驻守疆土是本份,可若是想着发财,那就有蓄兵收卖人心之嫌。攻打容山岛之后,周震消沉了好一阵子。此次张九山突袭的消息传回明州大营,周震黯然神伤:“若是朝中对远征不抱有偏见,水师巡防海域,保我大魏海商远线贸易平安,每年国库光税收就要增加不少。” 明州水师每年都会巡视防线,可这个防线却是由南至东,从琼州至泉州福州,乃至明州,东去渤海湾,漫长的海岸线让东南水军驻守零散,每有敌情疲于应对。 此次周鸿从苏州城内传出去的消息让周震精神大震,有意放水,张九山才能平安逃回容山岛。 周鸿他们踏上容山岛的时候,正是傍晚,留守在容山岛的海寇们都涌到码头来迎接张九山。他们在海上数日,由于突围口粮准备不足,都是临时抢来的渔船,在海上靠捕捞才没饿死,上岛之后首要就是解决五脏庙的问题。 叶芷青原本是要跟着周鸿他们去营房的,却被张九山的护卫一路护送回了他在岛上的宅子。 “那帮人把营房弄的比猪圈还脏,九爷吩咐了,让叶大夫去客楼去住。” 孙狐在身后屁颠屁颠跟着献殷勤:“叶大夫,九爷院里的女人太多,你住着不方便,不如去孙某府上住?” 那护卫戏谑道:“孙将军,若是叶大夫住你家里去,九爷就要担心他的安危了。” 孙狐皮厚,尤其如今视叶芷青为绝色尤物,恨不得抱住啃两口解解馋,她住到张九山处倒也放心,只因张九山只好女色,叶大夫生的再美貌,那也激不起张九山的兴趣。但是隔的太远,想的慌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叶大夫若是住到九爷处,我每日也许只能见到一次,真是想也要想死了!” “我这里有良药一副,断肠草半斤,加水煎服,喝下去保管能治好孙将军的相思病!”叶芷青丢下这句话,跟着张九山的护卫跑了。 那护卫叫乌莽,年约二十出头,听得她这药名,虽不知药性,却也足见其毒辣,扭头偷笑,假装对此一无所知,带着叶芷青径自走了。 容山岛上气候潮湿,林木葳蕤生长,岛上居民习惯了住阁楼,一楼存放杂物,二楼才住人,隔离潮气。 叶芷青来之前曾经想过,张九山的老巢大约就跟水泊梁山似的,上面应该大部分都是汉子,没想到来了之后才发现,岛上竟然还有不少妇女以及奔跑的孩童,见到张九山等人就跟见到远征在外回家的叔伯一般上前来打招呼,态度熟稔如家人。 她住的是一处单独的阁楼,如果按照魏地的划法,这个阁楼算是处于客院,与张九山的后院有段距离,但是距离他议事的正厅也不算近,甚是清静。 叶芷青住下来之后,便有婢女提着洗澡水,拿了换洗衣服过来。她试图与那婢女沟通,那少女摇摇头,张口嘴,吓了叶芷青一大跳。 少女的嘴巴里少了半截舌头,用手比划着表示自己没办法说话。 刚上岛时她还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想法,若是张九山不曾带人前去滋扰大魏边境,带着岛上居民安居乐业,这个岛上大约也可算作海上的世外桃源了吧?不过在看到少女少了半截的舌头,她打消了自己天真的想法。 强盗永远是强盗,毫无底线的施暴永远藏在她看不见也不曾想象过的地方,而对她客气的张九山,只是因为她身上有需要榨取的价值。 洗漱休息之后,叶芷青被张九山请到了容山岛议事大厅,与留守在岛上的海寇相见。 张九山向在座倭寇夸赞她的医术:“叶大夫医术高明,在苏州城救治过不少伤兵,只是当时情况紧急,那些人才没有突围出来。咱们岛上一直缺大夫,如今有了叶大夫加入,真是上天之赐。我打算将东楼打开,建成岛上的医馆,往后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可以去找叶大夫看诊。” 他这番话获得了部众一致赞成,但到叶芷青这儿却有了问题。 “九爷想要在岛上开医馆,敢问可有药材?” 在座倭寇面面相窥。 药材不比金银,在地里挖一挖就能有的。 大魏地大物博,就算是药材也是集南北东西而汇聚一处,譬如最好的人参出在长白山,而珍奇雪莲却在天山,如川芎、川贝母、川牛膝、川续断、川明参、川乌等从名字上看就能猜得出来出自蜀中;而蜀中不止这些药材,更有附子,黄连,麦冬、冬虫夏草、天麻、丹参天冬等出自蜀中。还有产自甘肃的当归,白条党参、纹党、黄芪、红芪、大黄、柴胡、甘草、板蓝根等都有地域所限,在江南水泽就不曾有,或者即使真有,药性也要弱上很多。 而川药占据了大魏所有中药材的三分之二,每年成批的药商前往川蜀收购药材,不惧路途艰险。 容山岛只是一座海岛,不可能集南北药材于一岛,那近似于神话。 叶芷青的话,简直是泼在张九山头上的一盆凉水,他虽然不高兴,却无法迁怒于她。只因叶芷青说的是实话,就算是他发脾砍了叶芷青也无济于事。 “那……怎么办?” 向来觉得无所不能的张九山也有些蔫蔫的,向叶芷青请教。 叶芷青此次身怀密令,想要帮助周鸿攻破容山岛,一举铲除张九山为首的倭寇,当下不慌不忙道:“我虽然初来容山岛,但见岛上面积不小,且林深叶茂,但凡有树林总会有些药材的,就算是没有长白山参,天山雪莲,若是能采到寻常治疗头疼脑热的药草也是好的,不枉了九爷想要在岛上开医馆的初衷。” 张九山这才转怒为喜,当下连连搓手:“叶大夫说的是,我一个粗人竟是不懂这些。改明儿就让人带着叶大夫在岛上四处转转,看看可有哪种草药,都采了来开药馆。” 他们往常受伤,也是去林子里胡乱采些药来敷,有些偏方还是岛上的原住民祖辈传下来的,但也就那么一两种治疗头疼脑热或者伤口破裂的伤药,真要是说有奇效,倒也未必。 叶芷青面现难色,等这些人都退下之后,她才与张九山商议:“不瞒九爷说,岛上的人我其实并不熟,让岛上的护卫跟着我也无妨,但是孙将军这人……实在粘缠的讨厌,而且岛上的护卫们总要卖个面子给他,见到他也不好意思说重话。所以我想着,既然此次九爷从苏州城带了人回来,不如由我去挑两个护卫,离了故土又是老乡,带在身边我也放心一点。” 张九山对孙狐的德性一清二楚,知道他就是那么个毛病,见到漂亮男人就走不动道,就他家后院里也搁着七八个抢来的男子,年纪都跟叶大夫差不多。年纪大的被他玩厌了早丢到金矿上干苦力去了,每年都在源源不断的补充新人。 如果叶大夫只是个空有外貌的男子,那倒没所谓,丢给孙狐去玩,也不算伤了兄弟情面。但是叶大夫本事了得,而容山岛正缺大夫,岂能丢给孙狐胡闹,等他玩厌了再丢到金矿上去,岂不是糟蹋人材吗 张九山爽朗一笑:“你这话说的不错,孙将军是有点……你别太在意,有我在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不过岛上的将士多多少少对他有些敬意,不太敢冒犯,若是能从苏州带来的人里面挑两个出来护着你,我倒是也放心。” 得了他首肯,叶芷青便由乌莽带着前去军营挑人。 她在军营里看到了集中站在一处的倭寇里还有周鸿等人,虽然如今他一脸胡子,可是难保离得近了不被张九山认出来,索性点了卫央跟郭嘉。 卫央跟郭嘉都好说,比周浩黑着个脸不搭理她要强上许多。 她可不想看周浩的脸色过日子,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好像欠了债一样,让人心里不爽气。 第七十八章 卫央跟郭嘉被叶芷青挑中之后,就成了她的贴身侍卫,派去跟她一起住客楼。 乌莽走了之后,郭嘉还向她笑嘻嘻拱手:“多谢叶大夫提携!”卫央却跟炮筒子似的直接问她:“你为何要给倭兵治伤?我听说你都救了好些倭兵!” 这个问题周鸿没有问过,叶芷青也不曾向他解释过,卫央问起来,她索性就说了:“其实……截肢术我只是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偶然见过别人动手,但是自己从来没试过。你说我是拿大魏将士来练手好呢,还是拿伤残倭兵来练手的好?” 卫央一脸呆滞:“……你不是医术高绝吗?” 叶芷青拍拍他的肩:“少年,你太天真了!难道你以为我无所不能吗?”她语重心长:“说实话,我的长项只是调养身子,至于治病救人,那并不是我的专长。而且,我虽然有麻沸散的方子,能保证截肢不痛,但是我觉得,既然倭兵是实验体,那就按畜生的待遇来处理就好了。比如拿兔子去实验接骨,是不会去考虑兔子会不会痛的要死要活的,难道我会去给兔子喝麻沸散?” 卫央完全没料到自己在心里愤怒了一阵子的事情,到了叶芷青嘴里,居然是这种解释。而且他竟然还觉得叶子说的好有道理。 叶芷青无视卫央已被自己洗脑的事实,接着道:“被截了肢毫无战力的倭兵,等周将军带人打进苏州,还不是等着被砍头的命。但是我从他们身上得到了丰富的实践经验,等打下容山岛之后,相信大魏水军里还是有很多需要我帮忙治疗的将士们吧?技术纯熟之后,还怕不能救人性命吗?” 卫央是真真正正被叶芷青给折服了,他面色紫涨,似乎还有几分愧疚:“叶子,我之前其实听说你在帮倭兵伤,就一直很生气。倭兵在咱们大魏境内所犯的罪行十恶不赦,你却还要救这些人,说实话我都有几分讨厌你了。没想到原来你是这样想的,都是我自己小心眼,想的不多,钻了牛角尖,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啊!” 叶芷青对这个少年其实一直很有好感,觉得他是一个耿直的少年,有什么不痛快都愿意说出来,可比周浩那样阴阳怪气的讨厌性子好多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将来也要记得,凡是自己不理解,不要轻易下结论,听听别人的看法,也许别人的想法与你不同呢。做人要宽宏大度,要向你家少将军看齐,可别学周浩那个小肚鸡肠的,好像我借了他的钱不还一样,你瞧瞧他现在见到我的神色,难道我借他饷银赖着不还了?” 卫央都被她给逗乐了,还帮周浩开脱:“浩哥他只是……” “是啊他只是小肚鸡肠,以已之心度人,还不愿意开口求证,这种人的心胸……啧啧!至少你还愿意开口问一句,在判我死刑之前!” 郭嘉目睹叶芷青跟卫央说话,心里顿时翻江倒海。他没想到叶芷青竟然跟周鸿的贴身护卫这么熟稔,听她的话,跟周鸿似乎也早就熟识。 这就有些奇怪了。 他跟萧烨最初认识叶芷青的时候,她就是个市井里的普通姑娘,而周鸿一直在东南水军营。就算周鸿回京,但是两个人地位天差地别,偶然在萧烨王府打个照面,也实在难以熟悉到这种程度。 萧烨是他的好兄弟,当初非要娶叶芷青,他其实并不当一回事。实在是这位好兄弟的后院里美人纳的不少,女人嘛,不过是笼子里的金丝雀。但是坏就坏在,萧烨对叶芷青的热情非同寻常,而叶芷青对当金丝雀似乎并不那么热衷,这就有些难了。 他心里纵然有千般疑问,到底平日就是个心思缜密的,更不想在此关头再有分歧,便按下心头疑云,此日就跟着叶芷青去探查容山岛。 容山岛占地面积颇大,似乎山上的居民也不少,巡逻的海盗,山间奔跑的孩童,还有水边浣衣的妇人,如果不是他们确定自己在张九山的老巢,都要怀疑这只不过是海上一个普通的渔岛了。 叶芷青到林中采集草药,除了带着自己挑选的两名护卫之外,还有乌莽相陪,才下了阁楼,就碰上带着两名护卫的孙狐。 孙狐见到叶芷青,殷勤的恨不得上前来拉住她的手:“叶大夫,山上林子里有猛兽,你带上这两个人能顶什么用呢?孙某可是打猎的一把好手,不如由孙某陪你一起去吧?” 叶芷青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热情伸过来的咸猪手:“不必了!孙将军贵人事忙,我这点小事就不劳孙将军过问了,有乌莽陪着就好。再说采药是个细致活儿,又极其无聊,岛上恐怕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孙将军去处理,就不耽误将军的宝贵时间了。” 她试图躲过孙狐,从旁边绕过去,但是孙狐似乎并不想让她如愿,侧身挡在了她面前,厚着脸皮笑道:“孙军医说哪里话?九爷现在对岛上建医馆十分看重,这是关乎大家安危的大事情,我岂能坐视不管?” 他说的冠冕堂皇,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老子就是要泡你! 叶芷青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余光看到卫央跟郭嘉脸色都变了,生怕这两个人沉不住气,惹来大麻烦,当下态度便有所松动:“既然孙将军非要跟着去,也行。”她指着不远处空地上摆着的背篓药锄:“去的人一律背一个,到时候采到了药好背回来。” 孙狐结结巴巴:“孙某……孙某也要背吗?我不认识药草啊!” 叶芷青凉凉道:“我们是上山去采药,不是上山去看风景,孙将军既然不想去采药,那过去做什么?” 孙狐被她怼的哑口无言,只能老老实实跟护卫们一样背起了背篓。等看到叶芷青也背起背篓,他还阻止:“叶大夫身子娇弱,这种重活就不要干了,让护卫干就好了。” 叶芷青背起背篓,直接没搭理他,带着卫央等人出发了,孙狐忙忙跟上。 大概是他平日在岛上也属于特别横的人,恃功自傲,导致街上不少人看到孙狐背着个背篓跟护卫们一起走出来,都露出一幅惊掉下巴的样子。 孙狐有些尴尬,对着路上看呆的人烦躁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背背篓的啊?” 有些不太懂事的小儿们远远跟着嘻嘻哈哈笑着,全然不当一回事,直到孙狐转头拔剑:“小兔崽子们,活的不耐烦了是吧?”他们才一溜烟的跑了。 叶芷青:“孙将军挺威风啊,对着不懂事的小孩子撒什么气啊?要不你还是把背篓放下回去休息吧,这等小事让孙将军不高兴,实在是不好意思。” 孙狐后院里的男人们都是他抢来的,有不少起来都要死要活,但时间久了,看到同伴被送走,听说下了金矿的矿工最后都会累死,就觉得在孙狐后院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不堪。在性命面前,其他都成了虚的。久而久之竟然也适应了下来。 比起这些被顺溜的男人们,叶芷青就完全是个刺儿头了。 她从认识孙狐的头一天,似乎就从来没打算收敛自己的脾气,而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似乎完全不介意自己会遭到孙狐的打击报复。 夜里孙狐躺到床上也想过,有什么办法治一治叶大夫。 张九山曾经告诫过他,空山岛历来没有医术高超的大夫,大家有病有伤都是扛过来的。扛不过来的都早早去找阎王爷喝酒去了。好不容易这次弄回来个医术高超的,就算是他有意,可也不要注意分寸,不能勉强他,让他心生不快。 “你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生病受伤,犯到叶大夫手里。所以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他若是真对你有意,我也不反对,若是你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去强迫他,别怪我做大哥的没有警告你!到时候他一状告过来,我是替你作主啊还是替他做主?” 有了张九山在叶芷青背后保驾护航,他那一肚子缺德的主意竟然都有些施展不开,只能老实伏低做小,好讨叶大夫的欢心。 叶芷青可不觉得张九山在讨好她,特别是他那赤裸裸的目光,实在让人心里不痛快。等离开住宅区,进了密林,她就恨不得把孙狐甩掉。可喜容山岛上林深树密,林间土地松软,土壤肥厚,竟然还真产不少中草药,进去没多久就采到了一株灵芝。 “容山岛居然还产灵芝?” 她欣喜的将那株黑芝小心的挖出来,拿在手里一边端详一边向围过来的卫央等人解释:“灵芝主治心神不宁、失眠、惊悸、咳喘痰多、虚劳症。黑芝利水道,益肾气,通九窍。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益寿,实是不可得多的名贵药材!真没想到头一天出门,就有这么大的彩头。” 孙狐原本心有不满,但是看她腻白莹润的手指举着黑色灵芝,更衬的眉目姣好,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只觉得心里更痒痒了。 一行人往密林中爬去,大多数时候,叶芷青都低头慢悠悠走过,有时候指着一株植物,叫出它的名字,跟着的护卫们便上前去采集,真轮到她自己动手的反而不多。 他们沿途采到了鸡血藤、牛大力、鸡蛋花、胖大海等药物,在林中走了大半日,才满载而归。 回来的路上,叶芷青还跟乌莽侃侃而谈:“真没想到容山岛上竟然还有这么多药材。其实除了草药,还有动物药材跟海产药材,比如鹿茸、猴膏、牛黄、穿山甲、耽猖、海龙、海马、海蛇、琥珀、珍珠、鱼螟胶、珊瑚、海龟板胶等,功效并不亚于草药,有些动物海产药材要比草药的效果还好。可惜我不能下海去捕捞。若是码头上有人打渔回来,请务必通知我一声,到时候我也好去瞧瞧,有没有捕捞到可入药的海产。” 乌莽听的目瞪口呆:“如果不是叶大夫,我还真不知道连海里都产药材。昨儿九爷还发愁,说容山岛面积太小,也许产的药材够呢,听叶大夫讲了,小的觉得,九爷可算是白担心了。” 叶芷青叹一口气:“就算有这么多的药材,也不算齐全啊。大魏的国土面积如斯广阔,也不能在一地凑齐所有的药材,只能说找出平常小伤小病治疗的药材就不错了。真要碰上疑难杂症,那就不能苟全了。” 乌莽回去之后,向张九山再三夸奖叶芷青:“九爷,如果不是叶大夫,小的还真不知道这么多东西可以入药。怎么感觉到了叶大夫手里,好多东西都可入药?她一路带着我们边走边讲,小的听的都有点心动了,想去学做大夫。”比起当海盗,他发现原来做大夫更有意思。 叶芷青的讲解,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瞬间好像过去一眼望过去的密林里都藏着数不清的宝藏,亟待他去挖掘。 张九山朗声大笑:“如果不是叶大夫有真本事,你当爷会这么客气的对他?一个长的好看的小白脸,孙狐可是对他垂涎三尺,恨不得拖到自己床上去。但凡有真本事的人,可都会有点小脾气。叶大夫这手医术,恐怕在苏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当真是个宝贝啊,也算是此次不虚此次。你可看紧点儿,别让孙狐出幺蛾子,惹恼了叶大夫。” 乌莽忍不住笑:“九爷是没瞧见叶大夫,他对孙将军一点都不客气,今儿还指使的孙将军背了背篓上山,在路上招来一帮孩童的嘲笑,孙将军气的要拔剑,被他几句话就熄火了。依小的看,叶大夫除了医术好,口才也是极好的!” 张九山听得他描述孙狐当时的脸色,笑的更大声了,半晌才道:“孙狐这两年也有些太……遇上叶大夫,倒也不冤!”他沉可吟了一会,又问乌莽:“你瞧着叶大夫可有注意周围的地形?他会不会是魏军的细作?” 乌莽回忆叶芷青在密林里采药时的情形,摇摇头:“叶大夫自从进了林子里,就两眼放光,一直盯着地上的草药,连抬头分辨方向都没有,只是跟着药材在林间的分布情况而走,连东西南北似乎都没注意。如果不是小的提醒,他恐怕都不知道时候不早了。离开林子的时候,他还傻呼呼问我方向,完全就是个药痴。” “那……他指的那两名苏州护卫呢?” “那两个也是老实跟着他不多嘴,既没问岛上布防情况,也没有问东问西,倒都是老实不多话的性子,只跟着叶大夫采药,回来之后又被叶大夫指挥的团团转,在那里学着晾晒药材,我瞧着叶大夫倒拿他们当药僮使唤呢。” 第七十九章 张九山是个资深海盗,当初在苏州抓壮丁是战时需要,但是回到容山岛之后,总觉得哪里有所疏漏。他是个谨慎的人,特别是容山岛的防御上从来不曾松懈过。以往抓回来的渔民男的下了金矿,女的都被分配给岛上各头目,还有年纪大些的,容色丑陋些的,都丢在一处专门的院子里养着。 但是此次带回来的壮丁是全都入了军营,而且因为这次溃败,岛上的兵死了三分之二,急需人员补充,而等着岛上的这一茬孩子长大当兵,还得数年之后,也只能认同这种状况了。 就算如此,他还是觉得有必要防范这些苏州兵,这才有此一问。 “你回头去营里传我的密令,对苏州兵严加防范,还不能让他们察觉。再过几日安排他们巡逻,但必须有咱们的人跟着,看看他们有没有别的图谋。” 他安排完了,还问起乌莽:“有没有觉得,叶大夫好像有事瞒着?总觉得他身上隐藏着秘密。” 乌莽倒是对叶芷青颇有好感:“九爷,恕小的多嘴,搁谁身上,被孙将军缠上来,也会烦不胜烦。叶大夫又不能跟孙将军翻脸,所以……” 孙狐的脾气其实不好,对待张九山以及他身边的护卫还算客气,但是对金矿里的苦力们都是残暴狠虐。而且由于他好男色,算是个十足的仇女患者,对容山岛那些不在张九山后院的女人们也暴戾非常,但凡谁要不长眼睛冲撞了他,等待着的后果将十分可怕。 张九山叹气:“孙狐的脾气是不太好,劝又劝不住。我也不能说什么,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有了他的命令,次日周鸿等人就被安排对二对二的结队模式开始了岛上的例行巡逻。而叶芷青也是日日带着人前往林中去采药,回来就开始晾晒药材。 卫央习惯了干活,心结又被打开,使唤起来很是顺手。郭嘉可是做惯了少爷,做事就有点笨手笨脚,不知道被叶芷青嘲笑过多少回,直到一周之后才略有改观,瞧着总算是有几分熟练了。 乌莽记得叶芷青说过,海里也产药材,等到岛上渔船归来,他就招呼了叶芷青带了卫央跟郭嘉去码头。 叶芷青跟过去捡了些可入药的东西,海蛇珍珠珊瑚之类,又跟打渔的那帮倭寇们普及了一遍海里需要带回来可入药的东西,那帮人听得傻了眼。 在他们的眼里,如珍珠珊瑚之类的,可以做首饰,也可以带到倭国去当货物交易。其余的动物只分为两类:可食用与不可食用。 听了叶芷青的指示,这帮人纷纷表示,以后出海他们会多注意收集药材。 叶芷青在回去的途中,撞见周鸿跟周浩跟着两名倭寇在岛上巡逻,两个人视线相接,似不经意间看到对方,目光里看到对方安好,便又转开了视线。 等她回到客楼,就看到孙狐正大喇喇在榻上坐着,见到她才带出了几分焦虑,凑过来道:“叶大夫,有件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事?” 叶芷青在渔船上挑了半日,满手的海腥味儿,招呼了哑女打水来洗手。 “九爷要给你发个老婆。” 叶芷青正搓着的手一顿:“发个老婆?”这是什么社会模式?连老婆都发,真是闻所未闻。 孙狐似乎比她着急多了:“是啊,你才来岛上没多久,不知道。凡是岛上的兄弟们,做头目的每次掠到女人,漂亮的九爷挑,剩下的我们几个挑,完了就各小头目挑,最后年老的丑的都通通集中在一个院子里,谁杀敌勇猛,就赏谁一个老婆,以一年为期。这一年之内,这妇人生的孩子归你,但妇人还是大家的。一年期满,这个妇人就可以奖赏给其余作战勇猛的兄弟了。” 叶芷青:“……”这特么物化女性也太严重了吧? 如果说大魏的女人是附庸,那么容山岛的女人就是货物,器皿,可以随便转手使用,真是太恶心了。 她指着哑女问道:“那她又是怎么回事?” 孙狐眼里露出厌恶之色:“这个贱人当初不服分配,还刺伤了一个兄弟,九爷念在她年纪小,往后还能给岛上生崽子,就小惩大诫,割了她的舌头。不过这是个倔脾气,不服打,就丢在这里当使奴了。” 叶芷青心里直发寒,她想象不出这岛上的妇人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从哑女的身上可见一斑。 有时候走出去,看到浣衣的妇人,几乎都要觉得这是个寻常岛屿了,还当这些妇人们外事不闻,在岛上过着平静悠闲的日子,相夫教子。原来都是一句空话,丈夫是随时可以转手的,年年换新郎,孩子……如果是易孕体质,那还真是会生好多个不同父亲的孩子。 而且据她这两日所见,街上跑的全是年纪小的孩子,稍微大点的孩子好像都已经被集中在一处学习杀人的技巧,当真是闻所未闻。 孙狐听不到她的回答,只能再厚着脸皮建议:“要是九爷到时候给你发老婆,你就说……就说自己心系于孙某,他就不会给你发老婆了。” 叶芷青都快要被孙狐的厚脸皮所折服了,她真是厌烦极了这个人:“这样的好事你让我拒绝,实在太难。正好岛上晚上有点冷,有个暖床的也不错。”她指着哑女:“我瞧着这哑女就不错,如果九爷真要发老婆,把她给我正好。” 孙狐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他阴沉着脸咬牙:“叶大夫真的不懂孙某的意思吗?” 叶芷青摊手,她终于忍无可忍:“孙将军,你好男色我有所耳闻,但是实在抱歉,我是个男人,只喜欢温香软玉的女人,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你的喜好与我无关,但我自己不准备改变自己的喜好!” 孙狐没想到自己都发了狠话了,叶芷青居然还这样回答他,眼中戾气一闪而过,朝着哑女怒吼:“滚!你快滚出去!” 哑女吓的端着脏水下去了,而此刻卫央郭嘉都在外面,他们只当叶芷青回来要换衣服,都回自己房里去了。 孙狐等哑女出去了,一脚将门踹上,就朝着叶芷青扑了过来:“既然叶大夫揣着明白装糊涂,拿孙某的好意当玩笑看,那就别怪孙某无礼,先办了你,等你成了我的人,不愁不对我千依百顺!” 叶芷青没料到他竟然是这么个翻脸不认人的性子,脸色大变:“孙将军,有话好好说,你这样难道就不怕我去告诉九爷?” 孙狐狞笑:“告诉九爷又如何?等你成了孙某的人,难道他还会跟孙某抢人不成?放心,九爷不好男色的!” 叶芷青尖叫一声:“来人哪!”孙狐已经扑上来,一把扯下了她的腰带,去扒她胸口。 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卫央跟郭嘉已经从外面闯了进来,孙狐正扯开了她的前襟,露出里面浅粉色的肚兜,以及肚兜下面隐隐浑圆的轮廓。 有鉴于她身处危险之境,叶芷青自陷入倭军营,一直把肚兜系的极紧,几近要勒平了前胸。而且最近是冬日,外面衣袍都是棉的,脖领子也掩盖的严严实实的,因此还真不容易瞧出来她是女孩子。 孙狐扒开了衣服才瞧见,顿时傻了眼:“你是……女人?” 叶芷青气的反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混蛋!你是发情的疯狗啊见到人就想上?” 卫央跟郭嘉都被她这句粗鲁的话给震住了,两人忙往她面前去,护在了她面前:“叶大夫——” 以孙狐的暴戾性子,被个女人打一巴掌,那真是要反了天,不拿鞭子把这个女人抽断了气都不罢休。但是今日打击太大,他居然都忘了生气这回事。 “你居然是个女人?” 他自人在苏州城见到叶芷青,一见倾心,不知道肖想了多少回,平生不多的耐心全都用在了叶芷青身上,没想到如石沉大海,不见半点回应,又听得张九山要给叶大夫发个老婆,激动之下这才准备用强,没想到却发现了个惊天的秘密。 “我是女人又怎么样了?女人就不能当大夫不能学医?” 叶芷青把衣服掩上,心里暗道要糟。 孙狐或者不会再来纠缠她了,但是还有张九山呢。 听说他后院里就关着不少女人,全是各地掠来的。 孙狐似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踉跄着脚步从客楼下去了,径自去找张九山。 张九山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暗暗叹气,为了个叶大夫,他这是不管不顾了?今儿听到说要给叶大夫发个老婆的事儿,他当场表示反对。 还是姚三里刺了他一句:“这事儿可不是孙将军说了算的,要是叶大夫坚决不同意要老婆,九爷也就不强求了。可是孙将军拒绝,你又是凭什么能代表叶大夫呢?” 孙狐被姚三里一挤兑,气急败坏之下这才去找叶芷青,没想到就发现了她的大秘密。 张九山还当他是被叶大夫给拒绝了,只能好言相劝:“兄弟啊,你也知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男人的,叶大夫可是个人才,他不喜欢男人,为兄也帮不了你!” 孙狐双眼充血,半晌才怔怔道:“九爷,叶大夫……她是个女人!”说了这句话,他好像才能面对现实似的,朝地上唾了一口:“妈的真晦气!老子好不容易看上个男人,朝思暮想,没想到扒开衣服一看,他妈的居然是个女人!” 张九山比他还震惊:“你是说……叶大夫是女人?”他只恐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听错了。 第八十章 十一月下旬张九山带倭兵攻入苏州城,至今回到容山岛也有一月,腊月二十三都过了,前后脚就到了年关,作为容山岛的实质统治者,虽然来历已不可考,但年节风俗却多随了大魏。 民间有俗语:有钱没钱,娶个老婆过年。 他本着体恤下属的想法,准备给吃了败仗的小头目们发个老婆,而技术型人才叶芷青也属于重点拉拢的对象,连人选都已经挑好了,结果……却爆出来叶大夫居然是个女的。 张九山是到现在才觉得自己有眼无珠的。 他一直以来总觉得叶大夫虽然医术过硬,可是似乎不太容易让人亲近,忙的无法近身,就连想要推心置腹的亲近亲近,跟别的兄弟似的把酒言欢都做不到,更何况联榻夜话了。为此他甚至还怀疑叶大夫是不是跟魏军有关系。 现在看来,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被猛然抓了来,若不是与周围的人拉开距离,早就被发现了。 自他吩咐过让乌莽密切注意抓来的苏州兵跟叶芷青之后,有天乌莽还向他提起来:“九爷,小的总觉得叶大夫点的那两名护卫跟她很是熟悉,而且……对她似乎很是忠心的样子,凡事都为她考虑。” 他们再装陌生,但是细节的地方都不都能掩藏起来的。 现在想来,以她的医术,恐怕在苏州城里也颇有名气,这两名苏州兵认识她也不奇怪,也许以前就是旧识,明知她是姑娘,就更要尽心尽力的保护她了。 张九山平生抢过多少女人,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自从初次去魏境劫掠,都不知道这些年去过多少次魏境,很多时候守军来不及反应,他们已经是满载而归了。 就算是后来被魏军在海上追击,哪怕被周震带兵打到家门口,也实在不能改变容山岛的生存方式。 容山岛的基础生活,一方面是靠岛上青壮在魏境劫掠而来,另一方面便是拿抢来的,以及岛上的矿产跟倭国以及周边小国贸易,海上渔业所获。当然如果在海上碰上运货的商船,这帮海盗也毫不手软就是了。 叶芷青被孙狐发现是女子之后,她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次日还是照旧穿着男装,带着乌莽跟卫央郭嘉前往山上采药。 张九山带着人来了客楼一趟,扑了个空,只有个连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哑女,问了半天她都摇头,在客楼上枯坐了半日等不到人,只能内伤的回去了。 他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安排了个哑女给叶大夫使唤,连个行踪都问不到。刚开始是防着她打探消息,没想到最后坑了自己。 回去之后,就立即从后院拨了两名使着顺手点的丫环来客楼,再三叮嘱她们盯着点叶大夫的行踪。 叶芷青今日早早就去山上,其实也是想要清静清静,理一理思绪。 她被孙狐发现是女儿身之后,张九山一定会做出反应,在她还没想好对策之后,只能暂且避到山上去。 卫央与郭嘉都安慰她,让她不必担心,只要想办法拖延时间,等待东南水师的到来。 今日叶芷青一直在山上磨蹭到了下午,还让乌莽在山上猎了山鸡野兔,解决了午饭。 乌莽昨日知道了叶大夫是女子,震惊不下于孙狐。只是他以前对叶芷青是同情,总觉得她迟早要落到孙狐手里,好好的男儿长的俊美没想到也会吃大亏。但是今日就大是不同,沿途之上见到蛇虫鼠蚁,都恨不得替她扫清路障,看到她爬山吃力,也恨不得伸手拉她一把。 岛上有许多掠来的女子,只要有功于岛上,便可以请求九爷配给他,但显然叶大夫不属于此列。乌莽觉得,就算是九爷想要把叶大夫收到后院去,恐怕也要再三掂量。 “……叶大夫,你的父母家人可还在苏州?” 乌莽留了个心眼,觉得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如果她的父母亲人死于岛上的兄弟之手,就比较难办了。 没想到叶芷青只是随意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我父母早已不在这世上,倒是有个贴身的小丫环还在苏州城没带出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亲人了。” 乌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从山上下来就有点心神不安,被叶芷青瞧出端倪,便催他:“已经从山上下来了,这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兄弟,乌护卫要是有事情就去忙吧,回去的路我还是认得的。只是今儿下午还有渔船回来,我得去码头挑药材,看看兄弟们今儿都打捞了甚个好东西回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忙了,叶大夫路上小心啊。” 乌莽先走一步,回去就向张九山汇报此事:“小的觉得,叶大夫既然没有父母亲人在苏州,孤身女子在岛上扎根最好了。” 张九山在客楼枯坐了半日,想到叶芷青的模样,只觉得心头发热,多少年女人堆里打滚,昨儿一晚上心里热腾腾的火气消不下去,在后院里胡天胡地大半宿,折腾的两个侍妾不住哭泣求饶,完事后他心里还是得空虚。 回想跟叶大夫打过照面的几回,越想越能理解孙狐那些日子急迫的想法,再坐在她住过的屋子里,总觉得客楼里似乎都带了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 无论张九山对未来设想的如何美妙,叶芷青却另有打算。 她带着卫央郭嘉边往码头走,边注意周边巡逻的倭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盼着今儿能在岛上遇见周鸿,却未曾瞧见他的身影,心里还有点失落。等她在码头上磨蹭够了,在各个渔船上挑拣自己需要的东西,捡了好几篓子,又挑了新鲜的鱼虾螃蟹,吩咐这些人:“回头去九爷府上支钱,就说是我在码头上拿的货。” 扭头看到远处巡逻的倭寇里有个熟悉的身影,灵机一动,朝着几人招手:“你们——过来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巡逻的四人互相看看,周鸿看到她的时候眼瞳微缩,瞬间又恢复到了常态,看看领队的倭寇不动,他们也不动。 叶芷青见对面的人不肯过来,顿时火了,朝着那边吼了一嗓子:“不过来搬东西,下次别来找我看病!”她的嗓门听起来不太高,但是传过去那边几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当先的两名倭寇缩了缩脖子,只能磨磨蹭蹭过来了。 码头上捕渔回来的这些粗豪的汉子顿时哈哈大乐,指着他们笑骂:“明知道叶大夫脾气不好,还非要磨蹭。惹恼了叶大夫,一状告到九爷面前,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人之中有人当初进出过伤兵营,知道叶大夫整治人的手段很是吓人,保管让你生不如死,偏偏上了战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受丁点伤,总有要求到她面前的时候,哪敢把她得罪狠了。 叶芷青目光缓缓在码头上这些笑的幸灾乐祸的汉子面上扫过,每个与她目光相接的都狼狈的噤声,生怕叶大夫记着自己的脸孔,下次落到她手里,被整治惨了。 几人被她吼了一嗓子,过来搬东西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叶芷青也做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指挥他们一个扛了一篓子往东楼医馆去,就连卫央与郭嘉也不例外。 她自己慢慢吞吞跟在后面,看到有人腿脚慢点,还要喝两声:“磨磨蹭蹭没吃饭吗?” 那两名倭寇敢怒不敢言,只要有人见识过她在伤兵营里截肢的样子,就会对这个小白脸心生敬畏。 等到他们扛着海水淋漓的海产到了东楼医馆,叶芷青指派他们把东西放下来,还要逮着他们干活的时候,那两名倭寇看看天色,借故推脱:“我们还有巡逻要务,让他两个留下帮叶大夫干活就好。你两个,好好听叶大夫的指派啊!”后一句话却是对着周鸿跟周浩说的。 叶芷青巴不得能甩开这两人,不耐烦的挥手:“滚滚滚!让你们干点活都叽叽歪歪,以后千万别受伤!快走!”指着周鸿跟周浩:“你们两个人还愣着干嘛?过来收拾这些东西,我这里可不管晚饭的。” 周鸿目中深含了笑意,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了想笑,想要上前去抱着她亲亲的冲动,低头恭顺道:“好的好的,小的这就过来。” 叶芷青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语气总算柔和了起来:“这还差不多。九爷让我建医馆,连人都不给我拨,难道让我一个人干吗?” 那两名倭寇看着新来的苏州兵连同她的护卫一起被指挥的团团转,去处理篓子里的海产,互相对视一眼,向她拱手告辞,出来还相视而笑:“蠢蛋!这两苏州兵倒也算听话,指派了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个时辰也差不多下值了,咱们去营里给轮值的弟兄们说一声,不如去喝一杯?” 他两个交了班,结伴去喝酒,在酒屋里遇上乌莽,还欢快的打招呼:“乌护卫,你也来喝酒啊?” 乌莽跟张九山汇报完了,听他的意思似乎是不需要护卫中间转达,有事他要亲自跟叶大夫说,便退出来找个地儿松散松散,脑子还转个不住,猜测张九山的打算。 那两名当班的倭寇走了之后,叶芷青欢呼一声,扑进了周鸿的怀抱。 周鸿思慕多日,两个人见面不相亲,隔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根本不敢露出一点相识的形迹,就怕被岛上的贼寇识破。他把人搂在怀里,回头以目光示意卫央等人警戒。 周浩一副晚娘脸,似乎少将军见到叶芷青就搂到一处,就是一种堕落,不忍直视。 而郭嘉则是一脸震惊,完全没想到叶芷青居然跟周鸿亲密至此。 他之前只是奇怪周鸿的贴身护卫跟叶芷青很是熟稔,似是旧识。现在见到周鸿跟叶芷青的样子,几不成言:“你们俩……当初不会是私奔了吧?” 淮安王当初要纳叶芷青进王府,连日子都订好了,新娘子跑了不说,就连周鸿也执意不肯参加婚宴,离开了都城。 现在想来,难道当初这二人约好了同时离开都城的? 不然以淮安王的手腕,派了多少寻找新娘子,都快将都城翻个底朝天了,竟然还没找到人。 如果当初叶芷青离开都城的时候是跟周鸿一起离开的,那就说得通了。 郭嘉一瞬间好像把许久的疑问都想通了,他看着周鸿的目光里都带了探究与敌视。 朋友妻不可戏,更何况淮安王向来待周鸿如上宾,对他很是客气,他怎么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呢? 周鸿眼眸幽深,才要开口就被叶芷青按住了唇,阻止他说下去。 她扭头反问郭嘉:“郭三公子,我如果当初是跟着周少将军私奔的,那怎么也不会出现在扬州,而是跟着少将军去了明州,在他的庇护下什么好日子没有,非要独个在扬州打拼?” 郭嘉想起她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如果不是他在扬州把人拐到了苏州,恐怕叶芷青还跟周鸿面儿都见不着,这完全就是歪打正着,似乎不像私奔啊。 ——但是不对啊! 既然两个人不是私奔,这两个人又是几时勾搭到一起的? 郭嘉满脑子都是问号:“你们难道在都城就背着淮安王有了私情?” 叶芷青:“三公子您的联想真丰富!你怎么没想过,我当初是怎么被强逼进淮阳王府的?” 郭嘉福至心灵:“难道在那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叶芷青也不准备瞒他:“少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认识在淮安王这前。我早就心仪少将军,只是没想到会在苏州遇上他,真是天注定的缘份。既然我心悦他,连命都在朝夕之间,自然顾不得其他,能偷得片刻开心的时光,也是老天赏的。” 周鸿自意识到对她动心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患得患失之中度过,很多次揣测她的心思,连自己也恼火的不行。后来还与她发生争执,一怒之下将人赶走了,总算领教了这丫头的倔脾气。 后来在淮阳王府见到她,天知道他是用了何等的勇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曾做出疯狂的举动。 漕船上再次相遇,对于周鸿来说,正如叶芷青所说,是天注定的缘份,他为此小心翼翼,生怕进退失据,无奈只能目送着她消失在扬州码头。 分开的这些日子,他也只能靠着来恩泰传信,排遣两地分离的相思之意,还要揣测她心中所思所想。 当着郭嘉的面,周鸿不想再逃避:“三公子不必惊讶,我早已对叶子情根深重,是我把她从江南带到了都城,只是后来我们发生了点矛盾,叶子离开了将军府,自己赌气在外面赁屋而居,这才让淮安王有机会见到她。如今我们之间的误会早就解除,我跟她两情相悦,不会再顾忌别人的想法。以前是我想岔了,误会了她!” 周浩听的目瞪口呆:“少将军……慎言!”他心里对于叶芷青尽全力治疗倭兵存了很大的心结未解,只觉得少将军多年与倭寇多年抗战,没想到此刻居然为美色所惑,连原则也不顾了。 郭嘉被他这番话所震,现在才明白,搞半天淮安王只是意外撞进了他们两个人之间,阴差阳错而已。 周鸿身为东南水军营的少将军,以他的人品,倒不必因此撒谎。 万分庆幸的是,淮安王此刻不在眼前,不然看到这两个人相处的样子,以他那跋扈的性子,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叶芷青也不管郭嘉想明白没,拉着周鸿就进了屋子,留下他们三个人面面相窥,只能认命的开始干活。 两个人进了屋子,周鸿就将人搂在怀里,急不可耐的亲吻了上去,恨不得把眼前的人装在自己怀里,随身不离。 外面有人守着,这还是两个人自从苏州突围之后最亲密的时刻,周鸿还当着郭嘉的面袒露心声,这让叶芷青十分惊喜,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回抱他,并且笨拙的回应他。 彼此都十分珍惜这短短的相处时光,恨不得时间变的慢些再慢些,好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能够多相拥一刻。 还是周鸿心系战事,等到平息了呼吸之后,叮嘱她:“总攻的时间就在最近,到时候会有信号升空,你只要再多拖延几日,咱们就能离开容山岛了。”他最近几日跟着巡逻,把容山岛的大致环境摸了个七七八八。 张九山倒是派了倭兵与他们结队子巡逻,周鸿也看出来了,这是派了人在监视他们。私下回营,他已经向众苏州壮丁密令,无论如何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能让倭兵抓到把柄。 他进入倭兵营没多久,就被苏州青壮们奉为头领,特别是早先进去的卫央与郭嘉都以他马首是瞻,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却知道他恐怕来历不凡。 乌莽在酒馆里喝的半醉,听得两名倭兵讲起叶芷青在码头上使唤他们的模样:“那姓叶的小白脸真是太可恶了,仗着自己医术好,把我们弟兄呼来喝去,都不当一回事。就连九爷都不曾对兄弟们用这副口气说过话,他算什么东西?” 另外一个得意的笑:“哈哈哈哈,那姓叶的生的小模样倒是很勾人,等到孙将军把他拉上床好好收拾一顿,看他还能怎么横?” 乌莽心道:你俩个蠢蛋眼瞎!叶大夫明明是个美貌姑娘,你们居然还当她是个小白脸。孙将军可不好女色,你们恐怕不能如愿以偿了! 他却不曾想过,若不是孙狐强撕了叶芷青的衣服,整个容山岛的人就没有发现她是女儿家的。这岂不是说大家都是蠢蛋瞎子。 这两人喝到高兴处,不管不顾的聊起来:“这倒是!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我就不相信能够屈居人下。咱们到时候只消看热闹就好了。” “说起来,难道苏州男人都是这般没血性的,咱们找借口溜了,那俩苏州兵倒是老实,果真乖乖听她使唤,留在那里干活,也不知道要干到啥时候?” 乌莽总觉得哪里不对,听他们聊了一会之后,才猛然间想起来,这俩蠢货身负监督苏州兵的责任,竟然把那两苏州兵跟叶大夫丢在了一起,若是他们密谋些什么,恐怕谁也不知道。 他猛的坐了起来,那两倭兵还拉他:“乌护卫再喝两杯,这时候回去有什么趣味,又没女人等着给你暖被窝。” 乌莽对张九山忠心耿耿,在这两倭兵腿上各自踹了一脚:“蠢货,早说了让你们盯着苏州兵,别让他们传递消息,你们怎么放任他们在一处?” 那两人平日就是浑浑噩噩的性子,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会又带了酒意,强辩道:“乌护卫怕什么?咱们容山岛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进来的飞不出去,怕什么?他们还能传递什么消息?” “要是真有大事,看九爷不砍了你两个的脑袋!”乌莽丢下这两个倭兵,往张九山府上跑了过去。 他过去的时候,张九山正在吃饭,拉着旁边侍候的美婢动手动脚,似乎准备泄火的样子,乌莽头都没敢抬,将两名倭兵失职,丢下两名苏州兵跟叶大夫在东楼医馆的事情讲了,建议张九山一起过去瞧瞧。 张九山虽然在得知叶大夫是女子之后,对她的疑虑全消,可也不表示能百分百信任她,没有丝毫的怀疑。 他听得乌莽前来禀报之事,饭也不吃了,带了一队护卫往东楼医馆赶过去。 东楼医馆离他的住处不远,半刻钟的功夫就到了,一脚踹开竹门,但见院子里摆着一堆海产,看起来是被打理过的,几个空渔篓子就放置在墙角,而叶芷青挑选的两名护卫正在翻翻捡捡院子里晾晒的其余草药,还能听到叶芷青在屋子里不耐烦的吩咐:“你们别偷懒,勤快翻晒,要是发现一个霉点,我可不饶你们啊!” 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护卫朝房里喊了一嗓子:“叶大夫,九爷来了——” 叶芷青提着个本子跟毛笔从药房里出来,一脸诧异:“九爷怎么有空过来了?我这里乱的不像样子,还正在整理呢,好些药都要登记一番,看看开方子都缺了哪些药。乱的都没地儿搁脚。” 张九山与乌莽对视一眼:“听说你从码头上叫了几个人搬东西,人手不够?怎么没把他们留下来干活?” 提起这个,叶芷青有几分愤愤:“别提了,原本叫了四个人,两个就跑了,剩下两个笨手笨脚,还不如我的护卫呢,他们好歹这些日子也跟着干了几天,一说就懂。那两个蠢笨的要命,干了一会,糟蹋了我不少好东西,我也懒的指点,就把他们赶走了!” 郭嘉心道:说的跟真的似的!是谁前一刻还在里面说悄悄话呢,如果不是卫央机灵,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周鸿跟周浩多后面翻墙跑了,说不准就要被张九山给堵在屋里了呢。 张九山见她忙碌的样子,似乎也不打算对自己的女子身份多加解释,他自己心里烧着一团火,全是男女之欲,可是对方似乎玉洁冰清,全然不解人事的模样,还尽心尽力忙医馆开张的事情,有些话就怎么都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了。 他后院里倒是不缺女人,倭国的大魏的,就连南洋高句丽的都有,温顺的妖媚的,羞怯的热情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但是会医术的女子,还当真没有。 叶大夫生的貌美不假,可她的医术高绝也是不假。 张九山贪心,既想得到她这个人,也想让她尽心尽力的做军医,为容山岛医治伤兵。 既然鱼跟熊掌都想要,那就不能拿对待别的女人那一套,把人拖上床摆弄,只管自己乐呵就完事了。反正女人都是贱骨头,只要得了她们的身子,她们不得不依附于你,到时候还不是千依百顺。 就算性子再烈些的,饿两顿吓几回打一顿,也差不多乖了。 真烈的就丢出去犒劳众兄弟们,不怕没地儿扔。 可叶大夫不同,若是强夺了她的身子,她如果以后都不再医治岛民,那于岛上就是极大的损失,好不容易才掳来的人才呢。她若是被强逼之后,还肯治病,张九山也要考虑一下她是否怀恨在心,在药里稍微添点什么东西,谁也不能察觉。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啊。 他现在就是进退失据,与当初周鸿的处境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你要是不满意,我再多派几个人来帮你就是了,调几个机灵懂事的。” 叶芷青还忧愁的叹了口气:“九爷看中的机灵懂事的,在我这里说不定行不通。我这边还要对认药草快的,有灵性的来做个学徒,乌护卫就不错,算了算了,慢慢来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张九山为了讨好她,瞪着乌莽道:“传我的令,岛上的人但凡碰上叶大夫使唤,都给我麻利一点,别偷懒!” 乌莽陪着他回转之后,还小心观察张九山的表情:“九爷,方才……方才是小的酒喝多了,疑心病犯了,还折腾的九爷也跑了一趟。” 张九山满脸笑意:“无妨无妨,看过之后就更放心了,至少知道叶大夫没外心。她既然无牵无挂,此后在岛上扎根就更好了。待过得一年半载,给爷生个千伶百俐的孩儿。”他神色忽转为难:“只是……如何向叶大夫开口啊?” 乌莽贴心的替他想了个主意:“九爷,魏人要娶妻的时候,不是都要先向女家提亲的吗?不如咱们就找个媒人去说合,既不用九爷亲自出面,还能好好劝劝叶大夫。” “媒人?咱们岛上有吗?再说娶妻……”说的他都心动了。 乌莽还当张九山不同意,他做了多年海盗头子,后院里女人都是抢来的,了不起碰见可心的众兄弟喝场酒庆贺一番,姿色一般的拉上床睡了就完了。可是论正儿八经的做新郎娶妻,还真是亘古未有之事。 “九爷你想啊,咱们岛上可是从来也没办过喜事,连个大夫人都没有,您后院那些夫人们每次都嚷嚷……”得宠的都以大夫人自居,过段时间张九山厌恶了,就连洗脚婢都不如。 因此张九山的后院竟然是胜者为王败者寇,谁得宠谁就是大夫人。 张九山也不当一回事,女人们为了他争风吃醋,他也乐在其中,完全不觉得正室跟妾室有何分别。现在猛然间被乌莽提起娶妻,还有几分犹豫:“叶大夫那么个温柔的小姑娘,能管得住爷那一院子母夜叉吗?” 他后院还真有几个床上功夫不错的,让他每每沉湎于温柔乡,若是为了娶妻就把这一院子莺莺燕燕都撇开,还真有点舍不得。 可是让叶大夫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小美人儿受委屈,他又有点于心不忍了。 乌莽“噗”的一声笑了:“九爷你怕什么呢?你后院里谁得宠,谁就是大夫人,到时候只要你最宠大夫人,又是正妻之礼迎进来的,相信其余的夫人们也不敢得罪大夫人。再说你瞧瞧叶大夫在伤兵营里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后院的夫人们难道就没个头疼脑热?到时候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张九山顿觉他说的极有道理,也不让他去忙别的了,催促着他去挑个能说会道的婆子替自己做媒。 却不知东楼医馆里,自张九山带人走了之后,叶芷青才大松了一口气,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方才……只差一点张九山就要跟周鸿撞个面对面了,就算周鸿现如今留了满脸的胡子,头发依照本岛倭兵的打扮乱糟糟的,那么大个个子塌着个背改变了走路姿势,也难保不被认出来。 万幸! 第八十一章 叶芷青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也能有跟媒人打交道的一天。 她一大早起来,跑去东楼医馆去看药材,回来准备收拾收拾上山,哑女拉着上楼,进去就看到了个满脸扑粉戴花的婆子。 叶芷青:“……?” 哑女连比划带示意,叶芷青还是没明白她想要说什么,倒是那婆子看到她来就起身了,态度很是恭敬:“叶大夫,老婆子奉了九爷之命前来做媒。” 要说张九山还真是不容易,能在容山岛扒拉出个口齿伶俐的婆子当说客。 容山岛妇女地位低下,跟货物没什么两样,常年被男人奴役发泄,根本没有她们说话的余地,因此容山岛的女人普遍都有几分畏缩。被抢上岛的女人,年轻美貌的女子进入张九山后院的可能性比较高,容貌丑陋年纪稍大些的才能轮到普通倭兵。而岛上出生的男孩子就是倭兵预备役,女孩子……很多都夭折了。 叶芷青刚来容山岛的时候就发现,岛上跑来跑去的都是男孩子,基本没看到女孩子到处跑的,她觉得奇怪,还问过浣衣妇人,女孩子都关在家里绣花?按理说海盗也不至于风俗保守啊。 当时正在溪边浣衣的妇人神色复杂的看着她,欲言又止,叶芷青想着她大约听不懂自己讲的话,也许这是个倭国妇人也有可能。谁知道那妇人低头的时候却说了一句话:“岛上不生女孩子,女孩子活着也是侍候人的命,还不如死了呢。” 她从这句话里无端听出了寒意,根本不敢深想这背后的含义,只当自己多想了。 不过今天她在张九山遣来的媒婆嘴里知道了真相。 那媒婆先是讲了自己来意,见叶芷青不为所动,又叹口气,劝她:“叶大夫,九爷说你是个姑娘,婆子活了这把年纪也只见过一个跟你差不多漂亮的小姑娘。她被抢上岛之后不肯从了九爷,后来还不是被九爷占了身子,弄大了肚子,后来还生了个女儿。” 叶芷青不由追问:“后来呢?不是说岛上不生女孩子的吗?”暗里感叹张九山倒是找了个好说客。 老婆子当年被抢上岛的时候就已经年纪不小了,是商船上的厨娘,有一手做菜的好厨艺,后来就被打发到张九山家中厨下去做菜了,这些年倒也算是没遭多大罪。 “后来,母女都死了,变成了厉鬼。据说她死的时候对岛上的女婴下了毒咒,这些年也确实没有女孩子能够活下来。九爷家里的两个女儿活到四五岁,还病病歪歪,上次九爷出征,先后没了。” 叶芷青心里发紧,脑子里有个猜测呼之欲出,可是在婆子平静的眼神之下,她又不敢把这个猜测说出口。 既然容山岛上的女人都是抢来的,那么就没有谁过的舒服一说,都深陷在地狱里,所以岛上的女人不想生下女婴步自己的后尘,就让女婴夭折了,还编造出了这个谎言。 她不相信受了诅咒这种骗人的鬼话,只是眼前的婆子也许经历过的事情太多,根本就不在乎她能不能猜出真相,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婆婆也知道我是大夫,既然男孩子生下来能活,那女婴想来也能活。还要烦请婆婆代为转达我的意思,帮忙问问九爷,我能不能为岛上的女人们做个身体检查。” 媒婆没想到自己跑来说媒,却被叶大夫扯开了话题,居然变成了要给岛上的妇人们做身体检查。 “叶大夫可要想好了,九爷还在等老婆子的回复。说起来岛上还从来没有正式的办过喜事,九爷娶妻可是岛上的大喜事,若是叶大夫作了岛上的大夫人,这些事情哪里还需要过问九爷,自己就可以做主了。” “多谢婆婆的好意,婚姻之事还是要慎重,容我考虑几日。” 婆子走了之后,哑女焦急的朝她一直比划,似乎有话要说,但叶芷青弄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呆呆看着她空洞的嘴巴一张一合,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她拍拍哑女的肩膀,安慰她:“没事的,放心。”猜测哑女大约是在担心她。 卫央全程在房门外听了婆子的话,向叶芷青解释:“听说岛上拒绝九爷或者别人的女人下场都很惨,要么被打死要么被摧残死,总归活下来的寥寥无几。我在营里的时候就听到那些人谈起岛上的事情,听了一耳朵。叶子,你就算是心里不愿意,还是不要当面坚定的拒绝张九山,他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万一惹的他凶性大发,你是要吃大亏的。” 哑女激动的连连点头。 叶芷青估摸着张九山听了婆子的回话,如果有点耐性说不定会等两日,没有耐性可能当天就会过来。果然她所料不错,婆子走了半个时辰之内,张九山就跑到了东楼医馆。 叶芷青也懒得再上山了,索性回东楼医馆翻晒药材,还指挥着卫央跟郭嘉对一些需要烘制切片的药材进行处理,两个人被她折腾的苦不堪言,卫央还小声抱怨一句:“现在做这么辛苦干嘛?还不是白费功夫。” 他的意思是攻下容山岛,叶芷青也肯定不会留在这里治病救人。 叶芷青恨的磨牙:“你懂什么,到时候难道不流血?不需要救治伤员?” 卫央顿时明白了,她这是考虑到攻打容山岛,大魏水军肯定会有所损伤,正好就地取材治伤,当真考虑周全。 他原来以为这些药材是要用到倭寇身上的,干起活来自然不情不愿。听说是为了战友准备,顿时干劲十足。 张九山带着乌莽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几个人干的热火朝天,叶芷青正站在一口锅前面炒制药材,口鼻拿个白手绢捂着,还咳个不住。 郭嘉是个不靠谱的家伙,做生意一把手,但是生火却实在不大在行,拿来的柴一半干一半湿,点燃了直冒烟,差点把叶芷青呛死。 “叶大夫这是做什么?想吃什么告诉府里的厨娘一声,她自然会做了端来,你又何必费这么大功夫,烟熏火燎的。” 叶芷青扭头看到张九山,倒好似之前媒婆没有来过,她根本不知道张九山还让人前来提亲一般,愁眉苦脸叹气:“我倒是想偷懒,可这是药材处理的步骤,谁也不会,就连教个徒弟也一时半会未必能上手,只能自己来做了。九爷别过来,风向不对呛着你。” 张九山原本还想走近些,看到她两眼被烟熏的红通通的,倒好似哭过了,更觉一双秋波盈盈目,整颗心都要化成一滩水,恨不得自己过去替美人拭泪,被她制止之后,只能怪不好意思的站在了几步开外。 媒婆回去的时候只是如实相告,说是叶大夫并没有一口应下,似乎还有所犹豫,张九山便听得一肚皮气:“难道她还挑爷不成?” 容山岛虽面积算不得最大,但是以岛上的金矿以及积累的财富,他又是一岛之主,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她一个女人,只不过生的貌美些,会些医术,难道就瞧不上他的出身了吗? 他本来是窝着火跑来兴师问罪的,但是见到美人儿红通通跟小兔子似的眼睛,心火不觉间就泄了,还给她找借口:为了岛上的医馆,她这么辛苦还能为了谁?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大夫做久了,离的近了总让人心里不觉间就平静了下来,而且对方似乎对他的怒意毫不知情,还诧异的问他:“九爷匆匆而来,脸色似乎有点不对,可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把把脉?” 张九山:“……”老子到底是发火还是不发啊? 他还从来没娶过老婆,后院里一堆抢来的漂亮女人,不分大小的胡乱过日子,但是想到将来娶了她进门,把一院子女人管制的服服贴贴,为他添丁进口,就莫名多了几分兴奋之意。 叶芷青不但自己忙,还指挥卫央跟郭嘉忙的乱乱转,反衬的张九山成了个碍手碍脚的闲人。他站在那里看了盏茶功夫,见她实在忙的顾不上坐下来喝杯茶跟自己细聊,只能抽冷子问一句:“方才我派来的婆子,叶大夫可见了?” “哦你说那个婆婆啊,来过了又走了。” “你觉得怎么样?”张九山来之前觉得叶大夫嫌弃他毫无道理,可是这会竟然莫名有点心虚。她的医术能到这一步,在苏州城想来也是有名有姓的高门大户,他知道魏人多痛恨海盗,对他更是恨的咬牙切齿,按照魏人的逻辑,她好好的名门闺秀不做却做个贼婆子,估计心里不会好受。 他从来都是抢到手的就是自己的,难得今天倒学会了换位思考。 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妈的老子坐拥金山战船,想去哪去哪,想买什么都有金子,在大魏的土地上都要逍遥横行,何等肆意的生活,哪个女人跟了老子不是大有福气? 叶芷青似乎根本就没准备要好好回答,只是在炒药的间隙随口道:“这事儿还得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张九山急切道:“岛上的金银足够你一生受用不尽,你若是不相信我的诚意,我现在就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可不管叶芷青炒的药有多重要,几步跨过去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手跟铁钳子似的,握的叶芷青手腕生疼,她疼的直喊:“九爷你捏疼我了。有话好好说,我跟你走还不行吗?”回头朝卫央跟郭嘉使个眼色,郭嘉麻利的把铁锅端了下来,卫央也放下手里的活儿,规规矩矩跟了上来。 张九山似乎才发现他手底下穿着夹袄的胳膊是如何的细瘦,还疼惜道:“你真是太瘦了,是不是太过辛苦之故?回头爷让厨娘多炖点补汤过来。要当新娘子的人可不能太瘦。”自说自话他已经擅定了婚事。 叶芷青也懒的跟他争执,跟个一意孤行的海盗头子又有什么可争执的。 她挣开了胳膊,跟着张九山往岛上东北方向走,走了大约快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了一处倭兵把守的地方。 那一片外围全是倭兵把守,见到张九山便让开了通道,叶芷青猜测:“九爷带我来看监狱?有伤员要救治?” 张九山:“……”大夫的思维难道都朝着治病救人的方向去揣摩吗? “你方才没听爷说过,岛上有金矿?” 叶芷青装作不解的模样:“是啊,没上岛在伤兵营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岛上有金矿,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心里却一哂:自古以来,男人在女人面前炫耀的除了权势就是财富,张九山这个海盗头子也不能免俗。 果然张九山带着她站在了一处山谷上方,低头朝下看去,谷里有一群移动的衣衫褴褛面黄饿瘦的男人们,正缓缓移动着,有人背着沙子,有人在河水边佝偻着腰一遍遍淘着沙子,还有人从谷里的矿洞往外负重爬了出来,有手执皮鞭的倭兵们呵斥怒骂,看哪个劳工行动迟缓,上去就是一鞭子。 叶芷青看的暗暗揪心。 比起她见过的那些还有一点点自由,可以去溪边浣衣的女人们,这帮男人们当真是可怜之极。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恐怕这些劳工的来源要么是大魏子民,要么是海上被劫掠的海商船工……总之不会是容山岛的倭寇。 张九山指着下面的矿洞跟劳工,洋洋得意的炫耀:“这帮奴隶每年要帮爷淘出不少的金子,你要是跟爷成了亲,岂不就是坐拥金山了?到时候你想要多少金头面,都打给你。” 叶芷青想象一下自己全身上下挂满了金首饰,脑子里不期然的想到了印度新娘,全身上下都是金首饰,只觉得一阵恶寒,太可怕了! 第八十二章 张九山万没料到带着叶大夫来炫富,居然炫出了这种结果。 ——难道当大夫的眼里就都只有病患吗? 叶芷青还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要不要我给这帮奴隶做个身体检查?” 张九山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气恼:“不用!反正他们死了,大不了死光了再抢一批回来!” 叶芷青:“……”果然强盗逻辑跟她的不在一条平行线上,完全无法以常理来度之。 来容山岛之前听说岛上有金矿,她其实对传说中的金矿还很是期待,但是看到下面这帮衣衫褴褛在倭兵的鞭子下面挣扎求生的人,反而心里酸楚不已。 正在出神之时,下面有个矿奴被倭兵接连抽了几鞭子,倭兵还不解恨,一顿拳脚把那名矿奴打倒在地,正在劳作的矿奴里冲出来两个人直接撞向了抽人的倭兵,一帮矿奴跟谷底的几名倭兵互相对峙,眼看着要打了起来。 被撞的倭兵高声喝骂,矿奴里有往后缩的,也有硬骨头拦在那名被打倒的矿奴面前,被抽了几鞭子的。 叶芷青心脏狂跳:“九爷,快制止一下吧,要出人命了!”话一出口她才觉得自己犯傻了,在这帮海盗的眼里,死几个矿奴再正常不过,就跟死几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张九山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带了几分复杂,或者此时此刻这个海盗头子才发现了一个问题:大夫固然医术高绝,她肯医治自己手底下的兄弟,看到矿奴也会想要医治。医家天生悲悯,还真是……跟他做的营生格格不入呢。 不过没有关系。 他朝远远跟着的乌莽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溜小跑凑了过来:“九爷,要不要小的下去把这帮不知好好歹的矿奴给砍了?” 海盗头子张九山:“……” 叶芷青已经惊慌失措:“乌护卫,别砍别砍!砍了还得出海去抓人,再说马上要过年了,也不吉利!” 乌莽的思维还停留在“这帮不长眼的狗东西,平日温顺的出奇,偏偏等到九爷过来巡察的时候出乱子”的怒火之中,已经在脑子里想出了三种虐杀的方案,正在考虑哪种方案比较容易让九爷消火,就听到了叶芷青的话,大出意外的以目光询问张九山,见到张九山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立刻有了主意。 看来九爷这是想要讨美人欢心,才不准备惩罚这帮矿奴。 他带着一队近身护卫小跑着下了谷底,谷底的倭兵已经跟矿奴动起手来,被乌莽一嗓子喊住了:“找死啊吵什么吵?九爷在上面看着呢都瞎了眼吗?” 张九山行事手段之狠辣,被抓来的这帮人都是亲眼所见,有些人还亲眼看过他把抓来的大魏商人绑在桅杆上,一片一片往下片肉,被绑的商人起先还破口大骂,疼到极致高声惨叫,到最后全身流血气绝而死之时,已经是一架森森白骨了。 哪怕从大魏境内掠来的渔民,也见到过自己家破人亡的时刻。听到张九山的名头,都是头皮一麻,气势就先弱了一截。 乌莽是张九山身边的狗腿子,打人杀人最是利索,可比姚三里要招人恨许多。他对张九山的命令执行起来丝毫不打折扣,是让很多矿奴们都见之魂飞胆破的人物。 大家都以为乌莽跑下来必然会杀几个矿奴来震慑众人,没想到他今日倒难得善心:“九爷在上面陪大夫人看风景,夫人心善,嫌过年死了人晦气,你们老实着些,今日若不是夫人看老子不砍了你们的狗头!还不老实去干活?” 矿奴们三三两两散开,方才被打倒在地的矿奴被同伴拖了起来,他脸上都是血,颤抖着站都站不稳,遥遥朝着山顶去看,只因头顶日光太烈,只看到张九山身边有个身穿白衣的人,是男是女,容貌是丑是俊都瞧不清楚,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叶芷青倒是想下来医治这些奴隶,但是张九山的态度很是微妙,尤其马上就要过年了,离魏军总攻的时间也不远了,几日功夫就到了,也不敢再横生枝节,她便以不站在高处吹风不舒服为由,想要回去。 张九山也觉得今儿炫富有点失败,不但没让美人惊喜开怀,恐怕还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更不想在这里多呆一刻钟,转头就跟着叶芷青离开了。 走出去好远之后,叶芷青似乎将方才看到的都忘在了脑后,竟然好奇道:“九爷,容山岛环境优美,物产丰富,岛民根本不会饿肚子,挖这么多金子做什么?岛民也没有花金子的地方啊。” 张九山顿时笑了:“真是个傻姑娘,这世上谁还会嫌金子太多不成?实话告诉你吧,爷的船在海上遇上商人就是战船,若是开到东南沿海诸国,就是商船,拿着金子可以去换很多东西啊,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女人粮食布匹,什么都能换了来。” 叶芷青对容山岛的运营情况并不太清楚,她有时候能从乌莽嘴里问到只言片语,自己再拼凑出来一点线索:“怎么说?难道九爷还出海做生意?” “那当然!”张九山朗声大笑,志得意满:“难道你以为爷除了杀人抢东西,就不会别的了?你还别说,在那些小国面前,爷可是个大商人,还是从大魏过来的商人!” 叶芷青: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厚颜无耻之徒! 她回去之后,跟郭嘉提起此事:“这么看来,张九山在大魏边境装流寇,在别的国家装大魏海商,而且别的国家还真不知道他就是海盗,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他还开辟出来了一条商道,有没有可能……我们把他这条商道接管了?” 郭嘉拐骗了叶芷青出来,就是为了她脑子灵光,想着说不定她还能想出发财的好主意。虽然吃了一路的苦头,掉直了虎狼窝,没想到还能有这样大的收获,顿时觉得这阵子为此而受的苦都格外值得。 “我就说老天疼憨人嘛!我这么心肠宽厚的好人,这么倒霉,肯定是有好事等着我的嘛。叶姑娘果然脑子灵活,等回头容山岛被收回来之后,组一只船队咱们走走张九山这条航道,想来大有可为。” 叶芷青对他的自我认知不太苟同:“郭三公子,你是个精明人聪明人,无论是哪种人,总归……似乎算不上憨人吧?” 郭嘉唉声叹气:“叶大夫,叶姑娘!我这种好人,宁可背叛多年至交好友,听到淮安王前来的消息,也要想办法把你带出扬州,不是憨人是什么?” “是啊是啊!三公子倒是把我从扬州带出来了,然后……就带到了倭兵营里。”叶芷青忍不住打趣他,惹的卫央直乐。 郭嘉顿时哑口无言:“……”真是朋友都没法做了! 大年三十的下午,卫央悄悄进来,向她转告一个消息,这两日大魏水师就会攻打容山岛,让她别到处乱跑。叶芷青喜上眉梢,还未高兴完,晚上张九山派了乌莽来请她过去吃年夜饭。 叶芷青对前来请她的乌莽解释:“我去跟九爷一大家子吃饭,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乌莽在金矿山顶见识了这位未来大夫人的威力,她一句话九爷就快放下屠刀了,因此这两日对她更为恭敬,陪着笑劝她:“叶大夫说哪里话?马上就要跟九爷成一家人了,您又是孤身一人在岛上,去吃年夜饭再合适不过了。再说九爷也是一片好心,他这不是担心你一个人过节孤单嘛!” 叶芷青心道:孤单你妹! 却也知道张九山性格暴戾,真要惹恼了他,恐怕比惹恼萧烨的后果还要可怕。 她回房略微收拾了一番,还是穿着男式粗布的袍子,头发用布巾全部束着,一身男装不施脂粉,跟着乌莽过去,才到正厅外面就听得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乌莽很想跟即将上任的大夫人提醒一句:九爷的后院里人员编制比较满,还是要请大夫人有个心理准备。 不过他借着灯光,似乎从叶大夫平静的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只能躬身请她进去,推开了正厅的大门,朝里面喊了一嗓子:“九爷,叶大夫来了。” 正厅大门打开,叶芷青站在门口,房内也不知道点了多少根蜡烛,亮的跟白日也没什么区别了。正厅里摆了十好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女人,环肥燕瘦各有其彩,叶芷青目光扫过这些女人,这些女人也大胆的盯着她看。 张九山最近在后院宣布,他要娶正妻了,让后院的妇人们往后收敛着些,要听正室夫人的话。 此言一出,引的后院震荡,人心不安。 他的后院里女人太多,得宠的过着好日子,不得宠的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张九山想起来,扔给下面兄弟们享用,所以各个都想挖空了心思的巴结他,想要留住他。偏偏张九山铁石心肠,女人在他眼里就是取乐的玩意儿,根本不能让他心软,唯有床上功夫特别好特别会取悦男人的才能留住他多过几夜。 但是,他慎重的提起要娶妻,让后院的女人们对新夫人恭敬,可见得这个女人在他心里跟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那些常年得宠手段了得,从女人堆里拼杀出来的心里都憋了一股气,很想知道他要娶的是甚样女人,甚至出动了自己的心腹前去打探。 而请了叶芷青过来吃年夜饭,就是其中一个得宠的妾室出的主意。 那妇人娇媚如骨,胸大腰细,很得张九山的意,等到张九山在自己床榻上满足了,便娇滴滴央求:“听说爷要娶的新夫人一个人孤零零来岛上,想当初奴家刚到九爷身边,也只认识九爷一个人,心里孤零零好不凄惶。奴家想到新夫人一个人吃年夜饭,就有点可怜她,不如爷把姐姐请了来大家一起吃饭,一则缓解姐姐的思乡之情,二则也显得九爷会疼人不是?” 张九山在妇人饱满的胸脯子上狠捏了一把,换来了女人一声几乎要让人骨头都要酥了的声音:“九爷真坏!” “你叫她姐姐?我瞧着她也就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若是老子成亲早,都能做她爹了。你竟然叫她姐姐,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你还是叫夫人吧!” 那妇人二十四五岁,正是盛放的年纪,听得新夫人还是个青涩的小丫头,提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尤其是年夜饭这种大场合,就更要把新夫人叫过来,跟她放在一处比比了,万一张九山后悔也还来得及。 没想到,真人站到了众妇人面前,不止是这妇人傻了,就连其余的妇人也说不出话来。 众妇人听说张九山请了未过门的大夫人一起吃年夜饭,都是可劲的打扮,而容山岛上四季鲜花常开,岛上还有巧手妇人做得胭脂讨好打扮起来讨好张九山。今晚众妇人都是可劲打扮自己,就怕被新夫人比下去,哪知道见到真人脂粉不施,素着脸就算了,还……特么穿着一套粗布男装! 这是不把众姐妹放在眼里吗? 原本内斗的四分五裂十八派的张九山的后院,见到身着男装的叶芷青,竟然空前团结了起来。 还有人往张九山面前去滴眼药:“九爷,听说新夫人丽质天成,可生的再美,今晚来赴家宴,也不该……不该穿着男装啊!” 其余妇人顿时同声附合:“就是就是,哪有这么正式的场合穿成这样就来的?”这不是摆明了没把张九山放在眼里吗? 张九山顿时乐不可支,站起来亲自来迎叶芷青,还向众妇人解释:“你们是不知道,叶子一直是男装打扮,就为了治病方便。她的医术可是极好的,你们谁身上不舒服,往后都可以找她,只是别忘了付诊金啊,大夫人可不是你们能随便使唤的。爷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这副打扮。”他摸着下巴上今晚特意清理干净的胡茬quot说实话,爷还真期待能见到叶子穿嫁衣的模样!” 叶芷青跟他并肩入席,原本死赖在他怀里的妇人不情不愿的坐到了叶芷青的下首。 第八十三章 张九山后院里众多美人见到他对未来正室夫人如此看众,一大半心都凉了,倒是很有几个平日就斗的不可开交愈战愈勇之辈不信邪,在席间刺探叶芷青的身世来历,拐弯抹脚问了不少。 叶芷青出于女人的直觉,知道这些女人对她的仇视从何而来。她心里一方面觉得好笑,感觉自己成了全民公敌;另一方面又对这些女人觉得可悲。 她们不过都是张九山圈在后院里的玩物,也许起先有恐惧排斥,可是天长日久为了生存,便渐渐拿张九山当作了主子来侍奉,那种谄媚到毫无底线的态度,让她心里发寒。 也许这些女人都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长期处于极度的恐惧与被压制的环境之下,已经对张九山产生了依赖与难以解释的感情。 大魏水师若是解救了这些女人,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觉得魏军是敌人,破坏了她们的幸福生活。 叶芷青满脑子胡思乱想,对张九山的女人们抛出来的问题四两拨千金,有问起她身世来历的,她便嫣然一笑:“以前的事情也不必在提,既然我来了容山岛,也没提的必要了。” 张九山对她的回答甚为满意,心里觉得她到底还是个识时务的女子,知道这一生只能系于他身上,便认命准备在容山岛扎根。 叶芷青心里自嘲:难道还有跑到贼窝里跟女人争风吃醋的?她又没毛病!即使贵为公主,如果沦落成了张九山后院的一员,又有什么兴致大谈过去的身世背景呢?是炫耀呢还是凭吊? 她对这种心情实在不能理解,也无意刺探别人的隐私。 张九山后院的女人们除了暖床之用,还有擅吹拉弹唱的,一顿吃宴吃出了春节联欢晚会的味道,不少女人们精心打扮过了,在厅内卖力表演,她尤其坐在张九山旁边,正对着表现节目的女人们,发现不止一个女人在表演的时候向张九山抛媚眼,而张九山似乎对这一切都很是受用。 家宴正进行到,两名露着白肚皮光着脚踝的美人在厅里大跳胡旋舞,正跳的起劲之时,只听得外面喧哗,乌莽闯了进来:“九爷不好了,外面码头上有魏国水师前来攻打!” 张九山差点骂娘:“大过年的这帮龟孙不在窝里趴着孵蛋,跑到岛上来做什么?难道他们不过年吗?”又问乌莽:“来了多少人?” 乌莽根本没去过码头,扭头就喊了门口候着的前来报讯的倭兵来禀明战况. 那倭兵二十出头,常年在海上被日头晒出来的油黑的皮肤上似乎在冒汗,身上还有血迹,胳膊上还往上滴着血,进门就带进来一股血腥味,一旁光着脚跳舞的美人立刻往两边退,似乎对他身上的血迹相当畏惧。 “禀九爷,孙将军已经带人去守码头了,因为是深夜,海面上黑压压的瞧不清到底有多少条战船过来,实在是魏军摸黑过来的,只能看到近处攻上来的魏军不少,但是再往远处看就估摸不出来了。” 张九山烦躁的站起身来,在厅堂里走了几步,吩咐乌莽:“去把我的铠甲拿过来!” 乌莽前去拿铠甲的功夫,他还记得扭头吩咐叶芷青:“你就在这院子里呆着,别乱跑了,整个容山岛爷的院子算是最安全的。等打退了魏军,明儿爷再陪你!” 叶芷青起身与他目光直视:“九爷似乎是忘记了,我是个大夫,现在打起仗肯定会有伤兵的,我还是回东楼医馆准备药材,也能助九爷一臂之力!” 旁边坐着的妇人只差把牙根都咬碎了,才没骂出一声:狐狸精! 她之前还准备在床技上力压叶芷青,让张九山见识到谁才能做容山岛的女主人,哪知道叶芷青根本不屑于跟她比拼如何笼络男人,而是作她擅长的去帮助张九山。特别是在容山岛没有大夫的情况下,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爷,既然叶大夫一心一意要辅佐九爷,还是让她去准备吧,不然因为没帮上九爷她心里也不痛快。” 妇人嘴里说着好话,心里却恨不得叶芷青跑到码头上去,最好是被流箭射死,才称了她的意。 叶芷青竟然还向着她道谢:“谢谢!” 那妇人心里暗暗嘲笑叶芷青死蠢,不懂得享福,竟然准备跑去送命。 张九山似乎颇为动容,眼神都是沉甸甸的:“好!好!好!叶子,等这场仗打完了,爷一定为你举办盛大的婚礼,让你风风光光嫁进来,做我容山岛的女主人!” 叶芷青心道:那也得你有命活下来,并且没有丢了容山岛! ——但那是不可能的! 大魏水军之前就曾经攻打过容山岛,只是容山岛易守难攻,之前以失败收场,此次有了内应又自不同。 周震领着先锋队正面主攻码头,而周鸿在这些日子的巡罗之中早就对负责监视他们的倭兵各种讨好,好几班苏州兵轮着摆脱倭兵的监视,在山崖峭壁上垂下了长长的藤蔓,等到第一批半夜借着月光从山崖爬上来的大魏水军从容山岛后方杀过来的时候,在码头督战的张九山都懵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魏军从岛上攻过来?” 孙狐略一思忖,便道:“九爷,会不会是那帮苏州兵听说大魏水军攻过来了,所以造反了?” 其实不止苏州兵以及从山崖下面源源不断爬上来的大魏水军,还有周鸿带着一帮兄弟们跑去金矿,以山下有大魏水军来攻,九爷命令加强巡逻为由,把看守奴隶的倭兵们给杀了,将奴隶们都通通从牢棚里放了出来。 不少奴隶看到前来救他们的是倭兵,还满脑子总号,还是周浩为了振奋士气,宣布了周鸿的身份:“这位是大魏东南水军周少帅,带着兄弟们潜进了岛里,前来解救大家。周大帅在码头正在与倭寇恶战,大家先别作声,现在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等打完仗之后再送大家回家” 众多矿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能回家的一天,有的当场就痛哭失声,还是周鸿带的人劝住了:“别哭别哭,要是招来倭兵就不好了,等安全了再哭不迟!” 周鸿留了一部分苏州兵假装值守此处的倭兵,他带着一帮人在岛上沿着这些日子巡逻之时牢记的路线,一路杀将过去。 有很多倭兵看到他的服色,还当是岛上自己的兄弟,等走到了近前,才看到他后面跟着一队浩浩荡荡的魏军,还未开口就被割喉射杀,到死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天快亮的时候,容山岛的战事已经明朗,岛上大部分倭兵被杀,而周震带着的大魏水军也攻上了容山岛,无论是雪女人还是矿奴都被解救了出来,倒是那些整日在岛上疯跑的孩子们视魏军为侵略者,十二三岁的带着七八岁的与魏军力战,嘴里嚷嚷着:“杀了你们,为父亲报仇!” 岛上的小孩子们从小就在海寇窝里长大,而容山岛就是他们的家,每次父亲们出海都能满载而归,无论是女人还是货物,还有各种数不尽的好玩意儿,吃穿用玩各样都有。 这些孩子们从小就被洗脑,极度崇拜张九山,认为他是不世出的英雄,而对于生了他们的母亲却并无尊重,他们年复一年的看着岛上的妇人们被男人暴揍,即使知道哪个是自己的母亲,也并不亲近,只是认为女人天生就应该被男人暴打,压迫。 有些妇人含着眼泪呼唤自己的儿子,希望他们能够放弃抵抗,不要与魏军拼命。而另外一些妇人则极度厌恶自己与倭寇生的孩子,漠然的转过头,只恨不得这些孽种们也死在容山岛。 场面很是混乱,周震对于小小年纪敢提着刀跟魏军拼命的小海盗们心中也是万分复杂,他既不能下令斩草除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士们因为束手束脚而被这些孩子们砍伤。 到底魏军此次上岛人数甚众,在小孩子们伤了十好几名魏军将士之后,被全部活捉了。 周震父子在容山岛重逢,互相见面问的居然是同一句话:“张九山呢?” 孙狐在码头上被射杀,跟只刺猬似的死了,而张九山却失了踪影。 “张九山在码头上督战,难道父帅没见到他?” 打起来的时候,周震在最前面的战船之上观战,而容山岛码头燃起了不少火把,他最开始确实看到张九山与孙狐在一起督战,但是等到攻上码头,似乎就再没见过张九山。 “难道他跑了?”周鸿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周震摇头:“就算是趁着天黑逃跑,也不容易。这里三面悬崖,而且悬崖下面还有我们的战船,张九山也不傻,怎么可能往别的地方跑。码头上就更没可能了,从头到尾我们的人都堵在那儿,连只苍蝇也不可能从码头上飞出去。” 周鸿心里沉了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张九山还在岛上!”他扭头就跑,连周震后面的话都没听进去,就好像身后有无数的恶鬼追着他一般,心里充满了难言的恐惧。 第八十四章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东望天际像被揭起的笼子一角,渐渐能够瞧得见晨幕被稀释的透蓝透亮,及至整个天幕都亮了起来,万点金光遍洒整个世界,而周鸿的心却一点点凉透。 容山岛到处都是断肢残骸,他跑到东楼医馆的时候,整个医馆里都静悄悄的,甚至能够听到耳畔的风声,唯独听不到活人的气息。 周鸿踹开东楼西馆的大门,触目所及是遍地狼藉的草药,还有满地的血迹,以及横七竖八倒卧的尸体。匆匆低头去看,还好都是倭寇。他觉得毛骨悚然,沿着血迹往里冲进去,但见医馆正堂里也是桌椅翻倒,可见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恶战。 他身后跟着的军士们已经分散开来四处寻找,忽然听得有人喊道:“少将军——” 明明声音并不大,但是听在周鸿耳中犹如炸雷一般,都产生了眩晕的感觉。 他手持长剑冲过去,在竹楼后面的草丛里也躺着几具尸体,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忽然之间有种掉头就走的胆怯,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了自己临阵脱逃的脚步,却不敢再朝前一步。 身后的周浩看到他煞白的脸色,持剑的手似乎都有点发抖,低声道:“少将军,让属下去看看那些人,别担心!” 周鸿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字:“好!”声音粗砺低哑,好像历经了长久的辛苦跋涉,要努力很久才能发出声音一般。 周浩亲自过去,把这些尸体翻过来看,头一具跟第二具都不认识,看服色是倭兵,翻到第三具,看到那张糊满血迹的脸,整个人都怔了一下,才拿手抹去面上的血迹:“卫……卫央……” 躺在地上不知多久一身倭兵打扮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保护叶芷青的卫央。 周鸿听到卫央的名字,几步就跨了过来,触目是他带血的脸,也许是在地上倒卧的太久,触手生寒。 周浩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早已气息全无。他不死心,从旁边倭兵脑袋上揪下几根发丝,放在他鼻端,发丝便轻落在他脸上,纹丝不动。 周鸿亲自把剩下的几具尸体翻过来,发现都是不认识的倭兵,他颓然跌坐在地上,哑声吩咐:“把卫央……好好葬了!” 这些年,每次出征,他身边总有同袍倒下,永别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悲怆,只是卫央当初到他身边的时候,年纪还小,等于是他看着卫央长大,如同弟弟一般的存在,其中悲凉痛楚又自不同。 东楼医馆被里里外外查了一遍,不但叶芷青没找到,就连郭嘉也不见了。 周震此次倾东南水军大营主力数万之众,踏平容山岛,连张九山身边的狗头军师姚三里都被抓住了,唯独不见张九山。 打起来的时候,姚三里起初还在张九山身边陪着,后来见魏军越靠越近,马上登岸,他便着急忙慌找地方躲藏,与张九山失去了联系。被活捉之后,他向周震提供了个消息:“大将军,小人忍辱负重留在贼首张九山身边,就为了有朝一日咱们大魏军打过来,好做内应。张九山狡兔三窟,肯定是趁乱跑了。” 周鸿是被周震召回来的,他带着人在容山岛掘地三尺的找人,半日之内都快将整个容山岛翻个遍了。以往打完仗之后他必要去向周震汇报战况,但是此次却破例不见人影。 周震只知道他在搜寻张九山,有了张九山的消息立刻就派人急召他回来。 周鸿自己过来见周震,身边的人还在四处搜人,倒是搜出不少潜藏的倭寇。 姚三里被绑着跪在张九山府里的正厅,听得外面护卫报一声:“少将军道——”,抬头就看到了身着倭兵服饰胡子拉茬的周鸿出现在了正厅,眼神都直了。 “怎么是你?” 姚三里是在军营里见过周鸿几面的,只是都没有细心打量过他,那时候周鸿为了避免被认出来,还垮着肩垂着头,一副缩肩耷脑的畏缩拘谨样儿,与现在腰背笔直龙形虎步而来的周少将军有天壤之别。如果不是他身上还是倭兵服饰未及替换,姚三里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周鸿低头,跟看臭虫似的扫了他一眼,姚三里在他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只觉得后脖子发凉。 周震笑道:“方才姚军师不是说自己是内应吗?这位就是我们大魏在容山岛的内应,不如你们来聊聊。” 周鸿审完了姚三里之后,就让人把他带了下去,这才道:“父亲,我怀疑叶先生也被张九山带走了。” 姚三里推测张九山是沿着往日海贸线前往倭国了,而他身边必然还带着乌莽等忠心的护卫两三人。况且张九山这些年在倭国经营的不错,不但有金银钱庄还有各种商铺,就算没有容山岛这个大金矿,他在倭国也能过逍遥日子。 周震猛的直起了身子:“叶先生?” 周鸿还未曾向周震提过叶先生是女子,但是连军医对叶芷青可是推崇之至,认为叶先生在医学方面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早就想要把叶先生招揽入军。 “叶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叶先生有事去苏州,结果正撞上苏州沦陷。张九山派人在苏州城内大肆抓壮丁,叶先生就被抓进了倭军营里。他趁此机会在倭兵伤兵营里练习截肢术,说是自己手生,正好拿倭兵研究一番,将来可推广到军中去,救人性命。” “截肢术?”周震是闻所未闻:“这又是什么?” 周鸿其实在初次见到叶芷青截倭兵伤腿的时候也是极度震惊的,军中兄弟受伤之后,若是伤腿伤胳膊的,能幸运的存活下来的是极少数,大部分就算是血止住了,后来整条胳膊或者腿紫肿发涨,蔓延到全身,最终痛苦的死去的将士不知凡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大魏人骨子里受到的教育就不允许随意毁坏身体,因此就算连军医在军中威望甚重,但也仅限于救治伤患,却不包括截肢求生。 周鸿将叶芷青在倭兵营做的事情大略讲了讲,周震恍然大悟:“原来苏州城那一院子断胳膊断腿死了的倭兵是叶先生的手笔?当时攻进苏州城之后,还当是这倭兵的什么祭祀的邪术。” 苏州被重新夺回来之后,有下面军士来报,发现一处倭兵聚集地,躺着好些断肢重伤的倭兵。不过倭兵素来凶悍,在能活下去的时候,求生欲望极为强烈,哪怕断胳膊断腿也不想放弃。等到张九山突围,知道他们已经不能活着走出苏州城了,只要意识清醒的都自刎了,意识沉迷模糊的……也再没机会醒过来了。 倭寇伤兵营里的事情竟然找不到可问之人。 “除此之外,明州郭家的三公子如果在岛上找不到,说不定也被张九山带走了。” “郭三公子?” 周震也有些头疼,郭家三公子父兄皆在朝,若是将来让他们知道了郭三公子被张九山掳走带去了倭国,恐怕两家就要结仇了。很多武将与文臣互相看不顺眼,平时在朝堂是撕咬武将,但是到了紧要关头,需要武将挺身而出的时候立了战功说是份内之事,吃了败仗会被文臣用口水淹个半死:“……平时国库拿真金白银养着,真到了上战场的时候就顶不了用!” 特别是像郭家这种世代文臣的,家里的公子哥金贵,若是有个闪失,后续还不知道得有多少麻烦事儿。 如果是张九山自己跑了,周震完全可以不再派兵去追,但是叶先生加上郭三公子,就不能不去追了。一个是他欲往军中招揽的军医,另外一个是明州郭家公子,就算是穷寇也必须要追了。 他点兵派将,让周鸿押着姚三里去追击张九山,自己带兵坐镇容山岛。 容山岛金矿产量惊人,周震带着手底下将士亲自巡察金矿,并且见过了那些终于重见天日的矿工们。这些人自从被掳到岛上之后,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做梦都想着回家,却也知道回家的希望渺茫。很多人不堪受辱而死,更多的人被源源不绝的掳了来补充劳力。 周震带人前来巡查金矿的时候,一帮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矿工们跪在他脚下叩谢,让周震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都为眼前的情形而震惊,将这些人扶起来安抚,保证等这边战事一停,就派兵护送他们回家。 这帮人欢呼不止,跟着一队军士前去洗澡换衣,吃东西休息,等待回家宛若再世为人,获得重生。 叶芷青是在一片刺目的日光里醒过来的,天蓝的吓人,她动一动只觉得后脖子疼,挣扎着要起来的时候,听到郭嘉的声音:“你醒了?”然后被郭嘉扶了起来。 她起身之后,才发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郭嘉就在她旁边守着,身上还带着拼杀之后残留的血迹,额头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我们……这是在哪啊?卫央呢?” 除夕夜她回到东楼医馆之后,带着卫央跟郭嘉收拾药草,准备迎接魏军上岛,但是到了后半夜,医馆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踢开,张九山带着一队护卫闯了进来。 叶芷青吓了一大跳,暗自考虑是不是身分暴露,被张九山找上门来了,面上还要装出关切的样子迎上去:“九爷,怎么了?” 张九山一身狼狈,身上还带着大片血迹,走近了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他急躁的催促:“快收拾一下,跟爷离开,容山岛守不住了,咱们去别的地方生活。放心,爷在别的地方还有产业,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不会受半点委屈!” 叶芷青心里暗呼:卧槽!头一次当女主角,但是男主角太老太丑太凶残肿么破?! 这种家破人亡逃命的时候还要带着心爱的女人难道不是电视剧里的剧情吗?怎么就轮到她身上了! “九爷,我还要留下来照顾伤患呢。再说岛上固若金汤,怎么会守不住呢?” 战事激烈,张九山哪有心情与她细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揪着她就要走,卫央一看急了,上前去拦:“放开她!” “你又是哪根葱?”张九山目露凶光,朝手底下护卫使个眼色,立刻便有两名护卫朝着卫央拔刀,叶芷青急了:“别打了别打了!” “你护着这小子,这小子又拼死护着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人在危急时刻,总容易疑神疑鬼,特别是叶芷青跟卫央的关系太过熟悉,而卫央为了不让叶芷青跟张九山走,跟张九山的护卫打起来毫不留后手,俨然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 叶芷青都被他的样子给吓住了,迟疑的瞬间就让张九山的怀疑落到了实处,眼神都暴戾凶残了起来:“给我杀了他!好哇原来你背着老子养小白脸!” “九爷你瞎说什么呢?”叶芷青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我是大夫,以前救过他家里人的命,他自然要念着我的好,认了我做干姐姐,快让你的人住手,有事好商量,外面正打着仗,咱们再打起来像什么?” 张九山本来就不是好说话的性子,尤其老巢被端,眼瞅着金矿就要改姓了,看中的女人竟然还有事情瞒着她,以前还可以有耐性慢慢审问,可现在哪有空去慢慢审问? 他狞笑:“既然是不相干的人,那杀了也没什么干系的嘛!”他身边的乌莽听得此话,也拔刀追砍卫央。 叶芷青眼圈都红了,扯着嗓子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情急之下人早就懵了,而张九山带着的一队护卫将卫央围在中间,又加了个郭嘉,一帮人打的难分难解,却不知道她越是着急,张九山想杀卫央的心越坚定。 随着倭兵接二连三的倒下去,卫央也负了伤,这让张九山心里更加焦躁,他紧抓着叶芷青不松手,眼睛里的疑云越来越深,在卫央倒下的那一刻,他拨刀抵在了叶芷青的脖子上:“有这等战力,怎么也不可能是普通苏州百姓,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原来魏军早就在苏州城开始布局。说吧,你们是什么人?再不说我杀了她!” “不要杀她——”卫央跟郭嘉都试图阻止张九山的疯狂举动。 卫央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郭嘉身上的伤要比他轻一点,而在他们周围,张九山的护卫也已经死的七七八八,还能勉强站立的两名护卫跟卫央差不多,唯有他的得力护卫乌莽与郭嘉对峙,两个人似乎战力相当。 叶芷青脖颈处是冰凉的刀锋,眼前是张九山疯狂残暴的脸,她体内的倔意被激了起来,忽然不想再忍气吞声:“我们是什么人?你在苏州杀人的时候,怎么没问过那些百姓是什么人?你不会以为所有大魏人都是无知无识的牛羊猪狗,随你打骂虐杀,还要对你忠心耿耿吧?” 张九山从来视女人如玩物,还从来没被女人劈头盖脸这么骂过,偏偏这个女人还是他自己挑中的,心中邪念顿生,刀锋偏移在叶芷青胳膊上划了一下,他的随身佩刀极为锋利,只这一下子便将叶芷青的外衫夹袄划破,在她的胳膊上划了一刀三寸左右的口子。 “还不把刀放下?不然我现在就结果了这个女人!” 卫央跟郭嘉惊惧的站在那里,看着张九山把刀又重新挪回了叶芷青的脖子下面,院子里的灯笼照的并不算亮,但是依旧能够看到叶芷青脖子上一条蜿蜒的血流缓缓而下。 “停下!我们放下刀!”两人情急之下就要扔刀。 “你们俩别中了这个倭寇的奸计,放下刀咱们三个都要死,若是拿着刀你们还有一线生机,别听这个混帐王八蛋的!你们又不是脑子进水了,居然敢相信倭寇的话!”叶芷青破口大骂,对张九山的震慑毫无惧意,还把她一腔血气给激了起来,她滔滔不绝骂的更狠:“你杀了多少大魏百姓,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的性命也不比别的大魏百姓的命贵重几分,你也不必拿我来要挟他们,大不了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但是大魏水师一定会捉住你,将你活剐,为千千万万的大魏百姓报仇!”她脖子猛的朝前伸过去,让场中众人吓了一大跳。 张九山的刀锋吹毛断发,锋利非常,若是她这一下子撞准了,必然是割破动脉再无生机。却不知张九山一直全神贯注观察着叶芷青,万没料到她性烈至此,在她撞过来的瞬间就将刀锋移开,猛的在她后颈劈了一记,叶芷青立刻软软倒在了他怀里。 他做匪首多年,心思喜怒莫测,逻辑也与常人不同,怀里抱着叶芷青还大笑出声:“真没想到我张九山一把年纪还能娶到这么泼辣的老婆,不错不错,跟着老子做个贼婆子完全没问题!”将人扛在肩上,好似扛个麻袋似的从医馆里跨了出来,吩咐护卫:“把这两个魏人解决了,乌莽随我来!” 卫央与郭嘉立刻交换了个眼色,在乌莽跟上来的时候,郭嘉也提着刀跟了上来,留下重伤的卫央跟张九山的其余两名护卫对峙。 张九山背负着一个人,在容山岛行走如履平地。他对容山岛的地形太过熟悉,就算是闭着眼下也不会走错。而此刻码头那一片正打的如火如荼,从后山摸上来的魏军正在摸黑四处救人,还有岛上巡逻的倭兵,到处乱跑想要寻找藏身之处的妇人幼童,乱成了一团。 这个他经营了半辈子的岛彻底的乱了起来。 趁乱他负着叶芷青到了一处断崖,那里茂密的林子里有棵巨在的有几百年树龄的树屋,张九山一刀劈开锁门的铁链,从里面拖出来一捆藤条,拖到了悬崖边。 原本应该是他的副手的乌莽正跟追上来的郭嘉打的不可开交,两个人一个拼命护主,另外一个拼命救人,谁也不肯让谁。 直到张九山背负着叶芷青的身影从悬崖上消失之后,乌莽才着急起来:“大魏很快就能攻上来了,你留下来尚有一线生机,若是非要跟着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郭嘉虽是个伤人,却从小是个不退缩不服输的性子:“叶子是我带出来的,我就要把她完好无损的带回去,岂能让张九山把他带走?” 乌莽见劝说无效,一刀格开他,猛的冲向了悬崖边上,猴似的捉住了藤条,哧溜哧溜向下滑下去了。 他倒不担心郭嘉割断藤条,张九山负着叶芷青在下方,如果割断了就连叶芷青也活不了了。 郭嘉既然是拼死也要救叶芷青,那必然是要考虑叶芷青的安危的。 乌莽想的不错,郭嘉倒是没有砍断藤条的打算,可是在他抓着藤条下滑的时候,郭嘉随后也抓住了藤条,就跟一根绳子是拴的一串蚂蚱一样,他也沿着藤条滑了下来。 在这个崖地有一处小小的溶洞,里面藏着一只不大的船,舱里还有粮食清水等物,每隔一段时间乌莽就会奉张九山之命一个人前来察看,这算是张九山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没想到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魏军在几处悬崖往上爬,他们前几日就能远远看到容山岛了,但是为防止岛上海寇看到他们,起了防备之心,根本就不敢靠近。 也只有到了约定的今晚,才趁着天黑船只靠了过来,并没有人发现此处还有个小小的溶洞,洞里还藏着船只。 且此处并未有魏军的船只,岛上的巡逻路线是张九山订的,除了金矿那边有专门守卫的倭寇,不需要再派兵巡逻,此刻离金矿不算远,也不在巡逻之列。偏偏周鸿等人并没有在此地垂下藤条,竟然无魏军前来,算是天从人愿,让张九山逃得一线生机。 张九山从溶洞里把船撑出来的时候,乌莽跟郭嘉也正从上面滑下来,两个人都在同时爬上了船舷两侧。 张九山已经将叶芷青平放在了甲板上,郭嘉上船之后也顾不得别的,直奔叶芷青身边,摇了两下她毫无反应,伸手探了下她鼻息,感受到了她的呼吸,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还好她还活着。 张九山跟乌莽都急着逃命,又不想再打起来兵器声引来魏军,一个与郭嘉对峙,一个撑船,很快就离开了容山岛,将小船驶向了茫茫的黑夜。 叶芷青醒过来之后,才知道卫央留在了容山岛,郭嘉带着兵器追了过来,一直没有放弃她。 她还从来没想过郭三公子会为了救她而豁出命去,心中感激不已:“你真的不必为了我这样子,太危险了。落在张九山手里生不如死,而且我本来就是孑然一身,都不必在意生死的。” 此刻乌莽撑着船,而张九山在另一侧闭着眼睛休息,他们在大海上漂了半日,明州郭家也有商船,他也坐船出过海,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还是需要有罗盘才能辩出方向。他不想让叶芷青更为担心,遂小声安慰她:“我估摸着,张九山这是要逃往倭国,听说他每年会在倭国拿金子采购货物,倭国应该还有他的相识店铺之类的。你想啊,他一个海盗在倭国摇身一变,就成为良民商贾,咱们正好跟着去,将来还可以打通一条商道。quot 叶芷青都要被他逗乐了:“你财迷啊?都这会子了还想着发财,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 郭嘉:“性命是贵重,但机遇跟危机并存,越是在大的危机面前,就越是有巨大的商机。容山岛的金矿咱们是不指望了,周震是出了名的清廉,没把整个将军府贴补出去就算不错了,还指望着他跟咱们合伙贪了容山岛的金矿啊。只要他带兵上去接管金矿,保管折子很快就递到御前。但是……张九山在海外的财产却可以考虑考虑,这才是机会!” 他们两个头并头商议,不远处的张九山忽的睁开了眼睛,看到他们两这亲密的姿势,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俩才是奸夫淫妇啊?不怪你这小白脸非要拼了命跟过来!” 郭嘉:“……” 叶芷青:“……” 果然海寇的想法异于常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逃命的时候还要带上她,既然怀疑她早就有意中人,还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有毛病是什么? 她脖子上的伤口一拉一拉的痛,没醒来之前郭嘉就扯了里衣帮她包扎了,此刻靠在船舷上嘲讽张九山:“你既然知道我有意中人,还非要带着我逃命,不是有毛病吗?” 张九山笑的犹如山魈般阴森:“谁说你有了意中人就不能陪爷上床了?以前爷还想着娶你,现在看来玩玩倒是不错。”他顿了一下,才道:“再说你有这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只要听爷的,爷就让你过上好日子!” 第八十五章 叶芷青没想到张九山居然打着这个主意,这位海盗头子竟然觉得她奇货可居。 “你难道就不怕我故意把人治死?到时候你也跑不掉” 张九山大约是还没想过这种可能,也许在他的心中,但凡大夫都有悲天悯人的心肠,所以叶芷青才会在伤兵营尽心尽力,却不曾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难道你不要命了?”他问出这句话之后才觉得自己犯蠢了。想起之前在岛上拿她的命要挟那两名护卫,她是宁可撞到刀口上自尽也不肯如了他的意。 这丫头倒有一副铁石心肠! “咱们有话好好说,最近流球国太后身有抱恙,连皇宫里的医官都束手无策,在全国征召名医,等咱们去了流球,凭借你的医术治好了太后,到时候财富权势,什么不是唾手可得?” 张九山做海盗年头久,但是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却是商人,在大魏周边许多小国做生意,别瞧着他在容山岛说一不二,到了他国土地上也能曲回来奉承一二,并非一味的蛮横毒辣之辈。 流球国太后生病也有小半年了,容山岛与流球有贸易往来,因此张九山对流球国内的形势也有所了解。 叶芷青与郭嘉交换个眼神,皆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们只有两个人,郭嘉倒是奋不顾身追过来救他,可若是半途上不能把人救回去,真到了流球国,张九山必然还有爪牙帮手,到时候还不是束手就擒。 现在知道他留着叶芷青还有大用,两个人总算放了一半心下来。 “帮流球的太后治病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你不能对我们下黑手。若是我们两个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受了伤,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得不着好。你可要想好了!”叶芷青现在倒是不怕自己会被弄死,就怕张九山对郭嘉下手。 郭嘉有情有义追过来救她,她也要知恩图报,保住郭嘉的性命。 张九山大笑:“你不就是想让我保住你情郎的性命吗?算爷瞎了眼,居然让你把情郎带在身边,罢罢罢!反正天下女人多的是,爷也不是非你不可!只要你们去了流球之后老实听话,一切都听从我的调派,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好!” “一言为定!” 叶芷青总算见识了利益的力量,居然能够化敌为友,让张九山这个纵横海上毫无底线的海盗头子也能退步妥协。 既然双方达成一致,之前的剑拔弩张总算缓解了,叶芷青靠在船舷上还跟张九山讨要食物跟淡水:“既然九爷还需要我的医术,总不能在海上就把我们给饿死吧?” 张九山也确实需要叶芷青在流球国帮他站稳脚根。况且流球太后生病是一桩,但流球国王多年无嗣,好不容易生下来的三个小公主,如今也只活了一个,另外两个都在四五岁的时候夭折。而皇室后继无人,都快成了蒙在流球国上空的阴云,若是叶芷青能够连流球国王的不育症都治好,他这位推荐人说不定还能在流球国捞个官当当呢。 而叶芷青就算将来得了流球国王青脸,重赏有加,真要张口指证他是海盗,也得有证据。一则他在流球国可是做了多少年规规矩矩的商人,一切都遵循流球国律法,因为资金雄厚,在流球国还有不少商界的朋友,也算小有人脉,说出来根本没人信。二则她若是指证自己是海盗,那她又是什么人呢? 张九山将前后想明白,根本不怕叶芷青跟郭嘉耍花招,朝乌莽使个眼色,后者便扔了淡水皮囊过去,又扔了一袋子干粮。 叶芷青啃着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干粮,只觉得简直是在啃石头,牙齿都要给崩掉了。她从小到大还没吃过这么硬的东西。 郭嘉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皱着眉头啃了一下,只在干粮上啃出来一道白印子:“这个真能吃?” 对面,张九山跟乌莽皆冷笑不语,埋头啃干粮,用事实让他们见识了什么叫铜齿铁牙。 叶芷青看他们啃的面不改色,似乎吃的十分香甜,压低了声音问郭嘉:“他们的牙齿难道也比咱们的硬?” 张九山在叶芷青与郭嘉身上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娇生惯养”,他吃个半饱,从船舱里拉出鱼竿扔进海里,没过多久就钓了条鱼上来,从鱼钩上取下来之后,抛到了两人面前:“既然吃不下去干粮,倒是可以吃些鱼脍。” 郭嘉从身上摸出防身的匕首,刮鳞开膛片鱼肉,一气呵成,末了将片好的薄薄的鱼肉递给叶芷青:“最新鲜的鱼生,吃吧吃吧!” 叶芷青总算明白了,张九山为何在逃命的时候只带些啃不动的干粮,整个大海都是他的菜园子,不想吃干粮随时可以钓鱼改善生活,还真没必要在吃的上多做准备,只要有足够的淡水就够了。 一顿饭总算是对付过去了,虽然胃里难受的紧,只想喝些热汤热水,不过如今也不无可奈何了。 到了晚上,她就跟郭嘉挤在一处偎依着取暖,不到天亮就开始使劲打喷嚏。 郭嘉也是无可奈何,两个人背靠背取暖已经算是逾越了,若是他把人搂在怀里那就只能回去把人娶回家了,这可不符合他对叶芷青的定位。 他是将叶芷青视为商业伙伴,觉得她头脑灵活,定然会让他产生新的赚钱思路,可不准备把人娶回家关在后院里,让他娘拘着学规矩。 叶芷青简直是等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就冻的直哆嗦,她估计着自己有可能已经被冻感冒了,在这个流感都能要人命的年代,她还是很爱惜生命的。 当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跃出,整个海面上都被洒上万点金光,她几乎要欢呼出声,感激的……鼻涕都流了下来! ——毫无疑问,她冻感冒了。 这只船型偏小,只有一个船舱,昨晚乌莽在外守夜,也是为了监视叶芷青跟郭嘉,张九山毫无绅士品格,一个人在船舱里饱睡了一觉,天亮之后出舱看到叶芷青哆哆嗦嗦的狼狈模样,也只是取笑一句:“昨晚让你进舱睡,爷又不会吃了你,冻病了也是自找的!” 叶芷青:“……”玛丹她怎么能奢望一个杀人越货的海盗身上会具有绅士风格这种美好的品德呢? 今天的早餐还是干粮加生鱼,叶芷青吞了两片生鱼,再喝几口凉水,只觉得整个肚子都冰凉一片,最要命的是人有三急,晨起是无论如何也要解决个人问题的。 船上的三个大男人倒是都有解决的办法,背着她对着大海毫无负担的解决了个人问题,唯独叶芷青都快崩溃了。 她忍的正痛苦之时,忽听得乌莽惊叫:“九爷九爷,快看!” 几人扭头去看,但见远处一队黑点,很快就能看出这是一队战船,风帆扯满正全速驶来。很快就能瞧得清桅杆上的旗子正是大魏水师的飞龙旗,还有个斗大的“周”字,却是明州水师战船。 巨大的战船航行速度极快,比起张九山逃命的小船来说,就是一艘艘庞然大物。 张九山愣了一瞬,朝乌莽使了个眼色,乌莽跟了他多年,心领神会,船也不撑了,提刀向着郭嘉而来。 郭嘉万没想到张九山死到临头,还想着鱼死网破,在这狭小的甲板之上,他既要护着叶芷青与乌莽决战,还要用余光防着张九山的靠近,顿时左右支绌,很快就受了伤。 张九山窥得空子,也提着倭刀而来,两方夹击,郭嘉很快就被逼离了叶芷青身边,只能寄希望于越来越近的大魏水师。 战船之上,焦虑了一天一夜的周鸿就站在最前面,身边站着五花大绑的姚三里。 姚三里为了将功折罪,一路之上几乎把张九山的老底都揭了个精光,只盼着能够保得性命。 他老远看到张九山逃命的船,兴奋大叫:“看到没看到没?小人没有说谎吧?” 战船驶的越近,周鸿越瞧的清楚。小船之上,郭嘉正与乌莽拼死一战,两个人身上都受了伤,而张九山正提着刀一步步逼近叶芷青。 叶芷青步步后退,眼看着就到了船舷边上,退无可退,身后就是茫茫大海,而张九山狞笑着逼近,却见得叶芷青一脚踏上了船舷,扭头朝战船之上瞧了一眼,毫不犹豫跳下了海。 “不要——” 战船上的周鸿跟提着刀的张九山同时出声,但是叶芷青的身影已经掉进了碧波万顷,激起一点水花,在海里浮沉挣扎,随波颠覆。 与此同时,周鸿快速目测她下坠的方向,万幸来之前他并未换衣,身上还穿着容山岛倭兵巡逻的常服,连衣服都不必脱,从船上纵身跃下。 身边护卫等人见少将军不顾安危率先跳海,就跟下饺子似的接二连三往下跳,又放了小舟下来,接近张九山逃跑的船只。 叶芷青跳海之前,也就是瞬间做出的决定。 大魏水师战船靠了过来,若是自己落到他手里,还不似之前他要挟卫央郭嘉,心中还有一二分犹豫,此次可是生死一瞬,若是落在他手里,必然是要挟周鸿放了他,谁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但是跳海之后,就算她全然不会水,也还有一线生机。 她跳之前只是脑子一昏,对于一个全然不会游水且在水中溺死又复生,还被沉过塘的人来说,真落了水就慌了。 胳膊上跟脖子上被张九山用刀划出的伤口疼痛只是一个瞬间,很快扑天盖地的海水就灌了过来,视线模糊处她只能看到海里战船船身,很快整个人都沉进了碧蓝的大海,又咸又苦的海水挤压的她几乎要窒息。几乎是瞬间,周围落水的人在漂浮不定的水里向着她游了过来。 叶芷青全身放松,缓缓闭上了眼睛,虽然内心依旧恐怕不已,但是奇异的随着她全身放松不再挣扎,竟然被海水的浮力给托了起来。她的意识还未完全模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习惯性伸手试图抓住什么,结果一脚踩下去是无边无际的海水,立刻就朝下沉了下去。 她大惊之下手脚不住挣扎,结果越挣扎越往下沉,很快就灌了一肚子又咸又苦的海水,昏过去之前,只觉得腰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九山在叶芷青跳下海,看到小船马上要被大周将士包围,情急之下他也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恰好方才有不少军士们都跳水救人,几个人很快就向着他跳水的方向游了过去。 这场战斗结束的很快,船上的乌莽很快就强行登船的大周将士给活捉,郭嘉身上带伤,拄着刀往海里张望,看到周鸿揽着昏过去的叶芷青上了水师舟子,很快踩着绳梯上了战船,总算放心下来,一屁股瘫倒在了甲板上。 周鸿怀里抱着叶芷青上了战船,先将人放到甲板上,触手一摸就知道她灌了太多海水,将人倒控着吐出海水之后,不等她意识清醒,就将人抱到了自己的舱房。 周浩留在了岛上协理周震打扫战场,跟着的梁进跟汪宏扬互相交换个眼色,都不知道该不该进舱房去,只能守在门口等候召唤。 舱房里,周鸿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换洗衣服,却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她脖子上的伤口心疼发呆。 战船不比民用商船,上面都有煮饭的粗使婆子。战船上煮饭的都是五大三粗的伙头兵,全船除了叶芷青就没有一个女人。 “叶子,醒醒。叶子醒醒。” 周鸿喊了两声,叶芷青方才控水的时候似乎还有点意识,迷蒙的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半个字都没吐出来就又昏了过去,现在叫了好几声都没动静。他伸手抚上她的小脸,却觉得滚烫,直觉不对。再摸她的额头,也热了起来,心下暗道不好。 她这是发高烧了,身上还穿着湿衣服,只会加重病情。 周鸿当机立断,扯开了她的腰带,将她一股脑儿扒的只剩个肚兜跟底裤,将人扶起来解开了系带,闭着眼睛把肚兜跟下面的底裤都给扒了,拉过一旁的被子将她整个人裹住了,这才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脸上火烫。 舱房里再无别人,周鸿心跳如鼓,找了干净的褥子将上面已经被她弄湿的换了下来,闭着眼睛将人从被子里掏出来,只觉得触手细滑滚烫如暖玉,摸索着将他的中衣套上来,睁开眼睛不小心瞥见领口露出来的雪沟,清心寡欲了二十多年的周少将军脑子里万马奔腾,万般绮思涌上心头,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止不住。 好不容易将衣服裤子外袍都穿戴整齐,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周少将军深深觉得,给叶子换衣服反比他出征杀敌还要艰难百倍。 汪宏扬在门口小声请示,张九山跟他的护卫已经被押解上船,郭三公子也请到了战船之上,是否可以回航。 周鸿连面儿都没露,只吩咐战船先回容山岛,他则拿着一块软布巾子给叶芷青擦头发。 叶芷青烧了一天一夜还未醒过来,因此不知道战船到达容山岛码头,周鸿从船上将她抱下来之后,守卫码头的将士们的脸色是何等的精彩,自然也就不知道有军中将士上前来讨好的表示,自己可以代劳,抱她回去休息,周鸿那黑沉的铁色,以及硬梆梆的口吻:“不必!做好自己的本份!” 汪宏扬跟梁进挤眉弄眼瞧好戏,暗嘲同袍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一点眼色都没有。 军医连晖带着几名徒弟坐镇东楼医馆,帮此次受伤的水军将士们治伤,外加那些被掳来的矿工,很多都是积劳成疾,身体极为虚弱。他这里忙的不可开交,周鸿的贴身护卫却跑来请他去看个病人。 “什么人不能带过来让我看,非要让我过去?” “连大爷,连爷爷,算小的求您了!若不是少将军有令,小的哪敢擅作主张啊?” 连晖心下一沉:“难道是少将军追捕张九山的时候受重伤了?”他自觉猜出真相,脚下都快了几分:“快走快走!你这个小兔崽子不早说,耽误了事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汪宏扬可不敢瞎说,只能哼哼哈哈打马虎眼,小跑着跟上连晖的脚步。 连晖到叶芷青住过的客楼之时,周震也赶了过来。他一片慈父心肠,听说周鸿将匪首张九山抓回来之后,不但没有前去向他禀报,还怀里抱着个人去客楼,遣了人去请连军医,心里在猜测他抱的是什么人。 郭嘉上岛之后就被人扶着往东楼医馆去了,连晖前脚离开他后脚才到,被个三十多岁的军医拉进去治伤。 连晖在客楼下面遇上了赶过来的周震,与他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等到被个哑婢引到了楼上,周鸿听到脚步声才从里面走出来:“连叔,您快来看看她。”抬头看到周震,顿时傻了:“父……父帅,您怎么来了?” 儿子的神情略带了几分不自然,这就更让周震好奇了:“为父听说你急请了连军医过来,还当你受了重伤,这才赶了过来。”他这句话本来就是敷衍周鸿的,只是好奇他带回来的是什么人,打眼一瞧周鸿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上面连一滴血迹都无,显见得追捕张九山他根本没有受一点伤。 周鸿有心让周震避,但苦于找不到名目,还未想出好借口,连晖已经越过他们父子往房间里走了进去,周鸿急忙跟上,周震随后。 叶芷青烧的满脸通红,人事不知,静静的躺在床上,头发如上好的黑缎子一般铺满了瓷枕,更衬的她小脸绯红,容色倾城。 连晖进去之后,见到床上躺着的少女,唇边顿时露出一丝笑意在周鸿面上虚虚扫过,坐在床边的鼓凳上把起脉来,心道:少将军总算是开窍了啊,可喜可贺! 周鸿的亲事不但成了周夫人心头一等一的大事,就连周震也不时在他面前唠叨几句,总觉得儿子痴迷战事,不懂儿女之情,实在教人发愁。 周震看到床上的少女,几乎跟连晖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但是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容山岛自成一国,而被掳到容山岛的女人,又长的花容月貌,难道还能逃得了张九山的魔爪? 周家虽是武将世家,不是特别讲究门第之见,可是……也不能让儿子娶个残花败柳啊? 周震暗暗心焦,生怕儿子被床上的少女迷住了心窍,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趁着连晖把脉的功夫,他朝儿子使个脸色:“你跟我过来!”等出了房间,站在走廊里,候在廊下的护卫们见到主帅父子俩的脸色,都知道他们要谈话,自主退到了下楼去守着。 “她是怎么回事?”周震抬抬下巴,示意儿子给个明白的解释。 周鸿脸上神色有一瞬间的赧然,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说出了一句让他差点惊掉下巴的话:“父帅,她就是之前给我寄过信的‘叶先生’。” “你你……你没在骗我吧?”周震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一心想要招揽进东南水师的竟然是个女子。 “父帅,别的可以骗,可医术骗不了人。等她好了,跟连叔去营里治伤兵你就知道了。” “可……之前你也没告诉过我叶先生是女子啊。”周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父帅,叶子医术高超毋庸置疑,与她是男儿还是女子并无多大干系。你不能因为她是女子就歧视她。” 周震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反应了过来:“不对!她的医术是与她是男是女无关,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瞒着我这件事情?你是不是与她之间有什么事情?” 周鸿花了那么多功夫,就是想要让父母接受叶芷青。 周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对女子的要求尤其高,恨不得儿子娶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叶芷青除了容貌出众,恐怕在她的眼里,无论是出身还是她的学识,都不在周夫人期待范围之内。 周夫人不需要一个抛头露面四处行医的儿媳妇,她需要的是能在后宅子里安分守己相夫教子的女子。 周鸿深知这一点,又不想跟周夫人发生下面冲突,只能曲线救国,从周震这里下手。 反正事到如今,也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了,周鸿深吸一口气,就好像初次向周震请战一般,鼓足勇气向周震坦白:“父帅,我要娶她!” 周震一时之间心中有些复杂难言。 以前儿子没开窍,他每次回家都被周夫人念叨,怪他早早将儿子丢进了军营打磨,面对着一帮糙汉子,哪里知道女儿家的温香玉软,动人心魄? 现在儿子开窍了,可目标人物与周夫人期望之中的儿媳妇似乎有些出入,但是面对儿子坚毅的眼神,他又不好说出拒绝的话。只能旁敲侧击的打听打听叶芷青的身世背景。 “叶……姑娘既然医术高绝,难道她家中是医药世家?” 周鸿犹豫了一下,才摇摇头:“她父母双亡,至于医术从哪学来的,儿子也不知道。” “胡闹!”周震总算找到了数落儿子的理由:“结亲乃是两家的事情,你连她家里的事情都弄不明白,怎么张口就敢说要娶她?这让你母亲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的!” 周鸿其实对叶芷青家里的事情也略有所知,他曾派了人去伏城打听,连救她的贺庄都打听到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杨家庄视她为耻辱,而且是个早已沉塘故去的人,再无人提起她,而对她念念不忘的高世良也对她心怀愧疚,周鸿花了一番功夫从杨开山继室身边的婆子身上问到了内情,哪里是什么不知淫耻的女子,不过是被继母与继妹栽赃陷害含冤的女子。 如果不是贺庄,她恐怕早就落到了极为不堪的境地。 这些事情,叶芷青既然不肯讲,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杨氏女的身份,周鸿哪怕知道真相,也绝不愿意揭她疮疤,就当她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也总比深陷在旧事的泥淖里出不来的强。 “父亲,有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也许是她的伤心事,我们又何必揭人疮疤呢?只要知道她是聪慧善良有勇有谋的好姑娘就行了,又何必非要拘泥于门第之见呢?就连父亲在军中提拔将领,也向来不以门第而重,总要才干谋略本领都强,才能胜任军职之事。” 周震万没料到长子原来存着这样心思,连说服他的理由也让人能以拒绝。他的语气不由自主便软了下来,不再以一军主帅命令儿子,而是作为父子间的谈话,跟长子推心置腹起来:“英雄不问出身,为父心中是没有门户的执念,只是你要体谅你母亲,她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出身门第教养,对你尤其寄予重望,你若是娶个不符合她期望的儿媳妇,她不但难以接受,就算是你把叶姑娘执意娶进门,婆媳之间也会矛盾重重。” 周鸿倒好似铁了心:“父亲,儿子只中意叶姑娘,从跟她在扬州分开之后,满脑子都是她,睡里梦里全是她。儿子要娶的妻是要跟我相伴终身的,若是娶个不得我意的,相看两相厌,到时候我恐怕连家都不愿意回,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将凑过下去,到时候痛苦的是儿子。如果娶个我中意的,就算是母亲最开始不愿意,我相信日久见人心,她知道了叶子的好,一定能够接受她的。父亲是想要儿子过的好,还是想要儿子勉强跟不喜欢的女人过一辈子,全在父亲一念之间!” 他这完全是逼着周震表态。 周震掌一方水师,在军中一言九鼎,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处于被儿子力逼迫的境地,他苦笑着拍拍周鸿的肩膀:“此事说来还早,不如等叶姑娘醒来了再说?” 第八十六章 连晖治个感冒手到擒来,叶芷青在次日不但醒了过来,就连烧也退了。 她醒来之后,看到自己躺在容山岛熟悉的房间里,身上穿着宽大的袍子,根本没往别处想。哑婢扶了她起来,喂她吃白粥。 她倒是有心想问问自己如何回来的,但是哑婢比划了半天,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能等个明白人过来。 周鸿忙的脚不沾地,临近中午了才过来,见到她倦倦倚在床上闭目休息,只不过是两三天功夫,就憔悴不少,着实心疼不已。 叶芷青原本只是无聊,感觉似乎有人看着她,睁开眼睛发现周鸿果真站在门口,顿时笑了:“怎么不进来?” 她脖子上包着白帛,胳膊上的伤口也包扎妥当,伤口在海水里泡过之后,都有些发白,连晖不但帮她开了退烧的汤药,还帮她清洗了伤口,上了药粉包扎了。 彼时他还不知道叶芷青正是他口里尊敬的叶先生,只单纯认为这是周鸿的心上人,等包扎完了出来,还叮嘱他:“这姑娘脖子上的伤口好险不深,若是再深一点就要割破动脉,连命也保不住了。难道她被张九山胁迫自刎?” 周鸿也不知道自岛上战火起来之后,叶芷青都经历过了些什么,但见到她脖子上的伤口,以及不顾一切跳水求生的冲动,也猜测了不少可怕的事情,心里还在自责,又跟周震深谈过一次,表明态度,正处于“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沮丧情绪之中,真相未明之前也不想过多透露。 “这些事情等审问完了张九山就知道了。” 连晖倒是能理解年轻人的心思,想周少将军初次开窍,意中人差点死在张九山刀下,想想也有点同情他。他开完了方子就回东楼医馆了。 彼时郭嘉正在东楼医馆里鬼哭狼嚎,被军医押着固定包扎伤口,上夹板。他与乌莽之战颇为凶险,腿上胫骨被砍断了一根,亏得没伤及筋脉,否则断了筋一条腿可也就废了。 身上还有多次刀伤,尤其获救之后知道这是在自家将士守卫的地盘上,心头一口气松懈之后,再忍不得痛,转瞬间就恢复到了郭家三公子的那副尊贵的壳子里去了,嗷嗷叫的极为悲惨。 两名年轻的军医押着给他包扎处理伤口,他在那里惨叫:“要是叶子好着,我肯定不用受这份罪。哎哟疼死了,你们就不能手轻点啊?” 恰巧连晖从外面走进来,“叶子”两个字入了耳,心里一动,凑了过来问他:“叶子是谁?” 两人虽然谈不上有多熟,都在明州打混,连晖颇喜杯中之物,虽然不会贪杯,但时常小酌,明州郭家时有异域美酒,逢年过节向周府发帖子,老头也跟着周震前去郭家蹭酒喝,彼此也算得熟人了。 郭嘉见到连晖,犹如见到亲人一般喜出望外:“连大人您老可来了,快来帮帮我吧,您这徒弟下手太重!哦你说叶子啊,她不是被周鸿带回来的小姑娘啊,医术高绝,不是我说,您老这徒弟还真比不上她。不过她跳水之后昏过去了,方才我来的时候您徒弟说少将军叫您老过去瞧病人,多半就是她了。旁人定然也不会让周少将军这么着紧。” 连晖目光怪异的瞧着他,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不是你说少将军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发着烧的小姑娘姓叶?还会医术?” 郭嘉也能理解连晖的心情,他一辈子在军营里治伤,就算是在整个明州,连晖的医术也能排得上号。不过医道一途,却鲜少有全科大夫。有人擅长骨科,有人擅长妇科,有人擅长小儿科,而连晖跌打损伤刀剑骨伤最为拿手,真让他去看妇科,老头非得抓瞎不可。 “是啊,叶子医术当真不错,我以前只以为她最拿手的是调理身子,没想到不止。可惜她这会昏迷不醒,帮了上忙。” 连晖心里惊涛骇浪一般,好容易将之前“叶先生是个年纪老道医术大成的大夫”的第一印象压下去,尝试着接受“叶先生”是个小姑娘的现实,又想起她脖子上跟胳膊上的刀伤,不由问道:“她受了寒发着高烧,这是怎么回事?脖子上的刀伤呢?” 郭嘉沉默了一瞬,特别是回到东楼医馆之后,他极力避免问起卫央,好歹两人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对这少年到底生出了情谊,回过神来才道:“张九山拿她想要要挟我们,划伤了她,她就往刀口上撞。第二次在船上要去抓她,她直接跳进海里受了寒。”想起来真是心有余悸,这丫头平日瞧着挺好说话的一个姑娘,到了关键时刻才能看出来,却是个刚烈的性子。 连晖感叹:“真看不出来,瞧着娇娇弱弱的一个小丫头。” 郭嘉心道:娇弱?呵呵!那只是她的长相瞧着娇弱而已,谁能知道那个干瘦的丫头真要发起火暴发力强的吓人! 叶芷青不知道的是,在她发烧昏迷的时候,不止是周鸿盼着她早点醒过来,甚至连晖也巴不得她早点醒过来,好见识一番她的医术。 眼下周鸿一步步走近她,到了她床边坐了下来,目光充满柔情抚摸着她的脸颊:“傻丫头,以后万不得涉险。这次真是吓死我了!”当时翻遍整个容山岛急迫焦灼的心情仿佛还有残留,想到她被张九山挟迫,追击的路途中连眼睛都没敢合一下,生怕在他睡过去的时候发生什么意外。 叶芷青在他眼里读出了不容错辩的温柔怜惜,她漂泊已久,从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之后,就接二连三厄运不断,似乎从来就没有平顺过。最倒霉的就要算这次了,好端端一趟苏州之旅差点连命都丢掉。 “意外!意外!只能说这次太过倒霉了,哪知道运气这么不好。” 周鸿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等你我成亲之后,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叶芷青脑子里“嗡”的一声,只有一个念头:糟糕! “成……成亲?” 在苏州朝不保夕的险境之下,她脑子一昏跟周鸿好上了,原来只想着谈谈恋爱,反正……本地土著的婚姻规则实在不适合她,但是没想到周鸿认真了,竟然提起了婚事。 如果现在有网络,她真想发个帖子求助:我只想谈谈恋爱享受爱情的甜美,而男朋友却想踏进婚姻的坟墓,我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周鸿把她的迟疑当作了害羞,整个人都透着抑止不住的喜悦:“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跟父帅提起了咱们的婚事,父帅说要考虑考虑。只要父帅答应了,母亲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到时候咱们在明州举行盛大的婚礼,我要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叶芷青只想垂泪:妈妈呀我还不想结婚! 试问她一个立志要在异世界养活自己的职业女性,谈谈恋爱也就算了,将来大家三观不合,享受完了美好的爱情,周少将军还有一大票名门闺秀排着队等着嫁给他。其实……也不算耽误他吧? 但是现在周少将军一脑门子成婚的念头,叶芷青干笑:“我……我年纪还小,没想过成亲!” 周鸿亲昵的捏了下她的鼻子:“傻丫头,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再说等婚事筹备起来,怎么着也得小半年,就算是孩子落地也到明年了,到时候你都十七岁了,有不少人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两个孩子了。等我当上父亲,都二十四了。” 他的目光落在叶芷青的衣服上,见她还穿着自己的衣服,想到当时换衣服时候的景象,特别是那细滑如玉的身躯包裹在自己的中衣里,想想也觉得口干舌燥,不自在的转动视线往别的地方去瞧,想要把脑子里的绮景给赶出去,却宣告失败! 叶芷青听他满口孩子,与他目光撞在一处,脸不知不觉就烧了起来,拉起被子遮住了整张脸,在被子里瓮声瓮气赶他:“不想听你瞎说八道,你还不赶紧去忙……” 她遮住了脸,却将耳朵露在了外面,周鸿心里痒痒的厉害,俯身连人带被子搂进了自己怀里,毫不犹豫吻住了她那白玉珠一般的耳垂,倒似含着一块儿暖玉含不得吐出来。 被子里的叶芷青本来就脸上发烧,被他含住了耳垂轻嘬,只觉得全身都酥麻了起来,也不知是高烧过后手软脚软使不上力气,还是被他这番动作给闹的,连声气儿都颤了:“你……你你……” 周鸿尝到了甜头,哪里还容得她躲在被子里害羞,强硬的扯下了她脸上的障碍物,就要亲上肖想已久的红唇,却不防亲到了叶芷青挡过来的手背上。 “乖,给我亲亲。” 叶芷青被他整个搂在怀里,虽然隔着一层被子,可是男人与她面孔相距寸余,稍稍放松就能亲上来,顿时急中生智,忙道:“我现在生着病,你……你要是跟我亲过了,回头也会得病的。会传染真的!” 周鸿整张脸似乎都泛出光来,惊喜交加:“原来小叶子是怕传染给我啊。”他侧头想想,又提了个要求:“这样吧,你叫我三声‘鸿哥哥’,我就不亲了。” 叶芷青不疑有他,低低嘟囔:“……鸿哥哥。” 周鸿:“听不见,大点声。” 叶芷青怀疑自己又发起烧来,全身都烫了,她却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情状,眼波含着水光,面染霞光,一张脸儿红艳艳如花绽放,樱唇轻启,这次声音到底大了一点:“鸿哥哥——”也不知怎生回事,这三个字叫出来,就似在齿间环绕,竟然带出了一丝缠绵的味道。 周鸿不等她第三声叫出来,已经低头噙住了她的唇,辗转厮磨,伸出舌头攻城掠地,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化在自己怀里。 叶芷青一张嘴儿被他堵的严严实实,哪里还能发出声来。 周少将军打起仗来决不拖泥带水,此刻美人在怀,占起便宜来也是风卷残云,完全不给她招架的功夫,直吻的美人气喘吁吁,一双小手在他胸前使了力气去推,但她力气本来就不大,又是在病中,那点力道简直是在挠痒痒,根本不起作用。 等周少将军稍稍理智回笼,叶芷青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衣衫凌乱,尤其身上的衣服宽宽大大,方便了某人的禄山之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领口伸了进来,只差将她扒光了。 “你……你……无赖!”明明说过叫了之后就不会亲。 结果她叫完了却被大大的占了便宜。 周鸿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脸埋到她肩膀一侧,一只手还在她衣领里不老实,低哑为自己辩解:“我是说叫三声,你不是才叫了两声嘛。” 叶芷青被他搂在怀里,想要把他的爪子从自己胸前拉出来,双臂却不得自由。活了两世跟男人亲近如斯却是头一遭,而周鸿的手掌常年握兵器,早就磨出了老茧,粗砺的感觉抚摸她的肌肤,如果不是在床上躺着,她觉得自己早就软成一瘫泥,几乎要颤栗了。 “你无赖!”她骂人的技能实在没有点亮,以前是怼叶妈妈,那也仅限于母女间的呛声,此情此景实在超出了她的应对范围。 周鸿凑近了她耳边,小声道:“昨儿在船上,你的衣服都是我换的。你难道没看出来吗?你穿着的可是我的旧衣。” 叶芷青原本以为,自己早应该羞到了极点,可是听了周鸿在她耳边的这番话,只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油爆大虾里那只刚刚下了油锅,在高温中变色的虾子,红的不能再红,热的不能再热了。 周鸿侧头看到她原本泛着浅粉色的耳珠竟然更红了,绯色沿着脖子一直蔓延下去,他都要怀疑小丫头是不是从头到脚都变色了,若不是天光太亮,他都恨不得将她扒光了瞧个清楚。 如果刚认识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周鸿是个衣冠禽兽,叶芷青定然不会相信。但是现在若是有人告诉她周少将军为人严谨刚正,她恐怕也会嗤之以鼻,暗笑对方看人没带眼睛。 后来还是她提起了卫央,两个人之间缠绵的氛围才被打破。 叶芷青之前一直记挂着卫央,只是醒来的时候哑婢是个不会说话的,周鸿才进来之时,两个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反倒没提这一茬。 听得叶芷青问起卫央,周鸿沉默了,将她扶起来靠床坐好,沉默了一瞬才道:“卫央已经牺牲了,周浩将他葬在了岛上,等你身子骨好点了,我带你去祭拜他。” 叶芷青的泪水当即夺眶而出:“怎么会?我以为他得救了!你们……没赶过来吗?” 周鸿叹一口气,摸摸她的脑袋:“傻丫头,当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每一场战役都是白骨累累。” 他的护卫里面,卫央最是向着叶芷青,而叶芷青也跟他相处的最为融洽,很多时候都拿他当弟弟相待,没想到最后卫央却是为了保护她而死,连诀别也来不及,怎不令人悲伤。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卫央才送了命!对不起!”她伏在周鸿怀里放声大哭,万般追悔,恨不得时光倒退,让那个少年能够活下来。 从小到大,叶芷青受过来自于叶妈妈的冷遇无数,外面人的冷遇就更不能尽数。因此对她好的人,她都恨不得还以对方两倍的好,哪怕是点滴温情都恨不能相报。而卫央为了保护她而送了命,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周鸿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乖,别哭了!卫央的愿望就是杀尽可能多的倭寇,为他的家人报仇。从踏进军营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情况,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要是知道你这么难过,也会难过的。” 叶芷青哭够了,推了周鸿出去,在哑婢的服侍之下换了自己的衣服,前去祭拜卫央。 容山岛是个葫芦形状的岛屿,码头就处于葫芦嘴,在葫芦底部一片稀疏的林间,新坟无数,都是此次在攻打容山岛之时倒下的水军将士们。 周浩被周鸿派人叫了过来,带着他们到了卫央的坟前,等叶芷青祭扫,在坟前痛哭失声,许久之后收声,才上前去,将一块系着红绳的玉递到了她面前:“这是卫央的遗物,我私自留了下来,给你做个念想。他以前常说你长的像他的姐姐,还曾经说过想要认你做姐姐,觉得你温柔又善良,杀了那么多倭寇,按他的话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杀的倭寇越多赚的越多。他能够葬在张九山的老巢,亲眼看着这座岛被大帅带兵踏平,定然是死也瞑目了。你也不必太难过,马革裹尸才是军中男儿的归路。” 叶芷青接过玉佩,紧紧握在手心里,眼前浮现出卫央傻呼呼的笑脸,不禁又是泪落如雨。 祭拜完卫央,叶芷青就直接去了东楼医馆。 她高烧过后,身子还虚,一路走过来已经冒虚汗了,但是心里藏着一团火,总想为东南水军营的将士们做些什么。 连晖见到周鸿陪着叶芷青进来,还当她来找自己看病,都说医者不自医,这也能理解,再说他还未见识过叶芷青的医术,所谓眼见为实,小姑娘的医术到底如何,原本只凭一封信让他敬佩不已,但是她的年纪摆在那儿,又让他犹疑了。 “过来让我把把脉。” 叶芷青依言伸出手腕,连晖把完了脉,只说体内寒气还未除尽,还要多吃几幅药才能好。 等他说完,叶芷青才道:“我来是想问问连军医,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连晖关切道:“你的身子可撑得住?”整个容山岛此刻躺着近千伤兵,分散在好几个地方。还不算那些长年劳作的矿工,他这里确实很忙,一个人抵两个人用。 周鸿大致了解叶芷青的心思,卫央为了保护她而死,她心里难过内疚,总要找点事情来做,分散下悲伤的情绪,正好跟着连晖忙起来,也算是一种排遣。 “让她做吧。”周鸿当即拍板,又摸摸她的脑袋:“叶子,要是累了觉得撑不住了就休息,好不好?” 叶芷青乖顺点头:“我会的,你别担心。” 两个人目光交汇,在这一刻难得的读懂了对方的眼神里的含义。 连晖手底下十来号军医,很多年纪都比叶芷青大了一倍有余,见到这么个小姑娘跟着连晖巡查伤员,虽然穿着男装,可是谁人不知少将军从张九山手里救了个姑娘回来。更有那起奸滑的早就蹭到梁进跟汪宏扬身边打听情况。 周浩是个严肃的近乎刻板的家伙,嘴巴严的都跟安了门闩似的,真想撬开他的嘴巴问出些少将军的私事,比登天还难。 但是梁进跟汪宏扬就不一样了,这两个年纪只比卫央大一点点,被军中的老油子诈来诈去,就诈出了个大概。 譬如有那等油滑的问梁进:“听说少将军从张九山手里救了个姑娘回来,不会是张九山的小妾吧?” 梁进脸都气红了:“哪个嚼舌头的瞎说?叶子才不是张九山的小妾,清清白白的姑娘,若是被少将军知道你们乱嚼舌根,小心打你们一百军棍!” “哦——”老油子拖长了调子表示明白了:“不是张九山的小妾,那怎么跟着张九山跑了?” 梁进气的眼睛都红了,只觉得这话太过侮辱叶芷青,连拳头都捏紧了:“你难道眼瞎了没看到郭三公子一路护着叶子吗?明明是叶子医术高明,张九山才挟迫她走,这个王八蛋不怀好意,怎么你们也跟脑子里灌粪一样,不辩事非?再说叶子跟少将军早就认识了,从苏州就一路护着叶子到了容山岛,是不是张九山的小妾,少将军难道还能不知道?!” 汪宏扬回过味儿来,扯了扯梁进的胳膊,朝他使个眼色,可惜梁进正处于极度气愤之中,恨不得把传播谣言的家伙给揪出来剁巴剁巴喂狗,哪里能想到那么远,还要跟人争辩,那个老油子诈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还做出害怕的神情往后退:“知道了知道了,原来这个姑娘跟张九山没关系,跟咱们少将军大有关系呢!”说完就跑了 梁进:“……王八蛋你给我回来!” 第八十七章 不同于倭兵伤兵营里那些死去的残肢断腿的人,基本都见识过了叶芷青的凶残粗暴。大魏水军营里的伤兵们见到叶芷青娇弱纤瘦一脸病容的模样,尤其听说她还是周鸿从张九山手里救回来的,心里多多少少都对她有些轻视。 流言的速度传的飞快,有些人从梁进嘴里诈出来一些细枝末节,自己再用想象力拼凑一番,叶芷青跟着连晖一趟伤兵营没巡查完,谣言已经长着翅膀到处流传,且每个营的版本都有不同。 叶芷青对此并不清楚,跟着连晖在伤兵营巡查完了,就自己所见提出可行性治疗方案。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有不少重伤兵被放在一个院子里,算是被军医放弃救治,属于就算是救也白费力气的类型 叶芷青跟着连晖过去之后,看了好几例需要立即手术截肢的,还有肚肠外露需要处理缝合的,虽然不能保证救治回来,可是看着那些伤兵毫无希望的躺在一起,只觉得辛酸。 “连军医,能让我试一试吗?” 连晖原本就存了想要考校她的想法,推崇了那么久的“叶先生”摇身一变成了个小姑娘,实在让他难以接受。他还忍不住想,说不定叶芷青只是“叶先生”的女儿,可是听说她父母双亡,且周鸿为了她异常着紧的样子,也只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既然你想试试,就试试吧。”他站在重伤病人休息的院门口,对这些伤兵也很是痛惜,但是却只能听天由命。即若叶芷青想试试,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 叶芷青得他允准,又请他派两名军医做助手,不料连晖身边那些军医们最年轻的也三十出头,年纪大了她一倍多,大家都不愿意被派去做个小姑娘的助手。倒是连晖帐下有个瘦小的药僮,年约十七八岁,跟卫央一样的身世,皆是无家可归的渔家少年,从十二岁上就入军营在连晖帐下跑腿打杂,自告奋勇愿意来帮她。 这少年名唤苏铭,黑黑瘦瘦猴儿一般,个头跟叶芷青不相上下,站在她面前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叶姑娘,军中那些大人们……都还有别的事情可忙,小的愿意给姑娘搭把手。” 他也知道自己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说,但是连晖把所有军医召过来问大家的意思,实在没人愿意来给叶芷青做助手,有人还嘀咕:“重伤员本来就没救了,有那功夫还不如把别的伤员早早救治了。” 这些人在军中做军医久了,见惯了生离死别,时间久了都习惯把伤兵划分这可救治与不可救治的,悲天悯人的心肠都淡了几分。 每逢大战,重伤不治或者当场死亡的军士不知凡几,这些年忙下来都快麻木了。 苏铭既然愿意站出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还有人拍拍他的脑袋:“小子,既然你愿意跑这趟,回头等忙完了哥哥请你喝酒!” 连晖对帐下的药僮都很严格,尤其如苏铭等年纪小的都禁止喝酒。 苏铭在连晖帐下几年,倒是一心向学,可惜连晖手底下带出来的徒弟不少,这些人身上都有军职,他打杂几年,仍旧拿他当毛孩子看。 叶芷青想想就明白了,连晖说的好听,让她试试,但恐怕不但连晖本人,恐怕连同他帐下所有军医都持怀疑态度。 她从来都是越挫越勇的性子,只有苏铭一个也不嫌弃,只是人手实在不够,便柔声问他:“我在军中不熟,又不想去麻烦少将军,阿铭能不能再找个人过来帮我?实在是有些重伤患者治起来需要个力气大的按着。” 苏铭眼睛顿时亮了,期期艾艾:“姑娘,不懂医药,没在医帐里打过杂也没关系吗?真的只要力气大的吗?” “你有认识的人?”都这时候了,叶芷青哪还有挑三拣四的权利:“不拘什么人,只要老实肯干的就行。” 苏铭脸上绽出一抹笑意:“我有个小伙伴,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不是很机灵。不过他力气很大,就是人有些老实,一直在伙夫营里帮厨,能不能让他过来?” 叶芷青催他快去叫人,这头自己挨个更仔细的检查病人。她过来这时,哑婢也跟了过来,小姑娘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能听得懂,叶芷青问她害不害怕,她摇摇头,叶芷青便教她清洗伤口。 苏铭很快就带了个壮壮实实满脸疙瘩的小伙子跑了过来,小伙子身上的衣服油腻腻的,见到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慌的叶芷青忙去扶他,凑近了一股油烟味。 “我这里没别的要求,但是因为要接触重伤员,所以必须要干净。你能去洗洗干净,换身干净的衣裳吗?” 小伙子一张脸涨的通红,吭哧吭哧半天才问出一句:“姑娘真的肯要我?” 叶芷青苦笑,她之前在倭兵营里培养出来的几个助手倒不错。她倒是不想要,可如果不求助周鸿,她还有得选择吗? “你快去洗个澡换干净衣服过来,一个时辰后我们这里就要忙起来了。” 小伙子爬起来就一溜烟跑了,那模样倒好似怕叶芷青会反悔一般。 张九山的宅子里好东西不少,本人生活过的十分奢靡,叶芷青吩咐哑婢去张九山的宅子里多寻些干净的未曾穿过的中衣,以及干净的被褥白帛过来,哑婢带着苏铭很快去了。她自己去东楼医馆配麻沸散。 连晖在东楼医馆里忙的不可开交,他身边那些徒弟们见叶芷青过来,皆有意无意偷瞧她,还有人小声嘀咕:“……她会不会是跑来找连大人哭诉?办不到就办不到,又何必逞能呢。” 旁边同僚扯他的袖子:“小声点别让她听到。女人撒起娇来男人也没辙,少将军对她可是很上心。” 周鸿在军中颇有威严,战功赫赫,手底下将士都知道他从来就不是恂私枉法之人,没想到为了个小姑娘,竟然肯破例跑来找连军医,这不是上心是什么? 漫说这些人议论不止,就连连晖见到叶芷青找了过来,心中也如此作想。但是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忙中抽空问一句:“叶姑娘可是有事?那边忙不过来吗?” 叶芷青径自往药柜那边走过去配药:“还行,苏铭很得用,多谢连大人。只是我那边需要些药,所以过来配点药。” 东楼医馆里除了当初她带着人在山上采的海里搜集的,更多的还是此次东南水军带过来的。 连晖掌着军中医药,又是随军打仗,止血生血的药材倒是不少,准备的很全乎。 叶芷青配完了麻沸散,向连晖等人告辞,等她走后,方才旁边也在药柜前面忙碌的两名军医互问对方:“你看到她抓的药了吗?” “那是什么方子?” 外面还有很从伤患等着救治,两个人的议论也很快被忙碌替代,大家都觉得叶芷青娇滴滴的模样,不过是个小姑娘在逞强而已。再说她要求去治疗的重伤患者本来都就没有救治的希望,偶尔有个把命硬的能活下来,那也是老天保佑。 也许小姑娘就赌的是这个万一,到时候还可说自己医术不错。 这天半夜,连晖总算忙过这一阵子了,手底下不少军医都已经累极而眠,随意找了个地方趴着睡觉了。他想起叶芷青那封寄给周鸿的信,不知道为何,就像脚下有人驱赶着一般,不由自主就走向了重伤病员的院子。 才到院门口向里张望,就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姑娘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小姑娘大冬天外袍上面套着件雪白的中衣,看款式似是男子样式,想来那男子的身高不矮,所以一件中衣让小姑娘穿在身上,倒好似半长不短的袍子似的。 小姑娘一言不发站在他面前,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他,伸开胳膊拦住不让他进。 连晖认出来这小姑娘正是叶芷青住的客楼上服侍的小姑娘,当时打过照面,并未说过话,想来小姑娘对他不熟。 “小丫头,我来找叶姑娘,她在吗?”他心里疑惑,叶芷青不会是大话说的太过,做不到自己回去休息去了吧? 哑婢指指还亮着灯的屋子,再摆摆手,都快把连晖搞糊涂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不在也跟我老头子说句话啊。” 哑婢张开嘴巴,示意他看。借着廊下的灯光,连晖看到小姑娘嘴巴里半截舌根,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小姑娘不说话,只是因为早就已经没法说话了。 她在容山岛生活,被海盗给割了舌头,也不知道还有怎样悲惨的身世,真是可怜。 连晖也不想再为难小姑娘了:“看来让你跟叶姑娘捎句话也没办法了,她现在还在忙吗?” 哑婢点点头,但是伸着的胳膊根本没有放下来的意思,连晖便明白了,这是叶芷青不欲让人进去,他也累的够呛,便转身回去休息了。 从那天开始,苏铭便时不时跑去东楼医馆抓药,偶尔被连晖帐下的药僮奚落:“苏铭,你们救了多少个重伤员了?” 苏铭就跟没听到似的,按着叶芷青开的方子抓完了药就跑了,直让以前跟他共事过的药僮在他身后骂:“简直像赶着投胎似的,哪里就忙成那样了?” 他们这边日渐轻松,到底比前几日要闲一些了。 苏铭跑的兔子一样,最近这几日他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也好帮得上叶芷青的忙。 叶芷青初入重伤兵营的当日,就替两个肠子露在外面的伤兵做了手术,替他们将露出来的肠子清理干净,塞回肚子里缝合了。此后又陆续还做了几个截肢手术,以及好几个伤口缝合术,差点一头倒在手术台上,才肯休息。她才坐到手术室里的椅子上休息,就靠着靠背呼呼睡了过去。 苏铭跟洗的干干净净的赖大庆在旁边搭把手帮忙,站的腿都肿了,也早就吃不消了,暗中敬佩叶芷青的耐力。 叶芷青倒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她自己感冒并未好,怕传染给重伤病员,将两条帕子叠起来厚厚遮住了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一边替病人做手术,一边指给苏铭跟赖大庆看人体内部构造。 苏铭跟着连晖这几年做药僮,看过他开方子,也在连晖闲下来的时候请教过把脉,自己也在医帐里抓着病人的腕子摸过脉,可是对于人体内部的构造却全然不知。 认穴道倒是学医必经之路,可是叶芷青的教学方式以及治疗方式却与连晖全然不同,他一边打下手,一边忙着消化叶芷青的教导,一场手术下来就追在她身后叫“师傅”,还说等忙完了这阵子,要摆酒拜师。 叶芷青的年纪跟他差不多,而且她也就是被逼上了梁上,从来也没觉得自己医术有多好,只是来自现代的医疗观念以及后世不似如今,解剖学盛行,了解人体构造只是基础的医学知识。 “我也不能教你什么,你要是愿意学跟着我就是了,拜师就免了吧?” 苏铭觉得她这根本就是自谦,激动辩解:“师傅,您不知道这些大哥们都是躺在这里等死的吗?根本就救不回来,您现在就是他们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能跟着师傅,是徒儿的福气,师傅如果不肯收徒儿,那就是您嫌弃徒儿愚钝!” 叶芷青被他软磨硬缠的没法子了,只能应了下来:“你要是不嫌我年纪小,医术一般,想拜就拜吧,只是先说好了,我能教的有限。医道一途学无止境,有些人擅长骨科有人擅长妇科,更有人擅长跌打损伤,小儿惊风,兼容并蓄,谦虚向学,才是长存之道!” 想现代医院里那些大夫也在不断的进修学习研讨实践中度过,更何况古代。 她虽然没觉得自己医术高妙,可还是怕苏铭只混个一招半式去混日子。 苏铭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徒儿谨遵师傅教诲。” 叶芷青:“……”忽然觉得好心虚肿么破? 她只是个营养师啊,什么时候竟然混成个大夫了? 真是迫切的想要回到扬州去,跟着刘大夫踏踏实实继续学习。 周鸿自将叶芷青交到连晖手上,就被周震指使的团团转。容山岛的金矿是重中之重,除了派人往御前递折子之外,还要清点容山岛财物,以及善后安抚工作。 周震的意思是,容山岛的财物都是不义之财,都是用累累白骨堆积而成,岛上被掳来的矿工跟女人们都要送还归家,这些人在岛上多年倍受折磨,总要发些安家银子,这笔费用就从岛上查抄的财物里出。但是那些孩子们都已经被养成了狼崽子,实在麻烦。 有些妇人虽然不愿意自己生的孩子跟魏军水师拼命,可也不愿意带他们回家。 谁愿意带着这些孽种回家呢? 最后周震只能头疼道:“不行就把这帮崽子们带回军营,按孤儿来抚养。或者问问他们,若是不愿意去,送到流球国去也行。反正郭三不是说等身上伤好点了,就尽快回明州,带着郭家的船只前往流球吗?” 郭嘉是个好钻营的性子,他在船上跟叶芷青提过,想要去流球接管张九山的财物,顺便发展另外一条商业贸易航线,却不是说着玩玩的。 为此他还跑去跟在押的姚三里套近乎,以“将功折罪,替你在周大帅面前美言,留你性命”为诱饵,哄的姚三里将张九山的老底揭了个干净。包括他这些年在海外各国的产业。 周震也不想得罪这位钻进钱眼里的郭三公子,只能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嘉把该问的都套清楚,又厚着脸皮跟周震讨了两个曾经跟着张九山跑海运的俘虏。姚三里是别想了,他背叛大魏,毫无气节可言,周震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又怎么会留他性命。 “等晚辈接手了张九山在流球的产业,到时候定然会送厚厚一份谢礼给大帅。” 周震久在官场,知道若是不收下这份谢礼,郭嘉未必安心,反之皆大欢喜,便痛快应了下来,又向他提个请求:“听闻三公子经商有道,手底下商铺不少,老夫手底下不少兄弟受伤退役,找不到营生,不知道三公子能不能帮忙替一部分人解决温饱问题,给他们一个赖以维生的活计?” 郭嘉痛快应了下来:“这件事情等晚辈从流球回来就办,还要烦请大帅把人都召集齐了,我那里却不养吃闲饭的,但凡能用的晚辈必定想法子安排。” 有了他这句话,周震也算是心满意足了,等他走后,还与周鸿笑道:“真没想到郭家世代书香,竟然生出了郭三公子这等经商之材,真是难得!” 明州郭家向来以读书入仕为光明大道,就算年节来往,但是文臣与武将总归不算是一条道上的车,大家不过是面儿情。 周鸿亦笑:“儿子瞧着郭嘉倒是比他那酸腐的父兄要有趣务实的多。” 周震深有感触:“明州郭氏听着名头响亮,可若想要长久在官场上屹立不倒,要么是巨贪,要么自家总得有产业,不然可就是入不敷出了。”想要培养出一个进士,光是延请名师读书花费就不是寻常家族能够支撑的。而明州郭氏数代读书人,家底子不厚的话早就撑不住了。 表面上看,郭嘉父兄以及在朝为官的叔伯兄弟们名头响亮,可是深究起来,若无郭嘉到处忙碌奔波抓挠银子,哪得郭氏的繁荣昌盛。 父子俩难得闲谈一会,周鸿好容易抽出空来,便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朝着帐外张望,只盼着能来个禀报军务的将士,好让他有机会开溜。 周震将他这副模样瞧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没想到向来稳重如山岳的长子竟然也有像个毛头小伙子的一天,看来他对那位叶姑娘当真很是上心。他似无意般提起:“听说你让叶姑娘跟连晖去伤兵营帮忙了?” 周鸿抬头的瞬间,分明从周震的眼中瞧出了一点笑意,十分怀疑父亲在看他的笑话,到底抗不住了:“父帅,这几日儿子都忙着没空去瞧叶子,也不知道她在伤兵营怎么样了?再说连叔手底下那帮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左右这会儿无事,不如儿子去瞧瞧?” 周震到底忍不住笑骂一句:“还不快滚!” ——这是答应了? 周鸿大喜,克制着撒腿就跑的想法向周震行了个礼才出了帅帐,转头就直奔伤兵营。 他到东楼医馆的时候,连晖去别的院落忙了,守在那里的药僮听少将军问起叶芷青,便热情的指给他:“叶姑娘来的当天就去了放重伤员的那个院子,这几日都没见过她。不过苏铭时不时跑过来抓药,问救了几个人他也不说,少将军要去瞧瞧吗?” 周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叶芷青这是被排挤了。 军中论资排辈,当然也信奉拳头为尊。谁的箭术高拳头硬,在军中就有威望,就算是在医帐里也一样。 连晖在东南水军营里大半辈子,算是资格最老,医术最好的。他亲自把叶芷青送到连晖身边,就是想要为叶芷青撑腰,好让连晖重视起来。 以前叶芷青只来了一封信,连晖用她的方法实践过后,不知道有多推崇,现在真人到了面前,不过就是因为她年纪小又是女子,便不得重视。 周鸿心里实在不痛快,但他也知道叶芷青的能力,心中憋了一口气,等重伤兵救回来之后,看他到时候怎么把这帮自以为是的家伙嘲笑回去! 他进了重伤员休养的院子,哑婢就守在门口,见到他倒没有拦着,只是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样子,指了指厢房。 周鸿还当叶芷青正在里面做手术,他轻手轻脚过去,才推开门就被看到房里床上躺着两个人,旁边苏铭正站在那里观察,抬头看到他做了个跟哑婢一样的动作,却并未阻止他进来。 他一脚踏进来,才发现叶芷青就靠在窗边的椅子上坐着睡着了,一脸疲累虚弱的模样,小脸苍白,他摸摸她的额头,还略微有点烫手。而她整个人都被一床被子包裹着,似乎是怕她冻着。 “怎么睡在这里?”周鸿小声问苏铭。 苏铭两眼布满了红血丝,也不知道多久没睡觉了,只是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压低了声音道:“师傅从进了这个院子就没合过眼,这都三天两夜了,方才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周鸿还当自己听岔了:“师傅?” 苏铭兴奋的两眼放光,如果不是叶芷青睡的死沉,看他的样子似乎都恨不得昭告天下,尤其在周鸿面前更是不加掩饰:“是啊是啊,叶先生已经答应做我的师傅了,往后我必要跟着她钻研医术。少将军不知道,师傅医术神妙,对人体器官血管内脏都十分了解,让小的大开眼界。小的跟着连军医这些年,从来不知道人体构造原来是这样子。师傅说等她得闲了,一定画一张人体内部器官图给小的学习!” 周鸿原来引介连晖与叶芷青认识,就是想让她的医术震住营中军医,好通过连晖之口再次坚定周震同意他们婚事的决心。没想到连晖脑子顽固,差点误了他的大事。 没想到连晖身边倒有个明白人。 “往后好好跟着你师傅学习!” 周鸿说完了,就俯身将叶芷青连同被子抱了起来:“我先送你师傅回去休息,若是这边有急事,你再过来叫人就好。” 苏铭早就困的眼前发花了,这会跟赖大庆轮值,看到眼前一幕,除了震惊之外,脑子里还升起另外一个念头:若是少将军娶了师傅,那……少将军岂不是我师公了? 这个念头让他都快要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了,结结巴巴送周鸿出去:“师……师公,不不!少将军慢走,小的一定……一定会跟着师傅好好学的!” 没想到周鸿却被他这声“师公”给叫到了心里去,难得露出个笑容:“你倒是懂事!”比连晖手底下那帮顽固聪明多了。 苏铭目送周鸿抱着叶芷青远去的背影,摸摸后脑勺,总觉得像做梦一样,扭头问哑婢:“姐姐,少将军是在夸我懂事吗?我怎么觉得少将军在笑,难道我以后也可以叫他师公吗?” 哑婢抿着嘴儿笑。 她在容山岛这几年过的生不如死,好几次差点活不下去,可是到底盼来了好日子。 苏铭得不到回应,一溜小跑回到手术室,在打地铺睡觉的赖大庆身上踹了两脚:“大庆,醒醒!大庆醒醒!” 赖大庆花了二十分力气才撑开眼皮:“该我了?” 苏铭按着他的肩膀,口水都恨不得喷到他脸上去:“方才……方才我叫少将军师公,他居然笑了,还夸我懂事!” 这话在赖大庆混沌的脑子里转了个圈,他猛的坐了起来:“少将军来过了?”然后羡慕的看着苏铭:“叶先生同意收你做徒弟了,往后……往后你就跟少将军攀上亲了。阿铭,我太笨了,叶先生肯定不愿意收我为徒的……”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 两个人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后来倭寇扰民,烧了他们的村子,家里人死的死逃的逃,两个人便被当做孤儿送进了东南水军营。 苏铭鬼眼心多,嘴又甜,很快就混进了连晖的医帐里做药僮,而赖大庆老实笨拙,最后就落到了伙夫营。 “大庆你别担心,师傅心肠软,我求了她几次她就答应收我为徒了,回头等她忙完了咱们一起去求她也收了你,到时候我是大师兄,你是二师弟,咱们跟着师傅一起学医!”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叶芷青心里有事,睡了两个时辰,梦见自己治死了一个重伤的病人,低头看时,却发现那个病人竟然是卫央,她禁不住悲从中来,抱着卫央冰冷的尸体大哭:“卫央,是我害死了你!卫央对不起……”哭的正厉害的时候被人摇醒了。 “叶子醒醒,做噩梦了,快醒来!” 她睁开一双泪眼,看到床头正俯身看她的高大的身影,就如抓到了溺水之前的一根稻草般坐了起来,抱住周鸿劲瘦的腰身直哭:“我梦到自己做手术,卫央被我治死了……” 周鸿轻抚着她的背,也不说话任由她哭。 她前几日要去伤兵营,他就知道这是因卫央之死而心绪郁结难开,总要让她找个排遣的方式。只是没想到营中军医们都在排挤她,实在让他心里不痛快。 现在梦里都在哭,可见她心里有多难受。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周鸿将她抱在怀里,任由她将鼻涕眼泪都糊在自己胸口,简直难以想象这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情。他以前何尝有这种耐性去哄姑娘,就连亲妹子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到了她这里竟然顺理成章,似乎再正常不过。 叶芷青哭够了,再抬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活似小兔子般楚楚可怜。 周鸿心里柔软的都能滳出水来,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让她再也不伤心难过。 “营里军医们给你气受了?” 叶芷青的声音都带着些沙哑:“大家都那么忙,哪有空给我气受?” “他们不肯来帮你,是不是让你伤心难过了?”周鸿小心措词,就怕再把眼前的人儿给惹哭了。 他都已经做好了再次安慰她的准备,没想到她却下床去洗脸,还一脸诧异:“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伤心难过的?他们既然不愿意来帮我,其实也说明他们对这些重伤员根本就束手无策,认为这些伤员只能放弃治疗等死,毫无救治的必要,因为救治也只是白费功夫。我听苏铭说,以前这种伤势都放弃救治了,都转而去救轻伤患者。” 说起这个,她似乎有点难过,却还是道:“其实想想也能理解,对于将士们来说,最先救治轻伤,将来还有重返战场的可能。如果因为救治重伤员而耽搁了轻伤员的救治,到最后重伤员没救回来,轻伤员也被耽搁了就不好了。只是……到底都是一条命,如果有可能,全都救下来该有多好。: 她惆然一叹,周鸿似乎还能从她这话里听出难过的味道,到底卫央的死没办法令她释然,所以她才会有此一叹。 周鸿还想让她休息,但叶芷青不放心做了手术的伤员,执意要回去守着。周鸿无奈,只能陪着她一起过去。 不说叶芷青对自己救治的伤员捏了把汗,就怕伤亡率过高,救不回来,就连重伤患者自己开初也并没有信心能够活下来。 最开始她做的两名肚里肠子露出来的伤兵就是这样想的,露着肠子躺在那里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等到叶芷青来看诊的时候,根本不抱生存的希望。 由于配了麻沸散,这两个伤兵当时躺在手术床上睡的人事不知,醒来肚子上就被包扎缝合好了。 他们本来就是等死的,过去营里许多打仗的时候肠子流出来的根本就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最开始还能活个几天,后来就渐渐死去了。 这两人身体倒是强健,发着高烧躺在一起还要互相逗嘴:“路哥你说,叶姑娘会不会往咱们肚子里放了东西?” “放了什么?金银珠宝?死了能带一肚子宝贝也不错啊!” 两个人相视而笑,就算是再有勇气赴死,可是假如能捡回一条命来,谁不愿意好好活着。 “路哥,我们真能活下来吗?”其中一人伸手摸摸自己烧的干燥的起皮的嘴唇,被抬进去缝肚子的时候,他被麻药放翻,根本不记得过程,醒来跟同伴印证救治过程,对方也毫无印象。 “应该……能吧。叶姑娘说能活下来!” 哑婢过来拿水让他们润润嘴,漱漱口,却不允许他们咽下去。 叶芷青千叮咛万嘱咐,他们两个也想要活下去,对医嘱执行的非常彻底。 周鸿陪着叶芷青进来,最先去看的就是这两个伤兵。 两人躺在那里,人虽然还在发烧,但是意识却是清醒的,精神瞧着也不错,见到叶芷青就恨不得伸出腕子来叫她把脉,还向她表功:“叶大夫,我们都有听你的话,没有吃东西。” 叶芷青就跟夸孩子似的夸他们:“真好,再过阵子你们肯定都活蹦乱跳了!”伸手摸摸他们的额头,温度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高了,再一一揭开他们腹部的伤口看过了,长势良好,总算放下心来。 两个人如果不是有伤在身,不能下床,恐怕都要跪在那里向叶芷青磕头谢恩了。好容易激动完,才看到叶芷青身后五步开外的周鸿,更是笑的合不拢嘴:“少将军,再过不久小的们还能跟着少将军杀敌!” 周鸿心里感叹,也只有生存的希望,才能让叶子忘掉死别的伤痛。 她在每个伤员身边去复查病情的时候,无论是昏睡着的还是清醒的,看着他们似乎就连眉头都不觉间松开了,眼里的阴霾都消散了不少。 苏铭听到隔壁的动静,走过来看到叶芷青在复诊,忙凑了过去:“师傅——” 叶芷青回头看到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忙催促他:“你快去睡会儿,再这样下去不但帮不了我的忙,恐怕自己也会累垮的。” 哑婢的模样也是累惨了,但这丫头也拗,进来的时候叶芷青让她去休息,她不住摇头。 苏铭死活不肯:“我若是走了,大庆也帮不上什么忙,跑腿抓药还得师傅亲自去。这里也没人看顾,徒儿不放心!” 叶芷青本来是不想麻烦周鸿的,到底不得不开口了:“放心,我这里忙不过来,跟少将军讨两个人先顶着,你带着大庆哑婢去睡,等睡醒了再过来。” 周鸿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 苏铭道:“谢谢师公!”撒丫子跑去休息了。 第八十八章 “他叫你什么?” 叶芷青都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才听到苏铭叫周鸿“师公”。 周鸿神色间颇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还要矜持表示:“哦这小子倒是极有眼色。” 叶芷青抓狂:“别岔开话题,我刚才没听错吧?再这么叫看我下次不打断他的腿!”真是无法无天了! 苏铭是个油滑小子,以老实憨厚的赖大庆做参照物来对比,结果实在让人沮丧。 周鸿郁闷了:“他也没说错啊,早晚得这么叫。早叫晚叫有什么区别?” 叶芷青很想辩解一句:恐婚的心情你不懂,亲! 她从来也没觉得结婚有多好,几乎可以说对婚姻毫无期待。尤其这个时代的已婚妇女身上有诸多枷锁,哪里比得上未婚来的逍遥自在。 况且……两个人身世背景相差太远,单纯因为荷尔蒙作祟而谈谈恋爱无妨,真要老实去结婚,那就有点可怕了。 但现在对着一脑门子结婚热情的周鸿,叶芷青忽然觉得自己这点心思有点说不出口。 好在她这里忙起来之后,不必就成亲问题跟周鸿讨论,总算是躲过了一劫。 周鸿今日能抽出半天空来探望她,也是自己厚着脸皮争取来的,回去之后就被周震抓了差,还被父亲嘲笑了一回:“你往后要去巡查海岸线,是不是也要把人拴到裤腰带上随身携带?”就没见过这么儿女情长的。 哪料得到向来刻板严肃的长子居然厚着脸皮蹭过来问:“如果父帅肯给叶子安排个军医的职务,那带她一起出海巡逻也名正言顺!” 这分明是小儿子周滨嬉皮笑脸的做派,没想到被大儿子信手拈来一用,竟然让周大将军无话可说,最后千言万语凝结成一个精练无比的字:“滚!” 等周鸿走到门口了,他又把人叫了回来:“还不快滚回来?差点忘了正事了,你不是去伤兵营看了一圈嘛,你那个叶姑娘治的怎么样了?” 也不怪周震现在才过问,未见其人之时,单凭一封信便料定对方有真材实学,但得知真人是个年约十五六的小姑娘之后,周大帅心里不免嘀咕,小姑娘能拿出应对水师长期病症的方子,莫不是托赖长辈? 他心中早就存了招揽人才的心思,小姑娘不能入军营,但保不齐她身后有名师教导。问起叶芷青在伤兵营里的治疗,就是想挖出她身后的高人。 周鸿不解其父深意,趁此机会赶紧为叶芷青在周大帅面前说好话:“父帅,连叔不相信叶子的能力,叶子自请去治重伤患,等再过半个月就知道她的本事了。” 他去重伤患者住的地方转了一圈,特别是得知那两个肠破的伤兵居然被她救了回来,就对叶芷青信心大增,心里还存了点心思,巴不得连晖再多忙几日,等重伤患者伤势好转之后,让他大大惊讶一回,也让他手底下那帮眼高自大的军医们长长教训。 周震大半辈子在军营里,经历过无数的永别,而重伤兵向来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对于一名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来说,他恨不得自己手下全是精锐之师,每次打仗都能以损耗最小的兵力来赢取最大的胜利。但事实上更多时候伤亡不由人。 有时候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年轻的重伤兵挣扎求生,却不得不在日渐一日恶化的伤情里痛苦死去,心里比谁都难受。 这些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们流血流汗,生命最终停留在了最年轻的时光里,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心碎欲绝的父母,妻子儿女。 周鸿的话让他心里不觉燃起一点希望:“你是说……叶姑娘有真本事?”难道她的那个截肢之术是真的,并非瞎蒙? 如果叶芷青是个中年男人,周震还会相信儿子所说,现在明显是周鸿对叶芷青情根深种,恨不得在他面前把叶姑娘夸成一朵花,连带着他之前提过的叶姑娘那神奇的截肢术也大打折扣,可信度降低。 很多事情,因太过匪夷所思,若非亲见,听过的人总会半信半疑。 英明如周大帅,也难逃其例。 周鸿正色:“父帅,儿子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假?!” 周震所关心的还是叶芷青背后的高人:“你就没问问她师从何人?这么高妙的医术,总有师傅教导的吧?就不能请到咱们水军大营来?” 周鸿:“……” 父子俩目的不同,只能不欢而散。 周大帅守口如瓶,周鸿也不是爱表功的性格,她对周氏父子关于自己的讨论无从知晓,这日开了方子让苏铭去东楼医馆按方抓药,苏铭回来之后,面上神色有些凝重:“师傅,连军医那边一个大哥这会腹部剧痛,满地打滚呢,那边都乱成了一团。” “怎么回事?” 苏铭来的时候想了一路,且他还问了连晖身边的小药僮:“说是当初这大哥攻岛的时候腹部被撞击,后来说是有点疼,休息了两天看着也没什么大碍,能吃能睡,许军医就让他回营房去了。结果这两天出操,今天被营里的大哥送了过来,说这两天心慌气短,今天腹痛的厉害,这会儿连军医正在救治。师傅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叶芷青听这症状,心里一跳:“我没有见过伤者,但是听你的描术,很像是脾脏破裂的症状。” 苏铭扔下药包就来拉她:“师傅你快过去瞧瞧吧?连军医这会儿正在犯难,说有可能是脏器受伤。” 叶芷青不由自主就被他拉着跑了,开口阻止都没用:“苏铭你停下……苏铭你听我说……” 苏铭满脑子都是在地上痛苦打滚的伤兵,根本就没听到叶芷青的阻止,扯着她的袖子将人拖进东楼医馆的院子里,朝连晖高声喊了一嗓子:“连大人,我师傅好像知道……”他到底还知道未曾亲自把脉看诊不能确诊。 院子里一帮束手无策的军医都被他这句话给惊的齐刷刷来看叶芷青,很多人眼里都带着轻蔑,总觉得叶芷青一个小姑娘不在闺房绣花待嫁,非要跑到男人混杂之地来出风头。 连晖老成持重,此刻有两名军医正用尽了用力压制着腹痛的伤兵,额头都已见汗,求助的等着他给出治疗方案,但他都不能确诊,又如何治疗? 苏铭跟叶芷青的到来化解了他的难题,连晖向叶芷青招手:“叶姑娘,你过来瞧瞧。” 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叶芷青瞪了一眼对她抱以极大期望的苏铭,上手把脉,又摸了伤者疼痛的地方,问及他当初伤到的部位。伤者已经昏迷休克,他旁边的战友代为回答,叶芷青又反复确认伤者这几日所做之事,再看伤者苍白的面色,缓缓摇头。 在场军医面面相窥,有人阴阳怪气:“叶姑娘,你的意思是说他没救了?” 连晖朝那名军医扫了一眼,正是当初诊断此伤兵并无大碍,让他回营去的许军医,没想到过得几日这人又跑了来,在他心里这人的病情自然与自己无关,而是突发状况。 “叶姑娘可知道是什么原因?”连晖慎重问道。 叶芷青遗憾道:“伤者是外力作用于腹部,根据他受伤的位置,应该是伤到了脾脏。但是受伤之时脾脏包膜未破,有血积于包膜之下,因此伤者并没有明显的内出血症状。这种情况如果卧床休养,如果积血不严重,其实也还能保住一条命,只要等积血缓慢吸收。这时候万不能做激烈运动。而伤者的同伴说,这两日出操,伤者有激烈运动,应该是包膜下血液在激烈的运动之下越积越多,撑破了包膜而出现了明显的内出血症状。现在伤者休克,就是伤情危急,出血量大而快速,因血流对腹膜的刺激而出现腹痛,最开始是左上腹,慢慢涉及全腹,但仍在左上腹疼痛最为明显。请恕我无能为力!” 现代医学应对脾脏破裂,原则以手术为主,根据伤情有脾修补术、部分脾切除术、还有全脾切除术,叶芷青不认为自己有能力胜任开腹手术。 她敢于截肢也是凭着一点理论知道,在倭寇身上经过几十乃至上百例实践之后,才敢在魏军身上动刀子。包括肠子露出来的那两位,也是因为他们内脏并未破裂,而她所要做的只是消毒清理缝合,只是最粗浅的道理,并不需要多高深的医学知识。 许军医根本就不相信是因为自己判断失误而有可能葬送了一条性命,他梗着脖子几乎要开骂:“无知的丫头,你懂什么?不知道就信口胡诌,自己没有办法就胡乱诬赖人!” 叶芷青可不是泥捏的脾气,听得这人不断挑衅自己,只差把“看不起你”四个字顶在脑门上了,顿时火了:“你若是有本事,自己过来确诊。这名伤兵反正也不可能活下来了,回头请忤作开腹检验,看看是你的诊断正确,还是我的诊断正确!” 整个东楼医馆静的落针可闻,苏铭还从来没想到看起来温婉的师傅发起火来居然能震住一院子的人,顿时敬佩的看着她,只觉得她头上都闪头光环。 连晖之前就怀疑这名伤兵是内脏出血,但是却不能确诊。 脾脏破裂而死的症状他并不清楚,或者说从医这么多年,望闻问切都用上,若是内脏有病,有时候也不能确定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只能断个大概。到底不是打开腹腔,一目了然的看到问题。 而叶芷青很肯定的告诉他,伤者是脾脏破裂导致出血,且明确指出当时脾脏包膜未破,言之凿凿,让他已经信了一大半。 他并未开过人体腹腔,只知人体有五脏,但是脾脏包膜是个什么东西,他还真不知道。 许军医被叶芷青一句话给镇在了那里,其余军医听了叶芷青一堂诊断课,再看连晖慎重的神色,看叶芷青的眼神都有所不同。 军中多是跌打损伤,断骨外伤比较多,而连晖擅长的也正是这些,他手底下跟着学出来的军医也专攻外伤,对于人体内脏所知甚少。 叶芷青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胡说八道。 既然人是没希望救回来了,叶芷青也懒的在这里接受许军医的质疑,向连晖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东楼医馆。 一路之上,苏铭垂头跟着,心里很是不好受,到得重伤员的院子,才小小声向她道歉:“师傅对不起,是我鲁莽,不应该把师傅拖过去,平白让师傅受气。” 叶芷青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相比一条人命,被人质疑又算得了什么呢?阿铭,你我年纪相差无几,你叫我一声师傅,我推脱不过只能厚脸居之,但是自己尚且医术浅薄,不见得能教到你多少有用的东西,你且莫以此为傲。医道一途,最忌自满骄矜。只因这并非是可以拿来夸耀拼比的职业。你所要面对的是一条人命,稍有不慎就是一条命。对于医者来说算不得什么,哪个大夫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呢?可是一次失误致人于死地,背后却是一个家庭。今日的伤者背后,有父有母,也许还有温柔贤良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盼着父亲归来的孩子,等待他们的是亲人死别的噩耗。这就不是一次不起眼的失误,而是杀人一家了!” 苏铭从进了医帐跟着连晖跑腿,心里存的念头就一直是出人头地,能够在东南水军营里有一席之地,假如能达到连晖的高度,就心满意足了。 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思,就只是东南水军营这一方天地。 愿意跟着叶芷青跑腿,乃至于死缠烂打的拜师,也是一点投机取巧的小心思。在连晖帐下出头还不知何年何用,但是叶芷青的医术让他看到了希望。 今天的事情等于在他心湖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而叶芷青的话几乎是振聋发聩,让他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他郑重的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向着叶芷青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教诲,徒儿终身铭记!” 叶芷青俯身去扶苏铭,却听得有人愧悔道:“叶姑娘,是连某有眼无珠,不识姑娘过人医术与胸怀,请受连某一拜!” 她抬头之时,却见得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立着三个人,连晖与周家父子。 连晖端端正正向她揖手为礼,吓的叶芷青忙忙道:“连大人这是做什么?我小小年纪哪里当得起!” 周家父子也是一脸感慨的看着她,真没想到她年纪小小竟然心地慈和悲天悯人至斯。 “早闻叶姑娘医术高绝,老夫也只是听犬子提过,却不知姑娘原来见识亦高!” 叶芷青来的这些日子,并未与周震面对面过,她昏迷的时候周震见过一面,但她自己却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周鸿之父,苦笑道:“人命面前,理当如此!” 周鸿这时候才向她介绍:“叶子,这位是家父。” 原来方才叶芷青前脚走了,后脚连晖就追了过来,想要跟她探讨一番体内五脏。听得叶芷青断言,似乎对人体五脏所知甚详,这却是他不曾了解的。 他一路心事重重走过来,恰巧碰上周震父子。周震见他的样子,以为发生了大事,问起来才知是因为营中军医误诊了一名伤兵,导致病情恶化以致无救,死亡也只在早晚。 周震听得连晖提起叶芷青的诊断,亦觉神奇,这才一起走过来瞧瞧,哪知道才到了院门口,就听到苏铭道歉,恰巧将叶芷青那番话收入耳中,可不正讲到了周大帅的心坎里去了。 他听了好几次儿子在自己面前为叶芷青说好话,与她并无交集,其实心中也在犹疑要不要让儿子得偿所愿。听到叶芷青的话之后,再瞧这小姑娘怎么瞧怎么顺眼。 连晖跟周家父子一起进了重伤员的院子,原本想象之中早已经被挪出去下葬的重伤员们竟然大部分都在,躺在那里休养,瞧着倒比刚从战场上抬下来要好上很多,似乎伤势正在好转。 而有些伤员少了胳膊少了腿的,昏睡的就算了,醒着的似乎精神都不错,并没有以往重伤兵等死的绝望与惨痛,还有互相调侃对方缺胳膊少腿的,见到连晖跟周震父子进来,也要想要起身行礼的,被叶芷菁喝住了:“胡闹!不是早说了要平躺着尽可能不要移动好生休养吗?大帅也定然不会怪罪你们!” 这些在海上桀骜不驯的汉子们就跟被家中长辈责骂的小孩子似的,露出乖顺的一面,向她赔笑说好话:“叶大夫,我们这不是躺的难受,想起来动动嘛。别恼别恼,我们乖乖躺着就是了!” 还有人压低了声音念叨:“躺的骨头缝里都跑蚂蚁,痒痒的厉害了。” 旁边的同伴深有同感:“是啊是啊,感觉再躺下去骨头都要散架了!” 周鸿已经来过几次了,对眼前情形习以为常,不过见到周震跟连晖瞪大的眼睛,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与有荣焉的喜悦,还向周震邀功:“父帅,我没说错吧?叶子的医术真的很好!” 连晖亲眼所见,当初这些重伤兵是什么样儿,他最清楚。因为都是他诊断之后让抬到一处集中管理的,结果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但是现在的状况与他设想的大有出入,又有之前许大夫误诊如今还人事不知的那名伤兵在后,如果不是自己一把胡子怕吓着了小姑娘,他都恨不得学苏铭的样子向她拜师求教。 到底医术不同于其他,对于医家来说这就是吃饭的本事,有很多医家有独门医术药方秘不外传,他也不好腆着老脸去求。 他追过来也只是想要跟她探讨一二,以补自己不足之处,却并非觊觎对方医术。 不同于连晖的激动以及后悔,周震却是非常高兴,细细看过了重伤患者的恢复情况,只觉得多日积压在心头的石头都轻松了不少。 他在容山岛发现金矿之事上报到朝廷,想当然的会引起朝廷重视,几乎可以想象能在朝中掀起多大的风浪,谁知道那些文臣还会生出什么妖蛾子。 今日前来,就是他准备带一部分兵力押解张九山姚三里等人离开容山岛,顺便将倭寇这些年掠来的妇人与沦为矿奴的青壮送回家去。 而在离开之前,他跟周鸿带着一队护卫巡查整个容山岛,恰好路过此地。 周震见连晖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便知道他有事要跟叶芷青谈,不过略略巡查了一番,就要周鸿跟着他走。 周鸿十分不情愿,陪着老父在容山岛巡查,哪有守在叶子身边看她忙碌来的安心喜悦。 “你若是再不走,回头就跟为父回明州大营,留别人巡守容山岛,等待圣人旨意!” 周震的要挟起了作用,儿子果然向着叶芷青打了声招呼,麻溜跟出来了,竟然还敢向他这位一军统帅抱怨:“父帅,我觉得……你其实也不太盼着儿子成亲。”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周震最近对长子真是越来越宽容了,搁在以前听到如此不敬的话,是一顿军棍打下去了。 ——不过以往,长子也从来没这么活泛。 他就好像是作为父亲精心打造出来的绝世兵器,打仗是一把好手,除此之外并无别的有所迷恋的的东西。女人方面就更是没有开窍。 比起活泛到几乎有些死皮赖脸的次子周滨,长子端方板正许多。 但是这一切似乎正在悄悄的发生着改变,长子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叶姑娘,还好……还好他眼光不错! 周震在心里盘算着,等回到明州,大约就可以向夫人提起长子的亲事了。 不过他现在可不愿意轻易松口,答应的太容易,省的长子高兴太早。 周鸿对老父亲的内心一无所觉,还当他还在犹豫的当口,为了自己美好的幸福生活,当然要添柴加火了:“父帅也看到了,叶子不但有真本事,且胸怀不输于男儿。你听听连叔说的,就连许军医比之都不及,父帅还犹豫什么呢?她现在收了苏铭做徒弟,可真等苏铭出师还不知何年何月。若是儿子把叶子娶进家门,她也会对军中的事情全力以赴,到时候跟连叔再交流交流,以连叔的医术,还愁什么呢?” 周震:“你的口才倒是越来越好了。”连个明话儿都不给他,转身走了。 周鸿心内腹诽:父亲你真是……有眼不认金镶玉!跟连叔医帐里那帮人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还不是看不起叶子年纪小又是个女子! 他愤愤然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连晖确实如周鸿设想,此刻心里升起一阵一阵的懊悔,当真觉得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站在小姑娘面前都有点心慌气短,老脸不住发烫。 叶芷青还当他是因为许军医误诊而致伤兵没得救一事而难受,反过来安慰这位胡子花白的老军医:“阿铭常说连军医医术好,为人又好,在你的医帐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其实那名伤兵就算是没有激烈运动,能不能活下来也不一定,也得视出血情况而定,连军医不必难过。大夫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连晖很是难堪:“如果……如果不是我一开始轻视了姑娘,说不定那人也还有救呢。” 叶芷青苦笑:“连军医高看我了,我只能断其症状,真让我开腹腔,我也做不到的。只是有些病情以目前的情况是没办法救治的。也许将来……将来医学再发达,就能救治了。”在遥远的未来世界,因为有了先进的科技,连心脏都可以装起搏器,换肾换肝都能做到,何况只是个脾脏出血呢。 她忽然开始怀念现代生活的便捷与先进。 连晖却似乎并没有受到安慰:“都是我自大了,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初想要好生与叶先生探讨医术,哪知道得知叶先生是个小姑娘,就起了轻视之心。医道一途原不该以年纪论高低的。今日连某受教了,可否请问叶先生,内体脏器内里的情况?” 拜现代医学的昌明发达,人体解剖图哪怕是在网络上也能随便搜出来,更何况叶芷青还是专业学习过的,况且此时并无旁事,她便找了纸笔过来,临时拉过一张桌子,将记忆之中各脏器在体内的位置,以及曾经背过的人体各器官结构图画给连晖看,边画边小声指点。 她的画画技术实在算不上好,而且还是拿毛笔来画,也就只能瞧出个大概。纵然如此,连晖也如获至宝,恨不得趴在图上不肯下来。 叶芷青实在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大人,我的画技实在太差,改日寻个趁手的炭条,重新在纸上给你画出来,到时候瞧起来就更清楚明白了!” 连晖整个人激动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已经非常好了!非常好了!连某虽然行医半生,可是对人体内脏器官如何并不太清楚,只凭望闻问切而断症下药,有了姑娘的画真是豁然开朗。只是……让姑娘把自己的医术倾囊相授,连某实在惭愧!” 叶芷青心道:在未来的世界里,在网上随便就能搜出来一堆人体器官的结构解剖图,并非什么医家秘而不传的知道。但是她又不能讲出来,只能道:“连大人在营中救治伤员,而这些伤员皆是大魏的好儿郎,若能多救治一条命,就是功德一桩,又何必拘泥于门第之见呢?” 她越是这样说,连晖越是觉得她高风亮节,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她了。 她画了一部分,见连晖似乎恨不得当时就全部记下来,便将已经晾干墨迹的图纸递给他:“连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如拿回去慢慢研究。我已经在上面标准清楚了,若有不清楚的回头还可以来问我。剩下的我回头找了称手的笔再全部画下来。”她的记忆力也是有限的,总要慢慢回忆方才不能出错。 连晖眼睛都亮了:“先生是说,我可以……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吗?” 他还以为凭这些画的珍贵程度,能有眼福看一次就算幸运了。万没料到叶芷青竟然毫不藏私,直言让他拿回去研究,改天还要画更详细的图,顿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哪怕因其年纪太小,也当得起一声先生了! 叶芷青将这些图纸卷起来塞给激动的连晖,苏铭在旁边扯她的袖子,拖长了调子不情不愿道:“师傅——”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好笑的瞪他一眼:“这么大个人了,行了行了,回头等我画一份出来,你照着自己誊抄一份给自己留着。连军医可是有大用的,你跟连军医抢什么啊?” 苏铭脸红了:“徒儿这不是……这不是想要尽快的学好医术嘛!” 连晖看他一个大小伙子站在叶芷青面前耍赖,之前的一腔愁苦都要消散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往日你皮的跟猴子似的,没想到还真有被降服的一天啊。” 三个人正在讨论人体内脏的结构,连晖帐下的另外一名小药僮冲了进来,满脸张惶之色:“连军医不好了,那人……那个人去了……” 几人都沉默了下来,知道这小药僮说的正是之前脾脏破裂出血,叶芷青早就断言过没救了的军士。 连晖神色严肃道:“叶先生,我能不能厚着脸皮再请你过去一趟?” 叶芷青还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知道连大人让我过去做什么?” 连晖道:“今日正好趁此机会让大家见识一下先生的医术,既然人已经去了,军中又没有忤作,少不得我亲自上手给大家示范一番。只能对不住那位兄弟了,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宁。” 大魏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没有随意损毁的道理。况且还有丧葬俗礼讲究入土为安,除非是发生了凶杀案,抓不到凶手,才由官府指定的忤作验尸。而军中向来是损耗极为严重的地方,只要有战争就必有伤亡,多少将士马革裹尸,却从来没听说过死后还要被尸检的。 连晖今日的想法可是大悖在魏风俗。 他大约还怕自己开膛破肚吓到了叶芷青,又有点犹豫:“先生若是害怕……不过去也好。”转而想到这一院子重伤患血淋淋的还是叶芷青救治,说不得她对开膛破腹也并没想象之中那么可怕呢,反而期待叶芷青能够站在他身边,亲自看着他解剖验尸,查明死因。 叶芷青心里五味杂陈,想她一个营养师,明明只要做好营养膳食赚点糊口银子就好了,怎么一步步就走到了今天的地步。让连晖对她以先生相称就已经脸红不已,没想到还要亲自看他解剖。 救治是一回事,那会儿病情压着她迫着她,容不得想其他的,只巴不得尽快把人治好。但是现在跟着老先人去看他解剖死人,实在是……有些为难她了。 但是看着连晖一把年纪,都快露出乞求的神色,她也只能勉为其难答应了。 苏铭见有这等好事,也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几个人到得东楼医馆,之前一直呛声叶芷青的许军医正垂头站在死去的军士尸身面前,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见到叶芷青还投来不服的眼神,大约觉得她胡说八道,竟然哄的连晖似乎也相信了他的说词。 连晖召集了众军医,道:“今日之症一直不能确症,叶姑娘所说也有人不认同,既然如此,就开腹查一下,看看叶姑娘断症是否有误。但在开腹之前,大家先看看叶姑娘画的这些人体内脏结构图。”他低头从里面抽出脾脏结构图,指着之前叶芷青讲解过的地方道:“这就是叶姑娘所说破裂出血的地方,今日我就开腹查一查。也好给大家一个确切的结果。” 他之前在重伤员的院子里还一口一个叶先生,进了东楼医馆就改了称呼,就是怕在结果未出来之前,自己表现的太过偏向于叶芷青,而让手底下这帮人对叶芷青生出不满的情绪,如许军医之流自大自狂,更会对叶芷青反感。 还不如用事实来说话。 连晖既然发了话,众人将叶芷青画的那些结构图都传看了一遍,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已经是充满了探究。 军中最不差的就是锋利的匕首,连晖手头就有医用的匕首,他默念着叶芷青之前讲过的内脏结构,缓缓划来了死者的腹部。 果如叶芷青所料,死者是脾脏破裂而亡,一丝儿不差。 在事实面前,许军医脑袋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这一院子的军医们再看叶芷青的神色都全然不同,连晖上手缝合了伤者的腹部,洗手之后向叶芷青深施一礼:“多谢叶先生教导,连某一叶障目,之前对先生有所轻视,还望先生海涵!” 他这是做给手底下这帮眼高于顶的军医们看的。 众军医听得连晖都称叶芷青为先生,顿时纷纷向她行礼致歉,内中许军医只差向她磕头认错了。 第八十九章 容山岛事宜安排妥当之后,周震就带着张九山姚三里等战俘,以及岛上被掠来的妇人矿工,未曾驯服的海盗崽子们离开了。 郭嘉也趁此机会回明州筹备出海事宜,他还记挂着张九山在流球等国的财产。 临离开前,他还特意前来见叶芷青,邀请她一同出海。 叶芷青倒是也想去海外各国看看,可是现如今她被连晖带着一帮军医缠着教授人体结构,营中还有重伤患者,分身乏术,根本就走不开。 “这次去不了,以后有机会再去,等你下次从流球回来吧。” 郭嘉安慰她:“没事没事,我回去也要筹备两个月,说不定等两个月之后,你都从容山岛回去了,我在明州等你。” 周鸿当时没说什么,等郭嘉走了之后,才表示了他的不满:“叶子,你一个单身女子怎么能同郭嘉一起出海呢?” 叶芷青笑他心眼太小:“周少将军怎么心眼这么小呢?我跟郭嘉就是合作伙伴,他估计是想带着我去赚钱,觉得我能给他带来利益。你想到哪里去了?” 周鸿可没觉得放心:“我不相信他对你不动心!” 郭嘉提议一同前往流球的时候,周少将军虎视眈眈在旁,搞得叶芷青都有几分不好意思。 好在容山岛的事情太多,很快叶芷青就被连晖拉着忙的天昏地暗。 她有自知之明,对自己在医药方面的知识倾囊相授,但同样的出向连晖请教跌打损伤以及刀枪箭伤的治疗方法。 连晖手底下一帮人都唤她叶先生,她对诸人仍旧十分恭敬,特别是对连晖更是当师傅一般请教。 “我一个老头子,见识还不及先生,先生又何必这样呢?” 叶芷青正色道:“连叔谦虚了,学无止境。先生大半专攻骨伤科,经验丰富,我自己只是学过一些连叔不曾接触过的,连叔就误把我当作医药圣手,我心里很是不安。连叔若是当真愿意教我,以后叫我叶子就好,不必再叫我什么先生,我真的当不起。” 连晖事后拿这件事情来教训手底下的军医:“你们一个个平日自视甚高,怎么就不懂得人外有我天外有天的,看看叶子小小年纪一身医术,还这么自谦。” 这其中尤以误诊的许军医羞愧万分,头都抬不起来。 苏铭是个鬼机灵,趁着机会向叶芷青提起要跟着她。他们一帮孤儿入了军营,虽然或在伙夫营,或在医帐,或在别的地方打杂,却都是没有军籍的,直等十八岁才能入册。 赖大庆与苏铭都年及未到,他既提起来要随侍叶芷青左右,周鸿便索性把他跟赖大庆都丢给了叶芷青,往后也不算是东南水师的人了。 又有哑婢不愿意随周震回家,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周震带着水师回军的那天,很多掠来的妇人以及男人们都上了船,可是哑婢跪在叶芷青脚下不肯走,抱着她的腿直哭,叶芷青看她可怜,便收下了她。 但也总不能一直叫她哑婢,便给她起了名字:思萱。希望她能忘记过往的痛苦,好好生活下去。 周震带着水师回到明州之后,将犯人押在水师大营,又写了奏折,派人快马往京里送去,又处理了营中事务,才回将军府去休息。 周夫人见到丈夫回来,却不见长子,还当周鸿受伤了,担心不已:“怎么鸿儿没回来?他是不是受伤了不敢回来,在营里养伤?” 周鸿是个心性强硬的,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 周震见夫人有点慌了手脚的样子,这才安慰她:“没没你可别着急,鸿儿还在容山岛镇守呢,等朝中派人接管了容山岛,他大约才能回来。” 周夫人不信,盯着丈夫的眼睛:“你……没骗我吧?” 周震被她弄的都不知道该些什么:“我骗你干嘛?不然你派人去营里打听打听,看看鸿儿回来没。” 周夫人派丫环侍候周震洗漱沐浴,夫妻俩跟女儿好不容易坐在饭桌上安静吃完了一餐饭,她还是忍不住叹气:“你说鸿儿年纪也不小了,他怎么就不为父母着想。前几天我娘家又来信了,我是想着能不能为他订一门亲事,我父亲说家里的女孩儿们都长大了,也差不多到了订亲的年纪。哪怕我娘家表妹看不上,这不是明州府还有不少漂亮的家世门第不错的小娘子吗?老爷不如也替儿子张罗张罗。” 周震想起儿子求过的事情,便拐弯抹角将叶芷青夸耀了一番,从医术到容貌。 周夫人听他的话头,心里打了个突,面上笑道:“老爷这么喜欢这个女孩子,难道是想收个干女儿不成?” 周震想到儿子的托告,若是周鸿回来听到他跟周夫人要认叶芷青做干女儿,还不得疯了啊? 他缓缓道:“我觉得叶姑娘医术高绝,就连连晖也称她为先生,做咱们的儿媳妇也不错!” “你说什么?”周夫人没想到周震敢把这话摆到台面上,当时就炸了:“老爷你没糊涂吧?咱们是娶儿媳妇,可不是招军医,要医术高做什么?周家的儿媳妇只需要安安份份在后院里相夫教子,等待丈夫打了胜仗归来。听你说这位叶姑娘,家教如何就不说了。可是好人家的姑娘能到处抛头露面吗?更何况还被张九山掳走过,清不清白就更不用说了!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进我们周家的大门?我不同意!” 周震没想到才开口就碰了个硬钉子,而且还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态度。 周夫人见丈夫沉默不语,更生气了,坐在那里开始抹眼泪:“我自从嫁给了你,一直提心吊胆这么些年。担心丈夫就算了,还要担心儿子。这辈子就没过上安生日子。想着娶个儿媳妇好孝敬我,至少得是配得上咱们鸿儿的名门闺秀,又要性格和顺的。可你听听你瞧中的这都是什么姑娘?满世界乱跑不说,还在营里治伤员,肯定连男人露胳膊露腿的都看了不少。咱们鸿儿怎么能娶这样的女人回来呢?” 周震就算原来有心要为儿子争取一番,可是听到周夫人这番话也只能偃旗息鼓了。他做丈夫这些年,还真没让周夫人睡过几个安生觉。东南沿海一线常有海盗倭寇滋扰,又不能彻底远征灭了流球等国,只能被动防守,一家子男丁都走的守卫国境的老路,她除了担心丈夫的安危,还要担心儿子们的安危,现在娶媳妇也不让她顺心,想想也可怜她。 “唉,这事儿咱们以后再说吧?”周震叹口气,想着先把夫人安抚下来,至于儿子那边,只能找机会再跟他商量了。 周夫人泪眼一瞪:“以后说什么说?这事以后也没得说!都是你帮鸿儿打掩护,他才敢这么胡思乱想!等他这次回来之后,我要请了明州各家的闺秀来赴宴,到时候给他跟滨儿各挑一门妻室,娶进来就完了。以后若是再由着他的性子胡闹,休怪我生气!” 她说完之后,抹着眼泪气呼呼走了。 小女儿亲眼目睹了爹娘这场争论,对叶芷青充满了好奇,等周夫人走了之后,才小心蹭了过来,睁着大眼睛问他:“爹爹,那个叶姑娘当真这样厉害?” 周震自来很是宠小女儿,小时候还拿她当儿子养,只是后来迫于周夫人的强势才只能放后院去学绣花。他摸摸小女儿的脑袋,叹一口气:“你娘啊,就是觉得女儿家一定要在后院绣花。她当真应该是见见叶姑娘那可是个有真本事的好姑娘,心胸开阔见识不同一般。” 小女儿悠悠叹一声:“唉女儿要是也能像叶姑娘一般有本事,能到处走走看看,该有多好!”她说完了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天真,实在不符合周夫人养女儿的标准,只能是痴人做梦了。 周震摸着女儿的头不说话,小姑娘忽的来了一句:“爹爹,是不是大哥很喜欢叶姑娘?” “你怎么知道?”周震回想自己劝服夫人时候的话,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儿子喜欢叶姑娘。 周大小姐笑的鬼精鬼精:“女儿猜的!如果不是大哥求您,爹爹日理万机,哪里会去操心哪个姑娘长的好看,人有多好,能不能配得上大哥这种琐事。” 周震:“……” 遥远的容山岛上,周鸿还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被周夫人强力驳回,他还沉浸在娶妻生子的美梦当中,每日叶芷青忙完了便陪着她在海岛上四处走动。 两个人有时候去林间采药,周少将军用自己的无双箭术讨好心爱的姑娘,射些野鸡野兔之类的,亲手为心爱的姑娘烤了,啃两口就怀念起两人初次同行的时光。 “叶子,还是你的厨艺好,我有时候想起来当初从伏城带你出来,万分庆幸当时没有把你丢下。” 叶芷青忍不住揭他的老底:“得了吧,当时要不是我抱着你的腿求你,你早就把我丢下了。”说不定又得回去当贺家的小妾了。 周少将军呵呵傻笑,试图蒙混过关,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 第九十章 三月初,进行派驻容山岛金矿的官员终于到了。 也不知道朝中经历过了怎样的唇枪舌箭,前来接管的程姓官员上任之初,就催促周鸿尽快带兵离开容山岛,又问起原来的矿工去向。 周鸿久不在京,并不认识程姓官员,不过从他嚣张的气焰也能猜测得出这位是有点背景的,他也懒得理程姓官员背后究竟站着谁,只道原来的矿工都是被倭寇掳掠而来,早已送还归家。 程姓官员有几分不高兴,埋怨周鸿不该将矿工都放走。 周鸿懒得同他争执,带着明州水军大营的人离开了容山岛。 朝中很是重视容山岛的金矿,程姓官员来的时候,还带着一队军士驻守容山岛,而不是令东南水师派官兵驻守。 周鸿反而松了一口气,与叶芷青并肩站在船尾甲板之上,回望渐远的容山岛,很有几分忧心忡忡:“我总觉得容山岛新来的这位心术不太正。岛上现在没有矿工,也不知道他准备怎么挖金?” 叶芷青反问:“难道他还会学张九山,在沿海各处掳人来挖金不成?”那不成了强盗作派了? 周鸿却并没有被她的异想天开吓到,而是苦笑:“谁知道呢?我听他的话意,视百姓如蝼蚁,真不知道他怎么解决矿工问题。” “要不你顺手替他解决了呗?” “我怎么替他解决?总不能把我明州大营的将士们派去给他挖矿吧?” 叶芷青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难道没有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把穷凶极恶的人丢给他去挖金,没有船只这些人连越狱都不能。” 周鸿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有时候真不知道你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真是敢想敢干。” 这些日子,连晖带着手底下一帮军医都快把叶芷青供到桌上去了,每日追在她后面与她探讨医术,叶芷青也趁机向连晖学习,从一方探讨变成了互学互长。叶芷青学到入迷处根本不记得还有个男朋友周鸿在等着她,每每周鸿去连晖处抓人,都引的一帮军医们低头偷笑。 连晖私底下跟一帮军医感叹“真没想到少将军也有这样一天。不过他太会挑人了,叶子各方面都好,可比那些只会在绣楼里绣花的大家闺秀强太多了。将来成婚之后,夫唱妇随,不知道多和美。” 既然周震都对周鸿与叶芷青的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晖也觉得周大将军这是表示满意这门亲事,他更是乐见其成。 战船在海上航行,周鸿好不容易能够突破连晖的封锁线将人抓过来陪自己,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把人拘在身边,叶芷青靠在他身上,遥望浩淼烟波,忽尔起了兴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周鸿有幸听过她讲的那只无法无天的石猴的故事,虽然未能听到结局,但当时却也胡思乱想过一阵子,只觉得她讲的猴子大有深意,当下捧场:“那快快讲来。” 叶芷青清清嗓子,开讲:“以前武林中有位泰斗极人物,名叫王重阳,他手里有本九阴真经。但是临死之时怕派中弟子护不住这武林至宝,便将经书分为上下两部分藏,免得被武林之中邪魔给一锅端了。他有位师弟很没正形,一把年纪只记挂着玩,名周伯通,外号老顽童。”她从老顽童背着这一半武林秘宝出发,途中被黄老邪哄骗,将九阴真经借给黄夫人观看,没想到黄夫人看完之后,却说老顽童带的只是一本普通的占卜之书,老顽童一听之下,把半部九阴真经撕的稀巴烂,掉头而去。 周鸿听得有趣,忍不住追问:“难道这部书当真是假的?老顽童的师兄难道弄错了?” 叶芷青摇头:“非也非也,却是这位黄夫人过目不忘,只看了两个时辰就将半部九阴真经强记,哄的老顽童气愤之下撕了经书,回去却将自己所记默写了下来,想着找到上半部九阴真经,好让黄老邪练起来。” 周鸿听得瞪大了眼睛:“世上果真有过目不忘之人?史书中总有记载,真没想到还有女子聪慧至此。” 叶芷青:“你这是瞧不起女子啊?”她今日心血来潮讲起射雕,却是记得射雕里有一段周伯通骑鲨遨游印印象极为深刻,遥想碧波之上,老顽通随心所欲踏浪骑鲨,多年不忘。 射雕之中,郭靖黄蓉乃是主角,但叶芷青独爱老顽童的随心所欲,她讲起老顽童得知当年被骗,跑去找黄老邪,结果被困居桃花岛,居然练成了绝世武功,在海上与洪七公郭靖三人击鲨求生,后来与欧阳锋叔侄打赌跳海,最后却骑鲨出现,救了洪七公跟郭靖黄蓉。 周鸿听到洪七公郭靖与老顽童在海里连击数百条鲨鱼,已是神往,又至欧阳锋毒杀整个海域的鲨鱼,早已惊呆,及止洪七公等人踏入绝境,周伯通骑鲨出现,情状诡异万分,连他这样向来刻板严正的人都笑出声来。 “这位老顽童还真是……”好玩的紧。 他从小几乎算得在军营之中长大,年纪稍长就随父出征,又是周家长子,身负重担,将来周震卸甲归田,他便是东南水军的下一任大帅,接受的又是最严厉的教导,常年在营中几乎不苟言笑,也就是后来认识了叶芷青,才活泛了起来。 射雕英雄是成人的童话,里面的人物各有风采,迷倒了不知道多少成年男女,就连周鸿听了也是神往不已,对老顽童的本事赞叹不绝,只是对他认为娶妻是天底下最麻烦之事的想法不能苟同。 他搂着叶芷青笑道:“老顽童活的当真是恣意逍遥,天下间有几人能比得上?只不过他并不知夫妇之乐,这却是有些遗憾了。以前听你讲石猴的故事,后来也没听到结局。又出了个老顽童黄老邪这些人,你这满脑子哪里来的这许多故事?” 叶芷青装糊涂:“也许是小时候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杨家有几分薄产,家中还使唤着家下奴仆,若说她每日去茶楼听书,这可就有些骗人了。 周鸿还当是她自己编的,心里对她更是稀罕不已,只觉得她古灵精怪,满脑子奇思怪想,只恨不得一时里上岸,尽早成亲,将人娶回家才好。 但等得船到明州,他欲请了叶芷青前去家里住,却被叶芷青婉言拒绝了。 “我这般贸贸然登门拜访,恐怕失了礼数。总还要你回家禀明父母才好。” 周震的态度似乎十分友好,但叶芷青却深知,自古婆媳矛盾难解,公公与儿媳妇之间却甚少产生矛盾。 她自己这些日子背人处思量,虽然还未玩够,可周鸿求婚的诚意也不容置疑,且他又是个十分认真的人,若是此时再跟他说:咱俩就是玩玩而已,结婚就算了吧。保不齐周鸿就要恼火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与周鸿这两个月朝夕相对,竟然教她生出了不舍,不舍他大怒伤心。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周鸿将人在明州客栈安顿好了,这才回水军大营去交差,见到周震就问起周夫人的态度“父帅,我娘如何说?” 周大将军被夫人一顿眼泪打败的事情,讲起来自己也觉得丢脸,实在不好意思在长子面前提起此事,只能含混和稀泥:“这个……此事还要你跟你娘说说,总要你娘见过了叶姑娘才好说话吧?” 周鸿满心欢喜,还当周震已经在周夫人面前为他说了好话,只等他把人带回去就能得偿所愿。以周夫人盼着他及早成亲的想法,再加上情人眼里出西施,叶芷青在他眼里千好万好,周夫人再无不同意之理。 他回去之后,向周夫人提起自己要娶叶芷青为妻,又将叶芷青的诸般好处都讲了一遍。听在周夫人耳里,暗里只感叹外面的野丫头把自己儿子哄的五迷三道,那么一个稳重可靠的儿子如今变的满脑子儿女情长,跟傻瓜笨蛋也无甚两样。 周鸿越夸叶芷青,在周夫人心里便越是厌恶她。 人还未见着,她先就添了无数恶感,对叶芷青不知道加了多少条罪名,面上还要做出有兴致的样子:“叶姑娘既然这般好,你怎的也不把人领来给娘瞧瞧?” 这种事情她做姑娘的时候就见识过,家中长兄虞文冲就曾经迷恋过一个外面的女子,也提出要接回家里来做平妻,正室闹将起来,前往虞老夫人处自请和离归家。 虞老夫人当时并未动怒,安抚住了儿子,却是背后对着那外面的女子施加压力,将两人拆散了。事后虞文冲不知就里,只怨恨自己不曾带眼识人,他自以为的情比金坚不过是一场笑话,乖乖回归家庭。 彼时虞大夫人也只能咬牙和血吞,又亲自跟婆婆开口,讨了虞老夫人身边一个丫头去安抚丈夫,总算做到了家里妻妾和顺。 周夫人当时才十岁出头,并不理解这其中深意,但是却对虞老夫人当时处理此事的手法牢记在心。要到今时今日,她处于虞老夫人当年的位置,不想母子为个外面的女人反目,这才能明白做母亲的万般苦心。 周鸿并不知个中曲折,还当周夫人对叶芷青也很是喜欢,当下还道:“我本来要带叶子回来,想让她暂时住到家里来,但是她不肯贸然来。儿子来问过了母亲,也好让她先来府里住着,等成亲的日子近了再说。” 周夫人心道:好哇,竟然早就谋划着要与鸿儿成亲,到底是外面风尘里打滚的女人,不知道要有多少笼络男人的手腕。暗叹长子在军营里太久,竟然傻愣愣于女色上头不开窍,被个外面的女人给钻了空子。 她还着意夸了一番叶芷青:“听你说来,这位叶姑娘倒是颇懂礼数。”至少还没蠢到底,知道不能直接急赤白脸闯进家里来。“恰巧最近你父亲跟你得胜归来,府里要举行宴会,邀请了各家夫人小姐,不如到时候也请了叶姑娘前来,让她也跟明州府的小娘子们亲近亲近。” 周鸿深觉母亲考虑周到:“那就说定了,儿子到时候去接了叶子过来,让妹妹陪着她。” 周琪在旁边跃跃欲试,早就想见见叶芷青,也不管周夫人高兴不高兴,满口应了下来:“大哥放心,我一定陪着叶姑娘。” 周夫人恨不得把这丫头的嘴巴缝起来。 依着她的想法,自己的女儿闺阁千金,哪里用得着纡尊降贵去陪个外面不知来历的野丫头的?没得带坏了她乖乖的宝贝女儿。 只是此刻万不能让长子瞧出心中所想,便只指了一下女儿的额头:“你这般疯疯颠颠,也不怕到时候吓着了叶姑娘?等叶姑娘来了,娘找别家温雅的小娘子来陪客。你可别咋咋呼呼往前冲啊。” 周琪吐吐舌头,嘴里应了,心里却想着回头一定要找个机会跟叶芷青亲近亲近。 周夫人既有心拆散了儿子跟叶芷青,当下不动声色,过后却布置了起来,先是悄悄派人去明州最大的花楼里,请了三位花魁娘子。又向明州各府上撒了帖子,明为赏春,实则为是儿子选妻。 周家世代驻守东南,水军大营又在明州,周夫人又出身于虞府,倒是真有不少名门闺秀想要嫁入将军府。 到得宴客的正日子,将军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难行。 叶芷青早就得了周鸿传信,备了容山岛山间密林挖来的灵芝,海里捞来的红珊瑚珍珠等物,寻了上好的锦盒装了,让思萱捧着,坐了周鸿派来接人的马车,前往周府。 周鸿倒是想亲自过来接人,可今日家中宴客,周夫人此次不单请了各府的夫人小姐,还以周震的名义请了明州府各官员名门,算是庆贺张九山贼寇伏首之喜,每个前来贺喜的见到他都要寒喧几句,无法脱身。 叶芷青坐着周府的马车,到得后门口,车夫将马车停下来,早就守在后门口的婆子引了她往府里走,还漫不经心道:“今日府里大宴宾客,来了许多夫人小姐,老爷少爷们,将军跟少将军都很忙,夫人跟小姐也忙着招呼来宾,怕冷落了姑娘,就请了几家小娘子来陪着姑娘,等过会有空,夫人会来见姑娘的。” 思萱转头看了一眼叶芷青,她的舌头被割,即使心里觉得奇怪,也说不出话来,但见叶芷青似乎对这样明显的冷落并无察觉之意,客客气气同婆子说了两句,跟着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门口守着的小丫环便引了她们主仆二人进去。 叶芷青便道:“既然夫人很忙,不如劳烦妈妈将礼物呈上,等夫人有空了再见也不迟。” 婆子接过思萱捧着的锦盒,将人交给院门口候着的小丫环,这才走了。 叶芷青深吸一口气,听得远处丝竹绕梁,余音不绝,马车来的时候路过将军府正门,倒有不少夫人与小姐从正门而入,而她却是从后门被引进来的,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夫人恐怕并不愿意她进周家的门,这才在初次见面就给她个下马威,好让她知难而退。 叶芷青跟着小丫环进得院子,但见院里花架之下坐着个红衣女子,妆容精致,见到她进来便懒懒开口:“这是哪家的妹妹,我怎的从未见过?”却是一把娇媚入骨的好嗓子。 忽听得正房里传出一声冷笑:“你又不是男人,难道哪家的姑娘都让你通通见过了不成?” 叶芷青听得这话,便觉有异。 她也并非没见过大魏的女子,便是淮安王萧烨后院里的女人,恐怕说话都没这么大胆的。而周府今日请来的应该是明州各家闺秀,哪会如此不知顾忌? 正房帘子被掀了起来,又出来两位美人,广袖襦裙,其中一位身着紫衣的女子生的丰满,绣着大朵艳丽海棠花儿的抹胸堪堪遮住了胸前一半春色,却露出一痕雪肤,胸前堆叠山峰。 三双眼睛同时望住了叶芷青,但见这少女穿着一件春衫,裹的严实也就算了,就连面色都透着一股清冷之意,倒不必刻意描眉画唇,雪肤花貌就将三人通通比了下去。 这世上就有一种女子,生的貌美而不自知,她亦不是靠着卖弄色相而生,于是容貌于她并无特别的意义,反倒让她们习惯了卖掉色相的沦为了下乘。 另外一名穿白衫的女子比起身着红衣紫裙的两位,要温柔含蓄许多。她踏出门来,到得叶芷青面前,向她温柔一笑:“姑娘难道是飞凤楼的赵环儿妹妹?久仰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赵环儿是明州府花楼里新近崛起的美人,引的许多名门子弟,书客雅士追捧,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少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听她一曲,或者与之和诗一首。 叶芷青心下已有了不好的猜测,思萱却发了怒,上前来扯了她的袖子就要走,一双眼睛都气红了。 “思萱别急,等我弄弄清楚,咱们再走也不迟。” 叶芷青安抚了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自己的身份,只朝三人笑笑:“敢问三位姑娘芳名?” 三人各报了个名字及花楼的名字,叶芷青只笑微微道:“我还有事要见周夫人,很抱歉不能陪三位了。”她率先一礼,往院子外面走,守着院门口的小丫环却拦着不放:“姑娘,我们夫人现下有事,没空见姑娘,不如姑娘先在这院里候着,还有三位娘子相倍,等夫人抽出空来再见姑娘。” 叶芷青对特殊职业的女子并无恶感,只是对周夫人此举不痛快。都说人以群分,周夫人请了三名花魁娘子来陪她,岂不明明白白在说,在她的眼里,姓叶的类同娼妓之流? 这已经不光是对她的侮辱,也是对周鸿的侮辱。 她冷冷直视小丫环:“你如果不怕把事情闹大,尽可以拦着我。另外烦请转告你家夫人,她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没空见我,我先告辞了!” 小丫头是周夫人身边的心腹,周鸿提起要带叶芷青来见之时,她就在房里侍候着。周夫人这番布置瞒着周鸿,自然不欲引人注目。 她向叶芷青轻施一礼:“姑娘还请稍候,奴婢这就去禀报夫人。” 院子里三个女子看叶芷青这副样子,似完全不怕得罪周夫人,都在心里猜测她到底为何胆子这么大,穿紫衣的女子扬声笑道:“妹妹今日是来砸场子的吗?” 叶芷青却头也不回,带着思萱出得院子,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这院门前一处荷塘边上,等候小丫环来回话。 不多时候,果然周夫人请了她去见面。 她跟着小丫环到了一处厅堂,周夫人已经到了,坐在上座冷冷看着她。 叶芷青向她行礼,周夫人声音里辨不出喜怒,神色漠然请了她在下首坐了,才道:“我家鸿儿久在军营,是个实心眼,根本也没见识过外面女人的手腕,还要谢谢叶姑娘让他有机会见识一番。往后等成亲了,也省得再着了外面女人的道。” 她这番话说出来,原以为叶芷青必然恼羞成怒。外面的女人们想尽了办法进高门大户,却不知高门大户规矩森严,被揭了画皮无不露出本性。 “夫人这话是何意?” 周夫人朝身边的婆子使个眼色,那婆子便道:“端上来——”只听得门口脚步声起,小丫环端了朱漆盘进来,风掀起了上面盖着的红布,里面整齐码着十来个银锞子。 小丫环将漆盘端到叶芷青面前,周夫人唇角含了冷笑:“我知道外面的女人们要么求财,要么想要名份。可周家的大门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踏进来的,非名门闺秀怎么能配得上我的鸿儿?!劳叶姑娘费心,让鸿儿见识到了外面女人的手腕,我替鸿儿未来的媳妇谢谢姑娘。” 叶芷青揭起红布,扫了一眼盘子里的银锞子,讽笑:“原来周少将军的情义就值这么一点银子?” 周夫人面含怒色:“你是嫌少?” 叶芷青直视着周夫人的眼睛,语声轻而坚定:“我只是替少将军感到可悲他一个顶天立地的俊杰,却要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此羞辱。在我心里,少将军待我之心万金难求,在夫人眼中,却觉得少将军的感情是可以随意轻贱舍弃的!我可以不进周家的门,也可以被夫人视为娼妓之流,劳夫人花银子请了人来轻贱于我,还要拿我当乞丐一般打发了。原来在少将军心里高贵温雅的母亲原来是这样的人,我也算是长了见识。告辞!” 她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听到周夫人的喝阻声:“且慢!你不会想着回头见到鸿儿,便要挑拨离间我们母子关系吧?” 叶芷青心里如烈火烹油一般,倘若之前见到周夫人请了花魁娘子来陪她,心里不由便起了火星,此刻却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她转头轻蔑一笑:“周夫人舍得随意折辱自己的儿子,我却不舍得让少将军感受被骨血亲人在背后捅刀子的滋味,夫人还请放心!” 她话音落地,人已经出了厅堂,带着丫环很快就在周夫人视线之外。 这一下变故,远在周夫人的算计之外。 以她的想法,要么是叶芷青恼羞成怒,露出丑态,要么跟她讨价还价,拿了银子走人。她袖子里还准备了一叠银票,没想到竟然连一钱银子都没送出去,人却已经走了。 叶芷青既未同她争,也未同她嚷嚷,可是说过的话却跟鞭子似的敲在她心上,让她莫名有些心虚,有点担心周鸿若是得知真相之后的态度。 周夫人坐在那里不动,半晌才叹一口气,揉着额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忽听得屏风后面有细碎的声音,她本就是惊弓之鸟,还当哪个下人在偷听,立喝一声:“谁在那里?还不滚出来!” 屏风后脚步声起,却是周琪苦着脸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满脸的不愤:“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鲜少见到长兄欢天喜地的神情,有时候觉得长兄很是可怜,自小被委以重任,除了打仗还是打仗,不似次兄从小就没个正形,即使被派去镇守一方,再见面也还是那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而且谢滨从小就讨姑娘喜欢,身后一大把红颜知己,桃花债不知道欠了多少,与不苟言笑从来不近女色的周鸿可是有天壤之别。 难得长兄动心,她又听了一耳朵叶芷青的故事,早就盼着宴客当日能够见到未来大嫂,哪知道却是在这种境况之下,偷听到周夫人与叶芷青的对话,她心里无端难过,对着周夫人便藏不住情绪。 周夫人没想到儿子不知道,反引来了女儿的指责,顿时冷下脸来,喝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懂什么?外面的女人不知道有多狐媚子,哪里是养在深闺的你见识过的。她们不知道有多少手腕,就等着男人上钩。我怎么把你养的这么天真?” 周琪眼圈都红了:“母亲,你太侮辱人了!她是大哥喜欢的姑娘,要是让大哥知道了你这样待她,大哥该有多难过?” 叶芷青的那番话入到周夫人耳朵里,她无端觉得心虚,可是入了周琪耳朵里,小姑娘却觉得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让她忍不住就为周鸿打抱不平起来。 “你懂什么?隔着屏风听她说得三言两语,就脑子一热向着她说起话来?” 周琪从前只是有点不服周夫人的管教,她喜欢出门去玩,周震也喜欢带着女儿去玩,偏偏母亲一意拘着她学女红,恨不得将她深锁在绣楼里不出门。母女两个想法本就不同,好容易听到叶芷青的故事,只觉得与自己脾性相合,盼着能会会她,没想到周夫人竟然固执非常,将人折辱走了。 她本来就不赞同周夫人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方式,再被指责之后,顿时眼泪夺眶而下:“母亲从来只会按着自己的喜好对待别人,怎么就从来没想过别人心里怎么想的?我哪里是为叶姑娘说好话,我是替大哥难过!母亲难道没看到大哥提起叶姑娘时候,眼里闪着光,没看到他有多高兴吗?你羞辱了叶姑娘,难道不是在羞辱大哥吗?” 周琪一串连珠炮讲完,也不管周夫人神色如何,抹着眼泪冲了出去,半道上撞见满面喜意而来的周鸿,被一把拉住,调侃道:“谁惹我们家琪儿不高兴了?” 周鸿好不容易在前面脱开身,兴冲冲摸了过来,还想着为叶芷青在周夫人面前壮个胆子,省得她在未来婆母面前不好意思。没想到迎面撞上正在擦泪的周琪。 他抬头瞧时,周夫人身边的心腹婆子气喘吁吁追了过来,远远看到他们兄妹在一处,神色大惊,周鸿心内了然:“是不是又被母亲教训了?她那些规矩是有点多,不过今儿人多,琪儿忍忍,等宴完客过两天,大哥央了母亲带你出去透透气。” 随着周琪年纪渐长,周夫人对她便愈加严厉,似乎恨不得教出一个大家闺秀的典范来,但周琪是个活泼性子,实在不耐烦学这些规矩,为此没少被周夫人耳提面命。 周琪擦干了眼泪,装作欢喜的模样:“大哥别骗我!”得到了周鸿的保证之后,才放缓了脚步回自己院里梳洗,再出来陪客。 周鸿打发走了周琪,才问蹭过来的婆子:“母亲可是有教训阿琪了?阿琪也大了,实没必要教训她。”他喜欢的姑娘性格开朗活泼,有勇有谋,见识过叶芷青的别具一格,对周夫人那些看不惯周琪的地方,周鸿都觉得完全可以接受。 婆子心惊胆颤,生怕方才周琪向周鸿告状,目光一直在他面上偷窥,见他面上仍上欢喜神色,悄悄松了一口气。 周鸿问起周夫人现下在何处,婆子便引了周鸿过去。 母子俩相见,周鸿面上喜悦的神色未褪,开口便问:“母亲可见过叶子了?” 周夫人度着儿子神色,应该还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便点点头:“见过了。” 周鸿有一肚皮喜悦要跟人分享,特别是面对自己的亲娘,更是毫无顾忌:“娘你见过叶子之后,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好?父亲可能没跟你讲过,叶子的医术连叔都赞不绝口,还叫她叶先生呢。若不是叶子坚持,连叔都恨不得拜,他手底下那帮军医们现在看到叶子乖的跟小猫似的。之前还觉得她年纪小,没想到最后还不是认输了……” 他超乎寻常的话多,越讲周夫人心里越凉,只觉得儿子已经被外面的野丫头迷了心智,今日自己有些急躁了,应该再拖的久一些,想个万全之策,让那个野丫头离儿子远一点。若是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回头在长子面前告状,那还真是有伤母子感情。 周夫人借口前面还有客要待,催促了周鸿早点过去。周鸿原本过来就是为了替叶芷青壮胆的,听得她已经见过了周夫人,还当她被引到太太小姐们席面上去了,那他实在不方便过去找人。况且周夫向来是个重规矩的,他若是悄悄派了人把叶芷青唤出来见面,让周夫人知道了还当叶芷青轻浮,反而不美。 虽则人没见到,但周鸿见到周夫人并没有开口指责叶芷青有诸多不懂规矩之处,这在周夫人来说已经是难得,他便放心去了前面,只盼着宴席早点结束,也好尽快与叶芷青见面。 叶芷青带着思萱按原路返回,从周府后门出来,回望那窄窄一道门,百般滋味在心头。 她原来还想着不负周鸿一片诚意,在周家父母不反对的情况下,也许可以考虑将终身托付周鸿。他是重情重义的君子,并不反对她在外所做的一切,且跟周鸿在一起,她是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被人疼爱的温暖。哪知道周夫人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将她满脑子情情爱爱浇了个凉透。 苏铭跟赖大庆如今都跟着她,随侍左右。只是今儿要来将军府,两人便被她留在客栈。她回到暂居的客栈,苏铭先迎了上来,见她面色难看,心里便咯噔一下,先想到她在将军府被人难为,连声音都不觉放轻了:“师傅——” 叶芷青才惊觉自己把情绪带到了脸上,她努力挤出个笑容:“做什么这副样子?” 苏铭见她笑了,还当自己方才看到师傅难过只是个错觉。别瞧着他拜的师傅年轻不大,可是本事却高,连大将军都对她赞赏有加,应该是他多想了。 “师傅,店里来了个长的像小子的丫头,还有个大叔来找你。” 叶芷青一听就知道,这是虎妞跟宋魁来了。她往暂居的客院过去,才推开院门,虎妞就哭着扑了过来:“姑娘,我总算找到你了!” 原来当初虎妞跟宋魁留在苏州城,等东南水师大破苏州,张九山突围,他们没找到叶芷青,打听来打听去,乱军之中谁又能说得清楚叶芷青去了哪里。后来还是周震带军回师,周鸿托了人往苏州送信。宋魁得着信儿,这才带着虎妞到了明州。 他们来了明州有日子了,今儿才知道叶芷青在明州落脚的地方,这才寻摸了过来。 虎妞数月不见叶芷青,当初她被倭寇带走,小姑娘多少个夜晚连眼睛都闭不上,若不是宋魁劝慰,只道周鸿在她身边守护,叶芷青定是安然无恙,少不得虎妞就要哭上几个月。 叶芷青与虎妞一别数月,等这丫头将重逢之后激动的情绪压下去之后,叶芷青拉了思萱过来与她介绍,又吩咐了苏铭前去打探,看看郭嘉有无出海流球。 苏铭对周鸿与叶芷青之事抱着极大的期望,原以为两人定然会完婚,可是叶芷青才从将军府回来便要他去打探郭嘉之事,也不知道是甚个意思。 他心里猜测,莫不是这三个人之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是叶芷青在他心里便是天人一般,而周鸿也是他极为敬重之人,如果真有什么,那就是郭嘉的不是了。 说不得郭三公子风流无度,一早就对他师傅不怀好意。 师命不可违,叶芷青既有此语,苏铭只能拖上赖大庆去打探消息,不过费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师傅,听说郭三公子最近一直在筹备出海,近来常在明州码头出现,师傅要见他?” 叶芷青心里有一肚皮的伤心难过,跟周夫人当面对上的时候还不太觉得,只是替周鸿难过。可是从周府出来之后,好像才反应过来,她是要跟周鸿分手了。 这才觉得伤心难过起来。 她怕自己一头栽倒在伤心的深渊里爬不起来,只能逼迫自己找点事做。记起郭嘉临别之时提起过,要前往流球想办法把张九山的产业弄到手里,还邀请她同往。 彼时她与周鸿情投意合,并无远度他国的打算。 可现在摸摸隐隐生疼的心脏,只想尽快找件事情把伤心难过的情绪排遣开来,似乎远渡流球这个主意不错。 也许时间空间上的远隔重洋,会让她与周鸿都忘掉彼此。他会娶到令自己父母满意的妻子,而她也会找到人生的方向,重新启航。 而他曾经给予自己的温暖,会成为她在异世界保有的美好记忆之一。而不是把彼此的余生都非要强力捆绑在一起,让他夹在母亲与爱人之间难以调停,最后大家都疲累到不得不放手。 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会碰上多少暗礁,叶芷青不敢估量,但她却知道最终的结果很大可能会是船翻情亡。 只有在下定了决定要分开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爱周鸿。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进了她的心里,再难驱逐。 第九十一章 东南水军回师明州,周府大摆宴席,郭家也接到了帖子。 郭嘉当日也去了将军府赴宴,同行的还有族中叔伯兄弟。开宴之时,他逮着周鸿还问过叶芷青的消息。周鸿今日心情好,想到叶子今日来家里,便按下了心里那点不痛快,不与他计较,只含糊将叶芷青的行踪一笑带过。 他去后院见周夫人的时候,郭嘉也提前退席,前去码头去巡视船队,没过一个时辰,就被叶芷青派过去的人逮住了。 郭嘉心里得意,暗道周少将军失策,自以为能将叶芷青像别的女子一般拘在身边,却不知这招对叶芷青根本无效。 他回明州之后,听得母亲提起,三房的婶子早对周家有意,想要将堂妹郭思晴许配给周鸿。 郭思晴在思字辈的姐妹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无论容貌才情皆不俗,倒也配得上周鸿。 郭家嫡枝一共四房,郭嘉是二房幼子,他父兄皆在外为官,族中事务是长房大伯一手挑起,听郭二夫人的意思,此事竟然是郭太夫人也首肯了的。 太夫人既然首肯,那就是长房大伯也衡量过周郭两家联姻的可能性,恐怕周家那边对此也不是无动于衷。 大户人家联姻,很多时候根本不会顾忌小辈的想法。郭嘉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有几分幸灾乐祸,极想看看周少将军如何抉择。 他与叶芷青坐在约好的茶馆里,提起三天之后的远航之旅,没想到叶芷青竟然提起同行。 “……你不是跟周少将军在一起吗?他会同意?”按郭嘉的理解,两个人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那也是周少将军争取过后才会有的结果。 叶芷青才踏上明州的土地,怎么就要离开呢?别是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是看周少将军今天在宴席间的神态又自不同。 “容山岛就是个桃源境。”叶芷青抿一口茶,神情瞬间黯然:“在容山岛能将外界所有的事情都忘记,可是明州却大是不同。” 郭嘉敏锐的察觉到了些什么:“你去过将军府了?谁给你难堪了?” 叶芷青怔怔看着他:“是不是……所有高门大户的夫人们都觉得平民女子心机极深,逮着机会就想要攀高枝?” 听话听音,郭嘉立刻明白了:“周夫人给你难堪了?” 叶芷青正是心绪难解之时,她身边的除了虎妞之外,其余全都跟周鸿有着密切的关系,打心底里敬仰着周少将军,就连不能说话的思萱也因为周鸿大破张九山,而视他为救命恩人。 虎妞是个沉不住气的,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在周府的遭遇,恐怕冲动起来会跟周鸿嚷嚷出来,她竟是无一人可说,眼见得郭嘉问起来,到底倾倒了一句:“今日将军府宴客请了我去,接人的婆子从后门引了我进去,周夫人安排了三名花魁娘子陪我。我在周夫人心里大约类同娼妓一流。”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事实。 郭嘉蹭的站了起来,破口大骂:“周迁客这傻子,难道就任由他母亲侮辱你?没骨头的男人!我陪你去找他,咱们好好算算这笔帐!” 叶芷青被郭嘉激烈的反应给吓了一跳,万没料到郭嘉会为她打抱不平,苦笑着招呼他坐:“他不知道周夫人这般待我。我回头想想,两情相悦也不能打破世俗之见。而且周夫人这般毫无顾忌的侮辱我,就是在告诉我别痴心妄想。周迁客再好,却并非我的良配!不如等我跟他分手之后,跟随你去流球开拓商道去。郎君可以没有,但银子是万万不能没有的,不然我手底下这些人不得饿肚子啊?” 郭嘉细细审视她的神色,约略能瞧出点伤心黯然,却不见多少愤怒,要么是她掩饰的够好,要么是她太过理智。 他在心里下了结论,这才落座:“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理智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比一般那些为了情情爱爱痴缠不休的女子要强上许多倍。只是你真的准备就这样让周夫人白白羞辱?” 叶芷青一笑:“周夫人眼面前只看到自家后院这一方天地,我若是非要跟个井底之蛙的妇人争个高下,岂非跟她一般见识?再说周少将军救我于乱军之中,顶着被张九山识破的可能,数次护佑我,我怎好再让他难堪?” 郭嘉便知她这是不打算追究了,终究是他们两人的事情,外人不好置喙。两人闲聊一时,约好了出发的日子时间,郭嘉便送了叶芷青回客栈。 两人到得客栈,周鸿却已经等候多时,见到叶芷青竟然跟郭嘉在一起,面上闪过一丝阴云,先上前来握住了叶芷青的手,才向郭嘉打招呼:“没想到郭三公子也来了!” 郭嘉只觉得他一个战场之上决断英明的俊杰竟然被亲娘给拆台,可笑本人还丝毫不知,不过既然叶芷青不准备揭破此事,他也不便从中插手做这个恶人,当下并不答话,一笑而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疯魔了吧?” 周鸿被郭嘉搞的莫名其妙,想起自己今日前来,又满心欢喜:“我娘说你温柔识礼,她很是喜欢你。等回头我就跟父亲商量咱们成亲的日子。” 思萱听得周鸿这话,眼珠子都快脱出眼眶了,亏得她不能说话,不然早叫出声了。她忙忙去看自家姐娘,却见叶芷青神情淡然,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周夫人在儿子面前如此评价她。 “多谢周夫人喜欢,你来我有话要跟你谈谈。” 思萱心惊胆战,很怕两个人吵起来,悄摸跟了进去,跟虎妞一起守在房门口,听得里面叶芷青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们门不当户不对,而且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后院里,我已经答应了跟郭三公子去流球等国远航。”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方才还欢喜的一直说话的周少将军忽然之间就沉默了下来,好一会似乎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叶子你……你到底被郭三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跟着他去远航?我们成亲不好吗?” 思萱听周少将军的声音充满了怒意,紧张之下一把抓住了虎妞的手,两个人呆呆望着对方,似乎都想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一点勇气,好踏进房间去劝解房里的两个人。 很快房里就传出来叶芷青镇定的声音:“我想过了,与其被困在后院守着一个男人过活,还不如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们的感情再好,可是也不足以支撑一段婚姻。更何况我去过了将军府才知道,自己以前想的太简单了,高门大户的规矩太多,要应酬的事情太多,我完全不想去守这些繁琐的规矩,只想简简单单随心所欲的过日子。不想为了少将军而委屈自己!” 外面的两个丫头瞧不见,但里面的叶芷青却瞧的真真切切,她的话就跟鞭子一样抽在周鸿心上,周鸿就好像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一棒子似的,神情少见的懵了一下,似乎才醒过神来,连声音里都带着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嫁给我会委屈了你?” 他满心欢喜而来,只觉得终于守得云开月明,此后两个人能够终身厮守,再没有比这件事情更主兴的了,没想到却被叶芷青兜头淋了一盆凉水,情急之下顿时嚷嚷开来:“你不愿意守着我一个人过日子,不就是想跟着郭三满世界转悠吗?” 原本他就对郭嘉跟叶芷青的来往有几分醋意,尤其今日郭嘉才送了叶芷青回来,她就说要跟郭嘉去流球等国出海远航,却不肯跟他成亲,一怒之下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出来之后却又暗暗后悔。 可是让他拉下脸来去道歉,却是不肯的了。 明明两个人好好的,偏偏郭嘉要横插一杠子。 叶芷青深深看了他一眼,周鸿没来由觉得那一眼让他心慌,很快她就说出了让他更为心慌的话:“你说的不错,我是宁肯跟郭三远航,也不想成亲被困在明州。” 周鸿没想到她竟然亲口把这句话给讲了出来,相识以来他还从来没有气成这样子,只觉得心里揣着一团火越烧越旺,只烧的眼球都红了:“好!好!好!既然你这么喜欢跟郭三去远航,我也不拦着你,咱们的婚约作罢,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只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盛怒之下,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他就懊悔欲死,面上却不肯服软,站在原地盯着叶芷青,只盼着她能够服个软,到时候他再道歉。 没想到叶芷青的冷静却出乎意料,她似乎听到他这句话,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极痛快的接口:“就依少将军之意,我们此前约定就此作废,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周鸿被她这话直戳心窝子,只觉得心里痛不可抑,他愿意用生命守护的女子,原来在她的心里,所有的誓言都不作数,还抵不上旁的男人一个远行的邀约。那他到底算什么? “如你所愿!”他只觉得这客栈的房屋狭仄,再呆下去他定然会疯掉,自己脑子不清楚才跑这一趟。视线冷冷在她面上扫过,这时候才发现她似乎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神色难看的紧,心里恻然,却忽的在心里冷笑自己,她都不拿自己当回事,自己又何必去管她心不心痛呢? ——难道她也会难过不成? 明明一切都是她求来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不愿意成亲,宁愿跟着郭三去流球。 他与郭三注定是两种不同的人生,郭三此生恣意妄为,想去哪里去哪里,而他身负守疆卫土之责,连轻易离开岗位都不可能,更不能给她绝对的自由。 门口守着的虎妞跟思萱眼睁睁看着周鸿神色难看从房里走了出来,在门口停住了脚步,隔着门帘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似乎是等着房里的人出声阻止他离开。但房里静悄悄的,就好像根本没有人一般。 周鸿冷哼一声离开了。 虎妞跟思萱忙闯了进去,但见叶芷青傻呆呆坐在椅子上抖成一团,紧闭着眼睛,眼泪却从紧闭着的眼眶里争先恐后涌了出来,就好像两眼汩汩的泉水流之不竭。 虎妞不知内中情由,只隐约听着似乎两人有了成亲的约定,自家姑娘却又毁约了,万分不解叶芷青放着这么好的郎君不嫁,还想要什么。她有心要劝,却不知如何开口。 内中唯思萱跟着叶芷青去了周家,知道周夫人对叶芷青的侮辱,听周少将军的话,似乎他并不知道周夫人对叶芷青的侮辱。而叶芷青似乎也并不准备让周鸿知道,竟然绝口不提此事。 她心里替叶芷青万分难过,又苦于不能开口安慰,只得上前去将抖成一团的叶芷青搂在怀里,只觉得怀里的人肩膀一抽一抽,显然正在压抑着自己无声流泪。 有些时候,坐在地上不顾仪态如孩子般放声嚎啕大哭,反而是一种幸福,如叶芷青这种无声流泪却更让人心疼。因为知道放声嚎啕也不能改变什么,该失去的照旧会失去,反而只能认清现实默默饮泣。 周鸿从客栈怒气冲冲的出来,走到大街上去,看着人来人往却又茫然起来。 他极想拉下脸面回头去道歉,好好跟叶芷青说说,两个人还有什么疙瘩是不能解开的呢,但是想到叶芷青在他跟郭三之间左右摇摆的态度,心里就跟塞了一团乱麻似的,理不出头绪来,那一点悔意也被气愤给压了下去。 也许,他的脚步可以放的慢些,万一她想通了呢?或者后悔了追上来挽留他呢? 在客栈外面候着的汪宏扬跟梁进眼看着少将军从客栈里出来,走路却好像怕踩死了地上的蚂蚁一般,慢的让人着急。 两个人面面相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来的时候欢喜万分,回去的时候却好像满腹怒火的样子,实在教人费解。 周鸿等得一时,并未见叶芷青追出来,复又满腔怒意加快了脚步,内心嫌弃自己丢人,自尊被个女人给丢到地上踩,他竟然还留恋不去。 半道上遇见一辆马车,听到一名少女轻呼:“周少将军——”,周鸿满脑子他与叶芷青之间的纠葛,根本没听在耳里,还是汪宏扬拉住了他,向他示意。 周鸿转头看到马车帘子掀起来,里面的少女笑意盈盈看着他,向他打招呼:“少将军匆匆忙忙这是要去哪里?” 梁进跟汪宏扬一眼就看出这是郭家的马车,但是周鸿在客栈似乎被叶芷青给气懵了,并未瞧出这是郭氏的马车,只是硬梆梆道:“我不认识姑娘!”竟然就这样转头走了。 这两人跟着周鸿,知道他对女人向来是这副样子,只除了叶芷青,似乎还没见过周鸿对外面的哪个女子露出亲切的笑容。 马车里的少女生的十分美貌,举止也很合乎周夫人对大家闺秀的定义,但周鸿好似眼盲心盲,根本瞧不出少女见到他时面上的欢喜神情,梁进跟汪宏扬却瞧的清清楚楚,暗自叹息,向着少女匆匆一礼,紧跟着周鸿跑了。 “小姐,周少将军也太傲气了些,你瞧瞧他眼里根本没有姑娘!”少女身边的小丫环愤愤不平开口。 少女慢慢放下了帘子,露出自信的笑容:“你懂什么?周少将军无论对哪个姑娘都是这副冷冷的模样,他既然不认识我,我可以认识他啊。他这样的郎君,身边连个侍候的丫环都没有,想来将来对他的妻子也必是一心一意的。”讲到后一句,她面上渐渐露出红晕。 小丫环恍然大悟:“是奴婢想岔了。” 这少女正是郭嘉的堂妹郭思晴,今日跟着郭三夫人前往将军府赴宴,被周夫人拉着手儿赞了半日,还让周琪陪她逛园子。只是周琪今儿似乎没什么精神头,有些心不在焉。 反倒是周夫人跟郭三夫人在一起聊了许久,宴散的时候还特意送到了门口,对郭思晴露出一副极为满意的样子,直让郭思晴羞红了脸。 周鸿战功赫赫,其人又生的俊美英武,有时候年轻男女的宴会之上,也总是目不斜视,对各家名门淑媛从来不献殷勤。 郭思晴偶然在宴会上遥遥见过身着便服的周鸿一次,便留了心,后来偶然撞见周鸿身着铠甲骑马路过长街,当时便心跳如鼓,再难忘记。 少女的心一旦被敲开一块缝儿,便如春天里撒下了一粒种子,不知不觉间就破土而出,转眼间枝繁叶茂,再难扼制。 等到郭三夫人有意向她透露,想要郭周两家联姻,郭思晴今日又在将军府被周夫人拉着手儿半天不放,她心里便再难抑止心中情思。半道上与郭三夫人分开,去书斋买了几本书,途中见到行色匆匆的周鸿,这才出声唤住了他的脚步。 第九十二章 三日之后,叶芷青带着手下人坐上了郭家的海船。站在甲板之上,咸腥的海风迎面吹过来,郭嘉与她并肩而立,指点着远处明州城的景色,还跟她开玩笑:“这次你来的太过匆忙,等下次来了我陪你好好逛逛明州城。” 自跟周鸿分手之后,叶芷青便埋头在客栈睡足了三日,虎妞跟思萱都拿她没办法,宋魁跟苏铭赖大庆被她撒出去准备东西。 宋魁在海上长期航行过,还知道要在船上带些什么,便去准备长途航行的东西,还听她的指示买了茶叶,黄豆之类的。这却是以前军中不曾有过的。 苏铭跟赖大庆还没有军籍,离开容山岛的时候叶芷青跟周鸿打了声招呼,这两人就算是离开了东南水师,跟着她这个师傅讨生活了。 连晖倒是还想着让叶芷青去军营里转一转,最好是能够跟她再探讨一番。 叶芷青来自现代的保健观念让连晖大开眼界,又有人体内部结构图,许多以前不太能理解的关窍都豁然开朗了。若不是叶芷青是女儿身,连晖早把人给拖到军营里面去了。 他一把年纪,见到周鸿围着叶芷青转,两个人浓情蜜意两情相悦的样子,很是乐见其成,巴不得两人尽快成婚,也好方便随时向叶芷青请教。 将军府宴罢三日之后,周鸿才打起精神进了军营,连晖就收到了叶芷青的辞别信,后面还附着自己所能想起来的军营预防传染病的小方子。 送信的是叶芷青住的那家客栈的小二,收了银子办事,却被看完信的连晖揪着领口问:“让你送信的姑娘呢”抬头见到周鸿,揪着店小二的手就松了,挥着手里的信问他:“少将军,叶子说要去流球远游,今儿离开明州,这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周鸿原本冷着一张过来的,听到这话整个表情就龟裂了,连晖也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手里的信却被抢了过去。 连晖没想到周鸿竟然不知道叶芷青的行踪,这就有些不太理解了,他不由松开了店小二的领口。 店小二悄悄扯平了衣服,暗自感叹自己今儿运气不好,没想到来军营里送信,也能碰上个老疯了,还不快跑难道还等着被揍啊。好在让他送信的姑娘赏的银子不少,这趟跑腿也值了。 他还没来得及跑,已经一目十行看完信的周鸿又揪住了他的领子,凶神恶煞的问他:“说,让你送信的姑娘去哪了?” 店小二心里“妈呀”一声,暗自觉得今儿这趟腿跑的不值,真害怕自己被周少将军的拳头给揍了,缩着脖子老实交待:“叶姑娘去码头了,我听说……听说她今儿离开明州。客栈的房都退了。” 他话音才落,周鸿已经扯过旁边护卫牵着的马,一跃而上,向着明州码头奔去。 码头之上,郭氏的海船缓缓离岸,叶芷青怅然一叹:“不必了,我以后……都不想再来明州了。”明州于她来说,也算是个伤心地了。 郭嘉笑道:“别啊,周少将军伤了你的心,可我没伤你的心啊,明州的山水美景也没有伤你的心,你这又是何必呢?” 叶芷青摇头,只觉得疲累万分,她转头准备回舱房去睡个回笼学,旅途漫漫,还是尽快忘记这一程风雨。 她转身离开之后,码头上一骑飞驰而来,隔着海水漫漫,郭嘉咧开嘴朝着伫立在码头上的周鸿使劲招手,只差把得意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周鸿这三日心里在翻来复去的想叶芷青当日说出那些话的原因,总觉得她是不是在周府受了什么委屈。可是他好几次有意无意在周夫人面前提起叶芷青,周夫人总是将叶芷青夸成了一朵花,还再三要求:“鸿儿你若是有空了,就带叶子来家里坐坐。我倒是真喜欢这个小姑娘。” 周震以前向夫人提起叶芷青的时候,她再三反对,态度极为坚决,没想到见过一次之后,竟然对叶芷青大为改观,顿时笑道:“我早就说过,叶子是个好姑娘,没见之前你还不愿意,没想到见过之后就喜欢的不行。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周夫人笑道:“瞧老爷说的,还不兴我有偏见啊,真见过了这孩子,才知道她生的又美,人又是个有本事的,配咱们鸿儿再合适不过了。我倒是盼着鸿儿能够及早成婚,也好了了我一桩心事。” 每当这时,周琪总是欲言又止,抬头看看周夫人,再看看这两日神思不属的长兄,低头戳着碗里的粥,难以下咽。 周夫人事后告诫她:“你懂什么?那姓叶的野丫头在外面摸爬滚打,不知道见过多少男人,心计深着呢。你大哥一直在军营里呆着,哪知道这些女人的手腕。娘拆开他们,是为了你大哥好。你也不想眼看着你大哥受骗是吧?你大哥是一根筋拧着,要是娶回来个搅家精,以后有得你大哥受的。咱们家里啊,就应该娶个大家闺秀,你看看郭家三房的思晴,家世模样人品没一样差的,等过些日子你大哥缓过劲儿来了,娘就派人去提亲下聘。” 周琪觉得瞒着大哥,心里特别不得劲。特别是周夫人在长子面前跟叶芷青面前简直是两张脸孔,这让她都觉得自己从来也不了解亲娘,这几天看周夫人的眼神都有点不对。 周鸿听到周夫人好几次提起叶芷青,对她欢喜不已,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对叶芷青在将军府受了委屈的猜测又放了下来,只想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呆板无趣,只知打仗,对舌灿莲花的郭嘉移情别恋了? 他在心里猜测了千百回,都不及亲眼看着郭嘉在船上朝他得意笑来的打击大。 只有直面现实,才能让他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失败! 当日回去之后,周鸿就去找周夫人,开口就提:“娘,我跟叶……跟她的婚事作罢,以后都不必提了。娘若是瞧着哪家姑娘合适,替儿子做主就是了!” 情情爱爱太过虚无飘缈,还不如满足母亲的愿望,至少也还能占个孝字。 周夫人似乎被他的决定给震住了:“鸿儿,你说什么?不是说了要娶叶姑娘吗?” 周鸿对这件事情羞于启耻,只再三道:“不娶她,以后也别提她了,她已经离开了明州!以后我的亲事娘看着办吧!” 等他离开之后,周夫人喜不自禁,对身边的嬷嬷道:“真没想到,姓叶的丫头倒是干脆利落,竟然还真能离开鸿儿,我还以为还得折腾一场呢,难道她又找到了高枝儿?” 身边的嬷嬷也替她高兴:“管她攀上什么高枝儿呢,反正她离开咱们少将军,也算是没白长一副聪明模样,知道进不了周家的大门,省得白耽误功夫!” 春三月里,周府正式请了媒人向郭府提亲,定下了周鸿跟郭思晴的亲事。 三个月后,因海境安宁,周鸿接到调令,前往江南清查两淮盐道。 原来近些年两淮盐道贪渎成风,每年国库收的盐税银子越来越少,圣人早就不满,只是朝中官员跟江南官员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正好周家多年偏居东南一隅,而周鸿战功赫赫,做这柄刀正合适。 周鸿接到调令之后,拜别了家中父母,又前往郭府向岳父母辞行,顺便还与郭思晴见了个面,收了未婚妻送的荷包,与她在郭家园子里很平和的说了几句话,这才收拾行装离开了明州府,前往江南赴任。 第九十三章 次年五月,郭家的海船远航而归,叶芷青在明州下船,连码头都没出,转头便上了一艘前往扬州的船,准备回去。 郭嘉与她同行一年多,去了好几个国家。他们最先去了流球,正逢流球皇室向外招贴黄榜。正如张九山在逃亡之时所说,流球皇室正在四处征招医者为皇室治病。 叶芷青凭着一手医术为流球太后调养了两月有余,流球太后身体大有起色,郭嘉也趁这个时机,借着叶芷青在宫里行走的神医名头,将张九山在流球的产业尽数收入囊中。 他倒是个聪明人,也不曾独吞,一份产业分作四份,叶芷青一股,为周震预留了一份,自己得两份,却是因着此行海船水手皆是郭家所出,这些人也要养活。 他们在流球住了三个月就离开了,临走之时,正逢流球皇后怀孕,也是叶芷青调理的功效。皇太后一再挽留,想要让叶芷青留到皇后产子,但叶芷青以家中父母年纪渐老为由,离开了流球。 郭嘉在流球倒是过的逍遥,还问她:“你怎的不肯留到皇后产子,到时候皇室肯定要大肆赏你。” 叶芷青“嗤”的一声笑了:“咱们现在不跑,难道还等着被人捉拿下狱啊?” 郭嘉顿时傻眼了:“什么意思?你不是让皇后成功怀孕了吗?据说流球皇帝除了两个公主,这些年宫中女人再无怀孕的,你才调养了一段时间皇后就怀孕了,还愁生不出皇子啊?” 叶芷青摇头大叹:“种子不好,土地再肥沃有什么用呢?” 郭嘉将她在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顿时张口结舌:“你你你……你一个姑娘家……”本来想指责她什么话都敢说,又想起让她一个姑娘家去为流球皇室调养生子,本身就有些……不太对。 “不过,你怎么知道……种子不好的?”问出这句话,郭三公子脸都红了,暗自感叹:亏得他对叶芷青没什么绮思,生的再美貌,胆子这么大,又这么能折腾的女人他还是敬谢不敏。 女人啊,还是脑袋空空跟个小傻瓜一样仰慕着他比较可爱。 他愿做大树,可碰上叶芷青这种不愿意做丝萝,恨不得把自己也化身为大树,扎在地上长的根深叶茂的女人,还是做兄弟就好! 叶芷青笑笑:“我替流球皇帝把过脉,而且你瞧他那两个小公主身子骨娇弱,见风就喘,乃是胎里带来的病症,而公主的生母却都很是健康,而且还询问过宫人,此前也有两三名后宫妇人怀孕,只是没几个月就流产了。后宫中人整日算计,疑神疑鬼,都将这事推到了对手身上,怀疑是别的妇人下了黑手,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去怀疑是流球皇帝的原因。”用现代话来说,流球皇帝很有可能是弱精死精,不太容易让女人怀孕。就算是怀孕了,也很容易流产。 “难道……流球的大夫们都不知道?” “这个就不知道了。”叶芷青暗想:现代医学还能用仪器检测精子活力,这个时代可没有这么超前的检测方式,再说流球皇帝瞧着体端貌健,又正当盛年,她若是把矛头直指流球皇帝,还不得当场被拉下去砍头啊? 退一万步说,流球真有大夫能瞧出皇帝有这毛病,贸然开口不是找死吗? 郭嘉没想到流球皇帝还有这种暗疾,他也跟着叶芷青见过流球皇帝的,很难想象这个男人“种子”有问题。没想到跟着叶芷青,算是长见识了。 此后他们又去了高句丽等国,带着张九山那两名喽罗,前去收他的产业。 郭嘉的口才极好,跟那两名喽罗混熟了,又分了金银给这两个,还许愿让他们回大魏之后就脱罪,跟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直哄的那两人唯恐遗失了张九山的产业,自己分到的少了,因此一路之上十分卖力。 叶芷青也算是见识了郭嘉的手腕。 船到明州,郭嘉死活要拖着叶芷青去明州府住几日:“上次离开的时候就说要好生招待你呢,现在咱们好容易回来了,没死在海上的暴风雨里,难道不值得庆贺吗?” 叶芷青哪有心情留在明州,只怕万一走到明州街头,与周鸿相遇,岂不伤感。 “我再不回去,扬州的铺子都要倒闭了,这都出来一年半了。”当初坐船去流球,临走之时托郭嘉的人往扬州送信给刘大夫跟小风,但是她那铺子全是女客,时间久了实在说不过去。 郭嘉嘲笑她:“你就掉钱眼里去吧,这次咱们远航,难道收获不丰啊?回去再守着你那个小铺子仨瓜俩枣的赚着,有什么意趣?还不如咱俩合伙做生意,下次往北去转一圈,北面的人参药材可也不错呢。” 叶芷青敷衍他:“行了行了,回头等你来扬州了咱们再商量吧。” 郭嘉坏笑“你不怕淮安王了?”当初他就是拿萧烨把人骗出来的。 “他还能吃了我啊?”叶芷青自觉见识过了异国风情,海上暴雨,似乎应付个萧烨也许没想象之中那么难,说说笑笑别了郭嘉,登上了开往扬州的船。 郭嘉送走了人,监视着船上的人搬东西,又有郭府的人接到消息来码头上接货。他将留给周震的一份留在船上,直等入夜了亲自送到周府去。 周震白日里就接到了消息,晚上等到了郭嘉财神入门,吩咐人备酒席:“世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今儿一定要跟老夫喝一杯!” 郭嘉还觉得奇怪,周大将军也不至于眼皮子这么浅,见他送钱上门,态度都比过去热情许多倍。辞了周震的宴请,回家洗漱,问起府里的小厮,才知道周鸿已经跟郭思晴订了亲。 那小厮许久不见自家主子回来,侍候着他梳洗完了,还道:“……公子有所不知,自去年三月份周少将军跟咱们府上三房的五小姐订了亲,两家就走的紧密起来了。没几个月周少将军奉旨前往扬州任职,今年过完年三夫人就带着五小姐也去扬州了。” 郭思晴在族里排行第五。 “等等,你说什么?” 郭嘉还当自己耳朵被海上的风浪震出了毛病,怎么听不明白小厮说的话:“你是说……周迁客现在在扬州?” 小厮也理解自家主子长久在海上航行的寂寞,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八卦都一股脑儿告诉他。 “是啊,五姑爷现如今在两淮盐运上任职呢。三夫人的姐夫不是也在扬州为官嘛,家中女儿出嫁,三夫人便带着五小姐去吃喜酒了,至今未归呢。” 郭嘉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叶芷青运气差呢,还是差呢。 他留叶芷青在明州游玩,她大约是怕触景生情,所以急急忙忙坐船跑了,却不知扬州城内等着她的不止有萧烨这尊大佛,还有她的心上人周迁客,以及……周迁客未来的夫人。 怎一个乱字了得! 现在就算是他派人去拦截,也晚了一步,早就追不上了。 “真是……好戏连台啊!”郭嘉总算是明白了周震为何呼他为世侄,两家并不算世交,搞半天却成了姻亲。 现在想起来容山岛上叶芷青跟周迁客两情相悦的时光,连他都觉得恍惚,这就……物事人非了呢。 郭老夫人一年多未见孙儿,拉着他说了一堆的话,郭嘉还“不经意”提起未来五妹夫,老夫人立时对他这位五妹夫赞不绝口,郭嘉心里暗笑,思晴那丫头心比天高,要是知道自己未婚夫婿心里有过别的女人,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她大约就跟周夫人一样,觉得叶芷青狐媚手段了得,迷惑了周迁客吧。 如果不是跟叶芷青有深交,郭嘉都很难相信,还有女孩子胸怀堪比儿郎,倒是有些可惜了。 第九十四章 时隔一年,叶芷青在他国转了一圈回来,数数自己的钱财,虽比不上明州郭氏的根深叶荗,可也算是个小富婆了。 她身边跟着虎妞思萱两个丫头,外带护卫宋魁,徒弟苏铭跟赖大庆。 赖大庆于药理上实在无甚天份,当初也只是想要离开伙夫营,跟着苏铭身边而已。他生的壮实,力气又大,反倒是更喜欢拳脚功夫,除了跟在叶芷青身边认穴道认草药学医理,还抽空跟着宋魁习些拳脚功夫。也不知道是不是换了水土,他竟然比苏铭活活高出一个脑袋。 苏铭这一年其实个头也窜了,只是终归比不上赖大庆的速度。 叶芷青带着一批海外带回来的财宝,身边还有护卫徒弟丫环,除了看到明州码头有点伤感之外,竟油然生出一股衣锦还乡的错觉。 她如今有了银子,与当初坐着漕船偷偷离开京师大是不同,住的是最好的舱房,每日还能去甲板上晒晒太阳,吃的也是船上最好的饭食,还办了个扫盲班,给家里这帮人扫盲。 细数起来,家中从宋魁到最小的虎妞,还有她的俩徒弟苏铭跟赖大庆,差不多都算是文盲了。程度最好的竟然是思萱,叶芷青发现她识字,学起来又快又好,起笔架势十足,只是写出来的字不太好看,也不知道是长久没写以致生疏,还是本来就没练多久。 至于宋魁,提着毛笔如有千钧,写出来的字都是墨坨坨,听到要练字头大如斗。而赖大庆……只比他好一点点。好的是态度。 态度是认真的,但……天份也真的是有限的。 叶芷青被这俩笨学生给折磨了一路,海上长期航行的时候无事可做,就开了扫盲班,后来发现这差使有点痛苦,但又不愿意放弃,有时候就抓了郭嘉当差。 郭嘉也是闲来无事,况且他出自名门,家中自小都是按着状元的规格培养的,他也确实聪慧,只是不愿意读书出仕,这才弃学经商。做起先生来却有模有样,连叶芷青也退居二线,跟着他一起读书。只是教这帮学生实在痛苦,如果不是长途远航无聊,这差使他还未必肯接。 从明州出发,叶氏扫盲班又继续开讲。 船行三日,这日吃过早饭,叶芷青身边跟着虎妞跟赖大庆在甲板上散步,却听得底舱吵吵嚷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竟然吵的上面都能听到。 叶芷青遣了赖大庆下去瞧瞧,没多时他便回来了,说是下面舱房有人晕过去了,船上没有大夫,船长想让生病的人到下个码头下船,但是那家人不同意,便吵了起来。 “师傅,徒儿瞧着那两人也着实可怜,不如师傅去瞧瞧?” 赖大庆是个心善的小子,也知道自己这位师傅很有本事,便禁不住替下面的人求情。 叶芷青坐过底舱,知道底舱无论是卫生还是饮食都极差。她跟着赖大庆顺着船梯爬下去,到得呼嚷的那间舱房门口,听得里面一个女孩子中气十足的骂:“……你们要是把我们丢下船,我若是到了扬州见到家兄,看他怎么找你们算帐!” 船工站在舱门口说好话:“姑娘,你家这丫环生了病,若是不下船去找大夫,死在船上怎么办呢?这条船上可不是只坐了你一家。” 舱房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人跟船工帮腔:“是啊是啊,姑娘你行行好,万一你家丫环是传染病呢?” 赖大庆虽然学医天份不高,可对叶芷青的敬重却一样不少,并不因为师傅年纪跟他相仿,又是女子而轻视了她。一堆人堵在那儿,他便将叶芷青护在身后,大声嚷嚷:“麻烦请让一让,我师傅会治病,让我师傅替她瞧瞧。” 船工回头看到是顶舱的客人,忙疏散挤在一起的船客:“让让,有大夫来了。” 他往顶舱去送过几回饭,发现这位小姐带着家下仆从,为人十分和气,赏钱也大方,还会问几句沿途风物,是个极好侍候的主儿。底舱空气污浊人又多,她竟然也不嫌弃,听到吵嚷就下来瞧瞧,巴不得她能治好病呢。 有船工帮忙,看热闹的船客们都一哄而散了,也有零星几个人站在一旁猜测:“这么个年轻小姑娘,会治病吗?” “能不能治咱们瞧瞧再说。” 舱房里正搂着丫环不肯撒手的小姑娘年约十四五岁,抬头看到进来的姑娘,顿时一愣:“是你?” 叶芷青穿着从来素净,哪怕去海外淘了许多珠宝,也不曾打一套好头面来戴,就连郭嘉也笑她穷日子过惯了,不懂得享受,却不知道她志不在此。 “姑娘认识我?” 叶芷青瞧着对面小姑娘生的倒是很美,眉毛还带了几分英气,只是年纪极小,怀里搂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丫环,方才在外面听着她嚷嚷的声儿挺大,进来才发现她含了两泡泪。 小姑娘被叶芷青的反问给弄愣了,细想了一下两人其实当真没有打过照面,便扭扭捏捏道:“我……我其实远远见过姑娘一面,只是姑娘没见过我罢了。” 叶芷青微微一笑,便当她只是在套近乎,也不打算拆穿她,只走过去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再把了下脉:“姑娘如果不嫌弃,能不能带着她去我房里?我那边熬药也方便些。” 入了,这舱底又闷又热又潮,着实难受,好好的人也要生生闷出病来,何况是病人。 小姑娘扭捏了一下:“会不会……给姐姐添麻烦了?”她嘴巴倒是挺甜。 叶芷青想着能住舱底,要么一时落难,要么家境真的不太好,两个小姑娘病了一个,也着实凄凉,便道:“不麻烦,我本来就是医者,正好旅途寂寞,你家小丫环病着,带到我舱房里教我徒弟把脉,顺便也让他们学学病症的治疗。” 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盛满了感激:“姐姐是个好人!” 叶芷青并不知道她这话意有所指,并不单是因为今日之事,也只当小姑娘出门在外,得人帮助而发的感慨之语,便回头招呼赖大庆把人背到上面去,这里看着小姑娘收拾了包袱,跟着她们一起过去。 小姑娘还不知道她住在顶舱,等爬上去之后,看到赖大庆背着丫环进了最好的舱房,才知道今儿是真的占了大便宜了。 顶舱与底舱的价格相差很大,只因顶舱无论是采光还是饮食都是船上最好的,收费自然也是最贵的,她自己荷包里没钱,便有些底气不足,很想让叶芷青把她送回去。没想到叶芷青却回头朝她眨眨眼睛,好似知道了她的难堪:“以前……我也曾经坐过底舱的。” 小姑娘的尴尬瞬间就被她这句话给化解了,手脚都有点不知道往哪放:“我……我家里不穷,我就是出来,没带银子。” 叶芷青了解的点点头:“你定然是遇上急事儿了,不然一个小姑娘独自出门,身边也只带个小丫环,难道就不怕遇上坏人啊。” 她进去之后,先让虎妞打了水来替这小丫环擦身,把身上潮湿的衣服都换下来,这才替她把脉扎针,又开了方子让苏铭去抓药煎药,这才请了小姑娘坐下喝茶吃水果说话。 小姑娘坐下之后,好似下了决心,向她自我介绍:“我叫阿琪。”说完了还抬头看她的神色,见叶芷青并没什么反应,心下略略有些失望,她果然是不知道自己的啊。 小姑娘正是周鸿的嫡亲妹子周琪。 周夫人为周鸿订亲之后,又为周滨火速定了娘家侄女,长房的嫡次女薛红烟,便轮到了周琪。 周琪是个性子活泼的小姑娘,偏偏周夫人瞧中的女婿是按照她心里名门世家读书子弟的模板寻找的,乃是明州盛氏的后人。 盛家也是书香世家,盛世恩的伯父还出自虞阁老门下,两家原本就有旧,盛家也有意联姻,关系能更加进一步。 周琪跟盛世恩在大人的有意安排下见了一面,小姑娘回来就跳着不愿意:“读书都读成了呆瓜,问他几句话一板一眼,一点都不好玩。” 周夫人气了个倒仰:“你当成亲是过家家啊?还好玩!嫁人是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哪一样好玩了?” 周琪不依不饶:“反正我不干!嫁人既然是苦差使,还要摊上个无趣的丈夫,又辛苦又无趣,做什么要嫁人啊?” 关于“做什么要嫁人”这个话题,周夫人有一肚子的苦口婆心要教育女儿,可是每一样擒出来都不能说服周琪,反倒被女儿气的头疼,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忍气吞声问女儿:“那你说说谁好玩了?” 周琪答的理所当然:“二哥啊。又好玩又有本事。大哥只会打仗,连哄我开心也不会。” 周滨是家里的异数,功夫倒是不错,行军布阵也跟周鸿一样跟着周震学的,打小丢到军营里去历练,跟着老兵油子学了满口的油嘴滑舌,嘴上跟抹了蜜似的,能变着法的哄周琪开心。 周震觉得长子可靠,次子不知轻重,坏就坏在他一张嘴上,大敌当前也能嘴贱的开玩笑瞎说,将他打发到霞浦去了。 但在周琪心里,比起威严的长兄,还是从小能够了陪着她玩,只要从营里回来就必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二哥更亲近,跟二哥在一起也更开心。 周夫人被女儿这话气的头疼,脑子里嗡嗡直响,也懒得跟周琪争执,直接下了结论:“自古以来,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少跟我在这里嚷嚷,我瞧着盛世恩极好,盛夫人对你也很满意,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你给我呆在家里别乱跑,也是时候准备嫁衣了。” 周琪前面还有两位兄长未嫁,不过大户人家的女儿要出嫁也得准备个两三年功夫,待两位兄长成亲,也差不多她出门子了。 周琪是亲眼看着周夫人如何使手段拆散了周鸿跟叶芷青的,早就对周夫人的做法积了一肚皮不满。她从小跟着周震玩,便沾染了几分男儿性情,总觉得周夫人使小巧有失风范,生怕她自己的婚事上也被周夫人摆一道,便偷了个空子留了一封书信带着丫环静月准备往扬州去寻周鸿。 很奇怪的是,她觉得二哥好玩,可是关键时刻却直觉选择了投奔周鸿,似乎自己也觉得比起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毫无异议,由得周夫人随意订亲的二哥,还是有能力与父母抗争的大哥更靠谱些。 周琪是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千金小姐,带着丫环在码头上找客船,挨挨挤挤好容易上了船,要付船资之时才发现银子被人偷了。她既然准备出门,首饰金玉宝石的一概不曾带,就怕引来宵小,只用的丫环静月的银钗。 既然船已离岸,便只能跟船老大说好话,拿静月身上的几两散碎银子抵船资,想着到得扬州找到周鸿,一切困难都解决了。 但是银子是在静月身上的,周琪还没觉得有多难过,静月着急之下便病倒了,拖了三日船老大就想将人丢到沿途的码头,周琪是死活不肯下船。到了扬州她们还有办法,若是丢到半道上,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幸喜最后关头遇上了叶芷青,算是帮了她们主仆一个大忙。 叶芷青为人向来平和,觉得小姑娘脸皮薄,沿途便与她谈天说地,讲些各处风物典故来排遣周琪的焦心。 她在大魏走的地方不多,只是出去这一年多,左右海上航行无聊,有郭嘉这个活地图,谈起各地的特产美食滔滔不绝,让人恨不能身临其境,又有海外见闻加前世阅历,比之当世女子的眼界不知道要开阔多少倍。 周琪跟她谈天说地,才两日功夫就恨不得粘到她身上,跟前跟后叶姐姐叫个不住,直恨不得这是自己亲姐姐。 静月醒来之后,见她对叶芷青格外亲热,上次将军府宴客也未曾见过叶芷青,还觉得奇怪。等到叶芷青带着丫环去甲板上晒太阳散步,她便小声跟静月讲起叶芷青来历:“……就是大哥以前回来,向家里提起的,要取回来的叶姑娘啊。会医术,去过容山岛的。” 此事在周家上层心腹家仆那里都不算秘闻,周夫人以及周琪身边侍候的人都知道。只是后来忽然周鸿就跟郭思晴订婚了,也无人再提起此事,都当少年人心性不定。 静月从小伴着周琪长大,周琪憋不住的时候,还曾向静月抱怨过周夫人的做法。 “若是让叶姑娘知道小姐是将军府的人,会不会……不管咱们啊?”她们主仆身无分文,静月每日还要吃药,根本就没办法到扬州。 周琪摸摸她渐渐退烧的脸蛋,苦笑道:“你想什么呢?叶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她跟我们素昧平生,都肯救了咱们,怕我难堪,还着意开解我,只道自己旅途寂寞,有个人在身边陪着说说话也好。她哪里是需要人陪着说话的,你没看她每日里还有别的事情吗?就算她跟我大哥分开,都不曾口出恶言,向我大哥告状,说我娘的不是,宁可让大哥误会她。”她捧腮坐了下来:“我听爹跟连叔提起过,叶姐姐是有真本事的人,胆量过人,可惜她不能做我大嫂,我竟有些替大哥跟她心疼!” 明明是两情相悦,却不容于周夫人,被生生拆开。 静月也觉得可惜:“叶姑娘是菩萨心肠,对奴婢说话轻言细语,还让奴婢睡她的床好好休养。小姐,咱们……算是骗了她吧?” 主仆两个相对而视,竟不知道是告诉叶芷青好,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 第九十五章 船行桐乡,嘉兴一路至苏州码头,但见之前兵祸萧条的苏州码头已经恢复了繁盛忙乱,与她们之前经过的很多码头并无二致,很难想象得出一年多前的境况。 叶芷青与周琪并肩站在甲板上,看到自己当初登陆的地方,还笑:“真没想到,当初我还以为要葬身在苏州城了。” 周琪是约略听过她的故事,详细的却不甚清楚,只知道与他大哥颇有渊源。虎妞跟宋魁都是那场兵祸的亲历者,特别是虎妞后来还与叶芷青分离,现在提起来都两眼泪汪汪的。 “姑娘,当初你被倭寇抓走,我哭着跑回去,宋叔还说要去救你,只是他受了重伤。若不是周少将军,奴婢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提起周鸿,也只是因为当时事出紧急,最后是周鸿一路护着叶芷青逃亡,从容山岛安然而回,内心着实对他感激不已。 周琪却是头一次从叶芷青身边的人嘴里听到她大哥的事情,她侧头悄悄打量叶芷青的神色,见她目中似惆然之意,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终于露出了个浅浅的笑意:“是啊,多亏了他!” 这句话里似乎饱含着无尽的爱意与酸楚,让小小年纪的周琪都能咂摸出几分无奈与不舍。 她心里暗暗猜测,叶芷青对长兄也许旧情难忘呢,面上却装作头一次听说此事:“叶姐姐说的是明州的周少将军吗?” 叶芷青自离开明州之后,身边的人都顾着她的心情,并无人再提起周鸿,也就是今日路过苏州,虎妞高兴之下脱口而出,说一出口就后悔了,还小心偷窥她的神色,见她并无太过伤心之意,才悄悄放下了心。 “阿琪认识他?” 周琪张口结舌,恨不得自己没有提起长兄。她现在是承认也不好,否认也不好。好在叶芷青替她解了围:“也是,明州城里的少女大概就没有不认识周少将军的,阿琪既然是明州上船的,知道周少将军也不足为奇。”她低低一笑:“也不知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了?” 周琪此刻便有几分恨长兄的蠢笨固执,怎么就被亲娘随便骗骗就相信了吗? 叶芷青似乎也并不是非要追问出周鸿的近况不可,自问自答:“如今海河晏清,一路之上尚未遇到海盗,他应该过的不错。”她向周琪歉然一笑:“我头有点疼,去舱里歇一歇,阿琪请自便。” 等叶芷青进了舱房之后,虎妞拉着周琪往旁边避了避,小声恳求她:“阿琪姑娘,奴婢有句话想要叮嘱姑娘一声。方才是奴婢多嘴多舌,不应该提起周少将军的,往后我家姑娘若是提起周少将军,还望阿琪姑娘就当是没听到一样,别跟她聊周少将军,免得我家姑娘伤心。” “这却是为何?”周琪忽然很想知道,叶芷青被周夫人羞辱之后,她身边的人是如何看待周鸿的。 虎妞神色很是别扭,好半天才道:“我若是告诉阿琪姑娘,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家姑娘跟周少将军认识的,少将军对我家姑娘很好很好的。只是……反正他们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姑娘不要提周少将军就好,免得我家姑娘还伤心。姑娘近来好不容易好点了,能睡个踏实觉了,反正别提就好,姑娘一定要记得!” 霎那周琪心中颇为动容,她甚至对叶芷青产生了愧疚之意,总觉得自己明明认出了叶芷青,周夫人又亏待了她,得她相助,还要瞒着身份,真有几分无地自容。 周琪左右踌躇,很想找个机会向叶芷青坦白这件事,哪知道还没找到好机会,船过丹阳的时候,却在半道上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她再没有找到跟叶芷青独处的机会。 那日风和日丽,客船才出了丹阳两个时辰,前往镇江,却在河道之上远远看到一个在河里漂浮的人,抱着一根浮木,奄奄一息的向着客船求救。 船老大原来不肯,却是叶芷青正站在船头赏景,见到那人求救,远远招手,便让宋魁拿了银子去找船老大,命他放下舟子,由两个水中好手将人捞了上来。 叶芷青替船老大解决了生病的静月这桩麻烦事,对她还甚为感激。只是见到河里求救的人却有几分不愿意,只因江苏这段水道,素有漕帮盐帮械斗,时有命案发生。他们做客运的船却不愿意沾惹上这些人。 有了银子出手,到底不情不愿让手底下的人去捞人。等人捞上来之后,趴在甲板上吐水,背部一道刀极深,也不知道在河里泡了多久,伤口边缘都微微有些泛白。 宋魁上前将人翻过来,叶芷青凑近了一瞧,顿时吓了一大跳:“刘大哥?”被砍伤的人正是刘嵩。 刘嵩原本就是强弩之末,强撑着一口气求救,被人捞上船之后心神松懈,听到耳边日思夜想的声音,还当自己出现了幻觉,勉力睁开眼睛瞧上一瞧,见到叶芷青那张雪肤花貌的脸蛋,傻傻低语:“莫不是我已经死了,竟然瞧见了叶子……”话音未落,人却是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叶芷青还真没想到,随便救个人都能捞起来个熟人,刘嵩身上伤口不少,后背的刀伤甚为严重,也不知道在运河里泡了多久,人已经发起了高烧,几有生命危险,得时刻有人守在身边。 万幸她现在身边还有苏铭跟赖大庆搭把手,师徒三个昼夜替换守候,总算在三日之后才将刘嵩的高烧给降了下来。 刘嵩睁开眼睛之后,发现自己在一间采光极好的舱房里,舱房板壁上有夕阳浅浅的余晖,床头趴着个睡着的小子,年约十六七岁,听得动静伸头一瞧,顿时兴高彩烈朝着外面喊了一嗓子:“师傅,醒了醒了!” 很快舱房竹帘掀起,从外面急步进来一道倩影,到得近前先伸手摸了一把刘嵩的脑门,喜不自禁:“谢天谢地,总算是醒了。刘大哥若是再不醒过来,我都要怀疑自己的医术了!” 方才趴在床头的小子似乎十分不赞同她的话:“师傅说什么话呢?谁敢说师傅的医术不好,徒儿找他去拼命!” 刘嵩这下子才觉得自己当真活了过来,他目光痴痴看着叶芷青:“你不是……不是在苏州兵祸里失踪了吗?” 叶芷青离开扬州半个月之后,刘嵩堵着铺子里留下来的小丫环问了她的去向,得知她去了苏州之后,差点疯了。 彼时苏州城被倭寇包围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扬州,他找了个借口去跟罗炎说要去苏州一趟,被罗炎死命拦下了:“我知道你要去找你那个相好的,会医术的那个。只是苏州城被围困,你就是去了也是白搭,只能等城破之后才能去寻人。” 刘嵩眼圈都红了,万没料到罗炎对他的事情知之甚详,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几乎要跪在罗炎脚下求他:“帮主,她就是我的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我要去救她!” 罗炎拗不过他,拨了几个人让他前往苏州去寻人。只是苏州被倭寇所占,东南水师后来围困苏州城,等城破之后刘嵩再去寻人,苏州城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连尸首都寻不到,哪里还能找到叶芷青的影子。 刘嵩只当叶芷青已经在那场兵祸中丧生,不知道伤心了多久,才缓过来。哪知道却与她再次重逢,甫一见面又在伤重之下,还当自己到了黄泉之下,老天可怜他的相思之意,这才允二人见一面。 叶芷青不便多说自己的过往,只道当时被人所救,在外一年这才准备回去。 刘嵩此刻能见着她,对老天感恩不尽,也绝口不提自己曾经去苏州找过她的事情,每日看着她为自己忙前忙后,只觉得没几日就到了扬州,好不遗憾路途太近,只说自己在漕帮养伤不全,想要暂时借住在她家里。 他着实伤重,叶芷青也见他可怜,便应了下来。 叶芷青带着一众人等在扬州码头下了船,便问周琪:“你一个小姑娘到处乱跑乱撞不太好,不如等我们安顿好了,让宋叔去找找你家里人。宋叔在扬州城住的久,应该能帮你找到。” 周琪身无分文,也怕一时半会找不到周鸿,便跟着叶芷青去了城东的枣树胡同,留在扬州的小菱跟小桃都不在家,大门反锁着。 俩小丫环既不在家,想是在铺子里。叶芷青派了宋魁跟虎妞前去铺子里取了一趟钥匙,先进门打理一番。 她赁的这院子太过狭小,家里人口大增,又有伤重的刘嵩,东西也多出不少,少不得要重新找个宅子安顿下来。只是如今她并不愁银钱,便撒开手让宋魁去重新寻个宅子来住,若是能有个二进的院子也不错,无论是赁是买。 宋魁是个耿直的汉子,跟着叶芷青这么久,便替她做想:“姑娘,不如咱们买个大院子。” 叶芷青便笑:“宋叔说的也对,等买个大院子,再替宋叔寻一房婶子,到时候咱们可就是一大家子了。” 宋魁光棍汉惯了,最不耐烦婆娘管束:“女人哭哭啼啼,娶回来还要哄着,不如一个人过的逍遥自在。” 叶芷青大笑:“要是再生个小宝宝,岂不很好玩?”她倒盼着宋魁能够成亲,家里有个小豆丁,应该也会热闹许多。 第九十六章 刘嵩下船之后,就被叶芷青雇来的马车拉到了家里,此刻坐在小小的院子里,听着叶芷青跟宋魁玩笑,她的俩徒弟往进抬箱笼,小丫环进进出出收拾东西,乱哄哄一大家子,顿然生出一种自己也是这大家庭一员的错觉。 他心里也明白只是客居,但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点奢望,想要成真。 以前他还怕被叶芷青瞧不起出身行事为人,但是船上被她照顾的这些日子让他改变了想法。 行医的人心善,刘嵩发现,无论是叶芷青身边的丫环还是徒弟,乃至于半道上被她救助的阿琪主仆,以及他,似乎在叶芷青眼里并无高下之分,她待人亲和,也从来不会摆主子架子,对他这个伤重的人也是悉心照顾。 刘嵩从小到大,冷眼看的多了,很擅长察颜观色,对叶芷青尤其上心,生怕她对自己有轻视之意,结果船行一路,他才发现除了虎妞对他还有些爱搭不理,叶芷青倒是对他全无芥蒂。 虎妞是京城里的人,知道他的底细,心里瞧不上他也不奇怪,在船上的时候,刘嵩趁着小丫头送饭时候诚恳认错:“妹子,以前是我混帐,不该生了那样混帐的心思,是我的错!我如今早就改了的,还望妹子原谅我!” 小丫头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神色有点软化,随即却又告诫他:“我知道你对我家姑娘的心思,不许你打我家姑娘的主意!” 刘嵩心道: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事啊? “好好好!以前的混帐事我肯定不会再做的,你家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后一定好好报答她!” 虎妞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一根筋的以为他这是答应自己的条件,不再对叶芷青有旁的心思,待他便也和气了几分。没想到这话被站在舱房门口的阿琪听到了,还笑嘻嘻问他:“刘大哥以前就认识叶子姐姐?” 同样是叫他刘大哥,刘嵩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总觉得阿琪笑的莫名有点敌意,只是他在漕帮也渐渐学的八面玲珑,跟形形的人打交道,早不是当年在京里的混混了,他亦笑的客客气气:“是啊,认识叶子很早了。” 周琪差点问出来:有多早?比我大哥认识叶子还早吗? 好在她关键时刻打住了,心里却忍不住掂量了一路,暗自替叶芷青跟周鸿可惜,两个人多般配,可惜被棒打鸳鸯。难道叶姐姐以后当真要嫁给刘嵩这样的男人? 她虽然年纪小,但出身好见识多,小时候跟着周震见识过不少军营里的叔伯粗汉,又听了一耳朵周夫人关于家世教养的灌输,两相结合,很容易得出结论:刘嵩的出身应该不太好。 没几天功夫,她连刘嵩现如今做着的营生都摸清楚了。 出身不好,又在漕河上亡命,这样的男人是万万不能嫁的。 周琪为此拐着弯的向叶芷青灌输嫁人就要嫁个顶天立地靠谱的男人,不然将来定然会被带累。 叶芷青被一个小姑娘天天讲嫁人之事,有天实在忍不住了,幽幽道:“其实女人如果能自立,碰不上可心可意的人,不嫁人也没什么的,小日子照样能快快活活过下去。” 周琪从来没想过,原来……不嫁人也是一条路。 她嘴上嚷嚷着瞧不上盛世恩,不愿意嫁人,但那只是表明她不想嫁给盛世恩,并非不嫁人。 小姑娘总算是消停了。 宋魁要出门找房子,顺便将周琪写的信拿着,按照她的叮嘱,送到了扬州的两淮盐运使司府衙门房。 周琪只叮嘱要交到两淮盐运使大人手里,但宋魁到了使司府衙,提起要面见盐运使大人,门房见他穿着便能揣测出他的身份,便有些不大放在眼里,只轻慢道:“信放在这里,小的帮你送进去,盐运使大人今儿出门了,也不知道几时才回来。” 宋魁便掏了块碎银子打赏门房,再三叮嘱:“这是盐运使大人的家信,务必要转交到大人手中。” 那房门原本瞧他不起,却因为一块碎银子打赏,还真将此事放到了心上,伸长了脖子盯着,看到周浩要出门,忙忙喊住了:“浩大爷,方才有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大人家信,要务必交到大人手上。” 原来今日郭三夫人要带着郭思晴跟姐姐一家女眷去大明寺上香,便让人传话请周鸿一同前往。 周鸿自去岁上任两淮盐运使之职,前往扬州任职,下面不少官员便想办法要与他搭上关系。 郭三夫人的姐姐嫁的正是两淮盐运司运同乔立平,正是周鸿的下属。乔同知膝下三儿四女,端的枝繁叶茂,今年出嫁的是嫡出的次女,郭三夫人带着郭思晴来扬州吃酒,便被其姐乔夫人给强力留下了。 乔同知私下嘱咐乔夫人务必要从内宅入手,跟周鸿攀上关系:“……这位周大人啊,大约在军中待的太久,在东南水军一家独大惯了,脑筋僵化,很不懂得转圜。三姨妹是他未来岳母,若是有空能让三姨妹多多提点提点他就好了。” 乔夫人心领神会,平日与郭三夫人在一起,便将周鸿跟郭思晴夸了又夸,奉承的十分周全。 郭三爷官职不如乔同知高,但女儿长的漂亮,订了个年少有为的夫婿,足够郭三夫人在乔夫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了。 她平日便巴不得能多拉着周鸿出来几回,若非女儿还未成亲,她都恨不得住到盐运例司府衙去。 周鸿对未来的岳母跟未婚妻倒也很是客气,在郭三夫人的怂恿撮合之下,两个未婚男女还带着家下仆人出去过两回。 郭思晴回来之后,脸蛋红扑扑的,带着小女儿的娇羞,郭三夫人更是满意了。 周鸿今日本就是休沐,一大早便收拾整齐,带着人前去乔府接人,陪着众女眷骑马前往大明寺。 郭思晴坐在马车里,悄悄撩起帘子瞧一眼马上英姿勃发的男子,如饮蜜浆,甜到了心尖上。 到得大明寺,一众女眷上香叩拜,到得午时寺院布了斋菜,各人正在品尝,周浩却寻了过来,将一封信交到了周鸿手上:“大人,门房说今儿上午有人送过来的。” 周鸿打开来看,顿时愣住了。 信是周琪写的,只道自己带着丫环已经到了扬州,途中遇到了点麻烦,幸亏遇上个好心人,便跟着恩人到了扬州,住在城东枣树胡同右拐第一家,还请周鸿见到信之后前去接她。 “阿琪来扬州了?” 周鸿并未接到家信,却冷不丁见到周琪手书,眉头都拧在了一处:“这丫头在家闯什么祸了?”不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只带着个丫环跑到扬州投奔他。 周浩被问傻了:“家里没来过信啊。”凑过去瞧了两眼,忽道:“会不是会是……家里的信还没到小姐就先来了?” 周鸿一想有理,连斋饭也不吃了,去隔壁向郭三夫人辞行,只道有急事要回去处理。 郭三夫人正与乔夫人两家女眷正在品尝斋菜,听得周鸿在门外求见,便另辟一间净室来见周鸿。 听得周鸿有急事赶回去,还再三问他:“今儿不是休沐吗?哪个不长眼的还要找事儿?”害她本来是揪了未来女婿出来充门面,结果吃到一半周鸿要离开,这就有些不大畅快了。 郭思晴一颗心都系在周鸿身上,忙捅捅郭三夫人:“娘——” 周鸿听她的话不太入耳,硬梆梆道:“是舍妹到扬州了,小婿赶着去接她安顿。” 郭三夫人面上一红,确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过火了,为了补救,将郭思晴拉过来:“阿琪才来扬州,不如让思晴跟着过去帮忙,等安顿好了思晴再回乔府。” 周鸿本不欲让郭思晴同去,实在是不知道周琪自己为何私自跑了过来,但郭三夫人执意如此,郭思晴也想与未来小姑子打好关系,再三表示愿意去帮忙,周鸿便带着郭思晴回转。 郭思晴坐着马车,周鸿骑马从大明寺回来,一路到了城东的枣树胡同,按照信上所说去拍门,只听得院子里有个熟悉的声音:“谁呀?” 来开门的却是苏铭,见到周鸿都有些傻了:“少……少将军?” 周鸿比苏铭的表情还傻,他是来接周琪的,却没想到见到了苏铭。 苏铭跟着叶芷青去了流球,这么说……她回来了? 周鸿脑子里这个念头一旦跳出来,就再难按下去了,连接周琪的事儿都暂时抛到了脑后:“你们几时回来的?”心里怦怦直跳,都快觉得这是叶芷青请他过来想的法子了。只是很快便有个声音否定了这个想法:她怎么会知道阿琪的笔迹? 苏铭还当周鸿是来找叶芷青的,虽然不知道这两人为何会分开,但他心里总盼着两个人能在一起,顿时满面欣喜请了周鸿入内:“我们是今儿早上船到的扬州,少将军怎么来了?”又扬声朝着房里喊:“师傅,你快来瞧瞧谁来了?” 周鸿这时候才有空瞧了一眼院子,小院子一览无余,高高低低还堆着几个箱笼,想是未来得及收进去,院子里种着一棵石榴树,树下半坐着个年轻男人,正直起身子瞧过来,神情绝算不上友好。 正在这时,先是周琪从里面蹦跳着跑了出来,看到院门口的人顿时欣喜的大喊了一嗓子:“大哥——”直扑了过来,撞进了他怀里。 周鸿不及低头去看怀里的妹妹,却牢牢盯着房门口,紧跟着出来的女子素衣长裙,还挽着袖子,露出半截雪白晧腕,分开一年过,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人却瘦了许多,窈窕修长的身形,脸上以前的一点婴儿肥彻底消散,整个面部线条精致的似乎是丹青圣手精心描画出来的,抬起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愣在了当地。 “阿……阿琪?” 叶芷青设想过一千种与周鸿重逢的可能,却独独不是在今日毫无准备之下。 周鸿的目光跟钉子似的,似乎恨不得钉在她脸上,让叶芷青十分抵受不住。她虽不知阿琪与周鸿是什么关系,可是看到她毫无顾忌的扑到了周鸿怀里,心里竟然有些羡慕她。 周琪抱够了,才想起来自己还瞒着叶芷青,当下满面通红转过来向叶芷青道歉:“叶姐姐,实在对不住,我没好意思说,这是我大哥。” 叶芷青只听过周鸿说家中有一弟一妹,现在才恍然大悟,没想到世界竟然这样小,阿琪竟是周鸿的嫡亲妹子。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勉强一笑:“没关系,既然你大哥来接你了,那就收拾东西跟他回去吧。”方才出来看到周鸿,被重逢给惊在了原地,一时之间就跟打破了调味罐子,实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辣的酸的甜的苦的一股脑儿砸下来,五味杂陈。 苏铭张口结舌站在原地,满腔欣喜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这还不算,门口也不知何时走过来一名美貌少女,只看穿着打扮就知家世极好,软声细语不知道要比他师傅温柔多少倍:“鸿哥,要不先让阿琪收拾东西吧?” 周琪就跟见了鬼似的一句话蹦了出来:“她怎么来了?” 她转头看看周鸿的脸色,再看看郭思晴,只觉得欲哭无泪,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郭思晴已经上前来挽着她的胳膊,问她路途见闻,可曾辛苦,又皱着眉头催促后面出来的静月去收拾东西:“这里又破又小,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能让你家姑娘在这里落脚呢?还不快去收拾行李,好接了姑娘去盐运使司府衙。” 周鸿的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 周琪只觉得她这段话尤为刺耳,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藐视之意,便轻轻挣开了她的手,走过去向叶芷青道歉:“叶姐姐,我之前……我之前没告诉你,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说明白。” 叶芷青想想也能明白小姑娘的顾虑,她落到那种境地被叶芷青所救,不敢坦白身份也情有可原。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了初见之时,周琪那句我认得你原来并非作假,想来当初她去了将军府,小姑娘极有可能躲在暗处见过自己。 不过好在一路相处下来,她却也能感受得到小姑娘对她并无轻视,反倒是极喜欢跟她谈天说地,恨不得做她的尾巴,也大大抵销了她心里的难堪。 “那位姑娘是?” 叶芷青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周琪不愿意面对的,但是她瞒了叶芷青一路,再瞒下去实在有些亏心,咬咬牙鼓足勇气告诉她:“那是……我未来的大嫂,郭家五小姐。” 周琪只觉得握着的手一僵,顿时连看叶芷青脸色的勇气都没有了,只匆匆抱了她一下:“叶姐姐,我有空再来看你。”就忙忙奔进去收拾东西去了。 她没瞧见,却不代表别人没瞧见。 周鸿虽然站在院门口,但他是练武之人,耳力惊人,将叶芷青跟周琪的对话全数收入耳中。从头至尾,他的目光就没从叶芷青的面上挪开过,不动声色的将她的表情悉数尽收眼底。 她听到周琪的话,瞬间面上血色尽褪,目光在郭思晴面上扫过,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狼狈,连与他直视的勇气都没有,只敷衍道:“周少将军请稍候,我进去瞧瞧阿琪收拾东西。”便转身躲进了房里,周琪出来的时候都未曾相送。 这让周鸿禁不住微微有些诧异:原来她听到自己订亲,也是会难过的吗? 郭思晴贵为郭家嫡支小姐,本人又才貌双全,从小到大都被人捧着,遇上周鸿是特例,他既没有小意殷勤,似乎也从来不费尽心机讨好她,但是她心慕周鸿,这一切便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只恨不得能够跟周鸿厮守到老。 女孩子的心思本就极细,周鸿又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自见到叶芷青,她便敏锐的发现周鸿不同于以往。 以往,他是个见到年轻的小娘子眼神都不带瞟一下的,就算是两个人已经订婚,也见过好几次面,郭思晴也敢说他就从来没有像方才专注的盯着那名姑娘一般盯过自己。 没错,就是专注。 周鸿盯着那陌生少女的样子,就好像恨不得牢牢记住她那一张脸。虽然他面上并无半点缱绻之意,但郭思晴却并不认为那是对待仇人的目光。 相反,两个人之间似乎有种若有若无的情愫。 郭思晴的一颗心提了起来,跟周琪坐上马车,一路往盐运使司府衙去的路上,还试探性的问她:“阿琪,方才那位姑娘是何人?” 周琪与她视线相触,郭思晴在她的眼神里探出了戒备,莫名心里有点不开心。不过她能忍,将这丝不愉悦压了下去,直沉到心底,绽出最甜美的笑容:“我瞧着方才那姑娘生的真是漂亮。” “她是我的恩人。” 郭思晴到了叶家门口,下马车的功夫周鸿已经敲开了门,只听到苏铭那句话,不敢确定师傅喊的是院里石榴树下的年轻人,还是叶芷青。但周鸿的眼神太过专注,专注到令她心惊肉跳,总觉得有什么真相是呼之欲出的,却又下意识的不愿意承认。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只是问话方式比较委婉:“阿琪,我瞧着你大哥……似乎认识你这位救命恩人?” 周琪心里对她略微有点反感了。 从她站在叶家院门口说出嫌弃的话,周琪就有点不高兴,现在又旁敲侧击的想要知道周鸿跟叶芷青的关系,就更让她不舒服。 作为周鸿的未婚妻,郭思晴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周琪已经先入为主的喜欢上了叶芷青,又一直为叶芷青抱屈,心里的天平就不自觉的偏向了叶芷青。 “思晴姐,我不知道啊,要不……你去问问我大哥?” 周琪敢打赌,大哥的嘴巴肯定比蚌壳还紧。 郭思晴有点失望。 正如周琪对兄长的了解,她对周鸿也有同样的共识。 这个男子虽然与她订了亲,两个人也见过好几面,交谈过几句,可是她总觉得,即使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也隔着万重山水。她不了解这个沉默的男子,而这个男子也并不了解她的一腔柔情。 周鸿将人带到了盐运使司府衙后院,将周琪安排在了隔壁的院子,便派了周浩去送郭思晴回乔府。 郭思晴私心里是极想让周鸿送她回去的,只是周鸿习惯了发号施令,这让她对周鸿的安排无从拒绝,只能委委屈屈的坐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使司衙门的时候,她心里还在猜测,到底周鸿是着紧周琪,还是想要去打听那姓叶的姑娘的消息,才早早要将她送走呢? 周鸿不近女色是有目共睹的,整个明州府谁人不知周少将军与风流绝缘,可是这一刻郭思晴忽然有点不敢肯定这个传言了。 事实正如郭思晴所担忧的那样,周鸿等郭思晴走了之后,就立刻前去找周琪问话。 周琪原本都打算好了,她要与周鸿达成联盟,见到长兄先把周夫人从中搅和的事情告诉他,兄妹两个就可以一起对抗逼婚的周夫人了。 哪知道周鸿是带着郭思晴来接她的,这让她心里分外不痛快,临时又改了主意,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周鸿算了。 他既然对郭思晴这么满意,走到哪都带着,连来接她这个亲妹子都要把人带在身边,自然是对郭思晴分外满意了,她又何必做这个恶人。 周鸿问起她为何离家出走,周琪便将自己与周夫人的争执讲了:“……娘也真是的,自己看中了什么人,就恨不得我嫁过去,也不瞧瞧盛世恩一副书呆子模样,一开口酸腐味儿顶风十里,张嘴先生闭口我娘,这样的人嫁来干什么?不是恶心我吗?我若是再不跑,谁知道她会不会真以为我屈服了,给我订下盛家这门亲事啊。” 周鸿自己也曾经争取过,对此有切身的体会,最后眼看成功了,没想到是叶芷青退缩了,对他的打击着实有些大,也不知该如何劝妹妹:“母亲总归是为了你好,难道会将你嫁给坏人不成?” 周琪跟叶芷青走了一路,聊的也不少,算是大开眼界,几乎要奉她为楷模,对坚持逃婚更有动力了:“大哥,就算是母亲为我好,可将来嫁出去的是我,要跟个酸腐无趣的人过下去的是我,又不是她。她当然不明白我有多痛苦了。我不想要个事事跟我说不到一起的人,只想有个能跟我说到一处,玩到一处,我高兴他也高兴的人,不行吗?” 她这话不小心就戳中了周鸿隐秘的心事。 自与叶芷青分手之后,他一直在想其中的原因。 排除了周夫人不喜欢她这一条,最大的可能就是叶芷青嫌他呆板无趣,只知打仗,及不上郭嘉风趣,见识广博,会哄她开心,还能带她去远航。 周鸿口气都变得严厉了:“你以为成亲是过家家吗?还要玩到一处。” 周琪原以为能得到周鸿的支持,没想到反被他训了,而且这话听起来实在耳熟,细一想不免大惊失色:“大哥你竟然跟娘是一个腔调,怪不得你要娘给你订的郭五娘,不要叶姐姐。枉费叶姐姐对你的心,我真是错看你了!” 周鸿冷笑:“她跟你说我不要她了?”真是颠倒黑白! 周琪转转眼珠子,好艰难才把周夫人之事咽回了肚里去:“当然不是,我瞧出来的。你带着郭五娘去接我,让叶姐姐瞧见,不就是这样意思吗?她那么好的人,跟我素昧平生,还肯救了静月,把自己的床让出来让静月养病,自己跟丫头去挤。怎么可能说你的坏话?” 周鸿不知为何,竟然暗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心里空茫茫的,不觉间便顺口问了出来:“我去接你的时候,院里半躺着的年轻男人是谁?”她也不注意点,挽着袖子露出一双皓腕,还怕不会被人看到吗? 想想就不舒服,当时恨不得上前去把她的袖子捋下来,忍忍才作罢。 “哦你说刘嵩啊?叶姐姐半道上在运河里救上来的,他们好像以前就认识。”周琪嘟嘴不满:“不过……我瞧着姓刘的看叶姐姐的眼神倒好似几辈子没吃饭,看到了一块龙凤金团。” 周鸿的脸色顿时格外难看。 龙凤金团是周琪最喜欢的点心,吃饱了饭她都能吃两个下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琪的话生动形象,不必再多说,周鸿都已经能够想象得出旁人觊觎叶芷青的样子。 他想起很久以前身在明州,接到来恩泰的书信,来恩泰在信里写的关于刘嵩与叶芷青之事,连想要继续问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 周琪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听,好不容易自己从明州安全到达扬州,算起来也是壮举,便将一路所见所闻一股脑的讲给周鸿听,特别是每次提起叶芷青,看着兄长眼神里雾霭沉沉,她心里就觉得痛快。 ——谁让你弃叶姐姐而就郭五娘? 过得两日,周鸿待周琪安顿妥当,派人往明州送了家信,又陪她上街买了不少东西,这才提醒她:“你既是承了叶子……叶姑娘的情,她一路送了你到扬州,是不是也应该上门去道谢?” 周琪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小脸阵红阵白:“大哥,其实我早就想谢谢叶姐姐,可是……想想自己干的蠢事,总觉得无颜去见她。不如你去帮我谢谢她,就说我有些中暑,在家里休养呢。” 周鸿心里有个声音在劝服自己:阿琪被她一路送了过来,总不好白吃白住人家的。我只是上门去道谢,并没什么别的想法! 他已经从周琪的话里将叶芷青的现状问的七七八八。 叶芷青并不知道周琪乃是周鸿的妹子,提起远航海外,周琪确曾问过,她与谁一道前往,叶芷青便说是一位朋友,算是共过患难的兄弟,两人在明州分开,他回家去了。 周鸿听到这话,立时便猜到了叶芷青口中说的兄弟便是郭嘉,心里更是装了无数的疑问。 她既然说郭嘉是兄弟,当初分手的时候为何并不否认自己的猜测,任由他误解? 怀着这样的心理,周鸿命周浩去置办了一份厚厚的谢礼,前往枣树胡同,结果到的时候敲了半天的门,也无人来应答。 还是叶家的邻居出来,看到门口主仆二人,便好心告诉他们:“叶家在四方街买了新宅了,搬到那边去了。” 四方街在扬州城里也算有点名气,那里住着的皆是有钱的商贾,叶芷青竟然能在四方街买得起宅子,想来这趟远行收获不菲。 主仆两个循着叶家旧邻指点,到四方街寻到了叶宅,来开门的是赖大庆,他引了周鸿去正厅候着:“少将军请稍坐,小的去后院找师傅。” 当初赖大庆跟苏铭离开东南水军营还是周鸿首肯。如今在她家里见到旧人,周鸿总有种神思恍惚的感觉,两个人还在容山岛相亲相爱,并无后面的波折。 叶芷青新置办的这所宅子,是个三进的院子,虽不豪阔,却颇为精致,足够他们一大家子住还能接待几名宾客。 她头一日收拾东西,次日宋魁就找到了合适的宅子,去衙门里办了房契,银钱交割清楚,就开始搬家。 直折腾了两日,今日还在主院折腾,才在院里栽花种草,弄的满手的泥,赖大庆来报周鸿带着重礼过来,她便随意将手洗洗,换了件干净的裙衫出来见客。 周鸿在厅里候了一会,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近了,叶芷青挽着袖子走了进来:“少将军来找我,可是有事?” 他皱着眉头盯着叶芷青挽起来的袖子下面一截雪白手腕,只觉得刺目的厉害,她每日与刘嵩见面,难道就是这副形象? “你不能……把袖子放下来?” 叶芷青从周鸿不悦的声音里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是有点……开放了。 不怪这两日忙起来,刘嵩时不时朝她身上瞅,原来是天气热,她干起活来图凉快,就总是把袖子挽起来,这才引的这些土著男人们各个眼神不善。 “哦方才在院子里干活,卷着袖子方便。”叶芷青经过两日的调整,暗暗告诫自己要看开,她不能跟周鸿在一起,总不能要求周鸿孤独终老吧? 他终究会有可人的妻,娇憨的子,平安顺遂的过下去。 她回头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好容易调适过来,再见到周鸿,便神态自若,再不是那日备受打击躲回房里的那个人。 思萱跟在她身后进来,奉了茶又轻手轻脚的退下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眸中各含了千言万语,还是叶芷青率先咳嗽一声:“少将军喝茶!”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了对视的尴尬:“少将军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周鸿却已经从头到脚把她暗暗扫了一遍,见她头发随意用一根银钗挽着,不施脂粉,身上衣衫半旧,脚上的鞋子上还有几个泥点子,想来方才所说在院子里干活绝非虚言。只她这身打扮来见客,便知她有多随便了。 可是比起郭思晴费尽了心思的打扮,每次靠近了香粉都让他恨不得后退两步,周鸿惊骇的发现,他还是更喜欢眼前的人。 喜欢她靠近了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喜欢她膏腴般滑腻的股肤;曾经在他怀里娇羞的模样……周鸿发现自己盯着她闪神了,喝了口茶才掩下心里的躁意,正正神色道:“我今日是专程前来道谢的,谢谢你一路上照顾阿琪。” 叶芷青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总觉得周鸿瞧着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两个人分开的时候他情绪激动,可是今日竟好似带着几分……探究? “少将军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周鸿早就想过来道谢的时候,叶芷青也许与他客客气气,可是真正面临这样的境况,心里还是有一丝钝痛 周琪说她的丫环曾经叮嘱过,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自己,免得她伤心。可是在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他实在难窥伤心之意。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对于阿琪来说,却是救命之恩。不然她被船家扔到半道上,身无分文,谁知道会怎么样。” 周鸿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之间,竟然只剩下了客套。 第九十七章 叶芷青自与周鸿相识以来,似乎也没跟周鸿这么客气过,听得他这般隆重的谢恩,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倒也没多想,随口便道:“你也曾舍命救我,如今有机会报答一二,又何必跟我这般客气。” 她原是觉得两个人太过客套,不太自在便随口说的,哪知道话音才落,周鸿似乎眼神都变了:“你……还记得从前?” 不过才一年多时光,竟似沧海桑田,让两人之间不觉间便疏远至少。 叶芷青双目下垂,目光只在自己手边上的水杯打转,不与周鸿直视,面上却涌上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又不是患了老年痴呆,如何就能把从前的事情给忘了呢?” 她嘴里一向有许多新奇的名词,周鸿早就习以为常。令他悲哀的是,没见到她的这一年多日日夜夜,他总觉得自己心怀怨恨,恨她为了自己不肯退让迁就自己半步,只想跟着郭三出海去见识,却视两人之间的情义如无物,可随意抛闪。可真见到了她本人,并不曾跟郭三双宿又栖,仍旧是孤清清一个人,心房早软塌了半边。 只是万不能教她瞧出端倪,还当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是个能教女人牵着鼻子走,搓扁捏圆的人。由是周鸿能够气定神闲坐在她面前,譬如旧友重逢,不再提二人之间的旧事,而是聊起了旁的。 “自你离开明州,连叔不知道埋怨了我多少次,只道尚有许多不甚明白之处,原本还要跟你好好请教,没想到你跑的影子都不见。如今回来了,是不是……应该给连叔送个信?” 叶芷青满脑子都是明州伤心地,早将连晖这位医痴丢到了脑后,猛不丁听周鸿提起他,倒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事出突然,再说连叔医术高我几成,只是与我所长不同,这才肯放下长辈架子与我探讨。既如此,我回头便写封信,托驿站送到明州去。” 周鸿深深瞧她一眼:“事出突然?”他记得郭三筹谋前往流球也不是一日两日,事出突然又是从何说起? 叶芷青还真没想到周鸿竟然会抓自己的话柄,呵呵干笑两声:“用词不当,用词不当,让少将军见笑了。” 周鸿再三回想当初之事,前一日她还同自己浓情蜜意,后一日就翻脸无情,要离开明州,可不就是事出突然吗? 认识她那么久,对她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表面是看她能屈能伸,可是真要认真去分析,她其实极为自傲,当初在京里孤身一人离开将军府,连他府中一针一线都不肯带走,摆明了要与他断的一干二净,不再有任何牵扯。 后来离开明州,何其相似? 他以前只顾着自己伤心,竟然未曾想过,这当中到底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鸿手指闲适的叩着桌子,重新用目光审视眼前之人,见她端起茶盏一小口一小口啜饮,借故挡住二人视线,心中终于似拨开暗云一般,见着了一点晴光。 他起身告辞:“既然你还记得连叔,回头记得写封信给他,送到使司府衙,我这里每月都会往明州送信,正好一并捎过云。” 叶芷青连连道谢,火烧屁股的模样,似乎巴不得他赶紧走。 她送了周鸿从前厅出来之时,正逢刘嵩在院里缓缓挪动。周鸿与刘嵩的目光再次撞上,也只是从他身上随意掠过,倒好似院里桌椅花树一般,淡漠的挪过目光,带着从人走了。 叶芷青将人送走,恹恹转身,正与刘嵩撞上。 刘嵩并不知道她与周鸿的一段情,只是瞧着周鸿离开的背影有几分出神:“叶子,他就是名振东南的周少将军?” 叶芷青道:“刘大哥认识他?” 刘嵩道:“我不过是个漕河上讨饭吃的人,哪有机会识得这般贵人。只是近来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你也知道,两淮盐运使是个肥差,不知道多少人在这个位子上捞的盆满钵满。但是自周少将军前来任职,瞧这位少将军的行事作派,似乎颇有几分不近人情,对两淮盐道官员三令五申要清廉,下面许多盐商揣着孝敬摸上盐运使司衙门,听说都被挡了回去,如今两淮很是热闹,说什么的都有,倒有不少人都在等着瞧这位少将军的笑话。” “笑话?”叶芷青心中急跳,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刘嵩似乎并不顾忌叶芷青的脸色,一径说了下去:“你是才回来,不知道两淮盐道如今有多热闹。本来盐道就是个肥差,下面盐商们也习惯了换着法子的孝敬,爱金的给财,爱奇珍的就送奇珍,爱美人的就送美人,总之讨好的手段五花八门。最开始倒是有盐商送美人给这位少将军,想着英雄爱美人,哪知道却统统退了回去。后来才知道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周少将军未来的岳家正是乔同知连襟之女。自盐运使司运同乔大人嫁女之时,他那位东南郭家的姨妹带着女儿前来吃酒,扬州城内官员晓得了郭五小姐正是周少将军的未婚妻,倒是可着劲的巴结郭氏母女。如今郭氏母女在扬州城也是炙手可热呢。” 叶芷青心中听得颇不是滋味,总觉得郭氏母女似乎是要给周鸿拖后腿。 贿赂一途,古今从无绝迹。 倘若郭氏母女收了什么东西,人家要把此事算到周鸿身上,他却并不知此事,将来事发岂不是陷他于不义? “刘大哥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刘嵩自从得知前两日来过盯着叶芷青的脸不放的是周少将军之后,一半心都放到了肚子里。正如他觉得叶芷青可望而不可及,须得很努力也许才能与之相配一样,按着世俗的眼光,周少将军与郭五娘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就算是周少将军对叶芷青起了什么心思,可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他又有婚约在身,叶芷青既连淮安王的侧妃都不肯做,自然也不会屈居于周将做个妾室了。 想通了这一节,刘嵩再见到周鸿前来叶府道谢,便也不再担忧此事。 他还当叶芷青对扬州之事起了兴致,便讲的兴致勃勃:“漕帮自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不然得罪了上面的贵人,兄弟们岂不要饿着肚子了。” 叶芷青一笑,方才蹙着在眉头总算解开了,让恨不得伸手抚平她眉头的刘嵩悄悄的捏紧了拳手,听得她轻柔问道:“刘大哥此次遇险又是怎么回事?” 刘嵩似乎也没有瞒她的打算:“你应该也听说过之前常州帮与扬州帮火拼吧?后来我做了扬州分坛的副帮主,原扬州帮主高柏泰的一帮旧人总想着寻机报仇,这一年多来也没少找我的麻烦,这次也是赶巧了。” 叶芷青面上露出一丝关切之意:“刘大哥既吃这碗饭,往后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她不过出于熟人立场的关心,但落在刘嵩眼里,却觉得心窝都暖了起来,差点就拉着她的手向她保证,自己往后一定多加小心。 刘嵩在叶家住了几日,也就开初几日收拾宅子,还能见到叶芷青的面儿,等到她宅子收拾妥当,便准备了礼物前往刘记医馆见刘大夫以及一众师兄弟,又前往药膳坊打理生意,就连州府衙门的谢夫人跟谢明蕊也接到了她一份礼物。 刘大夫知道她去了苏州,刘嵩前去苏州寻人小风也告诉了他,再次在扬州地面上见到刘嵩,小风还追上去问过叶芷青的下落。 刘嵩彼时站在大街上,被小风拉着问小师妹的下落,竟然失魂落魄一般呆呆站住了,良久才垂头丧气道:“我没找到她。” 小风回来之后,向刘大夫报信,师徒两人对坐伤感,真当叶芷青死在了苏州兵祸之中。 没想到她从天而降,笑靥如花捧着礼物过来,还指着自己带来的礼物分派,只道都是从哪哪带来的。刘大夫扯过她的袖子,一眼都不瞧那礼物,急急道:“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你把人都快急死了,怎么也不知道捎封信回来?” 叶芷青不欲将苏州被张九山挟迫前往容山岛之事相告,便直接跳过那一段:“徒儿这不是呆的闷了嘛,便坐着郭家的海船去别的地方转了一圈,船在海上归期未定,送信不便,劳师傅担心了。自从登上大魏的土地,徒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就先来探望师傅,劳师傅担心了!” 刘大夫恨不得掀开她的头盖骨,瞧瞧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你这个丫头胆大包天,怎么就不知道害怕的呢?你说你在扬州城闹事就算了,怎么连扬州城也盛不下去,竟然往海外去了,万一海上风高浪险,出个事儿可怎么办呢?” 原来后面该接一句:为师该如何向你父母交待。忽省起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只能颓然叹息一声:“往后不可再如此胡闹,万事总要来与师傅商量一番,可记住了?!” 叶芷青还真没想到刘大夫拿她当子侄辈待,来自长辈的温暖于她很是陌生,可是在刘大夫眼里却能瞧得见怜惜慈爱,她便脆脆应了一声:“知道了师傅!徒儿往后有事,定然同师傅商量!” 第九十八章 谢夫人收到叶芷青派人送去的礼物,高兴的次日就拉着谢明蕊到了药膳坊。经过持续调养,谢明蕊体内的寒气已经被清除的差不多了,现在每个月也不必卧床,能够随意起身走动。 叶芷青再次为谢明蕊把脉,很是欣慰:“以后只要注意保养,就没什么大碍了。” 谢夫人再次表示感谢,又道:“没想到姑娘走了一年多,再回来我们老爷也要调回京里去了,过完了这个月就要离任,原以为再没机会见到姑娘呢。” 叶芷青真没想到谢大夫离任,真有些没想到,但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谢大人高升了?真是恭喜恭喜!” 谢夫人便露出几分笑意:“你这孩子还真是聪明伶俐,我倒是真喜欢你,只是你这铺子不会搬到京里面去,当真可惜了。不过既然你回来了,也有时间好好打理生意,我倒是可以替你介绍个大主顾,过两日便请了她来店里。说是生完孩子有些小病症不太好,便一直养着。” “那就谢谢夫人了!”叶芷青离开一年多,店里的主顾也走的差不多了,两个小丫环连带厨房灶下的婆子都以为快要关门,没想到她到是回来了。 她手头虽然有了点便,可是目前还没找到别的进财的来路,就打算先做着老本行再说。 谢夫人果然说话算话,过得两日当真带着她要介绍的大主顾来药膳坊,进了店见到丫环小桃,还道:“快去把你家姑娘请过来见贵客。” 叶芷青正在楼上盘帐,闻声而下,却呆在了当地。 与谢夫人一起来的果然是贵客,万没料到会在扬州城见到她:“叶子?” 贵客正是已经改封为淮安王的萧烨的王妃,如今的淮安王妃,身边还带着丫环婆子,俱是叶芷青的熟人。 素馨惊喜上前,拉着她的手问:“叶子你没事?没被人牙子拐跑啊?殿下还以为你被人牙子拐跑了,王妃都担心了好久呢!” 叶芷青屈膝向淮安王妃问安,淮安王妃倒是要比素馨沉得住气,抬头打量了一下二层小楼的店铺,闻着店内药膳的味道,微微一笑:“叶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谢夫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叶姑娘跟王妃娘娘认识?” 叶芷青心道:差点就成了我的直属上司,能不认识吗?不过瞧着淮安王妃似乎也没有否认的意思,便干笑两声:“以前与王妃娘娘有过几面之缘。” 淮安王妃这才道:“上一次怀孕,就是叶子帮我调养的,只是后来……她离开了王府,就失去了联系。” 当初淮安王发了疯的在京里找叶芷青,恨不得掘地三尺,高嬷嬷还不以为然:“不过是个女人,王爷非要花时间去找,府里的女人难道还不够多吗?” 淮安王妃那时候始觉得,原来叶芷青以前的那些话都不是作假,她并不想留在王府,只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她那时候总算略微窥着点叶芷青的心思:“嬷嬷,你不明白,王爷府里的这些女人们,没有一个是跟叶子同一类的。” 以萧烨的尿性,府里环肥燕瘦,各种类型的女人都有,但唯独叶芷青是特别的,是他从来没有遇上过的女子。单论容貌以及笼络男人的手腕,叶芷青也并非最拔尖的,她无心打扮,似乎对自己的容貌也并不特别在意,对萧烨也不肯屈意奉意,真要论起来大约只是敷衍,可是正因为她不似府里的女人们打破了头想要求得萧烨一顾,就更让萧烨撒不开手了。 谢夫人还真没想到淮安王妃与叶芷青还有这层渊源,顿时松了口气:“我还怕王妃觉得这店子小不起眼,叶姑娘瞧着年轻面嫩,怕她没有真本事。既然以前叶子替王妃调养过,那倒不用我多费口舌了。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就不陪着王妃娘娘调养了。” 除了吃,叶芷青这里还做理疗,也实在不太方便外人在场候着。 淮安王妃便不留她,叶芷青让小桃去送谢夫人,亲自陪了王妃上楼落座,才道:“恕小女无礼,能替王妃把下脉吗?” 淮安王妃转头四顾,但见这楼上布置的十分雅致洁净,总算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模样:“莫不是你的本事有退步,怎么我瞧着生意有些冷淡呢?”一面伸出手去给她把脉。 叶芷青亦笑:“王妃见笑了,这铺子我开了也没多久,刚旺起来的时候出门一年多,最近几日才回来,原来的老主顾都长久不曾光顾,倒也怨不得生意冷清。这不是谢夫人心善,便为我引来了王妃嘛。” 淮安王妃深深瞧了她一眼,似是在打量她的气色:“你离开京城这么久,过的怎么样?” 叶芷青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探究之意:“应该算是很不错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跟着一位大夫学医,开了铺子,还坐海船离开了大魏一趟,去流球等国转了一圈,很有几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 淮安王妃跟她身边的嬷嬷丫环们听的目瞪口呆,原来以为她也就在扬州城里开个铺子混混日子,看她的穿着也必然是粗茶淡饭,比起王府的锦衣玉食当然是差了很多,但胜在自由。真没想到她还有这番奇遇,就连淮阳王妃也忍不住问起别后见闻。 这个时代坐船出国,可比后世坐着飞机满世界乱窜要难上许多,就连叶芷青也是出了国门才知道这个空间里的历史发展。她便讲起自己在流球皇室的见闻,以及高句丽等国的风俗饮食,直听的淮安王妃与她身边的人都连连惊叹。 等这趟看诊结束,淮安王妃吃了顿药膳,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里,脑子里还是叶芷青神彩飞扬讲着海外见闻,以及在大海上航行时的趣事。 “等你们回去之后,都不许在王爷面前提起见到叶子的事情。” 高嬷嬷经过叶芷青的讲述,三观几乎都要碎成渣渣了:“王妃,像叶子心这么野的人,咱们王府的后院还真是盛不下她。她连外国都敢坐船去,还有哪里不敢去的呢。” 素馨若有所思:“这么说……以前是叶子自己跑的?亏得奴婢还以为她被什么人给拐跑了,为她伤心了许久。”那时候她听着叶芷青讲故事,还向萧烨转述叶芷青的故事,最后因为很喜欢她讲的故事,转而对讲故事的人也很是喜欢。 淮安王妃轻笑:“可叹王爷还以为叶子出了事,一直耿耿于怀。”忽有点担心,真不知道王爷知道叶子没出事会怎么样。” 她有点不敢想。 萧烨自叶芷青走失之后就一直很是颓废。后来古定邦回朝,又被圣人改封淮安王,听起来似乎是圣人很疼这个侄子,但有次喝醉了他还在王妃面前抱怨:“他不就是怕我跟古定邦来往吗?还没来往就让他坐立不安了?” 那时候房间里没有别的丫环,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但萧烨的话让王妃心惊肉跳,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个平日对皇帝感恩戴德的萧烨,也许并非他的真面目。 次日他酒醒之后,王妃问起他醉酒之语,他却笑嘻嘻道:“定然是王妃听岔了,你不知道淮安有多繁华富庶,江南鱼米之乡,产丝产茶产盐产米,皇伯父能让咱们去江南,多好的事儿啊。” 来到扬州之后,他便每日沉沦于温柔乡,与淮安官员来往应酬,又有地方官员知道他好女色,便向他敬献美人。来扬州才一年过,淮安王府的女人又添了六七个,听说他在外面还有不少红颜知己,淮安王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自己不知道。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她露出个不得已的苦笑:“今天我才觉得,比起我这样在王府里死守苦熬着,还不如叶子在外面海阔天空的生活呢。在市井间守着个小铺子,愿意开张就开,不愿意开张就关了铺子,随便去哪里都没人管,多好。” 高嬷嬷不敢深劝她,其实劝了也没用,只能拿别话去引逗她:“王妃出门时间有点久了,说不定小殿下都已经开始找娘了。” 淮安王妃上一胎产下的是个儿子,乃是淮安王府的嫡次子。 萧烨虽然在女人上花心混帐,但对待王妃倒是一直敬重有加,有时候淮安王妃都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为他生下了小世子,所以才能得着这份敬重。 但是比起敬重,做为女人她有时候也会在做梦的时候想着,假如夫妻两个能够恩爱白头,该有多好。 可惜这一切都遥不可及。 等到了王府里,难得今日萧烨没有出门,正院里摆着许多箱笼,他在旁边走来走去,见到王妃还笑的很是高兴,似献宝一般:“王妃快来看看,郭三出海一趟,为咱们带了许多礼物,着人送到王府来了,你快来挑一挑,有没有自己可心可意的,带回去把玩。” 淮安王妃心里猛的一沉:叶芷青才说过自己去了海外一趟,虽然未曾提及跟着何人,可她一个弱女子……难道是跟郭三一起出海远航? 第九十九章 一个月后,刘嵩的伤势大好,他回到漕帮,见过了罗炎,将帮里的积务处理之后,便前往叶府,请叶芷青出门吃饭听戏。 “我这一个月劳烦你了,往后你但有任何事,大哥赴汤滔火,在所不辞。不过吃顿饭还是要的,你今儿可千万别推辞。” 叶芷青抿嘴一乐:“刘大哥说哪里话,你既要破费,我怎么好意思拦着?”两个人相处日久,对对方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刘嵩出身市井,早年不学好,行事不够光明,却很喜效仿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的英豪,颇有点侠义心肠,落到叶芷青这里,大有替她把所有的麻烦事大包大揽的势头。 若非叶芷青天生不喜欠人情,恐怕他早就恨不得把叶芷青这边的事情全都兜揽起来。 刘嵩顿时被她逗乐:“你既想着我破费,便也别替我省钱,咱们今儿去金华楼吃饭。” 金华楼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除了菜肴精致,价格也很是对得起菜品的卖相,寻常百姓望尘莫及。 叶芷青大喜:“还是刘大哥了解我,知道我最近这是馋了,自己花钱去吃又舍不得,少不得要叨扰大哥一二了。” 刘嵩求之不得,特别是见到她露出欢喜的神情,竟是比吃了蜜还甜,巴不得把自己全数身家都交到她手上,随她意花销。可惜叶芷青似乎对沾别人便宜之事并无兴趣,刘嵩就更不敢做出吓跑她的事情了。 他以前在市井间做地痞流氓,什么无赖事儿都肯干,只要能讹到钱,不拘三五文,就能让他毫不顾忌的去做些恶事。跟叶芷青相处久了,回头想想以前,却恍如梦中。 或者是如今的他早与当初在京城的混子全然不同,以前生活困顿,如今在漕帮也算是锦衣玉食了。 两个人出门,刘嵩还想雇车马车,却被叶芷青拦住了:“随意走走也不错啊。” 她身后跟着宋魁跟虎妞,刘嵩有心打发了两人离开,说了两回宋魁跟虎妞都不肯。 宋魁还再三表示:“宋某就是姑娘的护卫,若是连姑娘出门也不肯跟着,岂不是失职?再说刘副帮主出事不久,若是姑娘跟你在一起,宋某就更不放心了。” 言下之意是,刘嵩在外面结仇,现在跟叶芷青出现在扬州城内,若是教他的仇家见,岂不是要为叶芷青带来危险? 刘嵩如何听不懂老宋之意,只是不想跟他争执,只能呵呵干笑着在叶芷青面前夸他:“叶子,你身边护卫丫环倒是对你忠心耿耿啊。” 如果说虎妞熟知他的过往,还对他有些意见,那这位姓宋的护卫就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对他算得上不待见了。 他在叶府住了一个月,从来没见过老宋给他一个笑脸。 有次他还背着老宋跟叶芷青开玩笑:“宋叔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啊?每次见到我都板着一张脸。” 叶芷青大约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老宋对刘嵩似乎有成见,还替老宋解释:“刘大哥不知道,宋叔天生长的凶神恶煞,我初次见他也害怕的不行,但其实他为人最好了,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你不必介意,我很少见到宋叔笑。” 刘嵩颇有几分市井里学来的机敏,他那句话也不过是在试探叶芷青对宋魁的态度,知道自己一时半会不能得罪这位护卫,又无从知道他的来历,便也尽量远着些,待宋魁很是客气。 叶芷青对两人之间的暗涌毫无所觉,还笑道:“宋叔这话说的,倒好似我跟刘大哥吃顿饭是去赴鸿门宴。” 宋魁心道:可不是鸿门宴嘛! 他以前向来恩泰提过刘嵩对叶芷青似有觊觎之间,那时候周鸿尚在明州领兵,不能亲至。可如今就算周鸿在扬州城内,两个人却也早成陌路,除了来送过一回谢礼之外,两个人竟是再无联系。 宋魁也不能拦着别的男人接近叶芷青——他又是以什么理由去拦呢? 金华楼三楼临街的宴客厅里,今日坐着许多扬州官员,为扬州府君谢毓举行送别宴。 谢毓三年任职期满,又有谢家人上下活动,朝里有人好办事,他要带着家眷赴京任职。 扬州府的官员们都知道他是高升,巴不得与他拉上关系,趁着新任府君还未至,便可着劲儿叙旧,今儿一小宴,明儿一大宴,践行酒喝了一场又一场,就连谢夫人也对此非常不满,可拦不住属官们的热情。 今儿这场宴的规格略有些高,乃是淮安王发的帖子,还邀请了两淮盐运使周鸿,以及盐运使司衙门同知,扬州府其余叫得上名字的官员们,加上王府属官一起,占了金华楼三楼最大的宴客厅。 金华楼二楼尚分隔成许多雅间,但三楼却是整个楼层做成了敞厅,能容纳至少五六桌客人同时入宴,加之金华楼菜肴出色,扬州府很多官员缙绅豪商们宴请贵客,都喜欢提前预定三楼的宴客厅。 周鸿今儿来的稍早了些,他与扬州府的大小官员混的并不太熟,便独自负手站在三楼窗前,随意看街上风景。 近来周琪在盐运使司衙门住的如云得水,明州家里送了信来,催他派人将人送回去,都被周琪又哭又闹混赖过去了。 周鸿为此十分头疼,好话说了一箩筐不见效,逼急了也凶几句,周琪才不怕他,掐着小腰流着眼泪跟兄长哭闹,直闹的周鸿举手投降。 他回头想想自己从出生到如今所认识的比他小的女人里,敢拧着脖子跟他争执的,除了周琪,便只有叶芷青了。 原本只是随意想着心事,前一刻还想着叶芷青在他面前当真是一点也不肯让,后一刻就看到她跟个男人并肩而来。离的很远,周鸿只是随意一瞟,起先只当日有所思,他眼花了而已,哪知道定睛一瞧,虽不能瞧清楚她面上表情,却能肯定就是她的身影。 有些人,于千万人中,只消远远的瞧上一眼,就知道是她。也不知道是在何时何地练就的本领,却能毫不出错的把她从人海里分拣出来。 周鸿定定盯着远处走过来的身影,及止到了近处,才瞧清楚原来是叶芷青跟刘嵩并肩而行,面上挂着让他刺目的笑容,身后跟着宋魁跟虎妞,一行人径直往金华楼而来。 几乎是在一瞬间,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对面急驶而来,身后还跟着七八名护卫,到得金华楼下,有人掀起马车帘子,从里面探出个身着紫金冠的年轻男子,竟是淮安王萧烨驾临。 周鸿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楼下。 感谢淮安王殿下从小的贵族教养,让他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并未朝着旁边街上随意扫过去,而是直接进了金华楼。 周鸿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盼着叶芷青发现了萧烨的身影,好及时避开。在路上再寻叶芷青,这才发现她正跟刘嵩站在不远处的小摊子上,挑着上面的零碎玩意儿,他腹中顿时一股火直窜了上来,恨不得从窗口跳下支,好生教训她一番。 她就站在不远处的摊子前面,手里拿着个小东西与刘嵩说说笑笑,俨然一对儿。这时候周鸿终于想起来了,他觉得刘嵩这个名字熟悉,是因为曾经接到过来恩泰的信,信里提过扬州漕帮副帮主刘嵩似乎对叶芷青有所企图,并且对方……未婚。 周鸿直盯着楼下瞧,见那刘嵩笑着付了银子,叶芷青竟然毫不推让,笑着接受了刘嵩掏钱,两个人有说有笑往金华楼而来。此时淮安王的马车已经掉转车头去了,他们两人说说笑笑到了楼门口,有店小二殷勤的迎了过来。 宴客厅门被侍从推开,一帮官员闹哄哄站了起来,向萧烨行礼。 周鸿转身与才进门的萧烨视线相接,向他握拳行礼,萧烨急步而来,揽着他起身大笑:“周迁客你可别跟我客气,知道你忙,来扬州咱们总共才聚了没几回,今儿能将你这个大忙人揪出来,本王真是荣幸啊!” “王爷说哪里话?”周鸿与他一同入席:“今儿可是为谢大人送行,下官只是陪客。” 谢毓在旁受宠若惊:“周大人说哪里话?下官要离开不假,可是心里也惋惜以后不能跟王爷在一起饮酒赏花,极是难过!今儿定要陪王爷大醉一场,方不负这相聚的缘份!” 座中其余官员都会说场面话,大家七嘴八舌来凑趣,很快就哄的淮安王满饮了好几杯,又招了唱小曲的姑娘过来助兴。 周鸿心里记挂着同一楼吃饭的叶芷青,暗恨自己没出息,连你既无心我便休都做不到,生怕她与萧烨打个照面 这位爷的脾气可不太好,若是教他知道了叶芷青的行踪,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儿。 酒过三巡,他找了个更衣的借口,匆匆从三楼宴客厅下来,往二楼去寻店小二,想要找到叶芷青跟刘嵩吃饭的雅间。 第一百章 刘嵩与叶芷青在二楼雅间入座,遣了前来上茶的店小二带宋魁与虎妞去楼下大厅里,另叫一桌菜去吃。 叶芷青也知道虎妞向来恪守尊卑,有客人的时候,让她上桌吃饭,有点强人所难,便也不勉强她,让宋魁陪她去下面吃:“我听药膳坊的顾客说,金华楼的菜可是等闲吃不着的,虎妞你今儿可要谢谢刘大哥。” 虎妞如今对刘嵩也算客气,果真谢过了刘嵩,与宋魁一起去楼下大堂吃饭。 出得雅间,宋魁还嘀咕:“就这样放姑娘一个人在此,行吗” 虎妞自问比宋魁更为忠心,便有几分热切道:“宋叔,姑娘今年也不小了。” “什么话?”宋魁没明白。 虎妞难得露出女儿家的小算计:“姑娘跟少将军崩了,也还是要嫁人的。她没有父母操心,咱们倒可以瞧着些。刘副帮主……似乎对姑娘也很是热切。”只是与周鸿比起来差距有点大,让她有点难以接受。 宋魁:“……”谁说不是呢? 两个人跟着店小二下楼,在大厅不起眼的角落寻了个桌子坐下,扭头就看到周鸿的护卫梁进与汪宏扬在旁边桌上相对而坐。 梁进可不管宋魁同意不同意,直接挪到了宋魁一桌:“宋大哥,你们也来吃饭?” 虎妞眨眨眼睛,觉得有哪里不对。 宋魁的熊掌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记:“难道……少将军也在楼上吃饭?” “宋大哥你猜的真准!” 虎妞这才发现……差辈了。她跟着叶芷青都叫宋魁大叔,诚然宋魁三十几岁,一脸胡子长的甚是茂密,他又懒得修理,说四十都有人信,叶府里的人都尊他一声宋叔,但到了梁进这里,却是按着军中袍泽的叫法,以兄弟称之。 今儿周浩没来,梁进跟汪宏扬见到宋魁就好奇追问:“宋大哥,叶子不会是跟少将军私底下约好了吧?”不然这也太过巧合。 宋魁沉默着抿了一口酒,用眼神表示此题超纲,他拒绝回答。 梁进还想扒着宋魁多问点内幕,就见周鸿从楼上下来,径自到了他们桌前,除了跟宋魁询问叶芷青所在的包厢,还支使梁进:“叶子跟刘嵩在一起吃饭,你——去想个办法让刘嵩先离开。” 梁进苦着脸看着一本正经下命令的少将军,很想提醒他一句:哎哟我的爷,您可是订过亲的人! 不过军令如山,哪怕来了扬州,多年养成的习惯改不了,梁进出去一会,便有个小子急匆匆从外面奔了进来,拉着店小二要寻刘副帮主。 店小二引了那小子去二楼找刘嵩,梁进才从外面摸进来,回到原位坐下,倒了杯茶灌下去,贼头贼脑向周鸿邀功:“少将军,您就等着瞧好吧!” 也不知道那小子上去找刘嵩说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刘嵩就匆匆从二楼下来,跟着报信的小子一起走了。 周鸿唇边绽出一抹笑意:“真没想到你也有机灵的时候!”拍拍梁进的肩,上楼去了。 梁进在后面向他伸手,小声为自己争取权益:“少将军,不应该奖赏属下吗?” 周鸿早蹭蹭蹭上去了,将他的话作了耳旁风。到得跟宋魁探问到的雅间门口,抬手轻敲了两下,房间里传出熟悉的声音:“请进!” 他一面心里唾弃自己没出息,一面推开了门,见桌上已经上了不少热菜,叶芷青一个人正对着满桌子的菜慢慢享用,大约是没想到周鸿会闯进来,一时之间都有些愣了:“……周少将军?” 周鸿回身掩上房门,不似闯入者,倒好似他们早就约好了一般,走过去坐到了她旁边:“方才发现老宋跟虎妞在下面吃饭,才知道你也在此吃饭,不介意我打扰吧?” 叶芷青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两个人都已经形同陌路了,他这副自来熟的口气又是怎么回事:“我……我们好像应该避避嫌吧?” 她一句话就把周鸿肚里火拱了起来:原来你我要避嫌,你却跟刘嵩大街上有说有笑不知避嫌? 他陡然凑近了叶芷青,两人面孔相距一两寸,恶意的笑出声来:“这是因为刘副帮主吗?你跟他来吃饭,所以要本将军避闲?” 叶芷青沉下脸:“周少将军请自重!我说的避嫌,是因为少将军已有婚约,我不愿意跟有妇之夫来往,免得引人误会。郭五娘……应该也不希望看到你我坐在一处吃饭吧?” 周鸿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他发现这丫头现在很会拿刀子戳他,且一戳一个准。 “如果不是你退缩了,会有郭五娘什么事儿?”他恨的磨牙,更不想再从她的嘴里听到诛心之语,两人本来就离的极近,呼吸相接,他想都不用想直接凑了上去,一手揽住了她的小脑袋瓜子,用嘴直接堵住了她的嘴。 叶芷青惊异的瞪着他,才张口去骂,嘴巴就被他堵的严严实实,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已经被他揽进了怀里脑袋被扣着,另外一只手试图去推开他,却被他拧到了背后,前胸整个与他贴在了一起,时近六月,夏日衣衫单薄,男人的体温透过薄薄衣衫传了过来,她瞬间被闹了个面红耳赤,狠狠瞪着强盗一般的家伙。 两个人分别一年多,也许是以前的记忆太过深刻,周鸿将人捞到怀里,突然之间才发觉,内心里空荡荡的那块很快就被填满,他差点要满足的吐出一口气,加大了力气吻住了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丫头眼神不善,他既然腾不出手来捂住她那瞪得溜圆的眼睛,索性自己闭上了眼睛,与她唇舌厮磨个够。 叶芷青头一次发现,闭上眼睛的周少将军眼睫毛原来很是浓密,表情享受,直吻的她整个人都酥软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连挣扎也忘了,由得他为所欲为。 直到对门的雅间被推开,食客大声喧哗着散席,才惊醒了沉醉的两个人,周鸿手一松,叶芷青抓住时机从他怀里跳了出来,戒备的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周鸿心跳急促,面上却是一派淡然,终于恢复了他一军之帅的镇定:“你不是对我已经没感情了吗?我怎么觉得并非如此。”方才他分明瞧见她眼里的迷恋,不过霎那间就恢复了清明。 叶芷青亦觉得心跳如鼓,那些强自压抑的感情差点就破壳而出,不过关键时刻总算是寻回了理智,还抚唇一笑:“还不是怨少将军技术太好!”大胆挑衅。 周鸿还从来没听过她这么大胆的讨论此事,都说女子矜持害羞,但眼前这只实在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原本恼羞成怒,很想反问一句:难道你拿我与郭三或者刘嵩对比过?但很快就醒过味儿,若是真问出口,那就是对她的侮辱。 将那句话咽了回去,他反倒强逼出一个笑容,站起身来,一步步逼了过去。眼看着小丫头在他走过来的时候,气势渐消,色厉内荏的喊道:“你……你你你站着别动!别走过来!” 周鸿终于在今天的交锋中找回了主动权,他心情大好,将小丫头逼的步步后退,终于靠墙站着,退无可退,朝着他嚷嚷:“你做什么?周鸿我警告你啊——” “你心虚什么呢?要做的事儿我方才就已经做过了。”他双臂撑着墙,将她困在自己臂弯,由于身高相差悬殊,低头去瞧怀里的小丫头,更是造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压迫。 “你……你你无耻!”叶芷青习惯了他做正人君子,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周少将军会秒变无赖:“你……你流氓!” 周鸿差点被她的话给逗乐,在她强自镇定想要两个人保持距离的情况之下,他忽然之间发现了让她慌乱的不二法宝,低头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眼睁睁看着她的耳珠染上了绯色,凑近了小声道:“你方才不是夸本将军技术好吗?本将军觉得,往后咱们还可以找机会探讨一番本将军别的技术好不好。” 叶芷青内心飓风狂起:卧槽!不是说古人都很保守的吗?!周少将军以前也从来不耍流氓啊啊!不过才分开了一年多,他怎么就忽然之间染上了流氓恶霸的毛病呢? 看看从良的地痞刘嵩以前的作派,都及不上周少将军的一半啊啊啊啊啊! “周鸿,你可别忘了,自己是有过婚约的人!” 周鸿在她耳边轻笑“本将军没忘记,可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谁规定本将军娶妻之后就不会再对外面的女人下手了?” 叶芷青噎了一下,弱弱反驳:“可是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啊?你都答应过成亲之后就一心一意的啊?” 周鸿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傻丫头,那只是你嫁给我的条件,别人嫁了我可没有这一条。” 叶芷青心里又心酸又难过,却又有点抑制不住的喜悦:“你还是不要这样对郭五娘,她往后就是你的妻子,你别在外面招风引蝶,别惹人家伤心了。”话到一半,声音也逐渐低落了下去。 第一百零一章 “你倒是好心!”周鸿万没料到叶芷青会说出这番话,大约是以己之心度人,她自己不能接受三妻四妾,便很为世上别的女子着想。 如果不是派人摸清了她的底细,有时候周鸿都要怀疑叶芷青不是大魏子民,而是哪个海外部落而来的乔民,她口中常有惊人之语,不愿委身做妾,这与权势富贵无关,仅止是她自己的底线。 这世上有底线的人总归要比无底线的人更固执坚持,但同时也因为有自己所要坚持的底线,所以显得有几分清高的可爱。 他心里不觉间变得柔软,原本是想好生戏弄她一番,没想到靠近了受迷惑的就是自己,反而朝后退了一步,就好像之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周少将军又换回了那张一本正经的严肃脸:“我方才只是让你感受一下,如果不想做人妾室,没事就尽量少出门。淮安王今日可是在三楼宴客呢。” 叶芷青傻愣愣站着:“少将军过来……是警示我的?”有这么警示人的吗?先占了便宜再做好人,让她应该把他归结为好心人呢还是流氓? 周鸿微笑,像个真正的好人:“是啊,不然你以为我来干嘛?”重叙旧情吗?似乎你也没这个打算,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他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大功告成,留下叶芷青一个人享用一桌宴席,回三楼宴客厅去应酬,等宴散了下楼,没在一楼看见虎妞跟宋魁,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等送走了萧烨,他坐了府里来接人的马车回去,已是华灯初上,周琪一个人坐在厅里用饭,见他打着酒嗝回来,起身去扶他,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脂粉味儿,十分不满:“大哥,你就不能少喝点啊?这都什么味儿?” 周鸿最近被这丫头闹的头疼,送又送不走,留下来也不是个事儿,她巴不得天天去外面玩,可周鸿这一任的盐运使可不同于前几任。以往的盐运使只管可着劲儿捞钱就好,但周鸿还身负密旨,要他清查两淮盐运,上任之后不肯变通,遵循旧例,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哪里敢随便放周琪出去玩。 “还是不被你给愁的。”他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周琪身上,再次开始念叨:“你如果乖乖回去跟那谁订亲,哪里用得着我借酒浇愁?” 周鸿近来难得发掘了自己的另外一项技能:婆婆妈妈的念叨数落。从前他可是言简义赅,惜字如金的。 周琪最近被周鸿念叨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好几次逆反心理上来,都恨不得跟周鸿大吵一架,只是以往周鸿坐的板正严明,就跟衙门里过堂的老爷审犯人一般,周琪除了耍赖没别的招。 今儿他自己一身酒气,带着外面不知名女人身上的脂粉香回来,竟然还有脸数落她,周琪当即反驳:“明明是你自己来扬州之后,被扬州的美人迷了心窍,也不知道去哪里寻欢做乐了,还好意思来训我!谁嫁了你谁难过,亏得叶姐姐进不了咱家的门!” 周鸿心里早就反反复复想过叶芷青态度急变的原因,听到这句立刻停了脚步:“进不了咱家的门是什么意思?” 周琪只图自己痛快,被周鸿从身侧揪到了面前,兄妹俩四目相对,她从周鸿的眼神里都能瞧见急迫,想想自己还要仰仗长兄才能摆脱周夫人的钳制,更受不了郭五娘最近日日相邀,恨不得在全扬州城的闺秀面前表演“姑嫂和睦”的戏码,索性不管不顾道:“就是进不了咱家的门啊,娘不同意她怎么嫁进来?” “娘……不同意?”周鸿的声音严肃了起来:“阿琪,你可别为了自己的婚事,就把什么事儿都往娘身上推啊!分明是她自己不想嫁给我,你在船上得了她的恩惠,现在就来编排娘了!” 周琪一张小脸顿时涨的通红:“我编排娘?我编排娘!你知道什么啊!咱们家宴客,叶姐姐来的那天,娘请了明州最有名的三个花魁来陪她,也就是叶姐姐好涵养,才把这口气忍了下来,离开了明州,要是我的话,非要大闹一场不可,到时候看看是谁没脸!” 周鸿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被人猛敲了一棒子,周琪的话在他脑子里过了三遍才理解了话中之意,或者……他本来就听懂了,只是下意识不愿意接受现实:“你是说……你是说当日宴客,娘并没有让叶子跟各家千金同席,而是……而是……” 周琪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就更不想藏着掖着:“当日除了娘跟那三个花魁,还有娘身边侍候的人,咱们府上根本就没别的宾客看见过叶姐姐。我好奇,想知道未来大嫂的模样,悄摸过去才知道的娘觉得叶姐姐不好,我却觉得叶姐姐好的很,她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连静月一个丫头都不嫌弃,比你那个装腔作势的郭五娘好几百倍!” 她只图自己痛快,说完了才发现周鸿面色惨白站在当地,就跟傻了一般,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悲哀,声音里都含着不可置信:“娘……真的这样做了?” “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娘当日不但让花魁娘子相陪,还拿出银子打发她离开。”她想起当日叶芷青跟周夫人说过的一段话,大概是因为叶芷青当日不卑不亢,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就连那段话也言犹在耳,不觉间复述给周鸿听:“叶姐姐说,她只是替你感到可悲,你一个顶天立地的俊杰,却要被亲生母亲如此羞辱。在她的心里,你待她之心万金难求,但在娘眼里,却觉得你的感情是可以随意轻贱舍弃的。母亲怕她回头向你告状,喝住了她,叶姐姐还说,娘舍得随意折辱自己的儿子,她却舍不得让你感受被骨血亲人背后捅刀子的滋味。然后……她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事到如今,周鸿已经能够想象得到,当日的周夫人是如何的刻薄羞辱叶芷青,可是她离开之后,却不曾告诉过他一句,只执意分开。 他想起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知相爱,一路走来,不觉间竟然已经两年多了,而她也从一个无所依傍的少女成长为今天的样子,身边有忠心耿耿的仆从弟子,无论他有没有在她身边,她都努力活的更好。 “她为何……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呢?”周鸿轻抚胸口,只觉得哪里拧成了一团,痛到惊心。分开之后,他常常想起两个人在容山岛相伴的日子,总觉得那段时光是偷来的,恨不得带着她再次回到容山岛,永不再离开。 他这句话,不过是白问,叶芷青显然从来也没想过要告诉他自己受到的羞辱与责难。 周琪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膀:“大哥,以后你可长点心吧,别再逼我回去跟姓盛的订亲。反正我从你跟叶姐姐这件事情看出来了,娘看人只会看家世门风,至于这个人好或者坏,我才不相信她的眼光!” 周鸿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被幼妹教育,兄妹俩年纪相差太大,他从来都拿周琪当没长大的小丫头看待,没想到最后反而是小丫头比他更看得清楚。 他想起来与叶芷青分手之后,周夫人数次在他面前夸叶芷青如何如何好,她如何如何喜欢,又惋惜叶芷青不肯进周家大门,原来都是哄他的。 “你安心在扬州住着吧。”周鸿说完这句话,就好像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一般,踉踉跄跄回房去了。 周琪得了他这句话,比接到圣旨还开心,声音里都带着不可抑止的喜悦:“大哥,说话算话啊你可不能骗我!” 绕了一大圈,总算是达成了目的,不必再回明州与盛世恩订亲了。 她坐下来继续吃饭,想到周鸿被打击到的模样,心里暗暗道:反正当初自己也因为母亲使小巧难过,当初都觉得她有点不认识母亲,如今难过的人又多了一个,她反而不那么难过了。 周琪是个想的很开的人,用周震的话说就是有点没心没肺,但是偏偏周夫人七窍玲珑,与这个小女儿完全是两种人,教养起来总觉得不尽人意。 周琪以前也对周夫人对自己的期望过高,而她不能达成而沮丧过,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念头,她似乎也并不想成为周夫人想要的那种女儿,要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她自己也更为茫然。 不过自从与叶芷青一路相伴来扬州的路上,与她谈天说地,见识过了叶芷青的人生,她才豁然开朗,原来女子并不是非要走一眼能看到结局的路,从一个院子里移到另外一个院子里,一生困锁后院,相夫教子。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可是叶芷青却让她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让她敢于去想,未来的路是不是要依照周夫人规划好的路途走下去,或者依从本心。 原来女子,也可以有别样的人生! 第一百零二章 这天晚上,周琪睡的很香,全然不知隔壁院子里的周鸿彻夜无眠。 她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次日起来便向周鸿表示,要去看看叶芷青。 经过一夜的休整,周鸿看起来正常多了,只是随意应了一声:“哦,那让周浩派人送你过去。” 周琪瞪大眼睛:“大哥你不去看叶姐姐吗?”真相大白之后,不应该是两个人相拥而泣,从此之后跟她一起走上反抗周夫人的通天大道吗? 周鸿起身交待:“你过去不许胡说,我还有事情要办。”将她一个人丢在饭桌上走了。 周浩奉命来送周琪前往叶府,周琪还心有不甘的追问:“浩哥,我大哥今儿一大早出门去哪了?我让他陪我去找叶姐姐,他也不肯。” “昨儿晚上郭五娘跟郭三夫人出门赴宴,回来的时候被盐民伏击,若非遇上城中巡逻的军士,早就出事了。”周浩细细向她解释:“少将军一大早接到人来报信,赶着去乔同知府上慰问。” 周鸿早晨起床之后,打了两趟拳,周浩陪练,见他似乎心情极好,还同他开玩笑:“少将军可是遇上喜事了?”被周少将军击中肩胛骨而告终。 周浩以他拳头击中自己的力度,估摸着少将军心情确实不错,不然他今儿估计左胳膊早就抬不起来了。 才练完拳,周琪还未起床,乔府来报信的人就到了使司衙门,话说的十分委婉,但意思却不太客气:“……我家大人说了,拦住五小姐的是几个亡命的盐民,已经被打入牢中,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既然周大人想要砸了他们的饭碗,那他们就找上周大人的家眷说道说道。也不知道在城里蹲守了几日,才守到了五小姐跟三夫人落单的时候。” 乔同知这话大有深意。 周鸿去岁上任两淮盐运使,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内里波涛汹涌,自去岁至今,盐民械斗数次,他下令清查盐枭,都被各级衙门属官敷衍塞责,不肯配合。 他对盐道并不熟悉,一年功夫基本都扑在盐务之上,想要弄清楚盐运之事,奈何下面官员似乎并不卖他的帐,举步维艰。 所谓独木难支,别瞧着他的官职高,下的命令却在东南水军营有效。 周浩有时候难免在心里埋怨今上,好端端的一员战将,却派来两淮盐道做个吉祥物,他若是因循守旧,随便这些人往自己荷包里划拉银子,下面各级官员自会按例孝敬,皆大欢喜。但国库的盐税渐少,圣人未必愿意。他若是振臂高呼大家做个清廉好官,无异于痴人说梦,别人瞧他大概像在瞧二傻子。 乔立平托人捎话给周鸿,不管郭五娘半路遇伏是真是假,恐怕都是盐道官员在警示周鸿,让他少管闲事。 郭三夫人带着郭思晴来扬州之后,十分高调,有宴必赴,只恨不得大家都知道两淮盐运使是她家的乘龙快婿。她一介后宅妇人,不懂官场风云,还当乔立平与周鸿如今已是姻亲,互相拉攀,无有不利的。 周琪睁大了眼睛,似乎很是不解:“郭五娘怎么会被盐民伏击?”其中利害,她一个关在闺阁之中的千金小姐是不会明白的。 她嘀嘀咕咕,满心不快:“本来还想让大哥跟我一起去看叶姐姐的。” 周浩不知昨夜兄妹俩之间发生的事情,只当周琪是一厢情愿,还哄她:“少将军跟叶姑娘之间的事情你不懂,还是不要随便瞎掺合。再说……大小姐未来的嫂子可是郭五娘。” 郭思晴出事之后,周鸿才特意派他护送周琪出门,就怕妹妹被别有用心的人拦截。 周鸿到得乔府,乔立平正在厅里候着他。 “周大人,您可来了。昨儿思晴差点出事,想着天色晚了不宜打扰,下官就不曾派人支会大人一声。匪人已经送到了州府衙门,那些刁民满口里胡说,指责大人让他们没了生路,所以才找大人的家眷报复。” 这话甚是诛心,周鸿来之后对盐民多有优待,并未行什么苛政,反倒是前任两淮盐运使手段狠辣,视盐民如蝼蚁,对盐民多有盘剥。 “劳乔大人费心了,五小姐没事吧?” 乔立平想要表达的都已经知会到了,便陪着周鸿在正厅等郭思晴,遣了小丫环去后院通报。 郭思晴昨晚确实被惊着了。她跟郭三夫人出门赴宴,回来的路上被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给拦在了半道上,当时心里不知道有多害怕,亏得被附近巡逻队给撞上才替她们娘俩解了围。 回来之后,她便恹恹不起,到半夜就发烧说起了胡话,不时叫着“鸿哥救我”之语。 她心系周鸿,在郭三夫人面前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又心想事成,自订了亲之后巴不得早点嫁过去,只是周府不曾前去请期,女方也不好着急催促。 娘俩同住一个院子,半夜郭三夫人被郭思晴的丫环拍门叫醒,去厢房瞧女儿,才发现她烧成了火炭,急起来又让人惊动了乔立平夫妇,将乔府闹了个鸡飞狗跳。 乔夫人巴不得有这个机会献殷勤,衣不解带围着郭思晴守了大半夜。乔立平身为男子不能进外甥女的闺房,便派人问了几句,让府里的大夫守着把脉用药,他自己心满意足去睡觉,只等天亮报知周鸿,引了他上门探病。 周鸿这段时间待郭氏母女礼数确也不错,似乎对这门亲事也并无不满。郭思晴又生的才貌双全,千伶百俐,两家门户相当,乔立平想想也觉得这是一步牵制周鸿的好棋子。 他在厅里陪着周鸿灌了两盏茶下去,总算等来了容色憔悴的郭三夫人。 乔立平便找了个借口,让周鸿跟郭三夫人面对面商谈,他自己开溜。 果然郭夫人昨晚听得盐民在那里叫嚣,说是周大人断了他们的生路,所以闹到了未来周夫人面前,母女两个好一顿惊吓,今儿见到周鸿便有几分不客气:“鸿儿,不是我做长辈的说你,为官之道总要懂得审时度势。你以前是掌兵的,立过许多战功不假,可如今不是领兵,总要给别人一条活路。你瞧瞧昨儿这事儿,竟然闹到了我跟思晴面前,思晴吓的发起烧来,闹腾了一夜,眼下才睡着。地方官可不比领兵,不能唯我独尊。你若是凡事想不明白,不知如何处理,不如就交托了你大姨父去办。都是一家子亲戚,他也不能眼看着你出丑,不肯搭把手。他是长辈,你平日多尊着些他,他也总能教会你为官之道!” 周鸿心道:乔立平揣了满肚子坏水,正等着给我挖坑呢,我若是听他的,还不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事儿。 若是没有圣人天外飞仙那道旨意说不定乔立平活动活动,真能从同知升到盐运使一职。 从竞争者的关系来看,乔立平心里不定怎么恨他呢。 郭三夫人这话纯是后院妇人浅薄之见,还以为官场是靠亲戚关系维系的。 这一霎那周鸿忽然想起了周夫人,她心心念念的要结门户相当的亲事,不惜亲身上阵棒打鸳鸯,对叶芷青百般羞辱,却从来也没想过,无论是血亲还是姻亲,在政治立场上意见相左,某一天需要站队的时候,未必不会撕破脸。 他心里觉得悲哀,却同郭三夫人讲不明白,只硬梆梆道:“盐务上的公事就不劳岳母操心了,也不知道五小姐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郭三夫人没想到他对自己的话全然听不入耳,心里顿时不悦起来,直觉得这个女婿一向看着很好,怎么偏偏到了公事上就固执己见呢? 乔夫人得乔立平授意,平日没少在郭三夫人耳边吹风,只道周鸿年轻不晓事体,一意孤行,令乔立平多么难做。 有时候乔夫人还会忧心叹气:“妹妹,不是姐姐多嘴,你姐夫在盐务上做老了的,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难道还会比不上只知打仗别的都不懂的外甥女婿?但凡外甥女婿多听一句你姐夫的劝,也不至于让下面人难做!” 一段时间下来,效果很是不错,让郭三夫人觉得周鸿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年轻,明明不知道盐务之事,却偏要按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的瞎折腾,弄的下面官员怨声载道,就连亲戚乔立平一心一意帮衬他,也有点兜不住了。 昨晚遇伏之事,恰好印证了郭三夫人心里的想法,借着郭思晴被吓病之事,倒有借口好生教导周鸿一番。 无奈周鸿似乎听不进去,她面上便带了一丝怒色:“思晴将来嫁给你,是要过安稳日子的,可不是跟着你担惊受怕的。你连长辈的话都听不进去,将来难道还会疼惜她?” 周鸿心里直发苦,觉得郭三夫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她的口气一味偏颇乔立平,连事实都没弄清楚,若是郭思晴也如她一般仅凭自己臆测就来阻挠,那还真是要让人扼腕长叹,不敢结这门亲事了。 昨晚的事情在他心里已经种下了阴影,原本就不是一门多欢喜的亲事,加上郭三夫人在公务上的胡乱干扰,周鸿几乎快连客气都维持不住了。 第一百零三章 周鸿是个极少动怒的人,用周震的话来说,他这个儿子生的稳重端方,从小到大极少让人操心,无论习武练兵样样出色,唯独待人有点疏离,不似周滨没脸没皮,什么人都能凑过来套近乎。 郭三夫人一番训斥却让周鸿变了色,她犹嫌周鸿沉默以对,不肯屈软服输,竟然拿出唠叨郭三爷的手段再接再励:“我统共思晴一个闺女,才貌双全,又温柔体贴,当初许亲,不知道挑了多少家儿郎,还是周夫人诚心来求,我想着你年少有为,名声在外,这才许亲,哪知道你是这般顽固。这次害的思晴受惊生病,下次呢?” 周鸿本来就在强自忍耐,郭三夫人的逼问成功撩起了他腹中的火:“郭三夫人既然觉得这门亲事有些不太合适,晚辈也不介意夫人退亲!”他立起身,不欲再与郭三夫人多说:“晚辈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了探病,既然五小姐受惊不宜见客,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乔立平与郭三夫人两厢夹击,一软一硬,让周鸿再无忍耐的心思。 郭三夫人傻了眼。 郭思晴有多中意周鸿,做娘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她也只不过是女儿受惊,想着在未成亲之时,先在未来女婿面前立立威,顺便把乔夫人吹的风正一正,好让周鸿更听话一点,以此来显示自己这个丈母娘在未来女婿心里的份量。 哪知道周鸿一言不合就提退婚,连岳母也不再叫了,直接以夫人相称,顿时气的脸都青了:“好啊好啊!这就是你们周府的教养?当初周夫人提亲之时有多殷切,现在人还没嫁进来,你就拿起乔了,是不是觉得订了亲我家女儿就要任你拿捏了不成?” 周鸿只觉得头疼。 郭三夫人这分明是缠夹不清。 她一个深宅妇人,于官场政治一窍不通,听了乔立平夫妇之语,试图左右他的公务,哪有这样的丈母娘?就算是没有周夫人棒打鸳鸯一出戏,郭家闺女他都娶不起。 “夫人言重了!晚辈从来没想过要拿捏贵府五小姐,只是晚辈在公事就连家中父帅都不会指手划脚,夫人不在官场,却非要越俎代庖。家母当初提亲不假,可两家结亲却不包括夫人能对晚辈的公务随意指摘左右。” 他这番话落地有声,竟是让郭三夫人无可辩驳。 她开口训斥,原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来耍威风,若是周鸿此刻能迁就她,将来对郭思晴自然千依百顺。 郭三爷就是个惧内的,自成亲之后但凡与她争执,无有不败的。后来生了儿女几个,做官也无甚起色,郭老夫人见三儿子实在惧内无主见,索性把郭三夫人留在明州,让妾室跟着郭三爷去赴任,这才造成了郭三夫人如今夫妻分隔两地的境况。 她自己从不曾想过是因为自己跋扈,只恨婆婆要从中搅和,对丈夫倒也无甚不满,平日教导郭思晴便按着自己的婚姻来度量传授,盼望着女儿出嫁之后也能拿捏住了丈夫,好过的随心所欲。 哪知道周鸿却是个硬茬,并不是丈母娘几句话就诚惶诚恐,俯首贴耳的男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倒要回明州去问问你母亲!” 她满以为抬出周夫人,总能将周鸿压住。但凡孝顺的儿子一般总是不大会违逆母亲的意愿,而郭思晴又是周夫人极中意的儿媳妇。哪知道她又料错了,殊不知周鸿对周夫人已有心结,总人敬意犹在,但却满心失望灰心,只觉得生他养他的周夫人竟比不上叶芷青了解他。 叶芷青能够隐瞒周夫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她是个懦弱的女子。她在张九山面前都敢直言,对着鲜血淋漓的残肢都能下得去手,又何惧周夫的的折辱,以及告诉他之后他们母子反目的局面。 她不过是顾忌着他的脸面,不想让他难堪罢了。 周鸿向郭三夫人一礼:“夫人若是想回明州问问家母,晚辈不拦着!告辞!”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乔府正厅,才走出去数步,便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鸿哥,等等——” 周鸿回头,见郭思晴面色憔悴急步而来,身边的丫环知荷扶着她,连连相劝:“小姐你慢点,慢点……” 郭思晴半梦半醒之间,听得郭三夫人的贴身丫环在她床榻旁小声议论,说是五姑爷过来了,夫人去前厅见客。她昨晚折腾了半夜,才睡着没多久,身软力乏,但是听到周鸿前来探病,心情激荡难平,硬是撑着病体爬起来,草草收拾了一番就往前厅来见周鸿。 郭三夫人留下来的丫环婆子苦劝不听,只能侍候着她一路过来。远远见得周鸿一脸怒容从正厅出来,郭思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她对郭三夫人极为了解,知道自己受惊之事与周鸿有关,说话恐怕不会客气。但少女的一颗心全都系在周鸿身上,唯恐惹他不快,此刻也顾不得矜持,急步小跑了过来,到得周鸿面前额头已然见汗,却满面焦色:“鸿哥……我娘是不是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她心疼我就有些口不择言,鸿哥你千万别在意。昨晚的事情我不怨你的,都是那些刁民……” 周鸿神色有些复杂,他自己心里藏着别的人,饱受相思之苦,对郭思晴眼里的神色并不陌生,只是两个人到底无缘,他向郭思晴施了一礼,诚恳道:“五小姐,总之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小姐,希望小姐以后心想事成,再结良缘!” 郭思晴听得这话头不对,眼泪顿时涌上眼眶:“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娘说什么过份的话了?” 她早就应该想得到,周鸿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心高气傲,又从不曾传出过跟哪个女子有纠葛,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再努力一点,等成了亲之后,总能打动他的心,哪知道他话中竟有退亲之意,形如五雷轰顶,直让她眼前泪花直闪,却又努力控制不想失态:“鸿哥你别走……鸿哥你听我说……” 周鸿好言相劝:“五小姐,外面风大,你还是回去好生休养,在下告辞。”他从来就不是心软的男子,见到郭思晴失态,到底也是因为一点同理心,才能对她好言相劝。 郭思晴眼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掉,忽听得郭三夫人怒气冲冲:“思晴,你在做什么?” 原来是郭三夫人被周鸿冷淡固执的态度给弄的火冒三丈,自己在厅里喝了半杯茶压压火,这才从厅里出来,就瞧见女儿站在院子里看着周鸿远去的背影都快成了望夫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姓周的既然这般傲气,将来有他后悔的时候,你在那里哭什么?” 郭思晴对周鸿牵心已久,根本就不是郭三夫几句话就能将念头打消的,转头就扑进了郭三夫人的怀里:“娘,鸿哥他怎么生气了?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说让我再结良缘,我都已经跟他订了亲了,他是要退亲吗?” “什么?他竟然敢这么跟你说!”郭三夫人平日再得意女儿订了门好亲事,可也不想看女婿的脸色。未成亲之时就闹的郭思晴伤心,成亲之后还得了? 她其实早就觉得周鸿不好拿捏,只是他家世门第战功实在耀眼,放眼整个明州,恐怕再难再找比周鸿更出色的儿郎,这才心动不已。 再说平日周鸿对她提的要求都极力配合,也从来不见他不耐烦过,今儿真是见了鬼了,才说了几句公事上让他多听听乔立平的话,他就立刻翻脸,这还得了? “你身子才好一点,怎不在房里好好养着?他就算提了退亲又怎样,还有娘在这里,回头等咱们回到明州,跟周夫人好好说合。” 郭思晴早哭的泪水涟涟:“他真的要退亲吗?娘我不要退亲!” 郭三夫人见不得女儿伤心,连连安慰她:“放心,他说的话不算。堂堂周府,婚姻大事难道是小孩子过家家,说结亲便结亲,说退亲便退亲。此事总要周大将军跟周夫人同意才能成。咱们家又没做过什么过份的事情,他们也没有退亲的理由。” 她一边安慰着郭思晴,一边哄了她回后院歇息,等将女儿安顿上床,等她睡了才去见乔夫人。 乔夫人早得了乔立平嘱咐,见到她就迎了上来“妹妹不在房里照顾思晴,怎么过来了?” 郭夫人也不傻的,稍微想想周鸿的态度,便猜他跟乔立平可能有些不对付,可这事儿周鸿不肯讲,乔立平如果愿意告诉她一早就说了,可见不欲她知晓。现在也唯有乔夫人这边可以探听一二了。 她跟乔夫人入了座,便叹了一口气:“不瞒姐姐说,方才我跟鸿儿提起让他公事上多听听姐夫的,多说了他几句,没想到他有些不高兴。我这才过来问问姐姐,是不是姐夫跟鸿儿有甚处的不好的地方?” 以往乔夫人早就隐隐绰绰说过,周鸿年轻气盛,于官场之上的事情不甚熟悉,得罪了下面不少官员,全靠乔立平兜搭。 当时郭三夫人深信不疑 但今日周鸿的态度大异往常,让她很难不往别处想。 第一百零四章 乔夫人察颜观色,总觉得郭夫人心中似有疑虑,她为着乔立平的前程与盐道今年的收益,也不能让周鸿的主张落到实处。当下掰开揉碎了深劝郭夫人:“周大人是领兵的,从不曾涉及过地方钱粮。妹夫也是做官的,妹妹难道不知,水至清则无鱼,周大人试图拿两淮盐道当军营来治,妹妹觉得这合适吗?” 郭三夫人早几年也曾随着郭三爷在任上住过,知道为官之道在于上下齐心,官运才能亨通。下面的人要孝敬,做上司的笑着接纳了,回头也能孝敬自己的上司,才能往上司面前递得上话。 郭三爷惧内胆小,在官场也如此,但有下属孝敬,自己总有些拿不定主意,除了问过幕僚,也会跟郭三夫人商议。郭三夫人自恃有些见识,能拿捏得了夫君,也替郭三爷做过不少回主,只是郭三爷蹉跎官场多年,升迁极慢,她也从不曾考虑过会否与自己有关,将之归结为郭三爷官运不佳。 “盐道上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懂。”她想起周鸿反驳之语,心里也终于有了点“万一耽误了女婿的前程于女儿也不太好”的念头。 乔夫人轻拍了她两下手,以过来人指点她:“妹妹何必自谦。盐道上的事情,还不就是银子的事情吗?周大人拦着大家不让分银子,这不是挡人财路吗?如果不是你姐夫拦着,早不知道被人参了多少回了。可你姐夫也是瞧在亲戚面上,想着他是思晴的未来夫婿,总不能眼看着做晚辈的倒霉,长辈袖手旁观吧?” 郭三夫人顿时心下大定,暗思自己之前的话纯然是一片苦心,说到底还不是为着郭思晴跟周鸿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周鸿不领情就算了,还敢甩袖子走人,弄的自家女儿泪水涟涟,实在不该。 她既为自己斥责周鸿找到了正当理由,心里的胆气便更壮了一分,回房去就修书一封,让人快船送往明州给周夫人。信中指责周鸿诸端不是,连累的郭思晴受惊卧病,以未来岳母的口吻细数乔立平为周鸿所费的苦心,希望周夫人能够劝劝儿子。 周鸿从乔府出来,站在乔家大门口竟然有些犹豫,梁进凑上前去问他:“将军,要回运司衙门吗?” 他摇摇头:“外面有些不安全,去叶府接大小姐回府衙。” 梁进与汪宏扬交换个眼色,暗自在心里嘀咕:大白天的,又不是晚上,您老煞费苦心找借口往叶府跑,又是何苦来哉?直接说想见叶子不就完了吗! 他们心里认为周鸿此举有些死鸭子嘴硬,不过身为护卫,还是不要多嘴多舌的好。几人来时骑马,此时翻身上马,往叶府所在的方向去了。 叶府府门关着,梁进上前去叩门,门环响了好几十下,还是无人来应门,他觉得奇怪,回身请示周鸿:“将军,似乎叶府没有人。”一手随意撑在门上,不意大门竟然缓缓自行开了。 他张口结舌:“这……这……” 周鸿将马缰扔给汪宏扬,自己信步往里走。 叶府买了时间不算久,叶芷青又着实算不上勤快,院子保留着许多前屋主的爱好布局,都不曾更改。他在正厅门口站了一会,但见室内窗明几净,上次来时他还满怀了对叶芷青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恨她不够坚持,恨她轻易便能改变主意,跟着郭三跑了。 此次踏进叶府,内心却是感慨万千。 前院没有人,他便信步而行,闲庭散步一般在叶府随意逛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就进了内宅。 梁进与汪宏扬有心要拦着他,但见他似乎兴致勃勃,又不好相扰,只能装作不知缩着脑袋跟了进来。与内宅隔了一道墙的小花园里,走的近了便能听到一阵欢声笑语。 周鸿负手站在墙这边,听着里面周琪大声笑:“……虎妞你真是笨死了,还是让叶姐姐来吧,真没想到她蹴鞠也不错,就是只能给苏铭当徒弟罢了!” 叶芷青似乎也笑的不轻,还有些对自己的不可置信:“不可能啊!我应该是十项全能的,怎么能给阿铭当徒弟呢,怎么着也是该给阿铭当师傅才对!不行不行,重来重来……” 苏铭都被她无赖的样子给震惊了:“师傅你……你不好耍赖的!” “我哪有耍赖啊?总要让我多练练的嘛……” 周琪笑的根本就止不住:“叶姐姐,不带你这样玩的!规则都知道还要耍赖,唉唉……静月拦着她……” 隔着一道墙,周鸿都能想象里面的欢声笑语,还真没想到叶芷青跟周琪居然处的这般好。他唇角微弯,只觉得方才在乔府受的一肚皮窝囊气都消散无踪,沿着墙走到了垂花门前,才踏过垂花门,就觉得迎面风声而来,多年战斗时候保护的敏捷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他一个双肩背月就将迎面而来的球体冲击力给卸了,轻松将球拿到了手里。 周琪一脸兴奋的冲了过来:“大哥大哥你太厉害了!方才我就跟叶姐姐夸你呢,说你蹴鞠可厉害了,叶姐姐还不信呢。才进门就给你个见面礼!” 她昨晚把心事都抖搂给周鸿,一觉睡的极为踏实,今儿大清早听说周鸿去乔府探病,本来对他多有不满,可恨不能拦住了他,还有心怏怏不快。 来到叶府之后,听叶芷青说起后面小花园有个小小的蹴鞠场地,竟是原来房主留下来的,她自己对蹴鞠不太熟,但想着可以锻炼身体,就让苏铭买了球回来,今儿准备试场,没想到周琪就来了。 周琪也是个好玩的,大魏蹴鞠盛行,军中尤盛。周震小时候没少教她,明州不少闺秀有时候也会在一起玩,只是次数不多,时人要求女子还是多以贞静为主。 她也久不下场,听得叶芷青提议,便将那一点不快抛之脑后,大家分组开场练了起来。 周浩与宋魁在一旁做裁判,外面大门一关大家全员下场,连同周琪带来的静月,叶芷青身边的思萱虎妞,以及两个徒弟都上了场,只因大家素质参差不齐,闹了不少笑话。 这些人里面,周浩算是个行家里手,但他技术太好,周琪早就反对他下场,他便指导两队规则,竟兼职了个教练,此刻跑过来就往周鸿手上去接球:“少将军怎么过来了?”绝口不提方才是谁踢过来的球。 他早就知道叶芷青与周鸿有心结,就怕叶芷青迎面踢过来的球惹周鸿不快,哪知道周鸿似乎根本不在意,眼睛只注视着叶芷青。 叶芷青方才也是玩疯了,只觉得大魏的蹴鞠跟后世的足球玩法略有不同,她球技继承了大中华国足的风范,达到了只适合让人同情的水平,连徒弟苏铭的一半本领都没有,不过在场上跑来跑去倒是出了一身汗,在周鸿的注视之下硬着头皮上前来道歉:“方才没瞧见周少将军过来,真是对不住了!真不是故意的,还望少将军海涵!” 她自忖这番话说的很是诚恳,还深施了一礼,指望着周鸿做个有风度的君子,没想到她高估了周少将军脸皮的厚度,他似笑非笑上前来扶她起身,顺势在她手上小捏了一把,近的几乎都快凑到她面上了,眸中暗光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子言重了,我怎么会跟你计较呢?” 叶芷青心里暗骂:丫的以前是不是狐狸尾巴藏的太好?怎么以前没发现他是这么轻浮的性子? 亏得她以前觉得周少将军是个端方君子,冷面孔热心肠,怎么才一年多没见,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将好生生一个年轻俊杰给改了行事作派? 忽想起扬州瘦马历朝历代都十分出名,难道是因为在扬州这一年,经过官场文化的熏陶,竟然让周少将军开了窍,于男女之事上热情奔放了起来? 她想到这一节立刻谨慎的朝后退了三大步,离周少将军远远的,心中默念:要与有家室的男子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周鸿没想到她的态度如此明确,不过是靠的近了些,她便立刻朝后退去,心下不免黯然,可也不能抓着她往自己怀里拉,只能手里举着球笑道:“不如……我们也来玩一场?” 叶芷青还未开口,周琪已经嚷嚷起来了:“大哥你也太欺负人了!谁人不知你的蹴鞠技艺极高,就算是军中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你的,我们才不跟你玩呢!”方才她与叶芷青是敌对双方,立场不同,换了周鸿上场便立刻反对,摆明了不想做周鸿的手下败将。 周鸿目光直视周浩,对方接受到了他的意思,狗腿上前劝周琪:“大小姐不必担心,我跟你们一组,保管不让少将军赢的太容易!” 叶芷青“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感情他也知道自己斗不过周鸿,也只敢说不让周鸿赢的太好看,却不敢说让周鸿输的太难看。 周鸿注视着叶芷青的笑脸,面上竟然微微泛起了一点笑意:“让梁进跟汪宏扬也跟你们一组。” 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而来,有人朗声道:“不如就让小人与周大人比一场吧!”原来却是刘嵩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竟然也摸到了这里。 第一百零五章 周鸿没想到有人竟然会冒出来应战,不巧来的这个人他早就瞧不顺眼,当下也不推辞:“不知道是比度球还是白打?” 大魏生产力也算发展的不错,制球工艺比起前朝得到了很大的改进,以前是两片皮合成的球壳,现在改为八片尖皮缝成圆形的球壳。而前朝两片球壳内塞的毛发现在改为了充气的动物尿泡,球体变轻,便可以踢高了。 大的蹴鞠场地里两边设了球门进行对抗赛,叶芷青买的前房主这边只设了一个球门。而球门就设在两根三丈高的竹竿上。 度门赛是以入球积分,但是白打主要比赛蹴鞠花样与技巧,亦称比赛“解数”,每一套解数都有多种踢球动作,比如拐、蹑、搭、蹬、捻等,还有些风雅的动作名字,如燕归巢、斜插花、风摆荷、佛顶珠、旱地拾鱼、金佛推磨等等,花样繁多。 刘嵩在市井长大,当时年少好胜,还苦练过一阵子白打。大魏蹴鞠之风盛行,驻军将士们每年也会举行大型的蹴鞠赛,多是两方多人对抗赛。 他早就听说这位周大人出身军营,想来也习惯了对抗赛,便假意道:“此处地方狭小,恐有些施展不开,不如咱们来比白打吧?” 梁进可是知道市井间多是白打,但军营中人多擅对抗赛,生恐周鸿在叶芷青面前输了丢了面子,连忙阻止:“两个人度门也踢的开啊,为何非要白打?” 周鸿制止了他:“无妨,白打就白打!” 他们两个人要比赛,叶芷青跟周琪就闲了下来,退到了蹴鞠场外的凉亭里,坐着喝虎妞端来的酸梅汤,闲话一二。 叶芷青眼见得场中周鸿与刘嵩踢的花样百出,让她大开眼界,突发奇想:“阿琪你说,若是你大哥带头举办一场蹴鞠赛,会不会让半城的扬州闺秀倾倒?” 周鸿解了外袍,穿着紧身短打,才更显的鹤势螂形,劲腰长腿,人也益发显的英俊帅气,叶芷青才有此一叹。 周琪捂嘴轻笑:“叶姐姐,你还别说,昔日我大哥在明州与人蹴鞠,每每蹴鞠场座无虚席,不知道多少闺秀就为了瞧大哥在蹴鞠场上的英姿动了心,回头托我给大哥送香囊香包之物,那些大家闺秀待我也极为客气。” 她悄悄观察叶芷青的神色,却发现她竟然一点恼意都没有,面上兀自带笑:“这个也可以理解嘛。” 周琪却不知叶芷青此刻心中所想,并非吃醋妒忌,而是看到周鸿矫健的身姿,倒想起了后世那些体育明星,但有身材颜值皆出色的,万千女性争相喊“老公”。比起后世女性追星的热潮,大魏的民风保守太多,也只敢托人悄悄捎个香包之类的定情信物,也忒含蓄了些。 “不过,刘大哥也不差嘛,真没想到他蹴鞠原来也有一手。” 刘嵩本来就身形高大,又经过这一年多在漕河上的历练,也不知道是经事了,还是有了来钱的营生,不必再整日汲汲营营,为一日三餐而绞尽脑汁行骗,整个人竟然气质大改,与过去那略带轻浮猥琐的青年截然不同,竟然也有几分豪爽之气,看到叶芷青的眼神扫过来,还报以一笑。 周鸿顺着他的笑容而去,瞧见叶芷青笑微微观战的神色,顿时火冒三丈,只觉得刘嵩碍眼极了,偏偏刘嵩并非军中那些只擅长对抗赛的军汉们,玩不出多余的花样。他整日在市井流窜,白打技艺高超,几个回合下来,周少将军竟然败在了他手下。 周琪捶桌大乐:“哈哈哈哈叶姐姐,我大哥竟然也有输了蹴鞠的时候?!真应该让明州那些大家闺秀们来瞧瞧!” 叶芷青总觉得她有幸灾乐祸的嫌疑:“阿琪,你……是不是对你大哥有什么不满?”她自己也是大出意外,捂嘴轻笑,生怕引的周少将军的臭脸朝着自己瞧过来,殃及池鱼。 周琪的笑声引的周鸿果真朝她们坐的凉亭瞧了过来,叶芷青拿着帕子扇风,假装去瞧园子里的风景,扭头往墙角一株爬上墙的绿藤瞧过去,还拉着周琪:“阿琪你看,明天夏天这株绿藤想来就会爬整面墙壁了吧?” 周浩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没道理军中的蹴鞠神手到了扬州就败北啊,他扯着想要往凉亭那边过去的刘嵩不让走:“来来来,真没想到刘副帮主有些绝技,在下一时技痒,也想跟刘副帮主比试比试。” 刘嵩之前眼角的余光早就瞅见叶芷青面上笑意,只觉得能取悦叶芷青也是一桩乐事,当下不再推辞,与周浩下场比试。 周鸿板着脸几步就踏进凉亭,坐在了叶芷青的对面,自己盛了一碗酸梅汤灌了下去,才道:“想笑就笑吧,没得憋坏了!” 周琪听到这句话,再不顾忌的笑了起来,叶芷青扭头招虎妞过来,也盛了一碗酸梅汤,使唤她:“去,把这碗酸梅汤端给刘大哥喝了再比不迟。”对周鸿无视的很是彻底。 虎妞领命,端了酸梅汤过去给刘嵩去喝。一碗酸甜可口的酸梅汤愣是让刘嵩觉得自己灌了大半碗蜜浆下去,甜到了心里面。 他喝的顺心顺意,殊不知周鸿见叶芷青对刘嵩关爱有加,只觉得灌下去的酸梅汤都化成了醋汁子,酸的倒胃。 “叶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周鸿城府再生,于男女之情上却仍是个毛头上子,总以为将情事看的淡了,但见到叶芷青还是极难控制情绪,总觉得心情随着她而起伏不定,倒好似心上被一根线隐隐牵着,喜怒都被她牢牢牵着。 叶芷青可不想让他误会自己还会已有婚约的周少将军有什么企图,别的不说,就连周鸿都觉得三妻四妾正常,她可不想让周鸿误解自己余情未了。听得周鸿问话,极是疏离淡然道:“少将军客气了,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呢?纯属错觉!错觉!” 周鸿狐疑:“这是真心话?” “总不能教我把心剖出来给少将军瞧瞧真假吧?”叶芷青心中带了两分恼意,只觉得周鸿既然与别人定了亲,她也不是非要嫁进周府,两个人都已经分手说明白了怎么周少将军还是纠缠不休呢?难道当真是扬州的水土养人,才一年时间就让周少将军养出了共享齐人之福的念头? 周鸿自然听出来她的不高兴,可比起她与刘嵩眉目传情,他还是觉得她板着脸比较可爱,倒也不计较她生气的缘由,轻笑道:“若是我能把心剖出来给你瞧瞧,我也不介意剖给你看!” 周琪有点坐不住了:“大哥,你能不能换个地方跟叶姐姐说话,耽误我看蹴鞠了!”她倒是巴不得周鸿跟叶芷青说清楚,两个人合好。却不知周鸿今日去了乔府之后早就改了主意。 如果此次郭思晴被人伏击的事情是乔立平有意为之,那么他派出去的人尚会对郭思晴有所维护,只是假意做做样子。今时今日如果外面传出来他痴恋叶芷青,恐怕乔立平向叶芷青下手就不会留什么后手。 如此看来,郭家的亲事竟然一时半会不能退。只能暂时拖延了。 周鸿有了主意,便不急着与叶芷青合好,但是看到她与刘嵩亲密互动,心里又不是滋味,只觉得难受非常,很想跟她说些什么,苦于不能道明真相,当真是一颗铁汉心柔肠百结,竟然是从来没有过的煎熬难受。 “你一个小丫头着什么急?我怎么就耽误你看蹴鞠了?” 他们兄妹俩拌嘴,叶芷青便在旁慢悠悠观战,做个安静的吃瓜群众。 稍顷,周浩也败在了刘嵩手上,垂头丧气的下场了。 围观的梁进跟汪宏扬垂头脑袋往后缩了缩,生怕被周浩点名上场,一起丢人。他们算是看明白了,刘嵩白打花样极多,他们在军中多人蹴鞠可跟刘嵩玩的不是一个路数,要想赢他也只有改了比法。 但是周鸿向来说到做到,一开始既然同意了比白打,就不会半途再改了比赛规则,还是在己方输的十分难看的情况下。 刘嵩笑着过去乘凉,叶芷青替他又倒了酸梅汤,便问他:“刘大哥今儿来找我,可是有事?” 这称呼听在周鸿耳里极是刺心,真是没想到叶芷青竟然与他关系这般亲密,哥来妹去的真是讨人烦。 刘嵩对周少将军的脸色似乎也全无察觉:“今儿来找你,还真有桩事情要请你帮忙。我那里有个人受了重伤,不便抬到医馆去治,想请你亲自走一趟。” 叶芷青听得有病人,又是刘嵩来开口,想着上次因为郭嘉之事也承过他的情,便干脆起身:“既然是病人,还是要早点过去。别耽误了病情。” 刘嵩立即起身:“那就劳烦叶子了。”又向周鸿施礼:“还请周大人宽坐,小的跟叶子还有急事,暂且先走了。” 周鸿心道:叶子都走了,我还留在叶府做什么?口里却道:“你这是要带叶子去漕帮?最近不太平,不如我派人送她过去?” 刘嵩为难道:“周大人,小人不带叶子去漕帮,真要大人派人护送叶子,只恐招人耳目,不太方便。” 周鸿只能眼睁睁看着叶芷青背着药箱,跟刘嵩走了。 第一百零六章 刘嵩来之前考虑的十分周详,雇的马车就停在叶府门口。 叶芷青有事出门,周鸿兄妹俩也紧随其后,几乎前后脚到得叶府大门口,眼看着叶芷青弯腰上了马车,还朝着周琪挥别:“阿琪,得闲了你再过来玩。” 刘嵩紧随其后也上了马车,催促车夫快走,等马车走的影子都不见了,周少将军长呼了一口气,鄙夷道:“一个大男人,连马都不会骑?竟然似个女人一般要坐马车。” 周浩等人低头,假装没听到他这句抱怨。 梁进心道:少将军您当初带着叶子入京,还不是二人同乘一辆马车。 不过他瞧得出来周鸿情绪低沉,实不宜捋虎须,便选择将心里的话默默吞到了肚子里,等避过周鸿之后,才捂着肚子狂笑:“你们方才瞧没瞧见少将军的脸色,真是难看得紧!” 周浩警告他:“少将军心情不好,你们还是机灵着点,万一犯到少将军手里,我可救不了你们!” 汪宏扬朝梁进使眼色,讨好的说:“浩哥,我们知道了,就是背地里说两句,不会捅到少将军面前去。”又颇为费解:“说起来少将军跟叶子在容山岛还好的蜜里调油,真没想到后来能闹翻。” 提起容山岛,三个人都不由想起了葬身在岛上的卫央,一时俱都沉默不语。 没想到傍晚时分,叶芷青就亲自来了盐运使司衙门求见周鸿……以及他身边的三人。 周鸿上午郁郁离开,大半日心神不定,总疑心刘嵩将叶芷青拐到了某个地方,欲行不轨。可叶芷青似乎对刘嵩很是信任,他又忍不住宽慰自己多想,原来还想借着周琪的名义派人去叶府打探她回去了没,没想到人都没派出去,叶芷青倒亲自上门来了。 门房报进来的时候,说是一名姓叶的女子求见,周鸿都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等示下就亲自迎了出来。万幸他出任两淮盐运使,周震除了为儿子安排幕僚,连下人护卫都带了一部分,如今使司衙门里除了当值的差役,紧要的地方都是他的人,倒不怕机密之事走漏出去。 叶芷青被迎进周鸿的书房之时,还是神色仓惶,倒好似遭受了重大打击一般,与上午的喜笑颜开全然不同,开口便问:“卫央当初是真的……真的埋在容山岛了吗?” 周鸿极为诧异:“怎么了?” 叶芷青大约是绷不住了,眼圈都红了,喃喃说:“太像了!我今天去治病,你知道我瞧见谁了吗?刘嵩让我帮忙治的那个人,跟卫央长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来确认一下,卫央是真的不在了吗?”她都快疑心是自己记错了。 她今日跟着刘嵩去了一处窄巷,进了最里面一户人家,早有两个少年在院里团团乱转,见到她过来失望不已:“刘大哥,你怎的带了个女人过来?” 刘嵩怒瞪两少年:“你们懂什么!我的重伤还是叶子治好的。” 彼时叶芷青还有闲心同这两名不信任她医术的少年开玩笑:“我既然来了,不如就进去试试,若是你们觉得我治不了病,再将我赶出去也行啊。” 刘嵩似乎有点不高兴:“他们敢?!”一面引着叶芷青入了东厢房,撩开了床上的帐子,让她瞧病人。 叶芷青面上原本还带着笑意,哪知道探头一瞧,眼泪顿时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了下来:“卫……卫央?” 床上躺着个紧闭双目的少年,烧的面色通红,生的与卫央一般无二。 刘嵩骇然:“你认识阿淼?” “阿……阿淼?你是说他叫阿淼?”叶芷青觉得要么是自己眼神不好,要么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床上躺着的少年分明是卫央。 刘嵩一指跟进来的两个少年:“你们俩认识阿淼最久,可知道他还有别的名字?” 略矮胖些的少年名唤阿琨,上前来说:“没听说阿淼还有别的名字啊。我们也算是玩泥巴的时候就认识的,一起长到这么大,他一直是这个名字啊。” 叶芷青原本还带了一丝微茫的希望,总觉得那个活泼喜辣的少年还安好活在这世上。她坐下来替少年把脉,又掀开被子来看,发现他身上多处棍伤,有些地方已经溃烂,顿时吓了一跳:“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少年与卫央生的太像,就算是理智上知道他并非卫央,但心里却仍然被牵动。她开了方子让刘嵩去抓药,亲自替少年清理伤口。 刘嵩让阿琨跟另外一名唤阿根的少年一同去刘记医馆抓药,他帮叶芷青一起清理创口。 少年受伤大约也有几日了,伤口未曾及时清理,这才有感染的迹象。 直等清理收拾干净,又敷药之后,她才告辞,只说晚一点再过去,晚上还是守着比较好。 刘嵩原本就有些担心,但又不好开口留她,听得她主动开口要留下来,紧皱着的眉头都松开了,朝她行了个大礼,唬的叶芷青忙往旁边避让:“刘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叶子,你救了我兄弟,又救了我,救命大恩我不会忘记!” 他说的很是动情,候在一侧的阿琨与阿根似乎眼圈都有些红了,跟着刘嵩向叶芷青行礼,再没初见之时的藐视之意。 叶芷青清理创口手法娴熟,对症状也讲的头头是道,开的药方拿到刘记医馆,刘大夫一看方子就笑了,还招呼小风去看:“过来看看你小师妹开的方子。” 两少年亲眼见识过了刘大夫拿叶芷青开的方子来教导徒弟如何开方,回来之后便对叶芷青多了几分恭敬。 刘嵩亲自将人送到叶府,说是帮中有事务要处理,等天色擦黑就来接她。 叶芷青回家之后,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满脑子都是卫央的笑脸,心里油煎火燎不得安生,虎妞把饭端上来,她才猛的省起再拖下去今晚都要想一晚上了,这才跑过来找周鸿。 周鸿当即召了周浩等人过来询问。 卫央的后事是周浩等人办理的,听到叶芷青说起今日见到与卫央长的相同的少年,几个面面相窥,都在脑子里努力搜寻有关他的事情。 周浩边想边说:“卫央以前……极少详细提他家里的事情。因为他家遭倭寇杀掠,姐姐受辱而死,倒真没提过几个兄弟姊妹。” 他管束着周鸿身边的护卫,众人都视他为大哥,卫央对他尊敬有余亲近不足,倒鲜少谈心。 梁进忽嚷嚷起来:“我想起来了,卫央好像以前偶尔提过,恍惚记得自己还有个哥哥说是不见了,怎么不见的就不知道了,好像只是听到家中父母闲谈提过一句。不过年代太久远,他有时候也怀疑是自己太过思念家人臆想出来的,或者做梦时候的事情。我当时还笑他魔怔了,过后就再没提过。难道……他真的还有个哥哥?” 叶芷青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周鸿挥退了众人,什么也不曾再追问,只上前来搂住了叶芷青,轻拍着她的背。 卫央因救她而身故之事,在叶芷青心里留存的太久,那是第一个因为保护她而失去生命的人。后来她无数次回想二人相识的点滴,总能想起许多从卫央身上收获的善意,假如时间能够倒流,她恨不得劝当时拼死保护她的卫央逃跑。 既然结局无法改变,都是被张九山掳走,又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房间里一片静谧,周鸿的怀抱安全而舒适,过去无数次他们曾经相拥,也许是今日的叶芷青太过脆弱,遇到相似的少年击溃了她长久以来的防卫,在周鸿的臂弯里她暂时获得了片刻的安宁,竟然没有推开他。 周鸿紧紧搂着她,两个人都不曾说话,就好像忘记了已经分开的事实。 “大哥——” 突然冒出来的周琪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独处的安宁,叶芷青从周鸿怀里挣开,眼圈还是红的,她低着头简直不敢正视自己居然跟有婚约的前男友拥抱在了一起,垂头低低道:“对不起!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之时,周鸿在身后拉住了她的手腕,还不曾开口已经被她把想要说的话堵了回去:“少将军,今日是我失态,往后不会再如此,并非有意,还望少将军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恰逢周琪在周浩等人阻拦不及的情况下推门进来,见到二人拉拉扯扯,顿时满脸笑意,还当二人已经解开了误会,还冒冒失失喊了声:“大嫂!” 叶芷青被她的称呼震的不知所措,甩开了周鸿的手,眼底还有未褪的泪意:“阿琪,不要瞎说,让别人听到会误会的!”匆匆告辞出得门时,正撞上乔府的下人与使司衙门守门的解释:“郭五小姐派人给周大人送些点心过来。” 她自嘲一笑,对自己方才的行为深以为耻,只觉得一张脸发烫,低头去了,恨不得乔府的人并没有瞧见她。 周琪傻呼呼送走了叶芷青,还取笑她:“大哥,叶姐姐是不是害羞了?”捧着一张欠揍的笑脸凑上前去讨赏:“看我对你多好,大哥我这么帮你,你是不是应该赏我点好东西呢?” 周鸿给气的,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直敲的这丫头惨叫一声:“啊——疼死了!大哥你干嘛?” “干嘛?你蠢不蠢啊?你大哥我如今婚约在身,你张口就喊叶子大嫂,她往后肯定会跟你拉开距离,免得引起别人的误会。她除了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还不喜欢做人妾室,不会跟有家室的男子有什么纠葛。”他方才不假思索的搂住了她,就是因为深知在卫央的事情上她其实愧疚颇深,欠了一条人命,且连还回去的机会都没有,在她心里恐是深重的负担。 他就是一时心软怜惜,跟两个人有没有未来毫无干系。 真心爱着的女子,总是忍不住去关注她的喜怒哀乐,疼惜她受过的伤,怜惜她心里的痛,仅此而已。 没想到却被周琪进来给搅和了,恨的不行,这傻丫头还全然不在状况,强辩道:“怎么可能?我明儿就去找叶姐姐玩。” 正说着,门房来报,郭思晴派人送了亲手做的点心过来。跟着乔府小厮过来的是她身边的贴身丫环,一张巧嘴很是会说:“周大人去了之后,小姐哭了半日,心里记挂着周大人,拖着病体下厨房做了点心,让奴婢趁热送了过来,夫人只是一片慈母心肠,只盼着周大人别恼。” 周鸿的面色却并不曾因此而缓和下来,反倒是更阴沉了,等郭思晴的丫环走了之后,周琪才觉得有些不对:“大哥,你准备跟郭家退亲的事情怎么办?叶姐姐知道吗?” “你呀你!没退之后告诉叶子,也只是空口说白话,总要等亲事退了,才好跟她讲。她方才出去撞上乔府的人,还不定心里怎么想呢。” 果然此后七八天,周琪派人去叶府问了好几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叶芷青出外未归,不知何时方归。 周鸿神预言了叶芷青对周琪的应对之策,却又忍不住去关注她的动向。 叶芷青自从找过周鸿之后,当夜便带了虎妞跟思萱去了刘嵩赁好的小院里守阿淼。 阿琨与阿根没想到她还带了丫环过来,当着叶芷青的面儿不好意思问,等厮混熟了,她在房里照看阿淼的时候,便旁敲侧击打听叶芷青的身份。 虎妞对叶芷青崇拜非常,有机会在外人面前夸耀叶芷青,岂会放过机会:“我家姑娘开着一家药膳坊啊,连府君家里的小姐都找我家姑娘调理身子的。除了府君家小姐,还有不少官家富人家里的女眷找我家姑娘调理身子。” 叶芷青自从回来之后,上午依旧去刘大夫医馆里实践,下午便在药膳坊坐诊,固定七天休息一次。 阿琨与阿根对视一眼,恍然:“原来你家姑娘还开着铺子啊?”两个人齐齐松了一口气:“那也能配得上刘大哥了!” 虎妞顿时瞪起了眼睛,叉着小腰嚷嚷起来:“瞎说什么呢?谁要配你家刘大哥?我家姑娘才不嫁你家刘大哥呢!”思萱在旁边急的拉她,苦于不能开口相劝。 “刘大哥急公好义,你家姑娘怎么就不能嫁刘大哥了?”阿琨三人的性命都是刘嵩所救,救命之恩便如再世父母,容不得旁人一点点诋毁。更何况虎妞的话里带出了对刘嵩的轻视,就更让他们恼火了。 “你们知道什么啊?”虎妞涨红着脸,恨不得把刘嵩的底倒出来,到底还是把那些话咽到了肚里去。 房里的叶芷青听得外面乱糟糟吵了起来,凝神细听,顿时火冒三丈,推门出来喝道:“虎妞,住口!”与此同时,刘嵩沉着脸推开大门走了进来:“阿琨,瞎说什么?” 虎妞跟阿琨双双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蔫头耷脑面有愧色。 叶芷青忙向刘嵩道歉:“刘大哥,丫头不懂事,实在对不住!”斥责虎妞:“还不快向刘大哥赔礼!” 虎妞心里不服,但她自来到叶芷青身边,还从来没有被急言厉色的喝斥过,知道这是动了真怒,只能上前去向刘嵩赔礼道歉。 刘嵩忙去扶她,喝了阿琨去向叶芷青道歉:“阿琨久在外面野惯了的,什么都不懂,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下!” 阿琨亦向叶芷青赔礼,叶芷青道:“刘大哥,你我相识这么久,两个小孩子不懂事几句口角,又何必搞得这般隆重,放在心上呢。咱们还是别客气来客气去了吧!” 刘嵩面色转霁,瞪了阿琨一眼:“叶子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你以后要还是这么野,就别认我这个大哥!”放狠话震住了他,才与叶芷青一同往阿淼养病的厢房里去了。 进去之后,摸摸他的额头,经过一日一夜的守候,高烧已经退了,呼吸渐趋平稳,一颗心总算是放到了肚里去了。 房里也没别人,阿淼还未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叶芷青的态度给了刘嵩勇气,等二人落座之后,他转着茶杯,几番思量,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叶子,其实……不瞒你说,阿琨的话我不是没想过。自从在京里见过你之后,许多次我都想要把你娶回家去!” 叶芷青眼睛瞪的溜圆,受到不小的惊吓。 刘嵩既然开了个头,就没打算中途停下来:“我初见你的时候,惊为天人。说实话,以前我偷鸡摸狗,不说你瞧不起我,就连我自己也瞧不上我。但是那会胆大包天,做了不少丑事,还好你没有放在心上,原谅了我。我自己每每想来,都羞愧的无地自容,总想着自己配不上你,可是这心里……”他捶了下自己心脏的位置:“心里也放不下你。后来好容易有了吃饭的营生,又觉得赚的不够多,风里来雨里去,危险重重,不能给你安生日子。后来……苏州被倭寇占领之后,我差点没急疯,战后还去过苏州城找你。这些从来都没告诉过你,也不想让你觉得有负担,都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被你从河里救上来的时候,我还当自己已经下了地府,才能够见到你。” 他方才一直垂着眼皮盯着自己手上的茶杯,可是此刻却双目直视叶芷青,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紧紧的握着:“叶子,能不能……能不能瞧在我对你一片真心的份儿上,给我一个机会?” 第一百零七章 叶芷青从来也没想过跟刘嵩发生些什么,还真是被他吓了一大跳:“刘大哥,我……” 刘嵩忽松开了手,自嘲一笑:“我知道自己的出身太差,以前太混帐。”却又诚恳道:“如果我能求娶到你,一定把你捧在手心里,守着你过一辈子,决不会三心二意,瞧旁的女子一眼!” 叶芷青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足可见他的诚意。 她心中不由想到当初在京中跟着萧烨去狩猎,周鸿救了她之后,提出想要纳她为妾,还是后来经过了数次磨合,他才终于想要娶她,答应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也许是周鸿在她心里留下的烙印太深,她竟然在此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他。 周少将军要娶的必定是门当户对的郭五娘,她又在留恋什么啊? 叶芷青想明白了此节,抬头对着刘嵩微微一笑:“刘大哥,我跟你也许可以试试。” 刘嵩还当自己幻听,失声道:“你说什么?莫不是我听错了?”面上已添了激动的神情。 “我是说——”她后半句话被一道虚弱的声音给截住了,有人短促的笑了两声:“刘大哥你的耳朵没问题,她说可以跟你试试!” 两个人齐齐转头去看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之前昏睡着的少年已经醒了,正侧头盯着二人笑,直让刘嵩闹了个大红脸,叶芷青也尴尬的扭头去瞧窗外。 床上的少年显然觉得有趣:“刘大哥,我还当自己做梦呢。外间都传你不近女色,却原来是心有所属啊。上次我还当你有什么隐疾,才对女人近而远之。” “阿淼你别再说了!”刘嵩激动的一颗心都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若是在无人之处,早就高兴的不知道要如何的手舞足蹈起来,只是当着叶芷青的面儿还要极力克制,又怕阿淼多嘴在说些什么。 阿淼却朝床帐翻个白眼:“大哥,我是为着你好!你做了些什么,总要让这位姑娘知道,不然她都不知道你背后用情有多深!” 他这模样堪称恨铁不成钢,刘嵩急急拦着他:“兄弟,算大哥求你了成吗?你这不是拆我的台嘛!” “哦——我明白了!”阿淼拖长了腔调:“大哥不让我说,原来是准备日后亲自讲给这位姑娘听啊?做兄弟的感激大哥记挂着我的伤势,谈情说爱也不忘守着我!” 叶芷青板着脸过去坐在床沿,拉住了少年的手腕,阿淼有气无力的挣扎:“大哥大哥……快来瞧瞧你喜欢的这女人,竟然握着我的手不放!她想干什么呀?” 刘嵩都快被他这张破嘴给搞疯了:“臭小子,快闭嘴!” 叶芷青已经抓着他的腕子把起脉来,板着脸瞪了他一眼:“闭嘴!你也太聒噪了一点!”顶着卫央的脸竟然说出这么气人的话,真想揍这小子一顿。 阿淼瞠目结舌:“喂喂你……你是个大夫?” 床头的小几上就放着叶芷青的药箱,她打开药箱拈出一根银针,一针就令他成功的闭嘴了:“再胡乱开口说话,小心我把你扎成哑巴!” 阿淼:“……” 刘嵩:“……”突然觉得后心有点凉。 阿淼既然降了烧,伤口的炎症也开始消退,虎妞端来的粥他都吃了两大碗,揉着肚子直哼哼,叶芷青临去之前,还问他:“要不要我替你扎两针消消食?” 这小子畏惧的往床里面缩了缩:“最毒妇人心啊。我都好了还扎什么针!” 叶芷青想到耿直的卫央,总觉得眼前的小子过于油滑,特别想治治他:“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扎的你眼歪嘴斜。” 阿淼摸了把自己的脸,惊恐求饶:“女侠饶命!小的再不胡说八道了!我这么年少英俊,花楼里的姑娘们都惦记着小爷,要是眼歪嘴斜,还怎么去见那些小娘子们!quot 这下换叶芷青脸黑了:“你……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去什么花楼啊?” 阿淼小心把自己藏到了床里侧嚷嚷:“你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啊?我又不是刘嵩大哥,傻傻的只记挂着你一个人。你管着刘大哥就好了,干嘛管我啊?再说人不风流枉少年,我风流点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叶芷青气哼哼扭头就走:“下次就算是你十个刘大哥来求我,我也不给你治病了。你找别人吧!”出来之后被风一吹,才觉得自己生气的毫无道理。 她跟阿淼完全不熟,被他轻浮的话给气到,多半是因为移情作用,拿他当卫央来待了。 刘嵩紧跟着来送她,不住说好话:“叶子别生气,这小子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其实心肠极好的。我知道你见不得这个,听他这些话不入耳。下次你来之前我把他嘴巴塞起来,省得他再气你!” 他今日着实高兴,总觉得跟叶芷青又靠近了一步,怎么瞧她怎么漂亮,一双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扒下来过。 叶芷青颇为不好意思:“刘大哥,其实是我越矩了。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之前我认识一个人,长的跟阿淼一模一样,他为了救我死了,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看到阿淼就忍不住当成他了。其实我都知道,他们是两个人。你快回去照顾他吧,我自己回去,顺便在路上走走,消散消散。” 刘嵩还真没想有这一段,回去之后便叮嘱阿淼:“叶子是我好不容易请来的,你以后在她面前给我收敛着些,别乱七八糟什么事儿都往外讲,不然小心我抽你。” 叶芷青走了之后,阿淼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刘嵩的教训根本不管用,他立刻嚷嚷了起来:“哎哟喂我的大哥,你这是见色忘友,有了美人就要揍兄弟!别以为她救了我就可以管我了,我那死鬼老爹都管不了我,她算哪根葱啊?一个女人不老老实实在家里带孩子,跑到小爷面前指手划脚,要不是她是你的心上人,我的话才没这么客气呢!” “你小子找抽吧!如果不是你的长相跟她一个小兄弟像,你以为叶子是那么爱管闲事的人?!你求她管你看看她管不管?”刘嵩心道:老子都巴不得叶子来管我的“闲事”,可她几时又肯多过问两句我的事情呢? 方才叶芷青教训阿淼的态度着实有几分亲昵,与她以往疏离的态度截然不同,刘嵩本来心里已经喝了一海子的醋,不明白这小子哪里就入了叶芷青的眼了,还暗暗思谋难道是这小子一张破嘴引起了叶子的注意。 还真没想到世上有如此离奇之事。 阿淼傻了眼:“你是说……你是说她认识跟我长的极像的人”这下换他自己结巴了。 刘嵩才懒得兜搭他:“你不是嘴巴利害吗?不如自己去问叶子,问我干嘛?” 阿淼的神情这次终于郑重了起来:“不瞒大哥说,我那死鬼老爹以前有次喝醉酒说漏嘴了,说我是他从外成捡回来的孩子。等他酒醒之后我再问,他死不承认。我估摸着他是怕我当真跑去找父母亲人,没人给他赚钱买酒,所以咬死了我是他亲生的。亲生个鬼,小时候他喝醉了打我,恨不得把我往死里打,养我就跟养条狗似的,哪里像亲生的了。” 刘嵩对他的家世也是略知一二,真没想到背后居然会有隐情。 他也不好跟阿淼讲,也许是他兄弟的那个人已经为救叶子而死了。这种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讲比较好。因此任凭阿淼怎么问他,如何讨好卖乖,他死都不肯吐口。 阿淼的伤既然好了许多,叶芷青便也三五日不再过来,只让虎妞过来送外伤跟内服的药。 虎妞那日跟阿琨发生了口角,每次看到他都神色不愉,只是她也知道叶芷青不喜欢她逞口舌之利,便不再跟他发生争执。 阿淼这里跟刘嵩问不出叶芷青的来历,等他去帮漕帮事务,便向阿琨阿根打听。阿琨还是听虎妞的片言只语,详情也不甚清楚。 阿淼躺在床上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指着阿琨跟阿根数落:“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傻?那小丫头夸就夸了,又不会掉块肉,还非要跟个小丫头怄气争个高下。连人家来历都没弄清楚,这下坏我大事了吧?!”数落完了又叮嘱他们“等下次那小丫头来了,你们俩给我好生招待,务必问出她家主子的行踪。我估摸着醒过来那日把人给气走了,这都好几天没出现过了。唉唉都怨我这张破嘴,非要嘴贱!” 阿琨跟阿根两个从小跟着阿淼在漕河上混,三个人中间就数阿淼鬼主意最多,两人跟着他混日子,从来对他都极为信服。在刘嵩出现以前,这两人都拿阿淼当老大看。 见阿淼很是自责,阿琨连忙服软:“等下次那小丫头来了,我们一定替你问出来,行不行你别生气了!” 虎妞来送药,阿琨果然换了个神色,上前来讨好的笑:“妹子,那天是我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 第一百零八章 “得了吧,你那天说的才是心里话呢。今儿服软,不定是心里憋着什么坏,当我不知道啊?!”虎妞跟了叶芷青许久,总算也懂得了不少道理,早不似旧时实心眼子,被人几句好话哄一哄,就能哄回去了。 阿琨傻了眼:“我……我能憋着什么坏呢?”他想起阿淼的嘱托,又打叠起笑容:“这不是看你辛苦来送药,大热的天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特意买了两碗酸梅汤给你解渴。妹子你当真不必再生气了,上次真的是我不好,如今知道你家姑娘这样厉害,佩服的紧,想着买份谢礼送到府上去,却不知道你家住在哪?” 虎妞瞟了他一眼:“我家姑娘来治病,瞧的也是刘副帮主的面儿,跟你们可没甚干系。寻常人请我家姑娘出手相救,未必请得动。我家姑娘才不出诊呢。要谢也是刘副帮主谢,用不着你假情假意的。药我放在这儿了,你给我让开!” 小姑娘扔下药包就走了,根本就不准备跟他多搭话。 阿琨垂头丧气去交差:“都怨我,那天吵架把小丫头得罪狠了,她不愿意跟我多说。” “没关系,反正她家主子跟刘大哥交情不浅,往后还有急会。也怪我太过心急了些。” 阿琨试探性的问他:“阿淼,我们往后……真的要跟刘大哥混吗?”他们几个都是盐帮的小喽罗,当初跟着阿淼入了盐帮贩私盐,后来阿淼起了私心,便盐帮上面的小头目知道了,这才派人将阿淼一顿好打,机缘七合之下被刘嵩给救了。 “你觉得咱们不跟着刘大哥,难道还能继续回盐帮讨生活?”阿淼的脸上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阿琨想起阿淼那一身可怖的棍伤,禁不住后背发凉,只觉得当初那沉闷的棍子似打在自己身上,浑身都要疼起来,忙摇头:“再回去怕是要被打死,哪有这么好运道再被救回来。” 他们三人都是邻居,自小在一起捏泥游水玩大。三家家境都差不多,常年挣扎在贫困线上,阿根父亲早亡,自己是个遗腹子,母亲生下他就改嫁了,由年迈的祖父母抚养长大。阿琨家中寡母加个待字闺中的姐姐,阿淼家中人口最是简单,一个烂醉赌鬼老爹加他。 三个人从小就在扬州城里混日子,吃过不少苦头,冷眼也没少尝,也就这两年凭着阿淼找来的机会贩私盐赚了一点银子,阿琨跟阿根家里倒也能腾挪开了,只阿淼家中赌鬼爹是个无底洞,根本就填不满,凭是阿淼赚再多,也是哗啦啦来哗啦啦去,只听得到铜钱响,却存不住。 大魏在盐铁金银矿上都管制的比较严,通常盐由官家掌控,商家要往官衙交一定的银子才能有卖盐的权利。两淮地区的盐商比赚的盆满钵满,但盐价也高居不下。 旁的油糖肉类不吃也死不了人,但寻常人家不吃盐过个一年半载还不得出大事。 盐价高居不下,自然有人铤而走险。 私财都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比起漕河上三不五时就要打一架抢夺地盘的漕帮,盐帮的存在属于半黑半白。明面上每条河道上装货的汉子们都只是卖苦力的,但也许他们之中就有暗中贩私盐的。 盐帮是个说不得的存在,官府的公文里禁止民间百姓私自贩盐,但盐利可观,官盐价格高居不下,自然会有人想尽了办法卖私盐,而且拉帮结派,最终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周鸿出任两淮盐运使之后就发现了其中不对,但他身边整日围绕着的都是盐道官员,以及两淮的大盐商们,真贩私盐被抓住的小鱼小虾,也一早被下面的人给悄悄抹平了,事儿捅不到他面前去,他也只是派出去的人打听着,影影绰绰知道民间有贩私盐的,却不曾抓到真凭实据。 叶芷青于两淮盐务一窍不通,她也不准备过问。还当阿淼等人是漕帮的小喽罗,也不知道又在哪械斗吃了暗亏,被打的一身是伤。 刘嵩不好去外面大张旗鼓的请大夫,便只好来求她帮忙了。 阿淼的伤势一好转,她便依旧回去过自己的日子。上午去刘记医馆跟着刘大夫继续实践,如今把脉扎针已经很是有模有样,就连刘大夫也夸她进益的快,下针把脉居然不比学了四五年的师兄们差。 叶芷青暗自在心里感谢了一番肯为了她的医术而“奉献生命”的倭寇们,如果不是在张九山的伤兵营里拿倭寇练手,进益哪会有如此快。 不过这话说出来恐怕会吓坏刘大夫,便只能呵呵傻笑。直让刘大夫摸不透:“你这一趟回来倒有些不同啊。” 叶芷青摸摸自己的脸蛋,不要脸的凑上去问:“师傅,难道是我出远门一趟,竟然比过去更漂亮了?” 刘大夫恨不得拿药杵敲她:“油嘴滑舌的,也不知道跟哪学来的。” 叶芷青嘻嘻一笑,收拾了自己的药箱,辞了刘大夫往自己的药膳坊去了。 她进去的时候,厅里还坐着两桌客人,两小丫环正端了药膳过去侍候着,她便与两桌客人打了个招呼,准备往二楼上去,被其中一桌客人拉着把了个脉,只说调理得当有望痊愈,这才被人放了行。 小桃跟过来禀报:“姑娘,楼上新来了一桌客人,知道姑娘还没来,奴婢沏了茶让她们先候着。” 叶芷青点点头,示意她去忙,自己背着药箱上去了。上去之后,去了小桃所讲的雅间,轻轻敲了下门,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中年妇人的声音:“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但见房里坐着两名中年妇人,穿着打扮皆很富贵,就连眉目之间也有些相似,瞧着竟似姐妹一般。身后各侍立着几名丫环,与这两名中年妇人同桌而坐的则是两位年轻的姑娘,背朝着她,不得其面。 叶芷青笑道:“劳两位太太久候,丫头们不懂事,不曾及早通知,怠慢了贵客,实在抱歉!” 其中一名中年美妇便道:“谢夫人临去之时,极力推荐你这家铺子,想是你有些真本事,今儿才过来瞧瞧。若是虚有其名,小心砸了你的招牌。” 听这妇人说话,就不是什么善茬子,叶芷青心里不舒服,不过她打开门做生意,面对各式各样的人,总不能跟人做口舌之争。 当下便道:“小女才疏学浅,也是谢夫人高看,实不敢当!却不知哪位要看调理?” 说话的这妇人便指着背向她的一名身着浅紫裙衫的少女:“便是我这女儿近来头疼,过来调理调理。” 那少女转过身来,目光在叶芷青面上扫过,大是惊讶:“怎么是你?” 叶芷青也怔了一下,还真是巧了,这位少女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周鸿的未婚妻郭五娘。 “这铺子是在下开的。” 郭思晴自那日受惊之后本就没大好,却又大早出来追周鸿,回去之后就大哭了一场,又与郭三夫人怄了些闲气,晚来睡觉也是越想越伤心,难以成眠,这才没几日就有了失眠的症状。睡不好觉没精神不说,半个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倒好似有人在脑子里攥着她的某一根筋胡拉乱拽。 请来的大夫只能放下帐子把脉,开的药也是太平方子,始终不见效。 郭三夫人火急火燎,心疼不已,求到了乔夫人头上。乔夫人忽想起谢夫人之前向她推荐的药膳坊,说是坊主是个年轻姑娘,一身医术极为不错,专为女子调养些不适的病症。 乔夫人便拉了郭三夫人过来。 “原来你还是个大夫?” 郭思晴上次跟着周鸿去接周琪,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疑心周鸿与眼前的女子有些首尾,可两人并未多说什么,倒教她抓不住把柄,但周鸿的眼神骗不了人。 她心里存着心事,又经了郭三夫人闹腾,周鸿竟然提出了退婚,直如当头一棒子,几欲心碎成狂。近来睡的又不甚好,见到叶芷青心气儿便不太顺:“你是怎么认识鸿哥的?” 叶芷青心里暗叹一声:这姑娘眼神倒利。她也不过就与周鸿打了个照面,竟然就教她瞧出了端倪。 要不怎么说女人的第六感神准呢。 得亏她与周鸿早就断了个干干净净,不然还真要坐实了“小三”的恶名。 她心里波涛万丈,面上却讶异的恰到好处:“小姐说的是哪位?我竟不认识!” 郭思晴当着郭三夫人可以耍小脾气,当着乔夫人的面儿却还是要顾忌一二的,只能放平了语调问她:“那日我跟他去接阿琪,你见过的!别骗我了,你们根本就是认识的!你是不是勾引他了?” 叶芷青沉下了脸:“小姐请自重!今日小姐若是来瞧病的,在下定然竭尽全力,但若是来踢馆砸场子污蔑人的,请恕我不能相陪!小姐若是不相信,可以去打听打听,我这药膳坊开了算起来有差不多两年了,但近一年时间我都不在扬州城,上次与小姐初次见面,才回了扬州城的当日,不知道小姐说的‘勾引’又是从何说起?” 第一百零九章 郭思晴近日夜半辗转,总是睡不踏实。她对周鸿并不了解,但是周鸿看叶芷青的眼神却久久不曾忘记甚至时不时总能想起,想的多了心里就不由自主脑补出了一个故事,已经下意识的认定是叶芷青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勾引了周鸿。 出身于市井的美貌年轻女子,攀上位高权重的周鸿,难道不是理想中事? “我要能相信你的鬼话才怪!”郭思晴脑子里针扎一般的疼,长久的失眠导致情绪烦躁,叶芷青又不肯承认她动了妄念,她顿时有些口不择言:“你若是真想进周府大门侍候鸿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总要学着些规矩,别把你市井里勾引男人的风流态带进周府去!” 叶芷青冷笑一声:“郭小姐说话还请注意分寸!你不如写信去问问郭嘉,看看他上次出海去流球等国,是不是带着我?我倒是不介意你往我身上扣污名,只是还从来没见过往自己未婚夫身上扣污名的人。恕在下还有别的事,不能奉陪,几位请随意!”她提起药箱向郭乔两位夫人告辞,推开了雅间的门,却与门口站着的周琪面面相窥。 “阿琪?你怎么在这里?” 周琪自上次之后向叶府递过好几回信,结果叶芷青一直以忙碌为由推拒了两人的见面,她一个人在使司衙门太过无聊,索性带着静月亲到了药膳坊来堵人。 楼下的小桃原本要引了她上来,但周琪见她忙着,便自行摸了上来。 雅间里坐着的郭氏母女听到叶芷青的问话,皆是一惊。 “我闲的无聊,来找你玩啊。叶姐姐,我还没来过你店里呢,你不带我四处去瞧瞧吗?”周琪笑的一脸天真,提都未曾提雅间里坐着的郭氏母女,让叶芷青不禁在心里猜度她到底听到了多少。 门口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了郭思晴耳朵里,她面色苍白站了起来,心里暗恨叶芷青手腕过人,知道她过来却把周琪也招到店里来,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 乔夫人并不知道外面的小姑娘是郭思晴的小姑子。她倒是听说周琪从明州来到了扬州,极想攀上关系,还曾往使司衙门送了帖子,只是周琪并未赴宴。 周琪想也知道,她若是去赴宴,郭思晴必是拉着她要在众人面前扮演姑嫂和睦,她想想那场景也觉得发怵,是以不曾出现。 乔三夫人只觉得郭氏母女神情怪异,还当她们被叶芷青拂了面子心上不痛快,便问道:“妹妹,咱们今儿是过来替思晴这丫头调理身子的。方才的女子想必就是店里的掌柜了,既将她赶走了,现在来找谁调理?” 郭思晴再三克制,也已经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张口就将人得罪跑了。乔夫人却是满心的不赞同。 郭三夫人也心有不快:“思晴最近身上不好,心里也不痛快,见到这掌柜的才说她几句。只是这掌柜的架子未免大了点,思晴才说了她两句,没有就没有,竟然赌气走了,瞧她这店面狭小,生意冷清,想必医术也不怎么样。” 乔夫人亦觉得叶芷青架子大了些,不说郭思晴是官家小姐,身份比她不知道高了几重,就算是普通的顾客上门,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也不该将客人干晾着。她意味深长道:“思晴啊,不是姨母要多嘴,家里的女人可以随便整治,但是外面的女人……总要弄回家里才好管束。”人都还没踏进周府半步,你给什么下马威啊? 郭思晴心里存着事,暗暗揣测周琪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爱一个人心里总存着美好的幻想,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对方。她也不例外。 自从心里装了周鸿,巴不得每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都是完美的自己,没想到这次却让周琪抓了个正着。最让她难堪的是,周琪连进来打声招呼都不肯,“叶姐姐”却叫的亲亲热热,亲疏立见。她心里又怀着侥幸心理,盼方才周琪来晚了一步,并未听到她与叶芷青的对话才好。 乔夫人的话入耳之后,她好一会才品出了话里的意思,一张脸顿时红,也暗悔自己方才太过激进急躁。 郭三夫人忙在中间打圆场:“还是姐姐疼思晴,她小孩子家家心里存不住事儿。”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回头就写一封信去问问郭嘉,有关于叶芷青的事情。 她才不相信郭思晴会无的放矢,莫名其妙跟个市井医女计较。 乔夫人见她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对她所说的话似乎听了进去,为着外甥女撑面子,也不能让叶芷青太过得意,便道:“等咱们一会回去,告诉你姐夫,让他派几个人来将这店子封了,到时候看那丫头肯不肯哭着来求咱们!” 反正谢大人昨日已经携家眷离开了扬州,她就算要求也得有门路。 郭思晴有心想要阻拦,却又改变了主意:“姨母待我真好!”她面上浮起个感激的笑意,心里却冷冷想:不知道周鸿知道了她的店被封,会有什么反应。 她心里猫抓一般,每每想起周鸿看着叶芷青的眼神就觉得心惊肉跳,寝食不安,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叶芷青拉着周琪下了楼,小桃跟小竹迎了上来,等着接她手里的药膳单子,却见她两手空空,不由迟疑:“姑娘……楼上的客人?” “楼上的客人大约是对我的医术瞧不上眼,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你们小心续着茶水就好,我跟阿琪出去转转。”她憋了一肚子火,也不知道周琪具体听到了多少。 周琪浑似没听出来她话里不高兴的意味,欢快的拖着她:“快走快走,你既然说要跟我去逛街,咱们今儿就多买点东西。出门之前我大哥还给了我不少银子呢。” 叶芷青打量一眼这没心没肺的丫头,终究将心里的疑虑压了下来,跟她去逛街。两个人都是年轻女孩子,身后又跟着丫头护卫,路过的小摊贩们很是热情,店里待客的伙计眼神也好,两人倒是买了个尽兴,从胭脂水粉到首饰衣料,到最后就连宋魁手里也捧着不少东西。 周琪今儿财大气粗,出药膳坊之后就表示,今日的一应开销都是她请客。 叶芷青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两个人逛了大半日,直到月上柳梢,在外面吃过了晚饭才各自分开。 周琪跟叶芷青分开之后,脸色就沉了下来。 满街的灯火耀目,梁进将这位大小姐的神色瞧了个清楚,凑过去问她:“大小姐怎么了?” 周琪冷哼一声:“还不是大哥犯蠢!” 梁进两手都拎满了东西,暗自埋怨周浩派他来保护大小姐,这趟差使有点难度。分明大小姐跟叶子玩的高高兴兴,怎么叶子一走就换了脸色? 他可不准备接话,敢在背后骂少将军蠢的,大约也只有他的亲妹子了。 梁进缩着脑袋将周琪小心护送回使司府衙,将手里拎的东西全都放回了周琪的院里,去跟周浩通个气,才算完成了这趟差。 周浩正在偏厅里看公文,他要帮着周鸿处理一些不甚要紧的公务,将要紧的捡出来等周鸿处理。见到梁进便问:“大小姐今儿都去了哪里?没出什么岔子吧?” 梁进挠头:“岔子倒是没出,大小姐去了叶子的药膳坊,跟叶子逛了大半日的街,只是……回来的时候骂少将军蠢呢。”他跟着周琪去的晚,并不知道郭氏母女在药膳坊的那一出。 周浩“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小姐真这么说?你去把原话传给少将军!” 梁进往后缩:“不……不用了吧?”这不是当面打少将军的脸吗? “可知道是为何?” 梁进摇头:“不知道,她跟叶子之前还玩的好好的,等分开之后就骂了这一句。” 周浩对周琪的心思也不甚清楚,只能当她是小姑娘义气,跟叶芷青玩的合拍,便替她打抱不平,大约不太喜欢郭五娘,才有这句话。只是少将军的婚事由大将军夫人来定,大小姐的意见也没什么用。 “那就先别告诉少将军,过两日再说。” 不必两日,次日就出了件事,让周浩不得不硬着头皮报到周鸿面前去。 乔立平派了下面的人无缘无故把叶芷青的药膳坊给封了,原本周浩也不得而知,他在使司衙门听得几个衙差议论:“乔大人让咱们封那药膳坊,可说了什么原因?” “这个还需要问原因?大人让封就封了!可惜了那药膳坊的老板娘,没想到长的西施模样,着实漂亮!” “你们别是骗人的吧?真长的漂亮还能在闹市里开店?” “千真万确!那药膳坊一向是男客止步,只接女人的生意来做的,谁能知道铺子里竟然还藏着位美人。乔大人让封店,莫不是大人瞧上了那美人……动了心思,却被美人给拒绝了?” “……这个倒也有可能。” …… 乔立平向来以风流自诩,府里后院塞了不少的美人,却也没见他收敛。 衙差们的议论传进周浩的耳中,他顿觉不妙。 第一百一十章 叶芷青是没想到自己在继萧烨之后再次受到了强权暴击。她站在被官府贴了封条的店铺面前,整个人都有点懵。 店铺门口还站着小桃小竹以及宋魁,厨房里打下手的两婆子,身边习惯跟着的虎妞跟思萱,大家一起看封条。 “搞什么?” 宋魁率先发了火,封条上是盐运司的官印,而周鸿正是两淮盐运使,难道是少将军故意为难叶子?不至于啊! 少将军的气量怎么也不至于如此狭小! 叶芷青苦笑了起来:“看来郭五娘气性还挺大啊。”当面骂人不解恨,转头还要让人封了她的店。 宋魁恍然大悟:“哦哦,原来是未来的少将军夫人啊。”他转头又觉得不解:“可……叶子你也没做什么碍她的事儿啊。” 叶芷青的行踪他基本都知道,跟周鸿并没什么频密的交集,郭五娘这醋吃的有点……莫名其妙啊! “也许……她是嫉妒我的美貌?”她抚脸轻嘲。 身边一帮人都被她这个冷笑话逗乐,明明是很糟心的一件事,被她一句话就变成了笑话。 “既然官府都给大家放假了,不如我们就歇几日,先回家吧。”叶芷青也是个心大的,转头就给大家放假了。 帮厨的婆子难得遇上个宽厚的东家,可不想眼看着药膳坊被迫关门,失了营生,好心建议叶芷青:“东家要不要托人去衙门打听打听,看能不能疏通关节,早点把封条给撤了?” 其实看到盐运司的封条,叶芷青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跟宋魁一样,先是想到了周鸿。可是周鸿堂堂磊落,定然做不出这种事情,进尔想到郭五娘的那位大姨父乔立平,恐怕那日两位夫人其中的一位便是乔夫人了。 乔夫人在她的药膳坊坐了冷板凳,乔大人出面为夫人跟外甥女儿撑面子,也顺理成章。 宋魁也很是认同帮厨婆子的主意:“叶子,你若是不愿意,不如让我去找找少将军?” 叶芷青轻摇头,拉了他到旁边去,分析给他听:“宋叔你想,少将军来两淮做盐运使其实时间也不长,下面的人未必服他。听说这位乔大人可是在两淮根基深厚,两人有些不对付,如今两淮盐道的风向可还不知道偏向谁呢。少将军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凡沾个盐字后面便跟着利益牵扯,两淮盐道……恐怕水很深。咱们还是不要给他添乱了。关着就关着吧,反正也不甚紧要。” 宋魁有些气不平:“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还不如当初在海上跟倭寇打仗的时候来的痛快呢!少将军要是知道你被人欺负了……还是他手底下的官员,也不知道会怎么想?” 叶芷青都被他打抱不平的样子给逗乐了,半晌才伤感道:“宋叔,咱们不能这么想。我跟少将军大抵是有缘无份。往后无论有多艰难,也不能有事就想着去求助他。他已救过我数次性命,救命之恩尚且未报,怎可再事事烦他?况且郭五娘对我已有敌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为少将军以后家庭和睦,就更不能求到她头上去了!正好今儿得空,我跟虎妞去瞧个病人,你带着小丫头们回去吧。” 宋魁心内郁闷成伤,也不能改变叶芷青的决定,一面叹她倔犟要强,一面又为她与周鸿两个人暗暗可惜。 他心里不痛快,叶芷青又不让跟着,他将丫头们送回去之后,便去了城西的宝和药铺找来恩泰喝酒。 来恩泰见不得他这副颓唐样子,让药铺的小伙计搬了自酿的药酒,在药铺后面的小厅里陪他浇愁:“老宋你今儿可有点奇怪,这是怎么了?难道被小丫头训了?” 宋魁长吁短叹:“要是被她训了倒好了。我这是心里不痛快,你不知道叶子是个多好的闺女……” 来恩泰不明白了:“她好你愁什么?遇上难事了?” 宋魁眸光闪烁,吞吞吐吐:“也……没什么事儿。算了算了,来喝酒吧,反正这几日都有空闲。” 自叶芷青离开扬州之后,来恩泰鞭长莫及,已久不关注叶芷青之事。更何况周鸿不但订亲,人也来了扬谈得上,他就更不必上赶着去关注了。宋魁不愿意说,他也不强迫,只陪着他喝了个酩酊大醉。 叶芷青可没宋魁这么重的心事,提了药箱往阿淼养伤的小院里去瞧病,阿琨跟阿根见到她亲自过来,激动的跟什么似的,抢着往前凑,一时茶水一时点心,殷勤不已。 “你们……这是有事求我?” 阿琨腆着脸道:“哪能呢?前几日叶大夫不来,只让虎妞来送药,阿淼哥骂了我们一通,说我们不通人事,明明叶大夫救了他的性命,便如他的再世父母,我们还在背后编排叶大夫的不是,这是我们的一点歉意,叶大夫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叶芷青侧头打量阿淼,但见这小子半倚在床头,眸光明明灭灭,也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她坐过去把脉,察看伤口,他便任由她作为,直等重新换完药,他才让一旁巴巴看着的阿琨跟阿根先出去:“你们在这里碍事,去外面玩会,我有事要跟叶大夫谈谈。” 叶芷青朝虎妞使个眼色,小丫头心领神会,也跟着阿琨阿根退了出去,房间里一时只剩下阿淼跟叶芷青两人。叶芷青早在初次与他讲话之后就认清了现实,面前的少年或者跟卫央有关系,可性子却与卫央南辕北辙,她真不能以卫央同等视之。 阿淼不说话,她也不开口,只拿一双美目与之对视。一会阿淼便败下阵来,摆着手嚷嚷:“你别这么瞧着我,我是个男人!男人懂不懂?被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看着,我心里会胡思乱想的!”他满腹问题想等着叶芷青开口,到时候再诱她讲讲与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那个人的事情。 可叶芷青咬死不动,他便有些忍不住了。 “你再这么油嘴滑舌,信不信我一针扎下去,让你变哑巴?” “喂喂你一个女人,不能温柔点吗?” 叶芷青冷笑一声:“我也是因人而异,若是碰上端方君子,我自然也端庄温柔,若是碰上街头油嘴滑舌不学好的混小子,温柔个屁!” 阿淼被她的粗话给惊呆了:“喂喂你这样……真的会嫁不出去的!不怕刘大哥被你吓跑吗?” 叶芷青才不跟他费口舌:“你若是再不绕入正题,你刘大哥吓没吓跑我不知道,不过我是铁定要走了,没必要跟你耗在这里浪费口水!” “还真是……真是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阿淼整个人都有些蔫:“刘大哥说我与一个人长的很像,那个人现在在哪里?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老被我那个醉鬼爹照死里打,一直很想知道有没有家里人。你认识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我的兄弟呢。我能见到他吗?” 他目光之中充满希冀望住了她,叶芷青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又回到了容山岛那个漫长的黑夜,她喉咙发干,张张口,好半天才颓然挤出干巴巴的四个字:“恐怕不能!” 阿淼似乎很是失望:“他……他不愿意见我吗?” 这次叶芷青没再停顿,语速极快:“他死了!他家里人死绝了!” 房间里一时静默,这个答案比不想见更要糟糕千百倍,阿淼自嘲一笑:“这么说……我是谁也见不到了?” 叶芷青起身,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没人能证明你是不是他家里的人。我帮不了你!” 她心事重重走到了房门口,却听得身后“扑嗵”一声,扭头去看,阿淼已经从床上翻身下来,跪在了地上,朝她磕了个头:“姐姐!瞧在那个人的面上,我能认你做姐姐吗?求你做我的姐姐吧!我身边再没亲人,以前还盼着能找到亲人,现在连这点盼头也没有了!” 叶芷青脸黑了,咬牙数落:“你都不问问我的年纪吗?我看起来比你大吗?卫央他……要比我大!” 阿淼厚着脸皮:“也许我是他的弟弟也不一定呢!” 叶芷青恨不得揍他一顿:“卫央失踪的是哥哥!” 阿淼跪坐在地上不起来,完全是耍赖的模样:“我不管,反正我要做弟弟!我从小就想有个姐姐,我还依稀记得自己有个姐姐……” 也不知道是他胡说八道,还是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叶芷青,她竟然没有反驳,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给我老实呆着吧!”既没认他也没拒绝他。 阿淼坐在地上,听着她的脚步声一路从房门口响到了院子里,然后从院子里出去了,阿琨跟阿根殷勤想送,关上大门就跑了过来,见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傻笑,不由都傻了。 “阿淼哥,你在笑甚?”阿根小心戳戳他的胳膊,难道受伤得了伤心疯? 也不会啊,他的神经比挑盐担子的扁担还粗,从小被老姜头照三餐往死里打,也没见他伤心气愤得了失心疯。 他小心问阿琨:“他会不会……被叶大夫给扎针扎傻了?” 阿琨摇摇头。 阿淼在他脑袋上狠敲了一记:“傻根儿,你懂个屁!老子认了个姐姐!看她说话行事,应该出身不差,不是说她还开着铺子嘛,过几天咱们就赖到姐姐府上去吃喝,还可以跟老姜头断了联系!那个老乌龟王八蛋,往后没了老子给他赚钱,看饿不死他!” 阿琨小心翼翼说:“阿淼,我瞧着叶大夫年纪小小,似乎要比你小啊。就算是认亲,也应该是认妹妹吧?怎的反是认姐姐?” “对的对的,叶大夫看着也就十五六岁啊!”阿根连连附合。 阿淼笑的不怀好意:“你们俩懂个屁!做哥哥的要照顾妹妹,往后她岂不是要跟着我混了。哪里比得上认姐姐,她既做了我的姐姐,怎么也要管我的吃喝拉撒了吧?再说她当大夫的,瞧着就是嘴硬心软,往后咱们可有好日子了!” “这样……也行?” 阿琨跟阿根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阿淼果然说到做到,等刘嵩来了就缠着他,让他把他们三人送到叶家去。 刘嵩警惕的打量他片刻:“你想做什么?” 阿淼笑的一脸无赖相:“我知道你喜欢叶大夫,我的刘大哥,你我是救命的交情,我还能挖你墙角不成。若是别人喜欢的女人我倒不介意下手,但你喜欢的我肯定不会下嘴。而且昨儿我才认了叶大夫做姐姐,生病了住到姐姐府上去让她照顾,不是天经地义吗?正好你也可以借机往叶家多跑几趟,处着处着……不就成我姐夫了吗?” “你……认了叶子做姐姐?”刘嵩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一般:“叶子也就十五六岁,肯定要比你小几岁吧?你也好意思认姐姐?”他自己当初做无赖的时候都没这么厚脸皮过,真没想到姜淼居然是个混不吝,脸皮厚度与扬州城墙有得一拼。 姜淼面上一点也没有被刘嵩识破的难堪,他说的十分理所应当:“从小呢,老姜头就教我,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教着我去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如果所获有限,回去要么饿肚子要么挨打,我也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别人有爹疼娘爱,偏生我没有,都是命里注定。不过刘大哥你没觉得,叶大夫她是个很奇怪的人吗?” 他这番话,倒让刘嵩心里淡淡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叶子哪里奇怪了?” 姜淼摸着自己的下巴贱贱的笑了:“是不是做大夫久了心肠就比较软,她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说话虽然不客气,听不顺耳一针把我扎成了哑巴,我却觉得她这个人挺有人味儿。” 刘嵩是不知道姜淼口里的“人味儿”是甚个样,但是既然他已经保证了不会挖自己的墙角,半路截胡,他便放心许多,对他的提议也颇为动心,傍晚就雇了辆马车把阿淼等人送到了叶府,顺便连伙食费也带来了,诚挚请求叶芷青照顾一段时间病患。 “叶子,这小子说已经认了你做姐姐,我觉得他肯定是睡多了得了臆症,索性送到你这儿来多扎几针,让他清醒清醒。” 叶家正厅里,虎妞与思萱奉了茶点,看到姜淼的眼神在思萱身上打了个转,她趁着叶芷青与刘嵩说话,奉茶的时候狠狠瞪了姜淼一眼。 姜淼一点也没被虎妞吓到,还奉送了她一个甜笑,虎妞冷着脸奉完了茶,拉着思萱就下去了。 叶芷青慢悠悠吹去杯中浮沫,浅啜了一口,才道:“刘大哥,我这个人没做过别人姐姐,其实也不太会做姐姐,如果非要让我做姐姐,一切都得按我的规矩来,你问问他肯不肯?” 姜淼今儿倒有几分眼色,撑着伤病的身子骨作模作样要站起来:“阿淼一切都听姐姐吩咐。”作戏一般伤感道:“我自小过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总想着能寻到自己的骨血至亲,到时候承欢膝下,没想到今日还能一偿多年心愿。” 叶芷青揉揉额角,示意他坐:“行了行了别演了,你这么爱演,怎么不找个勾栏瓦肆去演个角儿,跑到我家里来唱戏啊?” 姜淼张着嘴巴,竟然被她给噎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为自己申辩了句:“我……哪里爱演了?” 叶芷青眸光定定瞧住了他:“你若是想着养好了就跑,那趁早也别叫什么姐姐了,我治好了你走人就是。你若是当真想认我做姐姐也行,往后就得依着我的道儿过活,别去外面无事生非的闯祸。我虽不知道你那一身伤是哪来的,但能把自己折腾的这么狼狈,想来你惹祸的本领也不小。你若不收敛收敛——”她肃容,从嘴里吐出一句让刘嵩目瞪口呆的话:“还是趁早滚蛋!” 姜淼:“……”好像有哪里不对! 老子跑来认姐姐只是想占点便宜被人照顾的,可不是跑来被人管束的! 但在叶芷青这番话之后,竟然说不出虽的话。 刘嵩原本还有点担心姜淼太过油滑,市井味儿颇重,跟叶芷青玩花活她未必是敌手,哪知道却被她几句话就震得露出了乖模样。 不过他跟这小子周旋也大半年了,知道他骨子里未必服了乖,恐怕往后还会生事端,但叶芷青的态度摆在那儿,倒教他放了心。况且把小弟丢在叶府,他与叶芷青的牵绊只会越来越深,就算叶芷青镇不住姜淼,还有他随时救场,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叶芷青既然同意了要认义弟,果真派宋魁上街去采买一应物品,次日面朝东方摆了香烛供品,郑重其事拜了义弟,也不叙年齿,只以姐弟相称。 姜淼原本就是嘴里能跑马的人物,想认姐姐也是临时起义,想着讨讨便宜,当真被阿琨扶着到了香案之前,他竟然少见的露出了一点怂态,小声问阿琨:“……这会不会太过郑重了?” 阿琨从来都是听他的,实在不明白他这怂态从何而来:“不是……你吵着嚷着要认姐姐吗?叶大夫同意了你怎么反倒有点缩了?”他跟着来到了叶府,见叶芷青年纪小小,却家资富饶,人又是个有本事的,反倒羡慕起姜淼的本事,虽然厚颜无耻了一些,不过以他们的身世背景,能攀上这样一门干亲,着实不易。 “再说了,郑重说明叶大夫认真啊,看重你啊!” 姜淼:“……会不会太看重了一点?” 他从小到大也没被人这么郑重其事的对待过,心里反倒充斥了一点难言的不安。 叶芷青既认了弟弟,便划了主院相邻的院子给姜淼养伤,阿琨与阿根便陪着他住了下来。 她自己闲了下来,又正是天气好的时候,药膳坊被人给查封了,便亲自在家里转了一圈,给家里人都分派了活儿,但凡栽了应季的花圃全都给拔了。 宋魁也不敢问,总觉得她心里不痛快,私下悄悄同苏铭商量:“你师傅别是气昏了头,拿自己家园子出气吧?” 苏铭对叶芷青的决议从来不觉得有错,他跟赖大庆这些日子也跟着叶芷青在刘记医馆做了正经的学徒,见到小风还要叫一声“师叔”,对宋魁的话完全不能苟同:“宋叔你瞎说什么呢?我师傅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小事也至于气的她拿自家园子出气啊?” “你说的也是,你师傅什么风浪没见过,是我多想了。”在海上遇上暴风雨都不见惊慌的丫头,又岂能以常理来度之。 一家子齐心协力,就连暂时客居的阿琨跟阿根都被抓了苦力,以“府中不养吃闲饭的人”为由,拉去拔花除草。 两个人现在十分羡慕姜淼:“阿淼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早早受了伤,也不必去干活了。” 姜淼在两人身上各踹了一脚:“快滚去干活,别偷懒了,不然对得起府里的伙食吗?” 叶府的伙食不差,生活用品也十分齐备,阿琨跟阿根都快要住的乐不思蜀了,常常一边吃一边用,一边暗暗的算计自己花了叶府多少银子,又不安又享受。 叶府里被叶芷青带着人整治的面目全非,就连前院的花圃也惨遭毒手的时候,周浩亲自来了一趟叶府,进了院子就被眼前的样子给惊呆了。 前院左右两侧的花圃里应季开的正艳的花全被拔了,毫不怜惜的扔在一旁道上,两个不认识的小子各守了一边花圃正在埋头苦干,他猛的一瞧还当叶府遭贼了。 “你们在干什么?” 阿琨抬头,看到来人穿着,便知得罪不起,搓着两只泥爪子有点畏缩的回道:“在……在拨花。” 周浩左右看看,还当自己走错了院子,退出大门抬头看看,门口确然挂着叶府的牌子没错,又折了回来:“你们是何人?怎的我从未见过?叶子呢?” 阿琨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暗暗思量周浩眼叶芷青的关系,能亲近到叫“叶子”的地步,必然是关系匪浅,心内暗道:糟了,刘大哥今儿没来,这是……情敌上门了吗? 不过叶大夫生成了那般模样,多几个男人喜欢也不奇怪啊。 他谨慎回道:“叶大夫……在后院拔花呢。” 周浩也不必他带路,自己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后面去了。一路从前院走过去,进了二门就看到老宋撅着臀在祸害花,只觉得不可思议。 “宋大哥你干嘛呢?” 宋魁这两日肠子都快愁打结了,苏铭那小子平日瞧着机灵,真遇上事儿了半点指望不上。他非常能够理解叶芷青的心情,当初与周鸿也是两情相悦过的,没想到一朝分了手,还被他任职的使司衙门给封了铺子,这不是打脸吗?!不管是周鸿下令,还是那乔立平为着外甥女儿出气,都让人心里窝火。 扭头见到从天而降的周浩,顿时一屁股坐到了花圃里,埋怨他:“你怎么才来?你要再不来,这家里可不知道还要被叶子给祸祸成什么样儿!” 周浩都有点傻了:“你是说……这是叶子让拨的?” 宋魁忧伤的点点头,五大三粗的汉子愣是忧伤出了一股慈父的风范:“不是她的意思,还有谁敢在叶家这么干?”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她这是发什么疯呢?” 宋魁用谴责的眼神看着周浩,如果不是他与叶芷青之间清清白白,他都要怀疑自己什么时候做了负心汉,才能招致宋魁用这种眼光看着他。 “……她明明只是伤心过度了。”被少将军未来的夫人打压封店,难道还不够伤心吗? 宋魁声音低了八度,颇有几分黯然伤神,又扭回头去拔花,看情形很不赞同周浩对叶芷青下的定语。 周浩无奈,说:“宋大哥,我今儿来找叶子是当真有事。你们店不是被封了吗?” 宋魁扔下手头的活儿站了起来,眼里带光:“少将军下令把封条给撤了?”果然还是少将军靠谱! 周浩便有些吞吞吐吐:“……也不是。乔立平派人封了店,我知道后告诉了少将军,少将军便召了乔立平来问,为何会封了药膳坊,乔立平给出的罪名是贩卖私盐。少将军便说今日下午要搜查药膳坊,审讯叶子,让我前来传令。” 叶府大门口还有盐运使司衙门的皂隶候着,周浩只身进来,为着怕吓着了叶芷青。 “叶子怎么可能贩运私盐?”宋魁虎目圆睁,显然很是愤怒。 方才悄摸跟着周浩过来的阿琨跟阿根此刻就趴在二门处,听到叶芷青要被提审,两人迟疑不定的向对方使了个眼色,心里皆冒出一个念头:……官府不会是在追查他们吧? 自周鸿来到两淮之后,明令禁止贩运私盐,也曾带人打击清剿过私盐贩子,但是也不知道是下面人不尽力,阳奉阴违,还是盐枭与官商有勾连,出师不利,每次也只能抓几只小鱼小虾,并未有重大战果。 姜淼等人正在私盐贩子里的小鱼小虾之列。 二院里,周浩眼见着宋魁恼了,也不顾他身上泥土,将他从花圃里拉了起来:“走走走,宋大哥带我去找叶子,这事儿可拖不得!” “拉拉扯扯做什么?我自己有脚会走路!”宋魁语声里尽是不满:“嘿嘿,我今儿才发现少将军夫妇可真有意思啊。少将军夫人找人封了我家的店,少将军为她撑腰,还要亲自审讯,当真是好!好!好啊!”这下叶子怕是要伤心死了。 周浩哭笑不得拖着他往内院去寻叶芷青:“宋大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他初初听到乔立平派人封了叶芷青的药膳坊,也是心里一凉,打听清楚就报到了周鸿面前:“……少将军,这可怎么好?乔立平怎么会跑去封了叶子的店呢?你跟叶子之间的事情,除了属下几个,也没什么人知道啊。她怎么就单单去找叶子的麻烦了呢?” 周鸿克制着自己不去找叶芷青,就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哪知道莫名其妙被乔立平派人封了店,现在是想置身事外也难了。 他如果直接派人去撕了封条,摆明了是袒护叶芷青,就更坐实了她与自己的关系不一般。可若是对她的事情不管不顾,于大局上来说当然最好不过,但却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 “派人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书房门口,周琪愤慨的声音响起,她说:“大哥,你不必问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鸿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你怎么会知道?” “我恰好撞上了啊。”周琪从门外走进来,一直走到了周鸿面前,冷笑数声:“母亲真是挑的好儿媳妇,我以前还当她大家闺秀,端庄贤淑,那天去找叶姐姐玩,才见识过了她的尖酸刻薄。郭五娘前次不是伏击受惊嘛,据说忧思难眠,乔夫人便带了郭氏母女去找叶姐姐调理。我那天摸到雅间门口的时候,听到她质问叶姐姐为何要勾引你?她哪只眼睛瞧见叶姐姐勾引你了?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叶姐姐气的不行,不肯再为她调理身子,跟我出去逛街了。没想到她倒是有本事,让她姨父封了叶姐姐的店,当真是郭家的好女儿,随意侮辱别人可以,却不许别人有一丁点不满!” 周鸿眼里浓云渐布,桌案下手握成拳:“她当真说叶子……勾引我?” 叶芷青在他心里冰清玉洁,有勇有谋,两个人原本就是两情相悦,如果不是周夫人棒打鸳鸯,恐怕他们孩子都要出世了,却反被郭思晴当头泼了一盆脏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这还有假?!”周琪恨不得拍着自己的胸脯作证:“我什么时候会拿叶姐姐的名誉开玩笑?大哥若是不信,下次见到郭五娘,亲自问她!” 她跺跺脚,气呼呼的走了。 周浩也不必再去找人查问乔立平为何封店了,他肯定是为郭思晴出头。 周鸿假作不知,派人去请乔立平。 乔立平也在观望周鸿的动静。 郭思晴再三肯定周鸿对叶芷青有别样的心思,郭三夫人已经向郭嘉去信,问他远洋时身边可带着女子,就为了验证叶芷青之说。 乔夫人留了意,回去便将此事报给了乔立平。 乔立平近来听说周鸿与郭三夫人闹不睦,总有种利用郭思晴牵制周鸿的打算要落空的感觉,巴不得再找出周鸿的软肋握着才安心,闻听此事就更不会犹豫了。 周鸿派人来请他,两人心知肚明为着何事,但见了面他却还要装傻:“大人找下官来,所为何事?” “听说……乔大人派人去封了一家药膳坊?” 乔立平诚惶诚恐的站了起来:“不过是些许小事,怎的闹到了大人面前?” 周鸿肚里暗骂了一声“老油条”,面上却似乎有几分无奈:“不巧的很,这家店的东家与本官妹子相识,还因缘巧合有恩于本官妹子。家妹闹到了本官面前,本官想着乔大人一心为公,在两淮盐道上素来兢兢业业,定然不会毫无缘由的封店,说不得定然是这家店主有违法乱纪之事不能姑息。但家妹哭的头疼,本官便想着依法审理,好早些让她心死!” 乔立平没想到周鸿竟然要亲自审问此案,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他想也不想便临时编了个罪名:“下官怀疑这家店主贩私盐,说不定是私盐贩子!” 两淮盐运使司衙门也不是州府衙门,除了事关盐务之事,并不参与地方治理,总不能说姓叶的丫头杀人放火,盗窃抢劫吧? 那也不归使司衙门管啊! 说起来也只有贩运私盐一事能够随便扣上来。且周鸿为官之后便大力打击民间贩运私盐,这着实是个不错的借口。 周鸿一拍桌案:“混帐东西!”乔立平被他这声巨喝吓的本能的一抖,他却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吓着乔大人了!本官是太过愤慨,听说这药膳坊的东家是个年轻姑娘,与本官也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居然还是个胆大包天的私盐贩子!”到后面又愤怒起来了:“本官来两淮这么久,看来还是心太软之故!本官这就派人将药膳坊包围起来,明日搜查审讯,乔大人陪审,也让扬州的私盐贩子们瞧瞧本官的手段!” “别别别!”乔立平额头的冷汗都快要下来了,他现在是真不知道周鸿是在装傻,还是在盐道上毫无政绩,已经着急起来,这才要搜查药膳坊。 周鸿可不给他反悔的机会,当即便派汪宏扬带一队人去包围了药膳坊,且内中安插了他的亲信,教一干守着的人都没有栽赃的可能,又定了审讯搜查的日子,这才放了乔立平回去。 叶芷青在后花园里正弄的一手泥,身边的丫环们也不比她好。她扎着一双泥手听完了周鸿的来意,问清楚了搜查的时间,保证到时候传唤之时会到场,这才送了周浩出来。 到得前院,见阿琨跟阿根已经不在了,活只干了一半,还觉得奇怪:“这两小子每日白面大馒头没少吃,怎的干起活来就只知道偷懒?” 她可是冤枉了阿琨跟阿根,两个人先前是老实干活来着,可是周浩的来意吓破了他们的胆子,两人等周浩拽着宋魁去寻叶芷青,一溜烟的跑去找姜淼。 姜淼本来还半靠在床上休养,结果被这个消息给震的直接坐了起来,面色惨白:“难道盐帮当真要将咱们哥三赶尽杀绝,不留活路?”他们……也没那么重要啊! “咱们现在跑……来不来得及?”阿琨心里怕极了。 “会不会……连累叶姑娘?”阿根吃人的嘴软,心里还有点同情叶芷青。 姜淼在叶府生活的太过安逸,几乎都要生出扎根在此的想法了,没想到却被盐道衙门摸上门。他瞪了阿根一眼:“这时候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大难临头各自飞,咱们原本就是来占便宜的。”不知为何,这道理在他以往面对任何危险的时候都使用的顺畅无比,今儿说出这话自己却心虚了,却又不愿意承认,当下就更是板着脸强调:“别老想着吃几天白面馒头大肉菜就要为别人送命,命只有一条,你送得过来吗?今晚找个机会咱们先跑,要是临走能跟她坑一笔银子就更好了,连出去躲风头吃饭的银子都有了。” 阿根:“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姜淼满不在乎说:“有什么不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你傻了吧?!都什么时候了,当然是保住自己最要紧了,难道你当自己是江湖大侠啊?”他嘲讽的对着阿根笑了下,直笑的阿根脸都红了:“不……不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 周浩走了之后,对周鸿居然要公开传讯搜查药膳坊之事气愤不已,七嘴八舌围着叶芷青说个不休,都替她难过。 叶芷青反倒笑了:“你们这么生气做什么?乔同知封了咱家的店,是为了替郭五娘出气。咱们奉公守法,莫名其妙的封了再莫名其妙的拆了封条,才会让客人心中存疑惑。现在公开搜查审讯,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还了我一个清白,还给了乔同知一个没脸,这法子再好不过!” 宋魁等人还是觉得不痛快:“就不应该让乔立平封店,公开搜查审讯,这不是败坏了你的名声吗?往后谁还敢娶你?” 叶芷青好半天才明白他们生气的原因只是大家对官府传讯持有不同的想法。 民不与官斗的想法古已有之,大魏虽民智也算得开化,但女子名声依然很重要,她被官府传唤,不管事非曲直,名声是好不了了。 不过叶芷青的想法与本地土著有着巨大的差异,她对名声不太在意,更执著于用律法给自己洗清污名。 “宋叔,没人敢娶我就一个人过,谁规定女子就必须要嫁人?”她半开玩笑跟宋魁说,没想到大门口却响起刘嵩的声音:“我倒是极愿意娶,可……就怕叶子不愿意嫁!” 方才送走了周浩,家里人都站在前院议论此事,宋魁不大瞧得上刘嵩,扭头继续去拔花了,苏铭跟赖大庆紧跟他的脚步哗啦啦散开。 虎妞扯扯思萱的袖子,加上小桃小竹四个丫环也极有眼色的走开了,前院里一时只剩下了叶芷青跟刘嵩。 叶芷青摇头笑:“刘大哥,这嫁娶之事……还是谨慎点的好。”毕竟这个时代离婚率似乎并不高。 刘嵩也不知道在叶府大门口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但今日似乎心情格外的好,上来就想握叶芷青的手,叶芷青晃晃自己满手泥,表示不方便,他才悻悻作罢,盯着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说出一句话:“叶子,我一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当年离开京城之时,他与周鸿叶芷青上的是同一艘漕船,也曾经瞧见过好几次周鸿与叶芷青在甲板上晒太阳聊天,同样身为男人,周鸿看着叶芷青的眼神他极为熟悉,后来想想,那大约也是自己看着她的眼神,压制而克制,却又暗怀思慕。 听到周鸿要公开搜查审讯叶芷青的药膳坊,看到她与周鸿渐行渐远,刘嵩心里的高兴不言而喻。 叶芷青假作没听到刘嵩的情话,顾左右而言他:“刘大哥,你过来是瞧姜淼的?他身上的伤恢复的很快。”对于姜淼杂草般旺盛的生命力,叶芷青表示由衷钦佩。 刘嵩挑眉,似乎对她难得露出的不好意思觉得好玩:“我是来瞧你的,顺便来瞧他。”把背在身着的手伸到前面打开,里面有个圆圆精致的小瓷盒:“我问过了……别人,说这是最好的珍珠膏,搽脸最好,就……给你买了一盒。” 叶芷青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周少将军果然久在军营,居然……从来也不知道送些礼物讨她欢心。 她为自己不合时宜的想起周鸿而自责,虽然与刘嵩之间只是口头约定,但时不时想起周鸿……实在有些不好。狠狠将心里的念头压下去,她从刘嵩手里接过珍珠膏,打开看时,里面是泛着珍珠色泽的粉红色的膏体,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好香啊。这个……居然还加了花汁子?” 比起后世盛行的各种化学颜料,这个时代润面的霜膏主要还是天然成份。 刘嵩见她喜欢,也很欢喜,这才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昨儿问了人,说是扬州城里最好的胭脂店。”他倒是极想送叶芷青首饰头面,但看她平日打扮的很是素净,心思并不在梳妆打扮上,怕买了贵重的钗环被她拒收,面子上挂不住,反不如一盒小小的润面膏合意。 叶芷青笑道:“刘大哥问过了谁?” 问女人用的润面膏势必是要问别的女人,刘嵩还当她吃醋,心道总算是在意他了,殊不知叶芷青纯然是打趣,竟换的刘嵩一本正经的解释:“叶子,昨儿罗帮主请客,我跟去赴宴,问了侍宴的娘子,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家里……家里并无别的女人,外面也无!” 叶芷青被他这话给弄的很是不自在,推了他一把:“刘大哥,你还是快去看姜淼吧,我去忙了。”走了几点回头扬了下手中的珍珠膏:“谢了啊!” 刘嵩站在原地,直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往姜淼房里去了。 姜淼正指挥着阿琨跟阿根收拾东西,乍然见到刘嵩出现,还有几分惊诧,起身来迎他:“大哥怎么能空过来了?” 刘嵩往旁边的凳子上坐了,指着乱成一团的房间:“这是怎么回事?” 姜淼心里也有几分不是滋味。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跑路,但临走之时想要打个包袱,哪知道平日住着不觉得,等阿琨跟阿根收拾起来才发现这房里穿穿戴戴以及日常用品,叶芷青竟然替他默默添了不少,竟连换洗的衣服都有好几套,雪白中衣厚底靴薄底袜林林总总,从柜了里拉出来摆在床上,他自己都有些傻眼了。 阿琨叹气:“阿淼,叶姑娘……真是个好人。”这是当真认了姜淼做弟弟啊,嘴上从来不说,但实际行动都摆在这里。 “东西有点多,整整。” 刘嵩也不甚在意,面上还带着方才未褪尽的喜色,说:“我昨儿才听说叶子的药膳坊被使司衙门给封了,忙着没抽开身,今儿才抽空过来,听说明日官府要带人去搜查药膳坊,顺便审讯,按的是贩运私盐的罪名。也不知道她是这得罪谁了,竟然招了祸事上门。” 姜淼观他神色,觉得奇怪:“大哥……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是担心,而是高兴?你跟叶子……没仇吧?”这是幸灾乐祸? 他在叶芷青面前姐姐长姐姐短,但背着她却张口就称“叶子”。 刘嵩驱了阿琨跟阿根去干活:“你俩吃的肥头大耳,叶子都在外面忙活,你们窝在房里,也好意思啊?” 阿琨跟阿根极不愿意离开叶家,虽然他们的一应吃喝花费是刘嵩供给,但叶府的氛围极好,每个人都很友善,比之在外面的世界讨生活,他们所经受的白眼,叶府就似个桃源之境,安逸舒适。 两个人听得原来贩运私盐的罪名跟他们无关,搜查的也是药膳坊,他们之前只是在外面偷听了只言片语,并未弄清楚前因后果,顿时面露喜色,欢欢喜喜去干活了。 有些事情,在刘嵩心里憋了许久,姜淼与叶芷青结拜,算是名正言顺的小舅子了,他面上便露出一点笑意,说:“你不知道,以前……叶子跟两淮盐运使周鸿应该是有过一段情的。” 姜淼眼睛睁的溜圆,被这消息震的有点傻:“刘大哥你没骗我吧?叶……叶子跟周大人?” 两个人地位太过悬殊,听起来像是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传奇故事:“难道是叶子想做周大人的小妾?” 刘嵩更是乐了:“你小看她了,她要是做妾,如今都是王爷身边的人了。” 叶芷青被淮阳王带走的事情刘嵩是知道的,后来联系她躲躲藏藏扮成了男儿离开京城,开船之前还有官兵上船来搜查打听,刘嵩早就猜到了,不必说也知道此事与叶芷青在淮阳王府脱身有关。 姜淼完全被他的消息给震懵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这么说……叶子还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啊?” 他是个务实的人,很快就打消了卷包袱离开叶府的打算。 刘嵩笑道:“总归,她跟一般的女子不一样。我明儿要陪她去过堂,希望一切顺利。” 姜淼目光复杂,劝了他一句:“大哥,其实我觉得……既然是周大人搜查审讯,漕帮虽然不归盐运使司衙门管,可我觉得你是不是避避嫌的好?免得惹恼了周大人,扣个什么帽子给你?” 刘嵩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劝:“能站到她身边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姜淼完全不理解他这种不切实际又冲动的想法,与己身半点好处没有。 果然次日一大早,刘嵩就过来了,陪着叶芷青前往药膳坊。 宋魁等人还想跟着过去,被叶芷青给拦住了:“阿铭跟大庆去刘记药铺学习,宋叔在家里带着这帮小丫头把所有的花圃都翻了,等我过完堂回来买了种子下种。” 她轻松的模样无形之中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将她跟刘嵩送到门口,看着两个人都上了马车,消失在巷子口,才各归各位。 马车里,叶芷青将车帘掀起一条缝,看大街上买早点的小贩卖力的吆喝,挑着担子的,推着小车的,来来往往的人们总有来处与去处,又是忙碌的一天。 街边饼铺里炸油饼子的香味飘了过来,她吸吸鼻子:“好香!” 刘嵩喊停了马车,下车去给她买了两个油纸包裹的热腾腾的油饼子,还有饼铺隔壁粗瓷碗里盛着的馄饨。 叶芷青顿时喜笑颜开的接过:“家里不想吃,上街来瞧着热热闹闹,竟然觉得肚子饿了,谢谢你刘大哥。”她拿了一个饼子,将另外一个塞给了刘嵩。 马车慢慢悠悠走了起来,车夫年纪老大,车驾的很稳,叶芷青与刘嵩相对而坐,一个油饼外加一碗馄饨吃了个肚儿圆,还开玩笑:“若是当真被抓进牢里去,这一顿也能抵三天。” “你真是……淘气!”刘嵩忍俊不禁,都要过堂了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药膳坊门前陈兵列阵,使司衙门的皂隶们将店铺整个围了一圈,周鸿骑着高头大马,身后一溜下属,乔立平立在最前面,周围还有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们围着。 马车到了药膳坊不远处停下,刘嵩掀开车帘,抬头就看到远处周鸿的目光瞟了过来,冷飕飕的在大夏日的早晨能起到冰镇的作用。 他先跳下马车,伸手去扶叶芷青下马车,两个人前肩往药膳坊门前挤,被围观群众拦着:“挤什么挤?要看热闹不早点来?” 内中有人认识叶芷青,便喊了一句:“她是药膳坊的东家,给让个道儿!” 人群闪开一条道,刘嵩护着叶芷青到得药膳坊门前,两人上前去向周鸿行礼。 周鸿板着一张办公的面孔,高坐在马上低头审视叶芷青:“来者何人?” 叶芷青心里做了一万遍的建设,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也许还能顺便打击下乔立平的气焰,但是被周鸿以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的审问,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她咬咬唇,很快调整了情绪,低眉顺目道:“小民是这家药膳坊的铺子,今儿特来配合大人搜查。” 周鸿目光从她面上移开,朝门口候着的周浩下令:“撕去封条,带人进去仔细搜查,不放过角角落落!” 乔立平还要试图阻止:“大人,不必这么大动干戈吧?” 周鸿严厉的看着他:“自本官上任以来,两淮私盐屡禁不绝,乔大人既然有了确切的消息,知道这家铺子涉嫌贩卖私盐,怎么也要查个清楚,才好给地方百姓一个交待!”前几日在漕河上又发生了械斗,死了足足有十几人,地方官府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鸿悄悄派人去查,还未有确切消息是否与盐帮有关。 乔立平:“……”碰上个把认真的上司,真是要人命! 叶芷青立在一侧,目光盯着药膳坊的牌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刘嵩陪着她站得一刻钟,侧耳细听里面搜查的声音,安慰她:“叶子别怕,清者自清。” “我没怕,只是在想药膳坊这三个字有点丑啊,要是能请一位大家来题匾就好了。可惜我不认得书法大家。”她心不在焉的说。 刘嵩差点笑喷,小声说:“这事儿也不难办,往后慢慢寻着就是了。” 他们两人站的极近,说话的声音也轻,叶芷青与刘嵩说话的时候两个人还侧脸看着对方,高坐在马上的周鸿看来,便是两人恨不得贴面窃窃私语,他腹里升起一团火,只觉气苦:老子在这里帮你洗清污名,你却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 他紧握马缰,低头看到乔立平忧心忡忡的神色,一下便清醒了,将肚里一团火压了下去。 周浩带人将药膳坊从里到外细细的查了一遍,连原房主留下的地窖都没放过,最后带着半罐子盐来复命:“禀大人,从里到外搜查了一遍,只在厨房里搜出来一个盐罐子,想是日常炊食所用。” 叶芷青上前行礼:“多谢周大人还小民清白!” 乔立平只觉得整张脸都被扇肿了,心中暗恨周鸿不留情面,居然当众打脸,教他下不来台。他现在已经不知道周鸿到底是为着眼前的女子,还是单纯为着让他没脸。 使司衙门的一众属官面面相窥,暗中猜测这是周鸿跟乔立平是不是要撕破脸?不是听说这两人有姻亲关系吗? 乔立平在周鸿面前向来以长辈自居,就算是在一众属官面前也是宽厚长者的形象,今儿却有点破功,快维持不住往日的形象了。 周鸿似乎没觉得如此兴师动众最后却连只小虾米都没抓到扫了使司衙门的脸面,他挥挥手示意叶芷青离开:“既然你奉公守法,并未参与贩私盐,那就离开吧!” 叶芷青其实很想追究被封店之事,但扫了一眼周鸿那张臭脸,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扭头招呼刘嵩:“刘大哥,既然此间没咱们的事儿了,不如进店坐坐,反正今儿也开不了张了。”好几日没收拾,总要打扫收拾,清理下厨房才能开张。 刘嵩在她身侧笑:“你这店里从来不让男人入内,今日是我的荣幸!”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药膳坊,丢下使司衙门的官员们原地站着听训。 周鸿等两人进去了,才拨转马头下令:“收队,回去两说!” 乔立平苦着脸跟着回转,半道上揪住了一名心腹提举,让他背锅。 周浩等人一直密切注视乔立平的动向,见他落后几步跟姚提举说话,那姚提举脸色极不好看,也不揭破,只遥遥看着。 等回到盐运司,周鸿将下属官员全聚至一堂,才开始拍着桌子训话:“叶家药膳坊贩私盐是谁得到的消息?今日此事传出去,就是两淮官场上的笑话,连个确切的消息都没有,就随随便便封店,这是想立功想疯了吗?!” 乔立平总要为自己辩上一辩:“大人,此事也是下官的疏漏,姚提举向下官提起,他得到确切的消息,叶家药膳坊贩卖私盐,下官想着既有确切消息便先封了店再行查验,哪知道……消息不太可靠!” 姚提举跟着乔立平数年,没少捞银子,也没少为他跑腿,今日被扣了黑锅,原本是要老实背着的,可是抬头看到周鸿投过来的眼神,年轻男子经过战场之上血的淬炼,目光如刀剑般锐利,似乎能将人剥皮拆骨,双膝一软就跪下去了,高呼冤枉:“周大人,此事与下官无关啊!今天之前下官根本不知道叶家药膳坊在哪,还是今日去了一趟才知道扬州城内竟然还有这样的店。方才回来的路上,乔同知非要下官承认此事是下官提供的消息,下官冤枉啊!大人明鉴!” 乔立平险险被气炸了肺!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进了七月头上,扬州城似蒸笼一般,到得正午时分,日头灼灼,街上行人都少了起来,小贩有气无力的吆喝着,乞儿躲到了树荫之下,野狗伸长舌头往巷子里躲,要到傍晚之后,到处才会喧嚣热闹起来。 扬州城内没有宵禁,入夜之后气温稍降,城内的许多地方生意反倒红火起来。 刘嵩要往京中押送漕粮,约了叶芷青过七夕,傍晚他去叶府里接人,在厅里喝了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叶芷青就收拾停当出来了。 叶家药膳坊解封之后,生意一度很冷清,也不知道是乔夫人到处宣扬还是因为曾经封过店,名声受影响,总之客人很少上门。 叶芷青也无可奈何,让她拉下脸去追究官府封店的责任,似乎不太现实。但其中的损失又是肉眼可见的,只能每日尽量守在店里。 眼看着快要到七巧节,大街上到处是卖乞巧物品的摊贩,避过了正午的烈日,街上人流如潮,很多年轻女孩子在家人或者仆从的陪伴之下出门买乞巧之物,时不时便能听得莺声燕语,呼朋引伴,也引的不少浪荡子在街上闲逛,对路过的年轻美貌的女子指指点点。 刘嵩见街上摊贩卖的乞巧之物甚是繁多,有心哄叶芷青开心,便唤她:“叶子,你想要什么,我今儿都买给你。过两日我便要押送漕粮赴京,若是顺利的话,来回恐怕得一两个月,一时半会恐怕见不到你了。” 叶芷青兴致缺缺,边走边四下随间观看,若有所思:“刘大哥,前儿我师傅还说,要不让我把药膳坊改成医馆算了,只看妇科,说不定生意反而不错。这几日天气热,准备的食材大部分都浪费了。” 刘嵩说:“其实……你如果愿意,我便娶你过门,你只需要在家里做奶奶,呼奴唤婢就好,完全不必吃这份苦。开店实在太辛苦了,我有点心疼。” 叶芷青嗔他一眼:“刘大哥你……成亲的事情哪里是匆匆忙忙好定下来的,我虽然上无高堂,可也得考虑清楚了。但我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总要开店养活自己的,万不能指望着你来养活,岂不是给你添加负担。”提起家人,她倒又想起另外一桩事:“这几日阿淼都去了哪里?自从他伤好的差不多之后,就早出晚归,我从来就没见他闲过,问他只说是帮你干活,是真是假?他不会是在哄我吧?” 刘嵩看她一眼,灯光之下她肤色如玉,瞳底清澈的能看到他的倒影,对他全无怀疑,他心里略有迟疑,到底还是说:“他那么大个小子出门办事你也担心啊?现在赖在你家里,总不能往后一直赖着你吧?总要娶妻生子的,也得有糊口的营生,我派他出去办事,你不必担心。” 两个人往前走,路过潘家楼的时候,听得楼上喧哗声,有人大喊:“打人了打人了——”路上行人纷纷走避,潘家楼店小二站在大堂里吓的手足无措。 猛不丁从大堂里冲出个少年,却是阿根,一抬头就瞧见了刘嵩跟叶芷青,恰似瞧见了救命稻草,扑上来便揪住了刘嵩的胳膊:“大……大哥,快去救救……帮帮忙……” 他的眼神太过惊慌失措,刘嵩瞬间就从他的眼神里猜到了交托的事情有变,他催促叶芷青:“叶子你快回去,我这里还有点事,待我办妥了回头再找你,改天请你吃饭补上。” 叶芷青也知道漕帮里那帮汉子最会生事械斗,便催促他:“快去快去,我自己随意走走再回家也不妨事。” 刘嵩匆匆忙忙跟着阿根走了,叶芷青在潘家楼下驻足稍候,听得里面喧闹声似乎自刘嵩进去之后便弱了许多,心下稍微放心,举目四顾,正准备继续朝前面一路逛过去,忽听得身后马车的声音,她还未及躲开,腰间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掐住,整个人双脚离地,被拖到了车厢里。 外面街上的灯光很亮,这条街两面都是铺子,很是繁华,但车厢里有些昏暗,她落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搂着她的那个人顺势捂住了嘴:“别叫,是我!”仿佛知道下一刻她就会失声喊出来。 叶芷青抬头,对上周鸿深邃的眸光,狂跳的心脏总算落到了实处,她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嘲讽:“我倒不知道周大人当着官还兼职做绑匪!” 周鸿丝毫没有被她这句话给影响,倒好似眼前一亮:“不错不错!这是个好主意!” 叶芷青气的使劲在他怀里挣扎,他却好脾气的搂紧了她,连哄带骗:“乖啊乖,别闹!你方才这话我怎么没想到,真是解了我近来一大困惑。既然每次抓盐枭都能让他们跑了,多周密的计划都没用,似乎总有人通风报信,说不定这些人还真是两重身份,既做官又做匪!”低头响亮的在她面上亲了一记:“乖乖,你真是爷的福星!” “周鸿你有病啊?!” 叶芷青简直莫名其妙,只觉得他整个人都不正常了,从他的怀里挣脱不开,两手捏着他的脸颊往两边使劲一扯,扯的他英俊的脸庞都有点变形,她还是有些不相信:“你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假装周鸿?想做什么?!” 周鸿大约是想明白了最近一直困扰他的难题,笑意都写在脸上,低头检视怀中的人儿:“你既然不相信是我,那不如亲自来验证一番。” 叶芷青警惕的直往后退,但无奈她整个人都被周鸿圈在怀里,在他的地盘上无论如何垂死挣扎好像都没什么大用,只能色厉内荏的说:“你……你你可别乱来啊!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强抢民女……”话音未落周鸿已经低头吻住了她的小嘴,封住了她接下来的喋喋不休。 她脑子有点懵,但搂着她的男人心跳剧烈,隔着夏日淡薄的衣衫,他的体温高的吓人,嘴里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酒味。 男人紧搂着她,似乎恨不得把她嵌到自己怀里去,舌头也肆无忌惮的伸进了她的嘴里,翻云覆雨,为所欲为。 狂风暴雨一般骤然而来的袭击让叶芷青起先还有反抗之力,但随着不断的亲吻之下,她都快要找不到东西南北了,整个人都软倒在他怀里,而男人似乎还极度的不满足,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她的腰带都被扯开,他的大掌在她胸前后背不住抚摸,沿着脊柱一路而下,让她全身都酥酥麻麻,不知所措起来。 周鸿似乎对自己造成的境况很满意,亲的她昏昏沉沉之后,才咬着她的耳珠审问:“说,方才怎么跟着野男人出来逛街?你是不是当本将军是死人啊?!” 叶芷青脑子里都有点迷糊了,在他怀里的时光太过熟悉,让她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容山岛那美好的时光,两情相悦缱绻难舍。 “我……没有啊……” “还不老实!我方才都瞧见了!你跟野男人在逛街,从你家门里出来,有说有笑走了这么久,还不肯承认吗?” 叶芷青脑子里一个激灵,总算清醒了几分,猛的从他怀里往起来坐,这下是真的生气了:“你……你才是野男人!你才是野男人!我跟你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你竟然半道上抢劫,做出这种事情。我跟他的事情不劳你关心!” 周鸿笑的咬牙切齿:“你跟我没关系是吧?要不要我现在派人把他叫过来,让他看看咱俩有没有关系?” 叶芷青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衣襟大敞,整个肚兜都在他的神线之内,好死不死,他的一只大手还在她胸前浑圆覆盖,顿时气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你……流氓!” 周鸿逼近了她,两个人气息相缠,他似乎轻笑了一下:“我流氓?我若是流氓,早在容山岛就把你给办了,说不定现在儿子都抱在怀里了,还能容你到现在都在外面跟野男人出来鬼混?你早就是我的女人了,就不能等一等我?!” 叶芷青差点被他气哭:“我等等你?!我再等下去,你抱着儿子倒是不假,可惜不是我生的!我又不傻,何必为了你耽误自己!” 周鸿见她眼泪都下来了,低头吻住了她面上泪珠,含含糊糊说:“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心都碎了!我要生儿子也只跟你生,怎么会抱着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来伤你的心!乖啊乖啊,我方才只是太过生气了,你别哭别哭!”一手还去拢她的衣襟。 他不哄还好,越哄叶芷青越伤心,整个人都哭的抽抽噎噎,眼泪跟山洪似的直往下泄,嘴里断断续续的骂:“都来欺负我!瞧着我好欺负是吧?觉得我穷,我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就可以随便欺负我是吧?我要是有显赫的家世背景,瞧中了谁就把他绑回去生一窝崽子,他若是敢背叛我我就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还用着得被你这样羞辱?!” 周鸿哄人的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他不笑还好,一笑更激起了叶芷青满腔怒火,一把推开他坐到了对面去,拢上衣襟系好了腰带,连面上眼泪也拭干净了,重又做出冷若冰霜的模样,说:“麻烦周大人让车夫停车,天色已晚,我要回家去了。” 周鸿方才还笑的不能自己,街两旁的灯光打在马车里,隔着车帘遮挡,使得她的脸显出一种隐隐绰绰的美感,明知她只是恼羞成怒,却觉得她怒起来也诱人的很,恨不得拉过来在怀里好生揉搓一顿。 不过瞧着她似乎真的气的狠了,他也就暂且收回了狼爪,只觉得她方才那番言论真是嚣张到可爱,刚刚哭过的眼圈还是红的,惹人怜爱。他心底里涌上说不尽的疼惜之意,语声也很是轻柔,试探道:“叶子,是不是……你上次去我家,我娘给你难堪了?” 叶芷青一怔,侧头去瞧马车外的风景,淡淡说:“周大人别为了自己的行为胡乱攀扯他人。我与周夫人只见过一面,她又何必给我难堪呢!” 她既有心瞒着,周鸿便不再拆穿,得亏他从周琪处得知真相,不然多半也被她瞒骗过去了。 “是啊,她又何必给你难堪呢。”他这句话似叹似讽,就连叶芷青都忍不住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转头看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接,立时又转开了视线。 周鸿便不再纠结于此事,去拉她的手,被她躲过了。 她大概是犯了倔脾气,挪到了车门旁边,催促他:“周大人还是赶快让你家的车夫停车吧,不然我就跳下去了。” 今日赶车的是周浩,速度不疾不缓,耳力也不差,对车厢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连他都要禁不住怀疑当初周夫人是否真的给过叶芷青难堪了,不然好好的两个人怎的就各奔东西了。 周鸿嘴里应承:“好好好!我让他马上停下来!”人却扑过去将她拦腰抱了过来,不顾得她拳打脚踢,将人搂在怀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无限伤感的说:“叶子,我有时候半夜里醒过来,总恨不得回到容山岛去。”他低下头,似在她耳边低语一般轻叹:“我多想你,你根本都不知道!” 叶芷青似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傻呆呆在他怀里坐着忘了挣扎。有时候她会梦到两个人手牵手在容山岛散步,从睡梦之中惊醒之后,还有些恍惚,总以为周鸿就睡在隔壁房里,天亮之后两个人就会手牵手去吃早饭。要缓一缓才会清醒过来,哦,原来离那段时光已隔了一年多之久。 她听见自己极清醒极镇定的声音跟周鸿也是讲给自己听,她说:“都过去了,有些事情只适合遗忘。如果忘不掉,就深深埋藏就好!”话音才落,她猛的从周鸿怀里窜了出去,从马车里跳了下去。 她跳的毫无防备,周鸿只拉住了她一片衣角,她整个人已经落到了地上滚了两下,此处都是青石铺就的街道,街上行人不少,见得一名少女从马车里跳了出来,都惊异不定的看着她。 叶芷青跳下去的时候,脚踝便结结实实的痛了一下,她生怕周鸿再追上来,扭头就朝着小巷子里钻了进去,也不顾自己根本不熟悉此地路径。 周浩“吁”一声停了马车,问马车里的周鸿:“少将军,要不要去追?” 车厢里静了一瞬,才听到周鸿轻声说:“算了,她摆明了不想见我,还是不要去追她了。等盐道上的事情弄清楚之后再说。” 主仆两人回去之后,郭思晴来访,周鸿不想与她应酬,便以公务忙为借口躲去了书房,让周琪陪着她。 郭思晴多时不见周鸿,近来好容易身子好了些,又怕郭三夫人念叨,便以出门逛街买乞巧之物为借口,拐到了盐运使司来寻周鸿。 哪知道周鸿早出去了,由周琪陪着随意聊天说话,好容易将人等了来,周鸿却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心下不知道有多难过,当着周琪的面儿却不好表现出来,只说:“鸿哥向来冷冷的不大爱说话,他近来是不是很忙?” 周琪其实特别不耐烦陪着郭思晴,况且她亲耳听到郭思晴在药膳坊里质问叶芷青勾引周鸿之事,实在让人不齿。不过周鸿公开审讯,给了乔立平好大一个没脸,就连周浩后来也笑着跟她说起来:“……大小姐不知道,乔立平栽了个跟斗,使司衙门的这帮墙头草看着少将军并不卖姻亲的帐,有些便来攀附少将军,最近这帮龟孙倒有几个听话不少!” 周琪也为周鸿高兴,今儿陪着郭思晴便有些不冷不热,很是敷衍。 “我大哥向来如此,跟女的不怎么说话,跟营里的将士们倒处的很是不错。大约他生来就只是打仗的性子吧。” 哪知道郭思晴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接口说:“鸿哥只懂打仗,不懂人情事故确实有些不好,听说姨父为此要上下为鸿哥打点。其实……他有时候真应该听听我大姨父的话,毕竟大姨父也是为了他好,盐务上的事情又比他要熟悉许多。”更有公开搜查药膳坊之事,乔立平回去可是发了好大一顿火,将乔夫人骂的狗血喷头。 乔夫人虽然不曾揪着郭三夫人口出恶言,可也是满腹埋怨,拉着郭三夫人哭诉了好一会子:“……妹妹你也管管外甥女婿吧。你大姐夫还不是为着晴丫头水平,觉得那药膳坊的老板娘跟外甥女婿可能有不妥之处,这才封了那铺子,结果倒好,外甥女婿反在外面给了他好大一个没脸,你让他往后怎么做人,怎么应对下属?”她掩着帕子哭了又哭:“你姐夫回来之后将我好生埋怨一通,晴丫头这女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当初订亲之时,郭三夫人在明州出了好大的风头。 周鸿战功赫赫,年少有为,明州不少适龄少女的亲娘都巴不得与周府攀亲,最后情定郭府,免不得有人在背后说几句酸话,诸如“当兵的太平时候还不如文官,真打起来还有性命之忧,女儿嫁了这样人还能睡得安稳?”再诸如“周少将军打小就在军营里长大,定然不解风情,不懂体贴,谁知道嫁了之后能不能过得和美”等等。 当时听着是嫉妒,可是如今细想,竟然不无道理。 郭三夫人在乔立平夫妇面前也失了脸面,心里便埋怨周鸿事情多,竟然也不知道相让,心里便对周鸿渐渐的不满起来,甚而生出了退婚的念头。 她悄悄儿问过了郭思晴,可惜一提退婚郭思晴便泪水不断,显见得情根深重,根本不想与周鸿退婚,她便有些气闷,只一意盼着周夫人来信,好教训周鸿。 又深恨来之前未曾让两人成婚,她如今教训起周鸿来还差着一步,若是两人成婚,岳母教训女婿,也是师出有名。如今到底还是未来的东床娇婿,着实不好闹的太过难堪。 她心里既存了这个心思,便拘着不让郭思晴去见周鸿,只是眼瞧着到了七夕节,也着实不好拦着郭思晴上街去,哪知道今日就让郭思晴自己摸了过来。 郭思晴见周琪也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兄妹俩简直如出一辙,心里难受不已,又怀疑那日周琪听到了她为难叶芷青之事,心中思虑百遍,她是不是已经告诉了周鸿,又不好张口就问,便拐弯抹角说:“前些日子我去了药膳坊,恍惚听着阿琪也去了?听得不甚真切,便没有出来打招呼。” 周琪心里更加看不上郭思晴,只觉得她心眼子忒多了些,明明为难了叶芷青还要装没事儿一般,说:“说不定是你瞧错了,我前些日子去找叶姐姐逛街,去了她店里一趟。后来也不知道我大哥手底下哪个没长眼的竟然派人封了叶姐姐的店。听梁进说后来搜查,洗清了污名,店总算开了。” 郭思晴几疑周琪这是拐着弯的骂她,但有些事情当真不好问的清楚明白,不然平白没脸,只能忍下这口气,打了个招呼回了乔府,进了自己房里没精打彩又哭了一场,当夜便又发起了低烧,病了起来。 周琪好容易送走了郭思晴,便往周鸿书房里去寻他,进门就瞧见周鸿坐着发呆,她便笑嘻嘻凑过去问他:“大哥,瞧见叶姐姐没?” 周鸿诧异的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去见叶子?” 周琪撇撇嘴:“你当我傻啊?你今儿鬼鬼祟祟叫上周浩一起出门,马车也不起眼,穿着也不起眼,不是偷偷去见叶姐姐,难道是去微服私访啊?” 周鸿在她额头敲了一记:“算你聪明!你过来哥求你一件事儿!” 周琪还从来没被周鸿求过,兴奋的满脸是笑:“大哥,求我可是有好处的,快说快说,什么事?” 周鸿凑近了她,小声道:“你可知道叶子跟刘嵩是怎么回事?我甚是讨厌那人,不如你去叶府借住几日?替我看着她?” 第一百一十六章 周琪天生反骨,方才对着郭思晴心里怄的要死,碍于会儿尽数倒在了周鸿身上,跟他大唱反调:“我才不要!你跟郭思晴成双成对,却让我去破坏叶姐姐的姻缘,我可瞧的清楚,姓刘的对叶姐姐很是不错。大哥我还是劝你也消停消停,让叶姐姐过几天安生日子!” 周鸿给这小丫头气的,恨不得当头给她一下子,瞪着她半天才开口:“我昨儿接到家中来信,娘让我派人把你送回去,好让你绣嫁衣。” 周琪吓的魂飞魄散,绣嫁衣对她来就是种巨大的折磨,周夫人让周鸿送她回去绣嫁衣,就说明周家与盛家的亲事当真订了下来,这种折磨成倍增长,简直痛苦不堪。 她举手投降:“行了行了我答应你还不成吗?!大哥你这是威胁!威胁!” 周鸿对她的控诉充耳不闻,还指派她:“你若是能破坏叶子跟刘嵩的关系,我到时候就帮你退掉盛家的亲事!” “我现在就回房去收拾衣服!”周琪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愤愤转身回房,边走边叨叨:“这年头,就连骨血至亲也不靠谱了,有这样当哥的人吗?” 周浩在书房门外听了个全套,进去之后奇怪的问周鸿:“少将军,明州来信了吗?”周鸿所有书信公文差不多都要经他的手,他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周鸿微笑:“不说府里来信替阿琪定了盛家的亲事,你觉得……她会痛痛快快去叶府帮我吗?” 周浩的眼神明明白白露出了鄙视,说:“少将军,叶子……也不是做妾的人,你这又是何苦呢?”难得他还能苦口婆心劝一回周鸿:“今日少将军就让属下驾马车去堵叶子,结果她还不是跳车跑了。我远远瞧着她恐怕脚踝扭伤了,宁肯瘸着腿都不肯让少将军送回家,定然是想跟少将军划清界限,少将军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我也没准备让她做妾啊。”周鸿似乎被周浩这番话戳到了疼处,脸色都有些难看了起来:“你到底是谁的人,不帮着本将军就算了,竟然还要跟……”跟周夫人似的只喜欢棒打鸳鸯! 周浩似被人打劫了三观似的,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准备娶叶子做平妻?郭五娘知道吗?郭家也不会同意啊!” 周鸿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头疼,不悦的蹙眉:“难道除了娶平妻,就没别的路可走了?”好心启发属下:“比如……跟郭家退婚?” “退……退婚?”周鸿实在不明白,之前两个人莫名其妙分开,怎么现在周鸿就跟抽风似的莫名其妙又坚持要在一起。 果然儿女情长不是他这个光棍汉能理解的。 “少将军,属下实在不明白。不过……夫人大概也没办法理解,并且可以预见的是她会很生气。”只希望抬出周夫人来,能够打消周鸿荒唐的念头。 周鸿面上浮起浅浅嘲讽之意,说:“我娘……她会理解的!今天的局面不正是她一手促成吗?相信把退婚这件事情交到她手上,她也定然能够处理的妥妥当当,不必我这个做儿子的操心。不过我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做成此事。” 周郭两府联姻,可不只是他与郭思晴的婚事,而是两家结成的姻亲之好,在官场上形成的利益捆绑,要松绑总要让两家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才能彻底断了周夫人与郭府联姻的念头。 潘家楼里一楼的客人大部分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二楼楼梯上趴着两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正是阿琨跟阿淼。而姜淼背上还踩着只脚,脚的主人大约三旬,腊黄的皮肤耷拉的三角眼,脚上用力碾着姜淼,似乎在碾一只虫子,边踩边漫不经心说:“姜淼,你竟然不怕死,还敢往爷跟前凑,这是上次打的不够重吗?”他身后围着七八个彪形大汉,显然姜淼与阿琨身上的伤就是这些人的功劳。 刘嵩被阿根拖进去之后,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他站在一楼大厅,抬头去看踩着姜淼的中年男人,轻笑:“程爷,好大的威风!不知道我兄弟哪里得罪了程爷,要程爷花这么大力气去教训他们?” 程壹眼风里瞧见刘嵩,顿时愣了:“刘副帮主,你是说这两小子是你的兄弟?” 刘嵩在扬州城也快两年了,早就在江苏漕帮站稳了脚根,成为了罗炎的左膀右臂,两淮水路上讨饭吃的头头脑脑们就没有不认识他的,传言之中这位刘副帮主不择手段助罗炎清洗江苏帮里的反对派,很是立下了一些汗马功劳,使得他在漕帮中逐渐坐大,连原来跟着罗炎的两位副手也渐退一射之地。 前段时间刘嵩失踪,外间风传漕帮内讧,刘嵩与其余两位副帮主不和,被人砍死在运河里了。结果一个月之后他竟然毫发无损的活着回来了,其余两位帮主竟然没能讨得了便宜,手底下的漕船都送了几艘给他赔罪,都说这位刘副帮主福大命大,也不知是真是假。 “没错啊,这是刘某近来新收的小弟,听说他们与程爷算是旧识,便派了他们跟程爷来叙叙旧,不知怎的竟惹的程爷生气了,实在该打!” 程壹低头看看趴在楼梯上装死的姜淼与阿琨,不自在的把脚挪开:“这是说哪里话?某竟不知他们如今跟着刘副帮主混,还当他们今儿过来是拿某逗闷子,这才……小小出手教训了一下。” 刘嵩朝阿根使个眼色,他麻利跑去扶姜淼跟阿琨。 程壹一见这阵势,便有些头疼。 漕帮与盐帮虽然也时有械斗,但私底下却也有些说不得的瓜葛,譬如以前江苏各府漕帮分裂,但有某个帮主与盐帮头目有些关系,南来北往的漕船上夹带私盐,大家私底下互惠互利的事情也有,分赃不均反目成仇血染漕河的也有。 总归两帮恩怨叠加,真要细究起来,恐怕一本书都写不下。 自罗炎一统江苏漕帮之后,还未将帮内理顺,便有新任的两淮盐运使周鸿走马上任,摆出要严打私盐的架势,虽未钓到大鱼,但小鱼小虾米也捞了几个,倒让盐帮的人行事谨慎了起来,两帮在近两年时间里竟然未有机会合作。 “既然今日撞上了,看来这两小子以往怕是没少得罪程爷,不如今儿刘某摆酒,让他两个向程爷赔罪,不知程爷意下如何?” 程壹心中惊疑不定,不明白刘嵩今日来意,到底是为姜淼等人讨回场子,还是有别的意图。 比起程壹的疑神疑鬼,刘嵩的胆气要壮上许多,阿根已经将阿琨跟姜淼扶了下来,店小二也麻利上前去帮忙。路过他身旁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看着两人身上血淋淋的伤,道:“他们两人今儿恐怕不能向程爷摆酒赔罪了,不如就由刘某代劳,想来程爷应该不会介意吧?” 程壹也在盐道上混了五六年,置办下了一副不错的家业,手底下有不少打手喽啰,也有几分风光,刘嵩话里话外都很客气,他也不好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拱手道:“不会不会,既然今日相遇,程某便是与刘副帮主有缘,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楼上同饮几杯。” “那就叨扰程爷了。”刘嵩转头扔给店小二一块碎银子,吩咐他:“将他们送回家去。”竟是与程壹说说笑笑上楼喝酒去了。 姜淼跟阿琨被送回叶府之时,叶芷青已经一瘸一拐回家了。 那条巷子她并不熟悉,好容易七绕八绕问了路才摸回来,一路上在心里把周鸿的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恨他恨的咬牙切齿。 哪知道才进家门,就被周琪扑上来一把抱住,小丫头一脸喜滋滋往她身上凑:“叶姐姐,我一个人在使司府衙呆的无聊,我大哥最近又有公事在身,连后院都不回,思来想去想跟你来做个伴,你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 叶芷青神色复杂的看着小丫头,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你怎的不去找郭五娘做伴?” 周鸿在马车上把她刺激的不轻,回家猛然间看到周琪,脑海里还停留在对周鸿的无限怨念里。 周琪“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叶姐姐你嫌弃我……我不喜欢郭五娘……” 叶芷青叹一口气,只觉得心累,这都叫什么事儿啊?万般无奈拉着周琪安慰她:“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不赶你走还不行吗?不过有一条,你来住没所谓,但不要让你大哥来,我烦他,不想见他!” 周琪本来就是捂着脸假哭,叶芷青松了口她便立刻眉花眼笑:“我就知道叶姐姐不会赶我走!”两个人并肩往里走,叶芷青一瘸一拐走路甚是不便,她这时候才发现叶芷青一身的土很是狼狈,关切的问:“叶姐姐你怎么了?” 叶芷青没好气的说:“还不是拜你大哥所赐!”磨牙,很想把周鸿揪过来暴打一顿,无奈实力差距太大,只能想想解恨。 周琪心里哀号:大哥你这是想结亲还是结仇啊? 她扶着叶芷青回去,才换了衣裳梳洗完了,给扭伤的脚踝擦了药酒,正下死力揉着,疼的叶芷青生不如死,姜淼跟阿琨一身是血的被人送了回来。 宋魁见到两人狼狈样子,还当他们去哪打架了,开口就教训:“你们能不能给叶子省省心,招猫逗狗弄一身伤回来,还嫌她日子过的生吗?” 姜淼有气无力的辩驳:“宋叔,我是出门被人打了,不是出门去打人了。”今天这顿打都是刘嵩的功劳,派他们去见程壹,结果讨了一顿打回来。 姜淼心里不知道有多恼火。 叶芷青瘸着腿过来,头疼的教训姜淼:“阿淼,我替你治病确实不收药钱跟诊疗费,但身子是你自己的,你也该知道如何爱惜,真要是伤了内脏,我也无力回天!” 姜淼跟阿琨被扒的只剩一条及膝衬裤,叶芷青检查完毕,发现都是皮外伤,长松了一口气,指挥着苏铭跟赖大庆翻来复去的上药:“反正阿淼也不长记性,阿铭你就让他多长长记性。” 苏铭心眼灵活,笑嘻嘻应了声“是”,果然上药包扎的时候就“特意”让姜淼长了长记性,直疼的姜淼哭爹喊娘,不住求饶:“……轻点轻点嗷……被打的时候都没这么疼,苏铭你故意的吧?” “师傅说了,让你长长记性。” 苏铭跟赖大庆最近致力于叶府花圃草药的培植,叶芷青也从来未曾种过草药,师徒三个摸着石头过河,闹出了不少笑话。这让从来都以为师傅是无所不能的苏铭总算在叶芷青面前找到了一点身为同龄人的尊严。——师傅三个叙起年齿来,俩徒弟还要比叶芷青这个做师傅的大上一岁多。 叶芷青放任姜淼住到家里来,还隆重的摆了香案结拜,苏铭虽然并不赞同她的行为,但后来得知卫央之事,也只能默认了姜淼的存在,只是对他没什么好感罢了。 他还跟宋魁私下议论说:“我师傅心软,总觉得有愧于卫央,但她愧疚归愧疚,那只是对于卫央的,姜淼跟卫央可是两个人。宋叔你瞧瞧姜淼那贼眉贼眼的模样,除了一张脸长的像卫央,性子哪点跟卫央有相似之处了?” 苏铭以前在连晖帐下做药僮,对周鸿身边的护卫们都有几分熟悉,姜淼的性子又有些凉薄,两相对照极是明显。也就叶芷青当局者迷,对待姜淼的态度还是补偿的心理占了很大的比重。 他们忙活完了,几个小丫头已经弄好了晚饭,大家吃过晚饭在厅院中乘凉,刘嵩便乘着月色而来,敲响了叶府的大门。 开门的是阿根,见到一身酒气的刘嵩愣了一下,才引了他进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心有余悸道:“刘大哥,你没事吧?姓程的没有为难你吧?” 刘嵩在漕帮站稳了脚根,早就有心想要与盐帮搭上关系,苦于没有人引介,盐帮这两年行事颇为谨慎,竟然是无处下手。 天从人愿,竟然教他碰上了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姜淼,以及跟丧家犬似的阿琨跟阿根,可算是有借口与盐帮搭上线了。 今儿在潘家楼跟程壹喝酒,两个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几巡之后便以兄弟相称。刘嵩举杯道歉:“姜淼那小子不懂事,带着俩小子瞎胡闹,得罪了程兄。今日我作东,代他们向程兄赔礼道歉。兄弟虽然没什么本事,手里少说也有些漕船,往后程兄若有用得上的,尽管言语一声。这南来北往的帮程兄捎带些东西,还是很方便的!” 程壹正愁手底下生意铺的不够大,运送官盐的船只近来查的十分紧,都是按着盐额条子载货,绝无超运,夹带私货的可能。私下里各码头小舟也查的很紧,若是能够搭上漕船,那真是顺风顺水的一桩好生意。 当下笑容满面,对刘嵩的来意心知肚明,举杯应和:“其实也怪我,跟三个小子一般见识,实在是没有必要。今儿喝过这杯酒,咱们就是好兄弟,往后还有求着兄弟帮忙的地方,万望不要推脱!” 刘嵩心道:有门! 两个人喝的十分尽兴,临分别之时,还抢着付帐,被刘嵩抢得了先筹,连之前打斗的损失都赔了。 他跟程壹在潘家楼分开,便直奔叶府。拍着来开门的阿根的肩膀笑道:“你瞧我像吃亏的样子吗?往后这件事情就算是平息了,姓程的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往后见到他只管大大方方的上前打招呼,他若是再派人动手打你们,休怪我不客气!” 阿根对此感激不尽,搀着脚步虚浮的他往里走:“大哥,真是要谢谢你了!自我们跟程壹闹翻之后,连家都没敢回过,已经出来许久了。等过两天阿琨好点了,我们就回家去住。麻烦了叶姑娘许久,她都没说过什么。” 程壹当初派人打了他们三个,还放话说让他们从扬州地界上滚出去,不然往后见一次打一次。 三人家中也被程壹派去的人胡乱打砸一番,使得他们如惊弓之鸟一般,有家不得归,若非碰上刘嵩伸出援手,恐怕姜淼就先救不过来了。 刘嵩巴不得三人一直住在叶府,他也有更多借口来叶芷青:“阿淼跟阿琨都伤着,还是先住到伤好之后再说吧。” 他先去了姜淼房中,见到他跟阿琨两个人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身上包着白帛,正趴在床上哼哼叽叽的叫唤,看到他来了,阿琨叫了声“刘大哥”,姜淼冷哼一声,扭头朝着床内侧过头去,极不愿意跟刘嵩说话。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刘嵩早料到姜淼不愿意跟自己说话,他往旁边坐了,率先开口说:“阿淼生气了?你是气我让你跟阿琨挨了打?” 姜淼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从枕头里瓮声瓮气的传了来:“你肯定早就知道我们去了会挨打,还哄我们过去。我还以为刘副帮主的面子有多大,原来……根本就不值钱!” 刘嵩不以为意,反笑道:“若是不值钱,今儿说不定你跟阿琨都要交待在潘家楼。” “我的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既救了我,又设计让我再次差点被打死,我们从今往后两清了!”姜淼回来越想越气,对刘嵩的感恩之情也淡了下来。 刘嵩说:“帐可不是这么算的。今日你跟阿琨挨了这顿打,难道就不想以后从程壹身上找补回来?看着程壹吃香的喝辣的,难道你就不想坐上程壹的位子?” 姜淼猛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骗我的吧?” “你骗你什么?你若是个二八妙龄女子,还可说我见色起义。你既无财又无色,仅仅只有一条命而已。若说骗人性命,漕帮等着攀上来为我送命的也不在少数,你哪一点值得我骗?”他神色转厉:“我不过是见你走投无路,同当初的我也没什么两样,这才好心拉你一把,先把跟程壹的死结解开了,以图后续。我是好心没好报!” 姜淼察看他的神色,半天瞧不出端倪,旁边的阿琨跟阿根都听傻了眼,唯有他终是开口确认:“你……当真能助我坐上程壹的位子?” 刘嵩侧头:“怎的,不信我?” 姜淼也不知是真是假,半晌才说:“信!怎么不信!大哥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刘嵩每次来,见过了姜淼等人,必然是要见过叶芷青,才会离开的。他今日又喝了点酒,从姜淼房里出来之后,径自去中厅里寻叶芷青。 叶芷青走回来之后,左脚踝就肿了起来,擦了药酒坐着,连鞋子也不得穿,腿上搭着条夏天的薄被,盖着伤脚。 以她的性子,完全可以光着脚坐着,只是思萱跟虎妞两人非要盖住了她的脚,也就随她们去了。 刘嵩按阿根指的方向过来的时候,她欲起身迎接,却被苏铭按住了:“师傅别起来,刘大哥也不是外人,不会见怪的。” 他这话引的周琪翻了个白眼,对此十分不满:“怎么不是外人了?” 刘嵩已经走了过来,见她被苏铭按在位子上,赖大庆还解释说:“我师傅扭伤了脚。” “几时的事情?”刘嵩十分诧异,他与叶芷青分开的时候,人还好好的。 周琪心虚的左顾右盼,很不想让他知道,这是周鸿的杰作。 叶芷青心里也有几分尴尬:“这个……就回来的时候天黑,不小心扭了一下。” 刘嵩很是歉疚:“都怪我,出了点事儿,没把你送回家。”他蹲身下去,揭开了薄被,看到叶芷青肿起的左脚踝,肌肤莹白,玉胖可爱,原本只是想看看她的伤处,可是见到她的脚之后,忽然之间便面红耳赤,猛的直起身子,结结巴巴道:“我……我酒有点上头,先回去了,明儿再来瞧你。”踉踉跄跄走了。 叶芷青莫名其妙:“我的脚真的肿的很吓人?”她低头细端详,以她学医许久的眼光,也并不是很严重啊。 周琪:“……” 那天晚上,刘嵩做了个梦。 梦中他与叶芷青极为亲昵,握着她光裸的纤足,沿着光洁的小腿一直抚摸了上去…… 醒过来之后,他将床单团成一团,扔到了床底下,很是后悔自己当时的退缩。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梦里的春光太过诱人,他有些羞愧于梦中的情境,离开扬州之前,再未曾去过叶府,只是派心腹前去与程壹接洽,友情帮他捎货离淮。 周鸿派了周琪来离间刘嵩与叶芷青的关系,没想到周琪来了之后,刘嵩只出现了一次,便再也没来过。这使得周琪都有些怀疑周鸿是在消遣她了。 与此同时,郭三夫人派人送到明州的信也有了回音,郭嘉承认了他与叶芷青一起前往流球,周夫人的回信也表示,会好好教训儿子,并且向未来亲家致歉。 周夫人收到郭三夫人信的时候,还颇为惊异,没想到周鸿会在郭三夫人面前提起退婚之事。她甚为满意郭思晴这个未来儿媳妇,更不容许周鸿退亲,除了向郭三夫人写回信之外,还修书一封把周鸿骂了个狗血淋头,并责成周鸿尽快将周琪派人送回明州。 薄薄一张纸,周夫人的愤慨几乎要透纸而出,周鸿揉揉额角,平生初次对自己看人的眼光产生了质疑。他以往只当周夫人温婉端庄,知书识理,如今才觉得她执拗的吓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连儿子女儿的婚事也要左右,全然不顾忌他们的心情。 周浩小心问:“夫人……都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让我去向郭氏母女道歉,并且收回退亲的话。另外一个要求,恐怕阿琪不太愿意听到。母亲让我派人将她送回去。” 周浩面有难色,很快就找了个背锅的:“梁进这小子整天闲的慌,不如派他去送大小姐。属下手头的事儿太多,腾挪不开。而且最近离岸的官船太多,属下还要带人查私盐,公事马虎不得,交给梁进或者汪宏扬,属下也不放心!” 周鸿指着他:“你当真是滑头的可以,这是怕回去之后被我娘责骂吧?”他忽而露出坚定的神色:“不必担心,我不会派人将阿琪送回去的。我自己对她安排的人选都不满意,想要退婚,又怎么会强迫阿琪去嫁个她反感的人呢。不如你抽空去叶府一趟,瞧瞧阿琪最近都在做什么。” 周浩顿时贼笑起来:“大人不是让属下去瞧大小姐吧?醉翁之意不在酒,阿琪果然是最好的挡箭牌!” 周鸿也不辩解:“既知道,还不快滚!过去的时候带点阿琪喜欢吃的糕点吃食。” “行行行!属下一定多买些叶子最喜欢吃的糕点水果。也不知道叶子是偏爱甜的还是偏爱咸的,或者……喜欢酸甜口的?” 未料得周鸿竟然侧头想了一下,难得认真答他:“酸甜口的!” 周鸿:“……” 时间平顺如水的滑了过去,自叶芷青的药膳坊被查封又重新开张之后,生意一落千丈。她痛定思痛,索性摘了药膳坊的牌子,开起了药堂,专治妇人科。 她觉得苏铭与赖大庆跟着自己有碍前程,便提起让他们跟着刘大夫去学医,却被两人拒绝了。 苏铭认为叶芷青所学甚杂,既然挂着医馆的牌子,可收治的病人也并不全是妇人科,想来也会有别的病患求上门来,他跟赖大庆正好可以跟在身边学习。 叶芷青拿他们没办法,只得让他们跟在身边。 药膳坊换了牌子,还打了一水的药柜,后院支起了晾晒药材的架子,赖大庆跟苏铭跟在她身后清点药材入库,还有一些需要炮制的药材再加工,琐碎的事情极多。 周琪搭不上手,她与医药一途一窍不通,便每日吃吃喝喝,跟着在药堂里混日子。 两个月之后,天气转凉,刘嵩从京里押送漕粮回来之后,叶芷青的回春堂已经开的颇有起色了。 她开了药堂之后,先是住在附近的妇人们得知坐堂的是位女大夫,争相告之,很快便有妇人妇人上门求诊,喝过几日她开的汤药之后,症状转轻,便有闻声而来的病患。 叶芷青与其余坐堂大夫最大的不同是,她除了开汤药,也兼着开调理身子的药膳方子。 回春堂开了快一个月之时,附近一位妇人难产,请了她去出诊,原本被接生婆判定母子都活不了的产妇跟幼儿都在鬼门关打了个转,被救了回来。自此药堂的生意也渐有起色,病患日隆。 周琪每日看着她在医馆里八风不动的坐着,似乎外间之事于她并无影响,她都能活成自己理想之中的样了。有一天实在好奇不已,不由问了出来:“叶子,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吗?” 彼时回春堂并无患者,苏铭赖大庆都在后院忙着翻晒药材,虎妞等人也不在身边,叶芷青眸光平静看过来,似乎对周琪的问题感觉到惊讶:“婚姻之事,不是应该顺其自然吗?缘份来了我也不拒绝结婚,可若是并未有合意的,又何必勉强自己呢?” 周琪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想法,心里不知堆聚了多少感慨,说:“我有时候真是羡慕你,能够活的随意洒脱,无拘无束。不像我……我娘要把我嫁给一个书呆子,张嘴闭嘴都是三从四德,无趣之至,真不敢想象我要是嫁了这样的男人,往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 叶芷青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说的亲娘就是那位眼高于顶的周夫人,不过周琪很是可爱,与刻薄的周夫人全然不同,她便有些同情周琪,摸摸她的脑袋:“其实各人有各人的不好。比如说我,你看着自由自在,也许还是无依无靠呢。没有爹娘兄弟给我倚靠,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努力。你虽然烦恼与母亲意见不合,可上有父兄荫顾,也从来不必担心未来的日子,岂不比我强。”她抬头看到姜淼哭丧着脸从外面走了进来,头疼道:“我哪里是自由自在,这不是还有个大大的拖油瓶嘛!” 姜淼已经走了进来,往叶芷青面前一站,拖长了哭腔:“姐姐,你今儿一定要救救我啊,姜老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的消息,竟然把我拦在大街上跟我要钱,还扬言不给钱要打断我的腿,姐姐你不能不管我啊!” 他一个大男人做出一副“求作主”的柔弱模样,周琪被刺激的不轻,恨不得踹他一脚,好容易忍住了,翻了个白眼看他,极度嫌弃:“喂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堂堂七尺儿郎这么恶心,你羞不羞啊?” 姜淼回她一个白眼,恨不得直接跪到叶芷青脚下:“姐姐,你一定要救救我,咱们今儿就跟姜老头做个了断吧!我要跟他断绝关系!不然让他摸到咱们家里,还不知道怎么闹腾呢。他可是不要脸不要皮,只要钱的主儿!” 叶芷青自收留了姜淼,只听说他有个爱赌嗜酒的养父,却从来没打过照面。姜淼的样子让她心里实在不爽,伸手就扯住了他的耳朵,将他往起来提:“你这副无赖的样子,又是跟谁学的呢?姜老头吗?” “姐你轻点轻点……疼!我这不是被他给逼急了嘛……”姜淼躬身抢救自己的耳朵,眼泪都差点要流下来。 阿琨伤养的差不多之后,因与程壹和解,他跟阿根便都回了自己家里,唯独姜淼一直住在叶府不肯回去。 叶芷青也不赶他,只随他意,没想到姜老头却打上门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姜老头平日的开销都在姜淼身上,小时候教他坑蒙拐骗,再大一点姜淼学有所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只要在家里坐享其成便好。 自姜淼跟盐帮搭上关系之后,老姜头的日子就更好过了,闲时切一斤卤猪头肉,打两斤小酒,喝到小酒微醺,去赌坊里做一回散财童子,逍遥似神仙。 结果好日子没过两年,姜淼就失踪了,连带着阿琨阿根两跟屁虫也不见了影子,程壹派人往三家打砸了一番,吓的老姜头没敢回家,缩在乡下的远房亲戚家里赖了半个月,回家之后冷锅冷灶,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老姜头捱了快两个月,听说阿琨跟阿根回家了,立刻上门去问姜淼的下落。这两人吞吞吐吐,不肯告诉他。他一把年纪为老不尊,赖在阿琨家里不走,嚷嚷着若是阿琨不告诉他姜淼的下落,往后便让阿琨供养他的日常开销,并为他养老送终。 阿琨家里只有个寡母跟待字闺中的姐姐,平白无故惹的老姜头死赖着不走,他不拿自己一张老脸当回事,扯下来垫巴垫巴都可以往泥地里踩,阿琨的寡母跟姐姐却还要名声。直气的阿琨的寡母拿着棍子将儿子狠揍了一顿,让他把姜淼的下落告诉老姜头,好尽快把这老混蛋赶出去。 老姜头耍赖的本领无人能及,得了姜淼的下落就直接摸到了叶家门上,抬头看到门户齐整,居然是个颇有家底的人家,顿时大喜,拍着门就嚷嚷着要见儿子。 虎妞去开门,老姜头也不管开门的是个小姑娘,直接闯了进来,吓的虎妞差点叫宋魁来揍人,张口才想起来今儿宋魁有事出去了。 姜淼能厚着脸皮认姐姐,住到叶府里来,本来就想摆脱老姜头,没想到老姜头却摸上门来,见到他上来就拉着他的手不放,想起自己最近两个月的凄惨生活,差点老泪纵横:“我儿,你让爹找的好苦啊!你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就不顾爹的死活了?” “……我看你好好的,也没饿死也没冻死!”姜淼一见到老姜头的神色,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知道他是个坑蒙拐骗无所不做的老混蛋,眼里流露出的贪婪让他头一次在内心审视自己,发现他比起老姜头的无耻还略输一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老姜头一屁股坐在姜淼的床上,姜淼闻着他身上不知道多久没洗澡的馊臭味,只觉得想吐,一把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干巴巴说:“你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去,不要坐在床上。” 叶府比较讲卫生,从不省柴火,大家都习惯了每日沐浴,床铺被褥也洗的比较勤,被子枕头闻起来都是阳光皂荚的清爽味道。让老姜头往他床上一坐,姜淼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好似爬了一身的跳蚤。 他从前跟老姜头生活,爷俩的被窝一个比一个臭,洗澡的次数也有限,这才在府住叶了几个月,不知不觉间生活习惯竟然全改了过来,再见到老姜头之后,他才骤然发现,原来他已经脱离过去的生活许久了。 老姜头“嗤”的一声笑了:“怎的?还嫌起你老子来了?”大咧咧就要往他床上躺。 他早年积威甚重,好不好拉过姜淼打一顿再说,等姜淼长大之后力气不敌才渐渐作罢,但他烦人耍无赖的功力有增无减,甚至有越老越不要脸的趋势。 姜淼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扯着他的前襟就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皱着眉头嫌弃道:“你别往我床上躺,不然回头还要麻烦丫环洗被褥。” 老姜头一张老脸都拉了下来,冷笑不止:“哟嗬嗬,你这是攀上高枝儿,连爹都不准备认了?不孝子,你休想甩脱我!” 姜淼的眼珠子转了转,这次是极度的不耐烦:“你别在这里耍赖,我找到了家里人,你若是想留在这里,得先问问我家里人同意不同意!” 叶芷青可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主儿,就算是她一时软弱些,但宋魁的拳头可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家里还住着一尊大佛,盐运使周大人的胞妹,正经的官家小姐,收拾个把老混蛋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打定了主意要跟老姜头断绝关系,这才将人引到了回春堂,将难题推给了叶芷青。 叶芷青还未出门,就听到老姜头在医馆门口撒泼打滚,扯着嗓子喊什么“离间骨肉”之类的话,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路人。 她出去之后,就看到地上躺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瞧着身量年轻时候应该也不矮,只是形容有些猥琐,身上衣衫脏的瞧不出布料本来的颜色,头发乱糟糟在头顶用破布条束着,见到姜淼跟叶芷青一同出去,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指着姜淼跟叶芷青声讨:“不孝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长大,你竟然做了小白脸,跟个女人跑了,还哄骗我说找到了家人,连老父亲也不想奉养,你还是人吗?” 姜淼机贼的往叶芷青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姐姐,我今儿就指望你了,这老混蛋从小到大没少打我,逼着我去坑蒙拐骗,求你看在我死去家人的份上,一定要解救我!” 叶芷青扭头看看他那副世故圆滑的样子,怎么也不觉得他是需要“被解救”的少年,只是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她的心肠,看着他那张跟卫央相似度极高的脸庞,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姓姜的,当年你拐了我兄弟回家,我还没报官,让官府治你一个拐卖人口的罪名,你竟然还敢跑到我家铺子里来闹?信不信我现在就报官?” 老姜头本来闹的正欢,向围观群众上演着苦情戏,卖力煽情,谴责不孝子的荒唐,哪知道叶芷青上来就往他头上扣帽子,偏偏对方比他还镇定,顿时有些慌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一个小丫头胡说什么?我儿子……明明是我生的……” 这些年来,姜淼的来历他捂的死紧,但若是有心之人去街坊邻里之间打听打听,就必然能打听出来。 似他这等亏心事做多了的,自来就对官府怕的紧,听到叶芷青要报官,有一瞬间的慌张。叶芷青就逮住了这个空子,连珠炮似的攻击起来:“你生的?你能生得出他才有鬼!我兄弟原本是两个,一个被你拐了去,另外一个在明州,两人长的一般无二,你当说是自己生的,我就会信?!” 她太过理直气壮,语声里还带着极度的愤慨,当真就跟亲兄弟被人打小拐走的受害者家属的反应一般无二,老姜头心里暗暗叫苦,知道今日碰上了硬茬子,这死丫头若是执意报官,说不定他还真要被官府当成拐子。 他急于为自己辩解,竟是顾不得别的了,扯着嗓子大喊:“当年是我从拐子手里把他救出来的,不知道他家在何处,便当自己儿子经心养了这么大,你们如今找上门来,不但不谢我抚养了他,竟然还要报官,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姜淼顿时大喜,他以前拐弯抹脚试探过老姜头无数次,都被老姜头咬死了不肯承认他是亲生子,没想到今儿被叶芷青一逼,总算吐露了实情。 叶芷青皱着眉头冷笑:“到底你是拐子,还是你从拐子手上解救了我兄弟,还真不好下定论!不如咱们就去报官,请府君断个结果出来?” 老姜头慌了神,他来找姜淼本来就只是为了银子,这个儿子于他来说就是生财的工具,一应开销赌资都着落在他身上,就算是找到家里人,该要的银子他也不准备手软。 没想到姜淼的家人竟然牙尖嘴利,几句话就把实情套了出来,他知道再辩解下去只会败的更惨,当下便在地上打起滚来,连打滚边嚎哭:“没良心的东西!老子养你这么大,找到了家人不说来感激我,竟然还想找官府告我!你去告啊去告啊……”他的哭腔一波三折,很是具有喜剧效果,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票过路的百姓,将这条街都堵的水泄不通。 正在热闹之时,不远处一辆华丽的马车驶了过来,马车左右两侧还有四骑护卫随行。 车夫见得前面街口被瞧热闹的百姓堵住了去路,“吁——”的一声停住了马车,向马车里的人请示:“殿下,前面堵起来了,怎么办?” 马车里有道懒洋洋的声音传了出来:“过去瞧瞧怎么回事?” 随行的一名护卫下马过去,挤进了人群里,往场中瞧了一眼,一脸诡异的跑了回来,站在马车外面吞吞吐吐:“殿下,属下……好像瞧见了个认识的人,想请黄管事去瞧一眼。” 马车里的人似乎有了些兴致:“什么人竟然还要黄兴跑一趟?” 护卫躬着身子只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里去,期期艾艾:“殿下,黄管事去一趟就知道了。” “黄兴,你去瞧瞧。” 马车里探出个脑袋,黄兴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对着躬身弯腰的护卫瞪眼抹脖子,不满至极,但还是无奈往热闹处去瞧了一眼,顿时傻站在了原地,好半日好回过神来,一脸“见鬼了”的表情,麻溜往回跑,站在马车下面脑袋比方才的护卫垂的还低,声音里也带了些不确定:“殿下……小的好像瞧见了叶姑娘……” “谁?” 马车帘子唰的一声掀了起来,从里面探出个头戴紫金冠的年轻男子,满脸的震惊之色,正是淮安王萧烨:“你若是看错了,本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扔茅房里去!” 黄兴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心里暗暗叫苦,只能缩着脑袋讷讷道:“小的远远瞧着像,但有些不确定。想是小的与侧妃娘娘不太熟悉,殿下若是能去瞧一眼,保管能认出来!” 萧烨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虎着一张脸往人群里挤了过去,两旁护卫开道,很快就凑到了回春堂门前。 回春堂门前,老姜头此刻正闹的起劲,他倒是承认了姜淼非亲生,却死活不肯承认姜淼是自己拐来的,还扯着嗓子控诉叶芷青不顾他的抚养之恩,姜淼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一把年纪,不顾形象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似疯似癫,叶芷青治病有一套,对神经病无赖却还是有些束手无策,直恨不得一针下去把这老头扎成个哑巴,好让她能安静一会。 “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姜头就等着她这句话,还未张口把自己的条件列出来,就被人一脚踹到了旁边去,紧跟着有个人蹿到了回春堂门口,满脸的惊喜扑上去就将叶芷青抱在了怀里:“叶子,你让本王想的好苦啊!” 叶芷青傻住了一般,被萧烨抱了个结实。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庭广众之下不止是叶芷青与围观群众惊呆了就连正处于闹剧中心的老姜头与姜淼都惊呆了 老姜头是被萧烨冲过来顺便踹到了旁边去他本来就在地上打滚滚了两圈回头停下来才发现姜淼那牙尖嘴利的妹子被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给抱了个满怀当真是一点都不知羞 姜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刘大哥你再不回来我的姐夫要换人做啦 方才一直躲在回春堂里听热闹的周琪也探头来看:这又是哪里来的桃花债啊? 她被周鸿威胁来叶府,要离间的是刘嵩与叶芷青之间的感情,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口称“本王”的男人又该如何处理? 当着一众围观群众的面,搂搂抱抱,如何是好? 事出突然叶芷青完全没有回过神来,还是老姜头的哭喊声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老姜头自己在地上打滚是一回事,被人一脚踹到旁边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昏头昏脑滚了一圈,连踹他的人也没瞧清楚,就坐起来拍着大腿扯开了嗓子嚎叫:“杀人啦!杀人啦——” 萧烨扭头看到地上那一坨脏兮兮的东西,皱眉嫌弃道:“吵死了!”他身后跟着的护卫们立刻上前扭住了老姜头,老姜头的声音瞬间又高了八度:“杀人啦——救命啊!” 围观百姓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一时之间竟然无人开口议论,周围跟死寂了一般,只能听得到老姜头的嚎叫。 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叶芷青怀着侥幸的心理,总觉得不会跟萧烨有交集,没想到他从天而降,只能使劲推他:“殿下,大庭广众之下,有伤风化!” 周琪甚是钦佩的看着叶芷青,只差将仰慕写在脸上:“……”原来这位王爷并没认错人啊! 她开始忧心自家大哥头顶帽子的颜色了。 萧烨做梦都没想到,还有能找到叶芷青的一天,巨大的惊喜之下恨不得把围观的人群都清空,早忘了当初找不到她时颓废的日子,恨不得将她从某个地方揪出来剁成八段,以泄心头之愤。但另一方面又不太相信叶芷青会轻易的离开王府,说不准就是被哪个不开眼的给掳走了。 人海茫茫从此走失,天涯海角相见无期。 叶芷青本来是拒绝他的意思,结果他却听的眉开眼笑,连连应和:“对的对的,咱们先回王府再说!” 说着就要将人往马车旁边带,周琪差点开口相拦:叶子被带走,我回去如何交差? “殿下等等,我如今有家有业,不能跟你回王府!”还是叶芷青自己开口阻止,总算让周琪松了一口气。 萧烨目光之中暗含了森冷之意:“是哪个不开眼的王八蛋,敢动本王的女人!” 周琪整个人都糊涂了,很想立刻跑回使司府衙,揪着自家大哥的领子问一句:大哥,能不能告诉我,叶子到底是谁的女人?! 她敏感的察觉到事件走向有误,周鸿情敌过多,新来的这位似乎位高权重,不太好惹,小心往后挪了几步,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半个身子都藏了回去,竖起耳朵继续听。 姜淼被二人的对话吓的直往后退,差点跟周琪撞个满怀。他是个务实的人,从小在夹缝里生存,听萧烨的自称就知道惹不起这尊大佛,只能迟早闪退。 老姜头却没听到二人的耳语,在淮安王府护卫的手上不住挣扎,叶芷青既落到了萧烨手里,如今谁也指望不上,只能自救,便先露出个笑意:“殿下说笑了,等我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了,咱们入内详谈!详谈!” 萧烨按捺着性子松开了怀里的人,似乎怕她一眨眼再跑了,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她身上去,不耐烦的催促:“快点快点!” 叶芷青几步走下台阶,蹲到了老姜头面前,他被两名护卫押的死紧,除了嘴巴能说话之外,毫无攻击之力,她倒不怕这老头暴起伤人,目光与他直视,柔声道:“方才我就说过,你若还是不识相纠缠不休,我就要报官了,让官府查查当年你拐骗孩子的罪。说不定还能解救一大帮被拐卖的孩子。不过现在也不必再特意报官了,淮安王殿下就在这里,反正扬州如今是淮安王的封地,由他作主想来也没什么不妥,你觉得如何?” 老姜头声音嘶哑,大声反驳她:“骗人!你以为你是谁,能请得来淮安王,当老子是傻子啊?” 押着他的淮安王府护卫劈头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瞎了你的狗眼,见到殿下也敢口出狂言!”又有其余护卫驱赶看热闹的百姓,回春堂门口很快就只剩下当事人跟淮安王府的人,清静不少。 老姜头这时候才感觉到了害怕,他虽不认识淮安王,可敢在扬州城内摆出这么大阵势的,想来不至于诓他,那便是淮安王无疑了。 他久在市井里打滚,机变能力也是一流,当即屈起双膝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求殿下作主,小人只有这一个儿子,不管是亲生的还是养子,总将他辛苦拉扯养大,养老还指望着他,总不能不让儿子不管父亲吧?” 本朝以孝治国,不孝可是很重的罪名,但姜淼情况特殊,如果查证他当真是老姜头拐卖的孩子,自当归还本家,认祖归宗。 叶芷青身后还有个大问题没有解决,萧烨紧迫盯人,根本不管老姜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些什么,对他的悲苦无动于衷。叶芷青也懒得跟老姜头耗,冷笑道:“儿子不管父亲是为不孝,可前提是你得首先是他父亲。我兄弟打小就被拐卖,能从明州境内将人拐到扬州城来,必然是团伙作案,当着殿下的面,你还不赶紧将自己的同伙交待出来,难道等着上夹棍才肯老实交待吗?” 萧烨就是个混人,更无断案的经验,做事单凭自己喜好随心所欲,对老姜头的申辩充耳不闻,直接下令:“将这老头拖去州府衙门大牢看押起来,过两日新任府君上任之后,让他严查拐卖一案,若是他不肯老实交待,上个夹棍说不定他就愿意说了!” 谢毓已经离任,朝廷委任的新任府君还在上任的途中,近来扬州城内治安托赖州府衙门旧属,但似这等案件审查之类,总要等到府君上任之后亲自来审了。 老姜头听得要下狱,顿时吓的瘫成了一团软泥,被两名护卫拖起来就要往州府衙门而去,叶芷青扭头问姜淼:“阿淼,你的意思呢?真要看着他下狱?” 姜淼在过去很多年里都深深的恨着老姜头,恨不得他去死,恨不得将自己受的所有毒打都尽数还到老姜头身上去。没想到有一天夙愿得偿,却原来并没有想象之中的快意恩仇,只有无边萧索。他不敢向淮安王开口,只能求助于叶芷青:“姐,能不能……不要让他下狱,我只要跟他断绝关系,让他以后别来烦我就好!” 叶芷青硬着头皮求萧烨:“殿下,不如就……放了他,让他以后别来烦我家里人就行?” 此事对于萧烨来说本就无所谓,两名护卫得他之令松开了老姜头。老姜头扑通一声落到地上,腿软脚软连站立也有难度,连滚带爬恨不得立时就从回春堂门前消失,大有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的劫后余生之感。 叶芷青扬声道:“我兄弟姓卫,以后与姜姓再无关系,你以后别再来找他了!” “小的知道!知道……往后再不敢了!”老姜头大半辈子混吃混喝,今日差点吓破了苦胆,顾不得跟姜淼再讨银子,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神线之中。 萧烨的目光一直未从叶芷青面上挪开,眼前的少女与当初在帝都似又不同,说不上是因为她长大了,五官比之当初更令人惊艳,风华初绽,还是别的原因,似熟悉又似陌生。或者……他从来就并不曾深入了解眼前的女子。 “叶子,眼前的事情既然已了,是不是你应该跟本王解释解释当初逃婚的事情?” 他现在有点回过味儿来了,才觉得当初派人将整个京城都差点翻了个遍是有多蠢的行为,上前攥住了叶芷青的手腕,步步逼近。 周琪悄悄探头,二人之间的神情尽落眼底,心里也有些担忧叶芷青,又怀疑她与眼前男子的关系,也不知道周鸿知不知道二人之间的事情,原本对叶芷青是单纯的感激喜欢,现在心绪莫名有些复杂。 “殿下,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动手。既然路过,不如进去喝杯茶?”叶芷青似乎并不怕眼前的男子,神态还有几分从容,哪怕眼前男子神色有些可怕。 萧烨抬头打量一番店铺的名字,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揽,叶芷青落进了他怀里。“回春堂是吗?”他的个头要高出叶芷青许多,低头在她耳边轻语,无端让人感觉出一股威胁之意:“你今儿要是不给本王一个满意的解释,本王就派人封了你的店!” 叶芷青悠悠一叹:“我这小店真是多灾多难,前段时间刚被盐运使的乔同知封了一回,顾客还当我惹上了官司,生意一落千丈,没办法只好从药膳坊改成了回春堂,开馆坐诊。殿下要是再封一回,我就可以考虑改行了,不如开个卤肉铺子卖饭,殿下觉得意下如何?” 萧烨低头看她,小丫头双瞳晶亮,透着诚恳的光芒,真个是征询他的意见要改行的模样,差点就被她气笑了。 他唇边浮起个意谓不明的笑意:“封店之前,本王是不是应该能得到一个满意的解释?你当初敢逃婚,到底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下颔轻扬:“是他吗?”指的正是姜淼,如今却应唤作卫淼了。 周琪脑子里轰隆隆一声响,只有两个字响彻脑海:逃婚! ——大哥,你这次是不是看走眼了啊? 她小心的朝后缩去,直接退到了内堂,恰能听到大堂里的说话声,又不至于碍眼。耳边却听得叶芷青的声音:“殿下在开玩笑吧?”不由更是侧头去听。 叶芷青困惑了一秒,终于明白了萧烨的脑回路。 大约在他的思维里,她一个小姑娘胆子再大,也必然不会一个人远走扬州。最差身边也应该有男人依靠。她悲哀的发现,不是萧烨没法理解她,而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自己活成了女汉子! 叶府一大家子全都要依靠她的决策过日子,从徒弟到丫环,再到自动蹭上来非要认亲的阿淼,她竟然是顶梁柱。 她自嘲一笑,终于说了句真话:“要是我当初跟着野男人跑了,殿下还有机会见到我吗?现在必然在哪个深宅后院里相夫教子呢。实话告诉殿下,我就是带了小丫环自己跑了。” “为何?”萧烨始终不明白,王府比之普通人家物质水平不知道高出几重天去,而他又视她如掌中宝,婚前都不曾碰她,与他以往的行事作风全然不同,她到底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站在门口讨论当初的事情,似乎不大好,还是进去再说吧。” 萧烨将人掐腰抱起来,直接抱进了店里,门口由护卫守着,就连阿淼也没敢跟过来,整个大堂里此刻便只有他们两人。 第一百二十章 叶芷青旋身从萧烨怀里闪脱见他神色极度不悦转头去斟了一杯茶亲自递到了他手里安抚般道:“殿下请坐不如咱们坐下慢慢说。” 萧烨接过茶盏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味低头喝了一口却有几分清甜回甘叶芷青笑着解释道:“这是药茶,降心火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火气太大?”萧烨转着茶盏,眼神里带了些玩味。 叶芷青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哪里哪里,殿下多心了。我这医馆里每日备的药茶都不同,都是日常放在这里大家都可以喝的,并非针对殿下一人。殿下坐!坐!” 萧烨坐在了她日常看诊的医师座位上,叶芷青在患者的位子是落了座,隔着条案她总算有了点安全感,距离拉开之后她说话也利落多了,指着店内让萧烨看:“殿下觉得我这医馆怎样?” 上下两层楼的医馆,上面有些什么,瞧的不甚清楚,大堂里顺墙摆了一圈药柜,上面是整整齐齐的抽屉,抽屉之上用毛笔字标着各样药名,中间隔开走道,前面是柜台,方便伙计抓药。进门右手边的柜台前面摆着一排条凳,想是方便等候的患者歇脚。右手边是看诊台,眼下两人就坐在这里。 看诊台后面有个垂下来的门帘,想来这是通往后院的门。 “与一般医馆相比,无甚出奇之处。” 叶芷青轻笑:“殿下眼光独道,如你所说,我这里与一般的医馆并无不同。不过唯有一点,”她指着自己:“大夫是女的,而且擅妇人科,整个扬州城独此一家。” 门外有前来看诊的患者前来,被淮安王府的侍卫拦在门口,听得里面有贵客,只得离开。 萧烨目中有沉思之意:“你想拐着弯的跟我说什么呢?”他能够多年踩着今上的底线做个混世魔王可见并非真傻实则一点就透 叶芷青直视着萧烨,平生初次试图与他沟通:“殿下可否想过,你后院里那些女人,除了王妃,其余姬妾对你来说是什么?摆在后院的藏品,园中一朵姹紫嫣红的花,点缀着你的后院,也丰富了你的闲暇时光?但是殿下对于那些女人来说,却是她们的天,她们的一切,只有费尽心机得到了殿下的宠爱,才能在王府立足,安稳生活!” “这有什么不对吗?”萧烨对她的论调觉得奇怪男人就是女人的天自古如此 “是啊,这也没什么不对。”叶芷青苦笑:“有的女人爱锦衣华服,有的女人爱金银首饰,还有的女人喜欢男人的浓情蜜意,更有女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男人,有了男人就有了主心骨,要依靠着男人。但是这都不是我所求。我只爱自由,男人的浓意蜜意固然是锦上添花,没有日子也能过得下去,断然没有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道理。与其折腰向男人乞怜求施舍,不如靠自己的真本事养家糊口。我这医馆虽然不起眼,但也能养活一大家子。” 门口与护卫站着的卫淼与帘子后面的周琪都听到了她这番话。 卫淼坑蒙拐骗惯了,她这论调对于他来说实在新鲜,心里还有点复杂他一个年轻男人手脚俱全厚着脸皮蹭住在她府上可是住的时间久了对叶府之事也心里有数 叶府一大家子经济来源皆是凭叶芷青本事挣来的且来路清白她一个女儿家活的堂堂正正不依靠任何人无异是在他这个大男人脸上狠狠扇了一耳朵让他一度对老姜头多年“教诲”开始心存疑虑。 这些话对于周琪而言,无异是打开了另外一扇窗,让她在女人适龄便要出嫁,生儿育女,走一条一眼望得到头的路的认知之下,眼前豁然开朗,才知道原来还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自在从容,努力自强。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女人也可以顶天立地,养家糊口,来去自由,而不是一生都拘囿于后宅,丈夫子女。 门外面的卫淼与帘子后面的周琪都心有所思,而大堂内的萧烨却有点懵。这是两人首次平心静气的坐下来说些真心话,从前的那些男女之间暧昧的虚情假意就像是戴在叶芷青面上的壳子,今日被她自己毫不留情的揭开来。 萧烨还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大胆的言论,尤其是自她离开之后,不知道多少次想起她,总觉得是人生一大憾事,如今人在眼前,却似乎远在天边。他不由磨牙:“我不管你想中如何作想,难道你就不怕本王发怒吗?” 叶芷青正襟危坐,以极为慎重的态度反问:“殿下发怒会如何呢?将我绑回王府?或者封了我的店?我需要绝食抗议吗?还是表面顺从,每日费尽了心机哄殿下高兴,实则心里恨不得插翅逃离?” 萧烨面上神色大变,笼着一层怒意:“要是本王一怒之下弄死你呢?” 叶芷青不止一次的领略过强权的碾压,从最开始被人送到周鸿手上,到后来被萧烨强带回王府,及止最近的药膳坊被封。不是没有生过抗争的心思,可是某种程度上,她其实也是个极为务实的人,在明知道粉身碎骨亦不能改变现实世界的情况下,努力抗争过了,便能平心静气的面对现实。 她其实以为自己会这样,应该不会有宁折不弯的时候。假如强权压迫过重,总也有弯折的时候。 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油滑务实不过是外面的壳子而已,是她掩饰真相的壳子,内里的她其实也藏着傲骨。她听到自己慢悠悠浑似不在意般道:“人固有一死,殿下若是非要我的命,也没什么。反正我来去无牵挂,孑然一身。”她五指并拢轻叩萧烨面前的书案:“喏,殿下拉开抽屉。” 萧烨不知道她要做甚,糊里糊涂拉开抽屉,但见里面是一把锋利的刀,她示意萧烨:“这个是我动手术的刀子,殿下是要往我的心脏上戳呢,还是准备割脖子上的动脉呢?心脏上戳一刀只要致命,死的很快。脖子上是大动脉,殿下一刀下去,血喷出去三丈远。”她仰头瞧一下:“嗯,颈部动脉切开能一下子喷上房梁,应该死的也不慢,殿下要不要试试?” 她起身走过去,将抽屉里的刀子塞进了萧烨的手里,握着他的手在自己的心脏上比划了一下,刀尖指着衣服:“心脏准确的位置在这里,殿下要看中了。”又拉着他的手去示意脖子上的动脉。 萧烨如果不是早就认识她,肯定以为面前的少女是个疯子。 她的眼神平静,完全是待宰羔羊般的无辜,眼神里一点恨意都没有,他小心握着刀子往后缩胳膊,反倒是自己比她还要气馁。 “你……你想怎样?” 叶芷青逼近萧烨,简直是相识以来她首次主动靠近他,可惜说出的话却残酷的令人绝望:“殿下不是想弄死我吗?我自己是大夫,知道怎么样死起来能够速度快又痛楚少。殿下不会连这点仁慈都不给我吧?我知道这个社会阶级森严,如殿下这样的皇室子弟弄死一个平民女子,其实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根本不会引起什么风浪,甚至连非议的人都没有。但是身为蝼蚁的我,其实也可以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愿,虽然殿下未必肯听!” 厅里静的落针可闻,门口的卫淼手心里已经汗湿,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后背上都有冷汗浸出来。那男人可是淮安王,扬州地盘上只手遮天的人物,可是叶芷青说说笑笑谈论着自己的死亡,就好像说起晚饭的菜色一般寻常,根本都不怕死一样。 门帘后面的周琪一颗心扑嗵扑嗵跳着,两腿发软,都快支持不住双脚了,她从来也不知道原来叶芷青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她心里之前对她复杂的情绪早如雪遇初阳,消融殆尽,只余钦佩。 开始有点明白自家大哥为何会对叶芷青情有独钟了。 假如这世上还有视死如归的人,她相信自己的大哥绝对是其中一个。可是现在,她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也能勇敢面对死亡,那就是叶芷青。 萧烨终于开口,气势听起来居然有些弱,还带着点说不出的委屈:“叶子你……你非要这样逼本王吗?本王只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陪在你的身边。你……张口闭口就提死,不知道有多伤本王的心吗?”就好像之前说要弄死她的人不是他。 叶芷青幽幽一叹:“殿下何必非要强人所难。你喜欢我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喜不喜欢你却是两回事,而且喜欢了就非要在一起吗?我还深爱着一个男人呢,都不能与他厮守在一起,岂不得撞墙而死?” 萧烨居然很会抓重点,猛的站了起来,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惊天的新闻一般:“你喜欢谁?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帘子后面,周琪的心跳的越来越快。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叶芷青大约是方才破罐子破摔,用死来要挟萧烨,反倒让他生出退意,这会儿与之相处,胆气亦壮了许多,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殿下?” 萧烨呆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方才明明消退的气恼又在心里隐隐浮现,但是他这次也学聪明了,居然难得好脾气的问她:“扬州城里难道还有比本王好的男人?” 叶芷青轻笑:“是啊,若比纨绔,恐怕没人能及得上殿下!” 萧烨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但她这句话太贴近事实,就连自己也禁不住乐了,不准备再刨根问底:“那咱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你会答应本王的。”他出门就吩咐两名护卫在附近蹲守,自己回王府去了。 叶芷青不肯告诉他,总还有别的方法可以知道那个野男人是谁! 淮安王府的人撤走之后,卫淼从门口旋风般冲了进来,面色惨白,似乎被吓的不轻:“你疯了?不要命了跟淮安王做对!” 叶芷青此刻才觉出后怕,万一萧烨不讲理,将她掳到王府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在这油滑的小子面前,是万万不能承认自己当时也是害怕的,她梗着脖子道:“不然怎么办呢?顺从的跟淮安王回府去做个小妾,这样你就多了个在王府当妾的义姐?” 卫淼脸都涨红了,方才有那么一刻,他在门外面的时候特别担心叶芷青触怒淮安王,这种担心甚至让他忘了去考虑能攀上淮安王所带来的巨大好处。 “你胡说八道什么?”卫淼气的都快说不出话来,活似被人捏住了脖子,回想自己一贯处事原则,居然发现叶芷青对他的认真没有偏差。 今天反常的反而是自己。 “好心当了驴肝肺!”他扭头就走,怒气冲冲丢下一句话:“就当我啥都没说!” 才走出几步,却听到叶芷青悠悠笑道:“多谢担心,弟弟!”弟弟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些戏谑的味道,让卫淼面上隐隐发烧。 卫淼走后,周琪才从帘子后面出来。她握着叶芷青的手,总算憋出一句话:“叶姐姐,是我大哥对不住你!”还有我娘。 叶芷青摸摸她的脑袋:“你胡思乱想什么?我跟你大哥的事情……早就翻篇了。他是他我是我,今日只不过是堵淮安王的嘴,这才胡乱开口搪塞,你千万别当真。” 周琪却觉得更难过了。 “我……说错了什么吗?”叶芷青大概没想到周琪会难过,她自己似乎早就看开了:“你个小丫头,不知道人这一生有多漫长。倘若有幸能与所爱之人并肩而行,便是大幸。可是如果只能独自前行,其实也没什么,那就打起精神好好生活。”最后语重心长说:“男人,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但绝非你生活的全部!为了男人要死要活,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情!” “……只是一部分,绝非全部吗”周鸿皱着眉头听完这句话,见周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她:“你不会是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吧?” 周琪自认识叶芷青之后,三观一再被她给修正,到现在都快要坍塌了。 周夫人自小教导她,男人是女人的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等于一个女人一生的所有时光都必须由男人主宰,无论这个男人是父亲、丈夫、还是儿子。 但是叶芷青却用事实告诉她,女人的命运还是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可靠,男人只是生活可有可无的点缀。 “我觉得……叶姐姐生活的很自由。” 周鸿苦笑:这世上哪有绝对的自由。 不过周琪本来就跟周夫人的想法有些不合,自与叶芷青认识之后,恐怕跟周夫人就更加不相合了。现在看来,把这丫头送回去,过周夫人早就替她规划好的生活,会有难度。 周鸿也不知道把她留下来,跟叶芷青继续在一起,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打发了周琪回叶府,自己彻底的忙了起来。 之前两淮盐运使司府衙大动干戈查私盐,成果一般,近来却转换了方向,从上到下开始梳理盐务系统,从盐场的产出到贩卖盐引,以及中间的各路盐商经手一一清查。 大魏盐业手续繁杂,听起来似乎盐税很重,但真要做猫腻,处处都是漏洞。 隔得两日,周鸿亲自前往淮安王府,求见萧烨。 淮安王自那日从回春堂回来,隔了两日便派心腹将私库册子拿过来,准备挑些奇珍之物送礼。周鸿求见的时候,他正皱着眉头挑东西,遣了黄兴去接人,等周鸿踏进厅里,兴奋的向他招手:“周大人快来,帮本王挑些东西。” 周鸿上前见礼:“殿下,下官今日前来,是为了清查盐务之事。” 萧烨还当自己听岔了:“清查盐务……本王跟盐务也不沾边啊。” “下官来的唐突,只是两淮盐务积弊重重,若想从上到下清扫一遍,下官力有不逮,只能恳求殿下伸出援手。” 萧烨目中露出沉思之意,似乎对这件事情并无多少兴趣:“周迁客,你这不是为难本王嘛。你也知道本王向来只喜欢吃喝玩乐,几时又干过正事了?” 周鸿似乎早就料到萧烨会拒绝,但他思来想去,两淮盐道官员恐怕从上到下就没有干净的,如果想要铲除积弊,恐怕要从上到下彻查一遍,其中阻力不必想也知道。他来两淮,先前只是四处试探,如今却是要拿出真章的时候了。 “殿下以前没有干过正事,不代表往后不能做正事。陛下封殿下淮安王,两淮的事情殿下也能插手,尤其盐务贪渎成风,若是狠狠治理,恐怕国库的银子全都进了私人的腰包。” 萧烨懒洋洋翻着私库册子,并没有被周鸿的说词打动:“这又与本王何干?本王只要安心吃喝玩乐,相信皇伯父也会很安心,很高兴的。” 身为武将,周鸿很能理解萧烨的苦衷,前任淮阳王虽战功卓绝,但身上流着大魏皇室的血脉,很让今上忌惮,亏得萧烨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若是他有乃父率兵之能,恐怕日子就过的没如今舒坦了。 “两淮盐务从根上腐烂了,下官手下一多半官员不能用,殿下对两淮有守护之责,如今只是协查,也并非让殿下掌控两淮盐务,想来陛下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也不是让殿下掌兵。下官恳请殿下相助!” 萧烨摆摆手:“此事容后再说,你且过来帮我挑几样东西,我要送人。”扔了两本私库册子丢给周鸿,让他帮忙挑东西:“周大人可记得,上次在京中本王在摆酒纳的侧妃?后来因故走散,没想到她在扬州。早知道她在扬州,我应该早早来扬州就藩。只是小丫头性子有点烈,还得多哄哄。” 待周鸿翻开了他的私库册子,他忽又道:“本王听旁人说,你未来的夫人是乔立平的外甥女儿。两家既是姻亲,难道乔立平不肯襄助你?他可算是你手下左膀右臂,我虽不知盐务之事,也知道他素日是个能干的。” 周鸿苦笑:“……若是下官不曾来两淮上任,这个盐运使的位子说不定就是乔立平的。” 萧烨:“那让他真心襄助于你,恐怕有点难度。” 周鸿走后,黄兴呈了密信上来。 萧烨启开信,细细读了一遍,难得神色正经起来,看完之后,吩咐黄兴将书案上的烛台点亮,他将密信凑近烛台,一旁侍立的黄兴只隐隐看到信末一个“古”字,那封信就燃成了灰烬。 “把案上收拾干净!”萧烨吩咐之后,亲自往水阁里去拜见世子的西席尚云敬。 他当初离开京中之时,向今上递了请封世子的折子,来淮安就藩之后没多久,封分世子的旨意就下来了。 尚云敬是前任淮阳王身边的幕僚,跟了老淮阳王半辈子,却是个有大才的,虽不通武艺,但当年老淮阳王行军布阵,屡出奇谋,都有他的一份功劳。军需调配,军械粮草,暗中都由他调配。 自老淮阳王过世之后,他便留在萧烨身边,等世子降生之后,便做了西席,深居简出,寻常人根本不知道他如今还跟着萧烨。 萧烨在外名声极差,为人霸道跋扈,但进了水阁之后,却浑似变了一个人,待尚敬云十分客气有礼。 小世子还坐着习字,见萧烨进来了,向他行过礼之后,便被他遣了下去:“你也多日未曾去后院与你母亲请安,今儿就先写到这里,去后院陪你母妃弟妹半日,松散松散。” 待得水阁里只剩尚敬云与萧烨,他才道明来意:“先生可知,今儿谁来了?” 尚敬云年已过五旬,颔下一缕长须已染了双色,适中身材,瞧着是个书生模样,却无人知道他当年也是运筹帷幄的人物。 “难道是周鸿?” 萧烨眼神都亮了:“先生大材!周迁客在两淮治理盐道,屡屡受挫,施展不开,他今日上门来向本王求助,想要请本王施以援手。” 尚敬云看拈须微笑:“两淮这个烂摊子,也是时候理理了。”倒好似在说小事一般。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魏盐法沿袭前朝制度,盐商运销食盐,必须向盐运使司衙门交纳盐课银,领取盐引——运销食盐的凭证。然后才可以到指定的产盐地区向灶户买盐,贩往指定的行盐地区销售。但领取盐引则须凭引窝(又称窝根、根窝),即证明拥有运销食盐特权的凭据。盐商为了得到这种特权,须向盐运使衙门认窝。认窝时,要交纳巨额银两。握有引窝的盐商就有了世袭的运销食盐的特权。 盐商分窝商,运商,场商,总商。 窝商便是取得引窝的商人,也有自己运销食盐的,也有因资本短缺而无力贩运的,遂将引窝租于无窝之商运销食盐,便有了窝商运商之分。窝商靠垄断引窝,坐收巨利。 运商便是租商,先向窝商租取引窝,缴付“窝价”,然后赴盐运使衙门纳课请引,凭盐引到指定产盐区向场商买进食盐,贩往指定的销盐区销售。 场商,是在指定的盐场向灶户收购食盐转卖给运商的中间商人。场商具有收购盐场全部产盐的垄断特权,并采取不等价交换的手法,压榨灶户。 总商是盐运使衙门在运商中选择家道殷实、资本雄厚者指名为总商。其主要任务是为盐运使衙门向盐商征收盐课。总商经济势力雄厚,与官府的关系最为密切,是盐商中的巨头。 盐商垄断了全国食盐流通的全过程,肆意压低买价,抬高卖价,剥削灶户和普通百姓,并且与盐务官员勾结,互惠互利,攫取巨额财富。 两淮盐课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盐课清单包括奏销正课共二十五项,考核正课共九项、不入奏考正课四项、不入奏考杂项三十项、不入奏考杂费二十五项。以两淮到汉口的盐为例,一引盐的正课是一两一钱七分零,但陆续加上各种杂课后已达二十两之巨,令人咋舌。而除了这种正规非正规的苛捐杂税外,还有各种养活庞大的盐政人员的支出需盐商支付,另外还有向盐政官员奉上的“孝敬”,而这些通通都要加到盐价上面去,由普通百姓以及灶户来承担。 可想而知,大魏的盐价有多高了! 在高昂的盐价面前,私盐贩子大行其道,两淮河运之上私盐贩子械斗屡禁不绝,更有十里八村青壮劳力加入盐帮,更令私盐泛滥。 早在萧烨被改封为淮安王之后,尚敬云就派人开始关注两淮消息。 现在周鸿求上门来,萧烨正好有借口插手两淮盐务,也算是时机正好。 周鸿回去之后,神情轻松了不少。 周浩是跟着他去了淮安王府的,主仆两进了书房,他便有些兴奋:“大人,可以收网了吗?” “怎么,你等不及了?”周鸿快被他逗笑了:“自我上任两淮盐运使,你们都过的很憋屈吗?”表面上看,他似乎受制下手下属僚,政令不畅,盐务仍旧是个烂摊子,稍一触及便影响了不少人的利益,根本没办法从根上开始清理。 周浩忍不住抱怨:“大人不知道,乔立平那帮人背后是怎么议论大人的?说大人是个鲁莽的武夫,除了打仗别的一无所知。属下听着都替大人抱屈。大人哪里是不懂谋略,只是想要摸清两淮盐道的底罢了。之前多少带人抓捕私盐贩子,也只捉到无关紧要的人,最近的一次抓捕行动,大人甚至表现的很是气馁,乔立平他们大约都在猜大人是不是已经要放弃清理两淮盐道了。” 两淮盐道官商勾结,私盐贩子与运商身份可疑,官府缉查之时,航行的运河之上的也许就是有着合法手续的朝廷运商,但是……摇身一变也许就成了私盐贩子,大摇大摆从缉查私盐的官兵面前过去了。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非黑即白之事,经过一年的渗透,周鸿派出去的人也已经大致摸清楚了两淮盐务,只除了特别隐秘之事。 “放弃清查两淮盐道,这不正是乔立平所希望的吗?”周鸿唇边带了一丝讽刺的笑意。 “乔立平当然希望大人放弃清查两淮盐道,他可是黑白通吃。也不知道前凭盐运使知不知道,或者……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周浩猜测。 “这些事情,也只有等清算完了才能知道。”周鸿眼神冰寒之极:“说起来,乔立平可真是个好亲戚,他不但自己发财,还一心为亲戚着想,前日传来的消息,似乎郭家三房也参与分钱,也不知道是郭氏母女来了之后的事情,还是之前早就有的惯例?” 东南水军营的斥候侦察能力还是不错的,一年多的缓慢渗透,有些人已经能够摸到有用的消息了。 两人就两淮盐务之事商谈许久,周鸿又问起周琪:“阿琪今日来过没有?” 周琪前两日回府,向周鸿递了消息之后,就又回叶府去了。 周浩召了外面候着的小厮进来问话,听说周琪并未回来过,周鸿眉头都皱了起来:“看来最近还是要多往淮安王府跑几趟,让萧烨忙起来,说不定他就没空去找叶子了。” 他打的好算盘,哪里知道萧烨从来就不是个按牌理出牌的人。 盐务之事自有尚敬云谋划,他自己抽空就往回春堂跑,而且还带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投其所好,将王府自己私库里的珍稀药材搬了不少,送给叶芷青。 叶芷青的回春堂里本来有不少前来看诊的病人,结果被王府的护卫们呼啦啦拥进来,差点吓的三魂走了两魂半,有不少病人心中惴惴,暗自怀疑大夫是不是又惹上了官司。 前段时间才封了店重新开张,怎么转眼就有官差上门? 萧烨慢慢悠悠最后才走进来,见着目瞪口呆的叶芷青,简直是拿出了平生追求女人的最大热情往前凑,指着护卫们搬来放在柜台上堆的山高的盒子,兴奋的去拉叶芷青:“叶子快来看看,看本王给你带来了什么?” 叶芷青还当自己将这位活霸王给吓跑了,哪知道他居然有着比小强还要不服输的个性,又不依不饶的缠了上来,实在让她无话可说。 “殿下……不忙吗?王府里没事吗?” 抓着她胳膊的手丝毫都没有松开的意思,淮安王萧烨脸皮厚的似乎根本没听出来人家这是推脱之词,巴不他离开的意思。 “王府里能有什么事儿?凡事都有长史操心呢,用不着本王。本王在府里想来想去,你既然并不喜欢胭脂水粉,自己又懂医理,府里的许多药材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拿来给你用。王府里的药材很多可都是御赐之物,绝对的好药材。” 叶芷青:“……殿下可以松开我了吧?” 萧烨将人拉到山一样高的盒子面前,纡尊降贵亲自将盒子一个个打开,展示给她看,将回春堂里一干等候看诊的病人们都晾在了那里。 叶芷青很想暴喝一声,将回春堂内“闲杂人等”都驱赶出去,但是对上萧烨热情十足的脸,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位爷的癖好。 回春堂里看病的基本都是女人,大家都知道这位女大夫擅长妇人科,尤其她是个面善的女儿家,连病症也可详细询问,甚而解衣查看,而且她的医术着实不错,没多久看过病的妇人们便口耳相传,为她招来了不少的患者。 女人多的地方,八卦就多。 叶芷青还是个未嫁的年轻美貌小娘子。 自她坐堂开诊,有些妇人也问起她的婚事,只觉得年轻轻的小姑娘居然未曾订亲,又有一门好本事,虽不必嫁什么官宦富绅人家,但嫁个寻常百姓家,过个殷实日子也未尝不可。 也有爱好作媒的妇人开口为她作媒,都被叶芷青婉拒了。 现在看到萧烨上门,不禁都窃窃私语:“……原来她有情郎啊,怪不得推拒了王大嫂说媒。” “瞧着……似乎很是气派,又是王府里出来的,这位是王爷还是世子呢?” “不管是什么,总归是贵人,会娶叶大夫吗?会不会……只是想纳她为妾?” 妇人们的议论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叶芷青与萧烨都听在了耳里。 叶芷青恨的不行,瞪着萧烨极想把他骂出去,萧烨却很是高兴,恨不得拉着她的手向众人宣布,这是他家的侧妃,只是还未礼成。 “殿下要不还是将这些药材拿回去吧,我知道王府里拿出来的必等是最好的药材,可是……无功不受禄,我受之有愧,还是收回去吧!” 萧烨拉着她的手死活不肯放,眼睛里的柔情都能滴出水了:“有功有功!本王见到你就心里高兴,只要能让本王高兴的,就是大大的功劳!” 当着一众护卫与患者的面儿,萧烨的行为真是让叶芷青忍无可忍,她扭身就去了后院。 萧烨:“叶子这是……害羞了?” 黄兴:“殿下……奴才瞧着……似乎是生气!” 萧烨:“你个没根的奴才懂什么?女儿家的心思你这辈子都不会懂!”自忖在风月场上打滚无数的淮安王笃定自己的判断没错。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叶芷青从来也没想过,淮安王也会有死皮赖脸到让她无从招架的一天。 萧烨送了药材来之后,还不算完,此后接二连三往回春堂亲至送东西,每次来都一副深情的模样,带着大批护卫,很是影响医馆的生意。 叶芷青拒绝多次未果,又不能照脸丢回去,对他很是无奈。 萧烨大约没觉得自己所做所为有何不妥,还约叶芷青出门游玩。 叶芷青对着他都快没脾气了,这种软硬不吃的人,往委婉了说他听不懂,或者是听懂了也装傻,板起脸明着拒绝不当一回事,拿她的话当耳旁风,都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殿下,我还要看诊,再这样下去,我这医馆就不要开了。” 萧烨厚颜无耻:“不开正好本王养你!” 叶芷青沉下脸:“殿下还请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拿走,往后也别到我这店里来了,不然我这生意也实在没办法做了。” 医馆里的女患者们八卦能力一流,已经在推测她是不是要嫁入王府,好几次叶芷青都听到这些患者窃窃私语,真是窝了一肚子火。 萧烨对叶芷青的拒绝不当一回事,他笑嘻嘻拖了叶芷青往外走:“既然你店里生意没法做了,不如咱们去玩吧” 他是个男人,力气又大,叶芷青的手腕被他握的死紧,连喊:“殿下你捏疼我了!快松手你捏疼我了!”却仍是被他从铺子里拖了出来,完全是一副强抢民女的架势。 苏铭宋魁等人试图上前去阻拦,却都被王府护卫给拦住了,叶芷青连个丫环也没带,生生被萧烨给拽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周琪恨的跺脚,静月在旁小声嘀咕:“小姐……咱们要不要回府告诉少将军?” “告诉他有什么用?大哥若是有意,早就跟郭思晴退婚,娶了叶姐姐了。我算是瞧明白了,他根本就是在拖延,与其拖着叶姐姐,还不如让她另择他人呢!”她是个火爆性子,实在不太习惯拖拖拉拉。 静月为周鸿辩解:“少将军……也有他的苦衷吧?跟郭家退婚,还不能得罪郭家,也要想个周全的法子。” 周琪神色诡异:“静月,你不会是看上我大哥了吧?” 静月顿时尴尬不已:“小姐你胡说什么呢?”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盐运使司府衙里,周鸿正挥笔写一封家书。 周夫人谴责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先是女儿离家出走,接着是儿子不肯把女儿送回明州,还招来亲家母郭三夫人的信,信里对周鸿极为不满。 周夫人对自己精心挑选的儿媳妇很是满意,郭思晴符合她对未来儿媳妇的所有设想,家世不错,样貌才情教养,乃至于做母亲的对周鸿让郭三夫人下不来台颇有微词。 周鸿笔走蛇龙,等纸上的墨迹干了之后,便唤梁进侍候:“尽快将信交到父亲手里。”这封信是写给周震的,将郭三夫人来扬州之后听从乔立平教唆,对盐务之事指手划脚,以姻亲之名试图让他听从于乔立平。信的最后还将周夫人蓄意侮辱叶芷青之事袒露,将二人棒打鸳鸯,请示周震决断此事。 才将梁进打发走,外院的小厮就来通传,乔立平派人送了帖子,请他傍晚前去游西湖。 时近初秋,暑热终于降了几分。自上次查封药膳坊一事之后,周鸿与乔立平的关系便进入了严冬。使司衙门的官员有一小撮摇摆不定,骑在墙头看两位上司过招,只等决出胜负。另有一部分属官是乔立平的忠实拥趸,利益与之休戚相关,都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盼着周鸿尽快结束任职期,或者犯了大错被赶回东南水军营。 两人之间冷了这么久,乔立平既然先给了台阶示好,周鸿便顺着他给的台阶往下走,吩咐护卫备车,前往西湖。 西湖堤上杨柳依依,细雨霏霏。周浩撑伞随侍在侧,向着画舫走去,还感叹这雨来的不是时候,出门的时候都是晴天,到了湖边就下起雨来。 乔立平带着几名心腹站在船头接了周鸿入内上座。周鸿放眼舱内,今日前来的除了一部分盐务官员,竟还有好几名大盐商位列其中。诸人落座之后笙竹歌喉响起,舞伎美婢渐次入场,画舫缓缓驶入湖中。 烟雨如雾,乔立平数次向周鸿敬酒,当着座中诸人,周鸿自不会给他难堪,二人言笑晏晏,倒好似把酒言欢,将前仇都泯了。 座中诸人观两人神色,也渐次松了口气,席间觥筹交错,渐次热闹了起来,更有玉手美人手执酒壶随侍在侧,媚语娇言向周鸿询问:“奴家再为大人斟一杯酒可好?” 周鸿略一点头,那美人便斟了浅浅半杯酒,大着胆子亲自送到了他嘴边,双目楚楚,如水波荡漾,整个身子似乎也柔弱无骨,往他身上靠了上去。 乔立平笑吟吟看着这一幕,还有盐商凑趣:“慕姑娘莫不是对周大人有意?” 慕秋月低垂着一截玉白无暇的脖颈,半边脸颊涌上绯色,此时无声胜有声,凑趣的盐商便大胆向周鸿建言:“慕姑娘平日里只弹琴对诗,却不曾陪侍。大人若是喜欢,不如将她带回去随侍” 周鸿沉吟不语,慕秋月已经贴到了他身上,忽听得画租舫外面喧哗不已,有护卫大声呵斥,兵器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有小厮快步进来,向乔立平耳语。 乔立平面上阴晴不定,余光却不住去瞧周鸿的面色。 周鸿一把推开靠上来的慕秋月,面色沉肃,心里无数个念头盘上来:乔立平恨他入骨,难道今日摆的是鸿门宴不成? 慕秋月讶然抬头去看他,男人英俊的脸庞之上并非是对她的厌恶,而是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 画舫里已经躁动不安,盐商与不少属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交头私语,也有各家随行的小厮进来悄悄回话。很快周浩也匆匆进来,俯身向周鸿耳语:“大人,外面有十来个人,好像是早就埋伏在画舫上的,大骂乔大人以前与盐帮勾结,现在却想斩草除根……” 周鸿霍然起身:“本官原来就是武将,既然外面生乱,诸位不如且就在舱里安坐片时,本官去去就回!” “大人怎可一人涉险,不如由下官相陪!”乔立平起身,紧跟着周鸿向舱外而去。 其时外面雨势渐大,方才舱里管弦丝竹,轻歌慢舞吵成一片,竟将画舱里隔绝成一个独立的世界,竟不察外面雨落湖心的密密声音。 周鸿个高腿长,急步而去,乔立平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心急如焚,肚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声娘。两人身后还跟着三两名胆大的官员。他们是文官,碰上刺杀之事,多是往侍卫身后躲,但今日有周鸿冲在前面,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就怕在上司面前落下个胆小如鼠的印象。 这艘画舫很大,前面甲板之处此刻正打斗成一片。 周鸿此行只带了周浩一名护卫,此刻正随侍左右,而甲板上的这些护卫们明显武力值不够,以周鸿多年在海上剿匪的经验来看,这些人明显是长年做着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出刀又快又狠。 为首的一名穿着短打的汉子,似是船工模样,见乔立平尾随一名年轻的官员露了头,顿时大喊一声:“姓乔的,你当初赚钱的时候就需要我们兄弟卖命,为你卖私盐赚钱,现在风头紧了就不管我们兄弟的死活了是吧?” 乔立平面色极为难看,暴怒着吼了回去:“胡说八道!本官朝廷命官,难道不知道贩卖私盐是大罪,就凭你们的胡乱攀咬,难道就能污蔑了本官不成?” 周鸿侧头看他:“乔大人你看这——” “周大人,这些刁民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别信他们。本官在两淮盐道多年,兢兢业业,不知道得罪了多少私盐贩子,他们这才趁机来报复!” “乔大人说的是。”周鸿面朝场中打斗的这些人,语声不疾不缓,似乎根本没有为这些人的蛊惑而对乔立平疑心,还吩咐那些护卫:“还不快将这帮刁民给拿下?你也下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后一句话却是对周浩说的。 有了周浩的加入,甲板上胜负渐分,那帮人眼见不敌,丢下受伤的同伙纷纷跳水,落入湖中,如游鱼一般不见。 乔立平带来的护卫有不少都受了重伤,甲板上狼藉非常,而那些前来闹事不能跳湖逃走的汉子足有三四名,大约是猜测到自己落在乔立平手里也活不长,竟然纷纷自戕而死。 此刻湖心画舫大部分都早已经回航,唯独不远处有艘画舫渐渐靠了过来,两艘画舫离的足有十来米远的时候,便听到对面画舫上的人在喊话:“对面的可是周大人?我家王爷有请!” 周浩亦回话:“正是我家大人,对面可是淮安王殿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好好的一场游湖欢宴,最后以尴尬而收尾。 淮安王邀请周鸿同游,乔立平只能冒雨站在船头,恭恭敬敬将周鸿送上了舟子,眼睁睁看着他登上了淮安王府的画舫,回头就召集了心腹训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船上怎么会有盐帮人的出现?还恰巧是在周迁客来的时候?” 他怀疑走漏了风声,但心腹面面相窥,尽皆茫然:“大人……实与我等无关。近来周迁客派人查的比较严,我等生怕被抓住了把柄,已传了消息让龚江消停些。” 乔立平眉目转厉,似有狰狞之色:“龚江竟然敢不听话,还派了人来捣乱?”他止不住的冷笑:“这可真是……养鹰的反被啄了眼” 舱里一时静默无声,几名心腹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被迁怒。 周鸿今日心情却着实不错,至上在踏进淮安王府的画舫舱内。 王府的画舫窗户大开,早在乔立平那艘画舫上打起来之时,淮安王府的护卫就进舱来向萧烨报讯:“殿下,远处那艘画舫上好像动静不对,似有人打斗。” 其时雨幕垂天,湖上水雾弥漫,隔的太远瞧的并不甚清楚,萧烨传令靠得近些。 待两艘画舫距离不远之后,便瞧见了站在甲板上的周鸿。 萧烨既邀请了周鸿上船,亲自站在廊下迎接,见到他顿时大笑:“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当着周大人的面胡来?” 周鸿脚步轻快走了过来:“这不是殿下张网,就有鱼儿急不可耐的跳了起来。” 萧烨大喜:“果然?!” 周鸿:“下官难道会骗殿下不成?方才那边船上的鱼儿可是要跟乔立平拼命。下官是真没想到……乔大人竟然也与盐帮有染,而且好像渊缘还不浅呢。” 他自出任两淮盐运使之后,每要行使上官职责,总遇百般阻挠,政令不畅,早就疑心其中是有乔立平的功劳,苦于抓不到把柄。况且他身为上官,在没有确凿证据之下,就抓了乔立平,却有打击报复之嫌,这才不肯轻举妄动。 没想到此次游湖却有了极大的收获。 萧烨顿时朗声大笑:“看来还真没枉费了本王费心巴力的张网捕鱼了。” 尚敬云当真是好计策,只是按着周鸿给的线索,悄悄派人将盐帮帮主的左膀右臂之一的喻炜给秘密关押了起来,便让人稍稍透露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矛头都指向了乔立平,盐帮帮主龚江便坐不住了,摆出了鱼死网破的姿态。 盐帮众人常年拎着脑袋在河里讨生活,一言不合就能跟人动刀子,钱财来的快也散的快,沿河的私窠子是出了名的销金窟,还有两淮无数的赌坊,都张着血盆大口迎接这帮金主。 有今天没明天是大部分盐帮汉子的心声,但凡出去一趟,荷包鼓起来之后,总要找个地方快活快活,要么伏在私窠子姐儿肚皮上放浪形骸,要么进赌坊赌他个昏天黑地。 “周大人请!”萧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周鸿入内。 “殿下客气了!”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舱内,轻纱珠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因着天色黯淡,舱内已经燃起了明烛,案上摆满了美食佳肴,应季鱼果,隔帘还有美人弹着琵琶,来往侍女端茶奉水,而端坐在桌案一侧正淡然瞧着窗外湖中烟雨的,却是叶芷青。 周鸿猝不及防在一个绝对料想不到的地方见到叶芷青,简直如被当头砸了个闷雷下来,整个人都不好了。萧烨却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脸色,还热情邀请他入座:“周大人以前在京中就见过叶子的吧,都不是外人,快请入座。” 叶芷青肚里把萧烨骂了几百遍,面上却还要堆叠出笑意:“殿下不早说今儿还有客人,倒是失礼了!” 萧烨惊喜大笑:“这不是碰巧了,与周大人在湖中相遇。叶子你莫不是吃醋,觉得我邀请了周大人同游?” “……殿下您眼神有点不济。”叶芷青脸上的笑意都僵住了,实在不能理解淮安王诡异的脑回路。 原本还算得上融洽的画舫,因为多了个周鸿而气氛有点莫名尴尬。 萧烨还当是二人不熟,所以才有此一幕。见叶芷青转头去欣赏湖中水色天光,态度闲适,他今儿好不容易将人揪了出来,自然不愿意放行,巴不得将人逮到自己床上去,碍于叶芷青性格太烈,暂时便只能忍着。 当着叶芷青的面,将舱内服侍的丫环侍卫全都遣了出去,就连隔帘的乐伎都被遣走,也不管叶芷青是否听到,便与周鸿谈起两淮盐务之事,其中涉及盐帮私密之事,也全无避讳之意。 叶芷青原本只是趴在窗弦之上赏景,但耳朵里不时飘过来几句二人的话,特别是萧烨简直就是有意让她听到,待听得萧烨与周鸿就盐帮帮主龚江的性情大加分析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出口:“停!停!停!殿下跟周大人当着我的面儿谈这些事情,似乎略有不妥吧?此事乃是朝廷机密,万一泄露消息,两位不会准备杀人灭口吧?” 萧烨顿时在笑:“叶子你真是太聪明了!能窥知本王秘密的人,要么被杀人灭口,要么——”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在叶芷青阴晴不定的神情之下,终于调笑道:“要么便归顺于本王!” 这句话他完全是以一种调笑的口吻说出来的,但不知为何,叶芷青却觉得……他说的大约是真的! 萧烨固然是个胡搅蛮缠的性子,但却绝非软弱心肠。 叶芷青甚至都怀疑他当着自己的面讲起盐帮与两淮盐务秘闻,就是有意而为之,目的正是如此。 “殿下……说笑了!” 她笑的很是勉强。 周鸿心里灌了一海子的醋,在看到叶芷青与萧烨独自游湖之后。但当着淮安王的面,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尽力维持着良好的礼仪风度,虽然内心恨不得暴吼出声:别动老子的女人! 漫说叶芷青如今与他并无干系,便是他有退婚之意,却也不曾告之她,如今头上还顶着郭思晴未婚夫的牌子,实在吃醋也吃的不甚光明正大,只能在脑子里演练,不能付诸实践,别说多憋屈了。 好容易二人商谈完毕,画舫靠岸,他率先带着周浩离开,走在细雨迷蒙的柳堤之下,脸色难看之极。 彼时雨势渐小,连绵雨势渐消,周浩窥得他神色不愉,小心撑伞跟着,开解道:“大人,淮安王竟也有几分手段,能逼的盐帮自乱阵脚。不过消息都是大人提供的,这件事咱们来做,其实也做得成的,为何大人却偏偏要留给淮安王来做,凭空拖了这一年多,最后把功劳拱手让人?” 周鸿负手而立,长呼了一口胸中郁气:“虽然这些事情咱们早得了消息,但由咱们出手去做,未必就有淮安王的效果好。别看乔立平官阶低了一级,但他能在两淮盐道上呆这么久,没些手腕,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怎么可能在盐道上呆这么久?” 周浩恍然大悟:“大人是说,乔立平不是动不了,而是乔立平背后的势力动不了?” 周鸿点头:“此事不知道与前任两淮盐运使有无关系。但是乔立平能在两淮与盐帮勾结,或者应该说,连盐帮的这些人都是他手中的傀儡,那他这些年赚的银子应该数目惊人,你猜这么一大笔银子又流向了哪里?” 周浩茫然的看着他,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周浩指指头顶:“会不会是觊觎那个位子的某一位呢?你且看着吧,谢毓离任之后,就看新上任的府君是哪位的人了。新上任的府君对乔立平的态度就能猜出来一点了。” 周浩:……是谁说少将军只是粗莽军汉,只懂打仗的? “出手整治乔立平,咱们固然可以找到证据,这也不难,可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在还未搞清楚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之下,没有比淮安王更合适的人选了。” 周浩:……也不知道淮安王会不会知晓他被少将军给坑了,做了一回挡箭牌? 以他在今上面前的一贯形象,还真是揭开乔立平真面目,又不忌惮他背后复杂背景的合适人选。 还真是让周鸿猜中了,萧烨坐在尚敬云面前,一脸的春风得意,不住夸他:“还是先生高招,一箭双雕。” 尚敬云拈须轻笑:“殿下过奖了!周迁客试图想把殿下架到火上烤,但却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也是殿下最好的机会?两淮盐道乱起来,秩序恐怕要重新建立,殿下趁此机会也该为自己谋点好处了。” “好说好说,皇伯父将本王送到两淮来,难道不就是疼爱本王,想让本王过的更舒适些吗?”他语带讽意,却不是那个在今上面前撒泼打滚耍无赖的男子。 画舫上岸之后,他亲自送了叶芷青回家,这才转头回府,找尚敬云商议,果然尚敬云没让他失望。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回春堂里,一名年近六旬的老妇坐在叶芷青面前,听她问诊。妇人早已绝经,近来却经水复行,身下红血淋漓,或有紫血块。家中贴身妈妈谓之还少之象,但她心下不安,这才带了丫环婆子来看诊。 叶芷青替她把过脉,即道:“夫人并非还少之象,却症乃是肝不藏,脾不统之故。等我开副安老汤。”她提笔在纸上写药方,人参黄芪大熟地等物,又叮嘱道:“此方乃是补益肝脾之气,气足自能生血而摄血,尤妙大补肾水。肾水足而肝气自舒,肝藏之而脾统之,便不必忧心血崩。” 那老妇身边的婆子接过药方去柜台那边抓药,又与叶芷青聊几句此症禁忌,才带着丫环婆子走了。 叶芷青抬头就看见卫淼探头探脑从门口往里瞧,她招招手:“你——过来,在这里做甚?不是说有事要忙吗?” 卫淼上次被程壹打了个半死,好容易休养好了,便以刘嵩小弟的身份与程壹来往,对叶芷青的说辞是“找了个赚钱的营生,虽然赚的不多,我总也不能混吃二喝的过下去吧?” 叶芷青难得见他主动提起要出外做工,顿时喜出望外:“男儿立业最是要紧,你若有周转不开的,张口无妨。”想想他养父的德性,便又严肃道:“只除了不能沾赌嫖之事,等积些家财,到时候说一门可心的姑娘,好生过日子。” 卫淼顿时露出牙疼的模样:“我说叶子,你到底几岁了?怎么听说话的口气倒跟七老八十的婆子似的。你自己也才十几岁,要成亲也是你先!” 叶芷青被他无赖的模样给闹的沉下脸:“我是一家之主,结拜的时候你既认了我做姐姐,且一早就说好凡事要听我的,就不能违了誓约。我的事情却是不急。” “等等,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啊?”卫淼总算是想起来了:“搞半天我认了姐姐,我的事情你可以随意插手管束,你的事情我却管不得?”他有种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的错觉。 叶芷青嘴边笑意难泯:“自然是大的管着小的了!” 卫淼竟是连反驳都找不到借口,跟着程壹去过几次盐场之后,与他身边的几人闲聊交谈,竟然也将程壹销私盐的路子给摸出一点。 只是近几日,盐帮的副帮主喻炜无故失踪,所有小头目都接到帮中密令,近来不许私下贩盐,省得被官府抓到把柄。 程壹有心想要争取副帮主的位子,喻炜失踪正合他意,还私下跟自己的心腹调笑:“姓喻的恐怕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这次也不知道是遭了谁的黑手。帮主竟然胆小慎微,还勒令兄弟们不许出私活,也不知道疑心到谁头上去了。” 卫淼脑子活络,以前根本近不了程壹的身,充其量就是个毫不起眼的虾米,但如今他却是江苏漕帮副帮主刘嵩按排在程壹身边的合作方,与程壹是友方合作关系,也能在他面前说得上几句话,便忽悠程壹:“程大哥,帮主不让接私活,也不知道是想清理帮内的兄弟,还是怕有人趁乱而起,替代了姓喻的位子。程大哥可得考虑清楚了。” 程壹早就垂涎喻炜的位子,恨不得趁乱爬上去,又生恐盐帮其余几位与自己地位相当的小头目爬到自己头上去,只带了两名心腹前去盐帮总坛找龚江献媚去了。 卫淼这才得着空儿,来回春堂瞧叶芷青。 他来之前,在街上点心铺子买了糕点糖果,还带了个盐帮里跑腿的小子拎着东西,自己跟二大爷似的走过来,瞧见叶芷青忙着便在门口等了一会子。 这会儿大摇大摆走进来,身上不伦不类穿着件绸缎衫子,颇有种“衣锦还乡”的荣耀:“姐,我回来了,今儿请你去望江楼吃河鲜?” 叶芷青笑他:“卫大爷这是发达了” 难得他还知道谦逊:“哪里哪里,只是小有赚头,往后肯定会发达的。” 叶芷青:“……”她认识的脸皮厚的人里,恐怕卫淼属头一份。 卫淼以前赚点银子,就被老姜头榨的一文不剩,只拿他当个赚钱的工具,自住到叶府之后,他起先也确有小人之心,可与叶芷青相处的长久了,也不知怎的,竟觉得自己也有些改性了,跟程壹分了些红利,竟似孩子献宝一般,巴巴的回来找叶芷青,恨不得她将自己好生夸赞一番。 只是面上还要摆出个矜持模样,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叶芷青自与萧烨游湖之后,都好几日没出去了,整日只在回春堂与家之间来回跑。也是奇了怪了,自那日之后,萧烨与周鸿都未曾出现,她便也不甚放在心上,巴不得这两人不出现才好。 卫淼既回来探望她,她便让苏铭尽早将回春堂关了,大家一起去望江楼吃饭。 苏铭等人却不肯去,她只得带着虎妞去了,其余人等都回家去吃。 卫淼让盐帮的小子将点心糖果交给苏铭等人带回叶府,还道:“一会我便让望江楼的送一桌席面家去,你们也别客气,尽管吃,前段时间一直得你们照顾,权当我谢谢你们。” 他受伤之后,身上伤口十之八九是苏铭处理的,谢谢他倒果真没错。 叶芷青与卫淼并肩而行,身后跟着虎妞,前往望江楼。一路上卫淼还道:“算着日子,刘大哥也快要从京里回来了,也就是这几日光景。” 刘嵩前去京中送漕粮,离开也有两月,其间也曾写过两封信回来,还让人捎了些沿途的吃食玩意儿。 自他走了之后,叶芷青也没什么多余的想头,比如思念之意。她如今也算看开了,并不强求自己能对刘嵩有多深的感情,不过是这个人无父无母,有个正当营生,又对她不错,将她放在心上,亦不排斥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便接纳了他。 “京里也热闹,你下次要不要跟着去玩玩?” 叶芷青不太习惯跟卫淼谈刘嵩,很轻易就转换了话题。 卫淼却转头看她:“哎哎姐姐,你不是跟嵩哥……可能会成亲吗?怎么提起他我竟觉得你淡淡的?难道不是想的不行了吗?” 他是个胡混的性子,歪门邪道市井俚语懂得不少,尤其男女之情上也开了窍的,叶芷青这副模样委实不是热切等着情郎归来的小娘子应该有的态度。 “混小子,找抽啊你?” 叶芷青踮起脚尖,在他肩上使劲拍了一巴掌,只是她那点力气也就是拍拍蚊子,让卫淼觉得疼,非得皮开肉绽才有奇效:“我的事情你可别管!” 卫淼却考虑的很是实际:“你若是有心要嫁嵩哥,就对人家好点。若是不想嫁他,就别拖拖拉拉耽误了他。说实话,嵩哥算是不错了,在漕帮名声都不错,也不去外面胡混,就想一心一计守着你过,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啊。” 叶芷青心里烦乱,没法跟他说明白:“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 哪料得到才走了两步,就听得身后有人气呼呼道:“叶子,本王不过是几日没来,怎的你就找了个野男人?” 叶芷青一听头都大了,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但身后那人却不是轻易可以丢下的,他身后的护卫上来就从后面提住了卫淼的脖领子,他还在骂骂咧咧:“臭小子,连本王的女人都敢下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卫淼:“……”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淮安王府的护卫拿下了卫淼,萧烨才洋洋得意走了过来,凑到叶芷青面前讨好卖乖:“叶子,这小子有什么好的?长的跟猴似的,眼珠子乱窜,一脑子鬼主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不如让本王替你教训下他,省得他想打你的主意!” “他……是我的结义弟弟!”叶芷青无奈。 萧烨愣了一下,上前去推开了揪着卫淼的护卫,亲手把卫淼的衣服拉展了,露出个和煦的笑容:“原来是小舅子啊,真是误会误会!”等他细细打量过卫淼的模样之后,却不相信了:“……应该是舅兄吧?怎么看也不像小舅子啊!” 上次他初次在回春堂门口见到老姜头闹事,其实根本就没在意卫淼是何人,一门心思奔着佳人去了。 叶芷青如今真是拿他没办法,这位爷就是个捣蛋的性子,你不让他做什么他偏生人逆着你而来,索性她也不讲道理起来:“我愿意认弟弟就弟弟,殿下管那么多做什么?” 卫淼听得这两人争执,脑子里默默替刘嵩哀悼:大哥,你再不回来,家里的白菜真的要被猪拱了! 听说他们俩人要去望江楼吃饭,淮安王也毫不犹豫的凑了上来:“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今儿本王请客。” 还有人上赶着花钱,轰都轰不走,叶芷青也不准备再做无谓的争执,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不知当日运气实在不好,望江楼一行差点要了她的命。 彼时她并不知道,淮安王萧烨跟周鸿联手,将两淮盐道这滩浑水搅的更是天翻地覆,平日藏在河底的魑魅魍魉都冒出了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望江楼临西湖而建,以做全鱼宴而出名,其中西湖醋鱼、金齑玉脍等菜尤为出名。 叶芷青与萧烨、卫淼坐在三楼临窗的雅间,一边观赏湖中美景,一边品尝佳肴美食。 萧烨与卫淼原本就不熟,今日的聚餐是“姐弟家宴”,最后因为萧烨的加入而生生吃出了冷场的尴尬。 叶芷青起先还试图挽救席间的气氛,不至于让场面冷到令人哆嗦,但是萧烨与卫淼却不肯积极响应,甚至互不搭理,这让一直暖场的叶芷青吃力无比,只觉得吃下去的菜都搁在胃里,很是影响消化。 她索性不再做努力,埋头苦吃了个七八分饱,就向二人告辞。 萧烨与卫淼皆起身要送她,都被她给阻拦了:“今天看到两位的冷脸,我回去就要喝一碗消食茶了,还是不麻烦两位送我回去了。” 她才出了望江楼往回走,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呼救声,循声而去,还未到得近前,已听得脑后风声,可惜她并非习武之人,身后不够矫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后颈一痛,晕了过去。 叶芷青在昏过去的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论坛里说的都是真的! 警察叔叔早就有言在先,单身女子听到外面有婴儿的啼哭声,千万不要试图出门施救,避免被犯罪分子盯上,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原来古往今来,追根溯源,骗术都是一脉相承的,利用普通百姓的善良而作奸犯科的案例不胜枚举。 很不幸的是,她正好验证了这一现象。 望江楼上,萧烨与卫淼今天都没什么胃口,筷子总共也没动几下,反倒是提前退席的叶芷青吃的最多。 她出去的时候,萧烨跟卫淼还在彼此敌视,一个碍于这是叶芷青的结义弟弟,不好下狠手整治,在她面前还维持着必要的礼貌;另外一个视对方如强抢民女的恶霸,就算顶着王爷的爵位,可也没见得叶芷青殷勤几分,卫淼又是个无赖性子,知道萧烨并不会拿他怎么样,便也放心大胆的与萧烨对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互相也算是从对方的眼神里了解了对方的想法。 萧烨也懒得跟卫淼耗时间,吩咐门口的护卫:“你们悄悄跟过去将叶子送回家去。” 随行的护卫里有两人循着叶芷青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片刻之后一名护卫面色仓惶而来,向萧烨禀报:“殿下,叶姑娘……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萧烨神色阴晴不定,对护卫的话还有几分不能理解。 “属下两人跟去保护叶姑娘,远远看着叶姑娘进了一条巷子,跟过去之后……人却不见了。只看到一辆马车而去。赵哥已经追过去了,让属下来向殿下报讯。” 萧烨与卫淼两人腾的都站了起来,都往出事的地方赶了过去。 可惜他们去的太晚,那马车早就失去了踪影,前去跟踪的姓赵的护卫没跟几条巷子就将马车跟丢了。 扬州城内,有条不起眼的乌篷船里,坐着个身材矮瘦的中年汉子,金鱼眼,高鼻梁。那汉子扭头看了下身边躺着的女子,哪怕舱内被帘子遮挡,光线并不甚明亮,可还是能够瞧得清楚眼前女子绝美的容颜。 “大哥,这女人长的真他娘漂亮!”舱帘掀起一角,进来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神朝着昏睡着的叶芷青瞄了过去,眼里的欲念毫不掩饰。 金鱼眼的汉子抬脚就踹了那汉子一脚:“你懂得屁!少打这丫头的主意,回头去找个窠姐儿泄泄火。这丫头我拿来有大用,不许动她!” 被踹的汉子声音里带了几丝委屈:“我也就是说说,大哥既不许动她,我便不动了。”他恋恋不舍的目光在叶芷青面上扫过,最后出去了。 金鱼眼的汉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吩咐外面:“尽快前往镇江,听说帮主近来在镇江分坛,此去正好赶上送这份大礼,还能让程壹那小子吃个闷亏。你们也去放些风声出去,好让别人以为这妞是程壹那小子掳走的,也杀杀他的气焰,省得他做不切实际的梦,还想当副帮主!” 卫淼跟着程壹也有段时间了,这小子脑子灵活,外面不知道他与程壹是合作关系,总看到他随行左右,还不时向程壹出主意,总以为这是程壹新收的喽啰,还很是器重他,从他身边下手也不奇怪。 叶芷青并不知道自己此劫纯粹是被无辜殃及的池鱼。她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得到船身摇摇晃晃,似荡浮在水上前行,身边没有人,却听得外间有人说话,侧耳细听,是几个陌生的男声。 “……今晚就能到镇江吧?” “……到了镇江你想做甚?” “嘿嘿,还能做甚。守着船上这等美娇娘不能下手,还不兴我去找小香玉泄泄火?” 叶芷青便推断自己如今正躺在前往镇江的船上,她虽然不知道这帮人为何要掳她,但却于眼前的困局无解。探手摸入袖中,当时匆忙,针套居然还在袖里,未曾遗失。 听这帮人言语,都不是什么好人。她遍寻脑海,实在猜不透何时得罪了这帮人,被掳是蓄意已久还是偶然突发事件。 百思不得其解。 扬州城内,淮安王将王府护卫尽数撒出去找人,还派人向周鸿求援,让他将自己手底下的人派出去一同找人,周鸿很快就知道了叶芷青失踪的消息。 “怎么会不见了?”他面色极度不好,问前来传信的淮安王府护卫。 周鸿如今与淮安王是盟友,为着保护叶芷青的安全,之前刻意疏远了她,没想到她还是出事了,顿时悔的不行,早知道就早早将她纳入羽翼保护起来。 前来送信的淮安王府护卫向他详细讲述了叶芷青失踪始末,等他走了之后,周鸿便召来周浩,让他带人前去追查叶芷青的下落:“到底什么人对她下手?你去把宋魁叫过来问问,他是怎么保护叶子的?” 宋魁想死的心都有了。 扬州城内也算得太平,尤其最近叶芷青的回春堂上了轨道,他长日无聊,叶芷青便让他随意去外面转转。出事当天,回春堂提早关门,他还未从外面回来呢。 回来之后,叶芷青早出事了。 “少将军属下失职还请少将军责罚” 周鸿气的“当务之急是把人找回来责罚你有什么用” 宋魁一脸懊悔“都是属下失职属下现在就出去寻找叶子。” “去吧听从周浩调派跟府里护卫一起去寻。” 宋魁出去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书案前的周鸿他的半张脸隐藏在书房阴影里瞧不清楚心里在想些什么却也能明显感觉得到他心情极度不好 萧烨与周鸿忙着分神找寻叶芷青下落的时候新上任的扬州府君段凌风终于到达了扬州城开始与扬州城内各衙门官员接触 段凌风年约四旬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他来到扬州城后第一位拜访的便是淮安王“下官前来上任之前还接到陛下口谕陛下十分挂念殿下也不知道殿下在扬州城过的如何了竟是连封家信都未曾送回去让陛下十分忧心。” 萧烨转头就在尚敬云面前毫不客气讽笑道“咱们这位陛下最是擅长做戏他若当真忧心本王又何必将本王从淮阳改封至淮安总归淮阳离京城要更近一些也能时常回京见到他不过就是担忧本王别有所图而已这才从小将本王捧杀恨不得让本王养成跋扈骄横的性子最好让举朝都知道他宠着本王大家都来谴责本王不知感恩性子无赖,举朝皆厌才好呢。” 尚敬云纵然辅佐了淮安王父子两辈,也只能安抚萧烨:“还好殿下并未如今上所愿。” 萧烨:“捧杀这招他倒是用的当真不错!”也不知道是想到了故去的淮阳王,还是别的,面上渐渐显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狠戾:“本王也总要不负他望的长歪一回,无可自拔的沉迷一回女色,才不负皇伯父的栽培!” 段凌风才来扬州城不久,拜访完了淮安王之后没多久,就听到一则传闻,淮安王最近正在倾王府之力寻找心爱的女子。据说那女子生的国色天香,却在前几日被人无故掳走,淮安王甚至放出话来,但凡寻到女子的,必得赏金千两。 “扬州城内绝色美人一抓一大把,淮安王实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不过是一名女子而已。” 段凌风叹息:“只可惜淮安王从小便是如此的性子,陛下又偏疼他,纵然听到他为了一名女子而闹的扬州府不安宁,恐怕还会怪罪本官治理州府不够尽心尽力,才会在治下出现掳人事件。” 他身边的幕僚便向他建议:“大人,既然淮安王正在四处找人,咱们不如也派人出去帮他找,就算是人没找回来,可在淮安王面前也总能落得一点好,省得让淮安王觉得大人不尽心,不将他的事情放在心上。” 段凌风顿时转忧为喜:“找不找得到就全看天意了,但派人出去寻找,却是表明了州府衙门的态度。”当下吩咐州府衙门的捕快皂吏皆配合淮安王府的人一起寻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淮安王府里一个偏僻的院子里,正绑着个被打的半死不活的男人。 院子里,置着藤椅藤几,对坐饮茶的正是此刻将扬州城都快翻过来的两个人:萧烨与周鸿。 这已经是叶芷青失踪之后的第五日了,除了淮安王府的人,使司衙门的人,还有州府衙门的皂吏在四下寻人。然而叶芷青就跟凭空失踪了一般,居然至今都找不到影子。 扬州城内水道密布,往来舟子如天河星子,不可尽数。便是八九岁的小子也能撑着舟子在河道内逍遥而去,掳个女子塞进舱里,沿着河道南下北上,最是便利不过。 周鸿曾经怀疑过,叶芷青此次失踪跟自己有关,然反省近来与她接触,最是疏远淡漠的,也不至于留下让人怀疑的把柄,便又推翻此想。 及止见到张皇的萧烨,又怀疑是因他而起。 淮安王为人最是荒唐任性,做事全凭心性喜好,无迹可循,实在教他摸不着头脑,好几次有意启发,都不见萧烨有反应,也只能暂时往别的地方去想。 派出去寻人的每日都带不回好消息,周鸿心中越来越着急,待人便不如往日周全,接到淮安王的邀约,前来审问犯人,出手便不免重了些,将那人打了个半死,全身的皮肉都找不出一块整齐的。 此刻,周浩跟尚敬云还在屋子里负责收尾问讯。 尚敬云做年中年书生的模样,身上穿着的衣袍料子都极为普通,提笔埋头记录口供的样子就跟外面有钱人家请来的客卿一般模样,闲时陪着主家喝茶聊天打混,偶尔还能捉过来当一回书吏,用起来也颇为称手。 周鸿跟周浩并不知眼前这位便是当年跟着前任淮阳王征战的谋士,大名鼎鼎的流云先生。 尚敬云能得个流云先生的雅号,还是因为其人智计无双,每有奇谋也是寻常人难以想到的,如天流云无迹可循。 若是龚江或者乔立平来此一观,便会恍惚大惊,令得他们多年合作关系破裂的原委正是眼前被打的半死的中年男子,盐帮副帮主喻炜。 喻炜身为盐帮帮主龚江的左膀右臂,多年来在龚江贩卖私盐的事业上立来了赫赫战功。他为人又狠辣无情,河运里每年新添的水鬼里总有几人是他的杰作。 此番落在萧烨手里,原本也是铮铮铁骨一条硬汉,打死都不肯老实交待盐帮见不得人的勾当,以及与扬州城内哪些官员有来往。 周鸿心气儿不顺,问了几句见他不但口利牙竖,并点没有悔改认错的意思,更是不会背叛龚江,将盐帮的秘密抖搂出来,一顿鞭子抽下去,反让他骨头更硬,牙关更紧,半日都未曾从喻炜嘴里问出一言半句龚江的不是。 萧烨劝了周鸿去院里吃茶,留了周浩与尚敬云继续审问。 周浩不亏与周鸿皆是出自东南水军营,审讯犯人的方式如出一辙,皆是一顿鞭子审问,若是不答再抽一顿鞭子,不答……再继续抽…… 眼看着再抽下去,喻炜有出气没进气,要抽出人命,一直在旁边装书吏的尚敬云再看不下去了,阻止了周浩施暴:“周大人,再这样打下去人就死了。喻副帮主既然死心塌地要为龚江卖命,他既然是铁铸的汉子,想来也不太介意看到自己父母妻儿被抓过来审问吧?” 喻炜早就疼的浑身冒冷汗,意识有了几分昏沉,但听得尚敬云这话,虎眼立时睁开,狰狞的盯着尚敬云看。 尚敬云好似被他的眼神吓住,手里的狼毫在纸上划出一道软沓沓的印子:“哎哟他要做甚?这么吓人的看着在下!” 周浩倒是见惯了海上倭寇的残忍凶蛮,喻炜的眼神对他起不了半点作用,反是尚敬云的话启发了他的审讯思路:“对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一把年纪总也有些牵挂的人,府中的父母妻儿,捉一个过来先当着他的面抽一顿靴子再说。也不知道他有儿子没有?” 他不过是一句随口之语,但是喻炜却整个人恨不得跳上来跟他拼命,从带血的牙缝里吐出一口血唾沫,哑的落到地上:“你敢?!” “我有何不敢的?这么说来你果然有极为牵挂的人,本官慈悲,就免了你父母的牢狱之苦。连圣人都提倡以孝治国,不如就拘了你的儿子过来。想来你也没什么意见吧?”周浩虽是周鸿身边的人,但如今却也在盐运使司府衙担任着官职,以前是有品级的武职,如今也转作了文职,做着周鸿的属僚。 尚敬云似乎有些恐惧于周炜凶狠的神色,往周浩身后躲了躲,却似点醒了周浩一般:“看来喻副帮主对自自己的娇儿颇为上心。” 他话音才落,喻炜的神色就更是难看了几分,透露出几分灰败的绝望。 周浩不知道的是,喻炜此妾不少,也生了好几个闺女,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为喻家开枝散叶,添个男丁。他辛苦耕耘多年,五年前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当作眼珠子一般爱护着,可是喻家全府上下的凤凰蛋,娇惯的不成样子。 喻炜已经为娇娇小儿赚下了万贯家产,只盼着他将来衣食无忧,半点不再沾盐道上的腥风血雨,哪知道他身陷囹圄,不得自由,连娇儿都护不住,当下心神几乎崩溃:“你们要问什么只管问我便是,何苦累及我家人!” 周浩握着鞭子似乎还没抽过瘾:“本官还以为喻副帮主还要再撑一会,真是遗憾。” 喻炜心里恨他恨的要死,却不想害了自己那娇娇小儿的性命,只能老实配合周浩讯问。想他那娇儿自小到大,连杀鸡都没见过,至大的伤害就是擦破点油皮滴点血珠出来,都已经需要家里人抱在怀里安抚,见到他血淋淋的模样还不得吓死。 刑讯很是顺利,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尚敬云递了厚厚一沓供词给淮安王过目,最下面还有喻炜的画押。 萧烨似乎对这审讯结果不甚在意,直接将供词丢给了周鸿:“周大人你来看看,回头也可入罪。本王闲散惯了的,就不管这些事情了。” 周鸿接过供词草草翻阅之后,眉头都皱了起来,一小部分跟他来两淮之后暗查的事实相吻合,但是更多触目惊心的事情却是连他也未曾查出来的。 “既然殿下不奈烦管这些事情,那人就先暂时押在王府里,供词下官带走了,打搅了殿下两日,下官也应该回去了!” 萧烨挥挥手,等他带着口供跟周浩离开之后,尚敬云才从房里出来,与萧烨回了书房。 关上书房的门,尚敬云哪里还是方才那个被吓的唯唯诺诺缩在周浩身后的客卿。他直接坐到了萧烨的位子,提笔就开始写。 难得的是,向来跋扈的淮安王似乎对尚敬云的态度不以为忤,他反而站在书案旁帮他磨墨。 花了近乎两个时辰,尚敬云终于放下了笔,活动活动手腕,将墨迹半干的最后几页纸收了起来,连同已经晾干的其余写满了字的纸一起稍作整理,递给了萧烨。 萧烨素闻尚敬云有过目不忘之能,却都不及今日近距离亲眼目睹来的震撼,但是很快当他翻开盐帮这些年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后,连同对尚敬云的震撼都丢到了脑后。 他握着那厚厚一沓供词轻笑:“皇伯父老说我胡闹,真没想到,他的儿子们胡闹起来……可要比我厉害多了!” 与此同时,叶芷青在镇江的一处深宅子里缓缓睁开了眼睛,盯着帐子不动,耳边是安静到吓人的世界,偶尔还能捕捉到一点秋风吹过花枝的声音,带来满腔的愁绪。 她自被人掳走之后,那些人也许是想着待价而沽,要将她买个好价格,竟然也未曾难为过她,每日好吃好喝的供奉着,唯恐折了花颜憔悴。除了不许到处走动,不得自由之外,别的地方竟也算尚可。 叶芷青从来都是个忙碌的性子,难得还能清闲至此,除了吃就是睡,她都要怀疑自己很快就会发胖,怀疑只是时日较短,故发胖的不甚明显。 她睡了午觉醒来,又在床上硬捱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在傍晚起身,坐在镜前梳妆。 听得房内有动静,也不知道在外面的丫环们候了多久,轻轻敲了下门,便端着净面的家什推门而入,服侍她洗漱。 领头的是个肉皮白净的丫环,等叶芷青梳头穿衣,打理整齐之后,终于道:“今晚有贵客至,爷让奴婢服侍姑娘到时候去前院见客!” 叶芷青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出去见客的机会,但是很快她便醒悟了丫环说“见客”的意思,不正是待价而沽的主顾上门了嘛。 头顶上悬了那么久的大刀终于落了下来,她竟然还有种松了一口气的错觉。 无论是苟全性命,还是鱼死网破,至少不是死水一潭般焦虑的等待。 “好啊,一会还要麻烦姑娘引路。”叶芷青平静的说。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江南园林,多有奇山秀水,精巧雅致之处。 天色完全黑透之后,园子里沿途都点着灯笼,虽前路茫茫,仍可闻得见夜风之中丹桂飘香。 叶芷青随着丫环行走在青石小径上,留意园中宅院布局。她当时被掳,从扬州带到了镇江,也只是从船上被困到了宅子里,至于这是谁人的宅子,以及宅子的主人是做何营生,并不知晓。 这家的丫环也无意为她答疑解惑,只每日精心服侍她衣食。 她将当初在船上与之打过照面的所有汉子都在心里过了一遍,还未想明白,已经到了前院正厅。 正厅里此刻烛火辉煌,有婢女进进出出,将美酒佳肴流水价送了进去,身后跟着的丫环轻声催促她:“姑娘,爷还在正厅等着姑娘呢。” 叶芷青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向着正厅而去,到得门口便有人往里通报,很快便有个极为娇美的小丫环匆匆而来:“爷让姑娘进去见客。” 服侍着她的丫环便向后退了几步,任由小丫环将叶芷青带走。 叶芷青一脚踏进正厅,但见这厅堂阔朗,摆着一水的黄花梨家具,主位坐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浓眉虎目,眉尾竟然似寿仙翁似的长出不少,胡子花白,年纪已然不小。 他的下首陪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她初初被掳,在船上与之打过照面的金鱼眼汉子。见她进来,便示意她:“还不快向龚爷见礼!” 叶芷青便猜测,金鱼眼汉子估计就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了,而上首的“龚爷”恐怕正是他巴结的对象。 她微微曲膝,向龚爷行了一礼,站直了身子之后便不言不动,直视着堂中三人。 两人曾在船上有交集,彼时叶芷青初初醒来,那金鱼眼的汉子见她不似寻常被掳的女子一般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甚是诧异,便出言试探。 “……我既带了你出来,便是觉得你花容月貌,有些埋没了,不如送你一桩富贵。” 作为一个在扬州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外来者,叶芷青对“扬州瘦马”也不陌生。而扬州城内不少人家生女,都巴不得花容月貌,将来能带领全家发家致富。她若是在扬州也父母,说不定也会被逼走这条路。 “什么样的富贵?”叶芷青问的不动声色。 金鱼眼汉子便当她是心动了,还叮嘱她几句:“只要你乖乖听话,爷保证你富贵荣华。” 她觉得跟这汉子讲话等于对牛弹琴,索性不做辩解,对他的劝说沉默以对,反让这男子以为她是认命了,此后便让她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 她站在厅堂之中,金鱼眼汉子便向龚爷卖力推荐她:“此女是小的从扬州带回来孝敬龚爷的,今晚不如就让她服侍龚爷安歇?”他语毕,小心窥伺主位上男子的神色,见得龚爷微不可见的点头,便转头吩咐叶芷青:“还不快过来替龚爷布菜斟酒?” 叶芷青摸摸袖中针套,缓缓上前去,坐到了龚爷身侧。 那龚爷侧头瞧她,与她清澈无波的双眼相撞,见她不闪不惧,开口道:“你的妈妈难道没有告诉过你,直愣愣看着男人,毫无女子的温婉柔媚?” 叶芷青亦道:“龚爷身边的大夫难道没有告诉过您,以您现在的身子,最好不要纵情声色,最好连酒也别饮?” 龚爷轻笑:“真是没想到,这是哪里弄来的丫头,难道还懂医理不成?爷竟不知扬州城内的瘦马什么时候连医理要也学了?”这职业素养还真是有些高。 瘦马历来有学琴棋书画的,有学管家理事算帐的,还有专学羹汤,或服侍男人技巧的,总之全是取悦男子的法子,但从不曾见过学习医理的,还真是新鲜! 金鱼眼的汉子只派人跟着卫淼,见他去了医馆,却不曾亲眼见过叶芷青把脉诊病,也从未想过她正是扬州城内近来颇为出名的女医。大约只知道她出入医馆,还当是医馆役使的女子,便打着哈哈道:“这丫头听说在医馆做过役使,想是略懂一二。” 叶芷青微微一笑:“龚爷错矣!我并非什么扬州瘦马,而是一位大夫,在扬州开着家医馆糊口,家中丫环徒弟好几位,却不知因何入了别人的眼,无故被掳到了此间。实在抱歉,在下不懂以色侍人,从小学的是医道,若是龚爷想要让我扎针看病,在下倒是乐意效劳!” 她这副样子,压根没有被掳的惊惶,只是平静阐述着事实。 龚爷目光转厉,盯着金鱼眼的汉子:“她说的……可是事实?” 金鱼眼的汉子陪笑说:“这丫头……这丫头是骗龚爷的,她哪里懂什么医理?” 叶芷青从怀里掏出针套,解开上面的系绳,将一排亮闪闪的银针都摊开在桌上,似鼓励一般道:“那你要不要过来试试看,看看我一针能不能把你扎成哑巴?” 金鱼眼:“……” 龚爷:“……” 其余人:“……” 厅内一时安静极了,一侧做陪客的另外一名男子顿时笑了起来:“有趣!有趣!这丫头还当真是大胆,你现在讲出来,就不怕龚爷不收你,褚四回头扒了你的皮?” 叶芷青眨眨眼睛:“扒我的皮做人皮灯笼吗?”心道:原来那个金鱼眼的汉子叫褚四啊。她说:“我这不是看着褚四爷误入歧途,才帮助他迷途知返,这才告诉龚爷实情的嘛!” “好一个伶牙利齿的丫头!” “难道我说错了?自古以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虽不知道龚爷是做什么营生的,听褚四爷说有一场富贵,但想来必然是财源广进,家业兴旺。凡是想要长久立于富贵之地,想来总要让下面的人心悦诚服。若是龚爷身边的人全都似褚四爷一般,见到街上年轻美貌的女子,不问出身来历,就掳回来献媚于上,富贵岂不威矣?!” 厅里诸人万没料到她竟然能讲出这番大道理,褚四更是意外。这丫头自带回来之后就装哑巴,若非必要连一个字都吝啬讲出来。真没想到见到了真佛,对着龚爷竟然就侃侃而谈,实是吓他一跳。 龚爷朗声大笑:“哈哈哈哈,你这小丫头倒真有几分见识。”他虎臂一伸就将人揽到了怀里:“爷今儿还真是来对了,捡到宝了!” 叶芷青吓的面如土色,脑子几欲短路,一句话冲口而出:“龚爷不可助纣为虐,枉顾法纪。褚四爷掳人已是不该,龚爷知法犯法,担了包庇之罪就算了,难道还要担上的罪名?” “哈哈哈哈你这小丫头,一本正经的跟爷讲王法。爷做的就是没王法的买卖!”他抱着叶芷青起身,只觉得怀中女子身娇肉软,花容失色的小模样实在惹人爱怜,与方才镇定自若的模样判若两人,顿时笑的更大声了:“怎么,害怕了?不跟爷讲大道理了?” 叶芷青都快要被吓哭了。 龚爷虽看着年纪老大,但被他抱在怀里,她试图挣扎,发现他臂膀跟铁铸的一般,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这男人筋骨强健,肌肉贲张,实没有逃脱的可能。 “龚……龚爷,咱们有话好好说我的针……针针针……” 龚爷朝着叶芷青不认识的那位中年男子瞪了一眼:“别光顾着喝酒,还不快把丫头的银针给拿过来,省得她念叨。”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然还说:“丫头,你不会是……想在床上扎爷一针吧?” 那中年男子本来捧着酒杯偷笑,没想到被点名,居然好脾气的放下酒杯,去上座亲自替叶芷青收拾了银针,过来递到她手里,语重心长的叮嘱她:“小姑娘,千万别想着拿银针扎龚爷,不然……只怕你明天都下不了床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叶芷青平生所历,惟容山岛之险,足可与今日之危比拟。 她被吓的魂飞魄散,脑子里飞快转着,却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脱身,整个人都僵住了。 龚江在此间极熟,都不用丫环引路,穿花拂叶,抱着个美娇娘,心怀炽念,往起居坐卧之处而去。 叶芷青眼睁睁看着他沿来路而行,心里哆嗦成了一团,手里紧紧攥着针套,恨不得扎他一套梅花针,只是实在没有一击而中的把握,只能陪笑道:“龚爷,不如你放我下来走?” 龚江自得一笑:“你这是瞧不起爷,不过几步路而矣,爷还抱得动!”他抱着叶芷青行了一路,额头半点汗珠不见,果真体力了得。 他这句话说完,正转过一处假山石,不防从背后转过来一个人,只听得脑后风声响起,不及回头便觉得颈部一痛,在晕过去之前,他只看到叶芷青惊愕的眼神。 龚江倒地之前,叶芷青已经从他怀里跳开,朝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跑,还未跑出五步,方才砸晕了龚江的年轻男子已经喊道:“叶姑娘别怕,我是周将军的人!” 叶芷青半信半疑的转身,脚步却缓了下来:“……你如何证明自己是周鸿的人?” 那人道:“叶姑娘当初在容山岛救了我们不少兄弟,大家都对叶姑娘的医术大为钦佩。那时候姑娘跟少将军感情很好,常常手牵手在山上散步。我曾远远见到过几次,只因不是少将军近身护卫,故叶姑娘不认得我。后来少将军出任两淮盐运使,便将我派到了盐帮来做打探消息。方才远远瞧着像姑娘,我心里还不敢相信,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当真救到了姑娘!” 叶芷青几乎要热泪盈眶,如汪洋之中遇到救命的舟子,直恨不得上前来握紧了他的手:“壮士救命!我在扬州被人掳到此间。”容山岛之事,除非东南水军将士,其余人是不可能知道详细内容的,且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她心中疑虑尽消。 那人将龚江拖起来,往旁边花荫下的石椅上放平了,摆出个醉卧花荫的形容,这才引了叶芷青往外走。 “我在这里有个小院子,姑娘暂且先悄悄儿住着,等我得空了再将姑娘往外送。” 他带着叶芷青七绕八绕,尽拣着无人的小道行走,只在出后院小门的时候,守门的婆子正在打盹,很轻易就将人带了出去。 两个时辰之后,泽春院负责侍候的下人向褚四汇报:龚爷不见了! 龚江每次来都住在泽春院,服侍的下人都知道他的喜好,他每逢御女必要沐浴,今日屋内灯火是丫环早就点起来的,但却迟迟不见叫水,连一点动静也无。 侍候的人等来等去,又问过了守院门的婆子,才知道他并不曾进泽春院来,先是悄悄儿四处去寻,后来找不到人了,才敢报到前面去。 龚江抱着叶芷青离开之后,厅里止余褚四跟晁俊。 晁俊便是之前给叶芷青递针的中年男子,陪着龚江前来,正是他的左膀右臂之一。闻听龚江不见了,腾的坐了起来:“褚四,这是怎么回事?” 自喻炜失踪之后,盐帮内部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人心惶惶。 龚江开始疑心盐帮内部有奸细,已经进行了数次清查运动。但褚四在盐帮已经七八年了,向无劣迹,也算得忠心,不然风口浪尖之上,龚江也不会来他的园子。 褚四也知道晁俊疑心他了,但天地良心,他可从来未曾想过要背叛龚江。 喻炜失踪虽与他无关,但他却存了上位的心思,想趁乱在盐帮再进一步。 “晁副帮主,这事真跟我无关。我既请了帮主前来,又怎会对帮主下手?会不会是那女子……” 晁俊怒了:“褚四,别告诉我帮主是被那丫头弄走的,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方才就吓的半死,只不过色厉内荏,强撑着而已,难道还能打晕了帮主不成?” 褚四一面派人打着灯笼到处去找龚江,一面向晁俊解释:“晁副帮主息怒,息怒!那女子虽然不能,但程壹能啊。” “关程壹什么事儿?这可是在你的园子里!”晁俊看来,褚四这就是明晃晃的推卸责任。 事到如今,褚四也不想瞒着了,颇有几分难为情:“副帮主有所不知,其实这丫头……并不是扬州淘来的瘦马,而是……而是程壹手底下的家眷,那小子一肚子坏水,家眷却美如天仙,我气愤不过,就……就将人掳了来……” 晁俊真恨不得揭开他的天灵盖看看里面装的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就算那小子一肚子坏水,可你掳人家眷,算怎么回事?” 盐帮汉子们虽然为利搏命,每年不知道有多少青壮丧命,但却不至于做出掳人家眷之事。只因谁都有家小妻儿,各私窠子里的相好跟买来的瘦马都属于玩物之流,玩厌了大可随手送人,但江湖事江湖结,若非事涉机密,是断然没有向别小下手的道理。 他们这帮人吃着盐运的饭,明面上是各盐场的搬运工,龚江手底下有大船小舟无数,为两淮各大盐商提供盐运便利,但实际上却借着盐运之便大发私盐横财,将贩运私盐的销售网远铺到各地去。 龚江在花荫下被寻到,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被摇醒之后,好几盏灯笼凑近了细瞧,都想找出他身上的伤处。褚四更是噤若寒蝉,半句话不敢说,更不敢问叶芷青去了哪里。 独晁俊与他情逾兄弟,还敢开玩笑:“帮主这是醉倒在花荫了?” 龚江被人在褚四的园子里打了闷棍,心里的恼火可想而知,偏偏当着一众凑过来的帮众,还要顾忌面子。等被扶回正厅,只余褚四与晁俊之后,才下令彻查褚四园中诸人。 叶芷青被囿于一方小院半月有余,每日胆战心惊,就怕有人闯进来。 所幸龚江令褚四严查身边众人,连带着将整个镇江也翻了个底儿朝天,却未想到叶芷青就藏在褚园后面下人们的小院里。 救了她的正是东南水军斥候营的军士许迁。 许迁长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扔在人堆里找不到,是周鸿接到调任两淮盐运使之后,最早派出来的一批人。 褚四肃清身边的人,许迁却凭着自己忠厚老实的长相跟“忠厚肯干”的形象,更得了褚四的重用。 与此同时,身在扬州的周鸿接到了许迁发来的消息,得知叶芷青竟然阴差阳错落到了龚江手里,被他救了下来,顿时长松了一口气。 周鸿拿到喻炜的供词之后,就决定彻底整治两淮盐务。 两淮盐务之乱,乱在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官盐百姓吃不起,私盐大肆横行,更有一众趋利之徒不法横行,官府屡禁不绝,或官商勾结,匪官一家,祸起盐务,大乱却绝非仅止于盐道,而是影响着江南百姓的方方面面。 更重要的是,两淮盐务之利没进国库,反进了官员的私囊。 叶芷青在褚园后面小院里住到第二十五天的时候,镇江府迎来了大批的官兵,领兵的乃是两淮盐运使周鸿,扬州卫所的武将朱茂,以及跟过来凑热闹的淮安王萧烨。 盐帮的势力以摧枯拉朽之势被毁灭,龚江与晁俊以及褚四被当场抓获,还有盐帮大大小小的头目们大部分都已落网,还有拼死与官兵一战的,最后只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帮借着运送官盐便利大肆倒卖私盐的青壮们早就视官府如无物,更有甚者,上至帮主龚江,下至任何一个帮中汉子,都觉得只要有金银之物,总能敲开官府的大门,让为官者为他们大开便利之门,却不肯相信忽有一日却迎来了周鸿的雷霆一击。 周鸿带人清点龚江的财务,将他名下的财务以及货运船只登记入册充公,只盐帮帮主一人名下的钱财就抵得过两淮五年的盐税,更不用说他手底下的副帮主以及其余头目名下财产。 萧烨跟着一圈转下来,对龚江揽财的手段都钦佩不已:“本王跟他比起来,都是个穷光蛋了!也不知道皇伯父见到抄家册子,做何感想?” “总不会夸他们干的好吧?” 周鸿就更不必说了,家风向来勤俭,但有资财多是用于补足军中资饷,或者周大将军心下不忍,用于抚恤安置战亡将士的家属,连富裕也算不上。 面对被抄出来的巨额财富,周鸿下令将财物运往扬州使司衙门府库封存,写了加急奏折,快马送往京中,他自己则换下官服,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傍晚踏进了叶芷青久居的小院。 许迁自将人接出来之后,为防着龚江的耳目发现叶芷青的行踪,更不敢让她走出院门一步。 叶芷青近来过的深居简出,无聊之下便开始默写自己实际接触过的病例药方,分析病情用药,也算是为自己以后行医,以及教导徒弟们留下翔实的数据。 许迁与她分室而居,为了掩饰家里藏着个女人的事情,每日可谓煞费苦心。 这日傍晚,天色稍黯,叶芷青等不到许迁回来,啃了几口凉透的红豆糯米糕,便继续伏案写药方,边回忆自己亲手接诊的病患,边对比刘大夫的教导,速度极慢。她写写停停,忽听得院门响了一声,还当许迁回来了,也未起身。 直等房门被人敲响,雨声掩盖了另外一个人的足音,她还背身写字,头也不抬道:“进来。”听得身后房门响起,有脚步声带着水气进来了,便随口道:“许大哥,你先将饭放一放,我这里还有两个病案未写,等我写完就吃,不然一会又忘了。” 身后的人很快走到了她身后,然后……她被一个人拢在了怀里。 那个人哑声说:“叶子,我总算找到你了!” 叶芷青手上正握着饱蘸了墨汁的狼毫,笔尖就停在铺开的白纸上方一寸,一滴墨水很快就落到了纸上,晕染开来,她懊恼道:“白写了这大半张……你怎么来了?” 身后拥着她的这个人,正是周鸿。 第一百三十章 许迁引着萧烨一路往自己住的小院里走,边走还边问:“殿下真的不能再等等吗?”现在闯进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坏了少将军的好事? 许迁第一次见叶芷青,就是在容山岛,他当初并无机会跟着周鸿前往京都,亦不知叶芷青与周鸿如何开始,却见证过两人在容山岛两情相悦的模样,更对萧烨与叶芷青之间还有纠葛的事情无从得知。 周鸿将盐帮清缴的后续事宜全都交给周浩等人处理,自己心急火燎去见叶芷青,却不知萧烨无意之中从褚四口中听说,他从扬州城内掳了个美娇娘回来献给龚江,不曾想美人儿跑了,连他身边的人都肃清不少,却最终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萧烨本是闲极无聊,陪坐一旁听尚敬云审问褚四,结果听到这里却停了一下,难得追问了几句他掳的女子来历。 褚四的骨头比起喻炜却要软上许多,不必用大刑就全部交待了。 萧烨越听眉头越皱的死紧,及止到最后,几乎可以确定,被褚四掳到镇江的女子就是他派人几乎将整个扬州城都差点翻过来的叶芷青。 ——原来她竟然在镇江! 只是眼下却不知道在哪里。 他此次同周鸿前来镇江清剿盐帮,本来就是被周鸿拉来做个见证,只算是协理,而非主导。 至于尚敬云替他谋划想要从中得到什么,那就不是周鸿能够了解的了。 “先生自管放手去做,本王既然是沉迷女色,还是应该做些符合本王身份的事情。”他起身叮嘱尚敬云:“本王这就去找周迁客派兵寻人,只要她不曾出了镇江,想来找个人也不太难。” 周鸿的行踪也不是什么秘密,值此动荡之机,他有事要离开,总要给身边的人交待几句。 萧烨几乎不曾费心就打听到了周鸿的去向,被派去引路的许迁当初向周鸿传信,只是单方面联络,就连周浩等人也并不知晓叶芷青就藏在褚园后面的小院子里,还当淮安王有急事找周鸿,便遣了许迁引路。 阴差阳错之下,许迁将萧烨带到了自己住的小院。 彼时夜色降临,雨势渐重,院门被轻轻推开,屋内透出朦胧的灯光,窗上映出一对相拥而吻的影子。 萧烨素闻周鸿不近女色,没想到他会做出诸事不理,抱着美人儿共度良宵的事情,顿生知己之感,就连许迁要向通传也被制止。 “别叫!本王还从来没见过周迁客有如此情态,待本王闯进去瞧一瞧,能将周迁客的魂儿都勾走的,是何等美人儿!” 萧烨怀着撞破周迁客私情的隐秘喜悦之情,用眼神制止许迁不许报讯,几步就跨了过去,一脚踹开了房门,人未进声先至:“好你个周迁客,竟然在这里——”后面的“逍遥快活”四个字,生生被他吞回了肚里去,只剩了一脸的呆滞。 屋内一对男女,男人赫然正是周鸿,他双臂紧搂着一位妙龄女子正吻的如痴如醉,而那女子色如春晓,满面桃红,正被迫承接着男子的爱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皆转头看来,顿时齐齐惊倒。 淮安王满面怒色,指着周鸿几欲说不出话来:“好……好你个周迁客!本王待你向来……向来客气,没想到你竟然给本王戴绿帽子!你居心何在?” 他瞧的清清楚楚,周迁客怀里搂着的女子可不正是失踪多时的叶芷青吗? 周鸿因着萧烨的指责,却半点不曾心虚,连搂着女子的手臂都不曾松上半分,只是面上惊愕却也不假:“不知道谁带了殿下过来?” ——他竟然连一点愧疚都无! 如果说之前萧烨还存了做戏的心思,对叶芷青是有几分放不下,但却远不到思之如狂的地步,这其中几分真来几分假,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有数。可是当真见到她伏在别的男人怀中之后,那种愤怒无以言表,真有种杀了周迁客的冲动! 他与叶芷青并未成事,可是现在却实实在在觉得自己头上的帽子绿了,连表情都带出了几分狰狞:“不管是谁带了本王过来,教本王撞破了你们的奸情,难为本王还一直被蒙在鼓里!说——你们是几时勾搭成奸的?是不是当初在京中淮阳王府里,你们两人就眉来眼去了?”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不说周鸿没去几次淮阳王府,就算是去了也并没有机会与叶芷青搭上话。 但后来他离开京城之日,叶芷青也走失,却是不争的事实。 萧烨越想越愤怒,越想越丢脸,看到叶芷青往周鸿怀里缩了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试图将两人拆开,抓住了叶芷青的胳膊就想要将人从周鸿的怀里拖出来:“你这个水杏扬花的女人,既是本王的女人,还勾着周迁客,难道是怕本王不能满足你吗?” 周鸿牢牢掐着叶芷青的腰,还伸手去拦萧烨抓过来的手,神色之间带着说不出的平静:“殿下不必为难叶子。我们相识在前,在京中之时因着一点口角误会分开,殿下这才有机府认识她。却并非她水杏扬花,只是从头至尾,叶子心里也只有下官一人而已!” 他这话无异于在淮安王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让向来在女人堆里无往而不利的萧烨都傻了眼:“你……你说什么?”唯恐是自己听岔了。 叶芷青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被抓奸的对象。 周鸿进来之前,她的生活很是平静,除了默写药方,再无其他。但是周鸿进来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 她几乎是被周鸿从椅子上拖起来,直接抱进了怀里。袖子带翻了桌上的笔架子,狼毫在空白的半张纸上留下深重的墨痕,在桌上滚了一圈,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都没能阻止这男人野蛮的行为。 男人将她搂在怀里之后,便急切的去寻她的唇,并不曾给她拒绝的机会,很快就熟门熟路寻到了香舌密津,久别重逢哪里还需要再说别的话呢?肌肤相亲是最好的甜言蜜语! 叶芷青试着推拒过几次,也不知道是她力气小,还是周鸿太过急切,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到得最后她脑子里空茫茫一片,惟有感官清晰无比,鼻端是熟悉到陌生的男子气息,那是她曾经试图深埋在记忆里的味道。 心跳骤烈。 一切都来的太突然。 周鸿进来的太突然。 萧烨闯进来的更突然。 半点不给叶芷青准备时间,她与周鸿之间的事情就裸落到了萧烨的眼中。 周鸿大约是掩饰的太久,根本就不准备再掩饰下去,连顾忌萧烨的最后一点面子都不肯,紧搂着怀里的女人半点不让,话里的坚定之意连叶芷青都听得出来:“殿下有所不知,当初叶子是我带到京里去的。她是伏城县令朱旭送给我路上服侍解闷的,身子早就是我的了,只是后来与我赌气,发生了点口角,这才离家出走,阴差阳错落到了殿下手里。” “她本来……就是我的女人!” 叶芷青张张嘴,很想反驳一句,周鸿说的过程没错,她当初确实是被当做礼物送给周鸿的,可……几时身子都成他的了? 她扁扁嘴,并不认同他后面那句话。 萧烨就好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面孔紫涨,目光几欲噬人,呼吸渐促:“……那为何你们谁都不曾跟本王说一声?耍着本王很好玩吗?” 亏得他还一直将她捧在手心,不曾拆吃入腹。早知道她一早就被人用过了,他早该把她扯到榻上快活去了,又何必费尽心机去讨她欢心。 当初几分做戏几分真心,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今上的耳目遍布京中,他在京里做了什么,恐怕今上都心知肚明。他既迷恋一个市井女子,那自然是要摆足了架势的迷恋,只是后来相处日久,竟是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真动了心思。 假作真来真亦假。 今晚对着周鸿搂着那丫头理直气壮的宣布她早就是他的人了,萧烨心中忽泛起一股酸涩之意,冲撞到了几肢百骸,来的竟是全无防备,教他一时之间生出难以招架的荒谬之感。 什么时候,他竟对女人当真动了情?实在可笑! 萧烨满面怨恚怒意,也不知道是掩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还是此刻面上的表情就是他心中真实所想,心绪之复杂,连他自己一时之间也有些理不清,只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周迁客,你等着!” 淮安王怒气冲冲摔门而去,房门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一切又归于安静。 许迁在院子里缩头缩脑,亲眼见证了淮安王的怒火,以及周少将军的镇定,他站在雨地里不住哆嗦,心里直骂贼老天不长眼,这时候居然还下起了瓢泼大雨,很快将他淋成了个落汤鸡。 不过雨势大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能掩盖他还站在院子里的声响,他沿着墙根蹭到了小院门口,轻轻拉开门窜了出去,假装不知道方才发生在屋里的一切,还贴心的将院门又关上,想想不放心,索性将门口从外面直接锁了起来,这才安慰自己:我没来过我没来过! 然后冒雨跑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外间风摧雨荡,反衬出屋内一室静谧。 叶芷青还被周鸿搂在怀里,她虽因周鸿的原因而让萧烨退却,可到底周鸿是已经订过亲的人,自不愿意再与他有瓜葛。 之前不过是一时情迷,被周鸿的突然出现而惊住了,才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周鸿占了便宜,还不幸被萧烨给撞破,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好端端的这两个人竟然都跑到镇江来了,而且一同跑到这小院了。 她去推周鸿,他的胳膊却纹丝儿不动,双眼湛亮恨不得粘在她身上,小声在她耳边喃喃:“叶子,你可吓死我了。听到你失踪我都快将扬州城掘地三尺了。” 叶芷青微有动容,却仍是朝后退去,试图在两个人之间拉开一定的距离:“多谢少将军能够惦记着我的安全,只是你我男女授受不亲,还是保持距离的好quot 周鸿总觉得,自从遇上这丫头之后,他发脾气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以前他还觉得自己涵养功夫到家,后来被她一再激怒,才觉得……大约是没有遇到那个命里的克星。 叶芷青就是上天派来磨他的克星。每每落到她手里,都让他的暴怒最后变成了没脾气。 他原本被她意图拉开两人距离的话给激的差点发怒,转念一想又叹了口气,低头将下巴抵在她脑门上,半开玩笑道:“方才我都在淮安王面前说过你是我的人了,现在让我放开,恐怕不太容易。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就放开。” 叶芷青狐疑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周鸿见她竟然少见的露出几分呆气,似乎在考虑亲一下被放开划算不划算,腹中最后一丝怒意也消散了,只余了笑意:“当然!我几时说话不算话了?” 叶芷青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诚然周鸿是个君子,可那都是在两个人并不熟识之前,自从两人关系变的亲密之后,他也少见的露出几分无赖模样。 可他强硬的揽着她,想要挣脱无异于痴人说梦。怀着只能智取不能硬拼的念头,她果真仰头,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亲了一口:“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周鸿果真松开了手臂,可是不及她退出他的双臂范围,他却又合拢了双臂,一本正经道:“好了,我放开过了,你不愿意离开,正合了我意。”揽住她低头极为认真在她额头响亮的亲了一记。 叶芷青气的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给耍了,顿时恨起来,抬脚就往他脚面上去踩,一只脚刚下去,整个人都悬空了,被他掐着脚抱到了半空中,嘴里还念叨:“我的乖乖,你这是要踩断我的脚掌啊?真是一点也不心疼!” “哪轮得到我心疼,自然有人心疼!”叶芷青不甘示弱的回敬。 他将人举在半空中,半点也不费力,就好似抱着个小人偶一般轻松,大步向着床榻而去。 外面风雨大作,屋内孤灯一盏,男人高大的身躯似乎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叶芷青被他轻抛到床上的时候还有些发懵,哪知道紧跟着他沉重的身体就压了上来,居高临下俯视着怀里的女子,眼里似燃起了两团火一般,哑声道:“叶子,我不想再等了,你这丫头三不五时就要玩一回失踪,再玩下去我都要老个五十岁了。今晚……我就要做你的男人!” 叶芷青毫无准备之下,被他这话给钉在了原地,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直到腰带被扯开,衣襟散开,她才慌慌张张要挣扎:“你……你不能这样子。姓周的,你打的好算盘,这头睡了我,回头就去娶大家闺秀,你当我是什么?” 周鸿压制着她的双手不得动弹,再次叹气:“你说……当初我怎么就那么傻,好好的美人儿投怀送抱,软玉温香偏偏要往外扔,今儿可不是得到报应了吗?”他低头在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上狠亲了一记,堵的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才在她耳边低语:“乖,今晚就让我得偿所愿,等回去咱们就成亲。我娘让你受了委屈,郭家的亲事这次回去是退亲了,我爹也已经答应了咱俩的婚事。你若是今晚不肯同意,我就怕……怕你明儿又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他这话简直是充满了幽怨,若是个妇人来说,则是含酸带醋,想不到让个大男人说来,竟然也教人忍不住心动。 叶芷青一面用尽了自制力想要抵挡他的诱惑,一面忍不住反唇相讥:“跟着野女人跑了的是你,可不是我!你别拿这话来指责我,至于你娘……”她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方才说什么?” 周鸿将整个脑袋都埋到了她耳侧,只觉得面上发烧,似乎不能直面周夫人羞辱她的事情,就连欲念似乎也要被扑灭了:“叶子,对不起!我当真不知道我娘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居然会用那种方式羞辱你!上次见面我就知道了,只是……扬州有些事情并没有解决,时机不对。我向你发誓,我娘的意思真不是我心中所愿我并不想娶什么郭家小姐,她再好也与我无关,我只是被你气昏头了。阿琪后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自己也觉得羞愧,让你受了那么大委屈,都是我的不是!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求你……别离开我!” 叶芷青曾经也想过,或者有一天,周鸿也许会从别的途径知道周夫人的所为,或者这一生都不曾知道,但是哪又有什么关系?与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并无帮助。 她早已经不是天真的小姑娘,自以为真情感动天地,生活中只有爱情而无面包。对于一向务实的她来说,面包才是必需品,而爱情……才是奢侈品。 也许是分开的太久,她早已经重新找到了独自前行的勇气,并非当初执着周鸿的手就自以为能够到达天涯海角的傻姑娘,就连曾经的不顾一切都已经消散殆尽。 她主动伸手抚摸他的脑袋,语声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其实,如果我处在周夫人的位置上,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一个优秀的足以让她骄傲的儿子,怎么能娶一个来历不清家世低微的女人呢?多少名门闺秀等着要做她的儿媳妇,她凭什么就非要接受我呢?” 周鸿愕然,继而心中暖意流过,她始终是个善良的姑娘。纵然周夫人伤害了她,可是她却能用自己的方式化解那场屈辱。 他猛的抬起头,眸中情意流转,甜的都能拉出糖丝来:“叶子,我母亲想要娶什么样的儿媳妇,与我想要的妻子是两回事。她有两个儿子,她尽可以让二弟去娶她心目中理想的儿媳妇——只要二弟不反对。但是我不愿意,我认定了你,不管她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娶你!”就好像宣誓一样,他俯身深吻,直吻的叶芷青脑子里缺氧,都有些晕头晕脑了,他才近似虔诚般去蹭她的耳朵,亲她的耳珠,小小声央求:“给我吧……” 叶芷青脑子里早已乱成了一团,固有的理智也已不见,不知不觉间目光亦柔软了下来。这个人,是她前后两世唯一爱过的男人,好几次在她最危急的时候如天神一般降临在她的面前,就算两个人最终不能在一起,哪又如何? 她仰起头,主动吻上了周鸿的下巴。 男人眼里被巨大的惊喜淹没,几乎是在瞬间就做出了热情的回应,大掌游移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火热的吻瞬间就将她禁锢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仿佛要将这羞人的一幕掩盖。 屋内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响起,与女子压抑的声交织成了一曲动人的弦歌,直到天色将晓,却雨收云住。 天光大亮,叶芷青从沉睡中醒来,脑子里还有点懵懂,才睁开眼睛,就被眼前放大的俊脸吓了一大跳,顿时朝后一缩,这才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好似碎了重装起来的一般,疼的她本能的叫出声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居然哑了。 眼前的男人带着说不出的得意与神采飞扬,俯身在她脸蛋上亲了一记,叶芷青这才彻底的醒了过来,感受着被子里两个人不着寸缕相依相偎,大清早某人觉醒的某处正抵着她腰间,昨晚的回记席卷而来,顿时整张脸都红透了,猛的拉起被子将自己裹了进去,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快走快走!” 周鸿:“……”见过无情的男人,还真没见过这么无情的女人! 他连人带被都搂在了怀里,隔着被子委屈的问她:“我都成了你的人了,你让我去哪?” 叶芷青现在只想让他先离开这间屋子,好解了目前窘境,也不管他去哪,只管在被子里推他:“你快走快走!” 隔了一晚上,这男人面上颓然之色全换成了无赖模样,竟然还拖长了小声道:“叶子,你是……害羞了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叶芷青的恢复能力相当好,在成功的将某人赶下床,她穿上衣服之后,就不再羞窘了。 赤身裸体跟穿着衣服与人相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仿佛有了衣服的遮挡,两个人之间曾经存在过的最为亲密的关系都可以否认。 她坐着梳头,还问周鸿:“你能否派两个人送我回扬州,我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许迁是个糙老爷们,收容她这段时间为了怕暴露,房间里连个梳妆台都没添过,只在街边小摊上给她买了把镜子。 叶芷青摸着梳完了头发,拿出镜子来照,正好能看到身后站着的周鸿正注视着她,目中透着深思之意,大约是从镜中看到了她的目光,竟然耍赖说:“你就不能在镇江多陪我几日?分开了这么久,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才不信呢!”叶芷青嗔道:“谁知道你镇日里在外面依红偎翠,不知道有多快活,哪里还记得我啊?”也不知道是长久的心理压力还是别的原因,以前她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保持着一种“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的想法。 当初两人在容山岛两情相悦,成亲还是周鸿先提起来的。他恨不得早早就将人娶回家,但叶芷青对成婚却兴致缺缺。 她还未完全适应这个时代的婚姻规则,扪心自问也做不到以夫为天。很多时候不是她去迁就这个时代的规则,去迁就周鸿,而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周鸿改变良多,在适应她的“古怪”思想。 在周鸿的世界里,两个人都已经上过床了,他自然要对她负责。但对于叶芷青来说,上床与结婚之间的距离似乎还隔着万重山水。 她还没做好准备要面对周夫人,以及与周鸿的婚姻。 本来之前她也曾经有过一点憧憬,但是那点期待都被周夫人的羞辱给打破了。 周鸿在她脑袋上轻摸了一下,面上带出了三分笑意:“小醋坛子,我哪里依红偎翠了?是谁传假的情报给你,说出来看我不缝住他的嘴?”他可算是记着叶芷青“一夫一妻”的痴念。 叶芷青坐着,被他从后面整个揽进了怀里,这个男人的怀抱温暖而舒适,简直要让人生出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但她知道这真的……只是错觉。 她站了起来,眉眼间带着些初经人事的媚意,可嘴里的话却着实有些凉薄:“以前我总想着要跟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我犯傻,你可别当真。我觉得咱们现在的关系就刚刚好,既然都放不下彼此,有暇就做做露水夫妻,如果有合乎自己心意的人,也可以告诉对方,自由来去,多好。” 周鸿就跟大晴天身处于春光明媚之处,满心徜徉迷醉,半空中却打了个响雷,兜头被淋了个落汤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历。 “自……自由来去?”那他成什么了? 他薄唇紧抿,很艰难才没把那句刻薄话讲出来,生怕讲出来就伤了彼此的颜面。 叶芷青却浑似没瞧见他难看的脸色,本着“丑话说在前面”宗旨,还不忘补刀:“其实我以前有些犯傻,婚姻还是要门当户对才对。柴门对柴门,木门对木门。周府门户太高,说实话我已生了怯意,不想踏进去受拘束,不如咱们就做对野鸳鸯,你要真成亲了就收心过日子,早点将我忘了” “……那你呢?身子都给了我,将来嫁谁去?”或者……她不准备嫁人了? 叶芷青早放弃了跟他讲“只要经济独立女子不嫁人也能好好生活”的想法,主流社会的人其实很难去理解非主流的思想。有些女人终身以繁育子嗣为己任,以夫为天,恨不得把贞洁顶在脑门上,可是未见得幸福,不过是心中的信仰或者是自小的家教使然。 “嫁人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她敷衍道,又催促他:“还是麻烦你派两人送我回扬州吧,省得半路上再有波折。”经过这次被掳事件,总算是让她认识到了当朝的社会治安问题有多可怕。 周鸿心想,到底是他娘羞辱她在先,想让她毫无芥蒂的踏进周家大门,看来还有得磨。如果搁他以前的性子,早吩咐下去摆酒办婚礼了,先把人娶进门再说。但是两人之间经历过的事情着实不少,她都成了自己的人了,还能跑到哪里去,成婚只是迟早的事儿。 他低头看她平坦的小腹……说不准这肚里已经揣了一个。 周少将军几乎是拿出平生所有的耐性来对她,柔声道:“咱们先不谈这事儿,我在镇江的事情还没完,再说昨日淮安王走了之后,也不知道会怎么做。他的性格你也有点了解,万一半道上将你劫走就麻烦了。你近来还是别乱跑,跟在我身边就好。” 他做了决定,推开门喊道:“来人——”外面竟然有护卫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叶芷青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还当整个小院只有他们两个人呢。 周鸿遣那护卫去寻一套略小点的衣服,等衣服拿过来之后,便逼着叶芷青换上,灿然一笑:“你就暂时先做本将军的贴身护卫吧!” 叶芷青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是谁保护谁?”就她那弱不经风的身板,以及毫无威慑力的拳头,能挡着谁? 周鸿凑近了笑道:“本将军做你的贴身护卫,行了吧?!” 叶芷青:“……” 两人出了小院,叶芷青才发现巷子里站了一排的护卫,也不知道他们是几时来的,内中有人上前来禀报昨晚的公事。到了现如今抄家砍头都是小事,挖出私盐背后巨大的利益黑手才是当务之急。 周浩等人连夜审讯,越审越是触目惊心。 龚江早知自己难逃一死,因此咬死了不说,被周浩连同尚敬云一起打的血肉模糊,竟然也咬紧牙关不肯吐露他所知道的一切。 尚敬云原来还是审案的一把好手,瞧着是个颇为文气的读书人,没想到下起手来特别的狠,就连周浩都被他给吓住了,拍着他的肩膀让他缓缓:“老尚,让姓龚的喘口气。你今儿可不似上次啊,上次我瞧着你拿着笔都有点哆嗦,我还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把你给吓着了,没想到今儿见过你之后才知道,你上次哪里是害怕啊,分明是兴奋的。” 他是土生土长的东南人,海边长大,与前任淮阳王的战场隔了十万八千里,对尚敬云并无耳闻,只当他是淮安王身边的幕僚,哪里知道这位却是辅佐两位藩王的谋士。 尚敬云愁的胡子都快掉光了:“你当我愿意啊,若是我不在这里审出点东西,就得回去陪王爷。你是没瞧见王爷的脸啊,比昨晚下雨的天还阴,还不如在牢里审犯人来的畅快。” 萧烨冒雨冲出许迁的小院,回去大发脾气。 他当时过去的时候,并无人跟着进去,也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对他莫名其妙的怒火就更无人知道了。 尚敬云临睡之前过去瞧了他一眼,本来是想跟他商议一番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结果见他房里如台风过境,偏偏淮安王还拉着他要谈话,满面戾气,似乎恨不得生啖了某人。 他万不得已,只能找了个借口溜了:“周浩那边在审犯人,来之前就说了要请属下去帮忙。天色已晚,不如殿下早些安寝,属下先去忙了。说不定此次还能审出些有用的东西呢。” 萧烨怀揣一肚子的怒意,却也不好向尚敬云倾倒,只能放了他走,临了还要叮嘱一句:“好生审问龚江,看看他有没有与朝中哪个皇子勾连。贩卖私盐多大的利润,他不可能一个人吞下去,而且这其中要经过多少关卡,上面如果没人,怎么可能做得成?”总算他在愤怒的时候还能保持着清醒的判断能力。 尚敬云对此难得表现出了赞扬之意:“殿下说的是,属下这就去瞧瞧。”却对萧烨为何生气闭口不问,假装未曾看到房里那一片狼藉。 他做谋士时间太久,大半生几乎都奉献给了淮安王父子,深知主子若有事情愿意让你知道,你不问他也会告诉你,若是不想让你知道,就算是问了也是白问,而且还会触及他的底线,也许还会被安上个窥探的罪名。 他索性跟着周浩去审龚江,折腾了大半夜,居然连点有用的东西都没人龚江嘴里掏出来,不得不佩服龚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有如此胆色气魄,做什么事儿不好,非要做盐枭呢? 尚敬云都要忍不住叹气了,打完了再劝,龚江就跟耳朵被塞住似的,讲的多了他居然还闭上了眼睛,全身皮开肉绽,哪里就能睡得着了,不过是装睡而已。 周浩都没脾气了:“呵呵,你这比海寇都要骨头硬啊!” 褚四倒是个可说的,可他知道的也都是些边边角角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并没有摸到手上。 第一百三十三 龚江小自在运河上长大,家贫无依,从最开始扛大包的盐工做到了如今的地位,大半生发迹史就是一部传奇,没想到最后却栽在了萧烨跟周鸿手里。 周鸿上任之初,他就遣人打听新来的两淮盐运使的底细。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他在盐帮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总也有自己可靠的消息来源。 打听来的消息不是很理想,周家数代盘踞东南,周鸿战功彪炳,其父虽为一方主帅,却素有清廉之名,他脑子里勾勒出个不通官场规则的武将。 其后这位两淮盐运使周大人果然如他最初猜想的一般,果然与两淮官场属官不合,很快就弄的独木难支。 他虽出了严令要打击贩卖私盐,但下面属官为着上司面上好看,不过弄些小鱼小虾来充数,连真凭实据都拿不到,又凭什么来抓他? 龚江靠着牢房湿冷的墙壁,艰难的闭上了眼睛。被打破的地方皮开肉绽,如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疼的难以安眠,他开始细细梳理这些年的过往。 他原以为不会有祸事降临到盐帮头上,动摇盐帮的根本,哪知道一夕之间,却被周鸿给端了老巢。 “武夫!什么都不懂就敢下手!”他狠狠磨牙,似旷野之中的孤狼,带着一身的伤痕,却仍带着噬人的兽性。 周浩与尚敬云审讯的时候所透露的细节告诉他,喻炜出事了。 喻炜跟了他多少年,论死忠再无人能敌,但自他失踪之后,龚江心里就极度不安,总觉得会有事发生,没想到就应在了今日之祸。 萧烨的无脑是出了名的,横冲直撞眠花宿流,整个大魏如果要论纨绔排名,如果萧烨排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周鸿加上纨绔无脑的萧烨,竟然带着一帮兵油子将盐帮连根拔起,实在是令龚江难以置信。他也就是在两手空空穷的只有一条裤子的时候,才敢不顾一切往前冲。 龚江正在闭着眼睛忍耐痛意,脑子里还在考虑周鸿与萧烨到底知道了多少盐帮的事情,忽听得牢房门口传来轻呼声:“龚爷……龚爷……” 龚江睁开眼睛,只见昏暗的牢房门口有个狱卒正盯着他瞧,见他睁开了眼睛顿时喜上眉梢,小声凑近了,往里递了个油纸包:“龚爷,小的在外面给您切了一斤卤牛肉,您先吃两口。” “外面怎么样了?都抓了些什么人?” 那狱卒将牛肉递到他手里,又去旁边桌上提了水瓮过来,先倒了碗水冲了下碗,然后倒了碗干净的水递了过去,小声道:“在镇江的头头脑脑都抓了起来……龚爷您家里连同褚四爷他们家里都抄了,家产都封了,船只也都被官兵征收了,很多兄弟们都在等着龚爷早点出来。” 龚江身为盐帮帮主,手底下靠着他吃饭的兄弟足有几千人,群龙失首,整个盐帮都乱成了一团。 “你派个帮内可靠的兄弟去扬州知会一声乔同知,让他给上面的贵人递个话,盐帮之乱,可不能就凭了姓周的跟淮安王两个人就做了主。” 狱卒轻声应了,向他行了一礼,很快就消失在牢房黑暗的甬道里了。 龚江重新闭起眼睛,将手里的牛肉往旁边一扔,唇边露出个狰狞的笑意。 那狱卒离开牢房之后,很快就消失在镇江烟雨蒙蒙的巷子里。 周鸿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带着叶芷青到得褚园,周浩前来禀报昨晚审讯结果。 一夜未睡,周浩的眼圈都青了,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见到护卫打扮的叶芷青顿时露出个笑意,心道:还是少将军有办法,与叶子也算得好事多磨,瞧这二人情状竟然好像合好了。 两个人亲密过后,无论是眼神还是肢体动作,都透露着外人很容易就能瞧出来的亲昵之意。 “大人,龚江的骨头太硬,不好啃,审了一夜丁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透露出来。” 周鸿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龚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也有他过人的地方。如果骨头不硬,怎么能压得住这帮汉子?!” 他领兵多年,几乎算是在军营长大,细想起来,军营里那些兵油子跟盐帮这些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横冲直撞没有上笼头的野马,总要有人束缚。 “大人,那怎么办?” 周鸿略一沉吟:“其实也不难,既然他不啃吐有用的东西,那就将人带到扬州去,慢慢审问。”他唇边露出点笑意,似乎正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想来乔同知也会急于知道盐帮案子的进度如何?” 周浩:“……大人您这是敞开了篱笆让狗钻?” “噗!”叶芷青被他逗乐了,不小心笑出声,又觉得不太合适,忙扭过头去,假装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淘气!”周鸿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 周鸿既下了令,扬州卫所的武将带着手底下的人将盐帮头头脑脑押上盐帮的船只,带着卫所的军士开拔了。 叶芷青站在周鸿身边,站在船头,注视着大船缓缓离开镇江码头,算是初次见到镇江码头的全貌。 她来的时候不得自由,连镇江码头什么模样都没出来。 周鸿侧头,柔声道:“前几日我接到父亲的来信,他已经知道了母亲当初所做之事,并且承诺我会想办法跟郭家退亲。你我之事,父帅已经同意,你不必在意我母亲的意见。” 周大将军万没料到知书识礼的周夫人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看到儿子的书信几乎都有些不敢相信,拿着信亲自去问周夫人,没想到反被周夫人一顿抢白:“……她那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咱们儿子?我鸿儿文武双全,前程锦绣,想要什么样的名门闺秀没有,非要娶这等居心叵测的女子?” “以前我还放心将鸿儿婚事将给你,往后鸿儿的婚事你不必再插手了!”夫妻多年,周大将军难得对周夫人发火。 叶芷青对周夫人所做所为早就不放在心上了。爱她的人假如伤害她,她必伤心难过,周夫人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如果不是中间夹着周鸿,她又认识周夫人是哪个?她展颜一笑:“我想过了,其实咱俩这么着也挺好,你要是愿意呢,就来我家找我,我必定扫榻以待。至于成亲就算了,我对成亲也没什么好期待的。” 她是坚决不会进周家大门的! 周鸿:“……”这丫头怎么这么固执? 他早就知道叶芷青性烈固执,但真轮到大事上头,总还是希望她能够妥协一点,为了他能够让一步。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你到底对我是有情还是无情。有时候觉得你心里有我,有时候又觉得……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两个人亲密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叶芷青却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枷锁都破开了,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畅快——既然她怎么样也没办法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还不如随自己的心意,按照自己的想法怎么痛快怎么来。 她伸手拉住了周鸿的大手摇一摇,娇声道:“我如果心里没你,还会跟你这样?” 周鸿鲜少见到她撒娇的模样,特别是两人分开之后,一见之下如久旱逢甘霖,眼睛都亮了,若非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护卫,他都恨不得将人带到榻上去,好生疼爱一番。 他凑近了叶芷青耳边,小声道:“你等着,等到了扬州,我得出空来咱们再好生论一论。” 忽听得身后“咳咳”响了两声,有人刻意出声打扰,两人一起扭头去看,却原来是萧烨面色不善的盯着两个人看,特别是他们两人牵着的手。 叶芷青在萧烨阴沉的目光之下,竟然有些心虚,总觉得会给周鸿带来不好的事情,忙忙想到从他手里挣开,没想到周鸿却将他攥的死紧,一面还笑着向萧烨打招呼:“殿下醒了?” 他们乘坐的这艘船是龚江的座驾,船是设施齐备,很是舒服。 萧烨自那夜小院撞破二人之事,就未曾再与周鸿跟叶芷青打过照面。他先于二人上船,一头倒在舱里都未曾出来,周鸿遣人去请,护卫回来报说淮安王殿下已经睡着了,这才有此一问。 萧烨哪里是睡着了,只不过是不耐烦见二人卿卿我我的模样罢了。 他心里泛酸,到了今时今日亲眼见着叶芷青投入周鸿的怀抱,才觉得自己大约……真的还是对她有些放不下了。 ——原来总还自欺欺人的以为是尝个鲜,演戏给外面的人看。 她这种脾性的女子从未见过,开初被吸引,到最后却真的上了心,这就尴尬了。 想淮安王府一院子莺莺燕燕,无论疼过哪个宠过哪个,最后总能撩开手,怎么到她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尚敬云还往他舱里去商议盐帮之事:“……都说周鸿只是个武夫,只擅长打仗,属下如今却觉得并非如此。单从他将龚江等人押往扬州就可以知道,这是招好棋。龚江背后定然还与朝廷官员有勾连,可真要查恐怕也不容易,只能放长线钓大鱼。带到扬州总会有人捺不下性子要与他联系,等水浑了,咱们就有机可乘了。” 萧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周鸿弄下去,好把叶芷青抢回来,让这个女人跪在他脚下羞愧哭求,听到这话顿时大感兴趣,甚至还多云转晴,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笑意:“那咱们就等着扬州这摊水浑起来吧。” 他心里想着怎么给周鸿使绊子,觉也不睡了,索性上甲板来消散消散,哪知道才出来就瞧见二人手拉着手,心里不由一哂:等盐帮的案子出了岔子,到时候才有乐子可瞧呢,咱们走着瞧!” “本王只是连日劳乏,这才不小心睡着了,等到了扬州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也不知道周大人审案子,愿不愿意让本王也在旁听审?” 周鸿虽不知道淮安王打的什么主意,但他也不好才拉了淮安王的大旗端了盐帮,就将人给扔出去,只能笑微微道:“下官恭候殿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乔立平听到镇江的消息,魂都被吓掉了一半,飞快跑回书房去向他的主子写密信,等送走了传信的心腹,这才有功夫分析周鸿在镇江的动作。 以他对萧烨的理解,只要这位爷不捅破了天,做出谋朝篡位的事儿,再混帐的事儿圣人都能容让过去。 ——姓周的自以为扯了一面大旗,殊不知淮安王没事并不代表他没事。 乔立平心里冷笑数声,彼时周鸿还正带着人在镇江紧锣密鼓的抓盐帮众头目,抄家数银子,他既不知上司行动,亦未接到要他配合的密令,纯然的隔岸观火,同时更派出好几位心腹专职打听镇江之事。 他心里亦有些微不安,但想到自己身后站着的人,胆气便有更粗了几分,同时还觉得周鸿这是在找死。 趁着空档,他还往后院去见乔夫人,谈起周鸿调了卫所的守军前去捉拿人犯之事,竟然还善意的提醒乔夫人一句:“姓周的恐怕……前程不保。你若是为着你外甥女儿着想,这门亲事不如退了罢!” 乔夫人多年地位优于姐妹,也就是在郭思晴的婚事上头,被郭三夫人给压了一头。纵是亲姐妹,要她回头去拍郭三夫人的马屁,其实心里也含着委屈的。 她问清楚了前因后果,特意跑去找郭三夫人商量此事。 “……姓周的拉着淮安王胡来,但谁不知道淮安王是出了名的混帐纨绔,圣人对淮安王可以无限包容,但对姓周的就未必了。他仗着自己年纪轻有军功傍身,无论是谁都不肯放在眼里,你姐夫也是为着晴姐儿着想,咱们有才有貌的姑娘总不能让她往后跟着仕途不顺的丈夫半生困顿吧?” 这句话简直就是戳在了郭三夫人的肺管子。 她面色大变,扯着乔夫人不放,非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乔夫人便添油加醋将周鸿哄着淮安王端了盐帮老窝之事给讲了,还神神秘秘道:“……咱们是姐妹,做姐姐的才肯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盐帮如果上头没人,会有今日之势盛吗?姓周的这次不知道砍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恨他的不知道有多少。就咱们自己的店里也都要受影响,再过一个月你让铺子里掌柜将帐册拿过来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郭三夫人本来在扬州城并无产业,但是乔立平为了拉拢她,好通过姻亲这条线将周鸿绑在同一条战船上,还给郭三夫人送了两间铺子,铺子里除了卖米粮,最赚的便是盐茶。 有乔平立做靠山,各种手续齐备,根本不怕官府来查,而且拿着官盐引子卖着私盐,中间的价格差额可是很吓人的。 郭三夫人第一次拿到铺子里的收成,都被吓了一跳,当时还道:“姐夫真是有本事,我看以后也别做别的营生了,直接卖盐就好了!”她当时心存梦想,只当未来女婿是两淮盐运使,两间铺子算什么,郭思晴将来只管躺着收银子就好了。 结果周鸿的铁面无私打破了她的美梦,原本还存着一点点侥幸心理,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听从乔立平的劝告,哪知道他一意孤行,恐怕连眼前所有都保不住了。 郭三夫人也算得巾帼英雄,想到事事与她作对,不肯听从她教诲的未来女婿,他此次的清剿行动还直接影响了她家铺子的收益,顿时心灰意冷,自认为对周鸿仁至义尽了,当机立断写了封退婚书寄往周家。 郭思晴听说了此事,又哭又闹都不能让郭三夫人取消退婚之事,当娘的还拉着女儿苦口婆心的劝说:“你瞧瞧你姨母跟娘的日子。你爹一辈子仕途不顺,咱们一房在郭氏一门人微言轻,若非靠着你的聪慧美貌,早不知道会落到哪一步去。自己亲姐妹,娘也不好说什么,但在你与周鸿订亲之前,每次来扬州见你姨母,可都是母亲要时时处处捧着你姨母,就因为你姨父会做官,官阶要比你父亲高。这世上最不缺拜高踩低之人,自你与周鸿订亲之后,他成了你姨父的顶头上司,你姨母的态度才大变,难道你没有直观的感受吗?” “娘也说了,因为周郎的关系,姨母才高看我们一眼,一直捧着,怎么现在却非要退婚呢?他现在也还是官阶比姨父高,怎么就说他仕途不顺呢?” 郭三夫人板起脸来训女儿:“你是我生的,难道娘还会害你不成?你别瞧着现如今姓周的风光,可那也不过几日光景!反正婚事我已经修书去退了,你竟是安生在扬州城里住着,等回头你姨父再帮你重新选一门亲事,保管比周鸿温柔体贴百倍!” “我……我只要嫁给他,别的谁也不要!” 郭思晴哭的再伤心也无用,郭三夫人退亲之事甚至都不曾与郭老夫人以及郭三爷商量,就将周府当初订亲的信物以及周鸿的庚帖寄了回去,顺便派人讨要郭家的信物与庚帖。 周鸿虽有退亲之意,但他的行动力却远远比不上郭三夫人。等到他将镇江之事处理清楚,押着一众人犯回扬州,郭三夫人派人快船送去的信都快到达周府了。 最先不安的是乔立平。 他本来最为笃定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听说周鸿将龚江等人带回来,他便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太对。 周鸿带着叶芷青到扬州的时候,叶芷青便准备先丢下他,往自家回春堂而去:“我都失踪这些日子了,想来苏铭等人肯定急坏了。还是先回去让他们安安心。” “……晚点我忙完了就去找你。”周大人当着全船的人也不好意思与她勾手指头,做出小儿女情态来,只恨不得把眼神化成钩子,好将她的心钩住。 叶芷青回眸一笑,用眼神表示:知道了!还不快去忙,啰嗦! 周鸿也不以为意,派两人跟着直接送她去医馆,自己亲自带着人将龚江押送到了盐运使司衙门牢房,并派重兵把守。 原来的狱卒里或有乔立平的耳目,为防走漏风声,他直接将狱卒调走,借了扬州卫所的军士来看守牢房,并朝外有意散步龚江似乎招了一部分的消息。 龚江虽然被打的皮开肉绽,却咬紧牙关未曾吐露一字,但周鸿却派人从他的得力臂膀喻炜嘴巴里掏出来一些有用的东西。 当然起先乔立平四处派人打听消息的时候,他还摆出一副防备的姿态,甚至在使司衙门见到乔立平,也只对镇江之事略过不提。 乔立平亲自前来试探,状如闲谈般提起镇江之事,周鸿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两淮之地私盐泛滥,过一段时间总能抓到几个私盐贩子,这次本官不过是闲来无事,亲自出去散散心,哪知道让几个不长眼的私盐贩子撞上,自然是要抓回来的。” ——一般的私盐贩子哪里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 乔立平早得了龚江落网的可靠消息,对周鸿这种欲盖弥彰的样子心里是十分不屑的,但是场面上还得维护上司的颜面:“大人说哪里话?私盐泛滥下官也有责任,愧对大人!大人能在出门散心的时候抓到几个不长眼的,那是大人运筹帷幄,下官着实及不上!只不知大人这次都抓了些什么人?可审过了?” 周鸿懒懒道:“都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哪里用得着本官费心去审,先关到牢里让反省反省,得空了再审也不迟!” 乔立平心里恨的不行——哄谁呢?明明龚江被打的都快剩半条命了,还说没审。 周鸿越是藏着掖着,乔立平心里越是疑心。 疑心他抓到了自己的什么把柄,这才死活不肯让他知道龚江落网,以及审讯进度。 既然周鸿这里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乔立平便派出自己的心腹四下钻营。随着他的心腹慢慢打通使司衙门牢房的关卡,那些平日在卫所里捞不到什么好处的兵油子们便渐渐有点把不住嘴上的门,于是正如周鸿所期望的那样,有些消息慢慢的散布了出来。 甚至还有小道消息说,龚江招供了之后,周鸿虽然把他关在牢房里,但却派了大夫去看,还好吃好喝的供着他,竟不是牢房里的犯人,而是当大爷一般供了起来。 想来他吐露的东西定然十分有用,这才能保龚江在牢房里舒舒服服的生活。 伤痕累累的龚江若是听了外面传言的各种小道消息,说不得要破口骂一句:“你大爷的!”老子在牢房里吃够了苦头,竟然是这种结果! 乔立平派人辛辛苦苦收集消息,最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龚江有可能已经背叛主子! 他心里终于慌了起来,一面派人加紧盯着使司衙门牢房里的动静,一面重写密信往京里送,还要关注周鸿的动向,心里一根弦紧绷了起来,只盼着龚江吐露的少一点,也好别把自己跟京里的主子给拉下水,顺便还要加快关闭两淮各地乔家暗底里开的食盐铺子,忙的焦头烂额。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叶芷青离家良久,见到她突然出现在回春堂门口,众人都惊呆了。 苏铭等人激动的围着她直转圈,还道:“师父回来怎得没直接回家?虎妞她们要是看到师傅,得高兴坏了!” 叶芷青就是叶府里的顶梁柱,她失踪之后,一府的人都乱了心神,跟没头苍蝇似的四处寻找。但是连周鸿跟萧烨发动人手四处寻找都没结果的事情,叶府的人办不成简直是意料中事。 这些人找着找着都快灰心了,宋魁更是自责不已:“都怨我没照顾好叶子!” 虎妞跟思萱更是用眼泪将他谴责了一遍又一遍,让他恨不得没明没黑将扬州城翻个遍。 后来周鸿派人四处寻找,借着官威总也比他四处乱闯的容易,所以他就求到了周鸿面前去,跟着他手底下的人一起找人。 叶芷青回来之后,从徒弟到丫环乃至于护卫宋魁都安抚了一遍,还特意拿银子出来让苏铭去外面叫了两桌上好的席面摆酒,庆贺她顺利归家。 叶府里没什么规矩,男女有别在叶府里就是笑话一句,厅里摆了两桌席面,叶子带着丫环们一桌,另外一桌宋魁带着苏铭等人一起,没想到吃到一半周鸿来了,实在出乎众人的意料。 当晚周鸿就歇在了叶府,并且与叶芷青同屋同榻,虽然二人并未做些什么,但他的行动似乎就昭示了他的态度。叶芷青似乎也想明白了,根本不再与他认真讨论此事,似乎两个人住在一起再平常不过。 就这样两个人进入了同居时代。 周鸿打着“睡着睡着她就成我老婆,说不定还能揣着娃成亲”的念头,叶芷青却怀着“同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还能白得个娃,反正不进周府的门你也不能拿我怎么着”的想法,与周鸿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二十日之后,京里关于盐帮的圣旨还在路上,周震的家信倒是先从明州送到了周鸿案头。 他昨晚就宿在叶府,一晚上胡天胡地,早晨回使司府衙的时候,还有点可惜不能将叶芷青骗回去住。 “我就不明白了,你都肯跟我在一处了,怎的就不能跟我回去住?” 周夫人重视礼教,脑子里不知道有多少女儿家需要遵循的规矩。以前周鸿还肯容让一二,对她还很是敬重,但自从知道她对叶芷青的折辱,心里就扎了一根刺,总是不舒服,颇有种“原来你是这样的亲娘”之类的感叹! 有些人哪怕血缘再亲,可做出来的事情真没办法让人轻易的忘记。 他仍然记得当初叶芷青远航之后,他心里那种不可对人言说的痛苦,周夫人却视而不见,还很快就把她中意的儿媳妇推到了他面前。 以前总觉得周夫人很疼他,现在才觉得……她更看重自己的脸面。 长子是她的骄傲,战功显赫年少有为,所以也理应娶一位名门闺秀来替她增长颜面,而不是娶个名不见经传出身低微的女儿为妻,让她丢了面子! 也许是因为想透了,他反而有种“既然娘您看重颜面规矩,那我就偏偏不要规矩颜面”的冲动,连带着与叶芷青大张旗鼓的同居也毫不避讳,甚至还暗示周浩让使司府衙里的人往明州传信。 周鸿带到扬州的都是周家的忠仆,但是……忠于谁却也是需要推敲的。 周家人虽然没有内讧,但譬如周夫人身边的嬷嬷的儿子出门之前,就接过周夫人的赏。周夫人还曾经暗示嬷嬷:“……鸿儿一年大似一年,他又是掌兵的人,气性也大,我做娘的为难,既不敢逼着他非要听我的不可,却也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孩子可以犯蠢,但我做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弯路,被外面的野丫头给歪了路……” 那嬷嬷就曾拍着胸脯向周夫人保证:“夫人放心!奴婢家这小子此次既然要跟着少将军一同前往扬州,奴婢必定揪着他的耳朵叮嘱他,但凡少将军有个风吹草动,必不欺瞒夫人!” 此后那小子果真不负周夫人期望,三不五时向周府传递周鸿的消息。 此事还是有次周浩无意之中得知,悄悄跑来通传周鸿。 周鸿初时只当周夫人关心他,也不当一回事:“既然他是给母亲传信,就由他去吧,盯着些只要不是卖消息给别的人就好!”那嬷嬷是周夫人屋里体面的婆子,就算是周鸿见到了也会问候一声的。 但最近他却不这么认为。 周鸿发现他最近都是专守着别人往外传消息,所不同的时候,有事龚江的消息九分假里含着一份真,有关审讯结果全都是假的,只有他挨了打吃了苦头是真的,但传给周夫人的消息就全是真的了! 乔立平虽然自行脑补了龚江吐了一部分实情的审讯结果,但其实心里还存着几分侥幸与怀疑,直到……他身边的人终于钻营成功,“费尽心机”见到龚江那一身的重伤,回去描述给他听的时候都忍不住在哆嗦。 “……龚江身上皮开肉绽,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虽然在牢房里住着,但却是一个人住一间牢房,打扫的也很是干净,还铺着厚褥子,连菜也是两荤两素一汤,在牢房里可算是丰盛了。还请了大夫来看,竟瞧着过的还不错的样子。” 乔立平觉得,大约龚江是个不扛打的人,几番审讯下来骨头就软了。 “到底是个见利忘义的,竟是本官往日高估了他,总觉得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来骨头不会太软的!看来……他再不能留了!”他望着窗外怔怔出神,脑子里已经在飞速运转,考虑找谁去做此事合适。 周鸿此刻正拆开了周震的信,展开来读。 周震的意思竟是郭府与周府的亲事已经退了,教他不必挂碍,只管请了媒人向叶府提亲就是,若是觉得不够隆重,他从明州派人过去也行。信里还写道,原本他还想着找得机会跟借口来退亲,没想到郭三夫人倒是直接写信回去退亲,将信物跟庚帖都送回了周府。 他度其意思,竟是有不欲与周府扯上关系的想法,又猜测周鸿是不是在扬州混的特别惨,才让未来岳母看不下去,怕耽误自家闺女的前程,这才开口提退婚之事? 周震在信里安慰儿子,虽然被女方退亲有些丢脸,但你是男人就大度一点。若是郭家在扬州有难事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就当全了两家的颜面。至于你在扬州的差使……是不是真的办的这么差?跟爹说说,不行爹就写信给你外祖,请他老人家想想办法帮帮你? 周鸿对郭三夫人退婚之事大感意外,不过周震既然也已经将郭府的信物跟庚帖送了回去,两府再无纠葛,他便也懒得去追究她背后的含义。左不过是乔夫人在她耳边吹了什么风,约莫与此次端了盐帮的老窝有关。 比起与郭府的退亲带给他的冲击,反倒是周大将军平生初次用这么啰嗦的笔法写信安慰他,才让他觉得震惊,如果不是信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恐怕他都要怀疑亲爹换了个人! 周大将军几时是这么啰嗦而又肯安慰儿子的慈父呢,他一向做严父习惯了的,只有对着小女儿周琪才会无限包容爱护。 周鸿将周大将军的信拿给叶芷青看,并且向她表示:如果你没有意见,不如我就请了媒人上门,咱俩先将亲事订下来再说? 叶芷青将周大将军的信折了起来原样装回信封,似乎也并没有因为这封信而有多高兴的模样,就跟讨论今日天气一般随意道:“媒人就不必请了,反正我目前还没有嫁人的想法,再说咱俩就这么一起住着,跟成亲也没差啦。” 周鸿心道:差别大了去了!再住下去不成亲,你都成本将军的外室了! 但他不敢把这话讲出口,怕伤了叶芷青的心,又疑心她仍在记恨周夫人,还着实宽慰了她一番,哪知道就这都没用,叶芷青咬死了不成亲,他也没办法,只能拿出最后一招,想着在床上将她折腾到求饶,总能松口吧? 哪知道叶芷青被他撞的七荤八素,却仍是不肯松口,最后更是口里不由自主逸出了细细碎碎的哭泣声,他强悍的顶到底,小声问她:“嫁不嫁爷?” 她流着眼泪摇头,小脸上布满了泪痕,也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只咬唇坚持:“……不……嫁”语声破碎,着实令人怜惜,引的他不由自主更是用力顶了上去。 “说,嫁不嫁爷?嫁不嫁?说嫁爷就饶了你!”他声音暗哑,半是诱惑半是威胁,大有“你不答应最近几天都别想下榻”的凶悍! 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忽然整个人都绷紧了,似一张拉满了弦的弓,数秒之间就瘫成了一团软泥,周鸿哪里肯饶了她,不过停得数息就急风暴雨的狂放了起来。 叶芷青整个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竟然还能挤出一句:“……你咋不……不嫁过来呢?”明明是质问,却教他愣是听出了娇嗔的味道。 许久之后,云收云住,两个人洗漱完毕搂在床上静静的不说话,忽听得外间脚步声响起,周浩在窗外小声来报:“大人,龚江在牢房里又吐又拉,好像有点不大好的样子。” “什么?” 周鸿猛的坐了起来,震惊急怒在面上瞬间闪过:乔立平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如果不是背后牵扯的利益过大,就是后面站着的人太过重要,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事出紧急,况且叶芷青的医术当真不错,周鸿大半夜的拖着叶芷青就去了使司衙门的牢房。 叶芷青还从来没有去过他办公的地方,哪想到第一次进使司衙门,去的就是这等腌臜之地。 看守的狱卒提着一串钥匙大半夜引着他们往里面走,扑鼻而来全是潮湿污浊的气味,长长的甬道里点着昏黄的灯,照的前面鬼影幢幢,叶芷青不由就往周鸿身边蹭。 诚然她从前也是个无神论者,可就连穿越的事情都在她身上发生了,有别的奇怪的东西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了。周鸿是武将,身带煞气,想来可以镇住一切魑魅魍魉。 周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还特意将脚步放缓,几人往牢房深处而去。 叶芷青来之前已经吩咐苏铭爬起来熬解毒的绿豆汤了,为着能够尽快送到牢房里,周鸿连周浩都留下了,以及龚江是因为中毒。 龚江在牢房里住了多日,近来又不曾受过严刑拷打,身上的伤口也渐有愈合之势,他在心里想过好多次,看来姓周的是怕他死了。 既然有人不想让他死,说不定就有另外一些人想让他死了。 他这大半生风里来浪里去,经历过冒险的事情太多,数都数不清,很多次靠的都不是智谋,也并非先人一步的审时度势,而是玄之又玄的直觉。 晚上送饭的进来,往他牢房里放饭的时候,抬头多瞧了他一眼,他当时心里还随意冒出个念头:怎么瞧着这送饭的有点陌生? 自进了使司衙门的牢房之后,不过六七日时间,他就将牢房里值守的送饭的脸都认得熟了。 龚江当时并未多想,端起粗瓷大碗,扒了一口粗栗米饭,觉得拉嗓子,又喝了一口青菜汤,混浊的汤面上漂浮着几片蔫黄的青菜叶子,入口之后总觉得味道有点怪。 当然,牢房里馊饭泔水都正常,有时候也不知道是放久了还是怎么回事,明明都发酸了还是给犯人吃,连他院里小妾养着的那只小狗的吃食都比不上,这可真就是猪狗不如了。 他是那一口菜汤咽下去之后,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间冒出方才送饭的粗使杂役看过来的那一眼。 龚江能在盐帮坐到今天的位置,不说心狠手辣,那也是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来的,早年间还在微时察颜观色也是他的长项。那粗使杂役旁的都没什么奇怪的,可看他的那一眼……就好像是看一个死人,这个眼神根本就错不了。 他心中剧跳,极度后悔方才竟然喝了一口汤,又怀疑自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疑神疑鬼,只怕是自己多思多虑了,但下意识竟然将碗凑到鼻子下面,细细的嗅了两下,闻着是一贯的馊水味儿,也不知道在厨房里放了多久,并不能闻出旁的味儿,似乎……一切都正常。 谨慎起见,他将饭汤都放在了一边,靠墙坐着抱膝养神,不过一刻钟便腹痛如鸣,顿时暗道不妙,这时候再抠喉咙催吐已经晚了。 牢房里的看守发现他在地上打滚都吓了一大跳,如今他可是重要的人犯,是在盐运使周大人那里挂上号的,怎么能让他死了呢?忙忙报到周浩那里。 周浩都已经脱衣歇下了,愣是被折腾起来,冲出去找周鸿。 叶芷青来了之后,龚江住的牢房里已经是秽物满地了,他虽然只吃了一口米饭,喝了一口菜汤,但已经又吐又拉,弄的牢房里环境比之一路行来更糟糕十倍。 周鸿恨不得拉着不让她进去,怕龚江暴起伤人,又因为他身上实在太脏,裤子就不必说了,囚服前襟上全是呕吐物,闻着那味道就能把人熏死。 叶芷青却平静的掏出手帕,掩了口鼻,便催周鸿让人开牢门:“不如派两个人压着他,我好把个脉,也不知道他现在是腹疼还是别的感觉……”纯粹是一副专业人士的平静模样。 周鸿最爱的便是她这副从容的样子,当初在倭寇营里天天切人胳膊锯人腿,到处都是自肉模糊,就连大男人见了也不免色变,她却安之若素。 “那就我陪你进去!” 周鸿实在不放心龚江,这位曾经的盐帮帮主可是个苦出身,万一他只是假装自己生病,可事实上等叶芷青进去却暴起伤人,那就不好了。 狱卒打钥匙打开牢房的门,缩着脖子往后退,生怕被周大人点了名字,扔进去按着龚江,再被溅一身的粪水跟呕吐物,那就糟糕了。 周鸿似乎也不打算用他,张口就吩咐:“梁进,汪宏扬,你们两个先进去按着龚江,可别让他挣脱开来。” 这两人有可能在战场上再糟糕的情形都面对过,叶芷青就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似乎半点也不嫌弃的牢牢按住了正在地上疼的打滚的龚江,一再邀请叶芷青进来。“叶子进来瞧瞧,这老小子好像当真有些不对头,瞧着竟不像装的。” 叶芷青很是佩服这两人的定力,她背着药箱进去,拿帕子将龚江手腕上滚来滚去沾染上的污物给擦掉,才去把脉,听得龚江还有力气挣扎,“嗬嗬”个不住,就好像被拿住的野狗一般,总想突破人为的枷锁,最好能逃出去。 “似乎中毒不深,他自己又吐又拉,也闹腾的差不多了,一会阿铭煮的绿豆水过来之后,多灌下去半瓮,再开点催吐药吐一吐,很快就能清理干净了。”她回头看看墙角放着的米饭跟菜汤,眉头就皱了起来,凑过去细瞧,又端了两碗到鼻端来嗅,良久才道:“米饭似乎闻不出来有什么东西,但汤里……确实加了东西的。” 这么一碗馊水青菜汤,如果鼻息不畅,恐怕根本闻不出来。 但叶芷青跟着刘大夫却着实学到了些真材实学,卖药的天生都有个好鼻子,后来的眼力是慢慢练成的,哪怕比这个馊水味道还难闻的东西,混了点药材进去,叶芷青不敢断言自己能闻个八九不离十,可六七分还是能确定的。 “加了什么东西?”周鸿已是恨的咬牙切齿:“这是巴不得龚江死在我手里呢这帮黑了心肝的东西,用的时候恐怕也没少捧着姓龚的,现在用不着了,又怕他碍死,便想着索性搞死他算了!我千算万算,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才将龚江给关了起来,没想到还有人见缝插针非要来送死不可!” 他这一大通报怨,也不知道是说给龚江听的,还是说给叶芷青听的。 “加了什么东西我也不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有毒性,如果龚江多喝几口,或者小半碗,说不定早一命归西了。真是万幸他今日胃口不好!” 稍顷,周浩带着苏铭提着一瓦罐的绿逗汤来了,叶芷青盯着人灌了龚江大半罐子,直灌的龚江肚儿溜圆,这时候开的催吐药也熬好了,一半给龚江灌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他又吐了一回,大吐特吐,浑似要将苦胆给呕出来。 周鸿不懂医理,见他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还当他没救了,顿时急的团团转:“……也不知道现在请大夫来不来入及?” “你是信不过我的医术?”叶芷青不是正统的医学生,很多东西都不是系统的学来的,但她胆子却不小,敢于下手,问起周鸿就更是理直气壮了——谁让你大半夜把我拖起来,如果不是你我这会还在被窝里睡觉呢。 她很不开心! 周鸿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但眼瞧着龚江要被她治死了,他一面懊恼自己还是大意了,一面又有些后悔说错话,得罪了叶芷青。 她对自己的医术还是很有信心的。 事已至此,多想无异,周鸿也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反正就算是龚江死了,还有他身边的褚四喻炜等人的证词,总能入罪的,只是大约想要深挖龚江背后的人是没机会了。 叶芷青似乎并不放弃,经过再三催吐,没想到天亮的时候,龚江的情形居然渐渐好转。 周鸿跟叶芷青带着一众护卫在牢房里守了一夜,眼睛都没闭上过,到得天亮时候,龚江终于睁开了紧闭多时的眼睛,见到周鸿就跟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紧揪着他的衣袍不放,只艰难说出一句话:“周大人,我……都告诉你!” 这是……寒心了? 周鸿暗想,如果是他将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某位贵人身上,如果某天发生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贵人让他背锅,不但性命不保,还会家破人亡,这时候贵人还要插上一脚,落井下石不惜弄死他,只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之故? 如果是他,再坚定的心志也敌不过被人放弃。 周鸿似乎半点都不嫌弃龚江的肮脏,亲自要扶他起来:“龚帮主只要好生交待来龙去脉就好,以后凡事都有本官。龚帮主且放宽心养伤,这件事本官一定会彻查的!” 一个时辰之后,昨晚送饭的粗使杂役在马圈里找到了,他被人从后劲砸晕,扔到马圈的草垛上睡了一夜,被人揪出来绑上还有点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第一百三十七章 龚江被人下毒,幸得叶芷青调理,才渐渐缓了过来。此事机密,周鸿又不想劳烦别的大夫,横生枝节,便索性拉了叶芷青来专为龚江清理余毒。 叶芷青被留在了使司衙门,最高兴的莫过于周琪。 周鸿带兵前往镇江之时,怕她也如叶芷青一般出意外,便派人将她拘在使司衙门,等叶芷青回来之后,他自己前往叶府,却仍是拘着周琪。 “叶姐姐,从今以后你可以跟我做伴了,我在府里都快被闷死了!” “我去的地方,你肯定不愿意去。” “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然后……周琪大无畏的跟着叶芷青去了一回使司衙门的牢门,才到了牢房门口,闻到里面污浊的空气,就有了退却之意,叶芷青朝她眨眨眼睛,小姑娘硬撑着走进去,还未到龚江的牢房门口,就捂着嘴巴跑出去吐了。 叶芷青进去替龚江把完了脉,开了方子出来准备去熬药,见到牢房外面吐的面青唇白的周琪,差点笑出来:“真的就……这么难闻?” 周琪接过丫环递过来的漱口水清理干净,这才扶着墙站起来,十分疑惑:“叶姐姐……你的鼻子坏掉了吧!”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叶芷青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早就过来跟着侍候的苏铭心道: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里比得上师傅的忍耐力! 他接过方子去抓药,才到了街上就遇见了卫淼,拉着他问个不住。 叶芷青失踪之后,卫淼也是四处寻找,数日之后还不见人影,他疑心是程壹作怪,或者跟盐帮有关系,便直接搬到了程壹所处的盐帮分坛,整日盯着程壹以及与他来往的盐帮汉子。 其实他思考的方向没错,只是却盯错了人,空等许久。 叶府之人与盐帮素无往来,他自行搬出去之后,宋魁还暗底里骂过:到底是外面捡来的野小子,能用得上叶子求着她时就百般巴结,等用不上了哪管她死活,找自寻活路去了! 因此叶芷青回来之后,竟无人通知他。 镇江盐帮总坛出事之后,很快消息就传到了扬州分坛,程壹吓的缩了头,连夜收拾金银细软带着家小跑路了,说是早年结识了一个东北挖参的汉子,那汉子后来暴富,也来过扬州卖参,竟与他结了义兄弟,他竟是投奔义兄弟去了。 程壹临别之时,留下一摊子烂事与盐帮兄弟,卫淼当时便拍着胸脯保证,由他先替程壹看摊。 “真没想到你还是个讲义气的,以前都是哥哥错看了你!等风头过去了,哥哥从东北回来,定然给你多带些老山参!听说你那姐姐是个大夫,老山参正得用!” 卫淼听得这话,暗暗疑心自己是不是怀疑错了人,或者……程壹只是随口一说,但其实叶芷青的失踪与他不无关系? 他既不敢肯定,又不能当真跟着程壹跑去东北,况且盐帮此时正是大乱,时机正好,他岂有朝后缩的道理? 恰此时刘嵩回来了,程壹手底下这帮人便摇身一变,成了漕帮兄弟,算是暂避风头,但事实上以前贩卖私盐的路子并没堵起来,卫淼还假借程壹之后传讯各处,待风头过去之后,生意重开。 刘嵩一趟运粮,走之前还与叶芷青有约,哪知道回来之后人就失踪了,当下懊恼不已,只觉得被人剜了心肝一般,也曾派人四处寻找,皆无功而返。 苏铭对叶芷青的私事并无别的想法,此前在容山岛他还曾经唤过周鸿“师公”,没想到二人后来分手,这师公眼瞧着要换人做,没想到叶芷青失踪一趟,竟然与周鸿合好如初,倒也替叶芷青高兴。 龚江之事极为重要,去外面的药铺也不放心,叶芷青特意吩咐他去自家回春堂抓药,他半道上被卫淼揪住问个不停,诸如你要去哪里你师傅可有消息了之类的话。 苏铭被卫淼问的烦不胜烦,瞪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搬出去找师傅吗?我师傅都回来了,也不见你出现。”宋魁的话多少影响了他,他便讽刺道:“照我说,反正我师傅于你的情份也不深,你当初图我师傅心软,有地儿住,如今发财有了好路子,前程似锦,自然就应该把我师傅甩开了也无可厚非。但当街追着我问师傅的行踪,这戏就演的过了些!” 惺惺作态! 卫淼这几日被程壹丢下的烂摊子给折腾的根本没空出来过。盐帮的人与漕帮的人素来不太和睦,程壹手底下的喽啰们虽然进了漕帮,可与刘嵩手底下的这帮人没少打架,两方自成派系,摩擦日日都有,一日总也有三回架打,光断官司都要让他跑断了腿。 今儿好不容易腾出空来,先往叶家去敲门,原还想着叶芷青久未回来,家下人等也不知道日子过的如何,他如今不似以前,被老姜头敲骨吸髓的要银子,竟是渐渐也攒下了些银子,想着给叶家人送过去些好生活。 哪知道开门的正是虎妞,反倒凶巴巴的将他拦在了门口,似乎对他在叶芷青失踪之后没有留下来与大家同甘共苦颇有怨言,连银子也不肯收,还扬着下巴得意道:“我家姑娘回来了,凭她的医术养家是够了,就不劳卫大爷的银子了!”竟是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卫淼也是个脾气大的,被虎妞抢白一顿,还当自己听错了,但让他再敲开门问问叶芷青是否回来,又拉不下这个脸,只能恨恨扭头往回走,去回春堂去问,结果发现回春堂今日未曾开门营业,这才满大街乱逛,撞上了苏铭。 虎妞跟苏铭两个人都排揎他,卫淼窝了一肚皮的火,但让他低声下气的向苏铭解释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他是个别扭的脾气,若是旁人对他温柔以待,他反而愿意与人坦诚相处,若是旁人对他凶巴巴的,他偏要做出比之更要凶十倍的模样。今日也就是虎妞跟苏铭,皆是叶芷青身边亲近的人,才能让他不至于当场破口大骂而是忍了下来,心里却也憋着一口气:你们骂跑了小爷,等姐姐知道了,她总会来寻我的,到时候让你们也来向小爷道歉! 苏铭既然不肯说,他便扭头走了,怀里揣着的银子也没送出去。 回去之后,却与刘嵩撞了个对脸。 刘嵩近来时常想叶芷青的去处,也派人四下去寻找,总没有消息,今儿见卫淼回来似乎面色不善,还当他也出去寻人未果,便拍拍他的肩安慰:“阿淼别急,总能找到你姐姐的,她一个姑娘家就算落到谁的手里去,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总不会锁一辈子吧?” 其实漕帮许多汉子有银子了也总有消散的地方,他自己做了副帮主之后,被帮主拖着也进过销金窟,虽然并未发生什么,可见识过的姑娘也不少。有时候半夜惊醒,他都要怀疑叶芷青落到了那不干净的地界。 因此漕帮内部最近传着个消息,刘副帮主开窍了,最近常往各画舫青楼跑,阅过的姑娘多了,竟渐渐传出了些风流名声。 但事实如何,只有刘嵩心知肚明。 卫淼是知道内情的一个,还扮做随从跟着刘嵩出入过风月场所,心里对他待叶芷青的一片心也有些动容,此刻便不忍瞒着他:“刘大哥你不知道,我今儿去叶府,听说我姐姐回来了,只是叶府的丫头实在可恶,竟不让我进门,再多问就什么也不肯说了。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了姐姐的徒弟阿铭,那小子也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我心里不痛快就早早回来了。” 刘嵩大惊:“你姐姐……回来了?” 扬州城界上失踪的漂亮姑娘还能安然回来,近乎是个奇迹。倒不是说扬州城的治安有多糟糕,但叶芷青容貌出众,属于奇货可居类的,真落到了不好的地界,怎么可能放她回来? 哪怕官家小姐落到了这些人手里,也保管教你变做绵羊一般。 “她……她怎么样了?” 卫淼沮丧道:“我也没见着人,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刘嵩心里顿时攥成了一团,提着心胡乱猜测,难道是她划花了脸?或者她染上了重症,这些人才肯放她回来? 那也不可能! 劫掠人口可是重罪,哪怕她染病毁容,就算将她沉了西湖,也不可能送还归家。难道送回去等着她报官啊? 他脸下匆匆,丢下卫淼就往叶府跑。 叶芷青并不知道卫淼来找过自己,还闹出这么大的乌龙。 她遣了苏铭去抓药,回来盯着龚江喝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再把脉,一颗心才放到了肚子里。 龚江昨晚半死不活的时候,哪里注意过替他把脉的大夫是男是女。后来挣扎着留了一口气,一夜在生死边缘煎熬总算想明白了向周鸿坦诚要全招,那会儿也根本没注意站在阴影处的叶芷青。 现在总算缓过一口气了,也知道自己再无性命之忧,睁开眼睛对上叶芷青的脸,顿时傻了:“怎么……是你?” 这丫头跟妖精似的,从哪里冒出来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龚江以前闲来无事,搂着美人儿听戏,也听过不少志怪传奇话本子,那里面的狐娘妖精都是夜半来,天明去,貌美温柔。要说叶芷青与这些狐娘妖精的相同之处就是,当初他第一次见的时候,正是半夜;不同之处则是叶芷青消失的太过离奇。 褚园被翻了个遍,还收拾了不少人,可她就跟天边的云彩晨间的露珠一般无影无踪。 他还当自己余毒未清出现了幻觉,叶芷青已经举着银针:“别动别动,扎几针就好了。我早说了我是大夫,偏龚爷你不相信!”那时候自然是低声下气,伏低做小,只盼能逃出生天,现在龚江沦为阶下囚,她胆气壮了,连声音都听着轻快不少。 龚江被叶芷青一套银针扎下来,领教过了她的医术之后,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的话并非谎言。特别是周鸿过来之后,对她嘘寒问暖,两人神情亲昵,他是个过来人,如何瞧不出二人眉眼间的官司,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暗道侥幸,没抢了盐运使的女人,否则这牢房大概没现在这么舒服了。 乔府里,一名青衣小帽的年轻男子跪在乔立平脚下,小声禀报:“大人,龚江……好像没死,被救了回来!” 乔立平昨晚一夜就跟热灶上的蚂蚁一般,在书房里转了半夜的圈子,就等着使司衙门牢房里传了消息过来,但周鸿现在派人看的太紧,他的人手根本插不进去,好容易探听来一点消息,还不是很确定。 “我们的人送了饭进去之后,没多久周大人就带人匆匆进去了,后来还抓药往里送,今日一天都有人在牢房门口熬汤药,瞧这样子应该是熬给龚江喝的,只是……小的们想尽了办法也进不了牢房,看的实在太严密了,越往里面全是周大人的心腹龚江能不能活下来,确切的消息就不知道了!” 乔立平双眼充血,长期温文尔雅的模样,今日竟然露出了狰狞相,恨不得一脚踹到来报信的这小子身上去,压低了声音吼道:“养你们是做什么的?连个龚江都弄不死?快去继续守着,那药毒性十分强,我就不信龚江他能有几条命活过来!” 年轻男子低头哈腰从乔立平的书记里退了出来,长呼了一口气,匆匆穿过乔府正厅前面的廊庑,出了乔府便往使司衙门赶了过去,与留守在那边的兄弟打个招呼:“这会儿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留着打探监视的是个中年小胡子,看着不起眼,就好像扬州城内到处都会有的开个小铺子的中年小老板,挺着一点肚腩,穿着绸缎袍子,有几个闲钱,不知道去哪里打发时间,就整日泡在茶楼妓馆里。 使司衙门斜对面就开着家茶馆,二楼雅间还有伎子在叮叮咚咚弹着琵琶,唱着江南小调,讨几个赏钱。若是嫌姐儿唱曲聒噪,还可以点个说书先生来一段传奇故事,乱世英豪,点一壶好茶两瓮好酒,四五盘下酒小菜,也能消耗辰光。 小胡子摇摇头:“上午到现在,只瞧见回春堂那小大夫来回抓过药,旁的消息倒没探听出来。唉你说这龚江到底……是死是活?” 他们都在运河里混的年头酒,下九流跑江湖的什么烂事儿都见过,更有各种黑市药,举凡男人床上不够勇武,娼馆里女子初夜不驯,出外行走药倒个把人,或者真起了恶心,比砒霜要毒十倍的药,齐全。 乔立平到底在扬州城根深叶茂,手底下能人辈出,只是寻常都用不上他们,他们便似缩在暗处的老鼠般见不得光,做着不能见光的营生,直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便探出头来听乔立平驱驰。 “乔爷大怒,就想知道龚江的确切消息,咱们又摸不进去,好容易混进去一个成了事,还不知道结果。你说……姓周的会不会故布疑阵?” 年轻男子在乔立平的书房里心里就有这个念头,只是不敢讲出来,生怕被乔立平迁怒责骂。 但以他们的经验,那药份量十足,又放在隔夜的馊汤里面,连那点淡淡的药味儿都压下去了,根本闻不出来。牢房里供水奇缺,就着粗粮干米饭,龚江也只能拿汤往下灌,不喝个一碗,半碗下去也都没命了。 龚江的口供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周鸿摆出这么大动静跑到镇江把盐帮的老巢都给一锅端了,为的不就是龚江的口供嘛。 乔立平心里不安,很怕龚江吐露些什么不该招供的,这才把他们揪了出来使唤。 周鸿与乔立平斗法,就算是龚江昨晚立时三刻死了,今儿恐怕也要摆出找大夫解毒的阵势来,才能唬住乔立平。 小胡子脑子也快,对自己送出去的药的效果也很有信心,年轻男子的话竟然让他双目都亮了:“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若是龚江才抓回来都没审出结果,就死在了姓周的手里,他不得憋屈死?就算龚江死了恐怕他也不敢公布出来。我要是姓周的也对外宣布龚江没死,到时候大人岂不要慌起来?但凡与龚江有点牵扯的人恐怕都不得安枕!” 他越说,越觉得像这么回事,再看使司衙门就像个笑话,见到苏铭从使司衙门出来,还捅捅同伴:“唉唉你瞧瞧那小子装的还挺像,要不要把他抓回来审一审?” 年轻人大惊,忙拦着他:“别!千万别!那小子本来就是奉命抓药,要是出了事儿姓周的很快就能察觉!再说万一那是姓周的撒出去的饵呢,就等着有人咬钩?使人盯紧就行了!” 半个时辰之后,盯着苏铭去抓药又回转来的小子来禀,发现苏铭身后果真跟着人,似乎是两个穿着便服的护卫,面目约略有点像周鸿身边的护卫。 小胡子与年轻人皆暗呼侥幸! “亏得你小子脑子灵光,不然咱们今儿可真要栽在姓周的手里了,这姓周的太阴险了!” 周鸿其实很冤! 他如今的注意力全在龚江身上。 自龚江差点被人毒死之后,他一夜未睡,就怕再出了岔子。苏铭来回跑了好几趟抓药,那俩护卫都是周浩派的,根本就不是周鸿下令。 至于撒饵出去……龚江就是最大的饵,只要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苏铭就连虾米都算不上,没必要保护。 这世上往往就是这样,当你想要证明一件事情的时候,别人的思想跑偏,也许就没办法相信了,无论你怎么证明。 周鸿让下面人四处散播龚江活着的消息,消息传的越多,乔立平派出去盯着使司衙门的人越不相信,这两人不但自己不肯相信,还把推论向乔立平汇报了一遍,把乔立平也给带跑偏了。 “你说真的?真的是姓周的在故布疑阵”他沉吟一回,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不过说的也是,那药的效果……竟是十分的好,但凡入得他口,就没有活下来的道理!” 小胡子当初将药拿了过来,乔立平还让人抓了只猫来试药,掺在猫食里,那猫也没吃多少就倒地而死,杀伤力巨大,换做是人加倍的量喝一碗汤,决无活路! 周鸿拘着叶芷青在使司衙门牢房里为龚江调理身子七八日,刘嵩往叶府跑了好几趟,总不见人。 留在叶府的丫环倒是待他很客气,毕竟当初刘嵩待叶芷青也十分好,虽然不能告诉他叶芷青的去向,但请进客厅喝茶也在情理之中。 刘嵩第一次来的时候,虎妞满脸为难之色:“……姑娘确实回来了,只是有个得了急病的病人,她跟着主家去瞧病了,也不知道几时才回来。” “能告诉我生病的那家人在哪里吗?我好去寻到门上问一问。”刘嵩五脏俱焚,只觉得一刻都不愿意再等下去了。他出门许久,相思煎熬,早就盼着能回来与叶子长相厮守,哪知道回来却扑了个空,人都找不到了。好容易她回来了,却又见不着面,由不得他不乱想。 虎妞更为难了:“刘副帮主,我家姑娘……确实是出去瞧病了,只是那家主家在哪里,我并不知道,姑娘走时只吩咐我好生守着。不如等姑娘回来了我再让宋叔给你传个消息,如何?” 刘嵩面色变的难看起来:“叶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谁伤了她,所以她才对我避而不见?” “姑娘真的没想避着你,刘副帮主您多虑了!” 刘嵩就更不相信了。 他离开之前,叶芷青跟虎妞等人都已经称他为“刘大哥”了,哪知道运一趟漕粮回来,虎妞的称呼就疏远了起来,分明是叶芷青有事发生。 虎妞也很为难。 她是近身侍候的人,亲眼看着周鸿进了叶芷青的卧房,两个人毫不避讳的住到了一起,睡到了一张榻上,可见叶芷青是无论如何跟刘嵩不会有结果了,只能对他疏远了。 刘嵩从叶府出来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疑团。 他不死心,一而再再而三前往叶府求见叶芷青,可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虎妞都出来客客气气的说:“刘副帮主,我家姑娘还没回来呢,这次的病人病的比较厉害,一时半会回不来,她已经捎信回来了,再过几日准能回来!” 刘嵩听在耳里,总觉得虎妞是在敷衍他。 第一百三十九章 龚江身子调理的差不多以后,案子就该开审了。 周鸿派人请了萧烨前来,又召集齐了使司衙门的属官前来听审。 乔立平听说是审问盐帮贩卖私盐的案子,心里沉了一下,派出去的人回来通禀,都猜测龚江已经服毒死了,他连个安稳觉都没睡,就接到上司召令听审,连自己都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使司衙门的属官们忠心贴耳的没几个,一部分是墙头草,另外一部分是乔立平的死忠。 周鸿心中早有计较,今次听审的除了萧烨,以及使司府衙属官,还有扬州府君段凌风,以及两淮监察御史乌可卓等。 开审的当日,盐帮的褚四,喻炜,以及其余大大小小的头目,连同帮主龚江都陆续过堂。 褚四等人的供词早就录好,此刻在堂上传阅,再提堂当着诸官过审,见他们认罪伏法,便押了下去,独龚江是初次受审。 周鸿为主审,龚江又很是配合,过堂到一半,候在堂上的许多官员都是面色大变。 只因两淮官员事涉太多,堂上乔立平的脸色早已经惨白,数次指着龚江的鼻子大骂:“无耻刁民,胡说八道!”企图否认龚江供词。 龚江早就准备充足,他将自己手底下盐帮众人过各地关卡之时所行便利的原因都抖搂了出来,自然是上面有人罩着,而那个人乔同知心知肚明。 乔立平就是他与京中的联络人,虽然他也曾带着心腹与京中之人见过面,但所有一应琐事还是乔大人在中间周旋。 “你胡说!胡说八道!”乔立平当场就差点瘫软在椅子上。 周鸿与之共事近两年,真没想到乔立平也有今日,他眸光冷冷扫过乔立平,向乌可卓请示:“御史大人身负检查之职,以本官所见,龚江与乔立平早有勾结,本官意欲将乔立平以及涉案官员都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审问,不知道乌大人以为如何?” 乌可卓其实心里七上八下。 他做监察御史数年,在两淮也呆了两年了,对两淮官场上的风气其实心知肚明,尤其盐运使司就是座金矿,但凡能与盐字沾上边的,无不是放开了膀子往自己个儿腰包里搂银子,连带着他也得了不少好处,往日与乔立平也算相得。 但再多的银子也比不上他的官帽重要。 可怕的不是乔立平身陷囹圄,而是乔立平背后站着的是何人。 朝中陛下年迈,诸位成年的皇子之间明争暗斗,就算是太子早立,也未见得能坐稳这个位子。他远在江南也听说过京中夺嫡已进入白热化,不少官员起起落落,今日荣华满门,明日说不得就被流放千里,枷锁加身,概因看不清局势被牵连入局。 原以为两淮远离京中,不会被卷进去,可眼前这桩案子只怕是早已经将在场官员全数都卷了进去。 ——姓周的好打算,外间传闻是个武夫,没想到心计之深,不动声色之间就将两淮官员给全数算计了! 但凡此次旁听审案的官员,恐怕以后一个都逃不掉。 若是百姓犯卖私盐,大不了入狱流放或者砍头,都有法可依,那如果是皇子插手盐道,操纵下面人贩卖私盐,获取暴利,又当如何呢? 乌可卓环视在场诸人,见好几位政治敏感的官员想清楚当中利害,都已经吓的面如土色。或者这几位根本就是清楚其中原因,也牵涉其中犹未可知。 “……既然如此,等将各人犯审问清楚,便一同押解回京吧!”乌可卓只能下此定论。 周鸿面上露出微微一点笑意,忽厉声道:“来人哪,将乔立平脱下官服官帽,打入牢中,家中诸人皆打入狱中,将乔府封了,等此案完结之后,听从京中旨意再行处置!” 乔立平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姓周的,你不能这么做!本官受命于朝廷,你对本官打击报复……你这是公报私仇!” 周鸿自从来两淮任职,没少被乔立平暗中使绊子,他都慨然受了,平日见到乔立平也是和颜悦色,倒好似根本都没感受到过他的恶意,没想到今日全都还了回来! 内中听审的有几位都是乔立平的心腹,跟着他没少做反对周鸿之事,此刻便想集体为乔立平伸冤,转头就齐齐向着乌可卓跪了下来:“乌大人,乔大人是冤枉的!”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乔立平,他们也没好日子过。 这时候萧烨的作用就显了出来,他坐在上首笑了起来:“嘿嘿,本王来就藩之前,皇伯父还跟本王说江南富庶繁荣又安定,是让本王来享福的,真没想到江南官场之上原来早就养了不少的国之蛀虫,今日倒是让本王长了见识!回头等本王回京为皇伯父恭贺圣寿之时,倒是可以提一提。” 乌可卓心里那点愧疚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就算平日收了乔立平多少香火孝敬,可淮安王殿下就是个混不吝,谁都知道他虽然不拉帮结派,插手官场之事,可他在陛下面前说一句话,比别人说十句话都有用! 他在这里恂私枉法不要紧,回头让淮安王捅到陛下那里,整个乌氏一族恐怕都要从大魏官场除名了。 “本官身为监察御史,身负皇恩,怎能因为几句求情之语就妄下断语呢!乔大人若是清白的,就算是三司会审,那也能好好回来。只是他若是真做了什么违法之事,本官也不能视而不见。既然龚江的证词里都说乔立平与之勾结贩卖私盐,那就暂且押下去吧!” 萧烨眼角的余光扫到周鸿唇边笑意,心里跟烧着火一般难受,不过想到此事跟京里诸皇子有关联,他就不觉得眼下帮周鸿撑台子难受了。 姓周的查出皇子劣迹,说不定能引的京里成年的皇子互相之间再乱咬一通,到时候他自可渔翁得利,说到底还是在帮他自己。 萧烨在心里默默为昨晚苦口婆心劝了他半夜的尚敬云点了个赞:尚先生真是智计无双! 他说把江南官场的水搅混了,才有他们的好日子,果然不假! 时近傍晚,出门一天的乔立平未曾回府,家门口却很快被官兵包围。 乔立平在两淮经营多年,乔家门口看门的小厮都眼高于顶,对于府门口突然而至的官兵还不当一回事,凑上前去套近乎:“兄弟,是大人派你们回来保护我们府上的吗?” 那军士呛啷一声抽出腰带,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乔立平与盐帮贼匪勾结贩卖私盐,证据确凿已经被押入牢中,奉周大人之命,前来捉拿乔府众犯!” 小厮吓的扑嗵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你……你说什么?”怎么也不敢相信乔立平被周鸿给扳倒了。 想那姓周的来两淮任职以后,多少次还不是得被他家老爷摆布,外面的人谁不知道盐运使里他家老爷能当大半的家呢,怎么忽然之间就变天了呢? 乔府门口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进了内宅之中。 乔夫人如五雷轰顶,连同家中儿女侍妾都慌了神,更遑论家下仆从。 主子们入了狱,下人只有被官府拉出去发卖一途。命好些的妻子儿子还能被卖到了处,命不好的从此骨肉天各一方,连消息都不知而知。 郭三夫人自去信与周府退亲,郭思晴就一直在绝食闹腾,她劝了多少回都不能让女儿回心转意,好话赖话说尽都没用,好容易收到周震派人退回来的庚帖与订亲信物,她便特意拿到郭思晴面前去,好让她彻底的死心。 没料到郭思晴见到退婚的信顿时发了疯般闹将起来。 之前她闹绝食,每日暗中还由贴身丫环偷偷拿些吃食过来垫着,因此虽然闹了一段时日的绝食,人是瘦了下来,却绝无性命之忧。没想到周府真顺应郭三夫人之意退了亲,她顿时万念俱灰,将自己房里摆的东西砸了个粉碎,直气的郭三夫人面青唇白,不住落泪。 “……我这是作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讨债的东西?这是在你姨母府上,竟然也闹出这么大动静,怎的就不知道为娘的苦心呢?那姓周的分明不会做官,将来嫁过去有得你苦头吃,怎么就不听话呢?” 郭思晴披头散发,气噎语促:“当初……当初你既应了我嫁给他……不管他是火坑也罢,泥淖也罢,我就想嫁他!我现在明白了,你心里从来都不当我是女儿,只拿我当父亲往官场上攀上去的一块砖罢了,能敲开哪府的门就往哪家塞,什么才情容貌,都不过是你们要用的工具罢了!我既不能嫁给周郎,不如一条绳子吊死算了!” 她要死要活闹着要上吊,郭三夫人气的差点上前去将她狠揍一顿:“你这个没心肝的丫头,我做娘的难道就会害你不成?你姨父在官场上多少年,看人难道还有不准的时候?” 娘俩闹的不可开交之时,乔府被官兵包围了。 第一百四十章 乔府适逢巨变,内院乱起来也只在眨眼之间,郭三夫人派人前往乔夫人身边去探问消息,遣过去的婆子半道上就吓的跑回来了,喘着粗气哆嗦:“夫……夫人,不好了!外间的官兵都冲到内院去了,奴婢前往正院,看到正院已经被围起来,乔夫人……乔夫人带着府上小姐脱簪待罪,丫环婆子也被看管了起来,官兵……官兵正在内院抓人。恐怕很快就要过来了,怎么办夫人?” 郭三夫人方才还在劝郭思晴跳出周家的火坑,没想到眨眼间乔府就变成了火坑,饶是她历经世情,也被这突起的变故惊的不知所措,在屋内团团乱转:“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 郭思晴发泄了一通,既知事无挽回,眼前乔府大乱,又恨郭三夫人擅作主张坏了自己姻缘,不由讽笑:“母亲以为姨父官位稳固,岂知今日之祸?”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赌气不成?!”郭夫人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忽听得外间匆乱的脚步声而来,夹杂着丫环婆子的惊吓之声,她顿时下定了决心理了理衣服:“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且先借用周迁客的名声一用,外间恐怕还不知道两府退婚,先过了眼前难过再说,你一个未出阁的清白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牢房里走一遭!” 她往外走,身边的婆子丫环推推搡搡跟了上去。 这些人身在大户人家,自己的命运全系于主子一身,主子的兴衰荣辱关乎自身,若是今日郭三夫人跟郭思晴被下了狱,明日说不定她们就已经被官府发卖,此刻也只能赌郭三夫人的手腕了。 郭思晴在郭三夫人身后呵呵冷笑,母女俩倒好似有深仇大恨一般。 他们客居的院子里,此刻已经冲进来了十几名官兵,将院里候着的丫环婆子尽数拘在了一处,见到郭三夫人也要拘人,没想到郭三夫人厉声道:“住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还不将周迁客叫过来,我是他未来岳母,屋子里的是他未婚妻,他是就是这般折辱未来岳母的吗?” 为首的官兵大约也听说过周大人未来的岳母与妻子客居乔府,郭三夫人在扬州之时极为高调,生怕别人不知她是周鸿岳家,因此扬州官场之上倒有一多半知道此事。前来奉命抓人的虽是卫所守兵,可这等传言也是听说过的,顿时面面相窥,不知如何处置。 郭三夫人见镇住了这些官兵,便再接再厉:“你们今日奉命前来抄乔家,可断然没有连客居在此的乔府亲戚也一起下狱。若是让周迁客知道了你们连他的岳母与未婚妻也下了大狱,会是什么结果,诸位可想过” 带领小队官兵进来的小队长便不再轻举妄动,而是派人去前面请示领兵的卫所武将朱茂,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鸿空降两淮盐道为盐运使,当初上有谕示,令地方各文武官员配合。 朱茂在扬州卫所数年,寸功未建,今次能够跟着周鸿清理两淮盐道,回头等周鸿递了折子上去,他便升迁有望,因此十分尽心,听得乔府后院居然发现了周大人的未来岳母及未婚妻,坊间传言也听过一二,虽文官不与武将来往,却也知此言不假,乔立平与周鸿也算得姻亲。 他不敢怠慢,亲自来到后院面见郭三夫人,待核实过了郭氏母女的身份,发现她们确实是周鸿内眷,便派人护送她们带着郭府下人离开乔府,并殷勤道:“要不要下官派人护送夫人去使司府衙暂住?今日都是下官的不是,让夫人与小姐受惊了,改日下官必定备了厚礼,前往使司府衙领罪!” 郭三夫人此刻只求脱身,一张老脸都烧透了,很怕眼前之人将自己借周鸿之名脱身的事情捅到他面前去,便连连道:“不必不必!不知者不罪,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想来贤婿宽宏大量,当不会计较!” 她越谦虚淡然,朱茂越不敢等闲视之,亲自派了人将母女俩送到扬州郭家另置的宅子里,还贴心的派人前往使司府衙报信。 从头到尾,郭思晴都未曾露面,直到娘俩在郭宅安顿了之后,她才冷笑:“母亲早说周郎官途有碍,怎未料到姨父有今日之劫?” 郭三夫人暗自后悔听信了乔夫人之言,竟然教她退掉了一门极好的亲事,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周震都已经将信物以及庚帖退了回来。 乔府出事,才教她忆起之前数次乔夫人在她面前提起周鸿,而自己在周鸿面前指手划脚,还勒令他要听从乔立平之语。她也并非全然愚钝到底,此刻也约略明白了一点,恐怕乔立平与周鸿在官场上是对头,自己不但没帮着未来女婿,反拖了他的后腿。 不过成王败寇,如今已是一目了然。 “……此事是娘亲武断了,但如今该如何是好?”她背着郭府诸人退亲,以前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为了女儿更好的前程,自然是理直气壮的。但如今方觉出害怕了。 郭思晴挺直了腰背,站在她面前一字一顿道:“母亲当初退亲,何等铿锵,怎的如今声弱气短?女儿之前便阻止你,你不肯听。今次如果我凭了自己的能力让鸿哥回心转意,你若是还要阻挠,休怪女儿不孝!” 郭三夫人如今哪还敢阻止郭思晴,巴不得她能直接上了周鸿的榻,两人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周府不认这门亲也得认了。 “好好好!你若是能让周迁客回心转意,娘一定准备好了嫁妆尽快为你们把亲事办了!” 郭氏母女打好了算盘,哪知道过得两日,郭府在扬州城内仰赖乔立平开的店铺被查封了。 伙计来报信的时候哭丧着脸,道:“夫人,掌柜的已经被官府带走,铺子也被查封,说是铺子里贩卖的皆是私盐,与乔府一案有瓜葛。小的特来禀报夫人,该如何是好?” 郭三夫人没想到周鸿竟然铁面无私,连郭家的铺子都要查封,当下面色有几分苍白:“这……这可怎么办?” 郭思晴面上却浮起浅浅笑意,信心满满:“女儿正愁没有借口面见周郎,没想到他竟查封了咱们家的铺子,正是个好机会!”她坐在镜前梳妆打扮,又亲自提笔写了帖子,派人送往使司府衙。 叶芷青近几日与周琪在使司府衙住着,龚江之案既然已经审完,他以及盐帮头目,连同乔府诸人都要押解回京,等待三司会审,再行定罪。 周鸿似乎生怕龚江半道上死了,便留她继续调理,叶芷青早就说了龚江性命无碍,周鸿还笑道:“你住在这里,我不是放心些吗?” 叶芷青跟他磨了几日,总算想明白了:“我知道了,你这是骗我继续住在使司府衙是吧?竟是拿我当傻子来哄。反正龚江之案已经结了,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你休得再骗我住下去,我今日便要回家去。家里那一摊子都没人来管,回春堂也快关门了,再这样下去,难道我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不成?” 周鸿见她想明白了,也知道拦不住她,便只能做出个伤心模样来哄她心软:“我待你之心可昭日用!你若是愿意让我来养,你家里那几口人难道我便养不起了吗?” 叶芷青可不愿意与他有经济上的瓜葛,她信奉经济独立才能人格独立,当下对他的提议嗤之以鼻:“我家里人有手有脚,哪里需要周大人来养?你这是瞧不起我,竟是拿我当外室相待?”就跟后世许多有钱人行包养之事一般,拿点钱便能卖断一个人的自由。 她可不傻。 周鸿哭笑不得:“我拿你当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又何必来歪曲我一片真心?!” 他正为自己辩驳,没想到汪宏扬拿了个贴子来报:“大人,郭府三小姐送了贴子给大人,约大人去喝茶!” 叶芷青似笑非笑:“不错不错,这就是你待我的一片真心,我算是见识过了!”当下起身便要往外走。 周鸿急了,恨不得一脚将这没眼色的汪宏扬给踹飞:“捣什么乱哪你?本官难道闲的发慌,凭是街上的阿猫阿狗送个帖子来,我都要去见不成?” 汪宏扬知机,立刻道歉:“都是属下考虑不周,这等帖子就不应该送上来给大人瞧!” 叶芷青见他们主仆一唱一和,顿时又改了主意,扭身回来,从汪宏扬手里抽走了郭思晴的帖子,凑到鼻端便能闻到幽幽香味,顿时赞不绝口:“当真是心思灵巧。”翻开来看,但见郭思晴一笔极好看的簪花小楷,帖子里也并未写什么相思之言,只短短一行字:“……惊闻母亲背着我退了两家亲事,于我如五雷轰顶,不胜震惊伤心,盼能见面一叙!”下面署着她的名字。 周鸿见她拿着帖子打开来瞧,已经慌了神,这小丫头外表瞧着温顺,其实性烈如火,百折不挠,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郭思晴一腔柔肠,似乎都在这短短的一行字里面。 叶芷青不胜唏嘘,竟将帖子塞回给周鸿手中:“她既约了你见面,我就不耽误你了,先回家去了。” 周鸿紧追不舍,连连解释:“……我与她已经退婚,你都看到了,我真无意见她。乔家被抄,说不定她找我是为乔家求情呢。你别生气啦。” “我……看起来像生气的样子?”叶芷青转头看他,眸中盈满笑意:“你们以前订婚之时我都不生气,现在婚约都取消了,还有必要生气吗?” 周鸿:“……”她不生气,他竟有些失落。 使司府衙之事已了,叶芷青在周琪的百般挽留之下回家去了,周鸿出发去见郭思晴。 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盛夏,进入深秋。扬州城内近来封了许多店铺,皆是与此案有关的。也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因封店而影响了市面繁荣,街上一眼瞧去竟是比往日萧条了许多。 周鸿进了约定的茶楼,小二迎了上来,询问过之后将人引到了二楼雅间,轻叩雅间的门:“姑娘,您约的公子来了!” 房门被小丫环从里面打开,丫环屈身一福,避了出来。周鸿一脚踏入,只见郭思晴憔悴不堪,正红着眼圈看着他,若非他接到周震的家书,言明郭三夫人写信回去退亲,他都要怀疑自己做了负心郎,抛弃了眼前女子。 小二轻手轻脚奉了茶上来,这才掩上了房门,侍卫与丫环皆在外守着,房间里一时之间只剩了郭思晴与周鸿,场面倒有几分尴尬。 “郭姑娘请坐。”周鸿打破了房内的安静,率先落座。 郭思晴依言坐下,目光在周鸿面上扫过,心底顿时一酸,似乎从认识他至如今,两人似乎从来就没有走近过。之前她初来扬州之时,在郭夫人的有意之下也曾与周鸿同行见面,他的态度堪称温和,但对她来说,似乎总带着些说不出的疏离之意。 那时候她一颗心全都系在周鸿身上,总觉得他为人疏淡,不近女色,心内未尝不是窃喜,拈花惹草流连风月的男子多了,偶尔遇上一位对美色不为所动的,且还是她未来的夫婿,独自一人之时也曾两靥生花,喜笑盈面。 后来,见到他专注的目光流连在另外一个女人脸上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 只是谁会甘心一腔热忱尽付东流? 她也不能免俗! “我……我昨儿才知道母亲她背着我,偷偷的退了亲。”她坐在那里,满腔愁绪伤感,抬头去看周鸿,眸中尽是伤心之意:“她都不曾告诉我一声,我……我若是知道了,定然不会同意的!” 周鸿一怔,没料到郭三夫人退亲之事,竟然是瞒着郭思晴的。但无论瞒与不瞒,两个人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他温声道:“为人父母者,无不为子女打算。郭夫人此举也并无不妥之处,她为姑娘着想,自然希望姑娘嫁的好。周某并非良配,郭夫人并未看错。还望郭姑娘此后珍重!” 他心里记挂着回家的叶芷青,又恐郭思晴为乔家求情,或者再泪水涟涟,到时候不好收场。 对于爱着的女子,譬如叶芷青若是为他流泪,他恐怕欣喜心疼,早舍不得委屈她一点,偏偏小丫头倔强,就算是在周夫人面前吃了大亏,也不曾因此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泪来哭诉。但旁的女子在他面前形销骨立,憔悴之斯,他竟也无动于衷。 周鸿是今天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镇定到对郭思晴的泪眼朦胧视而不见的地步,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劝她:“郭姑娘,郭夫人主动提起退亲,定然是为了你考虑周全,她疼你的慈母之心总作不得假。在下就是一介武夫,身上多有不足之处,不值得郭姑娘厚爱。以后郭姑娘定能觅得如意郎君!”他自觉这番话很是客气,足可为周郭两府的联姻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便起身离座,向郭思晴辞别。 等他到得门口,忽听得郭思晴凄怆道:“等等!”紧跟着便听到身后椅子挪动,脚步声急急,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腰,背上靠过来一具柔软的身子,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鸿哥哥,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喜欢你!”郭思晴将整个人都埋进了他的后背,恨不得他能够转身来,疼惜的将自己揽进怀中:“……我十二岁那年,看到你打了胜仗,跨马路过长街,惊为天人,此后便恨不得时时能够听到你的消息。只是你久在军营,根本没机会见到你的面。你不知道……不知道周夫人隐约透露出结亲的意向,我有多高兴!晚上躺在帐子里我还觉得自己在做着美梦。后来……两家订了亲,我常常在心里想着,将来……将来如何能够好好照顾你!来扬州之后,每次见面我都要兴奋好久,你看我一眼,我心里惴惴不安,要猜测好久你眼神之中的含义;跟你多说几句话,我能整夜整夜失眠,翻来覆去的想。母亲跟我说退了亲,我觉得头上的天都塌了!”她在他背后啜泣,无尽的伤心,终于到了掩饰也掩饰不住的地步,终于借机爆发。 周鸿低头,扣在腰间的手指纤细到似乎一掰就折的地步,骨节处却泛白,显然她用尽了全力牢牢扣着他的腰,不愿意放开。 假如是个对女人心存怜惜的男人,或者对郭思晴心中尚有一二分绮思,此刻恐怕都做不到无动于衷,而是转身将人揽进怀里,好生安慰。 周鸿心里叹息一声,缓缓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他能感觉得到郭思晴的坚定与抗拒,双手死死相扣,无声与他抗争。但他的力气太大,便如蚂蚁撼树一般,根本就没办法与之抗衡,只能被他拉开双手,轻轻朝后推开,声音里平静到让她的一颗心不住下坠,直至跌落谷底。 她说:“你是不是……从来也没喜欢过我?”今日她豁出了所有的脸面与自尊,只想求得一个答案,但凡他对她有一丝丝情份,她都愿意为此与郭三夫人争取,哪怕头破血流亦在所不惜。 但周鸿的举动无不昭示着他冷硬的心肠,对她的薄情。 他说:“你是个好姑娘,以后会觅得良人!”等他拉开雅间房门的时候,身后啜泣良久的少女忽抬高了声音,带着一点点难以忽视的尖利:“她就那么好?比我还要好?” 没头没尾一句话,周鸿听懂了。但他不准备作答,脚步一顿,到底下楼去了。 郭思晴眼前人影一花,周鸿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又羞又怒又恨,整个人都宛如被人踩在脚底狠狠羞辱了一番。明州城内人皆夸,郭家三姑娘才貌双全,将整个明州城的姑娘们都比了下去。她以为女人的才情与美貌就是最大的武器,必定能攻陷男儿的心。 郭思晴反手关上了雅间的门,泪水奔涌而出,面上神情已经变的森然,她咬牙低语:“姓周的,你别后悔!”以她之自傲自持,向来众星捧月,何尝被人如此践踏侮辱,一颗真心捧到那人面前,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只为博得他的一点怜惜,他居然不屑一顾。 郭夫人在家等了许久,如热灶上的蚂蚁般走来走去,好容易等到郭思晴归家,但见她眼眶微红,神情莫测,不由上前来拉她的手:“我的儿,可急死为娘了。你们谈的如何了?周迁客可说要将咱家的铺子解封?他……他怎么说?” 她才问出几句话,见得郭思晴神情变冷,甩开了她的手坐到了榻上去,与往日那个哭哭啼啼闹的不可开交的小姑娘已是不同,似乎神情之中瞧着长大不少,约略有了些坚毅之态。 “你当周迁客是什么人?这头他封了咱家的铺子,转头我就去求他解封,还是在退亲的当口,他会怎么想?难道女儿竟比不过那几间铺子?” 郭三夫人有苦说不出。 郭三爷做官能力有限,若想进一步高升,除了人脉,还是得花大把的银子找门路,而乔立平送的这几家铺子与官府有点关系,盈利可观,税收却极低,不过挂个名头,并无实质支出,于她来说便是郭府门外三房的私产,是极为看重的。 将来娶媳嫁女,郭三爷跑官,可都指着这几家铺子的盈利了。 “你这孩子,这是说哪里的话?你是娘的心肝,怎的好拿自己与铺子相比。只是这铺子盈利不错,将来你的嫁妆银子还不得从这里出,指望着公中出银子,你祖母可不会偏咱们三房,你觉得能有多少嫁妆银子呢?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急!” 她不解释还好,解释之下更是让郭思晴火冒三丈:“就算是这铺子真要了回来,那也不见得全部能成了我的嫁妆,娘可别再说这话哄我了。”她坐在那里,神情之中带着说不出的冷意与倦怠之意:“周府的路已经被堵起来了,这铺子女儿恐怕是要不回来了。娘既然为女儿退了周家的亲事,若是身份低于周迁客的,我也不会再嫁,免得沦为笑谈。我若是要嫁,身份背景必然不能低于周府!”她顿了顿,似乎总算将满腔愤懑之意给压了下来,这才道:“上个月,听说宫里要采选秀女为圣人填充后宫,为诸皇子纳妾,采选令说不定很快就要到扬州了,娘若是不反对,女儿也想进京去搏一个富贵!” 郭三夫人傻了眼。 她养的女儿容貌才情皆不差,将来自有好姻缘等着,但却从来没想过与皇家沾上干系。 概因无论是入宫为妃,还是做了诸皇子妾室侧妃,能不能提拔郭三爷还在其次,连自己前程如何都未可知。小命儿捏在上面人手里,还真不如结一门靠谱的亲家,联姻来的有用。 “这个……你让为娘再想想,不能这么草率就决定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叶芷青泡在盐运使司府衙多日,好容易事了归家,就被人堵在了叶府门口。 ——堵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焦心如焚的刘嵩。 刘嵩自与她别后至今,隐隐有种上次不应该押送漕粮前往京城的悔意,但事关他在漕帮的地位,内有许多不得已。好容易回来了,却连人也见不着,心内思念与失望交集,无处可诉。他久不在漕帮,今次回转,帮主罗炎便将帮中积务交到他手上,刘嵩顿时忙的脚不沾地,只能遣了人来叶府门口蹲守。 他此次回京还特意去祭拜老娘,回想刘婆子生时苦痛多欢愉少,且泰半的苦痛都是他带给亲娘的,心中忏悔之意极深,跪在刘婆子坟前久久不起。 刘嵩今时不同往日,回京也算得衣锦荣归,昔日的小跟班路二跟秦宝得知他回来了,凑钱打了两斤浊酒,一斤猪头肉前去寻他,三人喝得半醉,便提起他在外的营生,皆有艳羡之意。 “嵩哥你离开之后,我们都时常想着你,也不知道你在外过的如何了。真没想到今次还能再见到你!”秦宝满是感慨。 路二一口谀词:“我早就看出来嵩哥不同凡响,早晚有出头的一日,看看现在不就发大财了嘛!” 刘嵩在外历练,眼光比之当初混日子不知道要辣上几多倍。他当初得罪了淮安王,老娘无故枉死,路二早吓的缩到一边去了,独秦宝母子不离不弃。 秦宝从小就老实,路二则是油嘴滑舌,平日各有所长,真到了大难临头,肯与他共患难的也唯有秦宝而已。 他心知路二这是想要跟着他混光阴,便假作听不懂,回头却亲自上秦家去探望秦婆子,又提起想带秦宝回扬州。 秦婆子母子二人过活,在京里虽也能凑和,但到底所赚有限,她又做着接生婆的营生,自来不被人看得起。刘嵩说的诚恳:“我娘在世之时,时常得秦妈妈襄济,连丧事也是秦宝跟秦妈妈帮忙操持,我心里很是感激,如果秦妈妈不嫌弃,不如带着秦宝跟我去扬州过活。我在漕帮也有一口饭吃,总不会饿着秦宝。” 秦婆子回头跟儿子商议,便将家里房屋托邻居照管,果真跟了刘嵩来扬州过活。 刘嵩还替他们母子赁了屋子,又雇了个小丫头去侍候秦婆子,他自带了秦宝入漕帮,只跟罗炎说是少时一起长大的小兄弟,也算是在罗炎那里挂了名。 秦宝初来乍道,于漕事上一概不知。但他有一个好处,对刘嵩言听计从,他的话不打半点折扣。 刘嵩这些日子便派了他跟阿琨阿根三个人轮流在叶府门口蹲守,但偶尔被苏铭跟赖大庆遇上,赖大庆还好点,语拙心软,假作不见,但苏铭的性子却有些尖刻,一心一意维护叶芷青,将阿琨跟阿根讽刺的脸上都快挂不住了。 阿琨跟阿根在叶府也混吃混喝一段时日,叶芷青出事之后,卫淼跟这俩小子也不见得有多焦急,还跑的影子都不见,落在苏铭眼中,只觉得他们没良心透顶,骂起来嘴上不留一点情面。 秦宝是个奉命蹲守等人的,余事一概不知,观望了好几次苏铭与阿琨阿根吵的狼烟动地,等弄清楚苏铭的身份,都不知道应该劝谁了。 他来之前,刘嵩一再叮嘱:“……你只消盯着叶府,见到叶子回来跟我报信就行,别的都不用管了。” “嵩哥,你跟叶姑娘当真的?”秦宝总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记忆可还停留在刘婆子过世,刘嵩大半夜将叶芷青挟持到灵堂的事情,要么他傻了,要么叶芷青健忘,再或者刘嵩异想天开,不然叶芷青怎么会跟刘嵩在一起呢? 刘嵩跟他说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着实不少,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楚的,只能叮嘱他:“你只管给我盯着人就好。” 秦宝心里直打鼓,好容易这日守到叶芷青出现,他捅捅身边的阿琨跟阿根,两人都不愿意跑腿,他才去报信,还未走出百步,就瞧见刘嵩过来,顿时兴高采烈的迎了上去:“嵩哥,叶姑娘回来了!”等刘嵩高兴的大步流星前往叶府的路上,他却从后面扯着刘嵩再三念叨:“嵩哥……嵩哥,掠人的事情不能再做啊,这可是扬州城啊。再说……再说掳回来叶姑娘也不会顺着你的意思答应下来,你可千万别冲动啊!” 刘嵩被他念叨的哭笑不得,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怎的这般啰嗦?!你还是别跟着我,在外面守了这些日子,回家去歇歇,过两日再来吧。” 秦宝一步三回头的去了,这里刘嵩将叶芷青堵在了家门口,眼里才瞧见她的身影,便再顾不得其他,几步上前去,一把将人揽在怀里,满心的焦虑顿时找到了安放之处,长吁了一口气,道:“你去哪里了?这些日子可急死我了!我从京里回来之后,到处找你,都没打听到你的消息。下次千万别这样,不管在哪里总要给我个信儿!” 叶芷青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被他结结实实搂在怀里,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会儿似乎才想起一件事情:刘嵩押送漕粮上京之前,在替卫淼治伤的时候,她就答应了刘嵩两人可以试试。 之后刘嵩待她殷勤有加,数次明示暗示,想要娶她回家。 那时候她还抱着“感情说不定可以培养培养”的想法,与刘嵩时常来往,还曾相约共度七夕。 一场镇江之行,虽是无意,却让她再一次领略到了命运的叵测,似乎冥冥之中总有一把手在背后推着她与周鸿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纠葛。 好几次明明她都觉得二人缘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事到如今,她实难再欺骗自己。 “刘大哥……刘大哥你且松开手!” 刘嵩哪里顾得许多,分开太久,他的思念早已经满溢,恨不得此刻就将人娶回家,抱着叶芷青死活不肯松手,甚至还拿出早年混迹市井的无赖行径,说:“不放!放开你就又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搂着怀里的人,闻得到她发间药香,只觉今夕何夕,再没有比今日更圆满的了。 他下巴抵在她头顶,连叹息声似乎也带着说不出的甜意:“我在京里的时候,恨不得一日就能回到扬州,明明也才两个多月,怎么就好像分开了一辈子那么长?回来听说你不见了,简直是晴天霹雳,你……没事吧?” 说的太高兴,竟然将这件事情给忘了,问出口之后才有些后悔,忙将她拉到近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目如画,仍是旧时模样,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总算是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你平安回来了!” 叶芷青:“……”兜头泼凉水是个高难度的活儿,特别是在对方喜形于色的情况下,她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刘嵩似乎半点也没瞧出来叶芷青的为难之意,以及略显疏离的态度,一径拉开距离,便不肯让他再好生抱着。他虽眸中掠过一丝黯然之色,但面上笑意却未淡上半分,反而更为浓烈了,轻快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叶子,我此次去京城,还特意打了两套金首饰,不知道你今日回来,改天我让阿淼给你送过来。” “刘大哥,我……”她正要拒绝,刘嵩已经打断了她的话,拉住了她的手笑的心满意足:“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占人便宜,可我是外人吗?你当初可是答应过我,要跟我试试的。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你若是再拒绝我,我可是要伤心了!” 叶芷青很想当场告诉刘嵩,她与他已是不可能了。中间隔着周鸿,拖下去对三个人都不好。可是刘嵩根本不给她开口拒绝的机会,他似乎攒了一肚皮的话要告诉她,都是此次出门的所见所闻。 “……你也知道我以前在京里是甚个模样,这次回去之后,老街坊看到我的样子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叶子,要是他们将来见到我娶到你这么漂亮的媳妇儿,也不知道会不会嫉妒的眼珠子都出血。” “……我还去瞧了我娘,越想自己当初越是混帐,叶子你打我吧!”他语声低沉,拉着叶芷青的手一径往自己的胸膛上去捶,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好受点:“我现在特别后悔当初吓到了你。叶子,你是这世上除了我娘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我……我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 两人行走在叶府内的小径上,叶府所有人等见到叶芷青被刘嵩拖着手走进来,早都有眼色的闪避到一旁,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叶芷青心内很是惭愧,很想大声的反驳刘嵩:我其实并不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但是她说不出口,刘嵩看着她的眼光,就好似看着独一无二的珍宝一般。 如果说他以前的行为还含蓄内敛克制,这次回来就彻底的变了,根本就不再掩饰他炽热的目光,直恨不得用他那炽热的目光将叶芷青烫化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周鸿拒绝了郭思晴,出了茶楼随行的梁进牵了马过来,说:“大人是回府衙还是往别处去?” 临出门之时,汪宏扬可没少在他耳边叮嘱:“将军此行是去见郭小姐,我方才拿帖子进去给他看,叶子就在旁边呢。我瞧着将军竟是顾忌叶子得很。”他怅然一叹:“咱们跟了将军这么多年,真没想到他最后竟然朝着妻管严的路上狂奔而去,拦都拦不住的样子,你以后在将军面前侍候可要小心着些!” 梁进牢记汪宏扬的忠告,侍候的格外小心,将缰绳递到了周鸿手上,听得他淡淡道:“回盐运司。”上了马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倒又改了主意:“还是去叶府吧。” 梁进心道:……这是才拒绝了郭小姐,不知道是跑到叶府去求表扬还是向叶子表忠心?汪宏扬果然没有说错! 他肚里腹诽,一路跟着周鸿到得叶府,下得马来,但见叶府大门紧闭,门外站着三个小子正伸长了脖子朝里瞧,似乎恨不得目光穿透门板,瞧见叶府内里的光景。 周鸿不喜有人窥伺叶府,当下皱起了眉头,向梁进下令:“去问问这几个小子干嘛呢?”他自己当先一步去敲叶府大门。 叶府大门吱呀一声轻响,从里面探出个脑袋,正是这些日子从盐运司来往奔走的苏铭,一见敲门的是周鸿,顿时脸都绿了:“周周……周大人?” 周鸿警觉性绝非一般人,尤其叶府门口还有人朝里窥探,还当叶芷青遇到了麻烦,才被人在家门口紧盯,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苏铭敢说,我师傅在家里幽会别的男人吗? 他从容山岛认识叶芷青,亲眼见证了两人从甜蜜到反目成仇,中间被刘嵩横插了一脚,差点成了他师公,若非叶芷青失踪被周鸿救了回来,他都要怀疑两人从此彻底的分道扬镳了。 叶芷青在盐运司多日,与周鸿举止亲昵,就算是局外人苏铭也能瞧得出来内里的甜蜜。 刘嵩上门,他心里就替叶芷青捏了把汗——要是让少将军知道了怎么办? 此刻他看着周鸿的头顶,宛若那里已经长起了葱葱郁郁一片森林,想拦又不敢拦,畏缩中带着同情,又要控制自己的表情,连带着硬挤出来的笑容也是别扭又僵硬:“没……没事……”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活生生的写照。 周鸿心里将叶芷青得罪过的人数了一遍,头一个就怀疑淮安王萧烨,能让苏铭如临大敌的,除了萧烨再无旁人。 自镇江褚园后面的小院摆明他的态度之后,周鸿一直很担心萧烨会下黑手,对他防备有加,还暗中派人盯着淮安王府的一举一动,真没想到萧烨居然找上门来了。 “淮安王来了?”他绕过苏铭,大步流星向前厅走了过去,沿途并没见到叶府一个人,好像大家都心有默契的闪避一般。周鸿脑子里不由冒出个念头:叶家的人都被萧烨给控制住了,所以院子里连个影子都不见! 苏铭眼睁睁看着周少将军潇洒的背影走了进去,好悬没叫出声来,只能绝望的站在原地,替师傅默哀。 赖大庆从门房里冒出头,小声唤他:“阿铭——” 苏铭回过神,暗道:师傅您老人家保重!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但这次徒儿真的帮不了您啦! 他向赖大庆招招手:“快把药箱背上,咱们去回春堂坐诊!” 回春堂的病人都是女性,虽然年长些的妇人也会让苏铭把脉,但年轻的小姑娘小媳妇们大多都找叶芷青看诊,也有个把姑娘会红着脸让苏铭把脉,再拿羞哒哒的眼神悄悄的打量他。 苏铭来到扬州之后个头猛窜,原本一个黑黑瘦瘦猴儿般的小子,竟然长开了手脚,连皮肤都养的白晳了起来,身上的油滑气息渐淡,反有了几分机敏沉稳,如今瞧着倒是个精干的瘦高年轻人。 赖大庆对苏铭言听计从,半点不问缘由,背起药箱就跟着跑了。 周鸿在叶家前厅并未见到叶芷青,心里发慌,转头就往后院里走,结果却猛的在半道上顿住了脚。 叶府前后内院沿途花圃都被叶芷青辣手摧花,全部种上了药材。经过一段时日的呵护,不少药材都长出了嫩绿的茎叶,只是有个缺点,根茎植株不高,起不到遮荫的作用。不过眼下已经进入了秋末冬初,扬州气温下降,在院子里行走倒也不惧日光暴晒。另外一个未曾料到的缺点就是目光所及能够一览无余。 眼下周鸿就站在小径的这一头,将小径尽头的风景尽收眼底——叶芷青与刘嵩手牵手情意绵绵,他甚至能够瞧见刘嵩面上的笑意,正兴高采烈的不知道对叶芷青说着什么。 叶芷青恰好背对着他,虽瞧不见她面上的表情,但却能从刘嵩的笑容里猜测得出来她并非板着脸孔。 周鸿的瞳孔霎时收缩,如同以前无数次在海上面对风浪,面对突袭而来的海寇的反应,本能的提高警惕,进入备战状态。 远处的刘嵩已经看到了周鸿,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并未告诉叶芷青,相反还笑的更加灿烂了,无视叶芷青想要挣开的手,笑眯眯说:“叶子,我这次回来之后,还买了个大院子,你改天有空不如去帮我看看。你知道的,我身边并无亲人,也无人操持,我瞧着你这院子被你整理的井井有条,极是舒服,我也想要这样一个家!” 叶芷青尴尬的不知如何接口,刘嵩话里的意思她并非不懂,只是却好接下去,腹中满是拒绝的念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紧跟着就听到周鸿淡漠克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刘副帮主想法不错,只是恐怕叶子没那么多空,不如本官替你介绍几个懂种植药材的园艺匠人,如何?” 他一把握住刘嵩的手腕,力度之大几乎要捏碎了刘嵩的腕骨。饶是刘嵩在漕河上与人搏命,也算得历经风浪,都被他的目光给震的心下一寒,疼的松开了手,叶芷青的手顺理成章被周鸿接管了。 叶芷青手上传来的力道很快就得出了个结论:周鸿生气了!他很生气!他……非常非常生气! 她聪明的没有开口,恨不得做个缩头乌龟,往壳里一缩,哪管外面暴风骤雨。 本来她是想拒绝刘嵩的,只是苦于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结果却被周鸿抓了个现行。 她总不能现在开口解释:哈尼你来之前我正在准备拒绝他! 这听起来更像是抓奸现场事发之后的狡辩,虽然这真的是事实。 刘嵩从叶芷青躲闪的目光以及周鸿理所应当的态度上早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却恨不得掩起双耳捂起双目假装自己五感已失。上次与周鸿比赛蹴鞠之时,叶芷青还与周鸿之间冷漠疏离,此次二人之间的气氛竟然就大是不同。 不过他心中波涛万千,面上却仍是一派笑意,似乎丝毫也没有从周鸿抢走了叶芷青手腕的事实给打击到:“周大人公务烦恼,草民哪里敢劳烦周大人,只要叶子肯帮忙我就千恩万谢了!” 叶芷青恨不得有条地缝,好方便把自己藏起来,无论是刘嵩的目光还是周鸿的目光她都想躲避,心里暗悔自己方才没有快刀斩乱麻,而非要让这两人对上,简直是大大的失策! “……我今日还约了个病人,你们聊!你们聊!”叶芷青挣开周鸿的手,将周鸿跟刘嵩丢在原地,一溜烟的跑了,浑然不管两人如何交流。 周鸿也不去追她,只淡淡道:“有句话本官还是要讲,叶子是本官的女人,以后还要麻烦刘副帮主离本官的女人远一点!她碍于情面不好讲出来,但本官可不想让人误会!”他现在算是对当初萧烨撞破他与叶芷青之事的心情体验了一番,内心百般滋味,没想到易地而处,他也有今日。 刘嵩大概是没想到周鸿能够说出这番话来,面上愕然一闪而过,紧跟着却道:“刘某向来不会对他人之妻有非分之想。若是周大人明日八抬大轿将叶子娶进周府,那我一定退而避之,再不与叶子来往。只是周大人这番话,也不知道是以什么身份来警告在下的?!” 两人身份差距悬殊,若是刘嵩表现的谄媚一点,周鸿恐怕都要更轻视他一点。但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周鸿的身份影响,这番话振振有词,就连周鸿也被他给噎住了。 苏铭与赖大庆前脚去了回春堂,后脚叶芷青就灰败着一张脸冲了进来。 药堂里还有丫环婆子,以及闲的恨不得打苍蝇的宋魁。 宋魁原来是做叶芷青的护卫,只是她不太习惯出行带着保镖,最近大多在盐运司,宋魁便闲了下来。他最近还给自己找了另外一重身份:库管。 回春堂里要进药材,扛大包看东西晾晒药材都归他管,捎带手做个兼职护卫,总归不能留下来吃闲饭,让叶芷青白白养着。 苏铭抬起虚虚搭在姑娘手腕上的爪子,一脸的惊愕:“师傅你怎么来了?”如果他所料没错的话,现在叶府后院不是已经起火,说不定少将军跟刘副帮主已经打起来了吗? 虽然结局一定是少将军赢,但刘副帮主瞧着也是个气性大的主儿,恐怕不会轻易服输。 “我难道不能来?” “能来能来!”苏铭笑的谄媚,还悄悄伸头往门外去瞧,猜测她身后跟着来的是周鸿还是刘嵩。 叶芷青把完脉开了方子将求诊的姑娘打发走,将脑袋埋到桌子上,开始怀疑自己的人品——她这算是劈腿了?! ——跟周鸿明明是意外!意外! 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一下一下拿脑袋撞桌面,磕的脑袋都有点疼,只觉得脑子里糊了一锅浆子,耳边听得赖大庆与苏铭小声议论:“师傅这是怎么了?患羊癫疯了?” 前段时间回春堂刚接诊过一个羊癫疯患者,赖大庆亲眼见识过了该患者发病的状态,对此心有余悸,总觉得叶芷青现在的症状颇为奇怪,直接联想到了这病。 “嘘——”苏铭小声制止他:“别让师傅听见。师傅大概是在烦恼到底是被少将军大卸八块,还是被刘副帮主丢到漕河里喂鱼,哪样死的更惨。” 如果不是周鸿积威之下也许会被殃及池鱼,苏铭早就小跑着去做一名围观群众,好见识一番师傅这番风流公案。 总之叶芷青作为他的师傅还是很合格的,一再的刷新了他对于医术与男女关系的认知,恨不得与她讨教一二,比如……如何让好几位姑娘同时对他死心塌地。顶着回春堂叶大夫大徒弟的名号,苏铭在附近年轻姑娘们中间人气渐旺,特别是后巷打铁的牛二家的小姑娘跟左巷柳秀才家里的二姑娘总要时不时生个小毛病来找他求诊。 赖大庆瞪大了眼睛,声音也不由的提高了:“你胡说!少将军恨不得把师傅含在嘴里……刘大哥恨不得把师傅捧在手心里!” 苏铭:“大庆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嘛!前半句话太猥琐,容易让人想歪,后半句话太……生动形象,形容精确,可真是个人才! 正拿自己脑袋练铁头功的叶芷青将这句话听了个十成十,她缓缓的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目光里带着羞窘,盯着自己的两个徒弟,直盯的苏铭跟赖大庆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才缓缓开口:“为师近来扎针的技艺生疏,上次刘师傅教的梅花针为师都没空多练。阿铭大庆,你们俩跟为师来,正好今日有空练练。” 一个时辰之后,回春堂后堂里,赖大庆与苏铭相对而坐,前胸后背扎满了银针,就跟刺猬似的,叶芷青慢吞吞绕着他俩走,边走便指给俩徒弟自己具体都扎了什么穴道,下针深浅,以及扎此穴道的原因。 苏铭泪流满面:师傅您这绝对是公报私仇! 赖大庆:……求师傅您慢点讲,我脑子笨记不住! 与此同时,京里的朝廷邸报与圣旨被人快马送进了盐运司,传旨的天使站在盐运使司府衙,等候下人去寻周鸿前来接旨的时候,还顺便客气的问奉茶的下仆:“听说……你们同知大人被下了大狱?”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魏景泰二十三年,两淮盐道案爆发。 周鸿与萧烨的奏折先后递到御前,江南私盐之盛,盐价之高,震惊圣上。 圣人久居深宫,臣下瞒报遮掩,便如老翁失明耳聋,虽也觉两淮盐税逐年下降,但却不曾有人大胆直言圣听,将残酷的真相揭开来给他看。 周鸿的奏折写的跟军报似的,虽字数不多,但深夜读来尤为惊心:“……臣明察暗访一年有余,江南私盐之盛,出货贩运量已大于官盐,价格比之官盐低廉许多,两淮官员亦有逐利之举。但有青壮男子不思农桑,皆投身贩运私盐之业,常有争利械斗丧命之事发生,任其发展下云,恐两淮大乱不止,酿成大祸!”其后缀着此交抓获盐枭,及抄家审讯之经过。 圣人年近六旬,近来秋末常有咳嗽之举,昼夜交替之时太医院一众大夫常在寝殿之外守候,就连京中众官员也观望不止。太子仁厚,但有国事烦忙必为其分忧。但圣人年轻之时继位,多少年养成的习惯,朝中大小事体总要过问才能放心得下,众臣不敢深劝,只恐父子见疑,让圣人疑心太子要夺权,就更不敢将周鸿与萧烨的奏折给压下来了。 “真没想到,阿烨这次倒是认真了一回,居然也会干点实事了!”圣人将萧烨的奏折凑近了灯下细瞧,边瞧连露出惨不忍睹的样子,“可惜还是写的一爬字,一点文采也无。” 自从见到奏折之后,他从极度的震怒之中回过神来,便开始反思近年来的施政方针,虽派去扬州宣旨的天使已经离开京师,但他时不时便要将周鸿与萧烨的奏折拿出来瞧瞧。 他身边的近侍胡衍度着他的心情,小心陪笑道:“淮安王从小就不爱读书写字,最喜欢玩。圣人疼殿下,殿下天生享福的命,也用不着辛苦。此次跟着周少将军去办案,大约……也是被周少将军给带去的吧?!” 圣人数日来难得露出几分笑意:“还真没说错,这小子在奏折里写着,周鸿说有好玩的事情想要他做个见证,两淮算是从根上烂到底了,真让周迁客一个人去大刀阔斧的整治,他心里定然也没底,得罪的官员太多,周家在朝中也不好立足,他也有所顾虑,就算是虞阁老帮着他也没用。恐怕此次虞阁老门下说不定也有人牵连进去。”他抚膝长叹,满腔愁绪。 胡衍是从小分到圣人身边的太监,侍候了他大半辈子,两人相处的时间比后妃及皇子公主们陪伴圣人的时间都长,近年来圣人每有决断不下之事,有时候也会问问胡衍,倒不是听从这宦官的意见,只是想要让自己的内心更为坚定。 胡衍对圣人的心思极为了解,虽大事不曾参言,但每次开口都能说到圣人心里去。他早知圣人对萧烨的防备以及浮于表面的宠爱,自然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但两淮盐道之事,却不好说什么,只能劝慰圣人:“天色渐晚,昨晚圣人咳嗽的刚刚好点,不如今晚早点歇息。朝政之事,总是忙不完的。” 圣人指着他笑叹道:“你啊你!”随着宫人进来服侍,他便洗漱上床,躲在龙床之上,心里却还在记挂着两淮之事,也不知如何了。 两淮盐运司里,周鸿才令人摆了香案接旨,又请了天使前厅奉茶,又不好探听京中动向,保能陪着聊了些京中风物,设宴待客,直等次日将盐帮众犯及乔立平等人押送上囚车,连同抄家所得一同封好押送入京。 天使此次宣旨,从京中带了一队人马前来押送要犯,周鸿目送着一行人远去,想到圣人旨意,命他放开手脚清理两淮盐道,心里沉甸甸的。 私盐之盛,力压官盐销量。 当初派了他身边斥候去核查的时候,他还并不当一回事,等结果出来之后,令人触目惊心,这才让他萌生了要将盐帮连窝端掉的想法。 但是,盐帮帮众原本就跟漕帮众人一般,身份半黑半白。官面上肩负着货运官盐之事,但私底下却大力贩卖私盐,以前的官员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无彻查之意,偏到了周鸿这里却行不通了。 他与手下幕僚商议改革之事,其中一位顾姓的幕僚大力反对:“大帅将少将军托付于我等,那是希望少将军在两淮任职其间,别被人带到坑里去,吃了大亏。现在姓乔的已经被押解回京,以他及手底下的供词来说,乔立平上面的那位不是太子,便是三皇子,总之是圣人之子。咱们对京中各府之事不熟,龚江也只是与门下之人见过面,这事还要乔立平开口。如果乔立平将此事一肩扛下来,等于切断了上面有人的爪子,让他不能再将手伸到两淮来牟利,到时候少将军成了他生财路上的绊脚石,恐怕要引来疯狂报复。现在的情况之下,少将军自保都要万分小心,更何况主动出击!” 另一位柳姓幕僚也是忧心忡忡:“以龚江的口供,似乎私盐之盛直指太子殿下。得罪了未来储君可怎么办?” 他们这些人久在东南,比起献计献策与人在官场上斗心眼子,其实更擅长制敌的战术。 周鸿一针见血:“圣人心里也清楚,就算是乔立平一肩扛下,可私盐之利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岂能瞒得下来?到时候只要审案的官员不蠢,总要追问贩运私盐的银子去了哪里。龚江既然已经撬开了口子,所赚数目可不是乔立平一个人能够吞下去的,他也不怕撑死自己!” 众幕僚面面相窥,也有人点头附合:“少将军所料不错,乔立平所有家财加在一起,也不足十分之一,就算他想一个人承担,也得有人相信!” 周鸿力排众议,开始召集众僚属商议两淮盐道改革之事。 乔立平被抓,跟着他的一众忠心下属们近来人心惶惶,生怕哪天被周鸿给抄家下狱,有店的早早就关了,家富的想尽了办法转移财产,就连家里歌舞都停了下来,豢养的家伎伶人也悄悄出手,府里裁撤人手,一扫之前奢靡之风,同僚相见最常见的都是哭穷。 “……我昨儿回去,家里下人连月钱都发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这个月的禄米几时发下来。” “你还算好的,我老娘吃药,我连大夫都不敢请,还是夫人当了自己头上的一只珠钗,才请了大夫来看病抓药……” 周浩在旁听的几乎要笑破了肚皮。 这些人在两淮各个捞的盆满钵满,周鸿杀鸡儆猴,才抓了个乔立平就吓住了这帮人,倒让他们学会装起穷来,但也得让人信呐! 周鸿也不是非要将两淮的官员全都砍尽了才罢休,到时候干活的人上哪去找? 他只是想给这帮人一个警告,想来就算不是乔立平的死忠心腹,恐怕平日里这些人捞不到骨头,也多少能喝到点肉汤,谁又比谁清廉呢? 两淮官场之现状,想起来就令人觉得伤感。 “既然你们都来齐了,今日就开始商议盐务之事。自本官上任之后,便派人核查了两淮盐税,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这也是造成官盐盐价高居不下的原因。本官思来想去,唯有改革盐税,由地方官府加收的各种杂税全部取掉,窝商总商之类全部取消,让官盐少几道手续,到时候官盐盐价就跌了下来。只要官盐盐价低于私盐,谁还会蠢到去犯私盐?既不赚钱被抓到还有牢狱之灾。” 下面众僚属似听到天方夜谭一般,纷纷反对:“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啊!这些窝商运商总商支撑着两淮盐税,每年要往盐道衙门交巨额税银,若是取消了他们,这些盐税从何而来?” 周鸿差点被气笑了:“恐怕你们担心的不是这些盐商交的巨额盐税银子,而是捧到你们面前的巨额孝敬没有了吧?” 众僚属几乎滴下冷汗来,各个在心里暗道:见过生瓜蛋子做官的,那也是连做边学,怎的周迁客从小就当官,难道是打仗打傻了,连官场规则也不懂了?当官不收孝敬,难道反要掏银子去孝敬百姓不成? 别瞧着他们接盐商的孝敬银子接到手软,可回头他们要往京中走门路,同年座师同乡上司……不知道要往外掏多少出去,落到自己手里的反而是小头了。 不过纵是小头,数目也是极为可观。再加上依附到门下的生意人,两淮官员其实各个腰包鼓鼓,真如周鸿般清廉的,背后都被人叫傻子。 乔立平就曾在府里当着心腹之面破口大骂周鸿是周傻子,今日议事没议出个结果,散了之后好些私下交好的官员们便三三两两聚到自己的小圈子里,大骂周鸿断人财路。 他的傻子之名不出几日便声名远播,很快弄的两淮官场无人不知。就连扬州府君段凌风接到与之交好的盐道官员的消息,也在府里与幕僚抚须大笑:“周傻子这是要做什么啊?这是想将两淮官场搅个天翻地覆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周鸿做事从来雷厉风行,自上任之后,将手底下的斥候都撒到了两淮盐务各处,不但对大魏盐务有全盘深入的了解,而且对两淮盐务官员的底细都“深入了解”了一番。 自他商议两淮盐税改革,僚属响应者寥寥之后,各人很快都收到了一份“密信”,展信者不无冷汗涔涔。 曾经是乔立平心腹的很怕自己第二天就被盐运使给抄家下狱,就算曾经的骑墙派也很快做出了反应,大家一致向周鸿表忠心,表示支持盐运改革事业,要为大魏的盐运使业添砖加瓦,不死不休! 周鸿再行召集僚属开会,这次就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纷纷赞美盐务改革的好处,马屁拍的周浩大开眼界,等把这帮人送走之后,他满脸的鄙视:“大人,真没想到文官皆是些见风驶舵的小人!属下算是大开眼界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事涉自身利益,他们巴不得往自己荷包里多捞些。自然百般阻挠盐务改革,等到确信阻挠盐务改革有可能官位不保,自然只能赶紧来拥护改革了。”周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心情很好,索性给自己放个小假,前去叶府度假。 叶芷青最近对两个人的关系有了重新定位,周鸿来了也正常待之,就当做情投意合的男女同居朋友相处就好,至于结婚就免了,大家门不当户不对,省得困扰彼此。 叶府众人对周鸿与叶芷青同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他们的关系,但唯独周琪十分不认同,还追着问周鸿:“大哥你真的不打算娶叶姐姐了?你住以她家里去,让她没名没份的跟着你,岂不成了外室?要是生下小侄儿,到时候小侄儿连身份都没有,怎么办?” 周鸿比她还苦恼:“你当我不想娶她啊?但叶子不愿意嫁,我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横竖只喜欢她一个,也认定只娶她一个,若是上天有意让她有了孩子,瞧在孩子的面上,说不定她就情愿嫁给我了!” 周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想了半天,终于得出个结论:“叶姐姐好厉害!”她特立独行至此,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竟然让大哥对她一往情深,非她不娶,都快让她仰望了。 周鸿:“……她的厉害全用来拿捏我了!” 盐改顺利进行,随着周鸿的强硬,各种苛捐杂税经过核实之后被取消,盐商们集体抗议都抵不住官盐价格直跌,让老百姓交口称赞的声音。 现在盐运司门口每日总有大批百姓前来道谢,感谢周鸿在盐务改革之上为他们带来的福音,让他们再也不必担心盐价高涨而劳苦工作。 随着窝商、场商、总商的取消,运商也放开让民间船行去竞争,整个盐价彻底的降了下来。 他甚至还创造了盐额条子,让老百姓在按量交纳一定比例的税金之后,就可以凭着盐额条子前去盐场领盐去贩运。 官府鼓励私人参与卖盐,家资不富饶的百姓也有集数家之力前去参与卖盐事业的,整个江南都吹起了一鼓贩盐热。 萧烨早就对周鸿改革盐务关注了,但是现在他却有点不明白了,跟尚敬云提起此事的时候还带着困惑之意:“周迁客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现在将盐务闹的乱哄哄的,什么人都可以参与到贩盐之中去,就连盐场的盐民们都有钱拿,这样下去岂不是要乱套了?” 尚敬云捋须沉吟:“要说周迁客不傻吧,他改革盐务吃力不讨好,说起来还是真犯傻。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恨的牙根痒痒,他这一下切断了别人的财路,恐怕这两淮盐运使也当不久了。但是说他不傻吧,他竟然还知道写了奏折要递到御前,带着盐额条子的无论是谁也律不得过镜走私,这是防着向夷狄卖私盐。到底是当武将的,知道边疆安宁比什么都重要。” “那两淮盐道这一摊子要乱多久?” “说不好,也许很快就理顺了,也许……还得一两年。一件规则取消之后,若是利大于弊,百姓很快就能适应。若是弊大于利,也许就会越来越乱。他这招到底行不行,还得过段时间才能知道。”前人未有的改革之举,就连他也说不准。 历朝历代,盐铁金银矿藏都属于国家管控的战略物资,哪里能随便任由民间贩运的? 尚敬云与萧烨以及两淮官场许多官员看不透,但此刻在叶府,叶芷青却正在慷慨激昂的为周鸿的盐运使职业生涯进行规划:“……别觉得现在乱以后就会一直乱下去。你瞧瞧民间那些商人,卖米卖茶卖丝绸的,哪一样没有国家管控就出乱子了?市场才是鉴定货物价格的唯一标准。”想想后世每个超市小卖部里的堆着的盐,也没见乱起来,相反因为大家都能吃得起盐,反而对社会的安定和谐贡献了一份力量。 试想一个连盐都吃不起的国家,老百姓的安定团结从何而来? “怎么说?”周鸿最近被下面官员动不动堵在盐运司诉苦,都说盐改为自己带来了多少不便,虽然态度是积极拥护他实施盐改的,但现实中遇到的难题依然要拿到他面前来哭一哭,为难一下他。 他最近有好几日躲在叶府不出门,等叶芷青从回春堂坐诊回来之后,再与她一起吃晚饭,两个人在叶家园子里散散步,叶芷青心血来潮还要给他讲讲自己园子里种植的药草。 天气转冷,不少药草都已经枯了,但也有些还在生长,周鸿觉得长此以往下去,说不定他就可以改行跟着叶芷青去坐堂了。为了将话题从医药的世界里捞出来,他才提到了盐运改革,这也是他近来时常忧心之事。 改革的成功与否,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要说他不紧张那是假的。 没想到竟然难得收获了叶芷青的高度赞扬:“……市场货物的流通都是有一定规律的。比如今年江南大丰收,粮价必然大跌。与此同时,若是碰上灾年,粮价上涨是必然的。盐也一样,别觉得它是多金贵的东西,它就应该跟老百姓桌上的米面菜蔬一样,是大家都吃得起,不会为此而犯愁的东西。你既然说盐场的盐民们都在日夜加班,按照产盐量,他们大力投入生产,很快市面上的盐就会囤积不少。盐还不似别的东西,大家可以无限制的吃,每家一顿饭也就一小撮盐,富贵人家消耗的更多一点,也比不上江南的米,北方的面消耗更多。一次性往市场投入这么多的盐,很多积压资金的小商家周转不开,只能低价抛售,盐价也会继续跌下去,跌到一个正常的价格。” “按你说的,什么时候才算是正常的价格?” 叶芷青摊手:“这个我可就预测不来了,只能让市场来定了。比如丰年粮价大跌到一定的程度,不但粮农会考虑明年要不要改种别的作物,就连商家也会考虑明年还要不要做粮食生意。官盐也一样,随着大批自以为投入盐市必然能够大赚的百姓与小商小贩们亏的血本无归,家里积压囤积太多的盐之后,就知道这东西真不能当饭吃,卖不动就是卖不动,到时候盐价自然会跌下来,而且还有一大部分贩盐的改行离市,最后能够留下来的盐商们以后才能在这一行站住脚,盐价也会回涨到一个理智合理的价格。” 周鸿“嘿”的一声乐了:“照你这么说,还真是这个理儿。我一向只会打仗,对做生意一窍不通。真没想到你还有两把刷子,竟然还会做生意,看的这么清楚。”忽的想起件事,神色大变:“快说快说,这是不是你跟郭三学的?” “你这是……醋了?”叶芷青觉得好笑:“难道你觉得天底下除了郭三就再没别的聪明人了?就不兴我也能看得出其中的关窍?”好歹她也是社会主义新青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周鸿嘴硬:“谁醋了?”想想她同郭三去海外一年多,心里终究不爽,又酸溜溜道:“你跟郭三在海外一年多,是不是……乐不思蜀了?” 叶芷青早瞧出来他的心思了,肚皮都快笑破了,偏面上一本正经的逗他:“那可不!当初我跟郭三去流球国替皇室看病,那待遇简直是让人舒服的都不想回来了,真想在流球养老。” “那你还不是回来了?”周鸿心里很不是滋味。 叶芷青一叹:“唉,我是大夫,只管治病,可是包生儿子!” “啊?”周鸿傻了眼,一会才明白过来,那点醋意也飞了,顿时哭笑不得。 “你这个鬼丫头!”将人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往房中去,恨不得立时将人按在榻上折腾一番,好让她知道讨饶,乖巧一点,也省得想法设法来逗他。 乐极生悲,这天大半夜,一骑快马敲开了扬州城门,向盐运司报讯:龚江跑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前来报信的正是此次押解人犯的兵士,奉了天使之命前来报讯,想要让周鸿协同查访。 龚江的老巢在江南,就算他一路逃跑了,想来也只能逃往江南,而非北地。 周鸿被人从热被窝里叫起来,怀里温香软玉十分不满,拿脚踹他:“以后若大半夜还有公事,就少往我这里跑,省得扰了我的清梦!” “你这丫头!”周鸿将手伸进被子里去,触手滑腻,如上好的膏脂般令人爱不释手,狠揉了两把,只揉的她又伸出光裸玉白的脚丫子来踹他,才肯罢手。 他穿衣出来,迎着十月的寒风往盐运司走的时候,手上犹留着方才的触感,挥之不去。 “龚江怎么跑了?” 前来报讯的周浩小心随侍在侧,也十分能理解他这会的口气不善:“大人,属下问了几句,总觉得来使语焉不详,似乎……还有隐情。” “难道还有人想要杀了龚江不成?”周鸿一句话脱口而出,主仆两个却瞬间都怔住了,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句话:想要杀龚江的……恐怕大有人在! 龚江吐露出来的东西,足以让京中不少人睡不着,而其中有能力派出人半路截杀龚江的还不少。只要杀了龚江,乔立平在京中自可以随意狡辩,没有人指证他就可以将所犯罪行混赖掉,最后恐怕圣上问责下来,周鸿反而会倒霉。 主仆两个翻身上马,清脆的马蹄声踏破夜的静谧,很快就到了盐运司大门。 盐运司大门常年有守卫日夜轮值,见到周鸿行色匆匆而来,皆交换了个眼神,上前来牵马。 周鸿踏进运盐司,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凉,也不知道是十月的冷风吹的人身上冷,还是听闻龚江逃跑的消息而心冷。 他搓搓手,踏进了正厅,那里正有个走来走去的军士,见到他忙行礼:“小的李琛见过大人!小的奉命一路押送龚江等要犯回京受审,哪知走到半道上龚江却逃跑了!” 周鸿在上首落座,又吩咐周浩:“去倒茶来,辛苦了!”方才路上涌上的厉色尽数收敛,此刻的他理智全部回笼,一句句问起了李琛。 “龚江是如何跑的?还有盐帮的其余人呢?喻炜诸四等人?” “回周大人,龚江此人极是狡猾,半道上落水逃跑了,随行的大人已经命人下水去捞,却没捞到人,而盐帮的几人听说龚江逃跑,皆畏罪自杀了!” “都……都死了?”周鸿立刻就从中嗅出了不同寻常。 “都畏罪自杀了,大约是怕龚江的罪名落到他们身上,这些人倒也不失为硬汉。大人,目下要紧的是要抓到龚江!” 周鸿道:“本官手里没兵,协同抓人犯恐怕有点难,也只能派盐运司这些人去外面暗访。既然盐帮的大小头目都死了,不知道乔立平如何了?” 李琛大半夜跑来,也不知道骑马跑了多久的路,站在那里似乎很是疲累:“乔大……乔立平倒是只受了一点轻伤,尚无性命之忧,大人请尽管放心!” 周鸿心道:盐帮的所有犯人全都莫名其妙死了,只留下个乔立平,这里面没猫腻,说出来恐怕谁都不信。但现在不是跟他争论的时候,且不知道这人是谁的人,当真不敢轻举妄动。 他将李琛好生安抚,唤了周浩来送李琛去安置:“你也行了一路,恐怕早就累了。龚江在江南经营多年,狡兔三窟,真要找起来肯定不容易,不如你先下去歇息,等明日本官再派人慢慢寻访!” 两淮盐道已非昨日,龚江就算是跑回来,想要再做盐枭头子,也有难度。 李琛退下之后,周鸿便对着灯烛坐了半夜,将两淮盐道发生的事情从头梳理了一遍,怀疑李琛根本就没说实话。 盐帮众人之死,有灭口之嫌。也不知道当时情况如何,如今想要知道,除非找到龚江。 一连数日,周鸿都是愁眉不展。 次日他就将盐运司的人派出去找龚江,李琛每日前来打听消息,一副焦急的模样,倒好似交不了差会受罚似的。 周鸿也是在军中多年,知道军纪严明的营里面有时候有些不近人情。但内因太过复杂,他也不想胡乱同情别人,便每日又藏到了叶府。 叶芷青每日从回春堂坐馆回来,见到他对着初冬荒凉的园子愁眉不展,还当他嫌弃园中景色,便让苏铭出去买了好几盆冬天的绿植放在园子里,还是不见周鸿开颜,难道是嫌弃不好看? 第二日他不坐在昨日摆了绿植的地方,而是坐到了前厅里,捧着茶碗又是一天。 叶芷青回家来,对着前厅的摆设沉思了好久,她总觉得自己的审美大约同周鸿的有出入,不得他喜欢,才让他对着厅中摆设也露出愁眉苦脸的模样。 她默默开箱取了银票交给苏铭,让他再买些东西把前厅布置一番。 苏铭顶着寒冬的风出门转了一趟家具店,连花鸟店都没放过,带了一大票人回来布置前厅。 周鸿皱着眉头离闹哄哄的前厅远一点,躲到了叶芷青的书房里。 叶芷青的书房里基本全都是医书,大部分是她购卖的,还有一部分是志怪小说,其实她看书的时间极少,反倒是书房案上摆着一摞稿纸,乃是她的学习笔记,从前世到今生所学,有时间就默一点,总怕自己渐渐忘了所学。 傍晚叶芷青回家,见到苏铭一脸忧心忡忡站在大门口迎接她,她头疼的问道:“怎么样了?还是……拉着脸?” 苏铭点点头,只觉得讨好男人实在太难,亏得他将来是要娶媳妇的人。女人嘛,除了他师傅这种怪胎,寻常小闺女送几枝珠钗几匹布恐怕都要乐开花了,全然不似周鸿这般难以讨好。 叶芷青问清楚了周鸿在书房里,她过去之后隔着窗户偷听,只觉得室内极为安静,出了会神便推门进去,装作兴奋的模样道:“今儿接了个诊,那家男人是个打鱼的汉子,送了我一篓鱼过来,咱们今儿晚上开全鱼宴!” 鱼被宋魁扛回了厨房,丫头们今晚可有得忙了。 周鸿似乎并没有被全鱼宴触动,叶芷青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悄悄将自己的书房打量了一番,只觉得简洁实用,当真没有重新布置的必要,便牵了他的手往外走:“听阿铭说,你今儿在书房里呆了大半日,也不嫌闷的慌。” 说归说,第二日书房里还是摆了两盆小小的绿植。 晚上洗漱上床,周鸿对着帐子发呆,叶芷青心里抓狂:难道要连帐子也换掉? 天亮之后,她站在床帐前面久久不动,心里很是可惜思萱的手艺。 这副绣着福字的帐子是思萱的手艺,她闲暇时就做,上个月才完工,闪着星星眼双手奉到了叶芷青面前。 叶芷青当时连连夸她的绣功,还把自己用的换了下来,将新帐子挂了起来,真要把万福帐子换掉,思萱肯定会伤心的。 她用商量的口吻劝周鸿:“鸿哥哥,要不……这帐子咱不换了吧?思萱绣了很久,才挂起来没多久。这房里但凡你瞧着别的不顺眼的咱们都可以换!” 周鸿才洗漱完走过来,揽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还奇怪她一大早盯着床帐子,结果就听到了这句话,顿时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换床帐子做甚?” 叶芷青比他更莫名其妙:“不是你昨晚皱着眉头盯着床帐子好久,好像这床帐子丑的你简直难以入睡,我还在考虑是不是你嫌弃思萱的手艺!” 周鸿傻了眼:“我几时嫌弃思萱的手艺了?” 叶芷青恨不得将他批斗一番:“我还想着你是不是最近特别厌倦我家,前几日盯着园子愁眉苦脸,我让阿铭买了些绿植回来,你嫌丑就跑去前厅坐了一天,还黑着脸好像前厅也布置的不堪入目。没办法,我只好让阿铭跑出去买家具重新布置,结果你又躲到了书房。” “……书房里的两盆绿植也是你让人买的?” 叶芷青愁苦道:“我很喜欢书房的布置,就略做改变。” “所以你今早盯着帐子考虑要不要换,就是因为我昨晚盯着帐子发呆?” 叶芷青十分沮丧:“就是娶个媳妇回来都没你这么难侍候的,嫌弃就算了,还不肯说出来,默默用仇视的目光盯着我家里的摆设,换谁能受得了啊?” 周鸿盯着她片刻,顿时放声大笑,双臂将她搂住猛的抛了起来,在叶芷青的尖叫声中又将她接住了,在她面上狠狠香了一记:“你真是个宝贝!你真是我的宝贝!”虽然是场误会,但实在让人暖心。 叶芷青被他抛的手晕眼花,搂着他的脖子死不撒手:“你……你别再抛了,再抛我哭给你看!” 周鸿将她搂在怀里,表情总算正经了起来:“好好我不抛了!真不知道你这小脑袋瓜子里装了些什么,我这些日子愁眉苦脸,只是因为盐帮的案子再起波折,龚江跑了,盐帮的其余人都被杀了,真相未明之前实在让人心里难安!” 叶芷青的小动作宛如驱散乌云的风,让他大笑过后愁闷一扫而空。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京城虞阁老府里一大早静悄悄的,阁老近日身体不适病休在家,丫环小厮们路过前院书房都抬高了脚步,很怕弄出响声,吵到了养病的阁老。 虞阁老多年在朝为官,早起了大半辈子,已经养成了习惯,哪怕病休在家,也早早起床。 今日虞府大门才开,便有人送来一封密信,他读完了信在案前沉思良久。 凭着他在朝为官多年经历过的政治嗅觉,从周鸿被任命为两淮盐运使之后,就嗅到了一股危机感,身处高位,却又不能遥控外孙,只能寄希望于他多年在军中锻炼出来的机敏,化解眼前危局。 周鸿在两淮按兵不动之时,他还颇为欣慰,至少在不能确保自身安危之下,不要轻举妄动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没想到周鸿隐忍一年多,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在江南盐道这块腐肉上撕开了一道血口子,将问题捅到了圣人面前。 自京中得信之后,虞府门槛差点被人踏破,这中间有同乡有弟子有同门,虞阁老在朝中人脉甚广,不消说这些人求上门来,定然都与盐字沾边。 他敏感的察觉到风暴正在逼近,也许此次不止是因为盐道,还会有别的原因,只是不知道两淮详细情况,正好初冬京中降雪,他着了点风寒,但顺势病休在家。 正在焦虑之时,周鸿的密信就送到了他案前。 虞阁老在书房里坐的太久,之前小厮端进来的火盆都快灭了,房里渐渐冷了下来,他起身开窗,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又下起了雪。这是今冬的第二场雪,两次前后间隔了半月,他还在府里闭门不出。 原本前两日还在考虑销了病假入朝,接到周鸿的信他又改了主意。 多事之秋,他既不能贸然帮助外孙,也不能随意帮弟子同乡等人,只能居中观望。 虞阁老闭门谢客养病,但这天傍晚,虞府大门还是被敲开了,太子殿下驾临虞府探病。 圣人身体不好,太子时时进宫侍疾,但圣人都未曾松口让太子监国。太子虽能为圣人分忧,但凡朝中之事总要请示过圣人的意见,朝事处理效率比之圣人身体康健之时,竟是要缓上许多。逢此时机,虞阁老又抱病在家,太子真是跑的焦头烂额,还未见成效,今日便请示过了圣人前来虞府探病。 原本太子来虞府探望老臣也没什么,以虞阁老的资历得未来储君亲临探病本是荣耀,但非常时期,圣人极为敏感,若是不征求过他的意见而踏足虞府,便有笼络重臣之嫌。 虞阁老在书房迎接太子,他被书房侍候的两名小厮架着胳膊,颤颤微微跪了下来:“微臣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接到门上来报,太子亲临,虞阁老头上裹着巾帕,捂着帕子使劲咳嗽,倒好似要将肺给咳出来。书房近来时时有药端进来,他便拿来浇花,进门便闻得一股药味。 太子近来常在圣人面前侍疾,亦常听圣人咳嗽,来之前心中还存疑,不知道骂了多少声“老狐狸”,见势不妙就装起病来,现下扶了虞阁老起身,感觉这老狐狸好像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他双臂之下,想来寻常他顾着体面,是断然不会在储君面前失仪之此,便猜测他是假病的心思也淡了一点。 “阁老快快请起!父皇龙体抱恙,阁老又病休在家,大小朝事千头万绪,孤实在分身乏术。父皇与孤都盼着阁老早日病好还朝。” 虞阁老咳嗽半日,才答道:“不瞒殿下说,微臣也想尽快回去,只是老来病骨难支,只恐近来没办法为圣人跟殿下效力!” 太子心里暗骂虞阁老狡猾,江南盐道之事在京中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不止是影响到了虞阁老,就连太子也颇受影响,他今日前来虽是奉圣人之命,但却暗含了另外一层心思。想着周鸿既是虞阁老的外孙,他必定对江南之事知道的更为清楚一点,未必没有含着打探消息之意。 “孤也盼着阁老早日病好。阁老近日病休在家,可不知道你那外孙周迁客都快将两淮盐道搅个天翻地覆了。乔立平已经被押解回京,暂时关押在大理寺,而同行的盐枭凶徒半道上跳江而逃,失踪的失踪,毙命的毙命,案子恐怕一时半刻还审不了,总得等抓住了盐枭凶徒才能开审。” 虞阁老接到周鸿的信时,龚江还未失踪,才被天使押解离开扬州,因此他竟是不知道最新消息的。听得此语,顿时大为惊讶:“这盐枭凶徒也太狡猾了吧?既是被他逃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将人抓回来。” 龚江抓不回来,盐道案子结不了,乔立平也只能暂时被押解在大理寺监牢之内。 太子见他面色惊异,倒并非作伪,便暗暗猜测他并不知道消息,再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开了虞府。 虞府门口停着太子车驾,内里生着银丝炭炉,还铺着厚厚的地毯,太子上了车驾,里面便有一名中年文士跪伏在地迎接他。 “许卿请起!”太子虚扶一把,那中年文士便直起身子,依旧跪坐在地毯之上,关切的问道:“殿下去了一趟虞府,可是打探到了什么新的消息?” 太子摇摇头:“虞相这个老狐狸,生怕沾了一身腥,孤瞧着他竟是想保持中立,大约也只会惟父皇的命是从,真要能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来,才奇怪了。孤只是想试探一二,倒瞧不出什么异常。” 那文士道:“乔立平虽押解回京了,可惜盐枭头子跑了。微臣已经想办法打听到了那盐枭头子的供词,若当真是事实,恐怕朝中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殿下也可趁此机会……” 他的未尽之语太子都明白,这几年三皇子与五皇子渐成气候,都是成年的皇子,圣人也有意历练儿子,好几名皇子都在朝中六部见习,反倒是太子听着协理陛下处理政事,事实上是连一片瓦的决定都要问询圣人,比之众皇子反倒要束手束脚的多。 若是两淮盐道案能拉两名皇子下马,也算是去除了强而有力的对手,于他将来登基的路大有益处。 “要是有真凭实据就更好了!” 太子抚膝而叹。 扬州的冬天不似北方的冬天,总是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湿冷之气,让人骨头缝里都泛着寒气。 时近腊月,叶芷青的回春堂生意还不错,也能养活一大家子人,而今年冬天街上冷病的人不少,她便每日让丫环们熬了驱寒的药茶在门口施舍。 虎妞带着几个丫环每日只熬两大锅,送完了就收摊。 今日叶芷青才坐在里面看诊,面前坐着的老婆子双眼生满白障,若是现代医学,只消一个小小的手术就能让老太太重见光明,但这个时代还不能做精细的手术,只能用针灸跟草药缓解病情。 陪着老婆子来的是她家儿子,穿着粗布短打,人却很是精神,扶着老太太呵护备至,瞧着极是孝顺。他问了许多问题,全是关于老太太眼疾的。 叶芷青正一一为他解答,忽听得门口喧哗声,虎妞斥责:“你这人好不晓事,连碗也不备,让我拿什么舀给你喝?” 紧跟着便是其余丫环的尖叫声,她起身往外走,才到了门口就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叫花子站在施驱寒汤药的铁锅面前,花白的头发整个披散在脸上,根本瞧不出他的模样。他的半截裤腿都没了,整个腿上红肿化脓,还生了冻疮,人却恨不得往汤药锅上扑上去。 虎妞阻止他,宋魁将他拦腰抱住,他便在那撒泼耍疯,嘴里呵呵乱叫。 思萱不能说话,面露不忍,直往后缩。 “怎么回事?” 众人都认识回春堂年轻的大夫,知道她年纪轻轻医术却不错,又生了副慈悲心肠,见到她来便纷纷让开。 叶芷青到得近前,那老叫花却不乱叫乱嚷了,她低头看看老叫花一双烂着的腰,穿着双草鞋,大冷的天五个脚趾头都在外面,瞧着着实可怜,心里便有些不忍,吩咐宋魁:“宋叔,将这位大叔带到里面去,我治治他腿上的伤。”又吩咐虎妞:“拿我们的碗盛一碗汤药过来给他喝。” 老叫花被宋魁给抱进了回春堂,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似乎并不傻,低头看着叶芷青蹲在他面前,拿干净的布清理他腿上的伤口。 少女的手指白生生如上好的玉石雕就,衬着他的双腿更是恶心欲呕,但她似乎并不嫌弃,一径替他处理干净,将脓痂都清洗了,又撒上上好的药粉,缠上白帛,还嘱咐他:“近来不可见水,每三日过来换一次药,切记切记!”说完了吩咐人拿了几十文钱给他买馒头吃。 老叫花似乎大受感动,低头从一篷乱发之中注视着她,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声道:“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叶芷青还当自己幻听,她惊讶的抬头去瞧,老叫花又道:“小丫头,上次蒙你救命,救命之恩还未报,今次又麻烦你了!” ——这个人,正是京中与两淮都在到处追缉的逃犯龚江!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叶芷青真没想到龚江居然摸到了回春堂,差点炸毛了。 “你……你……”她瞬间就想到了这个人手上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是个朝廷通缉犯,说不定扑上来就能拧断了她的脖子。 幸亏今日宋魁就在旁边,她心里顿时略略安宁了些,警惕的小声问他:“你待如何?” 龚江来之前大约也探查过,小声说:“还要麻烦小丫头替我引见一下周大人!” 周鸿为着逃跑的龚江费神多少日子,她瞧在眼里,当下便伸手假作替他把脉,实则心里乱糟糟一片,满脑子都在想着龚江此人,好一会才下定决心,直起身子吩咐宋魁:“宋叔,这位大叔身上还有严重的内伤,你将人带到后堂里去,等外面病人看完之后,我再替他重新开方子。瞧他的样子也抓不起药,就暂时先留在回春堂养伤,等伤好再做打算吧。” 宋魁见她神色凝重,原想着不过是个老叫花子,帮他治伤就不错了,留在回春堂后院却有些不太好,只是叶芷青素来主意极正,又是当着许多病人的面儿,自然不反驳她,将人带到了后面去了。 回春堂里还候诊的病人见叶芷青慈悲心肠,皆交口称赞,直等将这一波病人都送走,她才吩咐苏铭:“去盐运司送个信,看周大人忙完了没,让他来接我。” 叶芷青鲜少派人去盐运司瞧周鸿,通常都是周鸿忙完了派人来看她在忙些什么。她似乎对周鸿的来去并不当一回事,来的时候笑脸相迎,走的时候也不加挽留,这让她身边的人都有点瞧不明白她心里的想法。 今日当真离奇,居然肯派人去打探周鸿行踪。 苏铭去了一趟盐运司,周鸿就坐着马车过来了,踏进回春堂的正厅,但见叶芷青正坐在桌案后面,抱着本医书在瞧,意态闲散,全然不像派人去找他似的急迫。 其实叶府诸人的困惑也是他的困惑。周鸿与叶芷青在一起越久,心里越吃不准这丫头心中的想法。有时候他日日前往叶府,甚至数日都住着不挪窝,有时候也有意识的回盐运司,好几日都不过来,总想着看她能不能想起他,派人去问一句他的行踪。 但叶芷青八风不动,似乎对周鸿的行踪半点不上心,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在外面拈花惹草,或者涉足风月场所之类的。 这让周鸿心里微微有些黯然,总觉得他待她的心思要比她待自己的心思重上许多,但一个大男人纠结情情爱爱,说出去也实在让人有些好笑,只能将这些念头都吞下去。 没成想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叶芷青居然派人去盐运司找他,周鸿就算手头还有些公务,被李琛缠的心烦,也抛下一切过来了。 李琛紧迫盯人这么久,连龚江的影子都没瞧见。都快跟周浩混成孪生兄弟了,同吃同睡同进同出,外人看起来好的都穿同一条裤子了。 他倒是想粘在周鸿身上不下来,可周大人官阶要高出他好几阶,听说在扬州城里还有个美貌外室,三不五时去外室那里住几日,他脸皮再厚也断然没有闯到周鸿外室家里去的道理,只能将周鸿的贴身护卫盯紧些。 周鸿一脚踏进回春堂,满面笑意凑了过去,眼里含着缠绵的情意,心里已经在计划今晚旖旎的夜晚:“叶子这是想我了?” 没想到叶芷青招手让他靠过去,小声丢了个闷雷给他:“周大人,龚江就在后院,怎么办?” 周鸿一腔春意被浇了个凉透,哪里还顾得上去想今晚的二人世界怎么过,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他想做什么?”一把将人从椅子上揪起来上下打量,脸色都青了。 叶芷青瞧的分明,他这是准备把龚江大卸八块的神情。 “别急别急,他没动我一根头发,只是请我引见,想要见你!” 周鸿一颗心才落回肚里,竟是劫后余生的模样,她心里顿时有了几分愧疚——这是意外出的多了,倒把周鸿吓出后遗症了啊! 叶芷青重新落座,抱起医书继续看:“你去后院看看他想干什么,我在这里守着。” 回春堂大门洞开,但凡有人经过必能瞧得见。 周鸿顿时勾唇一笑:“你也太过小心了,李琛被周浩盯着呢。再说扬州城内我也不是没有准备。”他那些撒出去的斥候一半都撤回城里,暗底里监控盐道事务,也顺便暗中盯着扬州城内各盐道官员的动静。 他穿过前厅到了后院,龚江已经稍微打理了一番,宋魁找了一套自己留在这里的衣服给他套了起来,两个人身形仿佛,他总算遮住了身上的伤痕,又洗了把脸,显出一张沧桑的面孔。此刻正埋头苦吃着叶芷青他们中午的剩饭,恨不得把脑袋都塞进饭盆里去。 周鸿算是大开眼界了。 龚江在盐运司大牢里的时候已经算是倒霉了,但那时候他尚能维持着江湖帮派一代枭雄的气度,如今简直就跟野地里抢食的狗一般毫无形象可言。 “龚帮主这是饿的狠了?” “肠子都快饿断了……老子好久没吃过饱饭了!”龚江埋首饭盆,根本顾不上搭理周鸿。 周鸿便不再催促他,坐在一旁等他吃饱。宋魁负责盛饭,虎妞跟思萱在小厨房里探头探脑往外瞧,两个人都被龚江吃饭的气势给吓住了。 龚江好容易吃个六七成饱,又猛灌了两大碗热汤,总算是活过来了,他扑通一声往周鸿面前一跪:“求周大人为我盐帮死去的兄弟正名!” 周鸿乐了:“你现在都是个通缉犯,怎么还想着为其余的盐帮头目正名?你们不是半道上逃了吗?” “大人冤枉!我那帮兄弟当初根本就没有逃,半道上押送我们的官兵就开始杀人。我最早发现不对,他们趁着江上起雾,将人提到船边,然后将人砍死之后沉到江里去了,还谎称我们要逃。我当时也差点被砍死,刀砍过来的时候便猛的往前一窜,刀尖划破了后背,我直接跳江了。仗着水性好沉到了江底,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周鸿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说的可是实话?” 龚江自嘲一笑:“大人,以我多年在江南经营,真逃了出来不找上门来,大人您能抓得住我吗?我心里不忿冤死的兄弟,这才找上门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就算是我们触犯了国法,哪怕进京被皇帝爷爷审一回,也强如不明不白的被人沉了江,还被泼一身的污水!那姓乔的上了船之后的待遇跟我们兄弟比起来就在天上,我算是瞧的明白了,他定然在京里有人,就是当初我们在京里效力的主子。这会儿想要我跟兄弟们的命了,我才不会让他如愿!用得着的时候我们就是走狗,用不着就想一刀结果了事,省得溅上污血,坏了他的清名。不管他是谁,我也要把他拉出来蹓蹓!” 他自小在河里搏命,多年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倒有一股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 周鸿近来就在考虑此事。 龚江跟盐帮众头目都死无对证,两淮盐道的案子恐怕就要按乔立平的口供来走了。他之前吃不准龚江是不是在路上就被弄死了,只是李琛守在盐运使说不准是作戏。但瞧着他急迫的神情似乎又不像,倒好似坏事要露馅的光景。 “既然你有这个决心,那就暂且先留在这里。你也知道盐运司人多眼杂,未见得能让你安全到京里。等我想想办法再送你入京!” 周鸿示意宋魁看紧了龚江,这才往前面过去。 叶芷青抱着医书正在打磕睡,她大清早起来就来看诊,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能回家,坐在那里又累又困,恨不得立刻钻进温暖的被窝。 见到周鸿出来之后,赶紧扔下书迎了上去:“咱们可以回去了吧?困死我了!”关于龚江的事情一句不问。 周鸿轻点了下她的鼻尖:“你倒是机灵,怎的不问问我龚江的来意?” 叶芷青打了个哈欠:“这有什么需要问的,他能找到这里来,肯定是寄希望于你。那守在盐运司的姓李的话可能全是一派胡言,内中还有隐情。” 周鸿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边走边叹:“有时候我在想,若是你身为男儿,以这份聪慧说不定都能当个地方父母官了!” “得得得!你还是放过我吧!”叶芷青一脸惊吓:“瞧瞧你们这些地方父母官的德性,我若是也成这副样子,怎么着也得自杀谢罪!” 她见过的父母官里乔立平心眼狠毒,也就之前的扬州府君谢毓还算不错,不还是眼看着两淮盐道腐烂下去,瞒而不报嘛。 可见大魏官场的风气实在不怎么样。 她若是为官,只怕自己良心过不去,非要干出进京上访的事情来,到时候说不定早早就被砍了头,冤是不冤啊? 周鸿在她额头弹了一记:“你这是……连我也编排上了?” “小女子哪儿敢啊?!”叶芷青举手投降。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叶芷青从来胆大包天,周鸿只是喜看她爱娇模样,暂时忘却小丫头那些英勇战绩。 两个人甜甜蜜蜜归家,将盐道上的麻烦事儿先丢在脑后,两个人吃过饭之后还在房里吃茶消食。外面气温低寒,叶芷青不愿意出门散步,周鸿怎么拉她都耍赖不肯出去,最后只得在房里散步。 叶虞城青不肯好好走路,两只脚踩在周鸿脚面上,督促他走路,美其名曰:“这是为了磨炼咱们两个的默契度!” “狡辩!就你鬼主意多!”周鸿面上神情还保持着下属面前的威严与一本正经,实则已经揽着她的腰一步一挪,感受着赖在身上的温暖的小丫头,认命的叹气:“我在家若是板起脸,阿琪都会怵几分,怎么你就会一点都不怕我呢?” 他总觉得自己一路向着夫纲不振的道路上狂奔而去了。 叶芷青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我又不是你的下属跟你手底下的兵,怵你干嘛?你知道一个家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周鸿眼神都亮了,声音不自觉的温柔低沉了几分,如果不是小丫头笑嘻嘻的毫无察觉脱口而出,他都要怀疑自己幻听了:“什么最重要?” ——她说一个家,这是说她已经将自己当做最重要的家人了吗?! 叶芷青浑然不觉:“一个家最重要的是平等和谐。要是我老怕你,还有什么意趣?你们军中有军规,家里也可以制定一个家庭守则,那样就更和谐了。当然男人也有三从四德,你要不要听听?” “三从四德?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叶芷青以看一副“土包子”的眼神看着他,嫌弃的说:“你都在军营里呆傻了,哪里知道男人要守的三从四德啊。男人三从是女友出门要跟从,女友的话要听从,女友的命令要服从。” 周鸿以前就问及过二人同居的关系,他是期望叶芷青有一种做人媳妇的自觉,哪知道小丫头振振有词将他们的关系定位为“男女朋友”。 这可真是新鲜。 他肚里憋笑,饶有兴致的追问:“那男人的四德呢?” 叶芷青得意道:“女友打不得,女友骂不得,女友惹不得,女友气不得。” “你呀你呀,一脑门子鬼主意。”周鸿亲昵的用鼻尖蹭了下她的脸蛋:“就算是胡扯八道,也透着古灵精怪。你这些话讲给我听听就算了,换个男人试试,早被吓跑了!” “你会被吓跑吗?”叶芷青期待的看着他。 周鸿慢吞吞道:“如果把女友换成老婆,三从四德我全都做到了,你是不是就肯嫁给我了?” 叶芷青:“……”这是被求婚了吗? 周鸿的眸子深黑,似乎含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两人视线相接,她差点都要答应了。满脑子都是粉红泡泡,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艾玛冷酷周少帅,居然也会说情话了而且还甜的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这个,成亲太麻烦,咱们俩现在过日子,也跟成亲没差别嘛!” 周鸿心想,她到底还是介意上次去周府的不愉快,大约对周家的门槛有些发怵,却又舍不得与他分开,只能自欺欺人的跟他做露水夫妻,连婚姻也不敢提。 他低下头噙住了她的唇,深深吻了下去。 原本应该捧在掌心宠爱的女人,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再坚强,真是让他心疼的无以复加。 次日醒来,周鸿已经早早回盐运司了。叶芷青懒懒的钻在被窝里不愿意起身。冬天是赖床的最佳季节,尤其是昨晚的周少将军就跟吃不饱似的没完没了的折腾她,她全身的骨头都要被他给折腾散架了。 他的行为虽然禽兽,但昨晚的话实在甜蜜。 叶芷青将被子盖在脸上,只觉得心里甜如蜜糖,恨不能纵情高歌,以示她心中之愉悦。她自莫名其妙来到大魏,无数次心中惶恐,总还是强撑着过来,生怕露出弱象,给旁人以可乘之机。 数次陷入危机,都得周鸿相救,他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封建老古董,却有着一颗宽容的心,对她百般呵护,才能有今日的甜蜜。 虎妞进来服侍她起床,但见她将整个脑袋都蒙在被子里,还当她仍在梦中,小声嘀咕:“蒙着头睡也不怕憋气吗?”轻手轻脚揭起被子,才发现她眸含春水,脸蛋绯红,顿时傻了:“姑娘你醒了?” 叶芷青起身之时,露出胸前一痕雪肤之上点点痕迹,她忙将衣襟掩上,但看虎妞的眼神,便知并没有遮严实,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暗恨周鸿没轻没重,非要弄出痕迹招人眼目。 好在虎妞是个善解人意的小丫环,从来也不会做让她为难的事情,如往常一般将衣裙拿过来,又端了洗漱的水过来。 “周大人呢?” 虎妞道:“大人早早就走了,嘱咐我们别吵着姑娘。” 叶芷青吃过了早饭,仍旧去回春堂坐诊。 今日的病人并不多,她看完一批,暂时没什么病人,便去后面去瞧龚江,又喊了苏铭过来给他换药。 龚江自落江逃命之后,遭朝廷通缉,吃了许多苦,起先是跟着一群唱莲花落的乞丐在外行乞。那群乞丐随意而行,他便也装作无家可归的样子,跟着他们低三下四的乞讨。 好在他小时候过的就是穷日子,几十年富贵生活过下来,一朝忆苦思甜,倒也没忘了苦日子如何过,扮起乞丐来十分传神,乍一看就跟乞讨了大半辈子似的,麻木而衰老,艰辛而绝望。 他将自己弄的十分邋遢,全身臭烘烘的,连件夹衣也弄不来,乞丐们谁都可以欺负他,他都忍气吞声摆出一副怂样,任人打骂。愈是如此,才愈让那些追缉他的人不会去注意到路边一个衣着单薄晒着太阳的乞丐。 追缉他的人都以为他若是逃出命,必定要往富贵之地去藏身,几乎将江南的烟花柳巷,以及他的老巢翻了个遍,却无功而返。岂不知当他们垂头朝气的离开之时,也许龚江就在街边披散着头发,掀起衣襟坐在太阳下捉虱子。 ——谁会想得到前盐帮帮主捉虱子竟然手法娴熟呢? 苏铭过来替龚江换药,将他腿上脚上的伤口统统清洗了一遍,洒上药粉包扎了起来。 龚江收拾干净,坐在临窗的木板床上,倒又有了一二分昔日盐枭的气魄,他笑着说:“小丫头,真没想到我还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你治伤。若是以前,我定然要厚厚送一份礼给你,只是现如今我可是穷光蛋一个,想谢你也拿不出一枚铜板。” 他颇有种“相救恨晚”的遗憾。 叶芷青闻言顿时笑了:“龚帮主,若是以前的你,恐怕哪里受了伤也轮不着我处理。” 龚江哑然,顿时又笑了出来:“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想当初他做盐帮帮主,手底下兄弟不计其数,私盐路子铺的极开,不说视金钱如粪土也差不了多少。那时候趋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哪里会将一个小丫头看在眼里。 他坐在榻上,回想自己几十年风云岁月,忽感大半生蹉跎,到头来竟是一场空。人间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反倒是儿时喝过的一碗野菜粥,得到旁人的一个笑脸,才弥足珍贵。 “老了,老了。” 他低低笑叹,鬓边又添白发,倒似江南街上随便一老翁,若给一根鱼杆,便可过上垂钓的悠闲日子。 “若不是念在那些陪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冤死的份儿上,我也不必非要来找周大人!” 周大人此刻抓着周震的来信,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骨了。 周震身为东南驻军的最高将领,肩负着安保边疆之责,不能随意离开。但周夫人可不受这份拘束。她跟周震因为长子的婚事而生了闲气,一怒之下趁着周震去军营,竟然带着丫环婆子来扬州了。 周夫人对叶芷青积怨已深,心里不知道骂了她几百遍狐媚子,只恨这狐狸精勾引了自家的儿子,明明将她极尽羞辱,没想到她却再一次缠了上来。 ——老头子那是打仗打傻了,脑壳坏掉了,才应了郭三夫人解除婚约的要求,还同意儿子娶那野丫头,当真是气煞人也! 周震数日之后从明州大营回到家中,才知道周夫人早已经出发前往扬州,算着日子都走到半道上了。他情急之下也不能离开驻地把人追回来,只得派人快马加鞭往扬州送信,好让周鸿有个应对之策。 周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娘哎,您这不是跑来给儿子添乱吗? 江南盐道被他一通折腾,得益的是老百姓,同僚却没几个人肯夸他。想来京中夸他的人也极少,骂他的恐怕更多。 这个节骨眼上,盐道案子只有乔立平一个要犯在官方手中,若不是龚江的出现,他都在考虑再抓几个盐帮的喽啰往京里送。 周夫人整日在后宅子里,哪里懂官场之上的风云动荡,还当娶妻生子才是人生第一等大事,却不知比起娶妻生子,生死存亡才是人生大事! 第一百五十章 周夫人大半生顺遂,唯到了儿女婚事之上,操心无比。 长子是个执拗性子,认定的事情原本都有了转机,郭家的五小姐比起那不知来路的野丫头,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但没想到那野丫头手腕了得,竟然追到了扬州缠了上来,她顿时觉得,若无自己出马,恐怕儿子这辈子都要栽在野丫头手里了。 从明州坐船一路到扬州,郭夫人心思千回百转,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少应对之策,都不及她实地考察得来的结果惊人。 ——盐运司的护卫来回,少将军在叶府。 周夫人气炸了肺,她再问女儿行踪,听说……居然也在叶府! 姓叶的丫头到底心计手腕有多深,竟然将她一双儿女都哄的团团转。 周夫人到底多年在后宅里沉浮,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既然儿女都被姓叶的丫头给哄了,她上来就指责姓叶的不好,除了让儿女对她生出排斥之意外,没别的好处。 她带着丫环婆子进盐运司后衙洗漱休息,守株待兔。 傍晚时分,周鸿与周琪兄妹俩相携回来,见到周夫人皆惊讶不已。 “娘,您怎么来了?”周琪离家日久,虽与婚事上与周夫人有冲突,但到底是自己亲娘,母女哪有隔夜仇,猛然间在扬州见到周夫人,重逢的喜悦大于婚事被掌控的不满,又因不告而别离家出走,见到周夫人多多少少有些心虚。 她是真惊讶,周鸿却是假惊讶。 周震的信早就让他收起来了,见到周夫人之时,他亦如周琪一般:“母亲,您怎么来了?父帅呢?” 周夫人嗔怪的看着一双儿女:“你们兄妹俩是怎么回事,倒好似娘不能来扬州似的。都说扬州物华天宝,鸿儿来上任已一年有余,怎的娘就不能来看看?” 眼前的周夫人又是以前后宅里那个温婉的妇人了,但无论是周琪还是周鸿,都不敢再等闲视之。兄妹俩同时在心里警惕了起来。似乎以前亲密无间的母子|母女关系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虽无形却有了实实在在的距离。 周鸿便笑道:“母亲既然来了,便多住些日子。阿琪在扬州也住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儿子每日公事有些忙,若是母亲想四处逛一逛,不如就由阿琪陪着。” 周夫人面上笑颜不变,拉过周琪在她手背上亲昵的拍了一记:“这丫头离家没多久,怎么瞧着跟我生分了?” 周琪接话很快:“若是母亲不逼着我嫁个书呆子,女儿怎么会跟母亲生分呢?”她也算是学乖了,一上来就将自己的底线摆出来。 周夫人似乎没想到她竟然直白到这种地步,差点哑口无言,亏得多年在后宅之中应对有度,立刻便笑道:“这么大姑娘了张口闭口嫁人,也不害羞啊?”等于将她的话题给绕了过去。 周鸿根本不接话,吩咐下人准备宴席为周夫人接风。 周夫人似乎也不准备一上来就跟儿子提这些煞风景的话,当晚一家三口人和乐融融的吃完了饭。周鸿将人送到了准备好的菡萏院,转头便走了。 秦婆子奉命在暗中盯着周鸿,见大少爷将夫人送回来之后,很快便离开了,看去路似乎是往外院去。她拿了点碎银子赏给二门口的小厮,让他去前院打听周鸿的行踪。 那小厮本来就是周鸿从明州家中带来的下人,一家老小的前程全都捏在周夫人手里,再说周鸿早有交待,若是周夫人身边的人想要打听他的行踪,只管报上去就好。 小厮拿着碎银子出去跑了一圈,就来向秦婆子回话:“秦妈妈,大人带着汪哥哥去叶府了。” 秦婆子假装不知道叶府,还问道:“叶府?哪个叶府?” 小厮便道:“叶府里的主家是一位姑娘,在扬州城里开着一家药铺,名唤回春堂,医术很是不错。大人跟叶姑娘关系亲密,常去叶府里过夜。” 周鸿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让周夫人认清事实,也不准备瞒着她,上来就让小厮一股脑全吐露了。 秦婆子好似快晕过去一般:“胡闹哟!这不是胡闹嘛!大少爷这可是要让夫人伤心死了!夫人心里不知道有多看重他,他居然还在扬州城里养了外室。”心里暗道那姓叶的果然是个有手腕的,夫人若是没有来扬州,说不得来年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她进菡萏院去报信,周夫人的反应比她还大,抓着她的手一叠声的问:“你说的可是真的?鸿儿当真跟那姓叶的女人住到一处去了?”她捂着胸口似乎得了心绞痛一般:“鸿儿他怎么能这么不自爱呢?” 但凡大家子弟,婚前有一二通房丫头也无甚出奇,等少奶奶进门之后,酌情处理。就算是纳个妾,也得少奶奶进门之后同意了,那才算数。真要强拗着妻子非要纳妾,伤了夫妻颜面就不好了。 周鸿却在未成婚之前居然养了个外室,这不是毁自己姻缘吗? 周夫人猛的起身,在卧房里急急走了几步:“我要把他拉回来,鸿儿他怎么可以这般不知轻重?” 秦婆子劝她:“夫人,您巴巴前去,大少爷未必肯听,不如等他对姓叶的女子没那么上心的时候再拉回来也不迟!” “你懂什么?”周夫人双目圆睁:“他跟那姓叶的女子纠缠都有两年多了,也非一天两天。上次因为滨儿的婚事我写信给母亲才知道,鸿儿回京为父亲祝寿的时候,那姓叶的丫头就跟在鸿儿身边的,还讨得母亲的欢喜。这哪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再拖下去恐怕孩子都生出来了。” 这也正是秦婆子担心的事情,但是眼下天都黑了,周鸿也已经去了叶府过夜,若是她们贸贸然冲到叶府去拉人,伤了大少爷的颜面,万一他更不听,岂不是糟了? “事缓则圆啊夫人!”秦婆子紧跟在周夫人身边,小声劝慰。 周夫人自己在房里转悠了半宿,眼底一片青黑,才上床歇息,却又辗转反侧,失眠成恨,直到快天亮才打了个盹儿。 周琪一大早来陪周夫人吃早饭,见她精神萎靡不振,睡眠不足的模样,还觉得奇怪:“娘可是换了地方睡不着?” 周夫人心里发苦,只觉得这一双儿女都是来讨债的,长子不听话就算了,连小闺女也主意大的让人头疼。她揉着太阳穴:“还不是你们兄妹俩折腾的!” 周琪睁着眼睛装无辜:“我们兄妹俩都很孝顺娘亲,哪有娘亲说的这么糟糕?” “想起你们俩的婚事,娘就愁的睡不着!”周夫人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到底来时千般思虑,都不及听到真相的那一刻受到的打击——儿子居然已经上了姓叶的榻! “娘也别愁,若是想抱孙子,不如先让二弟成婚,相信二弟会很高兴的!”周鸿满面春风从外面跨进来,见到周夫人憔悴的模样,也丝毫不见愧疚,只是问责周夫人身边的人:“你们是怎么侍候母亲的,母亲睡眠不好就应该看看是床帐不舒服还是没有点安神的香,一个个侍候老了的,竟然都不能让母亲睡个安生觉了吗?” 大清早的,周夫人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出不来,很想嘲讽一句:要不是你在外面瞎胡闹,我能睡不着吗? 但她这次准备实施的就是缓兵之计,千万不能与儿子发生冲突,省得将人再推到姓叶的家里去,那就不划算了。当下板着脸道:“你这一大清早跑来就是责罚我身边人的?我不过是换了床睡不着罢了,没什么大碍!” 周鸿正色:“母亲都到了这把年纪,理应好生保养。若是下人侍候不周,只管告诉儿子,让儿子好好罚他们一顿,包管都老实了。只是母亲万不可生了病也不告诉儿子,让儿子好生担心!” 周夫人灵机一动,顿时捂着头低低起来:“原母亲也不想让你担心,只是实在头疼的厉害,你若有好的大夫,不如帮母亲引荐一个?” 她心里想着,周鸿若是有意想要娶姓叶的,必然是要将人引到她面前来的。无论姓叶的多有手腕,想要嫁进周府,必然是要来巴结她这个“未来婆婆”的,今日可不正是个好机会? 周鸿却似完全没有领会她的想法,转头就吩咐丫环:“去拿我的贴子去请刘大夫过来,他医术精湛,扎针又十分在行。母亲既然头疼,说不定扎几针比喝药效果还好呢。” 周夫人内心微微失望,还猜测儿子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的,遂旁敲侧击道:“是个男大夫?难道就没有女大夫?” 姓叶的不是还开了家回春堂吗? 周鸿微微一笑:“医者父母心,在大夫心里可是不分男女老幼的,母亲不必担心,儿子为您请的这位大夫在扬州城里很是出名,医术极好的。” 周夫人:“……”生个儿子一点都不贴心,不知道要来有什么用? 她再看旁边一脸关切的周琪,就更失望了。 旁人家生的闺女也是听话乖巧,怎么就单她生了个小讨债鬼,从小不听话就算了,终身大事上也让她操心不已,真不知道造了哪门子的孽? 第一百五十一章 周夫人有一百零八种宅斗技巧,奈何与对手没有见面过招的机会,徒呼奈何。 她身边秦婆子派了小丫头四下打听,连回春堂的地址都问清楚了,才来向她汇报劳动成果:“……那姓叶的丫头每日都去医馆坐诊,来往病人不少,生意倒好似不错。听就诊的妇人说,那医馆里除了一个护卫,还有她收的两名弟子,都是十八九岁的少年郎,还未成亲,也住在叶府。” 周夫人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鸿儿瞧中了她什么,连未婚小伙子都收拾回家,竟然也能迷的他五迷三道,真是个傻子!” 她最引以为傲的长子竟然栽在个野丫头手里,将她多年欲与高门联姻的想法打的粉碎,每每想起便令人心痛。 秦婆子度其心意,更是着意埋汰叶芷青:“那姓叶的丫头在市井间抛头露面,又带着男弟子,谁知道做什么勾当,大少爷竟然也相信她那样女子的清白。也是大少爷以前在军营里太久,根本不知道年轻小丫头们的野心与手腕。若是多见识些,大约也不会被骗了。” 当妈的总是习惯性护短,周夫人嘴上对周鸿多番埋怨,皆因心里不痛快,但秦婆子应和几声,其先还能不当一回事,多听几句心里就开始烦起来:“你既说的痛快,不知道可有法子?” 秦婆子来之前就想一妙计,此刻正好献上:“夫人您想,那丫头是开医馆为生的,不如咱们找人坏了她的生意。” 周夫人摇头:“这主意不好。她本来自己还能赚得一点钱,至多鸿儿接济她一点。若是咱们断了她财路,她那一家子连徒弟带丫环岂不都要鸿儿来养着,到时候可真是粘上手就甩脱不掉了。” “还是夫人想的周到,是老奴想错了。”秦婆子忙阿谀奉承,将周夫人的苦心赞了又赞,直哄的她面色转霁,才暗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可不是打老鼠伤着了玉瓶儿,既想收拾那野丫头,又怕带累的大少爷不高兴,哪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与其如此,还不如悄悄派人将那丫头一家子都远远的弄走,岂不省事。 但周家虽掌军,却是世代守护边境的,于百姓间极注重名声,绝不会做出欺男霸女的事情,更不会对普通百姓使用强权。相反,周震还极为悯下,不但对部下爱护有加,对治下百姓也极好。周夫人深知夫君心性,使点女人间的小手段将姓叶的丫头逼真没关系,但是真若是动用强权,被周震与周鸿父子知道,恐怕会伤了夫妻母子感情,因此秦婆子这一招不予采纳。 她在房内走动几步,忽停了下来,下定决心道:“既然她不肯来见我,不如我去见她,亲自问到她面上去,看看她怎生回答!” 叶芷青上次离开周府之时,可谓铿锵之极,没想到转个弯就跑到扬州来缠着周鸿,可不是自打嘴巴? 周夫人带着兴师问罪之意,坐着小轿前往回春堂见叶芷青。 叶芷青根本不知道周夫人亲来扬州,周鸿也未曾传信给她,让她早做准备。 他心想只要拦着不让周夫人见叶芷青,所有事体他来应对就好,直等到周夫人同意娶叶芷青为妻,到时候婆媳之间也不必结下芥蒂,皆大欢喜。 哪知道周夫人不按牌理出牌,明明跟守门的说是要去寺中上香,半道上却改道回春堂,就连跟着周夫人的护卫都傻眼了。 其中一人小声向带队的汪宏扬请示:“汪哥,这可怎么办?夫人这是要去回春堂找叶姑娘的晦气吗?” 周鸿身边跟着的都是他多年心腹,周夫人亲临扬州,他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了,一再向手下人叮嘱,务必要盯紧了周夫人,万不能让她去见叶芷青。 他还稍稍示弱于手下:“……我娘不太喜欢叶子,嫌她家世不够好。” 不同于周夫人家世门第的观念,跟着周鸿的人亲眼见过叶芷青救治同袍兄弟废寝忘食的模样,甚至他身边的护卫里就有被叶芷青救治过的,对她好感十足,巴不得她能长久的与周鸿在一处,大家往后才能毫无后顾之忧的上战场。 “……家世好的也没叶姑娘医术好啊。”高门千金哪个不是娇滴滴的,能看得起他们这帮兵,并且尽心竭力救治的又有几个? 周鸿夸这护卫会说话:“总得我娘也明白这个道理才好。她心里窝着火,就怕亲自跑去找叶子麻烦,你们跟着她,一行护卫之责,二要跟紧了她,千万不能让她跑去回春堂找叶子的麻烦!” 汪宏扬拿马鞭指了个护卫:“快去告诉大人,夫人执意要去回春堂,说是身子不舒服,得找个大夫瞧瞧。”等那护卫拨转马头跑了,他才在马上叹息:“夫人这不是让咱们为难嘛。” 周夫人儿子的意见都可以不听,更何况是他身边的护卫,就算是汪宏扬好言好语劝着,但她身边的秦婆子早派人打听好了前往回春堂的路线,劝急了周夫人便冷声道:“你们大人派你们是来监视我的还是来保护我的?难道我连看个大夫都不成吗?若是使唤不动车夫,不如我亲自来驾车,你们意下如何” 汪宏扬嘴里发苦,只能护着周夫人到了回春堂。 今日回春堂病人不多,才送走了一对母女,便有一驾马车停在了门口,虎妞见到随行的是汪宏扬,还当周琪过来了,便笑嘻嘻前去迎接:“周小姐,我家姑娘在里面呢,正好今儿人不多。” 秦婆子掀起车帘,虎妞猛然瞧见一张端庄冷漠的中年妇女的脸,顿时傻眼了,忙扭头用眼神去向汪宏扬求证:……汪哥,这不会是周大人的亲娘吧? 汪宏扬苦着脸轻轻点头,向她使眼色:还不快进去向你家姑娘报信? 周夫人坐在马车里,看着那丫头风风火火冲进了回春堂,想象着叶芷青惊慌失措的起身来迎她,嘴边泛起了一抹冷笑,肚里已经攒了一堆冷嘲热讽的话。等那姓叶的丫头来服软求她的时候,好一股脑儿全砸给她。 哪知道马车帘子撩起来好半天,回春堂里除了出入的病患,根本不见叶芷青的影子。 周夫人疑惑:难道这丫头今日不在? 她催促秦婆子:“派个人进去瞧瞧,看看她在不在?” 回春堂内,虎妞就差跪在叶芷青面前声泪俱下的求她了:“姑娘,周夫人就在门口的马车上,她一定是等着你去请她进来呢。姑娘你快出门迎迎她吧?” 自家姑娘跟周大人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那周夫人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婆婆,这时候得罪婆婆,将来可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 虎妞为叶芷青着想,也觉得她现在巴结周夫人,说不定还来得及。 可叶芷青坐在那里,就跟被钉在了凳子上一般纹丝儿不动,不慌不忙的给病人看诊开方子,还不厌其烦的叮嘱女病患:“你这腹痛的毛病是寒气入体,往后一定要注意入口的东西不能是生冷之物,天气寒冷的时候也不能在凉水里泡。”那妇人家中贫穷,常年以周围邻居浆洗衣物为生,十指关节肿胀变形,面容憔悴,最要命的是每个月那几天腹痛如绞,几乎疼的起不了身。 妇人无措:“可……除了浆洗衣服,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营生。” 叶芷青同情的看着她,也深知民生之艰,以她的家境,恐怕冬日里买柴烧水的钱都要计算,哪里能烧热水浆洗衣物。 “要不你再想想,我回头也帮你留意,如果有合适的营生就告诉你。不如你把地址留下,有消息我派人去通知你。” 那妇人千恩万谢的抓了药出来,在回春堂门口看到停着的一驾马车,旁边还站着好几名挎刀护卫,心里疑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的官家夫人,出行才有这般阵仗。 秦婆子遣了个小丫环下车去瞧,那小丫环腿脚利落,跳下马车探头往回春堂里瞧了一眼。 这小丫头当初在回春堂就见过叶芷青,因此一眼就瞧见了稳坐不动的她。但见回春堂里秩序井然,方才出来迎人的丫环正拉着叶芷青半边胳膊求告,她不为所动,翻着医书去写脉案,患者都已经走光了,在厅堂里忙碌的大约都是回春堂的人,两名少年在柜台后面整理药柜,还偷偷去瞧姓叶的脸色。 小丫头悄悄退了出来,站在马车边十分踌躇,还是秦婆子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姓叶的没在?” “……也不是,她在里面呢。”一句话才落,便瞧见周夫人神色剧变,似乎怒气盛极,小丫头往后缩了缩,才小声道:“她……她在写字。” 周夫人冷哼一声:“既然她不肯出来迎我,那我进去便是了。”她率先下车,吓的秦婆子瞪了那小丫头一眼,小丫头忙来搀周夫人。 周夫人握住了她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之后,便摔开她,大步往回春堂里走了进去。秦婆子在后面撵了上去,汪宏扬暗暗犯愁,只盼着送信的小子能跑快点,尽快将周鸿请过来护驾,不然今日说不得叶子在吃大亏了。 无论是秦婆子还是汪宏扬,都笃定今日叶芷青要在周夫人手里吃大亏,就连周夫人本人在踏进回春堂的前一刻,还深信不疑的觉得,叶芷青一定会痛哭流涕的向她忏悔求告,不敢出来只是因为她胆怯而已。 第一百五十二章 周夫人踏进回春堂,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医案后面的叶芷青,她身上还吊着方才那个傻不愣登的小丫头。 她见到周夫人也不起身,只是微笑颔首:“夫人请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了?” 秦婆子瞧的瞠目结舌,万没料到叶芷青胆大如斯,忙去偷瞧周夫人的脸色。 周夫人心里一把火腾的就烧了起来,按说她如今都是周鸿的人了,没经过她的允许,连周家的大门都时不了,见到她不是应该诚惶诚恐吗? 可是叶芷青脸上分明瞧不见一丝慌乱的模样,就好像……她是踏进回春堂的普通求医者一般,只是前来寻医问药。 “你不知道我今儿来是做什么的吗?”周夫人一口气憋在喉咙口,说出的话也带着三分火气。 叶芷青很是纳罕,似乎觉得周夫人这话十分奇怪:“夫人……没有走错门吧?”在周夫人色变之前,她十分诚恳道:“夫人难道不知道这是医馆,能走进这道门的,都是前来看病的。夫人来我回春堂,难道不是来看病,竟是来寻仇的不成?” 秦婆子都被她的大胆给惊呆了——哪有女儿家敢对“未来可能会成为婆婆的女人”这么不给面子? 她话说的太直白,呛的周夫人都不好接话了。 固然周夫人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可那也得是她处于高高在上的位置,并且叶芷青得诚惶诚恐的捧着她,她才能居高临下的羞辱一番这野丫头。 但是叶芷青似乎根本就没有捧她的打算,进门之初就将两人放在了平等的医患关系上,完全无视了她与周鸿的关系,实在令人生气。 不远处悄悄偷听的苏铭跟赖大庆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暗赞师傅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周夫人看来在师傅手底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周夫人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怒意压了下来,坐到了她对面去。叶芷青笑意盈盈示意半死不活的虎妞:“还不去为周夫人上茶?” 虎妞垂头丧气去了,叶芷青作势要把脉:“夫人哪里不舒服了?”浑似拉家常一般,绝口不提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芥蒂。 周夫人便伸了腕子给她,感受到肌肤上冰凉的手指,她心里越加的别扭,满心的不愉都等着寻找一个爆发的契机。 叶芷青手指按压在她的腕上,垂目片刻,便道:“夫人大约是有些劳顿焦虑,心火旺盛,食欲不佳,吃些清火的汤药就好了,没别的问题。” 她提笔开始写药方,目光很是专注,笔势如行云流水,最近坐堂看诊,毛笔字倒是写的越发圆润了。 周夫人心里的火再难按下去,总觉得她这话意有所指,声音便不由的尖利了:“叶姑娘当真不知道我为甚焦心上火?” 叶芷青抬头讶异的看着她:“我只是个大夫,望闻问切,可做不来窥探夫人家事的事情来。夫人焦心上火之事,我又如何得知?”她以医者的角度好心劝慰周夫人:“夫人这个年纪当知要善加保养,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总有应对之策的,但若是焦心伤身,岂不是让关心夫人的伤心难过?” 周夫人再也压抑不住,讽刺道:“叶姑娘真是好手腕,我以前还是轻看了姑娘,总觉得姑娘是知道羞耻的,知道高不可攀,便不再强行攀附。真是没想到,姑娘脸皮的厚度可是一般人难比的!也不知道你父母知道你这般没脸没皮,使尽了手腕勾引别人家的儿子,会做何感想?” 她已经忍受不了跟叶芷青来回打机锋,反正已经撕破了脸皮,索性将心里的不痛快一股脑儿全都倒出来。 虎妞端了茶过来,正听到她这一大段话,心里的火也窜了起来,但见叶芷青坐的四平八稳,似乎一点都没有发怒的征兆,便强压下心火扭头朝门口看去,但见门口衣角一闪,汪宏扬苦着脸朝后缩了缩,想将自己高大的身子藏的更隐蔽一点,不住向她作揖求情,看着模样至为可怜。 汪宏扬时不常会跟着周鸿去叶府,有时候也会去叶府向周鸿送信。叶府诸人对他也极为熟悉,茶水点心饭食都招待的十分周到,香火情还是有几分的。 他听着周夫人这段至为无礼的话,心里也替叶芷青抱屈的厉害。想连军医可是将叶芷青捧到了头顶,对她的医术推崇之极,张口先生闭口先生,若不是叶芷青婉拒,恐怕都恨不得要拜她为师。 连晖在东南水军营里是救命菩萨般的存在,连他都认可的人,营中将士们就更没二话了。 偏偏在周夫人嘴里,叶芷青的存在就是十恶不赦一般,是让她唾弃的对象。 汪宏扬有点可怜周鸿。 周少将军从小志存高远,战功赫赫,威震东南,没想到心爱的女人却被亲娘一再羞辱,实在令人无奈的很。 周夫人那番话简直是把叶芷青的脸扯下来放到泥地里用脚狠狠踩了一顿,说羞辱都是轻的,连她高堂父母都没放过,放到他身上,若有人羞辱父母,只怕都要扑上去跟人拼命了。 他侧耳细听,准备一旦叶芷青跟周夫人吵起来动手,他就冲进去拉架,先将叶芷青护到身后再说。总归叶芷青是晚辈,在周夫人手里是要吃大亏的。 回春堂里一时寂静,虎妞转头就将托盘放到了柜台上,而不是端给周夫人。而柜台后面方才还忙碌着的苏铭跟赖大庆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齐开口:“师傅——” 叶芷青看到俩少年严肃的面孔,充满怒火的眸子,以及捏在身侧的拳头,大约这两分尊重还是瞧在周夫人是周大帅的夫人,周少将军母亲的身份上,才强忍着的。若是寻常患者上门来如此羞辱叶芷青,恐怕早就被这两小子给扔出回春堂了。 她回以一笑:“你俩不老实干活,偷什么懒呢?今儿不把所有空了的药都补齐了,午饭都别吃了!”她的话清淡如流水般在回春堂内回荡,就好似无数个寻常的日子,她也只是接诊了个普通的病患,并没有被周夫人的一番话给激的怒火填胸。 苏铭跟赖大庆垂头应了声:“是,徒儿知道了!”又低头去药柜忙碌了,一个报药名,另外一个去后面仓库找药材来补,只是两人都竖着耳朵偷听动静。 叶芷青注视着失态的周夫人,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大约平生还未遭受过如此重大的挫折,因此面对着她的时候已是气急败坏,连心里的火都压不下去了。 她平平静静的开口:“夫人觉得我勾引了你的儿子,我却要替自己喊一声冤。” “你有何可冤的?”周夫人冷笑一声,觉得她这话十分可笑。 叶芷青:“我若是勾引男人,必定要迷惑他的心智,离间他与父母的感情,让他远父母而只亲近我一个。漫说夫人待我不甚客气,我有几百种告状的方式,让少将军心疼我,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是非不分的糊涂人,心里先疏远了夫人,时刻将我放在心间,到得最后夫人与少将军之间只剩了母子之间的客气寒喧。就算是夫人待我客气,我也知晓如何跟一个母亲抢儿子。我不做非不会也,乃是不屑于如此。”她的世界不应该狭隘到只剩下女人间的博弈,那也太可悲了! 周夫人心中悚然一惊,隐隐觉得她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高门世家里,总会有些离经叛道的子弟,不是没有听过某个世家子迷恋青楼女子,将父母家儿通通抛诸脑后,只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那青楼女子厮守在一处。但凡父母家人说一句话皆是错,偏那青楼女子吐出口的便奉为圭臬。 但她背后是虞府与将军府,门第高华,从身份上对市井女子有着天然的压制与藐视,心里不过是转个念头,又笑了:“你说的倒是轻巧,不过是做不到在这里虚张声势罢了。我鸿儿也非糊涂孩子,怎的只会听信你一人之言而弃父母之意于不顾?” 叶芷青丝毫没有被周夫人轻视反驳的恼意,而是反问道:“夫人在庭院深深的周府,而我在市井安然度日,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夫人今日不是踏足此间,我与夫人此生连面都不必见,我有何理由去与夫人使手腕呢?” 周夫人心道:这可是说到正题上了。所有勾引高门子弟的女子使尽了心计,无不是痴心妄想着能够嫁进来,这还有什么好质疑的?图的无非是权势与富贵。 “难道你就不想嫁进周府?”周夫人好笑的反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她还没见过哪个未婚女子不巴望着嫁进高门。 周鸿才靠近回春堂门口,就听到了周夫人这句话,眼皮猛烈的跳了几下,很怕叶芷青说出绝情的话,恨不得一脚踏进去阻止里面的对话,却被汪宏扬一把拉住了。 回春堂里,叶芷青这下是真的笑了,看周夫人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胡乱攻击别人的傻瓜一般:“原来夫人担心的是这个。周府的门槛有多高,我已经知道了,以前年少不懂事,早在之前领受了夫人的款待之后,我就打消了嫁进周府的念头。” “你骗谁呢?当我不知道你都跟鸿儿住到了一起,你图他什么呢?难道不图他的身份门第,只图一夕恩爱?”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有几分难以启齿。但既然撕破脸,不妨说开为好。 叶芷青侧头想想,唇边竟然带了点温柔的笑意:“夫人说的也没错啊。我图他对我好啊,数次豁出命去救我,哪怕我被亲族背弃,命如草芥,如逐水浮萍,可在他眼里宁可不顾自己的生死去救我,都不愿意看着我死于非命,凭这一点,他就值得我生死相随!”那笑意转为轻嘲:“只是世俗之礼太多,我虽孑然一身,他却尚有身不由已的责任,父母家人,不能随心所欲。不过那也没所谓,只要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能在一起的时光里彼此一心一意厮守,又有何妨?哪怕将来我与他分道扬镳,我也盼他此生平安康健,一生顺遂。” 这实在荒谬,她的真心话不是对着周鸿深情款款的说出来,而是讲给对她仇视有加的周夫人听,人生至此未免令人好笑。 她与周鸿住到一起之后,从来不曾计划过未来,大有过一天算一天的架势,有时候周鸿夜半醒来,看着身边沉睡的娇颜,不免惊心,一颗心在胸腔里飘来荡去,没个着落之处,总怕哪一天她有疏忽而去,踪影难寻。 他从不敢问叶芷青心中对未来所想,只想尽快劝服父母能迎娶她入门,到时候将人拴到身边,这辈子都没办法离开他。但周夫人出乎意料的固执,他只有另辟蹊径,转而求助于欣赏叶芷青的周震。 无人知道他接到周震的家书有多高兴,但讲给叶芷青听的时候,她似乎只是淡淡的,并无欣喜,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对他们的未来是如此的绝望,毫无期待,却肯义无反顾以身相酬,竟是连将来分开都已经设想好了,才肯不顾一切直争朝夕。 周鸿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滋味,他以前总想知道叶芷青的真心话,想知道她对自己情深几许,偶尔从她话里透出一鳞半爪,总疑心自己听错了,或者她拿来哄自己高兴而已,有时候也确信她是爱自己的,只是这爱不足以抵消世俗之见、周夫人的冷眼、以及他心里的忐忑。两个人在未成婚前,他总有种说不出的危机感。 今日听到她的真心话,却是在这种境况之下,令人倍加动容,悲哀而又让人心酸,整颗心好似被一双有力的大掌攥紧了使劲去拧,疼到几乎要让他滴下男儿之泪! ——她心里对他的爱,该是多甜蜜而绝望,才能让她说出这番话? 原来他们之间最难跨过去的障碍只是周夫人的门户之见! 周夫人一呆,叶芷青的一番话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从她踏进回春堂的门槛之后,姓叶的丫头的确毫无巴结讨好“有可能是未来婆婆”的举动,反而毫不顾忌,看起来根本就没有嫁进周府的打算。 “你未婚与男子同居,难道就不怕世人侧目,旁人耻笑?” 叶芷青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的话:“夫人说笑了,世人只知拜高踩低,见权势者拜,见富贵者捧,但有所求好话连篇。我既不慕权势富贵,又无所求,但凭自己所长养活家小立于天地之间,旁人侧目也罢,耻笑也罢,觉得我不可交便不来往罢了,与我又有何妨?我自过我的日子,与世人又有何干?” 周夫人竟教她给说的哑口无言,只觉得老脸都要烧起来了。 她这般怒气冲冲跑来兴师问罪,难道就因为这姑娘跟她儿子睡在了一张榻上?这也太没道理了! 世家子弟未成婚之前,风流些的不知道已经与多少个女子水乳交融,但娶的嫡妻大多都是门当户对的。此后漫长一生,妾也罢通房也好,家门之外花花世界里的红颜知已都算上,不过是他生命里偶尔停留的过客,还不值得让家中长辈如临大敌。 姓叶的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不会嫁进周府,只要在外面,充其量只是周鸿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室,又哪里值当她摆出这么大阵仗呢? 周夫人扪心自问,真正让她不安的是姓叶的丫头吗?其实不是!真正让她心里不安的是自己那个纵使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儿子,与穷凶极恶的海寇碧波对战都不曾退缩的儿子,在面对眼前这个小丫头的时候,却失了方寸,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 是周鸿的失常让她内心深深不安。 她所要维护的是周府的门楣,世代荣耀,而不是让儿子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瞧瞧那个蠢蛋,放着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不娶,却去青睐一个不知来历的野丫头!” 头一次面对叶芷青,周夫人毫无底气的心虚了起来,只觉得自己冲动之下,竟然做出了有失身份之事,她心里懊悔的无以复加。 她匆匆起身告辞,还要为自己找一二遮掩的说辞:“我今儿出门身子不爽利,闻听姑娘医术高绝,特意过来让姑娘瞧瞧,既然无大碍便告辞了。鸿儿并不知我今日过来,姑娘当知道如何跟他说吧?” 叶芷青微笑起身送她,就好像送一个不相干的病患,而非心上人气急败坏的母亲:“回春堂开门解八方病患之疾,夫人来看病实属正常。”轻轻一句话就将周夫人的难堪给遮掩了起来。 周夫人与她交手已非第一次,上次让小丫头败退,这次却打了个平手,甚至她算是落败,两厢扯平。虽然她心中还有疑问,大魏城镇无数,她为何非要跑到周鸿任职的扬州城来,分明还是居心叵测,但她的所有算计都在周府门槛之外,周夫人实不该轻举妄动。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去就让秦婆子好生查证一番,看看她是如何得到周鸿任职的消息,跑来扬州城勾引儿子的。 两人敌对之势已成,想起她那个固执的非要将叶芷青娶进门的儿子,周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未来还有交手的日子,她再不能打无把握之仗了。 “叶大夫不必相送!”周夫人客气道,她又恢复了多年养成的端庄温婉,理智尽数回笼,至少面上是这样。然后在临出回春堂门口之时,差点与周鸿迎面撞上。 高大英俊的儿子,她站在他的面前,头顶也只与他的肩膀齐平,这在贵妇人里已经算是正常身高了。以往她并不觉得如何,只是欣慰于儿子长的气宇轩昂,来请安的时候,温和孝顺,让她打从心底里欣喜不已——那是在姓叶的丫头没有出现以前。 但是今日站在儿子的面前,她却无端觉得压抑。 母子连心,她能感受得到周鸿强力压制着的愤怒的情绪,他的眸子泄露了心中所想。 周夫人恍惚:这还是那个孝顺懂事的长子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母子两个相对而视,都没有说话。 周夫人不想矮了自己的气势,今日偷摸前来找叶芷青的麻烦,也没告诉过儿子。她原本还想在长子面前维持慈母的形象,没想到被周鸿撞破。更糟糕的是姓叶的丫头牙尖嘴利,她竟没讨到半分便宜,见到儿子总还有几分丢脸。 周鸿虽然木着一张脸,可全身上下都透着股不高兴的气息,就连他身后缩着的汪宏扬也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恨不得缩成鹌鹑。 回春堂内的人并不知道门外母子二人的对峙,虎妞还颇有几分忧心叶芷青,总觉得被周夫人跑到门上来欺负就让人觉得委屈,她原来还担心叶芷青在“未来婆婆”面前讨不到好,恨不得她能软和些,跟周夫人相处的融洽些,于她将来生活也好。 但是叶芷青的话就好像替小丫头打开了一扇窗,她居然有几分兴高彩烈:“姑娘,你若是不嫁到周家去,就不必去受周夫人的气了。” 叶芷青翻开之前看到一半的医书,将自己整理的脉案也翻开,准备继续伏案整理,将手头这一点未完成的工作弄完,竟然还夸了虎妞一句:“聪明的丫头!要记得永远不要受制于人。还不快磨墨,写完这点咱们就该回去了。” 虎妞欢快的站在案前开始磨墨,越磨越开心,越琢磨叶芷青跟周夫人之间的对决,越加佩服她,不由笑出了声。 “笑什么呢傻丫头?” “没什么。” 里面的动静传到门口,入了母子俩耳中,心思各异。 周鸿朝汪宏扬使个眼色,秦婆子扶了周夫人上了马车,很快他就护着周夫人回到了盐运使司府衙后院,周琪迎了出来,见到母亲兄长凝重的神色,还未问出口,周鸿已经硬梆梆吩咐:“阿琪,回你的房间去,无事没要过来!” “阿琪,你先回去吧,晚点过来陪娘吃晚饭。”周夫人心里叹气,今日势必要跟长子把话说清楚。 周鸿也存了同样的心思,母子俩心中各有千回百转,及止进了菡萏院正厅,秦婆子带着丫环奉了茶上来,使眼色将房里一干人等全部清理干净,厅里只余了母子俩相对而坐,她出来守在门口,以防着周夫人使唤。 周夫人也不想再藏着掖着了,开门见山道:“我不喜欢姓叶的丫头。” 周鸿没想到周夫人能够直接承认她不喜欢叶芷青,实在难得。他还记得当初叶芷青第一次去周府之后,周夫人在家中只差将叶芷青夸成一朵花了,背底里却使手腕逼着叶芷青离开了他,时至今日,她老人家到底说了句实话。 他长出了一口气:“没关系,媳妇儿是我自己的,母亲喜欢不喜欢不要紧,只要儿子喜欢就行了。” 周夫人面色发青,紧紧盯着周鸿:“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让你娶个母亲喜欢的媳妇儿,就这么难?” 周鸿半分不退:“母亲,我有件事情不明白,到底娶媳妇儿是让母亲喜欢重要,还是让儿子喜欢重要呢?娶来的媳妇儿是要跟母亲过一辈子还是要陪儿子一辈子呢?” 他这话问的十分有理,周夫人在一天之内让叶芷青跟长子接连噎了两回,气的直哆嗦:“历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要身份没身份,要背景没背景,就算是纳进府里做妾都不够格,你为何非要跟娘拗着来,还异想天开要娶她为妻?” 母子俩历来相处的还算不错,从来没有针锋相对到这一步。这些话如果放在周鸿没认识叶芷青以前,他大概也非常同意周夫人的话,婚姻注重身份门第,但是自与叶芷青相识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累积在一起,不知不觉间他的想法早就改变了。 而且,这种改变是与周夫人的思想背道而驰的。母子两南辕北辙,也只能渐行渐远。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周鸿忽然之间想开了,他决定不再与周夫人争执。因为这种争执除了消磨掉母子之间残存的感情之外,并没有别的好处。 他起身直视着周夫人,郑重宣布一件事情:“既然母亲不喜欢叶子,就算把她娶进周府,恐怕两人也相处不来,那儿子就不娶叶子了。” 这句话实在出乎周夫人的意料之外,就好比她正蓄力准备一拳打过去,但对方却忽然认输,实在莫名其妙。但能得到这个结果也不错,就算他养个外室,只要事情隐秘些,也不愁将来讨不到门当户对的媳妇儿。 周鸿似乎早就料到了周夫人心中的想法,看着周夫人面上缓缓绽出欣慰的笑容,才把后半截话讲出来:“反正叶子也不想嫁进周府来,她早说了周府的门槛太高,而且她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儿子既然许了她一生一世的诺言,反正横竖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成不成亲也不打紧,这辈子我只跟她一处过罢了。母亲也不必费心再替儿子挑媳妇,无论摆不摆酒,叶子这辈子都是我唯一的媳妇儿!” “鸿儿,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夫人震惊的看着儿子,只有一个感觉——这儿子中邪了! 那丫头除了有几分姿色,会点医术,到底还有哪点好的?哪里就比得上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了? 周鸿将心里话讲出来之后,如释重负。他今日接到护卫来报,周夫人去回春堂了,那一刻焦心如焚。周夫人的坚持他心里明白,但他也没有退却的打算,可是让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叶子,却不是他愿意的。 如果说从前的他还有点天真,总想着只要周震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到时候就算是周夫人不喜欢叶子,只要娶进门了,婆媳日常相处的久了总会喜欢上的。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以周夫人的阅历想法,死也没办法接受一个身份低微的儿媳妇的,而且就算将叶子强行娶进门,这恰恰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周夫人对于不喜欢的人,恐怕有一千种让她过不好的办法。 一个“孝”字压下来,叶子恐怕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而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后宅子里护着叶子,让她不受周夫人刁难。 当他站在回春堂门口,听着母亲与心爱的人说话的时候,听着叶芷青条理分明的讲起两人的将来,以及袒露她心中所想的时候,大为动容。那时候心里就忽然之间冒出来一个念头:或者如叶子所愿,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就好了,成不成亲又有什么打紧? 她一个小姑娘都不惧流言蜚语,不顾名节与他在一起,他一个大男人又有什么好惧的? 以前无数次在东海剿匪,面对凶残的倭寇也有性命交关的时刻,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假如那时候死在战场之上,难道还能顾得住父母家人往后的生活? 这世上谁又能真真正正陪谁一辈子呢? 那么叶子的想法反倒是突出重围,为他们寻在世俗的眼光之下也能寻得幸福的唯一的路。 他甚至面上还带着笑意:“母亲,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是不同意让我娶叶子嘛,我也想明白了,就算是我强要将人娶进门,你也不会待她好的。我那么爱她,恨不得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她,恨不得余生日日跟她厮守在一处。她孤苦伶仃却又坚强能干,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我舍不得她伤心流泪,更不舍得她被自己的亲娘欺负,又何必非要把她圈进高墙大院里呢?反正我这辈子只要她一个,进不进周家门真的不打紧。反正家里还有二弟,将来等他生了孩子,继承府里的一切就行。” 周夫人忽然觉得恐惧。 她曾经想尽了办法要拆散这两个人,为此不惜给姓叶的丫头难堪,也不惜亲自登门去侮辱她,那时候她心里只是隐隐不安,但是都不及现在这一刻让她手足无措。 家中二子,周鸿从小端方稳重,能挑起大梁。而次子周滨比之长兄不知道差了多少,他根本也挑不起周府的大梁。 现在不但她目地没达到,还把原本就不太想成亲的儿子逼的彻底不想成亲了。 周鸿不是关在学塾里读书的世家子,手无缚鸡之力,一蔬一饭皆要仰赖家族提供。他是手握军功威振东南的将领,也是两淮盐务一方大员。 他不肯成亲,周夫人既不能像不少世家不听话的儿子一样将之赶出门去,让他经受世间苦楚,知道无权无势,离开家族庇佑他什么也不是,就连半文钱也赚不来,经受过外面的风雨苦楚之后定然会幡然悔悟,也不能好言好语的哄着,让他忘了姓叶的丫头。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且……是周家未来的栋梁。 周夫人猛的起身,就好像要失去这个儿子一般哭了起来:“鸿儿,你不能这么对母亲……” 周鸿唇边还带着三分冷意,对周夫人的哭诉无动于衷:“母亲,您一再要求儿子不能这么对您,但您是怎么对儿子的?儿子早就说过叶子是我此生挚爱,您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她,是不是就因为她聪慧明理,不愿意因为与您争执而伤了我的面子,对您一忍再忍而您才更加肆无忌惮?你折辱她,难道不是在折辱我吗?!” 他这句话就跟当头打了周夫人一棍子一般,彻底将她打懵了。 周鸿极疲累道:“您也不必对着我哭。该庆幸的你儿了的眼光并不差,叶子也不是市井里那些没家教的泼妇,不然您以为今天她还能体体面面让你从回春堂走出来?市井泼妇怎么吵架,儿子在外行走的时候也见过的,不顾脸面的撕衣抓脸,抓的对方面上一道道的血印子,满口污言秽语,连儿子都羞于听下去,这才是市井泼妇!叶子算什么啊?她就是太讲理了,反让母亲您越来越不讲理!今日能做出上门去折辱她的事儿,日后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儿呢?想必她也不想受此难堪,儿子往后跟她过就是了,至于娶她入门,您就当儿子以前讲了个笑话给您听罢了,不必当真!” 他说完之后,也不顾周夫人哭的泪水涟涟,转身一掀帘子走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冬至当日,扬州城扬扬洒洒飘起了雪花,船泊停运,行人稀少。 码头上泊着的漕船里,刘嵩跟卫淼相对而坐,中间放着红泥小火炉,上面煮着的热水咕嘟咕嘟沸腾,水汽缭绕,两人谁都没动,坐看舱外景象。 刘嵩似随意道:“阿淼,你最近没去瞧过你姐姐?” 卫淼闲散的朝后靠着:“大哥,你想去看我姐姐就去看吧,周大人也不是时时刻刻在的。”他忽的直起身子,凑近了刘嵩,格外真诚的建议:“……不过大哥,有一点我实在不明白,我这姐姐吧就算生的美,心肠好,可她现在都是别人的女人了,你就真的不介意?” 叶芷青回来之后没多久,他便往叶府里去过一趟。有她在,苏铭等人倒也没再为难他,只是终究不同于他寄居叶府之时融洽的光景了。 叶芷青还问起他在外面过的可好,卫淼当时便笑:“我跟着刘大哥做事,他就是瞧在姐姐面上,也不敢亏待我的。”那时候她面上浮起尴尬的笑意,卫淼不知其中曲折,只当两人感情水到渠成,能修成正果。 再多跑两趟才发现……周鸿竟然是在叶府扎了根,三不五时来过夜,叶府诸人似乎也习以为常,只有他惊讶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回来有心揪住刘嵩问问,可又怕伤他的心,旁敲侧击才知道,原来刘嵩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归知道吧,可也没对叶芷青死心,这才是让卫淼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步。 刘嵩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低头开始泡茶,声音里带着一丝惆怅:“阿淼,你以前有没有被所有认识的人唾弃过?” “怎么没有?我当初被老姜头带着坑蒙拐骗的时候,认识的人里,也就阿琨跟阿根不讨厌我,其余的走过去都要当着我的面吐唾沫。”他如今与老姜头绝裂,衣食无忧,生活品质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就连去外面窠子里,妈妈姐儿们也是可着劲儿的奉承,开口必称“卫大爷”。 刘嵩一笑:“说起来我跟你以前也差不多,整条街坊邻里就没有人不唾骂的,最落魄的时候遇见了叶子……那时候自惭形秽,却又贼心不死,总想将她娶进家门多好,想的多了就生了邪念。” 卫淼还从来没听过刘嵩讲他与叶芷青的过往,认识的时候就知道他一颗心系在了叶芷青身上,掐头去尾他睁眼就看到了中间一段儿,全不知前因。 “后来呢?大哥你不会是把她抢回家了吧?”他是句话纯属调侃,但没想到刘嵩一脸震惊,表情分明写着“你怎么知道”几个大字,他顿时乐了:“……真有这回事?” 刘嵩懊恼的揉脸,声音里还带了些苦涩的笑意:“那时候鬼迷了心窍,当真是将人打晕了带回家,借口也十分卑劣,其实只想将她留在身边。现在想想,还不如那时候将人留在身边呢!”早知道他也有今日。 卫淼还凑近了要听后续,一副没听过瘾的模样,刘嵩在他脑袋上笑着拍了一巴掌:“你小子这是什么表情?” “刘大哥,我发现……你真是太对我胃口了!”他补了一句:“那时候抢人的时候。现在太过婆妈了。咱们这种人,打小在外面打架斗殴,跟别人嘴里夺食,荷包里骗钱,不争不抢早就饿死了,哪里需要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你若是喜欢叶子,就不必等了!” 刘嵩原本心里就有些摇摆,卫淼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顿时让他心火嘭的一声炸开了花,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你说的没错,姓周的一日没娶她,我就还有机会!”他举起手中茶杯:“为兄以茶代酒,敬你今日这番话!” 大抵卫淼以前做的事情全都是见到官差要绕道而行的,多年阴影之下,再让他去接受叶芷青会嫁给官家子弟,反不如叶芷青与刘嵩在一起让他自在。比起威震东南的少将军周鸿,刘嵩做姐夫则更合他意。 他举杯与刘嵩轻轻一碰:“那我祝大哥马到功成!” 冬日严寒,漕河越往北方便渐次结冰封冻,水运彻底停了下来。在漕河里漂了大半年讨生活的汉子们都三五聚在一处,或对饮小酌,赌几把试试手气,或结伴去私窠子里找姐儿们乐呵乐呵。 卫淼要去私窠子里玩,被阿琨跟阿根拖着不松手,刘嵩下了死令,若是他两个看不住这心思活络的小子,开年就别想跟着去京里跑船。 阿琨跟阿根虽是卫淼的死忠,可如今就连卫淼也要听刘嵩的,他们的一家子生计都系在刘嵩身上,再说卫淼未成婚便四处胡混,漕河上知道底细的人家谁敢把闺女嫁给他。对刘嵩的决定举双手赞成,执行起来力度也很是严格。 卫淼无法,再三向刘嵩央求:“哥!大哥!亲哥!我一个漕河上混饭吃的,你整日让我跟着个先生读书识字,我又不想去考进士当官,做甚要这么辛苦?不如这样,我替你去跑一趟叶府,瞧瞧我姐最近在做什么?行不行?!” 刘嵩被他磨的没办法了,只得放他去叶府,又怕阿琨跟阿根跟不住,让他半道上跑去胡混,便派了秦宝跟着。 秦宝就是刘嵩的死忠,跟着刘嵩拖家带口来扬州讨生活,秦婆子连接生的事儿都不做了,在家做起了老太太,如今见到刘嵩,比见到他这个亲生儿子还要亲切。对于刘嵩的话,他是一点折扣都不打的。 卫淼对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便诱哄他:“秦宝,你不想回去瞧瞧你老娘中午吃了甚?” 秦宝老老实实道:“淼哥你别哄我,前几日你才跟罗帮主身边的打过一架,嵩哥特意跑去道歉,也是罗帮主大度没有计较。你就别再给嵩哥惹祸了!” “我其实也不想的啊,但是罗帮主身边那人太过份了,他对嵩哥瞧不上,我不揍打揍谁” 江苏漕帮几大副帮主来到扬州都听令于罗炎,但回到各自的地盘却也是说一不二的。独刘嵩身在扬州,听起来与旁的副帮主权利一样大,但罗炎长驻扬州,帮中大小诸事为表尊敬,也常要请示一二,天长日久事情全让他干了,但拍板的却仍是罗炎。刘嵩听着名头好听,但比之其余两名副帮主的说一不二便差了一层。 也不怪罗炎身边的人连同那两位副帮主身边人都有些瞧不起刘嵩,特别是罗炎身边的近侍,仍拿刘嵩当跑腿的看待。 卫淼性子有些混不吝,最见不得刘嵩对着罗炎身边的人也陪着笑脸,对方却对刘嵩并不客气。冬至过了没几日,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便将人给打了。 刘嵩跑去向罗炎请罪,又亲自向被打的人去道歉,求情赔礼还送银子,好容易将此事平息,回来便将卫淼给关了起来,并请了个老先生来教他读书识字明理什么出去小赌,找窠子里姐儿玩什么的都暂时别想了。卫淼自小缺管教,先是被刘嵩救了,现在又被他圈起来管教,虽然过的苦不堪言,但竟然也将他身上那根反骨给理顺了许多,教他也体味出了些“长兄如父”的滋味。 刘嵩请的这位老先生十分的啰嗦,书背不会就要打戒尺,也不管他多高的个头,白胡子一翘一翘。卫淼还试着反抗过,被刘嵩亲自收拾过两回就知道“尊师重道”几个字怎么写了。 他不懂刘嵩也会用棍子让他懂。 卫淼带着秦宝踏进叶府,小桃引了他往后院花房去:“今日天气有点冷,姑娘晨起有点咳嗽,大人让姑娘留在家里养着,姑娘便没去回春堂,在后院花房里照看药材呢。” 叶芷青将家里的花圃都快整治成药田了,还不过瘾,前两个月忙中偷闲,竟又在后院建了个花房。她上次跟着郭嘉出海之时,从海外带回来了一箱玻璃,虽不够大,也不及后世的透亮,但镶在花房屋顶采光也绰绰有余了。 这时代的玻璃还叫琉璃,在大魏也极少,工艺并不成熟,只能烧制小小的杂色珠子。周鸿见她这么败家的行为,对她大加嘲笑:“你这十来块琉璃卖出去,不知道能买几百大车珍稀药材回来,你倒好全拿来镶屋顶。”回头又往叶家派了俩护院,外加宋魁三人值夜巡守,还让人去花鸟市去买了只大狗回来,拴在花房旁边,专为看这几块琉璃顶。 明州府乃是海运码头,虽有多年倭寇横行,但也没断了海商们想要冒险发海运财的心思。周家守护明州,往年送礼的也不是没有,奇巧的东西也有海商为感谢周鸿荡平海寇而送到周鸿手上去的。他就记得离开明州之前,也收到过海商送来的一箱琉璃,要比叶芷青手头的面积还要大些。 他见叶芷青喜欢,便派了梁进带人回明州去开库房拿琉璃,走前一再叮嘱:“这是给叶子准备的新年礼物,我瞧着她极是喜欢,你若是除夕夜赶不回来,就索性别回来了,跟着父帅去过吧!” 梁进带人趁快船离开了扬州,临别之时搂着周浩的肩膀再三求告:“哥,回头若是兄弟晚来了你可要在大人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我总觉得……自从老夫人来了之后,大人怎么反倒在叶府扎根了!” 周浩瞪他:“大人的私事也是你我能议论的啊?还不快滚!” 东西还未运来,叶芷青并不知道梁进被周鸿遣去出私差,大力抨击她败家的周大人却暗搓搓的准备着让她继续败下去。 叶芷青隔了一段时间再见卫淼,竟觉得他的油滑之色少了许多,还觉得奇怪:“阿淼最近闲了在做甚?怎的我瞧着跟以前大是不同?” 秦宝寸步不离跟着他,进来之后向叶芷青问过好,还暗暗打量了她几眼,但见她穿着家常的夹袄,花房里拢着火盆,防着天太冷冻死了药材。一头乌发用根白玉簪子挽着,挽着袖子拿着把铲子在给花房中药材培土。而她手底下的那株绿植椭圆型的长叶抱茎而生,顶上打苞,瞧着不日竟是要开花的样子。 她比之从前在京城见过的时候模样个头都长开了不少,比之过去竟是出落的更加美丽了,还带着些说不出的韵味。 秦宝心道:不怪嵩哥对她念念不忘,如果说她在京城的模样就好比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未来绽放之日的美丽已可预见,那如今便是盛放之时,清香妍丽,他偷偷多瞧几眼,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甚是不自在。 他也是自小市井里混大的,早些年跟着刘嵩没少胡混,秦婆子管教起来也会连喝带骂,好歹良心还留了一半儿在腔子里,知道姑娘家名节重要,太过缺德的事儿也能及时刹车。 来扬州之后,跟着刘嵩身边走动,也见过不少花街柳巷的娇娘子。 江苏漕帮的帮主罗炎的爱好不多,美人儿算是一项,刘嵩要找帮主问事儿,十次里有九次半得到窠子里或者花楼去找人,秦宝都有好多次被窠子里的姑娘们扯着胳膊不肯放,也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姑娘。 但与涂脂抹粉的姐儿相比,不事打扮的叶芷青有种让他说不出口的舒服,只觉得见到她便神清气爽,可亲可敬。他却不知那是叶芷青当大夫久了,面上便带出了慈悲之意,目光平和清正,极易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卫淼见秦宝一径盯着叶芷青瞧,心里便有几分不痛快,喊了一声:“秦宝——”见他还有些傻呼呼的,便吩咐小桃:“你带秦宝去外面喝茶吃点心,我要跟姐姐说说话儿。” 秦宝被带下去之后,卫淼便凑过去看叶芷青培土,向她诉苦:“姐你不知道,我最近被嵩哥弄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快要折磨死了!” 叶芷青失笑:“胡说!刘大哥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再说他请个老头子过来,打又打不过你,拦又拦不住你,能怎么折磨你?” “让我读书认字啊!”卫淼有一肚子苦水要倒:“那老头整日摇头晃脑,字写错了要打手心,背不出书要打手心……我这么大个人了,整日被打手心,还要罚抄书,连睡觉的时候都没有。你瞧瞧都有黑眼圈了。我被这老头折磨的晚上都睡不着了,生怕第二天再被逮着打手。姐你这儿有没有止痛或者安眠的药给我弄点?” 叶芷青恍然大悟:“我说怎么今儿瞧着你近来有点不同,原来是开始读书了啊,虽然年纪不小了,但现在开蒙总比一直当个睁眼瞎的强。读书明理,你可不能懈怠!” 卫淼傻呼呼看着她,大约是没想到她比刘嵩还“一心向学”,听到他读书极为高兴:“回头等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一套文房四宝,还是鸿哥送我的,据说不便宜。我医馆里拿来写药方也有些糟蹋,不如给你去好好读书,纵不是为着考状元入仕,可多读书总是好的。” “姐姐,周大人送你的东西,你怎好再转送我?”卫淼一径推脱。 若是这套文房四宝带回去,刘嵩就算不知道是周鸿送叶芷青的东西,可听说是叶芷青送他的文房四宝,定然能够领会她送礼的意思,指不定怎么让那先生折磨他呢。 ——她这分明是陷害他,让刘嵩对他读书的事儿更加重视起来! “姐……不要了吧?” 叶芷青大笑,还从来没见过卫淼这么可怜求饶的模样:“姐给你的,你就拿着,客气什么呀!” “怎么也不见你给我弄点安眠的药啊,一觉睡了再叫不醒的那种。”卫淼幽幽道。 叶芷青指指手底下那几株椭圆长叶绿植:“这棵丽春花不就是?不过还没熟呢,等花败了之后,会结出椭圆形蒴果,内藏种子。此花的果壳可入药,镇痛止咳止泻,还能止胸腹筋骨禹种疼痛等。但最厉害的是在壳壁上隔开小口子,能流出乳白色的汁液,干燥之后能治心绞痛,但长期应用能成瘾,慢性中毒,长久形成依赖性,身体日渐差,想要戒断就难了,吃不到六亲不认,最后非要死在这上头不可。不过此壳止咳效果很好,还能用来治肾虚引导起的遗精,滑精等症。”这玩意儿其实就是罂粟花,虽是毒品但也可入药,只是后世大面积泛滥,这才有了后来的烟鬼。 她是种草药习惯了,跟苏铭赖大庆提起山茱萸肉苁蓉等药物也从不见脸红,提起罂粟花就更正常了,但讲完了就见卫淼一脸尴尬,顿时自己也察觉出了几分尴尬。 “这个……我平时跟阿铭他们讲习惯了,但凡做大夫的必要多了解药材药性,才能开出好药方来。” 卫淼倒好似很快就将那点尴尬排解,凑近了细瞧:“姐,这丽春花真有这么神奇?”他听到叶芷青说长期应用能成瘾,慢性中毒,形成长久的依赖,不知为何心中一动,忽冒起一个念头:若是把这东西给罗炎吃,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刘嵩的话? 叶芷青根本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当他好奇,便围着这株花讲了半日,一再告诫他此花有毒:“……对于医家来说,有些毒药用好了也是药材。比如砒霜,吃多了就玩完,但是少量的配伍用于汤剂,就能治疗哮喘,还能降血压,外用还有皮肤美容作用,可见用处用量不同,结果也全然不同。” 卫淼似乎对她的话有所触动,道:“姐你这么认真叮嘱我,难道还怕我服这丽春花汁不成?我又没生病!” 叶芷青拍拍他的肩:“这不是整日叮嘱阿铭跟大庆习惯了嘛,反正你也不习医,以后有个头疼脑热来找我就行了。” 卫淼一笑:“还是家里有人会看病比较好!” 他临走之时问及叶芷青对于刘嵩的想法:“我瞧着嵩哥似乎对你还是放不下,姐你真的不再考虑下嵩哥了?” “刘大哥人是不错,只是我们大概没缘份吧,你可别在中间胡乱牵线。我跟鸿哥以后是不可能分开了。以前我们分分合合好几回,这次他是铁了心了。” 自那日周夫人去了回春堂之后,也不知道周鸿是不是得到了消息,当夜就回叶家过夜,此后多日白天出去办公务,有时候也吃完晚饭很晚才回来,但却天天不落,风雨无阻。更要命的是,隔了几日他还将自己的日常用品跟衣物全都大喇喇的搬了来,俨然一副长居于此的架势。 叶芷青怀疑他知道了周夫人之事,还将家里那日在回春堂的统统叫来问了一遍,大家都再三向她保证,并没有跑到周鸿面前去告状,半点口风都不曾漏。倒让她疑惑了好几天,怎么周鸿有点反常? 不是周夫人来了扬州之后,他应该日日在亲娘面前尽孝,而不是跑到叶府来住吧? 她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周鸿:“你最近不忙吗?怎的好像要在我家里扎根一样,竟是连衣服日用之物都搬了来?” 彼时周鸿正抱着一本兵书倚在床上看,闻言抬头瞧了她一眼,笑道:“怎的,你不欢迎我回来住?” “这倒不是。”两人同居之后,她便已经做好了打算,只要周鸿在外面没有别的女人,未订婚成亲之前,两人都是自由之身,就算有悖于世情,但只要他们双方都喜欢厮守在一处,旁人也管不着! 她小心翼翼道:“只是……我听说周夫人来扬州了,你不要回府衙去陪夫人吗?” 周鸿瞧了她一眼,目光极为复杂,叶芷青说不出来那是怎样一种目光,似乎心痛怜惜皆有,她实在不明白他眼中之意,他却轻描淡写道:“我以前常年在外征战,偶尔回去一趟,母亲也习惯了。她习惯了阿琪陪着,我有空要多陪陪媳妇儿呢,赶明儿咱们也生个儿子,跟我学武读书,你说好不好?” 叶芷青脸儿红红,小声嘀咕:“说的轻松,又不是你来怀孕,也不是你挺着十个月的大肚子。我医馆不开了啊?这一大家子要喝西北风?” “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儿,你不必操那么多心!”他将书卷在手心里一敲,懊恼道:“我说最近怎么老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没给你养家银子!媳妇儿都搂上榻了,我自己倒是搬过来了,银子还没搬过来,这是要入赘吗?” 他起身下床,站在房里高呼:“来人啊——”周浩应声进来,他问道:“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只搬了家常用品跟衣物,却没把小库房搬过来?难道我还要让媳妇儿养不成?你今晚就回去,带人将我的私库理一理,留一部分给……后衙开支,其余的全搬过来交给叶子。往后我的俸禄全都拿到叶府来,交给叶子处理。” 叶芷青傻眼了——这是上交工资卡跟存款的节奏吗? “等等——”眼看着周浩要走,她连忙阻止:“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大半夜的还不够折腾人的。我这里银子够用,你若是觉得自己吃住在这里不好意思,每个月定时交点伙食就行了,把你的私库搬到我这里,我这成图什么了?” 她有点心慌。 周鸿跟她在一起之后,周夫人都要跑到回春堂去辱骂她,若是知道了儿子深更半夜把私库搬到叶府来,也不知道她得气成什么样儿。 “你图我的人啊,不然你还能图什么?我又没把周家祖产给你搬过来,你怕什么?”他抬头催促停下来等着叶芷青说话的周浩:“还不快去整理?明儿就搬过来!” 等周浩离开之后,他道:“往后你只管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好,以后家里的花用都由我来。你以后只管吃喝花用,都是你男人拿命挣来的,给媳妇儿花天经地义,你可别胡思乱想!” 叶芷青傻傻看着他,只觉得灯花之下的周鸿英俊无匹——他方才说“家”! 虽然只是一个字,但是却让她眼眶都红了。 他霸气的决定了这件事情之后,便将叶芷青一把抱了起来往床边走去,还小声在她耳边道:“你若是不花,外面多少女人排着队的等着花呢,你舍得把你男人赚来的花在别的女人身上?” 叶芷青感动的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以后有无数的女人要来抢他,哪怕他以后终归要娶妻生子,再也不属于他,可是此时此刻,他是她一个人的! 他是她的男人! 而她是他唯一的女人! 她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小声但坚定的说:“不舍得!”然后将自己的唇送到了他面前,吻上了他!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盐运使司府衙门院,大半夜的周夫人才上床,秦婆子就隔窗来报:“夫人,大少爷住的院子里亮起了灯,大半夜不知道在做什么。” 自上次周夫人在回春堂折辱过叶芷青,回来母子之间正面对抗过之后,周鸿不顾周夫人伤心流泪,当日便住到了叶府去。 周夫人还当儿子只是向她示威,亲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说不定还有回转的余地。虽背地里抹泪,白日在下人面前还要打起精神,派了身边的人盯着周鸿的行踪,看看他整日都做甚些事体。 比起用在儿子身上的心思,她对周震都不曾这么用心过。 秦婆子派了小厮盯着周鸿的行踪,发现他把盐运司当办公的府衙,竟是将叶府当作了家一般,每日公事办完便回了叶家。偶尔陪周夫人吃饭,也只是略尽孝道,母子之间都绷着不肯服输,明知对方私底下的动作,竟都不提他长住叶家之事。 周鸿这次倒好像铁了心一般,不但人住了过去,竟还陆续将他的日常用品及衣物都搬到了叶府去,摆出要跟叶芷青明堂正道在一起,暗合了他之前在周夫人面前说过的,不惧人言从此双宿双飞。 周夫人的一颗慈母心都被儿子给扎的血淋淋的,她实在想不明白母子之间怎么就生分到了这一步。她分明是为了儿子的长远打算,偏周鸿就跟入了魔一般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忍不住在女儿面前哭诉。 周琪听着她在自己面前哭诉长兄的不是,原本还肯安慰一两句:“母亲没来之前,大哥就住以叶府去了,只是没这么勤快。大概是最近快过年了,大哥想着叶子孤单一人,这才去叶府陪陪她。”如果不是周夫人来了,周琪也早跑到叶府去住了。 偌大的府衙后院就住着她跟周夫人,也着实冷清些。 周夫人总觉得女儿不够贴心,但现在也无处可倾诉,便流着泪将母子二人之间争执之事讲给周琪听,又将叶芷青在回春堂待她十分无礼,半点不肯退让的态度也告诉了周琪。 周琪都傻眼了,她根本不知道周夫人跑到回春堂质问叶芷青一事,还当战火只是控制在母子二人之间,没想到连叶芷青都被殃及池鱼,顿时安慰就变成了质问:“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子呢?我要是大哥我都不肯回来住了。也就叶姐姐好性格,才能容忍你一而再的折辱。她哪里不好了,我瞧着她可比你挑的那什么郭家五小姐好太多了!” 她与叶芷青关系亲近,同来扬州之时于她又有恩,自己的母亲做出了无理之事,周琪都觉得尴尬的不好意思再见叶芷青了。 周夫人没想到女儿不但不肯站在她这一边,竟然还帮叶芷青说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周琪的鼻子就骂:“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姓叶的是给你吃还是给你喝了,你竟这样帮她,不惜让自己母亲伤心?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姐?” “好,我就算不叫她姐姐,可母亲,做人要讲道理。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跑到人家医馆里大闹一场,你让她身边的人怎么看?她在扬州也渐渐扎稳了脚根,提起回春堂的叶大夫,有多少人在竖大拇指,尤擅妇科,怎么到了你面前就没有一处优点呢?” 提起此事,周夫人就更生气了:“她自以为凭着三脚猫的医术就可以巴上你哥哥了?上次在明州我让她离开你哥哥,她自己振振有词的保证不会再与你哥有瓜葛,回头听说你哥来扬州上任,还不是跑来扬州又缠住了他。这等两面三刀的女子,可恨你哥看不穿!” 周琪愕然:“母亲,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叶子听说大哥上任,跑来扬州缠着她?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叶子来扬州比大哥还要早一年多的,她跟着刘大夫学医也很久了,你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打听。或者你只管派秦妈妈去回春堂左右的铺子去问问看,她那铺面多久了。分明是大哥后来才上任,只是叶子离开明州之后去了海外流球等国,她与我一路回扬州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大哥在扬州任上。” 周夫人总觉得自己儿子闺女全都被叶芷青给迷惑了,落后果然让秦婆子派人去打听,结果与周琪所说半点不差,早在周鸿在明州做战之时,叶芷青就已经来扬州安家落户了,那时候还做过几件大事,将扬州医药界的败类都清理了好几个,在扬州医药界的名声很是不错。 秦婆子对于打听来的结果也十分无奈,她心里甚至都在想,说不得大少爷与叶姑娘还真是有缘份,兜兜转转竟然还能走在一处。 周府少将军娶什么样的少奶奶,于她们这些奴仆下人最大的差别不在于身份门第,而在于未来少奶奶是否宽容慈和悯下。 这些实在与身世背景无涉。 周夫人听到她打听来的消息,半晌无言,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周鸿再来请安,她便不似之前那么理直气壮了。 想想在不知道事实之前,她说了多少犯蠢的话,丢脸丢到了叶芷青面前,想想都觉得老脸发烧。 她心中仍是不同意叶芷青与周鸿的婚事,打听来的事实也没让她心里好受多少,反而让她难堪中带着羞恼,心里更是厌恶叶芷青了。 周鸿院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整个院里亮如白昼,周夫人再睡不着了。她让秦婆子派人盯着,自己穿衣起身,坐在房里等消息,不多时来报信的小厮说周鸿的库房门被打开,箱子都被抬出来,照着册子清点,周夫人到底坐不住了:“去把负责的人传过来。” 周浩大半夜去见周夫人,才进门见过礼,周夫人劈头就问:“大半夜的你们在折腾什么?” 周鸿母子为了叶芷青闹僵的事情,周浩早有耳闻。周夫人没来之前,使司府事前后院的事情都是他掌着的,只是周夫人来了之后为表尊敬,后院的事情他才不再插手的。 他悄悄抬头瞧了周夫人一眼,心里暗暗叫苦——少将军也真是的,明知道夫人不待见叶子,还偏要大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好像生怕周夫人不知道似的。 衡量再三,他才低头回禀:“小的做事鲁莽,扰了夫人安眠,是小的不是!少将军吩咐小的连夜将自己的私库清点,抬到叶府去,交给叶姑娘……”听着周夫人似乎急促了几分的呼吸,他索性全倒了出来:“少将军还吩咐,以后他的俸禄全都交到叶姑娘手里去!” “你说什么?”周夫人将手中茶盏砰的一声砸到了地上,多少养尊处优的生活,从小就养成的书香门第的温婉性子一朝破了功,她气的面色铁青,几乎是朝着周浩破口大骂:“这个孽子!他是不是想气死我?!” 秦婆子吓的一个哆嗦,连同房里侍候的丫环们纷纷跪了下来,独上过战场的周浩站的笔直,似乎一点也没被周夫人的怒气给吓到,仍是平静的劝周夫人:“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周夫人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呼吸几口,总算是将心里的涛天怒意暂时压制下去,这才道:“鸿儿胡闹,怎么身边跟着侍候的你们也不好生劝劝他?” 世家子弟每有错处,最先处罚的总是身边的人。做父母的哪肯相信自己生了不肖子弟,总疑心是孩子身边侍候的人带坏了他,因此凡事总容易拿自家孩子身边侍候的人开刀。 但周府不同于读书人家,少爷们身边侍候的小厮长随奶娘总要苦劝着少爷读书,必要时候还可以向上层主子报信。武将世家弟子身边的护卫们最可贵的是说一不二的忠心。 譬如周鸿与周滨身边的护卫们只要认主,哪怕是周震与儿子意见相左,周鸿身边的护卫也一定要遵从周鸿的命令,而不是越级听调。 周浩等护卫不同于宅院里听从少爷们使唤的小厮长随,干的是跑跑腿的活计。他们是周鸿身边的屏障,上了战场之后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周鸿的安危,必要的时候就是他身边的死士,要为他献出生命的。 周震深知主将身边护卫的重要性,就算是他也对周鸿身边的周浩等护卫报以袍泽之礼,从不随意迁怒处罚,相反还很是客气。 他知道上了战场,真到了要命的关节,这些人是要替他儿子赴死的! 周夫人这话其实有几分无礼,如周鸿这等常年掌兵之人,令出必行,下面的护卫们若是常打折扣,对他的命令有所质疑,那这仗也不必打了。 周浩却不想同周夫人争执此事只道:“少将军之事,哪有小的置喙的余地。小的也只是执行少将军的命令罢了。夫人若无事还请早些安歇,小的先行告退!” 军中之人,自来行事果决,周浩浴血多年,跟着周鸿忠心耿耿,连夜将他的私库清点,大清早就带人送到了叶府。 第一百五十六章 周鸿将私库以及俸禄都搬去讨好叶芷青,对于周夫人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 她总存着一种幻想,儿子是自己生的,他行事起来也会顾忌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情,没想到在婚姻之事上他竟全然不肯听。 次日他回盐运司办公务,中午周夫遣了个小丫头叫他回后宅来吃午饭。他倒是依言来了,坐在菡萏院正厅,目光在周夫人面上虚虚扫过,道:“母亲昨夜没有休息好?若是下人侍候的不好,换了就是了。若再睡不好,不如请刘大夫过来给母亲瞧瞧?马上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父亲一个人在明州怎么过的。” 周家将门惯例,每年除夕夜,周震都在营里与众将士们同乐,真要与家人团聚都是从初一开始。 以往父子三人都在军中,周滨偶尔换防回来,也早过了新年。 每年周府的除夕都是周夫人带着女儿周琪,与几个姨娘们一起过的。 周震的妾室在将军府也就是摆设一般的存在,偶尔侍候周震一回,那也是他战事闲暇在府里长居之时。 周夫人有时候都觉得,比起跟丈夫相处的时间,似乎她与妾室们相处的时间更长,府中被她捏在手里,因此待妾室们倒也和善,让她自己评价,她大约要算个十分合格的主母了。 周夫人话在嘴里滚了几圈,很想质问儿子将私库与俸禄都交给姓叶的丫头,难道就不考虑往后,但想想他那日说的话,到底将这番话咽回了肚里,与儿子吃完了面和心不和的一餐午饭。 午饭之后,周鸿便回前衙去忙,周夫人心里憋闷,时近新年,她既打定了主意不回明州过年,便要好生准备一番。便叫了女儿下午一起去逛街,女孩儿家总还要置办几身新衣裳。 “做娘的天生命苦,为子女设想的再周到,他们也未必领情。”她自嘲,秦婆子忙凑上来安慰:“夫人说哪里话。大少爷与大小姐其实都知道夫人疼他们,这才敢在夫人面前折腾。若是跟夫人不亲,又何必要将心里话跟夫人说?” 周夫人并没被她安慰到,神色怏怏:“只盼他们将来自己做了父母,也多生两个执拗的小子,好好吃吃孩子们不听话的苦头,将来就知道我这做娘的一番苦心了。”又想到将来让他们的孩子们折腾他们,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远水解不了近渴,心就更灰了。 周琪最近不好意思去找叶芷青玩,便在后宅里陪周夫人。听说下午能出门玩,顿时欢呼雀跃,指挥着静月替她翻箱倒柜找衣服首饰打扮,好打扮漂亮了出门。 午饭后略歇息片刻,母女俩便坐上马车前去逛街,先去了绸缎庄,挑了好几匹料子,这才转往银楼。 周夫人来扬州之后,周鸿那些们探得消息,时常派人来递个话,想要进盐运司后衙向周夫人请个安,都被周鸿挡了回去。但临近过年,周鸿再不近人情,也不能挡着僚属带着家眷前来拜年。 周琪正是鲜花嫩柳的年纪,就算是明州府的公子瞧不上,也该筹备着再寻一门亲事了。 周夫人有心要将女儿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新年的时候在府衙待客之时让她也出来招呼那些官宦人家的姑娘,顺便瞧瞧可有中意的公子。再说虞阁老桃李满天下,也有弟子在两淮任职,听到她到扬州的消息,便派了婆子前来送礼,恐怕过年都要走动起来,联络感情。 两淮盐道的官员再没人能比周鸿官职高了,周夫人倒也未必想要在盐道官员里替周琪挑夫婿,虞阁老门下学生的子弟才是她的目标。 娘俩带着丫环婆子护卫踏进金玉阁的时候,胖胖的掌柜正在扫待一对母女挑首饰,柜台上摆满了盒子,挑首饰的女子低头看着,母女俩背身站着小声私语,周家母女俩倒没注意。 金玉阁在扬州城里乃是数一数二的银楼,他家的首饰贵在精而不在在于多,每年每季总会推出十几套首饰,样子新奇漂亮,引的扬州不少太太奶奶们趋之若鹜,恨不得每季有了新款首饰就要添两套。 女人对于新衣服与首饰的需求总是不断的,周琪见到满柜台摆开的漂亮首饰也瞧的目不转晴,凑近了去瞧,忽听得之前挑首饰的那位姑娘问道:“掌柜的,你这还有没有更好的货?” 声音太过耳熟,周琪扭头去看,与一双熟悉的眼睛对上,顿时愕然不已。 眼前的母女不是别人,正是周鸿的前夫婚妻与前丈母娘——郭三夫人与郭思晴。 周夫人落后了几步,过来的时候正与郭家母女打了个照面,顿时愣了一下。 郭夫人与周夫人以前来往还算亲密,后来又结成了亲家,如果不是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周夫人来扬州之后怎么可能不联系郭夫人。 周夫人从心里挑中了郭思晴,无论是出身门第容貌才情,都合她意。可惜后来知道了郭三夫人来扬州之后对周鸿百般挑剔,还写信回去想让周夫人管束周鸿,她心中便有些不喜,无论周鸿对错,做母亲的总有些护短。 结果她这点不满还没消弭,郭三夫人就写信回去退亲。 周郭两家的亲事退了之后,周夫人心里憋了一口气:你瞧不上我儿子,我就偏偏要寻一门各方面都比你女儿强的媳妇儿给我儿子! 假如周鸿顺从了周夫人之意,让周夫人替他挑一门大家闺秀,让周夫人憋着的这口气出了,母子关系也就不必如此紧张。偏偏周鸿不但不肯让周夫人如愿,竟然还想娶叶芷青进门,简直是让周夫人的心境雪上加霜,见到郭夫人就更没好脸色了。 她冷着一张脸未开口,郭三夫人心里不知道多少惋惜,虽母女商议一番,又修书给郭三爷,道郭思晴既与周家退婚,再想挑一门更好的亲事恐怕也难,正好宫中采选使下江南,已经在两淮开始采选秀女,不若将郭思晴送进宫去。 郭三爷原本对嫡女寄予厚望,没想到郭三夫人与他商量都没商量,就将周家的亲事给退了,又有妾室在耳边吹吹枕头风,长久的夫妻分离也让他渐渐不再是凡事听从郭三夫人的那个郭三爷了,当即怒气冲冲回了一封信,大意便是闺女是你生的,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只将来不好了别怨我就成! 郭三夫人接到丈夫透着怒意与冷淡疏离的信,心中苦涩万分,更加坚定了送女入宫的决心。 郭思晴要应采选入宫,总要好生打扮一番。母女俩打起精神开始做衣衫打首饰,到处挑东西,直恨不得进宫就得了圣人宠爱,也好扬眉吐气。 今日母女俩一起来金玉阁,万没料到能撞上周氏母女。 “夫人几时到的扬州?路上可平顺?” 周夫人虽不想搭理郭夫人,但奈何对方笑着来打招呼,她也要维持基本的礼貌:“来了也有些日子,怎的也没听说过三夫人的消息?” 她这话其实是在揭短。自来了扬州城,除了与儿子跟叶芷青过不去,她还让人打听了郭三夫人退亲的前前后后,从心里更是鄙视郭三夫人的目光短浅。 郭三夫人面上作烧,本来她率先提起退婚一事,心里还有几分愧疚,但在那之前周鸿便口出不善,还说过要退亲之事,那点愧疚烟消云散不说,更对周夫人揭短之事记恨在心里,暗想将来女儿在宫中承宠,丈夫能高升,到那时候又何至于要瞧周夫人的脸色? 不过眼下她忙着打点采选之事,不欲与周夫人“一般见识”,便笑笑道:“最近忙着回明州,倒是不知道夫人来扬州了。改日若得空再与夫人相聚,今儿且先告辞了!”说罢带着郭思晴匆匆走了。 周夫人因为初次来金玉阁,尤其撞上郭夫人,心里实在窝火,便誓要给周琪挑几件好头面,吩咐掌柜的:“将方才她们没看上的都收起来,另拿新的过来瞧。” 那掌柜倒是认识郭三夫人,以前乔夫人与郭三夫人前来接待过,察言观色便知眼前这位身份也不低,当下不敢怠慢,亲自捧了当季最好的首饰来给周夫人瞧,还道:“姑娘也是要采选的?” 周夫人抓住了他话中之意:“掌柜的瞎说,我家怎么会送女儿采选。难道方才那位夫人要送女儿采选?” 郭三夫人近来跑了好几次金玉坊,言来语去便露出了端倪。况且做生意的耳目灵通,谁家有姑娘想要入宫,总也要多跑几趟首饰楼跟绸缎庄。做生意的消息灵通,自然很快就知道了。 周夫人没想到郭三夫人退婚,原来是瞧不上周鸿,为女儿另挑了高枝儿去攀,心里更加不痛快了,回去便唉声叹气,将郭三夫人在心里骂了几十遍。 她半生要强,自认为有风度有教养,没想到越老情绪反倒越失控,再见到周鸿心里就更堵了,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脾气暴躁不说,还对他诸多挑剔,引的周鸿下衙之后都不太愿意往后院来了,点个卯就去过二人世界。 回去还跟叶芷青忍不住提了两句:“我娘的脾气最近是越来越大了,瞧着心烦气躁的,想要让她回明州去,又不好开口,省得她还说儿子容不得她。” 叶芷青瞎蒙:“你娘……不会是更年期到了吧?”算算年纪似乎也差不多了。 “更年期?那是什么?”周鸿一脸懵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叶芷青对上周大人纯真的脸,尴尬了半天,实在不好意思跟他讨论周夫人绝经之事,只能含糊道:“就是妇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年岁更替,身体机能转弱,体内各种功能紊乱,出现的烦热出汗、眩晕耳鸣、手足心热、烦躁不安等症状。还有的人脾气变坏、多疑、骨质疏松、肌肉萎缩、健忘、焦虑等。最突出的症状就是潮热、出汗。那是因为血管舒缩功能不稳定,潮热起自前胸,涌向头部然后波及全身。少数妇人只局限在头、颈前胸,夜间或应激状态易促发。血管功能不稳定可历时一年,有的更长达五年或者更长。” 周鸿:“……” 他自小就在军营,以前自以为对周夫人还是有一定的了解,但是这两年却逐渐发现,其实他对于周夫人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了解。 以前的周夫人温婉端庄,焉知那不是她多少年活出来壳子,至于内里的性格如何,是急是缓,他压根不曾有机会了解过。 “……算了,还是改日让刘大夫再去替她瞧一瞧吧。” 叶芷青便道:“实在不行,我回头跟师傅商量一下,号脉他来,方子我们一起商量着开。” 周鸿顿时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握着她的手只叫了一声:“叶子……” 叶芷青也知道,周夫人不肯接纳自己,其实最难受的并非她与周夫人,她们两个人不过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最难受的恐怕是夹在中间的周鸿。 她回握住了他的手,调皮一笑:“虽然我不是那种别人打了左脸,我再把右脸伸过去给人打的人,不过瞧在你的面上,我与师傅商量着开方子也没什么。你别忘了我还是大夫。” 周鸿凑近了在她面颊上亲了一记:“我知道你心善,母亲既然瞧不上你,我也舍不得把你送到母亲面前去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你跟她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了,大家互不见面也能过得去。” 叶芷青心下感慨周鸿的率直,名门嫡子的婚事何等重要,他却肯舍弃婚事,非要与她在一起,已经算是做出了极大的牺牲。 做伴侣的,只要互相珍惜对方的心意,相互宽容迁就包容,总能走下去的。 “只要你别让夫人知道方子是我开的就好,我怕她听说是我开的方子,连药也不肯好生吃。为着与我置气而耽搁了身体就不好了。” “我知道了。” 周鸿次日果然请了刘大夫前往盐运司为周夫人把脉。 刘大夫把完脉之后,回到医馆里与叶芷青商讨出了个方子,用桂圆肉、丁香、坤草、鸡血藤、麦冬、紫河车、铁胆粉、白鱼膘、怀牛膝、炮山甲、赤血芍、红花、桃仁等配合治疗,又加了食疗方,多吃鱼类及富含蛋白质的食物,及大豆成品类食物。牛奶肉蛋,新鲜果蔬,如如苹果、梨、香蕉、草莓、猕猴桃、白菜、青菜、油菜、香菇、紫菜、海带等。 此外,连禁忌之物也开了许多,如如鱼类、虾、蟹、鸡头、猪头肉、鹅肉、鸡翅、鸡爪、羊肉等物,忌吃油腻熏炸之物。 刘大夫行医多年,都是有明显症状的才好开药扎针,而更年期综合症多是富家女眷才有的症状,以往他多以富贵病命名,开些温补的方子调养一番就算了。有些富贵人家的太太夫人们好几年的静养着,长期补药也吃得起。而贫寒人家的妇人这个年纪每日还有一堆事情要做,不是帮着带孙子辈便是围着灶台家务转,些微的不舒服心烦气躁也以为跟节气有关,并不重视,多是捱一捱就过去了。 他从前也更倾向于治疗症状明显的病,真没想到跟叶芷青讨论一番更年期综合症,顿时恍然大悟:“我往常还当那些太太奶奶们娇气,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小毛病,真没想到原来这病还有根有据。” 叶芷青顿时笑了:“其实师傅你说的也没错,这个毛病相对于贫寒人家的妇人,富贵人家的太太奶奶们更容易得。”现代医学有过深入的研究,个体个体人格特征、神经类型、文化水平、职业、社会人际、家庭背景等与围绝经期综合征发病及症状严重程度有关。 大量的临床资料表明性格开朗、神经类型稳定,从事体力劳动者发生围绝经期综合征者较少或症状较轻,而且症状消失较快。性格孤僻,神经类型不稳定,有精神压抑或精神上受过较强刺激,文化层次较高、社会地位与生活条件优越的妇女症状较重。说明该病的发生可能与高级神经活动有关。 但她不能给刘大夫更多佐证,便也只是含糊带过。 刘大夫新换了方子,周鸿将方子以及饮食禁忌都交到了秦婆子手上,让她按照方子上的照着为周夫人调养。 秦婆子拿了一张写的密密麻麻的方子,特意凑到周夫人面前去为周鸿说好话:“夫人能不能帮老奴瞧瞧,这方子上都写了些什么。大少爷拿过来的,说是刘大夫替夫人开的方子,里面有药方,还有夫人能吃不能吃的。老奴愚钝,让小丫头们记住了,回头好照着方子为夫人调理。以前夫人总说大少爷心里只装着公事,照老奴说,大少爷心里也装着夫人呢,瞧这张方子开的多仔细,大少爷不放心,还再三再四的叮嘱了老奴一番。” 她这番话说到了周夫人心坎上,将她近日对儿子枯死的心花上又开了几枝绿叶,接过方子细细瞧了一遍,便知这方子开的极为用心,连饮食上面都特别注意,若非周鸿盯着,一般的大夫是不会开出这么详细的调养方的。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生的儿子!”哪有为了一个女人而仇视母亲的?! 秦婆子接过方子带着小丫头们抓药熬药,好一通忙乱侍候了周夫人,周鸿听说周夫人喝了药,心里也舒服许多。 腊月的时候,采选使终于来到了江南,开始一州一县的选秀女。 明州郭府传信来,让郭三夫人带着郭思晴回家过年,但郭三夫人心知若是将女儿带回去之后,府里众人未必同意送郭思晴入宫,更甚者会阻挠,便以自己生病卧床,不便远行为由推拒了。私底下却紧锣密鼓的为郭思晴准备着。 等到采选使到了扬州,郭三夫人便迫不及待的为郭思晴报了名,凭着她的才貌家世,果然入选。 郭三夫人喜出望外,抚摸着女儿如玉的脸庞伤感不已:“母亲虽不指望你光宗耀祖,也盼着你能得宠,将来生下一儿半女,也算得终身有靠了。” 圣人有咳疾之事也只有京中朝臣知道,却不曾传往地方。天子龙体有恙,传出去会动摇国本,郭三夫人推算了下圣人的年纪,虽老了些,但是以天子之尊,哪怕八十白头翁也配得二八妙龄女。更何况圣人离八十还遥远的很。 郭思晴目光闪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只觉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大路在自己面前缓缓铺开,未来可期。 景泰二十四年的新年开启,相对于过去的这些年里两淮送来的孝敬,去岁冬天许多京官都明显感受到了捉襟见肘,特别是管着户部及国库等实权派的官员,落差太大,心理实在接受不能。 每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两淮盐道下属便将孝敬送了来,另有盐商等人送来的孝敬总能补个大窟窿,没想到今年居然断了顿。 乔立平被拘押回京之后,这些官员本来就心有不平,暗恨周鸿断人财路,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年过的毫无期待,反而是周鸿送到圣人面前的折子对两淮盐道改革的成果让圣人赞许。 没想到过完了正月十五,开朝之后,便有许多官员一起弹劾周鸿,称他在两淮肆无忌惮滥用职权,不但将两淮盐道搅的一锅粥,而且还胡乱减税,撤销盐商权责,随意任用亲信等等劣迹。 虞阁老对此作壁上观,倒好似旁人弹劾的并非是他的亲外孙,而是个无关紧要的官员。 弹劾周鸿的官员实在太多,圣人迫于压力也要将周鸿从扬州传召来京问话。而这些官员还不罢休,恨不得立逼着周鸿就地伏诛。除了一小部分冷眼旁观者,更多的官员一涌而上,对周鸿十分的仇视,圣人案上弹劾他的折子都快堆成小山一样了。 圣人将这些折子随意翻翻,让身边的女官分类整理,挑了出来,冷笑道:“当初朕就说过,周迁客乃是一把好刀,若是用的顺手,只恨会碍了不少人的眼,果然不出朕所料。” 胡衍不知道如何接话,便低垂着头不作声,半晌只挤出一句:“周大人年少有为,血气方刚,行事是……直接了些。” “是啊,不直接再婉转下去,朕的国库盐税都可以全部送给这帮蛀虫了!”圣人将手里的折子一扔,似下定了决心一般:“那就如他们所愿,派人锁拿周迁客来京自辩,省得传召回来让他们心里不痛快!” 第一百五十八章 遥远的扬州城里,元宵夜十分的热闹。 盐运府司后衙里,周鸿陪着周夫人吃完饭,略说几句便辞别母妹,要带着叶芷青去看灯。 周琪也早盼着元宵灯会,窥着母亲面色,等周鸿离开之后,便去磨她:“母亲,不如咱们也去瞧瞧扬州灯会。据说扬州城不同于明州,每年元宵西湖之上都有画舫舟子赛灯的,岸边不少人家都去观灯。咱们闷在后院也没甚意趣,不如也去找找乐子?” 新年之初,扬州城里不少官眷都递了贴子来向周夫人请安,她虽与儿子为着婚事生分,但总想着要为他的仕途铺路,打起精神来应酬各家女眷,忙的应接不暇,好容易到得元宵前两日才消停下来。 她倒是想与儿子亲近亲近,但周鸿摆明了只想做个“孝子”,将一应礼节做全,连刘大夫也过得六七日也总要来府衙为她诊一回脉,独提起他的婚事,周夫人才开口他便摆出拒绝的态度,总拿公事拒绝她开口:“……儿子前面衙门还有事儿,母亲就好生养着,刘大夫开的方子若是吃着好,不妨多吃几剂,他随时过来为母亲换方子调理。” 周夫人看着儿子的身影远去,好多次都想发火,竟然奇迹般的忍了下来。 到得元宵这晚,她也觉得心里疲累不已,索性应了女儿所求:“你既如此说,且派人拿了你哥的帖子去西湖边上的酒楼订位子。我虽不常出门,也知今日恐怕是人山人海,我们母女俩去看灯会,护卫们也不得安生。” 周琪欢欢喜喜应了一声,便去寻周浩吩咐。 周鸿今日出门,一个护卫都没带,骑马到得叶府,街上人流交汇,看方向竟是都往西湖边上去的。他到得叶府,见叶家已经吃过了元宵晚宴,各个都打扮一新,拖了叶芷青的手便要往外走。 叶芷青一动,身后一大票徒弟丫环,就连护卫宋魁都忙忙跟上,周鸿给气的,瞪着这帮人:“你们……就不能自己出去玩?”这帮没眼色的! 叶芷青顿笑出声,吩咐家里人:“宋叔跟阿铭看着点姑娘们,今晚出门好好乐一乐,所有花用我包了,虎妞去我匣子里拿银子。” 两人到得叶府门口,周鸿解了马缰,将叶芷青扶到马上,自己翻身上马,双人一骑往西湖边上去的时候,周鸿还在埋怨:“叶子,你府里那帮人忒没眼色了些,你看我身边周浩他们多有眼色。” 叶芷青被他拥在怀里,夜风拂面,后背却暖烘烘的,宛如置身火炉,眉间神采飞扬,眸璨如星,笑语盈盈:“谁能比得上周少将军英勇无敌,便是面对数万倭寇亦不曾色变。小女子可比不得少将军,天降横祸失踪一段时日,可没把家里人的胆子给吓破了。” 她自上次失踪回来之后,家里人总觉得她运气有点背,就连虎妞还拉着她往寺庙里去求神拜佛,捐过香油钱,期望着她能转运。宋魁苏铭等人更是时常提着心。 周鸿佯作怒色:“他们这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带媳妇儿去逛街,难道还能将人给丢了不成? “少将军找人的本领一流,无论我被人带到哪里去,少将军总能将我救回来,在下铭感五内。”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周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叶芷青伏身笑软在马背上,被周鸿拦腰裹在披风里,两人心内暖意融融,只觉得岁月静好,不负此生。 扬州城内每年总有几次盛会,比如正月十五的西湖赛灯,五月端午的赛龙舟等,总能引的城里百姓争相观看。 快到了西湖边上,往来人群摩肩接踵,寸步难行,周鸿便将马匹寄放到旁边一家客栈,牵着叶芷青的手往西湖边上慢慢游荡。 两人今日都穿的素淡,不欲引人注目。牵手行来,言笑晏晏,便跟街上许多小夫妻一般无二。 叶芷青鲜有闲暇逛街,每日忙着看诊钻研医书整理成方,还要留出时间陪周鸿,忙的不可开交。今日与周鸿出来游玩,尚属首次。 两人走走停停,见到沿途酒楼饭庄以及各家铺子门前张挂的精巧灯笼,便停下来欣赏一回,见到有新鲜的小吃也买一点尝两口。便是一个果子两人分食,也吃出了别样的蜜意。 周鸿久在军营,从小就更没有与女孩家相处的经验,带着小姑娘逛街尚属首次。他今日原只是为着讨叶芷青开心,逛街于他来说可有可无。可是眼下灯市如昼,小姑娘笑意盈盈,美或春花,娇俏绽露枝头,时而与他低声细语,时而将自己吃不了的小食直接塞进他嘴里,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竟有些流连此时此刻。 叶芷青自来此世,亦从没有今日这般放松过。 周鸿与她同住之时,她心中还不及如今安定。但自从周鸿将他的私库以及俸禄交到她手中之后,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归属感。 难道这就是金钱带来的安全感? 她将此发现告诉周鸿,哪知道周鸿瞪着眼睛看了她半晌,似乎想从她面上瞧出朵花来一般,好半晌才气呼呼道:“我这么大个人难道还不及一些金银俗物让你放心?” 叶芷青想起后世许多男友交工资卡的举动,她自己无缘享受此待遇,没想到遇上周鸿之后,反倒是有机会享受了一把。这种心理微妙又甜蜜,她摇摇周鸿紧握着她的大手,撒娇道:“金银虽俗,却比人可靠多了,进了我的荷包就全是我的了!” 周鸿气的拧了下她的小鼻子:“难道我进了你的荷包还能跳出来不成?” 叶芷青比划了下他的个头,为难道:“周少将军这么大个儿,我要花多少布才能做个装下你的荷包啊?”分明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周鸿绷不住先自笑了:“坏丫头!”情不自禁在她面颊上迅速亲了一记,便如毛头小伙子一般露出得逞的笑意。 “少将军还请注意形象!形象!”叶芷青提醒他,自己却忍不住笑弯了眸子,满心蜜意。 两人视线对接,知对方心思与自己一般无二,眼中心中再无旁人,眼神里都快拉出糖丝儿,粘连不断,真是羡煞旁人。 酒楼之上,周琪与周夫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周浩带人保护着周夫人与周琪到得西湖边上的望客来酒楼,在二楼订好的雅间落座,又叫了点心茶水瓜果,留母女俩在雅间吃茶看灯,他带人守在门口。 周夫人起先并无兴致,恹恹坐在桌边,听得周琪守在窗口一惊一乍:“……啊啊远处那画舫上的灯真漂亮,居然还有美人在灯下独舞。娘亲快来看呐——” “那些女子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打响名声,往后更多人追捧,有何可看的?”周夫人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周琪虽自小有些顽劣,但外面这些事情也没人讲给她听过她哪里知道青楼花魁们那些手腕伎俩。 好在周琪忙着看灯,目光所及不是人山就是灯海,热闹非凡,更有街上挤满了顾客的小摊小贩,她在楼上盯着下面炸元宵的摊子流口水,忽然瞧见一对男女买了一串炸元宵,那女子自己吃一个还往男子嘴中喂一个,隔的有些远,瞧的不甚清楚,只觉得那两人举止之间带着说不出的浓情蜜意,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那两人牵着手儿边走边吃,隔的再远也能瞧见男子英武高大,身影更是极为熟悉,再细一瞧,顿时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兴奋大叫:“母亲,我瞧见大哥了!我瞧见大哥了!” 周夫人正恨儿子大好的节日不肯一家人团圆,跑去跟姓叶的丫头团圆,心里不得劲儿。听得周琪瞧见了周鸿,立时便来了精神:“你大哥在哪呢?” 周琪紧跟着便想到周夫人不待见叶芷青,她把人招过来大过节的不是刺亲娘的眼,给她添堵吗?但周夫人已经过来了,还连连问:“你大哥在哪?派个人叫他来陪咱们过节!” “方才还瞧见呢,一眨眼就瞧不见了。”周琪假作四下寻找,暗暗盼着周鸿带着叶芷青快点离开。但周鸿哪里听得到周琪的心声,拖着叶芷青慢悠悠行走,都快到得望客来楼下,他身量颇高,又英武俊朗,早引的路过的丫头媳妇子偷瞧,在这一川人流里鹤立鸡群,周夫人很快便瞧见了儿子,喜意涌上心头,才要开口叫,便黑了脸。 ——她瞧见了儿子与姓叶的丫头手拖手,笑容里都能淌出蜜来。 那姓叶的丫头不知羞,自己咬了一口的东西,竟然敢送到儿子嘴边,更没出息的是她的儿子,女人的口水都肯吃,竟然张口咬了,还目光痴痴粘在姓叶的丫头身上。 “不知羞耻!”周夫人冷哼一声。 周琪心道:我的娘哎,您说的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叶子啊? 如果说是叶子不知羞耻,我大哥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她知道周夫人心情不好,便缩着头装鹌鹑,实则目光小心瞟着楼下,恨不得暗示周鸿赶紧离开。此时路中间的人更挤了,周鸿拥着叶芷青往路边躲了躲,正好到了望客来楼下,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互相对笑,周夫人正要气的转开目光,便看到她那没出息的儿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偷亲了姓叶的丫头一记,露出蠢到不忍直视的笑容。 周夫人:“……”惜流年惜朱颜,都不及生个蠢儿子让人更糟心! 楼下的两个人根本不知道这一幕被周夫人跟周琪瞧了个正着,依旧手牵手甜甜蜜蜜随着人流往更远处走去。远远看去,男子宽肩窄腰高大英武,女的纤弱袅娜,小鸟依人,如果周夫人不是对叶芷青成见已深,恐怕也不得不赞一句:一对璧人! 但她心中对叶芷青成见太深,总觉得她不怀好意,心怀叵测,有所图谋,今日见到她与周鸿相处的情形,但见她那向来不苟言笑的儿子竟然露出愚蠢的笑容,便如那些被外面的狐媚女子迷惑了心志的世家子,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后来的许多年月里,周鸿每每回想起景泰二十四年的元宵节,总觉得春寒料峭的风都温软中透着甜意,一如当初他咬到的与叶芷青同吃的那半颗红豆馅的炸元宵,外皮金黄酥脆,一如世情,披着冷酷华美的外衣,深究起两人相依走过的岁月,甜到神伤。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过完了元宵节,两淮各地都开衙办公,盐运司也不例外。 周鸿带着下属去盐场巡视,又将官盐贩运流程梳理了一遍,发现不合理之处更改了一番,还带人核实盐税,发现比之过去增长不少,心下大慰。紧跟着大量盐商退市,市场以它独有的方式淘汰了一批盐商,真正留下来的恐怕也不可能再将官盐卖出过去的高额利润,盐价彻底回落到普通百姓也能日常消费得起的地步,不会对盐价望而生畏。 无论官场对周鸿如何评价,但普通百姓对盐运使周大人感恩戴德,除了有人往盐运司送礼之外,还有百姓为他在江南盐场立了生祠,感谢他为两淮百姓办了实事,让他们有盐可吃,且吃得起盐。 两淮盐道影响到了全国盐价,虽蜀中有井盐,西北有碱地盐,但都不及两淮盐场产量高。两淮的盐价直接影响着大魏全国的盐价,盐价回落对于整个大魏百姓都是福音。 盐道官员虽然对周鸿诸多埋怨,但是自从烂成根的盐务被周鸿彻底扭转,不但盐价维稳,就连盐税也提高不少,对这位盐运使总算是心服口服,不再对他诸多挑剔不满。 升官发财,升官在前发财在后,虽有眼皮子浅的盐道官员觉得周鸿挡了他的财路,但更多的下属却欣喜不已,暗想在这位盐运使大人手底下出了政绩,下一次考评全优,还怕不能升官吗? 正在两淮盐务官员一片叫好声中,锁拿周鸿入京自辩的圣旨传到了扬州盐运司,顿时两淮盐道震动,令众从属官员震惊不已。那起子暗恨周鸿挡他财路的还在幸灾乐祸,与同僚递小话:“早说了姓周的这么搞不行,这是碍了京中哪位的眼了,要将他锁拿进京。往后恐怕再回不来了,也不知这次圣人能让谁来做盐运使。” 若是乔立平未曾被拘捕,还可猜测他升任盐运使,但他如今还在大理寺牢中,也不知圣心如何。 那位听到小话的同僚心中暗嘲他目光短浅,比起贪一时之财,能够带着众下属将两淮盐道这个烂摊子一手清理干净,还能平抑盐价让百姓交口称赞,又在江南为他立生祠的周鸿显然更让人心悦诚服。 锁拿周鸿的旨意传到盐运司府衙后院,周夫人半天里一个焦雷劈下,只觉得头晕眼花,差点跌倒。亏得秦婆子眼疾手快,忙拦腰抱住了她:“夫人……夫人……”丫环们围了上来,她忙催促:“快去请刘大夫过来” 小丫环忙跑去二门上找护卫前去请大夫,哪知道到得二门上,守门的婆子已经乱了方寸,半个护卫也不在。天使来传旨,周鸿的护卫们听到旨意,全跑去前厅,周浩怕这帮二愣子们犯混,在旁边镇场子,看向接完旨意愣着的周鸿,心里万分难过,却又不能不为他打点。 周浩遣了一个护卫去帐房支银子,塞到了前来传旨的天使手里,又入座奉茶,询问周鸿此祸的由来。 周鸿也只是愣了一霎就又回过神来,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镇定。 此次前来两淮传旨的是圣人跟前的中书舍人童文议,算是圣人的心腹,接了周浩的打点,又与周鸿对坐饮了半盏茶,先将礼数做足了,才道:“周大人,咱们这就进京吧,圣人还等着复命。” 周鸿朝周浩使了个眼色,向周夫人及叶芷青各留了两句话,便脱下官帽官服,跟着童文议上了囚车,盘膝坐了下来。 周浩派人去向叶芷青快马传信,只道周鸿有言,让她不必惊慌,在扬州等他便好。 回春堂内,在周府护卫来之前,还洋溢着喜悦而诡异的气氛。 叶芷青近来胃里总有肿气,不舒服,且时不时还有些反胃恶心。她还当自己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每日便吃两口清淡的粥菜,又恐周鸿得知她不舒服会追问不休,便隐瞒数日。 今早随意喝了两口粥,等送走了周鸿她便带着苏铭跟赖大庆去回春堂坐诊。才坐下不久,便进来一名挽着篮子的妇人,那妇人篮子里许是装着咸鱼,冲鼻的咸腥味扑面而来,叶芷青当场就捂着嘴巴往后面冲了过去,扶着后院小树吐了好半天,不但将早晨吃的粥全吐了个干净,连苦胆都差点吐出来。 苏铭跟赖大庆吓了个半死,一个去扶她,一个跟在后面团团转。 那妇人没想到自己篮子里的咸鱼竟然将叶大夫给熏出病来,吓的病也不敢看,提着篮子溜了。 苏铭扶着叶芷青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还怕她晕,不住口问:“师傅可觉得头晕?等前面咸鱼味儿散了再进去,省得再给熏吐了。这妇人也真是的,当咱们回春堂是集市啊,什么东西都往里拿。看来以后要让虎妞守在门口,免得把什么东西都提进来。” 他自己是渔家少年,闻惯了咸鱼的味儿,觉得很是亲切,但别人未必就能闻得习惯,倒也并不惊疑。 叶芷青接过赖大庆递过来的温水漱完了口,让两徒弟服侍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你们都去忙吧,我转转就好受多了,只是以前也没这么娇气,近来竟是闻不得鱼味了……”她方说完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苏铭也想到了什么,怔怔看着她,好半天才红着脸说:“师傅……你不会怀孕了吧?” 叶芷青毫无思想准备之下,自己先傻了:“不……不会吧?”她也有些不确定,自己去把脉,心跳早就乱了,哪里把得出来。 她把心一横,将腕子递给了苏铭:“阿铭你来帮我把。” 苏铭一个未婚的大小伙子,平日也给医馆前来求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把过脉,此次握着叶芷青的手腕居然几次都没办法定下心来:“师……师傅不行啊,我把不出来!” 叶芷青:“你怎么比我还慌张。” 师徒两个正在那里拿不定主意,赖大庆已经去把刘大夫请了过来。 刘大夫对徒弟的私生活并不曾深入了解,自叶芷青带着苏铭等人回来,原来还在叶家小院里住着的小风也搬回自家去住,他对徒弟的事儿就更不知道了。 他手一搭上叶芷青的腕子,片刻之后便面色铁青,直吼了一句:“哪个王八羔子做出来的坏事?”忽想起上次叶芷青失踪,从镇江被人救回来,虽当初隐藏的隐秘,但叶芷青往常跟他来往频密,苏铭等人并没有瞒着他,顿时暗悔自己失言,满面自责之意:“老头子瞎说八道,你别害怕!师傅帮你想办法,包管三幅药下去,稳稳的落了胎,你不会受大罪的,一切都包在师傅身上!” 叶芷青啼笑皆非。 这个孩子来的毫无准备,她自己虽然没想过要当妈妈,但是孩子来了倒也不排斥,想想她与周鸿的孩子,就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间,哪里舍得打下来。 “师傅,我真的怀孕了?” 刘大夫瞪了一眼:“这还能有假?你是不相信师傅的医术?”又想到她这大约是心里忐忑,便道:“趁着月份小还来得及……”月份小? 不怪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叶芷青回来已经三个多月近四个月了,而这个孩子才一个多月,就算是失踪之后受辱,也不至于如今有孕吧? 刘大夫深吸了一口气,就跟从来不认识叶芷青似的,将她上下打量,又驱赶苏铭离开:“阿铭你去前面看着,说不定一会有病人前来,也好支应着。”等后院里只剩下了他们师徒两人,他才郑重道:“丫头,你老实告诉我,你这肚里的孽种是哪里来的?” 叶芷青手抚着小腹,唇边笑意不绝:“师傅,它……自然是我的孩子。”在刘大夫面色越来越难看的情况下,她凑近了小声以分享八卦的神态道:“师傅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啊?” 刘大夫板着脸,十分的不高兴:“什么传闻?”他现在哪有心情听外面的小道消息啊?丫头肚里这孩子都够他愁的了! “外面坊间传闻,两淮盐运使周大人在外有一红颜知己。” 刘大夫:“那关我啥事?”那位周大人官声是不错,多少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让大家都吃得起盐,让普通百姓不必为了盐价而发愁。 叶芷青得意道:“是不关师傅的事儿,可是关徒儿的事啊。” “他总不会是你肚里孩子的爹吧?”刘大夫说完自己就被这话给吓到了,一张老脸眼看着要烧起来,看到叶芷青得意的神色,顿时就跟见了鬼似的:“……你你!还真是啊?” 叶芷青点点头:“如假包换!” 刘大夫:“……周大人是年轻英武没错,官职也高,可他不该如此荒唐啊!”他痛心疾首,就好像见到一个有为青年居然堕落了一般,不知道心里有多难受。他怎么能让叶丫头怀孕呢? “都怪为师平日没有关心你,才让你去给人做了外室。正好师傅也认识周夫人,为师现在就去跟周夫人理论理论,看看周家的孩子他们管是不管!” 刘大夫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才要往盐运司去寻周夫人理论,就被叶芷青苦笑着拦住了:“师傅你不必去了,周夫人最是讨厌我。我与周大人来往多年,好几次同生共死,只是周夫人容不下我,周大人才与我在外面同住。” “胡闹!” 刘大夫气的胡子一翘一翘,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瞧一瞧,里面是不是装满了西湖水,才让她分不清轻重缓急:“你这傻丫头,怎么什么都不懂?难道你将来要让孩子背着私生子的名头立在世上?一个人若无宗族便如无根浮萍一般,连个归属依靠都无。” 他无论骂什么,叶芷青都笑嘻嘻应对,似乎全然不在意,请了他往前厅去奉茶。刘大夫正板着脸教训叶芷青的时候,周浩派去报信的护卫踏进了回春堂的大门。 第一百六十章 叶芷青在刘大夫的训斥之下,才将她与周鸿之事大略讲了讲,就迎来了传信的护卫。 那护卫心急如焚,只想着传信来之后便要回盐运司去,近观事态发展,万一周鸿需要他们护卫,也好就近效命。 因此他进来之后,并未注意到众人的眼神,见到叶芷青向她一礼,忙忙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又道:“大人叮嘱叶大夫在扬州等他,说他定能逢凶化吉,万勿为他忧心,等他从京里回来,还约叶大夫一起同游西湖。” 叶芷青心道:同游个鬼!你这是哄三岁小孩儿呢吧? 她也不是一直锁在深宅后院里的女子,对外面世情一无所知,宦海沉浮搭上身家性命的都不在少数。她送走了护卫,心里计较一番,便吩咐苏铭:“大庆去雇辆马车,阿铭去买路上用的东西——等等,我开个单子。” 刘大夫才知道她肚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就听到坏消息,不由急的:“丫头,你要干吗?” 叶芷青:“出个远门,正好离开京城许久,想上京里一趟。” 赖大庆已经出去雇马车了,留下苏铭在等她开单子,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也不拦着她:“师傅,你现在不比以前,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以前长途海运都使得,现下却是要好生保养。 叶芷青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只要路上注意着些,没什么大碍。”送走了担忧不已的刘大夫,催了苏铭去买东西,顺便去盐运司打探一番,如果能见到周浩一面就更好了,问问周鸿几时出发。 苏铭去了之后,她便往后院去寻龚江。 龚江缩在回春堂后院养伤多时,方才见叶芷青与苏铭等人进来,他便避回屋中。刘大夫过来之后就更不能暴露了。 叶芷青见到他,开门见山道:“龚帮主,鸿哥出事了,我要带人跟着他去京城,沿途打点。他被锁拿入京,肯定与盐务有关,不知道龚帮主愿不愿意帮我?” 龚江心里恨毒了乔立平与他背后之人,活活害了他一帮兄弟,让他们沉尸江中,闻言忙应承了下来:“既如此,老夫便陪你一同入京。”他又写了几个人的姓名跟住址:“你让人去这个地方联络这几个人,让他们也跟着我一起入京,也算是做个证人,省得到时候有人质疑老夫的身份。” 叶芷青接过单子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回头交给宋魁去联络人,她自己回家准备行礼,分派留守人员。 虎妞跟思萱死活要跟着她走,她便仍将小桃小菱留下,苏铭跟赖大庆留下照管医馆,带了宋魁随她沿途打点,又有龚江化作老家人随行,沿途还有盐帮数人,也算妥贴。 苏铭当日前往盐运司打听的时候,周鸿已经坐了囚车跟着童文议出发了,他险些急出一头汗,跑去回春堂向叶芷青复命,她却已经回家收拾行李,便又忙忙往家赶。 听得叶芷青让他留下来打理坐镇回春堂,分外不愿:“师傅,如果是平日有宋叔跟着,徒儿无论如何都要听您的话留在扬州,可如今你身子不适,沿途万一找不到大夫,徒儿留在身边也好照顾你。大庆留下来看家,打理回春堂。” 叶芷青本来满心焦虑,也被他给差点逗乐:“你在我身边跟的时间也不少了,寻常看病拿药也难不倒你。但把大庆留下来,你让他跟患者大眼瞪小眼吗?万一开错了药,让他抵命?” 赖大庆站在苏铭身边涨红了脸,只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脑壳太笨,学医至今都没什么成果,不说只认得各种药材,把脉至今分不清脉向,就是一手毛笔字也跟鬼画符似的,拿不到人前面,更何况还要学习开药方,也不知猴年马月能出师。倒是跟着宋魁习武练出了一身腱子肉,总觉得练武之时大汗淋漓要痛快许多。 但这些话,他不好在叶芷青与苏铭面前说,总觉得叶芷青当初瞧在苏铭面上收了他做徒弟,已是万分开恩,没想到他不成器,更是愧对她的教导。 他心眼实,也想报答师傅一二,见苏铭被叶芷青说的哑口无言,便小心道:“师傅,要不让徒儿跟着,路上还能搬搬抬抬,只要苦力活我都能干,阿铭留下来看店。” 叶芷青想想,宋魁陪她走一趟不错,可到底视他为长辈,不好随意使唤他跑腿,倒是赖大庆腿脚勤快,使唤起来毫无压力。这时代的师傅便是如父母一般的存在,她这两个徒弟又都是孤儿,如无意外将来她是要为他们讨媳妇,助他们成家立业的。 “也好,那就让大庆跟着我,阿铭留下来!” 苏铭愁的不行:“师傅,万一你路上不舒服可如何是好?” 叶芷青便给他个方子,让他去抓了十来幅安胎药,以备路上离城镇太远应急。 当夜歇下不提,次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叶家便热闹了起来,赖大庆跟宋魁以及周鸿留下的那名看家护卫一起将行李放到了赁来的马车里。另抬了两个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叶芷青上次从海外带来的东西,以备到时候为周鸿打点。 她知道虞阁老是周鸿的亲外祖,可官场之事利益勾连,有时候就算是亲兄弟政见不合,也有可能会分道扬镳,便不觉得凡事都一定要指望虞阁老。 再说虞阁老由周夫人出面更合适,她一个无名无姓的外人,恐怕连虞府大门都进不去。 叶芷青离开扬州的当日,周琪与周夫人也在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前往京城向虞阁老求助。 周夫人昨日连周鸿的面儿都没见着,只听留下来的护卫说他离开之时,盐运司大部分下属都来送信,不管真情假意,都向天使大人请托,沿途请照顾他。 最震惊的要属扬州城里的百姓了。 他们中有不少人都见过这个面目严肃疏离的年轻盐使司使大人,见到坐进囚车,顿时纷纷围观,还有胆大的凑上前去围着囚车义愤填膺道:“是谁陷害了周大人?是哪个狗官?” 童文议心道:看来周迁客在扬州很得民心呐! 圣人传旨令他前来江南锁拿周迁客的时候特意暗示过:周迁客战功赫赫,其父远在东南领兵多年,周府家传廉洁清明,若是到了扬州短短两年时间便能腐蚀他的意志,那朕真要怀疑他当初那些军功都是作假! 童文议揣度圣人之意,大约是惜才,不舍得折辱这位年轻将领,但迫于朝中众臣压力,这才将他锁拿入京,但未见得就是要问罪的意思,也许是种保护也说不定呢。 他做中书舍人多年,对圣人的心思也能揣摩个七八分,虽平日不露声色,但着实很得圣心,不然圣人也不会派他前来江南拘拿周迁客。 有此猜测,童文议无论是对请托他照顾的盐道官员,还是半道上拦路的扬州百姓都十分客气,并不曾令人驱赶,只是再三说明将周鸿带到京中去自辩,清者自清,到时候他自然还能回两淮任盐运使。 有人领头,所谓法不责众,其余沿途所遇百姓见得囚车里坐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穿着雪白中衣,气度昂然,问及此人乃是盐运使周大人,虽平日有琐事告状,也到不了周鸿面前,但能吃到盐乃是关乎生民大事,更是二话不说都跟了上来,为周鸿送行,高喊着:“周大人是好官!周大人让我们能吃得起盐!周大人是好官……” 周鸿自接到圣旨的最初只觉得心内成灰,没想到自己兢兢业业做官,一心为百姓计,到最后竟然落得个锁拿进京自辩的结果。 如果只是随同天使进京自辩,他还能心存幻想,想着圣人大约对他在江南的政绩也算认可,但“锁拿”二字却着实伤人。 自古以来,唯有囚犯才会被囚车押送入京,他既不曾渎职贪污,却是囚车的待遇,何等心冷。 但他自来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镇定功夫,就算是泰山崩于面前也不会令他色变,不过是一时荣辱沉浮,何惧之有! 想明白之后,他反倒摒弃一切杂念,坐进囚车还能笑向驾车的军士叮嘱一句:“劳驾车赶的稳些,今儿早饭吃的饱了些,只恐颠出肠子来。” 童文议对他的镇定功夫大为赞赏,对跟上来的扬州百姓好言相劝,及止出了扬州城一里路,才算是将跟着的百姓劝回去。 他复驱马与囚车同行,言语也十分和缓:“周将军爱民之心,本官总算是见识过了。就算是到得地方为官,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圣人定然也知道周大人一片为国为民之心。” 这也算得宽慰了。 周鸿睁开眼睛,马车粼粼声中,他的声音也有种从容不迫的胆气:“无论圣人知不知,只要能庇护得了一方百姓,也不枉了我能在此为官两载。” 童文议颇有几分尴尬,他的安慰总透着点“站着说话腰不疼”的感觉,好一会才又道:“哪几位护卫……周大人能不能让他们回去?” 周鸿侧头瞧去,原来是周浩带着四五名护卫远远跟随,想是匆忙之际别的都没带,竟只是骑了马而来。 周鸿:“他们是我的贴身护卫,早年家父曾有言,他们的职责就是不离我身周保护我,恐怕没办法让他们离开了,就让他们跟着吧,想来他们也不致于作乱。”说着便闭上了眼睛。 童文议无法,只得派人多注意着些周鸿的护卫。 第一百六十一章 江南采选之事终于尘埃落定,郭思晴如愿以偿的入选,收拾打扮一番,带着自己的东西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许多与她同样应选的女子,有出身平民的,也有出身官家,或者富绅之家的。 这些少女们怀揣着同一个梦想,都希望一朝跃上枝头成凤凰,能为自己与家族带来无上荣耀,郭思晴也不例外。 应选的女子除了带自己的随身物品之外,连个服侍的丫环都不能带。 郭思晴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少人侍候,平日穿戴服侍自有丫环管着,如今离了郭三夫人以及身边的丫环,离开扬州的头一日与一帮同龄的少女坐着马车而行,总觉得各种不便。 及止到了晚上,没有丫环服侍,才是要命。 半夜睡在驿站的硬床板上,她便开始怀念家里的高床软枕。次日天亮,驿站的小吏送来了热水洗漱,她勉强将头发梳起来,只是手艺实在不咋滴,多亏了同屋名唤简梅的少女帮她,这才没有手忙脚乱能出门见人。 简梅出身小富之家,家中父亲做着香料生意,她是原配所出,母亲生她是难产早亡。父亲再娶,家中继母又生了弟弟妹妹,便容不下她。她生的有六七分姿色,再加上家里开着香料铺子,自小也精于打扮,便更是显的光彩夺目。 继母原就不想让她落一门好亲事,正好听到采选使下江南,掐指算算当今圣人年纪,顿时觉得这是件好事。不说宫里美人不知凡几,简梅未必就能得圣宠,况且圣人的年纪也不小了,比之简父的年纪还要大十多岁,她若能出头还能惠及家人,若是不能出头在宫里挣命,家里还可以帮不上为由,索性撒手不管,还能省一大笔陪嫁。 继母打定了主意,便向简父吹枕头风,什么“咱家大姑娘生的这般容貌,配个凡夫俗子真是有些可惜,若是能送到宫里当娘娘,那可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再或者“梅儿若是当了娘娘,那夫君便是国丈了,说不得香料生意还能做到宫里去呢”等等之语。没多久就将简父吹晕了头,等到采选使到江南便为简梅报了名,几番挑选简梅果真没有被刷下来。 简梅从小伶俐,知道继母不待见她,便学着讨好父亲继母,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继妻还想在简父手里得个宽厚慈和的名头,表面上便不大敢苛待简梅,还要装作比疼爱自己亲生的更疼简梅的模样。 在此种环境之下,简梅的自理能力比之郭思晴要强上几十倍,不但将自己收拾清爽,还能捎带手帮帮郭思晴。 郭思晴开头两日有了简梅相助,总算不再手忙脚乱,为表谢意她还将自己的钗环送了两只给简梅,才几日便与简梅互道姐妹,离开扬州三日,两人已经熟悉了起来。 到得第四日中午,路上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队人马十几辆装满了妙龄少女的马车连同押着行李的骡车,一行采选使带着的护卫终于在一个小城镇避雨。 采选使派人去打听镇上可有驿站,派出去的护卫许久才来回禀,说是江南多走水道,因此陆地驿站本就不多,更何况此等小镇。 采选使便带着一行人入住本地最大的客栈,将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把零散客人驱走,才将少女们护送回房,便又有一队人马急驶而来,远远瞧着竟还有一辆囚车,正是押解着周鸿的童文议。 采选使正在房里换衣服,便有护卫来报:“大人,中书舍人童大人押解着两淮盐运使周鸿也到了客栈门口,也想要入住。” 那采选使正是圣人身边的近侍大太监胡衍的干儿子胡桂春,原来只叫小春子的,拜在胡衍名下,竟是连姓也改了,跟着他姓。 胡衍见他乖巧听话,便时时抬举他,虽不让他近圣人的身边去使唤,却将外面一些肥差想办法弄到他手上。 胡桂春当着胡衍的面儿百般乖巧瞒哄,当真是比亲儿子还孝顺,嘴甜如蜜,他心里也早想开了,太监都是无根的人,认不认祖宗又有什么打紧,改个姓氏也没所谓,只要能在宫里爬上去。 中书舍人童文议也是圣人心腹,两方既无利害关系,给个方便岂不更好。 胡桂春忙忙套了衣服出来,到客栈门口去迎童文议,到得近前先作势要行礼:“真没想到在此间遇上童大人公干?快请进快请进!” 童文议到客栈门口被拦着,此刻就站在屋檐下避雨,还让人将周鸿也从囚车里放了出来,两个人并肩而立,正说着话儿,胡桂春过来了。 “原来是胡大人,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上大人。” 童文议也是个人精,知道这些宫里的太监们最爱面子,出外公干都恨不得贴了胡子装正常人,胡桂春年纪尚轻,才二十几岁竟然也在颔下粘须,便只称“胡大人”而全了他的面子。 胡桂春听得童文议这声“胡大人”顿时心花怒放,还要假意道:“请恕咱家眼拙,这位大人是?” 他本来早听得护卫来报,童文议才将周鸿从囚车里放出来,知道这位就是将整个京里都掀起巨浪,让朝堂里争论不休的年轻的盐运使,还要假作不识。 周鸿亦客气道:“在下只是个囚徒,姓周。” 胡桂春这才惊呼道:“呀原来是周少将军,失敬失敬!咱家在两淮奔忙数月,可是到处都听到对周大人的一片赞誉,两淮百姓对大人可是感恩戴德。快请快请,让两位大人淋着雨在屋檐下说话,当真是咱家的不是了!” “大人客气了!”周鸿脚上还戴着脚镣,却风度卓然,倒是让胡桂春高看了一眼。 多少官员落魄了之后,便显出内里的懦弱猥琐,似乎连读书人的壳子都没剩下,恐惧压倒了一切。到底是在东南海上拼杀多年的年轻将军,果然胆色逼人。 胡桂春将两人引进大堂,又唤掌柜的端酒上菜,三人就着雨幕谈天说地,虽不聊京中政事,但江南风物,诗酒风流却是可以聊一聊的。 这日许是龙王酣睡才醒,竟是兴致大起,瓢泼大雨直下了大半日,下到了日暮黄昏才转为细雨濛濛,赶路是不能够了,只能借宿在此间,等明日天晴再行赶路。 童文议便将周鸿安排到他隔壁房间去睡,他带来的护卫进去两名守着周鸿,而周鸿的那几名护卫便在楼下大堂里抱剑坐了半夜。 到得凌晨时分,客栈大厅的门被人敲响,店小二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正点的销魂,听到敲门声一个激灵,顿时醒了。骂骂咧咧提着马灯去开门:“谁啊客栈已经住满了!” 门外的人不屈不挠的敲着,说话十分客气:“店家,求求你开开门,我家姑娘身体有恙,不能再淋雨了,麻烦行行好,我们加倍给银子,只求能在大厅里避避雨就好!” 胡桂春带来的护卫还有几名也在楼下守着,正要不耐烦的喝一声,坐着的周浩却听得这声音十分熟悉,竟隐约似虎妞的声音,忙捅捅身边的梁进:“你听听是不是虎妞?” 梁进一听,顿时站了起来:“果真是虎妞,难道是叶大夫来了?” 自叶芷青与周鸿住在一处之后,他们便不再叶子叶子的混叫,叫她姑娘吧,听着倒好似通房丫头,或者外面没名没份的外室。以周鸿对叶芷青珍而重之的态度,以及她自己对军中的贡献,索性称她为叶大夫。 周浩向胡桂春带来的几名护卫一拱手:“哥几个对不住,门外好像是我家大人的家眷,大半夜也不好将人赶开,不如行个方便让进来躲躲雨?” 那几人见胡桂春对周鸿以及童文议客气,对这位少年将军也有耳闻,童文议跟是圣人跟前的宠臣,便也客客气气道:“既是周少将军家眷,大雨地里便请进来吧。” 周浩向梁进使个眼色,梁进从袖里摸出五两碎银子,唤店小二过来:“春夜寒冷,给兄弟们打些酒置办些热热的菜,切些牛肉过来,让兄弟们吃了暖暖身子。”他亲自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叶芷青一行人,见到周浩来开门顿时愣了。 叶芷青面色青白,手捂着小腹,似乎有些不适,进门便往条凳上去坐,虎妞已经提着一包药去找店小二,借店家的灶眼去熬药。 周浩也没往旁处想,只问她:“少将军不是让你在扬州等着吗?你怎么跟了来?” 叶芷青坐下之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宋魁道:“姑娘不放心大人,这才执意要跟了来,她身子不舒适,有没有房间找个床躺一躺?” 周浩苦笑。 整个客栈都被胡桂春包了下来,就算是他们也只能在外面大堂坐着,不过叶芷青向来不娇气,便道:“你先在大堂里将就将京,若是实在难受,不如把凳子拼起来睡一睡。” 宋魁果真依言去将几个条凳挪了过来,拼成一张窄床来给叶芷青睡。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叶芷青一行人比周鸿晚了一日,路上紧赶慢赶却碰上瓢泼大雨,将众人淋了个湿透。旁人犹可,至多受寒,可叶芷青却是双身子,哪里耐得住寒气。 她在凳子上坐了一会,被思萱扶着往内堂无人处将外面湿衣服换下来,苍白着一张脸折返,屈身躺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休息。 宋魁跟店小二使了一两银子,央了他抱两床被子来给叶芷青用,等虎妞把保胎药端过来喝了,才觉得舒服许多,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虽睡的不甚舒服,也比马车上要平稳多了。 周浩见多了她生龙活虎的模样,还真没见过她病歪歪的样子,不由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宋魁等人面面相窥,都不敢开口。 周浩更觉得有内情,揪过赖大庆去问:“你说说怎么回事?” 赖大庆吞吞吐吐:“……师傅她有喜了。” 周浩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楼上去告诉周鸿:少将军后继有人了!等清醒过来才觉得糟糕,这个孩子明显来的不是时候,周夫人不待见叶芷青,根本不会让她踏进周府的大门,周鸿又被押解进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叶芷青大着肚子追了过来,怎么办 周浩为了此事一个晚上没阖眼,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到了天亮外面的雨还没停,且还有加大的趋势,看来今儿也不一定能行路。 叶芷青倒是一夜好睡,醒来之后又灌了一碗安胎药,昨夜小腹的隐隐酸痛顿时没有了,她松了口气,起身洗漱,坐下来喝粥的时候,见周浩坐在她面前欲言又止,顿时笑了起来:“你何时变的这般吞吞吐吐了?有话就说,昨儿太累我就早早休息了。”忽想起他们是一路跟着周鸿走的,碗里的粥也喝不下了,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好半天才道:“可是……鸿哥出事了?” 周浩顿醒,自己慎重的态度吓着她了,忙摇头:“大人在楼上无碍,童大人也很是照顾他。我担心的是你,双身子怎么也乱跑?”他焦虑起来:“万一有点事让我怎么跟大人交待?不如我派两个人护送你回扬州吧,回去好好养着,大人……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叶芷青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不确定,以他的身份能在盐运司有一席之地,但是京里的事情恐怕是帮不了周鸿,所以才更不敢把话说死了。 “我没事的,只是最近这几日赶路急了些,昨儿又淋了雨,休息一日就好了。你方才说鸿哥在楼上,他……还好吗?” 她露出期待的眼神,周浩也只是一直跟着,好在童文议见他们并没有冲上来蛮干的意思,时日一久便也放松了警惕,两方人马昨晚在大雨地里终究混在了一处。 周浩也怕她现在忧心,影响腹中胎儿,便故作轻松:“虞阁老是大人亲外祖,见到大人被押解进京,定然不会不管。童大人也待大人甚为客气,只是圣旨上说是押解进京,就是路上要坐囚车,不太舒服。” 叶芷青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又小声问周浩:“不知道周大哥有没有打听过,童大人喜欢什么?我来的时候,把上次自己出海时候搜罗的东西都装了来,单子宋叔收着,不如你回头看看,捡两样送给童大人?” 周鸿将自己的私库都交给了她,但他来扬州之后一向清廉,若论奇珍,还不及叶芷青从海外带回来的稀奇。 周浩一时说不出话来,见她紧张的盯着自己,在等他的回答,心中不由暗道:不怪得少将军待叶子好,若是哪个女子愿意拿全部身家来救我,恐怕我也会倾尽一生去爱她。 他道:“此事不急,回头我看完了单子再说。”她的一片心将来自有少将军去补偿,此时却不需要推脱。 楼上房间内,周鸿一大早起床洗漱过后,童文议便遣人来请他下楼吃早饭,同行的还有胡桂春。 胡桂春早晨醒来推窗看看阴沉晦暗的天气,雨势疾密,便派人去通知众秀女,今日恐不能出行,在客栈延耽一日。 秀女人数众多,昨日来时按着人头分,一间客房里住了四名秀女。郭思晴长这么大还从未住的这么挤过,昨晚又是跟简梅盖一个被子,只觉得房间里沉闷的快要喘不上气了,便拉了拉简梅,示意她一起去楼下大堂吃个早饭。 她们才出门,便与走廊里正在打招呼的胡桂春、童文议,以及郭思晴撞了个正着,她顿时呆若木鸡,还当自己眼花,又特意瞧了一眼,这才发现当真是戴着脚镣的周鸿。 “周……周大人?”还真是意外惊喜。若不是盯着她的眼睛太多,郭思晴恐怕早笑出声来。 ——姓周的,原来你也有今日?! 她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周鸿微微颔首:“郭小姐。”与郭思晴的那一页在他这里已经翻篇了,她不过是个认识的人而已。 胡桂春眼睛微眯:“两位……认识?” 郭思晴眼里闪过一抹慌乱,脑子里在想说词,周鸿已经道:“郭小姐出自明州郭氏,家母与郭夫人日常来往,曾有过数面之缘。” “哦。”胡桂春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但见周鸿坦坦荡荡,似乎对郭思晴并没有多瞧两眼,便觉得自己多想了。 三人先行,郭思晴与简梅随后,沿着二楼的楼梯往下走。但见大堂里护卫们都已经开始吃起了热腾腾的早饭。而大堂一隅却坐着几名女子,看样子也在吃早饭,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胡桂春顿时皱起了眉头,心情有些不好,见小二殷勤的迎了上来,便道:“怎么回事?这家客栈爷不是早包了吗?” 叶芷青正跟周浩介绍自己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指给他看,两人皆在挑选送给童文议的东西,若有中意的便轻轻在上面点点,忽有所觉,不由抬头去瞧,正与周鸿不可置信的视线相撞,她情不自禁站了起来:“鸿哥——”将周鸿晾在原地,一步步走了过去。 胡桂春与童文议在前,周鸿毕竟带着脚镣,落后于两人半步,但此刻叶芷青眼中似乎再无旁人,她痴痴注视着周鸿,只因目光太过专注,竟让胡桂春与童文议都不由的分开两侧,为她让开了一条道。 叶芷青很快就走了过来,她脚步匆匆,到得周鸿面前,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肢,哽咽道:“鸿哥——”埋头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一路之上不知道多少胡思乱想的念头都熄灭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只要他好好的!好好的! 周鸿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直到怀里搂着她柔软馨香的身子,还是不能相信她追了过来:“你……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扬州等着我吗?” 叶芷青胸臆着充斥的感情如积的火山一般滚烫灼热,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将所有的思念担忧都倒出来,便只埋头在他怀里,轻轻摇头:“我不要在扬州等你,我要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胡桂春:“……这位是周大人的?”没听说这位大人成亲啊。 明州水军营的主帅周震与朝中哪家结亲,恐怕是连圣人都要关注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童文议:“……”年轻真好! 两人视线相接,眸中尽是笑意,似乎都有意要为周鸿行个方便,互相做个手势,异口同声道:“大人请——”往大堂中去寻个空着的桌子落座,等店小二上早餐的时候,顺便做个观众,注视着楼梯口那对旁若无人紧紧搂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胡桂春方才就注意到了,冲进那位周少将军怀里的女子意外的美丽,且气质动人,有种说不出的慈悲之色。竟是比之他此次采选的秀女都更动人,不由若有所思。 周鸿紧紧搂着怀里的人儿,两人此刻眼中只有彼此,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郭思晴与简梅。 郭思晴与周鸿订亲一年多,还从来没在他面上瞧见过将自己视若珍宝的神情,她以前也曾惆然若失,总觉得他是久在军营不开窍,上次见到他注视叶芷青的时候就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此刻见到二人难舍难分,嫉妒的都快发狂了。 只觉得方才见到周鸿的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很快就没有了,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恨意。原来他一直都心有所属,才对她维持着仅有的礼仪风度。 简梅在旁边将郭思晴面上的神情尽收原地,心中暗暗猜测她与周鸿的关系,觉得眼前这男子对她似乎并无意,但郭思晴显然并非如此。 她久在家中,无缘得见盐运使周大人,秀女离开扬州之时,周鸿还未曾被锁拿,因此简梅竟是不认识周鸿。 郭思晴只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的痛,几乎都快要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了。她就站在高于周鸿两阶台阶的楼梯侧面,正瞧能将周鸿面上表情瞧的清楚,他那么疼惜的将怀中女子的脸蛋捧在手心里,拇指无意识的抚摸她的脸颊,心疼又怜惜的责备她:“你怎么能不听我的话呢?”声音却轻柔的不像话,好像语气稍重些,她就会伤心般,那样的温柔,温柔到令她心碎。 第一百六十三章 简梅拉拉郭思晴,她才如梦初醒,慌乱将面上神情收拾好,然后低垂着头好像没看到紧紧搂在一起的那对情侣一样,匆匆越过周鸿与叶芷青,找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了下来。 店小二四下跑来跑去为各桌端早饭,周鸿与叶芷青好一会才手拉着手坐到了一处离别人都远远的角落里去了。两个人低头说话,才分开几日,倒好像分开一辈子似的。 周鸿:“……真没想到你会追上来,还想着让你在扬州城好生等着我。叶子,我真是……太高兴了!这几天晚上我老是梦见你,梦见你在扬州又不见了。”他都快被这小丫头弄出心理阴影了。 叶芷青唇边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我也想你,想的不行。反正店里有阿铭守着,我想来想去,一定要在离你最近的地方,这样我心里也安生点,就算是有什么事我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店小二端了早饭过来,简直要没眼看了。他连媳妇也没娶,心里思慕着对面粮油铺子里的二姑娘,每次都恨不得掌柜派他去买油打醋,能多瞧一眼心爱的姑娘。 他心道:若是二丫能这么看着我,就是让我死也甘愿! 周鸿脚上还拖着脚镣,但是这丝毫也无损于他的英气。叶芷青甚至觉得他更帅了,能在潦倒落魄之时还能气度卓然,也就只有周鸿一个了。 窗外风雨如晦,胡桂春与童文议听着风声雨声,边吃早饭边聊,目光时不时往角落里瞟一眼。 胡桂春是个阉宦,却不表示男人切了那玩意儿就不会对男女之情没兴趣了,相反他们只会对一切的隐私更有窥视的欲望。他喝一口粥,笑道:“真没想到周少将军英雄年少,竟有红颜追随。”又可惜于自己做采选使的,竟还有沧海遗珠,漏了眼前这等美人,不在应选的秀女之例。 童文议是个文人,最是向往那等红袖添香的雅事,与京中秦楼楚馆的雅伎们来往频密,诗书唱和。 他端祥了叶芷青好几眼,觉得奇怪:“胡大人,这女子瞧着倒是有几分奇怪。”那气质既迥异于大家闺秀,却又毫无风尘气,但小门小户也养不出这种气度的女子,身份倒是很难猜。 两个人就着早餐猜测叶芷青的身份,童文议倒也不似之前拘拿之时看的那般紧了。 周浩远远站着,很是犹豫要不要告诉周鸿他要当父亲一事。他察颜观色,总觉得叶芷青并没有告诉周鸿有喜一事。 宋魁大约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拍拍他的肩:“大人此去吉凶难料,要是让他知道叶子有喜之事,在牢里也要牵心,不如等他出来了再庆贺不迟。” 即使周府大门踏不进去,可叶芷青生下来的孩子便是叶府未来的小主人,比起普通人家也不差什么,做个安稳的小百姓也未尝不可。 除了门第背景,周鸿与叶芷青如胶似漆,和乐美满才最重要。 周浩:“……”也不知道大将军夫人知道消息,会怎么想? 那两人浑然不觉旁人的打量,窝在一隅自成世界。 叶芷青盛一碗粥,推到他面前:“鸿哥哥你多吃点,我还给你带了衣服,一路上会冷,等吃完了让虎妞找出来。” 周鸿拿着汤勺目光却粘在她身上:“……你怎么就知道我需要衣裳了?”若不是周围碍眼的人太多,他都要恨不得亲上去了。 斜对面的角落里,郭思晴一口早饭都咽不下,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注视着周鸿与叶芷青的动静。那两个人旁若无人,不顾廉耻头挨着头窃窃私语,刺人眼目。 郭思晴招招手,唤了个护送秀女的护卫过来小声问话,这才知道了周鸿为何被锁嗱进京。她暗恨童文议竟然敢不管周鸿,由得他与那野丫头卿卿我我。 她坐得一时便心里难受,匆匆找了个借口上楼去了。 楼上房间里,其余两名秀女在房里吃饭了早饭,打开门一股饭味儿。郭思晴心里本来就难受,闻到饭味儿暗底里更将这两秀女鄙视到了骨子里。 她听着客栈外面风雨大作,心里悲苦一片。 周鸿离开盐运司之后,众僚属除了各安其职,等候朝廷诏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了。 而盐运使司后衙,周夫人晕倒一回,被刘大夫用针扎醒之后,整整哭了一夜。第二日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这才派人往明州送信,又连忙写了信给虞阁老,派人往京中送去。 “我一定是吓昏头了,你外祖父不可能不管你大哥的。” 虞阁老权倾天下,不可能连个外孙都救不了。 周琪守了周夫人一夜,第二日下午才想起来应该派人告诉叶芷青一声。 她并不知道当初周鸿已经派人通知过叶府,又怕周夫人知道不高兴,便派了个小丫头子悄悄去叶府走一趟。 那小丫头子回来之后,听说她仍在周夫人房里,便探头探脑往里瞧,被秦婆子瞧见,揪了脖领子扯进了房里,指着鼻子骂:“夫人房门口偷偷摸摸做什么?” “奴婢……奴婢……”小丫头子才九岁,跟着秦婆子过来的,平日也只做些跑腿传话的活计,慌张之下目光直往周琪面上瞧。 周夫人本来就精神不济,见她这鬼头鬼脑的样子,顿时大为生气:“秦妈妈,还不拉出去掌嘴,惯的越发没有规矩了!” 若是平日她也算慈和,但今日一腔邪火都没地儿发,正好这小丫头撞了上来。 小丫头被周夫人吓的直磕头,结结巴巴道:“大小姐派奴婢去跟叶大夫说一声……奴婢去叶府的时候,听说叶大夫一大早已经出门去追少将军了。奴婢……奴婢……” 周夫人气的大骂:“贱婢可是在撒谎?!那等趋利的丫头,听到鸿儿被锁拿,恐怕将鸿儿的私库一卷早跑了,哪里还会去追鸿儿!定是她找的借口,使了金蝉脱壳之计,来哄人的,不然骗了周府钱财,怕咱们周家追捕。” 她对叶芷青成见太深,尤其儿子不听她的话,吉凶未卜,就更上相信叶芷青是去追周鸿了。 周琪见她面色焦黄,想着她心情不好,便不与她争执,迟疑道:“母亲,咱们是不是也去京城瞧一瞧,到外祖府上去求情,在京里消息也灵通些,能知道大哥的消息。” 周夫人眼睛一亮,立时便吩咐家下仆从收拾东西,两日之后启程,一路颠簸跋涉,到得京城之时,周鸿也已经下了大理寺牢房。 她到得京里,先去了周家宅子里休整洗漱,次日便置办了些礼物,带着周琪回了趟娘家。 虞阁老早接到女儿来信,又有门下弟子传信于他,道周鸿已经押进了大理寺。 他自年前抱病在家休养之后,就再没上过朝,新年大宴也只是露了个面就早早回来了。 太子与诸皇子也曾先后前来探病,他俱都以一副垂垂老矣的姿势见了诸人,表示病骨不支,实难担大任,竟是连乞骸骨的折子都递了上去。 圣人身子骨也不好,收到虞阁老的折子正是锁拿周鸿的圣旨下达的两日之后。他拿着虞阁老的折子一笑:“虞阁老倒是聪明,也不怪他能在朝中屹立几十年不倒。”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周鸿这是触犯了大家的利益,所以被众臣逼迫圣人锁拿到京中问罪,以他累累功勋,就算是没有抄家问斩,但恐怕以后官途也再无望了。 最重要的是,他推行的盐法将将才有起色,这些人是不会看着他彻底成功的。 比起天下百姓吃不吃得起盐,他们的荷包鼓不鼓才最重要! 胡衍不敢接这话茬,在一旁闭着嘴巴装哑巴,圣人却兀自笑了:“你说,等到周迁客押回朝之后,虞阁老是站学生这边呢,还是站外孙子这边呢?”他实在好奇。 狡猾了一辈子的老狐狸,临老却做起了缩头乌龟,连年轻时候的一点雷厉风行都没有了,实在令人感慨。 周夫人见到了虞老夫人,母女多年分离,俱有感慨,当下不免抱头痛哭一场。虞老夫人是思念女儿,而她却是忧心长子。 等一时洗漱叙旧完毕,她便问起虞阁老:“母亲,父亲的身子可还好?他今日是上朝去了吧?” 虞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你父亲自去年身子骨就不太好,在家养了几个月的病了。一会儿去前院书房见见他,他这些年也很是记挂你呢。” 周夫人顿时讶异了:“父亲的身子骨怎么了?怎的不上朝?”若是虞阁老长年不在朝中,要怎么来救鸿儿? 虞老夫人对周鸿之事已有所耳闻,早在盐法开始实施之时,京里不知道多少人家在私底下议论他犯了失心疯,就连虞老夫人的儿媳妇也有嘀咕的。但虞老夫人老了,对外面的事情管不了,哪怕女儿上门来,她知道并非探亲,而是来求虞阁老救周鸿的,她也不敢应承什么,只装糊涂。 第一百六十四章 虞阁老在书房听到下人来报周夫人回娘家,便知是为了周鸿之事。 周夫人跟着后院的丫环到了前院书房,进门之后恭恭敬敬向虞阁老磕头行了大礼,抬头看到老父苍颜霜发,除了眸光炯炯,一身的气势不减,竟老至此境。 数年前她与父母见面之时,虞阁老夫妇还没这么老,如今再看虞老夫人,完全就是个垂垂老矣的妇人,瞧来令人心酸眼涩。 “听母亲说,父亲这一向都抱病在家,请了太医来看了没?”周夫人为了救周鸿,来前院书房连周琪都没带,将她留给了虞老夫人。 虞老夫人便召了一帮孙女们来陪周琪,内中有已经与刘晗定亲的大表姐虞红烟,婚期定在了今年六月。还有与周滨订亲的二表姐虞红烟,以及虞红玉等表姐妹们。 虞阁老亲自扶了她起来:“太医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我行将就木,只盼着你们都过的好好的。” 他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这话周夫人积攒了一路的眼泪顿时狂涌而出:“父亲,鸿儿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他……官做的好好的,怎的就被下旨押解进京?” 虞阁老的目光怔怔望住了女儿,不知道应该从何解释。朝堂风云动荡,连他都避居府里,只为了不搅进这摊浑水里,又怎么能跟从来不问政事的女儿讲清楚呢。 “鸿儿……这次至多就是受点苦,或者贬官,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你不必担心。” 周夫人如被雷劈,在她眼中前途无量的儿子,怎么会到这一步? “父亲……父亲能不能帮帮鸿儿?!他不是个糊涂孩子,这次肯定是被人陷害!” 做母亲的,大抵都护短,特别是向来以周鸿自傲的周夫人,就更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了。 虞阁老有苦说不出。他在朝中树大根深,表面上看无限风光,可门下弟子同门同,乡多了,关系盘根错节,真到了外孙有难的时候,却发现利益面前人人都有私心。而周鸿改革盐道,实在是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就连虞府本家也有几人巴不得周鸿被拉下马。 “此事非是父亲不帮鸿儿,而是鸿儿在两淮做的事情得罪太多人了,就算是父亲一力保他,也未见得能够保下来。” 周夫人完全不能相信虞阁老的话:“怎么会?父亲在朝中为官几十年,谁提起虞阁老不给父亲几分薄面?若是父亲进宫去求求陛下,瞧在父亲与夫君面上,陛下也会宽待鸿儿几分的!”她近乎失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想尽办法救出周鸿。 她的长子,年少有为,战功赫赫,是大魏少见的军事奇才,受过朝廷无数嘉奖,明州城里多少夫人太太捧她,恭维她教子有方。她被夸的时候,总要谦虚一句:“他小孩子家家哪里当得起夫人的夸奖,只不过跟着夫君历练!”但心里未尝不清楚这只是自谦之词。 她的儿子,当得起这世上的所有赞美,是她的骄傲! 她不能让这种骄傲破碎! “父亲,求求您救救鸿儿!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到泥地里去!”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虞阁老脚下。 虞阁老伸手去扶她,她却固执的不肯起来。 “你这又是做什么?若是下跪有用,为父去陛下面前多跪几个时辰,能救出鸿儿我也愿意!”虞阁老长叹一口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陛下这次办鸿儿,也并非出自本心,而是鸿儿在两淮掐断了别人的财路,所以这伙人才要合起来把鸿儿拉下来。就连陛下也未必愿意惩罚鸿儿,不过是被臣下挟迫而已。做皇帝的尚且如此,更何况为父只是臣子,投到门下的官员再多,可人人都有私心,他们若是帮鸿儿,便是跟自己的荷包过不去,你觉得……他们会听从父亲的指挥帮鸿儿?” 周夫人傻傻跪在地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说不出的伤心:“这么说,我的鸿儿这次真的只能被贬官了?” 虞阁老心道:贬官恐怕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他不敢再刺激周夫人,亲自扶了她起来,又道:“为父让人送你去你母亲的院里,今晚暂且住下,我派人打听鸿儿的事,若有转机立时就告诉你。你也别太担心,总归周家世代功勋,倒不至于削职流放。” 他的话就跟在周夫人的心窝里捅刀子一般,她默默起身,拿帕子将面上泪痕拭干净,从虞阁老的书房里退了出来。 周琪自出生之后,也只来过京城一回,还是年纪极小的时候,周夫人带她回娘家省亲,对外祖母以及众表姐妹们都很是陌生。 周夫人离开之后,她打起精神应对,实则心里焦虑,时不时探头朝门口看,只盼着周夫人赶紧回来。 虞红绫当初心系周鸿,后来听周夫人家信提起已为长子订了明州郭府的小姐,伤心一回,便听从了虞大夫人的话,与表兄刘晗订了亲。 反倒是她的妹妹虞红烟与周滨订亲,周琪便是她的正牌小姑子。 虞红绫也听说了周鸿的事情,虞大夫人还十分庆幸当初没有为女儿订下这门婚事,再看刘晗也不觉得他无所事事了。 虞红烟也知道,等长姐今年出嫁之后,很快便要轮到她与周滨的亲事了,今次见到周琪,便格外的照顾,一时里吩咐丫环送茶送点心,又问她路上累不累,难得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来。 可惜周琪心里挂念着周夫人去求虞阁老,心不在焉,好几次虞红烟让她尝点心,她都敷衍过去,再问起路途之事,她也三言两语带过,完全是一副不想深谈的架势。这让怀揣着一肚皮热情的虞红烟心里顿时不自在起来,颇有种“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的感觉,又觉得在庶妹们面前丢脸了,便不再主动往前凑。 原本还热闹的偏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周夫人转回,见到虞老夫人便忍不住又要流泪,只是当着围过来的侄女们的面,到底要忍着,便向虞母告辞:“女儿初来京里,想着先来见见母亲跟父亲,再回家去收拾东西。这两年老宅子没住人,下面的人收拾着总有些敷衍,女儿还要盯着各处收拾一番,等家里收拾好了再来探望母亲!” 虞老夫人观她神色,便猜测可能去求虞阁老不太顺利,不然她也不至于不自在到回来就想要走。 虞老夫人再三挽留,无奈周夫人执意要回去,便只得派人将她送到了二门处。 周夫人与周琪离开虞府,踏上了自家的马车之后,眼泪就不自禁流了下来,抓着女儿的手一脸绝望:“怎么办?琪儿,你外祖父不肯帮忙救你长兄,怎么办啊?!” 她自小过的优渥,嫁给周震之后也算不错,大半生基本没经过什么大的风浪,这把年纪最让她烦恼的不过就是长子与不太听话,不肯听从她对他们婚事的安排罢了。现在她才发现,真到了生死关头,亲人也未必靠不住。 周夫人对外面的事情是不太清楚,可是天下同理,虞阁老并不是当真帮不了周鸿,只是人有亲疏远近,他身后站了太多的人,这些人为着利益互相牵制。而虞阁老的身份再不是小时候单纯替她遮风挡雨的父亲了,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外孙孤注一掷而置他身后那些人的利益于不顾。 ——再亲的人,有一天触及利益,也生疏的可怕! 她近乎撕破脸的去强逼,恳求虞阁老,但他的反应到底还是让她不免心凉。 周琪更是个从未经事的小姑娘,逢此大事早就懵了,她用力回握住了周夫人的手,惊慌道:“那怎么办呀?娘,大哥……真的救不回来了吗?” 周震远在明州,无诏不得擅入京城,否则就是杀无赦。 虞阁老不肯伸出援手,现在周鸿等于孤立无援,只能等着结果了。 周夫人摇头,不断的流泪,将女儿搂在怀里,她却禁不住簌簌发抖。 京里的来福客栈里,叶芷青带着家里人包了个小院子长住。 路上她送了童文议一对赤色珊瑚树,胡桂春一箱琉璃,还是当初自己做花房剩下的。 原本童文议押送周鸿,他又是皇帝身边的心腹,送了礼只要他能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顶得上下面人多送几个弹劾周鸿的折子。 叶芷青跟周浩商量之后,便悄悄将礼物送到了他房里,次日童文议也未退回来,只是见到叶芷青还好奇的问过一句:“姑娘可是周大人内眷?”还意味深长道:“我瞧着姑娘送来的那对珊瑚树成色极好。” 叶芷青猜测他怀疑这两株珊瑚树来路不正,说不得要当做周鸿收受的贿赂,心里转了几个圈,眼眶先自红了:“周大人几次三番救小女与水火之中,小女此生便立誓定要追随大人身侧。不瞒大人说,我家大人向来清廉,送给大人的那对珊瑚树乃是小女当年在流球王宫为后妃国主调养身子所得的赏赐,想着不远万里带了回来,大人风雅,才送了大人赏玩。” 童文议本来就对叶芷青的来历有些好奇,只觉得以她的气质竟是猜不出她的出身背景,这时候听到竟然还有流球国主一事,顿时就更好奇了:“姑娘……竟是去过流球?” 忽悠人也算是叶芷青的拿手好戏,只是她惯常不太用这招,如今周鸿落到这步境地,能与朝中官员搭上关系,那真是拿出了浑身解数,将自己当初与朋友一同前往流球各国,见识风土人情之事讲来。 她口齿伶俐,讲起来历历在目,当初能以一部西游记吸引的诸皇子以及淮安王坐卧不安,如今讲起海上诸国的风土人情,又有郭嘉以前提过的各类风俗,直讲的童文议连连感叹:“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童某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彼时众人被困在江南的小镇客栈里,连日大雨道阻难行,只能滞留当地。长日无聊,趁着周鸿不在的功夫,叶芷青便与童文议搭上了话。 正讲到他们一路上到达流球国,流球皇宫征召大夫,周鸿便从后堂走了进来,许是去了后院茅房。 叶芷青在海外的一段经历,其实就连周鸿都未曾听过。他起先是因为吃郭嘉的醋,觉得她跟着郭嘉跑了;待后来知道是因为周夫人棒打鸳鸯,就更羞于提起这一段了。 没想到叶芷青竟然能跟童文议讲起来,他站在叶芷青身后几步开外,听着她如说书先生一般将海外的一年讲的跌宕起伏,讲到紧张处,连童文议也不由的连连追问,他丝毫不怀疑,若是塞给她一个惊堂木,她完全能当个出色的说书先生,不知不觉间,唇角便绽出了一丝温柔笑意,只远远注视着眉飞色舞的小丫头,心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她怎么能聪慧到将巴结人做的这么的别出心裁? ——如果不是为了他,小丫头又何至于跟童文议谈天说地扯闲篇? 童文议是个喜好风雅的读书人,而读书人识字开智,读过前朝大家的游历篇章,边客游子之,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颐情悦志,少年学子凌云之志,佛子颂赞,医者歌诀,都对远足游历怀着一种热切的向往,向往庙堂高居,归来田园隐居向往山之远海之蓝。 叶芷青投其所好,讲起各国民俗风情,宛如置身其中,童文议听的俯仰大笑,不时追问,就连胡桂春也被吸引,连同楼下大堂的护卫们都远远坐着听。 整个大堂里,倒好似叶芷青开了个说书专场,热闹之极。 自那日之后,童文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跟着他奉旨锁拿周鸿的护卫们也放松许多。周鸿整日与叶芷青在一处,等天晴之时,两方人马结伴回京。 路途之上,叶芷青充分发挥她就地取材的厨艺,沿途歇息之时,错过了城镇驿站,便有周浩等人去猎了山间野味,叶芷青亲手料理了,送一份给童文议与胡桂春。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两人连吃带拿,越靠近京城,与周鸿的关系便越加融洽,看到叶芷青也是笑意满满。 胡桂春时不时还会问一句:“叶姑娘,今儿路上可有新鲜吃食?” 童文议文人出身,还赋诗几首,叶芷青大加赞赏,连他有次亦与胡桂春私语:“还真别说,周迁客虽然是武人出身,但他这位红颜知己当真是位妙人,不怪当初瞧着就与一般闺秀大是不同!”言下很是羡慕。 胡桂春却心中起念,可惜了这位现周迁客如胶似漆,不然送进宫里去,以她的聪慧说不得就能得了圣人青眼,他这个采选使恐怕也得沾沾光。 不过阉宦之人是无根水萍,爱财爱权,心中又别有想法,进京之前,还特意试探过叶芷青,趁着周鸿去方便的功夫,点了两句:“叶姑娘,其实以姑娘的聪慧,不论是什么样的男人,只要姑娘肯用心,恐怕都能笼住了男人的心。不知道姑娘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能见到这世上最尊贵男人的一天?” 叶芷青早知他是采选使,郭思晴与他们同行,每日不知道朝她抛了多少眼刀子,她虽装不知道,却也知道郭思晴是走上了一条凶险之路。听说圣人年纪已经不轻了,但愿他安康万福。 她脑子里转个弯就听出了胡桂春之意,当下一笑:“大人有所不知,我出身贫寒,得周少将军青眼,已是三生有幸!后来蒙他三番四次舍命相救,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此生此世再不会更改的!” 胡桂春这才作罢,心里却未免觉得遗憾,过后又收到了叶芷青悄悄派周浩送来的一对儿琉璃瓶,便将这念头打消。 周鸿最初其实并不知道叶芷青拿了体己送礼,为他筹谋。但周浩太过了解他,关于孩子的事情怕他担心,瞒着他。但此事却不肯瞒着,悄悄儿告诉了他:“……叶大夫把自己从海外带回来的宝贝全都带了来,已经送了童文议与胡桂春东西,先甜了他们的嘴,还想着能不能让他们在圣人面前为大人说说好话!到京中之后,大人万不可失望,我们都会想办法救大人出来!” “……真是个傻丫头!她海上辛苦奔波一年多,好容易攒下来的东西,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喂了这些人?!”周鸿心中又酸又涩,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甜意,直教他眼眶发热,差点滴下几滴男儿泪。 路上有了童文议的照应,将人押送至大理寺之后,童文议还特意嘱咐大理寺狱卒对周鸿照应着些。 童大人既然发了话,这些狱卒待周鸿便都十分客气,还容许叶芷青探监。 童文议一趟公差从扬州府回来,次日就梳洗停当入宫交差。圣人问起周鸿,他瞧在叶芷青一路之上悉心操心饭食,以及她送的那对流球皇室赐的珊瑚树上,便道:“周迁客在江南盐改很得人心,盐价虽跌,但国库税收额比之去年竟然有增长,不得不说他是个人才!离开之时,扬州城百姓夹道送行,百姓感念他盐改的恩德,依依不舍送出城许久才回转。” 这话是事实求实,却也是在夸周鸿,对他在江南盐改做出的成绩进行了肯定。 圣人遣了童文议前往江南,也不单单是锁拿周鸿,还让他悄悄派人四处查访盐改的结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还是周迁客太过优秀之故!”圣人在心里对此事下了定论,又气愤于那些阻挠盐改之人:“他们就是巴不得进国库的盐税银子全都进了他们自己的荷包才好,这才对周迁客弹劾。说到底周迁客不但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竟然还挡了他们的财路,能不招人恨吗?!” 童文议不敢接这话了。 他平日虽好风雅,偶尔也有选择的收收礼,但也算得收敛,不似某些官员来者不拒,不管银子来路正不正。 “既然周迁客已经锁拿进京了,不如就将乔立平之案合二为一,都是盐道上的案子,两人又恰好是上下级关系,审问起来就更方便了。” 童文议有些迟疑:“陛下,乔立平是以贪污阻挠盐改还有贩卖私盐等罪名被押解回京的,而周迁客……”他连罪名至今都没有,还是圣人迫于朝中官员压力这才将人拘了回来自辩的。这两人一个贪官一个清廉,非要放在一处当一个案子来审……妥当吗? 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顿时微微一笑:“这两人做官风骨迥然,有对比才能知道哪个更适合做盐运使。既然他们都想让周迁客自辩,当着他下属的面自辩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童文议:“……”圣人是不是忘了这世上还有黑白颠倒反咬一口之类的词啊? 乔立平与周迁客两人的案子并为一案,此事很快在京里面传开了。 朝臣之中说什么的都有,有的暗笑圣人老糊涂了,两个互为上下级关系的官员放在一处审,除了狗咬狗一嘴毛,恐怕看不到别的结果。 也有恨不得乔立平把周鸿咬下来的,还有暗中给乔立平通消息的,让他过堂的时候好好发挥,争取把周迁客踩下去,到时候他就能重见光明了。 乔立平在牢房里过了数月,都快不知今夕何夕了,听到周鸿也入狱的消息,差点乐疯,对着牢房的墙壁哈哈大笑:“好!好!好!没想到你周迁客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 前来报讯的人隔着栅栏唤他:“乔大人——”被他笑的有几分害怕,只觉得这幽暗的牢房里鬼气森森,好好的人关进去没几个月眼看着要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过堂的时候反咬周迁客一口。 “乔大人——您记住了没?小的主子派小的来,再三叮嘱小的,大人若是想脱困,唯有将周迁客咬死了,到时候只要他的罪名定了,大人再洗刷冤屈就容易多了!” 乔立平狞笑:“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来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出了牢房的门,被外面的太阳将骨头缝里的阴冷给晒的消散不少,心中才开始嘀咕:这姓乔的……没疯吧? 乔立平当然没疯。 他自半道上在船上目睹了盐帮那些人被杀的一幕,心里就住着魔鬼。好几次半夜冷汗淋淋的醒来,盯着黑黢黢的夜晚,在想着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到底有多少。 后来他想明白了,能不能活下来大约就看他能不能守住秘密了。 大理寺的案件因证人缺乏而延耽至今,他与周鸿其实处境相似,两个人都没有证人,到时候就看谁的口舌厉害,朝中人脉广,更能获得主审官的信任了。 乔立平在脑子里将周家的人脉推演了一番,除了如今已经在府里抱病许久的虞阁老,他竟找不到能帮周迁客的人,心里总算松懈了几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周鸿案子的进展,虞阁老还是派人送消息给周夫人。 周夫人这些年在明州住着,凡事不必操心,渐渐的就将原来在京中做姑娘之时保持着的一点政治敏感度给磨的精光。 她心里对虞阁老还是有些埋怨,怨他不肯帮自己的外孙,但却说不出口,只能每日派人去外面打探消息。 周浩跟叶芷青住在一处,得到周夫人来京的消息,顿时大喜过望,急急往周府去了。 周夫人听到周浩求见,还当他有周鸿的好消息,立刻派人引了他进来,见面就急着问他:“鸿儿可好?他吃苦了吧?” 如果说周浩以前是基于叶芷青的医术,救了军中袍泽的命而对她欣赏,那么这次周鸿出事,她一路相随并且将自己的家当都带了来,便让他隐隐生出了敬意。 ——大概很难有人处于她的位置还能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所有奉献。 他心里对周夫人对待叶芷青的态度颇有微词,便想为叶芷青争取一点,说:“大人一路之上也并没有吃什么苦,叶大夫将自己的家当都带了来为大人打点,童大人待大人很客气,还派人带了叶大夫去大理寺牢房探监。” 周夫人还当自己出现幻听,好一会才道:“你说……姓叶的丫头也来了?” 周琪派出去的小丫头回来说叶芷青离开扬州了,她那时候就觉得姓叶的见鸿儿失势,就卷了鸿儿的私库跑了。 真没想到她居然来京城了! 周浩点点头:“叶大夫一路跟着来的,还为大人上下打点,大人在大理寺的牢房里住着单间,也并没受什么苦。”只是隔壁住着的人比较膈应人,正是他在扬州的下属——乔立平。 “她的家当?”周夫人讽刺一笑:“她一个做大夫的能有多少家当?几百两银子撑死了!她的家当还不是鸿儿的私库?”居然还让鸿儿的护卫统领跑来为她说好话,这女人到底还有多少手腕没使出来? 周浩实在看不下去周夫人对叶芷青的污蔑了:“夫人,叶大夫曾经去过流球等过,为流球皇室看过病,她从海外带了许多琉璃宝石珊瑚等物,送给童大人跟胡大人的都是海外带回来的,并非是大人的私库。大人自来扬州也没收什么奇珍异宝,当时往叶府送的时候是属下清点的,这一点大人身边的护卫都可以作证!” 他的话太过坚定,周夫人更觉得奇怪:“她没名没份跟着鸿儿,以前还图鸿儿身份,现在鸿儿下了牢,她图什么?”实在让人不能理解。 周浩心里涌起深深的无力感。他在军中长大,同袍之间连性命都可以相付,袍泽之间的感情是普通人根本不能体会的。跟没有经历过战场的人来讲,大约是夏虫不可语冰,因为没经历过他们并不能理解。 他现在觉得,少将军与叶大夫的感情在周夫人眼里大约也是如此。 这两个人历经数次波折磨难,在一起顺理成章,以他这个对情爱不甚了解的旁观者来看,都觉得这两人生死相依,根本就分不开,更何况他们本人,只有对这份感情更为炽热,缠绵。 偏偏周夫人开口闭口就是指责叶芷青,总怀疑她心怀叵测,心怀不轨。 他心里实在为叶芷青不平,一句话冲口而出:“叶大夫已经怀了大人的孩子,这次半道上追过来,好几次身体不适,都是硬撑着的,她上次见少将军还安慰说,只要少将军平平安安的,她宁愿守着少将军平安度日就好。夫人,叶大夫与少将军之间绝非您所想的那样。” 周夫人就好像被人当着敲了一棍子,一时之间有点不辨东西,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说她怀孕了?” 见周浩很确定的点头,她心里一时滋味难言。 这是她的第一个孙子,也是周鸿的第一个孩子,却是揣有姓叶的肚里,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她问清楚了周浩所知,又将从虞阁老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了周浩,最后也不过是叮嘱一句:“……你回去之后,小心看护着她,既然怀着孩子就别上窜下跳的折腾了。” 周浩还当自己说通了周夫人,让她总算是对叶芷青消除了几分成见,岂不知等他走后,周夫人便叫来周琪嘱咐:“你有空去瞧瞧姓叶的,带些药材糕点。” 周琪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去哪看叶姐姐啊?母亲您说梦话呢吧?” “周浩留了地址,你回头跟着外面的婆子跑一趟,去瞧瞧姓叶的有没有吐的很恶心,瞧瞧她神色精神怎么样?” 周琪更觉得奇怪了:“不去!你不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我就不去!”她狐疑的看着周夫人:“母亲你不是在哄我吧?让我去看叶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周夫人恨得不行:“还不是你大哥胡闹,姓叶的怀孕了,她肚里可是揣着周家的孙子,你哥哥又在牢房里,母亲总不能不管吧?” 周琪也被这个消息炸懵了,好半天才高兴的蹦了起来:“我要做姑姑了!我要做姑姑了!”她面上是真切的笑意,扭头就往外面跑:“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一会就去看叶姐姐。”很快就从房里冲了出去。 周夫人等她高兴的出去了,这才叹一口气,与秦婆子商议:“鸿儿吉凶未卜,无论如何这孩子得保下来,只是却不能有这样一位母亲。” 秦婆子跟着周夫人几十年,深深了解周夫人心中所想,当即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夫人是想……去母留子?” 这招是后宅子里女人们的惯常招数,只是这招通常应对的是妾室通房之流,那些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或发卖或使个手段悄悄儿让她病死,可叶芷青却在外面,真要论起来只能算是外室,周夫人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叶家去。 周夫人面现坚毅之色:“去母倒不必,她是良民,咱们也没办法下手,到时候把孩子抱过来不给她,难道她还能跑到将军府来强抢不成?” 秦婆子说了句实心话:“姓叶的与夫人关系一向不佳,咱们真要下手,也难以接近啊。”难度有点大,况且叶芷青又太过强硬,她自己有医术养着一大家子,并非是那起子专等着男人拿银子回去养的妇人,只要周鸿不在身边,最是好摆弄的,了不起还能拿进府做诱饵。 “不是还有阿琪吗?她与姓叶的关系不错。” 周夫人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气呼呼的声音:“母亲,你怎么能这样?我不会去看叶姐姐,也绝不会把她的孩子抢过来。那是她跟大哥的孩子,如何抚养还要看大哥的意思!” 周琪高兴的昏了头,冲出去之后又想起来不知道都要准备些什么礼物,这才折返回来想要问问周夫人。 周夫人院里丫环方才见她兴高采烈的模样,便不曾阻止她靠近上房,哪知道才到门口就听到周夫人与秦婆子密谋要把叶芷青肚里的孩子抢过来,顿时就跟吞了几十只苍蝇一般真犯恶心。 与叶芷青相处的越久,便越喜欢她,也越来越认同她的想法。 周琪有时候甚至在想,她除了将军府千金这个耀眼的身份,到底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吗?假如像叶芷青一样在市井间辛苦求存,她又能走到哪一步? 想一想亦觉胆寒。 背靠大树太久,早将家族庇护当做了理所应当,按照惯性思维,她一个女儿家哪里需要辛苦讨生活?只要乖乖待嫁,将来在后宅子里相夫教子,一生也就看到头了,丈夫儿子若是争气,还能得个诰命,将来在应酬之时身份高了,便有许多妇人来夸她捧她。 但是叶芷青实在是能干,她不知不觉间就被折服,惊异于她的勇气与执著,也喜欢她的开朗自信。 周夫人眉毛一竖,顿时就骂了起来:“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她肚里揣着的是咱们周家的孩子,难道让你哥的血脉流落在外?” 周琪有时候会产生一种说不出的荒谬感,眼前的中年妇人明明是她最亲近的母亲,母女俩原本应该是关系最亲近的人,可是偏偏周夫人行事越来越让她难以接受。 母女俩的想法南辕北辙。 “叶姐姐肚里的孩子是哥哥的没错,可也是叶姐姐的,她的孩子除了大哥与她,别人没资格替她做主。不管那孩子是姓周还是姓叶,都是我的侄子。母亲瞧不上叶姐姐,还想让她们母子分离,不觉得残忍吗?假如母亲的身份低微,当初生下大哥,您愿意与大哥母子分离吗?” 周夫人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扇女儿一巴掌:“混帐!你拿我跟谁比呢?她出身卑贱,只不过是你哥的外室,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 周琪嘲讽的一笑:“对于女儿来说,身份不过是外在的东西,真正让人愿意与之来往的是为人处世的心胸,眼界,还有能力。叶姐姐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当初对完全陌生的我尚且愿意伸出援手,她又图什么?母亲并不了解她,就算是讨厌她,那就不要与她来往就好,还请不要算计她不然大哥会伤心,他深爱的女人还有自己的孩子被母亲所算计,母子分离,大哥会恨母亲的!” 丢下这句话,她面无表情的转头离开,只觉得多一句都不想再跟周夫人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理寺将周鸿与乔立平之案合并,世称盐道案。 开庭当日,周鸿与乔立平同时被押上大堂,大理寺卿高坐堂上,堂下另有书吏等人记录卷宗。圣人对盐道案十分重视,特意派了中书舍人童文议旁听。 周鸿虽被锁拿进京自辩,但并未剥夺官位,因此便站着过堂,而乔立平乃是在任上以贪污渎职受贿等罪名拘捕,乌纱已摘,便跪着过堂。 大理寺卿符金多年得圣人倚重,也算得肱骨之臣。他五十出头,一把浓须颇有威严,利目扫视堂下,开口审问。 “姓名?” “乔立平。” “官职?” “两淮盐运使同知。” “……” 堂上一问一答,开初很是平和,待触及核心问题,乔立平便反咬一口。 “……据此卷宗所述,你与盐枭龚江勾结,以售官盐之路获私盐之利,你可认罪?” 乔立平准备数日,等的就是此刻。他当下便反口:“禀大人,下官并没有与盐枭勾结贩售私盐,只是周大人公报私仇,对下官不满,这才乱扣罪名给下官。”反正龚江已死,再无旁的证人,又有谁能证明他与龚江勾结呢?! 周鸿立在大堂之内,眉毛都未曾抬一下,满堂官员都被乔立平的证词给惊呆了,书吏提着笔忘了下笔,一滴墨滴下来,顿时在证词上洇出一个墨点。 大理寺卿符金暗道:周迁客英名响彻大魏,果然胆色大不一般。如此境地,他不但未曾现出惊慌之色,似乎还胸有成竹的样子,到底是他并不在乎乔立平的证词对他带来的不利,还是他另有证人? 符金平生审案无数,各种案犯都见过,但唯独没见过周鸿这样的。 大理寺初审的结果十分不利于周鸿,乔立平反咬一口,将屎盆子扣到了周鸿头上,而周鸿因为没有可靠的证人,连死去的龚江的证词也作不得数。 乔立平不但反告周鸿诬告下属,而且还在两淮之地借权势横行,肆意排除异己,与卫所守将朱茂勾结,将盐帮众头目拘禁,私下用刑,屈打成招,为怕罪行败露,却又在回京路上派人截杀,沉尸江底,若非他命大,又有随行官兵拼死相护,早做了运河里的冤死鬼! 消息传开之后,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说什么的都有。 那起被周鸿挡了财路的分明知道此为诬告,却依然幸灾乐祸四处传扬:“……周迁客不亏是出自军中,习惯了杀戮,便对旁人的命不放在心上,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更有甚者还怀疑:“周迁客年纪轻轻战功赫赫,这些战功不会是有水分的吧?不会……是冒充倭寇杀了东南境内渔民,冒领军功吧?” 这世上最险恶莫过于人心,以恶意揣测起他们来不遗余力要往最不堪的境地去想,偏偏还将臆想当真,有御史上奏折对周家历年军功存疑。 圣人拿着折子气的直咳嗽,好容易喘上气来,丢到了童文议面前:“童卿瞧瞧,这帮整日只拿俸禄不干实事的,若是朕将他们都丢去镇守东南,恐怕早就叫苦连天,恨不得四下钻营调回京来。还当真朕聋了瞎了?!” 童文议见圣人咳嗽的厉害,也不知如何接话。他今日前来就是将昨日大理寺审案的经过复述给圣人听,不成想撞上御史参周家,这不但是要将周迁客拉下来,自辩不成还要将一盆盆的污水泼到他身上,让盐革彻底泡汤,怕他翻身,还妄想要整个周家都陪葬。 他也知道此事急不得,大理寺若是审完了,周迁客对审案结果有异议,最终还得三司会审,圣人定夺。 “圣人这咳疾久治不愈,微臣此次南下,不意竟遇见个民间大夫,听她提起也曾出海前往流球各国,竟是为流球皇室调理过身子。虽年纪轻轻,但医术却着实不错。臣还听说,当初东南水军与贼寇张九山在容山岛恶战,多亏得她妙手医术,这才救了不少因伤断肢的将士们的性命。” 他举荐叶芷青也是有私心的,这少女委实算得上奇女子,医术神奇不说,就连胆色也不一般。他悄悄找懂行的人来看过了她送的那两棵赤珊瑚树,无论是从品相还是成色来看,堪称宝物。 而圣人数次暗示,他也瞧得真切,分明是不想治周迁客的罪,还想因此将朝中一干蛀虫打压,此刻顺手推一把,两厢便宜,利人利己。 “当真有如此奇事?”圣人讶异,久咳不愈让他心情十分烦躁,年纪大了本来睡眠就少,偏偏有时候好容易睡着却又咳醒过来,实在令人气恼。偏太医院御医们用药平和,保命容易,根治却难。 童文议能从翰林院里脱颖而出,坐到中书舍人的位子上,靠的可不仅仅是才思敏捷,还有他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对圣意揣测的精准,赌徒般的性格。 他见得圣人耷拉着的眼皮子抬了起来,显然是有了兴致,当下便笑道:“不瞒陛下说,那大夫不但很年轻,还是个妙龄女子!” 胡桂春才从江南带了十几名秀女回宫,被皇后安置在储秀宫,等候帝王召幸。 圣人身体不适,还不曾召幸。 童文议这句话倒引的圣人面色微沉,他心中一惊,回想自己方才所说,立时便转了过来,恐怕圣人误会了,只当这是他想要晋身使的手段,从江南寻个会点医术的医女前来媚主。 他便假作不知圣人的猜忌,继续说:“这女子当初蒙周迁客数次三番相救,誓死追随,已委身于周迁客。这次周迁客被锁进京,她丢下扬州的医馆一路跟进了京。少年男女,情比金坚,倒也是一段佳话!” 皇帝先前的那番怀疑被他这些话消解不少,面上涌上几分笑意:“当真?” 童文议:“微臣一路之上还怕那大夫胡吹大气,还问过周迁客从东南水军营带出来的护卫,听他们讲起那大夫在容山岛救治我军将士,肠穿肚破都能救回来,还曾实施过截肢之术,救了不少军士。微臣记挂陛下的咳疾,便想着……不知道能不能召了她进宫为陛下瞧一瞧?”他撩起衣袍跪了下来,叩首道:“微臣虽去江南办差,但夙夜忧心陛下的龙体,只盼着陛下能够早日康复,前往江南之时也曾打听过可有名医,没想到还真让微臣找到一个!” 皇帝微有动容:“爱卿之忠心,朕心知。既然是爱卿力荐,那就将人召进宫来试试吧。”这咳疾折磨的他日夜不安,有时候都恨不得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童文议喜不自胜:“还请陛下下道旨意,微臣这就前去宣旨,将人带进宫里来替陛下治病。” 周府里,虞阁老派人来传信的下人才走,周夫人就乱了分寸。 她听说大理寺一审对周鸿极为不利,乔立平反咬不一口不说,还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周鸿身上,不由焦心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只是让我稍安勿燥,可我哪里忍得住啊?!鸿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是三司会审,他没有可用的证词证人,还不是死路一条!我怎么这般命苦?”她这时候无比盼着周震能够前来为儿子洗脱罪名。 但周震一方水军主帅,无诏不得擅离,根本分身乏术,想要让他出现在京中,除非他辞官。 周琪也听到了这个不好的消息,她原本是不想理周夫人的,但是听得她哭的这般伤心,便赌气道:“既然外祖父也没办法管,母亲光哭有什么用?我去同叶姐姐商量商量,说不定她有什么办法。你别想着我会骗她腹中的孩子,我不会做的!” 周夫人对叶芷青的成见是根深蒂固的,根本不可能消解得了。她自己都束手无策,叶芷青一个市井里出身低微的丫头,能有什么办法? 她赌气道:“你去吧去吧,我看那丫头还真能想出办法救出鸿儿不成?” 周琪也顾不得计较这些,当下便带着静月前往叶芷青的住所,地址还是周浩上次走之前留下的,以方便他们联络。 周琪到了之时,却见到那客栈门口停着一辆车,还未进去便与背着药箱出来的叶芷青相遇。 叶芷青带着虎妞,跟着前来传旨的童文议一起往外走,童文议为怕她还害怕,还再三叮嘱:“圣人久咳不愈,叶大夫只消能帮圣人止咳,便能心想事成。”暗示她只要治好了圣人,周鸿的案子便有希望。 “真是要多谢童大人的提点照顾,小女无以为报,只要大人将来能用得着小女的地方,定然义不容辞!” 童大人:“叶大夫言重了!” 叶芷青见到周琪,十分惊讶:“阿琪,你怎么过来了?”她是从周浩处得知周夫人上京城来了,心里未尝没有盼望着虞阁老施出援手,只是随着大理寺审案的结果出来,她心里越来越凉。 虞阁老如果出手干预,不可能让周鸿身上被泼这么多脏水。 周琪才要张口,童文议已经在催了:“叶大夫,还要快点,宫里圣人还等着呢!” 叶芷青忙忙上前来紧握了一下周琪的手,目光里满是坚定:“阿琪别怕,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大哥救出来!你有事只管告诉周统领就好!quot她匆匆跟着童文议走了,周琪却觉得找到了主心骨,多日的惊惶忧心被一扫而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魏宫禁森严,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 叶芷青背着药箱紧跟在童文议身后,内心虽有忐忑,却因为心怀搭救周鸿的念头,却还是能目不斜视的跟在童文议身后而行。 大魏皇帝陛下已入暮年,一把花白的胡须,鬓间微染霜色,面色微黄,目光却不似他这个年纪的老者带着慈和之意,而是自带一股威严犀利。 叶芷青跪在宫中冰凉的地砖上,不小心抬头目光与他直视,心里打了个突,但她面上却十分镇定,反而与皇帝直视,借机观察他的气色。 胡衍见这姑娘十分无礼,顿时开口喝道:“大胆!未经圣人允许,怎敢直视天颜?” 叶芷青目光清正平和,一点也没有被胡衍吓到,而是向圣人行了一礼,温温和和道:“回禀陛下,童大人传了民女进宫,说是为陛下调理身子。民女学医数载,所学不过望闻问切,连陛下金面也不能直视,民女这方子就……不好开了。”轻轻将锅甩给了胡衍。 圣人本来听得童文议说她一个妙龄女子也曾前往流球等国远航,亦曾在容山岛救治过东南水军,与周迁客情比金坚,脑子里已经自动勾勒出了一个有三分姿色但是神色坚定的女子,及止见她袅袅婷婷从殿外走进来,姿容出众,心里便猜测童文议别有居心。 但真等她跪在下方与胡衍这番短兵相接,竟是半点惧意也无,心里无端相信了童文议的那番介绍。 他不动声色道:“既是童卿接你进宫为朕调理身子,怎的还不过来?” 彼时圣人就坐在榻上,身边立着胡衍,叶芷青便起身近前:“劳陛下伸手,容民女把个脉。” 圣人示意胡衍去搬过凳子过来,放在榻前。他伸手,看着年轻的姑娘细白的手指很自然的卷起他的袖子,二指按在他腕上,垂目沉思。 殿内一时安静的落叶可闻,年轻姑娘的面孔秀美的不可思议,靠的近了,圣人甚至还能闻到她身上带过来的淡淡的药香味。 她切完了脉,又大着胆子道:“陛下能不能将舌头伸出来给民女瞧一瞧。” 童文议心里顿时捏了把冷汗,暗道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面对着皇帝陛下,倒好似与民间前来求诊的老头也没什么区别。 一路同行之时,叶芷青偶然遇到旅途之中生病的人,一时求医不便,也曾出手相救,便是这副不卑不亢的态度。 他生怕圣人不悦,小心偷瞧圣人面色。没想到圣人竟然意外的配合,依言伸出舌头给她看。 其实童文议多虑了。 圣人久咳不愈,每夜辗转反侧,长久困于病中,早就烦躁不堪。更兼者此次童文议请来的大夫赏心悦目,更难得态度磊磊大方,那副理所当然要细细察看病症的态度,可比太医院一众久治不愈,每次切脉都战战兢兢的太医们要让他心里舒服不少。 他也很是乐意配合。 叶芷青又细察圣人脸色,见他鼻尖、双颧处均有红血丝,又侧头去看他耳部肺区有无毛线血管扩张现象。虹膜,指甲皆细细看过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暗道:还好不是肺结核。 胡衍身为圣人身边总管大太监,想的就多了。童文议举荐个年轻姑娘替圣人瞧病,他心里先想到的便是童文议献美邀宠。 他的干儿子胡桂春负责此次江南采选,带回来的美人还被晾在储秀宫未曾面见天颜,童文议就已经找到了别的借口,要将女人往陛下面前带。 什么“与周迁客情比金坚”的鬼话,也就拿来哄哄圣人。 胡衍在宫里一辈子,无论是听过还是见过的都让他相信,男人只要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不说外臣妻女,便是儿子的媳妇入了眼,也要想办法弄了来尝尝。 今日叶芷青才踏进殿门,见到女大夫姿容不凡,他心里便已经沉了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 童文议居心可恶,此姝攀龙附凤,最倒霉的要算是他的干儿子,明明辛苦往江南跑了一趟,带了一批美女回来,还抵不上眼前这一个! ——这趟算是白跑了! 他心里恶心童文议的居心,成心想要让叶芷青出丑,便紧盯着她的小动作。 叶芷青将圣人面色五官手指瞧了个遍,还问了夜咳的次数,痰的颜色,以及各种生活细节。有些圣人能答上来,有些便要胡衍来答。 胡衍心里转了几个圈,见她问的越细,心里便越好笑:还真当自己医术超群?整个太医院大夫们忙乎了都快两年了,圣人的咳疾也有两年了,眼瞧着一直不见好,难道还真能被她个小丫头治好? 等问完了,他便忧心忡忡道:“宫里太医们会诊了好几轮,每次的结论都不同,一说咳在五脏,一说咳在六腑,至今也没说出个明确的结论来,不知叶大夫怎么看?” 叶芷青便道:“人与自然是相应的,五脏在其所主的时令受了寒邪,便会得病。轻微的发生咳嗽,严重的寒气入里就会发展为腹泻腹痛。而皮毛与肺相通,若是外在皮毛到了外邪,邪气就会影响到肺脏,再加上吃了生冷的食物,胃里的寒气特着肺脉上行于肺,引发肺寒,内外寒邪相合,停留于肺脏,从而导致肺咳。所以秋季的时候,肺部先受邪,而春季的时候,肝先受邪,夏季主心;当长夏太阴主时,则脾先受邪,冬则肾行受邪。” 圣人听得她讲来条理分明,问询病症之时又极细,便知她果真医术不错,又有胡衍追问:“难道圣人是五脏都受邪了?” 叶芷青道:“肺咳的症状是咳而气喘,呼吸有声,甚至唾血。心咳的症状则是咳则心痛,喉中有物,甚至咽喉肿痛闭塞。肝咳则是两侧胁肋下疼痛,甚至痛得不能翻身,一翻身则两胁下胀满。脾咳为右胁下疼痛,并隐隐约约疼痛牵引肩背部发痛,甚于不能动,一动就会使咳嗽加剧。肾咳的症状则为腰背互相牵引作痛,甚至咳吐痰涎。” 太医院太医们疹症,总是恨不得云山雾罩的拽文,倒不似她将医理讲的明明白白。 胡衍见为难不住她,拧眉道:“我怎么觉得圣人以上好几种症状都有,倒是无从判断了?” 圣人也是听着她讲医理讲的明明白白,但正如胡衍所说,结论似乎更难下了。 叶芷青微微一笑:“民女方才所讲,只是五脏咳嗽的原因。但五脏久咳不愈,便会转移到六腑。如脾咳不愈,则胃受病。胃咳的症状为咳而呕吐。肝咳不愈,则胆受病。胆咳的症状为咳而呕吐,甚至吐出胆汁。肺咳不愈则大肠受病,咳而大便失禁。心咳不愈则小肠受病,往往是咳嗽与矢气同时出现。肾咳不愈则膀胱受病,咳而遗尿。以上各种咳嗽经久不愈,则使三焦受病,三焦咳而腹满,不想饮食。凡是咳嗽,不论是哪一处脏腑病变,其邪必聚于胃,并循着胃的经脉而影响及肺。陛下咳喘久作,呼多吸少,动则尤甚,畏寒肢冷,腰膝酸痛,苔白而滑,脉细无力。这是咳嗽久作,肺病及肾,下元不固,气血摄纳,动则耗气,并非哪一脏哪一腑之病,而是要从内由外细细调理,从饮食到汤药,每日再配合穴道按摩,针灸治疗,非一日之功!” 其实皇帝这份职业是个耗心耗力的职业。倘若肌体健壮,一些小毛病多半能抗过去。但是做皇帝的年纪越大越恋权势,思虑过重,耗血耗神,天长日久一点小病也能酿成大病。 但凡久病,脾气也会变的古怪,猜疑心也会更重,皇帝陛下的猜疑心还不似市井老翁,只会给儿女带来一点烦恼,而是会影响天下。 叶芷青虽对皇帝这个类型病人的心理无甚研究,但她表面装的十分淡定,完全就拿他当个久病不愈的老翁,十分严谨耐心的解释:“其实民女除了开方,于药膳饮食调理上也略有所学,民女除了开药方,还想在饮食上替陛下调理,乞陛下允准!” 皇帝陛下见她态度认真,而且治疗的方式与太医院有所不同。太医院众太医们开的都是太平方子,于饮食上虽也会叮嘱禁忌,但并没有人敢提出将他的饮食汤药一手包办,这可就有些胆大了! 不过宫外面的大夫果真与宫里的太医们有所不同,皇帝陛下当场便下了口谕:“既然如此,那一切就交予叶大夫!” 童文议旁观许久,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完全放了下来,暗中还要佩服叶芷青的大胆老练。 胡衍则笑出了一脸虚伪的褶子:“童大人能觅得良医为陛下调理龙体,老奴总算放心了。不如让叶大夫随侍在偏殿?”他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童文议。 童文议与他的视线相接,心里打了个突,开始怀疑自己哪里得罪了这老货。他心思敏捷,很快便猜出了原由,便笑道:“那就劳烦胡公公,叶大夫一路上与小胡公公同行,大家都是算是熟人了。” 胡衍一听心里更有气:小春子你个蠢货!现放着会医术的美人儿不知道晋献给陛下,竟然让童文议捷足先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周夫人听说叶芷青竟然被皇帝陛下召入宫中,整个人都有点傻了。 “怎么可能?她一个黄毛丫头怎么会奉召入宫?难道是因为她模样比较勾人?” 周琪来之前就已经问过周浩,听说是中书舍人童文议举荐了叶芷青进宫为陛下调理龙体。而周浩对叶芷青的医术极为有信心,话音里都带着喜气。 “大小姐是没见识过叶大夫的医术,连叔对她的医术也是赞不绝口,开口必称先生,若不是叶大夫不肯收他,两人之间年纪差的太大,连叔都恨不得拜叶大师为师。由她入宫为陛下调理龙体,少将军有救了!” 任何时候能凑到皇帝身边说上几句话的人,可比他们在下面使尽了力气效果要好太多。 当初叶芷青给童文议与胡桂春送礼的时候,周浩可没想到还有今日的境遇。只能感叹叶芷青的高瞻远瞩。 周琪对周夫人的思维给跪了:“母亲,叶姐姐路上将自己为流球国皇室看诊所得赏赐送礼给童大人,一路上与童大人打好关系,不但让童大人对大哥多番照顾,还派人送信给她,又举荐她入宫为陛下治病。母亲,就算是您再不喜欢叶姐姐,可她费尽心力想要救回来的,却是您的亲生儿子!连外祖父都不愿意伸手,只求自保的时候,叶姐姐却偏要往宫里去,不顾自己怀着身孕,就为了救回大哥,您再说这种话,不觉得自己冷血,让人心寒吗?母亲,您怎么能这样呢?” 女儿的指责如一记响锣重重敲在周夫人心上,让她傻愣愣看着小女儿——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在女儿心中变成了不可理喻的人? 周琪近来常觉得与周夫人讲道理是完全讲不通的,但是在周鸿境况不明,周震远在明州,虞阁老袖手旁观的情况下,有叶芷青不顾安危追随进京,一心一意要救周鸿出来,这份情谊足够令人感动。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大理寺牢房里,周鸿与乔立平互为邻居,也算得奇景了。 初审之后,周鸿在堂上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而乔立平反咬一口引的审案的官员大哗,回到牢房他便有些得意,敲了敲墙壁,感叹:“周大人,真没想到有一天你我也能住在相邻的牢房里,下官真是三生有幸啊!” 周鸿:“不敢!乔大人黑白颠倒,在下自愧不如!” 乔立平听到这话,便当周鸿认输,当下更是得意:“大人当初在扬州抓人的时候何等威风,没想到还有今日。下官着实没想到啊!听说周大人乃是虞阁老的外孙,怎的也没见到阁老出手相救?” 周鸿靠墙闭上了眼睛,缓缓道:“乔大人,我竟不知大魏的官员有没有罪,不是靠法度与庭审来定罪,难道竟然是靠人脉来定的吗?” 乔立平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之意,只觉得他就是个傻子,不怪之前能够不计后果做出盐改之事。触及大多数人的利益,他偏偏还能蛮干,也就只有打仗打傻了的武蛮子肯做! 可惜他了解周鸿太晚,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做官做久了,凡事便要在脑子里多拐几个弯,失去了冲劲与孤勇,最可怕的是以己之心度人,总觉得旁人拖家带口,为前程计,总不会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情。 但他高估了周鸿这个武夫! 两个人枯坐在昏暗的牢房之内,周围再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乔立平觉得好笑:“周大人,你也不是头一日当官,怎么还能无视官场规则而这么天真幼稚呢?今日审案的大理寺卿符大人也是虞阁老门生,他为何没有回护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做官呢,让上面的人满意才能升官,至于那帮贱民,有口饭吃饿不死就得了,难道还要让他们各个当个富贵老爷不成?你傻就傻在……只想着让平民百姓当富贵老爷,让他们各个感激你的功德,却罔顾上意,才有今日之灾!” 大家都循规蹈矩的做官,按部就班巴结糊弄上司,他却偏要无视所有规则,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顿胡乱整治,竟然将秩序井然的两淮盐道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实在是……都不知道该是让人夸他勇气可嘉,还是天生犯蠢! 良久,周鸿唇边泛起个讽刺的笑意,反问:“乔大人,难道在你看来,两淮盐价高到畸形的地步,百姓食不知盐味,连盐都买不起,所有的利益都装到官员的荷包,这事就正常了?就是为官之道了?” 乔立平讶异:“周大人,百姓又如何?他们要真是负担不起,历朝历代造反的不胜枚举,他们怎么没造反?!他们没造反是因为目前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不值得他们去造反!既然他们还能承受,你又有什么好替他们打抱不平的呢?这种胸怀,恕下官理解不能!” 夏虫不可语冰! 隔着一堵墙,两人心中同时浮起一个想法。 周鸿替大魏百姓觉得悲哀,假如做官的都如乔立平一般,只想着往自己荷包捞,巴结上官,那黎明百姓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周家历代戍卫海防,做的就是守护百姓的事情,却不知原来在乔立平之流来看,这纯属是个笑话! 幽暗的牢房里不闻人语,两人隔着一堵墙犹如隔着千山万水的巨大鸿沟,似乎永远也跨越不过去。 大魏皇宫里,叶芷青端了滚烫的汤药进了圣人的寝殿里,自有小宦官亲自尝了一口,见并无什么异状,便进给了圣人。 一碗滚烫的汤药下肚,他嗓子里那种痒痒的恨不得咳出来的感觉淡了一些。叶芷青趁势下针,等一趟针行完,圣人竟有了倦意,不一时便睡了过去。 这天夜里,圣人半夜里只咳醒了一次。 叶芷青掐着时间将熬好不久放在暖窠子里的汤药奉上,小宦官尝过之后服侍着圣人喝下,他便顺势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次日天色微亮,胡衍在殿外侧耳听动静,寝殿里听不见半点动静。往常这个时辰圣人早就咳嗽的睡不住了,今日居然意外的好眠。 真没想到这小毛丫头医术还真不错,昨儿她便守在御膳房半日,听跟着侍候的宫人说,圣人用的每道汤水点心热菜都是她再三检查过,盯着御膳房太监做出来的,她自己更是煲了一砂锅玉竹猪头瘦肉汤进上。 叶芷青在寝殿外间的榻上踡了一夜,半夜里还一直侧着耳朵听圣人的动静,半梦半醒熬出了满眼的红血丝。 圣人叫起的时候,趁着侍候的宫人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她回自己的下处梳洗,又亲自去熬药,将小太监送来的药材细细检查一遍,上了火就不曾离开过她的视线。 对于一个拿宫斗剧当娱乐来杀时间的现代人,忽然之间身临其境,稍有风吹草动都能警惕不已,看哪个宫人都好像在看施毒的坏人! 她在宫里住了三日,没睡过一个好觉,圣人每日被她轮着汤药针灸药膳的侍候着,这两晚睡觉好了许多,虽然时不时仍能咳嗽醒,但醒了也只是一时,喝了汤药很快就又睡着了,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腔子里松快许多。 但叶芷青却熬的萎靡不振,活像吸了烟土的烟民,时不时在圣人的视线之外,哈欠打个不住。 胡桂春半日功夫没到御前侍候,就惊见叶芷青进了宫,顿时惊讶不已。等听说是童文议举荐前来为圣人看病,顿时后悔的捶胸顿足: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胡衍私底下骂他:“没脑子的,眼放着美人儿不往御前举存,倒教姓童的得了好处,今儿圣人还赏赐了他一对玉如意呢!” 胡桂春:干爹您若是瞧过了周迁客与姓叶的丫头那股腻呼劲儿,恐怕也不好张这个口,将人送到御前! 他学的是讨好谄媚之术,往圣人面前送女人,都是奔着床上去的,谁会把臣子的女人往圣人龙床上送? 转换思路,往圣人身边送女大夫这招,他就转不过这个弯来! 第一百七十章 半个月之后,大理寺二审过堂,圣人夜咳的毛病已经好了很多,咳嗽的次数日渐减少,就算咳醒也能睡着。 叶芷青每日在御膳房与茶水间来回跑,但凡圣人入口的东西,必要再三斟酌,极为负责。 圣人身体渐有康复之兆,宫里人心思动,皇后听说此事,便派人召叶芷青前去中宫问话。 叶芷青跟着宫人前去拜见皇后的时候,正逢储秀宫几名秀女前来向皇后请安。 秀女入宫,原本是没有资格向皇后请安的,但皇后恩宽,特允准她们可以五日请安一次。 叶芷青在宫中多日,跟在圣人身边的宫人学了些基本礼仪,向皇后行过礼之后,抬头便瞧见郭思晴与另外两名秀女就站在皇后身边。 郭思晴入宫久未承宠,连圣人天颜也未有机会得见,心里便有些发慌。管教姑姑便每日带着一干秀女学宫规礼仪,又将宫里的贵主介绍了一遍,以防她们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冲撞了。 大魏皇帝陛下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宫里育有皇子的宫妃就有十来名,更有得宠未育的,有名有姓的贵主们就不少。 郭思晴破釜沉舟入宫,没想到前景堪忧,再旁敲侧击跟管教姑姑聊几句,心里便生出“君生我未生”的悲凉——皇帝陛下与她的年龄差也太大了点! 她做好了心理建设,便与简梅结伴前往中宫,向皇后娘娘请安。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郭思晴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叶芷青,顿时惊讶的呆站着,还是简梅拉了下她的袖子,才让她回过神来。 皇后是元后,也已年过半百,无论打扮的如何雍容华贵,都抵消不了容颜的衰老。她慈和道:“听说是你在给陛下调理身子,且有奇效?” 不怪皇后如此说,圣人久病,虽未致命,却也是令人忧心。 叶芷青与郭思晴视线相接,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厌恶,面对皇后便愈加的恭敬:“回禀娘娘,算不得有奇效,只是陛下久咳不愈,是要慢慢调理才能见效。奇效倒是不敢当!” 郭思晴见得叶芷青的瞬间,脑子里先炸裂开来,惊愕也只是一瞬,剩下的就是高度的警惕,总觉得她是自己的克星,先是抢了她的未婚夫,自己进宫之后她竟然也进宫了。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揭穿叶芷青的真面目,就听到了皇后的话,顿时眼睛瞪的溜圆——姓叶的进宫替圣人调理身体? 听皇后娘娘话中之意,她不但替陛下调理身子,而且还见效奇快。 皇后娘娘所想,却又是深远。近年来她虽住在中宫,太子之位也算得稳固,可她与皇帝一年之中见面的次数却也是屈指可数,更别提圣人留宿中宫了,那还是十几年前的历史了。 老夫老妻,留下来未必就会做些什么。但连留下聊聊天说几句心里话的机会都没有,可见夫妻之情淡漠非常。 皇后执掌后宫,哪怕容颜衰老,总还希望男人能够回看一眼,但男人都贪图新鲜,后宫最不缺美人,尤其是年轻美丽的女子。 近年来,皇帝对太子多有防备之意,皇后母子心中煎熬可想而知。 圣人龙体有恙,太子生怕行差踏错,凡事谨慎小心,就怕被有心人给揪住了把柄,在这节骨眼上,她就更要替太子着想了。 她微微一笑:“陛下身系万民,你调理好了陛下的身子,就是有功,本宫今日定要赏你!” 皇后身后的宫人捧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赤金嵌红宝的头面,捧到了叶芷青面前。 叶芷青只能跪下来谢恩。 郭思晴在旁瞧着,心里都要嫉妒疯了——这姓叶的丫头未免太好运了! 一路之上,她亲眼看着周迁客与这丫头甜甜蜜蜜,明明是押解回京落魄潦倒,偏生被这两人给弄的几乎成了他们两人独家恩爱秀场,刺人眼目。 皇后向身边宫人使个眼色,便有宫人上前去,客气的请郭思晴等人回去:“今日娘娘也累了,还要叮嘱叶大夫几句,还请各位小主先回去,改日再来向娘娘请安。” 郭思晴其实极想留下来看看皇后要跟叶芷青说话,但也知道宫规森严,她若是强行留下,惹得皇后不快,恐怕往后在宫里寸步难行。 简梅扯扯她,向皇后行礼告退。出得中宫,简梅才感慨道:“那位叶姑娘,真没想到她年纪轻轻便有一手好医术,竟然连圣人都召她进宫调理身子。我若是有她一半的本事也好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郭思晴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下心头的不悦,道:“阿梅你哪里知道,有些人瞧着有本事,私德却很差。” 简梅被她意有所指的一句话给引的兴趣大起:“你是说……这位叶大夫私德很差?”她的眼神里全是好奇之色。 郭思晴鬼使神差,心里阴暗的念头翻滚太久,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你是不知道,姓叶的那丫头天生狐媚,市井出身,不知道学了多少勾人的手段,抢了别人的未婚夫……”在简梅似乎是恍然大悟的目光下,她连忙否认:“不不不是我!是我的……堂妹!” 郭家女儿不多,其实郭思晴的堂妹便是五房的郭思凝,现年才九岁,还未到订亲的年纪。 但简梅久在扬州,对明州郭家本来就不甚了解,更何况郭思晴每次看到周鸿与叶芷青的眼神就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此事在她心中存疑许久,有机会能在郭思晴嘴里听到真相,何乐而不为。 “你堂妹真可怜!”她对郭家那位不知名的小姐献上自己的同情之后,才道:“那这位叶大夫……真的是很差的人?” 其实简梅久在市井,听过周鸿不少传闻。况且这位盐运使大人为百姓做出的功绩有目共睹。盐价下跌最直接的受益人就是市井平民百姓。 她心里未必就相信郭思晴的说法,但却鼓动郭思晴说下去。 郭思晴愤愤:“姓叶的丫头仗着生的漂亮,明知道周大人已经订亲,却从明州追到了扬州,缠着姓周的不放,最终将人追到了手。姓周的最终抛弃了我堂妹,为了她毁了婚约。” 简梅:“……真看不出来啊!” 旁人的议论诽谤对于叶芷青来说,无论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都不过是清风过耳,无关紧要。 眼下的情形才让她觉得诡异。 殿内再无旁人,侍候的宫人一律都退了下去,皇后娘娘向她招招手:“过来让本宫瞧瞧。” 叶芷青莫名想起上辈子读红楼之时,里面的一段情景。尤二姐被凤王熙凤赚进贾府,将人带到贾老太君面前去的情景。 她心里犹疑,上前几步站到了皇后面前,被皇后拉着手儿细细瞧了一遍。上年纪女人的手温暖干燥,哪怕大半辈子养尊处优,可肌肤却终究已经松驰。 “真是个精致的人儿!”皇后盛赞,拉着她的手轻抚了两下才放开,意味深长道:“在陛下身边好生侍候,若是侍候的好了,本宫定要重重赏你!” 回去的路上,叶芷青越琢磨越觉得皇后的话有哪里不对,可她向来对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妇人只有敬而远之的份儿,思来想去竟想不出哪里不对。 当日扎针的时候,圣人轻描淡写问了一句:“听说今日皇后召了你去?” 彼时叶芷青鼻尖还有点汗意,正凝神贯注在下针,圣人开口差点让惊的她下歪了针。 还好她正扎着后背,圣人并没有瞧见她的神色。她话在肚里滚了三回,方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召了民女过去,说是民女调理陛下龙体,赏了民女一套红宝石头面,就让宫人送民女回来了。” 魏帝闭上眼睛,轻轻的呼一口气,喉咙有些痒痒,他压了下去,背上细针入肉,却并不觉得痛。 这姓叶的丫头下针手倒是很轻。 他早就听童文议讲过,这丫头是周迁客的红颜知己,能进宫为他调理身体,恐怕打着的也是为周迁客求情的主意。大理寺二审结束,乔立平大约是觉得脱罪有望,咬的着实疯狂,而周迁客连个有力的人证都拿不出来,扬州当时送来的卷宗,证人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魏帝心里轻笑:皇后这番主意,恐怕要错打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初夏的京城已有燥热之意,但京城周家老宅子里,气氛却低沉抑郁,外界的气候并没有影响到周府的四季,似乎周府的气候直接跳过了盛夏而转入萧瑟的秋天。 后宅主院里,丫头们噤若寒蝉,皆恨不得在外间侍候。 秦婆子是周夫人身边的体面人,平日最得夫人欢心,哪知道最近也是动辙得咎,被周夫人给了好几次没脸。 周夫人身边侍候的大丫头们都在背地里小声议论:“连秦妈妈都被夫人训斥,咱们就更不算什么了。” 秦婆子耳聪目明,听到下面的丫环议论,便将这些人都召集在一起,道:“大理寺三审,大少爷被剥夺官位,流放或者砍头都有可能,夫人平日待你们不薄,周府倒了于咱们也没好处。难道被发卖掉之后换个主子就比周府更好?” 这些人都是周府世仆,只是久在京城老宅子闲置,等同于被告郭遗忘,上一次见到主子还是周鸿回京替虞阁老贺寿。 太久没有在主子面前露脸侍候,自然也及不上主子身边侍候的忠心。 京里的下人自然要比地方上的下人见多识广,他们的神经常年被告各类流言传闻八卦洗礼,谈起时政来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秦妈妈,您老在夫人身边侍候,哪里是我等比得上的。只是大少爷此番恐怕是脱不了罪了。就算陛下开恩三司会审,那也得有人证,证明大少爷并没有诬陷乔立平。” 盐道一案,京里流言纷纷,大部分开始偏向于周鸿排除异己,但也有少部分人站在周鸿这边,认可他在盐道改革的政绩,并且对乔立平清白存疑。 周夫人在失眠过好多个夜晚之后,再次厚着脸皮上门去求虞阁老,只希望虞阁老能救救她的长子。 “父亲,符金是您的学生,求求您让他高抬贵手,放鸿儿一马吧!” 虞阁老苍老的面孔上布满了苦涩的笑意:“傻子,你当父亲是什么人?就算是当今圣上,也未必就能够凡事顺心而为,更何况是为父。盐道一案,多少人巴不得扳倒鸿儿,当初他被圣人委以重任,你当是好事啊?” 两淮盐运使,不少官员梦寐以求的位子,落到了周鸿头上,可不知道让多少人得了红眼病。 周夫人傻傻的停止了流泪:“父亲既知不是好事,难道就不能想办法救一救鸿儿?他可是您好的亲外孙!” 虞阁老叹气:“陛下剑指两淮,让鸿儿清理积弊,就会有这一天。得罪的人太多,陛下也有可能保不住他。等定罪的时候,为父会向陛下求情,保住他的性命的!” 周夫人喃喃:“难道……只能保住鸿儿的性命?他立了那么多战功,保境安民,难道都没有用?” “你先回去,到时候为父会跟陛下讲的,让他将功折罪!” 周夫人再次失望而归,整夜不能安眠,她心中甚至生出了卑微的希望,拉着周琪小心翼翼的问:“阿琪,你不是说叶……那丫头奉召入宫为陛下调理身体吗?她有没有传消息回来?她肚里还怀着你哥的骨肉,她会救你哥的吧?” 周琪:“……” 事情正如周府的下人随口八卦的走向一般,大理寺审讯结果面呈陛下之后,他下令三司会审。 天气暖和之后,宫人们都脱下了春装,细腰柔软如柳肢,单薄的春装里包裹着婀娜的身姿。 唯独叶芷青还穿着夹衣,整日忙碌。 皇后大约很是感激她为魏帝调理身子,几次三番召她前去说话,平日不但赏首饰衣料,还赐菜。 叶芷青的食欲并不好,自从入宫之后,她就日渐瘦了下来,眼睛越来越大,下巴越来越尖,睡眠也越来越少。 她算着日子,如果再在宫里住下去,恐怕就要显怀了。 大理寺三审结束的当日,皇后再次召她前往中宫,先是寒喧了几句,暗示了后宫之中,除了要讨得圣人的欢心,也要有个靠山,最后终于道:“自你入宫为陛下调理身子,本宫见过你之后,就觉得你这孩子合了本宫的眼缘,很想将你留在宫中。陛下龙体康复有望,想来他也很愿意将你留在身边长长久久的侍候着。” 叶芷青脑子里轰然作响,许久以来没想明白的地方豁然开朗。她终于明白了皇后的话中之意。 皇后见她傻愣愣的模样,便向自己的贴身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笑道:“叶大夫医术好,生的又美,有宫里多少贵主儿都比不上的福气。位份的事情还不是皇后娘娘一句话,只是还要盼着叶大夫以后心里时常挂念着皇后娘娘的恩情才好!” 叶芷青总算明白了,感情皇后拿宫中的位份为饵,好让她为之效劳。 她跪了下来,皇后面上露出了一丝喜色,还当她要谢恩,哪知道她一句话就成功的让皇后黑了脸。 “民女对不住娘娘,恐怕不能接受娘娘的好意,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宫人偷瞧了一眼皇后的脸色,顿时喝斥道:“叶氏,难道你都不考虑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吗?” 叶芷青不慌不忙道:“启禀娘娘,民女的确只是大夫,因为童大人的举荐,进宫为陛下调理龙体。但民女在进宫之前已经怀有身孕,孩子的爸爸在宫外,民女怎么可能长久留在宫中?” “啊——你此话当真?” 叶芷青极为无奈:“娘娘,恐怕再过一个月,民女便要显怀,民女从来也没想过要瞒着此事。若是娘娘不信,不如请个太医来为民女把脉?” 未几,果然中宫传召的太医为叶芷青把完了脉,如实禀报:“这位姑娘……确实怀有身孕。” 叶芷青与太医都退下之后,皇后疲惫的朝后靠去:“真是可惜!” 心腹宫人自然明白皇后之意,叶芷青既有医术还生的美貌,最主要的是她背后无人,却有陛下的信任。若是两方能结成联盟,她以太子生母的名义许给叶芷青将来,待魏帝百年之后保她在宫里的平安富贵,而她若能将御前之事时常透露一二,两下便宜。 可惜——她竟然只是个大夫! 心腹宫人凑上前去,小声提议:“娘娘,这宫里最不却的就是美人。储秀宫里不是还有许多新人吗?总有想往上爬容貌又生的不俗的!” 皇后振奋精神,将前来请安的女子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迟疑道:“我记得……有一名姓郭的,那女子好像是出自官宦之家,不过父亲官职不显。”虽比起叶芷青来容貌气质要稍逊一筹,但也算难得的美人儿了。 傍晚时分,中宫召郭思晴叙话。 她从中宫回到储秀宫,简梅便迎了上去,先是瞧她面色,似乎带了点喜意,这才说:“真是吓死我了,你被中宫召去的时候,我还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快跟我说说,皇后娘娘召你过去可是有事?” 郭思晴心里惊涛拍崖,恨不得笑出声来,但到底还是顾忌着此处住的全是秀女,便极力的压低了声音,将那喜欢都压下去几分,才道:“娘娘召我去问,问了下我的家世门第,父亲的官职等等。” 皇后从叶芷青拒绝一事之中清醒了过来,吸引前此经验,觉得自己太过焦躁急切,此次便没有出面,只让心腹宫人与郭思晴谈话。 那心腹宫人已经失察一次,差点将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留在宫里,心中后怕不已,上次便格外细致,将叶芷青拉到中宫偏殿再盘问,从身世到家境,问了不知道有多少。 郭思晴也不是个傻的,被拉着查户口,且那宫人越问,面上笑意也越浓,心里便暗暗猜测皇后之意 等问完了,那宫人便轻拍了她的手两下:“你的好日子快来了,奴婢先提前恭喜您了!” 她往日来中宫,连中宫院里的粗使宫人都不如,忐忑非常,哪个都不敢得罪,都是陪着小心姐姐姑姑的叫着,时不时还要塞点小首饰给她们。 但现在皇后的贴身宫人一反常态向她贺喜,郭思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但是她与简梅皆是入选宫中的女子,从前无论路上彼此慰藉了多久,等真正入宫,为着那至高无上的男人,也不由的就生出了戒心。 简梅似乎并没注意到她的防备,还兴高采烈道:“这么说……娘娘瞧中了你?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总觉得,此次入宫的姐妹们里,就你长的最好看,还会读书识字,早就应该这样了!” 郭思晴愕然:难道她都不嫉妒的吗? 简梅就好像瞧出了她的顾虑一般,甜甜笑道:“你不知道,我当初如果不进宫,就会被继母胡乱嫁掉,谁知道是张三李四,还是街上的王二麻子。总归她是不会让我过上好日子的,这才送了我入宫煎熬。若是姐姐能得陛下宠爱,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嫉妒你?!” 两人一路相伴入京,进了储秀宫依然住在一起,竟也处出了感情。简梅乖巧温驯又极有眼力,时时处处照顾着郭思晴,总是将她的感受放在前面。天长日久竟也教郭思晴放下了门户之见,与她称姐道妹起来。 简梅要比郭思晴小了一岁,便以姐妹互称。 郭思晴见她果真是为自己欢喜不尽的模样,心里便松了一口气,这才将皇后的心腹宫人与她的对话讲给简梅听,又央她分析:“岑姑姑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简梅笑嗔道:“姐姐冰雪聪明,心里已经下了结论,只是不敢相信而已,这才问妹妹。依我说啊,这就是皇后娘娘瞧上了姐姐,说不定……会替姐姐铺路呢。” 郭思晴耳朵尖渐渐的红了起来,似洇出的胭脂一般,粉润可爱。 窗外日影西移,但窗下开着火红似锦的花,映在郭思晴眼里,便是鲜花锦簇。 第一百七十二章 没过两日,叶芷青便在承乾殿见到了郭思晴。她跟另外一名唤杨淑仪的少女一起被皇后派人送了过来,只道忧心圣人身体,挑了两名秀女前来侍候圣人。 郭思晴跟杨淑仪跪在寝殿里向圣人叩首的时候,叶芷青就随侍在侧,候着圣人喝汤药。 这情形跟她前往中宫初见皇后那一日有些相似,只不过两厢颠倒。底下跪着的两名少女皆打扮的鲜花嫩柳一般,瞧来也是赏心悦目。 圣人手里握着一卷书,靠在榻上,听不出喜怒:“是皇后派你们来服侍朕的?” 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脑袋都恨不得贴到地砖之上:“是!” 圣人便道:“既如此,便封为采女,随侍承乾殿吧。”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竟道:“叶大夫,不知道朕还有哪些地方要注意?” 叶芷青见他动问,便硬着头皮道:“陛下,两位采女随侍左右没什么,只是陛下龙体未愈,女色上头还需禁忌。” 郭思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顿时冒起来一个念头: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 她们被皇后送过来自然是在床上服侍圣人的,不然难不成要她们端茶送水? 本来她对于自己被皇后挑中送到承亁殿兴奋不已,同期入宫的秀女里她也算是拔尖的了,能这么快侍寝,但是没想到姓叶的一句话,就想断了她的青云路,当真是她命里的克星,恶毒之极! 但承乾殿里可没有她说话的地儿,只听得圣人笑道:“朕记下了!”便吩咐胡衍去安排两人的住处:“既是皇后荐来的人,想来很是妥贴,那就留下来侍候茶水吧。” 下首跪着的新加封的郭采女与杨采女叩头谢恩,轻手轻脚跟着胡衍往外退。临出殿门之时,郭思晴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坐在榻上的老者身着杏黄色常服,须发皆染了霜色,虽威严无匹,年纪却委实不轻了。 她所有对于未来的期待,原来都系在这样一个半百老者身上,哪怕他贵为天下之主,睥睨八方,却依旧是浸染了岁月风霜,已是风烛残年。 郭思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承乾殿里,两名采女出去之后,魏帝便道:“叶氏,连皇后都知道你调理朕的身子有功,赐你衣料首饰,那朕就更要赏了。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圣人早从童文议口中知道她是周鸿的红颜知己,否则如她这等灵慧的女子,又擅医理,无根无依,倒可以留在身边侍候。 叶芷青进宫多时,只等今日一问。闻圣人之言,立时便将汤药放在榻上小几之上,自己朝后几步跪倒:“民女身为大魏子民,为陛下调理也是应当应份,原本不应该奢望圣人赏赐。只是……” 圣人还在想,她如果提起请求大赦周迁客,他又该如何应下来。正在思谋之间,没想到她却道:“民女只求圣人允准民女带来的盐帮证人在三司会审的时候,为周大人洗脱冤屈!” “证人?” “陛下明鉴!当初周大人在两淮抓住了盐枭龚江,以及其余盐帮头目,审出了贩私盐的主使以及贩盐的路线,这其中牵扯最深的便是两淮盐运使同知乔立平。但是后来证词跟人犯北上的时候,在江中遭遇了伏击,盐帮众犯皆死,只有乔立平一个人活了下来。对外宣称是遇袭,但是据民女所知,这并非事实!” “事实是?” 不知不觉间,殿内气氛为之一滞,魏帝坐起了身子,神色郑重了起来。 叶芷青抬头直视圣人双眼,说话掷地有声:“事实就是,当时前去押解嫌犯的官兵与乔立平乃是熟人,船行江心,他们将盐帮嫌犯私自处决。而盐帮帮主龚江见势不妙,跳入江心逃命,扮作乞丐回到扬州,藏在了民女的医馆。周大人被锁拿之后,民女北上救人,便将龚江以及重新找的盐帮证人以家仆的身份带到了京中!” 魏帝双目转为厉色:“叶氏,你可知道自己这番话在朝中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他直视叶芷青,显然已经动怒:“你是说朕派出去的人私自杀了嫌犯,他们与贩售私盐之事有牵连?” 叶芷青在他的逼视之下,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仿佛她一个不慎,下一句就有可能脑袋不保。但此时此刻,她早已没有了退路。能进宫里来为圣人调理身体,抱着的唯一念头便是要救周鸿。 “陛下,民女所言,句句属实!” 魏帝冷哼一声:“你若是收回方才的话,只当自己什么也没说,朕便会好生赏赐你金银,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否则……小心性命不保!” 叶芷青向上座的魏帝磕了个头,面无血色,整个人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轻抚自己的小腹,温柔道:“陛下不知,民女与周大人两情相悦,生死相随。周大人几次三番不顾性命之忧,救了民女的性命。民女腹中已有他的骨肉。” “如果周大人是大奸大恶之徒,民女只要保住他的一点骨血也算是报恩了。”她语声转为铿锵:“但周大人乃铁骨铮铮的儿郎,保家卫国多年。就算是在扬州任上,亦初衷不改,大刀阔斧的改革盐法,为的是让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盐!民女钦佩他风骨气节,愿誓死相随,不愿见他被小人反咬一口,身陷囹圄,就算是拼上民女的性命,也要还他清白!” 殿内落针可闻,方才将郭采女与杨采女带出去的胡衍转回,恰巧听到这段话,顿时怔怔立住。 自叶芷青入宫,胡衍生怕她得了圣人欢心,暗中也使过几次手段,只是这丫头滑不丢手,防范的甚为严密,倒从来没有得手的时候。 胡衍如临大敌,时刻警惕被她反噬,没想到今日听到这段话,反倒松了一口气:果真如童文议所说,她与周迁客情深,根本没有留在宫中的打算。 他身后跟着的胡桂春小小声道“干爹可听清楚了吧?儿子早说叶氏就是一心来救人的,爹非要说她贪恋宫中富贵,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胡衍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一巴掌,压低声音笑骂道:“你个混小子也有蒙对的时候!” 大殿之内,良久之后,魏帝才道:“叶氏,你既如此有情有义,项上人头便暂且寄存在自己身上,待来日朕再行定罪。”又派人下诏,去客栈锁拿龚江以及盐帮几人。 叶芷青退出来之时,都快成软脚虾了,扶着殿外的柱子站了好一会,胡桂春蹭过来扶她:“姑娘扶着奴才过去歇歇脚!” 在外面他是耀武扬威的胡大人,进了承乾殿就是伏低做小的奴才,更别提在胡衍面前,恨不得跪下来舔他的脚趾头。 大约太监们都喜欢被人捧着,就他那种恶心谄媚的捧人方法,胡衍居然很受用,叶芷青常被麻出一身鸡皮疙瘩。 “多谢小胡公公了!”她搭着胡桂春的胳膊走了几步,才觉得手脚都有点力气了。 承乾殿分为前朝后寝,中间以穿堂相连,在造办处的图纸上展开来看,就是个工字形的建筑。前殿中间一间是魏帝召见大臣处理政务的地方,西间便是御书房。 后殿正殿乃是魏帝的寝殿,两侧各有耳房五间,东五间为皇后随居之所,西五间为贵妃等人随居。只因平日魏帝从不召皇后与贵妃来寝殿侍寝,这两处居所多时便空着。 寝宫两侧各设有低矮狭小的围房十余间,供低等妃嫔随侍时临时居住。 叶芷青虽然不是魏帝的妃子,但是她身负调理龙体的重任,进宫之时胡衍便将她的下处安排在了围房。 只是魏帝当时日夜咳嗽不安,她便在寝殿外间的榻上值夜,倒一直不曾回到下处。 今日在寝殿之事,胡桂春听在耳中,便将她扶到了围房下处,让她稍事歇息:“陛下处理政事恐怕还得一会,姑娘先歇歇,若是寝殿那边需要姑娘过去侍候,咱家便让人过来给姑娘通个声气。” 叶芷青向他屈膝一礼:“多谢小胡公公。” 大理寺牢房里,乔立平在三审之中几乎洗脱罪名,满心欢喜,只觉得出狱有望,敲着牢房的墙壁与周鸿告别:“周大人,实在对不住,下官往后就不能陪伴大人解闷了。等三司会审完毕,恐怕大人往后就要独享此间,与清风明月相伴了,下官可真是有点遗憾,竟没能陪伴大人到最后!” 周鸿听着他的奚落,闭着眼睛靠墙坐着,懒得得搭理他,只是在想:也不知道龚江等人几时能来作证? 当初有人要在江上痛下杀手,明显就没想过要让他活着站出来,若是知道龚江还活着,不定会发生什么事,什么时候让龚江站出来作证,就显得至关重要。 当晚,周浩前往周府报信,站在周夫人面前难掩激动:“夫人,叶大夫在宫里求了圣人,今日龚江等人已经被秘密带走,这下少将军脱困有望了!” 周夫人神情复杂:“你……说的可是真的?” 长久的等待,无论是周鸿的贴身侍卫,还是周夫人,都在一场又一场的审讯里灰了心,只觉得等待下去也唯有绝望,不会有别的希望了。 没想到柳暗花明,宫里却传来了好消息。 周琪喜不自胜:“都是叶姐姐的功劳!是她想办法救了大哥!” 周夫人难堪之极:“她……我去菩萨面前上烛香。”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里。 第一百七十三章 盐道案从去年冬天曝出来,押解犯人回京,大理寺三审之后,被圣人下旨三司公审,三司主审碰头,正式开审已经是初夏了。 叶芷青已经显怀。别的宫人已经穿起了单薄的夏装,她却仍旧穿着春装,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只有微微隆起的小腹显示着的身体状态。 圣人见到她这般模样,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晴好,而他的咳疾终于不再半夜来折磨他,还是年纪大了被岁月磨软了那颗帝王心,有一日叶芷青替他扎完了针,他竟然问她:“叶氏,你要不要去探监?” 叶芷青傻了一下,才佯装镇定的收拾银针,本来是要扎入针囊里,没想到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头,“嘶”的一声才醒过神来。 “陛下?” 她这模样反倒让圣人笑了起来。 “朕只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去牢里见见周迁客?” 叶芷青朝后退一步,便要向魏帝叩头:“民女谢陛下允准!” 魏帝遥遥指她:“朕都还没应下来,你谢什么谢?”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面上还带着笑意。 叶芷青身为大夫,其实对魏帝的身体状况比谁都清楚。别瞧着他现在咳疾绝解,表面上似乎是快要好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转变,但其实魏帝年纪到底大了,这场咳疾拖的太久,他平日又极为耗神,底子其实已经被掏的差不多了。 这就好比是建在崖上的屋子,若无暴风大雨还能支撑,假如遭遇外界天灾,恐怕就要坍塌。 做大夫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衰老是自然规则,她也无能为力。 “陛下慈悲,定是早就看出民女思夫心切,民女替肚里的孩子谢谢陛下!” “朕又不是庙里的菩萨!”魏帝笑叹:“明日便要三司会审,朕允你去大理寺探监。胡桂春——你陪她去,好生送过去,再好生接回来!” “奴婢遵旨!”胡桂春上前来扶叶芷青:“叶大夫,请了。” 叶芷青搭着他的胳膊起身,一起走到寝殿门口的时候,她调皮道:“陛下可以近女色了。”在魏帝惊愕的神色之下,她又加了一句:“不过还是要适度,要节制!” 等她的影子从寝殿出去之后,魏帝才回过味儿来:“……这丫头竟然敢逗朕?” 一旁侍立的胡衍陪笑:“叶姑娘也许是回报陛下的好意,这才……”他倒把自己给说笑了。 “报恩?”魏帝抚膝大笑:“既然是她的好意,朕岂能辜负,今晚就召……召郭采女侍寝吧。” “奴婢记下了,一会就传。” 叶芷青与郭思晴杨淑仪都住在寝殿后面的围房。更巧的是,郭思晴就住在叶芷青的隔壁。 传旨太监前去宣旨的时候,又有承乾殿里侍候的宫人前来恭喜郭思晴,还有司寝的姑姑前来服侍郭思晴沐浴梳洗,抬水的太监进进出出,热闹之极。 叶芷青与周鸿分别两个多月,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止不住的想周鸿,想他在牢房里度过的夜晚,也不知道有没有吃饱穿暖,或者被狱卒折辱。 她认识他之后,从来都只见他意气风发,何曾潦倒落魄至此。每每想起来,心里就好像被人紧紧攥着疼的厉害。 胡桂春就候在门口,怕她着急,还道:“叶大夫不必着急,你与周大人许久未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见他。” 叶芷青果真坐在窗前对镜细细梳妆,用粉将黑眼圈遮住,再往颊边拍点胭脂。感谢皇后娘娘,赏赐头面首饰都是全套,连胭脂水粉都没落下。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眉目郁沉,拿眉笔将眉毛修修,扯着嘴角露出个还算是开心的笑容,这才起身。 隔壁屋子里,宫人嬷嬷全都涌了进来,服侍郭思晴沐浴梳洗,将她从头到角都收拾了一遍。住在她旁边的杨采女过来向她道喜,郭思晴也淡淡的:“妹妹别客气,说不定明日也轮到你了。” 两个人是同时被皇后从储秀宫挑出来的,能够住进承乾殿,虽然地位相等,可到底是为着争一个男人的青眼而努力往上爬,从一开始就是竞争关系,大家心里都清楚,便也懒得费神装亲姐热妹,也只维持表面的礼仪与和谐。 杨淑仪道:“侍寝哪有轮的,还不是陛下看中了谁,才会宣谁过去的。”到底没有抑制住腹中酸意。 郭思晴也不在意她的酸话,收拾停当便跟着宫人出门,恰巧与打扮好准备出宫去探监的叶芷青打了个照面。 叶芷青方才还跟胡桂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等出宫之后,便去外面买些吃食带进牢里去。 胡桂春却已经遣了个小太监去御膳房,捡熟肉点心装了满满四屉,提了过来。 那小太监约莫十三四岁,提过来之后胡桂春便要接过来,他忙道:“胡哥哥是要去哪里办差?这些粗活哪里轮得到胡哥哥干,不如让小的跟着侍候?” 胡桂春想想也是,他一个御前大太监提着食屉也太不像样了些,但是让叶芷青提着吧——想想她的大肚子就只能作罢。 “行,今儿你就跟着哥哥,等回来了赏你点心吃。” 那小太监满嘴甜话:“小的就盼着能给胡哥哥跑跑腿!” 他们两个正站在叶芷青门口说话,叶芷青穿着着碧青的披风出来了,将整个人都裹的严实。那披风后面还有兜帽,她也只露出一张雪白精致的小脸,今日搽了点胭脂,愈加的明丽。 胡桂春伸出胳膊,让她搭着走,她便笑了:“小胡公公客气了,我能走得动的。” “咱家已经叫了马车,一会咱们就坐了马车过去,天黑之前回来就好。”他看看天色:“这可还有两三个时辰呢。” “劳您费心了!”叶芷青不动声色将个鼓鼓的荷包塞到了他手上:“还要累您跟我跑这一趟,都是圣人的恩典!” 围房前面狭窄,两拨人正巧撞到了一起,胡桂春与打头的姑姑说话,听说这是郭采女前去侍寝,便向她道声贺。 叶芷青便往后退了两步,给她让开道去。 郭思晴见她主动退让,心气儿才顺了许多,趾高气扬瞅了她一眼,这才往圣人寝殿而去。 胡桂春在宫里见过的多了,圣人又到了这把年纪,这两年于女色上头可是淡了许多,龙体常年微恙,也是近来在叶芷青的悉心调养之下才渐渐好了起来。 比起未来前途不知如何的采女,将圣人身体调理的好转的叶芷青才是热饽饽。 “郭采女……心气儿很高啊!”他淡淡道。 叶芷青微微一笑——宫里的人说话都讲究,有句话叫登高跌重。胡桂春说郭思晴心气儿高,可不算是好话。 “才进宫嘛,心气儿高些也是应该的,也许在宫里住个十年八年,就慢慢习惯了。”她亦淡淡回应。 郭思晴的前程如何都不要紧,以她对圣人的了解,到了他这个年纪年轻女孩子心里头想些什么,恐怕心思清浅的就跟溪水一般,根本禁不起他探究。 只要郭思晴不动歪心思,在宫里还是能活下去的。如果想给她找麻烦,还得掂量下自己在圣人眼里的份量。 她并非依靠美色博得圣人的信任,而是凭着真本事随侍帝王身边,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胡桂春何等机灵的人物,不然也不至于抱上承乾殿大总管的大腿,叫胡衍干爹的时候,比叫亲爹还感情充沛。 他早就瞧出来了,郭采女与叶芷青似乎有怨,但这都不是他要管的事儿,便假作不见,陪着叶芷青出宫去了。 大理寺牢房里,四角黑暗的墙都不能阻挡乔立平飞扬的心。大理寺三审给了他巨大的自信,大有明天三司公审之后,他就能离开牢房的感觉。 无奈与隔壁住着的“邻居”相处的不太和谐。也不知道周大人是不是把牢底坐穿的思想准备,乔立平敲敲牢房的墙壁:“周大人,明日就要三司会审了,不如咱们说说话?” 周鸿难得有心情开口:“说什么?说乔大人如何敲骨吸髓鱼肉百姓?” “周大人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这叫为官之道!为官之道!”他的思绪飘了很远,似在追忆似水年华:“大人以为当初我就没有一腔热血的时候?每个读书人十年寒窗,不是为的金榜题名?好男儿来天地间走一遭,怎么着也要留个好名声吧!可是在官场上打个滚,就知道做官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有上司要巴结,下属要安抚,不喂饱了上司,笼络住了下属,这位子能坐得稳吗?” 他近来在狱中深思,这番话也算是对自己多年为官之道的总结。 周鸿久在军中,每逢有战事总是冲在前面,因此很得同袍敬重。周家门风使然,总是将百姓放在心上,保境安民是刻在骨子里的,与乔立平的想法南辕北辙。 “身为地方父母官,难道不应该考虑为当地的百姓做些实事吗?不然你的政绩从哪来?” 提起此事,乔立平更是侃侃而谈:“政绩说白了就是银子啊,只要能往上面交银子,谁管这银子怎么来的。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老百姓要紧,还是超额完成税收重要?” 他这种视百姓为蝼蚁的态度让周鸿无话可说:“大概周某心里的地方官与乔大人差距甚大,我觉得咱们还是不谈的好。” 乔立平闲极无聊,明日有可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就激动的没办法安静下来:“咱们都为官多年,正好可以交流交流为官的心得。周大人别客气嘛!”正要劝周鸿不吝赐教,心里暗自嘲笑他这个实心眼的大傻子,忽听得甬道内传来脚步声,狱卒领着一串人走了过来。 乔立平扒在栅栏上使劲瞅,但见狱卒身后跟着两名宫里的宦官。其中一名宦官扶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殷勤道:“姑娘小心脚底下。” 那年轻女子整个人都裹在披风里,就连脑袋都隐在兜帽里,身后还跟着提个大食屉的小宦官。 几个人路过他的牢房,他只看到那女子隐藏在兜帽里秀美雪白的下巴,一行人便越过他,往隔壁去了。 狱卒在隔壁停了下来,哗啦啦掏出钥匙打开了牢房门,喊道:“周大人,您家里人来探监了。” 御前大太监亲自陪着过来的,他还不得可劲儿巴结。 周鸿本来正被乔立平一番话说的极为不耐烦,正闭着眼睛装睡,原以为探监的是冲着乔立平去的,没想到却停在了他住的这间牢房。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牢房门大开,日思夜想的人儿就站在几点开外的牢房门口。 她放下兜帽,精致的眉眼在昏暗的牢房灯光下惊人的美丽,只是眸中晶亮,像是布满了水光。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太监进来将食屉放在了牢房的桌子上,又安静的退了出去,门口站着的人却跟石雕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倒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滋味。 胡桂春推了她一把:“姑娘可是傻了?周大人可还等着你呢!” 叶芷青一瞬不瞬盯着周鸿,踏进这间幽暗狭窄的牢房,牢门在她身后轻轻阖上。 胡桂春带着小太监跟狱卒沿着来路退了出去,将这一方幽暗的天地留给了长久分离的两个人。 叶芷青怀里抱着个包裹,是她这几日在围房为周鸿做的衣服,抱在怀里,又有披风裹着,倒将微微隆起的腹部给遮了起来。 周鸿几步上前,目光就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将她手里包袱接过来扔到铺上,原本是要搂她的,目光却忽然之间定在了那里,倒好像经历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震惊到连这位年轻的将领都不能自控的地步。 他伸出去的双臂就定格在了叶芷青身侧,声音里还带着颤抖之意:“叶子,你……怀孕了?” 叶芷青手里的包袱被拿开之后,赫然便是微微隆起的腹部在眼前。她今日来之前就知道此事瞒不住了,一路之上还在考虑如何开口才不会吓到他。 “嗨亲爱的你要当爸爸了?” “亲爱的你做好当爸爸的准备了吗?” “亲爱的你是喜欢男宝还是女宝?” “……”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因为周夫人的抵触,两个人几乎不曾讨论过有关孩子的事情。但现在孩子就在她腹中,最近的某一天夜晚,却被腹中沉睡的小小婴儿叫醒。 小家伙不知道是踢腿还是伸胳膊,在她肚里小小的翻了个滚,于是惊醒了新妈妈。 叶芷青起先还当自己肚子痛醒了,然后她便发现其实并非痛意,而是来自于肚子里的宝宝的小动作。小捣蛋鬼也不跟妈妈打一声招呼,就在某个深夜在她肚子里开始玩耍。 她轻抚着肚里的宝贝,在黑暗的夜里无声轻笑,等它的活动渐渐趋于平静,才小声说:“爸爸很快就要出来了,很快咱们一家三口就要团圆了,宝贝别着急!” 现在,周鸿震惊的表情落在她眼里,她下意识的便护住了自己的肚子,语气里甚至至还带了些自己都未察觉的防备之意:“你……不喜欢宝宝?” 周鸿哭笑不得,总觉得她这副模样太过可爱,护着孩子的模样就像是丛林之中的母兽,他高兴都来不及,难道还会伤害自己的孩子,还是跟她所孕育的孩子! “怎么会?我高兴都来不及!”他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从背后揽到怀里,坐到了床上,将她整个人都搂在怀里,大掌轻轻的摸上了她的腹部:“我真的特别高兴!从来没想过会当父亲!”他将自己的女人搂在怀里,却又怕力道过大而伤到她腹中的孩子,简直是轻也不是重也不是。 两个人分开这么久,本来是攒了一肚皮的话要说,叶芷青还想将宫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而周鸿饱受思念之苦,都被突出其来的孩子的消息给冲击的忘了,两个人哪里还能说得出别的话来? 周鸿搂着她,问:“几个月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叶芷青狡黠一笑:“发现的时候正是你在扬州被圣旨传唤回京的时候,当时来不及告诉你。” “那你后来在路上怎么没告诉我?” 叶芷青静静偎依在他怀里,讲给他听:“当时你前途未明,谁知道进京是吉是凶,我怕你惦念分心,就没想着告诉你。现在应该很快就洗脱污名了,就不怕告诉你了!” 周鸿并不知道她入宫为圣人调理身子,不但周浩不曾告诉过他,就连有时候过堂能见到的童文议也没告诉过他,因此他便一直以为叶芷青依旧在客栈等着他,只是大约进一回牢房不容易,没审讯之前童文议说不定看着他能出来的份上,对于案件的过程乐观估计,这才做个顺水人情让让能够探监。 随着盐道案的审理进行,他一度处于劣势,童大人便收回了之前的好意,才导致叶芷青没办法来探查监。 “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水深着呢。”周鸿轻点下她的鼻尖,内心惆怅无比。 他们认识到太久,但真正在一起却并不算长,也许是有感而发,他道:“以前我见你每次都喝药,便以为你不愿意生下我的孩子,其实心里也难过的。后来……”他有点愧疚的望着她:“其实后来我跟苏铭说过,说你老喝避孕的汤药,对你的身子不好。说服他换了汤药。叶子对不住,都是我太自私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落到这一步的,我虽然极度想要孩子,可那也是在我有能力照顾你们母子的情况之下,而不是凭白把你拖进深渊里。” 这件事情在他心里压了太久。 当初发现叶芷青每次欢好之后都会偷偷喝避孕汤药,他其实内心是颇为震惊的。 可是他不能给她应有的名分,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碰她。 反倒是周夫人的到来催化了他们的关系,让他觉得其实两个人在一起,就算是没有举行过婚礼,但他早已经认定了她,而她也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他们生个孩子又有什么问题? 叶芷青白他一眼:“你似乎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周鸿:“……什么意思?” “汤药的味道不对,难道我尝不出来吗?把避孕汤药换成了温补的药材,你还当我真不知道啊?” “原来你早就知道啊?”周鸿这次是真真正正的震惊了:“那你还?”他傻了一般瞧着怀里的人儿,忽然之间就笑出了声:“我……我……叶子你等等,让我缓缓……”他将人放到自己的床铺上,在狭窄的牢房里走来走去,笑的跟傻子似的,就只差一蹦三尺高,好一会才扭头问叶芷青:“我是真的要当爹了吧?” 叶芷青好想踹他一脚:事实俱在眼前,难道还有假? “难道你想逃避责任吗?”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这一切有点不真实!”他犹如困兽,快走几步,忽然之间回来将叶芷青整个都抱了起来,抱着她在牢房里转了好几圈,面上的笑意终于彻底的舒展开来,就好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的孩子,整个人都一扫之前的颓废之气,神采飞扬了起来。 “我真的是太高兴了!真的太高兴了!叶子!媳妇!娘子……”他叫了一连串的称呼,最后,像是再一次确认一般,叫道:“孩他娘——” 叶芷青啼笑皆非,却还是非常应景的回他一声:“孩他爹——” 两人好似都恨不得替肚里的孩子叫一声爹娘,好分享为人父母的喜悦。 叶芷青自诊出有孕之后,怀揣这动人的秘密,虽然家里的人都为她高兴,但那种高兴都不及与周鸿分享来得快乐。 那是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创造的劳动成果”的隐秘的快乐,外人只能祝福,分享的喜悦终究是隔靴搔痒。 两个人叫出口之后,傻傻笑着看对方,叶芷青被他抱着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额头亲了一口,目光里全是动人的水光,她将自己的脸蛋贴到了他的额头上,也不顾他抱的累不累,撒娇一般道:“真不想回宫里去,恨不得留在牢房里陪着你!” 周鸿还当自己听岔了,追问道:“回哪里去?” 叶芷青这才省起,身在牢房里的周鸿根本都不知道她这段时间所作的事情。 她挣扎着下来,拉了他坐到桌子旁边,打开食屉,将里面的食物都一层层拿出来,摆在桌上。 胡桂春也算有心,去御膳房要的食物都是大油大荤之物,酱香肘子,整个的香酥烤鸡……只有一小盘青菜,还有最下面精美的点心。主食是一大碗米饭。 叶芷青招呼他坐下吃:“你先吃,边吃边听我说。” 周鸿哪里还能吃得下去饭,如同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般,娶了漂亮的妻子恨不得只有自己知道,都不愿意让旁边窥见自己的至宝,生怕被别的男人给抢去了。 叶芷青容貌美丽的人又聪慧,这副模样进宫……他都快忧心的吃不下饭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去宫里的,见到圣人了吗?圣人……”后面的话他都快说不出口了。 叶芷青嗔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呢?是童大人推荐我进宫为圣人调理身子的,圣人也知道我与你的关系,今日来探监,还是圣人允准的,不然你哪里有宫里御膳房的菜吃?” 周鸿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可是另一半还悬在空中:“我就知道你医术高超。只是叶子,童大人为何要举荐你进宫为圣人调理身子?” 光明磊落如周鸿者,碰上自己的女人入宫,心里也不免要阴暗的怀疑童文议的居心,面色顿时不好看起来:“童大人他……” 叶芷青对童文议却十分感激:“童大人举存我进宫,我也正好有机会能为你洗脱污名!” 第一百七十五章 周鸿在大理寺牢房住的太久,就算狱卒没有可劲糟蹋他,虞阁老也曾派人关照,住的还是单间,但潮湿幽暗的牢房生活还是太过糟糕,再加上大理寺三审的结果不甚理想,他的心情近来一直处于沉郁的境地。 叶芷青的到来让他看到了阳光,也对明日的三司会审多了几分信心,胃口大开。 “叶子,既是圣人允准你来探监,还知道你肚里怀着的是我的孩子,那我就放心了” “你这是什么心态啊?”叶芷青哭笑不得,都身陷囹圄了,男人的独占欲还丢不掉。 他抱着酱香肘子啃了一大口,满眼是笑:“男人的心态啊!媳妇儿太过聪慧能干,撒出去实在不放心,就怕哪天我出去了媳妇儿却被别人拐走了。” 如果是在叶芷青没来之前,他对三司会审并没那么足的信心,还是不敢说出自己还能离开大理寺牢房的话。 龚江是跟着叶芷青来京了,但此事虞阁老不插手,以叶芷青与周浩的能力,亲朋故旧也在盐改之中大概得罪的差不多了,就连刘晗都不曾来探监,他对自己的前途实在不乐观。 但是听到叶芷青这段时间的坚持与努力,孤身入宫为圣人调理身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 周鸿撕一块酱香肘子上软烂的筋,喂到她口里,满心的内疚:“都是我不好,你怀孕了不知道就算了,还让你为我涉险。你瞧瞧瘦成什么样儿了?” 叶芷青本来就不是个圆润的姑娘,怀孕加上忧思过重,在宫里日夜不安,一张精致的脸蛋瘦的只剩了尖尖的下巴与大大的眼睛,瞧着居然多了几分往日不可见的楚楚可怜,引的周鸿心里一阵犯堵。 她心疼的摸摸周鸿的脸:“鸿哥,你也瘦了很多,牢房里的饭不好吃吧?等明日过堂,三司会审之后就能出来了,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在京里多吃点好吃的,都给补回来!” 两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期望,总觉得相聚之期不远矣。 周鸿还有点担心:“若是圣人不肯让你出宫呢?” 叶芷青得意的摸摸肚子:“圣人不肯放我出宫,难道还要留我在宫里生孩子啊?可没这个先例。再说我现在是孕妇,要是哪里不舒服了,等你出来了自然是要交到你手上让你照顾我的。” “不可胡来!”周鸿急的将酱肘子放下,恨不得拉着她教训一通:“你肚里还怀着孩子呢,可不能瞎胡闹,万一伤到孩子跟你可怎么办?” 小丫头从来主意大,自认识之后他无数次见识过了她的胆大与聪慧,正因为如此,才怕她自己胡乱下决定。 叶芷青见他急的不行,俯身过去,小声在他耳边道:“我再不脱身恐怕就来不及了,本来都不想告诉你的,怕你着急。现在想想还是告诉你为好,圣人……年纪大了,虽然我暂时调理的不错,他的身体看着也有了起色,可其实底子已经虚了,经不得急怒刺激,劳累损耗,可你觉得圣人能听劝,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太子殿下吗?” 都说做官的恋权,做帝王的更是如此,呼风唤雨习惯了,哪里能容许手中空空。 周鸿大惊:“……你说的是真的?” 叶芷青点点头,正要将圣人身体的真实状况详细告诉他,忽听得隔壁有人使劲敲墙:“大人!周大人,什么东西好香啊,求给下官赏点啊,口水都要下来了……” “怎么听着好像是姓乔的啊?” 当初在扬州的时候,乔立平还找过她的麻烦,将她的药膳坊给封了,两人交过一回手,所以叶芷青对这位乔大人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一听这声音就觉得不可思议:“不会吧?大理寺将你们俩关在相连的牢房,也不怕串供?” 周鸿:“我倒是想啊,可乔大人与我实在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起,就不勉强他了!” 隔壁墙上传来持续的敲打声:“周大人,你不能因为明日三司会审就自己吃独食啊,下官在牢房里跟你一样也吃馊饭喝馊水,饿了好几个月了,求大人看在往日共事的份上,赏下官一口肉吃啊。” 叶芷青还真没想到这位乔大人的脸皮厚度堪比城墙,居然还真能做出讨要吃食的事情,本来久别重逢,惊见周鸿瘦的几乎要脱了形,心酸的情绪都被乔立平给搅和了,还差点笑出声:“这位乔大人当真是……能屈能伸啊!”庭审能咬人,回牢能讨肉,是个人物! 周鸿大约也从来没见过如此脸皮厚的人,他与乔立平做邻居两月有余,好几次听到他的做官理论,视百姓如蝼蚁就算了,居然还自成一套不要脸的戾政体系,恨不得把老百姓骨头缝里最后二两油都榨的干净,就只为了制造政绩巴结上官,简直是官员之中的败类,无耻之尤。 但真要与他反驳,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能将这位的心肝给清洗干净,所以更多的时候唯有装哑巴。 这给了乔立平一个错觉,无论是庭审结果还是周鸿的沉默都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这位年轻骄傲的上司给打倒在了泥地里,甚至好几次还踩着他的脸彰显自己为官之道的成功。 那么做为最后的赢家,他在扬州无数次想拍着桌案要告诉那自以为是的年轻人的许多经验教训,此刻就可以既保有风度,又带着些微微的优越感告诉他。 乔立平甚至觉得,周鸿说不定在心里无数次的后悔自己做出的愚蠢的举动,非要固执的盐改,非要去触碰两淮盐道那张由他苦心多年编织的大网,最后就成了落入蛛网的蝇子,可能会被吞噬。 他有点可怜这年轻人,要是当初多听他的指教,何至于把事情闹这么大,还落到如今的田地。 “大人,赏口饭吃吧!” 叶芷青本来想与周鸿多说几句贴心话,可是被隔壁的乔立平吵的头疼,便扯了半只香酥鸡包在油纸里,推开牢房的门去隔壁,递到他手里,淡淡道:“乔大人今儿蹭的可是御膳房里的烤鸡,也不知道以后拿什么来报答这一饭之恩?” 乔立平认出了眼前的少女,而且见她腹部微微隆起,居然还肯跑来探监,带的又是御膳,心里顿时警惕起来:“你……怎么进宫了?”这孩子不会是……圣人的吧? 不能够啊! 圣人何等英明,宫里的女人怎么可能允许随便出宫来大理寺探监? 他的心顿时乱了。 叶芷青每次都很关注大理寺庭审结果,她又是在圣人身边随侍的,每次童文议进宫,只要有心都能与他说上几句话。 她故意跑来送半只鸡给乔立平,可不就是为了扰乱他心神的,因此便卖个关子:“乔大人洞察入微,想来定然能猜到我怎么进的宫。大人慢用,我还要去陪着鸿哥。” 她脚步轻盈往隔壁牢房去了,留下乔立平满脑子疑问不得解答,烦躁无比。 周鸿在牢房里听到了她的话,嘴角不由的露出个会心的微笑:小丫头还是这么调皮! 她身上似乎有一种特质,无论经过多少事情,似乎都难不倒她,打不垮她,她永远能够拼尽了全力跨过去,努力的生活下去,哪怕是在大理寺幽暗的牢房里,也从来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情。 第二日,盐改案三司会审在大理寺进行,圣人下诏派了太子与三皇子监察,又有三司各主审官员,场面十分隆重。 所有人都明白,三司会审就是对这桩轰动大魏的案子进行最后的定性,无论是周鸿还是乔立平,都是最后的机会。 叶芷青昨日探监给周鸿带了替换的衣服,他虽住在大理寺牢房里,可罪名未定,官身还在,虽未着官袍官帽,穿的却也并非囚服,乃是自己的常服。 今日他打扮的十分精神,头发梳过,胡子也借了狱卒的腰刀递过了,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利落劲儿,眉间英气逼人,带着镣铐过堂的时候,让堂上很多官员,以及太子跟三皇子都能遥想当初在东海平定倭寇的少年将军的风采。 反观乔立平昨晚被叶芷青的半只鸡跟几句话扰的心神大乱,一晚上没怎么好睡,他本来就穿着囚服,在牢房里住了都快半年了,潮湿的空气让他的关节都快生锈了。他年纪不轻了,今早起身走路,都感觉骨头在叭叭的响,关节都疼了起来。 他走路已经带着点佝偻的姿态,明明大理寺三次庭审,他都占尽了优势,但今日却在气势上输了周鸿一大截,直让堂上一干对他寄予厚望的官员都有点微微的失望。 不过等开堂审理的时候,由于主审官依旧是大理寺卿符金,外加都察院右都御史,刑部尚书三位,提的问题也都是卷宗上的,等于将前三次庭审的问题又重新问了一遍。 乔立平与周鸿各执一词,都坚持自己原来的证词。 三皇子轻笑:“这可真是有趣了,父皇让人拘拿周迁客回京自辩,但是他与乔立平二人互不相让,这两人之间定然有个人是在说谎,太子殿下以为呢?” 太子素有宽厚的贤名,再说他对周鸿向来有好感,心里便有些惜才,便道:“这就要看三位大人的审讯能力了,三皇弟还是别着急,总归是要向父皇交差的。” 庭审一度陷入胶着状态,无论是乔立平还是周鸿都拿不出有力的人证与物证。 乔立平之前几次咬周鸿,就是笃定了龚江已死,周鸿没有人证物证来证明他结网贩卖私盐,但是同样的他咬周鸿也未见得能找到有力的证据,不过是拼着周鸿盐改得罪了京中不少官员,审讯的官员便会不自觉的偏向他,这才如此行事。 事实证明,他的算计是有效的,周鸿果然在三次会审之时,一直处于劣势。 眼看胜利在望,乔立平仿佛闻到了京里街道上各家酒楼饭庄飘出来的香味,还有迎春楼里美娇娘柔软白晳跟蛇一般滑腻的身体,还有那销魂的滋味,正在神游天外,忽听得门外有人声喧哗:“圣人有旨——” 三司会审接到圣人旨意,所有官员齐刷刷站了起来,下跪接旨。 传旨的正是中书舍人童文议,他一步跨进来,站在门口高声宣读:“圣人有旨,今着中书舍人童文议押解扬州嫌犯龚江等人前往大理寺过堂,钦此!” 乔立平只感觉当头劈下一个炸雷,当堂失声:“不可能!龚江早就死了,死在运河里,怎么还可能活着?!” 三皇子听到乔立平慌张的声音,瞳孔微缩,渐渐放松了方才紧握的拳,又恢复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还与跪在他前面的太子道:“听说这龚江早就死在运河里了,皇兄你说父皇是从哪里将这个人捞出来的?” 太子近两年在魏帝面前如履薄冰,生怕引起魏帝的猜疑,很多时候都自动避嫌,哪里还敢去打听魏帝的动静,更何况对于龚江死而复生的事情他是一点也不知道,当下便道:“父皇也许早就料到了龚江有此一劫,派人保了他也有可能。孤王也不知道这是几时的事情,三皇弟也没有耳闻?” 三皇子摇头:“皇弟也不知!” 龚江与盐帮其余几名人证的前来,引起了满堂轰动,童文议看着堂上众人神色各异,心里还想笑,这些官员里面有不少都是每年要接到盐道官员与盐商的大把孝敬,被周迁客断了财路,心里不知道有多恨他,就算知道他是被冤枉的,恐怕也想置他于死地,省得他不懂地方官场规矩,胡乱折腾,坏了大家的好事。 可是没想到龚江竟然还活着,这可当真不算是个好消息。 满堂官员,大约最高兴的就是周鸿。 假如叶芷青就在眼前,他恨不得将人抱在怀里使劲亲。 这一切都是她努力的结果,以她的身世与能力,就算是带着龚江求到大理寺门口,说是要为他作证,恐怕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将龚江等人打出去,说不定还会被安上个假冒人犯扰乱公堂的罪名。 她恰恰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 龚江的到来一举扭转了周鸿的劣势,他将自己如何伏法,如何在运河之上逃生,以及这些年与乔立平官匪勾结贩卖私盐,一步步壮大盐帮之事全都交待了。 堂上许多人虽然知道贩卖私盐是暴力,但是每年收到的不少,也觉得盐道官员上下打点,所费不菲,但是等龚江交待完毕之后,他们才发自己远远低估了私盐的利润。 如果说乔立平贩卖私盐吃肉喝汤,那么落到他们手里的充其量就只是些肉渣。 钱财迷人心。 堂上不少收过盐道官员孝敬的重臣此刻心里都有一个念头:太可恶了!盐道居然出了如此巨贪! 如果之前他们还想保住乔立平,那么此刻不少人心中都觉得受了他的愚弄,还为他贩卖掉私盐大开方便之门,恨不得让他死。 乔立平脸色灰败,自从龚江出现,他便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 昨晚他还在牢房里优越感十足,总觉得周鸿要终身被圈在牢房里了,没想到乐极生悲。 三司主审官员审问过龚江与盐道其余几名证人之后,当堂将周鸿开释:“委屈周大人了,如今既然已经查证清楚,周大人并未参与谋杀龚江等盐帮案犯之事,又平抑盐价有功,也不曾做出排除异己,陷害污蔑下属官员之事,不但无罪且有功,今日便回家去吧,等奏请圣上之后再行定夺!” 自有人上前来替周鸿去除镣铐,并端了凳子来让他落座在旁陪审。 乔立平内心一片绝望,不得不招认一切罪行,连同当初在运河之上押解他回京的官员都被牵连直此案,符金派人前去捉拿到案,并继续审问:“案犯乔立平,既然你伙同盐枭案犯龚江贩卖私盐获得巨利,那贩卖私盐的银子去了哪里?” 龚江的银子去路好交待,周鸿当初抓捕之时,早将他的老巢给抄了个干净,查获的赃银也派人押解回京,他的事情也算是交待的差不多了。 但是乔立平的赃款去向就不好交待了。 他抬头注视堂上三司主审官员,目光缓缓从这些或或熟识的面孔上滑过,每个人接受到他的目光,神情都不尽相同。然后扫过一旁听审的三皇子,最后定格在了太子面上,忽然高声喊道:“太子殿下,都是微臣无能!”猛然起身,用尽全力一头撞向了一旁的柱子,当下撞了个迸裂,气绝身亡。 满堂震惊,众人恨不得捂住耳朵,假装没听到方才乔立平临死之时的那句话。 太子面色如土,惊的整个人都站了起来,镇定全失:“孤王……”竟是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乔立平聪明就聪明在他并没有直接指证自己是受太子所托私下与盐枭合作贩卖私盐,但是他这句话太引人遐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太子身上。 他心存死志之时,不去攀咬三皇子,不去攀咬三位主审,却偏偏咬住了太子殿下,其中的原因实在耐人寻味。 三皇子起身安慰太子:“皇兄不必太在意,姓乔的这是明知自己活不了,这才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竟敢攀咬皇兄,着实可恶!此等恶贼,就应该鞭尸才是!” 原本大家都在装傻,假装没听到乔立平临死这句话,但是经过三皇子这番“安慰”,众官员就算是想装聋作哑也不能够了。 童文议暗叹一声:太子到底还是太过仁厚了! 他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陛下早就对太子心有忌惮,逐渐迈入衰老的魏帝最为警惕的便是继任君主,太子平日在外的名声本来就不错,就算是没什么想法也要被猜忌三分,更何况经乔立平一事,还不知道魏帝心里怎么想呢。 周鸿眼睁睁看着太子变成了第二个自己,颇有几分感同身受。 太子面上的震惊是做不了伪的,况且那么一大笔银子,太子住在东宫多年,行事全在魏帝的眼皮子底下,想要调度一笔巨银,总会露出蛛丝蚂迹。 如果太子够聪明的话,所能做的就是静静蛰伏等待,防备兄弟从背后捅刀子,只要保住了太子的位置,就是最大的胜利。 三司会审结束,守候在大理寺外面的周浩眼睁睁看着太子与三皇子兄弟俩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一众审案的官员,心里七上八下。等大部分人都出来了,他还在担心,生怕乔立平从里面走出来,那就意味着周鸿可能要留在里面了。 他远远看到周鸿高大的身影,激动的冲了过来,恨不得将他紧紧抱住:“大人,您可算是出来了!” 两人多年并肩战斗,默契度极高,在此等情况下,仅凭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对方的意图,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一同回转。 周夫人自从得知三司会审的日子定下来之后,日日恨不得求神拜佛,保佑儿子从大理寺牢房里完好无损的走出来。 她昨晚一夜没睡,太阳没出来便跪着念经,直跪到日头正中,周浩带着周鸿从大理寺回来。 秦婆子激动的从外面冲了进来,向她报喜:“恭喜夫人,咱们大少爷回来!回来了!从牢房里回来了!”她忙着去扶周夫人起身,周夫人腿都跪麻了,起身之时朝后趔趄了一下,扶住了桌案才站稳了。 “谢天谢地!” “菩萨保佑!” 周家老宅子里,喜意弥漫,周琪高兴的扑上来就要抱住长兄,却被他身上的味道熏的后退了三步,捏着鼻子喊:“大哥,你身上一股什么味儿啊?臭死了!” 周鸿在牢房里的时候起初还觉得自己身上有味儿,但他在海上作战追击倭寇的时候,为了节省饮用水,有时候两三个月都不洗一次澡,非常时期还是很能忍耐的。 昨日叶芷青去探监,被他抱在怀里都不曾捏着鼻子嫌弃,今早又换了新衣服,扯住了小丫头就给了她一个熊抱:“胡说!我身上哪有味儿?怎么会臭呢?要不你再闻闻?” 周琪在兄长怀里嗷嗷惨叫,恨不得喊救命,看到出来的周夫人大叫:“娘救命啊,大哥要熏死你闺女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周夫人自扬州一别,做梦都是儿子扛着枷锁踟蹰在泥地里,被押送的狱卒暴打,亦或者周鸿被押送到刑场砍头。多少次从梦中惊醒,再难成眠。 做母亲的总有一种痴心,哪怕孩子再忤逆不听话,可真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周夫人煎熬许久,再见到儿子几有恍如隔世之感,她遣了丫环备沐浴的热水,亲自候在周鸿正房,等着他沐浴过后,换了衣服再说话,叮嘱周琪:“你大哥在牢房里定然吃了不少苦头,等吃过团圆饭,就让他好好歇着,可别再闹他了!” 周琪在房里跳来跳去没一刻安生,跟野猴子似乎的,不住嚷嚷:“大哥总算是回来了,娘我早说过吧,叶姐姐很能干的!果然是她想办法救了大哥回来!这次连外祖父都不肯帮忙,娘你可再不能给叶姐姐难堪了!” 周夫人瞪她一眼:“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你给我坐下,跳来跳去像什么样子?” 周琪俏皮的吐吐舌头,心道:您可不就不讲理嘛! 母女俩坐着干等,周府厨房里大师傅们正忙的不可开交,负责菜品的秦婆子喜气洋洋的催促:“你们手脚可都快点啊,大少爷今晚若是多吃两碗饭,夫人肯定都会有赏!” 这些日子以来,周府就好像陷入了寒冬一般,来往的家下仆人丫环婆子们都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脚步,好像大家集体学会了噤声。 自从周鸿踏进大门,从守门的小厮到府里的管事,好像魔法解除一般,整个府里都活动了起来,来往相顾的丫环婆子们面上都带着抑止不住的笑意,比过年还喜庆热闹。 灶房里正干的热火朝天,烧火的粗使丫头脸庞被火映照的红红的,吸着鼻子闻着大师傅炸肉的香味,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秦婆子使了个小丫环去向周夫人请示几时开饭,进去之时还得了赏,她回来维妙维肖的向秦婆子学:“夫人吩咐,等大少爷沐浴出来就开饭吧,他在牢房里定然没好好吃过饭!” “坏丫头,就仗着夫人心情好。”秦婆子笑骂一句,安排丫环们提饭。 周鸿披着一头湿发出来的时候,周夫人还坐在他房里,吩咐丫环“将大少爷在牢房里穿过的衣服都拿去烧了,祛祛晦气!” “别扔——我穿回来的衣服拿去洗洗收起来,以后还要穿呢。” 周夫人急了:“牢里穿回来的衣服怎么能再穿呢?” “那是叶子亲手做的,她把衣服送过来的,我今日穿着过堂,立刻就无罪开释了,怎么能扔了呢?” 原本还洋溢着喜气的空气莫名一滞,房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母子两个因为叶芷青长久的心结在重逢之日骤然暴露在阳光之下,两人的目光直直撞到了一处,做母亲的神情尚算得上平静,但做儿子的却已经露出了警惕与防护之意,直急的一旁观战的周琪抓耳挠腮,都不知道要打圆场还是站队,帮大哥跟叶芷青说几句好话。 周夫人神色一僵:“……她怎么样?” 周鸿原本不想在周夫人面前提叶芷青,但若不提衣服恐怕保不住了,那可是叶芷青为他做的第一套衣服,她自己也自嘲:“鸿哥别嫌弃,我以往没好生学过针线,自己的衣服都是家里的丫环们做的。” 他心里欢喜的跟什么似的,又哪里会在意针线如何,只觉得穿在身上将牢房里一身寒气都要驱尽了。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周夫人竟然主动提起了叶芷青。有了前车之鉴,他再回周夫人的话就谨慎了许多:“她很好啊,在宫里替圣人调理身子。” 周夫人其实想问的是叶芷青腹中的孩子如何了,无论她如何厌恶叶芷青,她腹中的孩子却是周鸿的骨肉,算是她与周震的第一个孙辈子。 但是周鸿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连关于孩子的半个字都没提,她对叶芷青总是下意识的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当即不可置信道:“不会吧?周浩说她有了你的孩子,但你这副样子,连她都见过了,却不知道孩子的事,算算日子怎么也应该显怀了,难道她拿有孩子来骗我?” 早知道这丫头不简单,还真是时时处处都藏着机心。 周鸿傻了一般看着周夫人,真没想到但凡少说两句话,周夫人都能想到叶芷青身上去,而且能得出匪夷所思的结果,本来秦婆子已经带着丫环们已经开始摆饭,但他却忽然之间胃口全无,眉头拧到了一起,忍耐道:“母亲,叶子连你的面都不曾见过,哪里来的骗你一说?她确实怀孕了,只是就算是怀孕,她也没打算进周家大门,也没必要来讨好你。为了您儿子,她现在还陷在宫里没出来,大着肚子为圣人调理身子。这次龚江等人能够顺利走进三司会审的大堂,多亏了叶子。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周夫人原本一腔热血,还想着此次儿子出来,既然是叶芷青出了大力,瞧在她腹中孩子的面上,以及这次肯追着周鸿来京里帮忙的份上,她倒是可以吐口让叶芷青进周府的大门,只是却不能做正妻,等生下孩子,可以抬个良妾。 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外室,能入府做良妾,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哪知道话还未出口,就被儿子几句话堵了回去,当下面上就不好看起来。秦婆子在旁边替周夫人不值,不由出声为她鸣不平:“大少爷为了叶姑娘跟夫人呛声,却不知自大少爷被带走之后,夫人夜夜睡不着觉,到处求人帮忙,跪在佛堂里日日念经为大少爷祈福,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大少爷也要体谅体谅夫人!” 周鸿如果不是体谅周夫人,眼前的妇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恐怕更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来! 周夫人却被秦婆子的话戳中了心肺,眼泪哗哗往下流,泪眼朦胧的瞧着自己的儿子,几乎要哽咽:“鸿儿,你为了姓叶的丫头,伤了多少次为娘的心?她真的就这么好吗?” 周鸿也有几分无奈,他才出大理寺牢房,根本就不想与周夫人发生不愉快。但是周夫人的作法他又实在忍不了,不说叶芷青还怀着身孕,单是宫里就不是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应该呆的地儿。 正当周府母子为了叶芷青而再起口角之时,宫里却因为乔立平临死之时的那句话而变了天。 三司会审的的经过报到了圣人面前,他听得乔立平临死之时咬着太子的那句话,当时面色就沉了下来。 童文议跟三司主审当时冷的汗都快要下来了,谁都不敢替太子多说一句好话。 近年来随着魏帝身体欠佳,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日趋紧张,与此不同的是别的皇子们忽然之间就开始得到了魏帝的重视,便是如七皇子那样混吃爱玩的主儿都时不时接到宫里的赏赐,还被丢到了兵部去历练。 兵部尚书却是带过兵的,最是严厉,对着这位都敢将姑娘召到兵部衙门的皇子却也束手无策,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七皇子摆明了对最上面的宝座无意,目前来看这反而是最好的情况了。 整个兵部都对尚书大人的威严两股战战,但自从七皇子来了之后,尚书大人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怕七皇子胡闹影响兵部官员办公,竟然还单隔出了两间屋子供七皇子休息,那房里时不时便传出莺声燕语,琴声小调。 有一天大中午,大家正昏昏欲睡,七皇子那间房里却响起了“十八摸”的调子,大家再多的困意都被yin词艳调给吓跑了,面面相窥,都不敢去看尚书大人的脸色了。 对于兵部尚书来说,这大概算是自己职业生涯之中最大的挑战了。 但是,比起魏帝此刻所要遭受的挑战,这还算是忍忍就能过的坎儿,至多是弄两块丝绵将耳朵堵起来,眼不见为净。 魏帝却不能装聋作哑,依次问过了在场臣工当时的情形。大理寺符金的说词比较客观:“陛下,乔立平之前就有攀咬的前科,他这句话指向不明,谁知道会不会是别有用心。” 魏帝的目光移到了刑部尚书与都察院右都御史:“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两人躬身后退,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但对上魏帝的目光,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明鉴,仅凭乔立平的一句攀咬之词,没有中间的人证,也不能认定太子殿下与贩卖私盐之事有关!” 众人都是在官场上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能走到今天的高位,都不容易。魏帝的心思这些朝中重臣都明白,横竖是老子看儿子不顺眼,无论是打是罚都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拿到朝堂上去讨论是国事,但归根结底还是家事。 真要手伸的太长,干涉了魏帝对于儿子的态度,无论是坚定不移的站在魏帝这边,鼓动他处罚太子,还是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子身边为他做证,在潜龙之时就站队,都不是明智之举。 朝堂上的风向,谁又能说得准呢,今天还是太子,明天就不一定了! 陛下若是在急怒之间处罚了太子,回头后悔了,觉得伤害了父子感情——假如这对父子之间还有感情的话——没准就要把责任推到臣工头上去了。 “都是你们当时没拦着朕……”,亦或“朕听信了你们的一面之词,推波助澜你们倒是玩的纯熟,却害了朕与太子的父子之情……”之类的话也是大有可能。 帝王做久了,便不会允许自己犯错,即使是错误的决定,那也是臣子的错误,而不是旁王的责任。 三名主审连同前去传旨的童文议跪在宫中冰凉的地砖上,后背却止不住涔涔往外冒冷的汗,既不敢过份为太子辩解求情,又不能眼看着魏帝处罚太子,当真是左右为难。 魏帝大约也不想再看众臣为难,遣退了众臣,不到傍晚竟传出消息:太子被幽禁东宫,三司官员继续配合审查盐道案,务必追查出乔立平负责贩售私盐的赃款。 乔立平是死了,周鸿无罪开释,但龚江等人却还活着,此案还可以进一步审理下去。 入夜,魏帝高烧,宫中太医院值守的太医全都被召入魏帝寝宫,连同随侍圣驾身边的叶芷青都被胡桂春给吵醒来了。 “姑娘,快起来去陛下寝殿瞧瞧,陛下烧的浑身火烫,太医院的众位大人全都被召到了寝殿里去了!” 叶芷青本来正在睡意朦胧的想着,今日周鸿离开大理寺牢房,也不知道往后能不能还回扬州做官,她腹中孩子渐渐长大,分娩的日子正好是九月,不凉不热的天儿,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长久期待着能将周鸿从牢房里捞出来,为此耗尽心神,无数次在宫中更漏声中悠悠悠醒转,抚摸着小腹里的孩子给自己打气。 今日好不容易得到确切的消息,她当时都喜极而泣了,侍候她的小宫人等她哭完了,服侍她洗了把脸,劝了她几句,才关上门离开了。 她在宫中无牵无挂,跟身边的小宫人们相处的还算融洽,又因为她很明显与陛下身边侍候的小宫人们没什么利益之争,还时不时撒点银子给她们,日子过的还不错。 昨日她从牢房里回来之后,才入了夜没多久郭思晴便被宫人送了回来,她房里侍候的宫人前来传话:“叶大夫,我家采女有请。” 叶芷青与郭思晴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后想要融洽也没可能,况且叶芷青打定了主意要尽快离开宫庭,就更不准备与她维持表面的和谐了。 “我有点不舒服,就不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你家采女请我过去,有何事?” 侍候郭思晴的宫人是自她到了承乾殿才拨过来侍候的宫人,都想着她与杨采女是这批秀女里拔尖儿的,才入宫就被送到了陛下身边,前途无可限量,颇有点攀上了高枝的意思,平日在叶芷青面前便不自觉的带着一些蔑视之意,今日见她竟然不肯过去侍候才承宠的郭采女,当下口气便硬了起来:“叶大夫不肯去,是想让采女回头在陛下面前进言吗?” 叶芷青心里冷笑,不过是才承宠一回的采女,离贵妃皇后的位子还远得很,竟然就敢如此嚣张跋扈。她不过是不愿意与郭思晴计较而已,没想到侍候她的宫人却蹬鼻子上脸,她不去看看郭思晴想干什么,都有点对不住她这份心气儿。 “既然郭采女非要我过去,那就过去看看吧。” 侍候郭思晴的两名宫人交换了个眼色,悄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们也是在宫里多少年的,岂能不知道一个才承宠的采女,能不能在魏帝面前一句话便让叶芷青获罪,还真是未知之数,不过是拿陛下来吓唬她一下而已。 到底是民间的女子,见识短浅,一听要告诉魏帝,便怕不迭起身来侍候,总算让她们在采女面前好交待了。 不过比起在宫里无根无基的叶芷青,郭思晴却是皇帝的女人,如果幸运,此刻肚里已经有了龙种,后半生也算有了依靠,身份岂不比叶芷青要贵重许多? 她们也算是交了好运道,比服侍叶芷青的那两名小宫人要幸运许多。 叶芷青随了两名宫人去了隔壁,但见郭思晴斜躺在床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颊边还有一抹媚色,见到叶芷青进来,目光从她微微隆起的肚腹扫过,唇角带着一丝嘲讽之意。 “叶大夫还真难请啊!” “不知道郭采女找我何事?” 郭思晴示意侍候的两名宫人退下,两名宫人出门之时将房门拉了起来,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叶芷青坐的尽量离郭思晴远一点,找了个凳子坐到了桌子后面,但屋子狭小,纵如此两人之间也不过相距十来步距离。 “怎么怕我吃了你?”郭思晴躺在床上,目光却始终盯着叶芷青的一举一动,看着她怀孕后笨重的腰身,心里的恨意愈加深浓,但很快她就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还能有什么事情呢?只是身上……那处有点疼,想找叶大夫开点药来擦。”她仿若无意般道:“圣人久旷,急切了些,可能弄伤了我……” 她这是在说,圣人长久不近女色,所以饥渴了些,把她身上弄伤了? 叶芷青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真不明白有些女孩子分明是含蓄温婉的教养长大,怎么一经了人事就放达起来,连闺房之事也可以讲给别人听? 诚然她是个大夫,也已经尝过了男欢女爱,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都已经算是个老司机了,并不怕别人在她面前开黄腔。可……从小到大接受的是传统教育的郭思晴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吧? ——难道她拿承宠来向自己炫耀? 叶芷青后知后觉想明白了,感情郭思晴是觉得她与周鸿分开了,攀上了魏帝便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这才特意来向她炫耀的? 她差点笑出声。 不说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入宫,更不可能羡慕做人家小老婆,就算是圣人身边的女人,那也是小老婆,要跪在皇后面前称妾的,与她一贯的处世原则不符。 她是委实半点都不羡慕的。 郭思晴还是太不了解她了。 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郭采女可能有所不知,我呢是童大人举荐进宫为陛下调理身子的,就算是皇后娘娘想要我开方子调理,恐怕也得征询一声陛下的意见。至于采女……宫里自有好的御医,我就不逞能了。万一我开了药方,采女闹出毛病来,到时候算谁的呢?” 郭思晴瞪着她,嘴唇都快咬破皮了,好容易将呼吸放平,总算喊了一嗓子:“姓叶的你别不知好歹!” 叶芷青可不怕她,两人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姓郭的在深宫里胡熬,她却是不会长久留在宫中的,要回去跟她的鸿哥好好过日子,又何惧之有? “采女的意思是我给你开了药方就是知好歹了?实在抱歉啊,这事儿我可不能干,采女见谅!” 她正要出门,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两名承乾宫里姑姑走了进来,其中一名还端着一碗汤药,面无表情道:“圣上口谕,赐郭氏避子汤一副。” 宫中有规矩,侍寝之后若是想要妃嫔孕育子嗣,便不会赐汤药,若是不想让嫔妃有喜,会有专人熬了避子汤送过来,盯着侍寝后的妃嫔宫人喝下去的,半点假都做不了。 郭思晴顿时面无血色的看着前来赐汤药的姑姑,目光扫过正要出去的叶芷青,那两名赐汤药的姑姑与叶芷青还曾讨论过宫中避子汤的药方,对于如何在尽量不要伤害宫妃身体的情况下改进避子汤的有效成份上还曾互相探讨过,也算是有些交情,见到她在这里,便露出三分笑意:“叶大夫也过来了?” 叶芷青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一番:“姑姑说哪里话,我这么重的身子,如果不是陛下召侍,怎么会跑来凑热闹?郭采女遣了宫人去叫我,说是……侍寝的时候有些伤着了,想让我开一副药来涂。但我想着宫里御医恐有专管这一方面的,哪里轮得到我开药方,便没敢开,才说要回去歇息呢,就跟姑姑们遇上了。” 那两名姑姑是专管魏帝妃嫔避孕汤药的,见过了太多的宫妃沉浮,真没想到新来的郭采女才承宠一回,骨头就轻了起来,竟然敢连陛下的御用大夫都敢召来开药方,委实胆大! “叶大夫快点回去休息吧,这么重的身子要好生养着,至于郭采女的伤……”她目中轻蔑之意一闪:“涂点要药膏就好了,我们姐妹手上就有,哪里用得着劳动御医?” 其中一名姑姑来扶叶芷青,叶芷青推辞两下,被那位姑姑送出门去,客气了几句才回房,另外一名姑姑却留下来监视着郭思晴将那碗避子汤喝了个干干净净,涓滴不剩。 次日三司会审,郭思晴果然很是安静,再没来找她半点麻烦,就连她身边的宫人再见到叶芷青,也夹起了尾巴。 叶芷青心里烦闷焦躁,在宫里度日如年,原还想着过得两日就想办法向魏帝辞行,赶紧离开长安再说,没想到大半夜魏帝发起高烧来,被胡桂春扶着进了寝殿之后,才发现寝殿里好几位御医都在,脑袋凑在一起正在商量降烧的办法。 她上前去瞧魏帝的面色,但见整张脸都烧的通红,意识都昏迷了过去,说不得便是急怒攻心,当时用了强大的意志力忍着,硬压了下去,没想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抵受不住,发了出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宫里的消息,有路子的固然能知道魏帝微恙,太医院大手全驻扎进了承乾殿,如周鸿这般在宫中没有眼线的在京里便跟聋子一般,双耳不闻。 叶芷青大着肚子在承乾殿里守了一夜,魏帝清醒的时候她尚能随侍调理,等作主的人高烧昏迷,她除了过来把个脉,便插不上手,只能在殿里干候着。 太医院众人对她颇有微词,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也能被请进宫里来,圣人心大不说,举荐的童文议也不是好东西,就凭她那几手微末伎俩,若不是瞎猫碰着死耗子,难道还真能比过大半辈子泡在太医院的正牌御医? 叶芷青也知道她进宫是砸了太医院的牌子,往众位太医脸上扇耳光,他们心里肯定不好受,把过脉之后知道魏帝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便知趣的退到了一边去,由得太医施针降烧,直折腾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魏帝的烧还没有降下来,太子已经被禁足东宫,今日也并非休沐,朝中无人主事,上朝的官员们入宫之后在大殿里候着,却迟迟不见魏帝,便有几位重臣组团来寝殿求见,却被太医堵在了门口。 前来求见的除了朝中重臣,还有几位皇子。 太子是皇长子,二皇子常年病着,在府里以汤药养着,基本不理朝事。余下的皇子们以三皇子为长,全都堵到了寝殿门口,口口声声要侍疾。 胡衍堵在寝殿门口,满头冷汗都要下来了,只盼着魏帝赶快醒过来,但魏帝高烧是降了一些,人却仍旧昏迷着,太医院汤药针灸齐上,全力施为。他又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安抚住了众人,让他们耐心等待。 到了傍晚,魏帝总算是醒了过来,召了几名重臣进去吩咐几句,便让他们出宫去了,至于门口候见的皇子,却被挡了回去。 也不知道是太子之事让魏帝疑心更重,还是权势早就将父子亲情隔成了天堑,魏帝对儿子们戒备似乎更重了,就连素来受宠的三皇子也不肯见。 叶芷青在寝殿守了一日夜,又累又困,她还怀着孕,劳累加倍,向胡衍告了个假,便出了寝殿,往围房而去。 围房地处偏僻,她在寝殿候着的时候,身边侍候的宫人都不能入内,出来的时候便向寝殿外的小宫人借了个灯笼,自己提着回房去,哪知道才走到了半道上,忽听得背后有脚步身靠近,还未开口便被人捂住了嘴巴往旁边更暗处拖去,手里的灯笼掉到了地上,打了个滚儿灭了。 四周死寂一片,只能听到静默无声的挣扎,与男女之间的角力,还有鞋子在砖石地上拖过的声音。 叶芷青这两年经历过好几次危机,但是从来也没有如今日一般让她更为心惊。拖着她的很明显是个男人,她都不知道是哪里碍了别人的眼,只能下意识的以一只手护住了隆起的腹部。 拖着她的男人似乎也没有立刻要将她弄死的打算,避过了她的肚子,直将人拖到了承乾殿最深最远处,那里栽种着数丛竹子,旁边还有亭子,只是入夜并未点着灯笼。 月朗星稀,男人松开了手,她猛的转身,便看见一张笑嘻嘻的面孔,心里暗惊,面上勉强保持着镇定:“不知道三殿下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三皇子似乎丝毫也没觉得自己所做有错,细细打量着她,忽道了一声:“可惜!” 叶芷青心中沉了一下:“可惜什么?” 三皇子胆敢跑来将她拖到此间,自然是之前费过功夫,将她调查了一番,在她面前似乎也不介意说实话:“本王只是可惜生的这么花容月貌,怎么偏要吊死在周迁客那刷歪脖子树上?” “三殿下来找民女,想来不是要跟民女探讨周大人与民女之间的事情吧?” 三皇子笑笑:“你倒是聪明。”他单刀直入:“本王进不了父皇的寝殿,又忧心父皇病情,很想知道父皇怎么样了,但胡衍那老货嘴巴紧的跟蚌壳一般,便想到了叶姑娘,不如叶姑娘告诉本王吧?” 叶芷青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还有求于她就还有救。 “三殿下若是能送民女回围房,民女定然告诉殿下陛下的身体状况。” 三皇子顿时笑了起来,他还没见过这么胆大的女人,竟然还敢跟他谈条件,这时候保险点不是应该考虑自己的以后吗? 他摸着下巴笑了起来,原本温雅的面孔竟然透着邪气:“本王还真没见过你这么胆大的女人,你难道就不怕本王——”他做了个拧断脖子的姿势。 叶芷青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这深宫里无声无息弄死个人太容易了。 “民女虽卑微,但却在陛下身边随侍过一段时日。民女死了不要紧,但陛下心里会怎么想?他肯定会想到,也许是某人伺机想要知道陛下的近况,这才找到了民女头上。偏偏民女守口如瓶,于是便被人弄死了。民女死则死了,但是让陛下去怀疑身边的人,然后再清查下去……想必不是三殿下乐于见到的局面吧?” 皇子们为了争大位,各凭手腕心机在台下暗斗,但是当着魏帝的面,哪个不愿意戴着一副伪善的面孔,做个孝子贤孙? 魏帝这两年为了打压太子,对三皇子很是宠爱,时不时拉他出来,大搞平衡之术,为怕他坐大,还会拉别的皇子出头,玩的一手合纵联横。 有时候叶芷青都替这位帝王心累,每日殚精竭虑,与儿子们玩心眼,与朝臣玩心眼,还要考虑到民生之事,后宫又有一大票女人们等着他,不累才怪。 三皇子顿时乐了:“真没想到你这丫头脑子倒转的挺快。你不过就是个蝼蚁,本王弄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但是弄死你之后,却也一定能惊动父皇,却得不偿失了。得了,你也别怕,本王就是来问问父皇的病情,不会弄死你的,你只要老实告诉本王就好!” 叶芷青试着往围房方向慢慢挪,三皇子根本就不怕她跑了。看她大着肚子的模样,就算想逃也得能跑得过他。 他便慢慢悠悠跟着叶芷青走,乍一看倒真的好似三皇子在送她往围房而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快瞧得见围房了,叶芷青小声道:“陛下并无性命之忧,多谢殿下送民女回来!”做儿子的还是安份着些吧。 至于魏帝还有多少寿数,叶芷青却不想告诉他,省得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子有所动作。 三皇子等了一晚上,大约等的就是这句话,有可能连她话中未尽之意都听出来了,“嗤”的笑了一声:“本王现在知道你为何对周迁客不离不弃了,原来两个人都是一样的硬骨头。”连冒犯他的话都敢说,似乎根本就不怕他。 周迁客这块硬骨头已经让他苦恼很久了,自从他去两淮上任之后。 “过奖!我家大人只不过是做了一任地方官应该做的事情而已。也不知道大魏官场上是什么风气,做个贪污渎职的官员倒是人人称赞,真做个为地方百姓谋福祉的官员倒是个大傻子,跟官场上闯进了一个傻子似的,恨不得引的人人喊打,大家都来围观。真是奇哉怪哉!” 她这话太过一针见血不留情面,三皇子倒被她说愣了:“你这丫头有些愤世嫉俗啊!”他失笑着摇摇头:“你懂什么?小丫头只看到了片面现象,岂不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总要有所牺牲。”月光如水,也不知道是被这丫头义愤的模样给勾起了心中之事,或者很久都没见过这么傻……这么较真的人,他竟然难得的多说了一句话,连神色也与方才的轻佻大是不同。 叶芷青冷笑:“借口!多少自私的人总喜欢拿这个做为借口,还不是为自己找到心安理得做坏事的借口。这样就好像那些被自己牺牲的人也有了光明正大可以被牺牲的理由。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不顾别人死活,那些人身份低微,无从发声,只能毫无希望的被碾在泥地里。” 她说完之后,便扶着肚子往自己的下处走去,只留三皇子一个人站在原地,夜风吹来,他像是说给自己听:“……是这样吗?”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通往权势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平坦大道,没有鲜血染就,权势又怎能如此迷人? 叶芷青扶着肚子,后背被冷汗湿透,心里一阵后怕,今晚如果不是三皇子亲自来,他随便使个宫里的人来对付她,还真不一定能脱身。 宫里的太监们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变态,真要上门逼问她魏帝的身体状况,有的是手段让她吃尽苦头。 三皇子能够亲自来,大概也是怕泄露消息,尤其在当前最为敏感的局势之中,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份危险。高傲如三皇子者,才能放她一马。 她走到自己房门口,侍候的小宫人也不在,可能是觉得她今晚依旧会守在寝殿里,便早早去休息了。房里黑洞洞的,她的一颗心终于回落。 方才紧张的时候根本没觉得,这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甚至看到隔壁郭思晴房里透出来的灯光,都让她觉得亲切无比,明明平日就是仇人般的存在,此刻却跟救命稻草一般。 她推开房门的声音让隔壁听到了,一只脚才踏进房里,隔壁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郭思晴甚至是急迫的喊住了她:“喂,你站住!” 叶芷青今晚接二连三被人挡道,明明又困又累,却不得安睡,声音里都带了不耐烦:“郭采女有事?” 郭思晴从来没这样求过一个人,但是事关她的前程,此刻也顾不得了,几步走了过来:“你等等,我进去替你点灯,你再进来,大着肚子小心别摔着了。”这句话说的别别扭扭,全然不是来求和的样子,倒好像来寻仇的。 叶芷青受宠若惊,什么时候受到过郭思晴的殷勤以待? 她还当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是看着郭思晴回房提了灯过来,照着进了她的屋子,两人屋子布局相同,郭思晴很快就找到了烛台,将蜡烛点起来之后,房间里顿时亮了起来。 叶芷青还没有从她前倨后恭的态度里回过神来,看着她不说话。 郭思晴却是睁着眼睛等了一天一夜,眼底的青黑比叶芷青还厉害,倒好似值守在寝殿的不是叶芷青,而是她:“我一直在房里等你。” 叶芷青差点笑出声,她这话说的幽怨无比:“郭采女这话说的,倒好似我是个负心郎让你独守空房一般。”说完又觉得不妥,对方可是皇帝的女人,位份再低也不能随意开这种玩笑。 郭思晴候了一日一夜,满脑子都是焦虑,对于未来的焦虑压倒了她对于叶芷青的厌恶与恨意:“陛下……我只想知道陛下怎么样了?” 她在围房没出去,可是侍候她的那两名宫人却是要去打水打饭,出来走动的。 魏帝病重,太医院里的大手们都住到了寝殿里,就连叶芷青都大着肚子在寝殿侍候没回来,怎不能令她多想? 那两名宫人回来叽叽喳喳将听到的小道消息一股脑儿都讲给她听,郭思晴便慌了。 侍寝的那一夜其实对于她来说,算不得愉悦,甚至某种程度上让她心里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 魏帝年老,这两年身体不好,又缺乏运动,穿着龙袍尚有帝王的威严,但脱了衣服却是十足的老人,身上皮肤已经松驰,还有种……渐入暮年的腐朽气味。 欢好的时候也只是匆匆了事,破身的疼痛都没过去,哪里就如她所言,陛下久旷弄伤了她? 不过是讲来给叶芷青炫耀的,外在的华美掩盖不了背后隐藏的残酷的真相。 魏帝身体有恙,前朝皇子重臣人心浮动,后宫一干荣华富贵都系在他身上的女人们也不例外。 皇后那边还没动静,后宫诸嫔妃也很安静,围房的管教姑姑耳提面面,不许窥伺圣人身边的事情,但消息哪里能堵的森严。随侍在承亁殿的两名采女率先听到了风声,承过宠的郭思晴就先坐不住了。 眼见为实——寝殿前面候见了一整日的众臣跟皇子可是明晃晃的证据! 郭思晴如热锅上的蚂蚁,整日坐卧不安,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夜深人静的时候,叶芷青开门的声音让她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顾不得两人昔日旧怨,直冲了过来。 叶芷青看她也着实可怜,青春貌美的小姑娘非要往宫里钻,如果嫁个年貌相当的青年,还能相伴一生。她与周鸿之间的纠葛且先不说,两个人退了亲却非要往窄路上奔,往后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她是知道魏帝的身体状况的,这次急怒攻心能抗过去,下一次就未必了。 “陛下有太医院的众位守着,很快就会好的,郭采女不必担心。” “真的?” “真的!难道我还会骗采女不成?” 郭思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疲累的很,也懒得再敷衍她,心里又厌恶自己为了前程向叶芷青折腰,当下招呼也不打一个,扭头就走了。 叶芷青关上门,只觉得小腹酸酸的不舒服,连洗漱都不曾便倒头睡了。 这一夜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做的梦里光怪陆离,似乎在各种困境之中挣扎求生,猛的醒过来之后,还没明白过来身在何方,肚子一阵剧痛,天已经亮了。 服侍的宫人天亮后过来看她,但见她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催促她们:“快去找管教姑姑,帮我去抓一幅安胎药。” 宫里的安胎药都有成方,抓起来便利的很,小半个时辰之后宫人端着汤药过来,她一碗热热的保胎药下去半个小时,痛意总算是减弱了。 叶芷青思来想去,大约是守候了魏帝一日夜,过度劳累,却在半夜又被三皇子吓了一场,这才有了流产的迹象。 她谢过了管教姑姑跟侍候的宫人,有气无力的跟管教姑姑商量:“姑姑,圣人的咳疾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这副样子再住下去不合适,万一……孩子有事,也不好在宫里。还要烦请姑姑去胡公公面前帮我禀一声。” 宫里侍候的宫人生病,也都是挪到别处去的。更何况流产的宫妃,就更是数月不得亲近皇帝。叶芷青还在承乾殿随侍,万一就事就更不合适了。 管教姑姑悄悄去寝殿找胡衍,所幸一大早魏帝就降了烧,清醒了过来,听到胡衍前来请示,便道:“既是如此,便着人送她出宫吧。”又赏了她贡缎金银若干,保胎的药材若干。 叶芷青被两名宫人扶着出来的时候,除了送了侍候自己的小宫人各一枚金钗之外,还给前来送行的胡桂春以及胡衍都各备了一份礼。 胡桂春奉了胡衍的命前来送她出宫,没想到还有临别礼物可收,当下便笑道:“哎哟叶姑娘,您这也太客气了!” 圣人都奖赏她有功,周迁客也已经无罪开释,胡桂春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人好生客客气气的送出宫去。 叶芷青露出个苍白的笑容:“在宫里这些日子,多亏得小胡公公照顾,我这才能过的舒坦,只是往后没机会报答小胡公公的照顾之情,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胡桂春暗道:这小姑娘倒挺会做人,是个周全妥贴的。 隔壁屋子里传出这么大动静,侍候郭思晴的宫人便探头去瞧,回头学舌给郭思晴:“采女,隔壁的那位叶大夫似乎有些不舒服,脸色惨白,被小胡公公带着人送出宫去了。听说是陛下还赏赐了她许多东西,奖赏她有功呢。” 郭思晴朝后跌坐了回去,一颗心儿凉透。 同样处在宫里,她被封为采女之时还窃喜过,自己的身份到底与她一个民女天差地别,但如今她带着陛下的赏赐出了宫,自己却要一辈子子囚禁在这牢笼里。 到底谁羡慕谁,还真不一定呢。 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胡桂春带着人将叶芷青抬到了宫门口,坐上了马车,一路送到了来福客栈,半道上还怕马车颠着叶芷青,一直嘱咐车夫慢点,到了地头自有小宫人扶着叶芷青下来。 叶芷青入宫的时候匆忙,出宫的时候也匆忙,推开当初长租的小院门,发现赖大庆正在院里挥汗如雨的练拳,扭头看到她顿时惊喜交集:“师傅您出宫了?” 这傻大个是个实心眼,说好了在来福客等着叶芷青,便跟丫环们一直等着。 叶芷青进宫之时,虎妞是随着马车去的,但到了宫门口却只放了叶芷青跟着童文议进去了,她却没能进去,回来灰心丧气了好些日子,一直忧心叶芷青在宫里的生活,跟不会说话的思萱念叨了好多回。 赖大庆一嗓子,将小院里住的人全都吵出来了,宋魁就在房里睡觉,虎妞跟思萱长日无聊,便去外面扯了布,估摸着叶芷青的尺寸,替她做些肚子大了替换的衣裳,还有初生婴儿的衣服。 周鸿从大理寺牢房里出来之后就回了周府,虽跟周夫人闹了矛盾,但他如今正是备受瞩目的时候,自然是先住在家里了。 他出来之后,周浩等人也要随侍在侧,便一起搬回了周府,因此这小院里如今都只住着叶府里的人。 叶芷青既已出宫,叶府里众人欢天喜地,宋魁年纪大些,便客客气气将胡桂春送走,关上门来便问:“我怎么瞧着你脸色不好,到底怎么了?” 叶芷青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面色惨白,额头冷汗又滴了下来,吩咐他们:“上次路上吃的保胎药是不是还有?快去帮我煎一幅来。” 赖大庆已经吓慌了:“师傅师傅我这就去!”跳起来去生火煎药,思萱见他慌慌张张的模样,也赶紧跟出去帮忙。 虎妞握着她的手,滴下泪来:“姑娘在宫里受苦了吧?” 叶芷青拍拍她的手:“傻丫头,哪里受苦了?你没看我带回来的这些东西,全是宫里陛下跟娘娘的赏赐,寻常哪里易得?” 虎妞是耿直了一点,但不代表她傻:“姑娘哪里是爱财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大人,又怎么会去宫里呢?” 宋魁起身:“我这就去周府请大人过来,姑娘这幅样子,不能不管!” “宋叔——”叶芷青踡缩在被子里喊他:“你别去了,他刚回来,让他好好休息吧,我今晚喝了药,明儿就好了。” 宋魁无奈,只能守着她,哪知道傍晚的时候,周鸿便敲开了小院的门。 第一百七十八 周鸿得到叶芷青出来的消息已经晚了,急三火四的过来,叶芷青已经喝了保胎药睡着了。 她眼睑下还有淡淡的青色,油灯下面能看到重重的阴影,明明分开没两天,躺在那里却让人更心疼了。 他脱了靴子,上床将她搂在了怀里。也许是睡梦之中感觉到了身边的人,她闭着眼睛搂住了他,将自己埋进了周鸿的怀里,一会儿就鼻息香甜,睡的更沉了。 屋子里留了一盏灯,还能闻到淡淡的保胎药的味道,周鸿睁着眼睛享受着室内的静谧,很久之后才渐渐的睡了过去。 叶芷青是在周鸿怀里醒过来的,她前一夜受到惊吓,回到来福客栈喝了保胎药却睡的意外安稳,大约是到了暂时安全的地方,睡梦之中都觉得周鸿来到了自己身边,睁开眼睛才发现是真的。 周鸿也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两个人分开太久,再踡在同一张床上之后,竟然意外的安心。 叶芷青凝视着他的脸,忽然之间调皮心起,捏住了他的鼻子,呼吸不畅的周鸿闭着眼睛抓住了作怪的小手:“小坏蛋醒了?”将人揽到怀里,准备再睡会,却忽然之间睁开了眼睛,小心的看看她的肚子:“你……肚子还疼吗?” 昨日来了之后,宋魁转述叶芷青的身体状况,他吓的半死,还是进来之后见到她安然无恙的睡着,总算放心了一点。 叶芷青摸摸肚子:“没什么感觉了,保险一点,还是再卧床休息几日吧!”她未出口的话却是,魏帝的身体谁知道会怎么样,趁着他没有更糟糕之下,她当然要继续在家保胎了。 周鸿在她额头亲了亲:“下次不许这样了,真是吓死我了!”他轻摸上叶芷青的肚子,似乎是考虑了许久,缓缓道:“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商量,等你稍微好一些,咱们就拜堂成亲吧!” 叶芷青其实是个仪式感并不强的人,而且她也知道周夫人并不喜欢自己,立志要找个高门儿媳妇,更不想周鸿为难。以前也曾经想过两个人顺其自然,走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就算生了孩子她也能抚养长大。 但这次周鸿身陷囹圄,她却忽然之间发现,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早就不能忍受失去他的日子了。 “好,等我好一点咱们就成亲。”她没提周夫人,而周鸿也同样没提,都知道周夫人不同意,又何必在大喜的日子找不痛快。 周鸿回家的次日早饭桌上,周夫人到底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姓叶的丫头这次做的不错,但她身世差了一大截,实在与你不配,做正妻不够格,但做个良妾还是可以的。等改日挑个好日子,将她抬进府里来吧。只是她在外面野惯了,你将来务必要约束好她,不可恃宠生骄,对未来主母不敬,咱们周家可不能做宠妾灭妻之事!” 就是这句话,促使周鸿下定决心要与叶芷青拜堂成亲。 无论周夫人承认不承认这个儿媳妇都不要紧,但是他却认定了非叶芷青不娶。 他当时既未反驳也不曾与周夫人再讲道理,倒让周夫人误以为儿子终于学会了妥协,哪知道他却下定决心,只等叶芷青从宫里出来就成亲。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龚江配合三司会审,很快就将当初在京中见过面的嫌疑人抓获,却是太子妃娘家堂弟。 举朝哗然,太子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的妻族与乔立平合谋贩卖私盐,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魏帝本来已经能爬起来了,听到此事顿时怒不可遏,不经三司官员再行审理,便下令将太子打入天牢,连同太子妃妻族举族抓捕,一众老臣为太子求情,都没能阻挡他下旨。 外面为此事而闹的沸沸扬扬,周鸿却守着叶芷青在来福客栈过安生日子,倒好似孤岛之上的世外桃源。 周鸿亲自找人挑的吉日,嫁衣喜服连同首饰喜娘喜饼……一样没差都准备了起来。 过两日周琪来探望叶芷青,见小院里绣娘等不少人,都追着她哥哥跑,还觉得奇怪:“大哥这是做什么?” 叶芷青欲言又止:“……等你回头问你大哥吧。” 她与周琪素来处的融洽,但是周琪到底是周夫人的女儿,内心里是认同她做周鸿的外室或者妾极有可能,但是不经长辈父母见证,却要与周鸿拜天地,就不敢保证小姑娘心里不会多想了。 周琪打趣她:“好姐姐,快告诉我吧,你们关起门来玩,也不带上我。我在家里可要被闷死了!” 周鸿回来在家里过了一日夜,就跑的不见了影子,周夫人后来听说叶芷青从宫里出来了,便忍不住揪着周琪唠叨:“你大哥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讨个妾室倒比正室还着紧,当初与他订了亲,也没见他往郭家跑那么勤的。你得闲了与跟你大哥说说,让他别动不动就往妾室那边跑,容易惯坏了人,将来娶正室入门可如何是好?” 她提议纳叶芷青为妾,周鸿既然没反对也没肯定,那就是默认了她的想法。 周琪还真当周鸿默认了此事,心里替叶芷青可惜,这才跑来安慰她。但是来了之后,见到她卧床养胎,只恐再添气恼,便不好再提这一茬,陪着她说话玩笑,看着虎妞端了保胎药进来,服侍她喝下去。 没多久叶芷青便困了,打着哈欠道:“阿琪跟你大哥玩会去,我实在困的不行了,等睡醒了再陪你说话。” 周琪便去隔壁房间与周鸿说话,见不时有人来回禀轿子喜娘之事,终于按捺不住不平之气,气呼呼道:“大哥,你真的要把叶姐姐抬进府时做妾室?” 周鸿瞟了她一眼:“小丫头从哪听来的消息?” “还能从哪?当然是母亲那里了,她说你同意了将叶姐姐抬进府里做妾,这两天还跟秦妈妈商量,要给叶姐姐准备屋子以及侍候的丫环,还准备进门磕头的首饰呢。” 周鸿被亲娘自说自话给气乐了,母子两个准备了两副班子,一个是娶妻一个是纳妾,差了十万八千里。 “谁说我要纳妾了?你大哥我是娶妻!娶妻!” 周琪被他唬住了:“……大哥,你要是真把叶姐姐当正妻抬进门,母亲还不得气的厥过去啊?”想想那个场面就让人不寒而栗。 周鸿眼皮都不抬,半点没被周琪的话给吓到:“我与叶子成亲,为何一定要在老宅子里?母亲既然不喜欢她,那就不必出席了。” “难道你要在这里……”周琪环顾四周,只觉得不可思议。外面仆从与护卫们正在角角落落的打扫,赖大庆此刻正搬着梯子往屋檐下挂红灯笼,下面扶着梯子的宋魁喊着:“小子你行不行啊?” 这小子生的壮实,跟客栈老板借来的木梯大约是使用的年头够久,竟然在他踩上去之后,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实在让人担心下一刻他就能将梯子压塌了。 虎妞抱着一匹红绸子过来,仰头喊:“大庆哥,等你挂完灯笼,把绸子也一起挂起来吧?” “好嘞!”赖大庆喜气洋洋的应着。 房门洞开,周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都不必再跟周鸿求证,就能看到这满院子一点点添起来的正红色,却是娶妻的规格。 周鸿将一个册子递给她,让她挑:“这是银楼送来的首饰样子,给你大嫂成亲时候用的,你瞧瞧哪套头面好看?我自己对这些没什么时候研究。” “大哥你真要在这客栈成亲?那成亲以后呢?”周琪握着首饰册子急问。 周鸿波澜不惊:“在这里成亲也不错啊,清清静静的成亲,你大嫂她身子不好,最近要保胎,都准备好了她只管出来拜个堂就好。至于成亲以后……母亲不是不喜欢她嘛,我也不想带她回府里去碍母亲的眼,往后你大哥我就辛苦点,两头跑好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是一桩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可是事实上身为周府嫡长子,他的亲事理应是慎之又慎的一件事。 不说宴八方宾客吧,也要大撒喜贴,知会周府亲友同僚,军中袍泽。 他悄无声息就将自己的亲事办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这样子……行吗?”周琪平生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反对周夫人为她订的亲事,离家出走了。 但是此事比起周鸿背着父母成亲,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有何不行?父亲也同意我娶叶子,只要到时候你嫂子能上咱们家祠堂就好了。至于把母亲跟你嫂子放一处生活就算了,我往后去哪里,你嫂子跟在我身边就好了!” 周琪钦佩的望着自己的长兄:“大哥,叶姐姐又不是你身上挂件,要随身带着。” “还叫叶姐姐?该改口了吧?!” “嫂子!嫂子!真是的,改口都要有礼物的,你们这亲还没成,我连嫂子的礼都没收到,大哥你就心急的让我改口,是不是有点早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周琪去了来福客栈一趟,就跟怀里揣着个秘密一样,带着静月回去的半道上,还一再嘱咐她:“回去了不许跟秦妈妈说,跟府里的谁都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静月当初得叶芷青援手,于她有救命大恩,尤其喜欢叶芷青毫无架子,对上对下一个态度,能得此人做大少夫人,也颇觉称意,嗔道:“小姐当奴婢傻啊?叶大夫跟大少爷情投意合,生死与共,咱们做奴婢的也瞧着心里羡慕不已,又何必拆散了有情人呢!” 周琪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嘿嘿,你还知道情投意合啊?” 两人在马车上笑闹的正起劲,忽感觉车身猛的一震,赶车的老林“吁——”的一声将受惊的马拉住,两人顿时倒在一处,在车厢里滚作一团。 静月将周琪护在怀里,只等马车停下来之后,才道:“林叔,怎么回事?” 老林头颇为懊恼:“大小姐,对面来了匹惊马,差点撞过来,亏得有位公子拦住了惊马。” 他是周家老宅子里留守的仆人,只负责养马赶车,到了来福客大门口就停了马车在车上候着。外院的粗使下人是没资格进主子住的院子的,哪怕周鸿如今只是住在赁来的客栈小院里。 静月撩起车帘朝外探头瞧了一眼,但见马车前面是一位打扮的十分华贵的公子,打眼一瞧顿时愣了,缩回头小声向周琪汇报:“大小姐,好像是郭五小姐同族的堂兄……那位会做生意的郭三公子。” 郭嘉拦住了惊马,等同于救了周琪,于情于理她都应该下马来道声谢。况且她与叶芷青虎妞等人聊天之时得知,当初她们与郭嘉一同前往海外,此人见多识广,风趣幽默,极有本事,能将土坷垃变成金子,对这传闻之中的人物倒有几分好感。 她与静月下马,到得郭嘉面前,向他一礼:“多谢郭世兄,不然今儿我们主仆恐怕有难!” 郭嘉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瞧着很是机灵,上前就叫世兄,显见得是认识到他的,没想到在京里居然也能救到熟人,便道:“姑娘是?” 郭府才与周府解除婚约,府里老太君后来得知郭三夫人不但自己写信与周府解除了,而且还将女儿送进宫里,震怒非常,已经派人将郭三夫人接回府里去了,只等郭三爷任满回府探亲,再做计较。 郭三夫人还与老夫人激烈争执了一场,话里话外便是贬低周鸿,抬高自己的女儿:“……母亲只想着周府名声好,却不知那周迁客已然被押解回京自辩,他若是没问题,又怎么会被圣人下旨押解入京呢?儿媳也是心疼女儿,总不能将晴儿的一辈子给毁了吧?” 郭老夫人人老识广,自不比郭三夫人见识短浅,闻言将拐棍在地上狠敲了几下,恨铁不成钢:“你懂什么?周家忠烈清廉,官场有起有伏,但凭周迁客的战功赫赫,就不会有大的问题。蠢啊!” 无论郭老夫人如何可惜两家解除婚约,又亲自派管家备了厚礼前往周府赔礼道歉,都不能挽回两家联姻失败之事。 周震倒是对此看的很开,他本来中意的儿媳妇就是叶芷青,不但儿子喜欢,且她还很有本事,于军中大有益处。他大半生戎马倥偬,凡事以战事为重,能助军中减少伤亡,比什么都重要。 郭府能提起退婚,再好不过了。 他倒是盼着儿子将叶芷青早点娶进来,没奈何周夫人从中做梗,他便坐壁上观,等着儿子与周夫人搏奕成功,却不知道母子俩为此都快形同陌路了。 周琪在京中遇上郭嘉,实属巧合,她自报家门:“家父周将军。” 得,还真是熟人! 郭嘉既遇上了,便要安慰几句:“方才可是吓着姑娘了?要不在下送姑娘回去吧。”他是听说周鸿之事,连叶芷青追着周鸿来京城都知道。 三日之后,周鸿与叶芷青的婚礼如期举行。 周琪前两日便往来福客栈捎信,到了吉日会来观礼。 静月还问她:“姑娘,若是夫人知道了会不会很生气?” 周琪眨眨眼:“放心!要是我娘知道了大哥已经在外面成了亲,比起我前去参加婚礼,有大哥这个始作俑者在前面挡着,怎么也不可能把气撒在我身上。” 静月顿觉周琪说的颇有道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到了当日,周鸿骑着高头大马,将叶芷青从另外一家客栈迎娶出门,坐着轿子绕城一周,自有喜娘轿夫,叶府诸人,以及周鸿身边的一众护卫一起,将人迎进了来福客栈。 叶芷青身着凤冠霞帔,盖着盖头坐在花轿里,听着街上热闹喧嚣的声音,轻抚着肚子,唇边笑意不绝,在心里跟肚里的宝宝说话:宝贝,从今以后,咱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在一起! 到得来福客栈,掌柜的带着几个伙计也来凑热闹帮忙。他只知道这家人姓叶,与外间也有些关系,时不时就有马车上门来,竟然还是宫里的,比起平头百姓,这家人可算是有点人脉的,巴结着些总没错。 周鸿便让周浩带人招呼住在客栈里前来围观的陌生人,以及掌柜跟伙计们。 周琪是一早就过来的,将新房里布置了一番,等到拜堂之时出来观礼,此处屋浅,便瞧见郭嘉竟然也来了,顿时十分意外。 “郭世兄,怎么你今日也来了?” 郭嘉那日前去送周琪,他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套话的技术一流,与周琪聊天没几句话,就将叶芷青的近况打探清楚了。 “今日可是你兄长与叶大夫的婚礼,我与你兄长虽然交情不深,但与叶大夫却怎么也算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知道她成亲怎能不来道贺呢?” 周鸿穿着新郎喜服进来,见到郭嘉顿时脸都黑了——当初要不是这货,他怎么可能与叶芷青分开那么久呢? “周浩,我怎么不记得今日宴客还请了郭三公子?” 周浩尴尬的恨不得往地下钻,向来心胸宽广的大人遇上情敌,连肚肠都变得窄小了起来。 细数起来,这位郭三公子除了拉着少夫人去过苏州,去过海外之后,似乎也从来没有生过挖墙角的心思——不过也说不准,说不定还是挖墙角未遂呢。 郭周两家都在明州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既然人都已经来了,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能做出失礼之事。 周浩和稀泥:“大人,今儿是您大喜的好日子,三公子前来祝贺,可见有心。还是不要让少夫人久等了,赶紧拜堂,好让少夫人休息。” 叶芷青最近几日在卧床保胎,本来就不能劳累,周浩抬出她,效果意外的好,周鸿立刻就不再纠结于郭嘉的不请自来,转头去关心叶芷青,朝着盖头下面的新娘子柔声道:“累了吗?累了告诉我,咱们歇一歇再拜也行……” 周浩一阵无语:少将军,拜堂都是早早就挑的好时辰,错过吉时可就不好了! 好在周大人不靠谱,但新夫人却是个很靠谱的人,在盖头下面劝他:“鸿哥,拜堂的吉时可不能错过,我没事你且放心!怎么我听着郭三公子来了,让人好好招待他,出海之时多赖三公子照顾!” 她一句话就将郭嘉点为上宾,周鸿纵然心里对他有再多的不高兴,也只能咽回肚里去,还要跟新娘子保证:“你劳累不得,这些事情自有人来管,你只管休息就好!” 前日前来观礼的人除了周琪为亲属,郭嘉为来宾,其余的竟全是不相干的人物,也就是客居此地寂寞来凑个热闹而已。 周琪与郭嘉站在一处,捂嘴小声的笑:“我大哥以前的性子冷的硬,自从认识了嫂子,真是大变样啊!” 第一百八十章 郭嘉喜她活泼可亲,此处再无长辈拘束,比之其兄要可爱百倍,便与她说笑观礼:“叶大夫妙手回春,也不知道给你大哥开了什么药,竟让他肃杀寒冬变做了春暖花开。” 周琪掩嘴偷笑:“郭世兄,此话可千万别让我大哥听到!” 两人并肩而站,旁边又有一众凑热闹的,起哄着看周鸿与叶芷青拜堂,男的气宇轩昂,女的嫁衣宽大,腰间垂饰累赘,倒瞧不大出已有身孕,便有人小声议论,还当女的走的是丰满路线,还有已婚妇人从背后观新娘身形,只道易于生养,更有来福客栈掌柜满口赞语,诸如一对璧人之类的话直往外倒。 堂前父母之位空着,两人拜完天地父母,夫妻对拜,周鸿满耳都是吉利话,唇边笑意不绝,等送了新娘子回房,挑了盖头,喝完了合卺酒,便邀请了大家去客栈前面吃酒,叮嘱周琪陪着新娘子:“你让人去厨房看看,给你嫂子弄些好克化的汤水粥食送过来。”又拉着叶芷青的手柔声道:“我去前面招呼客人,一会就回来,你若是累了吃点东西就早点休息,别等我!” 叶芷青今日淡抹胭脂,将近来憔悴病容掩盖了过去,本就生的丽质无双,今日竟是明艳动人,看的周鸿心旌动摇,若非亲妹子在侧,只恐早就亲了上去。 来福客栈便是京里许多客栈的固定模式,前面是二层酒楼,三层便是客房,后面分隔成许多小院,赁给长期拖家带口的住户。 周鸿请了来宾前面吃酒,自有周浩宋魁等人前往待客。等新郎倌出来之后,来宾便起哄敬酒。 郭嘉观完礼之后,也没打算离开,带着亲随亦去前面吃酒,并将贺礼交到周浩手上,明知周鸿不待见他,等敬到这一桌,还偏偏要与周鸿碰杯,戏谑道:“当初我还想着,叶子这么聪明能干,聪慧胆大,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没想到居然落到了少将军手上!”后面还有一句咽到了肚里——这么有主见的丫头,也就你周少将军能消受得了! 周鸿以前还对郭嘉满腹醋意,后来虽然知道了他与叶芷青之间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老婆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但总归不是那么痛快,心里对郭嘉这种拐人老婆出海远航的行为特别不待见,今日逮着机会就猛灌。 周浩带着几名护卫招呼来宾,见周鸿与郭嘉拼酒,咬着牙一字一字好像从齿缝里蹦出来的一般:“……还要多谢三公子当初在海外对叶子的照顾!”瞧着不像感谢,倒好像是寻仇一般。 他举着酒杯灌郭嘉,原以为营里练出来的酒量,怎么着也不能比郭嘉弱吧,哪知道郭嘉却是商场上的老油子,酒池里谈生意,竟灌他不倒。 周浩眼看不好,忙上前去撑场子,将周鸿往旁边拉开,小声提醒:“少将军,少夫人还在新房里等着您呢,她好像近来不太能闻得了酒味。” 在周鸿这里,凡事都没有近来保胎的叶芷青重要,他立时将酒杯往周浩手里一塞:“你替我好好招待三公子!”话里的意思很是明白:灌不醉这小子别放他走! 周浩无可奈何,这还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他喊了两个人送周鸿回新房,自己留下来与郭嘉拼酒,好心劝他:“三公子,军令如山,不如你还是在楼上客房里躺一躺。”明早少将军听说你醉的都没走,心里不定就痛快一点了。 同为男人,郭嘉岂能不明白周鸿那点子醋意,又觉好笑又觉好玩。 本来如果郭三夫人没有退亲,周鸿可不就是他堂妹夫了嘛。 两家亲没做成,但同在明州,来往还是不会断的。 郭老夫人曾经有言,往后郭府与周府不但不能断了来往,还要长久的来往下去。周府保境安民,在朝中的地位并不能被轻易憾动。 郭嘉顺应老祖母之意,明知道周家在京里有老宅子,送周琪回府的途中,没几句话就套出了真相,听说周鸿违背周夫人之意,非要娶叶芷青为妻,大感惊讶。 叶芷青倒是值得他如此相待,只是郭嘉万没想到周鸿竟然也如此坚定,在外面背母娶妻,算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郭嘉可不准备跟周鸿闹僵,果真依周浩所言,提着个酒坛子步履艰难往楼上去了,掌柜的忙派人安排了客房,将他安顿了下来。 周鸿心里记挂着叶芷青,近几日她都是卧床保胎,只今日才坐了轿子出来行礼,经周浩提醒,还当她又不舒服了,匆匆忙忙赶回去,但见叶芷青已经宽了嫁衣头冠,将脸上胭脂洗漱干净,倚在床头养神,新房里静悄悄的再无人影。 他推门进去,不见周琪身影,便埋怨道:“阿琪这丫头,我让她留下来陪你,她怎么跑的不见人影?” 叶芷青见是他回来,便朝他伸出手,向他解释:“阿琪再待下去,若是让夫人知道了,回头生起气来,你倒是不怕,可阿琪万一被夫人责骂,岂非你我之故,带累了她?” 周鸿远远站着,不敢凑近了,笑道:“这是才成亲就知道疼小姑子了?”听得叶芷青称自己母亲为夫人,也并不觉得违和。他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周夫人肯定是不会承认叶芷青的,叶芷青若是上门去见她,开口称婆婆,只恐受辱,索性就不强求了。 见叶芷青伸着手不肯收回去,又解释:“娘子,我喝了酒身上有味道,别熏着了你,等我洗漱完了就来。” 他这称呼一出来,本来是心里想过无数遍的,倒将两个人都叫愣了。 叶芷青顿时笑倒在床上,直将周少将军都笑懵了:“……叶子,咱们都成亲了,难道为夫叫错了?” “不是不是……我就是不太习惯这个称呼,你别介意。” 周鸿又无奈又好笑:“小丫头笑什么不好,非要笑这个,往后为夫叫你八百遍,看你习惯不习惯。来叫声‘夫君’听听!” 叶芷青很想叫一声“老公”,明显周少将军不能习惯,她心里品着这称呼,只觉得心尖尖上都甜透了,面上喜意渐渐透出来。筹备婚礼的时候她一直在床上躺着,全是周鸿在折腾,也没什么直观的感受。 坐上花轿的时候,因为周鸿事前有过叮嘱,轿夫们抬的很慢很稳,虎妞也在旁边不住唠叨,问她可有哪里不舒服,生怕她肚子再疼起来,她当时全神贯注都在肚子上,紧张腹中孩儿,只盼着仪式快快结束。 好容易入了洞房,洗漱吃完休息,外面静悄悄的,虎妞等人都避了出去,生怕吵着她,还是周鸿一声“娘子”倒让她深切的认识到,两个人真的成亲了! 此后患难与共,生死不离,百年同寝! 她来到这个世界数年,身如浮萍,也只有这一刻,腹中揣着他的骨肉,与他排除万难共结连理,终于生出羁绊。 “夫君——”声音里竟然带了哽咽之意。 周鸿被她泪盈于睫的模样给吓到了,哪里还记得自己一身酒味,忙上前去小心拥着她,连连追问:“可是肚子又疼了?我现在就派人去请个大夫过来瞧瞧?”医者不自医,寻常觉得她的医术够用,可是自从看到她苍白着脸儿躺在床上静静的蜷缩着,就觉得心脏都要被她给吓出来了,几乎对她的医术都要产生质疑。 叶芷青偎依在他怀里,将眼泪擦在他的喜服上,忽然感伤:“只是……只是觉得,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那种在海上孤独的漂泊了许久的感觉,是怎么样也没办法描述给周鸿听的。 周鸿哑然,回想她这一路走来,从当初被继母陷害,身败名裂,到被当做礼物送给他;此后在京中淮安王府波折,苏州惊魂,容山岛险险丧命;原本以为柳暗花明,却又被周夫人棒打鸳鸯,远走海外;扬州府一路上散尽家财,生死相随,宫里的提心吊胆,才有了如今安然躺在他怀里。 原来,他们已经走了这么久,风雨兼程。 他心疼的恨不得将她捧在手里,含在口里,愈想愈加心酸难耐,分明是洞房花烛人生喜事,铁骨铮铮的汉子居然红了眼眶,跟媳妇儿相对哽咽:“别哭别哭!从今以后,我定待你如珠如宝,让你不再受半点委屈!” 叶芷青“扑哧”一声又笑了:“我……我就是一时感伤,也许是怀着孩子想的比较多,你别想那么多。”反过来安慰他。 周鸿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叶子,你就是我的命!谁也别想把咱们分开,咱们一家三口!” 叶芷青搂着他的腰,轻声应和:“你也是我的命,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丫环与徒弟,他们终究会有自己的人生,可是那个朝夕陪伴的,榻上温暖,将她时刻记挂在心间的,除了这一个,还有谁? 两个人静静相偎,只觉此刻有着说不出的甜意,人生幸福莫过于此。 第一百八十一章 周鸿婚后三日,便前往虞府见虞阁老。 于情于理,他既从大理寺出来了,便理应前往外祖府上报平安。 虞阁老见到他,似乎很是欣慰的样子,勉励许多场面话,然后派人送他去后院向虞老夫人请安。 祖孙俩都没有谈论时政的打算,最近京中风声鹤唳,太子一系树倒猢狲散,不少东宫官员被参,忠烈些的还在试图上书打捞太子,但魏帝心中厌恶太子,下定了决心要查出私盐贩售款项的去向,至今审讯还在艰难进行。 太子既已倒下,京中魑魅魍魉几乎都冒了出来,诸皇子见机会难得,要么往宫里去御前侍疾,要么在宫外上蹿下跳,整个京中热闹不已。 虞阁老位高权重,手底下门生故旧也各执一词,都在考虑如何站队,反倒是周鸿这样才从牢房里出来的无事一身轻,不必急着站队。 魏帝既未明旨让他回扬州继续做两淮盐运使,也未罢他的官,周鸿便暂且先留在京里,看这一场大戏。 周鸿往虞府后院见过了虞老夫人,老夫人泪眼婆娑拉着他的手直哭:“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并留他吃饭。 因着近来他历经波折,虞老夫人便不欲众表姐妹来扰了他的清静,直等饭点派人请了虞阁老前来,一起吃了饭,周鸿便告辞。 他从虞老夫人院里出来的时候,虞红绫正巧过来,只见到他的背影,年轻男人昂首阔步而去,似乎数月的牢狱生活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记。 虞红绫婚期已近,她远远站着,呆立了很久。 周鸿从虞府出来之后,便回了趟周府。 周夫人知道叶芷青出宫,周鸿前去照顾她,与儿子争吵过后,便一意孤行开始准备纳妾之礼,还想着再劝周鸿。 周鸿回来之后,才提个开头,便被儿子气了个倒仰! “实不相瞒,几日前儿子已经与叶子在外面拜堂成亲,还请了父老作证,三媒六聘尽皆齐全。而且儿子已经去信告之父亲。父亲当初就同意儿子娶叶子,想来木已成舟,父亲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了。今日前来,儿子只是跟母亲说一声,万望母亲别再想着说服儿子纳妾!” “你……你……”周夫人气的直哆嗦,恨不得揍他一顿,万没料到他竟胆大至此。 周鸿沉痛道:“叶子在宫里为着儿子动了胎气,卧床数日。我与她是不可能分开了,母亲既然不待见她,往后她也不必到母亲面前来尽孝,大家分居两处,相安无事即可!” 周夫人多少年的涵养全在这一刻破了功,劈手就将桌上茶盏摔了下去,房间里发出瓷器碎裂的声音,连同她的歇斯底里:“你这是要忤逆父母?不怕我去告你不孝?” 若被父母告不孝,周鸿这辈子的仕途都断了。 周夫人是真不信,长子会甘心为了一个女人来换仕途。 她心里恨毒了叶芷青,好好的母子关系,全因她而破裂。 周鸿并没有被周夫人的话吓到,平静道:“母亲有所不知,这次在大理寺牢房里儿子想了很多。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丢到军营里,他教会我海战,告诉我周家男儿的职责。”他话锋一转:“可是两淮任职之后,儿子却开始对官场厌倦了。真正做实事的官员很难出头,而那些削尖了脑袋钻营的官员却出头很快。黑白颠倒,忠奸不分,也不知道是大魏官场如此,还是历朝历代官场皆是如此。儿子是有点灰心,不做官也罢。母亲若是真要告儿子不孝忤逆,也算是替儿子真正做了决定,往后我便带着叶子到处走走看看,跟郭三公子一般生活,似乎也很是不错。” 他这些话纯然肺腑,那些年轻的战场上打磨出来的锋芒都已经被消磨殆尽。人都有迷茫的时候,他眼下就是四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周夫人傻傻看着儿子,倒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她意气风发的长子,周府未来的掌家人,要撑起门楣的栋梁之材,如今却站在她面前,像是个小孩子一般充满了困惑不解,踟蹰不前。 “你——”所有的怨忿不满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卡的生疼却吐不出来。 周鸿陪她坐坐,眼见着她的情绪平复了下来,带着说不出的伤心绝望,母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母亲往后也不必厌恶叶子,她不会踏进周府大门,也不会有机会与母亲相见。儿子有空会回来探望母亲。家里的事情……还有二弟。母亲为二弟求娶的是大舅家的表妹,想来表妹出自书香门第,应能担起宗妇之责。” 周夫人一口气没喘顺,就被长子这句话给炸的差点又跳起来:“你的意思是……你要放弃继承家业?” 周鸿想过很久,叶芷青并非委屈求全的性子,而他也不愿意委屈了心爱的人。在娶她之前,他已经想好了以后应该如何。周家的宗妇必然是要跟在周夫人身边侍奉的,圈在后宅子里,与周家来往亲眷打交道应酬,这些都不是她所擅长的。 周夫人平生二子,长子娶妇让她失望,还有次子可以补救。 虞红烟出自书香世家,又是周夫人娘家,想来她对这个儿媳妇总归是满意的,也无甚可挑剔之处。 “此事儿子会跟父亲再行商议,母亲不必担心,叶子还在保胎,我先回去了。” 他离开之后,周夫人坐在厅里沉思了很久。秦嬷嬷在外面候着,早听了母子间对话,心中震动,进来之后便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劝说,只能叹一句:“儿大不由娘,夫人……” 周夫人从来没有如今日般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她自诩出身高贵,对叶芷青从来不屑一顾,不过是个卑微如尘土的市井丫头,仗着有几分姿色手段,便勾引的长子神魂颠倒。 她倒是想拿仕途来威胁儿子,可那样又颓废又迷茫的儿子,却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说不心疼是假的。 “待我写信给老爷,只看他如何吧。” 母子俩均写信给周震,均盼着他能尽快回信,决断此事。 周鸿的事情告一段落,倒是虞红烟与刘晗的婚事临近,做为亲姑母与姨母,无论周夫人心里多不痛快,仍旧要打起精神前去虞府为侄女添嫁妆。 虞阁老在周鸿之事上并没有帮什么大忙,且全程都不曾坚定的站在周鸿一边,让周夫人对娘家也有几分失望,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却也没有到决裂的地步。 周琪这几日心虚,很怕周夫人来问自己关于长兄成亲之事,也不知道周夫人是被气糊涂了,还是给儿子这一击而失去了信心,她整个人都有点荼蘼,倒不曾追问女儿可是知情者。 周琪与静月躲过了一劫,跟着周夫人前往虞府就格外乖巧,见到虞红烟也很和气。 虞红烟初次相见还想着笼络未来的小姑子,结果周琪不太搭理,她心里便也存了些气。虞府大房的几名嫡女向来性格傲慢,不但欺负同父的庶妹们,竟是连堂房的妹妹也欺负。 这次见周琪上赶着与自己说话,她便装的冷冷的,心里实则在观望。 正逢婚期临近,远在潞州的虞二夫人便带着儿女前来京中贺喜。 虞文惠早两年很胖,是长房堂姐的主要嘲笑对象,没想到这次回来,竟然出脱的纤秾合度,高挑漂亮,倒让虞红烟等人目瞪口呆。 “你……你不是很胖吗?” 虞文惠以前自卑不已,现在却落落大方:“以前那是没长开,后来抽条了就好了。” 长房众堂姐统统不相信,待多问几句,虞文惠却咬死了是长大抽条了。她的个头倒看着是真长了。 虞文惠以前就跟长房堂姐处的不好,老是被欺负,虞二夫人心有余悸,一早叮嘱她离虞文烟等人远些,及止回到虞府,听说二姑奶奶带着女儿也在虞府,便一再叮嘱她:“你琪表妹只比你小了三个月,她出自将门,性格应该很是爽朗好相处,你平日与她一起玩吧。” 等几家见了面,虞文惠便果真上前来与周琪打招呼,两人聊起来一见如故,周琪的胆子还要更大些,性格果真好相处,比隔房的堂姐妹们容易相处多了。 虞文惠还存着一段心事,等私底下没人的时候,便悄悄儿问周琪:“琪表姐,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鸿表哥身边的人。” 周琪顿时警觉了起来,周鸿身边除了他便是清一色的护卫,难道这小丫头看上了哪个护卫不成? 她在心里先自将周浩等人过滤了一遍,已经想好对策如何跟她推脱哪知道虞文惠红着脸儿凑过来小声道:“鸿表哥身边有个叫叶子的丫环,我很想再见她一面。” 周琪愕然:“你……你打听她干吗?”瞧着不像寻仇的样子啊。 虞文惠双眼顿时亮了:“表姐知道叶子?我很想见她一面,上次回京之时,恰逢她在府里替祖母调理身子,碰上堂姐们欺负嘲笑我,她便开了调理的方子……表姐不知道我以前有多胖。我这两年照着她开的方子做下来,就瘦了下来。”她得意一笑,带着小姑娘特有的娇俏调皮:“我想让她看看成果!” 周琪瞠目——原来两人这么早就认识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虞文惠这两年最感激的人就是叶芷青。 一胖毁所有,当她渐渐苗条下来之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是自己。 虞二夫人喜的不住念佛,再逢潞州府各家有应酬,便喜欢带着女儿前去参加宴饮,收到了一箩筐的赞扬,还有人家上赶着要跟她家结亲,原来无人问津的虞文惠很快就订了一门极好的亲事,直等办完了及笄礼就成亲。 虞文惠的未婚夫婿比她大了三岁,年貌相当,学问扎实,刻苦攻读,已经考中了举人,下场科举若是有幸能考中进士,那就真的扬名了。 虞二夫人得了这么个可心的女婿,不知道有多感谢叶芷青,奈何与周家离的远,这次回来便有心想要打探一番。 只是她跟周夫人若是提起周鸿房里人,似乎有些不妥,还不如让女儿跟周琪打听。 周琪拉着虞文惠躲在花树间,小小声道:“得亏你直接来问我,若是去问我娘,我娘怕要气个半死。” 虞文惠傻呆呆道:“为什么呀?” 周琪四下瞧瞧,周围不见人影,虞府的后花园里景致不错,又准备着喜事,丫环仆妇们都在进行繁忙的准备工作,花园里便没什么人。 她趴在虞文惠耳朵上告诉她:“你不知道,叶子并不是我大哥的通房或者妾室,而是我大哥心爱的人。她的医术极好的,连我爹爹也不计门第,同意让大哥娶她,但是我娘不同意!” “那……那叶姐姐怎么办?”虞文惠心一颗心早倒向了叶芷青:“二姑母为何不同意啊?叶芷青是好人!” 周琪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记:“说你呆你还真呆啊?”她算是知道为何以前虞文惠的堂姐们喜欢欺负她了,以她的性格,估计反抗的力度也有限。 “我哪里呆了?” “你若是不呆,怎么会觉得叶子是好人,我娘就一定能同意大哥娶她呢?”不过她倒是钦佩长兄:“我娘不同意大哥娶她,但是大哥执意要娶,别室另居,已经同叶子摆酒拜堂了,还去信给父亲,想来父亲不会反对的。现在大哥身边的人都唤她大少夫人,我也觉得……叶子做我嫂子极好的!” 她将与叶芷青相遇之事讲了一遍,以及她这些年与周鸿之间的纠葛,有些事情一开始不知道,但天长日久便渐渐知道了。 况且叶芷青在家养胎无聊,周琪有时候过去便缠着她讲两人相遇之事,叶芷青闲来也会讲几句,加上她零零碎碎所得,对这两人坚持走到今日感动不已。 两人成亲之后,也极为甜蜜。 本来便感情深厚,自成亲之后,周鸿似乎一下子松开了束缚,温柔体贴的不得了,便是叶芷青半夜想吃荷香肘子,爆炒羊肚,他也能爬起来亲自出街去买,捧到她面前,亲眼看着她吃的满嘴油光,似乎比自己吃了更高兴。 叶芷青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十分忧心:“阿琪你说说,我这肚子到底是肥肉还是怀孕就这么大?”她对孕期还真不太熟悉,至今都怀疑自己是被周鸿不定时投喂长胖了。 周琪摸摸她的大肚子,感受到肚子里小家伙翻身或者拳打脚踢,惊喜的直叫:“嫂子你看你看它踢我啊!”在叶芷青幽怨的眼神之下,安慰她:“大嫂子你别担心,胖就胖了,反正我大哥又不嫌弃你!” 周鸿倒是不嫌弃她,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还摸着她的肚子,摸着摸着手就不老实的摸到了她胸前,对自己近来投喂成果特别满意:“好像是……大一点了啊。” 叶芷青反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大你个头!”怀孕了大一点不是正常的吗?但是就怕自己该大的地方大,不该长肉的地方也长起来。 虞文惠听的目瞪口呆,对周鸿的勇气佩服不已,也为叶芷青高兴:“那叶姐姐现在是大表嫂了?不如这样,什么时候咱们俩偷偷溜出去,你带我去瞧瞧她?” 周琪笑道:“这有何难?改日我悄悄带你去,嫂子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叶芷青大夫当久了,最喜欢见到的就是能为别人带来健康,若是见到虞文惠瘦了下来,得偿所愿的长成了个漂亮姑娘,自信开朗,恐怕比什么都高兴。 晚间休息之时,虞文惠悄悄将此事告诉虞二夫人,做娘的倒是跟闺女一样开心。 虞二夫人看的更为深远:“娶妇娶德,叶子是个心肠软善的姑娘,偏你二姑母看不清。就譬如咱们家里,长房的几个丫头各个心肠不好,跋扈狠毒的跟什么似的,谁家要娶了这样的丫头,还真算不得好事。名门闺秀固然知书达礼教养风仪皆出众,可在教养风仪之外,品性却更为重要了!” 这两年她着力教导虞文惠,生怕她瘦下来变漂亮不再自卑,却嚣张跋扈起来就不好了。 不过本质上虞文惠是个可爱温良的姑娘,与虞红绫等人全然不同。 “那娘是同意我去瞧大表嫂了?” 虞二夫人爱怜的摸摸女儿的额发:“你在潞州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这次有机会当然要去谢谢她了,既然阿琪说你大表嫂已有身孕,最近在养胎,娘就准备些生产之时能用得上的好药材,绵软的好布料,也好让她给孩子做衣服。” 改日周琪果然接了虞文惠出门玩,对外只说是去散心,却是径往来福客栈去了。 虞红烟见周琪与虞文惠整日粘在一处,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心里愈发对她有了心结,觉得周琪亲疏远近不分,积攒了一肚皮的不满,只是暂时没有发泄的机会而已。 叶芷青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胎象虽已稳固,为着安心每日仍是卧床静养,偶尔出来在院里坐着晒一会子太阳,与家里丫环说说话儿,考校赖大庆的功课,见他站在那里憋的头脸涨红,却答不上来的样子,明明心里好笑,还要做个严师模样告诫他:“还是要勤加练习,总有学会的一天,万不可懈怠!” 赖大庆还不知道师傅每天拿逗他打发孕中无聊,恨不得飞去扬州把苏铭揪出来替他代考。 天知道苏铭这小子哪里来的机灵劲儿,学医比他要快多了。 周琪带着虞文惠进来的时候,正逢赖大庆被烤糊,头顶都快冒烟了,结结巴巴答不上来,虎妞跟思萱转头偷笑,宋魁看的直叹气:“学的这么费劲,还不如直接跟我去学拳脚功夫算了!” 赖大庆倒是学着拳脚功夫,可是又不想辜负叶芷青的好意,是以尽力去学。但他有个好处,记不住的时候难的要死要活,花个百八十回,但只要记住了就能记得牢牢。 叶芷青最喜教他辨认药材,总觉得他将来做不了大夫,做个药铺的掌柜,负责进货,定然是个认真负责的人。 周琪探头一瞧,便开始叹气:“嫂子,你怎么又在折磨大庆啊?” 赖大庆比她年纪还大,却生生比她矮了一辈,被周琪好几次取笑着叫人“师侄”,臊的看到周琪就想躲。 “师……师傅我出去转转,再买几样保胎的药材回来吧?”赖大庆眼巴巴的看着叶芷青,就怕再留下来被周琪取笑。 叶芷青挥挥手让他去,他只差欢呼了。 周琪将虞文惠扯进房里,指着她道:“大嫂可认识她?” 叶芷青记忆力也不算坏,但是盯着眼前有几分眼熟的小姑娘,遍搜脑海却愣是想不起来她是谁:“你……不会是在哄我吧?哪里拐来的漂亮小姑娘,我怎么会认识呢?” 虞文惠唇角笑意忍也忍不住,越来越灿烂,大大方方再朝前一步,站在她面前笑意盈盈看着她:“再想想?” 叶芷青叫道:“这又是阿琪想出来折磨我的主意吧?我可是孕妇,要少思少虑,你们快快从实招来,不然……”她眨巴眨巴眼睛,语重心长的告诫周琪:“阿琪啊,你大哥可是很愿意替我代劳来逼问的!” 周琪气鼓鼓的拉了虞文惠坐下:“一点都不好玩大嫂,我知道你们夫妻恩爱,我大哥疼你,可你把大哥抬出来欺负妹妹们,你觉得这样真的很好吗?很伤害姑嫂感情啊!” 叶芷青抿嘴笑:“嗯,你大哥说今儿去刘府打个尖,算算时间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你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 周琪瞪着她:“你就欺负小姑子吧!别人家都是嫂子怕小姑子,对小姑子要敬着哄着,你倒好专门得罪我!”她拉了下虞文惠:“你再看看,这是惠儿表妹啊” 叶芷青盯着虞文惠的脸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惊喜万分道:“我想起来了,虞家二房的惠儿小姐,以前的小胖墩!唉呀你别坐着了,快站起来转个圈,给我再瞧瞧!瘦下来真是个漂亮姑娘!” 虞二夫人容貌不俗,虞文惠颇肖其母,底子不差,只是胖到五官变形,自然与眼下的漂亮不可同日而语。 两个人久别重逢,虞文惠又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性格和善温软,现下更是开朗大方,对叶芷青感激至深。叶芷青呢,对自己当初开的调养方子能达到如此效果,更是喜形于色,两人对坐聊天,再加上周琪撒娇卖乖,顿时满堂欢笑。 第一百八十三章 周鸿从牢房里出来之后,除了成亲,先是去了阁老府,休整几日临近刘晗婚期,便赴了刘晗之约前去喝酒。 刘晗专职纨绔一百年不动摇,虽有荫职,但也只是光拿钱不干活,纯属面儿好听,与周鸿这种实打实军功拼出来的完全不是一路人。 刘晗见了周鸿,先是向他致歉:“还没贺表弟脱困呢,之前见表弟都不得畅快饮酒,今儿咱们痛快喝一场!” 他是个不着调的,满京城都知道正事不沾身,亲爹刘侍郎前儿在朝堂上跟政敌吵架,他就能做出明儿跟政敌的儿子勾称兄道弟喝花酒之事,完全不顾忌亲爹的政治立场。 刘侍郎不知道为此气了多少次,指望儿子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对政敌家的儿子口诛笔伐是不可能了,最后只求他别拆台就好。 周鸿在大理寺月余,刘晗倒是提着酒探过两回监,不过是兄弟俩喝几口,谈谈风月之事,刘晗还曾许诺:“等鸿弟出来了,哥哥请你去外面好好乐呵两日,请醉月楼的花魁好好服侍两日,去去晦气!” 今儿他便在醉月楼摆了一桌花酒,请了一帮狐朋狗友做陪,醉月楼的花魁兰心姑娘随侍,才来就被推到了周鸿身边。 刘晗朝着表弟挤眉弄眼,还道:“兰心姑娘可是酿得一手好酒,今儿表弟就留下来,尝尝兰心姑娘自酿的好酒!” 狐朋狗友们拍桌子笑闹着要灌周鸿酒:“周兄今儿可要多喝几杯,兰心姑娘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想留就能留的!”原来刘晗倒是兰心的入幕之宾,只是他近来要成亲,今日便让兰心侍候周鸿。 周鸿拗不过这帮纨绔起哄,连干了三大杯,兰心便要挟菜给他压压酒气,被周鸿拦了下来:“行武之人粗疏惯了,姑娘莫怪,还是我自己来。” 到底扬州官场也将他身上许多锋利的棱角渐渐磨平,行事渐缓,早不似两年前的冰冷的模样了。 刘晗大笑:“表弟学会怜香惜玉了啊!”他倒是记得周鸿以前不近女色的模样,前次来为虞阁老祝寿,就没这般随和。 周鸿笑笑,也不反驳,依次与座中纨绔碰杯,这些人不怪是与刘晗常年厮混在一处的,身边各搂了一名姑娘,连说话都是一个腔调,提起吃喝玩乐无不精通,但于京中时局却不甚关注,不似他们的父祖辈,有不少都因为周鸿整改盐务而得罪了这帮官员勋贵。 醉月楼里除了有兰心姑娘这般色艺双绝的花魁,还有擅音律的乐伎,隔着珠帘低吟浅唱,为酒宴助兴。 一帮纨绔子弟酒兴大发,喝到酣处还取笑刘晗:“刘兄娶了舅家表妹,往后恐怕要在家里修身养性,专心陪大奶奶了。咱们兄弟往后少见刘兄,不如今儿来多饮几杯?” 刘晗笑嘻嘻道:“瞧你们说的,谁家男儿成亲之后是要被拘在家里的,我就算是舍得不见你们,也舍不得兰心姑娘不是?” 兰心面颊羞红,侧首去看周鸿,不依道:“刘公子就会取笑奴家!”大有往周鸿身上靠的模样。 周鸿身上自带一股说不出的端正肃穆之意,大约是常年军伍练就,虽如今做和气笑谈,但兰心却不敢当作一般的恩客,随意往他怀里偎,只适当甚酒布菜,到底也是花魁,比旁的姑娘们多几分清高自许。 但周鸿生的英武俊美,与刘晗等在酒色阵里争英豪的大是不同,倒让兰心一见倾心,很想笼住了他。 她年已十八,若放在外面良家算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大抵是成亲两年多,有些手脚快的做了娘,却还有大把好日子等着,但在青楼之地却已经是开到荼蘼。 十四岁破身,入幕之宾已如过江之鲫,纵有诗才琴艺,可终究是艳帜高张,一条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再没个尽头。 近来花妈妈一直极力在十三岁的小桃红,那小丫头便如凝香含露,恐怕过得一年半载挂牌接客,定能将她从花魁的位子上挤下来。 兰心表面镇定,内心却十分焦虑,只盼着能来个火山孝子将她从这泥淖里打捞出去,后半生有个着落。 她要靠过来之时,也不知道周鸿是没注意还是怎的,正侧头与旁边的林公子说话,还倾身去给林公子倒酒,倒让她生生侧过去半边身子,差点扑倒,只好掩唇做无意状又坐直了。 周鸿回身,还开心道:“谁说不是呢?当时在堂上见到令尊,观他威严,只没想到能与林公子结识。” 林公子便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之子,其父端方严苛,但林公子却活泼跳脱,文不成武不就,唯独精通于吃喝玩乐一途,搂着身侧的姑娘摸来摸去。 周鸿是没想到林大人的儿子竟然与刘晗是一个风格的,当下好奇,便与他探讨了许多京中吃喝玩乐之地,倒是将身旁的美佳人给冷落了。 刘晗隔着桌子见他不住追问美食,还觉得诧异:“表弟何时开始钻研美食了?”他一直是个冷情的性子,今儿倒是热了起来,可是似乎热的方向不太对啊——林公子与兰心姑娘,但凡是个男人都知道应该跟哪方打的火热吧? 周鸿轻笑:“就不兴你兄弟媳妇喜欢吃啊?” 刘晗大惊:“表弟几时娶妻的,我怎的不知?”哪怕周府远在明州,家中儿女成亲也定然知会京中亲友的。 “离的比较远,也没通知亲友。” “那弟媳妇也来京里了?怎的不见她人?” 周鸿:“她动了胎气,如今正在养胎,不宜见客,倒不曾走亲访友。” 酒桌上两人倒是聊起了家长,兰心在侧听着,心里顿时计较起来:这位周公子家中正妻怀孕,且正在保胎,岂不是正需要有人侍候的时候? 她倒是留心起来。 正聊的热闹,房门被人从外间推开,却是个穿着护卫服色的探头瞧来,又缩回去了,众贵介子弟正要破口大骂,却听得有人朗声笑道:“原来你们竟躲在此地开心,加本王一个不介意吧?” 来人正是三皇子萧炜。 数年前三皇子与刘晗他们也算得熟悉,常在一起厮混玩闹喝酒,但近年来他早就醉心于权术,日渐崛起,在朝中与太子形成抗衡之势,却是许久未同这帮纨绔子弟一起玩耍了。 刘晗完全不知他今日又为何纡尊降贵寻了过来,当下堆叠起笑意起身,其余众公子也齐齐迎候。 萧炜却径自走到了周鸿身边,大笑道:“本王今日是特意来找周迁客的,贺他脱困!” 众人齐刷刷扭头去看周鸿,心中暗暗猜测他与三皇子的关系,可没听说这两位亲近啊。 周鸿便笑:“蒙殿下记挂,过堂的时候倒是与殿下见了数面,当时也没想到还有能坐在一起喝酒的缘份!”两年前在淮安王府的宴乐不算。 萧炜过来之时,周鸿便起身将自己的位子让了出来,他往旁边挪了挪,恰将兰心姑娘留在了萧炜身侧。 兰心盈盈一礼:“奴家见过殿下!” 萧炜挥挥手:“大家都坐吧,本王整日瞎忙,倒是许久未与大家饮酒了。今儿不讲虚礼,一醉方休!”又调侃周鸿:“要不让兰心姑娘坐过去?” 他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兰心坐在周鸿身侧,想来今日他是主客,由兰心作陪。 周鸿忙道:“不必不必!微臣粗手粗脚的,自斟自饮习惯了,兰心姑娘心灵手巧,服侍殿下就好。” 因着萧炜的加入,众人又起兴敬酒,三巡酒过,便随意聊天,还有酒意上头的,便搂着怀里的姑娘动手动脚,撩出火来便拖了人往隔壁屋子去泄火。 林公子搂着怀里的梅心姑娘划拳拼酒,他输了便喝酒啃梅心姑娘一口,梅心姑娘若是输了,便饮半盏酒去哺他,两人酒后亲嘴咂舌个不住,放浪形骸衣衫凌乱,都快滚到一处去了。 刘晗踢了林公子一脚:“快走快走,让花妈妈找张榻,可别憋出毛病来!” 林公子便搂了梅心姑娘醉醺醺走了,又有好几名公子都搂了可人意的姑娘去歇着,房里便只剩今儿的东道主刘晗,主客周鸿,以及不请自来的三皇子。 三皇子倒是没对身旁的兰心姑娘动手动脚,还转头问周鸿:“叶姑娘可还好?听说她胎象不稳,出宫养胎去了。” 周鸿心中警觉之意大起,面上便带了几分愁绪:“别提了,自从宫里出来之后,一直卧床不起,保胎药当饭吃,至今也不能下床走动,也不知几时能好。”他说完这句,便摇摇摆摆起来,道:“殿下提醒了微臣,家中内子还在养胎,微臣还是早些回去吧。说实话近来当真是心里不安的很,离临产还远的很,整日让人提心吊胆,就怕有个一差二错。” 刘晗一头雾水:“等等……表弟这是怎么回事?你当真没哄我,当真有弟妹了啊?” 萧炜失笑:“这事儿你都不知道?周迁客这保密功夫做的好啊,改日你去瞧瞧就知道了。说起来,那位叶姑娘模样倒是有几分熟悉,记得萧烨以前要死要活喜欢过一个美人儿,似乎隐约也姓叶,倒与周迁客这位叶姑娘有三分相似。” 他们兄弟当时受邀去淮安王府做客,在园子里黑灯瞎火的时候打过照面,只是不曾仔细端详过,到底是堂兄弟的女人,不好盯住了瞧个不放,只记得那姑娘容貌不俗,是以只是随口一提。 哪知道他随口一句话,却发现周鸿神情一僵,心中顿时惊讶不已:不会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萧烨脑子里电光闪过,将前后事情联系,立刻就得出了个结论:“周迁客你抢了萧烨的女人?” 当时萧烨死皮赖脸磨着圣人讨要了侧妃的名号,喜宴都要摆了,美人儿却失踪了,在堂兄弟们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当时整个京城权贵圈子里都轰动了。 周鸿的脸黑了:“三殿下慎言淮阳王要娶的是谁,微臣不知。但微臣内子却是当年伏城县贺家的养女,一路跟随微臣进京,当时的伏城县令朱旭升可以作证。” 萧炜见他态度比较坚定,心里也疑惑:难道只是长的相似? 他当时并未详细打量,周鸿态度又如此坚定,便笑道:“是本王胡说八道,周卿可千万别当真!” 刘晗也忙来打圆场:“一时认错了也是有的,三殿下向来是爱开玩笑的性子,表弟又是认真的性子,可别当了真,殿下定是同你在开玩笑呢。” 事涉叶芷青,周鸿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见萧炜的态度也收敛了,他的面色也和缓了下来:“殿下说笑了,妇人的名声最重要,内子性格刚烈,要是传到她耳里,只恐要自尽以证清白。她如今腹中还怀着微臣的骨肉,还在卧床养胎,是万万不敢让她听到一点风声的。” 萧炜不由想起那晚在宫里镇定如斯的妇人,年纪轻轻目光沉稳坚定。那妇人身上某种气质竟莫名与眼前的周鸿相合。 他便开玩笑道:“为表歉意,本王回头送周大人一份礼,万望莫推辞。” 周鸿:“怎好让殿下破费,不敢不敢!” 酒场上一番玩笑话,周鸿也并未放在心下,与萧炜应酬几句,大家喝的差不多了便散了。 刘晗倒是拉着周鸿要他留宿兰心姑娘的闻娇阁,兰心姑娘羞怯道:“若能服侍公子一夜,便是兰心的福气。” 周鸿却道:“表哥不知,家里内子近来实是卧床养胎,今日出来原本是贺表哥成亲之喜,留宿就算了。” 见他执意要走,兰心内心不免失望,直等刘晗与周鸿表兄弟俩勾肩搭背离开之后,萧炜才道:“兰心姑娘别伤心,本王定让你得偿所愿!” 兰心目中希翼甚浓,颤声道:“殿下——” 萧炜一笑:“这有何难!” 周鸿回到来福客栈之后,叶芷青半躺在床上,唇角还带着笑意,脸蛋红扑扑的,似乎心情很好:“夫君今日回来的倒早。” 自成亲之后,周鸿便极为喜欢听她叫“夫君”二字,可惜叶芷青拒绝配合,偶尔叫一声还是迫不得已。她近来胎象才稳,又不能做些别的事情,男人便将她堵在床上,两人皆不着寸缕,粗砺的大掌在她身上作怪,逼着她叫“夫君”。 叶芷青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周鸿有的是办法逼着她叫,让她满脸潮红,媚眼如丝,娇滴滴叫声“夫君”,到最后两人抱在一处喘气,周鸿都不知道是在折磨她还是在折磨自己。 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她近来叫起“夫君”越来越顺口。 “表哥今日的酒宴散了,为夫便早点回来陪你。”他去沐浴洗漱,换了干净的中衣,湿着头发出来,才坐在了床上,摸摸叶芷青隆起的肚子:“它今日可乖?” “下午房里吵了些,它方才还动的很厉害,这会儿倒安静了。”叶芷青接过虎妞拿过来的布巾子,要替他擦头发,周鸿抓住了她的手:“我自己来。难道阿琪来了?” “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还是我来吧!”叶芷青坐在他身后,将他的头发着也在布子里一点点绞干,还笑道:“你也猜的太准了,阿琪是来了,不过她还带了个人过来,我是完全没想到!” 她声音里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周鸿闭眼沉思一会,忽道:“不会是惠表妹吧?” 叶芷青讶然:“你怎么知道?” “听阿琪说,惠表妹一改旧年肥胖模样,竟是变的极为漂亮,比之长房的几位姐妹还要漂亮,虞府里不少人都要纷纷议论,还有传说吃了仙丹的,恐怕是吃了你的仙丹吧?” “你……怎么知道?”她当初替虞文惠调理可是悄悄私下进行的。 周鸿在她脸蛋上亲了一记:“知妻莫若夫,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芷青笑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将他的头发擦的半干,让自然垂了下来,靠在他肩上,眨巴着大眼睛问他:“今儿刘大公子请喝酒,不会请的是……花酒吧?鸿哥进来就赶紧去沐浴换衣,连床边也不敢过来,是不是怕我闻到香粉味?” 周鸿骇然:“这是哪里来的醋坛子?” “哼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笑着欺身而上,直接坐到了他怀里,有恃无恐的瞪着他。 怀里坐了这么个大宝贝,周鸿双臂环住她隆起的腹部,双手轻抚着她的小腹,倒似怀里抱了个,腰板挺的笔直,连动都不敢动,眼神里含着隐隐笑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完全是拿她的原话来堵她。 叶芷青在他脸上揉了两下:“别企图蒙混过关!”她不依不饶,完全是恃宠生娇的小模样:“今儿是不是搂着姑娘喝花酒了?那姑娘有我漂亮吗?她有没有亲你啊?”板着小脸审问周鸿,心里已经笑的不行。 周鸿在女色上头极有节制,从来不肯胡乱来,倒是只有对着她胡来的份儿。叶芷青熟知他的性情,不过是夫妻间的情趣所在。 哪料得周鸿却一板一眼答道:“还真别说,今儿的姑娘真是很漂亮,醉月楼的花魁兰心姑娘,你想想漂不漂亮?表哥特意召来侑酒,坐在为夫身边,吹气如兰,那场景……”他啧啧两声,似有回味无穷。 叶芷青没想到他竟然老实招了,而且……还真的有情况。孕妇近来卧床养胎,情绪不是特别稳,有些爱娇,当下瞪了他一眼,就要气呼呼从他身上下来,连抱都不肯让他抱了。 “你怎的没留下来陪那兰心姑娘,回来干嘛?” 再聪慧得体的女人,碰上男人在外面的花边消息,都没法镇定下来。 “别动别动,小心孩子!”周鸿将人圈在怀里,连忙赔罪:“这不是三皇子来了,为夫就将兰心姑娘让给他了嘛。” “三皇子?” 叶芷青整个人都僵硬了,面色难看了起来:“他今日跟你们一起吃酒?” 周鸿见她面色不对,这才觉出有问题:“你见过三皇子?” 叶芷青本来不想告诉周鸿关于三皇子的事情,但没想到三皇子竟然跟周鸿在一起喝酒,这就让她心里警惕起来,便将自己在宫里如何被三皇子挟持探听魏帝的身体状况,后来吓的几乎流产之事讲了。 周鸿还不知道她胎象不稳是因为三皇子,只当在宫里殚精竭虑,听完之后心里也很不舒服,面色冷凝,好半天才道:“真没想到,三皇子野心勃勃,居然连圣人之事都敢窥伺。” “反正他不是什么好人。太子已经被打下天牢,三皇子在外面蹦跶,实在让人胆心。他要是真爬上大位,总感觉不能算仁厚的君主。鸿哥你说,贩卖掉私盐之事,会不会是三皇子所为?” 太子妃的堂兄弟便是与龚江接头之人,但是大家族里未见得万众一心,要是这位堂兄弟刚好暗中投靠了三皇子呢? 再或者,他本来就是三皇子安排的一枚暗棋? 周鸿叹气:“其实贩卖私盐之事无论是不是太子所做,圣人震怒,聪明的墙头草都想将这个罪名给太子落实了,这件事情也就结束了,不会危及自身。但是太子这几年过的也不容易,被圣人千防万防,尤其东宫就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真要有这么大动静,应该早就被圣人发现了啊,何至于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两个人就盐道案讨论一番,洗洗睡了。 没想到次日,周家老宅子便有人过来,却是三皇子府的管事前来送礼。 三皇子府的管事去周家老宅子,结果周夫人听得是给周鸿送礼,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周鸿的行踪,那知皇子府管事道:“昨儿我家殿下与周大人在醉月楼喝酒,周大人看中了兰心姑娘,我家皇子觉得美人配英雄,便替兰心姑娘赎了身,遣了小的给周大人送过来!” 那兰心姑娘昨儿得了三皇子保证,将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今日皇子府管事便带着银子来找花妈妈赎身。 花妈妈倒是不想放人,她背后也有靠山,可是如今京是情势莫测,太子入狱,二皇子是出了名的药罐子,常年在府里养病,后面的三皇子与五皇子渐得势,若论排位,说不定大位还真就落到三皇子手中。 不得已,她便收下赎身的银子,打发了兰心带着贴身小丫环青禾离开醉月楼。 周夫人听得是醉月楼的姑娘,近来心里正揣着火,立时便精神了:“带进来我瞧瞧。” 兰心一乘小轿离了醉月楼,将来要服侍的男子还不是七老八十鹤发鸡皮的老色鬼,或者蠢胖如猪的商人,而是年轻英俊的周鸿,心里便如揣着蜜罐一般,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服侍好男人。 周府的下人引了她到周夫人面前,三皇子府管事好心提点她:“这位便是周夫人,周大人的母亲,还不快给夫人下跪!” 她娉娉婷婷双膝落地跪了下来,声如出谷黄莺:“奴家兰心见过夫人!” 青楼女子做到兰心这一地步的,都是从小的,从走路坐姿到待人接物,琴棋书画,哪怕是一颦一笑,含泪的侧脸,无不是恰到好处,惹人垂怜。 叶芷青容貌出众,但真拉到兰心面前,离这特意训练出来的娇媚还是差着一大截。 她是目光清正,举止坦荡,又有医家的慈悲之气,与兰心那种娇媚到骨子里的女人截然不同。 周夫人心里冷笑两声,这兰心姑娘就是那种正常男人见了都走不动道的女人,沾了她的身子便离不得她的榻,姓叶的丫头不是与长子情比金坚吗? 她倒是想看看两人之间是不是如他们所说生死相随。 “快起来吧,真是个可人疼的姑娘。”周夫人压抑着心里的厌恶,夸了兰心一句。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子做了一辈子正室,怎么会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有好感? 她只不过是不喜欢叶芷青霸着长子,两人居然还敢在外面拜堂成亲,简直拿她不当一回事。 给姓叶的丫头添添堵,消解消解她心中块垒,也是不错。 周夫人示意秦妈妈,送了一对金凤钗给兰心做见面礼,又派人引着三皇子府的管事将人送到了福来客栈。 皇子府管事还觉得奇怪,问带路的周府小厮:“周大人怎的不在府里住着,却在外面住?” 小厮倒是对其中之事略有耳闻,大公子跟夫人吵的时候,总有在院里侍候的丫环婆子们听得只言片语,不消两日便传遍了全府,大家无不对这位不被夫人承认的少奶奶抱以好奇。 只是这算得府里的丑事,怎可摊开在外人面前讲? “主子的事情,咱们做下人的哪里知道。小的还真不知道。” 那管事今日是来送人,可不是来挖周府隐私,见那小厮满面为难之色,不由暗中猜测,难道是周大人置了外室? 他将人送到了周鸿赁来的小院门口,小厮上前敲门,赖大庆开了门,探头一瞧,粗声粗气问道:“找谁?” 小厮缩了缩脖子,声音不由的低了下来:“找我家大少爷。” 赖大庆脑子里就没那根弦:“找错门了,这里没你家大少爷!”说完“砰”的一声就将大门关了起来。 小厮只得上前再敲门,赖大庆不耐烦的开了门,皱着浓眉十分不满:“怎么又是你?”师傅在养胎,需要安静,他近来跟着宋魁练功都尽量放轻了手脚,到底哪里来的不开眼的,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敲门? 这次小厮学乖了,不等他再关门,忙抵着门板道:“找周大人!小的是周府下人,求哥哥通融,有事见大少爷!” 赖大庆探头一瞧,但见这小厮身后还站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身后是两名轿扶抬着一乘小轿,轿旁站着个抱着小包袱的瘦丫头,模样一般,约莫有个十三四岁,也不知道轿里坐着何人。 “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报!”砰的一声又将院门关上了,差点撞到了小厮的鼻子。 小厮讪讪摸着鼻子:“这哥哥的脾气……倒是有点大。” 不多时,院门再次打开,兰心也下了轿,跟着管事一起进了小院。 这小院四四方方,跟外面许多客栈里颇有些身家的旅客租住的院子差不多,有正房有厢房还有两侧的下人房。 院子里摆着几个支架,上面晒着好些药材,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材味儿,这让终日闻惯了醉月楼脂粉香的兰心颇有几分不适。 青楼里的姑娘对于药总有种本能的厌恶,有时候不小心与哪位恩客珠胎暗结,花妈妈便让熬药的婆子将药送到姑娘房里,一碗打胎药下去,姑娘疼的死去活来,等肚里那块肉掉了,休息没两日便被逼着继续接客。 命如草芥! 大部分姑娘是常年喝着避子汤的。青楼里的避子汤都是虎狼之药,谁还管伤身不伤身,那药喝多了到了小日子的时候,肚子总是疼的要死要活,全是不甚愉快的记忆。 正房门口候着两个丫环,一个还略有几分姿色,放在醉月楼大约也能算个二等姑娘,另外一个紫红脸膛的丑的大约只能去灶房里当烧火丫头了。 偏偏那丑丫头气势很足,请了管事进去,兰心跟着往里走的时候,她却狠狠一眼瞪过来,倒好似与兰心有仇。 兰心在醉月楼呆久了,什么样的事体没见过。她天生美貌,只是命运运不济,落到了那等肮脏之地,楼里的姑娘没少嫉妒她,却是让她更从心底里肯定了自己的美貌。 丑丫头的示威似的一眼,对于她来说司空见惯。 她低头假装没看到,跟着管事踏进了正房。 三皇子府的管事口才不错,三言两语就将来意道明,兰心一直低垂着头做恭敬状,她听过不少姐妹们被赎走之后的遭遇,在没有站稳脚根之前,还是对主母表现的恭顺一些才好——前提是这院里的是明媒正娶的主母才好。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药味,那管事说完之后,便听得一道清脆的女声笑着调侃道:“夫君,美人配英雄呢!” 兰心不由抬头去瞧,但见左上首坐着的女子明丽倾绝,腹部微微隆起,可惜坐姿与神情不够楚楚动人,惹人怜惜,莫名还带着些说不出的刚毅之色,有种怪异的和谐。 她不由以醉月楼花妈妈的眼光来看,心里有些可惜。 花妈妈最常讲的一句话是,女人哪怕你生的倾国倾城,不会撒娇卖痴,榻上又跟截木头似的,笼不住男人,那也白搭。 眼前的女人都快成花妈妈口里的反面教材了。 右上首坐着的正是昨儿才见过的周大人,年轻英武的男人笑着瞪了她一眼,便与管事道:“多谢三殿下厚爱,只是如此厚礼,当真不能收!” 管事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向他拱手道:“三殿下吩咐过,小的若是不能将差使办好了,便别再回皇子府了。求周大人怜惜怜惜小的,再说我家殿下也说了,周大人才从脱困,兰心姑娘就算是殿下送的贺礼了,还望周大人千万莫嫌弃!”说着上前将兰心的卖身契放到了上首桌案上,向周鸿告辞。 自有周浩前去送人,房里却留着周鸿与叶芷青大眼瞪小眼,二人都是一个意思:三皇子没毛病吧?! 叶芷青还真没想到,三皇子会明目张胆的给周鸿送美人,她扶着腰起身,思萱忙过来扶着她往内室去了:“既是送给夫君的美人,那就由夫君看着办吧,我累了去歇个午觉。” 她很好的扮演了一个吃醋的正室夫人的形象,周鸿忙忙起身跟上:“此事将给周浩去办就好,为夫来陪你,夫人莫气莫气!” 才送了管事回转的周浩听到这句话,默默的改变了方向,干脆没有进来,在院里随便揪了个护卫:“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你回头跟大人说一声。”赶紧开溜。 护卫不知就里,还笑嘻嘻道:“浩哥放心,等大人出来兄弟定然跟大人说一声。” 房间里,只剩下了虎妞与兰心青禾大眼瞪小眼。 虎妞是个实诚性子,尤其对叶芷青忠心耿耿,见不得她怀着孕还被外面的女人欺上门来,得亏周鸿溜的快,没朝兰心多瞧一眼,否则她恐怕早为自家姑娘打抱不平起来了。 她清清嗓子,目光里写着“坏女人”三个字,说出来的话也不甚客气:“大奶奶不喜欢吵闹,要安静养胎,你们别在这里杵着了,去外面候着吧。” 兰心与青禾交换个眼神,两人齐齐一福,从正房里出来,站在小院里,眼见得这院里还是护卫走动,瞧着她们眼神怪异,并非醉月楼常去的那些男人迷恋的眼神,而是……总感觉在瞧她的笑话一般。 “姑娘,这位……当真是正室夫人?”有没住在老宅子里的正室夫人? 青禾表示严重怀疑。 兰心与她的想法是一样的,都怀疑这是周鸿养的得宠的外室。 “不管是不是正室夫人……咱们初来乍道,都对她恭敬点。反正她现在身子不方便,也没办法侍候大人。” 三皇子可真是她命里的贵人,将她送过来的时机刚刚好。 等里面那位十月怀胎,离分娩还有好几个月,足够她站稳脚根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卧房里,叶芷青掐着周鸿腰间的肉拧了一圈,凶神恶煞状若妒妇:“你还说跟兰心姑娘没什么,这是没什么的样子吗?没什么三皇子会把人送过来?!当我是傻子是吧?!” 一孕傻三年,她这是打头才开始傻啊。 周鸿扶着她的胳膊连连讨饶:“媳妇儿我错了!我真没有!是三皇子成心的,对!他就是成心的!他见不得咱们夫妻恩爱,硬要往咱们中间插个人!他没安好心!”赌咒发誓跟真的一样。 叶芷青可没那么好糊弄:“你是不是一看着我怀孕变丑了,立刻就去外面打野食了?老实交待!”这男人全身肌肉死硬死硬,常年练武连点赘肉都没有,动起手来就知道了,拧起来完全没有胖子的手感。 她在认真考虑要不要趁着他现在休假,索性把他喂胖点,一来不再招蜂引蝶,二来拧起来手感也好点。 周鸿只差跪下来喊冤了,恨不得从哪里挖出来个青天大老爷,好断断他的清白:“媳妇儿我真的没有!你最美了你是最美的,谁也比不上你美!我天天看你都移不开目目光,哪里有时间去看别的女人?”光嘴上表态不够,还凑上去在她面上狠亲了两下,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审美并没有跑偏。 孕妇难缠起来,哪里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冷静理智如叶芷青,钻起牛角尖来就更是别出心裁:“男人在外面做了亏心事,通常都是这副模样,做小伏低,平日说不出口的肉麻话全都往外蹦。真应该让你那帮护卫们进来鉴定一下,看看不苟言笑的周少将军反常起来是什么样儿!” 周鸿崩溃的一头扎到了床上去——不说话冷着脸难道不是默认自己有不轨行为?真腆着脸示好说甜言蜜语,又被认为做了亏心事! “媳妇儿,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呢?”小丫头怎么做了娘居然难缠起来了! “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吗?因为被我识破,只能破罐子破摔了吗?” 周鸿以头抢床,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埋到绫罗绣被堆里去:“我……我没有……”多说多错,不说……也是错! 叶芷青朝后靠到了被垛上,舒舒服服的扶着腰摆出审问到底的架势:“你不就是瞧着我好欺负,这才成亲没几日就带了个人回来刺我的眼吗?做错了被识破还不肯认错!现在难道不应该认错求情说好话,忏悔自己的过错,表示要痛改全非吗?” 得!又绕回来了! 周鸿差点呕出一口血,爬起来向老婆求告:“媳妇儿我真错了!我不应该跟表哥去醉月楼喝酒!他给我安排了兰心姑娘坐边上,我哪怕顶着被大家嘲笑,也应该离着兰心姑娘八丈远!更不应该碰见三皇子之后,还顺水推舟把美人让给了他,哪知道三皇子是个王八蛋,居然学会了栽赃嫁祸,直接将人给送了过来!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可千万别生气,肚里还有宝宝呢,你不怕宝宝也不好受啊!” 叶芷青幽幽一叹:“昨儿你回来之后,还不住口夸兰心姑娘漂亮,吐气如兰呢,没成想我今儿就有机会见着了!”她拖长了调子无限哀怨:“还真真是漂亮呢!” 周鸿恨不得给昨天的自己一个嘴巴子:你要嘴贱! 遭报应了吧?! “我真没注意瞧她长啥模样,媳妇儿,谁漂亮也没你漂亮!我那就是顺嘴胡说八道!” “周少将军一诺千金,是顺嘴胡说八道的主吗?” 周鸿:“……”我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噎了一下,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天性里就是胡说八道,被多年军旅生涯给压制了这毛病,现在才开始全面复苏,还是……不知不觉间被人给带歪了? 他露出沉思的表情,居然很是一本正经,显然是被老婆的话给问住了。 叶芷青见他当真拿出思考哲学命题的态度来思考此事,顿时捶床大乐:“哎哟笑死我了,原来……醋坛子是这样的啊?都说不讲理的女人过的好,我今儿算是知道了!” 周鸿愕然,极为罕见的带出了些傻气,似乎没想到她唱念作打居然只是在耍弄自己,上前将人一把搂在怀里,就要打屁股,可是这丫头已经笑倒在他怀里,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上滚来滚去,浑然不管自己大着肚子。 他又舍不得了,在她隆起的腹部轻轻摸了一下,咬牙切齿:“坏丫头,就知道折腾我!”将人揽到怀里狠狠亲了下去。 周少将军其实是个克制内敛的性子,在护卫们面前向来说一不二,举手投足都带着军中常年磨炼出来的威仪。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叶芷青相处越来越随意,似乎在她面前,他那些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面孔都像外衣一样被渐次剥落,渐渐露出内里的真实。 以前话也不算多,现在不但话多了,还连做小伏低也学会了,在卧房里向她伏软自然的就好像事前演练过似的,折腰折的万死不悔。 院子里,虎妞跟思萱站在正房门口,前者黑着脸对兰心主仆虎视眈眈,大有“你若有异动我便活吃了你”的架势,加之她女生男相,竟让青禾不由往兰心身后缩,小声嘀咕:“姑娘,那个丑丫头好凶!” 丑丫头旁边就站着温柔漂亮的思萱,瞧着是个好说话的,兰心便挪步过去,柔声细气道:“好姐姐,能不能……给我们安排个住处?”她在醉月楼从小就被当摇钱树培养,何曾对丫头仆妇低声下气过? 哪怕前来醉月楼的恩客们,哪个不是对她捧着,有带了诗书琴谱,也有带了奇珍异宝,绫罗首饰的,只盼与她春宵一度,哄得兰心姑娘展颜。 兰心姑娘虽迎来送往,却着实是个雅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真正的高朋满座。 只是这世上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总没有长久圆满之事。尤其兰心姑娘从小读书识字,忧患意识特别的强,早早就想过为自己筹谋,只苦无良机。 花妈妈不榨干她骨头里的最后一点血,哪里肯放? 醉月楼前花魁芸香姑娘败于她手之后,生意渐不如往时,最后从头等姑娘沦为二等姑娘,及止末等,染了花柳病,最后病死在醉月楼后面那一排低矮阴暗的下人房里。 她最后不能为花妈妈赚钱之后,还被丢到厨房里当作粗使婆子在灶上帮忙,以换取三餐。 当初那些如苍蝇一般围着她转,赶都赶不走的男人们哪里能想象得到后厨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婆子便是当初自己追捧过的前头牌姑娘。 欢场无情。 兰心早早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没想到遇上了贵人,从那地狱里解脱了出来。她是聪明人,就算被虎妞一把将思萱拉到一旁,冷哼着斥责:“哪里来的狐媚子,五里之外就能闻到味儿!谁是你的姐姐?还不快去那边站着!”她也能甘之如饴。 青禾跟着她吃香的喝辣的,还未到年纪,连身子也未破,更没尝过迎来送往的苦痛,风光日子过惯了,兰心低眉顺眼往远处退,她却受不了了,气的涨红了脸连害怕都忘了:“我家姑娘是三皇子派人送来的,你们敢怠慢我家姑娘?” 虎妞可不管什么“三殿下五殿下”,谁破坏了她家姑娘的幸福,谁就是她的仇人! 她一路跟着叶芷青,亲眼目睹了她的艰辛与坎坷,好容易成了亲,算是苦尽甘来,夫婿又疼爱,哪里肯允许别人来破坏这难得的好日子? “你既然这么舍不得三皇子,怎么不留在皇子府,跑到我们这来干嘛?”虎妞有市井生存哲学,知道一个水性扬花心怀旧主的女人在新主子的眼里是多大的外国人肋,偏偏还要喊出来,让院里本来就时不时往这么瞧过来的护卫,以及装模作样翻晒药材的赖大庆听到。 正房里隐隐传出周鸿与叶芷青说笑的声音,虽然听不到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但是男人的笑声低沉,女人的笑声娇俏,夹杂在模糊的说话声里格外明显。 兰心忙去扯青禾,向虎妞赔笑:“姐姐说笑了!万没那个意思,青禾不懂事,姐姐万勿同她计较!” 伸手不打笑脸人,虎妞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只能冷着脸道:“公子与奶奶既然没发话,我可没权利安排你们住下来。你们先站到那边去,等主子的令!” 房间里,周鸿与叶芷青也正在讨论如何安置兰心。 依着两人的意思,不如将她送回三皇子府上去,但听说这位三皇子近年来在京中名声不错,与众臣结交出手颇为豪阔。他的母家是累世豪族,支持他也不奇怪。 两人心里将三皇子记恨上了,但有机会恨不得先上去踩他一脚,但眼下京中局势未明,还是不宜撕破脸皮。 “不如就留下来吧,麻痹一下三皇子,顺便……也考验一回夫君的定力!”叶芷青似笑非笑道。 两人闹腾的累了,此刻头并头躺在一处小声说话,周鸿哭笑不得,在她小巧的鼻尖上捏了一下:“小丫头,就你淘!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兰心跟青禾留了下来,交给虎妞去管。 叶芷青将两贴身丫头叫到房里叮嘱:“这位兰心姑娘……来的地方不甚干净,恐怕经见过的多,你们也多个心眼,但凡我与夫君的住处都不要让她们进来。” 思萱不能说话,跟在叶芷青身边日久,连当初在容山岛的警惕戒备都没了,竟然成了个温柔妥贴的性子,闻言只是连连点头。 虎妞道:“奴婢每日盯着她们,跟大庆哥也说一声,就不信她能说出花来。” 事实上,相处起来这位醉月楼的头牌姑娘还真算是性格不错,无论虎妞给她多少排头吃,说话夹枪带棒,她始终都能不卑不亢,冷言冷语也罢,别的也罢,都能一概吞下,竟然还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感激道:“妹妹以前在外面无人管束,还要多谢姐姐指教!” 虎妞明明比她还小了几岁,但她生的面嫩,瞧着反而比这丫头还要小一点。被她这么捧着哄着,伏低做小,没几日虎妞的态度便渐渐软化。 叶芷青冷眼看着,对这位兰心姑娘当真佩服的紧。 刘晗婚期渐近,周鸿便来往于虞府与客栈,偶尔遇上周夫人,当着外人的面儿,母子俩都无心争执,便表现的母慈子孝。 逮着母子俩难得独处的机会,周夫人便笑着问:“前些日子三皇子府里送了个姑娘到府里,说是送来服侍你的。我想着你在外面,身边也没个细致妥贴的人,便让人带路,让皇子府的管事将人送过去了,不知道使着可还顺手?”姓叶的丫头没有大哭大闹吧? 她细心观察儿子的神色,却发现近来好几次见到,长子精神极好,一扫之前颓势,满面喜色,实在让人心里不舒服。 周夫人只能寄希望于周震的回信,但愿丈夫脑壳没有坏掉,不同意姓叶的丫头入祠堂,那她就算是拜堂也不能算是周家人。 周鸿知道亲娘心里盼着什么,还故意道:“那丫头好像厨艺女红一窍不通,打扫洗涮都不会,聪明面孔笨肚肠,也不知道三殿下哪里寻来这么笨的丫头,退又不好退。要不送到母亲身边,让秦嬷嬷调教些日子?” 周夫人瞪大了眼睛,傻住了一般看着儿子,恨不得当头拍他一巴掌,好想质问儿子一声:你是不是傻啊?!那明明是送去在床榻间服侍你的,谁说是粗使丫头? 兰心在来福客栈的小院里住下来之后,虎妞虽然对她态度渐有缓和,但是却完全拿她跟叶府的使唤丫头一般,将她跟青禾在灶间院里使唤的团团转,还时不时指责她。 “怎么什么也不会啊?” 兰心有苦说不出。 她自小学的是琴棋书画,往来应酬,榻上本事,于灶事及女红却从不曾沾手,自有侍候的妈妈们替她做了。 青禾好几次盯着周鸿回来的身影,恨不得冲上前去,将人拉到兰心面前,让这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周大人瞧瞧姑娘手上的伤,也好心疼心疼。 但虎妞跟思萱看的严,还有赖大庆等人,竟是根本找不到机会。 眼瞧着刘晗的婚期就在数日之内,周鸿也不曾得到宫里旨意,不知他是要回扬州任职,还是留在京里,只能继续滞留京中,顺便喝刘晗的喜酒。 周夫人作为亲姑母,为虞红绫准备了添妆之物,还与亲姐姐刘夫人手拉手聊天:“还是姐姐有福气,有红绫做儿媳妇。” 刘夫人与妹妹经年未见,此厢儿子要娶亲侄女,虽家里有喜事,还是要跑来给大侄女添妆。她笑嗔了妹妹一眼:“说的好像你没讨着侄女做媳妇一般!” 虞红烟可是已经许给了周滨,上面的姐姐出嫁了,可不就轮到下面的妹妹了。 姐妹两个相视而笑,刘夫人还奇道:“怎的我听晗儿说,鸿儿已经娶妻,难道这小子不学好,学人在外面养外室?妹妹你可得盯着点儿,就算是他之前的婚约已经解除,还未定下妻室,咱们这样人家,可也不能有在外面养外室的事情,不然将来怎么好娶妻?” 周夫人吱吱唔唔,敷衍了两句过去,心里却恨儿子不听话,再闹下去只恐众亲友都知道了。 刘夫人心有疑虑,到底是亲姐妹,还是要为妹妹考虑,悄悄儿叮嘱:“若有外面的狐媚子勾着鸿儿不学好,你且放开手脚处置了,家里备两个漂亮丫头,再娶一房妻室就好了。真要处置不了的,先纳进府里来,有几百种办法收拾她!” 周夫人苦不堪言,只觉得自己倒霉,遇上的偏偏是叶芷青,哪怕是前几天三皇子从外面送来的狐媚子都行。现在只后悔一招错满盘皆输,竟然被姓叶的丫头整的进退不得。 刘夫人见她面有难色,便知这是碰上了硬茬子,恐怕妹妹是计穷了,便面授机宜:“晗儿在外面淘气归淘气,可不敢把外面的拉进府里来。他若是不听话,我有的是法子治他,单只让帐房断了银子,就够他受的。” 周夫人心道:这招对我家儿子没用! 以前觉得生个有本事的儿子是脸面,是福气!但是真遇上事才知道,有主见有本事的儿子也未必事事听从父母的话。比如她家这个就特别固执,都快要把她给气死了,竟是还不如姐姐家无所事事的儿子,有求于父母,对刘夫人言听计从。 刘侍郎是文人习气,自认为男人就要三妻四妾,红袖添香。有他正面影响,刘夫人只要压服住后院一干小妖精,儿子出门去花天酒地也并没有觉得有问题。 家风使然。 两姐妹经年未见,却在教育儿子的道路上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好在周夫人不曾自曝其短,向姐姐哭诉管不住儿子,不然就有乐子可瞧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到了刘晗成亲的正日子,周家母女两人先往虞家去。周琪跟虞文惠去闺房见虞红烟,她穿着新娘嫁衣,身边围着胞妹虞红烟等人,依依话别情。 虞红烟拉着长姐的手落泪,周琪便笑嘻嘻道:“烟表姐别担心,一会我们过去陪大表姐。” 她们回头还要去刘府吃酒,算是两家的亲友。 虞红烟对未来小姑子的好感着实不多,近来她一直跟虞文惠一般玩耍,两人当真亲近不来,她便幽幽一叹:“到底不是亲妹妹。” 周琪脸色便不甚好看。 她自然只是表姐妹,并且多年不见,性情相投的表姐妹便能多玩一玩,不太投契的只好近而远之。只是两人身份不同,将来也算是一家人。 虞文惠便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角,表姐妹俩跟虞红绫道贺之后便离开了。 出来之后,虞文惠便安慰她:“琪表姐别生气,二姐姐……向来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周琪拉着虞文惠往旁边水阁里去,看楼下丫环穿梭忙碌,惆怅叹道:“惠表妹,你不知道,我其实以前也浑浑噩噩的,并没想太多。二哥是个好玩闹的性子,小时候最喜欢偷偷带我出去玩,旁人看着总有几分跳脱不稳重,要是长辈们讲起来,大约可算是轻浮,但是我知道二哥心肠最好了。大哥不苟言笑,拗起来父母亲都未必能将他扳回来,但二哥可没这么坚定。我冷眼瞧着,烟表姐的性格不是特别好,将来……二哥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她手里吃苦头?” 虞文惠“噗”的一声笑出声:“姐姐想的也太多了。须知此事都是父母之命,二姑姑与大舅母定下的亲事,两家又是姑表亲,怕什么?”她偷偷附耳在周琪耳边说:“你别瞧着大姐姐傲气的很,可晗表哥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红颜知己,听说都能组一队娘子军了,真等成了亲,晗表哥要是收敛还好,要是不收敛……大姐姐还不是得忍着。” 周琪还傻傻没明白:“大表姐跟我二哥的事有什么关联?” “你是不是傻啊?”虞文惠在她额头上轻点了一记:“我娘说女人再如何强悍,哪里磨得过命运,真等成了亲,如果不能对男人千依百顺,便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娘家比较势大强硬,丈夫将来要仰仗岳家助力,便要对妻子言听计从,不敢胡乱来。另外一个便是她自己不怕和离,可以撕破脸皮来闹。你觉得大姐姐是哪种” 虞二夫人对女儿忧心无比,这几年的婚前培训可没有白上,虞文惠一肚皮理论上经验,只等及笄成婚之后再行实践。 “那二姐姐呢?” 周琪恍然大悟——虞家是文官之首,大舅舅虞文冲也是文官出身,与武将世家的周家本来就不是同一个升官途径,不但不能成为助力,恐怕也不能制衡。 虞红烟嫁过去之后,除非她想和离,否则不至于闹起来。 但两家长辈血脉亲人,和离就是让虞文冲与亲妹妹撕破脸皮,恐怕两家长辈都不愿意,所以她真要以现在这副脾气,动不动给周滨吃排头,恐怕有点难度。 “你个鬼丫头!”周琪心里的担忧解决之后,便甜甜笑了:“二哥待我最好,我也不想二哥受委屈。” 两个人手牵手下来的时候,她忽又道:“其实,看到大哥与大嫂恩爱甜蜜的模样,我也总想让二哥能这样幸福。大哥以前很严肃的,你看看现在,见到大嫂的时候,眼缝里都是笑着的,好像心里灌了蜜直往外溢。”她声音小小,好像生怕让别人听到,可是虞文惠却听了个清楚:“……真让人羡慕。” 虞文惠心里其实也是这般想着的,她订亲的那个少年也只是见过两面,姑娘家到了这个年纪就想的多,只是哪里好说出口呢,只能练在心里悄悄儿羡慕,竟是连虞二夫人也不敢告诉。 两人极有默契的不再提及此事,听得前院鞭炮之声大作,便知道是新郎倌来迎亲了,便往虞红绫的院里去瞧热闹。 刘晗平日在外厮混的开,今日成亲便叫了一帮狐朋狗友来壮声势——只除了周鸿。 虞家早早就派了下人去两条街外面守着,看到迎亲的喜轿,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团,忙撒丫子跑回来报信,虞府大门及时关闭,将新郎一干人等阻在了大门口。 刘晗笑道:“表弟,今儿可就靠你了啊!” 周鸿上前去敲门,里面有人问:“谁啊?”他便道:“我是来吃喜酒的!” 里面守着的人哪里肯信,虞红绫的一众堂兄弟们在里面咋咋呼呼的嚷嚷:“别是来骗开门的吧?不行!” 周鸿拿出自己二十多年深藏的温雅,客客气气道:“我是周家大郎君,今儿不是大舅舅嫁女吗?我来替表妹送亲!” 内外顿时笑成了一团。 刘晗在马上笑的打跌,嘲他:“我说鸿表弟,让你打头阵是希望你能打开大门,你这副模样,到底是不是武将啊?” 周鸿文绉绉摆手:“大喜的日子,提什么打仗?今儿要以文会亲!殖民地说我今儿要强力破开了外祖家大门,回头你倒是娶了新娘子回去了,外祖要是恼了,不让我进门怎么办?” 刘晗指着他笑的说不出话来,示意自己那帮狐朋狗友上前去砸门。 “哥几个听着,今儿能不能娶到新娘子,就看你们的了!” 只见他那帮狐朋狗友一涌而上,使力前去推门,周鸿朝跟着的周浩等人使个眼色,大家上前去一起推门,里面又有起哄写诗的,己方队友文化程度都不高,大家都是纨绔,都有过坐在课堂上睡着被先生戒尺敲醒的经历,读过书最多的周鸿主攻兵法,专业不对口。 所幸刘侍郎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去翰林院捉了两个会写诗的事新晋翰林过来,两人在一帮纨绔的起哄之下,摇头晃脑做了两首诗,总算是将大门连推带哄给攻破了。 此后新郎团一路势如破竹,需要武力爆破的自有周鸿喧着这帮纨绔上场,真真需要写诗作赋,两名新晋翰林便出了大力,到底将虞红绫请下了绣楼。 刘晗拍着两名翰林的肩膀道:“等回头到了席上,两位一定要多喝几杯,今儿可全靠了两位兄长!” 他那帮狐朋狗友们不依不饶:“说的好像我们兄弟没出力一样,等三门之后你等着!” 刘晗团团作揖:“众位兄弟饶了我吧!” 虞府里办喜事,阁老嫁孙女,尤其是长房嫡出,热闹非凡,朝中官员来了不少,门前车马拥挤,等新娘子娶到了刘府,到底刘侍郎官职要低,比起虞府的热闹便要冷的清一些。 新娘新郎拜过天地,便被送入了洞房。 周家母女二人赶场似的前来吃酒,连虞二夫人也带着虞文惠前来大姑姐家吃酒。 热热闹闹一场婚宴结束,周鸿在席上被刘晗那帮狐朋狗友多灌了几杯,先送了母亲妹妹回家,再行回客栈。 周夫人满心里不是滋味,见儿子在马上歪歪斜斜,酒意醺然,便在马车里伤心道:“你瞧瞧你晗表哥今儿成亲多热闹,娶的又是门当户对的妻子。可惜你大哥非要不听劝,现在妻不成妻,妾不成妾,还不知道怎么了局。就算我不当那姓叶的丫头一回事,不肯承认她,再替你大哥说一门亲事,可是谁家闺女愿意嫁个宠着外室的丈夫?将来进了门还不是守空房的命” 她越说越伤心,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前儿你大姑母还话里话外教我怎么收拾你大哥在外面的女人,恐怕不是娘收拾她,而是她收拾娘了吧!” 周琪就坐在她对面,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娘你别哭了!大表姐嫁给了晗表哥,婚礼倒是办的热闹风光了,可是日子能不能过好,还真不知道呢!” “死丫头!你瞎说什么呢?”周夫人在女儿手上使劲敲了一记:“这话若是让你大姨母听到了,不定怎么想呢!你晗表哥一表人才,家世又好,你大表姐是亲姑母做婆婆,疼她都来不及,日子能过不好吗?” 周琪心道:日子能不能过好,婆婆是亲姑母还真不是决定性因素,最主要的不是大表哥的态度吗?他若是还如往常一般在外面花天酒地,能过好才怪! 不过她跟周夫人在考虑婚姻问题上的角度截然不同,周夫人看中家世背景,而她还是个小姑娘,见过了周鸿与叶芷青在一起的模样,却觉得家世背景或者只是一部分原因,可是比起这些,似乎两情相悦才更重要。 但这些话说出来恐怕要将周夫人吓的睡不着,她还是明智的闭上了嘴巴,不准备跟周夫人争执。 周鸿将母亲跟妹妹送到老宅子门口,早有周福带着丫环婆子在大门口来迎,他跟周夫人说一声:“母亲好好休息,阿琪别淘气,我回去了!”便掉转马头走了。 周夫人远远看着儿子的背影,气的直掉泪:“真是前世欠他的!怎的到了家门口都过门而不入!姓叶的丫头真就这么好吗?” 周琪:是啊是啊,可惜娘您不喜欢人家! 第一百八十七章 刘府一场婚礼,倒将周家母子俩的心病都勾了起来。 当娘的伤感儿子非要娶门不当户不对的姑娘,还背着父母私娶,又不能去告他忤逆,当真是无计可施,伤心已极。 她都可以想见各路亲友知道了长子的荒唐,恐立时就会沦为亲戚们之间的笑话,足可让人嘲笑半生,被列为教子失败的典范。 以前听过的谁家纨绔被青楼的狐媚子勾住在外流连不回,只要断了经济来源,却也有浪子回头的时候。过得三五年,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再生两三个大胖儿子,生活步入正轨,谁还记得他前些年的风流韵事? 再谈起来,一句年少轻狂足可轻易抹去过往旧事。 但周鸿却是个执拗性子,此举并非一言半句就能抹平,只恐误他半生。 周夫人深深忧虑,却不知做儿子的早就不再意旁人如何作想,只是刘晗盛大的婚礼让他心生感触,被新郎倌的那帮狐朋狗友逮着灌多了酒,骑马吹风,酒意上头,下马的时候,脚步都有几分踉跄。 护卫在院门口牵马,他踏进小院之时眼前都有了重影,拿出多年从军的气势,每一步都走的气势十足,却仍架不住重心不稳。忽身边凑过来个带着点茉莉香味的丫头,扶住了他的胳膊:“大人,小心脚下,奴婢扶您!” 正房的灯亮着,屋里帘子打了起来,虎妞见此情景,脸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纯粹是气的,居然略微透点白。 她张张嘴,似乎是想向叶芷青通风报信,但想想她的身体状况,又恨恨的闭上了嘴。 周鸿身边从来都是亲卫环绕,与叶芷青在一起后,房里的身边事都是自理,连虎妞思萱几个丫头都不近他的身,唯有叶芷青有时替他整整衣,或搭把手,算是夫妻间的情趣。 虎妞等人不惯献媚,哪曾见过如藤萝一般主动往男人身上缠的,她凶归凶,却不知道是上前去将缠在周鸿身上的青禾撕下来,还是照着旁边站着的兰心脸上甩一巴掌。 青禾挽住了周鸿的胳膊,看到虎妞的脸色,得意的朝她一笑:哼!防守的这般严实,还不是被她给近了身。她从小在青楼长大,早就知道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男人? 还在得意之时,紧跟着身子就飞了出去。她在地上滚了两圈,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周鸿已骂出声:“滚!” 原来他酒意醺然,肢体不及平日灵活,反应慢了一拍。若是往常,根本就沾不到他的身。 虎妞幸灾乐祸,假作关心跑去扶她:“哎哟青禾,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趁机在她胳膊内侧狠掐了一记。 青禾摔的生疼,又格外难堪,被虎妞掐的眼泪都下来了,“嗷”的一声叫,目光触及周鸿,他好像瞧见什么脏东西一般,目中全是厌憎之意。 她的姿色也算清秀可人,虽不及兰心,但要胜虎妞许多。 偏虎妞还要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楼子里出来的贱货,只知道勾引男人!”她出身市井,没少观摩泼妇骂架,只是近朱者赤,叶芷青也算得有涵养的,竟未给她机会得以施展平生所学。 青禾一张脸顿时惨白,眼睁睁看着周鸿将外袍脱下来,丢给了护卫:“一股味道,烧了!”就好像他身上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出身是她的弱点,但她自小跟着兰心迎来送往,见惯了富贵荣华,小小年纪竟也不觉得女人傍着男人过上好日子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只是有些事儿放在心里图谋就好,真将那块遮羞布给扯开了,面上免不了辣辣作烧。 周鸿已经进了正房,虎妞将人摔在原地,冷哼一声也跟着进了正房,面上讥诮之意很浓。 兰心忙上前去扶她,主仆两个回房之后,青禾不住掉泪,当着院里的护卫,她前去扶周鸿,没想到受此大辱。 “都怪我,不应该让你去的!”兰心自责。 青禾抹着眼泪为她分辨:“跟姑娘无关,都是……”该怨谁呢? 之前虎妞看的紧,她们寻不到机会,只当周鸿哪怕内心蠢蠢欲动,也不好当着叶芷青的面儿与兰心眉来眼去。好容易今儿寻到机会,没想到却被如此嫌弃。 兰心毕竟是艳名在外,京里不知道多少儿郎盼着能与她有一夕之欢,真让她自荐枕席,当着满院子护卫去勾男人,就有些难看了。 她当时握着青禾的手道:“你我姐妹一场,将来若是能互相帮衬,共侍一夫,也能永永远远在一起。姓叶的除了长的美些,也未见得家世背景出众,不然早就应该被大人带回老宅子了,何必在外面做个奶奶呢?” 花楼场面上的人精,只要知道周府有老宅子在京里,而这位周大人却带着孕妇在外面赁房另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世上爱听好话的不在少数,这位姓叶的做了外室,正在得宠之时,周大人吐了口让叫“大奶奶”,手底下的人还不得赶着巴结。只等哪天厌了,扔到犄角旮旯做个烧火的丫头,还充什么奶奶? 她自谓分析清楚了敌多力量,还当叶芷青也如她一般,是凭着美色上位,心里就对这位“大奶奶”更轻视了几分。 红颜易老,而女人真要迷住一个男人,光靠暂时的美色是不行的,总要有拿得出手的才能,譬如她便会琴棋书画,最要紧的是榻上功夫也是请专人过的,就不相信能败给姓叶的。 正因为兰心有几分笃定,这才敢派了青禾做探路石。 周鸿进去之时,皱着眉头满面不高兴。 叶芷青正倚在床头半坐着,还当他在婚礼上听了冷言冷语。想他在扬州官做的好好的,被锁拿回来自辩清白,等案子结束了连个旨意都没有。虞刘两府的婚事想来到场的官员不少,谁知道有没有看他笑话的。 她绕着弯子的哄他:“郭三公子今儿来了一趟,说是已经开辟了流球暹罗的航线。要我说啊,保境安民就不说了,责任使然,可是算计钻营却不是夫君所长。要不等孩子生下来了,咱们一家三口也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周鸿瞧她一眼,没说话——傻丫头,别的女人都在院里公然跟你抢男人,你还在这里犯傻呢! 叶芷青心里猜测,他这到底是同意啊还是不同意? ——大爷您好有句话,我才能接着往下说啊! 但大爷今晚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沉默,等沐浴的热水抬了进来,他进不发一语进去沐浴了。 虎妞在房门口站着欲言又止,目光直往浴房里瞟。 叶芷青招招手让她过去,压低了声音问:“我方才瞧着鸿哥进来的时候很是不高兴,你去外面找护卫打听打听,看看他到底为着什么不高兴。” 虎妞犹豫再三,才将方才院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叶芷青冷笑:“这是打量着我大着肚子,竟然也敢跑来作妖!” 虎妞捂嘴偷笑:“她们呀,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大人嫌弃的,连外袍都脱了。” 叶芷青心里有了底,等周鸿沐浴上床,她便不再变着法的哄他开心,还故意道:“夫君若是瞧着我不方便,这院里有的是人排着队等着侍候呢。” 周鸿一愣:“这是哪里没影的事儿?!”转头一想便明白了,定然是虎妞告诉了她。 他捏捏她挺俏的小鼻子,故意做了放涎样儿,腆着脸往她身上蹭:“哪里不方便了?我瞧着方便的很?” 叶芷青将他的手打下来,恨不得咬他一口:“……要不夫君今晚就去兰心姑娘房里?人家扫榻以待呢!” 周鸿立刻老实了,换了副面孔:“别别!为夫真没那个意思!”又小声趴在她耳朵上说:“你不知道,方才我有几分醉意,那丫头靠过来,头油味熏的我差点吐了!”他长呼了一口气,在她身上嗅个不住:“还是媳妇儿你好闻!” 叶芷青常年与药为伍,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又不施脂粉,很是清新好闻,周鸿闻惯了,对那种浓浓的香粉味儿接受无能。 青禾今晚早有准备,头油上了二两,油光水滑,脂粉施了不少,混着起来的味道……着实不够清爽。 叶芷青白他一眼:“夫君的意思是,只要人家洗洗干净,没有头油味儿,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滚到人家榻上去了?” 周鸿被她连着几个“人家”给说的头都晕了,矮身往下一躺,耍赖般粘在她身上,长手大脚巴着她,只小心的避开了她隆起的肚子:“我头晕,醉酒!” 叶芷青“哧”的笑了出来,唇边带着笑意静静靠着他,只能听到两人清浅的呼吸,良久周鸿才道:“媳妇儿,对不住!” “……你在外面做对不起我的事儿了?”叶芷青诧异。 周鸿将手蒙在自己额头,连一双眸子也捂住了,语声沮丧:“今儿见过了表妹表兄的婚礼,我才觉得对不住你。原本我能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十里红妆将你娶进周府,结果……却让你仓促跟我成亲,连周府的大门都没踏进去,是我对不住你!”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叶芷青真没想到一场婚礼,倒让他生出这么多没必要的感慨。 她在外漂零久,本就没什么归属感,真正让她下定决心要走在一起的,也仅仅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鸿哥,你想什么呢?能不能踏进周府,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而一场盛大的婚礼也未必就是幸福的开始。很多时候也许是悲剧的开始呢。婚姻能不能幸福,取决于夫妻两人是否能相亲相爱的走下去,而不是取决于婚礼的盛大与否。” 她偎进周鸿怀里,将他的大手拉下来,直视着他的双眼,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挤眉弄眼道:“……难道你是觉得我们过的不幸福,起了外心?”眼神斜睨,暗示他的外心就在这院里。 周鸿一腔愧意被她搅的烟消云散,还有点哭笑不得:“怎么每次说正事,都能被你给带歪了?”这丫头天生自带跑偏气质。 叶芷青纠正他:“那叫歪楼!歪楼!” 周鸿细想,居然形容的很是贴切,顿时大笑出声,将她拘在怀里一顿亲,两人气喘吁吁搂在一处,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心意相通,周鸿竟不觉和是难过了。 刘晗其人最是喜新厌旧,外面的红颜知己排成排,真让他为了虞红绫而放弃外面的红颜,恐怕难度太大。 而他能做到始终如一,仅此一点就赛过刘晗许多。 他想通此节,心情大畅,两人相依相偎说了许多知心话,诸如往后如何生活,孩子生下来如何教育,展望未来全是美好。 次日起床,周鸿便写了奏折,往宫里去请见,前程之事总要有个决断。 魏帝近来生活的焦头烂额,有一部分官员吵吵着要重惩太子,另有一部分官员主张宽宥太子,还有少部分为太子辩解,朝堂上吵成了集市,乱糟糟一片。 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吵,尤其近来龙体欠安,叶芷青已经出宫,调理身体的事情全交给了太医,不舒服起来总怀疑要么是太医没尽心,要么是臣子起了坏心,连尝汤药的太监也多提了四五个,同样的方子要煎四五份,谁也不知道入到魏帝口里的最后是哪一份。 胡衍来请示,说是周鸿递了请见折子,他迁怒起来毫无道理:“让他候着,先晾晾再说!若不是他搅起两淮的浑水,太子也不至于被下了天牢,让朕如今进退不得!” 太子是他的儿子,当爹当父皇的想怎么折腾制衡自己的儿子,全看心情,但是太子因为别人而下了天牢,这就是旁人的不是了。难道他们就不考虑皇帝的颜面?! 胡衍心道:当初您老派周迁客前往两淮盐道,不就是存了要把两淮的水搅混,清一清积弊的打算吗?如今人家倒是真将两淮清理了一番,连自己也差点没保住,怎么到了您好老嘴里又没好了? 他近来觉得魏帝愈发的难侍候,前几天干儿子胡桂春被迁怒打了一顿板子,如今还在床上趴着没起来,哼哼不已。 “陛下只管晾着他,哪有让陛下气恼的道理!老奴去瞧瞧,让那些侍候的小子们都睁大眼睛盯着,候见处不许给茶水点心!” 胡衍这招挺灵,魏帝反被他逗乐了:“你个老货,越来越不讲理了!”他叹道:“说起来,周迁客倒是个好的,能将两淮彻底清理一遍,又能完好无损的回来,风骨与手腕俱有。尤其他那小娘子医术不错,如果不是怀孕,倒好留在宫里侍候!” 这时候倒想起周迁客与叶芷青的好来了。 胡衍便作为难:“那老奴到底是让为难周迁客,还是不为难啊?听陛下这话,他倒好像……还不错?” 魏帝笑骂:“行了行了,别作戏了!你不就是怕朕寒了臣子的心嘛。朕也只是心里难受,无处可说而已。晾晾就得了!” 这天傍晚,周鸿在饿的饥肠辘辘之后,总算蒙魏帝召见。 所幸周鸿体质极好,在外征战饥寒总是无可避免的,早就练就了铜皮铁骨,跪在魏帝脚下的时候,腰背依旧挺的笔直,仍有军人气势。 “微臣叩请陛下万安!” 魏帝冷哼一声:“周鸿,你可知罪?!” 周鸿装傻充愣:“微臣莽撞无知,闯下大祸,多谢陛下宽宏大量,容微臣自辩清白,这才帮微臣洗脱了罪名!” 魏帝近来喜怒莫测,也不再追究他的罪名,问道:“你远在两淮,却能将京里也给搅的天翻地覆,依你看太子的罪名可属实?”旁观者清,京里官员的关系盘根错节,周氏一向只在东南保境安民,于朝堂之事并无涉足,倒可放心问问。 周鸿抬头,与魏帝的目光相撞,他沉思一时,才缓缓答道:“微臣与太子殿下向无交集,唯一私底下的交集便是当初尚是淮阳王的淮安王殿下在王府摆宴,微臣有幸与太子殿下同席。那时候,太子殿下对席间兄弟很是关照。微臣家中尚有一弟一妹,为他们操心久了,见到太子殿下的举动,总觉得……那必然是常年关爱已成习惯,发自内心的关心,而非在外伪饰虚矫。” 他不提争权,只提兄弟之情,只希望能打动魏帝。 魏帝还有几分不信:“你说的……可当真?” 周鸿大胆道:“微臣久在东南守军,只懂忠君。”无论宝座上坐着的是哪位,其实都没有区别。 “周氏祖训,保境安民,不涉朝事,微臣不敢或忘。陛下恕微臣愚钝,微臣在两淮清理盐道,见了不少贪官与心黑的盐商,无不想着往自己荷包里揽钱,这些人赚了钱必有去处,有喜美人,有喜建园林,更有喜奇珍异宝的,还有好权的,拿钱卖官,巴结上官,做出的事情无不与钱有关。微臣有个愚蠢的想法,太子殿下一身一体皆是陛下所给,那么一大笔巨款就算是妻族堂兄弟指证,太子殿下拿了银子难道还能把东宫挖个大坑藏起来?” 魏帝目光炯炯望着他:“你继续说——”倒好似听进去了一点。 周鸿便道:“举凡亲族也未必就没矛盾。旁人瞧着一团和气,但也许私下当真有怨呢?太子殿下是陛下亲子,儿子品性为人如何,做父亲的一定深知,万没有因为外人而疑儿子的道理。纵是做儿子的有做的不是的地方,关起门来做父亲的教训一顿便是了。微臣父亲每有觉得微臣失当之事,便将微臣关起门来一顿棍子好生教训一顿,微臣年近而立都没改变过。万一给小人以可趁之机,趁机挑拨离间天家父子,该如何是好?” 三皇子野心勃勃,又害的叶芷青差点流产,往他家里塞青楼女子,着实算不上好人。 比起锋芒外露的三皇子,仅就周鸿所知所见,至少太子待人接物宽厚有余,比三皇子要强上许多。 如果非要在三皇子与太子二人之间选择一个,他宁可选太子。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凭他对盐道案的嗅觉,总觉得此事有蹊跷。太子这几年举步维艰,一举一动皆在魏帝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大的动作魏帝不可能没有察觉。 而太子若想逼宫,最该做的是掌握禁军与京中驻军,而就他所知,九门与宫城的禁军防卫,如今依旧是魏帝心腹,并未遭皇子染指。 ——没有兵权,逼个屁的宫! 做武将的心里没那么多拐拐弯弯,只有最简单粗暴的判断。 胡衍在一旁瞧的胆战心惊,近来不少官员为着太子都遭魏帝斥责,别人劝的越厉害,魏帝反弹的越厉害,直让他不敢多说一字。 周鸿难得却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既与诸皇子无交情,又不在京里,对京中局势更不明了,而且因为他才从大理寺牢房出来不久,若私盐案真与太子有关系,他对太子定然怀恨在心,应该不会为太子说一句好话才对。 盐帮那些枉死在运河里的帮众们未及进京审案,就被冤杀,而他一路回京,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在大理寺牢房里相信也没好日子过,隔壁就住着乔立平,三司会审之前,乔立平占了上风,多少人不看好周迁客,总觉得他再也难脱牢狱之灾,真没想到三司会审一朝脱困。 若追根究底,此事与太子有关的话,那他这场牢狱之灾的起因就是太子不满自己的财路被斩。 逆向推理,得出的结论令人心惊。 周鸿的直觉拯救了魏帝与太子的父子之情,他坐在那里,原本是高大巍峨的身躯似乎苍老了许多,带着些佝偻,许久之后才道:“你先退下吧!” 当天晚上,周鸿与叶芷青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宫里再次传出旨意,不是让他回扬州任原职,而是派他一起审理盐道案。 第二天起床之后,周鸿接到童文议悄悄遣人送来的消息:太子被从天牢里放了出来,又送回东宫看押。 这无异是个令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至少说明魏帝的心思已经有所转圜动摇,并非一开始那么坚定的认定太子有罪。 叶芷青:“谢天谢地,希望能够还太子清白!” 周鸿苦笑:“若太子无罪,恐怕要有一大批人要掉脑袋。但若是太子有罪……也有一大批人要掉脑袋。横竖是一场腥风血雨。” “此事……会连累咱们吗?” 周鸿摸摸她的脑袋,很想回答不会,可是他知道叶芷青胆大聪慧,真要是凡事瞒着她,反而不美,于是只能叹气道:“为夫很想说不会连累咱们,可是从我任两淮盐运使之时,就已经被卷入其中,想要脱身恐怕太难。叶子,你怕不怕?” 两人经历太多艰难,叶芷青搂住了他的胳膊,微微一笑:“愿与君同甘,愿与君共苦,愿与君同生共死!”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忽然叶芷青腹中小儿用力踢了一下,她“哎哟”一声,直吓的周鸿乍着手连人也不敢搂了:“怎么了怎么了?我抱的太紧了?” 叶芷青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它踢我!你摸摸!”拉着周鸿的手去抚摸肚皮,衣裳单薄,恰逢小家伙正在活泼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在翻身还是练拳,将她的肚皮拱的一起一伏,在肚里好不热闹。 周鸿笑骂道:“皮猴!若是儿子还好,若是女儿这么活泼的性子,可怎生是好啊?” 家里有个周琪就已经够让人操心的了,要是再来个这么淘的,承袭了叶芷青的大胆,还真不敢想象。 叶芷青横他一眼:“我最不喜欢把女孩子教成呆呆的木头人,关在闺阁里一辈子子只知道以男人为天,遇上哭哭啼啼,眼光只在方寸之间,见识短浅。若是个女儿,就当儿子一般教养!” 周鸿愁的不行:“这么教女儿为夫是不会反对,如娘子这般胆大聪慧的最好不过,可是……怎么嫁得出去啊?” 叶芷青不由跟他一同发愁:“夫君说的也是,若是生个女儿无法无天,我到要哪里去寻个鸿哥这般宽容的夫婿给她啊。算了算了,还是儿子吧,至少不必受大委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那么多拘束。” “这是……想生什么就是什么的吗?”周鸿被她逗乐了,在她额头亲了一记:“你呀你呀,别的都好,就是操心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儿女自有儿女福。” 两人年纪轻轻对坐长叹,倒浑似几十年夫妻似的,为着家中琐事犯愁。本来都是乐观开朗的性子,一时便将肚里孩儿之事丢在脑后,问起宫中之事。 周鸿这道旨意来的古怪,结合太子已经被送往东宫就不难看出来,魏旁的震怒应该消了几分,没有一开始那么坚定的要严惩太子了。 “陛下为何不早早将你丢到扬州去啊,好歹那边都已经做熟了的。将你丢在京里给一道不明不白的旨意,可三司哪位官员会卖你的帐?枉费了我当日替他调理身子。”花那么大功夫,没指望被当朝皇帝感恩,可小小的举手之劳的照顾也能做得到吧? 这位皇帝是个左性子,不照顾就算了,居然还将周鸿丢去审案,试问她一个地方官员,既非三司任何一位官员,谁会把案卷给他瞧啊? 周鸿有另外的考量:“盐道案几方博弈,连外祖父都不肯沾手,在家装病,可见牵连甚广。陛下未必不知道这其中有猫腻,也许审案的官员里面就有与此事有关之人,但他苦于不敢信任任何一位官员,连太子皇子都不肯深信,自然得找个无关人员了,为夫三不靠,又才从大理寺牢房里出来,岂不是最好的人选?” 他不但与京中各路人马无靠,在不久之前还被这帮人当阶下囚一般审问过,不少官员恨不得将他的罪名钉死。 周鸿若是心里有恨有怨,一定要想尽办法追查到底。 魏帝利用的不过是他心里这股气。 叶芷青担心归担心,次日他便带着人出门去查案了,先去了大理寺调查卷宗,有圣旨在手,符金倒是没有为难他,还显出配合的样子:“既然此事与周大人有关,陛下又有旨意,欢迎周大人来查案!需要人手尽管提。” 周鸿从牢里出来,他便将过堂之时的恩怨尽数抹去,倒好似第一次与之见面共识,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盐道案前前后后半年了,至今越牵连越广,前段时间连太子以及太子妃,以及太子妃娘家都下了大狱,大理寺头疼不已,现在是恨不得尽早结案,也好让大家过几天安生日子。 魏帝派了周鸿前来协助查案,符金恨不得撂挑子,只盼着他能一肩担去,自己正可偷闲。 周鸿忙了起来,叶芷青便在家里养胎,时不时有周琪带着虞文惠前来解闷,偶尔撞见郭嘉,两人也能聊几句。 郭嘉对于他看好的生意合作伙伴十分挂念,还会将流球等国诸事讲来,两人也算是同经风浪,他上门来寻人,叶芷青明知周鸿不高兴,也不好将人赶出去,只能在厅里见客。 周琪再见到郭嘉也十分高兴,没心没肺向他打招呼:“郭世兄好。” 郭嘉心里觉得周迁客小心眼,不就是跟他的老婆是旧识,大家合作过,怎么到了他身上就完全讲不通了。他在外面做生意太久,到处跑惯了,还真不太注重男女大防,更重要的是对叶芷青并无男女之情,所以才对周鸿的防范与不愉觉得好笑。 ——谁有胆子能驯服胆大包天的叶芷青啊? 周琪对海外诸国尤其感兴趣,又有嫂子作陪,便追问不休。郭嘉谈兴正浓,又有叶芷青亲历,讲到热闹之处,连虞文惠也神往不已:“表嫂运气真好,竟然也能去海外走走。可惜我娘不会同意的,不然我也真想去看看。” 虞二夫人教女都是大家闺秀式的教法,虞文惠能来叶芷青处散心,全因着当初的调养之功,又是周鸿私娶的妻子,才觉得放心。 纵如此,虞二夫人还教导虞文惠:“世上如你鸿表哥这样的男儿并不多,为着喜欢的人不顾忌亲娘的意见,你二姑母真要恼起来告他忤逆,恐怕往后连官都不能当了。也就是你二姑母投鼠忌器,不想毁了儿子的前程。” 她虽觉得叶芷青不错,可以己之心度人,自己的儿子若是哭着喊着娶身份低微的女子,她也是不同意的,因此颇能理解周夫人的心思。 虞文惠不敢与母亲顶嘴,却又从内心里羡慕周鸿与叶芷青的感情,便往福来客栈跑的勤了些。 叶芷青摸摸她的手,安慰她:“虞二夫人不同意,将来若是能说动你未来夫君,倒是可以出去走走。” 虞文惠顿时羞的满面通红。 叶芷青始觉自己唐突,大家子养出来的女儿哪像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忙用别话岔开。 郭嘉来过两次,便被院里护卫报给周鸿知道,他便有些不高兴,忙中抽出空来约了郭三公子在外面吃酒,开门见山:“内子如今正在静卧养胎,不好多思多虑,三公子若有别事,尽可能告诉我一声,能做的我必帮三公子做了。” “江南盐道之事,周大人也能帮忙?” 周鸿离开两淮之后,也不知道江南盐道如何了,郭嘉提起来他顿时警惕之心大起:“三公子所讲之事,周某不明白。” 郭嘉玩味一笑:“周大人身陷盐道案,如陷淤泥,此刻瞧来清白无虞,但事涉其中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够全须全尾的脱身呢?” “周大人改革盐道卓有成效,可惜实施之日尚短,大人离开两淮日久,鞭长莫及,朝廷还未另外委派盐运使上任,两淮本来就是浮沙一片,天长日久自然各自为营,该加的税也加了起来,该做的手脚也渐渐做了起来,恐怕周大人一片丹心要为东流水了。” 周鸿自顾不暇,江南盐道的现状他如今竟是半点不知。说到底,他没有权利操控全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前功尽弃。 “难道三公子有妙策?” 周鸿不无嘲讽,只觉得世事难料,他在京里也还是束手束脚,还不及当初在东南与倭寇风里来浪里去的拼杀来的痛快。 “妙策嘛……周大人难道忘了淮安王?只要周大人在圣人面前替淮安王美言几句,让他暂代管理盐道,等他日周大人回到扬州,保管万象更新。” 周鸿冷笑:“绕了半天,三公子原来是替淮安王来做说客的?可惜找错了人,周某的话在陛下面前可是一点用都没有,说了不但无用,说不定还会连累淮安王殿下。素闻陛下疼爱淮安王殿下,殿下既然想管两淮盐道之事,怎的不亲自上折子?” 郭嘉心道:淮安王又不傻,平白让陛下猜忌? 他与淮安王商量再三,总觉得此事由周鸿提起最为合适。他是无关人员,又与淮安王交集不深,只要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淮安王就能插手两淮盐道。 但周鸿如今比狐狸还精,要用淮安王的时候,就拖着他一起前往镇江捉人,连淮安王府的护卫都出动了,利用完了就过河拆桥,将淮安王丢到了脑后。 最要命的是——他还跟淮安王抢女人! 萧烨心里简直是恨透了周鸿,目前却没机会置他于死地,还得想尽办法维护两人的面子情,想要利用他。 郭嘉对这一切门儿清,能跑到周鸿面前来做说客,也算是大胆之至了。 “淮安王殿下的忙,请恕周某无能为力。诚如三公子所说,周某自顾不暇,连自己都陷在泥淖里,哪有余力帮扶别人?三公子往后还请不要去我我家里扰了内子清静。” 他对郭家人无甚好感,从郭三夫人到郭思晴,乃至于郭嘉,都友好不起来,巴不得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第一百九十章 周鸿回去之后,将郭嘉来意讲明,叶芷青抚额:“郭三公子到底是怎么上了萧烨的贼船的?萧烨此人瞧着就不是善类,郭三公子做生意精到了家,难道他还有别的打算不成?” 萧烨不过一介藩王,就算是魏帝宠爱,那也是基于上一辈的感情,真到了新君即位,就未必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郭嘉如果跟着太子或者三皇子,他们都能理解这是想要挣一份龙潜之功,为萧烨奔走,难道两人之间还有真感情不成? 叶芷青与周鸿对郭嘉的行为着实看穿,便暂且放下了。她道:“好吧,日后如果三公子再来,我便让人去陪着,只道我身子不适,需要卧床养胎,不能起身迎客。”两人在海上经历过风浪,总归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让她不但离开了明州伤心地,还让她大赚了一笔,拿这批宝物为周鸿打通门道,才让他在大理寺牢房里过的日子还不错。 周鸿一笑:“这么说,郭三公子也算是间接帮了我?”但他对姓郭的实在没有好感,日后也只能勉强做到客气相处而已。 叶芷青抱着肚子哈哈大乐:“真没想到你竟是个醋坛子,这有什么好吃醋的,若是我真瞧上了郭三,当初一起远洋早就在一起了,哪里还有后来之事。”她啧啧叹息:“你是不知道啊,郭三外表瞧着通达,但实在是个老古板。”骨子里简直是个直男癌,始终认为女人应该温柔承顺,以夫为天。 “这么说你没瞧上郭三,并非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我,只是因为他的行事为人不合你意?”周鸿磨牙,眼里威胁之意深浓。 叶芷青往床里面缩了下,为自己辩解:“夫君说的这是什么话?我难道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吗?我跟郭三除了互相利用,简直找不到合拍的地方,心里又念着你,当然没他什么事儿了。”唇边笑意逸出,只觉得周鸿有时候真是可爱的紧。 他自己将叶芷青放在心尖上,总觉得她千好万好,便以为在旁人眼中的叶芷青也是各种好。殊不知在那些看中身世背景以及品行的人眼中,她着实算不上好妻室的人选,真要论起来还应该被归类为离经叛道一类。 周鸿心满意足:“这才对嘛!”他额头抵着叶芷青的额头,哑声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心里也理应只有我一个,才算公平!” 叶芷青喷笑。 情爱之事,哪有公平可言。 若真要公平,郭思晴对他思恋已久,岂不也要在他身边有一席之地? 不过她不准备与周鸿争论情爱之事,在婚姻里哪有对错或者绝对的标准可言,只有深爱或者不爱。 她爱周鸿,所以看他吃醋的样子也觉得可爱,而周鸿爱她,亦不计较她的身世背景,觉得她聪慧能干,当自己捡到了珍宝,愿意将她捧在手心疼着宠着,这就够了。 周鸿一如既往的投身于盐道案,先埋头在大理寺卷宗之内数日,再带着周浩等人前往太子妃堂兄弟家里去转悠。 与此同时,远在明州的周震分别给妻儿回信,能过驿站快马,很快便送到了京里。 周夫人拆开丈夫的信,才看了个开头,就气白了脸。 周琪在旁瞧着不对,忙问道:“娘,我爹说什么了?” 周夫人强压下怒火,继续往下看。周震的信里写的清楚明白,说是当初在容山岛就相中了叶芷青,想要让她做周家的长媳。只是后来碍于周夫人的颜面,她既要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便也未曾阻拦。 又提及郭家退了的亲事,只道高门世家结亲,以政治联姻为首,这种婚姻的好处是短期可见的,亲家之间在官场可以互相搭把手,但坏处也能瞧得见,真到了大难临头,还未共苦已经各飞东西。 如今瞧来,这样婚姻不结也罢。 周家是以战功存世,只效忠今上,无论是谁在位,对周家的影响都不大,又何必搀和朝中之事? 夫妻多年,周震对妻子很是了解,知道她好面子重门第,可偏偏长子不讲究这一切,便再三规劝妻子,做人父母的总要顾忌孩子们的心意,让儿子心愿不得偿,一生缺憾,做父母的难道就开心了? 周夫人看完了信,思量再三,到了第二日上午,才叫了周琪过来问话,将周鸿如今的生活问了个遍。 周琪时常往来福客栈跑,周夫人打着让女儿当间谍的心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儿逼问起周琪,她心中有愧,再说周鸿也不禁止她报信,便讲了个痛快。 叶芷青从宫里出来之后,差点流产,卧床多日保胎,她讲起来便是凶险万分,仿佛下一刻叶芷青就当真流产了。 其实当日是有流产先兆,可也并非周琪所讲的凶险,但她心里已经偏向了周鸿与叶芷青,有些地方便极力渲染,反正周夫人与叶芷青不对付,问起周鸿还会惹的他警惕起来,便夸大其词,讲的周夫人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再讲起成亲之后,叶芷青肚腹隆起发,还道:“娘你不知道,叶姐姐肚子大起来之后,肚里的小家伙还会动呢。我第一次见吓呆了,还以为它生病或者不舒服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小宝宝在肚子里是会动的啊?” 周夫人不由唇角带笑,想起了自己怀了三胎的经历:“你们兄妹三个,你大哥还算沉稳,你跟你二哥在肚里简直就是个猴儿,爱跳爱动,到了快生的那一个月,都要将娘的肚皮踢爆一般,才睡着便被踢醒来,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 周琪立刻顺杆爬,满嘴抹了蜜似的恭维她:“原来娘怀我跟二哥的时候这么辛苦啊?都是女儿以前不懂事,往后一定好好孝敬娘。” 周夫人如何不知她是在作戏,小丫头平日瞧着也乖顺,真到了遇事儿,跟周鸿也没什么区别,扭头就离家出走了,她算是领教过了。 “你就哄我吧!”她伤感道:“你们一个个的大了,翅膀硬了,便不再听娘的话,总觉得娘在害你们。”跟儿女们持反对意见,真累啊。 她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在坚持什么。 临到头了,儿子一意孤行,丈夫与女儿也倒戈相向,如果叶芷青真如他们所说的这么好,那她就再去见见这丫头。 周夫人与叶芷青交恶,也知道派人过去接叶芷青,不但接不来人,说不定还会将和子招来,搞不好母子俩又是一场大吵,不如她亲自过去一趟。 周琪听说周夫人要去见叶芷青,顿时慌了神:“娘……娘你再想想,其实见不见都没所谓的。你是想见见叶姐姐肚里的孩子吧?等生下来过了满月,让大哥抱过来瞧瞧就得了!”她算是乖觉,知道在周夫人面前叫大嫂,说不定会跟亲娘翻脸,便只以姐姐称呼。 但周夫人要去来福客栈,却着实吓了她一跳,只能尽力相劝。 周夫人冷笑着在她额头戳了一下:“你就哄我吧!当我不知道啊,若真是孩子落了地,你大哥未必肯抱来给我瞧,还怕我扣着他的孩儿不还回去,到时候又闹起来,不定得多难看呢。”她也怕自己会忍不住将孩子抢过来亲自抚养。 有时候因为一件事生气的太久,找不到发泄的渠道,反而只会往更窄处走,怨不得旁人。 周琪陪笑:“怎么会?那是娘的亲孙子,大哥怎么不会让娘见呢。” 周夫人不管小女儿的阻拦,催促秦嬷嬷备车:“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去瞧瞧她吧。” 周琪心里恐慌,暗暗朝着静月使眼色,想让她先去给周鸿报个信,也好让他们有所准备。哪知道周夫人早有防备,开口便道:“静月,来扶着你家小姐,若是让我知道你们有哪个去报信,小心打断你们的腿!” 静月屈膝一礼:“是,奴婢谨记!”忙站到了周琪身后,将自己绰在周夫人眼皮子底下,省得回头招一顿好打。 来福客栈里,周鸿也收到了周震的来信。 比起对妻子的谆谆劝导,给儿子的信里周震态度就很是明确,先恭贺了儿子新婚,又表示他对叶芷青这个儿媳妇很是满意,感谢她在周鸿入狱之后为他所做的一切。作为父亲,他心中很是感激,静等他们归来拜周府宗祠。 周鸿接到老父家信,心中激荡,还将信给叶芷青看:“爹夸你呢,他巴不得你去明州,与连叔教导一批可用的军医出来,也好减少伤亡率。别瞧着海上平静,但这种平静都是暂时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海盗。” 周家世代驻守东南海岸线,从来不会因为战事止歇而懈怠。 相反,平静的海浪之下也许就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叶芷青对周震的印象不错,大约也是基于对于保家卫国的军人油然而生的敬意,看到周震对她的夸赞,脸都红了:“我哪有老将军说的那么好?”被周夫人瞧不起是常态,被周震夸却是非常态,她还真有点不习惯。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两个人这一路走的太过艰难,又遇到周夫人的强力阻挠,有了周震的认可与祝福,于两人来说无异于是一件大喜事。 周鸿在家里陪了叶芷青半日,又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中去了——盐道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半点马虎不得,他虽是协助查案,但以他打仗之时的习惯,必要知己知彼,竟是不敢放松一点。 他天黑出门踩着星光回家,周琪又被周夫人给拦着,竟是无人前来报信,等到周夫人的车驾到了小院门口,护卫来报,叶芷青才知晓周夫人大驾光临。 她露出几分茫然:“周夫人……她来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哪怕两方交恶,可她也是叶芷青的婆婆。 虎妞与思萱不敢怠慢,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服侍她梳妆打扮,这才扶了她前去迎接。 叶芷青与周夫人仅有的几次见面都算不得愉快,回想起来至今还不痛快,她边走边小声嘱咐虎妞与思萱:“等会儿周夫人若是为难我,我便扶着肚子装疼,你们就派人去外面请大夫。” 虎妞:“姑娘……这样好吗?” 在她的认知里,无论有多刁蛮的婆婆,做人儿媳妇的都是要逆来顺受的。叶芷青同周夫人分居两处,免了早安请安侍奉之苦,在虎妞看来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 思萱点点头,表示赞同,虎妞想想又道:“咱们别做的太难看,让大人难过就好。”她倒是难得思虑周全。 周夫人坐在马车里候了一会,小院门才缓缓打开,叶芷青在两名丫环的搀扶之下走了出来。她的月份渐大,肚子隆起,行动迟缓,到得马车前面,秦嬷嬷便打起帘子,早有小厮上前来放下脚踏,丫环扶了周夫人下马车。 两人打了个照面,相看两相厌。 叶芷青硬着头皮搭话:“不知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周夫人心里一阵窝火——还不是周震那封信闹的。她试着想要强迫自己接受叶芷青,可是这野丫头竟是连礼也不行,开口就称“夫人”,摆明了是没将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的。 她冷哼一声:“没事我就不能来了?”率先往内里走了进去。 叶芷青傻愣在当场——这是来踢场子的? 她与周鸿背着父母拜堂成亲之后,一直觉得周夫人可能会大怒,说不会定亲自上门来闹,她连被打砸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却并不曾等到人,好容易心态放松专心养胎了,周夫人却又出现了。 周夫人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了她一眼,厌恶道:“还不跟上来,难道要我请不成?” 她这是标准恶婆婆的口吻,竟是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了婆婆的角色,哪知道叶芷青还在状况之外,根本没有当人儿媳妇的自觉,反正大家老死不相往来,你来了就是找麻烦的,我只当是恶客相待就好。 叶芷青打定了主意,便不紧不慢的跟上,陪着她进了正厅,院里两名护卫连同晒药的赖大庆都傻愣愣站着,在考虑要不要去向周鸿报信。 周鸿近来事忙,将手头的人基本都撒了出去,连宋魁都跟着周浩去出外差,留下的护卫只能保证叶芷青的安全,却对这准婆媳俩之间的恩怨情仇插不上手。 叶芷青与周夫人进了正房,目光时不时往周夫人身边跟着的周琪脸上瞄,恨不得拉着她出去问问:你娘这是抽的哪门子疯?跑到这来耍威风! 但周琪出门之前被周夫人耳提面命,又有秦嬷嬷在旁看着,连句话都搭不上,心里别提多焦急了,只盼着自家兄长赶紧回来,省得把她夹在中间当了炮灰。 周夫人落了座,叶芷青吩咐上茶,不多时虎妞便端了沏好的茶进来。 以周夫人的意思,她都能纡尊降贵踏进这小院,叶芷青就应该跪着磕头认错,痛哭流涕的表示忏悔,卑微到尘土里以求她的认可。 ——肚里都怀了周家的骨肉,再进不了周家门,连孩子都成了外室子,往后遭人歧视,她理应心焦如焚,无论如何屈膝弯腰都不过份。 但是叶芷青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等丫环奉上茶之后,居然问道:“夫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两人之间夹着个周鸿,她从周琪处得不到暗示,便擅自解读为周夫人近几日不见周鸿,说不定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记挂儿子才跑了来。 周夫人气哼哼瞧她一眼,还是没办法喜欢上她,总觉得她太过嚣张,膝盖都不打弯,气势更是半点不见短,也不知道是怎样家庭教出来的女孩儿,竟是社仪廉耻都不知。 “……你们可收到老爷的家书?”既是老爷已经吐口同意这门亲事,还不赶紧上前磕头认错? 叶芷青对周夫人的心思半点不知,只当她这是不愤于周老将军之意,这才上门来闹的,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忙道:“老将军的家书倒是收到了,不过我深知夫人并不喜欢我,所以不会以老将军信中所写,跟夫君搬到周府去住的。夫人还请放心,我并无住到府上去的意思!” 周夫人差点气的呕血三升。 她早就说过不让叶芷青踏进周府半步,而叶芷青也很好的遵循了她的意思,连周震同意并认可了他二人的婚事,她大着肚子竟然都不肯搬到周府去住——这是藐上啊! “你——”周夫人总不能自打耳光说既然老爷同意了,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得不让你进府,但你往后要如何如何遵守周府家规,知廉耻礼仪等等。 她来之前都已经想过了,就算要接叶芷青进府,也要先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周府的大门不是这么轻易能踏进去的。 周鸿与叶芷青既然已经收到了周震的来信,相信早就应该喜出望外,巴不得有机会能住回老宅子里去,受到她的认可。 来了之后,如何让她难堪,如何她,周夫人早都在心里演练了一遍,剧本台词都想好了,演员却不肯就位配合。 周夫人傻眼了。 周琪对周夫人的意图也不太明白,提着一颗心,只当周夫人是不忿周震之意,特意跑来大闹一场的,生怕闹将起来叶芷青动了气,因此在旁边缩着装鹌鹑,就怕不小心说错话火上浇油。 周夫人捅了下女儿,恨不得让周琪代她出面,将她肚里的话都倒出来,可惜来之前母女俩未曾有效沟通,母女俩不能做到心有灵犀,周琪茫然抬头,不明白亲娘的意图,只能傻傻接口:“母亲也不会接你回府,你安心在这住着养胎吧!” 会不会说话啊你?! 周夫人气了个半死,恨不得将亲闺女掐死! 人家的孩子都是善解人意的,独有她生的全是讨债鬼,除了噎她,再没别的本事。 叶芷青点点头,似乎也并无怨怼之意,还笑道:“夫人若是有事要见夫君,恐怕要很晚了,他近来很忙。若是等不住,不如等他回来之后,我告诉他,让他抽空过府一趟。” 这话生分的好像都不是她的儿子了。 周夫人心里不知道有多气恼,暗恨姓叶的丫头不知好歹,自己闺女没眼色,儿子更是个倔驴,几厢里凑到一起,竟是没一点合心意之处。 秦嬷嬷对她的来意也略猜着了一二分,可是又不敢确定。她侍候周夫人年代最久,对她的心性也极是了解,总觉得她不会这么快认输,更大的可能便是她今日前来是找叶芷青晦气的。 但叶芷青大着肚子坐在那里都有几分吃力,找一个孕妇的麻烦……万一出事她可担待不起。 秦嬷嬷不想助纣为虐,将来犯在周鸿手里,恐怕都没好日子过,因此对周夫人的心事没有及时正确的领会,还小声劝她:“夫人,既然大公子不在,不如咱们先回去,等大公子得闲了过去有趟,有何事只管让大公子来跟您说就好?” 周夫人内心咆哮:你们都瞎了眼吗?瞧不出我今儿来的意思? 她犯了倔劲,冷着脸坐在那里不挪窝:“既是鸿儿不在,那便等他回来罢!”不信长子瞧不出她的意思。 叶芷青近来月份大了,抬着肚子坐一时就有些累,她近来卧床的时候比较多,就算是走身走动,也只是在院子里缓缓散散步,干巴巴坐着的时候几乎没有,陪着周夫人坐了近一个时辰,脸色便有些不对了。 见周夫人还没有要走的迹象,只觉得腰酸背痛,快要坐不住了,便扶着肚子“哎哟”一声,倒将周夫人吓了一大跳:“你……你怎么了?” 虎妞见状,忙道:“夫人,我家大奶奶从宫里出来就一直卧床保胎,还未曾坐过这么久,恐是动了胎气,夫人开恩,让大奶奶去床上躺着吧!” 周夫人听到“大奶奶”三个字,一肚子火都拱了上来,她这里都没承认,姓叶的丫头倒先当起了周府的大奶奶。可她抱着肚子不住,竟是不敢再让她干坐着,只能慌里慌张道:“还不快扶她去躺着!”心里大呼晦气! 第一百九十二章 京里丁香胡同的秦七家,周鸿正带着人一寸地方一寸地方的细细搜索。 秦七是太子妃娘家庶出堂弟,打小就不受家族重视,其祖父过世之后,各房搬出了秦家大宅子,秦七父亲一支便搬进了丁香胡同。 太子妃的娘家嫡支庶出,也算得皇亲国戚,且秦七的父亲虽是庶出,但却与太子妃之父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算得有身份的人家。 丁香胡同的秦宅原本是分家之时的产业,只有四进,但这几年秦七在外与人做生意,手头宽裕了,竟是将周围几户人家的宅子买了下来,扩成了五进带后花园的大宅子。 京中居,大不易。 秦家世代簪璎,庶出的分宅另过,与普通人家来却依旧是高门显贵。 秦七的父亲秦仲年在地方任职,做个四品知府,听说政绩斐然,与上下的打系都非常的好。京中留下不喜读书,无意入仕的秦七来人情来往,支应门户。 盐道案发之后,龚江带人指认秦七,太子妃娘家在京中亲族尽数入狱。太子是魏帝亲生,已经离开了天牢,连同东宫妃嫔依旧回去侍奉太子,皇孙及孙女们在事发之后就被接入宫中,由皇后照料起居,但太子妃娘家却依旧羁押。 丁香胡同的秦家大宅子门上有重兵把守,周鸿带人前来的时候还从大理寺卿处求了手令,才得以进去查案。 他也不是头一回过来,只是在大理寺看卷宗没什么进展,带着周浩等人过来放风。 秦七这几年在京里也置办了不少产业,有一部分是分家之时分给他们这一支的产业,太子妃娘家人做生意,只要不太过份,在京里也是顺风顺水。 旁人都知道秦家出了个生意人,有些人家固然鄙视,可世家高门人情往来,若没有雄厚的财力支撑,内囊很容易空了,支应门庭连基本的体面都保持不了,只会沧为权贵圈子里的笑话。 秦七做生意确有一套,但东宫也时不时收到重礼,太子妃与这位堂兄弟走的倒也不远,这才在盐道案发之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东宫乃背后主使。 周鸿带着周浩在这五进的大宅子里走了一圈,从主屋到下人房连同花园都瞧了个遍,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时近傍晚,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将暑热压了下来,从秦宅出来的时候,周鸿回头看着朱门重檐,若有所思:“你说……这秦七到底与太子有没有干系?” 秦七被拘捕之后,经过各方审讯,倒是没有供出太子,但他被打的血肉模糊,供词却闪烁其词,不能交待清楚这些年的非法所得。 周浩跟着周鸿去天牢见过秦七,对这位全身被打的稀烂的重犯印象深刻:“那就要看秦七与秦氏嫡支的感情如何了。” 秦府嫡支被他连累全都下了大牢,男子骨头犹硬,除了不认罪之外,尚能沉默。但女牢里就热闹许多,骂什么的都有,从秦仲年的姨娘到秦七的亲娘,若不是大家隶属同一祖宗,大约秦家十八代祖宗都统统逃不掉被问候一遍。 周鸿与周浩有幸偷听了秦府女眷每日一骂,对秦仲年父子只有两个字可以评价:励志! 秦仲年是陪房丫头生的庶子,自生下来在秦家祖宅就过的颇为艰难,但他百忍成刚,对亲娘也只是泛泛,反倒对正房夫人及嫡兄尊敬有加,也是个狠人。 轮到儿子秦七,打小就被家中堂兄弟们瞧不起,秦仲年在外做官,妻儿都留在京中祖宅里,美其名曰敬孝。 听正房女眷们骂秦七的话,归纳起来可以用市井俚语总结为:阴沟里的老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从根上就坏掉了,当初姨奶奶就是从陪房丫头爬男主子床结出来的果子,能生出什么好苗子? 这些年秦七打理家业,每年往祖宅送节礼都是面面俱道,出手大方,才容易才一扫之前骂名,没想到盐道案将整个秦家都拖下了水,顿时引的秦府女眷们将三代的陈年旧帐都翻了出来。 若真说秦仲年一支与嫡出正根有什么深厚的感情,那纯粹是笑话,不过是利用罢了。 太子妃是嫡房长女,若无意外将来便是国母,秦家富贵华更胜一筹,恐怕秦仲年这一支永世要在嫡房矮一头,平日敬着巴结着,将来一府老小的前程全都要仰赖嫡房。 周鸿头发被细雨打湿,笑意有几分朦胧:“诚如你所言。”他翻身上马,才出了丁香胡同拐过两条街,看方向是准备回去,却突然拨转马头,往反方向而去。 周浩连忙带人跟上:“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周鸿遣他们回去:“昨儿娘子说想吃刘记的荷叶冰糖肘子,这会去买了回去正好赶上晚饭。” 周浩忙道:“属下去买,大人先回去吧。” “你买跟我买是一样的吗”周鸿赶他回去:“你带人先回去报信,让大奶奶留着肚子吃冰糖荷叶肘子。” 单身狗周浩完全不能理解夫妻情趣,往回走的路上还在想:不都是刘记的荷叶冰糖肘子嘛,难道我跟大人买回来味道还有不同? ——难道大人挑肘子格外有经验? 他心里嘀咕,带着一众护卫冒雨回去,才将马交给小二牵走,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看车夫却是周府的人。他还当周琪又过来了,便不当一回事,进了小院的门就闻到一股药味,廊下赖大庆守着药炉子已经在熬药。 叶芷青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院子里整天飘着这股味儿,不必问大夫周浩都知道这是保胎药,当下也顾不得擦干身上的雨水,几步过去问道:“大奶奶怎么了?”这一胎也着实不易,从扬州到京里,再去宫里受了一遭罪回来,众护卫每日看着叶芷青的肚子都替她担心,生怕小主子保不住。 赖大庆守着药炉子,隔着水汽袅袅,表情瞧的不甚清楚,但声音里却能听出不高兴:“我师傅可能是被吓的,说是不舒服已经躺了有一个时辰了。” 叶芷青往床上一躺,虎妞出来吩咐一声,院里就架起小火炉熬起了保胎药。 周浩可是亲眼目睹了周鸿对媳妇的疼爱,老是感叹他转了性,以前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战争狂人,娶了老婆之后都快从冰块化成火炉了,看他注视大奶奶的眼神都觉得热的慌。 这院里连周浩也不敢给叶芷青脸色,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还有谁敢吓她? 他神色一变:“难道是宫里来人了?还是三皇子府?”上次保胎就是在宫里受到了惊吓,周鸿已经告诉过他,让他务必派人留心三皇子府的动静。 赖大庆还未回答,帘子打了起来,秦嬷嬷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周浩顿时大喜:“大少爷呢?夫人来了,赶紧让大少爷进来。” 叶芷青不舒服进房躺着了,秦嬷嬷心里就打鼓似的,生怕母子俩再起了冲突。周震信里写了什么她也知道,但周夫人看完信也没像以往那般大哭大闹,反而算得上平静,她总疑心这平静之下酝酿着大风暴。 周夫人来了之后叶芷青就要保胎,若是再负气走了,当真都说不清楚了。 秦嬷嬷便极力鼓动周夫人留下来等周鸿,而叶芷青状况未明之前,周夫人也不敢轻易离开,万一她走了之后叶芷青真流产了,那真是有十张嘴也没办法洗脱了。 叶芷青在她面前受过折辱,真要出事了难道还指望她为自己说好话? 周浩大惊:“夫人来了?”婆媳之间的过节他也有所耳闻,听得周夫人过来叶芷青便要保胎,周浩的第一印象便是周夫人刁难了叶芷青。 “大少爷呢?” 秦嬷嬷越显焦急,周浩越觉得这是周夫人做事过激,出了事儿又要找周鸿来处理。平常时候婆婆刁难儿媳妇就算了,明知道叶芷青这一胎来的不容易,还非要跑来欺负她,纵是周浩也有些替周鸿不平。 周夫人他是不能指责,但秦嬷嬷却是下人,因此口里便带出了埋怨之意:“我们办完事回来的路上,大人说是去给大奶奶买荷叶冰糖肘子,就先让我们回来了。嬷嬷也真是的,怎的不拦着些夫人?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奶奶从宫里出来之后受了大惊吓,当时孩子都差点保不住,卧床这么久才有起色,这时候万一再动气,要是孩子保不住可怎生是好?” 秦嬷嬷冤枉死了:“夫人也没为难她啊,她身子娇气怨谁?”更可气的是姓叶的丫头连跪拜奉茶磕头认错都没做,就跟家里来了平辈客人似的,客客气气的让丫环奉茶,哪里有点做人儿媳妇的样子? 周浩冷笑一声:“嬷嬷若是怀着身子去宫里担惊受怕的住几个月,恐怕还不及大奶奶呢。”他回护的话意太过明显,秦嬷嬷也替周夫人不值。 廊下说话声让周夫人听到了,她遣了丫头来请,还当周鸿回来了。周浩无奈,只得进去又向周夫人禀了一遍周鸿的去向。 周夫人心里的滋味简直无处可诉。 她十月怀胎生的儿子,好容易养大了,背母私娶不说,对女人也太好了,宁可自己淋雨去买,都不让护卫代劳。 归根到底,全都是叶芷青的不是。 她越心疼自己的儿子,对叶芷青就越厌恶。 第一百九十三章 周鸿回来的时候,身上衣服都湿透了。 小雨如晦,湿润沾衣,起先都不觉得,等湿意透骨,全身已被淋透。 他推开小院的门,先是闻到一股药味,心顿时提了起来,再看到廊下肃然候着的周浩赖大庆,已是龙行虎步往正房走,人还未至声已到:“娘子——” 门帘掀起,入目便是周夫人与侍立的丫环婆子,似乎院里闻到的药味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释:“母亲怎么过来了?” 方才声音里的忧心被很好的压了下来,虎妞从内室出来,他便将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大奶奶想吃的荷叶冰糖肘子,等吃晚饭的时候给她吃。” 周夫人眼睁睁看着儿子浑身湿透,怀里却宝贝一般抱个油纸包,竟是给叶芷青的吃食,肚里原本未熄的火腾的冒了八丈高,忍了又忍才僵硬道:“去把湿衣服换了。” 周鸿进了内室,也顾不得换衣服,先往床边去握住了叶芷青的手,紧张道:“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叶芷青斜倚在床头,催促他:“快去换衣服,我没事儿,就是……有点腰腹酸,这才让大庆熬点保胎药来喝,以防万一。” “你可别骗我啊!”周鸿一点都不肯放松,经过了周夫人的棒打鸳鸯,私下对叶芷青的折辱,几乎要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母子俩见面如果不想争吵,都得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浑似各戴了面具,僵硬、不自然,隔阂一望而知。 “我没事儿,真的没骗你!快去换了湿衣服。”又吩咐一旁候着的思萱:“让厨下送热水过来,再给大人熬碗姜汤过来。” 思萱出去之后,内室只剩下小夫妻俩,周鸿将头冠武袍都解了下来,他其实心里压抑的厉害,很想出去问问周夫人过来的原因,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但凡涉及到叶芷青之事,母子俩必定爆发大面积的战争,当着叶芷青的面儿实不宜闹的太过难堪。 很快客栈的粗使婆子抬了热水过来,周鸿洗了个热水澡,叶芷青便坐在床上替他擦头发。他生恐叶芷青在周夫人面前受了委屈又忍着,便拿出打仗的观察力,引逗着她说话,两人头碰头窃窃私语,叶芷青还用布巾子包着他的头发一点点擦干,内室的气氛温馨而美好。 周夫人在外面等了一会,颇有点坐立难安,心里焦燥的要烧起来,向秦嬷嬷使个眼色,秦婆子便悄悄将内室的帘子掀开一道缝往里面看。 周鸿已经沐浴完毕,穿着干净的衣服与叶芷青偎靠在一处说话,两人之间柔情缱绻,蜜里调油的模样,让秦嬷嬷都有点不好意思偷窥了。 她看着周鸿从小长大,见惯了他的冷脸,却从来不知道他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周夫人看她的脸色,也能猜到室内情形,心里那把火越烧越旺,猛的出声咳嗽了一声,室内两人听到了,叶芷青便推他:“夫人等了你很久,快出去看看吧。” 周鸿出来的时候,头眼还披散着,坐到了周夫人下首:“母亲有事吩咐,只管派人告诉儿子一声,又何必亲自过来?” 周夫人冷笑道:“我若是不过来,恐怕你连老宅子的大门都不肯踏进去。我倒是不知道,这就是你的孝道了!” “难道母亲今日过来,就是来质问儿子孝道的?” 秦嬷嬷扶额,母子俩一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要斗起来,就算是有事儿也没办法好好说了。 她悄悄扯扯周夫人的袖子,周夫人才省起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千万不能被浑小子给带跑了。 “我收到了你父亲的信,想来你也收到了信,你准备怎么办?” ——小子,想要让姓叶的丫头进门,就先学会把骨头放软一点! 周夫人从扬州至此,与长子赌气太久,好容易见到一线曙光,想要进周府大门,最好对她忏悔认错,也好让她把心头这口郁气先发出来才好。 哪知道周鸿背后长着反骨,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来她的话中之意,神色间连一点点期待都没有:“儿子是收到了父亲的信,既然父亲肯认这门亲事,那儿子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眼下只盼着叶子能够安安心心养胎,把腹中孩儿平安生下来就好。” 周夫人:“……” 秦嬷嬷这才回过味儿来,感情夫人今日过来是想让大公子夫妻俩搬到老宅子去住的意思? 但是大公子不肯搭梯子,非要把自己个母亲给撑在台子上,夫人下不来台,怎么好吐口让他们搬回去? 她是个善解人意的老忠仆,自然要急主子所急,想主子所想。既领会了周夫人心中所想,便在中间打圆场:“大公子,就恕老奴多句嘴,既然老爷也承认了这门亲事,夫人也是无可奈何。养胎的话,府里经验周到的婆子比较多,侍候的应该是妥贴些。老奴瞧着这院里侍候的丫头都不堪用。” 大户人家的贴身大丫环都是从小培养起来的,衣食住行样样侍候周到,哪及得虎妞跟思萱这等半路出家,还遇上个根本没有严格主仆之分的主子,秦婆子打量一瞧,就有些很瞧不上叶芷青的丫环了。 而且她这句话说的非常巧妙,不是周夫人服了软,前来请他们回府养胎,而是一家之主周震发了话,周夫人以夫为天,自然只能随周震之意了。 她自忖为这母子俩都留了台阶,聪明的大公子定然能够领会其中之意,就坡下驴,再向周夫人道个歉认个错,母子俩哪有了隔夜仇,将人接进府里不就完了吗? 周夫人对秦婆子这番话也甚为满意,朝她瞟了一眼,唇角已经微微翘了起来。 哪知道周鸿却是只倔驴,分明听懂了秦婆子话中之意,偏不肯就着台阶下,还道:“叶子自己就是大夫,她的状况自己晓得。再说出了客栈对街就有家医馆,那大夫主妇科,医术不错,真有事儿也能请了过来看诊,倒没什么大碍。至于养胎,还要心情愉悦,叶子又是个自由自在惯了的性子,就在这里住着也不错。” 秦婆子:“……”大公子您是脑子进水了吗? 现放着母子合好的台阶不下,难道要老奴跪下来向您磕头,请您带着姓叶的进府不成? 这不是等于逼着夫人低头吗?! 周夫人才扬起的嘴角又垮了下去,心里的火再压不下去了,蹭的起身:“既然你早有打算,又何必我巴巴的跑来与你商量,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左右是你的事儿,我做母亲的也管不着!” 她怕自己再坐下去,只会让姓叶的看笑话。 秦婆子与丫环们忙忙跟上去侍候,周鸿总算还有点做人儿子的自觉,扬声吩咐廊下候着的周浩:“将夫人护送回老宅。” 虎妞拿了油纸伞递给了秦婆子,心里其实巴不得周夫人淋一场雨才好,但瞧在周鸿面上,还是将雨伞递了上去。 秦婆子撑着伞小心护送着周夫人出了院门上了马车,而周鸿就送到了小院门口,向周夫人拱手:“母亲慢走,让周浩护母亲回去,儿子也好放心!” 周夫人只觉得自己再留下来便是自取其辱,其实方才在房里她的话头已经软了,只消儿子再稍稍向她低头认个错,这段节就过去了。 以周鸿的聪明,他明明已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居然还要装傻充愣将她这个做母亲的面子往泥地里踩,让她情何以堪? 她怕自己多留一刻,眼泪都要下来,坐上马车之后,四周雨雾弥漫,又没有内室里能听得到他们母子动静的叶芷青,她总算呼出了一口气,刺了他一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恐怕你不放心的只有她吧!” 今日周琪从头至尾装死,既不敢当着周夫人的面与叶芷青眉来眼去,连周鸿来了之后,母子之间几乎要吵起来她也缩在丫环身后,假装自己不在事发现场。 现下周夫人要走,她便忙不迭跟上来,踩到了脚踏,周夫人看着车下面一儿一女,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道:“你们一个个既然都不愿意回府,还跟着我干什么?不如你也留下来得了!” 周琪也不知道是领会错了周夫人的话,还是着实不愿意回去面对周夫人的冷脸,居然连连点头,说出了今日来的第一句话:“母亲既然有令,女儿焉能不遵!正好叶姐姐要保胎,我便留下照看她两三日,等她平安了便回府向母亲报讯!” “走吧!”周夫人简直是心如死灰,当初在叶芷青面前有多得意,今日有就多灰头土脸,儿女都偏向姓叶的丫头,她也不是没眼睛,瞧不出来。 但留在这里与儿女理论,只会让姓叶的丫头得意,瞧她的笑话,又何必呢? 丫环婆子们陆续爬上了马车,周浩带着两名护卫护送周府的马车驶向雨幕,周琪调皮道:“大哥,难道你没瞧出来,母亲有服软之意?何不趁势带着大嫂回府?” 周鸿:“小丫头要你管!”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兄妹俩一起造反,叶芷青十分意外:“夫人……应该会很生气吧?” 她虽然不准备与周夫人演一出婆媳融洽的大戏,但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而加深她们母女之间的裂痕。 周鸿与周夫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无可挽回,周琪却还有补救的可能。 周琪不能领略她一片苦心,嘟着嘴不乐意:“生气就生气吧,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上次离家出走可比这次的情节恶劣严重多了。 上次是主犯,这次留下来顶多只能算是从犯,还是盲从的那种。 叶芷青叹气:“其实我还是很羡慕你们兄妹的,就算是有人能生气,至少那是亲娘。” 周鸿与她相识相爱至今,从未与她谈起过父母亲人,概因他之前派人打听过,知道她是母亲早逝,一直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想来成长的比较艰难。 “亲娘有时候也是不可理喻的。”周琪近来又被周夫人念叨婚事,这才是她不愿意住在周家老宅的原因。 周鸿摸摸她的脑袋:“乖,以后你有我!” 周琪受不了的做呕吐状:“大哥,你能不能别用这么肉麻的话跟嫂子说话?我都要怀疑你还是不是我大哥了!”不怪自家亲娘见到叶芷青没好脸色,这也太扎心了。 真正扎心的还在晚饭桌上。 周鸿冒雨买了荷叶冰糖肘子,三人围桌吃饭,周鸿亲自替叶芷青挟荷叶肘子,轮到周琪便是干骨头一根,引的周琪抱怨连连:“大嫂你知道吧,我大哥湿着衣裳抱着你要吃的肘子进来,别提我娘的脸色有多难看了。她一定在心里想,自己养了这么大的儿子,还没学会孝敬老娘,竟然先跑去疼媳妇了。” 叶芷青抿嘴笑,晚上回到房里之后便摸着肚子道:“其实我觉得阿琪说的也没错,夫人见到你对我疼爱有加,心里不痛快是正常的。我自己想想,千辛万苦拉扯大了儿子,结果他为了外面的小姑娘而背离了我,其实还是有点伤心的。夫人是看我不顺眼,可对儿子定然还是很疼爱的,不如夫君明日忙完了买吃的去探望夫人。” 周鸿不愿意跟周琪说实话,但是对叶芷青却毫无保留,捏捏她的脸,笑道:“真是个善良的丫头!其实我娘的来意我也明白,既然父亲都同意这门亲事了,她又拗不过我了,所以正好趁着父亲来信就势让咱们搬回府去住。我若是昨儿给她递了台阶呢,时间久些,我们是亲生母子,必然渐渐芥蒂就消了。可往后你若是在后宅里与她长期相处,她把心里的怨气全倒你身上,为夫不得心疼死?到时候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媳妇儿,更不好弄,不如趁现在大家住开,各自相安无事。反正她也看你不顺眼,你大可不必往前凑。” 叶芷青的眼眶不觉间红了,呆呆看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动,还有个疑问:这货真的是土著真的是土著?他……不会是穿的吧? 这种观念简直跟后世的许多小家庭处理婆媳妇关系差不多,分开住相安无事。 “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好。 周鸿在她额头亲了一记:“是不是觉得你夫君特别的堕落,竟然阻碍你做个好儿媳妇尽孝?放心,你做再多我娘也不会放在心上。等二弟成了亲,娶的又是娘家亲侄女,到时候她有了贴心的小儿媳妇,说不定满腹心思就全都转到了二弟夫妻身上。” 叶芷青掩口笑。 次日傍晚,周夫人就接到儿子的孝心,周鸿忙完了外面的事情,亲自往街上去扫货,将叶芷青近来爱吃的煮以及各种零嘴吃食亲自往周家老宅子里送了一堆。 周夫人昨日回来郁郁,心里不知道有多伤感,差点哭了半夜,得亏秦嬷嬷心眼明亮,在她卧房里的要了地铺,劝了半夜,才将将好转。 她这里一大早起床没精神,半点食欲也无,虞二夫人带着虞文惠过来坐了一会子,才将人打发走歪了半晌,周鸿就带着大批吃食上门了。 秦婆婆打起帘子,将周鸿引到了客厅,道:“夫人昨儿回来就有些不舒服,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大少爷来真是太好了。”还朝他身后张望:“大小姐呢?” 那丫头恐怕早就乐不思蜀了! 周鸿便解释道:“我是从大理寺审完犯人直接过来的,并没回去。阿琪大概是在陪她大嫂,今儿叶子还在卧床,留阿琪在那边也可以替她解个闷儿。” 秦嬷嬷径往周夫人卧房里去了,笑道:“夫人,大少爷来了。” 周夫人扭过头去,冷淡道:“来了就来了,回家难道也要我大开中门迎接不成?” “瞧夫人这话说的,您是不知道,大少爷像是知道夫人心情不好没有食欲,今儿过来带了很多吃食,奴婢瞧着都是这京里的美食。想当年夫人做姑娘的时候,也很是喜欢吃呢。不如起来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周夫人教她一张巧嘴说动,起身梳洗收拾,往厅里去了,果见桌上堆着各色油纸包吃食,周鸿正指挥着她房里的丫环们拿下去收拾攒碟。 “母亲可是不舒服了?” 周鸿今日当真是和颜悦色,与往日吃了的模样全然不同。周夫人为着叶芷青与儿子争吵,做儿子的为着心上人寸步不让,其实很伤感。 母子俩至少不能做到像过去一样相处融洽,互相学习信任了。 “你还管我的死活啊?”周夫人没精打彩的坐了下来:“你今日来可有事儿?” 周鸿似有满腹话要讲,也是昨日叶芷青提醒他,才让他觉得母子俩的矛盾,其实可以换个方式。周夫人固然过份,自认为身份高贵,对叶芷青折辱,但做为母亲对亲生的儿子却也是没话说的。 叶芷青劝过他:“夫人待我不好那是天经地义,这天底下做母亲的对儿子娶回来的媳妇儿有几个能够跟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反之亦然。我母亲早逝,跟继母相处的并不好。继母有她自己的女儿要疼爱,我就是个多余的人。我不求夫人与我亲如母女,相处融洽,大家都尴尬,都介怀,做不到。但是夫君是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疼你爱你,只是用错了方式。你孝敬你的,相信夫人除了不喜欢我之外,对自己的儿子定然还是记挂着的。” 周鸿昨晚想了很久,从很小的时候到自己与叶芷青相爱被周夫人知道之后,母子之间数次激烈争吵,几乎到了见面就掐架的地步。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亲娘身上。 如果他能更好的处理母子之间的关系,也许就不至于有今天这么糟糕。 他今日前来,心中确也有愧疚,抬头看着周夫人的眼神格外诚恳:“母亲,儿子今日过来,是向您道歉的!” 周夫人原本做好了再次与儿子争吵的准备,没想到才组织起来的一点斗志就被这句话给瓦解的烟消云散了,还有几分懵:“你方才……在说什么?” “我是说,昨日母亲走后,叶子十分伤感,说她很是羡慕我们兄妹能与母亲争执。”在周夫人“她是不是傻”的目光之中,才道:“她说就算是有争执,那也是亲娘。” 秦嬷嬷忙去看周夫人的脸色,见她似乎是在毫无准备之下,被猝然击中心脏,声音里还有几分迟疑:“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鸿摆出要促膝长谈的架势:“母亲不知道,叶子很小的时候亲娘就没有了,父亲续娶,继母的女儿比她小不了两岁,她从小看着继母继妹的脸色长大,其实过的十分辛苦。所以看到我们母子之间的争执,才觉得羡慕。” 周夫人冷哼一声,小声嘟囔::“我们母子吵架,可都是她的功劳!” 今日周鸿的态度软化了许多,周夫人的语气便也软了下来。若是以往早吵起来了,但今日却并没有。 周鸿只是道:“儿子昨晚在床上躺着想了一夜,觉得叶子这话真的没错。母亲想让我娶名门闺秀,也是为了我好。”在周夫人露出赞同的眼神之后,他话锋一转:“但我与叶子相识之后几经患难,互相牵挂着对方,真让我弃她另娶,那儿子这一生都不会快活,会在永远思念着她的日子里生活下去。我想我这一生也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母亲既然疼爱儿子,难道就忍心看着儿子伤心难过一辈子?” 周夫人万没料到周鸿今日居然这样来劝她,心里的郁气不觉间消了不少,到底疼爱儿子占了上风,平日吵的再厉害,眼前这个也是她十月怀胎历经阵痛生下来的。 周鸿见她神色略有松动,便再接再厉:“母亲总想着替儿子娶名门闺秀,郭思晴难道不是名门闺秀?可儿子与她根本合不来发,亏得没成亲,不然就成怨偶了。母亲总说疼我,可是疼我难道不是连我喜欢的女人,以及她给我生的孩子都一起疼吗?爱屋及乌,是不是这个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周夫人被告他的话给问住了。 其实抛开身份门第,真要论人品才干,叶芷青远胜郭思晴许多。 叶芷青能与周鸿生死相随,能散了家财为他打点,能为了他进宫去周旋,还差点保不住腹中孩儿,足可称得起“情深意重”四个字了。 她不喜欢叶芷青的大概就是她明明出身低微,却从不以此为耻,竟做异想天开之举,最后竟然还成功了。以她世家书香出身的教养来看,这种女子就是不遵规训,不安份的女人。 但是无论她有多少种不是,自己的儿子喜欢就没办法。 周鸿离开许久之后,周夫人还在厅内静坐。 秦嬷嬷来问她晚饭吃些什么,她忽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说她到底怎么样?” “她?”秦嬷嬷稍微一想便知道周夫人说的是谁,又在门外候着的时候听到了周鸿与她的谈话,终于劝道:“夫人若是问我她怎么样,其实这也要分人的。譬如奴婢的儿子若是娶了这么能干的儿媳妇,又对奴婢的儿子死心塌地,奴婢自然是高兴的合不拢嘴。但是奴婢只是个没见识的下人,娶媳妇只想着精明能干。但夫人要娶儿媳妇,自然要家世门第相当,还要知书达理,这就……不太符合了。” 她话说的很是明白,周夫人心道:这话其实还是在变相的夸姓叶的丫头。 夸她聪明能干。 她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 秦嬷嬷侍候着周夫人吃完了晚饭,次日早晨起来,她便让秦嬷嬷去置办些保养身子的药材:“无论如何,她肚里可是怀着周家的孙儿,你亲自将药材送过去,别的都不必再说。” 周夫人肯让人给叶芷青送补身子的药材,就等于是在向儿了示好。 秦嬷嬷喜孜孜去送药材,见到叶芷青也知道称呼一声“大奶奶”,只除了声音不太自然。 叶芷青傻愣愣多瞧了她两眼,总觉得现在的状况来的有点奇怪。 她认识秦嬷嬷,周夫人身边的心腹婆子,穿着体面,出来行走就是周夫人的脸面。她能前来送药,是不是意味着周鸿母子之间的关系破冰,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秦婆子送了一回药材,得了个二两银子的荷包,回去之后向周夫人禀报:“……大奶奶赏了奴婢银子,大小姐还说让奴婢有空常来玩。” 两方对峙太久,让周夫人一时说出夸赞叶芷青的话,并肩闲坐聊天,那纯是个笑话,可是让叶芷青亲切友好的开口邀请周夫人常过来坐坐也不太容易,所有周琪开口最是合适不过。 周夫人既不可能真的常来玩,而叶芷青也并没有做好她常来的准备。 不过是面儿客气,但也不容易。 周鸿次日才踏进大理寺的门,便听到众人议论纷纷,揪住个书吏问一句,才知道秦七昨晚在牢房里自尽了,大理寺已经派人前去拘捕其父秦仲年。 秦仲年父子分隔两地,儿子把天捅了个窟窿,自己一缩脖子上吊死了,做父亲的却难逃牢狱之灾。 龚江对此倒是看的很开,由于他认罪态度良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大理寺属于醒合度极高的犯人,竟是没受什么罪,只略略瘦了些。 见到周鸿过来,竟是扒着牢门求助:“周大人,小人在牢房里都快要饿的脱了形了,就不能给小人带只肘子过来?” 他年幼之时还受过罪,自从在盐帮混的风声水起,多少年都是锦衣玉食,何曾在衣食住行上受过罪? 大理寺的狱卒待他也算客气,但伙食供应实在太差,他每每在饿的受不了的时候才硬吃两口,见到周鸿如遇救星。 周鸿失笑:“你这是多少年没吃饱过饭了?过堂的时候交待的那么痛快,不会是因为饿的慌,根本就捱不了那么久吧?” 他身后紧跟着的周浩将食篮递到他面前,揭开来露出一只酱香浓郁的肘子,馋的龚江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拍着门催促狱卒快点过来开门。 “不怕大人笑话,最近在牢房里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如果哪位大人在要审在下,都不必上夹棍大刑,只消拿肥鸡大鸭子往我前面一放,只给看不给吃,保管我把什么都招了!”他的禀性里就很是务实,大概是小时候吃过的苦头太足,生活稍稍给点教训,只要确定势无可挽,保管他折腰屈膝比谁都快。 周鸿都快被他的节操给刷新了:“得亏你不是我手底下的兵,不然若遇战事,早就叛变了!”但作为嫌犯,能够主动交待罪行却是一项美德,给过堂审讯的大人们省多少功夫啊。 龚江吃饱喝足,靠在墙上剔牙,顺便对自己的前景展望一番:“这案子再审下去,拖个三年无载,说不定我都要在牢房里养老了。早些年我还想着自己赚的盆满钵满,养老是不成问题的,哪知道临了竟然要在牢房里度过余生,早知道我又何必那么辛苦呢?” 千金难买早知道! 周鸿都要被他的歪理给带跑偏了,好在周少将军意志坚定,在战场上淬练多年,很快就绕出来了,笑骂道:“你别搞得自己很冤一样,想想你们这帮卖私盐的哄抬盐价,官商勾结,让多少老百姓吃不起盐,如今还能在牢房里安生吃饭,没被外面吃不起盐的百姓打死,已经算是幸运了,你应该每晚临睡之前都跪在地上感谢老天又恩赏了你多活了一日!” “周大人,您说这话就伤感情了!”龚江伸个懒腰:“今儿吃的香,大人如果有话要问我定然全告诉您,若是无事我便要睡个觉好生歇歇了。” 周鸿:“……”见过犯人,但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犯人。 不过他与龚江认识的时候就抄了人家的老窝,将他的家底子都折进了国库,令他身陷囹圄,后来若不是运河惊魂他险些保不住命,他心中有怒火不得发泄,为着一帮生死兄弟们的仇恨,说不定早就江湖飘零不见了。 周鸿从牢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符金。 符金自接了盐道案就没睡过好觉,眼底有一片青影,从审讯乔立平到周鸿,再到如今的龚江,连同秦七入狱,重要人证再一次选择自杀,他觉得自己生生老了十岁。 “周大人,不如一起进宫?” 符金见到周鸿,犹如见到了一只救命稻草,恨不得把他推到前面去顶雷,自己缩在后面保命。 秦七是在大理寺牢房里自杀的,原本是重要的人证,却因为自然而让盐道案再次陷入了死胡同。而大理寺也难逃脱监管不力的罪责。 “我是个外官,也就是暂时协助办案,陛下未必愿意看我每日去宫里汇报案情。其实符大人深得陛下信重,还是大人一个人去吧。” 周鸿也不傻,这会儿进宫魏帝正在气头上,还不得找个替罪羊来责骂一通,他又何必替符金赴汤蹈火?两人之间也没过命的交情啊。 符金拉着他都恨不得痛哭失声:“周大人是不知道,前几日去宫里面见陛下,陛下将我狠狠骂了一通,盐道案都快成了大理寺的一大难题了,周大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也要瞧在阁老的面上陪我走一趟吧?” 他是虞阁老的门生,当初可也没瞧在虞阁老的面上对周鸿网开一面,在过堂之时多加照顾。 周鸿倒是想将这句话摔到他脸上去,只是他自己在公事上铁面无私惯了,军中若是触犯军法,一顿棍子是免不了的,若请情拉关系,反倒丢脸,因此竟也不觉得符金当初不曾关照他有什么。 ——无论是这是出自私心还是公心。 “符大人何必枉自菲薄,陛下信重大人,才将此案交于大人,周某年纪轻轻经验不足,除了打仗别的都不会,跑跑腿都嫌笨拙,只能每日来看看卷宗,就当是在大理寺学习了。陪大人进宫的事情还是算了,万一被陛下问起来,一问三不知就丢脸了!” 他心里清楚的很,魏帝要骂符金谁都挡不住,谁让他是盐道案的主审呢。 事情到了如今,太子已经被送回东宫关禁闭,京里诸皇子都有嫌疑,陛下环顾四周,连此事到底是哪个儿子或者臣下做的不知道。 身边的人从亲生儿子到心腹臣子,竟是都不知道该信任哪个怀疑哪个了 符金一把年纪卖起惨来竟然也不要脸面,上前两步死死抱着周鸿的胳膊不松手:“我与你父年纪相仿,是你外祖的门生,也算是你的长辈,来求你陪着跑一趟竟是不能,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今儿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陛下还等着老夫进宫汇报秦七之死呢,你也是此案的协理人,休想逃掉!”不由分说竟是拖了周鸿就走。 周少将军平生只在一个人面前耍赖,那就是叶芷青,也算是夫妻俩之间的情趣,可是被朝廷命官耍赖却是初次,且此人还是魏帝心腹重臣,那滋味……很是难忘。 他很想指着符金的胡子笑话一通,但符大人脸皮厚度堪称奇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大理寺见过的变态杀人犯多了,连心理也强悍许多,竟不是普通语言能够洞穿。 “符大人——” “你可别想跑了!若是真不想陪我去宫里也行,你现下就踹折我三根肋骨,你我都不必进宫了!” 周鸿险险被他气笑:“符大人倒是打的好算盘,我踹折了你肋骨,趁此机会你正好将盐道案离手,躲在家里休养,回头所有的罪名倒成了周某的了!罢罢罢,我随你走一趟就是了!” 他打定了主意,进了宫之后坚决不说话。 事实证明,在符金这等官场老油子面前,周鸿还是太天真了! 哑巴是那么好当的? 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说话,可架不住魏帝要问他话,难道他还能拒不开口? 魏帝近来圣心不悦,太子被禁东宫,但其余皇子们未必就清白无垢,就连臣下也有可能勾结皇子,环顾身周竟是无人不疑,对查案的臣子就更为严苛。 符金被训斥了好几回,都恨不得乞骸骨告老还乡,无奈正是年富力强之际,连恩师虞阁老都未完全退下来,他也只能顶着了。 今日硬拖了周鸿进宫,魏帝见到难得出现在宫里的周鸿,竟然放弃了训斥符金,揪着周鸿提问。 万幸周鸿近来都泡在盐道案上,除了将卷宗看的烂熟,还亲自往秦府跑了好几次,对秦七以及秦仲年一支的人际关系做了很详细深入的调查,魏帝问起来竟也能答的有模有样。 符金顿时生出了挖墙角的念头,很想将周鸿挖到大理寺任职,专管替他在陛下面前奏对,省得他老挨骂。 每一位常打胜仗的将军其实都必定有缜密的思维,敏锐的观察能力,洞若观火的全局掌控能力——周少将军也不例外! 他现在咬死了不放,一心要追查出私盐赃款的去向,为此还将秦府帐目都让人搬了过去准备突击一番,再审问秦七,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没想到秦七这么快就没了。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魏帝追问周鸿的查案过程,竟然意外的平和,似乎心情还算不错。 符金趁此机会不住向周鸿递眼色,希望他能顺嘴提一句秦七自杀身亡之事。也不知道周少将军是接受信号的天线坏了,还是从来都不会看人脸色,居然……无视了符金的眼神请求。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个人的职业生涯,会遇到各种危机,比如刁难多疑的上司,不怀好意热衷于甩锅的同僚,袖手旁观关键时候落井下石的同伴等等。 今日周鸿就遭遇了被同僚推出来顶雷的危机。 符金在朝堂里浮沉半生,见周鸿有临阵脱逃的迹象,不肯接他的茬,趁着魏帝心情好,索性开口向魏帝禀报:“陛下,微臣今日与周大人前来,乃是有事向陛下启奏。”成功吸引魏帝的吸引力之后,他才丢出了炸雷:“秦七在牢房里畏罪自杀,已经不治身亡了!” 魏帝龙颜渐怒:“……就知道符卿来了没好事!” 符金可不想一个人吃瓜落,忙将周鸿也拖下水:“微臣失职,请陛下恕罪!周大人近来勤勉查案,除了看卷宗,或往秦家宅子里去勘查,还时常去牢房里审问秦七。秦七自杀之后,微臣很快排查最后一次见他的人,除了狱卒,便是周大人,微臣很是好奇周大人跟秦七都说了些什么?” ——见过无耻的,可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诬陷的。 魏帝的疑心病极重,这是举朝共知之事。符金若是张口就咬出周鸿,说他逼死了秦七,直白的指认,魏帝大约不会相信,但是他含糊其词将矛头指向了周鸿,以魏帝心思之深沉,疑心他是再正常不过了。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不怕亲眼所见,就怕毫无缘由的臆测。 不管周鸿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到秦七的,符金都会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他这一招金蝉脱壳堪称漂亮。 魏帝对他原本的怒意很容易被周鸿转移了注意力。果然魏帝的神色冷淡了几分,目光转向周鸿:“可否请周卿告诉朕,卿与秦七最后一次见面,他都说了些什么?” 周鸿通常去牢房里见秦七,并不问他这些年如何建立有序的私盐市场,或者贩盐的巨款去了哪里,总是东拉西扯聊些别的。 譬如聊聊小时候的事情。 两人都出身于世家高门,但周鸿是正房嫡长子,身份尊贵,从小就知道身负重任,所以常周震丢到营里摔打的时候毫无怨言,也坚持了下来。 但秦七却是秦府庶房子弟,亲祖母身份上不了台面,这一房人在正房嫡支面前便永无抬头之日。他谈起小时候在老宅子度过的日子。 “……小时候嫡支的堂兄弟们没少给我使绊子,明着暗着的骂我上不了台面,嫡房的姐姐更是不会看我一眼,好像多瞧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后来家里出了个太子妃,每年往东宫送的东西不少,都巴不得将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过我们这一房在嫡房眼里,怕是连鸡犬都不如!” 周鸿总结归纳,就是小时候被正房嫡出欺负,长大了想在嫡支面前扬眉吐气。读书考功名没办法压正房一头,就算是真中了进士,家族人脉肯定也还是捧着嫡房子弟,跟在嫡房子弟身后能喝点剩汤就不错了。 秦七可不想一辈子做嫡支子弟的跟屁虫,最后便走了捷径,开始做生意,想要在经济上让嫡房正房他的存在。 他起先也走的是正道,但每年的收益并不能达到让嫡房侧目的地步,更何况另眼相待,于是挺而走险……就开始了贩卖私盐的勾当,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秦七与周鸿年纪相差无几,而周鸿身上自有一种军人沉稳的气质,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肯当讲故事一般讲给周鸿听。 他讲的入神,周鸿听的认真,从牢房里出来拍拍身上的灰,便将秦七的这段故事封存了起来,只当从来也没听到过。 人生在世,苦楚多于欢愉。 然则真正品行高洁的人,是不会踩着无数无辜的人爬上去的。 秦七自去做他野心勃勃的秦家庶房子弟,也可以赚大钱扼住秦府经济命运脉,那都无关紧要,可他与盐帮勾结哄抬盐价,逼的无数平民百姓吃不起盐,这就不可饶恕了。 贩卖私盐也是要担风险的,价格若是太低,利润不够。官商匪勾结的好处就在于,明面上官盐自是官府定价,听起来公平公正,但实际上官匪一家亲,有意哄抬了官盐价格,再行贩卖低于官盐价格的私盐,那私盐的销路几可想象。 他从大理寺牢房里出来的时候,脑子里还回荡着秦七的话:“……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其实是投胎,有些人从生下来就被无数人捧着,将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但有的人却是被人踩到了泥地里。” 这话前半句针对的大约便是太子妃的亲弟弟秦维栋,在族里排行十一,要比秦七小了好几岁,但是从小却被阖府捧在手心里。 ——太子妃亲弟弟,便是下一任的国舅,哪怕年纪小小,也无人敢小觑。 周鸿在御前奏对,还是有美化的意思:“微臣最后一次见到秦七,他讲的都是小时候在秦府老宅子里受到的委屈,以及对正房嫡出子弟们的不满,还感叹自己不会投叹,生来命贱如泥。微臣觉得……他大约心中不平。从微臣跟他数次接触,以及秦府祖宅里女眷们争吵骂他的话音里大约可以猜测得出,秦维新对秦府不但没有感激之意,反而有恨意。以前也许想过报复,但报复不成反累及自身,所以……他若真是自杀,也不奇怪。” 秦七官名维新,果然是位极富有思想的先进青年。 只是历代推除出新,想要独自闯出一片天地的年轻人们失败的概率大大高于成功的概率,秦维新先生也不例外。 他不但没有尝到革新的甜头,还走到了死路上去。 魏帝听符金汇报案情进展,早就厌烦了他毫无新意的工作方式,每次都是冷冰冰的结果,过程能简化就简化,能省略就省略,中间遗漏的部分要么魏帝脑补,要么追问,可恶度不低于茶楼里吊人胃口的说书先生,好好的故事非要留个尾巴。 周鸿的报告别出心裁,居然从秦维新的小时候讲起,让魏帝在鄙视嫌犯的同时,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从秦七的思维方式入手,似乎更能理解他的想法。 理解虽不苟同。 魏帝就当听故事一般听了周鸿的讲述,脑子里自行得出了个结论:秦府满门被关押,太子妃的胞弟秦维栋也不例外,秦七见到此结果,说不定也觉得很是满意呢。 大殿里一时极静,只回荡着周鸿对案情的分析:“任何一件案子跟嫌犯都不可能是独立分开的,而是互相影响的。比如这个人的出身背景,他从小的生活习惯,所思所想所求,也许都影响或者推动一件案子的进行。秦七若不是自小受尽鄙视冷眼,堂堂秦府的公子,想来是不会剑走偏锋参与安排贩卖私盐的。罪固不可恕,可这件案子也并非无迹可循,微臣还想将秦维新的所有来往密切的亲朋好友的关系网都仔细疏理一遍,说不定能找到新的线索!” 符金被晾了多时,本来想等着看周鸿的笑话,魏帝若是迁怒于他之后,训完了他便没力气训自己了,哪知道姓周的口若悬河,居然将陛下说的面上露出沉思之意,竟是有几分赞同他的光景。 他忙见缝插针:“陛下,微臣愿意协助周大人去查秦七的来往亲朋蜜友。” 周鸿回去之后,心中暗道好险,对符金简直恨的牙痒痒。不怪这人能坐在大理寺多年都不挪窝,原来抢功甩锅都有奇招。 魏帝气色似乎不太好,到底还是答应了符金的请求,遣了他二人出宫去。 符金在皇宫门口向周鸿拱手:“多谢周大人解围。” 周鸿也知道此人并非真心道谢,只不过是给彼此留几分颜面,到底是官场老狐狸,深得做人留一线的古训,他也不好撕破脸骂对方推自己出来顶雷,只能微笑以对:“符大人向来秉公无私,在下佩服。最近跟在符大人身边若是能习得大人一二招,终身都受用不尽!”特别是推卸责任甩名这招使的太极漂亮了! 也不知道符金是没听懂他话中之意,还是听懂了也能面不改色的装傻,反正符大人一面正气道:“你们年轻人经过的事情少,老夫虽然打仗不如周大人,但若论办案子,还是要比周大人经验更老道些的!” 周鸿回到小院之后,恨不得捶床,在叶芷青面前破口大骂:“都是一帮不要脸的老狐狸,符金真是尽得外祖父真传,就连这趋吉避劫也学得十成十。有事就把别人推出去,能领功劳的时候也绝不含糊,把脸皮抹下来揣袖里就往上闯。” 叶芷青听他话中之意,到底对虞阁老还是有几分埋怨的,也不知道是埋怨他躲事还是别的,总归两人之间有了心结。 她笑着将周鸿的脸皮往旁边扯了扯:“让我瞧瞧夫君的脸皮是不是比不上符大人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八月中,京中酷暑,叶芷青拖着快要临产的肚子坐在院里乘凉,兰心在旁打扇,青禾跟着思萱将洗的紫嘟嘟的葡萄盛在盘子里端了上来,低眉顺目道:“大奶奶请吃。” 如果说初进小院的时候,她与兰心心气还有点高,怀疑叶芷青是周鸿养的外室,但是经过这两个月的暗中观察,虽然没从这院里任何一位嘴里听到有关男女主子的私事,但也能大略得出结论:这两人当真很是恩爱! 叶芷青怀着身孕,周鸿在外忙碌,竟也能按时回来陪妻子用饭休息,更不曾分房睡过。 据说每个正室夫人怀孕之后,最担心的就是男人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想要做些别的事情,便只能找小妾通房来替代。 叶芷青却从无此忧心,院里现放着个醉月楼的前花魁,她也能吃饱喝好,时不时把花魁娘子叫出来让她表演些文艺节目。 兰心借口没有趁手的乐器,叶芷青一句话就将她堵了回去:“让宋叔陪着你去外面挑,银子我出。” 青禾瞧不过去,不知道在她面前嘀咕过多少遍:“姑娘又不是唱曲儿的,她……自己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出身,就只会消遣姑娘!” 宋魁是个实诚汉子,对叶芷青的话从来不打折扣,当日就带着兰心去街上挑了琴跟琵琶,当晚回来叶芷青就欣赏到了青楼楚馆老少爷们花大银子才能欣赏到的曲子。 兰心姑娘的花魁不是白拿的,琴棋书画皆是下过苦功的,就连舞蹈也是打小练的。书画叶芷青欣赏不来,她算不得文艺青年,一直挣扎在糊口的温饱线上,理智大于感性,也没那么多伤春悲秋的情绪,棋也不曾沾过手,因此兰心姑娘的一半技能竟是闲置用不上。 只有琴与舞能够在她无聊的养胎生涯中助助兴,让她不致于那么寂寞。 兰心侍候了她几回曲子,还得了点赏银,虽不及以前醉月楼里恩客的赏,但意外的不堵心,青禾再抱怨起来,她到有感而发说了句实话:“侍候大奶奶听曲子总比迎来送往侍候那些男人们强吧?” 大奶奶一介女流,欣赏水平有限,只要有曲子听她就很高兴,一曲弹完啪啪啪鼓掌,恨不得将她夸出花来,十分羡慕她的音乐素养,还要赏她点心果子银子尺头,目光里全无亵玩之意,比之眼睛里冒着绿光恨不得将她扒光为所欲为的臭男人们强上许多。 兰心有时候弹的心不在焉,偶尔错了几个音符她也不懂,等她回过神来也觉得好笑——以前哪里这么松懈过? 前往醉月楼的恩客里不懂琴音的不少,但是偶尔碰上个把有音乐素养的,要是听出她弹错了琴,那就等于砸了招牌,能让她从花魁的位子上掉下来。 兰心在醉月楼这几年心神疲惫,开初被赎回来之后还想着争奇斗艳,满身戒备。哪知道在小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之后,在周鸿夫妻俩日日秀恩爱之下,那股心气儿竟然不知不觉间松懈了下来。 青禾不太同意她的观点:“姑娘,侍候大奶奶曲子是不错,可是大奶奶也不能保姑娘一世荣华啊。姑娘还是应该为往后多想想,总也要找机会近了爷的身,将来生下个一儿半女,后半生也有个依靠。” 兰心从开苞之后就在醉月楼与姑娘们争奇斗艳,表面上看着风光,但内里早争的心力交瘁,头破血流了,只是表面看不大出来,还是一副淡然的才女模样。 离开了争胜的环境,周府老宅子三不五时竟然也会往小院里送些补身子的药材,随着叶芷青肚子越来越大,秦嬷嬷往小院里跑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次来都要盘桓半天,兰心便瞧出来了,多半是婆媳斗法,母子质气,这才别宅另居。 周夫人想拿她当枪使,才顺水推舟将她塞了进来。 她竟是渐渐将争宠的心思淡了下去,竟然当真一门心思的侍候起孕中的叶芷青。 虎妞与思萱看的极紧,院里又有宋魁赖大庆等人,汤药饮食一概不让她们插手,就算打杂也有点人看着,但叶芷青不是那等跋扈的妇人,别的地儿待她们做得到的宽松,也允许她们在宋魁的陪同之下上街买些针线小玩意儿,或者出去散散心。 有一回兰心远远瞧见楼子里的姐妹,却觉得恍如隔世,回到小院弹了一首曲子才找到了魂魄。 叶芷青吃的惬意了,将剩下的半盘子葡萄赏了丫环们去吃,她扶着肚子在院里转圈,念叨周鸿:“公子怎的还不回来?” 宋魁怕累着了她,自告奋勇:“要不我去寻寻少将军?” “他最近到处查案,出门连个固定的地儿都没有,宋叔去哪里寻他?还是别了!”又吩咐虎妞:“将酸梅汤冰起来,大热的天出门去查案,怕都要中暑了。”她最近是懒怠动弹,正好可以考虑赖大庆的课业:“大庆,你去弄几个降暑的汤剂来,我瞧瞧。” 赖大庆接了任务自去开方抓药,那一笔字写的歪七扭八,惨不忍睹,也难为叶芷青能认出来。 周鸿在外面奔波回来,进门就喝到了降暑的汤药,叶芷青还道:“夫君若是觉得不好,肚子倘有不舒服,那可不是我的错,只管找大庆就好了,今儿的汤药是他抓的!” “为夫最近哪里得罪你了?竟惹的娘子这般狠心待我!”周鸿抱胸做个委屈的模样,逗的她捧着大肚子咯咯直乐:“整日在外面浪,不陪我,不知道虎不算罪责一桩?”嫌弃的扯着他的袍子捂着鼻子:“别当我不知道,你自己闻闻这上面的脂粉味儿!” 周鸿近来致力于梳理秦维新生前的人际关系,从他的生意伙伴到红颜知己,但凡来往的都要细细查一遍。 秦仲民倒是从地方上押解归案,但据前去锁拿的钦差回来向魏帝禀告,秦仲民在当地官声不错,如果不是儿子出了事,他恐怕还不致于被连累,有更上一层楼的可能。 周鸿仔细询问过钦差,又审问过秦仲民,结论有二:要么他比较善于伪装,假装对秦七贩卖私盐被幕后黑手操纵之事全然不知;要么他也是同谋。 鬼知道姓符的打着什么主意,两人私底下交换意见,他对周鸿的结论并无异议,还拍着他的肩膀勉励:“周大人年富力强,凡事交到你手上老夫再无不放心之理!” 周鸿:“……”呵呵。 他带着手底下的人将秦维新的人际关系翻了个底朝天,发现这位官家公子也算是个风流种子,在外面挥金如土,连红颜知己都快以军中小队的人数来计算了。 周鸿万般无奈,只得深入欢场,带着周浩等人日日流连烟花之地,最新打听来的消息是,除了外面那些明里暗里的相好,秦七竟然同醉月楼的嫣红姑娘过从甚密,似乎与兰心也有过春宵一度。 他今日便去了醉月楼,花了银子去见嫣红姑娘。 嫣红姑娘丰腴高挑,眉目艳丽,眼神妩媚动人,与清丽楚楚以才气名满京都的兰心姑娘全然不同。 稍有才气的男人们见到兰心姑娘,大约会有想要与她诗词唱和的兴致,精神满足了才会转而向肉欲,但嫣红姑娘属于男人们一看见便想摁到床上去的类型,让叶芷青来形容便是个肉弹。 周鸿扶了叶芷青慢慢回屋,进了屋子外袍便被媳妇儿给扯了下来,扔到了地上:“快拿走拿走,一股脂粉味儿,呛的人嗓子疼!” “娘子这是吃醋了?” 最近暑热,叶芷青怀着身子更是热上加热,不必动都是一身的汗,心里烦躁便满是火气,看再英俊的丈夫也不能消火,更何况英俊的丈夫还带着一身脂粉气回来,明知道他是为着查案还是心里窝火:“赶明儿等我生下来,也去外面拈花惹草,看你醋是不醋?” 周鸿“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伸开双臂要抱着哄她:“乖乖,是我的错!就算是查案也应该与外面的女人隔开八丈远的距离,中间要是问话让周浩去问就好了,何苦舍了自己的清白是不是?” 叶芷青推他:“你走开!热死了还贴上来!本来没这么热,贴过来更热了!”她热的心浮气燥,上午秦嬷嬷过来又唠叨了一堆注意事项,还旁敲侧击想要哄她向周夫人低个头,去老宅子里生产。 她又不是昏了头,大着肚子上赶着受虐。 好容易相安无事,大家离的远彼此客客气气处着就完了,还要凑过去找不痛快。 将秦嬷嬷打发走之后,由丫环们服侍着歇息,原本也没什么,但周鸿带着一身脂粉气回来,心里便无端觉得委屈,见到他再忍不住,一腔邪火就朝着他发了出来。 周鸿乍着手往后挪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问:“心里难受?要不要踹我几脚解解恨?” ——这个提议妙! 叶芷青顿时眉开眼笑,扶着肚子朝他走了过去,还狞笑道:“你可不许逃!若是逃了看我怎么折腾你!” 周鸿无奈:她穿着软底鞋子,又大着肚子,难道还能踢疼了他不成?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叶芷青窝了一肚子的不舒服,又闻到了脂粉味儿,果真过去照着周鸿踢了好几脚,完全是使小性儿,她自己也觉得无理取闹,可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火儿。 周鸿不觉得疼,反而要抱着她安抚:“可不能再踢了,这么大的肚子,万一伤着腹中的孩儿可怎么办?乖乖别恼,你若是觉得还不解恨,要不咬我几口?” 他近来哄媳妇儿的业务极为熟练,实在是孕中的媳妇儿心烦气躁,脾气一天天见长,与原来那个善解人意的媳妇儿大是不同。 才入医门没多久的赖大庆还私底下告诉他:“医书上说,孕中妇人脾气多变,并非原来禀性,而是怀着孩子情绪不稳,大人一定要多担待着些。” 这小子虽然粗疏,但好几次见到师傅对着周少将军使小性子,便有些担忧惹烦了少将军,祸及婚姻不谐,便动了心思。 周鸿被这小子几句话给逗的差点笑出来:“你小子想什么呢?本将军既娶了她,便是要疼她宠她,她再刁蛮些又有何妨?”他想起当初相识,一路走来,叶芷青都表现的太过冷静理智坚强,让他一度很挫败,总觉得女人过于强大了,让他想疼她都无处下手。 没想到怀了孕,随着孕期的漫长,她竟是转了性,时不时掉几回眼泪,生起气来扭头就不理他,总要他软语安慰许久,才能渐渐哄的她开颜,心里却觉得甜透,原来她卸下心防原来也是个刁蛮可爱会使小性子的丫头。 叶芷青可不会跟他客气,近来差遣的周少将军颇为顺手,有时候半夜想吃个烤肉粥粉面点,也总要推他去买。 周鸿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耐心的一面,竟然心甘情愿爬起来穿好衣服,大半夜骑马去夜市买吃食,连假手于人都不肯,总觉得这是夫妻之间的乐趣所在。 他买回来,看她散着头发大着肚子,披着衣裳做在被窝里狼吞虎咽吃完了,抚着肚皮满意的躺倒睡觉,竟是比自己吃到还香甜。 大肚子孕妇被强搂在怀里,还哼哼唧唧,去掐他胳膊上的肉:“坏人,让你出去在外面胡混!” 周鸿心里偷笑,暗底里运气,胳膊上的腱子肉鼓成疙瘩,她竟是掐不动,气的在他肩上捶了两下,隔着衣衫咬着他的肩头不放,一会竟觉得牙酸,坐在他怀里流眼泪:“你就气我罢!气我现在身子不方便!让我掐一下咬一口都不肯!” 周鸿见她哭的情真意切,近来真是觉得她成了水做的女人,忙替她拭泪,也不再逗她,还特意放松下来,拍拍自己的胳膊:“来来来使劲掐使劲咬,为夫保证不再鼓劲,不让你咬的牙酸!” 叶芷青扯开他的腰带,将外袍中衣扒开,露出光着的膀子,沿着他壮硕的肩头一路咬下去,在胳膊上咬出一排排紧密的牙印儿,咬的满意了才露出几分笑脸:“鸿哥你瞧,是不是像刻上去的?有朝一日你我走散了,我凭着这牙印儿就能找到你!” “说什么傻话呢?”周鸿在她唇角偷得一吻,将她当个大宝贝紧贴着自己怀里搂着,恨不得嵌到自己怀里去,满心的欢愉宁静:“我们是要长长久久的陪伴下去的,怎么会走散了?!一直走到齿摇发落,变成老头老太太!” 叶芷青将脸贴在他汗津津的脸上,身子紧贴着他汗津津的怀抱,大热的天也不嫌热的慌,只恨贴的不够紧,声音里也带着说不出的欢喜:“你说的对,我们要一走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发完了火心里舒服多了,这会儿就能客观的看待周鸿逛青楼之事,还知道关心一句他案情进展:“夫君见天往青楼窜,去见秦七的红颜知己,可查到什么线索了没?” 周鸿在外口紧,但在叶芷青面前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他凑近了她耳边小声道:“真没想到秦七也是个风流种子,四处留情,最近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将他生前的红颜知己都查了一遍。你猜怎么着?” 叶芷青适时露也惊愕的表情,以满足他说书吊人胃口的欲望:“怎么着?” 周鸿轻啄了下她的鼻尖:“秦七在外面光长期包养的名伎就有四五个,时不常光顾的就更没数了。”他下巴轻抬,暗指院里兰心:“秦七也曾是咱们院里这一位的入幕之宾呢。” “兰心姑娘?” 叶芷青近来对文艺工作者兰心姑娘颇多好感,能将琴棋书画练到一定的程度,哪怕是为了服务广大男性观众,那也说明这是个聪明的姑娘。长的聪明又有灵性的姑娘,却阴差阳错入错了行,着实令人扼腕。 周鸿点点头,见她露出惋惜之色,顿时喷笑:“你这是什么表情?同情还是怜悯?” 叶芷青靠在他肩头,忽有几分惆怅道:“她也是个身似浮萍,不由自主的可怜人。我若是没有遇到夫君,也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境地去呢?” 当初被贺铸所救,若非周鸿路过,被送给他当作礼物带走,落到贺家后宅子里,也许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了。 周鸿心里怜惜,在她发间轻吻:“瞎说什么傻话呢?你我就是天造地设的夫妻,能够相遇是上天注定的。再说你瞧着就是个富贵命,将来必能妻凭夫贵,得封诰命,哪里能与外面的阿猫阿狗相比?” 在他的心里,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如何能与妓院里的风尘女子相比。 叶芷青被他哄的笑了:“那是你觉得我好。”又皱起眉头:“今儿秦嬷嬷还叨叨了一堆养胎之类的。”其实还叨叨了几句婆媳关系,暗示叶芷青向周夫人示好。 不过人家说的比较委婉含蓄:“……大少爷整日在外面办差,大奶奶若是能在府里养胎,与夫人相处融洽,想来大少爷也能少操一份心,安心办差,不再为后宅之事烦心。府里侍候的人不少,好多都生养过的,这只是奴婢一点浅见,为大少爷着想,还望大奶奶别见怪。” 叶芷青能说什么呢? 难道张口将人轰出去?! 秦婆子的态度挑不出错儿,说的话更是有道理,只是……她不爱听而已。 让她闲的跑去跟婆婆同住,她是嫌命长还是养胎的日子太清闲了? 周鸿闻弦知意,立刻就知道了她今日郁闷的原因了,能让兰心姑娘的琴声都没办法抚平的抑郁,可见秦婆子有多絮叨了! “你乖乖养胎,明儿一大早我就去府里让秦妈妈闭嘴,她没事找事跑来叨叨你做甚?”周少将军很生气,他连亲娘的面子都不卖,怎会给个婆子留面子? 叶芷青被他哄的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顺心了,这才露出笑意来,搂着他亲了好几口,才放他去沐浴。 周鸿吃完饭之后,便召了周浩在侧做书吏,唤了兰心过来问话。 前去唤人的是虎妞,青禾没想到周鸿会召兰心过去问话,还兴冲冲要她打扮,被虎妞给拦住了:“青禾妹妹,大人叫兰心姑娘去问话,你莫想歪了!” 青禾噘着嘴,心里十分不认同她的话,暗自嘀咕:谁知道大人是不是整日对着大肚孕妇难以下嘴,这才找了个借口召姑娘过去呢?当然是要好生打扮了! 还是兰心拦住了她:“别瞎胡闹,大人召我过去问话,想来是有事!”她在风尘见惯男女欢情,清醒的可比青禾这个小毛丫头要早。 男人对女人上心了是什么眼神,她早见过的。 兰心进去之后,见周鸿坐在上首,旁边周浩在侧磨墨,心里顿时涌上个不祥的预感,跪在地上向周鸿磕了个头:“大人唤奴婢过来,可是有事?” 时间与环境能磨去一个人所有的心高气傲,大腹便便的叶芷青让她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男人的宠爱,天长日久竟是让她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意。 ——假如她也能得到一个男人的尊重与宠爱,那该有多好啊?! 青楼女子再被男人宠爱,那宠爱里也搀着亵玩之意,总拿她当个玩意儿,再好一点便当个珍玩器物一般,又哪里当她是个需要男人疼爱敬重的女人来看呢? 她心中暗嘲:谁又会真正的去敬重一个青楼女子? 没了尊严的女人,谈何自傲? 上首年轻俊美的男人从相识以来,从来未曾正眼瞧过她。今日却低头仔细打量跪着的她,兰心熟知男人贪婪的眼神,却被他冷冷审视的目光刺的心冷,只觉他眼神里含着剑光,将她的一颗心刺的千疮百孔……如果有选择,谁又愿意自甘下贱去讨好男人? 周鸿仔仔细细将兰心打量过一遍之后,忽的开口:“你可认识秦维新秦七爷?” 盐道案轰动京都,纵然如兰心般囿于后宅,也能零星听到几句,当下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好半晌才僵着舌根颤声道:“奴婢……奴婢认识!” 秦七爷,生性豪气阔,出手大方,算是她那些入幕之宾里年轻又多金的恩客之一。 第一百九十九章 周鸿审视她半晌,似乎确信她说的是真话,这才淡淡道:“你或有听说,秦七卷入盐道案,已盐道案的主犯之一,本官秉圣上之意协查此案,你若是不肯老实交待与秦七相交之事,本官便将你送往大理寺审查!” 年轻男人掌军已久,威严日盛,但他在小院里是温柔多情的,卸下了外面挡风遮雨的盔甲,蜗居一隅,与他心爱的女人似躲在桃源世界。 兰心旁观许多次他们夫妻在小院里散步,他扶着大着肚子的叶芷青散步,温柔的不可思议,虽对她不加辞色,但是淡漠疏离的,而非今日的咄咄逼人。 她跪在地上,虽是酷暑,却觉得地砖沁人,一直冷到了心里去了。 一个她暗存攀附的男人,却审问她与另外一个男人相识欢好的细节,要么是他冷酷无情,要么便是心中对她不存一丁点想法,无论是那个,都只会让她难堪。 但周鸿说的很清楚,她若是不肯据实交待,便将她送往大理寺审查,那远比如今跪在他脚下交待更要难堪千百倍。 兰心苍白着脸,犹如一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花朵,楚楚动人的跪在周鸿脚下,断断续续交待她与秦七相识相处的点点滴滴。 周鸿审问的很详细,无论是秦七每次呼朋唤友前来饮酒听曲,还是他独自留宿,包括榻上所说的话,都要追问。 兰心最开始接客的那两年,可算是醉月楼里风头正盛的姑娘,无数男人前赴后继想要求得一见,醉生梦死之际,有时候竟让她生出一种虚幻的被追捧的满足感,但清醒的时候却知道,那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她与秦七欢好的次数并不多,到了最后她也不得不说句实话,仿佛把自己全身所有的体面都扒在了地上:“……其实秦七爷对奴婢不过寻常,他大约喜欢丰腴的姑娘,倒是往楼里嫣红那里去的很勤,有时候包场就是半年,嫣红……似乎很得他意。” 从男人的角度出发,其实周鸿也颇能理解秦七此举。他是个务实的男人,诗酒唱和附庸风雅不过是为了维持体面而已,他读书既非拔尖,琴棋书画自然寻常,到了青楼便是解决实际需求,比起以才气清高而出名的兰心姑娘,榻上本事了得的嫣红姑娘自然更得他意。 周鸿转而道:“你可记得秦七爷前来醉月楼找嫣红姑娘的次数多不多?嫣红……可还有别的恩客?他每次前来见嫣红,可有带了别的什么人前来?” 兰心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审问她与秦七的私密之事,她便乐于回答。 “奴婢听青禾说起过,秦七爷去嫣红房里的次数不少,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多的时候十来次,少的时候也有五六次,有时候带朋友去,有时候……独自一人去。奴婢多是在房里,青禾倒是楼上楼下的跑,知道的比奴婢更清楚。” 周鸿便吩咐门口护卫:“去将青禾带过来!” 兰心去了正房两盏茶功夫,正房门口又有护卫守着,青禾不敢偷听,便在房里急的走来走去,听到门口护卫传唤,心里不禁雀跃——这还是周鸿首次唤她过去。 她忙整整衣裳头饰,目光在室内扫过一圈,将兰心妆台上的胭脂往唇间抿了一点,照了照镜子,只觉气色焕然,这才欢欢喜喜出来,跟着护卫往正房走,还小声问:“护卫大哥,大人召我何事?” 护卫扯扯嘴角:“姑娘快进去吧,大人的事情,我们做属下的哪里晓得!” 青禾掀起帘子进去,便是一怔。 正房里空气似乎有几分凝滞,兰心仓皇跪在地上,周鸿利目扫过,竟有刮骨之感,让她无端心头一凉,方才涌上的欢喜便不由散了,小心翼翼跪在兰心旁边,用目光向她求助:怎么回事? 当着周鸿的面儿,兰心还真不敢多嘴。 内室里,虎妞与思萱静静陪坐在叶芷青身边,听着外面一问一答,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三人都对青楼从业人员的日常生活不太了解,随着周鸿审问兰心与青禾,问题逐步深入,她们听的目瞪口呆,可算是长见识了。 别看青禾小小年纪,但从小跟在兰心身边侍候,见识自然比一般的粗使丫头要高上许多,尤其兰心与嫣红在醉月楼一直是竞争关系,关注对方的消息便成了她平日的消遣之一。 周鸿找嫣红打听情况的时候,问的也算是详细,但却远远不及青禾吐出来的多。这丫头记忆力不错,不但将秦维新去的次数记得清清楚楚,留了多久,竟是连他有时候带去的人长甚个模样也记得清楚。 楼里姑娘互相攀比成风,从衣饰到首饰,吃穿用度无不攀比,青禾对嫣红平日得的赏赐也十分关注,暗搓搓去打听,竟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在她的交待之下,周鸿竟是从这丫头嘴里问出不少有用的东西,又掏出秦维新人际关系新人物。 兰心与青禾退下去之后,周鸿便进来向叶芷青道别:“娘子,真没想到青禾这丫头还真知道不少,我今儿恐怕不能陪你用晚饭了,这会儿还要出去一趟,你吃什么我回来的时候买给你!” 他最近为了查案子忙的脚不着地,叶芷青几乎都要习惯了早出晚归的样子,只是终究他去的地方让她心里不痛快,便在床上哼哼唧唧:“……你出去查案归查案,可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不然……哼哼!” 她嘟着嘴,完全是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虎妞与思萱识相的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夫妻俩。 周鸿捧着她的脸,在她嘟起的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再美的女人也及不上娘子分半!你放心,我就算是出去查案,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 叶芷青这才满意了,放了他走:“那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周鸿这一去就是一夜,到了天亮都没回来。 叶芷青怀着身孕,习惯了他晚上陪在身边,这夜辗转反侧,半梦半醒之间总是睡不踏实,睡到三更腿抽了筋,将她从睡梦中疼醒来,痛的她叫出声,脚榻上马上有个身影扑了起来:“大奶奶怎么了?” “腿抽筋了,疼!疼!”她也顾不得别的了,指着腿直叫,疼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虎妞上来抱着腿便是一通揉,她差点哭出来:“错了错了!是另外一个!”大着肚子起身不便,想要弯腰自己揉难度比较大。 等到将腿上筋搓开了,主仆俩都弄出一身大汗。 思萱在外面进来,倒了温水给她喝,又拿了干净的中衣,将热汗打湿的衣服换了下来,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叶芷青看看更漏,偎着被子靠在床头再睡不着了,心里涌上无数担忧:“鸿哥他……不会出事吧?” 京中情势瞬息万变,周鸿再有运筹帷幄之才,不但没有帮手,且还有一帮仇人——盐道改革断了这帮人的财路,又因此事将京里闹的天翻地覆,只恐恨他死的人不少! 思萱摸摸她的手,虎妞坚定道:“大奶奶想多了,大人或许是被事情绊住了,不会出事的!” 叶芷青不过是要人说一句来安安她的心,虎妞既如此说,她便拉了被子躺平,闭着眼睛催促她们:“你们也快去睡吧,明儿起来再看!” 天亮的时候,周鸿还没回来。 叶芷青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破天荒的派人去周府老宅子里问问,周鸿可是去了那边。她安慰自己,昨儿周鸿还说要去老宅子里跟秦婆子说道说道,让她别来烦自己,没准他办完事之后先去了老宅子,天色晚了便宿在那里了。 一个时辰之后,派出去的人回来了,随同护卫起来的还有周琪。 周琪:“大哥昨晚不曾回过老宅,嫂子派人来问,娘吓的不行,派人去了外祖父府上探听消息,听说昨晚大哥跟大理寺的人一同前往醉月楼查案,找出了线索,竟是将醉月楼给封了,如今人还在大理寺审案呢,估摸着脱不开身。娘让我先过来跟大嫂说一声,省得大嫂担心。” 叶芷青听得是别人遭殃,而不是周鸿出事,悬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我都快被你大哥吓出毛病来了,只要不是他出事就好。” 周琪陪着她坐了半日,还拿出自己这几日耐下心来给她腹中小儿做的小被子摊开来瞧:“娘嫌弃我针线难看,说我做小衣服会磨到小孩儿娇嫩的皮肤,但我想着要做姑姑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便做了两床小被子,大嫂瞧瞧怎么样?” 叶芷青做针线的本事太差,连花也不会绣,至今仍停留在素色衣衫的地步,接过周琪做的小被子,见她还在被角细心的绣了几朵小花,顿时笑道:“你可比我强多了!” 周琪被专业人士周夫人打击的自信心总算是找回了几分,抱着她的胳膊撒娇:“还是大嫂疼我!” 第二百章 周鸿忙起来就是一周未回家,期间只是让周浩来传了句话,让叶芷青好生休息养胎,不必挂心他。 叶芷青问起他,周浩也是一问三不知,只道:“大人自从查抄了醉月楼,就同大理寺几位大人一起审案,属下并无官职,不能在旁观看,只能在外面候着,竟是不知道审问的内情。” 周琪插嘴:“那你瞧着我大哥怎么样?” 数日不眠不休耗在大理寺,形象邋遢。但比起他憔悴的外形,整个大理寺参于审案的官员们都透着一股紧张肃杀,而且前两日还秘密关押了两名想要向外通风报信的官员,可见醉月楼里查出来的东西恐怕不简单。 但这些事情,岂能告诉在家养胎的叶芷青? 周浩谎话张口就来:“大人就是忙了些,吃饭睡觉都如常,只是脱不开身回家,让属下带些换洗衣服。” 叶芷青见问不出什么,便将所有的担心全都压了下去,亲自回内室替周鸿整理衣物,又让厨下做了解暑降温的药汤带过去,只防着他连日劳累中暑。 周鸿不曾回来,周琪便留下来陪着叶芷青,派人回去向周夫人送信。 周夫人派了秦婆子过来,叶芷青正在烦躁之时,哪里耐烦听她聒噪,将她长篇大论截断了:“嬷嬷不必再说了,我身为大夫,连难产接生都做过,如何养胎也知道不少,家里竟是连大夫也不必准备了,倒是不劳嬷嬷费心家里地方小,恐住不下这么多人,还是让宋叔送嬷嬷回去吧!” 秦婆子是周夫人心腹,在周府就代表着周夫人的脸面,离了周夫人下面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恨不得巴上来。倒没想到叶芷青竟还嫌她啰嗦,当下面色就有些难看了。 “夫人派了老奴过来照应大奶奶养胎,若是老奴现在就回去,如何向夫人交待?” 她气呼呼将周夫人抬了出来,岂不知叶芷青半点情面不留:“那就劳烦嬷嬷将我的原话转告夫人就好,多谢夫人关爱!” 叶芷青秉承着后世婆媳相处之道,既然一开始就有芥蒂,往后也不做亲如母女的痴想,索性就敬而远之。 但在周夫人的传统思维里,既然默认了叶芷青做儿媳妇,她就应该感恩戴德,婆婆若是稍露出一点关怀之意,派个房里的体面婆子走一遭,不但是要对婆婆顶礼膜拜,便是对这婆子也不得怠慢。 周琪见势,便道:“我正好今儿要回家拿一趟衣服,亲自去跟母亲说,秦嬷嬷陪我回趟家吧。” 秦婆子不肯动:“夫人是派了老奴来侍候大奶奶的,若是回去了,岂不是当差不利?” 周琪暗道:好个老糊涂婆子!你还当我大嫂子是哪个后宅子里受气的小媳妇不成? 她连倭寇都不怕,还会怕你个婆子? 她朝静月使个眼色,小丫环揽住了秦婆子的胳膊往外拖:“秦嬷嬷陪我们小姐走一趟吧,夫人几日不见,恐也惦念小姐。嬷嬷就劳动劳动筋骨吧!” 叶芷青心气儿不顺,从来也不怕被人要挟,扶着肚子往内室走了,还叮嘱周琪一句:“我这里一切都好,阿琪回去住两天,也趁机陪陪夫人!我身子重就不陪客了,嬷嬷慢走!” 秦婆子被周琪身边的小丫环死拖活拖上了马车,帘子才放下来,她便气呼呼道:“小姐将老奴拖了出来,老奴回去可怎么向夫人交待?” 周琪也沉下脸:“嬷嬷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你当我大嫂是那等让人拿捏的人?她连母亲的面子尚且不卖,更何况您老?” 她一句话倒将秦婆子说的老脸一臊,半天作不得声。 做人奴仆的,能混到老夫人太夫人身边去的,都是得脸的奴才。但说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周夫人没能拦住叶芷青嫁给周鸿,那或早或晚周府后宅子就要由叶芷青当权了。 周鸿倒是提过让周滨继承家业,但周震多年尽心培养长子,儿媳妇又是他认可的,怎么可能允许此事发生? 周夫人以前不肯承认叶芷青,秦婆子倒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周夫人为着她腹中的孩子以及周震的信而软化了态度,秦婆子心里便发慌了,危机感紧迫而至。 她精于后宅手腕,知道如果一开始便压制了叶芷青,往后便只能敬着她,拿她当周夫人身边的体面人来看待。 哪知道叶芷青根本不吃这一套,几句话不耐烦就将她轰了出去。 ——叶芷青比她还郁闷,周鸿分明说过要去周府一趟,让秦婆子别再来聒噪,但查案子到了要紧关头,早将此事丢到了脑后,还得她亲自下手,真是十分不爽。 周琪跟秦婆子坐了马车回去,一路之上主仆都未再开口。到得府里,周琪去见周夫人,先是抱着周夫人好一通撒娇,最后等房里无人了,才道:“母亲往后若是想派人去看大嫂,还是不要再派秦嬷嬷去了。” 周夫人很是诧异:“秦婆子办事老道,况且又是生养过的,过去指点一二不好吗?”她默认了叶芷青的存在,倒是连周琪这次回来,开口大嫂闭口大嫂都装听不见。 “我的亲娘哎,你怎么就不想想,正因为是办事老道的,出去都是娘的脸面,张口闭口府里的体面,夫人交托的差事,您这是派人去探望呢还是让人去当二婆婆的?” 自周夫人态度渐缓,周琪便也有几分耐心愿意跟周夫人掰开揉碎了讲:“说句不好听的话,大嫂性格刚烈,未必肯受这份辖制。她自己就是大夫,听说连接生都干过,小儿病也懂得不少,秦嬷嬷讲的那些颠三倒四,还不如大嫂子懂得多呢,与其听个婆子指手划脚,还不如关起门来自己把脉诊断呢。大哥忙的脚不沾地,又是在紧要关头,盐道案不知道京里多少人盯着,稍犯点错就是大祸临头,外祖至今不肯沾手,大嫂子心坦克明白着呢,又到临产,燥气都快压不住了,你倒好,派了秦嬷嬷过去搓火。” 周夫人叹气:“怎么婆婆就这么难当呢?远也不是近也不是!” 她这句话有感而发,纯粹是因为虞红绫成婚之后,起初与刘晗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过了一个月刘晗便又故态复萌,三不五时跟狐朋狗友去外面玩乐醉酒,偶尔还会留宿。 虞红绫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刘晗在外面拈花惹草,一状告到刘夫人面前去,想着自己的亲姑姑,总要疼她几分的。 刘夫人起先着实好生安抚了侄女,又将儿子叫了回来狠骂了一通。但刘府男子的风流是家传绝学,刘晗老实不了三五日,便又出门玩去了,直将虞红绫气个倒仰。 她三番五次向刘夫人告状,做娘的也不能时时骂自己的儿子,人心都是肉长的,该是偏的时候也拦不住,更何况侄女跟儿子,谁亲谁远一目了然。 次数多了,刘夫人也不愿意调停,反过来劝虞红绫,做正室的总要大度些,要有容人之量。 虞红绫气的哭着跑回了娘家,并对姑姑也有了微词。 刘夫人回了趟娘家,被娘家大嫂子埋怨不说,连带着虞老夫人也让她好生管教刘晗,虞红绫自谓有人撑腰,竟对她这个婆婆也夹枪带棒几句,刘夫人便向亲妹子感叹,做人婆婆真难。 做婆婆的经验周琪还真是没有,也无从安慰起,只道:“便是瞧在大哥面上,娘也别管大嫂之事,退一万步讲,还有大哥呢。再说大哥与大嫂夫妻恩爱,可与大表姐跟晗表哥不同。” 她对刘晗作为也有耳闻,更不喜欢虞红绫的为人,总觉得长房的女儿们都透着股傲气及跋扈,反不及二房的虞文惠可爱。 虞红绫的事情倒是让她想起另外一件事,顺便给周夫人提了个醒:“别怪我多嘴,娘给二哥订了烟表姐,但烟表姐的性格……我冷眼瞧着,竟是不比大表姐弱。姨母尚且做不好婆婆,那将来二哥成亲了,娘恐怕也要有心理准备了。” 周夫人原本对叶芷青颇有微词,只觉得她不识好人心,派个婆子去侍候都要驳回来,心里尚且不痛快,被女儿一提醒,倒是愣了一下。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周琪见转移了周夫人的注意力,便满意的回房去了,哪管秦婆子后来又往周夫人耳边去添油加醋,说了许多叶芷青不敬之事。 周夫人一颗心都转到了小儿媳妇身上,竟是对秦婆子的耳旁风不当一回事。 半个月之后,周鸿终于审完了案子回了一趟家,只是他此次回来,却是要出长差。 “什么?你是说要去外面查案?” 叶芷青挺着大肚子,还有半个月就要临产,听得周鸿要出长差,差点没疯。 周鸿眼窝深陷,看来最近在大理寺没白呆,都快将自己弄成一副犯人的模样了,换上囚服跟犯人也没差了。 “我……我也不想出长差的,但此事事关重大,圣人又传了密旨给我,我推脱不开,只能接了。抗旨的罪名也不是玩的!” 叶芷青眼泪都差点下来,她给别人接过生,可自己却是从来没生过的,更何况还是在无人陪伴的情况这下,声音里都拖了哭腔:“那你……那你也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第二百零一章 周鸿看着媳妇儿眼泪汪汪,他心里也特别不好受,将人揽在怀里,小心的避开了她的大肚子,哄着她:“乖,别哭了,哭多了对身子不好。我也没办法,跟符金一起进宫,他年长,我年轻腿快,推脱不掉,只能接旨了。” 符金那老王八蛋一听要出长差,而且前往的还是皇子封地,立刻腰也疼了,眼也花了,明明正当盛年,居然做出一副行将入木的姿态,好像圣人派他出差,出不了京城五里地就能死在那儿。 魏帝很是无奈,只能将重任交到了周鸿身上。 “陛下他分明知道我快要临产,居然还派你出去,朝中这么多人,难道就再无可信可用之人?”叶芷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孕的缘故,还是年纪大了没了以前的勇气,几经波折,她是一时一刻也不愿意与周鸿分开,特别是快要生产,此地医疗设施等同于无,完全是闭着眼睛过河,心里慌的厉害。 周鸿将这大宝贝揽在怀里,轻轻的晃了晃,见她还是哭个不住,金豆子接连不住掉下来,心疼的要死:“乖乖,你哭成这副模样,让为夫怎么放心出门?要不……我让阿琪过来陪你?” 将亲娘请过来坐镇,他是万万不敢的,不说还没生,婆媳两处不来,万一将孕妇气出个好歹来他找谁哭去。再说月子里叶芷青更无自保能力,当然要将所有可能都掐灭在萌芽之中。 叶芷青睁着一双泪眼拖着哭腔问:“那你……要去哪?” 房里只有小夫妻俩,他凑近她耳边,小声报了个地名,叶芷青顿时不哭了:“那……那不是三皇子的封地吗?难道这些日子你们查盐道案,扯到了三皇子身上?”现院里还住着他送来的人呢。 周鸿点点头,眸中似有阴云,声音压的极低:“醉月楼的嫣红虽然被秦七包养,但平日推脱不过去了也接客,她固定的恩客就那么几位,其中一位就是三皇子母家舅舅。贵妃的这位兄弟不在官场,是个自由身,跟郭三似的喜欢做生意,不曾入仕,但却时常出入三皇子府,又与秦七等人厮混,在京中盛源钱庄也有存银,与不少权贵官员私下也有来往,竟似替三皇子与各处搞串连。他近来不在京中,圣人便命我带人悄悄往三皇子封地去查,看能不能查出一点线索。” 叶芷青的别愁离绪给惊散了,握着周鸿的大手很是担心:“三皇子狼子野心恐不是一日了,你若是去了他的封地,务必要小心再小心,我……我与孩子在京里等着你尽快回来!” 周鸿将她搂在怀里,夫妻俩静静不说话,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似乎京城上空的天都被乌云笼罩。 太子被困东宫,而三皇子近来在朝中风头日盛,将后面的四皇子五皇子都快压了下去,真没想到居然爆出这种事情,也不知道他几时将太子妃的堂弟招揽麾下。 周鸿既要出长差,叶芷青知道此行凶险,便将伤感抛诸脑后,大着肚子替他收拾行装,又催促他:“你既是明日就要出远门,不如去老宅子告诉夫人一声,也省得她担心。” 她快要做母亲了,虽与周夫人相看两相厌,但也颇能理解周夫人牵挂儿子的心情,不欲霸着丈夫让他临行连母亲的面也不去瞧一眼。 周鸿不为着别的,就为了叶芷青腹中的孩子,也想去老宅子说一声,真到了非常时刻,还是希望周夫人能够搭把手,省得她一个人害怕。 得了媳妇儿允准,又哄了她一会,便趁着宵禁之前,忙忙骑马往老宅子去了。 周夫人原本都快要准备睡了,正拆了头发坐着,听到周鸿来了,心下一惊:“大半夜的鸿儿跑了来,难道是那丫头要生?” 她连头发都顾不得梳,披了件外袍便出了卧房,劈头就问:“可是要生了?”算着日子还有半个月,可生孩子之事没有定准,也有朝前的,也有拖后的。 周鸿被周夫人问的一愣,鲜少见她这么急切的关注叶芷青,顿时一笑:“母亲别急,并非叶子要生,只是儿子明日要出长差,怕走了之后叶子没人照顾,这才来跟母亲说说,万一她生的时候艰难,母亲一定要看顾她一二。” 周夫人听得没生,松了一口气,听到后半句心又提了起来:“她都要生了,你要去哪出长差?” 周鸿与叶芷青无话不谈,那是因为叶芷青本身勇敢率真,哭归哭,只是一时情绪转不过来,真要有事却是临危不惧的。但周夫人却是多年未曾经历惊险的政治风浪,上次在扬州就吓的厥过去了,他事后听说也有些不放心,今时今日就更不敢将真相告诉她了。 “圣上密旨,却是不能乱传的,母亲别担心,只是小事一桩,个把月儿子就回来了,只求母亲看顾我的妻儿!” 自上次他与周夫人说开之后,周夫人在丈夫与儿子的双重夹击之下态度有所缓和,又有周琪每次回来都比划叶芷青肚子有多大,腹中孩子有多调皮,时不时踢的她肚子上不时鼓起个包,摸起来还会踢她的手心,倒是让她对这孩子也多了几分期待之情,竟是将对孩子母亲的厌恶之情消减了不少。 “她肚里的那也是我的孙儿,你说什么话呢!既是出外办皇差,那就专心办差,等回来之后,保管还你个大胖小子!” 周鸿心道:您老还没提大胖小子的妈呢! 但他不好得寸进尺,能得周夫人这句允诺已经不容易,母子俩又闲话几句,嘱咐周夫人:“白日里阿琪左右无事,就让她过去陪陪叶子,省得她一个寂寞胡思乱想,生出毛病来。” “我省得。” “另外……母亲别再派秦嬷嬷过去了,她年纪大了,说的东西未必靠谱,叶子自己就是大夫,比她懂的多,倒是不必靠她指点。” 周夫人:“……”儿子闺女都跑来指责她派了秦婆子,真是让人心里不痛快:“你是不想让母亲干涉你院里的事呢,还是秦婆子多事了?” 周鸿深知秦婆子在亲娘心里的位置,委婉道:“母亲与叶子之间本来就不谐,中间多一个传话的人,总少不了以讹传讹。有些话母亲未必说了,可秦嬷嬷说出来,那就代表着母亲,儿子心里就要掂量一番,这话到底是秦嬷嬷说的,还是母亲说的?” 周夫人气的在儿子肩头拍了一记:“快回去陪你老婆吧,省得坐在这里还要数落你亲娘!知道了,往后若有事,我让阿琪传话就好。”亲生闺女总不会坑她,没准还会替她说好话。 周鸿笑嘻嘻告退:“阿琪跟叶子相处的好,她要在中间传话,定然没什么事儿。” 他一趟老宅子去过,夫妻俩相拥而眠,半夜里还替抽筋的叶芷青搓了一回腿,天色蒙蒙亮城门刚开,便带着几名护卫骑马出城,倒是将周浩留下来照顾叶芷青。 叶芷青醒来之后,天光大亮。她身子重了之后,夜里多半睡不好,腹中胎儿压着内脏,不时要翻身,总是天快亮时倦极才能睡的踏实。 她闭着眼睛摸摸枕畔,身边人已经不在了,知道周鸿定然是怕吵醒了她,轻手轻脚起床走了,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眼泪很快就沁出了眼眶,但顾虑着腹中孩子,周鸿又出了远门,为免他担心,打起精神爬了起来。 虎妞进来侍候她洗漱,她便问道:“大人走的时候,身边都带了谁?” 周鸿现在出门,小院里总会留人守护着她,明明是京里,除了宋魁是常驻护卫,竟还要别的护卫看家护院,她有时候都会被他这副紧张的样子逗的哭笑不得。 “大人将周浩大哥留了下来,还留下了四名护卫大哥给奶奶差遣。” 叶芷青坐着梳头到一半,头发都散着披了满肩,顿时将玳瑁梳子“啪”的丢到了桌上,扶着肚子就站了起来,速度之快险险吓着了虎妞。 “你去将周浩叫过来,我有话吩咐!” 周浩清早起来想要跟着周鸿出长差,结果被他下令留守京中,心里着实担心,听到虎妞来叫,忙忙过来了:“大奶奶可有不适?要叫大夫吗?” 周鸿留他下来就是守着叶芷青生孩子,这可是一等一的要务。 没想到叶芷青扶着肚子大发脾气:“我好好的在京里住着,哪里需要这么多人手?将你留下来我生孩子都不安心!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写一封信给大人,你再带两名护卫快马出京去追他,务必要好生保护他,不能有一点差池!” 周浩愣愣看着她,叶芷青更生气了:“周大哥,你看着我干嘛?你家主子已经出京了,他此行凶险,你是想留在京里孵蛋吗?” “不不!属下等大奶奶写好了信就出发!” 叶芷青唤了虎妞来磨墨,握着毛笔匆匆写了几个字就封了起来,交给了周浩:“你赶紧出发吧!” 周浩紧赶慢赶,两天之后才追上了周鸿,将叶芷青的手书交到他手里。 周鸿拆开家书,但见斗大的一行字:“大傻瓜,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他握着信纸的手紧了紧,面上笑意缓缓绽开:“既是你们大奶奶差了来保护我,那就留下吧!” 周浩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百零二章 周鸿离开京中半个月之后,叶芷青肚子开始疼了起来。 她是做大夫的,又替人接过生,虽然知道此地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但苦于并无仪器检测胎位,只能每日凭手感抚摸腹中孩儿,只盼着它顺顺利利降生。 周琪近来一直陪着她,每晚与她同床共眠,听得她在梦里,忙推醒了她:“大嫂,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芷青其实昏昏沉沉正在做梦,梦里走在漆黑泥泞的一条路上,耳边只听得到风声凄厉的号叫,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只是依稀觉得她要去找人。 走了很远的路,远远看到灯光,扶着肚子往前跑,如溺水中人遇上浮木,暗夜行来遇见了启明星,总有种天光大亮的感觉。 她跑的很快,梦里也觉道路崎岖,哪知道跑近了顿时吓的魂飞魄散——灯光之下周鸿满身血迹,被人绑着跪在泥地里,凶神恶煞的刽子手举着长刀正挨着他的脖子就要砍下去。 “不——”她大惊着猛的坐了起来,只觉得肚子格拧一下,巨痛。同时身下暖流直泄而下,恐是羊水破了。 她还有些心神恍惚,对上周琪焦急的脸色,总算明白过来在做梦,方才也许是忧心太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嫂子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周琪见她面色不好,连声音都放低了。 叶芷青扶着腰靠墙坐着,催她:“阿琪把衣服穿起来,让虎妞进来扶我去产房,另外让宋叔去前街叫产婆。” 周琪还是个未婚姑娘,何时见过这样阵仗,吓的连手都抖了起来,半天衣带上的结都系不起来:“大……大嫂,生孩子很疼吧?我……我马上就去。” 还是叶芷青强忍着阵疼替她系好了衣带:“阿琪别慌,我自己就是大夫,离生还早着呢,只是有点疼而已,别怕。” 周琪在她的安抚之下,总算镇定了下来,利索的穿好衣服去外面唤了虎妞跟思萱进来服侍叶芷青,又让静月去催宋魁请产婆。 叶芷青深呼吸,计算着肚子疼的次数跟时间,间隔时间来看,恐怕没那么快,便催虎妞跟思萱去厨下要热水,她要洗澡洗头。 坐月子的习俗是不能洗头洗澡,想到生下来还要脏一个月,现在又正是秋老虎横行之时,气温很高,她心里就埋怨周鸿:……当初怀孕也不知道挑个好日子! 她刻意不去想方才梦里景象,只在心里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着的,梦都是反着的!似乎想到周鸿,身上又充满了力量。 听得叶芷青肚子疼,宋魁赖大庆连同周鸿留下的两名护卫都起身了,小院里灯火通明,又有厨下的粗使婆子抬了热水进来,虎妞跟思萱服侍叶芷青洗头洗澡。 早在几天前叶芷青就派人拿了银子过去打点客栈厨房,又与掌柜的打过招呼,多付了银两,灶房便留了个灶眼,日夜有热水候着,专供她生产。 没想到肚里这孩子果真会挑时候,大天白日不肯出来,非要大半夜的发作。 虎妞与思萱扶着叶芷青洗干净了头发身体,换了干净中衣,将人扶到了早就布置好的产房,叶芷青还吃了灶上婆子送来的糖水鸡蛋,这才觉得肚里似重锤紧锣密鼓的敲了起来,一下疼似一下。 她在产房里疼的死去活来,咬着帕子不吭声,院子里宋魁急的团团转,周琪成了个没脚蟹,直闹腾到次日下午,连得到消息的周夫人都过来了,守在产房外面,才听得“哇”的一声嘹亮的哭声,叶芷青终于生了。 稍后,产婆将包在大红襁褓里的孩子抱了出来,周夫人与周琪宋魁等人全涌上前去,产婆喜孜孜道:“恭喜夫人,少夫人生了个大胖哥儿!” 周夫人顿时喜笑颜开:“我当祖母了!当祖母了!”小心接过怀里的孩子,见他小脸皱巴巴的,可是眉眼依稀有五六分像周鸿小时候,顿时爱的不知怎么办才好:“赏——”秦婆子立时将早就备好的荷包塞进了产婆手里。 产婆做惯的营生,就盼着主家赏赐丰厚,特别是生了哥儿的,满嘴的吉祥话说个不住,恭维了周夫人几句,又返身进去替叶芷青收拾身上。 虎妞跟思萱悄悄进去,守在叶芷青身边,但见她已经闭着眼睛睡了过去,头发都被汗水打湿,显出苍白憔悴的一张脸,若是周鸿在身边,不知道要怎生疼爱才好,哪似周夫人抱着金孙不撒手,连问一句产妇如何都吝啬。 思萱细心,拿了帕子替叶芷青拭额头的汗,又与虎妞找了干净的中衣,将叶芷青身上汗湿的中衣换了,床褥一并换成干净的,这才听到周夫人抱着孩子进来了。 周夫人进来瞧了叶芷青一眼,纵是过往有多大的怨恨解不开,对着孙儿的小脸,那仇怨也化解了七八分,剩下的二三分还是有些不自在跟不舒服。 “让她好好休息吧。”她来的时候早备好了两名胖大奶娘:“孩子交给奶娘照顾就好,秦妈妈留下来照顾,身边都是毛丫头,连个知事的婆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她嘀咕几句,又不舍的将孩子放在叶芷青身边,这才走了。 周琪新得了侄子,将周夫人送到小院门口,做娘问她:“你不回去?”做女儿的义正言辞:“大哥走时交待了要我照顾大嫂,大嫂才生了小侄儿,我怎好丢下她就走?” 周夫人得了孙子,心情极好,还想着回去写信给周震报喜,也懒得跟小闺女纠缠:“你既是要留下来照顾她,便多上些心,一饮汤水饮食都听秦妈妈的,月子里可要小心些,不然留下病根子就不好了。” 周琪笑嘻嘻应承:“是!女儿一定好好照顾大嫂跟侄儿!” 这是周府的第三代,周夫人也很舍不得,只是她与叶芷青之间过去发生的事情太多,生产之时过来是怕有危险,现下孩子顺利生了下来,她若是也跟女儿一般留下来,自己都觉得难堪,索性留下婆子奶娘照顾产妇,自己回府去。 周家老宅子里的下人们都听说叶芷青生产,眼巴巴盼着周夫人进了家门,下了马车,见她面上落寞,皆面面相觑——难道是生了个孙女,夫人不喜欢?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惹了周夫人不高兴,连走路都提高了脚尖。 周夫人回房写了信给周震报喜,将信封好交给管事去驿站寄,抬头就见众人一副忧伤的面孔,顿时怒了:“府里有喜,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贴身丫环小心翼翼道:“奴婢们以为……奴婢们以为添了个姐儿,夫人不太高兴……” 周夫人这才醒悟过来,恨的瞪了一眼:“蠢材,添了个哥儿,以往府里有了大哥儿,大公子有了小哥儿!”提起新出生的孙儿,连她也禁不住笑了。 众奴仆顿时欢呼出声,还有大胆的凑上前来道:“夫人,大公子添了哥儿,奴婢们也替大公子跟夫人高兴!”聪明的唯独不提叶芷青。 周夫人何尝不知道府里众仆的想法,但儿子非娶不可,丈夫又对叶芷青很是认可,如今连金孙也生下来了,大势已去,瞧在金孙面上,她也变的宽宏大量起来:“大哥儿可是大奶奶生的,回头等大奶奶出了月子,你们都去那边给大奶奶磕个头吧。” 众仆不意周夫人有此一句,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主子之间别扭,下面仆人也不好做,都不知道如何站队。还有当初叶芷青在府里住的时候认识的婢女,万没料到当时她只是大公子身边的贴身丫环,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府里的大奶奶,世事当真难料,不由都感叹她的好运道。 但凡人运道,还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谁知道哪天就有大雷砸到头上来。 叶芷青出月子的时候,魏帝忽然昏迷,太子尚被禁足,众皇子以后皇子为长,但二皇子听说魏帝昏迷,紧跟着二皇子府也传出他重病的消息,连时常照料二皇子起居的太医也忙的长驻二皇子府,宫里以三皇子为长,便有大臣提议由三皇子监国。 三皇子略微推辞了几句,还有官员提议请了太子出来监国,那名官员出宫的时候栽了个大跟头,竟是磕掉了两颗门牙,说话漏风,不宜出现在人前,便请了病假在家休养。 没过几日,三皇子监国,朝中局势一面倒。 叶芷菁听到此消息,顿时心惊肉跳。她知道周鸿此去出长差的内情,但现在三皇子得势,他却远在千里之外调查三皇子之事,实在让人挂心。 周琪倒是不知忧愁,连同她怀里睡的跟小猪似的儿子,每日只知吃和睡,连亲娘也不识得,直让叶芷青在房里愁了两日,下定决心召了宋魁进来,跟他密语一番,给了银子让他出远门。 宋魁走了没两日,宫里便派了人来接叶芷青进宫,说是要为魏帝调理身子。 叶芷青才出月子没多久,怀中娇儿难舍,万分庆幸这孩子是个憨吃傻睡不认娘的,奶娘抱起来也能嘬两口,她抱着怀里也吃的香甜,真正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主儿,倒不怕她进宫之后饿着儿子。 她拉过周琪,将孩子塞进周琪怀里,再三叮嘱:“我入宫之后,阿琪就带着奶娘跟哥儿回祖宅,将孩子交给夫人照顾。有她照顾孩子,我纵是……敢放心!” 周琪睁着懵懂的眼睛,十分不解:“宫里御医成君,怎么非要嫂子去替陛下调理身子?” “阿琪慎言!你不要问,抱着孩子回府吧!”她俯下身,在儿子稚嫩的小脸上亲了好几口,真舍不得这个宝贝! 第二百零三章 景泰二十四年十月十七日夜,安北的天空阴云密布,周鸿带领护卫在翰海府疾行军,身后盗匪穷追不舍,他回身搭箭,疾射而去,但听得黑暗之中惨叫一声,有人落马,但余者悍不畏死,马蹄声密如重鼓连击,紧随而至。 安北乃是三皇子的封地,十岁受封,多年未曾亲临,只派了亲信打理。 外界都传魏帝疼爱淮安王萧烨不是没有道理的,单从萧烨的封地来看,从淮阳到淮安,比之正牌皇子的封地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三皇子受封之时,其母赵氏还未曾登临贵妃之位,也不知道魏帝是一时兴起还是对三皇子不上心,随意划了块地给他,便是各族混杂之地的安北,民情凶悍,以聚众斗殴为乐,各种流血事件时常发生,比起繁华的两淮之地,简直可以称得上荒蛮。 周鸿带着护卫到达安北境内,才入境便遭遇两波贼寇袭击,过程简直一言难尽,让他都要怀疑周家驻守的明州与安北是两个国家,不然安北何至于混乱至此。 但等与匪寇交过手之后,他才觉出怪异。 按理说边境贼寇再悍勇,恐也是乌合之众,无论是从兵器还是马匹的配备上都应该及不上官兵,但接连围堵他的两拨贼寇不但装备精良,且合围之势犹如兵阵,这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倒好似这两拨贼寇乃是安北境内防线,真正的官兵反而做了缩头乌龟。 ——难道安北境内已经被匪人占领? 周鸿带着众护卫在暗夜之中奔命的时候,京城周府里,周夫人正束手无策的转着大胖孙子团团转。 入夜之时,周琪带着奶娘与大胖孙子回府,让周夫人一惊:“你怎么带着贤哥儿回来了?”她是不相信叶芷青会让周琪把孩子把回来的:“你不会是偷偷带来的吧?等他娘知道了,看怎么收拾你?” 叶芷青为儿子取乳名贤哥儿,等着周鸿回来为儿子正式取名。 周琪被叶芷青委以重任,一颗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没想到竟然遭遇亲娘的怀疑,将大胖侄子往周夫人怀里一塞,声音里都带着哭音:“娘,大嫂被宫里来人接走了,说是要替陛下调理龙体。可陛下不是……”已经昏迷了吗? 朝廷上下,恐怕都觉得魏帝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棺材,能醒过来的机率很小。 三皇子如今把持朝政,已经清理了好几名不服他的官员,京里以前投靠太子与攀附了四皇子五皇子的官员们人人自危,如一潭混浊不堪的水,酝酿着看不见的风暴。 “你说什么?”周夫人抱着贤哥儿,被她这话吓的腿都快软了。 “宫里的事情,怎么会把她给搅进去啊?”她问出这句话之后,不必周琪回答,答案就在她心里。 如果不是上次周鸿出事,叶芷青设法入宫找机会相救,宫里谁人会知道她是个大夫呢?不过是在后宅度日罢了。 福兮祸所依,当真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贤哥儿还未满三个月,但他似乎有一种本能,吃饭的时候不挑食,无论是亲娘还是奶娘他都能咕嘟咕嘟的开吃,唯独睡觉的时候必须是叶芷青抱着,闻着她熟悉的气味才能安稳入睡。 叶芷青前脚入了宫,天黑下来到了睡觉的时候,后脚他就开哭。 奶娘哺了他几口奶,他便吐了出来,睁着大眼睛哭个不住,小脚丫子用力的蹬出去,哭的整张脸蛋都涨红了,脑门上全是汗。 周夫人心疼不已,亲自将大胖孙子抱在怀里,不住的走动,轻柔的低哄,连十几年没唱过的儿歌都从脑海里搜罗出来哄他,但这小子哭的气噎断肠,完全听不进去。 “他平日睡觉……都这么难缠吗?”周夫人听着他嗓子都哑了,心疼的都快碎了,恨不得亲自跑到宫里将叶芷青揪出来。 周琪也很无奈:“不会啊,平日吃饱了大嫂抱在怀里跟他说话,他睁着大眼睛看一会就困了,半盏茶功夫就睡着了。今儿这是怎么了?” “难道这小子认人?”周夫人生了三个孩子,各个都好养活,自己未曾亲哺过,都是奶娘带着喝奶入睡,她只负责调养身子,兼逗孩子玩,就连换尿布都是奶娘丫环动手,并不曾亲自侍候过孩子起居。 “也有可能啊,贤哥儿自生下来就跟大嫂一起睡,吃喝拉撒大嫂都亲历亲为,他每日大半时间跟大嫂在一起,小半时间才由奶娘陪着。娘,这可怎么办啊?”真是急死人了! 秦婆子献计:“这么大的小儿,离的远了连人都看的不清楚,莫不是习惯了大奶奶身上的味道?不如找一件大奶奶贴身里衣放到他脸上看看?” 周夫人病急乱投医,忙令府里的下人快马去小院里,找了件叶芷青换下还未洗的中衣带回来,将衣服盖着贤哥儿头脸,这小子竟然奇迹般的停止了哭声,只在周夫人怀里蹭来蹭去。 “真……真闻着味儿啊?”这小鼻子也太灵了吧! 秦婆子得意道:“府里有些媳妇子生完孩子要来当差,家里婆婆就是这么哄孩子的。”当然还有别的哄法,比如婆婆将自己的ru头给孩子嘬,不过贤哥儿可是周府里的凤凰蛋,周夫人金尊玉贵,哪里会用这么腌臜的法子,说出来只怕污了主子的耳朵。 “娘,快放床上,贤哥儿睡觉的时候,大嫂子从来不抱着,都让他在床上睡。”周琪小声催促,总觉得亲娘手里捧着个随时会爆炸的天雷一般,说不定下一刻就又扯开了嗓子嚎起来。 周夫人将大胖孙子放到自己床上,听着他平稳的呼吸,看不到他面上表情,只看到这小家伙小手紧抓着衣服,小脚丫子蹬了两下小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哭累了,一会就酣然入睡。 她揭开里衣,看到小家伙脸上还有泪痕,面上却一派宁静安然的睡意,倒好像片刻之前哭的声嘶力竭的不是他一般。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也不知道你娘几时能从宫里出来。” 叶芷青的预感一点都没错,她被宫里人带进宫之后,照旧带到了上次住过的围屋,只是这次不同以往,门口守着两名大胖太监,屋里饮食恭桶一应俱全,看样子是将她软禁,不准备让她出去了。 魏帝的身体内耗过甚,昏迷之后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未知之数,她一点也不想沾手,只是不明白三皇子为何要接她进宫。 说起来,她与这位皇子无甚交情,只在出宫之前遭他一吓,差点流产,实在不明白在局势如此紧张的时候,他又何必非要将她弄进宫。 宫里的夜晚似乎比别处都黑,屋里暗下来之后,便有小宫人进来点灯,还端了热饭进来。 她随意用了几口,便让小宫人撤了下去,静坐在床上,默数更漏,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也不知道郭思晴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也不知道独坐了多久,她连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隔壁与房门口都安静的过份,似乎整个世界剩下她与眼前的烛火。 也许是二更,也许是三更,宫里如今竟是连打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远处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她悄悄挪到房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果真听到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竟 是往围屋而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叶芷青的心跳声也快了起来,她小心挪回了床边,尽量不弄出动静的坐了下来。 来人停在了门口,守门的太监请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奴婢见过三殿下!” “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奴婢不知,吃过饭之后就一直没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睡了。”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三皇子踏进狭窄的围屋,抬头看到静坐的叶芷青,顿时笑了:“叶大夫原来没睡啊,本王还当你已入睡。” 叶芷青起身,向他屈膝行了一礼:“民妇见过三殿下,三殿下大半夜闯进民妇的住所,岂不与礼不合?”孤男寡女,传出去也不成体统。 三皇子似乎根本没听出来她话里的讽刺之意,大马金刀往鼓凳上一坐,揉着额头叹道:“父皇病危,本王在床前侍疾,实在抽不出空来见叶大夫,这才半夜惊扰,实在对不住。”他摆出一副忧心皇父的孝顺模样:“叶大夫应该知道父皇身体状况,太医院里那帮废物只会开些太平方子,喂下去至今不见效,本王只能请了叶大夫入宫。” 叶芷青心道:恐怕最不愿意让陛下醒来的当属殿下您!不过三皇子此人喜怒无常,决非善类,她也不想白白丢了性命,压下心中怨恚,道:“殿下也知道民妇医术寻常,只重于调养,真让民妇治病只会耽误病情,实在有负殿下所托。”鬼才信他是诚心请她入宫为魏帝治病,不然为何不直接将她送进魏帝的寝殿,而是软禁在了围屋之内? 三皇子微微一笑:“叶大夫自谦了,我可听说叶大夫医术不错。” 第二百零四章 叶芷青也不是真傻,皇帝昏迷,朝中哗变,谁沾上谁死,她才生了儿子,还有大把美好时光要度过:“殿下说哪里话!民妇只略会做些可口药膳,真要论医术,哪比得上太医院一众大人!殿下怕是以讹传讹听错了!” 狭矮的屋内一灯如豆,三皇子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妇人,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数息之后才用喜怒难测的声音道:“宫里的大夫大都爱推脱,开的太平方子,听说叶大夫银针施的不错,不如今儿就让本王见识见识!” 叶芷青干笑两声:“殿下就别为难民妇了,民妇……只是略懂些皮毛而已。” “本王今日非要为难你,又如何呢?” 叶芷青额头的汗都快要下来了,她实在不明白三皇子为何非要紧揪着她不放,如果说他是好色之徒,她还能理解,见多了王府及外面千依百顺的美人儿,大鱼大肉吃腻了,偶尔想要尝尝清粥小菜也不奇怪。 可是三皇子瞧着她的目光可是无关男女情爱。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不惯与人打哑谜,索性开门见:“宫里这么多得用的太医,民妇医术平平,实在不能理解殿下为何非要派人将民妇接进宫?” 三皇子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逼了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叶芷青,诡秘一笑,俯身凑近她耳畔,以极低的声音耳语:“因为宫里太医八面玲珑,身后关系千丝万缕,只有叶大夫……只要进了宫,就是踏上了孤岛,生死全在本王一念之间!听说啊,叶大夫才生了娇儿,周迁客又远在异地,若是叶大夫不肯听本王指派,那你这娇儿……小孩子嘛,最是不好养活!” 叶芷青震惊的看着他,有生以来初次有了软肋,她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手却在轻轻的哆嗦,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强自压抑了愤怒,声音平平道:“……不知道殿下想让民妇做什么?” “本王这么孝顺,自然是让叶大夫去为父皇施针,好让父皇清醒过来!” 叶芷青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三皇子也不以为意,仰头笑道:“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周迁客出公差做甚。他查出了本王多年暗中经营,前往安北去查本王封地,想要查明两淮盐道多年私盐巨款的流向。” 叶芷青内心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而是骇然!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不必她开口,三皇子都将她的神色瞧的一清二楚。 他粗砺的指腹在她面上轻缓的抚过,半点男女之情都不带,就好像看到了一件制作者精美的摆件或者珍玩,纯然欣赏的声音:“瞧瞧,多么细腻的肌肤啊,周迁客真是好艳福!本王初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萧烨那蠢货的人,打个转身居然就成了周迁客的枕边人,叶姑娘好手段呐!” 叶芷青无意为自己辩解,她不需要三皇子理解她与周鸿之间生死相许的感情,更巴不得他完全不理解,哪怕觉得他们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比绑在一块儿受他挟迫的好。 “有什么办法呢?若不是周迁客数次相救于我,我又怎么会给他生个儿子呢。不过……周家不同意我进门,撑死一个外室,倒是连跟在淮阳王身边做个侧妃都不如。”她露出遗憾的神情:“可惜淮阳王身边姬妾如云,又有王妃在侧,民女实在觉得有些累,这才暂时屈就,委身于周迁客。” 三皇子原本就对她与淮阳王及周鸿之间的纠葛知道一鳞半爪,可偏偏都是第三方消息,反正在外人看来,她就是周鸿养在外面的女人,连家里的妾室的体面都没有,但凡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定然不甘于这样的位置。 “那姑娘的意思是?” 叶芷青目中昭昭之意甚浓:“女人的身价都是依靠她身边的男人,若是殿下能给予我想要的,无论殿下让我做什么,我都会愿意去做的!” 三皇子自视甚高,目中厌恶之意一闪而过——不过是个为周迁客生过儿子的破鞋,居然还敢肖想爬上他的床! 但他需要一个与宫中内外,朝廷上下毫无牵扯的大夫效力,便忍了忍道:“……姑娘想要什么,不如自己努力争取?” 叶芷青将他的厌恶尽收眼底,却微微靠了过来,双手揽住了三皇子的胳膊,仰头看着他,露出甜美的微笑:“三殿下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民女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能将圣人瞒的滴水不漏,又驱使两淮盐道官员盐枭为殿下所用,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暗中左右着大魏盐业命脉,殿下真是雄才大略,算无遗策,真是让民女好生仰慕!” 她本来只是猜测,有个六七分的确定,但是此事大概属于三皇子平生最得意的一桩事,尤其此刻房内并无旁人,出得他口,入得她耳,再无人听得见,顿时得意笑道:“姑娘眼光不错!” 他虽瞧不上她,但能得她仰慕,男人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了丁点满足。 “既然姑娘已经瞧出来了,那本王就不再瞒着姑娘了,父皇知道了本王暗中操控盐业,震怒之下昏了过去,太医院施针用药效果不大,本王还等着父皇醒过来之后,传位于本王呢。”他傲然道:“历朝历代为帝王者,须得雄才大略,太子空有仁厚之名,不过是个懦夫,连父皇的话都不敢反驳,规行步矩,怎能打理祖宗基业?” “殿下智计无双,自然比太子殿下要强上百倍!”叶芷青心跳如鼓,只觉得自己是走在刀尖上,但此刻风吹草动不但能要了她的命,也有可能连累刚出生的娇儿,远在安北的周鸿,似乎以前无数次经历过的生死攸关都比不上今次。 无论这话是否发自肺腑,但三皇子听来都颇为顺耳。 他嫉恨太子久矣,多年卧薪尝胆,就盼着能够打倒太子。但本朝太子对弟弟妹妹都颇为照顾,对外又有贤名,若非魏帝年老昏聩,对太子生了嫌隙,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给三皇子有机可趁。 “你倒是比父皇眼光好!” 三皇子朝后退了两步,不再似方才威慑她。 他既知道此姝对周迁客怀有异心,野心勃勃想要往上爬,又兼她身后并无依仗,唯又一心攀附于他,神色便缓和了下来:“既如此,姑娘现在就跟本王走吧,先去瞧瞧父皇的病情。” 叶芷青心乱如麻,背着药箱跟三皇子从围屋里出来,冷风一吹,才觉得后背中衣紧贴在她身上,原来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回头似随意瞧了一眼围屋:“上次民女在宫里的时候,隔壁还住着两位芳邻呢。” 三皇子还真是对她高看了一眼,没想到此情此景,她还有闲谈的心情,倒是奇异的让他躁动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哦,你是说父皇的那两名采女啊?父皇重病,她们照顾不周,让本王关起来了!”他随意道。 叶芷青暗自猜测:恐怕并非关起来那么简单,说不定是魏帝震怒之时,郭思晴等人见到了父子相争的一幕,三皇子为了掩人耳目便找了个借口将人关起来了。 两人往魏帝寝宫而去,前面还有两名内宦提着灯笼,叶芷青借着灯光极力打量那两名内宦,隐约有些眼熟,似乎是乾坤殿里侍候的小太监,只是瞧这两人对三皇子俯首贴耳的模样,也不知道投靠他多久了。 魏帝的寝宫灯火昏黄,值夜的太医见到三皇子皆向他行礼,人前他倒是又露出孝子模样,忧心忡忡道:“上次父皇龙体不适,就是请了宫外的叶大夫过来为父皇施针,本王想着叶芷夫既然熟知父皇的身体状况,索性将她从宫外接了进来,为父皇调养身子。” 那两名太医立时便夸赞三皇子仁孝,好话说了一堆,又将叶芷青夸了又夸,恨不得将她立时送到寝殿里去,他们好脱出身来。 叶芷青焉能不知道这些太医的想法。魏帝病重昏迷,以他们的医术当然能诊得出来他急怒交加,说不定早就猜出来魏帝病重与三皇子有关,但三皇子势大,谁也不愿意得罪他,还有家小性命,全族前程要顾忌,就更不肯站出来做死谏的忠义臣子了。 三皇子对这帮人心中所想大概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当下便道:“两位太医辛苦了,既然叶大夫来了,不如两位就先去偏殿歇歇,这里有叶大夫守着就好。” 那两名太医忙不迭退了出去,内室里胡桂春迎了出来,见到叶芷青似乎半点都不差异:“叶大夫既然来了,就先替陛下把脉吧。” 叶芷青心中一跳——他是几时投靠了三皇子的? 踏进内室,只有两名宫女侍候,向来与魏帝贴身不离的胡衍竟然不见了踪影,她心里就更是预感不好。 但凡是帝王相伴大半生的太监,必然是知道许多秘事的,魏帝病重,胡衍不在身边守着侍候,反而是他的干儿子胡桂春在内室守着,又与三皇子目光之中颇多默契,情势实在不妙的很! 第二百零五章 十月中旬的天气,夜里已经很凉,魏帝的寝殿里烧着地龙,加之香料与汤药的味道混杂,空气混浊。 叶芷青一套针行下来,已是额头见汗。 魏帝昏迷不醒,叶芷青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被三皇子气出了脑出血。 她行针的功夫,三皇子与胡桂春侍立在侧,直等她收了针,三皇子才趋前问道:“如何?” 叶芷青摇摇头:“情况很不乐观,陛下如果一直深度昏迷,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可惜此地没有仪器检测,单凭她的医术还不敢断言:“不知道太医怎么说?” 三皇子面色沉沉,实在让叶芷青不能理解——难道他竟是盼着魏帝清醒不成? 两日之后,魏帝在叶芷青的看护下竟然真的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叶芷青,竟是一怔,艰难的张口,声音嘶哑:“你……怎么在这?” 叶芷青也不知道他醒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于大夫来说,当然乐于见到病患康复,可是作为有可能会失去行动能力的皇帝来说,还有虎视眈眈的儿子在侧,委实算不上好事。 ——不能掌控大局,活着比死了更艰难。 “陛下昏迷之后,宫里派人来接民妇来为陛下调理龙体,陛下醒了就是百姓之福!” 魏帝唇边露出个讽刺的笑意:“那个逆子呢?” 叶芷青心头急跳,很不想看到宫中父子相疑相残,但年老苍老的魏帝紧握着她的手,示意她:“扶朕……扶朕起来!”随即他发现自己的半个身子使不上力气,心中暗惊,到底帝王生涯养成的不动声色,做出病后体虚无力之态,由叶芷青使尽了全力,将他扶起半靠在床头。 内室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外间的注意,三皇子很快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向魏帝请安,满脸喜色:“父皇万安!儿子盼了许久,总算让父皇醒了过来!”紧跟着,他身后的胡桂春也跪在了地下。 魏帝喝一口叶芷青喂的参汤,干涸的快要裂开的嗓子总算是被湿润许多,这道冷的哼一声:“胡衍呢?” 他醒来之后,先不追问朝事,也不曾问罪于三皇子,而是张口就问胡衍,让叶芷青十分佩服他的洞察能力。 三皇子倒是答的气定神闲:“回禀父皇,胡衍在父皇昏倒之后,不曾用心照料父皇,被儿子派人关了起来。” 魏帝:“去将胡衍召来,朕有话问他!” 三皇子:“胡衍被关起来之后,染了重疾,如今还在昏迷,父皇才醒过来,万一被这奴才给传染了,那他有十条贱命都不够赔的。小胡公公是他的干儿子,在父皇身边年,儿子瞧着小胡公公就侍候的很好。” 叶芷青端着参汤碗,可以清楚的可见魏帝目中怒色被他压了下去,终于换了平淡的口气:“既如此,朕累了,你们先退下吧,让叶大夫留下侍候就成!” 三皇子趋前道:“哪那儿成?自父皇病重之后,儿臣每日早晚都守在寝宫,不守着父皇,儿臣都不放心!” 魏帝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当着三皇子的面竟是忍了下来,不曾声张,只随他在榻前尽孝,又休养了两日,状似无意道:“朕病着这些日子,太子跟其余皇子就不曾来探望过朕?” 叶芷青从来不知道,有人颠倒黑白的本领一点都不弱,他面有哀凄:“自父皇一病不起,儿臣倒是派人通知过太子殿下,可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出言不逊,对父皇颇多怨言,似乎巴不得父皇一病不起,儿臣生怕他对父皇不利,就只能让太子殿下继续在东宫禁闭。” 魏帝目中森冷之意渐浓:“太子……当真如此?” “父皇,儿臣焉敢瞒着父皇不成?” 叶芷青轻轻转头,不忍再看三皇子跪行而来,到得龙床前,紧握了魏帝的手,眸中竟然泛起了泪花:“儿臣无日无夜不盼着父皇龙体安康!不然等太子殿下……哪有儿子的好日子过?这世上也只有父皇最疼儿臣!” ——大魏如果有影视金奖,三皇子拿个影帝不成问题。 魏帝似乎也被三皇子说服,相信了他的话,语声温柔,父慈子孝:“你且起来,地上凉,别跪着了!” 父子俩说了一会贴心话,大多都是三皇子小时候有多可爱孝顺,魏帝如何心疼他之类的,过得一盏茶功夫,魏帝便道:“朕累了,三儿先退下吧!” 叶芷青夹在这父子俩面前,直恨不得自己缩成个家具,也免得围观这父子俩之间的温情时刻。 三皇子临去之时,朝叶芷青瞥了一眼,她暗自猜测他目光里的意思。 等寝殿里只剩她与魏帝之后,魏帝示意她:“扶朕躺下,睡的全身的肉都疼。” 叶芷青上前去扶他躺下,开始替他按摩全身的肌肉。先从胳膊开始,连手上的关节都不放过,正坐在床沿边替他松动手上的关节,魏帝忽小声道:“太子……如何了?” 她抬头去瞧眼前苍老的帝王,终于在他曾经强大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软弱,而这帝王几乎是带着点乞求的口气看着她,轻声道:“朕派了周迁客去外地查盐道案,你定然知道他去了哪里吧?” 没错! 叶芷青每每想起这一点,都满腹焦虑,很想立刻奔出宫去,骑马去寻周鸿,丢下朝中这些尔虞我诈之事,远走他乡做一对神仙眷侣。 “太子殿下……被软禁东宫,寻常人根本见不到他!” 魏帝面上显出一丝后悔,喃喃自语:“都怪朕,不该疑心太子,被奸人离间得逞!”如果他不曾将太子禁足东宫,哪怕昏迷过去,朝政自有太子监国,也不至于被三皇子给辖制。 ——都怪他不曾早点发现三皇子狼子野心,却一味防备仁孝的太子。 三皇子才出了寝宫,胡桂春便小跑步迎了上来:“三殿下——” “好好守着陛下,不要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陛下寝宫!” 他吩咐完毕,带着一队护卫直奔东宫。 东宫自盐道案发,太子从天牢出来之后,就守卫森严,出入严密看守。 太子书房之内,灯火明亮,而身着太子常服的萧煊正握着一本书神思不属,忽听得书房外的宫侍来报:“殿下,三皇子求见!” 萧煊冷笑:“他如今来东宫,还需要求见吗?直闯进来不就完了,又何必虚头巴脑做这一套呢?” 他话音才落地,便听得门口笑语:“太子殿下这话说的,倒好似臣弟不知礼似的,臣弟听了可当真是伤心的很!” 三皇子气定神闲走了进来,倒好似散步一般,随意向太子做了个揖:“臣弟向太子殿下请安!” 萧煊笑讽:“许久不见三皇弟,皇弟的礼仪倒是生疏不见,见到孤不是应该大礼参拜吗?” 他这话激怒了三皇子,他面上笑意果真维持不住,目中有奇异的烈火在燃烧:“啧啧,太子殿下这就等不及了?!恐怕要让太子失望了,父皇已经醒了过来,太子要不要见见啊?” 萧煊早在听闻魏帝昏迷之后,东宫的守卫就更加严密,他苦于出不去,却知道外面情势并不乐观,只要哪个弟弟登位,他这位前太子就很快成为废太子,而且妻小性命保不住。 “父皇当真醒过来了?” 三皇子轻蔑一笑:“是啊,父皇是醒过来了,可是他不愿意见你啊,直骂你是乱臣贼子,弟弟怕太子真过去刺激的父皇病重,就更不敢请太子殿下过去了,殿下少安毋躁,等弟弟多劝劝父皇,万一父皇哪天改变主意愿意见太子殿下呢!” 他这话明晃晃就是来打太子的脸的! 太子从来也没想过,三皇子狼子野心,居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虽然之前被困东宫好歹还有些人脉,其实已经得到一点风声,见三皇子迫不及待的模样,总算是理清了事实:“三皇弟如此急不可耐的来见孤,可是自己做的好事败露,生恐父皇醒过来之后追究?恐怕父皇不是不愿意见孤,而是被你给软禁了吧?!” “那又如何?”三皇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太子如何作想,事到如今他已经掌控了宫中守卫,连朝臣也大部分一边倒的偏向了他,无论是太子还是四皇子五皇子都被他压制的死死的,几乎快要大局以定,只差魏帝一纸废太子诏书,还有何怕? 太子色变:“果然是你!勾结两淮盐道官员盐枭,贩卖私盐,栽赃嫁祸给孤,又将父皇气昏!” 三皇子叹气:“瞧瞧太子殿下这话说的,明明是你包藏祸心,控制盐业,对父皇不敬,将父皇气出病来,才被父皇禁足东宫,怎的到头来却将罪责推脱到弟弟身上,太子殿下也太让皇弟失望了!” 两兄弟互相对视,太子忽的挥手将桌上笔墨纸砚推了下来,书房里发出连续不断的响声,玉石笔洗被打碎,笔架子散了架,各色毛笔落了一地,而砚台里的墨汁污了三皇子的袍角。 他低头看看袍角之上的污迹,抖了两下,浑不在意:“太子殿下这就恼羞成怒了?现在都受不了了,以后等着太子的难堪恐怕更多,还不如早早就结束这一切难堪,要不要弟弟送殿下一杯酒?” 太子书房里侍候的宫侍大气都不敢出,噤若寒蝉。 第二百零六章 东宫失势,三皇子得势,明眼人都瞧得见,更何况是宫里这些人精子。 太子多年在魏帝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一朝失势却还比不上小人得志的三皇子。 “真要赐孤鸩酒,那也要父皇醒了之后,亲自来赐,几时又轮得到你了?!”太子冷笑一声,到底做了多年太子,傲骨犹在,倒让三皇子心虚一瞬。 “既然太子殿下非要等着父皇的旨意,那就再等等吧。”他今日前来,本也不是为了要太子的命,只不过是魏帝提起太子,他心中激愤,这才过来羞辱太子一番,目的达到,便一笑离去。 长夜沉沉,滴不尽的更漏,算计不尽的人心,太子萧煊忽然之间从心底里涌上说不出的疲惫,明明身处天下最锦绣富贵之处,却形如荒原,孑然一身,孤独跋涉。 次日早朝又有官员提起禁足中的太子,这次竟是言之凿凿道太子既是与盐道案无关,又是在魏帝病重的紧要关头,自然应该放太子出来协理朝政。 蛰伏数日的其余皇子均声援太子,只除了闭府养病的二皇子,仿佛突然之间,大魏的皇子们都有了手足之爱,都对被禁足的太子挂念不已。 四皇子五皇子均已成年,羽翼已丰,虽被三皇子暂时压制,却也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各自都有母家及嫡系官员。其余皇子们也有各自的母家,为长远计,三皇子总比不上仁厚的太子,太子的声望竟是又高了起来。 三皇子萧炜肚里拱了一团火,正在恼羞成怒之际,殿前侍卫却来报:“国子监生员在宫门口静坐示威,要求太子殿下协理监国!” 朝堂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萧炜面色阴沉,冷笑道:“父皇禁了太子的足,真没想到太子还是不安份,身在东宫竟然还有人在外为他摇旗呐喊!” 四皇子为太子据理力争:“……皇兄此话差矣,太子殿下素来仁德,国子监生员如此,恰恰证明太子殿下的贤名,皇兄却非要曲解!” 另有皇室宗亲也提出:“太子殿下能不能放出来另说,但陛下病重,没道理只让三殿下一人劳累侍疾,还是由其余皇子一起在御前侍疾,才能尽显诸位殿下的孝心!” 萧炜目中一片阴霾,在众宗亲与诸皇子及其心腹臣子的逼迫之下,不得已应了下来:“既然诸位弟弟都想见见父皇,那就今天留在宫里,等傍晚父皇醒了,再召诸位皇弟去见吧。” 众皇子恨不得现下就见到魏帝,但宫中守卫如今握在三皇子手中,他们除了集体向萧炜施压,想要和平见到魏帝,暂时没有别的办法了。 早朝之后,三皇子率先离开,其余诸皇子暂时留在偏殿等候。 四皇子、五皇子两位常年与三皇子打交道,从前大家为着抗衡太子,与三皇子联手过,也向对方挖过坑捅过刀,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算是对三皇子比较有深入的了解。 “三皇兄当真会让咱们去见父皇吗?”五皇子有些疑惑。 “咱们再等等,他既说父皇白日常昏睡,傍晚会醒过来一会,等到了傍晚再看吧。”唯今之计,也只有等待,四皇子既是偏殿内诸皇子之首,他的决定众皇子暂无异议。 宫里的时间似乎总是比外面的时间要漫长。 叶芷青守着时清醒时昏迷的魏帝,还有另外两名太医轮流替换,却仍觉得时间奇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仍在哺乳期,孩子却不在身边,心里万分挂念孩子与周鸿,却不能回去守着孩子,衣衫过得一个时辰就要换,万般无奈之下索性抓了回奶药喝了。 不过两日功夫,贤哥儿的口粮产量就缩减了三分之二,照此速度恐怕很快就要颗粒无收。 她记挂着贤哥儿,身在周府的小胖子日子也不好过,这小子大概习惯了她的味道,每日喝奶要哭,睡觉要哭,除了拿她替换下来的那件中衣裹着,简直没办法让他安生下来。 周夫人怀里抱着大胖孙子,晚上被贤哥儿折磨的不得安睡,白天还得看着他,没两日就憔悴的老了五六岁,从来没有如此真真切切的盼着叶芷青尽快回来,好解救她脆弱的神经。 “也不知道她几时能回来?” 周琪到底年轻,政治敏感不够,晚上又在自己房里安睡,倒还没有周夫人这般深刻的体验,只是摸着小侄子肉呼呼的小爪子感叹:“我怎么觉得贤哥儿瘦了?“ 周夫人嗔怪道:“你才瞧见?咱们贤哥儿是个灵醒孩子,跟亲娘分开哭了多少回,可不就瘦了嘛。” 娘俩静坐闲谈,哄着贤哥儿玩,可惜小胖子不领情,肚子饿了吃两口奶娘的奶,就开始哭了起来,哭累了吃两口才抽噎着睡着了。 小婴儿的时间以吃睡为分界点,贤哥儿哭个四回睡个三回,整个白日就过去了。 冬日的天气黑的早,屋子里暗下来之后,贤哥儿就开始哭了起来,丫环们进来点灯摆饭,周夫人将孩子交给奶娘哺乳,她与周琪吃饭。 贤哥儿今晚似乎格外躁动,哼哼唧唧不好生喝奶不说,还转着小脑袋似乎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人。 周夫人扒拉两口饭,只觉得全无胃口,接过孩子哄他:“咱们贤哥儿这是想娘亲了,所以心里烦躁是吧?” 秦婆子凑趣:“这么大的孩子只知道吃睡,偏咱们贤哥儿聪明,离开了亲娘整日烦躁不安。” 瑞鹤的灯盏“啪”的一声爆了个灯花,秦婆子顿时笑道:“这可是好事儿,说不定明儿亲娘就回来了,贤哥儿也不必再哭了。” “哇——”的一声,贤哥儿涨红了小脸,大哭了起来…… “啪”的一声,乾坤殿里的烛火也爆了个灯花,在前朝偏殿里候了一整日的皇子已经站在了寝殿门口,胡桂春腆着脸上前与众皇子们请安:“请各位殿下安!陛下有旨,宣四皇子晋见!” 五皇子踏出一步,问道:“小胡公公,父皇没有召见我们兄弟吗?” 胡桂春道:“陛下身体虚弱,寝殿里不宜有太多的人,所以依次召见诸位殿下!” 四皇子顶着众兄弟羡慕的眼神进了寝殿,寝殿的大门轻轻阖上,脚下是厚厚的地毯,将脚步声消间,他在胡桂春的引领之下往内室走,忽觉得帷幕之后有异动,才要回头,只觉得颈侧一凉,他最后的瞳仁里映着自己无头的身子喷血——原来已经身首分家。 叶芷青听到动静绕过屏风,只看到四皇子的身体软软倒在血泊里,而厚厚的帷幕涌出来两名膀大腰圆的禁卫军,抓着四皇子的紫金王冠,两人拖着他的尸身往后面藏去。 身后的三皇子凑到她耳边轻语:“啧啧,你瞧瞧,我这些兄弟们就是不肯认清现实,非要来逼我!都是他们逼我的,不然我也不会下杀手!” 叶芷青只觉得心头欲呕,她已经许久没有闻到过这么浓重的血腥味了,此刻手脚发软,扶住了墙壁,才能站稳了。 内室龙床上,魏帝似乎听到了一点动静,方才好像有人在轻声说话,但上年纪的人普通有个听觉不灵敏的毛病,他也无出其外,努力侧耳去听,却又没什么动静了。 寝殿里燃着熏香,又有汤药味熏着,外间的血腥味也被掩盖,魏帝茫然的睁着眼睛看着床帐上的祥云纹,张嘴欲言,又沉默了下来。 萧炜还在内室,他以自己多年为帝的经验,也能猜得出来问不出什么实话。 ——儿子有点野心之后,简直是一天陌生似一天。 胡桂春在外间等候片刻,又如法炮制将五皇子召了进来,在五皇子进殿的那一瞬间,寝殿前面埋伏的弓箭手全部冒了头,身在内室的五皇子人头落地的霎那,外面的诸皇子也未能幸免,被射成了一串刺猬,惨叫声在暗夜之中回荡,床上的魏帝试图坐起来:“来人啊——发生什么事了?”他发现自己根本起来,只能颓然跌倒。 空气里是稠的化不开的血腥味,叶芷青扶着墙壁才不至于倒下去。 过去的许多次她也曾见识过血腥的场面,无论是倭寇犯边还是战败逃亡,以及她在伤兵营里的那段历练,都不及今次让她心惊胆战。 三皇子就站在她身后,呼吸可闻,她仿佛有种错觉,身后站着一只会吞噬人的恶魔,只要她回头,似乎就能不被人给整个的吞下去。 胡桂春小跑着冲进了内室,向魏帝禀报:“陛下,外面发现刺客,三殿下带着禁卫军在捉刺客!” 魏帝狐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庞:“当真是刺客?” 胡桂春目光游移,不敢与之对视,只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陛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你退下吧!” 胡桂春躬着身子退了下去,魏帝闭上眼睛,眼角缓缓涌出一滴浊泪。他大半生翻云覆雨,如何不知政治的残酷性,天家无父子,更无兄弟,只有对于权利的角逐。 第二百零七章 “小心,站稳了!”三皇子状似关切扶了叶芷青一把,在她耳侧轻笑:“周迁客都还没回来,你慌什么?” 叶芷青反手攀上了萧炜的胳膊,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似乎终于回了魂,哆嗦道:“民女……民女一心都在三殿下身上,即使周迁客回来,也与民女无关!” 萧炜目中厌恶一闪而过,嘲弄道:“真不知道当初与周迁客同甘共苦的女子是不是你?女人的心啊,真是善变!”轻轻推开她:“本王还有事做,你在内殿照看着父皇,可别让无关人等进来惊扰了父皇!”虽殿下有禁卫军值守,但他还是习惯性叮嘱了一句。 叶芷青目送着萧炜离开,捂着胸口一阵阵犯恶心,好容易灌了两口热茶下去,才将那股恶心劲儿咽了下去,往内室去看魏帝。 她进去的时候,魏帝正闭着眼睛,只是呼吸似乎听起来不太平静,睁开眼睛看到是她,目光往她身后去瞧。 “三殿下让民女进来服侍陛下,他有事去忙了!” 叶芷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丝丝颤抖还是泄露了她的心情,魏帝的目光里含着了然之意,等她走近之后跪在脚踏上为他把脉,身后并无人跟进来,他终于小声道:“诸皇子们……被诛杀了吧?” “陛下——”叶芷青按压在他苍老松弛的皮肤之上的手指抖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是连脉也摸不到了,惊惶的抬头去瞧他,但见魏帝目中戾色一闪而过:“这个逆子!” 他口中的逆子此刻正带着一队禁卫军前往东宫,火把长龙将行进的路照的透亮一片,倒让萧炜产生一种错觉,好似他正行走在一条光明大道上。 东宫守卫的禁军见三皇子杀气腾腾而来,值守的禁军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太子的书房里灯火大盛,白日里国子监生徒在宫门口静坐示威,为太子请愿之事,连同朝堂上众皇子之举都已经传进了他耳中,他听到消息之后顿时苦笑——他的性命原本就岌岌可危,这些人居心叵测,还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静谧的夜被外面的铁甲声与脚步声打破,太子推开书房的门,夜凉如水,远处火把长龙蜿蜒而来,被众星拱月在其中的正是三皇子萧炜。 他到得近前,向萧煊行了个夸张的礼:“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三弟平身,不知这么晚了过来,可有何要事?” 萧炜向旁边的胡桂春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将手里的圣旨缓缓展开:“咱家奉陛下之命,因查太子勾结三皇子与四皇子等前往乾坤殿刺杀陛下,特意前来宣读旨意。” 萧煊瞳孔猛缩:“这是构陷!孤要见父皇!” 萧炜一个手势,禁卫军呼啦啦上前数人,寒刃架到了太子的脖子上,有军士从膝弯处踢下去,太子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 胡桂春展开圣旨开始读,萧煊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听得“……东宫狼子野心,煽动众皇子聚众闹事,意图篡位……”之语,好像无数根针深深的扎进了他的脑海,让他头痛欲裂。 ——原来所谓的父子亲情,一味的退让示弱,竟是连自保都不能,多么可笑! 他失魂落魄跪在那里,直等胡桂春将圣旨念完,萧炜示意禁卫军松开他:“太子殿下,此事当真怨不得为弟,是父皇下的旨意,再说四皇弟五皇弟都承认了是皇兄您撺掇他们前去行刺父皇的,再说父皇也相信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萧煊心如死灰,在抬头与萧炜对视的瞬间,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让他急于去求证,他猛的窜起来一把将胡桂春手里的圣旨抢到了手,身后四五把刀齐齐刺进了他的身体,有人大喊:“保护三殿下!” 他吐出一大口血,扑倒在地,手里明黄色的圣旨被血鲜浸透半面,随即从他手里滚落,展开在地,但见上面空空如也,半个墨迹都没有,竟是尚未书就的锦帛。 太子双目暴出倒在血泊之中,凝望漆黑的天空,星子寥落,长夜未央。 萧炜蹲下来缓缓替太子合上双目,感受到手底下渐渐流失的体温,下令道:“东宫嫔妃子女一律就地格杀!” 禁卫军得令,分成几队直扑太子后宫,很快到处都是宫人的啼哭,与惊惶失措到处乱窜的宦官。 太子妃听到外面乱哄哄一片,她的心腹宫人哭着来报:“娘娘,殿下……殿下被杀了,娘娘快想办法逃吧!”她冷笑:“往哪逃?你们尚且有生路,本宫恐怕是没有运气再活下去了!”她将心腹宫人都遣了出去,将灯火随意凑近了殿内垂下来的锦帐,火苗呼的窜了上去,犹如一条燃烧着的火龙,露出狰狞惨状,直窜到了高大的房梁上去了。 她举着灯烛,所过之后便是舞动着的火舌,一直从正殿走进了卧室,身后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大红的百子千孙锦被,瓜瓞绵绵的石榴帐,她曾在这里成婚,从少女变为了女人,为太子诞育子嗣,也是在这里憧憬着幸福……现在一切都将归于尘土。 她脱下珍珠绣鞋,放下了帐子,将自己隔绝在了一片火海之外,躺到了鸳鸯枕上,火舌很快就舔舐着帐子,窜了进来,灼热的气流似乎也燃烧了起来,在一片火光里,她似乎看到了成婚当日的萧煊,英俊尊贵的少年…… 这一夜,大魏皇城东宫大火让许多人家彻夜未眠,宫里的皇后与皇妃,以及宫外的皇室宗亲,朝廷重臣,还有升斗小民。 夜半三更,二皇子府被禁卫军破开,正蜷缩在床上昏昏欲睡的二皇子抬头看到三皇子直闯了进来,刀尖上还在滴血,不禁心中狂跳,一时气喘,差点说不出话来。 “三……三皇弟大半夜这是做什么?” 萧炜袍子上都是血迹,从东宫出来之后,他便是这副狼狈的模样,鼻端的鲜血更是激发了他体内的戾气,他露出个意谓不明的笑:“听说二皇兄身子不好,为弟前来探病!” ——大半夜鲜血淋淋提着剑来探病? “三皇弟说笑了,为兄一介废人,哪值得三皇弟挂心。皇弟事忙,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天色不早了!” 萧炜笑笑到了他床前:“为弟也想早些歇息,可是有点担心呢,只怕睡不着,所以来跟皇跟及两位皇侄叙叙旧!” 很快门外传来少年人的骂声:“大胆狗奴才,还不快放开本世子!” “哥哥,到底怎么回事?”六七岁童稚的声音里含着说不出的惊惶之意。 “别怕别怕,咱们见到父王就好了!有父王在呢!” 二皇子愕然去看萧炜:“三弟,你何必赶尽杀绝呢?”他常年抱病,嗅觉却不迟钝,并非不知道京中众兄弟们激烈的争夺,只是从不掺和而已。 萧炜也很为难:“没办法,二皇兄,其实弟弟也知道你向来不搀和外面的事情,可是怎么办呢?宫里的太子与皇孙都已经因为刺杀父皇而伏诛,外面的皇弟们府上今晚也能清扫干净,若是二皇兄孑然一身,皇弟留着皇兄也就留着了,可谁让皇兄生的儿子争气,大侄子慧名在外,书读的不错。都是父皇的血脉,留下来岂不是对弟弟不利?” 二皇子喘成了一团,紧跟着两儿子被推了进来,直扑向他的床边:“父王,怎么回事啊?” 两名皇孙都穿着单薄的中衣,大半夜在睡梦之中从热被窝里被揪出来,连鞋子也未穿就被推到了二皇子卧房,世子尚能撑着,小的却已然冻的瑟瑟发抖,直往二皇子怀里钻。 外面的禁卫军来报:“禀三殿下,四皇子五皇子府上发生械斗,府里亲兵拦着府门不让进!” 萧炜冷哼一声:“此事还用得着本王来教你们吗?将前后府门堵了,杀进去便是!记得清理干净点!” 二皇子的小儿子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紧靠着病弱的父亲,小世子早慧,已然从短短两句话里听出了原委,伸开双臂拦在床上的父亲与弟弟面前:“三叔,你想杀了我父王,先杀了我再说!” 萧炜轻蔑一笑:“傻小子别怕,三叔很快就送你父王跟弟弟下去陪你!”手中长剑毫不犹豫的刺中了少年单薄的胸膛。 “萧炜——”二皇子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长子,目眦欲裂直视着萧炜,兄弟经年,如今却宛如仇人一般。 “皇兄别急,为弟这就送你去陪儿子!” “噗”的一声,剑入软肉,二皇子胸前开了鲜红的花,他身后的幼子情急之下直扑到了父亲的背上,三皇子用力扎进去,长剑穿透了二皇子前胸,直接扎进了小侄子的身体里,一把长剑串起了父子俩。 小皇孙惨叫一声,缓缓伏到了父亲的背上。 萧炜直等父子俩气绝,抽出长剑在石青色的床帐上擦了擦,将长剑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他对着二皇子的尸体嘲笑道:“二哥,为弟的早就说过你傻,生在天家,难道你以为抱病就能躲过所有麻烦?真是太天真了!” 第二百零八章 一夜之间,诸皇子府上被血洗了一遍。 天快亮的时候,萧炜回到了乾坤殿。 他的身上血腥味极浓,踏进寝殿的时候,目光好似荒野之上游荡的野狼,带着残忍嗜血的光芒,让叶芷青心头惊跳,站起来之后不由后退了两步。 魏帝昨夜就心中不安,恍恍惚惚一夜,才阖上双眼,但见从寝殿门口进来两名浑身是血的人,他定睛一瞧,却是太子与二皇子。 两人到得近前,流着血泪齐呼:“父皇——”痛苦万分的情状令人惨不忍睹。 纵是禁足东宫,但血脉天性隔绝不断,见到太子与久病的二皇子如此形状,他猛的坐了起来,怒喝一声:“皇儿怎么了?哪个贼子敢伤朕皇儿?” 他从床上下来,四肢充满了力量,仿佛还是年轻精壮的时候,有万夫莫挡之勇,回身取下床头挂着的宝剑,拔剑出鞘,但见光芒刺目,耳畔响起一声:“父皇——”不由便睁开了眼睛。 眼前哪有太子与二皇子,却是寝宫内龙烛高照,三皇子萧炜凑近了在唤他,目光带着说不出的古怪之意,鼻端嗅到一股铁锈腥味,他再是老眼昏花,也能分辨得清三皇子衣襟袖口全是血迹。 “你……你……”魏帝惊恐不已:“你把太子怎么了?” 原来父子骨肉,太子与二皇子魂魄入梦,来与他诀别 萧炜大模大样坐在了床侧,似乎十分抱歉:“怎么办呢父皇,儿臣倒是想留太子殿下一命,可他听说父皇病重,就迫不及待的联合一众兄弟准备篡位,儿臣为了维护父皇的江山,不得已只好送他下了黄泉!” 魏帝气的差点连气才都喘不上来了,颤抖着手指指着他:“逆子!逆子!你个逆子!” 萧炜对魏帝的怒意半点不曾放在心上,他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笑意:“多谢父皇夸赞,儿臣只是为父皇的江山尽忠罢了!说起来还是父皇的不好,没事生那么多兄弟,众兄弟都觊觎父皇宝座,儿臣也是没办法,父皇还病着,朝廷再乱起来就无法收拾了!”他一字一顿道:“父皇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将江山交到儿臣手中,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做一代圣明君主!” 叶芷青要狠掐着自己袖中的手,才能令自己稳稳站在魏帝床侧,不至于腿软跌倒。 萧炜灭绝人性,连亲兄弟全家说杀也都杀了,何况她一个无亲无故的路人甲。 她眼睁睁看着衰老病弱的魏帝呼吸急促,双目暴突,脸膛涨的紫红,胸脯起伏,眼瞧着要气晕过去,脑子一懵,就冲了上去,一把将三皇子推开,情急之下替魏帝抚胸顺气:“陛下息怒!陛下放松些……”麻利的打开银针,快速往他面部手上的穴位上扎下去。 萧炜满身的戾气还未消散,大男人差点被一个瘦弱的女子给推倒在地,他这一夜遇神杀神,遇佛,将整个帝京搅的天翻地覆,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在魏帝面前也毫无愧悔之意,朝后跌坐过去之后,反觉得诧异:咦?她居然敢推我?! 大约是累了,他费心筹谋的都已实现,居然也没发脾气,静观叶芷青救人。 做大夫久了,大约生成个毛病,见不得病人垂死挣扎,哪怕情势再危机,真到了要命的关卡,脑子里全是病人的生死,再顾不得其他。 魏帝被萧炜差点当场气死,本来就半身不遂,情绪激动之下居然口眼都歪斜了起来,越发不能控制自己的肌肉。 叶芷青又是扎针又是按摩,好不容易才将他救了回来,浑身已经汗湿,几乎要瘫在脚踏上。 三皇子以谋逆的罪名一夜铲除了兄弟手足,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说与之对立的其余皇子心腹官员,就算是向来支持三皇子的官员们也心惊于萧炜的灭绝人性。——对亲兄弟尚且如此,说杀就斩草除根,连兄弟后院里的孕妇都不曾放过,更何况是臣子? 也有那没心肝的追随萧炜多年,此刻便欣喜于从龙之功,还特意跑去三皇子府歌功颂德拍马屁,却连三皇子的面都没见着。 萧炜最近几乎扎根魏帝寝殿,除了上朝的时候。 大魏三省六部以及地方上的奏折源源不绝的依旧送达乾坤殿,只是上面的朱批改成了蓝批,由萧炜批笔指示。 他的暴戾镇住了一班臣子,零星的反对声淹没在恭贺他入主东宫的声浪里——负责炮制立太子诏书的官员受到了萧炜的重用,而原来的中书舍人童文议则赋闲在家,彻底被闲置了下来。 十一月初八,魏帝在时睡时醒的昏迷状态里被鼓乐声惊醒,他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语言功能,只能零星的蹦出几个字,生命如渐渐燃尽的烛火,只余悲凉。 “……声音?”他吃力的问。 叶芷青凑近了去听,才听明白他在问什么,她沉默了一瞬,在他执著的目光里,不忍再欺骗于他:“是……三皇子的立太子大典!” 经过多日的沉默,提起萧炜,魏帝总算不再激动,也许是接受了其余皇子已被戕害的事实,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听到萧炜自立为太子,忽然露出个有些扭曲的讽笑:“报应……报应啊……”在叶芷青不明所以的目光里,他伸出唯一还能动的枯瘦的右手,紧紧抓住叶芷青的手腕,低低道:“阿烨……阿烨……” 外面的鼓乐声一直未歇,寝殿外面只余两位小宫人候着,听从叶芷青差遣。 叶芷青浑身的汗毛都快要竖了起来,她先后两次来宫里,对魏帝所出的皇子们的名字也有所了解,这个“阿烨”完全与诸皇子的名字对不上号,忽想到淮安王萧烨,试探性在他耳侧低语:“陛下说的……可是淮安王殿下?” 魏帝疼爱淮安王之事,举朝皆知。 听到她的询问,魏帝缓缓松开了手,看来是猜对了。 但他叫淮安王的意思,叶芷青又拿不准了。不知道是他思念淮安王,还是对萧炜绝望,想要用侄儿取代三皇子? 萧炜既已掌控朝局,诛杀皇子,早就不惧魏帝的存在了,甚至于最近几日他都偶尔来瞧一眼魏帝,再不装模作样侍疾,连带着对叶芷青的管控都松懈了许多。这让叶芷青觉得,也许魏帝薨了的日子就是她的死亡之期。 她在乾坤殿里目睹了萧炜如何夺权篡位,逼迫皇父,如果让她活着走出皇宫,萧炜岂不是睡不好觉? 太子大典当晚,照例大宴群臣。 宫中宴客,极是热闹,远远听得丝竹管弦响起,宫人来去穿梭,想来在传菜,侍候各路贵人。 魏帝从中午的时候又开始昏睡,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愿意面对现实,这一觉竟然睡的格外的沉。 叶芷青在寝殿里坐着犯困,便悄悄掩上门出来,让门外候着的小宫人进去照料魏帝,她信步在乾坤殿里走动,夜凉如水,出来的时候穿的单薄了些,身上有些发冷,沿着小径随意走过去,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她还未反应过来,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冰冷的长剑。 叶芷青:“……”最近真是倒霉到家了,她总觉得自己无意之中得罪了哪路神佛,需要去寺里拜拜去去晦气。 长剑的主人压低声音道:“你是圣人寝殿侍候的宫人?” 叶芷青总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只是背对着持剑的人,只能应道:“是。”然后那人揪着她的衣领将人拨了过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顿时惊呆了。 “……怎么是你?” “淮……淮安王殿下?” 持剑挟持叶芷青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萧烨。他身着劲装,完全是专业打劫的形象,只是没有蒙脸,身后远远缀着两名护卫,也是同样的打扮,正警戒的盯着这边动静。 萧烨万没料到,随便抓个宫人,都能揪住了叶芷青,实在是大大的出乎意料:“叶子,你怎么会在宫里?” 叶芷青苦笑:“三皇子可能信不过太医,派人将我带进宫给陛下调养身子。殿下是来探望陛下的吗?” 萧烨此人是有个好色的毛病,可是比起心狠手辣的萧炜,连亲兄弟也要尽数屠戮,萧烨简直算是个大大的好人,以至于叶芷青恨不得揪着他的衣袖求他带自己出宫。 “皇伯父他身子可好?” “陛下……恐怕就在这两日了。”身为医者,有些事情瞒不了的,魏帝面有死气,了无生趣,恐怕捱不过去了。 “那你快带我过去。” 萧烨一把拉起她的手,往寝殿走去,才走了几步又想起来问:“寝殿门口可有守卫?里面有人守着没?‘ ”这几日看守的护卫都撤走了。“如果不是她知道躺在寝殿里的老者是大魏皇帝陛下,那冷清的样子还真没人相信这是一代帝王,”今儿陛下还提起殿下,只是他现在吐字不清,不知道想要说什么。“ 两人边走边说,叶芷青心里稍稍的松了一口气,至少萧烨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线生机。 第二百零九章 寝殿里灯光昏暗,两名小宫人被萧烨身后的护卫一个手刀就砍晕拖出去了,寝殿里只剩了萧烨与叶芷青。 最近的入宫经历告诉叶芷青,皇家秘辛很要命,她还是少知道些为好,等萧烨坐在了魏帝床头,她便道:“殿下与陛下许久未见,定然有许多话要说,我还是先回避吧!” 萧烨也不知出于什么原由,居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叶子你先别走,替本王做个见证!” ——见证个鬼啊! 叶芷青腹诽:我一个与皇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做见证,合适吗?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殿下,小的微不足道,还是不知道为好!” “若是本王执意要你知道呢?”萧烨紧握着她的手腕,骨头都快被他给捏断了,叶芷青怀疑她若是拒绝,这位爷说不定要将她的手腕给砍下来! “小人留在这里,留下还不成吗?劳烦殿下松开我的手,好疼!” 萧烨微微一笑,松开了她的手腕,脚从靴子里抽出把精美的匕首,在拇指上试锋刃,慢悠悠道:“本王呢脾气不太好,想来叶子也是知道的!以前对你多加容让,那是因为你是本王看中的女人,只不过后来你跟了周迁客,着实伤了本王的心,本王可能耐心就不会那么好了,你可得听话点。” 尼玛! 叶芷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姓萧的都特么神经病啊?! 她原本以为萧烨除了好色没别的大毛病,论变态程度跟萧炜那个杀兄诛弟的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现在看来完全是她识人不清造成的,这两人半斤八两,区别不大。 “殿下说笑了!”她挤出个微笑,默默站到了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站成一株盆栽,好让萧烨忽略她的存在。 萧烨似乎也没强求一定要她站的很近,拿着匕首在魏帝脸上脖子上以及心脏上比划了几下,就跟闲坐谈天似的,道:“小时候呢,本王其实对皇伯父一直很是依赖,父王走了,皇伯父又很宠本王,在本王心里简直比父王还要亲。你看看诸多皇子,哪个敢在皇伯父面前撒泼打滚?也就本王敢这么做!” 叶芷青心道:这个开头多半要加个惊悚的结局,方能醒得上淮安王的故事,不然平淡的连一点传奇性都没有,就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不好意思拿来搏口彩,更何况摆出这么大阵仗的淮安王……看来是她会错了意,接下来应该不是叔侄叙旧的美好时光吧? 果然萧烨不负她的重望,给了她一个转折的结尾:“……后来本王才知道,原来父王当初并非病故,而是功高震主,咱们这位陛下呢疑心病比较重,好好的太子哥哥都要怀疑来怀疑去,更何况是手握兵权的亲弟弟,自然要想办法让他暴毙,还要厚待他的骨血,博个好名声呢!” 叶芷青:“……”淮安王殿下您这么揭皇室秘辛给我听,当真没问题吗? 萧烨似乎从她的眼神里猜出了她的心里话,无所谓道:“你也不必觉得害怕,反正啊皇伯父也不会怪罪你知道这些事情。”他唇边绽出个诡秘的笑容,拖长了腔调:“你说是不是啊皇伯父?再装睡可就没意思啦!” 魏帝行动失灵,却无损听力。他白日睡的不少,尤其夜宴离此不远,丝竹之声在这寂静的夜传的更远更清晰,让他的思绪一度清醒,追溯到了年轻时候。 叶芷青忽然之间想起了之前魏帝紧握着她的手腕说报应的,那时候她其实并不太明白魏帝想要表达什么,可是现在结合萧烨的话,她忽然之间就明白了。 魏帝毒杀亲弟弟,与萧炜弑兄诛弟何其相同,父子俩的狠毒一脉相承,他自己走过的路眼看着儿子又走了一遍,所以他才会在临终之时悔恨万分的喊出“报应”两个字! 她之前还对魏帝略有同情,总想着他为人再不济,但一生喧喧赫赫的帝王生涯,被儿子逼到了穷途末路,连其余儿子都护不住,实在悲凉!但原来根本就不必同情,他手上沾染的亲人的鲜血,一点也不比萧炜少,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罢了。 魏帝睁着浑浊的双目,僵硬的吐出两个字:“阿烨——” 萧烨就翘着脚坐在床头,手里拿着寒光闪闪的匕首把玩,漫不经心的应道:“皇伯伯,烨儿在这呢,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魏帝从来就不怀疑萧烨的聪颖,所以才会百般纵容他,听到他沉迷酒色,才能悄悄松一口气。一面流水价的赏赐,一面又防备着他,要将他养废。 “阿烨……你父王……对不住!”他闭上眼睛,一滴浊泪沿着眼角缓缓下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也许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才愿意追悔当初犯下的罪孽。 萧烨却摆摆手:“皇伯伯大可不必对着烨儿忏悔,说真话您待烨儿比皇子们可好多了,如果……不是您成心要将烨儿养废的话,比亲爹还要疼我。只是呢,您毒杀的那毕竟是烨儿的亲爹,我与您之间可是隔着杀父的血海深仇。您若是真心忏悔呢,就到了地下亲自向我爹忏悔!眼下咱们来说说国事吧!” 魏帝的目光凝住了,那一瞬间他眼中精光闪过,似乎又回到了年富力强的时候,只是到底岁月不饶人,如今风烛残年,朽木残躯,与民间一叟翁又有何不同呢? “你……” 萧烨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叹息道:“本来呢,侄儿就是个喜好玩乐的,若是没有您毒杀父王之事,烨儿这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您瞧瞧您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做爹的杀一心一意辅佐自己的亲弟弟,做儿子的更上层楼,竟是将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斩草除根,连锅端了!大魏的江山留在萧炜手里,烨儿实在没办法安睡,就算做个富贵闲人也会睡不着觉的。要说在皇伯父手里讨生活,可比在萧炜手里讨生活容易多了,侄儿想着一劳永逸的……索性将这位子抢过来自己坐得了,省得将来被萧炜抄家灭门!” 叶芷青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缝里,好让萧烨忘记她的存在,万万没想到她还有聆听到萧烨的当皇帝宣言。 魏帝怔了怔,原本以为困守绝地,无论是感情还是理智上来说,他都不愿意将江山交到萧炜手上,他做出杀弟的选择,却未必愿意看到手上沾满了同胞兄弟鲜血的儿子登临大位——不过是被逼无奈的结果罢了。 但是现在听到萧烨说出这段话,他却忽然之间目中光芒大盛,就好比是溺水的人见到了救命浮木,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萧烨的手腕,也不管萧烨手上锋利的匕首在毫无闪避之下不小心划伤了他手上的皮肤,他竟然大笑出声:“好!好!烨儿……做皇帝好!”大笑三声朝后倒了下去,紧攥着萧烨的手也渐渐松了下来,跌落到床畔。 萧烨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脸上的笑意凝固在了唇边,好半天唇角才下垂,竟然是垂头丧气的模样,狠狠捶了下床:“妈的!老子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几十年,要为父王报仇,都还没动手仇家就死了,妈的!”他积攒全力冲过来,没想到却落了个空,魏帝都不用他动手,自己就先咽气了! ——简直没有比这个更郁闷的事情了! 叶芷青连话都不敢搭,只觉得今晚听到的信息有点多,萧烨固然无辜,可他那副懒洋洋的派头,当真能做个好皇帝?实在令人怀疑。 萧烨呆呆坐在魏帝的床头,似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受了魏帝已经气绝的事实,朝叶芷青招招手:“叶子过来——” 叶芷青对上这个情绪反复无常的家伙,还是打起精神应对,小步磨蹭了过去,直看的萧烨很气:“怕本王吃了你啊?” “是啊殿下好可怕!”萧烨为人太不正经,叶芷青下意识接口,话音落地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都这时候了,招惹他干嘛啊? 萧烨:“以前本王都没吃了你,现在这时间地点,哪有心情啊?!”不及叶芷青走近,他“呼”的起身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腕子:“咱们走吧!” “去……去哪儿?”叶芷青很想问一句:殿下您要带我出宫? 萧烨拖着她出了寝殿,将身上的黑衣扯下来,露出里面的亲王服色,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居然从怀里掏出一枝金钗插到了她头上:“嗯,这才顺眼多了,本王带你去参加太子殿下的宴饮!”他嘲讽道。 叶芷青:真不亏是色狼,随时身怀撩妹利器,我辈中人望尘莫及。 “殿下……我这样的身份不合适吧?”她直往后缩,扭头去看萧烨那两名护卫,结果发现他们居然也变了服色……皇室的人都是变色龙吗? “要不殿下派人送我出宫吧?” “那可不行,你可是这段时间皇伯父身边的见证人,总要去大殿上与众臣分说明白,也好让大家清楚萧炜的罪证吧?” “殿下……与我有杀父大仇吧?” “你说什么呢?” “难道殿下现在不是拖着我去送死吗?萧炜那个变态会把我大卸八块的!” “没事,有本王呢!” “殿下……其实更不靠谱吧!” 萧烨:“……” 第二百一十章 萧炜今日可谓意气风发,上午的太子大典很是顺利,虽然干出了弑兄诛弟的行为,但是祭拜祖宗的时候,天空万里无云,居然也没有哪块云头上劈个雷警示一下他,这让原本心里还有一丝惴惴之意的萧炜大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天授神权,连老天都选定了他做未来天子,顿时心下大悦。 胡桂春如今跟在他身边,揣摩他的心思,派人吩咐御膳厨房好生准备晚宴,竟将自小服侍他的太监黄玉成都排挤成了第二把手,要往后站了。 黄玉成心下不忿,奈何胡衍在宫中几十年,他算是初来乍道,胡桂春却接手了胡衍手底下一干喽罗,宫中威望要比他高,萧炜还要靠胡桂春肃清宫中人手,他也只能甘拜下风。 “胡哥哥,您在这瞅什么呢?” 今晚宴饮在含珠殿,才开席没多久胡桂春就出来了,在殿下四下瞅瞅,也不知道在瞅些什么,让黄玉成心里有点慌。 他如今深恨自己在宫中人手不够,不能为自己张目,消息来源太少,等同于半瞎,还得对胡桂春小心趋奉,想着与其自己跟无头苍蝇似的瞎打听,不如盯牢了胡桂春,也能知道些宫中动向。 殿上歌舞才起,酒过三巡,胡桂春就出来了,黄玉成示意自己的小徒弟小路子在萧炜身边侍候着,他就跟着胡桂春四下转悠。 胡桂春今晚没来由觉得心慌,但是又想不起来哪里有问题,只能多走动走动,以平息心下的慌乱。 才在外面站了两刻钟,就见到萧烨带着叶芷青大步而来。 萧烨还是那幅吊二郎当的模样,攥着叶芷青的手腕,活似民间街上强抢民女的恶霸,一边走还一边向她许愿:“本王带你去吃好吃的!” 叶芷青心道:你当我傻?你这不是带我去吃好吃的,你这是拿我当盘菜,去让萧炜下酒! 她若是在含珠殿多嘴,萧炜定然能让她陪着魏帝一道走,说不定还能捎上个淮安王萧烨。 ——这货的不靠谱由来已久。 “殿下,咱们现在是去送死吗?” 萧烨听到“咱们”两个字,顿时心花怒放,但是“送死”俩字实在不吉利,他拍拍叶芷青的脑袋:“你都在想什么呢?本王还有大把好时光要度过,你可别咒本王死!” 两人踢踢踏踏走过来,迎面居然没有撞上禁军,也不知道是萧炜觉得现下再无威胁,宫中守卫也不是那么严了,还是萧烨动了手脚,总之到得含珠殿前,倒是与胡桂春撞上了。 胡桂春就跟看见鬼似的上前:“淮……淮安王殿下怎么来了?” 萧烨奇道:“前太子死了,宫中新立了太子,本王在淮安听得心焦,再说皇伯伯病重,本王回来探病,难道不行?” “这个……也不是不行……” 藩王无召不得入京,其实是明文规定,但萧烨在宫里从小横行到大,到底余威犹在,乍然出现,倒是惊住了胡桂春,眼睁睁看着萧烨拖着叶芷青的手走到了含珠殿门口,他才醒过神来,心下警戒,忙忙出声阻止:“淮安王殿下请等等——” 萧烨无奈转头:“小胡公公还有何事?” 胡桂春这时候才想起来——特么这位爷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宫禁守卫全在萧炜手上,他又不曾奉诏,到底是谁放他进宫的。 “淮安王殿下,太子殿下正在大宴君臣,不如……不如奴婢进去向殿下禀报一声?”他总要搞清楚萧烨到底是不是萧炜召回来的。 萧烨居然好脾气的停在了殿门口:“行行行,小胡公公最好快点!” 胡桂春不敢放这位爷独自呆着,万一生出别的变故就不好了,他朝黄玉成使个眼色。 黄玉成心里骂了声娘,一溜小跑进殿去向萧炜禀报了。 萧炜当真没想到,大半夜的萧烨能从宫里冒出来。他可以背着朝臣诛杀兄弟,可是今日满殿文武朝臣,萧烨出现的时机又这么巧,真要问罪以后有的是机会,单一条“无诏入京”就够萧烨掉脑袋的了,倒也不惧他,派黄玉成去迎他,又向满殿文武道:“淮安王远道而来向孤道贺,如今就在殿下,有请淮安王。” 萧烨拖着叶芷青进殿之后,殿上朝臣还当这是他的新欢,暗道淮安王沉迷酒色,也许是新太子诛尽了兄弟,面上不好看,要拉个堂兄弟来做面子,这才召了他进京,却不知他入京完全是意外。 有内侍在萧炜的右下方抬了桌子,布置了酒菜碗碟,请他入席。 萧烨站在大殿上环顾左右,顿时笑了出来:“也不知道众位吃着今晚的宴席,有没有尝到人血的味道?”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有愧疚低头的;也有惊愕的看着他,用目光表示“快看这个不怕掉脑袋的傻子”的;还有当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疑惑的掏掏耳朵的;更有暗暗佩服他的——真没想到淮安王平日不靠谱,关键时刻居然还是个有胆气的,委实令人钦佩。 萧炜冷笑一声,暗道这又是个来找死的!不过如今大局已定,他才不怕萧烨这个酒色之徒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淮安王长途跋涉入京,想是累糊涂了,可别说笑了!” 萧烨今日简直是作死的典范,站在含珠殿当堂,偏偏不肯坐下来:“本王还没到年老昏聩的地步,耳不聋眼不花,更知道有些人手上沾满了亲兄弟的血,还要踩着亲兄弟的尸首爬上皇帝的宝座,明明吃的全是亲兄弟的血肉,还要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做!” 萧炜的眉毛都立了起来,歌舞伎们吓的停止了跳舞,乐师的伴奏也停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心理素质不过关的乐师“吱——”的一声发出刺耳悠长的声音,让心理素质差些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淮安王这话从何说起?” 叶芷青往萧烨身后缩了缩,试图将自己练起来,但是萧烨今日存心来找事,根本就不想让叶芷青有躲避的机会,他将叶芷青拖出来,推到了众人面前:“人证在此,你又何必不认呢?” 霎时萧炜的目光活似要吃人,而要吃的就是叶芷青。 叶芷青心里对萧烨骂了无数遍,顶着萧炜与众人的目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上位者争权夺利,与她原本没有关系,只除了会影响周鸿的仕途。她是个务实主义,若是说百姓有难,周鸿挺身而出,她也愿意贡献自己的力量,但是让她做个革命斗士,为大魏王朝的宝座奉献生命,抱歉她做不到! “她能证明什么?只不过是个在宫里为父皇调养身子的医女。” 殿内气氛一时陷入死寂,萧炜面含笃定的笑容,看着萧烨作死,还大度道:“父皇虽然病着,可藩王无召不得入京,孤念在你挂念父皇龙体的份上,暂不追究。” 萧烨满不在乎的笑:“嗯,你是现在不追究,可你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的时候也绝不会手软。说不定转头出了含珠殿,今晚就会要了本王的命,索性咱们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萧烨,你别不知道好歹!” “知道好歹的都被你杀了!” 萧炜目中怒意巨盛,向胡桂春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从侧殿转出去,不多时殿门口呼啦啦涌来一拨禁军,长刀指向殿内站着的萧烨与叶芷青。 “殿下你不想活了干嘛要拉我做垫背的啊?!”叶芷青觉得自己前半生的好运气全用光了,哭丧着脸不知该何去何从。 萧烨低头看到她吓的惨白的脸色,玩笑道:“要不……你跪在萧炜脚下求他饶你一命?” 也是到这一刻,叶芷青才发现,原来她还是没办法做一个彻底卑恭屈膝的人,让她跪在萧炜脚下摇尾乞怜,奈何她的脊梁骨太硬,没办法弯下来。 “萧炜那个变态,连亲兄弟都要杀,就算跪下来求也没用吧?还是不要了。”叶芷青哆嗦着平生第一次恨不得粘到萧烨身上去,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萧烨朗声大笑,完全不顾忌萧炜以及殿里一众朝臣的脸色。 萧炜的脸色很难看。叶芷青的记忆力如果没出错的话,简直跟他杀太子的那个晚上有得一拼。 “萧烨,别怪孤不讲情面,你自己找死,这可怪不得孤!” “谁找死还不一定呢!”萧烨一脚将左侧就近一名官员面前的案子踹翻,上面碗碟酒菜哗啦啦倾倒。 萧炜再难忍受,一个手势下去,殿门口的禁军正要冲进来,只听得扑通扑通,连续多人朝前扑倒,后背插着的箭羽正在颤抖。 变故突起,就连萧炜都愣住了。 殿门口还活着的禁军慌忙扭头去瞧箭射来的方向,但是含珠殿下草木葳蕤,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黑暗更增添了恐怕之意,就连萧炜也不由的站起身来。 正在殿内众人都不明所以之时,外面传来了喊杀声,听起来并非是皇城某一个城门,而是四面八方都有,让人在殿内没办法分辨到底是哪一处宫城城门陷落,整个宫城似乎都陷入了鼎沸状态。 萧炜双目尽赤,似乎恨不得生吞了萧烨:“你……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啊?本王就是见不得你心狠手辣,对至亲骨肉下手的冷血样子,就……就这样了。”他说的稀松平常,就好像自己做的不是逼宫之事,而是去街上买了根钗回来,随意的都不值得一提的样子。 大殿之内,武官之首坐着的须发皆白的老者起身向萧烨见礼,很快武官之列陆续有人站在他身后跟着向萧烨见礼。 萧烨对萧炜倒是态度轻浮随意,但对上这位老者态度就恭敬了起来,甚至向他回了半礼:“古帅不必多礼,您是父王左膀右臂,本王往后还要多靠大帅襄助。”此人正是此前驻守漠北的古定邦,前任淮阳王的死忠追随者。而他身后站着的一众武将要么早年间曾追随过前淮阳王,要么是古定邦手底下出来的武官,也算是萧烨一系的武官。 外间的厮杀越来越近,甚至还能听到无数声音大喊着“萧炜无道,弑兄诛弟,天理不容……”等语,竟是一路杀将了过来,似乎离含珠殿也不远了。 这世上有个词叫“掩耳盗铃”,萧炜用暴力镇压了反抗的兄弟官员,还要往死者头上安个“谋逆”的罪名,怕死的朝臣们便接受了这个罪名,为了家族妻小以及自己的性命,便掩耳盗铃的接受了诸皇子之死。 偏偏这时候萧烨跑来捅破了窗户纸,还要将唾沫喷到他们面上去,用外面掩杀过来的将士们讨伐萧炜的罪名让他们站在殿内无地自容。 殿门口不断有受伤的禁军冲过来禀报战况:“殿下……殿下不好了,有逆犯闯进宫了,不知道有多少人……” 这些人自追随了萧炜,便做着飞黄腾达的梦,从龙之功可不是谁都能赶上的,本来板上钉钉的富贵迷梦没想到一朝破灭,被一场杀戮终结。 古定邦带着一众武将围在萧烨四周,将他与叶芷青拱围其间,随时戒备着殿下有可能会发疯的萧炜。 “给孤杀!给孤统统杀光!”萧炜回身,从王座旁抽出宝剑,头脸涨红,目眦欲裂直冲着萧烨而来,大有要将萧烨斩杀在含珠殿的气势。而他身后的黄玉成与胡桂春却满心绝望,缩在王座两侧不敢跟着主子冲下来。 萧炜气势汹汹而来,没想到还未近萧烨的身,就被威风凛凛的古定邦给拦住了。别瞧着他年纪大了,须发皆摆,但鹰视狼顾的气势不减,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劈手就将萧炜的长剑给夺了下来,还将人给摔了个大马趴,直接扑到了萧烨脚下。 “哎呀三殿下,这个大礼本王可受不起,你我兄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古定邦被他没正形的样子给逗的实在无语,手里长剑就要朝着萧炜后背扎下去:“跟他废什么话?连兄弟都要杀个干净,留这种人在世上老天都不长眼。”他一生征战杀伐,到老居然还是个霹雳火爆的性子。 “别别别!古帅别着急,咱们这么匆匆杀了萧炜,以后可就说不清楚了。还是留他一命,总要将他的罪行审问清楚了,让大魏满朝文武市井百姓们都知道他不配做太子,将来才不会给本王留下把柄,指责本王抢了他的皇位。” 古定邦浓烈的眉头松开了,挥手抛出长剑,那把剑锋利之极,深深插入殿内的蟠龙柱之上。 “殿下说的有道理。” 叶芷青:谁尼玛说萧烨这货不靠谱的?不是沉迷酒色吗? 她在大殿内全程围观了宫变的过程,对萧烨的镇定功夫真是相当佩服,总觉得大魏首席影帝非他莫属,能在魏帝眼皮子底下撒娇卖嗔多年,生生给自己安了个沉迷酒色的人设——也许事实上这是他的爱好也有可能——最后居然还要装出一副守法公民的形象,要对萧炜追究法律责任,用律法定他的罪,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萧烨却不知道叶芷青已经在脑子里将他吐槽了无数遍,居然摸摸她的脑袋,特别和蔼可亲的告诉她:“叶子啊,接下来就要靠你做人证,为萧炜定罪了!” 叶芷青:“……” 真没想到她居然也会有被拖进宫斗漩涡的一天。 她笑眯眯点头:“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殿下,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什么要求?” “既然……宫里没我什么事儿了,不如殿下派人送我回家?” 萧烨拒绝:“不行不行,宫里的事情还没完,你就暂且先留在宫里。” 殿外的厮杀声渐次低迷了下来,有武将越过古定邦出去了,站在含珠殿外向涌上来的军士讲话,殿内安静的能听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竟是个口才不输文官的武将,很快将躁动的带着杀气的将士们安抚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三皇子被押入天牢,连同他的近侍黄玉成,投靠他的宫中内侍胡桂春,以及朝中为他摇旗呐喊的心腹官员、宫中禁卫统领,以及母族妻族,王府里的妻小。 等将这一干事情料理完毕,萧烨才宣布魏帝已薨,举国致哀。 放眼望去,魏帝一干儿子被三皇子屠戮了个干净,连个皇孙都没保住,与之血缘最近的居然就是向来不靠谱的淮阳王萧烨。 朝中众臣经过了三皇子一番血洗,再加上萧烨回京之时再一次血洗,如今六部空出好些职位,瞧着很是人才凋零的样子,连个架子都快撑不起来了。 虞阁老逢此危机,居然从家里走了出来,率先组织门生故旧拥护萧烨为帝。 萧烨一面在心里大骂虞阁老是个政治投机客,外面在乱他避世而居,谁也不支持,等到了情势明朗就立刻跑出来开始支持他,还想混个从龙之功;一面还不得不对这位老狐狸优容宽待,再三赏赐。 他根基未稳,武将倒有一票支持者,文臣未必全都能收拢到手心里,有了虞阁老率先站出来,以他在朝中的威望,居然很快就组建起了大致的框架,大魏朝廷又似模似样的开始运转起来。 萧烨如今还只是暂领摄政,等停灵七日之后,经过众臣的再三哀求,萧烨终于坐上了皇帝的宝座,虽未举行登基大典,一切陛见礼仪已经以皇帝的规格开始,众臣也已经改口称陛下了。 新帝初定,朝中众臣都松了一口气,比起此前心狠手辣的三皇子萧炜,新帝简直可称为宽厚。就连他的贪花好色,也是男人的天性使然,算不上私德有亏。 比起众臣的阿谀称颂,新帝萧烨可就苦不堪言了。 朝中三省六部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到了御前,他从小到大虽然也曾暗中读书习武,但这些年有一部分时间混吃混喝却也是实情。人的天性里总有懒惰的成份,萧烨也不例外。 “叶子,磨墨!” 萧烨坐在御案前,两眼熬的通红,努力与案上堆成小山的折子奋斗。叶芷青被迫留在宫中随侍,她一个大夫居然被当宫人使唤,端茶倒水磨墨,铺床叠被服侍新帝洗漱,只差洒扫跟侍寝了。 她天色未亮就被小宫人叫起,熬到半夜还得站在御书房侍候,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人在乍醒还睡与乍睡还醒之间不停切换,脑子都是懵的,闭着眼睛就开始磨墨,整个人都在打晃。 角落里站着的胡衍悄悄走了过来,小声道:“陛下,不如让老奴来磨墨,让叶姑娘去歇歇?” 他被萧炜关起来之后,没少吃苦头。 胡桂春这些年被他压在下面,虽然嘴里叫着干爹,可因为他挡在前面爬不上去,心里没少恨他,私底下也下了黑手折磨他,老东西生命力旺盛,居然保住了一命。 萧烨上台之后,将萧炜圈禁的宫人审问明白之后,就将他放了出来,依旧将胡衍放在御前侍候,还当他的大监。 胡衍瘦了一大圈,倒是一双眼睛冒着精光,似乎比过去可怕许多。 他到底是在御前侍候了魏帝一辈子的人,眼睛毒的很。萧烨强迫叶芷青留在宫里,两人打个照面,他就从萧烨的眼神里揣摩出了意思,转头就改口称她为“叶姑娘”了。 叶芷青是当真困的狠了,握着墨条机械性的磨动,人却已经进了黑甜梦乡。 萧烨以食指抵唇:“嘘——”他轻轻起身,绕过御案到了叶芷青身边,将她抱了起来,对方只是困的松开了手里的墨条,胡衍眼疾手快,抄住了掉下来的墨条,眼睁睁看着萧烨将人抱进了寝殿。正在犹豫要不要吹熄了宫灯,没过一会萧烨便已经从内殿转了出来,又坐下开始批折子。 得!这位爷还真是一贯的怜香惜玉! 萧烨入京,原本就是得到密信带着府里的护卫幕僚悄悄入京,妻儿留在两淮。成功便罢,满府荣华富贵,若是失败,他也早安排了人手送妻儿出海,前往流球避难。 如今宫里连一位贴身侍候的都没有,叶芷青被留下来,胡衍心知肚明——这位恐怕不容易放手了。 只可怜周迁客前去安北查萧炜贩卖私盐之事,若是回来也不知要如何面对改天换地的大魏,以及……被留在深宫里的媳妇儿。 胡衍的忧心不无道理。 萧炜事败的次日,周府就得到了消息,淮阳王已经入宫,说不得这位就是大魏的新主子。 周夫人与周琪双手合十,都禁不住要念阿弥跎佛了。 贤哥儿这些日子终于渐渐忘掉了亲娘,整个人都活泼了起来,在两个乳母的精心喂养以及周夫人的照料之下,居然长高了一些,也更胖了些。小胳膊小腿跟藕节似的,白胖可爱。 室外虽然寒冷,但周夫人为着大胖孙子,屋里都燃起了地龙,温暖如春,小家伙只着单衣单裤,在炕上躺着四肢动来动去,特别活泛,时不时还要咿咿呀呀,要与人说话。 周夫人与周琪两个人轮换班陪着他,就盼着叶芷青尽快从宫里出来,也好将他交到亲娘手里。 “……这下可好了,萧炜被关了起来,先帝也已经没了,你大嫂恐怕很快就要被安排送出宫了!” 看在大胖孙子的份上,周夫人倒是将之前的怨怪都渐渐稀释,如今只盼着周鸿与叶芷青皆平安归来。 “贤哥儿这下可高兴了吧?你娘要回来了呢!”周琪低头去逗贤哥儿,小家伙露出个无牙的微笑,只听得“扑”的一声,一股臭味冲鼻而来,周琪手忙脚乱从他上方爬了起来,连连喊:“拉了拉了……他又拉了……” 周琪一个未婚妙龄女郎,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周身都是香喷喷的,哪里经见过这个阵仗。自从家里添了贤哥儿,时不时便要经受这么一遭。 在来福客栈的时候,叶芷青体谅她未婚小姑娘,只要贤哥儿有情况,立时便抱走处理,从不曾让她见识过,但周夫人却是亲娘,当着她的面让乳母换尿布洗屁屁,经过多少次不可描述之后,周琪依旧不能习惯于贤哥儿的“不知廉耻”,哪有人吃喝拉撒都完全不避人,当着人的面儿光着屁股被人擦洗,还一点都不脸红呢? 她猛的起身,贤哥儿还当小姑姑在逗他玩,顿时“咯咯”笑了起来,露出没牙的粉红色牙床。 乳母过来快手快脚收拾起来,擦干净清洗完毕,还拍了些粉在他的小屁股上,这才将他裹好。 周夫人没好气的将贤哥儿塞进周琪怀里:“你也真是的,小孩子哪里臭了?难吃能睡可是好事,若是碰上病病歪歪的,当娘的要掉一层肉,也未必能换个健康的哥儿!” 周琪瞪着亲娘:“我怎么觉得,自从有了贤哥儿,娘处处看我不顺眼,倒好像我是外面抱回来的?” 秦嬷嬷上前凑趣:“大小姐也别生怕,都是这样的。当了亲娘觉得自己的孩子可人疼,怎么疼都疼不够,大小姐小的时候夫人也是一样疼爱的。可是等有了孙子啊,这儿女却都及不上孙子!” 此言简直说出了周夫人的心声,她连连点头:“正是如此,你大哥才生下来,我心疼的什么似的,现在瞧着贤哥儿,却要比他可爱一百倍!”她念叨几句不觉间又想起了出门在外的儿子:“也不知道你大哥几时回来!” 先帝停灵十四日的时候,周鸿风尘仆仆从安北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与向名受伤的护卫,还有一包帐簿。 周鸿在半道上就听说了帝京发生的事情,心急火燎也不知道家小妻儿如何了,紧赶慢赶才入了京,就听说萧烨上了位。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萧烨比起残暴的萧炜要好上不少——虽然两人之间还有芥蒂。 他进京之时,满京城挂白,街道之上行人稀少,许多店铺全都歇业致哀,连个鲜艳的颜色都瞧不见。 “大人,咱们先回哪里?” 周浩跟在他后面请示。 周鸿想想:“我先回祖宅,你先去来福客栈瞧瞧大奶奶与孩子,告诉她我跟老夫人说几句话,报个平安就回去瞧她们。”他走之时叶芷青尚未生产,也不知道生的是儿是女。 周浩打马往来福客栈而去,周鸿回了祖宅,进门就见到一众下人欣喜的迎了上来:“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等他进了后院正房,见到周夫人抱着个大胖小子从内室迎了出来,只觉得那白胖的小子让他的心都要化了,还四下瞧了瞧:“叶子也在这里?” 儿子幼小,能来祖宅,媳妇儿自然也应该在祖宅……吧? 周夫人神色一变,支唔道:“你媳妇有事,暂时不在这里。现在可好了,你总算回来了!” 周鸿乍着手靠过来,不敢抱儿子,却又忍不住凑过去瞧:“这小子长的真壮实!叶子去哪了?” 周琪:“……” 周夫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周鸿离开之时,贤哥儿还在叶芷青肚里揣着,回来就已经卸了货,变做个白胖小子,脸部轮廓酷似周鸿,眉眼与叶芷青一般无二,长大了也应当是个俊秀的小公子。 小家伙近来吃的好睡的香,连亲娘都抛到了脑后,过的懵懂而开心。 周鸿沐浴洗漱之后,便迫不及待将香香软软的儿子抱在怀里,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口,胡茬扫过他的脸蛋,小家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周夫人忙凑过来看,但见小家伙粉嫩的脸蛋上齐齐一排细碎红痕,竟是已经划破了皮肤,隐约沁出了血珠。 “你……你做什么亲他啊?”周夫人抢过小家伙心疼不已,狠狠捶了周鸿一记。 周鸿很无辜也很委屈:“……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谁能想到他的皮肤竟然嫩的吹弹可破,轻轻扫过就破了皮,说句肤如凝脂也不为过。 他已经在尽力小心,将贤哥儿抱在怀里连呼吸都变得轻柔了起来,不过是略表亲近,小家伙就受了伤——简直比琉璃还易碎。 “不是故意的也不行!你瞧瞧你粗手粗脚,杵在这里做什么?”周夫人特别不待见的推开了儿子,催促丫环拿药膏子来,心疼的朝小胖子脸上吹气:“乖乖啊,乖乖不疼……” 周鸿低头看看自己的“粗手粗脚”,半晌无语:“……”千里迢迢回家,就得到这种待遇? 周琪在一旁抿嘴直乐,幸灾乐祸道:“失宠了吧?以前都是母亲追在你后面跑,往后啊……可难说喽!” 贤哥儿来到老宅子以后,她就完全失宠了。 周夫人将以前放在她身上的精力尽数都放到了孙子身上,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个已届婚龄的闺女。 丫环拿了药膏子过来,周夫人轻柔的替贤哥儿抹在脸上,还嘀咕道:“咱们贤哥儿生的这般可爱,若是脸上留下疤痕,将来可怎么找媳妇啊?” 周鸿:母亲您想的真远! 一个连牙齿都没生出来的小奶娃,都已经开始考虑未来的媳妇儿了? 贤哥儿小脸上抹了药,清凉的药膏有止痛的功效,他渐渐止了哭泣,小脑袋直往周夫人怀里拱。 周夫人见他饿了,将他交到奶娘手里,又遣了秦婆子跟过去看,这才有暇跟儿子说话。 周鸿回来这么久,连虎妞思萱都没见,心里就更奇怪了:“母亲,叶子当真有事?” 宫里的建筑多是高大空旷,气势巍峨,远远看着或许尽显大魏国威,但真住进去之后,感觉未必有那么好。 乾坤宫里,先帝活着的时候,萧炜就清洗了一波宫人,轮到萧烨继位,又清洗了一波。 萧烨初入皇宫,手底下使唤的人手不够,便暂且用着先帝朝存留下来的宫侍维持着内廷的运转,胡衍就是这时候来到他身边的。 胡衍本来都快要被弄死了,按照胡桂春的打算,斩草除根,再不给他干爹爬起来的机会,往后才能站得稳。那知道还没下死手,萧烨就杀将了回来,将人救起来了。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过许多危险,九死一生的时候,前路茫茫,谁也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在哪儿。 胡衍能活着从关押的地方爬出来,这得益于他大半生在先帝身边服侍,见过的悲欢离合太多,情感都已经麻木了,对将来会给他“养老送终”的干儿子胡桂春还有些感情。 胡桂春与黄玉成等人被捆成了一团,直接投入了死牢,只等着萧炜案审完问了,一起定罪。 胡衍沿着长长的甬道走过去的时候,迎面的霉味熟悉的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他近来闻到这种味道已经有几分习惯了,有时候盘膝坐在牢房里,还要对自己半生的记忆从头开始回忆。 是萧烨派人解救了他,又将他提拔到了御前大总管的位置。 胡衍似乎在狱中被耗干了精气神,再没过去从来都精精神神的模样。原来还有些圆润的喜兴,瘦下来之后眼皮耷拉着,好像终年没有睡醒似的,有时候缩在御书房角落里,似乎连呼吸之声也屏住了,让猛然进来的臣子们都不曾察觉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 萧炜罪行昭昭,跟着他的人也没有好下场,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胡桂春在狱里的待遇可想而知。 胡衍站在牢房门口,看着里面血肉模糊的东西静静伏在干草上,心里略向有些怪异:“他……还活着吗?” 狱卒讨好道:“活着活着,审案的大人们还要等着他认罪画押呢,再说……这位坏事可没少干。” 牢房里的人听到说话声,艰难的抬起头,胡衍不由有些恍惚。 那是一张被拔了两颗门牙的血肉模糊的脸,迟疑的看着他,认出是他之后,又失望的趴了回去。胡衍进去蹲下来,听到他嘴里嘟囔着一句话:quot……人不为已,天诛地灭!” 他心里自嘲自己的多此一举,离开的时候给狱卒塞了个荷包:“让他走的痛快点。”算是了结了这一段“父子”情。 牢房外面黑云压顶,已有小寸,今日天色糟糕,随行侍候的小宦官跑前跑后替他打伞:“胡爷爷小心别淋着雨。”另外一名小宦官淋着雨扶他上马车——能历经两朝而不倒,依旧牢牢的坐在御前头把交椅的人,谁人不来巴结。 胡衍如今心境淡然,一路坐着马车回宫,细雨已经渐有倾盆之势。 他回到下处换了衣服,赶往乾坤宫去侍候萧烨,到得殿外便听得里面有说话声,遂小声问起:“殿内是何人?” 小宦官神神秘秘,凑近了小声道:“胡爷爷,是……是周大人?” “哪位周大人?” “周鸿。” 胡衍心里格登一下:“那姑娘呢?” 小宦官是他调来的新人,对御前以及外朝之事并不清楚,更何况自萧烨入主宫城之后,清洗了两拨人,又着意陷瞒叶芷青的身份,如今对外只称姑娘,新来的这拨宫人还当她是萧烨从扬州带回来的身边人呢。 “姑娘在寝殿吧。” 胡衍轻手轻脚进了殿,但见周鸿正坐着与新帝议事。 萧烨平日没个正形,但自从入主乾坤宫之后,每日被政事压着,御案上是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竟是整个人都脱去了一层轻浮之意,倒也有些帝王的样子了。 他也知道自己从来没经历过专业训练,不似死去的前太子萧煊,自小就跟在先帝身边耳濡目染,因此不但要学着处理政事,还下旨替自己选了四名帝师,每日抽出一个时辰读书进学,睡眠严重不足,眼底都有了青色。 “……先帝派臣秘查萧炜贩卖私盐的巨款流向,微臣带人前去安北,发现安北藏着精兵,装备良好,冒死查了许久,总算弄清楚了盐款的流向,竟是都被萧炜拿去养兵了。无论他是不是有不臣之心,就算是就藩,恐怕也是一方隐患。” 萧炜罪名深重,其实也不差这一项,但凡事有因有果,两淮盐道案震惊朝野内外,拖的时间太久,总算是有了个结果,也算不易。 “周卿鞍马劳顿,恐怕不曾好生歇息,这些证据朕会抓紧时间看完,然后召集诸位大人前来商议安北如何处理。两淮盐道如今群龙无首,周卿在京淹留日久,等朕商议完毕,会尽快下旨的。” 周鸿起身向萧烨郑重行礼:“微臣还有一事想要问问陛下。先帝在时,萧炜作乱,派人接了内子进宫,如今宫乱平息,微臣今日前来,还想接了内子出宫,一家团圆!”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胡衍站在角落里,小心窥探两人面上神情。 萧烨的表情甚是玩味:“内子……朕倒不知道周卿几时成的亲?” 周鸿道:“微臣上次被押送入京之后,仓促之下成婚,未及通知亲友,只家人摆了酒,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哦。”萧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啊。只是不巧的很,朕入宫之时,宫中内乱未平,遭遇好几次动乱,也未曾发现周卿的妻子,说不得……她已在这场宫乱之中丧了命。周卿也知道,宫里乱起来都是拿人命填的,更何况是先帝身边侍候过的人,能留得一命的都是奇迹。”他声音低沉隐含同情:“周卿节哀顺便!” 站着的周鸿高大的身躯轻轻的摇晃了两下,好像被听到的事情影响了判断力,好半天才道:“节……节哀?”他揉一把脸,完全不能置信:“不不!叶子怎么可能死于宫乱?陛下可曾派人查过了?这不可能!” 胡衍暗暗心惊,很怕他当场发作起来。但他也只是片刻的失常,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坚毅之色:“微臣请求陛下彻查皇宫,微臣想要去问问萧炜,他将微臣的妻子弄到哪里去了?微臣……叶子她不可能出事的!”他似乎完全没办法接受此事。 萧烨安抚他:“朕知道你们伉俪情深,只是天不可从人愿,周卿还是节哀,等朕派人审完了萧炜,再给你消息?” 周鸿站在那里,满面悲色,摇摇欲坠,也许到了此刻,他还是不肯相信妻子已经罹难的消息:“她不可能的!她说要好好等着我回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周家老宅子里,气压低沉,正房里的丫环们走路轻手轻脚,都恨不得身轻如燕,在主子没有察觉之前就把活儿干完。 周鸿自前日从宫里出来之后,神情就不太对劲。 他进宫之前还欢欢喜喜,抱着贤哥儿再三许愿:“等爹爹进宫去接你娘回来!” 贤哥儿傻呼呼拍打着他的脸颊,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露出粉红色的牙床,笑的开心极了。 周夫人还夸孙子:“咱们贤哥儿最是聪明,听到要接娘亲回来,高兴坏了” 周琪以前还是家里的老幺,从父母到两位兄长无不宠爱她,没想到贤哥儿出生之后,她的地位被取代,现在全家人的目光都在小胖子身上,就连向来以要给她寻个乘龙快婿的周夫人都好像得了失忆症,暂时将她的亲事给忘了。 她之前总是被自己的年龄所困扰,好像到了订亲的年纪没有一门体面的婚事,就是万恶不赦,但是贤哥儿解救了她,让她瞬间从周夫人的唠叨里被解放了,她开始感觉家里的空气是自由的,不被母亲唠叨亲事的生活是幸福的,小胖子的笑容是灿烂的……美中不足的是小胖子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总是在饭点的时候,非要屙大大。 ——都快给她造成心理阴影了。 有时候她都快要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了,这边厢摆起了饭,菜香味直往鼻孔里钻,那边厢小胖子就开始憋红了脸……准备搞事情。 “是啊,你最聪明了!”她捏捏小胖子的脸蛋,被周夫人气急败坏一巴掌拍开了爪子:“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捏贤哥儿的脸蛋,捏破了口水包,以后会一直流口水的” 周琪笑嘻嘻缩回手,还催着周鸿快点出门:“大哥,你可快点把大嫂接回来吧,再不回来贤哥儿都不认识她了。” 结果周鸿晚上回来失魂落魄,连叶芷青的影子都不见。 周夫人本来就与叶芷青不对付,真要让她关怀备至的去问儿子——喂你媳妇儿没事吧?她是问不出口的。她向女儿使了好几个眼色,周琪都没领会到她的意图。 过了两日,周鸿的气势越发低迷起来,周夫人才觉得不妙,在房里小声问周琪:“你大哥到底怎么了?那丫头……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人不回来就算了,怎的周鸿也失魂落魄的,这可不像“媳妇儿在宫里有事走不开”的样子,倒好像老婆被人拐跑了的失意模样。 周琪神经粗大,瞪着乌溜溜的眼睛随口道:“能出什么事?宫里皇子争的热闹,关大嫂啥事儿?也许等宫里的事情完了,大嫂就回来了。”她说完又补了一句:“大嫂进宫本来就是为先帝调养身子的,现在先帝都薨了,大嫂也该回来了!”话音刚落,房里顿时落针可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周琪说完之后,发现周夫人目光奇异,顿时傻了:“我……我就这么随口一说。” 周夫人幽幽道:“你大哥不高兴的原因,也许还真让你给说中了。” 晚上周鸿回来之后,周夫人小心翼翼问他:“可是贤哥儿他娘……出事了?” 周鸿摇头:“没有!”说给周夫人也好像说给自己听:“叶子聪慧胆大,怎么可能出事!她不会出事的,过几日就会回来!” 他抱着贤哥儿逗了一会,小胖子吃饱了奶就困的东倒西歪,对亲爹的卖力表演完全没有反应,一门心思要沉入黑甜梦乡,在亲爹作势要亲他的时候,小胖子终于无所畏惧的睡着了,小脑袋趴在周鸿的肩头,香软的小身子暖暖呼呼,小肚皮一起一伏,整个人柔软的跟个肉球似的,偎依在周鸿怀里。 骨血相连真是个奇妙的词汇,以前从未曾想过,现在抱着贤哥儿,这词儿便落到了实处,沉甸甸坠在心里。 他是大敌当前镇定自若的青年将军,最开始听闻叶芷青罹难的消息,确实心神大乱,但回府之后回想,却不肯相信萧烨所说。 这两日周鸿分别拜访了萧炜伏法之夜在场的几名官员,谈起现场惊险状况,听说还有“为先帝调养过身体的医女作证”,心里隐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萧烨在女色上头向来没有顾忌,况且他对叶芷青上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次日周鸿再次入宫,当着几位帝师的面,向萧烨请命:“先帝在时,微臣一直奉命追查盐道案,最后却查出萧炜在安北藏兵,未及禀报先帝,先帝便薨了。安北民风彪悍,部族混居,又在萧炜一手培植的精弓强将,只是如今群龙无首,若是不及早铲除,恐成边患。微臣觉得有必要亲自审问萧炜安北的实际情况。” 萧烨近来很是好学上进,为了表示尊师重道,他对四位帝师的意见也很是倚重。 四名帝师听得周鸿此举,赞他为大魏的江山鞠躬尽瘁,忠勇双全,建议萧烨同意他的请求。 萧烨万般不愿:“此事……朕还得再斟酌斟酌。” 其中一名帝师正是先帝朝时候的中书舍人童文议,萧炜在朝之时,他赋闲在家,反而躲过了两波清洗。萧烨入朝之后,不但让他官复原职,还提拔他做帝师。 “陛下,帝王的决断能力很容易影响朝局。军情如火,周大人常年打仗,对于危险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这是很多未曾带过兵的人极难有的,他若是觉得情况不妙,那就定然是不妙了。还请陛下准周大人所奏,允许他去审问萧炜安北的情况。”童文议历经两朝,中间还有萧炜在朝时候的一段动荡岁月,竟是比过去更为直接了。 不过比起心思深沉的先帝,新帝萧烨目前既没有染上猜疑的坏毛病,更没有帝王深重的杀心,又肯听臣子的劝谏——新主子还是很好哄的。 童文议是个观察入微的人,他与萧烨相处半月,就摸熟了他的脾气,觉得在先帝一朝应对的办法行不通,必须要与萧烨尽快建立一种行之有效的新的君臣共处原则,取得新帝的信任。 当许多老臣子如虞阁老等人还在用迂回的方式跟新帝兜圈子,童文议已经开始单刀直入,经营起他在新帝面前“耿直狷介”的形象。 其余三位帝师见童文议的提议并未引起萧烨的反感,也开始附议:“童大人言之有理。周大人既然已经查出来逆犯萧炜在背后操纵两淮盐道,只恐巨款流向未明,国之隐患,还是由周大人彻查清楚为好,但有变故也好及时应对!” 萧烨勉强道:“既是如此,朕准了就是了!” 童文议在中书舍人的位子上呆久了,作惯了起草诏令之事,当下龙飞凤舞开始拟旨。 当着四位帝师的面,周鸿顺顺当当接了旨意,叩首谢恩。 今日课程已毕,送走了四位帝师,萧烨留周鸿说话。 “周卿审问萧炜,可不止是为了安北之事吧?” 周鸿原本也没想藏着掖着:“微臣为了两淮之事,也煎熬许久,内心深处当然还是希望安北无事。但除了公事,微臣还想查问萧炜,他做主接内子进宫,据说宫变那晚还有不少人在大殿里见过内子,怎的后来内子就死于混乱?恕微臣斗胆,内子的尸体也找到了?如果没有找到,说不定她正在哪个角落里,等着微臣去救她呢!” 萧烨竟是无言以对。 诚然他也属意叶芷青,但周鸿与她已经在一起,且还生了个孩子,他到底要不要将她一直留在宫里,实在有些纠结。 ——如果顾全家国大义与儿女私情,这是新上任的帝王亟需研习的一个问题。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叶芷青被萧烨以配合审案的名目留在宫里多日,她每天总要问一遍:“陛下几时要我在审讯中作证?” 新帝的思维完全是标准的本地土著,对女人的认知多年如一日的紧跟传统步伐,毫无进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去抛头露面?” 大魏名门闺秀都是养在深闺,一辈子从这个深宅大院里移到另外一个深宅大院里,碰上叶芷青这个异数,实在是让他既想亲近又想约束她。 叶芷青实在无力吐槽他的直男癌思想,决定不跟他起正面冲突:“陛下不是说留下我是为了出庭作证嘛,等萧炜逆案审完之后,我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萧烨:“……听说周家为周迁客订了一门亲事,女方家世不错,你确定要回去?” 叶芷青一点都没有丈夫要被人抢走的紧迫感,还非常感兴趣的向他打听:“陛下可知道那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对方家里父母怎么也不长点心,怎么想到要周迁客做女婿呢?这是跟自家闺女有大仇,才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吧?” “如果朕所记没错,你似乎已经跟周迁客育有一子,且对他不离不弃,怎么到了别人身上,就成了坑人家闺女呢?”萧烨还当自己听岔了,实在想不通在这丫头口里,周迁客居然也有成为“火坑quot的一天。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周迁客对我来说是好丈夫,我儿子的好父亲,可是对于别的姑娘,还真是火坑。”她答的振振有词:“陛下您想,他心里只装着我一个人,无论是谁也不能取代我的地位,对于我来说是夫妻情深,但对于别的姑娘来说,嫁一个心完全不在自己身上的丈夫……岂非火坑?” 萧烨每次听到她提起周鸿的甜蜜,总觉得刺耳又刺心,恨不得让这丫头闭嘴:“朕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对朕的?”话赶话勾起了他的新仇旧恨,让他顿时连前债一起清算“当初你在朕王府里,朕视你如珠如宝,在婚前都不舍得动你一指头,可是你竟然跟着周迁客跑了……实在太伤朕的心了!” 他这话前半句叶芷青也承认,后半句完全是在臆测:“陛下当初在王府里待我不错是事实,可是当初我离开王府,却不是跟周迁客私奔,而是自行跑了的。比起嫁给陛下做一妾室,婚后要向王妃卑躬屈膝一辈子,不但自己要低眉下眼一辈子,就连生的孩子也永远只能低人一等,我宁可嫁一市井小民,一夫一妻的过日子。” 萧烨:“……你会不会想的有点多?” 他既然要清算旧帐,叶芷青索性一次性清算完毕:“陛下是待我不薄,可您只有一颗心,您待自己后院别的女人也不薄,陛下一颗心分成了十七八瓣,恩爱有限。而我太过贪心,想要独占一个男人。如果当真爱上了陛下,到时候只会痛苦,您也知道当大夫的总是知道一些奇奇怪怪致人于死地的方子,万一我太爱陛下,嫉妒心起,容不得陛下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陛下觉得……用我一个人换陛下后院那一群女人,您可会愿意?王妃是头一个不能留下来的,她是头号情敌,地位还高,让我天天跪拜自己的情敌,不是我杀了她,就是崩溃到自杀。到时候我会变成一个不择手段恶毒的女人,陛下觉得可好?” 萧烨实话实说:“虽然很可惜王妃的性命,可是听起来……居然有种满足。让你为了我而手上沾血……”他竟然沉迷在自己的男性魅力之中不可自拔。 叶芷青:“……”跟神经病谈话,要随时做好逻辑崩盘的准备。 正常男人听到这话,难道不应该是后心直冒冷汗,吓的赶紧将她送出宫去吗? 两人的谈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叶芷青真是无可奈何:“……原来陛下喜欢的是个毒妇啊?!” 萧烨纠正:“不是毒妇,是一个为了朕而变成毒妇的痴情女人!” 叶芷青:“……”陛下您这是要把天聊死的节奏吗? 她直接变哑巴,以微笑表示了心里的鄙视:都是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负,难道男人为色所迷的时候……智商也会直降到水平线以下吗? 两个人的谈话到此为止。 叶芷青照旧每日一问,萧烨这次的回答换了花样:“……不急,等你几时为了朕而变做毒妇,等朕见识过了你的狠毒,就可以考虑放你回去了。” 他这是准备要无耻到底了吧? 指望他良心发现放自己出宫,看来是不大可能了。叶芷青认清这一事实之后,就开始为自己逃出宫做准备。她每日以游玩为名,在宫里凡是允许她自由走动的地方转悠,尽可能的扩大活动范围,顺便用心记着各处禁卫军轮值换班的时间。 但通常她的活动范围都很小,每日身边总是跟着两名孔武有力的宫人,粗壮的婆子能一只胳膊把她拎起来。天晴的时候偶尔允许她去御花园,萧烨也会抽出空陪她散散步,叶芷青就猜测今日定然是休沐,朝臣们没有进宫来烦他,新选的帝师也良心发现回家休假去了,于是新帝神情雀跃,好像大考结束的学子,轻松而有惬意。 有时候她清晨起来就被禁锢在寝殿里,半步都不许迈出去,叶芷青总要旁敲侧击问侍候的小宫人:“今日陛下很忙?哪位大人进宫回事?”私心里希望是周鸿进宫,说不定两人就隔着几道殿门。 她倒是想大喊大叫试试,可万一不是周鸿,岂不白喊了。 萧烨倒是对她的心思琢磨的很透,拨给她的小宫人们都练成了哑巴功,能从早晨陪着她到傍晚一句话不说,萧烨回来之后向他回禀今日之事。 叶芷青嘲弄道:“我还当陛下给我配了几个哑巴呢,原来会说话啊。” 萧烨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包容她:“她们哪是你的对手,万一你套话,她们岂不连底子都抖搂干净了?你要是觉得闷,明儿找个说书的进来替你讲故事,可好?先帝还未入寝陵,若是现在寝殿里传出来鼓乐声,言官们就有事可做了,他们最近正闲的发慌呢。“ 叶芷青很是不能理解:”陛下以前做王爷的时候,可不是这副畏手畏脚的模样,何曾怕过言官?“ 等到自己坐了江山,竟然规矩起来,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萧烨一屁股坐到榻上去,竟然愁眉苦脸向她诉起苦来:”以前总觉得皇伯父高高在上,为了江山连亲兄弟也相疑相杀,还从来都是一副疑神疑鬼愁眉苦脸的样子,半点也不见开心。朕才做了多久的皇帝,现在白头发都快出来了,这皇帝可真是天底下第一号苦差事。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跟做牢又有什么区别?”他起身走过来,拉住了叶芷青的手,一脸认真:“叶子,要不咱们私奔吧!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做一对野鸳鸯!” “野鸳鸯?” 叶芷青的声音里含着恼意:“我好好的正头夫妻不做,做什么野做什么野鸳鸯?难道陛下看我就是个私奔的料?您也太瞧不起人了!” 她生起气来可是疾言厉色,气势一点也不弱,娇俏的脸蛋上满是怒意,完全不似后宫宫人见到他畏首畏尾的模样,或者暗抛媚眼,再或者娇滴滴暗示却隐含卑下之意。 真是奇怪,分明是个市井丫头,却好像野地里不受修剪长荒的野花,勃勃生机令人注目,哪怕与富贵园中牡丹芍药相比,似乎也从不自惭形秽。 萧烨紧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精致如画的脸蛋,不知不觉间气息就急促了起来。 ”朕……许久不曾沾过女色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牢里,萧炜被羁押才多久,已是蓬头垢面,不复往日风姿。 狱卒们见识过的政治犯不少,能活着出去并且官复原职的也有,他们应对之时也有分寸,但唯有萧炜,虽贵为皇子,却已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新帝登基大典的日子都已经选好了,只等着礼部准备妥当,到日子祭拜太庙,高居宝座了,那萧炜这位曾经的太子候选人哪里还有巴结的必要。 这些人拜高踩底都成习惯,哪怕他曾经风光无限,落入这些人手中,也没什么好日子可过。以前是金莼玉粒,现在连馊水馊饭若是有两口,就算不错了。 萧炜想要一口干净的水,都要喊上半天,还未必有效。 有狱卒阴阳怪气:“您也别吆五喝六,咱们天生侍候人的,能侍候皇子一回,也算是运道,只是啊……烧水的吴嫂子不在,挑水的崴了脚,等有干净水了必给殿下您提一壶过来。” “你们挑水的天天崴脚啊?” “也不是天天,就是……崴了一时半会好不了呗。” 萧炜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跟狱卒对嘴对舌的地步,心中悲凉可想而知。 周鸿带着旨意过来的时候,那些狱卒见到他,忙上前见礼:“小的见过周大人,听说周大人得了陛下旨意要审问逆犯。里面腌臜,大人不如在外面稍候,等小的们打扫打扫,给大人泡壶香茶过来,大人再进去?” “也不必如此,本官也不是没坐过牢,就这么着吧。” 他往牢房里一坐,立时便有狱卒沏了好茶过来,还殷勤道:“这茶叶是我们大人私藏的好茶,专门备着上官来了喝的,杯盏小的也拿热水烫了三回……” 隔着一道牢房的门,萧炜只觉得讽刺:“看这阵势,周大人是又高升了?” “托三殿下贩私盐的福,微臣立了点小功,升不升的倒是不打紧,只要别再被无故带累坐牢就好。微臣对做官的兴致倒也不大,能立足就好。”周鸿可是恨死了萧炜,若不是他执意要将叶芷青接进宫,焉得有他们夫妻今日的分离。 萧炜诧异道:“按这道理来说,周大人能升官都应该感谢本王,怎的周大人倒好像很恨本王的样子?”他舔舔干裂的嘴唇:“瞧在本王助周大人立功的份儿上,跟周大人讨杯水喝,不知道行是不行?” 狱卒在周鸿身后杀鸡抹脖子的威胁他,萧炜只装不见。 周鸿遣狱卒:“还不去替三殿下斟杯茶过去?” 那狱卒斟了茶端过去,萧炜连饮了三杯,还是满足,恨不得拿茶壶对嘴吹,直饮了六七杯才稍解渴意。 “问吧,周大人今日但有所问,本王知无不言。” 周鸿定定瞧着他一会,终于道:“有件事情下官想问问,当初殿下将内子接进宫之后,最后一次见内子是几时?” 萧炜等了半天,还以为他要问安北藏兵之事,没想到却扯到了儿女情长,顿时笑出声来:“哎哟让本王说你什么好呢?周大人啊,本王今日心情好,送你个大功。你媳妇跟安北,只回答一件事,你自己选吧。” 前程跟女人,总也要有所取舍。 哪料到周鸿毫不犹豫道:“下官只想知道殿下最后一次见到内子是在什么时候?” 萧炜呆了一下:“没想到……周大人居然还是个痴情种。好吧,既然你非要知道,那本王就知道你,最后一次见你媳妇,就是太子大典当晚宴饮之时,萧烨与古定邦勾结,带着你媳妇去大殿之上做证。她当时跟萧烨在一起,此后本王被押进天牢,就再无缘得见了。” “你是说……内子当时跟……跟他在一起?” 萧炜诧异道:“我以为你知道。萧烨以前就喜欢你媳妇儿,她也不是你的女人,差一点成了萧烨的女人,没想到兜兜转转却被你抢到了手。萧烨大概余情未了,总要将人留在身边的。他是不是告诉你,你媳妇在宫乱中死了?本王告诉你,八成被他私藏起来了,这会儿说不定颠鸾倒凤呢。” 周鸿霍然色变,一言不发起身走了。 萧炜似乎特别开心,一直在喊他:“别呀,别这么就走了啊。你也回来跟本王说道说道,二男抢一女是何滋味?再说了,哪个女人不想做宫里的女人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不你就互了这条心,再找个女人凑和凑和得了!” 他的话跟针似的刺进周鸿的心中,他心中反复在想这几次晋见萧烨时候,他面上的细微神情。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萧炜说的都是真的,但很快脑子里又否定了。 萧炜与萧烨是死敌,两人有夺位之仇。 萧烨即位之后,只要审查清楚了萧炜的罪行,是不会放过他的,但是同样的,只要有机会,萧炜也巴不得萧烨去死,更何况是在臣子心中下钉子。 但同时他却又觉得,萧烨是能做出私藏叶子的事情的。 他怀着矛盾又复杂的心情,调转马头往宫里去。 新帝寝殿里,叶芷青被萧烨紧握着手,用力一拉就跌进了他怀里,萧烨一个翻身就将人压到了榻上去,低头俯视着这张容色生香的面孔,笑道:“真没想到有一天,叶子也能对朕投怀送抱!” “我哪有?分明是你使诈!快放开我!”叶芷青如离岸的鱼般使劲挣扎,一颗心都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魏帝生前对萧烨几乎算是溺爱,至少表面如此。 但萧烨对其并无敬重之心,实质上脱不过八个字:虚于委蛇,顺势而为。 魏帝薨了之后,无论是作为子侄辈也好,继任帝王也罢,礼法上都是要守孝的人。但鉴于先帝于他有杀父之仇,他本心里可未必觉得当真要为魏帝守孝。 只是萧烨久在风月场上,对美人的要求比较高,而乾坤宫里侍候的宫人都是胡衍挑来的,只求忠心,嘴巴紧,于美色上头就差了一筹,同时也不排除叶芷青近在眼前,他每日总是想着法子捉弄她,自然对别的女人都不屑一顾。 萧烨将朝思暮想过的人禁锢在榻上,禁锢在他的怀抱之间,鼻端是她身上淡淡盈绕的药香味,他痴痴迷迷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一记:“乖,别怕,朕疼你!” 叶芷青顿时怕的要死,他这哪里是装腔作势,一手扯开了腰带,竟是要动真格的意思? “我……我已经嫁人了,还生过孩子了!陛下您醒醒,天下多少女人都排着队等着您的宠幸,您若是逼我,说出去可是会惹人笑话的!”不是说本地土著都对女人的贞操很在意吗? 萧烨唇边带笑,一手将自己的外袍脱掉扔下榻去:“朕又岂会在意这些?你嫁没嫁过人,都是朕中意的女人,只要往后你一心一意的服侍朕,朕定然好好对你。” 叶芷青吓的几乎要尖叫,她经历过不少事情,但每次几乎都有转机,眼前的男人未必是最可怕的人,但是……他手中的权柄却是最可怕的。只要他一句话,无论是她也罢,周鸿也罢,他们辛辛苦苦建立的小家也罢,都会如巨浪之中的小舟,被海浪劈的粉碎。 那些相伴一生一世的许诺,那些言犹在耳的誓言,那些与周鸿在一起的甜蜜岁月,都会如镜花水月,徒惹惆怅。 “不……不要……”她眼中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恐惧如阴云蔓延开来。 她固然愿意与周鸿生死相随,可是生死相随的代价却不是毁了他这个人,毁了他的整个世界。 萧烨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珠,温柔的不可思议:“朕也没有哪里不好,以前是朕混蛋,后院女人是多了些,往后啊,除了王妃,旁的女人都可以不要,只要你陪在朕的身边。叶子……你不知道朕有多喜欢你,多想将你留在身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朕的心,朕都不同你计较了。”他沉下身子,将自己整个压在她身上,低头亲了亲她柔软的唇角,发现如他想象的一般柔软香甜,令人留恋。 他正扯开了叶芷青紧紧抓着的腰带,却听得殿外胡衍压低了声音来禀:“陛下,周大人在外求见,说是有急事求见!” “不见!朕忙着呢,让他滚!”萧烨看着眼前珠泪涟涟的女人,一股燥火直朝着周鸿爆发了。 “可是周大人说,陛下若是不肯见他,他便要闯进来了!” 怀里的女人的眼睛都亮了,却又畏缩的瞄了他一眼。 萧烨立时便洞悉了她的想法,邪邪一笑:“你可别想跟着周迁客回去,当初是他抢了朕的女人,朕如今再抢回来,可没有对不住他。一报还一报而已。“ 叶芷青绝望的张口,才喊出一个气音,嘴巴就被萧烨封住了,粗暴的吻着她的男人这一刻似乎真的生气了,不管不顾几乎恨不得要咬破她的嘴唇似的,狠狠的亲着她,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她能感受得到萧烨压抑的怒气,那怒气有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第二百一十六章 已是傍晚,夕照映着红墙琉璃瓦,将整个寝宫都装扮的金碧辉煌,让周鸿一时之间心神有些恍惚。 周鸿从天牢出来,直闯宫禁,心里油煎火燎,简直难以尽述,待见到了萧烨,到底还是将激烈的情绪压制了下来。 “周卿来见朕,可是有事?”萧烨在寝殿外间接见了他,面上神情极之不悦,胡衍心知肚明——新帝这是好事被搅和了,心里不痛快罢。 周鸿深吸一口气,道:“陛下,微臣去天牢讯问萧炜,他交待宫变那日还在庆典晚宴上见到过内子,彼时内子被陛下带在身边,并无受伤。” 萧烨似笑非笑道:“周卿的言下之意是,朕将你妻子藏了起来?” 周鸿:“微臣并无此意,只是宫乱,说不准她害怕躲了起来,微臣恳请陛下派人仔细搜查宫掖,说不定她就藏在什么地方。”他当然想亲自带人搜宫——直搜寝宫。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预感,总觉得叶子就被萧烨藏在寝宫里。 “大乱刚过,周卿这是要搜朕的寝宫啊?”萧烨不悦道:“若是让朝臣知道了,难道不会质疑朕的威严吗?” 周鸿深深跪伏下去:“陛下,微臣对陛下绝无不敬不心!只是内子在宫里失踪,微臣焦心如焚,家中幼儿日夜啼哭不止,还请陛下垂怜,赐臣与内子团圆!” 寝殿里,叶芷青被整个裹在被子里,被子外面跟包粽子似的被绸带扎起来。嘴里塞着明黄色的手帕,耳边却听得东侧间“砰”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萧烨震怒的声音在东侧间响起:“周迁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朕阻碍你们夫妻团圆了?” 周鸿的声音隐隐绰绰听不清楚,她试着屈起身子,想要从床上滚下去,脑子里还留着方才萧烨的话:“……叶子啊,你可别逼朕!如果你非要回到周迁客身边去,那没办法……朕只能毁了他。你若是心疼他呢,就乖乖留在朕身边!” 几年前当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前路茫茫,身无牵绊,不必犹豫退缩,从不曾想到自己也会有身有软肋的一天。 她越想听到周鸿在说些什么,越是听不清,试着在床上滚了好几次,终于从床上掉了下去。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隔着一床被子落到地上,倒也不觉得多疼。 外间此刻的气氛却有些剑拔弩张,周鸿跪在下面申辩:“微臣并无此意!”可是神情明明白白写着他的怀疑。 胡衍在心里叹气。 新帝倒是好演技,分明扣着他媳妇不放,还非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反而质问周迁客。 周迁客倒是好定力,敢跪在地上与新帝对视,冲冠一怒为红颜,可惜时运不济,碰上天子抢女人,大约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了。 良久,新帝终于挥手:“周卿退下吧,朕会命人再仔细搜查宫里的,若是真有你媳妇的消息,朕会通知你的!” 周鸿也知道逼迫他无用,萧烨若是存心要扣人,他连带人冲进皇宫抢人都做不到。 “微臣告退,静等陛下的好消息!”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寝宫,每走一步总觉得叶子在这宫里呼吸他,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等着他去救她。有那么一刻钟,他很想不顾一切的折回去,冲进新帝的寝宫看看,她是不是在里面,但理智告诉他——此举太过大逆不道,恐会为全家带来祸患。 寝殿的地毯之上,叶芷青努力试着翻身,每挪动一尺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快要滚到门口了,再翻个身,目光对上一双明黄色的蟠龙靴,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靴子的主人蹲了下来,目光与她相触,带着笑意道:“你可真是调皮,就这么一会功夫,就等不得朕了?朕只不过是出去跟臣子说几句话,真是不乖!”他似乎浑然不觉得方才被叶芷青听到外间的动静,是有多尴尬的事情。 相反,他就那么理所当然的注视着躺在地下折腾了一头汗的女子。 她额头发丝凌乱的沾在白皙的皮肤上,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湿哒哒的泛着水泽,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的人心都要化了,说不出的可怜。 他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大步往床上走动,感觉到怀里的挣扎,低低一笑:“你这是想让朕把周迁客丢到安北去吗?听说安北民风彪悍,各族混居,常年斗殴生事,萧炜还在安北布了重兵,要是把周迁客丢过去,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死了呢。” 怀里的人一僵,终于停止了挣扎。 他心里自嘲:什么时候老子要靠威胁来获得一个妇人的青睐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她如今还不是乖乖在他的怀里! 萧烨将人放到床上,扯开了被子上的绸带,将她嘴里的帕子取出来,还细心的替她拭了拭额头的汗,低头亲亲她的脸蛋:“乖,别试图挑战朕的耐心!”方才原本一腔求欢之意都被周迁客打断,现在也失去了兴致。 叶芷青才张口眼泪就下来了:“我……我想我儿子!”她若是说想念周鸿,很怕萧烨转头就对周鸿下手。 但是她这句话也非虚言,当初被萧炜派人强硬接进宫,与小胖子匆匆一别,也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了。 萧烨随口道:“你若是想儿子,朕派人把他接进宫里来?quot 叶芷青顿时吓的魂飞魄散——宫里是什么地方?她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哪敢把贤哥儿弄进来? “不……还是不了,他太小了,进宫来多有不便。” “这才乖嘛,周迁客的儿子就让他自己去养。虽然是你生的,但朕也没有替臣子养儿子的想法。你若是实在想孩子,等过个一年半载,你跟朕再生一个就是了,到时候保管你天天陪着。” 叶芷青不知不觉间又流下泪来,没想到萧烨这次却十分有耐心,不住替她拭泪,还取笑她:“以前真没瞧出来你是个小哭包,这是要做朕的女人了,所以激动的哭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的脸皮厚度能让叶芷青叹为观止,除了萧烨再没别人。 “我……我想要回家。” “以后宫里就是你的家,朕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你休想再从朕的身边跑了!”他自说自话,完全不顾叶芷青心中如何作想:“当初让你当侧妃,是有些委屈你了,等封后大典之后,朕封你做贵妃好不好?” “我不要做贵妃。” “想做皇后?”他居然沉吟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啊,不过你可想好了,皇后呢就是听着好听,但实质上是要处理很多宫中琐事的。做贵妃多好啊,天天只要吃喝玩乐,陪着朕就好了,其余的事情都不必操心。” 胡衍在内室门口听着这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都有点佩服新帝强大的心理了。 前朝东胡的皇帝就瞧中了儿媳妇,想办法抢了儿子的老婆入宫,还给儿子另行娶妻,纳了儿子的原配做贵妃,当今陛下说不定是拿前朝东胡皇帝为楷模,才能做也霸占臣妻之事。 可怜周迁客与叶芷青一对恩爱小夫妻不小心卷进来,鸳鸯被拆,痛失伴侣。 除了新帝秘密圈禁臣妻之外,别的事情上还算是靠谱,至少比他过去多年给人的外在形象要靠谱许多。 比如朝政之事,他虽然以前不曾系统受过训练,但多亏四位帝师也是博学之士,更有童文议这种在先帝身边多年的中书舍人,与宫中内外朝野上下之事都懂,请教起来也是直言不讳,居然很得新帝赞赏,凡事都愿意向他请教。 周鸿也曾去拜访过童文议,两人也算有旧,谈起深陷宫中的妻子,他几欲伤心落泪:“都是下官不好,接了先帝秘旨前往安北,那时候她正有孕在身,百般哭泣舍不得我走,我执意要去,哪知道再回来就不见人了。家里人说被宫里接走了,宫变当日也有人见过她,可是陛下却说她已经在宫变中死了……真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个?” 童文议如今既要扮个“耿直”的臣子,没道理听到此事不过问的。 周鸿建议搜宫之后的第三日,他讲完了当日的课,又与萧烨谈古论今,数说历代帝王功过,最后话音一转就谈到了前朝东胡霸占儿媳的帝王。 其实前代东胡帝王在政绩上可圈可点,也算得一个英明的皇帝,唯独在女色上头想不开,不但霸占了儿媳妇,还只宠她一个,直搞的朝廷内外都纷纷骂那女子是祸国妖妃。 原本应该是算是载入史册的一代英明帝王,为了一名女子生生背上了私德有亏的烙印。 童文议十分感慨:“说起来天下女子何其多,又何必非要为个女子背负一生骂名呢?陛下觉得如何?” 萧烨侃侃而谈:“闻听童卿也算得风雅之人,原来竟不懂儿女情长。想来那前代东胡帝王也并非不知道此事不好。只是却割舍不下罢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听话听音,童文议原本就是来劝劝新帝,别强占臣子之妻。他也认识叶芷青,凭良心说,无论容貌人品才干,做为男人动心很正常,新帝能够不顾君臣之情,将人扣留,结合他以前的行事作派,似乎也并不是那么令人难以理解。 “陛下,虽然女人割舍不下,可她都已经成亲生子,不顾念君臣之情,也要顾念母子之情啊。”童文议歉疚道:“说起来,此事还是怨微臣。先帝在世之时,咳疾加重,恰逢微臣前往扬州锁拿周迁客入京,当时叶大夫一路追随,也算是认识了她。回京之后,微臣见先帝咳疾日重,便向先帝推荐她进宫,为先帝调养身子,才将她一步步卷了进来,不然她如今大约也还是在后宅子里安稳度日,又何来的机会与陛下相识?” 童文议原本是想让萧烨知难而退,哪晓得他听了这段话,居然有些着恼:“童卿觉得朕色令智昏是吧?你在先帝身边也非一日,可记得前几年有次朕回京为先帝祝寿,执意要立侧妃,结果开宴前一日期,新娘子走丢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此事当时在京中还颇为轰动,不过小道消息是新娘子跟人私奔了,萧烨还曾沦为长安城中的笑话。 萧烨一向花名在外,家中姬妾无数,但他对女人出手豪阔,倒也有不少女人扑上来,也有人想走他这条路,往他身边送美人,他是来者不拒,还真想不到他也有被女人抛弃的一天。 “你也别装不知道,那件事确实很丢面子……你知道那个让朕大跌颜面的女人是谁吗?” 童文议一脸不可思议:“陛下……您可别说那女子就是叶大夫?” 萧烨拊掌大乐:“都说童卿聪明,果真一猜就中!可不是嘛,当时我们都要成亲了,她想不开跑了。”满面怅然:“朕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她居然跟周迁客在一起了。而且成亲之前,周迁客在朕身边见过她好几次,明知道她是朕的女人,他也敢抢!”最后一句已带了些气恼之意。 童文议好冤——原本只是替周迁客做个说客,没想到却听了一出年度狗血大戏,连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居中调解了:“……那叶姑娘的意思呢?她当初又是为何要跑?” 萧烨口气十分坚决:“女人夫凭妻贵,朕都不计较她这些年的出走,她就该乖乖留在朕的身边赎罪,难道还要再离家出走一次,再跟个野男人?”提起此事又让人着恼,他的口气明显不悦。 童文议这说客做的十分失败,不但没劝的魏帝将人交出来,反倒还无意之中窥知了新帝的秘密——原来他也有被女人抛弃的过去? 他忍不住想,在新帝与周迁客之间,叶芷青会选择谁呢? 也许的确有不少女子会选择荣华富贵,留在萧烨身边,与很多女人奋斗半生,只为了争一个男人的宠爱。但是他与叶芷青一路同行,见识过她的谈吐才干,也见过她与周鸿心有灵犀蓦然回视的甜蜜,共度患难的情与义,让她选择与周鸿一生一世一双人共度余生,还是深陷在后宫无休止的争斗中不得解脱,答案不言自喻。 “……叶姑娘她其实更适合在宫外的世界生活,还望陛下三思!” 萧烨打断他:“童大人,对于女人来说,只要有丈夫跟孩子,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好好生活。周迁客抢了朕的女人,朕放他一马不跟他翻旧帐,那也是瞧在叶子面上,你回去告诉他,别得寸进尺,还要试图逼朕就范!”他没了聊天的兴致,拂袖而去。 童文议回府的时候,周鸿还在童府大门口候着,目中满是期待之意:“童大人,陛下怎么说?” “老夫也尽力了!”童文议也有几分愧疚:“只是陛下的性子你也知道,被先帝娇惯的有些任性,他说你抢了他的女人,此事到底如何?” 周鸿胡茬都冒了出来,多日奔波未果,反被萧烨倒打一耙,也是口不择言:“叶子本来就是别人送给下官的女人,只是后来有些误会,她离开我赁了个房子住了一阵子,陛下无意之中认识了,竟然就将人带回了王府,非要纳她做侧妃。她早就说过,此生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除了丈夫,旁的都可与人分享,怎么会愿意留在宫里呢?!陛下在女色上头向来随便,谁知道是不是过了三天新鲜,就要将人丢到脑脖子后头去。” 童文议暗暗咋舌:闹半天原来叶姑娘还喜欢玩离家出走啊? 周鸿说的关于新帝在女色上头的每一句话他都同意,恨不得如上朝之时加三个字:“臣附议”讲给萧烨听。可惜在女色上头萧烨未必会听他的意见。 他总不能安慰周鸿:亲你还是回去吧,等新帝对你老婆厌倦了,他就会还给你的! 这都成什么了? 这天晚上,周鸿回家之后抱着贤哥儿发呆,小家伙在他怀里动来动去不安生,用胖胖的小爪子去抓他的鼻子,耳朵,咧开嘴巴露出粉色的牙床笑的没心没肺,全然不知道亲娘都要被人抢跑了。 周夫人在旁观察半天,总觉得他心事重重,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找叶子不顺利?” 前太子萧煊及先帝所出的皇子们一夜之间暴毙,宫里定然血流成河,死个把人简直太正常了。 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猜测,怀疑叶芷青已经做了宫斗的牺牲品,根本就不在这世上,只是不忍心让儿子失望,这才没敢开口。 周鸿示意周琪来抱孩子去内室玩,又将房里的丫环婆子们都遣走,苦笑道:“母亲,我与叶子定情之后,一直想要给她一个隆重而盛大的婚礼,想要让她成为咱们家里的一员,可能……永远也不能实现了。”他语带哽咽:“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 周夫人吓坏了,只当最糟糕的猜测成真了,见儿子颓废的样子,禁不住心疼:“没事没事了,都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周鸿笑的比哭还难看:“母亲瞎说什么呀?叶子好好活着呢,只是……我见不到她。” 周夫人不明白:“她既然好好活着,你怎么就见不到她了?” “陛下看上她了,将她留在宫中不肯放人!”他握着周夫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母亲,我心里疼,可是……我总不能为了叶子去血洗宫城吧?”到时候连累一家老小,万死难赎。 “啊?鸿儿你会不会是弄错了?她……她已经有丈夫有孩子了啊,怎么能留在宫里侍奉陛下呢?” 她随即想到萧烨是出了名的风流,收用个已经生过孩子的臣子的妻子……似乎也能做得出来。 假如是前太子萧煊,大约一帮朝臣要哭着喊着死谏了,从小他就是按照储君的标准训练的,但有出格之处,早被先帝与朝臣们给镇压兼劝谏给拦下来了。 做臣子的恨不得将前太子拉到神坛上供起来,容不得他有一丁点的瑕疵。 可是萧烨不同他是半路出家,做皇帝也是个半吊子,一切都要从头学习,偏偏朝臣们都知道他以前是个什么德性,但凡他能听一句劝谏,众臣恨不得奔走相告:陛下居然听劝了?! 对他的底线一开始就设定的比较低,与萧煊做太子时完全不同。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弄错呢?”周鸿揉了一把脸:“难道我愿意把心爱的女人拱手让人吗?”他不由捶着自己的胸口:“母亲,我这里……好像被人剜走了一块肉,好疼!” 当天晚上他就发起高烧,请了大夫来看也没能降下来,整个人烧的糊里糊涂,周琪在旁边守着,替他倒水的时候,他就抓着妹妹的手,露出欣喜到有些傻缺的笑容:“叶子……叶子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周琪任由他握着,等他昏睡过去之后,悄悄坐到旁边去掉眼泪。 他一连烧了三日,周夫人求神拜佛,在秦婆子面前掉泪:“我以前……以前干嘛要拦着他啊?要是没拦着,早早同意了他的亲事,那丫头连孩子都生了两三个了,何至于就……” 人都有种微妙的心理,如果只有周鸿执意要娶叶芷青,周夫人还觉得是儿子鬼迷心窍,也不知道是叶芷青使了什么手段。但是当萧烨扣着人不放,她终于说了一句客观公正的话:“……那丫头也生的太好了些。” 秦婆子还当叶芷青已经死在了宫里,也忍不住叹气:“谁说不是呢?大奶奶生的好就算了,人还聪明能干,连老爷都夸过的。跟大公子站在一起,很是登对啊。”她一把年纪的老婆子有幸见识过周鸿与叶芷青对视,只觉得目光里甜的能淌出蜜来。 真没见过谁家小夫妻恩爱能赛过他们两个的。 周夫人有苦说不出,只能道:“……鸿儿这是伤心太过,全都积到心里去了,才烧起来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景泰二十四年末,先帝皇三子萧炜诛杀手足,操纵两淮盐道案公告天下,其母赵贵妃有感于萧炜之恶行,自绝于宫中。同月,先帝元后薨逝。 新帝登基之后,从扬州日夜兼程赶来的淮安王妃终于赶上了封后大典,连同一众育有子女的侧妃姬妾大赏后宫,采女御女宝林美人婕妤九嫔皆有封赏,四妃位空悬,大出众人意料的是封赏了一位皇贵妃。 大魏王朝开国至今,未有皇贵妃之封号。依例贵妃只有金册而无金宝,只有皇后才可持金册金宝。倒是前朝宣德帝生前宠爱一名女子,破例让她得享皇贵妃位,持金册金宝,位同副后,此后前朝数百年统治,共出过三位皇贵妃,都是盛宠不衰者。 新后朱氏育有二子一女,地位稳固,跟新帝向来相敬如宾。 萧烨虽然在女色上头毫无节制,整个王府的美人成堆,但对朱氏却向来敬重有加,放心将王府后宅交到她手上。 封后大典之后,原本应该是皇贵妃及众嫔封赏大典,但承乾典传来消息,皇贵妃身体抱恙,妃嫔封赏庆宴饮取消。 朱氏才掌后宫,连先帝的后宫都没清理清楚,更对这位新皇贵妃人未听说过,她身边的高嬷嬷此前建议:“这位皇贵妃莫不是陛下回京之后,哪位大人家是千金?或扶持陛下有从龙之功,才得得封皇贵妃?不如等封妃大典结束,皇贵妃前来向娘娘请安之时,再行观察。” “难道……这位皇贵妃姓古?” 古定邦乃是前任淮阳王左膀右臂,又对萧烨有扶持之功,若是他的女儿入宫,就连朱氏也要给几分面子。 朱皇后派出去的人打听这位皇贵妃之事,结果宫人来回:“陛下似乎还未封赏皇贵妃殿阁,皇贵妃至今还住在承亁殿的西侧间。” 承亁殿分为前朝后寝,前殿正殿由皇帝陛下召集重臣处理政务,西间乃是御书房。后殿正殿乃是魏帝的寝殿,两侧各有耳房五间,东五间为皇后随居之所,西五间为贵妃等人随居。先帝从不召皇后与贵妃来寝殿侍寝,这两处居所多时便空着,而寝宫两侧各设有低矮狭小的围房十余间,供低等妃嫔随侍时临时居住。 皇贵妃若是暂居围房,朱氏还可骗自己新帝对她情份不深,但打听来的消息居然是她随侍承亁殿西侧间,且入宫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哪怕身体抱恙,都不曾挪出西侧间,不由得朱皇后不多想。 “可知皇贵妃姓氏?” 前去打听的宫人面有难色:“皇贵妃自住进承亁殿之后,就不曾出过寝宫,除了陛下身边贴身侍候的宫人,并无人见过皇贵妃本人,至于姓氏也不曾露出过风声。听说册妃大典当日,就连金册金宝都是直接送进承亁殿的。” 朱皇后大为震惊:“难道就无人知道皇贵妃的来历?” 中宫诸人面面相窥,竟是无人敢应。 高嬷嬷心中不平:“就算是皇贵妃抱恙,可也应该前来拜见皇后,不然成何体统?” 朱氏缓缓压下心头郁气:“算了,既然皇贵妃有恙,就让她好生歇着吧,你回头在本宫的小库房里挑几样药材亲自送到承亁殿去。” 高嬷嬷大喜:“奴婢一定亲自替娘娘将赏赐送到皇贵妃面前。”这是皇后暗示她前往承亁宫一探虚实的意思。 她果然亲自去挑了几样补身的药材,让小宫女捧在朱漆托盘里,往承乾殿而去。 承亁殿西侧间里静无声息,门口守卫森严,高嬷嬷到达之后,向门口守卫宣读了朱皇后的懿旨,守卫也很是为难:“还要劳烦嬷嬷回禀皇后娘娘,陛下有旨,皇贵妃身体抱恙,任何人不得惊扰了娘娘养病,恐怕娘娘不能亲自来接皇后娘娘的赏赐,小的一定转呈!” 高嬷嬷大怒:“皇贵妃身体抱恙,老奴总可以亲自面见娘娘吧?皇后娘娘遣了老奴前来探病,老奴竟是连皇贵妃的面都见不到,你让我回去如何复命?” 朱氏向来得萧烨敬重,她又育有二子一女,都是正宫嫡出,地位稳固,虽对新任的皇贵妃心有忌惮,却也不到杯弓蛇影的地步。 高嬷嬷在淮安王府后院向来代表着朱氏的脸面,无论侧妃姬妾,哪怕生育了儿女,也要给她几分体面,哪个听到高嬷嬷驾临,敢缩在房里不出声,任由下人来应对的? 她心中气怒,只觉得皇贵妃桀骜不驯,仗着新帝宠爱,便是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气狠狠回中宫复命。 朱皇后听说高嬷嬷竟是连皇贵妃的面儿都没见着,对她更为好奇。高嬷嬷正有心想要皇后惩治皇贵妃,顿时时添油加醋讲了自己在承乾殿受到的冷落:“……皇贵妃好大的架子,不但不肯亲自出来迎接娘娘的赏赐,还让门口守卫代替她接,也太自大了些!” “守卫?” 朱皇后颇觉奇怪:“你是说承亁宫门口的守卫?” 高嬷嬷顺口道:“奴婢瞧着整个承亁宫的守卫都没有寝殿西侧间的守卫严密,那些人还说奉旨拦着不让任何人惊扰了皇贵妃。”她实在替皇后抱屈:“她可真是金贵人儿,连娘娘恐怕都比不上!” 朱皇后向来以宽和御下,别说萧烨身边多添一个美人,多添百八十个,她也能笑盈盈替丈夫安排周全了,无论心中是何滋味,但萧烨的后宅里向来平和,侧妃姬妾皆有所出,婴儿夭折之事也极少,竟是因为有这位宽厚的王妃压制,少了许多魑魅魍魉。 另外一个方面,也许得益于萧烨的四处留情,谁人都知道萧烨花心风流,从来不曾在一个女人身边停留超过一个月的,他就是图个新鲜,早年也有女人不甘心做出过激行为,但很快就在后院里溅起个小小的水花,然后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反倒是安安份份的如今还留在他身边。 有萧烨常年身边红颜围绕,朱氏比起旁的女人来要冷静许多,她从高嬷嬷的话里听出一点异样:“嬷嬷觉得,西侧间门口的守卫到底是防着别人打扰皇贵妃呢,还是关着皇贵妃防止她出来的?” 之前打探消息的宫人可是说过,皇贵妃一直在寝殿住着,从来未曾露过面,极为神秘。 承亁殿是大魏王朝的中心,守卫布防严密实属正常,但西侧间的守卫竟是比皇帝寝殿的守卫还要严密,这就发人深省了。 “啊?”高嬷嬷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她细细回想,连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奴婢在西侧间站了好一会,没听到殿里一点动静,就连侍候的宫人也没出来半个。门口守卫的是陛下的贴身护卫队,似乎……也并非对皇贵妃有多少敬意的样子。娘娘这么说,倒有点像在看守犯人。” 经朱皇后提示,高嬷嬷才觉得有点异样。 朱皇后也懒得再猜,直接派素馨前往承乾殿:“你去请陛下今晚来中宫用膳,就说本宫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他商量。” 皇后入宫之后,也就是在册后大典上与皇帝打了个照面,夫妻俩近来都不曾坐下来说过话。而她手头确实有好些事情要跟皇帝商量,譬如先帝的妃嫔占据了后宫之中的主要殿阁,新帝的嫔妃们进来之后,暂时都挤在空置的殿阁里。如何安置先帝的嫔妃以及新帝的嫔妃,就是个大问题。 更有后宫各处被萧炜与新帝各自清理了一遍,人事混乱,急需重新布置人手。 素馨前去承亁殿见过新帝之后前来复命,果然到了晚间,胡衍陪着萧烨前来中宫用膳。 朱皇后是个聪明人,她与萧烨本来走的就不是夫妻恩爱的路子,而是互敬互重的模式,为着让新帝心情愉悦,还特意派人将二子一女带了过来。 萧烨才踏入中宫大殿,三个孩子就跟小鸟似的朝他飞扑了过来,小儿子说话还有些不太顺溜,伸着小胖胳膊大喊:“父王……抱抱……”被哥哥姐姐纠正:“笨蛋!要喊父皇!” “父……父王……”小家伙固执己见。 萧烨迎上前来,将小儿子抱了起来,哈哈大笑。 他向来随心所欲惯了,并不太重规矩,在孩子们面前也算个慈父,抱了小儿子,身边又偎着女儿,只有大儿子稍长几岁,又打小被朱氏以世子的标准教育,已有些大孩子的样子,迎了过来却不曾做出小儿女态,还向新帝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萧烨摸摸他的脑袋,等朱氏与宫人向他行过礼之后,才抱着小儿子落座。 “自皇后进宫之后,朕也有许多事情要忙,竟是没空与皇后商量宫中之事,正好趁着今晚用膳定下来,也省得往后还要再挑时间商议。” 朱皇后今日可不全是为着商量后宫之事,更重要的是要探听到皇贵妃之事,当下笑嗔道:“孩子们许久未见陛下,对陛下很是想念,这些事情还是等用完膳之后臣妾再与陛下商议。陛下先陪陪孩子们,让下面人去准备晚膳。” 萧烨抱着小儿子笑道:“皇后说的很是。”他摸摸小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关切道:“皇后进宫之后,可还住的习惯?宫中诸人使唤起来可还顺手?” 朱皇后与萧烨夫妻多年,夫妻之间多是商量正事,嘘寒问暖也有,她早都习惯了拿萧烨当玩闹的大孩子看待,用了十分的耐心去对他,原本以为他玩性不改要到老,哪知道竟然有一朝为帝的时候,分才没多久却发现他说话的腔调俨然已与过去有所不同,少了过去的跳脱与浮躁。 “臣妾在宫里住的很习惯,多谢陛下关心。宫中诸事还未打理清楚,孩子们暂时先跟着臣妾住,等各处殿阁打理清楚了,再让孩子们去自己的寝宫。”宫中人事纷繁,她可不敢在这时候将年幼的孩子们分出去住。 以前王府里大家能够相安无事,那只是因为淮安王世子的头衔也算不得多诱人,说起来只是个富贵闲人,并不能得魏帝重用。反倒是庶出的孩子们若是想要出头,倒可以自行努力。 但如今境况全然不同,她生的长子就是未来的储君,太子之位不知道要让多少人丧心病狂,失去理智,她可不敢打赌自己的一双儿子能在众敌环伺之下安然无恙,先帝诸皇子血案就是前车之鉴。 朱氏自入宫之后,心弦一直未曾松懈,贴身宫人三分之二都分出去守着两个儿子了,只是这种紧张不安却不能告诉萧烨,只能自行调适消解,以适应宫中新的生活。 夫妻俩陪着三个孩子用过晚膳,下人们将三个孩子带去偏殿消食洗漱,留皇帝与皇后商量正事。 朱皇后便将近来的难题全都讲给萧烨听,问及先帝嫔妃如何安置,萧烨便道:"先后已经薨逝,贵妃自绝性命,剩下的妃嫔们品级不高,所生皇子又全部被萧炜诛杀,也犯不着非要供着,全部迁出主殿,避居西七所。”他对先帝并无好感,连带着对他的嫔妃们恨屋及乌,恨不得将先帝在宫里的所有痕迹都消息,只除了皇帝的小私库。 先帝自下葬寝陵,萧烨便派人将整个承亁殿重新布置,所有的家具器物尽数撤换,重新布置。先帝年老,承乾殿多年未有打动,用过的家具器物都透着厚重之感,偏偏萧烨性喜奢华,胡衍又极会揣摩人心,打开皇帝的小私库,将整个承亁殿寝殿好生布置,如今的承亁殿里已经连一点先帝的痕迹都瞧不出来了。 西七所等同于冷宫,先帝在世之时犯错的妃子们全都移居西七所,没想到他驾崩之后,所有宫妃竟然也要被塞进去。 朱皇后有点犹豫:“……传出去会不会不太好?” 萧烨冷笑:“先帝连手足都会下手,他生的儿子也尽得他真传,朕不但没有为父王报仇,难道竟是连他的妃嫔们都要供着不成?” 朱皇后忙道:“臣妾明日就去办,陛下息怒!” 萧烨也并非对朱皇后有气,只是对先帝有怨恨。他压下心中郁气,温声道:“皇后以前在王府如何当家,在宫里就如何作主,何必在乎先帝妃嫔如何,倒是宫中妃嫔要皇后来安排。” 朱皇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心中大喜,面上却有为难之色:“替陛下打理后宫,原本就是臣妾应当应份的,只是有一事臣妾心中委决不下。旁的嫔妃还好说,大家在一个后院里生活多年,互相熟悉。只是皇贵妃却不知道要安排到哪个宫里去?自封妃之后,臣妾还不曾见过妹妹,听说妹妹身体抱恙,今儿臣妾遣了高嬷嬷前去承乾殿探病,竟是连妹妹的面儿都未曾见到,也不知道妹妹身体如何了?” 萧烨目光在朱皇后面上虚虚扫过,沉吟半晌才道:“皇后只管安排别的嫔妃就好,皇贵妃……她身子不好,住到别的宫里朕也不放心,就暂且随朕住在承乾殿吧。” 朱皇后心中大惊——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萧烨以前再是宠爱一个女人,可也没有将那女人长久留在他房里的,更何况朝夕相伴。 “陛下,皇贵妃既是身体抱恙,如何能够侍候陛下?不如择一宫殿迁出来养病,等病好之后再随侍承亁殿,陛下以为如何?臣妾担心贵妃妹妹过了病气给陛下,陛下不为别人考虑,也该为自己的龙体考虑才是!” 她这番话可谓入情入理,萧烨却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人,他拒绝道:“不必劳师动众。皇贵妃身体也无甚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她去了别处朕反倒不放心,就让她留在承乾殿,有太医照看着,朕才能放心。时间也不早了,皇后先歇着吧,朕还有折子未批完,就先回去了。” 朱皇后绕了一圈,竟是连皇贵妃半点消息也未探听出来,心中顿时如坠了块石头似的,沉沉往下落,出于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不安,到底追问了一句:“陛下疼爱皇贵妃也是好事,可以相见妹妹必定生的可人疼,只是不知道这位妹妹姓甚?臣妾以前可有见过?” 萧烨如何不知朱皇后的打探,反正此事她迟早要知道的,当下起身笑道:“说起来你也认识的,皇贵妃姓叶。” 他丢下这句话,也不管朱皇后表情如何愕然,竟然就扬长而去。 高嬷嬷从殿外进来之后,见皇后呆呆的,表情就跟被人猛然劈了一斧子似的,忙道:“娘娘?娘娘怎么了?” 朱皇后喃喃道:“嬷嬷,你知道皇贵妃是何人吗?”她也不等高嬷嬷再行追问,自己回答了:“她就是叶子……当初差点做了侧妃的叶子。她不是……她不是跟了周迁客吗?怎的又被陛下弄进宫了?” 叶芷青自与朱氏在扬州重逢,朱氏心中不安,生怕萧烨再行遇上她,便时常派人打听叶芷青的消息,后来听说她与周迁客住到了一起,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萧烨再是喜欢她,可也没有抢别的男人收用过的女人的道理。 ——哪知道他就是如此做了,且不是在做淮安王之时,偏偏是做了皇帝之后。 “这个姓叶的丫头,她是给陛下下了降头吧?”高嬷嬷都惊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叶芷青与周鸿之间的事情,她也是有所耳闻,且当时还宽慰朱氏:“这姓叶的丫头以后总算是不会再与王爷有任何瓜葛了,她既是跟了周迁客,无论外室也罢,娶进家门也罢,总归与王爷是没缘份了。” 兜兜转转,这是怎样的孽缘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承乾殿后殿西侧间里明烛高照,寂静一片。 新帝进来的时候,两名宫人悄无声息的跪伏行礼,被新帝挥手遣了出去。 床上躺着的人眉头紧蹙,似有解不开的心结,竟连睡梦之中都不得安稳,烛光之下能看到她尖尖的瘦削的下巴,苍白的脸颊,果真是生病的样子,却已是比前些日子好上许多。 萧烨坐到床侧,端详了好一会,对她急剧瘦下来的原因心知肚明,都快成扎进他心里的一根刺了。 ——周迁客到底哪里比他好? 他原本吩咐了礼部要风风光光将皇贵妃册封大典办起来,但是临到册封的前几日她却卧床不起,最后不但未曾露面,竟是连宝印宝册都不曾亲自跪接,册封皇贵妃的圣旨还是她身边侍候的宫人代接的。 他新近登基,朝中之事百废待兴,事情千头万绪等着他去处理,偏偏她不安生,数日绝食,最后还是他拿周迁客的儿子威胁,才让她开始进食的。 彼时他凑近她耳边道:“你不思饮食,是不是想你儿子了?不如朕将你儿子接进宫里来吧?” 床上数日绝水绝食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眼底隐含绝望:“你……你敢?!” “朕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是想他吗?等朕将他接进宫里,你吃一顿,朕就给他吃一顿,你若是数日绝食,朕就饿着这小子,也让他尽尽孝心!” “你……流氓!无赖!你杀了我吧!” 他俯下身在她脸颊亲了一记,露出个极为无赖的表情:“杀了你朕可舍不得!等你养好身子,有的是机会见识朕是不是流氓!趁着天色还早,不如朕现在就下旨让人接那小子进宫?” 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因许久未曾进水进食,才微微撑起身子,就软软朝后倒下去,被萧烨抱个满怀,鼻息间满是陌生男子的气息,那人却在她发间轻嗅,满足道:“朕从小到大喜欢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放手的道理,女人也一样!你是让朕派人去接人呢还是吃饭,自己选!” 女子狠狠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他抱着她亲自喂食粥水,才熬的粘稠的粥,她闭着眼睛咽下去,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但萧烨却似从中得到了乐趣。他这半生顺风顺水,无论是女人还是皇位都得来的太过容易,只除了眼前的女子不愿意屈从于他,几乎就没遇上过阻力,反让他生出无数的不甘,非要让她甘心雌伏于他身下,才算圆满。 叶芷青绝食多日,一餐汤水也不能让她立时生龙活虎的站起来,萧烨遣了宫人扶她去沐浴完毕,将人清清爽爽的送到床上来,他便脱了外袍一起钻了进来。 “你……你做什么?” 萧烨将拼尽了全力要将他踢下床的人儿揽进怀里,连同她不安份的胳膊腿儿全都禁锢在怀里,还顺便在她面上香了一记:“你再这样欲拒还迎,朕只当你是勾引朕了!” 叶芷青气的几乎要吐血,推不开踢不走,反倒整个人都陷入他怀中,她红着眼睛咬住了他的胳膊,心里当真是恨极了他,半点都不曾容情,嘴里尝到了咸腥的味道,禁锢着她的男人却毫无动静,等她自己松口,他居然若无其事调笑道:“朕小时候养过一只巴儿狗,原来是别人养的,一岁的时候到朕手上,起先也是对朕又咬又吠,过了半年不知道有多乖!” “……”她折腾半天,非但没将对方赶下床,反倒将自己累出一脑门子的虚汗,心跳不止。 从那日开始,萧烨便每晚都来与她同寝,无论她冷脸也罢,拳打脚踢也罢,都不能阻止他。 男人的力气到底大过女人,更何况他也是练过防身功夫的,虽比不上周鸿英勇善战,制服一个女人却是手到擒来。 萧烨今日在皇后处将一切都撕扯开来,有种做了坏事的畅快感,他几乎可以预感到皇后与宫中众嫔妃在知道床上沉沉睡着的她的来历之后,后宫女人对她群起而攻之的盛况,到时候她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他了。 ——将她逼至绝境,逼迫至她不得不依靠他的地步。 他不需要她长袖善舞,也不需要她有别的盟友,只需要她全心全意的只依靠他一个人,仰仗他一人而已! 床上的人在睡梦之中似乎也感受到了注视的目光,闭着眼睛伸手摸到了他的手,迷迷糊糊亲昵的埋怨:“鸿哥,我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床沿上坐着的男人眉目倏然转冷,声音里也带了冷意。 叶芷青睁开眼睛彻底清醒了,条件反射甩开了萧烨的手,目光之中的厌恶一闪而过,也不知道是她那声“鸿哥”还是动作激怒了新帝,他忽的俯下身噙住了她的唇,床上的人激烈的挣扎了起来,手臂被男人禁锢在头顶,他肆无忌惮的与她唇舌纠结,感受着她的退缩与拒绝,却更是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或许世上之事便是如此,有些人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依旧心灵相通;而有些人,即使肌肤相亲,心也在万里之遥,犹如天堑。 萧烨从来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也能做出强迫之事,男女之事上他素来讲究你情我愿的风雅,不必招手就有大把美人可着让他挑,温驯可人,极尽妍态,生怕服侍不周令他厌烦,恨不得拿出浑身解数。 身下的人儿眼眶泛红,面如桃色,萧烨却很清楚这绝非动情,而是气恨到了极致,竟是不能教他心软半分,直恨不得将周迁客留在她心中的所有印迹尽数抹平,只留下自己亲昵的痕迹,半刻也等不及! “明日早朝,朕有两桩差事要交派下去。”他俯身在她耳侧小声道,在她错愕的注视之下,他好整以暇:“一件是派人前去安北平定叛乱,收拾萧炜留下的烂摊子。听说安北那地界数族杂居,民风彪悍,又有之前萧炜的刻意经营,精弓强将,凶险异常;另外一件就是两淮盐运使的位子空置太久,还是需要派个人过去监管盐业,省得再出现私盐之乱。” 他拖长了调子,隐含威胁:“你说朕是派周迁客带着你儿子去安北平定叛乱呢,还是让他继续去两淮任盐运使呢?爱妃,让他去哪里可就全在于你了!” 床上躺着的人儿目光之中痛苦纠结难以尽述,萧烨静静等待她的抉择,等到他再次俯身去吻她的时候,能感觉得到怀里的人终于停止了激烈的抗拒与挣扎,哪怕身子依然僵硬,却并未推开他探下去的手…… 长夜漫漫,明烛高照,男人粗重的喘息,女子细碎暗哑的啜泣声透过窗棂传了出来。春寒料峭,外面廊下侍候的宫人离西侧间远些,轻声耳语。 “娘娘前些日子不肯进食,到底为着甚事?” “小蹄子,娘娘的事情你也敢打听?” 西侧间里侍候的宫人是胡衍新近调来的,对叶芷青的来历并不清楚,只隐约觉得陛下与皇贵妃之间似有心结未解,相处并不亲昵,还一度担心皇贵妃失宠,她们的前途也跟着受影响。 “我前儿还看到皇贵妃踢陛下来着……很生气的模样。” “皇贵妃待陛下似乎……有些冷淡呢。” “陛下待皇贵妃热情不就好了……管好你们的嘴,若是漏出去一点风声,小心胡爷爷割了你们的舌头!” “……” 轰隆隆雷声在头顶炸响,宫人们的议论声被雷声掩盖,建和元年的第一场春雨以瓢泼之势降落。 西侧间女子无助的低泣,神思昏沉间喃喃自语:“鸿哥……”雷声间隙落入新帝耳中,男人目中戾气一闪而过,行动越加激烈,抵死缠绵! 缩在廊下守夜的宫人们既不敢走开,又不敢靠的太近,只能极力的竖起耳朵听着西侧间里的动静,以防主子差遣。 长夜漫漫,西侧间桌案上放着花鸟房新进的鲜花,临窗浸寒,摧折娇花嫩蕊,一夜狂风暴雨,天亮初晴之时,落红委地。 清早宫人悄悄进去服侍新帝上朝,待送走了萧烨,转头看到凋残枯败的盆栽,轻手轻脚抱了出来,递到廊下候着的小太监手里,骂道:“告诉花鸟房里的机灵着些,连这等残花枯叶也敢送进西侧间来,打谅着我们娘娘好说话吗?” 小太监抱着枯败的盆栽边走边嘀咕:“……昨儿送进去还开的好好的,明明花鸟房里说最少能开四五日才败呢,让摆个两三日再换下来,原来都是哄人的。” 锦绣绮罗里,沉睡的人迟迟不醒,整个人都踡在被子里,只露出堆在枕边的如云秀发,还有半张如画眉目。 萧烨下朝之后,脚步轻快的往寝殿而来,连今早见到上朝的周迁客亦觉得心气平了不少,甚至还特意的观察了下他的气色。 前些日子听说他大病一场,这光景瞧着是瘦了,神情憔悴,颓唐不少。 廊下侍候的宫人跪了一溜,萧烨急匆匆推开西侧间的门,居然没见到人,奇道:“皇贵妃呢?” “回禀陛下,娘娘还未起床。” 萧烨想起昨晚滋味,此刻始觉怜惜:“昨晚是累着她了。”往内室而去。 他绕过屏风,心里雀跃似少年,就好像六岁那年得到父王从驻地托人送来的小马驹,并非稀世罕有的名品良驹,可是他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中宫初立,朱皇后正是立威之时,新封的嫔妃们一大早就来中宫请安,候在坤宁宫的玉阶之下,等着皇后的召见。 高嬷嬷的目光在殿门外虚虚扫过,眉头顿时蹙了起来:“皇贵妃不曾来?” 中宫侍候的宫人们没多少日子就瞧出了高嬷嬷在皇后身边的份量,陪着笑脸道:“除了皇贵妃娘娘,有品级的娘娘们都来了,还有想来咱们坤宁宫请安的,只是品级不够,只能在宫门口叩个头。” 高嬷嬷啐道:“多嘴!待会若是在皇后娘娘面前这么多话,就拉下去打板子。” 小宫人吓的忙忙噤声,暗自感叹皇后娘娘倒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只是她身边的高嬷嬷却恁是不好相处。 寝殿里的朱皇后梳妆停当,在正殿接见了这帮莺莺燕燕。 她昨晚一夜半梦半醒,回想这么多年的婚姻,贤惠的名声是靠一个个孤枕难眠的夜换来的,她与萧烨之间隔着的女人太多,早不是一个或者两个叶芷青的出现才有的距离。只是从前那些女人相对于萧烨不过是个取乐的玩意儿,他并未显示出有多上心的样子,大约新鲜个三五七日就抛诸脑后,最长的也就三五个月。 叶芷青却太过特别,竟是能让他念念不忘数年,哪怕她跟了别的男人,竟是也不能让萧烨打消念头,这就让人有点担心了。 好在她膝下有二子一女,地位稳固,倒也不必如临大敌。 各宫嫔妃们入宫之后,虽然各有封赏,但好几位还挤在一处,只等皇后重新安排住处。大清早来向皇后请安,一方面是想探知未来的住所,另外一方面就是想要见到萧烨,或者想要知道皇帝的行踪。 萧烨继承大统的消息传到扬州之后,他后院里的女人们顿时兴奋了,但也有一部分人很是忧心未来失宠,在宫里日子难活。 在此情形之下,哪怕一个月能留皇帝在自己宫里宿个一夜,生活也自不同。 朱氏倒是贤惠公允,可偌大的皇宫,皇后也有照看不到的地方,失宠嫔妃们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 众嫔妃向皇后请安被叫起之后,便有一名不开眼的嫔妃道:“臣妾今日还想着能在娘娘宫里见到皇贵妃呢,没想到皇贵妃娘娘竟然没来向娘娘请安。” 她这话含酸拈醋,却是为萧烨育有一子,年已三岁,生的又是艳丽丰腴,往日每个月也总能到两三日侍候萧烨,算是后院里比较得宠的女人,如今封了嫔位,只因姓荣,便唤作荣嫔。 高嬷嬷心中恨她张狂,不过是育有一子,便敢在皇后面前放肆,多是素日朱皇后宽厚之故。 朱皇后微微一笑:“皇贵妃身子不适,正在闭门休养,等她身子大好了,大家便能见到皇贵妃了,倒不必急于一时。” 荣嫔是个掐尖要强的,这两日没少打听宫妃如何安置,她位列九嫔之首,想来能分得一宫主殿。但这位皇贵妃委实太过神秘,自入宫之后只听说册封过这么一号人,但其人在何处却是打听不到的。 ——承乾殿的事情,早被胡衍管束,竟是不能轻易透露出去,也就只有皇后的坤宁宫里得着了一丝消息,那还是因为萧烨对朱皇后表现出来的敬重,胡衍才有意放水。 “皇贵妃既是身体抱恙,臣妾等倒是理应前去探病,只是不知皇贵妃如今住在何处?” 高嬷嬷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很想揪着荣嫔给她一耳光,但是朱皇后向来御下宽厚,似乎也当真不在意荣嫔之语,淡淡道:“皇贵妃暂时随侍承亁殿,荣嫔若是想要去探病,只恐不能。” 荣嫔还当自己耳朵有问题了,声音都尖利了起来:“承……承乾殿?皇贵妃不是身体抱恙吗?也不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这些妇人自扬州长途跋涉入京,进宫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听陛下住在哪个宫里。这件事倒是阖宫必知,承亁殿于是成了众嫔妃们仰望的地方,恨不得哪日被新帝翻了牌子侍寝,能有幸入承乾殿。 没想到皇贵妃不但拔得头筹,而且还长伴陛下身边,哪怕抱恙都不曾挪出来,这就发人深省了。 荣嫔的问题也是昨晚朱皇后的问题,只是当时萧烨表现的云淡风轻,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安危,无论是皇贵妃不愿意前来拜见皇后,恃宠生娇,还是萧烨不愿意让她出现在后宫众嫔妃面前,都说明皇贵妃之圣宠,已是力压众嫔妃。 “此事有陛下决断,尔等休得议论皇贵妃之事。也是本宫新近入宫,还未将各宫打理清楚,等各位太妃太嫔们搬走之后,皇贵妃也有个能养病的地儿。”朱皇后将所有的原因都揽在自己身上,倒是一如既往的贤惠。可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萧烨多少年独居,从不曾有女人与他长期同居一室,都是他在后院各房里轮流,哪怕是朱氏也不曾与丈夫有过如此亲近的时光。 她心里隐隐有一丝说不出的焦灼,被多嘴的荣嫔几句话就激了出来。 等各宫嫔妃们退下之后,她也有些游移不定:“嬷嬷,你说……皇贵妃是怎么想的?” 高嬷嬷最是鄙视一女嫁二夫,当下满眼不屑:“还能怎么想?她定然是觉得陛下登临大位,心慕荣华,这才攀上了陛下。若是咱们陛下还是淮安王,她恐怕避之唯恐不及。这女人也太过无耻了些!” 朱皇后凡事从来不曾隐瞒高嬷嬷,叶芷青入宫做了皇贵妃之事,朱皇后知道就等同于她知道了。 “她似乎……不是这样的人?当初在扬州咱们也见过的,她似乎过的很不错,为何非要入宫趟浑水呢?” 朱氏百思不得其解,很想当面问问叶芷青,只是萧烨将她藏在承亁殿,似乎不愿意有人前去打搅她,朱皇后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疑惑。 第二百二十章 大魏早朝之上,文臣武将位列两旁,众臣今日都为着新帝派谁人前往两淮任盐运使而吵了起来。 萧烨起个头,没想到下面官员就吵翻了天。 盐运使是个肥差,在任上三五年就富可敌国,哪怕先帝曾派周鸿空降两淮整顿改革盐务,也很难让朝中官员们改变固有观念,认为盐运使是个清贫的职业。 周鸿站在武将队中,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似乎已经如老僧一般入定了。 虞阁老自先帝葬入寝陵之后,他便重新入朝,手底下一帮故旧门生蜂涌而至,虞家门庭重新热闹了起来。 新帝政务不熟,还要依仗这帮老臣子们确保朝廷正常运转,哪怕虞阁老再是个老狐狸,可他对朝中各种情况能够熟练应对,手底下门生故旧者众,萧烨目前也是极需要他这种当初闭门不出,并不曾效忠萧炜的老臣。 虞阁老重新上朝之后,新帝对他表现的极为尊重,等到下面炸了锅,他便和蔼道:“两淮盐道关系到国计民生,敢问虞阁老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众臣顿时都去瞧虞阁老,还有门生小声出主意,提议由“谁谁谁”去两淮任盐运使,没想到虞阁老慢悠悠道:“老臣心中倒是有个人选,陛下可记得当初两淮盐道案发之前,先帝派了谁人前往两淮治理盐务?” 萧烨与众臣的目光顿时都扫过入定的周鸿,但见他面无波澜,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臣虽闭门在家,但两淮盐道改革之事却也是略有耳闻,虽不至于知道的有多详细,但大致也知道周大人改革的法子很是管用,不但将盐价压了下来,也并没有损害国库的税收,只是后来风波起,周大人还在任上就被带回京中自辩,其余算一算,周大人的任期还未满呢。” ——既然周迁客任期未满,不是理应放他回扬州去继续任职吗?你们还瞎吵吵啥?! 虞阁老一番话让众人有了片刻的安静,连帝座上的萧烨也点头称是:“虞阁老所言不差,周卿任期未满,的确是应该回两淮去继续任职,诸位爱卿倒是不必再争执盐运使这一职位了。” 此事议定,他便提起另外一事,也是最近几日朝堂上争议比较大的。 自萧炜伏法,事情传回安北之后,安北边患日频,时有消息传回京中,竟是已有人叛乱。 安北各族杂居,萧炜在时尚能用利益将各族捆绑在一起,但是京中的消息传回安北,那地界顿时候盗匪横行,各族成了一盘散沙,乱世为王,谁人都想占领安北称王,遭殃的倒是那些平民百姓。 据说有不少难民已经拖家带口往关内赶,就为了能保住一条命。 “安北盗匪四起,各族人心思乱,朕决定遣一员大将带兵前往安北平叛,还请众卿推议合适的人选。” 萧烨询问古定邦:“不知道古卿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古定邦是他的嫡系,而且萧烨的亲父就是从军中出来的,此事问古定邦也算合适。 哪曾料到古定邦还未开口,周鸿已经出列:“启禀陛下,微臣愿领兵前往安北平叛!至于两淮盐运使一职,无论陛下派了何人前往,想来都是无虞的。” 他态度极为坚决向萧烨请愿,古定邦不知二人之间的纠葛,顿时笑道:“陛下,老臣也觉得周大人很是合适的。周大人多年领军征战,海盗比安北各族还要难缠,都被他清剿一空,安北若是有周大人前往,相信事半功倍!确如周大人所说,两淮盐运使一职倒是容易选派。” 朝中众臣本来就盯着两淮盐运使的位子眼睛都要出血了,就盼着能抢到这位子,竟然还有周迁客这个傻子放着好好的肥差不肯去做,非要跑去安北送命。 当下众臣也一致推举周鸿前往安北平叛。 反倒是新帝似乎十分为难,沉吟半晌委决不下:“这……周卿还是前往两淮为好,盐改当初也是他在主持,中途换将不太好,至于安北,众卿可以再行举荐他人!” 周鸿忽跪了下来,高声道:“陛下,微臣愿往安北平叛,身为武将去江南,陛下还不如派微臣去打仗!” 众臣更是热情高涨,就怕萧烨坚持将周鸿留下来占了盐运使的位子,接二连三的劝说,又道:“周大人心系家国安危,将他派去两淮,说不定他还会记挂安北战事,陛下不如成全了周大人的报国之志,允准他前往安北领兵出征!” 萧烨:“……”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还没享受两天甜蜜的生活,而且那位柔顺的代价就是周迁客前往扬州,而不是将他派到艰苦危险的安北去打仗。 但朝中众臣请愿,他又不能罔顾朝臣意愿,不得已答应了周鸿请求,三日之后出兵,又另外议定了两淮盐运使任职的官员。 走在回寝宫的路上,萧烨眉头深锁:“老胡,你说皇贵妃要是知道朕遣周迁客前往安北平叛,会如何?” 胡衍默默低头,不敢看新帝期望的眼神:“陛下,奴婢觉得……奴婢觉得皇贵妃会生气!” 他在萧烨身边服侍,眼看着他吃了叶芷青好多次闭门羹,结果柳暗花明又一村,忽然之间叶芷青待新帝竟然平和了起来,两个人不但圆了房,还能说几句话——当然多是新帝巴巴的问几句话,皇贵妃爱搭不理的嗯一声,至少也算是关系有冰消雪融的迹象了。 胡衍惊奇不已,他可是记得这小妮子为着周迁客要死要活,当初还只身进宫为先帝调理身子,就是为了周迁客的安危。 新帝能够将烈女哄转,果然在对待女人上有几分手段。 他虽觉得好奇,但也恪守奴才的本份,并不曾多嘴多舌的问,还是萧烨憋不住了,既不能跑去跟皇后倾诉,宫里也没个可以讲此事的人,最后只能跟胡衍叨叨几句。 胡衍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您可真够卑鄙的啊! 但他面上还得挂上恭维的笑:“普天之下的女子都是陛下的,不过是个臣子的女人,陛下看中了他就理应献上来,哪还有跟陛下争女人的道理!不过quot他话锋一转,忧心道:“……皇贵妃娘娘应该不是个懦弱的性子!” 萧烨苦笑:“她的性子如何,朕早就领教过的,最是刚烈,此次是掐着了她的软肋,不然未必肯顺从于朕。quot 有此一节,胡衍也不敢向萧烨打保票,说:陛下啊,皇贵妃既然都成了您的女人,那必定是对您千依百顺,不会因为您的决定而生气的! 今早他还瞄到新帝给皇贵妃挟菜,被她白了一眼,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的画面……此刻如在眼前,让他如何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哄新帝说皇贵妃千依百顺的,说出来连他都不信,更何况新帝。 “要不……陛下先别告诉皇贵妃娘娘,她在深宫之中,只要没人开口提,她应该也不会知道的!” 萧烨愁眉苦脸:“也行吧,能瞒一时是一时!”又抱怨周鸿:“你说周迁客是不是脑子坏了?好好的两淮盐运使不去做,跑到安北那鬼地方干嘛去?报效国家?朕做了皇帝,他愿意报效才有鬼!本来盐运使一职就当朕补偿他了,只是他不识好人心!朕都已经不追究他当初抢朕女人的事情了,他不感恩就算了,难道竟然还觉得朕抢了他的女人不成?叶子可是朕当初要立的侧妃!她是朕的女人!”他每次提起此事就觉得窝火,分明是他的女人被周迁客截了糊,反倒好像是他理亏一般。 胡衍直恨不得捂着耳朵向他讨饶:陛下,老奴年纪大了,您与皇贵妃周大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实在理解不能。宫里多少女人还不可着您疼,照奴婢说非要个为别的男人生过孩子,一颗心还系在别的男人身上的女人,您亏是不亏啊? 但这话他可不敢问,只能帮着新帝隐瞒周迁客要前往安北平叛之事。 没想到两日之后,皇贵妃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新帝在御书房与重臣议事,西侧间侍候的宫人就小跑着来回胡衍:“胡爷爷,可了不得了,皇贵妃娘娘在发脾气,将西侧间里的瓷器都砸了,请陛下过去呢!” 事实上,叶芷青可没提“请”字,她的原话是“萧烨这个王八蛋,说话不算话,让他滚过来,他不如杀了我!” 她在西侧间大闹一通,整个人都气的发抖。 胡衍哪敢拖延,小跑步进去凑在萧烨耳边回禀:“陛下,皇贵妃娘娘似乎知道了……” 萧烨这两日每晚搂着她睡的时候,心里都在想着如何安抚她,好让她别炸了,没想到办法还没想好,却已经露馅了。 当下他敷衍了臣子几句,让他们自己去政事厅商议,匆匆往寝宫赶过去了,还没到西侧间门口,就听到叶芷青破口大骂,殿外跪下一地的宫人,都捂着耳朵瑟瑟发抖——皇贵妃这是得了失心疯吧? 她失宠不要紧,可不要连累了她们的性命! 萧烨大步越过众宫人,推开了西侧间的门,笑如春风:“是谁惹的朕的乖乖生这么大气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叶芷青是今早偶然偷听到宫人们议论周鸿将赴安北平叛之事的。 两淮盐运使与安北平叛使之间,脑子正常的都应该会选前者,而非后者。 偏偏周鸿选了后者,在朝廷内外诸人眼中,可不就是脑子进水了吗? 前朝之事从来与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事传到宫人耳中,这些人便私底下当新鲜事悄悄议论,没想到让叶芷青听了一耳朵。 她当下怒不可遏,将西侧间砸的一片狼藉,似乎恨不得身周一切。 萧烨才进门说了一句话,脚下就“砰”的碎了个花瓶,西侧间的最后一个瓷器也宣告罢工,全然不顾新帝的脸色。 西侧间里侍候的宫人们吓的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住向萧烨磕头请罪,暗中怀疑皇贵妃也是脑子有毛病,居然敢在皇帝的寝宫里大闹,指不定马上就要被打入冷宫,她们可不想跟着去冷宫受罪,只能死命磕头请罪,省得被她带累。 萧烨挥手让众人退下,还装傻道:“哪个不长眼的惹恼了朕的乖乖,说出来让朕给你出气!省得你气坏了身子!” 叶芷青闹的一头热汗,发髻凌乱。她压抑许久,爆发起来战斗力惊人,全然是绝决赴死的模样,指着萧烨的鼻子吼道:“萧烨你王八蛋居然骗我!你答应我什么了?别跟我装傻耍赖!” 胡衍将一干宫人全都遣散,亲自守在西侧间门口,听着里面的闹腾劲,实在不能理解新帝的爱好——后宫里面乖顺绵软的女人多的是,都巴不得新帝能多留一刻钟也是好的,怎么他就非要心心念念粘在叶芷青身上? 这都是什么毛病? 他听到里面新帝居然半点脸面不要的屈意逢迎:“乖乖别生气!此事当真怨不得朕!朕是已经决定派了他前往两淮任职,可是他自己非要请求前往安北平叛,再三要求,还有一帮朝臣支持,你说朕能怎么办?” 他也是很委屈的好不好? 叶芷青可不相信他的花言巧语:“萧烨你别骗我!你当我被圈在这里,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就算了,难道我脑子也坏掉了?好好的两淮不去,他为何执意要去安北?是不是你背地里威胁他了?”若论卑鄙无耻,萧烨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萧烨可当真要被冤枉死了:“乖乖你这么说朕,朕可要伤心死了!哪有这样的事儿?朕九五至尊,一言九鼎,答应你的事情怎么会反悔?再说难道不怕你找后帐吗?”他一脸无奈:“你看看现在不就找来了吗?若是实在不行,朕给你多找几名证人,听听是不是他自请前往安北?要不叫老胡进来问问?” “你少哄我!胡公公身家性命都在你身上,难道还会说真话?肯定都是替你圆谎的,你也别拿我当傻子!” 她两只眼睛红的都快要滴出血,盯着萧烨的目光教他头皮都发麻,平生第一次觉得女人发起怒来原来也不好惹。 要说他身边的女人也不少,谁敢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也就唯有眼前这位了,简直都快要成小祖宗了! “要不……宣童文议进来问问?你与童大人不是也有些交情嘛,他是个耿直的人,肯定会说实话的!”萧烨踩着碎瓷片上前将人搂在怀里,怀里的人狠狠踩住了他的脚,也亏得他今日穿着的靴子比较厚实,可保不齐几只脚趾头也要变紫了。 萧烨愣是被她给踩的没了脾气,怀里的人却还往他身上招呼,眉毛立的老高,一副张牙舞爪的泼妇模样,因着生气更显的两颊绯红,横眉怒目更添娇俏之意,倒是将近来面上苍白的病气遮掩一二,颜色更为动人,让他心里忍不住痒痒,直恨不得将人扑倒在榻上狠狠疼爱一番。 可她在盛怒之下只恐反抗更厉害,萧烨忍了又忍只要她面颊上亲了一口,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呵呵冷笑:“童大人是个耿直的人?他难道就不会帮着你骗我?”都是一丘之貉! 萧烨哄的满头大汗,从来也不知道哄女人原来是这么劳心劳力的事情。可人世间之事最是说不清楚,朱皇后从来以他为天,对他恭敬顺从,后院众妇人更是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笼络他,各种小花招层出不群,刚开始还能当做情趣,时间久了也让人生出厌烦之意。 美人美则美矣,可惜瞧不出真性情。 偏偏叶芷青跳着脚撒泼倒绊住了他的脚,只觉得她眉目生动,对他毫无惧意,不是因为他是生杀予夺的皇帝,而只是她床榻上的男人,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他却不知,叶芷青当真是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大闹一场,对于萧烨毫无底线的上前哄她还有些回不过神——皇帝不应该是喜怒无常,被她激出火了一声令下便让人将她拉出去砍了吗? 怎的这货居然还有耐心抱着她哄,想尽了办法要平息她的怒火? 实在令人费解! 叶芷青觉得萧烨就是个变态,心理不太正常,捧着他哄着他的女人他不要,非要上赶着在她这里找骂——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胡衍在殿门外听得额头冷汗直冒,以前还真没瞧出来温顺的叶芷青居然是个暴炭脾气,发起火半点情面不留,新帝在里面软语哄劝,时不时还能听到他“嘶——”的强压着疼痛的吸气声,柔声道:“……疼疼轻点……”也不知道里面又是何等旖旎的一番情景。 他纯属脑补过度,若是推开殿门进入内室,见到叶芷青对萧烨又掐又拧的模样,恐怕下巴都要掉下来。 最后还是萧烨急召了童文议前来,他问了几句周鸿自请前往安北平叛的原因:“……童爱卿可知道周迁客为何一定要自请前往安北?” 童文议也对周迁客此举不太理解——皇帝抢了你的老婆,你不跑到两淮去捞钱,却跑到安北去替他平乱,真的想明白了? 不过鉴于周迁客与新帝之间的糊涂帐,听完两方证词,谁抢了谁的女人都说不清楚,只能定义为二男争一女的风流韵事,只是两人身份相差悬殊,一为君一为臣,童文议决定不再掺和这两人之间的儿女情事,只专注经营“耿直忠心的臣子”这一形象就好。 “回禀陛下,微臣的确不知周迁客为何会突然提起自请前往安北平乱,今日朝堂之上微臣也吃了一惊,还没顾得上问他呢。” 隔着屏风叶芷青听到童文议如此说,恨不得立时出宫去问问周鸿。 但她知道萧烨的态度,特别是今日大闹一场,原本做好了被关起来砍头的准备,没想到萧烨这货容忍度很高,居然还好言好语相劝,召了童文议来解她的心结。 难道他还指望着两人举案齐眉的过下去不成? 童文议退下去之后,萧烨果然表达了这个想法:“……乖乖,你我既为夫妻,自然是要互相信任的,朕都已经答应过你了,难道还会故意报复周迁客不成?”手下败将又何必要赶尽杀绝——杀绝了叶子恐怕要闹腾,不如让他瞻仰自己的“丰功伟绩”。 萧烨想的还是很明白,留周迁客在世上,时间久了她还能将这个人从心里抹去,若是真取了姓周的性命,恐怕他这辈子都要住进叶子心里去了,那才是他最不乐见的。 叶芷青嗤之以鼻:“呵呵,我与陛下不过是对野鸳鸯,无媒苟合,三天两后晌的事儿,哪里能称得上夫妻?!” 哪曾想方才还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萧烨居然翻了脸,铁青着脸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紧紧勒着她的细腰怒喝道:“谁说你与朕是野鸳鸯?你与他才是野鸳鸯,无父母高堂在侧,祭拜天地祖宗,连周府大门都没踏进去过,算什么夫妻?你可是接了朕的宝印宝册,明公正道的皇贵妃!若是还觉得与朕不是夫妻,那朕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夫妻!” 他将怀里的人扛到了肩上,大步流星的踏入寝殿,粗暴的将人抛到了锦绣堆叠的龙床之上,合身扑了上来,去扯她的腰带。 叶芷青惹怒萧烨被他砍头的准备是有,但再次与他在榻上欢好的想法却没有,但萧烨发起怒来甚是可怕,粗鲁的扯开她的腰带,粗鲁的亲着她,吸着她的小香舌,大有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架势,直将她顶到床头,弄的几欲要哭出来,还不肯罢休。 萧烨到底是红粉帐里的英雄,阅女无数,床榻上本事了得,又是在盛怒之下,直到第二日他去上朝,叶芷青还未能从龙床上爬起来,整个人绵软无力,好像散了架一般,还是两名宫人挟着她的胳膊扶了她去沐浴梳洗。 侍候她的宫人小心窥着皇贵妃的脸色,暗自觉得奇怪,别的嫔妃要是得了陛下宠爱,早不知道高兴的成什么样儿了,偏偏皇贵妃昨日大发脾气,一夜侍寝承欢,今日却是晚娘面孔,倒好像陛下欠了她几百万两银子不曾还一般。 她们小心将皇贵妃扶进热水里,一边服侍她沐浴,一边互相在她背后交换脸色——脱了中衣才发现她身上到处青紫一片,联想到昨晚寝殿里的动静,也不知道陛下是用了多大的力气疼爱皇贵妃。 第二百二十二章 周夫人听到长子要前往安北平叛的消息之后,整个人都傻了。 “你大哥他不管我们祖孙俩了吗?”她抱着胖胖的贤哥儿垂泪:“我可怜的贤哥儿,爹娘都不要你了,你可怎么办啊?” 周琪并不知道叶芷青深陷宫中,还当她在宫乱中已经死了,长兄又要前往安北,也觉得贤哥儿可怜,陪着周夫人掉眼泪:“大嫂没了之后,大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他要去安北平乱,怎么就不为贤哥儿想想?” 周夫人有苦说不出,暗暗后悔,当初在明州若是没有故意为难叶芷青,早早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将人迎娶进门,叶芷青早都生了两三个孩儿了,也许就没有入宫之事。但世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无论她如何追悔莫及,都已不能够改变。 “他……就算是不顾念老母亲,也总要顾念贤哥儿的吧?” 等周鸿从军营里回来,周夫人便劝他:“儿啊,贤哥儿还这么小,爹娘都不在身边,你知道他会有多可怜吗?我听说是你主动请缨前往安北的,你能不能别去?算娘求你了?” 周鸿不为所动,坐在那里如石雕般冷硬沉默。 他自烧退了之后,整个人形容大改,比过去更冷漠疏离。这让周夫人终于想起来,其实以前长子就是个淡漠的孩子,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有时候她都恨不得骂他打仗打傻了,连哄姑娘都不会。 后来渐渐有所改变,还是那年他回京为虞阁老祝寿,回去之后人也活泼了不少,偶尔能看到他脸上有笑意,人似乎比过去多了几分鲜活气儿,再不是军营里出来的冷冰冰的少年将军了。 再后来……他身上的改变越来越多,这几年面貌大改,无论是愤怒还是高兴的情绪,都能在脸上看到了,让她险险就忘了原来几年前长子就是块冷硬的石头。 她眼泪流了一筐,好话说了一箩,也没能磨得儿子回心转意,这小子反倒心如死灰般向她解释:“母亲,以前我总想着往后有大把的机会孝敬您与父亲,能带着叶子踏进周家大门,幻想着您接纳她。她真的……真的是特别好的女人,我这辈子都再也碰不上比她更好的女人了!”他低低笑:“现在觉得自己太过天真,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她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行尸走肉,以前分开的时候还能哄骗自己,还有见面的机会,这一次……大概相见无期了!您好好教养贤哥儿,让他长大了替儿子孝敬您!” 他离开之后,周夫人枯坐了半夜,守着睡着的贤哥儿,看着小胖子睡到半夜踢了被子,小嘴嘬的吧唧响,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吃食——他长的多像长子小时候啊,只是要比长子小时候更为秀美,那是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特征。 周鸿离开京城的那日,天色微亮,整个周府都忙碌了起来。 周夫人与周琪夤夜替他整理了行装,夹的厚的衣裳装了一大箱,听说安北那地方冷,就怕他去了受罪。 周鸿此次依旧带着他的贴身护卫,这些人沉默的站在周府门口等候着他。 周夫人抱着睁的东倒西歪的贤哥儿出来送父亲,直将他送到了周家祖宅门口,周鸿站在门口向母亲妹妹道别,周琪红着眼眶叮嘱他:“大哥,你一定要小心!”她听说安北民风彪悍,叛军凶蛮,心里已经替周鸿捏了一把汗。 周鸿安慰她:“你也别担心我,在家里照顾好母亲跟贤哥儿,昨日陛下已经下旨召父亲回述职,东南沿海倭寇既平,父亲也可回京养老,就让母亲在京里为你择一门当户对之人嫁了,好生过日子吧!” 周琪本来临别依依,泪眼朦胧,反被他这番话给说的连眼泪都退了回去,娇嗔道:“我不跟你说了,贤哥儿我会照顾好的!” 贤哥儿被乳母抱着从内宅子里走出来,此刻总算是醒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向周鸿伸手——小人儿还不知道别离的悲伤,只当周鸿要出门,他便想跟着出去玩。 周鸿接过儿子,将他抱在怀里,感觉他柔软温暖的小身子在他怀里兴奋的扭来扭去,心里一片酸涩黯然,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贤哥儿的亲娘,要是她在这里,该有多好! 他五感敏锐,抱着儿子亲了又亲,总觉得有人注视着他,转头瞧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府斜对面停着一辆青帷马车,车夫靠在车辕上打磕睡,马车平平无奇,对面人家大门紧闭着,他却总觉得那马车上有人在偷窥周府。 贤哥儿还不知道他心事重重,将口水糊了他一脸,也算是临别赠礼,最后还往他身上热热撒了一泡尿,直让周夫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腔临别悲意愣是被这小子的热尿给冲跑了,接过他狠拍了两下屁股:“臭小子,让你爹爹怎么出门啊?” 周鸿在战场上艰苦日子过惯了,儿子的临别馈赠倒也不嫌弃,拒绝了周夫人回后院换衣服的请求,再三扭头去瞧远处那辆青帷马车,就连周浩都察觉出了异样:“大人,可是觉得奇怪?” “是有点,总觉得对面马车里有人在偷看。” 周浩也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要不属下过去瞧瞧?” 他身高腿长,很快就走到了斜对面,在离马车有十步远的距离,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名青衣短打的汉子拦住了他:“干什么?” 周浩一礼:“在下就是想问问马车里客人可是寻人?” 那两名汉子手握剑鞘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让周浩心生警戒之意,其中一人冷冷道:“跟你没关系!” 周浩退了回来,小声向周鸿耳语:“不知道这驾马车里坐着什么人,是有点奇怪。” 周鸿叮嘱周夫人几句,带着护卫起行,快要走出巷子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但见那车夫睡的有些迷糊,头上的斗笠掉了下来,露出一张白胖的脸,心里还暗想这家别瞧着马车普通,但下人生活不错,居然能吃的油光满面的白胖,可见生活优渥。 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很快就抛之脑后,驱马而去。 周府斜对面的马车里,叶芷青透过马车帘子看着周夫人目送周鸿远去,抱着贤哥儿往府里去了,门口立着的仆人都退回府内,大门都关起来了,强忍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自上了马车之后,萧烨就一直将人抱在怀里。 昨晚她磨了半夜今日要来周府门口瞧一眼,萧烨原本态度很是强硬:“你既是朕的女人,心里还装着别的男人,难道就不怕朕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吗?” 他心里窝火,在床上就对她越加激烈,恨不得让她累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但叶芷青是个倔脾气,认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硬兼施,总算是将萧烨磨的松了口。 萧烨倒是想一硬到底,她发脾气他不怕,使小性儿骂他踹他都没所谓,但她软语相求,他便有些招架不住了,待到她主动伸臂揽住了他的腰,柔顺的靠在他胸前,他都快找不着北了。 这是自两人相识多年以来,她首次在肢体上对他表示亲近,萧烨昏头昏脑的答应了,睡到半夜从梦里惊醒,便后悔了,恨不得捶胸顿足:真没想到老子有一天也会中了美人计! 叶芷青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心里门清,不恨他都是轻的,更何况对他生出爱意? 能让她主动凑过来示好,都是因为周迁客! 萧烨心里简直像泡了几缸的醋汁子,酸的翻起了浪,马上就想到了反悔的办法。 以往大清早他去上朝,叶芷青还沉沉睡着,没想到今日天色未明她就醒了,一遍遍推他:“快起床快起床……” 萧烨闭着眼睛装死,任她推了十几遍都没醒,不知道的还当他耳朵出了毛病。 叶芷青气的半死,在他肋下又拧又掐,他觉得自己的肋下恐怕是一片青紫,最后实在抗不住才睁开眼睛,打着呵欠咕哝:“今日休沐,乖乖大清早闹腾什么呢?昨晚没有喂饱你吗?”半闭着眼睛往她身上压。 “萧烨你个王八蛋,又想装傻是不是?” 本质上每个女人急了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泼妇,叶芷青就是最好的例子,她自从被迫留在萧烨身边,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连过去半点温柔的影子都没有了。 萧烨被她死催活催,连骂带踹,总算是“想起了”昨晚的承诺,不得不大清早带着她前往周府门口蹲点守候,不但见到了周迁客,还见到了他的大胖儿子。 ——总有一天,他也要叶子给他生个大胖儿子! 萧烨心里暗暗发誓,却将人死死搂在怀里,随时观察她的动作,生怕她激动起来冲着周迁客喊一嗓子,将人招来就不好了。 还好叶芷青除了远远看着周府门口流眼泪,被他揽着腰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第二百二十三章 周鸿带着一队人马才出城,还未及京郊大营,猛的勒住了马缰,身后紧跟着的护卫们差点撞上来。 “大人,怎么了?”周浩忙凑上前去问,总觉得出发之后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周浩,方才在府门口的车夫你注意到没?” “属下过去的时候一直在注意马车里的人,倒是没注意车夫。大人的意思是车夫有问题?” 周鸿神思不属:“那车夫面白无须,圆润白胖,像不像宫里的宦官?”他拨转马头:“方才……马车里的会不会是……”想到此节,他心中剧跳,马腿一夹马腹直往城里去了。 周浩摆手让一众护卫原地待命,他骑马跟上,主仆俩一路直冲到了周府老宅门口,但见那辆马车早就不见了踪影。 周鸿不死心,敲响了对门,问及守门小厮,一大清早门口的马车,小厮浑然不知:“周大人所说之事,小人委实不知,今日家中并无来客。” 主仆俩再次往城外去的时候,周鸿垮着双肩,颓然道:“我当时就应该直闯过去瞧一眼,应该就是她。” 周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自周鸿大病一场之后,府里很少人会提起叶芷青,除非是他或者周夫人提起来。有时候周浩都恨不得他身边从来也没出现过叶芷青这么个人,强如她出现之后,在他的心里留下痕迹,却又转身消失无影,徒留他一个伤感。 当周鸿骑着马离开京城,叶芷青也被萧烨再次带回了深宫。 她册封贵妃多日,尚不曾前往中宫拜见皇后,朱皇后还能努力将此事淡化,但她身边的高嬷嬷却为了皇后打抱不平,再三怂恿朱皇后:“既然皇贵妃病着,不如老奴代替娘娘去探病,试探一番她是何态度?” 朱皇后被她说的心动,果真再次派了高嬷嬷前往承乾殿。 高嬷嬷带着小宫人,端着好几盘养身补气的药材,一路到达新帝寝宫,但见西侧间门口并无守卫,只是两名小宫人并胡衍守在门口。 小宫人端了小杌子过来请胡衍歇脚:“胡爷爷一大早的跟着陛下跟娘娘出宫,坐着歇歇脚儿。陛下应该没那么快出来。” 胡衍一把年纪侍候新帝,精力确有不济,但宫里暂时还没有大宦官能代替他又忠诚可靠的,也只能硬撑着服侍了。 他坐了下来,另外一名小宫人端了热茶过来:“胡爷爷请吃茶。” 胡衍见到高嬷嬷过来,忙起身道:“嬷嬷怎的有空过来了?”他是个谨慎的人,况且新帝对朱皇后很是敬重,他在高嬷嬷面前倒也不好托大。 高嬷嬷便道:“闻听皇贵妃娘娘身子不适,也不见皇贵妃娘娘前往坤宁宫请安,皇后娘娘派我来送些补身子的药材。娘娘派我来问问,皇贵妃娘娘可请了太医来诊治,可有诊出什么眉目?” 胡衍有苦说不出——太医自然是来请过平安脉的,只说皇贵妃心绪不开,郁结难消。但这病症讲给高嬷嬷听,倒好像是在恃宠生娇。 新帝满宫上下连同皇后处都不曾留宿,夜夜宠幸皇贵妃,她还心绪不开——难道是想当皇后不成? “太医倒是请过,只是当时殿里只有陛下,竟是不知诊出的是什么毛病,只是听说需要静养。” 他们两人在西侧间门口说话,寝殿里叶芷青正背着身子睡着。 回宫之后,萧烨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一路抱回了寝殿,她上床给了他一个冷漠的脊背。 萧烨带她出去可不是想要收获一个冷漠的背影,他是想让她对周迁客早点死心。见她在周府门口流泪,他心里的醋缸都翻了好几个,酸的不成样子,坐在床沿道:“难道是朕待你不好了?见过了周迁客就要死要活的,他到底比朕好在哪里?” 叶芷青心道:他比你好了百倍千倍!但与萧烨争执,最后无一例外的被压在床上惩治。 他理论不过,总有别的办法来折腾她,她也懒得白费力气,闭上眼睛假作听不见。 萧烨可不愿意见到她对自己冷漠,强硬的将她肩膀扳过来,脸贴脸凑近了小声道:“难道是周迁客床上本领比本王强,倒教你念念不忘?” 叶芷青气的发抖,伸脚就去踹,却被他顺势将双腿压制住,动弹不得,顿时破口大骂:“萧烨你个王八蛋!” 她近来骂的十分顺口,压根不顾忌萧烨的面子,萧烨也根本不在意她骂人,但这一嗓子倒将门外候着的高嬷嬷吓住了:“谁?谁敢这么大胆直呼陛下名讳?” 胡衍恨不得拿袖子掩面:“……有吗?高嬷嬷听错了吧?咱家什么都没听到。你们听到了吗?”他问西侧间侍候的小宫人。 小宫人们深谙保命之道,况且近来常听皇贵妃骂新帝,她们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只是眼前之人是朱皇后身边的贴身嬷嬷,还是要顾忌皇贵妃的面子,当下齐齐摇头:“没听到啊。” 高嬷嬷:“……”难道是她年老昏聩,连听力也出现问题了? 西侧间里,萧烨将人压在床上之后,心气儿平了不少,被叶芷青骂一句还嬉皮笑脸道:“朕是个王八蛋朕知道,不必乖乖整日挂在嘴边,你还有没有别的新鲜词儿,说来听听?” 叶芷青气不打一处来,踹又踹不了,双手都让他禁锢在头顶,唯有一张嘴,骂起来无关痛痒,萧烨根本不在意的模样,瞪着他气恨道:“萧烨你要点脸行吗?好歹你也是一国之君,这样强迫一个女人有意思吗?” 萧烨认真想想,居然很认真的答她:“你还别说,朕若是强迫别的女人,见到她哭哭啼啼定然觉得无趣之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朕强迫你就觉得满心欢喜,看到你的脸也觉得高兴,看到你生气怒骂也觉得高兴。当然你若是肯对朕死心塌地,那朕就更高兴了!” “萧烨你神经病啊?!”叶芷青无语的瞪着他,实在不太明白他的脑回路。难道她要一直哭哭啼啼让他反感,才能离开皇宫? 门外的高嬷嬷本来才被小宫人拉着坐到了小杌子上,屁股都还没坐热,又忙站了起来,气愤之至:“谁在里面骂陛下?胡公公你当真不管管?” 胡衍:“……咱家……咱家没听见!” 高嬷嬷气了个倒仰:“姓胡的,你在陛下身边就是这般侍奉的?有人在宫里公然骂陛下,你竟然不带人严惩!就不怕我现在就去求见陛下?” 胡衍觉得再瞒下去,高嬷嬷说不定还真的会闹将起来,只能食指抵唇,“嘘——”道:“嬷嬷慎言!方才的是皇贵妃娘娘的声音,她与陛下在里面说话,你让咱家怎么进去严惩?陛下自己都不追究,咱家可没权力追究!” 高嬷嬷半信半疑:“当真如此?” 她在王府多年,可从来不知道萧烨的脾气如此之好,被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都不发怒,岂非笑话? 她也不管胡衍如何作响,几步过去猛拍西侧间的门:“皇贵妃娘娘,奴婢高氏代皇后娘娘前来探病,方才在外面听到有人怒骂陛下,不知道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宫里犯上?皇贵妃娘娘可要严惩此人!” 萧烨本来将人压在身下逗弄,万般的醋意都化作了心猿意马,正准备入巷,扯着叶芷青的腰带不放,对方正在气头之上,更不容他近身,极力挣扎,猛的被高嬷嬷喊了一嗓子,差点吓出毛病来,当下怒吼道:“滚!” 高嬷嬷听到萧烨的怒吼,顿时惊呆了,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萧烨的声音她还是听出来的,忙磕头道:“皇后娘娘派了奴婢前来探病……” “滚——”萧烨是真恼了! 他多少年养成的强横性子,随心所欲惯了,被个老奴扫了兴,也不管她是皇后的人还是谁的人,顿时怒气冲冲骂道:“老胡你是死人啊?怎么让闲杂人等随便在此喧哗?” 胡衍吓的一个激灵,忙拉了高嬷嬷往旁边走:“快走快走,再留下去陛下要动真怒了!嬷嬷怎么就不明白,陛下无论跟谁在房里玩闹,那都是两口子之间的事情,咱们做奴婢的哪里管得?” 高嬷嬷还不服气:“陛下只有跟皇后娘娘才是两口子,其余的——”不过是玩意儿! 胡衍恨不得自打嘴巴:“是咱家说错了还不成吗?还望嬷嬷在皇后娘娘面前替咱家美言几句。说句不当的话,陛下愿意在房里跟娘娘们怎么嬉闹都行,咱们做奴婢的哪有权力去管?都是服侍主子的,只要让主子们高兴就好了,哪有扫主子兴的?” 高嬷嬷今日前来又是无功而返,将药材留下之后,气哼哼回去见朱皇后,将自己在西侧间门外听到的添油加醋讲了一遍,还气哼哼告了一状:“这姓叶的恃宠生娇,不来拜见皇后娘娘就算了,竟然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竟然连陛下也敢骂,陛下怎么能允许她这样呢?”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朱氏自成婚之后,对待萧烨的态度跟惯个儿子也差不多了。她想的很明白,连皇帝都对这唯一的侄子纵容溺爱,她又何必做个讨人嫌的妻子。因此她不但对萧烨的风流行径不加约束,还尽心尽力的安排好他后院里的女人们,将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条,成为了萧烨在外寻欢作乐的最坚实的盟友。 “嬷嬷也别着急上火,陛下什么性子,本宫比你更了解。他跟皇贵妃之间如何相处,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本宫若是插手,还会影响夫妻感情。至于皇贵妃不敬之罪——你没见陛下都乐在其中吗?”她道:“陛下喜欢她的时候,无论她是跋扈也好,骄纵也好,都不放在心上。但等有一天陛下厌烦她了,这些都是她的罪证,到时候不必嬷嬷与本宫提起来,恐怕第一个要治她罪的就是陛下。” 高嬷嬷年纪渐老,自入宫之后又成了皇后身边第一贴心人,宫里众妃嫔都捧着她,倒让她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凌驾于宫中众嫔妃之上,对皇贵妃就格外的不满。 可惜朱皇后多年心静如水,都没有争宠的打算,却牢牢坐稳了正房之位,进宫之后更是谨言慎行,专心教导二子一女,只盼着长子能够继承大统。比起新封的皇贵妃,她对后宫那些生育过子女的妃嫔们反倒更为关注。 高嬷嬷见劝不动朱皇后,也只能暗自生闷气,只恨她的胳膊不够长,不能伸到承亁殿里去。 叶芷青出宫一趟,回来就闹着要去宫里的文思楼。 文思楼是大魏皇室藏书楼,里面藏书丰富,有专门的宦官打扫看守,是历代皇子帝王的专用图书馆。 萧烨很是不解:“乖乖难道是想去读书考个状元回来?”一个女儿家不想着侍候好夫君,或者调脂弄粉,再或者专注于造人,居然想去藏书楼学习,他实在不能理解她的爱好。 叶芷青盘膝坐在床上,一副“你不答应我就要大闹一场”的架势:“我这辈子只会看病替人调理身子,本来在宫外面还能接触病患,现在只有憨吃傻睡,长期下去岂不要变成个傻子?连老本行都要丢掉了。听说宫里的藏书楼里有医学典籍孤本,你既说都随我高兴,这么点事儿不能不答应吧?” 萧烨顿时大笑,掐着她的腰将人抱了起来在地上转了两圈:“你说你怎么这么好学上进呢?朕从来就没见过比你更好学上进的女人了。真是可惜生成了女儿家,若是生成个儿郎,说不得是要辅佐朕治理江山的!”他逗她:“要不朕给你个太医院首当当?” 叶芷青被他转的头晕,居高临下的瞪着他:“你应是不应?”她才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的。 她逐渐发现一件事情,在周鸿身边的时候,她体谅他的不易,因为爱他,也愿意从他的角度考虑。但是换了萧烨却全然不同,她打从心底里憎恶这个男人,所以折腾起他来毫不歉疚,哪怕知道宫规严苛,也不甚在意,更巴不得某一日他厌烦了她的提议,将她驱逐出宫,那才遂了她的心愿呢。 萧烨是个满脑子吃喝玩乐的家伙,当上皇帝之后苦不堪言,每日除了处理政务,还要被帝师们逼着读书读史。以前还有那点恨意支撑着,为着先帝捧杀式的养法,也要私底下多读几本书,练练防身功夫,还要跟古定邦等人私下搞串联,干点费脑子的活儿。 没想到先帝一闭眼,血脉断绝,连那点恨意也烟消云散了,头上又无人压制,颇有种冲破牢笼的快活,对宫规也是视而不见。除了不解于叶芷青的“自讨苦吃要读书”之外,再无别的想法,在她的逼问下连连点头:“行行行!朕答应你还不行吗?不就是去文思楼看书吗,朕把整个文思楼送给你都行!quot 叶芷青面无表情拒绝了他的好意思:“我只是想要看几本医书典籍,要整个文思楼干嘛?又不考状元quot想想又道:“既然陛下什么事都愿意应我,不如——”在萧烨警惕的表情之下,她才缓缓道:“不如允我去太医院学习。听说城里还建有慈幼局,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不如每个月也让我去看看,替他们瞧病?” 萧烨慢慢将她放下来,与之平视,目光也冷淡了下来:“……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说,既然都出宫了,就顺便去周家看看那小子?或者……找机会偷溜了?” 叶芷青一巴掌就拍在了他肩上,跳着脚骂了起来:“我是笼中鸟吗?你把我关在这里?我从小就在宫外自由自在的生活,就算是想跑也无可厚非。再说你宫里那些都是死人吗?在寝宫里住着,都将我看的死死的,真出了宫难道你会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跑吗?” 数年前叶芷青在新婚前夕跑了之后,让萧烨成为了满京城权贵圈里的笑话,几乎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平日还不觉得,但逢叶芷青心思活络想要出宫,他就表现的极为紧张。 不过叶芷青闹腾起来丝毫也不顾忌萧烨的帝王威严,几句话就骂的萧烨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精神紧张了。他想想此刻已经远赴安北的周鸿,到底还是放松了下来,又哄她道:“不是朕不让你出宫去慈幼局,只是朕将你留在宫里,只想让你过好日子,可不是让你出外去辛苦的。再说让朝臣知道了朕的皇贵妃居然老往宫外跑,岂不又要跟朕谏言?” 叶芷青根本不卖他的帐,冷哼一声道:“你骗鬼呢吧?!你那些朝臣如果真是脖子硬上来就要死谏的主儿,怎的听到你霸占臣妻也不见死谏的?” 她每提此事,萧烨都不痛快,当下气的跳脚:“朕哪里霸占臣妻了?你连周府的大门都没入,祖宗祠堂都不拜过,算是哪门子的臣妻?姓周的将你养在外面,说出去只能算是外室,你可是朕钦封的皇贵妃,记入玉牒的!再提这件事,小心朕收拾你!” 叶芷青伸长了脖子往他面前递:“来来来,往这砍!往这砍!一了百了!” 萧烨被她闹的精疲力尽,将人揽在怀里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亲了一下:“乖乖不闹了啊,在宫里好好当你的皇宫妃,给朕生一窝小皇子。你想要什么奇珍异宝都随你,朕让老胡去朕私库里翻,实在弄不到还有郭嘉呢,他近都在京里,还递了折子求见,朕让他去给你搜罗,好不好?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朕都让人弄来给你。”完全是个哄小孩的口吻。 叶芷青哪里那么容易被哄转,反而气势更盛,被他搂在怀里也不安生:“反正我不管,你若是不让我去太医院,不让我去宫外的慈幼局看诊,你就是成心想要逼死我!逼急了我就去跳太液池!” 萧烨实在被她折腾怕了,讨价还价:“太医院……也不是不可以,你扮做个小宦官,朕让老胡再派俩小太监跟着你。至于宫外嘛……”在叶芷青马上要晴转多云的脸色之下,只能道:“一个月出去两次,不能再多了quot 叶芷青这才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她若是日日往宫外跑,萧烨定然不会同意,但一个月两次……凡事开了口子,就能捅个大窟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她现在就是要在戒备森严的宫禁钻个蚂蚁洞出来,总有重获自由的一天。 她从来就是不屈不挠的性子,被现实残酷的浪头拍晕在沙滩上,最开始的万念俱灰过去之后,审视自己当前的处境,总要为将来谋划。 萧烨的不靠谱也不是今日才有的,先帝敢将江山交到他手上是逼不得已,叶芷青却从来没有觉得他是个可靠的良人。 有时候她在半梦半醒之间也会回想这些年在大魏的生活,多年流离飘零,雨打浮萍,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历经了多少坎坷磨难,却最终鸳梦难成,时也命也?! 情梦已杳,她与周鸿此生已是无缘,未来只能孤身上路,一个人。 萧烨在某些方面也算是说话算话,答应她去文思楼,就吩咐下去,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宦官专门服侍她读书。 叶芷青看到这两太监的体型,很是怀疑他们并非侍候她读书的太监,而是肩负着看守她的重任,专为了预防她逃跑才监视她的。 看守文思楼的老太监领着几名小太监,平日整理书籍,打扫书楼,天晴之时再晒晒书,日子过的很是悠闲。自先帝驾崩之后,文思楼也关了一阵子了。 宫里的文思楼除了皇子帝王读书,有些皇帝身边亲近的臣子也愿意来借阅,前提是要得到帝王的允准。不少臣子将此事视为荣耀,先帝一朝有不少臣子都曾向文思楼借阅书籍。 自萧烨上位之后,朝事繁忙,众臣都忙着向新帝表忠心,哪里顾得上跑来文思楼借书看。 老宦官并不认识叶芷青,见她打扮的素净,还嘟囔道:“文思楼自开楼以来,从来就没有女人借阅书籍的先例,姑娘贸然前来,老奴也不能擅自开楼!” “大胆!皇贵妃娘娘是得了陛下允准前来借阅的,你有几个脑袋,敢拦着皇贵妃娘娘入楼借书?!” 那老太监吓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宫里传的闹哄哄的陛下的新宠原来是个年轻的姑娘,听说这位皇贵妃娘娘恃宠生娇,连皇后娘娘的坤宁宫都不曾踏足,没想到竟会出现在文思楼。 老太监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成为宫里比皇后及诸嫔妃们还要早见到皇贵妃的人,惶恐请罪:“老奴不知皇贵妃娘娘驾临,老奴有眼无珠,该死!” 那年轻的女子黑压压的头发只用白玉环挽着,耳朵上一对东珠坠子,身上也不见环佩叮咚,声音清悦好听:“公公不必多礼,快起来开楼吧。”这便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老太监想到昨儿听手底下的小太监闲磕牙,说是皇贵妃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性格骄纵跋扈,没想到亲眼见过了,竟是与传言有误。 若是骄纵跋扈的,她又得宠,今儿就算是命人将他打死在文思楼下,恐怕陛下还要夸她打的好呢。 老太监忙爬了起来,抽出腰间钥匙去开门,弓着身子引了皇贵妃往里面去:“娘娘小心脚下,这楼里老奴每日都带着人打扫,很是干净。” 文思楼里禁足闲人,哪怕是萧烨派去跟着叶芷青的大太监,都不能踏进一步。 叶芷青随着老太监一层层瞻仰大魏王朝的皇室藏书,缓慢走过每个书架,发现宫里的藏书很是齐全,天文地理,农经水利,医药文史应有尽有。 她随手抽出一本大魏太祖列传,翻了翻竟然发现里面还有插图,一个满脸浓密胡子身着铠甲的男人骑马横槊,威风凛凛,倒真有一代悍将的影子。 ——也许周鸿在安北也是这副模样。 她思绪飘远,怔怔瞧着大魏太祖的画像出了神,还是老太监陪笑道:“太祖他老人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大魏开国数百年来的第一战神,也许是天上的武神下凡呢。” “是嘛?”叶芷青将书又塞了进去,慢慢踱步往里走。 老太监见皇贵妃面善,便起了谈兴:“太祖他老人家当年攻城拔地,多少门阀世家的姑娘们都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登基之后,后宫数不尽的美人,所以子嗣繁茂。” 叶芷青心道:是啊,子孙繁茂,正好自相残杀,到了先帝这一支都杀的绝嗣了,这又有什么好夸耀的呢? “公公说的是,这藏书楼似乎藏书不少,倒也不怕迷路,不如由我自己慢慢去看吧。或者……里面还有不能看的地方?劳烦公公指出来。” 老太监看着眼神混浊,可是心眼明亮,皇帝的宠妃,自册封之日就随侍承乾宫,等闲宫里妃嫔想要去向她请安都没门路,今儿能踏进文思楼,可不是蓬筚生辉嘛。他又不蠢,哪里会做出煞风景之事。 “藏书楼里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地方,娘娘慢慢看,老奴正好将各处的窗户都推开透透气,娘娘要是觉得在书架这里闷,就找个靠窗的地儿坐着,光线好不费眼睛。” 叶芷青打发了老太监,便随意在各个书架前面穿梭,有时候随手抽出一本书,读几页不感兴趣,再塞回去。 文思楼高九层,每一层都藏书丰富,她一层层慢慢转上去,但见顶楼之上空阔,并无书架,却是临窗摆着书案,笔墨纸砚,竟是个幽静的好去处。 老太监大约已经爬上来过,将阳面的窗户都打开。她手里握着一卷书,缓缓走到顶楼窗口往外远眺,宫中大半的风景近在眼前——果然西侧间里侍候的两名小宫人没说错,文思楼是整个宫里最高的建筑。 她退回去,打开阴面的窗户,便能瞧见另外一面的风景,心中暗想,也不知道当初大魏建立皇城的那位有没有想过,若是有把,文思楼当真是搞暗杀最佳的埋伏地点,虽然杀完人脱身很困难。 不过她是没这样的本事,不说,连弓箭都拉不开,马也不会骑,除了会一手银针,半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萧烨一大早上朝,天色未明。下朝之后回到西侧间,却发现叶芷青不在,面色都变了:“皇贵妃呢?quot纵然夜夜拥她入睡,他还是有种感觉,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又会跟过去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 侍候的宫人见新帝色变,忙跪下回话:“陛下,娘娘吃过早膳之后说要去文思楼看书。” 萧烨一拍脑门,真是被朝堂上那帮官员给吵晕了头,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换了朝服,喝完茶吃完点心,还批了一会折子,都到了午膳时间,还不见叶芷青回来,便有些坐不住,亲自往文思楼去逮人。 老太监自新帝即位之后还无缘面圣,没想到今日皇贵妃前脚过来看书,后脚陛下就跟了过来,暗道宫中传言虽然以讹传讹,有一半完全是瞎编,传说中跋扈骄纵的皇贵妃娘娘很好相处,但另外一半却并没传错,陛下果真很是宠爱皇贵妃。 如果不是宠到了心尖尖上,何至于才过了小半日就紧跟了过来。 老太监带着一众小太监下跪恭迎圣驾,萧烨却压根没功夫搭理他,大踏步进了文思楼:“皇贵妃在几层?” “娘娘……遣退了老奴,自行翻阅。老奴怕打搅娘娘看书,竟是不知道娘娘在几层。” 萧烨小时候在宫里读书的时候,也曾来过很多次文思楼,对里面很是熟悉。事隔多年踏进来,似乎光阴尘封,书楼里的岁月似乎还停滞在过去,鼻间书墨纸香,眼前书架层叠,而他还是过去在藏书里觅宝的小男孩。 那时候是寻找别的皇子偷偷藏进来的东西,算是诸皇子们之间的小游戏,谁要能找到便能向对方讨要一样东西。今日虽然没有彩头,但觅宝的兴奋劲儿一点也不减。 他一层层细细找过去,也不曾开口呼唤,仿佛走在过去的时光,才踏入三楼,便见到了靠穿的书架旁边,叶芷青盘膝坐在木地板上,抱着一本书看的如痴如醉,不知今夕何夕。 ——这丫头也太爱看书了吧? 萧烨心里好笑,来时的那一点怀疑也烟消云散了。 他还以为她提起要来文思楼,是想要观察宫里的布局,好伺机逃跑。而他敢于答应她,也是存心试探,且对宫禁防卫心里有数。 第二百二十五章 自萧烨同意了叶芷青可以前往文思楼,太医院,以及宫外的慈幼局,她的活动范围增加之后,整个人倒好似活了过来。 太医院里不少太医当初为先帝会诊,都见过叶芷青。但她穿着太监的衣服,又奉新帝旨意而来,哪个也没胆子阻拦她踏入太医院,更不好对下面的人说这位就是宫里传的沸沸扬扬,令许多嫔妃夜不能寐的皇贵妃,只能集体缄默。 叶芷青长日无聊,便也毫不客气的泡在了太医院,研究成方医书,向擅长妇科及儿科的太医讨教医术。知道她身份的便指点她一二,不知道她身份的尚未要藏私,她也不当一回事,还不时去药库里抓药配汤剂,让人去百兽园抓了两只兔子回来做实验。 太医院里管着药库的与她渐渐熟识起来,时不时互相交流药材的贮存事宜,她又面白无须,穿着太监服色,管库的还当她是新帝面前得宠的小太监,总要拿出几分真本事来巴结她。 两名身强力壮的太监跟着叶芷青从文思楼到太医院,远远观察了几日,只觉这差使闲的蛋疼,其中一名唤姚平的议论道:“陛下派咱们哥俩守着皇贵妃,是怕有人欺负娘娘吗?”打架他倒是一把好手,只是宫规森严,若打完了真的不严惩吗? 另外一名太监名唤徐昌的心眼比较多,得了差使便往胡衍面前送了重金,当时那位在宫里生活了近乎一辈子的老家伙眯逢着眼睛,意味深长的吩咐他:“往后你就是娘娘的影子,娘娘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若是娘娘看丢了,你们哥俩也不必活着回来见陛下了!” 新帝多年在藩地身边陪着的近侍是黄兴与黄文哥俩,这俩人自进宫之后,就被新帝丢到了宫中各处去熟悉情况,提拔了先帝身边的大太监胡衍,他能在两朝屹立不倒,可见为人足够精明。 宫里不少人看动向,都觉得是胡衍挤走了新帝的心腹,不知道有多少小太监恨不得认了他做爷爷,想向他讨教几招,恨不得将他说的话都奉为圭臬。 徐昌回去一琢磨,结合偷听来的西侧殿宫人私底下议论的只言片语,形容陛下与皇贵妃相处之道,暗自得出了个惊人的结论——新帝吩咐他们在皇贵妃面前侍候,恐怕不是担心有人欺负娘娘,让他们来做打手的,而是紧张皇贵妃的行踪,让他们盯紧了别走丢的。 “你傻啊?这宫里敢欺负咱们娘娘的有几个?连娘娘都敢欺负,剁了咱哥俩还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功夫。咱们哥俩只管守着娘娘就好!”徐昌拍拍姚平的肩,提点他。 姚平总算是咂摸出了味儿:“对!对!陛下让咱们哥俩守着娘娘,咱们只要盯着娘娘别掉了一根头发丝就好!至于谁欺负了娘娘……自然有陛下护着呢。”能随侍西侧间,让陛下不往别的宫里过夜的手段,满宫里也唯有皇贵妃这一位。 叶芷青守着红泥小火炉熬药,徐昌就腆着脸上前献殷勤:“娘娘,不如让奴婢来做,娘娘歇会?” 姚平暗赞徐昌心眼明亮,讨好人也做的无比自然,也紧跟着凑了过来:“这些粗活娘娘只管吩咐奴婢们就好,何必劳动娘娘亲自动手。” 叶芷青用蒲扇挡着他们:“可别!太医院里可没什么娘娘,熬药也是在了解药性,你们不懂可别胡乱插手,找个舒服的地儿呆着去,等我忙完了就回去。” 两人便远远看着,见她时不时揭开盖子嗅一嗅,好在并没有去尝,倒也松了一口气。 萧烨每日忙完了,总要将他们两人召过去问话,多是问皇贵妃当日都做了些什么,又再三叮嘱,务必盯着皇贵妃不能私下喝汤药。 两人还觉得新帝大惊小怪,皇贵妃能跟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讨教医术,跟管药库的讨教药材贮存的办法,在医药方面必然也是行家里手,何至于就会胡乱吃药。 殊不知萧烨所忧心的远非她胡乱吃药那么简单,而是怕她有意识的吃药避孕。 他自得了美人,恨不得时时绑在身边,若能生下几个皇子,那就将孩子的母亲绑的更牢靠了。 无论是叶芷青提起的文思楼还是太医院,以及宫外的慈幼局,他心中都有隐忧,只是出于一个男人不可言说的自尊,才能些微松开一点手,让她的心态能尽量的松驰下来。 枕边人心中作何感想,旁人不知道,但肌肤相亲的伴侣自然心知肚明。 他当初与她同房之时,她迫不得已,整个人僵硬的跟地砖似的,他要不动声色的安抚她,摸摸她僵硬的背部线条,让她能够尽量放松下来。 同床共枕这么久,好几次她在睡梦之中喊出周迁客的名字,萧烨在被她惊醒的时候都在考虑一个问题:他与周迁客比起来,到底差在哪里? 有时候他深夜看着她沉睡的面孔,妒意上涌,恨不得拧断她纤细的脖子一了百了,但靠近了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那股戾气又消散无踪,只恨不得将她捧在掌心,教她忘记姓周的,也算是他的本事。 大约在女色上头,他从来也不曾这么患得患失过,因此才更为关注她,听说她并不曾在太医院喝药,他到底松了一口气,暗自猜测——是不是叶子也愿意为他生孩子? “侍候好了皇贵妃,朕重重有赏。若是皇贵妃有点损失,小心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姚平与徐昌连连磕头表忠心,才得他允准退下。 萧烨揉着太阳穴,有种“政事还比不上女人麻烦”的错觉。 他近来在朝政上也大有长进,至少能弄清楚朝中六部运行,但有洪涝旱灾解决的流程……以及如何习惯了朝臣们在早朝时分扯皮呛声吵嘴,为着一件简单的事情吵的不可开交。 回到寝宫见不到叶芷青,难免胡思乱想。 胡衍见他有些累了,小心上前道:“陛下,郭三公子在殿外已经候了一上午了,持奴瞧着陛下很累,不如……让郭三公子改日再来?” 郭嘉与萧烨多年好友,识于微时,足有大半年未见,萧烨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事情却无处可诉,听到郭嘉在外候着,顿时高兴起来:“快宣——” 胡衍暗自记了一笔:陛下待郭三公子亲厚,两人想来关系匪浅。 郭嘉进来大礼参拜,萧烨已从座位上起身上前去扶他:“快起来,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多礼!” “微臣惶恐,哪能与陛下称兄道弟!” 待他起身,两人互相打量,萧烨离了御座,拉了他往罗汉床上去坐,中间隔着炕桌,胡衍又遣了宫人摆酒店摆菜,便如旧时一般两人盘膝而坐,把酒言欢。 “你怎么没早些来?” 郭嘉道:“微臣倒是也想早些见到陛下,可陛下不是事忙嘛,总要将朝中事情打理清楚才能有暇见我,反正我是个闲人,几时见陛下都行!” 萧烨叹息道:“朕如今倒有些羡慕起你。其实说心里话,朕有为父报仇之心,当时是想着顶好皇伯父的儿子们自相残杀,朕只需要在其中推波助澜就好,没想到阴差阳错倒登上了帝位。” 他对自己近来的生活颇为感慨,从政事到后宫憋了一肚子话,都恨不得倒给郭嘉。提起前朝便对朝臣们诸多嘲讽:”你别瞧着那些大人们在外面都道貌岸然的,其实在朝堂上跟菜场吵架的泼妇没什么两样,读过书的人嘴巴尤其刁钻刻薄,骂人是不带脏字,可骂起来入骨三分,当真是铜齿铁牙……” “那朝堂上岂不很闹腾?” “是闹腾啊。”萧烨感慨道:“朝堂上闹腾就算了,朕的后宫也一样闹腾,说起来还有件事情没有告诉你,就是那一年朕与你进京为先帝贺寿,在京兆衙门见过的那名美人儿,后来朕不是把她带回王府,准备立为侧妃嘛,她私自跑了。没想到宫变之时,萧炜又将她弄进宫了,于是……朕就将她留下来了。” 郭嘉这次是真真切切的震惊了。 他是知道叶芷青的,不但知道两人还曾做出旅伴远行,更知道她嫁了周迁客,连儿子都生了。只是他与叶芷青之间的来往瞒着萧烨,并不曾告之于他,就是怕他受不了。 没想到阴差阳错,叶芷青还是落到了他手里。 “这个……陛下真将她留下来了?” 此事大约也可算是萧烨极为得意的一桩事,他提起叶芷青顿时满脸都是笑:“当然留下来了,还封了皇贵妃。” 郭嘉有些懵:“……怎么我听说她……她好像跟周迁客……”两人孩子都生了,陛下您当真不在意? 提起此事,萧烨脸都黑了,若非郭嘉与他有旧,都要怀疑他是故意要戳自己心窝子:“朕知道皇贵妃跟周迁客之事,还育有一子,只是朕宽宏大量,不计较她失贞之事。至于周迁客……敢抢了朕的女人,早晚有一天朕会让他后悔的!“ 郭嘉顿时心惊不已。 第二百二十六章 萧烨自为帝之后,比起以前花天酒地的生活,已是诸多克制,像这样毫无拘束的喝酒,饮得半醉还是头一次。 国事繁忙,他先要应付个手忙脚乱,其后还有叶芷青这个麻烦精,也分散了许多精力,更有朝中一干大臣,从帝师到阁老御史,哪个是肯陪他把酒言欢的人? 防备试探着还不够,他还要当皇帝立威,就更没有喝酒的兴致了。 他闷了一肚皮的牢骚一股脑儿全倒了给郭嘉,闲话佐酒,不觉间就有了七八分醉意,开始说起胡话来:“天都这么晚了,怎的还不见你们娘娘?去请你们娘娘回来!太……太医院有甚个好的,难道对着一帮老头子跟枯燥的医书,还比不上朕这张脸?” 郭嘉:“……”他想起当年叶芷青逃婚之后,萧烨那段借酒浇愁的颓废日子。 没想到如今人被他强占了,竟是还不满足,一时三刻都好似离不得人,连太医院的老头子们的醋也要吃一吃,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与叶芷青相交已久,两人相伴远行,在流球暹罗多有了解,她有多勇敢就有多聪慧,断然不是在深宫里蹉跎一生的性格。 若是不曾了解,在他心中不过是市井间寻常女子,能得萧烨青眼已是运道好了,但偏偏有过同行的缘份,心里便有些替叶芷青可惜——她与萧烨是两股道上的车。 胡衍见他喝的醉了,便笑劝道:“陛下既是想让娘娘回来,老奴这就派人去寻娘娘过来,只是娘娘见到陛下醉的这般模样,说不定会不高兴。” 朝下面侍候的宫人们使个眼色,便有机灵的忙往太医院里去寻人。 萧烨向郭嘉诉苦:“你是不知道朕的苦楚啊,这丫头……她压根没将朕放在心上,巴不得朕醉的人事不知才好呢!我偏不!偏不醉!看她能奈我何?!” 郭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陛下与娘娘之间想来也有情份,娘娘……又怎么会没将陛下放在心上呢?”心里仍是记得叶芷青与周鸿在一起之时,哪怕不曾踏进周家大门,可两人鹣鲽情深,回眸间情意无限,也才短短时日,也不知她与萧烨相处的如何。 见萧烨这副光景,想来两人之间处的也算不得恩爱,似乎……萧烨还有几分伤怀。 趁着殿内宫人都退下去之后,他试探道:“陛下若是与娘娘处的不好……不如就让她出宫去吧?怎么微臣瞧着她在宫里,陛下反倒不开怀?” 萧烨醉眼一瞪,这会又有点明白了:“你到底是朕的兄弟还是周迁客的兄弟啊?朕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怎么能放出宫去?放出去让她与周迁客做一对鸳鸯?” 郭嘉心道:她既委身于你,无论甘愿还是被迫,已是一女侍二夫,纵然离宫,恐怕也难与周迁客复合。 “微臣自然心向陛下的,只是见陛下与娘娘在一起似乎并不算开心,这才有些提议。就算出宫,她也不可能跟周迁客在一起了。”一把年纪难得萧烨竟然还是孩子脾气,竟然是“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的想法。 郭嘉作为生意人,身上虽有个捐的闲职,可为人却秉承着做生意互惠互利的原则,与萧烨的脑回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劝了一会,萧烨又灌了半坛子酒,便抱着郭嘉伤感道:“……你是不知道,那丫头对我可狠了!可心狠了!半点……半点都不心软,上次还咬伤了我……”他也不嫌丢人,竟是将胳膊拉开,让郭嘉瞧他腕上的伤。 郭嘉低头瞧时,但见萧烨腕上有一排细细的牙印,竟是已经结了疤,想来当初咬的极深,才能留下这样的疤痕。 “陛下……难道不治她的罪?”他心下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不由出言试探。 萧烨就跟个孩子似的,得着了一样自己欢喜的人,也不管她的意愿如何,非要将人留在身边。 “治……治她的罪?”萧烨好似听到了天方夜谭:“朕哪舍得哟?谁让她哪哪都招人疼,那小脾气……小脾气牛的……一言不合就开踹,骂起来一点不留情面。”他指着郭嘉嘲讽道:“这一点,你还不如她呢?” “我哪不如她了?” “以前咱们俩交好,可不是为着身份地位的,我一直拿你当兄弟待的。结果朕做了皇帝,你就疏远了,当朕不知道吗?她……她可不管朕是不是皇帝,该骂就骂,该……动手也绝不含糊,那是……那是拿朕当她男人呢……” 郭嘉:“……”怎不说当仇人待呢? 他可是见过叶芷青跟周鸿的粘糊劲儿,那时候的她不知道有多柔情似水。还是别说出来戳萧烨的肺管子了! 叶芷青被胡衍派去的宫人死拖活拽的请了回来,她一砂锅药正熬到一半,气的恨不得将请她回来的宫人给踹出三里地去:“陛下喝酒就喝酒啊,叫我回去难道要我陪酒不成?” 小宫女跪在地上砰砰磕头:“胡爷爷让奴婢们来请娘娘,若是请不回去娘娘,奴婢们就要吃板子的!求娘娘怜惜一二!陛下喝醉了酒,就要娘娘过去服侍,娘娘快收拾收拾去吧!” 太医院里知道她身份的只有极少数,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加之她面白无须,颇为女气,还当是个生的好的小太监。 叶芷青见四周无人,生怕一会过来个太医院的人,忙沉声喝道:“我现在回去不就完了吗?别再娘娘娘娘的瞎叫!我的药给我端着!” 徐昌与姚平两人找了个家伙什将她的药炉子跟上面的砂锅一起抬着飞奔,叶芷青被小宫女两边扶着,跟挟持一样往承亁殿而去了。 她才进去,便听得萧烨含含糊糊的叫:“你们娘娘呢……人呢?”她没好气的应道:“叫魂呢吧?我又没死,喝醉了不躺着去,找我干嘛?” 萧烨听到她的声音已是欢喜,哪管她嘴里叨叨甚个话,跌跌撞撞站起来,循声便扑了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亲昵道:“乖乖你回来了……朕想了你一天呢。” 郭嘉:“……”牙都要酸倒了! 叶芷青可不卖他的帐,应道:“别是想了一天怎么找个借口不看折子吧?” 萧烨“吧唧”在她面上香了一口,一把就将她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扔到地上,早忘了殿里还有郭嘉,皱眉道:“你穿这一身跟灰老鼠似的,能不能换个小宫女的衣服?” 胡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一身服色,悲怆的猜测:大约在陛下眼里,他就是只老灰鼠?! 刚气喘吁吁抬了药炉子回来的徐昌姚平:“……” 陛下这形容实在是有些刻薄了! 他们做不了男人就算了,现在竟是连人都算不得了! 叶芷青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想要将身上的狗皮膏药撕下来:“你……你起来!一股酒臭味儿,就不能去洗洗?”无语望天,抬头的瞬间见鬼了一般见到殿里立着的郭嘉,顿时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上次相见,两人还在客栈里聊天,惹的周鸿满腹醋意,今儿她身边的男人就又换了一位,虽然是被迫,叶芷青还是觉得很尴尬。 郭嘉向叶芷青行了一礼:“微臣见过娘娘!微臣来了没多久,陪陛下喝了几杯,没想到陛下就……”有眼睛的都能瞧得见叶芷青对萧烨的嫌弃之意,特别是见过周鸿与她的相处,这种对比就越发的明显了。 只是萧烨不肯正视现实而已。 叶芷青无力抚额,目光在殿内一扫,沉声道:“胡公公,还不派几个人服侍陛下沐浴,陛下醉了,难道公公也醉了吗?”自从破罐子破摔之后,叶芷青对胡衍都没以前那种恭敬的态度了。 胡衍一把年纪,能在萧烨上位之后还保有原来的地位,已经是感激老天厚待了。更何况连新帝都要让三分的皇贵妃,他又何必自找不痛快,非要一较高下呢。 他猫着腰朝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率先过来劝说萧烨:“陛下一身酒味,不如老奴带人服侍陛下沐浴过后,再同娘娘跟郭三公子说话?” 萧烨还扯着叶芷青不肯放:“朕……朕要皇贵妃帮朕沐浴。”被叶芷青无情的拉开了他的手:“我又不是你的丫头!赶紧去吧你!” 喝的醉醺醺的萧烨已经习惯了被叶芷青无情打击,还好声好气央求她:“乖乖别走,等朕出来跟你说话。”抬头看到被忽视良久的郭嘉,终于良心发现,扯出个醉意朦胧的笑意:“你……你也别走,一会咱们出再接着喝!” ——这是还要续摊呢? 叶芷青头疼不已,恨不得提起一坛子酒将人灌醉了,也好消停会儿。 等到萧烨被一帮宫人簇拥着去沐浴,叶芷青便吩咐殿里的宫人:“去传一盆醒酒汤来,等陛下沐浴完了出来喝,另外再沏一壶酽酽的茶过来给郭公子醒酒。” 宫人鱼贯而出,很快殿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叶芷青长吁一口气,先去看了徐昌跟姚平抬回来的药炉,他两人差使办的挺好,一路抬回来炉火未熄,药还咕嘟咕嘟的响着。 第二百二十七章 郭嘉与叶芷青多时未见,对于她的处境也不好发表见解,咳嗽一声,道:“我与陛下认识多年,陛下心眼不坏,就是一路顺风顺水,有些执拗。” 萧烨与周鸿之间,当然是萧烨与他情分深——但是也不能说萧烨霸占臣妻做的对。 实是两难。 叶芷青正凑在药炉前面看火呢,闻言冷笑一声:“我又不是物件儿,非要搬家里来,难道我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了?”她被萧烨以贤哥儿与周鸿要胁,心里不痛快多时,打过闹过折腾过,萧烨死不放手,也是没了辙。 真要鱼死网破,心里还有牵念。 郭嘉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两人相对沉默,还是叶芷青提起他在流球暹罗的产业,惆然追忆海上远洋的日子,两人之间才有不少话讲。正将殿内冷凝的气氛赶跑,萧烨便沐浴完毕,似乎酒意也清醒了几分,湿着头发出来了。 他见到两人之间气氛不错,笑道:“你们俩在聊些什么?” 两人顿时很有默契的闭口不言。 叶芷青对他是一贯的爱搭不理,心情好的时候还肯应两句,心情不好就更不必说了,愣是能将他视若无物。 当晚等郭嘉出宫之后,萧烨还醋了一回:“怎么朕瞧着你与郭三就有话说,见到朕就冷着一张脸,难道朕竟是比不得郭三?” 叶芷青斜睨他一眼:“比不比得上陛下心里没数吗?” 萧烨给她噎的:“……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他自认若比钱权背景,普天之下再没有人能赛得过他的,但偏偏不入叶芷青的法眼。 她还振振有词:“若是要说可靠,男人既不在家资背景,也不在样貌风度,第一等要紧的就是一心一意。” 这点萧烨委实做不到——他那满满当当的后宫可以作证,他自来就是个花心郎。 “咦咦,难道你还吃起朕的醋不成?”他饶有兴味,两只眼睛都快放光了。 叶芷青得呕死:“皇后娘娘都不吃陛下陛下的醋,我吃的哪门子干醋!”她的自为定位一向很精确,与萧烨也不过是强作一堆,待得周鸿在安北站稳脚根,她自也有旁的打算。 郭嘉不知叶芷青另有打算,回去之后还为她叹了一回,那样一个灵慧人落到深宫里,还不知怎生下场。 萧烨的后院固然有朱皇后镇着,也算不得虎狼窝。但男人朝三暮四没个定性,辜负了叶芷青这样的女子,还是让人觉得可惜。 最可怕的不是后宫女人的手腕,而是男人多情情转薄,才最难让女人自处。 转天在街上遇见去买胭脂的周琪,两厢里打了个照面,见她近来不但个头拔高了些,连带着人也瘦了不少,眼窝还有些青,便不由关切道:“周家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脸色不好?” 周琪揉了下额头:“家里小侄子近来闹了一场病,高烧不退,一家子都围着他转,倒有好几日没睡好。明儿要去姨母家走亲戚,便出来买些礼物。” 虞红绫嫁入刘家,虽表兄妹俩过的磕磕绊绊,闹了好几场。虞红绫还哭哭啼啼往娘家回去告过状,虞老夫人劝说无用,最后还是虞阁老瞧着大孙女过日子不消停,好生数落了一回,又将外孙子提到跟前训了一回,虽没治好刘晗的风流毛病,倒也收敛了不少,将将凑凑日子也能过得。 前几日刘家着人来报喜,却是虞红绫有了身孕。 近来贤哥儿大病一场,才好了没两日。他亲娘与周鸿成亲,原本就没过明路,既没在老宅子过,也没知会亲朋诸友,便是连周家宗祠都不曾拜过,周夫人做母亲的便要为儿子打算一回。 依她的想法,虽不忍将贤哥儿算做外室子,可也好重新为周鸿的亲事筹划一二,便一直对外隐瞒着贤哥儿的身份,刘家有喜事总还是要去贺一贺的。 郭嘉听起她提贤哥儿,便心下一动:“贤哥儿可是叶子生的儿子?”他无端想起那人在宫里模样,对着萧烨一派冷淡疏离,眉梢眼角俱是忍耐,心下有些可怜这孩子。 周琪几乎泪盈于睫:“正是嫂子生的儿子,后来起名叫贤哥儿。家里也就这一个侄子,可怜他爹娘都不在身边,我常日也只能多看着点。” 她与郭嘉自来福客栈相识之后,见的次数多了便熟稔起来,家里事情也不瞒他。 郭嘉便安慰她:“孩子可怜归可怜,将来也未必没有再相见的时候。我昨儿还在宫里见到叶子,她如今……也是身不由已。” 周琪倒好似大天白日见了鬼,直眉愣眼看着他:“郭三哥昨儿见过……见过我嫂子了?”自听说叶子在宫乱中送了命,她不知道替她跟贤哥儿流了多少眼泪,可是这对母子,也实是与叶芷青处的好,对她亦十分想念。 郭嘉还当她小姑娘家家,寻常根本进不了宫,听到他进宫见到了叶芷青,这才激动不已,更加要安慰这小姑娘:“我瞧着她瘦了很多,下巴尖戳戳的,想是还不能习惯宫里,要么便是想念贤哥儿。”他有些心软,便不由许诺:“等以后有机会再进宫,我便替你捎个信儿,好教她知道你将贤哥儿照顾的很好,也好让她少些挂心。” 周琪双眼圆瞪,猛扑上来紧抓着郭嘉的胳膊,倒好似中了邪一般,整个人都要哆嗦起来了:“郭三哥……真在宫里见了我嫂子?”不是说……早都没命了吗? 她大哥与嫂子感情深厚,若是知道嫂子还活着,何至于就颓唐成那副模样呢? 郭嘉更是于心不忍:“当真见过了,陛下待她倒是极好,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周琪从小跟着周震,生成了直爽的性子,郭嘉的话将她绕糊涂了,更没见识过天下底的黑暗,且以她的身份,再龌龊的事情也到不了她跟前,还有些不太明白:“陛下待嫂子……极好?”这句话一字一顿,消化起来极为艰难。 她心头剧跳,只觉得手脚发软,不太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 郭嘉还当她不能接受现实,也禁不住为萧烨的行为而有些尴尬,瞧人小姑娘的模样,他都无端有了几分心虚与愧疚:“陛下大费周章得了叶子,总要待她好的,你不必太担心。我昨儿进宫,陛下醉酒还让人去太医院接她,等闲后宫嫔妃哪里还能往太医院去?也就是陛下将她放在心尖尖上,才肯允了此事的。” 万没料到周琪听到“后宫嫔妃”几个字,竟然“哇”的一声当街就哭了起来。 他们彼时站在一处巷子口,路过的人们听得少女的哭声,“嗖”的转过目光来瞧,跟着周琪一同出来的丫环静月听到这些心中也是震惊不已,但见周琪失态,顿时手足无措,实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 郭嘉自问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生生被眼前不顾形象当街哭起来的丫头吓了一大跳,眼见着路人都拿谴责的眼神看着他,倒好似他做了什么负心薄情之事,着急之下一把捂住了周琪的嘴巴,将人拦腰拖进了巷子里,连连哄劝:“别哭别哭……叶子真的没你想象的那么糟。” 他松开手,小丫头才哭道:“……我大嫂子不是在宫乱中死了吗?怎的又成了皇帝老儿的嫔妃?” 她一个小姑娘,外间之事知道的并不甚详细,听到“皇帝”二字首先就想到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后一串鲜花嫩柳般的后宫嫔妃,只觉得恶心不已,对新帝的厌恶顿时溢于言表,倒是同叶芷青在认知上达成了一致。 郭嘉脑子里“嗡”的一声,亏得他自诩聪明过人,没想到也办了件蠢事。 ——原来萧烨竟是瞒着周家人强占了叶子,对外只道她在宫乱中丧命! “她……我方才哄着你玩的,说错话了,周妹妹别当真!” 饶是他口才了得,也是一头的汗,不知道该如何将这谎圆回来。这下可是捅了大篓子了,不但让周家人知道了事情真相,还坏了萧烨的好事,他好想立时三刻就回明州去,趁海船去国外照管生意,一年半载不回来,好让大家忘了这个茬。 周琪却没那么好糊弄的,早也将男女大防丢到了脑后,只抓着郭嘉的胳膊要求证。 郭嘉见瞒不了她,只得将实情告之,又陈述利害,只盼着她看在皇权威严的份儿上,嘴巴严实点——反正周家也未必认叶芷青这个儿媳妇,白得了一个大胖孙子,只周迁客有些损失罢了。 周琪胭脂礼品也不买了,立时就辞了郭嘉,坐车回府,直闯进周夫人房里向她报信:“娘,我大嫂子没死” 叶芷青活着哪怕她在宫里那贤哥儿在这世上就还有亲娘还有个盼头不然他就是个孤伶伶的小可怜 周夫人手中茶盏“吧嗒”就落了地,碎瓷茶水溅了一地:“你……你如何得知的?” 周琪一张小脸上方才糊满了眼泪,回来的路上在马车上还拭了一路,瞧着模样有几分狼狈,面上却透着三分喜悦:“我方才出门,见到了郭世兄,才知道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周夫人的神情很是平静,甚至有几分平淡道:“哦。” 周琪狐疑:“母亲,你……早就知道?” 周夫人道:“不但我知道,就连你大哥也知道,贤哥儿他娘在宫里,不管是她自愿也好,被迫也好,以后……她跟周家就没关系了。你也别开口闭口就是大嫂子,你大哥从来没成过亲,你哪里来的大嫂?” “她肯定是被迫的!母亲,她肯定是被迫的!” 周琪深受打击,原本以为叶芷青早已经在宫变中丧命,她还为此哭了好几次,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然更令人难以接受。 她无法想象叶芷青与周鸿二人所经受的痛苦,但是以她对两人的了解,听到周夫人这话也有些微微刺耳。 “就算是被迫,哪又如何?”周夫人神情隐隐有些激动:“我只恨你大哥认识到了她,当真是一段孽缘,误了你大哥的婚姻。若是没有她的出现,你大哥早就成亲生子,何至于会出现如今这种状况?” 周琪原本觉得周夫人对叶芷青的偏见已经少了,等她从宫里出来之后就可以一家团圆了,没想到但凡出事,她头一个先怪罪的依旧是叶芷青,不由满腔悲愤:“大嫂散尽家财救大哥出来的时候,娘怎么这说这种话?她出事了却说出这种话,难道她就不会寒心吗?” 周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倒好似看个傻子一般:“你怎么这么天真?她救你大哥出来,又生了贤哥儿,我对她改变了偏见与看法,那是因为你父亲也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又有了贤哥儿,纵然我再不喜,将来也得成为一家人,所以不得不妥协。但是现在……她成了皇帝的女人。难道你去你外祖母家,没听过传言?宫里随侍圣驾的皇贵妃就是她。她既已是陛下宠妃,与咱们家就八杆子打不着了。你若说她是你嫂子,难道你是陛下的妹子不成?” 周琪被周夫人一番话堵的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贤哥儿怎么办啊?” 周夫人微微一笑:“以前我想让她跟你大哥分开,她不肯,非要害了我的儿子又害我的孙儿。贤哥儿以后就记在你大哥名下,只当义子来养吧。不然……谁家的闺女听到你大哥有个外室生的儿子,肯嫁给他?好歹义子总比外室子好听。以后贤哥儿就由我亲自抚养,我会好生教导他,万不能让他像他的爹娘一般,罔顾家中长辈意愿胡闹!” 周琪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尾椎骨缓缓而上,她以为的晴天霹雳原来只不过是罩在云雾之中残酷的现实,忽然云雾散尽,让她看到丑陋的现实,以及让她不能苟同的周夫人,她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周夫人的问题,只觉得说不尽的伤感,却又无从追寻。 数日之后她在大街上再次碰见郭嘉,两人坐在茶楼之上,看着下面街市间忙忙碌碌的人群,她怅然道:“郭三哥,我是不是很可笑?” 郭嘉与她相识也有好几个月,闻言顿时愣了:“你哪里可笑了?” 她收回目光,与之对视:“上次得知叶姐姐还活着的消息,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不管她现在在哪里,至少她还活着。结果回去之后才发现,我母亲跟大哥都知道她在宫里。回想大哥上次重病高烧,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叶姐姐过世才伤心的,现在想来却是因为她被扣在宫里才伤心的。大哥出事的时候,叶姐姐不顾一切跟着来京里,想办法救大哥出狱。而叶姐姐深陷宫中,母亲却立刻恨不得与她划清界限,连贤哥儿也从大哥的亲生子变成了义子,我……我有点替她不值!” 小姑娘以前天真烂漫,又是个一直肠子通到底的主,大约从小在周震身边被宠着长大,还沾染了几分军中的豪爽之气,自以为做人要有情有义,对叶芷青很是佩服,没想到转头就见识到了亲娘的凉薄,心中失落可想而知。 郭嘉岂有不知她心中所想:“世人自私自利的多,有情有义的少;舍己为人的也少,但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应该是先为自己着想的人,周伯母的想法其实不难理解,谁都有自己要顾惜的人,周伯母也一样。比起叶子,她当然最疼的还是自己的儿子。你也不必怪责伯母,此事更是你大哥无能为力的。他若是能扭转局势,将人讨回来,何至于要一意孤行前往安北平叛。我虽不知他心里的想法,但大约也能猜测一二。事已至此,只能说他与叶子有缘无份,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 宫里的生活对于叶芷青来说是漫长的,她在文思楼与太医院,以及承亁殿三点一线的生活,没想到这日从文思院出来,迎面便撞上了一位艳丽的女子,身后跟着几名宫人。 叶芷青出入文思楼都穿的比较素净,或者说自她被册封为皇贵妃之后,穿着打扮从来就没有按皇贵妃的品级妆扮,只是比穿着统一服色的宫人看起来略微得脸些罢了。 那名艳丽的女子与她迎面而来,身后的宫人见她不闪不避,竟然也不行礼,顿喝道:“大胆!见到荣嫔娘娘竟然也不下跪!” 叶芷青其实打心底里厌恶皇贵妃这个称号,所以被宫人喝到头上,除了皱皱眉头表示她的声音很尖利刺耳,竟是没有别的表示。 但她身后跟着的徐昌跟姚平却不是吃闲饭的,当即道:“皇贵妃娘娘在此,好大的胆子,竟是要让娘娘给荣嫔见礼不成?” 荣嫔画画黛眉微挑,上下将叶芷青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与她的丰腴相比,只能算是瘦弱了。高挑修长的身形,可是却实在是有些瘦,素腰不盈一握,她都能想象某些时刻硌的萧烨骨头疼。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玲珑身材,以及膏腴一般的肉脂,萧烨很是喜欢她的身材,她对自己的身子也充满了自信,哪怕生过一子,也如熟透的水蜜桃一般,散发着诱人的芬芳,而不是眼前瘦削硌人的丫头能比拟的。 “见过娘娘!不知娘娘凤驾,还请娘娘万勿怪罪!” 荣嫔慢吞吞弯腰,随意的向叶芷青行了一礼。 叶芷青懒得跟萧烨的后宫争宠,更不会计较荣嫔的敷衍与失礼之处,索性一言不发越过她。但显然荣嫔却并非与她有同样的想法,她扬声道:“娘娘请留步!” “不瞒娘娘说,臣妾今儿是专程前来见娘娘的。宫里谁都不曾见过皇贵妃娘娘,但臣妾偶然听说娘娘行踪,便特意过来守在此间,也好向娘娘请安。宫里姐妹们都盼着对与娘娘亲近亲近,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 叶芷青背对着她,根本不想看到她面上的表情,沉声道:“你既已请过安,退下吧。” 荣嫔花了大把银子,好容易找到了传说之中神秘的皇贵妃,如何肯轻易败退,当下含笑道:“娘娘难道就不想知道宫里众位姐妹们是怎么议论娘娘的吗?” 她这话很是无礼,大约也有些恃宠生骄的意味。她育有一名皇子,而且还有圣宠,自进宫之后被萧烨冷落了许久,早积了许多怨气在腹中,对传说之中的皇贵妃恨之入骨。 ——大家都是新帝的女人,以前王府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独宠之事,大家都默认了萧烨的花心以及处处留情,忽然之间却冒出来一个女人打破了众人之间的规律,如何让人不痛恨? 叶芷青被人不依不饶追着找不痛快,她也改了主意,转头问道:“怎么议论的?”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宫里姐妹们都说,皇贵妃娘娘傲慢专横,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入宫这么久,竟是不曾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必然是不好相处的。” 荣嫔边说边察看皇贵妃的神色,见她始终淡淡笑着,便话锋一转,道:“臣妾却觉得,娘娘定然是有苦衷的,并非对皇后娘娘不敬。” 朱皇后为人宽厚,却深得萧烨敬重,连王府后院的女人们也对她很是敬服,但那是以前。 今非昔比,萧烨做了皇帝,从王府搬到大魏皇宫,宅子变大了,人心也跟着变大了。 皇后固然生育两子,可荣嫔也是生了皇子的人,心里难免升起一争长短之心。 如今宫里皇贵妃盛宠,朱皇后掌权,她在皇后的坤宁宫便会时时提起皇贵妃不曾前来请安之事,但转头在叶芷青面前却又如此作派。 叶芷青被她拦在半道上,心里很是恼火她来找事,便笑眯眯道:quot那依你之见,我有何苦衷?” 荣嫔心说:你有何苦衷我怎会知道?说不得还是因为得了陛下独宠,便不将皇后放在眼中罢了。 “这……娘娘之事,臣妾委实不知,但今日一见娘娘便觉得亲切,外面那起子人瞎嚼舌根,娘娘又何必在意。” 叶芷青点点头:“你说的很是,我是不必在意别人如何说。”说罢转头就走了,也懒得再跟她磨牙,生将荣嫔气了个半死。 她在坤宁宫都被朱皇后以礼相待,实不曾受过如此冷淡,偏偏到了皇贵妃面前,巴结的如此明显,她竟是无动于衷。 回去之后,荣嫔便在心中发狠,想着如何让皇贵妃失宠,将她从云端拉入泥地,殊不知她以为的云端,对于叶芷青来说,却是地狱。 叶芷青回去之后,并不曾将半道上被荣嫔拦住的事告诉萧烨,倒是徐昌晚些时候悄悄向萧烨禀报:“……娘娘是个好性儿,被荣嫔娘娘拦着说了些不甚好听的话。” 萧烨回西侧间便问起此事,叶芷青闻言从医书中抬头,反应十分缓慢:“哦……她也没说什么,就路上遇见随口说了几句话而已。” 萧烨从后面揽住她,在她面颊上亲了一记:“傻丫头,怎的遇到麻烦也不跟朕说一声?也是你平日打扮的太过素净之故,从明日起不如你身边多跟些人,按皇贵妃的规制打扮起来,看看宫里还有谁人敢小瞧了你?等回朕再派人去警告荣嫔,让她少来烦你!” 叶芷青阻止他:“我其实颇能体会荣嫔的心境,若是我的丈夫丢下自己去别的女人身边,恐怕我也会受不了,拦住说几句话已经是轻的了。” 她心中想的是周鸿,萧烨听到此话却是眉开眼笑,在她唇上狠亲了一回:“你放心,朕哪都不去,就陪在你身边,你乖乖儿守着朕!”又将她拖到床上去狠弄了一回,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叶芷青也懒得跟他分辨,只恐说多了危及周鸿,反而不如沉默以对,随他自由脑补。 次日正逢她出宫的日子,连护卫都一早选好的,叶芷青起床之后打扮素净,早有徐昌背了她的药箱,坐了马车往京里慈幼局去了。 慈幼局是国家福利机构,收养的多是街上弃婴,雇着几个婆子洗漱照顾,还有专门的小吏管事。 叶芷青假托城中医女前来,跟管事的说明情况,那小吏便派个婆子带她前去,见她不但貌美,还带着护卫家仆,心下不由嘀咕:也不知道是何身份,竟会跑来这个地方会诊,可不是闲的慌嘛。 京城是有不少富贵人家的太太夫人们喜欢布施,或时不常送点吃食衣物银子过来,但却从来没有人亲自跑来看这些孩子们,今日这位算是破例。 小吏在城中扎根,皇城脚下贵人满街走,他练就一双利眼,竟是不必道明身份也能看出来人身份不低,又不好凑上前去奉承,便叮嘱婆子好生侍候着。 婆子是慈幼局洗涮照顾孩子们的众婆子之一,姓龙,年约四旬,生的团团脸笑容和蔼,孩子们便唤她龙妈妈。她一边引着叶芷青往孩子们的住处走,一边笑道:“夫人菩萨心肠,我倒是头回见着还会医术,肯为这些孩子们来治病的夫人,当真是这帮孩子们的福气!” 近来有孩子偶感风寒,起先只是一两个孩子,谁知道三五日之后感染风寒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已经躺下十七八个了,也让照顾的这帮婆子们有些担心。 “……近来我们也请了外面的大夫过来,但病倒的孩子们着实太多了,季节更替,气候不稳,当真是没法子的事儿。夫人这边请。” 徐昌一听竟然当真有病孩子,而且听龙婆子提起,似乎病症还不轻,顿时拦在叶芷青面前,道:“夫人也要为老爷考虑,不如咱们放些银子回去吧” 皇贵妃与陛下同居一室,若是她感染了风寒,岂不是连皇帝陛下也要被感染? 叶芷青并不当一回事:“你让开!我是大夫,如何不知应对?这几日暂时与老爷分开不就完了?” 徐昌心道:我的娘娘,您有此心,也得陛下同意吧?陛下每日下朝,恨不得眼珠子都粘到娘娘身上去,昨晚陛下还再三叮嘱,一定要护着娘娘您好生出宫,好生回来,既不能让外面的人冲撞了,还要顾着您开心,但瞧陛下那神情,分明就是不舍得您出宫,倒好似您出宫一去不回的模样! ——这能分得开吗?! 他站在门口拦着不让,龙婆子面上笑容僵了起来,觉得这位少夫人身边的家仆实在有些烦,没想到那年轻的夫人却气性很大,一把就将仆从推开,踏进房里去了。 慈幼局如今共有近百个孩子住着,有大有小,都是按年龄分开,每个大龄的孩子也会照管小些的孩子。一间房里住着十几名孩子,大通铺上滚着,一个锅里吃着饭,就跟兄弟姐妹一般,当然也不排除个别性子刁钻的孩子会欺负弱一点的孩子,但照顾的婆子们见到了总会制止。 叶芷青一脚踩进去,顿时差点被里面的味道熏出来。 屋子里住着十几个孩子,门窗紧闭,想是孩子们感染了风寒,极怕他们病情加重,所以更是将房里弄的严实,但是这些孩子们大些的还好些,小的不少都在尿床,不似后世还有尿不湿这种神器,还没到能够自理的地步,换的又不及时,房间里一股尿味,空气污浊。 徐昌紧跟着进来,差点被里面的味道熏一个跟头,见叶芷青沉着脸吩咐:“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龙婆子忙陪着去拦:“夫人,这些孩子们里面有不少都感染了风寒,再要开窗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小命?” 叶芷青板着脸道:“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房间里味道这么难闻,纵是没生病的孩子也要被熏出病来,再一起住下去,没一个孩子好的了。” 徐昌怕熏着皇贵妃,忙跟后面跟进来的姚平一起去开窗户,叶芷青便挨个走近了去瞧这些孩子,去摸他们的额头,看看他们的眼珠。有些孩子烧的人事不知,有些孩子冻的真打哆嗦,盖着被子还觉得冷,还有些见她过来,便畏缩的往后缩,似乎有些畏惧戒备。 其实住在慈幼局的孩子们从小孤单长大,既不知父母又无亲人,生活环境又比较艰苦,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理创伤,叶芷青看着眼前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心里不由就想起自己的儿子,顿时拧着疼,直恨不得立刻便冲到周府去与儿子相见。 第二百三十章 春夏之交,气候多变,小孩子很容易感染风寒。 慈幼局收养的孤儿生活仅能维持基本的温饱,更不论营养,抵抗力更差。 叶芷青亲力亲为,加之慈幼局的婆子们,以及萧烨派给她的护卫宦官一起,将重症的患者跟尚未感染的孩子们分开居住,又熬治汤药,等重症孩子喝下去之后,再行观察,不知不觉间就忙到了夜晚。 姚平与徐昌数次催促她回宫,都被她置之度外,仿佛只有在忙碌之时,才能让她忘却母子、夫妻分离的痛苦。 宫中承亁殿里,萧烨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又被童文议拉着讨论了一番民生帝治,好容易用两坛御酒脱身,回寝宫换便服之时,问及胡衍:“皇贵妃呢?” 胡衍一辈子在宫里,早就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皇帝被童文议拖着的时候就已经有小宦官跑来向他禀报,眼瞅着天都快黑了,皇贵妃还未回宫,心里也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萧烨也不知几时染上的毛病,只要回到寝宫不见皇贵妃踪影,神色便难看得紧,脾气也不太好,导致寝宫的人恨不得各个拿皇贵妃当免死金牌,对皇贵妃的行踪尤为注意。 萧烨一句话问出来,侍候他换衣服的宫人的心便提了起来,胡衍陪笑道:“娘娘……还未回宫,跟出去的护卫们也无人回来报信,也许……正在回宫的路上。” “还未回宫?”皇帝的声音提了起来,寝殿里侍候的宫人们顿时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就怕被他逮着一个出气。 胡衍陪笑脸都要酸了,他既要表现出对皇贵妃适度的担心,又要宽慰皇帝,语声比皇帝哄皇贵妃还要轻柔:“陛下别急,已经派了人去慈幼局找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顺便朝身后的小路子使了个眼色。 小路子被他的声音麻的直犯恶心,悄悄退了出去派人去慈幼局寻人。 萧烨坐下来喝了一盏茶,吃了半块点心,在殿内转了三圈,眼看着宫里已经掌灯,暮色四合,焦心如焚,总觉得眼前的情景与数年之前他要纳侧妃之时的情景略有相似,也是这样无望的等待,她就此消失在人海,数年不知音讯,竟是再也坐不下去了。 “来人,备马!” 胡衍被吓了一跳,忙要去拦:“陛下,时辰已经不早了,娘娘应该很快就回来了,陛下不如再等等?”皇帝的眼神相触,有种他再多一句嘴,就会被踹出二里地去的感觉,哪敢再多嘴?! 慈幼局里,徐昌抬头看看天色,与姚平交头接耳:“……要不你再去劝劝娘娘?这个时辰回去,陛下是不会治娘娘的罪,可咱们兄弟俩恐怕逃不了一顿板子!” 姚平:“……哥哥您本事了得,口才又好,又得娘娘信任,不如您去劝劝?” 两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正相对发愁,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密集,顿时一凛。徐昌去向正在为一名小姑娘把脉的皇贵妃示警,姚平往屋外一探究竟,还未跨出门槛,已听得龙婆子大叫:“你们是什么人?”探头一瞧,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院子里,龙婆子提着的灯笼掉在了地上,半边纸都烧了起来,她却被两名带刀护卫押跪在地上,满脸恐惧。一旁提着宫灯的小宦官缩头缩脑,最前面却是披着黑色披风的皇帝,面沉似水。 姚平大气不敢出,只管在地上不住磕头。 胡衍上前问道:“夫人呢?天黑了也不知道护卫着夫人回去!” 姚平知机,忙道:“夫人忙起来不听小人的劝,既是老爷来了,正好陪夫人回去。” 萧烨一脚将他踹开,便要往房里闯,却被姚平死死抱住了腿“里面都是生病的孩子,老爷要顾惜身子,万万不能进去。待小人请夫人出来与老爷相见!” “胡衍,还不将这死奴才拉开?!” 胡衍听得里面全是生病的孩子,恨不得亲自去抱萧烨的腿,这么会功夫,房里的人听到动静,终于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叶芷青险被姚平狼狈的样子给逗乐,但见他恨不得将自己变身为萧烨的腿部挂件,牢牢抱着萧烨的腿,形象的向大家示范了传说中的“抱大腿”。 萧烨被他无赖的样子给惹出了真火,臭着一张脸怒火万丈:“还不放开!” 姚平辛苦维持着抱大腿的姿态,直等叶芷青出来才松开了手,连滚带爬向后退去,生怕晚一步被皇帝给踹断了肋骨。 萧烨一经得释,便迫不及待的去拉叶芷青的手,他在宫里不知道脑补了多少叶芷青逃跑的片断,越补越焦心,等见到真人之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哪知道伸手却抓了个空,当着满院子护卫的面儿,被叶芷青给躲开了。 胡衍暗道要糟——娘娘您哪怕在寝殿里与陛下打起来都没关系,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要不要这么直接的把嫌恶表现出来? 萧烨压抑着窜起来的怒火,无视她方才的躲闪,再次去揽她,没想到又被她躲闪开来,整个人都处于暴走状态:“你——”却被她一句话就浇灭了怒火:“我今日与病患待了一整日,身上恐有流感病毒,你还是离我远一点,不然被传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原来你是关心我的身体啊?”萧烨顿时眉开眼笑,语声温柔的都能拧出不来。 胡衍与徐昌及姚平看的目瞪口呆:陛下原来也这么善变啊? 叶芷青一脸无奈:我只是大夫的职业病犯了而已,陛下你想多了吧?! 也许是萧烨脑补的这段插曲,感觉自己在两人的关系里并非一厢情愿,偶尔也能感受到她的关心,更也许是听过徐昌的汇报,得知叶芷青自踏进慈幼局就未曾出不过,更不曾提起过前往周府去看她的儿子,萧烨一晚上的心情都很好。 他高兴起来,对身边侍候的宫人都很是宽容,整个寝殿的气氛都很是轻松,连侍候叶芷青沐浴的宫人也恭维道:“娘娘没回来之前,陛下担心的团团转,连奴婢们都成了多余的人,斟杯茶奉上都不敢,等娘娘回来,就感觉春回大地了。” 作为侍候的人,她们的感触最深,而且相处的时间久了便会发现,皇贵妃的脾气似乎从来都只针对皇帝陛下一人,对身边侍候的人反倒很是宽容,虽时常郁眉难展,但为人其实十分和气讲理,她们渐渐也放得开了,时常与皇贵妃念叨些宫中趣闻。 自新帝登基,她们被分派到西侧间来侍候皇贵妃,亲眼看着新帝如何宠爱容忍皇贵妃,这些侍候的宫人从最初的震惊不可置信,生怕被皇贵妃带累到如今,对皇帝陛下与皇贵妃的相处模式习以为常,日常只看到陛下忙完了之后围着皇贵妃转圈,渐渐都已习惯。 “哪有那么夸张?”叶芷青整个人泡在热水里,神色淡淡。 她倒是想留在慈幼局数日,好生照顾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可萧烨亲自来寻,哪里肯让她在宫外留宿。她便只能开了药方,细细叮嘱了龙婆子一番,希望回宫之后能够争取再次出宫。 回来的路上,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萧烨倒是想将人抱在怀里亲香亲香,可惜被叶芷青躲的老远,一再表示出了对他龙体的忧心,生怕传染了风寒给他。 萧烨与她夫妻一场,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着紧”自己的身体,心里比饮了蜜浆还甜,殊不知叶芷青却是怕传染了风寒给他,反而断了自己再次出宫的机会。 等沐浴洗漱,吃过了晚膳,稍稍消食之后,二人上床休息,萧烨将人拥在怀里,在一方静谧的天地里,倒是难得的没有上下其手,只是将人抱在怀里,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极为满足:“叶子,你乖乖留在朕身边,朕定会疼你爱你,不会比他差半分。他能给你的,朕一样能给你,并且……一定会更多。”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两人都没有说话,叶芷青从一开始就申明了她的想法,但是萧烨掩耳盗铃,不肯承认她对周鸿情之所钟,只认为时间久些便能让她忘掉从前,跟他快快乐乐做一对鸳鸯。 叶芷青若是多说几句,他便拿贤哥儿的安危来要胁她,她索性明智的闭上了嘴。 遥远的安北燕然府,周鸿正对着安北地形图考虑如何打接下来的仗,周浩拿着一封家书进来:“将军,收到老元帅的家书,送信的小子说……” “说什么?”周鸿头也未回。 “说是皇帝调了老元帅回京养老,换了古定邦手底下的人去掌东南水军营。” 周鸿的视线在高阙州与鸡鹿州停留了一下,好似才回过神来,冷笑:“帝王的平衡之术,父亲在东南掌军,我在安北掌军,今上恐怕要睡不着觉了。他当皇帝也没多久,没想到平衡之术玩的很溜啊,也不知道是他的本意还是朝中有人提起的。” 虞阁老虽得萧烨仗重,但经过大理寺天牢一事,周鸿已经对这位外祖父不再寄予厚望,反而觉得还是自己更为靠得住。 他与周浩面对面,周浩的双眼里顿时映出他的模样,胡子拉茬,脸颊瘦削,颧骨处还有被安北粗砺的风吹出的红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正常的亢奋,那是近来接连不断的战争造成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安北民风彪悍,各族部落首领心思各异,萧炜在时用私盐吊着各部族,又利用私盐之利在安北畜养私兵,等他事败之后,人心涣散,安北大乱。 安北幅员辽阔,地形复杂,极北之地与他国接壤,想要平定叛乱,首要之务是收服军中将领,次要才是平定各地乱军,安抚各族百姓。 周鸿自京中领军一路至今,殚精竭虑,到达安北之后,胜负几仗打的异常惨烈,凭着多年带兵的经验,总算是维持住了眼前僵峙的局面。 他虽自小带兵,但临阵换将为兵法大忌,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都需要彼此适应军中很多将领并不肯服从他的指挥。战事紧张,只能上了战场之后临时磨合,与安北的精弓强将比起来,很是吃了几次亏,才扭败为胜。 连周浩都有些不能理解:“将军是当真准备帮萧烨平定安北叛乱吗?他有亏于将军,将军却还要帮他稳定天下吗?” 周鸿低头写家书,手握笔杆道:“周家历代忠良,却连妻小都庇护不住,萧烨欺人太甚!总有一天,抢了我的要他数倍奉还!” 周浩这些年跟随他辗转征战东南各处水域,对周氏家训知之甚深,唯独这一次周鸿的话有悖于周氏家训,他却觉得并无不妥:“无论将军做何决定,属下都誓死追随!” 周鸿的家书到达京中的时候,周震已经离开明州,到达帝都数日。 周老将军入京之后,先面见新帝,再行归家。才踏进家门,便见到了圆滚白胖的贤哥儿,被周夫人抱着前来迎接祖父。 周震一把年纪,才有了孙儿,当下喜笑颜开,将贤哥儿抱在怀里稀罕不已。贤哥儿虽不会说话,但手脚有力,逮着祖父的胡子便不撒手,大有全部薅下来的架势。 “贤哥儿快松手——”周夫人何时见过丈夫这般狼狈,既想要亲香孙子,又被揪着胡子表情扭刷,直让周琪乐不开支。 “你这丫头,还不赶紧哄贤哥儿撒手,竟然在一旁看热闹!”周夫人气不过,在女儿后背上埋怨的拍了一记。 周琪自得知叶芷青还活着的事实之后,更疼贤哥儿了,总觉得他父母皆在却不能陪伴在身边,着实可怜。 贤哥儿不懂事,见大人们热闹的紧,顿时笑出了米粒般的两颗才长出来的小白牙,流着口水更不肯撒手了,还是周琪扯了腰间的一块玉佩引逗他,才令他撒开了手。 周震卸甲归田,于周夫人来说却是一桩好事。她远在京城,又不放心丈夫独自在明州。况且周震征战多年,早落下了一身伤痛,天阴下雨总会发作,很是折磨人,她年纪大了,总盼着一家人团聚。 夫妻父女相聚,总有别情可叙,先时周震并不知道叶芷青尚存于世,他收到的家书里只道叶芷青已经亡故,因此对孙儿多有怜惜,晚饭之后一家人坐下说话,周夫人遣走了丫环婆子,才将真相告之周震。 “萧烨小儿,欺人太甚!” 周震大半生戎马倥偬,面对凶残的倭寇海盗都不曾皱下眉头,却被萧烨给气的横眉怒目:“枉我入宫之时,还与他相谈甚欢,以为他更改前非,皇帝也做的颇有模样,没想到却是满肚子男盗女娼我父子为他守边土,他却强占我周家妇,当真以为周家无人了?!” 周夫人强调:“贤哥儿的母亲算不得周家妇,就当是她与鸿儿无缘,不必再提她了。” 周震双目一瞪:“你懂什么?”他在海上剿灭倭寇,也解救过不少被掳走的渔家妇女,这些女人千辛万苦回到家中,只有极个别的男人会嫌弃妻子失贞,大部分夫妻经年别离,都是抱头痛哭,庆幸妻子劫后余生,双双归家度日。更有丈夫被倭寇所杀,归来已是家破人亡,无处容身,凄凉万分。 “她现下都是皇贵妃了,难道你还指望着她能回到鸿儿身边不曾?”周夫人一句话就将周震后面的话尽数噎了回去。 自始至终,周震都不曾反对儿子娶叶芷青:“连存听说鸿儿娶了叶子,还一直盼着他能将人带回明州,也好与叶子探讨医术,制定一套预防军中疾病的条例,只可惜……” 周夫人有时候实在不能理解周震与连存的思维方式,他们似乎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军队,而从来不会去顾忌世俗之情:“连存就是个医痴,老爷现下都已经卸任,又何必再管这些事?” 周震大半辈子的心血都耗在了东南水军营,虽已离开军中,却对军中之事仍旧很是关心,对周夫人的话更是不能苟同:“你懂什么?军中若是有好的预防措施,也能减少人员伤亡与疾病的传播,岂非是一桩善事?” “军中!军中!你好不容易回来了,还管军中作甚?还不如以后好好带孙子,好生操心儿女的婚事!”她将贤哥儿一把塞进周震怀里,祖孙俩打了个照面,贤哥儿顿时兴奋的伸出了小胖爪子,直扑周震的胡子——他大约还记得白日里揪胡子玩的乐趣。 “哎哟我的小乖孙,再薅下去祖父都要没胡子了!”别瞧着周震待长子自小严苛,那是因为不严格可能就会送命,但对待香香软软的大孙子可全然不同,用周夫人的话来说,就是“把一辈子的慈爱都用在了贤哥儿身上,恨不得连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捧到孙子手上”,其实倒也并非夸张。 贤哥儿生的眉目秀致,承袭自父母的容貌,长大这后必定是个俊秀儿朗。且他胆子很大,对从未相见过的周震也并无惧意,相反对他的胡子表示出了由衷的喜爱,简直到了见胡子必薅的地步,很轻易就中止了夫妻之间的分歧。 小孩子具有天生的粘合能力,无论是夫妻之间还是家人之间,因为有了他的笑脸,很多争执都被他无声化解。 周震归家的前三日,但凡与周夫人之间有点言语间的冲突,周琪就将贤哥儿塞进周震怀里,以缓解父母意见无法统一的争执。 到得最后,周震简直无心与周夫人争执,见到大孙子热情的笑脸,以及伸过来的小胖爪子,就是满面笑容。祖孙俩相处投契,如果不是贤哥儿年纪尚幼,周震都有亲自抚养教导大孙子的打算。 他归家数日,正逢休沐,便携妻小前去拜见虞阁老。 翁婿两个多年未见,聊些别后逸事,朝中趣闻,无关政治,也算得开怀。 周震听闻虞阁老得萧烨倚重,心下暗骂岳父老狐狸,先帝末年称病不出,保住了虞氏一门富贵绵延,无论是眼光还是手腕都是一流。 身在后宅子的周夫人更是听到了另外一条消息:“……家里准备送个女孩儿入宫,只是嫡出的都已经订了亲,倒是庶出的……送出去又不成样子,你父亲正在为此事犯愁。” 虞老夫人提起此事,也有几分不好启齿。 虞氏的富贵在先帝末年的动荡总算是保住了,但人到了年老之时,一怕病亡,二怕子孙富贵不能延长。虞阁老共生了三女二子,两儿子至今还在地方为官,政绩也算可以,等熬到了资历,他从朝中退下来之后,在京中大约也能有一席之地,可若是想要入阁封侯拜相却难以达成。 长子虞文冲比起他为官的政绩,反而是养小老婆的本领更出色,家中已经长成的五女二男,其中正室所出的女儿三名,乃是已经成亲的虞红绫,定亲的虞红烟与虞红玉,庶出的两女多年跟在嫡女身边趋奉,很是拿不出手,其余这三年陆续出生的庶出子女还未长成,不计在内。 次子虞文祖倒是育有一女,便是虞文惠,瘦下来之后倒是不错,只是也已经订亲,预年内完婚,指望不上。 长女嫁给了刘侍郎,只育有两子,且刘氏家族根基深厚,就算是送个刘氏女入宫,好处恐怕也轮不到虞家,先要紧着刘氏族人。次女便是周夫人,今日恰巧带了周琪回来;嫁了钟延年,生的外孙女儿钟珍珠,当真是疼的如珠如宝,且与大虞氏境况相同,若是将钟珍珠送入宫中,好处自然要轮到钟氏一族,哪里会轮到虞氏。 “听说新帝对父亲很是倚重,咱们家里还有必要送女孩儿入宫吗?”从心里来讲,虞氏送一名女孩儿入宫跟叶芷青争宠,周夫人总觉得心理别扭。 送孙女入宫一事,虞老夫人其实也并不同意,她活到这把年纪,京中动荡,过去相熟的老夫人们也有好几位被儿孙连累不得善终,对她的影响也颇大,只是虞阁老却容不得她反对:“你懂什么?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瞧瞧老大跟老二,哪个是能出将入相的料?我半生筹谋,却后继无人,等我从朝里退下来,他们若能爬到三品就算不错了,不送个孙女入宫,趁机续些香火情,门第凋零近在眼前!” 虞老夫人倒是觉得儿孙绕膝,平平安安在一处过活便是最好,可惜她的想法不被虞阁老认同,只能在女儿面前叹气。 “我也觉得没必要,你父亲执意如此,我能拿他怎么办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 虞阁老大半生宦海沉浮,多少政治风浪都过来了,碰上送孙女入宫这等小事,原本还在为人选发愁,见到周震便有了主意。 他言语间稍稍透露此意,便教周震觉察,心中不快,当即告辞而出,带着妻女回家。 周夫人原还准备多留一时,前院书房的丫环来传话,说是周震要回家,一路坐上马车还有些惊讶:“母亲留饭,老爷怎的现在就要回家?” 周震淡淡道:“再不回家,闺女都要被人给算计了!” 周夫人还不明白,嗔怪道:“老爷这话说的,谁能来算计咱们闺女?!”话一出口才想起虞老夫人之语,顿时也有些不确定了:“……不会吧?” 过得两日,刘侍郎上门拜访,两连襟多年未见,刘侍郎又向来口才不错,与周震在席间谈到高兴处,便道:“我这里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要跟妹夫分说。”觑着周震神色,见他似乎没听懂,便小声道:“陛下登基之后,各家都有送女入宫的想法,我观咱们阿琪俏丽可人,是个有大福气的,鸿儿又在安北平乱,若是阿琪能入宫为妃,一则岳父定然会对她多番照应,就算是瞧在岳父面上,陛下也会优待阿琪;二则兄妹俩守望相助,于家族也是极大的助益。可惜我并无女儿,不然这等好事也不必来告诉妹夫,自己早早就办了!”这话确乃刘侍郎的心声。 他多年在侍郎的位子上不曾挪动分毫,政治上毫无建树,确有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意思,只可惜庶出的女儿被刘夫人养的拿不出手,嫡妻又只育有两子,有心无力。 周震暗含讽刺:“这等好事,想来京中为官者皆有此事,又岂能轮得到我?倒是累姐夫为我费心了!” “咱们一家子亲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妹夫不必客气!”刘侍郎还当周震同意,顿时暗松了口气:“我这也是盼着阿琪好不是” “姐夫若是盼着阿琪好,就回去告诉岳父回绝此事。我半生征战,周氏的门楣还用不着靠送女儿入宫来光耀。” 周震的话让刘侍郎颇有些下不来台,讪讪道:“妹夫这话说的。”心里暗骂周震不识时务,简直又臭又硬,真不知道虞阁老选中他的女儿,能有什么好结果。 刘侍郎回府去向虞阁老复命,周震则向周夫人叹息:“……非是我不通情理,阿琪是咱们的女儿,今上有多荒唐,你比我更清楚。岳父想让阿琪进宫,不过是为了巩固他的地位,竟还派了姐夫前来说服我,便是我同意了,难道你这当娘的也会同意不成?” 周鸿在牢中之时,周夫人也曾多番哀求虞阁老救救外孙,但虞阁老都不为所动,当时周夫人走投无路,几与娘家决裂,还是后来周鸿出来之后,与外祖家来往起来,才让周夫人也娘家渐渐走的勤快起来。 她平生唯有二子一女,皆视为命根子,周鸿出事之时虞阁老不肯出手相救,现在却又想要将她生的女儿送进宫里,之前裂痕尚未弥补,又添新怨,周夫人对虞阁老也忍不住心有恚意:“父亲当真是越老越恋权,只盼着虞家富贵绵延,却要拿我的琪儿来填坑。”这时候再想到虞老夫人的难为之色,顿觉意有所指,竟是连母亲都来骗她,心中倍加不悦。 虞阁老听了刘侍郎回话,沉吟半晌才道:“周震也太过固执己见,纵是他在军中立了天大的功劳,不能上达天听,也是枉然。这些年多亏了我在朝中为他斡旋,不然拖欠军需一项,就够他受的。” 周震才回来没多久,周虞两家倒是有了裂痕,索性两家还有周滨与虞红烟的亲事,还能维持表面的和气。 经此一事,周震立誓要为女儿寻一门可心可意的女婿,只是他久未归京,亲朋旧识皆有疏远,门当户对的暂时还没有,这时候就觉得周琪胡闹,当初盛家的婚事很是不错,两家议亲之事周琪留书出走,好好一门亲事给耽搁了。 家里这番动静,周琪也有只言片语入耳。她心中烦闷,欲往街上去散心,带了静月去逛街,不意马车在拐过一处巷子之时,与对面而来的马车差点相撞。 巷子大约只容一车半马车,两车马车无法并行通过,两家车夫大眼瞪小眼,都无意朝后退去,对面车夫催促周府车夫:“喂,我们已经走了一多半了,你们往后退退啊?quot 前两日,周震获新帝嘉奖,下赐锦缎良田,金银珠宝若干,还获赐骠骑大将军的封号,算是犒劳他多年在军中为国尽忠之意。 周府老宅子的下人们在京中收敛多年,家主乍然归京获封,心气儿也与此前不同,见对面的马车外观普通,倒是车后跟着几名家仆,也未曾当一回事,回嘴道:“我们也走了一多半,你们能不能退退?” 两边马车里的人同时出声:“你们往后退退!”话音才落,车内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同时掀起了车帘,周琪张口便喊:“大嫂——” 姚平与徐昌一惊:“大胆,岂敢在大街上胡乱认人?”心里却也在嘀咕。 周琪忙道:“原是我认错了,瞧着这位夫人有几分面善。” 叶芷青道:“无妨,既是遇见了便是有缘,你们在这里将马车退回去,我记得巷子外间有家茶楼,与这位姑娘去喝杯茶,等你们退出来之后,再走也不迟。” 徐昌连忙阻止:“夫人,临出门之时,老爷吩咐过,一定要小的好生护送夫人出门,好生回家。” “我不过与这姑娘说说话儿,难道她能吃了我不成?” “小的只是奉了老爷之命,夫人若是在外面耽搁了,小的回去无法与老爷交待!”徐昌侍候日久,多少也瞧出来些端倪,与其说皇帝派他来服侍皇贵妃,还不如说是让他来监视皇贵妃,不然何至于要对她在宫外的一切行踪都要掌握,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要再三询问。 周琪见那说话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便知这是宫里的宦官。原以为叶芷青早被深锁重重宫闱,没想到还能在外面街上遇见,她有一肚皮的话要说,真见她被人守卫森严,连说句话也要被阻拦,心中顿时不安:“我……我……” 没想到叶芷青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淡然吩咐:“怎么,我的话不作数?” 徐昌陪笑趋前:“既然夫人想歇歇脚,小的陪夫人过去,让姚平留在这里看着他们。”他伸出胳膊,弯着腰讨好的笑:“地上不平,夫人小心走路别硌着脚。” 周琪心里难受,只觉得半年未见,往日亲密无间的姑嫂竟已疏远至此,只不作声看着叶芷青随意的将手搭在那中年宦官的胳膊上,她悄悄抽开了与叶芷青交握的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叶芷青何等聪慧,如何看不出周琪的疏忽,只是思子心切,今日能与周琪撞上,实乃天意。几人到得茶楼,要了一间雅室,小二端了茶水点心瓜子过来,徐昌便要挨个尝过,嘴里犹在唠叨:“老爷怕外面的东西不干净,万一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叶芷青被他唠叨个没完,心中烦躁,冷冷道:“啰嗦!吃坏了肚子我自己开方子,与你有何干?” 徐昌本意就是想搅和了叶芷青与眼前姑娘的聚会,观她面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小的只是关心夫人,并无别的意思!夫人息怒!” 周琪在旁冷眼看着,感慨万千。 叶芷青怒斥:“还不快滚?少在我面前添堵!你若是觉得来侍候我委屈,赶明儿回了你主子,换个人来侍候,省得你瞧着我不顺眼!” 徐昌见识过她对新帝的态度,有时候都要啧啧称奇,后宫多少女人排着队的等着新帝宠幸,哪个不比她温柔,偏偏新帝一颗心全在对他爱搭不理的皇贵妃身上,奇也怪哉。 皇贵妃有个头疼脑热,皇帝比谁都着急,略微蹙个眉也怀疑侍候的人不周到,要再三询问,真惹了这位不高兴,他回去说不定就要被罚,不但要丢了差使,往后多的是苦日子。 “小的这就滚,不碍夫人的眼,夫人慢慢聊,有事吩咐小的去跑腿!”他麻利的从雅室滚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周琪与叶芷青长久未见,才见面之时周琪还一腔热情与惊喜,但是一会功夫,那惊喜便变了味道,一时里想起远在安北刀口舔血的周鸿,一时里又想到家中稚弱的贤哥儿……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竟作不得声。 叶芷青却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大哥……他在安北可好?战事如何了?” 家中最近才收到周鸿的家书,周琪便道:“大哥说安北是块硬骨头,很是不好啃。” 叶芷青便露出深切的忧虑,又道:“贤哥儿……还好吧?”问出这句话,她眼眶忽的便红了。 周琪还未开口,雅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方才滚出去的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端着茶水进来了,殷勤道:“外面的茶水不如家里的,这是小的从马车上取来的茶具,水是店家的水,夫人将就喝两口,马车很快就来了。” 叶芷青起身临窗而立,声音里充满着愤怒:“徐昌,你拿我当囚犯?!” 徐昌将茶水放在桌上,忙要去跪,分辩道:“小的并无此意!小的一心一意服侍追随夫人,若有外心天打雷劈!” “滚出去,再进来窥伺监视,我回头就给你找个好去处!” 徐昌听得她声音冰寒,显是动了真怒,再不敢延耽,很快就消失在眼前,雅室的门再一次阖上,这次周琪再没犹豫,小声道:“贤哥儿前段时间有些咳嗽,可能是寒食节下雨着了凉,母亲重罚了乳母。父亲如今也回来了,很是宠贤哥儿,还说要教贤哥儿学武。贤哥儿连路都不会走,只会裂着嘴巴傻笑,还早的很……” 叶芷青早听说周震回京,他如此宠爱贤哥儿,她顿时泪盈于睫:“老将军喜欢贤哥儿就好。他……可高了胖了?长牙了没?” 周琪笑道:“上个月他老喜欢咬别人的手指头,后来发现他牙龈上长了两颗米粒大的白点,这个月已经冒出了两颗小乳牙,笑起来特别可爱。他也特别笑,还喜欢故意用乳牙去咬人,发现咬疼了还咯咯的笑,父亲说他双脚有力,是个练武的好胚子……” 叶芷青听的津津有味,眼眸潮湿,时不时侧头抹泪,哽咽道:“他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好……平安就好……”似乎她所有对儿子深切的愿望,都汇聚成了这一句话,唯愿他平安。 周琪讲起贤哥儿就收不住话头,不觉间讲了快小半个时辰,叶芷青听的意犹未尽,直到外间传来敲门声:“夫人,再拖下去回家就晚了,老爷找来怎么办?” 临走之时,叶芷青附耳道:“你若是有紧急之事,去慈幼局找龙婆子给我捎个口信。” 她自得了萧烨允诺,每个月能出宫数次,不但遏制了慈幼局风寒的传播速度,还因地制宜为慈幼局开出了预防疾病的办法,这两个月生病的孩子大幅减少,顿时让照顾孩子们的这些婆子们对她感激不已——疼爱孩子们的心思也许并不深,但生了很多生病的孩子,无形之中减轻了她们的工作量,却是实实在在帮到了她们。 龙婆子与她相处日久,总不清楚她的身份来历,只知道下人们都称呼夫人,问起来只道夫家姓萧,便称她作萧夫人,对她感激不尽。 周琪站在楼上,目送着叶芷青在护卫的簇拥之下上了马车,护卫森严,加之之前太监的监视,心中说不出的悲哀,她想起两人在客栈成亲之时,身着大红喜服的叶芷青与劫后归来的周鸿,两人面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那时候以为的天长地久,原来不过是海边沙堡,天边浮云,禁不得浪涛风云,转瞬即逝。 半个月之后,郭嘉请了媒人上门,求娶周琪。 身在后宅子里正陪着贤哥儿玩耍的周琪听到小丫环来传话,顿时愣了一下。 她遇上叶芷青的那日与郭嘉相遇,忧心忡忡,总觉得郭嘉是个极为聪明有办法的人:“……外祖父请了大姨父来说合,父亲气恼之意,只差没把大姨父撅出去,连母亲也对外祖母颇有怨言。可二哥与表姐已经订了亲,只等今年底二哥请假回京完婚,郭三哥可有办法缓解这种情况?” 郭三夫人当初执意要送郭思晴入宫,哪知道先帝很快驾崩,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留下来。郭家倒是往宫里塞了不少银子,但萧烨初初登基,后宫交由朱皇后打理,人事混乱,先帝有名有姓的嫔妃就少,更何况似郭思晴这种位卑的,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倒是原来留在储秀宫还未封分的秀女们在今上登基之后被遣送出宫,也算是恩典。 郭思晴已经进过承乾殿随侍,并且还有了名份,自然不在出宫之列,在动荡之中被送往内宫。 郭家送进去的银子打了水漂,连郭思晴的半点消息都没打听到,直吓的来京的郭三夫人魂不守舍,还是郭嘉进宫之后向新帝开口求情,胡衍派人去找,隔了十天半个月才传消息出宫,人倒是还活着,只是被萧炜派人扔在了冷宫里,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病骨支离。 萧烨瞧在郭嘉面上,让胡衍去处理此事。 胡衍让冷宫看守报了病亡,趁着宫门快下匙将人送出宫去。 郭三夫人在京中郭府等的坐卧不安,好容易将人盼了来,但见女儿骨瘦如柴,连病带吓,神思恍惚,已经不成样子了,早不是当初的明州第一美人了,她抱着女儿哭的死去活来,但郭思晴似乎不为所动,神色疲倦,很快就沉沉睡去。 郭嘉得郭三夫人千恩万谢,见得堂妹形销骨立,心中也颇不是滋味,听得虞阁老居然还想送周琪进宫争宠,义愤填膺:“虞阁老打的好算盘,舍出去一个外孙女儿,换来虞家满门富贵。周家人口简单,周帅已经退下来了,而你两位兄长同在军中,他在朝中地位超然,你若进宫便要与虞家成守望之势。只是他千算万算,却不知道陛下如今宠着皇贵妃,根本无意后宫。” 周琪对朝中局势一窍不通,听得郭嘉分说,恍然大悟,对外祖父的作法恶心不已:“当初大哥出事,外祖父就推三阻四不肯帮忙,却好意思提这样要求。” 她是个俏丽天真善良的女孩子,心思简单,如溪水般清澈见底,郭嘉在她信赖的眼神之下,一句话冲口而出:“你也别心烦,这件事我会帮你的!” 他回去之后再三思考,竟是觉得娶周琪似乎也不错,两家门当户对,她又不是一心想要做诰命夫人的,反而对自由的生活十分向往,若是能够夫唱妇随,似乎也还不错。 没想到他请了官媒前往周府提亲,被周震断然拒绝:“老夫唯有一女,珍如明珠,闻听郭三公子名声在外,实不敢高攀。” 官媒回去之后,如实向郭嘉禀报,陪笑道:“周大人大约只是借口,初次上门,女方家里拿乔也属正常,待老婆子多跑几次,保管将这门亲事作成。” 郭嘉犹记得周府当初为周琪挑的夫婿乃是盛怀恩,读书子弟,温文敦厚,据说在男女之事上也很是规矩。但他做生意这些年,不择手段的事情也做过不少,男女之事上也并不严谨,有时候为了谈生意,总要在外面应酬一二,从来也没想过名声居然也会成为他姻缘的绊脚石。 “既是周大帅不同意,改日我亲自上门解释清楚即可,倒是不劳烦妈妈了。” 郭嘉原本只是存着帮帮郭思晴,顺便思考再三觉得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是时候解决了。他虽在外面也风流过,却不似周鸿一般敢于冲突世俗的偏见去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婚姻对于他来说,就是门当户对的联姻,顺便还要计量各种好处。 周震的拒绝反倒激起了他的斗志,顿时有种非周琪不娶的念头。 郭三夫人听得他向周府提亲,女儿被送回来的感激之情消散无踪,尖着嗓子数落郭嘉:“周家的人都是铁石心肠,你与他家结亲做甚?再说周震已经从明州调回来了,明州府那么多闺阁千金,再不济京里也能寻到门当户对的千金,何必非要与结过怨的周府结亲?” 两家因为郭思晴与周鸿的亲事生了芥蒂,没想到这个侄子却跟脑子进水一般,一门心思要跟周府结亲,不是脑壳坏了是什么? 郭嘉连自己父兄的话都是充耳不闻,极为主见的人,怎会因为郭三夫人而改变主意,淡淡道:“三婶还是把心思放到堂妹身上,好生照顾她,侄儿的事情就不劳三婶娘操心了。” 郭三夫人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直等他走的不见影子,才气哼哼道:“一个两个都往周家兄妹身上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身边侍候的丫环婆子吓的连个声气都不敢出,小心随侍在侧,服侍着郭思晴沐浴更衣,梳洗吃饭。 过得两天,郭嘉果真亲自带着重礼上门拜见周震。 第二百三十四章 郭嘉口才了得,但无奈遇上了周震,任他舌璨莲花,也不为所动。 他入宫与萧烨诉苦:“……周大帅可能是打仗打的脑子僵了,与岳家撕破脸于他有什么好处?我不过是瞧着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性子,与我门当户对,正好家里催婚催的厉害,这才起念。奈何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同意,认定我有所图谋,还嫌弃我太过风流!” 萧烨大笑:“这口气倒跟叶子似的,她以前也嫌弃我风流!”言语之间却颇有些自得之意,令郭嘉恨不得掩面。 “陛下这是帮我出主意还是在我面前炫耀皇贵妃为陛下吃醋呢?” 萧烨做皇帝日久,郭嘉又与他识于微时,随着入宫的次数增多,特别是堂妹郭思晴之事极容易的解决,两人之间又亲近了起来。 萧烨囿于宫中,周围要么是臣子,要么是宫人,敢对他横眉怒目的唯独一个叶芷青,她还整日在文思楼太医院消磨时间,一个月还要出宫几次,哪有闲心跟他磨牙。 倒是郭嘉还能仗义直言,萧烨便格外珍惜这宫外吹来的一缕清风,也不想炫耀太过,真诚为他排解烦忧:“周震与虞阁老为何要撕破脸?他若是再不同意亲事,不如朕为你赐婚,看周震还有何话可说?” “别别!”郭嘉可知道眼前这位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主儿,得亏现在做了皇帝,手底下一班臣子玩儿命的劝谏,才算是让他收敛了些性情,根子里他可是个不管不顾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强留叶芷青在宫里。 “说起来还是因为陛下,虞阁老大约见您偏宠皇贵妃一人而心中不安,便起意要送个孙女入宫。这不是亲生的孙女拿不出手,没有合适的人选,旁支的又怕靠不住,最后才将主意打到了周家小姑娘身上。周家一门子战争狂人,真要玩政治,谁能玩得过虞阁老?嫡亲的外孙女儿进了宫,最后还不是得靠他扶持?” 近来倒时有臣子劝谏萧烨纳新人,没想到打着的竟是这个主意。 萧烨冷笑一声:“他们倒以为朕是个棒槌,想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手也伸的太长,连朕宫帏之事也要管!” 从来未曾接受过系统的治国之策的萧烨一开始就摆出了对老臣的谦逊与尊重,却并不表示他脑后没长着反骨,只会被臣子糊弄。 郭嘉也明白他这话并非针对自己,而是对朝中那些老臣子颇有不满:“这么说陛下是不会让周家小姑娘进宫了?”他今日也并非白白抱怨,而是要替周琪讨个安心。 “你当朕傻啊?若是将周家丫头接进宫,叶子心里能痛快了?她不痛快了不知道又要给朕多久的脸子。这事你不必担心了,朕来处理就好!” 郭嘉心满意足的出宫了,并不知道萧烨转头就拿此事来吓唬叶芷青:“虞阁老有意要送个孙女入宫,使了徒子徒孙上窜下跳鼓动朕广纳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乖乖可知道此事?” 叶芷青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在医书里,正靠在榻上看书,听得此事连眉毛都未抬:“陛下这是又瞧上谁家闺女了?” 萧烨气极,恨不得拧她两下,又舍不得,悻悻道:“……虞老狐狸自己嫡亲的孙女舍不得,居然瞧上了周家那个丫头。”却见叶芷青猛的直起身子坐了起来:“你说谁?” 她上次与周琪偶然见过一面,所幸徐昌与姚平等人并不知道那是周鸿之妹,又不能追到别人家后院去认人。周府的马车甚为普通,并无标记,事后萧烨也曾追问,只说是个娇娇女,怕吓着人家小姑娘,才一起去茶楼上坐了会,倒将这件事情掩住了。 真没想再次听到周琪的消息,居然是这个原因。 萧烨心里当真是又吃味又不痛快:“你瞧瞧你,听到周家的人就激动了起来,她跟你毫无关系,你还管她啊?” 叶芷青可不怕他这幅模样:“她可是我儿子的小姑姑,你若是敢纳她进宫试试看!” 没想到萧烨听了这句话反而转怒为喜,涎着脸凑上前去笑嘻嘻问道:“若是朕当真纳她进宫,你待如何?” “你要不要试试看?!” 萧烨见她下巴微抬,真是一幅又惹人爱又刁蛮的小模样,心里痒痒的厉害,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好声好气的安抚:“好好好!朕不试还不行吗?朕最中意的是你,定不会再去看别的女人。你瞧瞧你这小醋坛子的模样,人还未进宫倒先将自己酸死了!”他乐呵呵自行下了结论。 叶芷青也懒得跟他争辩,她心中如何疼爱周琪,拿她当亲妹子看待,这等剖白便是犯蠢。只要他拒绝了虞阁老提议纳新之事,周琪便能免遭进宫的噩运,为此她倒是不介意背个“吃醋”的黑锅。 隔了几日有人在周府门口求见,直言有事要面见周家大小姐。 周琪近来心事重重,自郭嘉前来提亲被拒之后,她也开始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竟然很是不错。不说别的,单郭嘉此人便风趣诙谐,见多识广,又不似那等书呆子,要被圈在后宅子里一辈子。若是能嫁于郭嘉为妻,大约也有机会出门去各地看看,譬如流球暹罗的风土人情,正是她向往过的。 门房的人来报,静月问明白了,说是个姓龙的婆子,她心中顿时一跳,忙让人请了龙婆子进来。 龙婆子收了叶芷青的银子,得了她的嘱咐来送信,心中还咋舌:萧夫人竟是能认识周家人,也不知是何原因,竟是要她来送信,想来萧夫人的身份也不低。 她跟着小丫头一路至花厅,先奉了香茶点心上来,道:“龙妈妈稍候,小姐很快就过来了。” 龙婆子一个做粗使的婆子,一辈子都在下层打滚,偶尔见到个把作善事的太太奶奶们,就算是见过了大世面,何曾进过高门大户,只觉得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姐姐放心,我晓得不会乱走的。” 那小丫环掩嘴轻笑:“龙妈妈不必客气!” 没等多久,周琪就在静月的陪伴之下前来,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龙婆子,直让龙婆子心里打鼓,脑子里不住怀疑自己敢不是走错了门,当下起身见礼,结结巴巴道:“老妇人是奉了萧夫人之意,前来为姑娘送信的。萧夫人再三叮嘱,定要将信送至大小姐手中!姑娘当真是周府大小姐?” 静月见这婆子战战兢兢,便柔声道:“龙妈妈不必担心,这位正是我家大小姐。” 龙婆子观周琪眉头紧蹙,似乎极不高兴的模样,还当萧夫人与周家大小姐不对付,却使了她来吃排揎,却不知周琪是因为听到“萧夫人”这个称呼,刚开始有些懵,转而就明白——她如今跟了萧烨,在外可不是称萧夫人吗? 她是个心思纯澈的人,心里不舒服便写在脸上,很快让龙婆子瞧了出来,还有些犹豫,到底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到了静月手中。 周琪以前是见过叶芷青开方子的,见到熟悉的字迹,便撕开来看,只道虞阁老之意她已知晓,让周琪不必担心,定不会让她入宫,至于婚事,还请千万慎重,她亦祝周琪能觅得良人,恩爱和谐。 其实周震拒绝了刘侍郎的好意说合之后,虞阁老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竟是轮到刘夫人出场,亲自前来说服周夫人,连带着幼妹钟夫人也被拖来做说客,几次三番让人不得安宁。 第二百三十五章 虞阁老是一名合格的政客,多年宦海生涯练就,无论是面对朝局动荡,还是家族危机,皆能够化解。面对着家族后继无人的境况,他既已想到了对策,又如何肯稍遇挫折轻易放弃。 无论周震夫妇如何反对,他却不肯罢休,先后派了刘侍郎夫妇,以及钟延年夫妇前来说合,还让虞老夫人遣了婆子来请周夫人去说话,话里话外都是让周琪入宫的好处。 周夫人对别人家的女儿不客气,但对自己的女儿却着实疼爱,无论是母亲还是亲生姐姐跟妹妹来劝,她都不为所动,说的急了便怼回去:“你们一个个都想让我把亲生骨肉送到宫里去,怎么不舍了自己的送进宫去?” 虞老夫人总共生了三个女儿,她们三姐妹早已成家,进宫直可以做萧烨的母亲,若说送女入宫那是笑话。刘夫人只育有两子,站着说话腰不疼:“我若是生了女儿,只要父亲肯开口,还能扶持孩子有个好的前程,我定然肯送进去的。quot 刘夫人有种奇怪的心理,对儿子看重的不得了,但对“丫头片子”却十分不屑,认为丫头片子不但要精心养大,将来还得赔送一大笔嫁妆,分薄了兄弟们的家产,实不必生。因此向周夫人说话分外不客气:“……你生了两个儿子,将来儿子娶亲不得花一笔,孩子们将来还要分家,到时候家中财产一分为二,厚度减薄,还要为琪姐儿准备厚厚的嫁妆。若是能将女儿送进宫去,一则省了大笔嫁妆;二则家里还出了一位娘娘,在父亲的扶持之下,不愁琪姐儿无宠,只要将来再生下一儿半女,在宫里站稳了脚根,不比随便嫁个官宦子弟早晚在婆婆面前立规矩,还要侍候小姑子的强?” 她当初出嫁是有厚厚一份嫁妆,盖因是长女,比之后面两位妹妹的嫁妆更要厚上许多,但无奈刘侍郎风流,在家里广置小妾,生的庶出子女也得她照管,天长日久竟是被丈夫掏薄了嫁妆,眼看着留给两个儿子的越来越少,这才有此怨言。 虞红绫嫁进去之后,她倒是打过侄女嫁妆的主意,奈何亲侄女可不是个善茬子,张口就给堵了回去:“……未嫁之前,祖父母都说大姑姑为人最是和蔼,对我也最好,嫁进去之后跟亲母女没两样,表哥也定然会疼我,哪知道才嫁进来没多久,大姑姑就想要我拿了嫁妆出来补贴家用,我竟是要回去问问祖父母,咱们家的传统就是拿自己的嫁妆出来补贴婆家?或者拿嫁妆给丈夫纳小老婆?若真如此,我就算是花了所有的嫁妆,都再无怨言!” 刘夫人被堵的哑口无言,又怕侄女回娘家去大闹一通,不但让兄弟媳妇找她麻烦,笑话她婚姻失败,竟是穷到连侄女的嫁妆都要盘算,最后引来父母教训,竟是不得不生生忍下这口气,再三软语哄劝虞红绫,又许诺出去一套头面给她,才算哄住了她。 虞红绫趁胜追击,逼着刘夫人将长子房里的通房妾室遣散了一大半,只留下几个老实的,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等她下次提出要回娘家,刘夫人便亲亲热热拉了她的手道:“你既是想回娘家了,咱们娘俩一起回趟娘家,婆婆媳妇亲如母女,你祖父母瞧着心里也高兴不是?” 虞红绫成亲之后因着刘晗的风流闹过好几场,两家大人都紧紧绷着一根弦,生怕闹的太过难看没法收场,婆媳两个手挽手回虞家去,果然见者称颂,皆道:“姑侄俩做婆媳是再好没有的了,不是亲母女胜似亲母女!”独虞大夫人听到这话有几分刺耳。 有了亲侄女做对比,刘夫人对于生女儿更无好感,虽然以她的“高龄”加之刘侍郎常年不与她同房的现状之下,她这辈子大概也没有机会再生女儿,却也不能减少她的仇女态度。 反倒是钟夫人被周夫人一句话怼回去,想想她家闺女钟珍珠,也快到嫁龄,万一虞阁老起意,皇帝再做几年,提出送钟珍珠入宫,那她哭都没地儿去。 倒是她多虑了,钟珍珠虽不错,但钟家枝繁业茂,若真是送了钟珍珠入宫,若有好处钟氏一族早蜂涌而上,哪里轮得到虞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虞阁老从来不做。 最难对付的便是虞老夫人,她一辈子对丈夫言听计从,全力以赴支持丈夫的事业,次女不肯听从,她便拿帕子拭泪:“我也知道自己年老讨人嫌,当初没为你选一门好女婿,嫁了个武将,在东南驻守几十年,如今也没资格让你做些什么。可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鸿哥儿与滨哥儿想想啊。他们一个在安北打仗,一个在东南驻守,若是自己的妹妹在宫里,能得了皇帝的宠爱,也能为两个哥哥说上话。你也不是不知道枕头风的厉害,但凡琪姐儿能为两个哥哥说上一句好话,鸿哥儿与滨哥儿说不定就能从边疆回来,做个文官可不比武将要安生许多吗?你大半生担惊受怕,女婿是卸甲归田了,难道还要到老都为儿子担足了心事?” 果然内宅深浮大半生的女人很擅长软刀子,开口就捅到了周夫人的软肋,倒让她摇摆不定,犹豫不决。 东南沿海自上次肃清以张九山为首的倭寇之后,便海河晏清,周滨驻守沿海也还算安定,但安北局势惊险万分,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很不好,让周夫人为长子心惊不已,很怕某一天接到周鸿阵亡的战报,恨不得若有能力尽快将长子从安北调回来。 虞老夫人再接再励:“你当我不疼琪姐儿?都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凭心而论,女儿难道能在你身边陪你一辈子?早晚都是要嫁出去的,嫁的近与远还不是都是过自己的日子,与婆婆丈夫子女一起生活,难道还真指望着女儿能够在你老了以后,日日床前尽孝?既如此,何不为她找个更好的前程?寻常人家的儿媳妇尚且要在婆婆面前立规矩,应付难缠的小姑子,但宫里却另有不同。自新帝登基之后,我倒是也入宫两三回,观朱皇后就是个和气人,听说做王妃之时就宽悯怜下,做了皇后更是慈悲,从不曾对宫妃处罚,便是深受陛下宠爱的皇贵妃仗着帝宠不去中宫请安,朱皇后也安之若素,根本不会追究,更何况咱们琪姐儿进宫,只有得皇后礼遇的,哪会苛责她一个小姑娘?还能为鸿哥儿滨哥儿添一份助力,难道不好吗?” 人的心大约都是偏的。 周夫人疼爱女儿不假,可是大事当前,在她的心里儿女到底分出了个高下。女儿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再疼也是别人家的人,儿子却是她这辈子的倚靠,在能力范围之内,她当然对亲生女儿也很疼爱,但事关儿子生死,她心中到底有所偏颇。 先是试探周琪:“……你觉得宫里如何?” 周琪很是生气:“宫里好不好与我有什么干系?再好也不是我去的地儿!” 周夫人转而去吹枕头风:“……我想着咱们鸿哥儿与滨哥儿的前程,若是能调到地方上,宫里再有人扶持,想来前程也更好!”结果被周震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半夜的周大帅爬起来连觉也不睡了,赤脚跳下床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是昏了头了吧?被你娘家说的动了歪心思!我周家门里从来没有送女入宫的先例,所有功勋全是靠家中儿郎用命搏来的,没得老了还要靠女儿搏富贵!” 周夫人枕头风宣告失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枕头风的威力,非是只有后宅妇人了解,便是如童文议这般的朝中重臣,也深谙其理。 虞阁老自新帝登基入朝之后,以他多年伴驾的经验,很快就取得了新帝的倚重。他门生故旧颇多,近来在朝中上窜下跳向萧烨谏言,极力鼓动他为皇室血脉继,纳新人入宫,开枝散叶。 其实萧烨后宫人数着实不少,连正宫皇后都育有两名嫡子,其余宫妃也有所出,完全不必朝臣们忧心皇室后嗣无继。 但先帝别有用心,当初为萧烨挑的朱氏门第就算不得高,其后下赐美人,皆以美貌为要,门第上自然就差的更多了;更有萧烨自己在外面寻花觅柳纳回来的美人儿,门第当真不堪一提。 新帝宠爱皇贵妃,让她随君伴驾,长居乾坤殿,人尽皆知。有心人也很想与皇贵妃建立亲密的关系,奈何这位皇贵妃深居简出,外面奉上的礼物也一概不收,也有重臣女眷想要请安,但她居于承亁宫,寻常官眷根本进不来。综合来下,新帝后宫的女人们与臣子们竟都无甚干系,倒让急于与新朝建立更为稳固关系的朝臣们想到了往宫里送人的老招。 童文议见这里面蹦跶最凶的便是虞阁老的门生,很是警惕,率先想到的便是枕头风,以遏制虞阁老试图向新帝后宫伸进去的爪子。 他不比别人,与叶芷青本来就极熟,还曾因为她而为周鸿在新帝面前说过话,有此一节,有时候萧烨见童文议的时候便也让叶芷青伴在身旁。 叶芷青虽日常有事,却也不想做个瞎子聋子,不知朝中局势,故而对于光明正大听他们君臣议论朝政很感兴趣,有时候也会惜字如金的点评一句,童文议见她的次数竟是比后宫嫔妃们见她的次数多。 这日君臣正在御花园闲逛,叶芷青也随侍在侧,宫人来报,虞阁老求见。 叶芷青对虞阁老向无好感,嫌弃他太过钻营,当负初对亲外孙置之不理,现在又想要将周琪送进宫,满脑子算计,当下皱眉。 萧烨如今多少对她的脾气也有所了解,有时候被她挤兑的吐血,当下笑道:“你与童卿在此稍坐,朕去打发了他就来。” “耿直”人士童文议甚得皇帝信任,又与皇贵妃有旧,留下来与皇贵妃叙话,新帝带着胡衍去接见虞阁老,周围随侍的宫人都在几步开外,童文议便道:“娘娘最近过的可好?” 作为当初将叶芷青引进宫里,导致她与周鸿分开之事,童文议心中还是颇有几分歉疚。 “多谢大人关心,谈不上好不好。大人在此稍坐,我先回去了。” 她起身之时,童文议忽道:“有件事情,不知道娘娘知道不?可能事关周迁客。” 叶芷青一怔:“不知大人所指何事?” 童文议见她有谈下去的意愿,便道:“最近虞阁老手底下的门生再三追着陛下纳新人进宫,娘娘对此有何看法?” “看法?大人是指望我与新人争宠?”叶芷青缓缓坐了回去,讽笑道。 多么可笑! “不不娘娘误会微臣的意思了!”童文议对她也有几分了解,若是论行医救人,眼前这位义不容辞,但是若论宫中争宠的心机与手段,恐怕这位还得多修炼几十年。 “娘娘可能有所不知,微臣最近听到风声,虞阁老有意送孙女入宫,近来他手下门生造势,似乎虞阁老挑中的是周家大姑娘,但听说周震不同意。周震赋闲在家,插手不了朝中之中,若是虞阁老有意为难周迁客呢?娘娘打算袖手旁观?” 童文议当初亲眼见识过周迁客与叶芷青之间的恩爱,再比对她与萧烨的相处模样,有理由相信她对周迁客旧情难忘,更何况两人还育有一子,周家兴衰荣辱关乎她的亲生儿子,重情重义的她不可能不管。 “莫非童大人的意思是,虞阁老会因为周家拒绝送女儿入宫,而以安北军需粮草做要挟?” “娘娘聪慧!” 在叶芷青心里,虞阁老就是一名资深政客,对于政客来说,边疆百姓的死活与他何干,反倒是一场战争完全可以成为他想要达到政治目地的筹码。周家两名儿子,周滨份量不够,根本拿捏不到,唯独周鸿主掌安北战事,若是后续军备难以为继,很容易影响战事胜负。 童文议对虞阁老也很是看不上,更厌恶他野心勃勃的政治企图,却苦于单打独斗惯了,身边帮手太少,这才想到了利用皇贵妃给新帝吹吹枕头风,说不定能见奇效。 皇贵妃的软肋便是她身在周府的唯一儿子。 他一旦打定主意,便着人关注周虞两家的动静,还派人细打听,又邀请了刘侍郎喝酒。 童文议诗酒风流,刘侍郎与他在酒桌上交情不浅。酒过数巡,不及童文议套话,刘侍郎就忍不住将不满尽数倾倒:“……我那岳父位高权重,得罪不起,当真将老子当狗一般使唤,妹夫又倔的要命,比茅坑里的死头还硬。不就是送个闺女入宫吗?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我若是有出色的闺女,早让岳父送进宫去了,也省得我跑腿!”他家中庶女不少,但在刘夫人的之下,皆是唯唯诺诺,气度上就差了一筹,又无甚主见,上不得台面,送到宫里不但帮不了家中,说不定还会拖累家族。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了心中疑惑,对症下药起来也很有效果,果然叶芷青对他所说的情况足够重视,重新坐了下来:“童大人告诉我这件事情,是何用意?” 童文议也不想再跟她绕圈子:“周家之事,娘娘不会坐视不理。微臣不想看虞阁老在朝中到了无人撼动的地步,想来娘娘也不愿意看到有那样一天。微臣与娘娘在这一点上,想来能达成共识,因此想请求娘娘在必要的时候,在陛下耳边吹吹风。” 叶芷青黛眉微挑:“我帮大人在陛下耳边说几句话,不费什么功夫,但大人能为我做些什么?”半年的宫廷生活,对她不是没有影响的,至少抛却了感性的想法,她变的更为理智。 童文议深深看她一眼:“微臣能够尽力保证关注安北战局,后方粮草军需的统筹不会出现大的漏子,免得延误战机。” “成交!” 叶芷青起身而去,唇边带着点淡淡笑意。 有时候,别人想着要利用她的时候,她也不妨顺势而为。人生困厄如落泥潭,是拍拍一身泥泞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行走呢,还是索性躺倒在地,全凭自己选择。 她沿着绿树鲜花的青石小径往回走的时候,迎面遇到了后宫妃嫔,她不认得对方,但对方认得她,见到她蹲伏行礼:“臣妾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自上次荣嫔拦过她之后,宫中关于皇贵妃的传言就沸沸扬扬,还有些妃嫔们虽然心里恨的痒痒,但却巴不得能攀上皇贵妃,也算是条路子,便纷纷效仿荣嫔的行径,派人打探消息,大致摸清了皇贵妃在文思楼出现的时间,便“偶然相遇”上前去请安,有意攀谈,她却半点面子不给,只冷淡的点点头就走了,似乎不屑于与交谈,那一幅高不可攀的模样,着实可厌。 等她走过去了,那请安的才气恼起身,与身边侍候的宫人埋怨道:“都是你,说让我多跟她套套近乎,结果呢,都偶遇过四五次了,除了请安,连句话都搭不上。这要何年何月才能近得了陛下的身?” 侍候的宫人安慰道:“陛下如今也只是偶尔往皇后娘娘宫里去坐一坐,陪皇后跟皇子公子吃顿饭,可是一直住在承亁殿的。不说主子近不了身,便是皇后娘娘也轮不上。主子日日往皇后宫里去请安也不是办法。”那宫人甚是伶俐,一着失算,又想到了另一招:“瞧着方才皇贵妃来的方向好像是御花园,她与陛下焦不离孟,不如主子往御花园去碰碰运气?” 请安的这位乃是武婕妤,年纪二十出头还无所出,从扬州来到京城之后,原来还有期待,但在深宫数月,竟是比在王府的日子更为难过。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皇贵妃将皇帝笼了个严严实实,竟是让后宫的一干女人都空熬着,让她心里越来越焦虑不安,这才剑走偏锋。 宫人的建议让她心动不已,果真做出一幅随意闲逛的样子,往御花园里去了,还未到达金波亭,便见到皇帝与一位官员正缓步而来,身边还跟着微微弯腰的胡衍。 那老奴才狗眼看人低,后宫不知道多少人想巴结上他,往他那里送了多少东西,都笑眯眯的收下了,真让他透露一言半句皇帝的行踪,嘴巴却像被缝起来一样,什么也别想打听到。 武婕妤没少派人给他塞东西,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还得忍着气拿出最美好的一面,跪伏在路旁,微微颤抖着声音向萧烨请安:“臣妾不知陛下在御花园散步,扰了陛下的雅兴,还请陛下责罚!”那声音里饱含了满满的欣喜与仰慕。 童文议也不是没眼色的人,当即向萧烨道:“微臣先行告退!” 萧烨已经许久不曾过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了,自从将叶芷青强留在宫里,他费尽了心思要将人得到,加之朝事繁忙,根本无暇去后宫寻欢。 后来政事上手,也得到了叶芷青的人,却常在思虑可否得到了她的心,直恨不得她能一颗心全系在自己身上,不知不觉间竟是将后宫的一干妃嫔们给丢到了脑后。 倒是皇后还时常遣高嬷嬷来问安,提起孩子们的事情,他本着后继有人的心理,时常往皇后宫里去考校长子功课,与嫡出的孩子们小聚片刻。 此刻他站在武婕妤面前,倒有些神思恍惚,竟是想不起来眼前女子的名姓,居然还困惑的反问道:“你是?” 武婕妤柔弱的身子差点朝后晕倒过去,脑子里犹如晴天霹雳,只有一个念头,当下泣泪道:“陛下不记得容儿了”她名曰容容。 武容容。 第二百三十七章 萧烨平生阅女无数,加之身份关系流连花丛太久,当初贪图新鲜,往自家后院收藏了不少女人,时常不见便丢到了脑后,连名字也不记得了。 如武容容之流与他数度恩爱,自是对他念念不忘,明知并非良人,却也将一生的指望都搭在了他身上,日盼夜盼,自以为花容月貌,温柔体贴,总能搏他一顾。岂知萧烨身边从来就不却知情识趣温柔体贴的女人,容貌更是千姿百态,争奇斗艳,数不胜数。 他见得眼前女人梨花带雨的模样,脑子里不期然涌上叶芷青那倔强的小模样,让人气恨的牙根痒痒,偏偏舍不得放手。 “你既无事,便退下吧。”萧烨努力从脑海里搜寻了半日,却仍旧无法翻捡出关于眼前女子的记忆,便放弃了搜寻,拔脚往寝宫方向去了。 那丫头近来心都快跑野了,有时候将人按在榻上亲热,都觉得她心不在焉——当然她心不在焉是常态,能对他专注才是怪事,有时候勉强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她也敷衍居多。 人就是这么奇怪,后宫里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等着他临幸,他却非要紧抓着个心里没他的丫头不放,更要命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让他存了一种不甘,明明他权倾天下,难道就当真比不上周迁客一介武夫? 这种不甘导致他竟然难得自懂了男女之情后,在一个女人身上耗费大量时间与热情,且目前并未出现疲态,还有愈燃愈旺之势,实在令人费解。 萧烨抱着这种心情,打开安北传来的捷报,心中滋味复杂之极——假如这两个人都不曾背叛他,该有多好?! 周迁客实是一员悍战,所向披靡,却不幸非要抢了他的女人,这就令他嫉恨,且无法化解了。 安北的战局在僵峙了数月之后,终于渐逞明朗之势。随着周迁客收服手底下将士,牢牢掌控军心,终于显露出了他当初在东南战局的风采,连着几场大捷让朝中众臣对他多番赞扬,就连虞阁老今日前来,也隐隐建议今上纳周迁客之妹为妃之意,一则算是周府的荣耀,帝王对臣子的恩宠;二则也算是对远在安北的周迁客有个牵制作用。 旁人若有此提议,萧烨都不觉得惊异,但此话由虞阁老提出来,就耐人寻味了。 萧烨从来也不认为虞阁老是六亲不认一心侍君的忠臣,不然先帝末年也不至于借口养病,避而不朝。 他吩咐胡衍去猫狗房里抱了一只白色的小奶猫回来,那小奶猫还不及他巴掌大,毛发稀疏,落生还未足一月,睁着清澈的蓝眼睛奶声奶气“喵呜”一声,倒有几分可怜。 这是他以往曾经用过的手段,实在不能理解女人的心态,但凡见着毛绒绒的小猫小狗,似乎就能激发慈爱的天性,今日拿来讨好叶芷青,驾轻就熟。 果然叶芷青除了别的地方倔强好强,但对小奶猫同样没有抵抗能力,往日他进西侧间都是爱搭不理,今日正歪在榻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得小奶猫一声颤微微的叫唤,循声扭头,待看到他手心里托着的小奶猫,眼睛里顿时含着几分惊喜,却又要强装冷淡。 萧烨心里暗笑她这倔强的小模样,凑上前去在她额头轻啄了一口,将小奶猫往前一送:“喏,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拐了个弯,不成想遇见假山石旁边一只小奶猫,也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猫崽子,朕还说扔了算了,老胡说皇贵妃心慈,带回来说不定能给这小猫崽子一条活路呢。” 胡衍已经老的上眼皮耷拉下来,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目站着,乍一看倒好似站着睡着了,只瞧得着眼皮瞧不见眼珠。新帝拿他当幌子也不是头一回,他都已经练成了八风不动的姿态,心里翻着白眼:宫里猫狗太监精心培育出来的名贵猫儿,在陛下嘴里竟成了野猫崽子,外面哪有这么漂亮的野猫崽子? 但很明显皇贵妃似乎并不太懂这些,还自动为“野猫崽子”的来路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兴许是哪宫的娘娘养的宠物生的小宝宝,不被猫娘待见?或者走丢了?陛下捡回来真的没问题?人家会不会找过来?” 她有时听小宫女们闲磕牙,提起宫里从先帝妃嫔到今上后宫诸人,也有不少宫妃喜欢养宠物,猫狗乃是首选,便先朝宫妃身上猜,哪里会想到这是萧烨的着意讨好。 萧烨冷哼一声:“谁敢跑来承乾殿讨要?” 叶芷青已经将小奶猫抱了过去,摸摸它的小脑袋,难得露出了笑模样,催促小宫女去御膳房讨些羊乳来喂小奶猫,一晚上围着它稀罕不够,居然连往日为了敷衍他手不释卷的毛病都给改过来了,听小奶猫叫一声,就怜爱不已:“小可怜,你找不到妈妈了吗?真是个小可怜!” 萧烨抱来之时,一切都是正常女人的反应。往日但凡他送过猫狗的女人们无不是欣喜的表达了自己很喜欢他的礼物,逗弄一会便让丫环抱下去,然后用加倍的温柔小意回报他,接下来必定是良宵永夜。 但叶芷青前期的反应就有些不同,先时担心小猫崽子的主人寻上门来,待确认无人敢跟她抢猫之后,便放心开始照顾小奶猫,将他忽略了个彻底,千般怜爱都送给了眼前的小可怜,直让萧烨后悔出了昏招。 好容易到了就寝的时间,她却执意要将小奶猫放到床头,还是萧烨威胁:“你若是非要留它在房里过夜,朕就索性掐死它!”才一个时辰,他就对这小猫崽子产生了严重的敌意。 叶芷青只能眼巴巴看着宫人将小奶猫抱走,还跟他打商量:“小可怜初来乍道,肯定会害怕,不如我去陪它,陛下一人独寝?” 萧烨也是有脾气的,只不过在她面前收敛的太久,被她呛声太多次,久而久之形成了条件反射,她脸色一变就先温声软语的哄她——在床上某些时刻不算。 他忽的掀起赤金团龙缂丝被,赤着脚跳下床,恶狠狠道:“老子现在就去掐死它!”跟周迁客吃醋就算了,妈的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要跟只猫抢女人! 叶芷青还从来没见过他杀气腾腾的模样,也顾不得她才脱了外裳只着中衣,扑上前去人身后将他拦腰抱住:“别别!别掐它!”又气又恨:“我不去还不行吗?” 却不知道被她情急之下拦腰抱住的男人就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满腔的火气都消了下去,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紧抱着他腰的那一双白皙的小手——这是相识多年,肌肤相亲半年之后,她初次主动抱住了他,虽然动机功利,可却是实打实的主动抱住了他! 无论他肯不肯承认,后来细细回想,叶芷青自与他相识之后,从来都不曾似别的女人般主动亲近他,或者说几句甜言蜜语讨好他,甚至在被迫与他肌肤相亲之后,也从来都不曾显示过主动亲近他的意图,大多数时候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避无可避之时,也只有迫不得已的承受,那些沉默,不过是深深的抗拒而已。 他低头看着腰间紧握着的一双小手,一时心绪复杂,竟然保持着震怒不回头要掐死奶猫的姿势站在原地发起了呆,而身后的叶芷青瞧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还当他非去不可,抱的越发紧了,死活不肯松手:“你一个做皇帝的人,不说海纳百川,可也至少得有点胸襟吧?跟一只奶猫有什么可计较的!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第二百三十八章 萧烨唇角渐渐翘了起来,只是口气却仍是恶狠狠的:“谁敢因为一只猫来指责朕?活的不耐烦了吗?” 叶芷青越着紧,他就越要做出凶狠的模样要去弄死那只野猫崽子,直急的叶芷青脑门出汗,恨不得狠揪住他揍一顿,忽的被转身搂在怀里,伏在她劲间大笑:“小笨蛋!瞧瞧你为了只猫,急成了什么样儿。” 门外候着的胡衍一张老脸上的褶子都皱在了一起,只能暗叹一物降一物,想当年萧烨在先帝的皇子们面前都不知收敛,没想到最终却栽在了叶芷青手里。 叶芷青气的对他又踹又掐,狠狠道:“一只猫也值当你这么戏弄我!戏弄我就这么高兴?!”但她方才情绪激烈,急的满面通红,手底下力气本就不够,看在萧烨眼里倒好似在撒娇一般,将人搂进怀里狠亲起来,任是叶芷青气恼挣扎,只当她欲拒还迎,房里很快就响起了男子的粗喘声…… 萧烨今日心中有种别样的情愫,并不曾一味抵着人狠弄,而是轻怜蜜爱,亲个不住,行动间也温柔不少,直让叶芷青觉得诧异,怀疑他改性了。 一番云雨过后,他将人搂在怀里,两人身上都是汗津津的,叶芷青要去沐浴,却被他紧搂不放:“乖乖,让朕抱抱!” 叶芷青也懒得与他多说,闭着眼睛假寐,良久他好似想起来一般道:“乖乖给朕生个皇儿吧?” 怀里的人睁开了眼睛,怔怔瞧着头顶赤金帐子,漫不经心道:“陛下又不缺皇儿,何必让我受那番疼痛?!” 萧烨满腹柔情无处倾泄,不满道:“朕与你夫妻恩爱,自然盼着能诞下皇儿。” 叶芷青心底里冷笑:恩爱?恩爱个鬼! 但她还记得与童文议之间的约定,心中也另有打算,也并不如何去反驳萧烨之语:“顺其自然吧。” 萧烨倒是好几次提过要请了御医来为叶芷青调理身子,都被她给拒绝了。她的理由很是充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若论调理,太医院的御医开的方子还不如我开的。” 两人躺在一处闲话家长,主要是萧烨叨叨,叶芷青听着,偶尔发表一句见解,比之她过去爱搭不理的模样,大是不同。 萧烨只当是她心中已有了自己的位置,却不知是因着童文议之语,让叶芷青考虑枕头风的可行性,这才有所转变。两人一个真心一个假意,气氛倒也不错。 “……说起来今儿还有桩奇事没告诉你,你是万万想不到,虞阁老竟然跑来劝谏,想让朕纳了周震之女,还说是为了牵制她的兄长,他表忠心的方式倒是很特别!”以前只是使了门生上窜下跳,明示暗示,萧烨大多置之不理,没想到拖延这些日子,倒使得虞阁老没了耐性,亲自跑来捅开了这层窗户纸,着实令萧烨震惊不已。 他原还以为,虞阁老能在朝堂上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少还是要顾忌脸面的,原来是他想的太天真而已。 “这也太不要脸了吧?攀附权势到了这一步,虞阁老怎么不自己入宫来,非要将外孙女送进宫里?”叶芷青心里一阵犯堵。 萧烨想起虞阁老的老皮老脸,顿时一阵恶寒,紧搂着怀里的人狠亲了一口。以缓解不适:“你个小刁嘴!”又自说自话为叶芷青的刻薄找到了最好的注解:“朕知道你吃醋,不喜别的女子近朕的身子,朕不纳周氏就是了,你也别不痛快!”面上的得意是藏也藏不住。 叶芷青心道:我若是当真一颗心全扑在你身上,计较你身边的女人,还不得早呕死不可?她庆幸自己爱上的男子坦荡磊落,言行如一,哪怕两人有缘无份,这段情却也足够温暖她的余生。 “陛下说笑了,我只是觉得虞阁老手伸的太长,连陛下的后宫都恨不得掌控,也不知在朝中是怎生模样呢。听说他在先帝一朝之时就故旧门生遍地。先帝还是做了几十年帝王的,论治国谋略岂能比陛下这半路出家的差了?虞阁老得陛下倚重是他做臣子的福气,但他不知餮足的模样就可太可厌了,偏生建议陛下纳的还是他的外孙女,于亲女无半分情义,这种父亲,臣子当真是无情无义之极,将来若是算计起陛下来……”她好似夜里受了凉般哆嗦了一下,硬是逼着自己往萧烨怀里蹭了蹭,倒好像被自己的推测给吓到了似的。 萧烨鲜少能得到她的关怀,今晚直算是两人在一起之后最甜蜜的一夜,她不但肯主动抱他,竟然还会担心他在朝中的处境,担心他被老臣子蒙骗、掌控,纵然这也许与周家那人有关系,但她态度软化无疑让他长久的等待落到了实处,仿佛黑暗之中见到了曙光,不知几多甜蜜满足。 他拥着怀里的人承诺道:“你放心,朕不会入了虞阁老的套子,让他拿外孙女企图掌控朕。朕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他也七老八十,年纪不小了,等过些日子朕就找个借口让他回乡养老,将他送走之后,再扫清他的门生故旧,断然不会落到让乖乖担心的境地!” 叶芷青半撑起身子,半真半假道:“陛下真的要将虞阁老送走?”若是能将这老狐狸送走,那于周家可真是善事一桩。 “朕答应过你的事儿,几时食言了?”萧烨在她鼻尖刮了一下:“整个后宫也就你敢质疑朕的决定。你的担心朕都知道,虞老阁权柄太重也不是好事,等他卸任了,树倒猢狲散,虞氏一门也无甚可怕之处。朕的江山稳固,还要跟你白头偕老呢。” 这话题有些伤感,叶芷青想要的擦身而过,不想要的却日日在眼前,始觉人生漫长,恨不得一夜白头,记不得中间艰难困苦,所失所爱。 “陛下往后再说这话,岂不让人觉得我轻狂,置皇后于何地?” 萧烨俯身亲她,总觉得亲不够,声音隔着肌肤含含糊糊传出来:“朕对皇后只有敬重,给了她世上女子最高的尊荣,你却是朕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可人儿。” 长夜漫漫,枕头风作为后宅女子的武器,有时候效果惊人。不过才几日功夫,朝中便有零星言官开始弹劾虞阁老在先帝末年的避而不朝,又加之也不知道童文议从哪里搜罗来的虞阁老得意门生贪污受贿的罪证,拔出萝卜带出泥,竟然借此机会往他身上泼了一盆污水。 这世上总有人在名声大盛之时,无数人前赴后继的锦上添花,真到了盛宠不在,多的是人落井下石。 虞阁老在新朝揽权,排挤古定邦等武将之事也非一日。而古定邦乃是萧烨亲父最忠心的臂膀,论亲近论忠心,又岂是虞阁老能比的。 武将的嘴巴是比不上文臣的锋利,咬人入骨三分,但真惹恼了战斗力也是惊人,等到虞阁老被人大泼脏水之时,他们也不闲着,不少人就借机上疏弹劾虞阁老,竟然还正儿巴经找人代写奏折,首席人选便是上个月料理完了淮安王府之事,从扬州回来的尚敬云。 若论智谋,这位才是萧烨所倚重之人,自继位之后,虽相隔千里但时有密信往来,作为萧烨留在两淮地区的耳目。 尚敬云奉萧烨为少主,没想到峰回路转,萧烨也算得命数使然,原本准备费个十来年功夫在江南经营,再行图谋,没想到不等他动手,先帝的儿子们先自相残杀的绝了嗣,倒让他白白捡了个便宜。 古定邦与尚敬云皆是前任淮阳王麾下柱石,一文一武很是倚重,听说他从扬州入京,这些武将们差点踏平了尚府。而尚敬云文辞如刀,扬扬洒洒写下来,很快就炮制出十来八篇抨击虞阁老的奏折,递到了御前。 虞阁老万没料到他也会有被门生牵连的一日,痛哭流涕在朝堂上忏悔,没有教导管束门生为官,一面又哭诉他多年为官的勤勉谨慎,瞧着倒有几分英雄暮年的悲凉。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也影响到了周府的气氛,由于虞阁老的再三明示暗示,以及遣人说合,迫使周震开始重新审视女儿的婚事。郭嘉自初次上门求亲之后,虽然被拒,但没过半个月,便开始了每隔三日便上门求亲,请的官媒每日往周府报道一趟的奇事。 官媒婆姓杨,初次上门的时候还十分热情,坐过几回冷板凳之后,瞧在郭嘉银钱丰厚的份上,每日便跟点卯一般来周府走个过场,说几句好话便回去拿银子,还暗自笑郭嘉痴傻,拿着大把银子非要上门找不自在。 周府分明对郭家有怨,无意结成儿女亲家,偏生郭三公子勘不破。 一段时间下来,周府守门的小厮见到杨婆子,都熟悉的就跟隔壁邻居上门唠嗑一般,亲热的打招呼——杨婆子是个会来事儿的,拿了郭嘉的大笔酬金,每次来都少不了看门的小厮,引路的婆子茶钱,倒让这些人见到她都极为客气。 周府里也是奇怪,起先拒绝的还很是彻底,但杨婆子来的次数多了居然都习以为常一般,周夫人有空时便出来听杨婆子讲些市井趣闻,无暇时便有体面的婆子陪着说话,礼数上倒是不差,终究做不到将媒婆轰出去的行径。 都说烈女怕郎缠,杨婆子来过多少次一直无缘与周府大小姐相见,却觉得倘若郭三公子拿出这番水磨功夫去磨周府大小姐,说不定早磨的周大小姐跟他私奔了。 这日杨婆子照常来周府点卯,没成想却得了一句话,周震身边的长随亲自来传的话:“我家老爷说了,若是郭三公子诚心求娶,不如让他亲自来一趟周府?” ——上次郭三公子上门求娶,不是早就拒绝了吗?! 杨婆子合掌念菩萨,都快要替郭嘉喜极而泣了:“三公子守得云开,老婆子这便去回三公子的话。”这桩亲事若能成,她后半辈子说不定都不必干媒婆的营生了。 郭嘉接到传信,当下收拾妥当,又使下人抬了厚礼,径往周府去了。 这次周震倒是没再为难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周震似乎比上次相见老了不少,鬓间又添华发,神情更见沉重,倒跟审贼似的审问他:“你可是当真诚心想要求娶老夫的女儿?” 郭嘉起先只是想要替那小姑娘解围而已,觉得双方门当户对,家中又催促的紧,便上门求娶媳,但经过这些日子的深思熟虑,还有反面教材叶芷青的示范,他反而觉得简单如溪水般清澈的周琪是他妻子最好的人选。 他自己就是整日算计别人的,大脑能高速运转一箭数雕,但却不想回到家中之后,还要跟媳妇儿互相猜测算计,那也太累了些。 周震今日的话有门,郭嘉本来就是顺杆爬的性子,当下再三向周震表态:“……晚辈是诚心求娶府上大小姐,只因之前与大小姐有数面之缘,这才对府上大小姐念念不忘,若能得老大人垂怜,小子必定待小姐如珠如宝!” “原来你还是个登徒子?!在外面瞧上了老夫的女儿,这才三番五次来磨缠?”周震怒气冲天,似乎下一刻就能挽袖子揍人。 郭嘉往年跟萧烨在一起厮混的时候,也是个风流性子,只是如今收敛许多,当着未来岳父的面,忙忙为自己辩解:“大帅误会了,若论容貌,胜于贵府小姐的数不胜数。但晚辈却喜贵府小姐心思简单纯澈,并非贪图美色。” 做老子的哪里愿意听别人说他的闺女容貌不如人,周震原本有意,也教他这话给气了个倒仰,当下冷哼一声,堂堂一介掌军大帅,居然学起朝中那起子酸腐文人开始抨击郭嘉,从他的容貌到行事,再到行商贾之事,险将郭嘉贬的一无是处。 郭嘉做生意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周震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当下装出一副老实模样听周震骂人,直等到一个时辰之后,才换来周震的总结陈词:“……你虽有这许多的缺点,但年轻人贵在知错能改,老夫便将女儿许配给你。你若不痛改前非,只知流连花丛,小心老夫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老夫有这个能力?!” 闺女是许出去了,还顺便解决了一桩隐患,既没把女儿送进宫,前来求亲的郭嘉还表现的诚意十足,原本是喜事一桩,周震却半点喜悦都感受不到,反而失落不已。 “岳父大人身康体健,就算是活到百岁,想要打断小婿的腿,小婿也只有乖乖跪下挨打的份儿。” 郭嘉说起俏皮话来便一套一套的,周震戎马半生,尤其见不得舌甜口滑之辈,略有些轻浮,便板起脸将郭嘉教训了一顿。 郭嘉既得了允诺,哪里还会跟个老顽固计较这个,当下骂不还口,还顺带在周震讲的口干舌燥的时候,适时的将杯盖递了上去:“岳父喝点茶润润喉咙!” 等他下次进宫,绘声绘色向萧烨讲述求亲过程,当真是百折不挠,事后提起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平日做生意都不曾这么用心,引的叶芷青吃惊不已:“三公子当真与周琪订亲了?” “订亲还能有假?” 叶芷青还真没想到这两人最后居然凑到了一起,且还是在虞阁老的位子风雨飘摇之际,恐怕消息传回虞府,虞老狐狸要气吐血了! “阿琪是个好姑娘,你可得好生待人家!” “娘娘对微臣也算有所了解,微臣像是始乱终弃的人吗?” 叶芷青对郭嘉的在男女之事上的信誉从来不太相信:“那可说不准,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你都只需要对阿琪负责就好,以我对你的了解,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人生一世太过漫长,细水长流的日子过腻味了,偶尔想要换个口味,也不是不可能。 萧烨笑着附合:“皇贵妃说的有道理,朕今日就下旨赐婚,也算是全了周府小姐的一番体面,未及盖棺之前,谁都有可能改变,你也别把话说的太满。” 郭嘉自求亲之后,从周震到叶芷青以及萧烨连着被训,不由苦笑:“难道成亲都是先从被训开始的?”他今日前来就是向萧烨求赐婚的。 明州郭氏自与周氏解除婚约之后,两家就极少来往了,但上至郭府老太君,下至郭府几位爷,除了郭思晴的亲爹娘,旁人都巴不得郭周两家能够走的近一点,互为依仗。 “才说你几句就受不住了,你私自在外求娶,难道家中长辈不训诫你自作主张了?”叶芷青笑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先提前让你感受一番狂风暴雨,等真的被亲爹教训的时候,你也能从容应对!” 萧烨难得见到她活泼的模样,更是跟着起哄,拿出皇帝的派头将郭嘉好生训诫了一顿,直让叶芷青在旁瞧的抿嘴直乐,他才不再戏弄郭嘉,下旨为两人赐婚。 皇帝赐婚的旨意,更多的是一种体面,尤其是自作主张的郭嘉,有了这道赐婚的圣旨,他在父母面前就更好交差了。 反倒是周府接到赐婚的旨意懵了,待送走了传旨太监,周震捧着圣旨还觉得奇怪:“亲事才定下来,早都嘱咐了不许声张,怎的陛下反而知道了?” 周夫人开解他:“无论陛下是如何得知的,反正有了赐婚的旨意,这门亲事就更名正言顺了,等闲谁也不敢拆开了女儿跟女婿。”她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还停留在虞阁老执意要将她的女儿送进宫一事,却不曾想虞府已经是风雨飘摇。 第二百四十章 朱皇后近来深觉不安。 她入宫之后,原本做的是贤后的打算,知道丈夫在女色上头毫无节制,如今做了皇帝就更不必多想,后宫三千佳丽,只要能做到仍如旧般敬重她,将嫡出的子女放在心上,她能维持正室的体面,孩儿们的地位稳固,便心满意足。 至于丈夫的心,她从来就不敢奢望能够长久驻留在她身上。 无奈在她耳边吹风的人着实不少,头一个就是高嬷嬷。老仆几十年忠心如一日,时时处处为她的利益着想,在承亁殿吃了皇贵妃的闭门羹,回来就时不常要数落几句“那个狐媚子”。见她不为所动,便换了个角度开始劝说:“……那个狐媚子若是肚皮争气,明年生下个皇子可如何是好?” 这种好意的劝说在朱皇后长的皇长子被册封为太子之后,都并没停止下来。反而因为名份既定,高嬷嬷更有一种迫切维护正统的好意,数说“西侧间狐媚子”的次数更多了。从她入宫大半年始终不曾向皇后请安到迷惑皇帝将她留在寝宫随侍大半年,“眼里竟是连皇后娘娘都没有,着实可恶”等等,将个表面心如止水的朱皇后也劝的心生微澜。 除了高嬷嬷的极力劝说与维护,想要“治一治那个狐媚子,也好让她知道宫里谁是正头主子”之外,荣嫔与武婕妤也不遗余力的吹耳边风。 “……皇后娘娘谦和仁厚,竟是惯的皇贵妃目下无尘,上次臣妾在御花园遇到了皇贵妃,向她请安,她竟是视若无物,昂首走了。臣妾跪在那里,臊的头都抬不起来了。”提起受到的羞辱,武婕妤还气恨不已。 她自进了王府后院,在朱氏手底下讨生活,从来不曾受过正室的折辱,后院各处的侧妃姬妾们暗底里争宠吃醋,互相使个小绊子,既使闹到朱氏面前去,也能被她轻松化解弹压,总体来说王府后院还是很和谐的。 但是皇贵妃的漠视彻底激怒了她,与荣嫔搞一回串联,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在朱皇后耳边煽风点火,又有其余宫妃相帮,竟是让朱皇后也不免心思动摇。 周琪与郭嘉被赐婚的第三日,叶芷青从文思楼出来,半道上被高嬷嬷带着人截住了。 高嬷嬷表现的倒是很客气:“皇后娘娘最近身体不适,想请娘娘帮皇后娘娘请个脉。” 叶芷青自从被强留在宫中,就打定了主意不想跟萧烨的后宫有任何瓜葛,哪怕是中宫皇后也从来不曾前去问安,更不想承认自己是萧烨的妾室。 ——不过是一对露水夫妻罢了,又有甚好去见人家嫡妻正室的? “高嬷嬷客气了,我已久不请脉,太医院人才济济,想来定能替皇后娘娘开出妥善的方子,何须用得着我?” 高嬷嬷今日带着十来名宫人,将叶芷青拦在宫道上不肯放,这会再也忍不住,略带嘲讽道:“以前皇后娘娘身子不适,也是皇贵妃娘娘开方子调养的,莫非做了宫里的娘娘以后,就连老本行也记不得了?!” 她这摆明了是上门找茬,不过叶芷青站在朱皇后的立场上,其实也很能理解她。但奈何萧烨行事放浪,偏生将她置于朱皇后的敌对立场,她又不愿意卑恭屈膝以妾室的姿态去中宫请安,今日被高嬷嬷强请,大约也是朱皇后终于忍无可忍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一趟,只是请脉开方却是不能的。” 徐昌见皇贵妃不是很想去,跟姚平使个眼色,陪着叶芷青前往坤宁宫,后者悄摸往后缩,等皇贵妃被带走之后,拔脚往承乾殿去报信。 朱皇后原本以为她能平心静气对待叶芷青,但是当她真的踏进坤宁宫,才知道其实有些难度。 她以为的不在意,原来只是在心底里说服自己不要在意,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叶芷青的打扮出乎她意料的素净,假如在宫苑间漫步遇见了她,以衣饰观人,多半没办法将她往宠妃的身份上靠拢——除了衣衫的料子是宫缎,比她在民间的布料质量要上乘许多,似乎她还是旧时模样,目光坦荡,神态从容。让人很是不舒服。 朱皇后对她的过去也有所耳闻,原以为她至少也会表现的心虚一点,哪知道她竟是半点不曾心虚,目光与她相触,随意行了一礼:“听闻皇后娘娘凤体不适,高嬷嬷强拖了我过来替娘娘把脉,只恐要让娘娘失望了,我已许久不曾行医,都生疏了,比不得宫里的御医。娘娘若是要调养凤体,不如请宫里的御医过来,到时候开了方子我倒是可以参详参详,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今日武婕妤与荣嫔都在坤宁宫,见皇贵妃竟然不是大礼参拜皇后,更觉她猖狂,当着皇后的面自觉有人撑腰,便话中带刺:“原来皇贵妃还学过医啊?这么说来以前就服侍过皇后娘娘,替娘娘调养过身子,怎的入宫为妃之后,反而不愿意服侍皇后娘娘了呢?” 她们这话分明是讽刺叶芷青一朝飞上枝头便忘了自己的身份,说到底不过是皇后之下的妾室,纵使位同副后,可也不能与中宫比肩,竟是拿乔不肯服侍正室。 叶芷青从来都不想将光阴虚掷在与萧烨的后宫争宠夺爱之上,她对两人所说充耳不闻,神色淡漠疏离,直视着朱皇后:“娘娘若是没有别事,请恕我无礼告退!” 朱皇后一颗心里半酸半苦,做正室十几年,没想到一朝受到了丈夫宠妃的挑衅,原本身子无碍,只是有些郁郁寡欢,此刻也被叶芷青这副不将她放在眼里的样子给气着了,头一阵阵的犯晕:“本宫让你走了吗?” 叶芷青来之前就猜测朱皇后可能会对她不满:“皇后娘娘还有别的事吗?” 朱皇后朝高嬷嬷使个颜色,高嬷嬷已是心领神会,心里暗暗高兴终于找到机会给皇贵妃难堪:“大胆叶氏,你虽是皇贵妃,但在宫中却不守宫规,对皇后娘娘不敬,你可知罪?quot ——不过是个市井间的狐媚子,也不知道习得了多少媚术,在床榻上将皇帝笼络住了,便恨不得在宫里横行,连自己从哪里来的都忘了! 若是别的宫妃被高嬷嬷喝斥,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朱皇后请罪了,偏偏叶芷青半点不惊慌,反问道:“嬷嬷还请把话说明白,我自入宫之后,便不曾习过宫规,陛下也从不曾要求我熟读宫规,不知道我犯了哪条宫规?皇后娘娘向来贤德,我竟是不知道哪里对皇后娘娘不敬了?不如我们请了陛下过来裁度定罪,如何?” 叶芷青巴不得皇帝要顾忌皇后的面子,将她驱逐出宫,还她自由,心里只能默默对皇后抱歉——我无意破坏你们夫妻感情,现在的乱局实在是萧烨一手造成! 作为朱皇后身边的贴心人,在管理萧烨后院的女人之事上,高嬷嬷立下了汗马功劳,罪名张口就来:“皇贵妃娘娘好金贵的膝盖,见到皇后娘娘竟是不肯大礼参拜,难道不是对皇后娘娘的不敬?” 姚平气喘吁吁跑回承乾殿搬救兵的时候,正逢萧烨在接见虞阁老。 虞阁老近来诸事不顺,听到周琪被赐婚的旨意,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人在困厄之时,总希望有外力可以解开危局,嗅觉灵敏如虞阁老,还想将外孙女送进宫去,以缓解新帝近来对他的不满。哪知道目的还未达成,周琪就有了婆家。 虞阁老在朝堂之上的痛哭流涕并未获得新帝多少同情新帝虚假的安慰他劳苦功高,也未能让他心安,总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急需在政事上做出几件让新帝刮目相看的事情,以期挽回皇帝陛下对他的信任与倚重。 他今日在朝堂上针砭时事,言辞之激切,与他多年在朝堂之上的形象大为不符,除了为大魏王朝的痼疾开出药方,他还积极争取今秋恩科的主考官,“为圣人分忧解劳”。 第二百四十一章 虞阁老在朝为官几十年,门生故旧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于萧烨来说早就想要撕破这张巨网,又如何肯给虞阁老机会,让他再做一回主考官,收罗门人弟子。 “阁老此心昭昭,朕如何会不明白?只是阁老年事已高,朕不忍心再让阁老为恩科之事操劳。此次的主考官已有人选,阁老也可适当的歇一歇,朝中跑腿之事,就让他们年轻人去做,阁老从旁指导即可。” 听起来皇帝陛下对虞阁老可谓体贴之极,做臣子的能得帝王体恤,虽死无憾。 但虞阁老心头百般滋味,恐怕只有自己才知道。 他急欲在新帝面前挽回信任,但似乎收效甚微,才提了个开头就被驳了回来,未免有几分沮丧,又与皇帝就朝中之事多聊了几句,未曾达到预期的“君臣亲密度”,遂怏怏告辞。 直等他的身影从殿里出去,萧烨才笑骂道:“老狐狸,占起便宜来没完,有麻烦先把自己摘干净,轮到争权夺利就没有手软的时候。” 胡衍朝殿外瞄了一眼,道:“陛下,从方才姚平就在殿外走来走去,也不知道有何要紧事?” 姚平是皇贵妃的贴身近侍,早晨跟着皇贵妃去文思楼,这会儿独自前来,想也知道事关皇贵妃。 萧烨对叶芷青的事情向来放在心上,近来叶芷青虽然对他要和颜悦色多了,但在她没有生下皇儿之前,他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叫他进来。” 姚平一路跑回来通风报信,哪知道正逢皇帝与虞阁老在谈正事,他急的的殿前转了不知道几圈,只感觉天气越来越热,额头的汗都下来了,才等到宣召,忙急三火四窜了进去,跪倒磕了个头,竹筒倒豆子般道:“陛下,一个时辰之前,高嬷嬷带着人将娘娘拦在了文思楼回来的路上,说是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要请皇贵妃娘娘去替皇后娘娘开个调养的方子。我家娘娘不肯,被高嬷嬷强硬带走了!” 萧烨与朱氏多年夫妻,知道她禀性贤惠,后宅子里那么多女人,也从来不见她有过胁迫等事,当下便道:“许是皇后当真身子不适。” 姚平在宫里待了二十年,从十一二岁就净身入宫,宫里的阴私之事见过不少,听到皇帝这话,心里几乎要鄙视:都说天子圣明,没想到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宫里的女人们为了争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陛下您居然还觉得是小事? 萧烨见他欲言又止,心中也有几分不安,皇后还罢了,素来是个端方温柔的性子,可她身边的人却不是泥捏的,尤其高嬷嬷这样的老奴才最会仗着主子的体面闹故事。 “朕闲着也是闲着,还是过去瞧瞧皇后的身子如何了,顺便接了你主子回来吃午饭。” 胡衍假装未瞧见御案上摞的半尺厚未批的折子,殷勤在前引路:“陛下坐了一上午了,是该起身走动走动了。” 萧烨坐着御辇到坤宁宫门口,一眼便瞧见院子里好些人围观当间的叶芷青,她面无表情当庭跪着,高嬷嬷还在旁边趾高气昂的斥责她:“皇后娘娘宽宏,皇贵妃也别仗着娘娘禀性宽厚,便视宫规如无物,见到娘娘也不肯大礼参拜,对娘娘的懿旨也敢违抗!娘娘让皇贵妃给把脉开个方子调养凤体,那是皇后娘娘瞧得起您,您可别不知好歹!” 叶芷青跪的腰背挺直,丝毫没有受训的自觉,冷声道:“我许久不曾习医,于医道一途早就生疏了,不敢替皇后娘娘开方把脉,这也有错?” 荣嫔娇笑道:“瞧娘娘这话说的。皇后娘娘肯让您来开方调理凤体,那是皇后娘娘瞧得上您,可娘娘您非要跟皇后娘娘对着干,死活不肯把脉开方,莫非是瞧不上皇后娘娘?” 高嬷嬷听到这话,更为生气了:“也是皇后娘娘往日太过宽纵,才让皇贵妃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总要皇贵妃熟读宫规,才好知道知道这宫里谁是主子!” 武婕妤附和:“咱们这后宫里,自然以皇后娘娘为尊。”她拖长了腔调道:“只是不知道在皇贵妃心里,是不是视皇后娘娘为主子,就不得而知了!” “朕倒不知道这宫里的主子是谁了,不如高嬷嬷来告诉朕?!” 萧烨下了御辇,黑着一张脸踏进坤宁宫的大门,院里立着的众人顿时惶恐下跪。念着高嬷嬷是皇后的娘家陪嫁奶娘,平日在皇帝面前也颇有几分体面,没想到今日皇帝半点情面也不曾留,上前一脚踹翻了她:“刁奴!皇后贞静娴淑,却听了尔等馋言。朕竟是不知道,何时后宫之地,你这老刁奴倒成了主子?!” 他踹完了人,亲自来扶叶芷青,没想到她却犯了倔不肯起身:“皇后娘娘罚我下跪,陛下没经过皇后娘娘的同意就擅自扶我起来,岂不惹得皇后娘娘不痛快?” 这大半年来萧烨领教了她烈火般的性子,早将他的霸王脾气给磨没了,陪着笑脸去抱她:“乖,跪着不舒服,咱进殿里去坐着吧,让御医来瞧瞧,可别跪伤了膝盖!” 他话音才落,也不顾叶芷青的反对,弯身将人抱了起来,被叶芷青狠捶了几下:“你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乖乖别动,定是膝盖疼,一会朕替你上药,乖啊别动!”三言两句,就将跪着的人抱到殿里去了。 院里瞧热闹的荣嫔与武婕妤,连同瘫倒在地的高嬷嬷一起傻眼了,三人皆是震惊不已。 自萧烨登基,王府女眷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入宫之后不乏有心气儿高的,觉得后位无望,但总能朝着妃位奋斗,结果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皇贵妃,令得六宫粉黛无颜色。 荣嫔与武婕妤也不是没有服侍过萧烨,前者还颇得萧烨欢心,都从不曾在他面前耍过小性儿,走的都是善解人意的路子,今日被皇贵妃刷新了世界观,只觉得晴天霹雳——陛下怎么能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温柔?! 温柔的都要被她们怀疑是另外一个人! 荣嫔甚至在一瞬间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一物降一物。 萧烨从小横行霸道,连皇子也不放在眼里,外面多少人想要求着他,脾气是出了名的横,惹的他不痛快了,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荣嫔早就瞧得明白,朱氏能得萧烨敬重,完全是在拿他当儿子哄着,才换来了今日的地位稳固。夫妻多年,她竟是从来不曾违拗萧烨之意,多半还要为他无礼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与借口。 正妻都如此,她们这些姬妾难道还敢跟萧烨呛声不成?! 没想到皇帝与皇贵妃的相处原来是这样子的——什么狐媚子?谁见过倔头倔脑的狐媚子? 荣嫔心里叹息:原来她们都用错了方法,千依百顺温柔小意固然让男人舒心,正因为太柔顺了,未必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她暗悔明白的太晚了。 正如荣嫔内心的煎熬,朱皇后亲眼见到萧烨抱着挣扎的叶芷青踏进中宫正殿,内心的波澜也不比外面跪着的女人们少上半分,甚至有汹涌之势。 听说是一回事,眼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萧烨将人放在凳子上,在朱皇后欲行礼之时拦住了,转头吩咐胡衍:“派人去太医院请两个御医过来,一个替皇后把脉开方调理身子,另外一个替皇贵妃瞧瞧膝盖上的伤。她皮肤娇嫩,肯定已经跪伤了。” 朱皇后从不曾见过他如此温柔体贴,还是另外的女子,心中又惊又怒,还带着说不出的委屈之意:“臣妾……臣妾只是让妹妹在外面跪着反省一会,想来……想来不至于跪伤了膝盖。”何至于娇贵如此? 她本来是依宫规惩治犯戒的宫妃,怎么到了最后,倒好像她做错了一般,心虚的都不能理直气壮为自己分辩? 第二百四十二章 朱皇后很委屈。 她的委屈都快从心里溢出来了。 嫁给萧烨十几年,就属今天最委屈! 萧烨以往也宠过家里外面的女人们,但都很有分寸,从来越不过她去,给予她嫡妻的体面与敬重,浑不似今日大喇喇将人直接抱进来,当着她的面嘘寒问暖,疼爱有加。 “皇贵妃肌肤娇嫩,以往就算是在承乾殿,朕都舍不得让她跪,皇后又为何非要让个老刁奴折辱于她?” 坤宁宫的宫人们全都被赶了出去,太医还没请来,眼下殿内只有叶芷青与萧烨夫妻。但两人一跪一站,气氛剑拔弩张,是成亲十多年未曾有过的境况。 叶芷青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坐着居然生出几分看戏的心态,不但厌恶萧烨,连同他向来称之为贤惠的朱皇后也一并厌恶了起来。 她曾经在王府里住过,深知朱氏是真贤惠,大妇里面她算是善良的了,不但不曾折磨丈夫的姬妾,还将她们安置的妥妥当当,在丈夫面前搏了个贤惠的名儿。 可正是因为她的纵容,从不曾好言规劝约束,才让萧烨宛如脱缰的野马般在女色上毫无顾忌的一路祸祸下去,连带着她也遭了殃。 朱氏虽不是主犯,但在怀孕之时尽心尽力为丈夫安排暖床的女人,如此行径,与包庇纵容的从犯又有何区别? 萧烨的疼惜如针般深深扎进了朱皇后的心中,夫妻十几年,她何尝得到过萧烨如此疼惜?听说他甚为宠爱皇贵妃,她尚能忍得,暗自排解心底里的幽怨寂寞,真正亲眼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内心不可抑止的涌上恨意。 她从来以夫为天,哪怕是因着丈夫太过宠爱别的女人,心里也还保留着一丝侥幸,暗道:陛下流连花丛,却从不曾因别的女人而给我难堪,偏生遇上你这丫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被你哄的团团转,眼里再容不下别人!高嬷嬷果然说的没错,市井里出来的狐媚子,既卑且贱,最能蛊惑人心! 那一刻,往日高嬷嬷在她耳边吹过的风都犹如实质,化作利刃刺中了朱氏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让她的心痛的紧缩成了一团,面上却还能维持着往日的端庄温柔,甚至还露出些惶恐:“臣妾主理后宫,宫规都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臣妾也只是依宫规办事而已。陛下的后宫除了皇贵妃一人,还有数百嫔妃。陛下无视宫规,只须宠着皇贵妃便好,但臣妾在这坤宁宫却要一碗水端平,约束管教后宫诸位妹妹,对她们一视同仁。若是陛下觉得臣妾不该拿宫规来约束妹妹,还请下旨让旁人来主理宫务,臣妾无话可说!” 朱皇后多年替萧烨打理后院,从未出过岔子,任职期间很是勤勉,从无消极怠工之事,今日开口就要罢工,无异于给萧烨出了个难题。 先帝在位之时,若是皇后敢于撂挑子,恐怕贵妃立刻就能跳出来接手,但萧烨的后宫里数得着能主理后宫之事的,也就只有朱皇后了,其余嫔妃皆臣服于皇后,就算是皇后欲擒故纵的罢工,恐怕也无人来拆皇后的台,更何况还要顾惜太子的面子。 萧烨近来在朝堂之上也开始搞平衡之术,不似过去横冲直撞,好恶随心。他对皇后并无厌恶之意,相反对这位多年来颇为识大体的嫡妻还保留着一份敬重,这也并非宠爱叶芷青,一时半刻就能抹去的。但同样的,他也舍不得叶芷青受丁点委屈,也省得她心里又回头想起周迁客身边只有她一个的旖旎过往。 “皇后说哪里话?让别人主理宫务,朕怎么能放心处理朝政?只是叶子年幼,又在外面自由自在惯了,也不能拿宫规来束缚她。朕就喜欢她这份灵动,皇后还是别对她苛求,权当……权当她小,还不懂事儿,让一让就过去了。再说她膝盖跪伤了,回头如何服侍朕?” 朱皇后差点呕出一口血——姓叶的哪里小了?哪里小了?! 又不是十来岁的小丫头,分明二十岁左右,难道还要拿她当不知事的小丫头来容纵? 叶芷青看了半日的戏,原还想看看萧烨与朱皇后互相撕咬的场面,奈何这两人配合太过默契,居然吵不起来,心下不免失望,非要往里面添点柴加点火,竟是当着朱皇后向萧烨撒娇:“陛下,好疼——”眼圈儿已然红了。 ——若是萧烨照顾嫡妻的颜面,能对她撒开手去就更如了她的意! 萧烨哪知道她肚里肠子九曲拐弯,听得她喊疼,再顾不得安抚朱皇后,忙过去扶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柔声问道:“哪里疼?太医一会就来了,乖乖别哭,朕瞧瞧……” 叶芷青难得主动将半个身子都靠进他怀里,还圈住了他的腰:“膝盖疼。火烧火燎疼的厉害……” 这是个求助的姿态。 两人在一起大半年,萧烨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在她身上,近来觉得她态度有所软化,上次就主动从后面抱紧了他——纯属误会——这次竟然还肯主动投怀送抱,向他示弱,萧烨的心都酥化了。 有些人或事,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几成执念,忽而柳暗花明,狂喜早将他脑中多余的念头都驱逐,只剩下眼前泪意盈盈的小丫头。 “给朕瞧瞧伤的厉害不厉害。” 萧烨蹲下来撩起她的裙摆,见她似有躲闪之意,拉着她的腿儿不放:“朕看看就放下来,此处并无别人,皇后瞧见也不打紧,乖乖给朕瞧瞧。”卷起她的裤腿,夏日穿着单薄,但见她的膝盖已经青紫一片,他顿时怒火万丈。 “皇后瞧瞧,这就是你身边好奴才的本事,将皇贵妃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叶芷青的皮肤细白,最是容易受伤,稍用点力便青青紫紫,看着很是吓人,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涂点化淤的药膏就散了。 萧烨在床上狂浪起来,不是没有弄青过她,但男人都有一种自大的心态,在床上将她弄出青紫印子,便当是自己的丰功伟绩,被皇后下懿旨跪青了膝盖,转头便忘了她的肌肤有多容易受伤,心疼不已。 高嬷嬷想要整治叶芷青久矣,为她挑选跪的地方还费了一番心思,太平坦的效果不佳,选的是一处坑坑洼洼的地砖,留在叶芷青膝盖上的青紫印痕瞧着很是瘆人。 朱皇后:“……” 事实俱在眼前,连她也实在想不明白,跪了大半年时辰,何至于就伤成这样? 太医来的时候,见到皇帝陛下黑如锅底的脸色,从善如流直奔皇贵妃,还拿也专用的小棍子戳了几下叶芷青的膝盖,只听得皇贵妃不住喊疼,他又不能下手去摸皇贵妃的膝盖,只能依靠她喊疼的声音来判断受伤的程度,最后的结论连叶芷青都要怀疑眼前这位太医已经认出时常在太医院出没的她,而替她圆谎。 “回禀陛下,娘娘双膝骨头受损,需要敷药好生将养些日子。” 叶芷青:…… 她哪块骨头受损了?! 身为医者的自己怎么不知道? 无论朱皇后信不信,萧烨是信了,只因她膝盖之上的青紫很是骇人,比之平日那些青紫痕迹要深几倍,若非疼的厉害,以她的倔强程度,如何会滴下泪来? 萧烨盯着太医开了方子,催促去抓药磨制成粉,将人抱起来便要带回承乾殿去,早将朱皇后身子不适抛诸脑后,路过高嬷嬷的时候还吩咐送行的朱皇后:“皇后也该是整治整治这些老刁奴了,省得她在宫里打着皇后的旗号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臣妾遵旨!” 朱皇后眼睁睁看着丈夫抱着别的女人扬长而去,一颗心顿时摔的粉碎。 第二百四十三章 安北高阙州的夏天比京城的夏天要凉爽许多。 大魏京师的高门女眷们都穿上了纱衣罗裙,月下轻罗小扇扑流萤,高阙州的夜半却带了几分凉意,要两三件单衣方能抵御寒气的侵扰。 周鸿与一众将士们在鹿鸣谷伏击叛军,藏身于野树蒿草之中。周浩是个招蚊子的体质,趴在草丛里大半日,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面已经冒出来十七八个包,恨不得点一把艾草来熏蚊子。 正在周浩用意志力与蚊子包全力对抗的时候,谷口传来轰隆的马蹄声,听动静约有数千人之巨。 周鸿打个手势,一众将士们屏气宁神,箭在弦上,静等叛军入谷。 这些年,萧炜在安北颇下了些功夫,他手头贩卖私盐获利极厚,往安北各部撒钱也毫不手软,手头又紧握着安北各部食盐命脉,各部既得了实惠,对他便很是服从。 萧炜被斩之后,安北各部哗变,朝廷得报之后,不得不派兵清剿。 安北各族聚集,民风桀骜,各部时常劫掠抢地盘是常事,内部厮杀不但没有消耗安北兵力,反因着萧烨这些年的支持,各部军备充足,生存无虞,一门心思练兵,竟是战力极强。 周鸿来到安北之后,经过半年的艰苦战斗,才渐渐摸清安北各部的实力,并实行各个击破的战略方针,才逐渐将局面掌控。 与此同时,还斩杀了两名军中不服指挥的将领,又经过几十次大大小小的战役,最终将平叛军磨砺了出来,做到了令行禁止。 今日伏击的乃是安北哈其族精锐,朝廷军前来清剿叛乱,安北物资紧缺,哈其部族人丁兴旺,战力强悍,夏季牛羊战马有大片牧草,但粮食却不够。 哈其族粮食紧缺,首领哈其那便与手底下的人商议,不如前往赫哲族“商借粮草”,获得了部众的一致同意。 安北是片神奇的土地,既有专事放牧为生的部族,亦有半农半牧的部族,更有专以走商为生的部族,各族生存形态各不相同,却也能“和谐”共存。 哈其族向以游牧为生,赫哲族却是半农半牧。据说赫哲族原也是游牧为生,降于前朝,前朝皇帝将安北高阙州一片丰饶的土地划予降军,又派朝中擅农事的官员前往高阙州指导赫哲族习农事,数代下来竟是改变了赫哲族游牧居无定所的习性,让他们在高阙州安居乐业,半牧半农。 哈其族穿过鹿鸣谷,陈兵赫哲族住地,直言借粮,引的赫哲族人破口大骂——哪里是借粮,分明是抢粮,有借无还! 同在安北草原生活,赫哲族也是弓马娴熟,当场拒绝了哈其族,两族撕破脸打了一场。哈其族此行出尽全族精锐,又打了赫哲族一个措手不及,抢了一部分粮草女人,满载而归。 周鸿密切关注着安北各部族之间的动向,听闻斥候来报,这才带兵埋伏在哈其族回部落的必经之地,等哈其族驱赶着掳来的女人进入鹿鸣谷,先头的俘虏粮草已经大半出谷,谷中尽是哈其族青壮精锐,他一声令下,两侧山石滚滚而下,谷中顿时人仰马翻…… 这场伏击战历时两个时辰结束,开始打扫战场。 战事开始的时候,被哈其族俘虏的赫哲族妇女们便四散奔逃,纷纷往山中林深之处躲藏,很快鹿鸣谷一片狼藉。 鹿鸣谷是个葫芦状,入口狭窄。哈其族从葫芦口进来,如无意外,便会从葫芦底部出去。但周鸿带领的平叛军堵住了入口与出口,将哈其族包抄进了葫芦,先用山石滚木,再用箭阵,最后近身肉搏斩杀,这一战使得哈其族青壮精锐折损过半。 周浩带人清理战场,猛听得梁进兴奋大叫:“浩哥,快来看——” 周鸿恰与他在一处,便一起过去,探头朝马车里瞧去,但见马车翻倒,帘子敞着,里面一个服壮的中年男子着上半身,脖子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拗着,直眉瞪眼朝天,是个死不瞑目的模样。 男人身子下面压着个少女,也不知是死是活,衣襟敞着只能看到半边雪白胸脯子,眼睛紧闭,面上五个红红的指印,神情痛苦万状。 周鸿是过来人,见到这少女痛苦的模样,脑子里不期然便想起了叶芷青的数次历险,无论是容山岛之危,还是高邮被掳之祸,到后来……大魏皇宫,她是否也曾经痛苦至此? 他本来在军中早被磨的心肠铁硬,但是此刻竟然动了恻隐之心,探手就将那中年男人拖了出来,也不管他胳膊腿被卡着,使力拉扯,竟是听到了骨头“吧嗒”错位的声音。 周浩与梁进忙来帮他,死拖活拖将那死了的中年男人拖出来,这才发现少女将将被扒开了衣衫,下半身衣裳完好,想来这中年男子尚未入港。 周鸿脱下身上披红盖到这少女身上,伸手去探那少女鼻息,竟还能感觉到浅浅的一点气息,想来竟是晕了过去,便掐她人中。 不多时,少女悠悠醒转,既痛且惧,惨叫不止,抬头见到周鸿才如梦初醒。 周鸿虽眼前是少女,但透过她仿佛看到了叶芷青,哪怕隔着山重水得时光如梭,心里还是不期然的痛成了一团,仿佛是面对着陷入困境的叶芷青一般,柔声道:“你可有哪里疼?” 那少女似乎被他的温柔打动,终于不再惨叫,试探着去动胳膊腿,哪知道一动之下又是一声惨叫:“腿……腿……” 赫哲族汉化已久,族众汉话除了发音有一点古怪之外,听说毫无障碍。 几个人小心翼翼将马车翻过来,其间那少女又痛叫数声,直等马车放平之后,周鸿示意周浩替那少女检查腿伤,那少女却哀哀扯着他的衣角不松手,要他检查。 周鸿失神不过一瞬间,等将人救起来之后便又恢复了心如铁石的冷淡模样,竟是拉开了那少女,头也不回的走了。 周浩隔着裤子替那少女检查腿伤,发现她只是脚踝脱臼,便顺手替她复位,又拿马车车帘固定患处,这一手还得益于叶芷青当初在容山岛从旁指导。 其间少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周鸿远去的身影,等固定好了能站起来,她便问道:“方才救我的将军是?” 周浩苦中作乐的暗笑:周将军最占便宜的便是俊脸长腿,以及通身的威严,着实招小姑娘们喜欢。 他来安北平叛,先后平定的各部族首领们为表臣服之意,都是很直白的送美女,有自家闺女,也有部族美女,这种事情发生太多次,好多次热情的安北部族首领们都逼的周将军差点落荒而逃。 眼下这少女的神情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在不少安北少女脸上曾经有过的倾慕之情。 “那位啊……此次安北平叛的周大将军。” 周鸿自从离开京城便郁郁寡欢,做下属的固然盼着他家全人全,但也不忍心他再颓废下去,巴不得有人能叩开周鸿的心扉,令他开颜。 少女听得周鸿的身份,眼神都亮了,拄着拐往他身边蹭,周浩此刻才有暇打量少女,忽略她一身狼狈以及脸上的巴掌印,有着赫哲族深邃立体的五官,圆圆的大眼睛,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嫣红的嘴唇,丰胸翘臀,与叶芷青相比,自有一番异族的美丽风情。 “方才死了的那人是何人?”周浩一边扶着那少女往周鸿身边蹭,一边问话。 少女目中顿时露出深深的厌恶:“哈其族的老狗,哈其那!”犹不解恨:“如果不是他摔断了脖子,我要将他捅个稀巴烂!” “哈其族首领?” “对啊!”少女向他介绍自己:“我是赫哲族首领的女儿,依兰。” 依兰小姑娘是赫哲族的小公主,年方十六,活泼好动,原本是出门与同伴去赛马,回家之时正逢哈其族前去借粮,被哈其那见色起义,当场劫掠。 哈其那此行打的是先礼后兵的主意,这些年日子过的好,他也学会了享乐,颇好魏风,此行“借粮”便乘的是从大魏传过来的马车,里面铺陈厚褥软枕,绫罗绣垫,还点了熏香。只可惜谷中大乱之时,巨石滚木砸下来将惊了马,拉翻了马车,竟是将他摔断了脖子,当场死亡。 第二百四十四章 赫哲族被哈其族劫掠,等收拾残兵伤族,清点族人,才发现依兰等人未归。 鹿鸣谷两方混战,赫哲族被劫掠来的妇女亡命奔逃,回到住地之后众人才知道依兰的消息,只听说她被哈其那掳走。 依兰生的俏美飒爽,族中不少青壮对她暗存了一腔爱意,时常为此而争风吃醋,没想到她运气不好,竟然落到了哈其那的手里。再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备战赫哲族,才听说哈其那已身故。 自周鸿来到安北之后,安北各部仇视者有之,观望者有之,还有骑墙派一面与各部族忙着结盟,一面与周鸿暗通款曲,十分热闹。 赫哲族就属于观望派,既不曾对大魏远途而来平叛的征北军有所行动,也不曾私下忙着结盟,而是一面加紧练军,一面继续过他们半耕半牧的小日子。 哈其族令赫哲族损失惨重,转头就被征北军给灭了大半精锐之师,赫哲族也对大魏朝廷之师有了信心,于是派出使者进行友好接洽。 赫哲族派出的使者正是依兰的长兄孟其,本来是向征北军示好,结果却在营地里见到了垂头丧气的依兰,竟然还身着征北军小兵的服色,拖着一把陌刀跟着周鸿跑来跑去。 依兰是个执著的小姑娘。 自从她被周鸿带兵所救,便一门心思要留在征北军中,顶好是留在周鸿帐中,才算得偿所愿。偏偏周鸿是个疏离淡漠的性子,心中有存着人,见到她便如见到恶鬼罗煞,浑然不是当初救了她的模样。 依兰在性命交关之际,才睁开眼睛见到的那个温柔青年现在对她冷若冰霜,如果不是名字与身份以及容貌对得上,她都快要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好几日下来,她在周鸿身边吃了闭门羹,连他的帅帐都进不去,便软磨硬缠找上了周浩,打听周鸿的私事。 “周将军他……可有成亲?家中可有妻房” 周浩很是为难。 叶芷青之事,就算是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但随着周鸿离京之后密切关注宫里的消息,且还是新帝后宫的消息,周浩脑中渐渐冒出个大胆的猜测。 一件事情想要完全隐瞒身边的人很难,特别是除了负责周鸿安危,还要负责来往密信的周浩,时间长了难免露出破绽。或者说从一开始周鸿似乎就不准备隐瞒周浩,直到某天周浩在京中密信之上看到皇贵妃叶氏的字样,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雷傻了,宁可叶芷青在宫乱之中丧命的消息属实,也不希望她活在别的男人的羽翼之下,让周鸿相望不相亲。 以前周夫人百般否认周鸿成亲之事,周浩还曾为叶芷青打抱不平,如今却连他都要否认此事。 他听到自己冷静无比的声音响起:“将军连年征战,婚事便耽搁了下来。”如果异族少女的热情能融化他的冰冷,也算得一桩幸事。 依兰听到这话,眼神都亮了,小脸浮起红霞:“那……那他在京里有没有订过亲?” 这件事情倒不难回答:“将军几年前倒是订过亲,只是后来被女方退婚,他的前未婚妻入宫做了先帝的女人。” 从小生长在广阔天地骑马自由驰骋来去的依兰姑娘眨巴着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听说大魏的皇宫是高高的宫墙,做皇帝的女人连宫门都不能出,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与心爱的人驰骋来去?! 况且都说是先帝了,那必定是个快要作古的老头了,放着年貌相当的适龄英俊青年不愿意成亲,非要去陪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除了脑壳坏掉,她想不到别的原因来解释这件事情。 依兰姑娘从小自由自在的长大,脑补的能力如同她骑马踏过的无边无际的草原,没有固定轨迹可循。经过周浩的有意暗示,她脑子里已经冒出一个特别悲伤的题目,采用后世某些媒体报道的尿性,大概可以起个耸人听闻的名字,然后用一大段煽情的话来谴责他前未婚妻贪慕虚荣的行为,让普通民众也要忍不住抱着键盘抨击这种拜权势金钱的行为。 当天下午,依兰穿着从周浩那里讨来的征北军的军装,站在周鸿帅账前面站岗,誓要将自己站成一块望夫石的同时,心里是柔软的深情与怜悯,怜悯周鸿被抛弃的命运。 ——可怜的周将军对未婚妻情深几许,却惨被抛弃,终成心底伤痕,从此远离女色,征战四方,无意婚姻。 孟其乍然在周鸿帐前见到亲妹子这番打扮,还当自己眼花,凑近了去瞧,隔着头盔在她脑袋上扇了一巴掌:“臭丫头,你不知道阿娘哭晕过去了几回啊?阿爹都已经在整军,准备去烧了哈其族的老巢,你还在这里逍遥快活” 依兰的理由很正当:“阿娘不是老念叨着我不肯嫁人嘛,等我在这里再住些日子,保管很快就嫁出去了。” 建和三年秋,两淮的粮食入京,京城的漕运码头便一派繁忙景象,到处是光着膀子干活的漕丁。 一名身着麻衣短打的小孩子机灵的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凑上前去问一句:“请问是不是扬州帮的船?” 他只找空手而行的漕丁上前询问。漕丁皆是壮年汉子,见这小孩子约莫十岁左右,瘦骨伶仃的一条,个头也不高,便逗他:“你找扬州帮的船作甚?” 小孩讨好的笑出一口小白牙:“找扬州帮的送封信。” 他运气不错,才问过四五个人,便撞上了一名扬州帮的人。那人听说他找卫淼,笑道:“找卫副帮主可是有事?”嘀咕道:“可没听过卫副帮主在京里有相好的啊。”问那小孩:“可是女人给卫副帮主送信?” 小孩子来之前得了嘱咐,并不知道卫淼是不是副帮主,却对送信的人颇为敬重,当下小脸板了起来,很是不高兴:“别胡说!夫人才不是卫……卫的相好!” 那帮主听得“夫人”两字,连眼睛都瞪圆了:“你说什么?送信的是位夫人?”暗暗摇头,心道卫副帮主这也太不讲究,在外面花天酒地就算了,竟是连别人家的夫人都敢沾指,说不得哪天就会招来祸端。 “跟我走吧小子!”他带着那小孩子一路绕到了一处泊着的漕船之上,有人拦住问他:“做什么?” 那人道:“这小子是来给卫副帮主送信的,说是有位夫人遣了他来。” 卫淼的风流在整个江苏帮都出了名的,特别是这几年江苏帮帮主罗炎在帮务上很是懈怠,帮中事务全部仰赖副帮主刘嵩打理,更多的时候倒是卫淼陪着罗炎四处花天酒地,算是帮中的红人。 护卫将那小孩打量一番,猜测的结论大约跟引着小孩子来的漕丁想法相同,露出暧昧的神色:“夫人?” 向那小孩伸手讨要信件:“把信给我吧,我替你转交!” 没想到小孩子却很是固执,死活不肯将信交出来:“我家夫人说了,这信只能亲手交到卫公子手里,我还要等着回信。” 那人进去回禀,片刻引了小孩子往里走。小孩子跟着那人进了船上最大的舱房,扑鼻一阵暖香,说不出的好闻,听得一把年轻的声音轻佻道:“哪里来的夫人给我写的信?” 小孩子抬头去瞧,但见内室床上坐着个年轻男子,半敞着怀,腰间还揽着一条雪白的臂膀,半边乌云堆发,那女人嘤咛一声,转头钻进了锦被。 “我家夫人姓萧。”在卫淼皱眉苦思他何时结识了京里一位姓萧的夫人之时,那小孩道:“也是人扬州出来的,会医术,说卫大爷是她的弟弟。” “弟弟?”卫淼瞳孔紧缩,失声而立,好险差点没从床上掉下来:“她……她在哪?” 这世上,能开口就报是他姐姐而又会医术的,除了叶芷青……没别人。 第二百四十五章 建和元年春,赖大庆等人回扬州之后,卫淼前往叶家,才得知叶芷青在宫乱中身亡,距离他们姐弟俩分别已经近四年了。 卫淼后来无数次后悔,当时没能对她更好一点。 她活着的时候,无数次嫌弃她的管束,就连当初认亲也带着功利之心,但等她身故之后,回忆里全是她的好。 现在,有个小子信口雌黄说她还活着——卫淼却宁肯相信这是真的,哪怕这是最大的谎言,也让他一颗心如擂鼓般砰砰跳个不住。他按着胸口,只觉得腔子里要爆炸,额头青筋都要爆出来:“你……你可别撒谎!不然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 送信的小孩子半点不曾被他吓到,大眼睛骨碌转个不住,透着一股机灵:“夫人夫家姓萧,派了小的来给扬州漕帮的卫大爷来送信,卫大爷单名一个淼字,小子不认识卫大爷,故此才一路问了过来。” 卫淼丑怪的表情还未收回去,舱帘掀起,从外面走进来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玩笑道:“阿淼,听说你的相好都找到船上来了,你这风流债也忒多了些。”乍然瞧见卫淼的模样,顿时惊在了原地:“这是怎么了?你这满面喜色的,难道竟是相好的生了儿子不成?” 漕船南来北往,每年在京里打个来回,也足够相好的妇人怀孕产子了。 卫淼瞧不见自己的表情,怔了一下:“大哥,我……我是个喜不自胜的模样?” 进来的正是刘嵩,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那还有假?!” 他哽咽的,几乎带着哭音指着送信的小孩子:“这小子说……他说姐姐还活着!她还活着!”他接过小孩子手里的信,入目是熟悉的笔迹,更是确认无误。 这下轮到刘嵩傻了,就好像心尖猛不丁被人狠狠扎了一针,疼痛来的猝不及防。 自叶芷青身故之事传回扬州,他也曾想入京打听她的消息,但据虎妞跟赖大庆带回来的消息,她是死于宫乱,刘嵩纵然再有手腕,宫里的消息也打听不到,每年漕运入京,也只能空望着巍峨宫城枉自嗟叹,说服自己接受她已经身故的消息。 他抢过卫淼手里的信,撕开封口,入目不过寥寥几行字,却直戳人心,使得他眼前水雾弥漫,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就说她没事嘛,怎么会有事呢?!” 送信的小孩子被他掐着肩膀提溜了过来,被审贼一般审了半日,那小孩子却说不清叶芷青家居何处。 “夫人是个心善的,三年前慈幼局里许多人都染了风寒,有一天夫人带着仆从来治病,后来每个月总会来个三四次义诊,一直坚持到现在。慈幼局里就没人不喜欢她。她的夫君倒是来过一次,长的很是……很是……”小孩子搜肠刮肚,想不出来个贴切的形容词,最后终于道:“像个当官的。” 慈幼局里收容的都是孤儿弃婴,出身卑微,有人肯来义诊已是喜出望外,观萧夫人身边护卫仆从,想来身份贵重,哪敢再多嘴多舌打听她的来历。 刘嵩与卫淼心中皆有疑问:叶芷青当年追随周鸿离开扬州,按理说她的夫家姓周,只是不知为何会姓萧? “她的夫家不是姓周吗quot 小孩子摇头否认:“没听过姓周,上次我还听到龙婆婆念叨呢,说夫人夫家跟皇帝老爷一个姓,说不准就是王府里的王妃娘娘呢。” 刘嵩纵然远在扬州,但每年秋收总要送漕粮入京,对于京中大事消息很是灵通,譬如先帝末年三皇子争储位,将兄弟们杀的精光,最后他自己也被今上处死,先帝一脉竟是死绝了,给茶楼的说书先生提供了极丰富的创作素材。 轮到今上做皇帝,他又再无兄弟,这京里哪里来的王妃娘娘呢? 刘嵩心中一沉,凭着走江湖练出来的灵敏嗅觉,直觉叶芷青“在宫乱中丧命”与“夫家与皇帝老爷一个姓”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霎时心跳个不住,险些连信纸也拿不住。 宫闱之事,家中或有妃嫔者能稍稍知道一二,但如刘嵩这等跑江湖的却并不能知道宫中皇帝宠爱哪个妃嫔,除非这位宠妃的娘家在外间招摇。 叶芷青孤身一人便如天下掉下来的一般,许多朝中重臣倒是想知道她的底细,可惜都不能查出来,知道内情的都闭紧了嘴巴,如周府一干人等,死去的萧炜,萧烨身边的大监胡衍,娶了周琪的郭嘉,没有一个人愿意将君占臣妻之事摊开在太阳底下,任人评说。 藏着掖着都来不及。 “姐姐夫家怎么会姓萧呢?不应该啊!”打发走了送信的小孩子,卫淼不住嘀咕。 刘嵩心中如有猛兽蛰伏,几年前他犯糊涂之时,借口母丧将叶芷青掳了去,恨不得将她囚禁身边一生一世。如今听到那小孩子无知的话,他犹如窥得天光,也许男人的劣根性终有相通之处,他在这嘈杂繁忙的漕运码头仿佛瞧见了另外一个男人隐秘的心事……心跳凝滞。 承乾殿西侧间里,太医们围了一圈,集体为叶芷青会诊。 叶芷青自入宫承幸已近三年,肚皮却至今不见动静,这使得萧烨每每努力耕耘,却仍是颗粒无收,不免要怀疑她的身子出了问题。 想她未入宫之时,已为周鸿育有一子,而他后宫嫔妃生育过的不在少数,两人在生育之上都没问题,为何在一起之后至今没有动静。 萧烨多次提起让宫中御医为她把脉开方调理,但叶芷青再三强调:“我自己就是大夫,难道还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子嗣之事许是缘份未到,顺其自然就好,何必强求。” 她自己不上心,萧烨却几番着急,多次劝说无效,恨不得使用王权,但每每对她板起脸,都被她的嬉笑怒骂而破功,只能草草了事。 今日晨起她偶有眩晕,被侍候的宫人扶回床上躺着,下朝回宫的萧烨听说此事,强硬召了太医过来会诊。 叶芷青抗议道:“我没什么毛病,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何必要劳烦太医过来?” 一室的太医与宫人们看着皇帝陛下握着皇贵妃的手深情款款道:“不让他们来看看朕不放心,只有你身子好了,朕才能放心国事!” 众太医对皇贵妃这张脸熟的不能再熟——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看见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在太医院学医,还特别谦虚好学的向各位太医请教,能不认识吗? 皇贵妃在太医院学医之事经过这三年时间,该知道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但大家本着为圣上保留颜面的意思,都不曾戳破这层窗户纸,只能假装不认识,内心却犹如海浪咆哮:……陛下宠妃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谁人不知道今上在未继位之前的风流之名,他那一后宫的嫔妃们就是最强而有力的佐证,登基之后虽不曾大肆选秀扩充后宫,大魏后宫殿阁却也有不少被填满,全是他做王爷之时的杰作。 但宫中传说自登基之后,当今圣上竟然忽而玩起了情圣,起先后宫诸人皆是观望,总想着他只是新鲜三两个月而已,谁知道这都快三年了,他竟然还没有腻味,倒好似对皇贵妃更为深情了。 替叶芷青把脉的太医院正额头都快要见汗了,鼻端嗅到的药香里夹杂着若隐若现的麝香味儿,窥着圣人焦急的脸色,却不敢多嘴,只能与众人商讨一二,开了个调养的方子:“皇贵妃娘娘气血有些虚,只需要喝些补养方子便可。” 半躺在床上的皇贵妃悄然松开了眉头,暗吁了一口气。 萧烨为帝三年,早就练得一副察颜观色的功夫,握着叶芷青的手好生安抚:“今儿你哪里都不许去,就躺在床上好生休息,等朕处理完折子就来陪你!”纯然一副体贴的模样,出得西侧间却吩咐胡衍:“去将院正叫过来,朕有话要问。” 太医院正赵清嵘时年五十有二,这三年主要负责皇帝陛下的龙体,被小太监引着踏进御书房,膝盖才与地上的金砖相触,萧烨已喝道:“大胆赵清嵘,居然敢蒙骗于朕!” 赵院正一头磕在金砖上,额头已然见汗:“……微臣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宫闱之中秘事尤多,圣心难测,他也只有小心揣测。 萧烨审道:“朕问你,可是在皇贵妃处查到有不妥之处?” 赵院正内心天人交战,到底咬牙吐了真话:“回禀陛下,微臣在皇贵妃身边发现了淡淡的麝香味。皇贵妃……身有药香,掩盖了麝香味,只是不知这麝香味是从何而来,是家具枕头被褥还是皇贵妃身上携带,故此困惑。” 皇帝也曾经向他提及皇贵妃久未成孕,赵院正也曾提起要为皇贵妃把脉,皆因叶芷青拒绝而作罢,今日是个极好的机会,方让他有机会靠近皇贵妃。 “麝香?” 赵清嵘硬着头皮答道:“陛下曾经提过皇贵妃不孕之事,麝香有避孕之功效,能出现在皇贵妃的居寝之处,想来皇贵妃无孕与此有关。” 叶芷青有宠无孕,几成萧烨的心病,有时候他甚至都在怀疑是她私下动了手脚才导致不孕,今听说西侧间有麝香味,顿时整个神经都绷紧了,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要对她不利,所以才在西侧间放置麝香。 “你且在此稍候,等一会皇贵妃搬离西侧间之后,朕便允你进西侧间查找麝香,朕倒是要瞧瞧谁敢算计朕与皇贵妃的子嗣?!” 赵清嵘跪着,神线所过之处是皇帝绣金线的龙袍下摆从眼前而过,很快消失在了御书房,脑子里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猜测是谁不想让皇贵妃生出儿子,结论很是吓人——后宫之中恐怕就没有女人愿意皇贵妃生出儿子。 她不生儿子已然是独宠,若是生了儿子还有别宫嫔妃的立足之地吗? 萧烨从御书房出来,满面怒色在踏入西侧间之前尽数消散,胡衍一路小跑跟着,可怜自己老胳膊老腿快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心里还要为皇帝陛下的精神状态做个简单的评估——嗯,很好,他努力控制住了怒气,竟然也习得了川剧的变脸神技,着实不易。 胡衍跟着皇帝陛下踏进西侧间,听到皇帝陛下温柔的毫无波澜的声音:“朕坐在御书房里,还是没办法安心批折子,总要守着你才放心。如今暑热未退,不如乖乖跟朕去蓬莱岛避暑,说不定精神能好些,再好生补养一番,也能早日下床。” 皇帝陛下自得了美人,几乎是将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除了某些事情上比较强硬之外,迁就纵容美人的小性子,也快赶上千依百顺了。 叶芷青被他呵护惯了,也并没有察觉出他的话音有何不对,趴在床上不肯动:“上蓬莱岛还要坐船,我头晕,还是不去了,就在这里歇着。” 蓬莱岛是先帝所建,是宫中一处碧水环绕的小岛,岛上建了避暑的殿阁,极为清幽,很适合过二人世界。 第二百四十六章 萧烨不由分说将床上的人抱了起来往外走:“暑热太盛,你身子又弱,再不换个地方,小病可得作出大病来。”出得西侧间,已有御辇候着,侍候的人呼啦啦跟了上去。 胡衍目送着皇帝与皇贵妃乘坐御辇而去的背影,去请赵清嵘来查西侧间。 赵清嵘是个极为负责的人。先帝驾崩之后,原来的太医院正也归乡养老,新帝费了一番功夫,才选定了赵清嵘,将他提拔了上来。 他起先服侍萧烨的时候,还很是担心这个混世魔王不好打交道,哪知道时间久了才发现新帝很好说话,隔几日请个平安脉,余事无多。 胡衍得了皇帝叮嘱,特意留下来盯着赵清嵘细细翻查西侧间摆设。 赵清嵘这会功夫已经脑补了一出宫斗大戏,怀疑有人将麝香带进了皇贵妃的寝居之处,但将西侧间翻查了两个时辰,就连皇贵妃平日用的枕头被褥都拆开来看了,居然没有发现麝香的踪影。 他跟着胡衍一起坐船前往蓬莱岛上的留仙阁去向皇帝禀报结果,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微臣将西侧间彻底的清查了一遍,并未寻到麝香的踪影,但微臣八岁认药,麝香的味道是断然不会认错的。会不会……那东西在皇贵妃身上?” 萧烨原本心中就有怀疑,只是当着臣子的面总不好将什么都往外抖,留了赵清嵘在蓬莱岛候旨,直等叶芷青沐浴之时,将她贴身之物全都拿了过来让赵清嵘检查。 赵清嵘果然不负重望,从衣物里面捡出个香囊,打开来时,里面有个拇指大小的蜜丸,放在鼻端嗅了嗅,神情有几分郑重:“陛下,前朝有个极为得宠的妃子,身轻如燕,极为得宠,但一生不曾育有皇嗣,相传那位宠妃就用过一味药,叫‘了肚贴’,就是将含有麝香的药膏贴在肚脐上,以达到避孕的目的。微臣遍涉医书,对了肚贴的配方也有些猜测,这蜜丸里含有大量麝香,成份与微臣所掌握的‘了肚贴’的配方大差不离,实有避孕的效果。” 避孕的东西找出来了,至于是皇贵妃自己所配还是旁人送到她身边的,那就不在赵清嵘所知范围之内了。 他窥着皇帝陛下黑云罩顶,倒好似气的狠了,忙忙告退,被胡衍送出来。 这位在宫里老成精的大监暗示他:“赵大人,陛下心情很是不好,今日召了大人来诊平安脉,顺便谈了些养生之道,大人明白吧?” 赵清嵘还满脑子都是皇贵妃身边那蜜丸的来历,一时猜测是旁人所赠,又被推翻——皇贵妃自己就懂药理,岂能闻不出麝香味?一时又怀疑是皇帝所赐,但萧烨数次在他面前提起来皇贵妃有宠无孕之事,着急子嗣的模样倒不似作伪;最后一个结论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差点脱口而出。 “下官晓得,晓得!大监还请回!” 他想起先帝末年也曾在承乾殿见到过皇贵妃,那时候她是被人力荐入宫替先帝调理身子的医女,让曾经的太医院正十分不满,认为她医术不精,却敢胆大妄为跑到宫里来攀富贵,还有人不怀好意的认为她是先帝榻上的女人,哪知道新帝入朝,她转身便成了皇贵妃。 当初替先帝会诊的太医也仅有几位,大部分后来都随着老院正离开了太医院归乡养老,留下来的也只有二三人见过她,但大家都是聪明人,对此讳莫如深,刻意将那一段忘记,从不曾提起此事。 直到此刻,赵清嵘的猜测才接近事实的真相——也许新帝入朝见到了姓叶的医女,被她的容貌所惑便强占了她,而皇贵妃心有怨恨便自行配药,以达到避孕的效果。 赵清嵘都能猜出来的结果,没道理萧烨猜不出来。 两人肌肤相亲近三年,她从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后来的态度软化,时时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她正在一天天爱上他! 握着手里的蜜丸,萧烨心中的怒意前所未有的膨胀,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败与沮丧将他包围,待得他踏进留仙阁的寝殿,见到正坐着擦头发的叶芷青,酝酿了一路的怒气值达到了顶点,抬脚就将妆台前的鼓凳踹翻,暴喝一声:“都滚出去!” 众宫人噤若寒蝉,吓的全退了出去,房内只余他二人。 叶芷青与萧烨同床共枕近三年,不说对他的脾气极为了解,却也摸了个十之七八,从未见过他在自己面前雷霆震怒,不免奇道:“陛下今儿是怎么了?可是谁惹的陛下不高兴了?”跑到她这里来撒火,竟是从未有过之事。 萧烨冷笑一声,再忍不住将手里的蜜丸狠狠拍到了妆台之上:“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香丸?”叶芷青玲珑剔透,立时便猜到了萧烨的怒意从何而来。 赵清嵘把脉的时候她就有所警惕,只是他没有当场说破,想是未曾瞧出来,出或者有意隐瞒,不想搅到宫里的纷乱之事上,叶芷青便将一颗心渐渐放下,万没料到萧烨却在这儿等着她。 但她镇定功夫非比寻常,大约是经过这些年的风浪,孑然一身失无可失,索性破罐子破摔倒打一靶:“陛下这是哪里生的闲气竟是跑来拿我撒气?” 萧烨都要被她给气笑了,磨着牙往外蹦字:“朕拿你撒气?拿你撒气?”他犹如困兽般在地上转了两圈,忽的冲了过去,将人扑倒在床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你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朕是怎么待你的,你看不见吗?竟私底下用避孕药!朕到底是有多不堪,连让你为朕生个皇儿都不愿意!” 他盼着叶芷青怀孕盼了快三年,到头来却是笑话一场,她根本就无意与他生儿育女! 最初他强占了她的身子,派人严密监视,她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药房,更何况能拿到麝香等物配制避孕的药材,后来其实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叶芷青的监视,她身边的所有宫人都是他的耳目,而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配制的避孕药? 萧烨多希望她软语求饶,或者向他低泣忏悔她的错误,那样他的怒气说不定就会消散许多。但是倔强的她不但不求饶认错,还扑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极为镇定的看着他,就好像……错的人反而是他一样! “你就没觉得自己哪错了吗?”男人充血的瞳孔逼过来,反手就将鸾帐的金钩打偏,鸾帐流水一般倾泄而下,顿时将雕花檀木的拔步床内外隔断,将里面隔成个逼仄的小空间,他紧握着女人圆润柔弱的肩膀,手底下的骨头纤细,仿佛稍稍一用力就能捏碎,然而却透着罕有的坚韧。 “陛下以为呢?”叶芷青的目光在这幽暗的空间里泛着清冷疏离的光,让萧烨在这两年间头一次重新开始审视眼前的女人,审视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 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她压根就不会屈服于他。 这一次他的预感也没有错,哪怕是迎着他的万丈怒火,她还是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刚烈大胆,瞧着他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让他的耐心告罄。 萧烨为帝三载,也摸索出了一套与朝中那些惯于玩弄权术的老狐狸们的相处之道,必要的时候甚至能用皇权压制他们。但唯独在对上眼前这个女人之时,所有的权衡之术都失灵了,只有本能的怒火驱使左右着他的大脑,使得他头脑发昏,满脑子都是暴戾的念头,在她的目光注视之下,总算还能维持最后的一丝清明。 “你根本就不想跟朕……白头到老吧?”萧烨几乎是从腔子里挤出这句话,迎上她的目光,在那清澈如水的目光里映照出了他的狼狈难堪,他粗暴的吻将下去,将一团烈焰连同受伤的情绪都借着这吻吞进了腹中。 叶芷青被他强横的压制在床上,感受到唇齿之间的横冲直撞,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胡衍送走了赵清嵘回来,但见近身侍候的宫人全都在留仙阁门外候着,还当皇帝与皇贵妃吵起来了,忙忙过去还未站定,便听到房里传出暧昧的声音,心里还在庆幸叶芷青难得知情识趣,知道这么大的事情被发现之后,学会了向皇帝撒娇示弱,在床上化解圣上的怒气。 哪知道房里折腾到傍晚,圣上叫水沐浴完毕,去福荫堂看折子,面上神色也未舒展。 胡衍亦步亦趋跟着去了福荫堂,直陪着圣上到了三更,见他虽然在批折子,但比起平日的速度却是慢了许多,时不时还要走神,盯着折子眼珠子半天不动,到最后将折子掷到了书案上,长叹一声:“老胡,你说朕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她的啊?” “陛下这话怎么说的?”胡衍心道:可不是欠了她的吗?后宫里多少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合着万岁爷您就是瞧不见,非要上赶着找气受,怨得了谁啊? 萧烨有霎那的迷茫:“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到她就跟被鬼迷了心窍似的。原本知道她私下避孕之后,再受宠的女人也该丢到冷宫里去晾晾,让她知道了在这宫里只有依靠朕的宠爱才能活下去,才能有好日子过,但是见到她那倔强的模样,又不忍她受苦……”费尽了心机得到的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一辈子,哪里舍得下狠手调教?” 胡衍暗想这可不是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嘛,以萧烨从小招猫逗狗的霸王性子,居然也有对一个人俯首贴耳的时候,若非亲眼所见,他是半点也不敢相信的。 “陛下疼惜娘娘的心情,老奴听了也十分的感动。娘娘聪慧,定能感受到陛下的一片苦心。陛下也不必恼火,等娘娘想明白了定然能依从陛下的心意!”他老成了精,哪里还能瞧不明白叶芷青旧情未断,只是此时必不能提周迁客。 萧烨自嘲一笑:“但愿如你所说。”拿起下一本折子低头去瞧,竟是安北捷报,周鸿亲笔。 “啪”的一下他又阖了起来放回案上,顿时心浮气躁完全看不下去了,起身在殿里转了两圈,好似才发现居然不知何时已然掌灯,外面天色黑尽,竟是早过了晚膳时间:“皇贵妃……可用过膳了?” 胡衍一把年纪侍候两代帝王不容易,不知道有多少人瞅着他屁股底下的位置,远的不说,就说萧烨原来身边跟着的黄兴与黄文两兄弟就眼睛发绿的盯着,只是自入宫之后这两人便被萧烨丢到宫里各处去历练,留他坐镇,这才没有闹将起来。 盯的人越多,他越是要勤谨自身,眼光六路耳听八方,人在殿里侍候着皇帝,外面的耳报神却不少,专门来回小跑向他汇报皇贵妃的消息。 “娘娘……自陛下出来之后,一直在睡觉,这会儿也该到醒的时候了。说不定……娘娘还等着跟陛下一起用晚膳呢。”胡衍讨好的笑。 萧烨心中泛着一丝苦味儿,目光瞟过周鸿的亲笔奏折,却又有些得意。她再钟情周迁客,那也是老黄历了,两人还不得各奔东西。 想是下午一怒之下将她身子折腾的狠了,她又有些眩晕之症,也不知道还起得来不? 萧烨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人在他的床上,看得见摸到着吃完了还能回味一番,她心里再委屈不甘又能如何?不还得老老实实伴在他身边,替他生儿育女? 想至此,他心里方才冒起的火苗又渐渐熄了,打叠起精神往留仙阁去,准备陪着她好生用过晚饭,再抚慰一番,加紧耕耘,说不得过两个月就有好消息了。 叶芷青半梦半醒之间被摇醒,他团龙服上的绣花刺着她的肌肤微痒,不规矩的手像蛇一般窜进被子里往她身上去摸,半是温柔半是暧昧在她耳边询问:“乖乖,可是下午弄疼你了?” 她翻个身想要继续睡,却被人拦腰裹着被子抱住,有人咬她的耳朵,又咬又亲,倒好似猫啃鱼骨头一般舔个没完:“乖乖别睡,用两口粥再睡,御膳房特意熬的补血养气的粥,今儿喝了明日期就能下床四处转转了。” “你——”她被这人烦个没完,很想一巴掌糊到他脸上去,鉴于下午惹怒他的惨痛经历,只能选择咬牙忍下来,勉力睁开眼睛推他:“你走开!我要睡觉!” 第二百四十七章 蓬莱岛四面环水,与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来往船只。 叶芷青半躺在藤椅上,仰头便是蓊蓊郁郁的树荫,手边是竹编的藤几,藤几之上置着新鲜的水果,身上还搭着一条薄薄的夹被,身后立着两名侍候的宫人,奉茶打扇,一派资本主义的作派。她手里握着一卷游记,看的漫不经心,半日才能翻动一页,心思根本就不在书上。 徐昌与姚平远远立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是个监视的姿态,她心里明白。 避孕之事被萧烨发觉之后,他盛怒之下倒也没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只是再一次加强了她身边的人员安排,夜夜需索不断,摆明了要使她尽快受孕。 留仙阁侍候的贴身宫人们极为用心,恨不得各个将眼睛瞪的铜铃大,好让她生活之中所有的细节都不出一点岔子,叶芷青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生活在一排贼亮的探照灯下面,只差被放在解剖台上切开了从里到外研究个透彻,顶好是思想上没有一点点违拗陛下的意思。 顺民也不好当啊。 萧烨留在蓬莱阁避暑,每日湖面上来往的船只很多,有送吃食的,有送降暑的瓜果饮品,还有送折子,载着朝臣前来议事的……更有皇后每日派的宫人前来请安的;前儿太子还带着弟弟妹妹来蓬莱岛向圣上请安,在岛上玩了一日。 叶芷青为了避嫌,借口身子不舒服,窝在留仙阁没出门。 太子倒是带着弟弟妹妹来向她请安,她也好声好气将人应酬出门,闷头大睡了一日。晚上萧烨陪完儿女回来,还问起来:“乖乖今儿怎么了?太子他们来请安,可是哪里惹得你不开心了?” “太子诚恳敦厚,知礼谦和,小皇子与公主也很可爱,怎么会惹我不开心?”叶芷青懒洋洋朝后一靠:“陛下您想多了。我若是与太子兄妹们太过亲近,保不齐让皇后担心,还不如客客气气送了孩子们出去玩就好。” 这两年间叶芷青极少踏足坤宁宫,逢年过节她便缩在承乾殿里,连面儿也不露。自上次皇后想让她把脉开方被拒之后,萧烨赶过去阻拦,大约皇后也死心了,知道她动不得,轻易不再招惹她。 叶芷青也规矩识趣,寻常不往后宫里去招摇,与后宫妃嫔们也保持距离,省得让皇后误以为她要拉帮结派。 无论萧烨的后宫嫔妃如何争宠,她只想独善其身,免得被殃及池鱼。——当然这只能算是她的一厢情愿,其实后宫所有嫔妃最大的情敌便是她,所有妃嫔在背后提起来无不怀疑她给皇帝下了蛊,竟能让多情的萧烨在她身畔驻足长留。 皇帝陛下听了她的解释顿感好笑:“你也太多虑了!你跟朕在一起,跟皇子公主见见面能出什么事儿?皇后也太过多心了。” 叶芷青正色道:“皇后的想法我很能理解,站在做母亲的角度上,谁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陷入危险的境地去,哪怕是有一点点可能也不行。虎无伤人意,人有防虎心。” 萧烨大笑:“虎?你是虎?母老虎吗?” 叶芷青气的在他身上狠狠捶了两下:“你才是老虎!母老虎!”直捶的他不住讨饶:“好了好了,朕啊,这辈子只能做公老虎!跟乖乖不是正好能配成一对嘛。等你给朕生一窝小虎崽子,到时候你想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肯定没人担心。” 他误把叶芷青惆怅的表情当作喜欢孩子却不得亲近,正好又将他的心事引了出来,抱着她动手动脚不老实起来,差点被叶芷青踹下床:“大半天的你干嘛?一会儿还要去批折子!” 萧烨一边去解她腰带一边拉下了鸾帐:“还是生皇儿要紧!” 漕运码头之上,刘嵩与卫淼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 叶芷青写给卫淼的信里只约定了大致的时间,卫淼见到她的信之后还写了回信,但是过了六七天了,竟然还没收到她的回信。 他们船上的漕粮都已经交清,按照原来的行程早就应该置办货物回扬州了,只因等候她的消息,至今还没定下归期。 刘嵩忍不住问卫淼:“那小孩子没留下别的话?说是什么时候再送回信过来?” 卫淼皱眉:“问过送信的小子,说是姐姐每个月总要去慈幼局,少则两三回,多则三四回,没有更多的了。算着天数前两日就应该有回信了,没想到至今还没有消息。她会不会……出事了?” 刘嵩心中早有猜疑,但江湖上或者他能一呼百应,召集数千漕丁,深宫之中却没辙,不能派人把她搭救出来——如果他的猜测没错。 两人正站在漕船码头张望,靠岸的一艘大船上跑下来个行色匆匆忙忙的小厮,径直跑到了两人面前,对着刘嵩极为恭敬道:“副帮主,帮主这会儿不舒服,一直嚷嚷着要抽神仙膏……” 刘嵩满腹心事,闻言怒道:“他想吃就给他吃啊?等会再说——” 那小厮苦不堪言,恨不得跪在他脚下请求副帮主赐些神仙膏给帮主。他是侍候江苏漕帮帮主罗炎的小厮,当初却是经由刘嵩举荐的,说白了就是刘嵩放在罗炎身边的人,家小还握在刘嵩手中,对刘嵩这位副帮主比对正帮主还要俯首贴耳。 “副帮主,帮主这会儿难受的不行,在地上撒泼打滚呢,不给就朝着小的不住磕头,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看着太难受了。”若是外面的帮众瞧见罗帮主这副模样,恐怕早被吓住了。 说来也怪,每次帮主吃了副帮主送去的神仙膏就快活的不得了,但只要神仙膏断了顿,那副模样要多骇人有多骇人。 刘嵩心里烦闷,一拍卫淼的肩膀:“阿淼过去瞧瞧,别让罗帮主在船上丢脸。” 这两年江苏帮入京押送漕粮,罗炎也跟着刘嵩入京。琐事刘嵩一手承办,罗炎只有吃喝享乐的份儿,去京里会会相好的姐儿,沿途还有人不断的供应神仙膏。 罗炎身边原来的副手见他将大权交由刘嵩,也有异议,只是也不知道刘嵩用了什么办法,竟是引的别的副帮主跟着罗炎也尝了两回神仙膏,自此沾上就戒不掉,从此一门心思享乐,将烦难之事全都交由刘嵩。 江苏漕帮对外的帮主是罗炎,但实际的掌事者却是副帮主刘嵩。 卫淼跟着小厮一路上船,到得舱房门口,听得罗炎在里面拿脑袋不住撞地板,嘴里不住乞求:“快给我抽一口……给我抽一口……” 他推开舱门,差点踩到跪在地板上不住磕头的罗炎头上。罗炎以前也是个精壮汉子,没想到才三年时间,竟然瘦成了一把骨头,眼窝深陷,两颊高耸,见到卫淼如获至宝,扑上来就往他怀里摸:“好弟弟,给哥哥抽一口,抽一小口,什么好东西哥哥都给你……” 卫淼站在原地任由他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黑色的膏体,他抖抖索索拿银签子挑一点,放到水烟筒上去烧,美美的吸了一口,神情便舒爽了起来,半眯着眼睛一脸幸福的的模样。 舱房里摆着好几盆花,靠窗的一边摆着两盆开的正艳的丽春花。 卫淼还记得几年前他去叶府的药房,见到叶芷青种的那几株椭圆长叶绿植,当时叶芷青笑着说丽春花的蒴果壳壁上割开小口子,能滚出乳白色的汁液,干燥之后能治心绞痛,但长用成瘾,慢性中毒,长久形成依赖性,身体日渐差,想要戒断就难了,吃不到六亲不认,最后非要死在这上头不可。 当时鬼使神差的他居然听进去了,叶芷青离开扬州之后,他便前往叶府,将那几株丽春花移走。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他是叶芷青的义弟,做弟弟的在姐姐药草园里移几株绿植去玩,也不算什么。 再后来,他捧着那几株丽春花送到了刘嵩面前,试探道:“嵩哥,我有个办法可以让罗帮主凡事都听大哥的,大哥以后也不必在帮里受别人的闲气,不知道大哥肯不肯试一试?” 刘嵩在扬州渐有人脉,也不知道他找的何人,竟是将丽春花弄成了神仙膏,罗炎到底还是栽在了他手上,江苏漕帮终究还是落到了他们哥俩手上。 这两年江苏漕帮帮众谁人见到卫淼不叫一声“卫哥”? 罗炎吸了神仙膏缓过劲儿来,便又恢复了帮主的派头,不再是跪在他脚下磕头的男人了,他仰靠在榻上道:“咱们什么时候回扬州?”到底对他说话客气许多,再不是几年前那般颐指气使的模样。 卫淼自顾自坐了下来:“帮主不想在京里多留几日?无论是回扬州还是在京里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吧?嵩哥说还有一笔生意要谈,要在京里等一批货,还要多留几日。不如我去楼里叫几个姑娘来船上陪帮主?” 罗炎哈哈一笑:“也好,去叫个漂亮点的清倌儿,要是侍候的好爷就把她带到扬州去享福。” 第二百四十八章 卫淼心里如今对罗炎可是半点敬畏都没有,任是谁见过了他跟虫子似的在地上爬来滚去,狼狈求告,恐怕都很难对他生出敬畏之心。 罗炎大概也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充其量就是江苏漕帮的吉祥物,他倒是也想得开,帮务既然插不上手,索性不再恋权,撒开手去想尽办法的享乐。 刘嵩倒也没有赶尽杀绝,好吃好喝好玩的养着他,无论他提起多荒唐的要求,也都尽力满足,在银钱上从来不短缺他,对外还做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当初我一无所有之时,幸得帮主提拔,才能有今日的我。” 江苏漕帮帮众除了一小部分是罗炎的心腹,其余人等皆偏向刘嵩,只因事实俱在眼前,罗炎花天酒地享乐之时,刘副帮主却在殚精竭虑到处奔波为帮众谋福利,还要收拾罗帮主的烂摊子,两人孰高孰低一眼即明。 卫淼遣了个小厮去红袖楼里召了个善曲的清倌儿来陪罗炎,心浮气躁出了舱房,直奔刘嵩身边,埋怨道:“大哥怎的还不将这姓罗的收拾了?留着他着实烦人!” 刘嵩可不觉得罗炎烦人,还好声好气向他解释:“若是没有了罗帮主,谁能瞧得见我的功劳?留着罗帮主做对比,岂不更显出你大哥我的好?!” 卫淼:“……” 他近些日子记挂着叶芷青的安危,等的日子越久心中越烦躁不安,有时候更是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出了意外,好几次都揪着刘嵩问个不住:“嵩哥,姐姐她……会不会出事了?” “别瞎说!再耐心等等!” 刘嵩从小在天子脚下做地痞流氓长大,坊间巷道流传的权贵秘闻不知道有多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九成假消息总也有一成真事在里头。 卫淼不知叶芷青与萧烨之间的纠葛,他当初却是亲历者,知道她被淮安王带回府,知道她在成亲前一日逃跑……萧烨登基为帝,将她强留在宫中,对外宣称宫乱而亡也不算离奇。 刘嵩猜到了真相,更知宫禁深深,一朝为妃想要出宫有多难。叶芷青能够想尽办法送信联系卫淼,他一个傻小子不知轻重,刘嵩却是深知干系重大,只有捺下性子多等几日。 功夫不负苦心人,三日之后又有了叶芷青的消息。 叶芷青自被逼入宫三年,其间无数次生出逃跑的念头,却从未曾付诸实现。 起先是萧烨拿贤哥儿做要胁,后来则是远在安北的周鸿。 周鸿在安北兵危将险,她心中记挂战局,留在萧烨身侧总能得到他的只言片语。有时候在萧烨案头能偷看到他的奏折,那遒劲的笔锋扑面而来,总是能让她想起那些远去的日子。 她与他此生无缘,可是却不妨碍她在心里怀念过去的美好,她愿意忍受人世苦楚,唯愿他们父子安好。 前些日子她听到萧烨与重臣议事,提起安北战事,却原来大局已定,只剩小股叛军出没,想来于他而言,大获全胜也只在朝夕之间,叶芷青忽觉得心愿已了。 有些人,也许只能活在记忆之中,美好真挚浓烈的感情也只能在睡里梦里追忆。 她悄悄收拾这几年攒的体己,宫里皇贵妃的月例只比皇后低了一点点,她便让宫人每年都会攒一些换成银票,放到妆匣里。萧烨这几年倒赐了她不少好东西,但宫里的东西都是有印记的,拿到外面去变卖也容易暴露行踪,只能放弃这一攒钱方式。 倒是她每每前往慈幼局总要为孩子们准备东西,出宫之时萧烨便会让她带上银子,总归路上瞧见喜欢的东西,也可以随手买一些回来,再或者临时想要什么,也不至于让她束手束脚。 萧烨在物质生活上待她一向宽裕,他富有四海,想要宠一个女人,除了将珍奇异宝捧到她面前讨她欢心,也愿意她出宫的时候买买买。 叶芷青原本不是购物狂,但这三年间有意而为之,倒渐渐成了个购物狂——至少表面如此。 临近中秋,宫里处处透着喜兴,圣驾从蓬莱岛回到了承乾殿。萧烨近来倒是颇有几分清心寡欲的样子,每日只是搂着她亲亲抱抱,有时候还“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她的小腹,直瞧的叶芷青毛骨悚然,仿佛肚里已经揣了个异形,不定哪天就要变成她此生的噩梦,破腹而出。 她心里越来越惴惴不安,有时候悄悄为自己把脉,却觉得并无异常,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萧烨近来是越发的随和了,前两日她觑着他心情不错,向他提起一事:“过几日就是中秋,慈幼局的孩子们恐怕都盼着我去呢,往年这时候我都要跑一趟,给孩子们送些月饼,今年也不能让他们白盼一场。” “既是只送月饼,不如让黄文跑一趟,乖乖就留在宫里陪朕过中秋,不要到处乱跑了,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他别有深意的瞧了一眼叶芷青的肚子,如果不是一个时辰以前她刚刚为自己把过脉,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怀孕了,才能让萧烨说出这番话来。 自上次查出避孕的蜜丸之后,萧烨大怒一场,叶芷青就表现的乖巧了许多,有时候也只是娇嗔几句,全然不似过去一般大呼小叫,非要跟萧烨对着干,没事还敢踹他几脚,落在萧烨的眼里就是她在心虚,他自然要乘胜追击,趁势将她完全驯服,让她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 叶芷青却不干:“往年都是我去送的,顺便还要替孩子们把把脉,偏今年遣了别人去,让孩子们怎么想?” 萧烨早有准备:“那若是你怀孕呢?难道还要每个月去慈幼局?往后那边的事情朕拨个太医去盯着,你啊就在宫里好生养胎。” 叶芷青露出个啼笑皆非的表情:“陛下可真逗,我并没怀孕,养什么胎?真等怀孕了再说吧。”心下却是一沉:果然萧烨准备完全彻底的圈养她了,这是准备往后连宫门都不让她踏出去了。 “谁说的?朕有预感,你定然已经怀孕,只是月份太小而已,再过半个月让赵清嵘来替你把脉吧。” 叶芷青抚额:“我倒不知道陛下几时变成了大夫,竟还能铁口神断。就算以后要在宫里养胎,不能出去乱逛,也要容许我跟孩子们告个别吧?上次去的时候有个孩子腿受伤了,也不知道龙婆子护理的怎么样,我不放心总要去瞧瞧的。陛下就答应我吧?” 萧烨近来将她圈的狠了些,前些日子也只放她出去了一趟,听徐昌说她连买东西的想法都没有了,一路坐车到了慈幼局,替那些孤儿看完了病就直接打道回宫了。 慈幼局自从有了叶芷青的参与,这三年间婴孩的夭折率大大降低,京中人口茂密,总有这样那样无人照料的孩子们被送过来,渐渐长大的孩子们离开了慈幼局另谋生路,而源源不断送来的新生儿也在慈幼局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有时候,萧烨都要怀疑叶芷青将一腔慈爱之情付给无亲无故的慈幼局孤儿身上,是不是因为她太思念自己的孩子,才有此举。 别的事情上他都可以纵容她,但唯独与周家人的接触,他是断然不会允许的。 前两年郭嘉成亲之后,带着新妇进宫谢恩,周琪提出要向皇贵妃请安,都被萧烨拒绝了,他的说词冠冕堂皇:“皇贵妃一向不理俗事,外命妃们进宫都是去坤宁宫的,还是不要打搅她的清静为好。” 郭嘉受新婚妻子所托,想要设法与叶芷青见一面,到底未能成行,也只能跟着宫人去坤宁宫向皇后请安,遗憾出宫。 萧烨禁绝了她与周家人的接触,直恨不得太医院里有太医会施金针将她与周鸿的那一段记忆封存才好,却也禁不住她的再三磨缠,终是同意她在临近中秋之时出宫去探望孤儿。 “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啊,往后你就乖乖在宫里养胎。” “行行行!都听陛下的!全都听您的还不行吗?”她难得温驯乖巧的笑着应下来。 后来萧烨无数次的后悔当时没有态度强硬的将她留下来,没有看透她这只小狐狸的面具,以致被她蒙骗。 九月初十,远在安北的周鸿接到留在京中密探传来的消息:皇贵妃于八月十二日于京中失踪,帝震怒。 短短一行字,将他的记忆拽回了数年之前,她精灵一般出现在漕船之上,那时候,他们正当年少,青春正好。 谁能把臂挽留旧时光? 周鸿不能,叶芷青不能,贵为一国之君的萧烨更不能。 周鸿留下的密探将消息传回安北之时,皇贵妃走失之事已经成了一件大案,虽然上面有人强压着不让传出去,对外一概宣称皇贵妃病重,在宫里蓬莱岛上静养,每日宫里还是会往蓬莱岛送水送食,隔几日萧烨还会去岛上“探望病重的皇贵妃”,但他大怒之后派心腹到处寻人,消息灵通的人还是知道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特别是一个人身上重复发生的事件,总是让人忍不住要去反省。 几年前,叶芷青在大婚前一日跑的无影无踪,几年之后萧烨没有吸取经验教训,让她在有可能怀着孩子的情况下不见影子,两件事情几乎如出一辙,萧烨事前却半点没有察觉。 萧烨后来无数次后悔他对叶芷青的宽纵,就像不明白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了她面前,疼她宠她,对她几乎算得上千依百顺,然后她还是毫不留恋的离开了他——这个狠心薄情的女人! 然而说她薄情,似乎也不确切。 如果她当真是个薄情的女人,又缘何要在周迁客落难之时与他同甘共苦? 人最怕的是比较,萧烨每每心塞于她对待周鸿与他的态度截然不同,始终不能明白周迁客到底哪里比他强了? 她离开的那日如往常一般与他告别,满脸的笑意仿佛出门去踏青,似乎心情很好。萧烨要去处理政务,她却要出宫去,心情略有不爽,便絮叨了她几句——这也是叶芷青在他身边之后养出来的毛病。 “从来就没见过宫里哪个女人跟你一般爱往外面跑,都怀孕了还不安份,就不能乖乖在宫里陪着朕吗?” 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居然难得有耐心来哄他:“陛下生的哪门子闲气啊?想是今儿折子看完了闲的没事干?都说了这是最后一回,还不兴我出去一趟啊。再说我都说过几回了,我没怀孕没怀孕,陛下非要这么想,我做大夫的还能不知道啊?”她嗔他一眼,落在萧烨眼里只觉得可爱,拉了她的手不放,到底被她给挣开了。 “陛下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出尔反尔呢?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啊!” 他答应了她的都做到了,可她呢? 她是早晨出宫的,傍晚徐昌跟姚平失魂落魄的跑回来请罪,跪在御书房不住磕头:“娘娘不见了……奴才们找了两个时辰都不见影子,有负陛下所托……” 萧烨猛的站了起来,只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只有到了这会儿,他才意识到,其实自从将她强留在身边之后,他长久有一种隐忧,总觉得也许某一天叶芷青就离他而去了。 快三年的安稳日子过下来,他险险就要忘了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这层陷忧,今日的消息报却让他瞬间就被打回了原形——他又成了当年帝京权贵圈子里的笑话。 ——她居然又一次狠心的弃他而去了?! “你胡说!好好的她怎么会不见呢?”他听见自己徒劳的咆哮回荡在空旷的承乾殿里,却还是有些回不了神。 徐昌与姚平早被皇贵妃失踪之事给吓的魂飞魄散,其中一人哆哆嗦嗦道:“……娘娘给孤儿院里一个孩子治腿,说是……说是那孩子的腿保不住了,要截肢,闲杂人等要出去。奴才们便在门外候着,过了两个时辰再进去,娘娘就……就不见了……” 皇帝陛下亲自审问慈幼局里的人犯,龙婆子的证词也与徐昌姚平等人一致。 “小……小宗的腿上次就有问题,夫人说要好生护理,但慈幼局里孩子太多,总有照看不周的时候,过了一段时间,小宗的腿越来越肿,还流脓水。夫人来了之后,说小宗的腿保不住了,要截掉……” 萧烨听的很是不耐烦,他才不管什么小宗小黑的腿疾,也不关心治疗过程,只想知道他的皇贵妃哪里去了! “夫人是怎么不见的?” 龙婆子跪在地上只觉得喘气都困难,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萧夫人的夫君,贵气凌人,目光扫过来的时候直似在瞧着死物,浑似她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性命不保,吓人的紧,与温柔可亲的萧夫人截然不同。 “夫人在房里替小宗截肢,让老妇人给她搭把手,民妇眼睁睁看着夫人当真将小宗的腿给截了下来,还敷了药,包扎起来。夫人说她累了,还要盯着小宗两个时辰,让闲杂人等别来吵她,民妇就带上门出去了,两个时辰之后夫人就不见了,后窗半开着,夫人……会不会是被坏人掳走了?” 美貌又善医术的年轻女人,让某些心存不良的人惦记,也不以为奇。 龙婆子久在市井,看过听过的故事多了,联想力也很是丰富。 萧烨带着人将慈幼局走了个遍,她出去的那扇窗户后面就是院墙,靠墙还有一棵树,瞧印子她应该是爬上树翻墙走了,从头至尾都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 他心冷似灰,震怒非常,调兵搜索,帝都城门都到了要关的时候,耽误到这时候,她若有心恐怕早就跑了。 胡衍跟前跟后的劝解他:“陛下息怒,娘娘许是被人掳走了,过几日就寻回来了,陛下可别急坏了身子。” 萧烨恼羞成怒:“闭嘴!”老婆跑了,难道最丢脸最倒霉的不是那个做丈夫的吗? 胡衍到底贴心,回去之后就建议对外宣称“皇贵妃娘娘在蓬莱岛养病”:“娘娘不回来则已,若是回来了对外总要有个说辞。反正蓬莱岛四面环水,只要守卫森严,外面的人想要探听消息也难。” 萧烨除了派心腹武将带兵到处去搜人,还默许了胡衍的做法,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难道他竟是还等着她回心转意自动回宫不成?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的想:一定要将她绑回来,缩在蓬莱岛的留仙阁里,打十八条铁链子也要锁住了她的腿,看她怎么跑? 让皇帝陛下恨入骨髓的叶芷青那日做完了小宗的截肢手术,爬树翻墙跑出去之后,在街上找了个成衣铺子买了两件男式短打,乔装改扮直奔漕船码头,为了不引人注目,还拿早就准备好的胭脂将脸涂黄。 她怀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想着,万一在漕运码头见不到卫淼,就只能花银子另想他法了,结果才踏上漕运码头,就见到卫淼与刘嵩的背影。她走过去轻拍了一下卫淼的胳膊,压低了嗓子道:“卫大爷,可是要往扬州去的船?” 卫淼听得这把熟悉的嗓子,转头看到她的模样,傻了一般:“你你……你……” 三年多不见,这小子不但气色极高,还长高了不少,只模样未大改,仍是那副纨绔地痞的模样,她“嘘——”的一声,制止他的激动,道:“小的欲搭船前往扬州,不知道能不能借个光?” 旁边刘嵩已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看到她涂的黄蜡蜡的脸蛋,一双眸子狡黠如故,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松懈:“你……你出来了?” 叶芷青听他的话音,怎的好似洞悉她的处境一般,她抱拳行礼:“托刘大哥洪福,咱们可以走了吧?” 当日下午,在漕船舱里吐云吐雾的罗炎感觉到船身一阵晃动,听到漕丁们的号子,感觉到船身渐渐离岸,奇道:“这就走了?副帮主的事儿办完了?” 侍候他的小厮上前熟练的为他挑了一点神仙膏,奉承道:“许是办完了,总归帮主您是享福的,凡事交给副帮主总归是没错的。” 罗炎笑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子享福,你们一个个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帮主?” 小厮忙做诚惶诚恐状跪在地上磕头:“帮主说哪里话?咱们江苏帮哪个眼里敢没有帮主,副帮主都要扒了他的皮!” 罗炎不过借故发一句感慨,在他的脑子里如今没有比吸食神仙膏更为重大的事情了,至于其他的,等他清醒了再说吧。他揽过旁边跪坐的姐儿,轻佻的挑起她的下巴:“乖,这下你是走不了了,跟着爷去扬州香的喝辣的吧?!” 那姐儿是刘嵩派人花了两千两银子在青楼里买来的,来的时候就言明要侍候好了帮主,若是侍候不好,就丢给船上的兄弟们解馋。清倌儿见过船上漕丁袒胸露腹的粗俗精壮模样,吓的整日缩在罗炎的舱房里,连门也不敢出,行动坐卧服侍的十分经心。 过得一刻钟,漕船离岸,顺风顺水的往扬州方向驶去,刘嵩才来到罗炎的舱房向他致歉:“有桩生意没谈成,耽搁了回扬州的时间,帮主别恼。” 罗炎心里冷笑,不过是作样子,谁比谁笨呢? 他浑不在意的揽过侍候的姐儿,揉着她的细腰道:“说哪里话,帮里事务还要副帮主打理,咱们弟兄一切都好说。” 刘嵩从他的舱房里出来,一直走到船尾,叶芷青与卫淼盘膝而坐,正在诉别情。 “……虎妞跟大庆他们回来之后,我就听说了你的事儿,怎么当时说是在宫乱中死了呢?” 卫淼对这件事情极为好奇,总觉得另有隐情,见到叶芷青不免问长问短。 叶芷青已经将脸上涂的胭脂清洗干净,露出她的本来面貌,懒懒朝后一靠,正靠在个柱子之上:“我自己也不知道呢,怎么就传我死了呢?” “那你这两年在哪?” 叶芷青逗他:“给皇帝老爷做妃子,你信不?” 刘嵩一震,顿时停住了脚步。 卫淼那傻小子还大乐:“你就吹吧!以前还觉得你靠谱,怎么也染上了吹牛的毛病?皇帝老爷能要你?”不说她的容貌,就说她都已经跟周鸿住到一块儿去了,皇帝老子也不可能要个嫁过人的女人吧? “看看,我说了你都不信,那我也没办法了。”她颇为遗憾,大有“没有哄骗成功”的失望:“皇帝老爷肯定不要我,我这不是宫乱之时被人当宫女留在宫里了嘛,怎么解释都不听。你不知道,皇宫里宫女成千上万,都不知道有几万,宫乱的时候我不是怕衣服不同被人当成嫔妃给抓起来保不住性命嘛,就偷了个宫女的衣服套上,结果愣是被人当成了宫女不放。现在是年纪到了放出宫了。” 卫淼远在扬州,哪里知道宫里的事情,再说本朝的宫女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放还归家,叶芷青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也大差不离了。想到这场阴差阳错让他伤心了很久,他恨不得揍她一顿:“你也真是的,人在宫里难道就不能送信出来?家里人都当你没了,丧事都替你办了。你那好徒弟苏铭啊,在扬州替你买了块坟地,还立了衣冠冢,每到寒食节都去扫墓呢。” 叶芷青被他这话逗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狠摸了几下才解了身上寒意:“苏铭这小子……”到底该说他有心呢还是怨这小子干蠢事呢? 卫淼在她单薄的肩头狠拍了一记:“得了吧你,有个徒弟惦记着你就不错了。”忽想起虎妞所说,她还为周鸿育有一子,顿时奇道:“你……你出来怎么不回周府?不是还为周迁客生了个儿子吗?我那大外甥可好?” 刘嵩的整个心神都被提了起来,心知她说的是真的,只是卫淼不相信,却不知她此后的打算如何。 叶芷青似乎也没想好,沉默了一会才强颜欢笑道:“我跟周迁客啊,掰了,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顾不得谁啦。至于儿子……大概是我们母子没有缘份吧。他以后就是将门小公子,我一个出身市井的母亲除了抹黑他,再不能给他什么了,不认也罢。” 卫淼万没料到她跟周迁客竟然是这般结局,当初在一起恩爱似蜜,没想到到头来居然各奔东西,气道:“我……我去找周迁客算帐,他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 刘嵩心道:傻小子你懂什么!咋咋呼呼的! 叶芷青一把揪住了气呼呼要起来找周鸿去算帐的卫淼,啼笑皆非:“阿淼,我说你以前对我的事情也没这么上心吧?怎的分开这几天倒肯认我这个姐姐了?好了好了,周迁客也不知道我还活着,是我不想与他在一起了,我与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正好趁此机会分开才好!”也省得牵连了他。 卫淼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刘嵩却听出来了,他心中一阵激荡,从隐身处走了出来,笑着接口:“你说的对,他们当官的跟咱们老百姓不是一条道上的车,既然分开就分开了,外面大把的好儿郎!” “对啊对啊,姐姐也别怕,错过一个总还有另外好的等着你呢。”他意味深长的朝刘嵩瞥了一眼,知情识趣道:“我还有事情没处理完,嵩哥你在这里陪陪姐姐,我去去就回,吃晚饭的时候咱们摆酒为姐姐接风。” 他倒是没什么心事的走了,刘嵩与叶芷青一站一坐,注视着滔滔河水,沉默不语。 皇贵妃在“蓬莱岛养病”,皇帝却留在承乾殿理事,三五日没回岛上去陪她,坤宁宫就先收到了消息,还听说皇帝派了心腹在京城里搜人,再结合打听来的皇帝近来食欲不振,赵清嵘连日出没于承乾殿,朱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同样的事情多经历两回,不用想都能猜出来。 “这是……又跑了?”她与高嬷嬷悄声议论,面上掩不住的喜色:“还真看不出来,当初她能丢下王府的富贵,如今可是宫里,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陛下待她只差把心掏出来了!”说到最后竟是愤愤不平替萧烨打抱不平起来。 如果萧烨能这般待她,她只恐自己肝脑涂地也没法报答他的深情,但就是有人不屑一顾,实在令人嫉恨。 高嬷嬷不屑道:“就是个贱皮子如果是个安份的人,当初就不会跑了。”安份的妾室们在朱氏面前可是规规矩矩的,万不会似那贱人一般趾高气昂,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 朱氏以夫为天,想到叶芷青离开之后,萧烨心情难免低落,竟是隐隐心疼:“嬷嬷,要不要本宫去安慰陛下?或者……让皇儿去陪陪陛下?” 高嬷嬷大赞:“主子见事极明!趁此机会正是要陛下见识到娘娘的好,往后陛下凡事总会为娘娘跟太子殿下着想,就算那个贱婢被找回来,也是打入冷宫的命!” 很快萧烨便感受到了皇后的好意,太子近来每日过来请安,陪着他用膳下棋散步,还向他讨教治国之道,总之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到得后来他都怀疑这小子看出了什么,更怀疑身边有人走漏了风声,还将承乾殿里侍候的人都让胡衍清理了一遍,又调了黄兴过来做胡衍的副手,唯恐他年纪大了顾虑不周。 太子往承乾殿凑,而皇后近来心情似乎也很是不错,每日气色都是极好,也有兴趣听妃嫔们请安之后闲聊,将晨间茶花会的时间一拖再拖,有时候再留几个嫔妃陪她用午膳,实在反常,顿时引的宫里其余妃嫔们纷纷猜测皇后的好心情从何而来。 皇贵妃不在皇帝身边,而是独居于“蓬莱岛养病”,对于宫里的妃嫔们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至少这证明了风流花心的皇帝陛下终于腻味了皇贵妃的陪伴,将她独自留在湖心小岛上,也许在不久的将来,皇帝陛下会再度临幸后宫。 宫里不少嫔妃们顿时都有了打扮的兴致,见天开始讨论梳妆打扮,私底下猜测皇贵妃是如何激怒了皇帝,竟是被囚于湖心小岛,也只得皇帝陛下数日一探,而她们盼望了近三年的机会正在频频向她们招手。 第二百五十章 扬州城内,繁华如旧。 叶芷青下了漕船,仍旧是个小子模样,与刘嵩卫淼告辞,要先回叶府。 刘嵩不放心:“让阿淼送你回去吧。”他倒是很想亲自去送,无奈才从京中返回,漕帮恐怕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他处理。“等晚上我叫一桌席面,为你接风。” 叶芷青向他挥挥手:“知道你忙,有时间再说吧。” 刘嵩站在码头上送她与卫淼渐行渐远,身后忽传来个打呵欠的声音:“那谁啊?”他暗道不好,竟是教罗炎瞧见了,好在叶芷青一身青衣短打,又是个背影。他转头笑道:“一位故人。” 罗炎对他的故人兴趣不大,他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吃喝玩乐,别断了他的神仙膏就行。清倌儿小心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下了船,早有马车候在道旁,自有小厮将他搀上去,数名壮丁护卫左右,簇拥着他家去了。 船上留下来的刘嵩的心腹看着罗炎二五八万的拽样儿,为刘嵩打抱不平,朝地上唾口口水:“什么玩意儿?真当自己是大爷了?!”不过是个懒鬼病秧子,除了泡女人没别的本事,竟然也要让刘嵩恭恭敬敬的侍候着,为他收拾烂摊子。 刘嵩皱眉,淡淡责备道:“他到底是帮主,不可妄言。” 心腹凑过来笑道:“在我心里眼里,都只有嵩哥才配做咱们江苏总坛的帮主!” 叶芷青从京里归来,又与周鸿断了个干净,刘嵩虽然担心宫里会派人追查她,但到底她已经回到了扬州,心心很是喜悦,招手让心腹过来,吩咐他:“你先回去把我家里那帮女人们都先送到城外庄子上去,有去处的先打发了,没去处的等她们找到去处再走也不迟。”她惯是不喜欢这些,当初周迁客就是凭这一条将她哄到手的。 自叶芷青追随周鸿入京,后来得到她亡故的消息,刘嵩喝的酩酊大醉,从那之后就对女人来者不拒,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多少美人没有,很快后宅子里就盛了不少。 这三年间他也并未节制,过的颇为醉生梦死,叶芷青一朝回扬州,他便心旌摇动。 心腹奇道:“嵩哥要将府里的小嫂子们遣走,难道是想迎一房奶奶进门?” 刘嵩踹了心腹一脚:“还不快滚?多嘴多舌!真要有喜事难道还能少了你一碗喜酒?” 心腹顿时心知肚明,恐怕刘嵩这是有了相中的姑娘,又很是可惜他后院里那些通房小妾们,平时厮杀的头破血流,就想讨得刘嵩的欢喜,一个个做着正房大奶奶的美梦,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叶芷青重回叶府,开门的小厮先是见到卫淼,喜道:“卫大爷从京里回来了?今年怎的回来的晚了许多日子?” 卫淼率先往里走:“今年有事在京里耽搁了些日子,苏铭回来了吗?” 小厮是个面生的,叶芷青并未见过。她跟在卫淼身后往里走的时候还在猜测这小厮的来历,离开四年,家中竟是透着一股陌生之意,连使唤的下人都不认识了。 好在进了正院,一路走过去,竟还是熟悉的景致,家里并未大改,只沿途药圃里种的药材有所改变。自叶芷青离开之后,卫淼在漕帮的地位水涨船高,便时常看顾叶府诸人,省得他们被人欺负了。 守门的小厮放了人进去,便由得卫淼往内宅子里闯。叶芷青尾随着他而行,倒让那小厮误以为她是卫淼带来的随从,便也随他去了。 叶府正厅前院打扫的都颇为干净,只是不知为何,倒有一股空旷寂寥之感。 卫淼大概看出了叶芷青眼里的疑惑,便道:“自你走后,正厅倒是时时有人打扫。虎妞等人回来之后,苏铭还在叶府正厅为你办了一场丧事,苏铭那小子不懂礼数,先时还想将你的灵位设在正堂,被嵩哥骂了一顿才作罢。” 叶芷青:“……” 回来面对自己的灵位这种事情,到底要肿么处理? 后院里,虎妞正带着两丫环在药圃浇水锄草,见到卫淼带人回来,准备洗手为他泡茶:“卫大爷从京里回来了?等奴婢去给您泡壶好茶,铭少爷前些日子制的药茶,最是消暑。”抬头见到卫淼身后的叶芷青,顿时支棱着一双泥手傻在了原地。 她愣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扑上前来就将叶芷青一把抱住,嚎啕大哭:“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要留在奴婢身边……” 这丫头生的五大三粗,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抱着叶芷青的双臂死紧,勒的她都快喘不上气来:“虎……虎妞松松手……” 卫淼上前来帮她“诶诶你这丫头松松手……” 虎妞哪管这些,哭的震天响,还借机踹了卫淼一脚:“你……你休想让我跟姑娘分开……” 卫淼是哭笑不得:“行了行了啊,我可算是知道你的忠心了,但你再忠心,也不能将你家姑娘给勒死吧?你瞧瞧她都快被你勒的翻白眼了!” “啊——”虎妞睁着一双泪眼去瞧,果真叶芷青面色不好,忙松开了手,又舍不得离她太远,眼泪流个不住,忽尔蹲到地上大哭,还紧拽着她的裤脚不依不饶:“姑娘你以后再也不能抛下我了……”倒似被人抛弃的小狗一般,瞧着着实可怜。 她哭的情真意切,让久在外飘泊的叶芷青心里也是暖暖的,轻抚她的头发:“你这个丫头,若非迫不得已,我哪里会将你丢下?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主仆两个几乎要相对而泣。 叶芷青回到家,乃是叶府的一大喜事。 留守在家里的虎妞用一场大哭来迎接她,就连得到消息赶回来的苏铭与赖大庆两个小子也红着眼圈不住落泪,好生生的一场团聚倒是流了一海子的泪。 叶芷青指着他们:“你们一个个的,瞧这点子出息。不过就是分开几年,倒好像是几辈子子没见过面,都快把眼泪收起来!” 苏铭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已能独当一面,到底稳重许多,拍了下赖大庆的大头:“行了大庆,别哭泣了。” 不同于苏铭的红着眼圈拭泪,赖大庆的泪水惊人,眼泪倒好似决堤的湖水般泄个不住,直让叶芷青都要怀疑苏铭让他受了什么委屈:“可是苏铭欺负你了?大庆你别急,师傅回来了好生收拾他给你出气!”要为赖大庆主持公道的模样。 赖大庆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她面前,流着泪磕头:“师傅,都怨徒儿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出事了。” 叶芷青在宫里身故的消息传出来,赖大庆就很是自责,总觉得是他没有跟在叶芷青身边保护她,才让她在宫乱之中出了事。没想到叶芷青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他一腔委屈总算有了倾倒的地儿。 “这事哪里怨得了你?快起来吧!” 叶府诸人得见叶芷青回来,各个欢欣鼓舞,叙别后之情,苏铭与赖大庆这几年在扬州城颇有建树,而虎妞也把家里照顾的很好,一切都如旧时她没有离开之时,让叶芷青顿时百感交集。 晚上刘嵩叫了一桌席面来叶府庆祝,还有好酒举杯畅饮,直直闹腾了三日才算消停下来。 叶府如今生计不愁,苏铭将铺子打理的很好,还在城外置了三十亩田,以供一家人吃穿。 叶芷青回来之后,苏铭就拿着账簿子来交帐,叶芷青才要推辞,他一个大男人眼圈便要红了,直让叶芷青无奈的接了下来:“好了好了我抽时间看看,知道我回来了你急着显摆这几年的成果,这才非要把账簿子交上来。”她轻抚着账簿子:“就算为师不看,也知道阿铭很是能干!” 苏铭被她说的哭笑不得:“师傅你……离开扬州几年,倒是越来越爱说笑了!”话虽如此,却能瞧得出她眼底的犹豫。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叶芷青死而复生必定有缘故,却不开口问,只拿些扬州这几年的趣事来逗引的她开怀大笑。师徒两个在书房里聊了两个时辰,语声渐稀,等到两人终于都沉默了下来之后,叶芷青到底还是开口了:“阿铭,我恐怕只能在家里住个几日,便要离开扬州了。” 苏铭大惊:“师傅要去哪里?不是才回来吗?” “我惹了个麻烦,若是不尽早离开,恐怕会连累你们。”她环顾书房,当初这些家具都是她带着徒弟们一起挑的,就连房里摆着的花盆里都种着药草,离开这几年这些人将家里打理的很好,她多想停下来,然而不能够。 “天大的麻烦我们都不怕,师傅你才回来别走了!若是实在不行,咱们找个小村子避一避好不好?避过风头再回家也行,你一个人又能去哪里呢?” 叶芷青生就了一双温柔的眼睛,特别是当她凝视着别人的时候,眼中带着悲悯之意,也不知道的是可怜她自己,还是可怜苏铭,却无端让苏铭觉得心酸,喘不过气来。 “其实我能回来瞧你们一眼,看到你们过的很好也就放心了。天大地大,难道还没有我能生活的地方?你也别替我担心了,总之我要去的地方也并不是什么蛮荒之地,以后方便的话我还会传信给你的,你好生在扬州生活,听说你还有了心仪的姑娘,这宅子师傅就留给你们了,正好给你跟大应成亲用。” 苏铭哪里肯听这些? 他本来就是个固执的人,当初能认叶芷青为师,一路跟着她到扬州来,中间经历过的事情足够多,多到让他心服口服,当真视她如长辈,恨不能为她挡风雨。 “师傅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走!”麻烦可大可小,也许是她多虑了呢。 叶芷青被他软磨硬泡,终于将她的处境告诉了苏铭,直吓的苏铭蹭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皇……皇贵妃?”师傅居然进宫做了娘娘? “不止如此。”叶芷青苦涩的抚摸着小腹:“当初我离开宫里的时候还未有孕相,但快到扬州之时,摸着自己竟像是怀孕了,晨起也有恶心的感觉。阿铭你来摸摸看,我是不是……摸错了脉?” 以她之能,竟是希望摸错了脉,可见有多不想要这个孩子。 苏铭想想师傅肚里有可能揣着龙种,就心惊胆颤。他小心将两指搭上叶芷青的腕子,平复激动的心情,闭着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是越摸面色越白,摸到最后直恨不得跪到地上去:“师……师傅怎么办?真的……真的是喜脉啊……” 叶芷青咬咬牙:“要不……你悄悄儿去给我熬一碗堕胎药?将肚里这块肉给打下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干净了。” 苏铭一张脸都白了:“师傅,这可是谋害皇嗣啊……” “我跟皇帝这会儿都没关系了,我肚里的孩子自然是我想留就留,不想要就算了,全在于我,你也不必太过拘泥。” 叶芷青低估了土著对于皇室的景仰,也许是从生下来就被洗脑,苏铭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开这个药:“师傅,你也知道堕胎药有多伤身,万一喝了这个药以后您再不能生育呢?”这种事情不是没有。 叶芷青苦笑:“你说什么傻话呢?难道我往后还想嫁人不成?快去吧就当师傅求你了!” 她向来刚烈,何尝软语求过苏铭。 苏铭磨不过她,悄悄儿出去开了一碗堕胎药,亲自守着火炉熬,期间虎妞几次过来要替他被打发走了。 他亲自端到了书房里,放到叶芷青面前,最后一次劝她:“师傅,孩子在你肚子里,就算……就算跟皇帝老爷无关,那也是你的孩儿,你真的舍得?” 房门轻轻响过,苏铭轻手轻脚出去了,房里只留下了叶芷青一个人。 黑苦的汤药盛在白玉般的瓷碗里,热气袅袅而上,仿佛这些年她惆怅的心事。 叶芷青坐在书房里发呆,抚摸着小腹,脑子里却满是怀着贤哥儿的趣事,她大着肚子满怀欣喜的在灯下为贤哥儿缝小衣服,那人摸黑进来,站在门口催促她:“怀着身子可不能动针线,做什么不能让丫环去做?可别伤了眼睛!” …… 她在产床上疼的死去活来,而他远在千里之外。 …… 她最后一次抱贤哥儿,小家伙壮壮实实,也许过得三五日连亲娘的模样都记掉了,如今他也有三岁了吧,可会在地上大跑,可会喊爹叫娘……而他不认识她这个娘! …… 她心里犹如一把钝刀慢慢的割着,起初只觉得疼,那种缓慢入肉的疼,有点钝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可是渐渐便是生疼,疼如骨髓,无可救药。 母子生生离散,此生渐成陌路,怎不教人痛彻心肺? 碗里的汤药渐渐凉了,她鼓起勇气端起来放到了嘴边,才尝到草药的苦味,却一阵反胃,忙丢下药碗去吐,等她吐不出什么,却弄出一头汗回来,汤药早就凉透了。 她站在书案前面,凝视着那一碗黑苦的汤药,喃喃自语:“孩子,是不是你也不愿意离开娘?”无论这孩子的亲爹是谁,它都是她的骨肉。 叶芷青端起汤药,倒进了一旁的花盆里,将碗搁回原处,打开门苏铭正守在院子里团团转,见到她出来便小跑着迎了过来,二十出头的稳重青年一瞬间就变得毛手毛脚,目光越过她的肩去瞧书房里的药碗,见到里面黑糊糊的汤药都没有了,双肩都垮了下去,小心来扶她:“师傅小心——” 她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胳膊:“没那么快的,今晚你去铺子里住吧,带着大庆,三天后再回来。另外把丫头婆子全都遣到前院,只留下虎妞侍候我就好了。” 三日之后,苏铭带着几大包补药回来了,见到叶芷青面色略有几分憔悴,竟然坐在后院子里晒太阳,顿时不满:“师傅你怎么能在外面吹风呢?赶紧回房好生躺着。我带了补气补血的药材,让虎妞熬了给你喝。” 叶芷青躺在藤椅之上舒服的都快眯眼睛了,打开他的手:“现在哪有风啊?让我好生躺会儿,这椅子真舒服,谁买回来的?回头赏他!” 赖大庆不明所以,高兴的凑过来:“师傅这椅子是我买的!”被苏铭一巴掌糊在脸上:“憨货!家里的银子都在我手上,跟师傅讨什么赏。” 他心里装着千钧重负,只不能向赖大庆这缺心眼的说,还要故作高兴道:“这傻货整日就想着赚银子,瞧上了前街油坊的闺女,想着攒老婆本呢,都快钻到钱眼子里去了。” 叶芷青笑:“大庆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一句话倒让赖大庆红了脸:“阿铭你胡说!” 他倒是喜欢油坊家的闺女,可家无恒产,如今还跟着师傅生活,拿什么娶妻?不过痴妄罢了。 叶芷青鼓励他:“我们家大庆心眼好又生的壮,还有本事,怎的就不能娶油坊家的闺女了?他家闺女难道是天仙不成?” 第二百五十一章 叶芷青重回扬州,却不打算长久居留,因此她回来没几日便开始安顿家中之事。 叶府与铺面她既带不走,手头又有从宫里带出来的钱财伴身,便决意要留给苏铭与赖大庆,家中一应丫环婆子俱留下来。 当初她在宫里出事之后,宋魁便留在了周府,说是要留下来看护贤哥儿。 他本来便是周鸿所派,留在周家老宅子做个护院也无可厚非。 叶府如今留下来的,便是小厮婆子,外加四个丫环俩徒弟,总要有所安排。 虎妞听得叶芷青要离开扬州,头一个就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姑娘去到哪里,奴婢便跟到哪里,从此以后再不分开。” 思萱不能说话,却也默默的站在了虎妞身边,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她的意愿。 后买的丫环小桃小菱与叶芷青相处的时间不久,但她们跟虎妞等人相处的更久,对虎妞服从习惯了,不等叶芷青再问,也站到了虎妞身后:“奴婢们跟着虎妞姐姐!” 叶芷青:“……”她原来想的轻装简从呢? 丫环们也就罢了,没想到苏铭与赖大庆也不肯留下来:“师傅带着几个丫头们出门,我跟大庆也不放心。家里可以留给卫大爷照看,铺子转出去就好,我们都跟着师傅吧。” 叶芷青离开扬州几年,所经历之事讳莫如深,家中只有苏铭一人知道真相,就更不放心她带着几个丫环到处去走了。 苏铭既有此意,赖大庆一应之事尽皆听从他的吩咐,坚决要跟在叶芷青身边,全家除了看门的小厮,灶上的婆子没问过,其余人等都要跟着,完全是搬家的节奏。 叶芷青被这帮人给弄的哭笑不得:“我不过出个远门,说不定过几年就回来了,你们都跟着我,难道不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她手指虚虚点着赖大庆:“大庆,你要真跟我走了,回头油坊家的闺女嫁人了,你可别哭!还有阿铭,我可听说扬州城喜欢你的姑娘不在少数啊。” 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异口同声道:“师傅都未成家,做徒儿的怎么好成家呢?” 叶芷青险险说出“我早就成家了,只是夫离子散。但此话说出来太过伤感,她索性应允了众人。 苏铭这几年执掌叶家,虽然没多少家产,可也算是暂代了一家之主,颇有些雷厉风行之势,过得三日就将铺子转出去了,带了一包银子跟帐本回来要交帐。 叶芷青:“……”她这行李都还没整理完呢,如果不是她回来的突然,她都要怀疑苏铭随时准备着离开扬州,才有此神速。 家中诸事理顺,她正准备让赖大庆跑一趟漕帮,去请刘嵩跟卫淼来吃顿饭,顺便将家宅托付,没想到刘嵩已经带着卫淼先自来了。 刘嵩自到扬州为叶芷青接过风之后,就离开扬州去各分坛巡视,忙的脚不沾地,昨晚半夜才回到扬州,今日一大早就来催促卫淼前往叶府。 卫淼也不得闲,除了帮务还要应付罗炎的习惯性抽风,时不时被他拖去醉生梦死。昨晚就陪着罗炎喝了大半夜的酒,抽着神仙膏的罗炎倒是神采奕奕,反是卫淼呵欠连天,活似个瘾君子。 罗炎“好心”建议:“阿淼,不如你也来口神仙膏?” 卫淼精的跟猴似的,偏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里抽得起。听说这东西比黄金还贵,也就帮主这样有身份的人才能享用得起!” 罗炎心道:屁!你们这是给老子下了个套 他当初抽了三个月的神仙膏之后,便觉得不对劲,还曾私底下找大夫瞧过,但大夫给的方法就是戒断神仙膏。罗炎自当了常州帮帮主之后,便随心所欲纵情声色惯了,一点委屈受不得,才断了一日就难受得不行,捱到第二日恨不得逮着个人就要求神仙膏。 那时候刘嵩去瞧他,宛如救世主一般,带着黑色的神仙膏一言不发将盒子推到了他面前,罗炎抢过来就恨不得生吞,还是被刘嵩抢过去挑了一点,放到水烟筒里,替他点着了。 今日来的路上,卫淼还笑嘻嘻向刘嵩汇报罗炎的动向:“……姓罗的也试着私底下戒过神仙膏,这次回来倒是自暴自弃了。不过我听说他想将独子送去读书习武,这是不想在漕河上讨饭吃,想要改换门庭了?” 刘嵩虑事比他长远:“罗炎这是给自己留后着呢。他的儿子也有十二三岁了吧?” 卫淼整日出入罗府,除了陪着罗炎吃喝玩乐,也时常关注罗府的动向:“十三岁了,个头窜的老高,心性还有些单纯。” “要不……你带这小子去开开荤?” 刘嵩此语大出卫淼意外,他们设计了罗炎,原是为着江苏漕帮帮主大位,但罗炎的儿子罗湖将将长成,逗引的他去外面吃喝嫖赌,似乎有些过了。 卫淼虽是个混小子,一直在底层求生存,坑蒙拐骗的事情都做过,良心与操守都不甚在线,却也不好对个天真无邪不知世情的小少年下手。 “嵩哥……这不太好吧?” 刘嵩目光转为阴沉:“难道你要等着再过几年他来寻仇?”罗炎虽然受制于他们,但却不表示他脑子糊涂了。相反他很是清醒,一直清醒的堕落下去。 来叶府之前,他们两人刚刚议定了罗炎的独子未来要走的路,踏进叶府的前一刻两人还就此事详细讨论了一番,见到叶芷青之后都不约而同的闭了嘴。 也不知道是默契还是心有灵犀,这些腌臜之事似乎极不宜在叶芷青面前讨论,她是医者,天生有一颗悲悯的心肠,大约也是听不得这些事情的。 叶芷青见两人神色凝重的进来,还当漕帮有事发生:“怎么了?被人抢地盘了”忍不住开了个小玩笑。 刘嵩见她一改在漕船上的模样,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可见是已经在试着将宫里的那段放下,心里不由暗喜,顺着她的话头道:“地盘被抢,我们兄弟俩都没饭吃,不知道叶大夫可愿意伸出援手?” “家里还缺两个洒扫看门的小厮,不知道你们俩愿意干不?” 两人顿时哈哈大乐。 时至今日,刘嵩与卫淼在扬州城都是数得着的人物,寻常人等谁还敢跟他二人开这种玩笑?也就叶芷青与他们关系亲近,才敢说这话。 刘嵩在漕帮几年,从小小漕丁混到今日一帮副帮主,实际上的掌权者,手上沾的人命不在少数,外间盛传他手段毒辣并非虚言。他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只凭善良与慈悲是不可能的。 叶芷青与二人说笑一会,便提起让卫淼代为照管叶宅,若是方便搬进来住着也可以:“宅子只有住着人,才有人气,才不容易破败。这院子当初买的合算,我又不想转手卖掉,便只能劳烦阿淼替我看着了。我思来想去,扬州城里再无可托之人。” 卫淼听闻她要托管宅子,蹭的就站了起来:“你又要往哪跑?” 刘嵩虽然没说话,但眼里的神色也与他表达的意思相同。 叶芷青怅然一笑:“说句实话,在扬州城里住着我心里憋的慌,就想去外面散散心。阿铭跟大庆跟着,也出不了乱子。大魏山河壮丽,若是能寻到宜居之处,我便捎信回来,你们也不必太担心我。” 刘嵩听得她要离开扬州,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整个心里都凉透了。有一瞬间他心中戾气大增,恨不得也学宫里那位,用强硬的手段将她留下来。但见到她疲惫的神色,竟然无端犯了恻隐之心。 “要不……我派几个人护送你们?” 叶芷青笑着应了,又命苏铭去外间叫了一桌席面,算是还席,与刘嵩等人约好三日之后离开扬州,直到月上中天才将人送走。 天色已晚,苏铭却不肯回房休息,直跟着叶芷青进了内院,将无关人等都遣走之后,只留下思萱守门,虎妞随侍,他才向叶芷青进言:“师傅……当真要让刘副帮主派人去护送我们?” 叶芷青见他吞吞吐吐,似有话说,笑着反问:“阿铭的意思呢?” 苏铭为难道:“师傅有所不知,刘嵩与卫淼虽然与师傅关系亲近,但……他们在外的口碑并不好,仇家也不少。咱们自己走或许还平安,要是当真让刘嵩派人护送,旁人还当师傅跟刘嵩关系亲密,拿师傅做了出气筒,到时候师傅的安全就不敢保障了。” 叶芷青笑他:“真没想到阿铭心中也是个有成算的!” 三日之后,刘嵩与卫淼带人前来送行,只收到叶芷青留书一封:……感君盛情,五内铭记,山水长流,相会有期! 卫淼傻了眼:“这是……什么意思?” 刘嵩将一张信纸捏成了皱巴巴一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她的意思是不必我派人护送,自己走了!” 她自己走了,再一次从他的身边溜走了。 “她怎么能这样呢?”卫淼也气的不行:“这是拿我当弟弟的样子吗?”枉费他一片真心。 刘嵩五内俱焚,怒不可遏,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憋了一肚子火回到漕帮总坛,见到罗炎烂泥一般瘫在榻上吸烟,恨的不行,手起刀落竟是将他一颗脑袋给砍了下来,溅上了鲜血才让他冷静了下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沿着扬州乘船西行,还未到镇江,到得一处名为东圩的镇子,叶芷青就吐的面色苍白,不得不下船休养几日再动身。 苏铭还当她堕胎之后身体虚弱之故,想要替她把脉开方调养,却被她拒绝了,还道:“师傅难道还担心我学艺不精,把不准脉?” 叶芷青总觉得这是孕吐之故,而非晕船,便自行开了方子让苏铭去抓药。虎妞着急的不行,跟前跟后问个不住,被叶芷青轰出去熬药,她犹不死心,追着苏铭问个不住。 “姑娘到底怎么了?我怎么瞧着她最近的身子很不爽利,自回来之后就没什么胃口,平日喜欢吃的都放在一边。”说着说着不知怎的,顺口来了一句:“这症状倒跟她怀着贤哥儿时候有点相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虎妞虽然没心没肺,但家里人天天跟医药打交道,她还曾在医馆打过杂,相似的症状看过不少,说完自己也愣了:“不……不会吧?姑娘难道怀孕了?” 叶芷青与周鸿已经分开,而她又是跟着刘嵩他们回来的,这几年在外经历如何,她讳莫如深,虎妞也不敢开口问,难道……她当真有孩子了? 苏铭将这话听在耳内,也是一愣。 两人交换个惊愕的眼神,虎妞是觉得自己有可能猜中了真相而被吓到,苏铭却是在怀疑叶芷青可有喝下堕胎药。 他回想叶芷青开的调养方子,全是些温补的药材,但真要细究成分,还真是没有于胎儿不利的药材。 苏铭自忖洞察真相,不动声色将此事瞒了下来,还瞪了一眼虎妞:“咋咋呼呼的瞎说什么?师傅怎么可能怀孕?让旁人听到不知怎么想呢。” 虎妞半瓶子晃荡,本来就不曾习过医术,不过耳濡目染随口一说,被苏铭否定之后,不好意思一笑:“你可千万别告诉姑娘,让她伤心。其实我知道她时常挂念贤哥儿,只是不说而已。” 此行他们买了一只客船,连船夫俱是买断,就为了断绝与相熟之人的所有联系。 苏铭也曾问起叶芷青此行目的地,她也许早有成算,开口便道:“闻听桂州越民各族居于山瘴之地,咱们就去那里吧。” 桂州边民各族杂居,极难统治,但有动乱劫掠,朝廷官兵多次围剿,山民进则与朝廷为敌,退则入瘴疠之地,便如大魏的癣疥之疾,极难治理。 万般无奈之下,朝廷派人商议,以封赏所诱,将桂州各族山民首领安抚赏赐,下放山民自治权利,实则是国中之国,朝廷也无能为力。 苏铭虽然听说过桂州之患,却不曾想叶芷青如此胆大,当时吓了一大跳:“师傅……可秩明白了?”她若要一意孤行,他也只有奉陪到底了。 犹记当时叶芷青苦笑:“我还有得选择吗?” 现在他终于能明白叶芷青背后的苦衷了,假如这天底下想要找出一个既让萧烨无法找到而又与周鸿千里之外的地方,那就只有桂州了。 周家历来镇守东南,即使周家人离开东南,但周震的旧部仍在,而周鸿驻扎在安北,为避免两人再见尴尬,算来算去她也只能往西南之地而行了。 可怜虎妞赖大庆这俩二傻子活的简单,平日也不太关心所居之地以外的事情,还傻乎乎讨论桂州,还畅想美好的生活。 休息了五日,叶芷青身体终于好了许多,便再行登船而行。 哪知道船开近一个时辰,便听得舱底大乱,船工从舱底揪出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子,穿着粗布短打,但累皮嫩肉的模样一瞧就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倒好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苏铭不欲惊动休息的叶芷青,便作主将那小子押到了船尾,亲自审问,没想到这小子却是个硬骨头,怎么问都不肯回答,只咬紧了不开口。 “……你若是不肯交待来历,我便作主将你扔下水去,瞧你这模样也是个会水的,自己游到岸上去吧。” 那小子听到要将他扔下船,顿时有几分惊慌,目中似有挣扎之意,正要开口已听得远处有人呼呼喝喝,沿着风声传了过来,似乎是在查问个小子。 他们地处河水中央,来往大小船只不少,东南方向来的三艘船只似乎很是霸道,已经拦停了好几只船只搜查,船上似乎都是赤膊的精壮汉子,远远看着凶神恶煞。 那小子见得这阵仗顿时慌了,扑上来就揪住了苏铭的衣襟,满面乞求之意:“我……我说,我姓胡,排行老四,家中都叫我胡四儿,家中父亲不小心得罪了漕帮,他们……他们要抓我回去抵债,要打断我的腿……求大哥救我一命!” 苏铭在扬州这么久,还没听过漕帮有此恶行,当下表示不信:“漕帮只管运粮,私底下还卖货,我竟是不知道他们几时做起了贩卖人口的勾当?” 眼看着胡四儿眼眶一红,几乎要哭出来:“我爹……我爹他嗜赌,在漕帮开的赌坊里欠了赌债,家产全都变卖了也不够抵债的,他便将我卖给了赌坊为奴,我不愿意就跑了出来!” 苏铭当大夫久了,眼看着拦截河道的船只要靠了过来,胡四儿都慌了神,他不免心软了一回,催促赖大庆:“将人带到底舱里去,藏到药材箱子里去。” 底舱除了带着粮食蔬菜布匹生活用品,还有家中贮藏的各种药材,竟是将叶府库房里都搬空了。 赖大庆带着胡四儿去底舱藏身,也不知道有没有藏好,拦截河道的漕船就已经撞了过来,将他们的小客船拦在了河道中央。 漕船为首的一名汉子生的豹头环眼,他身边一个方脸小子喊道:“喂,你们船上有没有藏着个十来岁的小子?” 苏铭抬头瞧时,顿时愣住了,为首的汉子正是江苏漕帮的常清,此人原来是罗炎身边的爪牙,近几年被刘嵩排挤的在漕帮几无立足之地,挂着个常州帮副帮主的名儿,在江苏帮说话还不及卫淼这位后起之秀,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泡在扬州。 “常副帮主这一向可好?” 常清打眼一瞧,顿时乐了:“苏大夫怎的在此?你来的正好,可有见过一名十来岁的小子?” 苏铭认识常清还得益于职业,刘嵩上位之初,跟着他起来的帮众对罗炎手底下的几名副帮主瞧不顺眼,借着较量的名义收拾了好几回,常清被打的肋骨都断了,卫淼便下令抬到苏铭的铺子里治疗,顺便给叶家搞创收。 叶芷青不知道的是,这三年间刘嵩与卫淼对叶家铺子多有照顾,原本是个药膳铺子,硬生生让这两人给搞成了江苏漕帮帮众的定点药堂,但凡漕帮帮众治病取药调理都往叶家药膳铺子跑。 苏铭笑道:“还真没瞧见,不知道常副帮主大张旗鼓找个十来岁的小子做甚?” 常清道:“这小子家中欠了帮中大笔银子,抓这小子抵债!”此话竟是与胡四儿的话不谋而合,苏铭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不瞒常副帮主,我出门寻找药材,还真没注意到十来岁的小子,不知道那小子长甚个模样,难道长了八个胆子,竟然敢跟漕帮作对?如若我瞧见了,必定扭送到附近的漕帮坛子里去。” 常清从十几岁上就开始跟着罗炎,近乎跟了快二十年,虽不是最贴心的手下,却也是数得上名号的。但自罗炎被刘嵩架空权利,他也渐渐失势,坐了两年冷板凳之后,开始腆着脸往上凑,先去巴结卫淼。 前几日罗炎“暴病而亡”之后,他的独子罗湖便不见了踪影,刘嵩大怒,下令到处寻找。正逢常清凑到卫淼身边讨好,卫淼也被罗湖走失之事给弄的焦头烂额,他便自告奋勇要找到罗湖向刘嵩表忠心。 苏铭与卫淼之间的关系,常清早就打听的一清二楚,他巴结都来不及,哪里敢跑来搜苏铭乘坐的船只,当下陪笑道:“苏大夫既然有事,您请忙,我们兄弟再找找。” 他带着手底下一帮漕丁到处找人,直找了半个月,连罗湖的半个影子都不见,垂头丧气返回扬州去复命,打听得旁人也没寻到罗湖,心下暗喜,向卫淼汇报的时候为了套近乎,还特意道:“我带着人沿河搜了好些日子,不敢懈怠,苏大夫可以为我作证” “苏……苏大夫?”卫淼狐疑。 常清讨好道:“就是与卫副帮主有亲的那位苏大夫,不是说苏大夫的师傅与卫副帮主……”他话未说完,卫淼已经蹭的跳了起来:“苏铭?你几时见到苏铭的?他在哪里?” “东圩……东圩镇的河道里,算起来也有半个月了吧。”常清觉得奇怪,苏铭出门找药材,卫淼听到他的消息报,何至于激动成这副样子。 卫淼眼睛都亮了,情绪激动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问:“苏铭跟谁在一起?” 常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苏大夫一个人站在船头,他船上都有谁,还真不知道。我见是苏大夫的船,怎么敢去搜呢?” 卫淼:蠢货! 第二百五十三章 自叶芷青离开扬州之后,刘嵩就派人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恨不得将沿河的船只都搜一遍才作罢。 搜寻多日未果,再加上罗炎家的小崽子走失,就更是心烦意乱,恰逢此时卫淼前来报讯,得到了苏铭的消息,顿时浇灭了他心头的烦躁之感,立时派人将常清召来问话。 常清一五一十将所闻所见禀明,刘嵩当下哪里耐得住性子,立即乘快船前往东圩镇,打听得竟是叶芷青生病才停留了几日,至于他们要前往何处,店家却不甚清楚。 刘嵩惆然而归,在船上就喝了个酩酊大醉,只觉得一腔情义喂了狗,终究不能将她留在身边,岂知为她伤神的也不止他一人。 叶芷青一行人离开扬州一月之后,叶府的大门被人敲开,守门的小厮还是见来人风尘仆仆,向他打听:“贵府的主子可是回来了?” 小厮早得了苏铭临走之时的嘱托,应答的十分机敏:“公子出门采药去了。” “公子?”来人是个年轻人,显然对叶府的情况十分熟悉:“这不是叶府吗?据说所知,叶府的主子是位姑娘,何时变成公子了?” 小厮面露迷茫之色:“叶姑娘……您说的没错,叶府最早的主子确实是位姑娘,只是后来她在京里身故之后,这宅子便由她的徒弟苏公子继承了,所以府里如今的主子姓苏。” 来人对小厮的话有点不相信:“是吗?”也不管那小厮的回答十分坚定,离了叶府还四处打听了一番,才听说苏铭竟是连铺子都转让他人,远行采药去了。 他心里很是疑惑,若只是远行采药,何不将铺子暂且关了,回来之后再行营业? 此人正是周鸿身边的贴身护卫汪宏扬。 建和三年底,周鸿奉召回京,安北叛乱大部分已经被平定,只剩下小股乱匪偶尔骚扰当地百姓,不足为惧。 周鸿先是入宫面圣,礼毕之后,萧烨赐座,君臣之间才有暇打量彼此。 自叶芷青走失之后,萧烨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还派人潜入安北打听消息,听说周迁客身边有个外族女子,虽未成亲,但似乎对他痴心一片,遂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君臣对安北局势面对面商谈,看似毫无芥蒂,实则暗潮汹涌。 “……周卿年纪已不小,为国尽忠多年,朕还在考虑应在京中为卿选一名门闺秀。”正事谈完,萧烨看似无意闲谈,却拿周鸿的婚事来刺探他。 周鸿在安北数年,剿灭叛乱,各族臣服,早一改周家驻守东南之时的行事风格,这几年不但往京里派了心腹密探,连安北各处部族都安插了他的探子。 萧烨心中所想,周鸿不可谓不知,他淡淡一笑:“微臣在安北不小心招惹了个异族女子,真若是回京成了亲,回安北着实不好交待。”实则赫哲族的依兰小姑娘坚持不懈的在他的帅帐外面站了三年岗,还不遗余力的到处宣称要嫁给周鸿,以驱赶其余部族对周鸿芳心暗许的姑娘们,却仍旧未能达成心愿。 周鸿竟也能视美人如无物,从她面前冷着一张脸走过。 依兰小姑娘见识过了他的铁石心肠,怎么捂都捂不热,受挫之下过段时间就要找周浩哭诉一回。 周浩本着一颗为主帅分忧解难的心,用了全副的耐心来安慰依兰小姑娘,温言细语的都好似换了个人,此次回京之时,依兰巴巴扯着周浩的衣角流眼泪,周浩还安慰她:“大帅只是回京面圣,开春之后就会回来坐镇安北,如今安北局势虽稳,但却要防着他国入侵。” 依兰不断抹眼泪就是不说话。 周浩觉得安慰“大帅的女人”这事儿虽然义不容辞,但临别之时当着大帅与众兄弟们的面儿,着实有几分不妥,便使巧劲挣开了依兰扯着的衣角:“快回去吧,你阿娘也很想你,孟其已经派人来接你了。” 依兰眼泪汪汪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骂一句:“笨蛋!”扭头跑了。 周鸿唇角微弯,率先上马,但梁进等一众护卫却是个没眼色的,在一旁笑的东倒西歪。还有人道:“头儿,依兰这是舍不得你吧?” 周浩顿时惊跳起来,虎着一张脸去踢人:“依兰是大帅的女人,胡说什么呢你们?再胡说八道,我先撕烂了你们的嘴!” 周鸿扭头慢悠悠回他一句:“本帅可没什么女人!”一夹马腹走了。 周浩:“……” 周鸿觉得依兰与周浩拿他当幌子也有段时间了,他拿依兰来挡萧烨的别有用心,半点愧疚之心也无,还大谈特谈与当地的民族融合:“……安北边境防线十分重要,但征北军中将士们不少都未成亲,除了家中订过亲的,若能与异族年貌相当的姑娘通婚,相信更能在安北扎根,安北才能长治久安。” 征北军平叛之后,让当地各族臣服,却暂时未达成融合,想要达到长治久安,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周鸿所提正是安北当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萧烨察颜观色,还当他为了安北的长治久安连自己的婚事也要拿来做筹码,与那名异族女子成亲,顿时将那一点芥蒂也消除了,还拊掌大乐:“周卿所议甚是。”暗自思量到时候赐他一份重礼,叶芷青若是前往安北去找周鸿,见到他成亲自然就死心了。 君臣两人各怀心思,萧烨对周鸿有所防备,周鸿对他也如此,一边与他商谈安北之事,一边观察他的气色,告退之后由胡衍送出来,还悄悄塞了个荷包给这老太监,低声询问:“听说……皇贵妃娘娘有恙,我瞧着陛下似乎精神不甚好,可是在为娘娘的病势忧心?” 胡衍历经两朝帝王,早练成个油滑的性子,却也被周鸿的痴心打动,抬起耷拉下来的眼皮子与他对视一眼,才模棱两可道:“嗯,是忧心啊。” 周鸿有他这句话,已从中听出端倪,当下谢过了胡衍,这才出宫回府。 他入京之时,已是腊月二十三,京中年味甚足,到处都是呼儿唤女置办年货的人家,街上十分的热闹,他索性下了马牵着往前走。 周浩与梁进在宫门口候着,陪着他缓缓往家里走,鼻端不时飘过各家饭馆里的肉味,点心铺子里的香甜味道,肚里馋虫不住叫嚣,但见得他慢慢悠悠不忙归家,便只能紧随其后。 周鸿走着走着,忽道:“周浩,等回安北之后,你就与依兰成亲吧。”将个周浩吓的半死。 “大帅……属下与依兰姑娘并没有什么……依兰心中的人是大帅!” 周鸿目视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边漫上一点笑意,语声却很是坚定:“我刚在宫里与陛下谈起征北军中将士与异族通婚之事,你回安北之后可要为军中将士带个好头。”事关政治联姻,已非儿女私情,周浩也不敢再为自己辩解。 早有护卫先行回府报信,周震与周夫人带着贤哥儿在祖宅门口迎接他,就连已经嫁出去的周琪都带着夫婿回娘家。 周震见到高大沉默的儿子,少不得勉励一番,周夫人旧事重提,还是对周鸿的亲事叨叨不止,周琪夫妇深知个中情由,选择了和稀泥,唯有贤哥儿人小胆大,瞪着大眼睛不住观察这位据祖父母介绍说是他亲爹的男人,迈开小短腿一路跟着周鸿回自己的院里洗漱。 贤哥儿有五分肖似其母,特别是一双眼睛简直是叶芷青的翻版,盯着周鸿看的时候,都让他恍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她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他蹲下身来,与儿子平视,柔声问他:“贤哥儿可愿意跟爹爹去安北住一阵子?” 第二百五十四章 建和八年夏天,气候炎热。临近午时,桂州黎依寨里的大人孩子们都在竹楼里歇中觉,村寨最边上的一座三层竹楼上却垂下来一根绳子,从栏杆处探出个扎着包包头的小脑袋,是个圆溜溜大眼睛的小姑娘。小姑娘五官精致,唇红齿白,左右瞧瞧,发现没有人,便踩着竹凳爬上了栏杆,看身形有四五岁左右,跟小猫似的敏捷,顺着绳子哧溜哧溜就滑了下去,一直滑到底。 她双脚才落地,就窜到林中去了,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过得半刻钟,听得竹楼里有人惊叫:“锦姐儿不见了……”紧跟着便有人陆续出现在了二楼三楼栏杆处,见得三楼垂下来的绳子,顿时懊恼道:“胡四儿,你怎么没将飞爪收好,又让锦姐儿摸了去?” 三楼说话的正是虎妞,她已经梳着妇人头,成年之后又壮实了几分,显的膀大腰圆,一嗓子就将整栋楼的人从午睡之中吵了醒来,小厮胡四儿从二楼窜了出来,诚惶诚恐:“小的……小的这就去把锦姐儿找回来。”那绳子一头连着铁打的飞爪,小丫头居然能踩着小竹凳将飞爪固定在栏杆上,然后借飞爪偷溜出去玩,也不是头一回了。 胡四儿自建和三年底被苏铭在漕河里救了之后,就跟着他们来到了桂州定居,等锦姐儿出生之后,除了贴身丫环奶妈,便由他在身边侍候着。 虎妞在三楼急的跌脚:“夫人出去三个月,你们却连锦姐儿都看不住,等夫人从交趾回来,看你们怎么向夫人交待!”她如今荣升家中管事媳妇子,内务一把抓,在家里颇具威严。 胡四儿跟小桃小菱已经着急忙慌下楼去找人,四散开来往寨子里去寻,碰到相熟的小孩子问问可见到锦姐儿,却是一无所获。 锦姐儿时年四岁过一点,身条儿比之黎依寨里的小豆丁们却要高出大半个头,贪玩淘气,胆大妄为,纵横寨中幼童界,其母出门几个月,她就在寨子里奠定了领头羊的位置,连族长五岁的孙子虎子都跟在她身后叫“锦姐姐姐”。 虎妞更不放心,家里交给她看着,人却丢了,她跺跺脚前往族长家中去寻锦姐儿。 黎依寨的族长家竹楼建在寨子正中,是三栋相连的竹楼,整个寨子里再没有比他们家更体面的竹楼了。虎妞踏进族长家的院子,正逢族长儿媳妇午睡方醒,见到她来便迎了上去,笑道:“赖嫂子今日来可是有事?柳夫人可是回来了?” 她口里所说的“柳夫人”正是叶芷青,离开扬州之后便化名柳夫人,一路过湖广往西南而行。随着定居桂州,她的肚子却是瞒不住了。 苏铭没想到她终究没喝自己熬的堕胎药,也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释然。堕胎药很伤身体,就算是最好的大夫也不能保证不出问题,而叶芷青既然决意要避开皇室前往西南百越之地生活,留下这个孩子也没什么。 五年前,他们来到支黎山,正逢黎依族寨中族长儿媳妇难产,叶芷青自承是大夫,替族长儿媳妇接生了个大胖小子,正是锦姐儿的玩伴虎子小朋友,乳名还是叶芷青起的。 族长见他们一家擅医术,自寨子里的老巫医过世之后,但凡寨子里有人生病,都要跋涉山路去别寨求助,便作主将他们留了下来。 锦姐儿在寨子里出生,与寨子里的小孩子们一起长大,说的一口流利的黎依族话,随着寨子里的小伙伴们捉虫打架玩泥巴,也有一帮颇为相得的朋友,生活的恣意快活。 美中不足的是,叶芷青出了月子之后,便开始谋求向外发展,这几年靠着积蓄做药材生意,还教支黎山的越民认识药材,并且收购他们的药材,再贩运到山外面去,给外地的药商。 她心肠慈和,给的价格很公道,山民自己跑到山下药铺去卖,价格通常被压的很低,碰上她居中收购药材,既免去了跟狡猾的山下人打交道,还能多赚不少,因为支黎山十里八寨的越民得着信儿,都喜欢将药材送到她家里来。 除了收购百越之地的药材,她还带着苏铭远涉交趾万象等地,将交趾所产的金银器具、象牙、檀香木、楠木以及万象所产的野生灵芝、燕窝、沉香粉、沉香片、虎骨等运回来,贩卖到西南各地。 经过数年经营,如今在西南之地提起柳夫人,也算是小有薄名,不但拥有商队,还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店铺,生意遍布西南各地。 只是与之合作的商家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盖因每次谈生意她都以薄纱覆面,身边仆从簇拥。 虎妞前年嫁给了赖大庆,听得族长儿媳妇问起来,面显焦色:“我们家锦姐儿可来找过虎子玩?中午睡觉的时候一个没看住,她自己溜出来了。” 族长儿媳妇招手让小丫头去虎子房里看看,回来报说虎子还手脚摊开睡的正香,顿时也有几分忧心:“这小丫头别是跑到林子里去了吧?” 本地山民打小在林子里跑惯了,尤其寨中有勇士,虎狼之物远遁,但对于一个四岁多的小姑娘来说,林子里还是潜伏着危险。 锦姐儿打小生的漂亮聪慧,尤其她娘会医术,还救了族长儿媳妇母子的命,虎子又最喜欢跟“锦儿妹妹”玩,族长儿媳妇难免有个痴想,若是两家能结成个娃娃亲也是不错。 只是叶芷青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面行商,孩子就丢在寨子里,族长儿媳妇纵然有心,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此心为熄,听到锦姐儿不见了,热心的唤了家里的人手去林子里寻。 寨子里得叶芷青恩惠的不止族长一家,每年她回来之后,有病的山民总会求上门来,她都耐心看诊,大家也习惯了她的存在,锦姐儿淘气也不是一日两日,听得她不见了,也有人家一起结伴去寻。 锦姐儿此刻正在支黎山上一处茂密的大树上会着,她小小年纪爬树倒是很溜,坐在一处树桠杈上,抱着个野生的果子啃,吃的满脸狼狈,还“惆怅”的往远处山下的方向看着。 叶芷青将她生下之后,还在寨中请了奶娘来喂她,自己却是养好身子就出门了。 说来奇怪,叶芷青陪伴在锦姐儿身边的日子少的可怜,但小丫头却莫名对她有种亲近感,见到就要往她身上扑,几个月不见也不觉得生疏,有时候叶芷青对她的热情都觉得奇怪,莫名想起她亲爹,总觉得这丫头骨子里携带着萧烨那变态的基因,有点让她吃不消。 锦姐儿可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看亲娘的脸色,反正她对任何人跟事都淡淡的,小孩子便觉得,大约亲娘跟寨子里别家孩子的亲娘都不一样,天生就是这种冷淡的性格,她便加倍用小孩子的热情来融化。 叶芷青离寨日久,锦姐儿有点想她了,坐在最高的树桠上两个时辰,听着远处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却依旧瞧不见有人进山,失望之极,果子也啃饱了,便抱着树干慢慢往下滑,才到一半便猛然跌了下去,好在山上几十年落叶堆积,土地松软,她人小身子轻,跌到地上也不觉得疼,沾着一身泥土草屑往家走,半道上遇见来找她的虎妞,被揪着胳膊一顿数落。 “姐儿去哪儿了?你再要四处乱跑,万一被老虎叼走可如何是好?等夫人回来,奴婢可没法交待!” 锦姐儿眨巴眨巴她那双大眼睛,情绪低落:“我娘……几时回来啊?”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叶芷青此刻身在邕州,颇有些焦头烂额。 她近年行商,从交趾万象等地行贩运之实,也积攒了些客商。此次出发之前,邕州的徐常林便跟她约好象牙、虎骨、沉香所需之数目,连定金都付了,哪知道等货物运到之后,徐家却出了问题。 叶芷青此次行商是带着赖大庆的,哪知道才进了邕州,将货物拉到自家的铺子,苏铭就匆匆迎了上来,面色凝重将她请到后堂,茶都没奉上,就道:“师傅,出事了——” 苏铭跟在她身边多年,如今历练有成,也能独挡一面。而赖大应胆大勇武,常年跟着商队押运货物。 赖大庆跟着叶芷青在外面跑商习惯了,胆气倒是很壮,还嘲笑苏铭:“阿铭,你这是在小地方呆久了,胆子都缩回去了,不若下次跟着师傅也出去多跑两趟,说不定就练回来了。什么事儿倒把你吓成了这副模样?” 苏铭瞪他一眼,这才道:“师傅,徐家出事了……” “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家出事了。”赖大庆一根筋,压根想不到这中间的厉害关系。反是叶芷青见微知著,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可是咱们这次押送的这批货” 此次的象牙虎骨沉香等都是名贵之物,徐家交了订金,数量甚巨,叶芷青抽调了各铺子里的流动资金,积欠别家的货款都写了欠条,原本以为不愁销路,等回来交了货就可以回收所有款项,哪知道订货的商家出了问题,一时半刻若是销不完的话,岂不是影响了她的资金链。 苏铭忧心忡忡:“师傅所料不差,这几个月徐家生意回缩,店铺田产朝外质典,听说徐常林重病,近来由他的长子主事,但却不曾力挽狂澜,只能看着常家溃败千里。听说徐家还积欠不少商家银项未曾结清,不少人都往徐家去讨要货款。” 叶芷青万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沉吟片刻才道:“不如明日你陪我去探病吧徐常林跟咱们签订了供货契约,总要先探探徐家的口风再做打算。” 赖大庆还傻呼呼道:“他们不要咱们是不是就可以直接拉出去卖了?” 苏铭在他的大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这么蠢,你到底是怎么娶到媳妇儿的?”也难为虎妞不嫌弃他。 他摸着大脑门很委屈:“阿铭你怎么跟虎妞一个口气?”数月小夫妻分离,还真有点想他家婆娘。 气氛被他一打岔,顿时轻松许多,就连叶芷青也不由笑了:“那叫傻人有傻福,你若是跟大庆似的,早就成亲了,也不必蹉跎至今!” 苏铭:“……”好好的谈着正事,怎么就演变成了催婚? 话题转的太快,他还有点适应不良,木着一张脸无奈道:“师傅,您又提此事!” 叶芷青也叹息:“有什么办法?家有大龄未婚徒弟,为师不操心谁操心?” 两人分明年纪相若,却差了一辈,叶芷青两世为人,又历经坎坷,容颜未老心境却已然不复当初,说话颇有几分老气横秋,却难得让苏铭无法反驳。 “是是是!徒儿让师傅操心了!”苏铭好脾气的笑:“等忙过这阵子,徒儿一定成家立业!” 叶芷青很是欣慰,但是很快她的欣慰就被生意上遇到的危机给抹平了。 次日一大早,苏铭便陪同叶芷青前往徐府探病,徐府门庭冷落鞍马稀,比之半年前光景大不相同。 徐府门口的小厮大概是接待讨要货款的客商很多次了,听得这戴着帷帽的妇人要求见徐常林,便苦着脸道:“不瞒两位,我家老爷病了一段时日,不见外客,府里是大公子主事,小的做不了主。” 徐常林年方四旬,长子今年也才十八九岁,听说之前为着改换门庭,一直在书院里读书,家是变故骤起,这才不得已回家打理生意,还是个稚嫩少年。 苏铭道:“我师傅姓柳,与你家老爷有生意来往,擅医,既然徐老爷有病,麻烦小哥通传一声,说不定我师傅能帮徐老爷瞧瞧症状呢。” 那小厮将叶芷青上下打量一番,恍然大悟:“公子可是姓苏?是柳记的苏掌柜?” 叶芷青常年在西南一带活动,她既做着药材生意,初初创业之时,贩卖药财,也曾遭遇无数刁难,但叶芷青都用她过硬的医术与识别药材的能力一一化解,其中种种艰艰于她不足以提起,却也算是在西南医药界打出了名头。 徐常林病重之后,徐家也曾延请信得过的大夫,但都未曾治好徐常林的病,好好一个盛年男子眼看着萎靡不振,徐家上下无不发愁,上个月派人前往滇南抚仙湖请名医傅岩,结果傅老爷子远游未归,而他的后人这些年专注于贩卖药财,于岐黄之术并不擅长,这才作罢。 徐府的小厮也听过柳记的柳夫人擅医术,只是这一位也是行踪不定,听得她寻上门来,立时便请了师徒两人在门房候着,他跑去通传。 徐常林的长子徐炽听闻柳夫人到访,还有几分不信:“柳夫人生的如何?” “……柳夫人带着帷帽,小的未曾瞧见她的真容。但陪同柳夫人前来的乃是柳记的苏掌柜,千真万确!”小厮还怕徐炽不信,再三保证。 徐炽听得此语,方才信了:“外界盛传柳夫人幼年时候遭遇火灾,面容有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想来以她的本领都不能治好,想来传言是真的。快快有请!”他一面说着,亲自出来相迎。 叶芷青与徐炽相见,打眼一瞧,但见苏家这位大公子生的秀美温雅,通身的书卷气,根本不似商家子,身边半点铜臭味也无,见到她眼睛都亮了,上前拱手为礼:“早闻夫人大名,夫人亲自前来,家父有救了!” “徐大公子不必多礼能否带我去瞧瞧徐老爷?” 徐炽在前,亲自引着叶芷青与苏铭前往徐府后院一处僻静的院落,才到门口便听得里面有人扯着嗓子辱骂:“……孽子,你是想逼死我吗?为了银子你连你老子的命都不要了,你畜牲不如!”停得一息,又似哭似求:“……就让我抽一口吗?我给你跪下了!我叫你爹还不成吗?就让我抽一口,一小口行不行?” 叶芷青听得这求人的模式颇为耳熟,许多影视题材里不少演员都有过精湛的表演,甚至不少演员都身体力行去尝试过,心里还道:不会这么巧吧? 徐炽站在院门口,尴尬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涨红着脸为自己辩驳:“家父自从……自从生病之后,就成了这副样子。”以前睿智的徐老爷比地痞无赖还难缠,多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完全不在乎徐家的脸面与他以前最看重的长子的脸面,简直是怎么丢脸怎么来! “生病的人喜怒无常,猜忌心重,有怨怼之语也属正常,大公子不必难过。” 徐炽听着柳夫人轻声细语慢条斯理的安慰他,哪怕听到徐常林的话似乎也未曾让这位夫人色变,她从进府之后语调根本没变过,反倒奇迹般的安抚了他的焦燥与尴尬,让守门的小厮打开了院门。 徐府数代居住,用心维持修建,更兼徐家人经商有道,宅子建的极为不错,一路行来风景如画,别有洞天,但唯独这个院子平平无奇,院里连树木都没有,就是正房三间,两间厢房,以及一排仆人的屋子,院子里光秃秃的,连盆花儿都没有。 粗粗看去当真粗陋的可以,但是多瞧两眼却能发现,这院里当初恐怕也是有过花圃绿树的,只是被草草填平了而已。 院子里此刻披头散发跪坐着个人,身上衣裳土一层泥一层,都快瞧不出本来面目,四名小厮严阵以待,见到徐炽恭敬见礼:“见过大公子!” 那跪坐着的人撩起蓬蓬乱发,叶芷青这才骇然发现,这瘦成一把骨头不成样子的男人居然是以前那个胖乎乎的徐常林。 “徐老爷——” 徐常林方才不歇气的骂徐炽,迟缓的抬头将叶芷青瞧了好一会,似乎是在记忆之海里打捞起了一点碎片,总算是拨开混沌露出一点清明:“柳……柳夫人……”流着鼻涕眼泪向叶芷青扑了过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苏铭被惊的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徐常林是不是病着,一把将叶芷青拉到了身后,与扑上来的徐常林来了个亲密接触,一股尿骚混和着馊臭味扑面而来,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徐常林可顾不得他自己身上的味道,紧抱着苏铭的大腿不松手,双臂双腿都盘在他的右腿上,宛如无赖小儿一般,喃喃念叨:“给我抽一口……给我抽一口……” 苏铭只能庆幸他出手快捷,这才挡在了师傅前面,不然今儿叶芷青可是要被占个大便宜。 如果说徐炽方才还觉得丢脸的话,现在就是丢脸到了姥姥家。瞧瞧徐常林做的这叫什么事儿啊?简直不要脸到了极致! 柳夫人好歹在滇南百越之地都有几分名气,原本是请来治病的,他却跟个无赖似的要往人家身上扑,他气急败坏的上前去拉徐常林,就跟从苏铭身上往下撕一块狗皮膏药似的:“你给我起来!起来”眼眶都红了,总觉得一辈子的脸都要被亲爹给丢光了! 徐常林不但不起来,还……侧头熟练的将鼻涕眼泪全都擦到了苏铭的袍子上。 苏铭:“……”老子当兵的时候都没这么脏过! 他被恶心的不行,恨不得一脚将徐常林踹开,扒了外袍丢出去。 “快起来!起来!” “不起!不起!除非……你给我抽一口!” 徐常林盘腿坐着,毛烘烘的脑袋就贴在苏铭的大腿上,姿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他浑然不觉,居然还熟练的跟儿子讨价还价了起来。 徐炽皮肤白皙,整张脸红的都快滴出血来了,直气的咬牙切齿,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起来我给你抽!抽死你算了!” 叶芷青心下微沉,又觉得不太可能,脑子里正在搜罗能够成瘾的东西,徐炽身边的长随已经熟练的拿出个水烟筒,引的徐常林丢下苏铭朝着水烟筒扑了过去…… 徐家的悲剧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奠定了,只是最初徐家的人并不以为意。 徐常林纵横商界多年,见多识广,况且做生意的男人们总有许多应酬,他又向来出手阔绰,很得欢场姐儿的青睐,也不知道是他的哪个相好向他神神秘秘介绍了个好东西,结果沾上之后便欲罢不能。 最初的时候他还能维持徐家正常的生意,但是时间久了之后,疏漏便一个接着一个,直将好好一个徐家带到了沟里。 家里人只觉得他渐渐精神不济,还当男人上了年纪,又在外奔波劳碌,应酬之时还留宿外面,徐夫人一面埋怨丈夫被外面的妖精吸了精气神,一面还要督促厨下炖补汤给徐常林补身子。 等到他日渐消瘦,渐至沉疴,独木难支,徐家才乱了起来,迫不得已将还在书院读书的徐炽召回家中打理生意。 苏记与徐家这几年一直有生意往来,除了最开始的供货契约是叶芷青与徐常林所签订,后面这几年的供货契约大多是苏铭跟徐家大掌柜签订。 叶芷青与苏铭既不曾与徐常林时常相会,自然不清楚徐常林的身体状况。况且徐家在邕州数代经营,原以为根底深厚,并无不妥,这才有了此次的供货契约。 徐炽十分痛苦:“家父以前睿智清明,做生意很有决断之力,自从开始吸食神仙膏之后,竟然还染上了赌钱。若是一般的赌坊,徐家也不致败落的如此厉害,可他也不知道是神智不清还是被人作了局,跟他赌的都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徐家好些盈利的铺子都输了出去。这些还是我接手家里生活之后才知道的。请了梅大夫来瞧,他说这神仙膏乃是害人的玩意儿,家父中毒已深,想要戒掉很难。但是不给他抽,他便寻死觅活,就是方才那副模样……” 徐炽天资聪颖,学业不错,原本还满怀信心准备下场春闱,哪知道晴天霹雳,竟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家来替亲爹收拾烂摊子。 叶芷青心下震动的厉害,叹息道:“梅大夫说的不错,这玩意儿用好了便是一味药材,但若像你爹似的抽,便是要命的毒药。不知道大公子可曾派人查过,当初是谁引诱令尊去抽这东西的?引诱他抽神仙膏的人是不是跟作局引他赌博的人是同一伙的?” 徐炽苦笑:“这些事情家里人知道的不多,除了父亲身边的贴身长随。但那长随自父亲出事,家中察觉之后竟是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报了官至今杳无音讯。我回来之后拜访平日有生意来往的叔伯,但徐家已经落难,不上门追讨债务都不错了,谁还耐烦给我指证?”他讲完了徐家经历,到底还有几分期待:“我爹……他这治得了不?” 他多想回到从前,家中有人主事,而他只需要在书院读书,岁月静好,前程可期。 叶芷青:“令尊中毒日深,我还真没有把握。你家里若是能够忍得了他痛苦,铁下心来断了吸食神仙膏,他若是能迈过这个坎,恐怕还有得救。不然戒断之后再复吸,根本就没救!” “夫人……看起来对此物很是了解?”徐炽自回家之后,焦头烂额,家中请来的信得过的梅大夫对神仙膏也不甚了解,只说此膏致人成瘾,若能戒断或可保命,对来历却说不上来。 徐家也不是没请过别的大夫,但都不识得此物,难得遇上叶芷青,居然对此物的性能如此笃定,外间传闻柳夫人做生意颇有手腕心计,短短数年时间竟然声名鹊起,由不得徐炽不生疑。 病急乱投医的徐炽心中戒备之心大起,盯着眼前戴着帷帽的妇人,恨不得目光穿透轻纱,与她的目光直视,以证实心中疑惑。 “大公子多虑了!”叶芷青并不因徐炽的怀疑而恼火,反侃侃而谈:“制神仙膏的名唤丽春花,等花败了之后,会结果椭圆形的蒴果,内藏种子。此花的果壳可入药,镇痛止咳止泻,还能止胸腹筋骨禹种疼痛等。但最厉害的是在壳壁上隔开小口子,能流出乳白色的汁液,干燥之后能治心绞痛,但长期应用能成瘾,慢性中毒,长久形成依赖性,身体日渐差,想要戒断就难了,吃不到六亲不认,最后非要死在这上头不可。不过此壳止咳效果很好,还能用来治肾虚引导起的遗精,滑精等症。”稍停又道:“对于医家来讲,有些毒药用好了也是药材,比如砒霜,吃多了准没命!但少量的配伍用于汤剂,就能取得竟外的疗效。从前我也曾经见过有人将丽春花的果壳种子用于配药,是以对此物颇为熟悉。” 她说完这段话,却隐约觉得耳熟,好像在某一年在哪里听过这些话,或者说过这些话,但年代久远早已不可考。 徐炽听得此语,还是有些不信:为何同样身为大夫,梅大夫竟然不识得此物,不但不识得,连性能亦不懂。眼前的柳夫人实在令人生疑,尤其她还与徐家有生意往来,谁知道她与那帮人是不是一伙的。 叶芷青尚不觉得如何,苏铭肚里却已经拱了火,语气硬梆梆道:“徐大公子既然不相信我师傅,就当我师傅没说,府上另请高明,只是咱们两家的生意上还有事情未曾解决,大公子若是不知道,烦请府上大掌柜过来。若是大公子能作主,咱们就商议一下今年订的供货契约,我家货都从交趾跟万象押运了回来,不知道府上何时收货何时付款?” 两家的生意徐炽还是知道的,就算是历年的契约他也已经看过来,确实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只是如今他心中疑惑叶芷青对徐常林使坏作局,家中又捉襟见肘,根本不可能吞得上那么一批名贵的货物,自然是要找借口拖延时日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 回去的路上,师徒两个都提不起精神,偏偏离柳记还有一条街的路口被堵了起来,苏铭拉住了一名路人问:“大哥,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路人叹道:“傅家的马车撞了一名孕妇,那妇人当场要生了,家里人扯着傅家不放。” 傅家? 整个西南只提姓氏便能让人不疑他想的,除了前朝曾经做过太医,改朝换代之后举家迁家西南百越之地行医,后来贩卖药材,成为西南最大的药材世家的傅家,还有哪个? “可是……傅太医家?” 前朝亡覆,傅家后代里也颇出了好几位名医,只是行商之后,子弟渐渐荒废祖业,现存于世的傅家医术最出名的便是住在抚仙湖的傅岩,已是甲子之年,后辈竟大多行商,除了辨识药材之外,不再继承医学,傅家医术竟快成绝唱。 那路人点头:“可不是贩药材的傅家吗?听说那妇人才八个多月,还未至足月,丈夫是个无赖子,明明妇人被撞的要生了,命在旦夕,他竟是拖着傅家人不放,不知道赶紧找大夫保命要紧。”世上竟有如此蠢毒之人。 叶芷青听了,便要往里去看,苏铭赶紧头先开道,向围观的人道:“借过借过,大夫来了——”叶芷青之能,他早见识过,对自家师傅的能力深信不疑。 师徒两个往里冲,自然有人让开一条道,等他们挤到中间之时,便发现路口正中停着一车马车,马车旁边躺着一名满头大汗的妇人,扶着肚子不住,地上已经有一滩血水,旁边一名穿的松松绔绔的年轻男人扯着一名衣衫华贵的男子纠缠不休。 “……你撞了人还想跑?人都要被你撞死了,一尸两命,没有五千两银子你别想走!” 被扯着的男人年近三十,他大概是已经解释了好半天,口干舌燥的样子:“现在找大夫还来得太及,再拖下去她就真的没命了!你快松开我,送你媳妇去医馆!” 他家的车夫也不住去拉那年轻男子:“你快松开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又不会跑了,你怕什么?” 围观的百姓大约已经瞧了好一会热闹了,有认识那年轻男子的还在喊:“喂,徐三你穷疯了吧?还不赶紧让傅公子带你们去医馆,你媳妇要生了……” 徐三嘟嚷着:“……反正七活八不活,这才八个月,肯定活不了的,还不如先给我一笔银子……” 那妇人哭着向徐三伸手:“夫君……”徐三却充耳不闻,扯着傅家公子只顾着要钱。 叶芷青甫一踏进去就瞧见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气道:“哪里来的狗才,连点人味儿都没有?!” 徐三被骂的愣了一下:“哪里来的娼妇,敢张口骂爷?” 这还了得?! 苏铭顿时气红了脸,上前“啪啪”扇了两耳光:“狗才,敢骂我师傅?!” 叶芷青已经矮身下去替那孕妇把脉,又摸了下她的肚子,顿感不妙,扬声道:“阿铭,这附近可有医馆?恐怕来不及了,孩子马上要出来了……” 苏铭还未回答,徐三却满不在乎道:“反正她肚里怀的也是个丫头片子,出来就出来,有甚要紧?”他方才还揪着傅家公子讹银子,被苏铭扇了巴掌便扑上去要扇回去,居然还能百忙之中抽空对自己媳妇儿的状态发表意见,答完了才觉得不对,扭头看时,但见周围百姓不少皆是谴责的眼神。 不过徐三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正事要紧,被苏铭打了岂能不还回去? “你说谁狗才呢?”他扑上去被苏铭推开,又要扑上去打苏铭,被匆忙之中的苏铭两脚踹开,顿时疼的“嗷嗷”叫唤,倒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傅家公子得解脱,忙往被撞的妇人身边过去,又碍于那妇人快要生产,只能在五步开外站住,乍着手问叶芷青:“可要帮忙?” 叶芷青正招呼苏铭过来帮忙,抬头四顾,顿时喜出望外:“那马车可是傅公子的?” 傅家公子道:“正是在下的。” “要麻烦公子借用一下你的马车可好?这妇人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帮忙把这妇人抬到马车上去,再找医馆恐怕来不及了!” 傅家公子忙道:“应该的应该的!”唤他的车夫过来与叶芷青苏铭一起来抬这妇人。 此人正是傅岩的嫡孙傅奕蒙,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家主的接班人,生意场上自负玲珑机心,原本遇到个无赖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可悲就可悲在地上哀哀泣求的孕妇让他慌了主张,稍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 见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戴着帷帽的年轻妇人,莫说是一辆马车,便是一间屋子也使得,只求别出人命。他眼见着妇人被抬上马车,帘子拉了下来,她在里面吩咐跟随的男子:“阿铭,就近去问问左右商家,哪家方便烧些热水过来,剪刀盆子都准备起来。” 傅奕蒙在外面听得她沉静的声音,总算镇定了下来,忙道:“铭公子不必去,让我的车夫去即可。”将随身的荷包扔了过去,又亲自牵了马车往旁边挪一挪:“劳烦各位让一让,把道儿让开。” 马车里,叶芷青替那年轻妇人褪了裙子,见得孩子已经露出了头顶,忙将她放平了,鼓励她:“你别慌,听我的话好好生,我保你们母子平安无事!” 那妇人正在生死交关之时,丈夫又是个浑不吝靠不住,原本以为绝无生机,没想到却碰上了个救命的菩萨,泪落如珠,泣不成声:“好……好……” 外面街上围观的人群散了不少,傅奕蒙的车夫从对面商家使了银子买了剪刀,用铜盆端了热水过来,一路喊着:“让让——让让——”很快到了车前。 傅奕蒙隔着帘子问一声:“夫人,可要把热水送进来?” 听得里面应了一声,他帮忙掀起帘子,余光瞥见一个忙碌的侧影,流畅的宛如美人图上隽美的下巴,挺直的鼻梁,珠玉生辉般莹润的肌肤,忙将目光转开,铜盆里的热水跟剪刀帕子都被接了进去,帘子又放了下去,他才长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方才他瞧见里面接生的妇人,竟然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似乎生怕惊扰了里面的妇人。 傅奕蒙闲极无聊,与苏铭寒喧:“铭公子贵姓?里面的可是尊夫人?” 苏铭被他这话给吓的连忙反驳:“错了错了,里面接生的乃是家师,在下免贵姓苏。” 傅家与柳记向无生意往来,只因傅家家业庞大,算是西南首富,药材界的老大,而叶芷青最开始带着手底下人走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攻克的都是一般的小药商,到后来生意渐兴,最大的客商就是徐家这般在一州有名的商户,却与西南首富搭不上话。 “苏……铭?”没想到傅奕蒙却早就听过他的名字:“可是柳记的苏掌柜?” “傅公子……认识在下?” 傅奕蒙略感意外:“里面那位夫人……难道是柳记的东家柳夫人?” 外间都传柳夫人幼年时候遭遇火灾,面容有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生意头脑很是不错,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已经在西南百越之地小有薄名,傅家有些铺里的掌柜都会提起这位柳夫人,觉得她胆略与眼光并重,很有合作的必要。 “家师正是柳记的东家。” 傅奕蒙忽然间觉得,他颇能理解柳夫人的想法,以她的容貌行走世间,恐怕会引起很多男人的掠夺欲望,美人从来都是战利品,只适合被养在深宅后院,或者在男人酒桌欢场之间辗转。 第二百五十八章 傅奕蒙无意之中窥见了柳记东家的真面目,与苏铭聊起生意场上之事,竟觉这位苏掌柜见识不凡,不由暗叹短短数年时间,柳记能够蓬勃发展,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苏掌柜当真见识非浅,听苏掌柜的话音,以前学过医术?” 苏铭谦逊道:“跟着家师学过几年,不过在下愚钝,未曾习得家师一半本事,后来便改行做起了生意。” 傅奕蒙对这位柳夫人简直好奇极了:“听苏掌柜的话音,倒好似跟着柳夫人很多年了?难道柳夫人竟是自小习医?” 苏铭聊的高兴,此地又是西南百越之地,不惧遇到熟人,便随兴道:“家师与我年纪相仿,但却医术高绝。我十几岁上就跟着家师习医,后来又跟着她打拼生意。家师做大夫便是最好的大夫,做生意也是个好商人!”满口推崇。 男人对女人死心塌地,要么这女人确有过人之处,要么两人之间有私情,傅奕蒙观苏铭提起柳夫人于有荣焉的模样,实在瞧不出这两人之间有私情,反而恨不得对她五体投地的拜服,想来这位柳夫人确实很有本事,否则怎能让苏掌柜甘心情愿跟着她。 他正要再行询问,打探下柳夫人的底细,马车里已经听得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柳夫人的惊呼:“阿铭,快去附近的医馆买一套金针,开一副固本止崩汤来,这位夫人似有血崩的迹象。” 傅奕蒙虽未行医,却从小在祖父傅岩膝下耳濡目染,却也知道产后血骨乃是大凶之兆,说不得妇人就要丢了性命。 徐三好容易挨揍安生了下来,听说媳妇有血崩之兆,顿时来了劲,就要过来揪着傅奕蒙要银子,才伸手就被苏铭一个凶狠的眼神瞪过去,倒吓的缩了回去。 他方才挨了苏铭两脚,吃痛不已,对他倒怵了几分。 傅奕蒙忙道:“苏掌柜在此守着,我去前面药店选一套金针,再开一副固本止崩汤来。”由苏铭出面,徐三竟然不敢再上前多做纠缠,让他顺利离开。 徐三的妇人也是命不该绝,到底被叶芷青施以金针加汤药给救了回来,虽然母子俱损,到底都保住了性命。 傅奕蒙等孩子安全落地,母子都保住了之后,派车夫送母子回家,还赠银五十两给那妇人,隔着车窗递了进去。 徐三起先听得是儿子,犹自不信:“胡说!之前把脉林大夫分明断定这一胎是丫头。” 叶芷青只觉得这等无赖委实可笑:“难道竟是我或者傅公子在马车里偷藏了个小男婴,换了你家闺女不成?”说这话之时,她已经戴好了帷帽,从马车上下来,轻蔑的嘲讽道:“你这种人,怎配为人夫为人父?” 徐三圆睁双目:“你说甚?”被苏铭挡在前面,便只有缩回去的份儿,他竟然还敢小声嘀咕:“你一个男人跟在妇人身边转悠,不觉得丢脸吗?” 苏铭“嗤”的笑了一声:“你这种混帐,连自己的老婆孩子的命都不当一回事,还敢拿来当筹码,都不觉得丢脸,我有什么好觉得丢脸的?” 傅家的马车载着徐三的妇人跟儿子去的远了,徐三记挂着傅奕蒙给的银子,忙忙去追马车:“等韶关头发我再跟你算帐!” 苏铭更觉此人可悲又可笑,向叶芷青介绍傅奕蒙:“师傅,这位是傅家公子,傅岩老先生的嫡孙。!” 傅岩名声在外,西南百越之地的名医,每年总会出门游历,碰上伤病在身者,总会施以援手,天长日期久,老先生在百越之地名头极响。 叶芷青贩运药材起家,怎会没听过傅岩老先生的名头? “傅老先生医术医德令人敬仰,可惜一直未曾有机会亲自拜望,没想到有幸能见到傅公子,幸会幸会!” 傅奕蒙隔着一层薄纱与她见礼,脑子里却是那惊鸿一瞥见的绝色,想象着帷帽之后的容颜若是盛装打扮,该有多么美丽动人,说话的口气都不自觉的温柔了起来:“柳夫人医术也不差,家祖父若是知道柳夫人慈悲心肠,想来也会对夫人赞赏有加!” 两人偶然相遇,因缘际会,不过寒喧数语,便匆匆而别。 叶芷青与苏铭的徐府之行宣告失败,与徐炽未达成共识,回去之后赖大庆闻听此事,义愤填膺:“姓徐的莫不是读书读呆了?师傅怎么可能去害徐常林?害了徐常林于咱们有什么好处?” 他的逻辑是没错,可惜徐炽如今风声鹤唳,对身边的所有人都持怀疑的态度,更何况是如叶芷青这类对神仙膏的来源讲的头头是道的人。 苏铭与叶芷青一路走回来,救了一对母子之后,心态倒冷静了不少,还有心情打趣赖大庆:“你莫不是想媳妇儿了,徐家的货未能出脱,不能让你们夫妻团聚,才会对姓徐的心生怨恨?” 他们在桂州黎依寨里安家几年,与百越之地的百姓相处融洽,安居乐业,每一次的长途远行跋涉,都会回到寨中休养半月,竟是渐渐将黎依寨当作了家。 赖大庆年纪渐长,跟着商队四处行走,见识过了各种各样的人,应变能力比之过去可是强了百倍不止,毫不客气的回敬他:“你个光棍儿懂什么?” 苏铭:“……”继打光棍被师傅念叨之后,又遭到了师弟的无情批判,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叶芷青是个富有人情味的老板加师傅,很善解人意的给赖大庆放了团圆假:“既然大庆想虎妞了,邕州之事一时半会也完不了,不如就先回黎依寨,过一个月再回来即可。” 苏铭怪叫:“师傅,这不公平!凭什么大庆有假期,我就没有假期?” 叶芷青心道:你个单身狗,节假日不是聊以工作消磨时光吗?开口便揭了苏铭的短:“你既没媳妇又没孩子,放假作甚?不怕闲出毛病来?” 苏铭捂着胸口一脸受伤的表情逗的叶芷青与赖大庆哈哈大笑,赖大庆还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朝他挤眉弄眼:“师兄,等你几时成亲了,师傅保证会给你放个长假的!” 他临去之时还问叶芷青:“可要将锦姐儿接过来?” 叶芷青面上露出个恍惚的表情,也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半天才道:“算了,虎妞照顾她也很是尽心,就让她留在寨子里吧。” 家里人只有苏铭清楚锦姐儿的身世,其余人都不知底细,只知道她是叶芷青的孩子,至于父亲是谁,赖大庆夫妇也曾私底下猜测过,只不过觉得每一种猜测的结果对叶芷青来说都是一种伤害,便三缄其口,只拿她当个寻常孩子,也算是叶芷青膝下的慰藉。 只不过叶芷青对锦姐儿的态度一直不够亲近,虽然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但这几年锦姐儿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表还及不上跟虎妞在一起的一半时间,孩子长起来速度又很快,有时候她回去,见到锦姐儿都有些发愣:她长的真快,也不知道贤哥儿如何了? 有些人跟事,自从逃离京城之后,她就不曾再刻意去打听过,却还是偶尔会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一点风声:周鸿立功了……周鸿升官了…… 她偶尔也会压抑不住的思念贤哥儿,不知道当年的小胖团子可有长成英俊的小小少年,或者……已经在后娘的手底下开始讨生活?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委屈? 赖大庆虽答应了叶芷青不带锦姐儿过来,可是架不住虎妞的苦口婆心,回了一趟家不但带了媳妇儿出门,还将锦姐儿及她的跟班一起带到了邕州。 第二百五十九章 锦姐儿在寨中苦等数月,见到赖大庆便往他身上扑:“大庆哥哥,我娘回来了?” 赖大庆成婚还未有孩子,虎妞是打小照顾锦姐儿的,对这小丫头有了感情,连带着赖大庆也很是宠锦姐儿,见到孩子巴巴的眼神心里先自软了,被虎妞求几句,等进了邕州城,才生出一点怯意来。 叶芷青待锦姐儿从来都很疏淡,有次虎妞在她经商数月回到黎依寨之后,还曾提过,锦姐儿很是思念娘亲,自她走后不住念叨,言下之意是想让叶芷青对锦姐儿多疼惜一些。 彼时叶芷青沉默了一时,才道:“我对她严厉些,总好过纵溺。” 赖大庆想起这一节,本来坐在车辕上,进城之后便挪到了车厢里,见锦姐儿正半梦半醒偎依在虎妞怀里的小模样,朝虎妞使了个眼色。 夫妻俩到底有几分默契,虎妞压低了声音问他:“到了?”怕吵醒了锦姐儿。 赖大庆凑过去,忐忑问计:“师傅会不会不高兴我们带锦姐儿来?”声音低到只有夫妻二人能够听到。 虎妞在叶芷青身边待的年头太久,将她的脾气早就摸透了,双眼一瞪“说什么?夫人一走几个月,锦姐儿念叨了多少回,带她来看看亲娘怎么不行?” 赖大庆提着一口气带着锦姐儿到了柳记,结果伙计却说,东家跟苏掌柜去谈生意了,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又问起从交趾万象带回来的货物有没出脱,伙计摇摇头:“东家跟苏掌柜这些日子一直在外面跑,说不定今儿就会有好消息,听说今儿约东家的可是傅家公子。” 傅奕蒙当然不是菩萨转世,他今日约了柳记的东家,却是为着另外一桩事体。 叶芷青接到傅奕蒙的帖子,还有些奇怪:“傅家公子找我会有何事?” 苏铭这些日子跟着叶芷青在邕州城四处走动,也接触了些商户,但这些人都不能一口吃下,而依靠柳记将全部的贵重货物药材吞下,短期资金回笼太慢,若是柳记的资金链断了,于信誉不利。 徐炽的态度还在观望,他一方面舍不得订金,一方面又吞不下这些货物,两方处于僵峙的局面,且看哪方率先毁约。 苏铭见到傅奕蒙的帖子,眼睛都亮了:“师傅,这么好的机会递到眼前,咱们可以考虑跟傅家合作!” 师徒俩抱着美好的愿望去赴约,傅奕蒙倒也不是拐弯抹角之辈,张口就道:“那日见柳夫人接生,在下打听了一番,听说夫人医术精湛,不知道能否麻烦夫人帮在下瞧个病人?” “傅公子见笑了,在府上傅老爷子面前,我岂敢班门弄斧?”叶芷青奇道:“难道还有什么病人是傅老爷子不能诊断的?” 傅奕蒙面现难色:“倒不是祖父不能诊断,只是……不方便让祖父出面。在下惭愧,不曾继承祖业,习得把脉看诊,多年营营苟苟,事到临头不得不求到夫人面前。” 叶芷青正存着与傅奕蒙交好之意,闻听此言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傅公子言重了,我也只习得些皮毛,公子若是不嫌弃,倒可以一试!” 傅奕蒙正怕她不答应,听得她应下来,顿时喜上眉梢:“夫人若肯出手相助,可是帮了在下的大忙了!” 叶芷青想不到她在邕州还能再见到吸食神仙膏的瘾君子。师徒俩跟着傅奕蒙前往城西的一处两进的宅子,守门的小厮见到傅奕蒙,就跟见到救星一般。 “三公子,快去看看二公子……” 叶芷青从小厮的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之处,等进了内宅,见到了被捆绑起来发狂的狼狈的年轻人,瞬间就从只言片语里猜出了一点——也许是大家公子不成器,瞒着家里的长辈,这才求到了她头上。 她上前去检查,差点被那年轻公子给咬了手指,对方双眸暴红,面目狰狞,与徐常林也无甚分别,都已经失去了理智。 傅奕蒙大约与这位公子感情不错,不住在旁边安抚他:“二哥,这是我给你找来的大夫,她的医术很好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的病治好!” 苏铭紧跟着叶芷青,帮她压着那年轻人,直等她检查完了,又跟那年轻公子身边侍候的人问了几句,出来的时候神情凝重。 傅奕蒙见她的神色不好,还当里面的公子已经陷入膏荒,顿时慌了:“夫人,我二哥……病重了?” 两人进了偏厅,有小厮奉茶坐定,等厅里只剩下了叶芷青师徒二人以及傅奕蒙,叶芷青斟酌片刻,才道:“傅公子有所不知,我与徐记有生意往来,也是几年的老客户了,前些日子我从交趾回来,先往徐记交货,却听说徐记已经换了当家人。” 傅奕蒙要请柳记的东家来看病,自然是派人将她细细打听过了。 说起来,柳记这位当家人也很奇怪,很多人都知道她是来自支黎山,跟山民相处融洽,似乎家也安在寨子里,但是她是如何来到支黎山,却是无从探起。只知道这位柳夫人很有生意手腕,短短数年间已经崛起于西南百越之地,且很得山民敬重,她手里收购的药材品质上乘,身边还有百越山民组成的一支镖队走商。 傅家扎根西南上百年,生意版图也很大,却与山民并无生意往来,想要打听柳夫人的底细也有难度,能够确认的便是这位夫人心肠很好,做生意讲究公平诚信,且……医术当真不错,偶尔路遇病患也会施以援手。 他不明白这时候叶芷青提徐家是何缘由,但多年的生意做下来,修养很是不错,到底按捺下关心则乱的心绪,静等她把话说完。 “徐家老爷病重,徐府也请过几位大夫,我亲自上门拜访,徐家大公子请了我去为徐老爷瞧病,徐老爷的症状……与您家这位的症状一模一样!” 她话音才落,傅奕蒙神色大变:“徐家老爷……跟我二哥的症状一样?夫人可知道家兄是何原因?” 房里的那位正是傅奕蒙的二堂兄傅奕诚,掌着傅家在邕州的几处生意,做生意的手腕远远比不上傅奕蒙,但胜在勤勉肯干,为人也不错,小时候对傅奕蒙颇多照顾,兄弟俩感情不错,他这次来到邕州,发现傅奕诚不对劲,却不知他染上了神仙膏。 傅奕蒙生于医药世家,虽然不曾习医,但却粗通医理,见傅奕诚情绪狂躁,先是问话,但傅奕诚既不曾招认自己染上了神仙膏,却已经控制不住烟瘾犯了,只说自己在外面荒唐染上了怪病,千万不能让家中长辈知道。 傅奕蒙还当他在花街柳巷染上了脏病,待要请大夫,他却说自己私下已经请过了,等到狂躁起来,失去理智便要死要活,姿态极为难看,差点将傅奕蒙吓到,亏得傅奕蒙心脏强大,派手底下的人去各花楼查了一圈,一无所获,恰巧碰上了柳记东家,抱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想法,请了她过来,没想到一诊之下却诊出了变故。 叶芷青苦笑:“据我所知,府上二公子恐怕被人逗引着吸食了神仙膏。”遂将神仙膏的来历说明,又道:“皆因此事,徐府大公子怀疑我与此事有关。须知神仙膏真若是风行大魏,恐怕要害的人倾家荡产,而制造贩卖神仙膏的人皆是天良丧尽之辈,祸国殃民,后患无穷,我不过是恰逢其会,认识此物而已。我虽诊出令兄之病因,却不知此物源头从何而来,实在忧心。” 第二百六十章 神仙膏之祸,但凡看过清末民国那段耻辱史的人,无有不能理解的。 叶芷青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也知道此物若成流毒之势,祸害的不止是一两个人那么简单。 傅奕蒙虽隔着帷帽看不到柳夫人的表情,却从她的语声里听到了深沉的担忧:“此物如此厉害?愿闻其详!” 叶芷青遂将那段历史安在别的海外某国身上,又将船坚炮利的敌国利用神仙膏敲开了某国的大门,当中之物隐藏,只讲了几乎亡国的经历,又总结道:“此物之害,比之时疫要可怕的多。它虽一时半刻不及要人性命,但于国之长远来说,却是贻害无穷。国之兴盛,总要青壮男子身强体壮,百姓能过上富裕的日子,国家兵强马壮,震慑四方,方不使四方觊觎大魏国土,但若是国中男子皆染此物吸食,则国将不国!” 傅奕蒙也只认得些常见的草药,这等东西却未曾见过,又被叶芷青讲的听住,既震惊于此妇人的见闻与胸襟,又对海外某国几乎亡国的经历骇然不已,可见此物之毒,更觉奇异:“夫人怎会知道海外他国之事?”这柳夫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她一介妇人出门行商已然少见,提起海外见闻却也侃侃而谈,未见奇异。 叶芷青原本是担心傅奕蒙也生出与徐炽相同的猜疑,这才假借海外某国讲起此事,未曾想傅奕蒙问起,她便半真半假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坐船去过海外几个国家,见过的东西自然也多一些。” 傅奕蒙曾无意之中窥见过她的容貌,看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听到她用这么一副沧桑的口气,虽有傅奕诚之事压在头上,到底还是将他逗乐了:“我听夫人声音,想来年纪很轻,难道这是夫人年幼之时出海的见闻?” 叶芷青轻笑,也许是眼前之人与她的过去毫无关联,她竟是难得吐露真话:“那时候确实年轻,算起来也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了。”当年她十六岁因情伤而远赴海外一年多,如今已经是二十有六,掐指算来,十年一瞬,竟是倏忽而过。 傅奕蒙听得语声里含着无尽的惆怅,本来清朗的声音里似带着怀念之意,忽又转为疏离客套的态度,正色道:“傅公子,府上二公子病因既已找到,据我的一点粗浅见识,从徐老爷到二公子,在邕州城里皆算得有头有脸的人物,而神仙膏价格肯定很昂贵,流通渠道应该是很隐秘。公子若是有能力,不妨追查一下神仙膏的来源,只有从源头上捣毁杜绝此物,才能保证没有更多的人受到此物诱惑。” 从傅奕蒙的别院出来之后,叶芷青一直神色郁郁,只因提起远赴海外的经历,她忽想起一件事情——她当年从海外回来之后,也曾经在扬州种过丽春花,当时是准备拿来制药的,只是后来周鸿出事,她匆忙回到离开扬州,数年之后再回去,当初的药圃早已面目全非,而她肚里揣着锦姐儿,好像未曾注意过药圃里可还种着丽春花。 “阿铭,你可曾在别的地方见过丽春花?” 苏铭从小生在渔村,后来在军营里数年,及止拜师之后,数年时间是跟在叶芷青身边的,只除了后来她陷在京里那几年时间,他在扬州守着铺子养活一家子,也才分开几年。 “师傅,我好像只在咱们家药圃里见你种过,别的地方……尚未见过。不过师傅您也知道,徒儿见识短浅,所学还是师傅所授,好像没见过也不奇怪吧?” 叶芷青:“……阿铭你这是变相拍为师的马屁吗?!” 苏铭不由一笑:“这不是徒儿看师傅眉头深锁,逗师傅一乐嘛。再说我可说的是实话!” 两人说说笑笑往回走,才踏进柳记的后院,就听得头顶有人惊喜大叫:“娘——”这声音实在熟悉,叶芷青与苏铭不由仰头去瞧,但见院里杏树的枝叶间探出个小脑袋来,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整个人喜悦的都快冒泡了一般。 “娘!娘!娘!” 叶芷青吓的脸都白了,苏铭更是拿出生平仅见的温柔声音哄她:“小师妹,乖,你慢慢下来,阿铭哥哥接着你!” 锦姐儿一跺小脚,嘟着小嘴:“不,我要娘抱我!” 叶芷青数月不见她,但见小丫头脖子上戴着银项圈,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全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危险,额头的青筋跳了又跳,到底忍了下来,温声道:“你慢慢下来,下来我抱你!” 锦姐儿这才按捺激动的情绪,一点点往下挪,离叶芷青头顶还有一尺的时候,猛的从树枝上跳了下来,还得意的喊道:“娘,接住我!” 叶芷青被撞进怀里的小丫头惯性力量下不由朝后退了好几步,还是苏铭在身后扶了她一把,才止住了娘俩后退的势头。 她气的将怀里的小丫头往下扯,准备狠狠拍一顿她的屁股,也好让这丫头长点记性,哪知道锦姐儿用小胳膊圈着她的脖子,跟狗皮膏药似的撕不下来。不但撕不下来,她还大胆将叶芷青的帷帽掀了下来,将小脸蛋贴到她的脸上,深深的嗅了一口:“娘,你身上好香啊!” 叶芷青试图将肚里的怒火跟担心平息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到底将身上这猴儿撕了下来,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两巴掌,虎着脸训她:“谁让你爬那么高的?万一摔下来,摔断腿变成瘸子怎么办?” 锦姐儿一腔热情遇了冷,大眼睛里顿时涌上了泪花,瞧着好不可怜,连苏铭也于心不忍,不由替她说好话:“……师傅,小师妹只是见到师傅太高兴了,以后肯定不会再爬这么高了,是吧?”他一边说一边朝着锦姐儿使眼色。 锦姐儿也是个鬼丫头,她往叶芷青身上蹭,童言稚语说的话却让她无从反驳:“我在寨子里天天爬上树往山下瞧,娘一直都不回家。这个院子里只有这棵树最高,站在树上才能第一个瞧见娘回来。” 叶芷青:“……那也不能在树上呆着,万一摔下来呢?”这也太危险了! 她以前也曾碰到过这丫头爬树,当场教训过,奈何锦姐儿是个厚脸皮,根本不为她的冷脸所惧,抱着她的大腿一副无赖的小模样:“娘,不会有万一的,我会很小心很小心!我就是想娘了,想早早见到娘!” 叶芷青在她额头戳了一指:“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小丫头天生一张涂了蜜的甜嘴儿,说起甜话儿来不要钱,见到叶芷青尤甚,还瞪着大眼睛一脸的认真:“娘,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就是想娘了,很想很想!”将板起脸来准备好好训她一顿的叶芷青都堵的哑口无言。 “锦儿很想娘,娘有没有想锦儿?”她仰起一张小脸,极为郑重的问道。 叶芷青顾左右而言她:“谁带你来的?怎么也没问过我,外面这么乱,怎么能领着你到处跑呢?” 苏铭心绪复杂的看了一眼师傅,好心上前替她解围,将锦姐儿抱了起来,一起入内宅,还逗她:“小师妹路上可有累着?有没有想大师兄啊?师傅这次出门,还从外面给你带了好玩的象牙雕的摆件,一会陪你去看好不好?带回家摆到你房间去?” 锦姐儿被他抱着,十分气愤的声讨他:“人家才来,你就想让人家走,阿铭哥哥你不地道!” 第二百六十一章 柳记来了个小孩子,且还是个颇能闹腾的小孩子,似乎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 叶芷青是努力想要做个“严母”的,但在两名徒弟及虎妞等人的联合包庇下,这严母做的十分不到位。 锦姐儿是个嘴甜舌滑的小丫头,打小说话走路都早,还天生自带缠人的气质,上墙揭瓦爬树掏鸟几乎无所不至,一个不注意就能闯出祸来,进了柳记没两天,已经快将整个柳记的后院都祸祸一遍了,若非被叶芷青狠拘着,恐怕都要跑到前面铺子里去捣乱了。 纵如此,铺子里的伙计们也忙中偷闲来后面库房取货,也与她熟络了起来,三不五时还特意给她带些零嘴儿,她也将伙计们认了个七七八八,满嘴哥哥叔叔叫个不停,直逗的这帮伙计们更频繁的进行投喂活动。 叶芷青与苏铭带着柳记的伙计清点从交趾万象带回来的货物,她非要跟着捣乱,一时里要看牙雕一时要看虎骨,还抱着沉香盒子不放,嚷嚷着要闻闻。 苏铭向来对锦姐儿很有耐心,他们忙起来小丫头在旁问东问西,也还肯照顾她的情绪,时不时回答她稀奇古怪的问题。但叶芷青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她这些年东奔西走,渐练成一种果决的脾气,早年的温柔全被现实消磨殆尽,瞪她一眼:“锦姐儿,你若再捣乱,小心我揍你!” 锦姐儿精的跟只猴似的,被亲娘一瞪立时眼泪汪汪,拖长了哭腔:“阿铭哥哥——”转头就去找靠山。 大龄未婚青年苏铭空有一腔慈父之情,奈何连老婆也没有,在锦姐儿身上总算找到了出口,将小丫头揽在怀里拍拍她的背,柔声哄她:“乖,师傅逗你玩呢,哪舍得揍你,小师妹别哭!” 锦姐儿大眼睛里珠泪滚来滚去,小模样透着委屈可怜:“我很久都未见娘亲,只是想跟娘亲多呆一会儿……阿铭哥哥,娘亲是不是嫌弃我啊?”声音刚好能让叶芷青听清,小眼神还往叶芷青的方向偷瞄。 “怎么会呢?你瞧师傅出门都记得给你带礼物,怎么会嫌弃你?” 她居然还振振有词:“……我也是看娘亲辛苦,想要帮帮她。等我认识了这些货,下次就可以跟着娘亲走商,不必跟她分开了。”自己大概也觉得委屈了,扁着嘴小声哭了起来:“寨子里的孩子们都有爹娘陪着,我没有阿爸疼就算了,连娘亲也不喜欢我,我的命好苦啊……”最后一句台词借鉴了寨子里的寡妇阿花与妯娌争执之时的口头禅。 阿花自守寡之后,与妯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恨不得将妯娌房里的东西都搬到自己屋里来,每每遇公婆阻拦,妯娌反抗,必要用“我的命好苦……”来起头。锦姐儿与一干小伙伴们无数次观摩阿花现场表演,渐得她的精髓,模仿起来居然也维妙维肖。 叶芷青抚额——这个小戏精! 作为一个观察力超强的问题宝宝,锦姐儿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寨子里别的小伙伴都有阿爸阿妈陪伴,唯独她没有阿爸,为此她还试探性的先后叫过苏铭跟赖大庆“阿爸”,连胡四儿都未能幸免。 苏铭当时差点被吓的栽个跟头,再三向她表示:“小师妹你这么叫,差辈儿了,哥哥承担不起!”怕她再叫,还用十个铜板跟一箱子小玩意儿来堵她的嘴,才让她打消了乱认他作阿爸的念头。 赖大庆是个粗神经,除了阻止她乱叫,卯足了劲儿准备跟虎妞生个宝宝来玩,时至今日仍未有战果,虽然当着哥哥,夫妇俩却着实宠爱这小丫头。 胡四儿听到她一声“阿爸”,跟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苦着脸小声安抚彼时只有两三岁的小肉团子:“锦姐儿,哥哥做不了你的阿爸。”还试图向她普及阿爸的概念:“只有夫人的丈夫才是你的阿爸!” 丈夫是个什么东西,锦姐儿理解不了。 胡四儿用“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来解释,锦姐儿的小脑袋瓜转的挺快:“……我跟娘也住在一起,那我是娘的丈夫吗?” 胡四儿:“……”小主子太难缠肿么破? 等到锦姐儿终于弄懂了“丈夫”跟“阿爸”是什么样的存在,又亲眼见过了小伙伴虎子闯祸之后被亲爹揍的哭爹喊娘之后,似乎对“阿爸”也没那么期待了,甚至觉得少一个揍她的人,也没觉得有什么缺憾。 从此之后,“阿爸”唯一的作用就是拿来要挟亲娘,企图从她那里换取加倍的宠爱。 这把戏用的次数太多,叶芷青都对此免疫了,丝毫不为所动,还对她倍加嘲讽:“是啊,你可真是命苦,都快被人宠上天了,就缺个人收拾!”家里一堆人宠着这丫头,加上她无法无天的性子,简直让人头疼。 比起她从小的生长环境,小丫头可要幸福多了,既没人苛责她,还有一堆人哄着她,也没缺吃少穿,受人白眼,叶芷青一点也不觉得锦姐儿受委屈了。相反,还觉得小丫头被宠坏了。 她板着脸不肯理眼泪汪汪的锦姐儿,偏偏虎妞有事过来,见到锦姐儿可怜的模样,心疼的将小丫头从苏铭怀里抱过来,嗔怪道:“夫人又责备锦姐儿了?” “你怎么不说她调皮捣蛋啊?”叶芷青气结:“她一个小丫头比寨子里的男娃都淘,还不都是你惯的!” 两人情同姐妹,早就超越了一般的主仆情份,虎妞时常劝叶芷青对锦姐儿多疼惜着些,搞得叶芷青都快觉得 自己是后娘,而虎妞才是亲妈了。 虎妞搂着锦姐儿疼不够:“咱们姐儿生的可爱,淘气些又有甚打紧?!还不是一堆小男娃天天追着她玩!”满是得意的口吻。 还真别说,锦姐儿虽然淘气的厉害,但寨子里的男娃们都喜欢跟她玩,一则叶芷青在黎依寨地位超然,二则她生的玉雪可爱,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寨中不少人家都打着“结亲”的主意,巴不得能攀上这门亲。 黎依族民风开放,但凡男孩女孩们自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也不甚计较门户,家长们都是乐见其成的。也许正因为山中寨子里封闭,反而对外在的物质条件不太在意了。 “你就惯着她吧,还嫌她淘的不够!” 叶芷青扭头继续去清点货物,也懒得跟护短的虎妞再争执。自从有了锦姐儿,她在虎妞心中的地位直线下降,她早就习惯了。 虎妞将叶芷青训的哑口无言,又哄乖了锦姐儿,这才想起来意,忙道:“夫人,外面有位姓徐的少爷求见。” 姓徐的除了徐炽,还有哪个? 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徐炽对她猜疑,叶芷青也懒得跟他争辩,想来时间总会让这位少爷认清现实。哪想到也没过多久,徐炽竟然寻上门来。 她掸掸身上的土,将裙子理顺,戴上一旁的帷帽去见徐炽。 徐炽能来见叶芷青,缘于这两天遇上的一件事情。 他自接掌徐家之后,颇为吃力,因此做事分外勤勉,对来往的合作伙伴也尽心尽力的招待,尤其在徐家每况愈下的情况之下,一堆要债的堵在门口,还愿意跟他家做生意的客商都值得珍视。 昨日有位外地的客商来邕州,也是曾经与徐家有过生意来往的,相约了去春风楼谈生意,结果酒过三巡,那客商便召了春风楼的姐儿来服侍,还神神秘秘的说有好东西要与“徐贤弟分享”,等东西端上来,他眼中差点滴出血来——正是神仙膏。 这玩意儿害的徐家都快倾家荡产了,自柳夫人离开徐家之后,他便一地步派人盯着柳记,原以为与柳夫人有干系,没想到却柳暗花明从旁的地方见到了。 徐家的神仙膏还是徐炽从家里搜出来的徐常林的囤货,外面的货源他还未查清,就有人送上门来,真是磕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徐炽与那客商假意周旋,还试着吸了两口,等陪完了客回去之后,召了守着柳记的伙计来问柳夫人的行程,又打听她的为人,想来想去,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前来柳记来寻叶芷青。 叶芷青见到他倒很是大度:“徐公子前来,可是为着咱们合作的那批货?” 第二百六十二章 徐炽此次前来,倒是诚意十足,态度也比上一次更为谦逊。 “上次是在下误会夫人,此次特意上门向夫人道歉。”随行的老掌柜奉上厚礼,商议两家合作的那批货。 按照合约,如果徐家违约,定金概不退还不说,还有一笔不菲的违约金,对于徐家如今的境况,既吞不下货,付不了全额货款,也拿不出违约金,可谓进退两难。 万幸徐炽遇上了厚道的叶芷青,除了免除了违约金,还向他承诺,若是货物能全部顺利脱手,也会酌情退还一部分订金。 徐炽到底年轻,感激都写在脸上,却有几分读书人的呆气,感激的话都说的不甚自然,跟着他的老掌柜倒是长袖善舞,场面话说的溜圆,将一场尴尬的商业谈判气氛扭转。 叶芷青与徐常林生意往来也非头一回,对徐常林很是同情。 徐炽带着老掌柜正要告辞出来,柳记铺子里的伙计前来通传:“东家,傅家公子求见。” “可是……太医家的公子?” 徐家的老掌柜跟着徐常林多年,不比久在书院的徐炽孤陋寡闻,对南越商界之事如数家珍,听到傅家公子,第一个反应便想到了太医公家。 叶芷青含笑点头:“正是傅老先生家的公子。” 徐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老掌柜已经一脸“求介绍求抱大腿”的表情,如果他不是一脸褶子,是个俊俏的少年郎,用这么星星眼的表情欲语还休,说不定叶芷青还真会答应下来。 但傅奕蒙肯亲自跑到柳记来寻她,必然是有要事,她只能歉然道:“徐公子,我这里有客至,既然事情已经谈妥,就不招待徐公子了!” 徐炽客气道:“应该的应该的!”抱拳向叶芷青告辞,直让跟在他身后的老掌柜不得不“依依不舍”的跟着柳记的伙计从侧门离开。 待出了柳记,两人站在大街上,老掌柜才道:“少东家方才就应该多留一会儿,就能认识傅家公子了。到时候说不定有机会能解决咱们家的困境也未可知。” “就算是留下来,傅公子也未必愿意见咱们。以前家里没出事的时候或可一见,如今咱们家里都成这样儿了,傅公子又怎么会愿意见我呢。”徐炽黯然道。 “少东家何必轻看自己呢!”老掌柜很是无奈。 傅家在西南之地声名远播,徐家虽在邕州数得上名号,却还远未到能与傅家平起平坐的地步。徐家老掌柜近来殚精竭虑,就盼着能够拯救徐家与水火,可惜少东家读书颇有慧名,论起做生意却要差了许多,拉不下读书人的面子,坐失良机。 傅奕蒙也是初次踏足柳记,跟着伙计一路进了柳记后院,但见柳记后面院落阔深,院子里支着架子晾晒着许多药材,也不知有几重院落。 伙计领着他到了待客的正厅,柳记的东家已经站在门口迎接。 “傅公子前来,可是有事?”她的声音有着年轻女性少见的清朗,哪怕是未曾见过她的人,未曾与她视线相接,也能感觉到这个年轻妇人的果决坚定。 傅奕蒙随同她落座,颇有几分踌躇:“家祖父来到了邕州,想要见见夫人,特令我前来相请。” “傅老先生?”叶芷青奇道:“难道是傅二公子事发了?” 傅奕蒙大概也没想到柳记的东家如此聪慧,很是意外:“夫人如何猜出来的?” 叶芷青道:“我虽仰慕傅老先生之名,但老先生却不认识我。能让老先生拨冗一见的,必然与傅家之事有关,而我唯二认识的便是公子与令兄。公子无恙,令兄却有小疾,想来必然是因为此事。” 傅奕蒙赞道:“夫人见微知著,在下佩服!不知道夫人可愿意见家祖父一面?” “老先生大名如雷灌耳,柳某求知不得!劳公子稍候,我去收拾收拾。” 叶芷青此话绝非虚言,傅岩老先生在整个西南医药界影响深远,她若是能搏得傅老先生赏识,柳记的药材生意必定能更上层楼。 傅奕蒙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连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叶芷青略加收拾,便坐了傅家的马车前往傅家邕州别院。 傅奕蒙与她同车而行,两人随口聊些各地的风土人情,叶芷青是个豁达开朗的性子,见识与阅历远非闺阁女子可比,竟让傅奕蒙觉得今日的路途很短,没过多久便已经到了别院门口。 傅家别院是个五进的大宅子,虽然只供傅家各房头的主子来邕州做生意之时暂住,但从院里训练有素的下人们也可看出傅家的底蕴与家风。 傅岩老先生并未在前厅等候,傅奕蒙拦住一名小厮问话,才知道他在后面水榭陪客。 “今日来的真是不凑巧,既然老爷子有客,不如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傅奕蒙忙拦她:“夫人莫急,祖父此次回来相陪的还有他多年莫逆之交,也是医术过人的前辈,只是一直耽于职务不得空闲,此次随了家祖父来消散,夫人不必介意,快快随在下进去!” 凭心而论,叶芷青也愿意与医药界的前辈们讨教,既然碰上了,对方也不介意,能与傅老爷子来往的也必然是能立足于西南医药界的老前辈,她也不再推辞:“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劳公子引见!” 傅奕蒙引着她一路向后院水榭而去,远远只见到水榭周围只有零星两名仆从候着,而水榭里一位瞧不见容貌的老者背向他们的来路而坐,对面的老者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远远见到他二人,笑道:“可算是来了,咱们这棋也可以停一停了吧?” 如果叶芷青再走的近一些,她必然能听到背向而坐的老者那熟悉的声音:“全听傅老的!”可惜她离的还有十几米距离,并不能听到两位老者的对话,跟着傅奕蒙一路到了水榭,须发皆白的老者已经起身迎接:“久闻柳夫人医术精湛,小老儿今日托大,请夫人过来一见,夫人不见怪吧?” 叶芷青这才明白,原来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便是傅岩,她向傅老爷子深施一礼:“晚辈理应上门拜访!” 紧跟着背向她而坐的老者站了起来,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才猛的扭头,狐疑的盯着她帷帽下的脸猛看,可惜被薄纱遮掩,根本瞧不清她的容貌。 傅岩向她介绍:“这位是老夫的莫逆之交,曾在东南水军营任职的连军医,医术也很好,夫人既然是习医之人,倒可与之相交。” 不必傅老爷子再详细介绍,方才叶芷青在抬头的瞬间整个人都愣住了。眼前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东南水军营里的军医连晖。 两人足有十年未见,也算是故人了。 这些年,她将有关于周鸿的一切都深深掩埋,像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在西南百越之地重新开始,却没想到居然能在邕州见到连晖。 “晚辈有幸能见到连军医,如此良机正好向傅老爷子与连军医讨教,只盼连军医别嫌晚辈愚钝!”叶芷青向连晖见礼,内心里却极度想扭头就走。 连晖怔怔盯着她半晌,才客气道:“都是傅老爷子起哄,老夫医术平平,你可千万别相信,既然遇见同行,切磋倒是可以的,讨教是万万不敢的。” 几人落座,有仆从上茶,傅老爷子开门见山谈起傅奕诚所中的神仙膏,见多识广如他,竟然也是未曾见过。 “……如夫人所说,丽春花既可入药,又能致人成瘾,老夫已令孙儿去查过,原来此物近年来在青楼隐秘流行,只是一般人见识不到,这才不曾大面积泛滥。至于源头,一时半会还查不到,背后之人做的十分隐秘,恐怕还要花费一番功夫。” 不知为何,叶芷青近来时常想起自己曾在扬州种过的丽春花,还是她当初从流球带回来的几颗种子,初衷也只是为了研制新药。自离开扬州又回去,中间几年时间,她早就忘了,也就是神仙膏出现之时,她才慢慢忆起当初的事情。 “我也曾向傅公子提过,若是能够找到源头最好。”她脑子还停留在扬州叶家的药圃,耳边却听得有人叫她:“叶子——”她便顺口应了一声:“嗯?”才觉得不妙。 连晖已经换了一张笑脸,指着她笑骂道:“你这丫头,十来年不见,竟然学会了装神弄鬼,见到老夫也不肯相认,若非我还没老糊涂,听声音觉得熟悉,还不知道是你!” 叶芷青:“……” 傅奕蒙:“……” 傅老爷子:“……原来你们认识啊?” 第二百六十三章 叶芷青被识破行藏,也不好再藏着掖着,将帷帽取下来,解释道:“我一个人在外做生意多有不便,还请傅老爷子跟连军医见谅!” 在场的除了连晖见过她的真容,傅奕蒙也只是惊魂一瞥,傅老爷子更是初次相见。 傅奕蒙今日是初次真真切切的见识到了柳记东家的庐山真容,不由便替她解释:“祖父,柳夫人在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今日乃是破例!” 傅岩老爷子这些年不理世俗之事,活的随心所欲,反而更能钻石医术。他这个年纪也无人勉强得了,更是活出了真性情,且对世情也洞察如微,见到叶芷青的真容便能想象到以她的美貌,若以真面貌示人,恐怕早被生意场上的男人们生吞活剥了。 “夫人客气了。”傅老爷子微微一笑,倒也不计较她先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之事。 连晖却极为兴奋的向傅老爷子介绍:“傅老哥,这位就是我当初跟你提起过的医术超绝的丫头,当年在容山岛救了无数军中儿郎的性命,熟知人体内脏器官。后来她随船出海远航,便再没见过,一晃竟都十年光阴了。” 他感慨相见不易,傅奕蒙从他的话里印证了叶芷青所言“年轻的时候出海远航”之语,顿时瞧着她的目光便有些不同。 叶芷青被连晖夸的都有些不好意思:“在傅老爷子面前,连军医就别夸晚辈了。晚辈见识浅薄,只是胆子大而已。” 连晖是个医痴,数年前偶尔与傅岩相识,两人臭味相投,遂成莫逆,曾经好几次在傅岩面前提起过“医术精湛的叶姑娘”之语,倒使得傅岩对叶芷青印象深刻。今日初识,见她谦逊,抚须而笑:“叶姑娘不必自谦。” 傅奕蒙才知,原来这位柳夫人娘家姓叶。 外界盛传柳夫人是个寡妇,但她夫家做甚,却是无人知晓,极是神秘。 几人相聚乃是为着神仙膏一事,叶芷青是个女人,哪怕进青楼妓馆,恐怕也无女娘去引诱她吸食神仙膏,按照他们目前所知,神仙膏的流传乃是作为青楼里男女闺房内助兴之物。 “……有没有可能,神仙膏要么跟青楼背后的老板有关,要么跟妓子的相好有关?但据我所知,引诱府上公子,还有徐常林跟徐炽的妓子并非同一个人,而且还分属不同的妓馆,所以……反而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叶芷青对此事另有看法:“今日徐府大公子前去柳记,跟我提起他去应酬,也被人引诱吸食神仙膏。而神仙膏炮制不易,若是不能大面积种植,也没办法大量提供。若是能找到烟叶田就好了。” 傅岩与连晖一个多年不理俗事,另外一个在军中多年,痴迷医术,齐齐将目光转向了傅奕蒙,做祖父的看似开明征询孙儿的意见:“蒙儿以为如何?” 傅奕蒙:“……” 他还能说什么呢? 傅奕诚之事爆发,傅岩雷霆震怒之后,除了将傅奕诚关起来戒瘾,也并没有点兵派将,反而将重任都寄托在了他身上,还语重心长道:“祖父年纪大了,家里的事情交给你去处理,祖父也放心。诚儿之毒祖父会帮他解,但此事的来龙去脉,还要你去查。” 傅奕蒙提起曾请叶芷青为傅奕诚出过诊,傅老爷子听说柳记东家识得神仙膏的来历,这才有了商请叶芷青前来之事。 “孙儿会尽快查清楚神仙膏的来源。”傅奕蒙虽知此事艰难,也只能答应下来。 他忙着查神仙膏来源的时候,叶芷青倒是时常获傅老爷子相邀前往傅家邕州别院。 傅老爷子很是欣赏叶芷青钻研求知的精神,也不以她年轻而有所轻视,反而对她能够熟知人体内腑脏器而惊讶。难得叶芷青投了他老人家的脾胃,相处了半月都不觉得她厌烦,还能每日在早饭桌上就兴致勃勃的跟连晖商量:“……要不今儿让人去叫叶丫头?” 连晖倒是也巴不得日日能与叶芷青印证医术,只是考虑到她手头有一摊子生意,少不得要替她着想一二:“她说不定很忙,不是还要做生意吗?” 傅岩立刻将目光投向了傅奕蒙:“要不……你去帮帮那丫头?” 傅奕蒙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柳记原本预定给徐家的那批货物很快就有了销路,都不必苏铭与赖大庆再犯难,傅奕蒙手底下的大掌柜便带着人来拉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解决了柳记的资金周转困难,使得叶芷青更是心无旁骛陪着傅岩。 傅岩这些年时常出门游历,要发愿编撰一本专治疑难杂症的医书。他虽然年纪大了,却仍有不服输的心劲,使得傅奕蒙很是忧心祖父的身体,最怕他住的好好的提起要出门远游。这时节交通不便,音讯不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路遥人远。 叶芷青的出现为他解决了一大难题,傅奕蒙倒是乐见其成,恨不得留叶芷青在傅家别院长居,还亲自前往柳记请人。 最初叶芷青的拜访还是很正常的探讨疑难杂症,医理药学。等跟傅老爷子渐渐熟识起来,没过半月,傅奕蒙回别院就发现家中画风大变。 傅岩身边的人开始养起了兔子,争相去荷塘里抓青蛙。 傅奕蒙回来,见此情景有点发蒙,指着傅岩的贴身药僮:“石斛,抓这么多青蛙做甚?” 石斛提着一笼子青蛙,全身湿哒哒的往下滴水,鞋子都被荷塘里的淤泥染的瞧不出原色,抹一把满脸的水,笑出一口白牙:“老太爷发话了,一只青蛙十文钱,许小的们拿去帐房兑银子,三七哥哥还养了两窝兔子,都是老太爷跟柳夫人要用的。” 三七也是傅岩身边的药僮,连同另外两名小厮黄芪商陆,平日除了要服侍傅老爷子的衣食起居,还负责跑腿,也识得不少草药,却不知傅老爷子童心不老,单要这么多兔子跟青蛙。 “祖父要兔子跟青蛙做什么?” 石斛还要卖个关子:“不如公子自行去后院药房瞧瞧,小的就不多嘴了!” 傅奕蒙笑骂道:“什么神秘的事情,竟是连我也不肯告诉?” 傅家别院祖上行医,虽然后来做生意了,但医术乃是傅家的根本,祖上各处做生意之时,到处置产,虽宅院有大有小,但无一不单辟出个独立的院子做药房,专供后辈方便研习医术。 傅奕蒙到药房之时,院子里静悄悄的,老实口拙的商陆站在院门口守着,见是他过来,压低了声音提醒他:“老太爷跟柳夫人在里面做什么……实……实验,让小的守在门口,不许放闲杂人等进去。” “爷是闲杂人等吗?” 商陆是个死心眼子,唯傅老爷子之命是从,还想跟傅奕蒙讲理:“……可老太爷也没说公子可以进去啊?!” 傅奕蒙将这蠢东西踹到旁边去,放轻脚步走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里人说话模模糊糊,听的不甚清楚。他走到门口,将帘子掀起来,顿时听清楚了里面的说话声。 “瞧见了没?皮肤与肌肉剥离开之后,皮肤内壁上有很多毛细血管。喏……胸骨剪开之后,看到内脏了吧?这个有节律跳动着的就是心脏……”柳夫人柔声细语,说的话却让傅奕蒙无端惊出一身冷汗。 傅老爷子与连晖兴奋的互不相让,都要争着先看看。 “把镜子给我……给我瞧瞧。” “给我给我……给我细瞧瞧。” 柳夫人就跟调停蒙学里的孩童一般居中劝解:“都别抢都别抢,先看后看是一样的。就算这只死了,再切一只也是一样的。” 傅奕蒙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掀开帘子进去之后,但见三个脑袋挤在窗前案子上,两个头发花白的脑袋跟柳夫人柔顺黑亮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见过柳夫人次数越多,便越发现柳夫人的心根本不在容颜粉黛间徘徊,收拾的也颇为素简,一头乌发只简单用个银簪子挽在头顶,不认识她的谁能想象得到这就是柳记的东家。 “那不一样!”傅老爷子中气十足,也不知道指着案上的什么东西问:“这些……又是什么?” 柳夫人耐心解释:“这是左心房、右心房和心室,注意观察心房跟心室交替收缩的情况,了解一下血液循环。” 连晖很是不平:“叶子,咱们十来年的交情,怎么还及不上你跟傅老相识半月?给我也瞧瞧啊!” 傅岩颇为得意:“……有本事你也生个出息的孙儿,帮叶丫头把货物都给销了,她就有空陪你研习医术了!” 傅奕蒙:“……”祖父您这得意的劲头有点……幼稚啊! 他凑过去才发现靠窗的案子上平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之上钉着一只腹部向上的青蛙。青蛙的四肢都被银针固定着。青蛙被开腹,腹部皮肤与肌肉剥离外翻,腹部的肌肉壁连同胸骨都被剪开,内脏完全暴露了出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的全神贯注观察青蛙内脏的傅老爷子差点将手里一个木头手柄边缘薄中间厚的琉璃镜子给扔出来,趁着他走神的功夫,连晖一把抢过镜子,低头对着青蛙内脏细瞧,还推他:“老哥你出息的孙儿来了,快去陪孙儿说说话——且换我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傅奕蒙没想到,柳记的东家是这么个“活泛”的性子。 真是没瞧出来啊! 她来傅家别院作客没几回,傅老爷子就被她带跑偏了,一把年纪的须发老翁跟着她天天剥兔子剥青蛙玩儿,美其名曰“解剖”。 傅老爷子自己玩不说,还要拉着孙子科普什么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消化系统、生殖系统之类的,还亲自拉着傅奕蒙去观察跳动的心脏、用芦苇管子插入青蛙的喉部往里吹气,让他观察逐渐膨胀起来的肺部结构;还指着被抽筋剥皮的青蛙兔子让他认识咽、食管、肠胃、肝脏、胆囊等等。 连晖在旁当助攻,时不时帮个腔,或者与傅老爷子争论几句,场面煞是热闹。 而柳记东家悠哉悠哉坐在旁边饮茶,面对两名加起来一百几十岁的医痴露出“欣慰”的笑容,让被傅老爷子强拉着科普动物内脏器官工作情况的傅奕蒙实在无语的很,禁不住发出感叹:“柳夫人,这些青蛙跟兔子上辈子是与你有深仇大恨吧?!”连痛快的死也求而不得。 叶芷青义正言辞:“傅公子这话说的有失偏颇。这些青蛙与兔子能够为医学事业的进步而献身,造福人类,有佛家舍身饲虎的慈悲心肠,是在积大功德!” 傅奕蒙:“……”能将虐杀动物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他只服眼前之人。 他玩笑道:“这些动物积没积大功德不知道,夫人造杀孽在下却看出来了。” 傅老爷子眼一瞪,毫不客气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臭小子你瞎说八道!叶丫头所做之事虽骇人,却关乎无数性命,将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受惠,你懂什么?” 傅奕蒙自十六岁之后就不曾再被祖父教训过了,凡事思谋周全妥帖,学着打理傅家的生意,后来独挡一面,在整个西南之地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虽有庶出的二叔三叔以及隔房堂兄弟们对比着,他仍然是傅家最有出息的弟子,傅岩的骄傲。 事隔多年,托柳夫人的福,让他再次重温幼时挨揍的场面,一时之间都有些傻了,长袖善舞的傅家三公子都有些结巴了:“祖……祖父,孙儿只是开个玩笑!” “开玩笑也不行!” 叶芷青低头饮茶,假作对眼前一幕视而不见,但傅奕蒙分明瞧见微翘的嘴角,仿如看笑话一般,这使得他送柳夫人离开别院的时候,不禁埋怨:“夫人当真好本事,与祖父认识没多久,竟能惹的祖父对在下动怒!便是瞧在你我两家曾是生意伙伴,在下替夫人处理了一批货物的情面上,也不该看在下的笑话啊。” 没想到柳记东家的想法异于常人:“老爷子赤诚之心,一心埋头钻研医学不理俗事,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三公子不会哄老人就算了,难道连孩子也不会哄?千依百顺总会吧?凡事顺着老爷子的意,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难道不应该?” 傅奕蒙老实承认:“不瞒夫人说,在下当真不会哄孩子!”既不会哄老人,也不会哄孩子,纵然生意做的再厉害,怎么还是觉得有一丝挫败感? “不会哄就学学吧!” 叶芷青真没想到,她不过随口一句“学学吧”,倒让傅家三公子改日果真扔了个大麻烦过来。 次日她再应邀前往傅家别院,才进大门就被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拦住了路,瞪着大眼睛问她:“你就是那个很会哄人玩儿的柳夫人?” 叶芷青见他虎头虎脑,颇有几分骄矜之气,但看年纪跟贤哥儿差不多,心里不由发软,弯腰问道:“这话是谁说的啊?谁说我会哄孩子?” 男孩子嘟囔一句:“……我就知道他是骗人的!”怏怏不乐道:“他还哄我过来,肯定是又要去哪里做生意,想把我丢在邕州,我就知道!” 叶芷青心里一合计,猜道:“你爹……是傅三公子?” 男孩子心情正不好,闻言朝她翻了个白眼:“你都知道了还问?”却是个被惯坏的小少爷模样。 叶芷青自然不会同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况且见到这孩子便不由想到了贤哥儿,不由就想亲近,也不知道这么大的男孩子喜欢些什么,心里都想些什么。她弯腰牵住了小男孩的手,感觉握着的小手挣了两下,似乎也没有非要挣开的迹象,却是有几分别扭的嘟着嘴任由她牵着往前走了。 傅府的下人们远远看见了,小跑着过来哄他:“小少爷,您几时跑出来了?公子方才还派人找您呢,担心您走丢了。” 小家伙一脸的不耐烦:“我有那么蠢吗?在院子里也能走丢?!” 那人正是傅奕蒙身边的长随,大约平日也对这小少爷没辙,被他质问还要好生回答:“小的没那个意思,小少爷您别误会。”陪笑向叶芷青道:“夫人,让小的来牵着小少爷吧。” “我自己不会走路吗?”小家伙握着叶芷青的小手不由紧了紧,倒让叶芷青禁不住笑了,也回握了一下他的小手,示意自己不会松手让这仆人牵着他。 小家伙感觉到了叶芷青与他难得的默契,仰头想要看她的眼神确认,却只看到白色的轻纱帷帽,郁闷道:“你戴着那玩意儿,不闷吗?都看不到脸了。” “透气啊,你要不要来试试?”叶芷青轻笑:“戴着这玩意儿,我能瞧见别人的脸,别人却瞧不见我的脸,岂不跟捉迷藏似的好玩。” 傅奕蒙正陪着傅岩跟连晖,抬头就见到牵着手过来的一大一小,他妻子难产而亡,生下这孩子来便交给奶娘带着,养在傅老爷子院里,等大一点才挪到他院里,在族学里开了蒙,跟族里年龄相仿的堂兄弟们一起上学。而他忙于生意,父子俩每年相聚的时间有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发现这孩子性格十分别扭,每次说话就跟吵架似的,非要跟人拧着来。似今日被人牵着手走进来,着实罕见。 小家伙虽然极力板着小脸,但能瞧得出来微微上翘的嘴角,却非真生气,而是装相而已。 “佑儿,过来。”他招招手,小子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柳夫人的手,磨磨蹭蹭走了过来,欲言又止仰头瞧了他一眼,大约有话要说,态度倒是好一点了。 傅岩抚须而笑:“蒙儿说你会哄孩子,老夫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叶芷青:“老爷子说笑呢,不瞒您说,晚辈家里那小丫头上房揭瓦,皮的不成样子,晚辈是拿她一点都没辙。” 连存很是意外的瞧了她一眼——当初东南水军营里那些去过容山岛的老兵们谁人不知道少将军周鸿与叶芷青两情相悦,后来听周震说起过,周夫人死作活作不同意,他还惋惜周夫人不识货,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隐约记得当年有一次与周震喝酒,周震喝的半醉,得意提起:“……叶子给我们老周家生了个大胖孙子!这下子老婆子不同意也不行了。鸿儿这小子倒是个硬骨头,连他娘都没拗过他去!” 他分明记得叶芷青生的是儿子,却不知这些年时易事变,再见她之时,她已做了柳夫人,竟然还生了个女儿出来,也不知道那么坚持又相爱的两个人,最后为何又分开了。 其实与叶子重逢之后,连晖也很想问问她这些年的经历,只是从傅奕蒙口中听到她夫家姓柳,他到底不好刨根问底的追问她的私事,便只能将疑虑压在心底。 傅天佑趁着叶芷青与傅岩闲谈之时,看了傅奕蒙一眼,悄悄嘀咕:“她……她长什么模样?” 傅奕蒙眼底带笑,亦低声回他:“听说……外面都传说她面容被大火毁损,不堪入目。” 他家那从来别扭骄横的儿子面上居然露出了同情之色,仿似有点可惜:“那她也太可怜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傅天佑对亲爹的人品不太信任,无奈小孩子记性不长,上个月被骗了这个月就能放松警惕,再次被骗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心里对叶芷青存了怜悯之意,哪知道等叶芷青将帷帽摘下来之后,顿时瞪大了眼睛,立时扭头去看亲爹,眼神里充满了质疑:您不是说她面容被大火毁损吗? 傅奕蒙如何瞧不出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含笑低语:“为父也不知道啊。” 近来族学里先生有事回家,便暂时给孩子们放了假,傅天佑被傅奕蒙接了过来。但傅奕蒙与儿子相处的不是很和谐,见到柳记东家带着俩老人玩的异常开怀的样子,索性将儿子接了过来,还背过傅天佑向她请托:“我家这小子大约是从出生之后就不曾有亲娘照顾过,性格有几分别扭,我瞧着夫人性格宽和,想让他拜夫人做师傅,在夫人跟前受教几日。” 他此举并非心血来潮,而是自见过苏铭之后,见他对其师甚为恭敬,虽然两人年纪相仿,但能让他这么多年追随身侧,又无儿女私情,显然柳夫人有过人之处。 叶芷青对他的请求着实有几分懵:“傅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目前并无收徒的打算,再说……我能教傅小公子什么呢?”她又不是开馆授徒的,随便来个孩子就肯收归门下。 彼时两人正站在傅家别院的一处药圃前面,里面的药材长势喜人。正如叶芷青喜欢在自家院子里种点药材的喜好,傅家先辈行医的里面也总能寻摸出一两个同好,数辈传下来,就连傅家的花匠也渐渐学会了侍弄普通药材。 傅奕蒙很是郑重:“夫人不拘医学药理,为人处世,只要能让小儿在夫人门下听教数月,便是他的福气!” “若是……我拒绝呢?” “夫人说笑了!”傅奕蒙尽显商人风范:“在商言商,夫人经营着柳记这么大的商号,手底下养着的人不少,若是能收小儿为徒,柳记与傅家也沾亲带故,做起生意来势必事半功倍,于柳记与在下都有益处,何乐而不为呢?” 叶芷青想想不由笑了:“如傅公子所说,我还真没有拒绝收徒的理由。” 她亦早过了感情用事的年纪,不就是带孩子嘛,有什么难度?! 傅老爷子听闻傅奕蒙的提议,竟是拊掌大乐:“你这小子总算是除了做生意,也肯做一件正经事了。”他老人家不理俗事久矣,更盼着有子孙能够接掌家传医学,奈何傅家生意做的越大,愿意沉下心来学医的子孙就越少——都奔着赚大钱去了。 叶芷青少不得自谦:“在前辈面前,晚辈那敢班门弄斧?!不过是傅公子心疼孩子,找我来哄孩子罢了。” 纵如此,傅奕蒙准备的拜师礼也很隆重,挑了良辰吉日,又准备了四色礼物,在药王像面前郑重拜师,算是全了师徒名份。 傅天佑成了叶芷青门下弟子,自然要与两位师兄见面,对着老气横秋的大师兄跟常年远行健壮黝黑的二师兄赖大庆他尚有几分规矩,等到与打扮的乖乖巧巧的锦姐儿相见,就露出了顽童本色,摸了下她脑袋上扎起来的小包包。 锦姐儿很是珍爱自己的发型,今日出门之前虎妞还特意在她的小包包上套了个银铃铛,走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忙拿两只小爪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一脸气愤的瞪着傅天佑:“你弄乱我的头发了!” 傅天佑对着眉目精致入画的小师妹,似乎脾气也变得十分好了,还连连道歉:“对不住了小师妹,我不是故意的!”连傅奕蒙都有几分惊愕——这小子平日不是对人爱搭不理的嘛?! 锦姐儿: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不但弄乱我的头发,还要跑来抢我娘! 别瞧着锦姐儿年纪小小,却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想她在黎依寨望眼欲穿的盼着亲娘回来,来邕州没多少日子,娘亲就收了个小徒弟,分走了亲娘的注意力,她不生气才怪! 但她生气也不似寻常小孩子撒泼大哭大闹,而是憋着使坏,死活要跟着叶芷青前往傅家玩,还用天真的童音撒娇:“娘亲,我想跟天佑哥哥玩嘛!” 自从拜师之后,傅天佑表面上对小师妹表现的很是亲切,而锦姐儿也从未有过不满,这让叶芷青误以为两个孩子相处的很是融洽。更有傅岩跟连晖见过了锦姐儿,直夸她聪明可爱,很是喜欢小姑娘的嘴甜,时不时就要提两句:“你来的时候怎么不带了锦姐儿过来?” 叶芷青被锦姐儿磨缠不过,不得已带了小丫头一起去傅家别院,路上不停叮嘱:“去了要乖,不许上房爬树,去塘里捞鱼,拔花拔草啊!”见她手里捏着个粉色的小帕子,模样颇有几分拘谨,还当她紧张了,遂安慰她:“不用担心,天佑很懂事的,不会欺负你的。你也不用吓的扯烂了帕子。” 锦姐儿紧捏着帕子往身后去藏,还乖巧点头:“我全都记下了。”若是熟悉她的虎妞在旁,见到她大眼睛骨碌乱转的模样,必心生不妙,要反复猜测她到底憋着什么坏。 可惜叶芷青与小丫头聚少离多,对自家女儿的秉性不太清楚,只知道她是个嘴甜的小丫头,却不知小丫头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母女俩来到傅家别院,傅天佑在大门口迎接,锦姐儿甜甜上前叫一声:“天佑哥哥!”声音甜的能挤出蜜来。 傅天佑也笑的很是和气:“锦儿妹妹今儿有空跟师傅一起过来玩了?”甚至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对小姑娘翻白眼的行为视而不见。 叶芷青一边牵一个往内院而去,还很是沾沾自喜,总觉得今日的小徒弟跟小闺女都很乖巧。 傅奕蒙知道她今日要来,早早就从铺子里过来等着她了,在半道上截住了她“夫人且不忙着见祖父,我有事要讲。” 叶芷青将锦姐儿交给傅天佑:“天佑带锦姐儿去玩,我跟你父亲有事要讲。” 傅天佑这前日见识过了师傅玩兔子青蛙的凶残模样,竟是收敛了原先在族学里闹腾的模样,对新拜的师傅多了几分敬重之意,牵了锦姐儿的小胖爪子走了。 傅奕蒙少见儿子听话的模样,目送着两小远去的背影啧啧叹息:“夫人到底是如何让我儿听教的?” 叶芷青能说她带着人家孩子活扒了一只兔子,上了一堂内脏的基础知识,再加一个离奇的远洋故事,收服了这小家伙吗? 小孩子的好奇心旺盛的可怕,纵然如傅天佑这样别扭的孩子,也对外面的世界存在着巨大的憧憬,可惜傅奕蒙根本不了解这一点,也从不曾向儿子讲过外面的故事。 “令郎天资聪慧,又极为知礼,对师傅恭敬难道不是教养使然吗?”叶芷青故作惊讶:“难道傅公子对你的师傅不够恭敬?” 傅奕蒙向她投降:“怎么都说不过夫人!”虽然隔着帷帽瞧不见她的表情,但听她的声音显然很是愉悦,他都觉得此刻提起神仙膏之事简直有点煞风景。 叶芷青却不懂他的犹豫,开门见山道:“傅公子方才说有事,不知是何事?” 傅奕蒙便道:“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到售卖神仙膏的人近期要来邕州。”他从六月查到七月中,花了大把的银子,以为傅奕诚联系囤积神仙膏为由,才在青楼一名红牌嘴里抠出来一点确切消息,着实不易。 他在打听之时,也不时有青楼妓子向他推荐神仙膏,将神仙膏吹嘘的天上有地下无,若是他不曾见识过傅奕诚瘾犯了的狼狈样子,心志不够坚定些,对风月之事再热衷些,说不定就着了她们的道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神仙膏长久以来都快成了叶芷青的心病了,听说能找到售卖神仙膏的卖家,她当即跟傅奕蒙商量:“若是方便,不如到时候也带我一起过去?” “也好。”二人议定此事,还未论及详情,忽听得远远一声惨叫,顿时迟疑不定。 “我怎么听着……好像是个孩子在叫?”叶芷青还怕是锦姐儿淘气惹祸,但听接连传来的声音,似乎是傅天佑的,就更加奇怪了:“快过去看看,孩子们怎么了?” 两人拔脚起奔,才进了内院门,便瞧见傅天佑跟只大马猴似的在地上跳脚,抖着衣服都快哭起来了,锦姐儿在旁边惊惶大叫:“天佑哥哥你别怕,我来帮你了……”甩着帕子就要过来。 傅天佑大喊:“坏丫头!方才就是你干的好事……你走开……” 锦姐儿拿帕子捂住脸,嘤嘤嘤哭了起来:“天佑哥哥你不识好人心……”这是她的拿手好戏,眼泪比水笼头还方便,说来就来。 傅天佑声气儿都颤,眼眶里眼泪都在打转,见到傅奕蒙,也顾不得别的,当场解起了腰带,哭喊道:“爹,爹你过来帮我瞧瞧……我衣服里有虫子……”直奔着亲爹冲了过来。 叶芷青张口结舌:“……这是怎么了?” 傅奕蒙扯着儿子的后脖领子将两只肥胖的青虫子从傅天佑的衣服里捞出来,肚里几乎笑岔了气。他这儿子在亲爹面前向来爱搭不理,不满他长年累月丢下自己出门行商,性格有几分别扭,大多时候假模假式的端着,几时见到过这么“活泼”的一面了? 傅天佑被解救了之后,连衣服也不穿,直冲到锦姐儿面前,他个头比小姑娘高上许多,气势汹汹的冲过来,连锦姐儿这种在黎依寨里横行的小霸王都禁不住吓的直往后缩,蹭到叶芷青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来,颊边还挂着泪珠,不解道:“天佑哥哥,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方才是不是你说走累了脚疼,想要让我背?” “是的呀,天佑哥哥你不想背就算了,你生气锦儿好害怕!” 傅奕蒙见小姑娘吓的直往亲娘身后缩,面上也不好看起来:“佑儿,且莫鲁莽!你自己身上掉虫子了,怎么还往妹妹身上赖?” 傅天佑此刻还觉得衣服里还残留着虫子蠕动的触感,总觉得全身都脏,恨不得跳进浴桶里洗他个百八十回,眼睛都要气红了:“方才我们路过的地方哪有这种虫子?” 傅奕蒙有好生之德,从傅天佑衣服里捞出来的虫子扔到了地上,那两只不怕死的虫子此刻正努力的想要远离案发现场,奈何行动过缓,还有点晕头转向,有一只竟向着傅天佑的方向蠕动。 叶芷青常年在外面跑,一看这大虫子胖绿模样,就知是只菜青虫,环顾傅家内院绿植,顿时心里有数,将锦姐儿从身后揪出来,往傅天佑面前一推:“坏丫头,怎么可以欺负天佑哥哥?还不快向哥哥道歉?!” 她很是无奈,没想到这丫头如此淘气。 哪想到锦姐儿大眼睛眨巴眨巴扭身就抱住了她的大腿,放声大哭:“他要来抢我的娘,我才不要道歉!他要抢我的娘!”她使出耍赖的本事,叶芷青将她从腿上撕下来之后,在场傅家父子都看到她一张精致的小脸蛋糊满了眼泪,十分可怜。 傅天佑胆子不算小,但是唯独对这种蠕动的虫子没辙,最初在族学里开蒙的时候没少被同族的堂兄弟们欺负。那些堂兄弟们平日在家听到父母抱怨傅奕蒙,便将这份厌恶埋在了心里,况且他又是傅岩身边养大,庶房的孩子们既羡慕又嫉妒他与祖父这般亲近,便想了很多办法来整他,其中来自于各种植物的虫子就是主要的武器之一。 那时候,年幼的傅天佑见识到了最多的虫子,有丢在他座位上的,有夹在他字贴里的,好好的写着字,还有丢在他后脖领子里的,转头连嫌犯都找不到! 大抵世上淘气的孩子坏起来总有相似的地方,锦姐儿的淘法跟他当初族学里的那些堂兄弟们也没什么区别,哪怕这几年那些堂兄弟们再不敢孤立他,但童年阴影还是留在了记忆之中。 他连吓太气,原本的一腔怒意在对上撒泼耍赖的锦姐儿熄了火,大约是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倒打一耙的凶手,手足无措愣在了当场。 叶芷青可不似傅家父子,被小丫头的几滴眼泪就糊弄过去了,她板起脸来教训小丫头:“做了坏事就要认错,不然我就将你丢到衙门里,让捕快打你板子!关到牢房里去,跟耗子蟑螂一起待着!” 锦姐儿原本哭声渐微,闻听此言顿时哭的更厉害了。 叶芷青:“……” 傅奕蒙:“……”我收回那句话,会哄老人跟会哄孩子真的是两码事! 唯独受害人傅天佑对锦姐儿大为同情,小丫头都未道歉,他便大度的不再计较:“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原谅你!”心有余悸的摸摸手背,总感觉还有虫子:“我先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 叶芷青本来还准备与傅奕蒙谈神仙膏的事情,结果锦姐儿闹了一出,她又跟个尾巴似的恨不得粘在叶芷青身上,不得已只能中止谈话,往后院去寻傅岩跟连晖。 两老往日见到锦姐儿都很高兴,今日却颇有愁容,气氛极为奇怪。 叶芷青小声问傅奕蒙:“他们吵架了?” 傅奕蒙深知傅岩的性情,摇头低声道:“瞧着不像。如果是吵架,早就合好了。” 他的话被傅岩听在耳里,指着孙子笑骂:“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复转愁苦:“今日一大早你连叔身边的人来送信。” 叶芷青笑道:“我当是何事?原来是离愁别绪啊!老爷子既舍不得连叔,不如再多留他住些日子,又何苦发愁呢。” 没想到连晖却否定了她的猜测:“哪里是舍不得我,而是因为安北之事。家中小厮来报信,说是安北今年开春之后就降雨量极少,到了五月份发生了大旱,六月中发生了地震,死伤不少人,天气太热,紧跟着便发生了瘟疫,少将军派人来求助,想要让我带人过去治瘟疫。” 他口里的少将军,正是如今的安北侯周鸿。 叶芷青整个人如遭雷劈:“他……他还好吧?” 傅岩与傅奕蒙不知“他”指的哪位,但连晖却知道她口里说的必然是周鸿,所谓关心则乱,平日从不见她提起周鸿,但遭逢大事,她到底掩饰不住。 “前来求助的人骑的是驿站的快马,来之前他还好,至于在路上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我现在心里很着急,想尽快赶去安北。叶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前往安北?”他随即苦笑:“算我老头子多嘴,不该问这话。安北如今瘟疫横行,你也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叶芷青整个人都有几分混乱,诚然她与周鸿早已经形同陌路,各奔东西了,然而在生死大事面前,到底不忍撒开手去。更何况他身边还有贤哥儿,也不知道这些年贤哥儿是跟在周震夫妇身边生活,还是去了安北跟在他身边。 不等她想清楚,傅岩已经向傅奕蒙交待:“蒙儿,祖父思虑再三,决定跟着连老弟去安北治瘟疫,你且去准备草药跟粮食,到时候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时间紧迫,今儿就恕不招待了!”这话却是对着叶芷青说的。 叶芷青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热血上头,她脱口而出:“等等——我也同行。” 连晖劝她:“你还是别去了,到时候……”若是与周鸿碰上了也是尴尬。 他替她想想也觉得有点为难,不该强求她的。 哪曾想叶芷青开口说同行,提着的心瞬间就落了地,她才发现原来她还是做不到对他的生死坐视不离:“我只有一个要求,到时候连军医不许叫我叶子,叫我小柳就行。我要戴着帷帽,对外只说是个哑巴,是……是傅老先生家里煎药的丫环。”她迅速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身份。 傅岩被她的话给弄糊涂了:“丫头,你在安北可有不能打照面的仇家?” “只是……不能相见的故人罢了。”叶芷青轻呼一口气,心道:周鸿可不就是她的故人嘛。 傅岩便道:“到时候若有不能决断之时,我们俩个老家伙还要听听你的意见,哪有问计于煎药丫头的。不如就说……你是我的关门弟子。”他为自己冒出来的念头而欣喜:“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行了拜师礼?!” 傅奕蒙忙阻拦:“祖父,不妥不妥。佑儿拜了柳夫人做师傅,如此一来孙儿岂不与佑儿成平辈了?” 大灾当前,连晖纵然愁眉不展,也被他的话给逗乐了:“果然辈份不对,叶子如果要拜,也是徒孙,而非徒弟。” 叶芷青差点一跃而升格为傅奕蒙的小师姑,却被傅奕蒙搞破坏,最终还是拜在了傅奕蒙亡父名下,成了傅岩的徒孙。 傅岩还颇为遗憾,大有想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的想法,好容易遇到个可收为关门弟子的合适人选,没想到却因为辈份不对而出了点岔子。 叶芷青带着锦姐儿回柳记去收拾行囊的时候,他还与连晖念叨:“你说说,这丫头多合适啊,若是成了我的关门弟子,到时候就是一大成就。那本身就医术精湛,又肯钻研,也有自己擅长的地方,若是再能习得傅家家传绝学,岂不更妙?她要是我的孙女儿就成了!” 不日将要赶赴安北,连晖早就焦心如焚了,听得傅岩还在唠叨叶芷青的天份跟医术,便应了一句:“成不了孙女儿,成孙媳妇儿也不错啊!” 他原本是随口开了个玩笑,哪知道傅岩顿时拍案而起,大赞:“妙!妙啊!她既然不是孙女,变成孙媳妇也不错啊!” 百越之地的民风开放,特别是婚俗更是与中原地区大相径庭,莫说弟弟娶亡兄的妻子被视为寻常,便是那高寒偏僻之地夷族穷苦人家,兄弟几个娶一个媳妇的风俗也是世代沿袭。百越之地,夷族众多,风俗各不相同。 傅家在西南百越之地太久,早就不太在意中原的习俗了。 傅岩从小跟着先辈们到处走,见识过百越之地各种奇怪的婚俗,自然也不认为让嫡亲的孙儿娶个年轻的寡妇有何不妥之处,更何况还是个年青美貌能干的妇人,颇为他的脾胃。 连晖心头一跳,脑子里立即就涌上周鸿与叶芷青当年手牵手在容山岛散步的模样,远远看过去两人眼里都快淌出蜜了,没想到最后却落得这般结局,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又吃不准叶芷青到底有没有将周鸿忘怀,口气不由便认真起来:“傅老哥,我方才只是开个玩笑,你可千万别当真!叶子那丫头……有些不得已的苦衷,而且经历过的事情很多,不太适合你家孙儿吧?” 傅岩是个行动派,大手一挥就将他后面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她年纪轻轻带着个小闺女在外面奔波做生意,我听蒙儿说她的生意扩张很快,极有本事,若是没有经历过波折,岂能有今天的模样?”奇道:“你不会是在军营里待久了,满脑子迂腐念头,觉得那丫头带着个闺女就配不上我家蒙儿了吧?” “怎么会?”连晖忙否认:“叶子是个好姑娘,就是……命不太好而已。” “哈哈哈!你不必担心,她遇上我家蒙儿运气就转过来了。蒙儿是个方正的性子,就算是在外面应酬,也从不拈花惹草。” 为免夜长梦多,当天下午傅奕蒙前来征询他的意见,核定前往安北带的药草与粮食数目,等正事说完,傅岩就向孙子提起续弦之事:“……甄氏亡故也多年了,祖父总想着要给你续娶一房妻室,我瞧着叶丫头不错,不如讨来给你做媳妇儿,你瞧着意下如何?” 甄氏正是傅天佑的亲娘,自她难产而亡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要将自家女儿嫁进来做傅家的少奶奶,而傅奕蒙又是傅家嫡房掌事的,如无差错也必然会是将来傅家的掌舵人,哪怕知道他有个儿子,也还是想要一门心思的与傅家联姻,搭上关系。 也不知道傅奕蒙是怎么想的,婉拒了不少媒人,对外只说孩子还小,暂无考虑续弦的可能。 傅岩也曾经提起过此事,但结果都是一样,被孙子给拒了。今日原本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傅奕蒙竟然未曾一口拒绝,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此事的可能性,才道:“这是祖父的意思?” 傅岩恨铁不成钢:“光祖父有意思有什么用?要娶媳妇也得你情愿才是!你若是不愿意,祖父也不能强逼着你入洞房。只是我觉的叶丫头聪慧能干,实是少见,且你与她都做着生意,也能说得上话儿。我只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傅奕蒙笑道:“孙儿全凭祖父做主!” 这哪里是让他作主的意思,分明是这小子也有几分意思在里头。 傅岩笑骂道:“精的跟猴似的,连你祖父也蒙。我瞧着你心里早就有此意了,是不是就等着祖父开口了?”又正色道:“此次安北治疫救灾,原本祖父想着让你去忙你的,我们自行过去就行了。既然你想娶媳妇儿,不如就跟着我们一起走一趟,顺便……路上你们也好好说说话儿。” 他算是很开明的老人家了,居然也想到培养感情这一招。 傅奕蒙拱手作揖:“孙儿多谢祖父为孙儿考虑周全!” “你也不必空口谢我,若是能娶个能干的媳妇儿进门,比什么谢礼都强!” 傅岩既已决定同连晖前往安北治疫,便有一应准备事宜要紧快的安排下去,傅奕蒙一边为祖父跑腿,一边还能抽空跑一趟柳记,与叶芷青商议所带之物。 叶芷青正在柳记后院正厅召了苏铭跟帐房等人来问话,安排此行要带的药材等物,听说傅奕蒙求见,猜到他必是为着安北之行做准备,索性将伙计直接将人带到正厅来。 “傅公子前来,定然是为着安北之事吧?我这里正在筹备要带的药材,不知道傅老……师祖可有吩咐?”她才拜完师,说到一半才想起要改口。 傅奕蒙今日瞧着她的眼神有几分奇怪,说不上是什么意味,只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头上的钗戴歪了,以眼神示意苏铭:瞧瞧我打扮的很奇怪? 苏铭根本没懂师傅的眼色,还热情的邀请傅奕蒙落座:“家师说傅老爷子也要去,若不是师傅不同意,此次我都想要跟过去。” 叶芷青:“……” 阿铭你很闲吗?! “你若是跟着去了,柳记怎么办?难道让大庆去管?他肚里有多少墨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他们夫妇俩要是能将锦姐儿看住就算不错了。”她嗔道:“你们可真是……个个都想跟着跑出去玩!” 苏铭不服气的小声嘟嚷:“……明明是去治疫,哪里是玩?师傅自己尽往危险的地儿跑,偏生不让我们去,哪有这么当人师傅的?” 这话落在叶芷青耳朵里,立里便被她竖起眉毛给教训了:“你是师傅还是我是师傅啊?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当然……当然是听师傅的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叶芷青大手一挥,将徒弟跟帐房打发了,向傅奕蒙歉然一笑:“阿铭跟我时间太久,让傅公子见笑了!” 傅奕蒙很是善解人意:“苏掌柜关心你,这才非要跟着去疫区,这也是你平日待他们好的缘故!”有了傅岩那番话,不知道挑动了他的哪根心肠,再看柳记的东家当真是越看越入了心坎里,还有几分不满道:“师妹既然拜在家父名下,就不必客气了,叫我一声大哥也不为过吧?!” 叶芷青既与傅奕蒙熟识起来,如今还拜师在傅家门庭之下,她本来便不是扭捏之人,今日又不曾戴着帷帽,俏皮一笑:“敢问傅师兄,师父座下可还有别的弟子?” 傅奕蒙亦笑:“家父座下唯师妹一人耳。” “大师兄!” “小师妹!” 两人相视而笑间,倒是将平日的疏离隔膜消弥于无形,接下来的商议很是顺畅,甚至让傅奕蒙产生一种“夫唱妇随”的默契之感。 他摇摇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抛开,与叶芷青核对了她此行要带的人选,听说她准备只身前往,不由关切道:“你出门也不带个侍候的人?” 柳记家大业大,她身边按理来说总要带几个贴身丫环,好为她打理日常琐事。但听她的意思,除了押送药材粮食的伙计,竟是不准备再带随身侍候的人。 “日常琐事我还应付得来,安北又是疫区,我身边的丫环也不懂医术,留在那里徒惹我担心而已。倒是将她们留下来照顾锦姐儿是正经。” 傅奕蒙不由感叹:“你也太替身边的人着想了。” “你有所不知,我身边这几个都是陪伴我多年的,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实不忍她们陪我共赴险地。” “既如此,到时候我亦要陪伴祖父西行,他老人家上了年纪,远涉安北实不能让人放心,到时候还要麻烦小师妹多多照顾了!” “好说好说!我们柳记下批从交趾万象运来的货,大师兄也要多多照顾啊!”叶芷青摆出生意人的腔调,拱手为礼,笑着调侃,直惹的傅奕蒙大笑。 “真服了你了!不怪外界都传你极有生意手腕,这见缝插针的本事也是没谁了。”话随如此,却并不觉得厌恶,反觉得她能与自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反见亲近之意。 出发之日定在了五日之后,傅家与柳记筹备的粮草都已经准备妥当,安北路途遥远在,陆运太慢,傅奕蒙已经安排下去,先期人先早四日已经出发,沿途安排食宿车船,他们后行,先水运再转陆运,抵达安北。 锦姐儿从黎依寨出来,与亲娘团聚了没多少日子,听说叶芷青要远赴安北,满心的不乐意,跟个小尾巴似的缠着她不放,再三请求带着她。 叶芷青摸摸小姑娘柔软细滑的头发,也知此行凶险,心里不由涌上淡淡的怅然,此行凶险,她的生父再不堪,这个孩子却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娘亲很快就会回来,你跟阿铭哥哥他们在家里待着,若是不想回寨子里,留在邕州也行,闲了还可以找天佑哥哥去玩儿,只是不许再抓虫子欺负天佑了。” 锦姐儿噘嘴,十分的不情愿:“我才不要跟他去玩呢,他那么大个人连虫子都怕,胆小鬼!” 叶芷青:“……” 她险些忘了,寨子里的这帮小土匪们虽然尚属幼龄,但连挖陷阱猎兔子的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别的碾死个把虫子之类的都属于日常消遣,与傅天佑这种从小在书斋里养大的少爷完全是两个物种。前者学的是丛林生存法则,弱肉强食,打猎采摘,后者学的是读书识字,与人来往。 更别说,锦姐儿是这帮孩子们当中的楚翘,似乎天生就不知道害怕这种情绪,淘气的实在让人头疼。 叶芷青还怕她走了之后,傅天佑若是上门来玩,被锦姐儿给欺负了,还再三嘱咐虎妞,一定要将锦姐儿看紧点,哪知道要离开的前一天带她去傅家,才发现两小孩子居然很有默契的玩在一处,头挨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儿。 傅岩抚须而笑:“这两小家伙看着可真像一对儿兄妹!” 傅奕蒙便笑:“瞧祖父说的,现在可不就是一对兄妹嘛!” 叶芷青不知就里,但提着的半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腔子里,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师祖有所不知,我这丫头淘气的厉害,上次来就往天佑衣服里丢虫子,今儿出门我可是把她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就怕她憋着什么坏,没想到今儿倒乖觉了。”真教人纳罕。 他们聊天隔的远,却不曾细心分辨两小儿所说,却不知傅天佑与锦姐儿头挨着头在密谋一件事情。 “……妹妹知不知道,师傅跟祖父父亲他们都要去安北?我听说安北出事了,死了很多人,他们要去救人!” 提起此事锦姐儿就不高兴:“怎么不知道!我娘让我留在邕州,还拿我当小孩子哄,明明我都可以跟着她出远门了!”她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的无辜:“天佑哥哥你比我还要大,怎么也不跟着去安北啊?” 傅天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丫头说话直往人心窝里扎,他也是好容易能跟父亲在一处,还以为可以多团聚些日子,嘴上没说心里却盼着傅奕蒙最近不要出远门,小小年纪这几天就体味了一遍“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之意。 “我敢混到船上去,你敢吗?” “你敢去我为什么不敢?!你怕不怕傅伯伯打你?” “那你怕不怕师傅的责骂?” 两人难得达成一致,锦姐儿还小声提议:“到时候可以让四儿哥哥来帮我们。” 正在柳记帮忙整理东西的胡四儿忽然打了个喷嚏,总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到了出发的前一日晚上,叶芷青心怀愧疚,想要搂着锦姐儿睡,却被小姑娘坚定拒绝了:“娘你都要丢下我了,我才不要跟你睡,我要一个人去睡!”她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去了厢房睡,顺便还把门闩上了。 自她来到邕州之后,每晚都要赖在叶芷青床上睡,被她磨缠不过,最近都是娘俩在同一张床上歇息,没想到此次居然让小丫头伤心到同睡一晚都不肯。叶芷青颇为唏嘘,站在厢房门口说了好几句软话,小丫头居然也不为所动。 她一夜辗转,凌晨才朦胧入睡,却又迷迷糊糊做起了梦,梦见自己赤足走在旷野之上,不知来处与归处,猛听得金戈之声,闻声而去,却是周鸿身中数箭,鲜血淋漓,表情痛苦而狰狞,似在垂死挣扎。她一时忘了身处梦中,顿时魂飞魄散,飞奔而去:“鸿哥……”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叶芷青心跳如鼓,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周围漆黑一片,脑子里还是周鸿中箭的样子,缓了一刻才清醒过来,原来是做了个噩梦。 她心有余悸,恨不得立时插翅赶往安北,好瞧瞧他是否安好在这世上。 次日天色未亮她就起床了,站在厢房门前,想着小孩子贪睡,现在敲门,没得将孩子吵醒了,只在门口站了一会,便回房去收拾东西,这才出门。 苏铭与赖大庆虎妞等人都已经起床,准备要送她去码头,叶芷青打趣道:“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我要出门也不知道拿出个笑脸来,哭丧着脸是觉得我此行赔送了许多银子不赚钱吗?放心,说不定到时候我会满载而归,带着安北的特产。” “师傅您……”苏铭都不知道该夸她心大,还是埋怨她瞎说八道。 还未等众人将她送出柳记大门,傅家的马车就已经到了门口,傅奕蒙亲自来接的人,站在马车旁边扶她上车:“师妹小心脚下。”等她上去了,他随后钻进了马车,与门口送行的一众人等道别。 虎妞嘀咕:“我怎么觉得这个傅家公子不安好心?” 苏铭嗤笑:“不安什么好心?难道他想娶师傅不成?” 一句话,成功让在场送行的几人沉默了下来,思考这种可能性。 第二百六十八章 邕州码头上,傅奕蒙亲自扶戴了帷帽的叶芷青下马车,旁边赶车的傅家车夫暗暗咋舌:三公子何曾对女人这般殷勤过? 其时天边隐有晨曦,傅奕蒙指着十几艘满载着粮草与药材的船只,道:“这是近几日我派人在邕州租来的船只,我傅家的船只都在外地不及赶回来,眼下也只能先租用了。先坐船六七日,到得不能行船之时,便有车队来接,总归按着祖父的意思,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安北。” 男人在自己的领域总有种运筹帷幄的笃定与从容,尤其傅奕蒙与那起子脑满肠肥的富商别有不同,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还透着一股儒雅。 傅老先生大约撮合儿子与叶芷青的心情太过迫切,前两日还跟叶芷青念叨过:“……蒙儿丧妻多年,也不肯续弦,天佑都这么大了,也没个娘在身边照顾,实在让人忧心。” 她当时安慰师祖:“您老人家多虑了,傅师兄哪还愁娶不到佳妇?不过是缘份未到而已。” 傅岩当时意味深长的应和:“对啊,许是缘份未到。” 见识到了傅奕蒙的办事能力,叶芷青倒觉得傅岩的担心有些多余,拿笑话讲来给傅奕蒙听:“……师祖也是小孩子脾气,愁的无人可说,居然讲给我听,师兄哪里就用得着师祖发愁了。” 傅奕蒙既笑且叹:“师妹这是高看师兄了。说起来师妹一个人多年,怎么也没想着给锦姐儿找个父亲?” 此话一出,他总觉得戴着帷帽的叶芷青静了一瞬,才似自嘲般笑道:“我这般无法无天到处跑的性子,哪里像个贤妻良母的样子?一般人也不敢娶啊!” 这倒是事实。 但傅奕蒙心里有句话未讲:不是……还有例外么?! 不过交浅言深,两人还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也不好意思说这么露骨的话,便不再打趣她,两人快要上船的时候,倒与码头上才靠岸的一艘船上下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对面的人见到两人,目光随意扫过,便越过他们往城里去了,但叶芷青却停下了脚步,连傅奕蒙也察觉了异状,奇道:“师妹怎么了?” 她未曾出声,等上了船之后才道:“师兄,上次你说过,售卖神仙膏的人近期回来邕州城,可知道那人几时来?”方才与她打了个照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带着几名随从的卫淼。 漕帮的生意是从两淮往京城的,她倒是不知道几时也往百越扩展了。 “也就这几日吧,没有确切的日子。怎么了?” “我就是……忽然想问问。”她对着沉沉河水吐了一口浊气,心里忽然有些没底,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虎妞是中午的时候才知道锦姐儿不见的。 小丫头昨晚早早就跟她表明态度:娘亲都不带我出远门,我生气了,明天别叫我起床,我要睡个大大的懒觉! 虎妞在锦姐儿面前本来就毫无底线,更何况纵容孩子睡懒觉之事,更不觉得有问题,便放任她睡到了日当正中,午饭都上了桌,才去敲厢房的门。 “锦姐儿起床了,肚肚饿了吧?我做了你最爱吃的银鱼蒸蛋……” 任凭她将房门敲的山响,里面的小丫头就是没动静,起先她还笑骂:“真是个倔脾气,气性还挺大!”敲的时间再久点,才觉得不对头。 房门从里面闩上了,她心里一阵发慌,忙去外面喊了赖大应过来,想办法将房门打开,才发现人去楼空,小丫头用她的狗爬字留书一封:跟四儿哥哥陪同娘亲前往安北。 “师傅走的时候哪里带锦姐儿了?”赖大庆傻眼了。 “谁说不是呢?”虎妞恨不得小丫头在眼前揪过来拍几巴掌:让你胡闹,到处乱跑! 夫妻俩惶惶不安,拿着锦姐儿的留书跑去找苏铭商量,倒把他也给吓了一大跳:“师傅走了这都三个多时辰了,现在就算是骑马也赶不上了,我去写封信,派个人顺着水路追上去交给师傅,咱们再到处找找,不定是这小丫头留书吓唬我们呢。” 他也只能如此安慰大家。 将柳记搅的人仰马翻的锦姐儿此刻正跟她的死忠跟班胡四儿,以及傅天佑三个人窝在傅家雇佣来的第三艘装粮的船舱里。 船老大既然受雇于傅家,原本是不应该再捎带别的人的,但是昨日禁不住姓胡的少年苦苦哀求,只道家中父母双亡,家产被族中叔伯所夺,迫不得已要带着俩弟弟投亲靠友,花了银子搭上了这条船。 锦姐儿年幼尚幼,扮作小儿郎至多引人多瞧两眼,暗思这哥儿长的有些漂亮而已。 三个人都穿着粗布衣服,跟着船老大在货船底舱里分得了一间阴暗潮湿的仓房,又怕船上万一有傅家的人认出傅天佑,期间一直窝在舱房里,直到六七日船船靠岸,要转陆运前往安北,这才下了船。 其实他们多虑了,傅家无数伙计掌柜,以及在外走镖的趟子手,真正有机会见到在傅家族学里读书的小少爷,也只有傅奕蒙身边的贴身长随而已。 邕州城里的苏铭赖大庆等人遍寻不到锦姐儿,派出去的伙计坐船去追,信还未到,傅家雇佣的船队已经回航了。 叶芷青跟傅奕蒙等人是在船靠岸,码头工人开始从船上卸粮食药材,往码头上候着的车队上装的时候,才骇然发现三小的。 锦姐儿跟傅天佑本来就打着死缠烂打也要跟着前往安北的主意,船队容易混进去,但车队可不容易混。胡四儿用忽悠过船老大的说辞来忽然商队,结果却被人架着拖到了傅奕蒙面前。 傅奕蒙三言两句,就将原委诈了出来,派人将藏在码头上的锦姐儿跟傅天佑给揪过来,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谁让你自作主张到处乱跑的?”锦姐儿他不好责骂,但傅天佑却是自己的亲儿子,如果不是周围跟围着一圈等着回话的管事,他都恨不得将儿子揍一顿,好让这小子长长记性。 锦姐儿不着痕迹的往胡四儿身后挪,试图将自己藏起来,毫不讲义气的将傅天佑独个儿暴露在亲爹的眼皮子底下。 傅天佑狡辩:“锦姐儿哭的厉害,不想跟师傅分开,央求我带着她出来找师傅!” 锦姐儿从胡四儿身后冒出个脑袋,义正言辞的指责他:“胡说!明明是天佑哥哥想要跟着傅伯伯出来玩,捎带上我的!” 傅奕蒙都快被这两个无耻的小货给气笑了——还学会互相甩锅了! 别瞧着傅天佑跟锦姐儿年纪小,这两小货的心眼子可一点儿也不少,做坏事的时候团结一致,被抓包了就开始内讧。 “既然你是来陪着锦姐儿来找你师傅的,为父这就将你送到你师傅房里去。”傅奕蒙板起脸,将儿子连同锦姐儿先送到叶芷青身边去,他还要留在码头盯着人装卸药材。 傅天佑小声嗫嚅:“父亲……”被亲爹挥手跟赶苍蝇似的赶走了。 傅奕蒙是个周全妥贴的人,知道在码头上装卸药材粮食也得大半日功夫,往后又要晓行夜宿的赶路,条件会很艰苦,便早早派人在码头订了客栈,到岸之后便将傅岩连晖,以及叶芷青送到预先订好的客栈里沐浴休息。 叶芷青洗了个热水澡,正坐在房里擦头发,见到被送过来的锦姐儿跟傅天佑,顿时傻了眼。 “你……你们怎么在这里?”简直是从天而降。 锦姐儿腆着脸往前凑:“娘亲,我想你了,就跟着天佑哥哥一起来了。” 傅天佑还处于被亲爹嫌弃的低气压中,整个人提不起精神,也没精力再计较锦姐儿的甩锅,上前与叶芷青见礼。 叶芷青不出意外的跟傅奕蒙一样脸黑了:“你们……你们怎么来的?” 胡四儿早知做出这等事情一定会被责骂,但他对锦姐儿向来很是纵容,扑通一声跪倒在叶芷青脚下:“夫人,是小的带着锦姐儿跟天佑小少爷坐船过来的,求夫人别责罚锦姐儿,要罚便罚小的!” 叶芷青腾的站了起来,指着胡四儿破口大骂:“你这是当我不敢责罚于你吗?” …… 傅岩过来的时候,叶芷青正拿着根竹条在打两孩子手心,并不因两人年纪有差而减少责罚,各领二十竹条。 锦姐儿被亲娘一竹条下去就“哇”的哭出声来了,叶芷青却并不因为她哭的厉害就住了手,两只手打肿了就打屁股,一丝不苟的打完了二十下。 锦姐儿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亲娘打过,以前再淘气也只是被吓唬两句,自有虎妞护着她,叶芷青是个心境平和的人,平日的淘气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但今日板着脸格外的严厉,锦姐儿连求饶都不敢了。 傅天佑听得师傅说每人二十下的时候,还心存侥幸,结果叶芷青上来就打了锦姐儿,且毫不容情,轮到他就更抹不开脸求饶,他又是个要脸的倔强孩子,生生挨过了二十下,被打的满脸泪花。 傅岩在房门外听着她用力打孩子,都恨不得推开门将两孩子护在身后,但他素来是个明事理的,也做不来溺爱之举,只能躲在外面偷听。 连晖还取笑他:“心疼了吧?心疼了就赶紧进去护着,没想到这是个狠心的丫头吧,这会儿后悔还来得及!”却是指他想要让叶芷青做傅天佑继母之事。 房间里,叶芷青打完了孩子,喝道:“你们今日可知道,我为何要打你们?” 两孩子面面相窥,本来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平生初次远行,居然还没有掉队,又是不想离开亲爹(娘),一片孝心也能感动父(母)吧?他们还曾经在船舱里遥想亲爹(娘)见到他们之后惊喜交集的模样,哪知道却与想象的截然不同,见到面先吃一顿竹板炒肉,太伤心了! 锦姐儿哭的满脸是泪指责亲娘:“你讨厌我见到我就打我!” 傅天佑一边觉得锦姐儿幼稚,一边努力维护自己小小男子汉的尊严,字斟句酌道:“师傅气恼我们未经大人同意,私自跑了过来。”又为他们的行为辩解:“但我们也是一片好心,只想跟师傅还有爹在一起。”在叶芷青严厉的眼神之下,莫名觉得心虚,不由便低下了脑袋。 第二百六十九章 “这世上,好心酿成大祸的事情还少吗?”叶芷青的声音愈加严厉:“我只问你们,若是船老板起了坏心,中途将你们扣押卖了呢?你们怎么办?” 傅天佑张了张嘴,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他不由的低下了头。 锦姐儿不服气:“……不还有四儿哥哥呢吗?” “就冲你这句话,我就应该再打你十板子让你长长记性!”叶芷青气急败坏的在小丫头脑袋上敲了一记:“你问问你,你知道你四儿哥哥的来历吗?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胡四儿眼见战火烧到自己身上,跪的更老实了,他可不敢将自己的老底都招了。 “四儿哥哥……不就是四儿哥哥吗?” 锦姐儿小声嘀咕,更觉得娘亲在胡搅蛮缠。四儿哥哥从小陪她长大,又忠心又聪明,还识字儿,能有什么? “我现在说的话,你们俩都牢牢给我记在心上,将自己随意的置于危险的境地,就是不孝,就是没脑子,就是愚蠢!你们俩一个七八岁一个四五岁,这次但凡船老板或者胡四儿哪一个起了坏心,中间出了岔子,这辈子你们都见不到家里人了。这世上是有忠仆,但那必须是同甘共苦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才能建立亲如一家人的感情。” 在小丫头不甘不愿的眼神之下,她瞪了小丫头一眼:“柳宜锦你也别瞪着我,觉得你娘我在耸人听闻。胡四儿是当初你阿铭师兄从河上救下来的,既没签身契,也没卖身给咱们家。他自己说自己叫胡四儿,谁知道他真名又姓甚名谁?见他落难,孤身一个小孩子被漕帮的人追的抱头鼠窜,见他可怜才拉了他一把,不过是暂时同行一段路的有缘人而已,你却把性命交托于他,万一他起了歹心,将你跟天佑卖了呢?卖到富贵人家当丫头奴才,也算留得一命,不过是爹娘枉断肠。若是将你们卖到不干净的地方,或者就卖给杂耍班子,或者歹毒之人,打折了胳膊腿儿,剜了眼睛割了舌头丢到街上去卖惨行乞,你们活是不活?” 胡四儿重重磕头:“小的决无这样的坏心!小的当真没有这样的坏心!”他觉得冤枉极了,本来对锦姐儿千依百顺,哪里知道居然被夫人如此揣测,恨不得剖心以明志。 “你不必狡辩!等收拾完了他们,我再来收拾你!”叶芷青可没准备轻易放过胡四儿。 俩小儿还沉浸在闻所未闻之事里,结结巴巴不敢相信:“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傅天佑从小身边就跟着仆从丫环,在傅岩身边大一点,送到傅氏族学里去读书,见过至大的恶事就是被堂兄弟们合起伙来欺负,最后还被他化解了,物质上更是从来没有受过委屈,锦衣玉食的长大。而锦姐儿从小在淳朴的百越山寨里长大,跟山林里的小豹子没啥区别,调皮捣蛋有之,结伴欺负寨子里的小伙伴有过,对于外面的世界有着不切实际的憧憬,都不曾见识过人心险恶。 “怎么不能有?这世上心术坏了的人大把,有的既蠢又刁;有的既蠢又毒;更有狡猾歹毒都占全了的,不择手段的坑蒙拐骗,杀人越货,什么事儿没有?你们何尝见识过?还敢什么都不懂就傻呼呼往外跑!一次幸运可不代表之后次次幸运。你们想想,假如你们被出事了,我们从安北回来是猴年马月了?你们当真能忍受这辈子都见不到爹娘家人的后果?能够坚持真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里,还能咬牙活下去?” 两个孩子面面相窥,似乎至此才明白,外面的世界并非如他们想象的那般美好,而身边的人也有可能不是能够百分百信任的人。 “娘……” “师傅……” 叶芷青坐了下来,郑重问两小儿:“你们俩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 “什么……打算?”锦姐儿长这么大,都是调皮捣蛋,做过最大的冒险的事情就是自作主张偷跟了过来,跟着娘亲……还需要想什么打算吗? 不是有娘亲吗? “我们……我们想要跟着师傅跟爹。”傅天佑算是听明白师傅的意思了,小声但坚决的说。 “对,我们要跟着娘!”锦姐儿立刻随声附和。 叶芷青紧皱着眉头,盯着两孩子,理智告诉她此次太过危险,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还不知道安北疫性如何,她自己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两个孩子。但感情却让她恨不得带这两个孩子去见识一番人间疾苦,也省得这两小货跟泡在蜜罐子里的小傻子似的,哪天被人给卖了都还帮人数钱。 她在地下走来走去,两小孩子屏息等待,居然也很是安静的等着,外面听壁角的傅岩可有些急躁——里面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你们俩洗洗吃点东西,容我再想想。” 两小家伙被打之后,又被她教训一番,居然也不敢再闹腾,乖乖任由她出门去找伙计烧热水。 叶芷青开门就与傅岩撞了个对脸:“……师祖?”您老在这干嘛呢? 傅岩也很是尴尬,听壁角被抓包,委实不是他所愿。 他手握成拳咳嗽一声:“咳咳,我就是路过,路过。你继续,继续。” 旁边连晖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火上浇油:“你不知道,傅老哥是怕你心狠手辣,打坏了他的乖乖重孙子,这才着急忙慌过来偷听的。” “你胡说!”傅岩一张老脸都烧红了:“这丫头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 “连军医别胡乱揣测师祖的心思了,师祖他老人家怎么会这么想我呢?”叶芷青笑眯眯让开道:“正好天佑跟锦姐儿估计都被我打肿了手掌心,不如师祖进去帮着敷敷药?” “当真?”他老人家摸摸腰间的荷包:“我这里正好有化淤的膏药。”抬脚便走了进去,留下叶芷青与连晖相视而笑。 叶芷青站在房门外,才想起里面还有个人没处理,扬声道:“胡四儿,你跟我来。” 胡四儿自从被苏铭在漕帮手里救下来之后,一直跟着柳记的东家来到百越,在这里过了五年多安稳日子,有时候回想起过去,都恍如梦中,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今日叶芷青当着他的面儿斥责锦姐儿,也算是顺便给他提了个醒。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叶芷青下了客栈二楼,到前台吩咐伙计送热水吃食去房里,然后跟着她一路出了客栈的门,便是喧闹的码头。 也许南方的码头都大同小异,他从小在漕帮长大,最熟悉的莫过于码头了,有提篮叫卖小吃的妙龄少女,光着膀子装卸货物的船丁,还有来往行色匆匆的各色旅人。 码头上每日吞吐着船只货物,来往客商旅人,胡四儿跟着叶芷青沿着码头边的河岸缓缓走过,两人同想注视着缓缓流动的河水,许久之后,叶芷青轻叹一口气:“四儿,你初来我家里,什么都不会,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模样,现在再出去,倒像个小厮了。” 胡四儿悚然而惊——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动声色的观察而已,他还以为瞒骗了所有的人。 “四儿你说,一个读书识字的少爷怎么会沦落到被漕帮帮众追捕的地步呢?”叶芷青似乎也没想过要他回答:“我后来想过这个问题,每年漕河上的命案不知道有多少起,牵连的妇孺老幼不知道又有多少,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不管你是胡四儿,还是吴四儿,还是张四儿王四儿,必然也不会在我家中待一辈子子,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好要干什么了吗?或者说……什么时候离开?” 从头至尾,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负担这小小少年的将来。 叶芷青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凉薄的人,尤其是面对一个不知来历的少年,能够好心搭救他一次,也只是偶然的机缘,也因此这些年来,胡四儿只是陪在锦姐儿身边做个大玩伴而已,以他的聪明,又识字,却从不曾被送进柳记做个小伙计,被尽心栽培。 第二百七十章 两个人沿着码头长堤沉默的走出去,远远看到傅奕蒙招手,叶芷青便打发胡四儿回去。 傅奕蒙到码头之后就没有闲下来过,接见了等候的管事,将积务处理了,又安排了人打前站,这才站起来松松筋骨,就看到叶芷青远远走了过来。 她在外面从来都是戴着帷帽的,但脚步从容,无半点焦躁之意,他心里的躁意很快就消了下去,等人走近了,问:“师妹怎的没去房里歇着。” “留空间好让师祖安抚那俩小坏蛋!”她不无歉意:“没经过你的同意,揍了你儿子!” “揍他都是轻的!”傅奕蒙虽然疼爱傅天佑,也知道这小子性格有几分别扭,但他敢从家里偷溜出来足够让他提心吊胆了。 “真是无知者无畏,想想都让人后怕。”叶芷青又道:“揍也揍了,训也训了,我方才问他们俩怎么办,这俩小东西倒是铁了心要跟着去安北……” 傅天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这小子在蜜罐里泡的太久了,也是时候长长心眼了。” 傅岩虽然疼重孙,却也不是一味的溺爱,听傅天佑决定要带着这小子前往安北,到底没有反对。 傅天佑与锦姐儿扎着被打肿涂满药油的小爪子,高兴的又蹦又跳。 “谢谢爹,谢谢师傅!” “谢谢娘!” 叶芷青取笑道:“不生我的气了?” 锦姐儿跟傅天佑被叶芷青教训完了,又被傅岩在敷药的时候讲了许多儿女被拐卖的父母的悲惨经历,思念儿女成疾,多年苦寻未果,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两小儿之前挨揍之时,还有委屈,被叶芷青驳斥之后,也未见得心服口服,听完傅岩一番话,锦姐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要是丢了,我娘亲也会很伤心吗?” 傅岩摸摸她的小脑袋:“说什么傻话呢?你娘若是不疼你,巴不得你丢掉,见到你怎么会还气急败坏揍你?她越害怕你丢越心急,当然是越生气啦。” 锦姐儿再见到娘亲,竟然乖顺许多,偎在她身边不说话,只把小脑袋往她怀里钻,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模样。 前往安北的队伍多了两小孩子,似乎也没什么改变,晓行夜宿,到了扎营的时候,叶芷青就带着俩小家伙穿着短打绕着营地跑,还想法子给两孩子增加营养。 傅奕蒙不解其意,也远远缀在俩小孩子后面跑着,等他们休息了便问起来:“师妹这是何意?” 彼时天色已近傍晚,他们扎营的正是一处平原,旁边是一条奔腾的小河,一排大树依河而生,粗枝茂叶,周围绿草葳蕤,实是不错的一处所在。 叶芷青踩在河边的石头上,将绕着脖子上的布巾子拉下来浸水,朝两小儿招手:“你们俩过来洗把脸。”天气炎热,整日在马车里坐着都是一身尘土一身汗,再加上跑步,身上的味道都不好闻,又不方便洗澡,只能洗洗干净手脸了。 傅天佑跟锦姐儿自从跟着前往安北,这一路上也不调皮捣蛋了,一身奓着的毛刺儿都要被顺平了,要多乖巧有多乖巧,牵着手儿靠近河边,蹲下来开始洗脸。 叶芷青一边注视着俩小孩子别掉进河里,一边回答傅奕蒙之前的问题:“他们年纪太小,我总是担心他们去安北染上时疫,所以带着他们抽空锻炼身体,提高抵抗力。” 俩小家伙洗完了排排站在叶芷青面前,等着叶芷青给擦干净手脸,才手牵手欢呼着往营地里跑,那里已经飘来了饭菜的香味。 二十天之后,他们踏入了安北地界。 安北在大魏举重若轻,虽然不能指望如江南一般富庶,但却是大魏在北方最重要的防线,尤其这八年间在周鸿手里更是大变样。 他们这么一大队人马进入安北,值此民心惶惶之际,想要让地方与军方不注意到都难,很快便有人盯上了他们,数日之后,他们被一小队大约十来人的骑兵给拦住了。 为首的是名年轻的军士,戎装肃穆,长枪拦住车队的去路,很是客气道:“你们领队的在哪里?做的是这什么生意?” 安北这几年发展的不错,如果不是天灾,前来安北做生意的车队也不少,南方的茶叶布匹等物源源不断的被运了过来,换取安北的药材皮货山珍之物。 管事的从骡车上下来,上前去见礼:“军爷好,我们是从南越来的,并非是做生意,是周大将军派人前往东南请的连军医前来安北治疫,但是连军医恰好在西南百越之地跟我们家傅老爷子在一起。我们家老爷子悲天悯人,医术又高,闻听安北有疫,便陪同连军医一起准备了药材粮食前来安北。连军医在后面的马车上,一会儿就到了。” “连军医?”这人正是周鸿身边的汪宏扬,自来了安北之后便被丢到军中历练,如今也能独挡一面了,却是认识连晖的。 “连军医在哪?快带我去见他!”汪宏扬听得连晖在车队之中,顿时神情激动,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揪着傅家管事就要去找连晖。 这一路之上,连晖与傅岩同乘一辆马车,讨论治疫的方子,也猜测安北之疫,只因未曾确实见过,一时倒也难下定论,日子便在猜测之中滑了过去,有时候也让叶芷青跟他们在马车里一起参详,每当此时傅奕蒙便只能自己带着俩孩子了。 管事带了那汪宏扬到了连晖乘坐的马车前面,管事的请了连晖出来,他好似见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紧握着军晖的手不肯放,眼眶都要红了,力气之大几乎要捏断了他的手骨,不断念叨:“连军医来了就好了您老人家来了就好了!” 连晖吓了一大跳——安北疫情竟是已经严重至此了? “怎么是你小子?你们军中的军医呢?当地没有大夫吗?” 汪宏扬早就接到周鸿密令,知道他派人前往东南请连晖前来襄助控制疫情,此地恰是他驻守之地,每日必要带兵过来巡逻,没想到今日就教他碰上了。 他将连晖拉到一边,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军医您不知道,将军他……前两日浩哥传来消息,说大将军发烧,恐已染上时疫,都盼着您能来呢。” 其实周鸿派人前往东南请连晖之时,安北震后没多久,也只有零星几人染了时疫,但以周鸿多年应对危机的能力,很快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尤其震后气温升高,最是容易扩散疫情,而安北军中军医的本事比不上连晖经验丰富,他想着请了连晖过来控制疫情,心里也有点底。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很快染上时疫的人越来越多,如今几乎要泛滥,都快要控制不住了。 连晖听得周鸿竟然也染上了时疫,面色大变:“怎么会呢?少将军从小身体就好,他怎么会染上时疫?”却仍是旧时称呼。 汪宏扬哭丧着脸道:“将军为人,连叔您不是不知道,他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哪里有疫情就往哪里钻,总是在最危险的地方,谁劝也劝不住他,哪知道就给染上了……” 连晖心里也不好受,事到如今只有赶紧往安北军营中赶了,他跟挥苍蝇似的驱赶汪宏扬:“你赶紧头前带路,让粮食跟药草后面来,我跟傅老先生……还有他身边的徒孙一起往营里赶。” “那感情好!”汪宏扬赶紧过去上马,很快傅岩乘坐的这辆马车越众而出,跟在了汪宏扬的队伍后面,往军营疾驰而去。 马车里,叶芷青失声道:“……什么?周……周将军染上了时疫?” 傅岩奇道:“叶子认识周将军?” 连晖很想说:认识!怎么不认识?孩子都给周将军生了一个!但事关周鸿跟叶芷青的隐私,叶芷青都不愿意再提起过往,他又怎么好讲出来? 叶芷青道:“不认识,只是以前在东南的时候听过周将军的英勇事迹,所以对他颇为敬佩,后来听说他镇守安北,没想到……” 傅岩抚须叹道:“也是,周氏一门忠烈,天下谁人不知!你常年在外面跑,对周将军的事迹肯定也有所耳闻,国之柱石,没想到竟然染上了时疫,咱们可一定要想尽了办法将他救了!” 叶芷青连连点头:“师祖说的是!只是到时候师祖可不许叫我叶子,您不知道我在安北有仇家,万一被识破身份,可能落不了好,我往后就是哑巴。“ 傅岩道:”知道了,那我以后就叫你柳儿就好了,此事来之前既然已经商量好了,老头子也还没有老糊涂呢!“ 马车走的很快,跟在汪宏扬的队伍后面,但就算是他们脚程很快,叶芷青也很焦急,恨不得有翅膀飞过去,她恨不得追着汪宏扬问一声,贤哥儿是否也在安北? 马车走了大半天的路程,终于到了安北军营,远远看到营房的门,汪宏扬几乎热泪盈眶。 第二百七十一章 建和元年,周鸿请命前往安北,经过数年浴血奋战,八年间的不懈努力,他在安北军民心中的威望无与伦比。 今年六月初,正逢夏收,安北发生地龙翻身,官署民居倒塌,死伤无数,接下来数日暴雨绵延不绝,气温大降,粮食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 周鸿身为安北军中最高统领,分出一部分兵力帮助地方官员救灾,陈重兵于边防,以震慑对大魏虎视眈眈的邻邦。 震情上呈今上萧烨,朝中遴选赈灾使,哪知道几方扯皮,办事效率低下,赈灾的粮食药草不能及时送达,竟致安北灾情加剧,重伤者获救无望,断肢残臂者垂死挣扎。 暴雨之后,人畜尸体不曾及时处理,竟致各处有零星染病者渐至星火燎原之势,官员组织民间大夫救灾,却是杯水车薪。 安北历来是各族混杂之地,民情凶悍,比之江南富庶之地称得上荒蛮,大夫都是稀缺物种,各族的巫医才是救命的菩萨。这些巫医们装神弄鬼颇有一手,或炼密药,或存偏方,真要处理震后重伤者却力不从心。 地方官员万般无奈,向京中奏请派得用的大夫前来却遥无音讯,万般无奈之下便求到了安北军中,请求周鸿派军医支援。 自周鸿征战安北之后,深感自己军中的军医不得力,便派人向连晖求援,连晖便遣了自己的徒弟云驰与崔易前来安北。 云驰与崔易自来安北,便被周鸿视为宝贝疙瘩,轻易不会外借。 连晖在东南水军营大半辈子,后来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叶芷青,有感于她的提议,将东南水军营里的军医们都进行过系统的培训,建成了一套颇为系统的保健方式,没病防病,有病治病,更有叶芷青曾经传授过的截肢之术,在大魏所有驻军之中,算得上医术先进了。 云驰与崔易来到安北军中,便将连晖在东南水军营里的那堆陈规条例全都照搬了过来,还致力于培养军医的急救知识,倒也做的有声有色。 但安北发生时疫之后,地方官员前来借人,这两人便提起连晖:“……若是师傅他老人家在此,定然有办法。我们当初在师傅手底下学医,也未曾学过治疫,实是未曾碰上过,未曾亲见,都是听师傅提起过一言半句。” 崔易就是连晖的翻版,纯粹是个医痴,一心扑在学医上,他当年也去过容山岛,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师傅他老人家对叶先生跟傅老先生颇为推崇,不拘请了他们之中的哪一位都好。” 安北军中将领听闻,便问道:“叶先生跟傅老先生是何方人士?不能请了他们前来吗?”安北发生疫病,缺的就是好大夫,特别是有名望又医术精湛的大夫。 隔了这么多年,周鸿耳中再听到“叶先生”这三个字,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周浩不着痕迹的将那名将士往身后推了一把,岔开了话题:“要是能将连叔请了来,必能事半功倍。连叔医术精湛,治疫也有经验,想来应该没问题。大将军,不如派人前往东南去请连叔前来襄助。” 偏偏那名安北军中的将领不懂得察颜观色,扒拉着周浩的肩膀连连催促:“将军,既然要请连军医过来,不如将叶先生跟傅老先生也一同请了来?” 周浩向梁进使了个眼色,他跟汪宏扬一边一个将那名将领像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那人犹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不止挣扎:“干嘛干嘛……诶诶有话好好说你们拖我干嘛?” 此后周鸿便带着护卫到处巡查,将云驰留在军中,又分了两名军医连同崔易跟着官衙的人前去灾医治疫。 安北各地灾情最重的是翰海府,民居十有八九已经倒塌,死伤惨重,崔易带着军医最先去的就是翰海府,周鸿边境上巡查一番之后,也带兵前往翰海府一趟,哪知道回来之后就发起了烧。 连晖带着傅岩前来,周浩等人顿时喜出望外,出营迎接。 “连叔,可盼着您来了,您再不来我们都没招了。” 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少爷,听得他就是连晖,忙上前见礼:“贤哥儿见过连爷爷,我父亲还等着连爷爷救命!” 云驰近几日将周鸿的大帐封锁,连同跟着他前往翰海府的护卫们全都放在一个帐子里观察,结果其中另有两名也发烧,头痛、身痛,恶寒,竟有呕吐的症状,他也有点不敢确认这到底是霍乱的症状还是伤寒的症状,正急的团团转。 周鸿的大帐周围全都清空,除了军医等人,别的人都不让靠近。 贤哥儿这几年跟着周鸿在安北长大,听说父亲发烧,死活要进帐子去看看,被云驰拦在外面,哀哀恳求无果,只能每日跟着尾巴似的跟着周浩进进出出,只期望能够从云驰传出来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一点好消息。 叶芷青一路风尘仆仆,才到军营就见到了贤哥儿,母子俩分别八年,当年她离开他时,他尚在襁褓,还是个万事不懂圆圆胖胖的小团子,没想到数年之后母子重逢,他已然是个俊秀的小少年。若非她今日帷帽遮面,恐怕早就露了馅。 帷帽之下,她目中已然含泪,整个身子僵硬的站在那里,犹如身处梦中,差一点就要上前去搂着儿子大哭一场,万幸这些年风里雨里的走过,修炼不差,理智尚存一息,才只如遭雷击一般僵站着。 “你就是贤哥儿?早就听你祖父提起过你,没想到都已经这么大了。”连晖上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余光怜悯的向叶芷青扫了一眼,随即向周浩介绍:“这位便是傅老爷子与他的徒孙柳姑娘,傅老爷子家传绝学,还曾亲自参与过治疫,有了傅老爷子,你们不必担心!” 贤哥儿上前向傅老爷子见礼:“傅爷爷好!”仰头眨巴着大眼睛问道:“我父亲真的会没事吗?” 叶芷青就站在傅岩身后两步,贤哥儿仰头之时,更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容貌。 贤哥儿小时候瞧着就有几分像她,长大之后眉眼之间更见她的影子,见到他的脸就让她觉得熟悉亲切,眼睛生的几乎与她一般无二。真要论相似,其实锦姐儿与贤哥儿有三分相似,大约都是来自于母亲的容貌。 两个孩子的容貌里,若真要论谁更多的承袭了母亲的容貌,还要算是贤哥儿了。 傅岩是个慈悲的长者,尤其贤哥儿年纪与傅天佑相仿,又这般懂事隐忍,他一见之下便心生喜爱之情,不知为何总觉得见到这孩子透着一股亲切之感,倒像似曾相识一般,宽慰这孩子:“会没事儿的,你别担心!” 周浩引了连晖与傅岩往周鸿的帅帐,到达守卫防线之时,他便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云军医不容许我等进入帅帐,只能送连叔跟傅老爷子到这里了,我叫里面的护卫来带两人进去。” 傅岩道:“我们三个一起进去,我这徒孙得了老夫亲传,医术也不差,正好一起进去会诊。” 周浩忙道:“使得使得!”他巴不得更多人替周鸿会诊,也好解了眼前危局。 安北军中主帅染病,军中将士们人心惶惶,实在让人忧心。 连晖与傅岩要着前来接应的护卫往帅帐走,叶芷青不由回头,透过帷帽的薄纱见贤哥儿恨不得跟着进去的模样,便朝他摆摆手,想让他回转。 贤哥儿却会错了意,小跑了过来,问她:“姐姐,我能跟你进去吗?” 叶芷青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脸蛋,拉着他的手儿在手心里缓缓写了三个字:别担心。 周浩疑惑的看过来,连晖见到母子相亲的一幕,心中怜悯不意,向周浩解释:“柳姑娘遭逢大难,容貌已毁,嗓子也坏了,说不了话,不过聪颖好学,医术极好的。”又向贤哥儿道:“若论年纪,柳姑娘足可当你的阿姨了,贤哥儿还是叫柳姨吧。” 贤哥儿靠的近了,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只觉得说不出的好闻,恨不得靠近了再闻闻,却被周浩拉了过去:“贤哥儿乖,快让你柳姨跟着傅爷爷跟连爷爷进去帅帐为你父亲治病,咱们在外面等着好消息。” 叶芷青松开了贤哥儿的小手,三人一起往帅帐而去。 安北军中帅帐里,周鸿静静的在床上昏睡不醒,满脸烧的通红,人却躬成了个虾子,显然在极力忍耐着痛苦。 云驰见到连晖如遇救星,也顾不得礼,几乎要喜极而泣:“师傅,可把您老人家给盼来了!快来快来替大将军把脉!”他扯了连晖到周鸿床前。 连晖顾不得洗干净满脸尘土,卷起袖子替周鸿把脉,帅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谁都不敢打搅他。 过得一会,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起身让开:“傅老哥,你来把脉试试。” 傅岩把完了脉起身,道:“柳儿你也来把个脉,等会会诊的时候也好心中有数。” 叶芷青自进了帅帐之后,站在那里只觉得双腿如有千斤之重,短短几步距离,如隔山海。 八年时间,他们分别的太久,那些恩爱的时光几疑成梦,是她在长长的午夜精神恍惚所做的梦而已。有时候都要怀疑她生命之中是否当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也许是思念太过长久,也许是她已经精神错乱,经历的太过,见过太多人事,前世与今生早已经错乱。 此刻,站在周鸿的床前,她耳边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跳动着,如有重锤砸下来,砸的她的心要碎成渣,疼的无可言说。 她又能向谁说呢? 傅岩说了一声让她过来把脉,却见她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这小徒孙也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没得听说周将军染了时疫就不敢上前把脉的。 “柳儿你怎么了?快过来替周将军把脉。” 他又重申了一遍,叶芷青才缓缓走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将手搭到了周鸿的腕上。 他的腕上肌肤滚烫,叶芷青单只摸到他的肌肤,便有被烫了的感觉,她的手几乎都有些抖,却极力的控制着自己,心乱如麻,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终于能够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把脉,却不知道傅岩已经觉得奇怪了。 他与叶芷青也曾切磋过医术,对她的医术也有几分了解,也见过她给傅家别院里的仆人把过脉,如果不是帷帽遮着,看不到她的表情,他都要觉得这小徒孙有些神不守舍了。 云驰还当这姑娘是个学徒,傅老爷子让小徒弟练手呢,见她这半天把脉都没动静,心里焦急,便道:“师傅,您跟傅老爷子觉得如何?” 他的话落入叶芷青耳中,她总算是心神归元,有了结论之后才起身,站在了傅岩身边。 云驰越发认定这姑娘当真是来学习的,心里还觉得,一个学徒跑到安北,不是来添乱嘛,但碍于连晖的面,也不能多说什么。 “徒儿这两日诊断,不敢确定将军到底是霍乱还是伤寒,因此还要师傅来定夺。” 连晖道:“傅老哥如何看?” 傅岩沉吟:“不知道周将军的大便如何?” 连晖与傅岩自进了帅帐之后,贤哥儿有了希望,更是不愿意离开,便在外达的防线上等着。周浩劝了好几次,他都不肯听,无可奈何他也只能留下来陪着这小子。 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却有些凉,周浩苦劝不动,只得命人在旁边生火陪着。 次日早晨,傅奕蒙带着粮队跟俩小的到达安北军营,营中将士们前来帮忙卸货,他也忙着与军中之人交割,还要打发管事的等人回去采购药草继续送来,没空照管俩小子。 傅天佑与锦姐儿便在胡四儿的看顾之下在营里看看。 这俩小货此次敢独自跑出来,已经将胆子练大了,进了军营也不觉得害怕,见到到处是身穿铠甲腰佩长剑的军士,竟然还好奇的跟着看来看去,不知不觉就走近了贤哥儿蹲守的地方。 周浩见营里出现了俩小孩子,一个年纪与贤哥儿相仿,另外一个却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忙拦住了他们:“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营里乱跑?” 傅天佑竟然还向周浩行了个礼:“小子是傅家的孩子,此次跟着父亲前来安北历练。”这小子颇有几分沾沾自喜,总觉得回去之后是能向各堂兄弟们炫耀的一大功绩。 他拉过锦姐儿:“这是我锦儿妹妹,是我师傅的女儿,她也跟着来安北历练历练。” 周浩哪怕在外面等候消息,听到这小家伙一本正经说来安北历练,也觉得好笑:“你这么小,可懂得历练是什么意思?” 贤哥儿从小在军营长大,身边并无年纪相仿的伙伴,见到傅天佑与锦姐儿,顿时注意力也被引了过来:“你们……你们是傅爷爷家的孩子?” “是啊。”傅天佑觉得周浩的话颇有几分取笑之意,便有些不高兴:“我当然懂得历练是什么意思了,学里的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父亲跟师傅带着我们出来历练,自然是让我们长见识。我父亲还说,我跟锦儿妹妹不能一直泡在蜜罐子里。” 周浩赞许道:“不错不错,你父亲教子有方,他说的一点都没错。那你们一路行来,都看到了什么?” 傅家的车队一路行来,未曾经过翰海府,也因此俩小家伙并未见过最悲惨的安北,不过沿途倒有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因为安北爆发时疫,地方官员与军中联合封锁道路,阻止安北灾民前往其他州府乞讨,以防疫情扩散,他们一路行来也见识到不少灾民凄惨的模样。 锦姐儿小小年纪,表现欲颇为强烈,抢答道:“见到很多很多可怜的人。”她小小年纪,平生初次见到这副场景,有人食不裹腹,衣不蔽体,饿倒路边,心里恨不得将自己吃的喝的全都拿出去给这些人,但傅家带来的粮食与草药是要带到军中,由军中统一调度,自然不能半道上随意发放,倒让俩小孩儿念叨了一路,说傅奕蒙铁石心肠,不肯分发粮食。 傅奕蒙被这俩小破孩给数落的啼笑皆非,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们解释。 孩子的世界还是非黑即白,根本没有全局观。他们看到什么便是什么,以为来赈灾便是将粮食全部发放给灾民就成。 “你们懂什么?!等到了安北大营,你们俩多听听多看看多学学,可别大言不惭的胡说八道。” 俩小孩很不服气,被周浩一问就更是不高兴了,见周浩这种戏谑的口气与傅奕蒙差不多,傅天佑还道:“我知道要给这些可怜人发粮食,看病。我爹跟师傅曾祖他们都是来做这些事情的,要治病救人!我曾祖跟师傅的医术都极好,一定能治好他们!” 锦姐儿也为他作证:“天佑哥哥说的没错,我娘的医术极好极好的!我们寨子里的人都说我娘是神医!” 第二百七十二章 童言童语无疑是很可笑的,周浩听着这孩子气的话都忍不住开心了几分:“小丫头,你娘是谁啊?” 锦姐儿与傅天佑来安北之前,已经接受过叶芷青的再三叮嘱,想到她娘说过的,安北有个大仇人,若是身暴露,她要连命都保不住。 她当时还问过她娘,大仇人在安北,她干嘛还要去呢? 叶芷青对于女儿的这个问题回答的十分慎重:“因为……安北有很多人需要帮助,他们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就算了,还生了很重很重的病,娘是大夫,所以要去帮助他们重获健康。” 锦姐儿虽然小小年纪,但从小在黎依寨里就地位超然,对她娘的职业很有认同感,当下挺着小胸脯骄傲的说:“我娘是个大夫!很了不起的大夫!” 周浩很是惊讶:“你娘……姓柳?” 锦姐儿很是高兴:“叔叔你见过我娘?带我去找我娘?” 贤哥儿忽道:“你娘原来是柳姨啊?”他指指戒备森严的帅帐:“她跟着连爷爷去了我父亲的大帐里。”他虽然忧心亲爹的病情,但因为多了个锦姐儿,焦虑的情绪居然也奇迹般的缓和了下来。 帅帐之内,经过一日一夜对周鸿以及染病的护卫观察,连晖与傅岩神色凝重,整个帅帐的气氛都大是不同。 一直在帐里侍候的护卫瞧着两人神色不好,追问道:“连大人,傅老先生,大将军的病可是不好?”他们跟着周鸿去了一趟翰海府,见过当地百姓身染时疫的样子,其实已经预感不妙了。 连晖大半生在军中服役,见识过无数生离死别,此次也不禁悚然而惊:“……傅老哥,可是霍乱?” 霍乱之疾,上吐下泻,肢冷脉伏,冷汗自出,血肉之躯必死于脱。前朝曾有时疫霍乱盛行,朝发夕毙,城中半年已毙数千人,诚浩劫也。 “霍乱”本为中医病名,早在《黄帝内经》中已有该名称,后世医家对此多有论述,一般用其指以挥霍撩乱、吐泻腹痛为主要表现的疾病。以叶芷青所知,包括现代医学中的急性胃肠炎、细菌性食物中毒,甚至肠梗阻之类的急腹症等都属于霍乱。《灵枢·五乱》篇说:“乱于肠胃,则为霍乱”。《素问·气交变大论》说:“岁土不及,民病飨泄霍乱”。《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说:“太阴所至为中满霍乱吐下”。《汉书》说:“闽越夏月暑时,欧呕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 傅岩道:“柳儿以为如何?” 叶芷青点点头,苦于不能说话,在帅案之上研磨,写道:“我与连军医的意见相同,大将军上吐下泻,肠胃紊乱,不外是感受时邪与饮食不慎两方面。” “不错!”连晖精神大振:“《丹溪心法》所书,内有所积,外有所感,致成吐泻。地震之后又添暴雨,湿邪蒸腾,调摄失职则易感受湿秽浊疫疠之气,大将军在行军途中或因贪凉露宿,寒湿内侵,客邪秽气,郁遏中焦,饮食或再有不慎,才能染上此疫。而跟着大将军的护卫们与之同食同止,所以感染的是同样的病症。” 傅岩道:“既然你们俩已有定论,那就开方吧。” 叶芷青将自己写过的字纸默不吭声的团了,将笔递给傅岩,他边写边道:“既然大将军头痛发热,身体疼痛,热多而想饮水,便有五苓散来治。猪苓去皮,白术、茯苓桂枝去皮,再加泽泻,以上五味药捣成细末状,做成散剂用米汤冲服,病人要多喝温开水出汗,静卧休养,暂停饮食。” 他写完了,便有旁边的护卫拿去交由外面的守卫按方抓药,叶芷青见帅帐无人,轻轻侧头往床上躺着的周鸿那边瞧了一眼,但见他烧的神智不清,昨天到今日已经上吐下泻好几次,任是铁打的汉子也早就经受不住,哪还能保持清醒。 她趁着帐中无人,轻声与二老商议:“安北军中将染病之人隔离是没错,但患者用物及排泄物也要严格消毒处理。我更担心的是,听大将军随行的护卫们说,翰海府疫症严重,普通百姓不知如何隔离防护,只恐更多的人染病。大灾之后定然饮食不慎,染病之人的排泄之物及亡者都未曾妥善及时处理,这些都是染病的源头,一定要从源头上遏制,才能阻止更多的人染上此疾。咱们既然来了,师祖与连叔不如拟个防护隔离疫区的章程出来,也好让军中将士们到处宣传,让更多的百姓知道。” 连晖当初在东南水军营任职的时候,得益于她的提议,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傅岩大半生行医,活人无数,也曾救治过身染时疫的百姓,对她的提议更是赞成:“你的提议不错,尽快写个章程出来,分往各地。” 床上躺着的男子如置身火海,如行万里烈阳之下的荒漠,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要干裂,他以为自己神魂出窍,耳边传来熟悉到刻骨的声音,隔的太远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他残存的那一线清明却似乎在告诉他,那就是他魂里梦里追寻的声音。 他努力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却烈焰焚身,连一根头发丝,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徒劳的用尽全身的力气低喃:“……水……水……” 帅帐里议事的共有三个人,连晖忙着写防护的章程,傅岩生怕漏写了一条,全副心神也放在连存的笔下,随着他笔走蛇龙,边轻声提议他以前治疫之时的经验之谈,唯独叶芷青自入了帅帐,一颗心早分了大半颗扑在床上躺着的那人身上,概因她帷帽遮面,又以哑巴示人,旁人尚且瞧不出她的异常。 床上的人发出轻微的声音,却宛如在她的心湖投入巨石一般,瞬间就激起了浪头,她猛的扭头往床上去瞧,一手已经按住了连晖握着毛笔的手,朝着床上的方向指了下。 傅连二人齐齐屏息凝视,扭头去瞧,这才发现周鸿的动静,他们即使小声说话,也很容易将床上的动静给遮掩了。 “柳儿你去瞧瞧,喂些温水给大将军喝。” 傅岩发了话,叶芷青便不再迟疑,往床边上过去。自到达帅帐之后,她不止一次的去触摸周鸿的额头试探他的体温,也曾过一个时辰便替他把脉,拿湿帕子擦去他额头的汗水,更是与帐里候着的护卫替他换过衣服,连他的呕吐物跟排泄物也跟着看了好多次。似乎只要他昏睡着,她就可以催眠自己:这只是个不相关的病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虽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肠,这些年四处漂零,也确然救过无数陌生人的性命,却何尝有如照顾病中的周鸿一般尽心竭力?! 个中细微的差别,也唯有自己知道而已。 她一步步靠近周鸿的床边,直到站在他面前,见他闭着眼睛依旧在昏睡,仿佛方才听到的那一点细微的声音并非他自己发出来的,而是她的幻听而已。 她站在他的面前,八年的时光与距离造就了今日的陌生,床上的男人虽然有着旧日的轮廓,却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平添无数风霜,可以相见他些年的时光,所有经历过的都刻在了他的脸上。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无知无觉的昏睡着。 她平复了呼吸,坐在他床头,拿汤勺一点一点喂他喝水,当第一口水喂到他口边的时候,他似乎感受到了湿润的气息,居然张开了嘴…… 叶芷青一瞬间手都有点儿抖,生怕下一刻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几乎将手里的大半勺水都泼到了他的下巴之上。他微微张口,倒好似等候甘露一般,眼窝深陷,胡子拉茬,说不出的可怜。 她再喂一口水过去,他连着慢慢喝了四五口水,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叶芷青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有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吓的手里的勺子都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连晖跟傅岩闻声而来,不太明白她喂个水怎么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床上的人似乎并不清醒,只是单纯的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入目是大片垂下来的帷帽白纱,高烧生病的大脑根本就转不动,不太明白眼前的物事是什么,就又昏昏然闭上了眼睛。 叶芷青:吓死我了! 傅岩不明白个中情由,连晖却是知道叶芷青的心结的,暗叹一声,也是难为她了。甚至还出声替她遮掩:“你也是,不就是大将军睁开眼睛了嘛,他病了这么久,难道还有杀气不成?!” 原本是凝重的气氛倒是被他这句玩笑话给化解了,傅岩笑道:“我还以为柳儿胆子极大呢,没想到被大将军一个眼神就吓到了。” 叶芷青蹲下来收拾碎掉的瓷片,心里暗笑自己疑心生暗鬼,她整张脸都被帷帽遮着,即使周鸿清醒了也瞧不清她的长相,又有何可怕的呢? 不过是她心虚而已。 说不出的心虚。 第二百七十三章 傅老爷子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大半生活人无数,等两日过后,周鸿的病情略微稳定,上吐下泻没那么厉害了,他便提出想要前往疫情最严重的翰海府。 他们三人议定的疫区防病章程已经由营中书吏誊抄几十份,派人骑快马发往各地府衙,好让官员组织民间百姓进行防病治疫。 叶芷青这两日在帅帐里心惊胆战,随着周鸿沉疴渐有好转之势,有两次他无意识的睁开眼睛,还是让叶芷青有点心慌,私底下向傅老爷子表决心:“师祖既然要前往翰海府,我岂能贪生怕死,自然是要追随左右,此地有连叔坐镇,想来无虞。” 周鸿与他身边的护卫得了霍乱的消息一经确定,营中将士便被隔离的更远,确保军中染病的人数不要再上升。 帅帐旁边的另外几顶小帐篷里分别隔离着一批护卫,其中染病最重的同住一顶帐篷,有轻微症状的分居另外的帐篷,完全没有症状的聚集在一顶帐篷里侃大山,顺便忧心主帅的病情。 连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拒绝了叶芷青的提议:“傅老哥既然是我邀请来的,我岂能留在此间,让他一个人赴重疫区?你的医术也不差,军中又有云驰协助,大将军就交给你照料了!” 云驰对连晖是实打实的敬重,可是对这位整日戴着帷帽的柳姑娘表面是客客气气,实则颇有几分瞧不起,只不过他在连晖面前未曾表现出来罢了。 叶芷青心知肚明,却不便在连晖面前添油加醋,再则她能够面对昏迷的周鸿,却不表示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与清醒的周鸿面对面,前往翰海府治疫便成了逃避二人再次重逢最好的办法。 “大将军有云军医,我留在这里只会束手束脚,不如去翰海府为什师祖跟连叔打个下手,您二位可千万别嫌弃我!” 连晖对她深表同情,心里却未尝没有存着一点私心,想要让她在傅奕蒙与周鸿之间想清楚。 傅岩是瞧中了叶芷青做他家的孙媳妇儿,可他一双老眼却瞧的真真儿的,叶芷青能够跋涉千里不辞劳苦功前来安北治疫,还不是因为周鸿的缘故。 “老夫可不敢让你打下手,真论起来你的医术却在我之上,如今不过腆着脸承你一声老叔而已。”连晖道:“你若要去翰海府,只要你师祖同意即可。” 傅岩自然有他的考量。 傅奕蒙带着重孙子来安北疫区,不为旁的考虑,单只为傅家血脉子嗣考虑,也不想让傅奕蒙与傅天佑深入重灾区,更何况叶芷青还带着锦姐儿,两个孩子都年幼,如今被隔离在帅帐之外,与周大将军的儿子玩在一处。 “你就不必去翰海府了,不说周大将军这里离不开人,云驰的医术不足以应付此症,更何况还有锦姐儿跟天佑需要你照顾,总不能你去了翰海府,将孩子们也带到翰海府吧?你若执意要去翰海府,难道还有别的缘故?是蒙儿招你烦了?” 叶芷青被隔离,傅奕蒙在军营里帮分管粮草的军需官吏分派粮食药草,还要照管两小家伙,却还能每日跑好几趟抽出空到隔离防线来说几句话,或给她捎一束野花,或带一把野果,再或者是一只烤好的野兔子。 当着守卫的军士,叶芷青成功的扮演了一名哑巴,隔着帷帽听傅奕蒙一个人唱独角戏,还有两名捧哏的负责搞笑担当。 傅奕蒙若是道:“师妹昨晚休息的如何?” 傅天佑便拆老爹的台:“照顾病人很辛苦,肯定没得觉睡。” 傅奕蒙若是问:“师妹吃的可好?” 傅天佑便接茬拆台:“营里吃的都是野菜糊糊,草根扎嗓子,能吃好才怪!” 傅奕蒙:“……”真是亲儿子! 为着安北边境稳定,萧烨这几年倒是从来不克扣安北军的粮饷,但灾后百姓们流离失所,周鸿便下令将军中粮草挤出来三分之二接济了地方百姓,军中将士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野菜糊糊成了日常主食,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叶芷青不便出声,便用手势向这父子二人表示一切安好,不甘寂寞的锦姐儿将跟在她身后的贤哥儿拖了过来,推推搡搡到了近前,隔着防护的木栅栏,她替贤哥儿问:“娘亲,阿贤哥哥的爹爹怎么样了?” 见亲娘呆站着没吭声,锦姐儿便自发找到了沟通的办法:“娘亲,若是阿贤哥哥的亲爹好多了,你就点点头;若是不好了,便摇摇头。” 贤哥儿有两日都没有得到周鸿的消息,周浩安慰了他许久,都不能让小少年安心,还是锦姐儿人小鬼大,拖了他过来。 “娘你快说啊,难道阿贤哥哥的爹爹不好了?”锦姐儿见叶芷青不言不动,心中焦急便催促了起来。 叶芷青摇摇头,在贤哥儿脸色大变之时,忙又点点头,惹的小少年眼泪都快急出来:“柳姨,我爹到底怎么样了?” 她回身奔进帅帐,提笔在纸上匆匆写了几个字,便折返回去,果真见傅奕蒙还带着三个小孩子在原地候着,她将纸张提起来,但见上面写着几个颇有风骨的字:你父病情好转,勿忧! 贤哥儿见不到周鸿,见到这几个字也是亲切的,伸手要去接纸,没想到里面的人却将纸团巴团巴揉掉了,小家伙呆呆站着,不太明白这是何意。 还是傅奕蒙见多识广,从小也曾涉猎过家中医书,安慰他道:“隔离的病人接触过的物品都不能带出来,你知道这个好消息便好了。” 次日傅奕蒙带着俩小家伙再来,贤哥儿便也巴巴的跟了过来,试图听到周鸿的只言片语。 叶芷青倒是想告诉他,你亲爹这两日睁了两回眼睛,意识正在回笼,说不得过两日便能彻底的清醒过来,不必担心,却也只能继续装一个尽职尽责的哑巴,只在贤哥儿问起来时,点头或摇头,以此来减轻小少年的焦虑。 她眼睁睁看着周鸿有好转之势,一心想要前往翰海府,却被傅岩拦了下来,只能在第四日目送着傅岩带着连晖离开隔离的帅帐,由帅帐里隔离的几名全无症状的护卫们护送他们离开。 傅老爷子就算了,连深知内情的连晖也忍心把她留下来,叶芷青内心里不无安慰的欺骗自己:并不是我要留下来的!我只是奉师祖之命,留下来照顾周大将军!我并非为着一己之私,而是为着安北千千万万的百姓,为着安北边境的稳定! 大约这个借口太过冠冕堂皇,她在心里重复默念几遍,竟觉得再正确不过,面对卧床昏睡的周鸿,淘了布巾子替他擦手擦脸做起来竟然也平和无比。 她做的轻手轻脚,殊不知床上的人在傅老爷子的汤药之下病势好转,意识也终于清醒了许多,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脸上有个热烘烘湿润的布巾子擦下来,起先还当是护卫在帮他料理,尤其上吐下泻之后虚弱的连句话也说不动,便任由那人动作。 但军中护卫无论对主帅如何敬仰忠心,究其根本都是糙老爷们,洗脸若是没将他秃撸下来一层脸皮,已经算得“温柔”了,令他惊异的是,替他擦脸的这位手脚着实很轻,温柔的都要让他怀疑对方是拿他当小孩子来照顾了。 擦完了脸,她便顺着下巴将他的脖子也轻轻擦了一遍,然后……对方握住了他的大手,开始拭擦每一根手指。 那一瞬间,仿似过去某个遥远的场景被激活,久病的周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反手握住了腕子,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喊道:“叶子!” 他喊的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自谓声音极大,殊不知连日重病早将他所有的力气都消耗干净,落在不远处云驰的耳边不过是一句轻轻的呢喃,在叶芷青的耳中却石破天惊,犹如晴天霹雳,将神魂炸了个粉碎。 她腕子被人握着,实则握着的那人力道极小,久病之人手上无力,她原本可以挣开的,朝后退去的同时竟然不曾用力挣开,只觉得腕上犹如烙铁一般烫人,也不知是不忍还是不敢,竟然未曾挣开。 这么一起一带之间,周鸿睁开了眼睛,彻底清醒了。 不远处坐着的云驰听到动静抬起头,顿时惊喜不已:“大将军,您醒了?!“ 他几步便窜了过来,见到周鸿抓着柳姑娘的手腕,早知这位警觉性极高,大约是甫一清醒不太明白眼前的状况,便为他解释:“这位是傅老爷子的徒孙柳姑娘。自大将军病后不久,我师傅跟傅老爷子就来了安北,他们两位守了大将军数日,见大将军病症减轻,忧心翰海府疫症,便先去了翰海府治疫,留下柳姑娘照料大将军。” 周鸿分明不信,他抬头对上一张垂下来的白色轻纱,眼前之人蒙着帷帽,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可是方才他分明感觉那便是叶子,闭着眼睛也觉得是她在照顾他。 多年之前,他曾经喝的半醉,她替他擦脸擦手也是这般轻柔,仿佛怕擦破了他的皮似的,那时候心里多甜。 “你别骗我了!”他声音嘶哑难听,却是久病昏睡之故。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云驰:“我岂敢骗大将军!柳姑娘的的确确就是傅老爷子的徒孙,跟着傅老爷子来安北,且她幼年之时遭逢火灾,容貌损毁,伤了嗓子,不能说话,跟着傅老爷子学医,这才能来安北照顾大将军。” 周鸿躺在床上,想要起身扯开眼前之人面上遮挡的轻纱却没有力气,被他握着腕子的女子安安静静的站在哪里,似乎并没有被他的举动惊吓到,他的目光顺着她娟素的衣衫下来,目光停驻在了被他握着的左手上。 隔着衣衫,他感觉不到她腕上的皮肤,却能清楚的看到那垂下来的素白的指尖瘦骨伶仃,而那只手上沿着袖口露出来的肌肤之上却有积年伤痕,裸露在外面的手背之上有一块鸡蛋大的烫伤疤痕,沿着虎口蜿蜒出一条蜈蚣形状的伤痕,翻开来贯穿整个手掌心的疤痕隐约可见当年缝合的形状,皮肤不是特别平整,连几个手指肚上都还留有烫伤的痕迹。 “这……”周鸿不觉间松开了手。 这只手太过陌生。 他永远记得叶子那双纤纤玉手,又怎会是眼前可怖的模样?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安安静静,隔着帷帽瞧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可是透过她这只手,他几乎可以想见她曾经遭遇过的劫难,在她的肌肤上永远留下了印迹。 “姑娘对不住,是我鲁莽了。” 他不知道的是,帷帽的轻纱不但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阻挡了叶芷青的喜忧。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并非是笃定他认不出来,而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才呆立着。 ——直到周鸿的目光打量着她的左手,陌生的眼神才终于让她清醒。 是了,她早不是八年前的叶芷青,这些年风里雨里走过来,遇上的危机不计其数,却仍旧侥幸走到了今日。贯穿手心的这条伤痕还是当年初初在黎依寨定居之时,跟着寨中汉子们上山采药留下的。 彼时苏铭跟赖大庆陪着她,遇上了山中猛兽,猛跑之时不慎掉入山涧,惊慌之时她去抓赖大庆后背的药萎,却不曾想握住了草根里面放着的药铲,差点废了左手。 至于烧伤,乃是在交趾交的学费。她的医术不错,作生意又守信用,而大魏西南百越之地跑交趾万象这条线的商家可不止她一个。 她跑过几次之后,无意之中抢了同行的生意,渐渐打开了商路,在回过的途中被同行伏击,九死一生,差点将师徒俩的命都丢在那条崎岖的商道上。 柳记能在西南百越之地打开局面,除了同行嫉妒,恶意抹黑她一个女人家,疯传她做生意不择手段,更重要的是她的拼命劲儿,鲜有人能敌。 云驰虽然不喜傅老先生将她留下,但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这位不会说话的柳姑娘照料病人极为妥贴,并非他以为的笨手笨脚的新人,至少比起他手底下带出来的军医要出色不少,也渐渐抛去成见。 他又答应过连晖要好生照顾她,便替周鸿赔罪:“柳姑娘,大将军病后才醒,未曾瞧清楚人,姑娘不必介怀!” 叶芷青摇摇头,矮身一礼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周鸿久病才醒,误认错了人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云驰也未曾放在心上,很快便丢诸脑后,如常照料病中的大将军。 却不知叶芷青自被周鸿误认之后,便极力避免往帅帐里去,等云驰从帅帐里出来之后,用手势向他表示:由他去治疗大将军,而她去照顾那几名护卫。 云驰想想两人之间的误会,且周鸿一向在女色上头淡漠,连今上这些年陆续赐给他的美人儿都被丢在安北的将军府里,一个能与周大将军打个照顾就不错了,他便也不再强求,同意了她的提议。 周鸿醒来的时候是上午,一直到了晚间点起了烛火,他还不曾见那姑娘进来,等云驰端了汤药过来,他便问起来:“……柳姑娘呢?不是说傅老先生让她留下来照顾我的吗?” 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留在帐子里就能让他略略心安。 云驰道:“柳姑娘这一个下午一直在护卫们的帐篷里,大将军有所不知,上次跟着您去翰海府的护卫们里面也有好几名染了时疫的,需要近身照顾。柳姑娘比下官手底下的那起子军医们要妥帖,所以下官便让她去照顾那些护卫们去了。” 不知道为何,周鸿心中略有几分不快:“不是连叔跟傅老爷子让她留下来照顾本将军的吗?你让她去照顾护卫们,让连叔跟傅老爷子知道了,岂不说咱们军中在欺负一个姑娘家?” 云驰试探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让柳姑娘过来继续照顾您?” 周鸿:“护卫们的帐子能有帅帐里舒服?她一个姑娘难道跟一帮护卫们挤在一处?” 云驰:……大将军您可真是委婉,这是让柳姑娘回来的意思? 万般无奈,出去一会就将柳姑娘给叫了过来,还一再叮嘱她:“大将军不近女色,今日与姑娘拉扯也只是因为初初醒来认错了人,姑娘不必担心,只需要好生照料大将军便可。” 叶芷青默默点头,用手势向他表示:一定不负所托,照顾好大将军。 周鸿久病,能从床上坐起来已经是四日之后了。 他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就必须要有专人服侍,自他醒来之后,贴身之事叶芷青便不再去做,只交由帐子里的亲兵来做,她只负责端汤熬药,把脉观察。 这日喂完了汤药,她拿了帕子递过去,周大将军擦完了嘴,总觉得躺的全身骨头都要酥了,绵软无力,便向她要求:“姑娘扶我一把,我想坐会儿。” 叶芷青俯身去扶他,想将被子垫在他身后,让他靠的舒服点,两个人距离太近,他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双手先一步快过了大脑,紧握住了她的腕子,一瞬间差点脱口而出:叶子? 然后扶着他的姑娘似无所觉,大约将他握着她腕子的行为理解成了他想要借助外力让自己坐起来,半点都不曾停滞的将他拉了起来,拖过闲置的被子置于他身后,将他扶着半躺好,又将毯子盖在他腰上,这才直起身子。 周鸿没有理由再握着她的手腕,不甘不愿的松开,忽然开口:“姑娘是从几岁学医的?”问完了似乎才省起眼前之人不会说话,颇有几分尴尬。 叶芷青常年在外行商,与人做生意用手势表示数字都是常事,便向周鸿做了个动作,却端着空碗出去了。 周鸿学着她的模样比划了一下,却不明白是何意,直到云驰进来之后,见他比划的模样,便笑道:“七?大将军几时学着跟人做起生意来了?” “七?” “是啊,您方才的手势就是七的意思。外面做生意的人有时候几家要抢起来,不好明面上报数,便都用手势在暗处比划报价。” 周鸿若有所思:“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啊,七岁学医?!” 也是,若是从小与药草打交道,染上一身药香味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果真是他病后胡思乱想而已。 他不由苦笑:“我近来昏睡太久,竟是有些糊涂了。” 自建和三年秋她离开京师之后,这些年天下间找她的可不止他一个——至少据他所知,今上跟江南道上的漕帮帮主刘嵩就不曾放弃过,只不过她如大海游鱼消失无踪。 那一年他派出去的人追到扬州,追到了叶府之后就断了线索,自此失去了她的消息,从此音讯两绝,天涯相隔。 也许,是他思念太过,一场大病让他太过虚弱,这才做出这等可笑之事,差一点认错了人,怀着侥幸的心理多希望她能够回到他身边。 想通了此节,接下来养病的日子,周鸿对着柳姑娘便坦然多了,至少不再刻意去观察她的举止行为。 安北震后疫情严重,周鸿能起身之后,各地斥候便不断传来坏消息。朝廷赈灾的粮食与药材虽陆续运了来,但不知道中间哪里出了岔子,也不知是萧烨的拨款太少,还是中间有人贪污,对比起安北需要救助的百姓,当真是杯水车薪。 最主要的是经过数月酝酿,安北疫情进入了爆发阶段,各地染病死亡的百姓人数正在节节攀升,每日都有人更新数字,让他哪怕身处营中养病,也是心急如焚。 安北各州府官员最开始还能摆出与百姓共同进退的样子,安排救灾工作,可是随着疫情的扩散,不少官员也开始贪生怕死,恨不得关起官署的大门躲过这场疫病。 不过地震之后许多官署民房都已经倒塌,他们避无可避,就算关起大门,官署倒塌的院墙却一直未曾修筑起来,也只能嘴上表示救助,而无余力做出更多事情。 官员胆怯,手底下的差役们又生怕染上疫病,竟是连染病死亡的尸体都不愿意去处理,只能任由灾情蔓延。 第二百七十五章 周鸿染病自有最好的大夫治疗,但普通百姓染上时疫,却泰半只能等死。 他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每日里被关在帅帐里卧床静养,但外间传回来的消息又哪里是让他静养的意思 周家世代武将,干的就是保家卫国的活儿,爱护百姓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家训,听到百姓罹难,求援无门,时疫扩散,他就恨不得强撑着身子爬起来去做灾后救援工作,而他能染上霍乱,也是因为在翰海府接触过染病的百姓,且喝了疫区的生水,饮食不慎所致。 云驰听说大将军想要前去疫区,再三苦劝:“大将军万不能去,此次多亏了师傅跟傅老爷子前来,不然大将军恐怕就要醒不过来了,届时安北军如何自处?” 周鸿岂有不知此事的严重性,可疫情如火,他可做不来地方官员躲避之事,将两条英武的浓眉恨不得拧在一处:“那你说该如何?这帮吃百姓喝百姓的玩意儿,真到了百姓们全无活路的时候,就指望不上了。你昨儿不是还拿了阻止疫情扩散的章程来给我瞧过嘛,尸体不曾掩埋,染病之人不曾隔离,后果有多严重难道你不知道?” 云驰身为军医,首要之务就是保证军中将帅之安危,比起一州一府的百姓,能够强力震慑友邦的周鸿才是国之柱石。 “下官理解大将军的心情,可是大将军尚未康复,身体虚弱,实不宜前往疫区。若是沿途再有个什么,下官万死难辞其咎!” 叶芷青站在帐中阴影处,见周鸿着急发怒恨不得骂娘的样子,心道:这么多年原来他其实并未变过,保家卫国之志初衷未改。 但见他瘦的病骨支离,两腮深陷,颧骨突起,眼珠都陷进了眼眶里,这副模样哪里能往疫区去? 她也顾不得计较别的,几步站在了周鸿床前,连连摆手——不能说话沟通不畅简直是太不方便了! 云驰得了援手,顿感欣慰:“大将军,柳姑娘也不同意您前往疫区。她可是师傅跟傅老爷子留下来照顾大将军的,而且柳姑娘医术精湛,万不会有错!”他现在恨不得将柳姑娘的医术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也好打消周大将军的冲动之举。 周鸿试着要下床:“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想到肩上忽的被人压住,那双手略微用力,就将周大将军推了个后仰,倒在了床铺之上。 周鸿:“……” 云驰:“……”这种劝阻方式他倒是头一回见识到,很大胆也很有说服力就是了! 但眼瞧着周大将军面色不好,隐有发怒的征兆,他忙忙打圆场:“柳姑娘方才只是失手,失手而已!大将军息怒!她也是一片好心,着急大将军的身体。” 周鸿仰躺在床上,心虚气短,再次试着努力坐起来,没想到才直起身子,床边站着的女人复又上手……将他推倒在了床上——他居然全无反抗的力气! 云驰再要昧着良心说柳姑娘是失手,就有些说不出口了。他捂着眼睛恨不得从帅帐里躲出去,留这两人去较劲。他算是看出来了,柳姑娘不但是个哑巴,还有些缺心眼儿,不能说话便上手……除了当真有几分医术,人情世故大概都有些不太通。 他是这么想的,也当机立断这么做了,朝着床上还仰躺着的周鸿拱拱手:quot下官还要去瞧瞧染病的护卫今日如何了,大将军就交给柳姑娘照料了!”撒丫子溜了。 周鸿:“……” 周大将军再次被推倒在床上,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腔子里却有一团烈火在烧,烧得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发泄。也亏得眼前的女人不说话又瞧不清面目,哪怕骂一顿大约也跟打在棉花上一般,看不到什么实际的效果,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实在愁人! 这么多年,能让他束手无策的女人,除了周老夫人,大约只有那一位,没想到事隔多年他在一个女人身上再次有了这种体验。 “丫头,你可知道安北情势有多紧急?若是本将军能够早日前去救援灾民,就能少死不少人,你这般拦阻本将军,便是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你可想明白了?”他字斟句酌,试图以情理说服眼前的女人,边说还边试探的慢慢坐起来,准备起身下床,好带兵前往疫区。 不过他的说服似乎一点也没有奏效,眼前的丫头固执的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可是等他起身之时,却快速而果决的……再次将他推倒在了床上。 溜出了帅帐并不敢走远的云驰悄悄从外面的一条缝隙里瞧着里面的情形,隐隐有几分幸灾乐祸。 大将军您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敢跟大夫叫板,当真是不要命了! 周鸿:“……” 周大将军的脸彻底的黑了! 他觉得无论是讲道理还是拼体力,都不是眼前这个丫头的敌手。 讲道理对方倒是听进耳中了,可是毫无反馈,跟听不懂也没什么两样。 拼体力,他可悲的连爬起来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有。从来英勇无敌,打小在军营里横行的周大将军平生初次败在了女人的力气之下,他觉得讲出去一定很丢脸,万不能教属下知道! 周鸿想要前往疫区的计划破灭,全因着帅帐里那个固执的丫头。聪明的云驰数日都不肯踏进帅帐一步,摆出要扎根在护卫帐篷死守到老的态度。 帅帐里近身照顾周大将军的亲卫们都有志一同的忽略了大将军的诉求,每当周鸿提起各种要求,这些护卫们一律很有默契的扭头去瞧戴着帷帽的柳姑娘,恨不得目光穿透轻纱,看她的眼色行事。 ——经过云军医在帅帐之外的宣讲,柳姑娘的形象瞬间在这些亲卫们眼里高大了起来! 能拦住大将军往疫区跑,还是用那么简单粗暴的方式,满营地里瞧瞧,也唯有柳姑娘一人而已。 周鸿养病这些日子,都快要被这帮下属给气死了,现在看到柳姑娘每日杵在帅帐里,都有些后悔当初一念之差,居然让云驰将她从护卫们的帐篷里带到了他身边,真是失算啊! 话虽如此,周大将军也未见得闲着。 他既然不被大夫允许离开床榻,便无可奈何的跟柳姑娘商量:“姑娘既然不肯让周某下床,但本将军写几封加急的信件总成吧?” 柳姑娘不说话,但耳朵某些时候还是分外好使的,为人也很是机灵,不必他再说什么,她便搬了炕桌过来,到他面前,连笔墨纸砚都带了过来,亲自替他磨墨,用行动表示:您想下床没门,但写封信我还是同意的! 周鸿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绵软无力的手握着笔写了好几条手令,交到了她手中,居然也破天荒的解释了一句:“官署不管,安北军却不能不管安北百姓的死活,只能抽调一部分兵力去清理疫区的尸体了。” 她沉默着接过手令,低头一目十行的扫过去,点点头出去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没出现。 周大将军觉得奇怪极了,扬声喊话:“来人呐_——”很快一名亲兵小跑着进来了:“大将军可是渴了?” “柳姑娘呢?她方才拿着本将军的手令出去了,可是找了个地方悄摸撕了?”周鸿居然难得讲了句玩笑话。 周大将军是出了名的冷面,这些年何尝与人开过玩笑? 这名亲兵是他来安北之后收服的,一本正经答他:“柳姑娘方才拿着手令去寻云军医,两人正在商议军中兄弟们去疫区如何处理尸首的事儿。” “商议?”周鸿想想杵在他帐篷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女人,好奇极了:“难道云驰看得懂她的手势?”她也极少比划,汤药端过来他便饮了,拉过他的腕子便是要把脉,多余的动作一概皆无,倒也不必费心猜测她要说什么,只除了坚定的拦着不让他去疫区之外,几乎就没做过别的让他难猜之事。 “或者她会说话?”周鸿精神一振,为自己的猜测而兴奋了起来,心底里有个声音隐隐呼之欲出。 “柳姑娘不会说话,但会写字。她与云大人写字交流。”那亲兵挠头:“不过小的不识字,也不知道他们俩写的是啥,只感觉柳姑娘字写的还挺好看,写起来可快了。” 对于不识字的人来说,大约提着一杆毛笔写的很溜就算是有真本事的人了吧?! 周鸿无力的挥手:“滚吧滚吧!”等那亲卫“滚”到了门口,却又叫住了他:“……要不你悄悄儿去偷一张柳姑娘写的字,让我瞧瞧她写的好不好看?”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态,总觉得她既然能写字沟通,对着云驰还肯写字,怎的在他面前就只肯采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阻止他,无论他说的多么诚恳,连写一行字安慰他都不肯,实在有几分奇怪。 ……难道她是怕他认出了她的字? 再或者她的字有不可见人之处? 那一瞬间,周鸿的心竟然奇异的跳的有点快。 第二百七十六章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一个时辰之后,亲卫鬼头鬼脑拿着一沓字纸回来向他邀功:“云大人跟柳姑娘已经不在帐篷里了,听说是去医帐里配药了,要为去清理尸体的兄弟们配一批防病的丸药,还要紧急培训如何清理尸体,预防传染上疫病。” 周鸿接过亲卫递来的字纸,打眼一瞧便觉得熟悉,悉数翻了一遍,顿时气的摔到了他脸上去:“你眼睛长哪了?这上面分明全是云驰的笔迹”他与云驰共事数年,见他开方子也不止一次,岂有认不得云驰字迹的道理。 而亲卫偷回来的那一沓字纸上面就没有一个陌生的字,全是云驰那天书般的鬼画符,他要费一番神才能半猜半蒙出来药名,一半也是他不熟悉药草之故。 “将军是不是搞错了?!属下之前去看过,云军医跟柳大夫两人各拿着笔在写呢,怎的留下来的全是云军医的笔迹?” 这个问题也是周鸿想不明白之处,越想不明白就越要去揣测,尤其是他困坐愁城,连帐篷也不能出去,只能瞪着眼睛躺在床上静养的时候,脑子里简直抑止不住各种乱七八遭的念头。 等到云驰隔日来帅帐里向他请示的时候,周鸿总算是问出了这个疑问。 云驰探询的眼神直望了过来,显然十分的困惑:“大将军为何想要见柳姑娘写的字呢?她写的建议都十分有用,包括处理染了时疫的尸体的办法,自然是给军中笔吏去抄了几十份,让大家集中学习。”讲到专业知识,他又暂且将疑问放下,一脸的亢奋:“这是一场硬仗,我们一定要打赢!以前大将军在战前动员大军,下官也没觉得有什么,但昨儿到今日跟柳大夫一起商讨此事,才发现鼓舞士气十分有必要!” 他已经沉浸在战前总动员的热血里去了,还向周鸿请示:“下官也想跟着兄弟们前去疫区,军中有柳大夫带着下官那几个不成材的徒弟,想来也没什么问题,大将军可同意下官离营?” 周鸿听得外面疫情如火,早就恨不得自己能够以身代之,前往疫区安抚百姓,更何况是遣了云驰前去襄助,当下便准了:“既然你愿意去,这里暂且就由柳大夫照应,待本将军身体好些了也去看看。” 灾后救助援建是个长期之事,并非一朝一夕可完成。 云驰得了周鸿允准,果真将帅帐隔离区丢给叶芷青,他自己跟着救灾的将士们离营而去。 安北大营自成立之初,这些年无数硬仗打下来,血里火里趟过来,说是大魏边境上的铁血雄狮也不为过,有安北军在的一日,边境上的百姓们便能安枕无忧的睡个安稳觉。 但天灾不比战争,纵然有铁血雄狮,却也拦不住疫情汹汹而来。 之后的半个月里,周鸿总算能够被亲兵扶着在帐子里走两圈,等他与贤哥儿隔着守卫相见,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贤哥儿这些日子跟傅天佑锦姐儿混熟了,营里没有同龄的小伙伴,难得这次来了两个,而且都是胆大调皮的孩子,三个人凑在一处,险些要闹翻天了。 尤其周鸿在养病,根本没精力照顾孩子,周浩又不得不带兵前去疫区清理是尸体,临行之前将贤哥儿托付给傅奕蒙,更是便宜了这三孩子。 傅家筹集的粮食药材源源不断的送了过来,而朝廷赈灾的后续粮草药材也终于运往安北,傅奕蒙又忙的团团转,除了吩咐胡四儿看紧了这三个小家伙,他有时候忙的连口水都没空喝,还要时不常往返最近的城镇,无暇关注三个小的。 贤哥儿每日倒是雷打不动要跑到隔离区外问候一声周鸿的病情,得到他安好的消息报,渐渐就将一颗心放到了肚里,在小伙伴的陪伴之下在营里乱窜,从马厩窜到医帐,守营的军士拦着不让他们出营,怕染上外面的时疫,他们便在营里可劲儿的折腾,还往小校场去“练武”。 留守的士兵见贤哥儿有模有样的教导傅天佑与锦姐儿扎马步,差点笑破了肚皮——真没想到小将军瞧着倒也有几分大将军的风采,板起脸来颇有几分唬人的样子。 锦姐儿就被他板着脸训了两回,小丫头也并非那起子娇滴滴的小姑娘,被训的厉害了也只是瞪着大眼睛不服气,猛不丁问一句:“贤哥哥,你比起大将军谁更厉害?” 贤哥儿对亲爹崇拜不已,哪容得小丫环质疑周鸿的能力:“我爹是最厉害的人,不然怎的能坐到大将军的位置上去,还能统领千军万马!” 锦姐儿便笑眯眯道:“我听守卫的叔叔们讲,大将军很是谦逊,怎的贤哥哥瞧着比大将军还威风呀? 小丫头鬼心眼不少,居然还知道拐弯抹角讽刺贤哥儿。 傅天佑低头偷笑。 他长年在书斋,傅家子弟们要么经商要么读书,可真没出过练武种子,因此族中子弟们都是往经商或者学医读书的方向发展,虽然目前来看家传绝学无有后人愿意继承,平日也就识识药草,免得出门做生意被懂行的人给骗了,读书识字也未考出个状元郎来,好歹也能称一声“杏林世家”,养身的方子一大堆,练武全然是些门外汉。 贤哥儿与傅天佑年纪相仿,却已经习了好几年武,筋骨也打熬的不错,别瞧着他生的俊秀,可手头上却着实有一把子力气,耍起拳舞起剑来也是有模有样,见到傅天佑这副软绵绵的样子,扎马步半个时辰就腿抖,扛着长枪气力不继,最近这段时间不知道训了他多少回。 锦姐儿是小姑娘,且年纪尚幼,贤哥儿对她的要求也降了一级,但对着傅天佑却不曾口下留情,充分继承了亲爹的铁面无情,直将傅天佑都训的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 最初傅天佑拜叶芷青为师的时候,锦姐儿生怕他抢自己的亲娘,对傅天佑百般瞧不上,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不知道掐了多少回,明里暗里没少扎刺儿。没想到来了安北军营,锦姐儿见贤哥儿将傅天佑训的跟孙子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她竟然满心不是滋味,心里隐约升起个念头:我的师兄自然只有我能欺负,怎能容得别人来欺负我师兄呢?! 逮着贤哥儿训她的时候便回敬了一句,直刺的贤哥儿一张俊秀的小脸儿都涨红了,连态度恶劣都不觉转变了:“锦儿妹妹别瞎说,我哪里能跟父亲相比?!”又向傅天佑认错:“是我狂妄了!” 没有玩伴的小朋友孤独寂寞的长大,忽然之间有了玩伴,不小心膨胀也是情有可原。 锦姐儿小大人一般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贤哥哥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这句话是她娘数落过她的,不过锦姐儿是个“知错不改”的性子,却将这句话奉送给了贤哥儿。 三个人和好如初,高高兴兴牵着手去隔离区探望周鸿,远远见到亲卫扶着他从帅帐里走了出来,贤哥儿许久不见亲爹,见到那佝偻的仿佛腰杆都直不起来的高瘦男人,眼泪都快下来了,远远跳着脚喊:“爹!爹!我在这儿呢!” 傅天佑跟锦姐儿自来到安北军大营,听到不少周鸿的传说,却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近似于传奇的男人,见贤哥儿激动的模样,两人便好奇的评论缓缓而来的周大将军:“佑哥哥,这个大将军怎么瞧着有些老啊?” 病了这么久,身上没力气,周鸿净顾着养病,刮胡子修面之事直接略过,等到他能出帐篷,倒蓄了一把好胡子,又眼窝深陷,颇有几分吓人。 傅天佑也觉得好奇:“贤哥儿不是说他亲爹英俊威武吗?”还比不上他亲爹呢。 贤哥儿难道眼瘸了吗? 被傅天佑跟锦姐儿质疑审美的贤哥儿此刻激动的上窜下跳,恨不得能穿过隔离区,抱着亲爹不撒手。 周鸿走近了,两小便仰头去打量他,唯有贤哥儿眼眶里含了热泪,隔着守卫差点要哭:“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周浩叔叔都不让我进去找你……”他一面说一面吸着鼻子,试图努力将要流下来的泪水给吸回去,在小伙伴们面前哭太丢份儿了,可是长久的担忧之下情绪来的汹涌澎湃,根本不受他自己控制。 “你浩叔没错啊,你要是真守在为父身边,万一让你也染上病呢?”周鸿与儿子目光对视,余光瞥见旁边呆呆观察着他的俩小孩子,奇道:“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头?” 锦姐儿不乐意了,瞪着大眼睛回敬他一句:“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大鬼头?” 这句话十分无礼,但她从小在黎依寨里横行惯了,身边的人又都宠着她,便让这小丫头染上了些娇纵的毛病,谁若是合了她的眼缘她倒也会对人好,可若是惹她不高兴了,她便要千方百计的还回去,坚决不肯吃亏。 胡四儿随侍在侧,忙去拉她,小声叮嘱:“姐儿别胡说,这位是周大将军!” 傅天佑到底是念过几年书的,规矩礼仪不错,向周鸿行了一礼:“小子乃是傅家弟子,跟着曾祖跟父亲来安北历练,这是小子的小师妹,尚且年幼,大将军勿怪!”跟贤哥儿锦姐儿玩闹起来,他还是个小孩子,在傅佑蒙面前也算得娇纵,但离了亲爹见客,他便是傅家的脸面,倒也有模有样。 第二百七十七章 “历练?”周鸿险险笑出声来,这么小的豆丁儿跑到安北来历练,这当爹娘的可真是心大。要知道安北疫区死亡率最高的多是老人与孩子。 成年的壮丁尚能挣扎求存,如他这般体能健硕的汉子能够熬过来,除了身体好之外,还有营里的军医悉心照料,又有傅老爷子等人伸出援手。 他心中思忖,也许是傅家行医之人对疫情有把握,才敢带着子孙前来安北涉险,却不知道是俩小儿自作主张,逼的大人没办法了只能带在身边。 锦姐儿挺着小胸脯,一脸得意:“我跟天佑哥哥跟娘亲提起要来安北历练,娘亲就同意了。” 周鸿由衷称赞:“……你娘亲胆儿可真大!” 贤哥儿忙向亲爹解释:“爹,天佑是傅叔的儿子,锦姐儿是柳姨的女儿,就是……在帐子里治病的柳姨的女儿。” 他不知道自己这话落在亲爹耳中,倒让周大将军一怔,难得仔细打量了几眼小姑娘的模样,总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的小模样,但周大将军平生见过的人无数,况且既然“她”连孩子都这么大了,定然与他心里的疑惑背道而驰,而非是他怀疑的人。 “哦,那是本将军说错了,你不是小鬼头,你是小姑娘。既然是贤哥儿的朋友,你们便一起好好玩罢,谢谢你们这段时间陪着贤哥儿。” 他的儿子性格有多倔强,周鸿早已领教。 有时候他都觉得,贤哥儿的倔强简直遗传自他的亲娘,有时候都让人无可奈何。 “那你也不是大鬼头,你是大将军!”小姑娘倒是个开朗性子,被他客气一番,居然也知道说句好话,还笑嘻嘻问他:“大将军可见到我娘了她今日都没过来看我呢。”颇有几分幽怨之意。 随着周大将军病情减轻,柳大夫每日在他帐篷里待着的时间大大缩短,她除了每日早晚为他把脉,还要去医帐里为离营的将士们配药,而源源不断送来的药材似乎总也配不完,云驰又跟着去了疫区,营里军医得用的竟是就指着她一个。 周鸿自见过了锦姐儿之后,虽有几分闷闷不乐,暗笑自己疑心生暗鬼,却也彻底将心结解开,再见到柳大夫便十分的平和,也不再窥探她帷帽之下的容颜,甚至因为她手上的疤痕而终于相信了云驰的说辞。 两人平安无事的相处了大半个月,周鸿终于可以不用人扶四下走动了,他再次提出要出营,这次柳大夫替他把完脉之后,竟然没有拒绝,只是配了一瓶补身子的丸药给他。 暑热已过,安北的天气渐凉,亲卫替他披好了斗篷,簇拥着他从帅帐里走了出来,呼吸着外面已经然带了几分冷意的空气,周鸿终于踏出了营中的隔离区。 军中留守的将士们得以见到大将军戎装待发,顿时激动不已,纷纷前来见礼,又向他请战,想要跟随他四处巡查。 周鸿躺了两个多月,骨头都快躺散架了,亲自点了几名将领士陪同他巡逻,留守的几人顿时哀嚎一片:“大将军,您太偏心了!大家都去忙了,留着我们哥几个在营里闲着,说得过去吗?” 这段时间各地斥候送回来的消息让安北军中将士们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由于预防得当,将士们前去清理疫区,宣传得当,又有傅岩与连晖四处奔波治疫,连同本地略懂皮毛的大夫们都跟在身边帮忙,天气渐冷,百姓们早就不再喝生水,疫情总算没再继续扩散,算是暂时控制住了。 “你们在营里准备着,过几日换一批回来休息。” 周大将军发话,营里留守将士总算笑颜逐开:“只要大将军没让我们闲着就好!” 营中将士调配得当,要出发之时,周鸿才发现营房门口也候着一辆马车,而贤哥儿的那两位豆丁小朋友正绕着马车跑来跑去,贤哥儿羡慕的站在旁边,见到他便来央求:“爹,天佑跟锦姐儿要跟着傅叔柳姨去疫区,儿子也想跟着去!” 周鸿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儿子的小脸蛋沉吟不绝。 这些年,周琪与周滨膝下都添了儿女好几个,唯独他只有贤哥儿一根独苗,他能排除万难从周老将军与周老夫人手里把孩子抢过来,带到安北,着实不易。 周老夫人曾经骂他:“你自己在外面吃苦,怎能将贤哥儿带到安北去?他一个小孩子万一水土不服生病了怎么办?你是他亲爹吗?” 许多人都觉得他不近人情,将贤哥儿丢在军中,跟着将士们一起锻炼,可是唯独他自己心里清楚,儿子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贤哥儿是他唯一的血脉,是他与至爱所生,他怎么不会疼他呢? ——不过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来缓解刻骨相思罢了。 有了贤哥儿在营里的陪伴,他才会觉得这些年的军旅生涯也不是那么寂寞。 “天佑跟锦姐儿是跟着爹娘过去的,你还是留在营里吧。” 贤哥儿却犯了倔,好容易有了小伙伴,在帮助别人的大道上,怎么能落于人后呢? “不!爹要是不带我去,我便跟着柳姨傅叔他们去!” 周大将军身边的亲卫们面面相窥,随行的将领们都不敢开口,谁都知道贤哥儿是大将军的命根子,这些年大将军对贤哥儿虽然严厉,可若是贤哥儿发烧不舒服,大将军总是彻夜不眠的照顾,谁又敢开口劝说将军带着小公子呢? 但小孩子犯起倔来,简直毫无道理可讲,周鸿也试图跟他说好话:“贤哥儿乖乖留在营里,疫区很容易染病。” 贤哥儿小小的身子站在马前面,拉着他的马缰不松手:“锦姐儿比我还小呢,她都不肯留在营里,要跟着柳姨去疫区,我怎么就不行了?” 偏偏锦姐儿唯恐天下不乱,斜刺里跑过来怂恿贤哥儿:“贤哥哥别怕,爹娘都是纸老虎,我娘不答应我出门,我就跟天佑哥哥悄悄跟过来,她没法子只能带着我了。她若是再不同意,我就扒在她身上不下来,撒泼打滚耍赖都行!”还示威的朝马上的周大将军瞧了一眼,又撒丫子跑了。 “娘——”朝着远远走过来的一男一女跑了过去。 周鸿识得远处走来的正是傅家三公子与柳大夫。他后来有几次与贤哥儿站在隔离防护的地方联络感情,正逢傅奕蒙过来,两人也聊过几次,算是熟人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锦姐儿奔跑的小身子到得那两人面前,柳大夫才伸臂要搂着女儿,与她并肩而行的傅奕蒙将小姑娘一把抱住,高高举了起来,引的小姑娘咯咯直笑,如果不是锦姐儿不住口的喊:“傅伯伯再举高点……傅伯伯……”不知情的还当这是一家三口呢。 有了这一出,贤哥儿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留下来了,最后折中的办法是三个小孩子跟着柳大夫,周鸿与傅奕蒙骑马。 傅奕蒙与周鸿并肩而行,听着马车里孩子们的笑闹声,安慰忧心忡忡的周大将军:“大将军不必担心,我师妹的医术是极好的,祖父不常夸奖别人,也唯有师妹让他老人家赞不绝口,由她看着三个孩子,应该也无大碍。” 周鸿眉头都拧在了一处:“柳大夫的医术是不错,只是孩子们好动,万一到处跑来跑去,惹上病怎么办?” 傅奕蒙便笑道:“谁说不是呢?大将军可能不知道,在下膝下也唯有天佑一个,师妹也唯有锦姐儿一个闺女,都是独根独苗,做爹娘的哪里不疼孩子呢。”便将两小私自从邕州跑出来的事情讲了一遍:“……这俩小家伙胆大包天,被师妹打了一顿板子倒老实了,可凡事拗着孩子们的性子也不行,总要让他们经经风雨才好。” 周鸿听他言谈之间对师妹甚是回护,便带了几分打趣:“听起来三公子对柳大夫倒是颇为回护,可惜伊人已嫁啊。” 傅奕蒙经商多年,该有的心思一样都不少,师妹孤身在帅帐里多少日子照顾周大将军,且听说周大将军并无正妻,又是这么年轻英武,富有传奇的英雄式人物,内心里未尝不曾担心师妹跟周大将军之间擦出火花来,趁势笑道:“大将军有所不知,师妹守寡多年,说起来也是个命苦的。祖父对师妹满意,天佑也喜欢跟师妹在一处,她为人温和,家里也有一摊子家业要她操劳,我也见不得她奔波劳苦,等这次治疫回去,只要师妹点头,我便八抬大轿娶她过门!” 周鸿既然放下了心结,见傅奕蒙生的仪表堂堂,却能对个毁容又失声的孤弱妇人钟情不已,无端触动了他的心肠,发自内心的赞叹道:“傅三公子性情中人,不被外在的条件所阻,对柳大夫一往情深,在下佩服!若是定了成亲的日子,务必告诉周某一声,周某就算不能亲至道贺,也必厚厚备一份礼,以谢傅家与柳大夫对安北百姓与周某的深情厚义!” 第二百七十八章 傅奕蒙察颜观色,见周大将军一派光风霁月,顿时大喜:“大将军说哪里话!祖父一生行医,最是见不得百姓受苦,大将军为国为民,就更不能坐视旁观了。贺礼倒是不必了,若是有幸能请大将军来家里喝一杯喜酒,当真是蓬筚生辉啊!” 傅奕蒙既然放下一桩心事,两人一路之上倒是相谈甚欢,提起百越之地的风俗,更是趣味横生:“……大将军有所不知,百越之地十里不同风,八里不同俗,有些连语言都不通,我师妹倒是个有本事的,居然能够凭着一身的医术在黎依寨扎根,还带着那些黎依寨村民走镖押货,前往交趾万象,在西南闯出了一番名头,着实厉害。” 周鸿这些日子与之相处,深感作为一名残疾人的为难之处,沟通不畅是主要问题,因此实在不能理解柳大夫如何在西南闯出一番名头的:“柳大夫居然还能做生意?她不与客商相谈的吗?” 傅奕蒙一怔,心道“坏了坏了,再说下去要漏馅了。”便替她掩饰:“师妹身边有得力的帮手,一个精明一个是练家子,居然也将生意做了下来,不过大主意还是她在拿,在女人里面很是了不得啊!”找了个机会将话题岔了过去。 周鸿这一路带着人马巡查灾区,各地的官衙吏胥极为热情,直如见到了救命的活菩萨。无他,安北军前来清理染上疫症的尸首,避免了他们亲自上手的可能性。 他们一路前往翰海府,顺道视察沿途的灾情,以及灾后疫情的预防工作,但见各处经过安北军的宣传与军医的巡查帮助,赈灾的粮食药草逐渐到位,已经进入井井有条的灾后重建,倒塌的房屋也立了起来,不再是断壁残垣的凄惨景象。 也有不少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四处奔跑打闹,也许对于孩子们来说,更容易忘记灾难的恐惧。 锦姐儿与傅天佑一路过来的时候,到处是绝望等死的灾民,没想到过了两个月,各地都是旧貌换新颜,两人还议论起来,招的贤哥儿不由得意挺胸:“……这都是我父亲的功劳,是他安排军中的叔伯哥哥们前去救灾!” “难道不是我娘跟连爷爷他们商议的结果吗?”锦姐儿从来不落人后,对自家亲娘莫名信任:“你爹整日躺在营里,连帐篷都没出过,怎么会跟你爹有关系呢?!还有傅伯伯,他手底下的管事伯伯们拉了好多的粮食药草过来,这可不是你爹弄来的!” 贤哥儿目光往远处扫了一眼,他亲爹气宇轩昂,身边跟着柳大夫跟傅伯伯,这两人分明都是以他爹为首,凭什么锦姐儿要否定他爹?! 小孩子都有争强好胜之心,哪怕往日如贤哥儿一般懂事的小少年,真碰到亲爹的能力被人质疑,也不肯退步,又被锦姐儿给堵的涨红了脸,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当下口不择言:“锦姐儿你别是在吹牛皮吧?柳姨连话都不会说,分明只是跟着傅爷爷打下手,你却说她跟连爷爷他们商议的结果,她难道用眼神说话啊?!” “你娘才不会说话!”锦姐儿急了:“我娘明明会说话,只是装哑巴!”话一出口就被自己给吓到了,迅速用小胖爪子捂住了自己的嘴,眼里都是恐惧之色。 来安北之前,娘亲可是千叮咛万嘱咐,教她不许说破此事,不然有性命之忧。 彼时锦姐儿为了能够顺利来到安北,无论什么条件都答应的特别痛快,再三向亲娘保证不会说出去,哪知道生起气来脱口而出,她一时急的眼泪都要险险下来。 傅天佑也没想到锦姐儿能这么不牢靠,拖着贤哥儿到了僻静之处,满面焦急之色:“贤哥儿,此事万不可讲出去,关系到师傅的身家性命!” 贤哥儿还有几分愣愣的:“柳姨……当真会说话?” 既然都讲了出来,为求着他保密,傅天佑也顾不得别的了:“自然会讲话,师傅又不是真的哑巴。但这件事情你必须要保密,不然咱们连兄弟也没得做了!方才是锦姐儿食言,来之前她答应过师傅万不能讲出去,若是让师傅知道了,恐怕立时便要将我跟锦姐儿送回邕州去的!” 贤哥儿:“那柳姨……她当真被毁容了不能见人?” 锦姐儿眨巴眨巴大眼睛,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你若是答应保密,我便告诉你!” 贤哥儿:“我保证不讲出去!不跟任何人讲出去!” 傅天佑跟锦姐儿用审慎的目光打量贤哥儿,直到贤哥儿着急之下发誓赌咒,小丫葶才破涕为笑:“吓死我了!贤哥哥你不讲出去就好,实话告诉你吧,我娘可美了,我长大以后要是像我娘一样漂亮就好了!” 小孩子大抵总有景仰的人,便如周鸿在贤哥儿心中的英武高大,叶芷青在锦姐儿眼中不但无所不能,在她眼中大抵还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旁人谁也比不上! 贤哥儿还想弄清楚原委:“……那柳姨为何要装哑巴,还说毁容了?” 锦姐儿颇为忧愁:“娘说安北有她的大对头,若是教大对头知道她的存在,要连命都保不住了,所以不能讲出来!”她来了这么久,也曾经揣测过娘亲的大对头,无奈营里接触的都是军中的汉子,看着都是一脸正气,倒不像对头的凶残模样。 三人之间有了不能说破的小秘密,接下来的日子相处的意外和谐,连赶路的辛劳都不觉得了。 锦姐儿有感于被贤哥儿抓住了把柄,最近特别乖巧,张口闭口都是“贤哥哥”,还向贤哥儿猛灌迷魂汤:“贤哥哥就跟我的亲哥哥一般,我瞧着贤哥哥便觉得心里亲切。” 傅天佑:胳膊肘朝外拐的丫头! 他心里颇为吃味,比起才结识的贤哥儿,明明他与锦姐儿相处的时间更久,两人还一起做过坏事,联手逃家,哪里是才结识不久的贤哥儿能够比的? 傅天佑板着小脸:“那我呢?” 锦姐儿嘴上抹了蜜一般,左右各挽一个小少年,满嘴的甜言蜜语:“以前我在寨子里孤伶伶的,自从认识了天佑哥哥跟贤哥哥,总算不孤单了。你们都是我的大哥哥,都一样亲……”小丫头还知道不要厚此薄彼。 小孩子们忙着联络感情,大人们视察疫情。 周鸿每到一处,便与当地州府官员讨论疫情,而叶芷青跟傅奕蒙便往百姓聚集地去瞧,但有疑难杂症便出手相助。起初当地百姓不肯相信她的医术,但有傅奕蒙跟着解释,又有周鸿身边的两名亲卫相随,总算取得了百姓的信任。 最苦的要数她不能讲话,这却也难不倒她。她自制了个一尺见方的小黑板,弄个硬一点的白土块,边写边擦,但凡与病患沟通,便由傅奕蒙在旁解释,真要开药方便由傅奕蒙抄写一遍,交到病患手上,两人配合的居然也很有默契。 傅奕蒙由此对祖父感激莫名,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唯有两人日常相处,才更能亲密融洽。不说他与叶芷青日渐熟悉,便是两个孩子也相处的宛如亲兄妹一般。 傅天佑以前还有几分孤僻别扭,但跟锦姐儿相处也越见融洽,凡事都想着妹妹,不知道的将两孩子拉出来,还当他们是亲兄妹一般。 一行人到达燕然府,周鸿照例前往官署衙门与官员讨论本地灾情,叶芷青往百姓居所而去,却遇上了一名断腿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在地震之时没被压伤,却在灾后重建之时负伤。 原来最近各地都在如火如荼的建造新居,而这名年轻人会盖房子,便带着一帮未曾受伤的青壮到处替人盖房子,哪知道不小心从墙上摔了下来,又被上面的横梁掉下来压断了胫骨,竟是没碰上个好大夫给耽搁了。 压断腿就罢了,可是伤口迟迟不好,整个人都在发烧,这都十来天了,家里妻小呼号哭泣,再没别的办法。 叶芷青他们一行过来,便有好事的百姓带了她去瞧那年轻人,还有积年的老人家说这年轻人救不了了,只恐没命,要早早准备后事,竟是连棺材与寿衣都要及早准备。 但灾后人家,多年积蓄毁于一旦,哪有余钱去准备这些。 年轻人的妻子哭的气咽断肠,见到别人拉了叶芷青进去,说是安北军带来的大夫,便如见到了救命的菩萨,哪里顾得这菩萨是男是女,只求能救她家男人一命。 叶芷青见此惨景,上前把脉,只给出了一个方子:截肢保命。 那妇人哭的不能自己,但想想截肢断腿总比死了的强,男人又高烧不退,眼瞧着是不好了,便死马当做活马医,只能硬着心肠道:“既然大夫能保得住他的命,就算是断了腿我也要养着他!” 叶芷青便向傅奕蒙示意准备东西,小黑板密密写了几行字,傅奕蒙向病患家属沟通准备东西,周围邻居听闻要截肢,简直闻所未闻,无不变色围观。 第二百七十九章 周鸿与地方官员了解过本地灾情,又与留守此地的安北军核实之后,发现燕然府防疫居然做的不错,上个月至这个月,新传染的霍乱也只有两三例而已。不知是安北军声名远扬,还是周大将军爱民如子的形象深入民心,哪怕是地方官员也不敢有所怠慢,竟然对安北军传达的防疫条例奉行的十分彻底。 陪同的官员还见周大将军瘦的都脱了形,只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如旧时般威严,再三再四表示感谢:“听说前阵子大将军偶感风寒,身体小恙,却仍能挂心我燕然府的疫情,遣了军中兄弟们前来襄助,下官十分感激,还要请大将军多多保重身体” 周鸿感染霍乱,消息也只是在军中上层军官们之间流传,对外的说辞只是偶感风寒,地方官员听闻也只当他操劳过度而已,哪知道周大将军已经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了。 “地方百姓安宁,边境才会安宁,我等守护边境,理应如此,苏大人客气了!”燕然府知府姓苏,却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 疫情爆发之时,他吓的缩了起来,直等安北军前来清理完了染疫的尸体,重新探查清理水源,又到城中各处宣讲防疫条例,安抚地方民心,他才敢从半塌的官署冒出头来,被安北军中将领们背后讽刺为苏王八——王八脖子一缩便不顾百姓死活了。 不过苏知府虽然是个缩头乌龟,但对安北军却极为信服,也很是配合安北军中将领的调配,将手底下的官员吏胥尽数交到安北军手中,由他们调配。 苏知府来安北上任仅仅一年,倒是听过不少周大将军的英雄事迹,真正与之打交道这还是头一次,只是听闻周大将军身边并无妻室,今上怜惜他多年征战平定安北,劳苦功高,倒是下赐了不少美女,也没听说他抬了哪个做妻室,待见到真人年轻英武,苏大人难免打起了小九九,小心翼翼道:“大将军满脸病容,却仍要操心地方百姓,下官委实佩服,虽不能助大将军一臂之力,但家里有个小女年方二八,最是温柔和顺,大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如就带回去侍候大将军起居,也好让安北百姓们放心!” 随行的亲卫悄悄翻了个白眼,暗道:咱们弟兄服侍大将军尽心尽力,除了不能为大将军暖被窝,别的哪样做不到?你闺女想要为大将军暖被窝,也得瞧瞧有没有这个资格! 周鸿久病方愈,满心记挂着安北疫情,见苏知府这副攀附的模样,满心里瞧不上,遂道:“苏知府不必客气,本将军还有军务在身,就不劳烦苏知府相陪了。军中带着女眷不便,倒是多谢苏知府美意!”经过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他与安北地方异族豪强们斗智斗勇,再不是当年在周震庇护之下的少将军,而是手握重病的一方大员,到底也圆滑了不少。 苏知府眼睁睁看着周大将军上马离开,对他竟然不肯纳了自己的女儿而颇为遗憾——这可是本朝最年轻的大将军,以今上对他的器重程度,前程似锦。 周鸿骑在马上慢悠悠而行,见周围路过的百姓们见到他都停下脚步观望,有的还向着他行礼,便拱手回礼,引的不少百姓都纷纷围观,顿时不胜其扰,便道:“燕然府的事情也差不多了,不知道傅三公子跟柳大夫在哪里?” 亲卫之中便有人上前答道:“之前大将军跟苏大人相谈的时候,有人来报讯,柳大夫在城南出诊,傅三公子随行,小公子等人也跟着呢。” 周鸿道:“前面带路,本将军也去瞧瞧柳大夫出诊。” 他们一行人才到城南,便见到跟着傅柳以及贤哥儿的护卫们在旁边维持秩序,有不少百姓围着一处民居在议论纷纷,周鸿招招手,便有护卫过来禀报:“前面那家一个年轻小伙子被砸断了腿,高烧不退,柳大夫检查过后,说是要截肢保命,周围百姓听了便来瞧稀奇,不过都被堵在了外面。” 周鸿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被人扔了块大石头下来,砸的他都有几分发晕:“截肢……保命?” 那护卫也是安北本地的,也不曾亲眼见过人截肢,只是以前听云驰醉后吹嘘过,说认识一位能人,医术过人,有些绝技,还当他吹牛。 ——腿都截断了,血都要流干了,如何还能留得命在?! 没想到今日却有机会瞧见这等绝技,颇有几分心向往之,还道:“属下还当云军医胡说八道,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今儿有幸能见到,可惜柳大夫不让无关人等入内。大将军见过没?” 他话才说完,大将军已经满面阴云大步往前走去,周围维持秩序的本来便是安北军中将士以及他身边的亲卫,见到大将军更是将围观百姓驱散,由得他一步步踏进这家民居。 这是一家小户人家,院门口守着的将士们将瞧热闹的百姓隔绝开来,外面议论纷纷,院子里居然出奇的安静,只能听到一名妇人的啜泣声,却是搂着个孩子坐在院里台阶之上,双眼红肿,见到他只是惶惶瞧了一眼,心神被屋内的事情给牵引,哪有余力管进来的是何人,竟是无人阻止他靠进房门口。 周鸿顺利到达门口,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他轻轻掀起帘子踏进去,却原来这间屋子里面还有个隔间,却未曾挂着帘子,里面正在进行的事情落入眼中一览无余。 里面床上躺着个年轻的男人,似乎正在沉睡,一边裤子被剪到了大腿的一半,露出一截粗壮的大腿,而他的小腿显然已经被截掉了,半蹲在旁边的女子正专注的缝合着伤口,飞针走线,十分熟稔。 周鸿原本听到截肢保命脑子就有几分不甚清醒,此刻站在房内一眼望去,哪怕里面的女子戴着帷帽,但那个缝合伤口的侧影却意外的熟悉……熟悉到这个影子就像刻在他的心里无数遍。 ——那分明是曾经在倭寇营、容山岛曾实施手术的叶芷青。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女子将医术练到这样骇人听闻的地步,他宁愿相信只有那一个人,那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她衣衫绢素,似乎多少年都未曾变过的品味,腰肢不盈一握,比之从前瘦到吓人。 他痴痴站在那里,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竟然寸步不敢前行,唯恐这是个美梦,一不小心便被打破了,直到房里的人半跪着缝合好了伤口,又重新为患者把脉,试了试患者额头的温度,协助她的傅奕蒙才敢开口:“如何了?” 以前傅岩与连晖再三夸奖叶芷青的医术,傅奕蒙都没有今日这般折服在她的医术之下,顶多只是觉得她有些偏门,连解剖的事儿也敢干,还带着俩老玩个不亦乐乎,延伸到医术钻研,算是医痴一类的人物,心性聪慧果决。 今日亲自跟着上手帮她截过一回肢,由不得傅三公子冷汗涔涔,后背都湿透了,只恨不得喊她一声“神医”,这岂止是医术了得,简直是碰上宝贝了! 试问世间女子,有谁能如她这般医术精绝,心性坚韧聪慧? 傅奕蒙边问边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扶她,叶芷青半蹲着缝合伤口,整条腿都早麻了,借着他一扶之力缓缓站了起来,一条腿使不上力,不由朝床上跌了过去。 傅奕蒙原本就扶着她的胳膊,逢此良机哪还顾得了别的,立时伸臂揽住了她的纤腰,惯性之下她朝后跌去,正倒在他怀里…… 房里立着的周鸿见到这一幕,便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整个腔子里都凉透了,站在原地茫茫然而立,不知身处何地。 叶芷青被傅奕蒙揽在怀里,还听到他温柔安慰:“师妹可是脚麻了?你且稍缓缓不着急。” 她与傅奕蒙相识以来,都恪守着男女边界,虽然后来拜在傅家门下,那也是为着前来安北便宜行事,而且傅奕蒙表现的很有君子风度,今日之举倒让她心头颇有几分异样,从他怀里站起来,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忙摆手示意无碍。 抬头去瞧傅奕蒙,但见傅三公子举止坦荡,似乎当真只是举手之劳,并无意越界,叶芷青心道多是自己胡思乱想,傅家三公子何等高傲之人,能如此待她,也是如今有师兄妹的名份,他是个守礼仁厚的君子而已。 她蹲下身轻捶了几下麻了的腿脚,感觉舒服多了,才要起身,便听得傅奕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大将军几时过来的?” 她捶腿的手……僵硬了。 ——周鸿到底几时过来的? 很快周大将军的脚步声往这边过来,半点听不出异样:“来了有一会儿了,见柳大夫忙着,便不曾出声打搅。”他停顿了一下,似在组织语言,才道:“本将军以前也认识一个人,她也会这截肢保命的法子,只是不知道柳大夫从何处习得这医术的?” 第二百八十章 隔着帷帽的轻纱,叶芷青脑子里飞速转圈,很快就有了办法,拿过一旁的小黑板极为潦草的写了个“连”字。 周鸿盯着小黑板看了许久,似乎恨不得用眼神将小黑板盯出一个洞来——他差点忘了连晖与柳大夫也是相识,而关系好的医者互相切磋探讨医术,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是,方才那个熟悉的侧影又该如何解释呢? “柳大夫可认识一位姓叶的姑娘?” 叶芷青心脏剧跳,屏息凝视,沉默了一瞬才轻轻摇头,周大将军显而易见的失望了。 傅奕蒙内心波澜顿起,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柳是夫家的姓,而她本姓叶。 他仿佛窥见了那个宁可白纱覆面掩藏行迹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柳记东家那神秘的过往,与周大将军可能会有的纠葛。 “大将军与这位姓叶的姑娘可有渊源?”傅奕蒙故作轻松的语气探问。 站在那里的周大将军整个人都透露着几分萧瑟之意,可是目光根本就未从叶芷青身上挪开半分,沉沉开口:“她是本将军的妻子,贤哥儿的娘亲。” 随着他这句话落地,叶芷青不由后退了一步,仿佛被他的话给吓到,差点跌坐在床上,周大将军出手如电,握住了她的胳膊,拉了她一把,倒好似不可置信一般低头去瞧自己手里的胳膊,暑热已过,而她穿的还很是单薄,隔着两层单衣袖子能感觉到那枯瘦的一把骨头——瘦的可怜。 饶是傅奕蒙在商场历练风浪变故,也从来想不到会是这种答案,他呆呆站在原地,好半日才强笑道:“我来到安北这么久,倒从来未曾听说过大将军已经娶妻。” 外界都传周大将军孑然一身,小公子虽然自小在军营,但军中却无人提及他的母亲,傅奕蒙便理所应当的以为是哪个妾室所出。 周鸿手里紧握着那瘦的可怜的胳膊,忽然之间谈性大发,对傅奕蒙难得笑笑:“本将军与内人两情相悦,当年未曾大办婚礼,多有人不知我已娶妻之事,后来夫妻离散,多年音书隔绝,就更不愿意在人前提及她,以免伤情。”他甚至能感觉到随着他这些话讲出来,被他握着的胳膊轻微的颤抖了两下,胳膊的主人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数息之后才坚定的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傅奕蒙多年过惯了孤单的日子,难得遇到个愿意娶回家的,更兼着此人与他志趣相投,两人也算得同行,更有许多共同语言,比之关在后宅子里言语无趣的闺秀们要合拍许多,这趟来安北,是抱着很大希望的,没想到半道上杀出了个程咬金,居然要跟他抢女人。 不,准确来说对方是寻妻,而非跟他抢人。 他察颜观色,总觉得师妹很不愿意见周大将军,不然也不会乔作掩饰,哪怕被逼到了眼前也没有要夫妻相认的意思,便不由脑补了一出周大将军见异思迁,直等伊人离开之后才后悔不已的大戏。 会打仗的将军可未必是个好丈夫! 傅奕蒙很快就想明白了,西南百越之地长大的男人,虽然自小读书识字,可是对待男女之情上还是不免受百越习俗的影响,相信情投意合的夫妻才能长久,更没有女人不能二嫁的想法,安慰周大将军:“大将军一片痴心总能找回夫人的,且不急在一时。傅某常年在外行商,不如大将军回头给一副夫人的画像,若是傅某有幸能够见到将军夫人,定然为大将军报讯。” 他熟络的拉住了叶芷青的腕子,牵着她往外走:“师妹累了这么久,咱们不如出去找个地方歇歇,喝口热茶吃口热饭,也好让患者好生将养。” 叶芷青此刻脑子里全是周鸿方才的话,整个人都乱了,被傅奕蒙牵着往外走,便木木呆呆随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认出了我……他认出我了……我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这些年,她从来也不敢奢望两个人还有再相逢的一天,但是偶尔午夜梦回还是忍不住会假设,当她见到他之后,会有何反应? 她能不能笑着跟老朋友般与他谈天说地,云淡风轻的讲述这些年的过往,将往事翻篇,哪怕情分两路,却依旧能够互相关心? 再或者,见到他之后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悲从中来,有泪如倾? 真正重逢的时候,万幸他一直高烧沉睡,让她有时间将重逢的不能自已都收拾好,将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安置妥贴,真正难堪的局面都不曾发生。 他不认识她,而她……只需要隔着轻纱见到他依然安好,余愿已足。 也许还有淡淡的惆然,可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见到深爱的人还安然无恙的活在更好的事情呢? 她要很艰难才能将所有的心事都掩藏起来,假装忘记他们曾经相爱,远远的注视者贤哥儿与锦姐儿玩耍,将一腔母爱都幽幽沉进心海,不去打扰他们父子俩的生活。 多难啊,可是她做到了。 出得那狭窄的屋子,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察觉原来傅奕蒙一直紧紧握着她的腕子,她轻轻挣开,握住了迎上来的患者妻子那双粗糙的手,见那妇人复又满面焦色,双泪直流,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 那妇人感激涕零,矮身要跪,被她扶了起来,示意她回房去看护病人。 这些年她活人无数,可是真正能够救赎自己的人从来都不曾出现,也……从不会有! 傅奕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妹想吃什么?咱们去街上瞧瞧?周大将军要不要一起?” 在她的身后,周大将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极力控制着自己恨不得上前去掀开她帷帽的冲动——忍了这么多年,也不急于一时。 “正好我也饿了,不如一起?” 三个人一起出来,门口的护卫们相继跟上,又有看着孩子的护卫将外面玩闹的三小给揪了过来,锦姐儿跑的一头汗,直接扑到了叶芷青身上,兴奋的大喊大叫:“娘亲,娘亲——” 她弯身去给小丫头擦汗,小丫头仰着小脸儿,恰让周鸿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也是到了此刻,他才发现当初为何见到小丫头的第一面会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她的模样与贤哥儿有三四分相似。 贤哥儿日日在他身边,竟教他忽略了两人的相似之处,只觉得小丫头生的玉雪可爱,却从不曾考虑过她的身世。 ——难道这是萧烨的女儿? 周鸿一旦开始思考,很多事情都条理清晰了起来。 当年她失踪之后,他回京面圣,见过萧烨,可是萧烨只知道追查她的行踪,却从不曾提起过她怀有身孕,以她的医术,想要瞒下此节也没什么难度。 他心中顿时百味杂陈,甜的酸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都有,悲喜交集,说不定哪样占的更多些。 原来这些年她不肯现身,只是因为生了萧烨的女儿? 周鸿大恸,竟说不出一个字。 孩子们天真不解世情,压根感觉不到大人之间奇怪的氛围,锦姐儿一径嚷嚷着饿,傅奕蒙弯腰将小丫头抱了起来,逗她:“锦姐儿想吃什么,傅伯伯买给你?” 小丫头居高临下,见傅天佑那不忿的眼神,不免得意:“只要是傅伯伯买给我的,我都爱吃。我不挑食的!”这位傅伯伯很是有钱,一路行来吃的玩的没少买给她,锦姐儿便认定了但凡是傅伯伯出手,就没有难吃的东西。 傅天佑跟贤哥儿并肩而行,之前还友好相处的师兄妹这会儿且有几分不对付,瞪了锦姐儿一眼又一眼,还阴阳怪气道:“锦姐儿没腿吗?怎的还要大人抱着?你几岁了羞是不羞?” 锦姐儿小胖呼呼的短胳膊揽住了傅奕蒙的脖子,甜腻腻道:“我喜欢傅伯伯,傅伯伯也喜欢我!”摆明了不肯下来自己走。 贤哥儿暗笑这两人争风吃醋,还安抚傅天佑:“锦姐儿跑了这一会子定然累了,她还小嘛,等再大点就会自己走了!” 小小少年在军营长大,又自小习武,身板儿挺的笔直,跟棵小白杨似的,还懂事贴心。 周鸿默默走在最后面,注视着那人的身影,见她连头都不曾回一下,对贤哥儿半点关切之意都未曾表现出来,心里悲苦万状,犹如生吞了一把黄莲,苦不堪言。 他恨不得提qiang上殿,质问萧烨:你拆散了我的家,可有一点点愧疚? 这些年他无数次的恨过萧烨,可谓是恨他入骨,可是还要假装君臣和谐,要在边关为他守护疆土,要假装对他的赏赐感激不已,做一个忠心尽责的好臣子。 还有什么比抢子,拆人骨肉更令人可恨的呢? 他的目光停留在锦姐儿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在她微笑的某个瞬间,似乎能从她的脸上瞧见神似萧烨的某个瞬间,原来世间所有的重逢,并不总是甜蜜的,还有淬着毒让人难以下咽的。 第二百八十一章 燕然府重建正开展的如火如荼,到处是翻盖的民居商铺,当真要找一家能够正常营业的茶楼酒肆也有难度,最后一行人找了个街面上的茶摊子,三文钱一壶的粗茶,叫了几个野菜包子充饥。 截肢的伤患还要护理,按理他们大约还要在燕然府逗留数日,但鉴于周鸿虎视眈眈的目光,叶芷青决定尽快启程前往翰海府。 几人在粗木桌上围坐一圈,傅奕蒙有意无意坐在了叶芷青左手边,锦姐儿坐在她右手边。傅天佑坐在傅奕蒙左手边,隔壁坐着贤哥儿,过去才是周大将军,刚好与叶芷青面对面。 她手上还有方才缝合的血,借了店家一瓢水,去旁边洗干净了手,才重新落了坐,桌上已经摆了两盘大包子,三个孩子人手一只吃的正欢。 周大将军长臂伸过来,将粗瓷茶碗推到她面前:“柳大夫累了先喝口水,再吃个包子。” 傅奕蒙拿了个包子塞给她:“师妹忙了这么久,应是饿了,吃两口垫垫,等回到邕州我请你吃海鲜宴。” 两个男人隔着桌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瞧见了势在必行,又心照不宣的转开了目光,各自给自己的儿子塞了个包子。 傅天佑与贤哥儿两手各举了一只包子,总觉得自家亲爹都有些怪怪的。 草草吃完饭,叶芷青便重新前往伤患家中,她好像打定了主意不想跟周大将军说话,守在那患者家中三日未出门,就连三餐都是傅奕蒙送过去的。 周鸿这三日心里也不好受,他想起她满是伤痕的左手,烫伤与割伤并重,简直不敢想象这些年她离开自己受了多少苦楚。以他多年在军事上的敏锐嗅觉,总觉得傅奕蒙已经察觉了什么,真要再从他嘴巴里问些什么显然不太可能,周大将军便将目光放在了锦姐儿身上。 小丫头今年四五岁了,个头不矮,说话更像个小大人,被周大将军拦在路口,她仰头瞧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左右看看整条街道都没有旁人,只能看到两头的护卫站着——不过是玩个躲猫猫,怎的就落在大将军手里了? 傅天佑与贤哥儿都不在身边,小丫头想起自己初见周大将军之时的无礼,立刻做了个回识时务的俊杰,笑眯眯上前抱住了周大将军的大腿:“周伯伯,你见到贤哥哥了吗?他跟天佑哥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好害怕!” 她这副人小鬼大的模样,哪里是害怕的样子? 周鸿颇觉好笑,蹲下来目光与她齐平,道:“你若是能跟我聊聊天,我就带你去找你贤哥哥跟天佑哥哥。” 锦姐儿很是困惑:“周伯伯心情不好吗?” 周鸿捏了下她的小鼻子:“小丫头,你懂心情不好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知道心情不好了,我也常常心情不好的啊!”锦姐儿以大小大人的口吻道:“每次我娘离开我出远门,我都心情不好啊。我坐在高高的树上等着她,她一天天都不回来……我就没办法高兴起来啊。” 周鸿竟然奇异的与小丫头产生了共鸣,牵着她肉呼呼的小爪子坐到了巷子口柳树下长长的石条之上,心有戚戚焉:“她时常离开你吗?” 小丫头坐在他旁边,竟无端教他勾起了不快乐的记忆:“是啊,我娘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面,能陪我的时候很少的。”她来之前虽然傅伯伯与亲娘都叮嘱过,不能提亲娘的容貌与失声之事,但是周大将军可是安北的大英雄,贤哥儿也说过他爹打仗很厉害,整个安北就没有不敬重他爹的,这样的大英雄也必然不会是她娘的仇家了。 她在心里小小声念叨:我也没有告诉他我娘会说话啊,不算食言。 周鸿见她坐着小小的一团,居然也露出了惆怅的小模样,虽然与萧烨诸多仇恨,但这个孩子身上还流着叶子的一半血,又是这么的无辜可怜,对她的那一点芥蒂也消散了,还悲哀的觉得……若是这是跟他跟叶子的女儿,该有多好啊? 如果当年他没有贸然离开京中,而她也未曾进宫,两个人不曾分开,是不是他们早已儿女成行? “你娘在外面都做什么啊?怎么时常不在家?” 提起这个,锦姐儿又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我娘可厉害了,她在外面做生意呢,阿铭师兄说我娘在做大事,要赚很多很多银子,柳记的伙计见到我娘也恭恭敬敬的,寨子里的叔伯姨姨们提起我娘都在夸她,我娘很了不起呢!”整个黎依寨的妇人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娘的。 “阿铭师兄……可是姓苏?”周鸿虽然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人,但其实跟锦姐儿坐在这里,他还是存了求证的心思,只想证明自己没有认错人。 听到锦姐儿提起阿铭师兄,他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砰的落了地,砸的神魂都忍不住震荡,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带了些小心翼翼。 锦姐儿很是吃惊:“周伯伯认识我阿铭师兄?” 周鸿见小丫头神色有异,生怕她知道些什么,忙哄她:“不认识啊,只是听说你娘身边跟着个徒弟唤苏铭的,是不是还有个壮壮实实的叫什么庆的?据说做生意很厉害啊。”一面说一面观察小丫头的脸色。 锦姐儿不以为异,还当柳记的生意居然已经做到安北来了,四顾无人,小胖手指抵在唇上,轻声“嘘”了一声,神神秘秘道:“周伯伯可别说出去,来之前傅伯伯跟我娘都叮嘱过的,她在安北有个大仇家,不能让人认出她来。是不是我娘的生意做的很大,都做到安北来了,所以才得罪了人?” 周鸿仿如当胸被人劈了一刀,既狠且痛,毫无防备,几乎不可置信:“你娘……在安北有个大仇家?” 锦姐儿的脑补能力很强,偶尔也从虎妞跟胡四儿嘴里听到只言片语,听说生意场上凶险,她居然难得的超脱出年龄为亲娘操心,想到周大将军乃是安北军中主帅,她既然认识了周大将军,总要为亲娘谋划一番,若是能巴结上周大将军,还怕什么大仇家啊? “是啊是啊!”小丫头愁眉苦脸向他求助:“周伯伯,贤哥哥说你很厉害的,是安北最厉害的人,要是她在安北有危险,求求你帮帮她?看在……看在她替你治病的份儿上?” 周鸿内心凄然,暗道:我可不是她的大仇家嘛!自从相识之后,从来就没让她过过好日子,当初让她遭受母亲的折辱,远走海外;后来为了救我,不得不进宫为先帝调理龙体,这才有了后来陷落宫闱之事;逼得她这么多年了隐姓埋名避居他乡,带给她那么多痛苦,又哪里是深爱着她啊?! 小姑娘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脸孔,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胡子拉茬,颧骨高耸,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哪一次他有难,不是她舍身来救? 都道她医术精湛,可是谁人不知疫区危险,她却听到一点消息就义无反顾跋涉而来。 周鸿不由的目光就柔软了起来,将小丫头抱了起来,搂在了怀里,仿佛是疼惜叶芷青般的轻抚着小姑娘的背,柔声道:“锦姐儿别担心,不管是什么样的大仇家,若是敢来伤害你娘亲,我必然饶不了他!将他大卸八块!” 这世上如果有人曾经感觉过凌迟之刑,周鸿相信在这一刻必然与自己有共同的感受。 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他不能上前去拥抱她安慰她,不能与她尽诉别情,就怕吓到了她,更不能告诉她这些年他都是如何苦苦思念着她,这不是凌迟是什么?! 小孩子不知愁,只当为亲娘解决了一桩大难题,不知道有多高兴,只感觉被周大将军紧紧抱着轻拍,倒好似拿她当个小宝宝一般,她还怪不好意思的,在周大将军怀里扭了两下,小声道:“周伯伯,我娘亲最不喜欢求人了,我求您的事儿,您千万别告诉我娘亲,行不行?” 周鸿哪敢让叶芷青知道他与锦姐儿的这番谈话,她那模样早已是惊弓之鸟,只恐半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隐遁匿迹。 “好好好!我答应你什么都不告诉你娘,你也别告诉你娘咱们聊天的事儿?!” 小丫头爽快与他击掌:“周伯伯说话算数!” 周鸿目送着她迈开小短腿跑走的身影,呆坐在燕然府无名的巷子口,眼眶湿润,情不能己,一时之间思绪万千,倒好似十六七岁初初动心的少年郎,无措到不知如何才能让她打开心结。 直到贤哥儿跑过来,远远看到亲爹失魂落魄的模样,过来问他:“爹,你怎么了?” 小家伙见惯了他英勇神武的模样,从不曾见亲爹犯难,可是看着他的样子却总觉得他愁绪满怀,连跟小伙伴玩耍都抛之脑后。 周鸿抬头见到儿子关心的小脸,一时没忍住居然落了泪。 “爹……爹没事儿。贤哥儿,若是你娘回来了,你怎么想?你娘她要回来了!”他起先只是问儿子,可是说到最后却很是坚定,就好像此刻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团圆一般。 第二百八十二章 贤哥儿在很小的时候,见到府里下人们的孩子有爹有娘,也曾经哭着嚷着要娘。后来跟着周大将军来安北,也曾问起过周大将军这个问题。 当时周大将军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彼时他年纪虽小,可是还是很明显感觉到提起娘亲,他爹的心情很不好,用威严的目光注视了他好一会,直让贤哥儿心头打颤,怀疑他要被亲爹给削一顿的时候,才淡淡道:“你娘有事出远门去了,大概要很久之后才能回来吧?!”到底是安慰儿子,还是安慰自己,谁也说不准。 很久之后,贤哥儿懂事了,也曾对自己的身世猜测过,外界都传说周大将军未曾娶妻,那他是小妇养的?而周大将军口里所说的出远门……莫非就是过世了? 小孩子最为敏感,贤哥儿又心思灵敏,寻常周大将军对他亲娘讳莫如深,也渐渐让他不敢在亲爹面前提起他娘,总怕引出什么不好的后果。 现在,令他啧啧称奇的是,周大将军居然提起了他娘。 贤哥儿对于亲娘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是生他的女人,要说思念,还真是谈不上。一个人从来未曾陪伴过他的成长,他连那个人的音容笑貌都不曾见过,又何来的思念之说 “我娘……当真要回来了?她是……父亲的妾室吗?” 周鸿震惊的抬头看着儿子,几乎要暴怒,但也许是孩子眼里的迷惑让他忽然之间产生了愧疚,居然压住了心火,拍拍石条:“过来坐,是谁告诉你她是父亲的妾室的?” 贤哥儿更为奇怪了:“难道是父亲的通房丫头?”他坐下来,侧头直视亲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问起亲娘,机会难得,早将玩耍的小伙伴抛至脑后。 周鸿哭笑不得,在儿子脑袋瓜子上拍了一记:“臭小子,胡思乱想什么呢?你娘是爹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会是通房丫头跟妾室?到底哪个王八蛋这么告诉你的?!” “儿子……儿子瞎猜的。从来都不见父亲谈起母亲的事情,儿子自己瞎猜的,再说祖父母都不曾提起过父亲成过亲,营里的叔伯们也不曾提起过,儿子还当……还当……”还当他是无媒苟合的产物。 贤哥儿虽然在营中长大,但是该读的书也一样不曾少读,周大将军为了让儿子读书识字,把军中那些读过书的都挖出来轮换着教他儿子,更别说他帐中学富五车的幕僚,更是贤哥儿的免费先生。 这些年,周鸿虽然一直没有忘记叶芷青,却也从不曾与人提及她,提起来只会剜心削骨的痛,又何必时常提起呢?有些伤口大约只适合暗夜里一个人默默舔舐,而非剥开来在众人面前晾晒。 不知道是因为她回来了,又或者与锦姐儿那一席话,周鸿忽然之间有了与人谈起旧事的欲望,他的目光投注在不远处那棵泛黄的柳树之上,甚或是越过了柳梢头,投向悠远的天际,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愁绪与惆然,讲起了他们的初初相遇。 “……那时候是父亲初次见你娘,她抱着父亲的腿哭求为父带她走……” “……淮阳王请了圣旨要封她做侧妃,她却坐着漕船跑了……” “……为父从倭寇手里救下她之后,只觉得此生此世,再不愿意与你母亲分开。那时候大军在容山岛休整,你母亲医术超绝,除了每日救治伤兵,闲暇时光全用来陪伴父亲了,那是为父与你母亲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 “……” 贤哥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的父母之间,还曾有过那样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个寻常的小女人,原来全都错了。 他的母亲坚毅果敢,悲天悯人,又一往无前,曾经在倭寇营中面不改色,在父亲危难之中散尽家财,为救父亲只身入宫为先帝调养龙体,最后却无端卷入宫廷之乱,不知所踪。 周鸿隐去了萧烨强占叶芷青的那一节,为长者讳,他不准备告诉儿子。往事一幕幕如在眼前,好多次他讲到一半便停下来,回忆沿着时间的河流缓缓回头,歇一歇再讲。掌兵多年临渊峙岳,杀伐决断,又何尝皱过一回眉头? 可是唯独儿女情长半生牵挂,却从未看开。 天色将晚,夕照将整个巷子口的墙壁染成了金色,父子俩坐了许久,贤哥儿靠在亲爹身上,灌了一脑子的亲爹的往事,内心激荡,多年疑惑得以解开,小小少年也生出无限怅然:“娘亲失踪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爹很是思念娘亲吧?” 周鸿揉揉他的大脑袋,感慨道:“你娘命途多舛,幼时丧母,少时遭人陷害,遇到爹以后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后来远走他乡,这些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大约……也算不得好吧。你娘若是回来,贤哥儿一定要好生孝顺你娘,可好?” 到了此刻,贤哥儿才终于觉得亲娘回来这件事情落到了实处,他也说不上自己是高兴还是别的情绪,情绪很是亢奋,跳起来拉着周鸿的手立时便要去找娘:“爹,我娘是不是跟锦姐儿的娘一样温柔?你生病之时,柳姨还拉着我的手安慰我,她身上有一股药香味,又那么疼锦姐儿,我娘身上是不是也有药香味?你说过的,我娘的医术很好,那她跟柳姨比谁的医术更好……” 那怕贤哥儿平日很是稳重,真遇上大事情,还是露出了少年人的雀跃,连珠炮似的问个不住。 周鸿苦笑:傻小子,那便是你亲娘! 但在没有确定能够将她带回身边之前,他也不敢告诉贤哥儿,怕她为难,为孩子伤心。 父子俩多年难得谈心,周鸿边走边牵着今日变的格外“话痨”的小子,唇边缓缓绽出个势在必得的笑意——安北高原上最为凶悍的暴徒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不相信这一次她还能逃走。 “……你母亲的医术很好,不过她没有回来之前,你一定要保密。等她回来之后,你亲自问她。”叶子,这个难题就交给你来回答吧! 周鸿一经确定了心意,终于恢复了常态,不再时时刻刻盯着叶芷青了。 叶芷青一旦感受不到他的灼灼目光,不由便悄悄松了一口气,等燕然府的那名截肝伤患高烧退下来之后,伤处开始好转,她将护理的方法交待好,便催着傅奕蒙启程前往翰海府。 傅岩与连晖自来到翰海府就忙的脚不沾地,,再见到叶芷青都热情表示欢迎。 “可等到你这丫头了,还当你在军营里砸了招牌,还没治好周大将军的病!”傅岩的头发跟胡子又白了一圈,年纪大了操劳不起,日夜连轴转起来身体很容易吃不消。 傅奕蒙见到祖父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您老可以把事情交给别人去做,累了就休息休息,别没治好病人倒把自己给累病倒了!”如果不是安北疫情,他是准备想办法绊住了祖父的脚步,压根不会让他再远游的。 傅岩笑他:“祖父难道是纸糊的不成?跟你话里听起来倒好似个灯笼,一戳就破了!” 连晖毫不给傅老爷子面子,向傅奕蒙告状:“你们师兄妹来了,正好接替你祖父。他来翰海府忙起来不要命,也病了一场,前几日才好起来,就这还要拖着病体到处治病,就差把老骨头丢在安北了。” 傅老爷子大笑:“哪里有那么夸张?!不过我乖乖的徒孙来了,正好接替我,老头子今儿就睡个好觉,好生歇上一歇。” 周鸿适时上前表示感谢:“翰海府比之上次我来之时,已经好了许多,当真是要多谢傅老爷子跟连叔,若无你们前来襄助,也不知道如今翰海府是何等模样?!”那时候街上屋墙坍塌不说,到处都是尸体伤者病患,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再次踏足翰海府,百姓们的生活已经步入了正轨,虽然依旧是愁苦的模样,可街道上清理的干干净净,伤患病者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重建工作。 傅老爷子跟连晖都不是为着感谢才前来安北治疫的,到他们这个年纪,只觉西山日暮,时间紧迫,巴不得能够多救治几个人,也算是学有所用,未曾荒废余生。 “大将军不必客气,周家一门忠烈,也是令老夫钦佩,大家都是为了百姓,倒也不必谢我们。”傅老爷子起身,傅奕蒙与叶芷青忙上前去扶他,两人极有默契,刺痛了周鸿的眼,只觉得不能再任由他们发展下去。 再这样下去,等离开安北,万一叶子在心灰意冷之下,当真入了傅家门,到时候他欲哭无泪都来不及。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一面教唆贤哥儿“没事往你柳姨那儿多跑几趟,也学着跟女性长辈相处相处,免得你娘亲回来了你还是个莽撞的小子”,一面去堵连晖,誓要问个清楚,他居然伙同叶子隐瞒他真相,当真是多少年营里的情份都要没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连晖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才合衣躺倒在硬板床上,只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就听到啪啪啪的拍门声。 周鸿憋了这些日子,逮着连晖可是一点也不客气:“连叔,你看着我从小长大,也太不够意思了,明知道叶子的行踪,居然也不告诉我。跟她来了安北,还一起合起伙来骗我!” 他们一行人来了之后,连晖也曾暗中观察过叶芷青与周鸿的相处方式,隔膜的可不似言归于好。 “叶子在哪?我怎么不知道?”他装起傻来连自己都信,还装的十分逼真,犹在感慨:“说起来我与叶子也有十余年未见了吧,当年她远渡海外,后来倒是听老元帅提起过,替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你到底是怎么把她给弄丢的?” 他与叶芷青重逢之后,碍于年纪身份,倒也不曾提起过她与周鸿之间的过往。年纪大了好奇心也跟着降低,何况连军医除了痴迷医术,也不喜欢挖人隐私。 正好周鸿打上门来,他倒是找了个好话题。 周鸿被他给噎了一下,悻悻道:“连叔你就骗我吧,柳大夫难道不是叶子?!我都认出她来了,你还要骗我吗?”提起往事倒让他惆怅万分:“当年怨我弄丢了她,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她,可是一直都找不到人。” 连晖可没准备承认事实,居然还适时的露出一脸惊吓的表情:“你是说柳儿是叶子?我老头子眼睛又没花,你骗谁呢?没想到当了一方统帅居然还学会骗人了!”他以全新的目光打量周鸿,揣测锦姐儿与周鸿可有关系。 那小丫头若是周鸿的闺女还好,若是叶子跟别的男人生的女儿——周鸿可还会待她初心不改? 算算周鸿前往安北任职的时间,再算算锦姐儿的年纪,连晖的心渐渐下沉。 周鸿半信半疑:“那连叔是在哪遇见柳大夫的?” “你问这事啊?”连晖还真没觉得此事需要隐瞒:“你也知道,我与傅老爷子关系不错嘛,上半年他在东南游历,恰巧与我碰上,而我已经卸了军中职务,到处给人看病混个营生,傅老爷子邀请我一同西南,我们一路到达邕州,才有机会在邕州傅家别院见到柳儿。听傅老说那是他的徒孙,在医药一途天份极高,只是从小遭逢大难,毁了容貌嗓音,却是个苦命的可怜人……” 他惋惜道:“听说她的面容损毁的很是厉害,我与她相识数月,从不曾见过她以真面目示人。”心里却暗自为叶芷青打鼓,也不知道以此为由,能不能吓退周鸿。 叶芷青在医术上当真是能力极高,这些年又兢兢业业从不曾懈怠,与之分别的十年之后,连晖再行与她切磋医术,发现她还有个手抄的病例本,记载着这些年她治过的疑难杂症,医方病症一目了然,是个好大夫。 然而她情途坎坷,半生不顺,特别是周家高门大户,真要是论一生相伴的良人,周鸿反而比不上傅奕蒙。 傅老爷子看重她,傅家又不重视门第,而她与傅奕蒙若是成亲之后,也算得珠联壁合,更易岁月静好,又何必趟周家的浑水呢。 诚然周老将军与连晖共事多年,而周鸿也是自小在军营长大,无论心性脾气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当年周老夫人活活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当年的叶芷青身家清白,尚入不了她的眼,而今拖着个锦姐儿,难道就能被她接纳? 连晖暗叹:总是造化弄人,身不由已! 他是真心疼惜叶子,总觉得这么聪慧能干有情有义的姑娘不容易,若是他的女儿早恨不得捧在掌心里,舍不得她受一点点委屈,可她如浮萍一般多年漂泊,看平日对男女之情似乎也是心灰意冷,压根提不起多大兴致,又何必再掀波澜呢? 来到翰海府之后,他有时候想到将叶芷青留在周鸿身边,又有傅岩不时提起将来傅奕蒙与叶芷青成亲之后对未来的展望,说不定隔年还能再抱一个大胖重孙子,在傅老爷子描绘的示来美好的场景之下,连晖屈从于现实,心里不由便替叶芷青妥协了。 这世道待女子从来不公,总有许多桎梏与枷锁,难得遇上个不计较她的过去与身份门第,单单欣赏她的人品与能力的婆家,不嫁还犯什么傻啊?! 周鸿前来向连晖求证,没想到热腾腾一团火被泼了满腔凉水:“连叔是说……叶子毁容了?” 他搜肠刮肚,都想不起来跟锦姐儿聊天的时候提及叶子的容貌。 女子的容貌何等重要,当初看到她受伤的左手,烫伤与割伤的疤痕不少,一路而来除了疼惜她这些年受过的苦,也只觉得她用帷帽遮面,仅仅是因为不想以真面目见他,却从来也不曾想过——也许她是真的毁容了呢。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叶子,不过柳儿确实在火灾中毁容了。”连晖见周鸿如遭雷击的苍白模样,九尺高的汉子露出软弱的模样,倒好似被人一棒子打到了脊梁骨,整个人都透出了颓唐之意,也有几分于心不忍,差点都要忍不住告诉他真相。 可是想想叶子那坚毅的模样,这些年孑然一身到处漂零,又有点可怜她,决定还是做壁纸上观。 周鸿一双大掌握住了连晖的手,力气之大几乎要捏碎了连晖一把老骨头,虎目蕴泪,整个眼眶都红了,哪里还是那位指挥若定的安北战神,简直快赶上哭哭啼啼的小妇人了:“连叔,你可知道……她在何时遭遇的火灾?当时可是命在旦夕?” 他深吸一口气,整个心脏都攥成了一团,痛的那口气到了喉咙口差点就散了:“她……她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要问出这些话,非要鼓起极大的勇气不可。他好似站在灯火通明的戏台之上,现实的光影温暖而喧嚣,被幕一层厚而严实的幕布隔绝开来的后台黑黢黢一片,安静而恐怖。 他站在这光阴交错的世界,却无法想象幕布背后她人生的悲辛泥泞,有风稍稍掀起一角,露出那静寂世界的一角,不过是惊鸿一瞥,已教他神魂出体,肝胆俱裂。 ——那是他刻骨深爱着的人儿啊! “疼!疼!疼!”连晖实在受不了他的大力:“你也顾惜你连叔一把老骨头啊,再捏就碎了。她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啊,你要问就去问她本人啊!” 周鸿后退两步,露出无措的神色,任何一个人若是见了他眼下的表情,都会不约而同觉得这个人心中充满了无可言说的苦楚,居然失态至斯。甚至于连晖都不忍再苛责瞒骗他:“她的事情我当真不清楚,我们也有十余年没见了,连叔真没骗你!” 那天的晚饭,连晖没见到周鸿。 他失魂落魄从连晖房里离开之后,连晖就一直提着颗心,原本准备好生歇歇的,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走马灯般转个不停,一会是他们十年前相携在容山岛散步的模样,一会是周鸿方才的模样,他老子都要炸开了,最后翻身从床上爬起来,认命的往外走去。 “算了,还是去看病吧。”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叶芷青护理病人都是干惯了的,连晖过去的时候她正在隔离区里挨个为病患把脉,傅奕蒙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帮忙,倒是尽心尽责,远远看着颇有点妇唱夫随的默契。 他不禁又想到了傅岩对于孙儿与未来孙媳妇美好生活的畅想,酷来游历的傅老先生为着孙儿的婚事居然也松了口,跟他商量:“……那小子一直不肯续弦,又担心我上了年纪在外不放心,你说若是我以婚事要挟,让他跟柳儿给我再生个重孙子,我在家含饴弄孙,不再出门游历,他会不会加把劲?!” “那还用说?”彼时连晖还羡慕道:“要说还是你这孙儿孝顺!” 他远远站着,反倒又不打算过去了,一回头却发现周鸿就站在不远处,目光与他落在同一处,也瞧见了叶芷青与傅奕蒙的默契配合,倒好似被人在脸上狠狠打了一拳,五官都痛苦的扭曲了,与他的目光相触,居然后退几步,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也许周鸿已经心生退意也说不定呢。 连晖一把年纪,颇能理解少年郎情炽,能一把火烧了整个世界,到了周鸿这个年纪,哪怕情份再重,也能克制忍耐,权衡利弊,学会了如何放下,既是放过了别人,也是放过了自己。 傅岩再跟他提起傅奕蒙的亲事,他还能开玩笑:“看来这次回到邕州,我是要好生备一份厚礼了。” 傅家子孙众多,也就只有嫡出的傅奕蒙最得傅岩看重,也与他最为亲近了。 “到时候老头子可要把自己珍藏的好酒抱几坛子来让你喝个够了!” 两人在好生休息过一晚之后,说说笑笑再次投入了紧张的繁忙之中。 三日之后,有京中传旨的官员快马前来,向周鸿传达今上旨意。 周鸿来到翰海府之后,私事未竟,公事却也不能耽搁。这些年他早就练就铜墙铁壁,失态也只是在连晖面前的那半日功夫。无论内里如何碎成了渣,面对翰海府一众官员却仍旧不改往日严谨,与地方官员接洽,商谈本地灾后疫情之事。 翰海府的官员们有感于上次他亲自前来巡察,后来又派了安北军协助,更有傅岩连晖这样医术精湛的大夫,才控制住了疫情,见到他有若再造父母,感激的话儿不知道说了几箩筐。 可惜周大将军似乎心情不好,从头至尾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倒让翰海府有心巴结的官员都暗自检讨可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到,让周大将军不高兴了。 他们陪着周鸿在翰海府各处视察了一番,又有周浩带着汪宏扬前来汇报工作,两厢里打了个照面,翰海府的官员便知趣走人,临别之际将周浩拉到一旁打探大将军心情不好的原因。 ——这位可是正宗的安北女婿,娶了赫哲族的部落小公主依兰,连孩子都生了两个了,一个女婿半个儿,总也要为安北父母官在大将军面前说几句好话才行。 周浩莫名其妙:“大将军心情不好?你们说话冲撞了?”在翰海府官员求助的眼神里,他安慰道:“大将军心胸似海,岂是会计较只言片语之人,你们且将心放宽,定然是有别的事情。” 翰海府比起周鸿上次来的时候可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如何也该高兴才是。 送走了翰海府的官员,周浩进屋去向周鸿汇报翰海近况,等公事告一段落,周浩也确然觉得大将军面色不好,关切道:“将军可是一路舟车劳顿,病体未愈?怎的属下瞧着脸色不好?” 周鸿揉一把脸:“很明显?” 他以为自己能绷得住,可到底还是教外人瞧出了端倪。 汪宏扬道:“将军是瞧着脸色不好,您还是好生养养吧。根据各州府斥候来报,整个安北的疫情都已经得到了良好的控制,而后续朝廷赈灾的粮草与药材都差不多能够让安北百姓度过这艰难时期,您也可以松一口气了,不必再劳心劳力。”算是间接承认了周鸿脸色很差。 周浩与汪宏扬跟了他多少年,周鸿也觉得没必要再瞒着他们:“不是安北疫情的原因,而是……我找到叶子了。”说出来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昨晚半夜他还梦到自己不顾叶子的意愿,强力掀开了她的帷帽,轻纱后面是一张惨不忍睹的面孔,在战场上惯见残肢断臂血肉模糊场面的周大将军也被吓醒了,抚着他砰砰直跳的心脏,恨不得半夜三更就闯进她房间,整个撕下那遮盖着她泥泞过去的幕布,将她抱在怀里好生疼惜。 ——心疼的无以言说。 周浩与汪宏扬还当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找……找到夫人了?” 这些年周鸿没少派人出去,可大魏疆土广阔,想要大海捞针的找到一个毫无行迹可循的人物,何其之难? 每每无功而返,周鸿的心情总能低落好几天。 在他们都以为此生可能再也找不到的时候,周鸿却告诉他们找到了,实在令人惊奇。 “叶子……不是夫人她在哪?”周浩好奇极了,连旧时称呼都冒了出来。 “她此刻就在翰海府,正是跟傅家三公子前来的那位戴着帷帽的柳大夫。”周鸿眼前不由又浮现出他们相处默契的样子。 可恨当初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他还向傅奕蒙恭喜,还说要备一份贺礼,天下竟有他这样的蠢蛋,居然将老婆拱手让人。 不!他从不来不是拱手相让的人! “柳大夫?” 周浩与汪宏扬面面相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这柳大夫可还有个四五岁大的女儿。小姑娘生的玉雪可爱,周浩还未曾来翰海府之时,守着贤哥儿,没少见贤哥儿跟那小姑娘玩。 他们都是贴身追随周鸿的人,这些年陪着周鸿出生入死,焉能不知道他的行踪? 两人分开已经八年未尝一面,那这小姑娘的父亲岂不是另有其人? 房里静的落针可闻,良久,还是周浩打破了寂静:“将军,既然……柳大夫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说明她也只是听闻安北有疫,这才赶来帮忙,也许她心里也并没有与将军复合的打算。”他觉得每吐出一个字都特别艰难,却还是不得不说:“……也许柳大夫有了自己的生活,既然如此,不如将军就装不知道吧?!她……她可能也没想留在安北的。” 周浩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这些年周鸿是真不知道叶芷青的下落,但是安北的周大将军天下闻名,他就不相信叶芷青会不知道周鸿的消息?若不然也不会在听闻安北有疫,周鸿有难不远千里跋涉而来。 但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再多的深情也抵不住现实的磨砺,命运的捉弄,苦苦执着只会伤人伤已,不如放开手去。 “砰——”的一声,面前的书案被踢翻,案上的杯碟茶壶点心毫无防备的滚了一地,耳边是瓷器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周大将军跟暴怒的狮子似的怒吼:“休想!休想让本将军放手!” 那一刻,他面目狰狞,势在必得,陌生的让人心颤。 周浩与汪宏扬在他的震怒之中不由双双退后,汪宏扬忙替他顺毛:“大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夫人既然肯来安北,必然是心中记挂将军与贤哥儿的安危。将军既然想要留下夫人,又有何不可?若是将军不好开口,属下愿意替将军跑一趟!”爷只求您熄火! 方才还怒火震天霍然起身的周大将军颓然落回了原座,满目怆惶:“可是她遇上了火灾,已经毁容……她连真面目都不愿意让我瞧见……嗓子也坏掉了……坏掉了……”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男人的低语。 第二百八十四章 传旨的官员从京里出发,到了安北大营却扑了个空,只能跟着营里留守将士一路追踪周鸿的下落。 安北震后,朝中为了派赈灾的官员各方扯皮不休,最后萧烨大手一挥,亲自指定了押送粮食药草的官员前往安北,这才平息了朝中的争执。 这些官员奉旨来安北,一切要听从周鸿调度,结果到达安北之后见到翰海府的疫情,前来赈灾的官员心生退意,生怕自己也染上疫病,将粮食药材交托之后,便各自找了借口离开了安北,回京复旨。 他们明知安北疫情扩散,又知今上对周大将军颇为信重,生怕周鸿恼起来在圣上面前告他们一状,回京之后在朝中将周鸿一顿猛夸,夸他为了安北老百姓的安危鞠躬尽瘁,亲自前往疫区,与百姓同甘共苦等等,反正是怎么好听怎么夸。 更道周大将军为怕圣上忧心,这才遣了他们回京复命,以安圣心。 当然,能在京里当官的都不是傻子,这些人临别之时,还曾派人传信给周鸿,内中的意思不外乎是暗示周鸿要有同僚爱,别上赶着找他们的麻烦,而他们也会时常在京里为周大将军说些好话。 周鸿这些年战功赫赫,又有周震在京里赋闲,在朝中也笼络了几名故旧亲朋为周家张目,他明知道这些人惜命,顺水推舟接受了他们的示好。 此次前来传旨的官员没想到在安北大营没见到主帅,但见大半个营房都空着,与随行陪同的将领聊起来,听得周鸿也曾染了霍乱,才从鬼门关上爬回来,居然就记挂着安北百姓的安危,再行涉险,一时有些感慨:“真没想到周大将军爱民如子若斯,当真是令人钦佩!” 他还当上次回京的同僚们为了掩盖他们赈灾不力之责,在京中着力替周鸿吹捧,没想到事实竟然有过之无不及。跟着陪同的官员沿着周鸿此行巡查的路线追过来,地方官员见到京官都是捧着的,又听说天使为着周大将军而来,更是好话不住,倒让传旨官员大开眼界。 传旨官员到达翰海府之时,正是周鸿听完周浩跟汪宏扬汇报完翰海府灾情后续,为着叶芷青之事心情沉入谷底,猛然一听京中传旨官员前来,脑子里先冒出来的就是对萧烨的恨意——这混帐王八蛋又起了什么坏主意? 难道他也知道了叶芷青来安北的消息? 周鸿的面色难看极了,每个字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真不是东西!” 周浩被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周鸿是在骂传旨的官员还是别人,忙遣了亲卫出去,也顾不得他面色不好看,凑上前去道:“将军息怒!也不知道为何派人来传旨,可是京里那位有什么想法,不如属下陪大将军去接旨,到时候就知道了。” 周鸿缓缓起身,吩咐汪宏扬:“你去告诉连叔,就说京里来人了,让他避避。”他不能亲自跑去跟叶芷青说,京里那混帐派人来传旨,你要避着点儿别让人发现了,传回去之后又起波澜,便索性支会连晖。 连晖虽然不清楚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却也从周鸿之前的话里隐隐绰绰猜到了一些,听到汪宏扬传说,脑子里先冒出个念头:我老头子又不是朝廷通缉犯,避什么避? 紧接着就面色古怪问汪宏扬:“小汪你来告诉老夫,叶子当年是不是在京里结了仇家?”不然何至于京中来了传旨官员,周鸿却拐弯抹角的暗示让他带着叶芷青避一避。 汪宏扬跟周浩等人从内心里讲,对叶芷青充满了感激,当年她从扬州一路散尽家财入京去救周鸿,又有多少女子能做得到呢? 但是这些年两人天涯相隔,带给周鸿思念的苦楚也是半点不少,说不得是福是祸了。 连晖也不是外人,他便吞吞吐吐道:“……今上做王爷之时,就对夫人垂涎三尺。先帝驾崩之时,正逢将军在外,今上便命人接了夫人入宫为先帝调理身子。先帝驾崩发生了宫乱,今上便以夫人在宫乱之中丧生为由,给了周府一个交待。从此之后,将军就再也没见过夫人……” “你说什么?” 连晖猜测过,以叶芷青的容貌,或者遭人觊觎,但万万没想到却是当今圣上。 后面的事情不说他也猜出来了:“……那她后来又是怎么从宫里逃出来的?” “这个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后来将军回京,听说宫里在暗中大肆寻人……”个中曲折,也许唯有叶芷青自己才能讲得清楚。 萧烨出于面子,都不曾向周鸿细细讲过,对外只称皇贵妃养病,还暗中派人监视周府,也派过狗腿子来安北打听过周鸿的行踪,看他身边有无女人,这些年也陆续赐过美人慰劳周大将军,两个男人的隔空较量也非朝夕,汪宏扬他们这些追随周鸿的都习惯了。 周鸿满腹疑虑前去接旨,没想到接到旨意反倒是愣住了。 原来萧烨此次传旨,并非有什么阴谋,而是京里周老夫人近来病重,周震便入宫向萧烨请求召周鸿回京探病。戍边的将士无召不得随意进京,萧烨这才派人前来传旨。 周鸿接了圣旨,请了天使入内奉茶,问道:“刘大人可知道家母病情如何了?” 传旨的刘大人从怀时摸出一封信,道:“周大将军在安北的功绩圣上都知道,下官临来之时,周老将军特意捎了一封家书给下官。下官也未曾前往周府探病,想来老将军在家书中应该已经写明白了。” 这些年,周鸿与周老夫人之间的隔阂极深,细究起来还是因为叶芷青的缘故。如果不是周老夫人一意孤行,数次拆散他们,不肯接纳叶芷青这个儿媳妇,又何至于有了后来的分离之苦。 周鸿虽然表面上仍是那个恭敬的儿子,该有的礼数一样不缺,但待周老夫人却极为冷淡,哪怕亲弟新旧成亲之时,也只是派人送了贺礼入京,未曾亲自入京道喜。 这些年,如非圣旨召他入京,他是从不上奏折回京探亲的,又加之将贤哥儿带在身边养育,回京之事也是能推则推。 周震大约是怕周鸿不相信周老夫人病重,说不定还疑心是诓他回去,在信中说明老妻缠绵病榻久矣,只是一直不曾好转,怕耽搁他的公事,才不曾写信报忧,如今眼看着是不中用了,所以才写信给他,希望他入京见亲娘最后一面。 长子与老妻之间的芥蒂也非一日,周震也无能为力,这些年便坐视不理,直到终于拖不下去了,才进宫面圣。 “刘大人稍事歇息,明日本将军便与大人一同回京。” 周鸿心内暗叹,他与叶芷青总是相逢又别离,这些年从来也不曾改变过。原以为这次她来到安北,他既然认出了人,便要想尽了办法将人留下来,设法化解她的心结,没想到又要匆匆分别。 他派周浩陪着传旨的官员,亲自前去向傅岩跟连晖辞别——也是向她辞别。 连晖得了消息,便去了病患隔离区见叶芷青,装作偶然想起一般,随意道:“方才我来之时,听说京里有官员前来传旨,往安北大营没找到周大将军,竟是追到了翰海府,这传旨官员也忒辛苦了些!” 彼时叶芷青正为一名患者切脉,闻言全身一僵,片刻之后才恢复了正常,又加之在场还有别人,并未多说什么,过会儿便向傅岩跟傅奕蒙表示她有些不舒服,想要回房去躺一躺。 旁人瞧不见她帷帽之下的面容,却不知她额头已是冷汗涔涔,面色惨白,八年之前的噩梦挥之不去,又重新呼啸着扑面而来。 帝京于她来说,就是此生的地狱,那是想也不能想起的过去,恨不得忘的干干净净。 周鸿过来的时候,医棚里只有傅岩祖孙及连晖,他便道:“京里来信,家母病重,圣人已经许了我入京探病,安北的事情就要劳烦傅老爷子跟连叔了,几位一定要在安北等着我回来!” 傅岩抚须:“说什么客气话,老头子还能动一日便动一日,做些有用之事。” 连晖大为惊异:“周夫人病重?要紧不要紧?京里大夫怎么说?” 他心道:叶子倒是医术精湛,可惜周夫人给她的难堪与磨难太多,这个结无论如何也结不开了,否则倒是可以入京替她瞧病。 周鸿道:“父亲信中未曾写明,想来若是不要紧,他也不必进宫面圣,召我入京了。我此次回去,大约没那么快回来。”如果亲娘真到了弥留之际,他是无论如何要等治丧之后才能回到安北,那还是在夺情的情况之下。 他与叶芷青才见面,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她眼前,与她一刻也不要分开,可是她在京中过的有多痛苦,不必他猜也知道,否则宫苑深深,她又何必非要费尽心机逃出来,一去无踪。 经过这么多年的分离,他早已明白,他们之间那点微乎其微的联系,那些所有存留在他脑海里的美好回忆,都是风中之烛,再也禁不得半点冷风冷雨,也许在她心里扑忽就灭了,只余往事燃烧过的灰烬,徒留人生至憾。 第二百八十五章 连晖虽能明白周鸿心中所想,也替他屈得慌,到底也不能替叶芷青决定什么,况且他已经心偏到叶芷青一方,便道:“翰海府之事,自有我跟傅老哥,你放心回京,误不了事儿。”任凭周鸿如何用眼神向他暗示,也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 周鸿内心十分崩溃,明明连叔以前也是知情识趣的人,还挺疼他,怎么今儿偏偏就是不肯替他搭台子,好让他圆了多年夫妻团圆的梦? 傅奕蒙听到周鸿要离开翰海府,不知为何竟然长松了一口气,倒好似踢开了心头一块大石,还郑重握着他的手送别:“周大将军此去千里,祖父与连军医定能将安北疫情稳定,大将军不必担心安北百姓,只管放心回京侍疾。” 周鸿:“……” 周鸿好想将眼前的男人拖出去揍到不能自理,不久之前他还特别诚恳的祝福他与叶子,此刻却满心懊悔,“亲切”的紧握着傅奕蒙的手,虎掌用力,直捏的傅家三公子面有酡色,硬是拗出了一点“娇羞”的味道,这才松开了手。 傅奕蒙悄悄儿将周大将军险些捏断手骨的右手放到身后,用左手再三揉揉,只盼方才风度无懈可击。 周鸿来此之前,还指望着连晖能帮他一把,哪知道东南水军大营的情份终究被时光磨浅,竟然无人给他搭台子,他便自己接着往下唱,自说自话问道:“柳大夫呢?劳她照顾,我才能健健康康站在这里,我如今要回京,总要跟她辞行才是!” 傅奕蒙连连阻止:“哦,师妹她累了,今儿不舒服,在房里休息呢,大将军不必客气,等回头我转告她就成了,想来师妹也不会怪罪大将军。” 周鸿哪里是怕叶芷青怪罪啊,他就怕叶芷青不怪罪。 她若是怪罪于他,说明心里还想着他,若是连怪罪都不肯,岂不是拿他当无关路人相看待,这才悲哀。 “人多礼不怪,况且柳大夫在营里照顾本将军尽心竭力,我岂能如此无礼”他说着便向傅岩与连晖辞别,冠冕堂皇向叶芷青的歇息之处而去。 傅奕蒙倒是想跟着去,却被连晖拉了一把。 连军医轻轻摇摇头,暗示他不必着急。 傅三公子生意场上的人精,自那日在燕然府瞧出端倪,便处处留心。 凡事就怕留心,傅三公子瞧的越多,越觉得可疑,想起叶芷青来安北之前,说什么在安北有个大仇家,迫不得已乔装改扮,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如今他却觉得,说不得这“大仇家”就是周大将军呢,而且这“仇”也不是什么大仇,而是“爱恨情仇”的仇。 诸多蛛丝马迹昭示着他的推测渐成事实,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男人的身体里大约天生都潜藏着争抢的基因,特别是碰上同一个女人,那怕年过三十,好胜之心也是压不下去,何况叶芷青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他走遍各地,也未尝一遇,便觉得更为稀罕,才舍不得放手,拱手相让给旁人。 不过既然连军医示意他别去,而叶芷青对周大将军的态度也只有防备与远远观望,却似乎从不愿意往他面前凑,更如惊弓之鸟,巴不得飞的更高更远,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言归于好的。 傅奕蒙生意做老了的,最是懂得抓住机遇,有些心结也许要当事人才能解得开,他便留了下来,还坏心眼的想道:周老夫人病重,等周大将军再来安北,说不得他已经跟师妹回百越之地成婚了,又何必计较这一时一刻。 没了傅奕蒙的阻挠,周鸿得以顺利离开,前往叶芷青休息的地方,问清楚了守卫在哪间房,过去敲门,好一会儿,房门从里面打开,她站在门口,似在无声询问:何事? 曾经的夫妻隔了八年岁月,再次相聚,却是尘满面,鬓如霜。周鸿喉头哽咽,险些说不出话来。 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她,却知道此时此刻,都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有一句:“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过的好吗? 站在门口的人儿垂头不语,握着房门的手指关节泛白,她站在那里,似有些摇摇欲坠,却坚强的扶着门框,沉默。 周鸿心里难受的要命,有时候语言的力量是苍白的,它不能抚慰受伤的心灵,不能让他们相隔千里的灵魂恢复到曾经的甜蜜亲近,唯有两人之间的沉默无声昭示着这些年来的隔膜。 他猛的上前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也不顾她的挣扎与退缩,紧紧的……紧紧的抱着她,再不愿意松手。 怀里的人儿瘦成了一把骨头,也只有紧抱着她,才能感受到她的纤瘦。 曾经十五六岁的她还有少女的圆润,那一年他前往安北离开之时,她已经怀孕,那一夜流着眼泪的送别,差点成今生永诀。 那时候的她还透着孕妇的丰腴,骨肉匀亭,哪似如今形销骨立? 男人的力道大的惊人,特别是周鸿这样在战场之上惯于搏命的男子,简直是铁臂一般,箍的她生疼,却真实的让她几乎要落泪。 人生何如初相见? 那时候的她白纸一张,原以为往后的岁月都是光辉灿烂,有大把鲜艳的颜色可涂,后来才知道是她太过天真,高估了现实的残酷,这些年落得个遍体鳞伤,心灰意冷。 她试图挣扎开来,从男人的怀抱里脱出身来,但男人一旦下定了决心,便拿出了万死不肯回头的气势,死死抱紧了她,隔着帷帽的轻纱在她耳边低语:“别怕,叶子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沧海桑田,誓言易变,可是周鸿却似石头般坚硬,牢固的留在原地。 他的话在她耳边振聋发聩,如剑一般击穿叶芷青的盔甲,有一刻她软弱的想,就这样吧,就停在这里吧,停在他的身边,再也不要离开…… 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累好累,好像一个人独自走在无人的荒漠很久很久,有种终于找到停靠的岸的错觉。可是紧跟着,围墙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锦姐儿的声音尤其尖利,小姑娘不知道在笑什么,可是那样清脆的笑声穿过围墙,几乎要穿透她的耳膜。 天真不解愁滋味的年纪,她笑的很是开心,大声喊着:“贤哥哥……天佑哥哥……快来啊……” 叶芷青猛的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尽了全力一把推开了周鸿,返身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背靠着房门,任凭周鸿在门外不断的敲门,就是不肯开门。 ——她险些忘了,险些沉溺在周鸿的深情之中不可自拔! 房门外面,周鸿茫然的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臂弯,明明前一刻他都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软化,却在下一刻又狠心推开了他。 院外孩子们的笑闹传进了他的耳中,他脑子里还是方才两人相依相偎的场景。碰到她之后似乎脑子也变笨了,笨到连个弯都不会拐,笨到忘记了他那些战场上的运筹帷幄,心机手段,只余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身份:某个人的夫! 他忘记了所有外在身份地位所赋予他的东西,唯独记得她,想要回到她身边。 周鸿拍着门,毫无回应,隔着一道门他终于有机会将心里话告诉她:“叶子,我是你的鸿哥哥,我是你的夫君,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始终都是我的妻子。我不在乎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要你回来,回到我身边,回到贤哥儿身边,我们一家能够团圆,我别无所求!” 房里寂静无声,似乎根本没有人,可是他知道她一定能够听到这些话。 他不再拍门,背靠着门坐了下来,坐在门槛之上,从未有过的失态,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半点也不在乎他周大将军的形象,剖出自己的心给她看:“这些年,我派了很多人去找你,都是杳无音讯。” 他低低苦笑:“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在战场上杀孽太多,才会让你经历这么多的磨难,才会让我们夫妻分离,才会让贤哥儿没有了亲娘的看护孤单长大。我还担心你也许会落在坏人的手里,也许在某个地方正等着我去搭救……”他似哭似笑:“都是我的痴想罢了……” 房里的叶芷青缓缓坐了下来,听他句句皆是戳心之言,让她疼的几乎要忍不住喘息,可是从离开大魏京都,从皇城里逃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再也不想依靠任何人。 她从来也没有依靠过任何人,可是曾经的软弱,曾经以为她能跟周鸿天长地久的念头多么的傻啊?! 周鸿不是不够好,而是太好了,好到……让她自惭形秽。 她哪里配得上他的深情啊? 她不敢出声,只能瘫坐在地上,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双臂,安北的秋天已经有了寒意,那寒意直透她的心底,让她的心湖结冰,封尘,等不到春暖花开的一天。 房门外的周鸿坐了许久,等不到房里的回应,他却仍不肯放弃,似痴了一般道:“……没有你的日子里,我生不如死!叶子,我生不如死!有时候恨不得自己死在战场之上,这样就不必受相思之苦,不必想念你想念到快要发疯……” 第二百八十六章 周浩找过来的时候,周鸿还跟雕塑一般坐着。 他有些不落忍,上前去劝:“大将军,刘大人已经安置妥当,明日一早就出发,大将军也该收拾收拾准备回京。” 周鸿起身拍门,低低道:“我明日一早要回京,你在安北等我,等我回来再说。” 他稍待片刻,房间里鸦雀无声,暗叹一口气,到底不得不走。 回去的路上,他仰头看安北高远辽阔的天空,已经入夜的天空渐有星子闪烁,他忽而道:“那一年,我们第一次来安北的时候与她分开,倒好似今日般如在眼前……”总有种让他不能心安的感觉。 周浩道:“将军是多想了,夫人能去哪里?安北之事未完,想来她一时半会也离不开,再说……就算她离开了,如今咱们知道了下落,难道还怕找不到人吗?” 周鸿心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忧虑——她身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傅三公子。 妻子被人觊觎,于他还真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 此日天色未亮,周鸿就带着亲卫回京侍疾。他一路紧赶慢赶,原本就是大病才愈,身体虚弱,心火上升,还未进京就开始低烧,入京见到周震夫妇,已是面焦唇裂,形销骨立,十分吓人,连贤哥儿也很是担忧他的身体,不住问:“爹你哪里不舒服?” 周震近来被老妻的病症焦心,再见到长子这番模样,当即一怔:“你这是怎么了?”紧跟着才见到长子身后进来的贤哥儿,小少年身量不及亲爹高,竟是被他遮了个严严实实,等露出头来才向周震见礼:“孙儿见过祖父!” “好!好!我的乖孙回来了!”有了孙子就将儿子丢到了脑后,周震上前不住抚摸贤哥儿的脑袋,还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我乖孙长高了!” 当年他回京之时,这小子还是个小胖团子,在他怀里长的稍微大点,就被狠心的儿子带到安北去,多年未见,没想到已经长成了俊秀的小少年。 从东南赶回来的胞弟周滨多年未见,没想到大哥居然成了这副模样,都有点不可置信:“大哥你居然老成了这副模样,难怪娶不到媳妇儿!”对上贤哥儿的目光,忙扭头去瞧旁边,假装这句话不是他说过的。 这小子并不知周鸿坎坷情途皆因着周夫人从中作梗,加之不曾有机会见过贤哥儿,只知道周鸿有个长子,至于这大侄子的亲娘——他可没兴趣了解。反正总归是大哥的女人,也不在他需要深入了解的范围之内。 对于周震夫妇来说,周鸿的婚姻耽搁了这么多年,都不愿意再提旧事,周滨不知就里,是以才有这句调侃之言。 倒是旁边小腹微微隆起的周琪悄悄儿在背后拧了他腰上一把,小声嘀咕:“二哥你会不会说话啊?”笑眯眯看着贤哥儿,只觉得他的眉眼都生的极好,心里暗暗比较,得出个结论:这小子的长相模样随了亲娘。 “哎哎疼!你这丫头干嘛呢?妹夫也不管着些你!”周滨从小就性格跳脱,言语无忌,以周震的评语来说,就是次子说话不过脑子,老将军威严的目光从他面上扫过,他才老实了一点。 周震也大是惊异周鸿的憔悴,还是贤哥儿道:“我爹前些时日在疫区染上了霍乱,才治好便接到家书赶回来,身子还虚着,临来之时连爷爷说还需要好生调养,不可过度劳累。”小家伙一脸忧心,极是担心周鸿的模样引的周震更是稀罕的不得了。 “我乖孙长大了,知道照顾你爹了!” 贤哥儿在军中可不曾被这么夸过,都快被周震夸的不好意思起来。 一家子除了还在主院床上昏睡着的周夫人,其余都转着周鸿瞧,幸好周鸿囫囵个儿站在他们面前,虽然气色差了点,人是瘦了点,可好歹是救回来了。 周震道:“你连叔去安北了?” 周滨怪叫:“连叔放着东南水军营的军医不当,居然跑到安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大哥还是你有办法啊!” 还是周琪体贴,拉着周鸿坐下歇息:“大哥一路劳累奔波,快坐下歇歇。”哪知道一拉他的手,顿觉不对,等将周鸿按在椅子上之后,又摸了下他的额头,面色都变了:“大哥你在发烧啊,快找大夫!” 周大将军跋涉回京,当晚就病倒了,连入宫都不曾,还是周震代为入宫谢恩,向今上请罪。 萧烨听得周鸿在安北曾经染上霍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回来,又一路奔波入京,才回来就病倒了,倒也不曾怪罪,还遣了御医入府去探病。 御医切完了脉,开了方子,才回宫向萧烨禀报:“……周大将军是病后体虚,赶路之时风邪趁机而入,好好休息几日就好了。” 萧烨便赐了一堆补品去周府,又免了周鸿入宫面圣谢恩之事。 周府里大公子回京,周夫人虽然病着,却有周琪在旁张罗,为周鸿准备吃喝吃住,等他能起床了,便陪他去主院探母。 周夫人病了许久,前后请了好几拨大夫都不中用,连御医也请过了,都没个定准,人却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了,饮食渐绝,神智昏沉。 主院的卧房里一直点着熏香,人进去之后,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熏香跟病人身上的味道混合,又因为门窗紧闭,颇有几分难言。 周鸿进去之后,周夫人还昏睡着,他便坐在旁边,又催周琪出去:“你怀着身孕,纵是妹夫不说,也不能不小心。娘病着,我身上也不好,万一过了病气可如何是好,你还是赶紧出去吧。” 周琪执意要留下来陪他,看着周夫人因病而憔悴的脸色,忽然冒出来一句:“大哥,有时候我都在想,娘若是当初不那么固执,说不定病早好了。” 她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话,周鸿要好一会儿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若是当初周夫人不曾极力阻挠周鸿跟叶芷青的婚事,以叶芷青的医术,是不是她就不必病的这么严重?!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周鸿来之前本来心里就存了事,听明白周琪的话之后,面色也有些不好,勉强道:“这个也说不准,总归……是命里如此了。” 周琪以前是个小姑娘,也没什么特别成熟的想法,但是这几年跟郭嘉成亲之后,跟着到处走,眼界见识都提升不少,万没想到会从周鸿嘴里听出这么颓废的话来,不由便道:“大哥几时竟也信起命来了?我以前没觉得大哥会是信命的人啊!”当年不顾周夫人恨不得断绝母子关系来要挟,都不曾与叶芷青分开,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曾经让她在很多年里津津乐道,引以为傲,恨不得自家丈夫对她有这般坚定不移的感情。 周鸿催她出去:“……也许等你到了大哥这个年纪,偶尔也会这么想。”悲观的时候,就忍不住要将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命运无常,等振奋起精神来,也会奋勇向前。 周琪若有所思:“大哥颓废了很多。”也消沉了很多,再不是当年神采飞扬的年轻人。 她出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两名侍候的丫环,周鸿心情烦闷,挥手遣退了她们,坐在周夫人床前怔怔瞧着,竟有些恍惚。 他记忆之中的周夫人一直是端庄高贵的,似乎从来也不曾有过这副模样。自从那些年她棒打鸳鸯被他知道之后,他便不曾再细细瞧过她的脸。 多少年了,他们母子不曾安静相对? 那些年激烈争吵,母子间几乎决裂,差点连基本的颜面都顾不得了,到底还是因为他远去安北,距离才稀释了伤害,但谁心里不是结了个疙瘩? 周夫人静静躺在那里,皮肤松驰,鬓边白发丛生,老态毕露,甚至连脸颊都生了老人斑,瞧得久了,周鸿甚至觉得这张脸极为陌生,根本就不是他记忆之中的母亲。 他的母亲年轻高贵优雅,哪里是这床上躺着的垂垂老矣的妇人? 人的记忆总是很奇怪,当他远在安北的时候,有时候想起周夫人,便是当年那些伤害,不是不感慨的,可是真见到她垂死躺在这里,那伤害却又好像隔了一世般遥远,都让他恍惚当年是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他会的久了,有点疑心周夫人毫无声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周大将军并不惧怕生死,但到底是亲娘,心里还是有点难过,小心将手指伸到她鼻端,感觉到那微微温暖的气息,竟然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房间里都暗了下来,才听得一句低低的声音:“…怎的不点灯?” 周鸿一时手忙脚乱,不知道灯烛在哪里,许久未曾回京,连周夫人房里的灯烛位置都不知道,开口喊外面侍候的人:“来人哪,点灯。” 床上躺着的人还当自己久病幻听,等到灯烛被点起来才看到眼前坐着的人。 第二百八十七章 周老夫人好几年未见长子,初醒之时,又是灯光之下,看到眼前之人倒有几分发愣。 “鸿……鸿儿?” 她嘴唇翕动,迟疑的叫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字。 “你……几时回来的?” 周鸿高烧才退,坐在这里还有点晕乎,面色也不甚好,胡子拉茬,人瘦的厉害,倒更显的肩宽目威,倒有一大半神似中年版周震。 “我这两天才回来,母亲一直昏迷着,就没过来。” 有丫环进来给周夫人喂参汤,她喝了两小口,缓缓摇头,直等丫环退下去之后,她躺在那里看着儿子,这个可撑起一方安危的长子,可是他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甚至透着几分狼狈,面上毫无光彩,她不知道周鸿这是大病初愈,却总觉得他意志消沉。 其实他也不是从今天开始才意志消沉的,而是从今上即位那一年,从宫里传来叶芷青在故变中身故之后,他便整个人都颓唐下去了,只是外人瞧不大出来,只当他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珠少笑意的,周夫人做亲娘的却瞧得一清二楚。 周夫人此次缠绵病榻许久,身子一日日虚弱下去了,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好,难得能见到周鸿回来,且他眼里还带着关切之意,也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怎的以前说不出来的话竟然就脱口而出:“鸿儿,这些年……娘一直觉得对不住你!” 周鸿内心几乎是是震惊的,他娘何其高傲,而今能说出这话,可见是真的病的不轻,身体也虚弱到了极致,大约才会说这些:“娘你说什么呀,好好养病吧,赶明儿儿子派人请个好大夫回来给您瞧病!” 周夫人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懊悔:“请什么好大夫啊?好好的大夫……都让我给赶跑了。”当年叶芷青能够进宫为先帝调理龙体,可见其医术精湛。 她道:“贤哥儿他娘……是个好的。这些年,娘常常在后悔,若是当年没有硬生生拆开了你们,我鸿儿也不会年过三十还是形单影只。是娘对不住你,对不住贤哥儿他娘!”她干涸的面容之上呈现出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眼眶微有湿润,竟是连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娘你不必说了,不必再说了!” 周鸿极力阻止,时光不能倒退,有些事情到底已经造成了难以挽回的痛苦,然而周夫人到底是他亲娘,又病入膏荒,埋怨的话他也说不出口,总之于事无补了。 周夫人伸出枯瘦的手,周鸿上前握着了,感觉到她手上的皮肤都皱了起来,好像失水一般皱皱巴巴堆在指节手背之上,备觉辛酸:“娘,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也别再惦记着了,总归是我命不好,在战场上造的杀孽太多,才有此报!” “不是我鸿儿不好,我鸿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娘不好!是娘不好啊!”她嘶哑的声音忽然高亢了起来,面颊潮红,神情激动:“都是娘拆了我鸿儿的好姻缘,让我鸿儿痛苦了这么多年,是娘不好!娘不该啊……娘当初怎么就那么想不开……” 虞阁老从朝中退下来之后,虞家门庭冷落,一朝天子一朝臣,周夫人在京中数年,渐渐体味到了人情冷暖,而她如今的荣耀都来自于长子。 周震早就不掌兵权,在家赋闲,她出门之时,多少太太奶奶们都夸她有个好儿子,今上越看重周鸿,各家后院的女眷们越是热心打探周鸿的婚事,长子越是喧赫,她心里就越是愧疚。 她什么也不能对人言,只能极力的推拒交好女眷们明里暗里想要结亲的意图。 长子早已经长成周家的参天大树,顶着周府门楣,光宗耀祖,早不是她当年还可以左右的少年郎,可是唯其如此,他的婚事她更是作不了主,只能一年年看着他蹉跎下去,孑然一身。 周鸿见她虽眼角无泪,但眼眶红的厉害,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似乎要喘不上起来,吓的忙替她顺气:“娘你别吓我,你别吓我。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些痛苦,他早都已经忍受习惯了。 后来还是府里守着的大夫进来替她扎了针,又灌了安神汤,她才又渐渐安静了下来。 周震过来的时候,周夫人刚刚睡着,她躺在那里蹙着眉头似乎并不舒服,周震便示意儿子跟他出去,两个人沿着周府后院的小径一路走,父子间沉默了许久,深秋的寒风打着旋儿过去,透骨的冷,竟是快要入冬了。 “你娘这些年也不好过。”周震用一句话来做开场白,侧头去瞧长子的神色,见到他那副病后憔悴的模样,又不忍责备他提起旧事,道:“自那年你带着贤哥儿去了安北之后,你娘精神就有些不大好了,时常念叨贤哥儿。你弟弟成亲之后,我原本还想着留媳妇下来侍候一段时日,不过那是她娘家内侄女,况且……虞家的小姐性子又是那样儿的,实在也不是个贤惠人,便作主让她跟着你弟弟回东南了。” 虞红烟的脾气跟虞红绫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虞红绫性子更冲动一点,而虞红烟表面上虽然略有收敛,但阁老府上的孙小姐身上的傲气可比周夫人这位阁老正牌闺女厉害多了。 周滨从小就是个招猫逗狗的性子,在军营里又跟那帮糙汉子们玩闹惯了,成亲没几日小两口就闹了别扭,比起长子身边曾经不离不弃散尽家财倾其所有也要救他的叶芷青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况且叶芷青是个斯文讲理的性子,明晓大义,在容山岛周震也有所接触,是个心底纯良又医术极佳的小姑娘,除了出身差了点,其余的地方实在没得挑,最后却愣是被周夫人给搅和散了,也是他们周府亏了人家。 周夫人本来就郁郁寡欢,记挂着远在安北的贤哥儿,哪知道虞红烟成亲之后跟周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所起争执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稍不合她意就要闹将起来,令周滨苦不堪言,对这位表妹原本感情就泛泛,新婚都没如胶似漆,更何况还有漫长的一生,提起她周滨就一脸的不奈烦。 这时候周夫人再想起曾经的周鸿与叶芷青在京中成亲之后,哪怕别府而居,在外面赁屋而居,每次回来跟她闹的不甚愉快,可是眉眼间几乎要透着光,稍多留一刻也要回去,满心满眼记挂着姓叶的丫头,哪里是次子小两口可比的?! 对比太过明显,这时候周夫人就更后悔了。 周震起了个头,却没想到长子根本就没接这话,只痴呆呆望着后院里东南角,忽而道:“那一年,我从东南回京为外祖祝寿,一路上带着叶子回京,她怕自己被我丢在荒山野岭,一路上费尽了心思做各种吃食,想巴结我带她回京。等回到京里,她却又想着离开我,那时候……我心里便有点不高兴,总觉得这丫头狡猾的很,过河拆桥,却不知……那时候就已经对她上了心……” 时光太过漫长,当年的事情过了这么久却越发明晰,如在眼前:“……那时候她住在祖宅里,跟后院的丫头婆子们相处的极好,连我身边的护卫们都跟她说说笑笑,但凡谁身上有点病痛都去找她。她对谁都是笑脸,唯独见到我就拘谨的不得了,连丝笑容也无……” 父子俩都是严肃的性子,周震虽然亲眼目睹过儿子跟叶芷青牵手散步的甜蜜,却从不知儿子是何时动心的。 “她是个好姑娘啊。”周大将军从头至尾都没觉得叶芷青配不上儿子,两人情投意合的模样不知道让当年军中多少单身汉羡慕。 周鸿那时候在容山岛一门心思都在叶芷青身上,周震偶尔巡营,听到过好几次手底下年青的将军们又羡又妒的口气:“……少将军真是好命,我若是能有少将军这样的福气,娶到叶姑娘这样的媳妇儿,医术又好人又漂亮,脾气还好,睡着了都得乐醒!” “嘿!别作梦了,大白天做什么梦呐?你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点比得上少将军?!” 军营里的汉子都有股不服输的劲头,自然不甘示弱:“我除了比少将军长的黑点,没少将军那么俊,其余的哪点比少将军差了?” 营房里的汉子们乐开了花,轰然大笑,笑完了也有不少附和之声:“……还真别说,少将军是个有福气的!今儿我去找叶姑娘换药,她手轻的哟,还问我疼不疼……” 旁边有人作证:“哈哈哈哈今儿老秦可丢脸了,叶姑娘问他疼不疼,他居然红了脸,说话都结巴了!” 老秦的经历让这帮汉子们笑疯了,周震听这帮小子们满嘴胡说八道,也不好进去,便转头走了,那时候整个容山岛都浸在溶溶月色之中,连月光似乎也透着一股海岛的甜味,那时候他以为长子与叶芷青必定能够花好月圆。 第二百八十八章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周老夫人弥留之际,既见到了长子周鸿,连带着还见到了大孙子贤哥儿,小家伙已经长成了麒麟美少年,眉眼酷肖其母,她拉着贤哥儿的手不放,对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心底里的悔意一层层漫上来,干涸的眼眶里浅浅汪了半眶水泽,欲语还休,留下万般不舍闭上了眼睛。 周府搭起了孝棚办丧事,朝中文武重臣络绎不绝前来吊唁,连今上也亲自来了一趟。 世人皆知今上重视安北防务,对周大将军信重有加,哪怕周震已经从东南水军营退了下来,却有个位高权重的儿子掌兵,朝中哪个不得高看一眼,恨不得值此周府办丧事之际,能与周大将军搭上关系。 萧烨亲临,到了周府大门口才有内监传旨,周府从大门外往里一路顿时跪满了人,周家父子亲自出迎,将今上迎进灵堂。 周老夫人得圣人三柱香亲自吊唁,让不巧撞上的朝臣们都震惊不已——周府隆恩,可见一斑。 等到祭毕,周鸿引了萧烨前往偏厅奉茶,君臣重新见礼,分宾主落座,今上打量着周鸿憔悴的模样,忽而冒出一句:“不成想数年未见,周卿竟老成了这副模样?” 周鸿的模样当真算不得好,与久在宫中养尊处优的萧烨是没法比,况且他又是大病初愈一路匆匆而来,两颊消瘦的倒好似肉都被刀刮的干净,深深的凹了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安北高原上的朔风也不够友好,他的皮肤状况也很糟糕,与当年在东南水军营里那个年轻俊美的少将军叛若两人。 “糟心事太多,不老也难。”周鸿苦笑不已:“哪里比得上陛下容颜不改。” 不过是一句有口无心的恭维话,萧烨哪里会容颜不老,只是在帝位上坐的愈久,当年的纨绔跋扈的气质倒是大改,威严愈重。 萧烨仔仔细细打量他的神色,见他这副模样,确然是个光棍汉的模样,身上连个荷包也无,生活的潦草又随意,还状似随意道:“朕给爱卿赐了那么多美人,怎么也没听见个喜信儿?爱卿年纪也不小了,何必蹉跎下去?” 他从来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在别人家丧事上谈婚事,实在有些不着调。 周鸿也懒得跟他针尖对麦芒,他这些年也看明白了,安北如今要依靠他,萧烨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虽然做武钭的最忌功高震主,他只需要做个臣服的样子就行了,跟萧烨较真的话——他怕自己忍不住捅死他! “陛下忘了自己今儿是过来吊唁的吗?微臣丧母,哪有心情谈这些事情?一切等微臣三年孝期过了再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微臣要在家守孝,陛下总要择良将前往安北掌兵,不然边境难安!” 萧烨倒是想啊,可他扒拉着手指着数数,朝中能领兵的将领不少,可是有能力镇宁安北的实在难觅。他亲爹前任淮阳王的左膀右臂古定邦倒是个帅才,可惜已经垂垂老矣,年纪比周震还要大一点,当年孤注一掷辅佐他上位,也许是后半生最后的孤勇,这些年在京中养老辅政,倒是成了个好好先生,脾气好的吓人,油滑的都快赶上已经辞官归乡的虞阁老了。 古定邦手底下倒是也有些将才,可这些人年纪也不小了,都是当初追随淮阳王的部下,对萧烨的忠心无庸置疑,只是年纪摆在那里,他们手底下的部将都历练不够,目前尚无合适的人选。 安北不同于别的地方,那是个民风彪悍之地,周鸿多年苦心经营,打服了各部族,安北各部族便对周鸿心悦臣服,再换个领导能力不够的将领前去镇守安北,说不准就要出乱子。 周老夫人病重之后,古定邦就与萧烨细细商议过此事,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君臣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夺情起复。 “这件事情容后再议,爱卿不必着急。”萧烨想起古定邦的意见,到底还是吐了句真话:“朕也思虑过安北之事,觉得交到别人手里都不放心,唯有爱卿镇守安北,朕才能睡个好觉。此事等丧事之后再行商议。” 周鸿闻听此言,才将一颗心落回了肚里。 他固然因为母丧而伤心,但却怕留在京中守孝,远在安北的叶芷青又是一去无踪,再难寻觅。 果然周老夫人丧事办完,周鸿便被夺情起复,腊月初顶风冒雪踏上了返回安北的旅程。 周震新近丧妻,头发又白了一圈,一把花白的胡子,对萧烨不无埋怨:“天气寒冷,边境安稳,定不会再起战事,真要打仗也到来年开春了。上个月周浩来信也说疫情无碍,你这么着急赶回去做甚?陛下真是一点也不体恤臣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丧妻的缘故,他一个刚强的汉子到了暮年居然变的唠叨起来,还拉着贤哥儿舍不得放手:“贤哥儿才回来两个多月,这就要回去了,就不能留下来陪陪祖父?” 贤哥儿这些年跟着周鸿,尤其上次周鸿向他提起过娘亲要回来了,一心记挂此事,死活不肯留下来,还撒谎道:“父亲身子不好,孙儿跟在身边一路照料,祖父也好放心!祖父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明年父亲身子骨好点了,孙儿就回京来探望祖父。” 父子俩不顾周震的劝阻,快马加鞭的离开了京城,到了除夕夜终于到了安北,直奔翰海府。 周浩自周鸿走后便一直留守翰海府,直到疫情完全控制住,许多病人都已经病愈归家过年,当初隔离的地方也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周鸿找到周浩,张口便问:“人呢?” 周浩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实在有点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可是被主帅揪着衣襟逼问,也不得不说实话,还说的十分委婉:“安北的疫情控制之后,傅老爷子跟连军医……就回西南去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傅老爷子跟连叔!”周鸿咬牙切齿,只恨不得将这拐弯抹角的混蛋暴揍一顿。 周浩心道:我当然知道大爷您问的不是傅老爷子跟连叔,俩糟老头子有甚好问的?! “傅老爷子跟连叔带来的人……自然是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周浩好想抱头,总觉得大将军要打的他满头是包。 “不是说让你把人留下来吗?”周鸿怒极,一拳捶在他身边的桌案上,那实木的案子居然震动了两下,上面放着的茶杯都震了起来。 周浩往后退,小心道:“属下以什么理由将人留下呢?难道要以扰乱安北治安将人拘在牢房里吗?她也没犯法啊!”眼见周鸿眼神愈加凶残,扯开了衣襟忙往后退。 周鸿喘了口气,总算是将一腔焦心如焚给按捺了下去,理智回笼:“他们是几时离开的?” “大将军走后二十天左右……他们就离开安北了。” 周鸿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当晚便召集留守各州府的将领回安北大营,数日之内将营中军务都安排妥当,准备秘密前往西南寻人。 “大将军无圣上旨意,随意离开安北不太好吧?”周浩苦劝:“若是让朝中官员知道了,一顿弹劾是免不了的。再说今上对大将军这几年虽然不再盯梢,可也保不齐他还留下什么眼目……”总之别被抓住小辫子啊喂! 周鸿能忍耐到今日,已是不易,若非京中母丧,他恐怕早就插翅飞往西南了。 他烦燥的扯了下领口,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离开安北之时,就想将她留下来,可是毫无理由。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回西南了,心里慌的不行。你说……她会不会出事了,等着我去搭救啊?” 周浩心道:英雄救美是所有男人的通病,总幻想着从天而降的英姿,救自己的女人于水火,可是叶芷青是等着男人去救的女人吗? 她虽生的柔弱,内心却强大无比,除了自救,还能搭救她的男人,有时候都要让男人产生自惭的念头,这种女人……当真需要大将军心慌吗? “大将军说哪里话,您想啊,不说别的,单说夫人如今在傅老爷子门下,属下也曾派人打听过西南之事,傅家是西南首富,在西南势大,她得傅家庇护,哪里会有人敢欺负她啊?您可别自己吓自己!” 周鸿也想说,我倒是不想担心,可是心不由人,总是心里不得劲,这可真怨不得我。 也许是叶芷青手上的疤痕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让他对她这些年的过往心疼不已,也许是她那瞧不清本来面目的帷帽之后的模样让他猜测了无数回,反而扰乱了他的心神,再次迫不得已的分开,他心里不无忧心,才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念头,让他心生不安。 牵挂一个人,便是将她放在心间。不知道她的消息,尚可安慰自己她在某个角落生活,可是知道了她的消息,反而让他胡思乱想不已。 他不顾周浩的强力反对,一径安排好营中事务,带着贤哥儿及两名亲卫悄悄儿潜往西南。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叶芷青一行人回到邕州已经是初冬了,路上碰上几场小雪,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回来了。 苏铭虎妞等人在柳记对她们母女的归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虎妞这次总算不再姑息,揪着她焦胖爪子数落:“谁让你未经同意就敢乱跑的?万一走丢了怎么办?”狠狠挖了一眼胡四儿:“都是你教唆的!去外面站着!” 叶芷青朝胡四儿使个眼色:“还不快去厨房帮忙?!”将他支使走了。 虎妞气的跌足:“夫人您就偏着他吧!这小子看着锦姐儿,不拦着姐儿还唆使姐儿往外跑,万一出事了可怎么好?” 叶芷青在锦姐儿额头弹了一记:“都怨这小丫头主意大,你也别往胡四儿身上栽。他不过是听人使唤,哪里就能作得了主了,还不是你惯的?!” 虎妞可不惧她的威严,立时便嚷嚷起来了:“怎么就成我惯的了?明明是咱们锦姐儿有大主意!” 叶芷青抚额——就她这种惯法,锦姐儿闯出更大的祸事来,她也不奇怪。 苏铭抱了一摞帐本进来,要向她汇报这几个月柳记的收入,差点被叶芷青给轰出去:“阿铭你这是干嘛呢?就不能让我歇会?帐本就别再让我看了,待我洗洗好好吃顿饭,这几个月可是累死了!” 等她去沐浴,苏铭才一拍脑门:“瞧瞧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昨儿遇见卫淼,他还问师傅回来没呢。”说起来也是奇怪,一向在两淮之地的卫淼这几个月往邕州跑了好几趟。 叶芷青跟傅岩他们离开邕州没两日,赖大庆在大街上遇见卫淼,那小子顺藤摸瓜就找到了柳记,还埋怨苏铭他们当初不曾通知刘嵩跟他,悄悄离开扬州。 苏铭代叶芷青赔礼道歉,还请了顿酒才安抚了他。 如今柳记在西南百越之地扎了根,不比从前在扬州只有一家药堂,说搬走就搬走,半点不必考虑。 况且那时候叶芷青躲的可不是刘嵩与卫淼,而是另外一位,这才断绝音书,如今能在百越之地重逢,也算得喜事一桩。 从那之后,卫淼便半个月一趟柳记,话里话外对叶芷青十分思念。 苏铭以前对他还颇有微词,这次却对他有了改观。分别八年他居然还能对师傅念念不忘,倒也算得他有心。 叶芷青沐浴完毕,头发还湿漉漉的散着,才披了袍子出来,也不知道卫淼从哪儿得着的信儿,居然就找上门来。 “姐姐也真是狠得下心来,八年未见,你可还记得我这个弟弟?!” 叶芷青倒是被突然闯入的卫淼给惊了一下,顿时愣住了:“阿淼?你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当初在漕河上混饭吃的瘦小子如今倒是整个人都大变样,胖了一圈不止,肩宽脸圆,穿绸着金,乍一瞧倒好似哪里来的富家公子,打扮的颇有派头。 卫淼假哭:“当初姐姐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了,你对得住弟弟我么?走走走!今儿你可必须去外面跟我摆一桌赔礼道歉去,不然咱姐弟俩的关系可就算完了!” 叶芷青被他缠的没法子,只得应了下来:“你得等我把头发擦干,穿戴整齐再出门吧?这副样子出门还不得让人笑话死!” 卫淼也能耐得下性子,等叶芷青收拾妥当,虎妞还拿了个带着兜帽的披风过来:“夫人头发都没干透,别出去着了头风。” “虎妞你还是这么爱操心啊”卫淼亲自上手替叶芷青戴好了兜帽,向一众人告别:“我跟姐姐多年未见,非得醉个三天三夜不可,你们也别等了,回头我有空把人送回来。” 他撮着叶芷青一阵风似的去了,从正厅里出来的时候,正逢胡四儿从厨房过来,远远听到他高声大气责备叶芷青多年不肯与他联系,少年人忙往后面躲了起来,仿佛还能闻到了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直等两人的身影再也不见,胡四儿才从隐身处走了出来。他觉得整个心脏都在砰砰乱跳,好容易稳定了情绪,进了正厅状似无意道:“饭已经好了,厨房里的大娘问几时开饭” 叶芷青才进门就被人撮跑了,苏铭跟虎妞赖大庆等人都有几分提不起精神。虎妞径直往后面去:“我瞧瞧锦姐儿可洗完澡了没?思萱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得住她。”小丫头太过古灵精怪,错眼不见就要闯祸。 苏铭认命的抱着帐本子去找帐房:“师傅现在可真是……一点都不勤奋了。吃什么吃,没看到我这么多帐本子没看呢嘛,一会锦姐儿洗完你们先开饭吧。” 正厅里最后只剩下了个赖大庆,胡四儿状似无意道:“方才我过来之时,瞧着夫人跟一个人走了,哪人谁啊?” 赖大庆闲极无聊,便跟他多说了两句:“你说卫淼啊?那是师傅的结拜弟弟,多年没联系了,这不找上门来了。” 胡四儿袖中的拳头紧握,心头怨恚沸腾,面上到底还能保持镇定:“卫淼?他是做什么的?怎的没听夫人提起过?” “你说那小子啊,当初就是漕河上的小混混,被师傅治好了伤救了命之后,居然赖上了师傅,在我们家里住了几个月,还非要赖着师傅结拜了姐弟。若不是瞧在他死去兄弟的份上,师傅怎么会跟他结拜?!”赖大庆也是感慨,没想到当初落魄潦倒的小子,如今摇身一变竟然富贵如斯,还真是混出头了。 “听起来还有故事啊?”胡四儿摆出听八卦的模样往赖大庆跟前儿凑。 赖大庆叹道:“可不嘛,当初他的兄弟救了师傅一命,师傅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自然的对卫淼照顾有加了。”他拍了一记胡四儿的脑门:“你赶紧该是干嘛干嘛去,一身的臭汗,别往我跟前凑。” 胡四儿抬袖闻闻:“有……有吗?没有吧?”被赖大庆踹了一脚:“赶紧不去洗洗,熏得慌!” 卫淼从柳记拐了叶芷青出来,马车就停在后门口,他径自扶了叶芷青上去:“今儿咱们找个地方去喝酒,好好叙叙别情。” 叶芷青喷笑:“你才来邕州几日啊,别忘了我可在邕州地界上讨生活六七年了啊。今儿说好了我请客。”她一摸腰间,连个荷包的影子都不见:“坏了,出来的急,没带银子。” 卫淼在车上笑的打跌:“姐姐你是诚心请客的吧?得了哎,今儿弟弟请!” 车夫已经扬鞭,马车已经小跑了起来,大约跑了大半个时辰,停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前面,卫淼率先跳了下来,伸手来扶她:“来来来,咱们进去。” 叶芷青在邕州数年,时常与人谈生意,但凡邕州出名的酒楼茶肆饭馆子也算是知道个大差不离,可眼前这宅子瞧着倒好像是私宅,哪里是有喝酒吃饭的地儿。 “阿淼,你莫不是……来错地儿了?” 卫淼大乐:“姐姐你想什么呢?这是我的宅子,外面的馆子不是酒不够味儿就是菜不好,我家里的厨子整治的一手地道的淮扬菜,还有佳酿,咱们今儿不在外面,就在家里喝,喝多了也不怕丢丑。” 叶芷青拍拍他的肩:“还是你想的周到,没想到分别这么些年,有长进啊!”可跟当初油滑的少年郎大是不同。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宅子,却是一处极精巧的所在,来往侍候的丫环鲜花嫩柳一般,水灵的叶芷青都恨不得掐一把。她举着酒杯感叹:“阿淼,你也太会享受了,养这么多美貌小丫环,你家里弟妹不恼?” 卫淼道:“咱们姐弟俩多年未见,姐姐风采依然,还挣出了一大摊子家业,弟弟我一事无成,至今未曾娶妻,就这么混着呢,倒也自由。我敬姐姐一杯,。”仰脖饮尽了杯中酒:“姐姐随意!” “我瞧着你可不是一事无成的样子,多半是挑花了眼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早点定下来才好。”她饮了一口杯中酒,不由赞道:“好酒!你这小日子我瞧着可是比我滋润多了,我是餐风露宿,赚一点辛苦钱而已。” 卫淼斜睨她一眼,嘿嘿一笑:“姐姐也别把自己说的这么惨,你那辛苦可是自找的。有人等着盼着养你,巴不得锦衣玉食奉到你面前,舍不得你受一丁点苦,可也得你愿意吧?!” 叶芷青可不愿意接他这话茬。 “别瞎说吧你!”两人推杯换盏,不觉间一坛子酒就饮尽了。 叶芷青菜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大半坛子,也是她从安北回来,原本就心中有事,这酒又有些烈,到得后来卫淼不劝,她自己也斟个不住,到底将自己灌醉了。 卫淼推了她两下:“姐姐,醒醒?再喝两杯?”只换来她哼哼两声,酒意迟沉,早人事不知了。 他“啪啪”击掌,笑道:“出来吧大哥,可别再藏着掖着了,她这会子可醉的沉了。” 从屏风后面的隔间里转出个人,却是多年未曾出现的刘嵩。他如今贵为江南漕帮帮主,如今行事倒是越发狠辣了。靠近了见到叶芷青两颊酡红,醉的人事不知,笑道:“谢了兄弟!”弯身将人抱了起来,往内室而去。 第二百九十章 刘嵩将人放到锦堆绣叠的拔步床上,淡然吩咐:“换上吧。” 内室里候着两名年轻秀美的丫环,低低道:“是,奴婢们这就给大奶奶换衣服。”她们手脚极快,三五下便将叶芷青原来的衣服扒了下来,换了另外一套,连她头上首饰都取了,另挽了头发,贴了花钿,搽脂抹粉,很快便改换了模样。 刘嵩拿过一旁衣服架子上搭着的大氅,将人整个裹在里面,抱着她往外走去。 卫淼从厅里追了出来,再三叮嘱:“哎哎大哥,你对我姐姐可要好点啊,不然咱们兄弟也没得做了!” 刘嵩扭头:“闲操的心你!可是你说的,她至今独身一个,既未嫁人也未招赘,我疼她还来不及,用得着你多嘴啊!你把她手底下那帮子安抚住等着吃喜酒吧!”抱着人很快出了后院的小门。 不知道几时,这宅子的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正是戴着斗笠的秦宝,等刘嵩抱着人上了马车,一抖缰绳,马车很快驶离了这所宅子,向着邕州码头而去。 刘嵩掌管漕帮多年,别的家业说不准,但大小船只却着实不少。他们一行人上了停靠在邕州码头的一艘普普通通的客船上,自有接应的小子来赶马车。 这艘客船从外观上看,也就是个普通商家的客船,但是只要踏进主舱房,便会被里面的布置惊呆——无论是从里面的铺陈摆件,还是日用器具,桌上摆着的果盘点心,都能瞧出船主的富裕。 刘嵩自杀了罗炎之后,疑心病渐重,素来狡兔三窟,便是座船也有好几艘,这一艘却是他的秘密座驾,船上清一色心腹水手,直待他上船之后,便扯帆启航。 邕州卫宅里,卫淼直等到次日中午才派人给苏铭传话,说是他介绍了一笔生意给叶芷青,她是个急性子,就跟着那滁州的客商走了,让家里人等两个月。 滁州气贯淮扬,接壤金陵西北,形兼吴楚,确是个物华天宝的好地方,而卫淼自从入了漕帮,如今气度大改,人脉看涨,早非旧日落魄少年,也算得两江漕帮大佬之一,但得他亲自出马为柳记介绍的生意,必定是个大单子,实在由不得人不信。 苏铭听到卫宅的下人来传话,亲自跑了一趟,见到卫淼追问再三,被他一顿嘲笑:“我说阿铭,姐姐这么多年在外行走,难道是个傻子吗?还用得着你担心啊?” “哪里的话!只是师傅出门从来都是身边带着人的,这次忽然之间一个人出远门,我总是心里不安,这才跑来问问清楚。究竟她要做什么生意,怎的连回柳记带上行李跟我们师兄弟打声招呼都来不及?” 卫淼不满道:“我与姐姐相识多年,难道还会骗她啊?我给她介绍的自然是大客商了。本来也没这档子事,这不是大清早起来,正逢那客商来辞行,因缘际会介绍了姐姐与他认识,做的是药材生意,自然是你们柳记的老本行了。姐姐要是往柳记跑一趟,可是会耽误了开船时间,迫不得已我便派了手底下最妥贴的长随跟着她,连银票也是从我这里暂借的,整整三千两,现在要担心的可不是你们,应该是我吧?万一你师傅卷了我的三千两跑了,我是不是该向你讨要?!” 苏铭被倒打一靶,反倒放心不少,见卫淼似有几分不高兴,忙缓和气氛:“卫大爷说哪里话?柳记的大额支出我可作不了主,你与师傅姐弟情深,师傅跟你暂借了三千两,等她回来一并补上。” “当真做不了主?阿铭你可别骗我吧!你恐怕能做你师傅一大半家业的主,还在这里蒙我呢!”卫淼半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倒让苏铭狼狈而回。 过得几日,他还未得到叶芷青的消息,傅奕蒙倒找上门来,要见叶芷青。 苏铭只得将叶芷青跟一名滁州的客商走了之事讲了出来:“……介绍生意的是师傅早些年结拜的兄弟,如今发迹了,吃着漕河这碗饭,还做些别的营生。师傅走了有些日子了,归期未定。” 傅奕蒙心里焦急,连连追问:“你师傅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话?譬如关于神仙膏之事?” 他从安北回来之后,拾起以前的线头继续追查,稍有眉目便来寻叶芷青,哪知道她却不打一声招呼的走了。 苏铭心道:就算是师傅知道神仙膏之事,也得有机会跟我说呀! 叶芷青从安北回来之后,洗了个澡穿了件衣服就走人了,说实话连她在安北的经历都一无所知,哪还有时间谈到别的事情,柳记等着她过目的账簿子可是要堆成山了。 “还真没有。师傅她走的有些匆忙,三公子若是有急事,不妨缓缓,等师傅回来我就告诉她。” 傅奕蒙心急火燎的走了,当晚在本地最有名的醉月楼约了人,要为傅奕诚大量囤积神仙膏。替他约了上家的正是醉月楼的红牌嫣红姑娘。他离开邕州之前,才打听到神仙膏的上家要来邕州,这次也是因为量大,才能约到此人。 他原本想带着叶芷青乔装打扮一番同去,哪知道叶芷青却离开了邕州,只得带着心腹长随前去。 醉月楼在本地青楼能排进前三,每日笙歌醉舞,是出了名的销金窟。 嫣红姑娘挂牌两年,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初初挂牌还稍嫌青涩,等见识的各色人等多了,无论是风情还是手腕都练就的极为纯熟,便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多一分稍嫌荼蘼,少一份稍嫌青涩,如今却是芳华绝代。 傅三公子在西南之地名头极盛,嫣红姑娘自然也盼着能够搭上这条线,不惜替他奔走斡旋,总算是约了上家在她房里摆宴。 傅奕蒙过去的时候,那上家还没来,嫣红便陪着他坐了,与他闲话:“那位爷是个谨慎的性子,来邕州好多次,是从来不与人见面的,此次还是奴家好说歹说,费尽了唇舌,才磨的他来见三爷。三爷一定要可怜可怜奴家……” 那原本是欢场之中的套话,傅奕蒙却也知道嫣红此话却有六七分真实在里头。他也颇费了些心思,以傅家的路子,居然也没办法与提供神仙膏的上家接上头,可见这些人行事有多隐秘谨慎。 他能搭上嫣红这条线,除了银子的面子,倒还有他含混不清的暧昧,让嫣红心存幻想,大约还想铅华洗净入傅家大门。 傅奕蒙做生意不择手段,骗个把欢场女子也毫无心理负担,何况嫣红能够得上神仙膏的上家,也不知道坑害了多少人,他是一点都不内疚的,此刻还挑了她的下巴,盯着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孔,道:“三爷记得你的好儿,全都记在心里呢,等此事一了,必有重谢,让你终身有靠!” 嫣红听得此话,内心砰砰直跳,为他这句“终身有靠”而欣喜不已。 欢场女子大多下场凄凉,能够终身有靠,便是幸事。她早就打听过了,傅三公子的正头娘子早就过世,留下一个儿子,多年未曾续娶,而且在欢场上也从来不是放纵的主儿,大多与来往的生意伙伴们出来喝个酒听个曲儿,却从不留宿。 这样清白守礼的男子,不知道多稀罕。 嫣红不在乎他有个儿子,没有正头娘子更好,她有本事在他续娶之前抓住他的心。 她眼神流转,脉脉含情:“三爷可别取笑奴家了。奴家这样的人儿,不过是柳絮浮萍的命,若能得三爷半刻疼惜,也不枉了此生!”若是不防备着上家过来,她恨不得此刻就偎进傅三公子怀里,成就好事。 傅三公子似乎也被她的真情告白而打动,“深情”凝视着她,还拉着她的手儿道:“你也就是命途坎坷,却实是个好姑娘。爷真舍不得你在此受苦……”正互诉“衷肠”,门外传来丫环的声音:“姑娘,客人来了!” 房门从外面被推开,逆着光走进来的是个富富态态的公子,穿绸着缎,瞧着光景不错,踏进门来便反手阖上了房门,笑道:“可是某来的不是时候,搅了二位的好事?” 傅奕蒙忙松开了嫣红的小手,起身来迎他:“哪里哪里?闻听公子手上有良药,可解愚弟病症,这才求到门上,今儿公子可是主客,千万不可妄自菲薄!” 嫣红也袅袅婷婷起身过来迎客,娇笑道:“卫大爷净会说笑话!奴家跟三爷一直在等卫大爷,可是候了这许久,才等到卫大爷的神踪,真是让人好等!” 那“卫大爷”与傅奕蒙互相厮见礼毕,这才落座。若是苏铭与叶芷青等人在此,恐怕要大吃一惊了,这个卫大爷不是别人,正是卫淼。 傅奕蒙与卫淼本无机会相识,今日也亏得叶芷青早已经被刘嵩带走,否则场面还真有几分好看。她与傅奕蒙苦苦追查了许久的“神仙膏”的上家,没想到却会是她结义的弟弟,世事实是大大的出乎意料,让人再也料想不到。 第二百九十一章 叶芷青一场好醉,到了次日才醒来,对着舱壁直发呆——她这是遭劫了? 正在愣神之时,听得一把熟悉的声音关切的问道:“你醒了?”她扭头去看,陌生的舱房里坐着个男子,留了一把胡须,但眉眼依稀熟悉。 她揉着快要炸开的脑子半天没回过神来:“你——” 刘嵩眸中一黯:“你竟是连我也不认得了?” “刘大哥啊……不是不是,只是几年未见,你连胡子都长起来了,我这不是猛然一见,有点诧异嘛。”她捂着额头坐了起来,直犯恶心,捂着嘴巴左右直看,刘嵩忙指着屏风后面:“恭桶在那边。” 她冲进屏风后面,吐了好些酸水,才觉得心里好受点了。正抱着恭桶直作呕,有人递过来一杯热茶:“漱漱口吧。” 不多时,有个小厮打了热水进来,她收拾干净,洗了把脸,又梳好了头发,灌了两杯热茶下去,这才道:“刘大哥,这是哪儿?卫淼呢?” 刘嵩这会子功夫,只看着她洗脸梳头,坐在梳妆台前收拾的模样,内心油然升起一股满足的感觉,倒好似他们原本就该过这样的日子,他与叶芷青。 这会子面上还是个笑模样:“卫淼跟你喝酒,也饮的大醉,先嘱咐我带你离开邕州,他办完了事就赶过来。” 叶芷青内心诧异,但她与刘嵩多年未见,印象之中他还是那个豪爽的漕帮汉子,也不知道卫淼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非要把她弄到船上来:“我们这是要去哪啊?”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个念头——难道刘嵩跟卫淼与萧烨的人搭上头了? 这天下间,如果还有两个人她不愿意面对,头一个便是萧烨,次一个就是周鸿。 比起后者,她顶多就是无法面对,往事难追,两人只能算是有缘无份,但前者实在让她恐惧,只怕再一次被他捉进笼子里,当做宠物养起来。 事隔多年,她也从来不觉得萧烨对她的是一片深情,爱她入骨,那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占有欲在作祟而已。他越是得不到她的心,便越要想尽了办法得到,到了最后简直成了一腔执念。尤其像萧烨那样的男人,从小横行霸道,自以为这天下间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更何况只是一个女人的心呢? 刘嵩其实心里也打着突,生怕叶芷青酒醒之后见到自己被他带到船上而闹将起来,所以看她的眼神也有些发虚,言辞闪烁道:“我是得了卫淼的嘱托,将你平安带到扬州。你离开这些年,我们兄弟混的也不错,总要让你也享享福。” 叶芷青便笑道:“阿淼跟刘大哥这些年过的不错,我瞧着他身宽体胖,富富态态,当真是托赖刘大哥的福气。既然说要让我享福,怎的也不见好菜好肉端上来?还真有些饿了。”却是已经暗暗起了警惕之心。 刘嵩道:“你先等等,我去厨房瞧瞧,看都有些什么好菜,一会就端上来。” 他出了舱房门,不由松了一口气,遥想当年半夜将她掳走,那一次差点鱼死网破,见识过了她的刚烈,还真有些怵她闹将起来,总要想个法子。 这艘船上的厨房舱房与叶芷青住的舱房恰在一首一尾,刘嵩过去之时,厨房里正热火朝天的准备早饭,胖厨子见刘嵩亲自过来,倒是吓了一大跳:“大爷怎的亲自过来了?不在舱里陪着大奶奶?”自叶芷青上船,他的心腹们皆知道了这是未来的大奶奶,虽然他这些年百花丛中过,小妾也有不少,儿女也各生了一个,却并未娶正妻。 刘嵩扫了胖厨子一眼“当着你们奶奶的面不许乱叫,只许叫姑娘,没得让她害羞。”又探头往锅灶里瞧了一眼,见是熬煮的粘稠的白粥,便吩咐道:“盛一碗白粥,再加几个清淡的小菜,我亲自端过去。”沉吟半响,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道:“待会给你们奶奶熬个汤,把那个‘好料’加一点。最近她的饭菜里都加一点,陆续的加量。” 胖厨子跟了他多年,这种事情不是头一次做,漕帮罗炎手底下好几个重要的人物都败在这“好料”之上,最后不得不屈膝跪在刘嵩面前,丑态百出臣服于他。 这大奶奶据说是刘嵩想了多少年的人,没想到才带回来就要被加点“好料”,着实让人心惊,他不由转头去瞧刘嵩,但见他大半张脸隐在厨房门口的阴影之下,逆着光瞧不清他的面部表情。 “大爷,这东西吃了会影响子嗣吧?万一大奶奶怀孕了怎么办?” 这句话却问到了要害之处,刘嵩面上狠厉之色一闪而过:“这也顾不得了,总要先将她弄顺溜了,才能考虑生孩子。到时候再说吧,只要能得到她的人,没孩子也没甚要紧的。反正咱们在漕河上讨饭吃的,有今天没明天!” 他这副样子着实不像方才在舱房里的模样,也与多年之前叶芷青相识的刘嵩大是不同。 胖厨子不再反对,拿了一只洗的干净的肥鸡,整个的放进砂锅里,又抓了一把切片的当归淮山等物丢进了砂锅,这才从厨房最角落的坛子里抓了一个椭圆形的果实样的东西,丢进了砂锅里,添水坐锅,一起炖了起来。 当归味浓,还有别的补药,再加上鸡汤,这么一锅补汤炖出来,当归的味道直冲鼻子,真要从这汤里尝出别的味道来,还是个没什么味道的东西,量又不多,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刘嵩亲自端了清粥小菜送到主舱房里,看着她毫无防备的吃下去,还催促他:“刘大哥,你也吃点别净瞧着我吃。” “你这胃里都是空的吧?阿淼这小子越发的不懂事,看把你给灌的。快吃快吃,我还让厨子给你炖了点补汤,瞧你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啊?” 叶芷青在安北数月,来去路上跋涉,加上安北营地里治疫救人,正是灾后,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更别提什么营养了,她原本就不甚圆润,经过这么一打熬,整个人都瘦的只剩了皮包骨头,一张巴掌大的脸上乍一看倒是抬着一双大眼睛,倒有几分可怜巴巴的味道。 “还是刘大哥好,哪像阿淼那小子,逮着我就灌酒,菜也没吃两口,难受死了。” 叶芷青边抱怨,边喝了两碗粥,又跟着刘嵩去甲板上消消食,聊些别后之事,打发时光。她的事情太过隐秘,好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便只捡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讲,比如这些年在外做生意之事,去交趾万象碰到的趣事,捡好玩的事情讲给他听。 刘嵩见她神彩飞扬的模样,一时里竟看痴了,直到她问:“刘大哥这些年过的怎么样?来讲讲啊!”刘嵩才如梦初醒:“我啊……我还是老样子,押送漕粮,在漕河上混饭吃,有时候夹带些货物运到京里赚取些差价。” 他心里存了事儿,生怕叶芷青一会在汤里喝出什么,因此话便不多,倒显的稳重许多,还道:“真没想到你这些年在外面居然经过这么多事情,怎的也不给我跟阿淼送个信儿,但凡我们能帮的,总能助你一臂之力。你这些年……就没有成个家?” 叶芷青一怔,倒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好一会才笑道:“我这么东跑西跑,不安于室,哪个男人敢娶我?!成家就算了,没得害了别人,还是这么自自在在的过吧。” 刘嵩心道:哪怕你不安于室,我也不在乎,也愿意娶你! 他这些年发达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识过,可惜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如叶芷青般特立独行,让他魂牵梦萦。分开这些年,派人找了多少回,有时候都觉得说不定她早嫁人生子,在某个乡间地方开个小药馆,悬壶济世,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 ——真没想到她居然做起了生意,在百越之地混的风声水起,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应该说,无论什么时候,她总能过的风声水起,别样精彩,这是她有别于无数别的女子的地方。 一个时辰之后,厨房送了补汤过来,刘嵩招呼了叶芷青回舱房喝汤。 胖厨子的手艺不错,鸡汤闻着一股香味,当归的味道也很冲,叶芷青进门就闻到一股药味,顿时笑道:“刘大哥这是拿我当病号补啊?我哪有那么虚?” 她邀请刘嵩一起喝,刘嵩摇摇头:“胖厨子说这是给女人补身子的,我一个大男人喝什么补汤。你赶紧趁热喝吧!” 他坐在那里,似乎闲极无聊,目光便转往窗外,注视着河水,余光瞧见叶芷青拿起白瓷汤匙,抿了一小口,不由握紧了袖里的拳头,只觉得手心冒汗,微有潮意,她却嫣然一笑:“真好喝,让你费心了!”一口一口将鸡汤喝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刘嵩站在船头,注视着湍急的河水,内心很是矛盾。 他也不知道怎么几时染上的毛病,但凡想要抓在手里的人若是不肯顺从于他,便都用上了这招,才能心安。如今江南漕帮他一家独大,手底下不知道有多少青壮汉子,俱都听从他的号令行事,若论财富,更是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奇遇,却仍是觉得不满足,总觉得心头缺了一块。 秦宝站在他身后苦劝:“嵩哥,你当真……给叶姑娘喝加了料的鸡汤?你不知道那玩意儿不能沾吗?那玩意儿沾上就没有戒掉的,将来怎么办?” 刘嵩对着河水自嘲道:“我能怎么办呢?若是她不沾上那东西,又怎么会乖乖待在我身边?这些年我时常在想,我到底哪点比不上周鸿或者别的男人,她不惜与我断绝音讯,也不愿意与我来往。你说说我哪里差了?” 他这些年大抵有些无往而不利,无论是财富还是美人,总能手到擒来,便是地方官员也与他称兄道弟,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银子与美人敲不开的大门,可是唯独叶芷青当年不辞而别之事,在夜深人静之时啃噬着他的心。 再次见到叶芷青的时候,他表面上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可是内心的波澜唯一有自己才知道——他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到爱意。 秦宝道:“嵩哥哪里都不差,只是……叶姑娘她喜欢的恰巧是别人而已。” 这话太过戳心,直戳到了刘嵩的肺管子,他猛然扭头,眼里的戾气让秦宝一览无余:“凭什么?!我对她那么多年死心塌地,她却对我不假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执拗道:“我偏要她离不开我!这辈子也离不开我,死也要是我的人!我要让她对我像我对她一样死心塌地!” 秦宝被他狰狞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不由后退了两步,连声气儿都轻了起来:“嵩哥,你这想的也没错,可她若是染上了,岂不是毁了身子?!” 刘嵩冷笑:“这么多年,多少女人的身子我没见过?生的再好的妇人在床上都一样,我要的是她的心!我要她再也离不开我,毁了身子又能怎么样呢?!” 他这副全然不在意的毛病直让秦宝吓出一身冷汗,总觉得他颇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再想深劝又劝不过来,正想着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有人笑道:“刘大哥,原来你们在船头吹风啊?” 刘嵩听到她的声音,倒好似被施了法术一般,立时便卸下了那副狰狞的模样,换了副温柔脸孔,迎了上去:“你身子弱,别站在船头吹风了,小心生病了,我陪你回舱里吧?!” 秦宝眼睁睁看着叶芷青被刘嵩带走了,他也只能暗叹一声:都是命! 兜兜转转这些年,刘嵩与叶芷青都还没走散,不信命都不成! 他们在船上二十天,等到达扬州的时候,叶芷青已经察觉身体有一点异样,每日不到饭点她便困倦、手脚发软、心慌、打呵欠……等喝了补汤,便仿佛吃过了仙丹妙药,顿时精神百倍,就连情绪也忍不住亢奋起来了。 她是学医的,起先想不到这回事上去,只当自己去安北一趟回来,身体劳累太过,现下有大把闲暇时光,身体在自我休养也属正常。但是等到了扬州,刘嵩不肯让她回叶府去,非要将人带到漕帮总坛,距离喝汤的时候过去有一个时辰了,她抓心挠肺的难受,刘嵩见状却将她揽在怀里安慰:“快到了快到了……”一碗补汤下去,她才终于察觉出了问题。 “你……”她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怀疑。 刘嵩毫不避讳,搂着刚刚喝完补汤的她抚摸了下她的脸蛋,爱怜的声音里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霸道:“乖,你瞧瞧你的身子这般不济事,往后就跟在大哥身边,我会让人好好调养的。” 叶芷青整个人如坠冰窖,忽然间想起来傅奕诚的模样——邕州富商们染上神仙膏之后,与她的模样有什么区别? 等到傍晚,侍候的丫环端了补汤过去,又原样端回到了刘嵩面前,声音里透着紧张:“爷,大奶奶不肯喝补汤。” 刘嵩他坐着没动,环顾这房间里紫檀木家具,头一次觉得这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格外好看:“你先下去吧,去门口守着,随时来报我。” 一切不过都是如他如料而已。 她怎么会发现不了自己身体的异样呢? 他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等她发现之后,已经离不开补汤,自然……也就离不开他了。 房间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了下来,桌上的鸡汤起先还有热乎气儿,后来便渐渐凉透,上面结了些油膏子,乍一看有点恶心。 丫环再次过来的时候,满脸的张惶失措:“爷,大奶奶一个人在床上翻滚,滚到了地下,却不让奴婢们去侍候……”她看起来痛苦万分,恨不得拿头去撞柱子,可是瞧着还是有几分清醒的模样,不像全然失了神智的人。 刘嵩起身,吩咐丫环:“去厨房重新端一碗补汤过来,我去瞧瞧。” 他一步步往叶芷青住的主院里去了,这些年他就住在那院里,其余侍妾通房们都不曾被允许踏进去过,都是他去侍妾们的住处。里面的所有家具摆件都是他精挑细选,总幻想过有一天她住进来,对他的用心感动不已。 主院里站着好几个丫环,各个急的跟热灶是的蚂蚁似的转个不停,见到他之后仿如见到了救命稻草,急先恐后过来:“爷,大奶奶她……” 刘嵩此刻极为冷静,冷静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苦苦留在她的身后这么多年,吞下了多少不甘,才有了今日。 “你们都退下吧。”他到了门口,听得房里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倒好似有人在发脾气一般,但他心内明白不是这样子,只是犹豫了一刻,便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叶芷青只觉得浑身难受,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咬她的骨头一般,她甚至出现了幻觉,整个人跟只活虾似的弹跳,手脚撞到家具也不觉得痛,痛感似乎也迟钝了许多,倒好似心底里伸出一只饥饿的手,沿着喉咙口恨不得爬上来,让她仅存的理智都快要崩溃了。 刘嵩蹲下来,见她在地上滚的浑身狼狈,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只是他一早就想到了,地上铺了厚厚的长毛地毯,摸一把她的额头,全是虚汗,她的目光里满是恨意:“你……你……”双手伸过来,是个仇恨的模样,可是到了他面前却又无力的垂了下来,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他将人抱了起来,她的嘴巴恰好蹭到了他的胳膊,便毫不犹豫的咬了上去,力气之大怕是用尽了所有,刘嵩能够感觉到她要咬下一块肉的决心,却面色不改,声音更是温柔的出奇:“你生这么大气干吗?乖乖喝了汤就好了啊。” “不!偏不……”她大约是咬的累了,终于松了口,声音微弱的好惟风中之烛,吹口气儿都能扑忽灭了,可是话里的坚定之意却难以改变。 丫环端了补汤进来,见刘嵩将她按在床上,强搂在怀里,伸臂接过补汤,掐着她的下巴灌下去,她浑身汗如雨下,好像经过了漫长的征程,终于找到了停靠的岸,软软偎在他怀里,说不出的乖顺。 刘嵩似乎对眼前的状况很是满意,轻拍着她,还替她顺顺头发,满怀深情:“你也别跟自己过不去了,这东西尝到了好处,都是享受。以前你到处跑,过的多辛苦啊,从今往后,随你穿金戴银,随心所欲的生活。我保管没人敢拦着你,谁若是给你气受,我活砍了他!” 他怀里的人一直半闭着眼睛,好一会儿吐出俩字:“你呢?” 刘嵩想了下才明白,顿时失笑:“我总不能活砍了自己吧?哪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她不反抗的模样终归让他高兴,况且此刻他半倚在床上,将她搂在怀里,却是十几年前梦里的场景,正是高兴的时候,额头蹭着她的额头轻笑:“我不信你就舍得!” 叶芷青睁开眼睛,充血的眸子里全是森冷的恨意:“有什么舍不得的?” 刘嵩假装未曾瞧见她眼神里的恨意,顾左右而言他:“改天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等你见到了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叶芷青重新闭上了眼睛,冷笑,拒绝与他再说话。 遥远的邕州城里,苏铭再三再四去找卫淼,想要知道叶芷青的行踪,却被卫宅的告之卫大爷出远门了,一时半会不会再回来,临走之时留下了话,说是过个半年叶芷青就回来了,让他们好好打理柳记。 苏铭回柳记之后,正逢傅奕蒙过来,问及叶芷青的行踪,见还没有确切的行踪,再三追问叶芷青义弟名姓,听说这人姓卫,核实年纪模样,顿时面色大变,迟疑道:“苏掌柜,有件事儿你可能不知道,这位卫大爷可不是什么好人。” 苏铭当初跟叶芷青离开扬州,就是不想跟漕帮再沾上关系。漕河上的汉子视性命如草芥,轻言生死,与他们原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卫淼能走到今天,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又岂能是好人? 第二百九十三章 “你是说……卫淼在卖神仙膏?”苏铭是知道神仙膏之事,但后来傅奕蒙与叶芷青两人一起查神仙膏来源,有些机密之事便不曾告诉过他。 “如果名字没错,样貌没错,那你口中所说的卫淼便跟这个卖神仙膏的卫淼是同一个人,你师傅落到他手里,会不会出事?”傅奕蒙关心则乱,对贩卖神仙膏之人深恶痛绝,哪怕叶芷青与他们是旧识,也还是忧心不已。 “他应该不会吧?”苏铭安慰自己的同时,又觉得这话连自己也哄骗不了,“那他……他骗了师傅去做什么?总不会是去治病吧?”忽想起刘嵩,顿时不说话了。 傅奕蒙见他僵住的神情,连连追问:“想起来了?” 苏铭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找了个借口送走了傅奕蒙,召集赖大庆虎妞商议此事,安排好了柳记之事,他要亲自前往扬州一趟,找卫淼要人。 赖大庆死活不同意:“要去扬州要人也是我去,真要打起来你哪里动得了他们,好歹我还能打一阵子,万一师傅当真被他们扣下了,我便抢了人出来。” 虎妞以一个女人的心思猜测道:“会不会是刘嵩?他对夫人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趁此机会将人扣下来?” 她这话正说中了苏铭的猜测,更让他觉得,粗疏如虎妞也能想到,可见此事再无可犹豫之处,当即安排赖大庆夫妇留守,他带几个镖队的趟子手前往扬州寻人。 临出发之时,胡四儿追了过来,也要跟着去:“锦姐儿这些日子一直哭着闹着非要找夫人,小的也想跟着大掌柜去寻夫人。” 苏铭深深看他一眼,总觉得少年神色有异,也未反对:“既然你执意要去,那就跟着吧。” 柳记这几年押送货物,有自己的镖队,领队的是赖大庆,但趟子手都是寨中好手,这些人对于能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东家十分信服,况且她还有一手好医术,活了寨中不少老小,听得她出事了,各个义愤填膺,纷纷请求前往。 苏铭挑了十来八个,一路乘船前往,到达扬州之后,先住进了叶府,才开始打探卫淼的行踪。 叶府留下来的几名仆从数年未见主家,每隔半年总有人悄悄来送月例银子,既无主家管束,日子过的十分松散,苏铭住进来之后,可着劲儿的巴结。 苏铭原本是可以直接前去找卫淼,但他被卫淼糊弄数次,还未有叶芷青的确切消息,对他实在信任不起来,索性遣了府里的仆从去外面打探,也省得招人眼目。 卫淼此刻满头是包,正站在刘嵩的院子外面发呆。 他离开邕州之后,又往几个分坛走了一趟,前后脚与苏铭进了扬州城,兴冲冲来见叶芷青,被丫环带进刘嵩的主院,哪知道原本还悠闲坐着的义姐见到他的脸,不问清红皂白便拿了东西砸他。 毫无防备之下,卫淼被砸了个正着,顿时懵了:“姐姐是我啊,阿淼啊!” “砸的就是你,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滚!”叶芷青整个人都呈狂躁状态,看她的模样,似乎恨不得找把刀来捅卫淼个三刀六洞,方能解恨。 卫淼万般无奈之下才退了出来,问外面侍候的丫环,这些俱都听从于刘嵩,嘴巴倒是紧的很,一问三不知。他站在院外,不期然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眼瞅着到了除夕大年夜,这是姐弟俩要反目成仇? 叶芷青并非不讲道理的人,相反她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卫淼当初被她救下来在叶府住的日子里领教过了,能引的她大怒并且砸人,可见事情严重了。 未几,刘嵩回来了,见到他站在院门口,奇道:“阿淼怎么不进去?你这脑袋……又跟谁打架了?” 卫淼满肚子疑问总算找到了出口,指着院内问:“怎么回事?我进去之后,姐姐二话不说就拿东西砸我,她到底怎么了?” 刘嵩早就想到这一天了,倒是十分平静的将自己给叶芷青下药之事讲了,换来卫淼一脸的震惊:“大哥,你……你居然给姐姐的饮食里加料了?你真的这样做了?” “不然呢?我认识她也足足有十几年了,你几时见过她将我放在心上的?”两人就站在院门口,身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积雪,刘嵩自嘲一笑:“当初我是个穷小子,她瞧不上我就罢了,可是后来我哪样差了?挣下了这一份家业,江南道上无人不识,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连官府也卖我几分薄面,唯独她……唯独她……我要想留住她,可不得想个法子嘛!” 卫淼只觉得整个血管都要被冻住了,揪住了刘嵩的衣领,一拳就砸在了他的鼻子上:“你疯了!你会毁了她的!你明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还非要这样害她,她跟你有多大仇,啊?!” 他气的理智全无,一拳拳打在刘嵩脸上身上,而刘嵩似乎也没有还手的想法,跟着他回来的护卫们想上前去阻止,手刚拉到了卫淼的领子,两人异口同声喝骂道:“滚!滚远点!” 卫淼发泄的累了,仰天躺倒,身边刘嵩也一动不动,天空中雪絮不断,大片大片的落了下来,落到两人衣服上,脸上,头发上,丫环护卫们远远看着,也不敢靠过来。 两人都是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许久之后,刘嵩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花,倒好似轻松了许多:“这些日子我的心里也不好过,可是被你打一顿之后,却觉得好受多了。” 卫淼眼底充血,跟狼崽子似的,吐出一个字:“滚!” 卫副帮主把帮主压在后院里狠揍了一顿的事情传出去之后,漕帮很多赶到扬州来过的头目们都当正副帮主闹翻了,已经在考虑如何对待卫副帮主,才能在帮主面前搏个印象分,没想到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元宵节,也没见着帮主对卫副帮主有一点不痛快,依旧待他兄弟,倒让其余帮众心里私底下嘀咕,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何事,总不会切磋吧? 就算是切磋,那也是对打,而不是一方毫不还手任由对方狂揍。 整个新年,卫淼都过的毫不掩饰的颓废,在刘嵩宴客的时候闷头喝酒,好多次酩酊大醉,到了十五这晚,他喝的踉踉跄跄,从漕帮总坛出来,在街上乱转,路过一处巷子口,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拖进了黑暗的巷子…… 漕帮总坛里,帮主大宴各地分坛头目,过了十五他们便要各奔东西。席间除了美酒佳肴,各个分坛坛主怀里都搂着个美人儿,酒意上头之后便露出各种丑态,有将美人儿搂在怀里亲嘴儿的,也有摸胸摸大腿的,奔放一点的直接搂着往预备的客房去寻欢。 刘嵩酒至半酣,见席间也差不多了,便起身离席,脚步有些发飘的往后院而去。主院侍候的丫环见到他忙忙行礼:“大爷,大奶奶刚喝了补汤睡下。” 她近来安静很多,也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在数次尝试过拒绝喝“补汤”之后,熬不住那种钻心噬骨的折磨,最终还是喝下了补汤。 刘嵩闻闻自己满身的酒气,又改了主意:“备水沐浴。”生怕熏着了她。 与此同时,扬州的叶府大门被人敲开,守门的小厮探头出来,问道:“请问您找谁?” 敲门的年轻护卫往旁边让开,露出后面戴着兜帽的高大男子,那男人拉下兜帽,露出阴影下一张威严的脸孔,倒让人忽略了他的英俊,沉沉开口:“苏铭可在?”正是一路从安北赶来的周鸿。 他带着贤哥儿到达邕州,很快就找到了柳记,愁云惨雾的赖大庆与虎妞见到他,顿时如获至宝,将人请进去之后,待周鸿问起叶芷青,两人迫不及待便讲了出来。 夫妻俩恨不得向他叩头:“……少将军您一定要救救我师傅,她被卫淼这孙子骗走之后,再也不见踪迹,阿铭已经带着人去扬州找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半点消息也无,实在让人担心。” 周鸿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不祥的预感如阴霾一般笼罩着他的心头,使得他马不停蹄往扬州赶。 叶府看门的小厮是苏铭在叶芷青当年离开扬州之后才添的,根本没见过周鸿,还当是苏铭在外面的朋友,遂客气道:“铭少爷傍晚就出门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不如公子改日再来?” 周鸿推开门,语声铿锵:“那我就在府里等他回来!”大步踏进叶府,身后跟着贤哥儿与两名护卫。 守门的小厮傻了眼,见来客气势汹汹的模样,还当是上门讨债的,居然找到叶府来了,只能觑着周鸿的脸色小心侍候,奉了热茶热水,又去守着大门,只盼苏铭尽快回来。 叶府主人多年未归,这院子多少都有些破败,但正厅摆设多年未改,周鸿坐在正厅,只觉得感慨万千。 贤哥儿跟了他一路,从安北到邕州的一路上,周鸿便时不时讲些他与叶芷青的往事,贤哥儿听的神往不已,在他小小的心灵,只觉得从来没与亲娘离的这么近过,恨不得立时就能见到她。 到得后来,得知他亲娘便是锦姐儿的亲娘,曾在安北见过的柳姨,想起她温暖的手,顿时兴奋不已:“那……那锦姐儿岂不是我妹妹?” 周鸿神色复杂看着儿子,点点头:“是啊,她是你的小妹妹。” 第二百九十四章 苏铭自来到扬州之后,排兵布防,四下打探卫淼的消息,好不容易打听到他回扬州了,却总不见他落单,直到元宵节逮到个空子,才打了闷棍将人拖回来。 他们从叶府的后门进来,两名趟子手抬着卫淼到了后院,迎头就撞上了周鸿跟贤哥儿。 “少……少将军?”苏铭朝后摆手,示意那两名趟子手将人藏起来,还笑着迎了上去:“将军这是几时来的?怎的没人告诉我?” 周鸿的目光越过苏铭直往他身后瞄过去,完全不搭理他的套近乎,问道:“抬的这是什么呀?” 苏铭没来由的心虚:“嗬嗬……就家里的肉不够吃了,这不是赶着去买了一头猪扛回来嘛。”又朝两名趟子手使眼色:“厨房的大娘都等急了,还不赶紧扛过去?” 周鸿满腹心事都要被他给逗乐了:“你家厨娘的本事还挺大,居然还管杀猪啊?” 袋子里的“猪”适时醒了,张口便骂:“……哪个王八蛋打老子?”在袋中挣扎个不住,死命要出来。 周鸿:“……” 苏铭:“……” “父亲,他们绑架……”在军营之中长大的正直美少年贤哥儿还未接触过地方恶势力,对此大为震惊。 做坏事被抓包,苏铭反倒镇定下来了,与周大将军相对而立,问道:“不知道将军来扬州有何贵干?”说句实话,他对周鸿是有诸多埋怨的,当年他师傅散尽家财前往京中搭救周鸿,结果数年之后心灰意冷的回来,而周大将军却步步高升,成为一方重臣,两人分道扬镳,终成陌路。 周鸿如何会听不出苏铭话里的怨怼之意,他本就心存愧疚,当下好声好气道:“我从邕州过来,听说叶子出事了,你们抓的这是谁?” 苏铭可不管他如今官至几品,掌多少兵马,满心不悦道:“我师傅的事情,自有我来处理,就不劳将军费心了。想来师傅也从来没想过要求助于将军。” “她不肯求助于我,我却不能袖手旁观。”周鸿示意两名护卫上前去解开袋子:“刑名之事,想来我比你要拿手许多。这袋子里的人应该与叶子失踪之事有关吧?!” 两名趟子手不肯相让,两方僵持不下,苏铭衡量再三,为着自家师傅的安危着想,到底还是妥协了,示意两人:“让开吧,我倒是要领教一番将军的好手段。” 不消说卫淼原本就心存愧疚,将早八百年在漕河上讨饭吃的一颗冷硬的良心难得捡了回来,又在周大将军狠辣的手段下不消半个时辰就变得面目全非,杀猪般的嚎叫:“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他自然也有他的顾虑,神仙膏之事虽然是他当初起的头,后经刘嵩拍板决定,用在了罗炎身上,但自此之后刘嵩食髓知味,先后祸害了不少人,还靠此发家致富,带着他一起过上了好日子。 如果刘嵩未曾用在叶芷青身上,只消周大将军闯进漕帮总坛将人拖出来便罢,可现下叶芷青已经成瘾,他要为着自身安危,总也要有所保留,所以招的未免有些吞吞吐吐。 “……姐姐她被刘嵩请去作客了,这不是……这几年他赚的不错,早就心慕姐姐,难得有机会就请了人来扬州过几天好日子,哪知道闹这么大一出乌龙,倒让你们都不放心,还以为姐姐她失踪了呢。”神仙膏之事,他还是能藏就藏,能掖就掖。 “刘嵩请客?强请?”苏铭上前去狠狠踹了他一脚,冷笑:“你在邕州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当时可是说我师傅跟着个客商去做生意去了,怎么到了扬州却说是被刘嵩请去了?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可不敢再相信你了!” 周鸿一听,更是大为气愤:“你这满嘴的谎言,真应该让人拔了你的舌头,说不得就愿意讲实话了!”两名护卫不住活动手腕,其中一人还道:“拔了舌头说不了话可不行,不如敲了他这一嘴牙如何?” 卫淼见这两人步步紧逼,眼看着自己的一嘴牙要保不住了,顿时大叫:“姐姐当真是在漕帮总坛,我带你们去还不成吗?!” 漕帮总坛的后院花房里温暖如春。 刘嵩扶着叶芷青站在花房门口,打理花房的哑巴花匠掀起了帘子,温暖的气息带着花香扑鼻而来,刘嵩满是得意请她进去:“你来看看,保管喜欢。” 叶芷青漠然的挣开他的手,踏进了花房,入目便是姹紫嫣红,温暖的气候催生了植物反季开花,确实打理的不错,然而深入花房就会发现,除了入口处几排寻常花草之外,里面全是一大片的丽春花。 “你……到底哪里来的丽春花?”叶芷青瞳孔猛缩,只觉得心脏也跟着跳动的激烈起来,她的脑袋隐隐有种要炸裂开来的感觉。 真相近在眼前,她却忽然有拔足狂奔的冲动——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却造成了不可追悔的后果。 刘嵩的声音近在耳边,似鬼魅一般:“这还得感谢你,当初是阿淼从你的花房里拿来的东西,这些年帮了我大忙!” “你……你到底拿这个东西祸害了多少人?”她蹲下来,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痒,又焦虑又心慌,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这是瘾犯了的前奏。 刘嵩蹲下身来安慰她:“你啊,就是心太软了。说什么祸害呢,这世界就是这样,我当年一穷二白的时候,可没人能瞧得起我,现在有钱就成了大爷。那些有钱的人哪个的银子不是沾着血的?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抹干净了嘴巴就装大爷。”他关切的摸摸她的脑袋:“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固执呢?” 叶芷青一把推开他,怒喝:“滚!滚!别在我眼前!” 刘嵩说出心底的话,竟然觉得一阵畅快,颇有种抱着她一起沉入湖底的感觉,起身往后退去:“好!好!我先出去,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叫我。” 他从花房里退了出去,叶芷青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觉得万念俱灰,罪孽深重。当初只是带回来几粒种子,想要用于医疗,没想到却坑了这么多人。 她终于还是坑到了自己。 花房里明烛高照,她也不知道那一瞬间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抽出烛台上的蜡烛,往易燃之处去点,四周很快冒起了火苗,她跌倒在地,鼻端有湿润的草木燃烧之时释放出的呛人的烟味,以及眼前忽明忽暗的烟火,扑面而来的热气。 她总以为,人的一生磨难会很长,一路艰辛一路坎坷,只能咬紧了牙关往前撑,可原来这条路并不长,已经遥遥看到了尽头,她用尽了全力,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花房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大力的踢开,紧跟着便有人闯了进来,叶芷青的视线已经模糊,她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打头的那人气宇轩昂,直奔了她过来,她听到刘嵩暴怒的声音:“你疯了啊——” 她呵呵大笑,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只虾子,躺在泥地里,压倒了一大片半燃的丽春花,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也许都在骗她,但是紧跟着她被一双健壮的臂膀抱了起来,落进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怀抱,大约是梦里曾经梦到过吧,她喃喃自语:“果然是快要死了……才会出现幻觉吗?” 耳边听到一个痛惜的声音:“别怕,我来了叶子!我来了!” 曾经有无数次,她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会有这一幕,内心却深深明白,不过是在做白日梦而已。 她猛的惨叫一声,好像被人掐着脖子的模样,惨状让抱着她的人忍不住心脏都要停滞的了,将她抱在怀里连连安抚,可是一切行为不过是徒劳,根本不能制止她的痛楚。 刘嵩跑了过来,喊道:“她现在忍不了的,一会喝了补汤就好了!” 周鸿到底没有从卫淼嘴里掏出真话来,他迟疑片刻的功夫,苏铭也已经闯了进来,见到叶芷青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一拳砸在刘嵩鼻梁上:“你居然给她吃神仙膏?!” “什么是神仙膏?” 周鸿怀里抱着死命挣扎的叶芷青,她头发散乱衣衫上沾了泥土,整个人狼狈不堪,却仍旧没办法让她停止痛苦的。 苏铭眼眶里都充了血,恨不得拿把刀将刘嵩给捅个对穿:“能要人命的毒药,吃了那玩意儿这辈子都离不开了,过两年就会油尽灯枯而亡!” 周鸿一脚就将刘嵩从花房门口踹了出去:“畜生!”他紧跟着出了花房门,苏铭紧随其后,在他们的身后,花房火势冲天而起,蔓延的很快。 院子里,哑巴花匠见到火势吓的跑了过来,而卫淼带着苏铭跟周鸿进来的,此刻见到周鸿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恨不得生吃人肉的模样,吓的直往后缩。 第二百九十五章 叶府主院卧房里,叶芷青缩成一团,不受控制的抽搐,眼泪鼻涕流个不住,整个人说不出的邋遢,头发披散着,犹如未开化的母兽一般,恨不得逮着什么咬什么,痛苦到极致的时候她使劲往墙上去撞,却撞到了一堵肉墙,神线里是周鸿痛惜的脸,便如发了疯一般推他:“走!你走开!滚出去……不要让我看到你……” 最不堪的不是她以为自己临死还出现了幻觉,而是让他见到自己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周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想要缓解她的痛楚却束手无策,只能一遍遍拍她的背:“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叶芷青无视他的温柔,整个人狂躁无比:“滚开……你出去……出去啊!”最后一声高亢至极,让外面院里子守着的贤哥儿跟鼻青脸肿的卫淼都吓了一大跳。 “她……她怎么了?”贤哥儿没想到亲娘不但会说话,声音还很是惨烈,比之安北军营里那些受重伤的叔伯们也不遑多让,他眉头皱的死紧,恨不得冲进去,却还是牢记着周鸿抱着叶芷青回来之时,一再叮嘱他不许进去。 苏铭知道叶芷青素来刚强,能让她如此痛苦,必是到了忍受的极致,扭头见到卫淼,眼里迸出仇恨的火花,直吓的卫淼往后退:“别别!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刘嵩丧心病狂,能干出这种事情呀!” 他始终以为刘嵩会用金山银山的富贵来打动她,用温柔体贴来疼惜她,却从来没想到他会用了最蠢的一招来对她——实在是愚蠢之极! 苏铭实在忍受不了叶芷青的惨叫,推开了房门进去,却见到了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叶芷青不住拿头去撞周鸿,苦苦哀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啊!求求你杀了我吧……” 她那仅存的理智还想要维持最后的体面,不想让周鸿见到她这么狼狈的模样,可是身体的痛苦却达到了极致。 周鸿铁打的汉子也抵受不住,一颗心都要碎成了渣,抱着她柔肠百结,禁不住泪如雨下:“叶子……叶子……我哪儿也不去!对不起!对不起!都怨我来迟了一步!”抱着她死死不肯放手。 “师傅,怎么办啊?你以前说过,这种事情全凭自己熬过去,别的也仅仅是辅助,最主要还是看自己的意志。”苏铭含泪蹲下来,几乎已经六神无主,恨不得以身代她。 苏铭猛的抬头,一张泪迹斑斑的面孔之上是赤红的双眸,她紧紧抓住苏铭的腕子,哭求:“阿铭,求求你让他出去吧……我不想看到他……阿铭你杀了我吧……阿铭你杀了我……” *********************** 叶府里折腾了一夜,漕帮总坛也没消停。 周鸿抱着叶芷青离开之后,刘嵩抚着被周鸿踹折的肋骨,站在燃烧的花房前面,面沉似水。 闻讯而来的帮众们救火的救火,还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不免追问:“帮主,怎么了?” 刘嵩的花房除了哑巴花匠,副帮主卫淼,寻常严禁人进出,没想到今晚居然被告一把火给烧了,实在惹人怀疑。 “没什么,出了点小事。”卫淼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人是他哄过来的,却又带了周鸿来将人抢走了,真是成也卫淼,败也卫淼! 天亮之后,他派人去找卫淼,派去的人来回话:“卫副帮主不在家中,家下仆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要不要多派几个弟兄去找?” 刘嵩大略也能猜出卫淼的去向,他既然不在家中,必然是跟着周鸿去了叶府。这些年他有时候也会去叶府,总想着有朝一日她会回来。如今她是回来了,却在别的男人的怀里。 他吩咐秦宝:“你去叶府见周将军,只说我这里有缓解她痛苦的解药,只要他将人还回来。不然走遍天下,她也没救的!” 神仙膏毒性之强,世所罕见。成瘾性让人根本就戒不掉,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忍受到几时? 秦宝听说昨晚卫淼带着周鸿来漕帮总坛抢人,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替刘嵩发愁:“嵩哥,真的行吗?” 刘嵩自将神仙膏用在不少大男人身上之后,无往而不利,反而助长了他的自信,笃定道:“不行也得行!周大将军本事再大,也没办法解了神仙膏的毒性。他既然放不下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唯有将人送到我身边来,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也有轮到他坐庄的一天。 秦宝惴惴不安跑去叶府求见周鸿,见到卫淼被人揍成了猪头,顿时大惊:“你这是怎么了?”暗自思虑如果是周大将军下的毒手,那他跑这一趟是不是……也讨不着好啊? 卫淼见到秦宝,皱着眉头问道:“你来做什么?”经过一夜的煎熬,只恐周鸿见到刘嵩身边的狗腿子,就不会有好颜色:“送死也不知道挑个地方,跑到叶府来送死,还嫌周大将军的怒火不够大,要再添几棵柴吗?” 秦宝是个胆小的,跟着刘嵩这么多年,也没把胆子练大一点,他娘秦婆子这几年日子好过,不再做接生婆的营生,却信起了佛,时常在他耳边念叨些行善积德的事情,倒越发让他慈悲起来。 “周大将军……打我作甚?我就是个来跑腿传话的!” 卫淼见他不怕死的模样,非要往枪口上撞,便带了他去见周鸿。 周鸿一夜未眠,好容易天亮了,叶芷青精疲力尽打熬不住,昏昏沉沉的睡去,也不知道她这一觉能睡多久,他正搂着她在床上闭眼假寐呢。 从安北出发之时,他还是担心叶芷青在火灾之中容貌嗓音被毁,怕她如惊弓之鸟,被他知道了下落便带着家小躲起来,也不知道这次会跑到哪个偏僻的山里躲起来,又或者跑到别国去。原以为心里的不安只是源于她再一次失去行踪的揣测,哪知道却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糟糕。 天亮的时候,她满身汗湿的昏睡了过去,周鸿打湿了布巾子替她打理身上的汗渍泥土泪水,从头至脚都没放过,她昏睡着的模样一如过去,安静恬和,谁能想象这一夜她经历了地狱一般的痛苦呢。 他细细拭擦她的眉眼,那深藏在他记忆之中的眉眼原来并没有改变,只是他们都回不到过去那无忧无虑的甜蜜时光了。 周鸿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满腹的甜蜜辛酸竟是无处可诉。十几年纠葛,半生归来,她仍是当初的少女,要强刚烈,不依靠任何人,风雨兼程走过这一路坎坷,本色不改。 他何尝不明白她的要强。 在安北之时,她就不愿意相识,却听闻他有难,肯跋涉千里前去救他;如今落到这副模样,就更不愿意让他见到了。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她是何模样,经历过什么,她仍旧是他心中那深爱着的人儿! 他替她打理干净,抚摸着她伤痕累累的左手,唇边不由便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她还拿这伤疤骗过他呢,狡猾的丫头! 两个人头碰头躺在这张大床上,依稀还是旧时光景,他与她的初次就是在这张大床上,经协这么多年还能并排躺在这里,实在让周鸿感慨不已。 正欲睡去,忽听得院子里脚步声响起,有人到了门口轻轻敲门:“大将军,刘嵩派了人过来,有事要禀!” 周鸿蹭的一下坐了起来,旁边的叶芷青下意识的动了一下,直吓的他一腔怒火都差点熄了,宛如拍着小时候的贤哥儿一般替她掖了下被角,轻轻拍了两下,她又陷入无意识的深眠之中去了,他才轻手轻脚下床,提着靴子出了卧房才穿了起来,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鼻青脸肿的卫淼,一副胆怯的模样,缩着脖子小声道:“刘嵩派人过来了……” 一夜功夫,周鸿已经领教了神仙膏的厉害之处,也从苏铭嘴里知道了来龙去脉,脑子里有上百种让刘嵩生不如死的办法,只不过现下一切以叶芷青为先,总要等他腾出手来。 没想到他没打上门,姓刘的居然还敢派人来?! 他小心阖上门,站在院子里声气才大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姓刘的派来的人呢?” 卫淼听的胆战心惊,总觉得如果秦宝站在他面前,早被周大将军撕成了碎片,他微不可见的往后退了几步:“我没敢将人带到后院,在前厅候着呢。” 周大将军大步往前院而去,卫淼吓的赶紧小跑步跟上,生怕晚一点就看不到秦宝了。 秦宝在正厅候了没一会功夫,就见到周鸿鹰视狼顾而来,大马金刀往正堂坐了下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冷凝的目光犹如刀剑一般泛着寒意,他莫名觉得后背泛凉,忙上前去见礼。 “小人见过将军!” “刘嵩派你来的?” “是的,帮主派小的过来瞧瞧。”瞧什么不言而喻。 周鸿冷笑:“没别的事情你可以滚了!让刘嵩洗干净脖子等着,本将军的人他也敢动,活的不耐烦了!”多年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气让整个正厅的温度都降了下来,笼着火盆也没什么效果,秦宝与卫淼差点都要哆嗦了。 秦宝忍着被吓出来的尿意硬着头皮提起此行的目地:“我家帮主……说,说他有缓急叶姑娘痛苦的解药,不如……不如大将军将人送过去?也好减轻她的痛苦?” 第二百九十六章 周鸿化掌成刀,一掌砍在桌角之上,生生将桌角砍下来一块,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滚!” 秦宝腿一软,吓的直往后腿,多余的半个字都不敢再多说,灰溜溜跑了。 卫淼贴着墙壁往外挪,恨不得有个老鼠洞给他钻进去,不防被周鸿叫住:“你站住,本将军有话要问!” “将……将军有话尽管问,我知无不言,知无不言。”卫淼缩缩脖子,总觉得自己的脖子再结实,恐怕也比不上那桌角硬。 周鸿向他招招手,卫淼迈着小步蹭过去,规规矩矩站着,垂头听训的模样,配合着了那张肿如猪头头的脸,别提多诡异了。 “这神仙膏是怎么回事?染上的人就从来没有戒掉的?”周鸿的问题连珠炮一般,连他们当初如何用到旁人身上,后来都用到哪些人身上也统统问了一遍。 事到如今,卫淼哪还敢继续隐瞒,老底都被人给翻出来了,再藏着掖着说不定要被周大将军给打个半死,他早就领教过周大将军的手腕,当下再不敢揣着侥幸心理,一五一十都讲给他听,连他们在山区买了上百亩地,养了大量签了死契的奴仆收割膏子,照看丽春花田,播种收获都讲了——反正捂着迟早也会被周大将军挖出来的,何不省点力气。 周鸿越听眉头拧的越紧,再结合叶芷青的惨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挥手让卫淼退下,召了苏铭过来,让他听打在任的扬州知府,听说此人姓朱名旭,再派人打听,竟然就是当初的伏城县令。 朱旭出自虞阁老门下,当初为了巴结周鸿,这才从贺府手上讨了叶芷青过来,转手送给了周鸿。 他运气不甚好,新帝即位没几年,虞阁老便退出内阁,归乡养老,而他这位虞阁老的门生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钻营到如今的地位,来扬州府上任这是第二个年头。 “原来是老熟人。”周鸿沉吟片刻,派亲卫前往知府衙门约朱旭见面,他自己则回房去守着叶芷青。 叶芷青犯病是一阵一阵的,还未到傍晚就已经忍不了了,又是一顿发狂,直折腾的身上没力气了,那瘾头也没见得过去,又不想让周鸿留下来,推了几次没办法将他撵出去,最难受的时候紧咬着他的胳膊,周鸿便默不吭声给她咬,一遍遍安抚她:“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哪怕是在失去理智被左右的时候,叶芷青心底里也相信周鸿的誓言,他像安北高山上的石头,沉默坚硬的让人放心。 等她这一轮过去了,周鸿便抱她去沐浴洗漱,宛若过去亲密的时光从未离开。 叶芷青倒是不愿意,可她连根手指头也动不了,整个人都要瘫痪了一般,哪里有力气沐浴。 周鸿倒是耐心极好,也不管她闭着眼睛装死,替她洗净擦干,连衣服也替她穿戴整齐,柔声问她:“你……要不要见见贤哥儿?” 叶芷青描着眼睛摇头,眼角有泪划过,虚弱至极。 周鸿也不勉强她,将她搂在怀里,亲昵的蹭着她的额头:“不要紧,等回到安北之后,咱们一家子日日厮守在一处!” 叶芷青猛的睁开眼睛,她满目错愕,连声气儿都岔了:“我……我几时说要去安北了?”她折腾的狠了,连嗓子也是嘶哑的,好像被砂石磨破了喉咙,全都带着破音。 周鸿眼神里都带着温暖的笑意,就跟哄个孩子似的:“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锦姐儿,她就是贤哥儿的亲妹妹,我们带着她一起回安北!” “不——”她使劲了全身的力气要挣扎,试图从他溺毙人的温柔怀抱里挣脱开来:“我不会去安北!”再次坚定的重申她的态度,并且一字一顿道:“你我早成陌路,我谢你相救之情!你我都有各自的生活,你还是尽快回到安北去!” 周鸿半点都没有被她的态度影响,笑眯眯就跟个好好先生一般:“好好好,都听你的,咱们先治病好不好?!等你病好了再谈!” 叶芷青被他油盐不进的模样给气的够呛,嗓子里好像要冒出血珠子来,生疼,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劲,这人却嬉皮笑脸端了参汤来喂她:“我让厨房给你煮了肉粥,一会吃一点,总能抗过去的,我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肉粥里放了安神的汤药,叶芷青喝了没多久又昏昏睡去。 周鸿让苏铭在卧房外守着,他亲自去约好的春风十里酒楼见朱旭。 朱旭有一颗向上爬的心,奈何时运不济,被座师带累,好不容易这几年才摆脱虞家的标签,听到周鸿手下人传信约见,原本是不想见的,他手底下的幕僚却执不同意见。 “周家与虞府在先帝末年就已经有了芥蒂,周家在新朝也是圣宠不断,他们是靠军功起家,这位大将军是一方重臣,无端来扬州有事求见东翁,东翁何不卖他一个面子?也算是一份香火情。再说周大将军深得陛下信重,东翁若是能跟他打好关系,也算是多了一方助力,何不一见?” 那幕僚这几年跟着他,颇出过几个像样的主意,很是顶用。 朱旭也一向能听得进他的话,当即约好了时间地点,穿了家常服色,从衙门后门轻车简从前往春风十里,进了预定的雅座,周鸿却早已经到了,忙上前见礼:“下官来晚了一步,大将军恕罪!不知道大将军召下官前来,可是有要事?” 周鸿也不废话,亲自替朱旭斟了杯茶,笑道:“本将军这里有桩功劳想要送给朱大人,不知道朱大人可愿意接受?” 朱旭苦心经营半生,渴望着往上爬,闻听此言,半信半疑:“当真?真要这样的好事,大将军何必要假手于人呢?” 周鸿道:“朱大人莫非忘了本将军的职责?此行乃是秘密出行,还要朱大人代为保密。一则本将军不便出面,二则……当年本将军路过伏城,朱大人还送过一美妾给本将军,甚得本将军欢心,也算是感谢朱大人当年的款待之恩!” 他话说的这般明白,朱旭连连拜谢。 半个时辰之后,周鸿从春风十里的雅间出来,心满意足的回到了叶府,对着仍在昏睡之中的叶芷青承诺一般保证:“伤害你的人,我必让他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叶芷青眉头紧蹙,睡梦之中也不得安枕,犹如在做一场漫长荒诞的噩梦,怎么也醒不了。梦中的她赤足趟过焦火的枯草,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蛇虫鼠议,紧追着她不放,沿着黑色的焦枯的土地爬上了她的脚面,沿着裸露的皮肤咬了下去,从脚底一直难受到了心间…… 她一声惨叫,从梦里惊醒,犹如负伤的野兽般惨叫,声音之大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困意很快如潮水般退去,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万蚁钻心,她在床上打起滚来…… 周鸿站在床沿处拦住了她,小心别让她滚到床下去,但床上的人早就失去了理智,脑袋朝着床柱子砰砰砰的撞过去,浑似那是个无关紧要的物件儿,根本就不足撞击。 他心痛如绞,合身将人抱在怀里,听着耳畔痛苦的声音,再次坚定了要将刘嵩千刀万剐的决心。 扬州府里,朱旭与幕僚就周鸿披露之事商讨:“……周大将军说,他已经写信去百越联系证人以及受害者家属,漕帮也有不少帮众亦染了此毒药,恐怕受害者不少,若是能将此毒连根拔起,为民除害,也是大功一件,今年年底的考评一定是优,下任升迁之事也就容易了。” 幕僚对跟着朱旭这些年,每次朱旭回京叙职,他都少不了四下打听京中形势,各家权贵之事,对周府行事也有耳闻:“这位周大将军的话想来并非妄言,他可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 朱旭笑的极为缺德:“他的话是不是属实,只消抓几名漕帮帮众回来,单独关在牢房里两天就有了结果。”难得周大将军还点明了漕帮染上此毒物的帮众,指点他查案的方向,再没有比这个更方便的了。 幕僚大喜:“这方子当真好用,只需安几项罪名,抓两个人回来打熬两天就知道了,还请东翁派兵点将!”那样子俨然拿朱旭当个将军对待。 朱旭果真点兵派将,连夜秘密抓了两名漕帮头目关押起来,还未到此日晌午,那两名头目就在牢房里打滚惨叫,失去神智一般,模样瞧着十分吓人,倒是验证了周大将军所说,江南漕帮总帮主刘嵩用毒药控制手底下帮众,居心歹毒,祸国殃民,罪大恶极! 朱旭大喜,立时便召集官员与地方守备,准备将江南漕帮刘嵩的势力连根拔起。他虽然也受过刘嵩供奉,但官途坦荡,比起暂时的利益,还是未来的前途更为重要。而那一众平日受刘嵩供奉的官员听说能够抄刘嵩的家,无不眼红至出血。 第二百九十七章 建和九年春,轰动大魏的“神仙膏”一案爆发。 时任扬州知府的朱旭上报朝廷,有西南药商举报,漕帮匪首刘嵩利用神仙膏蛊惑控制他人,谋夺财物,害人性命,被收押在牢,等候朝廷发落。 而那个西南药商便是傅奕蒙,周鸿前来扬州之时,傅奕蒙与连晖相隔数日便赶到了,见到叶芷青的惨状,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又过数日,虎妞跟赖大庆带着锦姐儿也来到了扬州,他们担心叶芷青的安危,将柳记交给店里的伙计帐房等人,亲自跑来探看。 锦姐儿入了叶府,见到贤哥儿顿时呆了:“贤哥哥?” 贤哥儿摸摸她的脑袋:“小笨丫头,叫哥哥!不是贤哥哥,是哥哥!” 锦姐儿不明白——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哥哥! 她的疑惑明明白白写在眼睛里,贤哥儿被她这副小模样给逗乐了,捏了下她圆润的小脸蛋,将她掐腰抱了起来,咧嘴大笑:“小丫头,我是你亲哥!你大哥!知道不?” 锦姐儿傻呼呼看着他,着实不明白他唱的哪一出:“你……骗人的吧?” 贤哥儿近来虽然不曾亲见叶芷青,但与亲娘同住一个屋檐下,哪怕知道她被人下了毒,可是心中喜乐安宁却难以抹灭,见到锦姐儿只觉得无以言表的高兴:“小丫头,你娘就是我娘,我们是同一个娘生的!” 虎妞跟赖大庆傻傻看着眼前一幕,都不知如何反应。 赖大庆捅捅自家婆娘:“这……这……”这俩不是一个爹吧?! 他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但凡身为男人,都会视此为平生之耻,可周大将军自建和元年就在安北,师傅可是失踪好多年才出现的。 虎妞白他一眼:“你傻了吧?这是好事啊。夫人……这些年一直记挂着贤哥儿,眼下能够母子相认,也算是了了她多年心愿。”她眼圈都红了,拿帕子拭个不住。 锦姐儿小人家心眼儿不少,被贤哥儿搂在怀里,还记得另外一件事情:“那……你爹也是我爹?”她从小就没有爹,既然她娘都分给贤哥儿了,他的爹是不是……也应该分她一半呢? 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拦,虎妞跟赖大庆都被她这句话问傻在当地,贤哥儿还未回答,周鸿已经从房里出来,打头听到她这句话,长臂一揽将小丫头抱在怀里,粗砺的大掌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是啊,你娘也是贤哥儿的娘,我自然也是你爹!” 小丫头完全不认生,况且她小小的心眼里总觉得,有个大将军做爹很是威风,竟然半点不排斥,甜甜脆脆叫了一声:“爹——” 周鸿摸摸她的小脸蛋:“丫头跟儿子果然不一样啊。”这声爹真甜! 小丫头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爬下去:“我娘呢?我要去见娘!” “你娘病着呢,等过段日子就许你们见面,她现在还不能见你们,你跟哥哥做伴儿好不好?” 贤哥儿想想亲娘的“治疗”之时的惨叫声,懂事的上前来拉她:“娘亲病着,妹妹别闹,等她好了再见不迟!”拉了锦姐儿去玩,自有周鸿身边的亲卫跟着这俩小家伙。 虎妞与赖大庆远道而来,原本就是担心叶芷青,没见想她还真是病了,两人立时就凑了过去:“师傅她怎么了?” *********************** 半个月之后,叶芷青再次在船上醒来,懊恼抚额:“我这是……又被绑架了吗?”刘嵩的行为着实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大半条命都差点丢在扬州。 她头顶有人悠然笑道:“对啊,你被绑架了。”绑匪和蔼的出乎人意料:“本大王还却个压寨夫人,偶然下山遇到小娘子,见娘子丰神秀骨,姿容无双,心生恋慕,这才出此下策!” 叶芷青摸摸自己瘦削的宛如被切掉两块肉的脸颊,不用想也知道面容枯槁:“大王莫非眼瘸了?”她爬起来便要往舱房外面闯:“是谁给你的胆子,把我带出来?” 结果还未迈出舱房的门,内里坐着的男子便笑道:“哦,你儿子啊。他哭着喊着要娘,我能怎么办?自然只能把他娘绑回去了,不然天天有个哭包儿子,我也受不了啊!” 隔壁舱房里正与连晖对坐的贤哥儿不服气的嘟囔:“父亲胡说八道,我几时哭着喊着要娘了?我几时是哭包了?” 锦姐儿很是惊讶:“爹也会说谎?” 贤哥儿自打跟着亲爹去了安北,早就习惯了亲爹常年一副严肃冷漠的面孔,何时又会与人说说笑笑?但自从来到扬州之后,这段日子却觉得重新认识了亲爹,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了,倒好似他这些年常年被困于一件无形的铠甲之中不得放松,可是忽然之间那件铠甲被脱下来了,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偶尔能看到他的笑容,说话也平和柔软了,再不是营中发号指令的大将军了。 ——实在让人有些适应不良。 现在更吓人了,他居然还会开玩笑了! 贤哥儿抚额:“以前吧,爹他不会说谎,但现在……他时不时胡说八道,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扭头问连晖:“连爷爷,我父亲以前是怎样的人?” 连晖被周鸿邀请陪同他前往安北,途中也好照应叶芷青,替她戒*毒,顺便……哄孩子。 他老人家年纪愈大,便越喜欢小孩子的活泼,尤其是从小看着周鸿长大的,提起他的小时候,怕是有一箩筐的故事要讲,在两个孩子眼巴巴的期盼之下,连氏小课堂开讲…… 叶芷青在扬州之时,就一再申明不会跟周鸿回安北,但是周大将军似乎打定了主意,霸道起来完全不讲理,趁着她昏睡之时将她打包带走,连声招呼都不打,实在令人生气。 生气归生气,真要难受起来,也是周鸿陪着她熬着,又有连晖从旁协助,开些调理的汤药来替她补身子,到达安北之时,她虽然身子依旧虚弱,却已经比在扬州之时强上许多,竟也能吃下小半碗饭,行走坐卧也不必非要人搀着了。 周鸿将人带到安北之后,留在离军营不远的一处民宅里,派了一队亲卫去守护,他离开许久,积压的公务不少,每日两地往返,掐着点算她的发作时间,倒也是两边不落,只是辛苦了点。 此行虎妞跟赖大庆跟着过来照顾,苏铭前往邕州去处理柳记的生意,倒也妥贴。临行之时,他特意来请示叶芷青:“师傅先在扬州养病,等我回去把生意上的事情交待清楚了,就来扬州侍奉师傅。”哪知道他走了没两日,周大将军就将人给绑走了。 虎妞跟赖大庆夫妇是摆明了叶芷青走到哪他们跟到哪,尤其叶芷青如今身体不济,虎妞更是贴身照顾,还时不常劝她几句:“……大将军对夫人多年不忘,以奴婢的想法,夫人不如就跟大将军在一起吧,别想别的招了!” 她跟着叶芷青多少年,对这位主子实在了解太深,分明生的十分娇弱,倒好似人家养砂空闺要人千宠万宠的大小姐,可是偏偏做出来的事情却是天下间男儿都少有能及,实在让人佩服,也无怪乎周大将军多少年念念不忘。 “虎妞你懂什么呀?我怎么能跟他在一起呢?” 虎妞可没被她吓到,张口就接了下去:“夫人所虑,奴婢知道。您不就是觉得锦姐儿跟贤哥儿不是一个父亲,怕周大将军心中介意吗?他若是介意,又何必亲自跑到邕州去寻夫人?锦姐儿现下可是叫周大将军做爹的,她都接受了,夫人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叶芷青很怕孩子们见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因此虽然知道孩子们与她同行,却一直拒绝见孩子们,更未见过周鸿与锦姐儿同时出现的场景,倒被虎妞的话吓了一大跳:“你……你说什么?” 虎妞便将当日锦姐儿来扬州之时与周鸿相认的场景说了一遍,直听的叶芷青一愣一愣的:“你说……他认了锦姐儿做女儿?” “什么叫认了锦姐儿做女儿?大将军说了,锦姐儿就是他的女儿,贤哥儿的妹妹,现下他们父女,兄妹三个可是相亲相爱,唯独夫人一个人在这里纠结,以奴婢浅见,完全没必要嘛。” 她这些年也算见了世面,说话都透着伶俐,完全想象不出来当年的傻模样,大抵是经见过的多了,透着一股阅尽千帆的通透。 叶芷青:“……”周某人的脸皮近来真是越来越厚了。先是扮土匪,现在连别人的爹都扮上了,真不知道她该如何是好! 有些事情一旦存在心里,便容易生出忧思,等周鸿从营里回来,陪着她喝清粥吃小菜的时候,叶芷青几番欲言又止,直看的周鸿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问:“你今儿是怎么了?身上不舒服?要不要叫连叔过来替你把脉,再开个方子?” 叶芷青摇摇头,实在有些问不出口。 周鸿再猜:“可是孩子们在院子里吵着你休息了?头疼?” 说起来那俩小家伙见不到亲娘,可是调皮的劲头却一点也没减少,近来在贤哥儿的带领之下,每日早晚居然跑到叶芷青窗户下请安,声音隔着窗户纸传进来,让她都有些傻眼——这也太懂事了些。 她才感叹完贤哥儿懂事没多久,这俩小家伙就在院子里笑闹玩耍,似乎一点也不顾忌她养病。 第二百九十八章 第二百九十八章 锦姐儿振振有词:“娘在房里闷的慌,我们在外面说说话儿,也好热闹点儿。” 贤哥儿到底与叶芷青有几分生疏,不免还有点踌躇:“娘……会不会生气?” 锦姐儿鬼头鬼脑向哥哥招手,等他脑袋凑过来之后,小声告诉他:“哥哥你别瞧着娘有时候看起来很是吓人,板起脸好像很生气的模样,只要你蹭上去撒娇,她就什么都依你了。她最和善了!”这是她的实战经验,好心传授给哥哥,很是得意。 贤哥儿:“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锦姐儿连连保证,一再表明她并没有说谎,还十分遗憾:“也就是娘最近生病,不能靠过去,不然等娘好了你看看我怎么做,照做就好。”她很是热心热肠,要让哥哥也迅速的与娘亲近起来,实在是近来周鸿每每回来,她拿出看家本领去撒娇,周鸿便将小丫头抱起来,使得她有几分不好意思,感觉自己抢了哥哥的爹,可是娘却没拿出来分给哥哥一半,这就有点不讲道义了。 贤哥儿哪知道小丫头心里的想法,只是被她所讲的吸引,实则也很想亲近娘亲。 房里,周鸿猜了半日叶芷青的心思,愣是没猜出来,听着外面俩小家伙的笑闹声,还向她卖好:“你听听,俩孩子玩的多开心,早就应该让他们在一起了,咱们一家也好团圆。” 既有了他这话,叶芷青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到底问出了口:“我听虎妞说,她说……锦姐儿叫你爹?小孩子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这些话讲出来,万分艰难,可是到底还是讲了出来。 谁也不能当过去不存在,特别是那样不堪的记忆,对于周鸿而言,对她而言,都是不能逃避的事实。 周鸿一愣,顿时笑了起来:“我还当你今儿为着什么事儿不高兴呢,原来是这为这事儿啊。不是锦姐儿胡乱叫的,是我让她叫的,她既是你的女儿,便是我的闺女。”他面是惆怅不已:“若是当年我们未曾分开,没有阴差阳错这么些年,说不定三五个锦姐儿都生下来了,何至于只有一个小闺女呢。”言若有憾。 叶芷青愣了一般,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是……锦姐儿明明不是你的闺女……” 周鸿握住了她的手,声音里满是浓的化不开的柔情蜜意:“她就是我的闺女,她也只能是我的闺女!过去的事情都是我不好,若不是为了我,何至于让你受苦?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但你也要想想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叶子,生此我只认定了你是我的妻子,我也只有你一个人,你只要一直记得,我是爱你的,而你也是爱我的。”他以食指堵住了叶芷青欲分辩的嘴:“你不必辩解,我知道你想说你心里没我,你早八百年就把我忘记了,如果你忘记了,何至于听到我有事就不远千里跑来安北?你心里只得一个我,我心里也只得一个你,我们好好在一起就好了,旁的什么你都别管!” 他伸臂将人揽在怀里,是个全然保护的姿态,在她耳边低低道:“有件事情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你既然这么在意锦姐儿的存在,我就索性告诉你。三年前,我花了点手段往宫里送了一个人。” 叶芷青抬头瞪大了眼睛:“女人?你送了个女人进宫?” 周鸿轻点了下她的鼻头:“我是那样的人吗?送女人媚上,也不是我能干得出来的。我送了个道士入宫。” “你送个女人进宫我还能理解,你送个道士入宫做甚?” 周鸿轻昵的在她额头亲啄了一记:“道士可做的多了,比如炼丹,比如相面,比如传授房中术……总之都是好事儿呢。现如今啊,大魏京中的道士们地位可是水涨船高,一般人都惹不起。” 叶芷青还是不太明白:“你这是想让道士乱国吗?或者让……学着炼丹?” 周鸿轻笑:“炼丹……做帝王的哪里会炼丹啊,吞丹不是更好吗?” 叶芷青脑子里立时便想起历史上野史传言某位辫子皇帝是服食金丹而亡的,虽然历史已不可考,但事实上重金属吞多了“飞升”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久以来,她心里实则对过去不愿回想,就是因为当时深埋着的怨恨根本未曾消散,却因为力量悬殊,不得不东躲西藏,在周鸿面前也不必掩饰她的恨意:“你是说……让他提前飞升?” “飞升?”周鸿搂着她不禁笑倒在床上:“哈哈哈哈,你这词儿用的真妙,就是想让他提前飞升。夺妻之恨不亚于杀父之仇,我保的是大魏边境百姓的安宁,可不是他的江山!”也只有在这一刻,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他才露出了狠戾的一面:“我们夫妻分离八载,你跟贤哥儿母子多年不得相亲,骨血骨肉生生拆散,总不能白受这许多苦,只是让他早点飞升,已经算是我厚道了!” 周家历代忠心于皇室,等于是大魏江山的脊梁,没想到有一天被逼的对帝王起了杀心,叶芷青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消化了这一切,顿地满心愧疚:“都是我的原因,才让你做出这种事情。” 周鸿可没认为自己做错了:“此事只有你知我知,那位道长知道。若不是我于他有大恩,他也不会冒险入宫行此危险之事。你不必愧疚,事关男人的尊严,不应该由你来承担此事。” 两人将心结打开,叶芷青渐渐安心下来解毒,她身子不好,便有连晖从旁照应,过得大半年功夫,总算是回复了正常,只是亏了底子,到底人是很虚弱的。 等她整个人好了之后,周鸿便带了贤哥儿来认娘,小少年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说不出的风神秀雅,面容与她有六七分相似,那孺慕的眼光让她热泪盈眶,亲自去扶他:“快起来,地上凉快起来!” 安北的天气要比江南的天气冷上许多,入了秋之后便一天冷似一天,而贤哥儿被她牵着手起来,便顺势靠了过来。他打小就没有见过亲娘,小时候倒也在脑子里描摹过亲娘的模样,只是没想到终有一天能见到真实的人,而且还能被她用那么慈爱温暖的目光注视着,当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愉悦。 锦姐儿在旁看的醋意横生,也直往她身上扑:“娘,你别以后有了哥哥就不疼我了,哥哥长大了,我还小呢。” 小丫头在安北大半年,居然已经晒的皮肤都没以前那么白了,倒是个头高了不少,还嚷嚷着要跟周鸿去学武打猎骑马,整个一个小淘气,叶芷青好几次听虎妞讲她淘气,都觉得这丫头颇有几分无法无天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头疼。 偏周鸿不知道怎么想的,惯起孩子来没样儿,对锦姐儿也是千依百顺,以叶芷青的经验,总觉得他是对于小姑娘撒娇无可抵御,这才不得不举手投降。 ——男人对于软萌的小姑娘大抵都是如此吧。 “我听说你天天淘的不行,可不许欺负哥哥啊,哥哥让着你,你也要敬重哥哥,知道吗?” 锦姐儿点点头:“娘就是唠叨,我哪里不尊重哥哥了,爹请的先生还教我读书呢,我都是读书识字的人了。” 叶芷青:“……”你到底哪点像读书人啊? 小丫头实在让人不在放心,周鸿父子对她都是宽容谦和的性子,可别惯的小丫头上头抓脸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建和十一年秋,京中暑气才尽,宫里的皇帝却直嚷嚷着热,他体内火势呈鼎沸之势,烧的他日夜不宁,唇焦舌苦,只能将张真人新制的丹药再咽一丸,带来半刻钟的凉意舒爽,便又燃烧起来。 后世大魏史书对建和帝的死因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有说建和末年,皇帝好女色,掏空了身子得了马上风;也有传言皇帝吃多了金丹爆体而亡;还有传说太子篡位弑父,总之什么传言都有,而大魏史书只有短短一行字:建和十一年腊月初八,烨皇帝薨。 一个字囊括了萧烨短短的一生,对他生前功绩并未有任何评价。 京中朝臣们提起建和帝,无不对他执政晚期宠信道士摇头叹息,也不知道是几时萧烨开始迷上道士,总之等朝中重臣们听说宫里请来一位道士已经晚了,他们向建和帝谏言,却换来皇帝轻描淡写的回复:“不就是请张真人来说说话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历来和尚道士入了朝廷,都不是什么好事儿,更何况这位张真人不但仙风道骨,卖十十分好看,且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更厉害的是炼丹之术。 萧烨试过他的丹药,一粒就有奇效,不困不倦,龙马精神。 此后便深深陷进了试吃丹药的大坑,坑了他的一生,再也没爬出来过。弥留之际,他派出去的密探来报,见到皇帝嘴唇焦金,精神亢奋,已经数日未曾合眼,眼睑下面乌青一片,瞧来十分骇人,着实有点发抖,还是硬着头皮向他禀报新近探听到的消息:“……陛下,微臣探得周大将军身边有一女子常伴他左右,据说是周小公子的亲娘。那妇人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萧烨瞳孔猛缩,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密探擅绘丹青,还将一幅丹青呈上,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对儿女在街边驻足的模样,那少妇只有侧脸,少年郎个头不矮,唯有七八岁的小姑娘正转头看着对面的什么东西,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笑靥,模样颇有三四分与萧烨神似。 萧烨一口血直喷了出来,将那对母子都喷了个湿透,偏生那小姑娘的一张小脸儿未曾被打湿,只溅了一滴血在她眉间,宛如贴了花钿一般,“朕的……小公主……”最后三个字宛如呢喃,若非那密探身负武功,听力惊人,恐怕都听不清他最后三个字。 他一句话未完,便气绝身亡。 寝殿里只有君臣二人,那密探吓了老大一跳,上前去试了试皇帝鼻息,暗道不好,左右看看,一把将那副画团吧团吧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旁的暖炉。 那张画原本就是极薄的纸画就,沾火即燃,很快便化成了灰烬,而寝殿里近来因皇帝身体不适,门窗紧闭,空气浑浊,又点了熏香,外加皇帝喷出来的血腥气,倒将那异味掩盖。 那密探是萧烨心腹,出了名的心思缜密,他受命去查周鸿身边的妇人,原也是个旧差使,从建和三年就开始查,前四年查的很紧,后来发现周大将军一心忙于军务,常年住在军营里,身边并无什么年轻的妇人相伴,便撤出了安北。 今年夏末的时候,也不知道皇帝是心血来潮,还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又旧事重提,派了他前往安北,再次查周鸿身边的人。 他得令之后,还对主子腹诽不已,总觉得他这旨意来的奇怪,哪知道一去之后,果然发现有问题。 外人只当皇帝对周大将军倚重,而他身为皇帝的心腹,又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对皇帝与周大将军之间的芥蒂却是心知肚明。 他收拾完了一切痕迹,这才扯开了嗓子大喊:“来人呐——陛下薨了……” 作为皇帝陛下的心腹,他深知这是建和帝与周大将军两个男人之间的纠葛,再将新帝拖进来只会徒增做儿子的难堪,还不如就此湮灭的好。 建和十一年冬,腊月初六就开始下雪,到了初七整整一日扯絮般的大雪,腊八初霁,锦姐儿穿的圆滚滚的跑到雪地上撒欢子,逗的贤哥儿直乐。 锦姐儿自小在西南百越寨子里长大,那里气候温暖,四季如春,来安北也不止一个冬天了,但见到雪还是没完没了的高兴。 “娘亲,妹妹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贤哥儿对自家妹子的行为看多了都觉得伤眼睛,跟小狗撒欢似的,怎么就没点儿女孩子家的温婉呢? 母子俩立在门口,叶芷青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眉眼含笑:“……被那丫头听到小心找你麻烦,我听说上次你苏师兄从西南捎来的好东西都尽数进了她的房间,再说她小心连你傅伯伯跟天佑捎来的东西都保不住了。” 贤哥儿笑眯眯道:“那是我让着她,我瞧着妹妹喜欢,故意逗她呢。漫说是我的东西,就是父亲书房里的东西妹妹也没少祸害,连父亲都不肯责备她一声,我做哥哥的可不得宽大为怀嘛。” 他这副少年老成的模样逗的叶芷青直乐,点了下他的额头:“你呀!”又觉得儿子这副模样也太过可爱,伸爪子在他脸蛋上狠狠揉了两把,直把贤哥儿一张俊脸揉的变了形,小少年直往后躲:“娘你要摸就去摸妹妹吧,我长大了!” 周鸿恰巧从外面进来,先从雪地里将锦姐儿捞起来,跟拖小狗似的硬拖回来:“你一个小姑娘在雪里玩,也不怕凉着!”到了门口又将儿子从老婆的魔爪下解救出来,还“责备”贤哥儿:“你娘身子不好,怎么不陪着她在房里烤火,还站在门口吹风?” 贤哥儿从善如流:“是是是,都是儿子的错,儿子这就陪母亲回房烤火!” 当爹的横了他一眼,将妹妹冰凉的小手塞到他手里:“看着你妹妹,带她去你房里烤火。”然后揽着老婆的腰回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留下一对儿女面面相窥。 “他们干嘛每次回来都不让咱们在跟前?”锦姐儿十分不满,爹娘腻味起来实在让人讨厌。 贤哥儿隐约知了些人事,善解人意的劝妹妹:“爹娘分开那么多年,这不是要把分开的日子补回来嘛!” 锦姐儿兴冲冲要去踢门:“我跟爹也分开很多年啊,跟哥哥也分开很多年啊,咱们一起补回来吧?!” 贤哥儿无语望天——有个蠢妹妹可肿么破?! 温暖的卧房里,周鸿才解下了身上的披风,拉着叶芷青的手上了火炕,拉过被子将她整个人都裹在怀里,被叶芷青推了几下,推不动,嗔怪道:“哪有那么热啊?” 她自从那一年身子大亏之后,这些年一直不太好,每到秋冬手脚冰凉快,好在周鸿够体贴,揪着连晖给她开方子调养,原本早就想好了要在西南百越之地度过幸福晚年的连军医被迫留在安北过冬,对周大将军可是不满的很。 周鸿如今皮糙肉厚,脸皮尤甚,根本不在意他的脸色,对上连军医的冷脸极是淡定:“反正她几时身体好了,连叔几时就可以回西南养老了。” 连晖:“……怎么才算身体好了?” 周大将军淡定答他:“几时我老婆再怀了身子,大约就好的差不多了吧。” 一句话直呛的连军医差点骂街:你老婆能不能怀孕不是你的问题吗?!万一大将军你不行呢?! 周大将军从连晖的眼神里看出来老人家对他某种能力的质疑,很是笃定道:“我不可能不行!”扭头就走了,留下憋的内伤的连军医十分想揍他。 周大将军手伸进被子里,不多时叶芷青便脸红不已,恨恨道:“你再不规矩,小心我打你!” “来来来,往这儿打,尽管来!”周大将军无赖的将胸膛递过来,全然不怕老婆的粉拳,叶芷青气的直翻白眼,最后只能祭出了杀手锏:“你不能再胡闹!” “怎么不能?” “因为……因为我有了。” “有什么了?”周大将军一心扑在女色上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不止手规矩了起来,就连脚丫子也不敢动,倒好似怀里揣了个炸弹:“我我……真的有了?这可是太好了……”若非怀里还抱着老婆,他都要跳起来了。 院子里,贤哥儿拖着不甘不愿的妹妹往外走,出了院子便看到门口立着身着亲卫服色的胡四儿——罗湖。他如今是周鸿的亲卫,自从刘嵩被处于死刑,卫淼被流放的消息传回来之后,他便坦白了身份,投身军营,做了周大将军的亲卫,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锦姐儿见到他还要打声招呼,他笑眯眯目送着兄妹俩远去的身影,目光往紧闭的正房门口瞟了一眼,面露笑意——大将军跟夫人的日子可真甜啊,如果不是要回营处理军务,都称得上形影不离了。 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本书由 我爱故我在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