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badgirl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升官发财死后宫 作者:衣带雪 文案: 作为一个阴差阳错考中女官的大家闺秀,本来想混吃等死做一个狗官等嫁,没想到相亲相到的对象们乍一看都是翩翩少年郎,处了没多久个个都是心机boy 陆栖鸾心里苦 别人家的桃花,金风玉露一相逢; 我家的桃花,人面兽心阶下囚……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私情避趋之。后来桃花朵朵开,官帽节节高,许多年后陆大都督蓦然回首,总觉得自己可能拿了人渣男主的剧本…… --------- 本文属性:看似后宫其实后宫个锤子系列,结局1v1,逗萌柯南体质。 本文关键词:揭露社会黑暗面的现实主义文学(并没有)/伪后宫向/爱情至下,业绩至上/走开你们这些爱情骗子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升级流 主角:陆栖鸾 ┃ 配角:叶扶摇,苏阆然 ┃ 其它:现实主义文学,玛丽苏的体质点渣男的心,活该汪一辈子 ================= 第一章 官二代的愿望   “……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你整这么一出事儿让我以后怎么在京城相亲圈儿混下去?”   隔着一重铁牢,陆栖鸾搬了把椅子坐在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牢里的新住客。   犯人似乎对自己的处境不以为意,以他一如既往的恼人口气道:“硬要说的话,从您踩着无数相亲对象青云直上到这个位置的战绩来看,京城相亲圈儿千山鸟飞绝的惨状大概不是因为我。”   陆栖鸾道:“我就是讨厌你没事儿喜欢打破美少女的梦想这一点。”   犯人道:“我觉得你要是实在在京城相亲圈儿混不下去了,还有条退路。”   陆栖鸾:“什么退路?”   犯人笑道:“跟我私奔怎么样?”   陆栖鸾:“你看你这妖人,为了抓你进来本仙女儿费多大功夫,凭什么放虎归山还把自己贴进去?”   犯人又笑:“不念点儿旧情?”   陆栖鸾:“我不管,你已经是往事不可追了,本娇花还来日犹可期呢。”   “那我被你睡过这事儿怎么算?”   陆栖鸾一脸漠然道:“那算睡你?你怀上了吗?怀上了我就找宫里的娘娘帮你要一碗打胎药,保证药到胎除,让你无牵无挂地离开这个被你祸祸得没整了的人间。”   “还没,你再睡我一次估计就有了。”   “你信不信我让你明天就下去陪前面那几位打麻将?”   “信,怎么不信。”   陆栖鸾支着脸侧淡淡道:“你知道就好,对你的残党同犯还有什么遗言吗?”   “有啊。”犯人看了她半晌,凑近了牢门哑声道——   “替我把陆栖鸾杀了,让她下来陪我。”   说着,他笑了起来,陆栖鸾冷冷地盯视了他片刻,转身走开,一字一顿道:“那你可要先走一步。”   睚眦铜门将深牢中放肆的笑声关在门内,左右黑暗的牢笼中数不清的仇视目光钉在陆栖鸾身上,却无法让她的步伐变慢半分。   “叛党都收拾干净了吗?”   “京内主犯及其三族在内,三百一十四人,尽皆在牢中了。”   “好。”   门前左右尽皆是金翎玄衣,见了陆栖鸾出来,纷纷按刀俯首,离她最近的一人为她披上绣着狰狞赤枭猎虬图案的斗篷,垂首道——   “今夜雨来风急,请大都督慢走。”   ……   三年前。   朝廷一旨诏令,宣布前刑部尚书犯贪渎受贿、里通外国等七项大罪,削官夺爵,于家中畏罪自杀,同时其在宫中作为宠妃的女儿幽禁冷宫,上下三族全部被流放岭北。紧接着三天后,又一旨诏令,正在家里喝小米粥的陆栖鸾她爹就被紧急调任到京城,成为新的刑部尚书。   时任遂州布政使的陆爹当时被吓得不轻,懵懵逼逼地就被宣召的官员带走了。   陆栖鸾端着碗看着陆爹被架走,问她娘:“娘,你说爹他这是被问罪了还是升官发财了?”   陆母瞅了一眼桌子上的调令,哦了一声,冷漠地说:“升官发财,就差死老婆了。”   陆栖鸾又问:“娘你的意思是哪个公主看中了我爹的美貌,许他高官厚禄要他以身相许吗?”   陆栖鸾她弟叹了口气,伸筷子夹走了她碗里的鸡翅,道:“姐,少吃点肉,伤脑。”   陆栖鸾:“我说错什么了吗?”   一片沉默中,陆母敲了一记陆栖鸾的脑袋:“就你话多。”   过了小半个月,陆母打点好遂州老家的一切,带着一儿一女上了京。   在陆池冰眼里,他姐是个变态,犹记得很小的时候,朝廷的学风那几年忽然开放起来,女娃也能跟着念两年私塾,陆池冰背一夜都记不住的千字文他姐随手翻一遍就倒背如流,先生说这娃天生玲珑眼,赶紧趁年纪小打好基础,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等长大了去考女官,为州争光。   没错,那几年朝廷想开了,看敌国的姑娘一年彪悍过一年,终于想起来妇女也能顶半边天这回事儿,这一届皇帝又是个想一茬是一茬的人,当即就给各府各衙增设了女官的职位。然而问题来了,老一辈儿的狗官们一觉睡醒发现办公场所忽然多了许多美娇娘,还以为上面昏君病复发给他们发福利了,没过多久就出现了骚扰事件,搞得皇帝十分痛心,让下属的亲卫把那狗官打了一顿之后,不得不提高考女官的门槛,除了如医女监,织造衙这些纯女官的地方,其他但凡跟男人共事的官署,非得过了武选才给共事。   但陆栖鸾从小就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回去问陆爹当官最重要的是什么,他爹当时喝醉了,说了一句拍马屁,瞬间毁灭了天真女孩报效国家的梦想,从那之后,陆栖鸾就对这个黑暗的官场感到了深深的失望,立志从此在家绣花等嫁,再不与那狗官成群的官场打交道。   而陆栖鸾没有想到的是,许多年后,她还是阴差阳错地走上了做狗官的不归路。   正月十三,七八辆来自遂州的大车从京城西门缓缓驶入,从正在为元宵节挂灯西市大街挤过,一路轧过新雪甫干的青石街道,便到了三品大员官邸所在的升平坊。   陆栖鸾下了车,一边帮着家里人搬行李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不远处依稀传来的番邦小曲儿,出于好奇问道:   “娘,你听见街那头的歌儿了吗?是不是传闻里的胡姬唱的?”   陆母指挥两个健仆接过陆栖鸾拎着的箱子,皱眉道:“收起你的心思,来了京城只管好好绣完你的牡丹等嫁人,有你娘在,休想再像老家似的出去浪。”   说完,旁边的嬷嬷小声问道:“夫人,大人这官邸怎么偏偏设在这等风流乐坊边上?难不成真像大小姐说的一样,大人堕落了?”   陆栖鸾看她娘脸色不善,机灵道:“娘,你放心,搓衣板我带了八个,三里亭张师傅家做的老柳木,够我爹跪十年份儿的。”   陆池冰眼看他姐又开始日常坑爹,忙道:“娘莫要听她胡扯,刑部官邸乃是先帝钦定,与设在这儿正是为了镇压西六十六坊的不正之风,您看北边是雁云卫校尉官署、南边是金门、虎门二营的统领将军官邸,刑部的官邸设在这儿也是有其道理的。”   陆母的脸色这才好转,正要教训陆栖鸾少搞事多绣花,忽然一个小吏骑马到了陆府门前,下马扫了一圈,问陆母道:“这位可是陆夫人?陆大人今日面圣,被点了政绩,陛下十分满意,留陆大人长谈,一时来不及回来与夫人团聚,特地让下官送一封信来。”   陆母道过谢,给小吏封了银钱,拆开信细看片刻,突然眼神一凝,扫了一眼陆栖鸾,不待儿女相问,便把信纸折好塞进袖袋里,对陆栖鸾道:“栖鸾,跟娘过来。”   陆栖鸾一脸茫然地跟陆母到了官邸中庭的一处花墙后,看她娘一脸沉重,不禁发散思维道:“莫非我爹不是被公主看上了美貌,而是被陛下看上了美貌从此上得龙床下得朝堂平步青云了?”   这一次陆母没有揍她,而是听了这话后,看着她好一阵唉声叹气,说:“栖鸾啊。”   “娘您说。”   “看过咱家隔壁朱秀才写的宫斗话本不?”   “看过,咋的啦?”   “你这张破嘴,放到话本里,都活不过第三回 的。”   陆栖鸾:“……”   陆栖鸾:“娘,俗话说,母不嫌儿丑,你要对我怀抱希望,我才有志向争当豪门贵妇。”   陆母忧伤道:“你现在不用愁当不当豪门贵妇的事儿了,刚刚你爹面圣的时候,陛下知道咱家有个适龄的女儿,便说太子也到了适龄的时候了,该是找个正妃把心定下来,叫你爹改日带你进宫去相看相看——”   陆栖鸾先是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一脸沉重道:“娘,不必担心,爹如今一入权阀深似海,想必在朝中已是如履薄冰,正是女儿报答养育之恩的时候,就让我来当这个政治的牺牲品吧。”   说着,陆栖鸾扭头就往外跑:“池冰我去年塞你书箱里的胭脂盒儿呢?你姐我要上天了!”   陆池冰远远地暴怒道:“你嫌上妆烦别老把这些脂脂粉粉的塞我这儿!明天我怎么跟学监解释!”   陆母吼道:“大小姐犯病了,快抓回来!”   一顿鸡飞狗跳后,陆母正襟危坐主位,陆小弟翻着白眼侍立一侧,陆栖鸾被两个健妇押上堂前,气氛一片肃杀。   陆栖鸾道:“娘,咱们得讲道理,我这是为咱们家牺牲小我,成就我爹的青云大道。您看看别人家的父母,哪个不是得对年少叛逆的儿女操碎了心磨碎了嘴才强行扭成的瓜,您女儿已经很甜了,您又何苦再往酸了扭您说是不是?”   陆池冰:“你还是闭嘴吧。”   陆栖鸾:“我就不。”   陆母:“你闭嘴!”   陆栖鸾:“哦。”   陆母叹了口气,又道:“你啊,虽然平日里爱耍嘴皮子,但自幼聪慧过人,在遂州的时候暗地里帮衬着你爹破了不少案子,池冰这个榆木脑袋是万万及不上你的……”   陆池冰顿觉委屈:“娘……儿怎么说也是遂州府的解元,不至于沦落为榆木一块吧。”   陆母无视了儿子,又道:“就像你刚刚说的,你爹现在虽然是平步青云了,但前刑部尚书是怎么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中浑水太深,爹娘都不想你去淌。更何况东宫妃位向来是世家大族必争之地,陛下如今这么一说,虽是天大的荣耀,但咱们家庙小吃不下,别没得反遭了殃。”   陆栖鸾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娘的意思,刚刚我也想过了,陛下金口玉言这事儿是不能坐等的,能不掉脑袋挡回去的借口无非婚丧二事。咱家九族之内数来数去,不出意外的话离祖坟最近的就属我爹了,丧道行不通,只能我路上抢个人暂且订个婚躲过这段风头,娘是这个意思吗?”   陆母道:“上街抓人就免了,娘未嫁之前和如今京城冰人府的陈嬷嬷认识,待午后你打扮一下便跟她去冰人府挂个牌子造册,上了冰人府的姑娘便是半嫁之身,需得一年内嫁出去,而皇族选妃是绝不会在冰人府选的,如此你也便有了周旋的时间。此事要赶在你爹回来之前办好,你且去吧。”   陆栖鸾:“娘,我还有一个问题。”   陆母:“说。”   陆栖鸾一脸正色道:“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万一那个李嬷嬷多年未见心性大变,见到故人如今儿女成双,嫉妒之下把我拐到敌国大山里卖给熊瞎子怎么办?”   陆母一脸冷漠道:“没事儿,以你小时候瞎练的逃命功夫,遂州最能浪的野狍子都追不上你,滚吧。”   陆栖鸾道:“那万一她要是对我下迷烟或者在我口脂上涂毒弄晕之后卖掉呢?!”   陆池冰:“姐,现在的人,很少有心魂如你一般污糟的,你只管放心去吧。”   陆栖鸾:“……” 第二章 相亲走错考场怎么办在线急   “……我再说一遍,今年名额已满,你们能站在这,都是冰人府顶着上头的抽查为你们争取来的。待会儿过了天街,到你们回家前,万万不能说一句话,他人相问,只管点头,明白了吗?!”   马车前有一二十个少女,俱都妆容精致,陆栖鸾站在队末瞟了一眼,只见说话的是个丰满的妇人,嘴角纹路像是刀削一般,一瞪眼,前面站着的少女就是一个哆嗦。   ——你们京里人真可怕,京里的媒人也可怕,我们遂州乡下人看不懂。   陆栖鸾只好把想问的话都咽下去,看着那妇人将一个个瑟瑟发抖的少女像赶小鸡一样赶上车,轮到她的时候,胖妇人道:“前面三辆大车没位置了,你到那边去找一辆朱漆的大车坐上去吧,到地方了我会叫你,明白了吗?”   陆栖鸾:“明白了。”   胖妇人恼道:“刚刚才说了不准说话!府主最讨厌没规矩的姑娘,你这样不听话,到时候嫁不出去休怪我没提醒过你!”   陆栖鸾:???   陆栖鸾无法,只能抿着嘴唇安静如鸡地到了队尾,可到了队尾又困惑了,她面前有一辆大车,而五步远的巷子边又停了一辆,两辆车都是朱漆色,一个没有纹饰,另一个在车后刻着暗金色的雕枭和虬的纹饰。   陆栖鸾犹豫了片刻,见一个上面坐着一个打着盹儿的男车夫,而另外一边的大车上,有一个穿着葛衣正在喂马的妇人,便径直往那喂马的妇人走过去,妇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她:“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儿吗?”   陆栖鸾想到刚刚那胖妇人的凶相,呃了一会儿,拿手比划了一下,把自己的身份牌给她看。   那喂马妇人放下手里的马草,接过来一看,咦了一声,猜测道:“你是来府里考试的?刑部陆大人的千金……来我们府里考?”   陆栖鸾见沟通成功,一脸微笑地点头。   喂马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谨慎道:“我们府里考试不简单,先前有好几个贵女都被吓回去了,您是认真的?”   陆栖鸾心想不愧是京里人,一眼就看出考试对于她一介遂州乡下来的太难了。但她向来是个迎难而上的人,眼神瞬间变得十分坚定,再次慎重地点了头。   喂马妇人叹了口气,道:“好吧,令尊让小姐带户籍文书来了吗?”   陆栖鸾便把文书递给她看了一眼,她才取下马鞭道:“那小姐请上车吧,我便顺路捎你到府里,接下来要怎么考就看你的了。”   陆栖鸾上了车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前面的冰人府车队是否发动了,那妇人直接就挥着马鞭把车驾走了,而且速度极快,待她好不容易扶穏了坐好,窗外的路也不认得了,只得随着那妇人一路驾车颠到了地方。   待车一停,车里的陆栖鸾脑袋上插着的朱钗也差不多掉了一地,无奈之下也只能收拾起来塞好,把颠乱的头发像平时一样随意扎了扎,便掀开车帘。   只见那喂马的妇人站在门口向里面大声问道:“高赤崖!咱们府前的门匾呢?!”   里面传出一个粗狂嗓音:“昨天方侍郎他老娘打上门来砸门的时候掉下来摔裂了!”   “那得喊方家赔啊,他娘呢?!”   “昨天没骂够劲,今天早上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气死了。”   喂马妇人翻了个白眼,回头对上陆栖鸾懵逼的脸,解释道:“前几日方侍郎的新妇被查出来是敌国之人,府里闹腾了些,小姐莫要受惊,只管考试便是。”   ——你们干媒人这一行的也不容易啊,难怪门前这么多站岗的兵,都是为了防婚闹。   陆栖鸾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下车一脸乖巧地跟进了府里,前脚刚进门,门口处便远远走来七八个抬着木匾的小厮,木匾上书烫金五字——“太御枭卫府”。   ……   “你就在这儿稍等,轮到你的时候会喊你进来。”   陆栖鸾一脸复杂地坐在一处偏厅,之前同行的少女没看见,和她同屋的不过四五个,小的和她一般大,大的甚至头上都有了白发,每个人都拿着一本一指厚的册子或站或坐地低声研读着。   疑惑之下,陆栖鸾走近了旁边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女,小声问道:“抱歉,请问这位姑娘,我们之前同行的那些人呢?”   那少女抬起头扫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皱眉反问道:“你也是来考试的?”   “是啊,我——”   少女莫名其妙地恼了:“来考试涂脂抹粉的做什么?!就是你这等贪慕虚荣的妇人污了我们这些真心想报国之人的名声,离我远些!”   陆栖鸾:???   旁边年纪稍大的妇人沉声道:“小莲,莫理会她,等到了武试,她自会知难而退。”   陆栖鸾:“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   还未说完,房门一开,一个高个子的黑衣男人走进来,左手拿了本名册点了点:“今天就你们几个是吧,按牌号挨个出来先把名字对过,今天府里的人都出去办事儿了,先考刑典十二律,武试放后面,马上开始。”   这人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屋内其他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叹了口气,也跟着出去了。   陆栖鸾看着桌子上被留下的册子,随手翻开几页,基本上明白了是她看过的她爹书架上厚重刑典的摘录版。   退一万步说,冰人府就算考文辞,也只会考女经,怎么也扯不到刑典上。   ……嗯,娘,我对不起你给冰人府的媒婆塞的红包。   “陆栖鸾!人呢?”   外面喊了起来,陆栖鸾心想不能破坏她机智聪明的人设,一步一步挪出去,待走进了隔壁的书房,面色已经平静下来。   房内太师椅上正翘脚坐着刚刚那个黑衣男人,见她来了,也没抬眼,一边喝着茶一边道:“刑部陆大人的长女是吧,我记得陆大人也才来没一个月,这么快就想让闺女来考女官了,怎么想的这是。”   陆栖鸾整理了一下言辞道:“这位不知名的大人……”   “不,还是挺知名的,我是枭卫府折冲都尉高赤崖,记住了吗?以后你重考还是来找我。”   陆栖鸾:“这位高衙内……不、高都尉,是这样的,民女今日本来是想去冰人府挂牌等相亲的——”   高都尉道:“相亲就相亲呗,考完再相也是一样的,冰人府就在隔壁,等你考完他们还没放衙呢。”   陆栖鸾:“不,您听我解释,我本来不是来考女官的,只是中间出了点误会走错考场了才到这儿来的。”   那高都尉愣了一下,忽然哎呦喂了一声,道:“那完犊子了,你要不是考员,擅入枭卫府是要拔舌折胫的。”   陆栖鸾:“拔舌?”   高都尉点头。   陆栖鸾顿时捂着心口道:“我胆子小您别吓唬我,我这根舌头欠了十七年好不容易才长到这么大,今天要是断送在这儿多亏呀。”   高都尉这才把脚放下来支着下巴道:“我看你还挺镇定的,搁普通小姑娘家早吓昏过去了。我看你文书都还挺齐全的,要不你索性考一个算了,回头让你爹补一封荐举书,今天这事儿我就不计较了。”   陆栖鸾:“可我什么都不会呀。”   高都尉顺手从身后的柜子上抽了一本刑典十二律丢给她,起身道:“我给你一刻钟,能看多少是多少,一刻钟后我让你抽背对答,全部答对我就算你过。”   陆栖鸾:“那什么,我急着去冰人府报到,就不能直接算我弃考吗?”   高都尉哦了一声,走到门口道:“不能,今天本来是本官休假的,就因为你耽误这么久,背不下来我就直接报官了,说你目无考纪愚弄考官,没准明天御史台还会参你爹一本……”   “不用了。”   高都尉笑了:“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们枭卫就是这么爱找事儿,你求我也不会——”   “不求你。”陆栖鸾站起来,把刑典十二律丢到一边,道:“别浪费时间了,来考吧,也别十二律这么小儿科的东西了,刑部大典、天官惟律,随便考,错一个字儿我随你拔舌。”   ……   入夜,陆府。   陆爹今天心情特别好,圣上既表扬了他在地方的政绩,又赏了他不少锦缎,一下子在同僚中的形象拔群起来,回家又跟家里人团聚一堂,喝着小酒满面笑容地问陆栖鸾道——   “栖鸾呀,今天去考得怎么样了?考官有没有刁难你呀?”   陆栖鸾一边喝小米粥一边道:“没有,挺顺利的,一下子就过了。”   陆爹高兴了,道:“我闺女就是聪明,考官对你有什么评价呀~”   陆栖鸾道:“考官说他为官十年没见过我这样优秀的人才,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找他,他会罩我。”   陆爹回头教育起儿子道:“池冰啊,你就是这点儿得学着你姐,以后当官也一样,考官就是你的座师,得跟人搞好关系,明白吗?”   陆池冰:“唔。”   陆栖鸾放下饭碗,忽而叹了口气,道:“爹,您明天上朝的时候顺路带我一截儿吧。”   陆爹笑呵呵道:“那不行,京城的早市是有不少新鲜玩意儿,但你想去赶早市可太早了,爹可是卯时就要上朝了的,你去那么早能干嘛呀。”   陆栖鸾:“去点卯。”   陆爹摆手道:“那也太早了,女孩儿家家的应该多睡会儿,去点卯什么的……你再说一遍?”   陆栖鸾抽出一张绢书道:“爹,你先别激动,我想了一下,皇族宗室不能跟女官通婚,去考个女官和去冰人府从结果上看其实没什么区别,您说是吧。”   陆爹只看了一眼就厥了过去,陆母赶紧把他扶起来:“怎么回事?怎么了?!”   陆池冰捡起绢书念道:“枭卫府女典书……姐,你这是走错考场了吧!”   陆栖鸾道:“不,我是有意为之的,毕竟我身怀报效祖国的大志。”   陆池冰:“你就是走错考场了吧。”   陆栖鸾:“你怎么能这么怀疑你姐的情操呢?”   陆爹厥过去片刻爬起来抢过陆池冰手里的绢书气得胡须飞起:“枭卫!你知道枭卫是做什么的吗!那是陛下的狗腿……不!龙爪!”   陆栖鸾道:“爹你先冷静一下,我知道这件事很突然,但是生米都煮成小米粥了,咱们总要面对现实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陆栖鸾:“爹,按照以往的规律,我早说的话,今天我就没有晚饭了。”   ……你咋这么聪明呢。   陆母倒是冷静得比陆爹还快,连忙过来抓过陆栖鸾上下查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蠢呢,我听说女官是要武试的,你考武试了吗?有没有受伤?!”   陆爹急道:“对,还要考武试的,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陆栖鸾:“我没打架,我觉得女官的武试真没什么难的,两个壮汉围上来我就一直跑,他们追不上我最后自己累趴下了。”   “就这样让你过关了?”   陆栖鸾点头,见她爹娘俱都一脸灰暗,知道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回头对懵逼的陆池冰插了一刀:“弟,对不起,姐不止比你先背熟四书五经,还比你先当上官了。”   陆池冰暴怒:“你等着!不过流外无品的女典书而已!等我今年考完科举官品爆你十条街!”   “哦,那可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设定官制有九品,陆小鸟儿先从流外的官做起,设置的难度低一点,后面升品考试是要和春闱一起考的。   嘛……我朝的图书管理员都不是一般人,大家懂︿( ̄v ̄)︿ 第三章 女典书   陆爹气得半宿没睡,在榻上滚了一百来圈儿,寅时就起床了,大冷的天儿,夜里跑去敲了与枭卫府相熟的同僚家的门,硬生生把人从暖被窝薅起来,让人家帮忙带封厚厚的红包让枭卫府一个主簿照顾照顾他女儿,这才气鼓鼓地回府换朝服。   等到陆栖鸾这个小没良心的磨磨蹭蹭起床拿了委任书爬上她爹上朝的马车时,还疑惑地问:“爹,你的眼睛咋这么红呢?”   陆爹:“还不都是因为你!”   陆栖鸾于心有愧:“爹,这次是我的不是,给家里找麻烦了,你在书房的刑部大典倒数第三页里藏私房钱的事我就不告诉我娘了。”   陆爹顿时感到一阵心窝疼,正琢磨着是不是先打死他家小逼崽子为国除害时,枭卫府就到了。   陆爹看陆栖鸾麻溜儿地就跳下了车,半个身子探出去喊:“昨晚上教给你的话都记住了吗?”   陆栖鸾:“记住了。”   “要听马主簿的话啊!不是在家里,别见什么就瞎逼逼!哪天你要是被押送到刑部了你爹是不会徇私枉法的啊!”   陆栖鸾:“……”   陆爹联系的马主簿正好就是昨天送陆栖鸾来枭卫府的喂马妇人,见了陆栖鸾,一双眼立时笑弯了:“你还是少扑点粉瞧着精神,现在的官家小姐们眉毛都描得太细了,个个像是戏台子上的精怪女鬼似的,你这么素着就够好看了。行了,废话不多说,跟我来吧。”   此时天还没亮,枭卫府里安静得让陆栖鸾一度怀疑是不是被耍了。待领了牙牌,马主簿把她领到后院一处阁楼处,这片阁楼在一个围起来的院子中央,院墙修得极高,四周一株草木都没有,陆栖鸾扫视了一圈便明白这样的建筑是为了防贼的,如此推之阁楼里的东西怕是十分重要。   “典书的事不多,你才刚来,修订的事等你放衙后会有老典书来做,你平日里就暂且先登记出入调取档案的人,听高赤崖说你记性不差,闲的时候可以记一记那些档案的名称,帮人调取便是。”   陆栖鸾跟着走了进去,只见入目皆是一排排的书橱,点头道:“我明白了,那请问之前的典书也是女官吗?”   马主簿道:“不,现在枭卫府的女官就只有你和我。”   陆栖鸾咦了一声,问道:“这么少?”   马主簿摊手道:“合格的就是这么少,你看我本来是给陛下养马的,前年就因为枭卫没有女官被御史台弹劾了,全府上下都被罚了俸,这才被强行调过来充个数。现在有了你,我明年终于可以回家抱孙子了。”   陆栖鸾疑道:“我看那日来考试的人也不少,怎么还这么缺人呢?”   “这也没办法,陛下说四卫里要有女官作为各部各衙表率,而现下识字的女人大多不会武,身手强些的女人又少有识字的,便是这两条都齐全了,要拿到五品官员以上的荐书也是难。便是富裕些的人家,只想着让女儿好好学些莳花弄草,硬要往男人堆里凑的,多半会被人目为放浪之举。”   陆栖鸾想起昨日和自己一同来考试的少女对自己的鄙夷,了然道:“还有人是为了攀亲才来当女官的?”   马大娘笑道:“可不是吗,四卫里有的是世家出身的俏郎将,京中的贵女哪个不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你得知道,同衙的同僚不可有私情,否则让御史台巡查的听说了,一经查实,男的要挨一百军棍官降三等,女的要罢官去观里抄三千部经的,比你小时候私塾的夫子管得还严。”   陆栖鸾嘶了一声,问道:“那这跟出家为尼还有什么区别,万一我弟娶不上媳妇我家岂不是绝后啦?”   马大娘摇头笑道:“倒也没那么苛刻,除枭卫外,京中四卫还有其他三卫,平日里和我们枭卫府来往不少,你可以慢慢挑。只不过可要瞧清楚了,金门卫、虎门卫作为天子仪仗,近年来世家纨绔越发多了,我倒是建议你多去跟雁云卫的小哥哥们聊聊,他们是最能打也最听话的,每次调他们去追捕逃犯抄家灭族那叫个快……”   陆栖鸾:“……马主簿。”   马主簿:“还有什么问题?”   陆栖鸾:“最后一个问题,咱们枭卫具体是干什么的?”   马主簿想了想,把陆栖鸾转过去让她对着一排排的书橱,道:“你看见这么些个书了吗?”   “看见了。”   “这里面随便一张纸流出去,就关系着帝国上下百官的人头……当然,也包括令尊的,明白了吗?”   后心一凉,陆栖鸾懵懵点头道:“……明白了。”   待马主簿走后,陆栖鸾搓了搓胳膊,开始环顾起四周的书架。   这栋楼里的窗子都修得高且窄,外面暗蓝色的天光隐约从窗缝里透进来,照见一排排紧凑的文档。这些书都用木匣子扣得很紧,虽然没有上锁,但每一个书匣都有着各自的号牌,和陆栖鸾做典书工作的桌案后挂着的号牌一一对应。   翻了一会儿马主簿给的枭卫府府规,无非是些禁止泄露阁中机密云云,陆栖鸾便无聊地合上了册子,片刻后望着那一排排的商家,又不禁好奇真如马主簿所说,她爹有什么情报落在枭卫府手里,指不定哪天就炸了。   陆栖鸾一时间耐不住,看门外不像是有人要进来调文档,便起身去找刑部的资料。   阁中的文档六部分明,陆栖鸾很快便找到了刑部密档的所在,取下旁边的琉璃灯一个个查看,在角落里很快就看见了他爹陆学廉的名字。   陆栖鸾把灯放在一侧,取下写着刑部尚书陆学廉字样的盒子,发现似乎是因为她爹新入职的关系,盒子异常地轻,正要打开时,隔着一层书架的黑暗处,幽幽地传来一声叹息。   “……活得糊涂点不好吗?”   “哎卧槽!”   陆栖鸾差点没把手里的木盒抖掉,抓过灯一照,透过书架缝隙里看见个人,隐约能认出他袖子上绣着的雕枭纹饰,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枭卫府的人。   “我是新来的典书,您……是?”   隔壁那位发出一声伸懒腰的声音,拍了拍袖子,站起来把一个木盒推回原位,淡淡道:“是吗,我还当又是哪些个贼人偷偷闯进来找罪证的。”   “这儿经常有贼人闯入吗?”   “三天两头不至于,十天半月总会有的。每次在这阁里设伏,总会逮住那么两个。”那人缓缓从书架那侧走出去,道:“新人要长点心,尤其是女娃娃。”   陆栖鸾听得头皮发麻:“哈?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遇见贼人,要么大喊大叫为国尽忠而死,要么和贼人同流合污亡命天涯,你喜欢哪个就随意吧。”言罢,那个人便往外走去。   忽然,陆栖鸾在背后问了一声:“那请问,我现在这状况,是大喊大叫,还是同流合污?”   那人步子一顿,陆栖鸾看了一眼那人放回书架上的密档,道:“我来之前看了一眼名录,这还是正月间,刚交接了名录,一个登记的都没有,您……好像没有经过允准就进来查密档了吧。”   那人回过头来,映着火光露出一双慵懒的眼,稍稍打量了一下瞪着眼睛看他的陆栖鸾,微微点头道:“还不傻。”   陆栖鸾惊恐道:“哈?你就是那种十天半个月闯进来一次的贼人?!”   ……不,还是傻的。   那人又道:“我不是贼人,只不过这两日府里的上司都在外面抓人,没来得及申请批条,这才没有登记就进来了,你就当睁只眼闭只眼混过去吧。”   陆栖鸾稍稍安心,道:“那不行,我这才第一天当值就抓了你这么个现行,于情于理都要表现出我这么个新人的为官风貌……”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那我就只能把你企图偷看密档的事儿一并招出去了。”   陆栖鸾:“不不不咱们有话好商量。”   最后那人也没为难陆栖鸾,让她把名录拿出来,在上面签了个名字并备注,说是以后补来批条,就打算走。   陆栖鸾:“您先等等,能不能写得让我明白您姓甚名谁?”   那人笑了:“你不认字?”   陆栖鸾:“您这笔邪魅狂狷得像是仁安堂老郎中药方的草书能怪我不认字?”   那人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当个典书你屈才了小姑娘。”   陆栖鸾:“你到底是这府里干嘛的?看病的?”   “差不多,看死人病的。”说完,他忽然眼底微动,背后一个黑影陡然现身,同时一把寒刃抵在他颈侧,同时一个刻意放低的声音低喝道——   “你是典书?把刑部前尚书的密档交出来!”   陆栖鸾一瞬间懵了,只听那自称大夫的人一边被挟持一边还抽空对她解释说:“你看,这种非要在白日里蒙面穿一身黑吸引人注意的才是十天半个月闯进来的贼子。”   黑衣人显而易见地暴躁了:“你们到底谁是典书?!”   陆栖鸾果断指向那大夫:“他。”   大夫:“……”   大夫:“我是府里的仵作,你看她腰上挂着的牙牌,她才是典书。”   黑衣人顿时对陆栖鸾怒目而视。   陆栖鸾:“我今天刚来的,还不如他熟悉呢。”   大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好,你很有前途。”   黑衣人气得踹了一下桌子,耳听得远处有骚动声由远至近逼来,一把抓住还未来得及跑的陆栖鸾一手用剑抵住大夫吼道:“快点!!”   被抓住时陆栖鸾的惊讶有那么一瞬间超过了害怕,因为幼时练过一套不知名的功法,她的反应比寻常练武的人都要快,这个黑衣人能一把抓住她,可见不是一般水平的高手。   大夫也不磨蹭,主动配合黑衣人走了过去把他要的密档取出来,此时窗外的灯火已经映亮了窗口,黑衣人一时也未细细检查,便放开他们鬼魅般从门口逃了出去。   陆栖鸾抱着脑袋听见外面一阵密集的兵刃交击声,戳了一下大夫,问道:“我现在这情况是不是马上就要以渎职罪论处了?”   大夫盘膝坐下来,道:“玩忽职守导致贼人入侵是府卫的责任,你我最多算假意投敌便宜行事。”   陆栖鸾一阵无语后,怀疑道:“你这么说谁信?”   大夫:“他们会信的。”   陆栖鸾:“为什么?”   大夫:“因为我当时给那人的并不是刑部前尚书的密档,是现尚书的。”   陆栖鸾:“……”   陆栖鸾看了一眼外面的枭卫,抓住大夫的领子拖到一边暴躁道:“你什么时候偷换的!我怎么没看见!”   大夫:“换密档当然来不及,换个名牌还是可以的。”   陆栖鸾顿时苦恼地抱头蹲在地上。   大夫也半蹲下来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陆栖鸾抬头道:“我爹的黑历史要是因为你的缘故公开了我会变成厉鬼找你索命的我跟你讲。”   大夫哦呀一声,道:“你原来是刑部陆大人的女儿呀。”   陆栖鸾苦大仇深地看着他:“我马上就要变成陆犯人的女儿了。”   大夫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道:“不要太在意,大家都很忙,一般贪不过一万两的官枭卫是懒得管的,更何况陆大人才新官到任,还没来得及贪,就算被看到了应该也没什么。”   陆栖鸾回忆了一下她爹的贪污史,觉得在老家的时候过年多收了酒楼老板两斤猪肉和蒜苗应该不算啥大事,顿时放下心来:“这就好,我还以为我爹的仕途要葬送在我这儿了呢,那等会儿他们要是找我们作证我们该不该串个词儿……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典书:整理文档分门别类,登记来提取档案的人,相当于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第四章 帝姬失踪   折冲校尉高赤崖今天十分窝火,好不容易轮休想趁着明天元宵灯会跟未婚妻上街看灯看月亮酱酱酿酿约起,半夜就接到宫中传信说是有贼人公然掳劫公主。   按理说既然事发于宫中,本来应该是宫中禁卫的责任,哪知紧接着就是陛下一封口谕,此事让枭卫全权负责,并限他们元宵之前找到贼人和公主,做不到全府上下都别想好过。   不得已他只能一边翻白眼,一边点齐了府卫宫里宫外好一顿搜罗无果后,刚想着贼人是不是上天了就发现贼人直奔他老巢去了。   这要是让此獠强闯成功那整个枭卫府抄家灭族不眨眼的高大形象就彻底崩溃了,高赤崖一时间气急败坏地带着人回了府。   “还愣着干什么?!包围啊!我管他屁的人质,咱府里的人质都不值得同情,让他自己想办法脱身!”   “啥?你说是个高手打不过?府里不是有倒钩网吗!停尸房不是还有两斤毒烟吗?那谁谁赶紧借去,老子不信他还能飞上天!”   “……不是,上面这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能伤着贼人?”   由于高赤崖指挥到后半段莫名其妙跟宫里来的内监撕起逼来,让本来已经被逼到墙角的贼人找到机会一脚踹碎了镂空的石窗逃了出去,围捕宣告失败。   “等这桩案子结束后把刚刚那搞事的孙内监套麻袋打一顿。”   “高大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如今贼人劫走了公主,待元宵国宴时,与匈奴议亲之事恐怕……”   “我知道,刚刚是谁被挟持了?还活着吗?”   “活着呢,在……哎人呢?”   陆栖鸾作为一个被劫持的证人被带到正堂角落里,听了半天高赤崖骂人,一扭头发现刚刚还跟自己站一起的大夫消失不见了。   高赤崖一眼看见陆栖鸾:“你怎么在这儿?”   陆栖鸾整理了一下表情,道:“大人,昨天您让我来点卯。”   高赤崖:“你这丫头傻不傻,一大早你点什么卯?”   陆栖鸾:“哈?可马主簿跟我说——”   高赤崖:“她年纪大了瞌睡少,过来是为了遛她家宝贝马的。行了我也没时间跟你扯这些,没你啥事儿就走吧。”   陆栖鸾轻咳了一声道:“不,高大人,还是有点事的,刚刚您说的被挟持的人就是我,我这儿还有一肚子贼人特征想说呢,您看……”   高赤崖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陆栖鸾,问道:“那你咋没死呢?”   ——我怎么就非得死呢?当个典书这么危险吗?   旁边一个枭卫咳嗽了一声出来道:“大人,证人能生还乃是万幸,事不容缓,还是先谈案子吧。”   陆栖鸾回忆了一下道:“当时天色比较暗,我也只看了个大概,贼人身上有点熏香的香味,长眉朗目,二十许岁,应当是十分俊俏的……对了,我画技还不错,受过番邦画师的赞扬,要不然我边画边说吧。”   高赤崖:“行行行,周弦,赶紧给她找一张纸让她画一下。”   陆栖鸾接过纸笔铺开来一边画一边说:“贼人是京城口音,来的时候情绪十分暴躁,急于找寻刑部前尚书的密档。对了,我是当时跟一个自称府里的仵作一起被挟持的,这个贼人虽然口上威胁,但实际上并没有杀人的意思,否则我和仵作怎么说也要被挑一个出来杀鸡儆猴,可见贼人至少无意针对枭卫府。”   高赤崖:“嗯说得有道理……哎我只让你交代情况,你怎么推测起来了?”   陆栖鸾:“哦抱歉,我在遂州老家的时候有时候会帮我爹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一开口就习惯乱说一气。”   高赤崖:“没事儿你继续说,还有什么?”   陆栖鸾继续道:“这人挟持我的时候只抓了我的后衣领而避免去碰皮肤,应该不是一般的江湖草莽,至少有世家子弟的教养操守,我觉得要是从二十许岁、武功深不可测、出身高贵、和刑部前尚书案子有关的方向想……”   “你等等。”   高赤崖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起身和身边那个叫周弦的枭卫出去低声讨论了半晌,回来的时候两人都一脸复杂。   “难怪要枭卫来办,原来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小陆,你别画了,我大概知道贼人的身份了。”   陆栖鸾放下毛笔道:“我已经画好了,大人您要不先看看——”   “那你拿过来吧。”   高赤崖接过来一看,一口攻心血堵在喉咙里,抿着嘴嗯了片刻,大致能从她天马行空的笔触里看出个五官。   陆栖鸾一脸期待道:“高大人,您看我画得怎么样?”   高赤崖:“你画的这是个……判官?”   陆栖鸾:“下官画的这是个犯人,点睛之处在于这个小狗一样的下垂眼……”   高赤崖:“嗯,本官明白了,你这个画,虽然画得别出心裁,但提供的情报还是很准的,这样吧,你既然和这案子搭上关系了,就暂时跟着我把案子办完,到时候能了结此事,也算记你一功。”   周弦愣道:“大人,这好像不合规矩,等府主回来了若是要怪罪……”   高赤崖冷哼道:“怕什么?他能找个莫名其妙的仵作进枭卫,我就不能带个身家清白的女官办案?”   ——咦?   陆栖鸾听得心下古怪,枭卫府主作为四卫之首怎么说也是官居二品的大员,为什么一个四品的折冲校尉敢这么顶上官?   只听高赤崖又背过身和周弦商量了片刻,转过头来问她道:“你确定那人是找的刑部前尚书的密档?”   “他说了好几遍,我应该没听岔。不过您放心,密档已经调了包,刑部前尚书的密档还在阁里放着呢。”   “那正好,你爹不是刑部尚书吗?按规矩应该年前就交接的,只不过今年事多耽搁了,等到了晚上若还抓不到贼人你就直接把密档带回家吧。”   陆栖鸾懵逼了:“我?”   “对。”   陆栖鸾顿时怀疑自己考了假公务员:“但是这不是朝廷机密吗?让我带回家这不太合适吧?”   高赤崖摇了摇头道:“在我们这儿干活,我得教你一句话,你老实听着。”   “您请讲。”   “枭卫府跟和这天街十六衙门不太一样,重要的不是辈分和规矩,是结果,懂吗?”   “……哦。”   ……   “爹,枭卫府的前辈让我带了东西给你——”   “先搁一边去,跟爹说说,今天在枭卫府过得怎么样?听说枭卫一大早挺闹腾的?”   贼人跑得快,一天下来搜查无果,陆栖鸾只能带着密档先回了家。等到陆学廉回府,陆栖鸾看着她爹纯洁得像孩子的眼神,三思之下面不改色地编起了瞎话:“我去了之后那位马主簿就把我安排去整理一些旧档文献,没注意太多,放衙的时候听说是京里出了大盗,府卫都出去抓人了,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陆爹有点不相信:“你没捅什么篓子吧?”   陆栖鸾一脸无辜:“真没捅娄子。”   “篓子不篓子的先放一边,”比起这个,陆母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抓住陆爹就逼问起来:“今天你面圣的时候,跟陛下说咱闺女的事儿了吧?”   一提到这个陆爹就愁得慌:“殿上议事的时候,我还没提,陛下就先一顿狠夸,说是听亲卫提了栖鸾考试的事,表扬我会教女儿,等后天晚上朱雀门观灯的时候让我把栖鸾带过去给太子看一看。”   陆母一下子急了:“这……不是说皇族为避嫌不能跟女官通婚吗?!”   陆爹唉声叹气道:“那规矩是陛下定的,陛下要反口这谁能拦得住……”   陆池冰在一边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发声道:“娘,您先别急,太子出身高贵,想必早就看惯了京里的名媛,只要我姐还是这么个皮样子,应该看不上眼的。”   陆爹怒道:“怎么说话呢?!你姐姐明明是闻名十里八乡的小仙女儿!”   陆栖鸾本能地附和道:“对,你忘了你那同窗当年是怎么从城西追你姐追到城东,最后差点跳楼的事了吗?”   陆池冰:“你还说!你抢了尔蔚兄的藏书,人家恨你恨到现在呢!元宵后我要去国学寺见他你可别跟着来!”   陆栖鸾:“诶他也来京城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今年还有春闱的事儿?尔蔚兄年前就和我约好了要一同去国学寺备考,没准还能多交结些四海的文友。”   陆栖鸾欣慰道:“也是挺辛苦的,十四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熬到今年才轮到春闱,我还在想我这官儿是不是来得太容易些了。”   陆池冰白了她一眼道:“别得意,流外女官和有品级的女官是不一样的,你想和正经考科举的男人相提并论,可还需得考升品试,那就不是你背两部书就能过的了,不比考明经简单多少。”   陆栖鸾:“哎呦喂你不是对女官不屑一顾吗?怎么现在这么清楚个中详细,是不是终于良心发现为你姐操心啦。”   “走走走走我看到你这脸就胃疼,爹娘我去读书了,晚饭待会儿送我书房去就行了。”   陆栖鸾日常嘲讽完她弟弟,回头看她满面愁容的爹娘,道:“娘你就别操心了,我就没那个攀龙附凤的命,现在朝廷关心的是公主和匈奴和亲的事儿,听府里的人说陛下拖和亲的事拖了足有两年,其实是根本不想嫁公主。按我朝长幼有序的说法,太子不婚,公主也不能嫁,陛下想必也只是喊我这样一般的官家女去走个过场,不可能被瞧上的,您就放心吧。”   陆母眉头稍稍舒展,但还是不放心:“栖鸾啊……”   “您说。”   “要不你元宵那天穿得土气点?你觉得去年那套用来堵相亲的粉红大花配牡丹披帛的咋样?”   “娘,能容我说句实话吗?”   “说。”   “我觉得我打扮成什么样都没用,反正我出门前您总会让我多穿一条棉裤的。”   “对了你提醒我了,你今天早上出门是不是没穿娘给你烘好的棉裤?你对棉裤有什么不满吗?”   “……不敢。”    第五章 鬼敲窗   陆母当天就扯着陆栖鸾换了五六套衣服,力图把闺女往丑了打扮,最终折腾出一个辣眼睛的效果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了陆栖鸾回房休息时,已经是半夜了。   待泡了个澡吹了灯爬进被窝时,陆栖鸾才想起忘记把高赤崖交代的密档给她爹了,在被窝里拱了半晌,觉得大冷的天从暖烘烘的被子里爬起来公干实在太灭绝人性,便决定次日再说这事儿。   岂料刚闭上眼没多久,房顶上就传来一声异响。   深更半夜,尤其是冬天晚上,连夜猫子都找暖和地方窝着了,陆栖鸾不由得开始发散思维了。   听说这宅子之前住的是前刑部尚书,因为卷进里通外国的谋逆案里,在官差来之前就服毒自杀了,也不知道是不知住在她现在的屋子里。   其实按理说,官邸刚被血洗过,该是找京里的和尚来念个经驱个邪的,无奈事发于年节前,那些有头有脸的和尚都回山门朝圣了,只能等春上再请。   陆栖鸾一边心想是不是宅子的主人怨魂未散,一边又强行说服自己是错觉,眼睛闭得死紧,直到听见一声小小的嘶声,她猛地睁开了眼。   只听见一个男声和一个小孩的声音低低争执了起来。   “你小声点,再吵我就不为你牺牲贞操装受伤勾引良家闺女打掩护了。”   “你不是装得挺开心的吗?刚刚那刘小姐多喜欢你,还给你塞了半斤点心。”   “我还不是为了帮忙查你外公的案子!”   “早说了他活该,想为了皇弟铺路把我嫁到番邦去给老头子当童养媳,还有他带来要母妃安排官职的表舅,趁我母妃看不见想摸我屁股,要不是顾着母妃的面子我早就闹了,才不想管他死活。”   “卧槽哪个表舅?是不是那个叫贾乃福的!明天我找人剁了他!”   “嘘……这是别人家呢,你小声点。”   陆栖鸾幽幽地站在帘子后:“对啊这是我家呢你们小声点。”   正在翻箱倒柜的一大一小:“……”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陆栖鸾拿着火折子点燃了蜡烛,打破了沉寂:“那个……咱们今天在枭卫府是不是才见过面?”   那人一个箭步过来吹灭了蜡烛,诚恳道:“深夜叨扰,不好意思。”   陆栖鸾:“那个,虽然刚搬进来不久,但这是我的闺房,您要是想谈咱们要不出去谈?”   “不,白天失礼了,就在这儿谈吧。”   陆栖鸾瞄了一眼这人腰后的三尺长剑,琢磨了一下脖子的硬度,加之这人身后的小姑娘正在努力眨巴着眼睛卖萌,遂决定先听听他的犯罪动机。   那人一直死盯着陆栖鸾的反应,见她坐下来像是要洗耳恭听似的,便小小松了一口气,坐下来道:“说来惭愧,我是见他们把密档交给姑娘后这才一路尾随而来的,此来也是为了密档一事,厚颜请姑娘拿出来让我看一眼,确认前尚书叛国案情,事后我马上带舍妹离开,绝不会把姑娘招出去。”   ——好可怕,这人一天都跟着自己一路跟到家里来了。   陆栖鸾强装淡定道:“恕我多嘴问一句,阁下是刑部前尚书的亲族?”   “……算是吧。”   哦,难怪高赤崖那么讳莫如深,她大概知道这人是谁了。   ——从宫里劫完人还来守卫森严的枭卫府抢东西,你这么叼,你爹知道吗?   陆栖鸾想了想觉得他爹应该是知道的,要不这事儿也落不到他们枭卫府头上。   那人见陆栖鸾表情有所松动,道:“其实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舍妹年幼,近日京中又因我之故四处警戒,还望姑娘收留她两日。”   陆栖鸾:“两日?”   “对,元宵后我必会来接回舍妹,事后必有重谢,还请姑娘容情。”   说着那人拍了一下小姑娘的后背,小姑娘顿时香腮含泪,抽泣道:“小姐姐你就收留我吧,我从小爹不管哥不爱吃得少干得多可乖啦QAQ”   可不是吗,元宵过后国宴和亲的事儿也就躲过去了,难怪非得把公主劫出来。   陆栖鸾顿时觉得自己进入了入了人生的岔路口——   选项甲:窝藏贼人,博取贼人好感,进入和贼人同流合污没准就此青云直上上青天的言情支线。   选项乙:假意屈服,脱险后召唤枭卫府同僚捉拿贼人,贯彻现实主义精神取得大功一件升官发财。   陆栖鸾沉默半晌,道:“抱歉,我已身在公家,断不能与疑犯有所私交,如果阁下愿意明日随我自首,我倒是可以先把密档拿出来给阁下一辩真相。”   如果这人的身份敲定了,给他看一眼密档也不算什么,得罪死了反而对她家不妙。   那黑衣人略有失望,但没有恼怒的意思,只得打算看了密档后就带妹妹离开,叹了口气道:“也罢,在下会记得姑娘的好意。”   趁陆栖鸾去找放密档的盒子时,旁边的小姑娘戳了一下其兄,小声问道:“这个是不是就是宫里说的陆大人家的小姐姐呀?感觉长得不太像咱们楚人嘛,不过还是好看的,比前几家动不动就脸红心跳的小姐姐稳重多了,我长大以后招驸马就要招这样的。”   “啥?合着前两天你不是挑嫂子,是满大街挑驸马去了?”   “谁叫每次说起亲事你就像死掉的咸鱼一样,我先挑有什么不对?”   “去去去你个矮子等上六年再说吧。”   小姑娘怒道:“小心我趁你睡着跑去锯你的腿!”   她哥嘲笑道:“那你也得跳得过门槛。”   陆栖鸾刚抱着密档过来就听见这两兄妹已经骂起架来了,出声确认道:“亲兄妹?”   一大一小同时一脸真诚地点头道:“亲兄妹。”   陆栖鸾一边忧国忧民,一边把密档打开,取出两本账册道:“我也看过一遍,前刑部尚书犯贪渎、走私边境粮贸、动用死刑致忠臣枉死等十数项大罪,证据一一列于此,几乎得罪遍了朝中清流,本来按律是要夷三族的,此次只诛首恶,其三族流放已算是轻判中的轻判了。”   陆栖鸾一边说一边观察那人的表情,发现他似乎并没有对刑部前尚书罪证确凿这个事实显露出愤怒的情绪,相反,在确认了实情后,反而松了一口气。   而旁边的小姑娘,亦或是说失踪的帝姬,对母家败落这件事就更冷漠了,这让陆栖鸾不禁有些好奇。   “此案从处置罪族到昭告天下已过了许久,所有证据俱已归档,阁下为何此时才来做这些,莫非还有其他内情吗?”   陆栖鸾此人有个特质,有疑问的时候眼神会自然而然地显得非常真诚,好似随时要让犯人误以为她要跟自己同流合污双宿双飞一样。   黑衣人显然是被她之前好说话的印象蛊惑了,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了出来:“这姑娘恐怕有所不知,与朝中流派有些干系……”   王朝在兼并战争过后,选拔人才不再以机遇和吸纳势力为准,而是采用规范的科举制,而科举的存在让一些开国功臣和科举新贵间的斗争越发激化。   这一点陆栖鸾也听她爹说过,那些开国功臣一一身故后,他们的子女袭爵接替了他们留下来的资源,这些人通过联姻成为了一股权阀势力,被称为蒙荫派。而刑部前尚书的儿子在两年前就是与蒙荫派中类似于党魁的家族成功联姻,势力渐渐坐大,引起朝中另一股科举出身的儒门清流的不满。   但由于刑部前尚书的家族是借女儿嫁入皇家,且有诞育龙子龙女之功,蒙荫于皇室,地位稳固,朝中清流纵然每日骂干了口舌都不能动摇他们半分。   直到去年底,刑部前尚书府中有一长随,因家母生病,盗窃了府中一件玉如意到典当行换取银钱,被发现是宫中之物。商户报官,一个时辰内雁云卫率三百余军士直接冲入刑部前尚书家中,当场搜出与敌国暗通款曲的信件,主犯畏罪自杀,一门上下俱被抓入牢中。   “……我倒并不是怀疑他们的罪行,而是和几个朋友比武时偶然见到了那引出此事的长随,他家中并无供词中所陈述的病母,待我追问时,他便果断自尽了,这才对案情有所怀疑。”   陆栖鸾倒了杯茶递给旁边晃着腿歪头听着的小姑娘,开口道:“您所存疑的无非是此案是否有所冤情,现在被证实了,事发如何也只是为尊者的考量。您有匡扶正义的心思,这已经是百姓之福祉了。”   一听她用到百姓之福祉这种词汇,那人稍稍愣了愣,心知陆栖鸾多半是看出来了,但见她目光清正,没有如寻常人一般立时诚惶诚恐,不免又高看她一眼,再度开口道——   “姑娘是性情中人,近日宫中多事之秋,不如让家妹暂且寄……”   陆栖鸾摇头:“近日舍弟临近春闱,正当危急存亡之秋,不收,寒舍不收。”   那人扭头看他妹:“二丫,你只能上街卖身了。”   他妹表情狰狞道:“卖身葬兄我马上去。”   那人又回头看陆栖鸾:“陆姑娘真的不考虑考虑?”   ……考虑啥?考虑勾结太子窝藏帝姬?还是我窝藏了帝姬有功你明天就能下聘让我飞上枝头变凤凰?抱歉哦下官比起爱情更相信婚书聘礼。   那人见陆栖鸾神色庄严如佛,暗叹现在的官员冷漠无情都是他爹害的,只得起身作别:“是在下勉强了,姑娘今夜人情在下谨记,还望姑娘能保密……”   陆栖鸾内心欢喜,马上起身开门送别:“放心,宦海茫茫能在此月下相会,也是有缘,我不会供出去的……”   陆栖鸾话音刚落,外面忽然火光冲天,四面院墙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影,四面门窗都哗地罩下一片片铁索网。   只听得房顶上传来枭卫府周弦的声音——   “公主失踪两日,陛下心焦不已,太子殿下还是勿要再胡闹,随下官回宫吧。陆典书做得好,不愧是高大人一手提拔的人才,明日堂上必然记你一功。”   陆栖鸾:“……”   场面再度十分尴尬,迎着太子和太子他妹火热的视线,陆栖鸾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也进入不了宫斗言情支线了。   那人抱着他妹,眼神惊痛得宛如一个被拐卖的良家少妇:“你竟敢骗本宫?”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栖鸾只好整理了一下语言接受了这个新设定——   “天地有眼,下官不敢骗您,下官只是秉公执法……把您上交给朝廷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套路陆小鸟儿都懂,然而冷静地想一想……谁都别想打扰她弟的高考= =+   ↑这是一个扭曲的弟控 第六章 黑猫和白狗   “……典书陆栖鸾,与犯人周旋有功,令枭卫于元宵前救回菡云公主,赏银五十,升从九品校书。”   女官上任第三天,被枭卫府三次通报表扬,合府上下因在元宵放假前成功破案而狂喜乱舞。陆栖鸾在藏书阁才坐了两个时辰,就被府里人塞了三盒点心,还有约她晚上逛灯会出去玩儿的,直到她提着食盒躲到马主簿的地方才消停下来。   马主簿见到她也高兴,像摸爱马一样摸着她的头道:“我原本想等你熬个一两年资历够升品了就能走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升官了,咱府里这还是头一遭。不过高赤崖骗你得罪了太子,你就不怕太子找令尊的麻烦?”   陆栖鸾:“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来太子看着不像是蛮不讲理的人,二来今上龙体康健,等到太子登基了,我爹也就卸任归乡了,太子总不至于那时候还找我这么点麻烦吧。”   马主簿奇道:“我听周弦说他们围捕太子的时候你可是半点犹豫都没有,真的一点都不怕?”   陆栖鸾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道:“说句不合适的话,太子要是真的有心找我家麻烦,首先要有太子应有的权势在身,但您也看到了,若太子真的得陛下的宠,遇见这样的事儿何必恃武独行?随便想想也知道他是个淡泊权势的——”   马主簿见她越说越没谱,塞了一块糯米糕堵住她的嘴:“你还真敢说啊,这要是让府外轮值的密探逮着了,少说也要治你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说完马主簿就看着陆栖鸾的眼睛,只见这人虽然眉眼在笑,但眼底一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子无所畏惧”的神情,顿时觉得高赤崖这两年啥人事儿没干,终于招进来一个靠谱的,若是个男官儿,看这啥都敢撩的扭曲三观,日后朝中少不得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想到这一节,马主簿不禁感慨陆母生得好,是个女胎,注定仕途有限,便道:“话说回来你此番也是立了一功,作为前辈怎么说也要送你点礼物。”   陆栖鸾眼见马主簿起身拍了拍马棚里膘肥体壮的马匹,面露喜色道:“您要送我一匹马?”   马主簿:“不,我要送你一条狗。”   陆栖鸾:“您别客气,别看我是个官家闺女我骑马还是溜溜的,我看这匹黄骠马就……”   马主簿拖上她就往另外一边走:“你别想了,那马是匈奴来的,脾气还没养好,一蹄子能墩死你。先上狗房挑条狗防身,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凭你这三脚猫功夫迟早得上义庄报到。”   陆栖鸾年幼时饱受江湖侠士藐视官府的文献毒害,对官府的印象基本停留于侠士在天上飞官差在地上跑的鱼唇姿态上,万万没想到如今的官府也整合升级了,京畿其他三卫多少还讲点道理,但枭卫这边,什么石灰粉毒箭迷烟倒钩网,只要是为了抓住犯人,枭卫什么都干。   而在上述种种手段里,最狠的就是枭卫的猛犬。   陆栖鸾到了枭卫后院的狗房时,地上还有未扫净的雪,她本以为会听见此起彼伏的狗叫,等到时却发现这些蓄养的狗都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   它们和那些西域来进贡的巨大猛犬不同,俱都有着一副精悍的身材,四肢与腰部细长,肩胛肌肉虬结,站在雪地里时半点也不发抖,而是来回转着圈儿摇尾巴,口鼻里喷出一股股的白气,比裹了一层绒斗篷的陆栖鸾都精神,显得十分活泼的模样。   马主簿说这些狗见了生人会扑,让她在外面稍等,自己先进去找养狗的人问问有没有闲置的狗。   留陆栖鸾正站在外面望得出神时,旁边有一个声音幽幽飘过来。   “可爱吗?”   “有点。”   “同感,这两天死的人太多,狗脸都喂圆了。”   陆栖鸾和那人对视了半晌,一脸冷漠地问道:“这位看不出名字的兄台,为什么明明是一起被劫持的,你事后却没有被追责?”   “许是因为我是关系户你是考进来的吧。”   陆栖鸾还记得这人自称是府里的仵作,但她从前在老家时看到的仵作无不是带白麻面罩的老爷爷,而且身上总有一股处理尸体时留下的蜡味。   如果不是有熏香癖好的贵族,寻常人身上总会带着和自己的职位息息相关的味道。陆栖鸾的鼻子算是灵的,片刻便分辨出那是一种寺庙里的禅香。   “你到底是干嘛的?”   “我女儿生病了,找大夫给它看看。”   哦,是这样。   陆栖鸾立即脑补了一个女儿生病的年轻父亲为了女儿康健上寺庙日夜祈福的故事,怜悯道:“今年雪下得不大,但还是挺冷的,我老家那边好多小孩都生病了。你女儿多大了?”   “……应该有半岁吧。”   陆栖鸾更加怜悯了:“那她娘呢?”   “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娘和它兄弟姐妹都冻死了,就剩下一个。”   “捡回来的?”   “嗯。”   陆栖鸾顿时对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瞬间原谅了他昨天扔自己一个人面对上司问责的行为:“那我就不耽误你的事儿了,快去找大夫吧。”   “失礼了。”   ——做人心胸要开阔,尤其是在京城这么高端的地方,不要总因为老家那块儿出刁民就对京城人各种猜疑。   刚想这么自我鞭挞一下,陆栖鸾猛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那人:“叶大夫,您走错了,这边是狗房,只有兽医。”   写得一手狂草的叶扶摇叶大夫一脸认真道:“我找的就是兽医。”   陆栖鸾:“……”   陆栖鸾:“恕下官多嘴问一句,令千金得的是什么病?”   叶扶摇:“昨天夜里贪暖,离地龙太近把尾巴尖燎了,躲起来不愿意见人。”   陆栖鸾:“……所以令千金是条狗?”   叶扶摇:“是猫。”   一口槽堵在喉咙里正不知道从何吐起,狗房里马主簿抱了只纯白的毛团出来,见了叶扶摇来了,翻了个白眼道:“老柳回家过节去了,你带着你的猫娃儿去朱雀街找大夫吧。还有你,跟着他一起去,这狗是半个月前刚下的,也冻病了,一块儿去治,让他出钱。”   陆栖鸾本来以为马主簿要直接给自己牵条高大威猛的狗,没想到人家给的是养成型的。   “那个……咱们这儿没有现成的吗?”   “现成的哪儿及得上养大的亲人,这狗好养长得快,喂一年就能出来啃人了。”   叶扶摇见陆栖鸾脸上虽然老大不情愿还是接过了狗崽儿,面露微笑道:“喜得贵子,恭喜。”   “……谢谢。”   ……   陆栖鸾只在入京时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路过。若是放在偏远的州郡,此时早已是百业俱寂,而在京城,就算是天气寒冷,也一样有往来迎客的商户们热情的吆喝声。   这是除夕以来宵禁令撤除的第一天,临街的商铺门不惧窗外散漫的飞雪,早早地把四面的门窗都打开,任铺子里的茶香和炭炉勾缠着每一个过路的客人。   因为是元宵节,枭卫府除了轮值的人,其余都早早地放衙了。陆栖鸾也没什么事儿,抱着狗跟叶扶摇在朱雀大街上慢悠悠地闲逛,时不时地去逗一下趴在叶扶摇肩膀上的猫。   他养的猫是纯黑色的,活似个炭球,唯有眼睛是蓝幽幽的,看着像是和番邦猫的混种。   陆栖鸾逗了半晌,直到黑猫轻轻挠了一下她才收手。   “他们养狗是为了追查犯人,你养猫是用来干嘛的?”   “为了长寿。”   “……您今年贵庚?”   叶扶摇忽然站定了,把猫从肩头抱下来,笑道:“你都查到了我的名讳,何必还对我的年岁明知故问?盘问试探可不是典书的活计。”   “你们枭卫府的人都这么敏感吗?”   “在下认生。”   陆栖鸾再度无语,只得一路跟着认生的叶大夫沉默地穿过街尾,走到一处叫“十八香堂”的药堂前。   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此时药堂口排了不少人,似乎围着什么议论纷纷的,站在人群后看,显得十分喧闹的样子。   门口的伙计见了叶扶摇,一路小跑过来道:“叶大夫,今天门口有人闹事,您要是想治猫,得上后堂等上好一会儿。”   “是怎么回事?”   伙计看了一下人群围绕的地方,嫌恶道:“一个穷书生,荷包里没半个钱,带着病弱的老爹跪在门口非要掌柜的救他。可他那爹一身冻疮都快死了,万一死在我们这儿他还不得赖上我们?”   陆栖鸾踮起脚尖看了一眼,隐约从人群后看见一辆四面透风的破马车,问道:“但他就这样死在你们门口,不是也不太合适吗?”   那伙计道:“姑娘有所不知,上个月铺里就是救了一个外地的商户没救过来,被他家儿女来铺子里好生一顿打砸,赔了一百两银才把这事儿掀过去,掌柜是再不准我们收这样快死的病人的。您看我们都没动手,嘴皮子磨破了劝了他足足一个时辰,但那穷书生虽然穷,嘴里的词儿一套一套的,我们三个伙计还真说不过他,正准备去报官呢。”   陆栖鸾心想也是,正想问叶扶摇需不需要换家药铺,忽见叶扶摇把她怀里的狗崽抱走,对那伙计热情道:   “依我看也不必报官了,正轮着节庆,要巡城吏出面处理这些小事儿少不得又要多使些银钱。这位是府里新上任的陆大人,刚刚随高都尉破了一件大案,上面都夸她精明能干,你请陆大人来帮忙劝说,想必那刁民必是听从的。”   陆栖鸾:“……哈???”   作者有话要说:   叶大夫属性:喜欢冷笑话的猫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第一卷 寒门书生 第七章 落魄凤雏   “拿诗文来换又如何?我们这儿是药铺,可不是书局!”   “书局也不一定收他这外地书生的东西,这儿可是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酸儒。”   “生得倒是清俊,就是太晦气了。”   陆栖鸾本来还在好奇怎么围了这么多人,待拨开议论纷纷的人群,才明白他们为何对一个读书人如此漠视。   破木车里躺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脸上左右烙着“秦五六囚”的字样,表明他曾经在边境战争中被俘虏。而战俘就算侥幸逃回本国,按律也不能再参军,只能回乡务农。   “陆大人,您看,他爹还是个放回来的战俘,谁知道是不是沾上什么里通外国的罪名,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我们就算有心相救,又怎么敢治?!”   本来跪在车前的书生听见伙计这句话,脊背瞬间直了起来,朗声道:“家父为国而战,绝非苟且偷生!”   伙计被吓了一跳,躲到陆栖鸾后面,小声道:“这书生总爱搬些大道理,我们说不过,他又自称是举人,我们也不敢动手,大人您看吧……”   陆栖鸾见那车中的老人唇色发白,弯下腰向那书生问道:“这位公子,有什么事在这里耽误别人看病也不是办法,不如我陪你去找找其他家的药铺可好?”   那落魄书生抬头只见是个眉眼俏丽的少女,垂眼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在下三日来已经走遍了满城的药铺,家父已不可再颠簸,若今日再不施救,怕是明日就要化作一坯黄土了。”   “那若是药铺不施救,你当真要在这儿一直跪下去?”   书生听了她这话,却不似她想的那般苦苦纠缠,而是目光淡然道:“家父已是灯芯将残,在下不强求生者,只不过是尽人子之事罢了。”   陆栖鸾略一点头,扯过身后的伙计问道:“你看这位书生也不是不讲理的,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先把人救了,我让他提前写个字据,即便治不好也绝不找你们药铺的麻烦可好?”   伙计苦着脸道:“那怕是不行,您也知道,这段时日京里‘纸钱乱飞’,那些巡城吏一个比一般火气大,我师父是绝不会为了当过战俘的人出诊的。”   陆栖鸾又问道:“那这样,不劳贵铺诊病,只抓药可以吗?”   近两年来战事频发,朝廷陆续征发了各州府不少大夫入军医,一时间民间大夫便稀少起来。只是大夫虽少,治病救人可不是儿戏,胡乱抓药是万万不可的。   想到这一节,那书生出声道:“姑娘……”   “没事儿,你去把叶大夫叫出来,方子让他开,你们药铺只管抓药便是。”   见伙计还在犹豫,陆栖鸾又补充道:“你不必怕,抓的药就当是卖给我,我也写个字据给你们,就算药死了人也是我的罪过。”   书生一愣,道:“姑娘与在下素不相识,何至于此?”   这些商铺归巡城吏管,而巡城吏如果不是嫌命长绝对不会刻意找四卫的麻烦,更何况……她爹可是刑部尚书啊,官二代的身份这种时候不用放到什么时候用?!   自然为国为民的陆官员是不会这么直接说的,想了想便摆出一副亲切的神情道:“不妨事,我也是刚从外地随家里人迁入京城,对这儿一样生得很,何况再怎么说你也是今年春闱的举子。对了,我姓陆,还没问兄台名讳?”   “在下金州举子陈望。”   陆栖鸾似乎听私塾里的老先生盘点过各州名声响亮的才子,隐约听过这个名字,道:“我三年前还在上女学的时候读过半首‘薄命女’,说的是一个调香女被权贵掳为小妾,愤恨之下以香调毒,杀了权贵的故事。词锋犀利,分明女儿行令,却让人顿生豪侠气,只可惜少了后半阕,是不是你所作?”   那书生摇了摇头,道:“陆姑娘见笑,在下曾在诗会上闲作此词相讽金州刺史卢贵,与其结怨,卢贵又勾结学政因家父之事污我文名,直至今年左相宋睿宋大人赴金州巡视,在下才得以进京赶考。”   陆栖鸾瞪大了眼。学政某种意义上就是地头蛇,她弟陆池冰当年脾气炸,骂了一顿遂州学政家撕书玩儿的熊孩子,她爹就不知道给学政赔了多少礼,这人得多耿直才跟学政抬杠了三年。   ……不过能经历这么多磨难还有这样平和的心境,她还挺佩服这人的。   正要再说些什么,跑去喊叶扶摇的伙计回来了,道:“陆大人,叶大夫不想治,还说你太冷漠了,自己带来的狗崽儿病了都不看一眼,就知道跟俏书生说话。”   陆栖鸾怒了:“这什么人呢这是!明明是他自己给我找的麻烦!让他快治,再逼逼我就去偷他的猫卖给猫贩子!”   伙计哎哎了两声,连忙跑进药堂后院,不一会儿又拿着张纸回来了:“叶大夫说患难之交何至于此,你刚刚说话的功夫他就看明白这位老翁的病情了,现在药已经命人把药配齐了,这是药方,请您过目。”   陆栖鸾接过药方飞快地扫了一眼,道:“我看不懂,他不是糊弄我吧,怎么不出来?”   伙计:“这……叶大夫家的猫主子不肯喝药,正哄着呢,不得空。”   这时那书生陈望看了看药方,道:“陆姑娘,在下粗通药理,家父的确是这个病症,那位大夫所开的药方分毫无错。”   陆栖鸾还心有存疑,那伙计便把开好的药拿了来。陈望查验无误后,向陆栖鸾稽首道:“今日多谢姑娘与那位大夫相救,两个月内,必报此恩。”   陆栖鸾咦了一声,低头追着他半垂的眼睛看,道:“你这说辞有趣,有的是来世结草衔环以报,你倒还先给我定个期限。”   “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无能之辈,要么便是怀着占人便宜又不想报答的心思,用冠冕堂皇的托词来……”说到这,陈望刚一抬眼便见陆栖鸾一双深琉璃似的眼眸好奇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转过头躲开她的视线,道:“在下妄言了,天色清寒,姑娘请保重身体,还是先归家吧。”   这就是陆栖鸾的坏习惯了,她一贯喜欢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去观察他有没有说谎,总是让异性产生微妙的误会。   偏偏她本人很少意识到这一点,直愣愣地就问道:“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找我报恩?”   “我……”陈望语塞,低头道:“请教姑娘名讳。”   陆栖鸾没有立即回答,回头问药堂的伙计:“我的狗崽儿怎么样了?”   “您放心吧,那狗儿和叶大夫家的猫一样,都是着凉了,放在我们这儿后堂里屋,有药气蒸着,得过两天来取。”   陆栖鸾点头道:“那行,刚刚这陈书生药钱记在叶大夫账上,算他的。”   伙计:“啊?”   陆栖鸾:“没事儿大家都是熟人不会计较这些的,我跟他可是患难之交呢。我忙我的去了,你跟叶大夫说我回家了让他完事儿了就自己回去吧。”   “是。”   处理完药堂这边的事,陆栖鸾道:“我看你这一身风霜,天色又晚了,能去哪儿煎药?还不如你跟我回家吧。”   书生一愣:“这……”   “别误会,我可不是看你才华横溢想趁机结交的。我家有个蠢弟弟,儒家不是有句话叫教学相长吗?他的诗文就缺你这点灵气,我想你教教他。”   “在下已经受了姑娘的重恩,怎能——”   陆栖鸾说着直接就背起了木车前的麻绳,道:“听说在这京城里连着小半个月雪都没化冻过,你要是冻死了我今天这耽误的一下午岂不是白费了?”   “岂能让恩人如此,姑娘还是快快放下吧!”   陆栖鸾瞄了一眼他冻得皲裂的虎口,道:“你这手留着写字吧,我家离这儿也就半个坊市那么远,你再跟我站在雪地里争辩,就是故意害我着凉了。”   言罢,不顾路人轻微的议论声,陆栖鸾竟真的就拉起了载着陈父的破车上了街。   “……陆姑娘。”   “又怎么了?”   从刚才就绷得像一块冰的面庞终于有了几分软化的迹象,看着陆栖鸾丝毫没有官家闺秀的模样,陈望眼底浮出几分暖色,轻声道:“望,表字诺之,一诺千金之诺。”   “唔,我叫陆栖鸾,至于哪几个字儿你就慢慢猜吧。”   “我猜……‘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可对?”   “诶你这么聪明?我都要在你春闱之前毒害你了,省得你抢我弟的状元。”   “姑娘说笑了……”   ……   见那二人离开,伙计一路小跑地溜回药堂里,敲了敲一侧偏屋的门。   “叶大夫,陆典书带着那书生回家了,应该是要引荐给其父。”   无人回答,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声细细的猫叫,方有人徐徐道:“知道了。”   修长的手指挠着黑猫的耳根,猫的主人透过半掩的窗口看着外面的落魄举子跟着见义勇为的陆大人慢慢走远,口中喃喃——   “有点意思……”    第八章 鸳盟   陆池冰拜访文友回来后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   陆爹昨天晚上因枭卫府办抓贼抓到家里来受了惊吓,虽然事后枭卫府的周校尉直接在寝房门口道了歉,还是给陆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后半夜一直在跟陆栖鸾叨叨说枭卫府太危险,想动用关系让她换到京城的女学堂去当个闲督学。   陆栖鸾一则瞒着她爹得罪了太子和公主,二则次日便接到升品的消息,自知躲是躲不过的,便超常发挥了修炼多年的嘴炮之功,硬是把枭卫府夸成了敬老院。饶是如此,陆爹早上还是担心得多吃了两个小笼包才忧心忡忡地去上朝。   而陆池冰回来之后却见他爹笑得宛如一朵娇花,见了他也不问问他这个正在春闱关键期的小祖宗去拜访文友学到了啥,上来就是贼兮兮地一句——   “你姐的桃花来啦~”   陆池冰明白了,陆家最重要的不是他这个亲生儿子的前途,是他姐的终身大事。   陆池冰一脸冷漠地被他爹扯到堂前见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书生,堂上二老对那姓陈的书生好一顿夸,陆爹夸他博闻广见出凡尘,陆母夸他义不背亲惹人怜,一副随时要把人劫为夫婿的架势。   ……可怕。   一顿饭吃罢,陆池冰胃里犯疼,转头一看陆栖鸾跟不会看气氛一样,放下饭碗就跟管家的小孙子踢毽子去了。   ——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倒是上点心啊!   金州陈望,据说是左相宋睿亲口点的门生,等到元宵后左相回来,这人必然声名大振,而陆栖鸾一捡就把这么个明珠捡回他家了,而且是雪中送炭式地捡,单看陈望看着他姐那越发柔和的眼神就知道效果有多拔群了。   一想到他尔蔚兄说今年春闱多少家小姐盯着前三甲的撕逼修罗场,陆池冰的胃就更疼了,寻隙把陈望拉到一侧,道:   “家父家慈的意思陈兄也看出来了,我便直说吧,家姐性情放达肆意,交游上一贯是凭着一时淘气。从前有不少居心不轨之人慕着美色熙熙而来,见着真性情却都攘攘而去,她虽无所谓被弃之与否,但我不希望她因父母之命而盲婚哑嫁,陈兄可明白?”   廊外传来与孩童戏耍的欢笑声,陈望看在眼里,柔色愈深,道:“拙眼不识明珠者,望这些年来已见过无数。如今虽自知鄙陋,却斗胆愿作陆姑娘的识珠之人。”   陆池冰还在担心,道:“那可说不定,她万一要只是一时怜悯呢?”   陈望一时沉默,片刻后,道:“那望就问上一问吧。”   陆池冰愣怔间,只见陈望对廊外正在踢毽子的陆栖鸾唤道:“陆姑娘。”   胭脂红的羽毽上下飞舞,陆栖鸾没空去看他,只道:“怎么了?”   陈望看着她,温声道:“若是望今次春闱拔得魁首,陆姑娘可愿许望以鸳盟?”   ……问了?直接就开口问了?   陆池冰一脸不可思议,转头只见羽毛毽子停在陆栖鸾足尖,她似乎是微微侧了一下头,余光扫过走廊另一侧双亲在门后父母紧张偷听的影子,片刻后,把毽子踢到陈望怀里。   “陈诺之若有朝一日榜上有名,陆栖鸾这边自然佳人有意。”   ……   正月十五,元宵。   “教给你的规矩你都记着了吗?咱们虽然是奔着平庸不入皇家眼的心思去的,可该有的礼还是要守,莫要在太子面前失仪。”   “知道了娘,我又不小了。”   “你不小了?也不知道是谁今天早上赖床被子都没叠,还得嬷嬷帮你叠……”   “反正被子还是要摊开来睡的谁规定一定要叠好?”   “就你歪理多,来看看是这件水绿色的好还是藕荷色的好?”   “……娘,说好的平庸呢?”   “娘打听过了,今夜满京城的世家贵女都要去,其中早有了左相家的娇小姐,太子肯定挑不上你的。那陈望不是还约你去观灯吗?可不能穿得太丑,放心打扮吧。”   “哦。”   已经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子和公主的陆栖鸾知道自己不是唯一备选,这会儿也放下心来,溜到后院去找陈望,问了正照顾陈望之父的嬷嬷才知道陈望和她弟一早便去赴了国学寺前的元宵诗文会,顺带还收到了陈望的一封留书。   上有情诗一首,大意是若她有意,今夜子时锦雀桥上观灯猜谜云云。   陆栖鸾这人聪明归聪明,但比起同龄少女总缺了感性的那一块儿,硬邦邦的律令条文过目不忘,若是让她自己写一首诗,搜肠刮肚都不一定想得出个定句排律。   待到了未时,陆学廉便带着陆栖鸾上了马车,从熙熙攘攘的升平坊挤过,到了西朱雀街的时候路已经走不通了。   “大人,前面的百姓都挤满了街,要不要换到‘麒麟道’上去?”   麒麟道即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员平日上朝的官道,是不允许百姓随意进出的。   陆学廉见朱雀大街的确挤得无处下脚,便只得允许车夫改道。   等拐上了麒麟道,陆栖鸾见这条路既宽又好走,不禁好奇道:“爹今天是怎么了?一开始就走这条道儿,能省多少时间呀。”   陆学廉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懂个啥,刑部前尚书倒台了,原本受奸佞打击的左相一派这会儿都挺直了腰杆子。这段时间左相的人天天找你爹搭话,你爹躲都躲不及,哪还敢往上凑?”   陆栖鸾:“我记得您不是以前说左相是儒门清流吗?他有意交好,咱们何必躲呢?”   陆学廉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本来是等春闱后准备说给池冰听的,你既然多少算半个公门中人,便先给你说吧。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有之。儒门一派,弱势之时,乃是清流无疑,可一旦成了中流砥柱,便少不得要泥淖加身了。”   “我不太明白,好官掌权了难道不会更好,而是反倒成了奸臣吗?”   “这可不是好或坏能定论的,你只需谨记,为官一道,唯中庸二字可保命荣身,此道之外,为官者当日夜自警——月盈月缺,皆在圣意一念之间。”   陆栖鸾若有所思,正想多问两句时,忽然马车一停。   “怎么了?”   “大人,是左相家的车驾,要不要……”   “宋相爷回京了?”   陆学廉知道左相年前便受任巡查九州政情,按理说得到下个月初才能回京,正有些疑惑时,那左相家的马车忽然停在旁边,里面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   “请问,前面的可是刑部的陆尚书?”   只见对面的车窗里有一个纤弱的少女,陆学廉回忆了片刻,道:“可是宋相爷的孙女,明桐小姐?”   “家翁常常提起陆大人,小女十分佩服……”   ——哦,这就是她娘打听到的真正的准太子妃?   陆栖鸾刚想探头望一眼,就让她爹把脑袋按到一边去,似是不想她和宋明桐见面,可对面的人似乎眼睛刁得很,一见车窗里露出一截棠红衣角,便直接开口问道——   “车内的可是陆家姐姐?等下陆大人要去面圣,而明桐与陆姐姐都是一并要去见太子殿下的,不如让陆姐姐换乘到敝府的车上吧。”   “这……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陆大人放心,日后明桐若是与陆姐姐有幸在同一个屋檐下说话,今日便算是结了个缘,何妨出来一见?”   陆爹听她说话听得牙酸,一边撑着笑脸一边小声问陆栖鸾:“闺女,左相家的孙女小时候进宫和太子上过同一个学堂,算是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之谊,等会儿怕是要酸你,你接是不接?”   “有啥不好接的,直接跟她说我跟陈望公定终身了,酸我没啥意思。”   “你扛得住?”   “我今天穿的软底绣鞋,大不了就跑,她们一车女眷谁能逮得住我?您去应付朝里的事儿吧,这边交给我就是。”   一侧,左相家的嫡孙女宋明桐见对面马车里嘀嘀咕咕的,嘴唇一抿,问旁边的侍女道:   “我……我问了,她好像不想出来,不知道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旁边的宋家侍女道:“穷乡僻壤升迁来的,不懂规矩,还以为自己是地头蛇呢,想必不知道咱们宋家的地位,没把小姐你放在眼里。”   宋明桐:“是这样吗?”   侍女道:“肯定是,小姐,等会儿那陆家的女人上车来,咱们得给她个教训,别让这山沟沟里的麻雀误以为自己能变凤凰!”   宋明桐道:“这不太好吧,你们上次说公主的不是就惹了太子不高兴了,虽然他不追究,但咱们还是别……”   侍女急忙道:“就是因为上次不小心得知了太子,就更不应该让野女人趁虚而入。”   宋明桐:“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   宋明桐一扭头忽见有个少女把脸撑在车窗上,不知听了多久她们的对话。   宋家的马车顿时吓得抖了三抖:“你是谁?!陆大人呢?”   陆栖鸾:“我就是遂州穷乡僻壤来的野女人,家父急着去面圣,已经先走一步了,留我跟宋小姐道个歉。”   宋明桐的脸腾地一下通红起来,身边的侍女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即面色慢慢板起,皱眉道:“陆大人书香门第,怎教出来的姑娘做出这等偷、偷听人说话之事?”   “哦……”陆栖鸾歪着头打量了宋明桐半晌,道:“我家算不上书香门第,爷爷那辈还在乡下种地,直到我爹这一代才开始考科举。只是我家虽然礼教不多,却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明桐小姐本是明珠,可惜珠光浸于墨汁之中,日后怕是有碍观瞻。”   宋明桐一愣,她身边的侍女先就恼了,尖声道:“你一个三品朝臣的女儿敢说我们小姐有碍观瞻,你算哪根葱?”   “言尽于此,还望明桐小姐自辨之。”陆栖鸾说完,看了看离朱雀门也就一百来步,便打算步行过去。   “你站住!”那侍女走出车厢对陆栖鸾高声道:“我家小姐不久便会是太子妃,你今日不知轻重,日后可别后悔!”   陆栖鸾当真级站住了脚,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那你想怎么办?”   那侍女以为她怕了,道:“你过来让我们扇两巴掌,今天的事儿就算了。怎么?敢骂不敢担当?”   ……京城终于有点意思了。   眼角微微挑起,陆栖鸾徐徐道:“行~你打我当然可以,但你和你家小姐要晓得……奴隶殴打朝廷命官,杖五十,刺配岭南。反之,我三个月内会无声无息地弄死你,你家还抓不住我的把柄,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再强调一次,不要站男主!不要站男主!不要站男主!   本文的核心就是后宫全坐牢!后宫全坐牢!现在不坐以后也是要坐的!!(喂!) 第九章 大闹元宵夜【上】   “你不是说你今天要去跟那些贵女一起见太子吗?来这儿干什么?”   “早着呢,等皇家宴后才能见。何况我刚刚得罪了宋相爷家的小姐,能避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宋相爷家的嫡女?刚得罪了太子,又把准太子妃得罪了,你不是故意的吧?”   “谁还没三两脾气,哎,马主簿,这是你家小孙儿?几岁啦?”   眼瞧着时间还早,陆栖鸾绕到了朱雀门下后看着街上热闹,便一时忘了刚刚跟宋明桐的不愉快,买了根糖葫芦刚逛到第二家铺子就遇上了马主簿带着她家孙儿上街玩儿。   马主簿家的孙儿长得圆乎乎的十分可爱,陆栖鸾有心逗他,拿着糖葫芦引诱道:“给你根糖葫芦你跟我回家好不?”   小孩儿躲在马主簿身后怯怯地说:“娘说了,上街玩儿不能跟叔叔和姨姨走……”   陆栖鸾一脸冷漠地把糖葫芦拿回去啃了一口道:“叫姐姐。”   “姨……”   陆栖鸾抬头道:“马主簿你家小孩儿啥时候去上塾学呀?得把哥哥姐姐这种重要的称呼晨昏定省地好好学啊,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练就一张甜嘴骗吃骗喝了。”   马主簿哭笑不得:“你跟一小孩儿计较啥,小孩儿看人不是看脸的,你比他娘长得高了半头,他就这么喊了,无心的。”   “是吗……”   正说笑着,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原本拥挤的大街上,百姓们惊慌失措地挤向两侧,只听得远处一串暴戾的马嘶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一边快马加鞭一边还骂声不绝——   “贱民闪开!休要挡本官去路!”   陆栖鸾连忙抱起马主簿的孙儿,把马主簿也推到一边让开路,片刻后四五匹枣红马停在城楼前,马上一胖一瘦两个身穿锦缎的官员下了马,见了身后的百姓避之如猛虎的惊慌之态,面露不屑之色。   那胖的官员足有九尺高,十足一个摧金裂石的巨汉,转头对另一个正拿着一双委琐目光扫视着街上少女的官员道:“这儿不是前线,为兄是为了给你讨功而来,多少给陛下一个面子,你收着点。”   “嘿嘿~知道了大哥,我就老老实实地在酒肆里喝个小酒,绝不惹事。”   “好兄弟,这次你我建功立业,势必声闻九州,也混它个青史留名当当!”   言罢,那巨汉整了整腰上的玉带,便往朱雀门里去了,留下那瘦官员四处扫视,不一会儿,把目光扫到了正抱着小孩儿离开的陆栖鸾脸上,顿了顿,扭头问身边的随从道:“京城这儿有多少这样西国风情的美人儿?今晚能给我弄几个来?”   “大人您说的是哪个?”   那瘦官员再看过去时,陆栖鸾已经淹没在人群里了,恼火地踢了随从一脚:“眼睛就不会放尖点?美人都跑了!”   “是、是是……”   此时陆栖鸾已经跟马主簿躲到了一家酒楼下,拿干净的手帕先把小孩儿擦破的手背包起来,便问道:“刚刚那两个人是谁?不知道今日天子驾临朱雀门吗,竟敢在大街上这么驱驰?”   马主簿查看完孙儿的伤势,也皱起眉来,正要说话时,酒楼上面的窗口里一个人探出半个身子,接着话道:“那是金州归德将军贾乃寿和他兄弟贾乃福,原本是蒙着后妃的荫当上的官儿,没想到这对兄弟打仗却是一把好手,日前打进了敌国境内三十里,算是大功一件,此番为邀功而来,举止自然放浪了些。”   陆栖鸾抬头一看,竟然是高赤崖,便道:“高大人,咱们府里不是今日休假吗?还要在这儿盯着吗?”   “不是盯,今天的护卫是雁云卫负责,我在这儿主要是几个同僚请客,你要不要上来见个面儿?”   陆栖鸾摆手道:“我就算了吧,年轻资历浅,怕打扰你们的气氛。”   “以后你都是要找这些人办事儿的,怕什么生?你今年十七吧,这儿席上还有一个十六的小娃娃,跟你一批新进的,让他敬个酒跟杀了他似的,要不你代表一下?”   陆栖鸾回头对马主簿说:“我看着像是能喝的吗?”   马主簿道:“去吧,虽说你是个姑娘家,但御史台成日里盯四卫盯得死死的,同衙的不敢逼你喝酒的,见个面也好。”   陆栖鸾想了想也好,告别了要抱着孙儿买点药的马主簿,提裙上了酒家二楼。   “……这是枭卫新来的女官,也是刑部陆尚书的长女。日前那桩案子就是因她临危不乱,没被权势迷瞎了眼,咱们各位才能得空在这儿喝酒。陆校书,这里在座的都是四卫的前辈,日后少不得要打些交道,来认识一下。”   “见过各位大人……”   陆栖鸾本想着多半还是饭局上的老一套,正要起身敬酒的时候,坐她身边的一个低着头的少年拿手指把自己面前的一壶雪梨酿往她那边推了推。   高赤崖看见了,把同僚拿起的酒壶按下去,道:“你等下要去给太子赔罪,就别喝酒了,省得御前失仪,随便用些果酿意思一下就是了。”   陆栖鸾虽也不是滴酒不沾,但别人的好意既然来了,也便欣然接下,拿着果酿把她爹那一套酒桌上口水话遛了一圈,倒也丝毫不冷场,待回到座位,正要向身边的少年感谢一下时,便听见那少年旁边的中年武官皱着眉小声训斥那少年。   “……你听别人多会说话,整张桌子上就你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板着张脸给谁看?白费了你堂叔一番苦心,连个女儿家都不如……”   被训斥的少年依然是一副冷漠神情,只有嘴唇轻抿着,流露出一丝对这种酒局的抗拒。   陆栖鸾不禁想起陆池冰也是这么个臭脾气,一到年节饭局,一个桌上吃饭的亲戚就非要他作诗,有的过分的还要他学曹子建七步成诗,没说两句陆池冰便恼了,最后总要她来说俏皮话把局面圆过去。   这么想着,陆栖鸾便拿了杯子从少年身前向那训教的中年敬酒道:“苏将军,咱们今天好不容易轮着佳节,谈这些横条竖框的多煞风景,规矩留给私塾先生教便是。人生难得同饮一杯酒,您不嫌我乳臭,我也不怕您资格老逞威风,相聚皆是知心友,这杯酒您是喝也不喝?”   那少年愣了愣,只见一截戴着银链的皓腕横在面前,整个身子一僵,接着便见他那出了名的爱挑刺的族叔面上立刻转晴,摸着胡子笑。   “喝,当然喝。说得好啊,我这侄儿性子闷,以后还请陆小姐有空带带他。”   “自然自然……”   一通圆场外加转移话题,陆栖鸾又多喝了两杯,待雪梨酿后劲上来,弄得她颊边微红,坐对面的高赤崖笑道:“说得跟那么回事似的,人苏校尉的官儿可比你的大。行了,现在夜宴差不多要完了,你快去朱雀门吧……苏校尉,左右你也要去御前执勤,街上龙蛇混杂,麻烦你护陆校书一趟。”   “是。”   起身一一告别了席上诸人,陆栖鸾便下了酒楼,等到了楼下,让寒风一吹,眼前便是一花,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待到揉了揉眼睛站定,便看见刚刚那少年正要伸手去护着她。   “我刚刚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猛地收回手,垂眸道:“雁云卫,苏阆然。”   “看你一句话都没说,以后这样的酒局还是能推则推吧。聊不到一起的,就算喝着同样的酒,交情也不会变深。”   那名叫苏阆然的少年见陆栖鸾丝毫没有刚刚宴上八面玲珑的模样,有些疑惑地问道:“陆校书恐怕也不见得乐在其中吧?”   刚刚宴上高赤崖称她陆校书是想强调她枭卫府的官职,但并没有多少同僚应和,而是只看在她爹的地位上喊她陆小姐。   ……而这个少年,看着十分沉闷,却只有他注意到了高赤崖的话中话。   心思这么一转,看苏阆然的目光便少了几分懒意,见他还在等自己回话,陆栖鸾摇了摇头,丢下一句“看我心情”便离开了。   木讷的少年人一怔,便见她这个人已掩在元夜的迷离灯火里。   ——好奇怪的姑娘。   正抬步要跟上去时,陆栖鸾忽然折返回来:“我还是跟你一起走吧。”   “嗯?”   “我是外地人,跟你们京城人贩子圈的不熟,被拐子卖到国外就麻烦了。”   “……我不会让你被抓走的。”   “你才十六,万一再来个当街狂奔的纨绔,还是先保护你自己吧……哎你这雁翎刀不错,我帮你拿一会儿你去买根糖葫芦吧?”   “我不是才十六,是已经十六了。这刀……你拿不动。”   ……   月出东山,自朱雀门向下望去,已是千重锦灯盈天街,偶尔有冲上天穹的焰火,炸开之时就恍惚见能从万户门庭里传来孩子的嬉闹声。   城楼上也有稚儿,同样的年华,宫门之中却不容其拥有这个年岁本该有的天真无邪。   “……哥,你看那匈奴的大胡子,一脸横肉的,外国人是不是都这么丑?”   被抓着问的当朝太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城楼下疯跑的百姓家的孩子,再看他家已经被黑暗的宫斗生活毒害得一点也不可爱的妹子,陷入了沉痛中。   “也不是都丑,至少外国女人有好看的。”   公主严肃地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自从前天那事儿之后,我都怀疑你对女人彻底绝望而想向断袖发展了。”   太子面无表情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把你从席上带到这儿来吗?”   公主:“知道,如果父皇非要把我卖到匈奴去和亲,你就随时带我跳墙逃亡,届时我们就变成了后世史官最大的笑料。”   太子:“可是你哥现在觉得,你还是嫁去匈奴比较好,至少别来毒害你母国的土地。”   公主:“对你可爱的九岁妹妹说些什么呢?我要去告诉父皇你喜欢宋明桐了哦!”   太子秒怂:“不不不不有话好好说,你哥才二十一,还没浪遍我朝大好河山,现在出阁太可惜了。”   公主:“宋明桐是个没主见的,你不喜欢我没意见,其他家的也不错啊,那……哎,哥你看那不是那天欺骗咱们感情的小姐姐吗?”   一大一小扒着城楼的间隙望着城楼下,一看果然是陆栖鸾。回忆起当日她翻脸无情的模样,俱是一抖,但很快就看见了她身后远远地跟了三个人,看上去不像是护卫的样子。   太子发觉他妹子看向那三人时脸色一沉,问道:“怎么了?”   “哥,就是那个叫贾乃福的人,不止调戏你妹,现在还想调戏朝廷命官,你能不能教训他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我设定的民风还算比较开放的,未婚女子出去和异性同席喝酒是很正常的事,后面春闱篇才会出现束缚女性的奴化论的意识形态争端。   我个人是不大喜欢酒桌上被爹妈逼着敬酒说吉祥话的,要是有人帮我挡酒帮我解围我分分钟就嫁了QWQ   可以提前透露一下这个叫苏阆然的小哥哥是个例外,陆小鸟儿抓不动的犯人他会负责抓,相当于超强武力辅(bang)助(xiong)。    第十章 大闹元宵夜【中】   “……皇帝陛下,在我匈奴,女儿满十二便能嫁人。如今公主虽年幼,但成人不过转瞬之间,我匈奴右贤王仰慕中原文化已久,不如先把亲事定下,以全两国邦交之谊……”   宴上的番邦使者犹在唧唧复唧唧,这边陪酒的大臣们却都已然是不胜酒力,都给身边的人使着眼色让他们去给番使劝酒,好让这些毛乎乎的汉子别提这茬事儿。   陆学廉往上瞄了一眼那位不甚愉快的天颜,明智地选择了不吭声。   和那位已经被禁入冷宫的贵妃相反,这位从来都是觉得儿子怎么牺牲都不为过,女儿放在心窝里疼才是正理。假若今天来的是个匈奴公主要嫁给太子,那上面这位估计早就把儿子绑了送入洞房去了。   想到这一节,陆老爹还是有点担心自家的闺女,问同僚道:“……太子殿下呢?”   “不知,约是又带着公主去玩儿了吧。哎,太子抗婚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今年多半还是会逃的,你家闺女来也是白来,还不如让她们年轻人该玩儿的玩去。”   陆学廉心想眼下这情况,陛下多半也没心思注意他家闺女,便心想着趁佳节多让陆栖鸾和陈望处一处,看了看周围,发现宋明桐刚和侧席的娘娘说完话,笑眯眯地迎上去:“宋小姐刚刚可是跟小女一道来的?可知她现在去哪儿了?”   宋明桐脸色微妙了一下,道:“刚刚……陆姐姐看街上灯市绚烂,已与明桐分道了。”   “小女淘气,让宋小姐见笑了。只是今夜小女还与人在锦雀桥有约,担心她贪玩误了时辰……”   ……有约?   宋明桐有点紧张起来,她一向知道太子喜欢便衣四处浪,听宫里的风声传太子和公主时不时地会提起陆栖鸾,不禁怀疑这两个人私底下有什么……   “陆大人勿虑,明桐这就去找陆姐姐,定不会让她误了约。”   陆学廉见宋明桐快步离开,不禁心想大家闺秀就是大家闺秀,前面酸后面就热心助人了。笑了笑,刚回到坐席,便见一个从未见过的武官打扮的巨汉正抱拳对圣上直言:   “……舍弟朔州参军贾乃福,与臣一同征战沙场,屡献奇计。此番能杀进敌国,皆因他神机妙算。陛下若不忍公主远嫁异邦,臣愿厚颜为舍弟求娶!”   陆学廉一抖,顿时觉得喝进胃里的酒都好似烧起来一般,低头与周围的同僚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骇然之色。   “这人是谁?”   “金州归德将军贾乃寿,就是日前靠着驱赶流民破了敌营的那个,明明恶名昭彰还敢大放厥词,啧啧……”   御阶之上陡然安静下来,突然间,上面传来啪的一声碎瓷声。   “陛下恕罪!奴婢该死!”   似乎是一个宫女失手将酒盏摔到了地上,片刻后,忽然席上的番使桌子一拍,怒视贾乃寿道:   “公主乃是我匈奴的王妃!你这莽汉何其无礼!”   贾乃寿冷哼一声,道:“素闻你厄兰朵以武力定高低!有种当着陛下的面一战,看看你匈奴到底有没有求娶公主的价值!”   番使被一激,喝光了杯中酒,跨过桌案走到中间对皇帝抱拳道:“皇帝陛下,我部为求两国和平精诚而来,请容许我与此人比试拳脚,若能得胜,还请陛下将公主下嫁!”   如此藐视帝尊,御阶上的皇帝却并未动怒,而是淡淡道:“贵使若能将我朝最为勇猛之士战而胜之,朕自然放心把公主交托贵邦。”   ……最为勇猛之士,可没说是贾乃寿。   玩起文字游戏,自然还是中原人套路多。   陆学廉这么一琢磨,不禁感慨匈奴人傻白甜,正想着怎么编个贾乃寿败退后的说辞时,忽然旁边的同僚把他一推,紧接着便看见那贾乃寿将那强壮的匈奴番使抓举过顶,转了三圈,直直地朝他这边的席面上砸了过来。   立时一通碗碟碎裂的乱响,酒水四洒,菜汁泼地,以好战闻名的番使竟尔被砸昏了过去。   ……明明是借着枕头风蒙荫上来的,竟然还真能打的啊。   本来打算等这人一输就喊太子出来撑场面,这一下有点下不来台,果不其然贾乃寿得胜后,便洋洋得意地向皇帝请赏。   半晌,御阶上淡淡传来一声:“贾将军果然勇武,想来让公主下嫁也不算委屈,将你荐举之人带来吧,朕自有考虑。”   ……   “上面说太子已经离席了,你若不想便不必去了。”   “陛下不会怪罪?”   “这在宫里是寻常事,不会怪到你头上,你看别家的贵女也都离席了。”   陆栖鸾终于悟了,难怪那天听小公主说一提到相亲太子就跟条死去的咸鱼一样,原来他不是因为挑剔而不婚,是他这个人根本就不想成婚,皇帝急了才一见有女儿的官家都点一点。   这么一想陆栖鸾整个人都放松了,对送她过来的苏阆然道:“这样也好,那我就早点去锦雀桥赴约了,你是要去上面执勤?”   ……赴约?   眸光微不可查地一黯,苏阆然嗯了一声,道:“是要去……那,你现在不怕被拐走了?”   陆栖鸾刚刚在酒楼里没吃多少东西,走路上顺手买了只烤红薯,本来想留到饿的时候吃,现在不用去,便拿出来掰给苏阆然一半。   “哪有那么多人贩子,我是开玩笑的。不耽误你的事儿了,分你半个,回头见。”   掌心温温热热的,似乎一路顺着经络涌进了肺腑里,待抬头去看她离开的方向时,又莫名平添了一丝陌生的涩然。   苏阆然闭上眼觉得自己是想多了,等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时,转过头又恢复了一副惯有的寡淡之色。   “苏校尉。”   “何事?”   “陛下有诏……”   ……   作为一年三大著名一见钟情日,锦雀桥委实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   陆栖鸾在桥上看了没一会儿河灯,周围便至少走过去十几对儿,痴男怨女的故事听了五六个版本,耳朵一会儿齁甜一会儿酸苦,不一会儿便腻了,索性下桥找了个空旷僻静的莲池边继续啃烤红薯。   这会儿陈望的文会还没结束,是陆栖鸾自己来得早了,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干,便去买了两盏空河灯,拿着炭笔回忆古今情诗。   她弟可是遂州会元,当姐姐的若是连个诗都不会写岂不是丢她弟的人?   这么想着,陆栖鸾忽然觉得背后有人猛地推了她一下,但似乎是个女人,力气小,一下子没推动,只让她撞在了莲池边的栏杆上。   陆栖鸾好歹也是练过一阵的,反手就抓住了凶手的胳膊按在地上。   “你这人作案太不认真了,这边的水最多到我腰那么深,你推我下去除了让我着个凉、请两天病假,还能图个啥?”   被抓的是个粉衣的少女,刚被按住就猛烈地挣扎起来,没等陆栖鸾多教育她两句,斜对面的石门里走出几个少女,走在最前面的见了这场面,怒声道:“你放开她!”   宋明桐?   陆栖鸾抓起那粉衣少女看了看,果然是之前宋明桐身边那个刁钻找事儿的丫头。   “宋小姐,这儿离朱雀门可不近啊,车又进不来这条街,你跑这么远来就为了推我下河?”   宋明桐明显是走多了路,小脸都有些发白,帕子捂着嘴咳了两声,道:“她不是故意的,你先放开春儿。”   陆栖鸾道:“她要不是故意的,你让牢里的那些犯人上哪儿哭去?”   “这……”   宋明桐一时接不上她的话,被陆栖鸾按住的侍女尖声道:“我可是左相府的人!”   “你是不是还想说你现在是左相府的人,等你家小姐嫁到东宫去,你就是太子正妃的侍女,没准还能混个未来的娘娘当,是这么想的吗?”   那侍女一下子脸色铁青:“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刚刚见你的时候还连个口脂都没涂,这会儿临着要见贵人了,你看这珠花、这珍珠耳环、这胭脂……宋小姐,恕我直言,你这身边虎狼环饲,不干净啊。”   陆栖鸾嘲讽完,一松手,那侍女脸色铁青地跑回宋明桐身侧:“小姐你不要听这贱人胡说,她就是想攀皇亲……”   “打住打住,刚刚我是生气没把话说开。我在这儿是等一个家中属意的举子,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亲事今年春闱后会定下来,不会跟您去争东宫那把交椅的。”   宋明桐一愣,她受到的家教告诉她,女儿家不会随便拿亲事污自己青白的名声,一时间信了一半:“你说的是真的?我祖父代天子巡查诸州学政,你若是与那举子有意,我祖父不会不识得,是谁?”   陆栖鸾一时有点介意自己和宋明桐生隙会不会影响到左相对陈望的栽培,没有马上回答,便让那恶毒的侍女抢了话。   “小姐,这贱人想骗你——”   “哎呀,这么好的灯景,两位美人何苦在此争执,不如一同喝一杯美酒,与本官度个良宵如何?”   争执间,桥上走下来一个醉醺醺的瘦子,与他一道的有四五个狗腿样的随从,见她们几个女子都在桥下僻静处,便满脸邪意地围了过来。   ——咱们调戏妇女的时候就不能换套说辞吗?这人肯定跟我看过同一本小黄书。   比起陆栖鸾索然的模样,宋府的女眷却是头一遭遇上这样的,立时便抱成一团退到陆栖鸾身后。   那人这才看见陆栖鸾,一脸喜色道:“刚刚在朱雀门下惊鸿一瞥,本以为见不到了。看来本官跟这位美人有缘,不知美人芳名?”   陆栖鸾知道遇见这样的渣滓时,首先气势就不能弱,反而上前一步来回踱着,道:“我没记错的哈,阁下是朔州参军贾乃福?”   那人诶了一声,眼底醉意清醒了三分:“你是——”   “刚刚听枭卫府同僚提起过贾参军,哦,忘了说,下官枭卫府陆栖鸾,家父刑部尚书陆学廉。”   陆栖鸾说这话时口气公事公办地仿佛是在交接公文一样,搞得贾乃福一下子糊涂了,挠着头想了半晌,再一看分明是个俏丽的可人儿,一时间不死心地把话题往低俗上带。   “京官儿就是好,还能有这样的佳人做一府同僚,若是换了我,死也甘心。”   陆栖鸾继续严肃认真道:“贾参军还是莫要这么说,前几年隔壁金门卫也有一个参军,跟同府的女官写了首情诗,被御史台抓住直接就打断了三条腿。”   在场的男性三条腿同时一冷,就在气氛慢慢脱离了调戏良家妇女的套路时,后面的侍女一句话又把气氛拉了回来。   “我可告诉你,这是左相府的千金,你这登徒子最好快点滚开,否则我们家相爷回来了,定要你后悔!”   ——他都快忘了是来调戏妇女的你咋还提醒他呢。   陆栖鸾扭过了脸开始四处瞄退路,那边贾乃福终于想起来自己的角色,调笑道:   “听闻宋相爷最是看重妇人礼教,若是让他知道小姐今日与我这登徒子争执,难道不会为正家风索性把小姐送给本官吗?”   宋明桐立时便白了脸,只听那贾乃福醉意涌上来,数着手指又道:“到时你就是我贾家的大夫人,这位陆姑娘就是二夫人,等到小公主失了宠,就是三夫人,来啊,把两位美人带走,咱们今夜好好……”   周围的狗腿正待一拥而上时,忽然斜刺里一个黑影闪身而来,一掌劈在一个脑袋上,直打得他双目瞬间就流了血,直直地栽进了飘着冰花的河水里。   “你他妈说谁是三夫人?!”    第十一章 大闹元宵夜【下】   “是太子殿下来救我们了!”   桥上情人欢声笑,桥下上演全武行,宋明桐这边一见来者脸熟,纷纷喜极而泣。陆栖鸾先是替那些被揍的人牙酸,等到后面的女眷喊出口才反应过来。   说实话那日一别,陆栖鸾自知留给这人的印象太糟糕,并不太想见他。但见他此时打贾乃福得起劲,便想起了此人大约是为了给公主报仇,这才直接杀将过来,誓要将此等对妹妹有妄念的登徒子血祭,一时间高看了这个不靠谱的太子好几眼。   ……主要是弟控见妹控,陆栖鸾不禁内心深处单方面惺惺相惜起来。   那边的刁钻侍女见她们脱险,抓住任何一个讽刺陆栖鸾的机会道:“太子定是宴上见不到我家小姐才追过来的,你莫要因此多想!”   陆栖鸾像是没听见一般,考虑了片刻,总觉得东宫太子当街殴打朝廷命官这种事儿万一传开了,作为天子的狗腿……不,龙爪们,势必要被问责。便低头看了看四周,只见一块板砖都没有,转头便看向正小鹿乱撞的宋明桐。   宋明桐心口的小鹿被盯得一僵,抖着嘴唇道:“你……你想对我做什么?太子可是看着呢。”   陆栖鸾道:“宋小姐倾心太子殿下,想必不忍见之被登徒子伤着玉体对吗?”   宋明桐:“这是自然……”   陆栖鸾道:“我忝为枭卫府之人,若不上前助战,怕是明日便会被责罚,还请宋小姐借我一件武器。”   宋明桐立马捂住了脑袋上的步摇:“我这可是御赐的!你休想!”   陆栖鸾略感失望,低头一看宋明桐的鞋尖镶着一圈错了金丝的象牙,丝毫不经考虑,直接冲过去把人按倒。   宋明桐万万没想到今天晚上没有被登徒子按倒,反而被情敌按倒了,惊恐不已:“你你你大胆!你要做什么?!”   正说着忽然脚底一凉,只见陆栖鸾将她按倒后直接脱了她的一双象牙绣鞋,揣上便跑:“你鞋借我用会儿明天还你啊!”   宋明桐的脸瞬间就绿了,呆呆地看着陆栖鸾加入战团,拿着绣鞋先是冲上去把太子怼到一边,接着就抄起象牙绣鞋朝贾乃福脑袋上拍,一边凶残无比地拍一边高声喊道:“大家都别打了!不要为了儿女情长这点小事打架!桥上这么多人看着呢,成何体统!”   宋明桐身边的侍女刚要跑去喊人,一见宋明桐一双玉足露在外面,慌忙奔回来围住:“快把小姐的脚裹起来!这女人要坏我们小姐名声!”   桥下喧闹声渐大,不一会儿便引来桥上的注意,此时锦雀桥上大多的文弱公子和姑娘家,见桥下有人被打出了血,一时也不敢靠近,一边有人去叫巡城吏,一边正交口接舌地围观。   “这不是之前里在朱雀大街纵马狂奔的狗官吗?这会儿竟被一个姑娘家打?”   “活该,我娘就因为他崴了脚。”   有人下到对面河岸的柳树边远远问道——   “几位姑娘可是遇见了贼人?要叫官差吗?”   陆栖鸾见贾乃福被揍得差不多了,挤出一个官方笑容对桥上指指点点的百姓道:“无妨,登徒子已被制服,大家放心,有枭卫府在,定能让大伙儿过个好节!”   太子之前被抓回宫里时,御医喂了他二斤宁心散,这会儿功力不如以往,被陆栖鸾冷不丁地一撞直接就岔了气儿,捂着腰子道:“别……别说你是枭……”   上面的百姓一下子寂静下来,有人哆嗦着问:“姑娘您是——?”   “哦,做好事不留名,在下枭卫府校书,表扬信寄到府里就好。”   一时间似乎雪也不飘了,人也不闹了,大家都一副见了鬼似的。   陆栖鸾正奇怪气氛不对,不知谁惊恐地喊了一声:“枭卫又杀人啦!!!”   顿时桥上的尖叫此起彼伏,男的鞋冠乱飞,女的钗环四散,时不时从桥上甩下来一只只提灯,伴着哎呦哎呦的踩踏声,不一会儿,整个锦雀桥连带着下面路口的百姓尽皆一哄而散。   ——哎哎哎哎哎你们京城人过元宵节还有逃生排练???   陆栖鸾一脸“我做错了什么”的表情望向太子,后者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片刻,道:“看在你是外地的份上,今天的事就这样吧。提醒你一下,枭卫府的人办案从来不说自己是枭卫,会把百姓家的小孩儿吓哭的。”   “那我应该自称啥?”   “干好事的时候自称雁云卫,干坏事的时候自称金门卫。”   “为什么?”   “因为雁云卫的女书令是枭卫赵统领的媳妇,而金门卫的蔡统领曾经是他的情敌。”   ——我工作的这个圈儿好乱。   太子给了她沉默反思的时间,转头对宋明桐道:“这不是你该留的地方,回家去。”   宋明桐回过神儿来,咬了咬唇,罕见地顺从道:“今日让殿下见此狼狈之态,委实失礼,改日明桐进宫请罪。”   她身边的侍女还有些不甘,皱眉看着陆栖鸾道:“小姐,她……”   “走吧。”   待宋明桐离开后,陆栖鸾踢了踢生死不明的贾乃福,抬头对太子道:“殿下要为公主报仇,大可选个更为隐蔽些的方式,或是交托亲卫随意处置。此人毕竟是朝廷命官,若非拿枭卫的身份作掩护,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怕是朝野会有所非议,对殿下的声名有损。”   “我不在乎。”太子活动着臂膀,一脸随性道:“非议便非议,左右每日看着那些人勾心斗角的,我嫌脏。”   ……哈?   陆栖鸾愣神儿间,忽闻桥上有个熟悉的声音。   “……今日不是元宵?为何这锦雀桥上如此兵荒马乱?”   “怕是都去西城门看万户孔明灯去了。”   “我姐贪玩,多半也是去了,你在文会上连斗了十首诗,还是回去休息吧。”   “不了,有约便要守,她不来,我不会走。池冰兄尽可前去,这桥下莲灯也是难得的美景,我在此看看便是。”   太子见陆栖鸾神情有异,低声问道:“你认识?”   陆栖鸾:“惭愧惭愧,正是下官的未婚夫婿。”   太子顿时对他爹产生了鄙视之情:“父皇就是这点太过分,老是这样连有夫之妇都不放过。你不要太介怀我这边,我不会闲的没事儿去拆散有情人的。”   虽说跟陈望的感情也不咋深,但还在努力培养的陆栖鸾十分感动:“没想到太子殿下不仅爱惜亲妹,还如此通情达理,下官感激涕零。今日兹事体大,我一末流怕是处理不当,伤了太子的声名,这藏尸扫尾的功夫就委托殿下了。”   “好说……诶?”   太子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元宵节,原本应该跟自己相亲的姑娘在上面会情郎,自己在下面吹着冰冷的桥洞风处理一堆重伤的渣滓。   ……八年抗婚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觉得有点寂寞。   ……   陈望立在锦雀桥上,看着河上浮沉的莲灯,脑子里的文思在刚刚文人相轻的诗会上徐徐沉淀下来。至少这一刻他不想费神去酝酿文辞美句,而是多回味一次昨夜雪月廊下的那句佳人有意。   在他看来,那个姑娘是明快而自由的,她会欣赏文绉绉的字句,但当他直白地与她侃天说地时,她会更贴近于他的灵魂。   明年,他也许会再来这里,挽着她的手一起看一夜河灯吧……   “我还以为你会晚点来呢。”   背后被轻轻拍了一下,先是一身清艳的棠红映入眼帘,随后便是她略显凌乱的发尾,不知在哪里的繁华人流挤过,调皮地从耳侧落下几丝。   “让你等总归不好。”   陆栖鸾的目光微微漂移了一下,似乎是急于离开这里似的,也没多聊两句,马上便说要去西城门看孔明灯。陈望自然是随她去的,正有说有笑地走下桥时,空荡荡的大街那头便传来一串放肆的马蹄声。   “……之前朝廷明令不准在朱雀大街驱驰,谁敢如此目无王法?”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来得极快,陈望让陆栖鸾走得靠里些,皱眉望向来者。只见是个满面狰狞的巨汉,本是想出言相阻,又怕一起争执让这巨汉伤着陆栖鸾,一时间面露愠色。   陆栖鸾刚一抬头便撞上那巨汉扫来的视线,想到刚揍过他弟,下意识地偏过目光,却让那巨汉注意到了,勒马回身,喝道——   “兀那女子,可见过一个瘦长紫衣男子?”   陆栖鸾一看那贾乃寿找来了,便知事情不妙,转念间已编好一套说辞,哪知陈望作为文人,嘴比她快,直接将她护在身后代她答道:“未曾见过。”   贾乃寿甚少见有人在他面前毫无畏惧,虎目一瞪道:“本官问的是她!”   陈望寒声道:“我们一直同行,未见过便是未见过。”   贾乃寿刚想发作,忽而鼻子一动,怒道:“没见过此女身上怎么有血腥味?!本官听说有人在锦雀桥殴打本官亲弟,定是你们无误!快说吾弟究竟在何处!”   说着,贾乃寿便一马鞭甩了过来,陈望一把将陆栖鸾推开,伸手去拦,直接一声皮肉绽裂响,右手顿时鲜血淋漓。   “陈望!”   贾乃寿正要下第二鞭,突然听见背后一阵破风声,一个骨折筋断的人直接从后面砸在他身前,吓得他的马匹一惊,嘶鸣间扬蹄一踩,那人便是一声惨叫,待骨碎声传出,贾乃寿定睛一看,顿时目眦欲裂。   “吾弟!!!是谁敢伤你?!”   “你爷爷!”   来者自然是正要拖贾乃福去巡城吏那儿的太子,他扔完人,冲上来不由分说便与贾乃寿打了起来。陆栖鸾一看心下着急,这贾乃寿从外地来,怕是根本就没见过太子,万一趁他病打出个好歹,在场所有人都要下狱。   “栖鸾,你快去报官,我……”   陈望一个文弱书生,那一鞭子正抽到他臂上先前留下的冻疮处,自然是无力再上前助战,正要喊陆栖鸾不要管他先去报官,便见她一扭头,拔腿就跑。   陈望:……   好在陆栖鸾还是有基本的良知,看似无情无义地落荒而逃,实际上是直奔一家烟火铺子,一脚踹开门,冲进去就抱起一堆炮仗跑了回来。   陈望震惊地看着她回来就把炮仗全扔在地上抽搐着的贾乃福身上,拿起火折子往炮仗上一扔,朝那边的战团就是一声吼——   “贾乃寿!你弟炸了!!” 第十二章 开荤   陆栖鸾斗鸡走狗的儿童年代里,九成九的时间都在学堂里打架,打得过要嘲讽,打不过更要嘲讽,一眼看穿对手的痛脚,逮着了就死命地踩,踩完了扭头就跑丝毫不恋战,力图把对方气到爆炸。   显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浓烟滚滚里,贾乃寿算是跟他弟一起炸了,眼看着陆栖鸾把贾乃福炸得一脸血掉头就跑,怒极分神,冷不丁地被被太子捉隙一拳捣中右眼窝。   和陆栖鸾这种以嘴炮为主以跑为辅的业余干架人士不同,太子年轻的时候怎么说也是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上混过的,那一拳下去宛如一锤子砸中眼球,登时便让贾乃寿右眼一片乌白,眼眶立时便裂了开。   “滚!”   贾乃寿痛极,手上力道迸发,一掌扫开太子,便直接朝落跑的陆栖鸾冲了过去。   陈望看得目瞪口呆,见贾乃寿朝陆栖鸾追过去,忙要拖着伤躯去拦,却让太子一把抓住了胳膊。   “你又不会打架,冲上去有什么用?”太子指着自己的腿,一脸抽筋道:“我脚刚刚让那陆典书给弄扭了,跑不了多远,你腿脚好的话背我过去,没准还能赶得上给她报仇。”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追上去死得更快信不信?”   太子心里倒是有几分数,刚刚一眼瞄见陆栖鸾逃跑时身法不凡,那贾乃寿眼睛受伤,她性格又那么刁,有心的话往人多的地方一扎,多半是能跑得了的。   ……就怕这姑娘突然伟大起来,为免百姓受伤往偏僻的地方跑,那就说不好了。   陈望此时又哪里听得进他的话,正要挣开他追过去时,忽见桥上走下来一个少年,腰后横着一口比之寻常刀具稍长的雁翎刀,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模样。   走下来之后先是扫了一圈满地狼藉之状,看了看地上的贾乃福,随后向太子稽首。   “殿下可安好?”   太子见了他,眼角微抽:“……本宫没事,你来做什么?”   少年走到昏迷不醒的贾乃福面前,试了试他的鼻息,道:“臣为保护殿下而来,适才伤殿下者,可是这朔州参军贾乃福?”   “是又……喂!”   言未尽,刀便出,等太子欲阻止时,已是血泓泼地,人头滚落。   ……又是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就杀了?   手指一紧,太子拧眉道:“你无诏怎可擅杀朝廷命官?”   甩去刀尖上的血珠,少年似是对刚刚杀了一个人无感一般,微微垂首道:“臣,有诏。”   ……   陆栖鸾花了三个呼息的时间思考了一下她为什么要在元宵节这么个吃吃喝喝风花雪月的日子里街头狂奔。   首先这一定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来桥上和内定未婚夫约个会培养一下感情的,至于为啥造成现在这么个局面,她最多是在太子揍贾乃福的时候,贯彻一个朝廷官员的基本责任感,冲上去为帝国未来的储君顶锅而已。   ……其次,宋明桐,这个女娃不仅个子比她矮一个头,还被自己家的侍女忽悠得团团转,害人的手法和想象力基本徘徊在三流宅斗话本之下,没有什么威胁。   最后,我朝那令人忧国忧民的储君,硬要说的话只是个没有什么脑子的热血青年,嘴上傲娇然实际上为了妹妹哪儿都敢闯,谁都敢打,不考虑后果,大概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一道自由自在的风,跟他计较同样没什么意义。   所以结论是……贾乃福这个人被打是命中注定的,不亏。   嗯,明天若是上了刑部大堂,就照这个逻辑忽悠老爹吧。   想好借口的当口,后面贾乃寿已经追了上来,陆栖鸾扭头一看只见那人满脸血,恍如一头发怒的凶虎一般,登时脊梁骨就抖了三抖。   陆栖鸾本能更快点,无奈今日打扮得有些累赘,一时半会儿迈不开大步,且越跑越觉得古怪。   这周围是一处叫康平坊的热闹所在,正是元宵节的时候,此时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总不至于刚刚她那一嗓子枭卫把五百步开外都搞得千山鸟飞绝了吧。   眼瞧着前面远处的路口隐约有些佩刀赶来的人影,陆栖鸾猛地刹住,猜想贾乃寿从外地来,不识京城四卫编制,道:“贾将军,我乃枭卫女官,刚刚与你相斗者是东宫太子。前面府卫已赶来,同朝为官,有什么话公堂上一辩分明可好?”   贾乃寿怒火中烧,哪里听得她解释,一掌劈得她面前的细柳拦腰折断,喝道:“胡说八道!本官管你是谁,敢欺我兄弟,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嚯,好凶。   这一片空荡荡的商铺林立,陆栖鸾便没有再往前面开阔处跑,而是灵活地腾挪着身形往拉货的木车后躲,一边躲一边言语骚扰:   “我骗你做什么?你看你背后,我府中同僚已经来了。天子脚下擅杀朝廷命官,按律当市口腰斩,你当得起?”   贾乃寿被打坏了一只眼,一下子跟不上陆栖鸾的动作,吼道——   “本官不世功勋在身,便是皇帝要让我三分,本官要公主下嫁,公主就要下嫁!你一区区女官,除非进宫做娘娘,这辈子都休想让本官俯首!还敢拿刑律来压人,可笑!”   说着,便一拳锤烂了一架货车,只听车里一片碎瓷声,本以为是薄酒,没想到却是一车用于卖灯笼的火油,浇了他半身。   “贾将军。”   贾乃寿更恼,一回头,便见陆栖鸾提着一盏灯站在那头,火光透着红色的笼纸,与她一身棠红相映得隐约有些妖异之感。   “在公堂上站着说话,或是跟令弟一样躺着说话,莫怪下官未提醒过将军。”   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为朝廷戍边的大员,陆栖鸾虽知道今日多半不能善了,但看在后面已有不少像是哪儿的巡卫追过来的样子,心下稍安,想着磨一磨他的火气,待到公堂上再说。   贾乃寿似是也听见了四面八方有朝他围来的脚步声,又见陆栖鸾只离得他十步远,想到今夜被这女子愚弄了不止一回,骨子里混过江湖的凶性一起,便想着先杀了她再说。   “那本官就先杀了你,再上公堂交代!”   陆栖鸾见他眼神一阴,正要把灯笼丢开退步时,忽闻贾乃寿背后一声熟悉——   “可是归德将军贾乃寿?”   贾乃寿看陆栖鸾背后无退路,扭头一看身后幽幽站着个陌生的少年,扬手便朝他拍去:“哪儿来的毛孩子!滚!”   头皮一麻,陆栖鸾来不及想苏阆然怎么会突然在这儿,连忙喊道:“你对付不了他,快跑!”   这一句甫出口,眼前一道寒光斜斜划过,似是有什么热液溅在脸上。   愣怔间,贾乃寿山一样的身躯晃了晃,在陆栖鸾面前沿着一条从左肩至右腰的血线,随着渐渐扩大的猩红骨肉崩离,两片破碎的躯体轰然倒在逐渐扩大的暗沉的血泊里。   只一刀,人两断。   被飞溅的血液浸红的眼瞳里,倒映出苏阆然漠然的面庞和他收刀回鞘的动作,淡淡扫了一眼破碎的尸身后,在发现是她时,脸上愕然浮现了无措的神情。   “陆校书?”   ——妈的,没提个醒就给我开荤了。   昏迷过去前,陆栖鸾如是想。   ……   “归德将军贾乃寿、朔州参军贾乃福,元宵夜间意欲于闹市之上行刺太子,被当场诛杀,其从者招认贾乃寿曾与敌国通信,提及内政之事等……这回编的没有上次刑部尚书叛国记的好,御史台肯定会叨叨的,说了多少回了高赤崖这厮得多看点书才是……”   陆栖鸾是被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舔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先是听见有人在嗑瓜子聊天的声音,而后便看见前天托付给叶大夫养病的狗崽儿正生龙活虎地拱着她的脖子。   ……啊,多么美妙的早晨。   如果可以的话,陆栖鸾希望昨天晚上的事是个梦,她依然是天真活泼的官二代、依然是遂州十里八乡著名的小仙女。   ……如果的话。   看窗外有点眼熟的石狮子,这儿大概是枭卫府。但和陆栖鸾印象里不太一样的是这个房间布置得相当风雅,一张病榻两边都是干干净净的素纱屏风,正对面的梅瓶里插着一株梅花,幽幽香氛散在空气里,显得十分风雅。   陆栖鸾穿好了鞋,抱着狗崽走出去,便望见叶扶摇正悠闲地坐在藤椅上挠着猫,环视了一圈问道:“这是你的住所?”   叶扶摇微微睁开眼,摇头道:“不,这是停尸房。”   陆栖鸾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那一排排的素纱屏风把整个屋子隔成了一个个的小隔间,顿时觉得后背发寒。   陆栖鸾:“叶大夫,能给我个盆吗?我受到了伤害,想吐一吐。”   叶扶摇:“不可以,请不要污染这里的尸体。”   ……为什么在你的世界里我一个活人还比不上个死人干净?   好在狗崽给了陆栖鸾些微的治愈,她一边揉得狗崽嗷嗷叫一边强行冷静道:“我怎么会在这儿?家里人没来找我?”   “昨夜你为护驾不顾己身安危引走贼人,方令太子全身而退。而令尊怕那些还没抓干净的贼人余孽找你报复,才暂时把你放在府里。等今日雁云卫扫完尾,你便能回去了。”   说罢,叶扶摇拿出一张药方递了过去:“按这个方子抓药,熬汁提炼,隔一日用三滴,拌在饭食里喂下去,半个月便好了。”   陆栖鸾十分感动:“这多不好意思——”   叶扶摇:“不客气,给狗的。”   陆栖鸾:“哦。”   此时马主簿磕着瓜子从外面走过来,见了她便笑了:“昨夜辛苦了,节都没过好。不过你放心,昨天那贾姓兄弟全下地府了,上面说你一姑娘家不容易,放你三天假,回家休息去吧。”   “现在就能走?”   马主簿心想这娃头一次见血恶,怕是一时间受不住,顿时语气便慈爱了三分:“没事,你要是怕的话,外面送你过来的苏校尉正在外面等着你。”   不说还好,一说苏阆然,陆栖鸾就想起这小子一刀把那么高的一个人劈成两半的凶残画面,喉咙里马上就是一梗。   “那个……不用了,我自己认得路,慢慢走回去就好。”   马主簿热情地拉起她就往外拖:“那苏校尉可是武试的时候把雁云卫大统领打得躺了三天的一尊杀神,有他保护你怕啥?对了,说不定明天你们俩作为见证的人还得一起上刑部大堂,他是出了名的嘴笨,你脑子活络,好好教教他怎么串供把事情圆过去,明白吗?”   “不不不、我不明白,我要回家!娘哎QAQ!”   作者有话要说:   麻麻当公务员好可怕QWQ   ……   请记住这娃傻白甜的时期,在姨的标准来看这已经是天使了。 第十三章 升品试   古人云: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因不慎在新进的女公务员面前切了个人,苏阆然倍感愧疚,为此还特地开了尊口去问同僚——杀人的时候把人家姑娘吓昏过去了应该怎么赔礼道歉。   他那同僚满脸诡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让他带着姑娘喜欢的东西去赔礼道歉。   有道理,可……她喜欢什么呢?   苏阆然也想不到什么,听说早上枭卫府伙房不开灶,便提了两斤烤红薯去看望昨天送过去的陆栖鸾。可到了府门口又觉得这么直接进去不太合适,正犹豫着该怎么编个说辞,直到遇见枭卫府里那位很有名的叶大夫,才又开口向他询问陆栖鸾喜欢什么。   那叶大夫也是个怪人,听了之后便眯着眼睛笑得宛如一只老猫,说陆栖鸾这回惊吓过度,怕是此后要日日梦魇云云。   苏阆然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年龄相近的说过话的女人要么是在牢里等死要么是被追杀的路上临死,是以总觉得女人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生物。此时听叶扶摇说得煞有介事,愣了片刻便信了。   苏阆然想起酒桌上陆栖鸾替他圆过场,算是欠了她个人情,便觉得他得负起责任来,诚恳地向叶扶摇求教。   “……在下从医多年,深知此病乃心病,药石罔医,还需得从你这病根上下手。   “请先生教我。”   “倒也没什么好教的,她越是怕,你就越是要她面前走动……”   总而言之,苏阆然听他云里雾里地分析到最后,只明白了得和陆栖鸾多交流以期改变她印象的这个核心思想,便执着地等在枭卫府门口。   “苏校尉,还不到放衙的时候吧,你……您在这儿有何贵干?”   苏阆然在门口站了半晌,回头望见陆栖鸾一脸苍白地从枭卫府里走出来,面上虽然并不表露,心底还是略感愧疚,道:“我等着送你回府。”   一阵迷之沉默,陆栖鸾有点哆嗦,怀里的狗崽儿被她抖得快挠秃噜皮,嗷呜了一声。   苏阆然:“……这是?”   陆栖鸾:“这是小犬。”   “幸会。”   昨天晚上溅了一脸的血和那两片残尸犹然在目,陆栖鸾不由得咽了一下,道:“您不回雁云卫公干?”   苏阆然摇了摇头,道:“天亮前贾氏兄弟及其余孽便肃清了,余下的是枭卫和刑部的事。”   陆栖鸾实在无法直视这小子那张还有一两分孩子气的脸,目光飘向别处,问道:“昨夜在场的有一个姓陈的举子,不知道苏校尉见过他没有?”   “……”苏阆然顿了顿,颔首道:“问过话后,陆尚书便让他回府疗伤了。”   陆栖鸾松了口气,道:“多谢苏校尉了,那我这就先回府了。”   “我送你。”   “这不是耽误您的事儿吗,又没多远……”   “京城人贩子多。”   “……”   味同嚼蜡地啃着苏阆然递过来的烤红薯,陆栖鸾沉默地穿过两条街,路过昨夜的杀人现场时,陆栖鸾还看见那摊有血的地方正盖着沙土,气氛便更加凝固。   “……我想问一下,昨天我逃跑的时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到底是?”   “在城内办案时是要封街的,死的总归是朝廷命官,让百姓看见了不太合适。”   “哦,昨天锦雀桥上还有一个——”   “今晨陛下已下了旨,令太子赴大理寺思过。”   “他也只是见义勇为,直接就送到大理寺坐牢了?”   “是思过。”   “……陛下有没有说他得坐多久的牢?”   “是思一个月的过。”   “哦,那个……昨晚那情况我尽力了。”   “不是你的错。”   随后二人两厢无言地回了陆府,陆栖鸾正想编个说辞让苏阆然赶紧回去,忽然背后一声高亢的鸡鸣,扭头便看见一只五彩斑斓的花公鸡朝她蹿了过来。   “别跑!”   后面她娘提着菜刀汹汹而来,公鸡受惊,扇着翅膀眼看着要往她脸上扑,旁边苏阆然身形一动,看准了伸手捏住公鸡脖颈,拇指轻轻一推,只听一声细细的骨碎声,那公鸡便扑腾了两下,不动了。   ——啊,脖子忽然好疼。   陆栖鸾下意识地捂住脖子往旁边挪了半步,那边陆母见公鸡已然授首,抚着胸顺气走过来逮着陆栖鸾上下查看道:“可算回来了,你爹说你昨夜卷进案子里了,怎么没受伤吧,脸色这么差?”   “我没事,娘你这鸡是?”   “早市上刚买的虫草鸡,想着你受了惊吓得好好补补……这位小哥儿是?”   “这……是雁云卫的苏校尉,昨天多亏是他及时赶到,我才没受伤。”   苏阆然随之把那死掉的公鸡还给陆母,身子微倾行礼道:“见过陆夫人。”   陆母哎呦了两声,连忙把人请进府留他用个便饭,又喊人张罗着把虫草鸡给炖了。陆栖鸾本想着苏阆然讨厌这等酒席场面,定会推拒一二,哪知他一听陆母邀请,闷声不吭地点了点头,直接就进了陆府。   ……害怕。   陆栖鸾琢磨着到底是跟着进去吃一锅虫草鸡,还是借口月事来了躲到屋里装死,后院便急急走来一个人,见了陆栖鸾安安生生地站在庭院里,面上的紧张之色松了下来。   “抱歉,昨夜见你昏过去了,那些雁云卫又不准我接近,没能让你回家调养……”   “我没事,倒是你,那一鞭子有没有伤着手上的筋骨,可会影响你春闱?”   陈望右手上已缠满了纱布,但看样子并不担心,倒是心疼陆栖鸾不似寻常女儿家柔弱,反过来要担心他。   “放心,养养便好了……”   在廊外聊了半晌,陆栖鸾这才想起把苏阆然晾在客厅了,和陈望说了两句苏阆然的事,便一起到客厅会客。   陈望倒是还记得这个少年人一刀斩了贾乃福的头的残酷之状,也察觉到陆栖鸾有点怕,特意在用饭时隔开了他们两个,引得苏阆然时不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好在还有个不明状况的陆母,炖了整只虫草鸡,端上来便往三个人碗里不停夹菜,气氛也不算僵。   陆栖鸾见陈望碗里都是些得动筷子的菜,怕他右手不方便,小声问他道:“需要换勺子吗?”   “不必。”陈望笑了笑,用左手拿起筷子,使起来竟与右手无异。   “还挺厉害的,你写字也能左右开弓?”   “从前抄书时犯懒,便学会了。”   陆栖鸾心想学霸就是跟她这等凡人不一样,随之又是一阵凉凉的视线扫过来,连忙低头戳碗里的藕肉丸子。   此时苏阆然冷不丁地问道:“陈举人是不是马上便要入国学寺待考?”   “正是。”   “哦,我本以为陈举人要留下来教陆校书的升品试,原来是我误会了。”   陆栖鸾啊了一声,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问道:“我倒是忘了,还有升品试这么回事。”   陈望略一沉吟,道:“你要考几品的升品试?”   “是九品校书……”   苏阆然道:“不对,女官权小升迁快,待昨夜的案子过后,虽说还是校书,但品阶会按八品考,之后便有参撰档案之权。”   陈望道:“按《天官惟律·丙酉撰》,女官升九品,考的只是些条目抽背,升八品,则还需考《六邪论》,写一篇时政之论。”   陆栖鸾回忆起还在私塾读书的年代,写过一篇论女孩儿不婚之合理性的文章,被大怒的私塾夫子拿着戒尺绕着房子抽,从此对写文章充满了痛恨。   见陆栖鸾面露难色,陈望又道:“写不出来也不勉强,我去国学寺前教你一些政论大略,你照着添些时事上去便是。也不必慌乱,比之升上三品要考校的诗文,这已算是容易了。”   陆栖鸾边听边点头,反正她也不打算做官做多久,在下三品混个几年,不出意外地话等成婚后打算要孩子的时候,就让爹托关系让她辞官回家算了。   目前人生中还没什么伟大志向的陆官员正这么想着,忽然侧厅处传来一声喧哗。   “……我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他是没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竟去打架生事伤了手!忘了他要考科举吗?!”   陆母听见了便道:“今早令尊身子是好起来了,只是腿脚不便,一时也忘了请他来前厅……”   陈望眼底神色一冷,道:“夫人不必如此,该是家父答谢陆家救命之恩才是。望先退席片刻,请见谅。”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陈望退席去了偏厅,不一会儿那陈父又吵了起来,说些不肖子云云,但很快便没了声。   陆栖鸾侧过脸问正在给她盛饭的孙嬷嬷道:“孙嬷嬷,陈望他爹是怎么啦?”   孙嬷嬷想着她在枭卫府没吃好,给她碗里盛得满满的才递给她,小声道:“这陈公子是个好人,只是他那爹以前被俘了好几年,朝廷又不去救他,吃了不少苦头,估计是脑子不太清楚,醒来一会儿说边军对不起他,一会儿又说要陈公子考上状元后替他出气……啧,还不知道等陈公子去了国学寺后怎么办呢。”   陆栖鸾余光瞥过去,见她娘神色也有些不满,抿了抿唇起身道:“苏校尉见谅,我也过去看看,马上回来。”   苏阆然略一点头,目送陆栖鸾离开,便听见陆母叹了口气,拿起酒盏喝了口酒。   想了想,虽说不太合适,苏阆然还是问出了口:“陆夫人叹息,是因为陈举人之故?”   陆母喝了点酒,见苏阆然是个寡言的性子,也便直接开口道:“说出来不怕苏校尉见笑,外子与我都是十分欣赏这陈望博学多才,想着小鸟儿与他有恩,若是嫁了他,他势必会待小鸟儿好……”   “小鸟儿?”   “啊,是栖鸾小时候的小名,现在不让叫了,喝多了冷不丁地就蹿出口了,苏校尉你可别跟旁人说。”   苏阆然忙不迭地点头:“您继续。”   陆母继续愁道:“我家也不是那种苛求亲家的门庭,栖鸾虽然皮了点,但还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遇见什么事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今天陈望那父亲你也听见了,脾气古怪,我怕女儿嫁过去受气……”   苏阆然还是头一回被倾诉家务事,脑子迟钝了一会儿,道:“那,观望一段时日?”   “话是如此,可京城又是如此浮华,待春闱后以陈望的才华必定高中,那时少不了狂蜂浪蝶,他一个金州偏远地方来的能抵得住?”   苏阆然略一沉吟,道:“若他得登青云却为名色所动,定非良人,便是错过了也不可惜。”   陆母听了深以为然,越看苏阆然越觉得这孩子好,不像陆栖鸾整天胡说八道,又不像陆池冰听了没两句就找借口跑了,正要深入交流一下时,后院传出一声打碎东西的声音。 第十四章 伪面君子   “不肖子!可还记得是谁养大的你!”   陈望的身形一如当日药铺前一半,在身子周围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他人的指责尖锐地扎来,却无法撼动他半分。   这不是一种麻木,而是那种拥有才华的人对凡人的漠视。   “……生我者父母,至于养我者,二十二年间便只有母亲一人。而母亲是怎么过世的,想必父亲比儿更清楚。”   陈父忽然暴怒起来,抓起桌子上的茶碗便朝他砸过去:“你若真这么恨我,还不如索性让我死了!”   “儿不敢。”陈望看着陈父,道:“儿倒是希望父亲能长命百岁,让母亲那一段黄泉路走得安宁些,勿要再如生前那般,活得——猪狗不如。”   “你——”陈父一句话没说出口,便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陈望站在一侧冷漠地看着他,直到他咳得脱了力,才将他扶起平放回病榻上,轻声说了一句孝经里面的话。   “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孝敬父母,若父母行为不当,要适度劝谏。父母不听从,依然要敬重有加,不能因此忧劳,亦不可怨恨。   门外,陆栖鸾问罢孙嬷嬷陈父之事的详细后,待听见房内有人砸东西,便连忙走过来。刚到房门口,便见陈望已把其父放好。   “怎么了?刚刚不是还……”   陈望闭上眼整理了一下神色,回头道:“无妨,家父只是不满我受了伤,教训了我一顿,便气倒了。”   哦……   陆栖鸾隐约觉得气氛古怪,示意陈望跟她出来说话。   “诺之,昨夜连累你受伤,你爹怕是对我起了芥蒂。其实你我之间的事乃是我父母片面之想,你爹和你若不喜也不必勉强,我去与爹娘说便是。”   “……”   手背上本已散去的疼痛蓦然作乱起来,陈望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待到陆栖鸾面露疑惑时,方道:“我曾与你有约,两个月,报你再造之恩。既诺之,便无改口的道理。”   陆栖鸾略一沉吟,又抬眸看着他,道:“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公事如此,婚事亦然。”   她显然是察觉到了在这段才子佳人的剧本里不安定的隐伤,但不同于寻常姑娘观望一阵,而是直接便与他说出来。   ——她是个怕麻烦的人,不愿意勉强他娶她,但同时也在告诉他,不要拿他的事情来麻烦陆家。   陈望一时间便清醒过来,她眼中黑白冷暖皆分明,一如他尝遍的人间百苦。   “……抱歉。”   陆栖鸾见他明白了,抿出一个笑,道:“无需抱歉,倒是我一贯待外人疏情,你不嫌弃就好。我还是那句话——明珠蒙尘终究只是一时,望你来日得登龙门大道,成沧海之愿。”   ……   正月下旬,贾氏兄弟行刺案敲定,边军统领撤换,监军。   “……我就奇怪了,那贾乃寿明明是从背后被劈成两半的,这仵作写的证词却是太子神勇,奋力搏斗之下夺过贾乃寿的兵器从正面把他砍死的……这哪个仵作出的证词?刑部陪审的是不是瞎?”   “正是在下。”   元宵过后,京城又飘了两天的雪,随后便云开放晴。陆栖鸾的典书工作终于步上正规,看天气好,便把阁里不太重要的县志翻出来几打,搬到院子里晒一晒除霉。   这时外面便又送来了新的密档,盒子里装得正是归德将军贾乃寿、朔州参军贾乃福的生平和刑部判决的文书。   陆栖鸾看着叶扶摇看完尸检的文书后,拿了印泥在文书上按了手印,一脸冷漠道:“所以你是怎么把刑部的仵作糊弄过去的?”   “枭卫府说来说去不过是为朝廷做两件事,一是落实罪名,二是捏造罪名。”按完手印后,又是一笔鬼都认不得的狂草落在纸上,算是签了名,等墨迹晾干的工夫,叶扶摇道:“捏造罪名也是要堵众人悠悠之口的,有时便需要在下这样的手艺人修补修补尸体,以便合得上他们编的证词。”   陆栖鸾怀疑道:“你有这本事?”   “那日你昏着,没看见,就在你隔壁床铺上做的。”   陆栖鸾不禁忧国忧民道:“伪造尸体瞒天过海这是做假证吧,枭卫府如此猖狂,长此以往这世间还有公理和正义吗?”   叶扶摇目光慈祥地说道:“没有。”   陆栖鸾眼神灰暗地看着他:“我爹说的对,官场水太深,如我这等纯洁无暇的少女还是回家绣花等人提亲比较妥当。”   “等陈诺之?”   “你怎么知道的?”   “跟马主簿下棋的时候,听她说的。”   陈望与陆池冰作为今年的举子,且都是两州解元之才,有资格直接被拔擢入国学寺与天下英才交流学问。三日前他们便已经离开了陆家搬去了国学寺,走前陈望还特地留给陆栖鸾一大摞女官升品试要考到的书籍。   陆栖鸾向来是过目不忘的,也因此懒得学习,那些书看过一遍就扔在了角落里落灰,现在想想也挺对不住陈望的。   “……能去的话,我倒是想去看看我弟弟和陈望,可惜女子进不得国学寺。”   叶扶摇忽然笑了笑,道:“这你怕是有所不知,国学寺汇聚天下才子,每至年节时令,都会办一些诗会文会,莫说女子了,连番邦之人都能进去一瞻风采。当然,这是在年前。”   “那为何现在不准女子进了呢?”   “自然是因为西风倒了,儒家这阵东风坐了庄。”   扫了一眼见她皱眉不语,叶扶摇徐徐解释道:“左相宋睿乃是我朝闻名的大儒,这位大儒说好也好,去年九月出京代天子巡查九州吏治,先后惩治了江南上百水患贪官,算是为百姓谋了不少福祉;说坏,乃是因他为人十分古板,自撰‘地坤妇德论’,要求女子应如奴仆般侍奉夫主,提出拉拉杂杂上百条女子衣饰当简朴保守的论调。又认为儒学乃圣贤道,而女子属阴,不允许女子踏足孔圣教化之地,便有了国学寺这条规矩。”   陆栖鸾想起那天宋明桐被她脱了鞋后的惊恐之色,实在不能理解宋家的家教到底是什么鬼。   “那在这位宋相爷眼里,像我这样的应该穿成什么样才符合立牌坊的标准?”   叶扶摇想了想,道:“大约是像插标卖身的一样。”   陆栖鸾:“……你觉得那些大街上插标卖身的好看吗?”   叶扶摇:“看脸。”   陆栖鸾仰天长叹:“那怎么办,我虽然不大爱打扮但该出去玩的时候也想穿红戴绿的。陈望又是左相的门生,万一他也被这老匹夫蛊惑了,我嫁给他后,夏天不准我撸袖子下河捞鱼,冬天不准我找朋友上街喝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叶扶摇安慰她道:“你且放宽心,没准过两年枭卫就要到左相府去杀人放火了,他那妇德论能不能推广还在未定之天。”   撅着嘴鼓了一会儿腮帮子,陆栖鸾努力让表情显得恶毒些道:“女官制是圣上定的,左相这么明着怼以后也长不了,索性捏造个罪名说贾乃寿是左相指使的,一起办了。”   叶扶摇不禁欣慰地为她鼓起掌:“说得好,不愧是高赤崖放亮了招子选拔来的,若你想那些儿女情长之事,转而专注官途,没准能像敌国那位官至节度使的女将军一样,教后世史官汗青之上也莫忘了有你这么一点红。”   “想多了吧,我哪儿有那么大的志向,能不给家人添麻烦、安安生生地走完嫁人这么一条路就够了。”   “嗯~”   “你笑什么?”   “我笑有人本性非如此,却偏要作羔羊……哈,休恼,你这面相生得最是有意思,我倒是觉得,你可以走得更远些。”   ……   国学寺。   “……陆池冰,你虽策论上更胜一筹,然而诗作却总缺些灵性。你也知道,圣上最喜的乃是诗作,陈诺之命途坎坷,所作忧国诗便是本官阅卷多年,读来也不禁泪下,你与他之差距,这短短一个月怕是难以填平,不如便索性放弃诗词,在治国论上多下功夫。”   面前摊着陈望入国学寺以来所作的三首五言诗,山水诗灵动飞逸,忧国诗感人肺腑,壮志诗豪迈奔放,可见其才华横溢,不是他这种死读书的书生能赶得上的。   何况……论起背书,他连陆栖鸾都背不过。   学监看得出来陆池冰的治国策论是这一届举子中写的最好的,便是随便写首打油诗,进士也定然陆池冰囊中之物。但进士之后还要由圣上亲自阅卷点三甲,而圣上又是生性浪漫之人,前两届的状元无不是诗词风流,是以学监便建议他专注策论去争榜眼,莫要与陈望这等鬼才相争。   陆池冰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大人的好意池冰明白,只是若此次榜上有名,池冰这一生便再也不能入考场,还想与那天骄争上一争。”   人皆有三分傲气,何况文人。比起硬邦邦的策论,诗词更像是文人之间的刀剑,锋刃利不利,亮出来的瞬间便高下立见。   学监倒也不拦他,笑道:“迎难而上,正是儒门学子真正的气节,本官不拦你,便去争状元吧,争得上,令尊要请本官喝酒,争不上,本官请令尊喝酒。”   “多谢大人。”   陆池冰拜别了学监,刚一出门,便见周围同批的举子都在快步往国学寺门前走。   “怎么回事?”   “陆兄,快把你家那姐夫喊出来,他座师回来了,终于有靠山替他撑腰,再也不用受那些嫉妒他的纨绔的鸟气了!”   “什么座师?”   “怎么听不懂呢,是左相回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篇文里有问过读者亲关于我朝古代女子三从四德从啥时候开始的,之后就去复习了一下程朱理学,简直灭绝人性,明明之前的朝代都是鼓励妹子怎么好看怎么打扮(尤其是唐朝,那些古代的襦裙可都是低胸啊,肩膀都是半透明的纱啊)   这里的世界观设定是要出现程朱理论束缚女性的苗头时期,正史不能改变,这文里就派我们可爱的陆小鸟儿去啄掉它!! 第十五章 诗锤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说的便是陆栖鸾这种人。   左相代天子巡视天下回京,带回来的不止有土特产,还有各州贪渎官员名录,其中多的是与朝中蒙荫一派权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地方官。回朝第二日,一上朝便是以一封长达千言的弹劾书震惊朝野。   一时间六部纷纷慌乱起来,尤其是吏部和刑部,牵连出不少渎职之人,每日里忙得如同前线打仗一般,教陆爹一连三天都没能喝的上心心念念的小米粥。   而左相回京复命后,并没有先回府,而是折去了国学寺寻他在各地所收的门生,又听说是十分青睐陈望的才华,与他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话,一时间陈望也便成了国学寺瞩目的翘楚,每日疲于应付往来巴结的文人官员,本来说好十日回一次陆府教陆栖鸾升品试功课的约定也未能相守。   “……我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能别一副嫌弃脸吗?不是陈望你很不满?”   陆池冰这几日想来是在国学寺疯学了好一阵,回家的时候眼睛下面已经有了青痕,饶是如此,为了让陆栖鸾过升品试,也还是抓紧了时间给她补课。   陆栖鸾叼着笔斜眼看她弟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不是你姐废话多,你要是扛不住就去困一觉。我升不升品的无所谓,你别熬得上了考场昏过去了,莫说我没提醒过你。”   她是发觉自从陈望来了之后,陆池冰的压力不是一般地大,也深知这小子自幼心高气傲,虽然年纪小,对科举却是苦心准备多年,此番若考不得状元郎,对他而言必然是个不小的打击。   用朱笔把陆栖鸾写的时政论上条理不顺的地方圈出,陆池冰一边在旁边写批注一边皱眉道:“我自己的事我知道,倒是你,小半个月了连封书信都不给陈望回,要是对他不上心,还是趁早断了好,省得春闱后白白落得个纠缠不清的污名。”   “不给他回信是怕他在我身上多费工夫耽误考试,多大的人儿了,该是顾点大局才对。”陆栖鸾刺了他一句后,又瞧见陆池冰虎着脸,便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科举之后要在姻缘一事上有所纠缠?你是听见什么风声了?”   陆栖鸾刚一问出口,见陆池冰笔尖一抖,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说吧,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升官发财忘旧人,我还没怂到讳疾忌医的地步。”   陆池冰沉默了片刻,道:“我也是只听见了风声,说是左相有意把嫡孙女许给陈望……不过你放心,他已经严词拒绝了,为此还跟一个左相派的学监争论过两句。”   陈望的反应倒是在陆栖鸾意料之中,只是她倒是更好奇另一件事。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左相家的孙女应该只有宋明桐一个,可你也知道,宋明桐在京城是默认的太子妃,左相敢表露出把她许给陈望的意思,要么是脑子坏了,要么就是东宫出了什么幺蛾子……哎~这就有意思了。”   陆池冰:“……姐。”   陆栖鸾:“咋?”   陆池冰:“你的重点应该放在判断到底是把陈望挽回来还是直接蹬了,不是左相的孙女在朝中起了什么风波,这跟你无关。”   陆栖鸾想了想深以为然,道:“说得有理,都是些风言风语,当不得真。只不过我有点奇怪,你们国学寺有这么无聊?这些流言是谁传给你的?”   咳嗽了一声,陆池冰别过眼神道:“……秦尔蔚。”   秦尔蔚其人,算得上是陆栖鸾姐弟俩的竹马,本来是京城人士,他爹年轻的时候弹劾蒙荫派贪官失败,被排挤下放到遂州,秦尔蔚便与他们俩在一个学堂上学。一开始这厮仗着京城来的,瞧不起遂州乡下口音,被当时的学堂一霸陆栖鸾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见了她就躲,倒是因为学习好,跟陆池冰走得很近。   “秦尔蔚……”陆栖鸾眯着眼睛回忆了片刻,道:“我还记得去年他打破了我一块从小戴到大的玉佩,叫咱娘好一阵难过,你怎么又跟他混一起了?”   陆池冰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你先抢了人家的孤本藏书,他那是误伤,我见他时他还还说那时特意找匠人帮你粘回来打算照着原样重新刻一个呢。”   “那粘回来了吗?”   “……我没细问。”   “听你这意思我是不是得上国学寺慰问他一下?”   “别,千万别来,等春闱过后你想怎么算账就怎么算,没人拦你。”   “……哦。”   ……   一转眼便到了春闱前夕,满京城因为左相归来提出的一些改革事项而引发的茶馆话题纷纷转向了今春三甲候选。   枭卫府里也不能免俗,连带着值勤站岗的守卫都私底下开了几个小赌局,喊陆栖鸾来压状元郎。   而状元郎的热门候选里四个有两个都是陆栖鸾家的,尤其是在陈望拒了左相议亲的小道消息传开后,京城里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陆家的小姐,把她义助陈望的事儿传得越发离谱。   马主簿还特地打趣她说她赌谁都一样,那状元多半是她家的,被同僚好生调戏了几日。   直到春闱前一日,到了放衙的时辰,陆栖鸾正要关门落锁回家再看一看陈望留下的升品试功课,忽然前院喧闹起来,片刻后又归于寂静。   不一会儿,正在府里练府卫的周弦来了她这边,让她马上把门再打开。   “怎么了?”   “别多问,是府主回府了,快把你的狗收起来。”   因密档阁前的院子朝阳,一开始是叶大夫的猫闺女跑来晒太阳,等到陆栖鸾那头狗崽儿会扑腾了,也跟着猫跑来晒肚皮。府里往来调取密档的枭卫有时候也会来撸猫逗狗地放松放松,可到底还是不合规矩的,尤其是在枭卫的府主回来的时候。   叶大夫的猫闺女聪明,一见人来便跳到房檐上找个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睡。而陆栖鸾的狗儿子就没那么机智了,一脸傻样地蹲在她旁边晃尾巴。   陆栖鸾赶紧把狗拎起来,一时间也不知往哪儿塞,只能暂时把狗儿子往袖子里一揣,躲在站得笔直的周弦后面。   很快院门口就传来铁甲因走动而摩擦的声音,随后便走进来一个威武的中年。枭卫的武官服饰俱是一身暗金黑衣,脑后系着一条揉金丝的发绳,绳尾又用金银错的手艺系着三根浸了金漆的枭羽,时人因畏惧枭卫,便有了“晦夜见枭羽落窗,必有血光之灾”一说。   而这个中年则是半身甲胄,头戴铁盔,长髯飘飘,他一走进来,陆栖鸾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长得……好像年画里的关二爷啊。   陆栖鸾刚抿起嘴唇就听见周弦低声道——   “……我知道你想笑,府主姓赵不姓关,给我憋住。”   “哦。”   那位赵府主身后跟了四个抬着铁皮箱子的人,待走到近前,抬箱子的人进了阁里,赵府主却停在门口,扫了一眼陆栖鸾,对周弦问道:   “本官去追查前刑部贪渎党羽的这两个月,听说京里不太平,你们又了结了两桩案子?”   周弦抱拳道:“下官等人不敢自专,皆是承于上意。”   赵府主点了点头,道:“有高都尉在,本官自是放心。每年春闱前后正是多事之秋,你们也都提着点心,莫教出了岔子。”   周弦连连称是,陆栖鸾又听他们说了些陈年案犯的事,便听赵府主提到了自己。   “……这个小典书应当是今年才进府的,怎就这么快要考升品试?”   “府主有所不知,陆典书不畏强权,助府里成功捕获落跑的太子殿下,省了我们不少功夫。吏部评功绩的时候,高都尉便把她算上了,您也知道,朝中女官稀缺,难得有这样办事利索的,升迁得自然也就快。”   ——不不不他第二次没有落跑只是见义勇为被你们冤枉着抓去大理寺的……   赵府主捋须点头,对陆栖鸾道:“陆典书,府里参与春闱的女官你还是头一个,好好考,为府争光,知道了吗?”   陆栖鸾:“多谢府主指教,下官定不负府主期望。”   赵府主十分欣慰:“还是年轻人有志气,听说你家学渊源,陆大人之子更是准状元郎,你也定当是才女了。”   陆栖鸾:“哪里哪里……”   赵府主:“看来你对升品试是胸有成竹,来,以春为题作首诗给本官听听。”   陆栖鸾:“……”   我们重新回忆一下:陆栖鸾其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艺不精、诗词不通。   然而陆栖鸾有一个优点就是无论在多么尴尬的场景下都绝不怯场,咳嗽了一下,说了声献丑,便转过身走了起来。   赵府主问旁边的周弦:“……她这是?”   周弦:“曾闻曹子建七步成诗,陆典书书香门第,想是要效仿前人。”   赵府主遂连连感慨果然一家人才,待陆栖鸾走到第七步,果然便开口了——   “春日大街上,织女相亲忙。半夜思春起,窗外一声……一声……”   狗崽:“汪。”   “……”   多年以后,有史官记载:……初,陆侯授枭卫典书,府主尝试文采,七步成黄诗一首,震慑上官,后声名渐赫,此诗遂盛传年间。后世文人闻其诗,如重锤击顶,遂赠其号:诗锤。   第十六章 登龙道   “娘,为什么一大清早要炖甲鱼?”   “甲鱼,甲也,好兆头。”   “娘,为什么还没到祭日就要给爷爷烧纸?”   “祭地,及第也,让你爷爷保佑你们孔子护身。”   “那为什么不直接祭孔夫子?”   “你倒是提醒为娘了,来,这是孔庙泮水池里涮过的祈福笔,带上好好考。”   春闱前一天,陆母把能迷信的都迷信了个遍,又为了家里三个考生将文房四宝准备了六套,好似要出门远游一般全部搬上了马车。   陈望与陆池冰按规矩是要从国学寺直接去贡院的,故而惨遭迷信活动骚扰的也就只剩下陆栖鸾一个。   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抹着眼泪想送她去贡院的陆母,陆栖鸾带上一整车陆母的爱到了贡院前时,发现陈望和陆池冰这俩人比她这个经历了迷信活动的还疲劳。   “你们俩……没事儿吧?怎么看着这么累?”   二人眼底俱是一片青痕,陈望看了看她带着的一马车东西,道:“毕竟是人生大事,昨夜又有几个能安睡的,我们熬惯了,自是无妨,倒是你,带着这些东西是——?”   陆栖鸾隆重介绍:“孔庙祈福笔、孔庙祈福墨、孔庙祈福纸、孔庙祈福砚,我娘说砚头上雕着孔夫子的头,我看着像弥勒佛。”   陈望哑然失笑:“夫人美意自然是好的,只是贡院有规矩,笔墨纸砚一概不准私带,须得用贡院提供的文房四宝,夫人这番周折怕是只能心领了。”   “哎~”陆栖鸾心想迷信真是要不得,见陆池冰东张西望的,便问道:“找谁呢你?”   “我刚刚才瞧见尔蔚兄的,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   此时贡院门前已站满了各地来的考生,有的抓紧时间多看一会儿书,有的和熟人扎在一堆猜测考题。   “啊,尔蔚兄在那。”   陆栖鸾一回头,只瞧见一个蓝衣的书生,看他那有点眼熟的后脑勺,多半是秦尔蔚无误,只不过转眼间他便走到远处一架马车前,与掀帘探出头的一个少女说起了话。   ……宋明桐。   陆栖鸾伸手抓住正要走过去的陆池冰,道:“贡院要开门了,这小子向来怕我怕得紧,你还是别去叫他了,省得影响他考试。”   陆池冰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又看了一眼,迟疑道:“那是……左相家的嫡女吗?”   刚一说出口陆池冰就有点后悔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陈望眼底显而易见地划过一丝倦色。   陆栖鸾倒也不像是多在意的模样,猜测道:“她是来考女官的?”   “不会,左相家风甚严,一向反对女官制,又怎么会让嫡孙女来考。我记得尔蔚兄之前才说过他有个表妹会来送考,想来便是这宋小姐了。”   “唔。”   陆栖鸾心想她跟宋明桐也算是一段孽缘,之前谣传她抢宋明桐的太子妃,现在又谣传宋明桐夺她的未婚夫,有趣归有趣,但估摸着这宋小姐是越来越恨她了。   女人对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尤其敏感,宋明桐亦然,一边和表兄说这话一边觉得耳边烧得慌,一脸古怪地往左边一看,只见人群那头,陆栖鸾捏着下巴眯眼看她。   ——妈呀!   宋明桐一下子缩进了马车里。   她表兄秦尔蔚愣了一下,敲了敲马车壁道:“明桐,怎么了?”   “我……我又见到上次脱我鞋的那个女人了。”   秦尔蔚一直在国学寺,只知宋明桐被某家小姐欺负了个彻底,以至于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也因照顾不周被她母亲一气之下发卖了,也不知那欺人者姓甚名谁,便道:“若她对不住你,也正好趁此机会让她向你致歉,以后都是要在京城过的,还是早早化干戈为玉帛的好。她在哪儿?表兄带你去吧。”   “不去不去,我一见她心里便擂得厉害……”   “哈?”   旁边新换上来的侍女唉声叹气道:“前段时日小姐夜里还会梦见那恶女惊醒呢,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段时间才好了些。”   秦尔蔚一边心疼表妹可怜,一边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还没琢磨清楚个所以然,贡院的门就开了。   “开——考——时——辰——到!”   三座铜狮门徐徐打开,左侧站了一排兵士与检考的小吏,右侧出来数名女官并着一座简易的麻布棚,想来是为女官检考时避嫌之用。   而正中间的门里,有一条雕刻着龙纹的青石路,这是除皇宫外唯一一条允许雕龙的路,意在鼓励举子得登龙道,民间便称之为登龙道。   “应试举子入登龙道,女官入右侧矮门,开始检考!”   随着主考官一声令下,四周举子尽皆熙熙去排队待检。   “那,我们便进去了,贡院寒冷,你要保重着些身子。”   “嗯,也祝你们得偿所愿。”   陆栖鸾目送他们走向那中间的登龙道,直到那些龙纹映入眼帘,忽然喃喃道——   “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得见女官也走上登龙道的一日。”   这么一想,陆栖鸾发现自己倒也没有如往常般自嘲异想天开,心思莫名地揉着后颈进了矮门。   按部就班地让人搜完身,文牒核对无误后,便与四十来个同样考女官的女子入了西侧的一个小考场。   进去了之后果然如陈望说的一般冷,每个考生都有一个小间,桌椅皆是石砌的,上面刷着一层厚厚的棕漆,随便用指甲盖一按就是一个小坑。监考的官吏板着脸告诉她们,若是在考后发现那漆面上有文字或画符,不仅考卷作废,还会直接抓她们去坐三年牢。   女官升品试尚且如此,隔壁的会试还不知严苛成什么样。   又过了约小半个时辰,一声钟响传遍贡院,又是一声拖长了的“考官巡视”,不多时陆栖鸾便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白眉考官走进考场,看他的官服,似是个从三品大员,想来便是这次科举的主考官了。   按理说贡院里连主考官也应当保持肃静,可这白眉考官一进女官升品试的考场就开始低声跟身边的官员抱怨,那声音虽说不大,等他们走近时,还是让陆栖鸾听了个分明。   “……不知修了哪辈子的福分得了左相青眼,不识好歹,还是得本官来给他拎着点。”   “大人说的是,看在左相的面子上,到时候让他喊声义父便是了。”   “哼……”   白眉考官似乎是心情不好,扫了一眼周围的女官,待看见陆栖鸾时,哎了一声,似是没料到这一届来考试的还有这么漂亮的少女,弯着腰正要探头去看她的号牌。   “这小姑娘是哪家的女官?织造局的?”   贡院如此严肃的地方,考官这么明显的行为委实是过了,正在旁边的官员多少有点尴尬时,一个少年身形忽然走过来把考官和陆栖鸾的号舍隔开。   “冯大人,马上要开考了,会试院还待巡视,请速行。”   那冯考官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冷笑道:“雁云卫第一次负责贡院,果然是严了些。走吧,武官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们文官还能说什么?”   言罢,直接拂袖离开。   比之疑似被骚扰,陆栖鸾更惊讶的是苏阆然也在考场。   “你怎么在这儿?”   余光扫见左右无人注意,苏阆然微微低头,以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陪考官监考。”   ……好吧,为了不被砍成两半血溅考场,她作弊的心思可以歇了。   陆栖鸾也知道不方便说话,点了点头,悄悄朝他比了个口型。   ——多谢啦。   苏阆然似是耳尖有点红,无声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待陆栖鸾又搓着手枯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又是一声钟响,贡院里走进来一排带着铁箱的官吏,又宣读了一遍考场律条,这才将那装着考卷的铁箱打开来。   铁箱上挂着的锁足有三把,任意一把锁未打开就无法窥见卷子内容,而锁的钥匙分别由吏部、国学寺的官员以及宫中黄门侍郎保管,开考时三方都必须在场。   陆栖鸾这会儿的才思基本上让冰冷的石凳冻掉一半,好在已经日上三竿,背后有太阳照着,也没那么冷了,接过卷子便扫了一眼。   果然如陈望所说,女官考的点儿也就那么几本书。陆栖鸾回忆了一下,那些条条例例的对她倒是没什么难度,只不过后面的时政论题让她愣了一下。   ——女政之辩。   下面还有一行批注小字:女政之辩,论女子主政之利弊,陈二三例及定言。   ……哈?   陆栖鸾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知道听见监考的官吏那处也传来惊骇的抽气声,才确定皇帝老儿没发癔症。   女子,主相夫、主教子,在男权当道的国度里,退一万步说,自立女户当个家已算是顶天了,在女官的国考里竟直接出了女政的字眼,若非发癔症,那就是皇帝老儿看左相那等男癌不顺眼故意怼他的。   陆栖鸾咬着笔杆子沉默了半晌,脑子里浮现的要么是吕后要么是前朝武后,都是儒家拼死口诛笔伐了几十年的存在,一时间脑子里便有点乱。可竖起耳朵听了听隔壁的号舍,同考的人虽也对试题惊讶,但都已经铺开了纸准备作答。   陆栖鸾也便不再多想,一边答前面的律条,一边想,待到刷刷将前面的答完,后面的也想了个大概,便挥笔打起了草稿。   “三逆论,驳儒家女德三言……驳世俗女卑三言……”    第十七章 春闱诡事   渐渐一个时辰过去,陆栖鸾修改好了草稿上言语不通与错字之处,往卷子上誊写罢,腹中已饿得烧灼。   文科的考试就无聊在这点,卷子答完了就没法改了,只能在隔壁没写完的考友身上找找优越感。   号舍也不是啥能睡得着的好地方,陆栖鸾撑着脸把号舍前的地砖数了十来遍,才听见结束的钟响。   “停——笔,收——卷!”   总算考完了的陆栖鸾趁人没看揉了揉坐僵了的屁股,跟着退场的人流出了贡院。   嘛,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吧。   男子的会试需得考墨义、帖经、诗赋、策论、经义五门,本朝革新后虽不再三天连考,但要考完也足足需三个时辰。   弟弟没考完,陆栖鸾也只得再多等一个时辰,待吃完第三个烤红薯、跟车夫聊到他四儿媳妇的五胎时,贡院的钟声又响了。   约过了一盏茶时间,贡院登龙门再度打开,里面走出一个个要么失魂落魄要么意气风发的举子。   陆栖鸾仰着脑袋挨个瞄过去,很快便见着她弟跳着小碎步很开心地跑出来。   ——卧槽这少女蹦?这是我弟???   似乎也觉得自己开心得过了根周围人画风不一样,陆池冰咳嗽了一声,走路正常了些,可嘴角的笑意依然忍不住。   “怎么了这么开心?有人给你传纸条?”递给她弟一壶凉茶,陆栖鸾生怕她弟没考好受刺激癔症了,语气里都带着三分小心。   陆池冰罕见地没跟她姐生气,把她拽到一边无人的地方,压低了声音道:“我押中了诗词题,考的是‘五月花神’,若策论没有人写得比我好,必是首甲!”   陆栖鸾不禁鼓起了掌,她弟被她从小虐打,深知他属于勤能补拙式的选手,没想到恶补一阵诗词竟然真让他押中了考题。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到处宣扬,还有个陈望不是吗,我府里有一半都赌他首甲呢。”   陆池冰的脸瞬间虎下来:“那不一定,他擅长的是激奋诗或者愤世诗,这种春花秋月的题材他不一定写得好呢。对了……你赌的谁?”   “这嘛……”   正说话间,一个耳熟的声音欣喜地传来——   “池冰!刚刚入院时没看见你,你……”   蓝衣公子本来欣欣而来,待看见了陆栖鸾,话说到一半便结巴起来。   “陆……陆、陆……你也在啊。”   一边说着,一边就像兔子一样下意识往后退,好在陆池冰识相地挡在他和陆栖鸾中间:“尔蔚兄,我姐是来考女官升品试的,跟咱们也算半个同窗,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呢,姐你说是吧。”   陆栖鸾歪着头斜眼看他:“你是不是仗着考得好了就得意起来了?以前打起架来,啥时候也没见你做过和事佬。”   秦尔蔚总算体会到了早上表妹心里擂得慌的感受,哆嗦着跟宿敌打了个招呼,便恍如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拽着陆池冰谈考题。   押中最软脚的诗词,陆池冰自然是有点小得意的,秦尔蔚一问便把自己抓着的要点讲了讲,引得秦尔蔚一阵喟叹。   “……我都不用问,便知道这此三甲必有你一席之地,可怜我昨天还被老爹拧着耳朵批经义,唉。”   “尔蔚兄不必灰心,时务论一向是你得意之处,我还盼着三甲同席尽是我认识的人呢。”   陆栖鸾点头道:“对,不用灰心,考得好的人经常拿这种虚伪的话糊弄人,其实想说的是你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呢。”   秦尔蔚:“……”   陆池冰怒道:“别瞎挑拨离间,有这时间还不快说说女官试考的是什么,我查查你有没有答错!”   “我就不用了吧。”   “快说,万一传出去说三甲的家里人考了个末流,让我面子往哪儿放。”   陆栖鸾嗯了一会儿,转过头道:“女官……考的是女子主政论。”   “哈?”   听陆栖鸾将考题说了一遍后,陆池冰和秦尔蔚对视了一眼,愕然道:“真的?是……主政,连‘为政’都不是?”   陆栖鸾点头,把她答的东西大概说了一下,说完后,陆池冰的表情已经轻微地扭曲了。   “陆栖鸾。”   “本官在。”   “这要是放在前朝,你他娘的写的就是造反论我跟你讲。”   陆池冰喝了口凉茶,继续道:“这样的题目明着是写女子主政,实际上就是想让你说女子主政之弊端。我现在只能指望阅卷的不是左相的人了,他们看了多半要气死。”   “别急嘛,回家说。陈诺之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出来?”   秦尔蔚回头看了一眼,哦了一声道:“我刚刚出来的时候瞧见陈诺之在跟主考官说话,想来是耽误了。”   陆栖鸾:“哪个主考官?眉毛白白的姓冯的那个?”   “对,就是他,吏部侍郎冯桂,这人算是左相的马前卒,多半是看在左相的面子上想照拂陈诺之一下。”   “哦……”   随后秦尔蔚的家仆来接,他便先走了,陆栖鸾让陆池冰先回去给陆母报个早喜,自己靠在贡院门口的石狮子上等。   很快天就擦黑了,几点疏星在泛起深蓝的天幕上闪烁着。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起来,慢慢地来了几顶官轿,先是走出三四个似是有身份的考官上了轿,但并没有走,似乎在等着谁。   随后陆栖鸾便看见了一脸疲色的陈望从贡院里走出来,见了她,整个人一僵。   “天都这么黑了……你在这儿等我做什么?”   “等你回家吃饭呀。”   陈望不说话了,像是钉在了地上一般,本来想说的话竟一时未能说出口。   陆栖鸾正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忽听一个轿子上的考官朝陈望喊道:“陈诺之,还不快上轿?勿要误了相爷的宴。”   “……”   陆栖鸾眼底划过一丝了然,道:“看来你考得是不错,他们都提前请你赴宴了。不过你既答应了左相的邀宴,该早跟我说才是。”   不知为何,陈望竟一时不敢直视陆栖鸾的眼,掐紧了手心道:“我……”   陆栖鸾看得出来他有些愧疚,摇了摇头,道:“快去吧,少喝些酒。”   言罢,带着嘴角渐淡的笑意,转身离开。   等到身影渐渐淹没进街道的昏暗中时,陆栖鸾不知道为何想起了从前还在遂州时,公堂上有个杀了薄情丈夫的疯妇,问她为何杀了挚爱,她说——   ……我讨厌看别人的背影,谁若是背叛我,我一定是先毁了他的那个。   ……   陈望已有五日没有回陆府,连书信都不曾来上一封。陆池冰几次想去上门询问,都被陆栖鸾斥了回去。   直至四月初五,贡院放榜。   陆爹忙了半个月终于得了空,难得在家里陪儿女等消息,却只顾着问陆栖鸾考得如何,气得陆池冰几欲离家出走。   “……你娘年纪大了,照顾你们俩已经够累得了,你还拎条狗回家,你看看这脏兮兮的到处跑,还咬坏我一双靴子,还是赶紧送走吧。”   陆爹似是对陆栖鸾的犬子十分嫌弃,叨叨了半天列举了十大弊病,逻辑之严密,条理之清晰,头一次让陆栖鸾觉得他爹当之无愧是当年科举的榜眼。   “养都养了,吃不了二斤粮,是吧酱酱。”   陆爹瞪着狗崽道:“它……酱酱?”   陆栖鸾把狗崽放在膝盖上揉肚皮:“这名儿是刘奶奶取的,这小崽子老是去舔她的酱缸,就取名叫酱酱。”   陆爹痛心疾首:“你爹是才子,你弟是才子,你未来的夫婿也是才子,怎么也得起个墨香书情的名字,传出去多不好听。”   陆爹正打算抱怨个万言书,外面就跑来一个一脸喜色的家仆。   “恭喜大人!恭喜夫人!小姐得了升品试一甲次名!”   陆爹顿时眉开眼笑,抚掌道:“好好好快拿喜钱,算是没白养!给酱酱也拿根肉骨头,要绑红绳的!”   ……哎你刚刚不是还反对叫酱酱吗?   陆栖鸾咳了一声道:“也没啥好恭喜的,考试的拢共也就那么一百号人。”   “谁说的,这可是大事儿,放眼望去,现在京城谁家有考了第二名的闺女。”   正得意间,又有家仆来报。   “恭喜!大喜啊大人!少爷三甲!是三甲!!!”   陆池冰一下子站起来:“说清楚,是首甲吗?!”   家仆气喘吁吁地喘了口气,道:“少爷是探花郎,首甲状元……状元是陈公子!”   “……”   陆栖鸾心里不禁啊了一声,果然见陆池冰露出几分失落之色,拦下想过去安慰他几句的陆母,走过去让人给家仆散了喜钱,道:“从今天起,你得提点劲。”   “啊?”   “我这儿升品试一过,就已经不是流外之官了,现在我是八品,别等到你出翰林院分派官职时,还得喊我一声上官。”   陆池冰气得一梗,但胸中郁气也稍稍散了些,“你等着!”   府里这番勉强算是三喜临门,但放榜之后便要直接由宫中马车接走游街,随后直入御前,由天子考校品评其论卷。   陆池冰多年求学,此番也算是松了口气,一时间思绪恍惚,游街也没游出个滋味来,跟着其他进士一起入了皇城。   ……这就是他爹每日上朝的地方啊。   同样的皇城三门,品级更为森严,百官上朝只能从两侧进出,而正中央的大门,只有天子出巡、皇后大婚、进士入朝才会大开。   和其他进士一般,走过真正的帝国龙道,见到巍峨的皇宫时,心潮都久久不能平静。   ——从今天起,他们便要成为大楚柱石了!   待入了大殿,陆池冰这才看见陈望站在一群进士的前方,本来想找他说些什么,但一看见他的脸便怔了。   他不是已经是状元了吗?怎么像是……像是个被抽空了生机的朽木人一般?   疑惑间,一个笑吟吟的内监走过来,先是向他们一揖,道:“请各位未来的大人领自己的卷子,待会儿陛下会亲自考校各位才学。”   陈望是第一个接卷子的,陆池冰却发现他接过卷子后并没有看,只是攥在手里而已。   ——他到底怎么了?   陆池冰困惑不已,可等到他自己拿过写着自己名字的卷子时,只看了一眼,便恍如雷劈。   秦尔蔚见陆池冰忽然脸色煞白,凑过来看了一眼他的答卷,愣了一下,疑道——   “池冰……你的卷子怎么跟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春闱舞弊案开始。 第十八章 悬刃于心   ——你叫我怎么忍?十年寒窗!那是十年寒窗啊!   ——你姐姐就要和这个人成亲了,你说出去说这个状元是窃了你的文章,你让她怎么办?   ——我忍不了,我怎么能……   ——你能和左相斗吗?想想你爹,想想你家里人,他们能和左相斗吗?只是装聋作哑而已……你还是探花,他还是状元郎,他欠你这份情,以后会一生对你姐姐好,你自己想清楚。   ……忍了,一切都好,可我怎么办?   周围的一切金碧辉煌忽然都失了色,唯有尖锐的耳鸣在脑海深处撕扯着神思。   “这就是官场,你看余林和冯烈都在瞪着你,想必他们也知道状元必须是左相一派的。我本不想这么说,但你要懂事些。”秦尔蔚的小声安慰越来越远,留给他的只有麻木和陌生的愤怒。   懂事些、懂事些……   木然地走出龙门时,那赤红的墙、狰狞的龙纹、庄严的檐角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清圣。   “今年的三甲御前对答得不是太好啊,一个个都木呆呆的……”   “有什么关系,陛下喜欢就是了。”   “也别这么说,那探花年纪小嘛,听说才十六七岁,也算得上开国以来最小探花郎了。”   “那可真是了不起,是陆尚书家的吧,他家姑娘考的女官说是也得了三甲,果然书香门第。”   周围的议论声和恭贺声还在继续,陆池冰却已听不进半分,直到陈望与他擦肩而过时,与他说了一句话。   “……我会还给你的。”   陆池冰有那么一瞬间想揍上去,但还是强行忍住了。   “你会娶宋明桐吗?”   “不会。”   “那就不必还了。”   陆池冰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待看见家门前亮着的灯火时,内心不断加重的苦涩这才淡去一丝。   家人似乎是等了他许久了,父亲喝得半醉,唱着荒腔走板的调子,姐姐抱着狗儿一边嘲一边笑,而母亲则是一见他回来,便走过来摸了摸他发冷的手。   “早说了倒春寒,让你走的时候多穿点,冻着了吧,快进屋。娘猜你在琼林宴上没吃好,来,吃碗酒酿圆子,都温了好久了。”   “……嗯。”   陆栖鸾在里面见她爹和酱酱都困了,便让家仆把他们带到房里去睡,到外间来看见陆池冰憋着脸像是要哭似的吃着酒酿圆子,诶了一声,坐下来问道——   “你不是不吃桂花馅儿的吗?怎么今天不挑食了?”   陆池冰摇了摇头,继续闷着头吃。   陆栖鸾发现他有点不对劲,把他的碗端走,皱眉问道:“琼林宴上有人欺负你了?”   陆池冰的手僵了僵,咽下口中的食物,道:“没有,只是初见天颜,吓着了。”   “真的?我听人说咱们陛下长得挺好的呀。”   “我说是就是。”陆池冰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我累了,明晨还要入翰林院考试,先休息了。”   “……”   陆母见陆池冰走回了卧房,收着碗回头问陆栖鸾:“池冰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明天有空的话,我去找秦尔蔚问问。”   ……   四月初六,宜赴任、安乡,忌嫁娶、动土。   进士放榜第二日,除状元直接被授为翰林院修撰,其余进士皆要入翰林院再考一次,之后才能成为翰林院编修,等待替补朝廷从缺的官职。   由于入朝的官员太多,陆栖鸾一大早便到了枭卫府,还未来得及接受同僚的恭贺,便有了新的密档送来。   并不是所有的官员入朝都有密档备在枭卫府的,但若是这些官员私下里身犯罪行、或者身后有和权力顶层千丝万缕联系的,就会被枭卫盯上。   而今天送来的密档里,就有陈望。   “……就是这些,还请陆校书将之一一归档。”   “好的。”   八品校书已有权力审查一些未上锁的密档匣内资料的错漏之处,待陆栖鸾将其他的整理好,还是没能忍住,翻开了关于陈望的那份密档。   “……靖和十年,文状元陈望,字诺之,四月初四夜,与吏部侍郎冯桂、秘书少监黄继会于左丞相宋睿别苑桃李堂,席间冯桂令其拜他为义父并作诗称颂,陈望作藏头诗暗讽,惹怒冯桂,不欢而散。”   短短一行字,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陆栖鸾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初见他时,他在那间药铺前虽跪着,却挺得笔直的脊梁。   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收好时,旁边的窗外飘进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抱歉,不巧又撞见你私阅密档了。”   陆栖鸾火了,拍桌怒道:“本官已经是八品校书了,刚刚是在查找错别字!不是私阅!校书的事……能叫私阅吗?!”   门外的叶扶摇笑了一声,道:“那是在下眼拙了,给陆大人赔个不是。”   陆栖鸾把纸张往匣子里一扔,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叶扶摇走进来,一边环顾一边说道:“小女昨日嘴馋,偷吃了高都尉半碗酒酿,一夜未归,不知是不是躲到你这儿来睡觉了。”   陆栖鸾:“你是带它去给高都尉道歉的?”   叶扶摇:“我是怕她吃坏了肚子。”   陆栖鸾一阵无语,又怕猫把刚收进来的密档咬了,只得陪他去找猫,一边找一边就抱怨:“你还真当女儿养了,没见你给她取名字呀?”   “已翻了半个月的易经,还未找到合心意的,看来令郎是取了好名字了?”   “你给猫取名字翻啥易经啊,我儿……呸,我家酱酱取名都是拣着它爱吃的取,一叫就来,丢不了。”   叶扶摇顿悟:“陆大人所言极是,不愧是首甲之家。”   陆栖鸾以为她说的是陈望,摆手道:“别这么说,首甲可不是我们家的。”   “哦~不是吗?”   这时陆栖鸾竖起指头做了个噤声的声音,二人便安静下来,不一会儿便听见墙角的柜子顶上面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噜。   “这不是在这儿呢。”陆栖鸾搬了凳子站上去,伸手把叶扶摇的猫抱下来,摸了摸猫儿温热的肚皮,道:“你自己的猫自己也看着点,听我家嬷嬷说猫喝酒会死的,好在吃的是甜酒汤,应该只是醉了。”   叶扶摇连称受教,忽而又突发灵感道:“它这么喜欢酒酿,索性便叫酿酿如何?”   陆栖鸾:“我怎么觉得听着怪怪的?”   “猫猫狗狗的事儿,能叫怪吗……”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了叶扶摇好久,他仍是不改对这个名字的钟爱,还说要给叶酿酿上户口,陆栖鸾见他魔怔至此,只得作罢。   直至午后时,忽然同僚来告诉她,她家家仆有急事来找她让她回家一趟,说是陈望的爹醒过来了,听说陈望考中了状元还未回家接他,一怒之下冲出去要找他。   陆学廉在刑部,陆池冰去了翰林院,单一个陆母自然是拦不住的。陆栖鸾一听,连忙请马主簿帮她看一会儿密档阁,请了假出门去找。   “他去哪儿了?”   “这……陈老爷虽然病着,可也是入过伍的,我们也没能追上。”   陆栖鸾心想坏了,按理说陈望现在应该还在左相府别苑,按陈父的脾气,要是让他找过去,在陈望的座师面前咆哮,事情就麻烦了。   只是去左相别苑桃李堂的路远得很,陆栖鸾正想去府里借匹马,便看见一个熟人骑马而来。   “苏校尉!”   苏阆然甫轮值罢,正要回家,便听见路边有人喊自己,一回头便见是陆栖鸾。   ——啊……好像还没来得及恭喜她女官试次甲。   虽是想这么说,可话到了喉咙口,却像是堵着了似的,一时破碎得不成句子:“陆……恭甲……”   “苏校尉,您还在公干吗?我家里出了点急事,想借用一下您的马!”   苏阆然下意识地便直接下了马,等到递过缰绳,才发觉自己忘记问她用来做什么了。   “那……你要去哪儿?”   “桃李堂!多谢苏校尉!”   陆栖鸾借了马便熟门熟路地跨上去,向苏阆然抱了一拳便绝尘而去。   原来她还会骑马呀……   苏阆然在枭卫府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跟过去看看她需要帮些什么忙,这时高赤崖刚好牵着马回府,见苏阆然站在门口,愣了愣。   “苏校尉来我枭卫府做什么?是科举出了问题?”   苏阆然没有回答他,忽然回头对高赤崖道:“陆校书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借用一下您的马。”   说着,不待他答应,便把高赤崖的马骑上便追了过去。   高赤崖:???   高赤崖:“他啥意思?为啥陆校书家里出了事,他要借走我的马?”   ……   保元坊桃李堂,算是儒门之人赌书泼墨的所在,四周饮宴之地密集,陆栖鸾也是问了一路,才找到地方。   可到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四层高的酒楼上,正有人在窗子里扭打着,陆栖鸾站在门口一抬头,隐约看见陈父和一个白眉中年,便对门口的守门人急急道——   “我是那葛衣老者的熟人,请让我进去把他带走可好?”   那守门的人恼道:“桃李堂是儒门清圣之地,除歌姬侍女外,不许女子擅入。那老儿打伤了状元郎,一会儿就有护院把他扔出来了,你就等着吧。”   那守门的人刚一说完,陆栖鸾便啊了一声,只听那酒楼上一声惨叫,陈父便直直地从四楼的窗口被推了下来。   陆栖鸾僵住了,待听见桃李堂里传出尖叫时,她知道晚了。   “让我进去!”   那守门的也呆住了,下意识地想拦她时,忽然有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襟口把他按在门框上,淡淡丢下一句。   “雁云卫办案,让她进去。”    第十九章 陆爹的心塞日记   “诺之,你醒醒!”   陈望睁开眼时,第一个看见的便是陆栖鸾焦急的脸。   ……这样的脸,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你怎么来了?”   陆栖鸾见他醒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待整理了一下情绪,正要开口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哪个人敢拿本官?!在这刁民意欲行刺,伤了本官的眼睛!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陆栖鸾连忙跑到外面,只见桃李堂附近的巡城卫都已经到了,而苏阆然正将一个双目流血的胖官员反手制着,引得那人破口大骂。   “贼儿!待明日教本官知道你是谁!必将你削职问罪!”   苏阆然像是没有反应一般,淡淡道:“当众杀人,证据确凿,冯大人最好去刑部大堂交代。”   “是你……本官未杀人!你今日不分青红皂白开罪本官,最好让你家里人请罪讨保于你,否则左相必为本官报今日之恨!”   陆栖鸾见这人一身狼狈,分辨了片刻,才发现这人竟是那日巡考中有轻薄之意的冯考官。   “苏校尉,是他将陈望之父推下去的?”   那冯桂立即吼道:“不是本官杀的!”   苏阆然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手臂反拧过来,痛得他收了声,这才道:“桃李堂中共有十二人看见了,陈父来此找陈望时,遇上冯侍郎,因见他面有战俘刺青,冯侍郎便拿了陈望献诗嘲讽他,让他索性将陈望让与他做义子。陈父便一怒之下拿笔刺了冯侍郎的眼睛,二人扭打之下将陈父推落致死。”   “满口胡言!分明是这贼老儿行刺本官!待本官找回清白,定要你等一个个剥皮抽筋!”   到底是朝廷命官,说的话到底还是有几分分量,周围的巡城吏管的向来只有流氓地痞斗殴的小案子,何曾见过这般大的官儿当众杀人的,一时便有些胆怯。   “这位雁云卫的大人……我等平日只听兵马司命令行事,您看这死的也不过是个战俘九流人,不妨先将这位侍郎大人放了、医治一番,再去刑部报案如何?”   苏阆然不为所动,抬头反而问陆栖鸾:“陆校书,你说如何处置?”   我?   雁云卫素来与枭卫勾搭成奸,一个杀人一个放火,尤其是办案的时候,惯于听枭卫指挥。但与此同时,枭卫的指挥决不能有错,若因抓错人出了事,问责事小,离间两卫关系就麻烦了。   好在陆栖鸾将枭卫守则好生背过一遍,见这冯桂颇有狗官气质,便道:“在下枭卫府校书,见过冯侍郎,今日之事既然落在枭卫头上,便有责任还冯大人一个清白。”   一听见“枭卫”两个字,那冯桂本能地哑了片刻,但又听得是个女官的声音,且官职低微,便又找回了底气:“本官绝不因构陷之罪去刑部大堂!”   陆栖鸾想了一阵,回忆起来了……这冯侍郎好像以前跟她爹有矛盾。   ……那就更得去了!!!   “冯大人此言差矣,若不去公堂,又怎能还您清白?”   “本官说不去就是不去!”   “原来冯大人是纠结面子之事,如此也好办,只是还请冯大人受点罪。”   “啊?”   只见陆栖鸾退后了五六步,道了一声得罪,一个冲刺过去,拿膝盖往冯桂下巴上狠狠地一顶……   “……啊,晕了。”苏阆然本来还愣着,一松手,那冯桂便倒下了。   陆栖鸾行凶罢,大声对周围道:“诸位巡城卫的兄弟共见,在下冒犯上官,理当由冯侍郎亲自送下官去刑部大堂领罪受罚,这便带冯侍郎去主持公道,顺便将这边杀人案子的是非曲直辩一辩。苏校尉,还要劳烦你先将冯侍郎送走,我随后便到。”   苏阆然还有什么好说的,呆呆地看了她片刻,懵懵点头,便让巡城卫抬起冯侍郎离开了。   待人走了一半,陆栖鸾便连忙回去找陈望,只见后院陈父盖着白布的尸首前,陈望一个人静静地跪着。   待她走近时,便听见一声疲惫。   “栖鸾。”   陆栖鸾有些不忍,但还是坐到他身边道:“虽然不想说,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尽力为他讨个公道吧。”   陈望摇了摇头,忽然凄凉地笑了起来。   “你说……为何这世间放目而去,满是荒唐事?”   “诺之,你别这样……”   “我欲上青云将这乾坤斧正,却见青云之上,一如凡间般不堪入目……不堪啊。”   ……   陆学廉这两日正因一双儿女考得好以至于在同僚不断的恭贺夸赞中飘飘然,有些同僚听见风声的,暗地里也恭贺他不久可能就添了个状元郎女婿,三甲有二甲是一家的,这在开国以来还未曾有过。   “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这几年没啥高兴事,就等着喝陆大人家的喜酒了!”   “拙荆后院还藏着二十坛状元红,我家那小子考得烂无福享用,就给陆大人家添个喜头!”   “好说好说。”   陆学廉正哼着小曲儿等放衙,忽然有人来报。   “大人,雁云卫的苏校尉带着冯侍郎来了,说是要状告一个下官殴打他。”   陆学廉摆摆手道:“这吏部的冯老鬼一向脾气差,多半又是来找碴的,说本官没空,明天再来。”   “呃……大人,怕是拖不到明天,下官瞧着那冯大人眼睛都被打瞎了。”   陆学廉哎呦了一声道:“打得好……咳,那打人的小官儿叫啥?”   “人还没到呢,听苏校尉说是姓陆,马上就来刑部请罪。”   陆学廉整理了一下官帽道:“这还是本家呢,本官可不能徇私,怎么说也殴打上官也是大罪,给那柳木大棍子备上,打他个二十来板意思意思让他躺三个月就是了。对了,是哪家的官儿呀。”   “哦,说是枭卫府的,一个八品小校书。”   陆学廉:“……”   “大人?”   陆学廉嗷一声捂着心口就厥了过去。   左右都官司事连忙奔过去把陆学廉扶住:“大人你醒醒,马上就要升堂了,办不好就是吏部和枭卫的矛盾,咱们可不能轻忽啊!”   陆学廉拒绝醒来:“我……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办案……”   “那……让岳侍郎代一代?”   ——不行,让别人办案把陆栖鸾往死里打怎么办?!   陆学廉抽泣了一下,挣扎起来道:“升堂!拿枷干啥?还有那柳木,撤下去!!扔远点!!换根破点的来!!”   刑部在陆学廉上任前就惨遭枭卫整顿,平日里都是作威作福拿人拷问的官儿,被枭卫抓的抓杀的杀,故而在陆学廉上任后一个个都老实起来,办事儿也利索,很快就带报案的人上来了。   陆栖鸾叫巡城卫把陈父的尸首带来刑部耽误了点时间,等到的时候,便见堂上左右官吏神色肃穆,再上方明镜高悬匾下她爹虎着一张脸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响,吼道——   “孽女!你闯了滔天大祸,还不跪下认罪?!”   陆栖鸾:“我……”   陆学廉:“诸位同僚共见,公堂无父女,本官立即重重惩她,给冯侍郎冯大人赔罪!”   左右官员一听堂下的是陆学廉闺女,俱都惊了,片刻后连忙出声拦住——   “陆大人且稍安勿躁,怎么说这也是公堂,大家同朝为官,不可因一时之气胡乱宣判。先听听令千……不,陆校书所言,万一有所误会呢?”   陆学廉抖着指头指冯侍郎:“你们看看,这孽女都把冯大人伤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大人。”这会儿站在旁边的苏阆然明白过来了,忙出声道:“事实非是如此……”   “不是她打的?”   陆栖鸾道:“打倒是打了,但……”   陆学廉捂脸:“别说了,三天不打你就给老子摘月亮,定是刑部大典抄得少了……”   陆栖鸾无奈,只得清了清嗓子,大声辩解道:“陆大人明鉴,冯侍郎是之前与死者争执时误伤了眼睛,而我殴打上官在后,是两桩案子。苏校尉看见了的,您大可一问。”   陆学廉“啊?”了一声,立马直起身子问:“苏校尉,是这样的吗?”   苏阆然沉默了一下,慢慢移开视线:“……只是轻轻撞了一下。”   周围的巡城卫见他都这么说了,便只得纷纷点头。   见她爹的脸色这才好了起来,陆栖鸾便肃容道:“下官顶撞上官之事自会按律领罚,只是今日命案还请刑部诸位大人共见……”   后面的巡城卫将死者抬上大堂,陆栖鸾便叫巡城卫、桃李堂家仆等一众五六名证人依次诉说其所见。   自古以来,民杀官、官杀民,都是影响最为恶劣之事。无论哪个朝代,对此事的态度都是绝不容赦。   何况这吏部侍郎冯桂从前是蒙荫派之人,后蒙荫派随着刑部前尚书及庇佑他的势力倒台,此人就闻风投奔了左相。因其知道蒙荫派种种内幕,左相一派也便给了他个迷途知返的评语,此次让他代左相巡考科举,也正是给他一个机会。   但陆栖鸾知道,此人之前劣迹斑斑,经常拿收义子的名头试探那些刚入仕途的进士,若从之便要为他做些泄露州府试题的勾当,拉他们入泥潭,若不从,便动用吏部的权力将之远调外地。   陆学廉早年被外放在遂州为官,二十一年不得归京,据说便是因这冯侍郎从中作梗。   冯侍郎是左相的人,但纵然陈父平日在陆府多有不端,到底还是陈望的父亲,也万万不能从轻发落。   陆学廉思量再三,对同僚道:“案情虽明朗,但本官与证人乃是亲属,按理说要等大理寺少卿复审。只是眼下百姓已议论纷纷,如此这般下去,御史台便要斥责我刑部不作为,这样吧,本官派个人去大理寺找一找严大人——”   大理寺乃是左相的地盘,两名少卿都是他之门生,陆学廉这么说,既是想秉公执法把冯侍郎办了,又不太想直接得罪左相,请大理寺的人来是为了知会左相一声。   陆栖鸾在堂下听到他这么说,心底便微微一沉。   这样的高官犯错最是难判,判得急,吏部便要流失一员大将,说不准要闹上御前;判得缓,便能让罪官找到可乘之机,百姓记性又差,拖上一两个月,降职外放去做两三年地方官,便又无声无息地调了回来,也许一辈子都再也无法将之法办。   正想着如何措辞时,堂外传入一个声音。   “不必劳烦三司,吏部侍郎冯桂桃李堂杀人案,枭卫府接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爹日常心脏病(1/1) 第二十章 舞弊   官场里有传言曰——枭卫叼去的官儿,不啄得剩张皮,是回不来的。   冯桂被抓之后,已投奔了左相的原蒙荫派俱都慌了起来,他们自是顾不得冯桂杀人案是真是假,只觉得枭卫在追杀完刑部前尚书的余孽后,终于要向他们这些残党开刀了。   一时间京城内夜行马车不断,孔方兄如水般流入左相一脉的清流府中。   两日后,朝堂上便有御史台官员弹劾新科状元亡父却不上奏辞官丁忧,是为不孝。御史台本欲借此淡化陈望苦主之态,却教他当堂驳斥说亡父血冤魂未散,一日京中邪佞不除,誓不回乡。   御史台多少年来都是站着道德山尖上,上骂昏君下骂群臣,这一下却是不小心栽了。若是陈父病逝还好,如今他是被杀,人家案子都没定,就逼人辞官,不知是何居心。   文武百官算是第一次领教了状元郎的口舌之利,好事的武官帮腔嘲讽了御史台两句,便将朝中清流点炸了。   据陆爹回家后描述,陈望站出来接连舌战御史台、大理寺、吏部三大朝中著名嘴炮,直说得几个年纪大的当庭摸药丸嗑了两粒才没倒下去,最后圣上都笑了说你等再吵下去是不让朕用午膳了,两边这才收兵下朝。   又次日,圣上下旨,翰林院编修陈诺之升吏部员外郎,暂代吏部侍郎行事。   进士入翰林院后还不算安定,就像秀女入了后宫,是近中宫之侧成青云大道、或是居冷宫之远萧索度日,往往就在第一次出翰林院的时候。   尤其是冯桂被关在枭卫府的时候,忽然下旨让陈望代吏部侍郎之职,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冯桂已是君王弃子了。   而弃子的下场……多半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了。   ……   四月十二,陈父头七之日,冯桂因当众杀人,又被查出豢养买卖幼童、掳掠良妇等罪,流放塞北,永不赦归,其三族废族学、夺科举之资。   枭卫府是最先收到上面的判决令的,陆栖鸾连日在如山的密档里找寻冯桂罪证,终于有了成果,一收到消息,便想去找陈望。   陈望自升了吏部员外郎,便搬去了吏部官邸,也正是因圣上有器重他的意思,府中尽管白绫飘飘,却也是门庭若市。   “……当心着点,里面的物件可沉着呢。”   陆栖鸾到时,大大小小的官员和他们带来的随礼里,金银器碰撞的声音时不时飘进耳中,引得陆栖鸾心中升起一丝古怪。   “请问……可是陆小姐?”   府里一个小厮见她来了,连忙迎上来。   “我是,陈大人可在?”   “在、在的,今日老太爷头七,陈大人自然是在的。您家那位陆小公子也来了,好像正在后院与陈大人说话。”   陆栖鸾点了点头,握紧手里发热的判决副本,道:“外面宾客多,你先忙,我自己去后院找他便是。”   府内乌压压的一片,大多是与陈望同届的进士,泾渭分明地站在灵堂左右,彼此的眼睛里大多数没有致哀之色,唯余对彼此的揣测与相轻。   “那冯桂是自己作死,受贿又好玩狡童,前些年有个长得好的进士,险些被他收义子的名头逼得病死了……这次收到陈诺之头上,算他倒霉。”   “……冯桂怕是起不来了,只是如此一来左相也算是断了根指头,这陈望真敢如此得罪座师?”   “呵~左相若是在意,又何必派这些门生来上门吊祭?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就来找新的了。”   “陈诺之倒是个狠角儿,第一个出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啊……”   听着这些进士的议论,陆栖鸾慢慢为逝者上完一炷香,暗叹朝中也不安定,转身便往后院走,哪知刚转过廊角,迎面便撞上急匆匆而来的秦尔蔚。   “啊!”   秦尔蔚吓了一跳,霎时脸色便苍白下来。   “你……你怎么来了?”   陆栖鸾见他往边上挪,一脚蹬在走廊的柱子上拦住他的路:“我记得去年走之前你还有精神跟我隔墙吵架来着,怎么现在这么怂?你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吗?”   之前有陆池冰在场还好,让他和陆栖鸾独处,哪怕只片刻,背后的冷汗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秦尔蔚,目光慌乱地偏到一边,抖着嗓子道:“我、我没有,只……只不过最近犯了癔症,梦里见你来索命……”   陆栖鸾面无表情道:“我若是要索你的命,就不会等到梦里了。也不知是谁那年看的污糟本子,若不是我去帮你顶锅,你爹少不得要打断你的腿。”   秦尔蔚家教极严,想起旧事,自知对陆栖鸾理亏,只得连连称是。   陆栖鸾见他仍是一副畏惧之态,又寒声问道:“你摔我的那面玉佩呢?听池冰说你找人粘好了,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秦尔蔚的脸色又白了三分,连忙道:“那玉……那玉缺了角,给你也戴不了,我找人寻块上品羊脂玉给你按原样重新雕一个,改日便送到府上。”   那玉佩是她从记事起便戴着的,菩萨莲花座的模样,上学的时候在一众小孩儿里算是独一无二的,陆栖鸾虽喜欢,但也知道不过是外物,本就不打算追究。   “这些闲事无所谓,这几日顾不上,我有件事想问你,那日琼林宴池冰回来就像斗蔫了的公鸡似的,你们一同去的,告诉我琼林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尔蔚咳嗽了一声,道:“这……说来不好意思,也都是文人相轻那一套,受了些风言风语罢了。”   陆栖鸾盯着他的眼睛:“真的?”   “是真的,就是左相那一脉,嫉妒池冰的文章写得好,发生了些……口角。”   ……说谎。   陆栖鸾本也是想着陆池冰经历了些文人争执,但如果秦尔蔚拿这个当搪塞她的借口,反推之说明实情怕是要比她想得严重许多。   秦尔蔚见她不说话,慢慢往她后面走:“若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去前面会客了……”   “给我站住。”   陆栖鸾一把扯住秦尔蔚的衣领,神色凌厉地压低声音道:“别告诉我你带着他舞弊了!那可是死罪!诛三族的!”   “没有没有!不是我舞弊!”   “那就是他舞弊了?!”   “不是他、是陈诺——”见陆栖鸾的眼神一凝,秦尔蔚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捂住嘴,“你先别激动,冷静点,我慢慢告诉你。”   心底深处空白了一瞬,陆栖鸾哑声道:“……你说吧。”   她早就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但不知何时而起……亦或是,早在第一次见陈望的时候,那个人跪在雪地里时,眼睛里没有对命途的仇视,而是写满了谎言。   他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为父正名、千里奔波考取功名的寒门学子角色,而她就刚好像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善心官家小姐一样,走进了他写好的戏文里。   陈望是长于扮演苦主的,寒门出身的苦主,父亲被杀而青云直上的苦主,一步一步……   “……因科举之事木已成舟,我见周围的进士大约是知道的,便劝池冰忍一忍,好全了你这姻缘。”   秦尔蔚颤声说罢陆池冰的卷子被偷换前后事宜,见陆栖鸾仰头看着渐暮的天色不语,便斗胆道:“科举的试卷都是由吏部官员专职抄录了再呈上评卷的,原卷和抄录卷皆要保存,他们能模仿池冰的笔迹将原卷也一并伪造了,调得动此等手段,除左相外不做他想,你还是……啊!”   话未说完,迎面便是一巴掌,秦尔蔚捂着剧痛的右颊,呆呆地看着陆栖鸾阴着脸,用一种令他发寒的语调道——   “我谢你殷殷善意,教他少年意气折尽。”   秦尔蔚见她转身朝陈望的书房走去,急声道——   “不可能的!这是京城,龙虎之地……你惹不起!别去!”   “怕什么?人这一辈子该屈膝折腰的时候太多了,这节骨头,不该折亦不当折。我要把它抓出来见个分明,是虎就杀虎,是龙……就斩龙。”   ……   分明是初春的时节,这处新起的书房外却仅有一脉伶仃春绿,俯首于泥瓦坚实的缝隙之间,艰难地攀爬着……   “你那日说的,可还算数?”   书房里茶盏已冷了许久,陆池冰说出这句话时,喉舌里都在发苦。   其实比起这个,他更想问是——便是不屈从于这舞弊之事,他也有探花之才,这状元之名,真值得他折节吗?   白麻系于紫金蟒袍外,今非昔比的寒门书生,面对陆池冰几乎可称得上诘问的话,眼底一片淡然无波。   “……我那日说的,不会娶宋明桐,算数。”   “可你也不会娶陆栖鸾,是吗?”   陈望闭上眼掩去眼底的思绪,道:“家父身故,便是御史台不敢再以辞官丁忧之事逼我……可我,毕竟是儒门之人,需守儒礼。”   陆池冰闭上眼道:“到底是毁诺了。”   “抱歉。”   陆池冰笑了起来,站起来将茶盏扫倒在地上——   “我陆家,哪点对不住你?她……又是哪点对不住你?!”   “……”   “将你捡回来的是她!答应许给你的是她!你父亲被狗官杀了,熬了数宿帮你找罪证将那狗官定罪的也是她!你凭什么?!”   陆池冰发红的眼收在眼底,陈望抬头看他,没有辩解,只说了一句话——   “望,欲做人上人。”   “……”   骨节颤抖着作响,陆池冰头一次体会到何谓恨之入骨,几乎是恨到要动手之事,身后的门开了。   “池冰,你回去……我来跟他谈。” 第二十一章 白衣皮下赤心毁   “……我现在还能背得出你曾写的那半阕薄命女,宁死不愿为恶官织一尺布,不为财贿动半寸心。不知我现在,是否还能听你作出下半阙?”   “陈年旧作,早已淡忘了。”   有时人眼非是你认真去看,才看得清、辨得分明的。   是真是假,至少陆栖鸾此时无从判读。   昨日的陈书生,今日吏部的陈大人,分明不过几壶更漏断浮沉,却恍若时节更迭,翻了二十辜春秋。   “你可知,科场舞弊是重罪,首恶当三族尽夷?”   一案相隔,陈望垂眸道:“望,已无三族可夷,成人上人,或是阶下囚,愿与一赌。”   “好。”   陆栖鸾平日里也笑过痴男怨女的话本,可一旦落在自己头上,却发现恨怒多过怨气,甚至可以用一种冷静到异常的口气直诉自己的想法——   “陈望,你可知妇人最擅者为何?”   “……不知。”   “妇人擅柔亦擅仇,陆栖鸾,最擅记仇。”   嘴上说着记仇,眼里却又清澄得坦然。   “我讨厌事后又查到你有什么苦衷内因,不过即便是有,为你昨日之恶,为你今日之言,我也不会原谅你半分。”   ——有内情也不原谅,所以你有什么话,最好现在说。   一如那日她说的让他不必勉强,黑白分明,没有半分犹豫。   陈望闭上眼道:“此事背后之复杂非你所能想,莫要插手,待三五年后,云破天青时……”   “陈诺之。”陆栖鸾打断了他,道:“三五日便物是人非至此,三五年后,昔年金州志学之士,初心可存?沧海之誓可在?”   “……”   她是说中了,教他狼狈得无处遁形,狼狈得……不能不直面己身之恶。   “不能赦?”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   “初见你时,你拿一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的角儿套住我,拿当过战俘的父亲为自己争一个为父立志的名声,无可厚非,我不曾与你计较。”   “我曾感念你元宵夜时,护我于身后,便想着这样的人,多半不是坏的。过些时日,我能放心许了连理……”   “而现在,一边伤我家人,把我陆家的颜面践踏至此,又一副背负痛苦的表情仿佛我做了什么便是扰乱你的筹谋,给我扣了一个冲动行事的帽子……至于你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我不在乎,与你,也再无来日可期。”   文人大多是有这样的本能,把自己的人生绘制得彷如一台恶俗的才子佳人的戏码,或是凭着高人一等的视线看待每一个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   脚步声远去,陈望捡起陆栖鸾扔在地上的定罪书,那上面看得出来,条条皆是熬尽了心血才为他报仇而找出的仇人罪名。   “……到底是错眼了。”   ……   “你要去查春闱?”   “是啊。”   “你脑子没病?”   “有一点,请帮我找叶扶摇开副薏仁汤醒醒脑子。”   马主簿觉得陆栖鸾确然是有毛病,熬了好几宿为了给未婚夫报仇,一趟回来却要重查案子干死未婚夫。   这么想着,马主簿甚是忧虑,去找了高赤崖,后者想了一会儿,问:“她是不是被陈望始乱终弃了?”   “有道理,女人要杀人的时候,大多都是这么个内情。”   “那就没啥好说的了,薄幸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马主簿:“她是你招进来的,就这样放着她去撬左相家的门,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是不太合适,你看圣上直接就让陈望调去吏部代侍郎行事了,意思就是这件事根本就不能查。”话锋一转,高赤崖又道:“不过嘛……枭卫府这边只有备案,罪证什么的还都放在刑部,她要是跟她爹撒撒娇想折腾点什么搞搞陈望,我们枭卫也很难插手你说是不是,毕竟家务事嘛……”   ……   当日放衙后,陆栖鸾回家,直奔逗酱酱玩儿的陆爹而去。   “你看看这妮子,养了狗也不好好遛,今天吃了多少来着?”   “大人,小姐不忙的时候一天遛两次呢,今天喂了两小盆儿。”   陆爹抱着酱酱愁道:“还不如不养,你看这腿上都没肉。一天比一天瘦。”   “大人,这狗就这样,不是瘦,是慢慢长大了。”   “胡说,哪有吃不胖的狗,再给烧盆肉来。”   从酱酱这件事上可窥见陆爹是个言行不一之人,家里最嫌弃养狗的是他,遛狗遛最多的也是他,最近更是变本加厉,为了遛狗还特意提早放了衙。   正揉着酱酱的耳朵絮絮叨叨,便听见陆栖鸾冲进后院就是一声吼:“爹,你最近案子的笔录放书房哪儿啦?”   “架子右边第二个格子……哎你想干啥?!”   陆栖鸾跑进书房就打开了陆爹的笔录仔细翻找起冯侍郎杀人案。   陆爹有个好习惯就是没办完一桩案子就要把案情整理好写一本笔录,闲时翻来看看,增强一下办案的阅历。   陆栖鸾本来是想翻到春闱前后的贪渎案,却一下子翻到了冯侍郎杀人案上,一条记载让她疑惑起来。   “这是……”   案子也很是简单,无非是陈父打上桃李堂说陈望不孝,考中了状元却不来接他,待打晕了陈望后,又与恰好在堂内喝酒的冯侍郎起了冲突,二人在楼上争执起来,冯侍郎被陈父打伤了眼睛,恼怒之下将其推落。   “案发前,陈望被其父用拐杖打伤头、右手与后背,直至昏迷,桃李堂里的人连忙将陈望带到楼上,由一名侍女照顾。其他人知道这是新科状元之父,不敢将他赶走,便把陈父领到陈望休息的房间隔壁劝导。”   “接着,冯侍郎听说陈望被他父亲打了,便来见陈父,冯侍郎见陈父是个战俘出身,十分瞧不起,便屏退左右锁了门,试图说服陈父,拿一笔钱让他识相与陈望断绝关系,叫陈望改姓冯,还拿出了陈望献给他的诗说陈望已归心,因此激怒了陈父。”   看到这儿,陆栖鸾才有些奇怪,她记得枭卫府曾经给她一条情报,说是陈望在案发前一夜刚刚写了一首藏头诗讽刺冯侍郎,与其生隙。   可冯侍郎看上去可并不像胸怀宽广之辈,怎么第二天就原谅他了,还要收他当义子?   “你看看你,又把你爹的书房翻得一团乱,都这么大的姑娘了,什么时候能把东西都整整好?”   陆栖鸾从小看书又快记得又牢,常常抽一本看一本,还不放回去,陆爹不知道唠叨了她多少次,最后还只能叹着气收拾。   陆栖鸾看罢笔录,忽然开口问她爹:“爹,文人写贺诗的时候,做藏头诗的多吗?”   “不多,藏头诗因是要藏头,有拘诗词格律,在贺诗里算是下乘。”   陆栖鸾点点头,又翻了一遍笔录,疑道:“那您看这儿是不是写错证词了?杀人的那间屋子里只发现了一首写着诗的纸,那首诗并非藏头,而后面冯侍郎的证词是,陈望给他写过一首藏头贺诗,还念给了陈父听。”   陆爹瞄了一眼,道:“哦,还真是,许是前一夜冯侍郎喝多了酒,宴上作诗的又不止陈望一个,记错了吧。”   “那首现场发现的诗写的是什么呢?”   陆爹从另一本书里抽了一张纸丢给她,道:“诗是好诗,但他自喻为漂泊旅人,求苍天大树遮风挡雨,倒是与陈望从前的反骨文风相去甚远。”   陆栖鸾接过来一看,是一首无题七律——   倦读诗书十四年,浪死虚生空度闲。   拗莲作寸丝难绝,兴酣落笔摇五岳。   残英虽亦妒我香,寸叶犹可慰悲怀。   唯恐萧杀秋风起。漂泊旅人觅苍盖。   没什么毛病,只不过的确不是藏头诗。   陆爹见她皱眉一脸苦恼状,哎了一声道:“那冯桂早就伏法了,你又何必为了陈望这么尽心竭力地追究呢。”   陆栖鸾站起来道:“那冯桂是什么时候流放?”   “是今天吧……放衙的时候已经上了囚车,这会儿应该到城门口了。”陆爹说完,便见陆栖鸾往外走,连忙喊道:“你干嘛?!别告诉你爹你要去找冯桂麻烦!人家都被流放了!”   “不是,我只是有一句话想问问他,问完就散绝不纠缠。”   待疾步走门口,陆栖鸾又忽然停住了步子。   “对了爹,你误会了,我不是为了帮陈望。”眼底寒芒微闪,逆着窗外渐暗的月光,陆栖鸾寒声道:“我现在是要弄死他。”   ……   春四月,最是万物繁盛的时节。   城门前,七八岁的娃儿们拖着粗布做的飞不起来的风筝四处疯跑,扬起的灰尘呛了路边一顶银丝绸小轿旁的侍女一脸。   这些侍女皆是一般的身长,一般如凝脂的肤色,举止端雅俱不似常人。此刻被灰尘一呛,拿帕子捂着口鼻靠近轿子细声道——   “殿下,陛下只允您出来玩一下午,还要将太子殿下提出来,再晚那大理寺便要放衙了。”   轿子内有个稚弱的娇声哼哼了一会儿,道:“再给我买一串儿炸圈儿就走。”   “殿下,民间的炸物多食不宜,还是回宫再……”   “但是炸的好吃呀!我哥啥都不行就找吃的行!”   磨蹭了一会儿,侍女也只好随了贵人的意,待买了回来,便瞧见轿子里的贵人掀开窗子看着街道另一边。   侍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是一队官差押解流囚等着出城门,便道:“这些都是罪人,不值得污了殿下的眼。”   “不,你们抬我过去,找那边那个扎金翎发绳的。”   问罢了恨恨被带走的冯桂,陆栖鸾知道恐怕事情要大了。因心里过于沉重,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险些撞上一面轿子。   “抱歉……殿下?”   她与小公主一别已快三个月有余,意外的是这小公主也不娇蛮,被她卖了一道还不报复。此刻也只是撑着下巴问她——   “我听见你跟那犯人在谈吏部那个陈望的事,宋明桐说的你被他抛弃的事儿是真哒?”   “……公主,我被陈望抛弃这个事儿、呃这个事儿已经传得这么广了吗?”   “是啊,宋明桐说的时候可开心了,我第一次见她笑得那么灿烂。”   陆栖鸾深吸了一口气,道:“没错,我现在特别想找个官衙击鼓鸣冤。”   “你爹不管?枭卫也不管?”   陆栖鸾叹了口气道:“刑部管不了,若是翻案等同打枭卫的脸,他们不拦着我就不错了。”   小公主眼睛转了转,道:“那你跟我走吧,刑部和枭卫管不了,大理寺专管皇族和百官,还是可以管的。待把我家那蠢哥哥捞出来,让他借你东宫印一用,逼大理寺管。”    第二十二章 书生寸笔亦可杀人   宫里宫外皆是一片喜人的绿,连东宫墙角的春草也早早地长了一茬。   “……你是不是皮痒了?太子还没被废呢,就敢偷懒,宫门前的杂草长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拔!再教我看见,小心你的腿!”   被训斥的宫仆一面惶恐低头,待老内监转身走远,便又恢复了一脸不屑的神色,坐回了墙角偷懒打盹。   这样的场景,在东宫已经上演了六年有余。   老资格的宫人还记得,太子年纪尚小时,与皇帝的矛盾还没有现在这么深,也曾励精图治想要做个贤君。   只可惜他为人过于刚直,皇帝的帝王心术用得越多,越是教他失望,因此甚至有过数次争执,再后来,竟索性丢下高贵的储君身份,径自如一个无拘无束的武人一般遨游江湖去了。   父子离心,太子无心政事,朝野非议纷纷,易储的声浪也是一年高过一年。   “听说了吗?太子被放出来了……”   “若非年前三殿下的母家出了那档子事儿,我估摸着,今年就要换天了。”   “说不好……”   百官下朝,从东侧门走的官员总是会瞧见东宫的,平日里办公枯燥,每每瞧见东宫那生了瓦松的琉璃顶,便拿这当了齿间老味,翻来覆去地嚼。   “你瞧那刑部的陆胖儿,前日里还对那吏部的状元女婿嘘寒问暖的,今日怎么了?准女婿给他叉手弯腰,连理都不理的?”   “你有所不知,这陆大人家的姑娘对那陈状元有救命之恩,见他老父亲被冯桂那孙子杀了,还帮忙查案。这陈状元受了她再造之恩,还是一介寒门书生的时候便向她求娶,这陆家姑娘也答应了,可昨日里又传出来,这陈状元反悔了……”   “哟~金州小地方出来的书生还挑呢,那老陆家的闺女我瞧见过,笑起来像小妖精一样,有俩小酒窝,简直不像是老陆生的。这都不要,陈大人还想尚公主不成?”   “公主还小呢,不是有传言说宋相爷想把孙女许给他吗?估计是想攀左相家的高枝呢。”   “可不就是攀上了吗,瞧这两日,左相树荫大,刑部那裴尚书险些让他给架空了一半,整个吏部以他为首插进来多少左相门生,年轻人啊……”   有年岁的官儿虽不齿陈望这般为人,却也没那个心思去弹劾他,毕竟御史台那帮人壮烈在前,他们这般年纪大的谁也不想先去领教吏部员外郎的口舌之能。   ……毕竟新科状元,为官上是块无可挑剔的好料。   而舆论的中央,吏部陈大人,恍如一尊石像,丝毫不为外人论调所动,目送陆学廉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后,忽而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   陈望转身低头一礼:“座师。”   “天下妇人多矣,何况吾听闻他那女儿竟去做了女官,想来也并非良妻。男儿当以社稷为志,莫教儿女情事误了前程。”   “……学生受教。”   “你知道便好,冯奎等人在你琼林宴上鼎力相助,让你安然过了帝眼。如今吏部尚书已近致仕,待老夫运作一二,教你得了吏部,就该是你提携他们的时候了。”   陈望点头称是,随后又忍不住问道:“座师,学生有一事不明。”   “说。”   “座师当日也十分欣赏陆池冰策论,何以不索性收了他做门生?”   “你倒是心宽,此子出身遂州儒门,学荀圣之道,非吾同路。再者过于年少,处事不如你手腕老道,给他个探花,已是抬举他了。怎么,你觉得老夫处事不公?”   “座师志在天下苍生,不拘小节,学生不敢相疑。”   似是十分满意陈望的顺从,待出了宫城门,老者又道:“……今年那些冰炭孝敬老夫府上不缺,既然是你安排,午后便送到你府上,下个月吏部考评你就看着办吧。还有,下旬休沐时,来府上见见明桐,这丫头诗词不精,早想给她找个老师教一教了。”   陈望站着默然片刻,道:“学生谢座师厚爱,恭送座师。”   风吹起袖角的羽禽暗纹,陈望转身抬头望向宫门上狰狞的龙纹,恍然觉得那些龙像是在看着自己。   恍如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陈大人。”   有一名陌生的官员忽然上前一拜,道——   “……下官是大理寺长史刘德,敢问您可是与太子殿下有仇?”   陈望微微回过神,道:“只有一面之缘,未曾结仇,刘长史何出此言?”   “是这样的,太子昨日思过毕,在后面与菡云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便要出来告您,传了些……传了些莫名其妙的谣言,又强令大理寺正盖印受理,您……什么时候有空,能来大理寺辟辟谣?”   所谓权势,就是这些理当执掌公义之人,明知自己有罪,却不得不给他赔着小心。便是一个即将被废的太子要审他,这些人都不敢直接动手,而是想敷衍了事。   “是什么样的罪名?”   “您别在意,那原告非说您……诬陷您父亲之死是您所为。”   “……原告是谁?”   “是枭卫府一名八品小校书,待事后下官自会为您主持公道,治她个诽谤上官之罪……”   “不必了,何时开审?”   “明日未时。”   “明日请寺正大人先审,我处理完公事自会去大理寺一辩究竟。”   ……   “殿下为何要帮下官?”   “自古以来后宫争宠,文人作乱,最是好看。我既恶心这些,有时又忍不住去看,帮你一把也无所谓。”   “倒是你,想好了,若此案真叫你翻了,可就是致陈望于死地了。”   “谁说不是呢。”   陆栖鸾前一刻还在犹豫,犹豫是不是真要如此赶尽杀绝,待站上大理寺大堂时,便不这么想了。   她给陈望留下的话,纵然绝情,也感觉得到他的痛苦。   ……既然生不如死,不如教她送上一程。   大理寺正这两日过得焦头烂额,那陈望眼下是左相面前的红人,又掌管百官考评,他若是一个处理得不好,说不得今年便要被放逐到哪个穷乡僻壤做官。   而这边,太子纵然一直被非议,也还是储君,加之证据十足,非是他能相抗。   寺正紧张地看了一眼坐在一边旁听的太子,颤声道:“殿下您是要旁听?”   太子点头道:“本宫不好插手你大理寺的事,一句话都不会说的。这陆校书说证据在手,寺正秉公行事便是。”   所以……罪魁祸首就是枭卫这个校书!枭卫如此猖狂,找麻烦竟找到他大理寺头上来了!   这么想着,寺正便沉下了脸,对堂下喝道——   “陆校书,冯桂杀人案是你枭卫处置,若要翻案,也是你枭卫的过失,你可想好了?”   “下官想好了,还请大人传人证物证吧。”   桃李堂婢仆众多,那日冯桂杀人时,楼上楼下不少人都听到了,而在这之中,最近的便是在陈父打伤陈望后,留下来照顾陈望的侍女姚小梅。   “民女那日,原本在房中照顾昏迷过去的陈公……陈大人,忽然听见隔壁有争执,便出去查看,见门锁着,只听到死者与冯大、冯桂吵起来了,接着便传出冯大人的叫声,多半是那时被死者拿笔戳了眼。”   陆栖鸾问道:“也就是说,在你听到惨叫之前,冯桂是看得见与他争执的人只有陈父一个是吧。”   姚小梅点头道:“是的,先前便说了,屋里只有两人。”   寺正不耐烦道:“陆校书,我看这案子便到此为止吧,房门紧锁着,陈大人便是想杀人也是进不去的。”   陆栖鸾摇头道:“寺正大人是未去过现场,此案由枭卫府办理,知道案发的房间和陈望的修休息的房间,其实是连在一起的。而桃李堂是会客所在,隔间为求通风,大多有一扇不常打开的窗户连通。”   姚小梅道:“是这样的,桃李堂背靠南湖,若不通风便易生潮,但那窗户只在每月洒扫时开,平时是不用的。”   寺正哼了一声,忽然又觉得胳膊发寒,扭头一看太子正凉凉地看着自己,咳嗽了一声立时坐直。   “那下官便继续说了。”陆栖鸾抖开一张画着两间房门的纸,道:“小梅听见冯侍郎惨叫后,立即去楼下找管事上来,管事年迈,过了约四十息的时间才上来,等到了门前时,陈父已经从楼上跌落了下去,也就是说,在这四十息的时间里,现场只有陈望、陈父、冯桂三个人。”   寺正皱眉道:“陆校书,你说话可要放严谨些,就算有四十息的时间,你怎么就知道陈大人翻窗到了隔壁杀人呢?本官丑话说在前面,你等小官胡乱诬陷上官,是要流放的。”   “下官自然是有证据。”   陆栖鸾又拿出两张纸,道:“左边这张《春夜送冯侍郎》是冯侍郎为嘲讽陈父,念给陈父的诗,右边这张无题则是现场发现的诗。”   寺正拿过去仔细审阅,那首《春夜送冯侍郎》,写的是:   倦读诗书十四年,浪死虚生空度闲。   拗莲作寸丝难绝,兴酣落笔摇五岳。   残英虽亦妒我香,寸叶犹可慰悲怀。   杯酒难敬识骥心。应报伯君爱逸才。   冯桂的证词是“背”给陈父听的,实际上现场应该是没有写在纸上的,那么这张专门献给冯桂诗文是从哪儿来的?   最耐人寻味的是,冯桂所背的与现场发现的诗文并不一样,作为实证的《无题》最后两句则是“一夜愁杀湘南客,白衣诗人乌发霜。”   寺正斜着眼看了半晌,道:“又如何?许是冯侍郎记错了呢?就凭这两句不一样的诗,就能栽赃陈大人杀人?”   “没错,第二首无题正是陈望杀人后在现场现写的,之所以不一样,则是他故意为之。”   “什么?”   “大人还看不明白?”陆栖鸾将《春夜送冯侍郎》折了一半,将每一句诗文的第三个字都露出来:“冯侍郎之所以拿这首诗来炫耀,是因为此诗藏中,写的是‘书生寸笔亦可敬君’,同理而言,第二首诗,才是陈望想真正表达的,也是我之所以判定陈望乃弑父之人的主因——”   寺正又将第二首诗看了一眼,骇然失色。   倦读诗书十四年,   浪死虚生空度闲。   拗莲作寸丝难绝,   兴酣落笔摇五岳。   残英虽亦妒我香,   寸叶犹可慰悲怀。   一夜愁杀湘南客。   白衣诗人乌发霜。   横着看,便是:书、生、寸、笔、亦、可、杀、人。 第二十三章 无诺有诺   “不可能!”   寺正这才真正慌了神,本以为听说陆栖鸾被陈望抛弃,是怨妇之心作祟,没想到她还真的找出了点什么,这事儿怕是要大了。   “再怎么说,陈父也是他之生父,他为何要弑父?动机何在?”   “只因为陈望之母,是被陈父生生打死的。”   堂上一静,寺正皱眉道:“你莫要血口——”   “让她说。”   陆栖鸾朝太子微微一礼以表感谢,闭上眼回忆了一下枭卫府密档阁中有关陈望的过去。   “金州陈望,辛酉年七月初三生,幼时,其父入凤台关参军,曾任伍长,因在边关蓄养小妾,此后便与家中断讯。其母陈吴氏白日耕作,夜中纺织维持家计。”   “如是十数年,因陈母貌美,常有恶邻相欺。又曾为交陈望乡试,委身恶邻,尽管后来陈望一鸣惊人,其母却落得乡民口舌……”   个中桩桩件件,虽是从昔日与陈望同乡的国学寺学友处听来,却是一字一句,尽泣血之情。   陆栖鸾曾听爹爹说过,有乡民善于圣人,亦有乡民恶如凶虎。因而近来儒门擢拔人才,最是看重寒门学子,只因他们最是晓得世态炎凉,也最是狠得下心,动得了手。   “……陈母心力交瘁,病卧在床。时陈望已成举人,得乡绅资助,终以为能尽人子之孝,可边关战事稍停,陈父从敌国归乡。因被俘虏关了数年,对朝廷满腹怨怼,回乡路上又听乡人嘲笑,大骂发妻不贞,冲入家中,将卧病在床的陈母生生掐死……”   堂上一片寂然,大理寺正觉得她说得远了,咳嗽一声,道:“金州历来考评还算中品,本官还未曾听说过有这般案子上呈京中,你怕是无凭无据吧。”   “非是无根无据,只要朝廷愿查,便能发现——在金州之地,男子杀妻从来无罪!”   寺正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这事不能查,至少不能让他大理寺来查,一则金州路遥,拔起箩卜带出泥,不知会招来多少麻烦,二则此事传出去不好听,民间谣言一起,他们别想好过。   “类似之事,本宫见过,你说后面的事吧。”   陆栖鸾知道太子在提醒自己,现在不能在这一点上闹得太大,点头道:“陈望与文友归家时,发现陈母已死,几欲弑父,被其文友拦下,说此事传出,势必影响他之功名,教他为陈父瞒下此事。”   寺正又怀疑道:“不对吧,本官所听到的是,陈大人昔日遭金州学政迫害追杀,其父为救他被山贼砍伤,他才一路带病父进京。”   “大人居庙堂之高,难道真的以为我堂堂大楚,千里挑一考出来的举人,能被一州六品学政迫害得连进京的路费都没有?”   捡到陈望的时候,在元宵节前、朱雀大街,这时候百官休沐,便是她不来,待下朝官员路过,怎么说也好事的贵胄看得见。   而陈父是怎么一病至此的,细究起来怕是不能为外人所道。   寺正稍加想象,便倒吸一口冷气。   “所以,你的意思是,陈望对其父怀恨,还忍下来带他进京,就是为了博取寒门名声?”   “正是如此,用罢陈父后,陈望虽表面上待其父恭敬,实际上并未关心。待博取功名后,适逢春闱舞……”   说到这,陆栖鸾一眼看见太子微微摇摇头,便垂眸改口道:“适逢冯桂要强收他做义子,便设计了这套杀人谋算,既为母报了仇,又因此得圣目垂青,得登青云之道。”   寺正浑身冷汗如雨下,道:“你所言……句句属实?”   “句句属实,得殿下相助,御史台已派人赴金州查办陈父杀妻之事,一经查实,弹劾陈望包庇生父行凶的奏折明日便会上呈御前,只差大理寺这边是否愿主持公道了。”   陆栖鸾这里说了个谎,御史台还不知道此事,但他们被陈望落了面子,正是恨他入骨之时,只要大理寺这边受理此案,再通知御史台教他们去查,他们没有理由不乐意。   寻常官员遇上大案是绝不敢轻易受理的,除非他们知道其他衙门动了手,自己不是孤军奋战,才会有办实事的意思。   大理寺寺正显然是被陆栖鸾拿捏住了心思,一时间面上阴晴不定。   今天都说到这份上,大理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已经算是把陈望得罪死了,而官场的规矩犹如斗鸡,你碰我寸羽,我便要啄瞎你眼。   这时候太子又说话了——   “本宫能不能问句话?”   “殿下请说。”   “既然知道了陈望动机已存,我们还是回到刚刚的杀人手法上。本宫听证人说,陈望被陈父打伤了右手……这个,既然右手伤了,又怎能在现场写出这样的杀人诗呢?”   寺正仿佛一瞬间找到救命稻草了一般,忙道:“对,殿下明鉴!手都伤了哪有力气写诗?我可没听说过陈大人是个左撇子,定是冯桂记错了!”   陆栖鸾摇头道:“不,陈望春闱前曾长住敝府之中,下官听他说过,左右手都可写字。”   寺正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陆校书也没有别的证据,就算将案子动机手法都说清了,只要等下陈望来时坚称自己左手不会写字,此案便绝不成立。   寺正这么想着,一时间便仿佛找回了官威,拍了一下惊堂木道:   “笑话!你不要拿不出证据便胡搅蛮缠……”   正欲言语打压陆栖鸾一番,寺正突然目光一凝,只见堂外一人,紫衣徐行而来,待入了堂上,神色淡然。   “吏部员外郎陈望,见过太子殿下、寺正大人。”   待太子说了一声免礼,寺正咳嗽了一声,道:“陈大人来得正好,事出突然,有人疑你杀人,还请陈大人一辨清白,本官自会主持公道。”   陈望目光与陆栖鸾相触,意外地一片平静。   “陆校书……有何指教?”   两日不见,倒真是应了当时陆栖鸾那句三日如隔三秋的话。   当面逼死一个人是什么感受,陆栖鸾不想细细体会,在见到他的瞬间便将自己放到一个陌路之人的位置上,冷冰冰地说道——   “请陈大人,写下当日桃李堂献与冯侍郎之诗。”   若他写的是“敬君”,就是不在现场,若写的是“杀人”,那就是认罪了。   陈望听到她这句话,慢慢地笑了笑,并未多言,接过纸笔,蘸满了墨,待笔锋在纸上悬停半晌,便将笔在寺正苍白的脸色下换到了左手。   “……一夜愁杀湘南客,白衣诗人乌发霜。”   陆栖鸾闭上眼转身,不愿再去细看。   只听得上方太子站起来肃声道:“陈望,这可是弑父!”   在儒门之天下,为搏功名弑父杀亲,人人得而诛之,负万世骂名。   陈望收笔起身,分明已入歧途,脊背却挺得笔直。   “太子殿下,吏部员外郎陈望,有本要奏。”   “……说。”   “臣,陈望,启奏殿下,一劾臣弑父、害母、忤逆师长、强夺友人功名,欺世盗名,罪不可赦。”   “二劾臣在内,连同吏部、国学寺、翰林院今年进士,共计三十二人,犯春闱舞弊重罪,收受贿赂,偷换试卷,更意图于端午节前纠结党羽,设计万民卷奏请圣上废太子,染指国祚,证据俱全,望殿下代下官奏请圣裁。”   “三劾天下读书人,放眼麻木不仁,奏请殿下以臣为诫,昭告万世读书人,以文乱法当如吾之下场。”   他疯了。   寺正十指颤抖,在他看来这个人已经疯了。   退一万步而言,他杀人事小,借此直接揭发春闱舞弊,还名单俱全,待明日朝上得知,等同左相半壁江山被他生生挖去,更重要的是……   纵然满朝都听到了左相一党要图谋废长立幼的风声,但他这么堂堂正正地放在明面上说出来,帝国上下必然要迎来惊涛骇浪!   完了……一切都完了。   连同太子本人也不得不变了神色。   “你想好了,若愿在此时御前作证,即便如你所愿还儒门朗日,也是诛九族的大罪。”   陈望摇了摇头,摘下头上官帽,虽是答着太子的话,目光却是望着陆栖鸾——   “所幸臣无父无母,无友亦……无妻,无九族可诛。”   ……   四月十三,罕有的春雨之日。   宫墙也拦不住泥土的芬芳之气,顺着半开的窗缝,悄然窜入皇宫正中央那座最为鼎贵的宫室。   “……陈望,陈诺之,朕才第一次记住这个名字。”   “陛下惜才?”   “那春闱之卷朕也瞧过了,自然是喜欢他的诗文多一些,他们大约是看他诗文过于出挑,盖过了策论,这才非得换了卷子。说到底,还是这群腐儒之辈好面子,状元不是自己的门生便面上无光,可惜了这年轻人,宋睿这是多此一举。”   “那陛下的意思是——?”   鼎贵的宫室,掌权的人,手指在那些扯进春闱舞弊案的发落官员的名单上点了几点,又叹了口气道:“明珠有瑕,斩还是要斩的。”   枭卫府主赵玄圭明白了上意,道:“这番波折皆因我府中女官因私情擅自行事,使得陛下恼心,事后便重重惩她。”   “谁年轻的时候没闯过祸?还是别难为小姑娘了。”摇了摇头,皇帝又似乎想起什么,问道:“朕记得枭卫府里有个女官试考的不错的小姑娘,是她吗?”   赵玄圭道:“臣惭愧,未曾教导好,使得一众女官里唯她写跑了题。”   皇帝似乎是颇感兴趣一般,叫人去取了女官试备份的卷子来,来回看了两遍,忽然便笑了。   “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瞎写一气,若教宋睿看了,你猜他会不会气掉了头发?”   赵玄圭道:“臣回去自会叫她反省一二。”   “那倒不必,她也算是立了功,按理说你还得提一提她的官儿才是。不过你说的也有理,年轻人凭一腔热血横冲直撞这点该是改改了。”皇帝放下那张几乎堪称悖逆的策论,道——   “待发落了春闱舞弊的那些个蠢货,京中易储之乱便起了。这小姑娘能把未婚夫都送进牢里去,想来是个办事利索的,正好最近菡云母族老太君昨日过世,教她陪着去奔丧吧,若办得好,回来朕自有他用。”    第二十四章 尘埃落定   “陈望!你背信弃义!我便是做鬼也要生生将你生吞活剥!!!”   “你不配作我儒门之人!儒门苗裔让你一朝尽灭,你不得好死!!”   “贼子毁我仕途!贼子毁我仕途!叫我生啖你肉啊!!”   这里是枭卫大狱,三层的地牢,仅是到了第一层,陆栖鸾便感到了彻骨之寒。   而比之寒冷更可怕的,是牢中凄厉的叫骂之声。   他们大多数是左相一脉,陈望同批进士,苦苦研学十数年、有的甚至数十年,好不容易得登青云,却瞬间跌落地底,等待他们的,是岭南的阴湿,或是塞北的苦寒……   陆栖鸾心里多少是有点怕的,捂着耳朵跟狱卒穿行过一扇扇紧闭的门,待看见牢中熟悉的人影时,才将手放下来。   “这样的重犯,只能匀给您一刻的时间,陆校书还请快些。”   “多谢。”   待狱卒走后,陆栖鸾才徐徐走近,看他靠着牢门静静坐着,小声喊了他一声。   “你来了。”   陈望的语气好似久经奔波之后终于松了口气的模样,并未回头,只问道:“地牢阴湿,不是女孩子家该来的地方。”   听到他这么说,陆栖鸾反而有些不自在,道:“给池冰的仇报完了,我来也没别的事,就在这儿待一会儿,有什么薄情寡义的话,想骂就骂吧。”   陈望仰起头看着天窗处投下的薄光,轻声道:“本就是寡义之人,又怎会说他人薄情。若说有何不满,昨日我还想着你若是再给我个一年半载,我便有把握将朝政洗之一清……可今日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   “诚如你那日所言,不知三年五载后,陈诺之一介弑父恶者,可还记得昨日发下之诺。人心易变,唯你这句,说尽我半生流离。”   眼神微暗,陆栖鸾坐下来背靠着牢门道:“那些证言,我是从嫉妒你的同乡那处听来的,也曾想过你这辈子受尽苦楚,该是熬到头了,我也该放过你才是。可诺之,对陆栖鸾而言,家人胜于一切,从你答应换了池冰心血的一刻起,错便是错了,我心里纵然多有不忍,手上却是不能不狠的。”   “我知道,若是昨日换了别人来说我这罪名,我有把握脱罪。”   “我不会让你脱罪的,无论你自首与否。”   ……可惜他心里还存着不忍,没有与她斗到那份上。   听见她这话,陈望无声地笑了笑,慢慢回忆起从前的事。   “……昔日饿肚子时,想着那些戴着官帽的,定是世间顶轻松的人了。可等到高权在握,却又嫌那官帽太沉,压得人脊梁难直。”   陆栖鸾听他自嘲至此,忍不住问道:“倘若再来一次,你会如何做?”   陈望没有回答,似是看着天光出神,半晌,方答道:“倘若再来一次,陈诺之会找个不那么挂心的姑娘家,夺她家功名,弑父晋位,写诗时用右手,待权倾天下时,铁石心肠,不曾后悔。”   他说得明白,恶者便是恶者,生于恶地,长于恶庭,不知为善之几何。   “上面说,叫你秋后上路,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有什么话想给别人说,我可以带个口信。”   话一说出口,陆栖鸾便有些愧疚……她明知他早已无人可诉,无人可说了。   片刻后,牢门中的人道——   “我有个喜欢的姑娘,你代我告诉她,陈诺之疏情,比不得世间诸般情种,他年遇人如我者,莫耽儿女情长。”   ……   四月十五,朝廷清查春闱舞弊涉案之人,左相门生零落大半,告病归家休养。   四月十七,辛酉年探花郎陆池冰被窃取功名之案沉冤得雪,但因殿试之上屈于胁迫包庇舞弊实情,着令调任崖州县令,留待后用。   崖州乃穷山恶水之地,与南夷诸国接壤,地缘复杂,娇贵的京官儿是从来不愿去那儿的,一甲进士被发配到那种地方当县令,陆池冰便成了开国以来最惨的状元郎。   “……秦尔蔚抱怨说说,我若不去把陈望告了,你还能留在京城做京官儿,不必去那苦寒地方当县令,你咋看?”   “话不能这么说,崖州虽然苦,但占着边贸粮道,在那儿历练一年比得上在京城混吃等死十年呢。不信你看咱爹的肚子,来京城后一天比一天圆,我才不想变成他那样。”   陆池冰从舞弊案宣判后,整个人活跳跳的仿佛回了水塘子的鱼一样,真正的状元郎被发配了也不要紧,反正他开心。   陆栖鸾是了解他的,这小子心里要是憋着事儿,迟早得憋出病来,秦尔蔚那种和稀泥的笨蛋再怎么安慰也是对他雪上加霜。   “对了,陈望去大理寺前一天差人送了件东西叫我转交给你,这段时间忙忘了。”陆池冰放下收拾了一半的书匣,泛出一个浮着杨絮的布包,拆了开来,只见是一本题着《为官九疏》的簿子。   “陈望走前给的?”   陆栖鸾接过来翻开来,懒洋洋地看了第一页,便瞪大了眼睛,随后飞快地翻了几翻,向陆池冰确认道:“是给我的?”   “是这么说的,里面写了什么?”   “陈侍郎的官场手段心得,尽是些卑鄙……不,匪夷所思的权宦之术。”   陆池冰惊道:“那这不是应该给我看吗?为啥给你?!”   “因为姐比你聪明,你都被发配边疆了,要啥权宦之术,去去去荡秋千玩儿去。”   “陆栖鸾我告诉你书生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聪明的陆大人嘲讽完隔日,风水便轮到她脑袋上了,一纸调令叫她陪菡云公主回母家奔丧,搞得她莫名其妙。   “……我记得,公主的母家,不是年前就都被抄完了吗?”   公主的生母慧妃如今乃是冷宫罪妃,膝下有一儿一女,据说平日里对皇儿十分娇宠,对公主却管之甚少,是以公主从小便跟着太子玩,虽是异母兄妹,实际上却比之亲兄妹感情更为亲厚。   “楚律有云,罪不及古稀,何况公主母族那位老太君已有九十有余,皇帝虽是抄了三族,却也专门下旨放过了老太君这支。”   陆栖鸾听了叶扶摇的解释,深以为然:“是这个道理,可既然是奔丧,为什么三皇子不去呢?奔丧这种事,外人随个礼金吃吃喝喝的,就能挣个孝敬的名声,不好吗?”   叶扶摇将看罢的密档一一放归,抱起在脚边转来转去追尾巴玩儿的酿酿,道:“这就怪不得别人了,皆是因你之故。”   “我?”   “若不是你去翻了陈望的案子,他便不会将宋睿打算易储的事捅出来,也便不会逼得宋睿一党提前发动易储。在这种时候,三皇子怎能离京?自然是要交给公主。”   陆栖鸾顺着他的说法把思路绕了个弯,才想明白,愣道:“还真是,可三皇子应该是蒙荫派支持的吧,那可是左相的政敌,怎么现在突然想把他拱上位?”   “不是突然,宋睿一党虽与蒙荫派针锋相对,但两边还未曾撕到拥储的份上,如今蒙荫派失势,连同三皇子的母妃涉谋逆案都是由他们自己招出去,内乱已深,宋党想趁虚而入还不容易?”   陆栖鸾摇头道:“放着现成的东宫不扶,偏要扶一个罪妃之子,也不知怎么想的。”   “那也要东宫愿意做太子才是。”翻开一本密档摊在陆栖鸾面前,叶扶摇指了指右边的一行字:“看见了没,这边这个国学寺的李学监。”   “这人怎么了?”   “左相的侄儿,好饮酒滋事,一醉便找人斗诗,人若比他写得差,便要人跪他为师,比他写得好,就私底下打断人的手指。四年前,污蔑国学寺一生员窃他诗文,使得该生员自尽于门前。彼时皇帝出巡,太子监国理政,听闻此事后,直接越过三司出动东宫侍卫判了李学监凌迟。”   陆栖鸾忍不住啪啪啪地拍手:“这帅啊!”   “年轻人自然会这么想,可不问究竟,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越过三司对四品官员宣判,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尝试,恐遭百官非议。”   “所以后来陛下罚他……坐牢了吗?”   “对,你不必对先前坑他那一记感到内疚,算算他已有三进宫了。”   太子多半是从那之后便放浪形骸,行事越发变得江湖气,再不管朝廷是非。   而既然太子都撂挑子不干了,下面的人,尤其是跟他有仇的那些势力,心思就越发活络了。   陆栖鸾唏嘘不已,片刻后又哎了一声,瞪着叶扶摇道:“叶大夫,我怎么发现您什么都知道?您……真的只是干仵作的吗?”   叶扶摇道:“惭愧,年轻的时候喜欢养花。”   陆栖鸾:“那花呢?”   叶扶摇:“被蛐蛐儿啃了,后来便只能养蛐蛐儿。”   陆栖鸾心想这什么老年人的爱好,接着问::“那蛐蛐儿呢?”   叶扶摇:“教鱼给吃了,无奈又移情养鱼。”   陆栖鸾明白了他的套路:“所以鱼是被酿酿吃了,你就开始养酿酿了?你对得起一起你养过的小动物吗?”   叶扶摇正色道:“而今方知,酿酿以外,都是孽畜。”   ……啊,好想打他怎么办。   ……   四月十九,陆池冰因朝廷调令不得不先行,在陆栖鸾离京前两天便走马上任去了。等到陆栖鸾离家时,陆母倍感孤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死里在她车上塞吃的。   “……池冰这个死孩子,连条棉裤也不穿,就要到崖州那种寸草不生的鬼地方受罪。”   “娘,这已经是四月份了,再者崖州四季如春,你塞他十来条棉裤他真的穿不了!”   “万一倒春寒呢?!”   “都四月份了倒啥春寒呀!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您就当我陪公主殿下玩儿一圈儿就回来。”   “好好好不说了,贺州那么远,万一饿着怎么办,炸花生米儿多带两包。”   一如既往地接受了陆母的爱,待到了公主出巡的车队时,发现就自己一个人带了一车吃的,就在陆栖鸾略感尴尬时,一个粉嘟嘟的女孩从后面扑住她的腰,随后就红着眼睛到处闻。   “哎哎哎殿下您这是?”   “你是不是带花生米啦,给我一点,我都三天没闻油腥了qaq!”   紧接着前面的雕凤大车上急急跑过来两个侍女企图把公主从陆栖鸾身上揭下来:“公主殿下,三天都忍过来了,就再忍小半个月吧,不然让百姓瞧见了,说您母家丧期不茹素是要遭闲言碎语的!”   小公主:“我不管!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就一顿清粥小菜怎么活得下去!我一定不是亲生的!”   眼见堂堂皇女要在大街上滚地求食,陆栖鸾咳嗽一声,道:“几位宫女姐姐,殿下还小,受不得饿,我看不如就速速启程,待出了京城让殿下用餐如何?”   “这……不是奴婢刻意为难,这是规矩,若是今日由着殿下去了,待回去后我们便要受罚的。”   她们说话间,陆栖鸾悄悄从背后递给小公主一小包花生米,后者也是爱演的,把花生米揣好,接着表情不变地怒道:“哪个狗官定的规矩?!”   “是……是宋相爷六年前定的。”   小公主继续怒道:“又是宋家的,那谁!给我扛只猪腿,我要上左相府门口啃!”   只见小公主指着的方向,有个劲装少年人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小公主一眼,没有听命的意思,淡淡道:“时辰到了,请带公主上车。”   因是奔丧,按大楚的习俗,即便是公主出巡,车队也不宜铺张,只排了十辆马车,四五侍女及二十护卫。陆栖鸾本以为枭卫这边她代表了,没想到上面还指派了专门的人来。   “……苏校尉,你怎么也来了?” 第二卷 游方鬼医 第二十五章 公主出巡   南方的四月并不都是温煦的。   越是往南,丘陵山脉越是起伏不定,一到贺州地界,气候便更是诡异,往往是山阳处放晴,山阴处有雨,偶有云起时,二者便缠夹在一起,一连数日浓雾难散。   “……照这般赶路,怕是赶不上任老太君的二七了。”   贺州多雨难行,车队赶了十天才刚刚到边境。陆栖鸾算了算,也晓得来不及了,可回头看看,小公主年纪小,一路颠簸下来小脸惨白,再快的话怕是要病倒了。   陆栖鸾只得去找宫里随行的女官商量:“尹姑姑,这天有不测风云,左右‘二七’是赶不上了,索性便顺延到‘三七’如何?”   人逝世七日为头七,乃出殡下葬之日,此后第二个七日、第三个七日……直至第七个七日,逢七要聚集族人去祖坟烧纸,如是做足七七四十九天,丧葬方才结束。   任氏一族先前获罪,公主又为天家贵胄,至少在陆栖鸾看来,二七与三七并无不同。   可宫里的女官向来是重规矩的,听得直皱眉:“陛下的恩令已发去了贺州任家祖宅,若是不能按期抵至,我等皆无法交代,陆典书想想办法,三日内须得赶到贺州府。”   陆栖鸾叹了口气,下马向旁边的茶棚走去,问当地的人有没有捷径。   “……此地山多,捷径自然是有的,您要去都府的话,从前面的柳阴山拐上去,待到了一个叫柳西村的地方,住上一夜,再顺着山路下山,最晚明日日落前便能看见都府了。”   陆栖鸾又细问道:“那这附近可有盗匪?”   “前两年是有,今年没听说了。”   陆栖鸾心想这不行,赶不上奔丧事小,万一公主有什么闪失事情就大了。   “陆大人,还没问好吗?”   那姓尹的女官仿佛有些不耐烦了,下车走过来道:“耽误了公主奔丧的时间,可是有损至孝名声的,若是因此叫京中对公主风评有损,你我担待不起。”   小公主还好,只要给好吃的其他什么都不挑,唯有这姓尹的女官,一路上各种麻烦不断,昨日在行宫里因沐浴的水是用的井水而非宫里惯用的泉水,便训斥了行宫的人足一个时辰,小公主发了三次火才停下。   只是尹女官不敢对公主如何,见行程拖得满了,路上没少向陆栖鸾抱怨。   宫里的女官升品无需考试,按品阶算,这尹女官乃是正四品的司仪,陆栖鸾面子上还得捧着她。   “尹司仪见谅,下官问过了,去都府路上虽有捷径,但唯恐有山匪出没,伤及公主玉体,我们还是走官道保平安为上。”   尹司仪冷哼一声,道:“你可莫骗我,我又不是听不懂汉话,别人说的是今年已无山匪了,还是快赶到都府行宫吧,这地方天气阴湿,一天不洗干净还不知怎么过,我怕公主脏出病来。”   陆栖鸾还想争取一下:“尹司仪,山路不比官道,不说山匪如何,这时节正是野兽出没觅食的时候,还是太危险了,我还是——”   “陆大人的意思,是皇帝陛下派出雁云卫和枭卫的勇士,还保护不了我们几个女人吗?”   ……不,雁云卫那个确实是勇士,枭卫这边的就她一个打架只会跑的柔弱文官。   陆栖鸾一时无语,这会儿小公主拿着朵蔫花,哒哒地跑来,拽得她弯腰,在她耳边小声道:“别跟这尹妖婆争执,她跟着去年和亲的百济王女来的,因为提了她当女官,自以为高人一等,骂架的功夫比个子都高。”   “但她总要讲道理吧……”   “她才不讲道理,我要是能骂得过她,才不答应到贺州来呢。我没事,爬山就爬山,等到了山上的村子里,我看这妖婆那洁癖还作不作得出来。”   陆栖鸾无奈,又问了问苏阆然若遇上山匪能杀几个,后者直接就回了一句——   “没灭过贺州的贼寨,不清楚。”   ……嗯,人家杀人不是论个儿算的,是论贼寨算的。   无奈之下,又见天色渐暗,陆栖鸾只得听了他们的意思,折向山路。   贺州这两年与接壤的鬼夷国贸易频繁,大楚的瓷器丝绸茶叶流向鬼夷,而鬼夷的药材、异兽流向楚境内,贺州慢慢便富了起来。   找来的向导说,柳西村是两国货郎时常落脚的地方,在方圆数十里算是最富庶的村子,一般的大户人家出来郊游,也会到柳西村尝一尝他们那儿的碧珏酒。   听向导描述,本来还担心山村住宿简陋的陆栖鸾放了一半的心,约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转入深蓝,远远便看见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一座石碑上写着“柳西村”三个字。   看上去倒是个干净漂亮的村子,高脚竹楼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村中一条清澈小溪穿过竹楼下,偶有鱼虾跃起,意趣盎然。   “平日里村口应该是有人的,今日不知怎么了。各位官爷等一等,小人这就去找村长……”   向导走后,那尹司仪便换鞋下了车,不愿意走沙地,嫌恶地找了块干净的石头站着,扫视了一圈,问道:“今夜公主便住这儿?”   陆栖鸾点头道:“刚才问过向导了,这地方时常接待往来柳西山上的游人贵客,客房一应俱全,打扫一番应当能让公主下榻。”   “都到穷乡僻壤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委屈的?”尹司仪望了几眼,道:“等下你去那间有炊烟的两层楼去,我看那间就不错,让里面的村民让出来给公主下榻。”   “……”   陆栖鸾翻了个白眼,退了两步走到苏阆然身边:“苏校尉,你会打女人吗?”   苏阆然一句“杀过女钦犯”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太好,改口道:“我不打你。”   本来想跟同僚处好关系的陆栖鸾默默地远离了他两步。   苏阆然:???   不一会儿,那尹司仪似乎发现了什么,找人拿了一面细白布,在柳西村的清溪里荡了荡,让人展开,随后就弯着腰似是要把那面湿布盯穿似的看个遍。   陆栖鸾:“她这是?”   苏阆然:“看水是不是干净。”   等她看完后,又拿指甲刮了一点水送到鼻尖下闻了闻,最后勉强点了点头,道:“水倒是尚可,但要给公主喝,还要去源头处取……这是什么?!”   尹司仪尖叫一声,整个人像是弹开一般退了数步,只见清溪上游漂下来一张土黄纸片。   苏阆然从尹司仪身边走过去,蹲下身捞起来,抬头看向上游,上面渐渐漂来更多的……纸钱。   “怕是不巧,这村子里刚死了人。”   ……   “……说来惭愧,从今年春后每隔三五日便要死一个人,一开始是病弱的老人家,后来村里的壮劳力也开始发病死了。”   “可是闹瘟疫?”   柳西村的确是在办丧事,而且一办就是两个,都是病死的,死前痛苦非常,尸体僵硬后口舌发青张开,形容可怖。   陆栖鸾与村长了解了情况后心里发沉,若是瘟疫,今夜无论如何不能让公主在这村子里待着,要想办法快些到都府,再请地方官派大夫仵作来此地治疫。   “像是瘟疫,可村里的身体弱些的孩子女人都还好好的。那些死的人里,还有刚刚从外地回来的青壮,连王大夫都找不出原因。”   “王大夫是?”   “是县令听说了后,派来的名医,有大夫在,原来一个月死十来个,现在已经好多了。”村长见陆栖鸾这群人气度不凡,便殷勤道:“贵客不如先用一碗王大夫熬的汤药,一来防病二来暖身,以防万一嘛。”   “也好,那王大夫呢?”   村长便带着陆栖鸾走到了后堂一处药棚,只见药雾蒸腾而起,隐约看见一个青衣大夫刚收拾好桌上金针等物,提着药匣子正要去出诊,忽闻村长唤他,转过头来。   “何事?”   那青衣大夫刚转过头来,陆栖鸾作为一个女人,本能地感到了眼前一亮。   ……哎呀,这大夫长得真是好看啊。   单是远远看着,便已十分清俊秀致,最出奇的是那双眉眼,望过来时像是把人浸在温水里,柔和得如同天边一朵云。   “这位是京里来的贵客,想在村里借住一晚,明日就走,王大夫请多劳劳神,给贵客们用些防病汤药。”   “可以倒是可以……”那王大夫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见陆栖鸾盯着他看,似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移开目光,道:“只是药材缺乏,都府里怕是供应不足……嗯,也无妨,到时我再去都府跑上一趟便是了。村中饮水是干净的,这两日我让人在客房洒了硫黄等物驱疫,贵客大可放心休息。”   ——真是好,长得好,人也好,同样是大夫,跟叶扶摇那等丧心病狂的猫奴之辈全然不是一个品种。   陆栖鸾对叶扶摇积怨已深,每每一见只觉得这厮面目可憎,是以见到别人家的大夫,便觉十分动心,甚至于想把他直接铲到枭卫府去。   “这多不好意思,缺什么药材,我们在此打扰的时间不长,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请王大夫只管吩咐吧。”   “多谢姑娘好意,棚里都是些粗活,不便沾了姑娘的手。忘记说了,在下王师命,贺州游医,姑娘从北方来?”   “我名陆栖鸾,枭……刚从京城来,您这是要去看诊吗?”   王师命好似头一回被女孩儿这么盯着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连点头:“例行巡诊罢了。   呃……我见姑娘气血两虚,我这里有丹丸两粒,不嫌弃的话——”   陆栖鸾再次感慨这大夫真是好人,珍而重之地接过来一看,只见药瓶上写着益母丸三个字,沉默了片刻,道:“王大夫。”   “嗯?”   “您……果然医术通神,一眼看出来我最近有血光之灾,佩服佩服。”   空气凝固了片刻,王师命慢了半拍,反应过来,耳朵瞬间红了,连连告罪道:“在下、在下不是有意轻薄!”   ——好看的小哥连害羞尴尬都好看。   他没有什么轻薄之意,反而陆栖鸾有轻薄他的意思了:“没事,我不在乎这些,倒是大夫您照顾这么一村子人想来十分劳累了,我帮您拿药匣?”   “不必,我自己来便是……陆姑娘既然热心至此,不嫌药棚杂乱,便请帮我拿些炉子上的鱼干喂一喂我友人的猫儿吧。”   “放心,照顾猫猫狗狗的我十分擅……哎?那只黑猫,怎么看着那么像我们家酿酿?” 第二十六章 鬼女花   酿酿在小黑猫里面也是顶好看的,玻璃球似的眼睛幽蓝幽蓝的,一看就是猫中仙女。不过此仙女睡姿十分霸气,往往是肚皮朝天,四肢大敞,有时做梦了还会躺着扑腾两下,十分有辨识度。   陆栖鸾拎起酿酿走进后堂门里,果不其然发现了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的熟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不由分说,一脚踢在椅背上。   “贺州这么远,你跟踪我们有何企图?不说个明白,我就得抓你去审一审了。”   叶扶摇悠悠醒过来,半眯着眼看过去,看见陆栖鸾,先是意外了一下,随后道:“冤枉,在下是应友人之邀来此救死扶伤的,怎知道与你撞上了。”   陆栖鸾一脸怀疑:“高都尉现在批假批得这么松?你假条儿呢,拿出来本官查查。”   此时王师命也跟进了屋内,看了看情况,问道:“叶先生和陆姑娘认识?”   陆栖鸾:“我跟他不熟。”   叶扶摇跟着点头:“泛泛之交。”   陆栖鸾白了他一眼,问王师命道:“王大夫和这家伙是朋友?”   王师命好像感觉不到气氛似的,喜道:“柳西村数月前疫情严重,在下医术有限不得不向叶先生求救,一直书信往来这才抑下疫情。这个月染病之人又增多了,这才力邀叶先生来此,没想到大家这般有缘。”   陆栖鸾:“可他不是干仵作的吗?”   叶扶摇捏了捏右臂活动了片刻,站起来道:“治活人跟治死人总归还是有联系的,人切得多了,医术自然就好了。你又不关心我,自然不知道。”   陆栖鸾扭头瞪他:“千里迢迢只为驱疫,你有这么高风亮节?那我上个月落枕你怎么连块膏药都不开给我?”   叶扶摇道:“是药三分毒,膏药是我等年纪大的人用的,你年轻,多吃点总会好的。”   三人没说两句话,忽听院子外远远传来一声尖厉——   “胡说!你明知这村子里有瘟疫,还带我们来这毒地,分明是想置我们于死地!苏校尉,还不快拿下他!”   陆栖鸾连忙快步走出去,便见前堂上停着的柳木棺前,尹司仪正神色扭曲地大骂着向导,待看见陆栖鸾出来,矛头便对准了她。   “陆校书,这向导是你找的,连要到的村子出了瘟疫都没问清楚便敢带我们来,你是何居心?!”   陆栖鸾还没说话,劈头就挨了一句居心不轨,只得按着脾气跟她讲道理:“尹司仪,我刚刚已问过了,村里主治疫病的大夫说只要我们服了他们的汤药,晚上再住到离村民较远的客房,明日一早便启程去贺州府,当是无碍的。”   尹司仪此刻只觉周围空气里都是疫毒,浑身发麻,又哪里听得进去,尖声道:“谁知这庶民的土药干不干净!陆校书,现在马上启程,一刻都不准在这儿多待!”   陆栖鸾闭了一会儿眼,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尹司仪,天已黑了,现在下山怕是要到天亮才看得见官道,再者贺州多猛兽毒虫,夜中行进,只会比瘟疫还危险。”   尹司仪厉声道:“刚刚听你的就来了瘟村,还想存心让我们留在这儿染病?!”   苏阆然听得直皱眉,刚刚这尹司仪叫他把不知情的向导抓起来他没听,这会儿见她又开始找陆栖鸾的麻烦,正觉得要出声管一管时,便听陆栖鸾忽然冒出来一句话把尹司仪说愣了。   “老娘一路上说了十来次走官道你不听,现在反过来怨我没找好路?你是年纪大了聋了还是听不懂汉话?听不懂就滚回百济学到死再来上国,带你出来皇家都嫌丢人。”   我们再次回忆一下。   陆栖鸾,遂州人氏,幼时私塾求学十年,有九年是在疑似兼职地痞,人称遂州甜水巷一姐。   眼见得尹司仪的眼睛瞬间便红了,陆栖鸾正要撸袖子迎战,忽见苏阆然走过来便是一个手刀,劈得尹司仪软倒在地上。   陆栖鸾:“……”   苏阆然:“请大夫开一剂安神汤灌下去,让她这么睡一夜,明日再说。”   嗯,雁云卫的作风挺好,能动手绝不逼逼,效率高。   折腾完了尹司仪的事,车队便安生下来。陆栖鸾挑了间离病人聚集的祠堂最远的客房竹楼,又让宫女用从京城带来的药砂把客房重新熏过,才让公主住下来。   小公主第一次住南方民间的竹楼,只觉得竹床吱吱呀呀得十分有趣,换了寝衣后便在竹床上滚来滚去,宫女哄了好一会儿也没把她哄睡着,直到外面有人敲门,送了避疫的汤药来,小公主才装死睡着了。   陆栖鸾跟着安排人入住,忙到夜雾起时,才暂时歇下来,待回房时,瞧见王师命正提着一壶汤药坐在自己门前的竹梯边,抬头看着雾蒙蒙的月色。   “王大夫,白日里忙了一整天了,怎么不去休息?”   王师命见她来了,轻咳了一声,道:“我已是忙惯了的,今日见陆姑娘才是真的忙,想着你还没用过汤药,便在这儿等了一会儿。”   檐下风铃细细作响,一袭青衣恍如幽幽夜中走出的竹骨化形之人。   陆栖鸾被他如是温善的一双眼看着,不由便半醺了。   “王大夫,等了多久?”   “不算久,药快冷了,陆姑娘还是快用吧。”   活这么大,陆栖鸾还是头一次不觉得药苦,待喝下后才发觉这药苦得惊人,不禁咳嗽了两声,却见王师命在她喝药时便递来了一块梨糖。   ……简直比她娘还体贴。   陆栖鸾道过谢,又问道:“王大夫这便回去休息了吗?”   王师命看着她把汤药喝完,收过药碗,摇了摇头,道:“陆姑娘这里是送的最后一处汤药,接下来我还要去取一味药材,待取完药,方可休息。”   “去哪儿取,可要我帮忙?”   王师命本来是想拒绝的,但见姑娘家澈然的一双眸子倒映出自己的脸,面上便莫名烧得慌,改口道:“陆姑娘远道而来,还不知柳西村夜中有流萤盛景,正好取药之处也有流萤出没,如若姑娘有空……”   “求之不得。”   入了夜,柳西村便寂静下来,偶有远山处传来的狼嗥,待抬头望去时,又似乎幻觉一般迷失在重重雾气里,唯余下淙淙溪流伴人入眠。   “小心脚下。”   扶着陆栖鸾过了一条浅浅的支流,眼前便出现一片绿竹,这片竹子的竹节发紫,却是一片罕见的紫竹林,而更值得一观的,便是紫竹后一小片繁茂的花海。   那些粉紫色的花朵细细贴服在茎叶上,在夜风下泛起细微的波纹,待陆栖鸾伸手去碰时,似乎惊扰了花丛中的流萤,纷纷从黑暗处显现了身影,闪烁着曼妙的荧光从她手心飞过,相互追逐着又落回花海里。   陆栖鸾看得呆了,一时没注意,手指让花下的小刺扎了一下,嘶地甩了一下手。   “……花下有刺,注意些。”王师命拿出一小瓶药膏,说了一声失礼,便拉过陆栖鸾的手上好药,又规规矩矩地放开,道:“这一丛皆是朝颜葵,生于鬼夷国,在楚境内罕有所见,整株可入药,有安神驱邪的奇效,只是不便保存,我便每日来此采些新摘的用以熬制汤药。”   “原来汤药那么苦都是因为它?我还当是黄连呢。”   王师命笑了笑,道:“确是如此,食之奇苦,扎人又疼,鬼夷国人又叫它鬼女花。”   陆栖鸾不知为何今夜心情很是愉悦,大约是王师命给她的印象实在太好的缘故:“我倒是也学到不少,不知王大夫治完疫病后想去何……小心!”   正说话间,王师命背后不远处有个身影一闪,一声硝石擦动响,接着便是一把火炬朝王师命扔了过来。   陆栖鸾动作快,直接将王师命扑倒在地,那火把准头不足,直接落在朝颜葵花丛里,而花丛中似是有火油,一燎便烧了起来。   “谁?!”   陆栖鸾爬起来就急声道:“王大夫你灭火,我去追!”   言罢陆栖鸾便追了上去,那作案的人好像体力不足,不多时便近在眼前。   “蓝衣!皂巾!秃顶!络腮胡子!本村的人吧!就算你跑得了明天我问村民一样知道你是谁!”   陆栖鸾一边跑一边把这人的特征喊出来企图乱其心志,果不其然那人便恼了起来,一听是个女子,站住打算反击回去,刚挥起拳头,手腕便在后面被人抓住就是一折。   “啊!!!”秃顶男人痛呼一声,便被按在地上。   “苏校尉,这么晚了你没休息?”   苏阆然也不像是专门出来巡夜的,头发未束搭在肩侧,甚至有几分睡眼朦胧,说话间扯了根旁边篱笆上的树藤将那男人的手脚反捆起来,道:“你一路跑一路喊,我便听见了,这人是贼?”   陆栖鸾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看见王师命也快步跑了回来,便道:“不,这人想烧掉村子里救命的药材,我跟王大夫在那边看花的时候差点被他砸到。”   苏阆然忽然僵硬了一下,眼神瞬间清醒了:“……你和王大夫看花?”   陆栖鸾没空跟他解释,连忙问王师命道:“那些药材还好吗?”   “下面早有火油,烧了一小半,但愿余下的够撑到疫病根除。”   陆栖鸾听得恼火,问那被抓的秃顶男子道:“你这人明知村里有疫病需要这药,为什么还故意去烧?”   那秃顶男人眼神惊慌过后,便浮现出痛恨与恐惧交错的情绪。   “那……那才不是药!是鬼女化成的,要害死我们全村人的!!!” 第二十七章 山中旧事   贺州山多耕地少,因土质太软,梯田也不好开,是以柳西村里的人有三分之一是在外面走货的。   柳四便是村里货郎的头头,人虽然长得丑,但生意做得精,慢慢地便做大了。   人赚了钱,就想着赚更多的钱,柳四与村里其他的货郎合计了一番,决定组个商队去附近的鬼夷国贩药材。村里人也不古板,能让大家过得好,自然也便同意了。   商队去了鬼夷国足有四个月,贩去的丝绸粗瓷十分受欢迎,便满载异国的香料药材回了村子。作为商队的头头,柳四家足足净赚了有二百两银子,看得邻人十分眼红。   成功了第一次,柳四便再接再厉,又跑了两次商,渐渐村里的青壮都加入了柳四的商队,随着跑商顺利,村里也越来越富。   直到三年前,一个雨夜,柳四的商队回到柳西村,商队的人都伤痕累累,而商队中,还带回来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女人是柳四从鬼夷国带回来的,不会说中原话,受了伤昏昏沉沉地睡着。   柳四让村人烧水煎药,说在鬼夷国边境遇见了山匪抢劫,商队里的青壮奋起反击,虽然击退了山匪,却也伤了不少人,这个鬼夷女人是他们从土匪窝里救回来的。   村里的老人心善,让柳四好好照顾她。隔天,女人醒过来,说了一些鬼夷话,村里的人都听不懂,便去问懂一点的柳四。   柳四笑着说这姑娘想谢谢他的救命之恩,要嫁给他。   村里人都说柳四因祸得福,白捡了个漂亮媳妇。但村里人很快发现,这个女人有疯病,时常夜里撞门,还魔怔着画一些鬼夷宗教的符文,但次日便清醒了。   村民以为女人发疯的时候在做什么厌胜之术,劝柳四快把这女人送走,柳四却不愿意抛弃她,每日鱼肉汤药伺候着,还买了个丫鬟侍奉她起居,两个月后,便与女人拜了堂成亲。   婚后二人过得十分幸福,很快女人便怀孕了,过了七个月,女人在一个雨夜里破了羊水。   柳四没想到女人会早产,十分着急,冲出去淋着雨把村里的稳婆背到家里。但女人骨盆太小,孩子又大,稳婆纵然是熟手,也救不了她。   待天亮时,女人抓着柳四的手说了句什么话,柳四哭着说,她是叫他把她的肚子剖开保住孩子。   稳婆无奈,再拖下去孩子便要夭折了,只得忍痛拿刀子把女人的肚子划开,取出了一个男婴,又将女人的肚子里填了绢布缝好,穿上寿衣,为她办了丧仪。   柳四抱着孩子悲痛欲绝,请了山下庙里的大师上山做七天的水陆道场,不止村民对他的深情交口称赞,借住在柳西村游玩的文人墨客还写了诗颂扬这段异国悲恋,甚至于传唱到了贺州府。   但怪事很快来了,在女人头七的一早,人们准备抬棺出殡时,忽然棺材沉重抬不动,村长怕昨夜多雾,棺材里积了水,叫人把棺材打开。   棺材一开,人们却发现女人的尸体高了许多,几乎碰到了棺材盖。   大家十分奇怪奇怪,有人凑近看了一眼,当场吓得魂飞天外,只见女人的身子下面,躺着一个浑身刻满了鬼夷国咒符的死人。   正是柳四。   村长连忙请了官府的人来,官差查来查去,也不知道柳四是怎么在有人守夜的情况下进了棺材里的,便只能报了悬案处理。   村长又去请做法事的大师,大师估计此女身上有邪祟,拿抄了佛经的黄纸烧给女人企图镇邪,没想到烧出来的火却是绿色的。   人们不敢去碰尸体,大师又说这是妖孽作乱,需得将女人埋在一块无人的空地,不要立碑,撒上佛香的香灰镇邪即可。   村民一一照办,将女人和柳四分别下葬。   本来事情似乎已经结束了,但过了些时日,那块埋着女人的空地里竟开始生了些草叶,村里人也未在意,慢慢地随着春色愈深,那些草叶便都开了花,花色粉紫,像是柳四家媳妇头上时常戴的一般。   村里的老人害怕,嘱咐小娃儿们别去那块埋了尸体的竹林。可很快,村里便出了瘟疫。   一开始是柳四家剩下的那个照顾柳四遗孤的丫鬟,白天咳嗽,昏昏欲睡,夜里便抓挠门框,没两日便死了。   接着村里其他人也开始染了如那丫鬟一样的病,死的人越来越多,村长感到事态不妙,便急着下山去了贺州府,府里便派来了王师命。   王师命来了后一开始用尽办法也无能阻止村里的人陆续染病,直到发现了那女人埋骨处的花是一味罕有的药材朝颜葵,将之入药后,村里染病的人大大减少。   可仍有村民觉得女人埋骨处生出的花邪异,便试图将之毁掉。   陆栖鸾抓到的秃顶男子便是其中一个。   审过之后,陆栖鸾跟其他人一样觉得这人可笑,训道:“那鬼女要是真能作祟,何必又在坟头上长一片救命的药材给你们?我猜那些人就是不喝药才会染病,还怪到鬼身上,简直不可理喻。”   秃顶男子咬牙切齿道:“你一个外地人懂什么!这村子都被鬼女诅咒了,我们早晚都要死!”   陆栖鸾打了个哈欠,道:“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人家王大夫劳心劳力地在这儿熬到半夜救死扶伤,你往人头上扔火把,我看你这让鬼女捞走也不亏。等下村长来了,就把你关祠堂去好好反省一下。”   王师命在一边听着,老好人心态又犯了,劝道:“在下并未受伤,祠堂太冷,还是算了吧。我看今夜大家都累了,还是早早休息的好,我还要与叶先生讨论讨论药方的事,陆姑娘……”   陆栖鸾白天赶了不少路,这会儿是真的困了,便道:“那我就先去休息了,大夫也莫要熬得太晚。”   告别他后,陆栖鸾走出门,发觉苏阆然从刚刚就一言不发地跟在自己身后,不禁疑惑道:“苏校尉,你有什么事吗?”   “我……”苏阆然抿着嘴似乎憋着什么,片刻后,郑重道:“陈望之事,勿要挂怀。”   “哈?”   陆栖鸾愣愣地看着苏阆然扔下这句话离开,一时间有点懵,直到背后悠悠飘来一句——   “苏校尉是觉得陆大人柔情如水,怕是因陈望之故伤情不已,一时见到野花儿香,便心中空虚,忍不住‘半夜思春起,窗外一声汪了’。”   陆栖鸾:“……”   陆栖鸾:“府主跟几个人说过这首诗?”   叶扶摇尔雅道:“陆大人放心,枭卫府的狗都会背了。”   陆栖鸾想自己一世英名多半毁了,抽了抽鼻子伤怀道:“不然你们想我怎么样?给朝廷重犯立个牌位日日抹眼泪?我才十七好么,又不是庙里的尼姑,撩个小哥哥有错了?”   叶扶摇笑着摇摇头道:“陆大人英明神武自然不会有错,只是师命为人单纯,不知人心之险恶。”   “你他娘的说谁险恶?!”   “不敢不敢,既然陆大人自信满满,那在下便祝陆大人……情场得意了。”   陆栖鸾气得心里梗,回到房间便滚到榻上,本以为还得想想明天怎么对付一个发狂的尹司仪,没想到刚一沾枕头,脑袋便混沌起来,很快进入了深眠……   ……   次日,天光从竹窗纸间漏下来,陆栖鸾先是眼皮动了动,等到瞳仁接触到外面大亮的天光,想起今日便要启程去贺州府,便猛然坐了起来。   完了完了……起晚了。   陆栖鸾连忙穿起鞋,随便洗漱了一下冲出门,却发现一群人从竹楼下飞快地跑过去,每个人脸色都十分难看,不像要出发的样子。   陆栖鸾心里一沉,快步下了楼,直奔公主所在的竹楼,抓住正往外走的苏阆然问道:“怎么了?”   “公主不见了。”   “……”   陆栖鸾僵硬了片刻,强行冷静下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宫女不是陪着的吗?”   苏阆然向身后看去,一个宫女正跪坐在地上擦着眼泪。   “昨夜……昨夜奴婢不小心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公主就不见了。”   陆栖鸾半蹲下来细问道:“你等下再哭,先说清楚,你是什么时辰醒来的?当时门窗是开着还是关着?”   那宫女抽泣了一下,颤抖道:“奴婢不知道是什么时辰,那时天好像……刚刚亮,窗户都是闭着的,门也是关着的。”   陆栖鸾回头望向苏阆然,后者点头道:“四面窗上没有脚印,屋子里也没有能打开的地方,屋顶也去了,一样没有人来过。而且……门是从里面打开的。”   ……那意思就是小公主自己出去的?   苏阆然又道:“昨夜山里有狼群,夜里出村子是送死,偷了公主的贼人多半没出村,我叫人守住村口和上下山的路,又派人去贺州府找县令去,最快明日日落前就能到。”   陆栖鸾见他办事利落,放了一半的心,沉思片刻,道:“丢了公主是死罪,无论如何要找回来。只是这里离南夷诸国太近,皇女走失不宜声张……”   话刚说到一半,外面便传来一声抓狂的尖声——   “你们竟敢把公主丢了?!”   是尹司仪。   苏阆然望向陆栖鸾,后者整理了一下袖口,道:“我要急着去找公主了,没空跟她吵,请苏校尉……再让她多睡一会儿。” 第二十八章 柳家老宅   尽管京城来的人手多,但毕竟人生地不熟,陆栖鸾思量再三,还是要找个当地人,至少是熟悉这儿的人做向导,便直奔祠堂的药棚去找王师命。   “王大夫在吗?”   “不巧,昨夜王大夫和叶大夫讨论了一夜防疫的方子,早上又多了两个染病的,一大早便出诊去了。”   啊?   陆栖鸾本以为疫病已经抑制住了,没想到今日又多了两个,犹豫了片刻,便折去敲叶扶摇的门。   “你起来了吗?我有事想找你谈谈。”   叶扶摇房内传来两声轻咳,并未开门,只听他哑声道:“别进来,就在门前说。”   陆栖鸾怔住了,一时间有些慌乱道:“你……你别、别是得了疫病吧?”   房内的声音安静了一会儿,慢慢回道:“不,寻常的风寒罢了,但若是去了外面,怕会染上疫病,你先说你的事。”   “真的?”   里面的人似乎笑了笑,道:“陆大人对同僚拳拳关爱之情,在下不胜感激。”   陆栖鸾松了一口气:“祸害遗千年这老话竟然是真的,我还担心回京路上得多背个骨灰罐呢,吓了我一跳。”   “惭愧惭愧,若真有那么一日,还请陆大人不要忘记代我照顾好酿酿……对了,早上的小鱼干还在炉子上,麻烦陆大人了。”   陆栖鸾早上没吃饭,饿得胃里发疼,拿过小鱼干先塞了一片,一边嚼一边道:“你就先放下猫吧,上面那位大老爷的掌上明珠丢了,我这么一如花似玉的大活人快急死了都,你比我来得早,知道这地方有什么人贩子或者熊孩子爱藏的山洞吗?”   叶扶摇在里面道:“丢了?那倒真是个大事。人贩子哪儿都有,至于小娃娃们爱玩的地方……这村西边有不少旧宅,你可以去瞧一瞧。那明珠可是殷老爷的心尖肉,为枭卫上下项上人头计,还请陆大人多劳神了。”   陆栖鸾没再跟他多话,又抓了一包茯苓饼,出门见苏阆然处理完尹司仪过来了,分了一半递给他,道:“叶扶摇说了,西边有几间废宅,先去那边看看。接着,吃饱才有力气干活,你少吃一顿脑袋也是一样掉。”   苏阆然毕竟还是个少年人,办案虽多,但公主丢了这还是头一次遇上。   “你不怕?”   “我小时候淘气出去玩,被一头小野狼追过,我也怕,跟现在一样怕。”颤抖的拇指抹去唇边的茯苓碎,陆栖鸾的双眼沉静下来:“我跑了很久,没有看到人来帮我,就知道怕也没有用。   “……后来?”   “后来,我就把狼咬死了。”   ……   村西头的水流渐缓,顺着流向往林深处五百步远,便能从竹林的缝隙见隐约看见一座宅院。   灰白色的墙皮已经剥落,缝隙里爬满了枯朽的藤蔓,远远看着彷如鬼屋一般。   “先别动。”   苏阆然让陆栖鸾站到一边,自己俯下身来,用刀柄扫去地面上枯朽的落叶,只见宅院门前的泥地上,出现了许多脚印。   “有公主的吗?”   “太杂了,一时分不清。”   此时天色又阴沉下来,陆栖鸾又没带火折子,只能先绕过这片脚印,走进宅院里一探。   里面与寻常宅院并无不同,只是荒废已久,庭院的水池与门窗前早已落满了枯叶,门前两面只剩下竹架的魂幡倒在地上,门里的香烛和白绫已经泛黄。   “这……就是那个柳四的家?”   苏阆然点了点头,推开半扇门先走了进去。   “这家人死后,家里都被搬空了……”   墙上挂饰、桌上的瓷器都已经被搬走了,连厢房里的柜门都是大开的,想来是柳四家绝户后,村里的人都把东西拿走了。   夺人妻女的都有,何况财物,陆栖鸾在遂州也见得不少,只是眼下无暇计较,二人来回找了一圈,并未发现公主的踪迹。   陆栖鸾不死心,去了后院,推开后院的厢房门,一样也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时有些没头绪。   “咱们昨夜是谁在守夜?可有发现什么?”   苏阆然摇头道:“我御下不严,守夜的人昨夜睡着了,待回去自会罚他。”   睡着了?雁云卫的?   陆栖鸾有些不可思议,和那些二世祖满塞的金门卫和虎门卫,不一样,雁云卫治军严明,便是寻常练兵时,晚了片刻马上就是军棍招呼,不可能在值夜的时候睡着。   陆栖鸾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苏校尉,你有没有觉得,咱们昨天都特别困?”   显然苏阆然和她想到一处了,道:“贼人对我们下了药?”   陆栖鸾又道:“也不对,有好一会儿我是没有和你们在一起的,你看昨夜你都睡了我还醒着呢,可回去还是一样困。”   苏阆然:“你去和王大夫看花看太久了。”   “不至于吧就看个花……”陆栖鸾说着,脸色慢慢变了。   苏阆然显然也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我们都喝了王大夫的药。”   苏阆然提起刀就走,陆栖鸾在后面又喊道——   “你等下,一般汤药大多有助眠的……哎呦!”   陆栖鸾走得急,一下子被地上一条灰扑扑的铁链绊了一下,好在苏阆然反应快,转身就扶住了她的肩。   “嘶……厢房哪儿来的铁链。”   虽是没摔着,但小腿还是磕在门槛上了,陆栖鸾揉了两下,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条细长的铁链,另一头栓在木床床脚处,似乎是别人进来搬东西时,不小心给踢了出来。   苏阆然刚才没注意,现在看见了,面上疑惑起来:“好奇怪,百姓家怎么会有这种链子。”   “什么链子?”   苏阆然把铁链收回来,提起有铁铐的一头给陆栖鸾看:“这是栓人的链子,铁铐刚好用来铐住人的脚踝,犯人或是奴隶就跑不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柳四家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现在没时间查,以公主的事为上。”尽管这么说着,陆栖鸾仍然觉得,一个村子出了两件怪事,这二者之间,说不定有什么联系……   “那先去找王师命?”   “不,先去找叶扶摇,早上我听人说他和王师命谈了一夜药方的事,如果王师命没有一夜都待在祠堂……就直接去抓了他。”   ……   祠堂还是一如之前那般,下午时分,酿酿意外地没有躺在地上睡懒觉,而是坐在台阶前,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盯住房门的方向。   陆栖鸾来得急,一进祠堂便先找洒扫祠堂的村民。   “王大夫回来了吗?”   “还没呢,”村民一脸苦色,“下午又多了一个染病的,就是昨夜那烧坟地的柳柱,王大夫怕是要到夜深才会过来了。”   又多了一个?   陆栖鸾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快步走进后院,上来就猛敲叶扶摇的门。   “喂喂喂喂喂贼医!你还活着吗?!活着就吱个声!”   门里的人似是刚醒,哑声回道:“小点声,前堂都是死人,你这么吵,小心晚上鬼就该来找你了。”   “说啥呢,没死的话我有点事儿想问你。”   “嗯……也是,陆大人若无事也不会专程来关心同僚,说吧。”   “昨天夜里,你跟王师命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这问法十分古怪,加之陆栖鸾语气十分认真且愤怒,里面陡然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组织了片刻语言,方才徐徐回道。   “陆大人明鉴,叶某身患洁癖,无药可医,万万无有与他人抵足相眠的癖好。”   哦,难怪听马主簿说你这么大了还没成家,真是该。   陆栖鸾跑了一瞬间的神,猛摇头道:“不是这个,我是想问,昨夜王师命是不是一整夜都在你这儿?没有去别的地方?”   房内又是一阵咳嗽,道:“那是自然,也正是因昨夜谈了通宵,待今晨天亮时,我便患了风寒。”   是吗?   陆栖鸾问过之后,仍然放不下心中的疑虑,又问道:“那……你昨天有没有喝过王大夫防疫的汤药?难道不觉得困倦吗?”   “汤药里加了一味安神草,好让药力发散开,寻常人初用此药自然是会困。只不过在下体弱多病,常年服药,有些药或……毒,已对我无用了,些许安神草亦不在话下。”   是这样……   陆栖鸾问罢后,让叶扶摇好好休息,便出了祠堂的门。   等候在外面的苏阆然见她一脸沉思,问道:“可有问到什么?”   “没有,他说王师命一整夜都待在祠堂,绝无可能出来掳走公主。”   “那接下来是要直接去问王师命吗?”   陆栖鸾抿了抿唇,道:“这样吧,按我的法子来,若无意外,今夜就能知道这村子里的古怪……”   ……   柳四山的夜雾总在日头落下时便起了。   山间的水汽仿佛溪流的灵魄一般,从幽谧的山林深处,自淙淙的溪流间蒸腾而起。   陆栖鸾找了半日,一无所获,夜里站在窗前,向外看去,远处的灯烛依次模糊起来,同时雨水打在房檐上的声音响起,掩盖了窗前细细的风铃声。   陆栖鸾坐在榻上未动,闭目等着什么。   待到窗外的烛火被雨水打灭了,门外便有人踏上竹楼的响声传来。   陆栖鸾睁开眼,只听三声敲门响,一个清俊修长的人影映在门上。   深吸一口气,陆栖鸾慢慢打开门。   “……王大夫,你回来了?”   医者撑伞而来,待伞沿抬起,浸得半湿的发丝贴和在他脸侧,露出那张过于温和秀美的面容朦胧得不似人间人,宛如夜雾里走出来的魑魅。   “陆姑娘。”   好看的唇角微微扬起,看着陆栖鸾的目光浮现一丝恍如用情已深的柔色。   “我来给你送药。”   陆栖鸾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忽然想起叶扶摇的话。   ——小心晚上鬼该来找你了。 第二十九章 是药是毒   陆栖鸾小时候三观曾经极度扭曲。   有一段时间,跟陆母去看戏,戏里有个配角,演的是一个小国的王子,他通过篡位当上国王,荒淫暴虐无恶不作,但因为演王子的伶人长得玉树临风一少年,陆栖鸾便只顾着舔颜其他啥都顾不得。   陆池冰十分鄙视他姐:你光瞧着人好看了,没看他杀人放火吗?   陆栖鸾当时十分果决地表明了她的态度:他长得好看干什么我都原谅他!   正所谓三岁大七岁看老,眼下陆栖鸾显然是又回到了小时候。   “……贺州潮气盛,你从北方来,怕是不适应此地气候。我熬药时,便又专熬了一罐,添了几味苍术、绵茵。”   陆栖鸾盯着棕红色的药汤片刻,喝了几口,咦了一声道:“这药……好像没有昨日那么苦。”   王师命垂眸道:“昨日见你怕苦,便用甘草调过了,不苦的。”   ……简直了,除了她爹娘,还没人待她细致到这份上过。   不,小时候她娘还会捏着她的鼻子灌过她苦药呢,这人简直比她亲娘还像亲娘。   “这也太不好意思了,有什么能帮忙的就交给我吧,待过两日我走了,便帮不上你了。”   王师命眼底似是闪过一丝失落,道:“也是,过两日陆姑娘便走了……”   “王大夫在这里待得这么久,有想过此间事罢去何处吗?”   王师命敛眸道:“我本是一游医,恰好到了贺州,官府有召,我又对疑难杂病有些兴趣,便来了,以后的事……并未想过。陆姑娘是京城人氏,想来总是要回去的,还未问过你打算在贺州待多久?”   “我……”陆栖鸾顿了顿,道,“这两日你也听说过了,我是京城的一个小衙门的女官,京里一个郡王的县主要来贺州出巡,我便跟着来护送,要回去的时候自然是要走的。你医术这般神妙,可有意愿上京一游?”   王师命笑了笑,道:“京中也并非没有去过,只是昔时遭过权贵纠缠,心灰意懒,那之后便再没有去过,偶有杏林之友相邀,也只约是京郊。”   “杏林之友……叶扶摇?这人三天两头在停尸房熬药,还真是久病成良医了?”   “叶先生乃是我之前辈,虽并未深交,却也互相学到不少。说实话,之前只是书信相交,今次还是头一回见到本尊。”   陆栖鸾看他神色如常,心想这两人交情多半也是尔尔,便道:“若他日你有暇来京城,可以顺道来找我,我……”   “陆姑娘。”   “怎么?”   “在下并非有意,昨夜听叶先生提起,你在京城时……”   陆栖鸾瞬间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面上盈盈笑意消失,道:“我素来便是石头做的心肠,记不得事的,过往之人如是,过往之情亦如是。叶扶摇所言句句属实,我不讳言,也不在乎他人如何看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栖鸾站起来道:“夜深了,王大夫昨日熬了一通宵,明日还要为病患奔波劳碌,请吧。”   王师命急于解释,动作有些大,不慎碰翻了桌上的药碗,半碗药淋到陆栖鸾腿上,烫得她往后一退,绊着了椅子,直直摔了下去。   “陆姑娘!!”   陆栖鸾这下实在倒霉,脑后撞着了后面的桌案,眼前瞬间便是一黑。王师命连忙过来托着她的头查看,好在陆栖鸾脑袋结实,没出血,眼前黑了一会儿便清醒过来,见王师命一脸紧张,幽幽道——   “……你想解释我又不是不听,何苦还烫我一下,烫坏了以后谁娶我?”   王师命被问怔了,片刻后,毫不犹豫道:“我娶。”   陆栖鸾:“……”   陆栖鸾不知为何忽然有一股想瞑目的冲动。   ——爹、娘,要不就他算了,光看他这张脸我能活一百岁。   思维还没有发散到将来生个男球还是女球时,忽然门咔地一声被踹飞了进来。   陆栖鸾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寒芒直接就架在王师命颈侧。   “放开她。”   陆栖鸾捂脸……苏小哥儿你进来早了啊!!!   苏阆然看着这情况,慢了半拍,对上陆栖鸾的眼神,才反应过来。   ……哎?不是她拒绝喝药套出王师命的真面目,等到王师命恼羞成怒动手的时候他进来抓人吗?不是这个情况吗?   王师命被拿刀一指,整个人便愣了,呆呆问道:“苏公子,这是……?”   苏阆然凝固了片刻,道:“巡夜的时候看到路上有老鼠,逃到这儿来了。”   ……那老鼠也真能跑。   王师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老鼠呢?”   苏阆然:“刚刚已经伏法了,我怀疑房内有同党,下手重了些,对不住。”   由于陆栖鸾的门被惨无人道地破坏,她又负伤在身,不得不换了间屋子搬到了尹司仪隔壁去,脑袋上缠了一圈儿绷带睡了一夜。   这一夜远不如前夜睡得香,尽管敷了药,脑仁还是一直在隐隐作痛,半梦半醒间,陆栖鸾隐约听见柳西村周围的狼嗥变成了凄切的埙声……   ……   “陆校书,你醒了吗?”   次日一早,陆栖鸾意识回归时是拒绝醒来的,因为这段时日每天早上都能听见尹司仪逼逼,现在搬到了她隔壁,耳朵多半要遭个狠罪。   磨磨蹭蹭地起来,揉着头打开门,见苏阆然神色凝重。   “怎么了?尹司仪又在闹了?”   “不,”苏阆然道,“尹司仪也不见了。”   ……   尹司仪房里一如前日小公主失踪一般,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就像是她自己半夜起了床走出去一般。   卫队在村内四处搜寻,一样毫无所获。   陆栖鸾再一次把宫里带出来伺候公主和尹司仪起居的宫女叫出来盘问。   “这一次还是如昨夜一般睡得很沉吗?”   宫女们惶惶然点头:“是……睡得很沉,什么都不知道,早上醒来司仪便不见了。”   陆栖鸾又问道:“那昨夜尹司仪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吗?”   专门侍候尹司仪的宫女答道:“也没什么……司仪醒来后本来想出去找大人质问,但嫌身上有污尘,让奴去烧水为她沐洗。”   “然后呢?”   “司仪沐洗完便困了,奴劝她明日再找大人说话,司仪便答应去休息……哦,那之前王大夫来送过一次药,奴端来时,尹司仪怕土药不干净,让奴去把药倒掉。”   陆栖鸾眼睛一亮:“所以你们都喝药了,是尹司仪没有喝药?”   宫女们连连点头,陆栖鸾又让伺候小公主的宫女过来,问道:“小公主那头夜里,喝药了吗?”   “喝了,虽然喝得不多,但奴婢是看着公主喝下去的。”   喝了?   苏阆然沉吟了片刻,道:“若公主喝了药却还是消失了,想必与药无关。”   陆栖鸾眯着眼想了想,否决道:“不,这药那么苦,我像公主这么大的时候,肯定会想方设法地吐出来。”   “能吐到哪儿去呢?”   陆栖鸾站起来在公主房内四处环视了一会儿,忽然目光扫向床边的花瓶,走过去将里面的花抽出来一支闻了闻,面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我猜对了……并不是喝了药的人被迷了,是没喝药的人才被迷了。”   苏阆然接过来,果然闻到那枝花上有明显的药味,目光一凝道:“所以还是他……”   “不一定,单凭这个不好定论……”   脑海里什么一闪而过,陆栖鸾掐了一下手心,问道:   “苏校尉,你觉得,在这个村子里,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拒绝喝王师命的药?”   “知道药里有朝颜……不,是鬼女花的人。”   ……   柳柱感觉得到,自己的命要走到头了。   “大夫,我是不是、是不是没救了?”   肺脏里像是有什么不知名的虫子在慢慢蠕动着,吞吃他的血肉,几乎要顺着经脉去咬食他的心脏一般。   一侧,青衣医者徐徐搅动着药罐里浓稠的药汁,雾气蒸腾而起,使得他的面目分辨不清。   “医者父母心,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患。”   “王……大夫,我既后悔没吃你的药,又后悔……吃了你的药。不、我应该早早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鬼地方,就不会被牵连……”   王师命淡淡道:“还是少说些话吧,你的五脏受不住。”   柳柱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无法笑得太大声,否则腹中那些溃烂的血水便会从喉咙里吐出来。   “不,你不知道,我们商队已经没剩下几个了……朝颜她、朝颜她会把我们剩下两个都杀掉,为她……为她报仇,她在等我死、等我死了,她就瞑目了……”   说到这,似乎身体上的痛苦再也不能承受,死亡的恐惧超过了对过去的自嘲。   “大夫、大夫我好疼……我的肚子好疼!杀了我……不,救救我!救救……”   药汁已浓,王师命手上动作一停,将瓷盖盖好,十指交错放在膝上,忽然淡淡道——   “你可知,妇人怀孕生子,便是这般感受。”   柳柱已听不到他说话了,只一味地呼痛。   王师命出神地凝视着窗外,待到柳柱呼痛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方才将一侧干净的布巾叠起来搭在药罐柄上,灭了火,拿着已滚烫的药罐站起来,慢慢走到柳柱床前。   “……是不是,很想让别人,将肚子剖开,把里面作乱的孩子拿出来?”   柳柱发不出声音,充血的双目倒映出那人淡漠地将滚烫的药汁朝他脸上倒下来……   “良药苦口利于病,来,喝药了。” 第三十章 黄雀在侧   “……你问柳四?柳四可怜,他媳妇朝颜也可怜,一家都死光了。”   柳西村东南角的野茶树后有一间小屋子,屋子里住的是柳西村唯一的稳婆柳江氏。陆栖鸾去拜访她时,这位耳顺之年的老婆婆双眼已看不清了,耳朵也有些模糊,与她耐心说了很久,才想起柳四家的事。   “他家那小儿也是,难得夫妻有缘结为连理,还生了那么漂亮的儿子,却还没看上几眼就夭折了,若是长大了,多半和他娘一样好看。对,鬼夷国的姑娘男人都生得好,那些人见了像被吸了魂一样……”   陆栖鸾听柳江氏说了许久有的没的,无奈道:“婆婆,我想知道的是柳四那位夫人朝颜的事,您知道什么就快告诉我吧,不然我就回不了家啦……”   柳江氏耳背:“啊?你说你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找媒婆,这儿是稳婆,得等你嫁得出去再来找。”   陆栖鸾:“不不不婆婆,我就是因为找了媒婆找错了才在这的,其实我……”   问了半晌没问出个所以然,直到门外有人叩了叩门,陆栖鸾这才垂头丧气地出来。   苏阆然见她神色颓丧,道:“没问到?”   “我怀疑这村子里的人都在装傻,一个个粉饰太平,就是没人解释柳四家捆人的锁链是哪儿来的。”   这也是陆栖鸾困扰的地方,她怀疑柳四的妻子朝颜是被从鬼夷国拐来的,但村民都清一色的口径说柳四家夫妇和睦,更莫提去求证她与王师命的关系了。   苏阆然又道:“柳江氏与你说了朝颜的相貌吗,与王师命生得可像?”   陆栖鸾回忆了一下:“这倒是说了,你找张纸我画出来比一比,看看这俩人是不是一家人。”   苏阆然意外道:“你还会画画?”   陆栖鸾谦虚道:“偶尔为之,蒙高都尉称赞过……”   苏阆然领教过传遍四卫的《赠赵府主思春》后,没想到陆栖鸾还擅长作画,心中不免惴惴。待与她文房四宝奉上,教她提笔一气呵成后,果然没令他失望。   “如何?”   只见画中之人柳眉似砍刀,明眸善杀人,鼻若悬梁鬼,唇如涸辙鲋,怎么看都搭不上朝颜之花的美名,硬要说的话,就是个夜叉。   苏阆然:“陆校书。”   陆栖鸾:“咋?”   苏阆然:“你是认真的吗?”   陆栖鸾:“我要是认真点,怕是会更好些,只是眼下心不静,无心作画,你还没回答我呢,有没有觉得眉宇间那一丝忧郁中透着的妖里妖气和王大夫十分神似?。”   哦……嗯,妖里妖气的的确是看出来了。   “要查人底细耗时日久,一一问过来怕是白费功夫,待州府来人,我便交给他们。”苏阆然一边将此事搪塞过去,一边吧陆巨匠的神作折好放起来,便又道,“公主已失踪一日,再拖下去夜长梦多,今晚之前,便将王师命先抓起来。”   ……先抓起来?   陆栖鸾听了他的话,十指交握抵在下巴上,神色忧郁:“……苏校尉。”   苏阆然漠然道:“宁错杀,不放过。”   陆栖鸾挣扎道:“那万一把人抓错了呢?万一人家就算个悬壶济世的老实人呢?”   苏阆然:“你当时也是这么想陈望的。”   ——说好的不提陈望呢。   陆栖鸾忍痛衡量了一下丢了公主的死罪和好看的夫君的重要性,捂脸屈服道:“你绑他的时候轻点,我不想看。”   然而天不遂人愿,午后时,天幕上便满布了阴云,不多时,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村中的溪水渐渐泛起了泥浊之色。   “有些麻烦了……”   这样的深山最怕下暴雨,一下暴雨,山路便会泥泞难行,更有山水崩出的危险,莫说都府的公差上山来,便是下山,也是困难重重。   公差不来,他们这些半微服的人手不够控制整个村子,也不好打草惊蛇,只得放弃把王师命先抓起来的计划。   陆栖鸾一拍桌,道:“再不行,我今夜就不喝药,看看究竟是不是王师命把我勾走的。”   苏阆然:“……”   苏阆然想了想,觉得这不行,眼下陆栖鸾这个思想已经很危险了,再让她以身试法,可能用不着什么勾魂妖术,她就被疑犯勾走了。   “你不用做,疫症药方是叶大夫核实过的,应该无错。今夜我会去跟着王师命,看他到底使的是什么妖法。”   ……   渐入夜时,窗外的雨更大了,公差果然没来,倒是村长来敲了陆栖鸾的门。   “陆姑娘,打扰一下。”   陆栖鸾一开门,只见门口两边站满了穿着雨披提着灯笼的青壮村民,个个面上绑着浸了药汁的白麻布,神色凝肃地看着他们。   “怎么了?”陆栖鸾问道。   村长犹豫了片刻,道:“王大夫刚刚发现,江老太病倒在家里了,说是染了疫病,让今天见过她的人先去祠堂。”   “……”   她倒是忘了,在这个有着瘟疫的村子里,说话最有分量的并不是他们这些官。   ……   柳西村的祠堂与寻常村子的不同,因经商者多,旁系繁杂,连同祠堂也是扩建了再扩建。平日里婚丧之事大多也都在这儿办,便是连逝者停灵的地方也有。   “这是今天的药,请姑娘用吧。”   屋子里一扇里门靠墙的一面放着一排近日病死之人的灵位,中间横陈着两三具还未下葬的棺材,房子下面通着寒冷的井水,在湿润炎热的南方,尸体往往会被存放在这样的地方防止腐败。   而一门之隔,便是隔离疫病者的地方。   “药待会儿我会喝的,王大夫还没回来吗?”   祠堂的人说:“江婆婆年纪大了,这一劫怕是躲不过。王大夫心善,病情稳不下来他是不会回来的。”   陆栖鸾又问道:“那对门的那位叶大夫今天怎么样了?”   “叶大夫是风寒,不过喝了两日药,想来已经好多了,今日吃了不少。”   “那他今日说了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们这两日他患了风寒耽搁了疫病,让我们把尸体再放两天,待他出来再看。陆姑娘今夜先休息吧,卧铺在里面,先前虽说有病人住过,但铺盖面儿都是拿药水煮过的,不脏。”   叶扶摇来这儿的主要任务是看死人,从死人身上找症结,给王师命救活人作参考。因他风寒这两日未出门,是以也将疫情耽搁了。   陆栖鸾点点头,道:“那我今夜留在这儿也行,只是怕冲撞了后面的灵位,是不是得先烧根香告告罪?”   “不必了,都是些该死的……”那祠堂的老人说到这,打住了话头,转而道,“您是京里来的贵人,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小鬼不值得您一拜,还是明日吧。王大夫交代过了,要给您添个炭盆,小人这就去给您端,您喝完了,把药碗放门口便是。”   “好。”   陆栖鸾探头望去,见那人离开,立即端起药碗四处张望。   这一碗药分量不小,药味又重,泼地上很快就会被发现,而这里装饰简单,窗子都是拿木板钉死的,倒哪儿都不太合适。   陆栖鸾转了一圈,走到墙边往灵堂里瞄了一眼,见到里面有一个装灯油的壶,壮着胆子走进去,把药倒进空油壶里,刚把油壶放回原位,便看到手边一个灵牌上写着熟悉的名字。   ——柳四。   竟然在这儿。   陆栖鸾端起油灯,将后面的排位一一望过去,发现正是柳四那帮商队的成员。   “柳四……柳岭、柳方、柳……”   数了数,一共有三十三个,而柳四的商队据村里人说,包括他本人在内应该有二十五个才是。   沉思间,陆栖鸾手里的油灯忽然抖动了一下,待她紧张地回头看时,看见灵堂门前出现半个人影,随着她看过来的目光,轻轻把另外半边门推开。   “我听他们说你在服药。”王师命的目光轻轻落在香案上的空药碗上,道,“灵堂里冷,出来吧,若是药凉了,药性便淡了。”   脊背僵硬得宛如脊骨被冻结了一般,陆栖鸾试图将戒备的姿态放松些,道:“他们不是说……你要去给江婆婆治通宵吗?”   “不必了,邻居发现得早,疫病还不够重。但江婆婆年事已高,成与不成还要看明日。”   待他走过来时,陆栖鸾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面灵牌,讶道:“这是……”   “今日新离世的病人灵位,家中摆一个,祠堂也要摆一个。”   陆栖鸾看了那灵位的名字,轻轻啊了一声,神色不定道:“这不是那日烧花的那个……”   “正是。”   ……刘柱,第三十四个。   火折子将桌面上落了灰尘的白烛一一点起,待点到最后一个时,王师命拿着火折子的手轻轻带起陆栖鸾的左手,将余下的一支蜡烛点燃。   “我在别处看病时,忽然想到你一个人待在这灵堂时,多半是害怕的。”   陆栖鸾莫名觉得,搭在自己手上的手指,有一种死者般的冰冷。   “还好,活人总归比死人吓人。”   王师命的神色更柔和了,抵近陆栖鸾的耳际,轻声问道:“那你是怕他们……还是怕我?”   手指徐徐蜷曲紧,陆栖鸾稍稍离他远了些,道:“这儿还是太冷了,我……去外面。”   “稍等,还有一件事,见了你便总把要事忘了。”   明暗不定的烛火映照着王师命半面脸庞,一如既往地以他温和的声调朝她说道——   “我来时见了苏公子,他怕是也染了疫病,咳得厉害,我便送他休息去了,陆姑娘不·必·担·心。” 第三十一章 事出有鬼   苏阆然朦胧间只觉得胸口处十分沉闷,想起来却又发觉四肢动弹不得,昏昏沉沉地像是又要睡过去。   ……好困。   强烈的睡意冲击着意识,本是要放弃挣扎的,可很快脸上便扫来一样毛茸茸的物事,让苏阆然不得不睁开眼。   疼忍得了,痒却忍不了,抬起酸软的手胡乱一抓,手背上却被挠了一记,教他瞬间清醒过来。   胸口处正卧着一只黑猫,见他醒过来,黑猫软软地叫了一声,迈着小步子,从胸口走上去,踩着他的脸,跳上了旁边的架子。   ……是叶大夫的猫啊。   周身依然彷如重病过后般无力,但苏阆然到底是军人,意志过人,撑着身子靠墙坐了起来。   这儿似乎是个废弃的药房,周围都是些瓶瓶罐罐的东西,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药味。   ——他怎么到这里的?   苏阆然发了片刻呆,混沌的脑海里终于回忆起了之前的事。   他跟在王师命身后,见他走遍了村里染病的宅子,似乎并无什么异常,直到见他走到那日焚烧朝颜葵的柳柱家,进去看了片刻,出来告诉邻里的村民,柳柱已经病逝了。   柳柱昔日滥赌成性,气死了其母,妻子也跑了,膝下又无孩子,孤家寡人一个,邻里的青壮商听王师命的话,抬来一具薄棺,又不敢去碰尸体,便关上门由王师命将人入柩,封好棺木,才将棺木抬出来。   就是在那时,苏阆然本想继续跟着王师命,却耳尖地听见那具被抬走的棺木里,似乎有挣扎的响动……   想到这儿,苏阆然按着头侧,神色有些痛苦。   后面的事他记不得了,好像是听见了什么某种古怪的乐器,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他甚至来不及确认那是不是王师命。   ……坏了,他要是被抓,王师命说不定这会儿就要去找陆栖鸾了。   这么一想,苏阆然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儿磨蹭了,撑着桌子勉强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佩刀早已被拿走了。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了屋内的声音,窗户开了条缝,一个面上蒙着麻布的村民探头进来,见他起身,吓了一条,喊道——   “苏公子,你染了疫病,不能出去乱跑。王大夫嘱咐我们看好你,你、你还是先休息吧。”   谁还没生过病?生病跟中毒哪儿能一样?   苏阆然辩解道:“我没有——”   村民哪里听他他话,道:“你就先别说话省省力气吧,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是看着你是京城人的份上才没把你绑起来,两个月前那些染病发疯的都是被放到枯井里去呢。”   言罢,窗户便又关上了。   ……完了,陆栖鸾如若憋不住跟疑犯同流合污了,他要如何与陆夫人交代?   神情凝重地沉思间,肩上一沉,只见酿酿从架子上跳下来,顺着手臂卧进了他怀里。   对了,这猫是怎么进来的?   苏阆然环视左右,只见旁边倒在地上的药柜后有一条合掌宽的细缝,想来这猫是从那处钻出来的。   揉了揉酿酿蓬松的毛,苏阆然心想这猫看着圆滚滚的,原来是虚胖。   待将它抱起来一看,苏阆然忽然觉得有些怪,将它的小脑袋抬起来细看,发现颈圈上并不是铃铛,而是系着一枚红色的蜡丸,散发着一种草木的清香。   苏阆然见状将那蜡丸从酿酿脖子上取下来,打开后,蜡丸里正有一颗药丹并一张字条。   ……莫非是叶大夫早就看出王师命别有所图,特地让猫儿来送药?   苏阆然将字条展平,正想领教叶扶摇之神机妙算,岂料叶扶摇那一手字端的是金蛇狂舞,玄妙非常,莫说友军了,连敌军截获了都不一定知道个中奥妙。   事出紧急,苏阆然觉得既然叶扶摇爱猫心切,总归不会往猫身上放毒药,便将药服了下去。   所幸那药丹入腹生效,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苏阆然便感到体力有恢复的迹象,起身先是将酿酿从墙缝里塞了出去,接着便走到了房门口。   外面看守的村民们还不知里面发生何事,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你说,这些人万一要是真病死了,他们留下的东西值多少钱?”   “京里来的能差到哪儿去,你没见吗,那马车壳都是缎子盖的,连几个侍女都像天仙儿一般呢,病死了多可惜。”   “那个领头的姑娘才是真漂亮,性子也好,跟王大夫站一块儿还挺搭对的。”   “想啥呢,再漂亮也是京里来的,早晚要回去……”   “说不准,那柳四家的还是鬼夷国的呢,还不是留下来了,只要这俩人私定终身,她爹娘不同意也得同意——”   嘭地一声,破烂的木门连同锁门的铁索一齐朝守门的村民飞了出来,登时将那村民打昏在地。   另一个村民吓得跳了起来,见苏阆然一脸冰冷地从门里走出来,慌乱得到处找武器,情急之下去捡苏阆然留下来的雁翎刀,却发现那刀极其沉重,莫说挥了,连抬都抬不动。   村民急了,连忙喊道:“王大夫,病人跑——”   苏阆然哪儿容他声张,脚尖一挑,雁翎刀入手,拿着刀柄再一扫,将那村民抽晕在地,面无表情地说道——   “死心吧,她娘不会同意的。”   ……   入夜,祠堂里的白烛摇曳亮起。   新抬来的棺木躺在灵堂中央,棺木上的潮气伴着发凉的山雾从四肢百骸渗入,让陆栖鸾控制不住地想发抖。   但她不能显露半分,因为比山间的狼更可怕的,是她面前的这具钉好的棺木。   棺木在响。   “……我们说话归说话,不带闹鬼的。”   “你怕鬼?”   “我大小也算是朝廷命官,一身正气,怎会怕鬼。”   “可是你在发抖。”   陆栖鸾本来是抱着摊牌的心思才来的,但摊牌的前提是她得从力量上对对方形成绝对优势,比如说身上揣着一个能把九尺巨汉一刀砍成两半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如果该武器已经被对方制伏,她再不长点眼色地硬要把话题往摊牌上带,那叫自杀。   棺木里的动静停了,陆栖鸾因为紧张而发酸的脖子终于渐渐找回知觉。   “我发抖不是怕,是因为冷。”   “是么。”王师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轻声道:“我以为你会多问问我,把棺里的人怎么样了。”   陆栖鸾看着他道:“我知道了后,你会把我也钉在棺材里送去烧吗?”   她说这话时,双眼睁得圆圆的,满是戒备与忌惮,却分毫没有露出她这个年华应有的胆怯。   ……果然啊,是个聪明到刚好的姑娘。   “起初是这么想过的……可惜后来我喜欢你,舍不得。”   ——现在说这个?灵堂谈情你认真的?   可怕的是,女人的直觉告诉陆栖鸾,这人可能确实是认真的。   见陆栖鸾的眼神变了,王师命退后两步,抵住了灵堂的门,道:“抱歉,我离你太近,可是让你不自在了?”   ……你关门我他娘的更不自在。   陆栖鸾心想为今之计只有拖,便道:“这才两三日的而已,你现在说出来,是不是太轻率了?”   “不轻率,如果可以,待我走时,即便这里的人都死了,也会把你带走。”   “带去鬼夷国?”   王师命片刻后,笑意加深:“我便知你查到了不少,只是苦无证据,或是与我犯了同一个错,下手软了些。”   苦无证据,这正是陆栖鸾所恼之处。   她猜得出这个村子个中因由的大概,却只找到一些破碎的依据,拿不到一些决定性的东西。   “话都说到这里了,你要听听我的推断吗?”   隔着一具棺木,王师命微微倾身,支在棺盖上认真问道:“只是听你说吗?”   “好吧。”陆栖鸾深呼了一口气,知道这类贼人怪癖多,要他们老实听话非得整点有意思的东西不可。   “这样,我若说中了你作案的意图,你放了公主和苏校尉……”   “反之,我还是会放人,但你是我的了。”   ……嗯,高都尉说得对,做枭卫果然有性命之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为国献身了。   见她沉默了片刻便点了头,王师命看上去十分愉悦:“陆姑娘请。”   “贺州临近鬼夷国,又逢山多,两国守界并不严明,是以走商的不止是药材丝绸,比药材和丝绸更值钱的,就是人,或者说是奴隶。”   “柳四的商队是其中之一,明着向鬼夷国贩货,实际上则是从鬼夷国收来美丽的女奴,卖入中原作为贵族佞宠。只是倒卖人口之暴利,吸引的并不止他一家,渐渐便将手伸向了鬼夷的良家女,那朝颜,我想便是他与其商队假借山贼之事从良家强抢来的。”   “我还猜想,村里所传朝颜时常犯疯病刻鬼画符,实际上是鬼夷文,她既然会写字,说明在鬼夷并非普通人家的女儿,身份干系甚大,柳四怕她传扬出去,便强将她留在身边,又派了个丫鬟加以监视,我在柳四家中发现的锁铐,便是他囚禁朝颜的证明。”   王师命微微点头,作了个继续的手势:“很有道理,那之后如你所言,是柳四逼死朝颜后,我假扮大夫散播瘟疫,将柳四并一众贩卖奴隶的商队一一找出来杀死,为了给朝颜报仇,是吗?”   陆栖鸾接着道:“你是鬼夷国人,说不定是朝颜的亲人……”   “嗯,然后呢?”   陆栖鸾:“……”   ……不对,完全不对,真要是这么简单,为什么亲人在异国被迫害至死,他一点也不急着报仇?为什么还有闲情逸致跟她这般打情骂俏?   更重要的是,朝颜去年过世才七天,村子里便出了怪事,就算是报仇,谁会来得这么快?!   想到这一节,陆栖鸾手指微震,愕然道:“你根本不是来为朝颜报仇的!”   棺木下的“死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再一次挣扎起来,而倚着棺盖的人,则是看着陆栖鸾笑了起来。   “可惜了,你再笨一点,就能心甘情愿地跟我走了。” 第三十二章 你又来早了……   苏阆然脱身后,便急急赶往陆栖鸾居处,待到了时,发现屋内已经没有人了,正想出门去寻个人问问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了?”   来的是两个雁云卫的护卫,正抓着先前伺候尹司仪的侍女,见了苏阆然,神色凝重道:“校尉,我们听令在村口守着,刚刚发现这宫女取了尹司仪的财物打算逃走。”   这宫女并非汉人,也是与尹司仪一般,随着去年番邦和亲的队伍来到大楚的。因行迹败露,这宫女显得十分慌张,连忙跪下磕头道:“奴该死!奴不敢逃了!请大人放过奴吧!”   苏阆然觉得奇怪,道:“为什么要逃?”   “因为……”那百济宫女目光闪烁,颤声道,“因为公主丢了,奴怕皇帝陛下知道后治罪,一时害怕便……”   苏阆然皱眉道:“你说谎,我应该让护卫们都通传了,山里狼多,独身出村乃是寻死,你难道不知?”   百济宫女不敢说话了,伏在地上发抖。   苏阆然见这宫女装死,又急于找陆栖鸾下落,便对其他的雁云卫护卫道:“此人有问题,暂时没时间审,先断她手足筋关起来,此事一了交给枭卫处理。”   雁云卫对犯人刑律十分严苛,即便抓到的仅仅是嫌犯,也会先断其手足筋,断了犯人逃跑的心思。而枭卫于此更为冷酷,有先斩后奏之权,士大夫贵族之下,便是错杀了,也不过是轻罚了事。   那百济宫女来中原已有近一年,深知这两卫之凶横,吓得面无人色,忙去抓苏阆然的衣角——   “大人!大人!我什么都说,千万别把我交给枭卫!!”   苏阆然本以为这宫女是与尹司仪有所矛盾,听她这么一说,发现事情似乎不简单。   “……你要说的,可是和这村子里的事有干系?”   那宫女慌张道:“是、是尹司仪定要来这找那鬼夷公主的下落的!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   ……   夜已渐深,祠堂里的和平交涉终于演变为了暴力冲突。   “说好的,不把我钉棺材里沉塘呢?”   重申一遍,堂堂枭卫府陆大人并不是不会打人,只是看着贼人的脸下不了手,这才误中了贼人的毒,不得不暂时三思而后忍,以待反杀之机。   那边厢王贼人似是有些哭笑不得,推开一副空棺的棺盖,走过来把被药得四肢麻木的陆栖鸾拦腰抱起来,道:“我几时说要把你沉塘了?”   陆栖鸾怒道:“你棺材都准备好了不是要害本官是想做什么!”   “你先在棺中委屈一日,待明日睡醒过来,我们便到了鬼夷了。”   ……万万没想到,她在京城没有遇到人贩子,陪公主奔丧遇到了。   被放进棺材里后,陆栖鸾抬起酸软的手奋力抓住王师命的袖子:“王大夫。”   王师命一手搭在棺沿上,口气温柔得如同她老娘。   “你冷吗?”   “我不冷,只是有句话想说。”   “你说。”   “我上有风湿的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狗崽,你不能不让我跟爹娘说一声就把我拐到人生地不熟的异国去,我家人会哭的。”   王师命深以为然,为防她着凉,脱了外衫盖在她身上,一边掖衣角一边道:“说的有理,待明年我便带你回去拜见岳丈岳母。”   陆栖鸾:“哎哎哎你要是敢强扭我这个瓜我就上吊给你看啊!”   王师命笑了笑,指尖扫了扫陆栖鸾的眉心,温声道:“不扭,慢慢养总会甜的。”   陆栖鸾:“……”   棺盖轻轻合上,陆栖鸾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约是王师命给她服的助眠之物的药力上来了,陆栖鸾的脑子开始昏沉起来,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费力地把手送到唇边,狠狠地咬了上去。   叶扶摇教过她,拇指外侧的少商穴刺之提神醒脑,能暂时对抗一些寻常药物。   也好在王师命没对她用更强一些的毒,待唇齿间血腥味蔓延开,陆栖鸾终于扛过了药力的催眠。   待精神渐复,陆栖鸾推了推棺盖,没能推动,便知道王师命多半是把棺盖封住了,忽然又想起了旁边那具会响动的棺材,估计也和她一样,是封了活人进去。   陆栖鸾凑近通气孔处,对旁边的棺材喊道:“那边棺材里的人,能听得到我说话吗?我知道你不能说话,如果听到的话就敲三下!”   果然,那边棺材里的人并没有昏睡,听到她的声音,立即就敲了三下。   陆栖鸾心下稍松,又道:“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是就敲三下,如果不是就敲一下,明白了吗?”   那边又敲了三下。   “你是柳柱本人吗?”   一下。   陆栖鸾微愣,又道:“你不是柳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   一下。   不是村子里的人,那只能是……   “公主?”   一下。   不是公主,那想想还有一个失踪的,就只能是洁癖的尹司仪了……   陆栖鸾忽然不想问了,那边似乎急了,砰砰砰地敲了好多下,陆栖鸾只得无奈道:“尹司仪,眼下我们算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实在不行,待明日真去了鬼夷,你我说不准还要合作逃生……”   尹司仪那边的棺材再一次急切地响起来,像是十分怕王师命真的把她们带去鬼夷。   陆栖鸾这才察觉到不对之处……她要求王师命放了公主和苏阆然,王师命爽快答应,可为什么要把尹司仪装进棺材里带走?   一个女官,还是来自百济的女官,跟鬼夷国一个北一个南,怎么说也扯不上关系,带她做什么?   陆栖鸾怀疑道:“尹司仪,你是不是和这村子里的案子有关系?”   尹司仪那边陡然安静下来,陆栖鸾终于恍然,继续道:“你跟朝颜之死有关系,所以王师命连公主都不要……你才是王师命要杀的最后一个人!”   空气凝结,灵堂里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敲击棺材的响声再度响起。   ……一共三下。   ……   “搜!”   “苏校尉,我等到底是便衣行事,这般惊扰乡民,若是御史台弹劾……”   “平日里也没少弹劾,不差这一次。”   朝廷近年以儒礼治国,讲求官不扰民,尤其是四卫出巡,军纪更为严明。将官们未免落于文人口诛笔伐,外出行事时大多提着小心,能少一事是一事。   只是如今已顾不得了,苏阆然为求快,直接令手下雁云卫冲入祠堂。   “你……你们想干什么?!”   把手祠堂的村民若是对付落单的一两个人还好,眼见十来个训练有素的军士持刃而来,立时便吓得软了腿。   “王大夫……快去叫王大夫!那染病的人跑出来了!”   苏阆然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带人进了祠堂,抓了那准备落跑的守门人,寒声问道——   “你们把陆栖鸾带去何处了?!”   “她、她染了病,我们也是为她好……”   “我问的是在哪儿?”   “在……在灵堂。”   灵堂?   苏阆然正要去后院,旁边的雁云卫道:“校尉,叶大夫的房门里面似乎被钉住了,我们……”   “我来。”   苏阆然走到叶扶摇门前,推了推门,门里传出细碎的铁索声。   “你们让开。”   他退后两步,刀出,斜斩,轰然一声,整张厚重的柳木门四分五裂,吓得里面的人传出一声细细的尖叫。   “哥呀!!!”   一听这声音,苏阆然愕然道:“是公主。”   果然,房里探出小公主惊慌的脸,见了护卫们都冲了进来,一张惨白的小脸望向身后——   “那个啥,大夫,我这两天躲在你这儿吃肉,他们是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里面躺在摇椅上的人,这才闻声睁开眼,见了苏阆然,方才叹了口气。   “你们来了。”   苏阆然很快便看见了叶扶摇的手,那手上古怪的青色纹路交错,似乎是相当严重的中毒迹象。   “叶先生,你被王师命下了毒,为何不早些求助?”   叶扶摇似是有些疲倦地摇了摇头,徐徐道:   “在下倒是想,只不过小公主来了,唯恐那人也如待我一般在公主身上下毒,是以不得不假作周旋,惭愧。”   “叶先生不必自责,是我们这边晚了。”   “这里倒是不晚……”叶扶摇看向窗外灵堂的方向,道,“倒是陆大人那里,再不去,她怕是情况不妙。”   苏阆然心中一沉,让周围雁云卫护好公主,转身直奔后院的灵堂,空荡荡的并无王师命踪影,直到听见有一具棺材在响,便急步冲了过去。   棺木敲得更响了,苏阆然推了一下,发现棺盖皆被钉死,又不能动刀误伤,双手便抓住棺底与棺盖棱角处,手上一发力,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竟生生将沉重的棺木撕了开来。   扔去碎了一半的棺盖,苏阆然却发现里面的人是尹司仪,待拿下堵住她嘴巴的布团,厉声问道——   “陆栖鸾呢?”   尹司仪说不出话来,一脸泪痕地看向另一侧的棺木。   ……已经遇害了吗?   心中一空,苏阆然敲了敲棺木,里面并无反应,脸色瞬间便白了,咬着牙扯断绑着棺木的麻绳,推开棺盖后,只见棺中的人闭着眼,唇边一片暗红血迹,身上盖着的竟是王师命的衣物。   苏阆然还当她发生了什么,当即就红了眼睛:“我来晚了……”   陆栖鸾睁开眼道:“不,你又来早了。”   苏阆然:“……”   苏阆然:“啊?”   陆栖鸾扶着棺壁坐起身来,目光凛然。   “你再来晚一些,明日我就能把托王师命杀人的人一并抓出来了。” 第33章 封骨师   南方的狼是狡诈的, 它们畏惧人聚落里的火焰,不会主动袭击村落, 却也从不会放过坟墓里的死尸……和独行的人。   一人,一灯,从幽幽的竹林里走过,附近山坡上的狼群似是嗅到了生人的味道,纷纷从墓土里抬起头, 口中咀嚼的病肉并不足以抵得过冷雨带来的寒意, 黄玉色的眼珠看向了徐徐走向废宅的人影。   ……死人的肉哪里及得上活人?   随着头狼低低的一声嗥叫,更多的灰狼抬起沐血的头,从四周的枯竹间穿过, 踩过翻倒的墓碑, 一路围向闪着莹莹灯火的废宅。   这些狼有着结实的肌肉、足以咬碎牛骨的利齿,并且惯于在夜中猎杀。   颀长的人影倒映在黄玉色的兽瞳里, 狼群腹中传来饥饿的声音,如若不出意外,它们今夜能给巢中的幼子带去一顿美餐。   抱着这样贪婪的心思, 头狼悄然跳上了墙头,周围稍稍年轻的灰狼按捺不住地往庭院里行进,胆大些的,鼻尖已经开始试图碰上半掩的房门。   老朽的木门一碰,便向内旋开,清冷的寒风窜入室内,吹灭了里面微弱的烛火。   ……是时候了。   狼群露出了獠牙, 后肢蓄力,正待冲进去扑咬前,屋内传出一缕幽鬼低泣般的埙声……   “区区牲畜。”   屋内的灯再次亮起,有人拿着一封旧信提灯走出来,淡淡扫了一眼地上七窍流血的狼尸,将发出惑乱之音的骨埙挂回腰间,便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走出了这座旧宅。   雨已停了,夜雾却更浓,王师命并未回头去看这座待了许久的村子,而是一路行至村头那株老槐树下。   槐树下,早有抬棺的村民将两座棺材放入两架马车上。   待看到那副红木的薄棺时,王师命脸上的神色略略柔和下来,稍稍低头听了听棺中的动静,知道里面的人应该睡得正熟。   “可有其他异状?”他问道。   穿着厚重雨披的村民哑声答道:“已将那姓苏的军官关起来了,没有异状。”   王师命略一点头,上了马车,又道:“我走后再过两日,你们便去开叶扶摇的门吧,要么生要么死,皆看他造化了。”   村民低头称是,待到王师命将马缰握在手中时,眼底异色一闪,不由转眸问道:“诸位未曾离乡远游,何以忽而乡音有变?”   话语一落,伪装成村民的雁云卫刀便出鞘,王师命已有预料,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手刚按上腰间骨埙,不料身后红木棺盖骤然飞起,极快的一刀便架在了他颈侧。   血迹绽出,藏身棺中的苏阆然寒声道——   “鬼夷封骨师,授首吧。”   “……”   原来是这样。   王师命转眸看向雁云卫后徐徐走来的陆栖鸾,脑海里闪过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倒是低估那人的能为了……”   一侧,苏阆然让手下拿钢索将他死死困住,方才收刀,取下王师命的骨埙,对陆栖鸾道:“此人擅用骨埙奏妖音迷惑心智,不知还会什么邪法,你离他远些。”   陆栖鸾点了点头,迎上王师命的目光,道:“到底还是我猜中了,这场赌算我赢,没意见吧。”   王师命反而回了个笑,好似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担心一般,只道:“你在白日里没想明白,怎会在棺里却想明白了?”   陆栖鸾扭头问苏阆然:“咱们走之前能让我尽情在这家伙面前炫耀一下我的聪慧吗?”   苏阆然不太情愿道:“下雨了……”   “好的,那我就让这人死个明白吧。”   全然不顾苏阆然的意见,陆栖鸾也向其他人说道:“事出突然,你们大约也不明白,我就把这柳西村里的怪事从头说起……”   一年前,大楚再度与强邻全线开战,兵压十州,边境一度粮草告急。朝廷便与其余附属的百济、杳瑟、古越、额连哲、鬼夷等国通商,在附属国中,以百济、鬼夷势力最弱。   这两国都有被邻国吞噬之危,眼见其他国家通过贸易越来越强,两国便急于向大楚提出和亲要求,要送出公主入楚皇后宫。但大楚回应说今年恰逢太子生母显皇后二十载忌辰,今年后宫连选秀都取消了,但皇帝有心与两国交好,便提出只会在两国中娶一位皇妃。   百济与鬼夷对和亲都十分迫切,尽管大楚提出的借口苛刻,还是在嫁妆上费尽了心思,其中鬼夷国就在其要和亲的十九公主陪嫁里加入了一张鬼夷国宝的海底宝藏图。   鬼夷国土虽小,但海湾众多,那张海底宝藏图标注了历朝历代朝贡船沉没的地点,鬼夷史上曾有一任首领发掘了一处浅海宝藏,凭此立地成王。但后来邻国崛起,皆盯着鬼夷宝藏一事,是以鬼夷并不敢独力发掘新的宝藏。   “……因鬼夷在准备和亲的十九公主陪嫁里送出鬼夷海底宝藏图,鸿胪寺便先答应了鬼夷的和亲。此时百济邻国听闻百济和亲不成,意欲将之兼并,于是百济王孤注一掷,派人前往贺州,许以重金求楚人伪装为商队劫杀刚要和亲的十九公主,这个受托之人,便是柳四。”   王师命下颌微抬,褪下那层温和笑意,整个人便显露出不同先前的妖异之气。   “虽说是晚了些,到底还是让你猜到了。”   “等下把你关起来后,可以尽情赞美我的机智。”自认为安全了之后,陆栖鸾整个人便仿佛嘚瑟起来似的,继续阐述案情——   “柳四劫杀和亲队伍得手,鬼夷失去十九公主和藏宝图,和亲自然被百济取代,也就是去年嫁入大楚的李妃娘娘。但同时,柳四也发现了十九公主手持重宝藏宝图,心生贪念,可他对鬼夷文字一知半解,便将十九公主打伤后带回了柳西村幽禁起来,企图人财两得。百济也曾派人来讨那藏宝图,但因柳西村人来人往,又离贺州府太近,不敢惊动大楚,便只得暂时放弃。”   “这十九公主便是朝颜,受柳四幽禁后,想尽办法求救,然而她不识汉文,一直未能脱逃,也无法通知在鬼夷国之人。直到她怀孕七个月,央求到了一个路过柳西村的贺州文人将她的事写成诗流传,想通过这条路子引起母国人的注意。”   “那首歌颂她与柳四之间‘爱情’的诗的确是流传开了,但诗中用的是她的本名朝颜,柳四听后大怒,殴打朝颜致其早产,又对她剖腹取子,致其惨死……想必你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吧,鬼夷国师。”   刚刚苏阆然叫出“封骨师”这三个字时,王师命就知道他们大约是知道了,摇头笑了笑道:“我在楚境内盘桓已有十年之久,承鬼夷王相托甚重才来此为其女复仇,自认为并无行差踏错,你是如何晓得的?”   “我们自然是看不出来你是鬼夷人的,但你所托非人,派去告诉尹司仪十九公主行踪的侍女暴露了。”   说着,她拿出一枚金锭,正是从尹司仪身边的侍女处搜来的。   “事出太急,鬼夷王给你用以运作此事的金锭并没有功夫重新熔铸,单看这上面的海锈和鬼夷铸章,再想不到我就是傻子了。”   百密一疏,说的大约是这里。   陆栖鸾继续道:“早在我们进入贺州时……不,说不定在这之前,你直接将十九公主还活着的消息转达给楚京的百济李妃处,使得她急着派亲信趁公主奔丧的功夫急行到贺州,如果十九公主还活着,杀人的多半就是尹司仪了。”   “而你,受鬼夷王之托,入楚境,为夺回藏宝图,顺带为十九公主复仇,一手策划了这村中瘟疫之事。那些染病之人其实并不是染病,而是因参与过劫杀鬼夷和亲队之事,不愿喝朝颜葵,是以半夜由你吹奏妖埙将这三十四个人一一诱出投毒,最后痛极而死。”   “而尹司仪,作为知晓内情的百济人,之所以还没有被你所杀,是因为你要将其带回鬼夷向鬼夷王交差。至于我,作为大楚的优秀官员,掌管百官机密——”   王师命:“你是意外之喜,与此事无关,仅与我有关。”   陆栖鸾:“哦。”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案情既明,你先回去安抚公主吧,此人由我看管,稍后我去山下寻你说的那鬼夷接头之人,待一并抓住后,明日让贺州府派人押送回京,再行审问。”   王师命笑了一声,轻嘲道:“晚了。”   “你说什么?”   “鬼夷人行事小心,听不到我埙声,此时多半已经逃了。”   “封骨师受鬼夷王以国师之礼相待,他们竟就放你不管?”   “不信也罢,大可前去一寻。”   陆栖鸾听他不像是在说谎,朝苏阆然摇了摇头:“我们陪公主奔丧而来,两国之事交由上官与鸿胪寺处理,还是多想想怎么请罪吧。”   这倒是个问题,虽然案子破了,但让公主失落两日,就算公主不在意,他们这些人铁定是要下牢的。   这时王师命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又道:“你楚人对藏宝图也是心痒已久,此番你们丢了公主,若不想朝廷降罚,除非将此藏宝图并解密之法一并奉上,将大功抵小过,然否?”   陆栖鸾:“……”   果然是国师,一开口就说中他们这群人的痛处。   苏阆然脸色不善道:“你又想作什么妖?”   纵然双手被缚,依然风采过人的王大夫只看向陆栖鸾,眸光温淡道:“其他人我信不过,只你一人说,为免众人受罚,你是听也不听?”   苏阆然:“她不听。”   陆栖鸾:“我听。”   苏阆然与她对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上火。   陆栖鸾晓之以理道:“听听又不会掉块肉……”   苏阆然生气不说话了,陆栖鸾便挪到王师命面前,表情复杂道:“我先解释一下,并不是我铁石心肠,只不过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跟你私奔了我爹娘我弟怎么办?我家狗崽儿怎么办?”   “这倒是我欠考虑了,不怪你。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解密之法……”   王师命的藏宝图本为引尹司仪出来,特意放在柳四宅中,此番临走前才准备带走。而上面鬼夷文字复杂,多承自象形,间或有鬼夷人才懂得的谜语,陆栖鸾听他说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   说着,见她半张月色般姣好的面容,王师命不由一低头,咬下她耳畔一绺青丝。   陆栖鸾捂着耳边退了两步,呆呆地看着他:“你——”   只见他宛如深渊之幽的一双眼,看着她,轻声道:   “那夜之约,我若今番未死……来日自会找你相践。”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大家的情绪,都是这个题材的错   想站cp的时候请看一看这个冷酷无情无理取闹功利主义满满的题目   大家就冷静下来了……(逃) 第34章 嘤嘤嘤   叶扶摇:“情场失利我们都懂, 但你也要控制一下,总不能在公主外祖母的葬礼上哭得比他们家人都惨。”   陆栖鸾:“你管我QAQ!!”   叶扶摇:“有话好好说, 要擦眼泪拿帕子擦,把酿酿放下……”   虽然经柳西村一事波折不断,公主到底还是赶上了任老太君的“三七”,任家的人为恭迎公主,特地喊了全族的人, 并雇了十来个姑娘婆子哭丧, 好教老太君三七也走得热热闹闹。   小公主虽然也感怀老人走得可惜,但一见那些哭丧的人干嚎不掉眼泪,立时便出戏不已, 怎么也憋不出眼泪, 使得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这时,因王师命的影响消沉了好几天的陆栖鸾看着白绫飘飘, 不知为何触景生情,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且哭得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把假哭的人都哭愣了,最后在任家人感动的目光下,公主总算圆满结束了奔丧之事。   五月初,贺州府飞书报京,先是上报柳西村假瘟疫毒害三十四人案,后重点夸赞了公主奔丧时孝感动天地,连身边的女官都对老太君之逝世悲恸不能自已, 狠是拍了一通皇帝的马屁,地方官得以瞻仰德育云云。   恰逢御史台一年一度审验政绩的时候到了,这封奏疏便作为歌颂圣上教化天下的典型传唱朝野。   枭卫和雁云卫万万没想到御史台的嘴炮还有在朝堂上表扬他们下属教得好,给皇室搏了个孝道的名声,吓得一夜没睡好,唯恐御史台有什么阴谋,连查夺嫡的事都差点误了。   十日后,公主回京的队伍还没望见京城的城楼,封赏便先到了。   “……于贺州得破大案,抓获鬼夷国师,救回公主,自当论功行赏。雁云卫昭武校尉苏阆然,即日起除正五品上府果毅都尉;枭卫女官陆栖鸾,除枭卫从六品左司阶,配枭卫正服、着金羽。”   宣讲的官员见过升官感激涕零的,没见过哭得像陆栖鸾这么可怜的,又想到这姑娘还没满十八岁,想来是被这般快的升迁吓着了,顿生怜香惜玉之感。   “恭喜苏都尉,京里已向您家中报过喜了。另外……陆司阶,鬼夷国国师潜入楚境一事非同小可,又经由你奉上鬼夷藏宝图,户部也不再为军费哭穷了,这在圣上面前可是大功一件,你还哭什么呢?”   一听牺牲一个王师命,自己的官帽一口气跳了两级,陆栖鸾又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不是我想哭,我忍不住啊QAQ……”   “今日起你便是正经的枭卫了,也不必怕,做天子耳目总好过我们这些成日里战战兢兢的下官,放宽心接令吧。”   苏阆然心情复杂,替她接了升官的诏令,拽了拽陆栖鸾的袖子,小声道:“你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要坏了。”   陆栖鸾的眼睛红通通的像兔子一样,可怜兮兮地问宣讲的官员道:“这事我家里人知道了吗?”   官员微笑道:“陆大人已经知道了,京里的贵人都羡慕他教女有方,不像别人家的姑娘,见着个俏郎君就跟着私奔了,省心。”   于是陆省心更加阴郁了。   苏阆然不知道怎么开解她,到后面去把正在跟小公主翻花绳玩的叶扶摇两人拉了过来。   叶扶摇道:“我们知道你姻缘不利难过,可你当时也说了,假如王师命和令堂同时掉进水里的话,你……”   陆栖鸾:“救我娘。”   ……嗯,回答得好快,不愧是枭卫府的人。   叶扶摇服气道:“陆大人不愧是枭卫府精英,公私分明,当为府中典范。”   陆栖鸾捂脸:“倒也不是,看朝里的局势是不想跟鬼夷闹出什么太大的矛盾,这案子说不准要压一压。万一啥时候王师命出来了……临走的时候你们可是都听见了的,他要找我算账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是好?”   “那有何难,你便赶在他出来前把自己嫁出去便是了,他为人虽固执,却也不是纠缠不休之辈。”   苏阆然:“……啊?”   陆栖鸾摆手道:“我哪有那心思相亲……”   小公主拍着陆栖鸾的后腰道:“小姐姐别哭,两度出师不利算什么,你看我哥,二十多了还在抗婚,估计离断袖不远了。人生坎坷不过如此,回头我让他给你挑个好的!保证有地有房父母双亡!”   ……   因爱子爱女头一次离家,陆爹这个月眼皮一直在跳,开了好几副安神汤也睡不着。陆母嫌他晚上老是起来逗狗烦人,叫他与其瞎担心不如赶紧趁女儿回来之前找几个老友相看些适龄的年轻人。   这年头婚龄的年轻人虽多,能接受媳妇在枭卫府做女官的却少,本来也有今年春闱新进的进士,堂堂三品尚书的女儿,自是愿意攀附,可一问是把半数同届进士送进枭卫府大牢的那个陆家千金,文弱进士们大多都怂了。   好在陆爹的同僚够铁,有的十分欣赏陆栖鸾不畏权贵敢捋左相党羽的气魄,纷纷贡献出自己家子侄的小像。   陆爹倒也看中不少,跟同僚说好了等女儿回京便带去相看相看,待再让陆栖鸾安安生生混一年女官,便走后门让她辞官去成亲……   陆爹想得挺美,但天有不测风云,在陆栖鸾回京前一天,刑部的手下连忙来报——   “陆大人,大事不好了!”   “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好好说话……”   “令千金在贺州办了大案,又升官了!”   陆爹:“……”   陆爹麻木了:“升了几、几品?”   “连跳两级,枭卫六品司阶啊,已经是陛下正式的龙爪了!朝中今年的进士还都没六品的呢!!”   于是陆爹今年第三次心梗,直接被抬去了太医院。   陆栖鸾一回京,便听家里人说她爹病了,连忙火急火燎地跟她娘一起奔向太医院。   好在老太医说陆爹只是上火气晕了,连药都不用开,多喝点绿豆粥就没啥大碍了。饶是如此,陆栖鸾还是十分惭愧。   “爹,这案子不是我不想要它就不来的,官也不是我想不升就不升的,您想开点。”   陆爹悠悠转醒,抖着手指道:“栖鸾啊,爹当时同意你去枭卫府,是让你去干啥的你还记得吗?”   陆栖鸾:“……混吃等死。”   陆爹:“那你说说你都干啥了?”   陆栖鸾惭愧道:“为国为民大义灭情缘去了。”   陆爹痛心不已,片刻后疑道:“你不是就灭了陈望一个吗?”   陆栖鸾:“嗯,是这样的,这次去贺州偶遇了看中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大夫,会疼人,眼看着就要两情相悦了……”   陆母敏感道:“有多好看?”   陆栖鸾看了一眼他爹,识时务打了诳语道:“跟我爹年轻的时候一样玉树临风。”   陆爹马上精神焕发地坐起来,道:“大夫好,有大夫照顾长命百岁,那后来呢?怎么不带回来看看?”   陆栖鸾目光漂移道:“这个、这个带回来是带回来了,大概晚一点明天就送到。”   陆爹听了便要下床,喜道:“那明天就去见见吧,难得栖鸾说好,夫人我们就……”   “爹、爹你先冷静。”陆栖鸾清了清嗓子,道,“您要见他恐怕得上牢里见。”   “……为啥?”   “他杀了三十多个人被我们识破,我就……就秉公执法了。”   陆爹再次厥了过去。   陆小姐的终身大事……今年的春天,依然没有解决。   ……   深牢里总是有蛇虫鼠蚁的,对于它们而言,牢中的食物和牢中的犯人一般,都是它们的食粮。   最近这处牢房里却总出些怪事。   “奇怪了……天气又不冷,怎么总是在这角落里见到这些死掉的蛇鼠。”   狱卒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蛇鼠尸体扫走,一抬头却见了熟人。   “哦,叶大夫你来了,这次是来找哪个犯人核案子的?”   “上次贺州的案子,你先去做你的事吧,我说两句便走。”   这人狱卒一个月总要见上几回,还算相熟,但今日看着他从身边走过时,总觉得哪里古怪。   不知是不是错觉,就像是……被困多年的狮子一朝挣开了锁链一样。   幽牢深处,叶扶摇持灯徐徐走来,见了牢里背对他而坐的鬼夷来客,还未开口,对方便先觉察到他来了似的。   “我还道你这次油尽灯枯,是决计冲不破禁脉的,索性抱着杀了你的心思下了个猛的,没想到用那般人世少有能忍的毒,你竟也挺过来了。”   霜白的袖子下,枭卫府的仵作手臂上那一条条青色的毒痕正在慢慢消退,将那皮肤上的苍白取而代之的是新血的复苏。   “天不亡我,看来我这半世残躯,还有的一玩。”   王师命冷嘲一声:“让你得了一口生机,我这番算是造了大孽了。”   “倒是我考虑不周,与你的私事撞在一起了,还得劳你来楚京走一趟。”   王师命闲闲道:“无妨,我也不是白走一遭,只要小姑娘归我,什么都好说。”   “那怕是不行。”   “为何?”   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叶扶摇轻声道——   “她属狼的,谁牵咬谁。”    第三卷 京中巨富 第35章 满城棠红   时入五月, 满京棠花芬芳绽,城中娇娥夏衣凉。   提着一捆这个月要处理的案子, 陆栖鸾站在枭卫府门前看着街上路过的那些身着夏衣、戴着纱花,打扮得清纯可人的少女们,恍然想起……娘的她今年也才十七岁,凭什么穿着闷热的官服在办公?   御史台今年树典型刷业绩一时爽,等到吏部升完官, 御史台点清单时发现……卧槽, 怎么把一个女官封了司阶?   司阶是武官,前朝时作为安排卫士执行任务时次序的官,本朝设立枭卫, 其司阶则实际上是掌管一卫中办案时的人员配置, 也就是安排公务的人,便是在正式的男官里, 权力也不算小。   枭卫独立于天街十六衙门之上,本来没有司阶,这一块的事务向来由作为副府主的折冲都尉高赤崖摄任。升职的诏令颁去枭卫时, 府主本来是不太同意,可高赤崖本人想落得清闲,越过府主准了,这事便定了下来。   事后陆栖鸾方知,朝中官职最高的女官是鸿胪寺正四品的楼少卿,而且人家先是国公遗孀,一品诰命夫人, 这样的身份还是个文官。武官里还从没有女官爬到她这个位置。   朝中左相的人终于注意到这个把陈望送进牢里的元凶,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明里暗里刺她,一开始陆栖鸾还有点怕,后来宫里发生了一件事,弹劾她牝鸡司晨有害社稷的折子被小公主抱去烤红薯,皇帝还一笑置之后,那些人总算是消停了。   这件事的影响就是今年考女官的姑娘越来越多……   陆栖鸾刚进了中庭,便看见高赤崖门前有个姑娘正在跟门卫争执。   “我就晚了一个时辰,怎么就不能报了?你们这儿不是三个月一招的吗?”   “抱歉姑娘,三个月一招是因为以往招不够,今年人已满了,你如果想做女官,隔壁冰人府还有的是名额。”   “那是以往,别的地方本小姐信不过,至少枭卫这儿不是能混的地方,我也能靠实力做官!”   那姑娘想来出身高门,眼界也高,不愿意去与女官多的地方扎堆,赶到枭卫来却发现今年的人已招满了。   陆栖鸾在后面听了片刻,知道枭卫的武试跟其他衙门不同,对女官是绝对不会放水的,掂量了一下这姑娘的身板,便知道她就报上名也过不了武试。   那姑娘还在争辩道:“你们这儿的陆司阶不就是连破了两件大案才让那些迂腐之辈都同意当武官的吗?凭什么我不行?”   门口的守卫无奈,道:“再胡搅蛮缠莫怪我们动……陆司阶。”   那姑娘一听这名字,连忙回头,先是看见身后人枭卫标志性的摄蛟服,还以为是府里来人赶她走了,抬头却看见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正幽幽对她道——   “我是靠男人升官的,不要学我。”   姑娘:“……”   人道毁灭了美少女报国之梦的陆栖鸾看着那姑娘一脸委屈地跑出去,顿时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仿佛心已随着这官场的黑暗苍老了一般,不禁唏嘘不已。   门里的高赤崖扒着门看那姑娘跑了,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道:“不愧是我最得力的下属,做得好。”   陆栖鸾异道:“高大人认识这姑娘?”   高赤崖道:“我未来的小姨子,非要来府里做女官,不太好得罪。”   唉……高大人这样的都嫁出去了。   陆栖鸾的表情更加忧郁。   高赤崖也是广大心疼陆栖鸾情路坎坷的围观群众之一,见她目光灰暗,叫她进屋喝茶,安抚道:“你也别难过了,遇人不淑也不完全是你的错。你还年轻,想要什么样的男人都有的是。”   “话是这么说……”   枭卫事忙,茶还没凉到适口的程度,门外便匆匆赶来一个小将。   “大人,臬阳公府的敌国刺客出现了!”   “走,陆栖鸾你也一起。”   “是!”   事情还要追溯到上个月陆栖鸾在贺州办的那件案子,虽说鬼夷人在楚境杀了人,但究其根本,还是百济劫杀鬼夷公主在先。这就牵扯到当时经办和亲的臬阳公次子,鸿胪寺左丞聂元。   臬阳公膝下有一嫡子,嫡子自幼体弱,药石罔医,都说活不过十五岁。当时佛道盛行于京,有一僧人说让臬阳公收一孤儿义子延续国公府香火,臬阳公便照办,收养了一孤儿当做次子抚养,改名聂元,这样长子一旦有所不测,次子便能代长子袭爵。   十数年后,长子病逝,但其房中的通房丫鬟却在葬礼上说她已怀了长子的孩子。臬阳公悲喜交加,待十个月后,丫鬟生了个儿子,臬阳公便将本要给次子的世子名号给了这个遗腹子。   据枭卫调查,臬阳公为补偿聂元,让鸿胪寺为他蒙荫了个左丞的官职,但这聂元自此之后虽然表面上对臬阳公恭敬,实则恨之入骨。   本来也是别人家的家务事,但百济当年和亲时,给了聂元大量钱财打点,劫杀鬼夷和亲队的事他也是主谋之一。此次鬼夷国师被捕,聂元知道事败,他必然会被朝廷推出去作为靶子,便联系了敌国之人,意图远逃敌国。   恰逢臬阳公年事已高,这两日卧病在床,高赤崖推断以聂元的狠绝性子,势必要在走之前杀了臬阳公以泄多年之怨,是以枭卫便也盯着这两日准备动手。   正午时分,枭卫的人如同一片幽暗夜色,穿过京城大街口,包围了整个臬阳公府。   陆栖鸾将高赤崖的调令分发出去后,便站在臬阳公府外的角落里看枭卫行事。   进府的先是些飞檐走壁的轻身高手,待他们潜入府中后,便直接撞开大门,放出十六条训练有素的猛犬窜入府中。   这些猛犬比人身形灵活,一进府便直奔后院,见到目标后并不上前扑咬,而是极其聪明地躲在目标抓不到它们的地方大声吠叫,很快里面便传出兵刃交击之声。   陆栖鸾等里面动静稍歇,才跟着后面的枭卫一起进去。   刚一进门,陆栖鸾就不禁感慨这臬阳公府有钱。一进府就闻到一股香味,环视左右没看见香炉,好一会儿才发现两边的楠木柱子上涂的是香料熬的漆,地上铺的石砖乌青色的,细一看通透非常,约是某种她不识得的玉石。   前庭影壁上的鹤眼镶着珍珠,便是左右池中的假山石,也似是南岭运来的,更莫提上面因猛犬入门惊起的珍禽了。   “这……臬阳公府算逾制了吗?”陆栖鸾小声问道。   其他的枭卫答道:“臬阳公曾随先帝征战立下汗马功劳,些许逾制,先帝是默许的。”   陆栖鸾听了便闭上嘴,慢慢跟着其余枭卫入了后院。   这次围捕似是十分成功,远远便听见聂元的叫骂声,其他地上一共有七个来自敌国的刺客被按在地上,枭卫正一个个检查他们口中有没有自杀用的毒物。   “有什么话去枭卫府地牢里说吧。”   说完这一句,高赤崖招手让陆栖鸾过来,道:“老国公受了惊吓,我们走后这府里无人主事,你去把世子找回来。”   “我去?”   “对,你去,他这府里的世子浪荡,仆人怕叫不回来。”   陆栖鸾一头雾水,朝里面望了一眼,听见一个老人的咳嗽声,只得转身去找国公府的奴仆。   “你这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世子怎么不在呢?”   “世子他……”那奴仆本来一脸恐惧,看陆栖鸾是个女官,才稍稍缓了缓,为难道,“世子说今日春光好,现在应该正在西乐坊看棠花。”   ……这世子也真够闲的啊。   陆栖鸾心想今天怕是又不能准时回家遛酱酱了,只得让那仆人快些去领路,骑上马便去了西乐坊。   贵族的府邸在京城以东,相反西边住的以平民与商户居多。其中西乐坊番邦人是最多的,里面胡姬的胡旋舞也极其出名,本是陆栖鸾想去却没空去的地方,可现在并没有这个心思。   臬阳公府的仆人想来也是经常来这片地方找人,熟门熟路地便陆栖鸾去了一处胡姬的酒肆,朝里面的掌柜问道——   “丽三娘,我家世子在吗?”   里面出来一位神态娇艳的西域美人,也好似认得仆人,咯咯笑了一声,指着街道另一边,操着一口不太正宗的汉话道:“聂公子刚走,但好像遇上麻烦了,就在前面。”   陆栖鸾下了马,目光穿过人群,只见街边一处繁茂的棠花树下,一辆极其华贵的马车正横在路中央,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妇倒在马车前,锤着地哭号——   “……我家里还有小孙子,撞坏了我以后我的孙子怎么活哟!!”   陆栖鸾跟周围的百姓一样,一听这老妇还有精神喊,就知道这车主人多半是被碰瓷了,又看自己一身枭卫服,怕引起骚动,回去找酒肆的丽三娘借了件外衫,随意披上后,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这位大娘,咱们先起来说吧,旁边就是医馆,先看看伤在哪儿了可以吗?”   那老妇看陆栖鸾朝她伸手,连忙抱住马车的车轮:“我不去,去了他跑了怎么办?!”   陆栖鸾按着脾气道:“有我看着,他不会跑的。”   “我不信,你跟他是一伙的!我一走他就跑了!报官我也不走,当官的和有钱的都是勾搭在一起的,都是狗官!”   陆栖鸾抿了抿唇,脸色冷下来道:“真不走?”   老妇坚持道:“不走。”   “行,不愿意去医馆,那你跟我到巡城司牢里谈吧。”   老妇瞪眼道:“你算什么东西?!”   陆栖鸾面无表情道:“我不算什么,不才正是你刚才说的狗官。”   听了这话,马车里忽而传出一声清朗的笑——   “算了吧,别让女官爷为这点小事为难,聂城,赔就赔吧。”   车夫无奈地看了一眼车内,对那老妇道:“你说赔多少?”   那老妇尖声道:“赔五十两!”   “拿根金条来。”   听了车里人的话,车夫翻了个白眼,下车走到车后,从后面拿出一根的金条,在百姓的惊讶声中,交到车帘里伸出的一只修长的手中。   老妇眼睛一亮,岂料下一刻车主人的手掂了掂金条,直接丢到外面路过的泔水桶里。   围观的百姓顿时一静,只听那车里的人慢悠悠说道——   “爷有钱,扔了也不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单元真·毒舌·富二代。 第36章 落花有意   这人说话声音虽然好听, 但口气却十分气人,碰瓷的老妇眼睛都红了。   “大家都看到了!这个人撞了人还不赔医药费, 就是草菅人命!躲在里面算什么,有种出来,看我不撕掉你一层皮!”   陆栖鸾是带着任务来的,怎么说也不能让这老妇耽误要紧事,一眼瞥见街对头走来一队巡城吏, 便喊道:“那边的巡城队, 过来一下,这边有个老奶奶……”   强龙不压地头蛇,能压地头蛇的也只有地头龙了, 对百姓来说, 抓人的巡城吏往往比朝中的三品大员都可怕。   老妇见陆栖鸾真的去喊人,连忙伸手去抓她, 不料人没抓到,却将她身上用来遮盖枭卫摄蛟服的披衣扯了下来。   “你住——”   狰狞的雕枭擒蛟图一露出来,周围的百姓便都静了。   “这是……枭卫吧。”   不知谁哆哆嗦嗦地喃喃了一句, 老妇听得一呆。   京城里的人,这一年来没少听半夜枭卫在街上杀人的声音,平日里莫说招惹了,连路过枭卫府的大门都要贴着街另一边走。   陆栖鸾估计眼下这情况,也不需要叫巡城吏来了,低头对老妇道:“你抓着我,是觉得巡城吏不好说话, 想跟我回府喝茶吗?”   “不、不……”老妇连忙松手,从地上爬起来,连称误会,很快便跑进四散的人流里消失了。   风吹起马车上层叠的琉璃纱帘角,陆栖鸾发间那标志性的金翎落在马车里的人眼里,随意拍了拍掌,道:   “看姑娘这般助人为乐,还以为是他府的,原来是枭卫的官爷,失敬失敬。”   陆栖鸾回眸看向马车,见里面的人没有下来的意思,也懒得与他扯些有的没的,道:“车内可是臬阳公世子?若是的话,还请快些回府。”   “哦?府中何事,竟惊动了枭卫?”   “世子既都知道惊动了枭卫,也该明白定然不是小事。”   陆栖鸾说这话时没几分好气,那世子也只得无奈道:“好吧,女人说话总归比男人好听,我这便回府,聂城,回府。”   车夫点头,对陆栖鸾道:“劳烦您通报了,还没问过大人贵姓?”   “免贵姓陆,我要转去封街的地方顺便交个文书,请你带世子先回府吧。”   车夫应声,调转马头打算驶回府。   “对了。”   马车经过陆栖鸾身边时,车主人的手再次伸出来,拿走了一朵落在陆栖鸾肩上的棠花。   一帘之隔,陆栖鸾听见里面的人对她说道——   “漂亮的小大人,花落在你肩上了。”   ……   五月十七,臬阳公府次子谋害养父事败,枭卫在其府中抓获来自敌国刺客共六名,生擒主犯聂元,保得臬阳公无恙。   两日后,聂元招认叛国之事,并供出与宫内的百济李妃有财权授受之事,枭卫遂得特诏,进宫秘密搜查李妃宫室。   “……这次进宫是特例,查的又是后宫等所在,往日里我们这些外臣虽说是秉公行事,到底还是男人,这次就交给你了。”   陆栖鸾十分不能理解:“高大人,这不对吧,就算我是女官进后妃的宫室无所谓,那跟着我进去搜查的侍卫不也是男人吗?”   “这不是写档案的时候好看吗,只要有女官去当个代表,御史台那里能少骂多少几句。何况后宫幺蛾子多,本官今年又要成婚了,要洁身自好。”   陆栖鸾:“高大人,我才十七岁,为什么总要经历这么多我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的重担?”   高赤崖慈爱地安抚下属道:“经历得多了,你总会习惯杀人放火的,等以后你嫁了人,夫家听说你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绝对不敢纳小妾。”   “……哦。”   等带着三百个凶神恶煞的枭卫穿过宫门时,陆栖鸾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头一次进宫。   ——啊,这就是她爹平日里上朝的地方。   ——原来皇宫的地铺的不是金砖呀……   ——哎卧槽那个金顶的宫殿是皇帝老子每天上朝的地方吗?   虽然升了官,陆栖鸾第一次进宫还是没能憋住小民阶层的心理活动,眼睛四处乱看,一会儿感慨宫室宏伟,一会儿又好奇地盯着宫殿间路过的内监。   “陆司阶,李妃的秋华殿就在右边。”   相比前三宫的宏伟,后妃的宫室就显得雅致多了。   陆栖鸾刚踏入李妃的秋华殿,第一反应就觉得这座宫殿特别香,是那种十分清雅可人的女儿香。庭院里遍植叶子尚绿的枫树,间或错落着说不出名字的花儿。   ……这就是那位代替朝颜和亲的百济公主住的地方啊。   秋华殿里一片寂静,陆栖鸾走进去时,只看见两个站在门里发抖的宫女,见了这么多枭卫冲入宫中,害怕得叫也叫不出来。   陆栖鸾觉得她既然来了,就有义务提升一下枭卫形象,搬出一脸亲切得宛如她娘的神情温柔道:“宫女姐姐勿怕,枭卫今天不抓人,只搜一搜有没有可疑的信件……”   旁边的枭卫道:“陆司阶,如果搜到了里通外国的信,还是要抓人的。”   宫女瞬间吓哭了。   陆栖鸾只得改口道:“其实坐牢也没什么,我们枭卫府地牢里条件是三司四卫里最好的,厨子做的牢饭特别好吃,我就经常去蹭个猪蹄汤。”   旁边的枭卫一边帮着指挥人搜宫,一边凉凉道:“刑具也是三司四卫里最好的,每天还能去水牢游个泳玩。”   陆栖鸾转头对那枭卫道:“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案子要办,恐吓妇孺就算了,咱们——”   话未说完,宫内便传出一声尖叫,接着一个头发凌乱的美人从宫室内衣衫不整地冲出来,掠过陆栖鸾身侧朝外哭着冲出去,尖声喊得震天响——   “来人啊!枭卫肆意搜宫,要对本宫不轨!”   陆栖鸾:???   旁边的枭卫经验老道,退到一边道:“原来是这个套路,李妃娘娘这是要鱼死网破了。好在今天来的是陆大人你,我们男人要避嫌,交给你处理了。”   对枭卫而言,搜宫、尤其是搜后宫最他娘的膈应人,他们虽然是直属于皇帝的,但实际上都是外臣,和宫中禁军侍卫是不一样的。被查的宫妃一激动,使出一招自毁名声说外臣趁她虎落平阳要轻薄她,那就扯不清了。   眼下这李妃显然也不知道从哪个宫里的先烈身上学到这本事,以为聂元牵扯到她,要治她死罪,故而出此下策。   陆栖鸾听着李妃吵闹不休,愣道:“这啥意思?我们轻薄她?”   枭卫道:“大概她是想说陆司阶你轻薄她。”   陆栖鸾:“可我们是奉命轻薄……不,奉命查案的呀?”   枭卫道:“府里向来是先斩后奏,陛下那是口谕授意。如果搜不出证据,我们就是闯宫,陛下也不会为我们说话的。”   ……我们府里还能不能靠点谱?   这时李妃的呼救似乎有了成效,外面刚巧路过一拨衣着华贵的少年,见李妃跪坐在宫门前嘤嘤哭泣,都围了过来。   “李妃娘娘,这是……出了什么事?”   李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有、有外臣闯宫,意欲轻薄本宫。”   为首的一个戴着翡翠抹额的男童皱眉朝里一看,只见秋华殿里满满的都是枭卫,一时不知道想起什么,神色阴沉下来。   “你们枭卫不要太过分!在宫外作威作福,还闯到宫里来了,还不快滚!”   那男童周围围满了比他稍大些的少年,有人指责道:“三殿下,这些人敢轻薄李妃娘娘,怎能轻易放过去,应该把他们押到陛下面前,让陛下治他们死罪!”   那三殿下受了周围人的鼓动,问李妃道:“是哪个轻薄你?本宫抓他去碎尸万段!”   李妃收起眼泪,回头指道:“是……哎?”   “是下官。”   陆栖鸾拱手道:“下官枭卫府司阶,年方十七,无分桃之好。今次乃是奉陛下之命行事,娘娘若觉得下官轻薄了,下官在此先赔个不是。”   女……女官哦。   三殿下恼道:“不是叫你,是叫带队的人出来!”   陆栖鸾谦逊道:“殿下明鉴,不才下官便是带队的人,其余枭卫皆是听我号令,不敢对帝妃有越轨之举。娘娘约是刚睡醒,吓着了吧。”   枭卫府的人穿得一溜的玄黑衣衫,李妃一时情急判断有误,脸上便尴尬起来,道:“殿下你听我解释……”   三殿下弄了个没脸,看枭卫更加不顺眼,道:“那你们可搜到些什么了?给本宫看看。”   陆栖鸾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枭卫点了点头,想来是截到了百济与聂元的密信。但这三殿下周围闲杂人等太多,是决计不能将密信示人的。   陆栖鸾只得道:“殿下见谅,事关重大,非我敢自专。”   其他少年厉声道:“大胆!连三殿下的命令都敢不听,你是想谋反吗?!”   嘿~多年不骂架你以为老娘属锯嘴葫芦的?你哥我都送进牢里过,还怕你个跳起来都打不到我膝盖的矮子?!   陆栖鸾正准备开怼,宫墙一个拐角里忽然飞过来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便在这一群叫嚣的少年中炸开来。   一群人四散惊逃,陆栖鸾转头望去,只见小公主叉着腰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火折子指他们——   “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十个脑子有坑的,今天交给太师的作业我喂鹿了,再不回家重写明天就等着挨手板吧!”   那三殿下当即暴怒:“殷菡云你够了!你还记得你是谁生的吗?!”   小公主扬眉道:“我至少知道我是谁养的,你既然这么清楚你是谁生养的,这个月可有去看过她一次?”   “你住口!”三殿下像是被戳中痛处,抢过旁边伴读的书箱朝小公主狠狠扔过去。   “喂!”   陆栖鸾眼看那柳木的书箱要砸中小公主,去抓已经来不及,让她躲开的喊声还没说出来,忽然一个人影一闪,一手提起小公主,一手稳稳接住那飞来的书箱。   “学不会礼仪就滚回去多抄书,再让我看见你们找事,休怪我赶你们回家!”    第37章 相亲和升官一样要趁早   朝中近日不太平, 因先前春闱舞弊的案子,左相今年的门生几乎被薅了个底朝天, 吏部加国学寺,废了一个侍郎四个学监。负责案子的都察院办事又从来不痛快,顺藤摸瓜砍到四品的时候就草草了事,让头发已花白的左相爷告老还乡都无从提起,只能暂且在家告病。   皇帝的意思大约是这案子到此为止, 也算给左相一个颜面, 但太子这边就不乐意了。尤其是昨天,大理寺正上奏说文政不可无左相,上疏请皇帝下诏把左相请回来, 皇帝看在左相去年去地方上巡查有功, 抄了一批可有可无的贪官让国库轻松不少,也恰有此意。   两边假惺惺地正要开唱君臣相惜的戏码时, 太子这个不大会看气氛的瓜娃儿开口就说昨天出宫遛妹子玩儿的时候恰好看见左相家的马车往大理寺家里送了一箱金条,还说就埋在寺正家二姨娘房后那棵歪脖子树下。   当时殿上气氛十分尴尬,皇帝说了太子两句, 太子就恼了,当堂怼起他老爹来,说他老爹就是那钓鱼下毒饵的,先放着那鱼替他吃虾米养肥,等到要宰的时候比谁都无情,左相也是,先前那吏部员外郎也是……   事后战战兢兢的官员们说陛下龙颜未怒, 只不过大臣们暗地里上奏易储的折子第一次没有被当天退回去。   大臣们心里都门儿清,二皇子早年被封去了北方做郡公,若太子这番真的被废,那这东宫的新主多半就是三皇子了。   “……我记得三殿下应该和公主是一胞所出,怎么关系这般差?”   打发了三殿下那拨人,让其他枭卫先带着秋华殿的可疑宫人回府复命,陆栖鸾便跟着他们到一边说话。   太子也是心累:“没法子,二丫她娘一向偏疼男孩,又不管她,每天只能上我宫里蹭吃蹭喝……”   “才不是咧!”小公主撅嘴道,“是他老是欺负我,抢我的兔子,玩死了不道歉,说兔子咬他,母妃不帮我就算了,还非要我在父皇面前只说他的好话,凭什么好事都让他占尽了?”   ……那确实挺可恶的。   太子见陆栖鸾深以为然地点头,连忙道:“其实二丫心不坏,今天还提着亲手做的点心去看她母妃了,但她母妃说了些想见她弟的话,把她给气着了,脾气才大了点。”   小公主虎着脸一脚踢在太子腿弯上:“说好的不说这个呢,你不是说给小陆姐姐找男人了吗?人呢,还不掏出来看看。”   “哈?”   陆栖鸾连连摇头道:“不不不这段时间枭卫可忙了,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现在真没心思去相亲……”   太子对他妹道:“你看人家都说没心思了,别强要人去相亲啊。”   小公主理直气壮道:“可是父皇教过我,看上看不上先撩了再说,鱼塘里多养几条鱼总归饿不死嘛。”   嗯……不愧是皇族,眼界气魄跟我们百姓人家就是不一样。   小公主拉着着陆栖鸾的袖子道:“父皇给我立的公主府这个月底要修好了,开府的时候我让我哥喊那人来我府里你们见一见呗,对了你挑的那人叫啥来着?”   太子解释道:“不是我挑的,是那天在朝上见了一个老国公,说自己身子不太好了,想走前给他独苗孙子找个媳妇,他父亲早逝,母亲也在十年前跟着去了,嫁过去之后也不必伺候公婆……”   陆栖鸾十分过意不去,道:“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见一见也是可以的,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   太子道:“叫聂言,字锦行,你放心,小时候这人当过我半年的伴读,替我挨过不少次打,人品还是可以的。”   “聂……”陆栖鸾心一紧,问道,“敢问殿下,是哪个聂?”   “耳双聂。”   陆栖鸾沉默片刻,拱手道:“……这怕是不行,要辜负殿下的美意了。”   太子:“为什么?”   陆栖鸾:“我前天刚带兵把他二叔抓进牢里去。”   太子&公主:“……”   夏蝉鸣叫了好一会儿,太子和小公主一左一右地把陆栖鸾夹在中间,坐在石阶上语重心长地对她教育道:“你这种心态是要不得的,既然做了枭卫,将来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要是现在不抓紧,相亲这条路会越走越窄的。”   陆栖鸾捂脸:“别说了我怕。”   “那你还想不想成亲了?想想牢里的那谁,想想你爹娘,想想过年那些到你家蹭吃蹭喝还对你的终身大事逼逼个没完的亲戚们。”   “……想。”   ……   晚棠谢时夏池浓的时节,比之朝中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宫外最热闹的却是大楚最受宠的公主得皇帝特准,出宫立府一事。   前朝的公主们要出宫立府,莫不是到成年时或婚嫁时方得恩准。有心人稍加猜测,就知道是皇帝心疼公主,不愿她卷入宫中夺嫡风波里,便提早让她搬出去。   公主府已建了三年,与宫城中的落霞池相通,占地极广,府中奇花异珍,大多是取自四方诸国繁盛之处,使得府中春夏秋冬俱有花开之时。因公主爱玩,水性也不差,便又特意在府中围了一口浅湖,供其闲时泛舟游玩。   开府之日,向京中权贵之家广发请帖,邀其入府游玩。   枭卫府的人听说公主要给陆栖鸾找人相亲,还特意给她调了休沐,鼓励她抓住纯洁年华的尾巴,多养几条鱼当储备粮。   说是贺公主立府,到底来的未婚年轻人多。握着“晚棠宴”的帖子,陆栖鸾不禁回想起上次那草草了事的元宵夜,那之后再也没参加过这样贵女扎堆的宴会。   府中到处是宫里赐下的宫娥,不到片刻,便有人来引路。   “陆小姐,公主在后面见朝中的诰命夫人,还请在中庭扶棠楼稍待。”   陆栖鸾跟那宫女迈入一座十分精致的庭院,此时庭院四处,三三两两地聚着一些衣着绮丽的少女,本来都在说说笑笑,等到陆栖鸾走进来时,目光不由得都聚了过来,随后低声议论起来。   不得不说陆栖鸾跟着枭卫们混久了,她自己未曾察觉,其他人却是将她身上那丝不同寻常少女的冷厉之气看得分明。   尤其是她今日还着了一身黛蓝暗纹的夏衣,眼神不好的人看过去,还以为是枭卫办案,便更觉可怕了。   陆栖鸾平日里忙于办公,基本上没有跟京城里的贵女交游,一眼望过去一个也不认识,心里正打起退堂鼓时,一个绿裙少女急匆匆走过来,因歪头看着身后,一时没注意,跟陆栖鸾撞了一下。   “啊——”   陆栖鸾反应快,拉了一把才没让她摔倒。   “抱歉,我走得快了……”那少女有些狼狈,抬头一看陆栖鸾的面容,疑道:“你……你是不是顶撞过宋明桐的那个陆家小姐?”   陆栖鸾只见是个细眉柳腰的绿裙少女,呃了一声,道:“和宋小姐的芥蒂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位小姐是……”   “小女、小女上州别驾秦游的嫡女秦思。”那秦思有些慌张,道,“我家中有些急事,陆小姐,我们后会有期吧。”   陆栖鸾也不好拦人家,让开路让她走过去,可没等她走远,忽然皱眉道:“秦小姐,你的珍珠掉了。”   秦思猛然回头,看见陆栖鸾从拾起一颗指节大的金色珍珠,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强笑道:“初次见面,没什么好送的,这珍珠便当送给陆小姐做见面礼了。”   啊?   陆栖鸾正感觉这秦小姐有点可疑时,扶棠楼里传来一声清喝。   “谁敢偷左相家千金的东西,堂堂公主府里出了贼,快报官!”   ……什么情况?   里面一阵骚乱,随即跑出三五个仆人,从陆栖鸾身边依次跑过,最后一个仆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忽然止住了步子,喊停了前面的人,转头向陆栖鸾问道:“敢问小姐可是陆司阶?”   “……为什么今天谁都认识我?”   “还真是,”那仆人喜道,“楼里的公子们为讨左相家的宋小姐欢心,要宋小姐拿件随身之物做彩头,刚刚却发现彩头不见了,怕是被贼人偷走了,还请陆司阶来查一查。”   陆栖鸾:“不不不为什么是我?”   “京里都传遍了,您有神探之能呀!”那仆人十分兴奋,喊人簇拥着陆栖鸾上了扶棠楼,喊道:“官来了,枭卫府的大人来啦!”   楼里本来吵吵闹闹的,世家公子与贵女们议论纷纷,陆栖鸾一上来,全部都安静了。有几个人连忙将桌子上一张张画纸卷起来。   陆栖鸾耳尖地听见有人低声喊道——   “快快快别让她看见了……”   陆栖鸾一眼扫过去,终于在人群里看见一个熟脸宋明桐,后者看到她的瞬间,小脸儿就腾一下红起来,拿帕子捂起了脸。   ——啥情况?   带着询问的目光望向拽他来的仆人,那仆人道:“刚刚宋小姐出了个题目,叫在场的公子猜陆小姐的容貌,画一幅陆小姐的画像,谁画得像就把彩头给他,谁知道画是画完了,彩头却丢了。”   陆栖鸾一眼瞄见一个胖公子画的她,大约是没见过,画得虎背熊腰,麻子脸上两片桃子般的红晕。   喂喂喂……这跟画王八有啥区别,我八岁的时候都不玩这种游戏了。   除了宋明桐以外,其他人都好似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一般。   陆栖鸾心想既然这仆人都认出她长什么样的,自然还是有人画得像的,没有要计较的意思,倒是想起先前那秦思的慌张模样,心生不祥之感:“到底是什么彩头丢了?”   “是一颗难得的金珍珠。”   ……哦。   陆栖鸾顿时觉得手里的金珍珠,烫的很。 第38章 毒舌   陆栖鸾觉得她得说, 不说出来今天这事儿估计没完,敛了神色, 望向宋明桐道——   “宋小姐,这颗珍珠它……”   宋明桐还没说话,她旁边的闺蜜抢话道:“陆司阶你可要好好帮忙找,这颗珍珠是明桐母亲给她做未来夫婿定情信物用的,一万颗南珠里都未必有一颗金珍珠呢。”   宋明桐震惊地瞪着闺蜜道:“什么定情信物, 哪有……”   陆栖鸾摊开手心道:“不用担心, 这颗珍珠就在我这儿。”   宋明桐身边的闺蜜顿时瞪大了眼:“怎么到你手里了?”   陆栖鸾道:“是这样的,我刚刚在楼下遇见了一个姓秦的姑娘……”   “这是怎么了?”   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柔声,陆栖鸾只见刚刚那秦思上了楼来, 惊讶地扫视了一圈, 走到宋明桐身边,好似第一次见陆栖鸾一般, 问道:“明桐,这位姑娘是——”   陆栖鸾:“……”   “你忘了,这就是刚刚世子画的那个……”   秦思笑得羞涩, 道:“早听说过陆姑娘,却从未见过……咦?这不是明桐的彩头吗,刚刚上来时听说被偷了,怎会在陆姑娘手里?”   珍珠事小,名声事大。陆栖鸾想起这秦思刚刚问她是不是和宋明桐有矛盾,便知道这人多半是个真·毒闺蜜,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拿了宋明桐的珍珠后又强嫁祸给她,眼下这情况,她还真不好翻。   周围的人看陆栖鸾的眼神越来越怪,陆栖鸾眼神微冷,道:“秦姑娘,你跟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吗?”   秦思歪着头一脸天真道:“陆姑娘说的好奇怪,秦思和你可是初次相见啊。”   “哦,那刚才是谁跟我在楼下撞见了,掉了颗金珍珠在地上,还说要送与我作见面礼的?”   “陆姑娘,你说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什么见面礼,这不是明桐的东西吗?”   宋明桐旁边闺蜜听了,站出来挡在秦思身前,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偷了就是偷了,何必污蔑到秦思身上。”   陆栖鸾冷冷道:“我又没到过楼上,你又是怎么一口断定是我偷的?”   众人一想的确是,宋明桐不想吵起来,捂着脸拿肩膀怼了一下闺蜜道:“没准是掉出去的,她捡到的……就给她嘛。”   她闺蜜也是娇小姐脾气,道:“金珍珠这样稀罕的物事,哪有人能在外面捡到,我看分明是……”   她话还未说完,忽然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谁在外面掉的金珍珠?”   楼下缓缓走上来一个眉眼疏朗的年轻公子,一手提酒,一手托着一只楠木香盒,分明一身雪青华服,乌发却是半束不束,显得随意得很。   刚刚那闺蜜指着他喝道:“聂言你别搅事,哪有那么多珍珠供人捡,分明就是你自己的。明桐那颗金珍珠可足有指节大,珍贵得很,别拿寻常物事搅合……”   ……是那日的臬阳公世子。   陆栖鸾心想今天遇上这么茬事,相亲算是吹了,摇摇头正准备把珍珠还给宋明桐了事,便见那臬阳公世子将盒子放在桌上,就着酒壶喝了口酒,勾起盖子道——   “我是受过香诫的,怎么会骗你们?算命的总说我易招财运,你看,出去找了壶酒回来的功夫,就在外面捡了一盒儿金珍珠。”   满满一盒,二十多颗浑圆玉润的金珍珠,俱是与宋明桐那颗一模一样的大小、成色。   “这……”   众人心想难不成还真是捡的,一个个都愣了。   那名唤聂言的公子又道:“我猜是一颗珍珠不够分,各位小姐姐才吵起来的。这今日在场的一二三四……嗯,二十一位娇娥,正好珍珠配美人,每人一颗分了,今天就别吵了,好好喝酒才是正理。”   言罢,他不由分说,竟当场就挨个发起了珍珠。   场上的贵女都开始笑骂他胡闹,但这珍珠委实珍贵,宋明桐那一颗刚刚她们羡慕了好久,有这般好事,嘴上推拒,手上却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简直跟那天扔金条一样胡闹。   陆栖鸾暗叹一声,刚把金珍珠递还给脸色有点不好的宋明桐,便看见聂言在发到秦思这儿时,忽然停住了,让秦思的手尴尬地空悬着。   聂言面上浮起疑惑的神色,道:“莫非我喝晕了,刚刚秦姑娘不是已经有一颗金珍珠了吗?”   秦思脸色的笑意凝结:“世子这是何意?”   聂言装疯卖傻似的哎了一声,在所有人困惑的目光下问道:“秦姑娘若没碰过珍珠……那这手心的压痕,是哪里来的?”   “世、世子胡说什么呢!”秦思脸色瞬间就白了,嘴上虽辩驳着,慌忙藏起的掌心却暴露了她的心虚。   宋明桐也愣了,道:“阿思,你……”   刚刚还维护过她的那位闺蜜怒了,指着她就骂道:“好啊,原来身边有你这么个笑面虎!一个别驾家的女儿,要不是明桐心善带你,你哪儿能进公主府的门?还不滚出去,明日让你爹带你去相府认错!”   秦思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咬着下唇怨毒地看了他们一眼,扭身离开。   事已明朗,宋明桐本来就没想找麻烦,现在反倒不太好意思,正想找陆栖鸾道个歉,转头一见臬阳公世子找陆栖鸾说话去了,嘴唇便抿了起来。   “明桐,你别生气,以后我们帮你找时间教训秦思便是……你在看什么?”   “她……臬阳公世子跟她很熟吗?”   有人把宋明桐拉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说来你可别生气,上次那谁的事儿不是吹了嘛,这陆司阶又跟公主赴过贺州,公主这次是特意把他们喊来的认识一下的。”   说的委婉,但这“认识一下”,除了相亲,难道还能是别的什么意思?   “难怪世子把她画得那么像……原来是早就见过了。”   “明桐,那画你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   扔下这么一句话,宋明桐便直接走了。   陆栖鸾自是没工夫注意那边的爱恨情仇,经过这么一遭事,脸上有些疲惫。   “……多谢世子今日为我洗冤,改日有空必定相报。”   聂言十分疏懒地靠在桌边,笑道:“改日?枭卫何等忙人,等改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看不如便今日吧,承慧三万四千五十七两五钱。”   陆栖鸾一息间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俸禄,顿时一种被讹的感觉油然而生:“世子,我们近日虽有小怨,但远日无仇,何必开我的玩笑?”   聂言目光真诚道:“不为难,三万四千五十七两是金珍珠的价钱,我才把自己的润笔费算作五钱,钱财皆是身外之物,和小陆大人的清白官声比算不了什么,你说可对?”   陆栖鸾:“……金珍珠我能理解,但这润笔费是?”   “那宋小姐大约是对陆大人心仪已久,在座的各位玩乐时,她便叫大家画陆大人。所幸其他人都未曾见过,这才让不才拔了个头筹,按理说那颗珍珠该是我赚才是。”   陆栖鸾一愣,转头望去,只见纱帘后的屏风上晾着一副美人图,一袭玄黑摄蛟服,仃立于一树海棠下,棠花飘落在肩上,竟有几分奇异的圆融之意。   一别数日,连面都没正经见过,这人记性倒还真是好。   陆栖鸾觉得自己被撩了,那边厢撩人的看她半晌不说话,道:“陆大人可想好怎么补偿了?”   陆栖鸾大概明白了他的套路,抄着手,斜眼瞧他道:“下官初入官场,家中仅有二老一狗,别无长物,世子非要我赔的话,打个欠条可好?”   聂言道:“我有个规矩,欠我人情可以,欠钱不行。”   陆栖鸾翻了个白眼,道:“那好吧,世子今日出门小心,没准会遇见我埋伏在某处等着碰瓷。哦对了,不瞒世子,我跑得挺快,讹个三五万还是有把握的。”   两人对着尬冷笑话到这儿,聂言算是憋不住了,笑得破了功:“太子殿下抗婚多年不从,原来功夫都使到说媒拉纤上了。”   “你与太子相熟?”   聂言一手夹过两只玉杯,斜斜斟了半杯递给陆栖鸾,闲闲道:“幼时曾伴读过一年,后来与家翁有些矛盾,我便去了北方经商,今年初才回京。”   经商?   所谓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本朝虽说开放了许多,如他这样的世家子不是不能经商,只不过前提的主业需得从文从武,这样外人也不会说什么。   难怪和臬阳公有矛盾呢……   陆栖鸾略表遗憾,道:“那日惊扰了老国公,之后身体可还好?”   聂言垂眸道:“老人家一年到头不过那些毛病,年轻时打仗不要命,老了便易得些富贵病。倒是我那不争气的二叔,平日里敛财夺势嗓门最亮,在枭卫地牢中少不得当了几天夜哭郎吧。”   夜哭郎……嘴好毒。   聂言带来的酒一入喉,便觉软甜绵长,齿颊留香,一点也不烧嗓子,一尝就知道是特地挑给女人饮用的。陆栖鸾心道这人嘴虽毒,人还是很体贴的,道:“不瞒你说,你那二叔锒铛入狱,至昨日已动过五道大刑,该招的都招了。圣上没说什么,但老国公捎了口信来说叫我们尽量轻些量刑,你就没别的想说的吗?”   白玉酒杯在指间轻轻转了转,聂言道:“情分这二字需看人才用得上,狼心狗肺之辈,我只想眼不见心不烦。你若问我想怎么处置他,我便只望枭卫来一记猛毒给他个痛快,从此他不烦我不恼,岂不是很好?”   “……世子,你这想法很危险啊。太子有没有跟你说过,先前来撩过我的,那些行为不端包藏祸心的,我已经送进去两人了?”   聂言笑问道:“按这说法,想平平安安把你娶到手,我是得如履薄冰了?”   酒饮尽,空杯示人,染上几丝醉意的眼睛看着他,哑声道——   “是啊,你可小心点别犯错,我……专抓坏人的。”    第39章 狱火   夫人甲:“……听说你家三娘上个月相看的那个并州刺史家的二公子怎么样?听说他家里蛮有钱的哦, 年前在绣华街盘了三家绸缎庄呢。”   夫人乙:“快别说了,我瞧着是不错, 可我家三娘见了非说他家那二公子是个病秧子,要我去推说八字不合,给推了。”   夫人甲:“小孩子不懂事,都是跟太……咳,都跟那些抗婚的不孝儿瞎学, 都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苦, 那你家姑娘今年多大啦?”   夫人乙:“过完中秋就十七啦,每日里就知道闷在家里追那个话本看,急死个人呢。”   夫人甲:“那你可得提点心, 熬过二十就是老姑娘嫁不出去啦, 只能嫁给别人家挑剩下的,公主你说是吧?”   小公主:“……”   小公主:“陶夫人说的是, 皇兄他也经常被太傅训说再熬下去别说女人,男人都没得挑了。”   一般公主开府,宫里的母妃是要跟过来和这些贵夫人说话镇场子的, 小公主跟她娘闹翻后,新的司仪跟她说起这件事时,便自告奋勇地亲身迎战。哪知刚入战场一个时辰不到,小公主级深切地感受到了心灵的苍老。   为什么都在谈儿女婚事?为什么没人关心一下国家大事?   小公主陷入了深深的忧郁,所幸司仪来得及时,跟小公主说外面有人找。   小公主如蒙大赦,提起裙角蹿了出去, 便见陆栖鸾坐在廊下等她。   “怎么样怎么样?见到那聂家的世子了吗?”   陆栖鸾:“见到了。”   小公主:“怎么样?是不是跟我哥说的一样有地有房父母双亡?”   陆栖鸾:“有、都有,就是感觉这个人吧……有钱烧得慌。”   小公主:“怎么说?”   陆栖鸾沉默了片刻,道:“聊了好一会儿,旁边有认识他的开玩笑说他要是把我娶回去就金屋藏娇不让我出去跟枭卫杀人放火云云,然后他就记住了,走之前说金屋藏娇有点早,听说我家养了狗,要先来个金屋藏狗大家熟悉一下,明天要亲自送座金子打的狗房到我家去。”   小公主:“……我咋觉得,我哥找的人不太靠谱呢?”   陆栖鸾:“嗯……反正殿下自己也不靠谱,不强求。”   小公主竟无言以对,道:“先处一处看吧,实在不行我就让父皇给你挑个好的,再不行咱们不嫁了,我觉得你当官比当媳妇对社稷的贡献更大。”   陆栖鸾仿佛被点醒了一样:“真的?”   小公主道:“我刚刚在里面听那些老母亲们操心儿女婚事,说什么年纪大了就嫁不出去了,可我并不是这么觉得的,有那个来回奔波相亲的时间,多打扮自己,多学些东西,就算二十岁、三十岁,哪怕四十岁,一辈子这么长,总会等到的。”   ……我们大楚的小公主,厉害了。   陆栖鸾不由得想摸摸她的头,道:“你就不怕这话传出去,朝中那些老贼听了跳脚?”   “让他们跳,总有一天我会坐到让那些老贼闭嘴的位置上去!”   ……   月上中天,陆栖鸾离开公主府后,反复回想着小公主的话。   她说的也许是一时之气,但这样的年华,有这样的胆魄,和她那传闻中蝇营狗苟的生母没有半分相似,反倒是有些像话本中她那开国大帝的祖父一般。   那她呢?是就在聂言这里止步不前,还是……   一条街口,往右走的明灯广照之处是她的家,往左走的暗影阑珊之地是枭卫府。   陆栖鸾在这个街口站了许久,直至身后的更声远远传来,便忽然想起府中还有两三件未交待好的文书,便抬步往枭卫府走去。   时已入深夜,府前的灯已悬起,门口的府卫刚换岗,见了她来,稽首道:“陆司阶,这么晚了,怎么还回府?”   “忽然想起那臬阳公府桩案子有两本账册今日送到,忘记交待收好了。”   府卫道:“真是难为大人了,白日里忙着相亲,晚上还挂念着公务。”   “哪里哪里,都是应该的。”   寒暄过后,陆栖鸾转向文书房,将桌上散乱的文书分门别类地整好,抱起两本聂元受贿案牵涉到的账册走去了后院的密档阁。   还没到门前,忽然见墙头上两点莹莹绿光幽幽盯视着她,本能地吓得一抖,便听见墙后传出一声熟悉的慵懒声调。   “乖,下来回去睡。”   ……啊,果然是酿酿晚上出来了。   陆栖鸾提起灯照了照,待见那猫奴抱着酿酿从墙后转出来,怒道:“你有病啊,大半夜出来游荡也不打个灯!”   叶扶摇像是刚从榻上起身一样,单披了件月白色的披衣,比寻常人略长的乌发就这么搭在肩侧,银白色的月光一笼,仿佛有种雪白的错觉。他闻言,挠了挠酿酿的耳根,慢悠悠道:“月色正好,又不是瞧不见路,为何要打灯?倒是陆大人,今日说是要去相亲吧,可是情场失意了,打算回府宵衣旰食争个吏部考评吗?”   “不·劳·您·操·心,本官的姻缘形势一片大好。”   待陆栖鸾与他擦肩而过,叶扶摇眼底浮起一丝微妙的恶意,状似无意道:“今日听府主说,皇帝听闻那聂元里通外国,已送去了鸿胪寺内务的机密,因而大怒,十日后,要枭卫提前处决一批死刑犯,你知道吗?”   “有罪必罚,关我什么事?”   “这一批死刑犯里,有个陈望。”   陆栖鸾身形僵住了,提着灯笼的手握紧,屏息了片刻,哑声道:“多谢你告诉我,好让我来得及去见他最后一面……也好,早些上路,对他也少些折磨。”   “陆大人,”叶扶摇好似今日方才认识她一般,好奇地问道:“你当真……如此洒脱么。”   “我……”   陆栖鸾转过身来,正想辩解些什么,忽然目光一变,只见叶扶摇身后原处,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随之而来的,是地牢处传来的喊声——   “有人劫狱!地牢失火了!!!”   枭卫府四处掠过道道摄蛟黑衣身影,毫不犹豫地冲向已经泛起红光的地牢。   片刻后,令人战栗的刀剑交击声密集响起,火把照亮黑夜,仿若一头沉酣的巨兽轰然惊醒。   陆栖鸾匆匆赶到时,高赤崖已经率着府卫将地牢团团包围起来,厉声指挥着——   “守死牢门,无论是我们的人还是贼人,一个都不准放出来!”   高赤崖是极有经验的,为避免贼人伪装成枭卫逃出,让弓箭手全部围紧了地牢口,若不是自己人,当场射杀。   旁边的人看地牢中火势越来越大,急道:“高大人,地牢里要犯众多,还是先放水车进来灭火的好。”   地牢里明显有人劫狱,但还有其他正待调查提审的要犯,哪一个出事他们都不好交代。   高赤崖暴躁道:“那就让水车进来待命,里面的贼人解决了就进去救火。”   说话间,里面战声稍歇,有人在里面喊道——   “高大人,贼人已肃清了。”   距离太远高赤崖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皱眉喊道:“哪个在说话!报处刑人的名!”   “枭羽营曹文吉!”   “出来吧。”   高赤崖话是这么说的,手上却打着手势,让弓箭手准备射杀。   陆栖鸾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多半是看出来说话的不是自己人,要等他们一出来就射杀。   她不禁向旁边的枭卫问道:“可里面不是还有我们的人……”   没人理她,那些弓箭手也一样,不管自己的同僚有没有被挟为人质,弓箭全数拉满,一松手就能毫不犹豫地夺人性命。   很快浓烟滚滚的地牢口出现数个黑影,像是穿着枭卫的摄蛟服,周围的人正屏气凝神地等他们出来时,里面忽然被扔出一具尸体,像是有什么机关一般,那尸体一落地,便突然炸起一蓬雾白色浓烟,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放箭!不论死活!”   高赤崖一声令下,弓箭手珠箭连发,射入雾中,只听几声惨叫,白雾散去,地上便横陈着七八具被扎成刺猬的身影。   “灭火的灭火,抓人的抓人,进去搜!”   出来的贼人已伏首,其他枭卫便训练有素地跟了进去。   四架水车来来往往地运送了几车水,终于把地牢里的火势压了下去,陆栖鸾只能在一边看着,等到看见里面的人抬着重伤的校尉周弦出来安放好,忙过去帮姗姗来迟的医官拿药。   周弦的心口处被斜斜斩开一条巨大的血口,隐约能见到森白的骨头和内脏,怕是命不久矣。   第一次见到这样惨烈的景象,陆栖鸾强忍住因为恐慌冲上来的酸意:“周校尉,你撑着点!”   周弦似是知道自己过不了这关了,就近抓住陆栖鸾的衣角,让她凑近些,在她耳边嘶声道:   “不是、不是……楚人所为,枭卫里出了……叛徒……”   叛徒?   医官让人把奄奄一息的周弦抬走,余下的枭卫本来也要走,忽然转头对她道:“陆司阶,我们刚刚进去时,第一层的牢房已烧了两成。”   “……你想说什么?”   “那陈望的牢房,我们去时,已经被烧焦了……”   “……他死了?”   “节哀。”   一夜之间,认识的人,死的死,伤的伤。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如她这般对死亡有过多的感受,道了一句节哀后,便融入人流里找寻着属于自己的任务。   谁都没有时间悲伤,也没人在乎余下的人是不是在悲伤。   脑子忽然空了一般,她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恍然见以为自己身处噩梦之中。   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等到一辆放空的水车从身边飞快拉过,溅了她半身泥污,陆栖鸾才鬼使神差地看向地上水车的车辙,眸中的神色蓦然回拢,厉声道——   “水车里有人!”   她话音刚落,周围的枭卫闻声而起,箭雨如瀑射向那辆水车。   水车车盖炸开,里面跃出一个残影,在箭雨里闷哼一声,但身形却未停,极快地冲上房檐,消失在夜色里。   “高大人,陆司阶识破了,他们剩下的人乘水车逃了!”   高赤崖面色冰寒地急步走出来,与周围的枭卫说了两句话,眉心紧拧起来。   “地牢走失事关重大,现在起封锁消息,一个都不准传出去!”   陆栖鸾听得愕然,怔道:“高大人,不查吗?那些死的兄弟——”   “陆司阶,枭卫第一守则就是要听话,我说封锁消息就是封锁消息,明白了吗?!”   是她想得浅了,枭卫本该是这样的,本该是这样的……   陆栖鸾的半张脸掩在火把照出的阴影里,手指握紧。   “……是。”    第40章 苏阆然的忧郁   枭卫府的陆大人又相亲去了。   能在京城的八卦板块里和贪官污吏一较长短的就只有狗官贵族和他们的爱恨情仇了, 恰好陆栖鸾的事迹狗官和爱恨情仇都占全了,这段时间不知成为了多少人下饭的佐料。   有些津津有味, 有些人味同嚼蜡。   “啊!”   演武场上,又一个身长七尺的壮汉横着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滚了两番,昏了过去。   没人叫好,观战的将官都噤若寒蝉, 唯恐成了下一个演练对象。   日光落在少年人清俊的侧面上, 汗水沿着眉弓滑向眼角,又在落入冷淡的右眼前之前被甩去。   军人常年的杀戮与禁欲中和了少年人在这个年华应有的秀美,情绪上分明已近泄愤的狂态, 面容上却仍然是冷淡而漠然的, 仿佛那种本能的自律正在死死压抑破烂而出的情绪。   “……苏都尉,这都昏过去第二十个了, 咱们今天是不是练得太过了?”   雁云卫的一个主簿劝了他两句,苏阆然在台上仃立了半晌,走下台子说了一声归营, 台下的将官这才精神一松。   “他这是怎么了?军人靠熬资历,这么快就升官了,应该高兴不是吗?”   “谁知道年轻人怎么想的,那枭卫府的那陆司阶,跳了两级呢,不也整天精神不振的吗。”   “女官哪儿能跟男人比,嘿嘿~她是怕嫁不出去熬成了老姑娘吧。”   那说小话的人嬉皮笑脸的, 忽然见面前的同僚表情凝固了,疑惑间,忽然肩头一紧,整个人被捏着肩膀被一股怪力提了起来。   “苏、苏都尉。”   “忘了说一件事,下个月帝驾出巡祭天,你精锐营负责护卫,今天起,每天去绕内城跑一百圈加训。”   “一百圈?!”   苏阆然冷冷道:“你想绕外城跑?”   “不……不、是是是,我马上去!”   被罚的将官心里苦……明明没升官之前是多么听话安静的娃儿,升了官就越发凶残,官场真黑暗。   一侧,雁云卫的主簿看得叹了口气,走过来对苏阆然道:“这两日到底是谁惹着你了?马上下半年枭卫的一年一度更换处刑人日子要到了,你这么闹脾气,让统领听见了,借调去了如何是好?”   “处刑人?”   枭卫直属皇帝,虽有先斩后奏之权,但也并非毫无限制,其限制便是内部的“处刑人制”,每年六月初颁布,枭卫中六品以上之人均要设一“处刑人”,负责监视该枭卫,一旦发现枭卫有叛乱或其他死罪,“处刑人”便可直接动手肃清。   处刑人的人选一般是从枭卫内部互相选出,但总有多出一两个没有分配到处刑人的,便要从同级的四卫处半借调一些人。   被借调的人没有什么好处,搞不好会得罪枭卫,然而如果监视不当,还要被问责,是以大家都不愿意去。   大致了解了一下,苏阆然道:“那今年枭卫多出多少人?”   “嗯,我看看……”主簿翻开笔录点了点,道:“还是如往年一样,枭卫的赵府主由高都尉当处刑人,高都尉的处刑人是周弦周校尉,以此类推……一共有三十三组,正好多出个女官。”   苏阆然拭汗的手一顿,愣道:“女官?”   “是啊,枭卫也是的,女官能做什么,还非要借调个处刑人吓着人家姑娘。”主簿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这个陆司阶不是之前跟你一道去贺州破了那鬼村案的吗?你们熟呀,要不今年就你吧,也不用得罪人不是?”   苏阆然:“……”   “你看,处刑人这种生杀大权交给陌生人多吓人呀,还不如交在认识的人手里,你说是吧?”   苏阆然:“就这样定吧。”   当日放衙后,苏阆然想了好一会儿,不知经过了什么迷之脑回路,他总觉得这之前,他得先去跟陆母汇报一下这件事,毕竟陆母对他还挺好的,儿子去崖州当官后,一腔母爱无处安放,老让人给他送点心。   这么想着,苏阆然便转去了陆府。   “苏校尉……呸瞧我这记性,应该是苏都尉,夫人还打算让小的明天给你送一笼枣泥糖糕呢,您来的正巧,这才刚蒸好。”   “陆夫人有心了,嗯……陆司阶回来了吗?”   “还没呢,昨晚说是有紧急公务,一夜未归,估计要晚上才回吧。”   枭卫府经常有这样的突发事件,如今陆栖鸾升了官,自是比不得先前做校书那般清闲。   陆府的家仆正要把苏阆然请进屋,忽闻街那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一头疯马撞开一辆拉货的小车,拉着身后华贵的马车发狂地向这边冲来。   “哎哎哎这——”   陆府右边不远处便是座小石桥,桥上正缓缓走着一对老夫妇,车夫奋力地拉着缰绳,但无济于事。   眼看着那疯马车就要朝桥上冲去,苏阆然拧身便冲了过去,眼疾手快,抽刀一个斜斩,将车辕斩断,随后纵身跃上疯马后背,右手抓住马头上的镶金辔头,拧身一扯,疯马长嘶而起,扭动了一会儿,因马腹被夹得喘不过气来,扭动挣扎了一会儿,便慢慢平静下来。   拍了拍马脖子,又仔细查看了疯马的眼睛,苏阆然发现这马既不是受惊也不是生病,好像是因为什么中毒致疯。   揣着疑问回马走去,便见那被砍断了车辕的马车正面翻到在地上,刚好堵住了车门,让里面的人出都出不来。   “早知就不驾这辆雨用的马车了,这封死的车门的真难开!”车夫抱怨着。   ……贵府的马车为何还分晴用雨用?   苏阆然看了一眼金辔头,估计是有钱人的讲究,问道:“可需要帮忙?”   那车夫试图扶了一下翻倒的车,但因那马车上用的木材太讲究,车上装饰还镶满了牙雕等物,莫说扶起来了,连推都推不动,急道:“还请公子来搭把手,车里是臬阳公世子,今日救命之恩必有重谢!”   ……哦。   苏阆然见义勇为的心顿时灭了一半 ,不情不愿地下马道:“你们这是去——?”   “世子昨日和尚书府的姑娘约好了,要给她送个狗房,您瞧这狗房刚打好正要送来,哪知这该死的疯马误事,今日怕是去不成了。”   苏阆然:“……”   苏阆然,年方十六,军旅生涯中基本上没干过错事,今天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手贱了。   ……让这位世子安安生生地随着疯马西去多好,为什么要拔刀相助?   苏阆然也就是这么一想,让车夫让开,收刀回鞘,随后在车夫震惊的目光下,徒手将整座翻倒的马车扶了起来。   “嚯……这位军爷,真是神力啊。”   车夫半晌合不拢嘴,直到马车里传出一声嘶痛,这才连忙打开车门:“世子、世子你可还好?”   车里一股血腥味,臬阳公世子一身白衣,此时右臂上划出一个不小的血口,整个袖子都被染红了。   “世子,你这……”   “撞在狗房棱角上了,没什么事,聂城,把药拿来。”   车夫去拿药的空档,聂言抬头看向苏阆然:“这位可是雁云卫的苏都尉?今日多谢相救,他日必有厚报。”   “不必,你这马被下了毒,多半是有人意图谋害,世子还是早些报官的好。”   “下毒?”   车夫将聂言扶了出来,闻言替他家主子不平:“我说怎么走之前那么奇怪,定是二爷那几房妾室不忿,想谋害世子,回去就让国公爷逐了他们!”   聂言挽起袖子粗暴地上了把止血散,数落道:“教你多少次了,那几房小妾吃咱们家多少大米了,单单逐了连个本都捞不回来。今年不是朔州的水渠开了吗,奴隶价钱也该涨了,想法子把她们身契找出来卖去丝坊,一个女工能卖你两个月工钱呢。”   苏阆然:“……”   苏阆然木然道:“世子若无事,末将便告辞了。”   “好,回头见。”   聂言刚说完,便见苏阆然没往别处走,而是径直入了陆府,脸上笑意凝固,抓住惶惶然过来问他要不要进府喊个大夫的陆府家仆道:“贵府是出了什么案子了吗?”   陆府的家仆战战兢兢道:“没有,敝府身家清白,平日里连个偷油的老鼠都不会上门的。”   聂言拿起腰间的白玉扇子指了指苏阆然的背影道:“那这苏都尉上门是?”   陆家仆人道:“哦,是这样的,苏大人总是和我们家小姐去办案,二人熟得很。我家夫人又怜他父母早逝,经常把他喊来府上用饭。世子……世子你身受重伤,要不先去敝府休息休息,小人帮您喊一喊街对面的黄老郎中看看?”   臬阳公世子何等尊贵,平日里不是太医院顶级医者开的药是绝对不会用的,车夫看了一眼街对面,道:“世子,咱还是回府请太医院的来看吧,这民间大夫怕是……”   “不,爷要去。”   聂言眯着眼望着陆府,拿扇子敲了一记车夫的脑门,道:   “跟爷抢钱抢东西可以,抢女人不行。这阵不能输,走,把狗窝扛上,会他一会去。”    第41章 士之耽兮   月华初上, 陆栖鸾才精神萎靡地回到家。   昨夜枭卫地牢失火被劫,第一层烧毁了三分之一, 烧死了八名罪官,第二层的门也被打开了,虽没有被火势殃及,却也失踪了六名犯人。   枭卫地牢共有三层,第一层关不会武的, 第二层关会武且穷凶极恶的, 第三层更甚,关的尽是一些根本就不能见光的人。   这次劫狱事态严重,还让贼人给逃了, 府主震怒, 命枭卫府上下立即着人分派搜捕令,陆栖鸾忙了一整天, 连饭都没顾上吃,直到刚刚才结束。   ……过两日,便和高大人商量一下, 让她把陈望的遗体入土吧。   这么想着,陆栖鸾一脸疲惫地迈进家门。   “你今晚把酱酱的狗屋看好了,把门关上去,别让贼人惦记!”   ……什么?   一进门先是听见酱酱欢乐的叫声,随后便看见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晃瞎了她的眼。   是个金闪闪的小房子,通体气派非常,座是乌檀木打造, 顶是七宝琉璃顶,往院子里一放,存在感简直爆炸。   陆栖鸾怀疑里面本来是供奉玉佛的地方,此刻玉佛被拿掉,铺上了丝绒毯子,酱酱往里一窝便彻底成了个狗窝。仔细一看,那狗房的檐角上还有暗红色的血一样的痕迹。   陆栖鸾:“这是……什么情况?”   家仆啧啧道:“是臬阳公世子上门拜访了,说跟小姐约好了金屋藏狗,一打好便连忙送了过来,中间在咱们家门口出了车祸,磕得一身血,就这样为了小姐还是坚持把狗窝给酱酱扛进来了,把夫人好一顿吓着呢。”   ……为什么你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但连在一起我就听不懂了呢?   陆栖鸾干涸的脑子好生反应了一会儿,方道:“……臬阳公世子来了?”   “来了啊,夫人留他用饭,苏都尉也在,两个人卯着劲不走,就等着小姐回来呢!”   陆栖鸾:“……”   陆栖鸾忽然感觉胃疼。   好在今天陆爹晚上有饭局,不用回家面对女儿的修罗场。陆栖鸾一听说陆爹出去吃饭了,心想自己应该去叶扶摇那儿蹭个猫饭再回家的。   捂着胃刚一迈进正厅,陆母就一脸古怪地迎出来。   “栖鸾啊……这位世子是太子介绍的?”   “是啊。”   陆栖鸾往里看了一眼,只见聂言半身污血坐在椅子上,目光如刀扎在对面怀里被塞了一笼枣泥糖糕的苏阆然脸上。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陆栖鸾退了一步问她娘道:“他为什么不换衣服?”   “他说是坚持想让你看看他为你花钱又流血的英姿,你看完了他再换。”   陆栖鸾:“……”   陆栖鸾:“娘,我跟你的想法一样,觉得他可能有病。您先去备饭,我来应付。”   刚打发走陆母,陆栖鸾一迈进门槛里,就听见聂言对苏阆然来了一句——   “你要多少钱才愿意离开她,开个价吧。”   陆栖鸾顿时有了想把狗房丢还给聂言,然后麻溜儿地离开他的冲动。   苏阆然大概和陆栖鸾一样觉得和他沟通不良,转头望向默默走进来的陆栖鸾,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高赤崖要他们统一口径封锁劫狱的消息,陆栖鸾只能说道:“今天御史台又参了府主一本,说枭卫换刑具换太频繁了有虐待囚犯的嫌疑,气不过把我们都数落了一顿,这才回来晚了。”   哦,御史台终于习惯了枭卫杀人放火,开始没事找事了。   苏阆然信了,陆栖鸾转过来看向聂言:“世子,你大驾光临寒舍金屋藏狗也就罢了,这副尊容是不是有点过了?”   聂言纠正他:“一回生二回熟,这都第二回 了,你也该改口叫我锦行了吧。”   接过苏阆然递来的枣泥糕,先垫一垫饿得发疼的肚子,陆栖鸾道:“小孩子在呢,能不能换个场合说?”   苏阆然凝固了片刻,反应过来这屋子里他最小,有点生气:“你说谁是小孩子?”   大他一岁的陆栖鸾道:“好好你不小,你剁过的人比我见过的还多行吧。”   这时陆母在外面喊了一声叫苏阆然去帮她搬点东西,苏阆然只得冷着脸出去了。   聂言在一边看得热闹,见他走了,方道:“我觉得你还是暂且莫小看他的好。”   陆栖鸾:“你又知道什么了?”   手里的扇子一转,聂言道:“你回来前这苏都尉和陆母说了两句话,我远远听了一半,虽不清楚,也听到了他是来找令堂说枭卫府处刑人更换一事。”   “哦,你说的是处刑人的事,名单向来是府主和高大人定的,还没发下了,怎么,已经送到雁云卫那处了?”   聂言笑了笑,道:“以前听说过,枭卫的处刑人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内部互相钳制,两两监视,总会多出一个,这多出的一个便要委派给其他四位监视,你说他为何要特地来贵府上和令堂说这件事?”   除非他是新的处刑人,而处刑的对象……   陆栖鸾沉默了片刻,道:“世子,我忽然失忆了,现在我几品来着?”   “不多不少,正好六品。”   不知为何陆栖鸾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苏阆然这小子干净利落地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切成两半的画面。   ……简直是她初入官场最大的阴影。   聂言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所以太子说的对,只要你快些嫁人,便能脱离苦海了不是?”   陆栖鸾瘫在椅子上,神情复杂道:“我哪能不知道苦海无边,我都回头两回了,根本就没有岸。”   聂言劝道:“事不过三,再回头一回,没准就成功上岸了呢。”   陆栖鸾斜眼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一身血衣说这话委实没有说服力:“前面那两个好歹跟我有一小段风花雪月的故事,你看你,第三次见就给我弄得像杀人现场回来的一样,我娘都觉得不靠谱。”   说到这,陆栖鸾坐直了身子,想起昨夜地牢中被劫走的人里面有个聂元,但又不方便透露,便疑道:“我还没弄清楚呢,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弄的?被你家二叔的余孽谋害了?”   聂言连连称是,痛陈有人给他的马下毒,意图报复他。   “……如今我那二叔落马,他那两房妾室失去依靠,便对我怀恨在心,我猜想事情便是如此,还请枭卫府的大人还我一个公道。”   这两天怎么尽是些血光之灾的事……   “行行行,收人狗屋与人消灾,这事儿我明天派两个府卫去查一查,该发落的发落,一定还你个公道,你能把血衣换下来了不?”   聂言:“来时走得急,未带换用的衣物。”   陆栖鸾:“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聂言摇着扇子理直气壮道:“令堂留饭,岂敢不从?”   陆栖鸾无奈,只得带他去了后院,让人开了陆池冰的门,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本来要给陆池冰的衣服递给聂言。   “虽说比不得国公府,但也是给我弟新做的,没穿过。挑的软料子,大两三寸的也能穿,你就将就着换了吧。”   “你做的?”   “本官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做女工活,我让裁缝做的。”   聂言仿佛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道:“本想着今日上门怎么也能捞个定情之物,可怜我千里送狗窝,礼重情意重,还没能博取佳人一笑,亏了亏了。”   陆栖鸾关门之前神色莫测地盯了他好一会儿,开口道:“你附耳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聂言欣然而往:“洗耳恭听。”   陆栖鸾盯着他没说话,一偏头,在他脸侧蜻蜓点水一样吻了一下,随后推开他,带上了门。   “再抱怨亏,本官就换人。”   门窗上映出的人影远去,灯烛微暗,门里的人,怔然半晌,自言自语道:   “不亏……”   回过神来,聂言碰了碰她轻啄过的地方,继而喃喃——   “无价之宝呢。”   ……   “世子、世子,您真的看上了?”   车夫聂城心里慌得紧,唯恐回去之后被老国公斥责他护卫世子不力,在后面紧跟着打探主人心思。   前面臬阳公府的世子爷步子走得轻快,浑然不似个受了伤的人,听了他的话,没回忆起陆府的菜色合不合他的胃口,。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虽不是什么淑女,好在我也算不上正人君子,娶过来至少良心不会痛。”   聂城苦着一张脸道:“世子,不是我多嘴,您得知道,姑娘再漂亮合心意,那也是女官,而且枭卫……当年枭卫杀了国公爷的多少爱将——”   朝中许多年老的大臣对女官的态度和左相一派一样,对他们而言,女子可以从“术”,而不能从“权”,那些织造局等“软”衙门的女官也就罢了,武官里的女官是万万忍不得的,更莫提枭卫。   玉扇啪一声敲在手心,聂城识趣地闭上嘴,只听聂言淡淡道:   “是老爷子主动托太子替我相的人,难得我听他一次话,人我是看上了,他还能反口不成?至多与我生一两个月的闷气,总不会拂了刑部尚书的面子。”   聂城不敢说话了,沉默地跟在聂言身后。随后不知何时,空荡荡的夜街上,滴起雨来。   “世子在檐下稍等,小的去买把伞来。”   这雨来得不是时候,不像是夏雨般痛快,反倒似秋夜的幽雨般缠绵阴沉。   聂言罕见地有些烦躁,慢慢地,握着扇子的手便动不了了,唇色也越发苍白,不由得靠在了身后的灰墙上。   眼前开始出现重影,隐约从雨幕里看见一个手持油纸伞的人,朝他徐徐走过来,待至了檐下,并未说话,拿出一只玉瓶,倒了两枚药丹,让他服了下去。   “你把枭卫想得浅了,人心都毒成这样了,兵刃哪能不带毒。”那人徐徐说道。   心口漫上来的痛苦终于消了下去,聂言眼神不善地看向那撑伞的人。   “你找人监视我?”   “算不上监视,恰好猜到你要找的人罢了。”见雨色稍淡,那人知道自己不宜留太久,便道:“前车之鉴犹然在目,君既灵慧出尘,当晓得一事。”   “有话直说?”   持伞的人将伞递给他,勾出半个意味不明的笑——   “士之耽兮,未必犹可脱也。女之耽兮,未必不可脱也。”    第42章 废储,哭穷,骂污吏   “给我拿壶酒来。”   陆府的仆人知道陆栖鸾平日里除了逢年过节或是酒局, 是不会喝酒的,一时有些为难, 问陆栖鸾是不是处理公务累着了,需要找个大夫看看,陆栖鸾否认后,只得到后面的厨房背着陆夫人拿了壶酒给她。   苏阆然还记得她酒量并不好,见她拿着酒壶就灌, 忙伸手按住。   “枭卫出事了?”   “没有。”陆栖鸾见苏阆然神色不虞, 无奈道,“好吧,是出了点麻烦, 但不方便跟你说, 别追问了。”   苏阆然放开手,在她身边坐下来闷声道:“我以为你是介怀处刑人的事。”   “没有, 只不过……”陆栖鸾一手抵着下颌,另一只手抓着酒壶随着屋檐外渐大的落雨徐徐浇落在地上。   ……只不过是故人走了。   说怀念也并非怀念,她待人间情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疏淡, 既看得开也放得下,但生与死除外。   那人生得荒唐,走的也荒唐,最后竟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祭他。   压下脑中的怅然,为免苏阆然起疑,陆栖鸾梳理了一下情绪,接着他的话说道:“听人说处刑人是枭卫的传统, 毕竟权力大,也不是不能理解。我还未曾听高大人说过,倒是先传到你雁云卫去了,反正下个月便是要公布的,你既看过了,知道比之往年有何变动吗?”   苏阆然摇头道:“没有,除了今年多一个你外,高都尉还是监视赵府主,其他的一切照旧。”   “对,枭卫府是与其他衙门不同,高大人官品虽低,但我总觉得府主有时候还不得不听他的,比如我做司阶这件事,起初赵府主是反对让女官做到这个位置的,可高大人越过他答应了,这事便定下了。”   苏阆然道:“是这样,赵府主若渎职犯案被高都尉发现,他是可以直接杀了府主的,而若事后调查案情属实,高都尉无需过问吏部,便可继任新的枭卫府府主。”   陆栖鸾嗯了一声,喝了一口酒后,忽然想起经昨夜一乱,高赤崖身边的周弦周校尉怕是不行了,眉心一拧,问道:“我听说,高大人的处刑人是周弦周校尉是吗?”   “没错,今年的新名录也是这样安排的,有什么问题吗?”   那……高赤崖现在是不是无人监视的状态?   想起那夜高赤崖让他们不准将枭卫地牢被劫的事传扬出去,陆栖鸾心中起疑,转过头问道:“你知道高大人以前都是什么出身吗?”   “高都尉是京中高氏世家嫡系的人,枭卫建立前一直在做南郡宣抚使,大概是……”苏阆然回忆了片刻,道,“八年前,枭卫内部被肃清过一次,一府之人都涉进叛国案被杀光了,只剩下作为告发者的赵玄圭,即现在的赵府主,承上令重立枭卫,高都尉便是从那时调任来枭卫做了副府主。”   往后的事陆栖鸾也听说过,赵府主和高赤崖表面上虽然一团和气,但因赵府主时常在外奔波查地方上的案子,京城里的枭卫实际上是惟高赤崖之命所从。   府里经常有人暗地里说高赤崖不满赵府主行事温吞,想取而代之已久,可不管怎么活动,圣上从未有要松口的意思。   枭卫与其他衙门不同的是,虽然大权在握,想抓谁抓谁,但却是有进无出的,其他衙门的可以调进来,已经成了枭卫的却是决不能调出去的,坐不到一品统领的位置,仕途只能到此为止。   眼前莫名又出现了周弦那句枭卫里出了叛徒的话,串联起失踪的犯人里有近日和敌国有所勾结的聂元,陆栖鸾一时清醒了起来。   说了这么多,苏阆然也察觉出了陆栖鸾的不对劲:“高都尉和你说的枭卫府的麻烦有什么牵连吗?”   握着酒壶的手一松,酒壶落在台阶上,滚落入阶下的打湿的草丛里。   “我怀疑枭卫里出了叛徒……”   ……至少要把叛徒抓出来,让她知道,是谁把陈望杀了的。   ……   天气暖和了,那些文官们的嗓子就越发有劲了,每每上朝,都把那些惯例要拿出来说的论题反复鞭尸撕上一通,打酱油的中立官员们称这些论题为老三腔,分别是“废储”、“哭穷”、“骂污吏”。   这三样菜都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假。废储废储,废不了储;哭穷哭穷,一个比一个肥;至于骂污吏,其实皇帝每天往那龙椅上一座,放目望去没有几个不污的,大多都是在拿地方官出气,仿佛每天不骂两句就衬托不出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一般。   但今天变了风向了,户部哭完穷,御史骂完污吏,该轮到废储的事时,那些左相的门生今天不牵头了,改骂女官了。   皇帝听得新鲜,问那官员女官又没犯什么事,有什么可骂的。   那牵头带节奏官员先是跪了下来,潸然泪下地酝酿了好一会儿,方道——上州别驾家的女儿在公主立府的宴上得罪了左相的嫡孙女和枭卫府的陆司阶,上州别驾听说了,把女儿好一顿教训,便带女儿上门道歉去了。   皇帝心想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有什么好骂的,那官员又哭了,说因惧怕上一任别驾是死在枭卫手里的,现上州别驾是先带着女儿去枭卫陆司阶府上道歉完,才去的左相府上道歉,如此先后顺序实在是藐视官品等级,难道堂堂一品宰辅还比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司阶吗?   躺得十万八千里也中枪的陆爹当即就懵了,他以为后宫里的娘娘才会在意这么点尊卑顺序,没想到这胡子一大把的老官儿也这么小心眼。   女儿控哪能没脾气,正要跟那找事儿的官员在朝堂上顶一回合,那官员马上口风一转,自比邹忌以小见大,说事虽然是小事,但枭卫淫威在此事上可见一斑,长此以往,满朝官员战战兢兢,连尊卑有序都不知道了,最后顺便怼了一句太子和女官过从甚密,不成体统,建议废储。   随后左相一党的国学寺、礼部、部分御史出来响应,一片附议之声下,那官员最后总结陈词——不削枭卫的先斩后奏之权,这官没法做了,日子也没法过了,臣要撞死在御阶上都别拉着我。   上面听政的太子听得毛了,站起来就骂有本事你撞,撞不死我帮你撞。   文官最是玻璃心,吼了一声臣来生报国,一脑袋撞在御阶上,头破血流,吓得朝堂大乱。   虽然事后太医来一查,说没事就是蹭破了皮,但皇帝还是震怒了,下旨夺了太子听政之权,让他回东宫禁足一个月反省,并让三皇子代太子听政。   左相一党本想着压一压太子已经是莫大的成就了,没想到皇帝竟然直接让三皇子替太子听政,简直是天降之喜。   次日,皇帝下令,整肃枭卫府,凡有仗权滥杀官吏者,一经查实,杀无赦。   “……近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陛下并非是听了文官的话才下令整肃枭卫的,是在表达对日前地牢失守一事的不满。”   枭卫府中,赵府主少有地亲自将属下召集起来训话,话虽说得不温不火,但每个字都是在打当日负责府中戍卫的高赤崖的脸。   “陆司阶,先说说你查到的当日地牢里失职者吧。”   “是。”   陆栖鸾摊开一卷名录,道:“廿九日,负责地牢正门的牢头是许罗、孙顺二人,许罗与孙顺分别持第一层与第二层钥匙,事发前巡逻的卫队看见许罗提了一壶酒入牢中,便去阻止说府中不许饮酒,与之争执了两句,许罗听从,随后又说牢中生虫,怕染疫病,喊了数名府中仆人进牢打扫。亥时三刻,巡逻队换岗,见到孙顺慌张跑出地牢,身上有血,换岗的卫队抓他盘问时,地牢中火起。”   “那孙顺怎么说?”   “孙顺的供词与巡逻队描述吻合,说是许罗带进来的奴仆是劫狱之人假扮,一进来便沿途放火,他急忙装死才躲过一劫,但第二层的钥匙却是被他们抢走了。”   “哦。”赵府主略作思忖,道,“这么说来,是这许罗串通贼人将牢门打开的了,此人是谁调来的?”   地牢的牢头五日一换,每一层拿钥匙的更是要由府主和副府主亲自批下,如果不是赵府主,那就只有……   下面的人噤声不语,旁边一直听着的高赤崖脸色微冷,寒声道:“是我从虎门卫调来的。”   空气一时凝固,陆栖鸾扫了一眼赵府主的神色,道:“恕下官多言,此事有其疑点,事后经叶大夫调查,许罗尸体虽被烧毁,但依伤口看并非是枭卫的兵刃所为,反倒是在门口就被贼人所杀,而且是从背后割喉杀害,这种手法更像是偷袭,未必是他叛变。”   赵府主颔首道:“我便知赤崖非是那等包藏祸心之人,既然许罗可能并未叛变,便将那孙顺再审一审吧。陛下有令,一个月内,枭卫禁全城搜捕令,尽管劫狱之事要暗中调查,但还是不能轻忽,都明白了吗?”   下面一阵应声,随即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高赤崖一句话都没说,与赵府主也一样,只略点了点头,便带着陆栖鸾走了。   陆栖鸾跟在他身后一直没说话,半晌,高赤崖方道——   “你可知,府主为何针对于我?”   “下官不知。”   “因为第二层被劫走的人里,有‘原枭卫’的人,你知道‘原枭卫’里大多是什么人吗?”   陆栖鸾垂眸道:“是听说过,陛下擢拔人才不问出身,大多是些江湖武人。”   “不止是江湖武人,”待陆栖鸾疑惑地抬头,高赤崖漠然道——   “他们还是西秦人。”    第43章 先把你定下来   天下之大,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数十年前,前朝大越末代帝君昏聩,笃信五斗米道,九州尽起青烟,令百姓为捐“五斗米钱”苦不堪言。各地纷纷杀道起义, 义军气势如虹, 不过两三年,便直入帝都,当时的义军首领便是大楚的开国大帝。   而大越皇族分支并残军败将西逃至西匈奴, 军中哗变, 一与匈奴王女混血的郡王杀死大越嫡系皇裔,自封为帝, 借住西匈奴力量将追击而来的楚军于太荒山击溃,自此天下两分,因地理不同, 又分别称为“东楚”、“西秦”。   东楚自本朝皇帝继位后,曾有数年军事上节节败退之日,至十年前,楚皇突然开始励精图治,不论国籍招徕天下有识之士与勇武之人,建立枭卫并赋予极大整顿吏治之权,两年内, 杀国之蛀虫上万,京城处刑台日日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皇帝推行新政,擢拔新血,与周边各国通商,终于在两年后,军事力量迅速超过西秦,渐有一统之势。   但枭卫势大,因杀孽过重,最终引起众怒。有枭卫告密称,枭卫中出身西秦之人私蓄甲士意欲谋逆,皇帝密诏禁军与雁云卫,突然杀入枭卫府,将满府上下血洗一清,其中无论是草莽江湖武夫,还是出身百家的神算异人,无一幸免。   高赤崖似乎顾忌什么,并没有与陆栖鸾多说过去的事,留她满腹疑惑。   “陆司阶,可要听一听余下那证人的提审?”   作为调派任务的司阶,这也是分内之职务,其他的枭卫这么一说,陆栖鸾自然要去。   枭卫的地牢已无那日般狼藉,取证完毕后都已收拾干净。饶是如此,陆栖鸾也在一侧关罪官的墙上发现了犯人被烧死前抓挠求生的痕迹。   新的牢头见她站着没动,问道:“陆司阶?”   陆栖鸾闭上眼缓了片刻,复又睁开,问道:“那些死的人,要多久才能把遗体或骨灰还给他们家人?”   “这说不好,一般被抓紧府牢里的犯人,他家里人唯恐被牵连,都当他死了,便是通知他们来领遗体,大多也是不会再来领的。”见陆栖鸾神色一暗,牢头有道,“不过兄弟们也知道做枭卫少不得阴德有亏,每逢中元清明,鬼门大开时,都会去郊外鬼葬山烧点纸。”   “今年中元时……也叫上我吧。”   牢头不知她为何有此感触,心想大约是女人心软,叹了口气便点头答应。   陆栖鸾跟着牢头继续向里走,远远地听见鞭打声与惨叫时,方重新整理了神色,面容冷淡地走入了刑房。   枭卫的刑房足有五丈见方,一共上下两层,下层正中间烧着一只火鼎,鼎里随时烧着烙铁,四面悬垂着带着倒钩的锁链,下面站着四个肤色青黑、面色木然的狱卒。八面刑架沿着墙壁排开,皆镶嵌着精铁兽环,寻常犯人一见这刑房,多半还没说话,魂就先去了一半。   “陆司阶,这边请。”   下到了第二层,只见被审的孙顺已经说不出话了,旁边的狱卒拿着细藤鞭沾了水,往犯人身上一抽,便是皮开肉绽。   “先等等。”   陆栖鸾叫停了拷问,问正在负责审问孙顺的枭卫道:“都一上午了,别吧人打死了,先说说他招出什么了吗?”   “他只说自己是装死躲过一劫,绝没有跟贼人串通。”那枭卫皱眉道,“陆司阶,这孙顺在地牢里当了一年牢头,寻常拷问他见多了不放在眼里,怕是要上大刑。”   “屈打成招没什么意思,你歇一歇,我先问问。”陆栖鸾翻看着孙顺的供词,让人拿布巾浸了冷水把他擦醒,方才问道——   “孙顺,你说你当夜是听见许罗在门口被人杀害,等到起火后,又见他狱卒被杀,一时害怕才装死求生是吗?”   孙顺有气无力道:“……是。”   陆栖鸾合上供词,道:“既然贼人是从你身上拿走了钥匙,你至少也听见贼人说话了吧,他们是什么口音,京城口音还是外地口音?”   孙顺费力地抬了抬眼皮,道:“牢里太乱了,四处都是犯人呼救的声音……小人没听清他们说什么……”   “好,当时情况混乱,无论是你装死没被贼人发现还是听不清他们的口音,我暂且当你情有可原。那我再问你,他们夺了你的钥匙后,他们是先放火还是先救人?”   孙顺回忆了片刻,道:“是……先放火。我趁他们去第一层杀人时,才勉强跑了出来……”   “胡说。”   陆栖鸾脸色冷下来,道:“犯人是为了劫囚,不是为了杀人,放火?万一烧到他们要劫走的目标怎么办?”   旁边负责刑讯的枭卫皱眉道:“还不老实交代,先卸他一只招子!”   孙顺慌忙道:“大人!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啊!他们的确是先去放的火,等他们折回来下到了第二层,我才连忙跑出来报信的!”   狱卒提起一块烧红的烙铁面色冷凝地走来,陆栖鸾忽然想起什么,道:“你们先等等,我去一趟烧毁的牢房,回来再审。”   陆栖鸾快步走回到第一层的牢房处,此次烧毁的都是东南角的牢房,犯人带着火龙油,一点就着,所有牢房俱有不同程度的损毁。   第一层烧死了八名罪官,第二层失踪了六名犯人。   陆栖鸾在八座焦黑的牢房里来回走动,忽然觉出有些不对劲。   八座牢房里,并不是所有牢房的墙壁上都有犯人临死前呼救的拍打抓挠的痕迹的,有一多半是没有的,仅仅是被烧焦了而已。   “一、二、三……六。”   正好六间牢房,没有抓痕。   沉吟间,外面忽然有人来喊她。   “陆司阶、陆司阶!”   “怎么了?”   “高大人把臬阳公世子抓了,你快去看看!”   “啊?”   ……   “爷都说过三回了,人在花下死,受点伤也是常事,难道改日我吃个火锅烫了舌头都要上你枭卫府报备不成?拿人都不问青红皂白的吗?”   高赤崖恼火不已:“世子,哪有这样巧的事?我枭卫刚射伤了犯人,你便在同一时间受伤了,你若是说被你家老国公打了我信,说追女人送狗窝受伤了,蒙我?”   被抓的人反唇相讥道:“你家逃犯受了伤还在街上大摇大摆地欺行霸市?”   陆栖鸾匆匆赶到时,聂言整个人好似刚从哪个乐坊被抓来的,连同椅子一起,捆得像个残废被搬到枭卫府堂上问审。   高赤崖见陆栖鸾一脸苦色地来了,怒道:“陆栖鸾你过来,这人说是往你家送狗窝出了车祸被弄伤的,是真是假?!”   聂言转过头来笑着瞧她:“说好的给我被谋害的事儿伸冤呢,你看我委不委屈,被绑着也要来见你一面。”   陆栖鸾一脚踢在他腿弯上,瞪了他一眼道:“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陆栖鸾垂首道:“高大人,世子的确是在敝府门前惊了马,当时雁云卫的苏都尉也在,蒙他出手相救,他才捡回一条命。”   聂言接话道:“是啊,回去没少被祖父大人念叨。”   高赤崖半信半疑:“你俩不是看对眼了合起来蒙我吧,他说的金屋藏狗的事儿是真的?”   聂言道:“跟陆大人那首‘窗外一声汪’一样真。”   陆栖鸾咳了一声,道:“这是之前世子与下官开的玩笑,说要送座金子打的狗窝给犬子,这……不巧就出了事。”   高赤崖烦躁地扔了块搜捕令给陆栖鸾:“滚滚滚,带着他去臬阳公府,把事情查实,是不是如他所说有人害他,是的话就不用回来了!”   陆栖鸾连连称是,揣着搜捕令把聂言一路拖出了枭卫府。   “你受伤了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养伤,非要去什么乐坊,看,被逮了吧。”   “有陆大人庇护,莫说一个枭卫,刀山火海也不怕。”   陆栖鸾心累,懒得跟这无赖多废话,一路到了臬阳公府。臬阳公养病不见人,陆栖鸾便让聂言带着去见了已经被关起来的两个聂元的小妾。   那两个小妾只称冤枉,但马棚的马夫和几个丫鬟都说那日世子出门前,两个小妾鬼鬼祟祟地拿着什么东西从马棚进去,世子回来一查,在马槽里发现了天茄子的草梗。   府里的大夫说,天茄子一般是用作药用,但若让马吃了,药性一发,便会中毒发狂。   那两个小妾哭号着说她们是因为其中一人近日患败血,四肢浮肿,才去药店开了天茄子,绝无谋害世子之意。   但人证物证俱在,陆栖鸾也只好着人将这两个小妾带去衙门关起来。   聂言把陆栖鸾送到门口时,又唉声叹气起来:“你们枭卫未免也太忙了,办完案子就走,连跟我说句话、喝口茶的时间也没有。”   陆栖鸾忙得头顶的呆毛都翘起来一根,垂头丧气道:“没办法,事太多了,今天的事做不完,上面会怪罪的。”   “明天有空吗?”   “明天没空,要查名录归档分搜捕令……别说你了,连我娘熬的小米粥都顾不上吃。”   “后天呢?”   “后天也忙。”   “大后天呢?”   陆栖鸾眼神疲惫道:“说不定,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像你说的,说不定的事太多了……”聂言合上扇子,眼底的轻浮收了起来,“所以我想先把你定下来。”   第44章 棠花落   “恭喜陆大人, 贺喜陆大人,令千金好事将近啊!”   朝中的老臣们谁跟谁一起玩儿都泾渭分明, 假如突然跟一个不大熟的同僚说话,无非是“恭喜您老升迁了”、“恭喜你儿子考上了”以及“恭喜你女儿嫁出去了”。   陆爹在此之前被人恭贺过两次“恭喜你女儿升官啦”后,终于盼来了终身大事系列。   但陆爹并不高兴,他和陆母一样,都是被金屋藏狗事件给吓着了, 问了一圈儿京官同僚, 说这臬阳公乃先帝旧将,膝下仅有一孙儿,疼爱非常, 因而这世子有些纨绔风流, 风评不太好。   陆爹担心不已:“听说这世子浪荡,京城一百八十个坊, 一百七十九个都有他砸过的场……”   同僚:“可是人家有钱呀。”   陆爹:“你说这臬阳公爷是不是觉着自己天年将近,这才急着随便找个姑娘来管他孙子?”   同僚:“可是人家有钱呀。”   陆爹:“……”   可不是有钱吗,那世子也是厉害, 直接在他下朝的路上截住了他,说明天要上他家提亲,请他把家里的库房腾三个出来,最好是五个,不然怕聘礼放不下。   陆爹当时就吓蒙了,随后直接被人拖到臬阳公府去见了老国公。   “后来呢,老国公同意了吗?”   “同意是同意了, 但提了个要求,要我家闺女与世子成婚前必须辞官,不准再与枭卫有任何联系,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这不是您老一直盼着的吗?”   “盼着倒是盼着……”   陆爹的确是巴不得陆栖鸾早点回家养肥点,平日里看她每日在枭卫府忙得脸都尖了,做父母的哪能不心疼,只不过比起这个,他倒不太想逼她,如果她愿意主动辞官就好了。   聂言一眼就看出了陆爹的顾虑,问他说他可以让吏部的人活动活动,如果能说服陆栖鸾主动辞官,陆家是不是就能答应他的婚事。   陆爹虽然觉得他不靠谱,但也没回绝,说陆栖鸾答应他这当爹的也没二话。   聂言得了这句准话,便成竹在胸一般,当场便改口唤岳丈,教陆爹一阵头晕。   同僚见陆爹愁得紧,想到自家家务事,便觉得陆爹这是嫌公务少了,喊下面的主簿抱了一堆新案子摊在刑部尚书案上。   “好好为国效力,就没空愁儿女亲事了,来,这当铺里发现贡品的案子先给办了,办完咱们再继续唠。”   “行行行,传证人吧。”   刑部里每日大大小小的案子多得很,有急的有缓的,今日便有一桩十日前的缓案子,说是西城和泰坊有小吏例行巡查,听见有一个好赌的妇人与赌坊坊主争执,说赌坊黑她的钱财。   本也是小事,那妇人之前一直输,输到最后,赌徒们本以为她没钱可赌了,她却拿出一根金条来。   和泰坊不是什么富裕的坊市,百姓们赌博用的多是铜铸钱,好些的用银子,从没见过人用金条的。小吏起疑,看那妇人也不像是富贵之家,勒令她交出金条,却发现金条上打着的竟是东宫的烙印。   皇城之中各宫俱有府库,每个府库里需得有一些“压箱钱”,这些压箱钱由金条银条组成,上面烙着各宫的字样。“压箱钱”不过明账,是各宫主位的私财,如今在民间被发现,巡城吏第一反应就是东宫的奴仆偷了府库的钱往宫外传送。   对宫仆而言,这可是杀头的重罪,是以案子便移交给了刑部,那赌博的妇人也押送到了刑部大牢。   听人说那妇人在牢里哭闹不休,案子又不急,陆学廉本想压她半个月让人老实老实再出来提审,又因近日没别的事,便提前把她提了来。   陆爹百无聊赖道:“堂下何人,报上……也不用报了,孙方氏是吧,你那金条从何处来的,速速交代,否则待本官查出来了,可是绝不会手软的。”   那妇人在牢里闷了多日,蓬头垢面,气性上来,尖声道:“我呸!我家夫君可是枭卫,你若敢判我,我叫他把你下油锅炸了!”   ——什么毛病这是,我闺女还是枭卫呢,真怼起来不知道谁干谁呢……   旁边的主簿一年到头见过的犯人不少,除了京城里那些有数的二世祖,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狂的,胡子一翘,怒道:“岂容得你等刁民咆哮公堂,冒犯尚书大人。左右,先打她十板子,看看她会不会好好说话!”   “先等等,”陆学廉喊停,道,“你说你夫君是枭卫,他在枭卫里是何职位啊?”   那妇人以为他怕了,眉梢眼底都得意起来,说得跟唱的似的,想来平时里没少自我吹捧:“我说出来你可别怕,莫说尔等小官,连一品大员都让我夫君打过,京城里入枭卫的罪官,没有一个不是被我夫君关进去的……”   陆学廉在脑内描绘了一下,斜眼看向旁边的主簿:“……那不是个牢头吗?”   主簿:“……”   那妇人在堂下喋喋不休,忽然有小吏来报雁云卫押逃犯来了,陆学廉只得先暂停审理,让孙方氏跪在一侧。   押来的犯人是数月前连环杀人案的在逃凶手,自己把自己毁了容,见风声过去,一时得意上街意欲再度杀人抢劫,却叫路过的雁云卫给撞了个正着。   “见过陆大人。”   陆学廉每次见苏阆然时,都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大约是这娃儿年纪轻轻,却总是单手拖着比他大两轮的凶犯来刑部拜访,让刑部的捕快挠破头都逮不住的凶犯,每次都搞得像是他顺便带来的伴手礼一样。   而且……这小子心不黑但手狠,属于杀人不眨眼的那一类,每次拖来的逃犯没有一个不是四肢都被打断了的。   总而言之,陆爹还是收下了逃犯,顺带寒暄一番:“小……苏都尉来啦,今日放衙放得早?”   苏阆然嗯了一声,道:“府里今日练兵,不慎把人练伤了,是以放衙得早。”   ……娃儿哎,不是每个雁云卫都像你一样体力非人啊。   旁边跪着的孙方氏耳尖,听见来的是雁云卫,知道他们与枭卫向来是狼狈为奸的,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过去。   “雁云卫的大人,快救我、我是枭卫的家眷,对,他叫孙顺,你们应该认识!你跟他们说,我家没有偷东宫的金条,是东宫的人赐给我们的!”   苏阆然一怔,望向陆学廉,后者惊得站了起来。   赐,和偷,这性质可是不一样的。   “你、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   孙方氏还看不明白气氛,一叠声道:“我还记得那人声音尖细,是个公公呢!”   ——事情怕是要闹大了。   苏阆然如是想。   ……   正是夏花灿烂的好时节,恰好逢着夏棠纷落,满地银红。街前路过的怀春少女,偶见辘辘马车轧过花瓣,瞥见纱窗翻飞间露出的华贵公子,不免俏红了脸,心道是谁家公子,又携着晚棠去会哪家的佳人……   “世子,放眼满朝的姑娘家,哪个不是自己绣的嫁衣。谁家有像您这样的道理,嫁衣竟是夫家给订做的!”   天底下最好的织坊,最好的绣工,火蚕丝、金珍珠、昆仑玉、南夷星沙琉璃,染以北极荒原最艳丽的红花染,无不是擦着宫里娘娘们的规格边儿,熬尽了工匠心血做成的嫁衣,偏他家主子任性,一句话便做了来。   始作俑者瞧了一眼,还觉得不满:“……不是说了要雪花凤凰吗,怎么绣了个鸾鸟?”   聂城道:“世子,鸾鸟就够了,绣凤凰您是想谋反啊?!”   聂言啧了一声,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行吧,左右人家名字里也有个‘鸾’字,勉强说得通。”   聂城又道:“您是把万事都备齐了,可人家陆司阶不是没答应吗?”   “她昨天不答应不代表今天也不答应,凡事需有进取之心,你不去争不去抢,东西早晚就是别人的了。这下她就不用拿嫁衣没绣好搪塞我了,爷就不信她这心肠是铁做的,走,截人去。”   ……   枭卫府。   “……陆司阶,取证是取完了,那位的骨灰就在这儿,按规矩是要放在正堂停够七天灵,但他家里人都死光了,您这外人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我知道,七天后我就去鬼葬山把他安葬了,其他的人安葬之事,还请上点心。”   “您放心,这两日叶大夫又病了,有我在,定会把事情处理好。”   点了点头,陆栖鸾接过骨灰盒,沉甸甸的一入手,心脏仿若沉入寒潭。   ……这个人,死了啊。   他是该死的,再来一遍,她还是会送他去死的。   当初说得决绝,但事实上……早一点死和晚一点死,终究是不同的。   将骨灰盒在来接她回家的马车上小心放好,正待上车时,迎面驶来一辆虽不太一样,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马车。   “聂言,你就不能回家陪陪你卧病在床的爷爷?”   马车的主人掀帘而出,过来把陆栖鸾直接拽走:“家翁能不能病好就看他孙子能不能成家,换言之——你考虑好了吗?”   陆栖鸾有些哭笑不得:“你非要这么急吗?”   “都让你考虑两天了,哪里算得上急?我找人催债时可是从来不隔夜的。老黄历我都翻过三回了,七天后就是好日子,再往后推两个月内都没这样的吉日了,你过来先看看我给你做的……”   “聂言。”   陆栖鸾叫住了他,掐了一下手心,道:“抱歉,七天后……不行。”   聂言慢慢松开她,问道:“……为什么?”   “陆司阶。”   陆栖鸾听见有人叫她,回头只见是苏阆然,见他行色匆匆,对聂言说了声稍等,转头问道:“怎么了?”   苏阆然看了聂言一眼,示意她不方便明说的,只低声道:“……那日你说的那个牢头,查出来和和东宫有关。”   陆栖鸾脸色一变,道:“当真?!”   苏阆然点点头,又道:“要快,否则大理寺的人就要来插手了。”   ……决不能被其他衙门提走!   陆栖鸾刚有此意,忽然有人从背后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聂言脸上一贯无所谓的笑意雪融般消失,抓着陆栖鸾的手刻意使了劲,教她挣也挣不脱。   “对你而言,公事,有这般重于泰山?重到……你连句敷衍,都没空与我敷衍?”   苏阆然看得眉心微拧,正要动手,被陆栖鸾一个手势拦下。   陆栖鸾看着他,目光清澄道——   “对我而言,公事不重要,是这件事重要。如果我的选择让你不舒服了,我只能说抱歉……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但也不会放弃做该做的事。”   因为是个女人,因为是个在世人眼里柔弱的、随随便便都捏的死的女人,教他忽略了,她还是是枭卫啊……   聂言笑了起来,宛如自嘲——   “我走前,还与国公说好了,说……定会说服那姑娘,绝了做女官的心思,她要什么我都给,只要她好好留在我身边,现在看来,是我想得浅了。好,你讲理,我讲情。今日你若去了,我便再不讲情,自此之后……只讲利,你可想好了?”   ……   五月棠花落,棠花落尽痴心堕,痴心空堕离人寞。   聂城赶着马车,不知是不是该放着马车里冰冷的氛围蔓延。   聂言是个怕输的人,他有着最狡诈的商人所拥有的那种对利益的敏感,显然在一时男女之情的冲动后,他发现了自己是被四两拨的那个千斤。   这可不行,他是惯于以小博大的,就算是冒点险……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世子,被你说中了,这陆大人还真是个铁石——”   “住口,多说一句,我就让你吞了自己的舌头。”   聂城知道他的主人这回的冲动了,或是因为这世间的女人大多是重情而缠绵的,使得所有男人都在那个女人轻俏的而寡淡的感情观上丧失了判断力。   聂城只得住了嘴,道:“回府吗?”   “……不,去左相府。”   “那这嫁衣?”   车内一片寂然,片刻后,帘后传来一声玉扇被扼断的声音,里面的人淡淡道——   “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聂言:我重要还是升官重要?!!!你说!!!   陆栖鸾(果断):升官。   聂言:……   第45章 顶撞上官   康四儿是今年才进宫的内监, 他家并非贫穷到不得已才把他送进宫的,只不过父亲新娶的后母容不下他这个丫鬟生的,便喊人把他打废了, 收拾“干净”送进了宫。   起初还恨, 恨着他那嫡母,每夜都做着梦, 想着自己当了大太监, 定要把后母碎尸万段。可一两个月过去了, 每日里面对的都只有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地砖, 做不完的杂活……慢慢的, 人也就木然了。   直到这个月初,东宫缺了人手,因他话不多,看着也算老实, 便被管事内监调来了东宫。   ……这可是太子的地界, 是帝国的储君。   康四儿那颗死了数月的心又热了起来,他读过书, 比周围那些阴阳怪气的内监见识多,不应该就这样埋没下去。想出人头地的心思到底是掩不住的, 一时忍不住, 在太子找书时显露了两分学识。   太子宽仁, 夸了他几句,哪知便因此招了东宫大内监的嫉恨,让其他的小内监在打扫时摔了一只玉瓶, 推到了他头上……   “……凭你也想出人头地?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我呸!”   薛敬是这东宫里资格最老的内监,太子是个没心眼的人,又时常在外浪荡,东宫上下便由薛敬一手把控,他说要哪个东宫的宫人死,那人就一定活不过三更。   “……薛敬!我死、我死了化作鬼也要咬死你!”   “放心,挨过这剩下的八十板子,等到疼得叫不出来了,眼前一黑,就能下去投胎了……哦,对了,你娘在黄泉下面,见你这副不阴不阳的样子,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你。”   恶人在笑,背后的皮肉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康四儿知道自己今日活不成了,哑着嗓子无声道:“你会遭……报应的。”   眼见康四儿昏了过去,薛敬拿抖了抖帕子,道:“怎么不喊了?这宫里这么多冤魂,还没见过哪个出来咬人的。康四儿,你就安心去吧,宫里只要老实听话大多都会活得好好的,可惜你没这个命……”   意识昏蒙间,康四儿听见了一个与这沉暗的宫室格格不入的冰冷女声。   “我看你也没这个命。”   随后便是内监的尖叫声和怒骂,翻到的桌椅、逃命的痛呼,待他费力的睁开眼,只看见被踹烂的门前,背对他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   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到天光照进来时,她肩上绣着的张狂枭鹰。   ……冷厉得像一尊令人战栗的石像。   ……   “薛敬,廿四日未时出宫,赴和泰坊去了一户姓孙的人家,可对?”   是枭卫……   东宫的掌事太监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看了一眼周围森立的持刀枭卫,还未说话,便冷汗俱下。可一抬头又见得是个年少的女官,强行冷静下来道:“枭卫的大人说的是什么,咱家可不晓得,出宫只不过是为了采买东西罢了。”   “宫中主子们平日用度都是从殿中监出,采买的是什么东西,非要一宫掌事太监亲自去?”   “是……是咱家平日里自己用的私物。”   “哪个坊市哪个店铺?什么时候去的?”见薛敬半晌支支吾吾不说话,陆栖鸾寒声道:“编出来了?带回枭卫府,帮这位公公想想。”   薛敬急了,被人拖出两三步,大声道:“我可是东宫的人!你枭卫敢动到太子头上!”   “再废话一句,”陆栖鸾走过,目光愈冷,“本官叫你马上变成地府的人。”   其余的枭卫看那薛敬不由分说被拖走,跟在队尾小声议论。   “陆司阶平时不是很随和吗,怎么今天脾气这么大……”   “不是听说刚刚跟那天那位世子吵架了吗。”   “哦。”   跟来的枭卫都不敢说话了。   好在枭卫请示得快,加上刑部有陆栖鸾的老爹压着,枭卫人前脚刚到,都察院的人后脚便来了,当着人家的面吧牢头孙顺的老婆提走,叫本想找他们碴都察院院判气得直跳脚。   接着顺藤摸瓜地查到给孙顺金条的正是东宫的内监薛敬,事情似乎明朗了起来——   薛敬向枭卫的牢头孙顺行贿,使得孙顺里应外合,将劫狱之人引入牢中,劫走了第二层的囚犯。   而第二层里失踪的囚犯,六个全部都是原枭卫的人,本是西秦人,出身江湖草莽,俱是功夫在身的武人。而朝野皆知,太子醉心江湖多年,武友遍天下,其中更加不乏西秦之人。   可问题是……   “这事不能查了。”   高赤崖把案前堆积如山的文档一推,道:“再查下去,教那些腐儒知道了,马上是添油加醋说太子里通外国意欲篡位,事情就收不了场了。”   枭卫是皇帝的人,决不能参与任何疑似夺嫡的风波里去,且太子本就被禁了足,再出这样的事,九成九会酿成历年来最大的一波废储声浪。   旁边的枭卫也大多惊魂未定:“真是险啊……差点被都察院带走了,好在陆司阶机灵动作快。”   陆栖鸾摇头道:“高大人,下官以为,这件事不止不能压,还要继续查下去。”   高赤崖的眼神冷下来,旁边的枭卫马上劝道——   “陆司阶,此事后果非你所能想,轻则太子被废,重则动摇国祚……”   “我不是这个意思。”   交游时间虽不长,陆栖鸾也了解太子三分为人,性情直率,能今天动手决计不会忍到明天。他若真与原枭卫有交情,知道皇帝利用完他们后便卸磨杀驴,早在数年前便动手劫人了,不可能憋到现在,而且在他与皇帝的矛盾激化的这个当口动手。   但这些话是基于她的识人之能,并不足以作为证据,而且就目前发现的那些地牢里的异状、孙顺的供词等蛛丝马迹,她觉得……这里面怕是有别的猫腻。   “我就明确地说了吧。”高赤崖没有要听她解释的意思,站起来冷冷道,“不准查。”   “高大人!”   高赤崖起身走出门,在门口稍稍一顿,道:“你已算尽力了,再有异议,便治你个顶撞上官的罪名。”   陆栖鸾一咬牙,道:“高大人是真的在乎废储之事,还是怕——原枭卫的事被查出来?”   四下一静,自高赤崖的处刑人周弦重伤而死后,府里微妙的氛围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高赤崖并未动怒,只留下一句话——   “即日起,陆司阶停职三日,所负地牢案全权移交给长史潘宏。”   ……   “……所以你今天是因为和聂言吵架了,才得罪了高都尉吗?”   苏阆然有时候不大理解陆栖鸾的行为。   她圆滑的时候可以很圆滑,倔的时候反而比他显得更不懂人情世故。之前陈望的事是这样,这次的案子也是,明知道所有人都想得过且过,她却要将事情翻出来,扒掉那层欲盖弥彰的皮,看个分明。   被暂时停职的陆大人心情抑郁:“你说到这个我才想起来,该是去给聂言道歉了。”   ——他为什么要多这句嘴。   苏阆然木着一张脸,道:“我跟你去。”   陆栖鸾:“你跟我去干嘛?”   苏阆然:“他要是再发脾气,我帮你……打他。”   ……你是想说剁他吧。   陆栖鸾十分感动,推辞再三,见苏阆然仍然坚持,便只得跟他一道去了臬阳公府。   “……世子怕是出门去喝酒了,还没回来,陆小姐要是没时间等,不妨不留个信儿?”   “无妨,我在这儿等他一个时辰,要是还不回来,我再走。”   臬阳公府里的家仆大多都知道了这是世子看中的未来女主人,便伺候得十分殷勤,上了最好的雀舌,还说府中养的有歌姬,需不需要招来唱个曲儿解闷。   陆栖鸾忙了数日,一松下来便觉得累得慌,自然没那个心思听曲儿,喝了两口茶,暖流一入腹,便觉得有些热。   苏阆然听她放茶盏的动静有点大,一看她眨着眼皱起了眉,不由用手背往她额上试了试,愕然道:“你发烧了。”   陆栖鸾摇了摇头,但很快眼前出现了重影,想起这两日夜里寒露重,又贪凉没注意加衣,怕是积了病,让这热茶一引,便发散了出来。   好在臬阳公府里配的有大夫,喊来把了会儿脉,说道:“没什么大碍,只不过累得过了,内火外寒,发散出来倒是好事。这就开两帖药,每日服两剂,五六日便能痊愈了。”   额头上敷了一会儿冰巾,陆栖鸾便觉得好些了,结果大夫开的药方看了一眼,心想也不是每个大夫开的药方都跟叶扶摇似的鬼神莫辨,待看到开的药里有一味天茄子时,不禁开口问道——   “大夫,这天茄子不是有毒吗?前段时间贵府的马吃了还发疯来着。”   那大夫是新来的,不晓得府里还出了这样的事,听了她的话,笑她是外行人,便道:“小姐多虑了,有些药畜生吃了有事,人吃了却是治病救命的,这天茄子虽然有毒,但毒性小,小姐便是想中毒,也得一顿吃上十两才行,生天茄子那就更多了。”   陆栖鸾一脸受教,正想闭上眼休息片刻,忽然鲤鱼打挺般坐起来,脸色煞白。   苏阆然愣道:“大夫,她这是……”   大夫也懵了:“这才刚合眼,怎么发烧就发出癔症了?”   “不。”陆栖鸾一脸见鬼的表情抓住大夫,“您的意思是,药房里不卖生天茄子吗?!”   大夫惊恐道:“是不卖……卖的都是晒好风干的,小姐问得奇怪,谁抓药还抓生药草呀。”   苏阆然问道:“你怎么了?”   陆栖鸾道:“你还记得上次聂言惊了马的事吗?”   “记得,怎么?”   “我来查过,他二叔的小妾的确是去药房抓了天茄子,但我在马厩里看到的天茄子……是生的药草。”   “……”   陆栖鸾看着他,脸色惨然道:“你说……如果聂言不是被那两个小妾害的,是谁要下毒害他?”   苏阆然瞬间领会了她的猜测。   除非,聂言自己要害他自己。    第46章 大家一起来碰瓷   入夜。   国公府换灯时分, 门房处的家仆远远听见熟悉的辘辘车声,便知是少主人的马车回府了,忙唤人开了门, 抬来下马梯, 迎在门侧。   “世子,国公爷唤您过去说话。”   车门打开, 门房先是嗅到几分杂然酒气, 抬头看时, 却发现自家主子眼底一片清明, 分毫无往日那般醉意。   “祖父今日不休息?”   “国公爷今日好些了, 听说午后那陆家小姐跟雁云卫的苏都尉一起来找过您,您不在,他们便先回去了,国公爷招您过去, 多半是与您说那婚事呢。”   聂言跨进门的脚步顿了顿, 眼底浮现一丝嘲色:“一起来的?”   “陆小姐说是来找您致歉,苏都尉便一起来了。”   “好一个同僚之谊。”   那家仆也是有眼色的, 一听世子这话锋不对头,后半截说陆栖鸾病了的话便不由咽了回去。   聂言冷着脸穿过回廊, 走到祖父养病的院落前时, 却发现门口有府卫守着, 见了他来,分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国公爷有令,请世子跪在门前。”   这些府卫俱是臬阳公的旧部, 按理说,他需得喊一声叔伯。   神色阴晴不定了片刻,聂言敛眸,却也依言跪在了门前,对门内道:“聂言只不过要娶的是个女官,祖父何至于如此大发雷霆。”   门内沉疴已深的臬阳公冷笑一声,道:“狡辩!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臬阳公府可容你放浪形骸,但唯独不容你去做那颠覆朝纲之事!”   聂言抬眼看着映在门窗上年迈的人影,道:“在祖父眼里,我做的每一件事,总是‘唯独’不容吗?”   “放肆!”厉声怒斥,随后又是一阵的重咳,老国公哑声道:“你幼时认字前,我便带你去刑场看过那些赌国之人,也教过你,欲赌国者——”   “欲赌国者,必有败寇之觉悟,千万人赌国,一人独活。”聂言接着他的话如是说道,继而淡淡道:“可祖父,在我看来,什么都不做,才是甘为败寇。”   “就凭听了太子几句与陛下的气话?你懂什么?!”   “那不是气话,一杀败吏,二打权臣,三削勋贵……当年太子这样与陛下说时,您敢说,没有如那些权臣一般动过杀心?皇帝不是这样坐江山的,而东宫那位也昭示了他并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像个无拘无束的游侠一般,见不平则斩不平,显而易见,国家最终会因为他的任性而衰落。”   他并非出于敌对的立场才这么说,而是……所有人都意识到的事实。   皇帝仍然对他倾注了二十载心血培养的继任者抱有一丝希望,他和那些旧臣需要做的,就是斩断这个希望。   门前轻叩首,聂言站起身,对着一片沉默的厢房,道:“那些人说得对,我娘是商户之女,我身上流着商人的血,而商人眼里……总是容不下无主的肉的。”   门里传出一声低叹,片刻,老国公苍老的声音传来:“你走吧,别教我死前,见你败寇之身被送来。”   “不劳祖父担心,卦师说了,我这面相奇异,将来只会死在女人手里,此之外,怎么赌都不会输。”   ……   聂城在院落外数着新落的棠花,半晌,见聂言从身边走过去,方道:“世子……老国公他?”   “酗酒、赌博、女人,无非是这三样,只是骂我千遍又如何?我倒是想他省省力气把身子养好,没准打上一顿,我便听话了。”   聂城唉了一声,道:“没提陆小姐的事?”   “没有。”   “国公爷没提就好,左右还没提亲,咱们算不得负了她。我找府里的大夫打听过了,说这陆小姐做女官在男人堆里混,到处沾花惹草,定非良配,我看左相爷家的宋小姐就不错,人看着就规矩,虽然这宋小姐刚刚在宋府时不知道为啥一直在瞪您……”   聂言忽然停住步子,转头问道:“为什么是大夫告诉你的?”   “这……下午那陆小姐在府里等您的时候劳累过度发起热来,府里的大夫就给她看了诊。”聂城越说声音越小,见聂言脸色沉了下来,颤声道:“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啊,是她自己把自己累病的。”   “混账东西!”   聂言转身便走,聂城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道——   “世子、世子,这么晚了,您不是要去陆府吧!去了也见不着什么呀!您别忘了,还有大计——”   聂言身形一滞,闭上眼长吁一口气,生生转回了府里。   聂城见他一会儿冲动一会儿冷静,委实摸不清他的意思,小心问道:“世子,咱们是……不去了吧。”   “不去了,去了就心软了。”   说完这句话,聂言忽然摇着头笑了起来,走入阴影里——   “可笑我白日里还质问她,情与理孰轻孰重,原来……世间尽是无情人。”   ……   “你生着病,还带着酱酱一起夜不归宿,陆夫人会打你的。”   “没事儿,我哼哼两句撒撒娇,我娘不会打我的。”   和泰坊赌坊外,苏阆然正跟陆栖鸾僵持着,他能理解陆栖鸾的愤怒,但不太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扛着病晚上出来查案。   虽然陆栖鸾生着病,但看起来精神似乎比前几天那副萎靡不振的德行更抖擞些,烤红薯掰了一半给苏阆然,又把自己那一半分了一口给腿边转来转去的酱酱,眼神肃穆:   “幕后的人是很聪明的,聪明的人设计一场局,一定不会只做一场戏,假如赌坊这边也应证了我的猜测,我就能把全部案情联系起来了。”   “你想怎么做?”   “好在我惹毛上官前,放在这儿线人给我传过消息,说这赌坊的坊主要在今晨卷款潜逃,估计一会儿就出来了。你看见门口那两个满脸横肉的打手了吗?等下坊主的马车一出来,你制住一个,酱酱对付另一个,本官单枪匹马杀进去长驱直入将坊主捉拿拷问,定教他交代出幕后主使,你看如何?”   酱酱已有三个月大了,跟它主人一样不挑食,吃得多长得快,已有她膝盖那么高,平日里被陆爹照顾得好,皮毛雪白漂亮,黄玉色的眼睛亮闪闪的,路边的玩耍的小孩儿见了都想来摸一把。   苏阆然目测了一下酱酱的战斗力,又望了一眼赌坊门口一脸凶悍的打手,顿时体会到陆栖鸾这个为犬父母禽兽不如之处,进而确定陆栖鸾的脑子定然是烧坏了。   “不行……你和酱酱躲起来,我去。”   陆栖鸾对苏阆然特别不信任,疑道:“这次不剁人?”   苏阆然道:“不剁。”   陆栖鸾:“真不剁?”   说话间,一辆马车从赌坊侧院驶出,眼看着就要从眼前过,陆栖鸾一急,撞在旁边货堆上,一只萝卜掉下来砸中酱酱的尾巴,酱酱嗷了一声,蹿了出去。   陆栖鸾怕它小被街上的人流踩着了,忙追了过去。   酱酱到底是枭卫养出的精良犬种,在人腿下面蹿得极快,直奔赌坊里出来的马车去了,眼看着要被马蹄踩着时,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犬吠,吓得马蹄高高扬起,猛然退了两步,反倒把马车险些带翻。   马车里似乎不止一个人,忽然遭到这样的意外,显然是生气了,出声怒道:“谁家的狗!”   陆栖鸾拨开人群,见到酱酱倒在地上,吓得魂儿险些去了一半,等到扑过去看时,却发现酱酱虽说肚皮朝天躺着,但小尾巴摇得特别欢乐。   ——儿,咱装死装得敬业点好吗?   陆栖鸾把它抱起来,转过头,已是满脸肝肠寸断:“你这车怎么驾的?我上有老下有小,你把我们家唯一的狗儿撞死了,就不下来给人个说法吗?”   ……这画面真真似曾相识。   被无端碰了瓷,车夫也恼火,指责道:“明明是你的狗惊了我的马,不找你赔就算好的了,还敢纠缠,当心老子抽你!”   陆栖鸾努力回忆了一下聂言当日被碰瓷的画面,硬生生憋出两滴眼泪:“我不管,反正你不赔我一个活的狗儿我就不走了,有本事你怼我呀!!”   车里的人也毛了,掀帘出来道:“怎么这么倒霉,这段日子尽碰上碰瓷的——”   陆栖鸾:“……哎?”   车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聂言的亲随聂城,见了陆栖鸾呆呆地看着他,脸色瞬间便白了,磕磕巴巴道:“陆陆陆陆、陆小姐,您……您怎么来这儿了?”   ——原来是这样。   陆栖鸾脑袋发昏,一股不想承认但到底还是噩梦成真的憋屈感化作泪水慢慢流下来:“……你,在这儿做什么?”   见陆栖鸾一哭,这下换聂城吓得魂儿飞了,让他主子知道他把主子的心尖肉的狗给撞死了,他的脑袋就得被碾了——   “陆小姐,您听我解释,我是来赌坊要债的!真不知道撞了您的犬……虎子!”   聂城说着,连忙滚下车,打着手势叫车上其他人赶紧滚,过来道:“前面不远就是药铺,咱们去,花多少钱都把您的虎子治好!”   陆栖鸾一脸神伤,单手捂着脸转过头,对围观百姓后面一脸震惊的苏阆然使了个眼色叫他追赌坊的人去,便抽着鼻子道——   “那要是救不回来呢?”   “救不回来小的去您府上当狗!”   “不要,你丑,我就要酱酱……”   “……”   直到去了药铺,大夫说狗没事儿,就是被吓着了,聂城才慢慢回过魂儿来,饶是如此,他依然战战兢兢道:“陆小姐,您还要去见世子吗?”   陆栖鸾幽幽道:“你怕我告状?”   聂城连连摇头,想了想这事儿他主子早晚会知道,不妨就顺着他的意思,再把陆栖鸾撮合回去,将功抵过,他这条小命才能保得住。   这么一想,聂城忙道:“不敢不敢,其实小的有句话,不知能不能对陆小姐说。”   陆栖鸾目光灰暗道:“不知道就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聂城慌道:“不不不不您还是听听的好,不然我看着您和我家世子之间错过去了,于心不忍啊!”   “你要说的无非是你家世子回去之后如何自我纠结,这我就不高兴了。一个男人,说话要算话,他放话都不愿见我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聂城忙辩解道:“陆小姐这就误会了,其实日前世子并不是没头没脑地发火的,实在是因为那天不巧。”   “怎么说?”   “那日他去找您时,已叫人为您做好了嫁衣,当时是兴致勃勃地想让您看一看来着,但您忙于公事,又跟那苏都尉走了,世子都以为马上要把您娶回府了,可不是生气了吗……”   陆栖鸾萧索地看着他……你丫现在说这个管什么用,就问你管什么用,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主子什么事?   聂城还期盼道:“您的意思呢?”   陆栖鸾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索性告诉你为何当日我拒绝他七天后定亲。”   “为何?”   “想必你也不是没听说过春闱舞弊案的事,因此案我将前吏部员外郎抓进了枭卫大牢。而前段时日……因为一些意外,他病逝了。聂言说的那一天,正是我要将他的骨灰下葬的时候。”   聂城恍然,继而觉得这完全是个误会,既然世子心里还有她,他也正好顺水推舟。   “那小人回去请世子明日到府上赔罪?”   “……不必。”陆栖鸾双手叠在膝上,指甲扣紧了小指,稍稍冷静后,道。“他若还有心,明日就来陆……不,来枭卫府接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   聂言倒不是啥直男癌,他只是个过于权宜的人,觉得你嫁过来,以后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都支持,但现在这个时间点请你听我的。   但……小鸟儿又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于是就造成了惨剧。   来陆府就走言情支线了,来枭卫府……陆大人请你喝茶~=3= 第47章 得挠人处且挠人   “这位……小姐, 贵犬已经好了,您脸色不太好,可要让大夫看看?”   “不用了, 我回家治。”   聂城走后, 陆栖鸾便一直坐在药铺中,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发怔, 直到药铺的伙计问她, 方才回过神来, 酱酱已经在脚边活蹦乱跳了。   ……还是先去找苏阆然吧。   抛去脑子里纷乱的情绪, 陆栖鸾甫一踏出门, 便听酱酱兴奋地叫了起来,一蹦一蹦地朝街对面一个熟悉的人影跑去。   陆栖鸾:“……”   待陆栖鸾看清那人是谁时,凝固了一会儿,并没有动, 而是低头拿出点钱, 转去药铺隔壁的铁匠铺挑了个合手的菜刀,提着便朝那人走过去。   “汪嗷!汪汪汪~”   到底是枭卫府出来的, 尤其是府里有那么一个爱猫及狗的人在,每日伺候完猫主子后便会吧酱酱也抱过去呼噜呼噜毛。让大夫的手摸总比寻常人舒服些, 是以酱酱也爱粘着叶扶摇。   “一别多日, 你倒是胖了不少。”   叶扶摇刚抱起酱酱, 便觉得一把刀顶在自己后腰上,把他推进了街角的巷子。   “……陆大人,这是为何?”   陆栖鸾表情狰狞, 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你在这儿干什么?”   “……”叶扶摇了片刻,道,“在下有病,来抓药的。”   “你又有猫病了?”   “蒙陆大人关心,酿酿无碍,是在下自己病了。”   陆栖鸾这才回想起来这厮日前请了病假,眼下看着瞳色都比先前淡些,想来也是病的不轻,连验尸的事儿都是交给一个老仵作干的。但她还是没放下菜刀,起疑道:“门口朱雀街不有的是药铺吗,你什么毛病?非要跑这么远抓药?”   和泰坊正是多事之秋,叛徒又出在枭卫里,谁让他撞在枪尖上。   叶扶摇说话一向是慢悠悠的,听了她的话,唉了一声,还没等说什么,巷子外的药铺便走来一个人。   “叶大夫,您要的上好龙血虺,肥的很,给您养了半个月了——”   店门口有个人抱着一只竹筐拐进来找叶扶摇,只见一美貌少女持刀意欲行凶,脸色瞬间扭曲起来,一句“杀人啊”刚要说出口,便被人按住嘴一并推进了巷子里。   ——苏小哥儿,来得好。   叶扶摇无奈,道:“在下来取一条上个月订好的龙血虺,因是大毒之物,正经药铺卖不得,便只能找些小地方。”   苏阆然闻言,打开那药铺的人抱着的竹筐看了一眼,只见是一条双目赤红、头生鳞刺的花纹蛇,便接过来对那药铺的伙计道:“是我们误会了,都是友人,抱歉。”   那伙计被松开后,腿肚子打颤,直到叶扶摇说的确是熟人后,才慌慌张张地离开。   “都毒到不让卖了,你拿这蛇干什么?”   “医者总要有些独门压箱底的东西,否则陆大人当苏都尉上次在贺州的毒是怎么解的?”   ……哦。   叶扶摇见他们姑且打消了疑虑,便好奇道:“陆大人都积劳成疾了,为何还要在街上游逛?”   “本官为国为民,谁跟你一样闲。”陆栖鸾转过头问苏阆然道,“追到了吗?”   苏阆然点头道:“追到了,马车转去了西乐坊……你是对的。”   京城里九成坊市都有臬阳公府的产业,而西乐坊便是其中心地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事情正是她想的最糟糕的那种。   陆栖鸾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来,苏阆然见状,还是先把这两个病人送去治一治,有什么话大家躺着说。   ……   陆栖鸾不敢回家面对她娘的怒吼,又不能去枭卫,便就近拖着叶扶摇去了苏阆然家。   苏阆然的父母早年为戍守国门而亡,家中并无其他长辈,只有一个在雁云卫做统领的叔父,但军务繁忙,府里只有老仆照顾他。   老仆姓徐,第一次见苏阆然待友人来,很是高兴,听说他们都病了,跑前跑后地按叶扶摇给的方子熬上了药。   喝了药,陆栖鸾便自来熟地躺在他家的摇椅上,大约是叶扶摇那种妇女之友的气息特别浓重,   脑子不太清明地跟叶扶摇倾诉作为一个晚期少女的感情问题。   “老叶,我情绪出了问题。”   苏阆然点头,跟叶扶摇强调道:“她情绪有问题。”   了解了府里最近出的案子前后,加上陆栖鸾发现的种种蛛丝马迹,叶扶摇听到后面,都快听笑了。   “陆大人高风亮节,面对如此豪门,竟还没有与嫌犯同流合污,朝廷幸甚有你。”   陆栖鸾拿下额上的冷布巾道:“我倒是想过同流合污……”   苏阆然:“不准污。”   陆栖鸾道:“你看,我的处刑人在这儿呢,万一把持不住污了,他马上就会来肃清我。”   叶扶摇虽然是在笑,可眼底的笑意却在慢慢消失,似乎是不满于陆栖鸾的怠惰,别有它意地提醒道:“陆大人总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该聪明的时候又往往怠惰起来,你可愿听听在下的拙见?”   “……你说吧。”   “所谓百里之行,陆大人都走到九百九十九步了,难道还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这件事查到头就要去撬朝廷党争与夺嫡之战了,不到万不得已,陆栖鸾是绝不想去碰那些的。   可冷静下来想想,她是枭卫,枭卫这个身份本身就注定了是朝中最凶悍的一党。而所谓党争,说白了就是你死我活。   陆栖鸾拿手背盖住双眼,道:“我正是担心这个。”   “陆大人不妨试想一下,你放弃翻案,辞掉官职,应下臬阳公府的亲事。待他们成功将锋口对准东宫,接下来便是易储,顺利的话,紧接着便是调转矛头对枭卫进行报复,待三皇子继位后,对昔日反对他的残余势力打压。以陆大人将左相与三皇子都得罪了个遍的辉煌业绩,陆大人以为,若他们要对令尊或令弟动手……是嫁做人妇在夫主面前求情更有用,还是趁现在鳞甲在手,将他们在羽翼丰满前全部杀光来得安心?”   嫁做人妇求夫主怜悯,还是提剑在手,让其震怖……还用想吗?   叶扶摇的口吻总是气人的,他能在三两句冰冷而刻薄的话语间,把你所有寄托于人性的期许全部扼杀干净。   掩在阴影下的双眼清醒过来……她忘了,这不仅仅是她伸张正义的冲动,更是一场求生。   “聂言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听见陆栖鸾这么说,苏阆然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倒也不是他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而是难过于陆栖鸾总为这些事把自己掩藏起来。   重复了两遍,陆栖鸾又道:“……可能是无缘,世事并没有给我足够信任他,直到交托一切的时间。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公主府一次、金屋一次、惊马案一次,都说事不过三,他是有点过分了。你说,我这个硬柿子,是不是该张开爪子,挠一挠他,叫他知道我不是好骗的?”   叶扶摇这才仿佛满足了一般,愈浅的眸色里,渐渐浮出一丝异于常人的红——   “陆大人说的是,得挠人处,且挠人。”   ……   左相回朝了。   自上次太子顶撞皇帝过后,三皇子上朝听政没过三日,皇帝便又下旨,请左相回朝主持文政。   尽管春闱舞弊之事让左相受到天下读书人指责,但其政绩却是无可辩驳的,是以在断臂求生后,元气恢复得极快。   “恭喜宋相爷。”   下朝后的左相府马车,在诸多官员的目送下,穿过皇城外的朱雀大街,却并未回府,而是与着某辆路过长街的华贵马车并辔而行。   隔着车壁,两辆马车里的人都未与对方见面,以一种隐蔽的方式交谈。   “……世子这份人情,老夫权且记下了。只可惜了老夫那门生,过于耿直,本想让他代老夫辅佐幼帝,可惜了。”   “相爷倒还真是心大,若放在我这儿,莫说剜块肉,便是小指大的反骨,我都是容不下的。”   “所以,还望世子记得前车之鉴,莫走了前人之老路。”   华贵的车帘里传出一声嘲弄:“相爷往日并无交游,看不出来与家翁操的是一份心。不过令我意外的是……相爷连门生背叛都容了,何以便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女官?”   “……若无妖孽相惑,老夫门下何至于此?”   他此言一出,聂言便知与他无话可说了,索然道:“眼下不是在家务事上耗神的时候,两天后都察院的人便会弹劾东宫枭卫沆瀣一气,劫出那些西秦余孽……陛下是最容不得这个的,到时相爷的奏请易储的‘万民书’可要备好了,莫教我这番劳累枉付。”   “老夫向来知道世子最讨厌做亏本生意,自然准备周全,待事成之后,便是世子袭爵之日。”   “袭爵不袭爵的我并不在意,该做的事我都做了,余下的要看你们了。”   对面的人笑了一声,道:“世子放心,两日之后,老夫便能让朝堂一半坠入火海。世子若无事,敝府随时为世子而开,我那孙女明桐……”   “我怕是没空,要辜负相爷的好意了。”   “哦?”   “……我得抓紧点,去火坑捞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叶整天致力于把小鸟儿往歪路上带23333   这两天一直有读者问这么搞啥时候是个头,我就明说了吧,大纲设定的时候是参考过七宗罪设定的(虽然咱是古言频道,文中不会出现这个概念,只与人设有关),一共七波烂桃花,聂言这个是“嫉妒”……顺带一说代表x欲那个设定的有点太不健康了,我还在犹豫咋写(:з」∠)_ 第48章 开审   六月初的阴雨天总是闷热的, 棠花枝头上最后那么一点残红随着雨水那么无情地一打,便零落在地上石缝间,被路过的马蹄踏得与泥污融合在一处, 再多情的少女, 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朝中的局势也一样令人不快,再大的雨夜浇不息文官废储的热情, 终于还是有人通过那一夜救火的水车查到了枭卫地牢失守的事, 让他不得不托出那些人证与东宫有关。   火上浇油, 说的便是这件事。   高赤崖不是没察觉到这件事也许是个圈套, 然而却始终想不到有什么合适的选择能将此事圆过去。或者更进一步说……他不确定皇帝到底是不是要真的废储。   皇帝如果坚持不废储, 他查下去也无妨,如果真的要立二皇子了……那么太子的地位便容不得半点动摇,他必须将人证灭口。   ……毕竟枭卫并不是明镜高悬的衙门。   杀心微起,待到了枭卫府门前时, 却见不速之客来访。   “……是什么风, 把大理寺的马少卿吹来了?”   庭中站着的正是大理寺的官员,较之以往见了枭卫就恍如夹着尾巴逃的老鼠不同, 个个精神抖擞得宛如一只只斗鸡。   那为首的大理寺少卿,满面红光, 胡须都恨不得翘起来一般, 道:“高大人, 自两个月前半夜寒舍前一别,这段时日可是教本官没睡好觉,总想着来拜访拜访高大人。您看, 夜有所梦,日有其事,这便盼来了。”   说着,他拿出一份诏令,道:“枭卫府听旨——”   来了,到底还是来了。   先对枭卫府动手,再来,便是东宫。   高赤崖的目光瞬间阴沉下来,但圣谕在上,也只得先与其他枭卫一并跪下听旨。   “……枭卫府上下失职,致使地牢重犯脱逃,有危社稷,即日起阖府上下卸先斩后奏之权,府中诸事由大理寺协理,地牢一案同样移交大理寺。高大人,接旨吧。”   大理寺是审理宗室案件的地方,皇帝要将地牢案交给大理寺,说明他已下定决心废太子了。   ……可太子又岂是能轻废的,陛下在想什么呢?   高赤崖未接旨,拧眉道:“陛下说给我等十日时间查明案情,如今还未过十日,是否能再宽限一日?”   马少卿冷笑起来:“明日便是第十一日了,您看这日头都偏西了,查不出来就查不出来吧,毕竟枭卫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这些年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也该歇一歇了。”   他说完,刚想让大理寺的差役去地牢要犯人,忽见府外一人影徐徐走入,门前的府卫刚要拦人,便让马少卿喊住。   “没长眼睛的东西,世子也敢拦,你们枭卫真是……”言罢,那马少卿也不管高赤崖了,连忙一路小跑迎过去,喜道,“世子怎么有空不去听曲儿,来这鬼地方了?”   “我来要人。”   人的神态是有伪装性的,高赤崖上次见聂言时,他还是一副浪荡世家子的神态,而现在……   仿佛是平日里的浪荡模样为之一洗,骨子里那种自然而然的清贵便显现出来。   见那马少卿一副阿谀之色,高赤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道:“我枭卫府,还未到什么人说要,就不得不给的地步。”   聂言略一颔首,道:“高大人怎知我要的人,贵府给不了呢?”   马少卿忙道:“世子放心,这枭卫府现在由我大理寺协理,您想要谁,与下官说一声,下官着即办理。”   聂言略一点头,向高赤崖问道:“贵府的陆司阶,可在?”   “她?她日前顶撞上官,我罚她回家思过了。”   罚她回家思过,她应该是知道的,却还是要约他来枭卫府……   聂言眼底的情绪冷下来,他知道陆栖鸾虽然看起来疏懒,其实是个聪明人。她的聪明和吸引人之处同样建立在和寻常女人不同的冷静上,或许看似薄情,但也正因此而容易引起征服欲。   “高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正所谓位卑而未敢忘国,枭卫此劫未渡,下官又怎能安心在家休养?”   ……她来了。   擦肩而过带起的风恍然间冷到了心底,聂言闭上眼,道——   “我还当你叫我来,是想儿女情长来着,原来……是我做了白日梦。”   陆栖鸾像是刚从潮湿的雨雾中急步走出来,耳侧的几缕发丝还搭在脸侧,望向他时,双眸一如初见般清澄。   “梦不梦的先放在后面说,聂锦行,你能不能给我个解释……那一日,你的马到底是怎么惊的?”   “……”   高赤崖听到她这么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旁边的马少卿见状,指责道:“大胆!区区一介女官,敢在此指手画脚,快快离去,否则本官——”   陆栖鸾道:“上回春闱案时,大理寺正别苑后的两箱黄金未查清是何来路,这桩案子还压在下官手上呢,请马大人慎言。”   马少卿当即憋红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胆敢威胁本官?!”   陆栖鸾轻瞥了他一眼道,道:“下官便是今日被革职了,明日刑部也能照样开审,马大人有何指教?”   ……次奥。   那马少卿气得几欲呕血,只能咬牙道:“本官记住你了,莫教本官查到你有什么尾巴……”   陆栖鸾逼得他说不出话来后,方才对高赤崖道:“高大人,并非下官忤逆律令,待我将案情陈明,我想马少卿今日这旨,枭卫便不用接了。”   高赤崖见事有转机,对马少卿做了个请的手势,后者正在气头上,冷哼一声,一拂袖,便去了枭卫府内堂。   留下凝立的聂言,看着陆栖鸾的背影,缓缓道——   “你待我,可曾有半分用心?”   陆栖鸾抬头看了看昏蒙的天色,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聂锦行待陆栖鸾,可曾赤心以对?”   聂言哑然过后,失笑道:“言之有理,是聂言狂妄了。”   陆栖鸾略一点头,抿了抿唇,走向公堂深处。   ——她就是这一点,最易招眼,最易……叫人倾心。   聂言似是一瞬间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浪荡之态,惯用的玉扇在指间转了转,又在自己心口敲了敲,喃喃道:   “怪事,分明用情不深,为何……心里还是疼得厉害?”   ……   “……这么说来,那枭卫地牢劫狱案,你是找出主谋了?”   “下官还没有。”   枭卫正堂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一般,拥有提审、刑讯之权,与三司不同的是,能动用枭卫堂审的案子,并不做出裁决,而是由主簿将案情写明,直接上呈皇帝审决,绝不容半分胡闹。   显而易见,陆栖鸾的回答惹恼了两位听审的上官,未待他们发怒,陆栖鸾又道:“主谋虽未查清,下官却揪出了几个落了实锤的案犯,请大人容我一一道来。”   “说吧。”   陆栖鸾略一点头,让人把牢中的孙顺提审过来,道:“这第一个犯人,便是孙顺。其罪为,收受贿赂,企图换出牢中第一层的东宫大太监薛敬的义子,内务府主簿邱贵。”   马少卿挑眉道:“这邱贵是?”   “邱贵是今年涉入嫔妃龙胎被害案,前段时日被查出勾结废妃任氏,因而被枭卫收押的殿中监主簿。因其常年经手宫中各殿大太监的‘孝敬’银钱,宫中内监唯恐他供出,另外,他也是上报的、被烧死的八名罪官之一。”   她说到这儿,地上半死不活的孙顺抖了抖,落在高赤崖眼底,意外道:“你的意思是,他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敢把贼人引进来?”   “不,孙顺的罪名只是收受贿赂,而且他受的贿,实际上是中了计的。”   陆栖鸾转而问孙顺道:“你当时收了薛敬多少钱?”   孙顺这些日子吃尽了枭卫的苦头,先是没说话,待陆栖鸾说了一声若他如实交代,有利于他妻子减刑,便哑声道:“两、两千两。”   “两千两,收的都是些什么?”   “是……银锭,和金条。”   陆栖鸾又问道:“好,你家有好好赌的妻子,既然进了这么大一笔账,怎么说也要点一点,这么说来你是明知故犯,看见金条上有‘东宫’二字,还敢收?”   孙顺嘶声道:“我已经说过一百遍了!那些金条上根本没有东宫的印记,都是薛敬的私财!”   陆栖鸾并未反驳,拿起作为证物的金条示人道:“薛敬的供词和孙顺一样,说从未动用过东宫的金条,而是用的孙顺私财……那么问题来了,我们从赌坊和孙顺家查到的财物,重新称过,金条的重量和成色都远超流传于民间的金条,是以合计三千五百两,那么,这多出来的一千五百两,是怎么来的?”   马少卿冷笑道:“这孙顺能贪一次,就不能贪其他人的吗?也许那一千五百两是他家的私财呢。”   “大人此言差矣,孙顺不过是个牢头,这方面自然比不得马大人。”   怼得马少卿脸色一黑,陆栖鸾恍若未觉,继续道:“孙妻好赌,案发前早已将家中良田赌光,连祖宅都输了一半出去,而和泰坊地方偏僻,地价和房价就算翻一番,三百两之内就足够赎回了,何必抱着一千五百两不用?问题并不是出在这儿,而是孙妻在赌坊时,她输出去的金条,一来一回被当时赌桌上的人偷换过了,从没打烙印的金条,换成了东宫金条。”   “……”   堂上的马少卿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怒道:“胡说八道,那金条刑部也留了一根,本官特地让宫里的殿中监查看过,成色烙印与东宫同出一批,怎么可能流入民间?难道你对过东宫的入库账簿?”   “查账簿是查不出来的,太子常年在外,东宫里的人挪用宫财不是一天两天,不过还有一个可能,倒是更为合情合理。”   说到这,陆栖鸾回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聂言,道——   “这些金条,并不是现太子的,而是今上昔年做太子时,赐给勋贵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说吧,文里的男主们刨去违法乱纪的一面都还有好品质,维护女性,不会迁怒,虽然小鸟儿坑他们,他们还是会保持风度。   另外有个私设定,可能不太符合考据,只是在此做个区分——   成年的士大夫男子和文人是有“字”的,而江湖草莽和未成年(陆弟弟和苏小哥儿)是没有字的,女人就更没有了,另外你们都猜对了——小公主以后是会被她爹改名赐字的。 第49章 雨打棠花落   “胡说八道!”   马少卿不是没有听到过朝中的风声, 说是太师已经将皇帝拟废太子的圣旨审议过了,明日一上朝便要颁布,到时三皇子身后的勋贵, 以臬阳公为代表, 必然成为朝中蒙荫派新的中流砥柱。   本来烧到太子身上的火,如今反过来烧到勋贵, 他岂能容陆栖鸾再说下去。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 有何证据?那赌坊的人你都审过了?”   “是正在审, 等我将第二个犯人说出来后, 雁云卫便会将其送够来了。”   陆栖鸾深深一揖, 继续说起了案情——   “孙顺受贿之后,依薛敬的计谋行事,要以让其义子假死以脱逃。其实让孙顺向那人投毒也可以,但枭卫是验尸严格, 犯人若不明不白地死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孙顺本人,是以他便与薛敬约好, 在地牢里放一把小火,趁救火时, 将犯人换出。”   “可这不还是孙顺的谋划吗?”   “不, 孙顺的确是谋划了, 但实际上,他在喊接应的人进牢时,发现伪装成狱卒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等到他发觉这些人根本是来劫狱的,便慌忙逃了出来,我说得可对?”   地上跪着的孙顺忽然磕起头来,凄厉道:“高大人、高大人!那薛敬的义子已关了快半年了,我见您忙着没空处置,便擅作主张……实是因小人那妇人闹得家宅不宁,连给母亲治病的钱都没有,不得不为之啊!”   “好了。”高赤崖制止了他,又问陆栖鸾道,“你可是发现了有什么不对的?”   陆栖鸾点了点头,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第一层和第二层的简略图:“如大人所见,第一层烧死了十名,第二层失踪了八名原枭卫,这段时日我们将精力主要放在追缉原枭卫所属的那些江湖势力的动向上,却一无所获,大人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你说说,是为什么?”   “我们什么也查不到,以后也查不到,因为失踪的那八名原枭卫,其实早已被烧死了。”   马少卿拧眉道:“不是说只找到十具焦尸吗?”   “的确是十具焦尸,但实际上逃走的,是第一次那被烧死的十个人里的八个。大人可试想一下,如果换做大人因贪渎被抓进牢中,适逢有人劫囚,火从走廊处烧进来,大人是往栏杆的火堆上扑呢,还是往里面的墙壁上躲呢?”   ……干嘛非得拿他贪渎做比喻。   马少卿气得不想回答她,高赤崖恍然道:“是这个道理,发现的十具焦尸里,有八具是在门口被发现了,两具是在墙角被发现的,难怪有只两个牢房墙壁上有挣扎的痕迹。”   门口那八具尸体怕是早已被人打晕或杀死扔在门口锁上门,火烧过来时逃不走,便死在了门口,另外两具则是牢中本来的犯人,火烧来了,因为恐惧跑进了墙角,朝墙角的通风口呼救。   马少卿一边看劫狱案的材料一边道:“所以你说这些是想说什么?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劫狱的人早有预谋,谋的是一石二鸟,他们将被劫走的对象定在原枭卫身上,是想让此事传出去后,朝野将矛头随着东宫金条这条线索指向太子。而我们都忽略了,实际上被劫走的并不是原枭卫,而是劫狱者用原枭卫把真正要劫走的人换出来,拿他们烧焦的尸体李代桃僵混淆视听而已。”   如此一来,转移了枭卫的搜捕目标,让真正被劫的人得以脱逃。   ——竟查得这么快。   马少卿虽然没有参与这件事,但也晓得再让陆栖鸾说下去,就要说到臬阳公府头上了。   大理寺在朝中是个墙头草一样的存在,上一次春闱案,寺正被陆栖鸾小坑一记,不得已判了陈望,已然得罪了左相,搞得他们大理寺上下这两个月过得战战兢兢,这次好不容易借枭卫失职,打算再次向左相表明忠心,谁知又撞上陆栖鸾这么个幺蛾子。   马少卿恨得牙痒,只得权宜道:“本官知道了,今日便到此为止,交出你所持的证据,本官自会率大理寺彻查。”   “马大人,”陆栖鸾没打算让他糊弄过去,看着他道,“如果我刚刚记得没错,圣旨上写的是让马大人自己来协理枭卫府事物,可没说带着大理寺的人来吧。”   他如果是自己来枭卫府,势单力孤,那就不是协理了,枭卫府经常叫这种人花瓶。   马少卿恼火不已:“……放肆!不让本官带些助手,这案子怎么办?啊!”   陆栖鸾:“所以下官就想协助马大人今日把事情了结了,如此一来大人和敝府都好交差不是吗?”   马少卿恼火不已,拍桌道:“那你说是谁干的?谁劫的狱,说不出来今日本官就把你就地革职!”   聂言道:“是我。”   “……”   陆栖鸾也是僵硬了片刻,方道:“对没错,是他。”   马少卿哎呀一声,站起来道:“世子,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迎着一圈人呆滞的目光,聂言徐徐起身,道:“我收回前言,此番来枭卫府,看来人是要不走了,我便索性自首吧。”   “哈?”   “诚如高大人那日所见,那夜劫狱,被陆司阶识破我藏身水车之中,喝破后我被毒箭射伤。为掩毒箭伤势,假借送陆司阶东西,给马车下了毒,故意让陆司阶看见我的伤势,借此躲过枭卫耳目。”   枭卫府的兵器上所涂之毒是特制之物,虽不致死,但日久不解,人未必闻得到,府中特训的犬只是闻得到的,早晚要暴露。   “至于作案动机……就当我记恨幼时替太子挨得那顿打,借此报复他吧。”   他说得潇洒,一堂的人听得瞠目结舌。   高赤崖见他明显是站出来为幕后的人顶锅,怒道:“枭卫府中岂容你藐视?将臬阳公世子押入地牢!”   陆栖鸾一怔,道:“高大人,为何不继续审了?”   “没时间了!”   说罢,高赤崖也不解释,带着身边的枭卫把人扔下,直接急步出了门。   马少卿也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去面圣,急着冲出去几步,道:“你们敢对世子如何,小心本官治你们的罪!”   留剩下的陆栖鸾和一堂枭卫愣在哪儿,半晌,都看向陆栖鸾——   “陆司阶,我们听谁的?”   陆栖鸾:“……”   她一转头,看见聂言似笑非笑的模样,怒从心头起:“听我的!把这家伙抓起来扔地牢去。”   聂言倒也没说别的,只是见陆栖鸾想跟过去,忽然拉住了她,道:“你知道为何做这件事的是我吗?”   陆栖鸾:“为何?”   “家翁随先帝征战,战功赫赫,在一众勋贵里举足轻重,是以先帝赐下丹书铁券。而夺嫡之事……我只是拥立,而非谋反,纵然事败,败的不过是一枚丹书铁券。”   ……而赢了,就是从龙之功。   陆栖鸾重新回忆了一下,臬阳公聂洪,两代开国勋贵,为大楚打下半壁江山,先帝亲赐丹书铁券,一族袭爵者,除谋反篡位外,可免死罪。就如同先前保护臬阳公不被聂元所害一样,枭卫实际上是有义务保护勋贵的。   ……纵然他认了劫狱的事,可以抓他可以查他,但绝不能判他的刑,连关他都不能关三个月以上。   换言之,他这时候站出来,枭卫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你这时候站出来,是为了让其他参与废储之人得以保全?你勾结的是谁,左相?”   聂言笑着摇了摇头道:“我都有落得阶下囚的觉悟了,你还觉得我会招出来吗?”   “你想怎么样?”   “不然你牺牲个美色?我立马就范。”   陆栖鸾看着他一脸无所畏惧,深吸了一口气道:“聂言,你还觉得我们有将来吗?”   “是王是寇不过转瞬之间,世事变幻莫测,谁也说不准……不是吗?”   “你连自己都算进去,我害怕。”   “你怕我?”   “我怕我自己。”   聂言默然,道:“倘若我此时再问一句,是公事重要,还是姻缘重要,你会怎么选。”   “我怎么选都不会是你。”   “你从未相信过男人。”   陆栖鸾走出数步,檐下的落雨吹进堂中,在她冰冷的眉眼间落下。   “我信的,如果我为你堕了心,你却骗我。那么第一次我原谅你,第二次我也原谅你,第三次,我会杀了你……陆栖鸾就是这样的人,若来生你我走的仍是歧路,愿你别遇上我这么个劫数。”   ……   “陆司阶,伞……”   “不必。”   夏天的雨并非多冷,而是闷燥而狂烈的,放肆的雨声洗去了回荡在耳边的杂响。   陆栖鸾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水洼中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去审人,还是去整理卷宗?   不,应该去带人查左相的党羽才是,一鼓作气地……   可是……现在好想回家。   两步之外就是无雨的屋檐,陆栖鸾却觉得自己半步都挪动不了。   “你怎么在外面淋雨?”   恍惚间听见人这么说着,待被人拉到了雨廊下,陆栖鸾眼前的昏蒙这才消散。   “宫里的动静如何?”   苏阆然皱起眉,面上的担忧之色愈浓:“你先休息吧,进宫的事……还是别去了。”   “为什么?”   “晚了。”苏阆然沉声道,“他们动作太快,废储的旨意,已经下来了。”    第50章 死而后已   “公主、公主您等等!”   盛夏时分, 少有不被绿茵覆盖的草木。而皇宫深处的冷宫不同,破旧的宫室里,四处皆是蔓延的枯藤, 幽深的废井。   没有人逼迫这里的宫人去死, 但每年都会有拉着尸体的木车从这里满载而归。   殷菡云走得快,将随身的宫人远远地抛在身后, 刚一走上冷宫的台阶, 便被门槛里的枯藤绊了一跤, 额头马上被磕红了。   但是她没有哭, 抽了抽鼻子, 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径直走向冷宫里一座相对而言较为干净的院落。   她走进去时,已有不少宫仆听见了外朝的风声,勤快地为里面的废妃打扫伺候起来, 妄图能攀上她, 走出这方枯朽的囹圄。   殷菡云见到自己的生母时,她刚被宫人伺候着换上了新衣, 正在点妆。见了女儿来,美丽的面庞上并无半分波动。   殷菡云同样冷着脸, 看着生母的背影道:“……他获宠了, 你满意了?”   “是的, 母妃满意了。菡云啊……十年了,母妃战战兢兢地活到现在,终于能松口气了, 你不高兴吗?”   “我不高兴。”殷菡云冷硬地说道,“你把他养废了,我是看在眼里的。你教他任性,教他强抢,教他人前是人人后做鬼,教他视所有的东西为自己理所应得的。他是不是块做皇帝的料,你比谁都清楚。”   “你们都还小,等到他得登大宝,自然有满朝文武来帮他。”眉尖红黛轻点,扫去已随着年岁渐深的沟壑,慧妃轻声道,“这帝国终究是要有一个男人来统治的……二皇子谋反被贬,永不回朝,你父皇要么选择太子,要么选你的胞弟,没有其他选择。”   “母妃,我不会让他做皇帝的。”   梳理鬓侧的手一顿,慧妃在铜镜中隐约看见一线刺目的霜白,收回手握紧了梳子,道:“芸儿,你应该和亲弟弟好好相处。在这个宫里,你是最幸福的人,父皇疼你,太子惯着你……如今你亲弟弟要成为储君了,等到登基后,你就是帝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然后你就会像元宵节一样,为了给他铺路,把我嫁去匈奴。”   慧妃闭上眼,道:“你是大楚的唯一的公主,匈奴的王庭不会委屈你。”   “……母妃,”殷菡云几欲抓破膝上的衣料,红着眼睛看着生母,“你待我,为何如此狠心?”   慧妃默然,殷菡云不由得想起了数年前,她与亲弟弟一起上蒙学,师傅教了一首诗,她马上就会背会写了,而她弟弟却怎么也学不会,父皇称赞了她,教训了她弟弟。   回宫之后,她兴高采烈地把自己写好的诗给母妃看,她却狠狠地教训了她。   她说,女人是要依靠男人的,你应该为你弟弟铺路,你只有靠他,才能越来越尊贵……   余下的话殷菡云记不得了,只记得落在地上的那张诗文,第一次教会了她什么叫难过。   “母妃并没有待你狠心,只要你做你应该做的本分,无论什么,母妃都会给你……”   “我不要。”   自始至终,慧妃没有回头看女儿一眼,殷菡云知道她这辈子都回不了头了,狠狠地拭去眼里溢出的泪水,嘶声道:“你给的,我都不要,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拿。”   “……你不像我。”   殷菡云走出了门,留下一句话——   “好在我不像你。”   ……   好在上一回进宫时身上的腰牌没有过时,陆栖鸾急匆匆跟进了宫。   她是女官,不得从正殿入,在侧殿大臣议事的路上,她看见许多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的朝臣,俱都面色凝重。   片刻后,陆栖鸾看见她父亲的好友,兵部尚书卓大人。   “卓叔,请问陛下的诏书是不是……”   卓大人知道枭卫最近查的案子与太子有关,把她拉到一侧道:“东宫已经被封住了,谁都不知道,不过听太监说,陛下的銮舆亲自去了东宫。”   “那太子……”   “不好说,我和几位大人都觉得,陛下这是要给太子最后一个机会了。连你门府里的高都尉都没能进得去,赵府主倒是跟去了……闺女,先回去吧,这事儿你管不了。”   可案情已经查明了啊!就算挖不到左相头上,至少劫狱的事情太子应该是获得清白了才是。   陆栖鸾有些焦急,忽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从远处门洞走过,连忙拜别了卓大人,快步追了过去。   “公主!”   小公主转过头来,满面泪痕,让陆栖鸾一惊,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小公主揉了揉眼睛道:“你也听说了,我哥要被废了。”   “不是这样的,刚刚在枭卫府,我已将案情查明了,太子殿下是被冤枉的,高大人想必已经来向陛下递交案情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废储的旨意还是发下来了。”   “你说的是真的?”   “确……”   小公主不待她说完,拉起她就往东宫方向跑。   等到了东宫前,发现前后俱是禁军拦路,小公主一咬牙,拖着她往东宫后院跑。   东宫占地极大,一共有三个园子,眼看着越跑越远,陆栖鸾不禁问道——   “公主,咱们这是去哪儿?”   “东宫有三个园子,一个是太子和正妃的,一个是侧妃的,一个是皇孙的。我哥不愿意娶妻,后妃的园子就空下来了,虽然是封着的,但跟前面相通,禁军不敢进来。”   公主从小在皇宫长大,陆栖鸾自然不疑有它,跟着钻过一面虚掩的木门,进到了东宫里面。   因皇帝的仪仗在前宫,宫内的内监宫女也一并去迎驾了,后院并无人看守。她们穿过一条偏僻的回廊,发现前庭静得可怕。   小公主着急,正想抓个人问问,陆栖鸾忽然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让她抬头看远处一座假山上的亭子。   亭子上,隐约见得两个明黄色的人影。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父皇离心的?”   透过假山下的山石缝隙,一抬头便能看见皇帝倦怠的、半躺着的背影,和一脸平静的太子。   ……这就是枭卫效忠的皇帝啊。   陆栖鸾不禁屏住了呼吸,她并没有看见赵府主,想必现在是父子交心的时候。   不同于她所想象的那般凄惨,太子平静得很,像是早已知道这件事了一般。   “儿从未与父皇离心。”   “为父怕的就是你这句话,你小时候还会生气……你生气也好,至少让别人知道你还是挂意皇位的。”   “所以您拿三弟来威胁我的地位,就像祖父当年逼您一样,您也开始逼我了。”太子闭上眼,道,“祖父是成功了的,把您逼成了一个帝术在手的好皇帝,可到了我这里……到今天,您应该知道,人是最软弱,也最倔强的东西。”   轻轻一叹,皇帝朝他推了推手边桌一面木盘,上面放着一本整理好的册子,和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让你难过了这么多年,是朕的不是,左边的,那些人构陷你的卷宗证据,右边,是废太子的旨意。你选吧,选了真相,朕就把宋睿和臬阳公杀了;选废储,就是把储位拱手让给弟弟,明日朕就昭告天下,太子暴毙。”   ——陛下是知道的。   陆栖鸾忽然有些脱力地坐下来。   对皇帝而言,枭卫查出来的真相并不重要,他只会着眼于大局,为了大局,混淆视听,滥杀无辜也无妨。   权力……一切都不过是掌权者一句话的事。   太子凝视了卷宗片刻,道:“父皇还是老样子,虽然这几年不骂我了,还是会旁敲侧击地提点我太子的责任。”   储君是一种责任,他走,就是把皇位让给蠢钝暴戾的弟弟,就是陷百姓于水火。   “你不怕为父真的扶三儿?”   “父皇不会的,依父皇的性子,便是把江山拱手送给西秦,也绝不会交托在三弟手中。”   说罢,太子站起来拿起了圣旨,道:“儿不孝,今生只愿任侠天地间,守四海长宁,一腔赤诚。”   雨仍然在下着,掩盖了裂帛声响,声声催断肠。   帝国失去了一个仁慈的储君,他失去了一个儿子。   皇帝并没有开口留他,甚至于没有去看儿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而是出神地看着地上明黄的布片上残碎的龙纹。   不多时,身后传来细碎的哭泣声。   皇帝长长一叹,道:“菡云,你哭什么?”   陆栖鸾有些僵硬地跟在小公主身后,在亭外便单膝跪了下来,低头道:“臣偷听圣音,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听就听了吧,多半是菡云带的,算不得什么。听高赤崖说,真相是你查出来的?”   “并非独力而为,得了雁云卫的相助。”   “怪事,陆学廉的女儿,行事作风倒与他分毫不像。”   陆栖鸾不敢再说话,皇帝便转而拍起了小公主背,小公主伏在他膝上哭泣。   “你哭什么?又是三儿惹着你了?”   “我刚刚去看母妃了……父皇,母妃为什么那么偏爱儿子?她为什么不疼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愿意给我?是不是像父皇说的那样,不疼我是用心良苦?”   皇帝半阖的眼底笼上一层阴郁之色,淡淡道:“朕是用心良苦,她是愚昧至极。”   “父皇……他走了,是不是以后就没人护着我了?”   陆栖鸾跪在亭外,细细倾听着,本以为皇帝至少会说一声还有他护着女儿,然而——   “是的,以后没有人护着你了。你兄长走了,以后,父皇也会走,你会受欺负、会受朝臣非议,或者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和亲……”   不是也许,是会。   “……父皇?”殷菡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不必怕,只不过因果轮回罢了。你兄长是个不负责任的储君,十多年未灭的少年心性,怎么磨也磨不掉,他那时与父皇说,除了做一国之尊,他去何处都能立足时,我便知此子留不住了。菡云,你和他不同,你还会怕……会怕失去权势的庇佑。”   失去权势,她什么都不是。   公主怔然半晌,道:“我该怎么办?”   皇帝默然,片刻后,起身道:“你便改名吧,菡萏与浮云皆是转瞬即逝,这二字不要了,改名为殷函,赐字玺心。朕知道这对女儿过于苛刻了,可生在皇家,今后……你要学着像个男儿一样活着。”   “……”   陆栖鸾听得难过,又听皇帝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你是枭卫的司阶是吗?”   “臣枭卫府司阶陆栖鸾。”   “辛苦你了,听赵玄圭言,你与此案上主谋,臬阳公世子曾有过故情?”   “臣惭愧。”   皇帝望着亭外渐收的雨幕,道:“眼下你是第一个知道太子被废的朝臣,朕也一样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留在朝中,朕把菡云交给你,你做她的女师,二……若你与那臬阳公世子还有情,朕便允你辞官卸任,还会为你二人赐婚,算是给你一点补偿。”   陆栖鸾愕然道:“陛下,可他有罪……”   皇帝摇头笑了笑,道:“到底是年轻,看什么都是非黑即白……你当知,便是朕,也不是一碗清水。臬阳公家教严苛,教出来的人,即便玩弄权术,也不会坏得太过。左右不过换个立场,对女人而言,没什么不好决断的。”   毫无疑问,聂言是会娶她的,女人想要的东西他都会给,美满的婚姻,令人羡慕的家世。   所有人都不会苛责她,这是女人的软弱,甚至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屈服是一种识大体的美德。   但与此同时,他主谋的这起劫狱,那些死掉的人,会永远埋没于尘埃中。   ——我已见过你所有的黑暗面,还怎能昧着良心沐于天光之下?   “如何?”皇帝的话语淡淡的,似乎抱着某种莫名的期许。   陆栖鸾僵硬的脊背终于折了下来,额头触地,冰冷的石砖让她沸腾的脑海前所未有地清明,在皇帝渐渐浮出满意的目光下,沉声道——   “臣陆栖鸾,愿为朝廷效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四卷 南岭大寇 第51章 宋小姐的同人本   “陆大人这回又没嫁出去。”   京中茶余饭后的笑料又更新了, 都在传刑部陆大人家的陆小姐……不,现在大家都在叫小陆大人,婚事波折多, 每次相上的郎君, 都叫她给逮进去了。   百姓们传来传去就图个乐子,想那高门千金也有这般烦恼, 嬉笑之余, 谁都没有对她那不正常的升官速度不满。   偶有人不满, 这才二十不到的小姑娘, 都升到五品官了, 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么高的官。   其他人笑嘻嘻地说,人家为国牺牲了姻缘,还不给人升个官儿安慰一下,你这人简直毫无人性。   百姓们看热闹, 便有聪明的文人瞄中了商机, 各种以小陆大人为原型的本子悄然上了各大书斋的书架。一传十十传百,主人公些些越发走了形, 不过小半个月,小陆大人的身世便从遂州乡下来的姑娘变成了菩萨点化过的狐女转世, 哪个人面兽心的贼人见了都一眼荡魂不能自已, 进而乖乖认罪。   不过老陆大人疼闺女, 请巡城衙门的人喝过茶之后,这些本子还没热火起来便销声匿迹了。   朝臣们不关心这些,他们关心的终究是废储之事, 战战兢兢地等许久,年纪大些的老大人们都快扛不住时,东宫里便发了丧。   不是废太子,而是发了丧。   满朝支持太子的臣子们都快疯了,太子废了,他们活动活动可以再立回来,直接发了丧是个什么意思?!   宫里一片静寂,连个装哭的都没有,次日便宣了旨,说太子少年时喜江湖证武,昨夜旧伤复发,一命呜呼去也。   皇帝称病不朝,左相一党还没开始奏请立新太子,便先见到枭卫先从宫里拖出了一车车的尸体,一个不留,都是他们派去扎在东宫里的钉子,顿时一个个吓得都不敢做声了。   国丧做了半个月,枭卫也杀人杀了半个月,待两边都平静下来后,皇帝终于上朝,也没理大臣们旁敲侧击立三皇子为储的奏折,反而颁布了两道莫名其妙的旨意。   第一道旨意,是说过几年公主要择一邻国和亲,但不知道哪国较为合适,今天起跟着垂帘旁听,鸿胪寺每天要把外交的折子递一份给公主过目,好教她和亲后继续为国效力。   大臣们听得莫名其妙,圣旨上说的像是那么回事,但听来听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第二份旨意让所有大臣们都惊了。   “征东沧侯义子谢端回京袭爵,授中书令右丞相,拜太子少师。”   新太子还未礼便先封太子少师还在其次,东沧侯义子谢端这个人名一出,满朝皆惊。   谢端其人,出身千年世家显贵,先帝征服前朝时,其举族自焚殉国,因其父在江陵隐居,不知世事波折,因而逃得一命。先帝立朝,赦前朝遗贵,请其父出山为官,其父入京后见朝代更迭,叹世事变幻,留书投江而死,只留谢端母子二人。   时东沧侯念谢氏母子孤弱,又因年事已高,膝下无儿,便收其为义子。谢端年少成名,世人见之无不感慨其人有魏晋之遗风。   皇帝点宰相,若是资历稍逊,便会为天下之人所疑,可谢端不同,诗文惊天下,乃是天下读书人共所敬仰的的大文豪,点他做宰相,朝野文人自然说不得闲话。   然其为人放诞不羁,朝廷八次征辟,仍不愿为官,且随着征辟官品越高,人便躲得越远,两年前,直接便躲去了崖州隐居,让人无可奈何。   “……所以,万一要是第九次征辟,他再不来呢?”   “陛下的意思是,上次征辟谢端为吏部尚书,他不来,说去宣旨的人长得太丑,他被吓病了。这次就派个好看的,他要是再不来,你就别回来了。”   提了五品典军,第一个任务就是去崖州出差,把一个隐士从大山沟里劝出仕,陆栖鸾有点不能理解。   “……为什么要我去?我可是个娇弱的女官呢!”   “不,枭卫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女人是要当男人用的,男人更是要当畜生用的。”   “哦,受教了。”   其实陆栖鸾在接旨的时候还是很乐意的,毕竟可以借这个机会去崖州看看她弟怎么样了,有军队护着,又不是像雁云卫一样去剿匪,安全得很。   同僚们又说:“其实你这会儿出去倒是好事,太子被废,左相那边一定会趁谢端回来之前把三皇子拱上储君的位置,京城里乱的很,对枭卫这边一定会拿你女官的身份说事。陛下这会儿把你派出去,和上次送公主去奔丧一样,都是为了躲风头。”   主要是陆栖鸾现在留在京城里真的没什么事,太子被废,没人在乎劫狱案到底如何,想来是要被压下去了。至于聂言,这厮有钱能使鬼推磨,估计不等她回来,臬阳公府就把他捞出去了。   倒是臬阳公耿直,聂言被抓进去后,往她家赔了不知道多少礼,还亲手给陆爹写了致歉信,说孙儿不肖,致令千金名誉有损,日后会再度登门道歉。   ——不,还是别道歉了,贵府套路多,下官惹不起。   ……   按规矩,官吏去外地出差,是要提前一天放假的。枭卫府照顾陆栖鸾,便提前两天放了假,锤着肩膀回到家时,发现她娘把点心盒子都搬出来了,内心顿时感动非常。   “娘,你是不是听说我要去崖州看池冰了,要给我们俩做松子饼啦?”   “不是给你做的,小苏昨天跟着宣抚使去南方剿匪了,娘给他备了点东西,这些是剩下的……嗯?你刚刚说什么?你要去哪儿?”   近日被内政折磨得找不着北,陆栖鸾这才想起来,今年雨水多,南方在闹洪灾,又逢出了几个大贪官,还没等他们动手,南方的绿林就杀官起义了,正在南岭一带闹腾。朝中的武官插不上易储之事的话,大多都被调到外地平叛去了。   “苏阆然才多大呀,他也去?”   “你别扯别的,你去崖州干什么?”   陆栖鸾只得跟她娘说了陛下下了圣旨,要征辟一个大文豪当宰相,让她带人去崖州请人出山,她想着正好陆池冰在崖州做县令,她正好借此去看看他。   陆母其实也没少担心陆池冰,可崖州路遥,一来一回,不干别的少说也要三个月之久,又听说南方有战乱,便担心道:“就不能推了吗?那么多男人,非要你一个女孩子去,下个月可是你十八岁的生辰呢。”   陆栖鸾摇头道:“那可不成,这是皇命,我爹那么爱偷懒,你什么时候见他敢翘过班?”   陆母听得又是一阵难受,无奈也只得叫丫鬟们赶紧去给她收拾行李去,拉着陆栖鸾唠叨时,外面有一个门房送了帖子来。   “夫人,门下侍中家的秦夫人递来拜帖,请您午后去她府上喝茶。”   陆栖鸾过两日便要走了,陆母实在没这个闲心交际,道:“和秦夫人说我有要事,改日再上她府上去。”   门房连连点头道:“小的这就去回了秦府的人,夫人,这是秦夫人送来说是给小姐的东西。”   ——秦尔蔚他娘送东西给我?   陆栖鸾还记得小时候跟秦尔蔚打架,他娘还敲过她脑袋,印象里是个严苛的妇人,向来不太喜欢她,怎么会忽然送东西过来。   待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块雕作佛母坐莲样式的玉佩,雕工精美小巧,玉质温润,一看就是专门找人温好了,去了玉寒之气再给她送来的。   陆栖鸾一见就想起来了,这正是秦尔蔚打碎了她的说要雕好赔给她的那块,因这佛母的款式有些怪,估计找匠人也花了不少功夫。   陆母看见这玉,却是神色一凝,忙道:“帖子拿来给我看看!”   “娘,你怎么了?”   陆栖鸾凑过来一看,哦了一声道:“是秦夫人请您过府帮她相儿媳呢,您就去呗,收拾行李的事儿交给丫鬟们就是了。”   陆母忧心忡忡道:“她特地给你送玉来,莫不是相中了你吧……”   “这您就误会了,是早先秦尔蔚打碎了我的玉,过意不去赔给我的。多半是他娘发现他专门雕了玉给我,怕她儿子看上我这么个克夫的,叫您过去帮着挑儿媳就是为了表明个态度,意思是娶谁都不会娶我的。”   “什么克夫不克夫的,娘不准你这么说自己,”陆母拿帖子敲了她一记,皱眉道,“你在家好好收拾东西,娘去秦府看一看,晚上再回来。”   “对了,秦尔蔚跟池冰关系好,崖州偏僻,估计书斋不多,这小子怕是憋坏了。你问一问秦尔蔚有没有儒林新刊还有这一季的话本什么的,挑几本给我,我带给池冰,路上也能看着解闷。”   ……   秦尔蔚最近也要升官了。   先前的舞弊案,多亏他爹死命把他跟主犯们撇开关系,他便逃过了一劫,安安生生地做了半年翰林院编修。   太子国丧,朝堂洗倒了一片人,随着右相人选一定,班底便要提上来,吏部便下了调令,让他国丧后,去大理寺做个左丞。   其实他就想安安生生地做个翰林混日子,每日跟同僚做做诗聊聊人生,娶个温婉贤淑得像他表妹一样的……   不对,他表妹最近一点也不温婉贤淑了。   唉声叹气地回府后,刚到书房里坐定,他明桐表妹就来找他了。   “表兄,我上次放在你这儿的那本红皮的话本呢?你给我校好了没有?”   他堂堂翰林院编修,白日里对着一帮老头子校对典籍,回家后还得给他表妹改本子,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不过秦尔蔚一向是个没脾气的,妹妹说什么他都得照做:“我看了,你那遣词造句已经不输给撷林坊专门写话本的秀才了,就照这个发吧。就是那些长辈看来是不大能接受里面的一些闺房字眼儿,我帮你这个事儿,可别让伯公知道……哎?我藏在书柜里面的东西呢?”   宋明桐是偷偷来秦府的,见她写的本子没找到,脸色一下子绿了。   “表哥,你把我的本子弄丢了吗?”   外面的仆人闻声奔进来,道:“少爷,明桐小姐,上午夫人请刑部的陆夫人来了,说是她家的陆大人明日要去崖州出差,想借两本儒林新刊和话本路上看,夫人便把您的书随便拿了两本,说明天再给您买新的。”   “陆大人?刑部最近那么忙,陆大人怎么有空出差?”   “不是刑部的陆大人,是枭卫府的小陆大人。”   秦尔蔚惊恐地看了他表妹一眼。   卧槽,陆栖鸾要是看见本子里些写的是以她为原型的一百零一次相亲系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52章 小鸟儿和四十大盗   女儿又要远行, 陆爹这回罕见地没有对陆栖鸾再度高升的事说什么,就是晚上多喝了一壶酒,第二天比谁都起得早, 把睡得正迷糊的酱酱塞进了陆栖鸾的马车上。   “闺女, 你走就走,把酱酱带上。”   “爹, 你是怕我路上寂寞, 让酱酱来陪我解闷的吗?”   “不, 我是怕酱酱寂寞, 让你带它出去解闷。”   陆栖鸾深刻地感受到了爹妈的爱, 又与爹妈就酱酱的伙食问题撕了一阵,这才带着给陆池冰的特产去了南城门处集合的地方。   待到了地方时,却先是看见来自虎门卫的两三百余军士,正护着二三十辆大车, 正有人往车上装着一箱箱货物, 皆绑了防潮的茅草。   陆栖鸾到时,有其他枭卫和三四名光禄寺的主簿像是在此等候已久, 见到她的车驾,马上便迎了上来。   “这是?”   “是这样的, 南岭有绿林贼子叛乱, 陛下给的期限还长, 下官想了想,我等去劝说谢公出山,又载有各种封赏之物, 如此上路并不安全。还是搭上去南岭送药材的队伍一并过了必经的梧山与溱水等绿林出没之区,再从官道上折往崖州,以策万全,陆典军您看——”   有匪类作乱,能有军队相护自然是好,陆栖鸾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又问道:“南方的叛乱已经这样紧急了吗,要这么多药材?”   “是啊,今年雨水多,连帝京这边都阴雨连绵,更莫提南方了。梧州刺史窦德贪渎,治水不力,致使溱水溃堤,淹没万顷良田,事后又隐瞒不报。而南方一带江湖游侠猖獗,犹以鹿獠为甚,此人凶名赫赫,说是被尊为南武林盟主,盘踞南岭数十年,手下无数悍匪。因见梧州刺史拒不放粮救灾,便索性血洗了梧州府,开仓放粮起义,如今收拢灾民上万,已是占山为王了。”   “那岂不是很乱?”   “谁说不是呢,不过陆大人放心,雁云卫与虎门卫的统领日前已经先后率领精锐开拔,半个月内便会先到梧州平乱。   待我们这运送辎重的队伍到时,那些大寇多半已经被荡平了。”   陆栖鸾道:“那这么多药材是——”   “那南岭阴湿,毒虫甚多,加之洪涝过后必有瘟疫,这些药材是为了给军队防疫用的。只不过边关也在打仗,这军医是缺了点。”   这些年大楚征战不断,也算打出经验来了,这些后勤的物事一应俱全,倒也轮不上陆栖鸾操心。   陆栖鸾又问道:“军医缺多少?枭卫府还有十来个闲人,既然有雁云卫的兄弟,我便把他们调几个过来用用吧。”   四卫的军医配置是一样的,但枭卫府与其他三卫不同,大多是高手,出去杀人时,对象又基本是手无寸铁的官员,并无多少伤亡,是以府中所配的十来个军医都是闲养着的。   说着,便让那主簿喊了雁云卫的一个兵曹来,那兵曹听了,很是高兴:“昨日前线发来战报,都说那南岭疫病毒虫实在是太多了,军医缺得紧,若是陆典军愿意借调,卑职代我家将军感激不尽。”   枭卫平时不干人事,忽然干了好事,在其他人眼里好似浪子回头头牌从良一般,简直活久见,是以效果十分拔群。   刚刚升了官儿的陆大人被拍了一波马屁,十分受用,趁出发还有一个时辰,让雁云卫带俩人去枭卫府里逮一个叫叶扶摇的人,让他带着猫和几个其他闲散的军医来。   当官真是好,想逮谁逮谁,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叶扶摇来的时候一脸无奈,抱着哈欠不断的酿酿道:“陆大人,慷他人之慨,怕不是为官之道吧。”   陆栖鸾:“老叶这是为你好,我觉得你不能继续在府里窝下去了,再窝下去我怕你总有一天要长尾巴的。出来晒晒太阳不比什么好,来来来我让他们专门备了辆车给你,有什么话咱们上车说。”   叶扶摇:“……上了陆大人的车,是不是就是陆大人的人了?”   “没错,上了我的车,我就带你去前线建功立业报效祖国。”   陆大人一腔热血,柔弱的叶大夫也只得从命,写了封依然看不明白的书信让人留在府里,无奈宛如一个被绑架的黄花大闺女一般上了陆大人的贼车。   ……   送药材的车队行军缓慢,到了七月下旬,晚夏暴雨最为猛烈时,才到了梧州的边界。   官服闷热,陆栖鸾早已换了稍薄的夏衣,饶是如此,连着行军两日,在野外住了一夜,脖颈上也是出了不少汗,连身边的酱酱都蔫着,没精力去找酿酿玩儿。   “你是不是又生病了?”   “何以见得?”   行至莽古群山蜿蜒的山道,队伍停下来休息时,陆栖鸾发现了叶扶摇有点怪异。其他的医者,便是一直在马车上坐着的,大多都为这天气大汗淋漓了,只有他,还像是在过春天一样,连皮肤都比寻常人冷些。   “我娘说了,出汗出的少的人容易积病,是不是因为你这样,别的地方才有问题的?”   “陆大人,您为什么总觉得在下有病?”   “你要是没病的话,为什么不带药箱,非要把猫窝带着?”   其他的大夫都带着自己专用的药箱,里面金针药材一应俱全,只有这个猫奴,大言不惭地说可以借其他人的用,实际上陆栖鸾从来没见过他拿药箱出诊,要么带着猫碗,要么带着猫窝。   “陆大人此言差矣,酿酿睡惯了这个荞麦壳的,换了其他的睡不着。”   ——胡说八道,酿酿多少次在本官的公文堆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你瞎?   陆栖鸾懒得跟他废话,道:“我的书你看完了没,这是人家借给我的,你看完了就还我,我一个人在车里可无聊了,你看酱酱的耳朵都快让我揉长了。”   叶扶摇告罪道:“委实是陆大人的话本太过精彩了,让在下不能自拔,陆大人还请多容我两日,参详完毕自会奉还。”   陆栖鸾心想这人有借无还,人品多半是坏了,正想纠正他一下,忽听车队前面传来一阵喧闹。   “怎么了?”   “陆大人,前面山道上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伤者,像是流民。”   “是吗?先带过来看一看吧。”   陆栖鸾是这队伍中官职最高的,是以下面那些兵曹主簿遇上什么事都会来请示她一声,连日来便养成了习惯,见前面的军士把那伤着架了过来,便想过去查看。   叶扶摇抬头看了看山上被风吹得来回摇晃的树木,忽然伸手稍稍扯了一下陆栖鸾的袖子,等到她疑惑地停下来,方才徐徐道——   “山中遇流民,必有匪类出没,陆大人还是莫要小看了地头蛇的好。”   “你怎么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陆大人还是待在我身边的好。”   陆栖鸾心中警惕之意刚起,忽然脚下一震,地面隆动,惊恐地朝山上一看,只见山上林木忽然倒落下来,整个车队顿时大乱。   “山崩了,保护辎重!”“快保护陆大人!!”   这样的山崩最是可怕,山石还在坡上滑落间,灰尘先就弥漫开来,眼看着最前面一条沉重的滚木要往叶扶摇身上砸下来,陆栖鸾一急,便把他推开,自己往后躲闪过去。   她隐约听见有人喊别去后面,但到底还是来不及了,山道瞬间被滚落下来的巨木砂石埋住了。   “咳、咳咳……”   连咳了好几声,陆栖鸾扇开眼前的灰尘,只见车队被滑坡截成两半,刚刚被架过来的重伤流民像是也被震伤了,在地上捂着脑袋。   陆栖鸾忙过去扶:“你没事吧?后面有大夫——”   那流民睁开一双冷冽的眼,忽然把她拦腰一揽,放出了一道烟火。   “兄弟们,开工了!大夫和药草留下,其他的全部杀光!”   ——卧槽???   山林间突然冲出来无数持刀流寇,军士们都在前面,他们被截下的这半截车队都是药材和一些老大夫,陆栖鸾正要叫出声,便听扛着她的那个人说了声抱歉,后颈一疼,便昏了过去……   ……   不听老叶言,吃亏在眼前。   如果再来一次,她以后再也不抢老叶的小鱼干了   陆栖鸾睁开眼,揉着发痛的后颈,坐起来发现四周是一片深林,旁边是余下的那半个车队的药材,和几个被捆在树上的老大夫。   陆栖鸾揉了揉发痛的脑袋,竟然发现自己没有被绑着,连忙推了推旁边的老大夫,发现他们脖子上都有被针扎的痕迹,像是中了某种致昏睡的毒,都睡得很沉。   她身前有一片小小的篝火,身上搭着一件像是别人特地给的披衣,一时间整个人有点懵。   ……我们不是被山里的大寇劫持了吗?这什么情况?   陆栖鸾坐起来在四周看了一眼,只见幽林四周持火站岗的身影极多,看那背影绝不是士卒的制式服装。   “少主,这番你劫了狗官的药材队,回去在主公面前便是大功一件!可惜没抓住队里的那个官职最高的典军,不然等咱们把那狗官的头剁下来往阵前前一扔,肯定能吓那些官兵一跳,哈哈哈哈……”   陆典军听得脖子一凉,连忙躲在树后,但接着便觉得他们说的哪里有些不对。偷偷看过去,只见篝火堆后,坐着一个裸着精壮的上半身,从肩膀到肋骨处斜着一条狰狞伤痕的男人。   比之周围那些大胡子的壮汉,这人眉眼生得十分英挺,双目奕奕有神,说话间,胸前那条伤痕裂开流血也并不在意,抓起旁边的人递来的酒粗豪地往肩上一淋,酒液顺着极其优美的肌理滑下来流进伤口,叫陆栖鸾看得好一阵幻疼。   “对了,少主,您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是……”   “先前听说这官兵南下,路上劫了不少良家女子,专门献给那些狗官。我听这姑娘不是京城口音,多半是地方上的狗官从遂州哪儿被抢来给那狗典军享用的,便把她救了来,到时问问她家住何处,把她送回去。”   ——我,被抢来献给那个狗典军享用?   陆狗官回想了一下,觉得队伍里应该没有别的典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的是从家里带来的朴素的夏衣,便知道这群绿林应该是误会了。   ——看来这南境还没有那么时髦,只听见他们陆典军陆典军地喊,没意识到陆典军是个女官。   想到这儿,陆栖鸾暂时松了口气,至少脑袋暂时保住了。   “谁在树后偷听?”   话音刚一落,那匪首便如风一般刮过来,把树后的人抓了出来。   “你……姑娘,你醒了?”匪首立马松手,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一时情急,便把你带走了,可有伤到哪儿?”   陆栖鸾心情十分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说时,旁边有人疑道——   “少主,你别的救了那狗官的侍妾回来了吧,你看她好像不太高兴啊。”   陆栖鸾:“……”   陆栖鸾坚定道:“壮士误会了,我正是被那陆狗官抓起来意欲侮辱的良家闺女,绝对不是什么朝廷走狗。”   她那神情宛如壮士赴死,悲壮得把所有人都震了一震。   “那你家里人呢?”   陆栖鸾捂着脸道:“家里人已经不在遂州了,小女的未婚夫婿也被她关进了牢里,估计已经是凶多吉少。”   所有的绿林好汉都面生怜悯,那劫她来的元凶道:“我叫鹿青崖,姑娘你叫什么?”   陆大人潸然泪下,屈辱道:“多谢好汉救我出火坑,我、我叫……小鸟儿。”   作者有话要说:   #国家欠我一尊奥斯卡#   本单元很清楚了,叛军匪首之子,属性傻、痴汉,小鸟儿的欺骗感情专场,逮得问心无愧…… 第53章 陆大人丢啦   “统领, 山上有火药炸开的痕迹,想必是鹿贼前些日子重伤怀恨,又提前知道了药材队的路线, 特意埋伏在这儿的。统领, 这车队里还有不少军医,是追还是不追?”   辎重被劫, 从附近的大营赶来援救的虎门卫统领十分恼火, 等到搬开压在山道上的石头, 见后半截车队不翼而飞, 就知道凶多吉少。   “追?上哪儿追?这些绿林熟知地形, 离开官道就把人绕晕了。”   境内剿匪不同于前线战事,资源缺,援军少,打胜了是理所应当, 输了便是杀头之罪。尤其是这些没能上得了前线的, 来了剿匪这儿还不得不带那些年轻没经验的武官混资历,自然心情不好。   正愁着回去要如何与上级交代, 山路那头便响起一片马蹄声,片刻后, 见一小队甲士策马而来, 为首的一个少年人到了近前, 从马后提起一个像是俘虏来的绿林匪,扬手将人扔在他们面前,这才下马道——   “郑统领, 我等路过沐阳道,见到这些流匪骑着官马,可是这里的辎重被劫了”   ——哦,他收回前言,一群良莠不齐的年轻武官里到底还是有中用的。   那郑统领叹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后面有人扶着一个被滚石砸中了额角的老主簿,蹒跚跑过来。   “这不是光禄寺的向主簿吗?怎会来南岭?”   “郑统领!”那向主簿十分焦急,道,“我等奉诏去崖州请谢公出山,因怕路过溱水时被叛军所劫,便决定与后军辎重队伍同行,待过了溱水再折去崖州。此次奉诏,陛下点命了要以陆典军为主,现在陆典军多半同后面的军医一道被那贼人掳走,该如何是好啊!”   ——哈?还失踪了个典军?   郑统领一下子头皮都炸了,这要是被害了,就算剿匪成功,他回去也要引咎连降三级。   “……可是枭卫府的陆栖鸾?”   “苏都尉,你怎么知道?”   ……陆栖鸾被劫了。   苏阆然掐了片刻手心,冷静下来问道:“当时最后与她在一道的是谁?可有人识得劫道的绿林匪是鹿獠叛军哪一支的?”   “我们都是刚从京城来,哪能认得……哎,那边那个、那个一道来的枭卫府的叶大夫应该是看见了的,山崩时他被陆大人推过来了。”   苏阆然往人群后方望去,只见叶扶摇低头看着一张字条,侧面的眼神有一种特别疏冷的感觉,待听见有人叫他时,抬头间又仿佛刚刚的疏冷是幻觉。   “叶大夫,你看见劫走她的人是谁了吗?”   叶扶摇垂眸,片刻后又恢复平时那副随意的模样,叹道:“那贼人扮作流民,博人相怜,陆大人一片赤诚,舍好友而取流民也,此番被掳走,怕是凶多吉少了……”   “叶大夫!”   “好了好了,那流匪杀来时,其他贼人扔了把□□给掳走陆大人的匪首……只是他脸上擦了污血,容貌却是瞧不清的。”   □□……   旁边的雁云卫低声对苏阆然道:“那不是数日前被您杀伤了的鹿獠义子吗?”   战场相逢刀剑无眼,苏阆然是没什么印象,他就记得第一次上战场,不知道往哪儿合适,反正找最强的那个往死里打准没错。   那个被他追着往死里打的人,一直打出了二十里地,若不是他后面的弓箭手来得快,他多半已经把那人劈成两半了。   ……当时应该直接追到敌阵里去的。   苏阆然难过地想,待看见叶大夫脚边瑟瑟发抖的酱酱时,蹲下来道:“叶大夫,酱酱借我,带走去找人。”   “这狗儿被溺爱得过了,还未训过,它怎知如何寻人。”叶扶摇摇了摇头,把猫抱给了他。   苏阆然:“这猫能寻人?”   叶扶摇:“不,狗儿找不动的时候,猫儿会挠它。”   ……哦。   ……   南岭劫匪的绿林营地,少有的没有往日闹腾。   里面除了神色麻木不得不投了叛军的流民外,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剃头挑子一头热地造了反,一个个纵然封了将军,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作风却是分毫未改。   “……这姑娘是从官兵那儿救回来的?可真漂亮,改天我也救一个去。”   “切,三天前张老五打衙门时还专门兴冲冲地去县太爷后院捞县太爷的小妾,等捞出来一看,靠,瘦的一把骨头,眼睛比铜铃还大,吓得他软到现在。”   “那县太爷哪儿看得上?”   “年纪大了老花眼,瞎呗。”   和一同被劫来的那些老军医通了气儿,说自己被误以为是百姓人家的普通女儿后,陆栖鸾便让这些军医暂时屈服,帮这些叛军诊治医患。   这些军医有的半生从军,若是放他们自己被俘,是宁死也不会诊治这些匪类的。也好在是陆栖鸾有官职在身,说的话他们都还听。   “陆大……姑娘,这些绿林是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不知道,不过你们是军医,他们要用你们必定最终会送上前线,也就是说离官军越来越近。”   这里是梧州边界,她人生地不熟,只能靠只言片语分析出来叛军的走向。   ……就是怕,她能不能平安带着这些人到前线。   陆栖鸾自然是怕的,从前身边的男人都是正经的官差,出于风度不会做出有失身份的举动。可这里不一样,龙蛇混杂,且大多是州府的牢狱里放出来的,她一走出去,便有无数古怪的目光看向她。   那些人想对她做什么,单单一个余光就能感觉得到。   这是叛军的营地,陆栖鸾虽说对自己的脚力很自信,但不确定这里面有能抓得住她的人。便只能收起做枭卫的杀气,扮作柔弱女子之态,在伤患堆里忙来忙去,顺便蹭了一脸的灰。   不过……显然,人的眼睛又不是瞎,只要不糊一脸泥巴,美人儿蹭多少灰都还是美人。   到了傍晚时,营地外又抬回一批伤患。这些伤患好似从沼泽里拖出来一般,伤口和泥污粘在一起,虽说伤得不重,却都暴叫不已。   “是和官兵短兵相接后,队伍到了沼泽里,若不是少主接应得及时,这些家伙都得死。”   营地里又忙乱起来,陆栖鸾和其他几个随队的妇人一起把那些伤患腿上的泥污洗干净后,发现那伤口里竟然进了些毒蚂蟥,正咬在肉里。   来帮忙的妇人是当地人,知道这毒蚂蟥的厉害,一时间都不敢下手。   陆栖鸾听那伤患叫得实在痛苦,手边又没有盐水和竹镊,只能等蚂蟥吸血膨胀后上手去挨个给抠了下来。   帐外的枭卫老军医处理完外面的事,掀帘进帐,连忙哎呦哎呦地把陆栖鸾的手拔起来。   “陆大、姑娘,这毒虫可是大毒,怎能上手去抓……嗯?你的手怎么没烂?”那老军医连忙查看了一下她碰毒虫的手指,又诊了一下脉,这才恍然。   陆栖鸾吓着了:“我怎么了?”   “没事,”老军医低声道,“姑娘想来平日里是在叶大夫那儿吃到好东西了,寻常毒物侵不得身。”   陆栖鸾一脸茫然,她只记得在老叶每天吃得跟宫里的娘娘似的,今天红枣羹明天百合粥,而且里面总兑了一些她认不得的药材,莫非他养生还把她顺便养结实了?   老军医也没说别的,递给她一只竹镊,继续挑起了毒虫。   ……陆栖鸾浑然未进,殊不知这一切已落在外面人的眼里。   “……看见了吗,狗官的侍妾会亲自上手从伤患伤口里找毒虫?简直胡说八道,再让我听见你们在背后说些有的没的,小心我拿你血祭漉魂枪。”   驱走了最后一批还在怀疑陆栖鸾身份的人,鹿青崖就在伤兵帐前坐下来和其他兄弟讨论接下来的进攻事宜,只不过聊着聊着,总是无缘无故地发呆,直到别人叫他他才应声。   “二爷,咱们刚刚说到大公子有意屈从招安的事,您怎么看?”   鹿青崖回了神,拾起脚边的树枝丢进火堆里,道:“……还能怎么看,找机会杀了吧。”   “可大公子可是主公亲生的……”   “一头白眼狼,义父也不会在意。还是说,你们跟那些官家的酸儒一样,觉得亲生的就算烂泥扶不上墙,也要抱着烂泥吊死?”   “二爷这说的哪儿的话……”   草草结束了会议,鹿青崖也没走,直接便上了树,躺在树上看着帐篷里的身影。   那天他为了给官军一个教训,特地打扮得惨不忍睹,在山道上趴了半个时辰,就为了出一口恶气。   提起他的人都一脸嫌恶,只有这个小姑娘,山石崩落的时候先把他扶起来带离危险的地方。   她的手很软,眼睛很亮,却又不似那些闺阁小姐一样娇弱,来了这儿这么久,一次都没有抱怨,还劝那些官军的大夫帮忙诊疗。   ——简直是个纯洁善良的小仙女。   她夫婿都被那陆狗官迫害致死了,肯定很伤心,要不……他捡回去养起来吧?   江湖游侠是不会多想礼义廉耻那一套的,只觉得自己喜欢,便翻身而起,薅了几朵蔫嗒嗒的花儿,勉强扎成一束,兴冲冲地冲到帐前时,忽然看见里面的伤兵坐了起来,想去抓陆栖鸾,一下子没抓住,不甘心地爬起来想扑过去。   “你可……真漂亮,就给我香一口吧。”   鹿青崖脸色秒变,把花往地上一扔,提枪便刺——   艹,你爷爷看上的女人,找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单元欢乐专用,放个人物资料吧。   鹿青崖,男,二十六。   江湖称号:漉魂枪   身份:叛军首领鹿獠第二义子   属性:眼瞎,二傻,觉得小鸟儿姑娘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无辜的小天使。   (写得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为什么要欺负二逼青年……) 第54章 二逼青年脑洞大   诚如陆栖鸾一开始所闻所见, 叛军里除了本身就是绿林游侠儿的,其余囚犯与流民各站一半,当中的犯人最为凶横, 这些人被关的久了, 一加入叛军,若无人约束, 见了财物便抢, 见了女人便扑, 什么礼义廉耻都不顾。   这会儿伤势好转过来了, 一睁眼看见旁边站着一个美娇娘, 马上眼睛一直,便想动手。   ——打了他,那些叛军会不会怀疑她?   陆栖鸾一边躲着,一边把旁边放着的水瓮抄在背后。她还不能出去, 外面有枭卫府的军医, 见了这人意图不轨一定会动手,说不得就要暴露身份。   ……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玩女人, 也真是不要命的。   心里一叹,趁他扑在旁边的架子上, 陆栖鸾刚要举起水瓮打昏他, 便见一道乌光袭来, 隔着防水的帐篷布,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入肉响,陆栖鸾回过神来时, 已经被溅了满身的血。   “……”   方才缩在帐篷角落瑟瑟发抖的妇人都尖叫起来,陆栖鸾呆坐片刻,看见那穿过了伤兵心脏的枪尖一旋,从原处收了回去,外面的人这才掀开帐帘走进来。   “你没事吧!”   ——你说我有事没事?   陆大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脸色迅速调整了一下,捂起脸呜咽道:“没、没事……”   鹿青崖有点后悔做事冲动了点儿,吓着人家了,正想说点什么软话,后面其他的绿林都闻声围了过来,见了地上的伤兵尸体,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把鹿青崖拽了出去。   “二爷,这可是大公子的人,你这么杀了……”   “我救的人命就是我人,虽然不指望他报恩,但也别在我的营地里闹事,杀两个立威又怎么样?”   “二爷,你不是为了那女人吧。”   “你这话是几个意思?哪天这腌臜货兽性大发抓住你了,我还得顾着老大的面子看着他睡你?”   其他的绿林匪本也是望着其义父鹿獠的面子上,中途加入叛军的,本也没多少交情,只看着平日里鹿青崖还算敬重他们,这才直言相劝。此时见劝了他也不听,一个个便叹着气说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话语,扯了好一会儿,才让人把尸体拖走烧了。   陆栖鸾本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一边听着帐篷外零零碎碎的交谈,一边收拾着残局。等到鹿青崖打发了那些人,进来时,才低头握着手指道——   “少侠,我留在这儿怕是会惹祸,不如等明日便让我下山吧,这梧州附近应该有不少尼姑庵,我找个地方落脚,也免得拖累贵军。”   鹿青崖道:“你刚来梧州,不知道这边的战事。到处都是官兵和流寇,那些牲口发起情来连尼姑都不放过,但凡有人烟的地方,你这样的出去走不到二十里就会被人抓走了。”   陆栖鸾愣道:“……梧州已经这样严重了吗?”   “远的不说,你也听到了,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总是怀疑你是那狗官的侍妾吗?”   “为何?”   “我若是顺着他们的意思一松口,你说,疑似官家的女人,在这儿会是什么下场?还不是见你漂亮,闻着腥味就围过来了。”   在这儿莫说官了,就是寻常女子,也未必能保全己身。   鹿青崖见她不说话,想起这姑娘是从遂州来的,那儿吏治清明,这样的虎狼之地怕是见都没见过,便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了,连忙生硬地转过话题——   “……这营中艰苦,我今天刚从石县回来,拿了件他家后院的女人衣服,你这一身的血要不要洗洗换换?”   他这么一说,陆栖鸾绷紧的神魂这才反应过来,这两日委实邋遢得过了,但这叛军营地到处都是人,一时面色为难。   “多谢少侠的好意,我还能忍两天。”   “不用忍不用忍,我在梧州长大的,走我带你去个没人的地方,谁都不知道,绝对没有人打扰你!”   ——等等等等你不是人吗?!   陆栖鸾不禁有点慌,匆匆藏了块瓷片在手里,便被匪首拖走了。   南方山多地形崎岖,不多时便迷了来时的路,七拐八绕地从蜿蜒的山道走了约两刻钟,便看不到驻扎营地的任何人影。   “到了,就在这儿。有半个山崖拦着,下的土雨淋不到这泉里去。”   陆栖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是一眼清澈见底的泉池,从山涧处流出在外面的青石沟里积成一个小小的水塘,上方半个山崖延伸出来,不知名的藤萝爬满了岩石间,开着蓝色的花儿,月光映照下像是山间灵魅的栖息之地。   陆栖鸾的防备心稍微减下去了点,面无表情道:“少侠,我见与我同帐的那些妇人也都有些脏乱,若少侠仁慈,能不能也把她们带过来。”   “这怕是不行,顺着这泉眼流向往西走一里便是官道,官兵巡逻不断,那些妇人是从县城征来帮忙的,走脱一个这营地便暴露了。”   特别想趁机走脱的陆大人看着这少侠,觉得被无条件信任得有点愧疚,道:“那我也不好辜负少侠的好意,嗯……”   “哎,我急着拉你出来,倒是忘记帮你拿换用的衣服了,你稍等,我回去拿,马上回来!”   陆栖鸾:“……”   陆栖鸾见他风风火火地走了,顿时觉得人家都给她指明了路,此时不跑简直没天理。那些军医是叛军需要的,她就算一个人走了,暂时也无大碍,等到与官军汇合,便掉头回来救他们便是。   这么想着,陆栖鸾也没犹豫,试了一下泉水,虽有些凉,但好在是深夏,天气潮热,将染了血污的裙裳系起来,脱了鞋提在手里,便下了泉水,顺着泉水流向往山涧处走去。   水下的鹅卵石很多,并不扎脚心,片刻后,陆栖鸾走出山涧,便看见了林子后的官道,恰好有一队持着火把的军士在此停了下来。   ……太好了!   陆栖鸾一时激动,不小心在水里崴了脚,捂着脚腕嘶疼着,正要开口呼救时,忽然看见官军里有个戴着帷帽的官员下了马,不多时,从官道那边策马赶来三个模样粗狂的江湖人。   ——官军怎会在这种时候与江湖人私底下有接触?难道是来招降的?   陆栖鸾到了喉咙口的呼救本能地咽了下去,出于枭卫的敏感,本能地屏起呼吸细听起来。   “鹿盟主,久见了……前日的事,考虑得如何?”   火光一照,只见其中一个独眼龙一样的江湖人冷哼一声,沉声道:“你我明人不说暗话,老夫只答应帮你们把京城来的那些个将军挨个杀光,给你们的人留位置,绝不会答应招安。”   “您这话说的,等到我等控制了京中武备,有的是荣华富贵给您享用,何必非要窝在这偏远的南岭呢?”   “哼,殷氏皇族的手段我们可是领教过的,不知比那兔死狗烹之辈做得绝了多少!前‘易门之主’是怎么死的,我等江湖之人可是怕得紧啊!”   “好了好了,枭卫那事……也是陛下他过河拆桥,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就不提当年事,只提眼前。”   说着,那官员铺开一张地图,上面用主笔点着各个军队的动向,道:“这是月底的布防变动图,我们这边也会尽量把虎门卫与雁云卫的将领派出去,以您的本事,各个击破应该不是问题吧。”   “此等小辈,老夫还未放在眼里,你只管把军饷送到便是!还有那易门之主的天演遗谱,快些找来给我!”   “是是是,知道您等不得,那些秃驴难缠,我们这边尽快便是。”   官员与那人说定,交接了布防图后,两方便分别策马离开了,只留陆栖鸾一个人,听得手脚冰寒。   ——有人想控制京中的武备,要把现四卫的将领全部杀了换上自己的人。   ……   朱棠色的裙裳,用的是南岭特产的云霓丝,若是在日光下,便宛如一件嫁衣一般。尤其是上面绣着的重明鸟,一看就让他想起了姑娘的名字。   小鸟儿、小鸟儿……   鹿青崖暗暗念着,不由得乱想起来。   她有点瘦,不过还是好看的,肯定是那陆狗官没有给她肉吃,若是让他养,一定喂得像年画的娃娃一样。   等到了近前,快要看见那池子时,鹿青崖忽然顿住了步子。   她会不会正在入浴?直接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一想,连忙背过身去,出声道——   “小鸟儿姑娘,我把衣服带来了,你方便吗?”   没人回应,鹿青崖又喊了一遍,整个人一愣,转身走过去,脸上的期待一空。   她……走了啊。   心头一空,眼神黯淡地转过身,却又听见身后水花一响,一条银鱼从水中甩至他脚边,待他愕然回头时……   她就像老人口中那山里会勾人心魂的仙魅一样,从水中站起,一身水色漫绕的惑人银光,自眉梢沿着莹白的颊侧落下,扬手拢起耳边湿发时,透出一种令人陌生的矜贵。   见了他来,陆栖鸾笑了笑,道——   “抱歉,我见那池底的银鱼肥美,一时忍不住……怎么了,少侠?”   鹿青崖看愣了,手里的朱衣落在地上,脑子里一片轰然。   ……我都看见她湿身了,算不算清白就没了?那四舍五入岂不是我被她睡了??    第55章 不为乱世人   南岭植被丰茂, 雨天一过,地上两三天便会生出香茅的嫩芽,割下一把塞进银鱼的鱼腹里一烤, 过火一烤, 很快便散出了迷人的香气。   陆栖鸾开始觉得这匪首虽然是个匪,但目前来看人倒是不坏, 而且……手艺可真是好。   按他的话说, 是从小在梧州山里长大, 山上的兔子、河里的鱼, 只要是会动的, 没有一种是没被他拿来烤过的。   陆栖鸾想起小时候有个跟她一起排队买烤串的路人跟她说过,会做菜的大多不是什么坏人,防备便暂时放了下来。   “……陆少侠,以后是打算继续与官军打下去吗?”   “打是要打的, 毕竟义父待我有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鹿青崖把剩下的鱼头丢给林子里问着香味过来的野貂, 摇头道:“世上身世凄苦的人那么多,说出来没什么意思。我跟大家一样, 只不过命好了点,被人捡走教了一身本事, 便是不和官兵打了, 想去哪儿也都无所阻碍。”   陆栖鸾好奇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告诉我也无妨吧。”   “真的……要听?”   见陆栖鸾点头,鹿青崖叹了口气,停止了往火堆里添柴, 道:“我家是梧州的农户,原来是姓黎的。约是九年前吧,也是这样的灾年,朝廷虽然发了粮种,但层层盘剥下来,只够种上三亩地的。农家人能忍,想着过了今年,明年再借些粮种,日子便会越过越好……”   “可就像那些读书人说的,好景不长,朝廷要打仗了,到处都在传,边关的死人都堆成了山。有一个山下的小吏收到了兵帖,让他家的儿子去边关送死,他不愿意,给征兵的人二十两银子,让他们把名单上的服兵役的人换成我爹。”   “我爹是个老实人,听人一通哄骗,说不去边关就要被杀头,战战兢兢地便丢下我和我娘走了。过了一个月,有乡邻回报说……他人还没到边关,就病死在路上了。”   陆栖鸾立时便后悔了这么问了,不忍道:“抱歉,我多言了。”   “没事,我朋友们都知道。”   “好吧……那,后来呢?”   “后来……”鹿青崖微微移开脸,看着天上破云而出的月亮,道,“后来,日子还是那样过,到了秋天,地里的粮食改收了。那天是我的生辰,我娘特地让我多睡一会儿,一大早便高高兴兴地去地里收粮食……但是啊,山路上刚下过雨,她的鞋又坏了……”   “等我醒来时,村里的人把我娘抬了回来,她满头的血,老人们都说,脖子摔断了……撑不到入夜了。”   陆栖鸾听得眼睛暗淡下来,道:“没有找郎中看一看吗?”   “……边关打得那么厉害,但凡会丁点医术的都被征走了,连读书人都请不来大夫,何况我们。”   “我娘看我一直哭,就说……等日头落下去了,她就要走了。我那时小,不想让她走,就冲出门去,拼命追着太阳,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一边追一边喊,想把太阳带回去,让娘留下来……”   “可太阳还是落山了,我怕回去看见她真的走了,就一直往西,走出了大山,倒在路上。”   “义父就是那时出现的,那时他有个兄弟,被官兵斩了。路上看见了我,把我捡起来栓在马上,就那样去了官衙,把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还有征走了我爹的人,都杀了。”   救命之恩,雪仇之恩,难怪……   陆栖鸾默然,她所在的地方,无论是遂州还是京城,都少有听闻这样的生民炼狱,以往只听酒楼茶馆,清平人家闲谈中聊起战事,皆是一片唾沫横飞的胜与败,谁知千里之外,战火不休,黎民陷于水火……一至于此。   她能做什么呢?她的一切一直都在被非议,每走一步都不断有人讥嘲她的出格……   “鹿少侠,假如有官军来招安,你会答应他们吗?”   “不会。”   鹿青崖收敛了沉浸在过去的深思,道:“大楚老一辈的江湖人都已经对朝廷寒了心,更莫提我义父那等处事决绝之人。”   和鹿獠与官军里的人所谈的一样,陆栖鸾起了疑,道:“朝廷做了什么?”   “朝廷数年前请了易……”说到这儿,枝头的老鸨拍打了一下翅膀,鹿青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住话头,道:“抱歉小鸟儿姑娘,此事实在不能外传。”   “没事没事,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陆栖鸾怕引他起疑,开始乱找别的话题,看向他那一边插在地上的长枪,道:“你这枪是你义父的旧物?”   “你怎么知道?”   “枪身上刻着‘金冶子赠鹿獠’……我猜的。”   鹿青崖顶得她起了一身的冷汗后,方才有些惊讶道:“你还识字?”   ……坏了,南岭这边的民女大多是不识字的。   陆栖鸾答得生硬:“我爹……是个书生,在家的时候和他学的。”   鹿青崖略有些羡慕地哎了一声,道:“我的字还是去年才学的,义父忙得紧,没人教我,就认得地名和行军的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你能教我吗?”   ——怎么可能不会!   陆栖鸾纵然心中有疑,但也不敢再多话了,拾起一边的树枝扫平了一块沙地,写了他的名字,道:“少侠是哪个字不会?”   “我现在会了,你教教我你的名字怎么写吧。”   陆栖鸾无语,叹了口气刚下笔写了个耳朵旁,整个人就僵住了……坏了,应该写小鸟儿的。   “怎么了?”鹿青崖见她凝住,不禁问道。   陆栖鸾沉默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老叶的音容笑貌,顿时笔力大发,果断画了个鬼画符在地上。   鹿青崖:“这是?”   陆栖鸾肃容道:“这是草书的‘小鸟儿’三个字。”   鹿青崖:“为什么和我们村里跳大神的人画的有点像?”   陆栖鸾:“这是我认识的一个书道巨匠教的,他的草书就讲究这种恣意放达的气质,一般人看不懂,我写出来是想让你感受一下,绝对不是瞎胡画,骗你我是酱酱。”   “酱酱是谁?”   “我儿。”   “啊?”   “怎么了?”   “没什么,就、就想问你……你儿缺后爹吗?会做饭的那种。”   ……   陆栖鸾偶尔在家里对镜贴花黄的时候也不是不能意识到自己是个美人儿,但她的眉眼不似东楚美人恬淡静谧,反而随着年岁越长,显得越发有点妖。   想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大家好歹都是有修养的,隔三差五送点花儿联络联络感情,慢悠悠地来,她也不是不接受……只是没见过这么清纯不做作的。   “小鸟儿姑娘,我们今天不杀人,出去踏青吧。”   “不是你说出山几里就是官道吗?算了吧。”   “那你喜欢什么花,我给你铲回来?”   “……菜花。”   ……于是第二天全营的伙食都变成了菜花,陆栖鸾带着愧疚吃得一脸菜色。   鹿青崖大约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无论送什么花,都给她做成一盘菜献给她,弄得陆大人为花消得人憔悴,直到第三天,叛军大营下了拔营收拢兵线的的信号,这才消停了下来。   “……官军已包围了梧州府,增兵一万,不日便要进攻青帝山。”   青帝山是鹿獠昔日做地头蛇盘踞的主要据点,若是被拿下了,只怕对叛军的势头是个不小的打击。   陆栖鸾心里记着先前官军中有叛徒与鹿獠私相授受的事,忍不住便怀疑青帝山上有埋伏,目的就是为了让虎门卫和雁云卫的主要将领去送死。便趁鹿青崖没缠着她的时候,跟枭卫的老军医们说了,若是去了青帝山,接触到了官军,姑且不要求救,观望一下情势,伺机而动。   两千左右的叛军拔营南下,这一回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碾着官道上两个哨岗走了过去,到了快入夜时,才赶到了一处峡谷口侧的山上。   青帝山是一处马蹄形的山谷,贼寨的万人大营便坐落在谷内,谷口高而险峻,可以说是有进无出。   ……官军若是从正门处打进来,若是进攻不利,那么所有的指望就落在外面的接应上了。   陆栖鸾跟着叛军一路从山上辟出来的险峻窄道上进了贼寨,只见上方食肉的夜鸦盘旋,两侧树枝上毒蛇盘绕,偶尔朝下一看,山崖下伸出的枯木上挂的尽是些累累白骨。   ……凶地。   “……谷中夜里生毒雾,人畜在山上驻扎无妨,若是下到了谷里,过不了半夜,便会中了瘴气,到时神仙也难救。”   叮嘱了好一阵子,鹿青崖才托了两个下属保护她,折去了其义父所在的正堂之处。   陆栖鸾四下环顾,只见这贼寨定是有年头了,虽说看着老旧,但防御工事一应俱全,十步一哨百步一岗,严密得紧。加之这里不似之前在山上,绿林匪居多,实际上防备得还严些。   行至一处木栏围住的吊脚楼前时,陆栖鸾被身后派来保护她的人叫住。   “姑娘,再往前就是火药库了,还是别去了,就在二爷的住处稍等吧。”   ……火药库?   梧州潮热,便是有火药坊,也只会在春冬开工,多是用来制作烟火的,现在竟有了火药……   陆栖鸾记下这一点,又问道:“你家二爷几时回来?”   一人道:“昨日主公带着大公子回寨,二爷又立了功,势必要开一会儿庆功宴,应该是子时以后吧。”   见她点头,那人又道:“姑娘放心,二爷虽然混江湖,但从来不跟女人厮混,不会辜负你的。”   “……哦,谢谢提醒。”   这些人一路看着鹿青崖缠着陆栖鸾犯蠢,多半是觉得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压寨夫人了。而陆大人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若是一口回绝了,还不知道有什么变故,只能继续吊着鹿青崖。   此时旁边传来一阵喧嚣,只见另一侧检查归营军士的队伍骚乱了一阵,有一个胖子高声对人群喊道——   “……你们这些新来的,十八以下的和有刺字直接进,其他的到一边拿户籍牌子过审,看见旁边的悬崖了没?若是有官军的奸细,直接丢下去喂乌鸦!哎~这儿怎么还有个带狗的呢?军粮扣一半啊!”   陆大人眯起眼看着那条狗的倩影,大约是出于和狗娘的心灵感应,那条过了检的狗一扭头,兴奋地朝山上叫起来——   “汪汪汪汪!”   陆栖鸾:“……”   宝贝儿,你来有啥用?这边到处都是九尺壮匪,你来还不够人家炖一锅狗肉的,倒是来个人间凶器级别的……   刚这么想,便见那带着酱酱来的、或者说混进队伍里的人,抱起地上打转的酱酱,抬头看向她。   ——啊,安全感突然上升了,本官好欣慰。 第56章 破喉咙   随着官军的渐渐从各地调拨了增援的力量, 肆虐梧州了两个月的叛军势头终于有些歇了下来,兵线开始回拢,直至今日, 撤出了在梧州城的所有兵力, 转而选择在四周山地崎岖的郡县驻扎。   显然,叛军的首领对此并不满意。   鹿青崖进入青帝寨正堂时, 便看见鹿獠沉着一张脸, 正堂中间堆着两三个箱子, 他刚一进来, 便踢倒了其中一只, 里面金条银条滚了一地,一路从台阶上滚到台阶下一个被挑断了四肢筋腱的人身前。   “这才几天,都忘了当时青帝山结义的事!你四哥六哥为了开仓放粮,被那狗官抓起来片去喂了狗, 你竟还敢私底下和官军勾结!今日不杀你, 有何面目见泉下兄弟!”   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青面人目光闪动,劝说道:“父亲, 金十叔好歹也跟了您这么多年……”   “鹿慎,我就不该把你教给你娘带, 妇人之仁, 迟早要误事!还不把这叛徒拖出去!”   地上的人已经被割去了舌头, 眼球暴突,满口的血,直至被拖了出去, 仍然挣扎着。   这样的场景,鹿青崖见惯了,知道他义父义薄云天,最是痛恨勾结朝廷私相授受的叛徒,顿时心中对他又多了一份崇敬。   “义父。”   “吾儿,为父也听说了你上回劫了官军辎重的事!做得好啊!”   见了鹿青崖进来,鹿獠面上的阴沉为之一扫,起身很是夸赞了他几句,又转头对那书生样的鹿慎道:“你什么时候能如你义弟一般敢打敢拼,为父就放心了。”   鹿慎眼底闪过一丝恨色,僵硬地牵起嘴角道:“……义弟神勇,为兄不敢及也。”   鹿獠一脸欣慰,让人进来提了三壶酒,道:“这次的官军来了不少京城的精锐,本来为父也不忍你独自率军出去打拼,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无论是胆识和武功,皆长于你兄长。这次回来,兵符也不用你还了,右军再给你加三千人,为父还有大任相托!”   接了酒,鹿青崖道:“义父说的可是近日官军进攻青帝山一事?”   鹿獠让他先坐下来,叹了口气,道:“近日的地盘虽越打越大,夺了州府的甲胄兵器后,我青帝寨便能拥兵三万。但到底是流民与匪类,军饷消耗怕是抵不过官军,为父便觉得此次官军攻山,怕是不能与之硬碰硬。”   “义父的意思是?”   “你大哥给出了个主意,在山谷外二十里处设一小营寨,派两千驻扎于此,直面官军主力,待短兵相接后,便佯败撤回谷中,将那主力引进来,围而歼之。”   鹿青崖听罢,望向一侧的鹿慎,道:“大哥觉得此计可行?”   那鹿慎咳嗽了一声,道:“诸位叔伯都说可行,但就是缺一能打会冲,足以激怒官军主力的主将,为兄缠绵病榻,虽然有心为父亲冲锋,却也力不从心,听说二弟近日劫了官军的药材,想必官军已对二弟恨之入骨,我想……”   “不可!”鹿獠忽然出声喝止了鹿慎,怒斥道:“你二弟连战一个月,一天都未曾休息,你便让他去犯险,是做大哥的样子吗?!”   鹿青崖按住要起身的鹿獠,道:“此战的确凶险,但官军精锐越来越难对付,诸位叔伯皆已负伤沉重,此事非我不可。”   “吾儿,为父怎忍心——”   “义父不必在意,儿这条命便是义父的。倒是若我这次还是立了功,想向义父讨个赏。”   听见他这话,鹿獠愣了愣,随即笑道:“吾儿为我冲杀这么多年,从未要过什么,今日这么一说,反倒让为父吓着了。说吧,吾儿但有所求,便是去要天王老子的龙椅,为父也定为你办到!”   “义父言重了,儿只是想成亲罢了。”   “哦?你看上的是谁家的千金,为父可从没听你与在座叔伯家的丫头走得近的。”   “倒也不是什么千金,是我从官军手里救回来的一个姑娘,她与我一样流离于战乱,想来也与儿有缘,此战结束后,还请义父为儿证婚。”   “好不容易有我儿看得上眼的,今日就该办!来人——”   鹿青崖连忙站起来道:“义父,今日办不得。官军势急,若我回不来,便是害人守寡,还是等击溃官军后,义父安心,我也放心。”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若回不来,为父便杀了她让她下去陪……哎,怎么说起死的事来了,晦气!吾儿立了大功,今日合该一醉方休才是,抬酒肉来!”   正堂内立时一扫之前的血腥,开怀宴饮起来。   直至日头渐暮,鹿慎见满堂的人都已目光涣散,便一声不吭地起身走出堂外。   “大公子,二爷可答应了?”   “答应,能不答应吗?你见他什么时候拒绝过父亲?”冷笑一声,鹿慎眼底爬满阴鸷之色,回想起宴上鹿獠对鹿青崖赞不绝口的情态,妒意越浓,道:“你可见他带回的那个小娘了?”   “上午的时候在寨子门口见过了。”   “可当真貌美到连这木头桩子都动心了?”   “反正小人在梧州这地界没见过,想来是那官军从外地带来的,眉眼身段儿都不是寻常货色能比的。小人说句不中听的话……比您后院那几房加起来还强些。”   鹿慎冷哼一声,越想越气,只觉得世上的好事都让这捡来的家伙占尽了,沉下脸道:“你去从地牢里提两个瘟奴,就说是去给他院子里送花的,让这两个瘟奴开开荤!”   随从失色道:“大公子……这要让二爷知道了,小人是会被拖去喂狼的!”   “蠢货,你不会指使下面的人去?!再不行你不会去山里躲着吗?过两日等他领兵出去,回不回得来还说不定呢!”   “……是、是。”   ……   “河谷……哨岗……对,这里有两个哨岗,后面是火药仓……”   鹿青崖院子里没有纸笔,陆栖鸾只得找了根木条放在烛火上烧,撕了片里面的裙角做纸,努力回忆着青帝寨的地形,在上面画起了地形简图。   待画得差不多了,陆栖鸾把绢布折好,塞进自己随身带着的艾草香包里,那香包里的香料之前浸水打湿了,拿出来把绢布换进去,大小刚刚好。   天快黑吧……月黑风高好办事,等到把这地图传出去,她脱身就有望了。   这么想着,陆栖鸾又枯坐了半个时辰,终于听见楼下有了动静。   ……来啦!   陆栖鸾跑到窗口处,只见院子门口站岗的人正截下两个黑衣人盘问。   “干什么的?”   “二爷要娶妻了,说寨子里没有女孩儿喜欢的东西,让小的们来给夫人送点花。”   恰好之前鹿青崖也老是在给陆栖鸾送花,门口的岗哨只当他们二爷又犯病了,搜过身见他们没带凶器,便放他们进去了。   夜色笼罩,陆栖鸾在楼上看不太清,只觉得这是苏阆然来了,直接便奔下楼,开门道:“你可算来了……哎?”   一开门,竟是两个陌生的黄瘦男子,见了她的脸,眼中一片惊艳之色,随即将她逼进了房内。   “这回没骗咱,真是个美人儿……”   陆栖鸾本能地退到一张桌子后,瞪着眼道:“……你们是?”   “嘿嘿~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不不不,外面那么多站岗的,我叫破喉咙还是会有人来救我的。   但细一看,陆栖鸾发现这两个人都有共同的特征,就是唇白、面色发乌。   虽然不大想回忆,但王师命演傻白甜的时候教过她……这种症状,都是疫病者,而且几乎是快死了的状态,只要被挠破点皮,便也会染上疫病。   ……如果是知道她身份的,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儿来害她?   经过这几天的锻炼,已然成为半个戏精,沉默了一下,保持距离悲伤道:“就算要我死,也请告诉我,到底是谁在害我!让我死个明白吧!”   “放心吧,我们哥俩享用完你后便送你上路,省得你以后受你准夫君暴虐的气,大公子能出口了这口恶气。”   大公子……是鹿獠的亲生子?   陆栖鸾恍然,原来是鹿獠的嫡子与鹿青崖有怨,知道鹿青崖对她有意,便要拿这下作手段害她,用来恶心鹿青崖。   ——拿女人出气也太没品了。   陆栖鸾拿出当时考枭卫武试的速度,飞快躲过一个人的扑击,在一楼遛了两圈,那两个瘟奴病入膏肓,体力不及她,很快便恼火起来。   “再跑……再跑我们就不客气了!”   ——说得好像你们现在很客气一样。   陆栖鸾本来不太想给鹿青崖惹事,让他回去找那鹿獠嫡子的麻烦,但这两个瘟奴实在纠缠不休,便只得跑上了二楼,听那两人也追上了楼梯,正想扯着嗓子喊一声破喉咙把守卫叫进来,忽见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的影子并非只有她一个。   ……她还没叫,破喉咙自己就来了。   “跑的掉吗?!还不快乖乖地——”   两个瘟奴刚一跑上来,气儿还没喘匀,便觉脖子一冷,视野以诡异的角度弯折了过去。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别人我不知道,但你们是跑不掉了。”    第57章 易门   陆栖鸾:“我觉得咱们需要沟通一下, 不能每次上来就打打杀杀的。咱们两个现在身在敌营,进退无路,办事儿就小心点, 你看, 这地方就这么大,你直接把人做掉了, 尸体往哪儿塞?”   苏阆然则是杀人杀惯了, 听她教育了一顿, 并不觉得自己错哪儿了, 转过脸道:“我没有动刀。”   ——哦你的观念里不见血就不等于杀人是吧?非得卸他点什么东西才叫杀人是吧?!   陆栖鸾愁得慌, 道:“行行行,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马上给我去洗个手,然后赶紧离开这儿, 万一得瘟疫了我怎么跟你家二叔交代。”   苏阆然皱眉道:“你还打算留在这儿?”   陆栖鸾道:“你知道这俩人是谁派来的吗?”   苏阆然想了一会儿, 回忆起上峰给说过的匪首概况,说鹿獠座下有二子, 一个是义子,漉魂枪鹿青崖;另一个是亲生的, 叫做“瘟神”鹿慎, 人如其名, 好养瘟奴,作战时让瘟奴冲在前面,若是死在敌营里, 便会传播疫病,是官军最厌恶的对手。   “好养瘟奴做前锋的……是鹿獠长子?”   陆栖鸾道:“鹿獠长子派人来害鹿獠义子看上的本官,这说明了什么呢?”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说明匪首想捉你当压寨夫人。”   陆栖鸾道:“你这都是跟谁学的,本官一心报国,岂能屈于叛军胁迫。你得明白,叛军既然在此地盘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官军虽然都是京中精锐,但强龙不压地头蛇,用外力强压是下着,得想辙让他们从内部瓦解。”   苏阆然:“……那我去刺杀鹿獠?”   陆栖鸾痛心疾首道:“我怎么就教不会你呢?你还是带着酱酱先潜伏在贼营,我还是留在这儿当一个红颜祸水,伺机激发鹿青崖和鹿獠嫡子的矛盾,让他们内部先乱起来。另外我在敌营时看见鹿獠和官军里的某个文臣有接触,听他们话语间的意思,是要里应外合暗害金门卫与虎门卫所有的高品将领,再借此机会换上他们自己的武官,以此控制京城武备,你回去时注意些,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苏阆然皱眉道:“那文臣生作什么样?”   “我没看太清楚,要不我给你画下来?”   “……不用,我回去查一查是那些武官替补,就能找出来是谁在做手了。”   陆栖鸾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外面的人知道这两个瘟奴进来了,不能再等了,你快走,带上这个香囊,里面是我画的贼寨地形简图,至少要在官军攻山前交出去。”   “那你?”   “我不能走,我如果走了,他们便知道贼寨里出了细作,会临时变更计划,这样我们本来掌握的情报都不可靠了。”   “那一会儿匪首回来,你……”   话还未说完,楼下便传来一声开门声,楼下的人带着几分醉意走了进来。   “你先去床底下藏着!”陆栖鸾低声说着,把苏阆然塞到床底下,自己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啪一下在地上摔烂,抓起一片锋利的瓷片往地上两个已死的瘟奴脖子上狠狠划了两下,随即缩在了墙角凄厉道——   “救命啊!!!!”   苏阆然:……????   楼下的人瞬间酒醒了,风一样冲上二楼,只见他心尖儿上的小鸟儿姑娘捂着脸缩在墙角,地上不远处躺着两个已死的瘟奴。   “赵老五!!”鹿青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你们两个眼瞎了?!瘟奴也敢放进来!”   “二爷,这……”后面两个守门的追上来一看,吓得魂儿都去了一半,连忙跪下来,“二爷饶命!是这两个瘟奴说是给姑娘送花的,一时被混了过去……”   “还等什么?头剁下来扔鹿慎门前去!!!”   那二人连忙把尸体拖走,走之前忍不住道:“二爷,还是快出来吧,姑娘沾了污血,万一也染了疫病——”   “滚出去!!!”   陆栖鸾从指缝里看过去,还没见过鹿青崖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也不敢动,片刻后,便见他走过来,盘膝坐在她面前。   鹿青崖低着头,手指握得发白,闭眼深深出了一口气,哑声道——   “小鸟儿姑娘,我明天让人送你走吧。”   “嗯?”陆栖鸾愣了一下,怀疑是不是自己演得过了,呆呆道,“为什么?”   鹿青崖的眼睛微暗,道:“因为我的命有一半是义父的,不能为你杀了鹿慎。”   “……”   陆栖鸾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不忍,如果不是立场对立,毫无疑问鹿青崖是个好人,喜欢的就坦言直说,勇于追求。遇见不能解决的窘境,就把利害挑得明白,绝不自己一个人优柔寡断地拖着。   见她不说话,鹿青崖自嘲道:“是我废话了,遇见这样的事,你在这儿也待得不舒服。我找几个得力的人,趁官兵没来,把你送出青帝山,往西一直走,等到了輋县,便是佛门的地界,战乱不会打到那里去,你也好……”   “你不用说了,我不走。”陆栖鸾坐直了身子,道,“四面都是战乱,官兵、流匪到处都是,能不能安全过了梧州府还是未知,留在这儿反而比较安全。”   这话是假的,除了关注贼寨的动向外,陆栖鸾也不忍鹿青崖就这么和官军对抗下去,还是想慢慢劝他,如果他答应招安就完美了。   但鹿青崖显然是想多了,从她说不走的那一刻起,整个人都好似活了一般,酒劲上涌、面色潮红,恍然觉得自己那几筐菜花没白送。   ——她答应留下来,那、那就不是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还是说她听说了今天他在义父面前求了主婚的事,现在这个态度就是答应了?   鹿青崖的眼睛顿时迷糊起来,嘴上结结巴巴地问道——   “小鸟儿姑娘,你、你的意思是,你愿意跟我姓鹿吗?”   陆小鸟儿姑娘见他刚说出这句话,后面床底下的雁云卫杀人狂就已经按着刀出来了,连忙抓住鹿青崖的肩膀不让他转过去:“……少侠。”   ——哎哎哎?她这是???   陆栖鸾:“我愿意姓陆,真的,特别愿意。”   鹿青崖,安静地炸了。   ——如果这是梦,就让我长醉不复醒吧。   ……   “干嘛呢,人家都睡过去了,你能把刀收起来不?”   把醉得不省人事的鹿青崖搬上榻后,陆栖鸾便见苏阆然幽幽地看着他,顿时一阵胃痛。   “你别看他这样,其实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苏阆然:“你之前说王师命也是个好人。”   他一句话说得陆栖鸾的少女心痛得不能自已:“他跟之前那几个心机男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你都把小名告诉他了。”   “……不然你让他喊我什么?鸟姑娘?”陆栖鸾说完又觉得不对,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儿?”   “陆姨说的。”   陆栖鸾:“……你学坏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说,我娘还跟你抖了我什么黑料?”   苏阆然没说话,忽见外面又是一阵火把攒动,掀开窗缝往外看去,只见西北面那把守森严的正堂处,鹿獠亲自出迎,接着一个熟悉的落拓青衫,入了正堂。   “怎么了?”   陆栖鸾也走了过去,一眼望去,便是一愣。   “老叶他……怎么堂而皇之地被请进来了。”   ……   “二爷、二爷,快醒醒,大公子气得不行,一大早便去主公面前告状了!”   鹿青崖一息前还在做着跟小鸟儿姑娘种菜花的梦,被暴力摇醒后,坐起来就黑下了脸。   “又怎么了?”   “您忘啦,昨天晚上大公子派了两个瘟奴来……咳,您不是让我们割了瘟奴的脑袋扔去大公子院子里了吗?”   鹿青崖揉着眉心道:“是啊,你们没吃饭?没扔进去?”   “扔进去了,大公子一房小妾今天早上就发了热,说是您故意让他的姬侍染瘟疫,闹到了主公面前。”   “哦,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鹿青崖坐起来癔症了片刻,眨了眨眼,忽然反应过来道,“小鸟儿姑娘呢?她昨天晚上受了惊吓,都怪我睡过去了,你们给她送药了没?”   “送过了,大夫们说,姑娘体质强健,正是百病不侵的年华,喝药反而有害。”   ……哦,那他就放心了。   稍稍拾掇了一下,鹿青崖下了楼,便见窗棂投下的晨光落在新搬来的书案上,他未来的小媳妇提笔写着什么,见了他来,把写好的东西给他看。   “这是(我弟的)生辰八字,你的呢?”   真是美得跟一幅画儿一样。   鹿青崖已经不知所谓了,愣愣地告诉了她,见她把他的八字也写下来,问道:“你写这些做什么?”   “我们老家的规矩,要定亲前要把生辰八字给公公看一看,说来我都在这儿枯坐一天了,还没见过你义父,能不能……”   “能、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走我们这就去。”   旁边的随从见鹿青崖又开始犯蠢,连忙道:“主公昨夜与贵客详谈了一夜,此时怕是不方便。”   “什么贵客?”   “昨天二爷回来后,易门的封骨师便来访了,主公十分高兴,把人迎了进去。”   封骨师……   陆栖鸾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心想王师命不是在京城吗?片刻后她便想明白了……王师命没杀人前好像和叶扶摇认识已久,而叶扶摇多半也知道他的江湖身份,多半是冒充他了贼寨。   ……老叶胆子可真大啊,就不怕被人识破以后酿酿就没了爹吗?   鹿青崖这会儿清醒过来了,道:“封骨师不是说被一个出巡的狗官抓到京城去了吗?这么大的人物,栽在个小官儿手里,也不嫌招人笑话。来我青帝山做什么?”   陆狗官刚刚对鹿青崖产生的那么一点好感又被残忍地怼了回去,面无表情道:“若是不方便,改日也行。”   “改什么日,就今日,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鹿哥哥是真的喜欢小鸟儿   但小鸟儿……她真的是个狗官啊!!!   ……   诚如大家所言,我们家仙女儿的良心已经在官场中腐烂了。 第58章 大忽悠   “……老夫膝下有二子, 大儿乃亲生,体弱多病,承了他娘的性子, 寨中弟兄都觉得不像老夫。反而是那义子, 性情豪爽,对老夫十分尽心, 各分堂堂主也大多服他而不服老夫大儿。如今老夫年事已高, 打拼半生留下这般基业, 若是给了大儿, 怕他镇不住, 给了义子,又怕他坐得名不正言不顺。先生乃易门中人,有洞彻世事之能,可否相教?”   一枯蜡, 两盏茶, 青帝寨里少有的安静对谈,到天明时, 才从朝廷局势谈到继位之争。   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 继承人的事总是最烦心的那一茬。叶扶摇听惯了这一套, 晓得鹿獠这种在江湖上混得久了的人, 捧谁谁倒霉,嘴和心一样,看着都红, 芯子里是黑的。   “鹿盟主有所不知,在下在京中暂歇了数月,偶有所闻朝中夺嫡之争,一旦失妥,便会动摇根基。为人父,为人君,总要今早抉择才是。”   为人父,为人君……   鹿獠沉默片刻,道:“听闻皇帝宠庶子,让庶子听政,致嫡子抑郁而终,可有此事?”   叶扶摇笑道:“看来鹿盟主心中已有计较。”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道清朗声音——   “义父,我把人家的八字带来了,您找人帮我相一相吧。”   鹿青崖兴冲冲地抓着陆栖鸾的胳膊把她带进来时,一眼便看见一个青衫人坐在与他义父相当的位置上,面上浮出疑惑之色,道:“义父在忙?”   “不忙,只是和贵客聊得久了,耽误了些时间。这丫头便是……”   ——果然是老叶,谁都不服就服你个大忽悠,龙潭虎穴你丫是真敢来啊。   叶扶摇见鹿獠的准儿媳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换了个坐姿,伸出四根手指轻轻敲着耳侧,眼里那笑意怎么看怎么气人。   ——第四个了是吧,你笑我是吧?再笑本官回去抢你的酿酿给我酱酱做压府猫媳!   在陆栖鸾的表情变得狰狞之前,鹿青崖扯了扯她的袖子:“小鸟儿姑娘,义父叫你呢。”   “哦。”陆栖鸾整理了一下神色,道,“小女遂州人氏,见过鹿盟主。”   鹿獠也听说了昨天晚上的事,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接过那八字,转而对叶扶摇道——   “老夫平生无所愿,待义子胜于亲儿,闻易门玄术通神,还请先生为吾儿看一看八字。”   陆栖鸾眼里老叶是个很谜的人,说是个大夫,从没见他看医书,总是听其他军医说这人治过的动物比人多,平日里躺在摇椅上要么是在撸猫要么是在打盹,活似个快要作古的老年人一样。   陆栖鸾总觉得这等尸位素餐的人养在府里简直就是国家的蛀虫,但你问个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即便是跟他一点不沾边的东西,也都难不住他。   果然他看了不到片刻,开口就一串一串的八字排盘,一会儿“佛灯火”、“剑锋金“,一会儿“破军星君通火气”、“六疏远亲立权衡”,云里雾里地忽悠了一阵,最后以“命中遇贵人必有转折”为结尾,说得所有人一愣一愣的。   “王师,说了这么多,您还没说另一个呢,她怎么样?”   “不急不急。”叶扶摇把陆栖鸾给的八字儿拿远些眯着眼看了看,道:“……从八字上看倒是个老实孩子,勤勉刻苦,乐天知命。但再看这位姑娘面相,倒是与这八字不太合,唇薄眼媚,命中天生桃花煞,若叫我说,少主还是考虑考虑吧。”   鹿青崖当即就不太高兴,正想说些什么,鹿獠忽然开口道——   “玄易之说终究是冥冥天命,如王师所言,天命之来去并非凡人可捉摸,若真是劫难,也不是毁了这一桩婚就能避得过的。吾辈绿林中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区区小劫。”   “鹿盟主豁达。”叶扶摇暗笑若是寻常人家,稍稍上心的父母,谁不是忠言逆耳,反倒是这人,倒真是父子情深……   显然鹿青崖对鹿獠的崇拜又更上一层,道了声谢义父成全,便开开心心地拉着陆栖鸾出了门。   陆栖鸾回头看了一眼正堂,心里古怪,跟在鹿青崖身后试探道:“你就真不怕我是个不祥之人吗?”   “那都是他们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义父通达洒脱,你嫁、嫁过来后也不用担心,明天我就发帖子请南武林的朋友,想请你认识认识。”   “为什么?”   “这乱世女子难安身,多认识一个朋友就多半条命。”话题说不到两句又严肃了,鹿青崖话风一转,道,“我看你这两天菜花吃腻了,你还喜欢什么?我找来给你。”   “我不需……”陆栖鸾刚说到一半,忽然眯起眼看向墙头上滴溜溜跑过一条白色影子,叼着一块火腿,后面跟着两三个绿林,拿着菜刀追在墙下。   “快、快!竟敢偷吃老子的火腿,看老子不活拔了你的皮做红烧狗肉锅!”   一把狗粮一把毒糖奶大的狗,陆栖鸾哪能不认得,在鹿青崖疑惑的目光下啊了一声,墙头的酱酱耳朵瞬间竖起来,摇着尾巴便顺着墙边跑过来跳到了陆栖鸾怀里。   “这狗是谁的?”   鹿青崖回头一问,后面气喘吁吁追来的伙夫道:“二爷见笑,这条死狗不止偷了我的火腿,还咬烂了笼子、放了后厨的一笼子山鸡,小的一时怒极,就追到这儿来了。”   “那确实不像话,小鸟儿——”   鹿青崖刚一看向陆栖鸾,就见她抬起头泫然欲泣道——   “狗、狗狗那么可爱,竟然红烧……不,竟然吃狗狗!”   鹿青崖:“……”   鹿青崖:“听见没,以后寨子里都不准吃狗肉!让我看见了,小心我拿他下锅!”   伙夫一脸懵逼,愣愣地回去了。   “小鸟儿姑娘,你这是……”   陆栖鸾抹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正色道:“我见这狗与我有缘,能养它吗?”   “能,能能能,你想养多少都行。对了,这狗儿四处乱窜,我怕它去过后面的瘟井了,带它去找大夫弄点药汤喂一喂防疫吧。”   “瘟井?”   想到这个,鹿青崖脸色微冷,道:“在东侧那边那座荒山后,有一个深谷是养瘟奴的,这些人是从流民里收拢来的,关在一起,左右也治不好了,就在他们死前给好吃好喝的,有送命的事便让他们去做。”   ……难怪,官军要那么多军医和药材,是吃了这儿的苦头。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如果战乱再平不下来,流民只会越来越多。   想到这儿,陆栖鸾也不再追问,随着他去了后面的医寨。   先前与她在一起的军医们一个也没少,都被安排到里面救治伤患了,见她安好,稍稍松了口气,趁鹿青崖与外面的人说话时,一边给陆栖鸾找药,一边低声道——   “陆大人,听贼寨里的风声,你当真要委身给贼人?”   陆栖鸾捋着酱酱的毛,低声道:“贼寨的形势比我想得复杂,可能和官军叛徒有勾连,总而言之先周旋着,你们保护好自己,切莫暴露枭卫身份。昨天我已经和雁云卫取得了联系,一有机会脱身,我定会带你们出去。”   “陆大人今日牺牲,卑职等人铭记于心,待出去之后死也不会说出半个字!”   ……不不不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陆栖鸾正想解释一下,忽然看见后面一个病人从榻上一下翻起来,抓起旁边为病患削病肉的尖刀就朝着鹿青崖的后心刺去——   “纳命来!!!”   病人来得快,但到底躺了多日,鹿青崖立时反应过来,侧身闪过病人的攻击,随即便抓住他的手腕一拧,只听一声惨叫声,那人的骨头已经被彻底扭断。   “不是说抓到的官兵都埋了吗?怎么还救了一个?”   旁边的其他人连忙过来按住那人,道:“二爷恕罪,是大公子救的,说是哪个官儿的亲戚,想救回来套些情报。”   “套情报?是留着恶心我吧。”   鹿青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听那被按在地上的官军俘虏怒红着眼睛喊道——   “叛军贼子!我就是化作鬼,也要生啖你肉,为我兄弟报仇啊!!”   他刚喊完,便让人拿了个药包堵住了嘴。   “二爷,这人是送回大公子那儿,还是——”   “杀了吧。”   陆栖鸾屏住呼吸看到这儿,一咬牙正要站起来,被旁边的军医狠狠按了下去。   “陆大人,忍住……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不然就全完了。”   ——你以为这是哪儿?这是叛军敌营,你活着,其他人都还能活,你死了,所有人都要跟着陪葬。   直到口中咬出了血腥味,陆栖鸾这才冷静下来,低下头掩住眼里的悲怒,待到鹿青崖来问她时,再一抬头,眼地又是一副寻常之态。   “抱歉,吓着你了,你这脸色。”   “没事,那官兵,真的要杀?”   “没办法,怕染疫病,三天就要杀一次俘虏。”说罢,鹿青崖见她脸色有些苍白,道,“是不是……不太舒服?”   旁边的军医连忙道:“这位姑娘好像是受过惊吓,气虚血亏,需要多休养休养。”   鹿青崖一听她到底还是受惊吓了忙道:“寨子里这两天乱的很,你还是去休息吧,我有个朋友今天正好要过来,晚点再去找你好吗?”   “……嗯。”   送走了陆栖鸾后,鹿青崖也便折往山门口,身边的随从不禁好奇道:“二爷,咱们准二夫人真的是遂州乡下来的吗?不知道为啥,总觉得她像个官家小姐似的。”   “说什么傻话,你去找个官家小姐伺候伤患去,不吵破天才怪呢。”   随从连忙奉承未来准夫人貌比天仙云云,听得鹿青崖一阵受用,直到见到寨子门口一个乌衣游侠儿,这才神色一扬,喜道——   “殷战好兄弟!两年不见,今日你来的可是时候!”   与他招手的那人,一身落拓扮相,眉眼却十分精神,远远地就喊道——   “青崖,在门口就听见人家说你要娶亲了,我还当你要跟我一起抗十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红颜祸水泼到你身上了,苍天有眼啊!还不带出来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打野的太子。   太子:“……你是不是要把我的基友都一个一个干掉?”   陆小鸟儿:“天意弄人,真不怪我。” 第59章 看破红尘陆大人   陆栖鸾一路一言不发, 回了鹿青崖的院子后,带着酱酱进到房里,关上门窗, 蹲下来把酱酱脖子上的项圈解开, 从项圈的夹层里抽出一张乍一看平平无奇的细绢布。   四卫间传递密信有自己的法子,重要的信息用特别的东西写上, 碰到水或者火就会显影。陆栖鸾帮着收发密信也有段日子了, 闻了闻绢布上的气味, 便了然了个中奥秘, 拿了房间里的冷酒浇在绢布上, 不多时便显出青蓝色的字样。   ——监军于尧、录事贾炳,私挪军饷,疑与贼通,月旬攻山, 伺机脱身。   月旬……就是后天了吧。   如果查明真的是剿匪官军中的监军与贼私通, 按照官制,要等将领拿到十足的证据后, 上呈都察院,由都察院过审后, 派特使持调令来梧州, 经查实后方可撤销监军之权。在边关, 将在外,君令亦可有所不受。而剿匪的军队不比边军,权力制衡复杂, 监军有着几乎和主帅一样的调兵权力,等到走完流程,战事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除非,是枭卫。   枭卫可以随时随地办案,五品以上的枭卫可以越过三司直接下令捉拿百官,区区一个监军也不例外。   换言之,南岭这儿只有她一个枭卫,她得回去了。   想到这儿,她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可以看见外面的人抬着系着红绫的喜酒,一脸笑意地从门前走过。   三日后,就是拜堂的日子了。   鹿青崖是真心实意的,与之前的那几个带着目的接近她的不同,他的感情质朴而干净,抛却立场不谈……如果放在半年前,她毫不犹豫地就会答应。   而现在……   陆栖鸾关上窗子,平复了一下心境,点燃火折子将绢布烧掉,正在收拾时,忽见酱酱跑到了门前,忙把灰烬擦干净扔到花瓶里,一扭头,便听有人推门而入。   “这就是小鸟姑娘,你也算见过了,倒时红包若少一个,我可不放过你。”   “……”   这不是祸水,这……这这这是祸害啊!!!   殷战怀疑自己最近眼残,揉了一下眼睛再看,显然里面的陆栖鸾也呆滞了片刻,两厢无言,殷战果断把鹿青崖一把扯到外面,关上了门。   “兄弟,这个女人你不能娶。”   鹿青崖愣了一下,瞬间感到了背叛:“……怎么连你都这么说?”   “我……”   ——这踏马的要怎么解释?解释里面那位是个杀夫卫道的朝廷狗官?说出来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亡好嘛!   鹿青崖怒道:“你是不是也听信了寨子里的谣言,说她八字和我不合?!我告诉你,咱们兄弟归兄弟,你跟我打架斗嘴什么都行,就是不准说她半点不好!”   ——不兄弟,她不是跟你八字不合,她是跟所有人八字不合……   殷战捂着脑袋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半晌,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在正值战乱,儿女情长的事等到平定后再说成吗?”   “你这人回了趟家怎么变得这么犹犹豫豫的?她那么善良的姑娘,现在不娶回家,等到别人下手来抢,那不是晚了吗?!”   殷战数年前来南岭的时候就与鹿青崖见过,当时有一个恶绅欺压良民,逼死妇女,他在酒馆里听了,就打算去教训教训,岂料到了恶绅家中,发现有一人与他不谋而合,在他之前便惩治了那恶绅,便是鹿青崖。   二人都是性情豪爽之人,于此事后十分投契,后来殷战知道了他是鹿獠义子,也晓得他为人耿直重恩,多次劝过他脱离青帝寨,但鹿青崖一向对鹿獠崇敬有加,为此还和殷战打过两次。   本来殷战都不打算劝了,可眼下情况不同,青帝寨叛乱,他作为先锋大将,如果不能招安,那就一定是死路一条,殷战本来打算能劝则劝,劝不了就在青帝寨里先埋伏下来,直到看见陆栖鸾在这儿。   ……求你了兄弟,你就让这个纯洁善良的狗官去祸害别人吧。   殷战发现自己首先就没啥立场去插手别人的婚事,只得转移了话题,拉着他在石阶上坐下,忧心忡忡道:“抱歉了青崖,刚刚一时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其实说这些……那个,我是想等平乱后,你也能娶得安心不是吗?”   其实想一想,先前那几个未婚夫,都是因为自己犯了事儿才被陆栖鸾怼进牢里的,假如他们不犯事,陆栖鸾的态度还是很宽容的。   “平乱?你这是什么意思?”鹿青崖捕捉到他话里的细节,目光微微疑惑。   平乱平乱,平的是乱,至于什么乱……自然不言而喻。   殷战肃容道:“我想你去应下朝廷的招安。”   鹿青崖脸色变了,站起来闭上眼道:“兄弟,你我虽然有过命的交情,但这种话还是免提了。当年你也是见过的,朝廷就差跪在易门面前请那些人出山,何等的礼贤下士……不过转眼的功夫,江山一定,说杀就杀,一个都没放过。寨中的兄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便是想金盆洗手,哪一个不是案底累累?我明说了吧,招安此事,就算是义父开口答应,我也非要一抗到底。”   这就是没法妥协的地方,这些绿林匪的案底实在是太多了,尽管也有不少除魔卫道的英雄事迹,但打家劫舍终归没少干,就算是从了良,经过这一波叛军洗礼的百姓首先就不会同意。   殷战一时也没能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话,叹了口气道:“起义一事终究发在梧州,而梧州在楚境中南,一旦朝廷调集南方各州各郡的兵力,不止保不住你的兄弟,我怕到时你……”   鹿青崖打断他道:“别说了,再说一句,你我朋友都没法做了,我还想你喝多一杯我的喜酒,别酒还没冷,心就先凉了。”   ——我是怕你尸体都凉了再说这话就晚了啊!   鹿青崖显然是听不进去的,外面的随从进来说又由于一批梧州豪杰听说他娶亲,来相贺顺便借此投靠,他便让殷战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回来再找他。   院子里就剩下殷战一个人,心如乱麻。   里面听窗根听了好一会儿的陆栖鸾见外面没人了,方开了一条门缝,露出一只眼睛道——   “下官见过殿下。”   殷战表情扭曲道:“不是听说你去崖州请谢端出仕吗?你咋跑到梧州当人家的压寨夫人来了?”   陆栖鸾:“回殿下,下官是无辜的。被贼寇无端劫来贼寨,当做是被狗官戕害的良家女子,为周全己身,无奈不得不出卖色相周旋至此,让殿下见笑了。”   殷战顿生同情:“那还真是委屈你了,我跟鹿青崖私交还行,要不等会儿我跟他说一声你是故人之女,把你带走你看怎么样?”   陆栖鸾:“不行,下官为国为民一腔赤诚,左右都耽误了请谢公出仕的行程,不祸祸贼寨点什么将功抵罪,我怕回去后御史台又要喷我。”   “人家知道你在京城的丰功伟绩吗?你一个姑娘家,总不能真的嫁过来吧,陆大人知道你这么牺牲吗?”   陆栖鸾道:“事到如今,下官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殷战听得悲从中来,看了一圈周围的红绫,道:“你是不是已经看破红尘了?”   陆栖鸾幽幽道:“我没有看破红尘,只是命运弄人。”   “那你骗鹿青崖的心干啥?”   “不骗您以为下官如斯娇弱之身能在敌营活下去?您觉得我脸上画着两朵遗世独立的白莲花?说到底下官之所以到这梧州来,不就是因为殿下撂挑子不干,让下官不得不千里迢迢来南岭找新首辅坐镇朝堂?”   满腹怨气地怼回去两句,果不其然看见殷战脸上有些惭愧之色,陆栖鸾的心里终于代皇帝受到些许慰藉。   “废话下官就留着以后说,刚刚也听见了,殿下想招安的心思是好的,但怕是不了解个中内情。”   殷战见四下无人,靠近了些问道:“什么内情?”   “官军的监军于尧和鹿獠有所勾结,我亲眼所见,他带了官军的布防图给鹿獠,又许诺他私自调了官军的军饷,恐怕还透露了官军粮草的行军路线,用以资敌。”   “于尧……这人不少都察院的左丞吗?是谁的人?”   “都察院本来是两边不靠,上但次聂言的事漏出去些左膀右臂,我猜左相的人急了,便让自己插在都察院的人紧着四卫的职位盯,想趁枭卫动手查他们之前先掌握京中的武备。说点不好听的,这事若真让他们办成了,将来逼宫夺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殷战坐在石阶上支着下巴想了片刻,摇头道:“父皇这几年杀的人不少了,他们猖狂不了多久,至多一两年就完了。”   “殿下,”陆栖鸾想起当日在宫中皇帝对公主说的话,不甚赞同道:“做父亲的并不会永远都那么强大,他总会老的。我们做子女的靠父母庇佑才活到这么大,不能因为习惯了养育之恩,就觉得什么困难他们都能应付……这可是整个国家。”   殷战默然片刻,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道:“是我对父皇当年做下的事心结难解,走得鲁莽了。”   陆栖鸾不由得想起那一夜官道上,鹿獠对官军叛徒的要求,问道:“可是易门之事?”   殷战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偷听到鹿獠和那叛官接头时,说让官军把军饷和易门之主的天演遗谱交给他,军饷我能理解,天演遗谱是什么?”   殷战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险些跳起来:“糟了,天演遗谱上记的是我大楚的龙脉!绝对不能落在叛军手上!”   陆栖鸾听得玄乎,忙把他拉进门让他小声点,道:“龙脉是啥?是不是那种祖坟冒青烟的地方,铲了大楚就要倒霉?”   “不不不,你说的那是天机道,易门和天机道不一样,天机道讲究顺天意承人运,阳行阳道。易门擅用玄术夺人气运,甚至于偷夺国运。我幼年时有一个好友,为人清廉,做地方官时杀了易门三师里招阴师的一个门徒,后来朝廷延请易门出山,夺四邻王气成天下霸图前,为示诚意,我父皇他……便将我好友判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他的人头送去了易门,这才请了那些妖人出山。”   陆栖鸾听得心底一凉,也晓得他说的是陈年旧恨了,一时对太子隐约的埋怨也淡下去不少,道:“那,这天演遗谱到底有什么用?”   殷战冷静了一下,道:“天演遗谱外人看不懂,只有易门中人才懂。易门有三大流派,招阴、封骨、天演,但前两者并不通晓玄术,只有一个天演师懂得,因而门中之皆听天演师行事,所谓遗谱,就是天演师在任时,将一国之气运龙眼制成遗谱,刺在背上。天演师死后,朝廷便将他背上的刺青剥了下来,就是天演遗谱,遗谱并不是什么山川地理,而是由玄术推演出来的人,这些人冥冥之中支撑国运,若是被外人发现并刺杀,国家就会分崩离析。”   陆栖鸾有些难以置信,但见他说得严肃,觉得此事还是避免的好,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刚刚说,天演遗谱只有易门中人才懂……易门中人,是王师命那样的吗?”   “对,就是上回你怼进大牢里的那个……你怎么了?”   陆栖鸾猛然扭头望向山寨正堂处,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鹿獠要对装成王师命的叶扶摇热情款待了。   “坏了,老叶万一答不出来,就有危险了。”    第60章 大混战   天色刚黑, 寨中半数的明火都灭了,待月出东山,又掩入云层前, 鹿獠亲自带着人去了后山一处狭道接了外客。   这些外客与寨中毫无规矩的绿林有所不同, 俱都是一身整肃的黑衣,待交接了几车军饷后, 便整肃地立在两侧, 给中间的一个稍矮的帷帽中年让出路来。   “……为了这张遗谱, 险些劳动到顶头的国老那儿去, 那些和尚可不是好说话的, 若非看守修罗寺的两位高僧都出去讲禅了,只怕今日还送不到您这儿。于大人对您的诚意,可见一斑啊。”   说着,那人呈上一只平扁的匣子, 那匣子与寻常匣子不同, 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青玉材质,边缘刻着一些模糊的梵文, 盒子中间雕着三四圈镇魔种子印,手一触, 便有一股阴冷之意顺着指尖流到五脏六腑里。   鹿獠并没有去接, 而是让跟在旁边的鹿青崖接下, 打开后没有发现什么机关,这才将其中的物事取出。   这是一张已经有些破损的人皮,像是被生生撕下来一般, 已经被药料重新整过,是以泛黄得并不厉害。破碎的地方也细细缝好了,火光下可见上面诡美的纹路,仿佛某种文字。   “义父,这些字怎么一个都看不懂?”   鹿獠做了个让他回去说的手势,对那官员道:“于监军的意思我晓得,你回复他,事成之后许他的好处不会少。”   那官员连连称谢,很快便离开了。   鹿青崖看着鹿獠将那块人皮反复细看,不禁问道:“义父,到底是官军,过从甚密是不是不太好?”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鹿獠收起人皮,转身对鹿青崖道,“青崖,为父是看重你,这次才特意带你出来,让你上战场时好安心,官军里有我们的人。”   是吗……   鹿青崖略一点头,道:“谢义父看重,青崖明日定不负所托!”   “好,今日你好好休息,这遗谱只有易门中人能看得懂,为父这就去寻封骨师了。”   “义父慢走。”   目送走了鹿獠,鹿青崖的眼睛黯然片刻,旁边的随从不由问道——   “二爷,你说,主公和官军是不是过从太密了?先前不是还杀了……”   “义父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别问了。”   鹿青崖走了两步,转身问道:“殷兄弟呢?忙到现在,你们可安排他了?”   “安排了,就在西院,但刚刚伺候的人去了,说是不在,好像出门溜达了。”   鹿青崖本来想找他喝酒的,一听便兴致缺缺,道:“这人酒量不行,多半是怕我把他喝倒了,这才躲我。”   “您不回去找夫人吗?”   “这么晚了她都睡了,算了吧。”   “看您说的,这才几时?明天就要开战了,夫人多半没睡着呢。”   听了他这话,鹿青崖咳嗽了一下,眼底渗出掩不住的柔色,随口嘱咐了几句注意夜岗,便抬步回了院子,走到侧边给陆栖鸾找的房前时,见室内烛火并没有亮着,转头走出几步,又忍不住走了回去,轻轻敲了敲门。   “小鸟儿姑娘,你睡下了吗?”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凝神细听了片刻,并没有听见房内有什么活人的动静,鹿青崖面上微露疑惑之色。   “小鸟儿姑娘?”鹿青崖又问了一遍,这才推开门,当月光洒进来,照亮室内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空无一人,只剩下桌上待试的红嫁衣。   ……   陆栖鸾是第一次上房顶,以往听说书的说的热闹,实际上趴上屋顶,山风一吹,整个人冷飕飕的,加上身子下面的瓦片硌得慌,十分难受。   转头一看,殷战已经开始系蒙面巾了,顿时对这个前·当朝太子的江湖修养感到震惊。   “殿下,你这……惯犯了吗?”   殷战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你别说话,动都别动,出一声鹿獠都会发现的!”   陆栖鸾本来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多余的蒙面巾让她也挡一挡,他这么一说只好闭嘴,看着他挪开两三片瓦片,便能瞧见下面不远的地方,熟人的影子。   殷战是准备抢了遗谱后,索性带她一起走的,便把她也带了过来,左右明日便要进军,至于其他被抓的俘虏,只能留待后面解救。殷战打算抢了遗谱先跑出去,兜一圈甩掉追兵后再来房顶上捞她.这地方是青帝寨最高处,后面有一棵榆树挡着,等会让一乱,她可以顺着房顶藏到树洞里,谁也不会发现。   殷战嘱咐了两句,便打了个手势,朝房檐下翻下去,很快便消失在黑夜里。   陆栖鸾心想看这流畅的功夫,她该感谢太子走得早以免耽误国家吗?   心里暗暗吐槽间,便见叶扶摇坐回了椅子上,外面的鹿獠正好进入门中。   “先生夜安,因有要事深夜叨扰,还望见谅。”   打过招呼后,叶扶摇依旧是那副闲散的坐姿,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忽然抬头看向上方。   陆栖鸾吓得一抖,但很快冷静下来,这么小的缝叶扶摇就算是长了鹰眼也根本看不见。   “先生?”   鹿獠喊了一声,叶扶摇方才笑着收回目光,道:“抱歉,有只夏虫进来了,盟主何事?”   “先生可识得此物?”   鹿獠将刚刚收到的人皮放在桌上,随后紧盯叶扶摇的神色。   叶扶摇并没有看,而是先端了盏茶,喝了一口,温在手里,道:“此物被目为邪物,原应镇在修罗寺,由高僧镇守,鹿盟主能拿到,真是好本事。”   “先生既然识得,那合该物归原主才是。”   鹿獠笑了,递来的手刚伸过去,就让叶扶摇拿着茶盏虚虚一挡。   “先生为易门三师,难道就没有寻回本门圣物之愿?”   “一来,易门苗裔几被诛杀殆尽,三师已散,我拿着也无什么用处。二来,若我今夜真的接了,这皮倒是回到我这儿了,但只怕我这人也该归青帝寨了吧?”   鹿獠将人皮放回桌子上,笑着站起来道:“先生是通透的人,老夫便直说了吧。你易门与朝廷有不同戴天之仇,楚境内已无你容身之地,但,老夫敢保你!只要先生愿与老夫一道成就大业,老夫保你易门东山再起!”   叶扶摇悠悠叹了一声,道:“盟主看重我这闲人了,在下平生胸无大志,也就图玩个乐子。盟主既立大业,当有四海之奇人异士相投,也不差在下一个,这便告辞了。”   鹿獠负手冷笑,道:“先是可曾听过——爬了一条绳子,便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哪怕有想跑的,老夫也定让他栓的死死的!还是说,先生并非真正的封骨师,连这遗谱上一字半句都译不出来?”   ——完了,老叶你完了知道吗?叫你装,玩儿脱了吧。   陆栖鸾怀疑下一刻叶扶摇就得被鹿獠给吃了时,外面的守卫忽然惨叫一声,一道快得急如星火的身影风驰而入,转眼见寒芒已然削至鹿獠眼前。   “何方贼子!”   鹿獠躲过那剑,见那黑衣人一把将桌上的遗谱抓在手里,大喝一声,厉掌拍出,带出的掌风将空气撕得作响。   鹿獠武风凶横,殷战见遗谱到手,不欲与他纠缠,草草对了一掌,便觉得筋肉发痛,心道这人不愧是南武林盟主,须得在五十招内结束,否则拼起根基来那就跑不了了。   二人从里间打至门口,眼瞧着抓住个缝隙,正要脱身跳上墙头,忽然侧面袭来一杆乌枪——   “谁人敢闯我寨……你!”   完了,鹿青崖也来了。   都是朋友,没必要说话,只看眼睛也认出来了。   殷战想这下他跟鹿青崖的梁子要结大了,忽然听见里面的,叶扶摇忽然哎呀一声,退到一侧以一种十分假的腔调道:“盟主救命,房顶有人!”   ——卧槽你大爷!   房顶上的陆栖鸾匆匆爬起来,刚想躲,忽然身后瓦片一响动,有人把自己一把捞起,夹着闪至一侧,随后房内鹿獠抓起一面沉重屏风,往上一掷,只听一声轰然乱响,竟生生将房顶砸穿。   “宵小匪类!滚出来!”   陆栖鸾险些被砸,惊魂未定地抬头,愣道:“你不是回去了吗?”   “军中有变,不宜久留。”   苏阆然刚扔下这句话,下面的鹿獠便一掌劈断承重的木柱子,脚下木梁立时发出崩溃之声。   “劫持我,去把下面那个救走!”   “那是谁?”   “东宫跑了的那个!”   ……今天晚上,真是乱。   苏阆然无法,只得配合着陆戏精拿刀背虚虚抵着她的脖子,跃入院中,还没等他组织好言语,便听陆栖鸾嚎道——   “救命啊!官军进来烧杀抢掠啦!”   苏阆然:“……”   鹿青崖正与殷战缠斗,回头一看,脑子轰然一乱,待看见苏阆然的面貌,顿时大怒:“是你!放开小鸟儿姑娘,我留你全尸!”   ……不不不你都说要他的尸体了这是想要救我吗?!   陆栖鸾心想这可能是江湖人放狠话顺嘴溜出来了,忙喊道:“救命啊!那陆狗官派人来抓我回去了!!!”   陆狗官这边厢演得入戏,那边匪首显然着了她的演技,急得上火:“你想要什么好说,拿女人当盾牌算什么男人!”   ……发生这样的事,其实他也不想的。   “我……”   见苏阆然不明情况,陆栖鸾作为一个人质再度抢话道:“你不要管我!这狗官是想要那张人皮,千万别答应他什么备马开寨门的要求!就算我死也不要让这狗官逃了!”   苏阆然面色木然道:“按她说的做。”   鹿青崖咬牙对一脸懵逼的殷战吼道:“殷战!我当你过命的兄弟,没想到你竟然投靠了朝廷!”   ——不,你误会了,他刚刚叛出朝廷。   殷战一愣,险些一掌让鹿獠打中,连连避开,道:“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那边鹿獠已将殷战压了下风,怒声道:“青崖!还不动手将贼官拿下!”   “可义父……”   鹿青崖已经为个女人破了太多的例,鹿獠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叶扶摇,想起昨夜又提及时,他说近日寨中有妇人会妨他之大业,虽未点明,但也晓得定是陆栖鸾无疑。   “世上妇人千千万,有什么可惜的!为父代你断了这祸端!”鹿獠心中生怒,向来杀伐果决,攒起十成功力,劈向陆栖鸾。   这招似掌实爪,看着是打向苏阆然,实际上却是奔着陆栖鸾去的,这一掌若是拍实,便是熊罴也能让他撕下一一块骨头。   苏阆然看出此招难接,将陆栖鸾轻轻推至一侧,雁翎刀调转,年纪轻轻的少年郎,面对武道巨擘,竟也不避,而是迎锋而上,铿然一交击,鹿獠本欲一掌毙敌,却不料对方根基浑然不似他的年龄半分,大喝一声,攒起左掌再补一击。   轰然一声巨响,陆栖鸾回过神来后,便只看见苏阆然身后的土墙直接被巨力打穿,但似乎并未分晓,只听追出去的鹿獠大声道——   “好小子,官军里竟有这样的人物!假以时日,天下罕有人与你争锋,可惜……你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不一定……”   陆栖鸾听见后面幽幽飘来一句,鬼使神差地望向身后从一片瓦砾中徐徐走出来的叶扶摇,后者正望向远处的夜空。   远处,飞起一片连绵烟火。   “你看,官军进攻了。”    第61章 傻人   “于监军, 进攻事宜尚未安排妥当,怎就下令动兵了?!”   官军大营,虎门卫与雁云卫的将领们纷纷面露愠色, 望着坐在虎皮椅上的监军于尧, 恨得牙痒。   于尧晃了晃茶盏里的清茶,道:“诸位将军倒是好定力, 再者, 不就是个接应的人选没定吗?就算你二卫能力有限不能报效皇恩, 到时候也有本监军接应, 定然万无一失, 就算写起折子来,也好看点,不是吗?”   攻防变阵之术,只有经年累月操练士卒方能掌握, 于尧一介文官, 平日里就会纸上谈兵,哪懂半分军事?   “于监军, ”虎门卫的郑统领压着火气高声道,“青帝寨能在南岭盘踞数十年, 必有其诡谲之处!若一旦进攻失利, 右军无法及时呼应, 我们这两万官军可是要深陷南匪腹地的!”   于尧冷笑道:“出征时说得多好呀,说区区南匪,以我官军之威定当手到擒来。如今本官算是明白了, 郑统领的意思是,朝廷每年砸上千万两银子养军,就养出一群懦夫?”   “于尧!你手下主簿私吞军饷别以为没人看见!”   “好呀,本官的话都敢不听了,我看你们是想造反!给本监军把这逆贼拖下去重打一百军棍!”   众将心里有火,但无奈于尧是从都察院来的,有直禀上意之权,他们这些武将不会说话,若是让他恶人先告了状,便是去朝堂上喊冤也喊不过文官的嗓门,只能连连代郑统领告罪,立下军令状让他去前线戴罪立功方才了事。   见两卫的人到底还是听了他的话,于尧面露得色,听见他手下的贾主簿贾炳求见,让众人去指挥进军之事,这才让贾炳进帐,绕到后面道:“事情可办妥了?”   贾炳道:“如大人所料,下官将那人皮给了鹿獠后,他便满口答应了,到时上面给的好处我们四六分。”   于尧略一点头,又不满道:“什么叫四六分,单单那几十万两军饷,喂完了剿匪的军队,余下的还能尝到几分荤腥?这样吧,等到那两卫的缺空出来之后,军报就报慢些,再拖它一个月半个月的。”   “大人,这地方蚊虫这么多,有什么好拖的。”   于尧照着贾炳的脑袋拍了一巴掌,低声喝道:“拖着等赈灾啊,会不会做官啊你!梧州府都给叛军烧了,赈灾的事当然要握在我们手里!”   “那万一叛军的真要坐大了……”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上面的人顶着。打输了是武官的事,咱们俩最多降个一级半级的,有银子在手,等风声过去,还愁官帽不高?”   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外面的战火纷飞永远烧不到他们这儿一般……   ……   “大敌当前了,几位是打算继续在这儿切磋武艺,还是两边都收一收,各干各的事去?”   战圈之外,叶扶摇那慵懒随意的语气显得比平日里可恶得多了。   寨中的弓箭手们都围了过来,只要院子里的不速之客稍有异动,便万箭齐发,到时神仙也难逃。   远处哨岗的号角声远远吹来,鹿青崖道:“义父,不妨先把他们关起来,等解决完官兵,再回头惩治?”   鹿獠脸色一沉,他是南武林盟主,一时拿不下个少年人已是折了颜面,但看样子他们也不会放下遗谱,便话风一转,对苏阆然道:“我见你武骨天生有霸相,在那官场里埋没太过可惜,不妨做老夫义子,数年内保叫你名扬天下,如何?”   “……”   苏阆然言语上反应向来比常人慢半拍,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便让鹿獠抢了话。   “你可以慢慢考虑,等老夫击退官军后,你再给个答复也不迟。”   从来没见过这个套路的苏阆然余光瞥见陆栖鸾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宜相抗,便也暂收了杀气,直到鹿獠一转身像是要走,却突然提掌拍向一侧的陆栖鸾时,方才眼神一寒,只是刀还未出,便先有人闪身挡在了陆栖鸾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青崖,你竟为了一个妇人——”   “义父。”鹿青崖拭去唇边溢出的血,单膝跪地,道,“此女是我带来,让妇人代罪,是男儿的过错。战事上儿不想缺席,请义父考量。”   “好……好一个孝子!”鹿獠冷哼一声,对四下喝道,“看什么,还不快将这两个刺客关起来!”   陆栖鸾贴在墙上愣怔了片刻,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鹿青崖按着心口忍痛站起,对殷战道:“殷兄弟,你我道不同,鹿青崖也不勉强你相助。关你两日,再送你下山,以后你我后会无期。”   “青崖,何苦随恶者逆天而行?”   “世上待我好的人已不多了,逆天而行总好过踽踽独行。”   殷战目光微暗,将遗谱抛给他,道:“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杀孽虽重,我却不忍你入阿鼻之人。”   言罢,他抓着本不想动的苏阆然,道:“此事已败,暂避其锋,想想还有其他人在寨中。”   苏阆然又看了一眼发怔的陆栖鸾,后者这会儿才慢慢回神,手上做了个稍后见的手势,这才略一点头,抬步离开。   鹿青崖将他们送走后,把天演遗谱交到叶扶摇手上,道:“此物是义父所夺,归还封骨师,还请先生移步稳妥之处。”   叶扶摇单手接过来,却好似不愿多碰一般,抬眸道:“少主可知,适才鹿盟主让在下解这遗谱,在下便想起那日少主的八字,随意解了解,少主可想知道结果?”   鹿青崖摇了摇头,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先生不必劳神。”   “少主是洒脱人,在下便送一言:遇生死时,西得偷生。”   “多谢先生。”   说完,鹿青崖便让人带了叶扶摇去别处,待诸人散去,方才对陆栖鸾歉疚道:“是我安排不妥,又让你遭歹人相掳了。”   陆栖鸾揉了揉眼底莫名涌起的酸意,道:“官军攻山了,你是不是要去战场?”   “对,去做先锋,有点麻烦,不过寨中精锐俱在,我……”   陆栖鸾心里的无名火一下子蹿上来了:“蠢货!你不是受了伤吗?你受了伤……他们还让你去打仗?!就不能不打吗!”   鹿青崖第一次见到陆栖鸾生气了,一时有些无措,呆呆道:“你别生气……”   “什么叫我别生气!你怎么能一点脾气都没有?!他叫你去送死你也去!怎么有你这么笨的人!”   鹿青崖被她骂愣了,虽然慢了点,到底还是看懂了陆栖鸾发红的眼睛,里外都写着担忧二字,长出一口气,拿出一枚玉符,握起陆栖鸾的手放在她手心,道:“我特意把殷兄弟留下了,到时若战事不利,你拿我的玉符,去找他,让他带你出青帝山。”   留下这句话,鹿青崖想想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好交代的了,也不敢抬眼看陆栖鸾的神色,转身提起枪便走。   “鹿青崖!”   陆栖鸾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待他定住步子时,颤声道:“我平生没有求过人,现在求你,你能不能……别去和官军打?”   远处山谷口延烧的战火渐渐染红了寂夜,鹿青崖像是要转身,又强行忍下,只留下一句话,便提枪走入远处的黑暗里……   “等我回来。”他说。   “……”   陆栖鸾没能追过去,她知道自己追不上了。   转身,回头,握起拳头狠狠地砸向墙壁,发泄似的,一拳又一拳,直到涌出的痛意把眼泪压回去,方才撕下一条裙角,将披拂在肩侧的长发束起。   “夫人,咱们还是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鹿青崖的随从见院子里的风波平息,这才斗胆进来,又怕保护不力被陆栖鸾责骂,说话间都小心翼翼的,可等到陆栖鸾将长发束好,回头时,随从一下子被吓住了。   “你识字吗?”   那目光,绝非是什么良家弱女子……   他一时说话结巴起来:“不、不识得,寨子里没多少人识字的。”   “好,我身子不适,写封病书,你替我送给医坊的徐大夫,就是那个官军里投奔来的,让他看了我的病症给我抓药。记住,一定要送到徐大夫手上,若是送错了……我就不留你到五更了。”   交代完事情,陆栖鸾进了侧面的房间写好信让那随从带走,这才看了看天色,只见圆月澄空,今夜不会有雨。   月不黑,风也不高……可她偏要杀人。   ……   “大公子,这是盟主的地牢,您没有手令,进不得、进不得啊!”   鹿慎夜半从侍妾香帘里爬出来,先是听了号角说官军提前进攻了,后又听说封骨师院子里出事,鹿獠跟人动手了,连忙穿衣起身,走到半道上,听他眼线来报,说鹿獠又要收新的义子了,被押入地牢里,说等打完仗,就正式收。   鹿大公子这就恼了,先是一个鹿青崖,风头压他十余年,好不容易眼看着要送走了,又来一个新的,岂能不气。   “胡说八道,我父亲的地牢,还有谁能进得?!”   “这……刚刚倒是有个人进去了,拿着盟主赐给二爷的玉符,小的们不敢拦。”   “是谁?!”   “是二爷那位要过门的夫人,想是被那刺客掳过了,一时气不过要来羞辱一番。”   鹿慎冷笑道:“此女从一个典军那儿被救回来,多半是被那狗官玩过了。鹿青崖倒是宠她,连盟主的玉符都敢随便给人,就让本公子瞧瞧,这女人究竟值不值!”   鹿獠的亲生儿子要进,门口的人自然不敢拦。见守卫还对自己有几分敬意,鹿慎心中浮起几丝得意,左右鹿青崖就要死了,今后谁受宠,谁在这寨子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不言而喻。   走着走着,又想起当日随从对陆栖鸾的描述,不由问道:“你当日瞧见过的,那鹿青崖的准老婆真的那么漂亮?”   “千真万确,要不然二爷怎被迷得颠三倒四的?”   “嗯,此等美人,鹿青崖以后也无福消受了,我这做兄长的也不忍那女子柔弱,让人欺负了去,该是代兄弟照顾照顾才是,你们守在门口,无论听见什么都别进来,本公子自己去会会未来的弟妹。”    第62章 愤怒的小鸟儿   “……我去官军大营之前, 监军于尧以保护粮草不利为名夺了两个统领的兵符,本来说是要等上奏兵部后另外指派军官来接任,但接任的将领迟迟未来。我的人去查了后, 说于尧根本没有向京城发信。”   “那官军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拿下?”   “我是这么想的, 但虎门卫那边不同意。”   金门卫与虎门卫都是蒙荫派的,和枭卫与雁云卫不同, 他们的升迁或降职取决于御史台和吏部的考评, 而吏部的考评有很大一部分参考都察院对军官的过错或功绩的论断, 此其一。   “还有就是, 蒙荫派的裙带很重要, 一个出了头,像于尧这样的官员就会找他们羽翼之下的小官麻烦,那些都是他们的子侄辈,做长辈的爱护羽翼, 自然也不愿意得罪于尧。”   “……败吏!”   陆栖鸾是真的气急了, 梧州一片战火,尽是这些贪官污吏从中作梗, 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不是多长了一条捞钱的手!如果不是他们, 怎会出现像鹿青崖那般的家破人亡, 如果不是他们, 怎会惹出这么多流民战乱!   一拳正要砸在地牢的牢门上,却让苏阆然伸手接住了。   “现在说这些都不是办法,要快些回去把于尧处理掉。”   “不, 已经来不及了。”陆栖鸾浑然不觉手指在痛一般,咬牙想了想,道:“官军已出动,天明之前会和叛军短兵相接,从官军着手已经来不及了,我建议咱们兵分三路,一个去把于尧干掉,一个把青帝寨内部给搞点乱子出来,两边各打一棒,这战不一定会输。”   苏阆然问:“还有一路呢?”   “还有一路去救鹿青崖,这人傻,我想让他看清鹿獠的真面目。”   殷战道:“战场凶残,我去吧。只是我们不知道青帝寨的行军计划,要怎么搞点事出来?”   陆栖鸾摇头道:“我在这儿待的时间长,见的人也多,据我观察,这寨子里藏有大量火药。”   苏阆然啊了一声,恍然道:“官军大营的火药是少了点,有传言说放火药的箱子里放的只是沙子,只是火药由于尧手下的主簿管理,他不承认,外人便插不上话。”   “那就是了,青帝山三面环抱,只有一面有狭窄出口。照寨子里的人的说法,那鹿獠的长子想害鹿青崖,激他上最前线做诱饵引官军入谷,我猜他们要拿这些火药炸谷口,再将入谷的官军围而歼之。这梧州何其潮湿,官军一定想不到有火药被偷渡了,定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苏阆然略一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传信给右军的陶统领让他注意两侧山谷的炸药落石,但症结是……那谷口是一段小峡谷,我们不知道叛军的行军路线,在哪个位置炸山。”   陆栖鸾忽然凉凉道:“你觉得,咱们要是不把火药带出寨子呢?”   殷战惊道:“这么多足以炸山的火药,你打算在寨子里炸?这寨子下面可是毒瘴谷地啊!”   “不,青帝山还有一个地方,适合引爆那些火药。”   “哪儿?”   刚问出口,忽然旁边的黑暗里传来一声阴森的怪笑,陆栖鸾本以为行迹败露了,转头望过去,便见黑暗里走出个黄脸公子,待借着地牢的油灯看清了陆栖鸾的面貌,不由叹了一声。   “早知是这般颜色,就不派那些贱奴去了……不过也幸好,让你留了下来,也算有缘了。”   前面说着不知道青帝寨的行军布防,后面就送上门来了……   陆栖鸾见那鹿慎一脸邪色,稍稍退后一步留出空间,道:“鹿大公子,和我有缘,可是很危险的。”   她无论是询问或是威胁时,目光都十分专注,自然而然地显得比寻常姑娘家诱上许多,最易惑人。   显然鹿慎是被诱着了,只觉得这外地来的姑娘眉梢眼底俱是精魅一般的风情,立时血气上涌,徐徐踏前——   “那你告诉本公子,是怎么个危险法儿……若说和这牢里的刺客勾结的事,只要你识相,本公子自会为你保密,为朝廷卖命哪及得上被男人宠爱来得享受。”说话间,又见陆栖鸾再次后退了一步,鹿慎笑道:“你能躲到哪儿去呢?指望你这同伴来救你,可你没取钥匙,你这同伴怕再也是逃不出这五十年老苏木的囹——”   鹿慎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刺耳的扭曲声,他僵硬地扭头,正对上牢里一个少年幽然的凝视,他的双手握在两侧的牢柱上,随着握合越紧,那五十年老苏木柱子的裂痕越大,木屑正扑簌簌地往下掉。   ——苏阆然,月前满十七,上司罚他思过,从不关禁闭,反正关也关不住,一直靠自觉。   ……   “你听听,大公子是不是在叫?”   “可能……正开心呢吧。”   “那也不是这个叫法儿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叫几个人去看看?”   “可千万别去,要是败了大公子的兴头,小心你的脑袋。”   门口的守卫们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只觉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禁又感慨道——   “上个月我去城里买了个最新出的话本,说京城有个狐女转世托生的,勾引完了男人就把人给丢牢里去,简直惨无人道。你们说,二爷是不是真的捡回来个狐狸精了?”   “多半真就是狐狸精吧,要不然二爷怎么跟魔怔了似的,夭寿哦……”   “你那是什么话本啊,改天我也去买来看看。”   “……看不到了,京城里都绝版了。”   门口坐着聊天的守卫一转头,便看见那狐狸精并两个帮凶拖着他们家双腿变形的大公子往外走,一个个脸色吓死人。   “救——”   自然是不会让他们喊出来的,刚一张口,脖子一痛,就让苏阆然挨个敲晕了过去……只不过对方下手狠,看那颈骨扭曲的程度,多半是废了。   “……他是不是太狠了?”   “凭良心讲,我觉得这孩子进步还是挺大的,以前都不留全尸的,现在好歹还留条命。”陆栖鸾幽然叹道。   “那可能是你的良心坏掉了。”   “……”   陆栖鸾沉默了一会儿,打算结束这个话题,抓起被捆的结实的鹿慎的后领,道:“你考虑好了吗?到底是怎么布防的最好想好了再说,嚎够了就点头,没嚎够我们也没时间等你,从你嘴里套话难,但杀个匪首还是容易的。”   腿上剧痛难忍,鹿慎已是双目充血,从小到大哪有人敢这么待他,但看他们下手极狠,一时又怕他们真的灭口,只能屈辱地点了头。待陆栖鸾把他嘴里的布条扯扯出来,鹿慎咳嗽了一阵,道——   “你到底是哪个官派来的细作!贾炳还是于尧?难道不知我已经和他说好要招安的事了吗!”   “你那爹不是不想被招安吗?怎么到你这儿就说好了?”   鹿慎恶狠狠道:“那易门之中尽是妖人,朝廷杀他们不奇怪,偏我父为此事做了惊弓之鸟,几次招安都拒了,什么天下霸图,什么玄夺国运,都是传言!我可不傻,有荣华富贵在手,还想那些做什么……我早就和于尧说了,此战一结束,便开寨门上降表,他就为我请封个南溱县公,到时要什么有什么!都是你们官军的事,难道不知?!”   “你有什么办法代表青帝寨投降?莫说鹿獠了,鹿青崖都不会同意。”   一提到鹿青崖,鹿慎就像是失了理智一般,叫道:“他活不到天明了!待他把官军引进来,我爹就会让瘟奴带着火药下到谷底,待那秽气一燃,马上整个山谷就是一片火海,一个都逃不出来!”   苏阆然看见陆栖鸾忽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闪过像是要恨不得掐死鹿慎的可怕表情,但片刻后,又歇了下来,冷道——   “所以呢?他们在前面与官军交战,后方的接应都是由你来操持,难道你不止想鹿青崖去送死,还想弑父不成?”   鹿慎竟一时没反驳,片刻后,方着急辩驳道:“胡言乱语!我怎会弑父!”   “……”   陆栖鸾闭上眼,片刻后面色沉静下来,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算我误会,左右你我目的一致,都是结束战乱,不如现在合作如何?那于尧不过是个都察院的院判,虽说是京官,但只在梧州这偏远地方看着显贵,实际上算不了什么,不如跟我合作,许你的荣华不会比他说的少。”   鹿慎拧眉道:“你一个妇人——”   “你信不信我让那于尧见了我吓得站都站不直?”   见他满脸怀疑,陆栖鸾漠然道:“不信就算了,我现在要去收拾于尧,就权当你跟我狼狈为奸了,到时你们见了面儿,是跟他一起死还是良禽择木而栖,你自己看吧。”   说完,陆栖鸾又对苏阆然道:“我给我们府里的被抓的那些军医去了信,让他们去借口为守卫送防疫的药,伺机劫了送火药的人,正好战俘营也在隔壁,一起放出来把瘟谷的谷口就地炸了。”   ……这倒真是狠,官军头疼瘟奴不是一天两天了,把瘟谷出入口炸掉,那些瘟奴出不来,省了官军不少事。   “可以,我见叶大夫也在,不管他了?”   提到叶扶摇,陆栖鸾神色一淡,道——   “老叶就像我滚到桌子底下的毛笔,找是找不到的,过段时间他就全须全尾地出现了,不管他。”   ……   远处的战火烧红了夜雾中的山峦,喊杀声从青帝寨的山谷口一直蔓延开去,不断增加的遍地尸骸,便是比之边关的战况,也不遑多让。   山峰这头,却是别种景象,一弯好月,凉风习习,手边是温好的南茶,膝侧是捶腿的小厮。稳坐山头的人,偶尔掀开眼皮敲了一眼僵持不下的战况,马上又被恼人的夜萤引去了神思,烦躁不已。   “于大人!窦统领与那匪首鹿青崖一战失利,被打断了手,前锋受挫,请求拨两营支援!”   军情紧急,于尧却嫌新倒的茶烫了嘴,不急着拨兵,反而嫌恶道——   “都是些废物啊,看着你们这些只知道伸手不知道练兵的酒囊饭袋,本官都替户部每年拨来的银子心疼。”   来报的传信兵急道:“于大人!战事等不及啊!”   “吵什么……”于尧倒也没发火,慢悠悠道,“本官是教你做官的道理,上级骂你是为你好,本官吃的盐比你走的路还要躲,凡事要多自省,不然这朝野的庸官那么多,哪能一一顾过来。回去告诉那窦统领,本官自会派人给他收拾烂摊子,回去吧。”   传信兵见他说完这句话便吹起了茶水,丝毫没有要下令发兵的意思,一时间气血上涌,口舌焦躁:“于大人,前线一直在死人,一刻都等不得,何时才能发兵?!”   于尧显然恼了:“本官说会发兵就会发兵!还在纠缠什么!打出去!”   左右护卫一拥而上,架起那传信兵扔到了后面。   传信兵颓丧地坐在地上,虽然双腿在发烫,心底却是凉的,一想到要不到兵,不知道回去怎么和将军交代,七尺的男儿,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救不了你们啊……兄弟,我带不了你们回家……”   泪眼模糊间,忽然听见耳边幽幽飘来一句——   “别哭了,留着力气,救人去。”   传信兵愕然回神,看见一片乌金的袍角掠过身侧,回头只看见一个女子模样的武官,一身肃杀,疏月下照出肩侧的狰狞的猎枭,宛如夜中即将取命的寒刃一般,徐徐走近,站犹在细细品茶的于尧身后,冷不丁地问道——   “于大人,什么茶这么好喝,比枭卫府的还好吗?”    第63章 女宦   分明是暑热的晚夏, 在那金枭纹样入眼时,于尧便觉得山间刮来的凉风顺着七窍一路冷到了四肢百骸。   ……枭卫,怎么会在这儿?   这时候他的记忆才清晰起来, 是有个郑统领向他报过之前运送药材的队伍被劫, 一个典军被绿林匪掳走了,可他当时没听郑统领说完, 就说让他找, 找不回来他担责……哪里晓得这个典军是枭卫的典军。   他是从京城来的, 自然晓得枭卫府的那个女官, 其父是刑部尚书, 本人作为女官又得了圣上青眼,连升官的旨意都是特别下的,地位和他们这些靠谄媚上官的朝臣不同。   于尧的余光已经瞥见她身后许多右军的雁云卫军官远远走来,连忙战战兢兢地站起:“陆、陆小……陆大人, 您是怎么来的?”   陆栖鸾见他站起来退到一侧, 不客气地坐在了他让出的位置上,冷冷道:“本官被匪首抓了这么多日, 于大人才反应过来我到了梧州,真是好敏慧……我可是每天怕得都要哭了呢。”   说完, 陆栖鸾伸手抽出旁边小几上已经落了层薄灰的令箭, 丢给后面急着等的传信兵, 道:“我这边儿要算好久的帐,你那边军情紧急延误不得,废话就不多说了, 就说让窦统领放心。”   “谢……谢陆大人!”传信兵得了令箭,眼泪却更止不住了,狠狠抹了一把,转身向山下跑去。   于尧头皮发麻,道:“陆大人,本官才是监军,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本官入朝时日尚浅,只晓得朝廷的规矩,不知道于大人的规矩。《天官惟律·天狩元年附则》第四十五条,枭卫府金翎枭卫,代行天子令,可随时取百官军职而代之,于大人在这官场里比我泡得久,该不会不晓得有这么回事吧。”   于尧暗骂手下的人报得不及时,被劫就劫了,怎么还回来了,这下好,分明是那些将领护卫不力,结果怪到了他头上。   于尧还以为她是在气她被劫的事,连连下拜道:“陆大人恕罪,下官见陆大人丢了也是心焦不已,都跟下面的人交代遍了,就算是把山头翻过来,也要把陆大人平平安安地找回来。哪知道下面的人办事不力,让陆大人被困了这么久的时日,下官这就去把那些人一一监禁,为陆大人出气如何?”   一声嘲笑的气音,随后化作几声渐哑的冷笑,陆栖鸾道:“于大人真心想讨好我,给我看一样东西叫我开心开心如何?”   “陆大人尽管说,只要是本官能办到的——”   “我想看看于大人的心,是怎么长的。”一句话说得于尧脸上的谄媚一凝,陆栖鸾面上的冷笑骤然一收,道,“军饷三七分,赈灾银五五分,下面那五成,有四成要分到协同你贪渎的小吏手里,于大人的规矩,真是好良心啊。”   见后面的雁云卫脸色不善地围了过来,于尧终于慌了,一边退一边叫道:“陆大人不可听信小人污蔑之词!本官……卑职向来两袖清风,可从来不敢有半分贪渎之意啊!陆大人说这些话,有什么证据?!”   “需要证据吗?我可是听说你许了鹿慎做南溱县公,等到乱子一平,就和他狼狈为奸,一个骚扰灾民,一个侵吞灾银……瞧瞧你们这点儿出息,鹿獠敢和朝廷对抗我还敬他是条汉子,你们,连虫虱都不如的东西,抓起来。”   周围的雁云卫早已忍了于尧太久,冲上去便毫不留情地把他按在地上,胳膊反拧,痛得于尧叫了起来:“你敢抓我?!本官可是都察院院判!!等到回京后本官禀明上意,你老子也保不了你!”   “是吗。”陆栖鸾放下叠起的腿,起身提起旁边小几上烧得正沸的茶壶,在于尧惊怒交错的目光下徐徐走到他面前。   “有个朋友说,初生牛犊不止不怕虎,最要命的是学什么都快,跟着清官学好,跟着贪官就学坏。战事很快就结束了,看着您是朝廷命官的份上,我会把你放在伤兵的营寨……对,就是你克扣了救命粮的那营寨里,我会好好告诉他们,这是京城来的于大人,在前线受了伤,让他们一路把你照顾好。至于到不到得了京城,山远路遥,还看于大人的命了。”   说话间,沸水自于尧头顶浇下,山峰上回荡起一声凄厉惨叫。   “啊——”   于尧的整张脸被烫得一片赤红,在地上翻滚了两下,昏死过去。   “陆大人,这可是监军——”   那人话未尽,见陆栖鸾漠然撇来的目光,不由得心神一颤,闭上了嘴。   “从现在起,监军是我了。”她说。   ……   “杀!杀啊!”   青帝山险峻,谷口之处乃是一条仅容四驾马车并行的狭道,两侧峭壁高耸入云。本是易守难攻之地,面对源源不断的官军冲杀,鹿青崖也渐感吃力。   “二爷!”有人喊道,“你都杀进杀出二十多个来回了,再打下去是要出事啊!还是先撤吧!”   “不行,义父没发信,还不到时候!”   “官军增兵了……”   一枪扫断一个官军骑兵的马腿,后面的官军便一拥而上,鹿青崖且战且退,到了谷口时,正要喊他们先走,便听见寨子里传出一声绵长的号角声。   “二爷,快走吧!主公让我们撤了!”   “先走,我断后!”   后面杀来的官兵见一人半身沐血,却是独力当关,一愣之下,便觉建功立业的时候终于到了,杀势越猛。   “冲啊!男儿功业尽在这匪首项上了!”   “逆贼!还我兄弟命来!”   血沃掌心,与不休的战意相反的是四肢的麻木,仿佛是在和整个人世对抗一般的疲惫。   ——不行啊……有人还在后面,说好了要她等着。他走了,谁来守她?   事不过三,有言在先,不能让她再落于流离了。   这么一想,本已倦怠的神思骤然一清,待身后最后一个活着的兄弟进了谷中,鹿青崖扬手抓住一个官军骑兵的脚腕,一发力,扯了人下马做盾,挡住射来的箭雨,随后抢过他的马,狠狠一抽,冲回了青帝山谷。   “杀啊!叛军溃退了!!!”   火光从狭窄的谷口宛如炸开的岩浆一般涌入深谷之底,另一侧山头上,匪寨将军台,猎猎而动的贼旗下,鹿獠面色凝重地肃立着。   “都准备好了吗?”   “是,已着人将火药送去了瘟谷,大公子已经到了,在那儿监看着瘟奴背火药。”   “他养的那些瘟奴又换了一批,该不会不听话吧,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下山?”   “大公子的手段您是知道的,用了秘毒,那些瘟奴一日不服药便生不如死。他们知道下面是那些是克扣赈灾粮的官军,定是会与之同归于尽的……倒是主公,二爷真在下面,就不安排人去救了?”   “吾儿本事过人,自有办法脱身,不需要你担心!”   鹿獠面色冷漠地说道,忽然又见远处的山头上飞起一簇红色烟火,这烟火形状古怪,炸开来时,颇像是两片羽翼一般。   “那是……”   “主公,那地方是不是于尧该在的地方?”   经人这么一提醒,鹿獠顿时警觉起来,正回忆着是不是于尧骗了他时,忽然左侧远处,瘟谷的方向闪出一片火光,随后灰尘扬起,自远而近传来巨大的爆炸响动……   “瘟谷出了什么事?!”   鹿獠厉声喊道,见四下都一片茫然,大怒踢开了椅子:“你们在这儿看着战事,老夫自己去看!”   鹿獠性子急,又因那瘟谷离得不远,绕过一个狭道,便看见了整个瘟谷的谷口烟尘弥漫,入口处已经彻底被炸开的土石堵住。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有守卫闻声过来查看,鹿獠心中恼意越重,待吹来的山风将烟尘吹散,只见另一头,一人一刀,满地尸骸。   “……是你。”   甩去刃上未干的血,苏阆然感受到了对方那铺天盖地涌来的杀气,不由得凝起神来。   ……好凶横的武者杀意。   校场上是练不出这样的人的,那是需要多少人命,才能浇出这样一尊枭雄。   “父亲!父亲我在这儿!快救我!”   他身后不远处,鹿慎正瘫坐在树下,双腿似是被打折了一般,连声求救。   “掳人相挟,朝廷现在已经是这般作风了吗?”   苏阆然微垂眸,甩去刃上未干的血,道:“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要人便来战。”   “好。”   旁人不在,鹿獠终于彻底扔下了平日里那副状似仁义的面目,筋肉暴突,宛若疯虎般一掌拍来。   一交手,苏阆然脚下的尸骸传出骨碎之声,若是这掌落在女子身上,只怕当场便要毙了命。   ……该杀。   鹿獠本以为上回交手已是这少年人的极限,没想到他并未尽全力,闪身躲过他刀上寒芒,却见寒芒落处,无不一片齑粉。   “好身手,可敢弃了兵刃与老夫赤手独斗?!”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最强的永远是那些空使拳掌的人,但对于依赖兵刃的官军而言,这个要求就过了。   苏阆然退开数步,听见他这话,罕见地扬起了唇角。   “第一次有人让我弃刀,你想速战速决?”   “是武者就赤手而战!你可敢?!”   苏阆然没说话,手一扬,将手中沉重的雁翎刀横掷出去,深深钉在了鹿慎身侧的一株枯树上。   “进招吧。”   ——难得官军出了这般高手,可惜却是个傻子。   鹿獠心中暗笑,余下一成功力运足,凶横更添十分,势若凶兽、快如流星般杀去。   ——他死定了!   心中这么想时,眼前的身影却飘然一散,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   “你——”   随后便是胸口捣来的一拳,那一拳来得幽然,落下时却宛若被千钧巨钟正面镇住一般,五脏六腑顿时便麻了。   整个身形被打飞出去时,鹿獠才愕然反应过来。   原来那么沉的刀,不是因为趁手,而是为了压手……这样的人、这样的怪胎,怎会生在朝廷?!   “爹、爹你怎么样了?!”   鹿慎连忙扶起鹿獠,后者将他抓在身前,咳着血道:“吾儿……强敌当前,你快走,为父、为父为你挡着!”   “爹!你我父子一体同心,要死我们也一起死!”鹿慎面露焦急之色,一只手却偷偷摸向腰侧……   “好儿子、好儿……”话未说完,鹿獠便觉心口一凉,一低头,看见一把匕首没入了心口。   鹿慎趁他呆滞间,拖着残腿,离他远了些,恶狠狠道:“爹,别怪儿子狠心……儿子太了解你了。你明明看见我腿伤了,还把我抓在身前,不就是想把我扔出去逃生吗?!”   这对父子……   苏阆然一时默然,此时,因瘟奴没有及时到战场,山谷里官军的喊杀声已经可以听得见了,余光所及,前面的哨岗一个个地倒下。   江湖人没有军纪,又没有鹿獠坐镇,见大势已去,便纷纷开始窜逃。   鹿慎也听见了官军的战鼓声,心道辛亏他信了陆栖鸾一半的话,红色烟火炸开便是于尧被拿下的证明,要不然这会儿也要和青帝寨同亡了。   想到这儿,他便觉得斩草便要除根,挣扎着去拔苏阆然那钉在树上的刀:“爹,你既然生了我,便索性为我铺条荣华富贵的路吧,你死后,我为你开水陆道场、替你多烧些纸钱,等来世——”   鹿慎刚握上刀柄,忽然觉得心口一痛,随即剧痛从心脏处扩散,只见一把乌铁枪不知从何处掷来,穿透了他的心口。   “鹿……”   苏阆然一怔,脚下忽然巨震开来,不知从何处启动的机关,他与鹿獠中间的木板忽然掉入下面的悬崖,把他和鹿獠隔了开来。   “义父,官军要打上来了,快跟我走!”   那鹿獠看见亲子因要弑父而死,义子却拖着伤躯来找他,自嘲一声,蓦然放声大笑——   “可笑我疼爱之深的亲生儿子,竟视我如毒虎!我义子却是视我如亲父……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义父别说了,只要您在,我们还能东山再起,还能……”   “青崖!”   鹿青崖将鹿獠扶到一侧山坳处,忽然听见殷战远远地喊他,一回头见他独身一人,一身狼狈地奔来,整个人像是血都凉了一般,待殷战走近,抓住他吼道——   “你怎么能在这儿!我不是让她去找你吗?你没有带她走?!”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委屈) 第64章 青崖白鹿   青帝寨底层的寨子已经破了, 官军不断向上涌,高喊着缴械不杀,不多时便控制住了寨子里的局面。   而上层的贼寨深处, 原本安置陆栖鸾的地方, 已经满是官军的火把。   殷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见鹿青崖神色可怕, 道:“你说的是谁?”   事到如今, 鹿青崖已经没时间解释了, 道:“你若还当我是兄弟, 照顾好我义父, 我去找人!”   “晚了。”这话是鹿獠说的,他见鹿青崖要扔下他走,冷笑道,“那妇人若没跟人走, 要么被寨子里的人带走了, 要么被官兵抓了……青崖,你要为一个生死不明的妇人, 扔下垂危的老父吗?”   鹿青崖的脚步一顿,双手握紧, 恍若背负千钧一般, 咬着牙道:“义父……我与她相处时日虽短, 却是愿随时为她豁出命去。青崖的命一辈子都是义父的,但今天不能是。”   殷战总算听明白了,当即暴怒, 指着鹿獠吼道:“你他妈闭嘴!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多少年出生入死,抵得过你上百回救命之恩!你干了什么?因为亲生儿子恨他,你就让他当诱饵引敌军同归于尽!鹿青崖你也给老子醒醒!他是要害你啊!”   早已腐烂了多年的那层窗户纸终于彻底烂了,鹿青崖闭上眼,待眼底的涩然淡去,道:   “青崖这条命是义父的……这话我说了不下百遍,义父却没有一次听进去过的。”   “……你说什么?”   “义父有所求,只管说便是了,就算是要我的命,也不必用这般手段。从前,我从义父安排的命令下苟且得生,是为了下一次为义父派上用场……可慢慢地,义父就不是为了派上用场才要我的命,而是为了要我的命,才安排些莫名其妙的命令。”   ……他知道,他都知道。   殷战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自欺欺人。”   “自欺尚且如此,不自欺……早就活不下去了。”   言罢,鹿青崖像是扔下了什么重负似的,伸手道:“兄弟,刀借我,我去把她劫回来。”   “走、都走吧!”鹿獠冷笑不已,吃力地站起来道,“待老夫过了密道,便会落下断龙石!你可想好了?!”   “若我得生,还是会助义父东山再起,若我此去得死,请义父擅自珍重。”   殷战见鹿青崖毫不犹豫地就往官军处去了,本不想放过鹿獠,又更怕鹿青崖做些傻事出来,一咬牙,只能追着鹿青崖去了。   ……都是些叛徒!   鹿獠到底是坐镇南岭多年的武道名宿,鹿慎那一匕首刺到了心口,却卡在了骨头间,内脏也只破了一点。尽管如此,也不宜再战,需得找个安静的所在养伤,以待来日。   鹿獠也算能屈能伸,见四下无人,寻了个隐蔽的密道,躬身进了道中,放下断龙石,一边内心暗骂,一边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便看见了山脚下的出口。   天色已明,鹿獠看见出口处的微光,心里终于有了绝处逢生之感,刚从那洞口露出个头,鹿獠便僵住了。   密道旁,林荫下,曦光映出叶扶摇半张看似温和的面容,无端端透出一丝诡异的冷意,轻声道——   “鹿盟主,给您算的绝命字格还未拆完,您这……是要去哪儿呢?”   ……   ——于生死之境时,西得偷生,东得赴死。   奇怪的是,往东才是鹿獠去的密道处,往西却是官军密集的所在。   鹿青崖只是稍稍疑惑了片刻,便远远看见那些官军的将领并非在正堂集合,而是去了他的宅院处,院墙外手下的兄弟已经被官军的将领拿下了,正在挨个点着人数。   “官军不杀俘虏,但官军杀叛军!说出你们的匪首都在哪儿,我们只要首恶!”   似乎有人想说什么,旁边的人便高声道——   “二爷待我们恩重如山!哪个敢说出来,我就是死了化成鬼也不放过他!”   那人这么一喊,所有人都沉默了。   负责拷问的将领一怒,道:“顽固不化!关起来再审!”   “匪首在此,不必审了。”   四下的官军有不少见过这个疯子的,一时间一片利刃出鞘声。   “就是他,杀了我们多少弟兄!不将他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剑拔弩张之际,那负责拷问的将领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人冷静下来,沉声道:“只有你一人?鹿獠呢?”   “昨夜就已经脱身了,我们留下来是为了拖着你们。”鹿青崖给手下的人甩了个颜色,道,“我这些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战场都没上过,更莫提杀人了,我在这儿束手就擒,能不能通融一下放了他们?”   “不可——”那将领一怒,正要发作,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军士,道,“监军大人说请匪首院中详谈,若能供出鹿獠行踪,寨中未曾杀人者尽可放归。”   监军为何在他院子里?可看样子也并不像是特意抓了小鸟儿姑娘……   半信半疑间,鹿青崖跟着进了,随后奇怪的是,四下的军士也都散了出去,只留下空荡荡的一个院子和一扇紧闭的门。   鹿青崖按捺不住惊疑的心思,推开门急道:“小鸟儿姑——”   门里也的确是他挂在心上的人,除了面容依旧,她的神情、她的服饰、她的身份……却陌生得让他后悔打开了这扇门。   他后退了几步,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茫然道:“你是谁?”   那位监军看着他,轻声答道:“太御枭卫府典军、南岭平乱监军,朝廷命官陆栖鸾。”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四肢残留的伤口蓦然剧痛起来,所有的景象在他眼中都融化成奇怪的光影,渐渐随着身后破晓的日光凝固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妖魔。   ……简直荒唐。   “不可能……不可能啊,你怎么会、怎么能是?!”   陆栖鸾低头看向手侧桌上,那里有一件叠在喜盘上的嫁衣,一瓶毒药,一把短刀,她凝视了片刻,道:“我不是细作,至少一开始不是。”   鹿青崖眼底的茫然稍稍散去些,哑声道:“那你为什么……”   “我是京中的女官,本是有别的公事去崖州,因梧州战乱,便搭了运药草的军队,哪知路上遇见了你劫辎重,你当我是流民,我又怎敢自表身份。”   鹿青崖眼中黯然:“原来你与我说的话……都是假的。”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不,我与你说的话,大多比对我身边的人说的还真。”   血火纷飞、刀枪剑戟都没能让他倒下,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啊——!!”   发泄似的吼了一声,一拳砸烂了门窗,鹿青崖摇摇晃晃地顺着门框滑坐下来,惨笑道——   “……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杀了?”   陆栖鸾闭上眼,道:“抛开公义不谈,虽是无奈之举,但此事到底是我做得过了。致此战乱而起的首恶,从官军这边起,到鹿獠,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唯独待你,我想徇个私情。”   陆栖鸾走至他身前,见他转过头,也还是拉起他的手,将一把短刀放在他手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有一把刀,桌上还有一瓶毒药,一件嫁衣。如果你还愿意娶我,就随我招安,回去我与你成亲;若你恨我而不能释怀,拿刀挟持我,你就自由了……至于那毒药,你既不想招安,也不愿意伤我,就请你为你手上的人命相偿吧。”   短刀冰冷地躺在手心,鹿青崖目光空洞地看着天上渐淡的流云,轻声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心太狠了。”   “我的心终究还是肉长的,只是比寻常人能忍。”   鹿青崖又笑了起来,将匕首递还给她,起身走向她身后。   陆栖鸾知道他选的绝不是嫁衣,颤声道——   “你宁死也不愿意娶我?”   “……太晚了。”   他再没有回头,陆栖鸾颓然坐在地上。   “我想回家了。”他最后说道。   瓷瓶从身后落在地上,滚至脚边,陆栖鸾僵坐在地上,仰首看着云外的天光破云而出。   “鹿青崖,你看,你追的太阳回来了……你看呀。”   “没有征兵的徭役,也没有山上的青冢累累,你家人都还活着……”   “你还没有亡命天涯,我也还是个普通的女儿家,到时、到时候……”   轻声喃喃间,待风吹冷了脸颊侧的泪水,她知道,死去的人还是死了,错的人还是遇见了。   陆栖鸾狠狠擦去了泪水,红着双眼,不知对谁起誓——   “我发誓……我发誓我要让这天下海清河晏,让这山河云霾皆散,再不让战火乱我人世,再不让苍生……如你一般离苦。”   ……   搜了整座青帝山半日,直至日暮时,苏阆然方接到来报,说在青帝山脚下找到一具尸体,疑似鹿獠的的,但脸和后背的皮却是被剥掉了,不能排除是鹿獠脱身假死。   虽然疑点重重,但毫无疑问的是……梧州叛乱终于定了,由新的监军拟一份奏折,陈述于尧等人侵吞军饷等事项,并上奏朝廷指派新的梧州刺史前往梧州赴任赈灾。   这些事忙定,等到苏阆然拿到叛军匪首死亡名录时,看见鹿青崖的名字,却是一愣。   “陆典军把他杀了?”   被他问的军医道:“也不是,陆大人要的不是毒药,是一瓶忘忧散。”   “有什么用?”   “本是枭卫用来刑讯逼供的,但服得多了就容易伤脑子,之前有好几例,都是喝药喝过量了,睡了三天,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苏阆然把这句话理解了两遍,脸色一黑,道,“她想和贼人私奔?”   “苏都尉多虑了,陆大人如此刚正不阿之身,岂会与贼人同流合污呢。”   话虽说的正直,可语调慢悠悠里带着一丝轻佻的调戏感,听着总觉得叫人恨得慌。   苏阆然回头便瞧见失踪了有一天的叶扶摇抱着猫回来了,疑道:“叶大夫这两日到何处去了?”   叶扶摇还没说话,旁边路过的一个虎门卫的统领道:“早上出去追流寇,见他们挟着这大夫,便一并救了回来。”   “是吗?”   “是啊,那流寇好像是打算带着他南下去鬼夷呢。”   苏阆然想起这段时日叶扶摇冒充封骨师的身份在寨中坑来坑去,既没有和陆栖鸾通气,也没有杀人放火,心中不免觉得古怪。   “当日官军破寨时,大夫为何不去找官军相庇?”   叶扶摇挠了挠怀里黑猫的耳根,笑道:“贼人要拿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我又如何可扛,只能束手了……好在官军来得及时,这才没被卖到南夷去。”   “……你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卖的?”   陆栖鸾远远走过来,像是一夜没合眼,脸色有些萎靡,抱着一叠文书二话不说塞进了苏阆然怀里。   “这是于尧和前梧州刺史收受贿赂和贪污的私账,加起来折下银子足有六十万两,叛军抢了一多半,约还有十数万是可以追缴的。你们两卫在这里肃清叛军,新的刺史一来接手,就把这些给他就是。”   那账本颇沉,要极快地对完,不知要花多少工夫。苏阆然见她累得太过了,道:“崖州也不近,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月,这么急吗?”   陆栖鸾眼底一凝,道:“只要朝中继续一党独大,这些贪官污吏还是会层出不穷,你看于尧这样的院判就敢贪军饷,更莫提等到朝中立储的声浪一起,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有多嚣张了。我得快些去崖州,把谢公请回京镇一镇朝中的局势。还有……老叶,你手上那张被他们抢来抢去的人皮呢?”   叶扶摇欣然从袖中取出,给了陆栖鸾:“此物应是从修罗寺高僧手里拿来的,不宜外流,还是速速归于原主的好。”   陆栖鸾嗯了一声,接过来一边看一边转身往里走,看见那人皮上的刺青有意思诡异的熟悉感,便忽然顿住了步子,鬼使神差地问道:“老叶。”   “怎么?”   “本官有一事不解,你把衣服脱了,咱们屋里说。”   “……”   第65章 飘然江湖远   “……陆大人, 在下一介仵作,平日如履薄冰,绝无作奸犯科之行迹。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 在下闺誉有损倒是不怕什么, 只怕污了陆大人的清白官声。”   临时的官衙书房里氛围好似刑部大堂一般,陆大人端坐“正人君子”牌匾下, 一脸肃杀, 旁边人间凶器苏都尉, 倚在桌侧, 不知道有没有俩人年龄加起来大的叶疑犯坐在中央, 无奈地看着亲生的猫女儿漠然着一对猫眼,冷酷无情地蜷在桌子上跟狗官一起审他。   “你这老家伙的闺誉值几斤小米儿?谁让你平日里神神叨叨东蹿一下西蹿一下,假条缺了几沓了你自己算算?今天不斧正你这家伙无视府规的行径,我大枭卫府的颜面往哪儿搁?”   叶扶摇唉声叹气道:“陆大人斧正便斧正, 何苦非要在下扒衣见君, 岂不是很难为情?”   陆栖鸾摊开那一张人皮,道:“不是我非得找你麻烦, 之前在青帝寨我没仔细瞧,你看这图上的字迹, 左边螃蟹过街右边飞流直下, 世上能有这样的笔迹的, 一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来,反倒是你平时写的那一手破字,简直跟这一模一样。”   “所以呢?”   陆栖鸾哼了一声, 道:“听人说当年易门天演师被杀之后,背上所刺遗谱的人皮被撕了下来,这才制成这张遗谱,你要是自证清白,就脱衣服给我看看,你背上那块皮是不是还在。”   叶扶摇沉默了片刻,道:“陆大人,在下有话要说。”   “说。”   “在下背上可没长手,是怎么把自己的笔迹写在自己背上的呢?”   “……”   陆大人操劳多日,被他这么一说,顿时陷入了混乱。   旁边的苏阆然轻咳一声,道:“刻匾的师傅也不一定要会笔迹,只需有原稿在手,照着刻就是了。”   “对没错就是这样!”陆大人拿起桌子上的镇纸当惊堂木一拍,啪地一声吓得酿酿跳起来蹿到苏阆然肩膀上。   “我家酿酿娇贵,别吓着她。”   “你少废话!帮我把这家伙按着,我要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那易门妖人起死回生了!”   苏阆然正想着如此强扒同僚是否不太合适,又见陆栖鸾连日的郁气,无奈只得道了声得罪,做了帮凶。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唉……你们这些年轻人。”   “我们现在看一眼省得到时候你上公堂还得脱一遭,被五大三粗的糙汉扒还是被我这种娇花扒你选谁?”   “娇花大人,近来在下风湿犯了,请轻点……”   欺压同僚的狗官终于得手,俩人一看,只见疑犯背上一片干干净净,肌理分明,除了一点苍白,什么都没有,一时间气氛凝固。   叶扶摇把几绺被蹭到肩侧的乱发拢至而后,抬眸道:“陆大人可满意了?”   陆栖鸾:“……老叶你这平时吃那么多,又不动弹,咋没见长膘啊。”   叶扶摇无奈地提着被她扒到腰的外衫,叹道:“可能都喂你了吧。”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陆栖鸾正要放下他的腰带,忽然外面的门一下子大开,殷战走进来大声道——   “我兄弟醒了我就带走……哎卧槽!你们三个在玩什么?!”   ——本宫就刚离开朝廷两个月,官场都已经这么黑暗了吗????   苏阆然:“……”   陆栖鸾差点被撞到腿,连忙伸冤:“殿下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你刚刚说谁醒了?”   殷战惊恐道:“谁都没醒!你听错了,你们忙,我……我带我兄弟离开这个虎……先走了。”   叶扶摇索性也不好好穿衣服了,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陆栖鸾欲言又止的神情,面上浮出微妙的笑意:“陆大人现在和贼人私奔还是来得及的。”   “谁跟你说我要和贼人私奔?你别带歪了话,你既然跟易门没关系,为什么要装成王师命去贼寨,总得有个理由吧。”   “那得问府主了。”叶扶摇支着脸侧,道,“两个月前,鬼夷国来使,通过鸿胪寺走了点关系,上面的老官儿正头疼废储的事,便不知怎么地应了下来,鬼夷的人便把王师命从刑部接走了。”   陆栖鸾愣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苏阆然漠然道:“你忙着和臬阳公世子打情骂俏。”   陆栖鸾:“……”   叶扶摇继续道:“王师命走之前与百济的人见过一次,两边罕见地没有打起来,让赵府主的眼线瞧见了,便怀疑其中有鬼。派人去跟又跟丢了,据州府这边的行踪,说是此人去了梧州,打算顺着溱水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   陆栖鸾愕然道:“他去西秦?!”   叶扶摇略一点头,道:“南岭这边外邦之人多,不止有南夷诸国,还有一些流落至此的西秦武人。所以府主想了个招儿,找人扮王师命闹出点事儿来,多少能听到点风吹草动,你看,府主的传书还在这儿。”   陆栖鸾接过来一看,果不其然上面写着西秦有异动云云,还印着府主的印记。   ……山雨欲来风满楼。   越想越觉得脑子一团乱,陆栖鸾按着眉心道:“朝中有人颠覆朝纲,四邻的也不安宁……我便提前一些,今日便出发吧。”   商量了一番,约定一切等到月后带着谢端回京城再谈,二人便各忙各的去了。   叶扶摇目送着陆栖鸾离去的背影,片刻后,手从肩侧顺着蝴蝶骨的位置抚下去,片刻后,摸到一个细细的边角,慢慢地,竟将后背上一块假人皮徐徐撕了下来。   随后他活动了一下脖颈,背后依然是如往日般烧灼般的痛,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小姑娘大了,心思越来越不好猜了……罢了,还有的练。”   ……   梧州的阴雨终于在战火之后结束了,各地的洪涝退去,路上皆是背着行囊踏上归家路的流民。   去崖州的队伍重新整理了一遍,光禄寺的人没想到陆栖鸾不止活着回来了,还惩治了贪婪的监军,助官军平了乱,一时间对这个女官那点微妙的轻视一扫而光。   “陆大人,你这番为平乱身陷敌营,又揪出了贪官污吏,当居首功才是!”   “客套的话就不用说了,流血的不是我,监军的事托给了雁云卫,待他们为梧州赈灾后,有的是抚恤军士的麻烦,能让他们多争点功勋也是好的。”   “唉……陆大人,武将若不上战场,资历可是难熬得紧,若是放在往常,那监军少说要占去六成。如今你上表请功,自己一分一毫都没提到,可算是卖了那些武将一个大人情了。”   可不是吗?走之前多少两卫的武将出来相送,先前那姓窦的统领一把年纪了,听说是她及时拨了救兵,救了他二十余部将,差点没给跪下来。   光禄寺的主簿们也都以为陆栖鸾该是高兴的,见她此时却愁眉不展,问道:“陆大人还在担心什么?”   “梧州的战乱虽然平了,但马上还有赈灾的事,我怕朝廷调来的刺史再如同于尧之辈一般,那时百姓又要离乱了。”   主簿们顿时噤了声,继而又暗自心叹,若是他们家的女儿,同样的年纪,只怕还在绣扇子扑蝴蝶,为婚事患得患失,哪有这般忧国忧民的愁绪。   沉默间,忽然外面的护卫大喝了一声,道:“何方贼人扰民?!”   陆栖鸾忙掀开车帘,只见是一群约二三十的流民,拿着木棒锄头等物,正抢了一户带着孩子的妇人的口粮,见他们这车队来,纷纷眼露绿光。   “兄弟们,这么多车!一定有粮食!我们人多,抢了他们!”   战乱刚平,绿林是没了,但流民还是有为了点粮食四下抢掠的。陆栖鸾见状一恼,正想撸袖子也下去参战,却忽听空中一声破风,一枪似是从天外飞来,钉在冲在最前面的流民脚边,吓地他摔倒在地。   陆栖鸾一怔,只见山回路转处,一人一马,飒沓而来,头上的帷帽扬起,露出半面虽然一脸病容,却精神奕奕的面容。   “你们是愿做枪下鬼,还是愿多走两里路,去城中找粥棚活命?”   流民们被吓着了,结巴道:“城、城中有粥棚了?”   “是啊,开仓了,去晚了就没了。”   那侠士一句话说得流民们纷纷意动,再没有抢劫的心思,唯恐粮食被抢光,纷纷掉头往城中去了。   老主簿探出头看了一眼那侠士,面露惊骇:“那不是鹿匪——”   “住嘴。”   鹿青崖拔起地上的枪,策马正想离开,忽然看见前面的马车里,有个姑娘正呆呆地看着他,面上慢慢露出奇怪的神色。   “……路途艰险,姑娘这是要到哪儿去?”   陆栖鸾掩去眼底的歉疚,低声道:“我往南方去。”   “那可不巧,我与朋友约了要去北方瞧瞧,看来只能就此别过了。”   “好……就此别过。”   鹿青崖走出两步,心中却莫名觉得痛,勒住马头,回头问道——   “姑娘,我叫鹿青崖,你叫什么名字?”   车上的人,收起复杂的心绪,笑颜以对——   “……陆栖鸾,孤鸾的鸾。此行山长路远,请君切勿回头。”   第五卷 名士风流 第66章 真假枭卫   出了梧州地界, 道上的流民便少了,渐渐地,车窗外的人也衣着光鲜起来, 走商的货郎、背着兵刃的江湖客, 甚至还有出城郊游的富家女郎。   “这崖州乃是楚境最南边的地方,按理说该是穷乡僻壤才是, 可看这路边的夏粮长得这般好, 竟还比北方的州府还富庶些。”   道旁的茶棚里正炒着一锅南茶, 刚炒罢, 便趁热让茶娘拿来细细研制成茶膏, 再合以姜粉、胡麻,用煮沸的泉水一泡,香气便漫了出来,一入口虽有些辛辣, 但也十足暖胃祛湿。   同行的主簿听了这话, 放下茶盏笑道:“陆大人有所不知,这崖州虽远, 却有‘碧雪凝湖’、‘龙阁凤楼’这样的奇景,您可看见那日落处的群山了?这片山叫隐澜山, 天下的文人名士, 最有名的那些人, 不在朝中,便是在此落户隐居了。这些名士志趣高洁,又各有背景, 因而崖州不设州府刺史,只有一个县令。前一任县令贪了农户的银子,让山里的隐士知道了,去书一封到朝中,不出三个月,那县令便被罢了官。在南方诸州间,这崖州可算是一片净土啊。”   “原来是这样。”   陆栖鸾心想陆池冰傻人有傻福,能在这么个福地做官,既能一展才华,又能结交文人,想必远比留在京城好。   “诸位大人,崖州府县令乃是舍弟,待会儿进了城,还请容我半日与舍弟叙叙旧。”   “这是自然,我等虽奉朝廷之命,但出门在外,些许人情还是容得的。况且今日太晚,前去拜访谢公也易失了礼数。”   众人休息好了,正要再上路时,陆栖鸾看见官道上有个小姑娘,一个人牵着一辆驴车,那毛驴像是不听话,想去啃旁边耕地里的秧苗,那小姑娘便生气了,甩着鞭子,开口就是一串辛辣的方言——   “你脑阔儿是崩球了?那是人家滴秧秧,吃、整天不干活就知道吃!吃你个铲铲!”   “……”   坐在茶棚里的男人们都好似认识她一般,喊道:“花三娘,你家驴子又不听话了,是不是又没喂它吃饱?”   那叫花三娘的小姑娘叉着腰气急败坏道:“老子一天三顿伺候它菜兜兜,卖出去滴都没它啃滴多!哪知道这头死驴光吃不干活!”   陆栖鸾正喂着酱酱,听她口音有趣,转头问道:“这是哪儿的人?”   “口音像是西秦腹地的,这崖州地方小,从不打仗,有些许外邦之人,当地人也是容得的。”   陆栖鸾哦了一声,对后面的护卫道:“她那驴子走不动路,你去把马料分她一筐。”   “是。”   那花三娘拉不动驴子,正气得在原地打圈儿,听见有人叫她,一回头间一个陌生人拿了筐马料放在她家毛驴面前,毛驴撒着欢儿就开吃了。   “您这是?”   “我们家大人给的,出门在外能帮便帮些,姑娘不必在意。”   花三娘连忙放下鞭子,擦着手道:“这多不好意思,你们是不是要进县城?去我家吃饭吧,我家是开客栈和饭庄的,有的是上好的客房,房钱给您便宜点算,比旁的那些坑人的客栈好。走嘛走嘛,我们家的野菜窝窝和爪爪肉山里头里老爷们都爱吃咧。”   这小姑娘热情得不行,陆栖鸾也点头答应了,待众人上了车,忽见官道尽头驰来三个骑马的人,风驰电掣般从茶棚处掠过去。   花三娘被呛了一脸灰,刚喊了一声“哪个砍脑壳儿的……”就被旁边的茶娘拽住了。   “别让人听见了,那可是官马,是官儿呢!”   百姓们不识得,车队这边的人却是都愣住了,纷纷看向陆栖鸾。   “陆大人,刚刚那过去的……是枭卫?”   那骑士虽过得快,陆栖鸾也看得分明,那的确是枭卫的摄蛟服。   “没听说过上面派人来崖州了,走,去看看。”   ……   陆池冰刚刚从城郊检视完水利工事,回到县衙时已经晒得快晕过去了。来崖州不到小半年,一开始受不了这儿的气候,连病了好几天,病好了后又马上去查前任县令留下来的案子。   百姓们一开始见他年轻,都瞧不起他,可陆池冰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听说南方近年洪涝不断,便赶在洪灾来之前把崖州大大小小的水坝都修了一遍,是以今年南方到处闹洪灾,独崖州逃过这一劫。   “大人,先吃点东西吧,招福楼的小老板娘又送老母鸡汤来了。”   “放那儿吧,各州涌来的流民太多了,再这么下去,一个月春粮就不够用了,我得想办法开点和南夷诸国的粮贸,就是不知道府台那边走不走得通。”   “哎呦,这怕是不行,以前可从来没这个规矩,还不如上奏请拨粮赈灾呢。”   陆池冰喝了口水,恼道:“等朝廷批下来赈灾的粮食,早不知道饿死多少灾民了,明天我就去跟南夷的粮商碰个头,出了事我兜着。”   主簿叹了口气,算着账上的余粮,若有巡查的来,知道他们这般大手笔,怕是不好应付啊。   说话间,外面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差役,道:“大人、大人!外面来了三个官爷,说是从京城里来,要您去见他们。”   “什么模样?”   “黑衣的武官,肩膀上绣了头老鹰,看着不好惹。”   ……枭卫?   因家里有一个枭卫,陆池冰不似寻常官员般慌张,戴上官帽,走到前堂,便见到三个穿着枭卫服饰的中年人,皆是一脸愠怒,见了他来,手里的鞭子啪地一声甩在地上,大声道:“怎么出来这么晚?!是不是没把枭卫放在眼里!想死啊!”   旁边的差役吓得腿抖,只有陆池冰愣了一下,心中古怪,叉手道:“有失远迎,不知枭卫的大人来敝府有何见教?”   那枭卫冷哼一声,道:“把你府里的存粮都交出来,装在车上,库银有的也装它几千两,本官马上要带走!”   要粮还要钱??   主簿吓了一跳,慌忙看向陆池冰,后者显而易见地皱起了眉,道:“府中存粮已不多,库银虽有,但也要做兴修水利之用,大人是要拿这些钱粮去哪儿?可有府台文书?”   “大胆!敢问枭卫要文书?你不怕死吗?!”   那人恼了,正要拔刀,被旁边的人按下,道:“你这小小县官胆子倒也挺大,可知我们来之前就斩了一个刺史了?!”   陆池冰起疑,他知道枭卫虽然恶名在外,但也不是说斩就斩的,这三人雷声虽大,但话里尽是些威胁言语,颇有虚张声势的意思,不像是枭卫以往说的少做得多的作风。   陆池冰背过身去,冷冷道:“不知大人斩的是哪州的刺史,是何罪名斩的?不如说出来让下官震怖一二。”   主簿连忙劝道:“大人,这可是京城来的,咱们不能得罪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给了他们吧……”   陆池冰怒道:“既没有文书在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官衙里每一粒粮食都是百姓交上来的,凭什么无缘无故地给出去?”   那枭卫双眼喷火,吼道:“没文书就办不成事了?!你一个官儿就不认得老子身上的官服?!”   “……枭卫的官服要是按你这个穿法,早被本官赶回家罚俸了。”   听见这声音,陆池冰讶然望去,只见官衙外又走进来一个枭卫,同样一身摄蛟服,她却是羽鳞纱冠,一身整肃,看着就比里面这三人高出不知多少等级。   那三人一见陆栖鸾走进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跟人打听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近日南方诸州有枭卫专门闯入地方衙门,让官员交钱交粮的却不带文书的,看了你们停在外面的马蹄上钉的是五六年前的糙铁,不是去年官马统一新换的,才知道是梧州流窜的匪寇,见叛军倒了,就装作枭卫骗钱骗粮……我就直说了吧,伪装枭卫作案,按律就算你骗了一粒粮食也是要腰斩的。说说你们这一身儿是哪儿来的,我给你们争取一下,砍头就好,比腰斩痛快。”   陆池冰一听真是假扮枭卫的,对左右差役怒道:“还不快把贼人拿下!”   那三人见势不妙,连忙往外跑,两个跑的慢的被按住,剩下一个刚跑出衙门,斜刺里就扑出来一条恶犬,冲上来就一口咬在他耳朵上,让他疼得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酱酱,脏,别啃了。”   让人把余下那人拿下,陆栖鸾把酱酱招回来,总算抽出空来对陆池冰道:“你这官儿当得够委屈的,几个月不见黑了这么多,咱娘看了是要心疼的。”   陆池冰扭头道:“你怎么跑崖州来了?梧州不是还打仗呢吗,万一被土匪叼去了怎么办。”   ……可不是被土匪叼去了吗。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太子薨后,陛下便下旨要征谢端出山,授右丞相,我这番来崖州,便是为了这个。”   崖州路远,陆池冰也是上个月底才听说朝中动荡的,只是不知陛下要提新的宰相了。   “你说的是隐澜山的谢……谢公?”   陆栖鸾:“是啊,怎么了?”   “那可能不巧。”陆池冰脸色苍白,从公文堆里扒出一张,道,“昨天谢公的家仆来报,说谢公去山里跟小鸟学唱歌,走丢了一整天了,我刚派了人去找……据说谢公今年走丢第九回 了,最长消失了五天,差点被狼叼走,还不知道这下去找不找得到。”   “……哈?”    第67章 一隐深山而不知年   陆池冰从前还是很文艺很会作的, 喜欢去诗会和文友咬文嚼字,自从来了崖州做县令,诗文一篇没写, 文人一个也没拜访, 整天想的都是今天市上的粮价又他妈涨了一钱,城西的流氓又趁他没看着去收保护费, 什么风花雪月都一边去, 柴米油盐才是硬道理。   “陆大人好啊, 我家今天杀了猪, 等会儿给你送条肉去?”   “陆大人, 我妹妹生了个儿子,您什么时候给取个名儿?”   “陆大人,快中秋了,您到时候要不来我家吃月饼?”   招福楼的小酒馆里, 陆栖鸾坐下不到一刻钟, 来来往往的和陆池冰打招呼的百姓已经不下十个,足见民望有多好。   “咱娘也是瞎担心了, 我看你在这儿如鱼得水,也不用我来看你了。还让我千里迢迢给你带东西来, 花生米我路上吃完了没给你留, 腌的牛肉给你带了两坛放官衙去了, 还有这几本书,找秦尔蔚要的,都是你喜欢的风花雪月郎情妾意。”   陆池冰一脸嫌弃:“去去去我什么时候喜欢那东西了, 我每天忙得很,哪有时间看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幺蛾子……嘶。”   陆栖鸾见他推书时不小心碰到了胳膊,疼得轻嘶了一声,抓过他的手捋起袖子,只见一条刚愈合好的红疤爬在手臂上,异常狰狞。   “你这怎么回事?跟歹徒搏斗了?”   “上个月去坝上巡视,看见个人挂在坝下面的树上,本来想救的,一伸手跟她一起滑下去了,胳膊就蹭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陆栖鸾唉了一声,道:“看来把小孩儿放出去比在家里蹲着好,从前跟人打架撕破了裤子都要找我哭,现在出门在外,生病操劳,都报喜不报忧的。”   楼里的伙计正好给这桌上菜,听了一耳朵他们的交谈,笑道:“这位姑娘是陆大人的家里人吧,您不知道,咱们小陆大人可厉害了。上个月我们老板娘去郊外收账,脚一滑掉到大坝下面去了,多亏陆大人相救,我们家小老板娘十几年没跟男人说过一句软话的,立马就温柔似水起来,那棒骨汤母鸡汤老鸭汤,是每天都往官衙送……”   陆池冰揉着眉心道:“别说了!用不着见谁都说一次吧。”   “这是好事,见着客人就说一说,那也是陆大人的美誉不是?”伙计说得兴起,朝柜后喊道,“老板娘,你说是不是?”   四下的食客一脸笑呵呵地看着柜后的花三娘慢慢挪出来,躲在柱子后面,露出半个俏红的脸,用一种比之刚才截然不同的语气羞涩道:“陆大人,油鸡里搁小葱葱不?”   “花姑娘,我随意就是了。”   “莫叫我花姑娘,叫我幺幺。我去给你拿甜柑酒,新酿的不上头。”   “……”   陆栖鸾看那老板娘羞答答地离开,叹服道:“池冰你出息了啊,都有桃花上身了。啥时候领回去给咱爹娘瞧瞧?”   陆池冰面无表情道:“长幼有序,你不娶我哪儿能……呸,你不嫁出去,我哪儿能娶?”   说到这个,陆栖鸾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低头喝起了汤。   陆池冰见她神色有异,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看娘来的信说,最近不是有个世子上咱们家提亲吗?”   “是啊,他送的金狗笼还放咱们家院子角呢,纯金的,上次有个贼来偷,搬都没搬动。”   “那现在呢?那世子把你始乱终弃了?”   “不,我把他乱了之后送牢里了。”   陆池冰无语了一阵,道:“那咱爹不是说之前有个啥大夫啥的……”   陆栖鸾:“也送牢里去了。”   陆池冰:“你有没有一朵桃花是不零落成泥入牢狱的?”   陆栖鸾:“有,上个月就有一个,被我灭了全家,还搞坏了脑子,去流浪了。”   “……”   陆池冰接过伙计送来的甜柑酒,亲自为她斟满,道:“一般姑娘家十辈子都遇不上这么多幺蛾子,我觉得你今年不太适合谈婚论嫁,等明年初咱们上城隍庙找个大师算算,看看你还有没有救……实在没救了,咱们就别想那碴终身大事了,好好当官吧。”   陆栖鸾:“……”   ……   次日,一大早有人便敲了她的门,待陆栖鸾揉着有点发晕的脑袋爬起来开门,便见鸿胪寺的老主簿们个个颓丧着脸。   “陆大人。”   “怎么了?”   “刚刚下官派人去隐澜山山口打听了一下,在派去的人被其他名士的家仆拦了回来,说是明日要在‘碧雪凝湖’开中秋诗会,京城来的俗物不得进。”   陆栖鸾迷糊了一阵,清醒过来:“京城来的俗物说的是我吗?”   老主簿委婉道:“隐澜山的狂士向来是这种怪脾气,大人看开些。”   陆栖鸾身为朝廷鹰犬,鸟脾气上来了,怒道:“他说不让进就不进?这隐澜山是他家的?”   “陆大人,这隐澜山……就是东沧侯家的,地契副本就在山口贴着呢。”   陆栖鸾语塞,揉着脸道:“我们在梧州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了,现在到崖州连山都没进去,是万万交代不了的……实在不行,您看我能勾结当地县官把谢公绑走成不?”   老主簿连连摆手道:“陆大人,这万万不可啊,您那头已经和宋相爷那边的人势同水火了,怎么说也不能把未来的右相也一并得罪了吧。”   陆栖鸾愁道:“那怎么办?怎么也得先见到谢公说上话吧。”   一时间大家都犯了愁,恰好招福楼的小老板娘抱着一盆浇好水的花上了楼来,问道:   “小姐姐要去隐澜山哟?”   陆栖鸾道:“花姑娘知道什么路子吗?”   花三娘放下花盆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山里头年年要办中秋诗会,我们这儿楼里的大厨会上山帮忙,小姐姐要是愿意,今天就跟我上山吧。”   老主簿犹豫了一下,道:“可那谢公不是走丢了吗?”   陆栖鸾道:“话是这么说,但你看,既然这中秋诗会还照样举办,谁知道那不是人家听说咱们来了的推词呢?这样,就先麻烦花姑娘带我上山找一找,若谢公真的是失踪了,我再和人家商量商量,让官府的人帮着上山去找。”   “么得事,陆大人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跟陆大人一样叫我幺幺就行。”   陆栖鸾看着她笑,道:“幺幺姑娘喜欢舍弟哪点?”   花三娘羞道:“小姐姐你莫笑我,我娘嗦了,能护着妹子的都是好伢儿。”   旁边的老主簿笑道:“小姑娘现在用情太深可不好,这陆县令可是刑部尚书的嫡子,政绩又不差,只怕三五年内就得往京城调,你到时可得远嫁到京城来。”   “哎?”花三娘愣了一下,呆呆问道,“我想睡他一下还得跑京城去这么远哦?”   老主簿们脸上的笑意凝固,陆栖鸾也是被她这话震了一下,道:“幺幺姑娘,你……你不是想嫁给舍弟才……”   “哪有的事哦,我这儿可是姥姥留下来的祖产,干啥子要嫁到外地去?”   “……”   老主簿们都是儒家出身,周围的妇人无不是三从四德视贞洁如命,哪里见过这样直接挂在嘴上说的。   “陆大人,这……”   “人家又不是在咱们这儿长大的,乡俗不同而已,不是说有个西秦的女节度使还养了满后院面首的吗,别纠结这点事儿了,先去把给谢公的圣旨取来,等下收拾好我一并带走。”   见她打发走了老主簿们,花三娘悄悄问道:“我是说了啥子坏话了?”   陆栖鸾道:“没什么,就是东楚的姑娘们都是父母挑的女婿,贞洁给了哪个男人,就大多一辈子是那个男人的人了,少有见到你这样洒脱的,有点惊讶罢了。”   花三娘讶然道:“我今年初才来的,不晓得这些。成家这么大的事,你们东楚的妹儿嫁人之前都不试试马好不好骑的哦?万一碰上个痨病的,不是后悔一辈子?”   ——为何本官竟然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   看陆栖鸾目光有点发飘,花三娘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连连道:“小姐姐先梳洗一下,我下楼去看看厨子收拾好了没,收拾好了咱们马上就进山。”   “好,麻烦你了。”   ……   南边的初秋少有肃杀之意,一到八月宛如依在夏凉时,进山不过数百步,便远远嗅见夹道桂子飘香,沁人肺腑。   陆栖鸾换了一身常服,跟在招福楼的厨子和短工后,顺顺利利得过了山道口的谢家仆人检视,自蜿蜒的山道走了约一个时辰,便看听见山泉叮咚,只见一侧飞瀑旁,起了一栋栋精致的楼阁,飞檐廊阁,颇具古意,还未见其人,便先见得主人的品味之优雅,不知比于京中富丽凡尘高出了多少重。   至此地,陆栖鸾方醒悟过来,这些贵胄所谓的“隐居”可不像陶渊明,一座茅屋、一畦芳菊便能满足的,他们只是不涉朝政,平日里赌书泼墨、杯觥宴饮是少不了的。   ——岂有此理,我爹致仕的时候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凭什么这群有文化的人在这儿荒废光阴?   为公事操劳的陆大人心中正不平着,旁边的花三娘道:“小姐姐,这儿就是谢老爷的别苑了,再往这条路走半里就是碧雪凝湖,谢老爷的朋友应该是在的,你去问一问就是了。”   道过谢后,陆栖鸾便顺着她指的路走去。   隐澜山不愧是南国奇景,天色渐暗时,整座山峦笼在夕照的锦绡里,随着夜风渐起,卷起山间的香潮,让人不禁想,若在在此露天而卧,该是何等的美事……   就在陆栖鸾快要被眼前的美景带走了来时的目的时,忽见左侧湖畔处,有一个人静坐在青石边,双足浸在水里,未着鞋袜,整个人安静得像是一副山水画卷一般。   陆栖鸾看过去时,他正像是要站起来,而脚下则是幽碧的深潭……   ——这是要投湖吗?!   陆栖鸾连忙把肩上的东西一丢,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从后面抱住那人的腰。   “小心!”   那人猛然间被抱住,立时便懵了,脚下一个不稳,便跟陆栖鸾向后倒了下去,一下子栽在旁边的桂树下,撞得树上桂子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   猛然间被带倒,那人也没说什么,甚至于都没有问陆栖鸾是谁,坐起身拂去肩上落下的桂子,把一同栽倒的陆栖鸾拉了起来。   “可摔疼了?”   “我没事,您这是……”   “女郎误会了,我并非轻生。”   那人说完,又坐回到原处,一言不发。   陆栖鸾想起陆池冰昨天跟她说过,隐澜山里到处都是这种行为奇异的怪人,便以为是来赴中秋诗会的,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地方幽僻,便好言道:“天色不早了,你在这里等人?”   “非也。”   “那为什么不走?”   “因为鞋丢了,地上凉。”   陆栖鸾看了一圈儿,果然没有鞋,想来是被这水潭冲走了,心里升起一丝无奈。   “鞋怎么能丢?”   “丢了,就是丢了。”   “可……”   那人竖起手指抵在唇边,陆栖鸾下意识地随之噤声,顺着他目光看去的方向,便隐约听见流水声间,夹杂着幼鸟啁啾声,清越入耳,胜过人间百乐多矣。   他听得鸟鸣入迷于心,连鞋袜被水冲走都不知道。   ……会是什么人呢?   沉思间,又见他摘下旁边一片桂叶,送至唇边轻轻吹奏起来,曲声悠扬,甚至于引得幼鸟清声相应。   那是一种……不容人的言语相扰的无名境界。   待到山瀑那头,一声琵琶响动远远传来,他便停了叶笛之声,微微皱眉,似是觉得曲境已断,片刻后,叹了口气。   “公子在这儿有多久了?”陆栖鸾这才回过神,目光落在他侧脸上,悄然问道。   那人目光悠远地抬头望向东山处渐升的满月,复又望向陆栖鸾伸手拂去她发间的桂子,温和而儒雅地宛若一位长者,轻声相答——   “……吾韶年至此,宵闻鲤歌,夜逐雀咏,入山深,而不知年。”   作者有话要说:   魏晋多文人狂士,崇尚自然。   大家可以看一看世说新语,名人轶事十分逗趣儿。 第68章 诗锤再出山   隐澜山中, 碧雪凝湖,飘舟两三叶,叶上四五人, 云洗月, 水煮茶,琴伴酒, 兴起挥毫半阕, 三笔尽兴, 珠玑文句, 尽付兰炉添香。   有人索然道:“……又到中秋了, 湖上少三人,黄泉添三鬼,无趣啊。”   又有人笑道:“生一念,死一念, 无念无明, 舟隐子,没准等今年这坛桂酒饮罢, 那征贤令明日便寄到你家夫人手上了,我家多做了副楠木棺, 什么时候送你一副去?”   那名叫舟隐子的人冷笑道:“那也合该是他谢无敬先死, 若不是朝廷请他的人先到, 这厮封什么山?还不是怕死?”   “舍下养的金丝雀还怕冷呢,万物之常情,就你嘴毒。”   舟隐子翻了个白眼, 道:“那可不是?我平生讨厌赴约误时,最讨厌的就是他谢家诗会,主人在自己家也能迷路,别到时候咱们酒喝完了,回去家里人问‘可见到谢公了?’,你我只能答‘见着了,白骨一具,让山里的狼啃干净了,狼得了点化,都会写诗了’,你觉得可好?”   “少说两句吧,你看着主人家不是来了吗?”   “……可是我眼瞎?谢端这厮怎的带了个女子过来?”   “这厮何时下凡渡情劫了?”   湖上喋喋不休,湖畔的人,则是两厢默然。   ……果然是啊,东楚最负盛名的文豪大家。   刚刚路上便有了猜测,陆栖鸾也不敢多问,到这儿才确定下来。   湖中有人喊他,谢端听若无闻,反而转过头来问陆栖鸾道:“谢你帮我找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栖鸾叹了口气,心想此时只能据实以告了,道:“实不相瞒,贸然拜访实属无奈,下官枭卫府典军……”   “我是问你的名字,不是问官职。”   陆栖鸾还是头一次见到对“枭卫”这两个字无动于衷的人,一时间竟有点无措,道:“……我姓陆,名栖鸾。”   谢端略一沉吟,微微摇头道:“此名对女子不善,孤鸾栖于梧桐,业道盛,情道独。”   眼神一暗,陆栖鸾退到一侧,道:“谢公有诗会,下官就在外面等着吧,谢公尽兴之后再谈出山之事。”   ——千万不能得罪谢公,千万不能得罪谢公,千万不能得罪谢公……   这是老主簿们再三提醒她的,谢氏虽然向来是出了名的通情达理,但也极重礼数,尤其是文人办诗会,你腹中没有八斗文墨,是绝不能插到他们的诗会里的。   湖上已有一叶碧舟停在岸侧,一船夫撑着竹竿,对谢端一弯身,道:“家主定的规矩,每至文会,需得作时一首方得上船,一人一舟,岸上两人,请二位斗诗,让湖中名士鉴赏。”   陆栖鸾:“……哈?”   谢端像是记性不太好一般,问那船夫道:“我有定过这规矩?”   “家主上个月定的,说得刁难刁难他们,省得那些鼠辈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还骂我家的。小人都替家主记着呢。”   湖上的人大笑:“谢无敬你老了记不住事儿了!搬石头砸脚,疼是不疼啊~?”   谢端嗯了一声,转头道:“来人,把舟隐子的船凿了。”   言罢,岸边立时有两个家仆跳进水里朝那大笑中的舟隐子游过去。   “谢无敬你敢?!哎你还真敢啊!”   舟隐子气得跳脚,谢家的家仆已经把他的船凿了好几个洞,在旁人的笑声里,他一边骂谢端一边沉了下去。   陆栖鸾:“……”   ——你们文人办诗会也太吓人了,我们狗官看不懂。   谢端使唤人行凶完,眼皮都没动,转而问陆栖鸾道:“你读过什么书?诗经和楚辞可看过?”   陆栖鸾:“……我、我刑部大典和天官惟律倒背如流,我给您背一段儿?。”   谢端叹气,把她拉到旁边一张笔墨俱全的桌案上,又向那船夫问道:“题目?”   船夫答道:“隐者。”   眼看着笔都塞到她手上了,陆栖鸾连忙道:“我不会写诗,写出来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谢端道:“不急,我教你一段简单的,你以我为题套点词上去便是,否则那湖上的泼皮今日放不过我。”   ……让谢端教我写诗?   陆栖鸾就算是个瞎也知道这传出去她得被多少文人眼红,只能屏息细听着。   “……不必拘泥于题目,吟人可,自吟亦可,先来个简单的……”   他的字潇洒恣意,恍如繁华盛放,尽显满树妖娆。   待他收笔,陆栖鸾便见他随意写了首七绝:   一照西峰隐仙中,江天一色望月浓。   曾沥红尘逍遥过,醉里天河有山翁。   ……想都不想就写出这样的诗文,还是“简单的?”   陆栖鸾叹服间,仆人便取了他的诗文,规规矩矩地举好,待墨迹一干,便放在一只一尺见方的的浮筏上,由船夫拿竹竿传送至湖上传阅,不多时,便有人开批——   “俗!”   “俗不可耐!”   “谢端你为个女人自砸招牌!看来抗婚十二年终于晚节不保了!”   陆栖鸾听得莫名其妙,她虽然不大会写诗,但看诗的眼光还是有点的,这诗明明是上品,还被批成这样,这群名士的口味是有多叼?   “不必听他们胡言,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实在不行,凑个字也好。”谢端与她言罢,便离开去了岸边,径直上了船。   陆栖鸾:“……”   写……就写吧。   闷头想了一会儿,陆栖鸾觉得得奉承着谢公点,要抑扬顿挫地歌颂一下谢公高洁的隐者形象,便抡笔一挥而就。   “我写完了。”   旁边的仆人将她写的捧到岸边给了船夫,船夫又呈给谢端,后者摇头道:“不看了,你念吧。”   “是,题:隐者,呃……”   船夫清了一下嗓子,压下脸上扭曲的表情,抖开来大声念道——   “一隐一年有点傻,深山两年最起码。三年五年刚刚好,十年八年才潇洒。”   湖上刚刚还在吵,现在一片寂静。   片刻后,谢端让那船夫拿给他看,还未看完,便让划过来的另一艘小舟上的人抢走,待他们传阅完,不知是谁开的头,纷纷狂赞。   “上品!”   “天生诗豪!无可挑剔!”   尤其是那刚刚掉到水里的舟隐子大声道:“写得好!写得好!我带回家辟邪,谢无敬你输了,快投湖!”   谢端道:“尔等无赖,欺我老实便罢了,还打趣人家枭卫的小大人,改日拿你们下狱。”   说罢,他伸手扶了陆栖鸾上船。   陆栖鸾有点不好意思,道:“献丑了。”   “无妨,今年的中秋会算是最有意思的一次。”   他倒是没什么反应,湖上其他的名士一听见枭卫这两个字,本能地就收了笑,愕然道:“这小姑娘是枭卫?”   陆栖鸾站起来道:“扰了各位清净,委实对不住。下官枭卫府典军陆栖鸾,奉旨前来崖州,为的是请谢公出仕。”   那些名士纷纷皱起眉来,舟隐子好奇道:“枭卫这是开始用美人儿计了?我怎么有点怕呢。”   旁边的人道:“胡说八道什么,没听人说是个典军吗?五品的典军大老远跑来就为个美人计?”   “谢无敬你这人无趣,非得把俗事带到诗会上来。”   谢端示意陆栖鸾先坐下来,慢悠悠道:“俗事还是要谈的,瞧见尔等膈应得食不下咽,我便舒怀了。”   “谢贼你该死!”“我决定把我家的棺材送你了!”“谁去把他的船凿了!我送他一副柳公的真迹!”   一阵骂声中,舟隐子看着陆栖鸾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可是陆典军?那个之前在梧州平乱、惩治了贼监军、让战乱提前平定的陆典军?”   陆栖鸾讶然,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道:“是平乱的将士的功劳,我只是抓了个通敌的监军。还耽误了来崖州的行程,已是无地自容了。”   其他的名士看她的眼神立时便温和下来。   “枭卫就是这点好,办起贪官污吏来,比那些朝中的老驴们利索。看,还是个小姑娘,能做出这样的事,足见勇慧过人,非寻常女子也,敬你一杯!”   陆栖鸾看向谢端,后者微微点头,知道这酒不能不喝,便一杯饮尽。   “谢诸位谬赞。”   舟隐子又道:“本来听说朝廷来人把谢无敬捞回朝中去,我等皆避之如虎,现在看心倒是放了一半。陆典军,你这般年华便做到这般位置,朝臣们便没有说你不是的?”   陆栖鸾回忆了片刻,道:“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因为下官姻缘不利的缘故,说得少。”   “升官关姻缘什么事?你未婚夫婿位高权重把你提到这个位置的?也不对啊,若是哪家贵门相中了,该是让你辞官才对……”   陆栖鸾道:“说来惭愧,笼统点说,我已有过四个未婚夫婿了,都因涉罪让我抓过,上面算了算我的功绩,升官……是比寻常人快些。”   “四、四个?”   “……是。”   舟隐子哎呦了一声,道:“谢端你还不快跟陆大人学学,你看人家,想嫁个人都姻缘坎坷,你再看看你自己,而立之年了还想着抗婚,老侯爷多伤心啊。”   陆栖鸾起初是真看不出来谢端已经年满三十了,先前听人谢公谢公地称着,还当是个鬓上繁霜的中年,一见面看他光风霁月宛如仙人,还认错了人。   谢端淡淡道:“我畏红尘多妖艳,红尘惧我浮名身,又何敢害人?”   他说的是婚事,陆栖鸾却听出他的避世之意,道:“今日本不敢坏了诸位诗谈之兴,但朝中动荡不休,下官还是不得不说,朝中党争不休,黎民战祸不断,请谢公出山一匡世间正序。”   谢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转着手中的酒盏,道:“来隐澜山的说客已是不少了……你是有何把握,觉得自己能说得动我?”   旁边的舟隐子道:“这碧雪凝湖诗会已办了十年,十年前,足有百舟竞渡!不过十年,昔日济济一堂者,便因那朝中争斗死的死、贪的贪……死了还是好的,那些自甘堕落之辈,我是永不愿再见!我们去做官,可以啊,把那些死的人、那些真正想报国的人命还回来!”   他说得愤怒,却透出一丝凄然之感,这里的人,早已厌恶了官场倾轧,他们怕,怕自己一腔热血付与污浊,因而避之如虎。   湖上一片寂然,谢端的目光里多出一丝说不出的哀色,片刻后,将手中的酒盏浇入湖中,似是在祭奠谁。   随后,舟上的那些名士与他一般,举酒相祭。   “……今日之后,带着圣旨回去吧,陛下知我固执,不会为难与你。”他淡淡道。   陆栖鸾等他们祭奠完,并没有按他说的做,默默解下带在身上的一只长木匣,取出一支卷轴,徐徐展开……却并非圣旨。   “这是……”   “我知诸位不愿听,但我还是想念一念。”   陆栖鸾眼中流露出同样的悲色,轻声道——   “这上面的名字……都是在梧州战乱里,死去的将士。”    第69章 灯火阑珊夜   他们是世上最为鼎贵的那一类人, 名门之后,盛名满天下,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大权在握, 都不是他们真正所求的。   陆栖鸾不懂他们的山水寄情, 但懂得天下之人都有的心愿,便是天下太平。   “柳裕, 前锋营伍长, 家中有一妻一儿, 染瘟疫而死。方赟, 虎门卫右营士卒, 战中身中三箭,与贼同亡……”   “……郴州,军户一百七十三,十人赴战, 一人独归。绵州, 军户三百一十四,青帝山一战, 尽没。”   幽幽长吟,吟得山静月幽, 教人一抬头见这满月当空, 不知几家稚子望父归, 几家妇人望白头。   “……天下何时太平?何时太平啊!”   有人举酒淋头,有人又哭又笑,唯有谢端, 一如一尊玉像,眸光悠远。   “陆典军,我谢端何德何能,要肩负得起你口中的黎民之苦?”   “谢公为天下文人表率,有谢公坐镇朝中,定能让文人不随波往奸佞之流相妥。”   朝中的文人缺乏一个帝位和名望和左相相等同的中流砥柱,就算是不想随波逐流的文官,除左相外实在找不到一个靠拢支持的对象。   谢端有这样的名望,无论是身份、地位,都是天下执牛耳者,再找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人。   谢端略一沉吟,道:“陆典军以为,朝中奸佞者,谁?”   陆栖鸾垂眸道:“下官不敢妄言,但前有春闱舞弊,后有夺嫡之乱,便是连梧州那监军,据查昔年也是左相的门生,下官以为……贼在天子之侧。”   ……真是敢说啊。   舟隐子叹道:“初生牛犊尚敢直言,朝中昔年多少能人诤臣,已泯然众人。陆典军,实不相瞒,我等虽隐居南隅,但朝中之事,也有所耳闻。左相宋睿,五十起于胜州,时为胜州主簿,因怒斥上官贪渎,被构陷入狱,胜州巡捕前去他府中抄家,只见两间瓦屋,数亩贫田。其大儿赴京城为父伸冤,撞死于宫门之前,惊动先帝,派亲卫查实后,将胜州刺史斩首市口,又见宋睿风评极佳,一路重用于他,以至首辅之位。”   陆栖鸾愕然道:“左相昔日竟还是这般刚直?”   舟隐子道:“宋睿如今也是刚直之人,去载南巡,查出污吏无数,你所言之种种,我等也有所耳闻,但内情如何,尚不能凭你一言而论定,此其一也。”   陆栖鸾深深一揖,道:“请先生教我。”   舟隐子略一点头,又道:“适才与你说过,先帝重用于宋睿后,其二子经科举,也平步青云。两三年后,两国战乱,先帝令东沧侯挂帅西征,以宋睿次子为监军。大军开拔之前,宋睿亲自登门,请东沧侯照拂其仅剩的儿子一二,侯爷也是满口应下,让宋监军负责粮草辎重之事,不必上前线而战。但世事无常,敌军料敌机先,偷袭粮草大营,宋睿之子牺牲自己,引走了敌军,让粮草辎重得以转移……可以说,那时的宋家,乃是一门忠烈。”   这至少是将近二十年年前的事了,陆栖鸾的确是不知情,如今知晓了,心中震动不已,更添数度复杂。   舟隐子说到这,长叹一声,继续道:“东沧侯虽打了胜仗,却无法与宋睿交代,而宋睿接回余下一儿的遗体后,只说恨的是敌国狡诈,事后更在先帝面前为东沧侯极力请功,从此之后东沧侯便欠下他这份人情。”   陆栖鸾这才了然,问道:“所以谢公既为东沧侯爷义子,便不方便与宋相争?”   “然也。”舟隐子道,“谢无敬先前坚辞右相之位,厌恶党争是一面,另一面也是顾忌东沧侯颜面,你要他强行出仕,势必要与宋睿分庭抗礼,以他素来品行,又哪能代恩父做那负义之徒。”   陆栖鸾也的确为难,片刻后,望向谢端,郑重道:“当年宋相的确是令天下人钦佩的长者,但如今世事变幻,宋相本人如何下官不敢再多加评价,但其门生腐败乃是朝野有目共睹。我知我这话说得轻巧,在谢公看来,要折节出仕怕是比命都难,但为匡人间正道,只能请谢公勿守小义。”   她说这话时,目光灼灼,那张年轻的面容上,写得满是锐意进取的意气。   谢端眼底微动,随即阖眼,道:“将传诏的圣旨留下吧,我三日之内与你答复。”   陆栖鸾略有失望,但怕她再说下去惹恼了谢端,垂眸点了点头,道:“下官等到三日后,若不然,再上山拜访。”   待陆栖鸾走后,湖中一叶叶扁舟纷纷有了响动。   “谢无敬,你真的要出仕了?!你可想好了,这么大的事就这样答应了?”   他们与谢端相处了不知多少年,知道这人说话向来是不喜欢留软话的,软话一出口,十有八九便是同意了。   谢端摇了摇头,躺在舟中,淡淡道——   “你们没瞧见,那小姑娘要哭了么。”   ……这是什么话?小姑娘要哭了,便把他哭出山了?   ……   “陆大人,如何?”   “谢公让我把圣旨留下了,只说三日内答复……我怕他万一脾气古怪,把圣旨扣下来,让我们强征他也没凭据在手,该如何是好。”   陆栖鸾有些懊丧,当时那气氛使然,让她没想太多便把圣旨交出去了,现在想想是她欠考虑。   旁边的老主簿倒是一片兴奋,道:“不愧是陆大人,竟说动了谢公!”   “还不算说动吧……”   “已是不得了啦!圣旨的事请陆大人放心,谢公品行高洁,虽说平日爱刁难人,但也绝不会让人回去无法向陛下交代。”   倒是她小人之心了,那可是世家之后,为人处世的修养极高,连当时她上船时,都是不拘身份亲手相扶的,可见其风度。   老主簿们也理解,道:“我看陆大人自梧州一事后,也的确是累着了,谨慎之心我等是晓得的。但战乱已过,又是与家人团聚之时,明夜这城中还有灯会,请陆大人多散散心吧。”   ……说是散心,可又能散到哪里去?   枯等了一日,隐澜山上仍没有回音,陆栖鸾有些坐不住,又不敢上山再去打扰,恐惹那些古怪脾气的名士厌烦。   次日傍晚时,花三娘从隐澜山上下来了,似乎是得了不少赏银,心情不错,特地上街上的胭脂铺买了两盒胭脂,打扮停当,提着盒月饼来找陆栖鸾。   “小姐姐,今天是中秋了,不喊一喊陆大人上街逛逛哦?”   花三娘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陆栖鸾也通窍,见这姑娘虽然说放得开,但心还不坏,便索性卖了弟弟,道:“舍弟在审前日那几个冒充命官的贼人,怕是忙得脱不开身。幺幺姑娘若是不嫌烦,帮我去官衙给他送盒月饼可好?”   “哎呀,好、好好好!”花三娘得了她这句话,整个人便容光焕发起来,拿了只祈福莲灯给陆栖鸾,“这是我上个月从城隍庙求来的,祈家人姻缘都可灵了呢!城郊正在办灯会,小姐姐就去散散心嘛。”   陆栖鸾一脸疲倦道:“我就不去了吧,公务在身,实在没这个心情。”   花三娘最见不得人消沉,把陆栖鸾拉起来道:“去嘛去嘛,听你身边的老阿公说你老是遇到坏人,去辟辟邪也好哇。”   ……本官在世人眼里已经需要靠辟邪来求姻缘吗?   陆栖鸾一脸萧索地跟花三娘出了门。   城外半里,便有一条清水小河,自隐澜山流下,一路向西流入远方。   崖州的中秋与京城相似,只是礼节并没有那般多。无论是思念亲人、追思故人,或是憧憬姻缘,人们都会将自己的思绪写在莲灯上,随着水流飘向月沉之处。   身后的灯市里灯火朦胧,人们有举家同游,也有男女携手,间或掺杂着幼童提着兔子灯笼嬉笑打闹的声音,让人看着自己的影子,莫名寥落。   离开平静懵懂的生活以来,恍然快一年了,陆栖鸾提笔时,竟发现自己要追怀的人,竟有这么多,找人借了笔墨,却又抱着莲灯坐在湖边发呆,不知该如何落笔。   ……还是如往常般写家人吧。   刚写下“父母”二字,旁边的卖灯人便笑了。   “姑娘,你这灯是满月莲花,求家人平安是不行的,得买我这盏七宝莲花才灵呢。”   陆栖鸾寻思着这卖灯的多半是想诓她,但一个莲灯也没几个钱,便笑着再买了一盏七宝莲花。只是写完了家人之后,却又不知道该是些谁了。   “这莲灯是求姻缘的,姑娘可有中意的郎君?”卖灯人又问。   ……有吗?应该是有过的吧。   可对她而言,过往的那些人,并非不好,只不过她胆小,不敢赌上家人的安危随着他们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似乎都没错,又似乎都错了。   该是写谁呢?   出神了许久,一个没注意,笔上墨汁在莲灯上晕开一片墨痕。   ……坏了。   刚一开笔尖,背后便有人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陆栖鸾回头,见那人时,一时便僵住了。   “谢公……”   “字,不是这么写的。”   他握着陆栖鸾的手,像是最耐心的教书先生一般,一笔一划,落在莲灯上。   待他写完,陆栖鸾脑中一片混乱,抬头却见他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   “谢公,为何……为何写自己的名讳?”    第70章 花式献身   “谢公, 为何要写自己的名讳?”   事到如今,陆栖鸾早已不是那不开窍的闷葫芦,若是换了别人, 她可能便直言婉拒了……可这是谢公, 无论是辈分还是名望,都是她长辈那一辈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谢端像是并不知情一般, 也不在意她面上神色有异, 将那莲灯借了旁侧的烛火点燃, 放入水中推远, 这才徐徐答道——   “没什么, 写给你看看而已。”   ……原来是不知那莲灯是求姻缘用的。   陆栖鸾这才觉得魂儿回来了,退开一步道:“谢公今夜怎会下山来?”   谢端略一沉吟,道:“那些泼皮醉酒,我便出来躲清静, 一时记不得如何回去, 是以一路来此。”   “……”   隐澜山离山下可不近,徒步下山要走足一个时辰, 能迷到这份上,陆栖鸾也是头一次见。   “这……已是要至中夜了, 再上山怕是有猛兽夜游, 谢公不如就在山下暂歇可好?”   话一说出口, 陆栖鸾就有点后悔,又忘记那些老主簿说这些名士规矩多,万一有个什么非檀木床不睡, 又好似是她折磨了人家一般。   “既来之,不急。”   谢端不说回绝,也不说答应,目光随着那盏被放入水中的莲灯徐徐飘向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然他都来了,陆栖鸾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抬头问道:“昨日下官提到的事,谢公考虑得如何了?”   谢端依旧是那副慢悠悠的模样,反问道:“何以这般焦灼?”   “失礼了,先太子薨后,下官急于朝中一片立储之声,是以……”   “不对。”谢端轻轻摇头,道,“适才你又像是要哭了一般,和昨日的神情分毫不差。你在京城时,应当还未有这般焦灼吧。”   陆栖鸾默然不语,谢端像是已窥破她的心思一般,道:“听舟隐子说,你在梧州身陷敌寨,可是那时心境有所动?”   “这……”   谢端见她为难,转身道:“不愿说亦可。”   陆栖鸾唯恐他这便走了,犹豫了片刻,道:“说来惭愧……下官曾于路上为匪首所掳,因匪首不知我之身份,无奈之下只得伪作平民人家,得那匪首爱重,应他为妻……”   ……若是寻常人家的闺阁小姐,只怕早已投缳自证清白了。   难怪舟隐子高看她一眼,看她唯唯诺诺,原来……还不是全貌么。   谢端静静听着,待她说起匪首出身,因兵祸投身贼寇时,眼底的痛色尤甚,到最后说她向匪首剖白身份后,神色又回归到一片空寂中。   “……是我急了,只是每每想到朝中纷争不休,以致无数个于监军在朝野肆虐,便夜不能寐,还请谢公宽谅。”   谢端等她的神色稍定,对那黎民生灭之言无所评价,反而问了她自己的事。   “匪首既待你真心,那时你为何不答应他?与他浪迹天涯,总好过阴阳相隔,愧悔一生,不是吗?”   “……”   “陆栖鸾。”谢端唤了她的名字,道:“你胸中从无女儿之志,可对?”   陆栖鸾垂眸,道:“是我这妇道人家逾矩了。”   “今后不必在我面前作态,有此心志者,无论妇孺,我并不相厌。”   留下这句话,谢端看着她困惑的面容,道:“枭卫始终不是女儿家该在的地方,回京后,你可愿来右相府,做中丞?”   枭卫岂是她说不做便不……嗯?他说回京后?   表情空白了一瞬,喜悦之色徐徐泛出,陆栖鸾一连声道:“您答应我了?不、您愿意接旨了?!”   谢端还是像之前那样并不正面回答,只当是默认了一般,顾左右而言他道:“月上中天,你要带我去何处下榻?”   ……   谢端显然是个不大喜欢吵闹地方的人,自己下榻的招福楼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客商,更莫提那几个容易激动的老主簿,半夜带未来的右相去客栈,非得把人吓出病来不可。   想来想去,既清净条件又不差的那只能是陆池冰的官邸了,先前陆栖鸾是因为还带着征贤队伍的官员,不方便去官邸住,但谢端身份不一样,去那儿也不失身份。   “深夜相扰,是否合适?”   “崖州县令正是舍弟,扰便扰吧。”   “唔,原来陆典军不是专程为我而来的。”   “……您说的哪里话,当然是专程为谢公来的,我是顺道来探亲。”   “玩笑而已。”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官邸时,门房像是快睡着了一样,见了陆栖鸾带了个人来,忙起身见礼。   “陆大人好,陆大人他正……”门房说到一半,总觉得两个陆大人有点绕,只得改口道,“县太爷他正在公干,可要小的通报?”   “不必了,等下我直接去找他,你去收拾间好些的客房来。”   门房知道她是县太爷的亲姐姐,还以为她要来住,麻利地便去了。   “听人说,令弟是新科状元,朝中求贤若渴,该是去六部历练才是,因何调来崖州?”   “这便是因我前……前前前一桩孽缘之故了。”   作为陆池冰的姐姐,虽然喜欢坑他,但到底还是想让他在外面历练一段时间便调回京城,最好是留在父母身边,省得陆母一捏饺子就想起陆池冰耳朵的手感,整天念叨。   ……这未来的首辅就在这儿呢,要不然把陆池冰肚子里那点墨水吹一吹?没准人家瞧中了,便给招到京城去呢?   陆栖鸾想到这儿,咳嗽了一声,道:“舍弟的确是状元之才,若蒙不弃,稍后让他将试卷奉上,请谢公点评一二?”   陆池冰的策论是一等一的好,这点毋庸置疑,陆栖鸾想机会难得,见谢端欣然相应,便喜上眉梢,离他书房老远便开口唤道——   “池……”   她下一个字还卡在喉咙里,便见门窗上映出一个娇俏女子身影,长发披拂,低头吹熄了蜡烛,随即传出一声嬉笑:   “陆大人,你……你就从了我嘛。”   陆栖鸾:“……”   ……你他妈这是在公干?干、干什么呢!   陆栖鸾的愤怒顿时抑制不住了,她上山下乡千里迢迢奔过来,路上赔了感情灭了情缘好不容易爬到这儿来磨破了嘴皮子把正主薅出山,眼看着就把人扛回京城了,到最后你他妈给我整这出?   果不其然,背后幽幽飘来一句:“不愧是新科状元……”   一口老血憋在心口,里面的花三娘好像察觉了外面有人,厉声道——   “是哪个?!”   ——是你姐我!!!   陆栖鸾暴脾气冲上来正想破门而入,谢端忽然拉着她的手,躲进院中的榕树后,便见书房的门打开,花三娘气冲冲地走出来,左右环顾一阵,没看到人,倒是引来了官邸里的家仆。   “花老板,你怎么还没走?你这是?”   花三娘好似没成事被人发现了,生了气,挽起头发道:“他酒糟吃多了睡过去了,你去给陆大人熬碗醒酒汤来。”   “这……啊?”   说完,花三娘也觉得家仆的眼光越来越怪,跺了一下脚,便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陆栖鸾捂脸不敢看谢端的表情,半晌,好生整理了一下神色,才道:“谢公,你听我解释,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人之常情,不必解释。”   “谢公,树上脏,我也硌得慌……您能把手放下来了吗?”   “哦。”   ……   光禄寺的老主簿们起了个大早,隐澜山谢公是继续归隐,还是随他们回朝为相,便看今日的回应了。他们一大早熟悉停当,连胡须也修剪得十足精神,对着镜子看了好久,觉得没有失仪之处,这才满意地下了楼。   “各位同僚,可看见陆大人去哪儿了?”   “哪个陆大人?”   “自然是咱们家的陆大人,也不知去哪儿了。你看今日至关重要,若是主使不在,该如何是好啊?”   有人道:“昨夜正是中秋,许是去官衙和小陆大人吃团圆饭去了吧,这花老板不是也去了吗?”   “奇怪了,楼里的掌柜说陆大人昨夜彻夜未归,别是昨夜去灯会,被拐子拐了吧。”   思及先前陆栖鸾被梧州的土匪绑走的事迹,老大人们越想越慌,凑在一起琢磨了片刻,决定去找小陆大人派点官差去找一找。   陆池冰的官邸离客栈也近,不过两条街的距离,老大人走到街口时,官邸门口的早点摊子已经支了起来,大锅里是热腾腾的汤面,笼屉上是喷香的包子,小摊子上人不多,就坐着俩人,其中一个就是他们家陆大人。   “你看,这不是找着了吗,就说昨夜去和家里人吃饭去了。”   “可……陆大人旁边的那位公子是谁?怎么、怎么觉得眼熟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为官多年的敏感还是让老主簿们停住了脚步,观望了一阵,待早点摊子上的蒸气散去,有人哎呦了一声,揉着眼睛惊呼道——   “那、那那那莫不是谢公吧!”   “怎么可能?!”   “先皇还在时,老夫在梵山夜宴见过一次……的确是谢公呀!”   “他怎么和陆大人在一起?”   “……”   几位老主簿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潸然泪下。   “诸公,陆大人,又为国尽忠了。”   ——今天,在老大人眼里的陆大人,还是在努力地为了朝廷……花式献身。   作者有话要说:   谢端这条线会很长,因为是主线剧情,非常重要的主线剧情……大家先不用想他是怎么进牢房的,该萌就萌。   ……    第71章 雾里看谢公,应不识   陆池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大亮了, 躺在榻上看着床顶上木刻的福兽好一会儿,脑子里一片混沌。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今天为什么没有在桌子上醒过来?   爬起来后,陆池冰的记忆渐渐回拢, 他记得, 昨天晚上在批公文,在看那三个假扮枭卫的贼人供词时, 花三娘来了, 非要他尝尝她亲手做的月饼和桂花酒。   他拗不过, 就用了点, 但花三娘在一边撑脸看着他, 他也不好意思不理,就跟她聊了一会儿。花三娘就开始说她家就她一根独苗苗,在西秦的时候爹娘病死了,就千里迢迢跑来西秦找她姥姥, 找到姥姥后没两个月姥姥也过世了, 一个人撑起这座招福楼,辛苦得很, 就想找个伴儿。   陆池冰是远不如他姐的,活了这么多年情史一片空白, 就说让她去找甜水巷的王媒婆, 定能找个合适的。   花三娘就不满了, 问他说以后是不是会像那些老头说的一样去京城当官,再也不回崖州了。   陆池冰想这哪儿跟哪儿的事,说自己一心报国, 当然是官做的越高,越能报效朝廷。   然而他话都没说完,不晓得是不是那桂花酒厉害,一下子上头来,人忽然就麻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等等,他别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事吧。   一脸空白地呆怔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家仆便在门口敲起了门。   “大人、大人您醒了吗?”   “……怎么了?”   “隐澜山的名士下山了,街上可闹着呢,咱们官衙要不要派点人上街保护一下?”   哈?   陆池冰来这儿做县令也有小半年了,平日里忙的尽是些民生之事,还从未听说过山上的名士下山,连忙让人去点些差役,自己起身梳洗停当,刚一出门,便见大门紧锁,外面巷口处,远远地看见两队素服之人,一侧手执白幡,一侧手执红幡,既像是送葬,又像是姻亲,怪异得很。   陆池冰把门关上,揉了一下眼睛,对旁边的门房道:“这什么情况?”   “不知道,说是山上的名士特地让人做的,一大早就让人拿着红白幡从山上下来,说是为了送人。”   哪有这种送法?   陆池冰愣怔间,门房忽然又道:“对了大人,您家的那位陆典军陆大人,昨夜带了个年轻公子回来,说给他收拾间客房,小人便让他住下了。”   陆池冰凝固了片刻,炸了。   “不是说了消停两天吗?怎么哪儿都能招男人回来,不怕又被骗啊?那人是什么人?哪儿的?”   “就在后院,看您家那姐姐还挺上心的,还上书房把您那春闱卷子副本也找出来给人看了。”   陆池冰怒了:“还把我的卷子拿给外人看?!本官堂堂状元凭什么要把卷子给来路不明的人点评啊!”   说着,便怒气冲冲地杀向后院的客房。   刚一踏进院子,就看见桂树旁的石凳上,一个陌生人背对他闲适地坐着,单手拿着他的试卷,凝神看着,随后微微点头,旁边站得拘谨的陆栖鸾脸上便好似松了口气一般。   “……陆县令在崖州政绩卓然,若是放在今日再写,定会多几分务实亲农。”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昨夜那档子事儿用策论糊过去了,看谢端的神色,对陆池冰还颇为认可。   这边厢陆栖鸾终于松了口气,那边就听见她弟一声断喝——   “谁准你把来路不明的人带回官衙的?这人谁?本官堂堂状元凭什么要把卷子给他看?!陆栖鸾我告诉你,咱娘可在信上说过了,你要是在外面打野食,回去她就打断你的腿!”   陆池冰看陆栖鸾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死死地盯着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更觉得她胳膊肘往外拐,便迁怒道:“还有你,我在这儿半年了从没见过你,哪儿来的?姓甚名谁?居心叵测的趁早给我走,不走也没用,反正不管你是谁,你想娶她都难如登天!”   谢端听他骂完,不气不恼,折好策论卷子,问道:“哦?是怎么个难法儿,说来听听。”   陆池冰提高了嗓门道:“就是不准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对、纳妾也不行,她可凶了!打人疼得很!”   谢端点了点头,道:“看来陆县令是没少被打过。”   “要你管!”   此时官衙外的乐声已经传来,显然送他的人已到了官衙口,谢端便起身将手中的策论放在陆栖鸾手里,道:“明日启程可好?”   “……谢公雅量,下官便在山下静候。”   听到这个称呼,陆池冰的脑子瞬间冷静下来,直到谢端的身影消失,挠了挠头,问道:“姐,你刚刚喊他什么?”   陆栖鸾走过来,把卷子摔在他怀里,双眼通红地咧出一个可怖的笑:“不要叫我姐,本官没有你这么愚蠢的弟弟。”   “???”   ……   “谢无敬啊谢无敬,你一隐南崖足有十一年,养了十一年的气,竟一夜便被个女官打动了,看见我等这白眼了没?从此这大楚文界,便再没你这仙人牌位了。”   门口左边哀埙,右边唢呐,周围百姓看热闹,里面的名士却知门道。   牵头的自然是最爱损人的舟隐子,见谢端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死人面,道:“前年、大前年走的那些人,没来得及给他们送葬,连头七都没赶上,这儿便提前给你办了。左边是丧幡,我们这余下的人一人一面,他年你真用得上,我们便跟着出仕,给你报了仇再下去找你。右边是喜幡,给你立喜幡,是知你有手腕而不屑用……何年你尽舍文人意气,我便知是该是你权倾天下之时了,那时,你得生、得权、得骂名之时,也是吾等弃你之日。”   言罢,在百姓们的疑惑声中,山中这些不世出的名士,收了面上打趣的笑,向谢端长揖。   白幡飘飘,红幡摇摇,黎庶不知士人相惜,再见便是沧海渺渺。   身侧纸钱纷飞,谢端轻轻阖目,还以一礼。   “吾友拳拳心意,谢端知矣。”言罢,谢端又道,“只是,如此大费周章,想必手上宽裕,诸位好友在舍下打扰多日……何时把昨夜那几坛酒钱给结了?”   “……”   “谢端!愿苍天早日收你这祸害!”   “不成、不成,你就不怕我写信回京中,找些贪官污吏给你穿小鞋?”   谢端听着他们骂声不绝,余光不经意地扫向身后,道:“不怕,到时吾与陆大人官官相护,尔等刁民奈何不得。”   ……   八月十七,中秋甫过,陆栖鸾便不得不匆匆告别了陆池冰,踏上了回京城的路。   八月廿九,到了梧州城时,不止梧州,四面秦州、汀州、陜州大小官员、文人纷纷迎在梧州城外,持儒礼,于烈日之下枯等两三时辰,只为迎谢公暂落脚。   ……天子出巡都未必有这般阵势,谢端,究竟有多可怕?   “南国学生后进,拜见谢公大驾!愿谢公为相,拨见乾坤朗日!”   所谓天下文人之表率……   陆栖鸾一言不发,跟在谢端身后,纵然是见了城门后新任的、京中派来的梧州刺史面上神色极尽谄媚,谢端面上也无半分厌恶显露。   “……这些文人官员可都是仰慕谢公名望,自发前来。下官已驱散了庶民,让召集了梧州士子,在行馆外迎候,等候谢公教诲。”   陆栖鸾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梧州兵灾甫定,该是百废待兴之时,杨刺史驱散百姓岂不是扰民?此等缛节是不是有些过了?”   梧州刺史杨旭本就是上赶着想要讨好谢端,只恨不能更繁文缛节一些,见没能讨好谢端,又被陆栖鸾指责,心中恼火,忽然又想起陆栖鸾之前的事,哎呦了一声,道——   “适才只看见谢公风采,倒是忽略了陆大人。老夫可是在朝中听说了,陆大人被那贼寇掳入山寨……哎,你瞧我这张嘴,掳入山寨这事儿传出去那肯定是坏了闺阁名声呀,不说、咱们不说。就说……是陆大人机勇无双,乃是特地为国为民潜入山寨,和那贼首同进同出,为平乱出了好一把力气。”   陆栖鸾被说得多了,脸色一冷,倒是走在前面的谢端先定住了步子,淡淡问道:“有这等事?”   杨刺史来之前被同僚好一阵叮嘱,说接谢端的事让陛下交给了枭卫,势必会让谢端偏向枭卫一些,他既然负责接待,无论如何要让谢端对枭卫产生些偏见,他们在朝中也好运作。   这么想着,他便拔高了声音,道:“是啊,谢公不知,这陆大人考虑周全,还把知情的于监军也给办了,枭卫果然威风,连地方军事也是一手掌握。”   周围士子这么多,他这么一说,显然就是在指陆栖鸾被叛军糟蹋了,为掩盖丑事才把于监军杀了。   立时,周围的士子目光都古怪起来……   有人小声道:“女官可真是厉害……”   议论声起,杨刺史便觉得自己说了真话,脸上得意之色更甚,道:“谢公若感兴趣,下官还知道些陆大人更多的丰功伟绩……”   “午后,将你官印拿来。”   杨刺史脸上的笑意一凝,道:“谢公……这是?”   谢端依然是那副一贯的淡漠神情,目光所及时,却平白让人觉得……他发怒了。   “她污名在外却不侵于心,尔等污言在口,定由心出。鄙陋难视,不配为官……退下!”   第72章 回京   “还没正式封相呢, 就直接罢免一个刺史,是不是太……”   “谢公虽为文豪却极重礼教,这杨刺史白当了这么多年官, 敢在谢公面前污言秽语, 简直是活腻了。首辅本就有肃清官场之权,我看这大楚官场是该由谢公出手整治整治才是。”   明白点的读书人并没有把事情往谢公的态度偏袒于否上想, 在天下士子眼中谢端本就是云上仙人一般的存在, 却教那杨刺史说得好像与他那等污糟之人一般见识似的, 任谁都要恼火。   陆栖鸾在行馆外交代完护卫事宜, 便听见在行馆周围的文官士子如是低声交谈, 不免感慨。   ……这便是名望的不同,枭卫杀个贪官污吏,就算是证据确凿,也有恶评袭身, 说他们擅权自专, 早晚为朝廷大患;而谢端无需理由,一句话罢了堂堂一个刺史, 照样有文人为他声援。   ——还是,“权”这一字呐……   叹了口气, 忙完行馆这边的事, 陆栖鸾才到了行馆后面, 找了梧州府负责接待的主簿问雁云卫还在不在。   “您问雁云卫的苏都尉啊,在、在的,六天前刚把梧州全境的叛军歼完, 说是在地方巡视,本来说好的昨日便回来,到时与谢相一道回京,可这都过了两天了,还没回来,也不知去哪儿了。”   “可按理说,扫平叛军余孽的事该是由梧州刺史接手的才是,怎么也轮不到京中的主力来做吧?”   “杨刺史新到了,说是百废待兴事务繁忙,一时间没顾得上。”   什么叫没顾得上?有功夫做排场功夫,没功夫顾忌百姓?   陆栖鸾一时怒气上头,狠狠摔了手里的马鞭:“这梧州城是用多少人命填回来的!灾后瘟疫、农事哪件不是大事!有功夫做排场,没工夫去顾百姓?!”   “陆、陆大人……”   陆栖鸾气不过,没注意到那主簿神色有异,道:“你能不能给我找个麻袋?能套人的那种,我喊两个弟兄去把那杨刺史捞起来。”   “我觉得,麻袋不甚好用,两尺三寸的柳木面杖最是合手。”   旁边的老主簿吓得半死,后面走廊里路过的排场对象刚好路过,便给了这么个中肯的意见。   陆栖鸾连日来习惯了这位文豪莫名其妙的言论,知道他是说笑的,也不再如先前半拘谨,道:“谢公,就算枭卫有权把这些庸吏一个个拉下马,还是会有更多如他们之辈被调任到这种地方上,该如何根治呢?”   谢端听了她的话,倚在廊侧,道:“历朝历代,有此问者,多是王侯之辈。或御封土之地,或治一国之疆,忧于百姓,却又恼于人心,是以此问尚无定论。若单论本朝,追根究底,便是儒入歧途,士人尚儒却不知儒,如杨刺史,为求‘礼’而召集文人迎候,然而惊扰黎民,这便不是‘礼’。”   陆栖鸾原本听人讲儒,尽是些晦涩难懂的大道理,如今让谢端这么一说,便瞬间了然了。   “那谢公罢免杨刺史,也是想着要为天下官吏树此例吗?”   谢端抬头看了她片刻,低低叹道:“你怎知,不是我心怀偏向呢。”   他这话说得低,陆栖鸾一时没听清,道:“谢公?”   谢端敛眸垂眼,道:“也不尽然,只不过是想借杨刺史试一试今上的意思。”   “……请谢公明示。”   “君,臣之道,宛如伶人戏虎,进一步,虎怒,退一步,虎亦怒。我罢了一个刺史事小,陛下的态度事大,待此事传入京中,势必惊起草蛇无数,且看今上吧,若他驳回我这无理之求,便说明京中仍是由今上大权独揽,反之……”   轻抬眸,谢端那疏离的目光渐渐冷下来,道,“便真应了你当时那句……贼在朝中了。”   ……   入夜时分,陆栖鸾一直在想谢端说的那句贼在朝中的话,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到底还是年轻,纵然学得快,也还没到走一步想十步的地步,此番回京,也不知京中风云该是如何变幻了……   枯想了好一会儿,陆栖鸾还是揽衣起身,正想点燃烛火给家里先写封信,刚拿起火折子,便看见外面树影摇动,一个鬼祟人影矮着身子靠近。   ——有贼?   夜巡的守卫刚走,若是大叫怕一时半会到不了,陆栖鸾便拿起桌上的铜烛台,躲在隐蔽处。但那黑影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拿起一根竹管,向房内吹了些迷烟进来。   陆栖鸾隐约闻见一丝古怪的香味,忙拿出帕子沾了花瓶里的水权且捂住口鼻,那黑影放完迷香后,这才拿匕首插门缝里,挑开门栓。   接着月光,陆栖鸾看见那是个身材娇小的黑衣人,显然有武功在身,进来之后,匕首在指间转了转,握在手里便直奔床铺。但还没到床前,好似发现屏风上搭着的衣服并不是目标的,凑近拿起来看了一眼,小声抱怨起来——   “啧,又走错了。”   抱怨完后,黑衣人便像只猫一样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着廊柱翻上房顶,一声细微的瓦片响后,似乎走远了。   陆栖鸾这才面色凝重地走出来,显而易见这是个暗杀者,如果不是她的话,多半就是去刺杀谢端的了,听刺客的意思,像是还没得手。   陆栖鸾马上披衣出了门,走过两个庭院,便见到一队巡逻的卫士。   “你们过来。”   “陆大人,深夜有何事?”   “刚刚有个刺客去了我的房间,你,跟我带人保护谢公的厢房;你,去调府兵来把行馆围了,刺客尽量活捉,万万不能让谢公伤到一根毫毛。”   卫士们惊慌了一瞬,忙按她的命令去做。   陆栖鸾一边带人往谢公住处赶去,一边想那刺客身影灵巧,这梧州府的精锐都在地方剿匪,按枭卫的标准来看,没有弓兵包围,这样的刺客怕是难抓。   果不其然,刚一走入谢端住处,便听见一声兵刃交击的脆响,谢端院落周围的府卫也发现了什么,大喝一声“有刺客!”整个行馆便乱了起来。   有些轻身功夫的府卫,三三两两地上了房顶,那黑衣人单枪匹马地站在屋顶上,见进退无路,一旋身,乌光绽出,围过来的府卫一连发出数声惨叫,便从房顶上滚落掉下,哀嚎不已。   ——好厉害的刺客。   “东院上房顶!行馆外围死了,走了贼人拿你们是问!”   陆栖鸾虽是这么喊着,但那刺客的确是武功高强,围上去的府兵没有他一合之敌,宛若穿花蝴蝶一般,两三下便跃至行馆最外侧的房顶上。   “弓箭手呢?!怎么还没到!”   陆大人毛了,爬着梯子也翻上墙,眼看着东墙外的府兵要拦不住了,忽见那刺客猛地退后几步,一把长刀自对面民宿屋顶上飞来,一声摧枯拉朽的巨响,直接把刺客前面的檐兽击了个粉碎。   这个暴力的拆房作风……   刺客显然也察觉来者并非庸手,笃定对方兵刃已扔出,此时赤手空拳。刺客腰间长匕首上手,一纵身,化作一阵刀风刮了过去,本是打算一刀夺命,却见对方俯身,抓向了脚下房梁。   战乱甫定,许多重建的民宿屋顶打多是用山中老竹搭建的,他一发力,喀地一声响动,竟生生把做房顶的老竹扯下一根来,横着便向已来不及挪身的刺客猛然一抽……   陆栖鸾远远地只瞧见那刺客被横着抽进了一户民家的伙房里,砸穿人家的房顶,炸起一蓬炉灰。   “陆……陆大人,这还抓活口吗?”   陆栖鸾:“……”   抓自然是要抓的,可后面的府兵匆匆砸开民宿的门赶到时,却只见到满地瓦砾,一看却发现那刺客被砸得过猛,后面的土墙刚砌上没两天,便给砸穿,让刺客带伤逃了。   于是苏阆然取了自己的雁翎刀,刚落地便见陆栖鸾趴在墙头幽幽地看着他。   “你下回遇见刺客的时候,咱们留个活口可好?”   “抱歉,这个月杀人杀太多,没收住。”   陆栖鸾也无奈,让人去全城搜捕后,从墙头上跳下来,拍着手上的灰道:“青帝山都灭了,梧州的余匪有这么难剿?”   “不是梧州的余匪。”苏阆然,道,“在梧州和阊州边境,发现数十具男尸,其中有一个是赵府主麾下的王长史,为了查这些,多耽误了些时辰。”   若是放在别家的军队怕是认不得,可雁云卫与枭卫共事多年,虽见那些男尸服饰被剥了摄蛟服,却也还是认得出来。   “又是枭卫被害……”   苏阆然见她面色有异,问道:“怎么?”   “我在崖州去请谢公时,有三个阊州人,冒充枭卫来崖州府骗粮骗钱,被我识破,审问他们摄蛟服是从何处来时,只说他们是阊州的流匪,有人送他们摄蛟服,他们便想拿来骗些钱粮另立山寨……可我有点疑惑的是,数十个枭卫被杀,这么久了竟然一点音讯都没传出,这就怪了。”   沉吟间,旁边有人递上那刺客留下的飞镖,模样制式均有些怪异,陆栖鸾看不出个所以然,倒是旁边的苏阆然见了,要过来看了一眼,道:“这不是专门的镖,是箭矢的箭头,插了尾羽充作飞镖用的。此铁材制式,不像是江湖上的,倒是与京中武备军相类。”   “军中箭矢均是统一制式,要查出来源怕是难……”   “不难。”   苏阆然说完,将那飞镖的管口处生生掰断,扔在地上,一刀将之断为两截,便看见那飞镖内侧的管口有一处小指盖大的印记。   “十年前京中武备曾改制过一段时日,各司各卫,乃至各世家大族,所制兵刃均打有铁印,雁云卫是雁、枭卫是枭,金门、虎门分别为斧、虎,各世家亦有家纹。”   陆栖鸾细看那小小的铁印,只觉眼熟,半晌后,忽然想起似乎在宋明桐的马车上见过类似的图纹,脸色便肃然起来。   上宝下木,乃是一个……“宋”字。   ……   十月初三,满城秋叶落,谢公回京。   与梧州那等地方上的规格不同,京城南门两日前便打扫干净,百姓只得从东西城门进出。初三当日,正当百官休沐之日,年不过三十者,均白衣出城,持诗经、楚辞,徜徉数里,高诵诗文,声达于天。   ……仿佛是这个世间,那些真正的文人,最后的挣扎。   “宋相,这些人吵得很,能不能让他们停下来?”   城门楼上,亦是百官出迎,见白衣遍野,虽有怀疑,却也都不敢多言,唯有一道稚嫩的男童声出声时,面上这才浮现些许尴尬。   “三殿下,谢端乃是名满天下的文豪,此言失礼,不可在其面前说。”   三皇子本就不耐在这城头受秋风,恼道:“本宫是皇子,该是他对本宫跪迎才是,凭什么连句话都说不得了?那天我都说了,殷函想来迎就让她来迎嘛,你们真是多事!”   这……   当日朝上说起要迎谢端入京封相一事,谢端昔日年少时曾被先帝亲封为今上的太子少师,后来纵然辞官归隐,按礼法说,皇帝也该是出城相迎,以示对天下文人之敬重。可近日秋风萧瑟,皇帝身子欠安,出不得皇宫,须得要找个皇子代他出城相迎。   公主殷函本来在后面垂帘听着,听到这话,便第一次出来说要代父皇迎谢相,皇帝夸她有孝心,本来都要答应了,宋睿心生警惕,出声反对,一套女子岂能代天子行事为由,好不容易将事情揽给了三皇子,岂料正主骄纵至此,并不听话,着实让左相一党头疼不已。   “三殿下,您将来是要做太子的,要坐稳太子的位置,就需得给谢端留个好印象,如此一来,今年之前,我等为你请封太子时,便会多上三成把握。”   三皇子拍着手边的扶手,道:“这是什么道理?母妃说了,太子本该就是本宫做的,他说不行我就做不成了?他还能大过父皇去?”   宋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宋相,谢公要入城了。殿下还小,要不然……”   宋睿又道:“三殿下万金之躯,便在城楼上稍等吧,我等代殿下出迎。”   “你们快去,我和人约好了打马球,耽误不得的。”   “……”   城外车队徐徐驶入,在城门处停下时,周围白衣士人,待那当世高士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文人躬身相拜,异口同声——   “谢公秋安。”   谢端抬眸望向恍然已相别十年的城楼,向诸文人回以一礼:“秋日萧瑟,诸位何以出游?”   有人道:“吾等迎秋风入京,尽扫城中枯叶腐木。”   谢端颔首道:“谢君相嘱。”   言罢,那边城门中百官迎出,为首一人,虽两鬓花白,却精神矍铄,满面带笑——   “一别十载,无敬风采不减当年啊。”   “不才之身,竟劳宋公相迎,多有折煞了。”   “今日文人相会之盛况,以无敬之洒脱,又何拘礼数!”   朝野皆知,今日之后,这两大政敌,如今谈笑风生,那温和面目之下,也不知几把钢刀在腹……   周围的士人心知肚明,片刻后,忽然有人高声问道:“今日该是宋相爷陪同三皇子殿下为谢公接风才是,相爷都在此了,皇子何在?难道皇家请谢公出仕,竟无人相迎吗?”   这话放在别的场合便是大逆不道,可今日不同,皇命已下,迎的又是谢端,皇子再有一万个理由,不来就算抗旨,是堕了皇家颜面。   场面一时尴尬,直到百官后面传来一声清脆——   “谁说皇家没人来?本公主这不是来了吗?”    第73章 聂言的警告   皇帝的子女如同雏鸟, 先天茁壮的雏鸟,送到嘴边的食物嫌腥不吃,慢慢地就会被其他争食的雏鸟赶超, 最终……挤出巢穴。   宋睿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尽管这个雏鸟弱小得仅仅是一个五六年后就会被作为联姻的工具,这种不安感犹在蔓延。   “……父皇并非不来, 只是近来操劳国事实在是累坏了身子, 还请谢公见谅。”   小孩儿有小孩天然的优势, 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虚伪, 至少在士人眼中, 不知比那些满脸皱纹的老臣面上假笑好上多少。   “公主仁孝啊。”   “果然是龙生九子,有的知礼,有的不知,哈~”   “同样是十岁, 皇子那么多名师相教, 也不知左相身边那些人是怎么劝的,老陆, 你说是不是呀?”   后面也有中立的老臣,有的抬头看城楼, 隐约瞧见城楼上三皇子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都窃窃私语起来, 问到陆学廉时,发现她正往谢公车队后面张望。   “老陆,你看谁呢?”   “去去去, 我看我家闺女呢,这一去都四个月了,也不知是不是瘦了一把骨头。”   “你看看你,你家闺女不是平安从梧州回来了吗,这个月都没睡好过。不是我说,你年纪大了,身子不适也该看看大夫吧。”   先前听梧州的信儿说陆栖鸾在梧州被叛军劫走了,陆母当场就吓昏过去了,醒过来就哭,直接冲到枭卫府门口,问清了陆栖鸾平安回来后,心情才平定下来。   饶是如此,陆家二老也是焦心了半个月,直到今日才彻底定下心来。   送了谢端入京后,便由光禄寺和礼部接手,陆栖鸾便能直接回家了,到第二日再回府复命也可以。   刚抱着晕车的酱酱下了马车,陆栖鸾就听见背后一声吼,回头便见她爹怒气冲冲地奔过来——   “你这死丫头!哪儿不能去非得往人叛军的地盘扎!知道你娘都快吓掉魂了吗?!”   陆栖鸾忙辩驳:“爹,我这是被劫了啊!不是我故意找叛军私奔啊!”   陆爹:“我不管!以后你哪儿都不准去,就给我留在京城!你看你这瘦的,连酱酱也瘦了!”   陆栖鸾:“爹、爹,周围叔伯都看着你笑呢,你收着点,咱们要杀要剐回家说成不?”   陆爹闹完,戳了一下陆栖鸾的脑袋,说回家再算账,旁边忽然有个穿着谢家家纹服饰的小厮跑过来,递来一封请柬。   “陆大人,明夜是否能匀出时间来,谢公有请。”   “哦,谢公说了什么事吗?”   陆栖鸾刚要接,那仆人笑道:“陆大人,是给刑部陆大人的。”   陆栖鸾哎了一声,陆爹打掉她伸出去的手,嫌弃道:“想什么呢,人家谢公怎么可能跟你个遂州乡下妮子有话说。这次请谢公出山,肯定是人家光禄寺的老主簿出了大力,才帮你把事了了,回头你得请人吃饭,知道不?”   谢家仆人又笑了,估计这老陆大人是不晓得崖州发生的事,正想为陆栖鸾解释,便见陆栖鸾给了个颜色,只好莞尔住嘴。   陆栖鸾揉着手道:“行行行我资历浅啥都不会,跟人光禄寺老大人身后沾的光行了吧。我娘给我炖麻鸭了没?”   “就想着吃!”数落完女儿后,陆爹脸上又挂上笑,接过那请柬,对谢家仆人道:“谢公客气了,明夜本官自会前去拜见。”   谢家仆人又道:“对了,谢公还有话留给陆大人……这次是留给小陆大人的。谢公问:崖州灯花夜,问你是否愿调来右相府,小陆大人可考虑好了?”   ……他咋还记得这茬事儿呢?   陆栖鸾老觉得这人十有八九又在开她玩笑,一脸漠然道:“请转告谢公,为国效力在哪儿都是效,下官在枭卫府每天有烧猪蹄吃,待得好好的,不想挪窝。”   “哈~谢公怕是又要伤心了,那小人便这么回复了,陆大人告辞。”   “嗯。”   应付完那谢家仆人后,陆栖鸾回头便见她爹脸上表情十分可怕。   “闺女。”   “爹,咋?”   “你该不是、该不是连谢公都……”陆爹颤抖道,“咱们大楚可就这么一个谢公啊!”   “……”   ……   陆栖鸾回去自然是被陆母狠狠数落了一顿,又拉着她问了好几遍在梧州叛军大营的事,好在陆栖鸾路上编好了说辞,这才瞒过去。   梧州之乱后,陆栖鸾一闭眼就浮现青帝山战场上满地的尸骸,往往是深夜闭眼,天亮前便醒了。而到家里的第一夜,那些梦魇第一次没能来拜访。   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小姐,外面有人找。”   洗了把脸,陆栖鸾梳头梳到一半,便听见家里的丫鬟说有人找。   “是谁啊?我等下要回府复命,没什么大事的话让我娘去接待一下吧。”   “是臬阳公世子。”   “……”   陆栖鸾对着镜子沉默了片刻,抓起摄蛟服外衫一边套一边往外跑:“跟他说我公干去了,让金伯把后门打开。”   “哎小姐!他知道你在家呀。”   “你不会糊弄过去啊!”   陆栖鸾一路从后院小跑出去,途中还去伙房顺了只烧饼叼在嘴里,把后门一开,刚迈出一只脚,便看见前未婚夫靠在门口。   陆栖鸾一直觉得和这厮再次见面定然是在朝堂上,彼此互为政敌撕个死去活来,绝不是在一大早,他堵在她家后门,她叼着烧饼这种尴尬的场面。   “你就不怕噎着?”聂言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不对,本官堂堂朝廷命官,为什么要怕一个有前科在身的二世祖。   拿下烧饼,陆栖鸾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聂言道:“十万两。”   ——哦。   陆栖鸾痛斥道:“朝廷是不是穷疯了,区区十万两就——”   “黄金。”   陆栖鸾:“当我没说。”   聂言见她还是那副样子,只是看上去脸比以前尖了,就知道她这趟出远门没少吃苦。   “我没别的事,就想问你一句……这女官你打算做多久?”   陆栖鸾神色一敛,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聂言道:“太子也废了,我对宋睿那边仁至义尽,后面就没我什么事了。本来想着等你在谢端那里碰一鼻子灰回来,我就再和你谈谈朝中局势,哪知道你真把谢端带回来了。”   陆栖鸾一脸莫名其妙,道:“可这是圣旨啊,我不带他回来陛下就得让我提头回来,有什么不对吗?”   聂言摇头道:“以前你怼左相爪牙,怼他亲孙女,怎么怼他们只当你是个早晚要嫁人生子的女官,说上心也没多上心。可这次不同,你把谢端带回来,还得了他的青眼,这麻烦就大了。左相一党会认为你,包括令尊从此之后便是谢端的羽翼。换句话说,因你这么一带,朝廷真正的党争这才开始。”   陆栖鸾长吁一口气,道:“左相为两朝首辅,已有二十年,他之为人我自认并不全面,但显然朝野皆知,他这棵老树之上,枝叶造已腐朽,是该有人出手修剪一二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陆栖鸾只要为官一日,便要与世间不平事战上一日。”   聂言第一次没能反驳她,道:“你这趟出去,回来之后变了不少。”   “哪里变了?”   “沾上了点江湖气……”话风一转,聂言又恢复以往那副吊儿郎当的气态,道,“人也漂亮了。”   可不是漂亮了吗,年过十八,又是她这么个阅历,正是少女羽翼蜕变的时候,从前稍圆润讨喜的眉眼慢慢深刻起来,说话的语气神态也渐渐没了少女应有的撒娇意味……或者说,官场让她历练出了女人不该有的威严。   “其实你走了之后,我本是打算再去向令尊提次亲的,只不过还没出门,就让我祖父打断了腿,还躺了两个月。”   陆栖鸾看了一眼他这完好无损的腿,道:“……抱歉我没看出来。”   “你知道就行,所以后来听你在梧州被叛军抢了的时候,我就没能去成。但心里到底是不放心,看你现在这模样,应该是平安的。”   一提到梧州,陆栖鸾心里不免就是一痛,怒道:“能不能别提梧州了?我爹问我五百次,我娘问我五百次,现在出门了你又问我一次……早知如此我就索性跟匪首私奔算了。”   “好好好我不提,走我带你去看点好玩儿的东西。”   聂言拉上她就走,陆栖鸾挣扎道:“看啥看,有什么好看的,本官日理万机,还要去枭卫府批公文呢!”   “日什么日,你我没情分也有缘分,总不能看着我沦为联姻的牺牲品吧。”   “……啊?你要定亲啦?”   聂言的脸瞬间冷下来:“对没错,又是宋明桐。”   陆栖鸾道:“……所以你打算让我干嘛?带着枭卫把你从婚礼上劫走?我都把你逮进去过一次了,怎么说也不可能的,那宋小姐不是——”   聂言神色狰狞道:“我他妈不想跟宋明桐喜欢同一个女人!”   陆栖鸾:“???”    第74章 陆大人的谜之人气   近来, 京中的公子哥儿们百无聊赖。   正值秋末冬初,老爹那一辈儿在朝中杀得死去活来,小辈儿们却还是斗鸡走犬的年华, 不晓得老爹为什么放了衙就拿他们出气, 成日里在外面胡混海混。   既然出来混总要有个能给家里人说的由头,文雅点的就是某家的贵女举办茶会, 他们便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去蹭上两口香茶, 顺便看看能不能捞个媳妇回家。   可最近不行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 京中的贵女开始办一种只有她们自己参加的文会, 莫说其他男子了,连她们父母都去不得,问她们在做什么,都说是在交流闺中诗文。   有官二代好奇, 买通了中书舍人家的一个丫鬟去探听探听这些贵女在干什么, 丫鬟回报说,小姐们经常会抱着书箱进房, 然后房门紧闭,听送茶点的丫鬟说, 房内京城会发出哎嘿嘿的笑声。   ……哎嘿嘿的笑声是什么鬼。   别人不知道, 但聂言是知道的。那时他刚被臬阳公从枭卫大牢里弄出来, 一到家就被狠狠打了一顿,卧床四五天闲来无事,随从们便给他带了本最近流行的话本, 这一看不得了,大多是说有个姓陆的狐狸精转世勾引良家少男陷害入狱逍遥法外,且渐渐有朝小黄本发展的趋势。   作为惨遭波及的前科犯,聂言有点恼,扔下那么一点相思病不说,这些人把陆栖鸾写成这么个样子,他堂堂世子岂不也跟着栽了满头绿茵?   聂言和陆栖鸾她爹的思路不一样,要对抗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不能只堵不疏,于是他便勒令城大半的书铺不准再卖些歪风邪气之物,又向在京待考的秀才举人约稿,要把故事美化一些,最好是把结局写成狐狸精幡然悔悟皈依世家贵子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些话本出自真正的文人之手,水平自然是碾压那些民间低俗文手,但因为写得太好……京城里的贵女们沦陷了。   其实原本暗地里崇拜陆栖鸾这个敢惩治贪官污吏的女官的世家贵女有不少,只是慑于父辈的非议不敢表露,如今书铺上的“粮”质量高又“好吃”,那点暗地里的崇拜便瞬间给引爆了。   其他不知情的官二代们发现,最近那些穿红戴绿的贵女越来越少,更多的姑娘穿起了英姿飒爽的胡服,绣金的纹样,加之乌发高束,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俊俏的少年郎。   “……起初我也不想这事儿闹得太大,可后来抽空看了一眼账上的流水,总觉得再有半年,或是往外邦卖一卖,上个月刚烧进去的那十万两就该赚回来了。”   聂家的文苑,陆栖鸾捂着脸在桌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聂言这人可能并不是特别喜欢经商,只是天生就是个招财体质,惆怅了半晌,道:“你拿我卖了这么多钱,我爹知道吗?”   “开玩笑的,”折扇一合,扇头指向楼下渐渐到来的一些文人和贵女,聂言道,“这些写手自己办了个文会,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觉得这些人做得还行,就开了这间文苑。只不过没想到的是,那几家小姐自己还弄了个文会,文会有个会首,把我给吓着了。”   “诶……”   陆栖鸾翻着手里最新出的一本叫《太岳女宦录》,和之前那种洒狗血的话本不大一样,文笔纤细又不失大气,里面的文句把她的事迹一顿海吹,据说是现在卖得最好的。   看了两眼陆栖鸾就有点不大好意思了,道:“所以那会首就是宋明桐?她写的这本还是卖得最好的?比那些秀才都好?”   聂言给了个白眼,道:“写的好是好,自从被人发现她当了这个会首,就有人开始瞎胡传,说我跟她好上了。她爷爷就按不住了,几次三番和家翁提要给她定亲的事。”   “然后她就……和家里闹翻了?”   “对。”   虽说强扭的瓜不甜,陆栖鸾也不是不能理解,可她印象里宋明桐还是个对身边的丫鬟都偏听偏信的软弱女子,为了抗婚离家出走这种事,她还以为是话本里才有的。   ……以往只听说过因爱生恨的,这因恨生爱的还是头一回见。   陆栖鸾迷茫间,便见宋明桐戴着帷帽到了,她的身形比以往挺拔许多,手上的金银饰物也都去了,比之以往的娇弱,气质上显得更为高华一些。   比起东楚文人喜欢的娇柔弱质而言,她现在这样……很好看。   此时台上走上一位中年人,拿着一卷卷轴,满面春风地请台下的文手坐下,便清了清嗓子道——   “大家想必还记得,半月之前,咱们这位丰举人和宋小姐有赌局,丰举人是国学监的学子,一向闻名在外,看不起咱们京中的才女。咱们左相爷家的千金不服,便与丰举人比试,赌谁的话本卖得俏,若是丰举人胜了,便要为他向左相引荐,若是宋小姐胜了,丰举人便要在朱雀大街上大喊三声‘吾技不如女子’……诸位等候多日,今日这结果便要揭晓了。”   台下左侧有一个胖举人,多半是一早便知道结果了,脸色青黑。   “丰兄,不过是话本罢了,春闱又不考这个,你有功名在身,何须介意呢,哈哈~”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大家都是举子,心知肚明在这京城中,名声往往重过所学。这丰举人想借宋明桐搭上左相,却不成想赌输了,日后在国学监怕是日子难过。   “……南城四十六家书铺,加外地买卖,《狐娇女》一万四千册,《太岳女宦录》八万八千册,恭喜宋小姐,不愧是京中第一才女!”   二楼的陆栖鸾这才对宋明桐改观了:“宋明桐可以啊,文采都不输国学监的举子了。”   聂言漠然道:“人家仰慕你的相思都写成书了,可不是练出来了吗?就是苦了她表兄,天天给她做功课。”   “秦尔蔚?”   “他倒是一直想娶宋明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说到这,聂言忽然想起什么,拧眉道:“他是不是送过你一块玉?”   “那是他打碎了我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玉,赔了个一模一样的给我。”   聂言:“这人品味差,你拿来我看看,给你换块好的。”   “你这人怎么那么烦人呢,一块玉有什么好叨叨的。”   陆栖鸾磨不过,只得把玉拿出来,聂言只看了一眼,眼底微动,也不急着往地上摔了,看着她的脸想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原先那块玉是哪儿来的?”   “我娘给的吧,怎么了?”   聂言接着又问道:“陆夫人是哪里出身?”   “遂州本地乡绅的女儿,我爹也一样,祖父是在遂州务农的……这块玉有什么不对吗?”   聂言还给她,道:“没什么,样式别致了点,你回去放好,别拿出来给外人看。”   陆栖鸾看他讳莫如深,心中生疑,正要追问,忽见下面闯进来一伙人,也不像是来砸场的,一进来便分列两侧,一个衣饰华丽的妇人怒气冲冲地冲入文苑。   “明桐!一个未嫁的女儿在外面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明日定下了要去公府说亲,还不快回去!”   众人哗然声中,宋明桐将帷帽摘下,对旁边目露担忧之色的其他贵女摇了摇头,道:“请母亲与祖父说,明桐今日起便接住在姑姑家……来年还不想嫁人。”   宋夫人今日被公公说过不会教孩子,以至于让她乱写些什么女官话本,闹得满城风雨,一时怒上心头,尖声道:“女人怎么能不嫁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   “明桐……想考女翰林。”   女翰林?文官?   文掌权,武掌军,按理说都该是男人做的。就算是皇帝颁旨放开了女官试,考的也大多是织造等工于“术”的衙门,女翰林却是从来没有人考得过。   那意味着……她要和今科士子同台竞技。   宋夫人深吸一口气,片刻后强行平静下来,道:“明桐,那春闱怎能是女人该去的地方?你都不知道做官要干什么,考上了又有什么用?还是听娘的话,莫要为了这点小事耽误了终身……”   宋明桐抿着嘴唇,片刻后,带着哭腔质问道:“我什么都不会还不是你教的……还不是你不让我学?!我能学会的,能比男人做得更好!”   以前女儿百依百顺,什么都听她的,短短一年就变成这样,宋夫人气得发抖:“疯了……都跟那个姓陆的不知廉耻的妖妇一样疯了!”   “——宋夫人这话说得本官委屈,考个女官而已,又不是像这位世子一样,跑到敝府杀人放火还逍遥法外,有什么不知廉耻的。”   京中的贵女们对这个声音已经妄想了数月,抬头向楼上望去时……果不其然,摄蛟金枭,眉目宛然,仿若视强权于无物。   “是陆大人……活的呢……”   聂言前科在身,扇子一打遮住下半张脸,避开楼下的视线,低声道——   “你这是给左相添堵。”   陆栖鸾反问道:“左相给我添的堵就少了?”   “行,你请便,随便砸。”   见陆栖鸾撩开搭在肩上的枭羽发绳,悠悠走下楼来,宋夫人的情绪仿佛一瞬间找到了爆发点。   “就是你把我女儿、还有其他世家的姑娘带坏的?!”   “本官忝为枭卫府典军,凡所行止,桩桩件件皆符合朝廷律令,圣上御旨称赞公忠体国。宋夫人若是觉得眼界高于圣上,挑出本官的不是,不妨说出个一二三来,本官也好加以改过?”   宋夫人气得差点爆粗口,她纵然个性刻薄,也绝不敢说半句皇帝的不是,瞪着陆栖鸾半晌,咬牙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陆大人……”   “过奖,本官的嘴看人开口,若是遇上开明讲理的好人,自然是甜得很。”   宋夫人气结,又眼见说不过她,冲过去抓住宋明桐的胳膊就往外扯:“走,快回府!”   “慢着。”   目光轻扫,宋府的家仆面面相觑,他们虽然见得多了,可从未和枭卫起过冲突,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夫人愠怒道:“陆大人还有什么事?!”   陆栖鸾没有理会她,转而认真地问宋明桐道:“你刚刚说要考春闱,不是一时兴起?”   宋明桐还沉浸在刚刚陆栖鸾的那一句话里……明明年初元宵夜时,她还是和她一样,仅仅是个唯父母命令是从的闺阁小姐,这才不到一年,她一句话,就让她素来威严的母亲动都不敢动。   “……我想做官,我要做官,一定要。”   “你周围都是寒窗苦读十年的对手,千人赴考,最后的进士只有三十之数,你若是失败了,就是全京城的笑柄,你愿意吗?”   宋明桐在宋夫人骇然的目光下,挣脱自己的手臂,道:“我半年之功,顶的上庸才十年!”   ……好锐气,这才是舟隐子口中,当年宋睿的气节。   “宋夫人,倘若本官向谢相举荐宋小姐为门生,可否容她半年,让她试上一试?”   宋夫人喉咙里的骂声顿时卡住了……她努力多年,就是为了给宋明桐打出一个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好嫁得体面,如今她走偏了路,不知落得多少人口舌,能救她名声的,只有谢端这位大人物了。   谢端曾为帝师,若是成了他的门生,那明桐简直就是……   陆栖鸾见宋夫人神色变幻,便知道谢端与左相虽说眼看着便要为政敌,私交却是免不了的,若是能让宋明桐做了谢端的门生,就算是左相本人也绝不会反对。   想归想,宋夫人冷静下来,怀疑道:“你在谢相面前能有多大面子,能让他收我女儿做门生?”   “我自崖州将宋相迎回,薄面自然还是有几分的。”   “就算你这么说……”   此时,文苑外有人唤道——   “陆大人可在?”   “是谁?”   “小人谢府长随,令尊今夜怕是要被陛下传去问政事爽约了,我家相爷说,酒已温好,陆家总要有一个来赴约,古有木兰代父从军,今日便请陆大人代父夜会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老谢整天撩撩撩,就知道撩!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嘛……   ……   事情的真相是:宋小姐开了个女神文会,大家外面装得一本正经写清水,背地会内交流小黄文哎嘿嘿……(误) 第75章 谢公的心思   “你就去了趟崖州, 便与谢端处得这般好了?”   “你这话问的什么鬼?谢相本来是让家父去的,就算换了我去,那也是正事。”   “别怪我没提醒你, 当年阳嘉长公主为他要死要活地跳城楼, 人家把他带过去时,他不止不劝, 还搬了把椅子坐着看人跳楼。这么薄凉的人, 你可别给我陷进去了。”   “……那后来, 阳嘉长公主跳城楼了吗?”   “没, 哭着回府嫁人了, 婚后还生了四个胖崽子。”   谢端除了文名盛于天下,再有的便是这人花式抗婚的事迹。据说当年先帝有个义女,成年后封为阳嘉公主,因仰慕谢端文名, 便向先帝求赐婚。   先帝也十分欣赏谢端, 这边厢圣旨还在写,那边谢端就给先太后送了一首《笼中妇》长诗, 诗中以被迫嫁与权贵的闺中女子自喻,说的是女子被装入笼中送至权贵家, 垂泪至天明, 夜中家中父母入梦, 问她为何消瘦,在夫家可有温粥饮、可有冬衣,次日清晨, 笼中妇便带笑而终。   先太后本是前朝皇族,闻此长诗,想起战乱中被杀的族人便触景生情,哭昏过去,大病数日,逼得先帝只好收回旨意。   那时此诗影响深远,甚至于勾起京中闺男怨之风,从此之后,便是其义父东沧侯,也便由着谢端的婚事了。   诸如这般的轶事,随便提个京中的士人,便能说上三天三夜,连枭卫府也不例外。陆栖鸾上午被聂言念叨了许久,下午还得听同僚逼逼,等到了黄昏时到了和宋明桐约好的地方,早已是一脸倦怠。   “……你不用太紧张,谢相是个没脾气的,只要礼数到了,我再和他申明利害,问题应该不大。”   宋明桐仿佛是等了许久的模样,见到陆栖鸾来了,正襟危坐得宛如是在相亲,尤其是陆栖鸾也上了她家的马车时,宋明桐背后就像是绑了根柱子,崩得紧紧的。   陆栖鸾还当她是在紧张,道:“往事就不提了,本也就是一点口角的事,不过我倒是挺意外的,你的文作是和谁学的?开始写话本也是近三四个月的功夫,竟都比国学监的举子都好了。”   宋明桐盯着车顶咽了一下,道:“尔、尔蔚表兄偶尔指点一下,再就是找他借了典籍和策论看……也不是很难懂。”   “那你厉害呀,策论可不是两三天就能读得透的,我春闱前学策论学得可累了,还是陈……”说到这儿,陆栖鸾忽然收了声,转而道:“说来,多少有我的缘故,让你姻缘不顺了。”   宋明桐眨了眨眼,脊背慢慢松下来,道:“并非如此……无论是陈侍郎,还是臬阳公世子,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我总是会被长辈们送来送去。”   “你不想嫁人?”   宋明桐黯然道:“自幼我母亲便教我,迈步不能过半尺,饮食不能多一盏,要学诗文,却不能习圣贤,别家的姑娘上女学,我却只能学女红。六岁时见邻里叔伯,迎了风尘女子回府做妾室,那风尘女子也如我一般,会诗文、会莲步,都是一样嫁得高门,以夫为尊……我问母亲,我将来与那倚门卖笑人,是不是也一样,母亲便打了我。”   “你这比喻,有些自伤。”   “是不合适,可女子……不就是这样的吗?”   陆栖鸾语塞,若有所思。   她与宋明桐不同,父母皆是开明之人,虽然也会说她不正经,但也未曾多加拘束,甚至于待她比待作为儿子的池冰更溺爱些。可这世间其他女儿便不同了,她们唯父母之命所从,一生福祉皆系于婚事。   陆栖鸾的婚事父母可以由得她自己挑,她同意了才同意;可宋明桐不能如此,只有从别人口中才知道她自己的未婚夫婿是谁……甚至都与之未曾打过几个照面。   马车辘辘行远,待到月升之时,便到了修葺一新的谢府。   这里并不是右相的官邸,而是谢家故居。尽管主人十数年不在,门庭依然清雅。   陆栖鸾下车时,正逢一阵夜风拂过,抬头见府中院墙后,古木越檐而出,归鸟盘旋落下,隐身其中,传出清鸣之声。   ……就和谢端为人一样,只是听着他说话,便觉得身心都静下来了。   “陆大人可是来了,小人在此久候,人还没接见,先收了一摞请柬了。”   门口正是先前那去通知她来谢府的家仆,陆栖鸾远远地便见他抱着一摞各色请柬,走过去不免失笑道:“这么多请柬哪儿来的?”   “陆大人见笑,这儿多是请相爷莅临文会,还有各文衙、各世家大臣请喝茶听曲儿的,十多年前便这样,没想到去崖州避了这么多年,还变本加厉了。”   到底是谢端,无论是哪家的子侄后学,若能得他一句称赞,不知胜过国学监考评多少,若宋明桐真的做了谢端的门生,效果可想而知。   “这才第二日,谢相下朝这般早?”   “相爷不喜官衙,陛下特准将公文送至府上批阅。”   ——陛下,你这么惯着这路痴,是不是太过了点?   每天奔波在枭卫府和家里的陆大人眼红了,道:“谢相可在办公。”   “还没有,陆大人请。宋小姐可在花厅先用茶,待相爷与陆大人将政事言罢,再谈可好?”   “那便麻烦了。”   谢府的景致不同于臬阳公府那般富丽,庭中四五株参天古木,甚至于将正厅都遮了起来,然而布置修剪得恰恰好,配着林深处隐隐透出的暖黄烛光,并不让人觉得阴森,反而显出十分清净。   “这处回廊为何弯折至此?”   “陆大人不知,这廊后有一株木棉,乃是相爷幼时移栽至此,不过数年,便亭亭如盖,再后来,长势太过,没入了墙中,侯爷说此树得府中恩泽却碍主,该砍断才是。可相爷心善,说木棉挣扎不易,便让人拆了这截直廊,为木棉腾出三丈之地。”   陆栖鸾看着木棉许久,心中莫名生出奇异之感,离开时还数度回头,直至远远听见水声细细传出,这才凝神望去。   廊后便是一座占了后院一半的月池,池中红鲤游弋,时而没入时而浮起,顺着水流游至一处没有围栏的亭台下,仿佛是因为贪嘴,咬住了一只空钩,让人将鱼竿一提,便破水而出,跌在亭台侧乱跳起来。   陆栖鸾站在远处看了好一会儿,微风吹起竹帘一角,只见那亭台中间摆着一只温酒壶、一座博山炉、一张檀木几,几上堆着一摞摞公文,而本该批改公文的人,正提着鱼钩把那红鲤摘下来,看也不看一眼便丢回了池中。   陆栖鸾还当他新官上任好歹忙上几日,哪知还是这么个疏懒模样,不禁有点气。   “谢公,这些公文都是明早一早要发下诸省的吧?日头都落了,您这是在等谁?”   谢端嗯了一声,回头道:“等你。”   陆栖鸾气绝:“宰相为文官之首,我又不能帮你改……”   “为何不能?”   谢端放下鱼竿,悠悠走回案几旁坐下来,方道:“我避居崖州十数年,京中之事不甚明白,让陆大人来教我一二,可是委屈了?”   陆栖鸾当然委屈,请谢端回京是为了肃清官场风气,让梧州之乱不再上演,哪知他虽然回了京城,却既不建立自己的班底,也没给朝政提出个所以然来,下朝就窝在家中垂钓,钓上来的还不能吃。   陆栖鸾自从做了女官便忙惯了,最是看不得浪费光阴的人,面无表情道:“谢相有哪里不明白的,随便从外面请柬里抽一张出来,那送帖的人怕是连老娘的生辰八字都乐意如实相告。”   谢端摇了摇头,在香炉侧随意坐下来,看着她轻声道:“陆大人既是来求人办事,板着脸也就罢了,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吗?”   ……行行行,我求人我理亏。   陆栖鸾没好气地接过一封公文,一打开便是鸿胪寺上奏说北方边境乱象生,要派个公主去和亲安定邦交。   公主还那么小,反正陆栖鸾是不想她嫁到匈奴去的,当即便皱眉道:“……这群鸿胪寺的人是不是只吃饭不干活?每年朝廷拨了不下百万两给他们结交四邻,就算有乱子也该早早报上来让边军去注意才是,眼看着事态严重了就只想着拿公主和亲?”   谢端见她看完一封,不等他提醒便恼火地翻开另一封公文,笑而不语。   陆栖鸾一边看一边抱怨,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一桌子四十多封公文都已经看地差不多了。   “……户部侍郎收了两箱金条的证据还在我桌子上呢,就有脸去弹劾光禄寺?这些人也真是够了。”   “那陆大人觉得该如何做?去把户部侍郎揭发出来就地惩治?”   “不成,年末了,他还要清点南方八州的农税,这时候换人,下面的地方官又要巧立名目征税了,百姓就不好过,还是等明年开春后再……”   说到这儿,陆栖鸾抬头见谢端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立时便正坐好。   “下官逾越了。”   谢端摇了摇头,道:“朝中之事,你在枭卫府中所见所闻这般久,其实早已入门,又因你长在民间,目光要比之那些天生权位在身之人要更长远些。”   陆栖鸾默然,谢端收回目光,提起炉上温酒,又道:“枭卫之中,赵、高二人,各有隐秘,有他们在,你想往上爬,始终会受制。”   “谢公是说……让我调来右丞府的事?”   谢端将温好的玉杯放在案上,推至她面前,道:“谢端凡所行事,必不过三,此番恰好是第三回 ,你若依然相拒,我亦不强求。”   手中的公文似乎在发烫,陆栖鸾盯着那杯酒,低声道:“我来之前,有人告诉我,莫要与谢公为伍。”   “为何?”   “谢公是个会拉我下水的人,而这潭水之深,我一介女子,淌不起。”   谢端忽然笑了,仿若半醉不醉地走至亭外,沃酒于池中,松手让玉壶亦落入水中,待水面游鱼于涟漪都归于沉寂,才徐徐道——   “陆栖鸾,你可知,官场之中,进则生,退则死?”   “下官知晓。”   “那你也该晓得……什么叫做,进可偎吾而生,退必独战而死。”   他说的是实情,陆栖鸾也听到了风声,说是皇帝确实是由着谢端的处置,把梧州刺史罢免了……从今以后,主弱臣强之势,在所难免。   陆栖鸾躬身下拜道:“请谢公容我想几日。”   谢端似乎并不想拖至以后,回眸相询:“今夜何以如此优柔?”   陆栖鸾见他摇摇欲坠的模样,起身走至他身后正要伸手拉他:“谢公,池水深寒,莫要立于危处……”   话未尽,伸出的手便教谢端冷不丁地捉住,愕然之下,整个人被拉入怀中,向月池中倒去……   落水之前,陆栖鸾听见他在耳边道——   “没让你淌……上我的船,就这么难?”    第76章 凡心   “宋小姐, 这是今年的秋茶,崖州产茶少,但用的水得当, 辅以毛竹火慢熏, 后味不输京中的金顶云芽。”   谢府的茶亦有着其他纷奢之地所没有的古雅,若是放在平时, 宋明桐自然是要好生品味一番的。只是陆栖鸾已经去了许久, 眼瞧着外面月上檐梢, 再好的茶, 也难品出滋味来。   “请问, 政事要说这般久吗?”   谢家仆人道:“小姐见笑了,我家相爷才到京城两日,不识如今京城风物,许是说得忘情了, 小姐若累了, 今日大可先回府,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谢家的仆从也与其他显赫人家的不同, 需得读书习字,待人接物也自有圆融之处, 让人一见便知道是有家教的。   宋明桐张望了片刻, 道:“一个时辰也等过来了, 我等陆大人出来吧。”   刚说完,外面忽然有人喊那仆人,他便向宋明桐一礼, 随后出门去。   因这府里极静,他们又是在门外说的,宋明桐听得清楚。   “你去找件女人的衣服。”   “说什么呢,这府里连个歌姬乐伎都不养,哪儿来的女人衣服?拿婢女的成吗?”   “你也想得出来,小心相爷罚你。老夫人房里应该是有的,去庵里修行前该是没带走,快去拿来送后院去。”   ……为什么要女人衣服?   宋明桐呆坐了一阵,马上便看着有仆人托着一件男衣从门前走过,整个人都懵了。   ——不、不是说谈政事吗?怎么谈着谈着连衣服都要换了?   宋明桐僵坐了许久,片刻后,方有仆人来传话:“宋小姐,谢相有请。”   ……啊,忽然之间不想去了。   饶是有点想哭,宋明桐还是不得不憋住眼泪,跟人去了后堂一座红枫斋下。   去了只见那传闻中的谢公随意坐在竹帘后,手中拿着一块玉一样的物事把玩着,待宋明桐凝神试图从竹帘的缝隙中望去时,他便将那白玉收回掌心。   宋明桐来不及多想,整个人已经木了……她看见,谢公面前,横陈着一件枭卫的摄蛟服。   “宋公的孙女,昔年我见你时,方才六七岁,未想如今已如此亭亭玉立。”   谢端有一把沉静的好嗓子,宋明桐本都要哭出来了,一听他说话,便觉得六秽俱除,一时间有些茫然。   “……谢公,请问陆大人她?”   谢端叩了叩手边的案几,一脸平静地现编道:“她要我收你做门生,我不愿多此一事,她便开始与我闹……争执间便不慎落水了,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宋明桐瞬间回了魂,马上又反应过来谢端已经看破了她想歪的心思,一时间羞赧难当。   “谢公见笑了。”   “无妨,倒是宋公的孙女,要考女官……这点颇令我意外。”透过竹帘隐约见得宋明桐咬唇不语,谢端淡淡道,“昔年今上颁布女官令,最反对的便是宋公。宋公刚直,却过于刚直,既律人亦律己……我不妨便直说,宋公对你管教过严,让你这文句品读之下,怨气太重,便是去了春闱,亦是中流之资。”   他这话已算是重的了,如果今日有第三人在场将谢端的评语传出去,宋明桐多半就毁了。   但她知道陆栖鸾恐怕为她说了不少好话,否则谢端这样的人物根本不会接见她,便咬着牙俯首垂眸,道:“后学晚进,厚颜请谢公指教。”   谢端目光落在宋明桐弯折却并不退缩的脊背上,眼中浮现出一丝欣赏:“很好,我门生中,容不得哭弱之流。”   仅仅几句话,一落一起,宋明桐脊背生汗。   “明日把你其他的文作送来,回去吧。”   这句话等同已答应下收她入门墙,若是放在其他场合,宋明桐该是欣喜若狂才是,可没见着陆栖鸾,也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不禁又问道——   “明桐谢过相爷……冒昧问一句,陆大人她何时出来?”   帘外的宋明桐明显漏出一丝焦躁,落在谢端眼底,眼帘微垂,道:“十年过去了,宋公的家教,还是这般看重女子名节吗?”   宋明桐被这话稍稍吓着了,道:“谢相恕罪,明桐并无此意。”   谢端淡淡道:“东楚之礼教,虽得前朝七分传承,后人却只学其形,未得其神。更有甚者,得其形,又自满于其形,议人名节短长者,最是恶形恶状。”   这与宋睿的家教相反,宋明桐自幼的家教乃是未婚女子守贞当如守命,便是寻常的赴会交游,有男子在场,也须得带上一二女伴避嫌,更莫提在外人家更衣。   但他既然说得坦荡,宋明桐也只觉是自己想多了,垂首道:“虽是明桐迂腐,可外人总会论陆大人是非,说她……”   “说她与吾有私情?”   一句直言,问得宋明桐一愣,谢端转眸望向远处,在宋明桐震惊的目光下,淡淡道——   “不讳言,我确是有过这般心思。”   ……   以前除了去郊外的庄子上踏青泡温泉,就是在家里泡木桶。陆栖鸾还是头一回在嵌在地上的池子里沐浴,四四方方地估摸着能撑下十来个人,看着这一池子热水就洗她一个,陆栖鸾有点心疼柴火。   她平时也不是太讲究的人,最多去吃饭的时候看食肆脏了点,找人要热水烫烫碗筷,没见识过这样的世家大族,沐个浴还这么多规矩。   “大人,可要婢子擦背?”   “不用不用,我自己洗就行。”   “大人,是用玫瑰露还是桂子油?桂子油是前段时日新做的,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喜欢,涂抹全身能香两日呢。”   “这这这不行,我明天还要去抄个家呢,扑一身香怎么公干。”   “大人您这头发有点岔了,要剪个梢儿吗?”   “……”   等到陆栖鸾被连指甲都修好磨好,换上谢府给的一件月白色襦裙出来后,谢府的女婢们便给她抬来一面铜镜,一边伺候她沐浴的婢子一手拿着小梳子一手拿着翠玉簪,问她要梳个随云髻还是飞仙髻的时候,陆栖鸾终于觉得这种宫里娘娘的待遇有哪点不对劲。   “……接着你们是不是想把我用铺盖一卷,塞到谢公榻上了?”   谢府的女婢也有意思,被这么有点恼火地一问,敛手低眉,道:“相爷是正经人,婢子不敢。不过敝府好客,又是头一回来女客,大人若是愿意,府中上下的厢房大人可以随便挑着住,当然,相爷那间最好。”   ——好客?你们对得起那些每天盘桓在贵府门口送请柬的人吗?   陆栖鸾被这群人整的没脾气了,让她们去看看自己的官服烘好了没,便一路走去了中庭找谢端。   “宋明桐走了?”   “她想留下来等你,后来她家中之人来了,道过谢后便将她接回去了。”   陆栖鸾这才松了口气,她便知道谢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即行礼道:“谢公助她这一次,我便代她谢过了。”   月色刚刚好自枫叶窗棂间落下,照得平日里那一本正经的枭卫此时少却九分严肃,多出一丝女子应有的旖色。   长揖间,谢端转过身来,并不让她起身,抬起她的下巴,温声相问道——   “那,我的报酬呢?”   “……”   女人多少有一种天生的直觉,知道对方是不是对她怀有绮思,或是声音,或是言语,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捕捉得到。   可谢端是最令她捉摸不透的一个人,他的言语、他的举动都再再昭示着进攻与侵占,但陆栖鸾每每望向他的眼睛、听见他的声音时,又觉得他充满了与世隔绝的冷静。   陆栖鸾抬眸道:“……谢公想要什么报酬?”   谢端没有回答,但靠近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他想要人了。   世间的凡人,看谢端时总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憧憬,他的目光属于浩渺的天穹,不曾投于凡间尘埃之上。可待他卸尽那等尘外之人的高华气度,回归于凡人……或是说那一层若有若无的窗纸看似终于要被几近相抵的呼吸浸湿、欲破时,陆栖鸾这才醒悟过来。   这终究是个人。   “谢公会娶我吗?”她低声问道。   “……”   越轨的举动骤然停下,谢端的目光从她微白的唇角回到眉睫上,反问道:“你敢嫁么?”   陆栖鸾退开一步,离开那令她有些失心的氛围,道:“谢公知道,娶了我,便是断我仕途。谢公爱我的,便是我这种……纵然身披荆棘,也要在官场里爬着走的模样。”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她心硬如铁,对所有人竖起鳞甲,又宽仁如佛陀,不拘于往日恩仇。   他本想看她能走到多远,却不知不觉地,动了凡心。   ……恼人啊。   谢端似乎是又恢复了往日那无喜无悲的目光,只是待她稍松了口气时,复又牵起她的手,低头吻在她指尖上。   “可我既想养着你,又想毁了你,你说,怎么做才好?”   ……   过了两日,京城的书斋里又出了新作,作者无名氏,还是以陆狐狸精为主角,这一次陆大狐狸精变成了受害者,为挽救一个被迫嫁人的良家女子屈身权贵,被权贵各种欺凌逼迫,文笔之凄婉,不知赚了多少眼泪,经过种种磨难,陆大狐狸精寻机找到了权贵谋反的证据,把权贵成功打入大牢,又一次拯救了苍生……   作者着重写了权贵是怎么死的,仿佛跟他有多大仇一样,读者们还当是书斋的东家欠了作者润笔费,这么一整怕是要去烧作者的房子。   谁料又过了一日,大白天的,谢相家的一处别苑着火了,说是有人纵火,但放火的人没抓着。   谢公才回京没半个月,自家别苑便被烧,京中的文人们便暴怒了,士怨沸腾之下上面不得不下令让枭卫去查一查,枭卫办事效率果然高,没两三日便逮到了那放火的人。一问,说是收了人家十根金条让他去烧谢府,但喝醉酒走错了门,只烧了别苑,那雇主还扣了他五根金条。   因为上司去未婚妻家下聘了,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查这事儿的陆大人一见到纵火元凶,便十分头疼。   “……你有什么埋怨能不能正儿八经地用言语解决?烧人房子算怎么回事?”   不能透露姓名的聂姓元凶摇着扇子怒不可遏:“烧他房子算轻的,你若那夜没回家,说不准我明天就得去炸他家祖坟。”   “臬阳公就不能管管你?”   “怎么没管?这不是还派了兵押着我回老家去给我爹扫墓?我告诉你,再和同朝为臣的人乱搞私情,我作为功勋之后,是要给御史台行贿弹劾你的。”   陆大人:“你还敢弹劾我?”   “行不弹你,弹他,往死里弹。”   其实那日之后半个多月,陆栖鸾再没有与谢端有半分交集,偶尔进宫时,见正殿下朝官员,也只是远远一瞥,让人恍然觉得那夜的越轨之人只是一场诡梦。   臬阳公终于是忍不了聂言的胡闹,把他强行送出了京城,陆栖鸾还真当他会指使御史台的人去弹劾谢端时,朝中却出了一件大事。   御史大夫黄熙弹劾门下侍中秦越,于遂州下放之时包庇敌国细作,致使行军情报流出,令当年东沧侯在西线战事失利,折损兵士七万。   虽是陈年旧事,但事态重大,御史大夫又是谢端回京后信提拔的,怕是手握绝对证据才敢这么说。   而谁都知道,而门下侍中秦越,也就是秦尔蔚之父……正是左相之重戚。   换言之,朝中党争终于要开战了。    第77章 龙血虺   秦尔蔚之父秦越, 十年前因政绩考评不佳,加之子侄戕害人命,为其周旋时, 被御史察觉, 弹劾之下贬为遂州别驾,直至十年后, 方才赦归, 又借着左相的势头, 一路升至正三品门下侍郎。   秦家与陆家在遂州是门对门的交情, 陆学廉被升到京城后, 隔三差五地还去他家串个门。可秦夫人是京城的大家闺秀,不喜欢陆栖鸾成日里去衙门帮她爹办案,觉得这不是女儿家该做的,怕带坏了秦尔蔚, 见人就说陆家的姑娘没规矩。   其实那会儿陆栖鸾十五六岁都懂事了, 说她一回两回她只当是少不更事本该挨骂,可过了五六年, 还是那么老一套说辞,慢慢地就有点烦了, 两家到了京城后, 来往便渐渐少了。   此番秦越被弹劾, 便是朝中头一个被谢党拎出来杀的鸡,甚至于连人证也快被押送到京城了,都察院、刑部都不敢接这个事, 就怕一个处理不好,就被两党挤成渣。   直到次日一大早,陆栖鸾正准备把公事都放在今天完成,明日去接从梧州回来的苏阆然时,圣上的手诏便下来了。   ——令枭卫彻查门下侍郎秦越里通外国一案,若确有其事,可着即捉拿。   枭卫就像一块砖,哪里棘手往哪儿搬。   别人且不说,陆栖鸾这边倒是尴尬了,她跟秦家还是有点交情的,正巧高赤崖这两天准备成亲,其他人又去忙着调查先前在阊州失踪枭卫的事,圣旨便只能让她硬着头皮来接了,只待证人入京,便要去秦越府上请他喝茶。   陆栖鸾在公案前坐到黄昏也没回家,旁边的放衙的其他枭卫问道——   “……陆大人,都放衙了,您还不回府吗?”   “给我家里送个口信,说我今天不回了。”   “明日还有的是麻烦呢,为何不回?”   “因为我一回家肯定有邻家的麻烦人物在等我。”   以秦夫人的性子,一听说是她负责查这个案子,此时多半是在陆府等着堵她的,等她一回家,今天晚上就别想休息了。   “可今日不轮您的值,您睡哪儿呀?”   “老叶不是还没回来吗,我去他屋里蹭一夜就是了。”   “叶大夫上午就回来了,今天您忙,就没来得及告诉您。”   叶扶摇被她坑去了梧州后,听说是被虎门卫调走去地方上做防疫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   陆栖鸾有点心亏,待府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便溜达出门,在临街买了两包肉小笼,便回府去了后院,远远地便闻到一阵熟悉的红枣莲子羹的香味。   很好,今天晚饭又有着落了。   陆栖鸾在叶扶摇庭院外的拱门处探头道:“老叶~~你回来啦。”   庭中树下打盹的酿酿嗅见小笼包的香味,猫瞳圆睁,伸了个懒腰,小爪子在地上抓了抓,便摇着尾巴踱去了陆栖鸾脚下,拿鼻尖嗅着她手里拎的油纸包。   院中一如既往地在躺椅上慢慢摇着的猫爹斜了一眼,道:“谢陆大人关心,在下舟车劳顿,不宜起身相迎,陆大人还是回去吧。”   陆栖鸾掰了半个肉包给酿酿,道:“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本官关心同僚那不是应该的吗,你又在炖枣羹哎嘿~另一个碗是给我准备的吧,我先替你尝尝甜不甜啊。”   叶扶摇院子里每天都会炖各种各样的补汤,听其他老军医说,他的补汤里有不少几户绝迹的药材,都是有价无市,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枣羹香甜柔滑,陆栖鸾蹭得心满意足,看着余下半炉,问道:“枣都快炖烂了,你不吃的吗?”   叶扶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起身道:“本就是等着陆大人用完,后面半炉才下药的。”   说着,他进了屋子,左手提着把匕首,右手拎着只眼熟的竹筐。   本来在吃小笼包的酿酿忽然炸起毛来,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树,猫瞳盯着叶扶摇手里的竹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这是怎么……卧槽!”   等到叶扶摇从那竹筐里拎起一条蛇时,陆栖鸾差点也上了树,躲在树后道:“我就蹭你一顿羹,你拿蛇干什么?”   叶扶摇笑地一脸可恶:“陆大人博闻广见,还怕蛇?”   “你女儿都被吓毛了好吗!”   “陆大人放心,很快就好。”   那花纹蛇正是数月前叶扶摇去药铺专门定的龙血虺,此时蛇体已然渐呈黑紫色,蛇眼红似滴血,纵然被扣住七寸,仍然凶性不改,蛇身紧紧盘绕在叶扶摇右臂上,稍弱些的人,胳膊怕是当即便被拧伤了。   叶扶摇好似没什么感觉一般,任凭龙血虺绞着手臂,把匕首放在炉子上燎了片刻,在那蛇颈上划开一条小口,蛇血便形成一线血泓滴入汤羹中。   “你这是……”   “药材总是千奇百怪的,哪天陆大人再在公案上熬下去,臂腕酸痛,也是要抓些蛇蜕入药的,一样的道理。”   待到汤羹尽红,浮而不沉,叶扶摇取了止血药膏随意涂在龙血虺伤处,将之放回了竹筐中盖好,这才把那汤羹饮尽。   陆栖鸾看得莫名觉得可怖,问道:“老叶,你手没事吗?”   拇指拭去下唇处残留的一丝血色,叶扶摇坐回到躺椅上,片刻后抬眸道:“这小畜生还是有几把力气的,没想到陆大人近日得了首辅青眼,还有心关怀同僚,在下不胜感怀。”   陆栖鸾把树梢的酿酿抱下来,翻了个白眼道:“你怎么也跟那街头议人长短的长舌妇似的?听风就是雨。”   “陆大人的意思是空穴本无风了?”   “……有,还是有的。”   叶扶摇的神色顿时难言起来,也不知该是取笑还是该叹气,末了,让陆栖鸾坐过来,道:“陆大人,你这次所玩甚大,在下佩服。”   陆栖鸾蔫嗒嗒道:“你别取笑我了,谢公虽然瞎了点,但到底还是天下文人之表率,他要是也坏了,那朝廷不就完犊子了?”   叶扶摇似笑非笑道:“国失砥柱,自有后人来顶,陆大人就不想也站到他们那等人的位置吗?”   他这话像是玩笑的语气,陆栖鸾却没能笑得出来,垂眸道:“我没那么大的野心,我还有家里人在,谢端那个位置,风浪太大了,我不知能不能抵得住。”   “倘若真有一日,至亲父母亦被风浪袭身,陆大人该作何选择呢?”   陆栖鸾猛然抬头,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恶狼一般盯着叶扶摇,片刻后,眼神冷下来。   “收回你这句话。”   ……原来,至亲才是笼子上的最后一把锁啊。   叶扶摇掩去眼底弥漫而出的悦色,道:“陆大人见谅。”   陆栖鸾起身道:“不提京中之事了,本官托雁云卫去查梧州阊州一带枭卫被杀和假枭卫一事,雁云卫也应当找过你相协,可查得什么了?”   叶扶摇敛眸道:“那些枭卫,是去年赵府主所派,一共十路,每路十二人,合计一百一十二人,寻见尸身六十三具,死法不一,却都是死于八月初。”   “从六月起府中枭卫调度都是由我处理的,赵府主调了一百多名枭卫去南方,怎么我从来不知?”   陆栖鸾记得很清楚,枭卫人少,合府上下在册者共五百三十三名,个个身手不凡,且皆有权调度县以下的军力,都死在同一时间段,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巧合。   “是啊,陆大人觉得这是为何呢?”   陆栖鸾来回踱步,半晌,问道:“那十路枭卫,每一路都有十二个是吗?”   “然也。”   “那为何只找到六十三具?若是每一路十二个的话,按照你们搜索的地点不同,怎么说也该是六十具或者是八十四具才是。”   “谁知道呢,也许是被狼叼了吧。”   “你以为苏阆然跟你一样懒?他是不把山翻过来绝对不会下定论的人。”   说到这儿,陆栖鸾陡然想起枭卫地牢失火的那一夜,死去的周弦说,枭卫中有叛徒的话,陡然灵光乍现。   假若每一路的人都不满,唯一的解释就是被派去的每一路中,都有一小部分叛徒,伺机在同一时间杀了同组的人,借此消失。   陆栖鸾越想越可怕,道:“老叶。”   “陆大人请讲。”   “我记得,如果不是我的话,有权力分派枭卫分组的人,府中便只有高大人了吧?”   叶扶摇仿佛是在称赞一般微微笑了起来。   “陆大人明鉴。”   ……   “苏都尉,恭喜又高升了!这个年纪的副统领,还封宣威将军武勋,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   “苏统领的侄子可真争气,这回总要摆酒了吧!”   “再带上你家夫人来,咱们家小将军也到适婚的年龄了,给挑几个好看的!”   平乱虽耗时稍有些长,但到底还是在朝廷期待的时限内平了,虎门卫与雁云卫自然要论功行赏,功曹去清点战场功绩时,盘下来的结果……就是苏阆然这个杀人狂,战场虽然没上几回,三分之一的贼首都是让他给切了的。   ……这小子,有点狠呐。   虎门卫的将军们气得要死,分明他们去平乱的人更多,风头却让雁云卫给抢了。然而跳脚也没用,功劳簿上苏阆然戳在那儿一枝独秀,入了圣眼,据说是因为这喜讯,殿上连月来头一回没吵起来,便破例让他跳级升了雁云卫的副统领。   副统领,那和他混了数十年才混到这个位置的叔父可是同级。   苏阆然本身倒是对升官没什么感觉,尤其是在听见那些个同僚开始给他相亲了,借口去和照顾他的陆夫人打招呼,便提着梧州的特产去了陆府。   远远地便看见陆府的车夫,正赶着马车往侧门走,苏阆然想是陆栖鸾应当正好回府。   陆府门口的仆人见了苏阆然跟见了自己家人似的,带着笑便迎上来——   “苏大人您可来了,天都冷了,夫人昨天就在准备做棉裤的,怕您又长高了,一直等您回来量呢,快进府!”   没怎么体会过一个母亲对棉裤的执念的苏阆然没能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一脸茫然地进了府,便看见正厅前,陆栖鸾脸色沉沉,面前一个发丝凌乱的妇人双目赤红地跪了下来——   “就算我跪下来求你了行吗?!放过秦家一马,就算你真的想嫁给尔蔚,我也绝无怨言!”   苏阆然:……   是谁想嫁给谁?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叶日常毒鸡汤(1/1)   苏小哥日常想杀人(1/1)   ……   秦夫人是一直觉得小鸟儿对她宝贝儿子秦尔蔚有企图,觉得小鸟儿现在做枭卫了,更像个强抢民男的狗官了(误)   众后宫:???   ……   怀疑老叶的人……还用怀疑吗?   以毒攻毒、被剥过后背的皮、我第六章还是第七章就写过老叶身上有寺庙的残香,明显就是boss设定呀_(:з」∠)_ 第78章 陆小姐,陆大人   陆栖鸾小时候开蒙早, 但玩心也大,五六岁的时候喜欢一个总是在她家门口卖糖葫芦的小哥哥。有一天小哥哥说要到外地去了,拿了根糖葫芦骗她上了马车, 发现马车里都是昏迷的大大小小的小姑娘, 陆栖鸾那会儿还不知道啥叫人贩子,只以为小哥哥有媳妇了, 哇一声嚎起来, 引来了街边的巡捕, 就把那人贩子逮了起来, 据说是秋后就被斩了。   现在想想, 她的桃花煞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每回一不正常地动心,对方多半就有问题。   但是陆栖鸾可以指天誓地地说,她从来没对秦尔蔚这个面团动过啥歪心思。   主要是秦尔蔚这个人实在是太爱和稀泥了, 小时候私塾有个恶少喜欢抢池冰的作业拿来抄, 被夫子发现就反过来说是池冰抄他的。那恶少人长得高壮,塾学里没有小孩打得过他的, 陆池冰脾气急,好几次想跟恶少打起来, 都让秦尔蔚给劝下来了, 说为点小事莫伤了同窗和气, 结果他们俩被欺负得更惨。   直到一个月后陆栖鸾回来,看见陆池冰胳膊上都是伤,提了块板砖就杀上私塾, 把那恶少打得连他爹都不认识。这时秦尔蔚看见了,又一套之乎者也上来劝架,陆栖鸾毛了,连他一起打,秦夫人来的时候还以为她儿子这段日子身上的伤是让陆栖鸾给揍出来的,差点挠破陆府的门,直到陆爹带她去给秦父道了歉,这事儿才平下去。   陆栖鸾虽然找男人有点瞎但对人基本的好恶也是感觉得到的,逢年过节地就没往秦府凑,只不过陆池冰和秦尔蔚私交好,偶尔便说上两句话,岂料这就让人给传走了形,说她嫁不出去,如今已然饥不择食,连竹马都不放过。   “……你不就是想要尔蔚吗?还让他送玉给你!你现在权位在手,我允了还不行吗?就不能放过我们秦家?!”   “秦夫人,你冷静一下,不是侄女刻意要找秦家的事,实在是此事朝野都已经传遍,如若不彻查清楚,还秦伯父一个清白,对陛下对东沧侯委实难以交代。”   秦夫人才不管她说这些,只觉她说的都是场面话,嘶声道:“我家老爷一身清白怎么可能做出那等里通外国之事,若你对我有怨怼,冲我一个人来就好,何必说这些虚的!”   陆狗官最近又手头上又是枭卫失踪案又是两党冲突,忙得连撩汉的时间都没有,又给塞了个查秦家的破事,民间关于她的同人本一摞摞地出,锅都快顶破天了,心情十分恶劣。   “秦夫人,咱们以前都是一条街上门对门的邻居,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能把事情查清让秦伯父摆脱污名自然是最好,但这件事不是说我不查就能糊弄过去的,满朝文武都在看着,陛下也在等着,你想要我怎么办?”   秦夫人皱眉道:“枭卫府不是一手遮天吗?就说什么都没查到,至于那证人,一定是假的,就说审死了就是了,陛下那么信重枭卫,这点事怎能做不好?”   ……哦,还真不客气。   陆栖鸾回头对她娘道:“娘,您先进屋去找找我爹的紫笋茶,咱们润润喉咙再说。”   陆母应付了秦夫人许久无果,无奈之下也只得进屋去了。   陆母的身影刚消失,陆栖鸾的脸就冷下来:“秦夫人,你知道包庇疑犯,按律是要同罪的吗?”   秦夫人皱眉道:“官场哪个清白?你若是不想帮忙就直说!”   “是啊。”   “你……你就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你秦伯父去死?”   “您都拉的下脸让我去包庇疑犯了,一个弄不好咱们下回就得在午门刑场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我有什么忍不下心的。”   秦夫人气得胸膛起伏,尖声道:“你这个毒妇!你会遭报应的!”   “我遭报应的时候估计您也看不到,省省吧。”   旁边的家仆看得目瞪口呆,从前秦夫人偶尔来府上,数落陆栖鸾没规矩的时候,她还安静地像只鸡一样听训,现在竟然和秦夫人直接顶起来了。   秦夫人浑身颤抖,狠狠地瞪着她,渐渐地眼底流露出一丝怨毒:“好一个作威作福的枭卫,行,我不敢和你争辩,但你要晓得,我秦家背靠大树,总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而你……风水轮流转,咱们走着瞧。”   “不送。”   秦夫人甩袖就走,刚刚要踏出门时,一个神色寡淡的少年人与她擦肩而过,恍惚间,她嗅到一丝不正常的血腥味,让她脊背发寒。   片刻后,便听见那少年将军与陆栖鸾道——   “……听说了,枭卫缺人。你说个时辰,何时去门下侍中府上?”   “你回来了就好,待人证进京,最迟后天吧。”   后天?!   秦夫人只听见这么一句,正想转头再追问时,却被家丁们客客气气地拦下了。   “秦夫人,我们家小姐……不,我们家陆大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固执人,您有这与她争辩的时间,不如去左相府上再求一求,比在敝府怕是有用多了。”   她再不是那个任人教训的小姑娘了,而是令百官震怖的枭卫……以后还会成为帝国的权臣,认不清形势的,迟早要被碾压殆尽。   ……   陆母一整天都是糟心的事,见到苏阆然也回京了,陆母眉间这才云扫雾散。   “真是好孩子,出个远门还给带土产,你看我们家小鸟儿,就扛了一箱地方公文回来,什么都没带。”   “娘,我冤枉,临走的时候池冰给我弄了两筐崖州红柿,本来是想给您装土筐里带回来的,可这北边霜冻,我怕那柿子坏了,怕浪费才都给吃了的。”   “那是你笨。”   陆母又数落了陆栖鸾一顿,便亲自挽袖下厨去了。   留下陆栖鸾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眼神怪怪的:“你都跑了三个州了吧,就没给我带点什么?”   苏阆然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把一把错金匕首拍在她面前,震地她抖了一抖。   “……阊州的口脂那么好你不看,你给我带把刀?”   “阊州夷人打的短匕,一般是给夷女下聘用的,我用着顺手,送你防身。”   陆栖鸾:“……”   苏阆然这个人和那些个妖艳贱货不一样,说的和想的是一样的,绝不会有什么暗示性的暧昧言辞。他说刀好就一定是因为刀好,不是因为这刀是下聘用才送给她的。   这么整理了一下思路,陆栖鸾便看开了,拔刀一看,果然乌光熠熠,是把罕见的好刀。   “那就先谢谢你了,还没问你这次去崖州有什么收获?”   谈到正事,苏阆然略一沉吟,道:“那些死的枭卫有的已经烂得面目全非,分散之地不一,唯一查到的就是一开始发现那些尸体的一户村子,说是两个月前见过这些枭卫,拿着一张怪图在村子里到处问八字,最后找到村中一个懒汉,把懒汉杀了后便离开了。”   “那懒汉是?”   “寻常百姓,几乎没出过县,父母皆世代务农,无任何背景。”   枭卫杀人必然是有理由的,不可能因为只是想找弱者发泄就故意去找碴。   “阊州也有个村子出现了同样的情况,枭卫一个月前到,带走了一个村中的地痞,带去了附近一个小县,让他做了个捕快,枭卫便消失了。”   陆栖鸾的脑子有点乱,千头万绪,不知是谁在背后操纵此事,这让她感觉非常糟糕,垂眸想了好一会儿,方道——   “说到梧州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可还记得我们在青帝寨里,夺的那张所谓的易门天演遗谱?”   “记得。”   “太子说,天演遗谱上是一套计算八字,得出动摇国体的‘人头’的方法,这些人在,则国家安,这些人死,则国家衰。你觉得,这像不像你刚刚说的事?”   有人在实施这个天演遗谱……但鹿獠已经死了,谁还会这么做呢?岂不是很无聊?   苏阆然回忆道:“易门旧事,所知者近四五年间,不是外调便是病逝了,朝臣缄口不言,怕是套不出来。”   陆栖鸾慢慢坐直了身子,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说太子怎么知道的?”   “……你想做什么?”   “有一个人,一定知道当年的事,而且……世上没人能把他出调或害死。”   ……皇帝。   你见过朝臣遇到问题了,不会了,跑去问皇帝让皇帝教她怎么做的吗?她就敢,而且不止敢,还计划上了。   “来,咱们俩先把酱酱洗干净,明天揣上进宫,就说公主想见酱酱了,趁机问问陛下当年的事,没准还能再给你梧州的事讨个赏什么的。”   苏阆然默然,片刻后,道:“此事明日再说,有件重要之事却是忘记告诉你了。”   “怎么?”   “梧州新刺史定下来了,是谢相回京前便向吏部发了手信推举的,我回梧州时,任状已经下发。”   一提到谢端,陆栖鸾隐隐有点不祥的预感:“那新的梧州刺史是谁?”   “崖州县令,陆池冰。” 第79章 太子少师   殷函最近两天一直郁郁不欢。   宫中中秋宴时, 京中的诰命夫人带着自家儿女入宫赴宴,言笑晏晏间,见母女情深场面, 心思略有所动。   身边的宫女劝了两句, 殷函没忍住,让人去喊三皇子, 让他和她一起去父皇面前请求把母妃赦出。   那时正逢朝贡, 进贡了十数匹火云骠, 三皇子的伴读们眼馋, 撺厝着他去挑匹良马打马球用, 听了她的话,满脸不高兴,说她想干什么她自己去就是,别着他的碍事, 他看母妃在冷宫里也和原本的宫殿差不多, 明天再去也是一样。   若是放在以前,殷函说不定就上手打人了, 但现在却是只能漠然以对。   ……朝野都知道,这人要做太子了。   可他无知、愚昧、贪婪, 我什么都比他做得好, 凭什么让他得到这个帝国?   听政以来, 越来越熟悉的帝国,那些朝臣口中辽阔的疆域、辛劳的农人,让她有一种说不清的冲动, 抑或是迷茫,偶尔收到父亲投来的目光时,她感到本能的恐惧。   那是一种,要让她背上足以把她碾碎之物的预感。   皇帝大多数时候是由着她的,在听见她无奈地向他祈求将生母赦归时也一样,只不过没有告诉殷函,授意去冷宫传旨的人,只说了是三皇子向皇帝请求放她出冷宫的……   “母妃不愿见我?”   “娘娘在冷宫受了不少苦,怕是生了风寒,怕过给公主。公主放心,有三殿下照顾,娘娘定会早日康复。”   “……哦。”   女儿推翻了之前当着她面说的再不愿见她的话,拉下脸去求皇帝赦慧妃出宫,到头来……不愿意见女儿,只愿意见儿子。   殷函的沉郁皆是来于此,直到陆栖鸾进了宫。   好些日子不见,殷函觉得陆栖鸾比上回见帅多了,倒不是因为加官进爵的缘故,是因为经历了战乱的洗礼,眉梢眼底都多出那么一丝霜寒之意。   莫名觉得,权位在手的女人,比去年新晋封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妃嫔要好看多了……   “下官要去禀告圣上梧州之事,小犬便托在公主殿内照顾两个时辰可好?”   殷函自认为长得已经挺快了,酱酱比她长得更快,前爪立起来都快能搭在她肩膀上了,似乎还记得她的气息,一来就围着她转圈圈。   连日的阴郁为之一扫,殷函眼睛闪亮:“我能带着它出去玩儿吗?”   “公主随意就好,它就是太能跑了,记得把绳子牵紧。”   “好嘞!”   陆栖鸾走后,公主殿中的宫女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陆大人?可真是个美人啊……就是不晓得,怎么会嫁不出去的。”   逗着酱酱的手一顿,殷函转头问她身边的宫女道:“你们也觉得,嫁不出去,比她现在官居高位还重要吗?”   “公主说的哪里话,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再熬可就老了。公主年初的时候不也想着招个如意驸马的吗?”   殷函摇了摇头,道:“我觉得父皇设女官的意思并不是说想要女人做了官后就抛家弃子,而是让女人做了官后,能更好地相护家室。你们可听说了?秦侍郎的夫人当年多好的身世,第一次甄选女官时让她免考调回京中做女翰林,她不愿意,说不是女人该做的。若当她时答应了,熬个几年以她的背景现在早该做到三四品了……现在秦家出了事,还要拉下脸来求到陆栖鸾面前。”   宫女们像是没听进去,只恭敬道:“婢子们只晓得怎么伺候好公主,不晓得这些的。今天宫里的马球场上三殿下要亲自上场,公主要带上这狗儿去看看吗?”   殷函叹了口气,道:“跟你们说不通,去就去吧。”   ……   “陛下正在沉凫亭与谢相对弈,眼下已到末局了,陆大人若有急事,可要先行通报?”   “不必了,多谢公公,我在亭外等候便是。”   陆栖鸾着实是有点怵了谢端的,这个人的心思过于捉摸不定,她本以为那夜的事已经冷下来了,没想到他却不计她三度相拒,反倒提拔了陆池冰做梧州刺史。   地方官熬资历有多难,看她爹在遂州做了快二十年的官就知道。   陆家是已经做好了等个七八年再把陆池冰往京城调的准备,哪知道谢端这么一插手,直接把人给划到了他的党羽下。   担心有之,但说生气也没到生气的地步,毕竟地方官上刺史差不多已经到头了,再往上升就得进京了,把陆池冰调回京中也是她父母的愿想,算是欠了谢端一个大人情,无论如何该是说句谢才对。   陆栖鸾一边想着面完圣后如何对谢端措辞,一边抬头望向庭中对弈的身影。   谢端一向是不喜欢戴着官帽的,听谢家的仆从说,他有时连发冠都不愿戴,只觉累赘。若是放在寻常人身上,则过于怪诞,但这是谢端,他说的话,做的事,一切都被世人奉为圭臬。   这样的人,动了凡心,任谁都不会信。   一侧,亭中对谈,方始言深。   “……朕便知道,你这人一贯喜欢布局于天视,谋大放小,最后陡然翻盘,半分君子之道都未曾有过。”   “弈棋如弈心,黑白落定间,便得见为人几何。”   “谢无敬,你一隐十年越发无礼了,敢论朕为人几何。”   “臣若想冒犯,该是直言陛下的棋艺比之十年前多了九分狡赖,少却数度灵气才是。”   皇帝笑了一声,端起茶盏,道:“若不是困于这些俗事,何须召你回京,早该去找你讨教如何隐居才是。”   谢端将黑子放回棋盒中,道:“所谓帝王之忧,莫过于三者,一者,天下大统,二者,官场吏治,三者,储位之争……前二者皆是老生常谈,唯有这储位之争,历朝历代,十个皇帝能翻出二十出花样来,陛下恼的正是这个,可对?”   皇帝阖目,道:“朕那嫡长子昔日你也见过,过于耿直,那时你说他不是做皇帝的料,朕还不信,执意培养他,本以为是教好了,可后来便和……便和江湖匪类学歪了。说句实话,直至今日,朕方才信了你挑人的眼光。”   谢端尔雅道:“但凡看人,听其言,品其行,便能觉出其三分志向。有野心之人,稍加砥砺,便能窥见其峥嵘……太子正如陛下所言,乃是过于仁善耿直,强教他做帝王,怕到时也是苦了百姓。”   皇帝眼神冷下来,道:“不谈这逆子了,上月底朕让三儿去城门相迎,他却还不如函儿识得大体,朕召你进宫,便是想让你去掌一眼。”   掌一眼这个词说得妙,点评古董常用这个词,是真是假,值不值钱,往往就在行家掌一眼那伤脑筋,便能盖棺定论。   “陛下既说了,臣自然不敢不从。”   皇帝似乎心情好了起来,刚走出亭子,远远地便见陆栖鸾垂首立于亭外,招手道:   “陆典军,你来的正好,这段时日太忙,都忘了你立的两件大功。”皇帝不待陆栖鸾说话,转而问谢端道,“谢卿,你说以陆典军女子之身,不止请了你出山,还主持平定梧州叛乱,如此能臣,该是如何封赏为好?”   谢端的目光轻轻自陆栖鸾发顶扫过,片刻后,道:“陛下,女官虽推行多年,但武官品级太高,怕是会引得京畿武官反感……依臣看,不如先就不升品,加个虚衔便是。”   皇帝微微颔首,道:“你倒是提醒朕了,加个虚衔也好,省得御史又要说三道四。陆典军,你文武皆沾,是想做通议大夫,还是明威将军?”   陆栖鸾的官的确是升得太猛了,也晓得再升下去已经没这个前例了,垂首恭敬道:“臣生于毫末,得陛下青眼方才被看重至此,陛下再加以恩封,臣却是要惶恐难当了。”   皇帝皱眉道:“为官须有进取之心方是,昔年这谢无敬比你差不到哪儿去,先帝照样越级封他金紫光禄大夫,还逼朕拜这比朕还小的人做帝师,你区区五品便惶恐不已,日后朕还如何敢用?”   谢端听皇帝训斥完,看着陆栖鸾越发压低的脊梁,忽然开口道:“陛下,臣有一建议,既不亏待陆大人之功业,也显得陛下重士,只是看陛下敢不敢了。”   皇帝不以为意道:“你且说吧。”   陆栖鸾本能地觉得不妙,微微抬头的瞬间,果不其然,谢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陛下觉得,太子少师,如何?”   太子少师,东宫三少之首,能兼任此衔者,莫不是未来的朝中首辅。   更重要的是……太子还没有正式晋封,哪里有先封太子少师的道理?   陆栖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边皇帝忽然冷笑一声,道:“朕最是厌烦你这毒眼,死前定要送你一壶上好鸩酒,省得你祸乱新君。”   “陛下过奖,臣这建议可好?”   “待你看过三儿之后,若还不行……一个女少师罢了,下面那些人这都接受不了,将来还有的是更麻烦的。”   ……她是不少没睡醒?   皇帝和谢端说完就已经走了,陆栖鸾还保持下拜的动作,直到旁边有人轻轻敲了敲她的后腰,这才瞪向那人。   “……你这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   谢端微微倾身,道:“想让你开心开心,不好吗?”   她开心……她开个锤子!   陆栖鸾:“我先说好,我跟三殿下素有矛盾,你要我做太子少师,到时候东宫不是我就是他亡,要换趁早把我换了……”   谢端依然是那副温温淡淡的口气,说出的话却让陆栖鸾为之一怔。   “陆大人就没想过,也许换的是太子呢?”   陆栖鸾觉得这个人简直太可怕了,多说一句话感觉少活十年,浑浑噩噩地跟在谢端后慢悠悠踱去了马球场时,远远地便听见殷函焦急的声音。   “快停下!本公主叫你们停下!谁不停打他一百大板!!!”   马球场上本来是两队分明,此时却乱作一团,贵族少年们抡着马球杆兴奋地朝一条闪电般的白色身影挥打过去,然而那身影蹿得极快,五六只马球杆打来,竟都挥空了。   “好玩儿!这个比马球好玩!以前怎么没发现!”其中一个金衣少年看殷函在场边急得快哭了,顿时觉得报了仇,满面兴奋地尖声道,“谁都别听她的!有本宫在,今天就打那只狗!打进洞赏十两,打死赏五十两!”   作者有话要说:   宫斗传统剧情之:当着老爹的面作死,你不死谁死系列。 第80章 陆家狗官稳如狗   “打、打打!往死里打!”   马场上乱作一团, 二世祖们挥着马球杆追打着到处乱窜的酱酱,好几次蹭着皮毛擦过去。   殷函在场边看得焦急,一巴掌扇向旁边拦着她的内监吼道:“滚开!”   被打的内监赔着笑脸, 但拦她的动作却分毫未变:“公主, 这马场里都是新到的火云骠,跑起来不看路, 为了区区一条狗若是伤着玉体, 怕是不值得。”   “那你们倒是去救啊!去让侍卫去拦啊!”   “这……三殿下的命令, 奴不敢违逆, 还请公主见谅。”   殷函咬牙道:“是因为他快要当太子了, 你不敢得罪他,就来罪我,是这个意思吗?”   内监脸上挂起虚伪的笑:“公主言重了,奴只不过是个马场内监, 殿下们发话自是要听的。”   远处的侍卫也佯装什么都听不见似的, 殷函的目光凶狠扫去时,都纷纷低下头。   好……好, 父皇还在,他们就敢这么对她。   殷函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人, 下唇咬出了血都不知道。   这情景落在三皇子眼里, 报复的快感瞬间翻了倍。   他讨厌这个胞妹,父皇让他去听政,他看着那些奏章就烦, 只有殷函,下朝后就在父皇面前讨巧卖乖,说那点奏章看不够,要帮着父皇分担。   ……装什么?明明玩的时间比和他一样多,就是为了讨好父皇才做这些的。   没了皇兄给她撑腰,她早就没什么好得意的了……何况自己马上要做太子了,等他再当了皇帝,就把她丢得远远的,嫁去南夷、嫁去匈奴,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   这么想着,三皇子眼中骄色更浓,喝道:“这么多人打不死一条狗?要你们何用?!”   “三殿下,您那彩头太少,我们都提不起劲来啊。”   “好,谁能在我数五个数内打死这条狗,本宫就封他做打狗大将军!胡浩,你不是整天抱怨你爹被右相那边的人打压得不好过吗,本宫把你封得比他还高如何?”   那名叫胡浩的少年是马球队里最为魁梧的,闻言大喜,抢过身边人的马球杆,左右开弓,开足马力朝犬影追过去。   眼看着就要一杆打中犬头时,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尖厉的指哨,酱酱一停,拧身往马蹄下一拐,随后发力跃起,竟然跳上马背踩着胡浩的头朝马场外跃了出去。   “哪个坏我好事?!”   胡浩丢了人,瞬间暴怒,抬头看去时,便看见马场边,那白犬气喘吁吁地盘坐在一个女官脚边,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直到那女官用指尖抚了它的头顶,才温顺地爬伏下来休息。   胡浩本来想骂,待将马停稳,对上那女官的目光时,却本能地止住了。   那是一种……仿佛被盯上了,生死便从此操诸她手的错觉。   然而那女官的目光也只是略有停留,随后便扫向他身后仿佛鼻子都要气歪了的三殿下身上。   “三殿下,久见了。”   三皇子对陆栖鸾一直是恶感满满,尤其是她站在马场边上,毫无诚意地微微倾身,便敢居高临下地对他说话,心中立时便火起。   “又是你!这狗是你的?”   “正是臣的。”   三皇子冷哼一声,知道她是和殷函沆瀣一气,道:“那好,现在本宫要吃狗肉,你把它杀了,让御厨烹调好给本宫送过来。”   ……哦,欺负小公主,还想吃我家犬子,很好。   讲不通道理的人陆栖鸾反而是不会生气的,抄着手道:“臣怕是难以从命。”   “你敢违逆本宫的意思?!不过区区一个典军,你算哪根葱?”   “昨日臣是不敢,但今日臣敢。”   三皇子瞪眼道:“你什么意思?”   “蒙圣上赏识,明日便会加封臣为太子少师,规正皇子言行,也恰好为臣分内之权。”   马场里一静,围观的那些贵族少年们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三皇子一愣之下,道:“荒诞!你一介女子,怎么可能做太子少师?这人竟敢假传圣旨,来人,把她拿——”   话未说出口,便见后面一角金幢摇动,声音便哑了。   ……是皇帝,不知听了多久了。   马球场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马上的贵族少年知道闯祸了,纷纷下马,跪在地上不敢作声。   陆栖鸾回头时,见谢端已经先走了,垂首问道:“陛下,谢相他?”   “谢卿说不用看了,朕看也是。”皇帝未见着恼,只是面色索然,负手转身道,“废话就不多说了,三儿今日先交到你手上,莫让朕听见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传出去,有伤皇家体面。”   “臣遵旨。”   目送走了皇帝一行,陆栖鸾再去看马球场内时,便见场内那些贵族少年们纷纷面露劫后余生之色。   ……还真不是劫后余生,是最坏的结果了。   三皇子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却没听见皇帝教训他,正感觉奇怪,小声问旁边的内监道:“……父皇这次怎么没骂本宫?”   内监油滑道:“您现在是大楚唯一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了,与那时自然不同,陛下不敢对您过于苛责。”   三皇子茫然了片刻,放下心来的同时,莫名有些自满。   “今日本宫没兴致了,这球改日再打,都散了吧。”   “三殿下留步,臣还未说过三殿下可以走。”   三皇子身形一僵,脸色有点扭曲地看向陆栖鸾:“本宫都不与你计较了,你还想怎么样?不要以为你真能管到本宫头上来。”   陆栖鸾的目光扫了扫整个马球场,对他的话不以为意,道:“三殿下喜欢打马球,水平如何?”   “你莫不是想与本宫同场较量吧?本宫告诉你,你还没这个资格!”   “三殿下说的有理,好歹还有知难而退这个优点,看来之前的太师没白教。”   熊孩子最是经不得激,道:“来就来,你就不怕本宫一怒之下,把你满门抄斩?”   一个小孩子,地位再高,这般鬼吼鬼叫的,威胁也着实不大。   陆栖鸾走下马场,一伸手,旁边呆立着的胡浩不由自主地把马球杆交了出去。   她将马球杆抄在手中,在掌心敲了敲,微微挑眉,眼尾浮起一丝张狂之色——   “臣,陆栖鸾,今日领教帝子之怒。”   ……   殷函没能把那场马球看到最后,在三皇子被那遂州来的野路子打得鼻青脸肿前便悄悄离开了。   回宫的路上,一连遇见好几拨殿中监的人,他们捧着上好的贡锦从她身侧走过,流水般涌向她母妃的宫室。   原来,为权位而沉浮的,从来都不止是宫苑深处的后妃。   浑浑噩噩地回到宫中后,殷函便坐着发呆,旁边的宫女见了,担忧道:“公主别生气,要不然,召几个贵女进宫为公主解解闷?左相府的宋小姐可好,她写的话本公主不是也很喜欢看吗?”   别的宫女抱怨道:“快别说了,宋小姐最近都不出新作了,一心在她姑姑家研修策论,说是要去赶明年的春闱考女翰林呢。”   “唉……宫里有不少娘娘都等着呢,又考不过那些读了多年的士子,还不如让出点时间写话本呢。”   殷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宋明桐要去考春闱?”   “是啊,最近京中的女儿家尽出些像陆大人这样的人,不过陆大人也够厉害的,我还没听说过历朝历代出过女太师呢,在本朝也是空前绝后了吧。”   “那不是、前前前朝有个武后,还做了皇帝吗?”   那宫女又笑道:“本朝可没有武后那样的皇后,三殿下又好好的,你怕是见不到了……公主,你怎么了?”   ……那层说不清的窗户纸终于破了。   父皇的目光,朝臣的反感,女官制、垂帘听政……这一切她都明白了。   宫女看着殷函眼神呆滞间,忽然笑了起来,吓得一颤,道:“公主,公主您是哪里不适吗?可要传太医?”   殷函笑了一会儿,又忽然收住笑,指着书房上方的匾额,道——   “把这块兰心蕙性的匾换了吧。”   宫女愣了愣,道:“公主不喜欢?那换成秀外慧中可好?”   “不,换成……”殷函垂眼想了片刻,复又抬眸,眼底一片冽然,“给我换成‘能者居之’。”   ……   “……陆大人那打法是西北的野路子出身,想来是没少和地痞流氓战过,一球抽过去专门打马腚,那些个毛头小子哪里是对手,直接就乱了,以一战十还不落下风,卑职光听犬子描述,都热血沸腾呢。”   “嗯,然后呢?”   “然后那慧妃娘娘听说三殿下被打了,还哭病了一场,指使御史去弹劾她蓄意伤龙裔,但陛下没理,还说三皇子都这么大了,还如此羸弱,乃是娘娘教养不当的过错。”   宫中的事不过半日便传遍了京城,陆大人的凶名立时扶摇直上。   右相府的长史显然也是想起了陆栖鸾的的丰功伟绩,一边说一边笑,待看见谢端面上依然不温不火的,方才收住笑。   “只是陆大人这么一来,明日陛下封她太子少师的事,怕是会遭到宋相那边激烈反对,朝堂那龙柱上怕是又该挨撞了。”   “无妨,此事既是我所提,自然要做得到才算数。”言罢,谢端目光渺远地望向檐下的天穹,待渐起的浓云映入眼中,方道:“上回要你去查的那枚玉,可查到来历了?”   “查到了,乃是门下侍郎秦越之子,也就是现在的礼部侍郎秦尔蔚送的,据说是陆大人和这秦侍郎是青梅竹马,秦侍郎打碎了她的玉,才赔了个一模一样的。只是不知道京城的玉匠这般多,他却非要找外地的玉匠,耗了好久才还给陆大人。”   非要找外地的……果然,不是他一个人瞧出端倪来了。   长史道:“这秦家只是个蒙荫的宋家外戚,说棘手也棘手不到哪儿去,相爷为何非要卑职们挑这秦家下手?万一陆大人查到这当中有一半是捏造的……”   “那就看她是想自保,还是留后患了……她想单舟独桨入风浪,早迟有这么一日的。”   “相爷,我们就不做什么了?”   “做还是要做,派人把秦尔蔚杀了……也不必非要杀死。给枭卫留点信儿,让他们知道杀手是从谢府派出去的,算我提点她一下。”   “陆大人可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她若是质问来,卑职该如何答复?”   “答复……”谢端半阖着眼帘,道:“就说我妒忌了,想我收手,让她上门来哄。”   作者有话要说:   #我鸟儿帅炸天#   #小公主觉醒夺嫡模式#   #大龄未婚首辅公然求哄为哪般# 第81章 糖与鞭子   秦尔蔚一连两夜都没睡好。   秦家也算是有地位的人家, 秦越做官做了这么多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昔年因犯了点小错被打到遂州去, 好不容易混回了京城, 没想到这才两年不到,便又出了事。   “……家父当年在遂州掌管西征大军粮草, 向来谨慎, 绝无收留敌国流匪之事, 还请诸位大人勿要听信谣言。”   打发了又一波来关心他家出的事的同僚, 秦尔蔚放衙时只觉得魂已去了半截。   秦家的随从问道:“大人, 是回府还是去左相府,再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   秦尔蔚上了马车后,在车中想了好一会儿,道:“枭卫府现在放衙了吗?”   “还没呢, 枭卫府要比咱们文衙晚半个时辰放衙。”   “那……你就去枭卫府门口等着, 如果陆栖鸾出来了,你就请她来延熙楼, 就说我约她见个面,为家母日前失礼的事道歉。”   随从面露难色道:“可这陆大人奉旨查老爷的案子, 会赴约吗?”   “会不会你先去问了再说, 若是不来……不来就不来吧, 她一向是个任性的,也无妨。”   交代完这些事,秦尔蔚便一路叹着气去了延熙楼。   这是京城里数得上的酒楼, 秦尔蔚还没做官时,便总是在这里与文人一道赌书泼墨。   那时好友都在身边,趁着酒兴吟风弄月,只觉岁月静好。   可是啊……一步官场无尽期,昔日的好友们,远调的远调,被贬的被贬,更有甚者,已是黄泉两别。   看着酒楼的墙上还留着那年他与朋友们做的诗,秦尔蔚更觉五脏苦闷,不知不觉间,已忘了自己是来等人的,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不多时便半醉了。   陆栖鸾上楼来时,便看见秦尔蔚趴在桌子上要哭不哭的,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指节敲了敲桌面,道——   “……我还当你是来找我说正事的,自己先醉了算怎么个意思?”   秦尔蔚猛地坐直了身子,待眼前的重影合拢,才道:“你……你还真的来了。”   “不来能怎么办?今天那人证已经到枭卫府了,当年那事说得一清二楚,流民账册上也一样,就差和你爹当堂对质了,你说我能怎么办?”   秦尔蔚咬了咬牙道:“我爹向来兢兢业业,此事定是有人陷害的。”   陆栖鸾让跑堂的给她上了壶茶,道:“你先别激动,我也问过我爹了,此事说麻烦也不麻烦,毕竟这边还没有查到你爹当年与敌国互通的证据。若是你爹坚称没有通敌,这案子就会拖下去,最后至多也只是个贬谪的结果。只是麻烦就麻烦在这案子得罪的是东沧侯,东沧侯是谢相的义父,当年那一战让他损兵折将,还落下陈年旧疾,想把这事干净利落地了断,除非得到侯爷的谅解。”   “我都说了我爹没有通敌卖国!”秦尔蔚一下子站起来,对上陆栖鸾倏目光,又徐徐坐下来,按着脸道:“明日你就会带我爹走吗?”   陆栖鸾闭上眼长吁一口气,道:“你我两家交情不算浅,有我在,不会让令尊受罪的。”   秦尔蔚沉默片刻,道:“春闱的时候,我还想着你做女官不过是个闲职,没想到我秦家还有求到你面前的一日。”   陆栖鸾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让他醒酒,道:“其实京里那么多人嘲笑我,说我克夫命,踩着夫婿往上爬,我也不是不难过。”   “现在他们不敢嘲笑你了。”   “是啊,你爬得够高的时候,无关之人的闲谈也不过是闲谈罢了。”   ……女太师,前所未闻的女太师,若不是他父亲的案子挡着,朝野对她的攻讦还不知该是何等的铺天盖地。   醒了一会儿神,秦尔蔚哑声道:“其实……我有话想跟你说,不是我家的事。”   陆栖鸾警惕道:“你想干嘛?你别是被你娘用谣言给蛊惑了吧,我今年升官升得够了,不需要你再来当我的垫脚石。”   “你、你说什么呢……”秦尔蔚恼道,“我是说你身世的事!”   “……哈?”   秦尔蔚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压低了声音,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陆栖鸾一脸莫名其妙:“我小时候的事你不是都知道吗?咱们六七岁的时候就在一起上学了呀。”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以前的……”秦尔蔚有些急,四下看了看,道,“我是说,你不是陆家亲生的女儿!”   “……”   陆栖鸾也是没想到他忽然说这个,呆了片刻,喝了口茶,道:“你我都这么大了,开这种玩笑就算了吧,我爹娘宠我那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是说真的!你那块玉、那块佛母盘莲花的玉,还记得吗?”   陆栖鸾下意识地往颈上一摸,却发觉并没有,一时也想不起来,便道:“忘了扔哪儿了,这玉怎么了?”   秦尔蔚定了定神,道:“你那块玉是二十年前就有的,我原来不知道,打碎了你的玉之后,找工匠修补的时候,那玉匠说……这玉不是东楚产的,模样款式也不是东楚的佛。”   眼底神色一淡,陆栖鸾想起那日聂言对她的嘱咐,道:“又能说明什么呢?楚境广纳百川,有一两件外邦的首饰,也不是不可能。”   “你和你家里人生得一点也不像——”   “龙生九子尚有不同,长得不像又不是独我陆家。”陆栖鸾起身道,“今天就说到这儿吧,以后这些谣言也不要往外传了,回见。”   秦尔蔚见她要走,忙道:“有人问过我的!修你的玉佩时,有一个陌生人问过玉匠,还问到了你的身世!我怕他们要对你不利,一直都没敢见你!”   “什么时候的事?”   “……是去年了。”   “到现在都没动手,说明此事失真,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陆栖鸾,你就不怕有人拿这个来对付你吗?!”   正要下楼的身影稍稍一顿,窗外一片寒英随着浓酽的夜色飘落在她肩上,又迅速化作水迹消亡在暗金色的鹰枭刺绣中。   “你这是弱者的想法,那些想要对付我的人,就算我跪下来相求,他们也还是会恶言相向,所以……如果有人敢拿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妄图毁谤,我就继续往上爬,爬到就算举世非我,我也能权掌生杀的位置上。”   ……她是真正的官僚,而他却还像个挣扎在父辈膝下的稚子。   最后留下的一眼,看得秦尔蔚遍体生寒,不知喝了多少酒,才把那种阴寒压了下去。   “大人,咱们该回府了吧?”秦府的随从悄悄问道。   秦尔蔚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快要到宵禁的时候,便由着家仆扶他上了马车。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天空中细碎地飘下一些絮雪,让人恍然觉得,这一年的深冬来得太早了。   秦尔蔚本是想借着醉意睡过去的,马车侧骤然踏来又消失的密集马蹄声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那是什么声音?”   “回大人,是枭卫的人马……”秦家的家仆也紧张起来,道,“像是要去西城杀人。”   “走、快走!”   明天那些枭卫就要到他家了,就像刚刚的陆栖鸾一样……像个妖物。   马车跑得飞快,在离秦府还有一个巷口的时候,车夫忽然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平民站在街口,背上像是背着什么东西,见了秦家的车驾来,还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   “请问,车中可是秦侍郎?”   那人说话像是带着笑,秦家的家仆勒住了马头,道:“是,你有什么事?”   那人笑了一声,再次拱了拱手,从背上取下那物事,道——   “深夜相扰对不住,大人要小人来取秦侍郎的性命,得罪了。”   秦家车夫骇然间,只听一声弓弦崩响,脆弱的车门被射穿,车内传出一声暴叫。   “杀人了!!!”   车厢外的惨叫声和贼人逃跑声乱作一团,车内的秦尔蔚,死死地盯着那支钉在他耳边的冷箭,吓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待到马车再次动起来,妇人的声音传进来时,他才渐渐找回知觉。   “尔蔚,你告诉娘,到底怎么了?”   妆都哭花了的秦夫人一开门,见秦尔蔚抱着脑袋颤声道。   “她要杀我了……我知道她是敌国的人,她要派人来杀了我灭口了……”   “尔蔚,你说谁?谁是敌国的人?”   ……   “还以为你今天晚上又不回来了,粥在炉子上温着呢,快去吃了,省得夜里又胃疼。”   就算是深夜回到家,家门前的灯火依然是亮着的,走进家门后,被寒夜浸透的官袍才慢慢回温。   肩上被搭上一件烘得暖暖的裘衣,陆栖鸾坐下来,看着陆母为她忙进忙出,问道:“娘,我都说了今天晚点回来,不用等我的。”   陆母摸了摸她的手,又忙活着拿来一只手炉塞给她:“不等你你又不知道加衣服了,你看今年雪下得早,白天娘就把你的冬衣都拿出来了,明天记得穿。还有,这件小袄是新做的,穿在官服里面,去了衙里就不冷。”   眼底溢出一丝涩然,陆栖鸾忙低头用粥碗掩饰了片刻,道:“娘,最近我做太子少师的事,您不怪我了?”   陆母坐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个儿子,娘哪用操心这些事……栖鸾,你是个姑娘,家里不是瞧不起姑娘,只是这世道啊,对女人总是苛刻些,娘是怕你受苦。”   陆栖鸾眼底浮现一片柔色,轻声道——   “没事,娘,我不会离开家太远的,这辈子都不会。”   温粥暖身亦暖心,秦尔蔚的话渐渐地在脑海里淡去后,忽然有枭卫来叩门拜访。   “又怎么了?府里出了什么事?”   来报的枭卫道:“陆大人,酉时三刻间,元和坊秦府前,秦侍郎被刺杀,虽未成功,但秦侍郎受到了惊吓。”   陆栖鸾拧眉道:“秦尔蔚有什么好杀的?查到刺客踪迹了没?”   “元和坊四周尽是三品大员府邸,卑职无令,不好搜查,但现场留下了贼人箭支。”   那箭支漆黑,并无淬毒的痕迹,本是看不出什么。陆栖鸾却想起苏阆然在梧州时教她的那一套辨认方式,让人取了只花剪来,烧红后将箭支内侧的铁皮剪开一看……   来报的枭卫面色难看:“陆大人,这……”   陆栖鸾面无表情地把箭支丢进火里销毁,道:“我就知道,喂完了糖,他就该对我上鞭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儿很聪明的一个人,之前隐约有感觉,但不说破,也不愿意去细究。   对她而言生恩固然重,但养恩更重,先前的那些男人们并不是不好,可能如果她是个孤女设定,分分钟就和他们私奔了。   可小鸟儿的爹娘对她这么好,她怎么都不可能去伤害他们,也是她最温柔的一面吧…… 第82章 东沧侯   “……那一年还是冬天, 遂州外两百里地龙翻身,把山给崩了,西秦的灾民就趁机涌了进来, 有的去了南岭, 有的去了五陵,留在遂州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些灾民来了之后为免让楚人听出口音, 就佯装哑巴。当时秦大人掌管粮草, 也听命去为百姓舍粥, 两三日后才发现那些灾民并非本国之人, 本是要去告发的, 可第二日秦大人又说此事算了,把一些家里死绝的军户户籍给了那些灾民,还把那些人给安置在了城里。”   “为什么?私藏敌国之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说是收了那些灾民的钱财,当时也有人看到了, 百姓们私底下都在传。”   “那些人都已经沦落为流民了, 哪里来的钱财给秦越行贿?”   “这大人就有所不知了,西秦盛产金银, 粮食却是有价无市的,那些流民入楚后给自己买个身份, 从此衣食无忧, 也不奇怪。”   这证人是当年在遂州负责安置流民的一个里正, 手上的账本俱都清清楚楚地记载着秦越批了手令让他安置这些流民。   陆栖鸾手上也过了不少案子了,知道下面的那些贪官比商人都精,冒的风险必然要和获得的利益相当, 而区区灾民的钱财,能让一个京官出身的显贵顶着里通外国的罪名为他们冒险吗?   想了半天也没信,陆栖鸾走出枭卫的地牢,把账本递给等在那儿的苏阆然,道:“秦大人那边怎么审的?认了吗?”   苏阆然翻着账本,道:“没有,只说一概不知……尽是十六年前的旧事,现在要查怕是难。”   陆栖鸾抄着手想了片刻,道:“你说是不是谢端为了敲打敲打左相一党,栽赃污蔑秦越……也不对,他又不是蠢,何必做得这么明显,生怕我不知道似的。”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那也是你带回来的。”   “不带回来能怎么办?左相那帮子人不还是一样爱作?”   若说谢端回朝后有什么作为,就是他往那儿一杵,陆栖鸾桌子前满朝文武的贪渎受贿的密报直线下降,左相的人也都知道收着点了,朝中好不容易清净了一段时日。   所以说,朝中到底还是需要制衡的。   但如果真的是谢端指使人栽赃了秦越,这性质就变了,陆栖鸾有些拿捏不准。   谢端不能出事,至少近两三年内不能。用些手段打击政敌历朝历代都是家常便饭,可她有点不信谢端会折节这么做,或者说他另有目的……   苦思半晌,陆栖鸾啊了一声,一脸恍然。   苏阆然:“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陆栖鸾看向苏阆然道,“我那天晚上在谢府更衣的时候,把玉落在谢府了。”   苏阆然:“……”   苏阆然:“什么时候?”   “有一个月了吧,那天晚上……”   苏阆然:“晚上?”   “对,何宋明桐一起去的谢府。”   “还有宋明桐?”   陆栖鸾忽然本能地收了声,见苏阆然阖目长吁一口气,提刀便走,反射性地拉住他的手。   “你去哪儿?!”   “去谢府查线索。”   “不不不不你这架势像是要去灭门的,我枭卫再怎么虎也动不到宰相府头上,你先冷静冷静。”   苏阆然眼瞳周边一轮泛起的微红随着她的话徐徐淡下去,道:“你落下的东西要取回来吗?”   “拿还是要拿的,我也有点话想和谢端当面说,你就……”   苏阆然:“我也去。”   陆栖鸾报以不信任的目光。   苏阆然把刀扔地上:“我不带兵刃。”   陆栖鸾:“可我咋听你雁云卫说,你赤手空拳比带板斧都凶残呢?”   苏阆然:“都是谣言,没有的事。”   ……   谢府还是如第一次来时的模样,只不过陆栖鸾到时,府中正进出着许多官吏。   他们当中有些熟面孔,本来是左相那一派的,谢端一回京,立即便倒戈过来,据说那段时日,发现自己麾下有“叛徒”的六部官邸里,每天都有砸碎的瓷器送出,以至于还气病了几个左相的左右臂。   他们见了陆栖鸾,神色没有半分意外,都彬彬有礼地打过招呼才离开。   “大人来得正好,今日是东沧侯爷生辰,谢相将侯爷请来府上,稍晚些还有饮宴。”   陆栖鸾在门口好生震了一下,京中其他人家做寿,门口少不得披红挂彩,广邀亲朋的,哪里像这谢府似的,来了才知道。   “这可不好意思,还未曾给侯爷准备寿礼。”   谢家仆从像是早有准备似的,道:“陆大人放心,府中是十年如一日不收礼的,但收到请帖的人家要准备点墨汁,若是被相爷点到,是要给侯爷献诗的。”   陆栖鸾:“那我就放心了。”   苏阆然想着陆诗锤到底哪点放得下心时,忽然看见个络腮胡子的武官正看着他,待他转过头来时,那武官一脸欣喜地朝他走过来。   “大侄子!邹叔今天才回京,本来想晚上去找你的,没想到你这就来了!”   那邹叔上来就一个熊抱,无奈苏阆然长高了,没能把他像小时候一样甩一圈,感慨万千地拍了拍他的背。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这姑娘是谁?侄媳妇?”   苏阆然嘴拙,不知道怎么接话,陆栖鸾轻咳了一声,道:“枭卫府典军陆栖鸾,和苏统领是一道办事的同僚,前辈还是莫开玩笑了。”   那邹叔也是豪爽之人,道:“倒是我眼拙认错了,不过也无所谓,我们家阆然乖得很,只要不是京城里现在正传的那个啥狐狸精,谁来都带不歪,姑娘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陆大狐狸精面无表情道:“那要是已经带歪了呢?”   “哈?”   这邹叔本名邹垣,乃是东沧侯当年手下第一悍将,武道里讲求家学,大家都是从军之人,关系都铁得很,尤其是苏阆然父母皆为国牺牲,便更招这些老将疼。   “……我是不大喜欢这文会,都是谢相非要请我来,想着好久没见侯爷他老人家了,便也跟着来了。哎,小陆啊,说起来侯爷还是你本家呢,要不要叔给你引荐引荐,认个干亲?”   陆栖鸾有点适应不了这邹将军的热情,忙推拒道:“邹将军言重了,侯爷身份尊贵,下官岂敢高攀。”   东沧侯陆延,先帝开国时代唯一一个世家出身的大将,纵然年迈,在军中影响依然是一呼百应,连皇帝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叔伯。何况侯爷早年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已老迈了,陆栖鸾实想着万一自己那事吓着老人家,那就不好了。   “看你俩脸色都不大好,是最近京里的杂事忙着了吧,正好府上来了个神医故交,以前在军中卖狗皮膏药,特别灵,今年都一百多岁了,让他给你们俩开个方子瞧瞧。”   邹垣不由分说就把他们俩拖去了西苑,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药味,里面隐约能看见一个像是在打瞌睡的老大夫坐在帘子后,他身边的放着一张屏风,隐约看见屏风后摇椅上躺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者。   陆栖鸾不由得放轻了动作,正待行礼时,邹垣走了进去,道:“顾老,您眼神儿都看不清了,给侯爷把的脉能准吗?”   那顾老大夫脾气不好,二话不说拿拐杖捣在邹垣脚背上:“有病看病,没病滚。”   邹垣疼得一嘶,道:“我这是带侄子来见过侯爷的。”   “侯爷要静养,你再咋咋呼呼的,老夫开你一帖耗子药。”   “有病有病,没病哪儿敢来找您呢。”邹垣回头对他们道,“你们是有病是吧。”   “……”   顾老大夫忽然鼻尖一动,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瞥向苏陆这头,道:“血川穹、摩罗花……谁家的娃娃,喂这么好?能生什么病?”   说着,他拄着拐杖站起来,慢慢走到苏阆然身边,问道:“你有什么病啊?”   苏阆然被猛地问到,茫然地看着地上落了一地的药方,匆匆瞥见两个字,嘴残病犯,反应过来时话已出口。   “我……我不孕。”   ……你叫本官怎么说你好。   陆栖鸾是知道的,苏阆然有个毛病,跟长辈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时候,口齿就开始不清楚,更别提什么敬酒的吉祥话了。   老大夫掀开眼皮,面无表情地转向陆栖鸾:“那你呢?”   陆栖鸾出于同僚情谊,不得不悲伤地配合道:“……我不育。”   老大夫低头写起了方子,道:“这俩孩子别是傻子吧,出门右转去买十斤核桃,一人五斤补补脑,走、都走。”   邹垣无奈,带着苏阆然走了出去,陆栖鸾走在后面,刚要迈出门时,屏风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咳嗽声。   “陆典军,留步。”   那声音虽老而虚弱,存在感却极强,陆栖鸾立时站直了身子。   “下官失礼了,见过侯爷。”   “你留下说话。”   陆栖鸾和苏阆然对视一眼,示意他稍等,便退回了室内,待门一关,便在屏风外垂首道:“侯爷有何吩咐?”   摇椅发出一声细响,东沧侯却不像是对她说话一般,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陆典军?”   ……屏风里还有人。   果不其然,陆栖鸾听见一声含笑的应声,一贯地温文尔雅,对着屏风外道——   “进来坐。”   东沧侯面前,她有火也没地方发了,只得深呼吸了几下,转到屏风后。   “相爷当真这么喜欢耍我吗?”   谢端恍然还像昨日那般一样,好似并不在意东沧侯爷在场,直言道——   “把那个耍字去了,我会点头。”   “……”    第83章 错爱   “……你既是来了, 想必已从秦尔蔚处知道实情了吧。”   陆栖鸾本是想来质问他为何要构陷秦家,听了他这么说,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公是如何知道的?”   “手。”   待陆栖鸾有些茫然地伸开手时, 谢端把那枚握得发温的玉放在她掌心, 道:“我知你是怎么想的,你会想, 不过区区一枚玉佩, 楚境任一地, 只要稍有能为的玉匠皆能仿雕, 说明不了什么, 可对?”   她确然是这么想的,此事不想深究,想必她父母也不愿意将此事扩大。   陆栖鸾握着那枚玉翻转过手掌不去看,道:“谢公想必也不会是凭这些片面之物就听信谣言的人吧。”   谢端抬眸看着她, 道:“所以我约了令尊相谈。”   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陆栖鸾仿佛浑身都竖起尖刺一般:“谢端,你过分了!”   “老夫也觉得, 你是过分了。”   东沧侯老迈而肃重的声音让陆栖鸾的怒火一滞,道:“侯爷, 下官失礼了。”   “无妨。”东沧侯未睁眼, 转而对微微颔首以示失礼的谢端道, “吾知你向来爱戏弄人,既然是为她好,故作恶形的话便不要说了, 直言吧。”   陆栖鸾定了定神,道:“下官的家务事不值得谢公挂心,谢公若当真愿意相帮,只当未听过此等谣言便是。”   谢端听她说完,依旧是那副慢悠悠的语速:“陆大人以为,你装作未听,吾装作未见,此事便能揭过去了?”   “无非是宋相一党拿此事阻我做太子少师,时年过久,证据不全,还能如何?”   谢端摇了摇头,道:“空穴尚可来风,何况你这影子已然被捉,若不拉秦家落水,他们早迟会为你肉中毒刺。”   陆栖鸾没说话,先前她本能地否认她并非陆家亲生的事实,个中后果也并未细想,如今经谢端一点,竟恍然醒悟过来,是他救了她一命。   秦尔蔚知道有人在查她的身世,说明必然有人等着她爬得越来越高后,拿她是敌国之人此事把她一发冷箭射下云端,换言之,秦家一门倒是最有可能成为她的心腹大患。   谢端比她想得远,在此事还未成舟之前,先发制人把秦家拉下水,即便到时她被揭发出来,秦家早已有了污点,要翻供要反杀,都有了周旋的余地。   最狠的是,秦家的案子都压在东沧侯这里,是生是死,只要他一句话。   “……谢公就不怕,到时被查出来……有损声名?”   “输不过输个浮名而已,至于会不会被查出,接不接受我的好意,便看你了。”   若是换了别人,陆栖鸾还能骂上几句,被他这么一剖白,整个人便坐立不安起来。   “谢公,为何总待我这么好?”   谢端莞尔一笑,侧眼相望道:“许是因为彼时,陆大人扰了我的清净吧。”   “……”   东沧侯叹了口气,道:“小娃娃,莫猜他的心思,老夫猜了他许多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过,确然是待你不同,你可知他将老夫接来,是为谁?这般重意,你——”   “侯爷。”谢端轻声打断了他,漫不经心道:“她心里有歉疚之故人,怕是还容不得我一寸之地,太早了。”   东沧侯默然片刻,道:“由你去吧。陆典军,老夫无力多言,只问你一句,你可愿与陆家从此断了亲缘,做我陆延继女?”   前一刻心绪大乱,后一刻便骇然而起。   “侯爷,这使不得!”   “不必急着答复,到老夫死前,你尽可考虑,回去吧。”   “侯爷……”   谢端向东沧侯微微一礼,对陆栖鸾道:“廊外说话。”   东沧侯精力有限,委实不宜过多打扰,陆栖鸾怀着一腔纷乱的杂思跟在谢端后面出了门。   门外的清寒拂在面上,触目所及的屋檐角落里已经结了霜,却不知为何,冷不到望着檐外之人的眼底里。   “昨夜,我这义父,把我好生说教了一顿。”   他已年过而立,陆栖鸾却恍然觉得,他此时还宛若少年时一般。   “他说,我这少年情思,未免来得太晚了些,又说,世间女子无数,何必挑了个最麻烦的,连写首小诗,都惹人笑话。”   ……太沉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太沉了。   “……谢公是国之重器,为我这般周折,不值得。”   “是不值,还是不喜?”   陆栖鸾默然,谢端问罢后,又淡淡道:“不必挂怀,我待你的情思,也并未有你想得那般深……这个借口,让你好受些了么?”   “谢公错爱了。”   廊下静寂了许久,仿佛等到百草在渐浓的雪色里隐去了踪迹后,谢端才背过身去,道——   “雪深了,你回去吧。”   他到底是有着诗人的矜持与敏感,在她拒绝前,留给了她一个背影。   似乎这就是他能做到的,对于儿女情长的极限。   中庭水榭,往常端雅自持的官吏,褪去了官袍后,在水榭主人徐徐走入时,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五陵年少之时。   “谢公,今日神色不展,可是忧国事?”   “非也。”   “那可是忧私事?”   谢端不答,径直走向墨案前,所有人以为他要提笔作诗时,他却极快地写了一个“权”字。   “诸位,可识得此字?”   半酩之人醉眼望去,只觉墨痕张狂。   “请谢公指教。”   “无需指教,吾亦不识其言。”言罢,他将那权字以烛火点燃,待烧至指间依然未放手,恍若未曾被灼痛一般,待掌间唯余灰烬,道:“诸位觉得,谢某脾性淡薄否?”   “谢公高风,可纳百川。”   “今日尚可纳百川,待明日纳了浊流,又当如何?”   忽然有人哭笑道:“若有朝一日谢公亦入泥淖,想必世间已如炼狱,吾辈下九幽、入黄泉,又何惧那十殿阎罗!”   文人间的暗语无需多言,尽管是半醉半醒间,已有交心。   谢端提起一壶冷酒,温淡眉目,尽卸疏懒之色。   “愿与吾共赴泥淖者,尽饮此杯。”   ……   “我谈崩了。”   陆栖鸾一脸麻木地走出来,见到苏阆然的第一句话,就这么说道。   “……让秦家死,我家则会平安;若救了秦家,我出身敌国之事多半也要暴露,连累父母,你说我选哪个?”   苏阆然将伞撑起,斜在她头顶,道:“你哪个都不会选。”   陆栖鸾问道:“为何?”   “你选了,就和你先前所恶之官僚无二了。”   陆栖鸾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相信世上有两全之事吗?”   “以前不信,以后不知。”   “我想试试。”   “你决定了?”   这是和整个朝廷作对,为了一点无谓的原则,一点少年人的热血和大愿。   随着陆栖鸾一点头,苏阆然也像是随之而决定了什么似的,把伞递到她手中,道:“我去找邹叔。”   “你不是一向不喜与长辈交际吗?”   “不喜是不喜,需要则另当别论。”   “你去做什么?”   苏阆然略一沉默,道:“我想要东沧侯手下的军权。”   “……”   ……   “……之与江水泱泱,大沃四方,黎民百庶,为作耕疆。”   小轩窗,本是伊人当红妆,而今夜雪深,不见红妆,惟闻书声朗朗。   相府的丫鬟在上府都护夫人家里已经小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她家向来娇柔的嫡小姐,再也没有说过半句点妆描眉的闲谈。   一开始是烦躁的,以为她过不了两日,便受不得夜读之苦,哪知过了这许久,宋明桐还是如第一日一般,每天研读至夜深。   “小姐,今日就早些睡吧,熬坏了可怎么好?”   宋明桐恍若未闻,拿朱笔在策论集空白处批注完,才道:“我午时有睡过,现在还不困,你若是担心,给我熬点药粥来,我按时进补,身子不会坏的。”   这一点她倒不似外面传言里为了读书食不下咽的士子,每日少食多餐,十分注重调养,便是如此,托关系好的京中世家子把她写的策论偷加进国学监阅卷里,慢慢地竟也得了不少瞩目。   据说,因她不署名,国学监的人还特地派人去找,没找到还好生感叹了一番。   丫鬟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兴奋感……真的,真的能考上吗?   她那么晚才开始学,不知比别人落后了多少,现在竟然迎头赶上,那是不是说明……女子其实也并不是天生就不如男儿的?   越想越觉得开心,丫鬟端着枣羹时,脸上都带着笑,直到有个肃然的声音喊她。   “燕儿,明桐还在?”   燕儿回头,看见宋夫人皱眉看着她,忙垂首道:“见过夫人,夫人今夜来,是要找小姐吗?小姐还在读书,要不然婢子去让小姐出来?”   “哼,她还记得有我这个娘就好了。”宋夫人摆手道,“你去吧,明日冬至,有不少世家子上门拜访,让她回府来多少露个脸。”   燕儿满口答应,端着枣羹小步离开,在拐角处却鬼使神差地一顿,悄悄回头,却见外面又走进来一个一脸阴鸷的贵妇人,却是她亲妹,也正是近日卷入陈案中的秦家夫人。   “姐姐,我就有话直说了,最近相爷他不是一直想对付那个妖妇吗?我这儿有条密报,足以让那姓陆的妖妇死无葬身之地……”   燕儿捂住嘴,在原地挣扎了一下,快步往宋明桐处跑去。   “小姐,小姐……”   “什么事?我不是说了别吵吗,慢慢说。”   燕儿放下枣羹,紧张地看了一眼门外,道:“最近府里为了避嫌不与秦家来往,可我刚刚看见夫人和秦夫人在前院碰头了,他们……他们好像说有什么密报,是要拿来对付陆大人的。”   手里的墨笔啪一声落在纸上晕开一片,宋明桐愕然道——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公是一个很矜持的人,他的矜持决定了他这个人凡事点到为止。   感情亦然,他对小鸟儿的喜欢未见至深。   可是啊……虽未见至深,却只有她一个。 第84章 谢公杀人不用刀   “……我就说了, 我夫君如此老实之人,怎么会通敌卖国?原来这小妖妇本就不是楚人,在朝中兴风作浪, 不止和左相作对, 就是为了构陷忠良。现在还不知道我夫君在枭卫府受了什么苦,姐姐, 你可要帮我!”   都护府中, 宋夫人面色阴晴不定, 对秦夫人道:“相爷不许府中任何人与秦家来往, 我今夜来是打着来看明桐的名头是冒了险的, 可见姐姐待你真心。你先慢慢说,能为秦家翻案,做姐姐的自当尽力。”   秦夫人喝了口茶,道:“我家尔蔚性子傻, 起先还不愿意说, 这下好了,没防患于未然, 让那妖妇知道了,还派人来刺杀他, 妹妹也是废了好一阵口舌才把话从尔蔚嘴里套出来的。”   “这陆栖鸾能指挥枭卫, 若你没有证据, 只凭几句推测,下辈子也扳不倒她。”   “有证据,有的!”秦夫人压低了声音, 道:“去年尔蔚不是打碎了那妖妇一块玉吗?那玉是她伴身玉,咱们大楚没有这规矩,是西秦才有的。西秦的妇人生产前要选一块玉,雕作密宗佛,若生的是女孩,便留给她,待她婚龄时送与可意的郎君。”   宋夫人忙问道:“那玉可在你手上?”   “不在我手上,不过姐姐放心,这小妖妇在遂州长大,在陆家老宅里,便有一个老仆,如今虽说年纪大了放归了,但找还是能找得到,定然对当年陆家收养西秦人的事一清二楚!妹妹昨日已经派人去遂州找那人上京了,只要拖过这个月……”   一窗之隔,宋明桐蹲在窗角下,一双绣鞋浸在雪地里犹然未觉,脸色越发难看。   燕儿小声道:“小姐,咱们怎么办?陆大人真的是敌国的人?”   宋明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丫鬟回到房里,拿起笔墨开始写了起来。   燕儿虽然不识字,但也晓得她是要给陆栖鸾通风报信,面露忧色道:“小姐,咱们到底是宋家的人,秦家又是表亲,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   宋明桐笔稍略停,摇了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秦姨是想岔了,无论如何构陷她出身都都是不对,何况秦家的案子不是少了一个陆栖鸾就能平得了的,对两边都没有好处。”   “那……”   “你替我把这封信送给陆大人,待明日……不,就今天晚上,更衣去秦府,我去找表兄。”   燕儿愣愣地接过信,总觉得她家小姐现在,眉宇间的神态变了,越发像那位陆大人了……   ……   天不亮的时候,京城朱雀大街上便辘辘行来一架架马车,这些马车走的有疾有缓,但大多都是挨着地砖的边缝走,没有一架是走在正中央的。   朝中的官员们都知道,正中央,是这个帝国中,那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   南天星子自墨蓝的天穹中爬上帝宫的檐梢,在某架自朱雀大街中央驶来的时刻,宫城的门徐徐打开,侯在门侧的官员们依次从车驾上下来,整理官袍,检查过今日需上奏的奏章,拿起牙笏。但他们并不急着走,而是目送着那辆华贵的马车与众不同地从宫门直接驶入……   这是首辅的尊荣,是帝王对臣子的敬重。   大臣们自然是习惯这种场面的,彼此低声与同僚打着招呼间,第二辆马车来了。   这辆马车像是从最浓酽的深夜里走出的暗影,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凛冽意味,碾过前一辆马车留下的车辙,以同样的姿态,驶入宫城。   徒留下一众管理,嗅出了风声里的硝烟。   “……谢相为示对长者敬重,一直都是在宫门下车,从不驾车入宫城,今日这是?”   “今日,要出大事了。”   文官们立时都醒了神,关系好的同僚见身边的人无精打采,推了他一把,道:“老陆,你这两天怎么怪怪的,还在为你家女儿的终身愁着呢?依我看,索性就别嫁了,今日上朝万一能成,那就是女太师,比你儿子都光宗耀祖。”   陆学廉没有如以往般反驳,神色间甚至有一丝悲色,拍开同僚的手,喃喃道:“就怕过两日,就不是我家的女儿了。”   同僚认识陆学廉也有几十年之久了,平日里总是笑呵呵一团和气的模样,这般神色还是头一回看到。   “老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等等我!”   百官上朝时,还是以往的路子,一如既往地在每日快要瞪出个窟窿的石砖处站定,余光瞥见那些没有在瞪地砖的、袖子里鼓鼓囊囊塞着奏折的,就晓得今日又得是好一出嘴仗。   果不其然,待大太监说完“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朝字一瞬间,甚至还没等皇帝坐稳,御史台里便突然冲出一人,哭跪于御阶前。   “陛下!国之将亡、国之将亡啊!!”   每隔两日的大殿上,总会有这般一把年纪的老官跪地嚎哭,其他看热闹的官员们暗地里称这是老生三唱,分别以“天生异象”、“民不聊生”、“国之将亡”为开头,前两者是一般嘴仗,拐弯抹角骂的是皇帝,最后一个是要找官员的碴,而且是往死里找,如果皇帝不答应,他们就磕死在御阶上。   所以说,今天一开嗓就是“国之将亡”,就是有大热闹看了。   其实这些年说起来磕死在御阶上的臣子也有不少了,皇帝早该看得淡然了才是,但作为一国之君,形象到底还是要伟光正的,虚情假意地先让他起来好好说话,那老御史不从,皇帝也只得听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嚎——   “前朝因何而亡?乃是因妖妃祸乱朝政,使得皇子教化有失,笃信邪道,使得九州民不聊生……”   旁边有年轻的翰林憋不住了,打断道:“熊大人,前朝是因昏君信邪道盘剥百姓而亡,哪里来的妖妃祸乱朝政?”   他话刚说完,险些被那熊御史唾沫星子喷了一脸:“那昏君不是妖妃所生?!如果不是妖妃教坏了皇子,前朝怎会败亡?”   这熊御史以嗓门大著称,被他这么一嚎,大多数朝臣脑子都有点蒙,不知道如何接话时,一个声音悠悠道——   “那熊御史的意思是,本朝也有妖妃?”   熊御史一愣,听见左前首传来一声轻咳,忙道:“谢相误解了,老臣说的是朝中有妖妇!”   谢端轻轻摇了摇头,道:“我还当是今日要点慧妃娘娘与三殿下,是我想岔了吗?”   熊御史卡壳了,左相的人怎么可能去反对未来定好的太子,只不过他这打前锋的举的例子不恰当,一下子被打了脸,只得迎着头皮道:“老臣是想说,让妇人插手皇子教化,乃是取亡之道。   谢相日前提议让一女官做太子少师,此事太过荒谬,已是传得朝野皆知,现在连街头巷尾的小民都敢笑话圣上识人不清。何况慧妃娘娘为证,那女官竟敢伤及皇子玉体,委实罪不可恕,更莫说太子少师之重责大任……老臣提议,将那女官着即罢免,以斧正朝纲!”   之所以未提及姓氏,到底还是因为有陆学廉在,这熊御史也不想把场面闹得太僵。   但显然这事是谢端提出来的,熊御史这么一呛,等同是在找谢端的麻烦。   上面的皇帝显然也想看戏,便问道:“谢卿,人是你推荐的,可有辩言?”   谢端微微颔首,道:“近日风闻,臣亦听闻不少。臣当日向陛下推荐陆典军为太子少师,乃是因其为人有殊智,性禀直,言谈间颇有灵气,以其身作则,可令储君以之为镜。而如今朝野异议,莫过于两点,一者,其非儒门出身,二者,乃是女子身。”   熊御史道:“正是如此,在座诸位,多是自春闱之中搏杀而出,兢兢业业数十年,反倒不如一个女子!这成何体统!”   谢端笑而不语,他身后有一翰林出列,面上彬彬有礼,话里却是气死人不偿命道:“熊大人这话就说得熬心了,熊大人当年一考十二年,被录上时才是二甲三十三名,陆大人虽说考的是的女官试,但也是正经春闱出身。诸位大人可能不记得了,但下官亲妹也考过女官试,记得清清楚楚,陆大人当时可是三甲。”   ……换言之,你一个倒数的,哪儿来的勇气去骂三甲?   熊御史扬眉怒道:“女官试怎能与春闱相提并论!”   “熊卿,”御阶上淡淡传来一句,“把女官试与春闱相提并论的是朕。”   那熊御史顿时收了声,他怎么喷陆栖鸾都可以,就是不能上升到质疑皇帝已经实施多年的政策。   那出列的翰林继续道:“至于非儒门出身,下官认为也并无不可,陛下仰慕古时百家争鸣,本朝也意在振兴百家。虽以儒门为骨,也当广纳百川才是,且陆尚书法儒双修,其子又是状元郎,可见书香门第家学渊源,为太子少师亦无不可。”   熊御史反口道:“遂州有何书香可言?天下除京城外,其余地方不过沾了些许墨斗,安能登大雅之堂?”   这又涉及到儒门正统之争,那翰林也是儒门之人,不好接口,不得不望向谢端。   谢端一边听一边点头,语调不变,道:“熊御史的意思是,地方儒门之学,不配入京?”   “地方杂学出身之辈,岂能登大雅之堂?!”   唇角微扬,谢端看着他,忽然笑着问道:“那熊御史觉得,赤龙县的文人,够不够登大雅之堂?”   “……”   赤龙县是个偏远地方,历来没什么名声,但这个地方出过一个杂学文人,正是大楚开国皇帝,今上之父。   ……好毒的口舌。   皇帝闭上眼,手微动,在一片死寂中,外面宫中侍卫得令,冲入朝堂中,把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熊御史一掌劈晕,直接抬出了殿外……   朝中相传……谢公杀人不用刀,原来是真有其事。   熊御史被拖出门去,百官皆噤声不敢言,皇帝淡淡道:“今日算是领教谢卿的口舌之功了,还有谁,一并说了吧。”   一片寂然中,左相苍老的声音响起:“女太师之事先放后谈,老臣便接着说下一件事吧。”   自己的人被拖走,连眼皮都没有动……   百官各有心思,左相却依然八风不动。   “门下侍中秦越通敌一案,其账簿被查出有伪造之嫌,遂州主簿言那名单乃新墨做旧,实是有人刻意构陷……还请陛下圣裁。”   “谁人构陷?”   “说来也巧,那伪造账簿经手之人,正是谢相府邸直属长史,周严。”   谢端笑笑不说话,皇帝便道:“宋相过虑了,此事朕已交由枭卫查验,只待等个结果——”   话未尽,外面一侍卫抵了密折来,由太监传至皇帝面前。   皇帝一目十行地阅罢,道:“宣进来吧。”   陆学廉在下面忽然听得一颤,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的大殿门口望去,只见一双暗纹锦靴踏入大殿,步伐稳而坚,进殿数步,上前委身而跪。   “臣枭卫陆栖鸾,为秦越之案,请百官听审,陛下圣裁。”   ……他为官半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与年少的女儿同殿为臣。    第85章 凡生   “老陆, 你女儿怎么瞧着……和上回见不一样?莫非真是女大十八变?”   陆学廉没说话,只是一脸忧色地望着女儿,片刻后, 深深叹了一声。   ……旁人家的女儿, 可变不成她这样。   而御阶上的皇帝,将阶下官员百态一一收在眼底, 不由兴味起来。   “陆卿, 适才朝堂上可是为你好生争吵了一番, 你可知?”   余光瞥见铜鹤上映出的疏朗身影, 陆栖鸾垂眸道:“臣彻查秦越一案, 不闻他视,尚不知朝中风雨几度。”   “谢相可是为了力荐你为太子少师,与熊御史好生斗了番嘴,你可知晓?”   陆栖鸾沉声道:“谢相抬爱了。”   她这话一出, 左相那边的官员面色转晴, 还以为陆栖鸾这是知难而退识得大体时,皇帝又问道:“你的意思是, 太子少师之职——”   陆栖鸾道:“若陛下愿与臣如此重任,臣自认会比谢相昔年做得更好。”   “……”   那些本来准备接腔的人都噎住了, 谁都知道, 谢端曾为太子少师, 但任不过半年便归隐了,饶是如此,在天下文人心中仍是执牛耳者, 不是能被轻易拿来比较的。   她这是……两边都怼?她就不怕被夹死吗?   皇帝微微倾身,道:“口气不小,有几分前代风采,这样吧,看在你功勋卓著的份上,若秦越此案你办得好,前功后绩合起来,倒也有做太子少师的资本。不过,宋相言秦越一案乃是有人栽赃污蔑,刚好说的便是谢相门庭有毁,你是如何看的?”   下面的官员们没有急着抢话相阻止,反倒有些可怜起陆栖鸾来。   所谓帝术,便是偏好把人放在火上烤。谢端推举陆栖鸾在前,显然对后者有提携之恩,现在秦越一案被查出疑似谢端指使构陷,那么事情便复杂了。   若陆栖鸾直言此时与谢相有关,那就是得了推举却反口咬之的寡义之徒;反之如果包庇真凶,怕是又失去了御口亲封的女太师……何况,皇帝未必不知个中内情。   “陆卿,你可要斟酌言辞。”   皇帝这一句漫不经心的提点,让所有官员心中都古怪起来,望向陆栖鸾的目光,有的担忧不已,有的幸灾乐祸。   片刻后,陆栖鸾的脊梁稍稍挺直,目光落在右前侧左相背后,道:“宋相既有此说,想必已经拿到证据了,可否让下官一看,核对案情?”   话虽是对着左相说的,但面朝的却是皇帝,左相身边的官员只好呈给了她,眼睛却死死盯着她翻找的动作,生怕她冷不丁撕下两页来。   熟门熟路地翻到供词上说的那一日,自己的生辰在眼前出现时,陆栖鸾顿了顿,随后又飞快地翻过去,道:“宋相这份名册,乃是地方户籍之副本,个中所栽,的确是当年有西秦来者流入楚境之事,时年地域均与遂州地方志相合。”   “那秦越可招认了罪名?”   陆栖鸾垂眸道:“陛下明鉴,秦越并未招认,只说唯一的可能是,当时有人偷了他的印鉴,下达了安置流民的命令。”   “是谁?”   “陛下恕罪,当年遂州粮草官员上百,还未详查。”旁边冷嗤声起,陆栖鸾接着又道,“虽未详查,但此案关键并不在此,而在于军机泄露之事。当年先帝使东沧侯西征,粮草大营设于遂州,因遂州通向边关之粮道纷繁复杂,不易被察觉,与边关互为倚靠,几乎是万无一失。但在流民入关安置之后,便发生了宋相之子宋云押送粮草中敌军埋伏之事,如今被提起,看似有关,实则并无切实证据。”   “朕记得,应是有秦越放偷盗布防图的可疑之人出关的手令才是。”   “那手令经枭卫核查,无论笔迹印鉴,都是出自秦越之手,甚至于连纸质都是二十年前的陈纸,本该是铁证才是。”   “那又有何疑问?”   陆栖鸾自,道:“臣查过当月遂州通行手令,秦越所批下共有六十三份,几乎每日都有两三张出关手令,只有七月六日这一天,关口记载并无遂州来的官府之人出入。而枭卫查验时,发觉当年是闰七月,不知为何,周长史找寻证据时,将闰七月六日的手令写为了七月六日,如此一混淆,真的也成了假的。”   少了个闰字,生生将军纪泄露案发之日提前了一整个月,而既然当日并没有人出关,显然此事子虚乌有,乃是有人构陷秦越。   皇帝摇了摇头,瞥了一眼依然神色淡然的谢端,道:“传右相府长史周严。”   左相一党面上抑制不住地浮现喜色,今日之事若被证明为真,那这名满天下的谢大文豪,便马上要身败名裂了。   不多时,周严便被传上殿来,纳头便拜,面上浮现出一种刻意的谄媚之色:“小臣右相府长史周严,见过陛下,见过宋相。”   站在谢端一侧的清流官吏纷纷面露怒色——右相府的长史,一来便见过左相,还有什么好说的,根本就是叛徒!   皇帝对这场面见多了,兴味索然道:“陆典军说你造伪证构陷秦越,是你自己说,还是朕去彻查你背后指使之人?”   刚刚与熊御史争论的翰林忍不住了,道:“陛下,谢公清名闻达于海内,岂会诬陷他人?此人显然早为权贵收买,所言不足取!”   周严连连叩首,道:“小臣有证据!这封密信正是谢公亲手交付与小臣,上面还有谢公私印,字字句句都是让小臣搜罗证据诬告秦越啊!”   说着,他呈上一封写得满满当当的密信,皇帝看似好像信了八成,待扫了一眼那所谓密信,突然嗤笑一声,道:“你说这是谢端的印鉴?”   “是、正是。”   皇帝让内监拿给谢端,道:“谢卿,他说这是你的印鉴,你怎么看?”   左相一党的官员脸色变了……莫非密信有假?   谢端略略看了一眼,摇头笑道:“可能周长史新来敝府,不知臣向来不喜金石,数十年来,只用松木刻印作私印,这密信……怕是比着谢某先前的书信所制,印痕过刚了。”   皇帝和谢端昔年颇有私交,这信上印鉴怕是比百官都熟,是真是伪,连印证都不需要。   周严面露惊慌之色:“陛下,小臣的确是受谢相指使啊!”   “够了。”皇帝起身道,对神色略沉的宋睿道,“谢卿刚入京,些许识人不清也是该然,近日朝中浮云蔽日,还请宋相多加督导,约束百官才是。陆典军,近日辛苦了,朕金口玉言,来日便加封你为太子少师,稍后后殿说话,朕要交代你些事,退朝吧。”   一声退朝,殿上百官,这才松了口气。   党争第一战,宋党买通谢府长史,构陷谢相诬陷,好一出大戏,但收尾没收好,搬起石头砸了脚,谁疼谁知道。   “谢公何等清名,岂容奸佞所诬!”   “今日只怕有人睡不着了,哈~”   百官自正殿散去,陆栖鸾这才感到地砖上的寒凉,正要起身时,身侧不急不缓地掠过一人,走过三步,轻声道——   “委屈你了。”   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是谢端对那叛了他的周严说的。   陆栖鸾愕然回首,便看见那前一刻还一脸小人之相的周严微不可查地向谢端点了点头,立时恍然……他早在之前便做好了就算事情败露,也要拿此事反咬左相一口的准备。   这是要多妖异的权术,才会布局到这份上?   呆坐片刻,待殿中人散尽,谢端缓步踏出殿门时,空荡荡的大殿响起一声——   “谢端!”   无名火起,陆栖鸾猛冲两步,颤声道:“你所谓的斧正朝纲……是用这种阴谋手段来斧正的吗?!”   殿外细雪纷纷然飘入,谢端并未回头,道:“有何不可?”   陆栖鸾觉得荒唐,她本以为自己虽然看不清他之为人,他也绝不会是那浊流之辈。   “……隐澜山上,你许我的海清河晏呢?”   “是我许你的海清河晏,还是你许他人的海清河晏?”谢端淡淡道,“本欲私卿,卿却令我心怀黎庶……卿从未惜我血肉之躯,岂能与浊世洪流相争。”   她能怎么说?说她就是这么想的,他是谢端,有他在,便能如话本一样,得一世太平。   “你我,不过凡生罢了。”   他从未自封为云端仙人,是她没看清,把那些战乱、那些灾厄,都强加到他肩上。   陆栖鸾忽然觉得,今冬的雪,太过刺骨……仿佛是,她前面已经没有人替她遮风挡雨了,而她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那么多等着她抵御风雪的目光。   她站起身,拱手相拜道:“谢相爷指教,下官必定勤勉,不负初心所誓。”   ……   不知不觉已快到年关了,宫中的风雪不疾,却冷得入了骨子里。   陆学廉刻意放慢了步子,知道女儿被皇帝留下另有公务,却还是想等女儿一道回家。只是步子再慢,也终有走出宫门的时候。   ……今天晚上,她怕是又赶不上回家用饭了。   “陆公。”   陆学廉身形一僵,回头见谢端徐徐走来,道:“谢公有何事指教?”   “当年谢端尚且年少,闲来无事也读过百官名录,记得陆公当年在遂州,也是从粮草主簿做起的。”见他目光略略躲闪,“时遂州也做安置西秦战俘之用,有段时日那战俘身染疫病,病状怪诞,非楚境所有,大夫皆无从施治。众官皆避之,而陆公高义,随医者出入战俘营,一度身染疫病……”   陆学廉握着象笏的手指微微发白,道:“都是陈年旧事了,难为谢公记挂。”   谢端看他神色有异,心中了然九分,接着道:“后来,也恰逢殿上所言,流民入关时,有西秦之人佯作哑者,入战俘营以工代赈,不过两三日,陆公便康复了,那瘟疫也一并得治,陆公也因此受到朝廷嘉奖。”   陆学廉面色发白,道:“谢公到底想说什么……”   谢端垂眸,颔首一礼,以示得罪,道:“那谢某便直言了,当年偷了秦越印鉴包庇流民的,是您,可对?”    第86章 托孤   “你知道, 朕要你做谁的太子少师吗?”   陆栖鸾第一次与皇帝单独相谈,却并不觉得皇帝如民间谣传的一般残暴。   “陛下恕罪,当日得谢相抬爱, 举为太子少师, 朝上话语便放诞了些。”   “你现在说不能担此重任,不会晚了些么?”   “不晚, 臣教是可以教。”陆栖鸾深吸了一口气, 道, “但只要宋相还在三殿下身后, 臣并不觉得能将三殿下教好。”   皇帝饶有兴致道:“说说看。”   陆栖鸾道:“自古强臣好弱君, 君臣之间,既互为倚仗又相互钳制,主强而臣弱,相反, 主弱而臣强。说不好听些, 三殿下骄纵,易为人所利用, 若长成之后依然故我,国运难说。”   “那你觉得, 如何做才对?”   “扫除朝中积弊, 令皇子为严师管教, 隔绝后妃溺爱,待十年后方可……”   “朕怕等不到那时了。”   陆栖鸾话梢一滞,躬身道:“陛下春秋鼎盛, 切不可作此想。”   皇帝已近不惑,每日只休息二三时辰,十年不辍,恍然已生白苍,虽然偶有风闻说皇帝犯了头风,朝上却从未见他露出半分病弱之态。   皇帝对此不欲言深,道:“朕知道,事不在宋相,三皇子被他母亲溺毁了。”   可是皇位不传三皇子……   陆栖鸾心中盘算了片刻,皇帝有三个儿子,太子不可能回来,二皇子昔年谋反被贬去地方永不赦归,如果不传三皇子,大楚已经没有选择了,除非……   皇帝起身道:“随朕来。”   陆栖鸾隐约有了猜想,跟在皇帝身后走出书房。   北御阁乃是宫城最高之处,自廊下望去,半个后宫尽收眼底。陆栖鸾便看见西北侧马球场上,这般寒冷的天气,依然有贵族少年陪同着大楚未来的太子嬉戏喧闹。   “对皇族而言,十岁不立天下之志,多半一生碌碌无为。”言罢,皇帝目光投向另一侧,那处有一座雅致的宫苑,庭中飞雪正盛,梅红四绽,正是赏雪观梅的好时节。若是往年,该是宫苑的主人遍邀京城同龄贵女进宫围炉笑闹,现在却只有几个宫娥在宫苑中清扫积雪。   “陆卿以为,函儿如何?”   “臣不敢对皇裔妄下断言。”   “不必探听朕的口风,只管说便是。”   陆栖鸾眉睫微动,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道:“公主年幼,若说好或不好,暂且还看不出来。臣与公主曾出巡南方,便说一件南行路上之事吧。”   “哦,还有这样的事?”   “臣护送公主赴母家奔丧,途中有见闻,一地主与佃户争吵,因今年雨水旱涝,佃户交不上租子,地主来催时,两边打了起来,佃户力气大,不止打死了地主家的狗,还打断了地主一条腿。地方文人听说了,开始撰文抨击地主不够仁慈,灾年不给佃户放粮,这才自讨苦吃。”说到这,陆栖鸾眉头稍展,道,“陛下觉得,此事若交由陛下审理,会如何处置?”   “朕当年做太子时,便知文人不可得罪,否则非议袭身,名声有损,多半是安抚地主了事。函儿是如何做的?”   陆栖鸾道:“公主知晓事情始末后,勒令县令按律将伤人佃户拿下,赔偿地主,又将造谣歪曲实情的文人抓起来,枷刑半日。臣也问过公主,说若事后文人将此事再度宣扬,又该如何。公主却说,她读书虽不多,但也知道治国当有纲有纪,她相信世上愿意依赖法令而活的百姓,总比依赖舆言的多,只要为官者坚守国法,所谓圣人道德,必会逐渐回归。”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丫头丁点也不像她生母,自幼都是与其兄混在一处,话里话外染了不少江湖气。她这么说,就不怕污名加身?”   “臣也这么问了,公主说既然那些老牛鼻子说女儿家要的名声再好,至多是为了嫁个好郎君,她身为一国公主,又不怕这个,要名声何用。”   皇帝的笑意渐渐淡去,道:“陆卿,朕若说将函儿托给你,你可愿为她遮风挡雨?”   这话陆栖鸾不敢接,垂眸道:“陛下,臣一介女子,能做什么?”   皇帝唤了一声身边的太监,后者自书房后取来一只楠木匣,大小形制,刚刚好能放下一卷圣旨。   皇帝道:“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事情要大了……   目光在那楠木匣上停留半晌,陆栖鸾哑声道:“陛下,为何不是谢公,为何是臣?”   “因为你是女官,朕要的就是个女官,唯有女官,才能被朝野那些反对女主之人视为‘元凶’。   朕记得当日你春闱时写的策论,行文一般,却笔锋锐利,如今见你虽圆滑许多,想来只不过是锋芒内敛罢了。”   陆栖鸾手脚发麻,她知道皇帝的意思,一旦她站在公主身前,走的那条路一个不慎,足以让她灰飞烟灭。   “你也无需怕,作为交换,朕会让你位极人臣,如何?”   脑海里掠过谢端的背影,陆栖鸾一时忘记了当时自己的狼狈:“位极人臣,是什么地步?”   “在你所想之上,朕走之后,不必怕任何人,包括你如今不敢望其项背的存在。”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这个世上,你没有绝世的武功,没有超然的智计,能赖以为生的,只有权位。   黑白分明的眼底褪去了最后一丝蹒跚的依赖,陆栖鸾深深垂首,嘶声道——   “臣,接旨。”   ……   腊八夜,本该清寂的官衙里,一丝不寻常的古怪气氛在蔓延。   “陆大人,今日还是不回家吗?”   “怎么,嫌本官蹭你的饭蹭得多了,想赶人吗?”   枭卫府似乎还是以往的样子,酿酿在外面的雪地里踩完后,带着一身冰屑在叶扶摇怀里蹭了一圈后,似乎又嫌叶扶摇怀里冷,摇着尾巴跳到了陆栖鸾腿上,但也没团起来坐着,似乎是饿了,开始在她腿上来回转圈踩来踩去。   “岂敢岂敢,只不过看陆大人一心报国,怕耽误了公事。”   “有什么好耽误的,左右高大人成了婚回府了,秦越的案子既然平反,我也不欠秦家人情了,后面的事交给他就好。”   “哦,是吗?”   叶扶摇笑了笑,也没接着调侃,倒是陆栖鸾看了他一回儿,开口问道:“老叶,你是哪儿的人?都快过年了,不用回老家吗?”   叶扶摇翻着本草经的手稍顿,道:“在下孤家寡人一个,是不是年节,对我而言并无分别。”   “那要不然你今天晚上去我家吧,我娘做的腊八粥在我们遂州都是很有名的。”   闲谈间,外面有枭卫敲了敲门进来,呈上一封信,道:“陆大人,您要查的那些死在南岭三州的枭卫都在这儿了,其中有一家同批出京的,今日刚好回京,可去其家门中直接提来审问,大人可要去?”   正事来了,陆栖鸾神色一敛,飞快地将密信阅罢,道:“所以真的是高大人派他们出去的?”   那枭卫低头道:“正是,这是留下的唯一活口,大人可要去看看?”   高赤崖现在就在府中,陆栖鸾看着那枭卫目光有些急切,道:“高大人在府中,怕是不好直接去找吧。”   那枭卫道:“现下全府上下只有高大人没有处刑人,若此事为真,还当查明后上报府主才是。”   陆栖鸾眼瞳微微转向叶扶摇,道:“好吧,我们这就走,老叶,把你那带刺儿的膏药借我贴一贴。”   叶扶摇懒洋洋道:“陆大人不是嫌药性烈,差点麻晕过去吗?”   叶扶摇开的药总是立竿见影,上回半夜为提神找他要了一帖,还只是贴想腰上,麻得她差点倒在地上,眼前黑了好久才醒过来。   “我办公呢,给我就是了。”要来过后,陆栖鸾又问道,“你不是要去凤安坊提药吗?要不跟我顺道去?”   天寒地冻的,叶扶摇本来不想走,听她催了一阵,只好按捺下懒筋,和陆栖鸾一道随着那枭卫去了府外,等到了枭卫府墙外一侧没人的小巷时,陆栖鸾忽然对那枭卫道:“你来看看我这马的蹄铁上是不是扎了木刺,我骑得有点晃。”   那枭卫应声下马,刚一低头,陆栖鸾拿出那贴膏药,一下子拍在那枭卫脖子上,那枭卫捂着脖子瞪着她张大了嘴,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叶扶摇静静地看着她行凶完,道:“陆大人,您这是……终于要叛出枭卫府了?”   陆栖鸾把马栓在一边,对叶扶摇道:“这人我见过,才入府的时候是跟在高赤崖身边的,现在急着要把我支出府,多半是有什么想瞒着我的。你快下马,帮我翻个墙回去。”   叶扶摇:“陆大人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踩我?”   陆栖鸾理所当然道:“不然府里养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人士还有什么用?”   叶扶摇叹了口气,施施然下了马,道:“陆大人,在下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上下级也当有此理。在下身子羸弱,您一脚下去我怕肩膀脱臼,不如我抱你上去吧。”   “叫你让我踩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   “那您可以去踩马背呀。”   陆栖鸾沉默了一阵,觉得这两天忙得把脑子忙丢了,一边欠马过来一边道:“可能是我每天看你四处闲逛生气,想拿你出气吧,别在意。”   总而言之,到底是把这墙翻了过去,陆栖鸾一路穿过后院,见到巡视的府卫还一如既往地打了招呼,随后便去了枭卫大堂处。   枭卫的正堂平日里是不开的,每每一开,门口便会守卫森严。但正堂侧有一班房是两通的,从那儿过去恰好守卫都看不到又能听见正堂里的声音,陆栖鸾便从那处走了进去。   没听说过最近有哪家的官吏要动用到枭卫大堂,高赤崖这是在提审谁?   “陆大人。”   里面传出的声音让陆栖鸾本能地一惊,片刻后,才知道说的不是自己,而是……   “……有人密报本官,说你当年收养敌国密探之女,乡邻皆知,还因此构陷秦侍郎,实则是为里通外国,您可有辩驳?”   作者有话要说:   托孤,传位诏书,以前猜是谁当皇帝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老谢这个单元是小鸟儿蜕变最狠的单元,立了那么多flag,到底还是要动到她身世上的。   过了这个槛,就是狂霸酷炫的女侯画风了。 第87章 身世   “相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 母亲这是?”   “小孩子别管,晚上府里有宴,回后院打扮去。”   尽管朝中依旧风起云涌, 但踏入家门时, 该过的年节仍是要过。   宋明桐是午后回的府,前两日秦越的案子已经洗清冤屈, 今日便要释放, 她也不用多费口舌。毕竟她了解秦尔蔚, 心慈手软又不爱记仇, 只待过段时日, 由她做东找个机会和陆栖鸾把话说开,这桩误会便可了却。   至于陆栖鸾的身世……   外人不知道,宋明桐记得小时候听祖父待客时,总是在说陛下收纳西秦妖人迟早为祸端云云, 当年陛下连西秦土生土长的人都能接纳, 退一万步说若秦夫人说的是真的,她也不过是生在西秦长在东楚, 到底还是东楚人,陛下应该不在乎这些。   女孩子除了对如意郎君外, 还是有判别好歹的直觉的。   看着母亲急匆匆地回府后朝着祖父的院落走去, 宋明桐一皱眉, 和燕儿互相看了一眼。   “小姐,那秦大人不是明天就放出来了吗?陆大人那件事,秦夫人也应当罢手了才是。”   宋明桐抿了抿嘴唇, 又道:“燕儿,那天我写的信你送到陆府了吗?”   “送到了,交到陆夫人手上了,陆夫人脸色挺难看的,后面就没信了。”   宋明桐道:“你再去一趟秦府,告诉表兄留意姨母带回来的那个所谓证人,我去祖父那儿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交代完事情后,宋明桐便往祖父处走去,半路上问了仆人,仆人却说宋睿今日去了小佛堂。   宋睿是儒门的中流砥柱,按理说府中不该有佛堂,但五六年前开始,宋睿便着人布置了一个,专门放宋明桐的生父与大伯的牌位。   走到小佛堂外时,宋明桐便嗅见那股熟悉的有些让她反感的佛香。   这种佛香并不似禅教那般清雅宁静,而是隐约有一种迷惑人心的味道,她并不喜欢,只在每月该祭拜亡父时才过来一两次。   而宋睿却几乎每日都来,尽管他并不诵读佛经,但每夜需待足一个时辰,才休息……如是已有数年。   “小姐,您是来给二公子上香的吗?”   宋明桐对旁边的丫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站远些,在佛堂外听着,不多时,便传出宋夫人哽咽的哭声。   “……相爷,您可要为夫君报仇!”   宋明桐心头一颤,愕然之下,悄悄透过门缝往佛堂里望去,她的祖父盘坐在两个儿子的灵位前,正用铜勺从一只木匣中舀出香砂,倒入香炉中。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没释怀么。”宋睿依旧是那副老迈模样,教身后跪着的宋夫人面露急色。   “怎能释怀?那可是相爷的爱子,我的夫君……我宋家绝后的真凶就在朝中,相爷怎还能忍得下?!若不是那妖妇……不,若不是陆家当年勾结西秦人,我夫君怎么会死!”宋夫人连连叩头,嘶声道:“儿媳已经查清楚了,是那陆学廉当年偷了妹夫的印鉴,让那些西秦贼人入境安居,不止收了西秦人的孽种做女儿,还妄图把此事栽赃给妹夫,相爷,现在人证已在,怎能放过她?!”   炉中沉沉香气逸散而出,宋睿老而浑浊的双眼盯着那炉中升起的袅袅烟华,瞳孔外渐渐凝出一丝丝血丝……   但他依然没有因此而动怒,道:“陛下爱重这女官,陆学廉又是左右皆不站,你可知若动了那女官,老夫要如何争取那些摇摆不定之辈?”   宋夫人磕头磕得额心发红,膝行数步,道:“相爷,这么多年来儿媳恨只恨没为宋家留下一支香火,您要想想……十七年前陆家克我宋家一个儿子,十七年后陆家的孽女又克您的门生,此时若不动手将她斩草绝根,到时又怎样?您可别忘了,她爬到这个位置,可还不到一年哪!”   宋睿的眼瞳倏然睁大,片刻后,他缓缓站起身来,道:“是该教教年轻人如何收敛了……”   宋夫人面露阴厉之色,道:“相爷,儿媳已经将真相告知了御史台的人,只要有您这句话,定可一举铲除后患!我宋家不止能一雪断子之恨,也能让明桐收收心,知道那是个欺世盗名之——”   佛堂的门倏然打开,寒风吹入,宋夫人回头看见女儿凌乱的长发和满脸的泪痕。   “祖父……母亲,是不是就算明桐真的考上了进士,你们还是会觉得,宋家会因我是个女儿,绝了后?”   ……   “……小人陆有德,乃是陆大人在遂州老家庄子上的家仆,小姐的事小人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那一年,老爷得罪了上官,被贬去做粮草主簿,管些杂事,街头巷尾的人都在非议。夫人娘家便逼夫人和老爷和离,可当时夫人已经有了身孕,不愿离开老爷,便收拾收拾带着小人等一干家仆去照顾老爷。”   “可没两日,城外的战俘营出了瘟疫,别的大人都不愿意去,最后推到老爷身上,老爷也没有办法,去了战俘营不过两三天,就也染上了疫病。那疫病是从关外来的,看遍了大夫也没法治,夫人气急攻心,去照顾老爷的路上摔了一跤,小产了。”   “好在路上有一位哑妇人,这哑妇虽有孕在身,却颇有些医术,不止救了夫人一命,跟着我们去照顾老爷时,又打手势说她会治这疫病。夫人不能下床,我们也不敢去碰老爷,那哑妇便说她要去,照顾了老爷一日,开了方子调理,那方子是专门治疫病的,第二天老爷便退了热,看着便慢慢好起来了。”   “但老爷醒来后,那哑妇却染病病倒了,开了另一个方子,却是催产的药,打算在死前把孩子生下来。她临盆前开了口,说自己并不是哑巴,而是西秦人,救老爷这一命,是想让老爷欠她的人情,留下她的孩子。”   “那时两国交战正是最凶的时候,若是让别人知道陆家收留了西秦人的血脉,定是会被举族问罪的。老爷和夫人本来是说什么都不能答应的,可那妇人当真是拼了命,跪在地上哭求,跪了足有半个时辰,夫人再去碰她时,发现她断了气……”   “夫人受惊之下,忽然想起了流掉的那个孩子,抓着老爷说,这是她本该有的孩子,投错了胎,投到这妇人身上,现在是要还给她了。老爷去劝阻,却没劝住,夫人让我们拿了刀,一边哭一边亲自动手,把那妇人足月的腹部剖开,把一个女婴给取了出来……”   “这女婴,便是大小姐了。”   高赤崖这些年听的案子不少,这也算是奇闻了,愣了半晌,问僵立在堂下的陆学廉道:“陆尚书,此事可是真的?”   陆学廉像是一瞬间苍老了下来,脊背佝偻,嘴唇颤抖了半晌,道:“高大人……栖鸾是我的女儿,绝不是西秦人。”   他不能认,认了……就全完了。   “哦,是吗?”   高赤崖又道:“陆大人,之所以今日把令千金支开,便是为了将此事审清,你之一言一行,在枭卫府中皆有备案,今日你若实话实说,尚可求得宽待,若在这堂上虚言,到时怕反而害了你女儿也说不定。陆大人想挑战枭卫的情报吗?”   檐下冰凌上的水滴落在一墙之隔,静静听着的陆栖鸾面颊上,恍然如同泪滴一般自脸侧滑下。   ……爹,娘,我们若真的是一家人该多好。   黯然之色自眼底一闪而过,陆栖鸾咬了咬牙,正要一步踏出现身时,有人从背后将她猛然揽回,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你考虑清楚了,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回转余地了。”   背后是熟悉的淡淡佛香,她本能地挣动了两下,狠狠瞪向身后的人。   “你进去有什么用?说你一人做事一人担?陆大人,本就是令尊和令母的错,他们可没有丹书铁券。”   陆栖鸾挣扎了片刻,未能挣脱,呼吸颤抖地转开脸。   叶扶摇并未松手,在她转开目光后,眼底泛出一丝异样的、近乎欣喜的神色,低声在她耳边道:“现在的你,对他们而言,可是祸端啊……”   陆栖鸾双眸发红,手指狠狠地抓住叶扶摇的手臂,快把他掐出血来的前一刻,松了手。   “你是中了圈套了吧,”叶扶摇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引诱意味,道,“这些人有备而来,怕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世,这出戏文可写得妙,不知是出自谁笔。”   她的身世……还有谁知道她的身世。   陆栖鸾一瞬间否定了那个名字,但又不得不想起,他背着他找她爹密谈的事。   谢端想要她,从始至终都是这个目的,逼她和家人断绝,逼她认东沧侯血脉……她连番拒绝,就开始对她父母处下手。   合情合理,只是她从来不敢去想,他能做出这样的事!   叶扶摇放下捂住她嘴的手,道:“看来陆大人是想到了,接下来是去据理力争,还是去继续求那幕后之人放你一马?”   口中几乎咬出血来,为今之计只能见谢端了,只有他知道如何变黑为白。   “求……”   话未出口,外面又走入一个御史,带着一个穿着头蓬的人,一入堂中,便满面春风道——   “高大人,下官又给您送人证来了。”   那穿着斗篷的人将兜帽拿下,露出一张苍白的素颜。   “夫人……”陆学廉愕然。   陆夫人目光宁静,跪下来道——   “民妇陆安氏,此事均是民妇当年为生养所苦,去流民窟抢来一个孩儿充作我儿,与我那孩儿……与夫君,皆无干系,大人若要治罪,拿民妇便是。”   陆栖鸾的双眼一瞬间空洞起来,眼前的红墙绿瓦倏然化作一片模糊的黑白。   “……娘?”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叶毒鸡汤(1/1)    第88章 宣战   ——夫人放心, 人证物证俱在,卑职身为御史自当尽心竭力,切不会让西秦贼子祸乱朝纲!   这一年来左相身边的左右手换血太快, 新提拔上来的那些后生, 大多雄心勃勃,急切地要接手那些已经被打下马的官吏手上的权位。   现在的御史台内部针锋相对, 御史大夫乃是谢端新任, 而下面做事的零散御史却大多是左相的势力, 对御史大夫阳奉阴违, 以至于内部一片混乱。   左相很少亲口说要对付什么人, 一旦说出来,就代表若是谁把这个人做掉了,便有机会晋身左相的臂膀……   范御史就是这样一个等待机会的人,在其他人盯着陆栖鸾的时候, 他悄悄找上了陆府, 在他看来,像陆夫人这样的深宅妇人, 夫君与儿子前途都不可限量,为此就算出来作证, 牺牲一个根本就不是亲生的女儿, 并不是什么难以抉择之事。   ——想想夫君与贵子, 人之一生得一处安稳之所在不易,那敌国之女已然得了夫人这么多年的恩惠,以命相偿也是该然, 不是吗?   ——范大人说的是,小妇人这便……随大人上公堂。   陆夫人只是犹豫了片刻,很快便答应了他,这让范御史本来是成竹在胸的,可到了公堂上……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当年民妇夺走那哑妇的孩儿,是家仆陆有德助我将哑妇掩埋,他是为了洗脱杀人夺子之罪,或是别的缘由,特意编造了这番说辞,大人若不信,可搜其身,看看是否有他本不该有的财物。”   作证的陆有德本能地捂住怀里那鼓鼓囊囊的物事,面色惊慌地跪地道:“大人,小人说的是真的啊!夫人是明知道那哑妇是西秦人,还收了她的孩子的!”   陆夫人言辞如刀,道:“你在我陆家为仆十数年,向来无利不起早,既然收受了他人的财物贿赂,害主之事又岂会做不出来?”   范御史连忙道:“陆夫人!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   “够了。”   堂上一喝,旁边的枭卫应声而出,将那陆有德按在地上,果不其然在他怀里找出两枚金锭。   ……宋夫人多此一举了。   范御史头皮发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不死心道:“高大人,为何不让案犯本人来堂上对峙?”   “陆栖鸾现下还是枭卫,事情未明前,还不方便就此定罪。”   范御史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缺口,针锋相对道:“哦?就因为是枭卫,比寻常人便贵上三分吗?枭卫府这回办案倒真是不如以往那般干脆啊。”   范御史正想接着讽刺些什么时,一直沉默立着的陆学廉忽然叹了口气,走到陆夫人身边,躬身道:“夫人。”   陆夫人眼底含着温柔之色,伸手抚上夫君鬓角的花白发丝,道:“是我当年的过错,连累夫君了。”   “咱们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陆学廉摇了摇头,道,“小鸟儿第一次喊我爹的时候,就是咱们家的女儿,再来一千个一万个东楚的闺秀,也不换。”   言罢,陆学廉将妻子扶起,转身,摘下官帽,身形佝偻地下拜道:“高大人,老夫已近花甲之年,与妻儿平安得过了这些许年,也算是不枉此生。国法虽无情,还望公门有义,老夫既为一家之主,无论何事,也当一肩挑起……”   高赤崖知道今日这件事闹到这份上是办不成了,陆栖鸾身后还有一个谢端,隐约地还有一个皇帝要保她,是决计动不得的,但此事涉及左相之子,要与左相有交代,那势必要推出一个做替罪羊。   陆学廉既然要担下这份罪过,那也算对两边都有交待。   “好,陆尚书有这般觉悟,那本官也便不废言,请陆大人在府牢中留上些时日,待本官派人将贵府彻查,若未搜到有里通外国之罪证,那此案就……”   “什么事这么热闹,惊动了我爹娘?”   堂外有人冒着风雪走来,嘴唇似乎因为今日雪寒的缘故,略略有些发青,但眼中依然是平日里懒散之态,说话间,已经踏入公堂里。   “栖鸾……”   陆有德大叫一声,膝行过来想要抓陆栖鸾的衣摆。   “小姐、小姐!你还记得你幼时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吗?他们说你不是本国之人,这是真的!你是西秦人!”   陆栖鸾慢慢俯下身来,面色冷凝间,溢出一丝嘲弄:“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是陆家的女儿,我早就知道。”   范御史面露狂喜:“你果然是西秦细作!”   “我只是说我不是陆家的女儿,这位大人,这么早妄下论断,他日别哭着求我。”她的声音有些微哑,但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小鸟儿?”   陆栖鸾当做没听见一般,冷笑一声转过头去:“陆夫人,别傻了,你真的以为瞒着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那时没找到我亲人而已,这么多年我才一直忍着喊你那声娘。”   “……”   范御史冷声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的西秦贼子,你既不是陆家之女,又为何不俯首认罪?”   “我有何罪?”   “你非为东楚人,却隐瞒不报还如此身居高位!难道不是为了窃取军国要密偷送至西秦?!”   陆栖鸾虚按着双眼好一阵哑声轻笑,道:“你说来说去,只不过是凭着这个收受了左相家贿赂的所谓人证三言两语,判定我是西秦之人。可惜你污蔑得晚了,我虽然不是陆家的女儿,却是东沧侯府失散多年的嫡女!”   范御史不怒反笑:“我看你是疯了!”   高赤崖也皱眉道:“陆典书,你再胡说八道,连本官也护不得你。”   “高大人。”陆栖鸾眼中透露出一丝杀意,“我有没有胡说八道,按枭卫的规矩,得是核对过才是……倒是您,能不能解释一番,我手上这封造成出派地方的枭卫大批被杀的调令,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赤崖脸色剧变,猛然站起来,道:“把她拿下!”   “高大人!”陆学廉急了,想要劝解,却被枭卫拦下。   堂中的枭卫都是高赤崖的部下,令行禁止,迅速将陆栖鸾双手反剪制住,而后者却仿若陷入半疯一般,嚣声道:“尽管来!待我做了侯府之女,定要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押下去!!”   陆夫人眼看着陆栖鸾被带走,站起来猛冲两步,忽然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夫人、夫人!”   高赤崖满脸阴霾,见此情景,道:“好了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送陆尚书回府!派人去东沧侯府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   “陆大人,枭卫府的规矩您都懂,就先在这儿留两日,待报过东沧侯爷,会审之后,自然会放您出来。”   “知道了。”   牢门外落锁的声音响起,陆栖鸾的身形才晃了晃,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弯下腰,遏制住……不能让任何人,听到一个孩子找不到家的崩溃。   ……走得太早、太早了,她都没来得及,和家里人说声不回来了。   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她麻木的四肢终于感到了石墙上传来的凛冽冬寒,才有心思去想她那些权宜之计。   对,就这样,更嚣张些,激化枭卫、左相、谢端之间的矛盾,然后伺机把他们一一击破。   她木然地推论着,直至入夜时,狱卒送饭的动静响起。   对面的牢门似乎有人听见了外面的议论声,狂笑起来:“对面、对面的是不是那姓陆的贱妇?!是不是她!”   “住口,还想吃鞭子吗?!”   对面的狱囚更为兴奋:“果然是她!她也有今天!哈哈哈……毁我仕途,她也有今天!我说李三,你不如把她关到我们这边的牢房里,有什么要审的,今夜便能给你一一逼问出来!”   他刚说完,牢中四处便传出哄笑之声,牢头喝了两遍夜管不住,直到身后有外客来了,才忙退到一侧。   “苏统领,您不是去禁军卫练兵了吗?怎么有空来……哎,您看我这记性,准是来探望陆大人的。”   年少的将军似乎又长成了一些,平日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杀意归寂于眉眼间的淡漠之色,阖目细听了片刻那些犯人嚎叫的内容,又倏然睁眼,眸底一片凛然。   “谁起的头?”   牢头正欲解释,旁边那最初开始骂陆栖鸾的死囚又开始锤着木门。   “反正这地牢里的都是要死的,不如行善积积德,把那贱妇拉过来,让老子先——”   回答他的是一冷复又一热的心口,死囚低头望去时,那截鬼魅般穿透他心房的窄刃长刀正徐徐从他心口处拉出,他踉跄了两下,倒在了地上。   “苏统领——”   “他说的对,死囚总归是要死的。”   牢头惊魂甫定,哆嗦着道:“苏统领,你怎么把他……”   “枭卫上个月刑讯挞死了三个人,多一个也无关紧要,可对?”   ……不是来劫狱的。   牢头的心终于回到了胸腔,又听他提起府中杀囚之事,气势顿时矮了三分:“那苏统领这次来是?”   “我是陆典军的处刑人,此案出在她身上,本该由我负责,现在要带她出府取证,请着即放人。”   牢头为难道:“你我两卫交情虽深,可从枭卫大牢里提人,需得有府主或高大人的手令才是,若是没有,苏统领怕是没这个权力吧。”   苏阆然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他头皮发麻后,才自雪氅下拿出一卷令牢头面色剧变的明黄物事。   “……圣旨算不算?”   ……   “你来了。”   “……这次没来早,抱歉。”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苏阆然是第一次见到陆栖鸾对着他露出颓丧的笑,那笑容让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得不忍。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   “如果你还坚持做陆家的女儿,举族削职问罪,流放南岭;若你心肠够硬,今日跟我走……日后与陆家恩断义绝,陛下会助你成为东沧侯府的嫡女,甚至会令谢端让出他所承袭之侯位。”   苏阆然说出这番话时,伸出的手到了一半,已无法再寸进,他不知道这种时候,对她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对她凌迟。   陆栖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狠戾与悲伤同色的情绪,抓住苏阆然的手,那力道极大,宛若一只幼鹰,挣扎于岩壁间的枯枝中。   她起身,搂紧了苏阆然的脖颈站稳,待到足底的触感足够坚定,眼底的疯狂与算计才同时沉静下来,最后化作一句低哑的宣战——   “待我重归之日……便是朝堂血洗之时!”    第89章 妖人   “……一陆尚书已经侯在府门处一个时辰了, 相爷便当真连一面都不见?”   “不见。”   两个字,说得徐而缓,日前那般让人察觉得到的躁动消失了。   “相爷知道陆尚书是来求什么的?”   “知道, 不用见, 也不需见。”   ……昨日尚长夜相思,今朝佳人入囹圄, 便漠然以对, 未免太过于疏情了。   这句话小吏也只是闪念而过, 垂首道:“那相爷现在要去何处?”   “去左相府。”   落了满顶薄霜的马车自城东一路驰向一座宅院, 这处宅院有着与四周那些富丽堂皇的官邸不同的朴素, 与它主人的地位看似并不匹配,却从无人敢在这座门庭前喧哗,便是再嚣张的武将,策马而过时, 也要下马徐行。   宋家的仆人数了数今日的拜帖, 尽已处理完,本以为今日该当是早早放了工, 待远远望见那不速之客时,纷纷面露惊容。   ……谢相来了。   首辅的府邸自然该当有首辅的礼仪, 显然谢端这样的地位, 上门拜访是不需要拜帖的。   年长的宋家仆人侯在车驾旁, 低头见那朝中的政敌下了车后,揖手道:“相爷大驾光临,敝府不胜惶恐。”   寒暄两声后, 谢端抬眸望向宋府的门匾,道:“今日宋公可方便一会?”   “宋相正在府中,只不过在会客,小人这就去报。”   ……这般家节之日,会客?   谢端步入门中时,便得了答案。   对面徐徐走来两个人,一位看衣纹仿佛是个年轻的大夫,另一位,面相过于正直,在朝中很少得见,便是他本人,也是回京以来第一回 碰面。   对方显然也是看到了他,目光微凛,而后笑着上前道:“谢相,真是巧,今日怎有闲心来此?”   ……枭卫的府主,私下拜访宋府。   眼底神色一沉,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谢端略一点头:“赵府主来此是为了公事,谢某来此是为了私事。”   赵玄圭余光瞥过身后,道:“赵某来此也并非为了公事,只不过是宋相近日抱恙,赵某便带了医者前来探望罢了。哦,是了,谢相收了宋相的孙女做门生,今日是来与宋相相谈的吧。”   “赵府主见到谢某那门生了?”   “见是见到了,刚刚宋相好似在教训孙女,赵某来时,她已被禁足了,谢相既为宋小姐的座师,见了宋相可要说说情。”   “我所识不深,却也知晓宋小姐当是个守礼之人,是因何得罪了宋公?”   “这赵某就不知道了,叶大夫,你先进去为左相看诊,可知道宋小姐是因何受罚?”   这便是皇帝所倚重的天下名士……   几步之遥,在谢端望来后,叶扶摇收起眸底的玩味意味,道:“谢相见笑了,在下只不过零碎听了几句,好似是宋小姐为敝府那‘敌国贼裔’说话,惹怒了宋相,这才被禁了足。谢相若见了宋相,对宋相说敝府门户不日便会清理,宋相自然息怒,宋小姐也不必再受禁足的委屈,您看可好?”   敌国贼裔,清理门户。   谢端的双眼好似浸在寒潭中一般,一如往常道:“原来如此,多谢大夫提醒,谢某自会转达。”   赵玄圭抱拳道:“赵某还有要事,这便不打扰了。”   告辞过后,谢端本是要抬步向后院走去的,却听那赵玄圭身后的大夫与他错身而过间,微微驻步,淡色的瞳仁扫向对方掩在袖下的手,道——   “谢相爷,你的扇骨断了。”   ……隔着一重衣袖,当是无人察觉才是。   谢端步伐一滞,将折断的扇骨交由身边的小吏,淡淡道:“大夫非常人。”   “谢相过誉了,在下凡人一个,只不过平日好些推演之术,今日还余一卦,适才擅自为谢公算了算……今日谢公水祸袭身,当退避三尺。”   言罢,他便拱了拱手,离开了。   谢端身边的小吏低声道:“谢相,这枭卫的医者好没规矩。”   “无妨,走吧。”   谢端继续朝宋府后院走去,待穿过中庭,走上台阶时,他略一沉吟,在小吏古怪的目光下,向后缓缓退开数步。   小吏正觉得奇怪时,忽闻一声尖锐的脆响,只见高檐上一根掩在雪下的冰沉重凌忽然落下来,砸在谢端刚刚涉足的位置。   ……水祸当退避三尺。   小吏头皮发麻,愕然道:“相爷,这人……”   地上尖锐的碎冰倒映在眼底,谢端平静的目光下,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怒之色。   “……妖人。”   赵玄圭走出宋府后,面上的忠厚之态一扫,对叶扶摇低声道:“布局尚未周全,谢端又是多智近妖之辈,宗主刻意提醒,是不是太早了?”   拂去肩上的碎雪,叶扶摇微笑道:“棋逢对手,没有忍住也是常事……你猜,谢端待我家的小姑娘,是真心还是假意?”   赵玄圭皱眉道:“儿女情长之事,不甚明白。不过见他对陆栖鸾入狱一事无动于衷,想来是不挂在心上的。宗主对妇人过于上心了,切莫因之耽搁了夺国大计。”   “自然。”满不在乎地应付了一声,叶扶摇抬头看了看浓酽的天色,上面疏星几点,自云中微烁而出,看了片刻,道——   “我们家的小大人,在悬崖边盘桓太久了,推上一把,如今也是该看到困兽破笼时……这朝堂该是如何刺眼了。”   ……   “与父母书,   见字如晤,儿为人所陷,认他人做父,实非已愿。身世之因果,儿已了然,亦知家慈念念有愧,然十八年恩养,待儿舐犊情深,昔年之种种,既与儿阴阳相隔,儿亦不愿深究。今儿托身侯府,得以保全,待来日云消雾散,必共聚天伦,父母务请忍之,再忍。勿念,勿念。   栖鸾敬启。”   榻侧还有一卷明黄的密旨,侯府的主人却不看,而是让陆栖鸾一字一句地念完家书,才道:“老夫知道,为何无敬挂意于你了。”   与上一回谢端在场不同,这一次是经由苏阆然先考的故交,同时也是东沧侯手下悍将邹垣悄然入的府,东沧侯并未拒见,而是让她写一封家书。   “无敬当年说,文墨最能做伪饰,却也最能见人心。你像当年的无敬,雄心勃勃地要凭借一己之力斧正朝纲……妇人擅柔,能屈能伸,而他却过于苛求黑白了。”   “下官不知。”   “十年前他入仕不过半载,一心要以自身之力扫清朝纲,后来却知难而退,醉情于山水。不是他没有权谋手段,而是不愿去用。”东沧侯自然是世上最了解谢端的人,余光瞥见陆栖鸾的神色,已经颇有些为官者的雏形,道:“你若当真舍不下家中之人,老夫大可收你做义女,为你保媒许给无敬为妻,不禁你做女官,可好?”   “侯爷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你不介意身世之事是无敬所泄露而出?”   “我介意,尽管只要他一句否定,我便会信他。”   谢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君子,然而他依然有着君子才有的自持与涵养,陆栖鸾知道他这一点,才会容易一次次对他产生一些遥远的依赖。   “相爷的意思,是谢公未曾对我言诸于口的话,可下官并非安分于后宅的寻常妇人,与谢公交浅言深已是过了,不能再为两方招祸。”言罢,陆栖鸾叩首道:“侯爷有识人之明,妇人不输儿郎,还请以世子之见相待!”   东沧侯有二十载是在边境渡过的,他了解西秦人,她女官在东楚尚且被非议,在西秦却是寻常之事。   之前他不信,现在方才了然……她骨子里的确是留着西秦人勇悍的血。   东沧侯哑笑了两声,道:“你所求太过了,本侯答应你,有什么好处?”   “下官顽劣,昔日谢公欠我一诺,下官要在侯爷这处找回来。”   “你自己来?可承得住千古骂名?”   “如侯爷所言,夫人能屈能伸,胜于男儿,陆栖鸾自认如此。”   他到底是老了,正如谢端随着岁月收敛的锋芒一样,哪怕是重活一世,也再没有她这样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之斗。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痛过之后变得谨慎了,因为他们不愿与再痛;另一种则是痛过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便知道她和死的距离,从而疯起来,比寻常人要可怕得多……   “……兵符在邹垣手上,那些军士除了兵符只听侯位号令,至于能不能让那三千禁军精锐听你的话,老夫便无能为力了。”   ——接下来,朝中要变天了。   ……   两日后,御史台再度对陆栖鸾提出弹劾,言枭卫府督办不力,要求都察院接手此事。   当夜,皇帝御批此事前,闻马场吵闹,却是三皇子与人嬉戏,不甚打翻灯烛致使失火,马匹惊乱。皇帝出殿去巡看时,三皇子马匹失控,竟朝皇帝袭来,虽未重创,却令皇帝气急之下,吐血昏倒……   次日,朝中文人听此事,加之三皇子先前之劣迹斑斑,质疑其不配为储君之声甚嚣尘上,有人甚至提议请前废皇子回京,此时左相一党纠集百官言书,无视其余文人一员,请求皇帝速立储君。   文人恼怒,直至除夕前夜,谢相入宫,直谏御前,为的却是请立三皇子为太子……   宫中内侍传言……谢公言辞如刀,宛如逼宫。    第90章 禁军   腊月初十, 京城风雪急。   一转眼便又是一冬,往日喧闹的大街上如今已是茫茫一片,扫雪的人扫过三尺后, 回头一看, 身后又落满一层霜白,摇了摇头, 便放下雪帚, 搓着手进了屋内烤火。   贩卖炊饼的饼郎实在是没有生意, 数了数今日的炊饼钱, 一边烦恼着如何要与家中的凶悍婆娘交代, 一边正准备收了挑担回家。   “来两个炊饼。”   饼郎忙接住客人丢来的铜板,抬头只见得是个腰后横剑的武官,忙不迭地从担子里包了两个炊饼毕恭毕敬地递上来。   “官爷这么晚了,还在值夜吗?”   武官接过炊饼, 狠狠咬了一口, 面色不虞道:“巡城的任务都让枭卫给抢了,正要去赴宴。”   饼郎愣道:“官爷您要去赴宴吃肉喝酒, 怎么还来小人这儿买炊饼?”   武官又找饼郎要了碗清水就着炊饼下肚,道:“你小老百姓不懂, 官家的酒席硬, 再好的滋味都如同嚼蜡。快过年了, 京城街上怕是不安宁,赏你锭银钱,年节前后就别出来了。”   天降横财, 饼郎一句千恩万谢的话还在喉咙里酝酿,那武官便骑上马,策马奔过长街,在尽头一座唯一灯火通明的酒楼前停下。   酒楼内外,白衣文人或站或坐,古怪的是,往日这些文人应当慷慨激昂地辩论军国大事,如今却尽是一片死寂。   武官踏入酒楼内,扫视了一圈,什么也没说,便上了三楼一座雅间,推门而入后,便看见同为禁军的武官脸色阴沉的坐在席上,满桌酒菜冷透,也无人下一箸。   “坐。”年长者示意武官坐下,随后站起来道,“我禁军向来不涉朝政,也不曾与京中四卫有所冲突,但枭卫府此次越界行事,诸位有何想法?”   京城之中有四卫,金门、虎门、雁云、枭,四卫虽各有其职,但终究在皇城之外,且都是今上所建,历程不过十余年。在此之上,历朝历代真正拱卫皇室,却是禁军。   一万常备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为皇帝效忠,从不涉及四卫之争。   “能有什么想法,陛下重用枭卫,赋之以大权,如今反噬己身,谁又能如何了!”   枭卫是昨夜入的宫,府主虽然未至,二把手高赤崖却是来了,一来便要卸下禁军统领指挥权。理由是陛下龙体有恙,怕各位将领意图勾结朝臣谋反,要暂时将兵权切断。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自然是不肯的,直至磨到与枭卫起冲突前,才勉强妥协,指挥禁军行动前需得枭卫府手令方才行动。   “为何不反抗?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今日我也不怕,便直言了。陛下龙体积病多年,何时归天都不意外,可然后呢?三皇子如今饱受朝野诟病,恰好左右首辅齐出要捧他做储君,此时我们出手拦阻,那就是与新君和权臣对立!禁军昔年精锐十万,如今被削弱至此,已经得罪不起新君了!”   又有人道:“可来时诸位也都听见了,就连这楼下的文人都在传,三皇子昏庸,谢相意图为之谋夺君位,挟少帝以令权臣,没想到那般声名闻达于天下的人,皮下竟是比左相更为贪婪!”   他们都看到了……文人的信仰崩毁的场面。   没有人哭号,没有人抱怨,只是静静地等候天亮时,一个风骨儒门的时代随着谢端的堕落而沦陷……   默然间,有人裹着一身风雪,推门而入。   “诸位所效忠者,陛下乎?皇室乎?”   年轻的武官与同坐之人一样,顿时对这不速之客睁大了眼……武官是见过她的的,她偶尔会着一身枭卫服饰,出没于宫禁中,他们在这里徘徊不定不敢得罪的新君,她曾毫无顾忌地拿着马球杆将之抽得遍体鳞伤。   她披着深色的狐裘,面色冰白,言谈间,眼底透露出一种慑人的煞艳。   ……她可真美。   武官是个粗人,一时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便听见旁边的禁军统领对同时进来的另一个人冷声道:“苏统领,你约我禁军卫将官来此,可未说过让有通敌之嫌的犯人来此!”   旁边有人劝道:“薛统领,东沧侯已承认陆大人乃是侯门遗珠,陛下病倒前还说不日有封赏,还是斋口吧。”   军武世家出身之人,哪个没有亲朋死在两国战场上,对有西秦出身之嫌疑的人厌恶也属常事。   被点名的苏阆然略略扫了一眼,确定相约的人都到齐了,道:“陛下已下旨,通敌之事乃是子虚乌有,她之冤屈已洗净,东沧侯府已承认她为嫡女。”   若是放在别家,禁军可以不听,但东沧侯府却是必须要听,原因无他,本朝第一代禁军一品大统领,曾带领禁军兵达十万的军神,正是东沧侯。   原本以为是谣传,未意东沧侯本人都认下了,刚刚针锋相对的薛统领讪讪道:“陆大人,得罪了,只是枭卫那边还未放口说你的案底已清,我等便误会了。”   ……枭卫自然是不敢洗掉她身上这盆脏水,毕竟是高赤崖先对她父母的手,才扯出后面的事。其养父陆学廉惹上这么一桩事,多半到了年后就要遭贬,被逐出京城权力山尖,因而高赤崖可以说是与她结下了死仇。   更重要的是……除皇帝外,东沧侯是唯一一个能调得动禁军的人。   陆栖鸾看着那薛统领,道:“诸位所恼者,与楼下文人一样,皆是畏惧二相挟幼主以令诸侯,可对?”   风闻谢端入左相府,谈至深夜,方才回府,二相应是就立储之事有所共识,要先将党争放在一侧,逼君立储。   “我等区区将领,岂敢妄议朝政?”   “好。”陆栖鸾目光微冷,道,“我知诸位不愿交浅言深,若在寻常之时,本官可与诸位寒暄到明日,可是……我现在只想说,诸位是不是把事态想得太简单了?”   她的口气带着一种令人焦躁的迫人之意,在年长之人发火前,开始一一点名。   “薛统领、公孙将军,两位皆是先帝一系出身,令尊都曾为剿灭前朝谢氏族裔出力。”   “梁校尉,当年镇守朱雀门,左相之子进京为其父伸冤,装死于城门之前,本是可救的,却漠然看着左相之子重伤而死,多年来依靠帝威护佑,方才躲过左相报复。”   “还有……”   禁军的将领们喝道:“住口,你……你怎会知道这些?”   待他们瞥见她狐裘下随着走动漏出的枭卫图纹,才知道自己多此一问……秘闻,尤其是枭卫之秘闻,知道的只会比他们更多。   “陛下乃是善渔之人,捕鱼前必然想方设法在鱼腹之中埋钩,若是哪条鱼逆向而游,陛下便会提竿杀鱼,这个道理,诸位不会不知道吧。”   ……所以,她便是那毒饵,她爹就是那条无辜的鱼。   枭卫其实早就知道她不是陆家亲生女儿,只是握着情报不说,只作为一个把柄留下来。   但现在她的把柄提前被谢端拖了出来,疼……自然是疼的,可还不是最疼的时候。   她这么一说,禁军将领面上都有些不自在,道:“既然枭卫已投奸臣,我禁军被削也是或早或迟之事,陆大人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等也不含糊,请直言如何自保吧。”   陆栖鸾转眸与苏阆然交换了个目光,后者略一点头,她便道:“禁军可愿与雁云卫合军?”   “陆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无论左相右相,皆是城府深沉之辈,我们若按他们的布局,自然是斗不过他们的手腕,但我们可将军权握在手里。”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京城官场复杂,竟然也让他们一时忘记了。   “诸位以为为何枭卫这么急着解除四卫的兵权?为的若不是逼宫,本官暂时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意图了。”   薛统领抱拳道:“无上令擅自合军,与谋反何异?陆大人如此成竹在胸,可有圣上的旨意?”   “本官擅自行事,自然是没有圣上的授意……但若是储君之命,诸位以为如何?”   言罢,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陆栖鸾退后一步,门外走入一个披着斗篷的娇小身影,犹豫了片刻,徐徐走入。   后面的房门关上,那娇小之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   “诸位将军、统领,殷楚危在旦夕,还请诸位鼎力相助。”   所有人都愕然而起。   “公主……”   殷函回头看了陆栖鸾一眼,只能看见陆栖鸾漠然得有些不真切脸庞,垂眸间,背上又被人轻轻拍了拍。殷函心中一定,拿出一卷圣旨——   “三皇子顽劣不堪,父皇早有密诏,封本宫为皇太女,拜陆大人为少师……诸位若得攘除奸佞,愿许从龙之功!”   ……   “谢端!你不是为救世而出的吗?!为何与奸相同流合污!”   “你拥立那意图弑父之皇子!国之将亡、国之将亡!”   “哈哈哈哈……什么文豪,什么济世净名?我是读着你的诗立志报国的,当年沧海之誓哪儿去了?你还我啊!还我啊!”   清流的声音随着枭卫冰冷的枷锁生远去,高赤崖对着谢端拱手一礼道——   “谢相无需在意小人偏见,日后再有此等妄言之辈,枭卫愿为谢相扫之一清。”   他是第一次听见被抓的官吏不是在骂枭卫,而是在骂攻讦之人,那种恨意,在每个人眼里沸腾到了顶点。   毕竟,旗帜倒下了,世上怕是再无比这更悲切之事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需刻意相堵,高大人做好分内之事便是。”谢端对此恍若未觉,片刻后,道,“高大人,贵府里是否有一位叶姓神医?”   高赤崖问道:“有是有,谢相要将之调走?”   谢端的目光他面上稍稍驻留,只觉他并不知情,摇了摇头,道:“来日吧,听宋公言他医术通神,便想请他为侯爷看一看。”   “敝府之人,愿随时为谢相调用。”言罢,高赤崖又问道,“还有一件事……敝府枭卫陆栖鸾被带入东沧侯府后便了无音讯,人不在,则难以结案,不知谢相可否……”   毕竟这是件小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谢端出面,高赤崖正要接一句不必为难时,谢端开口了。   “难得今夜有闲,也该是去侯府见这义妹一面了,我自会转达你所言。”    第91章 世间恶者   深夜的后宫总是冰冷的, 在皇帝所居的正殿后,后宫嫔妃所仰望的地方……那空置已久的中宫,今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病倒了, 此时此刻并无人来欣赏这位妃嫔的美貌, 她却在此时盛装打扮,灯影摇曳下, 照见绣着凤凰的裙裾扫过雪地, 待到推开正殿的门, 一步一步走进去, 抚摸上里面那座鎏金的凤椅, 笑意才慢慢爬上她点着正红口脂的唇角。   慧妃等得太久了,从菁华年少等到鬓生白草,后宫暗处的争斗,皇帝什么都知道, 却保留了她的尊荣。   她一度以为那是对她的情意, 可待她欣然以对打算接受时,皇帝又会不轻不重地敲打她一下, 然后……远离。   仿佛她是一个跳梁小丑。   慧妃咬住了下唇,涂着丹蔻的手指抚摸着凤椅, 似是要将这不胜寒之地的温度记在心里。   许久之后, 慧妃敛去了眼底的神色, 似有要落座的意思时,殿门外有人执灯而来。   “娘娘,该是时候去御前侍疾了。”   慧妃整理了一下神色, 转身走出殿去,冷目轻扫,只见是个小内监。   “本宫记得你,原先是太子身边的人。太子薨后,你被调去了菡云身边可对?”   内监连忙低下头,道:“蒙娘娘记得,正是殿下派奴来请娘娘去侍疾的。”   慧妃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菡云今日不回公主府?”   “陛下龙体有恙,公主殿下不敢远离。”那内监犹豫了片刻,又道,“娘娘若是主持宫中事务,不妨让三殿下也来正殿如何?”   慧妃神色一冷,道:“三殿下忙于国事,哪里轮得到你这贱仆指教!”   内监忙跪在地上,口中虽然连称该死,但也不禁暗暗抱怨……三殿下今日还在玩乐,甚至于带着狐朋狗友去了东宫的演武场,哪里是在忙国事。   但他也不敢多言,知道慧妃为三皇子近日被朝内外文人诟病而火气郁积,正是不好招惹的时候。   慧妃从其他宫婢手里接过一枚药丹服下,片刻后,脑中的胀痛感稍退,才拂袖走出了中宫。   “你在正殿随菡云侍奉陛下,若是见了外臣,只说是三殿下心忧父皇,却国事缠身不得去,这才让公主代他一尽人子之孝。”   “是、是,奴谨遵娘娘吩咐。”   垂首等着慧妃扶着人远去,内监这才抖了抖身上沾着的雪花,提起灯一路穿过后宫到了正殿。   正殿的守卫十分严密,他也是因公主在侍疾,这才有资格踏足的。   向守卫出示了通行令,内监一路垂着头,绕过前殿三四个正在交谈的、一看就不好惹的朝臣,入了后殿,恰巧看见殷函走出来。   “公主,像您说的一样,娘娘不愿意来。”   殷函没有像之前那般动怒,而是眉心一拧,道:“本宫就知道她不会来。”   “那前殿那些争议立储的朝臣,该如何处置?”   前殿来的有两拨人,一拨是左相的人马,说陛下如今状况,为保江山稳妥,应当早立太子以安社稷民心。而另一边则原本是倾向谢党的中立朝臣,本来宫中就只剩下一个皇子,立不立都无可厚非,但三皇子冲撞皇帝在前,谢端进宫逼立在后,这就让他们不安起来。   中立的朝臣是最无害也是最固执的,左右党争无论闹的多大,只要皇帝依然保持着权威,他们就能依仗皇帝而求得生存空隙,反之若君主为权臣所操控,那就涉及国祚动摇了。   说得不好听点,谢端作为首辅竟对三皇子德行有失不置一词,若不是抱着视储君如傀儡的心思,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本官却是不明白了,宋公麾下原本与枭卫势如水火,现在你们那些被枭卫处置的倒霉子侄连坟头都没凉透,这么快就如胶似漆了……你等在此惺惺作态,名为担忧社稷,暗地里,怕是生了不臣之心吧。”   被嘲讽的左相一党道:“我等若有不臣之心,那谢相又当如何?同样一句话反赠乔大人,原本你等视谢相为济世救人的活菩萨,没两天便又非议谢相欲效法曹魏,如此反复无常,诸位也是老人家了,竟连我家小妾也比不上,嘁。”   殷函在帘子后听了半晌,掀帘而出,道:“诸位大人久等了,父皇刚用过药睡下了,御医说怕是要到明日方醒,诸位先出宫如何?”   两边都是带着意图来的,哪里能走得动。   “公主仁义,如此紧要时分,还不离不弃地在此操持,真是……”   从前这个小公主给朝臣的印象只是调皮了些,如今看她将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免感慨。   “皇兄昔日在时,教过本宫一些,诸位大人不嫌弃就好。”   她这话一说,不免又勾起中立朝臣的回忆,唏嘘不已道:“太子若还在,怎会容得事态至此……如今方悔当日参太子那一本。”   人的劣根性在于,永远在挑眼前果子的缺点,等到遇见下一个更烂的果子时,就会开始想念上一个烂果子。   公主道:“适才父皇清醒些时,本宫问过了,各国公府就不必来了,只不过还要召东沧侯府之人进宫主持大局……可东沧侯长年卧病,怕是来不得。”   “来得!来得!”   宫中向来肃静,少有人这般大嗓门的,宋相一党的人皱眉间,见对面的政敌,一个个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邹将军!”   “见过邹将军,东沧侯可好?”   来人是邹垣,东沧侯手下悍将,如今虽已带职养老,但威名不堕,朝中不少朝臣信服于他。   公主连忙迎上去,道:“邹将军竟亲自入宫来,客是带了侯爷的口信?”   “侯爷听说陛下病倒了,这才派我来宫中问问……”邹垣说到这儿,觉得有哪点不对,环视一圈,问道,“你母妃呢?还有你那同胞兄弟呢?这么大的事,怎能让个小女娃娃在此操劳?!”   殷函不说话,她身边的内监道:“慧妃娘娘说了,三殿下正在公干,国事缠身怕是抽不出身来……”   邹垣辈分高,连皇帝都要敬他两分,哪里又怕下面这些毛都没长齐的龙子龙孙,当即恼火道:“什么国事缠身!别以为老子在侯府就不知道,这段时日御书房一张奏折都没批下,他公干什么了?!人在哪儿,我去找!”   邹垣面貌凶横,眼一瞪,内监就吓得抖了抖,道:“三殿下现在……现在应该在东宫。”   东宫?   邹垣哼了一声,扭头便往东宫走去,后面的一些朝臣连忙跟上,五六个人穿过宫中正在清扫的雪道,不多时便到了东宫。   太子薨后,东宫本该是暂时封起来的,但此时门却是大开的,里面传出一阵阵嬉闹声。   “殿下,这青锋剑看得我心痒,我把我那只‘青头霸王’献上来,您就把这剑赐给我吧。”   “哎,这不太好吧,毕竟是隐太子的地盘。”   远远地,便看见东宫的书房里,三皇子翘腿坐在桌子上,道:“以后这就是本宫的地盘,两三年前本宫想把宫室换到这儿来,那些老顽固还不愿意,你们看,这地方到底还是本宫的!”   朝臣们听得脸色都绿了……太子薨逝未满一年,又没立他为太子,便敢侵占宫室,是为不仁;父皇卧病,还有心思带人在此嬉闹,是为不孝。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能做储君?!   以往只是听传闻,如今亲眼所见,所有中立的朝臣心都凉了……要知道,皇帝在位这十数年,大楚国力可是蒸蒸日上,怎能败在一个昏君手里!   他们都在怒,可邹垣一定是最怒的那个,踏入书房里,先是一脚把那要剑的少年踹到墙角,痛得他嗷嗷直叫后,抓起三皇子的领子就把他提了起来,张口便骂——   “你父皇危在旦夕,还有心思玩?!你可知你太祖爷爷当年何等枭雄?你父皇十年图治,让大楚国力反超强邻,殷家一脉龙裔怎么会生出你这等不肖孙子!”   邹垣从军多年,杀气非寻常人能比,三皇子只不过才满十岁,哪里禁得起这般冲撞,当即惨白着脸挣扎起来——   “救驾!救驾!还不快来救本宫!”   周围的那些狐朋狗友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总还是比三皇子灵便的,看邹垣八尺有余,纷纷害怕起来。   邹垣更怒:“救你姥姥!跟我去你父皇面前磕头认错去!   余下的朝臣互看一眼,知道事情闹大了。   只不过他们更在意,邹垣这么一闹,代表东沧侯要与新君对立,那么……谢端知道吗?   ……   东沧侯府。   穿着青色小袄的侍女用竹签将院中冬竹上的积雪轻轻扫入一只小钵中,待细雪半融积满了小钵,便与其他收集新雪的侍女一道,把雪水倒入炉子中。待雪水微微煮沸,放入果仁、枣片、药末、五谷,盖上盖子小火慢炖,一个时辰后,停火,制成粥羹盛入白瓷碗里,盛到七分满,才放入食盒里一路送给府中的主人。   “小姐,这是刚刚熬炖好的四物粥,请您端去给侯爷吧。”   “好。”   陆栖鸾接过那粥,待近了东沧侯的病榻前,用勺子将那滚烫的粥搅了搅,等热气散去后,才交给东沧侯身边的婢仆。   不多时,里面传来东沧侯的声音:“老夫还当你这小娃娃,只是奔着老夫的权位来的,没想到还有两分良心。”   陆栖鸾垂眸道:“到底还是要来谢侯爷助我良多。”   “你最好别得意,这才是刚刚起步,他日你对上无敬那等人,怕是才知道世间恶者……”   陆栖鸾摇头道:“下官也查过一些证据,污我出身者乃是高赤崖,他与宋相一党近日有所接触,我想……这背后不一定是谢公指使。”   “……嘘。”   东沧侯没说什么,只让她住嘴。陆栖鸾愣了一下,忽然身侧冬寒之息掠过,再定神时,只看见那位当朝之首辅,正对着东沧侯微微一揖。   “侯爷。”   东沧侯冷笑一声,道:“怎么了?老夫派邹垣去敲打敲打三皇子,你就生气了?”   “无敬不敢生义父的气,只不过国有国法,而法不容情,更莫论你我父子之情。”   “哦?看来邹垣闯的祸不小,你打算怎么处置老夫?”   “侯爷为国之柱石,无敬自是不敢问责,但……”眸光扫过一侧的铜镜,那镜中模糊映出陆栖鸾的身影,他随即移开目光,道:“袭击皇裔,罪不可恕,我已派人将邹垣下了狱。”   ……他是真的敢,正面挑战东沧侯的威严。    第92章 女侯   “好一个谢首辅。”   东沧侯与谢端一样, 都不是轻易动怒之人,便是真的动怒了,口气也总是一片平静。   “邹垣行事是鲁莽了些, 但也并非愚昧之辈, 冲撞皇子定然事出有因。”   “侯爷知我欲奏立三皇子为储,这才派邹垣入宫, 无非是为了点醒满朝文武如此贪婪无能之辈, 储君之事需再议。”   东沧侯微微抬眼, 道:“东楚国力正值上扬之时, 隐有大一统之兆, 如今砥柱渐崩,就算急于寻觅新主,也决不能是此子……他和他那母妃一样,一副娇贵骨头, 让这母子做了掌舵之人, 此舟必沉!”   “侯爷多虑了。皇子骄横,可朝中有我。”   “你当真如民间传言一般, 意欲效法曹孟德?这条路可不简单。”   谢端垂眸道:“故而我欲向侯爷讨一个人情。”   “什么人情?”   “邹将军之性命。”   空气凝固,在后面静静听着的陆栖鸾也是一惊, 随后便见东沧侯倏然握紧了手指, 随后又松开, 猛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声。   陆栖鸾看得到,他掌心隐约咳出一些猩红之色,正要去叫大夫时, 东沧侯摆了摆手,哑声对纹丝不动的谢端道——   “前有荆轲刺秦,为解国难,取樊於期之首级取信于强秦;后有曹魏趁国乱,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天下。我本以为你有荆轲之志,却行曹魏之事,却是看不明白了,你心中尚明净否?”   谢端未如以往那般言辞机锋,而是直言道:“有储君在朝,总好过东楚无主,纵然皇权旁落,至少有人把江山一肩挑起,有何不可?”   皇帝十年图治,如今虽有污吏横生,但相较十年之前让百姓苦于战乱,已称得上是中兴之世。   陆栖鸾是知道的,她年幼时,街头巷尾总徘徊着乞讨的流民,随着她慢慢长大,那些破败的房屋,荒废的农田,褴褛的农户都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清平。   这个帝国正在蜕变,尽管这种蜕变是膝行着的,过程中有着秽羽旁生……   他要做那秽羽了。   东沧侯再度咳了起来,推开侍婢喂来的药,道:“你终究是放不下前朝遗臣之仇,老夫如今沉疴,管不住你了,你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请侯爷……交出军权。”   一片寂然中,所谓养虎为患,到底还是反噬回来了。   东沧侯手里的军权,可调动宫中禁军,若有人意欲谋反,则必要先夺禁军。   “那你要从我手里抢。”陆栖鸾说道。   他变了,她也变了,一场冬雪淹没了遥遥相对立的视线,分明昨夜还恍然梦见对方在湖畔听风轻语,待雪静风消后,却是一个权倾朝野,一个铁胄加身。   漠然相对,分毫不见柔色。   “你让我恼心了。”谢端似乎并不欲争论,朝门外走去,“给你家中去封家书吧,待冬雪稍过,令尊堂要远游了。”   陆栖鸾掐着手心,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世要连累父母遭贬,却没想到,下达命令的是谢端。   她终于按捺不住追出门去。   “谢端!”   被喊的人,步子未停,又听得她质问道——   “你就这么想逼我吗?!”   “是。”   满园霜雪入眼眸,他定了心思,此行绝不回头时,却闻得身后一声轻颤——   “侯爷?”   身侧跑来许多面色焦急的医者,片刻后,房内隐约传出一声人之将死的低泣。   混乱中,陆栖鸾对他说道:“谢端,你当真放得下吗?”   眉睫间的苍白之色渐渐透明,化作一线水色,却在未落前便消失殆尽。   “本相,放得下。”   这就是他的回答,今后,再也不是寄情山水的文人,而是权臣。   ……   除夕夜,本该是京城人家共享天伦的年节,年迈的官吏却不得不早早起身,挑了件朴素的缁衣,去了东沧侯府。   侯府门前挂起了白绫,府外两条街,皆让训诫的军士清空,留给丧仪队伍来往。   臬阳公来得极早,他也一样老迈,本该卧病,今日却坚持亲身前来。   “今日是谁主持丧仪?谢无敬人呢?”   臬阳公似有微怒,他昔年与东沧侯齐名,乃是军中两大柱石,有过命的交情,此时一来不见东沧侯义子,自然怒上心头。   正堂里走出一人,一身缟素,躬身拜道:“见过公爷,谢公国事缠身,府中丧仪由我主持。”   “是你?”   臬阳公心头火气一滞,道:“当日听闻你实乃陆延之后,老夫还不信,没想到这府中出了事,却是你一个丫头出来顶着。”   “公爷过奖了,里面请。”   臬阳公身后跟着的大小官员啧啧称奇……前段时日听说这陆大人是西秦出身,后来又听人说是栽赃陷害,实则乃是东沧侯陆延的遗珠。   ……看这身形气度,倒真是颇有东沧侯昔年遗韵。   将臬阳公迎入了灵堂后,外面的侯府家仆又报道——   “枭卫府府主,武威大统领,赵玄圭到!”   枭卫……   枭卫到处,必有枝节横生。   “丫头。”臬阳公显然是知道她在枭卫的案底没清,靠着侯府庇佑才没被带走。   “公爷稍待,我去迎上一迎。”   臬阳公拧眉望去,枭卫府主赵玄圭他是知道的,似乎比之副府主高赤崖要稍稍低调些,直接受命于皇帝,常年也不在府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远远见得陆栖鸾似是与赵玄圭寒暄了两句,随即,赵玄圭便高声道——   “……今日侯爷仙归,本不该说些朝中政事,但刚刚遇见了谢相,本官也不得不问上一问……陆少师,若无新侯,可否将侯爷的虎符交出,由枭卫暂且保管?”   东沧侯遗骨未寒,便来要兵权?   臬阳公沉怒道:“老夫还未死,岂容尔等小辈欺上门来?!”   “侯爷息怒。”陆栖鸾回头一揖,随后对赵府主道:“按理说,要过了侯爷头七之后,方才办军权交接之事,府主做事向来有因有果,此次又是因何急着要虎符?”   这样的场面,若是放在半年前,陆栖鸾早就按捺不住了,而现在,以前惯有的尖锐之感敛去,就像是……就像是谢端言谈间的神色一般。   “今年煞冬,陛下又龙体有恙,本官怕朝中有不臣之心,为社稷计,理当收归军权以安人心。”   官场话,陆栖鸾听过就知道他的意思,谢端虽与左相表面上达成立三皇子的共识,但两边都没有彻底信任对方,因此在立储斗争中,要加大手上的筹码,但无论是皇子还是朝臣的支持,说到底……都及不上军权。   谢端要军权,是要挟天子,赵府主要军权,是怕军权落在谢端手里后,他便不再受武力制约了。   枭卫要的理所当然,陆栖鸾知道与枭卫说道理自然是说不通的,看着他道:“近日朝中多风雨,下官知赵府主担心社稷安危……不过,早在侯爷在世时,虎符便已交给了新侯,今后皇城之安危,新侯也当一肩挑起,赵府主不必挂心。”   赵府主神色微冷,道:“你已将虎符交于谢相,怎未上报朝廷?”   “我没有交给谢相。”   在众人愕然的神色下,陆栖鸾道:“我就是新侯。”   府中到场的朝臣足有上百,虽然早有猜想,但当她话一说出口时,还是觉得荒谬。   “陆大人,开国以来,可没有女侯之前例。”   有保守的官员当即发难,陆栖鸾像是早有准备,看着那人道:“开天辟地以来,赤龙山也未出过龙腾之象,大人可想要与我在侯爷灵前争辩?”   前一个在朝堂上争论陆栖鸾出身不正的,现在已经在边关搬砖了。而且……这是在东沧侯的灵堂上,要争论女侯是否合理,那就等同要把东沧侯一系的武官全部得罪死。   赵府主道:“陆大人,退一万步说,东沧侯要立世子,也该立谢相才是,何时到了你头上?”   “我为嫡女,他为义子,传嫡不传外,有何不可?”陆栖鸾对周围扎在身上的怪异视线视若无睹,道,“若是府主担心禁军不服我指挥,大可放心。”   她刚一说完,四下人群里走出三四名禁军武官,甚至有两位,几乎与赵府主平级。   “赵统领放心,侯爷生前已交待我等听命于陆大人,无论宫中发生何事,我等皆会拱卫皇城之安危!”   啧,晚了一步。   所谓军权之所以存在,重中之重就是需得要武官慑服,武官若不听号令,哪怕是虎符在手,也不过是废物一件。   臬阳公寒声道:“说到底世子谁属,是东沧侯府之家事。如今禁军将领皆已表态,赵统领还有什么话说?耽误了东沧侯丧仪,老夫怕你担待不起!”   “好。”出了这样的意外,赵府主神色明暗不定,片刻后,抱拳道:“今日是本官得罪了,陆大人既承爵位,便不宜再挂职枭卫府,打算何时辞官?”   “待侯爷下葬后,我便与枭卫有交待。”   送走赵府主后,周围的官吏听着这风声,便知道这个不得了的女官,怕是要在这场朝政乱象里分一杯羹了。   “陆大人……不,今日之后便该改口叫陆侯了,何时得空,还望过府一聚。”   “本官也是,小女仰慕陆侯许久,明年立志考女官,还望陆侯闲暇之余指教指教。”   一一答谢完这些示好的官员,待送走同样表态鼎力相助的臬阳公后,陆栖鸾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栖鸾。”   她猛然回头,只见老父站在角落里,朝她轻轻招手。   “爹?”   陆栖鸾左右看看,绕过人群到了陆学廉面前,眼圈微红。   “爹你怎么来了?”   陆学廉这段时日像是老了许多,见女儿还是以往那样,脸上露出笑容:“这段时间不敢来找你,怕枭卫查到,今天给侯爷来吊唁,就想来看看你。”   说着,他让家仆拿出一只食盒,道:“过年了,这是你娘让爹给你带的饺子,你不爱吃韭菜,你娘怕你吃不惯,昨夜起来做的。”   饺子还是热的,陆栖鸾揉了一下眼睛,道:“爹,我没事,等朝中的事定了,我就回家。”   陆学廉叹了口气,道:“家里的事不需要你挂怀,今日看你处事利落,爹也有点放心了。爹从吏部那儿得了消息,下月初便要离京调任湘州别驾……你放心,湘州和梧州府仅仅百里之遥,我和你娘也正好可以看看池冰过得如何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出调地方,虽然是贬谪,但也好过被京城风雨吞没。   陆栖鸾心头重担稍减,道:“山远路遥,我怕娘受不了……”   “我们没事,就是留你一个人在京中,爹娘不放心。”虽然不放心,但她现在的位置,陆学廉也知道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只得道:“我们出京后,记得每月……不,隔半个月就来一封信,好叫爹娘知道你过得如何了。”   “家里不用记挂,我……”   陆学廉到底还是担忧,正想多交待两句,便见陆栖鸾身后有人走过来,寡淡的眉眼透出一丝年华蜕变的成熟,道——   “陆大人放心,她之安危,我保。”   作者有话要说:   #论你苏的男友力# 第93章 朝堂争辩   “栖鸾, 这苏统领是不是待你……”   “爹,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 有些话能说开, 有些话不能说开,否则公事私事都没得做。”   “你……唉, 好自为之吧。”   将陆学廉送上马车, 目送他离开后, 陆栖鸾凝立在门前许久, 直到抬头望见夜幕初上, 才出声问道——   “你等我多久了?”   她问的自然身后一门之隔的人,而被问的人回忆了片刻,却发觉自己从未刻意在等些什么,道:“不记得了。”   陆栖鸾继而问道:“我来京城有多久了?”   “入了正月, 便有一载了。”   陆栖鸾笑了笑, 掸去袖上雪花,道:“我这么乱的姻缘, 是从正月开始的,也是这样的雪天, 遇见了陈望, 他之后又遇上了许多人, 每一个都待我极好,可惜我是个不识相的女人。”   “去载正月,你不止遇见一个寒门书生。”   “何必呢?你还比我小。”   “谢端比你老。”   ……谢端比你老, 你不是照样和他不清不楚的。   陆栖鸾听出他语气中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幽幽怨气,不禁语塞,反应过来时,莫名有些恼火,摇了摇头拂袖走入府内,待走进去后,转头问道:“今年又是一个人过年?”   苏阆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陆栖鸾看了一眼陆爹留给她的饺子,问道:“吃饺子吗?”   “吃。”   ……   枭卫府。   “……谢端与东沧侯决裂之事是真的,否则这么多年父子相称,怎会连丧都不来赶?”   枝头的雪英被风吹落,自窗棂间飘落在蜷缩于火盆边睡觉的黑猫耳尖上,随着那绒绒的耳尖轻抖,雪花便快速融化了开。   但猫儿似乎也因此睡意消减,用爪子洗了洗脸,舔了两下,眨着一双慵懒的猫瞳站起来,避开头顶上伸来的想要挠它耳根的手指,换了个地方趴下来,盯着外客看。   猫的主人没能讨好爱宠,便又躺回到躺椅上,道:“谢端是个聪明人,他要做权臣,就需得与保皇派划清界限。宋党的心病就在于,宋睿没有让他们觉得信服的后人,若是有一天宋睿如东沧侯一样病逝,他们便会分崩离析……谢端现在站出来有接手宋党的意思,其实下面的人比谁都兴奋。”   “宗主的意思是,谢端为了争取宋党的支持,要放弃他自身的党羽?这可能吗?”   “文人的党羽多半也是文人,在楚人的官场里,文人只可用一时,而非一世。相反,宋睿则是实干派,手下的人贪归贪,用起来却是比文人顺手多了,谢端懂得这个道理。”炉上的药汁已沸,叶扶摇再度将那条龙血虺取出,这一回不止是放血,而是一脸平淡地将蛇头整个剪下,把余下的蛇血皆滴入药碗中。   “宗主,你用药是不是太急了?”   “药早晚都要吃,和人早晚都会死一样的道理。”服下了药汤,叶扶摇道,“宫中情状如何?皇帝还在装病?到时一旦有所不测,我等怕是要错失良机。”   “尚不知皇帝是真病还是假病,该如何是好?”   蛇尸丢入火堆中,随着皮肉被烧灼作响,叶扶摇徐徐道:“我素来不信这等虚招,是不是当真要顺着谢端的意思,让东楚君权旁落,要看他是不是真的敢杀邹垣……至于皇帝,他要要病,就让他病吧。”   猫儿嗅见那皮肉的焦味,待到叶扶摇再来想抱它时,它矮身一躲,从一边跳下,蹿出门外消失在雪地里。   “宗主,可要抓回来?”   “不必了。”叶扶摇垂眸道:“人也好猫也罢,知道养不熟,最后才下得了手。”   门外,雪色清寒。   半月后,正月初七,东沧侯出殡,公主殷函代天子宣诏,令东沧侯陆延之后陆栖鸾,承袭东沧侯爵位。   正月初八,新侯上朝。   三皇子打着哈欠,他平日里最讨厌的便是早朝,天不亮便要起身梳洗,梳洗的间隙还要听伴读啰嗦些近日朝中的要事。政事在他看来最是无聊,尤其是农桑水利,那些术语只是听着便让人头大。   若不是谢相说今日会处置那天冲撞他的老将邹垣,他才不来上朝。   余光瞥见殷函也到了帘子后听政,三皇子更显烦躁,听见下面的文官在嘲讽武官队列前留出的空地。   朝臣上朝,左右列出的位置都是有规定品级的,哪块砖让谁站,皆有规矩在里面。   武官队列前,在京畿一品大统领和几个老国公后,空出一个新的位置……这还是看在新侯是女人,否则毫无疑问的要站在最前列,直面天子。   “让一介女子站在官列中,这些武官的脸呢?怕是回家见了老婆,也抬不起头来吧……”有文臣细声嘲讽道。   非议间,有太监上前,高声宣读皇帝圣旨,言语简练,很快便读罢。在一声拖长的“宣——”字后,殿外走入一人。   与上次遵命而入时不同,这一踏足,便昭示着本朝第一次有女子正式步入朝堂。   圣旨在前,再食古不化的臣子都收了声,尽管他们也觉得荒谬……但,皇帝一天没死,他们终究是臣。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成了同朝之臣。   “三殿下,该是您去恭贺东沧侯了。”   旁边的内监小声提醒,单三皇子似乎并不想应付场面话,而是死死地盯着陆栖鸾,眼底闪烁出怨恨之色。   宫里宫外都知道了,他被陆栖鸾教训过,可谓颜面扫地,更可恶的是,皇帝还不帮他。   宣纸的大太监迟迟没听见三皇子说些什么,正有些尴尬之际,帘后传来一声娇脆——   “恭贺之言今日总会有卿家比本宫说的得体,昔日父皇曾封陆侯为太子少师,为示亲切,今后本宫只称少师,还望今后多加指教。”   ……还是公主会说话。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满意地点头微笑,将封赏的圣旨递给陆栖鸾,道:“本朝开国以来,陆大人是唯一的女侯,陛下言,今春女官试赴考者达上千,想必有的是陆侯的功劳。”   “陛下谬赞,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皇帝不在,朝堂上便少了那么一丝约束,当即有朝臣附和道:“陛下龙体康健时,曾言若今科女翰林试报考者众,还想提拔陆侯做考官之一,至正月前,国学监报女翰林试人数,过审者已有二十余人,个个有举人之才,待开春之后定会更多,陆侯可要多做些功课啊。”   这一言出,有左相一党的官员冷笑不已……给她个女侯就已经是顶了天了,还敢插手文人科举?   正要引战时,上面的三皇子哼了一声,对那闭目养神的右相道:“能不能开始讨论如何处置邹垣了?”   陆栖鸾抬头,视线冷然落在三皇子阴沉的脸上,道:“臣纵然初为朝臣,也知邹将军乃是开国之将领,为东楚立下汗马功劳,三殿下说处置便处置,未免失之轻重了。”   三皇子本来就对陆栖鸾有积怨,她一开口,立即怒道:“邹垣倚老卖老,胆敢殴打皇子,难道不该死?!还有你,莫以为有了爵位就能在本宫面前说三道四,你当日犯上作乱之事,本宫可还没忘!”   小孩子发脾气自然是忍不住的,满朝文武你看我我看你,脸色都不太好。   反观陆栖鸾听他发了脾气,反而气定神闲道:“若说犯上,臣只不过是奉旨犯上,从未有作乱之想,三殿下不满陛下之决议,想必当日打马球追杀枭卫府官犬之事,是另有内情了?”   追杀官犬……   左相一党的官员知道不能再让三皇子和陆栖鸾争论下去了,否则以三皇子的脑子,只会被陆栖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盆一盆地泼污水,直到洗不干净为止。   有稳重些的官员出列,在三皇子发作前道:“邹将军辈分虽高,但三殿下毕竟是龙裔,若开此先例,怕是后世臣子不把君王放在眼里。此事既由谢相牵头,依谢相的意思,该如何处置才好?”   谢端徐徐睁眼,道:“无诏伤及储君,形同谋逆,当斩。”   “好!”三皇子几乎站起来,见左相没有帮着他说话,立时对谢端的好感猛升,“对,就是谋逆!这样的乱臣贼子,凌迟也不过分!”   “皇儿说的没错。”   三皇子说完,殿后传来一声女声,殷函猛然回头望去,便见她的生母,一身华服,自殿后绕出。   谁都瞧得出来,这是后宫意图干政了……   朝臣们极其忌讳这个,御史大夫便不得不先出声:“慧妃娘娘,这是朝堂。”   若是放在以往,她是决计不会现身的,而现在三皇子被委任监国,说不准明天就能荣登大宝,她也不怕这个了。   “朝堂都容得妇人说话了,本宫贵为帝妃,又是皇子生母,如今皇子被伤,连句话都说不得吗?”   御史大夫又道:“臣等正在讨论如何处置此事,若依三殿下的意思,将邹老将军斩了,只怕寒了将士的心。”   慧妃微恼,见左相还是沉默不语,转而问道:“谢相看得清是非,可有话说?”   谢端神色淡淡道:“将士之心乃是忠于皇族,而非邹垣,为君者若无天威,必为叛臣所轻。三殿下往后要肩挑日月,需得以此事立威。”   他说完,左相一列的文臣好似心中定了大半一样,看着武官们难看的脸色,面露微笑地出列道。   “臣附议。”   “臣亦附议。”   慧妃嘴角浮现笑意:“朝中有谢相,本宫便心安了。那此事便定了,明日便将叛将斩……”   “娘娘且慢。”   满朝文武都没了话,陆栖鸾却忽然出声打断,在慧妃阴沉下来的脸色中,道:“陛下尚在病中,为祈福计,月内不宜杀生。”   啧……   官话里烦就烦在这点,为尊者讳,儿子的事再大也大不过老子。且朝臣里大多是喜欢和稀泥的,她这么一牵头,马上有其他想拖案子的人一并站了出来。   “陆侯说的有理!陛下龙体之康健重于泰山,至于邹将军,何时处置都一样,娘娘和三殿下仁慈,必会为陛下考虑。”   慧妃咬了咬下唇,道:“陆侯倒是考虑周全,看不出来还未过待嫁之年。”   这就是后宫女人嘲讽人的方式了,不过陆栖鸾已经习惯了别人非议她的婚事,拱了拱手,连神色都未变。   慧妃眼尖,瞥见下面有朝臣对陆栖鸾嗤笑,便晓得自己说到点子上了,道:“本宫虽在后宫,也曾闻陆侯昔日与谢相相谈甚欢,隐约有议嫁之意。现在看来,陆侯虽未如愿,却也周折入得了侯府,该是道一声恭喜才是。”   这时左相忽而从老僧入定般的状态里醒过神来一般,转而道:“慧妃娘娘所言极是,谢相与陆侯郎才女貌,现下高堂不在,若有意议亲,老夫愿做这个媒人,若能因此为圣上以喜驱邪,倒也是一番佳话。”   今日朝堂一辩,谢端要杀邹垣,陆栖鸾要保邹垣,二人隐约成文武对立之象,慧妃是嘲讽,左相却是怀疑是他二人作戏,因而顺势拿姻缘之事敲打他们。   所有人都看向谢端,若是应下了,说明他未与东沧侯一系断绝;不答应……就是把已经名声狼藉的陆栖鸾再度放在地上踩。   他到底是个君子,绝不会为全己身声名,让一个女人沦为笑柄。   清寂的眼底映出陆栖鸾与他一般淡然的侧面,不禁让人想,若他今日答应了,往后这无趣的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   然而世事似乎并未尽如人愿,在他启唇答复前,后殿传来一声内监惊呼——   “公主!陛下、陛下不好了!”    第94章 宫乱   “苏统领, 陛下病危,枭卫却迟迟不宣禁军入宫,这该如何是好?陆侯那处可有消息?!”   宫门早早落下, 今夜本该接手换岗的禁军到了宫门前时, 却被枭卫禁止入宫,连一干朝臣一起, 被关在了宫城之中。   禁军的将领们最是着急, 他们与皇帝的安危系在一起, 尽管知道了皇帝意在谁储, 但如今冷不防地被切断了与宫中的联系, 一时心脏也都悬了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时了。”   房中的水漏一沉,苏阆然站起身,道:“她有言在先,申时不归, 则宫中必生大乱。现在禁军在宫外能调多少人?”   “宫内常驻戍卫三千, 宫外禁军大营还有八千余。可宫门紧闭,便是有一万, 也难以突破。”   “不去皇城,两刻内, 调余下的所有禁军, 入公主府待命。”   禁军将领一脸不解, 有年长者恍然道:“你是说公主府的水道……”   皇帝赐下公主府府邸时,将公主府水道与宫中相连,两道水闸间不过三十丈远, 等同一座小宫门,去过公主府的人只当那里是天子恩赐之所在,现在想想……皇帝果然是做好了万一准备。   外面有一个将官飞奔而入道:“薛统领、苏统领,金门卫虎门卫军权也被切断了,金门卫的窦宁不服,被枭卫当场拿下!我们怎么办?!”   禁军将领脸色难看,道:“这枭卫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要将京畿四卫的军权全部切断,可他们又指挥不动,是何道理?”   薛统领拍了一下桌子,道:“要我说,直接杀进宫去,见了陛下再说!”   仍有人质疑道:“可我们无诏入宫,岂非形同谋反?”   谁都有妻儿家小在京中,禁军到底是不敢沾惹谋反的,正为难时,苏阆然道:“有诏在手,不是谋反,是勤王。再等下去,只有任人鱼肉。”   薛统领道:“说实话,公主当日所言从龙之功,我等没当回事,直到今日陆大人得登侯位,我才在想,再怎么说公主也好过那个莫名其妙的三皇子,若让我选一个,宁愿选女帝!”   哪个禁军没受过三皇子的气,一时意动,道:“我等听苏统领吩咐!”   总算策动了禁军卫,正要出门前,苏阆然忽然像身边的人问道:“今日陆大人是不是未上朝?”   “哪个陆大人?”   “刑部陆学廉陆大人。”   “老陆大人还在被都察院调查,家中停职,怎么?”   苏阆然略一沉吟,找了雁云卫一个小吏道:“你去请陆尚书和陆夫人去我府上,最好连家仆一并疏散,越快越好。”   “为何?”   “不为何,只是感觉……近日陆府墙外有窥视之人。”   ……   宫中。   殿外往日雪地此时脏乱起来,凌乱的脚印昭示着宫中的乱象。   宫仆焦躁的脚步、妃嫔的低泣,随着太医越发苍白的脸色混杂为一团,听得外面的朝臣心如乱麻。   “父皇如何了?!你快说!”   殷函一脸焦急,太医跪下来颤声道:“公主恕罪,陛下病情恶化,依臣看……好像是中毒之兆!”   殷函一咬牙,转头看向眸光暗沉的慧妃道:“母妃就这么着急吗?!”   慧妃一怔,拧眉道:“菡云,休要胡言乱语,怎能怀疑母妃?”   争执间,宋睿自前殿而入,负手道:“公主与娘娘还是莫要争吵了,还请速速起草传位诏书,以安人心的好,谢相,这诏书该是由你起草吧。”   谢端望向一屏之隔的内殿,似乎对皇帝中毒濒死一事并不意外,道:“诏书随时可写,只不过谢某有一问……写完了诏书,玉玺是否也由谢某加盖?”   这一问就过了,慧妃与三皇子不知,但宋睿知道个中的区别……玉玺若由外臣加盖,便是逼立,天下之人可以此为理由,认为是权臣逼宫夺位。   宋睿道:“谢相只管起草诏书便是,玉玺自然由圣上加盖。”   “好。”谢端略一点头,让人拿了卷圣旨来,几乎是不假思索,百字诏书,顷刻挥就,让看的人叹为观止。   慧妃看得心喜,写得这般流畅,显然这谢相是为她皇儿早就谋划好的,一时觉得左相一党的朝臣平日里对谢端的非议皆是污蔑。   “那便有劳谢相了。”   宋睿见谢端正要拿着圣旨入内殿,忽然道:“谢相,可否将圣旨交由老夫一审?”   慧妃急着要立诏,道:“宋相多虑了,谢相乃是天下文首,岂会出错?”   谢端抬眸看向左相,略一颔首道:“宋公之担忧无误,事关君位,是该谨慎些。宋公近日有眼疾,为免万一……依我看,娘娘不日将为太后,便由娘娘审阅吧。”   一声太后,说到了慧妃心坎里,连忙接过来一字一句地看罢,目露喜色道:“……皇三子殷稷贤德知礼,兹立为储君。宋公,诏书无误,这下可放心了吧。”   三人达成了共识,谢端拿回圣旨,正要踏入殿中时,却见有个小小身影横在前面拦住了他。   “谢相,父皇病重,你要他耗神起来传位,不是要害死他吗?”   慧妃凛声道:“还不带公主回宫,莫耽误传位大事!”   左右的宫婢连忙上前,却让谢端拦下,他微微俯身,对殷函道:“此为社稷之大事,对稚儿言,陛下乃是亲父。然对朝臣、对百姓而言,陛下乃是孺子之牛,生为民生,死为民死。”   殷函红了眼眶,道:“做皇帝就不能有信任的臣子吗?哪怕为他的生死说一句话?”   谢端轻轻摇头,道:“为君者,疑人可以不用,用人则不可不疑,此一言昔日为帝师时,对陛下说过,今番请公主谨记之。”   殷函一怔,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被带走前,复又咬牙望向生母。   “母妃,若我是男儿,你会像待殷稷一般待我吗?”   慧妃避开女儿的目光,道:“可惜你不是。”   “你们这些人……殷函记住了!”   慧妃的宫女将殷函送出殿外,待帝宫的喧嚣远去,婢女劝道——   “公主何必与娘娘置气,日后还要仰仗三殿下照顾,总不会亏待你的……呃,陆侯。”   宫殿拐角处,一人仿佛已等候许久,见宫婢行礼,道:“公主脾性急,与娘娘争执不过一时,现在陛下面前却人手,你们回娘娘身边吧,公主交给本官便是。”   “这……”   宫婢犹豫了片刻,却也知道这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少师,弯身一礼道:“那就麻烦陆侯了。”   宫婢们一走,殷函就把头埋在陆栖鸾怀里,带着哭腔道——   “我难受……他们要把我父皇逼死了……陆师,帮我……帮我杀了他们!”   陆栖鸾闭上眼,轻轻拍了拍殷函的后背,道:“臣会助殿下得登尊位,但那毕竟是你的生母,还有以后仰仗的权臣——”   话未尽,有个年轻的内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却不是来找公主的。   “陆大人,奴在宫门楼上看到,陆尚书……陆尚书官邸好似起火了!”   ……   “谢相,陆侯一个时辰前欲强行出宫,被接手戍卫的枭卫拦下了。”   “……她出宫做什么?”   “听说是陆尚书官邸起火,陆尚书本人及夫人……没救出来。”   殿中一时静寂,有朝臣望向背对他们的谢端,后者似乎看了那诏书许久,方才问道:“巡城卫为何没有及时相救?”   下面的臣子道:“枭卫整肃京畿武卫,巡城卫有所波及,出兵需经上面审令……是以耽误了,谁也没想到,几天的功夫竟然出了这等意外。”   谢端默然,旁侧的宋睿淡淡道:“陆尚书遭难,朝中倍感痛心,但陛下之事更重,余下的消息不必来报了。”   打发走来报的武官,宋睿一双浑浊的老眼望向谢端的背影:“陆侯能至今日,想必也是识大体之人,再者,她此时出宫,想必已来不及扑救,还不如留下。谢相,老夫说的可对?。”   “宋公所言甚是,只是宫门乃是我下令禁入……她此番怕是是要恨毒了我。”   宋睿甚为满意,道:“回头看了一眼殿外渐蓝的夜空,道:“此皆小节,既然谢相说服陛下让诏书定下,我等这便去前殿宣百官入朝,昭告新君于天下吧。”   谢端将诏书缓缓卷起,道:“此事重大,该是由宋公与慧妃娘娘宣读,方显重视。谢某污名在身,且在殿中陪陛下说说话,以尽师生之义。”   他有逼宫之嫌疑,此诏最好是由宋睿宣读,后者也明白他的意思,道:“谢相今日拥立之功,足显诚意,三五年后,老夫也可放心将大楚首辅托付给谢相了。”   诏书既下,殿中重臣虽有异议,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让强掩激动的慧妃去叫醒小睡的三皇子,出了皇帝寝宫。   “母妃,这么早,不能等天亮吗?”   “我儿……天已经亮了,以后都会亮的。”   提灯的宫人们穿过后殿,他们知道今日之后,这皇宫便要易主了……而被群臣簇拥在正中央的那位得过宠、也入过冷宫的后妃,终于要成为太后了。   似乎是新君带来的喜意淹没了众人,让他们没能察觉,往日上朝的正殿,此时正紧闭着,周围连一个宫中禁卫都没有。   “宋相,宫中还未准备吾儿的龙袍,是否要取件蟒袍暂作君服?”   “娘娘多虑了,这般情状,衣着郑重反而会招人口舌,三殿下在就是了。”   说话间,慧妃喜色难掩,三皇子虽说也是兴奋,但同时也有些本能地畏惧,待宫人上前去打开正殿殿门,他有些紧张地拽着慧妃的衣角。   “母妃,我要做什么?”   “进殿后你便坐上那龙椅,日后便自称为朕——”   殿门大开,待看清殿内景象时,朝臣的惊呼声中,慧妃面上结冰。   左右林立的甲士位于两侧,寒刃出鞘,冷冷地看着他们一众文臣。   有人早已坐在御阶上,乌金衮服,十指相扣,似乎等了许久,待到殿外的曦光照见她的眼眸时,眼底染上一丝疯狂。   “篡位不是用笔来篡的……得用刀。”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陆侯:叫你们整天逼逼,傻了吧,头伸过来让老子剁! 第95章 君赠千古骂名   “……应当是我走后不久, 陛下便开始励精图治,两三年间虽是下了苦功,但朝中受先帝遗臣制约, 事事受制。彼时我虽远在南疆, 却也听说过陛下立志十年,令东楚大治, 吞西秦千里之地。”   炉香袅袅, 自宫外而来的老医者, 将解毒的药砂倒入香炉中, 不多时一股清气浮满寝殿。随后又取出一只白虫, 在御医紧张的视线下,让白虫蛰住病榻上帝王的腕脉,片刻后,白虫便转为青色, 随即化紫变黑, 死去。   屏风外说话的谢端稍稍顿住话头,向那老医者问道:“顾老, 陛下所中何毒?”   “易门妖毒向来诡异,像是蛇毒又像药毒……就算治好了, 陛下的眼睛也要坏了。”   谢端默然, 病榻上的皇帝睁开眼, 道:“老翁尽管施治,昔年将易门灭门,朕便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谢端闭眼, 片刻后,淡淡道:“西秦之易门,是药亦毒,能助陛下襄定朝纲,也能毁陛下之大治。陛下尽屠其宗门也便罢了,何必又留着首恶欲窥天机?”   皇帝面色苍白,冷笑一声道:“谢卿就不好奇吗……你看那宫墙之外,遍地荒芜,以前是朕待那些人手软了,给他们放权,然后得到了什么?将士在前面战死,他们就在后面吃人肉!”   “陛下,驱毒不易,静心些。”   三只白虫用尽,医者顾老叹了口气,待拔出皇帝腕脉上定脉的银针后,皇帝哑声道:“老者,朕眼前何以暗下来来了?”   “易门之妖毒,若要命,则需先废命。先代之天演师传位时,会为下代天演师种下与此妖毒等同之毒,中毒之人若挺得过,便能于死生之间熬出一双参天瞳,若熬不过,便会如陛下这般,能保住命,但双眼此后也要废了。”   寂然间,皇帝自嘲一笑:“朕还当诏书写得早了,没想到,却已是时不与我了。”   谢端并未委以片言安慰,只道:“陛下是克己之人,纵然退居太上,亦……”   皇帝摆了掰手打断了他,竟丝毫不在乎医者言他要失明之事,反而谈起了政事。   “你可看出这朝中怪异之处?”   谢端亦习惯了他这般克己,道:“宋相之门庭,已尽陷矣。”   “宋睿……”皇帝咳了一阵,道,“宋睿丧子多年,常有午夜梦回入魇,私下笃信邪佛,为易门妖人所趁,朕并不意外。”   “我走之前,宋公尚未固执至此,所谓人之本性难移,若移则必有时移世易在先。宋公之左右……不知有多少官吏,已入易门掌控。”   “这就是你自污声名的理由?”   谢端起身,拱手道:“也许臣是真的想要做曹操呢。”   他是个不喜将事情言明的人,皇帝知道他这点,不欲多做探究,道:“你是个厌恶功利的人,当年为了避这朝中之事,一隐便知天南。朕始终没想通,陆栖鸾是用何种理由,钓得你出了山?”   何种缘由?   谢端似乎记不得了,只记得中秋月下,澜湖舟上,面孔稍显稚嫩的女官,念及那死在战乱中的将士,眼底的痛色。   那是他疏离了多年,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这些年间,陛下派来相请的官吏不少,或为名利,或为应付差事。她若不经那番梧州之乱,相请之时,怕是与后者并无不同……可她经历过了,见过这世间诸多枉死之魂,待见我时,才幡然醒悟。”说着,眼底似乎要溢出些许柔色,但在他察觉的瞬间,又被淡漠所吞没。   “我见她时,便想起了陛下当年,三十而立志时犹未晚,她年岁尚小,会比我走得更远。”   皇帝沉思良久,他与谢端一样,笃定自己没看错人,但皇帝所想的是让她为盾,护女儿为帝……而谢端想得更远。   “陛下……陆侯说动了禁军,抓了宫中百官,现在要强立公主了!”   皇帝一怔,随即望向谢端,后者目光悠远地看向窗外,道——   “你看,她已经走到了这里了。”   ……   东楚的正殿中,从来都是文臣的战场,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被刀架在脖子上。   这是帝国象征的所在,是掌管东楚之天下的中枢,而他们,则是这里的扛鼎人。   没有朝臣是在发觉这个事实的瞬间感到害怕的,甚至于感觉到荒谬,忘记了这种惯有的姿态,它的本质叫做傲慢。   “陆侯,想谋反吗?”   宋睿并不是第一次见陆栖鸾,但却是第一次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直面于她。   殿外的禁军一样,将大殿团团围住,将拥立皇子的朝臣死死围住,宋睿在说出谋反两个字时,所有的禁军卫都冷眼看向了他。   “陆师不是篡位,而是来治篡位之人。”   殿侧清声响起,宋睿望去时,平日里淡然的神色倏然出现了裂痕。   他看见……从暗处走来的殷函,手里拿着一卷一模一样的,与三皇子一般的诏书。   噩梦终于成真了。   强压下心头的颤动,宋睿道:“公主还是勿要胡闹了,臣等有陛下传位诏书在此,莫要耽搁了三殿下继位。”   “这么巧,”陆栖鸾起身,眸光阴冷,“公主这里也有诏书,宋相德高望重,倒是说一说,是你们逼宫所得的诏书有用,还是陛下病前,深思熟虑的诏书能说服这殿中的禁军?”   宋睿握紧了手中玉笏,道:“此诏书乃是陛下亲准,三殿下今日起便是东楚天子,此事毋庸置疑。尔等禁军若跟随妖妇祸乱朝纲,当诛九族!”   言罢,有一名禁军将领走出,他出来时,特意把公主与朝臣隔开,做出了保护的姿态,才向宋睿抱拳道:“禁军效忠天子,非宋相一言可更改,若宋相有所疑惑,不妨将诏书宣读,让我等明白皇子皇女,到底谁才是天子。”   后面的朝臣尖声道:“宋相!我们有诏书在手,名正言顺,何惧区区一妖妇!娘娘,就让三殿下亲口宣诏吧!”   慧妃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还未回神,旁边的朝臣急了,便走至三皇子身后,道:“三殿下,念吧,这皇位本就是你的,可勿要让公主染手了。”   三皇子手指发僵,强装淡定展开圣旨念了下去。   圣旨一字一句并无不妥,禁军面上正生疑惑时,待听完,那丝疑惑便消失无踪。   “……皇、皇三子殷稷贤德知礼,兹立为储君,以延江山之万载,钦此。”   朝臣道:“你们都听见了吧,玉玺加盖,乃是陛下之意,尔等还要抗旨不成?”   朝臣面上安心之色还未显露,便听禁军将领冷笑一声。   “大人是欺武夫不识字?”   “三殿下的诏书自然是真的,可却是立为储君,而公主的诏书上,却是早在月前便由陛下亲笔所书,继位为帝,大人说我等是该听谁的呢?”   宋睿几乎是马上便血涌心头……谢端没有写错,但他们都太急了,忘记皇帝这般情状,诏书上单写立储君是没用的,须得写明传位为帝,方才有效。   这些禁军到底……认的是天子。   那禁军将领向陆栖鸾垂首道:“陆侯,此间之朝臣,有逼宫迫立之嫌,是否要拿下,以免耽误新君继位?”   “你敢?!”   妇人的尖厉喊声响彻大殿,随后怒火直指殷函。   “本宫为什么生了你这个祸胎?!十年了,本宫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你却来挡亲兄弟的路!你这个……逆女!”   她扬手便要打下,却让陆栖鸾捉住了手,冷然推了回去。   “慧妃娘娘自重,便是太后,伤及新君,当视同谋逆。”   殷函抬眸看着慧妃,道:“母妃,你昨日说,可惜我不是男儿,现在可后悔?”   “……”   “我做皇帝,一样会封你为太后……虽然,可能是我大楚史上最无尊严的太后。”言罢,在慧妃震惊的目光下,殷函提裙跪了下来,额头触低,漠然道,“这一跪,还你生养之恩,断你我血亲之义。”   说完,她起身,道:“陆侯,我这皇弟意图逼宫篡位,该如何处置?”   “陛下新封,不宜开杀,可酌减废皇子,封阳宁郡公。”   慧妃踉跄着倒退两步,道:“这不可能……菡云你告诉他们,你的诏书是假的,好吗?”   她被自己沉重的裙裾绊了一下,倒去时,看见女儿眼中一片寂灭,轻轻地后退一步,任由她摔倒在地。   “母妃……不,母后。”   殷函握紧了手中的诏书,宛如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慧妃。   “朕名殷函,日后勿要叫错了。”   言罢,在陆栖鸾微微侧身行礼后,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走向那天下之人所仰望的龙椅。   满地钗环凌乱,慧妃仰头嘶声道:“不、你不能坐在那里,那位置不是你的!”   殷函步伐一顿,回神指着瘫坐在御阶下的三皇子,厉声道:“那就让那废物来抢!”   慧妃恍如被冰水浇透一般,而今才发觉,她……从来未曾看清过这个女儿。   殷函冷笑起来:“一胞所出,他连站起来和我抢的勇气都没有,你凭什么以为,他能比我强?父皇之霸业,不该毁在废物手上。”   三皇子像是全然不认识这个胞姐一般,愣怔间,看着他母妃颓然晕倒,而昨日他还盘算着如何对付的女侯在朝臣恨入骨髓的目光下,道——   “送太后回宫,十日内,当好生养病。至于阳宁郡公,关起来。”   连软禁都不是,直接就是一句关起来。   最该说些什么的宋睿指着陆栖鸾,双目赤红,向她走出两步后,脖颈青筋爆出,一张口,便喷出一大口血。   “宋相!!!”   四下的朝臣大乱,正要上前去扶时,早已候了许久的禁军一拥而上,将文臣全数抓住按着跪在地上。   “宋相年事已高,看在明桐的面子上,送回府中休养,余下谋逆之辈,大理寺少卿、御史等,押入死牢,若陛下龙体有个万一,立斩。”   她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要杀人。   “你敢杀我?!你可知我是两朝重——”   第一个被拖出去的,刚一离开视线,门外便溅了一地的血。   陆栖鸾环视四下,道:“谁想做第二个?”   一片惊惧,仍有一人嘶吼——   “陆栖鸾!你今日杀朝臣立女帝,明日便会遭天下之人共讨之,史书上必有你千古骂名!”   那人咆哮间,陆栖鸾自他身侧走过,似无意般,伸出手将他官帽轻轻摘下,送至眼前,又松手任凭那鼎贵簪缨落地,上面镶着的细碎明珠四散。   随后她笑了起来,那笑声比之狂妄,更像是一种压抑后的宣泄……   “趁你们的舌头还在,那就骂吧,至于我,只有一句话。”   陆栖鸾收了笑声,踏出殿外,在迎接雪散云开的第一缕逆光中,那些将死的朝臣们,觑见她权欲入眼,分明面目全非……却又无比妖冶。   “谢尔等千古骂名,为我冕上封疆。”    第96章 木棉女   京城西后街韦家的小儿子有个小习惯, 每天早上天没亮时,他会比操劳的父母先睁眼,然后听见房外的打更声, 才会再度合上眼安安静静地睡过去。   尤其是今天, 正是元宵节,一想到晚上有灯会、有甜甜的酒酿, 而且迟迟没听见有更夫, 韦家的小孩儿便更睡不着了, 在被窝里左一滚右一滚, 直到被衾里的热气跑光了, 他娘朦胧间拍了拍他,这才安静下来。   “闹什么,跟皮猴儿似的……”   韦家的小儿子捂着脑袋小声问道:“娘,今天爹不早起做炊饼吗?”   “今天不做, 明天也不做, 街上到处都有官差在杀人,你哪儿也不准去。”   “可……娘, 今天不是元宵节吗?”   “小孩儿别管了,快睡。”   韦家小儿觉得委屈, 对于小孩来说, 一年一度的灯节是为数不多的娱乐, 现在竟然不过了,心里不免难受得紧。   但小孩儿总是不安分的,屏气听着父母睡沉了, 便悄悄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被冷气冻得一哆嗦,正要打喷嚏,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待喷嚏憋出来后,悄悄看了一眼父母,便套上棉袄穿上鞋,悄悄溜下床去。   ……就看一眼,看看门口去年那个兔子灯笼的摊子出来没有。   韦家小儿这么想着,便出了门,悄悄把房门关上,在院子里搬了只小马扎,垫在脚下往院墙的石窗外面看。   街上一片静寂,连和他们家抢生意的胡饼摊子也没支出来。   小儿有点失望,正准备下来时,忽然听见一声压抑的惨叫。   “我没有谋反!没有勾结三皇子……我是冤枉的!”   很快,那声音便止住了,小儿瞪大了眼,透过石窗的缝隙看见一队盾上雕着长雁的甲士,拖着三五个袍服上绣着锦雀的人,从长街那头面无表情地走过。   韦家小儿猛地缩回了头,却也不敢动,片刻后,听见马蹄声由远至近响起,却又忍不住抬起头,只见窗外一个乌甲的将军从甲士里走出,一躬身,对一个刚刚下了马的冷漠少年人道:“苏统领,皇城中的枭卫已尽数拿下,与其有所勾缠的殿中侍御史及城门郎半个时辰内会全数控制住。我等也去过枭卫府,府中只余下三两府卫,府主赵玄圭与折冲都尉高赤崖都不在。”   另一将领道:“枭卫府的消息总归比我们快,尤其是高赤崖,若不及时拿下,怕他们天明后会掉集金门虎门二卫,最坏就是兵冲皇城,这就麻烦了。”   沉默间,少年人忽道:“右相府搜过没有?”   “苏统领,那可是右相府!”   韦家小儿听不明白,却也心惊肉跳,见那数人为难间,一个骑马的女子自暗处徐徐踱出,在一众面露敬畏之色的将领中淡淡道——   “怕什么,他义妹上门,右相府总不会不开。”   底下的将领小心翼翼道:“可此事若是传了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也是时候该让这大楚知道,龙椅换女帝坐了。”   那面色冷漠的少年人上了马,与那乌金袍服的女人低声交谈了两句,后者略一点头,便离开了。   余下的将领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都从了命,刚要领命行事,有人看见一处民宿宅院有人探头探脑,喝道:“谁人窥看?!”   白亮的长刀出鞘,韦家小儿不禁低低惊呼出声,抱着膝盖蹲了下来,正惶恐地不知如何是好时,又听刚刚那少年将军淡淡道:“百姓家的小儿罢了,走吧,莫耽误正事。”   韦家小儿捂着耳朵缩在地上好久,直到天边的墨蓝向苍蓝色过度,鱼肚白初上时,脑袋上被忽然打了一巴掌。   “你这皮孩子!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母亲的骂声让韦家小儿回过神来,未如往日般逃跑,而是哭着扑进母亲怀里。   “娘……我看见街上有兵在杀人……”   “嘘!”   他娘脸色惨白地捂住儿子,把他抱进屋里,让丈夫锁上门,道:“你都听见什么了?”   韦家小儿四肢这才渐渐回温,结巴道:“我听见……听见一个女人说,咱们大楚要有女帝了。”   他父亲皱眉道:“胡说八道,怎么可能!女人当皇帝,这天下不是乱套了?!”   韦家小儿没敢回话,他看见了的,那女官爷可威武了,连那么多比他爹还壮实的汉子都听她的,女皇帝……也应该有吧。   ……   陆栖鸾上次来时,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带着禁军包围右相府。   枝头的鸟巢已空了,唯余几片干枯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旁侧的谢家仆人,虽未料到竟是这般情状,却也勉强镇定。   “谢公仍在宫中,陆侯重兵拜府,是何来意?”   “我知道他在宫中,在陛下身边,动不得他。”陆栖鸾在门前停下,对谢家仆人问道,“是有外客在府中,我不该来?”   “谢公是侯爷义子,陆侯自然也是谢公义妹,随时可来。”   谢家仆人如是说道,陆栖鸾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听见背后一声兵刃嗡鸣声,一把火银枪破空朝她袭来。   “易门妖人,你终于动手了!”   眼看还差数寸便能取其性命,面前一道乌芒闪过,冷然一双刃上眼清寒,交手间,三寸杀机,逼得杀招反噬,不得不兵退十尺。   右相府里的弓箭手林立而起,两边弓箭手对峙间,被盯上的陆栖鸾开口了。   “高大人,你带枭卫三百,我带禁军一千,打起来不是一时半会能了事的。不妨先解释解释,易门妖人是怎么回事?”   高赤崖眼中凛然,道:“莫要再故弄玄虚了,若非指使易门信徒,你怎能指挥得动禁军?!”   陆栖鸾与苏阆然一样,迅速察觉出他话语间的不对……他们多少察觉到了,有人在暗中操纵一些事,前太子的废立,宫中的逼宫篡位,仿佛都是为了某个目的一步步达成的。   而高赤崖此时却并不像是多在乎龙椅谁属,他在乎的是……有没有同过这件事,把幕后指使的人抓出来。   显然,她这个忽然冒出来,既拥立了女帝又对朝臣大开杀戒的人,成了他锁定的对象。   陆栖鸾没有急于辩解,道:“你先前截断京畿武备,是为了防止易门之人动手?”   高赤崖咬牙道:“天演师,你自修罗寺脱身数年,到底还是回来灭我大楚基业了。但封骨师与招阴师不在楚境,你独立难支,早晚要——”   话未尽,苏阆然将他那沉重的雁翎长刀斜插于地,提了身后甲士一面薄盾,便径直朝高赤崖闪身杀去。   “放箭!”   枭卫行事向来果决,即便是快要伤到高赤崖了,还是毫不犹豫地放箭,但在苏阆然非人的身法下,箭雨的攻击显得极其无力,甚至于最后一支箭还未落下时,高赤崖整个人便被他一击打得人倒飞过去……   一片骇然间,苏阆然走过去将人提起,道:“好好说话。”   “……”   数年前,京中枭卫遭到皇帝下令血洗,枭卫之元身,西秦易门天演一脉,死伤殆尽,其首领天演师被朝廷引出,于府中围杀一天一夜,方才被俘。   朝廷本是要杀他的,上面却觑于他通晓天机之术,剥下天演遗谱,与其本人一道关入修罗寺,交由东楚高僧看守……但数年后,遗谱仍在,天演师却被人劫出,从此下落不明。   寺中的高僧言……天演师脱身前,留下一句话,天地有因果,今日你毁他一门,重一因,他日便要东楚三代而亡。   枭卫因此二度重建,延续前代枭卫之能,监视朝野,其中重中之重……就是追查易门余孽。高赤崖便是主理此事的人,天演师有易骨妖法,且精于天机推演,几乎无人能捕其行踪……直到陆栖鸾的出现。   高赤崖一开始并不以为意,渐渐地却不得不怀疑,她的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或许便是易门。   “……易门要灭东楚,最简单的,便是在储君一事上作妖,因而所有在立储风波间表插手的人,都有可能是易门的门徒。”   “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他们精通揉骨之术,连脸都可能是假的。”   不对,如果所有矛头都指向她这个出头鸟,但其实她并不是天演师的话……那么真正的天演师是谁?   沉思间,廊角一处新芽入眼,虽为雪压枝头,却不见半分折腰。   ——谢公是个仁善之人,纵然知道木棉噬主,却还是为其改了廊角。   他的人和他的诗文一样……永远都有着一种赴死的觉悟。   陆栖鸾脑中的什么东西像是解开了,   ——你想在羊群里证明有一条狼,羊群却不相信、或者不愿相信时,你只能自己披上狼皮,然后把那些已经投向狼的羊抓出来,拧断对方的路数。   ……   天亮了,少有的晚朝,本该是官员偷懒的时刻,此时的宫门前,却严阵以待了许多人。   他们下了马车,满脸忧愁,俱都沉默不言,直到宫门徐徐打开,一人带着满脸惊慌地徐徐走出时,那些人才愕然围了上去。   “谢公!听说公主软禁了太后篡位,可是真的?!”   “谢公、这……女帝登位,大楚必定覆灭,我等该如何是好?!”   谢端眸中前所未有地清醒,一一扫过那些人焦急的面庞后,唇角淡笑浮起。   “那诸位可有同道者,愿与谢某同奏陛下寝宫,放出三殿下,以正乾坤之朗日?”   “我愿同往!”   立即有人这么喊道,随后十来名官员同时应声,随着谢端走入宫门,待宫门徐徐关上后,有人愤愤不平道:“下官乃是宋公门生,那妖妇竟将宋公逼得吐血濒死,只要谢公一声令下,下官愿意鞍前马后,为皇室正名!”   “这位大人。”谢端忽然开口,点中了他,有深意地道,“宫中消息闭塞,禁军与枭卫又是嘴严的,还有诸位走在前面的大人们是怎么知道……宋相是被那‘妖妇’逼得吐血濒死的呢?”   宋相还在太医院诊治,他们至多听了继位的是女帝,不可能知道宋相是被谁逼成这样的,除非……是易门的人告诉他们的。   “谢公……”   “想必在座的私下都听说了,也认同易门匡扶社稷之事,却都未曾见过真正的天演师。”在那些人骇然的目光下,谢端平静道——   “我便直言吧,易门天演师,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逻辑有点复杂,简单地说,老叶想找小鸟儿让她做靶子,吸引走枭卫的集火,但他自己藏得太深不愿意暴露身份,下面的人只知道有天演师,却不知道天演师是哪个,很容易被误导走。   两份继位诏书都是老谢写的,他更像是在幕后操手的人,一旦自认是天演师,哪怕只有一个时辰让他们相信了,那易门就赔大了。 第97章 伪邪   “……事情便是如此, 陆侯率禁军抓了朝中权臣,封锁皇城。”   “禁军怎么可能听她的?只要诏书一下,就算皇帝一时鬼迷心窍, 下了相同的诏书, 禁军也该拥立皇子才是。”   “早告诉你莫与宗主打赌,你又赌输了。”   枭卫府府主的官邸总是冷清的, 但今天不同, 三五人正在府中, 看他们的衣角, 官职有大有小, 此时却都恍若无贵贱之分一般,激烈争论着。   争执未果后,这些人又纷纷转头去看窗边拿着一块糕点碾碎了喂食贪食鸟儿的慵懒男人。   “当日我们都说杀,是宗主偏要留下这么个祸端, 要以其为帜, 引走朝廷调查我宗的注意。可说到底,是在她还是一个小小女官的前提下……而现在, 她已经手握重兵了,和谢端一样乃我宗之敌, 宗主还要执意留她吗?!”   手边的雏鸟啄食了糕点后, 只在窗棂边四处乱蹦, 待叶扶摇伸开掌心时,雏鸟拿尖尖的喙轻啄两下,却又忽然感到了这只手异于常人的寒凉, 不禁打了个哆嗦,抖着羽毛飞远了。   叶扶摇徐徐收回手,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不必揣测太多,两份诏书都是谢端所写,文人惯会做文字游戏,宋睿被骗不意外。陆栖鸾送女帝上位也是大势所趋,正是皇帝想看到的。”   “谢端明捧皇子,实推女帝……是何时开始筹谋的?”   “不知道,可能是昨天。”一句话说得周围门人面露愠怒,叶扶摇又道,“他是个罕见的聪明人,把两份诏书做得这么像,等到诏书核对时,陆栖鸾便会知道他的心意,继而误会消除……想与她心有灵犀,我又岂能如他所愿?”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脊背发冷,起初听他说要去烧陆府,还当他是疯了,做这等无聊事,而等宫门一落,宫外双亲陷于火海,谢端又不允枭卫放行,谢端打算全身而退的后路直接被切断,此后二人互为仇敌。   时间、时机,都掐得这般准……   赵玄圭自然没有兴趣关注陆家的生死,而是道:“那如宗主所愿,如今陆栖鸾携从龙之功在京中大肆清理朝臣,无论宋党谢党一并开刀,可会如宗主所言,令东楚就此衰微,三代而亡?”   “不好说。”   “那谢端如今势有衰弱,我等可否乘胜追击,一举削除东楚砥柱?!”   叶扶摇摇头道:“你们是见他党羽被陆栖鸾剪了,就以为他翻不出什么浪来了?”   “……”   “文人能作的妖,花样最多了。”   其他人不解,直至窗外飞来一只信鸽,落在架子上,赵玄圭起身解下鸽腿上的密信,匆匆览罢,面色极其难看。   叶扶摇随意道:“说吧,他作了什么妖了?”   “他说……谢端说,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演师,我们之前布在朝中的钉子,信错人了。”   ——很好,他是自己堕了泥潭,也要将他们经年布局,一并拖进土里埋葬。   ……   “爹,什么是天演师?”   “别问,听着便是。”   年轻的官员在朝臣的尾列轻声相问同朝为官的父亲,却遭到了父亲的斥责,不免有些委屈,待看向芝兰玉树一般的谢公时,不免心中一叹。   他幼时极为尊崇这人,他所有的文赋诗篇,皆倒背如流……而当他入朝时,却见垢尘污玉,灵凤啄膻,世间悲事万千,唯此令文人扼腕。   “诸位定是觉得面前之人贪于权谋,不止背叛清流,还要将昏君扶正,以此掌控朝纲,可对?”   阶下众臣,无人敢答,他们避忌于天演师这三字。单一个谢端已是够难应付了,再加上他是天演师……如今宋睿昏迷养病,怕是除了那扶了女帝的陆侯,已无人能阻他了。   “谢公慎言。”   “诸位是如何看谢某的,谢某心中一片清明。如今大楚正值龙腾之世,诸位皆担忧新主昏庸无能,使得权臣犯上……抱歉,诸位大人忠君爱国,这般拳拳心意,虽让人钦佩,却未免太看重殷楚之皇室了。”   “你——”   “皇室能出明君,也能出昏君。而臣子中,无论君上如何昏聩,到底还是会有二三直臣,匡扶社稷。”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在其中数个脸色难看的朝臣中略一停顿,他又道,“我在此有一问——谢无敬比之殷楚皇室,如何?”   “谢端,你怎敢这么说!”   “这位大人不知,余下的,当与易门中人有所共识了,可对?”   余下沉默不语的、占了大多数的朝臣愕然相望,有人颤声道:“谢公怎么知道……谢公就是天演师?”   有人忍不住了,怕没见过天演师的朝臣为之蛊惑,高声道:“谢公既然自称天演师,也该知道易门与我等说了些什么,可对?”   谢端看着那人,不缓不急道:“改帝制架空皇权,发能臣之能,尽武将之勇,以此防下代昏君继位,乱东楚朝纲。”   那人脸色剧变,愕然看向他……他能肯定,这些话作为主要说辞,除了对几个朝中重臣说过,从未对外人提起,他们也派人日夜监视了,确定绝无外露,他是怎么猜到的?!   那人想不通,而常年为易门活动的朝臣们却是纷纷意动……甚至于有一丝狂喜。   架空皇权,前代所未闻,若非天演师一直不露面,他们又怎会考虑到现在?东楚这么强的大一统势头,凭什么让一个只会打马球的昏君败去了?   有一名老者一揖到底,颤声道:“若蒙谢公提携,虎门卫愿效鞍马之劳!”   只要朝纲把持在有能力的权臣手里,昏君怎么昏都行。宋睿老迈又沉迷邪佛,手下的人阳奉阴违早已腐败,无力领导朝野,而谢端的能力绝对足够接过皇帝的担子……   不少人想到了这一点,而真正的易门中人,脸色铁青,硬着头皮道:“单凭这点,谢公如何自认为天演师……那可是西秦人!”   “西秦出身之上代天演师已身故多年,我为此代,乔大人如此笃定,莫非知道上代天演师魂归何处?”   那人语塞,他知道宗主不可能在此时就现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端三两句话把他们争取了多年的朝臣……全部划入麾下。   要快些告知宗主!   但这是皇城,且正当上朝时,正困于无法脱身时,宫门外走入一乌袍武将,本是神色肃穆,待近前后,面色便归于冷静,甚至还露出半个冷笑,对谢端抱拳道:“赵某见过天演师。”   “赵府主,来晚了。”   赵玄圭寒声道:“没想到谢公高洁,竟做出这等祸乱朝纲之事,易门乃是我枭卫通缉多年孩子叛逆,谢相公然自称,是想与下官去枭卫府小聚吗?”   他身后并无别人,只身前来,映在谢端清寂的眼底,略略浮现出一丝失望,但仍然尔雅道:“赵府主,易门之通缉令乃太上皇所下无误,但自一门被涤净后,当按律收编余支,同样也是陛下之令,枭卫为陛下办事这么多年,要在此节上纠缠吗?”   东楚有律令,江湖门派被朝廷镇压后,门中愿被招安者,当优待之。   赵府主自知说不过他,阴着脸沉默片刻,眯起眼道:“诸位要见陛下,何不等东沧侯来,一并觐见……哦,我却是忘了,东沧侯养父母,刑部陆大人的门庭,昨夜失火。可惜谢相为国大义,禁止出入,陆侯可是急得很,听宫门的戍卫说,险些撞死在宫门后,可有此事?”   “……”   下面的朝臣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他们本以为陆栖鸾先前是谢相一党,谢相待她有提携之恩,若是出了这样的事,二人岂不是就此反目成仇?   忧思间,宫门处再度徐徐打开,赤甲禁军潮水般涌入,每个人都面带杀意,愤恨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怎么回事?”   朝臣们认得那是禁军,可接下来的一幕让人瞠目结舌。只见禁军后,十数辆囚车,关着奄奄一息的官员,自宫门外驶入皇城。   ……皇城进囚车,开国以来从未有过这等事。   “那不是金门卫的骑都尉……还有虎门卫的副统领?!”   还等着看陆栖鸾被收拾的人都傻了眼……如果金门卫和虎门卫的将领都被抓了,那只能说明在这个京城里,没有任何军力再能与她相抗衡了。   愕然目光中,宫门外一人,径直朝他们走来,神色淡漠却让人不得不畏惧于她那濒临爆发的怒意,待到了近前,压着怒火讽刺道:“我大楚的京畿防卫,半数落于西秦之手,诸位还在争君位谁属,好悠闲啊。”   “陆侯这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看向谢端,凝视了许久,才道:“谢相,或者我该称你为易门之主,身在南疆,心却在朝中,这些年,收买架空京畿武备,不就是为了夺储之时,一并夺国,可对?”   赵府主目光古怪起来,道:“陆侯的意思是,谢相早有心思谋反?你所带来的这些,俱都是人证?”   “殿上说话。”   陆栖鸾未多言,漠然朝殿中走去,与谢端错肩时,低声道:“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谢端的目光依然平和得宛如初见一般,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却又退了一步,看着她微笑道——   “我约你西山桃花,你却心在鲜衣怒马,如之奈何?”   作者有话要说:   老谢其实不亏,他是个会随波变动的人,只是觉得小鸟儿更合适更像他年轻的时候,才选择了对自己狠。   如果没有小鸟儿,他就是个和老叶一样妖的家伙。 第98章 山不容二主   “小姐, 备考的书我给你偷偷带来了,先吃点东西吧。”   宋府内宅近来不安宁,丫鬟仆人们都在私底下议论, 小姐疯了, 竟敢正面与长辈顶嘴。   宋夫人大怒,勒令吧宋明桐关起来, 大骂她读书读傻了竟敢忤逆长辈, 将她备考的策论书籍统统搬走。   直至次日, 她身边的丫鬟才偷偷往宋明桐闺房里塞些书进去。   “燕儿, 我没事, 你把书拿来就回去吧,别让娘发现了,又要罚你。”   燕儿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搓着手道:“婢子被罚是小事, 春闱就剩下两个月了, 耽误了这么久,咱们虽然不抱指望, 但考个三甲也是好的。”   宋明桐笑了笑,虽说祖父与谢相在朝中明争暗斗, 但她每次寄给谢府的策论都认真批复了回来, 一开始让她隔两日送一篇策论兼小诗时她还不情愿, 后来便慢慢为这座师的文采折服。尤其是诗赋,谢端的诗文旷达潇洒,连日拜读思索下, 竟也将她闺中女儿气去了七分。   其实,她是有把握的,只是说出来谁也不会信。   “三甲不够呢,我想入一甲。”   燕儿此时也不阻拦她了,道:“对,只要小姐真的考上了女翰林,夫人也不敢说什么了……不过小姐可要抓紧了,夫人说今年清明后就打算把您许出去,早上已经见过右仆射家的二公子了。”   ……他们就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吗?连春闱的机会都不愿给她。   宋明桐咬了咬下唇,眼底的神色再度坚定起来,铺开纸张,正要提笔再入题海时,门外突然一阵喧嚣,嘈杂的人声传入,随即陡然沉寂下来。   “外面是怎么了?”   燕儿走到门外踮起脚尖打望了半晌,也并未看到什么,疑惑之下出了宋明桐的院落,躲在廊角看着五六名朝臣也来了府中,听了他们在屋外争论了许久,随后让出一条道来,待看清他们中间搀扶着的人时,脸色瞬间惨白。   燕儿捂着嘴一脸惊慌地跑回去:“小姐……相爷在宫中急怒攻心,被抬回府里了!”   宋明桐猛然站起来,道:“那祖父可有大碍?为什么是急怒攻心?宫中出了什么事?!”   燕儿连连摇头:“我不知道,就看见好多平日里来往的大人,说什么牝鸡司晨大楚将亡……还要发急报给六州刺史,让他们入京勤王什么的。”   手中墨笔啪一声落在纸上滚出一条墨痕,宋明桐起身便朝外走去。   “小姐、小姐!夫人不是说让你禁足——”   “国乱当前,家规可废之!”   燕儿怔怔立在原地,不知为何……她觉得,她家小姐,再也不是长辈一句话就关得住的人了。   宋明桐一路穿过回廊到了祖父的住处,还未走近,便听见那些朝臣们一声哀叹。   “大楚女祸起了!我早说了,让妇人掌握兵权,必有后患,陛下偏偏不听!”   “陆学廉教出来的好女儿,不止挟兵逼宫爪捕百官,还立公主为帝……这、这这成何体统!”   “可如今宋公被气得昏迷,那谢端又在朝中作乱,我等该如何是好?”   那些官员垂头丧气,见宋明桐站在不远处,面上神色震惊,便道:“侄女,你可算来了,快进去照顾宋公,若宋公缓过来了,就请他指示我等接下来该如何做吧。”   此时里面的大夫出来了,听了他们的话,摇头道:“诸位大人,相爷急怒攻心,虽无性命之危,但一时半会也醒不来,为相爷贵体计,还是服些安神药汤让相爷好生休息吧。”   外面的官员面露难色:“我等素来以宋相马首是瞻,如今陆侯血洗朝堂,若无宋相庇护,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宋明桐终于明白过来事情始末……公主称帝了,还是陆栖鸾送她上的御阶!   若是数年前,她该与这些官员一样痛斥,可现在不同,她了解三皇子的暴戾无能,若是换做公主……她与公主幼时虽有矛盾,却并不讨厌她,有时甚至有些感叹若她是皇子该有多好。   现在,一切都成真了。   微妙的兴奋暂时麻痹了理智,宋明桐敛眸上前,问那官员道:“明桐在家中,不知是陆侯做了什么,让祖父是急怒至此?”   “陆侯立女帝还在其次,相爷是气我等被谢端摆了一道,天知道我等为三皇子称帝费了多少心血,却因谢端一真一假两道诏书之故付诸东流,相爷这是在担心女帝当朝,国乱必生啊!”   另一人冷哼道:“依我看,还是急发兵书,宣江宁寿越四州驻军兵发十万,入京勤王,救出三皇子为上!”   他一言得到不少人赞同:“吕大人说的对,陛下先前令三皇子听政监国,定是意在三皇子的,我等臣子自当为君赴难!”   “且慢!”宋明桐出声拦阻,拱手向他们一礼,道,“诸位大人为家翁、为朝廷鞠躬尽瘁,明桐甚为感激,但明桐以为,此时发兵书调地方军入京,委实不妥。”   她说话字正腔圆,让那些官员纷纷目露惊讶:“宋小姐,可不调地方军,我等又拿什么来抗衡陆侯呢?”   宋明桐道:“诸位大人可想过,若地方军当真入京了,他们要听谁的号令?”   “宋相若在,自然是听宋相的号令,如今宋相这般情状,看来只有听虎符的号令了。”   宋明桐追问道:“虎符现在在谁手里?”   所有人语塞,虎符,自然是在东沧侯手里,而现在的东沧侯嘛……   那些人面露后怕之色:“还是侄女敏慧,老夫险些犯下大错!那依侄女看,我等现在该如何是好?”   宋明桐见他们冷静下来了,道:“诸位叔伯都是为国为民之良臣,如今只不过是不满陆侯杀戮朝臣,恐将祸及己身。这样,我与陆侯曾有交游,愿一赴侯府,为各位说项,各位看这样可好?”   就在这些人态度有所软化时,外面突然走来一个陌生医者,罕见得提着着药匣,从进入人群视线起,就一直保持着一种令人看了发冷的笑。   “在下枭卫府军医叶扶摇,乃是赵府主介绍来的……能否给在下两刻钟,两刻钟后,还诸位一个一如往常的宋相爷。”   ……   殷函幼时总想着爬上大殿的龙椅上瞧瞧,她总觉得,父皇每天都坐在这里,这定然是一把世上最舒服的椅子。   可周围的所有人都告诉她:你不能碰,那是禁忌,它可能属于宫中任意一位皇子,但绝不会属于你。   而现在,她坐在了这里,尽管仍然有人斥责她,让她下来,但无济于事。   这张龙椅并不舒服,它是一件冰冷而精美的物件,身后狰狞的龙目正盯着她的脊梁,使得她不得不挺直了身躯。   但这都是值得的,因为令她感到舒服的,是下面敬畏着的、同时也腥风血雨的众生。   “末将没有勾结易门!谋反的是你……是你假传诏书!其心可诛!我要见陛下、陛下会还我公道!”   下面被捆作一团的武将犹在叫嚣,待旁侧立着的女侯将一本账册拍在他脸上时,他才满脸惊慌地收了声。   “你可莫要忘记了,本官可是枭卫出身,你那点往来……本官这里一清二楚。”   陆栖鸾神色冷冽,抬眸望向对面的谢端,道:“谢公私下与京城武备约定若夺储不成便要金门卫、虎门卫动手逼宫,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谢公该如何解释?”   谢端丝毫不见慌乱,道:“一者,枭卫府之证据,真真假假,不足取信。二者,陆侯言易门勾结朝廷命官,意图逼宫……可如今所谓勾结的金门卫与虎门卫并无动向,反倒是陆侯,一转眼便手握重军,纵然问出来,也不过是屈打成招罢了。”   陆栖鸾凝视谢端片刻,目光移开,道:“诏书乃陛下所下,女帝既立,便绝不容叛逆横生。”   “陆侯清洗朝堂,难道以为,朝中还有叛逆者?”   他说得像是一位私塾的先生在对学生循循善诱,让她说出……她眼中映出的那个人的名字。   陆栖鸾有很多话想问……问他是不是当真要以污名留于世,再无清骨出尘。   “朝中之逆臣,谢……”   “陛下、陆侯!”   禁军的薛统领从殿外匆匆踏入,对殷函一拜,道:“宫城外金门卫虎门卫正在集结,快要兵指皇城了!大喊宫中有妖孽,要扶正王储!”   陆栖鸾凛眉道:“那两卫将领均在殿中,是谁调的?枭卫?”   薛统领道:“不是枭卫,是宋相调的!”   “可他不是……”   “也许是缓过来了。”谢端淡淡道。   陆栖鸾眯起眼,回头对殷函道:“请陛下下旨,令臣带领禁军剿灭叛臣贼子!”   殷函心中一跳,看见陆栖鸾目光依然坚定时,心中微定,道:“请陆师扫除奸佞,为朕稳坐江山!”   送了殷函去太上皇养病的宫殿后,陆栖鸾便被将领们围了起来,挨个指派了守城任务后,待大殿中的人散去大半,陆栖鸾要离开时,身后飘来一句。   “宫外危机重重,何必呢。”   谢端本是不会过问这些的,他知道陆栖鸾做事稳重,却又莫名想说,便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陆栖鸾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甚至于有些不敢去面对谢端的目光,敛眸道:“在朝中行事,何时何地不危机重重……”   “有我。”   视线被打断,谢端看见一个少年将军横在他前方,冷冷斜视了片刻,回头对陆栖鸾道:“那两卫能调度的加起来不过万人乌合之众,我再调两千雁云卫,可镇压。”   “好。”   陆栖鸾快步走出数步,待身入檐外的风雪中后,又定住了脚步,对谢端说道:“我走了。”   眼底倒映出她发上象征权位的金翎,谢端又一时想不起,她的眼睛起初是生作什么模样了。他笑了笑,转身踏入深宫的黑暗中。   “保重。”   ——我走了。   ——保重。   愿你功上枯骨,负我锦绣文章。   ……   三皇子抱着膝盖,眼中充血。   窗外的侍卫来来往往,似乎能看见他们手中的长戈,随时会突破那一扇薄薄的窗。   很快,门打了开来,却并未如他想的那样,既没有人杀他,也不是那个下令将他关起来的陆侯。   “三殿下,你怕吗?”谢端立在门外淡淡问道。   “谢相救我!”   恐慌与畏惧让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找不到感情的落点,直到谢端的到来,仿佛让他看到了希望。   三皇子冲了过来,抓住谢端是袖子道:“快带我走,这里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去封地、去南都,去哪儿都好!再待下去殷函就要把我杀了!”   谢端微微摇头,道:“三殿下过虑了,女子称帝,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殿下可听见宫外的吵嚷声了?”   三皇子隐约听到一些,却并不确定,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宫门外是来接你的勤王军队,我们上城楼去,让他们见一见未来的帝王可好?”   他的语气几乎可称得上是温柔,三皇子呆呆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出宫门?要上那么高的城楼?”   “因为要让天下人都看见,真正的天子是谁,好吗?”   他的温雅与气度太过惑人,三皇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随即找回了他被压在恐惧下的愤怒。   “就听谢相的,等勤王的军队看见我、我就让他们把殷函这个敢抢我皇位的家伙碎尸万段!让那些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真命天子!”   “殿下说的对……”谢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眼底压得极身的不忍沉没无踪,低声道,“江山不容二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的收场,大家应该能猜到了。   1.谢端是最狠的人,他的狠不是对于权谋,而是对他自身原则与本性的扼杀。   2.要他去杀人,去亲手杀一个孩子,是对他道德感最大的折磨,但是他又克制住了,和之前许多次一样。   3.他想要的谢幕本是醉中趁水捉月而亡,却又为沉默而弥坚的爱情绊住了脚。 第99章 愿与残躯烬此夜   暮冬的帝京最是寒冷, 风卷起雪花沉沉地压在檐上,随着檐外密集的甲士走动,稍稍融化, 顺着瓦缝汇在檐下的冰凌上, 待到辟邪的福字瓦片再也承受不住冰凌的重量后,便随之落在地上, 摔得粉碎。   踩过碎瓦的甲士没有心思去检查是否有石刺扎在鞋底, 甚至连背上几乎要结冰的冷汗都没有在意, 而是随着前面那辆首辅的马车, 望向一街之隔的宫门……   此去胜则从龙, 败则谋反。   “宋相不是文臣吗?我们虎门卫为何要听他的?”旁边同伍的甲士低声询问。   “小声些!大统领都被宫里那个带着公主篡位的女侯抓走了,只能听首辅的了。”   “我可从未见过宋相指挥文臣……”   确实如此,宋相数十年来一直为文官之首,便是有必要的军务, 也会交由随同的武官处理, 从未亲自对军队下令。而现在,看他调兵遣将如此熟练, 一时间令金门卫与虎门卫的部将惊讶非常。   说话间,金门卫与虎门卫的甲士已包围半个皇城, 堵住东西南三门, 只待宋相一声令下, 便要杀入皇城勤王。   宫城楼上的禁军严阵以待,城楼下的两卫似乎并不想马上开战,派了一个金门卫的将领策马上前, 高声喊道——   “东沧侯陆栖鸾挟持陛下与储君篡位,十恶不赦!尔等禁军若还顾念京城妻儿老小,速开宫门献出叛臣贼子,让我等扶正乾坤!”   禁军的薛统领在城头面色冷然,朝城下喊道:“陛下诏书已下,新君登位,你两卫还是莫听叛臣号令的好!”   城下金门卫骂道:“你等假传圣旨,还要污蔑宋相!大楚岂能有女帝之说!”   薛统领怒不可遏道:“诏书便在宫中,孰真孰假,可要本官宣读给天下人听?!”   禁军有诏书在手,金门卫的将领到底无凭无据,求助般望向身后的马车,片刻后,旁边有人卷帘而起,露出里面苍老的宋睿。   此刻他精神矍铄,除了闭着眼外,丝毫不见之前病态。   “莫拖到雁云卫与禁军汇合,争执无用,若禁军底气十足,请陛下一见。”   那金门卫将领得了这句话,昂首叫道:“诏书既然是陛下所下,那就请陛下出面,你若不敢让我等觐见陛下,造反的定是你等!”   薛统领咬牙,道:“陛下为贼人所害,正在解毒关头,岂能到宫门处来?!”   “我看你禁军就是心虚!好一群叛臣,终于承认篡位了!”   嘴上占了风头,金门卫将领回头道:“金门卫虎门卫的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随我等杀入宫中,救出陛下!护大楚正统!”   话音落,山呼还未起前,城门正门徐徐打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推了出去,他身后,沉着脸的陆栖鸾,缓缓步出。   只身对千军。   “大统领——”   只见那原本该是金门卫大统领的人,面上人皮,仿若面具一样被撕下一半,半张脸还是他们熟悉的顶头上司,另外半张脸,却仿佛是个陌生人。   金门卫的部将们面露骇然之色。   “大统领,你——”   “金门卫大统领屈德安,太御三年五月,因战事调至塞外,途中遭山匪劫杀,边军连日搜寻无果,十日后只身而归,言行不同于以往。”   陆栖鸾说完,城头一张张写满屈德安密报的纸张飞落下来,张张俱是其被偷换后,种种古怪言行的拓版,且盖有枭卫印鉴。   金门卫的将领本能地要反驳,却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这半面人究竟是谁。   “陆贼……陆侯,你从何处得来此消息?!”   “是我!”   城头上又出现一人,众人抬头望去时,却见是枭卫府的高赤崖。   “高都尉,你不是被雁云卫抓去了吗?”   “一群蠢货!”高赤崖愤怒非常,“京中半数武备,朝中各部文臣,尽皆被易门所趁!看看你们身边的同僚,皮下可还是其本人否?!”   两卫大乱,慌乱见凝视左右,一片骇然。   “成何体统。”   武官们听见马车中宋睿出声,纷纷一静,道:“宋相,这如何是好?”   马车中的宋睿睁开眼,道:“此贼所言,俱是琐碎内政,待勤王后,自可逐步清理朝纲,切莫中了她拖延之计。”   金门卫的将领心中一定,道:“宋相说的对,妇人为地,岂能做天?无论三殿下与公主,皆是一体同胞,只要我等入宫一劝,对公主晓以大义,便能兵不血刃稳我大楚皇统。”   旁侧虎门卫的将领高声道:“陆侯,你既愿只身而出,我等还念你有回头之意,速速让开,让我等进宫吧。”   陆栖鸾盯住宋睿,不退反进。   “诸位说的好听……只不过宋相,你可当真是宋相本人?”   宋睿身侧的官员怒道:“放肆!怎能怀疑相爷!”   “为何不能怀疑?说来也怪,虎符分明在本侯手中,金门卫与虎门卫何以听一文臣号令?莫非尔等之中,还有与假扮宋相之人一门所出的妖人?”   一句话说得四周之人脸色铁青,陆栖鸾又道:“陛下之毒已解了大半,你等若怀疑诏书真假,自可随本侯觐见陛下……不过在此之前,可否让本侯一见,宋相的面皮,是真是假。”   “……”   她都说了允许他们觐见陛下,武官们也没有话说了,倒是诧异地向宋睿看去……难道宋相爷被人假扮了?   马车里的宋睿忽然冷笑一声,正欲说话,忽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城楼右侧,目眦欲裂道——   “谢端!你带三殿下出来想做什么?!”   旁人不知,宋睿却猜到了……   城楼边上的禁军没能听得清,也不敢拦一个皇子和一个首辅,躬身道:“谢相,城楼高险,若带着殿下令城下退兵,还请小心。”   “有劳了。”   跟在谢端身后的三皇子愣愣地追了过去,问道:“谢相……不是唤军队进宫让我做皇帝的吗?为什么和他们说是带我来退兵的?”   谢端声音温淡道:“禁军已落入陆侯之手,若不这么说,又岂能让殿下上来?”   三皇子稍安,道:“还是谢相想得周到,若本宫得了兵权,就先杀了那个胆敢犯上作乱的女官!把她的虎符交给谢相!”   谢端轻轻摇头,道:“臣一介文人,不通军事,殿下看重了。只愿殿下此去后,令山河清晏,余愿已了。”   言罢,他走上城头,城下千军静肃,唯有宋睿,大声呵斥——   “谢端!你疯了吗?!带储君走!”   “那日相晤,谢某曾问过宋相一个问题,说,史上何以少女帝而多男皇,宋相言,男子为天,天在上,地在下,乃乾坤正理。吾当时亦以为然……今日却偶得一解,请宋相指教。”他拱手一礼,对一脸懵懵懂懂的三皇子招手。   “殿下,来。”   等到三皇子走至城墙边时,宋睿怒极,道:“禁军!快拦下这疯子!勿要让大楚亡于他之手!”   ……要怎么才能让天下人接受一个女帝?那就只有……那就只有为天下人减少选择了。   陆栖鸾愕然望去,猛然醒悟……他要把自己的后路彻底断了。   “禁军,去抢下三皇子!!快!!”   她一声令下,回头便冲回城楼内。   ——不行、不行,你做什么都好,只有杀皇子不行!杀了皇子就再也没有人能救你了。   苍然的天光入眼,还差一步便能踏上城楼时,宫外一阵可怕的惊呼传入耳中……   陆栖鸾停住了,随后麻木地走上城楼,踏入积满了深雪的城头。   寒刃林立处,他立在雪中,目光清寂,见了她,回首微笑——   “这就是我还你的海清河晏……我走后,愿君踽踽独行,代我残躯,烬此长夜。”   ……   太御五年初,皇城夺储宫乱,易门祸乱朝纲暴露,右丞相谢端自认为罪首,杀害三皇子。太上皇丧子,悲恸非常,传位与皇女殷函,改年坤临。   太上皇念谢端有师长之谊,下旨令其禁于府中,着东沧侯于二月初,将其赐死。   “陆侯,请吧……下官提醒一句,毒酒是真的,枭卫就在看着,若陆侯有意徇私,枭卫便会着即代陆侯行刑。”   内监看似友善地提醒着,他知道这是太上皇要看这位新的能臣的态度。   “……我知道了。”   黄泉酒入手,并未如想象中那般轻,陆栖鸾提着那酒,以一种刻意放慢的步伐走过谢府的回廊,不多时,便见到了这府邸的主人。   他并未如往常那般在池边观鲤,而是随意地倚坐在廊柱处,抬头看着他面前那株疯长的木棉树。   还未至春天,这株木棉又长高了,连一冬的雪夜压不倒它,伸展的枝头便不知何时顶掉了檐上的青瓦。   陆栖鸾看见他手边无酒,只有一只白玉杯,眼中一暗,将毒酒背在身后,走过去道:“这树都长得这么高了,还不修剪吗?”   “坐。”卸去了相印,谢端仿佛又回到了隐居时的随性,待陆栖鸾在他身侧坐下后,眉眼温和道,“我最喜它耀武扬威的的模样。”   陆栖鸾默然,待他伸手来取毒酒时,她按住了酒壶,道:“昨日,舟隐子并你在崖州的几个友人进京了。”   “哦,那他们可曾为我这罪臣撞宫门求情?”   “没有,只是纠集了一大群文人,一边狂饮酒一边写诗骂你。”   谢端轻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指依次掰开,将那酒壶握在手中,斜斜斟下,道:“许是我先他们登仙一步,他们嫉妒我罢了。”   手指僵硬地抓紧了袖口,陆栖鸾哑声道:“人间这么好,何必要走?你大可以假死、可以如那易门妖人一样改换形貌,可以——”   谢端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树要生新芽了,小声些。”   “……”   玉杯在指间微微转动,待酒香溢出,谢端道:“我寥落半生,写的最多的诗文,既非报国豪情,也非寄情山水,而是赋于己身的悼亡诗。”   “……为何?”   “你应知我父乃隐者,先帝招安时,他见族人尽为殷楚所杀,既不愿为名利所污,也不愿累及妻儿,是以赴死。”   他说话时,天光正破云而出,从木棉的枝间透出,落在眉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家父是个懦弱之人,虽然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却不容半分红尘扰心。我年幼时受他训教,也有他几分形神……是以你当日拉我入泥淖时,我是分外不愿的。”   烈酒入喉,谢端将玉杯反扣于地,假寐道:“可见你殷殷相求,像我尚年轻时,求我父亲留下时一般模样,我便想,若当时父亲留下了,我又该是何种面貌。总不至于如今时今日一般,日日夜夜,都在等一段最合意的韵脚。”   ……你不知道他徜徉山水间时,竟是在思虑遗作的遣词。   她带回来的,是一个自以为将死之人,徘徊在悬崖上,却不知为何,随她回到了炼狱般的人世间。   ——他到底是没能像父亲一样,干干净净地离开。   “那你现在为何不愿等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你在……我可以倦了。”   他想种一树木棉,延续他压在心底的,年少时的山河悲愿,有幸的是他遇见了,不幸的是……她生他已老。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什么都不说清楚,什么都要我猜……我讨厌你,你知道吗?”   “我也讨厌你写的诗,讨厌你什么都想在我前面。”   “我这个人狼心狗肺,明天就忘记你了,夜里也不会梦到你的。”   “……你骗我。”   陆栖鸾想不出更多的细碎的话语了,眼前的木棉树上,最后一线霜白也消失后,她收住了声。   梢上绿茵映入眼眸,陆栖鸾推了推身侧已入长眠的人,触及到他微冷的手背,又缩回了手指。   “……你看,木棉生新芽了,等花开了,我们再回来看好吗?”她笑着,眼睛却在说谎。 第100章 燕归来兮   由冬到春总是过得极快, 转眼间,已是人间四月,花开满帝京。   朝中显得比任何一年都清寂, 右相已不堪提, 左相见皇子被杀,怒极攻心在家中养病, 下面的百官群龙无首, 硬生生拖了两个月, 才把陆学廉的调任书批了下来, 即日起便要调至湘州去。   “……府中还有军务待处置, 我就送到这里,梧州想必已接到了信,去了便有接应,祝二老路上平安。”   陆母略有失望, 连连叮嘱, 一旁陆学廉倒是理解的,对一个人前来送行的苏阆然道:“栖鸾身上的担子重, 就不告诉她了,往后还要托你好好照顾她。”   “陆大人放心, 春闱在即, 她的担子会轻一些。”   女帝临朝来得突然, 加之陆栖鸾作为帝师,又是个女侯,朝中有一半不能接受的老臣便开始罢起工来, 不约而同地告病,尤其是户部、吏部、礼部,陆栖鸾去拜访时,一片空荡荡,连衙役都睡着了。   他们罢工耍脾气,但国事却是迫在眉睫,朝中的奏折堆成了山,陆栖鸾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一连在宫中忙了五六日,才把大楚境内的春耕水利和官吏考核的事情定下来。   比起陆栖鸾那边,苏阆然处理的军务更加冷峻些,搜查易门余孽,当真还抓住十来个,据说他们的家眷当天都崩溃了,竟不知枕边人早已非本人。   更有一些官吏,还未查到他们头上,人便神秘失踪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发现……那易门余孽遍布朝野,多到令人头皮发麻。   送走了陆父陆母,苏阆然便打算去宫中找陆栖鸾,商议是否要对嫌疑最大的枭卫府主赵玄圭动手,路过宋相府邸时,发现墙那边一阵喧闹。   宋夫人正气急败坏地用鞭子痛打一个丫鬟——   “让你带坏小姐!读什么书,你以为你一个奴籍能考状元!相爷是倒下了,但宋府还有主子当家!什么破书,扔了!”   丫鬟哭着蜷缩在地上:“夫人息怒、燕儿不敢了!燕儿再也不敢了!”   墙里丫鬟的哭喊挣扎着,苏阆然本来不大想管这事,忽然见墙头有人丢出来一本书,苏阆然反射性地接在手里,一看书皮写着《太御女宦外传》,有点愣。   这不是坊市里还没上架的……   那边宋夫人抽够了,把马鞭摔在地上,尖声道:“别庄的那个王瘸子不是想要她吗?今天就把她送到庄子上去配给王瘸子,省得这贱人多嘴找小姐抱怨——”   周围的仆妇刚把燕儿捆起来,背后的墙忽然轰地一声塌了下来,吓得仆妇滚倒在地上。   宋夫人被滚落的转头砸痛了脚,愕然间望见是雁云卫的一个少将军,脸色瞬间青了下来。   “你……你有何贵干。”   苏阆然面色淡淡,在外人看来颇有几分像是来找碴的,问道:“这书是宋夫人的?”   ……该不会是本反书吧。   宋夫人头皮发麻,忙指着燕儿道:“是这贱婢的,和宋府无关!你要带就带走她!”   燕儿愣在原地,揉了揉眼睛看清苏阆然的面容,颤声道:“您是雁云卫的苏将军吗?”   “你认得我?”   燕儿抹着眼泪道:“我家小姐的女宦系列你一批订二十套我怎么会不认识你!”   “……”   宋夫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拆了自家墙的人可怕,又听他提醒说新法令才下,挞死家奴者需刑拘,不得不咬咬牙走了。   燕儿得了救,千恩万谢道:“多谢将军救我一命,日后定然报答……那、那书能还我了吗?”   苏阆然:“不能。”   等到陆栖鸾从宫门处一脸倦色地走出来后,看着苏阆然连日抄家还精神饱满的脸时,顿时感慨练武的人就是底子好,不是她这等三脚猫能比的。   “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你是不是笑了?”   “没有。”   “我看见你笑了。”   “没有。”   如是一路回了侯府,却老远便见府门处乌压压的一群人堵着门,府卫去拦都无济于事,看着都快把门给挠破了。   陆栖鸾定定地看了许久,问苏阆然道:“我最近没有拖欠手底下的人俸禄吧。”   苏阆然道:“你欠我的假。”   陆栖鸾:“哦,憋着。”   门口都被堵死了,两人只好绕到后门去,让家仆开了门,进去后陆栖鸾问道——   “府门口怎么这么多人?”   家仆老程接过陆栖鸾带回来没批完的奏折,一脸苦色道:“侯爷,您忘了,月底就是春闱了,门口那些都是些举子呢。”   “他们来我这儿做什么?”陆栖鸾摘下手套,在家仆打上来的井水里洗了洗手,道,“举子想拉关系该去翰林院或者吏部的文官家里,考题是太上皇定的,我又不知道考题是什么,找我有什么用?”   “这……”老程见苏阆然也在,强笑道,“这不是看您现在是朝中首辅吗,就有自荐的来了。”   苏阆然问道:“都自荐些什么?”   “有自荐家世的,有自荐家财的,还有自荐枕席的……”   “……”   陆栖鸾扭头问道:“你说还有自荐什么的?”   老程道:“哦,是听说侯爷年轻貌美,来自荐枕席的。”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男的女的?”   老程:“有男有女。”   陆栖鸾:“……”   苏阆然:“呵。”   陆栖鸾嘴角一僵,道:“给国学监的曾学监传个信儿,就说我请他喝茶。这些举子若还想要名声,等他来了自然会散的。”   苏阆然道:“来人名字都记下来,交给我。”   老程道:“是。”   陆栖鸾:“是什么是,朝中那么多事,哪有时间理这些个幺蛾子,驱散了就行了。”   话虽如此,一想到吏部的人罢工罢得最干净,还得去翰林院抽调组织春闱的事,陆栖鸾就一个头两个大。   叹了口气,回了房换了身松快些的衣服,陆栖鸾便和苏阆然商议起近日朝中的军务。   “……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赵玄圭最是可疑。高赤崖已经将密档来回翻过三四遍,还是没发现赵玄圭当日派那些枭卫去地方上做什么,就他先前种种来看,我猜他就算不是易门中人,和易门也有联系。”提起易门二字,陆栖鸾眼底浮现出压抑不住的恨意,“若不是他直属于太上皇,我早就动手了。”   苏阆然沉默了片刻,道:“我可以去暗杀他。”   “你那不叫暗杀,满京城能打得过枭卫府府主的没几个,况且你一动手那动静和神仙打架似的,算了吧。”   否决了苏阆然的提议,陆栖鸾又道:“怎么处置他先放一边,近来赵玄圭虽然没有在京城闹什么乱子,但他和境外似乎有所私通,尤其是南疆一带,让我有点不安。”   这也正是苏阆然想提的,在沙盘前指了指,道——   “昨夜传来线报,鬼夷国年前内乱,太子篡位,纠集朦吉、婆娑炣等小国建成联盟,说要报复百济先前杀皇女之辱,请求大楚借道进军。”   陆栖鸾撑在沙盘上,拧眉道:“我大楚地域虽广,却绝无一寸能容番邦横行之地。你看他们借道之地,只要过了东海平原,仅仅三百里之遥便是帝京,这是欺大楚新君在即无暇南顾,腿有劲了敢在我眼前跳!”   内忧未定,外患又起,怕的就是潜伏在朝中的这些人,勾结外敌……那就不是她在京城能掌握的了。   “南疆小国不足为虑,只是还有不服女帝的地方官,一旦打起来,内耗太大,恐动摇国基。”   手指轻轻敲着沙盘的边沿,陆栖鸾眯起眼想了片刻,道:“前两日鸿胪寺有个折子,我一直没理,现在倒是可以拿出来稳一稳这个局面。”   陆栖鸾走回书案边,从奏折底下抽出封红皮折子递给苏阆然。   苏阆然接过来看了一眼,道:“西秦有意和亲?”   “对,是不是有点意外?”   九州有双雄,东为楚,西为秦,都自认华夏王统,数十年来征战不断,几乎可称得上是血仇。   尤其是西秦近年来对和亲十分忌讳,连其他小国求亲,也是断然拒绝,如今却不知为何,竟然愿意主动提亲,想来是看新君初立,他国内又青黄不接,想暂时休兵了。   苏阆然看罢,道:“可东楚如今是女帝坐江山,他们要派皇子来?”   “不,西秦的皇子比陛下还小,当然不会委身赴楚。听鸿胪寺的大人们说,他们有意把南亭延王的郡主嫁过来,所以不一定是皇室,只要是国之重臣或其子就好,反正就算和了亲,也不过就那么几年相安无事,早晚还是要打起来的。”   “要和?”   “和,他们有意我们就接招,人嫁妆可是出了黄金十万,不亏。”   一到开春遍地都是找国库伸手要钱的,陆侯爷连日沉迷账本现在比谁都抠,一口就定了下来,那边苏阆然冷不丁问道——   “你要答应和亲可以,我们这边,哪家的重臣之子愿意去和这个亲?”   重臣之子……   陆栖鸾语塞了片刻,和苏阆然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你觉得聂言怎么样?一遭难就想到他了,我是不是损了点?”   “为国为民,何谈损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之前说的里面的人物有没有私底下买陆狗官的本子……我可以明确的说,有,而且大家口味都很谜。   小公主是陆all,老叶是all陆,聂言是陆x他。   顺带一说,苏阆然是个毒唯。 第101章 我喜欢他呀   四月廿九, 京城之中,一片欣欣之态。   宋明桐昨夜休息得很早,但到底是有些紧张, 闭上眼怎么也睡不着, 在榻上滚了半宿,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待到了天还没亮时, 门外叫醒她的脚步声靠近前, 宋明桐便睁开了眼, 眼底一片清醒。   “小姐, 该起身了。”燕儿将床帐勾起, 添好了温水,将熏了清心香的布巾递给宋明桐,又去柜中取衣服,“听说那贡院里清冷, 凳子都是石头砌的, 小姐要在里面待足六个时辰,还是加件厚的小袄才好, 别闹了病。”   宋明桐收拾停当,坐在妆镜台前拿起一支石榴钗刚要束起, 又放了下去, 取了条素净的发带递给燕儿:“今天就梳简单些吧。”   “哎。”   朝食是一碗枣花粥, 一碟水晶糕,一笼热腾腾的蛋黄饺。贡院虽说也供应饭食,但举子足有七百号, 等到一一数过来,饭食早已冷了。   宋明桐这小半年一直在注重养生,但家里要求少食以保持体态鲜肉,肠胃自然是比不得男人,冷饭用得胃痛就不好了。   燕儿帮她穿上外衫,数了数书箱里的书册没少后,便背上一路出了闺房。   路过宋夫人的庭院前时,宋明桐听见她母亲在低低抽泣。   “娘她……昨夜没睡着吗?”   “这……”燕儿面露难色,道,“小姐,你还要考试,咱们回来再说吧。”   “有什么好瞒的,尽管说吧。”   燕儿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先前说要和小姐看八字的那个右仆射家的李大公子,看咱们相爷病倒了,昨日来信说要拖后,想来是要悔婚了,夫人正难过呢。”   “……是这样。”   若是放在以前,宋明桐还会难过些,但现在她发现书读多了,眼界便宽了,往常在意的别人的评价,在功名面前似乎也并不如往日那般沉重。   “退了也好,贡院我自己去吧,你就留在府中帮我盯着。若夫人再抱怨,你就告诉她,祖父是病倒了……但宋家还没有倒。”   ……   “今天是春闱吧。”   陆栖鸾放下最后一张水利奏折,把垂下的额发用手指梳上去,整个人躺倒在圈椅上,冷不丁地问道。   “不是在算边关的军饷吗?怎么关心起这个?”   去年南部的洪涝和瘟疫烧掉了半个国库,眼下春耕在即,又要批出去几万石春粮及粮种用以灾后农桑,侯府里调了二十来个主簿,每天算盘珠子响都没停过,最后查出来要想补上军饷的缺口,少说也要八十万两。   陆栖鸾甩去这些烦心事,道:“明桐今天应该去贡院赶考了,一直没问过她有没有把握,有点在意。”   笔锋一停,苏阆然淡淡道:“是她自己选的要入春闱,成败皆由她自己。”   下面的老主簿插话道:“自从大人临朝后,从去年开始,考女官的便翻了两倍。今年女翰林试可不止宋小姐一人,京城文会的那些个世家女,有一成都报了呢,想来是要效仿大人。”   这事陆栖鸾知道,但手头事忙也没多在意,倒是不由想起宋明桐为谢端门生之事,发呆了好一会儿,待旁人叫她时,才回过神来。   “春闱不是胡闹,我看这些姑娘虽有心报国,却未如宋明桐一般受过相应的教导,希望不大。太上皇当年权宜之下对女官试门槛太低,是为了多引进女官。但今时不同往日,依我看若明年还是这般情状,随便有个三品推荐书便能让女子参考,未免对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失之公允。”   下面的主簿略有意外,他们还当陆栖鸾很欢迎女官势力越发庞大,没想到她想得却是如此客观,不免心生好感。   “那依陆大人看,这女官试可要改革了?”   半干的墨笔在指间转动,陆栖鸾沉吟片刻,道:“等忙过这一阵,找人拟个折子,把三品大员推举制废除,并让国学监开放女子学部,往后有女子欲考女官,需得先过国学监选拔,所习策论之难度需得与一般举子无二,不得随意降低门槛,违者重罚。”   府中的长史连忙将她说的一一记下,同时心中松了一口气。   朝野对女官做帝师非议纷纷,陆栖鸾此举,不止把女官试的弊端消灭,在其他保守臣子看来,更是一种令他们安心的退步。   说话间,门外有军士带着一封信走入,递给苏阆然。他抽出信纸看罢,抬头望向陆栖鸾道:“聂言果然应你之请,回京了。”   陆栖鸾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皱巴巴的账本,意外道:“你代我给他写的信里讲了什么?他回来这么快,飞回来的吗?”   苏阆然不说话,把信纸折了两折放在烛火上燃尽,起身朝外走去。   “我去抄个家,闲事回头说。”   陆栖鸾转头看向笑得一脸将于的范长史:“你当时看着他写的,他写了什么?”   “苏统领他……”范长史赔笑道,“说出来侯爷您可别生气。”   “你说吧,我看情况决定生不生气。”   “那个、苏统领给臬阳公世子写的信说……说您要成家了,让他别回来了,最后一面也不需要见。朝中都晓得,世子是个受不得激的人,这不就被激回来了吗。”   ——哦,那你岂不是很机智,要不要给你发朵大红花?   压下心底的窜出来的火气,陆栖鸾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把文武勋还有朝中的闲职拿来,国库的缺口,就靠这个了。”   ……   “世子、世子……你走慢点!”   “还慢呢!她成家就成家,信上盖个官印给我看是几个意思?!爷倒是要看看这回是哪家民男被她强抢走了!”   聂言怒不可遏,一入京城便去了东沧侯府,逮着府里的长史就问陆栖鸾死哪儿去了。   “陆侯……陆侯这段时日得了空就去右相的故居,世子这是——”   “右相的故居?”   聂言的火气去了大半,他知道右相弑杀皇子被赐死一事,老实说女帝登位他也有些意外,但比起让那要削世家的隐太子坐江山,一个幼弱的女帝无疑好上许多。   可……到底还是隐约觉得不安。   谢府的门庭并未因主人的逝去而萧冷下来,门前仍有人如往日般洒扫,见了聂言来,躬身行礼。   “陆侯在吗?”   “陆侯知道世子要来寻,正在府中。”   聂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走进庭中,远远地便瞧见一树炽红木棉下,现在的帝师、当朝首辅正用花剪修剪着多生的枝条,模样极为认真,连发上沾了花也不知。   或许是春日的风光过于柔和,聂言远远地便唤了她的名字。   “你来了。”   陆栖鸾看着他,欲言又止。   聂言不禁想,若是那封信是她拿来糊弄他的,把他叫回来莫不是有再续前缘的意思?   “你有话就直说吧。”聂言轻咳了一声,神色高冷。   陆栖鸾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声音温柔似水——   “聂言,买个官儿吗?不贵,国子监祭酒八万两,金紫光禄大夫二十万两,太保打个折四十万两。”   聂言:“……”   聂言:“你能把你的目的说得再功利点吗?”   陆栖鸾:“借我钱。”   聂言:“……”   前女友疑似找他复合,他欣然前往,见女友依然貌美如花,一腔风花雪月还酝酿在喉咙里,女友开口就是一句话问他借钱,终结一切酱酱酿酿的氛围。   聂言转身就走:“我先回府拜见家翁,以后再说。”   “不急不急,我和臬阳公商议过了,来咱们先坐下来慢慢说。”   廊下煮着一壶花茶,花茶像是新晒的,煮开来后依稀还带着几丝青涩的味道,虽然谈的是正事,但却仍使人觉得这是个悠闲的午后。   “……你也听说了,去年边关扩地三百里,死伤十二万。南方洪涝时,那些田间没有青壮的人家,就算给了他们耕地,也没能缓过来,饿死的更是无数。”添了一勺蜜糖,在苦茶里细细搅开,陆栖鸾接着道,“太上皇兴兵数载,大楚的兵威的确是打出去了,可百姓也该缓一缓了。”   百官罢朝,边境的那些小国又不安分,只有与西秦停战,才能暂时休养生息。   聂言握着茶杯沿,道理都明白,却是压抑不住心中的不快:“那凭什么是我去娶那劳什子郡主?东楚那么多朝臣隐世未出,天塌下来自有——”   “天塌下来已经没有人去顶着了。”   她说得声音慢而坚定,抬眸望向红得像火一样的木棉,道:“站在那儿的人都走了,比我们渺小的还有很多。”   她的言语还是如往常那般疏于世情,眼底的缱绻却瞒不了人。   心底莫名空落落的,聂言握紧了茶杯,恼火道:“他已经死了,你一定要这样,每次都把自己锁起来,等到物是人非了才说真话吗?!你说给谁听,谁又听得到?”   天边的云淡了,暮风起时,带落几点残红,落在雾气已散尽的茶杯中央,打散了映在水面上的那张平静的脸。   “谁都听不到,我才敢说。”   她微微笑起来——   “我喜欢他呀。” 第六卷 妖颜倾国 第102章 女探花   楚京有名胜曰“三楼一阁一台”, 乃文人云集之所在,如今恰逢春闱后,棠花满庭的雨烟楼正是墨香浓时。   “李兄恭喜啊, 你的策论李学监已经看过了, 几位恩师都啧啧称奇,想来一甲已定。待申时放榜, 这顿酒你可请定了!”   在这雨烟楼中同战科场的士子, 足有上百, 然而进士只有三十, 其他人面上恭贺, 心中只怕在骂娘。   被围着的士子姓李名李述,乃是尚书右仆射家的嫡长子,在国学监里向来名列前茅,此时得了恭贺, 面上掩不住地浮现几许骄矜之色, 嘴上却谦让:“此次科场群雄逐鹿,状元谁属还未定, 诸位还是莫要折煞我了。”   ……人家只是说一甲,谁也没提到状元, 他倒是真敢想。   宫乱之事已过去三个月, 朝中秩序渐复, 下面的文人见过了风头,便开始惯例地议论起朝事来。   这其中,前右相的门生几乎是被放在火上烤, 只是旁系的文人还没骂到他们头上,便有人出来开骂了,尤其是这个李述。   作为前右相的再传门生,他在春闱前意图打响文名,便第一个跳出来写了洋洋洒洒万言书,痛斥前右相欺世盗名,蒙骗他这等忠君爱国的士子,用辞之尖刻狠毒,前所未闻。   前右相污名如何天下人各有各的看法,但大家都是白衣文人,说到底,没有几个不是读者谢诗长大的,虽有痛恨,可到底扼腕居多。连先前被处置过的朝中清流都不说话了,这李述跳出来给自己加戏,难免有故作姿态之嫌。   旁边离他远远的士子冷笑道:“李兄不愧是前右相的曾门生,不止骂起先师来才高八斗,还能受着先师的教,一举夺得功名,真是划算的买卖。”   “是啊,当年多少文人在谢府门前打破了头,李兄威武,不知敲破了多少人的头才挣得一个再传门生的名号,无论是讲席还是文比都要别人让他这个天之骄子,如今耕耘有果,后世之文人该当效仿才是。”   李述面色一沉,冷笑道:“宁兄眼高于顶,不屑于我等为伍,不知此次策论可得学监几分赏识?说来听听?”   那人面皮也是厚,道:“说起眼高于顶,宁某家贫自然是比不得李兄,连相府千金也退婚,再往上,只怕是瞄着凤君之位去的吧,哈哈~”   再有数年,女帝便要初成年,听太上皇那边的信儿,没有要从藩王中选一个孩子的意思,估摸着就是要选凤君了。   虽说这都是没影儿的事,但架不住民间议论的多,是以见了他们这一代年轻的士子,便调笑说是奔着做凤君才去考科举的。   李述见周围人都笑了起来,恼羞成怒道:“是那宋明桐自己不守妇道,妇人考什么科举!我就看她今天怎么闹笑话!”   “哎呦喂,宋相没退隐前,你可称赞人家宋小姐考科举乃是才貌双全,宋相一退隐就拿人家考女翰林说嘴。不说了,反正我手上有百两闲钱,丢了就丢了,押宋小姐。”   “还是金兄阔绰,今天这酒钱我们就收下了!”   哄笑间,只有李述笑不出来,心中暗恨宋明桐让他丢了颜面,正盘算着如何反击回去时,烟雨楼下一声梆子响——   “放榜了!!”   楼中的士子同时收了声,纷纷屏住呼吸。   先公布的是三甲进士,喜报不断,中甲的人热泪盈眶,连忙回家报喜。而二甲的人,纵然中了进士,也都是一声叹息。   谁不是十年苦读过来的,个个万里挑一,今次中了二甲,只怕一生与一甲无缘。   正报着二甲的名号,楼外走入一些中年人,楼中的士子连忙起身相拜——   “学生见过李学监。”   李学监是个和气的人,见他们都在等着喜报,接过报排名的人手中的二甲名单,笑道:“都是国学监学子,今日老夫也来凑个热闹,我看看着榜上……哎,二甲头名,李述,难怪其他几个学监都夸赞过你,你果然才情过人。”   李述本能地要拜谢,忽然面色凝滞住,道:“学监说……学生是第几名?”   李学监一皱眉,想着这人怎么连点礼貌都没有,压着脾气道:“二甲头名呀,已是不错了。”   旁边的士子嗤笑了一声,连连拱手道:“学监见笑了,李兄以为状元郎已是囊中之物,正高兴呢,一下子掉到第四名,有些慌罢了。”   李述整个人都呆了,此时外面又有声音传入——   “一甲到!一甲到!”   外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滚进楼中,却是李家的仆人,见了李述,面色未见喜意,反倒有几分慌张。   “公子……”   李述目眦欲裂,冲下楼抓住那小厮道:“是不是弄错了?不是说一甲有我一席吗?!”   小厮被吓了一条,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旁边有士子抢过他手中的红纸,看了一眼,愕然道:   “状元郎宁焕、榜眼窦宪、探花,这……探花怎么是宋小姐?!”   烟雨楼上下与京城其他各处一样,顿时爆发了惊呼。   ——怎么可能?一个女人拿了一甲?!   李学监连忙问过旁边一个坐下来喝酒的白发老臣:“武大人,您是上朝的时候去太上皇那边见过卷子的,真的是——”   “看了,写的的确是不错,跟这李述的策论一比,朴实不浮躁。”那武大人喝了一杯酒,眼底浮现出怀念之色,低声道,“有谢端当年之风,你明白了吧。”   李学监恍然,回首对骚乱不已的士子道:“一甲已定,确是宋相的孙女无误,大家可以回家报喜了。”   士子们纷纷垂首道:“谢恩师教诲,学生自当报国,不负功名!”   李学监目露欣慰之色,此时那李述忽然尖声道:“不可能!怎能让一个妇人做一甲!一定是朝中那妖妇作乱,妄图颠倒朝纲!”   李学监眉头一拧,道:“功名已定,休得对上官无礼!”   李述大叫:“我不服!我苦读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被一个只会空发闺怨的妇人压下去了!一甲有假!”   “……”   周围的士子不由得远离了他……一甲可不是朝中那位女权宦定的,便是女帝也没有这个权力,定一甲的,正是在养病的太上皇。   李述回过神来,面色涨红,道:“我不是说陛下……我是说——”   “不用说了。”后面的武大人站了起来,道,“你不想做二甲头名,那就换人吧。”   说着,那武大人便走出门外,不多时,一队军士走入了烟雨楼中……   ……   坤临元年初,春闱之中,首次有女人参考,一举得中探花。   五月初,宋明桐授翰林院修撰,挂职尚书省秘书丞,御前行走。后世之人称,自坤临年起,女宦临朝,一改天下之气象。   “……那就说定了,南方水利之事,明日朝上麻烦几位叔伯担待了。”   宋明桐躬身告别了几位原宋党的老臣,将一叠新的奏折交给身边的内监让他交到御书房去,这一日的公务便算完成了。   新官初上手,纰漏当然是有,好在朝中那些原宋党罢工的老臣闲来无事,看在宋相的面子上,倒是会指教她一二,她便觉得这是软化朝臣态度的好机会,每日拜访得比谁都勤快。   ……也是时候回文会去看看了。   悦华坊的聂家文苑,似乎和朝中那位女侯的官位一样,做得越大,人声便越鼎沸。宋明桐到时,差点没文苑里人山人海的场面吓着。   “会首……”她原来的闺蜜看她来了,泫然欲泣地扑过来,“你终于回来了嘤嘤嘤。”   “婷婷,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人,过节吗?”   那叫婷婷的闺蜜连忙把她扯到里间,其他几个文会“元老”也一并进来,把门关好,一脸兴奋道:“京中不是在传要和亲吗?”   “知道啊,这是陆侯主理的,不是说世子也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吗。”   宋明桐自己也觉得意外,依她对聂言的了解,这人不像是会主动放弃的,也不知陆栖鸾与他说了什么,竟让他松了口。   “世子这两天在生闷气呢,每天在后院支着火盆烧本子呢。”说着,婷婷叹道,“他也是可怜,想见的人每天忙于公事见不到,还要拿他去和亲,真是寂寞。”   宋明桐长长地嗯了好一会儿,道:“反正我天天都能见得到,不是很懂他这种寂寞。”   旁边的闺蜜沉默了一阵,愤怒地上来锤她。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策论吗!上千的本子我都能倒背如流!明年我也要去考女官!”   ……   枭卫府。   卢鹰平日里是个喜欢招猫逗狗的,今天任务一结束,刚一出门,就看见一只黑猫在门口太阳地儿里小憩。   后院叶大夫家的猫总是养得比寻常猫圆润些,夕阳下一照,显得毛皮光滑,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这么想着,卢鹰就伸过手去想把猫给抱起来,岂料那猫儿前一刻还在小憩,后一刻便一下子跃起,狠狠挠了他手背一下,跐溜一下跳上房檐逃走了。   “嘶……”   这三条抓痕抓得极深,很快便溢出血来,卢鹰暗道倒霉,骂了一声,见府中放衙,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想了想,转身朝后院走去,打算找猫的主人要点药,瞬间建议他换条温驯些的狗养一养。   踏进后院时,他意外地没有在这院中闻见往常那股浓重的药味,而房中,似乎正有人在交谈。   “……都这么久了,他自然等不及,信都寄到鬼夷来了。”   “他是个急脾气,信上说什么?”   “说你废物,这么久了连半点水花都兴不起,还要他亲自出马,索性宗主换人做。”   卢鹰在门外听得疑惑,枭卫府自然是禁止外人擅入的,这么想着,他便皱眉推门而入。   “叶大夫,你这儿有客?”   正说话的叶扶摇一脸索然地转过脸去,而背对他坐着的是一位白衣的外客,见了人来,并未转身,而是解下腰间一只陶埙,随后……埙声起。 第103章 南王有女名素纱   转眼间棠花已谢了, 到了六月中,鸿胪寺和西秦商议了数月的和亲之事终于敲定, 诏书已发下, 为示诚意, 东沧侯决定亲自赴池州迎亲。   陆栖鸾本来是忙不过来的, 好在朝中引入了新血, 新科状元是个法儒派的, 办事十分得力,总算分走了她手上的重担。   这其中最令她以外的是宋明桐。   陆栖鸾原本觉得宋明桐还要有段时间练, 可事情分摊到她手里时,处理得却不输男儿。   宋明桐处理公务和她先前攻读策论一样, 有她自己的一套方式,分门别类、各个击破, 一时竟也没有被朝中如山的事物压倒,甚至还说动了两个宋党的老臣重新回朝。   朝野都在啧啧称奇,说近两年的女官可真不得了,与宋明桐同批的进士脚跟都还没站稳,她的政务已经快要上手了。   陆栖鸾一路看着折子,心里不停点儿地夸宋明桐,等快到了池州时,一下车, 发现天都要黑了。   “苏统领呢?”   “苏统领午后便提前到了,一下午都在听池州的武备汇报,此时怕是也到行馆了。毕竟两国和亲是大事, 弊州近来江湖人出入频繁,万一有个意外就不美了。”   迎亲这事陆栖鸾本来觉得有她一人就够了,可鸿胪寺的人却说西秦人好勇斗狠,非得派个能武力压制的人过来,好维护国体。   为此陆栖鸾还特地让人去四卫问了一圈谁比较能打,一问出口四卫的人都说跟她一块杀人放火的那位魔邪转世,若是不混官场,江湖上估计就没什么武林流派了,全给他一锅端了。   苏阆然的怪力是天生的,他伯父怕他出手没个轻重,着人造了一把沉铁刀给他压手,没想到年龄越长,怪力越甚,如今陆栖鸾久未见他动过手,也不知成长到了何种地步。   迎出来的池州刺史一路哈着腰,面露谄媚之色:“陆侯,行馆中接风酒已备好,您是——”   陆栖鸾望了望天色,道:“接风酒就算了吧,我这风尘仆仆的,想早点休息。”   “好、好,下官在行馆中为大人们备了解乏之物,大人请好好养一养精神。”   池州和西秦及南夷小国离得近,每年要接待许多番邦使者,一些小国的公主要嫁入东楚为妃的,也大多要在此歇脚,因而行馆建得十分奢靡。   进了行馆,让人去安排鸿胪寺的老大人们落脚后,陆栖鸾本来想先回房沐浴,又忽然想起这段时间忙忘了,还没追责苏阆然寄信给聂言的事,便让人带着去了苏阆然的住处。   “陆侯,苏统领刚回夏园,应该是在的。”行馆的奴仆说道。   “你回去吧,我自己去找他就是。”   陆栖鸾刚一踏入院子,便看见苏阆然站在房前,皱眉看着紧闭的房门,片刻后,按上了身后的长刀……   “你干嘛呢?”   陆栖鸾叫住他,苏阆然回头让她噤声,肃然道:“房中有刺客。”   陆栖鸾抬头一看,见那窗上红烛幽幽,哪有刺客进屋还点蜡烛的,忽然想起刚刚池州刺史说的所谓“解乏之物”,顿时了然。   苏阆然作势要踹门,陆栖鸾连忙阻道:“别动手!那屋里估计是地方官送的女人,你别把人给杀了!”   苏阆然理解了好一会儿,道:“池州刺史要派个女人来刺杀我?”   陆栖鸾:“不,我觉得他应该是想派个女人来教你点人生的大道理。”   苏阆然:“……”   见他耳尖红了,陆栖鸾打趣道:“你们男官儿真好,到地方上还有下面贴心人儿送女人。解乏是真解乏,但明天这池州的吏治,我看也得抽空查一查了。你这儿是不能住人了,听说那儿院子里还有间空房,咱们过去吧。”   苏阆然一路跟着她没吭声,等到了陆栖鸾的院落时,他又皱起了眉。   陆栖鸾嘴上还抱怨着,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这池州的刺史老儿心都贴到你们男官儿那去了,也不知道给我备没备点杂书零嘴儿,长夜漫漫我还不知道怎么熬……你哪位?”   只见她屋里有一个披着发的美男子,一身松松垮垮的锦袍,生得几分女相,见了陆栖鸾,目露惊艳之色,继而喜道:“拜见陆侯,小生梁织,愿为陆侯一解夙夜之乏。”   苏阆然凝固住了,看了一眼陆栖鸾道:“解乏之物?”   陆栖鸾:“……”   陆栖鸾:“刺史如此贴心,我是不是该给他加官进爵?”   不多时,行馆外安排好上官入住的池州刺史,正沾沾自喜时,忽听一声惨叫,抬头只见一个天外飞人,从院墙那头飞出来,重重地朝他砸来……   ……   “不就是个面首吗,咱们到底是从京城来的,不能让池州的人觉得咱们没见过世面,昨天那梁公子伤得怎么样了?”   “不用想了,我没留手,那人不死也废。”   “哦。”   由于同僚心狠手辣,陆狗官不得不继续清心寡欲地继续当仙女,婉拒了池州刺史二度上贡解乏之物的美意。   陆栖鸾出门时,池州的正街正在清场,军士们自城门到行馆,分列两侧,饶是如此,也抵不住欲来围观的百姓。   “西秦的郡主很漂亮吗?这么热闹?”   陆栖鸾看得好奇,跟她站在一起的鸿胪寺官员却都是擦了擦冷汗……这哪儿是来看和亲郡主的,分明都是来看女侯的。   鸿胪寺的于少卿只得搪塞道:“下官与西秦的使节有些私交,也听说过这南亭延王的郡主。西秦与我东楚不同,军武立国,至今仍有异姓王。在这些异姓王里,更有番邦归化之人,这南亭延王便是异姓王之一,膝下有一女养在深闺,据说从未与外人见过,便有人谣传她是个无盐。”   旁边的其他官员叹道:“倒是委屈世子了。”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我又没逼着世子去娶,只不过把他的名字挂在国书上充个门面。你们看今年京中抗婚不嫁的姑娘那么多,有的是俊杰等着郡主来选。再说了,西秦又不是傻,能派过来的自然是五官周正的,你们不必多虑。”   此时后面围观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转眼间已是摩肩接踵,时不时传出被踩了脚的声音。   “嘶……你长没长眼睛?!踩坏了老子的新鞋,你赔得起吗!”   “瓜批!老子站得棱正正的,你怼我还说我踩了你的脚,你咋不上天?!”   这一声方言骂得清脆响亮,前面站着的官吏们不由回头去看,陆栖鸾听得耳熟,也顺着旁人的视线望去时,只见得乌压压的人群里,有个气急败坏的矮个儿青衣人正拨开人群远去。   “你在看谁?”苏阆然问道。   陆栖鸾指了一下远处的那个青衣矮子道:“那个男装的女子,我听着她说话有点耳熟。”   苏阆然愣了一下,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小背影:“这么远的距离你怎么看出来是个女人的?”   陆栖鸾:“那么大的胸你怎么看出来不是个女人的?”   苏阆然沉默了片刻,看着她摇头。   “看不出来。”   哦,她娘说过,可能男人都有点瞎。   又聊了小半个时辰后,池州城门外飒沓而来一名来报的军士,说西秦的送嫁队伍已至城门前,不多时,便看见了西秦的雪云旗。   陆栖鸾整理了一下神色,挂上官场专用的笑容,向送嫁的西秦官吏略一拱手。   “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那西秦官吏早有听闻东楚现在有了女侯,面上也不意外,拱手道:“末将滨州节度使符远,见过陆侯。侯爷能亲自前来,敝国倍感荣幸。”   他话语一落,城门外风吹入,众人嗅见一丝淡淡的异香,那香气独特,一时仿若青涩少女,一时又如风韵妇人,引得人再想吸第二口时,那股异香又逃也似地淡去了。   陆栖鸾晃神间,身后传来一连串轻咳,一回神,转头望去,周围的官吏都有点如痴如醉之状,只有苏阆然皱着眉,仿佛被呛着了一样。   陆栖鸾不禁想起昨天晚上他把送过来的女人理解为刺客,心想这孩子……可能是有点迟钝。   定了定神,三两句寒暄过,城门外走入两列身着红纱衣的侍女,举着高高的灯笼,在她们身后,一辆绣金赤纱车,被三匹乌蹄踏雪的骏马徐徐拉入。   车中影影绰绰斜坐着一个妙人,身姿慵懒靡丽,虽是出身西秦,但衣着却颇有番邦之意,后襟开得极低,隐约能看得见一片雪色的脖颈。   “……陆侯,西秦风物便是如此。”   京城来的官员少见多怪,鸿胪寺的人经常和列国打交道,早已是熟悉了。   其他官员直皱眉,陆栖鸾作为女人倒是没什么想法,对那符远道:“符大人,郡主舟车劳顿,可否赴宴?”   符远面露歉意道:“郡主路上受了风寒,怕是要先行休息,陆侯若不嫌,下官愿代公主……”   “自然自然。”   说话间,那赤纱车虚虚驶过身后,不知是不是错觉,陆栖鸾总觉得有一道炽热的视线钉在自己背上,待她回头望去时,却见那车中的佳人并未回头看她。   ……错觉吗?   待赤纱车停在行馆前,陆栖鸾又见那郡主没有下车的意思,符远过去低头询问了片刻,脸色难看下来,低声道——   “郡主莫要任性了,这里是东楚,不比国中……”   鸿胪寺的官员上前问道:“郡主有何需求?但说无妨便是。”   符远连连拱手道:“郡主听闻东楚重礼节,说既已决定嫁来东楚,往后便是东楚之人,是以……是以想请楚臣扶她下车。”   陆栖鸾稍稍有些迷惑,旁边的鸿胪寺官员低声道:“西秦的风俗,新妇嫁娶,需得夫家之人扶下轿。我等男臣需得避嫌,陆侯你看……”   陆栖鸾转头看向苏阆然,后者把头扭到一边,顿时明白了,点了点头上前,垂眸道:“郡主请下车吧。”   纱帘微掀,首先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那手背与五指刺上了茜红的纹绣,与着腕间蛇形的金饰,透露出一种蛊惑人心的妖冶,待那车中人露出面容时,四下的呼吸皆是一滞。   陆栖鸾只顾低头看着地以防这郡主下车时摔着了,待疑惑地抬头时,却见旁边的侍女已为南亭郡主戴好了纱笠。   “多谢陆侯。”郡主微微颔首一礼,便入了行馆。   好香啊……就是有点高。   陆栖鸾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楚臣都是一副如痴如醉之态,愣道:“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有人回神,傻笑道:“见了这素纱郡主,如今再看陆侯,真是清丽非常啊。”   “……啥?” 第104章 醉酒花荫夜   “大爷的……这群西秦人真能喝。”   那些西秦人一时兴起, 说带的有几坛西秦的“燎山火”,硬要和东楚这边的官员划拳对饮,那边素来以酒量主城的鸿胪寺官员还好, 其他的楚臣都是一杯倒。   陆栖鸾自认为为官已久,怎么说酒量也练出来了两分,岂料半杯“燎山火”入喉, 人直接就蒙过去了, 等到醒过来后, 发现席上就剩下苏阆然一个人在她旁边自斟自饮, 一问, 说那些西秦人把楚臣都干倒之后不知死活地想找他这个唯一的武官角力,让他挨个儿敲晕了送去休息了。   说来也奇怪,军中都知道苏阆然不喜欢酒席场面,还以为是个滴酒不沾的, 没想到喝起酒来像喝水一样,竟是个千杯不倒的。   ……多可惜呀。   陆栖鸾混混沌沌地想着, 忽然觉得胃里抽搐, 连忙拍了两下苏阆然的肩头, 道:“我有点难受……放我下来吹会儿风。”   “风凉,会生病。”   “我……哪儿有那么娇气, 热……放我下来。”   苏阆然无法, 只能找了个凉亭先把她放下来。陆栖鸾刚一坐下,就软软地趴在桌子上,双目迷离, 脸颊酡红,被喂了两杯茶,还是觉得五脏烧灼。   那“燎山火”果然名不虚传,烧过第一阵后,死灰复燃,醉得魂都烧去了半条。   苏阆然伸手试了一下她的额头,已经和发烧没两样了,拧眉道:“不能喝就别勉强,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后院要一剂醒酒汤。”   陆栖鸾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肩上被搭上一件外衫,隐隐约约听见苏阆然走远了。   脑中又胀又沉,从双颊到脖颈一并染上些许霞色,她伸手想揉一揉发间的穴位,却把束发的发弁拨了下来,长发散落在肩上。   陆栖鸾平日里若是饮得醉了,什么都不会想,只会安静地睡去……可今天不同,凉亭外的花香似乎比她想得浓一些,入了肺腑后,却并未如这夏夜的风一样温软,而是化作一丝寒凉。   耳中嗡鸣,她的眼神渐渐空下来,碎片般的回忆不知为何悄然浮现在眼前……   “又不是……又不是忌日,怎么都来找我了……”   她看着虚空处,喃喃自语,片刻后,撑起身子退后了两步,却又让脚边的圆凳不慎绊住了脚,失衡向后倒进一个人怀里。   “陆侯,午夜梦回……可梦见谁了?”   那声音带着一丝男女莫辨的沙哑,陆栖鸾朦胧间想去分辨,模糊的眼中却只见到一片茜红衣袖,半揽着她的人,用指尖挑起她一缕长发,片刻后,又索然地任那发丝落下,把她放在圆桌上。   来者凝视了她片刻,像是检视某种精美的玉器一般,捻住她的下颌细看。   “可惜了这般绮年玉貌……”   喃喃话语间,来者指尖翻出一枚细刃指刀,刀尖在她颈侧的致命处稍稍停留,却又见她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谢刺史美意,解乏之物……不需。”   ——解乏之物?   来者发出一声轻笑,索性便坐下来,指刀在她脸侧虚虚划过,,以一种轻俏的声音声问道:“大人想怎么解乏?”   那声音带着一丝勾缠人心的蛊惑,诱得人心思欲,陆栖鸾恍惚间感到有人挑开了自己的衣领,夏夜的凉意顺着襟口渗入进来,让那磨人的酒意为之略散。   这确然是个已经长开了的美人,花开正盛的韶华,卸去了白日里刻意做出的疏离有礼,便露出这般妖娆的意态……   来者低头在她颈侧盘桓轻嗅了片刻,眼底露出一丝迷惑。   ——和世人口中所传相去甚远,可惜这么一朵崖山傲红,竟无人采撷。   来者轻嗤了一声,心想那两个老家伙,平日里一个比一个不择手段,到头来连个妇人都定不下来,可笑。   眼底微动,正盘算着指上寒刃是收是杀的当口,背后骤然袭来一丝灼人杀意。   “……你是南亭郡主?”   清冷的少年声随着那杀意一并入耳,来者一双桃花眼略敛,放柔了嗓音道:“夜中打扰了,我见陆侯饮了敝国名产,一时担心,便擅自助她散了酒意,还请苏将军见谅。”   言罢,月下的红衣佳人,略一躬身,那双潋滟的眸子却是盯紧了对方,比之请罪,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调戏……   苏阆然说不出哪里怪,皱着眉朝她身后望去,一眼便看见陆栖鸾躺在桌子上人事不省,隐约能得见半个圆润雪腻的肩头。   愣怔间,素纱郡主自他身侧飘然而过,往他怀里塞了一样物事,道:“燎山火来去都快,烧过这一把,陆大人就该醒了,只是明日许是会头疼。夜已深了,素纱告辞。”   苏阆然回头时,她已不见了人影,心生疑虑,又忽然觉得手中物事质感很奇怪,像是某种细腻的绸缎布料,低头一看上面还绣着一只小黄鹂……   浑身僵硬间,凉亭里的醉猫终于揉着脑袋醒过来了,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眼前的雾气渐渐散去,一脸茫然地觉得襟口发凉,转头问道——   “醒酒汤呢……嗯?你手里的这是……”   ……   次日。   “咱们两个狼狈为奸这么久了,你杀人来我放火,退多少步讲那都是一条贼船上的蚂蚱,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昨晚——”   “我没有。”   “我也想你没有,但是这个物证……”   “是南亭郡主帮你醒酒后塞给我的。”   “你是不是在侮辱本官的智慧?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醒个酒还要走这么个程序。我把你当好姐妹,你竟然对我有非分之想,回京我得找你二伯聊聊,把你调外地去。”   越描夜黑,苏阆然索性不解释了,面无表情道:“我若真想碰你,调到南疆也没用。”   “当我没说。”   在池州又盘桓了一日,满城都在传扬西秦这位郡主的美貌,陆栖鸾本来也是想抽空去拜会拜会的,没想到一大早就被京城加急的折子堵住了,只得甩开膀子一门心思地批奏折,一抬头又是入夜了。   陆侯爷委屈地想,这日子没法过了。   揉着腰出门看见漫天星斗,陆栖鸾正堕落地想,要不要真的找刺史要个解乏之物来帮着捏肩揉腿什么的,外面便传来一阵喧闹。   “后院怎么了?”   “陆侯见笑,是刺史的公子,那日偶然见了素纱郡主,便魂不守舍,虽然不敢求娶,却在郡主院外痴等,只想见郡主一面。那西秦送亲的队伍里便有人恼了,出来把那刺史的公子打了一顿,正巧苏统领路过,拦了那么一手,那西秦人没走过一招便被掀翻在地上,扬言要找高手来治他。”   西秦人尚武,能动手的就不喜欢逼逼。   陆栖鸾是知道苏阆然从不惧战,心下便了然七分,道:“比武就比武吧,省得这些西秦人私底下总笑话我大楚无人。苏统领是怎么说的,让他们一只手?”   那官员笑笑,道:“苏统领没让,只问我们打到什么程度不影响两国邦交,我们说了之后,他说他心里有数,我们也便放下半块心了。”   说着,他又道:“南亭郡主刚刚派人来请陆侯观战,彼时陆侯在处理公务,未曾有闲心,我便代侯爷拒了,现在想必已开始打了,侯爷可还要去看一看?”   陆栖鸾本来是想直接回房休息的,想了想还是有些好奇那素纱郡主究竟是何等神颜,竟叫这池州城为之倾倒,便答应了那官吏,往行馆后的一处空置的演武场去了。   待到了地方时,远远地便瞧见场中有一足有八尺高、肌肉虬结的巨汉,半跪在地上,虎目圆睁,瞳中充血,似要杀了对方一般。   “洒家花巧巧!十年来与人交手从无败绩,阁下是谁,报上名来,好教我日后寻你再战!”   旁边观战的官吏一口茶喷出来,震惊地看着那一脸横肉的大汉,确认道:“这、这位壮士刚刚说他尊姓大名?”   “说是叫……花巧巧。”   陆栖鸾也听见了,不禁感慨这西秦人取名就是厉害,三个字道尽铁汉柔情。   与他交手的苏阆然也是被震了一下,将脚边的板斧踢还给他,漠然相拒:“不需。”   “巧巧,下去吧。”   这声音一入耳,听见的人便觉得心脉一阵酥麻,陆栖鸾望去时,之间武场外的凉亭下,那日隐约一见的南亭郡主,随着微风吹开薄纱,终于得见真颜。   陆栖鸾一时间甚至说不出她那点美,桃花眼过于妩媚,眉峰又过于尖锐,但拼在一起便没有哪里不好。而当你对上她的视线后,她的眼睛又好似在步步紧逼你沦陷其中……   不知为何,陆栖鸾觉得她的神态,有些像一个故人。   一样的容颜出众,一样的……妖里妖气。   对视了两息,微风一散,纱帘重新落下,挡住了周围投来的惊艳目光。   陆栖鸾在亭中坐下后,好奇道:“昨日门前一别,未曾来得及多说两句,现在见郡主,却仿佛又不是第二次见一般。”   “天涯各处伊人影子,许是素纱与陆大人有缘。”笑了笑,素纱郡主又道,“陆侯昨夜醉酒,素纱深感不安,今日可好些了?”   ……她怎么知道?莫非真和苏阆然说的一样,是她帮她醒酒的?   还没缕清思路,旁侧的一名刺史府的仆人低头奉上糕点,道:“这是池州新做的雪纱芙蓉酥,请陆侯与郡主品尝。”   “拿来吧。”   那仆人来得突兀,面带微笑地上前一步,亭中的侍女刚一接过他手中的点心盘,他便从盘子下抽出一支雪亮匕首,反手便向素纱郡主刺去。   “郡主小心——”   “陆侯!” 第105章 所谓陆侯   “陆侯!”   血花绽出, 四下惊呼声起,亭中女眷尖叫四散,那刺客见刺杀错了人, 将匕首拔出,又朝一桌之隔的素纱郡主刺去。   素纱郡主见陆栖鸾挡在自己身前,背上中了一刀, 仿佛是怔住了, 刺客毒匕的寒光照眼时, 亭外骤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破风声。   刺客本能地头皮一麻, 只见先前比武场上的沉重板斧直直地朝她飞来, 顿时失色一闪,却仍是被飞旋的斧尖划破了手臂。   “拿下!”   武场上本就有不少军士,应声便拔出刀来,朝那滚倒在地的刺客一拥而上。   但那刺客颇为能忍, 一拍地面,旋身而起, 手中数枚乌丸一掷, 惊爆之声接连响起, 呛人的烟雾炸开,军士屏息冲入烟雾中砍杀时, 刺客已然不见了踪影……   背后被利刃刺伤的麻散去, 尖锐的疼痛钻入体内,陆栖鸾后背血流不止,咬牙撑着桌子站起来, 嘶声道:“封锁行馆!再跑了刺客……本侯就杀人了!”   后面的人心中一寒,齐齐喊道:“是!”   待军士散去后,后背的疼痛仿佛带着一丝麻痹感,顺着脊椎蹿上天灵,还未来得及交代些别的,陆栖鸾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分明倒下来时,还柔弱如闺阁女子,怎么刚刚……这般煞戾?   “陆侯?”   素纱郡主轻声问道,只是还没多感受到怀里的温度,便让人像抢一样把她抱了起来。   “大夫!”   触手一片粘腻的血,苏阆然面沉如水,就近踹开一间屋子,把人放好。   行馆的官吏吓得魂都去了一半,连滚带爬地找来了馆中的医者,好在那医者颇有经验,把脉了把脉,又往伤口上撒了些药粉,观察伤势,片刻后皱眉道:“苏统领,陆侯刀伤不深,但刀上淬毒,而且是猛毒……”   医者说到这儿,瞥见苏阆然的神色,不禁颤抖了一下,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硬是说不出来。   “继续说。”   医者还以为要被打了,见他还算冷静,便道:“这毒不是楚境内的毒,池州外来人多,老朽昔年也看过类似的,陆侯这毒症,像是以一种名为龙血虺的蛇毒,辅以西秦独有的黑落木,寻常人中了此毒,不出半日便会五脏麻木而死……但所幸陆侯体质强健,这毒并未有扩散的迹象。”   “可治?需要什么药材?”   医者叹道:“药倒是有,可没有成药。如今天气炎热,陆侯这伤势若是等到调药材入池州,再处理研熬成药,伤情怕是会恶化。”   后面跟进来的官吏神色各异……朝中这才稳定下来没半年,陆栖鸾若死在池州,那就麻烦了。至少女帝失去了她这个臂助,万一其他的外戚想干政,只怕地位岌岌可危。   此时人群后,传来一声轻慢——   “敝国嫁妆里带有奇药,应是可解此毒的,不知陆侯可愿一试?”   官吏们不好做主,纷纷望向苏阆然。   素纱郡主让身后的侍女奉上一只玉匣,匣中有一枚碧色蜡丸,蜡封解开后,内中便是一枚红皮药丸,散发着一股草木清香。   “古桑梨、十八幽屠草……这可是奇药,太贵重了。”医者小心地捧着玉匣,待苏阆然点头后,才敢喂给陆栖鸾。   不多时,她面上的青色渐渐散去,血色回复,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其他官员按下心底泛起的异思,面上堆满笑容:“郡主仁义,救我东楚柱石,可见此次和亲之诚意……”   素纱郡主垂眸道:“陆侯救我在先,不敢居功。”   试了试陆栖鸾颈侧的脉,感到皮肤下的跳动稳定下来,苏阆然这才放下心,转而打量了素纱郡主片刻,道:“前一刻中了西秦的毒,后一刻便有西秦的神药奉上,竟这般巧合?你等是否有话要说?”   鸿胪寺的官吏面露尴尬,小声道:“苏统领……涉及两国邦交,还是给郡主留些颜面……”   “人都护不住,留颜面有何意义。”   场面僵持时,西秦送亲队里主要负责的符远走了进来,一进门便连连告罪:“因敝国内事让陆侯重伤至此,委实惭愧,我已令手下军士去捉拿刺客了,万望贵国海涵。”   苏阆然:“有何内情?”   符远看了一眼素纱郡主,道:“郡主,此事说出来只怕南亭延王怪罪,可否……”   素纱郡主像是对他们的争执并不感兴趣一般,凝神看着榻上昏迷的陆栖鸾,道:“说吧。”   符远叹了口气道:“我西秦藩王众多,向来有联姻的传统。郡主姿容倾国,国中便有一位蜀王殿下,心仪郡主多年,因南亭延王与之有旧怨,不愿许嫁。蜀王求娶不成,常年以来耿耿于怀,此次郡主和亲,陛下为免蜀王闹事,将其派至地方。等到郡主出关后,蜀王回京,发现郡主远嫁,怒不可遏,其本人又是主战一派,得不到郡主,便要痛下杀手破坏联姻,欲令两国再度兴战。”   苏阆然看向鸿胪寺的官吏,后者点头道:“曾闻蜀王暴戾,原来是有此一节,不过这已是楚境之内,既然两国皆有修好之心,此次波折后,若陆侯平安,两国互助之举,当是一桩美谈。”   符远也是个老官油子,鸿胪寺的人都这么说了,连连点头称是。   只有苏阆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和着稀泥离开,转头对医者道:“她惯于忍疼,你开些安神镇痛的药,让她睡久些。”   “是、是……”   旁侧传出一声轻笑,只见素纱郡主微微侧着头,桃花眼流露出一丝兴味。   “苏统领对陆侯好生关心,楚人竟都是如此多情的么。”一句话说得苏阆然一僵,素纱郡主眼波流转,又道,“听闻陆侯情路坎坷,已折了三个夫郎下狱,不知何时,会轮到苏统领呢?”   又是一个拿她情路说事的,苏阆然自然是没少听,冷冷道:“与你何干?”   “自然是与素纱无关,只不过随口一问罢了,苏统领不喜,便当我未说过吧。”她说着,在榻侧坐下,又道,“陆侯的衣物染血了,我已让侍女取了新衣来,余下的交给我们妇道人家就是了。苏统领……是打算在这儿继续观摩下去?”   背后中了一刀,自然是要把衣服剪开换干净衣服的,此时后面行馆里的嬷嬷也带着侍女进来了,正拿古怪的眼光看着苏阆然。   苏阆然:“……我出去抓刺客。”   行馆的嬷嬷手脚麻利,把血衣剪开丢去烧,又小心翼翼地给陆栖鸾穿上薄薄的寝衣,取了床轻软的被子盖住,这才回头对背对着站在窗边的素纱郡主道——   “郡主,已经给陆侯换好衣服了,老奴这就去煎药,郡主今日受惊了,可要先用晚膳?今日府中炖了天麻参鸡汤……”   “不必了,我吃不惯熟食,取壶冷酒来便是。”   行馆的嬷嬷面露异色,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让人取了上好的竹叶青,便关上门出去了。   屋内的人一散,素纱郡主先前端着的姿态便懒散下来,提起酒壶直接一饮,待冷酒入喉,又回眸看向榻上均匀呼吸着的陆栖鸾。   薄淡的杀念缠绕是眼底,面上的神色不明,指间的寒芒将出未出时,窗户一动,露出一个委屈的脑袋。   “师父……幺儿快给打哭老。”   却是那刺客,此刻揭下了面上的伪饰,灵活地从窗外翻进来,听着外面的守卫远去,瘫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看着翻了个白眼的素纱郡主。   刺客抽了抽鼻子,道:“上面的让幺儿来池州找你,还给了刀让我假装刺杀……我又不知道刀上有毒,也不知道咋个是她嘛。”   素纱郡主斜靠在椅子上,声音低沉起来:“老家伙既然给了你刀,今日的事自然是算在他手里的。幺幺……为师只知道你接了令去了崖州杀东楚的那位文豪,怎么和她牵扯上了?”   花幺幺偷看了一眼沉睡着的陆栖鸾,道:“就是……就是幺儿上回写信给师父说的那个小哥哥嘛,就是她弟娃儿,要不是宗主要我来池州,我才不愿意走咧。”   说着,花幺幺又难过起来,掰着指头数道:“还有小半月就到七夕了,赶不上了嘤……”   “别吵了。”   手指在酒壶盖上轻轻划动,素纱郡主沉思片刻……他派人用淬毒的匕首来刺杀她,却又将她的体质养得百毒不侵,是什么意思?   花幺幺似乎有点怕他,悄声问道:“师父,任务都完老,我能回梧州去过七夕放花灯灯了不?”   素纱郡主起身,道:“两条腿的人遍地都是,何苦痴缠一个木头疙瘩,我西秦人生性豪放,你却偏要挂死在一棵树上,还不如这陆大人。放什么花灯,换张脸跟我去楚京。”   花幺幺满脸不情愿,但到底还是不敢违抗师父,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他出去了。   屋内再度恢复安静,直到窗外日落西山,一缕薄暮的光自窗棂外射入,榻上本该沉睡的陆栖鸾却倏然睁开眼,眼底竟是一片慑人的清醒。   “易门的手……该剁了。”她喃喃道。 第106章 七夕文会   七月初一, 西秦和亲队伍进京,女帝闻陆侯于池州被刺,令雁云卫进驻行馆, “保护”西秦来使。   “陛下,这是今天的折子。”   “搁地上吧,我在看。”   皇城的御书房, 本该是庄严肃穆的谈政之所, 今日宫人却将桌椅挪开, 铺上了龙须席。   不为别的, 只不过因御医说, 陆侯背后受伤,久坐不利,女帝便让人就地铺了席子,把门关起来, 大家……趴着处理政务。   宋明桐进来的时候,陆栖鸾正聚精会神地给折子批红, 看旁边堆着的已批过的折子, 竟然比平日里还快一些。   在她对面, 殷函正撑着脸,脚丫翘起来回晃悠, 面前摊着一张张画像簿子, 时不时地露出嫌弃的表情。   “这不行,素纱郡主选婿,报名的都是些歪瓜裂枣的, 出去亮出来岂不是有失国体?说好的选点给聂言陪跑,他人呢?”   “他说他犯了重哮喘,来不了。”   “真的假的?”   “假的。”   殷函晃动的脚丫一顿,抬头看向陆栖鸾平静的脸,好奇问道:“他到现在还没走出来呢?”   “聂言像个小孩儿,得不到的就会一直惦念,但他得不到的东西总会越来越多,到那时就不会在乎我这么一个人了。”   殷函似懂非懂,举起面前的画册在她面前翻得哗哗响:“那你呢?这么多人,你一个都没看上?”   “陛下。”陆栖鸾合上奏折,道,“东楚内忧外患,谈何家为?”   殷函拖长了一声“哎”,回头看向一边的宋明桐道:“我就是觉得陆师累了,都负伤了也该休息一下,阿桐你说是吧。”   宋明桐略一想,道:“陛下说的也有道理,国事总是处理不完的,把身子熬坏了就不美了。既然朝中近日在忧恼南亭延王郡主选婿一事……依我看,不妨以陆侯的名头,办个七夕文会招徕朝中俊才如何?”   此次和亲,朝廷为显重视,特地让南亭延王郡主赐住原公主府。只是在那以后过了快十日了,聂言一直装病不见,西秦的使节那里也不好交代,若是能借着文会的名头,能有人把聂言替换下去,倒也是一条对策。   殷函看着陆栖鸾的脸一日苍白过一日,也觉得该是让她休息休息了,连连点头道:“陆师与那郡主有救命之谊,此事就交给陆师吧。”   折子一合,陆栖鸾沉默片刻,道:“臣接旨。”   ……   七月初七,七夕节。   “大人,到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原公主府前,秦尔蔚叹了口气,慢腾腾地从车上下来。   自从去年陆栖鸾身世一案,到她如今做了东沧侯,秦尔蔚已称病了三个月之久,虽说后来听了宋明桐的话去作证把此事圆了下来,可到底是因他秦家而起,对陆栖鸾是既怕又愧。   直到府里战战兢兢地收到了七夕文会的请柬,加上有宋明桐做保,他这才答应前来。   “表兄,这边。”公主府的正门里,宋明桐正等着他。   ……看来今非昔比的不止一个陆栖鸾。   秦尔蔚印象里宋明桐还是那个不敢大声说话的小妹妹,现在有了功名,官品都与他平起平坐,连带着说话间的神态,都透着一股神采飞扬的爽利。   她过得这么好,也不知道宋姑母每天都在哭什么。   “你这段时日在陆侯身边……宋公就没有什么微词?”秦尔蔚到底还是担心的。   提及祖父,宋明桐目光微黯,道:“祖父自陛下登位后,一直缠绵病榻,入夏后身子虽然养过来了,但心中郁郁寡欢。府中请了许多僧人陪在祖父身边日日念经,也不见外人,昨日我回府探望时,连我都不愿见了。”   一代权臣,如今至此,秦尔蔚不免唏嘘:“那改日我也该去拜访拜访,但愿宋公能尽快康复吧。”   “承你吉言了。”宋明桐见时辰快到了,道,“七夕文会遍邀的是京中的贵女,这边就由我来主持,你们男子就去找陆侯吧。”   一提到陆栖鸾,秦尔蔚就有点颤:“她、她今天没去忙国事啊……”   宋明桐见他有点怂,道:“表兄,正是因你与陆侯有误会,才该解开才对,就此逃避与懦夫何异?陆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又不会吃了你。”   秦尔蔚挨了一顿数落,垂头丧气地往后院走去,但他远远地瞧见一处人声鼎沸,年轻的官吏都挤在一座凉亭前,个个面露兴奋之色。   “陆侯,下官是自嵩州回京述职的,听闻朝中要税赋革旧,是真的吗?”   “确有此事。”   “那可太好了,嵩州税吏最喜巧立名目,不知逼死多少佃户,按朝廷所颁的改革,此患可得大治!”   “杜兄还是谨慎些吧,那些地头蛇盘根错节,别实行起来又让他们钻了空子……”   也是奇怪,这些年轻的官吏讨论的最激烈的并非是这位女侯的资历和容貌,而是国政……他们从新帝及其首辅的身上看到的并非少不更事,而是相对于太上皇时代的一种锐意进取的姿态。   这和过去的朝政完全不同,太上皇的治下,追求的是内部求稳,外政兴战,但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十年,内部已然腐坏。今年初的朝臣换血后,朝廷的态度一转,要与外邦停战求和,着手整治内政,与民生息。   秦尔蔚自然也是听到了,他倒是了解陆栖鸾这个人两分,有时候坏得令人牙痒,但她极为自律,就算是朝中如此繁忙的政务,她也不会糊弄了事。   秦尔蔚不由得觉得这些姑娘家,和他堂堂男儿间,距离真是越来越远了。   这么一想,想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转向后院的偏僻处……还是先等等吧,有什么话等到文会结束后再说。   行至后院处,忽然飘来一丝淡淡幽香,幽然入髓,不免让人遐想那香气主人,该是何等姿容绝丽。   秦尔蔚晃了神,不由得循着那幽香走去,只见后院一株花树下,有两个人正在交谈。   其中一个他见过,是枭卫府的大夫,因郡主来京后水土不服,陆侯特意推荐来的,而另一个……   恰好此时斜阳落暮,风带起飞花,落了伊人满头。   风华绝代。   此时他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花树那头,叶扶摇余光瞥见秦尔蔚呆立在廊侧,轻声笑道——   “我单是让你来东楚,没听说过你拿这般娇容而来,真不想让人知道你与在下是一伙的。”   “开始嫉妒本座的美貌就是你堕落之伊始,什么时候你这能掐会算的功夫不灵了,就让出宗主之位吧。”   “你还年轻,老朽怕你担待不起。”   “嘁~”   说话间,男女莫辨的妖娆面目一放柔,从轻轻拂去肩上落花的姿态,到转身回眸的动作,俱都是女子之态。   秦尔蔚见那美人朝自己走来,连忙退后了一步,拱手道:“在下孟浪了,请姑娘见谅。”   “我若不见谅呢?”素纱郡主微微倾身,桃花眼看得秦尔蔚脸红,道,“今日是府中七夕文会,我听闻东楚多文豪,这位大人,可愿为我献诗一首?”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丝勾引人的意味,秦尔蔚在东楚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间双目发直,回过神来已经连连点头:“是……是,愿为姑娘提笔!”   说着,他便慌张离开了。   旁侧的叶扶摇见他满足了,道:“日后你我不必见面谈了,派个人传信便是。”   “为何?”   叶扶摇:“恐污我清白。”   又互相嘲讽了一回合,素纱郡主整理了一下神色,与他一道款款而出,刚一到前院,便看见凉亭处男女阵营分明,剑拔弩张。   亭中一群莺莺燕燕早就在一边等得急了,听见他们国事讨论完了,那些官吏们又想找陆侯约饭,顿时摔本子怒了,围上去将那些男子一个个都推到了亭子外。   “你们占着陆侯多久了,该换我们了。”   下面的官吏与世家子觉得委屈:“我们与陆侯谈的是国事,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   “你这话说的,陆侯不是妇道人家?”   可不是吗,最大的妇道人家刚刚还在和他们谈政事呢。   男人们一噎,后面的宋明桐远远听见了,连忙赶过来,见了这场面,皱眉道:“你们都是来赴文会的,离评诗词还有一刻钟了,还不去写?”   “哎呀,把这个忘了。”男人们一拍脑袋,连忙入席要了纸笔,苦思冥想起来。   宋明桐把男人们赶走后,又对亭中挤满了的贵女们道:“来之前说好的要有礼貌,在这儿挤成一团做什么,陆侯有伤在身,禁不住你们这么闹,快出来。”   亭中花朵儿一样的少女们也有点不好意思,纷纷散开了些,本来被吓着了的陆栖鸾愣了好一会儿,哭笑不得。   “围着我有什么用,我也不会写诗。”   旁边一个圆脸的少女红着脸,羞涩道:“……文苑平日里只听姐姐们转述,好不容易见您一面。想……想您给我们念话本。”   这是七夕文会的传统了,文会不止要写诗词,在等士子苦思的时候,要专门推举一个人来念当红的话本,或是痴男怨女,或是人间情真,需得切合七夕。   远处的素纱郡主找了个偏僻的花楹处落了座,道:“东楚这边,是不是近来卖得不错的那个叫什么……”   “女宦录。”叶扶摇坐下来,倒了杯酒,又补充道:“冕上篇。”   素纱郡主嫌弃道:“你这不是也在看吗,宗主带头看闲书,我看易门没救了,还是散了吧。”   “……”   叶扶摇不说话,素纱郡主像是更感兴趣一般,眯起眼,支着下巴看打量他道:“你这老东西向来心黑手狠,为什么对这么个女人这么好,明明要派人去杀她,换血锻骨的药又分了她一半。这么首鼠两端,可不是易门的作风。”   杯酒入喉,又添了一盏满,叶扶摇笑了笑,道:“非然,我对她……反而是最下得去手的。”   ……   文会的姑娘们太过热情,陆栖鸾也拗不过,左右国事也谈完了,无奈道:“你们想我读什么?”   下面顿时群情激越——   “女宦录!”   “春恩传!”   “肉!”   “夫君抱我!”   陆栖鸾:“???”   宋明桐轻咳一声,下面安静下来,道:“你们这些小蹄子,拿着陆侯写话本,还让陆侯念,岂不是太为难了,还是读些寻常的吧。”   说着,她挑了一本《湘中记》递给陆栖鸾,小声道:“今日七夕,就这本吧。”   湘中记故事颇为经典,乃是一富家书生,回家路上被一窝山匪劫走,却让山匪的女儿救了的故事。匪女救了书生后,便与书生回家成了亲,岂料成婚当夜,山匪下山,洗劫了书生家,匪首要杀书生,女儿却要与书生同生共死,匪首无奈,只得逼迫女儿与书生恩断义绝……   “……清儿得父令,出见卢生,泪眼难掩,背身轻笑。”   或许是因为所历者太多,让她想起了青帝山的旧事,诵读间,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悠远的隐痛……   “夫郎,我今生负你性命,你需得将妾每一寸青丝,每一寸蛇蝎心肠都记好,来世相见,莫谈风月,只述情仇。”   素纱郡主听得几分入神,却由在陆栖鸾读的那一声夫郎后,听见身侧一声细碎的瓷裂声传入耳中。   他疑惑地用余光扫过,只见饮酒者,似是一贯地眉目疏懒,而眼底……却殊无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人的女粉:夫君抱我!   陆大人本人:???   不是很懂你们年轻人的圈儿…… 第107章 素纱·夙沙   ——有意思了。   来了东楚这么多时日, 夙沙无殃终于遇到一件能令他提起兴致的事。   十年前甫与这妖人见面时,夙沙无殃刚因偷师宗门异术,被废除武脉逐出门墙, 沦落街头与乞儿争食。   叶扶摇便在那时出现了,拿出一把匕首,一只馒头, 让他与那群乞儿选, 其他的乞儿饿疯了, 都扑向了馒头, 只有他看了片刻, 选了匕首,然后用匕首把争食的乞儿都杀了,把馒头抢了过来。   当时,叶扶摇说他其实是与友人打赌, 赌他会活下来。   夙沙无殃不解,叶扶摇又说, 他看一个人, 有时候不需要算, 就知道他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的心肠总是最狠的。   自那之后许多年, 叶扶摇就一直是这么个看不透的缥缈存在……直到今天, 这还是夙沙无殃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失态。   相对而言,表露到能让他看出来的地步,那的确是一种失态。   ——是因为她吗?   琥珀色的瞳仁映出亭中的女子, 舌尖不由得轻轻扫过下唇,随后唇角微勾。   他有一个戒不掉的坏习惯,总是觉得别人的东西就是好的……越是被人藏得深,越是美妙。   这么想着,不由得又想起了池州那夜的陆栖鸾。   醉得迷离的眼眸,泛起粉色的脖颈,裹在禁欲的官服下的少女身体。   ——想抢过来,越来越想抢过来了。   ——想用招阴术迷惑她的神智,勾到手里,然后听着周围人暴怒的声音吻她。   脑海中的妄念还未更进一步时,一声碎瓷片磕碰的声音轻轻响起,扯回了夙沙无殃的神思。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怎么?你能允许封骨师下手,为何我就不行?”   “他能自制,你不能。”   叶扶摇将手中的碎瓷片闲闲丢入香炉中,盖上炉盖,起身朝后走去道:“十年前我给你算过一卦,你死之时,必然是死在你之纵欲上。”   “王府里的老人也这么说过我,可他都老死,我还活到了现在。”夙沙无殃支着脸侧,道,“我现在有些好奇,你和王府的老人,到最后谁活得更久——”   话音未落,手上的红纹突然剧痛起来,顺着腕脉一路痛进肺腑里,引得夙沙无殃眼前发黑,直到叶扶摇站在一侧,慢慢地往博山炉中倒入一些香丹,待袅袅的药雾散开后,夙沙无殃心口的疼痛才暂缓下来。   眼底的憎恨一闪而过,夙沙无殃掐着手心,平复了片刻,冷冷道:“上个月的药,你为何只给了一半?”   “因为你今天会不听话。”叶扶摇的口气温温和和的,并无半点着恼,待拂袖散去沾身的香雾后,才望向像是犯了喘症的夙沙无殃,微微笑道:“不该你动的,把爪子收回去,可好?”   ……   “陆侯,那边……”   身边的亲信低语了两句,陆栖鸾手中尚未读完的《湘中记》一合,略一点头,按着扶手起身,对旁边围着的姑娘们道:“那边的诗作已写好了,今日便读到这儿吧。”   姑娘们不禁面露失望,但也没人敢出言留她,恋恋不舍地散开去看男人们写的七夕诗。   陆栖鸾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见宋明桐的目光在人群里找些什么,便问道:“秦尔蔚不是今天答应来了吗?他人在哪儿?”   “我是让他来找……在那儿。”   一处角落里,秦尔蔚一个人站在一张墨案边,案上已有四五团废纸,而现在写的一张,似乎终于让他满意了,提起来让墨迹风干后,便忐忑地望向身后。   那处……也正是庭中男人们目光集中的所在。   “我东楚俊才之佳作云集于此,还请郡主点评。”   素纱郡主今日一袭重紫罗衣,虽是裹得严实,外衫却并不穿好,松松地搭在臂上,如同刚起身一般,走动间露出优美的后颈,隐约可见脊背上妖娆诡美的红纹。   悠闲地走过时,那涂了如血蔻丹的手指,抚上挂起的诗文纸面,又无情地拂过,偶有停驻的,诗作的主人心中便是一跳。   正当他慌乱地酝酿着如何对答素纱郡主的提问时,却又听她出声道——   “这府中,东楚官吏所写的诗文尽在于此了么?”   “正是如此。”   素纱郡主面露疑惑之色,问道:“可我怎未见陆侯的诗文?”   跟在她身后的东楚官员咳嗽一声,道:“郡主,陆侯是女子,怕是为难了。”   这本就是为了给西秦人选婿举办的七夕文会,就算女子要写诗,也要等素纱郡主点出头名后,其他人再写。   何况陆侯那诗锤之才,满京城的人都晓得,自己人在国内打趣打趣还好,西秦人在场,就不方便出来现眼了。   “诶……”拖得长长的一声失望,素纱郡主道,“可我就是喜欢陆侯呀,嫁给陆侯不成吗?”   男人们一脸迷茫,而后面本来在赏评诗文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像是炸了毛一样,满脸凶狠地瞪向她。   ——哪儿来的野鸡妖妇!   陪客的官吏一脸冷汗道:“郡主说笑了,陆侯哪能娶妻。”   “为何不行?在我西秦,女官身有爵位的,无论是面首还是女宠都是常事。我做正妻又不会碍着陆侯什么,若担心无后,到时再收个侍君便是了。”   “???”   她这一句话说出,府中一片寂静,刚走过来的陆栖鸾听见她这话,陷入了迷茫,问身边鸿胪寺来的官吏道:“西秦还有这种风俗?”   鸿胪寺的官吏连忙摆手道:“不不不西秦绝对没有这种风俗,但、但南亭延王的封地里就不好说了。”   西秦出身异族的藩王多,各自领地的婚俗混乱,甚至还有儿子娶继母的,一时也说不清楚。   在场的都是正经东楚世家出身,礼教极严,哪里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脸上的震惊无论如何也下不去。   “陆侯,您……要不要亲自给郡主解释解释?”   陆栖鸾沉默了一会儿,上前摘下一张诗文,道:“郡主有所不知,我东楚以孝治国,亲人凡所逝世,需得丁忧。去岁家翁陆延仙归,本该辞官丁忧三年。圣上恩惠,令我带职留在朝中为国效力,此事已是有违孝道,再谈婚论嫁,恐怕无能为百姓之教范。”   鸿胪寺的官员松了口气,还是陆侯有口才,若依这郡主胡言,把事情扯到两国礼教之争上,事态就麻烦了,用孝道这种天下共遵的礼教转移话题,刚刚好把场子圆过去。   素纱郡主眉尖微蹙,道:“就是说,三年之内,陆侯不议嫁娶之事?”   “郡主风华正茂,还请勿要为本侯耽搁了。”言罢,陆栖鸾将手中的诗文递到素纱郡主手中,道,“今日朝中之俊杰皆为郡主熙熙而来,还请郡主赏个脸。”   递去的诗文正是秦尔蔚所写,陆栖鸾本人也是意外,这郡主如此妖艳惑人,平常人家怕是不敢娶,秦尔蔚有这分胆量,且叫他一试,省得她再回去找聂言说媒。   素纱郡主却是眉眼索然,此时恰逢一阵夏风起,卷起她手中的诗页,飘摇落在浮满花瓣的莲池中,墨迹晕染开来沉入水底。   “我有些乏了,小睡一阵,陆侯,请了。”   这郡主的任性显然惹恼了不少人,但府中来自西秦的官员赶来赔罪,才没人当面骂出声来。   文会的姑娘们是最愤怒的,拧着身边还陶醉在素纱郡主美貌中的世家子低声道:“还看!还看!小心把眼珠子瞪出来!”   “就是,西秦人太也无礼了,明明是陆侯专门让她来选婿的,看不上也就算了,还把我夫君晾在这儿!”   世家子委屈道:“你都称陆侯夫君了,也和那郡主差不了多少吧……”   “哼,我是私下喊喊,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要不是夫君机智,脸面就丢大了。”   “对,真不知羞!明桐你说是吧,要不要我们去教训教训她!”   气鼓鼓的脸颊憋了好一会儿,宋明桐总算还想起来自己是堂堂大楚的朝臣,道:“你们别胡闹,陆侯为两国停战一事忙得好几宿没睡好,别因为一个郡主无礼就让她前功尽弃。”   “哦……好吧。”   宋明桐叹了口气,忽然有有一个姑娘对她说道:“明桐,你尔蔚表兄不是不能喝酒吗,怎么……”   她转头一望,果然看见秦尔蔚两眼呆滞,倒了酒就灌。   宋明桐见状失色,连忙跑过去道:“表兄,你不能喝酒,你不记得你上次喝酒身上起疹子了——”   秦尔蔚喝了酒,头脑发昏,见宋明桐来拦他,不知为何有些难过,摇了摇头道:“明桐,你是不是也和陆栖鸾一样,都……都不想嫁人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   秦尔蔚像是钻了牛角尖,喃喃道:“你也不嫁,她也不嫁,郡主也……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表兄?”   宋明桐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后面有丫鬟过来,低头问道:“这位大人是醉了吧,可要去后院歇息片刻?”   文会还要继续,宋明桐无奈,只得点点头让那些丫鬟搀扶他去了后院,又转身去问陆栖鸾:“眼下这情态,如何是好?”   “不如何,”相对于其他楚臣的焦躁,陆栖鸾显得异常淡然,甚至也不在乎郡主选不选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说着,她继续与旁人聊起了税政之事。   ……陆侯的心可真大,万一和亲不成,那可如何是好?   宋明桐一时也猜不到陆栖鸾在想什么,只好继续操持文会的进行,不料月出东山时,后院传来一阵女眷的尖叫声——   “来人啊!快来人啊!”   手中的酒盏往旁边的桌上一放,陆栖鸾目光微沉,转身往后院疾步走去,去了素纱郡主居处时,只见院内一片混乱,两名府卫正把昏迷的秦尔蔚从房中架出来。   一看他衣衫不整的模样,陆栖鸾怒道:“府卫都在做什么!不是说让他们守好郡主的安危吗?!”   “这……小人冤枉,是刚刚郡主说弄湿了秦大人的诗,恰好见秦大人从门前过,请他入室一叙,这才……”   “滚!”   斥退了府卫,又让人封锁消息,陆栖鸾这才独身进了屋,扶起屋中倒在地上的椅子,陆栖鸾向里面望去,只见重重纱帘后,素纱郡主长发披拂,蜷卧在榻上,肩头颤抖。   传出去到底是东楚的理亏,陆栖鸾上前几步走到榻前,道:“府中护卫不周,令郡主受惊了。”   “陆侯,”素纱郡主撑起身子,道,“素纱的耳珰掉在榻上了,能帮我找找吗?”   “在哪儿?”   陆栖鸾刚一弯身,一双手臂便搂了过来把她压在了榻上。   “……郡主,这是什么意思?”   薄情又勾人的唇角微启,素纱郡主埋首在在陆栖鸾肩窝里,一点脂粉味都没有嗅到,似乎是十分满意的模样,轻轻吹了口气。   “陆侯三年不婚,未免可惜。”   “礼教如此,请郡主自重。”   头皮发麻,陆栖鸾似是不耐这一室惑人的异香,皱眉欲起身,素纱郡主却又将她推回到榻上,低头,舌尖在她耳轮上一扫,低声道——   “那,偷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夙沙无殃,易门招阴师,三师里最年轻的一位,极端纵欲的角色,没有一点自制力,看到想要的就去要,尤其是抢别人的,别人可望而不可求的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越不让他搞事越想搞事,汉子里的碧池,妹子里的妖艳贱货。 第108章 长个教训   “妈卖批!让洒家去揍死这登徒子!”   苏阆然刚踏过门槛, 府里便传出一声叫骂,只见五六个府卫冲上去抱住一个巨汉,而那巨汉正红着眼朝躲在人群后面的秦尔蔚挥着拳头。   那巨汉力气极大, 眼看着府卫拦不住,苏阆然上去就是一个锁喉,在众人的惊呼中把那巨汉翻过来摔倒在地。   “有话说话, 怎么回事?”   巨汉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没挣动, 哼了一声, 道:“你们楚臣好无礼, 竟然趁着酒劲想对我们郡主下手!”   苏阆然看向一脸难堪的秦尔蔚:“秦侍郎, 你?”   秦尔蔚此时依然一身酒气,但也醒过来了,道:“我绝无冒犯郡主之意!一进那屋子便醉倒了,后面的事一概不知!”   他急着辩解, 可男人说这种话谁会信?   苏阆然放开巨汉,道:“此地乃陛下潜邸, 若查明是东楚失礼, 必会给尔等交代。”   他都这么说了, 巨汉自然也不好说什么,盘坐道:“苏统领, 你武艺胜我, 我花巧巧姑且信你,可此事伤及我西秦颜面,我们使节团好说, 西秦那边蜀王拓跋奎却是难应付。”   苏阆然自然是听鸿胪寺的人说过,西秦的蜀王仰慕素纱郡主多年,此次和亲是最为反对的人之一,况且其手握重兵,主持边境战事,若是此番落了口实,对外交着实不利。   “我知道了,此事我会转达给陆侯。”   打发了外面这群人后,苏阆然找人问道:“陆侯在何处?”   “好像在后院安抚素纱郡主,进去有一刻钟了吧。”   步子一顿,一丝无名火莫名烧了起来,苏阆然皱眉道:“她一个人?”   “自然是一个人。”   ……妈卖批。   苏阆然脑海里不禁回荡起花巧巧骂人的话,所幸在他正想着是不是要借把板斧杀去后院前,陆栖鸾就出来了。   除了衣袖上压出些褶子外,面上并无异色,出来了之后口气也是十分平静。   “查到什么了?”   “有眼线看到过一个挂着埙的人在南城出现过,但却跟丢了。”   “可记住他长什么样了?”   “我来之前,让画师带他去核对面貌了,这会儿应该画好了。”公事三两句说完,苏阆然又冷冷问道:“你和那郡主谈什么了?”   陆栖鸾转过目光,道:“就谈些怎么负责她名节的事,明天朝议的时候再处理吧。”   “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   ……和刚刚秦尔蔚的辩解一样苍白无力。   一路无言地去了雁云卫的衙门,陆栖鸾饱受背后寒气袭身,觉得这气氛实在谈不下正事了,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时,却见雁云卫的正堂前,面壁站着一个小孩儿。   陆栖鸾望去,只见是个仅有她腰高的小孩儿,站在院子里,肩头扛着一杆比他人还高的铁枪,单看那枪尖垂下的程度,便知这铁枪有多重。   小孩儿站在那儿,纵然汗如雨下、双腿打颤,依旧咬着牙没动。   苏阆然见陆栖鸾驻足,道:“堂兄的幼子,今年九岁。”   “才九岁?”陆栖鸾看小孩儿憋着一汪眼泪,可怜兮兮的,便道,“他这是犯了什么错儿了,要罚他站这么久?”   “他没犯错,堂兄说他想跟着我练武,我就告诉他我幼时就是这么练的,他就照做了。”   “天都黑了,练什么练。”   陆栖鸾到底还算有点人性,上去就帮着那孩子把枪放下来,倒了杯水给他:“傻孩子,站多久了,就不知道休息休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抄书都拿两支笔偷懒呢。”   小孩儿被陆栖鸾解救出来,咕嘟咕嘟喝完了水后,眼眸闪亮亮地看着陆栖鸾,像是认出了她官袍上的衣纹,抱拳低头道:“苏小临见过陆侯,不是我站得久,是小叔叔回来晚了,我才站到现在的。”   ……有点可爱。   可能是长大了,看小孩儿总有些迷之母爱,陆栖鸾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道:“倒还是和你们苏家人一般老实,嘴倒是比你小叔叔甜多了,要不要来我身边?”   苏小临仰头抱住陆栖鸾的胳膊:“陆侯不嫌弃我话多吗?我话可多了,小叔叔老是罚我叼铜钱。”   苏阆然:“不准去。”   苏小临委屈道:“可是小叔叔你又不跟我说话,每天就让我跑圈扎马扛枪,我都快闷坏了。”   “卫所里每日都有人陪你练武,哪里无聊?”   苏小临瘪瘪嘴道:“他们就知道瞎聊哪家的姑娘胸大屁股翘,再不就是叨叨陆侯今年又没嫁出去,我可烦他们了。”   陆栖鸾的婚事在京城天天被挂,她本人都已经麻木了,但苏阆然眼里容不得这点沙,寒声道:“知道不是好话就不要听,我明天自会整治。”   苏小临缩了一下,绕到陆栖鸾背后鼓起脸颊,抬眼看陆栖鸾在笑,便又好似摇起了尾巴一样道:“陆侯,你要是找不到相公,就找我吧,我会好好杀敌立功养你的,还会洗碗扫地喂小马上树……”   那边苏统领冷眼一扫,这边苏小刀的声音不由得软了下来,挠挠头道,“小叔叔你瞪我做什么?娘说看见喜欢的姑娘就先下手为强,晚了就是别人家的了。”   嗯,现在的小孩儿真是不得了。   苏阆然:“再站一个时辰。”   苏小临:QAQ!!!   最后陆栖鸾还是为小孩儿求了情,让一个雁云卫把他扛回去休息后,便入正堂谈起了正事。   “……还是和亲之前说的南方小国要打百济的事,虽然去年已将百济的皇妃处置了,但鬼夷仍不愿罢休,昨日已向百济下达了战书。”   敲了敲坤舆沙盘,陆栖鸾双目微眯,道:“南方诸国与我大楚接壤者众多,鬼夷在其中本来属于实力末流,此次这么多小国联合起来要为鬼夷讨伐百济做助力,我想不通。”   这些番邦对于东楚西秦这等正统□□出身的国度态度十分微妙,尤其是地理上夹在两国领土中间的那些,今年上贡西秦,明年上贡东楚,也不知到底是谁的附属国。   索幸两大宗主国只在一处接壤处爆发战争,个中产生的粮食和药材贸易,让这些小国几十年来被喂得盆满钵满,生出点别的心思也并非不可能。   苏阆然盯着沙盘半晌,出声道:“鬼夷国内政我今日去鸿胪寺问过,鬼夷王已病入膏肓,随时可能丧命,国中由国师辅佐王子操持政务。据说王子与公主兄妹情深,这才要为去年鬼夷公主死于楚境一事向百济复仇。”   “所以这关其他小国什么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把百济打下来了,他们想分割百济的领土,可把宗主国放在眼里?”   不过说起鬼夷这个小国,两人都有一个不甚愉快的回忆。   “你说,会不会是封骨师搞出来的幺蛾子?”陆栖鸾拿起一边的画像问道。   寻常人也就算了,可易门……说不准,真的说不准。   “得把之前关押那个所谓易门天演师的修罗寺僧人宣进京盘问盘问,假如易门当真有了新的天演师,那么他们的居心便昭然若揭了,打着讨伐百济的旗号,其实是想趁女帝登基,为了突袭我东楚帝京。”   苏阆然摇了摇头,道:“小国力量薄弱,女帝登基一事,易门拿来哄得了他们一时,等到他们入了东楚,知道蚍蜉不可撼树,后力则会不足,等同竹篮打水。”   陆栖鸾道:“要是加上西秦呢?”   “……”   “打个比方,鬼夷讨伐百济,百济必然发国书向宗主国求救,按理说那些老臣顾着颜面,一定会上奏要求发兵百济,东楚的军力少说要调个十五万过去。”陆栖鸾掰着指头算道:“这十五万军力不多,但和西秦的全面进攻比起来,军力则永远是不够用的,你我都晓得,朝中一定还有一些人被易门渗透,到时他们里应外合,咱们还真的吃不住。”   拇指习惯性地掐着食指指节,陆栖鸾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拍案道:“现在缺人为我们打探西秦的内情,最好是西秦的官吏,看看能不能送点什么过去买通一个,防患于未然。”   “可交给枭卫做。”   陆栖鸾恍然:“我倒是忘了,论情报没人抵得过枭卫的,不过枭卫府这情状我现在实在信不过来,左右都是女帝时代了,按理说无论是赵玄圭和高赤崖都该退了,新的府主还没选,你有兴趣吗?”   苏阆然凝眸看着她,冷不丁地道:“说的都有理,但你脖子上的口脂是谁的?”   她颈后有一块不太明显的妃红印子,比之寻常女子用的稍淡些,但细心看的自然可窥见,那的确是口脂印。   她跟谁在一起,她身上残留的异香就回答了。问都不用问。   抹了一下,拿到眼前一看,陆栖鸾有点恼火:“这西秦人什么毛病,下次别让我逮着她的尾巴……”   话没说完,肩膀便被握住,陆栖鸾愣道:“你做什么?”   “咬你。”   后领扯开,颈上一阵轻疼,陆栖鸾嘶了一声,挣开来震惊地看着苏阆然,道:“你发什么疯?!”   拇指扫过唇角,苏阆然淡淡道:“让你长个教训。”   ……她收回前言,你们苏家人一点也不老实。   作者有话要说:   苏阆然日常生气(1/1) 第109章 赤祟招阴   东沧侯府的家仆近来特别忙, 三天两头便有官员来侯府送请帖,大到婚丧嫁娶,小到指点诗词, 且年龄有越来越年轻的趋势。   ……并不止春闱那一波自荐枕席的大军,原来后面的才是攻势猛烈。   老管家习惯了在后门迎人,今日也是月上中天时, 侯爷的马车才到了府口。   “侯爷, 要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不了, 昨天那永州别驾要给我送几个面首的帖子还在吗?”   “在、在的。”   “告诉那人我收了, 也不用拉到府里来, 去转送给素纱郡主吧。”   “啊?”   “让你办就办,天干物燥的,省得这郡主没地方去火饥不择食。”   陆侯爷最近有点上火,脾气也差, 原因无他,只不过每天都能收到来自于西秦那位素纱郡主的花笺, 说是写了首小诗请她指教。   花笺是好花笺, 洒金小棠红, 京城最有名的花间词铺所制,只是上面的淫词艳曲白瞎了这笺纸。   ——凝泉新沃软香娇, 丹蕊轻颤玉露摇。   这能听?   朝中有顽固的老臣讨论她被坏了名节的事, 还建议说既然是秦尔蔚坏的名节,索性就赐婚算了,可陆栖鸾却觉得这厮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名节。   本官如此刚直不阿之人, 岂能与此等妖物同流合污?   陆大人一脸正直地走到厅门口时,还未见到约见的人,先就听见两声犬吠,探出个半个头去看,只见她家的狗崽子,正在客人面前摇尾巴,拱来拱去像是要从客人的袖口里找出熟悉的喵喵声。   “最近怎么没见你把酿酿带在身边了?”   “女大不由爹罢了。”   修长的手指在狗儿翻起的肚皮上挠了两下,叶扶摇抬头看向陆栖鸾:“陆大人国事繁忙,怎么今日有闲唤在下过府一叙?”   “我跟你有什么好叙的,喊你来自然是有正事。”   叶扶摇:“哦,那是在下会错意了,还当陆大人想对区区在下做什么不正经的事,昨夜还辗转反侧了一阵。”   “……再逼逼我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做仗势欺人。”   例行斗嘴完,陆栖鸾把酱酱扒到自己脚边,让下人点了盏今年新到的紫笋,道:“这段日子忙,没顾得上问你,那日南亭延王郡主水土不服,请你过府看诊,你可看出什么了?”   正是个晴好的午后,日光柔柔地撒入厅堂里,本该是谈天说地的畅怀氛围,却无端端溢出一丝怪异。   “不过寻常的水土不服罢了,但凡从医有个三五年的便能为郡主诊治。”   茶汤里倒映出陆栖鸾低垂的眉睫,片刻后,道:“只是这样而已?”   “陆大人想问什么?”   “老叶。”陆栖鸾抬眸与他对视了半晌,慢慢地,唇角微扬,道,“以前在枭卫府的时候,我们两个是走得最近的,在枭卫府里,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所以你说的话,我都会信。”   人情最是敏感,尤其是虚情与假意,到了她这个位置上,早已不会和任何人推心置腹,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带着些许压迫的试探。   叶扶摇好似没听出她言语中的试探一般,笑问道:“我与素纱郡主仅仅是看诊时说过两句话,皆是关乎调养之道,陆大人想知道什么?”   “你的医术虽不及府中的顾老,但也是炉火纯青,所以我想你告诉我素纱郡主的脉象如何,比如说,是阳刚如男子,还是还是当真阴柔似妇人。”   这一问无法答,答女,她早迟会查出来,答男,她又会追问他为何隐瞒至今。   难怪那日文会后便不见他了,原来是这样……到底是长大了,不动声色地,便把刀子抵在了他心口。   ——这般咄咄逼人的目光,原来都阔别了这么多年了。   “为何迟疑?”   一声催问,在氛围越发凝滞前,叶扶摇垂眸道:“医者行医需当谨慎,郡主的脉象古怪,是以我未曾妄下定论。”   “怎么说?”   “男女脉象有异乃是世间至理,但凡医者皆能遮目号出。但又因药物、体质、乃至疑难杂症的不同,脉象亦可作假。”   他轻轻巧巧地把疑点一笔带过,陆栖鸾却不愿就此放过他,又问道:“所以结果是,你也和我一样,觉得这位郡主,可能是贼人假扮?”   叶扶摇笑了笑,道:“也不一定,医典有云,西秦南方有一怪疾名‘赤祟’,乃是源于南夷养鬼之法,即是在朔月之交,择幼童五十,以死胎之血混以秘药,在其五心相对处刺招阴异纹并关入地窖,不出半日,这些幼童便宛如招鬼附身,发狂互相撕咬。待月落时开窖,若是还活着一个,此子背上便负有百鬼,称为赤祟,可指使阴魅作祟。”   “番邦秘闻,无稽之谈罢了,和这郡主的病症有何关系?”   陆栖鸾不以为意,叶扶摇也只得笑了笑,道:“‘赤祟’与常人无异,只不过经脉倒生,脉象把起来一样是反着的。还有,‘赤祟’是不可食炭火之物,否则便会心焦不已,状似疯狂。我那日见府中人为素纱郡主上膳,郡主却一口也未动熟食,连养胃的药粥也不愿碰,又见其红纹漫身,是以有此猜想。”   “那你此前为何不说?”   “陆大人也说了,此乃番邦秘闻,说出来也无人会信。”   他说的振振有词,倒是真像特地研究过一般,说得陆栖鸾暂时沉默后,复又问道:“我是医者方能察觉其中不对,陆大人是如何怀疑到的?”   “……”   手肘抵在扶手上,指尖顺着耳侧梳进乌黑的发间,陆栖鸾一脸漠然道:“不如何,只不过是因为他看我的神态是想睡我,不是想被我睡。”   ……   天色渐暗后,叶扶摇才慢悠悠地出了侯府,他本是习惯一个人慢慢踱回去的,却在一个无人的巷口,遇见一辆华贵的马车拦路。   “我有话问你。”   车上的人,似乎心情极端恶劣,话里也带着十足的火药意味。   肩上落了一片黄叶,叶扶摇一边猜想着这是不是今年第一片枯死的叶子,一边随意地上了马车,待见了车里一脸沉怒的人,不免笑出了声。   “都这个时辰了,我还打算去街口买一包豆黄回去,世子有卦想算?老规矩,家族琐事三钱,尔虞我诈一两,儿女情长不要钱。”   “来一卦儿女情长。”   “哎呦,这倒是意外了,世子以前的规矩,不都是按贵的来么?”   说到这个,聂言就恼火,道:“我去年就不该认识你这妖人!你们易门什么意思?!又找人杀她又找人扰她!那郡主是个什么妖妇,不是说了不动她的吗?!”   叶扶摇放着他把火发完了,方才慢慢说道:“易门三师平起平坐,我一半废之人,想管教他们也无能为力。”   聂言怒道:“你易门动我东楚国祚,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世子是个自私的人,豪言壮语可说一万遍,但到底在姻缘上无望,何不就此罢手呢?”   手指一紧,聂言恨声道:“我未见她对谁有意。”   “让世子看出来,她这个东沧侯的位置也不用做了。”   叶扶摇像是十分了解她一般,阖目片刻,恍如在回忆什么,徐徐解释到:“她若当真倾心于谁,是绝不会主动说出口的,也不会被人看出来。而有意思的是,她想杀谁,就会对那人轻言相许……情话说的越动听,她的刀就磨得越利。”   ……   七月十五,门下侍中秦越为其子向西秦使团提亲,言其子秦尔蔚为素纱郡主相思成灾,愿求娶郡主,以成良缘。   西秦使团提出向郡主请示两日,不到一日,公主府中传出风声,言郡主要答应这桩婚事。秦家松了一口气,次日一早,正准备筹备议亲之时,秦尔蔚突然疯了,在府中大叫着房内有鬼在看他,硬是缩在柴房不愿出来。   东楚再度在西秦使团面前闹了个没脸,便是连太上皇也发话了,说让秦越也一并暂时退职回家养病,莫要再生事端。   隔日,太上皇又下旨,言殷函政务已上手,无需他时时督导,他便可安心趁着秋猎之际,迁入夏宫养病。   尽管殷函登了帝位,但无论是对外军政,还是科举试题,还是由太上皇一手掌控,如今太上皇迁居夏宫,殷函便再无人制约,可真正作为帝王君临天下。   “……陛下要从改革税赋开始大展拳脚,陆侯作为武臣,不好在其中表态,还是为联姻之事再操劳一把吧。”   长史交代完,抱着一叠已批改好的奏折走出围场的大帐,在外面恰好碰见一袭熟悉的重紫妖影,连忙躬身移开目光。   “那些围场里的年轻将领皆是为郡主而来,郡主不去观摩男儿英姿,来找陆侯有何事?”   先前的七夕文会是宋明桐提出来的,主意虽好,但到底是文人的集会,问过鸿胪寺后才知道,西秦人并不吃这一套,陆栖鸾便随之改了主意,邀请素纱郡主来皇家围场看儿郎们狩猎,好挑个健壮的夫婿出来,她也好避一避女帝亲政的嫌。   “陆侯可忙完了?”   素纱郡主是个随意的人,尽管这么问着,人已是挑帘入了大帐,一眼便看见陆栖鸾屈起一条腿正靠在软垫上看折子。   陆栖鸾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回到折子上,道:“这次又是谁家的公子轻薄了郡主,来找我告状的?”   夙沙无殃先是坐在矮几旁,见她不看他,眼角微微挑起,道:“围场中不过歪瓜裂枣之谄媚辈,入不得我眼。”   陆栖鸾淡淡嗯了一声,道:“既然早知是些歪瓜裂枣,郡主还如此盛装打扮,倒真是给我大楚颜面。”   他有些不甘于陆栖鸾越发敷衍的态度,凑近了些凝眸问道:“陆侯为何不看我?”   “陆栖鸾是个妇人,见郡主风华绝代,看了又能如何?平添嫉妒罢了,又不会生出绮念,郡主还是自重吧。”   这话一说,夙沙无殃那双桃花眼又微微弯了起来,道——   “陆大人,若我是男子,你可愿喜欢我?”   手中的折子“啪”一声合上,陆栖鸾眼中映出他再明显不过的脸,道:“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这个妖精眼底泛出一丝灼热的渴望,膝行过去,刻意地双手交叠在她膝上,那张妩媚到妖异的脸枕在手背上,道——   “喜欢我就是你的人,不喜欢我就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情话说的越动听,她的刀就磨得越利。   ↑记住老叶这句flag 第110章 风雨夜   兰苍山上已是月上中天, 东楚的儿郎们自山上满载而归,或扛着狐狼,或拎着兔羊, 却发现本该献殷勤的对象提早回去休息了。   这位西秦来的郡主实在是太过于美貌,露面时不知吸了多少人的魂儿,但这是年轻人的场合, 既然她累了, 再不满也不好叫她出来, 男人们便只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让下人把猎物烤了就酒。   “……若是郡主能和我说上一句话, 我愿为她摘星捉月。”   “半个月前秦侍郎向郡主求亲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听说这郡主烟视媚行,你还笑秦侍郎傻。”   “我这不是没见过吗, 见过了自然是……”   众人互相嘲笑见,有人问到:“苏统领怎么没参加?我记得他当年十四五岁的时候随陛下出猎, 也是在这兰苍山中, 巡山时遇见人熊出没。那人熊凶猛, 刀枪不入,抓了军士打算回去吃。同僚们都金惊怕不已, 只有他, 不等援军来,单枪匹马追了上去,只一盏茶的时间不到, 不止把人熊活活打死了,连被抓的军士也救回来了。”   “你说笑呢,我是知道苏统领勇悍无双,但既然有这般功勋,平日里怎未见他说?”   这边多少算半个同龄人,谈及苏阆然,但凡练武的都有些不服,酸道:“他那个性子就是闷,在我们面前多说一句话跟要了他的命似的,这样的人接任枭卫府,我是不服的。”   在场的大多出身世家,上面有个身居要位的老子,多少都听见了苏阆然要被调任枭卫府接替府主的事。   讲道理,新君上位,以东沧侯为首,禁军与雁云卫当居从龙之功,只不过之前太上皇还在京城坐镇,女帝不敢对朝臣动手,现在太上皇放心迁出京城养病,女帝也该换上自己得力的人了。   在所有需要换血的衙门里,枭卫府的两位府主及主要将官是必须要全部撤换的,因为他们效忠的乃是太上皇,加之储位之争时,有阻碍新君之嫌,若是不撤,难免让女帝有失威严。   “所以这回陆侯把高赤崖高都尉一并喊来兰苍山,就是为了谈交接之事?”   说话间,他们话题的对象,正从原处的篝火旁走过,枭卫的副府主高赤崖见了他,先是略微惊讶,继而满面阴沉,随后进了帐篷说话。   ……枭卫怕是真的要换血了。   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世家子们各怀心事,其中有一个年轻的郎将,并不在乎朝中风云,喝了两碗酒,眼前素纱郡主的影子更加朦胧起来,起身从堆放猎物处的一个笼子里抱出一只幼兔。   野外的兔子大多是灰黄的,这只幼兔却是雪白的,十分可爱,只要是女儿家,见了必然心喜。   他特地捉回来打算献给素纱郡主的,此时见同僚们都在谈别的,便悄然退了席,抱着兔子往后面那一片帐篷里走去。   “郡主可还在休息吗?”   “没有,去了陆侯的帐中说话,还没出来呢。”   找陆侯做什么?   郎将不禁想起前些日子这素纱郡主说要嫁给陆侯的话,此事他并不以为意,觉得只不过是女儿家胡闹罢了,男女结为夫妇乃是阴阳天道,等到成了婚,知了夫君的好处,她便不会再想这等荒唐之事。   思及此,他不禁又想起素纱郡主那勾魂摄魄的眼波,惹得他浑身燥热,加快了步子往陆侯的大帐处走去。   待到了近前,帐前守卫森严,他一时也没有什么理由进去打扰陆侯,一看大帐后的巡卫刚过,此时正好是换岗的空档,犹豫了片刻,绕了一圈,走到大帐后,透过一条布帐的细缝往里望去。   这一看,呼吸便是一窒。   “……陆侯,你这长发真好,留给我一截好吗?我要比那个人留下的多。”   朝中的那位女侯状况有些古怪,虽然仍然是坐着的,但眼眸却是半阖着,隐约见得眸中一片虚无之色。   而在她身后,素纱郡主正拿着一只牙梳,从上到下将她的长发细细梳理好,又拿出一只银剪,口中虽说是想要她的长发,剪刀正要捡下去时,又觉得有失美感,便把剪刀丢在一侧,拿了玉弁把她的头发盘起,最后似乎十分满意陆栖鸾被他打理得柔和了些。   “还是这样好看,剪了就坏掉了。现在,告诉我吧,你能不能喜欢我?”   失神的陆栖鸾在他重复问了一遍后,轻轻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素纱郡主的双眼冷了下来,手指在她眉间轻扫了一下,又问道:“那你喜欢谁?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我把他们杀了可好?”   陆栖鸾再次否认,却又抬起手,似要去触碰夙沙无殃的脸,渐渐靠近后,又放了下来。   “你……不像他。”她说。   他眯起眼,轻轻咬住了下唇,随后忽然发出一声笑,道:“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这般喜欢你,你心里却装着别人,我好不甘啊。”   随后他重新拾起丢在地上的剪刀,在指间转动着,又坐到陆栖鸾正面,以一种幽魅般的声调问道:“让我把你的心取出来,看看装的是谁,可好?”   帐外下起了雨,雨势渐大,遮去了陆栖鸾说出的人名。   “……你再说一遍。”   她张了张口,说出了一个人名,夙沙无殃的目光瞬间变了。   就在此时,帐外偷看的郎将,看得失神,不慎将兔子抓得太紧,让兔子一口咬中手指,痛得叫了一声,便惊恐地躲进了后面的灌木里。   “谁?!”   帐外的军士冲进帐篷,只见里面的陆侯换了个打扮,正揉着眉心,待他们进来后,皱眉抬眸:“你们进来做什么?”   军士连忙道:“末将听见这边怪响,怕是有刺客,陆侯这是……”   陆栖鸾看了一眼难得安安静静坐在一侧的素纱郡主,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向素纱郡主借了一炉西秦的安神香,试了一阵竟睡沉了,下去吧。”   言罢,她摸了摸头发,也发觉头发被重新梳过一遍,面无表情地看向素纱郡主:“多谢郡主,这安神香我收了,时候不早,郡主请回去休息吧。”   “这便要赶我走?”   “无茶无酒,何以留客?外面自有儿郎愿代我为郡主解闷。”   素纱郡主看她说完,又坐回到原处拿起了奏折,一时被触怒了似的,起身朝帐外离开了。   而帐外,躲在暗处的郎将看巡视的人走了,蹲在原地发呆……这郡主是要害陆侯,还是当真是有那般喜好?   他想不通,可雨又下大了,刚要起身时,头顶有人遮住了雨滴。   他抬头一望,只见那重紫色的绝艳妖魅,正撑伞站在他身后,未等他说话,竟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提得悬空了起来。   “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要怎么奖励你才好?”   郎将惊恐的双眼里,映出他发红的双瞳。   一道闪电自雨云里劈过,一蓬鲜血溅在地上慌乱奔走的幼兔皮毛上,染得血红地奔进草木幽暗处……   ……   浓云蔽月,兰苍山上的雨势越下越大,不多时,便又有人来找陆栖鸾。   “陆侯,这怕是暮夏最后一场大雨了,山上的小堰湖恐有土崩之危,依下官看,这儿贵人众多,不妨迁到山上的行宫去吧。”   皇家的围场自然有皇家的行宫在,只不过陆栖鸾到底还是臣子,若是未得皇室恩赐便住在行宫,传出去定会落人口实。   但陆栖鸾也并不是死板之人,再怎么说名声也不及性命重要,考虑了片刻,便道:“既然有山洪之危,那就拔营吧,让素纱郡主先走,保证她之周全,我这边可随后进发。”   长史领命,正要出去替陆栖鸾下达命令时,忽然一阵地动,似是有山洪从远处的谷沟中冲下,持续了许久,才有渐渐舒缓的意思。   “兰苍山上的湖口崩了?”陆栖鸾问道。   皇家的猎场要驻扎自然不会驻扎在湖道下游这等危险的地方,山洪纵然爆发也不会伤到大营这边分毫,只是这么一来,下山的路却定是被水淹了,要等水退路见,不知要等多久。   长史惊心动魄地僵立了好一阵,朝帐外看了一眼,只见到处都是慌乱的人,回头道:“陆侯,是湖口崩了,咱们怕是这三天都下不了山。”   三天……   陆栖鸾拾起震落在地上的毛笔,皱眉道:“三天后,该送西秦使团回国了,何况我与赵府主约谈交接枭卫府府主之职,这……怕是要耽误事。”   长史思索了片刻,道:“陆侯若怕耽误政事,可从兰苍山北麓下山,只不过北麓道长而险,常有熊罴狮虎出没,为陆侯之安危计,还是作为下下之选吧。”   陆栖鸾略一点头,道:“也好,若明日后日水能退,我也省得这回奔波。走吧,出去安抚众人去。”   言罢,陆栖鸾披衣起身,待身后人为她撑起伞后,从帐中走出,见大营中负责巡卫的雁云卫有条不紊地穿梭监视着是否有人受伤,心中略安,又问道——   “苏统领呢?”   “刚刚找高赤崖高大人相谈枭卫府接任一事了,陆侯可要去看看?”   陆栖鸾一点头,却忽然见高赤崖身边的枭卫朝她奔过来,到了近前,脸色慌张地跪下。   “陆侯快去看看,高大人……高大人他被杀了!”   陆栖鸾一滞,目光倏冷,一边走一边厉声道:“说清楚,是怎么被杀的?有刺客?!”   “不、不是,是苏统领因山洪出来后,我们再去找高大人时,他就被一刀穿心杀了……”说着,那枭卫小心地看了一眼陆栖鸾的神色。   她的脸上染上一层寒霜。   谁都知道她想要枭卫易主,现在把高赤崖带出来,高赤崖却被杀了,疑犯还是苏阆然。   ……麻烦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儿(棺材脸):我喜欢老叶,你去杀吧。   女装大佬:…… 第111章 山鬼来兮   “……我等也不想怀疑苏统领, 但高大人乃太上皇麾下重臣,又是名门之后,请陆侯秉公处理。”   今日所赴会者, 大多系出四卫间,更有边军重臣之后,本就和从龙出身的苏阆然有隙, 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他一个错处, 自然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   暂时被借来验尸的御医查看了高赤崖心口处的刀, 那刀玄铁所锻, 军中能挥舞的起来的不多, 正是苏阆然平日里所配。   铁证如山,旁人等着看笑话,陆栖鸾却是神色不改,在事发的帐中来回转了转, 道:“山洪暴发时,外面守着的侍卫也与苏统领一道出去了是吗?”   “是, 当时地动山摇的, 外面乱得很, 苏统领便让小人一道出去了,前后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回来便见高大人……成了这样。”   而作为众人的焦点, 苏阆然并不急于辩解,只在陆栖鸾问了他一声可是他杀的时,轻轻摇了摇头。   “我与高大人约谈, 兵刃放下后出去了,不知他被谁所杀。”简单说了一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太轻。”   在场的人大多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陆栖鸾却是知道他下手向来重,何况是用自己的兵刃,要杀人必然是会腰斩或斩首,这般只捅了个对穿,他是不会做的。   但现在说这个没用,毕竟她与苏阆然杀人放火在朝中结了不少仇,就算拿“要杀人为何还要留下证据”这种话搪塞,其他的人也只会觉得是托词。   “陆侯,可想到说辞了?”有人略带嘲讽地催道。   陆栖鸾敛眸,淡淡道:“苏统领此嫌难释,暂且停职软禁,待明日回京后再行审理。”   “哦,那陆侯可要快点,高大人家的那位夫人可是难缠得紧,若是不能早日还她一个公道,下官怕来日侯府前有多一家吊死鬼。”   年轻人不少,尤其是政敌家的小逼崽子,没他老爹沉得住气,见陆栖鸾退步便得理不饶人,鼻子简直要翘到天上去。   他说完,苏阆然瞥了他一眼,起身将凶器的刀鞘拿起,走到他面前递在他身前。   “你干什么?”   “证物,接着。”   说罢,苏阆然一松手,那同样是玄铁打造的刀鞘直接掉下来狠狠砸在他脚上,痛得他惨叫一声。   “你——”   “够了。”   陆栖鸾没有闲心和这些个小逼崽子斗气,喝止后,命人将高赤崖的遗体收好,在白布蒙上后,也不禁低叹一声。   ……后来虽有歧路,但初入官场时,高赤崖与她的提携之恩,却是无论如何抹不去的。   “派人好生将高大人的衣服收拢,到时交给高夫人。”   下人们诺诺应声,却在陆栖鸾沉思缅怀时,不知碰到了什么,一个沉重的盒子自高赤崖的行李里掉了出来,滚落在陆栖鸾脚边。   那是一只空盒子,却无端端让陆栖鸾感到有些眼熟。   “陆侯恕罪、小人粗手粗脚……”   “不必告罪,你去收拾别的不。”   陆栖鸾俯身将那盒子拾起,只见它非金非铁,而是一种雾沉般的青玉,上满刻满了她不认识的梵文,而中间很浅,大小刚好可放下一张信纸。   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陆栖鸾终于想起,这是在梧州时,朝中的叛臣向叛军匪首献上的那所谓的易门天演遗谱的盒子。   她记得,那遗谱让叶扶摇还给了朝廷,而朝廷在那之后,便将此物封存起来,一说放在兵部府库,一说放在枭卫秘阁,她再未关心过。   只是现在盒子在这,里面那块被抢来抢去的人皮却消失了……这是不是说明,凶手来找高赤崖,其实是为了这块人皮,来了之后又觉得这是嫁祸朝廷内部的良机,便拿苏阆然的兵刃杀了高赤崖?   天演师都回来了,易门里的人还要这天演遗谱有什么用?除非……有人不服这个天演师,想自己做主。   会是谁呢?   这个疑惑只留存了片刻,陆栖鸾便好似想到了什么,唇角勾出一个了然的弧度。   因为她嗅见了……那盒子里,留有一丝幽然异香。   ——原来你易门,也不是铁板一块。   ……   一夜山洪过,次日雨势更甚,众人在行宫停留了半日,觉得这暴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正欲再多盘桓几日时,兰苍山竟然飞来一只雨隼。   雨隼与寻常用的信鸽不同,乃是军中为传递紧急军情特意训练的,若非十万火急的军情,绝对不会动用到。   “……南方诸夷要提前发兵了。”   山上的事到底只不过是区区谋杀,和敌国意图犯边之事比,不过渺渺。   斗归斗,家国大事前,四卫的儿郎们比陆栖鸾还急,一大早便堵在了陆栖鸾大帐前。   “陆侯,南夷发兵百济,要借我江南水路也就罢了,还要过海东原,海东原可是一片耕耘之地,离帝都不过百里之遥,岂能容番邦轻踏?!”   “末将请战,愿领军震慑小国!”   “末将亦请战!”   他们群情激奋,但坐在案后看着战报的陆栖鸾却恍若未闻一般,待下面的人又不满地喊了一声陆侯,方才收起军报,道:“我也看过了,鬼夷国并南境诸番邦,拥兵七万,以鬼夷王子额善陀罗为首,势要踏平百济。”   下面的人皱眉道:“这小小的鬼夷,反了他了!”   陆栖鸾却嗤笑了一声,道:“这倒是不怪鬼夷,你们知道百济那边怎么说吗?说他们背靠大山好乘凉,东楚是他百济的宗主国,不会放着他们不管,让鬼夷有种便从东楚的国土上踏过去。”   下面的年轻武将们当头一盆冷水泼下,脸色都不好看起来。   百济不说话也就罢了,宗主国自然会为他周旋阻止战乱,可这副嘴脸,便有些恶心了。   “那陆侯的意思是……不发兵?”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区区麻谷,岂能鸣于梧桐?发兵还是要发兵的,而且马上要发兵,毕竟国土还是我大楚的,我等不到外面雨停了,要从兰苍山后山连夜回京,组织发兵事宜。”   “这……是否太过危险了?”   “无妨,你们暂且留下来保护素纱郡主,我带着苏统领回京,没准发兵的时候点的就是你们,回去准备不。”   年轻的武将们被这句话挑得热血沸腾,纷纷散去后,帐中留下一人,面露难言之色。   “孟校尉,你还有什么事?”   那孟校尉站在原地局促地拱手,道:“陆侯……有件小事,昨夜未曾来得及说。”   “什么事?”   “失礼了,下官有一个同僚,乃是虎门卫郎将范儒。昨夜说是去为素纱郡主献宝,至今还没回来。”   “可去找过了?”   “末将虽说是尽力找了,可这雨下得太大……只找到一只玉佩,那是范儒的传家宝,我怕、我怕他是遇害了。”   眉尖凝起,毛笔在指间转了转,陆栖鸾又问道:“他既然是去找素纱郡主的,郡主可见过?”   “没有,莫说郡主了,连君主帐外守夜的侍卫都说没见到任何人拜访。”   沉吟片刻,陆栖鸾道:“我知道了,这样,你今夜便负责大营巡卫,继续追查这范郎将的行踪,若是遇上什么意外……先去把郡主好生‘保护起来’,万勿让她伤着一根毫毛。”   “是。”   ……   入夜。   屋子外的雨势暂缓,看守在苏阆然房外的几个值夜的侍卫抹了一把脸上残留的雨水,对老天爷的腹诽终于稍稍停了下来。   “好在陆侯不死板,让我们搬来了行宫,若还在大营,怕是不等回去就得害了病。”   “雨是停了,可这雾怎么这么大?打着灯就瞧不见人呢。”   “瞧不见刚好,我可是想眯一会儿。”   “哎哎哎,可别大意,苏统领要打人的。”   “惹上人命债,顾好他自己再说吧。”   侍卫们小声议论间,终于盼见了换岗的哨声,几人一脸喜色地提起灯笼,打算回去休息。   夜雾浓得古怪,几人一边走一边细声聊着要不要回去就素纱郡主的择偶赌一盅,忽然看见前面的门洞里,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但从他的袍服上看,知道是个官儿。   “孟校尉,是您吗?”   侍卫靠近了,拿灯笼一照,却发现这人黑发覆面,像根木桩子一般呆立着,登时吓了一跳、   “这怎么回事?”   同僚面面相觑了片刻,提着灯笼的侍卫大着胆子,靠近,伸手去撩开他的头发打算分辨是谁。   “这位大人……”   微弱的灯光照出那人的脸,他的整张脸呈现一种可怖的青色,双目呆滞地看着前方虚空处一点,在哪侍卫的手伸过来时,瞳仁忽然间动了动,转向那侍卫。   侍卫正疑惑为什么他身上有一股异香时,忽然脖子一紧,整个人被不可抗拒地提了起来。   “杀人了!!!”   ……   “杀人了!!!”   外面的呼救只响了一声,睡得沉的人就算被吵醒,也只会觉得那是在做梦。但苏阆然却是第一时间自假寐中睁开了眼睛。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已经有巡视的侍卫被惊动了,正在往这边赶。   苏阆然并没有动,不是因为他现在是嫌犯,而是因为这个大雾之夜,太适合一种叫做声东击西的兵法了……更古怪的是,他的心脏,莫名地不舒服。   揽衣起身,从一处侧窗外翻了出去,避开那已经爆发冲突的地方,一路飞檐走壁,在陆栖鸾院墙上时,他停住了。   大雾里,陆栖鸾的寝房外,有一个乌袍的鬼影。   之所以称呼他为鬼影,是因为他不似寻常的夜袭之人以黑巾蒙面,而是戴着一张傩神面具。   苏阆然望去时,他正伸出手,徐徐朝着房内勾着手,一边动作,一边后退,片刻后,只见陆栖鸾,像是梦游一般,从门内走出……   作者有话要说:   女装大佬终于不穿女装了。   招阴师的技能和死人有关,蛊惑人心,降邪祟以及炼尸。 第112章 忘川蛊   庭院里弥漫着幽柔的异香, 起初让人觉得那是是少女长发间的温软香味,细品下来,便能发现其中还匀着二两嫁娘的鬼魂, 三钱毒妇的心肠。   陆栖鸾似乎是伏案时睡着的,长发以一根玉弁随意一挽,并未着寝衣, 肩上的外衫随着她走出时, 滑落在地上, 让得她整个人看上去仿佛牵丝戏偶一般。   鬼面人透过面具凝视了她半晌, 目光从她无神的双眸转移到她的发间……那支玉弁并不是她自身之物, 而是那日他为她绾发时留下的。   她的态度一直都带着一种如见隔世般的疏离与漠然,本以为她就是棵千年铁树成精的人,没想到现在看来,倒也不是油盐不进。   ……不听那人的话了, 带走吧,就这样带走吧。   只是想着那人平静又可恶的脸因为他抢走了这个女人而崩毁殆尽, 他就压抑不住心底泛出的快意。   ——关起来, 或者把她带去西秦?不, 这个位高权重的女人不会甘心,她会逃走, 或者死。   至少要等到他控制了易门之后, 榨干那人最后一丝通天晓地之能,等到夺国大计竞功后,他再……   这么想着, 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绕着陆栖鸾转了半圈,伸出左手。   他的左手戴着手套,指间躺着一枚雪白色的蛹,其中隐约能见到一只跳动的活虫,那活虫仿佛是嗅见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香气,骚动着要挣出蛹皮。   随后鬼面人似乎是不满地抚了抚她眼下淡淡的青痕,眸色沉沉,道:“今夜可又有魂灵入梦?”   陆栖鸾并未回答,无意识地往后避了避,鬼面人嗤笑一声,道:“你这心里太杂了,与其每日里都纠结于旧事这般痛苦……不妨我帮你把他们都洗掉可好?”   那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在他考虑从哪里下刀不破坏她外表时,身后的浓雾一荡,直取人性命的一破风声朝他袭来。   “啧。”   鬼面人一拧身,避开第一招杀招,却也打断了收魂香,陆栖鸾眼睫微动,状似要醒过来。   身侧的人来势汹汹,鬼面人却还是不愿就此放弃,抓起陆栖鸾便要走,可与他交手的人哪能容他得逞,出手愈狠,一掌拍向鬼面人抓着陆栖鸾的手。   此时若鬼面人松手,还能躲过这一招,可他没有松,本以为能抵得住,却在手肘一顶后,听见一声令人胆寒的骨响。   苏阆然硬生生地把陆栖鸾从他手里扯了回来,饶是如此,还被撕掉一截衣袖。   鬼面人不得不退开七尺,右臂怪异地翻折过去,竟是直接被拧脱了臼。   苏阆然轻轻将她放在一侧树下让她继续睡过去,随即回眸间,杀气四溢。   “你想怎么死?”   鬼面人虽听说过他勇冠三军,见了之后却总是抱有轻视,只当他是个武夫……没想到对付起来,却是极为棘手。   ……原来上回与花巧巧动手,只是冰山一角吗?   “小子,下手这么狠,女人是不会喜欢的。”   鬼面人到底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将脱了臼的手臂往上一提正了回去,冷笑一声退进身后浓酽的夜雾里。   他一进入雾中,身形便恍如消失了一般,随后那夜雾更浓,四下里传来一声声细碎的铜铃声响。   苏阆然没有急于去追,他听见四周的浓雾里传来异样的铃声。   皇家的行宫极大,纵然如此,也该是防守严密才是,但喧闹声过了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军士涌入的动静,说明这情况不妙。   雾中的铃声越来越近,映着暗黄的灯笼光,隐约能看见十来个摇晃的身影,发出空洞的仿佛老人腐烂的肺脏一般的声音。   苏阆然眸底一沉,抄起陆栖鸾便轻身跃上了墙头,只见他刚刚在的位置,出现了古怪的人。   这些人没有吐息,皮肤惨青,破碎的袖子间隐约能看见手臂上钉着十来枚半锈的铁钉,在陆栖鸾刚刚在的地上僵硬地跪下来,深深嗅着什么,随后,他们回头向他望去。   这些怪人身上弥漫着古怪的药味,苏阆然直觉他们应该都带着毒。   “……怎么了?”轻轻呛咳了两声后,陆栖鸾睁开了眼,精神虽然恍惚,但双眸的意识回来了,片刻后,眼中一片冷静,“行宫遭袭?”   “对。”   四肢僵麻动不了,而下面的毒人仿佛是嗅见香气的来源换了地方,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五指成爪,竟然从墙上爬了上来,随着他们靠近,四肢钉着的铁钉依次落下,毒人的动作就更快,每踏一步,脚下的墙瓦就深深陷入一块。   原来这些并不是普通的毒人,都是有内功在身的一流高手,不知被施了什么妖法变成这么个样子。   三个五个还能对付,十来个一起上,尤其是还带着一个人,就有些麻烦了。   陆栖鸾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眉间微蹙,抬头哑声问道:“能行吗?”   “搂紧。”   入夜三更,行宫里的侍婢起夜,惯例地要为贵人们看小灶上的松花羹熬道几分火候了。侍婢这两日闹了风寒,睡觉时口鼻都蒙着浸了药汁的纱巾,饶是如此开门时却也还是嗅见一股香气。   ……什么东西这么香?   侍婢茫然地深嗅了几息,迷惑间,忽然听见房顶一声碎瓦响动,竟是一个浑身发青的怪人从房顶掉了进来,直接砸在桌上,在地上滚了两滚,分明背上深深扎入几片碎瓷片,却好似没有受伤一般,朝门口处扑过来。   “救、救命啊!”   侍婢尖叫着冲出门庭,本要去叫侍卫,却惊恐地发现,院子外的走道里,侍卫们全部昏睡在了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婢呆住了,就在她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间,又是一个青面毒人从旁边的房顶重重摔下来,这一回那毒人直接摔在一处尖锐的假山石上,山石从毒人胸前刺入,从背后穿出,饶是如此,那毒人仍然朝着迅速飞上另一间屋顶的人嘶吼挣扎,直到身下发紫的毒血染满了山石,动作才徐徐缓了下来。   侍婢抱着膝盖躲在墙角的暗处,惊恐地看着石缝外,一个黑衣的鬼面人自那死去的毒人身侧走过,嘲道——   “废物。”   言罢,他看向苏阆然抱着陆栖鸾躲避的方向,那是素纱郡主的院落,握着一只青色铜铃的手指紧了紧。   “啧,今天就暂且放过你。”   ……   “一群废物。”   次日一早,行宫里负责武备的武官,战战兢兢地立在下首,紧张地瞟了一眼门外的七八具毒人尸身。   “若不是苏统领来得及时,你们怕是要提头下黄泉来见本侯了吧。”   武官慌张下拜:“陆侯!那刺客会使毒,我等、我等一时大意……”   “够了。”陆栖鸾淡淡道:“此地不宜多留,今日本侯就与郡主回京,你们下去准备吧。”   “可那山洪还没……”   “就从后山回。”   斥退了那些人后,陆栖鸾回头只见一个御医从室内走出来,见了她,叉手道:“陆侯,昨夜这行宫里有刺客放了醉魂香,素纱郡主也中得深,现在还在昏睡。”   “是么。”   昨夜好在她脑子转得快,一逃到素纱郡主的院落,后面那些毒人便不敢进了,而且退得也快。   ……该说你易门艺高人蠢还是自信过了头?   抱着这样的想法,陆栖鸾走入室内,只见榻上的素纱郡主还在沉沉睡着,旁侧一个低着头的侍女行礼道:“陆侯,郡主身子孱弱,怕是奔波不得山路。”   陆栖鸾走过去坐在榻侧,故意把手放在素纱郡主右臂肘处捏了捏,只见她毫无动静,一边加大了手劲一边道:“看来还真的是体弱,行宫里打洞的老鼠都醒了,她还睡着。”   侍女站在陆栖鸾身后低眉顺眼道:“郡主昨夜服了安神汤,许是药力叠加,才睡得久了些。”   “哦,有牛角梳吗?”   侍女愣道:“陆侯要牛角梳做什么?”   “让你拿你就拿,把桌上的桂子油也拿来。”   侍女愣愣地把这两样东西递在陆栖鸾手里,下一刻,陆栖鸾直接把素纱郡主的被子掀起来丢到里面,抓住她的襟口就扯。   “水土不服而已,刮刮痧就好了,我娘小时候就这么整治我的,放心,大家都是女人,我不会占她便宜——”   素纱郡主瞬间睁开眼,错愕得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后,陆栖鸾晃了晃,倒在了他身上。   “……”   后面站着的侍女,一脸惊恐的举着从旁边抓的花瓶,看见她师父无语地看向她,忙把花瓶放好。   夙沙无殃幽幽叹了口气,起身把陆栖鸾放好,道:“幺幺,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让她留在兰苍山,回不了京城妨碍夺国大计,你这么一动手……”   伪装成侍女的花幺幺咽了一下,道:“可师父,她要是扒了你呢?”   夙沙无殃道:“那你就让她扒啊。”   “……师父,你现在不是个女人吗?”   “你以为她不知道?不知道就不会来做这样的事。”   一想到这儿,夙沙无殃似乎心情又好了起来,低头捏了捏陆栖鸾的耳朵,道:“以为天亮了就平安了?最后还不是在我手上,幺幺,把忘川蛊拿来。”   花幺幺脸色一白,道:“师父,你要做什么?”   夙沙无殃闭上眼,手指在陆栖鸾面上一寸寸抚过,像是要记住她的每一分面貌似的,片刻后,睁开眼,见花幺幺拿了那装着忘川蛊的玉瓶来,道:“还是老法子,我去做张人皮,你把蛊引给她种好,她不是要回京吗?你替她回……老家伙当时给的东西,到底还是用上了。”   西秦有秘闻,招阴师亲手做的人皮,阎王都分辨不出来。   “师父,不能用别的方法吗?”   夙沙无殃笑了起来,那笑容说不出地冷:“幺幺,你得学会易门的规矩,说话前,先考虑考虑身上的解药还有几日,为师就是这么老家伙手底下偷生过来的。”   “可……”   “徒儿不听话了,为师是不是该找让徒儿学坏了的那位小陆大人聊聊?”   花幺幺失色,道:“不……师父,我愿意做,愿意听话。”   “乖。”   目送她师父离开,花幺幺咬了咬下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把玉瓶倒扣在陆栖鸾腕脉上,片刻后,她苍白的皮肤下一阵窜动,似是有东西消失在了皮下。   “小姐姐,我不是想害你,我和阿哥的命都捏在师父手里,不敢违逆他的意思的。”花幺幺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擦了一下发红的眼角,又小声道:“这蛊不是毒,宗主说了,你心里积了情毒,不消去的话会英年早逝的……过去的就过去了,醒来后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也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她细细念叨着,不禁又想起了陆栖鸾的弟弟,蜷坐在榻角难过了起来,拿出一只绣工惨淡的小荷包。   七夕她失约了,中秋的时候还能再见吗?再见了他还认得吗? 第113章 戏精陆的秋天   “……陆侯兰苍山遇刺, 然后你们下山时,苏统领就失踪了?”   手里的情报上每一个字宋明桐都认识,合在一起却都没看懂。   御案后的殷函撑着脸沉思, 低头看了一眼御案上堆起的关于南夷诸国有犯边之意的折子,那上面大多是武官为求功勋,启奏为百济出兵, 以正国威。   百济曾与东楚有联姻之交, 虽说嫁来的李妃卷入案子被软禁, 但对于邦交而言, 到底是小事。   “苏统领既然是雁云卫的人, 那就让雁云卫负责搜寻吧,陆侯可回京了?”   “今日一早便回京了,但中了刺客些许轻毒,臣登府拜访过, 都未曾见到其人。”   殷函再度沉默,揉着两边的耳朵, 道:“陆师去兰苍山之前, 与朕说过一句话——说见到她回来之前, 绝不要向南夷出兵。”   “……”宋明桐闻言,若有所思, 道:“陛下, 若是放在以前还好,现在正值与西秦联姻的当口,按朝中老臣的意思, 如若我东楚对以前联姻过的百济袖手旁观,落在西秦使臣眼里,他们会怎么看东楚?”   太上皇的时代,内部的京城及中州武备饱受文臣钳制,而朝中的主战派,尤其是对外主战派,情况恰恰相反,太上皇赋予他们极大的军事自专权力,使得他们小规模出兵不需经过督军或京中点头,因而在对外战事上颇为有利。   一如东沧侯、臬阳公,他们都是从边军退下来的元老,就算是宋睿在时,也需得敬他们三分。   如果殷函对边军请战的折子松口,那他们就可以直接驰援百济。   “不行,”殷函也知道朝中主战的声音盖过主和派,但她直觉这当中有诈,道,“朕等不了了,朕要见一见陆师面谈此事。明桐,你明日调入鸿胪寺,为朕盯着西秦那边,陆师说西秦定然有问题。”   “是。”   日落西山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宫城方向,一路驶去了东沧侯府。   自登基后,殷函便在没有出过宫,以前她总想着从宫里逃出来解闷,现在却发现宫外的景色对她而言,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美妙的吸引力。   茶摊边谈天说地的过客,背着孩子的妇人,沿街叫卖炊饼的饼郎,百姓们的脸上虽有为生计奔波的疲累,却也能看得出来日子过得安宁平静。   ……她不如父皇有纵横之志,只愿在她治下,人间再无战火纷飞。   “陛下,到了。”   侍卫们分列至正门两侧,递上拜帖不到片刻,侯府正门便打开来,侯府的总管领着家仆跪拜在地。   “草民拜见陛下。”   殷函打扮得像是个平常的富家姑娘一般,让管家起身:“不必多礼,陆侯身子如何了?”   “回陛下,刚请了神医顾老来,正要为侯爷诊治。”   “顾老?哪个顾老?”   “回陛下,顾老是老侯爷的军医,在军中活人无数,后来老侯爷告老了,便一直留在府中为侯爷看诊。去载老侯爷仙归,顾老又去了宫中为太上皇疗毒,见太上皇所中之毒奇异,便回乡研习了,也是今日刚回来。”   殷函一听是为她父皇解毒的神医,道:“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忙吧,我自己去找陆侯。”   管家连连点头,殷函提起裙摆快步走入了后院,拐过一处廊角时,一个没刹住,一头撞在老人家的拐杖上,脑门当即便红了。   “哎呀!”   脑门一痛,殷函捂着头蹲在了地上吸着气。   被撞的老人家倒是没怎么动,看见是个有些眼熟的小姑娘,训道:“谁家的小娃儿,莽莽撞撞的,手拿开,给爷爷看看。”   殷函险些疼出了眼泪,抽着鼻子只见那老人家从拐杖上挂着的小瓷瓶里倒出一点药油,在她脑门上按揉了两下,一阵麻麻的清凉感过后便不痛了。   ……果然是神医啊。   殷函站起来朝顾老微微一礼,道:“多谢老爷爷,爷爷是为陆侯来看诊的吗?”   看小姑娘还算有礼貌,顾老满意地点点头,道:“已经看过了,你是她熟人?”   “我是陆侯的学生,听说她中毒了,想来看看她,不知脉象如何了?”   谈到这个,顾老捋了捋胡须,道:“确然是有潜毒在身,但三五年应是不妨事的,日后按老夫的方子慢慢解,总会解开的。现在脉象强健得很,像个西秦人。”   顾老在边军从医有二十年之久,西秦人与东楚人脉象的不同,寻常大夫把不出来,他却是能分辨出来的。   殷函微怔,片刻后反应过来陆栖鸾的生母是西秦人的传闻,心下一沉,道:“老爷爷,这话对我说便罢了,莫要与他人说。”   “哦?为什么?”   “陆侯乃是我东楚的柱石,今上离不开她,更不想让那些传闻把她逼走。”   顾老叹了口气,道:“老夫自然不会多嘴,只是她一个人在这府中无家人为伴,一年两年还好,天长地久的,谁知人心不会变呢。”   言罢,顾老便离开了。   “……”   重重心思掩在眼底,殷函踏入陆栖鸾的房门时,再无来时般轻快。   “陆师,身子可好了?”   薄纱帐后,有人起身,撩开拌面纱帘,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时,殷函稍稍安下心,正要去与她坐在一处时,却见她起身,行礼道——   “陛下竟亲临寒舍,臣惶恐。”   殷函愣了愣,只得中途转去了一边的椅子上坐下,道:“陆师今日怎么这般多礼?”   陆栖鸾笑了笑,道:“君臣有别,自是本分。”   殷函有些不满,道:“算了,我来找你也是为了正事,朝中请战的折子都堆成山了,百济的使节也天天在宫门外哭,这兵到底是出还是不出?”   陆栖鸾眸光微敛,道:“国中内忧外患,去年又出兵南州剿匪平乱,按理说该当休整两年与民生息,以恢复国力才是。”   “我也是这么想,”殷函皱眉,道,“年初那会儿南方八个州全部都在要银子复建水利工事,还找聂言借了二百万两银子才缓过来,如今虽然薄有些余粮,但百姓却是折腾不起了。”   陆栖鸾轻轻点头,起身自书案上取了张信纸,道:“臣近来也是为了此事,与西秦的官吏商议过与西秦开通商之事,陛下请看,若是依照此计,可解东征后顾之忧。”   “通商?”   殷函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南亭延王的来信,说是可以启奏西秦皇帝开两国通商,恰巧他国内少粮多金,只要说服了主战派的蜀王,此事可十拿九稳。   殷函看罢,虽然点了点头,但还是担心道:“既然都停战和亲了,通商倒是个好法子,只是才停战不到一年就开通商,会不会太早了?万一西秦包藏祸心,顺着通商的关口打入国中该如何?”   “既然臣为陛下提出此建议,自会保证陛下出兵无忧。”   殷函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为何陆师之前与朕说,绝不要为百济出兵?”   陆栖鸾垂眸道:“那时尚未与西秦使节取得共识,此时可以了。”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你安心在府中养病,养好了身子,我等你回朝。”   “臣恭送陛下。”   见她折腰相送,殷函不知为何有些憋得难受……没有外人在,自己连“朕”都不会自称,她还如此疏离,是不是见了西秦人,比见她还亲了?   一路走出侯府,殷函越想越难受,脑子里回响起顾老的话。   ——她一个人在这府中无家人为伴,一年两年还好,天长地久的,谁知人心不会变呢。   咬了咬牙,上车前,殷函向一边的亲信问道:“越州刺史陆学廉外调多久了?”   旁边的亲信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陛下,陆学廉外调已有半年了,按理说少说要等一年才能回调京城,否则御史台又会弹劾陆侯徇私。”   殷函拧眉道:“那梧州刺史陆池冰呢?”   “陆池冰在任一年,政绩斐然,使得梧州战乱过后百废俱兴,虽说资历浅了些,升他个刑部侍郎应该不成问题。”   刑部有的是陆学廉的故交,自然也不会反对陆池冰入刑部。   殷函深吸一口气,眼底一片凛然:“拟旨,梧州刺史陆池冰惟贤惟德,宜为国分忧,授刑部侍郎,即日回京赴任。”   ……   天亮了吗?   或许是秋日真的悄然到了,风中都带着一丝青涩的桂子香。   悄悄剪去她发间最后一丝因操劳而生出的霜白后,夙沙无殃看见了她的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   好似雏鸟新生般的欣喜一下子涌入眼底,在那双平日里疏离漠然的眼睛稍稍睁开,又像是不适应室内的烛光合上后,夙沙无殃以他能发得出的最柔和的声音道:   “你可醒了?”   然而女主人公并没有想象中的所谓醒来后惊慌地向个小白兔一样缩成一团等他去安慰,而是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抱着被子,滚了一圈,脸朝下,继续睡。   “吵死了。”   “……”他满肚子编的“为发妻苦守多年”的故事一时没能说出口。   ——还有,东楚的子民们,你们家陆侯爷的睡姿真好看。   不过夙沙无殃不在乎,毕竟在这之前,陆栖鸾每夜批改奏折都要熬到三更后,如今一下子疲累涌上来了,睡得久了些倒也在情理之内。   直到日上檐角,陆栖鸾才揉了揉眼睛,撑着软榻起了身,她先是看了看四下,隐约从窗外的桂子树见得这是一方陌生的小院,而后看向同样靠在榻侧闭目养神的男人。   卸下了华妆,眉眼间的妖异并不见得比先前少,脖颈上露出了之前未曾见过的一道细长疤痕,像是被荆棘藤蔓狠狠勒过一样。   陆栖鸾犹豫了片刻,好奇地想伸手去碰,却在快要碰见时,被他伸手握住。   “这回醒了?”   陆栖鸾这才像是受到惊吓的小白兔一样,猛地抽回手,怯生生道:“你、你是谁?”   嗯,这才符合设定。   “我是谁不重要,现在你只需记得,你是我夫人。来,叫一声听听。”   陆栖鸾愣了好一会儿,小声唤道:“夫人?”   “……”   好在夙沙无殃并不是特别看重这当中的分别,把她牵下榻,道:“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眼底一片茫然,陆栖鸾低头想了想,乖巧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喊我、喊我狗官,夫人,我们这是在哪儿?要到哪儿去?”   总觉得有哪点怪怪的,夙沙无殃道:“哦,这儿是为夫的别苑,等到正事抵定,我们就回西秦。”   “哦……”   夙沙无殃又见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笑着问道:“你在看什么?”   陆栖鸾羞涩地低下头,道:“夫人好看。”   ……从霸道女侯爷到失忆傻白甜,反差得有点可爱呢。   这会儿夙沙无殃才反应过来她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家,想去捏她的脸,她却又避得远远的。   “以后你还是叫我相公吧,你先前的衣服脏了我烧了,那边有挑好的衣服,等到……”   话没说完,窗外传来一声痛呼,随后一曲幽然埙音响起。   陆栖鸾捂着耳朵一脸难受,道:“相公,这是什么声音?我头有点痛……”   “这么快就来了……”夙沙无殃冷笑一声,点了一下陆栖鸾后心的一处穴位,道:“你在这儿稍等,我去处理。”   “嗯,那你快去快回。”   一出门,便看见花巧巧朝他飞过来,夙沙无殃未动,身前却鬼魅般闪来一个青面毒人,将花巧巧一接,放在地上。   “王师命,你那妖埙虽厉害,我手下‘十殿阎罗’却是不怕的,你要与我斗个你死我活,可要掂量着点。”   分明是晴好的秋日,庭中却无端刮起一阵妖风,白衣医者,笑中带杀。   “你知道我向来是不喜内斗的,除非有人刻意找我的麻烦,盗我的忘川蛊。”   “呵~东西送到我手上自然是要用的,这事你要找盗你东西那人,找我做什么?”   “盗我的忘川蛊无所谓,用在不该用的人身上,我就不得不来了。”   夙沙无殃总算明白了他的来意,笑得双肩发抖:“气得好,我最是喜欢看你们这种自己不下手,等到别人下了手,便气急败坏的模样……最是有趣。”   “她人在何处?”   话音一落,王师命目光落在他身后,只见他身后的门开了半面,一个只着了寝衣的姑娘怯生生地往外看了一眼,捏着嗓子出声道:“相公公,我不喜欢穿绿的,有别的衣服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陆戏精os:打起来!打起来!!! 第114章 往日之日   堂堂东楚首辅, 当朝女侯,百官战栗,小儿止啼, 何曾羞怯怯地躲在后面喊过一声“相公公”?   王师命那张一贯清逸的面容上,浮现一丝薄怒。   “夙沙无殃,你可知在易门之中, 逆命者死无葬身之地?”   夙沙无殃冷笑一声, 道:“她仕途未尽又如何, 至少现在人就在我这儿, 而且马上就会随我回西秦。你若当真信他那一套天命说辞, 当年又怎会见他落得个剥皮囚身的境地?”   易门需得对天演师的命令抱有绝对服从,而反之,天演师的决策又必须是对的,如若不然, 天演师的地位就会被取代。   夙沙无殃有这个野心,比起天演师口中虚无缥缈的天命, 他更相信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而易门对一个王朝的渗透力足以诱惑得到他。   王师命的目光冷了下来:“昔日天演师为你授任时, 乃是因你手握十殿阎罗, 曾夜屠一城,不知一别经年未交手, 你可有长进?”   十殿阎罗, 夜屠一城。   这八个字一说出口,夙沙无殃眼底泛起一丝凶光,对陆栖鸾道:“你先进去, 外面我来解决。”   陆栖鸾连忙点点头,掩上了房门后,下一刻,妖埙奏起,让她的头脑昏沉了一下,眼前竟然浮现出些许幻影魔障。   ……果然是他。   她与王师命交手过,深知他那妖埙的厉害,但凡长了耳朵的,都躲不过埙声扰心,不消片刻便昏迷过去。   而王师命的弱点同样明朗,他本人不擅武艺,只要埙离了手,便只能任人鱼肉。   ……窗外天魔妖埙与毒人嘶吼交错不断,陆栖鸾索性扯了被子把自己盖住,捂着耳朵蜷在地上,暗暗地想,这帮狠人,斗起来简直是神仙打架,她等凡人委实消受不住。   可饶是把耳朵堵得严严实实,她毕竟不是练武之人,那扰心的魔音还是从外面渗进来,渐渐地开始闷哼出声。   此时,窗户悄然被打开来,三四个灰衣人自窗口跃入,他们俱都有内力在身,一落地,便强忍着那埙声入耳,将陆栖鸾就着棉被卷起扛在肩上,等到她察觉不对惊呼出声后,便迅速在她背后连点两下,跳出了窗外。   门外的人耳目灵敏,听到那异声的瞬间门就被踹开来,见得室内陆栖鸾已经不在,只有一个灰衣人留了下来,见了他们,面无表情道:“东楚的地盘,宗主请二位注意些,莫要耽误正事。”   王师命眼底泛起异色,并未多言,直接转身离去。   夙沙无殃见他走了,勾勾手让那阎罗毒人一并退下,随后抄着手臂对灰衣人道:“分明是老东西给的忘川蛊,挑起来的事儿,现在倒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灰衣人又道:“宗主说了,不过一个妇人罢了,二位打得这般凶,委实难看。”   夙沙无殃嗤笑一声:“那他呢?分明知道这所谓一介妇人乃易门之敌,还偏生留她到现在都不取性命,难道他就不食人间烟火了?”   灰衣人淡淡道:“宗主自有考量,蜀王已至边关,那郡主还请招阴师继续扮下去。”   “你听听,从我这儿抢了人,还要指使我去干活儿。”   “宗主说,三门主是个聪明人,不值得为一个妇人坏了同门情分。”   夙沙无殃定定地看着他许久,背过身,眼底一片阴沉杀意,嘴上却笑着说——   “他是对的,为一个妇人犯不上……不过,你替我告诉他,把那妇人看好了,他从我手里夺走的东西,我总会去桩桩件件讨要回来的,少一件,缺一角,都不行。”   ……   陆栖鸾再度醒来时,已是日落西山,四周的环境再也不是偏僻的院落,而是她所熟悉的地方。   枭卫府的后院,或者说,是叶扶摇的药庐。   愣着间,有人推门而入,将一碗滤好的药汤放在她榻边,轻声道:“陆大人,你可醒了?”   “……”   陆栖鸾闭着眼,笼在袖子里的手掐了一下掌心,方才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拿手挡了挡照在脸上的夕阳,片刻后,方才看清楚逆光的人。   “你又是谁?”她问道。   对方在逆光中隐约挑唇笑了笑,道:“陆大人被贼人掳走了,怎么连好友都不记得了?”   陆栖鸾继续一脸茫然,撑起身子道:“什么贼人?我不是和相公在一起的吗?”   叶扶摇目光莫名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未曾想陆大人竟已有托付了,也不知我是该道一声恭喜出嫁,还是该提前恭喜陆大人又该高升了。”   陆栖鸾满脸疑惑,往后退了退,不料按到一个毛茸茸的绵软物事,反射性地往旁边一挪,险些把叶扶摇撞下去。   “喵~”   她背后本来睡着一只黑猫,被按疼了尾巴尖,不满地叫唤了一声,舔了舔爪子,一纵身跳进了陆栖鸾怀里,拿粉色的肉球抵住她的肚子,示意她揉一揉。   “你连酿酿也不记得了?”叶扶摇微微倾身,问道。   “……不记得了。”   “难得在下还想着拿女儿与令郎约个娃娃亲,可惜了。”   陆栖鸾把黑猫儿摇来摆去的尾巴绕在手指上,一脸困惑道:“我们应该认识?”   叶扶摇敛眸道:“先前掳了你那拨人里,曾有我一故交,从他那处听说你被抓去,我便告诉了府主让他派人把你抓回来,未曾想你竟变成这般模样。”   陆栖鸾低头思虑了片刻,又抬眸道:“你说他骗我,我怎知你不是骗我的?”   “我骗你什么?身还是心?”   “……”   见陆栖鸾脸色一凝,叶扶摇又笑道:“玩笑话,不必当真。”   陆栖鸾不吭声,叶扶摇又拿起放在一侧的药盏,瓷匙在棕色的药汤中轻轻翻搅,热气氤氲了他浅色的眼仁,继续说道:“我与他们不同,已成过婚了,发妻又时常入梦,想不得旁的莺莺燕燕。”   陆栖鸾轻轻侧过头看着他,好奇道:“你还有发妻?”   “陆大人失忆了,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陆栖鸾眨了眨眼,道:“可是我看着你眼熟得很,隐隐觉得你是形单影只的。”   叶扶摇也没有追问的意思,道:“你说的没错,我与她已黄泉人间了许多年。原本以为自己忘了,却又慢慢地回想起来了。”   接过冷热刚好的药盏,陆栖鸾道了声谢,又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是我捡来的,生前时……”似乎觉得用辞不当,叶扶摇又改了口,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那一年正是一个灾年,我自北境做游医时,天气寒冷,与一个人牙子的车队一同留宿在一座客栈里。恰逢客栈的老板有一子,染了绝症,已入膏肓,临死前央求其父为他娶一妻。”   “客栈的老板薄有些余财,便推着其子去人牙子的马车里挑人。儿子一眼便看中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同车的女孩都在退,只有这个女孩主动站起来,伸出手想要被买走。”   “儿子虽然得了绝症,但色心不减,看女孩生得貌美,便央他父亲花了三两银子把她买了下来,扯了几尺红绫,入夜便要完婚。”   “女孩十分顺从,还询问老板要怎么照顾夫君,要抓什么药才好。正逢年关,当地的大夫不是回乡探亲,就是被军队征走了,老板见我带着药匣,便让女孩来向我请教。”   “女孩见了我,便把门掩上,跪下来让我赐她一封猛毒,好让她死得痛快。我笑问她若真的想死,为何要被买走后才死,她要毒,怕不是为了自杀,是为了杀人。女孩哭了,辩解说那客栈老板的儿子对她说,等到他死后,便要她一同陪葬做黄泉夫妻。她便想着,与其被糟蹋后死,不如先给自己个痛快。”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便给了她颗遇水则化的猛毒,杀人可,自杀亦可。”   “当夜,客栈披红挂彩,我便在客栈外的树下等着,夜深时,果然见她悄悄跑了出来,脖子上几道青指印,好似是被新郎官临死前掐的。我看她脸色惨白,说我的药死人随便赠,但既然她活着,那账就要算一算,不多不少,承慧三两。”   “她说,她身无长物,只有人值个三两,问我要不要。”   “我说不敢要,她年纪小小,杀夫如屠猪狗,哪天成她足下一缕冤魂,该如何是好。”   陆栖鸾问道:“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只要我不欺她骗她,她必不相负。”   “后来呢?”   “后来……”他的声音缥缈起来,仿若某种已然行将就木的回忆在垂死挣扎,再在心口上留下一刀。   “我欺她骗她,她也负了我,我们约好了,下辈子若我给她一封烈毒,她再不会用在别人身上,她会自己服下,宁死也不愿与我相见。”   ……   鸿胪寺。   “宋少卿稍待,人马上就到了。”   “你说西秦有人想把南亭延王郡主接回去,可是真的?”   鸿胪寺负责外交的大臣们也是恼火得紧,叹道:“按理说两国和亲至此地步,人都送来了,又岂有还回去的道理,可那西秦的使节说我东楚对百济求援坐视不理,非大国之风,加上西秦国内蜀王赫连霄非南亭延王郡主不娶,正闹着呢。”   宋明桐皱着眉看西秦新发来的国书,眼下西秦情势不明朗,西秦皇帝偶感恶疾,朝中政务由蜀王摄理,今番来的是他身边新晋的幕僚,带着蜀王的手书而来,摆明了是要把和亲之事搅黄。   皇帝迟迟不议发兵之事,朝中武将催,西秦使节催,鸿胪寺上下被逼得焦头烂额,宋明桐备好了一肚子话准备和蜀王那位幕僚舌战三百回合,却见门外走进来的幕僚纱笠遮面,一出声,便让宋明桐困惑之后,面露愕然。   “在下姓陈,西秦蜀王府幕僚,有蜀王手书在手,请与宋少卿单独说话。”   其他的官员隐约觉得这人眼熟,但未能辨别是谁,宋明桐立时反应过来,道:“诸位大人事忙,此处有我处理便是。”   “哦……那就麻烦宋少卿了。”   待其他楚臣走后,宋明桐将房门掩起,待那人摘下纱笠,露出一张带着些许火灼伤痕的脸后,宋明桐满脸骇然。   “陈公子,你……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没看懂的话,我在这里明说了——   上辈子说好了不见不见,偏这一世托生,生就一双天机卦眼,午夜梦回间,前世之世历历在目,明知伊人非人,又忍不住情,抑不住恨。 第115章 半面妖娆   “这蜀王的幕僚是什么来头?”   “这倒不是太清楚, 只听西秦的使节说,他到了蜀王赫连霄身侧后,赫连霄在朝中便如虎添翼, 令蜀王接连办了不少桩案子,以至于一品镇国大将军,可号令三军, 蜀王十分信赖于他, 但却不知为何, 此人并不愿出仕。”   “哦?却是个怪人……”   鸿胪寺的官吏相互议论间, 门又开了, 那不以真颜示人的蜀王幕僚,走出门后,向他们一拱手,周周正正地行了个楚地之礼才离开。   “这西秦人, 礼数倒是难得周正……”   官吏们长年累月地与西秦人打交道,自然是晓得西秦人任性恣意, 礼数云云并不苛求, 这人的礼节倒是做得极好, 简直不像是西秦人。   正好奇着,门里的宋明桐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 手指紧紧抓着袖子, 背后冷汗如雨落。   “宋少卿,可是未谈成?”   宋明桐没有说别的话,而是与他们告了罪, 一路去找了鸿胪寺的寺正。   “寺正大人,西秦之蜀王,不日便要亲赴朔海关边境,可有此事?”   寺正被问得一懵,道:“有是有,说是为了迎接素纱郡主回国一事,不过你放心,今日早朝,陆侯已启奏陛下发兵十万,驰援百济。这下西秦便不会再说我东楚无大国之风范了。”   宋明桐一噎,愕然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是陆侯亲自启奏的?”   “是啊,本官早上还在朝上听着呢,下面的武官高兴得紧,说陆侯有此兵锋,不堕太上皇震慑诸国之威名。西秦的使臣也称颂陛下英明,愿意为通商一事尽心竭力,保我东楚无后顾之忧。”   坏了。   ——蜀王乃是西秦主战派,如今摄政,可直调七州军力会于朔海关,若西秦当真有诈,随便给他们一个出师之名,他们便可发动奇袭破关而出。   陈望的警告点到为止,宋明桐不得不多想……陆栖鸾如此聪明之人,怎会想不到这种可能?反而还要为西秦通商一事背书?   “就……没有其他的大人反对?”   “聂太保倒是反对了,可没人听。”   ……年初的时候国库青黄不接,聂言被陆栖鸾半哄半骗地烧了百万两银子买了个太保的虚衔,百官只当他做这个是玩儿的,平日里也不上朝,今日一上朝,竟与陆栖鸾怼了起来。   谈到聂言,宋明桐不禁想起当时他卷入夺储之争时劫过枭卫府地牢,当时他们都以为陈望死了,现在陈望没死,聂言会不会知道什么?   这么想着,她一路出了鸿胪寺,喊来府中的马车。   “小姐,要去哪儿?”   “去……”宋明桐刚要说话,在街对面的行人里发现一个苍色衣衫、像是武者一样的年轻人,看背影,颇像是苏阆然。   是他吗?杀了枭卫府的副府主后逃亡,可是真的?   “小姐?”   宋明桐定了定神,知道此事她管不了,手上有更重要的事待办,上车道:“去臬阳公府吧。”   ……   城西的癞子张是个出了名的无赖,每每在赌坊里输了钱,就买一坛劣酒,浇在自己身上,然后装作醉汉四处摇晃。   见了美貌的小娘便上去撞一撞,运气好的话能蹭到两团绵软,若没有小娘,便专挑衣着干净的年轻人,擦着碰着了,便顺势倒在地上装作断了胳膊,讹上二三两银钱。   他讹得不多,又专挑看着面皮儿薄的年轻人下手,别人懒得与他这又臭又蠢的醉汉计较,往往便给钱了事。   今天也一样,他刚被一个泼辣的小娘子踹了一脚,嘴里正小声骂骂咧咧,便看见身侧走过去一个苍色衣衫的年轻人。   这儿是京城,市井里混的人大多都生了一双毒眼,那年轻人虽衣着朴素,但绕着脖颈的那一圈墨云络和下面缀着的满月沉水玉,却不是普通百姓人家用得起的。   ……大约是哪家的富家公子,想学江湖人做大侠,才扮作这幅朴素模样吧。   这样的人癞子张见多了,尤其是看他年纪不大,觉得今天讹个十两该是可以的,便脚步一晃从人群里跟了过去,看准了角度,猛地朝那年轻人背后一撞,却未有意料中的撞击感,而是倒下的瞬间前面就一空,那人好似背后生了眼一般,往旁侧让了一步,教他直接摔在地上。   “哎呦!哎呦!”   冷不防地,胳膊肘磕在哪家小孩儿吃剩下的桃核上,疼得癞子张满脸扭曲。而那年轻人,只清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抬步欲走时,癞子张便大声叫了起来。   “撞人了!我胳膊都被你撞断了,赔药费!不然今天别想走!”   癞子张声音粗嘎难听,一叫出声,周围过路的行人们都止了步子,知道又有热闹看了。   被讹的人,似乎并不欲太过于惹人注目,淡淡道:“到旁边的巷子里,要多少,我赔你。”   癞子张没想到这人这么好说话,瞥了一眼前面十丈处,却是京中枭卫府的大门,知道他不敢在这地方起冲突,否则被枭卫捉去了,才是麻烦的。   “不行,你先给五两,我才跟你走!”   “可以。”   说着,那年轻人当真便丢给他五两,癞子张见了银子,好似忘了疼使得,连忙抓起来,跟着年轻人到了枭卫府外墙的一座巷子。   只是那钱财到手的喜悦过后,癞子张发现自己跟着年轻人越走越深,快要听不到巷口的人声时,才警觉起来。   “剩下的药费呢?你可别想跑!”   苏阆然没有理会他,闭目听了听一墙之隔的动静,隐约听见有个女子在轻声逗弄猫儿的笑声,片刻后,睁开眼看向癞子张。   后者刚要再问,便看见他拿出一颗金锞子,眼睛瞬间直了。   “帮我做件事。”他说。   那金锞子朝他扔过来,癞子张一下子没接住,趴在地上找了片刻,才从墙角泥地里找到,拿衣服角儿擦了擦,一咬,发现是足色的金子,这才喜笑颜开。   “公子出手大方,我癞子张也讲道理,不瞒你说,在这京城,无论是猎艳还是赌钱,我癞子张都……”   苏阆然不等他说完,抓住他的肩膀,道:“不必。”   癞子张一脸茫然,忽然觉得肩上抓着的手一紧,他整个人便拔地而起,生生被扔到了墙里。   “有刺客!!!”枭卫府里一片大乱,苏阆然靠在墙后听着一墙之隔,弓弦与钢刀乱响,四面八方暗处的枭卫纷纷现身,不多时,便传出癞子张被殴打的痛呼。   “朝廷军机重地,岂容这无赖擅入!定是刺客假扮,关起来严加审问!!”   一阵骚乱后,里面很快平静下来,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肃声道——   “……他见过房里的人了,不用审,毒哑了关个三五年再说。”   “是,府主。”   枭卫府主,赵玄圭。   此人平日里神出鬼没,也不知今日怎会有闲来枭卫府。   听得墙内的武备因刚刚的癞子张暂时撤走了大半,又等了一刻钟左右,苏阆然才轻身跃上,避开零零散散的几个暗卫,从一处房檐下倒挂下来,本是要去寻着陆栖鸾的踪迹的,却不成想看见两个捧着衣服的侍女推开门走入。   “刚刚那刺客打翻了姑娘的药,这衣服我们便拿去洗了,浴桶里加了舒筋活络的药,姑娘慢慢泡着。”   “好。”   比同龄女子少了几分血色的手指点着浮在水面上的一朵泡得绽开的干药花,点得它浮浮沉沉的,不消片刻,又觉得乏了味,双臂便湿漉漉地自水中抬出,叠在木桶壁上,泡得微见彤色的脸颊压在手背上,形状优美的后颈与背沟便露了出来,似乎是泡得舒服了,还发出细细的轻叹。   “……”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苏阆然平时很少看论语,此时却只恨自己当时没能多记两句,只得一脸木然地看着角落里忙着筑巢的蜂子分散注意。   来的不是时候,毕竟陆栖鸾平日里都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权阀模样,杀人抄家不过转瞬之事,总让旁人忘记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   圣人之言就算再念上一百遍,也抵不住撩人的水花声打着旋儿吹进耳中,直到里面的人沐洗干净了,正在悉悉索索地穿着衣衫时,枭卫府另一波换防的暗卫过来了。   苏阆然四下看了看,没有别的藏身之处,只得闭上眼睛,无声无息地从虚掩的窗户翻身入了室内。   想着都这么久了,陆栖鸾应该能见人了,他便朝室内环视一圈,却意外地没发现她的踪影。   这里原本是一座药庐,四处皆挂着幕帐,等他疑惑地挑帘走入一侧病榻前时,屏风后一声利刃破空,竟是有人拿了把医者用的剜毒刀朝他刺来。   可苏阆然是何等的反应,手比眼快,抓住那只手反向一折,便把人按进了帐间。   “嘶——”   陆栖鸾痛呼出声的同时,苏阆然就松开了手,正要说话,便看她满眼陌生地望过来。   “你们这些刺客好没理,看你模样不像是个坏人,怎么也来找我的麻烦?”   “你……”   脑中空白了一瞬,苏阆然拧眉道:“你说什么?”   “又是一个故交?就不能从门进来吗……”   揉了揉发痛的手腕,陆栖鸾小声抱怨着,翻过身来看他,似乎是觉得很中意,微微侧过头,余光瞥见,窗外有丫鬟的影子一闪而过。   陆栖鸾眸色一暗,抬起还未来得及穿着鞋袜的脚,拿脚趾轻轻勾了一下他的衣角,眸光清艳得像个妖物。   “你,刚刚看了多久了?” 第116章 池冰回京   陆栖鸾和苏阆然是杀人放火的过命交情, 她觉得,只要她稍稍示意一下,苏阆然一定能意会到她被监视的处境。   苏阆然身形一僵, 艰难地把目光从陆栖鸾裙角下白生生的脚踝挪到她脸上,却又见得她满脸期待,整个人都不好了。   陆栖鸾看他不说话, 缓缓坐起身, 伸手去握住他的指尖摇了摇, 道:“我在问你呢, 你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了?”   “……不多。”   什么不该看的都看见了, 四舍五入是不是要考虑什么时候去提亲?   正纠结时,手里便被塞进了一张卷起的纸条,苏阆然不着痕迹地略一点头,陆栖鸾刚刚目露欣慰, 便愕然见他拉过一床被子把她盖住了。   “你、你要做什么?”   话一问出口,陆栖鸾整个人就被他拿被子卷成个春卷, 扛起来就直接杀出门去。   “有刺客!”   “又有刺客!来人!”   ……我果然还是不了解这孩子。   经过兰苍山毒人追杀反被艹一战, 陆栖鸾已经接受了苏阆然这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设定, 只听得耳畔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刀剑交击声转眼便成了废铁瓢盆声, 四下里惨叫声不断, 手上的力道却是半分未松。   等到她艰难地扒开一条缝看见外面昔日枭卫府的同僚每一个站着的了,才悄悄戳了一下苏阆然的肩,问道:“现在让你对上王师命, 你还会被他吹个埙就放倒吗?”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哦,看把你能的。   丢开最后一个站着的枭卫,苏阆然一踏出院门,便见四下围的都是弓箭手,一个长髯中年人从弓箭手中间走出,见了他,寒声道——   “苏统领,闯我枭卫府,意欲何为?”   苏阆然眸中一冷,反问道:“既然真的在这儿,朝中那位假东沧侯,可是你的手笔?”   枭卫府主,御前一品大统领赵玄圭,闻言却也不急于撇清,道:“苏统领怎知你劫走的便是假的?”   苏阆然道:“真的就是真的。”   赵玄圭冷笑一声,道:“却是本官记岔了,苏统领心悦陆侯已久,自然是比芸芸众生慧眼识人。我枭卫擅刺杀擅密报,论武艺不是苏统领的对手,可本官有言在先,苏统领只要带她出了这枭卫府,待午后忘川蛊发作,她便彻底成了痴傻之人,苏统领敢赌吗?”   ……什么蛊?她不是好好的?   “你放我下来吧,我中了易门的蛊毒。”陆栖鸾轻声道,“我去兰苍山前,找顾老要了一帖桃僵散,每夜子时发作,能冻全身血脉,无论是何种惑心毒物,皆能推迟一个月之久。”   ……你就是拿这种自伤之法冒险?   恨色一闪而过,苏阆然有很多话想质问,却知道此时问出口,她就前功尽弃了。   对面的赵玄圭见他冷静下来了,道:“我也并非无情之人,只是眼下苏统领背负高都尉的性命在前,又闯入枭卫府在后,如此处境,我怕委屈了苏统领一身绝学,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就讲,不当讲就动手。”   赵玄圭想起了宗主临走前对他的交代,说苏阆然此人,看似循规蹈矩,实则是个无视礼教之人,凡所行事只由心之所向,自然也包括那隐隐为京城中人指摘的狼狈私情。   赵玄圭恍然,也不必动之以理,只需晓之以情就好。   “苏统领所求者,不过姻缘,可如今心上之人身居高位,莫说本人意愿如何,太上皇就不可能让她嫁与朝中武官。苏统领不妨想想,若能以苏统领之手,送我等匡扶正统,届时陆侯非陆侯,苏统领既得了佳人又得了权位,岂不美哉?”   ……你是蠢吗?   苏阆然一口回绝刚要出口,肩上的人就动了动,像是隔着一层薄被,贴近他耳侧道——   “答应他。”   ……   八月十五,宜出行,纳彩,嫁娶。   “大人,到了。”   陆池冰放下手里的书卷,揉了揉颠得发酸的腰,撩开车帘,眼见得楚京巍峨的城楼近在眼前,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能赶上十五就好,不然娘又要念叨陆栖鸾一个人过十五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成宿睡不好觉。   赶车的陆家仆人道:“大人,官邸已经先收拾好了,咱们是先回府,还是先去拜访东沧侯府?”   陆池冰微微一滞,当时陆栖鸾袭了东沧侯的爵位时,他还不信,直到州府的官吏莫名其妙开始往他衙门里使钱攀附权贵时,他才惊觉,这事儿是真的。   他单知道他姐爱搞事,没想到搞出这么大的事。   “这样吧,你先回官邸去,我和管家去东沧侯府。”   新的刑部侍郎府邸的管家早就在城门口久候了,接了陆池冰,听他想去东沧侯府,连忙拱手道:“大人,今日怕是不巧,陆侯多半不在东沧侯府里。”   “那她在哪儿?”   “是这样的,日前臬阳公世子被说动,向西秦那位和亲来的美人郡主求娶。世子身份尊贵,陛下又降旨赐婚,今日恰好是迎亲拜堂时,满京城的权贵都收到了请帖,连咱们府中都提前送到了。大人若是想见东沧侯,不妨直接拿着喜帖赴宴吧。”   陆池冰听了一会儿,忽然眉梢一挑,道:“那臬阳公世子,是不是叫做聂言,先前来找我爹求娶过的?”   “是……”   陆池冰理解岔了,恼火道:“他娶亲就娶亲,给我姐送喜帖做什么?明明当时是他作孽,还敢请我姐过去,耀武扬威吗?!当我陆家没人?!”   “大人、大人,路远,咱们坐车过去啊!”   京中的小孩儿们今天开心了,蹲在大街两侧寻宝似的,有些运气好的,已经捡了一小兜金瓜子银瓜子。   聂氏阔绰,在京城里本就是个传说,成个亲撒了一路的金银,谁都没这个气魄。   “……你可瞧见了,那素纱郡主刚刚过街时挑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多少男人都看傻了。”   “可不吗,满脸狐狸精相,男人就好这口儿的。”   “之前不是还喜欢过陆侯吗?被老国公打了两回还顶嘴说非她不娶,这么快就变心了?”   “看来世子也不能免俗啊,也不知拜堂时,陆侯这旧爱的脸色好看不好看。”   陆栖鸾的脸色好不好看不知道,反正陆池冰的脸色是前所未有地难看。一到了那披红挂彩的臬阳公府门前,他便跳下马车,直奔里面去。   此时似乎已是拜堂罢了,堂中只有饮宴的贵族官吏,并没有陆栖鸾的踪影,好在旁边的水榭回廊有说有笑地走来陆池冰两个同批旧识,见了他一愣,连忙过来道。   “池冰兄,你可算回来了!”   陆池冰压着火气寒暄了片刻,单刀直入地道:“陆栖鸾现在在哪儿?”   他们这些后进官吏不敢直呼陆侯姓名,但陆池冰不同,虽说血缘存疑,但亲人情分并不必寻常人家少。   那两个同窗瑟缩了一下,道:“刚刚陆侯与臬阳公谈了东征之事,臬阳公说她杀性日重,身为首辅不辅佐超纲,反倒与下面争功的武官妥协,好生训斥了一顿,现在不欢而散,正在那边的凉亭生闷气呢。”   陆池冰是了解陆栖鸾的,十数年来可没见她生过什么闷气,她有气要么当场发出来,要么找机会百倍回击,若是生闷气了,那必然是情伤太深。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陆栖鸾到底经历了什么?   陆池冰一下子忧心忡忡起来,忽然手指碰到袖子里一小包柿饼,那是陆母让他带了两大盒一起捎回来的,袖子里这一小包是他取出来路上吃的,走的急,也没放下来。   ……那、给她个柿饼安慰他一下?   陆池冰别别扭扭地想着,抬步往水榭走去,不多时,便看见一个背对他坐着的,正在荡着腿的人。   怎么比走之前还显得孩子气了?   陆栖鸾似乎是听见有人来了,立时正襟危坐,一身的架子也都端起来了。   “你等无需再劝,东征之事已定,大军不日出关,你等——”   话未尽,一丝香甜的果味飘来,有人从身后递了包柿饼过来,扮作陆栖鸾的花幺幺一愣,回头相望时,入眼的人让她呆住了。   “别难受了,我这不是来陪你过节了吗?”   这一侧“亲人”团圆,另一侧本该令人羡煞的洞房花烛夜,却是一片肃杀。   “我话说在前面,所谓联姻,郡主与我一样,皆是为大局所迫,若他日两国交战,郡主欲何时回国,聂言这里和离书随时相待。夜深了,不打扰了。”   没有冲突,只有这么一句冷冰冰的交代。聂府的侍女眼见得世子拂袖出了门,心里暗暗同情,有个细腰的侍女上前跪在榻边,对新娘道:“郡主且宽心,我家世子就是这般性子,日子久了便知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了。”   榻上的新嫁娘,无声嘲笑了一声,脖颈仰起,头上一枚繁琐的金簪自乌发间落下,带着覆面的朱纱一并滑落,露出一张妖艳绝美的脸。   侍女们看见真容的一刹那,眼中便是一痴,但接着,新嫁娘说的话却让她们心中一凉。   “去给我找个人来陪夜。”   “郡主,这……”   “对女人家而言,洞房花烛夜狠重要不是吗?”   “是,可……”   “所以,世子不愿意,我想找个人陪,不行吗?”   侍女面露惶恐,跪下来道:“郡主,这这可使不得!这话若是让外人知道,奴婢的命就保不住了!”   素纱郡主笑了起来,起身时,袖下传出一声细细的铃铛声,让跪着的侍女眼神一呆,随后昏昏沉沉地睡倒在地上。   手指插入繁琐的发饰间,徐徐梳开间,金簪玉弁叮铃落地,红装委地,乱发披拂,夙沙无殃拾起丢落在地的嫁衣外衫,不由得想起心底儿那禁欲的冤家,这样的红,应当是衬她那醉态下的雪肤的。   ……不能多想,一想,就又想要了。   红纹蔓延的皮肤像是烧了起来,夙沙无殃像是犯了瘾一样,喃喃道——   “谁说我要找这儿的人了?我想我‘相公’了,都分别这么久了,想找她来一解相思,不成吗?” 第117章 公事与私事   桂子随着晚风飘来一丝丝清甜, 和着桂酒和柿子的香味,一路从七窍醉进了四肢百骸里。   那柿饼是用蜂蜜腌过后晒制的,比摊子上买来的多出一股来自于母亲的手的绵软食感。花幺幺细细地嚼着, 道:“你……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不是你把我调回京的?”   “我……”   姐姐和上回见时比起来,眉眼间的神态有些怪异,陆池冰困惑了片刻, 下意识地把这归结于年初时那一场变故, 恹恹道:“爹娘还说你心结解开了, 这不是根本就没有吗?那些谣言我也听说过了, 我还当只有娘放不开呢, 没想到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也跟是这副样子。要我说,一晃都快二十年过去了,过去的事再怎么挖出来弄清楚说明白,都抹煞不了这二十年的情分……”   陆池冰说到这儿, 本能地看向陆栖鸾,若是放在往常, 他话说得太走心, 陆栖鸾必定要出言打趣嘲讽一番, 但今日不同,她侧着头看过来时, 眼底满是欣羡。   “那……爹和娘, 就真的不在乎我是西秦人?”   “又不一定是,万一是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编的呢。”   “若我真的是呢?陆家能接受一个西秦人吗?”   她问得有一丝急切,陆池冰觉得她此时的神态既陌生又熟悉,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沉默片刻后,道:“若是陆家只有我一个人,你是西秦人,是南蛮人,哪怕是匈奴,我都尽全力保你,可爹娘年事已高了,倘若真到了朝廷追责的时候,爹和我怕是会被罢职流放……”   花幺幺眼底暗淡了下来,却又听他说。   “不过,大不了重头再来,我还不到弱冠之年,就算全家流到崖州,我也能从那儿再考回来,陆家可以不做官,但不能散,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眼底的涩然怎么也掩不住,花幺幺转过头去佯装看月亮,勉强笑了笑,道:“难得中秋,就不聊这些了。你在梧州过得怎么样?”   “过的倒是和崖州是一样的,但梧州和越州相毗邻,娘每月都要来梧州住个十来天,一直在催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花幺幺愣道:“你想成亲了?”   “在梧州的时候偶尔会想,但现在不太想了,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婚事可以缓缓。”   “那……”花幺幺目光闪躲,道:“那你在梧州,可有中意的姑娘?”   这一问,仿佛一下子戳中陆池冰心底一根木呆呆的弦,扭过头去到:“也不算吧,人家都回乡探亲了,听人说她多半是回老家相亲的,万一会错意不是很丢人吗?”   说完,陆池冰有些失落,七夕那天本来是和那姑娘约好了去放灯,哪知栏湖坝缺了个口,急得他带人去了坝上赶工修补,等到半身泥浆地回了约好的地方时,她人已经不在了,隔日再一问,随她一道来梧州开酒楼的伙计说她回乡探亲了。   “……她多半还在怨我,这下还没来得及当面道一声歉就来了京城,想来是错过了。”   ——这个书呆子。   花幺幺揉了揉眼睛,道:“那花三娘也不是什么痴心女子,你只当赴个风月约就是了,还想什么道歉的事?没准人家根本就不在意呢,反正你又不会娶她。”   “谁说我不娶?”陆池冰认真道:“不娶就不会赴约,赴了约自然是要求娶的。”   “……”   陆池冰是个重礼教的人,只是他的礼教多是用来律己,而非律人,无论是求功名还是谋前程,都要循规蹈矩地来,婚事亦然,中意了谁家的姑娘就诚心诚意地去求娶,而不是随随便便地只求一夕欢愉。   ……一样都是男人,他怎么和师父一点都不一样?   师父的话,遇见想要的,就会下手去抢,一刻都等不及,否则就会全身灼痛发狂,直至顺了他的意才会缓解。   花幺幺莫名想起她师父曾在醉中说过……若没有易门这一层枷锁,他最想杀的就是宗主,宗主救过他,却也害得他每至犯欲瘾时,就宛如炼狱饿鬼一般。   “你想什么呢?”   花幺幺发了片刻呆,下意识地算了算日子,眼底溢出一丝不安……马上又该到犯瘾的日子了,总不会是今夜吧。   ……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不得生……”   陆栖鸾并不是被窗外随风传入的低沉童谣声唤醒的,而是被冷醒的。   桃僵散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药是圣手顾老的独门妙方,本是为将死之人续命所用,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到了夜中时,往往便会发作起来,浑身的每一寸血脉都冻得发痛。   易门极擅医毒,想瞒过这些人精,她又必须靠这帖药才能瞒天过海。可饶是她一贯是忍得住疼的,身体还是不断地颤抖。   “不得生……不得生……”   门外缥缈的念声忽近忽远,一时徐徐靠近,一时又随着桃僵散的发作迷失了方向。   不多时,房门被打开,进来的同时还带着一丝热腾腾的药香,那盘桓不去的童谣声也消失了。   苏阆然走进来后见陆栖鸾整个人都蜷在被衾里细微地颤抖着,忙用手背去试了试,发现连被衾都是冷的,刚把手伸进被子里就被反手抓住,被子下的人象条冰蛇一样缠上来抱着他的腰。   “……”   苏阆然不敢动,直到体温渐渐匀了三分过去,陆栖鸾才缓缓松手,拉下盖住脸的被子,抬起头道:“你发烧了?怎么比火炉还烫?”   ……你也好意思问。   怪异的氛围散去,苏阆然:“还要抱?”   发白的唇上恢复了一点血色,陆栖鸾把自己裹成一小团儿缩在榻里,道:“不抱了,这是枭卫府,你这么光明正大地过来了,外面就没人看着?”   “赵玄圭昨日已经暗示了御史弹劾我伯父,因我杀高赤崖的罪名,伯父明日就会被停职,他笃定我无路可走早迟要相投,便把这儿的暗哨撤了。”   离开了人的体温,身子又冷了起来,陆栖鸾皱着眉道:“他不会轻易信任你,东征发兵在即,但虎符却还在我手上,他们近日必然有所动作。”   “不一定要动到虎符,南亭延王郡主今日下嫁臬阳公府,如若我猜的不错,他们拿不到虎符,就会去谋夺臬阳公手上那一半军权。”   闻言,陆栖鸾默然,道:“公爷是个聪明人,定能识破东征有诈,怕只怕易门手段诡谲,不知会动用什么妖术,倘若再找人假扮一个臬阳公,那就麻烦了。”   “先不谈这些,我找叶大夫要了炉解药,你把药服了。”   药汤的味道成色与叶扶摇前段时日开给她的一样,都是些固本培元的药,陆栖鸾自己也跟着学过,皱着眉服下后,忽然问道:“你就不怕叶扶摇也是易门的人,会给我下毒?”   “不怕,我逼着他和他的猫试过,应该无事。”   陆栖鸾心疼了酿酿片刻,又问道:“你觉得叶扶摇这个人,是不是很怪?”   “以前听人说过,他是赵玄圭的人,几年前和一些外地调来的官医一道入的枭卫府,医术过人,便留下来了。”   陆栖鸾又裹紧了被衾,道:“我也猜他多半是易门的人,但似乎并不是太听赵玄圭的话,易门专于渗透朝政,他却对我关心地更多一些。”   苏阆然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扯开她的被子,把她整个人抱着向后一躺,让她趴在自己身上,随后又把被子蒙了起来。   “……”   陆栖鸾本能地推了推,在腰上被箍住受阻后,也知道挣扎无用,道:“谈公事就继续,谈私事,你马上就给我走。”   女子桃李年华的身子最是软,虽说和她的言语一样冷冰冰的,却也是头一回体会得到……为何那些人总说女子是水做的,不碰则罢,碰了就容易淹死在里面。   “好,就谈公事。赵玄圭想招揽我,必然要投名状,我猜他会让我去刺杀臬阳公,好让他的人分割臬阳公的军权。”   “对……臬阳公身侧高手如林,除了你我也想不出谁能接近。”   “假设我刺杀臬阳公得手,那么枭卫府便要出面与刑部争夺此案,一旦争取成功,矛头直接对准朝中那个与臬阳公政见分歧的假东沧侯。”   身子回了温,陆栖鸾微微仰首,道:“你想的不差,然后他们就能借口我牝鸡司晨,抹杀我这半年来在朝中打下的根基,或者更进一步,乱我东楚超纲,好让西秦借机出兵。”   “所以我想让臬阳公假死,如此一来,赵玄圭之布置便能被诱出,届时便能将易门连根拔起。”   陆栖鸾略一思忖,道:“可刑部尚书崔林无能,就算臬阳公被杀,他怎能抢得过枭卫府?”   “不慌,陆池冰今日被陛下召回京了,可以暗中助他。”   “好,那你小心些,我这边不用管,桃僵散也不是日日发作,等我摸清楚易门,就找顾老解毒。”   “回去之后成亲吧。”   “好,嗯?”   陆栖鸾觉得压在腰上的手松开了,顺着她脊背上的长发轻轻按上后脑,没动一下,都带着一丝谨慎的试探,在她没有反抗的意思后,才渐渐像是拥抱着珍爱的情人一般。   “……何必呢,想娶我的人,到最后都成了笑话,不嫌我名声脏吗?”她喃喃说道。   “无关之人的言辞,无须在意。”   “他们说的也不全是假的,我是见一个就爱一个没错,虽然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想想之所以前面没有个好结果,大多是因为我倔,负了他们一腔情意。”   “幸好你倔,没跟他们走。”   “真不嫌弃?”   “不嫌。”   陆栖鸾闷声笑了起来,搂紧了他的肩膀道:“那也不行,我太会坑人了,你配不上我。”   ……话本上写的没错,陆侯爷真是个狐狸精。   古怪的燥热刚刚泛起,门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轻铃。   ——有人来了。   身子已经暖的差不多了,陆栖鸾连忙起身把他推开,把榻上的帐子一掀开,低声道:“来不及了,藏床底下去。”   苏阆然怒了:“凭什么?”   “凭本官是你上司,快快快下去!”   苏阆然:??? 第118章 阿瓷   “千里草, 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一笔疏狂的字落定,赵玄圭从门外走进来, 一眼瞥见那桌上的童谣,眼底的神色敛了敛,也并不急于报上消息, 问道:“宗主又在写这首童谣了?”   墨笔在白瓷笔洗里稍稍一荡, 清水中墨色瞬息荡开, 映得持笔人的眉目越发清晰, 连同那狡赖又怀着深意的眼角都纤毫毕现。   闻言, 叶扶摇略一点头,似乎又觉得这笔字失了些意味,便将纸张点了烛火,任它在指间燃烧殆尽。   “那一年我见到夙沙时, 他还年轻,在一群乞儿里, 一个人念着这首童谣, 我问他可是在感慨自己命如草芥, 只有十日之命,他那时与我说, 他虽命如草芥, 却也要活到第十日,焉知不能看到第十一日的太阳。”   “所以宗主便让他活下来了?”   “我需要一个嫁命格的人,他恰好是这一种人, 命格放在他那里,再放心不过。”   赵玄圭寒声道:“招阴师暴虐成性,迟早要坏易门大计,宗主为何还要留着他?”   “不为什么,只不过……他心里装着的,尽是我见不得人的心思。”   人之一生有命格之说,有人富贵命,有人煞孤星,而易门历代的天演师,都需得有一个嫁接命格之人,将自己的命格嫁至此人身上,剔去七情,游离于人世之外,方能一窥天机。   这些均是玄玄之道,易门内部之人并不相信,他们更相信的是天演师对于世道的心机,足以令他们完成大业。   而这一代的天演师,被捉去禁于修罗寺在先,败于东楚夺嫡在后,在易门中早已有了异议。   “招阴师刚刚已经闯入了枭卫府,又带着阎罗不声不响地杀了七个枭卫,难道就放他这样发疯?”   叶扶摇不以为意,道:“算算日子,乙酉跃戊辰日,命格重叠之时,也该是他犯欲瘾的时候了。无妨,这回找不到我,让他杀几个人便静下来了。”   招阴师的欲瘾,在门中是禁忌,犯瘾时他会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焦躁与冲动,想要某种东西,或某个人,得不到就会疯癫开杀,得到了才会平静下来。因此易门中人大多不敢近他身侧,唯恐他发疯时被做成活尸。   赵玄圭犹豫了片刻,道:“可我觉得,这回他不是想要杀宗主,而是来找人。”   ……至于找谁,在枭卫府里还有谁,自然不言而喻。   控水的笔锋一顿,叶扶摇将毛笔丢回笔洗中,淡淡道:“我一早说过,不听话,是要吃苦头的。”   ……   “不得生……不得生……”   纸窗上烙下一个宛如修罗妖魔般的身影,将一个戍卫的枭卫高高提起,随着一声骨碎响动,那已经没了声息的枭卫被丢在地上,随后那修罗身影缓缓垂首,从他身后走出另一个半梦半醒的身影。   门开时,陆栖鸾躺在榻上,借着夜色穿过纱帘看过去,借着月光隐约见得一身繁复的红衣,宛如嫁娘,再往上看去时,却是披发而行,让人想起了老人话里的孤魂野鬼。   隔着一层床板,陆栖鸾听见下面传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抽刀声,轻轻咳了一声,下面才不甘地静下来。   似乎是被帐后的声音吸引住了,夙沙无殃转过来,一步一步走至帐前,却未如先前那般急于求欢,而是凝视着她假作沉睡的面容,捧起她的手,闭上眼贴在脸侧,感受她掌心的残温。   就在陆栖鸾犹豫要不要醒过来时,忽听他喃喃说道:“今日我拜堂时,满心满念地,想的都是你……”   这还能忍?   苏阆然杀心甫生,却听夙沙无殃对着陆栖鸾唤起了他人之名——   “阿瓷,你从梦里走出来了吗?别睡了好吗?看看我。”   阿瓷是谁?   陆栖鸾一怔,下意识地睁开双眼,正对上夙沙无殃望来的眼,静静凝视了片刻,夙沙无殃面上浮起一柔和之色。   “阿瓷,你不是说了要嫁给我吗?怎么又去找了别人,那个人不好,说你是奴隶出身,险些被卖去成了阴婚,我知道你不喜欢的,所以悄悄帮你杀了他,用是就是那时给你的毒,这一回用得重了些,走的时候,他都化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是他该死不是吗?和之前那几个人一样,他们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呢,说要帮你找家人……你没有家人啊,只有我不好吗?”   “阿瓷,阿瓷……我喜欢你和我一样狠的时候,可为什么你现在心软了?”   他说话时,口气依然是温柔的宛如最耐心的情人,说出的话却是血腥又残忍。   “女人心软是不好的,心软了,就要装下别的人了……你拿不动刀子,我就握着你的手去拿刀把他们一个个地剖心破腹……”   愕然间,又见他眼眸深处,泛起一丝恨色,握得她手指发痛。   “刚刚我看着桌上那交杯酒,又想起了我们成婚那一夜,你问我世上什么样的毒能杀了我,我说人心最毒。阿瓷,你的心最毒,为了杀我,连自己都不放过……你可知后来那十年,我是怎么过的?”   眼底最后一丝冷静散去,陆栖鸾本能地要挣,却让夙沙无殃一把扯回怀里,紧紧地抱着,哑声道——   “阿瓷,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宁愿去黄泉地底,都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阿瓷、阿瓷……”   低声呢喃,似乎比陆栖鸾还急于索取人身上那一丝温度,直到周围陌生的杀意袭来,仅存的清醒让他本能地抱着陆栖鸾轻飘飘退后三尺。   几乎是同时,沉重的木榻从中间裂了开来,苏阆然满脸杀意,拔刀一斩,险些削去他半边手臂。   “放开她!”   窗外月入云层,夙沙无殃一阵恍惚后,双目清明,转眸看了看四下,勾唇笑道:“我就知道这回犯瘾时最后想的是夫人。可夫人啊,我想着你连成婚都无心,你却在这里幽会他人,为夫好不伤心。”   陆栖鸾略一沉默,背后扎着苏阆然杀气腾腾的视线,凝固了片刻,捂着脸的手放开来,立时变脸似的,一拳捣在他心窝里。   “死鬼,你怎么才来。”   夙沙无殃:“???”   苏阆然:“……”   陆狗官便接着演,嘤嘤哭泣道:“我被人叼走了这么久,你才来找,搁土匪窝里,我早就被糟蹋了嘤嘤嘤……”   哭完,不待夙沙无殃开口,又戳着他一脸怨妇状指责道:“我说怎么不来找我,你看你这一身红,是找哪个小浪蹄子拜堂成亲去了吧,既然都成婚了,又回来找我做什么?简直不守夫道!”   ……你们东楚的首辅,原来是这么个画风吗?   苏阆然显然也被她这一套戏镇住了,片刻后,沉着脸对陆栖鸾道:“你让开。”   陆栖鸾连忙躲到夙沙无殃身后,口不对身道:“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不要砍我相公公!”   ……话是这么说,可你为什么要躲在后面?   正懵着时,门外传来一阵骚乱,有人正在一院之隔的地方喝骂。   苏阆然五感灵敏,立时便分辨出,那不是别人,正是他伯父苏岩的声音。   “……眼线来报,说我雁云卫嫌犯苏阆然被贵府收容,还请赵府主让路!”   赵玄圭带着人来时,雁云卫三百甲士已然入了中庭,他瞥了一眼,一院之隔,那里面的南亭延王郡主、苏阆然,任一一个被雁云卫看见,那都是要命的,更莫提里面还有一个陆栖鸾。   雁云卫相必是有备而来,除了闯入枭卫府内的三百甲士,府外少说围了七百,他们行事谨慎,定是有备而来。   ……是谁泄了密呢?   苏阆然?不可能,他一直派人盯着。   陆栖鸾?更不可能,她中了忘川蛊,又是由叶扶摇亲自找人监视的,不可能泄露消息。   若说有什么古怪的,那就只有招阴师了。   京城里能调动武备的只有臬阳公和东沧侯,臬阳公府今日迎亲,自然不会在世子娶亲当夜动手,能动手的,就只有东沧侯,而现在东沧侯正是招阴师的徒儿假扮,调集军令易如反掌。   想到这儿,赵玄圭脸色阴沉下来,他当时就说过,封骨师夺南夷、招阴师夺西秦、天演师夺东楚,三师各自为战,若都扎在东楚,那门中势必要生乱……何况,招阴师太贪婪了,他不会一直甘心受制于叶扶摇,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借“势”压天演师。   “枭卫府乃陛下直属,位比禁宫,雁云卫欲搜府,可有手令?”   苏岩是喝完了臬阳公府的喜酒后,才接到军令,说枭卫府私藏钦犯,让他们雁云卫自己的门户自己清理。   苏岩闻言,拿出一张盖着虎符令的军令道:“陆侯手令在此,本就是我雁云卫门户不干净,却是不知,我等又不是擅入枭卫秘典之地,不过寻常后院找个人而已。赵府主在此相阻,可是为包庇罪人?”   ……果然是虎符。   赵玄圭面色阴鸷,他知道拦不住,直至夜色廊角处,有人提灯而来,见此场面,笑道:“不过多看了一会儿药房,我这寒舍前竟这般热闹,诸位大人,好风好月,不与家人团圆,来这儿舞刀弄枪,岂不是煞了风景。”   苏岩皱眉道:“你是谁?”   叶扶摇颔首道:“在下枭卫府一介军医,正逢中秋佳节,院中只有我那乡下拙荆,大人若要进去,莫要吓着她。”    第119章 有殃   “你们……你们是谁?”   苏岩带人进去时, 只见得室内果然只有一个女子,似乎是因为准备休息的缘故,披头散发看不清容貌, 见了他们来搜,瑟缩在墙角不敢动。   苏岩心里烦躁,也没注意到那女声有些耳熟, 待搜过房梁上无人后, 才皱眉道:“兀那女子, 可看到他人来过?”   女子捂着脸道:“都这么晚了, 哪里会有人, 你休要坏我闺誉!”   旁边的甲士怒道:“小小女子,敢对大人无礼!”   “算了,”苏岩摆了摆手,道:“既然搜寻无果, 走吧。”   陆栖鸾一直缩在角落里,直到搜查的雁云卫依次出去, 有人携着一丝佛檀香来到她面前, 她才慢慢抬起头来。   借着窗外隐约的月光, 他掩在寂夜里的眼眸显得有些莫测。   “陆大人。”   陆栖鸾道:“你为什么总喊我陆大人?”   “陆大人不叫陆大人,还会叫什么名字?”   陆栖鸾看定了他的眼眸, 道:“刚刚, 有人唤我‘阿瓷’。”   “……”   叶扶摇闭上眼,笑了笑,道:“胡言乱语罢了, 陆大人不必在意。这药庐之中,刚刚可有外客?”   他的神色并无半分变化,至少陆栖鸾看不出来,点点头起身坐回到榻上:“是有个怪人,穿着一身红,来了之后,就不住地喊我‘阿瓷’,我还当他与先前那劫我走的人一样。”   叶扶摇又道:“应当不止他一人吧。”   陆栖鸾道:“是啊,还有一人,见了面就打起来了,那些兵进来搜时,他们就到外面打去了。”   她说话时眼神分外无辜,落在叶扶摇眼底,随即轻笑声起。   “那就让他们打去吧,官兵来时,你可害怕?”   陆栖鸾连忙点头:“他们带着刀,我是怕的,还会再来吗?”   叶扶摇道:“他们来不来,是怎么来的,你当真不知?”   陆栖鸾:“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都听不懂。”   窗外拂来一缕幽然夜风,带起纱帘弥漫,模糊了对视的神情,叶扶摇宛如未曾生疑一般,坐下来挑暗了桌上烛光,淡淡道——   “雁云卫此来是持虎符印令,而虎符此物,从来都是由陆侯身侧六位长史中的两名各持一枚,欲下虎符令,则需合二虎符为一。这六位长史绝不会主动说明自己有虎符,陆侯想用,则会亲自去要,而朝中那位假的东沧侯,并不知道是哪两位长史拥有虎符,一旦问出口,假冒之事必然会暴露。那么,今夜这虎符令,会是谁下的呢?”   薄薄一张虎符令,试的就是枭卫府与假东沧侯的干系,也一并试出了易门内部的确离心之事。   灯烛一暗,浓酽的夜色沉沉压下,陆栖鸾抱着膝盖道:“我又不是什么劳什子女侯,倒是你,一个熬药把脉的大夫,成日里不看药方,怎么会关心这些?”   对视半晌,彼此都端着不动,也没有哪一个人有先戳破那层窗户纸的意向,叶扶摇轻轻摇了摇头,吹熄了那一丝灯上薄晕,道:“睡吧。”   叶扶摇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陆栖鸾那副天真不知事的神态倏然一改,疏懒地躺下,青丝铺了满榻,被擦伤的食指送入唇间轻轻一咬,甜腥味被挤出来,隐没在珠齿间,复又抹艳了她病白的唇。   “笨蛋,女侯的位置,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坐得稳的……”   ……   “无殃,你可太狼狈了。”   枭卫府外半里,一座待建的内城楼前,零落的几个毒人,四肢皆被扭曲折断,在地上不住扭动,口中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而他们的主人,面色沉郁地坐在城墙上,见了叶扶摇徐徐自浓暗处走出,他眼底泛起一丝淡淡杀意。   “给我药。”他说。   叶扶摇从善如流地拿出一只玉瓶,内中隐约可见赤丹如血,看着便不是什么良药,待夙沙无殃去拿时,叶扶摇却未松手。   “你还没说,这一回犯瘾,怎不四处喊着要杀我了?”   口气虽温和,但夙沙无殃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次暗沉,一丝嘲讽之意漫上眉间,他眯起眼道:“我找到了能纾解欲瘾的人,和你那时所言所绘的十成相似,自然就不会来找你了。怎么,宗主可是不开心了?是没闻着血味不自在,还是嫉妒了?”   叶扶摇不语,只是四下里瘫倒挣扎的毒人忽然静了下来,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夙沙无殃就是爱专挑他不悦的时候说话:“你既然无心消受,又怕那所谓云云天机反噬,让给我好吗?”   “你生气了?愤怒了?叶扶摇,你不敢做的事我都敢做,不敢要的人我都敢要。”   “你早就按耐不住了吧,让她越爬越高,爬到足以和你决一死战的位置,然后杀了她,你以为你就能彻底解脱了?”   “那可是朵可人疼的呢,万一哪一天遇上一个她下不了手的……你就完了。”   “你就当做利用我最后一次,从此斩情,你去做你的天演大业,我和她再续前缘,左右不过换了个人,都是些不堪回首的东西,你死都不愿意提起的……与其留给外人,留给我不是更好?”   看着他的神色掩在月入浓云的阴影下,夙沙无殃仿佛是得胜了一着一样,待那与往常一样的解药服下后,瞳孔骤然缩起,身上的血色妖纹像是着了火一般烧进四肢百骸。   血色自唇畔流下,夙沙无殃恨恨地看向他:“……你给我吃了什么?!”   叶扶摇稍稍往后撤开半步,依然是那副温和面貌:“药是你要的,可我从未说过……什么东西,你想要,我就得给。”   “……”   数息间,后脊上的红纹仿佛活了一般,一路烧灼至脑髓中,眼前的景物瞬间变了,无数鬼爪妖影争先恐后地浮现,耳中剧痛,回荡着往昔杀戮时遇见的尖声啸叫。   “是不是我平日里太过惯着你了,让你觉得我给你的就收不回来了?”说着,叶扶摇微微倾身,道:“你不记得了,我就提个醒儿……象你这般的借命之人,要多少都可以,留着你,只不过是因为懒得换了。你是聪明,可不懂得斋心的聪明人,往往比世间愚者死得更早,听懂了吗?”   似乎是看腻了他的痛态,叶扶摇这才取出另一只玉瓶,那玉瓶里药液如血,竟也不喂入口,而是直接在他面上浇下,随即又松手,让那瓷瓶在地上摔得粉碎。   “听懂了,就记着我说的话……你什么都没有,连梦都是他人前世的幻影。”   耳畔的脚步声如来时一般远去,夙沙无殃睁开眼,发红的眼眸映出天上一轮惨色的晦月,深深的恨意刻遍眼底。   “……我记住了。”   ……   新婚次日,聂言自书房里醒过来,揭去搭在面上的闲书,茫然了片刻,一眼在旁边的琉璃镜里瞥见自己还穿着喜服,这才恍然。   哦,他成亲了,新娘是别人,呵呵。   之所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下这桩和亲,并不是因为臬阳公希望他成家,而是宋明桐说,西秦的和亲有猫腻,这个郡主也有问题,将来朝中万一和西秦开战了,他也好名正言顺地和离。   毕竟听说这南亭延王郡主,在西秦等着接盘的人排起来能绕帝都一圈。   “世子、世子,外面的客人都起了,咱们是不是要出去见见?”   臬阳公府向来豪气,府中饮宴太晚,有些醉醺醺的客人懒得回家,直接就在府中客房歇下了,此时也恰好是起身时。   待走出门时,一排侍婢正从门前过,小声议论着。   “芳姐姐昨夜也睡着了?”   “是啊,这可太失仪了,昨夜是郡主从西秦带来的侍女服侍的,也不让我们进去请罪,该如何是好。”   “那可怎么办,世子本就留郡主守了一夜空房,我们还侍奉不周,这……”   聂言本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无奈情路惨遭狗官,这一年来不近女色,宛如一尊佛祖,此时一听侍女们如此议论,人性被唤起,本来要去会宾客的步子一转,走去了东厢。   不料刚一踏入东厢院,便听见里面西秦的侍女厉声道——   “我家郡主已然许人,还请秦大人勿要纠缠!”   ……什么什么?   那院中正是先前传得满城风雨的秦尔蔚,此时正痴痴守在门口,看模样像是酒还未醒一般,眼巴巴道:“秦某此来只为向郡主当面致歉,不求其他,还望郡主允见。”   聂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不禁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心想这南亭延王郡主还算是好的,若是他当时娶了陆栖鸾,婚后第二天洞房前指不定打成什么样子呢。   慨叹间,只见洞房的门被一下子踹开,里面一个重紫人影卷出,几步冲出来,朝着秦尔蔚啪地一声扇在他脸上,美目含煞——   “见尼玛个铲铲!滚犊砸!”   标准的西秦国骂,那秦尔蔚被一巴掌扇得在地上滚了两滚,当即便酒醒了,指着郡主手指不断颤抖。   那新婚的郡主仿佛真是被气着了一般,道:“看什么看,批脸不要!个抓吧脑阔儿!”   骂完,又怒气冲冲地冲出院门,看聂言呆立在门口,脸色一整,漠然道:“世子是来喊我去给臬阳公敬茶的吗?”   “……”聂言被镇住了,茫然点头。   啧,你们东楚男人真的是……讨厌。   夙沙无殃正想着怎么回绝时,忽闻有人尖声吼道——   “有刺客!快保护公爷!” 第120章 聂氏督军   次日早朝, 朝堂上氛围诡谲。   皇帝还未来,百官入了殿,有些离得远的窃窃私语, 不时往东沧侯的位置看去,而另一侧,身居太保的聂言难得上朝, 却看着陆栖鸾那头一言不发……似有硝烟暗燃。   “听说了吗?”   “听说了, 臬阳公遇刺, 陛下把半个太医院都快搬过去了, 都说那一刀正中肺腑, 虽说拿灵药吊住了,但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了。”   “可怜了,昨日府上还办喜事,转眼间就……”   “我也去蹭了个喜酒留宿, 早上出事时,枭卫府是先来的, 我隐约看见那刺客留下的凶器是一把刀, 刀上雁翎纹, 得合两三个家丁才把那刀抬走……”   雁翎纹,极重的长刀, 单这两个特征, 朝中有人不说,单谁都知道那是谁的狼狈之交。   有人嗤笑一声:“先是枭卫府,后是臬阳公, 咱们这位首辅,对太上皇的旧部,可真是急得很呢。”   臬阳公反对向百济出兵,据说参加聂府大婚的宾客还听见臬阳公训斥过陆侯云云,不欢而散,次日一早便出了这等事。   待到宫中的朝鼓一响,殷函一脸阴沉地坐上龙椅,不待百官出声,先就沉声道——   “朕很失望。”   百官垂首不敢语,只不过余光都在拼命地往武官前列处瞄。   “此事朕本不该放在今天说,可若是不说,只怕有些人以为朕是个好糊弄的。”   言罢,殷函的眸光从陆栖鸾处淡淡扫过,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雁云卫大统领苏岩身上。   “苏大统领,朕上回下旨让你清理门户,已有半个月之久了吧。”   苏岩闻言,立时出列跪地道:“臣无能!”   “昨夜大婚时,你还调了一千雁云卫去捉拿钦犯,后来为何不了了之?是赵府主不敬虎符令,让你为难了?”   苏岩面色惭愧,道:“臣那逆侄勇冠三军,连日搜寻无果,直至虎符印令言其入枭卫府有所勾结,这才匆匆点集人马前去捉拿,谁知早已让他逃去了。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殷函怒道:“那你的意思是枭卫府乃谋逆之巢,还是陆侯的虎符印令有错?”   “臣不敢!”   后面的赵玄圭见提到了自己,一双鹰眸紧盯陆侯,看她并没有要辩解的迹象,出列道:“陛下明鉴,我枭卫府一片忠心为国,何况敝府高赤崖被杀在先,正是恨其入骨之时,怎会包庇其行凶?此必小人中伤,请陛下明鉴!”   殷函见陆栖鸾还不出声,皱眉道:“苏大统领话说不清楚,陆侯曾代掌雁云卫与禁军,可有话说?”   武官前列站着的陆栖鸾沉吟了片刻,道:“回陛下,此事也简单,朝中上下既然怀疑雁云卫无力清理门户,枭卫办事的能力在座的有目共睹,不妨就把此案移交枭卫府。”   “不妥。”   出声反对的不是他人,而是聂言,作为受害之人,他自然是最有资格说话的。   “陛下,臣昔日与枭卫有宿怨,若说雁云卫徇私,那枭卫便更不能独揽此案,就算陛下允令枭卫府审理,也需得找刑部协理,否则有失公允。”   那倒是,当年聂言带人烧过枭卫府地牢,闹得沸沸扬扬的,虽然太上皇开口赦免,此篇揭过去了,但到底还是有宿怨在其中。   殷函略一沉思,知道这几方势力扯皮下去,这早朝就要变晚朝了,只得直奔主题道:“好,退朝后朕会下旨。只是臬阳公如今被刺,军政失一柱石,陆侯又不能离开朝中,东征大军由谁督军?”   东征的大军属于边军一系,这一系军队是不听督军号令的,只听有资历的名将之令。下面的将军虽说一抓一大把,但要让他们令行禁止,还要找个压得住的人来坐镇才是。   兵部之人道:“陛下,日前虽下旨令岳晟岳老将军挂帅东征,但岳老将军幼子刚刚病逝,带丧上阵实属不妥,可要从上阳关调一名老将回京替岳老将军?”   此时陆栖鸾开口了,道:“上阳关商道日前已通,两国又归于旧好,陛下大可放心抽调。”   “这……”   虽说两国和亲成功,但西境交界的东楚主将皆是习惯了与西秦作战,随便抽调一个出来,便削了两成军力,万一西秦兴兵,那就不好说了。   “那既然有陆侯作保,就调……”   “不可!”   聂言突然厉喝出声:“言西秦无忧者,必乱臣贼子!陆栖鸾,你府上西秦人来往过密也就罢了,如今动摇军政,是何居心!”   陆栖鸾不语,她身侧文臣出声道——   “聂太保,注意你之言辞!”   “太保与陆侯有旧怨,何必拿军国大事相污蔑!”   “陆侯一心为国,南州复兴、国力日上,天下所共见,太保怎有此疑?”   殷函皱眉道:“够了,陆侯与太保皆有道理,现在说的是东征督军无人,该如何是好?”   一时默然,似乎有人想到了什么,愕然望向这个京城里为人笑话的世家浪子。   却见他深深看了一眼陆栖鸾后,道:“陛下若不弃,聂锦行愿袭祖业,为国披甲上阵。”   谁都知道,聂家的世子,好经商,不好仕途,不学无术。   朝堂瞬间骚动起来,个中不乏嘲笑。   “我说呢,什么不屑为宦,原来是嫌之前的官小。”   “京中盛传聂家三代威名止于此,锦绣堆里长大的人,至多如先前那般搬弄权术,哪里见过战场上刀光剑影?”   下面的人议论纷纷,殷函却没有笑……她是见过的,当年太子在时,太师面前,聂言的军策对答从无错漏,只是后来文臣弄权,臬阳公退至幕后,这才对朝政失望,转而远离是非。   “陛下,臣看太保是在开玩笑,虽说南夷小国,以我东楚雄师是手到擒来,但这督军之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依臣看……”   殷函打断了他,道:“陶御史,别人可举荐朕还能听,昔日梧州平乱,你举荐的那个监军于尧,被查出来贪污巨万,朕觉着与其听你的,还不如让太保去做这个督军,至少太保还不把那点军饷放在眼里。”   “这、陛下……”   “就这样定了吧,督军由太保摄任,随大军出征。”   ……   “……皇帝虽把案子给了枭卫府,但还是找了刑部侍郎陆池冰来协理此案,不过也无妨,陆池冰一个毛孩子,不难对付。”   “哦,是吗?”   毛笔点了苍青色,虬劲几笔,落在灯笼纸上,便绘就扶疏枝干几许,随后又换了另一支笔,在桃花粉和木棉红之间犹豫着。   赵玄圭也有些看不惯他这副悠闲姿态,沉声道:“宗主,待东征大军一发,留着那祸患女子再无用处,何时杀了她以绝后患?!”   叶扶摇恍若未闻,道:“阿瓷喜欢桃花,她喜欢木棉,你说画哪个好?”   “宗主!”   “我知道了。”他最终还是把笔点在桃花上,碎碎落下几笔,待风干后,仔细端详着,道:“你还是看得太浅了,易门之所以操纵世道,不是让你自己去掌权夺势,而是让权势冲撞间,达到你想要的目的。你现在把她杀了,待夙沙家那小姑娘撑不住暴露的时候,你可知会发生什么?”   “……请宗主示下。”   “夙沙弄权,从来是山匪劫道,找个人伪装后,达到自己的目的便撤了,后面的烂摊子从来不收拾。我们要做的是,放着他把摊子越做越烂,让陆栖鸾整合好的朝政势力再度分崩离析,那些分崩的势力找不到新主,自然会回归到宋睿麾下。那之后,再放陆栖鸾回去做她的女侯,她困与与宋睿勾心斗角,自然无暇西顾,夺国即成。”   赵玄圭叹了一声,道:“陆栖鸾斗败过宋睿,再放虎归山,我怕她……”   “你怕了就先输了一半,我要东楚水深火热,可不是坐着看,泼水加柴自然少不得的。”   灯笼上的烛光一点,残余的水汽蒸干,灯上桃花,分外妍丽,却是映在一双漠然的眼中。   “你回去吧,今日是阿瓷的忌日,别煞了我的风景。”   言罢,赵玄圭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皱眉退入屏风后,便听有人敲门——   “叶大夫、叶大夫,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的吗?我戴好帷帽了!”   那声音颇有一丝撒娇的意味,简直无法想象那竟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宦发出的。   叶扶摇抬眸看向门外映出的影子,暗沉之色一闪而没,随即又挂起平日那副慵懒的笑意,提灯开门道——   “别嚷嚷,我是见你闷才带你出门,莫让人听见了。”   平日里在后院是关着的,偶尔出来也有人前后跟着,今天有人说是十六,都轮班回家团圆了,陆栖鸾才得以自由活动。   也奇怪,一路走出来,一个人都没有。   信不信两说,陆栖鸾也的确是待得闷了,好在叶扶摇还有点良心,愿意带她出门,她便欣然前往,跟着他从一个角门出了枭卫府。   正是中秋刚过,年轻人们从长辈的酒局里解放出来,大街上三三两两的都是些年轻男女,男的吟诗作画,女的提灯簪花,好不热闹。   “可昨天才是十五呀,为何今天的人也多?”咬着半块桂花糕,陆栖鸾口齿不清地问道。   “许是将士要出征了,趁着团圆夜,怕是最后一次见了,才出来相会的吧。”   陆栖鸾问道:“这不是很不吉利?将士总还是会回来的呀。”   叶扶摇道:“有时候说无期的仍有期,有时说有期的却无期了。”   ……他为什么这么说?   陆栖鸾有些困惑,见他走远了,正想跟上去时,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余光一瞥,只见人群那头,陆池冰正在一间新开的酒肆里,端着一碗汤,对面撑脸坐着一个晃着脚丫的明丽少女。   “……我回去后就问府里的人咋个回事嘛,都说你来京城做大官了,我一路听着都怵得慌,可累着了吧,来,吃个鱼摆摆。”    第121章 真假陆侯   陆池冰整个人都是僵的, 刚来京城,连去刑部报到都没来得及,兜头就是一桩大案压下来, 说雁云卫的苏阆然先杀了枭卫府的高赤崖,后刺杀臬阳公,让聂家的喜事都快变成丧事了。   若搁在别人那儿, 陆池冰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问题是害人的和被害的这两家, 都和他姐不清不楚的, 这就麻烦了。   为此他白日里还特地跑了枭卫府一趟, 可惜赵府主另有要事婉拒了详谈的要求,他便又去了臬阳公府,聂言不在府中,老公爷还在拿灵药吊命, 府里唯一说得上话的新夫人,也就是南亭延王郡主, 为了避嫌在新房里坐着不见外客, 还传话说让外人别添乱。   也是, 高高兴兴嫁进来,喜服还未脱, 眼看着就要披麻戴孝, 任谁都不会心情好。   陆池冰碰了一鼻子灰,出了公府门时天已经黑了,走上灯市时, 忽然闻见一阵熟悉的酒香,随后在街边一座小酒肆里,有个明眸善睐的少女正挑开竹帘看着他。   或许是中秋的灯饰迷了人眼,陆池冰一时没想起来该怀疑为什么她能一路从崖州跟到梧州,又从梧州跟到京城来。   “……你各人看,梧州的酒楼盘一年就三十两,这京城要翻了一番,简直逗人耍的嘛。”   听着花幺幺一边打算盘一边絮絮叨叨着生意上的事,陆池冰整个人有点飘,直到喝下最后一口鱼汤,差点被鱼刺扎着舌头,才咳嗽一声,道:“花姑娘,你怎么会来京城的?”   “哦,是我的那个姥爷在京城留了套宅子,”   陆池冰:“啊?你姥姥在崖州,姥爷在京城?”   花幺幺点头:“是啊,西秦商路开了,姥爷就回老家探亲了,才让我来京城打理铺子。”   陆池冰道:“那你梧州的那位是?”   花幺幺道:“哦,那是我二姥爷,就是因为我有两个姥爷,才都和姥姥天南海北地分居的。”   ……哦,看来你姥姥年轻时过得很峥嵘啊。   陆池冰犹豫了许久,道:“那个……幺幺姑娘。”   花幺幺疑惑道:“还要汤?我去给你盛。”   说着,她便起身,陆池冰连忙伸手抓住,却又觉得这举动轻浮,缩回手时,一股香味顺着她的手腕处溢出。   这香味让陆池冰微微一愣,他记得这种百濯香昨日才从陆栖鸾身上闻到过,寻常百姓人家按制是不能用的。花幺幺更是和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不同,从来不用熏香,身上的味道总是干干净净的,今日……怎么用起这么昂贵的香了?   “小陆大人?”   陆池冰回过神来,看花幺幺的脸红扑扑的,咳嗽了一声,道:“你我都识得这么久了,我父母虽然不在身边,但有个长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把生辰八字……”   “老板娘,我也想要鱼汤,能给来一碗不?”   花幺幺虽然面上还绷着,但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岂料此时这小店里来了客人,一口打断了陆池冰接下来的话,让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恼火。   花幺幺没好气道:“小店老板换了,三流酒一流菜,一律一钱,爱吃不吃!”   她说了这话,客人十有八九就被气走了,可那恶客不止没走,还按着帷帽向后招呼道:“可我闻着这酒勾人得很呢,你不是要祭奠亡妻吗?就在这儿买酒吧。”   陆池冰只觉得这声音耳熟,不禁转过头去看,只见是个素衣帷帽的女子,对店外说了一声后,便径自找了张空桌背对他坐下。   花幺幺本就是偷着从侯府跑出来的,再有半个时辰就非要回去不可,哪里顾得上真伺候这客人,道:“人客官,小店要打烊了,这街上到处是酒肆,不如另——”   “不是还有其他客人吗?多一个少一个,也无妨,对吗?”   听见这声音,花幺幺脊背上瞬间窜起一股寒气,眼底深处泛出浓浓的惊怕之色,看着店外挑帘而入的医者,对视了片刻,她连忙垂下目光。   “一壶岁寒堂,带走,劳烦了。”   “是、是……”   陆栖鸾听罢了身后的动静,微微一笑,待叶扶摇自桌侧坐定,支着脸道:“这小老板娘泼辣,见了你却没脾气,是不是看上你了?”   叶扶摇尔雅道:“莫污我清白,我是好人家的大夫。”   花幺幺忙不迭地去了后堂,陆池冰茫然片刻,转头看向叶扶摇,片刻后,想起来他是谁了,起身道:“你可是枭卫府的叶大夫?”   叶扶摇略一拱手,道:“原来是小陆大人,还未恭贺高升。”   陆池冰道:“多谢大夫,今日我去寻赵府主,他似乎不愿见我,不知是在忙些什么?”   叶扶摇余光轻轻扫过陆栖鸾无聊在木桌上画圈的模样,道:“府主百事缠身,匀不出时间也是寻常。小陆大人找府主,可是为了臬阳公府一事?”   陆池冰叹道:“是,臬阳公世子三日后便要做督军离开京城,我想在此之前将折冲校尉高赤崖与臬阳公被刺的案子了结。”   叶扶摇道:“这世子倒是奇怪,臬阳公如今危在旦夕,他反倒要去征战,会不会太不近人情?”   陆池冰正色道:“聂家家风如此,向来以国事为先,荣辱次之,身家生死为末,大夫慎言。”   “失礼了。”   说到这儿,陆栖鸾手里玩着的筷子一失手,打碗上叮地响了一声,吸引了陆池冰的注意力,只见她又拿起了那筷子,像是玩儿一样在指间转动。   那动作,像极了幼时在学堂时,陆栖鸾转笔的姿势。   陆池冰小时候怎么也学不会,对这个转笔的姿势深恶痛绝,当下便愕然道:“这位姑娘是?”   陆栖鸾却不回答,状似焦躁地对后堂道:“老板娘,打两壶酒而已,怎么还没好?”   陆池冰被一堵,那边叶扶摇又道:“拙荆日前染病,容色有暇,是以不见人。小陆大人有兴趣?”   “啊,失礼了。”再问下去,怕是显得轻浮,陆池冰到底是个守规矩的,退后一步,道:“只不过见这位夫人像是家姐,有些好奇罢了。”   此时花幺幺提着两壶酒出来了,见了他们,脸色略显苍白,道:“抱歉、让客官久等了。”   叶扶摇提上酒,道:“老板娘既然来了京城落脚,当好生经营,心在他处,你不理生意,怕是有人来帮你理。”   “……”   言罢,他向戴着帷帽的陆栖鸾伸出手似要相扶,后者却好似恼他一句拙荆占便宜,无视了他,起身就往外走。   叶扶摇笑了笑,与陆池冰道了一声告别便离开了。   陆池冰一直皱眉看着那女子的背影,越看越熟悉,半晌,又想起此次来意,回头对花幺幺道:“幺幺姑娘,你我相识日久,如蒙不弃,不知……不知可愿举案齐眉?”   花幺幺的脸色仍苍白着,易门不容叛逆之人,让师父发现了还没什么,可宗主的手段她却是不敢想的。   她咬了咬下唇道:“陆大人,我是小户之女,只是喜欢陪着你而已,嫁娶……还是算了吧。”   陆池冰忙道:“你不用急着回复,是我今天没想周到,现在就去找家姐说此事,她同意后就回来找你,你等我!”   “哎……”   陆池冰说完,直接转身离开,后面的花幺幺脸色变了,完了完了他要去侯府,这会儿回去重新贴妆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陆池冰做官已近两年了,办事向来雷厉风行,正要杀至侯府前,刚拐过一个巷子,一辆华贵的马车迎面驶来,险些把他撞着。   “吁——”   车夫一刹,车里的人像是磕着了,恼道:“怎么驾车的,撞人了吗?!”   说着,车里的人将车帘一掀,看见了陆池冰,咦了一声道:“是陆侍郎?”   陆池冰抬头望去,脸色瞬间不好了:“太保新婚,怎有空来侯府?”   聂言略一沉吟,道:“陆侍郎,我授任督军,自是来找陆侯要督军的虎符印令的,只是陆侯眼下已歇下,只能明日再来了。”   “她不在?”   见陆池冰一愣,聂言忽然问道:“陆侍郎回京后,觉不觉得,陆侯有些古怪?”   陆池冰道:“怎么说?”   聂言不像他,表面上放浪形骸,实则是个心思敏感之人:“你当是了解令姐的,但凡公事,能今日毕便今日毕,可自打从兰苍山回来后,不止政务纰漏不断,平日里也是疏懒殆惫,下面的长史已是颇有微词。”   陆池冰皱眉道:“可那又如何?人都有疲累之时。”   聂言道:“话是这么说,可既是她主持的东征,总不至于连军情都延误吧。倒是让人莫名想起年初时,易门派人假扮金门卫虎门卫将领一事,会不会也被人李代桃僵了。”   “……”   他这么一说,陆池冰心底微冷,道:“世子所言可当真?”   “不,我也只是怀疑而已,她既已歇下了,我便不宜打扰,可陆侍郎不同,见到她时还请留心。”   二人无言,陆池冰略一拱手,便往侯府走去。   聂家的车夫问道:“世子,可要回府?”   聂言看着陆池冰的背影,道:“不回,就在这儿等着。”   ……   东沧侯府。   “……我这侯府可不是为你点菜的,今日京城有灯市,你怎么也没约个姑娘家?”   “约是约见了,还想让你见一见,哦,也是你知道的,就是崖州那位花姑娘。”   桌上三两样小炒,皆是遂州当地的菜式,陆栖鸾刚一拿筷子,自己的碗就被陆池冰拿过去,狠狠地放了两大勺辣子,红彤彤的一片,看着就胃痛。   “你放这么多辣做什么?”   陆池冰道:“你不是爱吃辣吗?以前娘给你放得少了你还闹呢。”   匆匆忙忙扮作陆栖鸾的花幺幺按着耳根后尚未贴紧的面具,眉角微抽,但她是西秦人,这点辣不放在眼里,道:“难为你还记得,我这段时日忙多了,口味比以前淡了些。你这么晚来找我,是为了那位花姑娘?”   “对,我想娶她。”   花幺幺心头一跳,目光微微转过去,道:“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那姑娘毕竟是西秦人,你还是多考虑考虑吧。”   手里的筷子一停,陆池冰看着她说道:“可你不是说过,只要身家清白人品端正就行吗?再说了,你自己的姻缘都是一团糟,我再差总不会比你差。”   若是放在以往,陆栖鸾早就上手打人了,可今天没有,反倒是抿着嘴有些开心似的,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不对?刚刚还在门口看见那臬阳公世子又来找你了,这人也不干正事,成婚就成婚了,还上门来纠缠,连军务都废弛。”   ……聂言才没有来纠缠,只是来要虎符印令的。   陆池冰说着,又看她附和似的点头,心下一沉,轻轻掐了一下掌心,问道:“姐,你真的就不成家了?那么多人里,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谁?”   “我……”   花幺幺接不下去了,而后的面具又有松脱之状,借口起身道:“我去帮你催个菜。”   她走时,带起一股衣服上特有的百濯香,一路凉进了陆池冰肺腑里。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后,陆池冰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他点的都是陆栖鸾忌口的东西……若这个不是真的,那么,他姐呢?   转念一想,莫名又想起了之前在花幺幺酒肆里那个声音与动作都熟悉的女子……她想说什么?枭卫府把她劫持了?    第122章 夙沙的过去   花幺幺送走了陆池冰后, 便匆匆卸去了伪装,又从侯府里一路回到了刚刚那间酒肆。   陆池冰说了要娶她的,一会儿她要怎么说才好?是先答应, 还是拒绝?   答应了,以后要怎么办,宗主会不会杀了他?若是拒绝了, 他会不会伤心?   心如乱麻, 一连喝了三杯老酒才平静下来, 好不容易将满腹愁思编作了合适的言辞, 却又见灯市街上, 行人渐渐稀了。   ——他不是说要来找我求娶的,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有来?   ——是路上被公事耽误了,还是不愿意来?   ——他反悔了吗?   声停酒冷, 花幺幺撑着脸坐在桌旁,眼中映出街上的最后一对有情人说笑间离开视线, 熠熠的眸光暗了下来。   他不会来了。   花幺幺把脸埋进臂间, 眼圈儿发红。   直到有人敲了敲桌面, 抬起头见了来人一脸愠怒,她连忙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低头道:“师父。”   “世间之人, 不守约者多是薄幸人, 何必在意?”   一袭黑衣,面上煞气更重三分,夙沙无殃见她瑟瑟不语, 道:“你若执意,我也无妨,只恼你首鼠两端,不像我门下所出。你管他愿是不愿,从则罢,不从便掳来做成毒人长伴身侧,有什么好踌躇的?”   花幺幺摇了摇头道:“我已害了他姐姐,不能再伤他了,何况……何况刚才,我被宗主发现了。”   提到宗主,夙沙无殃眸中一冷,道:“你怕他?”   “是……我不敢。”   夙沙无殃冷笑一声,道:“因为怕他,便要克制自身所思所想,和死了有什么两样。你不必担心,他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我已破了他那张妖皮,他死期要近了。”   花幺幺愕然道:“师父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杀了他。”   夙沙无殃想杀宗主,在易门内无人不知,但他从未在清醒的时候这样说过,至少花幺幺是第一次听。   花幺幺见他不像是在作伪,愕然道:“没有人杀得了宗主,师父,你又不是不知……”   易门天演师是个妖人,之所以说他妖人,并非仅仅因他心机诡谲莫测,指的更是他的易术。曾有人欲杀他,派出数十名顶尖高手,那些高手还未见到他人,却都或溺水、或失足,死于意外,唯一一个没有死的,逃到了西秦另一周易之宗门“天机道”,让其门主出手,才勉强保下一命。   试过的人无数,却连他半片衣角都没有摸到过,是以人人称妖。   “叶扶摇到底是个人,若他真能消灾躲劫,七年前怎会被东楚皇室抓了?”说着,他放下一只竹简,道:“七年前,我想要刀尊宁长缨做毒人,险些让宁长缨杀了,垂死同日,本该在那日发作的欲瘾并未发作,而他在东楚便被抓了。”   “师父想说什么?”   夙沙无殃目光冷下来:“他拿我解了这么多年魔障,也是时候该还了。”   ……   十二年前,西秦大邯山。   街上嫁娶的车队刚过,地上还留着一地用红纸包好的糖人儿点心,苦水巷子里的乞儿争相抢夺,个个都把破衣烂衫塞得鼓鼓囊囊的。   “哎,那个瘸子怎么没来捡?”乞儿里有人指着苦水巷里的一个少年,向同伴问道。   “拉不下脸呗,原来是哪家宗门的少爷,偷了师父的东西,被打断了一条腿扔出来了。先前西城有个好相公的老爷看他长得好,想带他走,让他咬伤了手,就把他另一条腿也给打断了。”   “嘻嘻……本就闹着饥荒呢,饿死活该。”   少年倚坐在灰色的土墙下,腿上的碎骨片扎得肉疼,比起疼更难熬的是饥饿。   ……好像五脏六腑都是互相吃起来了。   前日里那被他咬伤了手的富贵人家又来了,看了他这模样,略显嫌弃,却由舍不得他姣若好女的面貌,满脸堆笑道:“可考虑好了,做我干儿子,你再也不用跟着这些个脏孩子挨饿了。”   所谓干儿子,是做什么的,连这儿七八岁的小孩儿都知道,看着他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嘲笑。   “生得好就是好运气,还能给别人做干儿子,有口饭吃,我们只能饿死了。”   他们嘲笑不断,少年面色淡淡地听着,却又轻声笑起来:“有水吗?”   那富家老爷见他松口,连忙道:“有、有,快给他拿水。”   少年喝了水,精神好了些,那富家老爷正想去拉他的手,他却把手指送到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道:“可以啊,就是忘记说了,前日烟花巷有个得了麻风的女人找我解闷,我想那好歹是个女人,就陪了她一宿,也不知道染没染病,老爷不嫌弃,今天就可以带我走。”   西秦正在闹饥荒,疫病自然也发得厉害,那富家老爷虽然色欲熏心,却也不敢沾疫病,道:“你敢骗我!”   少年无赖似的笑道:“我是诚心诚意的,老爷不信就算了。”   富家老爷大怒,拂袖而去:“去找个大夫来!看看有没有病,有病就让官府赶紧把他抬走烧了!”   少年道:“慢走不送。”   口快是逞过了,但腹中叫嚣声不断,周围的乞儿吃饱了点心,坏心一起,就抓着他的伤腿,一路拖到后面一个垂死的患了风寒的老乞丐那儿去。   “嘻嘻,我们天天看你在这儿等死,哪儿来的麻风女人,你想得病糊弄过去,就跟这老乞丐一起去死吧!”   那些乞儿把他扔进老乞丐身边,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好饿啊……   少年摸着怀里的那最后一包药粉,那是从门中带出来的,足以让人为他所控。   他看了看身边垂死的老乞丐,手摸上旁边的碎瓷片,在老乞丐颈部悬停着……机会一半一半,放了老乞丐的血,用秘药控制他,把外面的年轻乞丐都杀光,抢了他们的吃的,活下去。   杀心欲起不起时,却又听那老乞丐喃喃道:“囡儿,爹来陪你了……”   老乞丐要死了,要下去找他那被饥荒带走的女儿了。   少年沉默,丢掉了瓷片,躺下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我虽然没有爹,也不想让我爹死后还要被人侮辱遗体。”   想着,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次日一早,腿上便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滚开!别耽误我们烧疫人!”   是官府医署的人来了,他们不管治病,只会把得了疫病死去的人、或者将死的人拖去烧掉。   少年人爬到一边,看着那老乞丐被人折起来粗暴地塞进草席里丢上一架板车拖走,心里莫名涌起一丝恐惧,仿佛那是他自己。   有乞儿拿石头砸他,恶劣地笑着:“今天板车不够拉的,下一个就到你了!”   石块砸中了额角,血液流了下来,带着一丝死亡的气味……有毒人秘药也没用了,没人能被他做成毒人,他要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少年人心里那一丝骄矜与自持随着饥饿的烧灼感消失殆尽,满心都开始转起了恶毒的念头,直到巷口走进来一个大夫打扮的人。   这年头的大夫,杀人的比救人的多。   乞儿们没人敢说话,那大夫似乎喃喃掐算着什么,走到少年人身侧时,淡色的眼眸略略扫过,旁边有乞儿连忙跪求道:“我们都是流民的孩子,三天没吃饭了,先生施舍施舍吧。”   这个乞儿,昨天抢点心就属他抢的多,街上的抢完了,就去抢更小的小孩儿的。   大夫似乎是个好人,闻言笑道:“稍等。”   说着,他走出去,不多时外面一个妇人带了一大笼蒸好的馒头,往地上一倒,乞儿们顿时都像疯了一样上去扑抢。   “你为什么不去?”大夫注意到了墙边的少年人。   少年指着腿道:“你看我这样子,能抢得过吗?”   大夫笑了笑,拿出一只匕首,一个馒头,道:“你想活,就爬过来要。”   少年看着他哑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大夫道:“没什么意思,想看看你,是不是我想要的人。”   旁边的乞儿还在扑抢,有没有抢到的,看见大夫手里有馒头,双目泛出绿光,伸手欲抢,刚一抢到手,脖子上就是一凉,随即热血溅出。   “杀人了!”乞儿们奔逃出去,苦水巷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少年把刀收回来,捡起地上的馒头,撕去了沾血的面皮,咬了一口,对着面露满意之色的大夫说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大夫道:“我想要你做‘我’。”   他最终还是和这个大夫走了,那大夫找人帮他治好了腿,随后有人把他带到一处地牢里。   那里没有窗,只有有人来时,才有一盏孤灯,并列的三四个牢房里,似乎都有人。起初还好,三四天后,一群巫医一样打扮的人来了,把他绑起来,在他四肢上刺着诡异的图纹。   “……公子不必害怕,过了这一关,就是人上人。”   起初还好,直至那些巫医刺完后,他便渐渐开始失去了神智,每日里昏昏沉沉的,隐约间有人偶尔来看他,与他讲起了一个故事。   那似乎是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讲故事的人,也十分耐心,深情时将故事里的姑娘每一刹巧笑倩兮都描绘得惟妙惟肖,甚至于亲手画了张画像给他。   后来,地牢里什么人都没有了,连送饭的人都是在他睡着时送来的,少年每天只能看着那画像。   然后,就爱上了那张画像里的人,日日夜夜都要看着那张画像,轻喃细语,连关他的人来看过他,少年也好似没有发觉一样。   直到有一天,地牢的门开了,刺眼的天光扫进来,少年害怕地抱着那画像,那些人却把画像抢走。   “把她还给我!”少年人疯了一样,却被死死按住。   带他来这儿的大夫自人群后面走出来,接过那张画像,眼底最后一丝关于前世的缱绻化作一片淡薄。   “多谢。”他这么说着,将那画像在少年人绝望的哭喊里烧了。   ……   “后来,那个少年人怎么样了?”   陆栖鸾已是半醺了,听故事听得出神,扯了扯叶扶摇的衣袖,让他继续讲。   写着赠亡妻的河灯飘远,叶扶摇将酒倒进映着星子的河水里,道:“后来,少年就醒了,自己骂自己傻,跟着那烧了画像的人为非作歹去了。”   陆栖鸾嫌弃道:“你这故事虎头蛇尾的,一点也不好听。”   “是吗,那请你说个好听的。”   陆栖鸾正在想是不是要把街市上的话本照搬一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个身背赤羽的骑士从她身后飞驰而来。   “当心。”   叶扶摇一把把她拉到一侧,那骑士飞驰而过,惊得其他百姓往旁边挤,竟把陆栖鸾头上的帷帽挤掉了。   陆栖鸾连忙把帷帽捡起来,一边拍着帽子上的灰一边问道:“那是什么?”   叶扶摇眼底浮起一丝莫测神色,道:“……这传信之人从东门来,多半是南夷进军了。” 第123章 接盘吗?   “南夷是小国吧, 怎敢冒犯中原?”   待那传信的士兵走后,陆栖鸾一脸不解地追问着,叶扶摇答的也耐心, 带着她挑了另一条少人的路一路走着一路解释。   “……去载南夷有过兼并,现下由东楚赐下宝印的小国共有七国,这七小国平日里依仗东楚, 不断侵蚀那些海岛小国以求存。当然, 中土也一直在收拢这些小国, 东楚三代以来, 原先的十二国有三国如今合并为了东楚的竺州。”   陆栖鸾道:“那他们的国主就这么容易放弃王位?”   “中原到底是上国, 地大物博非弹丸之地所能想,有些国主眼界不高,加之小国内部不稳,许以重财美色, 封他个郡公,再拨款安抚安抚国民, 过个十年二十年, 就都是汉人了。”   这是朝廷的一贯法子, 除对西秦外,其余小国都是拉拢居多, 主要兵力都用来防范西秦这头卧榻之侧的狼。   叶扶摇又道:“只是近年来这些小国学聪明了, 沆瀣一气,有时国与国之间假借宣战,请求宗主国拨粮拨款, 等钱粮到了,便又撤回宣战。”   陆栖鸾道:“朝廷的人是做什么的,就这样甘心被敲诈?现在养肥了南夷的国力,岂不是很亏?”   叶扶摇笑了笑道:“是很亏,可先帝也并非驽钝,就算拨粮拨款,也会把这些小国的国力控制在一杆秤上。”   每个小国都兼顾到了,只是没料到,小国背后有高人,积沙成塔,有能为让这些小国拧成一股绳,这才敢一挑中原。   叶扶摇没有少说,但也绝没有多说,陆栖鸾隐约感到这背后定然有高人做手。   正垂眸沉思间,叶扶摇忽然走上两步,将她挡在身后,轻声道:“戴好帷帽,去街口等我。”   ……怎么了?   陆栖鸾刚把帷帽上的纱放下,目光便越过叶扶摇的肩头,看见一个故人。   灯火萧索,月上檐梢,依旧那副温善柔和的惑人面貌,依旧是那只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骨埙。   “好友步月而来,可是相约有酒?”   那边陆栖鸾一步一回头地走远,王师命并不相阻,待她的身影走远,目光仍不见喜怒,道:“自然有酒,只怕君不敢饮。”   “何酒不敢饮?”   王师命轻轻笑起来,道:“同心。”   叶扶摇眼底的笑意消失了。   夙沙无殃这些年每每发疯时,都会将当年种种刻骨之思反复相叙,别人不知,王师命却是对他知根知底的。   ……同心,同心,那是阿瓷最后敬他的一杯酒,也是他解不开的魔障。   “你是来警示我的?”   王师命道:“我是来警示你的,你当时差人递的话还给你——易门三师,夺天下王气,归于一统,不该为一介女子有所生隙。”   叶扶摇道:“你是怕我忘情?”   王师命道:“昔日门中定下龙脉定于楚,本该灭秦收夷吞匈奴,因楚皇察觉在先,令你失手被囚,门人血洗,我易门遭奇耻大辱。后商定之下,才改为灭楚拥秦,实则是以你为主。夙沙与你早有积怨,迟早反骨横生,你还犹然在此纠缠于儿女情长,叶扶摇,你年岁几何?”   叶扶摇笑道:“我自然晓得已非少年时,便是知天命而慕少艾,也总归碍不到正事。”   “哦?是吗?那你可知夙沙绕过你的耳目去见了赵玄圭?”   叶扶摇气定神闲道:“不知。”   王师命心道也亏得他还沉得住气,冷笑道:“夙沙智计不行,独杀人惑人少有能抵,他既然动了心思要挖你身边的人,自然是有了你的把柄欲至你于死地,此番你允他来东楚,怕是要闹出乱子。”   “他闹不出乱子。”叶扶摇淡淡道,“他来,无非是见一旦东楚分兵向东,西秦有机可乘,便再不需我布局,妄图凭借那一张天演遗谱取我而代之。”   王师命道:“你都知道了,想必已有对策?”   一线萤火自远处的灯火迷离处飞来,擦过叶扶摇的指尖又,待他的目光追着那萤火没入黑暗后,才轻身说道:“夙沙此人自负精明,不可欺之以谋,有意思的是,对他反倒是可以欺之以情。”   王师命一怔,却又见他回眸看向陆栖鸾消失的巷子那头,接着说道:“陆栖鸾,最擅欺人以情。”   ……   “……南夷诸国,以鬼夷国为首,本是说好等朝中回复,哪知前日一早,不宣而战,竟敢渡东海踏上瀚州!”   “弹丸小国,安敢如此!”   入了中夜,街上的情侣们大多散去了,多的反而是从各家的席面上退下来的官宦人家,听说了南夷兴战后,有人醉酒上了街头,便直接骂开了。   路人弄不明白,却是方便了陆栖鸾。   东征之事她虽早有安排,但刚刚一见王师命找的是叶扶摇,却又改变了想法。   之前她检查过,叶扶摇背后并没有被剥皮的痕迹,是以无法确定他就是那个天演师,但可以确定的是,封骨师王师命在南夷一带活动,招阴师显然是西秦的,这个地理分布就不得不让她多想了。   南夷、西秦、东楚。   陆栖鸾捡了枝树枝在地上的沙地上随手写下这三个词,片刻后,眼底一沉,将地上的字迹抹去,又找了个脂粉摊子,挑了许久,才看见一个绣着南飞雁的香囊,便买了下来。   南飞雁,要他去查看南夷那诸小国之内,是不是已经沦为易门操纵。   刚走上街头,忽然背后猛力冲撞了她一下,陆栖鸾踉跄两步站定,只见得是个利落短打的男孩,额角青紫,恶狠狠地看向推他的人。   人群后面走出几个华贵衣衫的少年人,大多十五六岁的模样,神态看着却都仿佛小痞子一样,还学那些烟花巷里的大人,手里捏着两个文玩核桃,看包浆都是新的。   “苏小临,你那杀神叔叔就算回来了,也是要砍头的阶下囚,神气什么?!”   ……这不是苏阆然家的那个总是被罚扛枪的小侄子吗?   苏小临抹了一下嘴角被磕出来的血,怒道:“你胡说!我小叔叔才没有杀人!”   “证据确凿,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还一门忠烈呢,呸!”   陆栖鸾只听了他们两句便晓得了,这些个小痞子向来往日受过苏小临的教训,现在苏阆然伪作叛臣,他们便趁机冷嘲热讽,把苏小临给惹恼了。   苏小临再能打,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娃娃,哪能是七八个少年人的对手,陆栖鸾一时心软,碰了碰他的额角,道:“疼不疼?”   苏小临本来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一听这声音熟悉,愕然回头,因离得近,透过那帷帽能看见陆栖鸾那熟悉的轮廓,失声道:“陆——”   “嘘……”陆栖鸾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对那几个小痞子道:“不过口角而已,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打成这样?依我看难得佳节,两边各退一步,这就散了吧。”   她是刻意把声音放得柔软端庄的,配着那素衣一裹,纱面飘飘,竟有几分月娥意味,让那几个爱学大人的小痞子看愣了。   小痞子们互相看了看,纷纷望向年龄最大的那个痞子。   “大哥,这怎么办?”   大痞子想了想,道:“咱们已经这么大了,不用怕大人训斥,她想护着苏小临就是和我们作对,教训教训她!”   小痞子连声称是:“可大哥,要怎么教训她?”   大痞子也没有这个经验,只得临时从脑子里刨书上的法子,道:“把她绑起来卖到烟花坊去!”   苏小临虽然浑身疼,但一听他们敢这么说,横在陆栖鸾身前喝到:“你们敢!”   痞子们叉腰道:“我们就敢,你能拿我们怎么样?!今天爷几个就要把这不知好歹的女人卖到烟花巷去,卖个一百两!”   身价一百两且不知好歹的陆栖鸾沉默了片刻,提醒道:“各位爷,都这个时辰了,烟花坊早关门了,要不然咱们明天再说?”   痞子们以为她怕了,嘿嘿笑道:“女人,你敢多管闲事,就要承担后果,现在晚了!”   说着,他们便直接扑了过来。   ——啧,得抽空去整治整治京城毒害少年人的话本了,都学的什么白烂套路这是。   陆栖鸾一边腹诽,一边抱起苏小临转身想跑,忽然背后感到一阵劲风扫过,几声响亮的巴掌声,随后便是周围路过百姓的惊呼。   “卖?卖你妈的肚脐眼卖!砍脑壳的,信不信老子一把毒糊到你见祖宗!”   陆栖鸾抱着苏小临,整个人被吓得一怔,只见身后有人一顿粗口把那群小痞子连打带骂赶走,随后回头,傩神面具摘下,露出一张姣若好女的脸。   他不着妆时,这张面容倒是有几分年轻人该有的英气。   ——对不起,听你这骂人的劲头,我私底下再也不嫉妒你的妆画的比我好看了。   夙沙无殃见了她愣愣地看着,也不顾周围路人的指指戳戳,直接一俯身,掀开她帷帽上的纱,脸庞靠近,欢喜道:“我就知道我和夫人有缘,夫人这么好,我日后怕是要看紧了,怎舍得让旁人轻薄了去……这小子是?”   陆栖鸾默然片刻,道:“听叶大夫说我有六个不清不楚的前夫,这个估计是哪个前夫的儿子,相公公,接盘吗?”   “六个?”   “是。”   陆栖鸾本以为他眉梢一挑要发火了,却又听他点头,甚至有些仰慕般叹道:“太刺激了。”   陆栖鸾:“……”   ——这都什么人,你们易门怕是要完犊子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易门,都是变态√ 第124章 连环套连环   “小子, 你也姓苏?你们苏家的人可真是纠缠不清啊。”   苏小临听见夙沙无殃称陆栖鸾为夫人的时候就惊呆了,这会儿被他话头上一怼,当即怒道:“你才纠缠不清!陆侯, 他是谁?”   陆栖鸾自然是一脸困惑道:“怎么人人都叫我陆侯、陆大人的,我一个妇人怎能做那么高的官?夫君,你知道吗?”   一声夫君喊得夙沙无殃心花怒放:“许是夫人与那高官相像, 让人误会了吧。”   苏小临忽然想起了先前陆栖鸾让他噤声的神色, 表情一僵, 又见夙沙无殃似乎十分得意地把他从陆栖鸾怀里拎出来。   “岭花再高如今也已有主了, 小孩儿还是回家去玩儿吧。”   苏小临被拎起来, 锤了两下没锤到人,怒道:“你等着,我小叔叔会替我打你的!”   ……你小叔叔大概已经打过他了。   陆栖鸾看夙沙无殃脸色不善,忙把苏小临抱过来放在地上, 拿了只小香囊给他:“这个赔给你,回家去吧。”   “可……”   陆栖鸾摸摸他的头, 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总归不会是我的。已夜深了, 还是勿让你家里人担心吧。”   言罢,她便与夙沙无殃转身没入了人群。   苏小临捏着香囊愣愣地看着陆栖鸾走远, 脸上的不解越来越浓。   ——这两日陆侯不是忙于东征之事吗?怎么有时间出来夜会他人?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 正想回去问问叔公,背后忽然撞上两个尾随而至的陌生人,那两个陌生人二话不说, 直接捂着苏小临的嘴把他拖到一侧的小巷里。   “唔!”   苏小临正以为他们是人贩子的时候,他们亮出一块令牌,低声道:“我等是陆侯亲随,陆侯递给你的信呢?”   苏小临茫然道:“什么信?”   陌生人道:“那她可给过你什么东西了?”   苏小临愣了愣,捂着心口那只香囊道:“这是陆侯给我的,不是什么军情吧。”   陌生人道:“是不是军情你说了不算,我们看了才算。”   说罢,也不顾苏小临反对,直接把那香囊夺了来,只见得是个绣着南飞雁的香囊,便匆匆揣上离开了。   ……什么人呐。   苏小临有些委屈,揉了揉鼻子,只觉得那两个人步伐雄沉,看路数不太像是军队里出身的人。   “……哼,我去告诉叔公去。”   ……   “……除了这香囊外别无他物?”   “是。”   无人的酒肆里,一张桌案,两只空酒盏,对饮之人刚走,王师命接过那只香囊,在指间转了两转,轻轻笑起来:“南飞雁,欲调雁云袭南夷?好一个围魏救赵,她还是这般聪明。”   适才那两人竟是鬼夷来客,闻言垂首道:“可要对雁云卫动手?”   “不必,四卫不会出楚京,着人去给东征军添点乱子便是。”   那两人领了命,又问道:“宗主那边……”   “夙沙指使他那徒儿在朝中作乱,已经引起朝臣不满,叶扶摇会适时把宋睿放出来,他与女侯积怨已深,一旦东征大军受挫,必会趁势而起。”   那两人点头,其中一人看了看王师命,又道:“可那陆侯,主人还……”   提到她,王师命放下那香囊,笑道:“你可是觉得,易门三师因为这么一个妇人抢来抢去,闹了笑话?”   “属下不敢。”   王师命道:“放心,夙沙是迫不及待,而叶扶摇与我,都是秋后算账的人。”   “那……大计定后,就不抢了?”   “不,就私心而言,抢还是要抢的。只不过叶扶摇与夙沙迟早要因过往之事见个高下,我又何必在此之前白费力气?”   ……   “六个是哪六个?”   “不说?还是不记得?”   “我又不是爱吃醋的人,告诉我也不妨事不是?”   ——先前你扮女装的时候可没看出来,你废话原来有这么多?   陆栖鸾现在自诩仙女小白花,轻咳了一声道:“告诉了你,你要么是去找那六个麻烦,要么是来找我的麻烦,还是算了吧。”   夙沙无殃道:“我怎敢找夫人麻烦,只是夫人都身经百战了,我只想求个雨露均沾,很难吗?”   陆栖鸾:“……”   夙沙无殃又叹道:“我都喊了夫人这么久了,夫人连牵牵手都羞,是不是我哪点不及前面那六个好?”   陆栖鸾微笑道:“没有,你哪点都好,我哪点都不好,配不上你。”   “夫人的不好在我眼里也是好的,不信咱们街上找个人问问?”   夙沙无殃像是故意似的,在街上找了个喝醉的官爷模样的人,拉到一侧问:“你看我夫人好不好?”   那喝醉的人像是个金门卫的武官,忽然被人这么一拉,有些恼火:“去去去,要拉皮肉生意到别的地方去,老子不打野食!”   陆栖鸾无语了一阵,扯了扯夙沙无殃的衣角道:“你在街上找人做什么?”   她不出声则已,一出声,那金门卫的武官瞬间酒醒了,愕然道:“陆侯,您怎么会——”   武官说话的同时,巷子口鬼魅般出现一些高大的黑影,前后堵住,一个身躯笼在黑色斗篷下的毒人捂住那武官的口鼻,让他一丝气都出不来,瞬间脸皮紫涨。   “刚刚那是小孩儿,不计较也就罢了……至于这武官嘛,竟敢说夫人是做皮肉生意的,夫人说,想要他怎么死?”   他脸上的浮夸之色依然在,但眼底的凶残与审视却是让陆栖鸾心下一冷。   ……他是在故意找一个朝廷命官来杀,看她是不是真的失忆了。   几乎是在他回眸的瞬间,陆栖鸾面露惊惧之色,连忙往他身后躲:“夫君,这些人是谁?”   “这些人?”夙沙无殃把她圈进怀里,道:“夫人放心,这些都是些半死不活的人,只会听我的命令,我刚刚在问哪,夫人想他怎么死?”   “夫君处置便是了?快走吧,他好像是个官儿,怪吓人的。”   “哦?夫人是担心我杀了他,官府会找我麻烦?”   陆栖鸾恼道:“你要是被抓了,我立马就改嫁去!你就做那第七个吧!”   夙沙无殃十分畅快地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夫人是个宝贝,那么多人抢,我可要看好了。”   言罢,回头道:“把这人打晕了扔到别处去吧。”   制住那武官的毒人不言,拖着那武官像是要往巷口走,陆栖鸾心底刚松了口气,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骨响,只见那武官脖子上被敲了一记,竟然直接敲碎了颈骨,头一歪没了声息。   “哦,我忘记了,我手下的毒人下手没轻重,不懂得把人打晕和打死的区别。小事儿,夫人无需在——”   言语未尽,腰上忽然圈上一双手,随即心口一暖,一个软软的身子抱来,贴得紧紧的,反倒是让夙沙无殃愣了愣。   “我怕得很,你莫让那些个毒人靠近我了。”   夙沙无殃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回抱过去,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低声道:“既然怕,怎么还抱着我这个操纵毒人的人?”   “我怕毒人,我不怕你。”陆栖鸾埋首在他怀里,舔去齿间泛起的血腥,与那狰狞的神色不符的,是她嘴里动人的情话——   “我可是……很·喜·欢·你·呢。”   ……   八月下旬,东征军赴边境,与南夷诸国联军短兵相接,第一战,胜,然次日粮草被小股夷兵偷袭,大火之后只余半月之用。   东三州均向京城发出急报要求粮秣增援,然军报发至东沧侯府,却处置缓慢,两日后方将命令发出,却是调了西部边军的粮草补给东征军,触怒边军势力将领。朝中御史弹劾东沧侯主持东征不力,折子首次没有被皇帝斥回。   随后,皇帝欲起复左相宋睿,宋睿称病不受,然而宋府不再拒绝拜访探望的故臣。   “……陆侍郎秋安,远远瞧见陆侍郎,还以为是学廉兄走来了,看来刑部倒是陆侍郎的沃土啊。今日是去向陛下就臬阳公一事复命的?”   陆池冰整个人看上去沉稳了不少,情绪也不再随时浮于表面上,与人打招呼也是先拱手,方才答道:“劳御史挂心了,本该数日前就定案的,但臬阳公病危,不好取证。”   那御史道:“公爷现在……”   陆池冰道:“恐怕就在这两日了。”   御史慨叹道:“这怕是要坏了,世子还在随大军东征,若听此噩耗,不知是否会影响战事。还有陆侍郎,听闻月前府上有喜事,现在怕是要耽搁了。”   喜事……   可不是喜事吗?来京城时,特地约了最好的冰人问八字,虽然卜出来不是什么好姻缘,他也未曾嫌弃半分,直到那之后中秋之约生疑,半月试探下来,花三娘在时,陆栖鸾就避见,见了陆栖鸾,就找不到花三娘。   ……还有什么好说的?   心底自然是撕痛难当,但陆池冰自认也不是小孩子了,咽下喉头泛起的苦楚,道:“国事未定,不敢有成家之想。”   寒暄间,朝上天子还未来,外面一声急报鼓后,一个内宦一路奔入大殿,神色慌张道——   “东征大军主帅被刺杀!海上与南夷诸国夜战遭大浪,半数尽没于海中!” 第125章 曹营   “那聂言呢?!”   “主帅被刺后, 聂督军带领众军海上迎战,本是扭转了战事,可海上风浪骤起, 就……”   战报传来,朝堂一片惊怕过后,待细问战况后, 知那南夷虽惨胜, 但元气已伤, 退至与百济隔海对峙的一座岛上, 才松了一口气。   朝臣但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就开始找寻祸首,也不知是谁开的头,群臣都开始对聂言嘲笑起来。   “这聂家也是倒霉,小树想擎天, 哪知运气不好,半道上便被雷劈了。”   “都这几天的功夫了, 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怜公爷英雄一世, 最后竟是被这种消息……”   “聂家阔绰,出手阔绰, 送葬我东楚将士也阔绰, 一送就送了三万将士入鱼腹,哈~”   耳边嗡嗡尽是讽刺,陆池冰皱眉从人群里挤出去, 问道:“那督军呢?可有寻到?”   “说是……说是也一并失踪了,遗体尚未打捞到,怕是凶多吉少。”   陆池冰问罢,周围的嗤笑声更盛,但随即有人疑道:“就算主帅被刺,余下将领也该接过军权才是,怎能让世子一肩扛起如此重担?”   御史台的人阴阳怪气道:“这可不敢说,下面的从副帅到参将都是陆侯指派的人,谁知道陆侯是不是另有谋算,好一转乾坤呢?”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古怪起来。   聂家与陆栖鸾在朝堂上因东征之事矛盾渐生,此时世子与国公爷同时遭难,得益者无他,只有陆栖鸾一人。   官场的老油子门不一定会重视天子更替,但却一定会重视“权衡”二字,一党独大是绝不容允许的情况,而军权更是权衡之最,一国的文武大权若是都抓在一个妇人手中,那天子的威严又放在何处?   “陆侯到!”   随着殿外一声报,朝臣门看向殿门处人的目光古怪起来。   陆栖鸾还是像往常一样,踏入大殿时,陆池冰从静默的人群里走出来,看着她说道:“聂言战死了。”   陆栖鸾与他目光相接,随即本能地移开,道:“我已知晓了,太保虽为国牺牲,但作为督军,有此败绩乃失职,当依公处置。我今日,是来启奏陛下,收归臬阳公军权一事……”   “陆侯。”陆池冰叫住她,眼底深处甚至于泛起一丝凶狠,“陆侯拿我东楚百姓之福祉开玩笑吗?!”   “……”   袖子下的手指早已捏得发痛,但皮下的脸却是死死压抑住心底动荡的情绪,她不敢说话,怕一张口,先出来的是泪水。   “陆侍郎。”有陆栖鸾身侧的幕僚辩解道,“如今战势以至于此,臬阳公无力掌握兵权,放眼朝中,除了陆侯,再无人能……”   “谁说没有?”   殿外一声苍老而沉怒的声音传入,本来站在一侧想他事的宋明桐愕然回头,只见殿中迈入一老人,满头银发,竟不见半分病容……   “祖父……”   宋相回朝了!   ……   “……师父、师父,宋睿回朝了,臬阳公的军权怕是——”   夙沙无殃有两个徒弟,一个花幺幺,一个是她兄长花巧巧,平日里专门负责护卫与传递消息。此时得了朝中的变故,立即回了国公府禀告。   自中秋之后,夙沙无殃便索性把陆栖鸾带去了臬阳公府,随后趁着臬阳公伤危、聂言远征,将府中的人换的换撤的撤,除了平时在朝中搞事,就是求陆栖鸾非要补他个大婚。   花巧巧来得不巧,一进门就看见陆栖鸾正在挑嫁衣,嘴里那半截话呛了一口,道:“陆……夫人,你这是要?”   陆栖鸾:“哦,他嫌上回嫁得亏了,非要三天后重新办一回,正挑嫁衣呢,你有事?”   花巧巧迟疑了片刻,里面的夙沙无殃掀帘而出,道:“夫人不是外人,你说吧。”   花巧巧道:“宋睿回朝了,皇帝同意将臬阳公的军权交给宋睿,我们在臬阳公府这一番布置怕是白费。”   “哦?”冷笑一声,夙沙无殃道,“派人杀臬阳公的是赵玄圭,有此后手想必是天演师的手笔。”   “那师父打算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态势?”   夙沙无殃端起桌上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一脸茫然的陆栖鸾,道:“不必纠缠区区东楚军权,现在楚军在东,无暇西顾,该是时候通知蜀王挥师了,待西骑踏得楚疆,便该是我与那日算总账的时候了。”   ……西骑踏楚疆。   花巧巧道:“蜀王的幕僚应该快到了,师父见是不见?”   夙沙无殃道:“自己人,直接让他来吧,能快则快,我等不及。”   眼底一抹暗沉闪过,几乎是同时,夙沙无殃眸光落在陆栖鸾脸上,后者提起桌上选好的嫁衣一角,道:“夫君,这儿嫁衣上绣鸾鸟是不是不太好?听人说,只有皇族的嫁衣才能绣这个呢。”   夙沙无殃道:“有什么不好?我倒是觉得,天底下只有夫人配得上这鸾鸟,谁若有半个不字,我就杀了他。”   花巧巧见他们似是又要腻开了,擦了擦冷汗,道:“师父,赵玄圭摇摆不定,看样子还是站在宗主那边,我们该如何是好?”   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夙沙无殃看着陆栖鸾那张因待嫁而越发可人的侧脸,忽然想着若苏阆然这小子见了她一身嫁衣不为他,该是如何作想,便笑道:“既然是我招阴师成亲,也该是寄一份请柬给赵玄圭,顺便也送一份给他新近收服的那尊凶神吧。”   “这……”   夙沙无殃忽然想起他还是杀臬阳公的凶手,心中坏心思又起,道:“对了,我倒是忘记了,之前刑部来问东问西的那个小陆侍郎,不是愁着拿不住人交差吗?你就顺带拟一封杀人信,就说那杀臬阳公的元凶意图灭聂家一门,盯上我了,让他这两日找点人手来保护我。”   ——你还敢更阴一点吗?   大约是出于对苏阆然武力的绝对信任,陆栖鸾表面上还是没什么反应,道:“我拿这嫁衣到里面试一试可好?”   “嗯?不再挑一挑了?”   “不挑了,夫君的眼光比我好。”   微微一点头,陆栖鸾便抱着嫁衣出了门,正巧,院门处走进来一个戴着帷帽的人,那人本来专心走路,待与擦肩而过时,那人仿佛才注意到,身形微僵,回头死死地盯着她。   陆栖鸾被盯得一愣,道:“公子有事?”   那人哑声道:“你是……”   “我是夙沙的夫人,你若去寻我夫君,他就在里屋,请吧。”   转身走出三步,陆栖鸾又定住了步子,对那人道:“三日后我便要与他成亲,公子若肯赏脸,请再来此吧。”   那人沉默片刻,道:“姑娘可是姓陆?”   陆栖鸾道:“我病过一场,醒来后诸事不知,夫君说我姓陆,我就姓陆,公子可是认得我?”   那人听她一说,似是怒气升腾,随后又勉强压下道:“颇像一位故人。”   他说完,拱手一礼,步伐漏泄出几分情绪波动,让陆栖鸾收在眼里,沉思半晌,觉出几分熟悉。   “……蜀王幕僚,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她喃喃道。   ……   请柬送去枭卫府的当夜,陆栖鸾没睡着,坐在窗边听外面的动静,大约到了三更时分,臬阳公府外院骤然响起一片斧钺钩枪之声,间或掺杂着惨叫声,乱作一团。持续了半刻钟之久,方才止息。   不多时,便听见花巧巧嘶痛着到了后院,大声抱怨道:“师父,你下回配药的时候还是下猛一些吧,那苏统领根本不是人,中了毒还能撑这么久!”   “所以抓住了吗?”   “抓住了,由陆侍郎押着送到刑部了,还逮着个追过来拖他回去的枭卫,这下赵玄圭麻烦大了。”   陆栖鸾听见是她弟抓的人,本来还稍稍有些担心,这下心便放进了肚子里,揉着肩膀回榻上睡了。   门外的交谈声近了,片刻后,有人嘘了一声,推开门,走至榻前,又坐在榻下,枕着双臂看着她,轻声问道:“你睡着了吗?”   陆栖鸾模模糊糊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府里有个老人家好像不行了。”   陆栖鸾睁开眼,翻过身来问道:“可是臬阳公?”   夙沙无殃微微点头,道:“我忽然想起来,你我拜堂时,是没有高堂在的。”   陆栖鸾现在伪作失忆,自然是没有高堂,便问道:“你父母呢?”   夙沙无殃笑着说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有父母教养的吗?”   陆栖鸾垂眸道:“你若不当我是那个叫‘阿瓷’的人,以后我就是你家人。”   他的眉梢又染上欣悦的神色,笑意漫出眼底,道:“你放心,阿瓷的别人的过往,我不会当你是别人。”   “嗯,那就好。”   ……   刑部大牢,最偏僻的一处牢房。   苏阆然冷眼看着那年久失修的铁窗,并不足以关得住他,也不知易门对他估算过低,还是对刑部信任太高。   “……此为西秦古法幻毒,非东楚境内所有,下毒之人有杀人之心,所幸这小子身法非人,沾得少,用解毒膏一涂便无事了。”   陆池冰带去抓苏阆然的刑部差役,只是被那把毒粉波及了一点点,一个个都昏死过去脸色发紫,把顾老带来是怕苏阆然被毒死了,哪知道虚惊一场,根本就没什么事。   顾老大半夜被薅起来,心情甚是不美,丢给苏阆然一瓶解毒丹道:“这丹药是老夫独门秘药,可解西秦诡毒,不过这次来京城太急,只带了一粒,你……”   “能解桃僵散吗?”   顾老摸着胡子道:“你想留给陆丫头?”   “嗯。”   顾老笑道:“你可想好了,西秦招阴师身旁有十位顶尖高手化身的毒人,人称十殿阎罗,昔年曾屠过一城,你要杀招阴师,必先和毒人交手,怕是比陆丫头更需要这解药。”   “无妨,”苏阆然活动了一下毒伤的手腕,道,“十殿阎罗不过尔尔,反倒是她留在曹营太久,该是时候回来了。” 第126章 故人归   “雁云卫大统领苏阆然, 残杀臬阳公及折冲校尉高赤崖,择日斩首;枭卫府府主赵玄圭藏匿钦犯,即日起, 夺兵符,停职候审……这皇帝动作倒也快,都在南王意料之中。”   “听你这口气不像是后知后觉的, 赫连霄难得有眼, 招了个能人。你又不像本王伪饰身份, 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在下面上曾受火灼, 恐伤南王之眼。”   “昨日你来时本王忙于婚事, 倒是忘记问你的名讳了。”   “在下姓陈,名陈隐。”   这自然是个化名,来的正是昔日枭卫府劫狱案例逃得一命的陈望,搭上聂家的商队辗转去了西秦, 因才华过人,让喜好诗词的蜀王纳入麾下, 此番回楚, 亦是主动请缨。   起初从蜀王处得知, 在西秦国内向来不露面的南亭延王要把郡主嫁来东楚,还当是他真有个女儿, 没想到竟然是本人。   西秦国中, 蜀王虽权势日盛,但观察了一载有余,却发现蜀王唯独听南亭延王的话, 看他那诡谲手段,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惑人毒术。   ……所以,想在幕后把蜀王控制在手里,非得先从他背后的这位南亭延王下手。   夙沙无殃看罢蜀王的密信,淡淡道:“陈幕僚,这信上有言,赫连霄上个月便想动兵,是你说为时过早,还不到东楚朝堂征伐最烈之时不宜动兵,他才按捺下来,可有此事?”   陈望不卑不亢道:“南王见笑。”   夙沙无殃道:“我西秦之人向来行事果断,能早不能晚,赫连霄又是个固执之人,能让他改变主意,足见你能为不小。本王刚刚还着人拿了扶乩推演了一卦,竟见你怀有官命,既不是西秦之臣,那相必是东楚之臣了?”   他在楚为臣时,为取信蜀王提过两句,此后无人知晓,这南王又是如何得知?   陈望面上倒是没有表露出什么,道:“昔日为楚臣,受朝廷倾轧,幸得蜀王赏识,从此愿为明主笔砚,一伐山河。”   夙沙无殃道:“那你该当知晓,此番让你来楚,是为西秦一统山河。”   陈望垂眸道:“南王的意思,蜀王亦与在线深谈过,西秦东楚终有一统之战,如今西秦国中兵强马壮,而东楚朝堂党争倾轧不断,又是幼帝当朝,当为百载难逢之良机。”   将手上的密信点了烛台火舌燃尽,夙沙无殃冷笑一声,道:“一听你就是官场打过滚的,东楚国内本还有救,是我等蓄意将女侯劫持,杀人乱朝纲,这才给了西秦可趁之机……”   陈望道:“南王知道便是,西秦的将士却是不愿听见这个说法的。”   “哦?”夙沙无殃笑道:“看来你是真的恨殷楚。”   陈望道:“十年寒窗一场空,陈某不过凡人,自然也有怨憎。”   夙沙无殃稍稍放下心,让花巧巧拿出一面乌玉牌,道:“带着这只玉牌去见蜀王吧,五日内我要听到进攻东楚的消息,至于京城,待你们入关时,我会给你们一个惊喜。”   “……是。”   待出了门后,陈望问跟出来的花巧巧道:“壮士,南王的意思是,还要留在京城动作?”   花巧巧道:“陈幕僚只管策应好进攻事宜,余下的,便是我们江湖上的手段了。”   ……西秦有传闻,南亭延王封地有一小城,阎罗夜巡,满城死绝。   ……   “火云掌魏觉、天罗枪宁长缨、毒手青公子……夙沙一贯是好找些高手挑战,胜了便要败者做他的毒人,江湖上的人都以为那些与他交手的人死了,却又偶见那些人还活着跟随他左右,便称他有招阴之能。”   “宗主,那十殿阎罗屠城之事可是当真?”   隔着一重牢门,叶扶摇摘下斗篷帽,对身陷囹圄的赵玄圭道:“在我易门里,若是听见什么传闻,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   那是在夙沙无殃成为易门招阴师不久后,随着欲瘾发作,性情越发狠戾,偶然间遇见从前宗门之人,想起被打废了丢出去与野狗争食的流离之痛,便带着刚刚炼好的毒人回宗门。   那宗门虽坐拥一城,却绝无能与易门相抗,待夙沙无殃叩山后,先是派门人试探挑衅,被尽数屠光后,其掌门这才出面,竟说夙沙无殃乃是其私生子,当年将他扔出宗门自生自灭,并非是因他盗窃门中机密,而是因怕事情败露,无法与凶悍原配交代,随即便交出原配人头妄图求得和解。   当时跟在夙沙无殃身边的易门中人以为他要和解了,回去禀告宗主,可再次去拿宗门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夙沙无殃便犯了疯病,毒人失控,不止屠光了那宗门山头,还杀下城中,将城中围来的人一并杀光。   此事惊动了城池所在封地之主南亭延王,盛怒之下亲自领兵要剿匪,却反被抓去替代了身份。加之西秦朝中本来就有易门之人控制,见他杀了南亭延王,便索性让他来做这个南王。   好在夙沙无殃不发病时也算识时务之人,多年以来,这个南王做得还算顺手,有些西秦官员知道内情的,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玄圭虽在狱中,却并无半分恼恨之色,道:“只是如今因他设局,让枭卫脱离我手,莫非他是想如当年屠城一般,对楚京如此下手不成?”   叶扶摇眸底浮现出几许耐人寻味的笑:“这事怪我,我惯出来的人,自然什么都敢。”   “他疯了不成?!”赵玄圭头皮发麻,复又有些不信,“他那十殿阎罗,再怎么说也只是十个人而已,楚京乃国都,高手众多,怎能容他四处杀人!”   叶扶摇道:“夙沙此人虽然痴了点,但也绝非傻人,他要杀的人,必定是能动摇局势之关键。”   “可是他怎知……”   “你忘了高赤崖死后,那张皮现在落在谁手里了?”见赵玄圭一窒,叶扶摇淡淡道,“你将手伸出来。”   赵玄圭不疑有他,将手递去后,叶扶摇翻过他的手背只看了一眼,手中执一把匕首,直接将他手背划开,挑开他手背上的皮四下旋搅了片刻,挑出一根碧幽幽的丝线。   “宗主,这……”赵玄圭乃练武之人,这点痛咬牙自然能挺得过去。   叶扶摇将那碧丝挑至一侧的油灯前,一触到火,那碧丝便活了一般卷曲扭动,片刻后烧成灰烬,散发出一股迷离的香气。   “你日前私下见夙沙时,大意了。他在你身上留印记,只怕今夜便有阎罗循着这蛇香蚓找上门来要了你的命。”   被一语道破私下见招阴师的不忠之事,赵玄圭面露惭色,道:“宗主恕罪,属下再不敢二犯。”   “二犯三犯也没什么,我早已说过了,正如夙沙一样,我不愿换身边的人,并非是不能换,只不过是觉得重新培养起来要多费些功夫。玄圭,莫要学夙沙,消磨我的容忍,可明白?”   赵玄圭背后发冷,道:“是,属下谨记。只是宗主……除我以外,招阴师还想杀谁?”   “别的太远,他能在京城动得到手的还是宋睿之流,恰好臬阳公新丧,正是朝中显贵聚集在一处的时候,此时若不动手,就枉费我教他这么多年的手段了。”   赵玄圭捏紧了牢柱上的铁皮,道:“宗主,属下如今无力相护,封骨师又不可靠,还请宗主退避自保。”   “我为何要自保?”叶扶摇仿佛未有感受到半分威胁一般,拉下斗篷的帽沿遮住意味不明的眼眸,道,“同门要成婚了,喜帖已递到我手中,多半是与那杀人之时同天,”   ……   臬阳公府,入夜时,府里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前面是臬阳公的灵堂,来吊祭的人络绎不绝,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朝中权宦,悉数到场。只是入了丧宴席,却少无人动筷,都愣愣地看着有仆人将那后苑一座奠字改作了囍字。   臬阳公英雄一世,便是太上皇都要礼敬有加,无论是东沧侯与宋睿都到了场,在这种情况下,聂府余下的唯一一个主人忽然换了奠字,所有人都觉得不妙。   “这……成何体统!”   宋睿新得兵权,身边拥趸回归,当即发声怒斥:“聂夫人呢?府中下人如此无礼,到底是什么意思?!”   “西秦人就是西秦人,不知礼!”   “相爷,我们走!去禀告圣上代死去的聂世子休了这西秦妇人!”   丧宴本就不是什么好吃的,那官员率先离了席,刚要踏出苑门,便看见一个黑影立在门外,青色的皮肤,无神的眼角正盯着他。   随后,那青面人抬步把那官员逼了回去,徐徐将臬阳公府的正门关上。   席首的宋睿看了一眼对面座首的陆侯,后者显然有些焦躁,直到主位的屏风后走来一个人影,她的神色才变了,竟有些惊惧。   宋睿将这一切收在眼底,才开口道:“屏风后可是素纱郡主?”   屏风后的人笑了笑,玩闹般放柔了嗓音道:“正是,宋相有何指教?。”   “依我东楚丧仪,长辈身故,子女当守孝茹素,日食一素,纵然我等是宾客,也不该害了这规矩,令臬阳公九泉下齿冷。”   “哦?是吗?”气氛越发古怪起来,屏风后的人道:“可今日我不是单单来请诸位来吊祭的,还想诸位喝我一杯喜酒呐。”   言罢,在花幺幺愕然的目光下,隐约见得夙沙无殃微微躬身,自屏风后牵出一位盖着红盖头的新嫁娘。   屏风移开,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这哪里是哪个妖媚惑人的素纱郡主,分明是个男人。   夙沙无殃也用回了本音,似乎很享受这些人惊讶的目光,道:“重新介绍一下,在下西秦南亭延王夙沙无殃,这是我夫人,诸位喝完我这一杯喜酒,便请上路吧。”   他说完,有人骂了一声拂袖而去,却在踏出其他出口的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毒人一发力,竟将那意图闯出去的人头拧了下来,丢到了席间的空地上。   场面一时大乱——   “杀人了!!!” 第127章 我心铁石   “快让我进去禀告陆侯!西秦顺着商道夜袭山阳关!现在已经攻城了!”   侯府的门都快敲破了, 仍不见有开门的迹象,传信的士兵擦了擦汗,与他一道赶赴京城告急的传信兵有三个, 其他的两个一个去了皇宫一个去了左相府,宫门面圣繁琐、左相又是文臣,最快的只能靠东沧侯迅速下令调兵, 才能一解山阳关之危。   在他急得快要翻墙时, 东沧侯府的门徐徐打开, 里面走出两个灰衣人, 俱都皮肤发青, 眼珠僵硬地转向他,哑声道:“你要见陆侯,进府吧。”   “对,军情紧急……”传信兵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待走入侯府后,发现四下皆无府卫守夜, 只有一个佝偻老者, 正是府中的管家, 正面色惨然地看着他。   老管家道:“侯爷……侯爷现在正在臬阳公府吊祭老国公,眼下赶不回来。”   传信兵见他神色有异, 转身道:“西秦入侵, 军情耽误不得,我直接去臬阳公府……”   那两个灰衣人猛然转身,老管家大叫一声:“快跑!侯府已被歹人所控!”   传信兵只见那两个灰衣人神色扭曲起来, 五指成爪直接朝他抓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往门外跑。可灰衣人有武功在身,身形如雨燕般掠过去,一掌拍在传信兵肩头,登时骨折经断,整个人破布一样飞出去。   侯府的老管家看得心头一凉,自知今天躲不过,闭上眼等那灰衣人回头来杀时,忽然听见数声弓弦响,再一睁眼,发现追出门外的两名灰衣人,竟都被射成了筛子。   随后,府外脚步声密集响起,有甲士自暗处杀出,手起刀落,将那两个灰衣人砍作了碎块。   火把一照,甲士身上的雁纹铠昭示来者非敌,有人把那传信兵扶起来,自他身上取出军情密报,呈给人群背后的人。   “宫城的传信兵已被杀,贼在臬阳公府。”   老管家在门口愕然看着那率领雁云卫赶来的首领……苏统领不是已经被关在刑部了吗?为何会在此?   苏阆然看罢军报,眼底一寒,道:“宫城那处的毒人有几个?”   “我等轻敌了,虽然只有一个,但钢筋铁骨,又沾不得碰不得,只能看他将传信兵杀了后全身而退,这十殿阎罗怕是……”   “无妨,边军已有布置。至于京城之内,臬阳公府交我,其余尔等死守之。”   “您一人?”   “足以。”   ……   “护卫呢!还有活着的吗?!”   臬阳公府,慌张的贵族一片大乱,互相踩踏间,拼命召唤随身的护卫,却无人回应,便知道多半已经被人制住了,便纷纷望向场上唯二坐着的人。   “宋相、陆侯,可有法治住此贼?!”   宋睿沉着脸,看向对面的东沧侯,道:“事到如今,陆侯一意孤行要为西秦人大行方便之道,如今和亲之事为假,陆侯还不说实话吗?”   花幺幺余光瞥过夙沙无殃,轻轻咬了咬下唇,起身道:“宋相何出此言?”   宋睿扬眉一怒,道:“你与西秦筹谋已久,后又为西秦大开通商之道,怕是不日即有秦师犯境,如今国之砥柱尽在此,只要尽数杀光,东楚便是西秦砧上鱼肉。老夫猜去载之传闻非假,你陆栖鸾,实则就是西秦人!”   此言一出,瞬间点爆了在场所有楚臣之怒。   “我说呢,女人岂有资格能爬到这般高位,原是西秦细作!”   “先杀臬阳公,后屠枭卫府,得益者除了她一人还有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看南夷作乱也必是她指使!贼在朝中啊!”   “定是见宋相回朝接下军权,狗急跳墙才要借此机会下杀手!”   有人一脸悲愤道:“可惜我等醒悟得太晚,还未为东楚诛贼,便要血溅于此了!”   花幺幺一愣,隐约发觉有不对之处……这风向变得太快,看着倒像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宋睿这么说,让朝中之人都咬定了陆栖鸾是西秦人这个事实一样。   忽然,有人暴起,砸破了桌上花瓶,抓起瓷瓶捉住一侧一个年轻官吏的肩膀,高声大叫:“今日我杀不了陆贼,也要将收养陆贼的陆家人杀了解恨!”   陆池冰今日也同来吊祭,只是一直没说话,此时忽然被旁侧武官拎出来,眼看着那锋利的瓷片要往他脖子上扎时,忽然远处飞来一只酒壶,又狠又快,直接砸在拿武官眼皮上,痛得他手上一松向后倒去。   众人讶然间,陆池冰站起身,拧眉望向因出手太快自己也怔住了的东沧侯,凛声道:“家姐虽身形灵巧,却绝无武功傍身,你可是易门之人?”   花幺幺面色骤然一白,周围的权贵本是一腔怒火,此时尽是一滞。   陆池冰走出来,看着她道:“你若想自辩清白,可敢让我等一试你那面皮是真是假?”   谁都晓得,年初时京城那一场查抄,查出不少官吏都是由易门之人假扮,没想到如今竟然动到了东沧侯身上。   众人见那假东沧侯不反驳,便恍然:“那真的陆侯在何处?!”   花幺幺扭开目光,只听得看戏看了许久的夙沙无殃道:“退下吧,你尽力了。”   “师父……”花幺幺退至一侧,却唯恐陆池冰看见真容,不愿揭下面具。   夙沙无殃冷笑一声道:“你们东楚人朝堂内斗最是有意思,抵得上后宫争宠,只是骂也骂了,也不知诸位如今处境,几曾来的盘问语气?”   宋睿道:“西秦南亭延王,我朝东沧侯,究竟是你西秦人,还是为你所劫持?!”   夙沙无殃回眸看向身侧凝立的嫁娘,道:“劫持?有分别吗?待她嫁与我后,说是西秦人亦可。”   “你——”陆池冰大怒,正要捋袖子上前,旁侧一披着黑纱的毒人旋身而上,抓住陆池冰就是一个反拧将他按在地上。   “轻些,好歹是我夫人娘家之人,大喜之日,莫要惹她不高兴。”   陆池冰一个文人哪里是江湖人的对手,只觉得隔着衣服,那毒人的手极其冰冷,麻痒的剧毒感几乎要透过衣料渗入手臂上。   制住了陆池冰后,夙沙无殃这才环视一圈,道:“宗主,我知你向来是个喜欢热闹的,今日同门成婚,不来做这个主婚之人吗?”   一片寂然中,忽然有一名毒人无令而动,拔出腰上短刃朝一侧墙上跃去,起手便是杀招,岂料两声兵刃交错后,那毒人的臂膀便被斩得飞落下去。   月出浓云,照亮屋顶上闲坐之人,随之而来的,便是风中一声轻笑。   “我本是不想来的,只怕来了后,忍不住便要抢婚,你可防好了?”   夙沙无殃笑里带杀:“人就在我手中,那你就来抢吧。”   “这可是你说的。”   屋顶之人,尚未起身,身后浮现许多灰影,同时,臬阳公府中所有灯火暗淡,月色重入浓云,一片黑暗中只见刀光剑影。   人群惊叫躲闪,一片混乱,夙沙无殃却是站着未动,不多时,身侧微风一动,有人掠过身侧,拉起手边的新嫁娘正欲走,夙沙无殃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这妇人!”   笑声出口同时,那嫁衣之下竟非陆栖鸾本人,而是招阴师手下十殿阎罗所扮,红纱盖头撕裂,反手抓住那欲带走自己的人,一抓掏心,竟直接穿透来人心口。   圆月破云,夙沙无殃意欲看那战果时,却见得适才那屋顶之人并非心中所恨。   “叶扶摇呢!他在哪儿?!”   被抓住那替身口中血流不止,冷笑道:“自然……自然如招阴师所言,抢亲去了。”   ……   灯花挂了三挂,后苑负刀的侍女立在门前,直至有人来到门前,见得他一身黑衣,傩神覆面,方才撤至一侧,轻声道——   “阴师,夫人已换好嫁衣了。”   来人并不言语,而是静静地立在门前,细细看罢门上喜联,才徐徐摆了摆手让那侍女退下,随后推门而入。   一帘纱帐飘摇间,有人端坐在妆镜台前,那面容即便是有红烛照着,却仍是多了几分疏冷。待他进来时,回眸相望,道:“过了中夜,可不是什么吉日,夫君。”   后者不言不语,也不似夙沙无殃往常那般喜欢痴缠调笑,甚至是不愿看一般,竟稍稍后退了一步。   而那真正待嫁的人,起身挑帘而出,道:“你不是要娶我吗?为何今夜却还是戴着面具?”   她走近了,却又听那面具后的人,气声喃喃——   “阿……瓷。”   ……他怕是又犯病了。   陆栖鸾没有破坏他此刻的迷障,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徐徐后退,待退至锦帐间,感到他失神,便将他推倒在榻上,拿手指点着他的面具,轻声慢语道:“你说实话吧,你说要娶我,是算计我,拿我诱你的仇人出来,还是真心喜欢我?”   那姿态,像足了最温柔的情人。   心脉处久违地热了起来,一路陷入蛊惑的人,压低了嗓音,伸手似欲用手指抚触她眉间掩不去的一丝冰冷。   “我算计了你,你会有多恨我?”   伏身压在他心口处,一边听着他乱了拍的心脏,一边伸手摸上锦被下一枚藏了许久的锋利金簪,陆栖鸾道:“你告诉我你仇者为谁,我便不恨你可好?”   “告诉了你,当真不恨我?”   “自然,我待夫君之心若铁石,不可转也。”   她说话的同时,心口处一痛,强行让他从过去的幻影里醒过来,随即翻身把陆栖鸾按在榻上,道:“是如磐石吧,陆大人,你的心可真狠。”   陆栖鸾笑了,将那金簪再送入半寸,道:“我不是说了吗……夫君啊,我心铁石,不可转也。” 第128章 定风波   “你不是阿瓷。”   “你也不是夙沙无殃吧。”   “陆大人是觉得, 小小一枚金簪,能制得住我?”   陆栖鸾空着的手绕到他颈后,隔着衣衫摸见纵横交错的伤疤, 面上笑得越发狰狞:“若是他本人不一定,可若是别人,这支簪子浸遍了他手上十七八个瓶瓶罐罐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后果如何。老叶, 你解得了那么多毒, 这毒你可解得了?”   叶扶摇低低笑道:“陆大人还是这般自信, 身在敌营犹能如此。”   陆栖鸾道:“身在敌营?”   “……”   “整个京城都是本官的天下, 谁跟你说身在敌营?”   她话音一落,门外骤然火光起,竟是士卒包围了臬阳公府,片刻已与府内的西秦人短兵相接。   “陆大人好手段, ”尽管心口处血液绽出,叶扶摇面上仍不见恼色, 亦如不知痛一般, “在猜到我接下来要拿你开刀, 便索性退身幕后化明为暗,让夙沙无殃在台面上肆意动作, 待诱出宋睿后, 又以臬阳公假死为自己洗脱污名,从此以后,就算再有人拿你出身西秦相构陷, 也是徒劳无功。”   “承蒙教导,总要学聪明点。”   “那倒是可惜,但陆大人是不是把在下的手段想得太浅了?”   陆栖鸾眸光微寒:“浅在何处?”   “你若意欲欺情,就不该去骗夙沙……该来骗我才是。”   陆栖鸾道:“可对我而言,骗谁都是一样,谁都是乱我朝纲的万死之人。”   簪上的混毒终于发作起来,叶扶摇比之先前笑得更甚,眼底浮现出一种兴奋与憎恨杂糅的情绪。   “陆大人,你千万……千万要把定了你这副油盐不进的心肝,万勿动情,万勿留余地……你我之间,这辈子只留个山河谁属,成王败寇。”   哑然片刻,陆栖鸾道:“你没这个机会了,我不杀你,夙沙无殃来了后也不会放过你。”   “是吗?”   话甫落,一侧的窗户被劈开,三四个步伐雄沉的灰衣人跃入,见了陆栖鸾,一言不发,提掌便要下杀手。   骤然,对面窗子被横劈炸碎,一把长刀旋飞而入,寒光划下,竟直接将那灰衣人从喉咙到胸腹劈得对穿,血洒幔帐。   其余灰衣人愕然,抓起叶扶摇便往外撤。   陆栖鸾拨开幔帐,厉声道:“尔等西秦贼子,杀我朝臣乱我河山,陆栖鸾来日必杀你!”   人影去得也快,只留下一句讥诮——   “阿瓷,你我孽缘,尚欠一个收尾。”   叶扶摇……   陆栖鸾从榻上撑起身子,眼底深埋的怒意这才浮现在面上。往日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人形迹可疑,只不过藏得太深,让人无从下手。   狠狠锤了一下床榻边,此时旁边破烂的窗户被推开,一人刚要从窗户进来,就看见陆栖鸾一身凌乱嫁衣,满脸痛恨之色,当即就炸了。   “你在做什么?”   陆栖鸾吓得愣了愣,看苏阆然面色发黑,反问道:“我还没问你在做什么呢,前院的事儿怎么样了……哎你后面!”   苏阆然背后幽幽出现一个毒人,两臂布满毒瘤尖刺,正要一掌朝他劈下,苏阆然却是头都没回,抓着窗边的长颈瓷瓶一砸,反手就扎进那毒人喉咙里,紫黑色的毒血瞬间爆出。   把那毒人踢到一边后,苏阆然才道:“还剩六个,倒是你,这打扮是什么意思?”   陆栖鸾道:“我……我也差不多,我在糟蹋人。”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和贼人私定终身是要被株连的。”   陆栖鸾冲到窗口怒道:“本官和贼人虚与委蛇牺牲这么大你还诬陷本官?”   “为国牺牲和为国献身是两回事,自重。”   陆栖鸾气绝,又见苏阆然递来一只瓷瓶,皱眉道:“这什么?”   “解毒丹,你身上桃僵散又该发作了。”   陆栖鸾倒出来一看,道:“就一粒?你身上沾了这么多毒血,就没防着点?”   苏阆然目光漂移:“我服过了。”   ……大兄弟,咱们狼狈为奸这么久了,撒个谎能不能理直气壮一点?   陆栖鸾道:“我出去就能找顾老解毒,又不是紧要,你还要去办正事,别磨蹭了快点。眼下西秦进军在即,要在山阳关扛不住前稳下京中局势……”   大约是敌营把她养得好了,脸盘儿圆润了几分,抬眼哄人吃药时,颇有些柔和的模样。   苏阆然也没拒绝,顺着她的意思把药丹放在齿间,眸色一暗,一低头,按着她的后脑把药丹原路送了回去。   “……”   口中一苦,陆栖鸾本能地想骂人,只是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得了甜头哪知道松口二字,硬生生逼得她咽下去才放开来。   两厢沉默了半晌,陆栖鸾捂着脸蹲下来:“信不信我回去就把你给贬了,贬到崖州去。”   “那就先回去再说。”   “回什么回,外面都是朝臣,让人看见我这一身红吱吱的,名声不要了?把官服给我拿过来!”   “哦。”   ……   “叶扶摇……叶扶摇……”   眼前的乌沉压上心头,光怪陆离地浮现一些人影,正是记忆里那些拿着淬毒银针的巫医,围着他吃吃笑着。   ——公子可真是硬气,常人受三千针已是痛至求死,公子受了七千针还要活着……   ——宗主说,加到一万,他死了也不准停。   ——做“人面镜”就要做最好的,宗主是向来不愿用次品的。   ——可怜哪,除了疼是真的,都是假的,阿瓷也是假的。   ……又来了,又来了。   臬阳公府一片混乱,冲入的雁云卫正与府中布置下的毒人厮杀,花幺幺第一个察觉到夙沙无殃不对劲,忙上前去扶他:“师父、你的——”   “滚!”   反手一掌把花幺幺击得吐血,夙沙无殃一脸阴戾地从人群中间走过,即便是有人来杀他,也是瞬息间被毒人撕碎。   如是踏着一条血路,直至到了陆栖鸾该在的院落前,熟悉的毒血腥味传来,他这才定住了步子。   旁侧不远处,花巧巧半身浴血,胳膊也被极强的掌力震断了一条,跌跌撞撞的扑在他脚边。   “师父、朝廷的人……来过了,杀了我们的……”   “她被带走了吗?”   花巧巧抓着地上枯草,嘶声道:“师父……你醒醒!那忘川蛊是假的,她不是阿瓷,是来害你的啊!”   “……假的?”   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夙沙无殃冷笑起来,徐徐走近那显然已然破烂不堪的洞房。   “假的……不,她答应嫁我了,不是假的。”   言罢,推开门去,月光洒见室内,只见喜烛尽熄,有个人坐在那处静待他来,去了嫁裳,卸了红妆,面上也再不复先前娇柔模样。   “你为何不走?”夙沙无殃问道。   陆栖鸾有个小小的习惯,杀心一起,十指便会交错相抵,此刻亦然。   “你为贼,我为官,为何要走?”   ……她还是这般模样最是合适。   脑海深处不由得浮现这个想法,随即又淡去,夙沙无殃得了片刻清醒:“成王败寇,陆大人怎知,败的就一定是我?”   陆栖鸾倒了一杯酒,淡淡道:“说的没错,成者王,败者寇,恕我眼拙,看不出来你今次布局设杀不成,还有何翻盘的能耐。”   夙沙无殃嗤笑一声:“陆大人是不是不知你东楚之中,有多少易门所操纵之臣?就算今次把朝臣救出去,那些朝臣也都会以为你为西秦细作假扮,或者为我所害……”   “你以为污我声名出身,便能动摇我的地位?”   “东楚之朝臣,从来没有信过你。”夙沙无殃道,“不用我刻意相害,那些人便会拿今日之事,无休无止地污蔑你为易门之人所假扮,陆大人,你留在这容不得女宦的东楚又有什么意思呢?”   “哦?”   “东楚军政已陷,山阳关不日便破,该是一统之时了。以你之地位,来西秦为宦,待我用腻了蜀王,一样送你做权臣。”   “原来蜀王早已为你所控,难怪你这人肆无忌惮。只不过我与你相处这么多时日,还未曾听说过你有策反我的意思。”   “你若仍失忆着,我便娶你宠你,你若仍有枭雄之志,我一样能满足你……先前那段时日,你我相处得不是很好?”   “是很好,又如何?我该如你所愿,为情所动,依你叛国卖国?招阴师,妇人总是小气的,抓在手里的权力才是权力,男人给的,永远是施舍。”   提及这些时日,夙沙无殃眼底的失神狂色越浓:“陆大人,你可真是负心,你说过的话,我可是句句当真。”   “你与我谈负心?”她松手,让那合卺酒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怒极反笑:“我且告诉你,世间之人,但凡怀歹意而来者,我今日纵然嫁了你,明日也敢杀你而后快。”   “……好一个一国宰辅,好一个铁石心肠。陆大人啊……你可还记得当日我说过的话?”他脸上癫狂的笑敛起,同时门外十殿阎罗悄然出现,血腥之气冲煞进来。   “你喜欢我,我就是你的,你若不喜欢我……我就杀了你,把你做成毒人,留在我身边。”   话甫落,陆栖鸾身前一道苍青色的身影护在她面前,出手便要取夙沙无殃之命。   同时夙沙无殃身后十殿阎罗同时一动,正要扑入室内前,却横遭箭雨拦路,一时不得寸进。   院门处,无数士卒涌入,苍颜老者,竟是本该被刺杀的臬阳公——   “西秦贼儿,告诉蜀王赫连霄,老夫但凡在世上活上一日,尔等宵小,休得妄想踏我楚壤半寸!” 第129章 溯沙   ——你身侧为何尽是一些死人?   ——死人的心虽说是冷的, 却不会伤人;而活人的心是热的,则是越热,越伤人。   每每身边的人问起, 夙沙无殃总会一脸随性地这么说,可他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颇喜欢和那些热心肠的人在一处的。   那是在入易门半载之后, 门中之人为他续好了经络, 又教以百家秘术, 告诉他今后便是易门招阴师了。   起初夙沙无殃还防备了许久, 可易门对他并无限制, 甚至于他想要炼制毒人,都为他抓来高手试药。直到他炼制毒人遇上瓶颈,毒人用得久了便会失控发狂,门中之人便建议他回先前的宗门取全本炼尸密录。   夙沙无殃原本是在一个源自南疆的巫蛊门派, 名为食阴门,门中之人长于炼尸制毒, 以所炼制毒人多寡为等级划分。先前食阴门的主人, 曾私下给了夙沙无殃给了秘笈让他自行参习, 哪知到手未两日,掌门的夫人便带人抓了他, 打断腿丢出门去, 而那掌门始终未再露面。   夙沙无殃隐约猜到了这是掌门刻意构陷,但到底还是个少年心性,企图回去寻个清白, 便娶寻叶扶摇,让他允准自己回宗门了结前事。   叶扶摇当时笑得意味深长,只说又画了一张新画,让他一并带走。   夙沙无殃彼时刚从幻药里释出,知道叶扶摇又画了那女子的画像,心中抗拒非常,却又不敢拂了他的意思,将那画卷锁好,带上离开了易门。   三五日后,他孤身一人,带着一个甫炼好的毒人回了食阴宗,起初他是做好了准备要与之恶战一场的,岂知去了之后,食阴门的掌门亲自出迎,老泪纵横。   “苍天有眼,让吾儿无恙归返!”   掌门已变得形销骨立,昔日欺凌他的同门见了他便畏惧地躲得远远的。夙沙无殃一问方知,他被废了丢出宗门后,掌门出关,得知他已生死不明,便大怒之下,当着整个宗门的面与夫人起了冲突,说夙沙无殃实则是他的骨肉,打伤了夫人后,便疯了般派出人手到处搜寻。   夙沙无殃当时淡淡听着,并不愿轻信,待至夜中,下山去寻了城中的人相问,却发现那掌门所言,句句属实。   流离日久,他对人之所言,总要多上一份防心,在食阴宗接风宴上,私底下操纵毒人假作失控,将自己打伤,装作濒死之状看他们的反应,果不其然,屏风后绕出消失多日的掌门夫人,神色得意,大骂他□□之子,正要把他放血制成毒人时,掌门突然动手,一刀杀了夫人,并把她的头砍了下来。   心中至恨转眼间人头落地,夙沙无殃一时也愣住了,而那掌门杀了夫人后,便以为他要英年早逝,抱着他长泣不已,言自己年事已高,如今白发相送,怕他路上孤寂,提刀便要自杀。   夙沙无殃终于动容,连忙起身相阻。   “……儿本以为身世浮离无人顾惜,愿父亲不弃,长伴左右。”   然而掌门经此起落,已是心力交瘁,不愿再统领食阴门,将掌门信物交给夙沙无殃,自己下山寻一市井退隐。   夙沙无殃接过食阴门后,虽取了控尸秘术,却不放心父亲安危,暗自跟下山去,却眼见掌门为昔日仇家所伤,一番厮杀下,击退仇家,然而掌门却命在旦夕。   当时他是那般年少,只觉得自己要再入雨打风吹,为寻神医背着父亲,跑了数十里山路,一直跑得眼前昏黑,才遇上那神医。   神医说,虽有救命良药,可他父亲的血快要流干了,若想救命,需得让他渡血方得施救。   眼见生父将亡,少年人自然愿意为之,哪知甫一服下神医给的麻沸散,便遭钢索勒喉。   而他那所谓生父,一扫奄奄一息的状态,把他踢倒在地上,冷笑不已:“世上要做老夫儿子的千千万,你也配?”   随后,那神医揭下人皮面具,竟是他那本来被杀的夫人,拿着刀在他面前比划:“小杂种,长得倒像你那倒霉的婊子娘,不知廉耻爬了夫君的床,活该被丢去乱葬岗喂狼。”   掌门一脸冷漠,拿起夙沙无殃随身带着的画轴道:“莫把他弄死了,此子能短短半年内康复,甚至功力压我一头,必然有奇遇在身。待我看看你这绝世秘籍……”   哪知一打开,那画轴里并非什么绝世秘籍,只不过是一个嫁娘饮鸩而亡前的画面。   ——是阿瓷。   ——世上从来没有人待你真心过,除了阿瓷。   ——阿瓷是喜欢你的,她就算是走了,日日夜夜,还会回到梦里找你。   ——然后到天亮时,请你一杯黄泉酒,和她一道走……   深牢里的幻象终于深种在心底,而那没有心肝的生父不解,只当是自己受了骗,恼羞成怒将那画像在他面前撕了个粉碎,掐着他的脖子大骂——   “秘籍在哪儿!那密信上说分明有秘籍的!”   带刺的钢索勒进皮肉里,血染了衣衫,恨染了瞳孔,看着自己的毒人幽幽在生父背后出现,夙沙无殃的笑越发疯狂。   “好啊……好,我就知道,还是阿瓷最好……那些不喜欢我的人,只配做毒人……”   过了一整夜,待到次日清晨时,叶扶摇执着一柄竹伞来找他,与之前还带着三分妖异的模样不同,见到夙沙无殃的同时,他已是满身诓人般的清净气态,眼里的情绪也再无了爱恨。   “吃……多吃点,吃干净,别让我看到。”   用了一整夜,昨夜自以为得逞的生父,今日新做的毒人眼下两行血泪痕迹未干,却无法违抗主人,在主人轻声慢哄间,捡起地上零碎的夫人残尸,一点点啃食吃光。   而夙沙无殃,却在一点点将那撕碎的画卷拼起来,待拼到最后一块时,山风掠过,将那满地的画卷又一次吹散了……   夙沙无殃捏着手上最后一片画纸,呆呆地问叶扶摇:“阿瓷呢?”   叶扶摇淡淡道:“她死了。”   “你杀了我吧,我想去找她。”   “不,你要活到见到她的时候,然后和她一起死。”   “为什么?”   “因为我和她有约,三生不见,便是过奈何桥,也要晚她十年。”   ……   ——你要活到见到她的时候,和她一起死。   身侧毒人厮杀的乱响里,夙沙无殃穿过人群看向陆栖鸾,她的面貌分明与叶扶摇画上的分毫无差,却是那般冷硬的心肠。   ……她或许会待人极好,却绝不会是他。   叶扶摇,你想我杀了她吗?现在你还和之前一样定得下心,让我杀了她吗?   怀着某种微妙的恶意,夙沙无殃捏碎了手中铃铛。   “我怎舍得留你一个人在世上,让他如折磨我一般折磨你……”   无声呢喃间,铜铃碎裂,四下十殿阎罗,发出慑人的咆哮,速度爆提,竟将身边的人都掀飞了去,像是嗅见陆栖鸾身上留下的某种秘香,疯了般冲来。   “他不要命了,保护臬阳公!保护陆侯!”   护卫们持盾冲来,却无济于事,那盾牌像是纸糊的一般被十殿阎罗撕开来,一时间人仰马翻。   “送公爷走!”   陆栖鸾如是下了命令后,也知道这十殿阎罗是朝自己来的,往相反的方向撤了没两步,本来在和十殿阎罗缠斗的苏阆然突然扫开了对手,抓着她跳至窗外,随后有跃上墙头。   “是杀是伤?”   陆栖鸾道:“可留得了活口?”   苏阆然道:“伤,我九死一生,杀,他十死无生。”   “……随你。”   得了陆栖鸾点头,那十殿阎罗也追了来,苏阆然神色一冷,抓起误射在房檐上的一把羽箭踩着第一个毒人的肩头冲了回去,扬手把那羽箭从毒人后脑捅了进去,带着满箭尖毒血拔出来,全数朝夙沙无殃一掷。   时值暗夜,夙沙无殃无暇他顾,只来得及闪过致命处,刚要让毒人继续追,左肩处便是一痛。   他自己炼制的毒人,配的毒,自然知道个中的麻烦,虽有抗毒之物,可眼下状况,哪里容得他解毒。   “拿下此贼!”   侍卫们高呼,眼看着钢刀快要架上他脖颈时,远处便传来一阵海潮般的埙声。   陆栖鸾脸色变了,连忙按住耳朵,那埙声初听时无甚奇异,待至第二波时,便仿若鬼啸声在脑海深处轰然炸响,所有人眼前俱是一黑。   所幸那埙声虽厉害,三五息过后人便有了知觉,待眼前再度清明时,只看见苏阆然四下倒着半死不活的毒人。   陆栖鸾本来想从墙上跳下来,一看聂府的墙修了一丈五,顿时有点虚,问道:“被救走了?”   苏阆然道:“我的刀扎在他背后,不清楚。”   陆栖鸾愣道:“……你不是也被魔音穿脑了吗?”   苏阆然走过去伸手接她:“我是第二次听了,能挺得住。”   哦。   趁地上的人还没全醒过来,陆栖鸾赶紧跳下去,一路奔向臬阳公拱手道:“公爷来得及时,请公爷速速发兵接应山阳关。”   臬阳公虽然年事已高,却比旁边的侍卫更早醒过神来,闻言道:“无妨,你既然有布置在先,要引西秦大军入关聚而歼之,聂言再不知道怎么做,就不是聂家亲生的了。”   ……   京城变故同时,七百里之外的山阳关,正火光冲天。   “中计了!是空城!楚民早就撤光了,关里的人都是楚兵假扮的!”   一片硝石火海里,七万秦兵入关,却只有三万杀出,可刚刚踏出山阳关关隘,却并未见到接应的西秦军队,触目所见,却是本该在东海之滨抵抗南夷入侵的聂言部。   世家的贵子,如今披甲上阵,看着西秦来犯之人,徐徐拔剑——   “谁让你们走的,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粮食,烧我们的城……给爷赔钱!”    第130章 谢公今安在   “哥, 你撑着点!找到封骨师的人,我们就得救了!”   暗夜急奔,相邻的街道上, 到处都是官兵巡街,不时有满身是箭的毒人冲出,又被官兵的钢网困住, 压在地上受乱刀砍碎。   前后皆是追兵, 花幺幺强忍心口创痛, 扶着兄长一路惊险地到了城门口。   南城门少有人来, 花幺幺到时, 易门之人仍留了两三个,正准备关城门。只是时间不多,若等到南城门换岗,他们势必要暴露。   “花三娘, 马只剩下有一匹,你兄长沉重, 这……”   花幺幺把她兄长放上马背, 接过递来的双匕, 看了一眼靠近的火把道:“没事,你们先走, 我来断后!”   “那你当心!”   易门之人也不啰嗦, 带上其兄便出了城门,只是花幺幺也正要出城时,城墙上守卫便发现了角门被开, 大叫不已——   “有贼人开了城门!放箭!!”   一轮箭雨落下,逼得花幺幺不得不飞身撤回城中,此刻身后的追兵也已发现她了。   “抓住这假扮陆侯的女贼!”   花幺幺旋身便跃上房顶:“抓我?想得美。”   只是她虽然身形灵巧,但城门附近房屋稀疏,城墙上的守卫见她跑远,竟直接拿出了弓弩,十来架弓弩齐射之下,她虽然避开了大多数,也被射穿了腹部,闷哼一声滚下墙头。   街上的雁云卫乌压压地逼仄过来,有人喊道——   “格杀勿论!”   钢刀欲下时,一道白衣身影从军队中挣出,拦在钢刀之前喝断:“留活口!此贼是我刑部重犯!”   周围士兵连忙收刀,有人皱眉问道:“陆侍郎,怎会追过来?”   陆池冰像是跑了很久,气海未喘匀,道:“你们既然是雁云卫,难道不想为苏统领洗清高赤崖一案的冤屈吗?此女就与那案子有关,杀了她,苏统领就洗不清了!”   周围的雁云卫闻言,当即收刀道:“既然陆侍郎有此言,那就请陆侍郎处置吧。”   言罢,差人把花幺幺捆上,旁边的侍卫问道:“此女既假扮陆侯,脸上必有人皮面具,可要揭掉?”   “……”   花幺幺一对上陆池冰的视线,一咬牙便要往旁侧的刀上撞,却又被身后的军士死死按住。   “罢了,先带回刑部关好,你们便回去听陆侯差遣吧。”   刑部离此不远,花幺幺一路无言,直至被带去了刑部大牢,有人给他换上了锁链,正要为她上药止血时,她又把药打翻了。   “啧,一个贼人,脾气还挺大……”上药的医女摇了摇头,提起药匣,出了牢房便看见陆池冰站在外面,忙躬身道:“陆大人,此贼意欲寻死。”   “把药给我,你下去吧。”   “可这犯人伤人……”   “没事。”   陆池冰拿着药在牢门外站了片刻,开了牢门走进去,沉默良久,还是开口唤道:“花姑娘。”   花幺幺颤动了一下,闭着眼哑声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以为我会多一个家人,自然要上心些。”   “……现在晚了。”   陆池冰把药给她敷上,道:“是晚了,罪在你行差踏错,也怪我没能早点察觉。”   花幺幺道:“各为其主而已,我是西秦人,不为主做事,连明天都活不过。”   陆池冰道:“除了假扮陆栖鸾操纵朝政,高赤崖也是你所杀?”   “是。”   陆池冰默然,道:“花姑娘,你不该如此。”   花幺幺摇了摇头道:“做第一步的时候,后果我也就想到了,你还愿意与我说话,我也没什么怨言,只想知道我师父如今可还活着?”   “你若说是易门招阴师,他重伤被救走,已命不久矣。”陆池冰见她神色一暗,道,“我听闻西秦招阴师残忍好杀,我不解你为何这般听他的话。”   伤处流血止住,花幺幺伤势一缓,道:“我本是有兄妹三人,曾被西秦妖人所掳,意图剖取五脏炼丹,长姐被杀时,师父便来了,为我们把那妖人杀了,取出五脏为长姐安上……长姐不死不活多年,全靠师父施恩相救,我无法违抗他。”   “那即是说,你不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   “不必为我找借口,你一家皆在东楚为臣,难道会为我一个偶遇的罪人寻死?”   陆池冰盘膝坐下,道:“你说的对,我不能徇私。当年我卷入科举舞弊一案,为人所害,当时若家姐得过且过,好歹还落得一出良缘,是为了我才斩断姻缘,现在轮到我也是一样。你乃从犯,我会尽力为你免死流放,至于其他,我只能说抱歉了。”   花幺幺目光黯然,道:“如此也好,我害你良多,替我向陆侯道一声罪……还有,我曾暗地里听说过,天演师能演算天下,唯一算不到的就是陆侯,一旦我师父过世,无人替天演师遮掩天命,势必要对陆侯下手,万望谨记。”   陆池冰动容,起身拱手道:“多谢警醒。”   “陆大人。”见他转身要走,花幺幺叫住了他,惨然一笑,道:“若……若我中秋夜是答应你,你会容情吗?”   疼,谁不疼,人间最难是情苦。   陆池冰不知道陆栖鸾那么多回是怎么忍下来的,他只觉熬骨寸寸,皆是折磨。饶是如此,也不免想那千里疆土,尽是黎庶哀声,有的是比人间情爱伤人深。   “世道浮沉,不容私情,今后你我若山水不见,请各自珍重。”   ……   殷函是被两道急报吵醒的。   第一封急报来时,月亮还挂在天心,她还在龙榻上抱着枕头睡得正熟,窗外便有太监尖着嗓子通传说山阳关遭袭,秦兵顺着商路杀入关中。   她一下子醒了,殿里的宫人也慌乱着到找龙袍帮她更衣,岂料收拾停当,刚一踏出殿门,又有太监来,这次比刚刚叫得更急——   “陛下、陛下!”   “又怎么了?山阳关挡不住了?”   “不、山阳关大捷!大捷啊!聂太保率军奇袭山阳关,西秦十万大军有进无出啊!”   ……什么什么?   其实还没怎么睡醒的殷函觉得她被逗了,接着又是一连串炸人的消息把她轰得晕头转向。   “吊祭臬阳公的王公大臣差点被围杀了,好在雁云卫来得快把人都救回来了!”   “这两月来东沧侯竟是西秦人假扮的!”   “臬阳公没死!”   殷函一脸懵逼地到了御书房,见到陆栖鸾在那儿在等着她,帝王仪态险些没崩住。   “陛下恕罪,臣回来了。”   陆栖鸾一躬到底,起身时,见殷函沉着脸,让周围的太监宫女滚出去,眼看着要发雷霆之怒时,伸出手——   “你懂的。”   哦,好吧。   陆栖鸾一肚子解释没来得及说,只能走过去,把殷函抱起来转了个圈儿。   殷函顿时被哄住了,叉腰道:“朕就知道这是真货,假货都多久没抱朕了,呸。”   坤临女帝殷函,字玺心,年十二……得哄。   陆栖鸾无奈,好生哄了一阵,又把这段时日种种解释了一遍,道:“……今次之变,可知朝野内外仍有易门势力做手,怕的是先前宋相退隐之时,还有所变故,此事当从长计议,当务之急,乃是西秦南亭延王在东楚生死不明,待这消息传回西秦,尤其是西秦蜀王赫连霄,便会以此为名,重开战端。”   “按你的话说,眼下只是避免了京城崩解,我东楚虽不怕西秦进犯,但难保易门不会在背后作梗。”殷函唏嘘不已,“说来聂言也是吓到朕了,能瞒过所有人奔袭山阳关,让十万秦兵被三万士卒埋了,这下朕倒是要看看朝中那些个只会耍嘴的老泼皮怎么说。”   陆栖鸾道:“秦人如虎狼,此回失利,必会寻隙再战,我怕边关也被易门渗透,将领不值得信任。陛下不妨降旨,令聂言接掌边军,坐镇边疆三关以挡蜀王,易门定然想不到。”   “好,只是听说那蜀王单封地便拥兵二十万,麾下亦有善战之将,陆师可有计策?”   陆栖鸾略一沉吟,道:“听鸿胪寺的大臣门说秦皇近两年一直抱恙,国内又不是急需劫掠,如此出兵无益,我看西秦此次发兵时机古怪,若想四两拨千斤,还需得从内部着手。”   “陆师可有东风?”   “臣没有东风,但东风已然自来了。”   ……   杳杳寒鸦掠枯枝,满城娆色的金桂在一场夜雨后便被雨打风吹去,晨起推窗望去,恍然已深秋。   “……这两个月还当陆侯不来了,那黄纸便给了先前来的客人。”   “竟比我早来。”   城西的谢家门庭,一脉清净,门前洒扫的仆人算着日子,又到了廿九,便早早开了府门,等着人来洒扫。   仆人知道那位贵人是不能去这府中原主人的墓前拜祭的,若是去了,少不得又要受朝野质疑,是以每隔一段时日,便备好了拜祭之物,等着她来上门。   陆栖鸾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密信,抬步往谢府深处走去。她已熟悉这段路,走至小祠堂前时,特意摘去了新栽木棉上的黄叶。   那是她夏初的时候亲手栽的,如今已立住了根,想来等到她白发之时,便能看见这木棉亭亭如盖,给谢家祠堂留三分阴凉。   端详半晌,陆栖鸾嗅见祠堂里有燃香溢出,便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自己想见的人。   “诺之,果真是你。”她久未唤这人的名字,本应有些疏离,又或是因谢府的氛围太过于清淡温和,自然而然便熟稔起来了。   陈望烧尽了手上的黄纸,见了她,亦如她一般平和。   “久违了。”   余光扫过祭台上的牌位,陆栖鸾道:“起初见你,还当你为西秦作伥去了,本以为下一回相见要到两国对阵之前,未曾想到你竟有心来此拜祭。”   陈望淡淡道:“先前人在西秦权贵身畔虚与委蛇,未能赶得上吊祭谢公,是以此次便想来顺道为之。”   陆栖鸾微微恍惚:“天下之文人都在骂他欺世,你来此是为何呢?”   陈望道:“所谓诗以言志,谢公纵然多有污名,笔下文章却是骗不得人的。昔年我未经人世波折前,欲为官之心,便是想有朝一日得证谢公沧海之志,为东楚守业开疆。”   心底深处的隐痛发作起来,陆栖鸾道:“若无这世道波折,若无他以身证道,得你与他联手治这山河,又岂能让妖孽猖狂。”   陈望转眸看向她:“谢公既有心托付山河,必有他之道理。如今方知,你肩上所担起山河,不比男儿轻上半分,我为当年之轻慢道歉,望你谅解。”   陆栖鸾拱手长揖:“你我昔日种种,恩怨已两清,今后若同感谢公遗志,望君助我。”   她知道,若不是有此意,陈望不会来找她相谈,只是这个所谓助她,必是凶险难当,非常人能助。   陈望道:“你想我如何助你?”   “你一人在西秦难得立身,我不求你牺身,只想你借机夺蜀王军权,成西秦股肱之臣,消弭战祸,予我内治之机。” 第131章 蛇蝎心肠   “……蜀王赫连霄, 昔年因遭宗族排挤构陷,濒死之时得南亭延王相助得以继承蜀王之位,常言南王待他恩同再造, 国中谣传他思慕郡主一事,想必也是刻意传出,为的是让他主战之缘由更为合理。此次若南王死于东楚境内, 赫连霄势必要举兵全面攻楚。”   “山阳关一战乃是奇袭, 蜀王性烈, 绝不会因首战失利而收敛兵锋。依诺之看, 该当如何做?”   陈望精于权术, 想得比陆栖鸾更狠一些,道:“山阳关失利不是小事,依我看不妨效仿易门从内瓦解的路子,将个中细节透露给西秦朝中与蜀王敌对之人, 断他续战之能。接着就要让蜀王再吞一败,我要在此时坐上他军师之位。”   陆栖鸾道:“你乃东楚人, 做幕僚已是顶了天, 做军师未免太难了, 蜀王要如何信重于你?”   陈望道:“我需要南王的遗体,伪作被东楚追杀, 将之带回给蜀王, 之后要如何取信于他,自然在我口舌之间。”   “……一定要遗体?”   陈望道:“以易门之能,活人会坏事。”   复杂的心绪一闪而过, 只是虽有可惜,却不足以撼动心志。   “我不愿亵渎敌手遗体,但既然是送归他出生之地,我会尽力而为之,此事交我。”   商议事定,陈望便拱手意欲离去。   “诺之,世间为家国之人,有立于天光之下者如我,也有蛰于林暗之深者如你,我代生民谢你。”   陈望笑了笑,摇头道:“立于天光之下者,虽荣华加身,却要历经雨打风吹、世人诽谤,也许如我一般处于暗处反而强上许多。此番回楚,知你我虽殊途却有同归时,心中已无憾恨,愿你我此别,得偿大愿。”   天光已上檐梢,陆栖鸾第一次发觉,陈望的背影,依稀可见当年初入京城那般,宛如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他悟透了。   陆栖鸾微微笑起来,走出去时,曦光照眼,重任在肩,却并不觉得沉重。   待拜祭罢,便挽起袖子提了水桶,又去了那株又生长得顶破了瓦片的木棉树前,扫去了枯枝败叶,浇上了晒过的新水。   待忙罢后,让人沏了杯苦茶,坐在廊前翻开了一册诗集。   “我平日里看诗不多,只觉得那些都是字,过一眼便记得下了,拿来应付先生便足够了。”   “诺之说诗以言志,我每每看见你的名字,总想起你昔日那副来去皆浮云的模样,便气得看不下去了。”   “现在翻开来看看,你写的确是厉害,能让那么多人因你持笔立志报国……”   细细翻动,他写山水,山水便有了灵性,仿若他眼中的万物,皆是一般温善模样。   ——吾韶年至此,宵闻鲤歌,夜逐雀咏,入山深,而不知年。   平白想起这句话,陆栖鸾合上诗集,倚着那木棉,浅酣入梦。   “又快入冬了,也不知你听不听得见,或是又装作听不见,好想让你知道……如今不用躲到深山里了,你诗里的山河,原来一直有人守呢。”   ……   “……叶扶摇说的话无论好的坏的总是灵的,尽管他从来都不说什么好话,你也该听着才是。”   皮肉间行针走线,拆了三四个不知痛的毒人,好不容易拼好了五脏六腑,待一碗似毒似药的东西灌下,夙沙无殃醒来时,便看见眼中一片黑白。   “以你的求生之想,给你三天活头了结心愿,应该足够了吧。”   收了手上细刃刀,王师命坐在一侧,面上的神色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怜悯:“如何?你活了这么多年,手上炼出无数毒人,现在轮到自己了,作何想?”   心口处的刀伤处已感受不到痛觉,夙沙无殃躺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撑起身子,活动了一下五指,面上无恨无怒,只淡淡道:“你针脚太烂。”   王师命笑了一声,道:“你放心,那朵扎手的岭花蛰的不止你一个,叶扶摇中了你的毒,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哦,我就说我易门中人何时有了良心,原来是特地盼着我去要他的命。”   王师命道:“我可没说过这般丧心病狂之言。”   夙沙无殃冷笑一声,起身道:“你志不在夺江山,从始至终不过受制于叶扶摇,无论是鬼夷还是发动北侵都是不得不为之罢了,一旦叶扶摇死了,你便自由了。”   “交情也有十数年了,怎不说我延你的命是出于同门之谊?”   “有三成?”   “不,一成。”   夙沙无殃踏出门去,讽刺道:“那我该多谢你了。”   “你要去何处?”   “修罗寺。”   修罗寺,昔日东楚朝廷关押叶扶摇的地方……   ……   京城里久违地又开始了一冬的动荡,四处皆是抄检的军士,连同过路的幼童,都在唱着血淋淋的歌谣——   “紫绶章,黄金袍;皮下骨,知是谁。昨日御林客,今朝阶下囚!”   临街的小儿唱未过三巡,便让家里的大人一把提起带回屋里,唯恐街上过往的军士听见。   种种鹤呖风声,映在对街茶坊楼上人眼里,化作一片阴沉之色。   “宗主,由着招阴师动手,你可满意了?”   叶扶摇身侧灰衣人已跟了他多年,当年千辛万苦将他从修罗寺带出,布置多年眼见大计将成,却见他一伤至此,不免气恼。   招阴师的毒常人难忍,叶扶摇却依旧似那副闲散模样,好似感不到心口那股噬心之痛一般,闻言淡淡道:“你可是在怨我没下杀手?”   “若趁那妇人羽翼未满时除去,今日怎会令东楚大局失控至此!宗主若下不了手,让我来杀她以荡清局面!”   叶扶摇微微抬眼,道:“好啊。”   他答应得痛快,倒是让那灰衣人一愣:“当真?”   “她每每心思沉重时,必去拜祭谢端,你去谢府外伏杀之,也许会得手。”   灰衣人道:“也许?”   他不敢小看叶扶摇口中的“也许”二字,追问道:“也许是能杀或不能杀?”   “能杀是能杀,可我看你不一定杀得了。”   灰衣人咬牙,道:“我愿一试!”   叶扶摇做了个请的手势,后者便拂袖离去。几乎是同时,茶楼下有一个老僧徐徐踏上楼中,道——   “多年过去,叶施主还未悟透,身边之人,都是让施主这般一一逼离的。”   叶扶摇眼底的神色一冷,继而笑里带杀,那双淡色的眼睛似乎不由自主地染上一丝血色。   “古禅师,我应当说过,你若再出现在我眼前一步,便是死期。”   老僧不言,上前一步,道:“若杀身能令叶施主放下仇恨,绕过东楚千万黎庶免于战苦,老衲愿千刀万剐,还叶施主当年剥皮之辱。”   ……   一至日落,寒鸦归巢,街上零丁几个戏耍的孩童也受不住这萧冷的暮秋之风,搓着手指回家去了。   谢府门前的马车这才徐徐驶出,又好似留恋这罗雀之地的清净,行得慢了些。车夫犯着困,听见车里的人也不说话,便偷懒想找个偏僻的巷子抄近道绕回侯府,哪知一驶入,便远远地见到一个灰衣人拦路。   车上的骏马虽不快,但撞上了人势必是要伤着的,侯府的车夫见那灰衣人不退,便不满道:“兀那男子,快让开,莫冲撞了贵人,你担待不起。”   灰衣人凝立不动,车夫有意吓他,悄悄踢了踢马,一下子便冲入他十步以内,岂料他人仍是不动,车夫连忙勒住缰绳,马匹长嘶而起时,那灰衣人自腰后抽出一把柳叶弯刀,那弯刀短而薄削,刹那间,身形如鹰隼般掠去。   “嘶——”   车夫只来得及勒紧了马,忽然耳边一阵幽凉的风拂过,正要去摸自己的耳朵还在不在时,竟然发现一边的眉毛秃了一半。   灰衣人势在必得,弯刀一划,正要听见入肉夺命声时,却是“叮”地一声传出,那柳叶刀磕在一个硬物上。   他不由得想起了叶扶摇的话,连忙撤身掠出,惊异不定地看着那马车。   车门徐徐打开,灰衣人一眼望去,不禁气绝——那车里落着一层铁索帘,防的正是冷箭突袭,让他撞了个正着。   而且……在他动手之时,巷子左右,墙上出现了许多气息沉雄的暗影,呈包围之势围了过来。   他此行的目标,拉动车里的机关,让那铁索帘徐徐升上后,见了他,道:“本官见过你,你上一回在招阴师处,是你把我劫走的?”   “……”   灰衣人衡量那些暗卫的实力,虽少不得一场恶战,但好在雁云卫那个怪物没有来,拼力一试是可以讨得性命的。   “无需太过紧张,只不过宋相门槛高,本官爬不进,还是很想和你们易门之人说说话,谈个条件的。”   “什么条件?”话刚一说出口,灰衣人看她笑了起来,面露惊怒……她是在试探他宋睿是否仍在易门操控之列,他却一下子漏过去了。   陆栖鸾心里知道,没有追问宋睿的事,道:“你来,若只为杀我一个弱女子,未免太过无趣了。如今杀不得我,你这般高的高手,回去见了叶扶摇,面上也难堪。”   “陆侯有何话直言吧。”   陆栖鸾道:“大家友好勾心斗角,不干这些个没脑子的事。近来朝中的人逼我逼得紧,都说我还是易门中人假扮的,所以我厚颜想向你们讨个清白。”   灰衣人道:“比如呢?”   “易门有三师,交一个扎手的出来,让本官向世人自证清白,你们也可凭此换天演师的解药,可好?”   灰衣人长笑一声道:“我易门岐黄大道胜过世上无数,会缺你这点解药?”   “招阴师的毒已落在我手中,顾莫之老大夫说,那混毒非同寻常,集京城之力也只炼得解药一枚,”   提到顾莫之,灰衣人脸色骤变:“断阎罗顾莫之?”   他是西秦人,自然晓得这位在边关活人无数的神医。   “我知道叶扶摇厉害,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毒他能解,可一来我把解药药源断了,二来是不是能扛到和我对决的那个时候还是两说……想想吧,你易门输得起江山,输不起一个天演师。”   灰衣人神色变幻了一阵,道:“三日后城外药师庙,奉上招阴师尸首,陆侯若不守信,断水刀会让陆侯知晓何谓生不如死。”   “慢着。”   “陆侯还有何事?”   陆栖鸾想了想,补充道:“代我传话给令主——待汝归西之日,汝女儿吾养之。” 第132章 “……汪。”   “……初一时, 曾有人来探监,出去之后,狱卒便被杀了, 本官再问一次,见你那人是否易门中人?”   刑部大牢里,陆池冰有些焦头烂额, 差人审问前枭卫府府主赵玄圭已有两日, 却毫无进展, 他不得不亲自审问。   刑部到底还是流水般的官吏, 就算审问用刑, 也不过是抽几鞭子,和枭卫府的手段一比,便只不过是挠痒痒一般,赵玄圭自然不放在眼里, 反口道:“世间杀人之缘由千万,陆侍郎怎知那狱卒是死在易门中人手上?”   “那狱卒死时, 怀里仍然揣着三根金条, 杀人却不取财, 若非有他图,便是不屑取之, 那探监之人行踪必然是十分重要。”   “哦?那陆侍郎又是如何咬定本官就是拿易门中人?”   陆池冰展开一卷名单, 道:“我接手此案后,特意去枭卫府地牢取证过,易门在行事便是如此, 由天演师拟出指令,派人四处活动。譬如西秦有一因战乱留在西秦二十余年的战俘,本该被押送至西秦腹地做苦力,却被尔等伪作山匪,劫杀了押送队伍,把让他一人救出来放归东楚……”   看到那战俘名字,陆池冰忽然面色一冷,怒道:“此人名陈怀,回乡后挞死苦守多年的妻子,其子虽因此丧母,却因功名在身,不敢告父,虽上京高中状元,却因身怀罪愆丧了许国之志……赵府主,你恰在他上京时派人去他故里暗中保护,可是为了让他平安至京中,好做那国之蛀虫?”   赵玄圭冷笑道:“陆侍郎的话匪夷所思,我等是人非天,哪能料得到那士子后来仕途如何?”   陆池冰沉着脸似要发作,忽而听见身后传来陆栖鸾的声音。   “池冰,让我来和赵府主说两句。”   陆池冰皱眉,但见陆栖鸾走过来,也没多言,站在一侧让她说话。   “赵府主,久违了。”隔着一重铁牢,见了昔日上司,陆栖鸾微微一叹,道:“他人之事你不关心,你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   “……”   “易门除天演师能这般料天机断人运外,常人若想通晓他之所想,必先寻天演遗谱,而你应该知道,那遗谱落在谁手上。”   高赤崖被夙沙无殃的人所杀,那遗谱现在自然在他手上,但夙沙无殃如今重伤濒死,这涉及了易门秘闻。   天演师想偷得天机,须得找一个系命之人,用药用毒让这个人多情易感,承袭自己的六欲七情,那么这个人就会代他本人承接原有的命数。而系命的人若死了,天演师暴露于天机之下,原本的情思慢慢回归,手中便再也推不得卦演。   赵玄圭向来以为这是荒诞之论,一脸不以为意,可陆栖鸾却朝陆池冰伸出手,后者一脸不情愿地把钥匙递给她,陆栖鸾便从牢门缝隙里把钥匙丢给赵玄圭。   “天演师现在正在四处派人追索招阴师,多半是怕招阴师死后,他那些个妖术不灵了,这才拼命去找那遗谱。赵府主,太上皇念你为昔日旧部,只要你夺得那天演遗谱奉上朝廷,你过往种种,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陆侯,此言放在你初入仕途时,我信,可如今你大权在握,灵明既毁,要我如何信你?”   陆栖鸾略一颔首,转身走开。   “易门其他人约在京城外药师庙,准备拿招阴师的尸体向我投诚。左右我已给了你机会,用或不用只在你。”   陆池冰没有动,直到陆栖鸾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不甘地跟上去。待出了牢房,陆栖鸾伸手去拂他肩上的灰时,陆池冰一下子避开。   “那些易门之人根本就不是向你投诚的,只是拿招阴师找你换解药,你为什么要骗他?把他们抓起来,用国法处置不行吗?”   陆栖鸾看着他,淡淡道:“我有计让他们自相残杀,为何不用?”   陆池冰觉得她这样很陌生,又是担心又是不安,莫名恼火道:“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陆栖鸾道:“何以见得我就没有心肝?”   “我想你找个同心人,一直孤行,太苦了。”   陆栖鸾失笑:“我是哪里让你觉得苦?”   陆池冰一时又想起被判明年春流放的花幺幺,心中复杂道:“以前我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你的难受了。”   说着他又叹道:“你头上都长白发了,就算嫁不出去,也别年纪轻轻地就熬成个婆子。”   “……”   看着陆池冰叹气离开的背影,陆栖鸾不由得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待出了刑部,远远地看见雁云卫乌压压过街,上了马车追过去,截在一驾乌云驹前,从车窗处伸手去拽新的枭卫府府主的袖子。   “你上车来,我有大事要谈。”   苏阆然一脸莫名:“现在?”   “现在。”   听她语气沉痛,苏阆然不得不下了马,让一个副将代他处理事务,上了马车后,陆栖鸾神神秘秘地问道:“我是不是有白发了?”   苏阆然沉默了一阵,道:“哪儿?”   “你帮我看看,到底有没有?”   苏阆然一般情况下还是个老实人,让陆栖鸾坐下来帮她找。   “找到没有?”   “嗯,有。”   “快给我拔下来。”   “累出来的而已,不拔。”   “快拔了,等晚了,让府里议事的人看见了又瞎传我的谣言。”   苏阆然嗯了一声,把那根刺眼的霜白发丝一拔,陆栖鸾便嘶了一声,正要抱怨,忽然觉得痛处一暖,有人在揉她的发顶。   “……”   陆栖鸾这回没动,垂着眼眸任他揉了好一会儿,方道:“别揉了,手甲硌着我了。”   苏阆然不动了,片刻后,向来有些清寒的眼底映出陆栖鸾发红的耳根,难得浮现一抹困惑,半晌,道:“我那日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嗯?”   ……真坦然啊你。   陆栖鸾道:“你看看你,拿着朝廷的俸禄,易虏未灭,还想家为,岂有此理。”   “为什么不行?”   她倒也不是纠结于故情,只不过态度一直很回避,每每谈及,都要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   陆栖鸾摇了摇头,本来想说些有的没的,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了,片刻后,把脸转到一边去看车壁上的纹彩,道:“我怕你哪天也去作奸犯科了,我就真的意兴阑珊了。”   她有点说不好苏阆然这个人,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除了国难当头时毅然赴战外,平日里对官僚却是不假颜色。   总之,就是个从心所欲的人,既服从规则,又随时有无视它的能力,隐约让人不安。   “……你原是这般看我的?”   “抱歉。”   车内一片死寂,外面驾车的车夫半晌未见里面有动静,想侧耳偷听一下,手上马鞭一松,马匹一头撞了侯府门口的石狮子,让车身一歪,险些甩出去。   “侯爷恕罪!”   车夫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下车跪在车下,但跪了三五息,仍未听动静,过了一会儿,他疑惑地抬起头,却见车门被一脚踢开,一脸怒色地捂着嘴下了车。   侯府的老管家听见门口动静,连忙奔出来迎上:“侯爷可伤到哪儿了?大夫、大夫呢!”   “不用。”   “可侯爷你这嘴……”   “狗咬了!”   老管家莫名被扫到风尾,一脸无辜,提起那垂头丧气的车夫,对着车里的苏阆然连连拱手道:“苏将军,这是老夫侄子,新来没多久,请将军见谅。”   “无妨。”   那边陆栖鸾已入了府,老管家一抬头,只见苏阆然看着侯府的正门,拿拇指擦了擦下唇上的血迹,微微张口,似是无声地发出一个单音。   “……汪。”   ……   是夜,在刑部关押的前枭卫府府主赵玄圭假扮狱卒越狱,刑部出动,全城搜捕,却只在南城搜到两三具灰衣人尸体,经验尸,断定那尸体伤痕招数出自赵玄圭之手。   京城郊外,药师佛庙。   天色干了两日,庙外附近的田间,连最勤快的农户都收了锄犁,往日求姻缘、求长生的人也不来祭拜了。   便有灰衣人驾着马车,载着一口棺材入了药师庙,那般重的棺材,那灰衣人却是单手扛起,步伐丝毫不见缓慢地送入药师佛佛像前,随后他点燃两侧的佛烛,开始坐在蒲团上等人。   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灰衣人余光瞥见,庙门口幽幽飘来两点黄晕的光,待近前,便看见是两个穿着斗篷的人,檐帽压得极低,似乎避着人一样。   “陆侯竟守了信用,让我意外了。”   灰衣人眯着眼看来人,拍了拍棺盖,道:“招阴师已在此,有他在,陆侯便可自证清白。我要的东西,陆侯可带来了?”   来者不言,用指节敲了敲棺盖,示意他打开。   “陆侯要验货?”   他点点头,灰衣人冷笑一声,倒也不纠缠,一掌拍开棺盖,只见里面的夙沙无殃,面色冰白无血,衣领间隐约可见一条狰狞长疤,像是救治未成而死。   确是他本人。   “可看清楚了?招阴师这张面皮儿向来漂亮得很,门中只有他有这手艺捏得出美人面,外人是仿不出个中神韵的。”灰衣人见来者点头,道:“我这儿是验完了,可陆侯,是不是也要真面示人呢?!”   说话同时,他便要凌厉出手,可那覆面人却是先他一步,摘下斗篷。   “不必紧张,是我本人。”   她说着,丢了一只玉瓶过去,灰衣人接在手中,瓶口朝外打开散了散内中药氛以防有诈,随后才倒出药丹,只轻轻一嗅便知药力不凡,这才收下,但还是怀疑道:“既然是陆侯本人,何须装神弄鬼?”   话音一落,陆栖鸾旁侧之人迅疾出手,劈掌朝他杀来——   “柳断水,尔等叛徒!同门相残,易门要败在尔等手中了!”    第133章 望同尘与灰   天演师之下, 赵玄圭算得上是门中暗处的二把手,之所以迟迟不将他从牢中救出,乃是等着左相重归权位后, 为他脱罪,如此一来,他在朝中依旧可为易门效力。   可现在, 他却违背天演师的命令, 自己越狱出逃了。   闪过致命一招, 灰衣人跃至门外, 眸光阴沉:“赵玄圭, 你竟还有面目说我相叛!看看你,都站在朝廷身后了!”   陆栖鸾的目光在棺木上略略停留片刻,随即转向那灰衣人。   “何必动怒,你我先前说的不是很好吗?”   一听这话, 赵玄圭面上更怒,提掌便杀, 那灰衣人旋身躲至一侧石狮后, 却是被赵玄圭连同石狮子一起打得几乎飞起, 心中恼火之下扬刀跃出三丈。   “你在牢中多日,武艺反倒长进了, 不愧是宗主亲信。只是我却是不明白了, 是谁告诉你招阴师是我所杀?莫不是听信了朝廷挑拨离间之言吧。”   赵玄圭沉声道:“若不是因为天演师如今无法测度天机,又为何要追杀招阴师?他对宗主的意义你不可能不知,不到极境绝不会动他性命, 必是为夺天演遗谱!”   灰衣人啧了一声,冷哼一声,一招手,药师庙四处掠出许多灰影,皆与他一般气息雄沉,一看便不是庸手。   他随即跃上墙头,对赵玄圭道:“什么遗谱,我找到招阴师时他已死了,我急着送药,没空与你纠缠这些。你要么随我去见宗主,要么就与这陆侯一道,陪招阴师长眠于此吧。”   言罢,他便闪身入了暗夜。   陆栖鸾眼见得赵玄圭面色倏变,道:“这些人是来杀我的,赵府主可跟他一道去,看看你易门内乱是真是假。”   她说得底气十足,赵玄圭竟一时迟疑了。   “陆侯就不怕我回去后为你之敌?”   “不然呢?一国之首辅的肚量,连这点风险都赌不起,还有资格和你身后那位斗吗?”   对视片刻,赵玄圭知道陆栖鸾已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出来了方知,他踏出刑部大牢的那一刻,就中了她的阳谋,按叶扶摇的作风,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此去多半是九死一生,到头来只能乖乖倒戈向她。   此刻易门杀手已近前,杀气腾腾,赵玄圭又道:“这番杀阵不小,陆侯自己逃还来得及,带着招阴师?”   “该逃的是他们,夙沙无殃的遗体,我要定了。”   话甫落,站在庙门口最远的一个灰衣人突然闷哼一声,还未看清来者,便碎作两片。   月光洒下,隐约见得血泼刃尖,随着刀主人的走动,在地上拖出一条狰狞痕迹……   这还尚是一张年轻的面容,眉梢眼底的清寒,却再再昭示他并不比江湖上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怪好对付。   “陆侯这把刀,我是怕了。”   但凡对世事还有所期的人,都不会愿意面对苏阆然——这把朝廷的刀尚未懂得收敛锋芒,便已是凶名赫赫。   “此次回去见宗主,若我能得生,陆侯之言,我谨记于心。”言罢,赵玄圭便飞身离去。   陆栖鸾沉默半晌,等到苏阆要开杀前,她才质疑道:“本官的阵仗呢?就你一个人?”   “这些都是高手,其他人来了也无意义,都是自家行伍兄弟,有家小在身,不必来此做无谓牺牲,此处我一人足够。”   “合着你一个人来去无牵挂,所以可以来这儿无谓牺牲?”   “不,我家小就在这。”   “……”   陆栖鸾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多少次被他一句话噎死过去,还没想到适当的词语反击回去,外面的灰衣人却是不耐烦了。   “苏将军,兄弟们在别处听说过你的大名,一直想来切磋一二,却是束于门规不敢轻举妄动,今日我们可不再客气了。”   见他不动,别的灰衣人道:“武者相斗,不拿妇孺作威胁,苏将军放心,你死前我等是不会动陆侯的。”   苏阆然道:“我不信。”   “那苏将军要怎么才肯信?”   陆妇孺就看着苏阆然抬手指向门口那两片碎尸,道:“你们都变作他那模样,我信。”   场面一时寂静,陆妇孺连忙躲进庙里,下一刻,外面地动山摇地打了起来。   ……原来这人不是嘴残不会说话,天分都点在开嘲讽上了。   捂着耳朵听了半晌,外面的声音突然变了,虽然依然有被重创之人的哀声,但活着的人却都仿佛哑巴了一般。   “怎么了?”   陆栖鸾刚刚探出头,就被苏阆然按回了庙里。   “回去待着别动。”   庙外本该有她示下的百余军士,此刻药师庙里已开战端,外面却是一个都未动,陆栖鸾眸底一凝,将庙门落了闸,通过门缝,却嗅见空气中飘来一丝熟悉的异香。   “什么声音?”   一片浓酽的夜色里,幽幽飘来几许铃铛声响,随即慢慢靠近,下一刻,四下的土墙骚动起来,仿佛有爪子在挠动一般,随后……轰然塌下。   离墙边最近的一个灰衣人拔剑便是一削,只听一声入肉响,血液溅了他半面,他踉跄了两步,整个人便站着不动了。   那是一个毒人,被剑削去了半边手臂,却并未倒下,而是趴在了地上,其他三段肢体作脚,紧紧爬过去,一口要下他腿上一块皮肉。   有人失声叫道:“十殿阎罗!”   不知何处来的毒人,无声无息地围满了药师庙。   “小心些,那毒血溅不得!碰了就死!”   “不是在臬阳公府全死光了吗?!”   “你新来不知道,招阴师手上杀人无数,谁告诉你,十殿阎罗就只有十个?”   “这些妖物在西秦可是整整屠过一城的!”   场面一时大乱,灰衣人意图跃上房顶,却见房顶上也有毒人,那毒人浑身带血,却是碰也碰不得,只能走避下来。   “怎会如此?!”   “想来是循着活人血气过来的,快进庙中一避!”   灰衣人意欲逃命,准备进庙时,又见苏阆然门神似的横在门前,急道:“苏将军,你若不让我们得生,你也要死在这些毒人手里!”   “是吗?”   门里的陆栖鸾敲着门想推开,却见苏阆然直接抓起一侧沉重的石狮子往门前一堵,坐在石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灰衣人。   “易门妖孽,当杀。”   怎会有这么多的毒人?难道是夙沙无殃死后,他们都失控了?   不,他若死了就失控,为何之前没有出现,反而在这时……   思绪骤然一断,陆栖鸾只觉得有一个冰冷如蛇的怀抱从背后拥上来,那是一种死人的温度。   “阿瓷,我想你了。”   棺里的逝去之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到了她背后。   ——他分明是死了才对!   陆栖鸾脸上掩不住的愕然,一把推开他退至一侧:“你……”   夙沙无殃被推得踉跄了一下,眼眸深处溢出一丝痛苦,一时清醒一时又混沌,慢慢走近。   “阿瓷……你带我走好吗?你不是说好了,要与我喝那一杯同心酒吗?”   陆栖鸾见他神智已失,哑声道:“我不是阿瓷。”   “为什么不是?我记得你的脸……你的声音……”满面追怀的痴色未浓时,又骤然消散,夙沙无殃猝然抓住了她的脖颈,逼近了道:“还有你这狠毒的心肠。”   脖颈一痛,陆栖鸾抓住他的手,在被掐得喘不过来前,口中溢出一些破碎的话:“你……你记错了,我不是阿瓷……你是西秦的南亭延王,你不是别人……”   挣扎间,一枚发弁从她发间落下,摔在地上碎成两半。   那制式并非东楚的,而是西秦的……是夙沙无殃做郡主时,为她挽发时留下的。   眼底的混乱神色一淡,夙沙无殃扎了扎眼,待神智略有回归后,慢慢把她放下来,抱着她轻声说道:“原来……你还戴着它。”   陆栖鸾不做声,手按上腰侧藏着的匕首,徐徐拉出鞘,嘴上放柔了口气说道:“夙沙无殃,你已经快死了。”   “是啊,我快死了。”   “……我死了,没了养那些毒人的人,他们就会来找你。”   “可我怎么舍得让你被别人碰?”   “你说过喜欢我的。”   随后他又重复了数遍,直到后颈口处抵上一丝慑人的冷意,陆栖鸾闭上眼,道:“那是我骗你的……你醒醒吧,西秦的南亭延王,招阴师,就算死,也不该变成这般模样。”   ……宛如一个流离的孩童。   “驱散外面的毒人,否则我会杀了你。”   夙沙无殃哑声道:“我不喜听你说这些……尽是为了他人,与阿瓷一样,像是伤叶扶摇一样伤我。”   “阿瓷到底是谁?”   “是他的魔障,是他放在我身上的魔障。”夙沙无殃放开她,拾起地上断裂的发弁,混乱的神智因那发弁得了些许清醒。   陆栖鸾心焦外面的战势,见他一松手,便立时脱身,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夙沙无殃看着她道:“你那么在乎外面的人,你喜欢他吗?”   “……”   她一滞,夙沙无殃闭上眼,拿过她的匕首,手起刀落,竟然斩下左手的手掌,走到一侧小小的石窗边,在她震惊的目光下扔了出去。   “你做什么?!”   “那些毒人,碰了我的血,就不会动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和我说说话好吗?”   外面的毒人突然暴动起来,疯了般涌向丢出去的那只断手,人声和活死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把庙里的声音全部淹没。   “……你陪我说说话好吗?说谎也好,我到底还是想有个人,为我喝同心酒呢。”他说的声音已经有些低到无声了,陆栖鸾似乎没有听见,走过去问他。   “你说什么?”   ——你最好少流血,莫忘记你已是个死人,流了血,就该回土里去了。   ——有什么区别,反正活下去,也是这般狼狈模样。   夙沙无殃靠着墙坐下来,他感觉得到,陆栖鸾的手还是暖的,却不知为何,他抱了那么久,却一点都传不过来。   “你要诈尸就诈尸,生生死死的是什么意思?故意来找我笑话吗?!”   恼火的骂声传入耳中,却再也激不起回响。   夙沙无殃嫌弃地看了一眼断掉的手腕,轻声抱怨。   “啧,我是喜欢好看着走的……” 第134章 辞君故   “……愿你来生得一人同心, 再无世尘扰你安宁。”   棺盖合拢,分明与这人还有许多愤恨与不平,却未意竟然了结得这么快。   庙外的喧闹声定, 似有官兵进入了庙中收拾场面,门口的石狮子也被挪开,苏阆然推开门时, 只看见陆栖鸾一手按在棺盖上, 眉目间三分愁绪七分叹。   那只被丢出去的手已被毒人啃食殆尽, 没人意识到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说我死后, 会不会也有仇人感怀我走这么一路来, 那几面好的地方?”   在他开口之前,陆栖鸾忽然这么问道。   苏阆然道:“既已入修罗道,何忌他人之言?”   无论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对她而言, 本身就是无关痛痒之事。   陆栖回身对苏阆然道:“多谢正心。”   “适才发生何事?”   “没事,如今既然已将易门内部离间开, 我等目的已达成。把他遗躯交给来接他的人吧, 西秦才是他的归乡。”   外面的官兵进来善后, 点明庙中青衣人,死的死伤的伤, 他们大多是西秦与东楚多年未抓得住的棘手逃犯, 如今竟然被留下十余个,手下的长史越是核实,脸色越是苍白。   “这苏统领到底是……”   “这怕已是非人了吧。”   “可不是吗, 他父母当年可是……”   天色渐渐拂晓,夜中策马约半个时辰,便看见天边的夜幕渐起苍蓝,照亮青灰色的城墙。   虽然日头还未升起,城门口外已有了早炊的摊子,摊主烧热了水,切了姜片、椒麻,拿竹片刮尽了盐罐底儿最后一块结成晶的盐巴,很快汤里便飘出了香气。   “陆侯,可要回府?”   “不回了,我用过早膳就直接去上朝。”   “可这百姓家粗茶淡饭的……”   “我也不是生来就高居首辅的,再粗糙总比我老家遂州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好。”   说着,她便下了马,对苏阆然道:“累了好一会儿了,我请你吧。”   “你带钱了?”   “哦,多谢提醒,那你请我吧。”   “……”   摊主是位大婶,点了两碗面,便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两把面下锅,用汤勺一搅,椒麻与面香糅合在一起,待面条漂起时,出锅一捞,撒上炒好的芝麻,便端上了桌。   陆栖鸾谢过后,挑起两根面条咬了一口,看苏阆然没动筷子,问道:“你怎么不吃?杀那么多人不饿吗?”   苏阆然放下筷子道:“你是不是心里难过?”   “我没有啊,死了一个包藏祸心的劲敌,我舒怀还来不及,你哪里看得出我难过?”   “你笑得和谢端死时一样假。”   陆栖鸾语噎,低头拿筷子在碗里搅着,叹了口气道:“你别拿夙沙无殃和谢端比,他死得不冤,就算这次没死,以后我还是会想方设法杀他。”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心结,是之前就有。   苏阆然沉默片刻,道:“谢端若没死,若向你求娶,你会嫁他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心总挂在死人身上,聂言说你这样下去会早殇。”   “你听他胡说八道做什么。”陆栖鸾笑了笑,道,“你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每每给自己的回答都是不会的,他长于江山大略,为此连自己都能拈作棋子……有时想想他若还在,我就一定坐不到现在这个位置,也没有办法一吐胸中意气。”   情愫自然是有,可……那和他眼中的格局比,太小了。   而他们这种人,无论走到哪一步,在需要时都会凌迟掉自己本应有的情爱之想,求得山河清晏。   见苏阆然终于拿起了筷子,陆栖鸾调笑道:“是不是又在腹诽我薄情寡义欠练了?”   苏阆然摇了摇头,道:“此一路种种,能不行差踏错已属不易,你之对错无可厚非。”   气氛略缓,陆栖鸾这才觉得饿了,还找摊主大婶要了一小碟咸菜,聊开了闲篇。   “……你就别说我了,听说你买那么多本子,一本都不借给我。”   苏阆然:“我没有买。”   陆栖鸾:“你明明就是买了,明桐都和我说了。”   苏阆然:“此必谣言中伤,没有就是没有。”   陆栖鸾:“真的没有?”   苏阆然:“没有。”   陆栖鸾姑且相信他,只是一谈到这个不免又想起夙沙无殃最后的话,心里不免有些感怀:“坊间话本写得那些痴男怨女的桥段我看是看,却是不怎么信的,世上当真有这种人?念着情人,一生都放不下?”   “……许是有的。”   满足了口腹之欲,正打算结账离开时,忽见一骑飒沓而至,向京城城楼上喊道——   “山阳关伤兵回城!开城门!”   城楼上的守军核对了信兵身份后,徐徐打开了城门,不多时,黎明的天空下,徐徐行来一列牛马拉着的长板车,老远便听见连绵不绝的哀吟之声。   “五婶!你家汉子回来了!”   面摊的摊主听见这个,连饭前也顾不得收,和摊子上的客人告了声罪,连忙奔入伤兵队列里,刚接下夫君,一抓,却发现夫郎的袖子空荡荡,眼泪顿时下来了。   “……五娘,没事儿,我打不了仗,军中分的有田,还能在家里耕地,不哭啊。”   那五娘双眼发红,想怨怪,却又怕打疼了他,小心搀着道:“耕什么地,都让军曹给扣完了,我养你算了……”   这边看着将士带伤归家,没吃完的食客也都识相地留下银钱离开好让摊主早点收摊。陆栖鸾和苏阆然不约而同地站在道旁,看着那一列列伤兵进入城中,似要把他们身上的狰狞伤痕刻在眼里。   “……山阳关分明趁大捷之势,竟还有这等伤亡。”   “京城的将士装备最为精良,犹惨烈至此,地方军还不知死伤如何惨重。”   她才离开两个月不到,下面的小官就敢侵占军田……怎么对得起边关的将士?怎么让她心安?   陆栖鸾额头抵住苏阆然的肩头,喃喃道——   “阆然,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啊……”   ……   ——叶辞,你说,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呀?   ——待天下一统之时,就再无兵燹战祸了。   ——我能做那权掌生杀之人,一言消弭战祸吗?   ——哈……异想天开。   沿街的叫卖声停了,卖炊饼的饼郎早早收了挑担,把还带着余温的馒头拿荷叶裹了裹,递给了板车上的伤兵。   “下雪了,回来了就穿厚些,今年的棉絮收得多,比去年便宜一钱。”   “哎、哎……没事,边关得胜了,父老无需担忧。”   飘摇的雪晶徐徐落下,却并不让人觉得冷,反而是铺了地龙的高屋广厦里,有人立在窗前静静看着长街上的过客,指尖的冷从未消散。   “宗主,解药拿回来了,这……”   灰衣人刚一入室内,便看见地上满地佛珠碎裂,沾着一道道狰狞的血痕……瞬时便明白了,这里刚刚才杀过人。   “修罗寺的住持,想说服我入禅门静修。”   叶扶摇不欲多作解释,合上了窗,见灰衣人有些狼狈模样,也似乎在意料之中。   “我若是你,会先断陆栖鸾那把刀,再行伏杀之事。”   灰衣人面色难堪,道:“是我莽撞了,不晓得此子如此凶横,竟……折了这么多人手。”   药瓶在指间旋动片刻,叶扶摇道:“木杀等人武力上比之虽差些,见势不妙逃还是逃得掉的,必是出了其他意外。”   “是……”   灰衣人正犹豫是否要挑明是招阴师作祟时,门外有人疾步踏入,怒气溢顶。   “为何死了这么多人,宗主莫非不知?!”   来人正是赵玄圭,叶扶摇见了他,不见紧张,反而坐下来悠悠道:“玄圭,你不该在此时擅自出狱,你这般自专,我便是想正大光明地将你提出,也不好做了。”   “门中这么大的事,宗主还谈什么朝局!招阴师为人如何,宗主这些年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只要宗主想掌控,他又岂能脱走你五指之外?!为何要放着他中朝廷的计!宗主难道不知西秦的局势缺他不可吗?!”   西秦乃是易门发源所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自从叶扶摇入楚后,国内已是有所削弱,直到夙沙无殃令蜀王上位掌军国大政,西秦内政已有半壁落入掌握。如今招阴师一死,蜀王再无人掌控,对易门而言,已是不能容忍的情况。   叶扶摇等他一通怒火发完,倒了杯茶,道:“就算他找上修罗寺的人,意图置我于死地,我也杀不得他吗?”   “……”赵玄圭一噎,这才看到满地血腥狼藉,道:“你杀了修罗寺的护国僧人!”   叶扶摇轻轻吹去茶盏上的雾气,道:“这句话说得有意思,不是修罗寺的僧人自找麻烦,反倒是觉得我没有一味吞忍,玄圭,你我多年旧友,既然心有反骨,不妨洒脱些。”   赵玄圭不语,灰衣人却一瞬暴怒:“我看不出来,你竟早有反意!”   赵玄圭深吸一口气道:“宗主的厉害我向来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以来也都是心服口服,可朝中那女侯出现之后,宗主便再无进取之意,令我着实心焦。”   灰衣人皱眉道:“你当如何?”   赵玄圭道:“我此去归顺东楚,若宗主与那女侯相斗得胜,我便会倒戈一击,若不然,只当我赵玄圭当年闯修罗寺相救之事从未发生过,告辞!”   灰衣人脸色一沉,见他转身离去,掌中意图提杀,却让叶扶摇叫住。   “不必了,他刻意提当年修罗寺救我出来一事,就是要我记得他这份恩情,你今日杀了他,易门人心就彻底冷了。”   “那就放任他理直气壮地做这株墙头草?!”   “又能如何?自古人心皆如此,他提前说这么一句,已然是看在多年情分了。”   灰衣人这才压下怒气,道:“可宗主,招阴师之事……”   “无殃啊……就让他这般走吧。”   叶扶摇徐徐起身,又打开了窗,眼见得苍雪已在转眼间满了京华,一杯冷酒沃西天,不知是祭那人生得荒唐,还是叹他死得可悲。   “……世上再也没有人听我说阿瓷的事了。”    第七卷 前尘妄念 第135章 明桐的婚事   “明桐, 你去嫁人吧。”   “祖父,为何如此突然?”   “宸州大都统穆子骁,是个好依靠, 把你交给他,待祖父下黄泉后,也算对元之有了交代。”   “祖父容情!我身为鸿胪寺少卿, 怎能说嫁人就嫁人?!”   “明桐, 你也在官场混迹过了, 该当知道官大一级压过天, 本相说让你嫁人, 你就要嫁人。”   ……   京城的暮冬向来是来得早,城中的官或民,都晓得这个季节冷的不止是田地里的麦黍,还有断头台上的人血。   “……前线吃紧, 弇州府、丰州府分明能调出粮草,这份灾报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借口饥荒未复, 早不赈灾, 晚不赈灾, 非要在山阳关要粮的时候赈灾,也不知年初时才调去的五万石粮喂给谁了。”   “这两府刺史是谁的人?”   “宋相的门生呗, 当时为他们家子侄春闱行贿, 被陆侯发现调去了地方,现在暗地里使绊子也不意外。”   座下的幕僚你一言我一语,都知道朝中那位宋相不好应付, 一时愁容满面。   “陆侯,先前臬阳公假死,兵权虎符是交出去了的,现在公爷虽然回来了,但宋相的人进言臬阳公年事已高不宜再掌兵权,而臬阳公又不屑与他们争辩。这兵权却是拿不回来了,该如何是好?”   墨笔批下一封关于山阳关抗敌的奏折,陆栖鸾道:“宋相是先帝的遗臣,当面冲突得太过,会令朝中其他摇摆不定的老臣站到他那边去。当然,给老臣面子是一回事,下面的人想使绊子穿小鞋,也得试试自己几斤几两。”   “宋相的门生与朝中关系千丝万缕,若直接让巡查御史去查,是否打草惊蛇?”   陆栖鸾寒声道:“谨慎是好事,可如今都已经是遍地虫蛇了,该碾过去就碾过去。我绝不容将士在前线流血,背后还有人捅刀子。”   幕僚们大多都还年轻,听她说得干净利落,胸中自然热血不歇。   “有陆侯这句话,我等必效死力!”   宋睿起复,尤其是掌了臬阳公原本在北方的六州军权后,先前被陆栖鸾推行改革压下去的那一拨官吏仿佛寻到了明灯似的,明里暗里没少跳。   小鬼难缠,也该是打一打小鬼了……   公文批至深夜,府里的幕僚也都告辞离去了,待烛头换了三次,陆栖鸾才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臂,正要去休息时,老管家忽然来敲门。   “侯爷,休息了吗?”   “还没,怎么?又来公文了?”   “是宋少卿来了,虽说葛长史说最近不要把宋小姐卷进来的好,但她一个人淋着雪来敲门,老奴瞧着怪可怜的,就先放她入偏厅暖一暖了,侯爷要见吗?”   陆栖鸾披衣起身道:“我马上来,你去熬点姜汤。”   待陆栖鸾入了正厅,就看见宋明桐小脸苍白地坐在火盆边,见了她,抬起发红的眼睛,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宋明桐嘴唇冻得发青,不知在这寒冬夜徘徊了多久,艰难道:“我祖父……我祖父要把我嫁给宸州都统穆子骁。”   她一说出这话,陆栖鸾眸底就是一沉,坐下来把下人拿来的汤婆子递给她,道:“明桐,宸州大都统穆子骁三代忠良之后,臬阳公是夸赞过的,人品应当无可挑剔,你并非不满于此对吗?”   “我不想嫁人!”宋明桐心底坚决,声音却是颤抖的,“我熬碎了心思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活得不像个皮影,怎能走得如此荒唐!”   她心志之坚,非寻常女子能比,若非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绝不会来找陆栖鸾求对策。   而对陆栖鸾而言,做了东沧侯之后,宋明桐是个意外的惊喜,她虽不能旗帜鲜明地站过来,但有她协调自己与老臣之间的关系,近一年来国中吏治已徐徐走向清明。   “好,有你这句话,我必护你周全。”   宋明桐擦去眼底涌出的泪,道:“可那是我祖父,虽说我现在官居大理寺少卿,只要祖父一言,吏部便能挑出我一百个不是,虽不至于罢官,但一降职到五品以下,还不是任人鱼肉?”   陆栖鸾不语,脑中飞快地演算了一遍宋睿的心思,道:“我明白宋公的意思了,这个先例一开,便昭示无论女官做得再高,只要嫁了人就是一场空,让太上皇立下的女官制都成了笑话,若是此事得成,下一步就该动到我头上了。”   而且……竟拿亲孙女开刀,他可知往后即便宋明桐嫁了人,又会受到何种非议?   两厢沉默,宋明桐又觉得心里难受,好像自己拖累了她似的,正惴惴不安时,陆栖鸾忽然问道——   “明桐,你想做丞相吗?”   宋明桐一怔,道:“什么?”   “我问你,你想做丞相吗?继承你祖父当年的志向,做大楚治世之能臣。”   是当年的志向,不是现在的。   宋明桐抓紧了膝上的衣物,道:“我幼时……我幼时,祖父他曾说,我宋家虽为书生出身,无能执戟守僵,但总有一日,要以手中墨笔,荡尽河山浮云。”   “你愿意的话,我就为你争取坐上国相之位,你敢接吗?”陆栖鸾看着她说道,“你会和我站在同一个风口浪尖上,到时就不止是非议,而是接踵而来的污蔑、构陷,甚至暗杀。”   宋明桐起身,朝陆栖鸾深深一揖,孱弱的肩膀上,有的是她的执拗与坚持。   “我父辈未能继承,祖父未能守住的家风……请让我来守。”   ……这世间纵然有诸多薄凉,也总有人,比你想得热血。   “好,那你就听我的话,应承下这门婚事,我自会为你周全。”   ……   腊月末时,京城军务调动,一连多日都有外地的驻军进京复命。   “都统,是先去兵部,还是先去相府?”   数九的寒冬,便是从伍多年的老将,都换乘了马车避风雪,而这个宸州来的年轻将军,却是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一路策马来京,乌铠都快结成了银甲。   “半个月后就要去山阳关和西秦贼儿厮杀了,自然是先去兵部复命。”   “哎,都统,你可还记得京中这次召你来是为了婚事的?若不先去左相府,只怕宋相会觉得你无礼。”   穆子骁一脸难色,道:“可我、我又没见过那宋小姐,见了面该说什么话我心里都没谱,要不先去兵部缓缓?”   随从叹了口气道:“虽说此次是来赴婚约的,可宋小姐如今乃是鸿胪寺少卿,官位几与都统平级,见了面都统可要按官称喊。”   “哈?她才多大?都和我平级了?”   “听说是有十八吧。”   穆子骁一脸失落,就在随从觉得他有点介意女官的时候,又听他惴惴道:“要是我见了宋小姐,让她知道我今年都二十多了,官位只比她大一级,她会不会看不上我?”   随从沉默了片刻,道:“都统无须在意这些,比起这个,你得先面对陆侯的怒火才是。”   穆子骁道:“这又是为何?我又没得罪过陆侯。”   “宋少卿是和陆侯混的,向来十分受倚重,你一来就要把她娶走,嫁夫随夫,她自然是做不成官了,陆侯平白失了一臂助,自然要找你的麻烦才是。”   “陆侯国事繁忙,哪里会找我麻烦?”   “陆侯是不会动手,可都统别忘了还有一个枭卫府,不止动手,还杀人呢。”   穆子骁久在地方上,一听这京中的是非头都大了,便更不想去左相府,带着人直接去兵部复命了。   外地的武官若非急召或调任,一年只会回来一次,待兵部及中枢审完这一年来的军务政绩后,便可选择留京或回地方过年。   兵部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了这位穆都统今年要来和宋睿的孙女定亲,因还未到让宋明桐辞官的时候,是以还未察觉此事有动摇女官制的效力,一个个都带着笑恭贺穆子骁即将成家。   军中的人大多是做的比说的多,在兵部走了一圈儿,穆子骁觉得自己那有限的官话都快给压榨完了,好似脱了一层皮一般。   “穆都统,你若有空,可否能帮老夫跑个腿儿,送点边军情报去鸿胪寺?”   说话的是兵部的老尚书,在军中很有分量,穆子骁一开始还有点困惑为什么这点小事要他去跑腿,旁边的随从一戳,才回过神来。   ……那宋小姐正是在鸿胪寺做少卿。   “子骁,要锐意进取啊……”老尚书笑得意味深长。   穆子骁一脸发懵地点头,本想再拖一拖,无奈兵部隔一条街就是鸿胪寺,刚一进鸿胪寺,就看见两个满头卷曲黄毛的蓝眼睛异邦人在和官员起争执,满口都是他听不懂的话。   “这什么情况?”   “您久在宸州有所不知,一到年关,这些朝贡的番邦人就会来打秋风,什么路边捡的破石头都能吹成国宝,要求朝廷给他们金银换。太上皇临朝时还应付他们些,可咱们小陛下不吃这套,番邦人落不得好处就要闹,鸿胪寺自然是首当其冲。”   穆子骁出身将门,对异邦人天生就殊无好感,看他们说着说着便瞪眼捋袖子,脸一沉刚想动手,就听见旁边有一个清越的女声轻轻说道。   “蔡大人,他们说的是俚语,我刚学过,让我来吧。”   应付外邦人的老主簿已是筋疲力尽,见了救星来,忙道:“宋少卿,有劳你了。”   穆子骁只觉得身侧仿佛走过了一枝清雅的玉兰,眉眼间虽然娇娇柔柔的,张口却是一串流利的番邦话,那怒气冲冲的番邦人见是个漂亮女子,火气一时滞住,又听她柔柔说了几句,面色转为大喜,只消片刻,便连连道谢离开。   老主簿在一边听着,哭笑不得道:“宋少卿这样骗他们好吗?”   “没事,番邦人除了认金银就是认牛羊,他们不晓得东楚金银贵而牛羊廉价,拿二十两银子的牛羊糊弄过去,他们比谁都开心。”   “还是你有办法。”   老主簿说完,这才注意到门前有个人站了许久了,揉了揉眼睛,才认出来来者。   “哎呀,这不是穆都统吗?今年这么早就回京来了?”   穆子骁回过神,只见宋明桐略略惊讶地望过来,耳根顿时红了,道:“我……我是来送兵部的军报的。”   “宋少卿,是上回你要的军报……”老主簿刚想喊宋明桐,又拍了一下脑袋,道:“我倒是忘了,年后宋少卿就要离任了,这该交给寺正才是。”   穆子骁只觉得她处理事务无处不好,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精干之臣,愣道:“为什么要离任?”   刚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她为什么离任,还不是因为他吗?   穆子骁瞬间慌乱道:“宋小姐……不,宋少卿,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明桐的眸光一敛,道:“蔡主簿,我还另有他事,请了。”   “哎,好。”   佳人一言不发地离去,显然是生气了,穆子骁万万没想到好好娶个妻锅也能从天上来,一张口就说错话,想追上去解释一下,又怕再说错,整个人在门口转圈圈。   “都统,这是人家鸿胪寺的大门,你不能在这儿犯傻。”   “我管他的,总不能亲还没定,就先生了嫌隙吧!”   “那……咱们去回了这桩婚?”   “你给我掌嘴!”   开玩笑,未来媳妇超好看的,凭什么放了。   随从毫无诚意地掌完嘴,忽然听见门外马匹嘶鸣,一回头,只见扑眼而来的金玄羽、枭麟甲,魂都吓掉了一半,连忙躲在穆子骁身后。   “都统!陆侯……陆侯派爪牙来找你的麻烦了!”   穆子骁先是看见那一身枭卫府的爪牙头头的衣饰,脊背一麻,复又看见是当年军中旧友,愕然道——   “苏阆然?你何时变成了枭卫府的人?!”   “穆子骁。”   苏阆然只喊了他的名字,随后也不解释,抓起他就走。   “哎哎哎你干什么?!别以为你力气大就能欺负人,我在宸州也没少练武!”   穆子骁试图挣扎未果,一路被他拖去了枭卫府,等到门口的新换上的枭卫一声“恭迎府主”后,他才知道,原来枭卫府有了新主人。   唉,堕落啊堕落。   穆子骁也不吭声了,被他拖进堂前,正想着如何规劝他不要助纣为虐做那女罗刹的爪牙时,又发现苏阆然的关注点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你要与宋明桐成婚?”   穆子骁道:“啊?你不是来找我的麻烦迫害我这个忠良的?”   苏阆然无视了他的疯话,道:“你打算何时与宋明桐成婚?”   “……你不是向来对别人家的事不上心吗?怎么今天这么上赶着帮我?”   “你别管,回答我的问题就是。”   穆子骁叹道:“我现在正揪心呢,我是想把宋小姐娶回家待她的,可又不想她辞官……你是没看见她做得多好,这样才华横溢的女子世间罕有,万一因为这事恨上我了又非我所愿。”   苏阆然道:“有一个办法。”   穆子骁心生希望:“什么办法?”   苏阆然道:“你去入赘,跟她姓。”   穆子骁:“???”   穆子骁觉得莫名其妙:“我是想娶她,可我家三代单传,为什么要跟她姓?”   苏阆然指着堂上的牌匾对穆子骁道:“这四个字怎么念?”   穆子骁仰头看了看,道:“肃清奸佞啊,怎么了?”   “不,”苏阆然一脸冷漠地盯着他,道,“它念‘迫害忠良’。”   ——啥?我不从你这个朝廷鹰犬就来迫害我这个忠良?   作者有话要说:   宋明桐:我不要结婚,我要牛批!谁都不要阻止我当朝廷狗官! 第136章 乾坤之争   “……明桐今天可还安分?”   “夫人莫担心, 是答应了,相爷说的话,小姐总还是听的, 正在试嫁衣呢。”   宋府里外挂起了红绸,虽说还未贴上喜字,过往的行人都知道宋府要办喜事了, 街上的孩子都围在角门等着讨彩头, 门前官马来来往往, 俱都是上门来提前送礼的。   宋府的仆人忙得脚不沾地, 一时忙着接朝中大臣和世家家主去见宋相, 一时又忙着迎贵妇人入后院。   “夫人莫担心了,那穆子骁瞧着是个好的,昨天见了,对明桐做官的事没说什么, 倒是关心她喜欢什么样的吃穿,想来以后也定会对她好。”同来相府拜访的贵妇人道, “不过宸州是远了些, 明桐此番嫁出去, 再回来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宋夫人闻言感慨了一瞬,又道:“我宁愿她嫁得远远的, 也好过在朝中受那妖妇蛊惑, 你看看她现在抛头露面的哪里像个大家闺秀,上回我远远在鸿胪寺外看了一眼,竟然还和番邦的男子当众授受, 真是想起来都心里堵。”   “宋夫人这都是哪儿听来的谣言,明桐现在可是鸿胪寺少卿呢,和番邦人要些书箓学番语那是职责所在。”   宋夫人不满道:“你怎么也学着那些腔调?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出去和男人厮混在一起夜不怕坏了名声……”   宋夫人不停地念叨,家里有女儿想考女官的都不说话了,虽说自家也不大同意女儿去考,可让外人当着面说坏了名声,谁脸色都不好看。   有两个关系好的世家夫人走到一边小声交流。   “你家的女儿是不是也……”   “是啊,她每天在那聂家的文苑里负责管账记账,上回家里盘账目我头疼就交给她了,好嘛,我可是没发现,她比家里十个账房加起来算得都快,当场就揪出一个私吞租子的庄头,足查出来一千二百多两银子呢。”   “难怪听你家女儿要去考明算,原来不是她们小姑娘闹着玩的。”   “你家也……”   “我家姑娘脑子笨,自然是比不上明桐小姐。可我能怎么样呢?膝下就一个嫡女,不让她去考,难道把家业让给那几个妾室的庶子?”   京城的贵妇人里也慢慢起了变化,尤其是有些家里只有一个嫡女、夫君又宠妾轻妻的,憋了多年的火气,看见朝中的女官如今做得如此高位,嘴上虽不敢说,心里却慢慢觉得有了指望。   对于这些,宋夫人是不明白的,她与更多的迂腐父母一样,自以为理所应当地拿自己活过的路去命令子女也走这条路,所幸的是,在腐儒的女卑论还未盛行于世前,就有女人先打破了这个囹圄。   “陆侯到!”   外面的家仆报上来人的名号后,整个宋府里都是一静,随后又仿若粉饰尴尬般继续议论起来。   后院的夫人们不由得拿余光去看宋夫人的脸色,果不其然就看见她面皮发青了。   “宋夫人莫慌,宋公还在呢,那妖妇不敢造次。多半是见明桐弃暗投明急了,这才过来想闹事,咱们恰好可以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她。”   旁边的人一怂恿,宋夫人顿时多了三分底气:“说的对,她始终是个妇人,总是要辞官嫁人的,这里可是左相府,无需怵她。”   宋夫人整了整衣冠,迈步出门,待到了前庭,刚要开口说话,便看见陆栖鸾已被一群朝臣围住了。   “陆侯冬安。”   “陆侯,可是听说宋少卿要出嫁,特地来送行的?”   “陆侯,上回说到山阳关的粮草一事……”   朝臣们除了之前交恶的,该打招呼的还是会打招呼,显然也认可了她作为东沧侯扶持朝纲的政绩。   “诸位大人,今日乃是明桐订亲之日,若有其他政务,午后请侯府一叙。”   应付过一干朝臣后,陆栖鸾抬眼看见宋夫人面色僵冷地站在中庭间,道:“宋夫人,宋公可在?”   宋夫人慢慢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宋公在见穆都统,此刻无空,陆侯国事繁忙,来此做什么?”   ……这宋夫人怎这般无礼?   东沧侯的爵位摆在那儿,纵然对陆栖鸾本人再有诸多恩怨,作为东主也不该在这等场合表露出来。   周围朝臣诧异之下,望向陆栖鸾,后者连表情都没变,对宋夫人道:“宋夫人,明桐与我有同朝之谊,此来亦是代陛下为明桐相贺的。”   旁人见宋夫人板着脸不说话,忙上来打圆场道:“原来是陛下有此心,可真是体恤臣下,下官也掐有事向宋公请教,侯爷不妨与我同去如何?”   这一句就越过了宋夫人,可宋夫人就算再恼火,也晓得今天是宋明桐定终身的日子,不宜起冲突,待陆栖鸾越过她身侧时,又忍不住道——   “陆侯,你可知明桐今后就不再是女官了?”   陆栖鸾的步子一顿,回头道:“明桐乃是朝中不可多得的能臣,宋夫人为何有这等想法?”   宋夫人似乎有几分得意,道:“所谓嫁夫随夫,明桐既然嫁了夫婿,自然要随夫婿去宸州,岂能再入朝为官?再者,这是我宋家的家事,相爷亲口说了,要明桐嫁人后好生随夫家相夫教子,再不涉那抛头露面之事,陆侯乃外人,今后也是要嫁人的,请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宋睿的家事,就是太上皇在这儿,也管不得。   周围的朝臣便是迟钝些的也终于嗅到了个中味道不对,纷纷看向陆栖鸾。   她若是以后也像宋明桐一样嫁人了,会不会就此退出权力中枢,那现在跟着她的那些朝中势力,看到此例一开,是否会就此退却?   “……不愧是宋公,一箭双雕,不止把孙女嫁了个好郎君,还断了政敌的后路,日后陆侯座下那些人心要浮了。”   四下的私语声传来,陆栖鸾眉间神色未动,微微勾唇道:“宋夫人爱女心切,本侯是知道的,可世间事大多有其变通之道,夫人还是莫要一以概之的好。”   “好,那我就看着陆侯拿什么来变通天地乾坤之道。”   一番机锋过,陆栖鸾微微颔首,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迈步自人群中间走过,待近了宋睿的院落时,忽而嗅见一丝异香。   那是一种佛香,入肺腑初时温沉,后又浮现几丝轻微的躁动,有几分像是她当时在夙沙无殃处闻到过的。   她顺着那佛香来源处望去,只见得是个佛堂,正门被锁住,只有那一丝丝燃香还在往外飘动。   “那处是?”   “陆侯,那是宋家祭拜家人的祠堂。”   原来是这个。   当年因陆学廉接纳她生母入城,被怀疑因此让其他细作混入,累得宋睿余下一子身亡,以至于膝下只有宋明桐一个孙女。   晃神间,陆栖鸾仿佛把什么串联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走入宋睿的院落时,刚好看见让她略略诧异的一幕。   只见穆子骁单膝跪在宋睿面前,朗声道——   “宋相请三思!我在朝外提剑守疆,宋姑娘也在朝中守国,她若不愿,请让她留职朝中!”   宋睿的脸比陆栖鸾之前见得更为衰败一些,仿若蒙着一层死灰之色,但神色间依旧是不辨喜怒,闻言漠然道:“穆子骁,你若不愿娶,我宋家的女儿还不至于求着你去娶,本相可随时换他人。”   穆子骁一咬牙道:“宋相肯青眼加身,穆子骁自然感激涕零,此婚约绝不愿轻弃!这两日我也四下耳闻她之志向,实不忍以婚约相逼,只求宋相开恩,莫让她一身意气因我而折!”   ……苦学半载,便摘探花,这是何等才情惊艳的女子?   越看越是心喜,也越想越是心惊,穆子骁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左相,但他想拼一拼。   “世间男儿,莫不是自认以夫为尊,若一妇人都控不得,何谈征伐天下?穆子骁,本相原以为你还是个人物,如今看来,本相是高看你了。”   “宋相,百战之士,砺兵千日,是为守国护家,不是为欺凌发妻。”   宋睿眼底终于染上一丝愠怒:“你的意思是说,本相教唆你欺凌妇孺?”   “末将不敢。”   气氛僵硬时,门外倏然传入一声轻笑。   “宋相何必生气?有此乘龙婿,该当为明桐高兴才是,不过是明桐去留之事,依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一吵的事。”   穆子骁一回头,只见门外逆光走入一人,待近前时,虽是年轻姣好的面容,眼眸却是一片慑人的清醒——那是在权力斗争中打过滚的人,才有这样藏得极好的吃人眼神。   “此为宋府家事,难为陆侯如此上心。”宋睿面上的死灰之色更重一层。   陆栖鸾脸不红心不跳道:“宋公哪里话,本侯与明桐是手帕交,看宋公就好像是在看自家的长辈一样心存敬意呢。”   后面跟来的还有其他朝臣,闻言皆是一抖。   而那边宋睿背过身去负手道:“陆侯有什么话就直言吧。”   “穆子骁为主将镇守宸州六年,击退匈奴犯境劫掠三百余次,本侯主掌军政,先前一直未升他的官,是想等他手下将领培养起来。现在也差不多了,算算军功,不妨让他直接调来京城做金门卫大统领,离鸿胪寺就三条街,明桐既不必辞官,嫁来了也好随时回娘家以全宋公天伦不是?”   穆子骁闻言大喜:“好!”   宋睿的党羽:……好你大爷的!!    第137章 她那狡赖又铮铮的脊梁   “小姐, 新姑爷在为你说话呢。”   一窗之隔,燕儿悄悄扒开了窗纱偷看了一会儿, 转过头来对宋明桐夸新姑爷的好。   “还以为新姑爷是军中的大老粗, 现在看倒也是个好人呢。”   宋明桐刚试完嫁衣, 本是被宋睿召来见一见未来夫婿的, 哪知他一来就与祖父犟上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进不该进。   “他蠢得很,这番话定然是找人打好了稿子才在祖父面前说出口的。”宋明桐转过身, 轻轻斥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 见了新姑爷,不知心都偏到哪里去了。”   燕儿嘻嘻笑道:“燕儿的胳膊肘儿自然向着小姐的, 左右小姐所仰慕者乃中天明月,这姑爷虽比不上明月,但好歹摸得着,小姐可喜欢他?”   宋明桐避而不谈,道:“我想起十年前年节时,我应该是见过他的。当时太子哥哥还在, 他们一干京中恶少混在一起的。”   燕儿道:“燕儿来小姐身边晚,可没见过姑爷年少时。”   “我七八岁时和家人去乞巧节庙会游玩,母亲去拜佛去了,便有一个几分相熟官宦家老者见了我, 自称叔伯意欲亲近,我时年虽幼,却也隐约感到那老者龌龊, 回去告知母亲,母亲只说那叔伯是同我开玩笑,不得失礼于人前。我与母亲这番话,便让同来随家人拜佛的穆子骁听见了,硬要跟过来,待那老者得了母亲允准要碰我时,他却忽然冲上去把那老者一个熊抱……”   燕儿听得起初愤怒,后又不由得笑出声来:“后来怎样了?”   “还能怎样,那老者已有六十了,他乃军中之人,虽说年轻,可那双臂刻意发力一箍,竟生生把人肋骨勒折了。后来他父亲把他打了一顿,就此丢到宸州去了。”   “可姑爷怎么会不记得?”   “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娃儿,他又不上心,自然不记得。”   燕儿笑道:“这也算是有缘分了,姑爷虽说瞧着傻乎乎的,可心眼儿好,相爷这回没找错人。”   宋明桐沉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燕儿,当初我想好和陆侯一起为国效力相依为官,现在丢下她成婚去了,心中有几分不忍,如何是好?”   燕儿非常能体会她的心情,道:“小姐莫慌,陆侯很好哄的,待事有定论后让文苑的姑娘们帮陆侯挑挑人,总有可心的。”   宋明桐更难受,唉声叹气道:“要不不是今天我嫁出去了,等陆侯娶……不,陆侯成婚时,我多半是会哭的。”   说话间,里间又是一阵喧哗——   “陆侯简直胡闹,北州军务繁忙,岂是说调动就调动?”   让宋明桐嫁给穆子骁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拉拢北方的军队,如此以来宋睿东持虎符,北摄边军,足以与陆栖鸾手上的军权分庭抗礼。   若当真让陆栖鸾把穆子骁调来了京城纳入眼皮子下,这一计不止打不着双雕,还得砸了自己的脚。   “哦?”相对于左相一党炸了毛似的模样,陆栖鸾一脸老神在在:“诸位大人皆是文臣,此乃军政之务,有何指教?”   一干文臣自然是没什么立场指点手握军政的东沧侯,不由得纷纷把目光投向宋睿。   宋睿眼一沉,看向陆栖鸾道:“陆侯,满朝文武不敢训斥你之行径,但本相敢!”   陆栖鸾道:“晚辈有错自当该之,不知在宋相眼里,陆栖鸾错在何处?”   “你当然有错!妇人掌政,乃前代所未闻!后世之人,俱会骂我等坐视乾坤颠倒而不为!”   朝野所有的人拿妇人不可为政之论相攻讦,陆栖鸾皆可无视,但宋睿说了,她就一定要回击,否则天下之人至今对她逐渐所归之心便会因宋睿短短几句话烟消云散。   “在宋相眼中,一切前代之未闻事,后世皆不可为?”   宋睿寒声道:“自你临朝,女子不思相夫教子,尽皆与男儿争学,致使农田荒废,此罪一!女官无需经乡试会试,只要拿了官宦举荐书便能参考,寒尽那些苦学之人的心,此罪二!本相今日就要教训你这无德之妇!请御尺!”   此言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御尺乃是先帝赐予宋睿,令他为天下师监视王孙重臣,除了帝王无不可打,今日竟然直接拿来对付陆栖鸾。   宋府显然是早有准备,宋睿一声出,立时便有人捧了一只长匣上来,里面一把白玉尺,上门鎏金数言——太武皇帝赐,可击不端之人,规矩方圆。   “祖父三思!!!”   宋明桐瞬息间便冲入室内在宋睿面前跪求,一连声道:“今日乃孙女大喜之日,陆侯乃是为孙女说话,祖父若要规矩方圆,那也是明桐不端,万勿牵连他人!”   “不必相拦,”陆栖鸾把她扶起来,道,“宋公说的也有对的地方,太上皇所留女官擢拔制乃是因当年女官稀少,才特地将门槛放低,如今看来的确是寒了苦学之士的心。自我辅政以来,多于战事民生,对此少有相顾,乃是我的过失,该打。”   “那就请陆侯跪下受训诫。”   ——女人如果站得高了,反倒是比男人更为重视自尊,你若把她捧得高高的,她是宁愿摔得粉身碎骨,也不愿意当中跪着求生。   背后之人的话犹然在耳,宋睿不信命,但他打算信那人这一回。   “陆侯既有心受教,依我儒家之礼,当奉老夫为一日师,跪听训教。”   她敢吗?   所有人都在想,这是大楚的女侯,大可以拂袖而去,只是如此一来,便败了这一阵,可留下来真的听宋睿训教,她的颜面又放在何处?以后又要如何服众?   然而事实是,她比谁预料中都快,看着中堂上挂着的孔圣先师挂轴,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后生陆栖鸾,请宋公训教,敢问国法是否高于家法?”   宋睿门下的规矩朝野皆知,问一句悖逆之论,背上便要受一戒尺。   宋睿将御尺握在手中,毫不犹豫地一尺打下:“国法自然高于家法,但强权却不可!世间之事,皆有礼法可依,任你权位再高,无缘无故,插手他人家事,便是无礼!”   御尺打下的声音并不清脆,而是一声沉闷,直直击在脊骨上,陆栖鸾晃了晃,但依然跪得笔直,待尖锐的疼痛稍缓,又问道——   “再敢问宋相,家法又是从何而来?有何用处?”   第二问,又是一尺,仍是击在原处。   “男女连理成家,男主女辅,以身作则教化儿孙,家中先有法,后方能成风。有家风,才能教化百姓之家尊礼守义,安我邦国之心。”   “原来如此。”   口中泛出一丝甜腥,陆栖鸾却忽然笑出声来。   “多谢宋公训教,往后晚辈当以此为诫。”   宋睿顿时心生不祥,忽然堂外传来一声喧闹,本来看呆了的穆子骁猝然起身道:“娘……您怎么来了?”   外面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一入堂中就问:“宋公,入赘之事均已办好了,何时让我儿入京?”   众人茫然之际,宋明桐率先问道:“穆夫人,此言可当真?”   “有什么当假的,那宸州苦寒,我这儿子傻得很,三天两头带伤上战场,我只怕他那天交代在关外了,入赘便入赘吧,他爹当年活着的时候也是入赘的,我只求他命保住就好。”   时年太久,朝中之人倒是忘了,穆子骁生父乃是穆老太爷当年一个战场上捡来的孤儿,随了他做义子,后来便索性娶了穆家小姐,夫妇都一样姓穆,自然不讲究这些。   穆夫人察觉气氛不对,目光越过人群,看见陆栖鸾的背影,道:“陆侯,你可是允诺过的,莫要反悔呀。”   “娘,你——”   穆子骁本来还想挣扎两句,忽觉袖子被悄悄扯了扯,只见他的伊人小声软软问道:“成婚后你可愿意随我在京中另外立府?”   穆子骁顿时便没了神智,呆呆点头:“……我听你的。”   ——原来这就是陆侯的布局,嫁夫随夫,反之,娶妇随妇也是同理。   宋明桐心下稍安,正要开口,骤见宋睿怒及,把那御尺一拍而下,只听一声重击,御尺应声断为两截,陆栖鸾整个人朝前倒去,扶住孔圣祭台才堪堪没倒下。   “你……你太也过分!!!”   宋睿竟一时气怒得说不出话来。   “……是吗?”   慢慢舔去下唇咬出的几分血腥,陆栖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地上断为两节的御尺,笑道:“看来我这脊梁硬得很……骨头没打折,反倒让宋公失了御尺,惭愧惭愧。”   “陆栖鸾!”   “诚如宋公所言,权位坐得再高,也管不到别人家家事头上,这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宋公——嫁夫随夫,人家乐意入赘,宋公为百官之首,可是不能以身试法,扰了家法之论调啊……”   她一步一步走出堂前,对愕然的群臣道——   “本侯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男人的颜面是靠权位挣出来的,唯独我,今日就要跪出这颜面来。说句白烂话,顺我者,不能保你富贵,但只要有德有能,为保你官位,我能再受宋公十尺百尺,请了。”   一片静寂的喜堂里,有宋睿的死忠面露绝望——   “完了,政敌之女犹敢尽心相保至此,今日这三尺后,朝中之能臣尽数要倒去她麾下了……”    第138章 打狗   “陆侯!且留步!”   陆栖鸾刚出了宋府, 后面穆子骁就追了过来。   饶是背后被三尺打过的痛这会儿漫上来仿佛火烧一般,陆栖鸾却也不得不暂时忍下来, 倚在马车边道:“穆都统, 还有何事?”   穆子骁走至近前就是一个长揖。   “多谢陆侯为明桐周全官位。”   “哦, 我还当你是来寻我的麻烦的。”陆栖鸾略略意外, 道:“你在宸州从军多年,因我一句话便要调来京城,当真舍得下那些过命交情的部将?”   地头蛇失了地, 又来了这藏龙卧虎的京城, 会面临如何窘境,有心人一眼即明。而宋睿要宋明桐嫁去宸州, 首要便是要拉拢宸州的军队,换言之,就是要把穆家及其北方一系的军部拉入党争。   “陆侯言重了,此事苏阆然已与我说过,我穆家一系北军向来不涉政斗,麾下将士只存杀敌报国之心, 也不愿耽于楚人内斗上。我来京城,娶明桐为妻乃其一,其二便是想寻机调个闲职躲过宋公此次拉拢。我此前除了与几位参将,并未与任何人说过, 陆侯却主动为我安排,已是不胜感激。”   陆栖鸾眸光微动,道:“可你今日应下了明桐, 等于给左相难堪,你以为这党争,是你说不沾便不沾的吗?”   今日此行受这三尺,拉拢朝中千里马之心,目的已经达到,可陆栖鸾仍是想得到穆子骁的表态——她需要更多的人站在她的一边,尤其是军中之人。   穆子骁却是仿若听不懂她的意思,只道:“宋公乃是朝中元老,我不可正面冲突,稍后我自会向宋公告罪。至于党争一事,只要陆侯初心不失,穆子骁随时愿为国效死。”   这话说得不偏不倚,既给宋睿这边留有余地,也没有明说拒绝陆栖鸾的招揽,就他的立场来看,倒也是明智之举。   陆栖鸾也觉得若是穆子骁就此示好,她反倒会不放心,便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又想两边都不得罪……说你是苏阆然发小儿,本侯可是一点儿也不信。”   穆子骁也在观察陆栖鸾的神色,见她并未生怒,心下微松,道:“看来穆子骁没有认错人,来时便想着,若是连苏阆然那等犟脾气的都能容得,陆侯也当是雅量之人。”   陆栖鸾异道:“苏阆然犟吗?”   穆子骁叹了口气道:“他父母皆为军伍之人,其母生产当天营寨恰好被攻破,因此是在战场上出生的,所在的营寨为敌所破,苏伯父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把苏伯母和他救了回来,却也因此落下旧伤。苏伯父当年也是勇冠三军之人,极受推崇,在一次与匈奴开战之时,身陷重重敌阵,部将赶来救援时,只找到他的剑与盔,自那之后便生死不明,苏伯母也抑郁而终。”   “哦?还有这等事?我看卷宗上记载,光瑞五年图兰河大战,应当是我楚军胜了才是,事后还与匈奴休战,按理说就算被俘虏了也该相议送还才是,为何会找不到?”   穆子骁压低了声音道:“据多年前派驻匈奴的东楚使节言,匈奴可汗新拜的右贤王,面貌虽毁,却与苏伯父有几分相似。”   “……”   “无论是先帝与陛下,皆不允有东楚叛将的传闻,便追封了苏伯父为耀武将军。只是此事虽然被按下,老些的朝臣却也都记得,私底下议论纷纷,苏阆然幼时听得多了,对外人言语多有麻木,对建功立业并没有我等这般热衷。”说着,穆子骁又道,“只是没想到,他在陆侯背后,竟也有了报国之心,着实令我意外。”   若非背后的伤痛委实难熬,陆栖鸾倒是想多听一会儿,便道:“我记下了,你既与他相熟,日后京中若有变故,愿君守望相助。”   两边都刻意留了一层关系,往后无论这盘棋如何下,也总还有气在。   “此人看着朴实,倒也不是个傻子。”   随后跟来的侯府长史道:“侯爷可是觉得此人不可轻信?”   “也不是,他们这些久在边关的军伍之人,受功勋世家教导,既要守节又不愿得罪朝中小人为自己麾下将士招祸,自然就要学会装傻,宋相这回倒是好眼光。”   长史看着陆栖鸾左眼写着个老谋,右眼写着个深算,沉默了好一会儿,道:“侯爷,那御尺可是硬得很,您不觉得疼吗?”   陆栖鸾:“……”   陆栖鸾:“快、快快扶我上车找大夫!嘶……哎呦哎呦我的筋都快给拍散了……”   ……   “原以为他武官多有傲气,原来不过是个女人手一勾就傻乎乎跟着走的……”   “哼,怎么说也是正二品金门卫大统领,若是这等富贵落在你头上,你不去要?”   “也是呢,谁让我们是文官,没那个命呢。”   到场相贺的大多是文官,且大多是一度被陆栖鸾打压过的文官,经过今日之事,有的心中惴惴,便非要嘴上发酸掩饰。   旁边年纪大些的文官重重咳了一声瞪过去,那些人便立时改口又挂起陆栖鸾来。   “不过抽妖妇那两下,倒真是过瘾,一解胸中郁气啊……”   这是他们惯有的解决内斗的方式,只要提到陆栖鸾的名字,就会绞干了心思冷嘲热讽,你一言我一语,若是骂女人骂得出彩,便会得到好一阵吹捧,顿时心魂都畅快了万分。   “说的没错,今日见那妖妇挨打,多少算是出了我等一口恶气,请诸位去蕊香苑吃酒可好?那新来的头牌,模样倒是和妖妇有几分相似,诸位可想看她求饶之态?”   “哦?果真有这样的?!”   “快、快引路!”   出了宋府的地界,平日里朝上唯唯诺诺的官吏,此时丑态毕露,一路高声谈论,待他们七八辆马车入了后庭后,却发现此地往日的莺歌燕语全然消失无踪,像是都关起门来回了里屋。   隔着马车的谈笑声不约而同地一滞,有人掀起车帘来,道——   “怎么回事?女人呢?”   他话音一落,朔风卷着一个灯笼壳儿从地上滚过去,那官员刚要作色,便看见那灯笼上沾满了泼溅的血迹。   “这是……”   有聪明的及时反映,慌张道:“不好,是枭卫府杀人封街,快走!别惹事!”   已经是好久没有见过了……枭卫杀人的场面,他们曾为皇帝爪牙,一旦倾巢而出,便一定要把活儿做得干净,不止要杀人,如果事态严重,还会清理掉所有看到他们出手的人,无论他是不是朝廷命官。   官员们想逃,可却晚了,坊门徐徐关上,落锁,四下的枭卫,手按刀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别慌……我们是朝廷命官,又没有犯事,枭卫再怎么嚣张也要讲证据!”   官吏们强自镇定,正要寻他们上司说话时,愕然见到一张熟悉面孔。   “那不是赵……”   准确地说,是前·枭卫府府主,正与现在的府主一并走出,衣角还沾着几点猩红暗色,显然是甫饮血未尽。   “易门的外门在京中的主据点便在此,门中虽有天演师,却是只独观大略,其余情报琐事,皆由此地传达……这个投名状,陆侯可满意了?”   赵玄圭言罢,皱眉看了外面几辆马车上愣怔的官吏,道:“不是封了坊市吗?这些人为何要放进来?”   “不是放进来的,是闯进来的。”   苏阆然少有这种……看人时,丝毫没有人味儿的时候,一旦有,即是动了杀机。   赵玄圭皱眉道:“分明是你故意放进来的……这些是左相的门生?”   陛下有令,清剿□□里一切易门余孽,若发现朝臣与之勾连,就地格杀。   赵玄圭看他神色,又好似想到什么,道:“可是为了适才密报说的,陆侯受左相三尺之事?”   “不是,她有考量,我不必管她太多。”   “那你现在这是?”   “她有她的考量,我有我的做法。”   “那你要做什么?”   苏阆然将手上的名册一納一折,掌心按在身后刀柄上,道:“谢你的投名状,顺便借我打条狗。”   ——主人老迈不宜下手,就只好先打他的狗。   ……   左相府。   酒空盏冷后,随着宋明桐搬去了早该给她配的少卿官邸后,整个宋府弥漫起了一股阴惨惨的鬼气。   “走了、都走了!都走!”   宋夫人的哭声从后院传来,又渐渐在呜咽里消失。   宋睿让想留下来商议的其他朝臣世家散去,独身座在空荡荡的厅堂间,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的落雪,不多时,有人自雪地里缓步踏来。   青衣,黄伞,看似温善的面貌……待轻抬伞尖时,露出的眉目,却又带着一丝幽然妖异。   “恭喜,今日之后,亲人离心,权政不稳,麾下有用之人尽随政敌而去,只待入夜后一条白绫,这桩戏便要落幕了。”   “你说的没错,她就是来克我宋家……克我东楚的。”   宋睿的声音如同枯朽的木桩一般,哑声道:“何来的恭喜?”   “我是在恭喜我自己……宋相既已至悬崖末路,也该悟得断舍之道了吧。”   来人的话语仿若一剂诱人的毒,最后一个尾音落下后,宋睿蓦然大笑起来,在原地踉跄数下,嘶声道——   “对……说的对,老夫为东楚效忠一世,自然明白什么对东楚好,这东楚、这东楚宁舍外人,也不能舍与妇人!”   伞柄搭在肩头,叶扶摇笑了笑,微微颔首道——   “好,有宋相这句话,在下便放心开局了。” 第139章 内忧外患   边关的城楼随着天边最后一线黄晕收束,慢慢上了冻, 晚归的寒鸦想在城墙的缝隙上歇歇脚, 也都站不住, 拍打着翅膀落在城楼下的雪地里, 用尖尖的喙在雪地里扒了扒, 叼出半截冻成了石头的手指, 随后振翅飞回了巢中。   “陈幕僚可算回来了,王爷自从得了南王被杀的消息后, 便一直暴躁易怒, 旁人的话但凡有半分不顺耳的, 立即推出去斩了……请陈幕僚好好劝劝吧。”   带着南亭延王的遗体出关不是件容易的事,陈望卸去了乔装,换上西秦的官服,一路穿过军营,将西秦军士的惨淡神情收在眼底, 心中三分了然,待入了蜀王早已准备好的灵堂时,发现这位现在掌控西秦军政的异姓王早已坐在南王灵前, 将一张张黄纸烧尽。   “王爷。”陈望上前, 俯首一揖。   “……这回辛苦陈卿了。眼下战事不利,那东楚守将狡诈多变,军心浮动,陈卿回来,孤王就放心了。”蜀王赫连霄干哑道, “稍后孤王便派人将参军印鉴给你,今后这军中各部调动就由你……”   “王爷该不会只想问我这个吧。”   蜀王沉默了片刻,手中黄纸捏紧,道:“南王为何走得如此惨状?易门高手如云,为何会置她于险地?!”   “王爷息怒。”陈望淡淡道,“我有直言刺耳,王爷可愿听否?”   “说!”   陈望道:“南王意欲冒进,掳了东楚东沧侯后未杀,反留之欲以此制衡易门之主,被倒算而死,不意外。”   “一个妇人而已,机缘巧合得晋侯位,足见东楚上下昏聩无能,怎么又和易门之主扯上关系?简直无稽之谈!”蜀王暴怒,握拳欲砸,又堪堪在灵位边停住,恨声道:“你才来我西秦不久,不知易门之事。”   陈望微微敛眸,道:“请王爷指教。”   蜀王拧眉道:“我当年不过是异姓王庶子,生母被世子杀害,最后到我也快被暗害时,是南王相救,为我杀了仇人……南王对我而言,如有再造。可自那之后,因救我一命,坏了易门之主定下的‘死数’,因此被罚灌下剧毒,此后便不得不为其傀儡。”   “可臣听说,那是南王当年刻意挑衅门主权威,试探他之底线,有意为之。”   “是没错,可孤王从来不信那玄虚之术!南王有能,那让能者取而代之,有何不可?!”说到这,蜀王似又想起什么,道:“罢了,现下不宜自斗,杀南王者,是东楚东沧侯可对?”   陈望明白了,蜀王现下的心境,怕是听不得客观之言,南王就是杀人放火也是对的。   蜀王虽是问句,但目光狠戾,显然是早已认定南王正是为东沧侯所杀,陈望斟酌了语句,道:“东沧侯能骗得过南王,想来也是心机诡沉之人,王爷若踏破东楚国门,当先杀之以绝后患。”   蜀王目露狰狞:“这是自然!”   “不过,”陈望话锋一转,又道,“臣在东楚为使节时,也曾拜访过南王,彼时东沧侯已为南王所掳,据说是中了一种蛊毒,使得她宛如失魂,因而南王才对她放下警惕,以致于后来行事时,她突然动手,委实让人猝不及防。”   “易门之中医毒易蛊深不可测,也许是有的,南王曾说过,蛊毒乃邪物,如你说的这般足以致人失魂的,中之必伤根本,想来那东沧侯活不久了。”   “哦?”陈望面上微微浮现讶色,“可我当时所见,东沧侯身体康健,不像是中了什么蛊毒。”   蜀王一怔,猛然站起,又强行压住怒火:“南王识蛊却不养蛊,必是门中给他的蛊毒有假……看来孤王是该问一问,那易门之主究竟是心在西秦、还是东楚!”   陈望见引导得差不多了,再次颔首一礼道:“曾闻易门当年得楚皇礼贤下士,那之后虽为楚皇过河拆桥,但焉知不是其早有约定呢?若王爷不弃,待破关后,臣愿代为相查。”   “不必,陈卿高才,当为我西秦权位者,此事孤王之后要亲自查实,到时军中诸务,都交给你了。”   “多谢王爷赏识,诺之当鞠躬尽瘁。”   ……   “……现在是几月了?怎么雪还没有化?”   “回陆侯,今冬冷,才二月初呢,怕是等到三月京中的柳枝才会生芽。”   “是这样啊……给兵部的银子宽松些,莫让我朝将士因受寒折损。”   “陆侯的心意我等知晓,可兵部前日才让宋相的人弹劾过,银钱方面还是需要谨慎行事。”   “不必,万事有我挡着,告诉兵部不必顾忌。”   府中的长史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两次的还好,长年累月下来,下面那些朝臣虽有心与国,却无力内斗啊……”   “内斗是我与宋相间的事,不必太过担心。”   宋睿一党扎根朝中十数年,精于权术,很多小事上潜移默化地制造舆论攻击对手,譬如日前刑部接了一桩案子,乃是奉州一男子杀妻,那男子之妻并非楚人,而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西秦女奴,买回家成亲,女子怀孕期间意欲逃走,被男子发现,竟生生打死了她。   地方官查出这女子乃是西秦人,又收了男子好处,便判了女子偷盗被打死。但恰好逢着地方巡查,查出地方官受贿,地方官被罢免,此案被翻出来上交刑部。陆池冰查出女子虽是西秦人,却是已上过户籍的明媒正娶的妻子,依照律法该判杀人者斩首。   然而此时宋党一名都察院的御史说杀人者既然买了女子,女子就该听他处置,偷盗被杀乃是活该,更何况与西秦交战当头,为一西秦妇人杀我东楚男儿是为不妥,建议让男子改判充军。   “……巧的是,昨天刑部的乔侍郎跟我闲聊时,说他判了个案子,京郊有个女户,父母生前给她纳了个夫婿。而父母死后,纳来的夫婿为了独占家产,动辄对妻子打骂,妻子日日遍体鳞伤,甚至因此小产过,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拿菜刀趁夫婿酒醉砍下了他的头,来了官府自首。”   长史道:“这个案子下官也听说了,都察院和御史台只过了半天,一致说毒妇杀夫大逆不道,当处以极刑。”   陆栖鸾点头道:“是这样,乔侍郎后来怀疑那夫婿有案底,怀疑女户的父母是被那夫婿杀的,想继续追查,两院的人也不让,最后磨了两天,也只是改为秋后斩首而已。”   长史点头道:“其实杀妻案与杀夫案情形差不多,杀妻案除了妻子身份有疑外,案情还更为恶劣些。其实若放在以前,宋党还未有如此态度两异,是侯爷正位朝中后,他们才刻意拿这些男女有别的案子说事,最终目的只不过是想让百姓以为女官当朝乃大逆不道之事。”   “百姓人家谁没有个对异性的矛盾,让这种事继续出现在街头巷尾的议论里,不止对我,还对陛下……”陆栖鸾轻轻叹了口气,又道:“给陆尚书传个话,就说案子该怎么判还怎么判,不必顾忌火会烧到我身上,点火的人想讨皮疼,也该想想对手是谁。”   侯府的长史曾是老侯爷陆延的家臣,受侯爷托付,对陆栖鸾一年来的执政也多有认可,当即点头道:“侯爷放心,那些生事的有心人,多少有尾巴抓在枭卫府手上,只是侯爷总让苏将军去去得罪人,也该是时候安抚安抚才好。”   陆栖鸾一抬头看他一张老脸含笑意味深长,道:“你什么意思?”   “陆侯,公务繁忙,要适时怡情。您看连太上皇最近都来信催陛下目色‘凤君’人选了,您也……”   陆栖鸾面无表情道:“我怡的情不少了,怡他我怕伤身。”   言罢,陆栖鸾和老长史同时叹了口气,老长史把余下的公文放在她桌上便道:“下官年迈,先回去找夫人怡情了,侯爷既然无心怡情,那就请自得其乐吧。”   陆栖鸾:“……”   苏阆然来时本是要带着一桩新案子来的,一推门,意外地没瞧见陆栖鸾在批改公文,而是撑着脸随手翻看刑部今年的通缉犯画像。   “……你在看什么?”   陆栖鸾长吁短叹,正好翻到个俊俏的采花贼画像,幽然道:“你说本侯是不是已然是徐娘心态了?看个不法之徒都觉得眉清目秀的。”   ——你觉得眉清目秀的有几个不是不法之徒?   苏阆然搬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看了她手上的通缉令,一脸冷漠道:“此人昨日作案被女人挖去了一只眼,已被巡捕乱刀砍死。”   “哦。”   手上的通缉令被抽走,陆栖鸾支着脸看他道:“我看你最近越来越顺眼了,告诉我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不法之事?”   “没有。”   “那上回□□清理易门余孽怎么会无端卷进去几个宋党官员?”   “他们之前就与□□多有来往,核实只在早晚。”   唉……学坏了学坏了。   “很好,恭喜你也终于淹进了这个污浊的官场,前辈很看好你。”陆栖鸾长吁短叹一阵,道,“说吧,你来有什么事?”   “有件大事。”苏阆然把手中公文递在她眼前,道,“太上皇休养的行宫附近,护国修罗寺三天前遭血洗,佛寺被烧,只有一名住持逃往行宫,只撑了半日就死了。行宫附近出此大事,太上皇震怒,来月要回京。”   陆栖鸾坐直了身子,肃然道:“可查明是谁所为?”   “那住持临终前说,是易门所为……可修罗寺废墟中找到的兵刃,打的却是枭卫的印记。”   “……”   抬眸间,四目相对,苏阆然淡淡道:“这把火要烧来了,太上皇回京后,他们必会有动作。” 第140章 抗旨   正月十五,太上皇帝驾回京。   “……不是说, 行宫附近的修罗寺被屠, 太上皇震怒, 要找禁军的麻烦吗?怎么回来了, 却没回音?”   “此为朝中之事, 对百姓自然要宣称是为陛下择凤君而来, 否则天家威严何在?”   边关的战事屡有捷报,百姓们的心稍稍放下来, 便有了闲情打听天家的动向, 近日街头巷里谈论最多的就是太上皇下旨, 要为女帝选凤君一事。   凤君之事前朝有例可循,需得选世家大族或朝廷重臣家有教养的适龄公子,一旦与女帝成婚,便不得入朝为官,而是作为女帝的辅臣。同时为了避免凤君身后有外戚干政, 其族内三代上下不得留京为官,而是会被赐予爵位封至外地。   京中的世家多是树大根深的贵胄,不可能为一个凤君的位置把自己的势力连根拔起, 虽说口头上未有说出, 但就他们频频为自家未婚的儿子纳妾的行为上看,态度都十分微妙。   “……宋相那边怎么说?”   自马车上下来后,走过宫门的功夫,陆栖鸾已经听幕僚们把选凤君一事的诸家百态都说了个遍,心里略感不妙。   “宋相这回没有反对, 而是向太上皇积极谏言将此事揽了过来,罗列数条苛刻之事——譬如世家公子不得有纳妾,不得有通房,不与其他世家贵女有风闻等等,简直像是在选秀女,世家里本来还有几家势弱的有争凤君的意向,此时却是都退缩了。”   五更时分,天上还挂着几点疏星,宫人相迎的灯火照见陆栖鸾半面阴郁目光,不由得悄然退缩,任由隐怒的女侯走上殿阶。   “这不是宋相的风格,他就算针对我,也多是会贯彻他的‘道’正面和我冲突,绝不会用这么阴诡的手段,勾起世家与陛下离心。”陆栖鸾眸光微寒,道,“背后必有他人,去盯着左相府,若我所料没错,近日必有陌生人出入。”   离上朝还有半盏茶的时间,年纪大些的官员受不住东寒,暂且在殿后专门为老臣所设的暖阁休息,而正殿中则多是年轻些的官员,陆栖鸾进入殿中时,正有一对值得瞩目的。   “……穆统领,你我虽过了六礼,但还未有正式拜堂,何况这是朝堂,莫让他人看了笑话。”   “明……哎,昨天我娘把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再拖两日,我怕是要被踢出京中老宅了,你可要收我。”   “呵,同朝为官,能伸出援手自当尽力而为。”   之前没发觉,这一个北军出身的爷们,竟是个好粘人的。宋明桐好歹也是见过风浪的,先前遇上的要么端着架子,要么和她一样被陆栖鸾勾走了,几时见过这般进出衙门都蹲守盯梢生怕她被娘家人劫走了的。   说他蠢,可无论躲到哪儿都能被找到,说他聪明,又每天见了她都傻呵呵地笑。   然而穆子骁觉得不够腻歪,就在他觉得宋明桐有点过于高冷时,却又见宋明桐扭头一看见陆栖鸾走进来,马上就俏脸一红凑了过去。   “……陆侯今日感觉如何?昨日我送的伤药可有效?”   穆子骁内心一片崩溃——姑娘们大多并不是高冷的,可能她暖的不是你。   “明桐,我恰好有事也要与你说,来。”   陆栖鸾将宋明桐带至一侧,道:“有两件事,一是选凤君之事,你也听说了,因条件过于严苛,我唯恐世家因此与女帝生隙,是以想把你从大理寺调至礼部。”   “祖父他……”提及宋睿,宋明桐神光黯淡,“祖父他近日来是越发固执了,昨日我还意欲回府寻祖父相谈,可却被拒之门外。现下祖父除了几个朝臣外,只愿见先前念祷的僧者,我怕长此以往……”   又是僧者,修罗寺死的是僧者,左相府里又莫名其妙多出一些僧者。   “那些僧者是做什么的?”   “我只知道,那些僧者会引着祖父回想父亲在时的旧事,祖父的病症虽好了,可心情越发沉郁。”   陆栖鸾微微蹙眉,她听归降来的赵玄圭说过,夙沙无殃临死前三天找到了曾经关押过天演师的修罗寺的人,而在那之后不久,修罗寺便被血洗。   修罗寺里有什么?足以让他动了这般怒火?   别人不在意,可陆栖鸾是感兴趣的,而且她隐约觉得,太上皇的态度也有些古怪,似乎是知道什么内情一般。   “此事我记住了,第二件事,也是我今年想托给你的,让你得晋高位的关键一步。”陆栖鸾顿了顿,道,“我想让你做今年春闱的主考。”   此言一出,宋明桐猛然抬头——春闱的主考绝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那必须是朝野有名望的重臣,或是开立了一脉儒门学派的宗师,只有他们这些人,才压得住那些每年从全国各地千挑万选而来的学子。   纵然身居高位如陆栖鸾,也不可能做得了这个主考官。   这是文人绝不可侵犯的领域,陆栖鸾只要碰了,哪怕是在背后碰了,就是千古骂名。   “明桐不敢。”宋明桐不得不这么说,再疯狂她也不得不臣服于理智。   “我知道这很难,可我想要你接过宰相的大权……你既是宰相门庭出身,也定当晓得,做宰相,需得有门生。你还小,要在文名上征服天下学子,少说要十年二十年之功,而且作为女人,还需得等到容颜老去,才能有门生甘愿相投。”   “陆侯的意思明桐知道,我还年轻,没有谢公当年那般天下之师的大才,除了做这个主考官,别无他途。”   “所以……我得为你使些脏招儿了。”   宋明桐愕然间,陆栖鸾背后一个官帽反着戴、不伦不类的朝臣慢悠悠踱过来,道:“可谈好了?你们这些小姑娘可真会闹腾,劳我一把懒骨头从崖州又滚了回来。”   陆栖鸾微微笑道:“舟隐子先生,并非我刻意相扰,而是令尊思念您了,闹上侯府,我这才强召您来京城做阁臣,品评指教天下学子乃是顺道而为之。”   “别这么叫,敝姓周,周乐水。先说好,待春闱开考后,我便只佯装恶疾发作,余下评卷之事一概交付副主考不管,到时就算有考生不服去这小宋大人门前上吊,我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周乐水语调懒懒道,“小宋大人若是面皮儿薄,还是趁早退了,省得到时成为东楚开国以来,座下门生最少的一位座师,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因为她是女人,年纪小资历浅,春闱后本该按规矩拜访座师的进士们,若是没有一个人上门拜访,宋明桐就会成为天下笑柄。   周乐水一面说着,一面留意宋明桐的神色,虽见她面有担忧,目光却清澄坚定,朝他们深深一揖,哑声道——   “先生愿给明桐机会,明桐已是感激涕零,纵然今朝门可罗雀,一年半载,十年八年后,总有一天,我座下定会满堂桃李!”   天色渐晓,朝臣们依次入了殿中,周乐水慢慢扶正了冠冕,看着小姑娘挺直得不输男儿的脊背,眼底露出一抹释然——   “谢无敬,你死得好啊……”   ……   “陆卿,近年朝中波折不断,你还能兼顾朝政与玺心的教养,也是辛苦你了。”   朝会后,御书房中,太上皇坐在惯常的位置,殷函则坐在一侧,看着太上皇翻阅着昨日批改过的奏折。   似乎对她的进境颇为满意,太上皇频频点头,而立在下首的陆栖鸾则是另有心思,猜测着太上皇的用意。   “臣不敢,陛下机敏聪慧,换做比臣德才更高者相教,只怕比臣好上不知多少。”   “自谦的话便不必多言了,朕既然委任你为帝师,自然是相信你的潜力……当然,你如今也没有辜负朕的期待。”太上皇合上奏折,忽然问道,“陆卿,时至今日,你可累了?”   陆栖鸾道:“臣身虽疲,然心不殆,尚可为东楚熬上三两心头血。”   太上皇笑了一声,道:“朕日前受佛诫,有高僧说朕半生弄权太过,该是以慈悲渡怀,方可一解心障。是以来时,还想着若你为吾儿挡尽骂名至今,疲了倦了,朕便封你做奉原公,放你荣归。”   此言一出,殷函皱眉道:“父皇,陆师乃儿肱骨之所在,儿尚未到亲政时,万万不可离朝。”   太上皇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让殷函稍安勿躁,道:“父皇并无让陆卿离朝之意,这次回京,只有一事不得不说,望陆卿能为国摒弃前嫌。”   太上皇并不是要让她走,而是想稍微敲打她一下——她的权力来源于皇帝,最好和皇帝死死站在一起,勿要逾越动摇社稷,否则她的一切,皇帝随时可以收回。   几乎每个皇帝都会对权臣有类似的提点,只是殷函与她感情甚笃,没有意识到这些,便只能由太上皇来说这件事。   “臣惶恐。”陆栖鸾心生不祥,在太上皇说出下一句时,眼底礼节性的笑意迅速冻结。   “——那易门之事,陆卿日后不必追查了。”太上皇说道。   “……陛下为何有此决定?”   “易门对东楚之报复,源于朕当年贪婪,如今已以修罗寺一寺人命相抵,易门也与朕和解,愿为东楚一统天下效力,此前种种,自今日起,便作罢。”   ……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桩血仇,就一句话,作罢?凭什么?   太上皇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压迫:“陆卿,你可听见了?”   陆栖鸾闭上眼睛,片刻后,屈膝俯身——   “臣陆栖鸾……”   殷函不忍,看向父皇时,却见他对陆栖鸾的屈服甚为满意。   “朕知道陆卿是聪明人——”   “臣陆栖鸾,抗旨。”跪在地上的人,如是说道。 第141章 修罗魔障   “你可知,你之权位, 朕可予之, 也随时能收之?”   ——你知道你这是在和谁说话?这是在忤逆谁的意志?   可陆栖鸾发现自己并没有设想中那般畏怯, 或者是说站到了这里、且站稳了之后, 眼中的格局就和原来战战兢兢的时期不同了。   当为尊者与你意见相左时, 你能做的不止是屈服与妥协, 还有抗争。   “天底下欲做太上皇左右权辅之人,如过江之鲫, 而能做陛下首辅之人, 舍我无人。”   太上皇的目光变了, 看了一眼殷函的神色,徐徐道——   “你可知,便是请易门天演师当年入楚,他也没有你这般狂妄。”   陆栖鸾不卑不亢道:“臣只不过据实而言,太上皇欲定大楚之千秋, 尚需臣在朝中为陛下挡十年风雨。”   “……哈。”   太上皇笑了笑,摇头道:“朕早看出来你是个厉害的苗子,没想到这般厉害, 竟还得寸进尺起来了。”   殷函咬了咬下唇, 道:“父皇,陆师为国政几次涉险,父皇虽远在夏宫,却也并非不知,何以无故为叛臣贼子废了陆师铲奸除恶之心血?”   “你有所不知。”太上皇并无动怒之意, 反倒给陆栖鸾赐了座,徐徐讲述起了旧事……   ……   楚皇登基十四年,励精图治,终令东楚军力远超强邻西秦,四海折服之际,意欲踏平太荒山,图霸九州。   时西疆统帅穆光谏言,可借楚兵越境被杀之由,试探攻秦,楚皇应允,于当年五月初,举兵五万出关伐秦。   大军一战得利,又借助墨家攻械接连攻取狩南、奉原等二郡,秦兵溃退至兆阳,得援军,暂时固守。   楚军势如破竹,增兵十万,包围兆阳并切断秦军来源兵线,只待攻下兆阳关,便可兵指秦都。   备战当夜,楚军统帅穆光中夜梦魇扰心,坐卧不安之下,忽有异人请见,称西秦龙脉未灭,强取秦壤,必遭天地反噬。   穆光大怒,以扰乱军心为由派人将异人推出去斩首,而行刑之时,却闻一声古怪的埙声响动,刀斧手全数昏迷,异人也被救走。军中皆传扬此乃上天示警,而穆光不以为然,次日仍强行令大军攻兆阳城。   战事接连持续三日,至第三日拂晓,兆阳城城门终于被攻破,楚军涌入城中,正待大开杀戒时,忽然兆阳城地龙翻身,地碎天倾,入城之楚军十不存一,皆与兆阳城遗留军民同葬,东楚西征霸图就此含恨。   穆光回朝请罪,参军将异人示警一事书成奏章上呈楚皇,朝中对此本不以为然,但楚皇乃是心细之君,命楚军整备再战期间,派人暗中前往西秦查探异人之事。   一查之下,愕然发现如今之西秦早已不是西秦先帝在时那般强盛,朝中内外皆被天机道与易门两大势力蚕食渗透。   天机道虽同有卜易之能,却困于门规、又畏惧天道轮回,不愿为求卜之人预见天机,而易门反之,利用窥天之能,收罗朝臣无数,势力扩张甚剧,以致于引起皇帝警惕,在国境中大加打压。   楚皇闻知个中内情,对易门殊为在意,虽并不相信龙脉之论,仍是派人以千金延请易门之人入楚。使节联系上易门之人,致以楚皇礼贤下士之意,可易门之人不受,传话说使节东来不易,当晚三日回楚,否则三日晴三日雨,三日杀劫临。   使节见易门之人神神秘秘,颇感不悦,不听他们的建议,依然按时回楚,岂料路上竟真的是三日晴三日雨,到了第九日,入了东楚地界,偏偏被路上山匪劫杀,只逃出一个护卫,将此玄异之事密报给楚皇。   东楚内朝这才对易门刮目相看,亦有知之内政者言,易门原与天机道一般为隐世一脉,此代天演师接任后,开始厉行入世,欲推天下入一统。   楚皇对个中玄异并无兴趣,但易门“图统”却是吸引了他,即可派人再三邀请易门入楚,为东楚立龙脉夺天下,甚至不惜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一名得罪过易门外支的朝臣,以交好易门。   如此作为,半载后,终于引得易门之主天演师携易门之人入楚。然而天演师本人并不露面,只派遣数名手下面圣,要求设一特殊衙门,拥有绝对权力,给他一年时间,便可整顿完东楚内政,将大权收归皇帝。   时楚皇正因西征失利,正受到一干老臣谴责挟制,当即便同意设立枭卫府。果不其然,易门手段狠辣,全然不顾东楚朝野骂名加身,疯狂扫平朝中不平之声,动辄以家小大局为挟,不到一年,朝中臣子皆不得不望皇帝之命令行事,楚皇终得大权独揽。   楚皇虽尝到了好处,可人心不足,催促天演师为东楚谋划与西秦开战一事,然而天演师却传话说时机不至,需得回西秦将西秦龙脉压制,方可谋划一统江山之事。   楚皇不悦,口头上放天演师回秦,暗中却派人密切监视,待天演师再次归来东楚,得来密报却说天演师根本就没有去调查什么龙脉,而是一年一度祭奠亡妻之时到了,非要回去不可。   当时知晓此事的近臣深觉被骗,向楚皇连番进言,一面说朝中臣子对枭卫府忍耐已至极限,一面又说买通了一名易门之人,说天演师推演天机有其独特算法,历代天演师皆会在背上纹刻此法,剥其皮便可得其能云云。   楚皇急于举兵,对天演师藏头露尾之行早有不满,心一狠便兔死狗烹,着人伏杀易门,生擒天演师,禁入当时作为护国僧人修行的修罗寺,令僧人剥去那传言中的天演遗谱后,又发觉遗谱晦涩难解,又让人把天演师救活,想让修罗寺的僧人以蛊魂之术令他说出解法。   “……修罗寺的僧人言,他是个怪人,无心薄情,却又魔根深种。曾派过修为浅些的僧人去劝导他,反被他一言一语引得佛心不稳,反倒因此失了禅心。无人解得遗谱,朕手下楚军又等不得,只得先行开战……可自那之后,楚秦交锋便陷入胶着,丝毫没有他在时那般顺利。”   太上皇的语调平平淡淡,对自己做过的杀鸡取卵之事只有些许遗憾,并无反省之意。或者说作为皇帝,他的一言一行必须是正确的,即便是错了,也没有回头路。   陆栖鸾沉默半晌,道:“臣向来不信玄玄之说,如若天演师当真得窥天机,怎么会连自己有杀劫临身也算不出来呢?”   “这朕却是不清楚了,不过枭卫府中陈年旧录上当载有天演师被生擒时正失心成狂一事,想来多半是碰上了不清醒的时候,这才失手被楚人所捉。”说到这儿,太上皇略有感触,道,“世间之人,强极则衰,智极则痴,废弱之流中,屡有凤飞九霄。”   陆栖鸾不知为何又想起当时夙沙无殃失魂之态,隐约觉得二者之间有所关联,便记在心里,又问道:“可陛下既已与之结仇,何必又如此荒唐地与之和解呢?起用这样的人为朝臣,陛下用得难道就安心吗?”   “不是和解,是不得不为之。”太上皇眸光微凉,道,“玺心,你可曾记得你二皇兄?”   殷函忽然被点到,皱眉道:“二皇兄当年谋反,已被父皇贬去北方,怎么突然想起他?”   “易门之人暗地里助他去了匈奴,正在集结匈奴势力,打算南下杀回东楚。”太上皇冷笑道,“朕在时他不敢,幼妹登了帝位,他便敢了……朕宁愿要易门之主留在朕眼皮子底下,也不愿他再在匈奴开一盘局。”   西秦之事犹未定,更莫提南夷仍虎视眈眈打算分一杯羹,匈奴那边如若再开战事,东楚就可以说是腹背受敌了。   陆栖鸾心底一沉,起身道:“多谢陛下警醒,臣当知该如何行事了。”   太上皇略略安抚了她两句,便任由她告辞离去。   “父皇。”待陆栖鸾离开后,殷函忍不住问道,“父皇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只不过……那人对陆卿似有深恨,比之颠覆朝纲,更喜欢与陆卿见个生死分晓。”言罢,太上皇轻轻拍了拍殷函的头,道,“朕到底还是个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为女儿找一面盾,即便……她可能会被碾碎。”   ……   过了朱雀长街,道旁的灯市依然如当年那般绮丽,可陆栖鸾却无心相赏,脑海里不住盘算着往后的局势。   “……侯爷,路边就是您惯常喝的那杜家的酒铺,看他家的酒刚酿好,可要打上三两回府暖身?”   “好,快去,莫耽搁我回府处理公务。”   “是。”   车夫连连应声,将马车拴好,便去为她买酒。   待窗外的冷风一刮入,陆栖鸾的心思稍定,挑起车帘发觉,今日竟然是元宵节。   ……怕是近来忙忘了,也不知池冰是不是还在忙。   惦念着家里人,陆栖鸾不知为何又想起在河灯上写下祈愿人的名字可祈求平安一事,便趁车夫没回来,拿了帷帽下车,挑了几盏河灯,将家人的名字一一写下,放入河中,看着那河灯飘远,和对岸与她同龄的姑娘们放下的河灯融在一起,不禁发起了怔。   ——若她当年没有去考什么女官,眼下多半已嫁人,快些的话应有了孩子,正和夫君一道上街观灯。   不知不觉地,霜雪已落了满头,直到一片小小的阴影罩在头顶,陆栖鸾这才回过神来,一抬头,眼底骤然结了冰。   “陆大人,元宵佳节,何必如此杀气腾腾?”   说话的人,依然是那副熟悉的让人恼火的慵懒神情,手上虽动作温柔地为她撑着伞遮雪,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我之间,斗心斗计即可,动刀子就少了趣味。”他微微躬身,手按在她正欲拔出护身匕首的右手上。   陆栖鸾强压下杀心,冷笑道:“老叶,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得了太上皇的首肯,知道我拿你无法,特意来我面前耀武扬威的?”   “是啊。”   叶扶摇眼底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恶意,似乎是十分乐见她这种憎恨到极致又强装冷静的神色,道:“是不是想起来了,我满手都是那些人的血……我是没有亲自杀过,可我喜欢逼着你去杀,逼着他们走绝路,然后看你抱着你那可笑的正义慢慢把自己的人性凌迟殆尽。”   手里的墨笔发出一声不支后断裂,陆栖鸾哑声道——   “叶扶摇,我欠你什么了?你要这么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只不过想让陆大人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而已。”他说着,将伞递到陆栖鸾怀里,后退了半步走入风雪之中。   陆栖鸾看着他,嘶声道:“你的罪孽,早晚在我这儿会清算。”   “在下拭目以待,陆大人可要狠下心,这一回,莫再留一丝情,好让我断了这魔障。” 第142章 择凤君   “小叔叔,今天也不回府吗?祖母和娘今天做了好多元宵, 全家就等你回去呢。”   “朝中事忙, 不回了。”   “……哦。”   苏小临捏着一封鼓鼓的红包, 零嘴钱虽然到手了, 但还是不大高兴, 本想再磨一磨苏阆然, 但看他公案上堆着一叠叠公文,一时又不忍心了, 一步三回头地挪到门口, 道:“那小叔叔, 我回家提碗元宵给你送过来吧?”   苏阆然放下手上的公文,道:“天冷,你回去就别出来了,府里有……”   “我马上就过来!小叔叔你等着!”   小孩子是惯会左耳进右耳出的,听见了也装没听见, 丢下一句话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苏阆然无法,只得摇了摇头,继续拿起刚刚未曾看完的公文——那是一封古怪的密信, 虽说是从易门在京中暗中驻扎处搜得, 上门打着的却是臬阳公府的私印。   苏阆然没有急于下定论,而是翻起了枭卫府的旧案。那是陆栖鸾还在枭卫府时,府中地牢失火被劫,连府卫与囚犯在内,死了不少人, 事后经陆栖鸾调查,发现此事与聂言有关,他也因此被抓,后来还是臬阳公动用丹书铁券才免于一死。   臬阳公乃是先帝旧勋,而聂言又是本人自首,便是太上皇也不好处置,象征性罚过便算了,枭卫对聂言因此结了三分仇,归档时做得格外详细,即便是在他出狱后,高赤崖也专门派人盯着,确定他后来再也没有与易门妖人联系。   苏阆然略一想,觉得此事暂时不能查,毕竟聂言如今作为抵御西秦蜀王大军的统帅,若在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只怕会殃及战事。   沉思间,门一响,有人裹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关门的动作有些粗鲁,解了雪氅丢在一边的椅子上,径直就走过来在他公案上翻找了片刻,抖开刚刚那封密信皱眉看了起来。   对陆栖鸾这种好像当做自己家似的行为,苏阆然并不意外,倒了杯热茶放在桌边,道:“太上皇惹恼你了?”   “对。”看罢信后,陆栖鸾抓过茶猛灌一口,面色愠怒,“太上皇要我们与易门和解,说是二皇子偷渡去了匈奴,若我们和易门撕破脸,匈奴又要起一桩战事。”   苏阆然道:“你信?”   “怎么不信?别的不说,宋睿被我逼到这种地步,太上皇怎么也要再找一个与我相当的势力做秤砣,他那把龙椅才坐得安心。太上皇曾灭过易门一次,对他们多有轻视,而易门正是抓住了太上皇轻敌之心,假意投诚,这才取得其三分信任。”   太上皇知道此乃引狼入室,可是他有着王者的考量……那就是他认为,陆栖鸾也并非是什么温驯的忠犬。   苏阆然看着她的脸,左边写着一个愤,右边写着一个怒,半晌,淡淡道:“不必生气,你我所效忠者,乃是如今掌玺之主,太上皇若要求大政奉还,吾当视同谋反。”   “……”   他这句话说得平淡,然而里面透出的凶残却是让陆栖鸾也吓了吓,心里的火气顿时去了九分。   “也还没到那种地步,我生气也并非因为太上皇,而是刚刚在来的路上遇……得了易门挑衅,说聂言有把柄握在他们手里,我若当真直接动手,边关战事便会与京中内政同毁,一时气不过。”   苏阆然只瞧得出来密信上有臬阳公府的私印,问道:“你怎知此信是聂言写的?”   陆栖鸾:“他隔三差五地给我寄信抱怨边关伙食差让我给他寄零嘴,那手破字撕成碎片腌上三年我都认得。”   “……”   陆栖鸾后知后觉说错话,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你又生气了?”陆栖鸾悄声问道。   此时门外的风雪忽然大了起来,雪花簌簌打在窗棂上,暗开的梅枝被雪压得过折,在某一刻,随着屋内细小的一声动静,花枝折断落入雪中,缕缕残香悄然散入天地间……   背后压着摊开的公文,硌得有点疼,陆栖鸾一边心疼自个儿昨天熬夜犯痛的腰,一边又想着这该死的衙门里真真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地方,万一她脸皮一厚真的干出点什么藐视公堂的事,第二天一准要冻出病来。   “这儿是衙门,谈……那个谈公事的地方。”   “你也没跟我去过谈私事的地方。”   “你先起来。”   “你腿勾着我腰了,起不来。”   “……我有吗?”   “你有。”   院子外,枭卫府的厨子打着哈欠刚炖好了一盅汤,数着今天留值的牌子,按人头数找人送夜宵,至于府主那份,因他明天想回家告假,特地多盛了几块肉,颠颠打算送过去。   自从府里换了头儿,府主虽面冷,但若是合理的要求,却是个好说话的,厨子心里盘算得好,什么老母卧病妻儿待哺的说辞编得满满的,进了院子,一敲门,房里啪一声传出砚台摔在地上是声音。   “谁?!”里面传出一声微哑的恼怒。   厨子吓了一跳,道:“府主,夜宵来了,您要不要……”   “放门口。”   厨子连忙照办,道:“那个、府主,先前说的我明天告假的事——”   “准了。”   “哎呀那可真是,我再给府主加点枣羹?”   “滚!”   “哎……哎是是是是。”   无缘无故被骂,厨子也委屈得慌,灰溜溜走到门口,却见一个小孩儿抱着食盒正要往里闯。   “哎哎哎,你干嘛呢,府主正发火,你去会被骂的。”   苏小临回家拿了元宵就往枭卫府奔,闻言喘着气儿道:“那是你做的不好吃,小叔叔肯定是不喜欢你做的夜宵,我拿的肯定要的。”   “嘿这孩子……”   苏小临到了门口,腾出一只手就砰砰砰地敲起了门:“小叔叔你还在忙吗?我进去了啊!”   小孩儿急着献宝,拿肩膀怼开了门就进了屋,一转头只看见他家小叔叔正襟危坐在公案后,面沉如水。   苏小临再兴冲冲的也晓得气氛不对,顿时卡了壳儿:“小叔叔,你……你在忙吗?”   “你把东西放下,回家去吧。”   “诶?”   苏小临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给又塞了一封压岁钱,然后整个人被提起来丢去了门外。   “小叔叔,你不是才给过我压岁钱吗?”   “别人的份。”   “???”   关门落栓,苏阆然闭上眼睛冷静了片刻,里面椅子后的人这才慢慢探出半个头,无语了片刻,拉好松垮垮的襟口。   “……我堂堂当朝首辅,你他娘的就让我趴椅子后面?”   “阿临还小,不宜知之。”   “在我眼里你还比我小呢!不是照样犯上作乱?!”陆大人委屈得慌,好不容易老脸不要想偷个嘴还被小孩儿撞翻车,一时间惆怅不已。   “早知前些天成州别驾贿赂的我那几个湘南相公我就收了,好歹有人哄我,你就知道怼我。”   苏阆然漠然道:“你说的那七个面首,无籍私渡入京,我昨日已发配他们去充军为国效力了。”   陆栖鸾:“……你是不是当我没脾气?”   苏阆然摇了摇头,打开食盒,一股元宵的香味溢出,转头问刚直不阿的陆大人道:“吃元宵吗?”   刚直不阿的陆大人:“吃。”   ……   宋明桐被调入礼部的第一天,就遇上些麻烦事。   为女帝择凤君一事宛如为皇帝选秀,但因男女有别,又大有不同,本朝立国以来并无参考,至于前朝女帝,去时已远,屡经战乱后,又无史料可考,只能依赖朝中研习儒家礼法的长者。   而这个长者,除宋睿无他想。   “宋公呢?”   “宋公刚走,菁华宫的那些公子就吵起来了……还是那回事,这些世家公子平日里前呼后拥,哪里肯脱了衣裳让人检查品评。”   宋明桐一边暗暗记在心里,一边盘算着解决之道时,还在宫门外,就听见一墙之隔,里面吵得沸反盈天。   “宫中怎会如此喧哗?”   宋明桐皱眉想着时,忽见旁边一个内监走过来,躬身道:“宋侍郎,陛下有请。”   “陛下也在这儿?”   “陛下不方便露面,请宋少卿移步。”   宋明桐叹了口气,跟着绕到殿后,从后门进去,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侧殿里,看见殷函正趴在窗户边一手拿着糕点一手撑着下巴看戏。   “陛下……”   殷函把手指送到唇边嘘了一声,低声道:“朕见过那么多后宫勾心斗角,现在看这些男人的段数,好似一群野鸡比美,可精彩着呢。”   ……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陛下跳过了少女怀春的时期,开始变得如此看破红尘?   虽说因这段时日宋党的苛刻要求,真正的世家没有派嫡子前来,但到底还是有旁支的贵族,这些入了宫的备选也是百里挑一。   毕竟凤君与皇后不同,可以插手前朝,若做得好,便是位同副帝,这样的诱惑,有心人自然无法抗拒。   “我就直说了吧,在座的除了出身低贱的庶子,哪个不是十三四就配了两房丫头的,真要按左相的说法,等下岂不是还要验守宫砂?我等男儿为辅佐女帝社稷而来,岂能与秀女相提并论!简直荒谬!”   “公孙兄说的是,若那嬷嬷再来,我是不会宽衣的,看那鸡皮鹤发的样子碰我,我就忍不住作呕!”   “对,只要我们齐心相抗,不怕上面不妥协!”   “没错,我听说来的还是新调到礼部的宋明桐,宋相面前不敢说话,对付个妇人还是可以的。”   一群年轻公子围在一起高谈阔论,那架势仿若指点江山一般,浑然不似来挑凤君的。   此时,旁边一个坐在石凳上的少年人,听了他们的说法,冷笑一声,道——   “你们别是一群傻子吧,七尺男儿还怕女人看?你们以为这是哪儿,宫人不查查你,哪里知道你们身上有没有有个不三不四的花柳病,莫说过给了陛下,就是碰上一碰,明日枭卫府的灭门帖就到你家门口了。”   在场的均是十六以下的少年人,闻言便大怒——   “越陵,我看你是想死!”   一窗之隔,殷函心道这群人要打起来了,这瞎说大实话的少年人多半武官不保,不过她本就讨厌择凤君这回事,倒也没有救美的意思,扭头问宋明桐道。   “这人是谁?”   “炀陵越氏的庶子,因族人在京外,趁年节回京时,被家里争家主的长子驱逐来的。”   和秀女不一样的是,凤君只有一个,而落选的世家子回到家族中后,家族无颜再为其求娶高门第的贵女,像是这样的庶子,家族内斗无望,只能没落下去。   “啧,嘴毒了点,挨点打也好。”   殷函正要问宋明桐些朝中之事,忽然耳朵一动,听见外面打架的人里冒出一句——   “文苑手稿……《女侯折花令》北野少云生,这是什么?”   那叫越陵的少年一见掉了手稿,躲闪的动作迟缓起来:“打我可以,别动我的存稿!”   “什么存稿,撕了撕了!”   世家子们人多,恶劣心起,一把将稿子撕了个粉碎,扬手抛了出去。   纸片纷纷扬扬见,越陵一愣,被旁人推了一把,摔在宫门口,正叹着气要重写时,一只暗红绣龙的锦靴正好落在他身边。   他一抬头,只见一个身段正在抽长的少女,握着半片纸,满眼煞戾。   “朕的地方,准你们咆哮宫闱了吗?” 第143章 与君同   “……此回是我失职了,陛下发了大怒, 痛打了每个待选凤君的世家子二十板子, 以致于旧勋不满。”   宋明桐微微皱着眉头, 觉得此事是她没安排妥当, 那些世家夫人领着自家奄奄一息的儿子回去时, 少不得要在世家主旁边咬耳根。   “不必自责, 陛下已不是那种不知道轻重的同年少女,凡所行事, 自有其考量。”略略安抚了宋明桐两句, 陆栖鸾不免又好奇地问道:“不是说放过了一个吗?是哪家的孩子?”   “是炀陵越氏的一个庶子, 是前朝的旧贵了,先帝在时刻意相压,族中男人大多都战死在边关,现下是妇人当家,和关西那一脉的武将联姻联得死死的, 在西北也是块难啃的势力。”   “哦……”   陆栖鸾不禁慨叹道:“陛下当真是大了,知道军权拿捏在手里的重要,以旧勋治新贵, 也是帝王制衡之道。”   ——不, 陛下她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喜欢的话本原作稿子被撕绷不住了而已。   宋明桐不敢多说,轻咳一声,道:“陛下是挺中意那越家的儿郎,可到底是个庶子, 祖……宋相那里首先就过不去。”   “这件事我不插手,只善后。”陆栖鸾淡淡道,“我须得让群臣晓得,他们的荣华权位皆来自于帝王。京中这些世家大族都是一度被先帝捧上了天的,再怎么讨好拉拢,他们也只会嗤笑女帝软弱,要得让他们有点自危之感,再给他们口糖,他们才会觉得甜。”   “陆侯的意思是,这个凤君可以要?”   “我是觉得此子出身太低,太上皇定是回横加拦阻的,依着陛下的性子,凤君应当是……”   宋明桐马上打断道:“陆侯放心,我这就去为越氏那庶子周旋活动。这就去了,告辞。”   陆栖鸾一脸懵,待宋明桐走后,问旁边博学多闻的长史道:“明桐这么急吗?”   博学多闻的长史叹道:“能不急吗?京中传言陛下最喜欢侯爷不过,若真的依着陛下的心意,明日凤印就能送到府里来。”   陆栖鸾:“……”   陆栖鸾:“你在逗我吗?”   长史道:“人红是非多,侯爷怕是只听尘世相谤,不知亦有芸芸之人慕君如狂,侯爷的话本京城柳烟书局常年脱销,下官从不诳言,侯爷可自行打听。”   无怪乎陆栖鸾对自我认知出了偏差,实在是因为天天被御史台花式挂,一会儿牝鸡司晨,一会儿又牝鸡撺着小凤凰司晨,陆栖鸾自己都差点以为民间已对她民怨沸腾了,哪知道民间对她的执政不感兴趣,对她的八卦倒是热情高涨。   陆栖鸾唏嘘了一阵,道:“本侯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个风气到底是谁带起来的?我那会儿专心公务,反应过来的时候,话本已经满城飘了。”   “侯爷忘记了?是聂太保砸了银子雇人写话本想扭转这个风气,后来文人不听他的话,集思广意淫,就演变至今,侯爷大可以随便问问宫里采买本子的小内监,连陛下追的是哪一本都如数家珍呢。”   “……”   朝中平静了两日未罢,边关便有急报传来,说是蜀王赫连霄增兵三十万,意图趁雪融之时,全面进攻东楚。   朝中一时间焦头烂额,兵部的人连续三次上奏请求同样增兵山阳关,皆被宋党以京畿为重之由压下,并要求陆栖鸾减持兵权。   西方交壤的边军若有折损,按道理讲,优先补充的首要是北方以穆子骁一系为首的边军,其次是拱卫帝都的诸州守军,再次才是陆栖鸾手里的京畿武备,若陆栖鸾手里没有军权,在京城就会陷入被动。   但如今的局势是,诸州守军疲弱,作战远不如边军勇猛,而足堪大用的北方边军则是表面上因宋家的联姻不得不给宋党这个面子。   “……宋相的说辞是,北方匈奴蠢蠢欲动,为免胡虏南下,犯我国境,理当让侯爷解除兵权,调走兵锋最盛的雁云卫与虎门卫,交由老资格的将领指挥。”   陆栖鸾听了没什么表情,道:“这回找的茬倒也算合理,只不过其心可诛,就算最后我被削了,也得想提前点招儿剜回去。太上皇的意思呢?”   “太上皇近来忙于为陛下选凤君一事,说是交由宋相与侯爷考量……但侯爷,今晨早朝后,匈奴又有使节进京求和亲了。”   “什么?又来?”陆栖鸾委实对和亲这二字生了厌,一听便忍不住怀疑,“这回又是哪个匈奴公主想嫁来了?”   “这回不是公主,是前代可汗的小儿子,名为蒙护,匈奴以幼子为接灶人,三年前陛下做皇女时,匈奴便派过使节向太上皇求娶公主。这回又来了,还是亲自来的,也不知是从何处听了信儿,要来凑选凤君这个热闹。”   “太上皇是什么态度?”   “还是之前那回事,陛下挑的凤君太上皇看不上,想为陛下挑一个权位在手足以支撑陛下权位的夫郎,那越家的庶子,出身实在太低了。昨日宋侍郎从宫中出来时,说陛下与太上皇争执起来,宋党有人提出索性就纳了那匈奴王子蒙护为凤君,以安北境……太上皇也没斥责。”长史看着陆栖鸾的脸色,谨慎提醒道,“陛下还当着太上皇的面,发落了那提出纳蒙护为凤君的臣子。”   “什么罪名?”   “……欺君。”   陆栖鸾知道殷函虽然表面上活泼,实则很敏感,登上帝位后,对臣子的恶意就更敏感,外人感觉不到的,她能感觉得到——那些臣子还是想把她像一件物品一样卖出去,换取所谓的两国和睦。   可朝臣是麻木的,百姓则是更关心自己的柴米油盐,他们看不到女帝所受的屈辱,只会觉得她气量狭小。   此时此刻,陆栖鸾才隐约觉得事态有些不对。   边关告急、削她军权、匈奴和亲。   陆栖鸾眉头稍皱,她对这种感觉有些熟悉——那是易门惯有的手法,同时点燃多条火引,那些你觉得麻烦而疏忽的线索最终会联系起来,绵绵密密地织成一张网,最后把一切捕杀摧毁。   正思虑间,外面有人疾步走来,入门后,急急道:“侯爷,出事了。”   陆栖鸾神色一整,凛然道:“哪里出的事?”   “宫里出事了,宋侍郎私下传话——陛下中意的那位世家子,在太上皇考究他学问时,被发现写过反诗嘲讽太上皇穷兵黩武,现在朝中都在怀疑,是不是女帝唯恐大政奉还,意欲拿此事挑衅太上皇。”   四下幕僚面面相觑间,陆栖鸾面色漠然,让婢女为自己披上雪氅,道:“都醒醒,天暖了,有活来了。”   来了……叶扶摇,你到底还是先挑事了。   ……   “就暂时关在这儿吧。”   宋明桐让人将内廷监惩处宫人的牢房暂时收拾出来把越陵关起来,待落锁的那一刹那,少年人的心里骤然一冷,道:“那首反诗不是我写的。”   宋明桐微微叹了口气,道:“陛下知道,所以才和太上皇闹了起来……你也算是出名了。”   看着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宋明桐不免有些感慨……没想到男子为争权夺利,也干得出这等宛如宫斗戏码的事——趁太上皇召集世家子们考校学问,有人竟将一首反诗加在了越陵的诗作里。   ……若她当年按照家中的意思嫁去了东宫,今日之事,多半是要在她身上上演的。   “那我,可还能得雪?”   “不能。”   “我族中之人……”   “他们听说你写了反诗,你那父亲第一个上奏要大义灭亲,折子东沧侯虽暂时替你压着,但只要陛下松口,你埋骨京城,也是迟早的事。”   越陵眼底一暗,随后苦笑:“我来时,还当最后至多会惹人嘲笑一生,只要我不在乎,世间种种便伤不到我,没想到竟是要将性命断送。”   宋明桐轻轻摇了摇头,忽然问道:“我托刑部的人查了查,你以前考过科举?”   越陵道:“去载初试,中了秀才,但嫡子落榜,嫡母唯恐我危及兄长地位,便不允许我再考。”   宋明桐背过身去,道:“我与你一样出身世家大族,知道族中亲人相逼,逼你放弃胸臆,是何等之痛……那感觉胜过世间风刀霜剑无数。”   越陵听得出她的善意,垂眸道,“事到如今,怨也好恨也罢,都已至此了,我也只能多谢侍郎大人了。”   “世间之事峰回路转者多矣,人上之人,阶下之囚,往往不过一念之间,请君好自思量。”   言罢,宋明桐便转身离去,留下越陵一人对着透出雪月之光的铁窗发呆。   这辈子……就这么荒唐地完了?   可有不甘?   有……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又能如何呢?   呆怔间,忽然铁窗外有一温软的纸包朝他砸过来,正好砸中了他的脑袋,掉在怀里。   越陵一下子惊醒,只见得是个包着食物的纸包,这样冷的天,砸进来时竟然还是热的。   “谁?”   越陵刚一问出口,外面高高的铁窗上便艰难趴上来一个娇小身影,一双初见绝色的水媚眼眸望定了他。   “喂,明桐跟你说过了,你该懂朕的意思吧?”   越陵愕然,随后又想起此时他仍是戴罪之身,心念一灰,道:“臣既洗不清冤孽,愿自持己身心魂清白而去,还望陛下赐死。”   殷函微微眯起眼,道:“朕讨厌不识相的人,更讨厌明明知道他人有加害之意,还故作清高的人。你求死可以,明日朕就让刑部的人把你带走。”   “……”   越陵这才看清楚殷函的脸,那仍是一个半大孩子的面容,眉梢眼底的气度却已非稚弱。   这就是……天下的共主啊。   “陛下当时……是故意将臣单独提出来不罚,让那些世家之人嫉恨我,继而对我下手?”   殷函竟一脸理所当然:“是啊。”   “为什么?”   “为了让你除了朕,再无所依靠。”   越陵哑然,随后道:“陛下想要我做什么?”   殷函这才略略敛了一张故意做出的冷脸,道:“你不该问我想要什么,该问你想要什么,要权,要钱,要威慑天下,直说出来有什么不好?”   “臣的心还没有走得那么远。”   气氛一时僵硬,殷函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除了文写得不错实在无什么可取之处,兴味索然地打算离开时,里面传出一声腹中饥响。   殷函噗嗤笑了一声,道:“你这不还是个凡人吗?”   越陵耳尖一红,只见雪月夜下,世间最为鼎贵的少女隔着铁窗朝他伸出手——   “怎么样,当我的狗,一人之下,权掌九五,还是继续做你的闲云野鹤,抱着你的名声在那些人茶余饭后的笑话里去死?”   她的眼里有一簇跳动的火,像是在勾引世间所有求死的飞蛾。   越陵不由得想起了某一张废稿里妙手偶得的唱词,回过神来已说出了口。   “……臣欲求生,欲求权,欲求与君共天下。” 第144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二月初, 女帝龙诞, 宫中设宴,请群臣贵胄入宫。   朱雀门外,下了马车的朝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腹中装着的不是对宫宴的期待, 而是满腹自以为是的忧国忧民之思。   “陛下这回是真荒唐, 古往今来婚姻大事合该由父母做主,天家亦不例外, 岂能由得陛下任性?那庶子分明就写了反诗,冒犯太上皇, 如今已过了三日, 陛下竟还不愿交由刑部发落。”   “听太上皇的意思,左右是不愿那庶子攀上陛下的,为此今日还召了匈奴王子入宫赴宴, 这可真是……”   “我等也本不欲东楚再与那匈奴过多纠缠, 可此时西秦增兵, 外患逼至眼下。待宴后还请便诸位大人一同前去暖阁奏请陛下应下和亲之事。”   “没错, 陛下如今也大了, 又不是如先前一般嫁去拿苦寒之地, 只不过收个凤君而已,再不喜欢, 待有了龙嗣,搁着便是了,作为女帝, 当识得大体。”   此一言得了大多数朝臣的肯定,好似让女帝与胡人结亲,已是为她尽心着想了一般。   众人说话间,有人看见旁侧停了一架马车,车上徐徐走下一位年轻女官,面貌虽是韶颜清丽,但一身异禽紫绶,却是比众人都要高上一阶,论礼还要他们主动拜见。   一时间,朝臣默然,有人冷笑一声,低语道:“世道真是怪,牝鸡司晨一载,顶的上我等在官场十年兢兢业业之功,这官儿呀,真是可笑。”   “从前不觉,只以为女侯已是我容忍之极限,如今倒真的思念太上皇临朝之时,那可真是寰宇一清,无妇人污秽之声。”   “谁让人姓宋呢。”   “我看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违逆长辈之意出去做官抛头露面的,也一样是泼出去的水。”   “你声音太大了,莫让人听见。”   然而女官却已然是听见了,她原本是等未婚夫郎前来相接的,此刻却不等了,步子一转,直接朝议论纷纷的朝臣们走去。   见她走来,刚刚还在说闲话的朝臣,心一虚,反倒是本能退了半步:“宋侍郎有何贵干?”   宋明桐微微颔首,道:“本官近日忙于陛下择选凤君一事,少有问候,今日恰逢春宴,诸位大人春安。”   朝臣们场面话倒还是要说的:“宋侍郎春安。”   宋明桐打过招呼后,道:“适才听闻诸位大人想在宴后向陛下进言与匈奴和亲一事,明桐有一言,不当讲,但又怕不讲,使得诸位大人白白受了杀身之祸,那就不妥了。”   “宋侍郎是何意?”   “无他,只是想提醒诸位大人,太上皇虽回銮,亦是前朝之君,诸位大人是自认为前朝之臣,还是本朝之臣呢?”   “你!”   语出诛心,不留余地,众朝臣一时恼怒,众人眼里宋明桐始终是宋家的闺秀,处事圆滑温和,何曾见过她如此尖锐,一时间倍感羞怒。   “我等何时惹过宋侍郎?!何以如此污蔑!”   “对!莫以为投了权阀便有恃无恐!”   宋明桐淡淡道:“本官言尽于此,孰是孰非,诸位大人回家后数数自己账上俸禄再说话,另外,至于劝女帝纳凤君一事……恕我直言,小鬼想作乱,别忘了龙阶身前,还有那么一尊门神。诸位,请了。”   ……   宫中的酒宴向来少有人品得出滋味,每个人表面上谈笑风生,皮下却是如履薄冰。   “……小王自幼仰慕中意风物,立志求娶一名温婉贤淑的中原女子,今日有幸得见陛下,若能日日长伴陛下左右,小王三生有幸。”   北方异族来的王子,口中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眼底却是没有什么感情的,想来连这般场面话也是背后的人教的。   所幸御座前隔着一层纱帘,不至于让脸上些微的怒色让人看出来。殷函看了一眼旁侧空荡荡的龙椅,心知太上皇到了服药的时辰,要晚些来,便不咸不淡地应付道:“王子言重了,我汉人讲求故土情深,厄兰朵千里之遥,中原风物再华美,也不忍令王子远离故土。”   那匈奴王子蒙护看不见殷函容貌,眼底掠出一抹不耐,与旁侧席间同来赴宴的匈奴使者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对方的指示后,又道:“小王知道陛下出身高贵,定是认为胡人比不上中原英杰。小王虽比不上中原名士,但比之为陛下择选的那些世家少年而言,却也是文武不输外人,愿与一试,博得陛下青眼。”   此时席中左上首坐着的是左相宋睿,下面宋党官员依次落座,个个目露精光,而反之,右侧上首席位正空着,也并非主人缺席,乃是陛下特许,东沧侯要处理边关军机要务,因而要晚来些。   只是如此一来,能为殷函说得上话的、又愿意说话的,也就只有以宋明桐为首的一干文官了。   宋明桐起身道:“王子想比试文、还是比试武?”   蒙护傲然道:“这位美丽的女官大人,小王虽是匈奴人,但拜的却是汉人师傅,武一道自然不在话下,便是比文,也是通晓诗词歌赋、经略文章的。”   ……难怪要把选凤君的条件限制得那么苛刻,选出这些个朽木,还不如她亲自上。   宋明桐扫了一眼下首处面露尴尬之色的那些世家子,心底闪念一转,道:“凤君候选足有十二人,若一一比试来,未免太过繁杂。不若就由陛下出题,让王子与我们十二位凤君候选斗一斗诗词可好?”   蒙护本就是个好色之人,一听宋明桐这样说,便笑道:“早就听说了宋大人是才女,既然是才女提议,小王自然无意见……嗯?宋大人不是说有十二位吗?怎么这里只有十一位?”   选出来的凤君有写反诗之嫌,此为家丑,本不应外扬,但宋党官吏有的反应过来宋明桐是故意强调十二人好让这蒙护相问,这才连忙道:“王子有所不知,其中有一位凤君曾……”   “那位凤君身体不适,正在宫中调养。”宋明桐抢过话头,又故意补充道,“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可惜了。”   同时殷函咳嗽了一声,警告刚刚那想说出反诗一事的臣子,这是在接待国宾,莫说越陵写反诗一事尚未查清,就算确有其事,也不可在外邦人面前提起。   果然,蒙护一听,战意顿起,道:“小王此来就是为了与东楚俊杰切磋文武,既然连宋大人都称赞,今日若想博得陛下青眼,当要胜过此人才是,还请陛下请他出来吧。”   ——干得漂亮。   透过纱帘的缝隙,殷函飞快地朝宋明桐眨了眨眼,故作为难地轻咳一声,道:“既然王子都这么说了,那我东楚也合该有大国气度,来人,把越公子请出来。”   越陵出来时,虽然是瘦了一圈,却精神饱满,先是沐浴了一身左右与他一同进宫的世家子嘲讽的目光,再是被引至一处桌案前,被告知要与匈奴王子斗诗。   一头雾水间,看见对面一个胡服青年,见他一副病容,嘲讽地冷哼一声,道:“请陛下出题吧。”   殷函支着脸想了想,透过纱帐看向越陵,道:“就以‘咏志’为题,诗词不限吧。”   题一出,那蒙护只想了十来息的时间,竟是所有人中第一个提笔。宋明桐走过去看了一眼,面露讶色,又扫了一圈下面苦思冥想的世家子,慢慢踱回到越陵旁边,低声道——   “来者不凡,可需我捉刀?”   “诗以言志,让他人捉刀,就一辈子都写不好了。”   越陵最后看了一眼帝位那侧,提笔落墨……   一盏茶的时间不长,却也足以让两三个世家子垂头丧气地放下笔。   “时辰到,”宋明桐让人一一收取诗篇,交付旁边的宦官誊写三遍,分别递给殷函与左相。   “今日太上皇与陆侯不在,就由陛下与宋相评判吧。”   宋睿本一直在闭目养神,但与宋明桐是迁出府后,头一次见面,又听她气态平和,老而浑浊的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随即又归于肃然:“陛下年幼,老夫年迈,不如让臣子们评判吧。”   殿中臣子大多是宋党,就算那蒙护写得不好,他们也能吹出朵花来,等同宣告他赢。   殷函虽有不愉,但展开一看,那蒙护的确还有几两墨水,遣词造句间颇有几分草原上的豪气干云,便是放在东楚,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文采。   果不其然,在宦官念出时,下面的文臣纷纷啧啧称奇。   “蒙护王子果然是心向我中原,此诗足见英才卓荦,陛下以为呢?”   帘内静默,在蒙护面露得意之色时,里面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便听殷函道:“王子写的是不错,可朕更喜欢这个呢。”   “陛下说笑了,蒙护王子已拔得头筹,臣看……”   “慢。”   说话的却是左相,此时此刻竟拿着另一张诗文站了起来,仔细看过后,叹了一声,道:“本相多年不理天下文事,竟未见有如此人才,错失了。”   宦官将那诗文示下,朝臣一看,便是再顽固的宋党,也尽叹了一口气。   曙日初上浮云倾,书生弃笔意气凝。   九龙阶上枭敌首,一川铮骨向君行。   蒙护喃喃念出,脸色难看了一瞬……虽是少年笔法略显稚嫩直接,但诗词一道,情为上,格律次之,个中扑面而来,尽是少年报国意气,让人不忍以嘲讽之言压折。   殷函似笑非笑道:“王子可还有指教?”   蒙护咬了咬牙,道:“中原果然卧虎藏龙,是本王短视了,但既是要比试文武,不知这位越公子,可擅长哪种兵刃?”   越陵练过两手强身健体的功夫,但要跟马背上长大的骁勇匈奴相斗,却是还不够看。   正在僵持之时,外面宦官高声道——   “东沧侯到!枭卫府苏将军到!”   蒙护见宋明桐眼睛一亮,跟着便回头一看,当下便失神了。   他入楚以来也曾听说过东楚有女侯,民间却尽是传她蛇蝎心肠、杀夫成性,本以为是个修罗模样,哪知竟是如此地……眉目如画,惑人得仿佛不是烟雨汉墨里生得出的美人。   “朕承认凤君里怕是无一人是王子敌手,但我东楚军武之事,皆操之于陆侯之手,王子若想一尽武兴,不妨问问陆侯可有推荐之人?”   陆栖鸾是带着一众武官来的,闻言笑道:“臣是听说宫中开了文会,特地来带着将军们一沐文曲之光的,怎一来,陛下就让臣派人去动刀动枪的?”   宋明桐道:“蒙护王子文比略逊一筹,想讨教武艺,恰好侯爷来了,不知哪位将军有意?”   陆栖鸾落了坐,端起酒杯,眸光落在蒙护身上,打了个转,笑道:“我旁边是将军们个个上得战场以一当十,王子挑上哪个便是哪个吧。”   蒙护发了片刻怔,眼底尽是惊艳,正想多看几眼时,旁边有人从陆栖鸾身前过,挡住了他的视线,一恼之下便指道:“就这位将军吧。”   他话一出,那人将刚从陆栖鸾手里接来的酒盏放下,一张清冷的面容转向他,似是发觉他对陆栖鸾有意,眸底神色越发深沉。   陆栖鸾从他背后探出半张脸:“王子,这是我们枭卫府的府主,已有许久未动手了,怕是没个轻重,你不再挑挑?”   蒙护一听是个武官里的文官,心放了一半,骄色越显:“陆侯放心,小王出手向来有分寸,不会伤着这位将军的。”   陆栖鸾不吭声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那么多以一当十的不挑,非要挑一个以一剑能当百万军的,慢走不送。    第145章 童谣   陆栖鸾:“这匈奴人说他有分寸, 你看行不行?”   苏阆然:“不行。”   陆栖鸾:“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上能九天斩玉帝吗?”   苏阆然:“不行, 他有分寸,我没有。”   陆栖鸾毫不犹豫地信了他的邪,然而匈奴王子不信, 看他俩交头接耳, 十分不悦, 再三纠缠之下,苏阆然不得不跟他出去切磋切磋。   与蒙护一道来的匈奴使节看上去自信满满, 推杯换盏间,对旁人提醒要王子注意安危之事不屑一顾, 不断吹嘘蒙护乃东匈最负盛名的勇士, 曾一箭射杀狼王,两刀砍死熊罴,吹到兴起时, 便问陆栖鸾既为武官, 定是清楚苏阆然的斤两, 让她猜能挡得住蒙护几招。   陆栖鸾呃了好一阵, 委婉道:“使者放心, 我东楚医术博大精深, 宫中御医个个有回天之能,无论结果如何, 皆会力保伤者无恙。”   匈奴使者听了极是满意,想起刚刚蒙护似是对这女侯有意,又朝陆栖鸾借敬酒打探道:“陆侯的声名, 我等虽然远在厄兰朵,也有所耳闻,听说东楚的女官一嫁人就需得回家相夫教子辞去官位,未免有些可惜。我草原儿郎喜欢强悍的女人,听说陆侯云英未嫁,不知可有意往厄兰朵草原一访良缘?”   此言一出,殿上之人神色各异,震怒有之,窃喜有之,嘲讽更有之。   一位宋党的御史眼珠一转,故作慈祥道:“我等虽是下官,却也殷殷期盼陆能寻得自己的良缘,否则日日看陆侯为国事操劳,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哪个不是家中儿女绕膝,以己推人,也不想陆侯耽误了终身,不知使者可有意为陆侯说个媒?”   话说的听似怀柔,里外的意思就是不想让陆栖鸾再掌权了。   匈奴使者面上喜色刚一浮起,便听得对面一声轻嗤。   东楚的女侯举杯,虚虚一碰,竟也不当即反驳回去,而是闲闲道:“使者,我东楚有某些朝臣对本侯的终身,比冰人府的媒人都要多操一分心,都晓得我姻缘波折天下皆知,今日是合起伙来哄骗外人的,你最好还是莫要轻信。”   匈奴使者笑道:“陆侯如此佳人,便是被骗也是心甘情愿,只是不知陆侯喜欢什么样的?”   陆栖鸾眼尾微挑,道:“陛下知我挑嘴得很,使者便是知道了,怕也难成其好。”   匈奴使者此时酒过三巡,脑中已有些混沌,闻言不满道:“陆侯莫不是嫌我匈奴苦寒吧,没想到东楚女子向来以贤淑自标,竟如此娇生惯养吗?”   陆栖鸾道:“是啊。”   “……”   适才那御史道:“陆侯,莫要一时任性,让友邦之人看了笑话。”   “任性?”陆栖鸾面上微见醺色,然而眼底一片清醒,起身道:“陛下,我有一言,已按下多时,今日难得同殿一堂,可否容我不拘礼?”   殷函已许久未见她这般主动提出要求,当即应允道:“本就是宴乐,陆师可随意。”   略一颔首,陆栖鸾绕过旁侧杯盘狼藉的案几,对那匈奴使者道:“使者自与本侯搭第一句话,便句句当本侯是个物件,口称诚心做媒,又说我嫌弃匈奴苦寒……本侯就直说了吧,就是嫌弃。”   “你?!”匈奴使者拍案而起,“我等远道而来,诚心与东楚交好,大国便是这种气度吗?”   中原王朝最是看重颜面,此刻匈奴使者一说,那御史便道:“陆侯!你说的过了!”   “过了?我却是不觉得呢,匈奴若有气度,何不放下京外今年借去的五万石粮,清风而来,清风而去,可好?”   匈奴使者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你……”   “说不出来了?没话说了?那就坐下说话,莫以为东楚是尔等予取予求之地。”   匈奴使者哑然,扭头看向宋睿一侧,后者一张苍老面容,满覆寒霜:“东沧侯,你妄言了。东楚妇人当以朴实无华为修,莫因你一人之故,再败坏天下妇德。”   “宋公曾教化万民,令百姓勤俭朴素,曾以此让东楚历经无数战祸难关,晚辈敬服。我欲令海河相安,膏沃万民,使天下黎庶俱同暖,让如那匈奴一般苦寒挡于雄关之外,难道不是与宋公理念殊途同归吗?”   宋睿冷哼道:“许是老夫老眼昏花,只见得你令世间妇人不思耕织,与日月争辉。”   此时殷函冷冷道:“宋公,朕亦是妇人,宋公口中日月,指的是何者呢?”   若是寻常官吏,此刻已然诺诺不敢语,宋睿仅是稍稍变色,立即道:“老臣辅佐两代君王,眼中只见明光,陛下自不在凡俗之列。”   “哼。”殷函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宋睿继续道:“若世间妇人尽皆效仿陆侯图学入仕,莫说耕织一事荒废,那家中子女便宛如失孤,王朝必有远忧,陆侯以为然否?”   众人点头之时,陆栖鸾笑道:“宋公这就说得长远了,男人若欲考科举,只需依循律法,不拘出身;而反观女官试,则需上查三代清白、下检身家雄厚,去载千日欲考,九百铩羽而归,到最后选出的女秀才,家中莫非还缺了仆人教养子女不成?”   “胡说八道!这岂能混为一谈?!”   陆栖鸾笑了:“那宋公的意思是,今年春闱将男女科举门槛并个齐?好让今年的举子同舟竞渡龙门。”   宋睿猛然咳嗽数声,旁边的御史给匈奴使者使了个眼色,后者眼底泛出一股深意,道:“久闻陆侯凶名猛如虎,起初入贵都时,还不懂街头小儿所唱童谣是何意,如今却是明白了三分。”   一提童谣,陆栖鸾还好,她身后的文官们顿时警钟大作,深知这是谣言的一贯套路,连忙起身道——   “不过民间闲话,难登大雅之堂,使者何不多听听我楚地雅乐?”   匈奴使者一撇嘴,刚被堵住话头,忽然殿后传来一低沉男声——   “朕也想听听,是怎样的童谣?”   殷函神色微变,起身道:“父皇怎么才来?”   下面官吏连连行礼,太上皇落了坐,让人平身,道:“身子不济了,本是想多睡片刻,听说前殿热闹,这便来了。继续说吧,是怎样的童谣?”   匈奴使者眼底闪过一抹喜色,道——   “既然是皇帝陛下要求,小人便直言了,那京中童谣说的是——高平地,压龙翻;商君墟,阴魂乱!乾坤颠倒天公怒,牝鸡司晨日月换!”   高平地,是为陆,商君姓殷……至于后面乾坤颠倒、牝鸡司晨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一片寂静中,太上皇猛然咳嗽起来,纱帘翻飞间,袖上竟见几许血丝!   “父皇?!”   太上皇摆摆手,一脸疲惫道:“今日便散了吧。”   不说话,不表态,但所有人都意识到陆栖鸾怕是要有难了。   匆匆宴散,匈奴使者嘲弄道:“小人只图个趣儿,陆侯以为这童谣可押韵否?”   他刚一问完,外面突然有另一个同来的匈奴人连滚带爬地奔进来:“大人!不好了!”   “怎么了?大呼小叫——”   “王子的腿被打断了!”   “什么?!”   殿下一阵大乱,不多时,匈奴使者便眼睁睁看见蒙护不省人事地被太医院的人抬走,而那对手不止毫发无伤,面色都未有半分改变地走进来。   “你怎能下此狠手!”   诘问加身,苏阆然淡淡瞥了匈奴使者一眼,道:“贵邦王子说让我尽力而为。”   陆栖鸾道:“然后呢?我不是说让你留手吗?”   苏阆然道:“我留手了。”   陆栖鸾:“……”   果然是留手了,就剩下手了。   匈奴使者怒极,只觉得今日被陆栖鸾戏弄了,高声道:“陆栖鸾,今日之辱我匈奴记住了!草原上有句话——自傲者,终有报劫临身!死无葬身之地”   眼底神光微冷,苏阆然甫上前一步,肩上就搭上一只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口里说的话却远比他动手更加狂妄。   “为何不能自傲?我年二十,已辅九五阶前,与我同龄时,尔不过秣马之辈,莫说二十年后,便是今日今时,世上能断言陆栖鸾生死者,谁人?”   ……   三五日后,朝野因那童谣气煞太上皇一事,暗潮汹涌。   而在匈奴使节的别馆,正迎来一位外客。   匈奴的王子蒙护,缠绵伤榻两日,也怨毒了苏阆然两日,到了第三日时,得了易门的尊主亲自相赠的药,止了疼,心思便活络起来。   “叶先生,你易门的手段那么多,能不能为小王抢了那女侯?”   叶扶摇像是甫从最枯燥的佛堂中出来,整个人仿若覆着一层疏离的雾,听见蒙护如是说,语调亦未变道:“只不过一场误会,王子胸怀若苍穹,竟也如此记仇?”   “也算不得记仇,你们中原人也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虽戏弄于我,可小王养伤时总梦见她一颦一笑,实在渴慕难耐。”蒙护眼中灼热,道,“女帝尚且是个小娃儿,怎及得上已长成的女子风华绝代?小王再三考虑过,此番娶不了女帝,带个女侯回草原也是好的。她出身勋贵,便是不要这个官位,也足以与小王相配,先生以为如何?”   “君子好逑……”将这四个字默念一番,叶扶摇转眸看向蒙护挂在旁侧的短匕,道:“那就恭喜王子了,听说匈奴为心仪之人下聘,也是要先赠腰刀,是吗?”   “是有这个规矩,”见叶扶摇径自取了他随身的短匕,蒙护不以为意,撑起身坐在临时代步的轮椅上,道,“先生手段百出,定有助我得到此女的办法!”   叶扶摇拔出匕首,把刀尖在桌上烛火间来回烧灼,慢悠悠道:“有是有,但可汗已答应了西秦赫连霄出兵,裂东楚之壤,王子如此节外生枝,可汗岂不是会动怒?”   “出兵?”蒙护自嘲道,“我父已是暮年,再无雄心壮志,金帐之中那不明来历的右贤王又坚持联楚抗秦,要不是他当年待我父汗有活命之恩,父汗又是个重情的……哼!”   “哦?依王子看,如若师出无名,要想可汗找个合适的理由出兵,是难上加难了?”   蒙护摇了摇头,道:“不谈这些了,先生还是给小王支个招,如何把那女侯弄到手!”   叶扶摇轻声问道:“陆侯的凶名与智慧王子应当有所闻,就不怕成了她手上又一缕冤魂?”   “怕什么,不过一个妇人,再聪明,没了权势傍身,还不是任由我……”   “好啊,我教你。”   那边话音甫落,蒙护只见叶扶摇手一拂,将那灯烛拂灭,一片黑暗间,愕然道——   “叶先生,你做什……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自黑夜中响起,偌大的行馆,竟诡异地无一个侍卫闻声来查。   而房内中,锋锐的刀尖在蒙护眼窝里随意旋搅着,待内中乌白尽成肉泥后,行凶者才意兴阑珊地松开手,任由蒙护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滚扭动。   月光照见行凶者半面清淡轮廓,喃喃出声——   “现在,师出有名了。”    第146章 地龙翻身   “高平地, 压龙翻;商君墟, 阴魂乱!乾坤颠倒天公怒,牝鸡司晨日月换!”   逢魔时分,家中的长辈尚在忙活, 无人管束的孩童便在街头巷尾一路唱着仅仅是因为押韵好玩才口口相传的童谣, 唱的人无心, 却也不知一路走来,有多少听者因此有了意。   “住口!谁让你们胡说八道的!小心我打你们!”   “啰啰啰~小矮子军爷打人咯~”   苏小临甫跟着雁云卫调动军务罢, 听说苏阆然要去东沧侯府办事,本是兴冲冲粘着去, 哪知听了一路谣传的话, 到了侯府前听见孩童指着侯府们唱这等悖逆的童谣,一时间气歪了鼻子,攥拳就要追打那些野孩子, 可野孩子们也晓得打不过他, 远远地扔了一拨儿石头子儿和虫子就嘻嘻笑着四散奔逃了。   “有本事你别跑!”苏小临磨着牙刚要追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清冷——   “阿临, 回来。”   苏小临谁都不怕, 就是怕他小叔叔, 动辄就罚他扛铁枪扎马步,便只能灰溜溜地走回来, 委屈得不行:“小叔叔,他们在说陆侯的不是呢。”   苏阆然摇了摇头,道:“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   “陆侯辅政后,那些百姓分明过得比以前更好,为什么私底下还要说她的坏话?”   苏阆然不语,片刻后,牵着苏小临进了枭卫府:“她不是为取悦世人而在此的,自然比不得运作官声之人。阿临,你是军人,守土开疆即可,无需与百姓争执这些末节。”   苏小临咬了咬下唇,抬头道:“可小叔叔,你就一点也不在意吗?”   眉目清冷的人,不知何时已褪去初见时的模样,沉默时不再流连于空想,而是学着识破那迷雾中的步步谋算。   “……我在意。”苏阆然按住苏小临的脑袋,压得他低下头,“自然是在意的。”   ……在意到,有时会按捺不住,把那些人杀个干净。   分明已至初春时节,但天色依然是一副阴惨惨的模样,晨昏之时,总也还见得天地落冰尘,霜华覆枯枝,让新来的南燕不知何处落居。   人心也是如天色一般的冷,苏阆然入府时,恰好听见两名长史怒声斥责。   “……到底是谁人如此歹毒!什么高平地,压龙翻!我就真不信上天还能应言预警了,太上皇怎么就信了?!”   “立信如移山,毁人如岳崩!也不知礼部的人怎么压制的谣言!活该被提来问罪!”   那二人正要出去,一转头看见苏阆然,面上怒色一敛,拱手道:“见过苏府主。”   “陆侯可在?”   “刚从宫中回来,陪着去的人都说因近日谣言,陆侯受了太上皇两句奚落,刚回府,便召了礼部的秦侍郎来问话。”   召秦尔蔚?   民间谣言本不关礼部的事,可自从民间谣言起,今年赶赴京城的应试举子因此争执起来,礼部应该下辖的仪制清吏司对此管束不力,致使那些举子争执间还流出了不少嘲讽女侯的打油诗,一时间谣言扩散,使得陆栖鸾今日去拜见太上皇时,被当着群臣的面不轻不重地点了几句,落得没脸。   秦尔蔚因与陆栖鸾本就因身世一事有所隔阂,收到陆栖鸾的帖子让他“来一下”时,吓得六神无主,慌乱之下连遗书都写好了,一副悲壮之态踏入东沧侯府后,倒是反把陆栖鸾看得一愣,还当他是家里出事了,问了两句才哭笑不得地说明来意。   “……民间谣言而已,现在朝中一团乱局,不借口找你麻烦,随便把你喊来谈一谈,怕是会落人口舌。”   秦尔蔚战战兢兢道:“那陆侯唤我来是?”   陆栖鸾抬头看苏阆然来了,稍稍坐远了些让开位置道:“怎么来得这么晚?”   “阿临调皮了点,提点了他两句。”   “小孩子而已,你也别对他过于苛求了。”言罢,陆栖鸾转过来对面色尴尬的秦尔蔚道,“闲话休提,你我自幼一起长大,虽然看不对眼,但到底知根知底,我今日寻你来,不是为了翻旧账找你麻烦的,只是有些好奇,你当日是为何如此肯定我乃西秦出身的?单凭一件玉佩我是不信的,可是你见过什么人,对你说过什么事?”   秦尔蔚眼底惊慌了片刻,道:“此事、此事既已平息,陆侯何必再翻出来……”   陆栖鸾提起酒壶将他面前酒盏斟满,淡淡道:“我就是要翻出来,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和易门勾连过。”   “我没有!”秦尔蔚连忙否认,急急解释道:“我所知者,皆是从一个修罗寺的老僧处得知,绝对没有和易门中人勾结过!”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对那装神弄鬼的家伙到底知道多少。”   秦尔蔚面露难色,随即叹了口气,看向苏阆然,踌躇间,陆栖鸾道:   “无需避忌,他是我唯一信重之人,连他都叛离了,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秦尔蔚看了一眼外面森立的府卫,晓得再不说,这宴只怕便要变成鸿门宴了,只得将以往的事细细道来。   那是他因父亲调至京中,与陆家告别离开遂州后,搬至京城第一日,家仆在新府前收拾行李时,不慎把一只盒子打落在地上,里面装的是他临走时和陆栖鸾打闹摔破她的那块,本就碎成两半,掉在地上后更是摔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修补。   秦尔蔚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改日物色一块更好的赔给陆栖鸾就算了,但此时刚好路过一队佛僧,为首的僧人刚好踩到了玉佩碎片,捡起来看了半晌,便说秦尔蔚要有灾劫临身了。   秦尔蔚当然不悦,但出于教养,也没有与僧人争执,那僧人却不愿就此作罢,下了一张帖子,约他两日后在护国寺喝茶。秦尔蔚接了帖子觉得莫名其妙,回去拿给秦父看,秦父却说那是修罗寺的僧人,受皇帝看重,如能搭上关系对他以后的仕途有好处。   秦尔蔚向来听话,如约前往护国寺,一入禅房,却赫然见佛门清圣之地,四面墙上皆各挂了一副女子画像,至少女到少妇,同一张面目,曼妙宛如真人。因画像太过传神,秦尔蔚一眼认出那少女的一副是他青梅,好奇之下,问那僧人怎会有他青梅的画像。   僧人叹气,连叹魔障孽缘,秦尔蔚好奇之下相问,僧人倒也没有隐瞒,说这个故事只要说出来,他的大限就要到了,但他死局已定,或早或死都是一样,索性便告知了他。   僧人来自于修罗寺,寺庙里几年前被朝廷送来一个人,这个人重伤不醒,似是被人以残忍手段把后背人皮生生剥去一块,体内亦是身中剧毒,朝廷的人把这个人交付给他们,并派了许多不知何处来的医者调制致幻汤药,告知寺中僧人,此人谋逆,要求他们保罪人不死,把他每日说的话都记下来,定期送至朝中。   罪人是做什么的,他们一概不知,等到三五日后,罪人终于醒过来,见到自己的处境,不焦不躁,也不说话,直到一个老僧得到朝廷的指示,要前来劝他归顺,罪人看了他一眼,第一句话就说这个老僧四天后会死。   老僧恼怒,拂袖而去,四天后出门时,腿寒发作,竟从台阶上跌下去摔死了。这本是个意外,但很快,罪人又指着来给他送药的一个年轻医者,说他明晚也会死。   老僧年迈,会不慎摔死也说得通,可医者身强体壮,不信他所言,次日入夜,特意去了禅房和一个僧人下棋,待至中夜时,医者觉得口渴去添茶,刚下了榻,一时犯困穿错鞋子没站稳,后脑磕在了棋盘一角,竟也死了。   次日修罗寺的住持连忙去审问罪人到底是不是他杀的,罪人找他们要了纸笔,一边悠闲地作画,一边说他已是阶下囚,虽没有杀人的本事,却有阎罗手段,朝廷贪婪他预见天下事之能,是以把他囚在此地。   住持依然不信,与他打赌,赌自己的命,若是他赢了,就要罪人剃度出家,为朝廷效力。罪人说,本来以住持的修为,江湖上少有人能取他性命,若打赌,就是与天斗,问住持敢不敢。   住持认为此人作恶,一心正佛门威严,执意作赌,罪人应允,闭眼算了片刻,说住持的命排好了,七天内必死。   修罗寺的住持亦是高人,前两日,身侧皆是马匹失控、屋梁坍塌之事,住持武功高强,都一一避开了,第三日第四日,寺外来了许多仇家挑衅,苦战之下将仇家击毙,但住持也受了伤,第五日,竟是因为徒弟忌恨住持不传授真经,在他的汤药里下毒,第六日险死还生后,住持终于怕了,让罪人快停手,罪人却说命数已定,无法更改。   住持熬至第七日,心觉死之将至,恨火一燃,要去杀罪人,却在牢门前,被闻讯赶来的官兵乱箭射死。   与秦尔蔚说这些的僧人面露惊惧之色,说若要问他旁观者是什么感觉,那就是和天在斗。   “匪夷所思。”陆栖鸾听到这儿,与他人一般,同觉得此事荒诞。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只当是个故事罢了,可那僧人知道我不信,又告诉我,那罪人日前已得手下之人相救,临走前,说要找这个画像上的女人。”   苏阆然听到这儿,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眸底深寒,道:“找到了要如何?”   秦尔蔚被他话里的杀气吓得一颤,道:“我不知道,没有听完那僧人就让我去密室藏起来……我从缝隙里看到一伙黑衣人闯进来,问那僧人可提前找到了那女子在哪儿,僧人不愿说,就被杀了,黑衣人还说要把所有和那女子相关的人都杀了,好绝了什么宗主的心思。”   “……”   陆栖鸾脑中空白片刻,一丝惑色在眼底不断扩大,随即对苏阆然道:“……可我之前从未见过他,是在枭卫府里第一次见到他的。”   苏阆然蓦然想起当年陆学廉被调来京城之前,前刑部尚书忽然被皇帝降罪一事,当时枭卫府乃是赵玄圭统领,如果是说故意把这个位置空出来,好让陆学廉调来京城的,倒也勉强说得通。   “看来是要找赵玄圭核实此事了。”   陆栖鸾仍难以置信:“他当真有这般玄异?他一言天地倾,天地就当真倾了?”   秦尔蔚偷眼观察他们二人神色,正要告辞离去时,骤然桌面食具一阵颤动作响。   “什么动静?”   陆栖鸾愕然间,旁边苏阆然一把带起她闪身出了厅堂,随后大地震颤,屋梁隆动,触目可击房檐竟塌下一角,瓦片碎裂四溅。   同时外面惊呼尖叫四起——   “苍天示警!!地龙翻身了!!!” 第147章 斗天   “赵统领, 近来多劳了吧。”   赵玄圭已脱离朝中许久,如今虽得了太上皇赦免归来,但毕竟背叛在前,身边原来的亲信走的走散的散,近来十分郁闷时, 忽然宫里来了一位内监,说太上皇要召他去议事。   赵玄圭本是不想去的, 但想想如今的处境, 还是决定和内监走了。   “阶下之囚, 能得圣恩宽赦已是铭感五内, 公公这般说怕是折煞了。”   “赵统领一时之雄, 不必过谦,叫下官康四便是。”   赵玄圭见得是个年轻的内监, 心觉陌生, 道:“以前未见过, 康公公是新到太上皇身边伺候的?”   那康公公叹了口气道:“以前陛下还在太上皇膝下时, 下官曾做过陛下身边端茶倒水的,陛下得登大宝后, 也跟着沾了光,做了掌事太监。”   “那公公该是平步青云了才是,缘何叹息?”   康四皱眉看了看左右宫墙下无人, 道:“赵统领就莫笑话了,我等内监虽然已是阴人,但毕竟是男子, 陛下云英未嫁时,尚可凭着耿耿忠心伺候在侧,待到日后有了凤君,哪里还有我等的地位,可不要为自己找条后路吗?”   赵玄圭心中也不免感慨帝阙权位风云变幻,道:“公公尚且找得到条后路,我却不知后路在何方了。”   康四眸底微妙神色闪过,道:“赵统领当年统辖枭卫府时,曾查杀过一位王公公,此人在下官幼时多有欺压,赵统领也算为我报了半桩仇。我等平日伺候在帝侧,帝王心思也听上了一两耳朵,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玄圭面露异色:“公公请说。”   “赵统领岂不自知,已身处于危地?”见他脸色倏变,康四讽刺一笑,道:“所谓自古以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赵统领之于陛下、之于陆侯,不过是对付那易门的一把刀,现在对赵统领礼遇有加,乃是因为易门未灭,若是易门当真被陆侯一把杀了个干净,以赵统领这些年统辖枭卫的恩怨,不说陆侯如何,我看陛下这儿,到时多半是要把统领推出去平息众怒的……”   一句话说中赵玄圭心事,半信半疑道:“我虽为易门之人,也效忠了东楚多年,深知陛下虽薄凉,如非不得已,也是守诺之人,怎会——”   “怎么不会?太上皇当年若当真守诺,那易门之主又是如何被剥皮抽筋的?”   赵玄圭沉下脸,道:“公公既然说了这些,想必也已为我指了明路?”   康四见他了然,嘿然笑道:“赵统领别笑话我,如今这世道,女人都能位同副帝了,宦官想求个富贵也不过分吧。赵统领若想谋得生机,依下官看,不妨就此让那狗与弓的命……换成他人。”   赵玄圭脸色一冷,道:“公公慎言,陆侯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我还是有掂量的,她若出了意外,陛下只会把我碎尸万段。”   康四意味深长道:“赵统领知道就好,能把您碎尸万段的只有陛下,能让您时来运转的也只有陛下。却是不知,赵统领心里值得效忠的陛下,是哪位呢?”   赵玄圭眼底神色一动,道:“他日若时来运转,赵某必记得今日公公提点。”   康四笑而不语,带着赵玄圭一路入了御书房,远远地,在门外便听见里面苍老的官吏大声斥责——   “……太上皇明鉴!此地龙翻身绝非寻常,京城乃天下王气之所在,钦天监也毫无预兆,便突发此灾厄,以至于死伤百余人,必是国有妖孽,苍天示警!”   “陆卿,朕给你三日平息民间谣言,你便是如此平息的?”   赵玄圭在外面听得分明,愣怔间,神色古怪地低声问道:“康公公,太上皇这是?”   康四道:“还不是近日那谣言的事,也该陆侯倒霉,谣言刚出就应了,现在民怨沸腾,太上皇昨日让陛下去为先帝祈福支开后,这两日就提着陆侯教训,还真是可怜呢。算算也有一时三刻了,现下若让陆侯撞见了赵统领怕是面上不好看,赵统领还是跟下官从侧门进吧。”   赵玄圭略一点头,心思莫名间,跟着康四入了侧殿,听了半晌,陆栖鸾似乎是几次想插话请求向西部边关抗秦的聂言部增兵,都被朝中老臣噎了回去,绕来绕去都是要她对谣言给个交待的意思。   待吵过三巡,太上皇似是倦了,让陆栖鸾将战事延后再议,便让御书房中所有人都退下了。   赵玄圭越是听越是心惊,待太上皇召他近前时,心思已经很好地敛了起来。   “……赵卿,许久不见,眉目间已见疲累啊。”   太上皇半阖着眼,比之赵玄圭印象里,更加深沉了几分,尽管众人都知道这位太上皇的双目已经不大好了。   “臣本无颜面圣,是陛下宽仁,赐予重生之机。”   “客套话就不多说了。”太上皇支着额角道,“赵卿听了这半晌,可明白了朕心中忧虑?”   赵玄圭谨慎道:“臣出身西秦,虽迷途知返,却也不敢多言。”   太上皇徐徐睁开眼,低声道:“若所有的西秦人都如你一般识时务,朕又何至于此……”   “陛下?”   “朕这一生,犹为之恨者,便是无能让西秦人为我所用。”   赵玄圭垂眸道:“陛下此言,却是让臣糊涂了。”   “有什么不懂的,金屋华盖又如何,便是一度同心,到最后还是分道扬镳。”说到这儿,太上皇自嘲一笑,道,“同为西秦人,有识时务如赵卿,也有捉摸不定如你那易门之主,相形之下,陆卿倒也算是个好孩子,只不过好得太过了,便是连朕,都有几分忌惮。”   赵玄圭沉默半晌,斟酌言辞,道:“臣爷曾为陆侯上司,深知陆侯资质惊人,无论经史子集,或是官场庶务,一学就会,最为骇人的是,她连人心诡诈,也比常人领悟得快,”   “玺心过于依赖她了。”太上皇淡淡道,“玺心若仍是个皇女,朕自然由着她,可如今既然为皇者,夫君也好,臣子也罢,不可依赖任何人。朕已多次提点陆卿,她仍不知急流勇退,却是让朕恼得……不得不用些手段了。”   赵玄圭愕然间,太上皇已让康四呈上一枚禁军兵符。   “陛下这是何意?”   太上皇语调沉沉,道:“近日多事之秋,民间既有谣言,自然会有有心人有下一步动作,若陆卿出了什么意外,赐你兵权,见机行事,莫使京中四卫群龙无首。”   ……   “妖妇!还我儿命来!!!!”   人间三月春意晚,朱门阶前白绫飘。粼粼马车巡至府前,陆栖鸾本是扰心边疆之事,一下车,面前一片黄纸落,府前街巷,尽是满目缟素。   侯府中府卫尽出,守在府前十数丈外,拦着披麻哭叫的百姓,见了陆栖鸾回来,均都面露为难之色。   “侯爷受惊!末将该死,这就把此地暴民驱离!”   放目所见,东沧侯府外,尽是因近日地龙翻身受灾的百姓,约是得了什么信儿,不约而同地在东沧侯府前等着陆栖鸾,让她偿命。   跟在陆栖鸾身侧的府中长史皱眉道:“是谁人煽动百姓?!”   一个守在侯府的长史擦着汗迎出来,拱手道:“是国学监几个学子,听说京城百姓受灾,主动散了家财赈灾,自以为悲叹国运,又写了两首歪诗,百姓一听,群情激奋便来了……侯爷还是入府一避吧,下官已向最近的枭卫府求援,稍后便会来人疏散百姓了,待晚些百姓怒气散去,便无事了。”   “无事?”   陆栖鸾喃喃自语,双手握紧,最终似是又忍下来,正要抬步往府中去时,忽闻一人高声道——   “陆侯可是心虚了?!我本向陆侯求证而来,陆侯难道没有义务出来一纾百姓之怒吗?!同窗们,朝中若是如此藏污纳垢,让我等如何安心赴考报效国家?!”   陆栖鸾步子一顿,事关宋明桐今年督考的春闱,她不得不正面以对,便拨开要护在她身前的长史,走上前,冷然道:“何人妄言?放他进来说话。”   府卫一松,人群里挤出来个白面儒生,本是要冲上来直面指责的,但一对上陆栖鸾目光,步子不由得便钉在原地,但身后的百姓见陆栖鸾来了,民愤更甚,此儒生便好似多了几座靠山一般,昂首道:“在下绵州学子邵安,今日斗胆请陆侯顺天意,辞官嫁人,好对百姓有所交代!”   陆栖鸾哦了一声,道:“你这套说辞我去年听人说了一整年,老调弹得再漂亮,也就拿几声响。   你既然为国学监学子,当晓国学监已再三澄清民间童谣乃是谣言,犹敢在本侯面前放此厥词,可是小看了侯府这块门匾?”   那邵安傲然道:“儒圣教我等圣贤之道,乃是让我等以铮骨立身,若屈于强权淫威,今日我邵安便不会在此,为百姓发声!”   陆栖鸾一勾手,让人抬来一把椅子坐下来道:“你如此理直气壮,想必拿到这天灾与我有关的证据了,说吧,我听着。”   邵安道:“陆侯不必逃避问题,早有童谣在先,是陆侯逆天而行,强留朝中,这才触怒上天……”   “别说这些废话,说得信誓旦旦,我还以为你知道是谁教的那些小孩子唱童谣的。”   “童谣自然不是空穴来风,既然天灾已降,便已证明示警无误!陆侯再胡搅蛮缠,也改变不了百姓们因你受灾的事实!”   眼尾一扫,陆栖鸾淡淡道:“因我受灾?陆栖鸾不过一介凡人,如何策动得了天地之威?尔等甫受我赈灾钱粮,便堵上侯府门庭,又是何来的道理?”   百姓们听得一怔,道:“那不是朝廷本就该派给的赈灾钱粮吗?!”   府中长史怒道:“户部批粮批银子少说也要走上三日,能让受灾的百姓不受早春之寒,还是侯爷开了府库相赈的,不求尔等报恩,竟还如此负义吗?”   邵安见百姓一滞,似有退却之意,连忙道:“再多的钱粮哪能换来亲人性命,若非陆侯心知此事由己而起,怎会好心主动赈灾?!”   他一言出,顿时又点爆了百姓怒火,怒声迭起,竟似是要冲破阻碍把那深恨只人撕碎殆尽——   “当官的哪有这般好心!原来是欠了人命!”   “呸,谁要你的好心!”   “毒妇!还我儿命来!”   声声怨恨入耳,被府卫重重护住的陆栖鸾却并未觉得有多少愤怒,反而多了几分嗟叹自伤。   ……一路坎坷至此,宵衣旰食,竟是为了这些人吗?   “你的脾性太过宽仁了。”   耳畔轻轻掠来一句,陆栖鸾回神间,愤怒的百姓已是慑然而退,原因无他,马蹄飒沓间,乌金摄蛟身影已至,虽未见血,煞气已让侯府门前为之一静。   苏阆然来得晚,只听得几分尾音,却也晓得事之大概,冷然盯向躲在一侧的儒生。   “是你聚众闹事?”   邵安乃是新至京中的学子,虽早闻枭卫行事狠辣,但自恃举子身份,道:“大人明鉴,学生是遵从公理,站在百姓一侧伸张正义而已……不过学生倒是奇怪了,枭卫应当效忠的是陛下,何时成了侯府的私军?大人与侯爷可真是私交甚笃啊。”   言罢,那邵安见苏阆然不说话,以为占了上风,面露得意之色,尚未继续说点什么,便见苏阆然抬手,动了动手指,便有数名枭卫下马,面色阴沉地朝他围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举子!你们对我动手,莫非是要与今科所有举子为敌吗?!”   别的枭卫对苏阆然道:“这小子太能胡说了,真逮了会不会不太好?”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阴阳怪气之人,先打死再谈其他。”   其他枭卫无奈点头,捂着那邵安的嘴一掌劈晕,绑到马背上,便去驱散百姓了。   苏阆然见事情一定,下马看向陆栖鸾,见她神态间竟有几许彷徨,皱眉道:“他是如何中伤于你的?”   陆栖鸾神色一敛,理了理领口,道:“谣言罢了,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自然不放在心上。怕就怕他们不止出这么一招,后面还有……”   言未尽,倏然一声马嘶声响起,只见远处那名带着邵安的枭卫骑士所乘的马忽然失控,前蹄高高扬起,竟是要踩向地上一个老妇人,那骑士连忙猛拉马缰,马身扭动间,那昏迷的邵安竟直接自马背上掉了下去……   “枭卫杀人了!女侯指使枭卫杀人了!!!”   身侧人影猝然而动,呼喊声混乱间,陆栖鸾蓦然想起秦尔蔚那天留下的话——与谁斗都不要与天斗,因为天要你死,你不死,到最后只会生不如死。    第148章 桃僵   “我辈士子, 当秉笔直言,为大楚诛此国贼!”   民间的谣言从闲谈的程度一夜之间激化, 平日里墨香四溢的国学监, 在春闱前夕,变得焦躁不已, 内中的学子无心治学, 单凭有心人稍加挑拨,便将一腔热血错付。   “周大人……”   窗外声声谴责入耳, 宋明桐咬了咬下唇,正要说些什么,这次春闱的主考官,自崖州回京赴任的周乐水却先掩上了她面前的窗, 淡淡训斥道——   “你既有志为相, 这种小场面该当习惯才是。已经放在火上烤的人, 明知救不了就别添乱。这不是赌气的时候,拿到权位才有资格说话。”   宋明桐闭目不语, 再开目时,眼底已隐去愤然之态。   “该如何做, 请前辈垂示。”   曾是徜徉山水的隐者, 对人间之纷扰反而看得比久溺名利之人更为分明,周大人闻言微叹, 道:“如今有心人操手,陆侯杀士子的污名难洗,这把火终于要从民间烧至官场了, 左相一党必会为此事添柴,而陛下不得不给民间与国学监士子一个交待。但反向而看,则说明幕后之人太过于在意陆侯,一旦左相表态,便说明他已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与陆侯的对垒上,此时却是你最好的夺权之机。”   “这又是为何?”   “因为太上皇绝不容一势独大,待陆侯落云端后,必会再寻一势与他们相抗衡,你需得在此时走入太上皇眉睫之前……此事虽于你而言有伤亲缘,但我仍是建议你摆出与令祖父彻底对立之姿,届时站在你背后的将是皇权。”   宋明桐眉间微露忧色,道:“明桐一直以来,都寄望同陆侯建功业守国门,待到共看盛世崛起时,祖父能对我等有所认同与醒悟。但如今势危,此愿怕是难竞,愿依前辈所言。”   “好,那你便站出去,将今次春闱考制之事向众学子宣知吧。”   随着春闱抵近,国学监中一片焦躁,不止是因为朝中动荡,还因为士子己身官途混乱。   “看看那些妇人!凭什么她们能直接与我们同台竞逐!就因为出身世家大族吗?!”   “三朝未改之科举,凭什么女帝一临朝,女子的考题便要比我们简单些?!”   “现在连屠杀士子的事都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国学监内,诗幔纷飞间,平日里文人素客风度翩翩,今日只见匹夫恨色,究其缘由,连士子自己都未必晓得,到底当真是因为憎恨那女侯,还是因为不平女子参加春闱,比自己走了更多的捷径。   吵嚷间,后院门开,一队官袍之人步出,学子们怨声稍歇。   “见过周大人。”   “周夫子春安。”   周乐水的资历与辈分实在是太高,站在那里便无人再敢造次。   “考期将近,院外虽有风云,尔等仍需守心志学,勿让春闱抱憾。”周乐水淡淡叮嘱,有人领情拜谢,有人却面露不忿。   “周大人,学生自绵州赴试而来,如今尚未建功,同窗便无辜死于京中,如何安心考试,又如何对得起同窗家殷殷待望的老母?”   周乐水不语,旁边亦有士子皱眉道:“林兄莫要在周大人面前无礼,国学监本就禁止学生结党生事,邵安不听劝阻煽动民众闹事,本就是失礼在前,又岂能——”   那林姓学子冷冷道:“那兄台是支持朝中奸佞肆意妄为残杀同窗了?”   “我几时说过这等话?!”   “够了!”   周乐水一声喝阻,周围士子一滞,自知不敢在此时得罪主考官,纷纷低头受教。   周乐水道:“抨击时事,是为官者之本分,但胸中当有明镜玉尺,晓达大道,方有资格发声,否则不明情况便胡言乱语,又岂能为百姓之榜样?”   有人欲再言,周乐水却转过头道:“宋侍郎,向众学子宣布科举新政吧。”   本还纠结于时事的士子们纷纷心头一震,凝神望向宋明桐,心中却是直犯嘀咕——科举新政为何要又女官来宣布?是不是女帝要再降女官擢拔的门槛,挤压他们的名额了?   众人一时紧张,却听宋明桐徐徐开口,将那新诏念下后,纷纷面露讶色。   “……此诏在国学监首颁,自明日至春闱前夕会在京中各处张贴,众士子当有责广而告之,家中有姊妹参试者,当做好加试准备。”   简而言之,就是今年春闱,男子如常参与,考题与考制会与女子相同,且因女子参试门槛太低,春闱后女子中榜者,需在半个月后加试一场,通过复试后,才得授官。   士子们将张贴在国学监院中的新诏看了三四遍,心中不免纳闷,有人质疑道:“女子学识本就不如男子,如此考制,让女子与我等同台竞技,一同在贡院中熬上四个时辰,岂不是太过苛刻了?”   “这位兄台好心胸,功名之争还怜香惜玉,换我,只愿把门槛更提高些。”   大多数士子暗地里松了口气,换做他们,一个月内连考两次春闱,说是地狱也不为过,如是确然是偏向他们了。   “宋侍郎,冒昧问一句,明年起,女子若想参与春闱,是否也需得如我们一般,五月童生试、八月乡试、十月省试这般一路考过来?”   宋明桐观察诸位学子神色,早有应对质疑的准备,见刚刚那林姓学子有不依不饶之意,点头道:“正是如此,君可有疑问?”   “自然有。”林姓学子道,“不说以往,便是今年,参与春闱的大多是京城世家女,在下说句公道话,此考制看似公允,实则浪费民力,如边远之地的才女,便是卓有其才,家族又怎会允许一个闺阁女子长途跋涉来京城,即便是来了京城,又如何与沐浴于京华物力中的世家女同舟竞渡?”   宋明桐道:“所谓科举便是以才擢贤,技不如人者,自然不得高中,君既为考生,自当有此觉悟。”   林姓学子道:“宋大人此言过于薄凉了,在下的意思是,既然州府女学子没有应试做官的希望,也大可不必给他们希望,省得反过来抱怨朝廷,争不如将人力物力加于官学上,换言之,让这些才女的夫君得有做官的机会,对女子而言反倒是好事。”   他此言竟也博得了不少人赞同,林姓学子面露傲然之色,却听宋明桐轻嗤一声,面色顿时一冷。   “宋大人有何指教?”   “无他,只不过笑君对女子赴试知之甚浅,却搬弄口舌,如君这般之人,纵使春闱后同朝为官,年底的吏部功名簿上,也难见君名。”众人愕然间,宋明桐语调倏然放冷道,“其一者,本官分明说了朝廷以才取士,你却故意挑起地域之争,可是轻看本官当年之才学?”   一言出,众人恍然惊觉,面前这位可是去载三甲之才,当年便有文压一时,如今以她资质,早已今非昔比?   林姓学子一噎,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外地女子本就不如京城物华丰沛,此诏令不过是劳民伤财而已,岂能为国家真正选拔出人才?”   宋明桐略一点头,随后冷嗤道:“很好,阁下第一质疑本官京城女子的才学,第二质疑外地女子的资质,君蒙昧在眼,岂不知你口中所谓的外地女子,早已是九五阶前首屈一指。”   外地女子……可不就是遂州陆栖鸾吗?   他们纵然有再多怨言,也不得不服此人一路如此波折,竟还如此位极人臣,若单说时事造人,他们是不信的。   林姓学子仍不服,冷笑道:“擢拔的不一定是人才吧,也许擢拔的乃是祸国之妖孽也未可知。”   宋明桐道:“是与不是,非你一言可定论,陛下自有圣裁,青史必有公论。”   言语对峙间,忽然有一名官员匆匆而入,一路奔至周乐水身侧,附耳道——   “太上皇刚刚逼陛下下诏,解除陆侯兵权,禁足府中不得出,释期未定,还有……”   “还有什么更坏的,一并说了吧。”   “招安易门残党,因其主愿遣门人往西秦劝和,故拜易门之主……为国师。”   ……   乱红飞散的三月,遥听墙外的喧嚣时,陆栖鸾恍然未觉自己已然这般久未曾一个人如此清闲地过一个午后了。   案上取堆积如山的公文而代之的是新蒸好的桃花糕,小炉上花酿正香,怎么看都是一个适合偷懒休息的环境,除了旁边宫里前来宣读旨意的内监喋喋不休。   “……陆侯,只要你莫要再违逆太上皇的意思,与易门自此修好,以陆侯之大才,陛下还是会尽力为您争取留用朝中的。太上皇的原话是今时不同往日,早已是内忧外患的时候了,陆侯还是莫要蚍蜉撼树的好。”   内监也不知是谁的人,唠叨得无止无休,直到院门一响,内监回头时,面上已现谄媚之色。   “国师大人。”   “我与陆侯有约一谈,可否容我们单独说话?”   来者似乎并未因身份的由暗转明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印象里那副清淡模样,若是放在山寺桃花间,谁都想不到,这么个眉目温淡的人,竟是如此诡沉。   内监自然是不敢得罪这位朝廷即将重用的人,诺诺应声离去。   陆栖鸾这一回罕见地没有一见面就动怒,反倒是拿了空杯,倒了一杯酒搁在身旁,淡淡道:“坐。”   叶扶摇轻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坐下,道:“来时我还特意交代了身后事,直至开门前,还在想若是一开门便见左右弓箭手林立,该是如何躲才能死得不那么难看。”   陆栖鸾把酒盏放在手心里,任那一丝丝温热渗入掌心,道:“今天只叙旧,不谈国事。”   “哦?此言从陆侯口里说出来,我却是不明了。”   陆栖鸾垂眸道:“你我之间不叙旧的话,我只怕我现在就想跟你拼了,想了想还是先温了壶酒,咱们走个过场,再拼命可能就不那么相看两膈应,你说是不是?”   “……”   沉默间,陆栖鸾见他不动,举杯虚虚一敬,笑道:“昨天有人告诉我,我伤你杀你你都不会怕,可你偏偏不敢喝我敬的酒,是这样的吗?”   眸中暗沉一闪而过,叶扶摇端起酒盏,亦是虚虚一碰,道:“是谁人说的?”   “你这般通天晓地,还用得着问我么?我现在不说,因为那人说了,待你图谋得逞后,便会对他卸磨杀驴,故而他昨夜便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哦?”叶扶摇轻轻摇头,道,“我身边尽是些反骨之人,让你看笑话了。不过陆侯如今与其挂意他人生死,不妨先关心自身。”   陆栖鸾满饮一盏,道:“不过奸人离间,君臣相负,自古演烂了的戏码,我可还没有堕落到在死敌面前抱怨。”   叶扶摇始终未从她面上见到任何低落之态,不免好奇道:“为何?在君臣相负,朝臣倾轧,乃至于百姓为一言一语反目相怨后,你在东楚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   陆栖鸾淡淡道:“你这一波连消带打,倒是让我见识到无数人心冷暖,世间愚昧之态一一列陈眼前,可又如何呢?你无非是想折辱我,令我意失气丧,悖逆已许下的大愿。至于投靠西秦……大家都是人命血债纠葛已深之人,再提无益。”   “陆栖鸾。”   “我在呢。”   “你心志当真如此之坚吗?”   “你不信?”   回答她的是一声无奈轻笑,随即一杯迟迟饮下,仇敌轻声道:“你的性情若是再柔婉些,命中当少去许多波折,也许从第一个旧识开始,你便会半生平安无忧。”   陆栖鸾半醉的眼眸望定了他,问道:“你会让我平安得此良缘吗?”   略一沉默,叶扶摇那双浅色的眼眸倒影出庭中缭乱的桃花,随即道:“不会。”   “哈……”陆栖鸾再斟一盏,道,“那看来我与你真是前世的仇人了,可叹我还错觉你对我有意,原来你是单单恨我的。”   “若不是错觉呢?”   “那事情就简单了,这说明你不会直接对我动手,我现在就可以去厨下磨把刀,你我恩怨一刀了断。”   叶扶摇起身告辞道:“见陆侯遭此打击,胸中仍然战意不休,那我便放心了,这便回去继续奋力兴风作浪,还请陆侯早日回归,与我一同搅风搅雨。”   “我从不是什么爽约之人,你要小心了,下回你我相见,也许是在牢门两边了。”   二人像是多年的老友,说话间却是机锋互较,甚至于有三分斗气之嫌,叶扶摇来之前眼底的三分焦躁已淡,告辞时,侯府又有外客来拜访。   “赵玄圭求见陆侯。”   不及招待,一开门旧部相见,赵玄圭一怔间,几分尴尬。   陆栖鸾瞧出两分,道:“不如我暂避一二,你们打上一架,我再回来找人收尸如何?”   叶扶摇笑着摇摇头,一旁赵玄圭眼底露出诡异神色,道:“陆侯有心了,我确实是有笔帐要找主人算。”   “那你们慢聊,”陆栖鸾拂去肩上落桃,瞥了一眼赵玄圭按在佩剑上的手,走至叶扶摇身前,低声道:“你可别死在别人手里了,省得我订的棺材无主,喂了蠹虫。”   “自然,我的命等你来取。”   轻言罢,伊人一笑,似是记忆深处久藏成魇,恍然一失神,却骤闻她背后铿然剑鸣,一剑穿心而过,血花溅了半面……   ——你可别死在别人手里了。   她身形滑落时,叶扶摇下意识地接住,手中触见的血腥却罕见地让他一时怔然。   赵玄圭毫不犹豫,抽剑再欲斩时,剑落处,却横遭人徒手一接相阻,冷冷喝道:“宗主,此人非故人,你……该清醒了!”   今日她约他赏花饮酒,本是一身素白,如今遍染半身凄艳,眼中尚带着一丝讶然,抓着他衣角的手在轻颤过后,无力滑落。   她,被杀了?   这个事实在眼中盘桓了几片芳菲旋落的时间,叶扶摇才回过神来。   赵玄圭抽剑斜指,目露痛恨之色:“她今日必死,你若仍有半分清醒,此后我仍奉你为主,共谋江山!”   ……清醒?我就是要和这个人争见个分明,折她心志,败她心魂,把她与故人相似之处一一碾碎磨烂,你们又凭什么来相扰?   “……我清不清醒,与你何干?”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赵玄圭一怔,随即本能地猛然后退三丈,心知面前旧主人已无药可救,心头一狠,高声道:“门外禁军,动手诛此人!”   门外却无人回应,赵玄圭愕然间,半扇木门徐徐打开,先是露出一口漉血的长刀,随即,那携杀而来的人,冷漠如兽的双眼落在陆栖鸾身上,倏然一凝。   “……栖鸾?”   才晚了片刻,天地却仿佛一瞬间暗了。    第149章 缄口不言   “阆然, 为父此一去北地,他日纵然再见, 也是战场相逢刀剑无眼。”   “父亲, 为何?”   “圣命难违,以我半生, 换的国泰民安, 也是得偿所愿。此后年年岁岁,为父之事, 你需得缄口不言。”   缄口不言,四个字在耳畔回响了十二年。   他作为一个汉人,却活得宛如一个质子……那是帝王的权术,只要他安然在帝都内, 北原外在异族手握重兵的父亲就绝不敢背叛东楚。   这似乎没有必要, 谁都清楚父亲的忠诚, 父亲也一样认同。   他们似乎都是对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莫大的责任, 以自己的方式,为朝廷、为家国牺牲。   可凭什么呢?   他们也不过是会把酒话桑麻的寻常人而已, 要做到哪里……才对得起鞠躬尽瘁这四个字?   苏阆然没有答案, 但他知道,绝不是眼前这般。   “你, 滚开。”   刀尖在地面拖出一道细长的血痕,磨出的声响宛如地府的恶鬼在心尖上徐徐爬过一般。   一股逼命危机蓦然在脑海炸开,赵玄圭哪里还不知他如今已是恨火难灭, 提剑喝道:“苏阆然!本官乃是奉帝诏——”   甫提剑欲阻,然而一对上对方腥狂双目,却是不及反应,只听裂风一声惊响,右肩一麻,随即整个人被一刀斩在肩甲上,竟压得他不由跪地!   苏阆然开同时,侯府四面骤然涌出无数暗卫黑影,衣带龙纹,铿然一声响,暗卫横在赵玄圭面前。   “苏将军,收手!你莫非敢不顾帝命?!”   帝阙的暗卫如是说着,但手上动作,却绝非进攻,而是有所顾忌而谨慎防御着。   眼底鬼魔一般煞戾神色挣出一丝清醒,苏阆然眼眸虽看着赵玄圭,但动作瞬间,反手一刀却是朝着叶扶摇斩去。   “住手!杀不得!”暗卫大惊失色,暗处急急掠出一位陌生灰衣人,神形鬼魅般出现在叶扶摇身前,双手覆着精铁拳套,攒力一挡,只听一声扭曲作响,拳套竟尔断裂。   外人只听声响便知那灰衣人硬挡这一刀,便受重创,苏阆然于战机抓得又是何等老练,当即换手再一刀横斩,但灰衣人好似不知痛一般,一手索性徒手去接那第二刀,一手掩着叶扶摇退出数丈外。   若是换了他人,以灰衣人修为自然接的下,但面对的是苏阆然,下一刻,他半个手掌便被削飞来去,血泓飞溅,右臂同受其创,踉跄退开三尺。   苏阆然正欲下杀手,伊人的血已顺着砖缝淌至脚边,他身形一僵,纵使再恨,也不得不先单膝跪在她身侧,眸中映出她心口已凝不动的血,竟发现她神光虽散,却仍有一丝微弱气息,当即将之抱起来欲走。   “拦住他!”赵玄圭头皮发麻,高喝道,“陛下有旨!陆侯今日需得为天灾自殉!”   四下的暗卫显然并非赵玄圭御下,但身负皇命协助赵玄圭,部分暗卫刚有动手之意,便听苏阆然道——   “欺人太甚,谁敢相阻……待明日纵玉陛九重,我屠之亦如猪狗!”   所有人一时僵硬,连赵玄圭都一时怔然。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君要臣死,你抗命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大可一试是他殷家九族先灭,还是我先亡!”   一片死寂间,苏阆然踢开半扇挂在门框上的门消失在渐暮的天光里。   他走得极快,而透过衣襟浸透的血又让他不敢更快,待到人迹罕至处,怀里的人忽然咳嗽了一声,染血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襟口。   苏阆然一怔,不可思议的神情在面上扩大,低头正对上陆栖鸾徐徐睁开的眼睛。   “你……”   “咳……带我,去你家,我在你家安了个村里来的赤脚大夫。”   陆栖鸾咳了两声,手探向伤口处,把一个东西拿了出来,竟是一只浑身血红的怪虫,已被一剑割开一半,这么久了,竟仍在滴血。   “南夷的人……咳、就是手段多,应该是……咳、咳咳,骗过去了的。”她说完,丢开那怪虫,又从背后抽出一块破开一半的火浣布,扯出半个苍白的笑,“放心……没要命,我扑到那妖人身上时自己捏破血虫的。”   “……”   苏阆然站在原地,神情冷凝。   这会儿回过几分气的陆栖鸾使劲眨了眨眼,道:“你别生气,我可还伤着呢,你别是想把我丢在地上让我爬去找大夫吧?”   下一刻,苏阆然竟还真的把她原地放下来了,声音冰冷道:“你伤在背后,我继续抱着,你会流血流死的。”   他把陆栖鸾放下后,竟真的直接就走了,留陆栖鸾在身后哎哎哎了好几声,靠在道旁的树上道:“我没那么娇气,你背我也成呀!别生气嘛……受伤的可是我呀!”   然而苏阆然这回好似铁了心一般,竟真的转身就要走。   ……玩脱了。   陆栖鸾尴尬地站在原地,今天这出局,她是一遍遍设计核对好的,从差人引动赵玄圭的杀机,到偷偷让人在他佩剑上涂止血膏,乃至于他出手杀人是奔着哪个要害的点儿都一一查清楚,确保最坏去个半条命,才冒险一试的。   她不敢跟任何人说,唯有骗过苏阆然,才能骗过叶扶摇那种心思如妖的人。   只是算天算地,没算过苏阆然竟连那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有那么好?还是我其实并不知他?   细一回味,陆栖鸾却是不敢想了,摇了摇头甩去脑中慌乱的神思,而前面看似要离开的人却突然转身,伸手把她扯进怀里抱紧了。   “你……”   陆栖鸾刚要开口,却惊觉他的双手在发抖。   她一呆,随后慢慢犹豫着伸手反搂了回去,待他稍稍平静,道:“我要是死了,你真的要杀上楚宫去吗?”   “嗯。”   “那我可要好好活着,枉死了的话,还要累及他人呢。”   “下不为例。”   ……这个人,视我重逾性命呢。   背后的伤口似乎也不觉得疼了,陆栖鸾闷闷笑了一声,道:“哪有你教训我的份,你可是我的爪牙,要听我这个狗官的,和前面那几个一样造孽犯罪,我就把你发配边疆去。”   “……嗯。”   苏阆然沉默了一会儿才应声,这反应让陆栖鸾本能地一惊,推开他道:“你别是真的瞒着我犯什么事了吧?”   苏阆然看着她道:“你还伤着,先回府上药,其他的事以后说。”   “你别、先告诉我你背着我做什么事了?”   苏阆然任她扯着衣襟逼问再三,道:“劫持首辅什么罪名?”   “……千刀万剐自己算,不过念在我们是同僚,端茶倒水十年就好。”   嘴上俏皮话说着,但她脸色越来越白,到底还是失血过多了,苏阆然察觉到后,眉头一拧,道:“你回府疗伤,余下之事我处理。”   “我小伤,倒是你说了大不韪的言论,我虽与太上皇有约,也怕他多心,你还是……”   “又如何?”   “你这个人怎么又不听……”   对峙间,对面巷口随着夜风送来一丝药香,只见那处立着一个腰间悬着一只骨埙的白衣大夫,也不知站了多久,原本温和的眉目在陆栖鸾看过来时,牵出一丝妖异的冷笑。   “二位,凄风陋巷可不是什么打情骂俏的好去处,再不谈谈如何先下手杀人,叶扶摇可就要先把我杀了,失了我这么一个弃暗投明之人,请陆侯自行摸石过河可好?”   ……   “就这么放他走了?若那女侯还活着,该如何是好?”有人问道。   “不然能如何,以他能为,足以杀光我们所有人……而就算他这么做了,太上皇也不会治他的罪。”   “这又是为何?”   “你可还记得当年穹武军统帅苏征?太上皇昔年命他假死投身匈奴,如今乃是匈奴右贤王,为北境无战事潜藏十年……朝廷若动他独子,岂不是要逼他叛离?”   苏阆然走后,侯府里皇家的暗卫们互望一眼,回头对赵玄圭道:“我等负皇命至此,之后还请赵大人自行向陛下复命。”   待暗卫走后,赵玄圭面色阴沉不语,半晌,见四下无他人,对独自一人走回到檐下拿起半盏冷酒的叶扶摇冷笑道——   “若这一日早来,我也不至于到如今地步,以宗主昔日之果断,欲夺国,索性趁此机会杀了苏阆然,让东楚北境也陷入动乱吧。”   冷酒入喉,叶扶摇看着已空的瓷盏,无喜无悲道:“你对我倒是知之甚深,可还记得我当年送过你一句话?”   “什么?”   “你之一生,成于知人,亡于不自知。”   赵玄圭面色一沉,道:“他人不知,我却是知你玄虚之术半真半假,多是由门中之人在你安排下故作天命!我却是不怕的!”   “好,那我们来做个赌,就……赌你今夜三更死,如何?”   他说话时,似乎与平日里的玩笑话并无区别,但眉梢眼底,却是一片空寂。   赵玄圭咬了咬牙,道了声告辞,也离开了。   院中唯余三物,夕照,血腥,空心人。   被斩了半掌的灰衣护卫看向叶扶摇,道:“宗主,酒已冷了。”   血腥随着夜风逐渐惨淡,与落花狼藉在一处,独自饮酒的人,低声喃喃……   “这酒何止冷?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快不记得……她敬的酒,原是这般毒入肺腑。” 第150章 溯·鬼嫁娘   苏府之内, 一片肃杀。   “……都快半个时辰了,咱们能不能说完话再出去打架?”   陆栖鸾背后有伤, 上好药后只能趴着谈事, 然而苏阆然与王师命之间气氛诡谲,她好一会儿才敢开口。   苏阆然阴郁道:“鬼夷贼子何时如此明目张胆登堂入室?”   陆栖鸾:“我勾结的。”   苏阆然:“嗯?”   陆栖鸾低头道:“反正事已至此, 都做到这种地步了, 不把易门弄得分崩离析我不甘心,能拉一个反水是一个, 是吧?”   王师命依然是当年见时那般温润清雅的模样,但瞧着伊人已不再是当年初出茅庐时好骗的模样,不禁失笑道:“我易门也不是一开始就为非作歹的,起初只不过接接帖子杀人而已, 祸首仅叶扶摇一人, 陆侯要除他, 我是乐意站在井边砸石头的。”   苏阆然是不信的,道:“你片面之词, 岂足取信?”   “我亦未曾说过要取信朝廷,只不过此回与陆侯殊途同归, 痴心妄想一回也不成吗?”   陆栖鸾道:“我当初年少无知时若听了你这话, 许是会叹上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那现在呢?”   “物是人非,功名利禄压身……我觉得好得很。”   人生终归不能只如初见, 当年青葱一少女,如今堕落官场混得城府深沉,宛如掉进官眼儿里, 王师命长吁短叹了一阵,又忍不住调侃道——   “官场如此污浊,上有昏君,下有妖孽,不如陆侯随我回鬼夷去,修身养性益寿延年——”王师命说到这儿,收到陆栖鸾一记白眼,改口道:“不成我跟你来东楚也可。”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来东楚死牢也可?”   陆栖鸾道:“好了不说笑了,大家都是彼此见过修罗面的人,你那一套与叶扶摇有宿怨的说辞的半个字都不信。今天你助我假死偷生瞒过叶扶摇,算是你我交心的第一步,我不妨就把话说开了,你助我不是因为你不满叶扶摇,而是因为夙沙无殃死后,你的某种盘算落空,被叶扶摇发现了,知道一旦他对付完我与东楚后,就会掉过头来清理门户,你就是被清理的第一个。”   王师命面上笑意微敛,眼底泛出一丝冷戾神色,道:“你知道多少?”   “你虽然自称是鬼夷人,但言行皆如中原人一般无二,我好奇之下派人去鬼夷查了查,查到你是西秦来的,原本应当是西秦人才是。”   王师命笑了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在做这个封骨师之前,我曾是易门的巫医。从夙沙无殃被带入易门开始,不知在他身上费了多少心力,才让夙沙无殃代替叶扶摇接手了东楚的势力……叶扶摇竟直接把他杀了,多年心血空废,岂能甘心?”   他所谓的费心力,依照陆栖鸾对易门的了解,多半是王师命早年对夙沙无殃下了什么能控制他的神智的手段,等到叶扶摇某一日死后,就在背后操纵夙沙无殃做易门的门主。   岂料后来出了变故,未能按照他的设想发展,只要叶扶摇细细回思,早晚要找麻烦到他头上去。   想通了这一节,陆栖鸾道:“不是说天演师有推演未来之能吗?有夙沙无殃前车之鉴,你还敢触他的逆鳞,不是找死?”   “这也正是我想与你说的,若放在以前,我们自然不敢算计他。可天演师之所以为天演师,当需如天道无情,不得有偏倚,历代皆如此,易门所以长存不灭。然到了他这一代,则是常年因亡妻扰心,十卦九不准,这才有了夙沙无殃。你可设想,将一个人日日灌输你最疯癫狼狈的模样,常看着他做下魔根深种之事,是否会觉得自己纵有心魔,也有所缓解呢?”   “我也听过不少消息了,赵玄圭言因我生得像他的亡妻,这才屡屡对我留手不杀,可对?”   王师命冷嗤一声,道:“你与他相处甚久,看他有半分像是因情收手的人吗?他可是个没有心肝的,对你留手,不是为了想与故颜再续前缘,而是他须得借你模样,摧折殆尽后,了却他多年的魔障。”   “……”   脑中蓦然浮现往日种种,叶扶摇待她的态度一直都很诡异,言谈间总是喜欢把她往狠辣夺势的方向带……那绝非是对待一个想要得到的女人的态度,反而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期待,期待她高飞九天时,再一箭射落。   “那他,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杀了你他的魔障一样无解,还是做不了真正可翻手弄世局的天演师,否则他身侧所隐高手无数,以你与他多番接触,又岂会容你活到今日。”   说到底,这世上没有多少人是闲谈情爱的,都是争权夺利之辈,谁也莫言谁心冷肠硬。   陆栖鸾按了按眉心,眸光冷了下来:“你应该很乐意与我分享,从哪儿下刀子,才能让他死得最疼吧。”   王师命道:“别的事我也不知道,只记得夙沙无殃当年被禁于地底时,叶扶摇时常会去找他,在他面前反复讲一些陈年旧事。彼时我还是巫医,日日反复听着,便也清楚他一些旧事,至于孰真孰假,我至今也不知。”   谈到这儿时,陆栖鸾见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苏阆然提刀起身往外走,问道:“你去哪儿?”   苏阆然低头看了一眼刀尖上已凝的血,淡淡道:“他人故情与我无关,我去杀了赵玄圭,坐实你伤重不治之事。府中护卫皆是我的人,倘有任何异动,必见其血。”   王师命晓得这是在给他一个警告,笑了笑也不说话,待苏阆然走后,眸光一闪,道:“原来他是平日里不愿多费心思,勇武易得,心思明白的却是可贵……若当年夙沙未遇见你之前先遇见他,这样的极品炼尸对象,是无论如何要弄到手的。”   陆栖鸾冷冷道:“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便是,敢算计到他头上,待我四方平定,必挥师踏平南夷六国,让你无立锥之地。”   ……好凶。   倾慕虽不深,却也足以让人心底妒意微生,王师命神色一敛,道:   “那我便从久远说起,约前朝中衰时,易门并非是如今这般窃国乱世局的模样,而仅仅是个接帖子杀人的地方。门中的杀手奉宗主为尊,譬如门主算知某国气数未尽,而某地百姓意欲起义,即便昏君当道,只要不到改朝换代的年限,也会派人去刺杀本应成为起义首领之人……”   ……   少康元年,有西州一城,曰稽。   稽城近来流传着一则诡闻,说是一个月前,有一孟姓乡绅之子自外地回乡,带了一名外地女子,父母虽反对,但见他仍执意相娶,便妥协让他娶了那女子以正妻之礼迎入门中做贵妾。这本是一件喜事,可成婚当夜,这位孟公子却突然暴病而亡。   喜事变丧事,孟家父母一腔丧子之痛皆当着灵堂发泄在那孟家新娶的女子身上,当时灵堂里还有稽城新任的郡守,因不忍女子被指责杀人,出言要为孟家查明真相,便将女子带回衙门暂时软禁。   衙门查不到孟公子的死因,仵作再三检视,也只得出孟公子的确是暴病而死的结论,此案便作罢。   可自此后,郡守便殷勤探望那女子,过了半月不到,郡守家也传出消息,说郡守要娶这女子做妾室。   夺人遗孀本是一桩值得百姓茶余饭后谈笑的事,岂料郡守娶那女子当夜,竟也在红鸾帐前突然暴毙,全身上下既无伤口也非中毒,而那女子却鬼魅般消失。   次日,说孟公子与郡守娶了一个勾人魂魄的鬼嫁娘的传说,悄然散播开……   “……却说那鬼嫁娘嘻嘻笑道:夫君,你瞧我美不美?郡守本就惑于她皮相,正待一亲芳泽,只听一声裂帛响,鬼嫁娘扯开面皮,原是一只山中修炼多年的赤面狐狸精,张开血盆大口,便向郡守吞去——”   楼下的说书人将近来的奇闻编成段子,时不时博得一声声喝彩,却是让楼上客栈厢房里正熟睡的少女悠悠转醒。   “醒了?”   阿瓷慢慢睁开眼,待眼前的景物清晰了些,才抬眸望见和自己一起过了三年的大夫正倚在榻边看医书,见她醒了将窗户掩上,把楼下的喧嚣隔绝在外。   “醒了就自己去喝药,莫瞪,多放了黄连,让你下回行事多长点记性。”   阿瓷没说话,似乎是晓得这人熬的药有多苦,放在外面的手先是揉了揉还带着一丝惺忪的眼角,随后伸进被子里摸了摸,上回任务在腹部留下的伤口已被上好了药,并不是很痛,又看向叶辞,只见他又坐回榻边拿起书翻看起来。   少女似乎有些恼,但很快隐在那双清媚的眼里,从他臂弯里蹭了进去,双手缠上他的脖颈低头咬了一对方的口耳垂,猫儿似的蹭在他颈窝里。   大夫定在医书上的视线终于收了回来,手指插进她背上披散的长发间,撩起数缕,露出她松散的后襟,待她进一步放肆后,才徐徐道:“你最近对主人是不是太放肆了,嗯?”   怀里毋庸置疑的是一手调出来的人间尤物,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乃至于抵近时一声不经意的轻叹,皆是蛊惑人心的毒。   终于从大夫身上得到了些许热情的回温,阿瓷低声道:“……我讨厌那个郡守碰我,叶辞,你帮我弄干净。”   叶辞轻笑一声,翻身把人按在榻间,扯落身后的帐勾,道:“这回不喜欢了?”   “我喜欢过的,你都杀了,我怎么敢?”   “乖……”   一帘幽事罢,雨过云残,面上余霞稍褪,阿瓷动了动有些酸软的腰肢,看着他整理衣衫的背影,犹豫了许久,方才轻声问道:“叶辞。”   “不舒服?”   “没有,我已经嫁了九次了,能不能……不做了?”   叶辞的动作一滞,回身,低首碰了碰她的眉心,声音算得上温柔:“累了就休息,我在你身边,无需思虑太多。”   他待她从来都是极好的,处处皆顾得周到,不会让她有半分苦痛。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这个人对她的掌控欲极强,让她在外面无论遇到什么人,受伤之后都会无比地想他,宛如……驯养。   可这一回,她不想听了。   “让我学别的吧,用刀用剑都好,我不想嫁一个,就杀一个……他们都是真心待我,我怕他们死前看我的眼神。”   “阿瓷。”叶辞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淡,手指扫过她的眉间,“你知不知,这双眼睛看着人时,没有人会拒绝你敬的酒。若是因为昨夜那官门的人射伤你一事恼了,我自会替你报仇,不必心生退意。”   ……又是这种说辞,他根本不在乎她是拿刀杀人,还是用毒杀人,只是不允许她对别人产生绮念,一定要她用嫁人这种方式亲手杀了饮过合卺酒的夫君。   阿瓷沉默,转过头朝里,哑声道:“叶辞,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你打算锁住我多久?”   叶辞牵起她的手,吻在她掌心,道:“我当初说了,你跟着我就是一条不归路。”   “那你什么时候娶我?”   “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阿瓷……你问我这句话时,心里想的嫁人,和杀人是一样的吗?”   阿瓷抓紧被衾里的布料,道:“为什么这么说?”   叶辞自她枕下拿出一支缠着红丝的剪子,道:“你近来每回缠着我时,都要在枕头下放剪子,可却从未用过,为何?”   为何?   那是孟书生死前教给她的,在枕下放一只红线剪,晨起时,将心上人的发剪下结为同心,便能白首不分离。   她已想了许久,还不知什么时候说出口……他却觉得,她是为杀了他获得自由。   荒唐。   “……因为我还没想好,这把剪子往你哪里扎才最疼。”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阿瓷双目紧闭,复又睁开,道,“今天的药,也加了避子之物吗?”   “……”   “这是上面的铁规,不要让我总是提醒你。”   叶辞看着她揽衣起身,将桌上已冷透的药汤一饮而尽,眸底神色暗凝,道:“不怕苦?”   “现在不怕了。”她说。    第151章 溯·不易生   阿瓷记得, 之前她与叶辞之间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什么好人,偶然问起为什么叶辞当年知道她会拿他给的毒杀人而非自杀时, 叶辞总是说, 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少女杀性重。   ——你已跟着我三天了, 脚不疼吗?   ——你不是大夫吗?悬壶济世, 济我一次哪里够?   ——谁告诉你我是大夫?是妖魔鬼怪也说不定。   ——那岂不是正好?我信佛的,正好渡你。   他是个极其风趣的人, 彼时阿瓷尚瞧不出他有哪点不好,甚至于还觉得他是个颇有良心的好人,救她出来后,又送她回了原先被拐走的故乡。   一路上虽有贼人出没, 叶辞却仿佛有先知之能一般, 是以出奇地平安, 打算送她回乡后,就此别过。   她父兄都是读书人, 早年离家上京赶考,母亲早在去年便病逝, 乃是乡中恶邻欺她孤女, 将她卖去了外地,而如今灾民过境, 四处皆是逃难之人,恶邻与乡人早就物是人非。   “当真宁愿蜗居于山坳,也不愿和我走?”   “我还有些熟人在, 那些北逃来的流民有走不动的,多少带着一些孩子,我会读一点书,打算在村里开个私塾,教教他们。”   “那说不定,我们赌一赌,你会和我走的。”   “我就哪儿也不去,若输了就任你处置。”   “……我可是贪婪得很,你这一赌怕是赔不起。”   叶辞惯会说这些话糊弄她,她自然一笑置之。而村中的流民们面黄肌瘦,看着十分可怜,叶辞也不知在想什么,言语中也没有再多挽留,只说他有任务在身,不宜久留,便早早离去了。   而是夜,她因怀着要开私塾的心思,将家中剩余的书籍整理到深夜,正要入睡时,隐约听见家门外有动静,靠近墙后一看,竟是白日里卖弄可怜的流民,并着人牙子和几个官差,心中巨震。   “……原本以为是个上等货色准备进京送给贵人打点,哪知道在半道上就病恹恹地快死了,要不是我和买家有几分交情,也不会卖出去。官爷,我们可是正经的牙子,她杀了人自然要偿命,跟我们这老实生意人可无关。”   “晓得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不是收了死者父亲的重托,我才不来这破地方……你可瞧清楚了?”   流民诺诺道:“那小娘就在这儿,瞧得清楚呢,我们这儿新来的青壮把村子都围起来了,她跑不了。”   竟都追到这儿来了……   她知道被抓走之后必死无疑,没等到他们走至门前,便从后门逃了出去,一路跑到后山上,不巧遇见一个正在挖菜根的流民孩子,那孩子白日里还在和她玩儿,见她跑过来,连忙抓住她的手。   “大姐姐,你要去哪儿?”   “我……有人要抓我,我得先走了。”   “那你走了,不是再也没有人教我们读书认字了?”   “抱歉,我得走了,以后有缘再见。”   孩子没松手,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道:“大姐姐,你帮我找找我娘给我的荷包,我不知道掉哪儿了。”   她虽急,但也觉得对不住这些孩子,岂料刚一低头,脑后就被重重一击,昏倒前,她看见身后的孩子表情狰狞,正举着一块沾血的石头……   ——乱世无良善,人心多诡谲。   这是叶辞经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她再睁眼时,的确如她所想的是落入别人掌控了,这个人,是叶辞。   他那一夜回来找她,天亮时,村中除了她与睡在房中的妇人孩子,再也没有一个活口。   他洗掉了她所有的对世间仁善的期待,留下一条赖他为生的命。   “你为我杀了多少人?我会帮你杀回来。”   “那么多人,一一还我,你要还到何时去?”   “那你要我怎么还?”   “那……就做我三年影奴吧。原先的名字不要了,你从我的名,叫阿瓷,瓷器的瓷。”   “为什么?”   “因为你看着像个精致又无用的花瓶,捏碎了却能把人扎出血,我喜欢看你扎手的模样。”   ……   回忆得出神,直到手中梳着长发的玉梳落地,阿瓷才回过神来。   身后的人俯身将梳子拾起,接过她手中半绺长发细细梳开,温声道:“……你昨夜犯了梦魇,是不是又想起了旧事?”   他浅浅而谈时,和她之间与寻常的夫妻并无区别。阿瓷见他神思平和,问道:“我闹着你了?”   “哄了你有一会儿才睡下,是什么梦?”   素心钗挽了三挽,镜中人一头青丝盘起,阿瓷看了一会儿,拿过他手里的梳子,将搭在肩侧的乌发也盘了上去,宛如一个新妇一般。   “不是什么噩梦……只不过梦见我娘当年病逝时的模样,算算离乡也有三年了,我想回家看看。”   叶辞看着她镜中一张模糊的面容,问道:“那地方并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好的回忆,何必再去。”   “此回不同以往,我是回去祭拜。还有……想在娘墓前说一说,我所托有人,请她泉下有知可安心。”   叶辞伸手碰了碰她的脸侧,略略触见一丝薄红温热,眉目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躁动顿时隐去,俯身道:“昨天的话是我说的过了,我陪你回去。”   阿瓷顺势仰首枕在他肩侧道:“我要去的地方不远,自己去就是了,你不是和门中之人有大事要约谈吗?”   “小事罢了,延后亦可,什么时候?”   阿瓷掰着手指数了数,道:“八月十七,正好过个中秋,按今载的历法,宜祭祖,宜……”   “还宜嫁娶。”怀里的人一僵,叶辞轻声问道,“你昨天莫不是说笑的?”   阿瓷低头道:“……门中早有流言,我还当你不愿我缠着你一辈子。”   “易门一贯无视礼法,我自幼生于其中,只是不明你我多那么一层周公名分有什么意义。”   阿瓷笑了笑,说道:“你这个人有时聪明有时蠢,乱世的女子,想要夫郎给个名分,是望他不离不弃,倘若我生在公侯之家,手握生杀,自然不在乎这些浮名。”   屈指轻弹她的眉心,叶辞轻笑道:“哦?你还想做公侯?”   阿瓷鼓起脸颊,气道:“现在养不动你,以后总会养得的动的,还不容我想想吗?”   调笑了一阵,窗头落了一只乌雀,足戴金环,叶辞见了这乌雀,眸光一冷,道:“我有些事要先出去,稽城中在通缉你,你在这儿等着勿要出门。”   “今天有庙会呢,你会回来吗?”   “嗯,晚些与你同去。”   出了客栈,叶辞顺着那只乌雀飞去的方向走了不到几步,便见道旁偏僻酒肆,有一名黑衣人早已侯在那处。   “公子,我今年已来了第四回 了。”黑衣人道。   “左右不过是那老一套,你今日若只为此,可回去了。”   黑衣人冷笑一声,将两件东西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那是一卷羊皮,一支竹简,羊皮看上去陈旧不堪,上面隐约画着些诡异文字,让人一看顿生头晕之感。   叶辞没有接,淡淡道:“今日又是哪一套?”   “天演师算得你有女祸上身,恐影响继任天命,又知你执迷不悟,万般妥协下特地送了一签屠杀令,只要你和那小姑娘杀了这最后一个人,这遗谱便是他赠你的成婚贺礼,从此易门奉你为主。”   叶辞面上未见动容,抽出那竹简,扫了一眼,见那竹简上的人,姓氏与阿瓷之前的姓氏相同,道:“我还道天演师为何纾尊下发此令,原是有死结在其中。她家人离散已久,莫不是你们觉得让她杀亲,便会与我两厢生恨,从此不相往来?”   黑衣人抚掌道:“少宗主是个通透的人,不过我们做属下的,自然看得清形势,天演师寿数无多,今后的易门到底还是公子说了算。至于这签上之人是不是瓷姑娘的家人,以公子之能,哄着她将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如常完成了,定不是什么难事。”   叶辞轻嘲一笑,显然是不信任他所言,道:“那此人又是因何非要杀之不可?”   黑衣人道:“天演师算的天机乃是越室还有三代即会败亡,而这个姓宁的人有文星命,倘若让他活下去,十数年后必会为镇国首辅,届时越室就不知何时会亡了。”   叶辞索然道:“十年二十年我也就杀了,三代以后之事,谁能晓得?”   黑衣人道:“公子向来是不信人有来生的,可天演师却是信的,也许等到公子做了天演师便晓得了。如何?给上面一个交代,从此再也不干涉你与瓷姑娘之间是非,可好?”   “我若不做呢?”   “公子还是莫要与天演师闹僵,易门别的没有,杀手却是随叫随到的,公子能护妻一时,能护一生吗?”   黑衣人言一出口,忽感逼命之危,只见斜刺里一匹马突然失控朝他冲来,高高扬蹄踩向他坐的地方,黑衣人连忙拍案撤身,下一刻,坐着的椅子被马蹄踩碎。   若他反应得稍慢,虽不致死,却也少不得骨折筋断。   “你……”   一片混乱里,叶辞端起桌上已冷的茶,拿起那竹签起身道:“此令我接了,一句话,插手者死。” 第152章 溯·两生佛   “怎回来这么晚, 天都黑了, 我还想着去找你。”   “没什么,门中发来桩棘手的任务,需要些时间布置。”   阿瓷刚戴上帷帽,闻言撩开半面帷纱, 问道:“可有危险?”   叶辞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你不是要去灯会么?走吧。”   中秋前后的灯会里大多是两两成行, 间或穿插着些孩子的嬉闹声, 一路从东街头, 打闹至西河边。小孩子什么都敢玩儿,连通缉令也敢揭下来折成纸鸟飞,劳得后面衙役追得头痛。   “这些个死孩子!唉!”   纸鸟最后被玩儿得又脏又破,落在阿瓷脚边,待她捡起来拆开一看,通缉令上鬼嫁娘画得虽有她两分皮相, 但眼睛左大右小,极其不谐, 本有几分忐忑的心顿时放进了肚子里。   “差爷, 这可是你掉的?”   “多、多谢女郎, ”衙役一边拍着通缉令上的灰一边喘气,嘴里不住念叨,“好在没让那些个死孩子弄丢,否则我可吃不了上面的挂落……”   阿瓷奇道:“平日里城中的钱粮告示贴不了三天就被孩子撕了玩儿, 也没见人追究,这犯人这般重要吗?”   像稽城这样的郡城,发下来的通缉令大多石沉大海,衙役们只顾着养老,哪里会理会这些。   那衙役也是年轻,见阿瓷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声音又是那种好听得简直让人心化成了水,便再也迈不动步子,结结巴巴道:“姑、姑娘有所不知,前段时日咱们郡守不是娶了个鬼女被杀了吗,朝廷正好补缺,派了个新科翰林来咱们稽城做郡守,按理说昨天就该到了,但……但今天还没进城,若是让新郡守瞧见我们办事不利,连前郡守的死都不放在心上,我们这些做衙役的定不好过。”   “原来如此……那新郡守可是会接手那鬼嫁娘一案?”   衙役听她说话听得整个人飘然:“姑娘莫怕,有官府在,定不会让……”   “朝廷破案就凭着这种四不像的画工,难怪天下不安。”   衙役生怒,抬头一看,旁侧灯帘后一个年轻公子,提着一盏无明青幔灯,举手投足俱含着一种高华的气态,待他从灯帘后绕过,便转头对阿瓷道——   “香烛已让人稍后送到客栈了,这灯是你要的,非要自己画吗?”   阿瓷接过那四面无画的灯,怕人挤坏了,轻抱在怀里恼道:“我画的怎么了?人不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吗?”   “有理有理,瓷姑娘的丹青美人面如银盆,目如点豆,让人见之忘俗,非吾等凡夫俗子可鉴赏。”   衙役愣了,见这二人谈笑见亲昵自然,显然是一对家人,不禁北风吹心凉,但嘴上仍僵着:“你怎凭空污我衙门画师无能?你又不晓得那鬼嫁娘长什么样……”   “谁说我不知?”眸光微微扫过阿瓷帷帽后的面容,不顾她偷偷拧得自己皮肉疼,叶辞一本正经道:“数年前在下年少无知时也曾为这鬼嫁娘色相所惑,很是思之如狂了一段时日,若非遇见夫人,怕是还沉迷不可出,差爷若不信,改日新郡守赴任时,我便将那鬼嫁娘画像送至官府,像或不像一询郡守府众人即可。”   衙役没想到出来追个通缉令还有这么一出,又见他好似很有自信似的,想起衙门请个秀才画通缉令又要使不少银子,一口答应道:“那就说定了,若真抓到了鬼嫁娘,算你一功!”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赚上几两赏银给夫人添点胭脂水粉也是好的。”   嘴里对衙役说着话,目光却是看着阿瓷未动,待那衙役走后,叶辞方才笑道:“瓷姑娘,你现在掐我的腰,回去还是要替我宽衣解带上药的,不妨换个地方出气可好?”   “本就是接了单子杀人,我躲还来不及,你非要惹这些麻烦做什么?”   “不麻烦,只是瞧着你这江湖名号被画师拙劣画技毁于一旦,心中不快罢了。”   “你嫌别人画得差,你就画得好吗?别去了衙门还不如人家画师,丢我颜面。”   叶辞虚心求教道:“不才画技鄙陋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大手教我,如何不堕大手颜面?”   阿瓷想了想,道:“那你就画一万张吧,画到那个……手上有画,心中无人的地步。”   叶辞晓得她是化用街上说书的那一套什么手上有剑心中无剑的话词,失笑道:“大手果然高深难解,不知现下可移驾赐教否?”   “赐教赐教,备笔墨来。”   相处多年,叶辞唯一不懂的是这姑娘琴棋书都不差,唯独画之一道,在天赋上委实贫乏难言,时常闹出些笑话。   叶辞陪她去放河灯时,果不其然又见她大笔一挥两个圈儿,加上竹签似的四肢,头顶再涂抹些竖条当头发,便大功告成。   阿瓷显然对自己知道画头发的进步十分满意,抬头征询叶辞的意见:“如何?”   叶辞对这种场面厉战已久,当即昧着良心道:“栩栩如生人,寥寥几笔已跃然于纸上,如今方知我竟是三生有幸,娶了个画圣转世。”   阿瓷吃吃笑了一阵,起身撩开帷帽纱幔,灯影下照见眉目如画。   “我有这么好?”   “你有这么好。”   “那我最后一次,嫁给你好不好?”   “好。”   言罢,阿瓷便偎进他怀里,细语了一会儿,待天幕星上,回客栈门口时,面上的笑意倏然一淡,随即咦了一声,在身上四处翻找起来。   “怎么?”   “我……我娘留给我的玉佩丢了,我分明系在身上的。”   阿瓷的母亲信密宗佛,留给她与兄长各一块佛家玉佩,虽是雕成一模一样的天舞菩萨,但转过来却是能拼为一体的,父亲携兄长早离家,阿瓷对此早没有印象,但念着这是母亲的心意,玉佩是一直带在身上的。   见她四处寻找,叶辞背着手沉默了片刻,道:“可要回去找?”   阿瓷皱着眉朝灯市的方向看了一眼,叹气道:“人多手杂,怕是等你的时候被偷儿摸去了,找不回来的。”   “你不是还要凭着这面玉佩找兄长吗?”   阿瓷摇了摇头,道:“父兄若还在,怎会不回来找我……这下我是真的漂泊了。”   “……”   阿瓷见叶辞半晌不言,疑道:“怎么了?”   叶辞让她转身回客栈,道:“刚才有门中之人跟着我们,这些人向来多事,约是趁我不在动了手脚,你先回去,若是他们窃取的,我去要回来。”   阿瓷眸光一凝,不禁愕然道:“我就说寻常的偷儿怎会瞒得过我的眼,他们偷我的玉佩做什么?”   “谁知道……约是门中有人不想我接任门主,要拿你做文章。”   阿瓷见他要走,连忙扯住他的衣袖,道:“那你别去了,一件玉佩,不值得犯险,他们既然伪作偷儿偷我的玉佩,定然有所图谋,不妨将计就计,看看他们能对我做什么。”   叶辞手指轻点了她的眉间,道:“这回倒是学聪明了。”   阿瓷捂着脑袋躲了躲,转身道:“我饿了,去找厨子烧条鱼,你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辣……”   “半夜了吃什么辣,随我。”   “好,随你。”   眸中笑意盈盈倒映出阿瓷的背影,叶辞张开手心,一枚半面菩萨玉佩躺在手心,菩萨半面慈悲面容,在灯火摇曳中平白映出一抹妖异。   “你聪明了,我就放心了。”他喃喃道。   ……   稽城郡守宁宗恒甫到了稽城两日,便搬去了官衙。   他娶的正妻乃是京中的名门,对于他这样平民出身的官吏,能娶上这么一位名门贵女,对他的仕途是极有好处的。   这位贵女骄纵悍妒,不满远离京中繁华,每日里摔瓶砸盘,让宁宗恒不得安生。   “……若不是我父亲的命令,我才不和你来这种粗陋的小地方!”   “话虽如此,可岳父大人要查的那易门诡秘难寻,又岂是一朝一夕的……”   “少废话!父亲交代你的事你最好快点完成!否则我饶不了你!”   宁宗恒满腹愁绪,好在悍妻也懒得见他,便找了个借口搬来县衙,倒也不急于办岳父交代的事,第一件事就是查前太守的死因。   杀人案不算罕见,这种连凶手都抓不到的,到最后往往会以悬案了事。但宁宗恒是个处事严谨的人,正细细查看卷宗,外面忽然有个差役来求见。   “大人,前日里与您说的那证人差人送嫌犯的画卷来了,我见画的着实不错,像是活人儿似的,大人可要看一看?”   “送进来吧。”   宁宗恒让差役把画卷送进来,只看画卷外皮就知道选材考究,露出的卷轴木也是金丝檀,单这么扫一眼,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送来的。   宁宗恒心中起疑,一边拆画卷一边道:“那证人怎么不传进来?”   差役道:“那位公子有急事,数日前就出城了,是让客栈一个跑腿的送来的。”   “下回遇到此事应该把证人留下——”画卷一抖开,宁宗恒一时愕然,忽然拍案怒道,“画这画的是在戏弄本官吗?!人在哪儿!这画的分明是母……”   差役吓得腿一软跪下来了,却又听宁宗恒猛然收声,又细细看了看那画卷上的女子,菁华正茂,眉目虽与他生母有相似之处,但显然是个少女。   此时他又注意到,画卷落款处与寻常画卷不同,印痕纯黑,乃是一个“易”字。   差役见宁宗恒先是发了一阵呆,随即怔怔坐回到椅子上,不禁颤抖出身道:“大、大人,这画究竟有何不妥?”   宁宗恒只记得他离家时幼妹仅有七八岁,他父亲带他上京城赶考,挂在一户贵胄门下,当时贵胄族中有一嫡系的寡妇看中了父亲的才学,父亲便让他谎称母亲早逝,不准他提起。   后来父亲顺理成章地与那贵妇续弦,他也有了条件读书考科举,曾经问过父亲,父亲说私下每月都有给生母寄银钱,后母身子不好,等过几年就把生母接到京中。   岂料宁宗恒中举之后,数年前本想告假回乡看看母亲,哪知一场饥荒过,母亲死去,妹妹据说也被饥民带走吃了……现在这、这竟然还活着吗?   惊喜过后,宁宗恒盯着画卷上的“易”字不免又陷入忧虑,早听岳父说,易门晓天下事,既然能把妹妹找来,就说明他们知道自己来稽城是为了调查他们的蛛丝马迹,那么这封画卷就是他们下的战帖。   思量再三,宁宗恒起身对差役道:“是哪家客栈?送画卷来的人呢?”   差役松了口气,道:“客栈的小厮还在,大人要见吗?”   “传进来!”   客栈的小厮进来后,见宁宗恒面色铁青,惊慌不已道:“大人,城里的告示就在客栈对面,若是有通缉犯,是绝不会放进客栈的,我们冤枉啊!”   “本官不是寻你的麻烦,你老实说,让你送这画卷的人,生作什么模样?”   “是个姓叶的年轻公子,他还带着家室,前些天走时,说他夫人要回乡拜祭,就先退了房……”   “等等!”宁宗恒一惊,道,“他、他那夫人年岁几何?”   小厮惶恐道:“这……出来时一直戴着纱帽,听声音是和老板家没嫁人的闺女差不多大。”   回乡拜祭……   宁宗恒呆了许久,猛然一拍桌案,惊得小厮连忙跪下磕头。   “……没,不,你起来。备马车!拿些香烛来,本官要出门!”   一阵狂喜后,宁宗恒冷静下来,不由得在房中来回踱步。   ——妹妹多半是找回来了,可……竟是被易门妖人蛊惑去了。算算时间,一别足有十年,空口无凭,她定然只会相信那妖人的说辞,他须得找些旧物取信妹妹才是。   宁宗恒略一思忖,快步走到卧房,在柜子下拿出一只小匣子,珍而重之地打开来,里面有一块菩萨玉佩。   苍天眷顾,这回不止找回妹妹,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许还能完成朝廷的托付,他宁宗恒不会一辈子屈居权贵之下…… 第153章 溯·亲人相见不相识   九月初的山村,山林间刚好染上一层薄黄, 间或点缀着几许早红的枫叶, 乍一看好似夏花未散, 别有一股绮丽艳态。   阿瓷一身素裳,提着香烛黄纸穿过林间,那是她当年为母亲下葬的地方, 算算已许久没回来过了。   “……我一个人可以的, 都入秋了, 山上到处都是打猎的人, 就算蹦出条大虫来, 打不过, 跑就是了, 野狍子都追不上呢。”阿瓷偷眼瞧身侧的人,只见他好似有些走神, 停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 “门中的规矩我知道的,宗主不涉红尘事,准宗主也一样, 尤其是拜祭这种事……你还是在这道旁林下稍等吧,我也好与母亲说些私房话。”   叶辞也并不多加阻拦,略一思忖,道:“天色似有雨,伞带好。”   “好。”   叶辞目送阿瓷走入林间后, 便在亭中静待,但却不是无所事事,而是笃定有什么会来一般。一盏茶后,天色已渐暮,风起时,带起绿茵里暗藏着的枯叶,卷过叶辞肩侧的刹那,恍若他身上那一丝人间清欢的温味倏然散去,抬眼看向亭外另一侧一辆官驾时,半面尽是疏冷。   宁宗恒赶了一日一夜,才赶回了昔年幼时待过的老家,只是毕竟来的晚,下车时,见雨丝已然织下,心中不免暗叹怕小妹早已祭拜好离开了。   怅然间,又见道旁草亭下仃立着一个气度高华的年轻公子,扫过一眼后以为是来此的游人,本想就此打道回府,宁中恒忽然眼一动,看见那公子腰间系玉的青绦样式别致,与他记忆中母亲打给父亲的有几分相似,惊疑之下,便上前道:   “这位公子,山雨欲来,可否容行人一避?”   “草亭无主,在下亦不过暂避,公自便。”   入了草亭间,宁宗恒余光瞥向那青绦,越看越是眼熟,心中越发惊疑。   叶辞却是先开口了:“先生应是公门中人,可是觉得有所不妥?我这玉佩乃是爱妻在北方一家玉铺里随手买的,并非什么赃物。”   宁宗恒忙道:“失礼了,并非如此,不瞒公子,我有一幼妹,自幼离散,记得幼时总见她与母亲编丝绦,今见公子这青绦有几分眼熟,便想起幼妹而已。”   宁宗恒言罢,刻意留心叶辞的神色,果见他略略浮现几分阴郁,便紧接着问道:“说来也是,此地乃是我生母故去之地,公子也并非农人,何以在此地流连?”   叶辞淡淡道:“没什么,寻常游人,坐望山林而已。”   宁宗恒又道:“天色已晚,公子想必游兴已尽,既然有缘,何不上车一并回镇上?还是说……公子在等着谁?”   他说到这,心跳蓦然加快,紧盯着叶辞的神色变化,只见他眼底一片深寒之意,正开口时,外面有人撑着一把伞,拨开雨帘走近,待进了亭子,伞沿抬起,露出一张绮色娇容,笑吟吟地对叶辞道——   “你这张乌鸦嘴当真没有不灵的时候,既然算得到要下大雨,怎就不多拿把伞?”轻嗔一句,阿瓷回眸看向一侧怔立的宁宗恒,同样是一怔,轻声向叶辞问道:“这位先生是?”   女子眉目宛然,本该是亲缘相逢的场面,宁宗恒却见她自然而然倚向那公子,继而对上那公子疏冷的目光,怀里的玉佩顿时仿佛火炭一般。   该怎么说?多年不见,让她听她一面之词,便让她弃了夫郎而去?   宁宗恒拼命回想幼时与小妹相处的记忆,却又想起当年他被父亲关在房中读书,后来又上京去,在家中种种,一时半会想不起什么有说服力的。他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却又见叶辞接过她手中的伞,轻声道——   “雨已小了,你靠我近些便是。”   宁宗恒心中焦急,忙道:“山路泥泞,二位既然是要下山,何妨顺路搭乘在下马车?”   阿瓷奇道:“先生看样子是才上山来的,为何这么快便要下山?”   “这……”宁宗恒只得随意扯了个借口,道,“忽然想起手头还有些事,要赶着回镇上去。”   阿瓷眉间微蹙,心中见疑,道:“此地离镇上不远,萍水相逢,先生若有急事,我等也不好耽搁。”   她言语中已生防备,宁宗恒一时语塞,却听旁边的叶辞轻笑一声,道:“看先生模样,盛情难却,在下心疼夫人体弱,便麻烦先生一阵了。”   阿瓷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片刻,知道他是个不怕事的,心中本也好奇这人为何面熟,便跟着去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驰出山林,路上宁宗恒耐不住气氛,连连攀谈起来。   “……原来二位也是从稽城来的,我也恰好回稽城去,既然与二位在此荒地相见,也算有缘分。近日又逢着各地学子启程赶考,稽城算是上京的必经之路之一,届时郡中客栈难觅,不妨便在舍下暂住?”   叶辞虽不见热情,但也未有先前那般疏冷,从善如流道:“若是如此,那便叨扰两日,只是还未请教,先生高姓?”   宁宗恒心中一动,余光一扫阿瓷,道:“姓宁。”   阿瓷的脸色倏然变白……   一路无话回到镇上,阿瓷心如乱麻,偶尔望见叶辞神色,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又隐隐因先前的猜测,对宁宗恒有所防备,但又似乎当真存在那么一丝血脉亲情,让人迷惑不堪……   一日后,三人一道回到了稽城,马车停在宁府的官邸前,阿瓷刚一下车,便听见一声泼辣叫骂——   “好啊,我就知道一到这种穷乡僻壤,男人的心就野了,以为这儿不是京城就管不着你了是吗?!”   宁宗恒一听,顿时头大如斗,暗暗叫苦时,旁侧又有个年轻人讨好他那悍妻:   “堂姐且消消气,姐夫向来稳重,必是有正事,姐夫你……”那年轻人乃是宁妻的堂弟,准备上京赶考,刚好路过此地,来此暂住一段时日。堂弟脑子是清楚的,知道这地头到底还是宁宗恒说了算,连连打圆场。   宁宗恒苦笑道:“多谢泽弟,夫人且消气,莫让外客看了笑话。”   “哼,什么外客——”宁妻拨开宁宗恒,先是看见一个女子,脸色一青正要发作,却又看见女子身旁还有一个风雅的公子,显然是一对夫妻,一口气便又咽回去,但对丈夫多日不归仍有怨恨,扭身回府,“汤泽,好好读你的书,少出去和你姐夫一般厮混!”   汤泽苦笑一阵,对宁宗恒道:“姐夫,下回莫要不告而别了,这二位……”   阿瓷刚刚半侧着脸,汤泽刚刚没有瞧见,此时目光一落在她面上,目光不由得一痴,只觉得她眉睫稍展,七魄便被吸了一半过去,直至宁宗恒叫他的名字,才慌张回过神来。   “……这位叶公子乃是行医者,近日秋末寒症肆虐,稽城学子众多,万万不能在此时让学子染上寒症,这才请叶公子携妻入府小住。”   “啊……哦,好,幸会、幸会。”汤泽一听佳人已许,面上便掩不住地失落,可饶是如此,余光却仍不住地往阿瓷那侧瞥,直至叶辞一眼扫来,汤泽本能地脊背一冷,这才狼狈地收回目光。   见汤泽神态,宁宗恒心底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路上相谈,他几乎肯定叶辞定是易门邪道,也正是他此次下放地方追缉的目标,若他能说服阿瓷认清易门为祸世间的恶行,助他拿下此妖人,再运作一二,之前那鬼嫁娘一案便有可能功过相抵……   而汤泽的父亲乃是刑部重臣,名门出身,看他模样似也对小妹有意,不妨在府中多制造些机会,到时能搭上刑部的关系,他也能多一层把握一家团聚。   “今日天色已晚,府中已为二位备好了客舍,就请入内吧。”   “多谢。”   众人各有心思,叶辞一一收在眼底,唇角慢慢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笑意。   ……   是夜,宁宗恒安抚完悍妻后,约了汤泽在府中水亭一谈。   三杯两盏过后,本是畅谈春闱之事,宁宗恒却是重重一叹,汤泽连忙问道:“姐夫只要完成相爷交办之事,不止相爷满意,连天子也会对姐夫另眼相待,如今又是何故叹息?”   “泽弟见笑,”宁宗恒道:“此事不传外人知,但泽弟乃是家里人,姐夫这一腔苦水只能往泽弟怀里倒了……实不相瞒,今日那位叶公子,说不准便是那易门妖人。”   汤泽闻言愕然道:“姐夫既有此论定非空穴来风,既然他已在府中,何不派人捉拿?”   宁宗恒苦笑道:“若单他一人,我自可行事无忌,可他身侧那位阿瓷姑娘……泽弟是否觉得,她眉目间生得是否与我有几分相似?”   宁宗恒甫近而立,俊逸不凡,而阿瓷容貌绮丽,细细一看却是有几分相似的。   “这……莫非阿瓷姑娘她是?”   “乃是我之幼妹,一别多年,曾以为离散,如今再见,却是被易门妖人蛊惑去了。”宁宗恒想到此,眼中当真已酸涩,“我当年未曾亲手送母亲入土为安,本就不知该以何种面目见小妹,如今见她沦落妖人之手,时时心中煎熬……今日你也瞧见了,若我就此拿下妖人,小妹又如何托付?”   “姐夫为人处世向来是汤泽之标,应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既知那妖人乃朝廷通缉之人,更应及时止损。”汤泽就劲一起,脑中不免又浮现阿瓷眉梢眼底的惑人情态,心神一荡,道:“若姐夫担心阿瓷姑娘名声已毁……小弟知道堂姐悍妒,必容不下阿瓷姑娘,到时小弟会说服父亲抬令妹为贵妾,绝不会委屈了她。”   宁宗恒皱眉,连连摇头道:“小妹生于民间,虽漂泊已久,但毕竟是我亲妹,妾室未免太过委屈了……”   汤泽见他不答应,起身重重一揖,道:“小弟那未婚妻体弱多病,大夫都说了娶进门后活不过一载,待她身故后,小弟愿奉令妹为正妻。若姐夫仍有疑虑,待春闱后,小弟这便回去准备,十日后先以正妻之礼下聘可好?”   宁宗恒还算得上是半个正人君子,并不晓得这是京中纨绔惯用的伎俩,私底下许以正妻之礼,看似郑重,目的却是急色,事成后便又有千般借口搪塞。   只是宁宗恒见他说得恳切,又确实心急,道:“长兄如父,我便代她定下了,一切交托泽弟了,来日若翻出舍妹有什么因牵连妖人而莫须有的罪名……”   “小弟在刑部也是有几位叔伯关照的,交我便是。”   相谈甚欢,最后一杯冷酒下肚,宁宗恒总算放下了七分心,送走汤泽后,跌跌撞撞地准备回房休息,醉眼昏花间,隐约觉得今日的酒水有些不对,脑袋昏沉,心中涌出一丝说不清楚的焦躁,此时见得前方廊角处,有人倚坐在廊角石柱下动作随意地喂鱼。   “宁大人,凭你一言一语,妄定他人终身,可是儒者之道?”   宁宗恒先是一惊,但醉意上头,眼前一花,竟以为对方是梦中幻影,道:“我……我告诉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妹她一时被妖人蛊惑……总归是要随我回、回家的。我会让她寻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安度一生……你,呵呵……作恶多端,想颠覆我大越王统,该杀!”   石台下的游鱼仿若惊惧般倏然一散,水面倒映出的半面阴郁面容徐徐一收,叶辞换上一副惯有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温和笑意。   “你这番话许多蝼蚁也对我说过,来之前,我是抱着三分诚意的。阿瓷的亲人,纵然骂我辱我皆可忍……可我独不容你把她带走。”   宁宗恒踉跄扶着柱子,道:“你、你懂什么!只要我拿出信物,你猜她是信生母,还是信你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   叶辞笑了,道:“那我们打个赌可好?看看阿瓷到底信谁,她若信你,我束手就戮,承认我一直是在利用她让她死心;反之,她若信我,我就会让她亲手杀了你。”   “赌就赌!血缘之亲,怎么可能杀我,你输定了!”   “是吗?丑话说在前面,我与人打赌,可是从未输过。”   “好……那就……走着、走着瞧。”   宁宗恒跌跌撞撞离去时,叶辞起身,从他身侧走过,似是不经意地碰过他的肩膀,忽然道:“宁大人,信物掉了,你拿什么和我赌?”   宁宗恒一转身,见他竟拿着一块玉佩,连忙抢回来握紧,喃喃道:“不能丢……不能丢了……”   眸中映出宁宗恒渐渐走远的背影,叶辞撑在木栏上,姿态慵懒地将那从宁宗恒身上换得的玉佩悬在眼前。   良久,叶辞松开手,任由那玉佩落进水中,一路沉至塘底。   “阿瓷,你你……若这是你想要的心安,不如断了你的后路,从此之后仍共我夙夜同行,好吗?”   他喃喃自语,眼贪嗔痴,俱沉如墨。 第154章 溯·君心善妒   “起来!醉成这个德性,还做什么官!和离了算了!”   宁宗恒蓦然惊醒, 宁妻还在一侧抱怨他昨夜醉酒, 发作了一阵, 却不见夫君如平日那般来哄,而是惊醒后便到处在床榻上找东西。   “找什么呢?”   “那半块玉!我身上带着那半块玉!昨夜是不是被人拿走了?!”   宁妻盛怒,抓起他外衫内袋里的玉佩丢到他身上:“昨夜醉得一塌糊涂, 还有心思找什么劳什子玉佩!”   宁宗恒连忙接住那玉佩, 看了一眼后松下口气, 道:“我……我昨夜是不是遇上什么人?”   “你在府里喝醉的还能遇上什么人, 是管家把你扶回来的。”宁妻说到这儿, 看宁宗恒神情, 觉得古怪, 疑道,“你这段时日古怪得很, 和那对来路不明的男女有关?”   宁宗恒叹了口气,道:“此事一时之间难以解释, 待事后我便会向夫人详说。”   言罢,宁宗恒揽衣起身,拿着玉佩便出了门。   宁妻向来骄纵, 可也是仗势宁宗恒向来顺着她,如今见他这副模样,顿觉古怪,问身侧丫鬟道:“老爷昨夜是怎么了?”   “奴一直在夫人身侧,可不晓得……不过老爷是和堂少爷饮酒去的, 夫人不妨问一问?”   宁妻皱眉思虑再三,正要出门问时,却见堂弟汤泽拿着一封八字前来,满面喜气。   “二姐好,姐夫可在?”   宁妻斥道:“刚去后院了,他平日里不饮酒,这才刚酒醒,你莫撺措他再喝了。”   汤泽一听宁宗恒酒醒就去后院客房,以为这是要私下说媒,喜道:“那我先跟过去了,到时亲上加亲,二姐可得来喝我的喜酒!”   宁妻一愣,忙扯住汤泽:“你等等!什么亲上加亲,说清楚!”   “诶?姐夫没告诉您吗,是这样的……”   ……   宁宗恒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听仆人说叶辞要出去办事先离开了,院子里只有阿瓷一人,这才整理好情绪推门而入。   阿瓷正在书架前凝神翻看一本书,听见有人敲门,道了声请入内,便迎了上去。   “瓷姑娘秋安……这是在看什么书?”   “郡守大人好,”阿瓷本面上带着几分抱歉的笑,道,“闲来无聊,擅动了先生的书,抱歉。”   “无妨,客房里的书本就是给客人看的……倒是说,寻常姑娘家都喜欢看坊间话本,瓷姑娘拿的这是《天官惟律》?”   呃……   阿瓷有些不自在,她这些年跟着叶辞,虽不至于杀人如麻,但为了留在叶辞身边,迫于易门的压力也杀了几个好色之辈,偶见这官家里摆着律法,自然是想查一查自己的罪够判死几回的。   自然,算了总账后,发现自己最少是个腰斩弃市,后面的自然也索然无味了。   “只是随便看看而已。”   但宁宗恒却是想岔了,见她拿着律法书手足无措的模样,更觉得她是遭到易门压迫而为之,如今正是找不到救赎时,他心中便更添三分把握。   沉默半晌,宁宗恒忽然道:“瓷姑娘见我时,难道就不觉得,我们生得有几分相似?”   阿瓷蓦然抬头,看了他片刻,道:“我见郡守大人,也是有几分面熟……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我总觉得,大人像我幼时离散的兄长。”   此言一出,宁宗恒大喜,情不自禁上前两步:“小妹!我正是你长兄!你莫再跟着易门妖人了,跟大哥走,以后谁也不会再欺辱你!”   他猛然上前,阿瓷被惊得后退两步,拧眉道:“大人莫要开这等玩笑,我虽与兄长离散,但嫁与他人之前并非姓宁……我夫君快要回来了,若有事请与他商议吧。”   宁宗恒本就是趁着叶辞出门才紧急与她一见的,看她要退入后堂,忽然灵光乍现,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小妹,你幼时我曾带你去听老人讲古,你最喜听计杀董卓这一段,可还记得吗?!”   阿瓷身形一僵,愕然回头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兄长!改姓是因为父亲……父亲他上京后,入、入赘一名门,名门规矩严苛,不允存有他系族人,继母又无所出,是以不得不随之改姓。”宁宗恒面色既痛苦又悔恨,“那日我见你从山上祭拜母亲出来……只怕你恨我,又怕在妖人面前暴露,不敢去祭拜母亲,也不敢相认,唯恐又和你离散。”   脑中一片白茫茫,阿瓷想过很多次,若当真有亲人活在世上等着与她相认时,她会是什么反应,是惊喜,还是忧虑。   都不是,她在焦躁。   “你真是我兄长?”   宁宗恒一咬牙,从怀里拿出那半块玉佩示她——   “你看这是什么!母亲留给我们的玉佩,一人一块,你也有一块,难道连这个都不记得吗!”   看见那块玉的瞬间,阿瓷脑中倏然一片清醒。   那是她的玉。   这个人,虽然和她生得如此相像,虽然说得出她幼时的记忆……但这是她的玉。   ……拙劣的骗局。   阿瓷看着那玉良久,眸底的神光忽明忽暗,直至玉被握得发热,这才一抬首,动容道:“兄……长。”   宁宗恒见她有所松动,心中一定,算算时间只怕叶辞要回来了,忙道:“我当真是你兄长,若有疑虑,来日我会慢慢与你叙旧,现下当务之急,是需得救你出易门火坑!实不相瞒,兄长此次被委派至稽城做太守,乃是因为易门首恶行将就木,我奉朝廷之命剿灭易门妖人余孽……万幸是我被委派至此,若换了他人,只怕你受易门牵连,难逃干系。”   阿瓷垂眸道:“兄长来晚了,我已满手血腥,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今日得见兄长已是万幸,不敢奢望还能得律法相容。”   “律法虽严,但尤有可恕者,我与父亲亏欠你良多,纵是拼着这官不要,也要设法让你脱罪!”   “这……”   宁宗恒回头望了一眼门外,接着道:“兄长知你落入贼手多年,可若不除去妖人,他们也不可能放过你。易门耳目众多,只怕目下已盯上我,为今之计,只有借此机会斩草除根,且需得由你亲手除贼,为兄才能在上官面前为你洗脱罪名。”   “……”   阿瓷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眼底俱寂,轻声道:“我曾受易门迫令,毒杀过不少人,就算我杀了他,那些为我所杀之人的亲人又岂能干休?”   “此事为兄也已为你筹谋好,为兄一妻弟汤泽,昨日对你一见倾心,你的案子到底是要落在其父刑部重臣手上的,只要你能戴罪立功,为兄便会与汤泽为你周旋一番,待你嫁入汤氏门庭,再怀有子嗣,朝中之人看我几分薄面,待十年后,必不会再有人记得此事。”   阿瓷此刻却是觉得有三分好笑,道:“兄长的意思是让我嫁与那位汤公子?看他出身门第,恐怕不可能是娶我做正妻,而是做妾吧。”   “他那正妻体弱多病,你嫁过去后,似妾实妻……唉,现下还是先保命为上,小妹你可愿为为兄应允?”   阿瓷笼在袖子下的手徐徐扣紧,继而又是一松,面上绽出一丝温和笑意。   “兄长为我思虑周全,岂敢浪费了兄长这番心意……只是他待我甚厚,容我想想。”   “好、好!”   宁宗恒不敢再进一步相逼她做决定,从怀中拿出一只玉瓶,道:“这是为兄出京前,岳丈相赠的秘毒,据说是皇族赐死之用,世上无药可解……若你想明白了,在适当时机,可用此物了断。”   阿瓷接过那玉瓶,转过正面,只见剔透的白玉瓶身上浮雕着“同心”两个古字,不知是这毒便叫同心,还是仅仅是玉瓶匠人无意为之。   “多谢兄长,我必会给兄长一个答——”   说话间,忽然外面一阵喧闹,一个尖利女声怒然道:“宁宗恒!你给我滚出来!山村野妇生的女人,也敢攀我汤家的门庭!”   一听是宁妻在外叫嚣,宁宗恒头皮一麻,连忙对阿瓷道:“你嫂嫂脾性直,别放在心上。”   言罢,他便迎出去,连连告罪:“事关重大,还请夫人与我私下一叙……”   “叙什么叙!我要去信到京城告诉父亲,让他把汤泽调回京城去!”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喧闹声远去,阿瓷面上无喜无悲,冷眼望着窗外良久,将那玉瓶口拔开,里面见得半瓶清透的碧液。她这些年粗通些毒术,知道这毒是真的罕见,正犹豫是倒还是留用时,背后有人轻轻环上她。   “他送你什么好玩的了?”   阿瓷心里一安,往后依在他心口处,道:“说是皇家的毒,只是这名字叫的是同心,还当是合卺酒才有的名字,听着总觉得不是坏的。”   叶辞握着她的手送近了些,道:“这可说不定,若是同穴同心,自然算不得毒,怕只怕同穴不同心,方才是至毒。”   他说话总是无意中带着三分她听不懂的深意,让人本能地回避猜测。   阿瓷转过身,反手搂住他的脖颈,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回来?”   叶辞顺手托住她的腰往上带了带,道:“我那喜欢找麻烦的师尊要亲自来找我了,为的是正式移交宗主的位置,这段时日怕是要忙了些。”   阿瓷一愣,不由得想起这些年易门上层对她颇有微词,眸底一暗,松开手轻轻推开他。   “我……我还是躲一躲吧,省得门主见了我又不高兴。”   “……”   叶辞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看着她的眼睛道:“阿瓷。”   “嗯?”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不要作二论好吗?”   阿瓷知道他是略略生怒了,刚要点头,门外一个人影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彬彬有礼道——   “瓷姑娘,能打扰片刻吗?”   阿瓷这才想起来他们怕是还不知道叶辞已经回来了,刚要应声,忽然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抱起来带到屏风后的木榻上。   “你……”   “让他进来。”   外面的汤泽像是听见了室内的动静,又敲了敲门,道:“瓷姑娘,小生汤泽,为家姐刚刚冒犯之事前来道歉……我这便进来了。”   汤泽推门而入时,外厅空荡荡无一人,一脸疑惑地走到侧厢时,才听见屏风后传出一声宛若小兽般的呜咽。   她……莫不是在哭?   想起姐姐泼辣的模样,汤泽自己都抖上三抖,何况这么一个柔弱女子。   “瓷姑娘,你怎么了?”   “别进来……妾仪容不整,不便见客。”   汤泽更觉得她是在伤心,立时倍感抱歉,隔着屏风拱手道:“瓷姑娘切勿伤心,家姐不过是承袭了伯父的古板,一时发作过,日后姑娘便知她是个重情之人。”   “区区草民,岂敢忌恨夫人,汤公子若无他事,还请——”   “不、不不不,其实瓷姑娘的身世,姐夫也与我说了,只怕没能说仔细,我还是想亲口当着瓷姑娘的面求娶,小生乃是刑部汤尚书嫡子,感姑娘身世飘零,愿为姑娘托庇半生。若姑娘不放心,待过半个月……不,待五日后剿匪事罢,小生愿提前与姑娘成亲。”   屏风里的哑声传出:“公子情深义重,只怕折煞了阿瓷,却不知五日后是否太仓促了些?”   “无妨,我虽不知个中详情,但能肯定五日后,那困扰你多年的易门妖孽便会云集于稽城,届时便会有上官点州府兵聚集于此,配合姐夫之力,必会将贼人扫荡一清,到时姑娘便是自由之身了。”   “……多谢汤公子告知。”   她的声音染上一丝勾人的糜哑,汤泽顿觉喉咙一紧,口舌发干道:“瓷姑娘是不是身子不适?可需要在下看一看?”   “若公子当真有意,请以妻礼相待,阿瓷愿在花烛夜……许以‘同心’。”   一句话让汤泽清醒之后复又陷入狂喜,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瓷姑娘愿意,我愿倾一切奉姑娘为妻,这便回去准备!”   “……慢走。”   一声慢走,阿瓷伸手在叶辞腰上一拧,引得对方的动作稍停,这才恨恨道:“你玩够了?”   叶辞半撑起身子,幽深的瞳仁里倒影出衣衫下起伏的腰线,“怎么算得上是玩?本该如此罢了,不然你是觉得,我们这样像是在偷情?”   “你嫉妒了?”   叶辞轻笑一声,俯身道——   “我的妻子,一边由着我求欢,一边心里盘算好了怎么杀了外面求亲的人……阿瓷,你的心可真是有意思。”   她的心肝是铁石做的……让人,每每见之,都思之如狂。 第155章 溯·骗子   中夜时分, 零落几丝细雨打窗,阿瓷徐徐睁开眼, 看着帐顶的笼鸟浮雕良久,揽衣起身, 披衣时手指碰到肩上啮痕,轻嘶了一声,随即无声低叹。   每隔一段时日, 这人就会格外凶狠。   她又回过身细看叶辞的眉眼, 只要他不睁开眼, 这仍然是一张清致温和得令人钟爱的面容。   他终于说要娶她了呢……   阿瓷眼底的温色愈显,怕惊醒他,只低首拿额头虚虚相抵,张口无声道低语。   ——最后一次,我要嫁给你了。   再也不用对着陌生人假以辞色,再也不会一个人流离……   思量间, 阿瓷忽觉心口异样, 起身到了外间, 推门出去透气,却越发觉得不适,片刻后,竟忍不住干呕起来。   “瓷姑娘。”   身后一人幽幽出声瞬间,阿瓷瞬息反应,拔出随身匕首刺向身后,被那人躲开后, 自己也撤身出五步之外,警惕地看向对方。   “影督,有何事?”   被唤作影督的人笑了笑,道:“往后瓷姑娘无需如此防备……哦,看刚刚瓷姑娘的模样,往后我等当改口称夫人了。”   阿瓷一怔,随即道:“宗主让人带来的药我一直在用,怎会有子嗣?”   “药是宗主怕你二人叛出门中,是以日日派人看着姑娘服下的,公子虽未说过什么,但对此一直都是恼的。如今宗主已不再一手遮天,那药自然是早就停了,至于公子为何不告诉姑娘,就不是我们能探询的了。”   “……”   阿瓷怔立片刻,便知若叶辞早就知道,以他的性子,多半是想到时开她的玩笑,一时恼一时忧虑,道:“如今影督也知道我这个影奴违逆上令,要如何处置于我?”   “适才也说了,往后易门是公子一人之天下,我等依附还来不及,怎敢告诉宗主。只不过姑娘也知道,在公子未正式接任宗主之前,姑娘若想保得腹中孩子平安,不止要瞒着宗主,也需得瞒着公子。”   “为何?”   “门中有其他人也对宗主的位置虎视眈眈,公子自然是从无死角的,他们若想下手,自然要拿女流动手,否则姑娘怎会在此地?”   那个伪装她兄长的宁宗恒……   见她眸光一冷,影督接着又道:“易门杀人之法千万种,最狠莫过阳谋,这回动用了朝中的棋子,怕是下了大力气。姑娘是聪明人,往昔做的活儿都是利落漂亮,这是最后一回了,怎么除去这些针对公子的歹人,我便不多言了,姑娘自有心论。”   ……她有孩子了,不能出任何意外。   “他人自不必论,影督,你在宗主身侧多年,我若有心相瞒,他可会知道?”   影督面上笑意一收,道:“姑娘莫要小看了宗主的能为,易门之主晓达万物,如今怕是已有预见,才会来稽城,姑娘最好先下手为强。”   “好,我会做。”她轻声道。   ……   “她真是你亲妹妹?”   “夫人放心,当真是,小妹幼时便聪慧异常,四书五经皆过目不忘,父亲曾言若她是男儿,于仕途一道不知胜我多少。泽弟娶了她,日后也好导其向正,不会再令汤叔父担心。”   宁妻虽泼辣,却也是服她夫君知书达理,疑道:“当真?可她与父亲要杀的那贼人厮混在一处,到时叔父责问起,我要如何解释?”   “若叔父责问起,连为夫也逃不得干休,夫人若见疑,为夫只得回去将官印交出,自行去大理寺请罪了。”   宁妻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若不把作为刑部重臣的汤泽之父绑在宁宗恒这边,连他也恐怕被波及,面色难看了半晌,扭身道:“这事我不管了!我出去散心,这两日汤泽想娶就娶,反正我不会回来喝这烧心的喜酒!”   送走了宁妻,宁宗恒松了一口气之,不禁开怀一笑。   他做了今生最为正确的一件事,不止弭平妖人祸乱朝纲,还得全亲缘,蝇营狗苟半生,总算能对得起九泉下的母亲……   “兄长可在?”   宁宗恒闻声,连忙开门,迎面却见阿瓷满袖血迹,面容惨然。   “小妹,你这是!”   阿瓷臂上一道血痕,跌跌撞撞走进来,哑声道:“汤公子昨日来找我,他起疑了,我用匕首自伤,他才勉强信我未叛离……兄长,他如今去见易门之主了,回来必会先杀汤公子。”   宁宗恒连忙翻箱倒柜找伤药,一边让阿瓷止血,一边疾声道:“易门的匪首也来稽城了?!”   “是,他是来交接下一任宗主的……兄长,我有一计,不知兄长可愿信我?”   宁宗恒忙道:“你如今受伤,势必不能再取信于他,不如兄长这就送你出城找一安全所在——”   阿瓷摇了摇头,道:“易门耳目众多,逃到哪里都是死,兄长既有心除恶,我愿将易门之主与他会面地点告知,兄长一边围剿,一边让汤公子今日便娶了我。他妒心极重,便是被围剿之中,一旦听闻我嫁与他人,定会孤身回来杀我,到时兄长可一举将之拿下。”   宁宗恒面露豫色,道:“可你……”   “我半生零落,可恨之事一件也没有少做,兄长为我徇私已是过了,不必怜我。”   “好,此事若能抵定,我们一家团圆,再不让你受零落之苦!”   “对,此事过后,我……我就能心安了。”   是夜,宁府后院三两盏红灯挂上,侍奉的下人个个步伐雄沉,彷如军伍出身一般。   “姐夫,这……是不是太简陋了,会不会委屈了瓷姑娘?”   汤泽晓得这府内外有重兵把守,虽相信朝廷的军力足以对付任何歹人,心下也不免有些惴惴。   宁宗恒叹道:“此事说来委屈了泽弟,若非急于救我这小妹出火坑,也不会这般……”   汤泽口上称谢,心中却想若不是为了救阿瓷,宁宗恒也绝不会把妹妹糊里糊涂地交给他做妾。   他到底是怀了趁人之危的心思,又因家世显赫,向来没遇到过什么歹人能与官家权势对抗的,便觉今日必是水到渠成之事。   “姐夫说的哪里话,往后都是一家人,待我春闱得中,往后你我还需在朝中扶持以接下父辈的——”   说话间,身后的门开了半扇,月色与烛火交融处,走出一个佳人,分明一身艳烈的红,却不显得浓酽,抬眸时,那一眼让人醉心的忧色更让人沉迷了三分。   “兄长,汤公子。”她微微倾身一礼,让门外二人回过神来。   汤泽轻咳一声,道:“姐夫,我看这已是中夜了,不妨便先拜堂,莫误了时辰。”   “不行,还是要等等外面的回音。”   宁宗恒话音刚落,外面一个面抹黑灰的士兵从外面冲进来,面露喜色道:“大人神机妙算!我等派八百伏兵将那别苑团团围住,直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除了少数余孽,其他所有人都葬身火海!大人,这可是大功啊!”   宁宗恒大喜,道:“那易门之主呢!还有那少主呢?!”   “外面的弓箭手的确是射死一个老者,大人所说的少主,想来是逃了,并未见到踪迹……”   汤泽在一侧听着,心中大定,道:“恭喜姐夫!为朝廷除去多年心腹之患,先让我与令妹敬一杯喜酒,姐夫尽管去收尾。”   “好、好好好!”宁宗恒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回头看向阿瓷时,后者脸上已浮现一层雾气般的笑。   “兄长,我……可是解脱了?”   宁宗恒眼眶一酸,道:“小妹,贼人已被剿灭,以后你可以安心回家了,以后兄长在,绝不会让你无地可处!”   汤泽抚掌大笑,将宁宗恒拉至正位坐下,道:“既是双喜临门,瓷姑娘父母不在,今日就以长兄为父,请兄长尽饮此杯。”   阿瓷在一侧看了半晌,走至一侧,提起酒壶,指尖似是不经意扫过壶口处,回身为汤泽与宁宗恒斟满了酒。   “兄长,大恩不言谢,此杯过后,还望乘胜追击,勿让他卷土重来。”   “小妹放心,那恶人圈禁你多年,为兄势必将其□□!”   汤泽连连附和道:“□□怎够,当千刀万剐方才泄心头之恨!”   一杯饮罢,阿瓷面上浮着的笑徐徐散去,待汤泽将宁宗恒送至门口时,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兄长,你知不知道小妹有个诨名叫做‘鬼嫁娘’?”   宁宗恒回头时,忽觉脑中一昏,脚步有些不稳起来。   “小妹?”   坊间有传言,红绡有意饮人命,高烛未尽送君行。   汤泽同觉不适,扶着门框揉了着额头,待神思稍稍清醒,回头时,忽见寒芒照眼,旁侧一蓬鲜血溅在面上。   他欲娶的佳人,此时却仿佛变作了修罗恶鬼一般,正将一把血刃从宁宗恒心口抽出。   “我不管你是谁的人,拿我的东西假装兄长相认,未免太过愚蠢。至于你……”刀尖转向呆住的汤泽。   “世间贪我皮囊者众多,你生不逢时罢了。”   “不……不!”汤泽连忙躲闪,却发现脚吓得麻住了,正抱头等死时,宁宗恒突然扑过来挡在他面前,生生又受了一刀。   阿瓷愕然间,宁宗恒倾尽最后的力气,猛然扯下她腰间的半面玉佩,一瞬间似乎认出了什么,但被毒哑了嗓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双眼血红地朝她走了两步,便脱力倒在她脚边。   “杀、杀人了!”汤泽的脚终于找回力气,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宁宗恒倒下的同时,阿瓷本该去追杀汤泽,心头却忽然一阵绞痛,竟本能地不敢去看宁宗恒的眼睛。   “瓷姑娘。”   外面有人走进来,竟是刚刚报信的士兵,此时神态神色一整,脚步雄沉,竟是易门之人假扮。   “此人我已杀了,余下的按惯例做吧,逃走的那个……抓得到就杀,抓不到,就让他走吧,把罪名推在‘鬼嫁娘’身上,也算对世间有个交代。叶……公子他在哪儿?”   “公子与宗主的人起了点冲突,不过我走时,公子已控制了局面,就快来接瓷姑娘离开了。”   “好。”   待他走后,阿瓷在原地又凝立了半晌,心想该是要把玉佩收回来才是,俯身去取时,却见宁宗恒带血的手将那玉佩抓得死紧。   碰触瞬间,一滴晶色落在他手背上,晕开一圈红痕。   ——我怎么哭了?   阿瓷掐了一下掌心,却仍然止不住眼底的涩然,连忙掰开宁宗恒的手指将那玉佩收走,一路出了中苑,四下皆是一片血腥味,显然易门的人已来此清过场子了。   这府中的人,怕是都死光了。   行至水榭边时,一阵夜风至,阿瓷不由得停住步子立在栏边,借着月光看着水面倒映出她暗色的面容。   那张脸,委实和宁宗恒太像了。   不,易门会伪造人皮……那张脸,多半是假的。   走得慌忙,阿瓷未曾来得及去检查宁宗恒到底有没有戴人皮面具,此事心绪莫名间,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证实什么。   刚冲回喜堂,便见已经有人跪在宁宗恒身侧,她来时,那人回过头,钗环凌乱,一双渐至疯狂的眼睛望向她。   “那夜他说丢了玉,我让人打捞回来的……走时忘了还他,你回来,是在找这个吗?”   半夜回来的宁妻颤抖的手翻开,半块玉佩躺在她手心。   “……”   她说不出话来,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宁妻一边哭一边笑:“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你就这么恨他丢了你这么多年?你可知我腹中的孩子没有爹了?”   宁妻惨笑间,低头竟将那玉一口吞下,嘶声道——   “我不会还你的,他没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妹妹,你要取,就跟我下黄泉来拿!”   ……   渐至晨时,天穹上的雨色却未歇。   “她竟下手杀了宁宗恒?”   一夜鏖战过,影督在一侧为年轻的宗主撑伞,闻言道:“瓷姑娘这是爱重公子,这才违背了血脉天性也要相保,可见情深。”   “阿瓷待我是什么心,你倒是比我清楚。”   “俗言说旁观者清,公子怎知自己不是当局者迷呢?”   事已至此,外人的性命,叶辞自然是从不放在心上的,只是阿瓷能为他做到这步,倒是让他意外了些。   她不喜杀人,除非门中有命令,她才不得不为之。   这种某种无可名状的愉悦,在叶辞推开门的瞬间,却突然僵住。   雨一直在下,打在屋檐上,打在庭中仃立在血溪里的嫁娘身上。   她被人唤过无数次鬼嫁娘,这一回,却当真如鬼女一般。   “叶辞,你骗我。”   她双眼木然,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一身红衣,却恍若缟素。 第156章 溯·同心   人总是避免不了地, 怀着一个年少时的钟情。   阿瓷混混沌沌地想起很多事。   那一年她母亲还在,父兄尚未远游, 这样秋高的时节,应是闲话桑麻, 温声笑语。   后来,庭中的枝叶慢慢枯黄了,父兄走了, 母亲的沉疴入骨, 幼时的稚拙还未蜕变便让浮沉的世事摔得粉碎。   后来遇见了叶辞……她欠他一条命。   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貌似温和的皮相下,是她所捉摸不透的心思。   她一连病了数日,待到醒来时,依然是那一声温温淡淡的“阿瓷。”   阿瓷隐约听见了窗外对于易门新主关于她的非议,而眼前的人,虽然仍是以往那般模样, 她却嗅见了他身上残留的血腥。   “……你杀了人。”   “对。”   阿瓷疲惫地抬起双手, 喃喃道:“我也杀了人。”   叶辞默然, 握住她发颤的指尖,道:“我能辩解吗?”   阿瓷挣开他,眸中一片枯寂:“辩解了又能怎样……左右换不回人命。”   “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觉得你我再也不是同路人了。”   话语落,待他惯常地伸出手时,阿瓷转过头避开了他。   “别碰我。”她说。   十指骤然绷紧,眼底映出女人疏离冷漠的脸, 叶辞却是蓦然轻笑一声。   “若死的是别人,今日你是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   “……对,阿瓷的心很小,只装得下血亲,其他的……都是外人。”   其他的,都是外人。   他是易门之主,翻手间可令泽国江山同沦战图,而今竟只得了一句外人。   他低声笑起来,连日的焦躁与隐怒似要忍不住一般:“你当知我是不愿你远我。”   可笑。   这个人,她沉湎了许多年,痛极后看来,却突然觉得这人又是那般陌生。   “你要我做尽了我憎恨之事,却又怕我远离,叶辞,别太贪得无厌了。我不会和你变成一般模样,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   她是个柔婉的人,骨子里却总是比地底的沉冰还硬。   惯于用温文伪装的人,终于褪去了表面上的矜持,恍如某种冷漠而优雅的野兽,俯身见,传出情人般的耳语。   “……可是又如何呢?我把你弄得这般脏,回不去了。”   ——是不是你喜欢的东西,都非要摧折殆尽,碾成灰,你才干休?   她被软禁了起来,这之后的日子忽然失了色。   叶辞仍是会来看她,与她说话,而她总是想杀他,杀念一日比一日炽烈,每每动手时,却又无法下手。   阿瓷没有忘记,自己有着孩子,她不知道叶辞为何从来不拿这个借口绊住她,她也不愿说。   后来,就麻木了,她生了病。   桂子香渐渐消失在寒风里时,她原以为的小病一日重过一日,这让她不由得担心腹中尚未有其他征兆的孩子。   叶辞似乎也意识到了她暂时放下了仇,只说会给她一个交代,仍是会隔日来看她,而她从风言风语中听到的,总是叶辞在杀人的碎语。   “……瓷姑娘,这几日用的药不见效用,需得换些药了,不知可有其他症状?”   “没有,只是有些腰膝冷痛。”   年迈的医者叹道:“症结仍是因姑娘心情郁结,凡是还是看开些好。明日换汤药时,加少许乌头冲一冲,希望能有所好转。”   阿瓷虽不通医术,但为了孩子也看过几本医书,道:“大夫,别的还可,乌头……这乌头是否会对胎气有所影响?”   “胎气?”医者面上生疑,又仔细把过脉象,肯定道:“姑娘并无身孕,何出此言?”   “我……没有过?”   “姑娘经年累月用避子之物,若想得子,还需半年休养剔去体内药性,不必着急。”   “我不急,不急……”   是她想多了,她和他,原来连这点牵挂都没有。   没有也好,没有让这个孩子,负着父母的孽债来到世上……她走的时候也好再无牵挂。   “瓷姑娘可有不适?”   阿瓷眉间的郁色却在此刻好似散了三分,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妄念成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大夫,请帮我找些针线来,我想绣一件嫁衣。”   ……   “天演师布下的天命,从来无假。”   “死人便合该埋骨土中,为何还要作乱?”   刃下濒死的亡魂,奉侍前任天演师的影督看着易门的新主,惨然笑道:“公子多智如妖,可猜得到我与瓷姑娘说了什么?”   “你最好莫要勾起我让你死都死得不痛快的兴趣。”   “哈……公子自己也不干净,还在乎我等在后面添了多少柴吗?可怜瓷姑娘,是以为自己有了公子的骨肉,怕天演师降罪,这才肯痛下杀手。公子回生之术通神,不知可解得了她得知本就无孕之后的心疾?”   陌生的心悸蓦然绽出,一丝暗涌的恐慌不祥地盘旋在心底。   “杀了他。”   叶辞转身时,身后的影督最后的声音入耳。   “恭祝宗主,今日之后,斩尘缘,得证天演……”   后面的人与事,叶辞不记得了,只记得混混沌沌地推开门后,入目的红烛后,阿瓷正背对着他,将委地的长发徐徐盘起,见他来了,竟笑得好似从未与他有过隔阂一般。   “你……”   “叶辞,你看我,今天好不好看?”   恻然的烛火下,伊人如画,一如他经年隐秘的夜梦。   “阿瓷,别这样。”   阿瓷笑了笑,道:“坐下吧,我还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叶辞想去抓她的手,却只触见她冰冷的衣袖,上面密密的刺绣,仿若一针针钢刀,一碰,便知道它的主人已然心力交瘁。   叶辞闭上眼道:“你若熬不过,我用药让你把这段忘了。”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阿瓷将杯中斟满酒,推至他身边,眉眼笑得温婉,“叶辞,我听说,你从没有赌输过,要不要和我赌一赌?   “你想赌什么?”   “你说过,我嫁人时,总是要杀人的,还从来没有杀不了人的时候。这里有杯酒,叫做同心,你若饮之不死,我可以如你所愿,昧着良心尽弃前嫌。”   叶辞当然知道“同心”是何物,那是连他也未曾尝试一解的毒。   “杀了我,你就能心安了?”   “杀了你,我就死心了。”   “当真这般恨我?”   “造业者,自受业。”   她眼底满是他所无法理解的缱绻,那似乎并不是一个杀人者应有的目光,更多的仿佛是眷恋。   “好,我若死了,记得躲得远远的。”   冷酒入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烈性,而阿瓷面上的神情亦未有什么变化,而是起身去打开窗户,让窗外的疏星与冷月照进来。   “……你过来,让我靠一会儿,我困了。”   叶辞依言走过去,这是那之后她第一次主动靠近,耳朵贴在他心口处,静静听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   “我以前总觉得你的心是凉的,不会软也不会动,现在总算听到了。”   “刚刚我还在想,索性一走了之,哪儿都好,只要与你无关。”   “我是很惜命的,人活着只有一次,就算是转世投胎,也和这辈子再无干系了。可看着你,却觉得到此为止也好——”   叶辞本是沉默着等待毒发,心口处的湿意是她的泪,直至不祥的血腥传来,叶辞猛然抓住阿瓷的肩膀,入目所见,唇角血红已染深了嫁裳。   “……阿瓷?”   阿瓷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口中话语破碎。   “都说了……我嫁人,总是要死人的,我都嫁给你了……交杯酒,怎能独你一人喝。”   晚了。   他连惊慌的时间都没有,她就决绝地离开了。   “那杯酒里到底……”   “我下了毒的……”苍白的面容上,唇角微微上扬,阿瓷轻轻贴近了他心口,“我把毒下在你心里……我……先走一步,你要比我晚些,再晚些,别跟着我。”   手指下的脉搏越来越弱,一片麻木中,叶辞终于意识到了。   她要用这种方式和他了断了。   “……我不会喜欢一个死人,你走了,就换我恨你了。”   阿瓷看着他,虚弱地细声道:“可是我喜欢你呀……多看我一眼好吗?你可以忘了,忘了也好,我走了,愿你扶摇直上,再无微末凡尘扰心……”   檐下的风铃静了,叶辞为她寸寸拭去面上的血迹,看了她许久,笑容依稀,心口处却慢慢感到了被蚀出一个洞的折磨感。   直至天边蓝色的薄雾升起,有人扣门,见了此景,小心翼翼地问僵坐在阿瓷身旁的人。   “宗主,可……”   “无事,葬了吧。”   “那这酒?”   “有毒,别碰。”   ……   阿瓷走后的第一天,叶辞没有流连于任何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第二天、第三天……一年,相安无事,人们以为他忘了,只是觉得他更疏情了而已。   两年后,整个朝廷开始由着易门的大计开始倾颓,无需天演师再操烦时,叶辞开始做起了梦。   有时是白日,有时是深夜,断断续续地想起了很多事。   中秋时,有了一个放河灯的习惯,放河灯时,身边没有人,他却会莫名说起话。   第四年,他忽然想起之前答应过画一万张画,提笔时原以为要想一想,回过神来后,却发现画中人的眉目和梦中的分毫不差,他烧了第一张画。   第七年,稽城已经在战乱中被摧毁,有外地人在重建的地方开起了一家酒肆,那酒肆的酒,味道熟悉得让他厌恶。   第八年,他遇见了一个禅师,问他是不是已经忘了旧时的业障,禅师让他提笔再画一张,画中人的面貌,依然是没有消退过半分。   第十年,他得了心疾,时常会生出幻象,旁人说他疯了。   第十二年,他回到了阿瓷已青草萋萋的墓碑旁,独酌了一夜,再也没有醒过来。   直到许多年以后,乃至于青冢都被青山埋没,江山有了新主,世间再也没有他们一丝一痕的踪迹。   那一年,陈旧的易门迎来了一个落拓的少年人……   “我自幼时起,从来只会做同一个梦,梦得多了,也就成了魇。所幸的是,这一回是殊途了。” 第157章 大逆不道   “……她生前, 我待她用情几何, 心中并无计量,只知她逝后……此后的岁月都成了消磨。”   一柱烟华袅然散入佛像眉眼下,佛前静坐的人, 掩不去一身的疏淡,似乎仍是如往日那般筹谋在胸, 但细一看, 淡色的眼底却是一片空寂。   站在背后侍立的灰衣人对这种场面见了许久,叹道:“宗主,斯人已逝, 也算得你胜了这局,为何还不能放下?”   “你觉得我赢了吗?”   “就结果而言, 多年成障的旧容归尘,这一页也该是掀过去了。”言罢,灰衣人听着叶扶摇轻笑一声, 那笑声说不出地嘲讽, 又改口道,“此事既为赵玄圭擅作主张, 属下愿为宗主清理门户。”   “我从没说过玄圭做的不对, 他甘为弃子,我又怎会拂了他的心意。我所恼者, 只不过是这东楚亡国的最后一步棋,由他替我操刀,世局的周折便雕琢得过于粗砺了。”   灰衣人困惑道:“为何?”   眸中的空寂微微敛起, 一张口,又是重重的算计。   “你觉得陆栖鸾被他所杀,谁会为她报仇?”   灰衣人道:“陆侯在时,交情错综复杂,这便多了……远的不说,便是前日疑叛的封骨师,也多少会和赵玄圭结下梁子。”   “师命是个闲散人,比起杀人更喜欢收尸,他会给我找些小麻烦,但绝不会正面对上赵玄圭。与陆栖鸾交契之人里,唯有一个人,根本不在乎东楚的存亡,更有能力,人赵玄圭活不过今夜。”   灰衣人将印象中的人滤过一道后,愕然道:“可这苏将军不是向来是朝廷的死忠——”   “说起来都是陈年旧闻,东楚朝中都知道的事——你还记得其父?”   “当年在北境血屠匈奴三百里,曾被奉为军神,后殁于沙场,有传闻说,其父被匈奴捉去后归降了,如今在匈奴位比副汗,莫非……这是楚皇为稳定匈奴设下的棋子?”   “楚皇之所以迟迟未能一统,多数原因该是归咎于识人不清又多疑,逼得一个东楚人,十数年来活得宛如匈奴质子,到底是少年人,心中又岂会无恨?”   灰衣人这才了……陆栖鸾被赵玄圭所杀,苏阆然势必要因恨复仇,他是何等的狠人易门上下高手众多,自然已领教过,想杀赵玄圭不过动念之间,但皇帝又岂能容他这般无视法度,只要这边稍加动作,一旦苏阆然今夜死在朝廷手中,本就因王储被害而点齐了兵马的匈奴,定会挥师中原!   西秦、南夷、匈奴,加上陆栖鸾死后,朝政被左相把持,东楚已是回天乏术。   思及此,灰衣人心中激越,颤声道:“谢宗主……为易门筹谋多年,夺国大计已定!易门又可绵延百载!”   “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叶扶摇淡淡道,“小声些,莫惊坏了这柱魇香。余下之事去交给宋睿办吧……如果他那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是。”灰衣人转身告退,走出两步后,又回头,不忍道:“宗主,密宗魇香久溺易危命,还请……”   佛前的人,徐徐闭上眼,道:“人过于痛苦时,佛门是个很适合逃避的地方。相似的脸都走了,待我这双眼废去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得她生得什么模样了,就容我……多怀想一时吧。”   ……   夙夜,皇城晦暗。   皇族的防卫不过如此,而赵玄圭却觉不够。   他经历过的事那么多,唯独不敢和叶扶摇赌生死。   “赵卿,如此惴惴,此子落在这儿,你这劫材怕是要输定了。”   悬于棋盘上的白子微微一颤,赵玄圭收回手,道:“臣棋艺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赵玄圭是想保命的,他不知今夜他的命能不能保得住,但至少皇帝身边,是他觉得最安全的所在。   ——只要他待在这儿,就算苏阆然知道了,难道还能在太上皇面前杀人?   太上皇把玩着手上的棋子,语带追念:“赵卿这模样倒好似让朕想起从前之时……那时候赵卿与朕一样,雄心勃勃欲踏平九州,做了许多事,善恶皆有之。那时当真是年轻,什么都想要,得不到,便觉得不甘,贪得更多,负义更甚。”   赵玄圭道:“陛下言重了,如今倒也不怕坦诚,彼时我虽为易门之人,心中却是对陛下十分敬服。时常想着若生为楚臣,能辅佐一代雄主倒也不枉此生。”   这番逢迎入耳,太上皇也只淡淡一笑之,道:“朕是个有心无义的君主,待臣下最是如此。赵卿知不知,朕养臣子,如养虎。”   “陛下何出此言?”   “相对于秦人而言,楚人性情温和,不愿与人争端。朕的臣子中,曾有一人,虽勇猛胜虎豹,却只愿守土不愿开疆。朕为逼出他的凶性,让他留下妻儿,假降于匈奴,至今已有十数年,换作寻常人家,只怕早已叛离。”   赵玄圭神色一凝,垂首道:“匈奴右贤王之事,臣也有所耳闻。见苏将军如今震怖三军之态,其父当年军神之姿,可想而知。”   “苏渊渟是个老实人,他儿子同他一样,可越是老实的人,朕反而要容着他,由着他。”   听太上皇话里的意思,赵玄圭心头一冷,知道太上皇怕是已知晓苏阆然今夜要来杀他,唯恐性命难保,当即跪道:“此子心性残忍好杀,早已与那罪妇混同一党,陛下既然担心他二人结党以臣压君,何不借此机会斩草除根,以正皇室威严?!”   “赵卿。”黑子落回到棋盒中,太上皇阖目道,“你动手杀陆栖鸾前,也该当想一想后果。纵然今夜朕为了保你,杀了苏阆然,那明日呢?你知道朝中有多少年轻一辈的臣子,因她一死,大愿俱崩?”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而生者尚有心力报国。”   易门就是巧舌如簧这点,最讨上位者的喜欢。   说话间,门外有内监来报:“陛下,苏将军深夜入宫请求面圣,可允他一见?”   “哦?这么快便来了……看来陆卿已饮恨,玺心这回怕是要伤心了。”微微一叹,似是惋惜,太上皇随后道,“让他进来吧。”   赵玄圭冷汗俱下:“陛下!此子携杀而来!”   太上皇却是苦笑一声,道:“朕昔年也算得上半个性情中人,生离尚且煎熬如斯,何况死别之痛,再者,朕说不让他进来,他就会乖乖在外等着吗?赵卿若不愿见,且去屏风后暂避吧。”   赵玄圭脸色阴晴不定了片刻,一抱拳走入后面屏风。   夜风萧冷,簌簌吹拂间,似是下起了雨,那雨透过宫殿冰冷的窗楹,隐约显露出一丝血腥。   “……苏将军,请……解剑入宫。”   殿前侍立的侍卫这半生为东楚的臣子解过无数次剑,这一次,却是最恐惧的一次。   见面前的人不动,侍卫强忍下心头的畏惧,道:“……苏将军?”   回答他的却是入手一沉的刀,压得侍卫险些没能站稳。   “无妨……左右都是要脏了手的。”   门轴嘲哳声响起,太上皇本是要说些什么,抬眼间却觉雨雾自殿外吹入,目力不清的眼睛望去,隐约看见一人盈满一身血戮杀气,踏步入内时,眸光四下逡巡了片刻,方才落在太上皇身上。   太上皇的眼睛早已因旧疾而损,但对上他目光的一刹,仍然察觉了……那不是一个臣子对帝王应有的目光。   “苏卿,深夜请见,有何事?”   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喑哑,却又冷静得让人觉得战栗。   “臣欲请旨杀人。”   “哦?若朕不允呢?”   “臣杀人后,自会向天子请罪。”   已有许久没有人敢这般向太上皇说话了,天子生怒之余,不由又笑了一声:“无天子诏,尔敢杀人?”   “……臣奉天子诏,非奉先帝诏。”   言下之意,他不认太上皇这个天子。   ——大逆不道。   几乎是话音甫落,旁侧的屏风倏然被踢倒,背后赵玄圭面目狰狞:“陛下可听见了,此贼欲逼宫谋反!他手无兵刃,宜速令侍卫杀之!”   太上皇闭上眼,道:“苏卿,以陆栖鸾之狂傲,尚不敢对朕如此妄言。苏卿,说话之前,当知天子脚下,尚有苏氏苗裔,莫污了汝一门忠名。”   殿外的侍卫白刃出鞘,直到赵玄圭为偷得一口生机而庆幸时,下一刻,却是喉间一冷。耳中轰鸣的怒喝声中,视野怪异地朝向殿顶摇晃的宫灯……   “苏阆然!”   他杀了,当着帝王的面杀人了。   可是又如何呢?他目光所及所有人,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苏阆然忽然觉得许多事并没有他所顾虑得那么难,父母也是,陆栖鸾……也是。   “吾父陷社稷,吾妻亡奸人……君王负义尽,忠名,留之何用?”   ……   “让我进宫!边关加急!西秦大军犯边,边关的将士死伤惨重!快让我面圣!!!”   正逢值夜罢,穆子骁远远地便听见有传令的军士在宫门处,本想归家与娇妻共聚的步子不由一转,向宫门处走去。   “怎么了?边关发生何事?”   “西秦犯边!倾三十万大军,现在只怕要踏破边关了!”   “什么?!”   “什么军报?”宫门处走出一个文官,暗黄的灯光照见官居二品,乃是宫中留值的枢密使。   穆子骁忙道:“这位大人,边关告急,还请陛下速裁,我这便去通知兵部上下,只要宫中有急令,马上带令点齐州府军力赶赴边关支援!”   那枢密使接过军报皱眉看了看,眉毛一跳,忽然道:“这位可是相爷的贵婿穆统领?”   “是……大人,军情紧急,余事日后再说,还请莫要耽搁!”   “知道了知道了。”那枢密使一脸无趣,道,“宫中自有人通知兵部,不劳穆统领,更深露重,还是速速归家吧。”   穆子骁无法,只得暂时离去,待远走之后,又觉事情不对,下了马独身折回去,却见宫门处那枢密使并没有进宫,而是打发走传令兵后,竟上了回府的马车,就此离宫了。   穆子骁心头一恼,纵身跃上宫城附近一处房顶,待那马车徐徐行近,仗着练武之人耳力过人,听见那马车里的枢密使冷哼一声。   “相爷尽是找些麻烦人,若不是陛下视物有损,怎能瞒得过去?这几日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   “大人,可要去前几日那处暗寮找小娘松快松快?”   “去吧,唉,这个月第六封军报了,得压到什么时候去……”   穆子骁大怒,一声国贼尚未出口,忽见前方浓暗处,有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等人。   这样寂夜的街道,一个人撑着伞走来,怎么看,都好似黄泉有客。   驾车的车夫先是一怕,后又觉得这附近有的是暗寮,还当是哪家的夜游仙出来揽客。   车夫平日里仗势惯了,提着马鞭朝那女子虚虚赶去:“去去去我们不做你的生——”   一个生字卡在喉咙里,不知何处来的冷箭,已然贯穿车夫的喉咙,他摇晃了一下,捂着喉咙表情扭曲地从马车上栽落。   “什么人?”那枢密使撩帘一看,正逢着那撑伞的人微微抬起伞沿,昏暗的光照见她的面容,相形之下,枢密使脸色顿时如同打了一层霜。   “你不是死……”   暗夜深处,女声幽柔,温和得恍如黄泉一捧,邀君一饮其苦…   “有没有人训教过你,小鬼走多了夜路,也是会见阎王的?” 第158章 得道失道   “更深露重, 让我搭个便车好吗?”   这样无月的夜, 隔着雨帘, 伊人迤逦行来, 本该是一件旖旎之事, 枢密使却觉遍体生寒,颤抖不敢妄动半分。   “你、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 陆栖鸾合上伞,上了马车,自顾自地坐下来,“徐大人是在惊讶什么?我被杀的消息,应当还没被朝廷传出才是。还是说……大人如今也识时务了, 搭了易门的船?”   马车不大,一个男人却只敢缩在车内一角, 逼命的战栗下,强压下心中恐惧, 道:“你……陆侯这是说的哪里话,下官向来只忠于陛下, 岂会与易门贼子同流合污。倒是陆侯, 不是应当在府中思过吗?中夜出行,岂不是抗旨不遵?”   “哦?”月光照出她半面霜白面容, 一声尾音拖得几回深长, 道:“徐大人说得有理,既然我抗旨之行让徐大人瞧见了,徐大人说, 我是不是该杀·人·灭·口·呢?”   “你!”一个你字刚出口,枢密使便听见车外一声利刃出鞘之声,心知陆栖鸾杀的人也不少了,不在乎他一个,心头冷透之下,反而冷静下来,挣坐而起,道:“老臣徐德昭为国效力二十余载,如今死与叛臣之手,虽死不愧于青史!尔等贼子祸乱朝纲,后人自会代我除之!”   陆栖鸾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冷笑一声,道:“徐大人之风骨,我代陛下感动一下,日后自会转达,只是可惜徐大人那半个月前已借着探亲为由,往西秦而去的家眷怕是不能亲见徐大人这番慷慨之言了。”   “……我家眷只不过寻常回乡探亲,什么西秦,休得污蔑!”   “是啊,听我派去的人说,再晚一个时辰,尊夫人及令郎就要踏上西秦之地了,废了我的人好些脚力才追上……对了,”陆栖鸾说着,拿出一只小小的璎珞圈,在指间把玩着道,“刚刚见面时,不小心弄坏了令孙的璎珞圈,改日再差人重新赔一只去,镶金镶银镶人命,徐大人看哪种好?”   早在她拿出璎珞圈时,徐德昭就已是大惊失色,片刻后,目光溢出一丝怨毒:“……陆侯如此狠毒,不怕造业太多,死后万鬼噬身吗?!”   陆栖鸾冷笑道:“我只要在其位时,令作乱之辈不得好死,便得心安了……至于身后之事,尔等生在人世时尚奈何我不得,下九幽后,我也能将尔等碾作骨桥渡奈何。”   徐德昭哑然半晌,算是知道了,都到了这一步,陆栖鸾什么都做得出来,目光灰败道:“好吧,事已至此,老臣也不愿多言了,这些年老臣皆仰左相为尊,左相手中满是老臣足以灭族的罪证。今日栽在陆侯手中不死,明日左相一旦倒台,一样要死,陆侯若还心存一丝善念,便赐老臣一个痛快,莫要祸及家人。”   陆栖鸾笑了笑,把手里的璎珞圈递给他,道:“我在徐大人眼里,竟是如此不同人情之人吗?若我说,给徐大人一个为家眷谋得生机的机会,徐大人要是不要呢?”   “陆侯的意思是——”   “你既负责掌管军情检阅,想必也为左相压下许多军报,我不要你冲锋陷阵,只需你把今日西秦及匈奴攻楚的军报换成这一封,呈交陛下即可。”   “这……”徐德昭拆开那军报一看,上书西秦大军已踏破边关,三日后便会奔袭至京城。   这若是让左相看了,必会有所动作。   他又犹豫道:“军情之事,相爷亦有自己的眼线,岂会相信?”   “左相自己的军报多是来自于易门,易门那边我已有布置。徐大人私下将此折交给陛下,以左相之多疑,必会更相信这个军报。”见徐德昭犹豫,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大人若有所顾虑,我见令孙徐朗聪慧可爱,愿收他做个义子,往后逢年过节也好走动一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那,就请侯爷朝纲独揽了。”   ……   中夜雨停月出,徐德昭的马车徐徐驶出小巷,留下陆栖鸾站在巷中,待抖去了伞上残雨,朝另一侧黑暗处出声道——   “深更半夜的本就识人不清,还是出来说话吧。”   穆子骁从暗处走出来,显然是在一侧听了许久,出来时一脸无奈:“陆侯。”   “原来是穆统领……哈,真是意外之喜。”   穆子骁有些头大,见陆栖鸾半夜出现时便觉得这是一脚趟进浑水了,奈何夫人喜欢她,如今她孤身在此安全有虞,一时间也不好就此离开。   “穆统领听了多少了?”   穆子骁微微犹豫了片刻,道:“我晓得陆侯的意思,如今国危在即,若是其他时候,穆某自当奉陆侯之命行事,可适才听陆侯以家眷为要挟,迫使枢密使把假军情呈交圣上……恕穆某直言,已不知陆侯究竟是善是恶了。”   陆栖鸾笑了笑,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做得阴晦,难为穆统领如此坦白。只是我仍是想说,人总是黑白难辨的,我并不苟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但事情总有人要去做,我选择伤亡最小的方式,即便是谎言。”   “我乃武夫,想不了这许多,陆侯可否能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听命之后,无愧于家国天下?”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是得道者,或是失道者,还请穆统领自由心证。”   穆子骁哑然片刻,道:“左相到底是明桐祖父……”   “这样,我把利害关系说得白一些——明桐想做文臣之首,你同不同意?”   “这是自然!”   “现在她祖父要折她心志,外患且不说,待他们得逞后,朝中那些乌七八糟的文臣第一个便是要非议明桐,上朝下朝给她难看,还专门给她小鞋穿,你能忍吗?”   穆子骁大约沉默了有一息的时间,抱拳道:“请陆侯指示!”   陆栖鸾:“看来穆统领明白了,那带兵去把眼红明桐的那些个废物收拾了敢不敢?”   穆子骁:“敢!”   陆栖鸾:“防止易门渗入军伍和秦军里应外合,抗命收缴京畿武备,敢不敢?”   穆子骁:“敢!”   陆栖鸾:“逼宫敢不敢?”   穆子骁:“敢……嗯???”   穆子骁迟钝了一下,大惊失色道:“陆侯三思!武将为国效忠,岂敢逼宫?!”   陆栖鸾:“放心,没让你去逼宫,你不敢,有人敢。”   穆子骁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京畿的武备,禁军态度中立,金门卫与虎门卫在他手里,最后可能的枭卫与雁云卫今日没有动静,陆栖鸾哪儿来的兵力逼宫?   “时辰到了,不多说了,请穆统领先回吧,明日若宫中有异动了,还请保护陛下为上。”   最后一句“保护陛下”说得尤为意味深长,陆栖鸾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保护……陛下?   穆子骁反复咀嚼这个字眼,迷惑间,皇城方向骤然一发血色烟火冲天而起,于夜空中划出一声凄厉后炸开。   ……宫中出事了。   ……   “我以前害怕这种声音。”   被软禁的第十五日,殷函坐在窗边看着漆黑的夜空上炸开的烟火,遥遥听见那黑暗处传来兵戈战声,眼底说不清是漠然还是期待。   “小时候宫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声音,有一回,我偷偷藏在父皇的宫殿里,看见父皇传进来一个大臣,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后一刻,就有无数甲士冲进来,把那位大臣的头砍了下来。”   “我吓得不敢出声,等到殿里的血都被擦干净,才跑回母妃的寝宫想让她抱抱我……母妃却把我交给嬷嬷,转身去安慰我啼哭的弟弟。”   越陵静静听着,手里的笔不由得写错了一个字,只得将之揉烂丢进一侧积灰的火盆里,重新提笔誊写。   “那陛下后来为何不怕了?”   “你坐在我这个位置就会明白那些昔日让人害怕的声音,到最后都会听你的号令……或是说,这是皇帝本该有的权力。”   “那些人觉得,陛下的玉玺是太上皇所授,此时拿回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送给小孩子的东西,再要回去,岂不是很没有风度吗?”殷函忽然笑了笑,晃着脚道,“我皇兄以前喜欢抱怨我任性的很,总会把礼物咬得死死的,谁来抢就打谁。”   “……”越陵叹了口气,最后一笔写罢,将纸张转过来朝殷函道,“写好了,请陛下过目,此讨贼檄可还何时?”   “哦?这么快?”   殷函从窗台上跳下来,提起下摆快步走到书桌旁飞速看了一遍,啧啧称奇:“不愧是圈里威胁明桐地位的大手子,既痛骂国贼又振奋人心,就定稿吧不用改了。”   越陵轻咳了一声,道:“陛下谬赞了,那……我那本手稿,可以还给我了吗?”   殷函咦了一声,道:“你的就是我的,为什么要还你?对了你倒是提醒我了,为什么写到‘花前月下两心幽,醉眼欲胧落帘钩’下一页就跳到‘曙日照堂携手出’了?中间的详情呢?”   ……啊啊啊啊啊!   难怪宋文首如今走清水流派,整日里让皇帝催文,哪里敢写什么露骨之言。   何况……女皇还算是个半大小娃儿。   殷函的面皮儿和陆栖鸾学厚了,见越陵的脸一路从脖子红到耳朵,眼里闪烁着恶魔一样的光。   “怎么又不说话?笔上那般熟练,嘴上为什么不敢说?我可是你未来最亲近的人不是吗?”   越陵目光躲闪,道:“陛下年岁尚幼,臣不敢秽言冒犯。”   “十二三岁不小了吧,话本上那些个五六岁的娃儿身边都一堆狂蜂浪蝶的呢,按理说我这个年岁怎么也得情窦初开了,朕都让你近水楼台了,你不主动点捞个月是在等朕翻牌子吗?”   “咳……咳咳……如今多事之秋,日后、日后再……”   殷函弯下身子撑着脸看他:“撩你就撩你,还要挑日子吗?”   “……”   为什么帝阙里高高在上的凤凰会喜欢他?她不知道因为选了他,让皇帝的声名蒙受多少质疑?   或许他应该像宋明桐一样,做些什么证明自己。   “越陵?”   殷函从小到大都是个行动派,看越陵半晌不吭声,伸手就想去揉他的耳朵,哪知越陵站起来一躲让她一下子趴在桌子上险些没让笔架硌着腰。   越陵一脸正气:“陛下……臣、臣要参加科举夺得魁首,绝不让陛下因我出身蒙羞!”   殷函崩溃道:“说什么疯话,考了也不能做状元你考什么考?!”   “身为文人若不能以科举证明实力学文何用?臣必让天下知晓臣亦有宰辅之才——”   这傻子……   殷函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正要打趣他两句时,殿门外忽然来了人,不问而入,见了殷函,直接跪在地上。   “……陛下,太上皇那处出事了。”   “怎么了?之前的定计出了乱子?是禁军不听你号令,还是父皇周围那些易门妖人太强杀不了?”   “禁军仍听陛下号令,只是太上皇身侧那些易门高手,刚刚都已尽数被苏将军一人血洗殆尽了,如今宫外雁云卫已动身围皇城,正逼着太上皇下旨授令诛奸臣呢……”   殷函猝然想起苏阆然昔日身世,知晓他与父皇之间有桩陈年裂隙,这些年虽尽了为臣的本分,但之前定计时,未曾与他详说,多半是此时发作了。   “啧,早说了定计时莫要拿陆师下手,非逼得他以武犯忌……这下麻烦了。” 第159章 将明   “相爷, 昨夜……宫里出事了。”   天还没亮, 左相府的灯早已按时悬起,年迈的首辅一如既往地踏出门准备上朝, 却见早有党羽侯在门前。   “上车说话。”   相府的马车粼粼过了长街,车里二官,互相看了一眼, 对左相宋睿道:“……相爷当知晓昨日那妖妇已被陛下派赵玄圭处置了, 我等也是因此多饮了两盏酒, 一时失察,使得昨夜发生了一件大事。”   “究竟何事?”   “昨夜, 赵玄圭在陛下面前, 被苏阆然杀了。”   半阖着的眼倏然睁开,宋睿寒声道:“怎么回事?!”   两个朝臣一颤, 垂首道:“下官失职,虽未能目睹情况如何, 但宫中的内监传讯,说是因那妖妇为赵玄圭所杀,苏将军面圣时一言不合, 便将赵玄圭当着陛下的面斩首, 杀伤的侍卫更是无数……若非禁军赶到,只怕连陛下也被打伤昏迷。”   宋睿拧眉道:“他难道不怕苏氏九族被诛杀殆尽吗?”   “这就是症结所在, 他的身世,相爷也不是不知情……听说是禁军及时赶到,箭阵威逼下, 好歹将苏阆然拿下关入牢中了,待陛下转醒时,势必要斩他,可斩了之后,匈奴那边的苏渊渟失独子,岂不是就此彻底叛离?”   这还是说得好听的,为东楚在匈奴苦寒之地久别故里十数年,如今连独子都被杀,苏渊渟到底是个人,唯一的血脉被杀,又岂能干休?   那二朝臣慎重道:“相爷明鉴,说句不该说的话,我等皆是认同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西秦与东楚,皆为汉室正统,谁坐江山都一样,可匈奴……再怎么说,激得匈奴犯境,便未免过了。”   车轮碾过数丈雨后新苔,灰蓝色的天穹昭示着日升将至,宋睿方才道:“……此事牵一发而动全局,本相稍后面圣时,自会将处置苏阆然之事拖下,待易门在匈奴处周旋一二再行处置。”   言甫落,马车一顿,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中,正立着一个人,似是特意在等左相。   “何人敢拦我相府车驾?”   来人似是在雨雾中待了有些时候,温文清致的模样染上几分潮湿的冷意。   “易门封骨师,请见宋相。”   “……原来是易门封骨师。”宋睿对于易门之人自是知晓的,尤见他与叶扶摇颇有几分相似,便道,“本相正要入宫,不知有何指教?”   “宋相入宫,可是为宫中有人谋反一事?”   ……不愧是易门,消息竟这样快。   “没错,枭卫府主苏阆然犯上作乱,想他也算是匈奴质子,兹事体大,本相需得提醒圣上莫要轻下决断。”   眼底莫名神色闪过,飞快地被貌似温和的笑意掩下,王师命道:“此事说到底是要看匈奴使者如何转达,易门已与匈奴使者取得联系,如今西秦、匈奴使者已应我之邀一谈裂土之事,只差宋相一人,即可议定下一步如何行事,可否能耽搁宋相片刻?”   裂土?   宋相一凛,道:“请封骨师带路。”   “宋相,请。”   不过隔街之遥,宋睿弃车随王师命缓行,旁侧陋巷正巧有推着炊饼摊子的贩夫,忙着摆好桌椅,用布巾擦拭好已有些散架的桌椅,几个个累了脚的客人正坐在哪儿,两个炊饼就着几碟咸菜,闲闲侃起。   “听说没,边关打起来了,两边参战的足有快五十万大军,书院里的书生都闹起来了。我看怕是不妙,再上两天工,我就带着婆娘回冀州老家躲躲。”   “杞人忧天,边关远着呢,难道还能打到天子脚下不成?不谈这些了,昨天那工头又扣了咱们两个铜板,今天可得要去……”   ……这些平民怕是还不知道今后的东楚会发生什么事。   宋睿冷漠地想着,随着王师命入了一处庭院,隔着不远,便听见一串不甚熟练的汉话。   “东楚的朔北三十州,都是我匈奴的!你若不愿意,这楚京我们是决计不会让!”   “胡言乱语,楚京乃前朝王气龙眼所在,我大秦志在必得,岂是尔等胡人可图?胡人向来只认钱粮和女人,要这些州府何用?”   “好,朔北十三州我们可以只要二十州,但西秦灭楚后,需得年年向匈奴上贡,否则别想我们帮你!莫忘了我匈奴右贤王用兵如天神,再啰嗦,就把西秦直接赶出楚地!”   “哈!哪儿来的口气?”   异乡恶客隔窗狺狺,应得宋睿不得不慢了数步,随后上前猛然推开门,只见内中二人,双双拔刀,正要动手,却见王师命,一时收势,警惕非常道——   “王师,此人是谁?”   “此乃东楚首辅,左丞相宋睿,大家为天下之事而来,不妨坐下来详谈。”   “文官?”其中一位胡人冷哼一声,将刀在桌上地图横划一刀,正巧将东楚地图上方十六州划出,随后将碎地图抓起,走过来拍在宋睿肩上,“我匈奴不与文官说话,三日之内,将这十六周印鉴舆图奉至行馆,否则到时铁骑压境,必踏平楚京!”   言罢,匈奴使节冷笑离去,余下西秦使节,看见宋睿,神色间掠过一丝嘲讽,随即笑意浮上,迎上前来:“宋相大驾,下官盼之久矣。匈奴之狂言,宋相不必放在心上,我西秦拥兵百万之巨,早迟要将这些胡人好生收拾一番。只是宫里之事,易门也来信告知了,质子一死,匈奴那侧只怕躁动不安,届时怕不是我等可控制的了……”   “非我中原正统者,不配与本相说话,滚!”   西秦使节神色一变,却又见王师命摆了摆手,暂且按下恼火,冷笑道:“下官且奉上忠言一句,箭在弦上,此时反悔同样受千秋骂名,反之若识时务,西秦功名簿上自会有宋相之名,告辞。”   宋睿大怒:“封骨师!”   王师命早有预料,神色平静道:“宋相有何指教?”   “先前之约,为的是不容女祸乱国,退步再三,如今只为天下一统,与叶扶摇之前相约只字未提令匈奴裂土我中原之事,如今这又是为何?!”   王师命笑了笑,站在门前道:“宋相,易门上下行事皆是听从宗主之令,之所以引匈奴南下,也不过是因宋相朝堂上未能夺得东沧侯之权,乃至于西秦久久不得破关入楚,不得已而行此下策。”   言下之意,乃是宋党无能,朝堂争斗失利,否则若宋睿早夺军权,放秦军入关不过是转眼之事。   见宋睿微露怒色,王师命又改口道:“自然,昨日东沧侯已为赵玄圭所杀,宋相心头大患已解,如今宫中太上皇沉疴,幼帝孤身难当大局,天下一统之大势已定。至于匈奴……宋相应知他们不过求钱粮,待日久天长,西秦自会设法再将那裂出去的十数州府赎回。到那时,多半也都是宋相身后之事了,又何须扰心?”   宋睿拧眉道:“匈奴若要入关,钱粮安抚也罢,唯割地之事绝不退步!”   王师命面上笑意更深:“在下乃是鬼夷人,于中原是非本无置喙余地。若宋相有疑,看在宋相为我易门这些年大行方便之门的情分上,我可现在遣人入宫,让宫中之人保下苏阆然,如是可暂且稳住匈奴,只不过怕的是……”   宋睿道:“有话直说!”   “敝门那宗主算无遗策,欲毁东楚,便绝不给人转圜之机,此时怕是已派人入宫代太上皇下杀手了。”   愕然之际,王师命突然转头看向苍蓝天穹,那彼方之所在,皇宫死牢方向,火光正冲天而起……   仿若帝国之落日。   ……   短短三日内,无形的战火便已暗暗燃起。   第四个朔夜,又一个企图偷出楚京的的胡人被缚住,推进囚车前,大喊大叫。   “质子已死,纸包不住火!大军此时已经开拔了,尔等到时皆为我王庭阶下之囚,哈哈哈哈……”   偶然听见的百姓懂的面露惶恐,不懂的同感山雨欲来,却也不敢作声。   皇帝已两日未上朝了,唯有一桩消息不胫而走,宫中枢密使行事有疑,中夜徘徊太上皇殿外被禁军见疑,搜出一封军报,呈与左相后发现军中有情报言,西秦早已暗中破关,只需奔袭数日便会抵京。   起初左相下令严守此消息,无奈禁军有人忧虑国事,走漏了风声。   朝中尚未反应,国学监士子先就哗然……   “相爷……已覆水难收了,虽割地与胡,但汉室为尊,一地一城终有收回之日,还是就此作罢吧。”   话虽如此说,但那十六州之民,恐怕尚不知已被朝廷所弃,至于西秦入楚后,多半难有余力对抗匈奴,只能妥协割地之事。   引狼入室宋睿未曾犹豫,而如今纵然有所悔意,却也难挽此大势。   沉吟间,宋睿从宫中踱步而出,忽闻旁边党羽轻声提醒,回过头时,却见自己唯一的后人,如今同朝为官的孙女也自宫门徐徐走出。   宋明桐没有像以往那样迎上去想和祖父说些什么,而是目不斜视,径直从宋睿身侧走过。   她嫁人已有数月了,尚未回门一次。   “明桐。”宋睿欲言又止,道,“外面不安全,回家吧。”   宋明桐顿住步子,沉默许久,方才徐徐道:“左相,国将不存,何以为家?”   宋睿哑然,复又道:“这不该是女儿家劳心的事,回家来,你母亲很想你。”   “左相错了,明桐从科举入仕,先为朝臣,后为妇人。”   “明桐,为何你就是不懂,朝臣家眷,多数已避居外地……如今局面,已非你一人可阻!”   正街那头,又一家百姓将行李放上车,哭闹的孩子,叹息的夫妇,关上故宅的大门,打算去外地躲避即将到来的亡国之灾。   这是楚京,这是她生身之土,是天下最为繁华的所在。   如今战事未开,城中人心已被蛀空。   她狠狠咬着下唇,将眼泪忍回,看了看双手,这双手写得了锦绣文章,却恨自己挽不回一人性命,挽不回江山倾颓。   宋明桐回神,向宋睿长揖道:“祖父,这是我最后唤你一声祖父……宋家的家风由祖父始,此后便由我收梢,请祖父转告母亲,若此劫难逃,明桐死得其所,勿念。”   她反抗过许多次,却从没有像这一次一般,如此决绝。   宋睿已年迈,踉跄几步想追上,却不慎跌倒,嘶声道——   “你到哪儿去?!”   听得身后老迈的祖父相挽,她狠狠擦去面上残泪,没有回头。   “我会去告诉侯府前那些儒生……东沧侯早已被害,朝廷秘不发丧。然后,陪将士们等天亮。”   ……从一个骨肉的逝去,到最后一个血亲的离开,踽踽独行间,原本在侧的人的心凉了。   儒冠落尘,宋睿一时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旁侧之人将之扶起,互看了片刻,道:“相爷,我等要回去打点家眷了,相爷也提早离开吧。”   宋睿却没动,旁人疑道:“相爷?”   宋睿垂首看着地上蒙尘的儒冠,恍惚片刻,在众人愕然神色中,道——   “将本相的儒冠拾起……迎帝上朝!”   ……   分明三春韶光时,满街白衣怆然至。长叩阶前尽红霜,独得七分秋晏凉。   “虎狼环伺,杀我将士,屠我国民,天子若圣明,为何不释放东沧侯!”   “朝中无陆侯坐镇,将士何以为战?!”   “昔陆侯在时,天下无虞,四海升平,天子缘何因谣言负尽忠臣!”   “今国危如累卵,国学监儒生三百愿以命抵命,请陛下释放东沧侯,扫平敌寇,守我国疆!”   宋明桐到时,昔日侯府前,扑目尽是白衣请愿。   ……他们都知道了,西秦犯境,不日即有亡国之危,而朝中权阀怠政,三军不敢妄动,战机早已贻误殆尽。   他们都还年轻,一腔热血报国,尚未有官身,便已将失国。   有人识得这位当朝文首,连忙让出一条道来:“宋大人,我等白身不得入,还请宋大人入侯府,请陆侯出来一匡大局!”   “对,转告陆侯,那等污名谣言我等从未信过!如今大局当前,陆侯定会为国请战!”   “此处儒生三百,愿为陆侯血书万言,便是天子震怒,我等愿同为株连!”   宋明桐一步一步穿过数百白衣儒生,行至侯府门前,望着厚重的府门……那门上金漆兽面已落尘,再再昭示府中主人已不在人世。   背后那么多人,等着她说出来……可她该怎么说?   说自己的祖父,与叛党沆瀣一气,而天子昏庸,偏听盲从自毁长城?   仃立许久,身后的儒生终于察觉到气氛有异,心中生出慌乱。   “宋大人,究竟怎么了?”   回过头来,双目发红,宋明桐在众人怔然目光下,屈身跪地,哑声道:“也该让你们知晓,抱歉,是我无能……陆侯她早已——”   那一个绝望的字眼尚在齿间盘桓,身后一声尘封多日的门轴转动,随后有人自徐徐打开的大门中走出,轻轻按了一下宋明桐的头。   宋明桐不可置信地回头,眼中映出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一身戎装,向众人展颜一笑,意气风发。   “诸位,久等了。”   ……彷如胜券在握。 第160章 天下烽烟   “王爷, 果然如军师所料!东楚朝中失东沧侯,守关主帅聂言断援半月,马上便要破关了!”   报信的参将满面狂喜, 而作为攻楚主导者的西秦蜀王,面上虽无笑意, 却也是瞬息起身。   “好,今次得建此不世功业, 陈卿当居首功!本王要亲踏楚壤,后续进军之事,便交给陈卿了。”   陈望敛眸道:“臣资历尚浅, 后军调度乃大事,还是让有资格的军中老将代为掌军的好。”   坐下其余参将亦言道:“王爷三思,陈军师到底出身有疑,若交付此等大任, 怕其他将领多有不服。”   蜀王此事意气正盛,听不得半点泼冷水, 当即怒道:“有谁不服?军功簿上说话!那些老匹夫, 久攻半载未建寸功,有什么资格对有才之人说三道四!”   帐下诸将不敢言语, 蜀王见众人慑服, 亲手拿起帅印交付到陈望手中:“陈卿,再推辞可就是贻误军机之罪了。”   陈望微微一笑,恭敬接过:“谢王爷看重,不知王爷率军破关后, 是打算先占据关口步步蚕食,还是趁楚京尚混乱时,摧枯拉朽直袭楚京,成前代未竟之霸业?”   文人说话暗示得虽明显,但总是比忠言诱惑百倍。   蜀王面色一凝,随后眼底恨火暗生:“……自南王殁楚后,我无一日不想着血洗楚京为其报仇雪恨!如今已是千载难逢之机,岂能错过!”   手指轻轻摩挲冰冷的帅印,陈望道:“臣本是向来不建议王爷冒进,可诚如王爷所言,自东沧侯被软禁后,东楚兵权操于文臣之手,若采取步步为营之策,待东楚趁此喘息之机,将兵权移交臬阳公,吞楚之事便夜长梦多了。”   “陈卿所言甚是!”   座下诸将仍有犹豫:“王爷,东楚臬阳公老迈,已不足为惧,如此冒进,实非良策……”   话音一落,门外忽然有人前来,拜见蜀王后,上前低声。   “王爷,秦都有变,先前易门在皇城布置之人突遭绿林袭杀,十不存一,如今陛下已康复,传旨之人已在赶来的路上,约入夜便要到此……”   陈望看着蜀王面色倏变,垂眸不语,下一刻,蜀王提剑而出——   “即可点兵出征!本王走后,众将若有异议者,陈卿可代本王论斩!”   ……易门终于控制不住西秦内朝局势了。   陈望思及此,筹算不休的心思徐徐平静下来,看着蜀王的背影,低声长揖。   “祝蜀王此去……得偿所愿。”   ……   楚京。   “相爷,事已至此,再回去岂不是寻死?非明智之举啊!”   “陛下若知我等所为之事,亡国之前便会先枭首我等!”   “相爷三思,退一万步说,现如今东沧侯被杀,朝中无人指挥抗敌,消息一旦传出,武官必然罢朝,如何是好?”   行至御阶前时,宋睿好像老了数十岁,但目光却是不复先前混沌。   “尔等,跟随老夫多年,愿保全家小的可先离去了。”   身边诸朝臣俱都一叹,有人朝楚宫效命了半生的朝堂一拜,将官帽象笏放在阶前,转身离去。   “相爷今日前后变化殊大,若说是为了明桐小姐,便不怕连累其一同株连吗?”   宋睿走至正殿门处,闭上眼道:“老夫早已将明桐逐出族谱,陛下看在先帝份上,不至于株连九族。老夫一生争斗,乃是因二子皆为朝廷而死,是以为易门心魔所趁。若仍有不惜残命之人,便与吾一同殿上殉国吧。”   有人三三两两离去,面上或嘲讽或可悲,低头看昔日书尽锦绣文章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沉沦宦海,沾得满手血腥。   “相爷,何必呢?易门传承历朝历代,诚如其所言,我等身故后,也许后人会目我等为识时务者,使得九州一统,从此少去战祸无数。”   言罢,宋睿尚未有所回答,殿门便徐徐打开,殿中有少年人声音清朗——   “大人此言差矣,青史之上,纵有大一统如秦皇汉武,亦有战火绵延。当下之世,秦人虽彪悍,国力却是外强中干,谁知秦军入关后,治下不会荼毒百姓?何不待数十载后,以我圣明之疆,吞其蛮荒之地,建霸楚之万代千秋?”   说话的是一个少年人,说完这席话,少年人躬身行礼道:“昔年曾拜读过相爷所撰江山图志,故有此感,见笑了。”   “朕还当第一个来的会是明桐,没想到竟然是宋相。虽然朕讨厌你们,但比起父皇,朕还是和善多了。国难当头,诸位回来该不是仅仅看一眼以表哀思吧。”   殿上少女,东楚如今真正的皇帝,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可太上皇他——”   殷函笑意一收,深吸一口气,道:“太上皇暗派赵玄圭擅杀重臣,如今已送入扶鸾宫休养,今已还政于朕,宋相可有异议?”   宋睿知道,东楚前代皇帝所必经之事——皇位传承,须得下一任皇帝亲手抢过来,方才算真正交付。   此时见殷函虽年少,眉目间已有了太上皇一丝慑人的压迫,当即也便不再多言。   “自然无异议,只是如今局势,陛下想一手回天实在难上加难,而现下虽可临时将州府兵力东调抗秦,但匈奴大军却也同时动身,如是算来,东部再抵挡数日,到时先抵京者必是匈奴,只要秦军与匈奴不同时抵达,以京畿武备或可一挡。”   殷函道:“可京畿武备有多少是被易门所渗透的,连宋相也心中无数不是吗?”   宋睿叹道:“如今京中人心涣散,军中尤甚,为今之计,只能延请臬阳公出山一匡士气——”   殷函道:“这么说来,宋相此时可是愿意将兵符交出了?   “国难当前,臣惭愧,自是愿将兵符交由臬阳公。”   殷函不由得露出微笑:“臬阳公已年迈,怕是不可担此大任。换他人如何?”   “朝中除臬阳公外,有能为总揽大局者,如今只剩下苏将军,可惜苏将军昨夜已殁于大火之中,怕是……”   殷函打断他道:“苏将军先不提,宋相为何不选陆侯?”   宋睿苦笑一声,道:“若陆侯仍在世,必有回天之能。可惜陛下或不知,早在数日前,陆侯就已被赐死,若此时泄其死讯,只怕武官罢朝,到时便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有祖父此言,哪怕当真四面楚歌,亦必有回天之术!”   宋睿愕然回头:“明桐,你——”   宋明桐面上的悲苦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快慰:“祖父,我等你这句话……已等了许久了。”   “可惜太迟了……”   宋明桐一笑,回头看向身后,只见陆栖鸾一身轻甲,眼眸清亮,哪里像是阎罗殿上走一遭的模样。   “臣陆栖鸾,闻国难临境,特来抗旨请战,愿陛下赐臣都督中外诸军事,一扫乾坤浊气。”   宋睿惊得后退一步:“你不是——”   “我不死上一死,易门那妖精怎会轻敌冒进,入我瓮中?”略一点头,陆栖鸾回过头来道,“闲话休提,我知陛下已将圣旨拟好了,废话就不多说了,明桐,如今朝中情形如何?”   宋明桐道:“京中虽有朝臣愿殉国,但仍有大批官僚蠢蠢欲动迁出京城,这批人若放出去,只怕会影响州府动向。另外便是秦军压关,匈奴南下,若与易门里应外合,楚京必有沦陷之危。”   陆栖鸾点头道:“好,其一,此事需令枭卫马上清洗朝纲,但有与易门勾结者,必先遣家眷,一经查实,即刻罢官停职,所空出四品之下官位,征辟白衣入朝暂代之,此还事请宋相指导明桐行事。”   “其二,西秦既与易门早有勾结,我料那蜀王必不会先取东原七州,而是长途奔袭至楚京。在此之前,我以大都督之权位调集州府兵马接应聂言,待他孤军深入腹地,我军占尽地利,自会合而围歼之。”   “其三,便是宋相刚刚头疼的匈奴之事,师出之名乃是因匈奴王子蒙护在楚京被虐杀,凶手还将其尸首送回匈奴王庭,是以激怒可汗。但匈奴可汗有十七个儿子,蒙护也并非接灶人,故而仍有谈判余地。”   殷函疑道:“朕虽不闻匈奴之事,却也知道匈奴不出兵则已,若出兵必杀人见血,如何谈判?”   “所以我会请一个既能谈判又能打的人,点三万京畿武备出京北上,能谈则谈,不能谈就打。”   ……   半日后,兵部。   “苏将军,你不是已经——”   苏阆然在兵部门口遇见今天第五个以为他已经死了的人,他们大多看他的表情就像看鬼一样。   ……毕竟不是什么人差点杀了皇帝后,还能如此正常地出现在官衙里。   兵部内堂一片嘈杂,大家都在为翻盘的事忙着,包括陆栖鸾。   此时她正坐在沙盘前,听着左右武官为进军方案的事吵来吵去,直到旁边人提醒后,才半转过身来。   “怎么回来这么晚?”   “要收拾的人太多。”   陆栖鸾目光怪怪地在他面上观察片刻,道:“那天天牢失火,我差点以为你和杀手都死在里面了,你后来怎么出来的?”   “天牢的墙不够硬。”   “哦。”陆栖鸾不敢再问,支着下巴道,“所以你看我们两个人多可怜,我死了西秦来打东楚,你死了匈奴来打东楚,四舍五入我们俩就是东楚顶梁柱了,这回出征你可有把握全须全尾地回来?”   “不然你以为我只会杀人?”   “别人也就罢了,那是你爹,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他这回是为了你来,还是会有什么变故。”   苏阆然沉默了片刻,从她手里拿过兵符,淡淡道:“战场无父子,他若投敌,只能兵戎相见。”   陆栖鸾似乎欲言又止,随后又摇了摇头,转过身道:“那你去吧,回来之前我会弄死那老贼。”   “你没有别的话想与我交待了?”   “不然我放下国事拿起绣花针给你做个护手?”   苏阆然:“……”   ……毕竟非寻常人家,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见他时,会说一说你的事。”   “嗯。”   苏阆然见她全神贯注地继续听战事安排,垂眸轻轻摇了摇头,甫转身,忽觉指尖被握住,顺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在陆栖鸾的背影上。   后者仍然在听着沙盘左右的将官吵嚷,待感觉到苏阆然没有走后,才松开右手,眼睛仍看着沙盘,身子却是往后微仰。   “别跟你爹跑了,你要是跑了,我杀上匈奴王庭也要把你抓回来……牢底坐穿。” 第161章 江山战图   “……右贤王,长途奔袭, 将士们都已疲惫不堪, 这东楚膏腴之地,随便劫掠一个小城都足够供给大军了。”   朔夜之交, 来自北方的马匹低头贪婪地啃食中原鲜美的碧草,而背上同样贪婪的恶客, 正擦拭着弯刀,虎视眈眈地看着山脚下一座薄弱的城墙中的万家灯火。   这些匈奴虽然凶残, 却并不敢擅动,旁侧的军师请示劫掠城池未收到回音后,回头挥手让身后的匈奴战士走远些, 随后上前走至一个凝立在月下出神南望的人身侧。   “右贤王, 十数年未踏足的故土,是否……犹豫了?”   被问及的人, 模样生得与身后高鼻深目的异族不同,眉目淡薄, 甚至于有几分儒士的文雅。但这里,没有一个匈奴人质疑他的权威。   “我若犹豫,一开始就不会请命率军入关南下。”苏渊渟淡淡答道。   匈奴军师道:“我等跟随王已有十年了, 十年来,王率军为王庭吞并大小部族上百,版图一度扩至厄兰朵河畔,无数次救大汗于危难,昆仑神座下的子民看待王皆如同家人一般。如今王唯一的血脉被东楚的昏君杀了, 若不是为了替王报仇,任那蒙护再跳脚,大汗又怎会轻易发兵?”   “大汗的心意,我自然知晓,可东楚毕竟是我苏氏先辈生息之地,兄长一脉亦尚在京中……”   匈奴军师忙道:“王不必担忧,那易门为我等开关放行之前,就已派人将令兄一家护好,待我们直捣京师,裂土割地后,再把他们接到割地去便是。”   苏渊渟沉默不语,匈奴军师观察他神色,心中暗叹这右贤王什么都好,只是对东楚过于愚忠,心中火急火燎,一咬牙,发了狠话:“说句不好听的,西秦大军此刻怕是已入关,我们快一步到京师,王还能谈些条件。而那西秦蜀王赫连霄素来有屠城凶名,若迟了一步让秦军先攻下京师……若迟了一步,王已失了唯一的儿子,还想失去余下的血亲吗?!”   过了眼前这座小城,南去百里便是京城,苏渊渟闻言,用手势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京师不是那么好打的,需得有粮草后路。点三千兵马随我入城,只取官仓,其余众军继续朝京师行进,莫耽搁行程。”   匈奴军师心下一定,随即又道:“只取官仓?”   苏渊渟眼底微寒,道:“有异议?”   匈奴是惯于享乐的,他们中的大多数南下奔着三样物事来的,粮食、人头、女人,苏渊渟言下之意就是不许他们劫掠妇女,这便多少令他们有些不甘。   但饶是如此,还应以进攻京师为重,匈奴军师也不敢多言,只道:“王骁勇如天神,只是阔别中原多年,还望小心。”   苏渊渟嗯了一声,道:“余下众军交你,你知道该如何做。”   匈奴军师连连点头,见苏渊渟上马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忙拿出一张青兽面具奉上:“大汗说了,但凡遇上楚将,王不得以真容示人,恐生枝节,王莫忘记这面具。”   苏渊渟将面具戴上,道:“尔等中途莫停留,行至离京师最近的北轩山时稍作休整,等我这三千轻骑带粮草归来,养精蓄锐后,全力进攻京师。”   “是。”   ……   奉水郡是个小城,纵横不过十里,百姓不多,大多是军士家眷,平日里仅仅耕织。但此地却是京师北方的粮道中转处,京城发出的往北方的粮饷和赈灾的粮食主要是从此处出去的。   甫下过雨,马蹄踩在软泥般的地上,声音并不大,不多时前哨的探马便到了奉水郡城下,抬头隐约望见几个懒散城卫,正抱着枪打瞌睡。   探马们互相看了一眼,俱都在对方眼中看见喜色,便悄然栓了马,拿出钩子悄然挂上城墙,三五人一组,攀着绳子从城墙暗处攀了上去。   再从城墙上向下望,街道上空无一人,城中除了零零碎碎几户还亮着灯的民户,大多数都在沉睡中。   探马安心之余,小心翻下城楼,走到放护城河吊桥的城楼里,只见内中空无一人,地上还躺着空酒坛,想必守卫也出去喝夜酒了。   ——这东楚,不亡才是怪事了。   探马暗笑不已,两人一组齐齐用力,将把手徐徐转动,机关转动间,连在外面的铁链徐徐转动,带动城门内的木轴徐徐转动,护城河吊桥轰然一声放下来。   随即,号角声响起。   匈奴的铁蹄总是宛如草原上的狼一般,闻声而动的间,城门的守卫惊醒已来不及反应,看着潮水般涌入这座小城之中,大叫着逃走。   “王有令,只取粮仓!”   三千轻骑丝毫没有遇到反抗,转眼间便进了城,而轻骑最后,青兽覆面的苏渊渟却停在护城河的吊桥上,多年的草原征战并没有磨去他对汉人战计的本能反应。   直觉带给他一丝危机。   “王,为何不进城?”有扈从问道。   苏渊渟不言,微微侧过头细听黑暗中的动静,那动静宛如眸中不怀好意的虫子,在暗中窥视攒动。   “有诈,撤出去!”   苏渊渟下令后,竟不退反进,冲入城中瞬间,只见城中四处火起,无数火箭如雨落下,无数军兵从左右民宅杀出,他们俱都长刀在手,挥击间,人马惨嚎。   “王,城门——!”   匈奴兵马向城门逃窜,然而仅仅逃出数百,左右城楼便被盾甲之士严密围挡起来,吊桥正一步步升起。   匈奴兵马绝望之际,苏渊渟蓦然调转马头,径直朝那盾兵阵冲去。   盾兵见状,长矛从盾墙缝隙间刺出,然而对方身形却好似鬼神一般,腾挪间,双手竟直接接住长矛猫身,向外发力一撤,惊呼声中,盾兵甲士竟连人带矛被扯了出来。   苏渊渟也不停留,反手将长矛掷向城门轮轴锁链处,矛头卡入锁链处,吊桥升起之势为之一顿。   匈奴兵马本已绝望,见右贤王出手如电,大呼:“王乃天神!”   “别废话,撤!”   有了这个主心骨,匈奴士气一振,竟生生从包围中杀出一条道来,跑出去一千多人。   “王,快走!”   “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苏渊渟自恃勇武,如此托大断后之事在匈奴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匈奴兵马不再犹豫,反身杀出,待最后一个还活着的骑兵跳过吊桥,正要回头去接应苏渊渟,却见后者一顿,翻身躲开座下马匹,下一刻,一支楚军中放出的箭流星赶月般射中马头,力道之大,竟贯颅而出。   若非苏渊渟躲得早,这一下势必取命。   ——楚军中何时有这等狠人?   城外匈奴意欲再回援,不料那长矛再难以支撑锁链绞动,断裂开来,吊桥随之封住城门。   匈奴兵马大惊失色,城头箭雨却让他们止步不前,无奈之下大喝道——   “王!我等这就去带大军回来救援,你撑住!!”   而城中,多少年未经过如此逼命危机,苏渊渟心中惊怒,一抬头,望见楚军之中,拖刀而出的主将时,惊怒便转为迷惑。   “你……是?”   年轻的将军,血火映照间,面上说不清是漠然……还是恨怒。   “拔你的刀,交过手,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   京师之中,一片血雨腥风。   “宗主!宗主!”   易门的近侍似是甫从包围中杀出,疯狂地拍着门,想唤出里面仍沉湎在过去的人。   “她没死,我们中计了!现在东沧侯重掌兵权,把朝中那些暗桩一并摧尽……还有左相,他竟背信将经年布置都和盘托出,宗主,请快出来主持大局!”   半晌,内中仍然寂静,灰衣人面露死灰色。   叶扶摇的状况不容乐观,多年前便心病难医,如今已渐入膏肓。陆栖鸾假死后,又妄用魇香,如今怕是灯芯将残。   ……莫非,易门的大计,便让她翻盘了?   灰衣人不甘,跌坐在门前,恨怒交加,听得院外马声至,只觉是陆栖鸾的人追到这里来了,又觉宁死也不愿受俘虏,拔出匕首意图自刎,刃尖刚抵至喉间,身后的门便打开了。   有人带着半身迷离魇香徐徐步出,依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姿态,微微侧首,似是为灰衣人手中寒刃的反光刺了眼,闭眼淡淡道——   “她不到,是她的失策,骗到了,是她的手段,成败无恒数,尔好歹是易门中人,些许胜负,何至于此?”   “宗主……”   曦照之下,叶扶摇的瞳色似乎更淡了,但外人看不出他目力有障,只见他随意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积尘,又道:“未见末局,你怎知全盘皆输呢?”   言罢,他缓步踏出,似乎早知道外面有人来捎口信,停在门口,不多时有一辆烙着东沧侯府家徽的车驾停在他面前,车上侯府幕僚道:   “秦军今日暮时将至,陆侯请叶先生烽楼饮酒,不知先生愿赴约否?”   再明白不过的挑衅,叶扶摇微微一笑,道:“却之不恭。”   京城之中四处显而易见地,尽是战事将来的恐慌,但相对于陆栖鸾回归之前,百姓的焦躁却更少一些,更多人选择留下来。   不多时,车驾便穿过层层关卡到了城楼上。   这是一处内城楼,虽是内城,却比外城楼高上十丈,叶扶摇拾阶而上,待转过一道城楼门,先至的是烹得沸然的酒香。   一张木榻,中间一方小几,左右各设蒲团,一侧早有主,远处虽已隐见旌旗摇动,这位本该在朝堂上指挥战事的人却在此地仿佛赏景一般。   叶扶摇自然而然地落了座,道:“陆大人此时不在朝堂,却在此地约我饮酒,可是自知大势难挽,故而纵情恣意了?”   陆栖鸾冷笑一声,道:“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给了你这样的错觉,让你觉得区区一个你比公务重要了。”   “也是,陆大人对谁皆是如此。不过既然唤我来此,总不会仅仅是饮酒而已吧。”   陆栖鸾添满一爵酒,晃去酒上浮汽,道:“你就没想过我是来耀武扬威的?”   “恕我多日闭门谢客,只知亡国在即,不知陆大人有何后招,还请明示。”   “我要在你面前,断西秦十年来犯之力。”   言罢,身侧传来叶扶摇轻声一笑,陆栖鸾道:“不信?”   “秦军与匈奴已深入腹地,以东楚之军力,纵然精锐尽出,也难保京师,你此番托大了。”饮过一口酒后,陆栖鸾不言,叶扶摇忽然没有再往下说,抬头望向天穹尚未被天光掩去的疏星,道:“我倒是少算一人,既然你是假死,那苏阆然多半也并非真亡,此人确是斩将搴旗之辈,只不过单以他一人之力,怕是难收奇兵之效,除非……”   除非他去见了此回带兵南下的匈奴左贤王。   “哈~不愧是最难对付的神棍,迄今为止,只有你算到了我的意图。”   叶扶摇沉默片刻,未见动容,道:“确实好算计,不过我怕你想得浅了,匈奴虎狼之师,想让他们因右贤王找回儿子而擅改行军路线,不可能。”   陆栖鸾并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说,而是转而道:“听说你与人作赌,从未输过?”   叶扶摇道:“不敢当,输过一次,自那之后便不敢输了。”   “这回,我与你赌上一回。”陆栖鸾拿出一只玉瓶,放在几上,“这东西是王师命给的,说是你的旧物,若我输了,你替我入殓,反之,我替你收尸。”   ……旧物。   就算没有这杯同心,这场赌,输或赢,皆是一样你死我亡。   这就对了,报仇要找对人,别再那么快地……一走了之。   沉湎已久的旧事倏然翻起,又在萧冷的风中一淡。而与他作赌的对象,正如他的夙愿一样,一丝一毫地剔去魔障里那独属于伊人死时的哀容。   逼上死路后,就算做着一样的事,说着一样的话,她也终于是一个陌生的宿敌了。   “如何?”   叶扶摇眼底的神色蓦然轻松起来:“你死我活的戏码,原以为在恩怨情仇的话本里才得一见。不过既然你有这个兴致,区区也自然不吝舍命相陪。”   陆栖鸾笑了,提起冷酒虚虚一敬,城楼上燃起的烽火渐次浸透半面红颜。   “那就看今夜过后,是你一统江山,还是我盛名加身了。” 第162章 殊途同归   楚京距北百十里处, 匈奴的急行大军已能嗅见楚京的繁华, 每个匈奴人的弯刀都擦拭得雪亮,恨不能下一刻就一饮敌血。   匈奴的军师, 却越走, 越不安,频频回头望去, 只能看见身后寂静的平原。   “王已去了半日了,为何还不归来?”   “军师放心,以王的勇武,区区一座小城,拿下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   纵然旁人对苏渊渟的勇武绝对信任,但匈奴军师仍感不妥, 叹道:“当时该劝阻王才是,毕竟南征之事以王为首,取一座小城让去便是了。”   说话间, 突然后军一阵喧嚣, 一个满身带伤的骑兵气喘吁吁地穿过来,嘶声道:“那座小城有楚军设伏!王现在一个人被困在城中,快、快调转兵马救王!”   “什么!”   匈奴军师大惊失色,周围的匈奴亦哗然。   “以后军为前军,速往奉水郡!”   匈奴大军听令而行, 后军甫回马十里,远处骤然响起飒沓马蹄声,极目望去, 只见一青兽面具之人,朝此处而来。   匈奴军师听见前方又有骚动,站上高出一看,面露喜色:“是王!是王杀出重围回来了!”   匈奴众军心下一安。   “王乃是天神下凡,区区楚军,只怕现下已被屠尽了!”   青兽面具的右贤王一言不发,军师迎上来后见他半身沐血,薄甲与肩上黑狐裘均有利器划过,不免心惊。   “马上传巫医来为王医治!楚军卑鄙,竟敢如此……王,大军立即杀回奉水郡,把那区区小城踏平!”   右贤王却摇了摇头,声音略有些低哑道:“无妨,楚军既在此设伏,京师必定空虚,继续进军。”   匈奴军师一怔,他跟随右贤王多年,虽确定这身形仍是他,但这声音却是有些微妙之差,不免心中生出些许古怪。   匈奴大军见右贤王平安回返,便立即听命整军,继续向京师进发。   军师始终压不下心里的疑惑,轻勒座下马匹辔头,让自己与之前从从奉水郡杀出来的匈奴将领并行,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王的声音有些古怪?不太像王本人?”   那将领望了一眼,道:“当时城中四处起火,王又在城中厮杀若久,只怕是熏坏了嗓子。”   “是这样吗?”   军师心中狐疑,刚想上前去巧言让右贤王摘下面具一辨,忽然前方军马一声嘶鸣,高高扬起马蹄,疯狂扭动马身要把背上兵士甩下去。   匈奴最怕行军途中马匹发疯,一匹马发疯,一群马都有可能失控。   就在那疯马背上的军士快被甩出去时,右贤王策马纵前,一把抓住那疯马的辔头一按,手劲之大,竟让那八尺高的疯马按得头都抬不起来,屈着膝在原地左右来回转了数轮后,打着响鼻平静下来。   四下顿时又是一片叫好声。   匈奴军师坚信世间只有苏渊渟能有此神力,心头疑云顿散。此时前方忽然有人来报,送来一封信。   匈奴军师一看那印鉴是西秦的,脸色一沉,道:“是西秦来信?王,信上说了什么?”   “西秦蜀王赫连霄放弃攻打途中州郡,打算凭二十万精锐与京师背水一战。”   纵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也不知西秦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赫连霄竟敢兵行险着,要知道若攻楚京失利,秦军便只能仰赖关口大营接应。若边关处的秦军无法在十日内至少攻下一州一郡,赫连霄等同断了后路。   “赫连霄怕是疯了。”军师失色道,“这么一来,秦军势必会与我军同时抵京,那这……”   “易门与西秦素有勾结,既放了匈奴南下,自然也会将我军行程传达秦军知晓。此信是蜀王亲笔,邀我城下一会,联手破城。”   “那王的意思?”   “待城破后,杀赫连霄,独夺帝京。”   ……   边关,西秦大营。   “陈大人,你是如何与使节相谈的?”   帝都来使,蜀王帐下其余未随其出征的将领皆是莽汉,又因蜀王这几年来趁皇帝病入膏肓把持朝政,与皇族嫌隙不小,只能由陈望这一个唯一的文臣接待来取兵权的使者。   陈望甫与帝都来使谈罢,见众将略有些惶恐,叹道:“先前王爷独断朝纲,点兵出征亦未经过朝中元老同意。若易门还在帝都为王爷稳定朝政,尚可一为。但如今帝都生变,陛下日前已痊愈上朝……听使节说,为蜀王出兵一事震怒非常,十日后便要派兵部尚书来取虎符。”   赫连霄不在,众将顿时失了主心骨,道:“若王爷还在,我等拥兵杀回帝京,让西秦改姓亦无不可,但如今王爷深入楚关,这该如何是好?”   见陈望沉吟不语,众将心焦,道:“陈大人足智多谋,定有办法应付此事!还请陈大人给出个主意吧!”   “办法倒是有,只是须得违抗一些王爷的命令,不知诸位可否?”   “唉,都到了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等俱听陈大人号令!”   陈望眼底划过一丝笑意,道:“现下也无甚上策,只能暂且为王爷攻楚拖住时间。莫将军、夏将军,你们率军趁夜偷入楚关支援王爷,若王爷攻楚失利,立即带王爷回秦。左右兵权仍在我们手中,只要拥兵而归,我等仍有决胜之力。而我持虎符坐镇大营,与使节假意周旋,在此期间,假意关闭楚关关口,做撤军假象,以安其心。”   “可若是离关口太远,会不会……”   陈望道:“无需担忧,楚关内已被我军占领,打开关口乃是一句话的事。”   “好,我等这便去了,大营这边,还请陈大人多加周旋。”   “这是自然,愿我军此战得胜,功垂千古。”   待众将走后,陈望面上虚情散去,回身时,一身儒生清骨,尽卸多年沉郁。   推开门的瞬间,来自秦都的使者迎上来,满脸惶恐道——   “陈大人,可说服众将了吗?谋反是万万不可啊!”   陈望道:“使者放心,陈某既投秦,起初便是为投天子而来,自然不能为虎作伥。”   使者本就是如入虎狼窟,惴惴而来,小心道:“陈大人如今既掌兵权,可否、可否能让吾皇心头之患,弭于国门之外?”   “哦?可那入关的可是还有十万将士,难道也一同与贼陪葬?”   “这却是无妨,此战过后,东楚也无反击余力,只要国书一出,以楚人向来圆滑的作风,必然愿意放回我军将士。”使者见陈望笑而不语,接着道,“陈大人是能人,吾皇求贤若渴,若能除此大患,来日愿许陈大人以相位。”   一生反骨,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是以这般殊途,同归于报国。   一声苦笑,陈望长揖而下,掩去面上神色。   “……臣,陈诺之,此后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   “……我昨夜熬了一宿,思来想去,还是想亲眼看你是怎么死的。”   “陆大人,注意气质。”   “对尔等老贼,若脾气太软,本官官威何在,朝廷颜面何存?”   “那陆大人说吧,我挑喜欢的听。”   “呵呵。”   天色已入日午,而云层依旧浓厚,压抑得宛如即来之风雨,带着远处压逼而来的硝烟气息扑向城头,吹散沸酒上袅袅而出的烟色。   几上毒酒尚未启封,列座的二人也无人在意它,闲侃半晌,不知是不是各自矜傲于心机,竟无一言谈及即来的亡国战事。   饮罢一爵酒,陆栖鸾最终还是先开口。   “老叶,我还是想骂你。”   “那你就说吧。”   “你他妈的就从无一丝悔悟之心吗?”   叶扶摇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指间转动着温得入骨的酒爵,道:“我至今所行之事,无不从心所欲,并无他人相胁。况且,即便是悔悟了又如何,陆大人会因此而法外容情吗?”   陆栖鸾支着脸侧道:“可能这决定了我明年为你烧黄纸的数儿吧。若太上皇当年不曾得罪过你,你选继续助楚吞秦,或许我们今天就不需要这杯毒酒了。”   叶扶摇却笑了:“你以为我是因为介怀殷楚囚我,是以才转而助秦?”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   陆栖鸾纵然没有去追问,也晓得他现在说的意外之喜指的是谁,沉默片刻,道:“她和你有什么仇,让你连我这个仅仅长得像的人,你都不放过。”   “……仇?”叶扶摇轻轻摇头,道,“我自幼生长于易门,彼时门中有一说,曰历代天演师皆困于业障,大多早逝,我得其位后亦然。十数年无一夜安寝,阖目俱是旧人容颜……”   慢慢地,便也不知自己的记忆是真是幻,忘记了自己出身何地,父母何人,唯独记得,那同生酒的余香,那魔障里满身血艳的旧人,与之后索然的年岁。   他们说,易门的天演师,都是因魇魅缠命而早逝的。   “……为了挣扎求生,好,我姑且认同,所以后来你找夙沙无殃替你承此症后,你有好过些吗?”   叶扶摇道:“找寻合适的下一代宗主是天演师的责任,曾经我对夙沙的期望很高,可后来却证明他并不堪其用,抵不过魇魅就罢了,还难抑其情……”   眼底的神色迅速冷下来,陆栖鸾道:“够了。”   “怎么,你可怜他?”   “我不可怜他,我恶心你。”   “你怎么看我都无妨,只要你不背离这场局,我便倍感欣慰。”   “我本来不想提这个,你既然说了,我就不得不问了——先前那几位不得其好之事,你可有从中插过手?”   对视数息,叶扶摇承认道:“有些是我动过手,但我很欣慰,后来我没有动手,你都会断得干净——”   “你就这么不想我平平顺顺地找个归宿?”   “不想。”   “有什么意思呢?”   “王侯将相不比相夫教子有趣吗?”   他的话带着一丝诱人的尾音,引得陆栖鸾心底一动。   叶扶摇是个能一眼窥进心底的人,他知道她不安份的野心,并一步步徐徐诱之。   陆栖鸾闭目扫去眼底浸染的欲念,举杯相敬。   “你说的对,可我始终不认同你的作为,待胜过你此子,陆栖鸾不止要王侯将相,同心之人也要。”   酒爵轻碰,分开瞬间,远处天边骤然飞起烟沙无数,隐约能看见来自西方恶狼的旌旗,朝帝都袭来……   仿佛是觑见了云层后上天昭显的异动,那是一种让人倍感兴奋的异变。   叶扶摇轻声笑道:“那就祝你逆天改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望结局了,一生反骨,弑父负妻叛国,入敌国为相,满身污名,唯有清骨在心,不与他人言。 第163章 异乡埋骨   是夜, 西方边陲的关隘悄然打开,数万身着西秦甲胄的兵士自关口悄然进发, 打算前去接应蜀王赫连霄的大军,巩固其攻破的西秦防线。   “快、快些!陈大人为我们争取的时间不多, 要赶在使节发觉前先走一步!”   待最后一个军兵自关隘处踏上东楚的国土,山阳关的城门便徐徐关上,护城桥升起, 沉重的城栓落下,再也看不见故土的灯火。   蜀王帐下的左将军莫刑看着城门落下, 心头略松了一口气。   旁人问道:“将军, 若那陈诺之到时不接应我们怎么办?”   “你多虑了,此人惊才绝艳,若我是他的主公, 怎舍得派这样的人出来当细作?他孤身一人,身在秦壤怎么也要想想自己的处境,一旦有所异动,老将一呼, 我们手下的兵士自然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旁人心下稍安, 又看了看寂静的山阳关,疑惑道:“将军,为何此关已被我军所占, 四下还如此安静?”   “哦,这是陈大人的布置,若关内严阵以待, 又怎么打发得了那使节,要知道咱们朝中的御史什么都不会,就两样东西厉害。”   “是什么东西?”   “找茬的眼毒,搂钱的手快,当官的心黑。”   “哈哈,将军的话有意思,待我等追随蜀王立下不世功勋,也学那东楚的女侯,拥兵在手,挟天子以令诸侯!”   二人畅想了一番,深以为此景可期,立时精神振奋,打马往前军去时,忽然有人来报。   “禀将军,粮仓那侧有许多车辙痕迹,不知何处而来的。”   行军打仗,粮草至为关要,闻言左将军莫刑甫升起的轻慢之心顿时冷静下来,亲自带人前往查看,只见山阳关的粮草大营中,一个不起眼的角门处,来来往往地留着许多未扫尽的车辙。   “快,把那粮草搬开来!”   众秦兵一拥而上,将粮仓一开,立时便涌出一股浓烈的火油与硝石的味道。   “将军、是火油、是火油啊!”   莫刑冷汗俱下,若这是晚上,众军举火前来查看,说不定所有人都会葬身火海。但惊惧过后,仍感万幸,随即心思一转,冷笑道:“这聂言世家出身,竟还如此诡计多端。难怪留一个空的山阳关给我们,只怕是想等到我们驻军而入时放一把火……可惜天不助他,去查查,那条车辙通向何处?”   秦兵连忙四下忙开,不多时便有了回报。   “将军,那车辙通向东北方的一处一线峡,依照地图,那道峡口过去后,便是盺州,那聂言自东楚内斗后便被免去兵权,多半是盘桓在这盺州等待时机了。”   莫刑拿过地图与同僚分析了一阵,咬牙道:“此子但凡活在世上一日,便是我等肉中之刺,本将军的兄弟也有不少是因此子之故折于山阳关城下,索性便将计就计,令三军提前造饭,逢魔前后,便顺着一线峡杀过去,那盺州城矮无粮,他纵有通天之力也难逃一死!”   “可莫将军,兵者不宜行险,那一线峡地形向来多为死地,是否太过于轻率?”   “怕什么?你莫非忘了一个月前楚相宋睿夺军权,不止削了聂言的军权,还断了他的粮饷?若非如此,我等岂能取得了这山阳关作为根基?放心吧,易门向来与王爷合作密切,东楚官场向来是上官昏庸,下官贪婪,那负责粮饷的官员得了上官的示意扣粮,又怎会不在粮饷处捞上一笔?”   “莫将军说的是,料那东楚腹地也想不到我等会在盺州杀出,若有变数,也恰好可起到奇兵之效。”   闻言众将心定,又想起当时在聂言手下吃过的血亏,一时间复仇之火无法抑制,纷纷点齐麾下兵将,提前起灶,以待入夜杀飨。   而在山阳关炊烟之上的同时,东北方一线峡崖顶上,也正有一双眼睛看紧紧观察着山阳关秦军的动向。   “……上钩了。”   旁边检查完滚木礌石等埋伏所用之物的参将看见支着脸、毫无仪态地蹲在崖边看秦军动向的聂言时,不由得一脸无奈。   他是从老臬阳公手底下升上来的,怕聂言初掌军权不知如何行军,一路从京城跟来此地。起初聂言仍脱不了浪荡娇气的世家公子脾气,每每一发火,他就说“莫非世子要灰头土脸地回去告诉陆侯你当不了这个统帅?”,聂言什么都能忍,独独忍不了这个,硬生生将旧日所学提起,用兵越发如指臂使。   “聂帅料中了,这个时辰起灶,想必逢魔时分便会经过此处。只是末将不解的是,若依前计,将山阳关的尾扫干净些,来个火烧城池,岂不是不用冒此险?”   “不,”聂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等得发僵的手腕,道,“山阳关乃千年雄关,若焚之一炬,只怕西秦反扑。再说了,那通往楚军的平原何等薄弱,真一个没拦住让这些贼秦从那处过,沿途定少不了烧杀抢掠,就算将他们都打退了,等班师回京的时候,以陆栖鸾的脾气肯定是上朝笑嘻嘻,下朝妈卖批,还不如把他们埋在这儿,也省得爷的兵打扫尸体累得慌。”   参将道:“不过既然聂帅料敌机先,就等同断了西秦东侵的后路,京师那边便可瓮中捉鳖。只是聂帅,之前因粮饷官员擅扣我守军军饷,您擅作主张的事,还向陆侯上报吗?”   聂言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什么事?”   “您对那些粮饷官员行贿让他们违逆上面的意思不扣我们军饷的事……”   可不是行贿吗,原先边关缺粮,聂言怒气冲冲去责问,本以为大闹一场,哪知他去了就是两大箱金晃晃砸过去,那些个准备了千般说辞的大小官员的眼睛都快被晃瞎去了,哪里还在乎上面给的小恩小惠。   拿行贿解决文武矛盾的,他多半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聂言终于回想起来这事儿了,三分心虚道:“这不都怪她动作慢耽误事吗?她若是能早点把京中平定下来,还会出这么些个乱子?”   “聂帅,话虽如此,可陆侯也有难处,毕竟之前京中还有太上皇。我们做臣子的底线就是决不可忤逆犯上,陆侯当然可以重兵逼宫,可先例一旦由此开,待陆侯百年之后,东楚定会陷入主弱臣强之势,后来者效仿陆侯行事,那可是祸延百代了。”   与易门的争斗,步步皆是算计,聂言不知道陆栖鸾在多少个不眠夜里疯狂推算敌人的意图才得出这样的筹谋,但他知道,那必然是她不得不为之的执念。   “你说她,以后还会继续留在这个位置上吗?就没有想过,像个寻常女子一般功成身退?”   “……陆侯不是寻常女子,请世子,收心吧。”   聂言不语,望着一线峡谷口腾起的,属于西秦进军的烟尘,似是并没有听见那句收心之言一般,提剑转身道——   “闲话休提,开战了。”   ……   京师城下,来自西壤的敌人抬头望见巍峨的古京,每个人眼中都弥漫着血煞之气。   脚下的这片土地,是西秦开国以来从未踏足过的,在他们之前,不知有多少先代名将饮恨于阳关之下。   他们的首领,蜀王赫连霄亦然。   “王爷,攻城时辰已到,是否吹响号角?”   “按理说宋睿应当在此时依约开城献降才是……罢了,弩手先上,将通牒附于弩手箭上射入城中,若仍无回应,便开战。”   指令发下,西秦的弩手列于前阵,瞬间,万千冷箭曳空,划过一道道长长的弧线,有的被城墙挡住,有的越过城墙,最高最远的那支,掠过严阵以待的外城,飞向第二重城墙的城楼上,直奔那煮酒氤氲之处,正紧盯战局的女侯……   然后,在它见血之前,便被旁边伸出的一只并不属于武人的手轻描淡写地接下来,随即慢悠悠地折断,丢去酒器下的炉中作了添柴。   那箭自远方来,卸力九成,却绝非是轻易可接、可折断的,除非他有武力在身。   算是被救了半条命的陆栖鸾目光仍不离城下敌阵,只徐徐道:“……多谢,只是意外的是,我认识你这么久,看你整日里活得宛如个药罐子,竟不知你是个会武的。”   “陆大人怕了吗?”   “我怕你输不起恼羞成怒要杀我,我这格调就装不下去了。”   “我不杀女人,”叶扶摇似是已近微醺,温和的语调在说完有风度的言论后,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   “但我可能会杀我喜欢的女人。”   耳根不由得一阵发酸,陆栖鸾呵了一声,道:“你别是脑子有毛病吧。”   “凡生有万千相,我不过其中之一。当然,你若输了,这杯同心,我会亲手敬你。”   “但我看你并不会很高兴。”   ——我把毒下在你心里……我先走一步,你要比我晚些,再晚些,别跟着我。   酒似乎变苦了,一如过去的无数荒芜的昼夜。   “……所以你最好拼命求胜,若你死了,我又要苟活三十年。”   他终归是个守约的人,说不见,下黄泉也不见。   尚未深思叶扶摇话中的深意,陆栖鸾看着西秦军阵的眼睛倏然睁大,随即咬住了下唇。   匈奴的右贤王,如期赴约了。   “看来,奉水郡的一战,结局并不尽如人意。”   陆栖鸾倚回去,道:“日头尚未落山,成王败寇,犹在未定之天。”   ……   而在城下一里外,来自于北方的异族,身着毛皮轻甲,身带弓刀,座下良马膘肥体壮,他们虽仅有数人,但不惧西秦二十万大军威势,直接往军阵中而来。   “那是……王爷,那青面具之人,莫非是匈奴右贤王?”   前军见有人突兀而来,本是要刀剑相向,却被赫连霄喝阻。   “匈奴右贤王果然如传闻中英雄了得,甫遭东楚伏击,竟还敢孤身赴会。”   秦军分开一条通道,无数双眼睛看着匈奴的右贤王走入军中,后者气定神闲,随着赫连霄派来的人上了赫连霄所在的足以议事的八骏大战车。   “右贤王,难得幸会,为何不坦诚相见?”   他见了赫连霄,仍为摘下面具,淡淡道:“未到时机,不宜曝于人前。”   赫连霄只是觉得这声音略有些年轻,心生疑惑而已,但既然他这般说了,也并没有强求。   “右贤王的事本王亦有所耳闻,以敌军身份重回故土,难免有些旧时颜,本王约右贤王战前一谈,便是为此事。”   “直言吧。”   “好,痛快。”赫连霄抚掌笑道,“匈奴南下而来,无非为的是报王子在东楚被重伤之仇,而厄兰朵地广人稀,纵然举族南下迁入汉地也决计站不住脚。所以大汗的意思,只是让右贤王南下灭楚,好与我西秦共割此鹿。”   右贤王并不多言,示意他继续。   赫连霄又道:“本王的意思是,既然匈奴吃不下东楚,不如与我西秦合作戮力攻下楚京,此后划北太荒为界,上七州楚人皆为匈奴之奴隶。”   右贤王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此事变数诸多,待破城后议定亦可,唯有一人,我需得带回与汗王交代。”   “哦?若说的是当年有负右贤王的昏君,自然——”   “东沧侯陆栖鸾。”   赫连霄一怔,随即眸中隐怒生:“右贤王可以要楚京中任意一人,但东沧侯陆栖鸾与本王有死仇,本王非将其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哦?可否一叙详情。”   赫连霄拧眉道:“此乃私仇,与大局无关。”   “既是合作,蜀王如愿开诚布公,我或可考虑换个条件。”   赫连霄深吸一口气,恨声道:“事已至此,多瞒不宜,我西秦南亭延王曾访楚,却被此妖妇设计杀死。南王待我有再造之恩,此仇不可不报。”   “那你大可不必找她报复。”   赫连霄疑惑间,匈奴的右贤王徐徐解下沉重的青兽面具,露出的,却是一张清冷的、属于年轻人的面容。   “因为……杀夙沙无殃的人,是我。”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赫连霄已经长剑出鞘,怒然劈下时,对方却快他一步,抓起架上剑鞘一格,待赫连霄回过神来时,喉间便是一冷,不可置信的指着苏阆然,踉跄倒退数步,喉间血腥一片,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惊怒地瞪视着他。   以匈奴右贤王的身份杀了西秦蜀王,很好……很完美的结果。   帐外的西秦士兵仍以为他们正在议事,苏阆然思绪深处短暂的空白过后,低头看着手里那张青兽面具,忽然有几分焦躁。   ——为父回不去了,如今的东楚官场想必也不是你愿意栖身之地。此战过后,你若愿意回为父身边,带着这张面具回来,厄兰朵王庭会是你的。   这是苏渊渟败给他后,留给他的话,很明显的意思,让他去匈奴继承他的位置。   同时,脑海里又响起了临行前陆栖鸾的声音。   ——别跟你爹跑了,你要是跑了,我杀上匈奴王庭也要把你抓回来。   时间好似已过去许久了,他是她的辟疆之刃,她的护生之盾,还有呢?是她的……什么人?   一个肯定的答案,人之常情不是吗?   门外的秦兵并不容他多思,在车门外轻声询问——   “王爷,刚刚是什么声音?”   问了三次,仍未听见回音,有幕僚心生不祥,爬上战车打开车门的瞬间,眼前血光一闪,倒落在地上的人最后看见的……是提在匈奴右贤王手里的,秦军主帅的人头。 第164章 饮鸩   西来的燕隼穿云而出, 影子掠过弥漫着泛黄尘浪的战场, 掠过士卒疲惫的脸庞, 掠过苔痕渐灰的城墙,落在最高处城楼的檐角上, 静待着远处的暗潮冲破战前的冰封。   檐下的酒香已浓, 邀客的人却无心相饮。   倒是请来的恶客心情甚好,闲闲道:“……你真当那孩子是不死之身?四海之大, 以武犯天下之忌者非独他一人。”   “你不信他会赢过匈奴右贤王?”   “我尚不至于手眼通天到连远方的战果都清楚, 不过匈奴铁蹄已兵临城下,不难看出世局改写在即, 不是吗?”   面容肃然了不到片刻,陆栖鸾眼底冷静下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朝中主事, 而是坐在这里与你闲谈吗?”   “你恨我,想让我亲眼见证我的漏断。”   “没错,这是我次要目的。而如你所言,若势不可挽, 我会饮下这杯毒酒,出城让蜀王报了他对我的仇。”   ……傻人。   叶扶摇似乎想冷嘲些什么,但转念间,又觉可笑。   他要的难道不是这种结果吗?让她得偿所愿, 又一败涂地,最后连带着他经年夙月的魔障一起崩解入土。   “笑话,赫连霄决意屠城, 你若败,一人性命,能消他几分怨憎?”   “若我一死仍不能了断这桩仇,也可赋东楚之人以哀兵之气,而我在他处布计断秦军后路,以我留下的布置,战而胜之,不难。”   “那也是惨胜。”   “虽惨胜,却也可灭西秦十载锐气。”   叶扶摇轻笑一声,道:“我是第一次见能把失败说得如此运筹帷幄的人。”   “老叶,我只是说了最坏的结果,可从未说过我一定会败。”陆栖鸾勾起落想眉角的一缕发丝缠在指尖,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反之,我甚至仍觉得,我赢面甚广。”   “匈奴如期而至,苏阆然没能拦下右贤王,甚至也不知所踪,你仍信他如故?”   “我既将背后托给他了,就相信他的一切决断。”   叶扶摇见惯了她这种什么事都无所畏惧的神情,今日却不知为何……觉得这神情稍许刺眼。   “他相信你吗?”   “……怎么说?”   “人最难以免俗的情绪有两种,孤独与嫉妒,恰好你都赐予他了。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近人情,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或许会产生你预料不到的变数——”   言甫落,城下远处的军阵倏然起了变化,中军大乱。   叶扶摇凝睇片刻,眼底微动,似要起身,忽然旁侧桌上陆栖鸾按住他的手制止了他。   “看来是你的变数先到了。”   “陆大人是觉得易门之主会因为颜面留下来坐看变数乱生?”   陆栖鸾拍了拍他的手背,认真道:“说好一生一起走,谁先落跑谁是狗。”   “……”   陆栖鸾接着又道:“况且,你真的在乎易门的责任吗?”   ……作为天演师,易门的存在无非是个道具,毁了一个,就再创一个,一场算计未果,就再布一局。   只要他活着,今日的局面可以上演无数次。   “我可以丢下易门不管,但你拦下我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来日我布下的局或许比眼前所见更为逼命。”   “你就不能做点好事吗?”   “从西秦的立场上来看,易门做的乃是天大的好事。”   陆栖鸾瞪了他片刻,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肉慢慢拧转,道:“我换个说法,到底什么才能让你不作妖?”   “杀了我,或者你抛下权位与我归隐山林,等你感化个十年八年,我或可改邪归正。”   “不行,当大官的感觉太好,还是杀了你吧。”   “……陆大人。”   “说。”   “你所抱怨之情路坎坷种种,也不全是因我的缘故,是吗?”   “闭嘴。”   ……   “……秦军是怎么回事?!”   眺望片刻,匈奴军师连连派出数名探子,皆不知西秦军中发生何事,心头预感越发不祥,片刻后,竟见西秦大军变阵,士卒刀尖对准匈奴大军。   “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要打楚京吗,怎么这时候突然倒戈?岂不是让楚人看了笑话!”   匈奴军师左右看了看地形,脸色难看。   匈奴大军与西秦大军见隔着一条护城河支流,河虽不深,但对匈奴引以为傲的骑兵冲杀极为不利,何况他此时惊疑不定,不知这局面究竟是西秦变卦,还是秦楚早有协定,已是方寸大乱。   “王呢?王为何还没有回来!”   “军师!秦军那边污蔑王杀了赫连霄,现在要寻仇报复了!”   军师惊怒交加:“胡说八道!明明是赫连霄延请王阵前一会,现在反倒污蔑是王杀了他……定是他们设套想加害吾王!”   “那现在如何是好?王虽勇战,可甫经奉水郡一战元气未复,岂能在秦军之中全身而退?!”   “王也不是第一次在万军之中杀进杀出,等王回来便是,现下速速传令整军迎战!”   匈奴军师嘴上虽这么说,但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很快,两军在城下短兵相接,一时间人马嘶鸣,刀枪无眼,护城河上织起一片血云。   西秦最为得意的便是他们的箭阵与白刃战,昔日穷兵黩武时,秦军里的士卒大多吸纳的是饥荒里的流民,这些士卒经历过最残酷的饥荒,求生欲胜于常人,如是在战场上活到最后的,最的精锐,一入沙场便如虎狼,绝不逊于北方游牧为生的匈奴。   匈奴常年与楚军交战,习惯了楚军规规矩矩的打法,一对上秦军,便首感压力。   匈奴军师见前军处于被动,心头火起,策马亲身上阵,对着一个冲上阵前的西秦将军大喝道——   “西秦竖子!你我鹬蚌相争,若是让楚军得了便宜,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岂料那西秦将军更怒,喝道:“卑鄙小人!杀吾蜀王,断我等生路!今日就拿尔等头颅换一口生机!”   匈奴军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且战且退,听见四下喝声,才分析出了秦军中到底发生何事。   ……原来这二十万大军皆是蜀王赫连霄未经秦皇同意擅自带入楚地的,赫连霄在时,这些麾下之人还有凭仗,现在他一死,上面没了顶天的人,便是回了西秦,势必也会被问罪,现在打匈奴,是为了统一说辞,将擅入楚地的事推到匈奴头上。   匈奴军师越打越惊惧,此地并非草原,骑兵施展不开,如此下去,只怕要被秦军击溃。   就在战势一边倒时,骤然擂鼓声动,楚京三面城门大开,无数披甲士卒潮水般涌出,趁势杀向秦军侧翼。   秦军慌忙应战,却是因主帅不在,一波便被冲得阵型大乱。   匈奴军师见状大喜,指挥军队将秦军冲散,分而击之,待立住阵脚,回头一看,却愕然发现楚军京畿三卫中持虎符者,竟是消失多时的青兽面具之人。   右贤王……他回楚京了?   匈奴军师心一沉,策马上前,在被楚军拦住前便高声喊道:“王!你怎会在楚军那侧?!难道忘了楚皇昔日待你之恶行吗!”   楚军一侧,众将面面相觑,而“右贤王”沉默了一阵,打了个手势让左右各行其事,便打马越众而出,摘下面具的一刹那,匈奴军师倒抽一口冷气。   “你……”   “晚了些,家父已被接去京中,此战大局已定,尔等收兵回匈奴,我可既往不咎。”   匈奴军师眼前一阵发黑,待听得“家父”二字,又蓦然精神一振。   “你……你莫非是公子?”   “我父在厄兰朵多年,不知我之境遇,但如今他已知晓,尔等不必再在他面前搬弄口舌。”   言罢,苏阆然正要转身,匈奴军师连忙下马绕至他面前拦住。   “公子误会了,臣不过是见公子还在人世,替王高兴而已。”   “若无事,战后再说。”   匈奴军师急急道:“那臣就长话短说,我等皆曾为王发誓效忠,生死皆随王,公子乃王独子,今次一战,也让臣见识到了公子之能。公子如今既握东楚虎符,又何必受那楚皇的气?退一万步说,目下楚京中掌权者尽是些庸碌文官,不堪一击。若我军愿戮力相助,公子不妨考虑考虑,值此良机图谋大事?”   ……似乎是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   苏阆然的眼神很静,但心却是从始至终比背后的杀声更乱。   他不是一个容易为外人的言语动念的人,但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定下心的答案。   “战后再说。”   他虽是这么说着,但却是留给了匈奴军师跟上来的时间。   军师笑了……右贤王什么都好,只不过败在愚忠,而这位公子没有。   这就很好。   ……   “陆大人不说话,看着我做什么?”   “我在等你的感想。”   “胜败兵家事不期,卷土重来未可知,只有你们年轻人才会执着于一时的胜负,我老人家已看淡了。”   陆栖鸾将满腹怒火压下去,冷笑道:“你惹恼我了。”   “还有更让你恼的,听不听?”   “有话快说。”   “今日星位主凶,掌兵者易阵前生变,正如你之前所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这世局是否有所转折。”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提醒你莫要小看了人心。”   眸底寒色一掠,陆栖鸾起身离榻,叶扶摇又笑着敲了敲桌面,道——   “陆大人,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陆栖鸾回头只见他已摆好了酒盏,那一瓶剧毒的“同心”甫启封,似是待人来敬。   嗤笑一声,陆栖鸾道:“喝不喝是你的事,本官事务繁忙,少陪了。”   “哦?你不是说好了一起走吗?”   “为了升官狗就狗,谁要和你一起走。”   言罢,人便将披在身上沉重的官袍一丢,疾步走至一侧塔楼时,忽然又停住步子。   “叶扶摇。”   “嗯?”   “我最后说一次,回头吧。”   ……你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朋友?胜者,还是……阿瓷?   似乎都不是,消失在塔楼那侧的背影,仅仅是一个有着肖似面容的,权倾九五的陌路人。   他终于如愿再也无法在她身上找到阿瓷的影子。   “回头?”   回头,并不会好过多少。   回了头,阿瓷也会站在那里,穿着那一日的嫁衣,带着那一日的靡靡酒香,她会问他——   “你为什么不守约?”   他守约了,没有去找她,没有再一次,让她生不如死。   夕阳从远处沉下了,连带着最后一丝细微的光,永沉暗夜。   叶扶摇闭上眼,复又睁开时,眼前已是一片浓酽的暗色,往复两次,依然如故。   ……看来,他要用很久去习惯目盲的日子了。   苦酒入喉微凉,那味道该死地熟悉。   “怪了,你分明是叫作同心,怎么却总是独饮的酒?”   他说话时,仍是如旧般,仿佛蓄满了九月的秋光。   静待深冬的吞亡。 第165章 狼烟未定君辞去   陆栖鸾抬起头时,四野都是一片不真实的黑暗, 只有脚下一片不断蔓延的雪原, 延伸向不知名的远方。   陆栖鸾跟着前方那一串深雪里的足印许久了, 隐约看见前面有个人,背对着她走远。   “你要去哪儿?”   那个人让她想起冬夜里的月光,清清冷冷地,静默地照着她的路太久了……在她终于慢下步伐回去找他的影子时, 却又恰好擦肩而过,让她只能看着他一昧地走向黑暗。   “留下不好吗?”   “……留?你念着的人那么多, 到头来又留心了谁?”那人淡淡留下一句并不期待得到回答的话, 随后消失在她眼前。   一切都陷入浓酽的黑之后, 陆栖鸾蓦然又醒了过来。   ……她竟睡着了?   睁开眼时,府里的神医顾老正端着一碗药等她清醒。   “醒了,就快把药喝了。”   记忆回拢, 陆栖鸾才想起来,她从城墙下来后, 便回了朝中, 战事一如她之前布计, 城外西秦大军遭反击受降,国危已解, 正议事间,她忽然便不省人事。   头痛欲裂,陆栖鸾蓦然想起之前与叶扶摇城头赌命时,曾嗅见他身上带着一种幽然清淡的香, 思及他无艺不精,毒术亦然,虽不信他会下毒,却也不得不疑问道:“我中毒了?”   “不算,你只是沾了些许魇香,此香致幻微毒,你又在朝上劳累过度,让药性一时上涌,是以昏过去了。”   只是沾了几分,便有如此重的药性?   陆栖鸾一怔,待汤药入腹,药中苦色让灵台清醒了七分,不禁讷讷问道:“那他……”   “这魇香乃异邦之奇物,据说能让人陷入幻境,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大多不是些好的回忆。先前左相宋睿亦是如此,那些易门的妖人拿这种魇香让他沉沦丧子之痛,此时虽看着康健,内里却已是被药性熬空了”言罢,顾老复又叹道:“身毒在外尚可医,心毒却是无救……这么大的量,此人怕是个疯子。”   ……既然只能勾起心底最为恐惧的幻象,为什么要一次次回溯?   陆栖鸾不解,但她知道叶扶摇并不在乎别人如何去解读他的做法,他只不过是想……能把她推得多远,就多远,远到她只能模糊望见他留下的种种恶行劣迹。   ——好啊,如你所愿。   眉下冷凝的眼眸渐复三分决绝,陆栖鸾起身,旁侧顾老不悦道:“你甫解了毒,当以休养为上,外面尽是战后之乱,出了这个门,你怕是又要忙去半条命。”   “顾老,世上没有在国难当头时,一国柱石却该安心休养的道理。”   顾老摇了摇头,叹道:“你若是老夫的孙女,早在闺阁里就打断了腿。”   “可惜陆栖鸾先是首辅,后才是女儿。”陆栖鸾笑了笑,披上外衫,甫一出门,恰巧遇见陆池冰入了中庭,见了她出门,连忙快步走来。   “姐,你没事了吗?”   陆池冰面带忧色,抓着陆栖鸾左看右看,随即抱怨道:“明知是恶徒还要去靠近,这事我要原原本本告诉娘。”   陆栖鸾哎哎哎了好几声,道:“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捅到娘那儿去。”   陆池冰冷哼道:“你知道怕就好,我是来取另一半虎符的,你放哪儿了?”   战事都结束了,虎符大可慢慢交接,此时要这个?   陆池冰似是觉得言语有失,目光微微躲闪,陆栖鸾立刻觉察出不对,问道:“虎符有二,左符可调州府边军,右符调京师武备,现在右符在苏阆然手上,你要做什么和他说一声便是,要另一半虎符是要做什么?”   “……”   “池冰,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的,别浪费时间。”   陆池冰为难了片刻,道:“姐,我觉得……苏阆然不太对劲。”   “……”   “我知道这么说不好,他是率军迎战西秦大军,凡所交手者,无人是他一合之敌,可匈奴那侧却是无缘无故忽然阵前倒戈,听从他的号令。金门卫的穆子骁统领提前察觉古怪,现在已经将城门封闭了,让我私底下悄悄回府取回兵符,好控制住局面。”   最坏的局面,终于还是如叶扶摇所言,先露出端倪了。   陆栖鸾微怔,喃喃道:“……瞒不住了。”   陆池冰愣道:“什么瞒不住?”   “苏阆然是匈奴右贤王之子的事,在这个关头……”   楚人已是惊弓之鸟,若忽然曝出握有军权的统帅与入侵的匈奴有勾连,天下芸芸之声必不能容他。   陆池冰也想到了这一节,顿时脸色煞白,忙道:“姐,你别慌——”   正欲出言安抚,却见陆栖鸾已从他身侧走出去,步伐未见半分乱像,声音平静地道。   “不需虎符了,我一人足矣。”   ……   城上硝烟淡,沙场落月遥。   人心殊易改,剑戈夙日寒。   楚京的城门紧闭,随着铿然一声交击,远处静肃的兵士隐约瞧见兵刃交击时闪出的火花,按在血尚未干的兵刃上的手,越发紧张。   分明刚刚还是需要拼命为之守护的楚京城墙,如今竟把自己、把杀敌守国门的统帅挡在了外面。   城门关闭前,只有穆子骁一人守在门前,昔日袍泽,一言不合竟刀剑相向。   刀背一拍,将穆子骁挑落下马,苏阆然声音轻冷道:“你不是我的对手,放弃吧。”   武力的鸿沟难越,不远处目睹此战的匈奴见苏阆然的身姿与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心头越发狂喜。   “尔等文弱之辈生长之地,怎配有此等神人相守?”   穆子骁与他做过同窗,做过同袍,听见他身后不远处,来自北方的匈奴嗤笑嘲讽,怒道:“我才要问你是什么意思!匈奴狡诈,你让他们入城到底是想做什么?!再不收手,你置陆侯于何地?!”   这句话仿佛触及苏阆然某片不为人知的逆鳞,素来清冷的眼底暗焰骤生,手中长刀单锋调转。   “所以,你要她和我忍耐到何时?”   “你……”   “对朝廷而言,无论我们做了什么,肝脑涂地,或是死战疆场,那些人该非议的,还是会非议,而宫中那一位,该兔死狗烹的,仍会如是为之。我不想她做下一个,有什么不对?”   穆子骁先是恼恨,继而无言以对……他知道的,苏阆然的身份瞒不住了,若他什么都不做,此战过后,朝中定会追究匈奴南侵一事。   到时最轻也是削权远封,其他的莫说,他与陆栖鸾……是绝不可能了。   这里所有人都是为了争权夺利,只有他是为了一世相守,到头来却偏偏因此,阴错阳差逆转过来。   “匈奴狡诈,你以为他们会听你的?”   “匈奴只认强者,你可以找个足以阵上败我之人,若我饮恨,匈奴自会北归。”   不远处匈奴越发骚动,更可怕的是,之前随着苏阆然出战的京畿军士,以枭卫为首,神态越发动摇。   这些人之前跟着陆侯倒戈过一次,有此先例,阵前军变并非不可能。   “子骁,我只等你一刻,若不然,让开。”   知道现如今京中绝无一人是他的对手,穆子骁咬牙,撕下一条衣角绑住发麻的手腕,正欲提枪再战,忽然身后一声沉重的木门移动声音传出。   北来的匈奴首次自门中窥见天下最为繁华的帝都盛京,一时间呼吸发沉,驾下马匹不断摩挲地上沙尘,正待门中又有何骁勇之人出阵一战时,却见一方单薄身影,身上乌金虬蟒披衣,清艳眉目,迤逦行出。   “穆统领,回去疗伤吧,此处有我。”   她说完这句话,抬头对上苏阆然的目光,眉间神色,一如先前无数个深夜里待他凯旋而归一样。   “你一个人?”苏阆然沉默许久,问道。   “对,就我一个人。”   陆栖鸾环顾四周,轻声说道:“和我对弈的人那么多,我以为叶扶摇是最后一个离席的,没想到,你却坐在了我对面。”   “……”   “苏阆然,你知不知道,我这儿。”她指了指心口处,笑得毫无温度,“现在像是要死了一样。”   城上朔风骤然透甲入骨,好似未战先偃的旗鼓,强撑着一口看似坚毅的气苟延残喘。   苏阆然闭上眼,道:“我所作为,并非你所想。”   “我知道,可我不领情。”   ……口里既然说着那么绝情的话,又为什么,你那么难过?   好,很好,他现在大约是同她一样的心情了。   “做权阀不好吗?”   “不好。”   “即便仍然有人会非议你我?”   “至少那时候你我还没离心。”   周围的喧嚣越盛,心却蓦然静了下来。   远处的匈奴军师见苏阆然久久不动,皱眉问向身侧人道:“那女子是……”   有人答道:“多半就是这东楚女侯。”   匈奴军师隐约觉得事态不妙,高声道:“东楚陆侯,若是为答谢我大军千里迢迢前来支援贵邦,不妨让我等入城一谈可好?”   “敝邦甫经战乱,只容得下凯旋而归的军士,而非外客,还请见谅。”   匈奴军师从未见过竟有女人在阵前如此不客气地说话,奇道:“可眼下你东楚大门紧闭,连我都替东楚的将士心寒。”   陆栖鸾目光扫向出城奋战的东楚军阵,道:“众军既守国门功成,可入城归家矣。”   此言一出,甫骚动不断的军心骤然一定。   只有匈奴军师仍不信,嘲道:“恕我异邦客见识短浅,陆侯既未出示虎符,如何调军?”   “哦?你莫不是以为,我东楚的男儿只认虎符这一件死物吧。何况,纵然是另一半‘虎符’,也非如你所想,奉劝恶客,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吧。”   话音落,匈奴军师愕见苏阆然正回头望着他,心头骤然一寒,浑身冷汗俱下。   “军师,这——”   “楚军既不愿倒戈,我等疲军在此胜算不大,若强行攻城,又唯恐得罪了王……还是回去慢慢商议吧。”   楚京五扇内城大门俱开,周围军士安然入城,陆栖鸾轻吁一口气,抬头看向苏阆然。   “匈奴虽暂退,但狼心不死,必有异动,你……”   “我去边疆。”   ……他要走了?   陆栖鸾一瞬间失神,随后又知道这是她选择后必然的后果,握住他手上的缰绳,道:“多久?”   苏阆然轻轻摇头,因染血而发烫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让她松开来。   “起风了,你回去吧。”他俯身,道:“山河有我。”   终于,都走了。   最后一个,走得让她哑口无言。   ……   天下抵定是什么时候,陆栖鸾从来没想过。   只不过忽然有一天,批完桌上最后一张奏折时,她蓦然发现,手头没有事情做了。   绝大多数事务有条不紊地分给了许多人去做,贪官污吏有人盯着,作奸犯科有人惩治,就算是外患来犯……也有人挡。   “陆侯,来信了,你忙不忙?念给你听吗?”   调来侯府做亲卫的苏小临年纪太小,暂时还不能担负起护卫的责任,每日里做的最多的就是收些陆栖鸾的私人信件,然后带回来在她忙里偷闲时念给她听。   陆栖鸾抬头看了看窗外渐浓的雪色,拿出一只手炉放到苏小临怀里,旁侧的黑猫酿酿见陆栖鸾怀里腾出了位置,耳朵一抖,便钻进陆栖鸾怀里取暖。   陆栖鸾无奈,把酿酿团好,一边挠着它的耳根一边笑说道:“你念吧。”   苏小临呵了一口热气,搓了搓手拆开第一封道:“先是聂帅的……唉,陆侯就该派他守二十年边关,不然他一回来就总是约陆侯去看花,这时候梅花都没开,有什么好看的?不念了。”   “嗯嗯,说的是。”   “对吧,陆侯也觉得无聊,那就下一个,嗯……我看看这个,哇这个写得太工整了。”   苏小临琢磨半晌,磕磕巴巴念道——   “……已入西朝之中为宦,年后可主一门之政,西秦但可勿忧,望卿诸事顺遂,诺之手书。”   陆栖鸾微微点头:“诺之倒是做什么事都是稳妥可靠的,只苦了西秦朝臣,遇此劲敌,只怕日后难安了。”   慨叹完,陆栖鸾又别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道:“阿临,你小叔……燕国公他来信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苏小临撅嘴不满道:“别人就算了,连陆侯也这样,燕国公燕国公的,都喊生分了。”   “好,好,下回不这么喊了。”   “上回说匈奴总是年底前喜欢四处劫掠,怕是没那么快回来,对了!我一个舅舅前两天回家了,匈奴的王子们抢皇位,气病了大汗,小叔叔可厉害了,亲自去王帐一刀砍了篡位的人,过段时间匈奴的新大汗都要继位了呢!”   见苏小临比划得眉飞色舞,陆栖鸾只得微笑点头,只是笑着笑着,笑意便淡了下来。   “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再过段时间便冬至了,陆侯要做什么?”   “提壶酒来吧,柜里第二层那壶贴着‘同心’的酒,我去地牢看一个人。” 第166章 心牢   “陆侯冬安。”   “见过陆侯。”   陆栖鸾到时,檐上瓦松已结了一层潮霜, 昭示今夜似是会有冻雨。   过了三重岗哨, 陆栖鸾才踏入枭卫府的地牢。其实在那之前, 陆栖鸾从未去过地牢的最底层,那是一处终日不见天光的所在, 似乎用于关押穷凶极恶的兽类更为合适。   将肩上斗篷解下交给一侧随行的枭卫,后者欲言又止,随即道:“牢底清寒,请陆侯勿要逗留太久。”   “说两句话而已, 不必跟着了。”   “是。”   拾阶而下到最沉暗处,陆栖鸾先听见牢笼那头传出有人闲敲棋子的细微声响,挽袖挑亮了旁侧的油灯,拖了把椅子走过去。   “瞎子还能算这么准, 知道我这时候来?”   陆栖鸾坐下来, 伸手将铁栏后的棋盘拖近了些, 一手递过酒, 一手接过阶下囚随手递来的棋盒, 不客气地下了先手。   酒启了封, 阶下囚却并未饮,仍是一副宛如檐下午休的老猫的气质, 随口道——   “不然呢?岂不闻坊间的算命先生,总是瞎子赚得多。”   陆栖鸾眯起眼道:“你别是骗我吧?”   无神的双眼似是浮出一线微光,叶扶摇轻笑道:“哦?陆大人如今已是惊弓之鸟了么?”   “你是不是觉得太上皇的解药在你手里,我就杀不了你?”   “不敢, 陆大人权倾天下,取我这妖人之命如探囊取物,不过好容易凑这一盘棋,今日就莫提国事了吧。”   陆栖鸾焦躁地抓了两把棋子消火,道:“……为什么本官的知交会是你这种妖魔鬼怪。”   “也许你皮囊之下尽是魑魅魍魉,故而你我相知呢。”   陆栖鸾冷笑了一声,瞥了一眼被冷落一侧的酒瓶,道:“以前也未见你有多忌酒,怎么我带酒来,你却总觉得有毒?”   叶扶摇轻轻摇头,道:“何必明知故问。”   “都多少年了,承认吧,‘同心’根本没有毒。”   “我承认了,你会觉得痛快吗?”   “我怕有一天你逃走了,仍是心魔未解,然后一切又故态复萌。我可是好不容易闲下来,不想再被你坏了姻缘。”   叶扶摇暂停了落子,提起酒瓶,那清淡的酒香依旧是梦魇中那般刻骨,待冷酒过喉,方徐徐道:“经过这些许周折,难为你仍不死心。”   陆栖鸾幽幽道:“饱暖思淫欲,升官念佳人,人之常情,尔等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物不懂。”   “看来陆大人初心已忘,可喜可贺,可需叶某下凡一解君之烦忧?”   “吃不消吃不消,人间容不下你这尊神,还是老老实实归天吧。”   “那为何仍不动手?”   “本都督最近积德,不沾血。”   叶扶摇沉默了半晌,道:“问卜姻缘平顺何必求神拜佛,找我问不是更快?”   “那我这个姻缘……”   “鬼神难救。”   “哦。”   虚情假意地推杯换盏了一轮,陆栖鸾已微见醺色,棋也不下了,拿着黑子往他那白棋盒里丢着玩儿,冷不丁地问道:“老叶,你后来……你对她,有没有哪怕一丝后悔过?”   “没有。”   “这么果决吗?”   唯有在提起阿瓷时,他显得冷静异常。   “怪只怪我这个人偏爱天上鹰,一旦诱至身旁,又无法自抑地想把她饲为笼中鸟。”   “为什么?”   目不能视物,他却仍是准确无误地接住陆栖鸾随手丢来的棋子,黑子在指间游走了片刻,忽然裂开来。   “所以你看,明明是我把你放出了掌握外,到头来却想毁了你。”   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束,陆栖鸾看着他,不见喜怒道:“你这个人过于骄矜了。”   “何以见得?”   陆栖鸾起身,拢了拢肩上垂落的发丝,道:“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自己是为了一桩陈年旧梦困于心牢,自比为天,却视凡生如棋子,所行尽是逆天之事。陆栖鸾是陆栖鸾,不是别的任何人。”   听见的脚步声似要渐渐隐没至来时处,叶扶摇轻声唤道——   “阿瓷?”   那脚步声一顿,留下一句“我不是”,便又走远了。   ——那一年,他初入易道,一开始便知道阿瓷会像陆栖鸾一样,活得宛如天穹掠过的苍鹰。   ——当然,如果没有他的话。   ……   数日后,地牢底少了一个人。   失职的枭卫并未在地上跪得太久,陆栖鸾便让他起身回去了。   “先贤说的好——故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只要他还活着,朝廷有此肉中刺,便更离不开我。”   官场的规矩无非如此,能者居其位,一旦上位者看不到权宦的作用,面子上仍会全她颜面,背地里却不知要寻多少麻烦。   将重犯越狱的折子随手丢入火盆中烧尽,陆栖鸾暗叹了一声他这一跑,又少不了她三十年折腾,便将精力放在女帝大婚之事上。   殷函虽才十四,但雄才已隐约显现,最令其父满意的,莫过于她承袭了陆栖鸾的性情,或者说对自己要什么、要做什么非常清楚。   “……我要一个听话的外戚家族,汉武能培以征天下,我也能。”   当时殷函说这句话的时候,半点也不像待嫁的少女,反倒是宛如刚生出尖牙的虎豹,眼里闪烁地尽是野心。   可怜越陵这小儿,日后怕是难过。   一路叹着气,正要拿着礼部交上来的大婚折子去宫里时,甫一入宫,便见宫人手忙脚乱地往一侧殿涌。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喧哗?”   宫女惊慌失措地行礼道:“回、回陆侯,宋尚书今天御书房多说了几句话,昏过去了!陛下正宣御医呢!”   陆栖鸾一惊,连忙往侧殿疾行:“明桐不是这段时间精神不济告假了吗?怎么还来宫里。”   宫女战战兢兢道:“其实也不是……是陛下觉得宋尚书在府里养病无趣,送了本凤君新著的书与她解闷,宋尚书近来忙于国事,多时未动笔,许是听人闲言碎语说、说文苑天字位不保,一时间文人相轻激着了。”   聂家的文苑靠着女都督立身,又出了女探花,近年来长势喜人,有言道,京中十个识字的里有八个是去文苑沾过文曲星气儿的。文苑里以干支论地位,天字位一甲座向来是宋明桐一家独霸之地,虽说她投身宦海久不动笔,但当年文霸威名犹在,如今有年轻人挑衅地位,又兼之近来脾性越发烈,少年心性被挑起来当然要有所表示。   陆栖鸾以前看过两本文苑的本子,因主角儿大多脱胎于她,看着觉得羞耻,便少有关注,更遑论文苑圈中是非,一时间在脑中周折了几轮方才理明白恩怨。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何苦气坏了身子。”   不混圈儿的陆大人当然不晓得个中风云,到偏殿时,便看见闻讯赶来的穆子骁和一脸愧色的殷函一起急得转圈圈。   殷函见了陆栖鸾,哇一声扑过来,正要哭开,陆栖鸾连忙按下她。   “别慌,先听御医怎么说。”   不一会儿御医出来了,穆子骁连忙迎上去:“我夫人如何了?”   御医看了看他,忽见陆栖鸾也在,绕过穆子骁走过去,一脸春风道:“陆侯,宋尚书有喜了。”   所有人一怔之下,立时便骚动开来。   初为人父,穆子骁完全木在当场,过了一会儿,见御医和陆栖鸾细说详情说得热火朝天,同时又有点迷茫。   ……不是他媳妇坏孕吗?为什么要先告诉陆侯?   那边厢陆栖鸾一则为宋明桐高兴,一则又担心这段时日宋明桐太辛苦,连忙道:“年初春闱之事明桐已布置泰半,余下便交我收尾便是,让她安心养胎。现在能进去看看吗?”   得到御医同意后,一群人连忙涌进殿内,陆栖鸾一到宋明桐榻边,便见她伸出手,一脸难过。   陆栖鸾连忙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宋明桐唉了一声,道:“国事当头,我竟要离开你……于心有愧。”   穆子骁好不容易捋顺了狂喜的心思,正要说话,又被陆栖鸾抢了词儿。   陆栖鸾道:“你别多想,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就算天大的事也有我扛着,你放心。”   穆子骁:“明桐,我——”   宋明桐忽然多愁善感起来:“好,我若闲来无事,定会为你再夺回文苑天字位。”   穆子骁:“明桐啊,闲情偶寄的东西随便写写就好,再费神就——”   宋明桐看着陆栖鸾幽幽道:“日后我有了子嗣,怕是要以孩子为主,今生未能圆满,若有来世、来世我们再——”   穆子骁再驽钝也察觉不对:“不行!”   所有人都扭头看他:“小声点,别惊了胎气,怎么当爹的这是。”   穆子骁五脏六腑瞬间就是一堵,等到陆栖鸾殷殷叮嘱罢,拉着殷函离开,才委委屈屈地蹭过去。   宋明桐叹了口气,拍了拍窗边,穆子骁这才仿佛摇着尾巴一样,轻轻抱着她的腰把耳朵贴在她腹部细听。   宋明桐轻打了一下他的头,啐道:“这才几个月,能听到什么。”   当爹的人傻笑了一阵,忽然又有了危机感,闷声道:“明桐,陆侯什么时候嫁出去啊?”   “哈?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她再不嫁出去,不知道还要俘去多少姑娘。你是我的,谁也不准抢。”   “说什么傻话……”   说到这儿,宋明桐看向窗外,喃喃道:“这倒也是,到年底了,她今年好像是要回遂州故里吧……” 第八卷 云散见君 第167章 归乡   年节休沐前最后一日,待到未时, 陆栖鸾方从宫中出来, 车驾行至贡院前的街道时, 马车一滞,外面的车夫道:   “侯爷, 前面贡院门前有些考生,可要派卫士驱散?”   陆栖鸾放下手中未看完的折子,道:“还未至春闱前,哪里来的这些许考生?”   车夫道:“今年入闱了三十余女举人, 许是家里人提前带来勘察地方的。”   陆栖鸾嗯了一声,挑开车窗帘角,只见贡院门前停着三四辆车,十来个外地来的书生, 本是一同前来亲眼看看科场的, 眼神却不住地往一侧女眷处飘。   只见得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踮着脚尖企图从贡院墙上高高的石窗一窥院中景象, 半晌无果后, 回到马车边问她含笑探头出来的父亲。   “爹, 贡院里冷不冷呀?”   “哈哈,科场的号房里冷得很呢, 爹当年考科举时,坐在那石凳上,手脚都冻红了。到时候可要让你娘多给你做件小袄。”   “没事儿,”少女笑嘻嘻道, “乡试省试都考过来了,还怕这最后一场吗?等女儿真的走出登龙道,看那些个姑姑姨姨怎么说嘴。”   父亲拍了拍少女的头,无奈笑道:“又赌气了,再说了,登龙道可不是女儿家走的,等春闱那日,你怕是得从侧门进去。”   少女立时便气鼓鼓道:“都是一路从乡试考上来的,凭什么不让我走登龙道?”   “能进去科场就算不错了,连陆侯当年也没走过登龙道呢……”   静听了许久,陆栖鸾不免想起当年在这门前,一样的少不更事,出神了片刻,待旁人唤她,方才笑着摇摇头,道:“换条道儿走吧。”   “是。”车夫摇头晃脑道,“这些年轻人也不知轻重,贡院门口岂是随便可窥看的,待会儿就要挨骂了。”   陆栖鸾莞尔,放下车帘道:“对了,告诉礼部,年节后……贡院的侧门就拆了吧。”   “啊?拆了侧门,那岂不是春闱时男女考生都要从正门走登龙道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   “可侯爷,登龙道是祖宗的规矩……”   随手将折子丢在车中小几上,陆栖鸾端起温好的茶,细饮了一口,道:“以后千秋万代,我也是后人的祖宗,既做了人上人,往后就按我的规矩来。”   “……遵命。”   待回了侯府时,朝上叱咤风云的陆侯爷,一下车,就察觉自家府门口散发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杀气。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栖鸾站在门口问迎上来的管家道:“谁来了?”   “是夫人来了。”   “哪个夫人?”   管家唉了一声,道:“是陆夫人来了。”   端了许久侯爷架子的陆栖鸾顿时找不着架子在哪儿了,手足无措地把管家拉到一边去,探头探脑得往里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我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告诉我!”   “侯爷在宫中商议国事,怎敢去打扰,不过侯爷放心,关于之前侯爷受的伤,顾老有在夫人面前为侯爷保密,这会儿火气已经去了大半。”   陆侯爷顿时面如土色,忙道:“快快快让丫鬟把常服带过来,我先换好再去见我娘。”   “是是是侯爷莫慌,在东厢已备好了。”   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把沉重的朝服换下,陆栖鸾整了整衣衫,还特地点了点胭脂让脸看起来红润些,方才去了正堂。   “娘……”   堂中的陆母显然已是哭过一茬了,一听这声音,立马便站起来:“我的儿——”   陆栖鸾哎哎哎地准备去迎接陆母的抱抱,哪知一近前,陆母就变了脸,又坐下来,让陆栖鸾抱了个空。   “你还知道认我这个娘!”   陆栖鸾忙低眉顺眼地给陆母捶肩:“娘,我这不是每个月都给二老写信吗?”   “哼,谁知道你不是信里哄人的,让娘看看……哎,狗都胖了,你看你这脸尖的。”   好生唠叨了一阵,陆栖鸾让人把陆池冰也给喊来府里,一家人好不容易吃上一桌团圆饭,待酒过三巡,陆池冰忽然问起——   “娘,不是说好了我和姐初八就启程回遂州吗?怎么赶到京城来接我们?”   “其实……”陆母说到这儿,忽然面露难色,握着陆栖鸾的手道:“都是些族里鸡毛蒜皮的事,本来不该外扬,但此次回祖地,你怕是要遇上些麻烦。”   “娘就直说吧,现在想对我造成麻烦的人不多了。”   陆母叹了口气,道:“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订了桩娃娃亲?”   陆池冰一口汤险些喷出来,看了一眼陆栖鸾,后者却一脸并不为所动。   “所以呢?”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娘刚有了池冰,抱着你一起回祖祠入籍时,你太爷爷还在,听了旁人嚼舌根,作为族长不愿意让你入籍。”   陆栖鸾回忆了片刻,隐约有些印象,道:“记得一点儿,那会儿我爹还是个小官,在家里说话没什么分量。太爷爷老古板,怀疑我是私生子,逢年过节红包总少我一个,我还记仇了好久……不过最后不是入籍了吗?”   “是入籍了,当时你爹为了让你太爷爷接受你,去求你太奶奶,你太奶奶就出了个主意,说是让你和她膝下一个侄孙江琦订个娃娃亲,这样就算你长大传出些风言风语的,也算是我们族里的人。当时是这么定的,可你那江琦表兄一直在外地,莫说你了,连你爹都没见过,今年突然要回来祭祖,老家有人偷偷告诉你爹,怕是要拿你太奶奶定的婚契旧事重提。”   陆栖鸾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以为然道:“不认又如何?他还敢逼婚当朝首辅不成?”   陆池冰摇了摇头,道:“自然是不能以此论嫁的,可话说回来,我大楚以孝道治国,既然是太奶奶在世时定的亲,能不用强最好还是不用强。听家里人说过,那江琦不学无术,怕是他娘想让他在姐这儿捞个官儿做做,故有此谋算。”   陆栖鸾啧了一声,她被言官骂惯了,自然是不在意这点儿事。朝中重臣蒙荫子弟的事历朝历代皆有之,现在显然也发生在她身上了。   陆家在遂州不算小,宗族旁支加起来算算也有上百人,若不能解决得漂亮,以后这种事还会层出不穷。   陆母忧心忡忡道:“你爹也是这么担心的,让娘提前来知会你一声,若实在不行,你今年还是留在京城吧。”   “娘别担心,区区小事,还不至于耽误我的行程……左右我要等的人今年也没个信儿回来,就提前跟娘回老家吧。”   陆母闻言,神色一滞,待陆栖鸾离席去和管家交办事务时,悄声问陆池冰道:“栖鸾她莫非……”   “都是国之柱石,她走得比谁都难……娘莫急,一切总会好的。”   ……   腊月廿三,城门处戒备显然增兵增多了,先出城的是两支假扮作商队的军士,一前一后夹着一队仿佛寻常富贵人家回乡的车队。   待送走了车队后,城门校尉松了口气,正要趁阎王归乡不在时松口气去喝杯小酒,却忽然又见远处北来一队重骑,均是一色如墨玄甲。   城门校尉看清了,顿时面上一惊,连忙令城门守卫左右整肃军容,崩得宛如一排竹子一般。   京城官场里两个阎王,一个杀人,一个放火,放火的才刚走,杀人的却又回来了。   校尉立在道旁,待那几骑在城门口停下,表面上勉强撑持,心里却抖如筛糠。   “恭迎燕国公。”   寒甲轻微碰撞的声音与不同于东楚马种的马匹呼吸声入耳,校尉微微抬眼,先是看见一匹通身漆黑的神骏,不知是哪里的马中之王,竟足有半个城门高,再一细看马身上的烙印,校尉不禁倒抽一口气。   马身上烙着匈奴王庭的印记,这是匈奴可汗的马。   ……燕国公在北疆到底做了什么?   小小的城门校尉自然是不敢想的,只听年轻的国公放下犹带着塞北寒意的兜帽,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随扈,后者把一只沉重的木盒递给城门校尉。   “我有事,替我送点东西去兵部。”   校尉接下那盒子,入手便是一沉,愕然间,又听随扈的军士提醒道——   “小心些,别砸了劼阑可汗的首级。”   “?!!!”   周围戍卫的士兵一脸震惊,校尉也是呆若木鸡,倒是与燕国公一并回来的北军道:“国公爷,我们是提前回的京,又带了份大礼,怎么说也要先去兵部报备过才是,省得言官嚼舌根。”   “没空。”   北军笑嘻嘻道:“属下晓得,国公爷是想去见陆侯,可既然都回来了,何必急在一时呢?总要给女儿家点打扮的时间不是?”   “你是想讨皮疼?”   “属下多嘴,不敢不敢……”   校尉这会儿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回复过来,见燕国公要走,连忙结结巴巴道:“国公爷、国公爷留步!”   “何事?”   “若是国公爷想见陆侯……怕是晚了一步,陆侯半个时辰前已出发回了遂州,不在京中了。”   “回乡祭祖?”   校尉咽了一下,道:“下官不知,听京里的传言说,陆侯回乡是去订亲的。”   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死寂中,有人声调轻冷道——   “……你再说一遍。” 第168章 就怕贼惦记……   “啊……嚏!”   车外迎在城门口的遂州大小官顿时后心一紧,刺史和后面的官员们互望了一眼, 咽下心头的紧张, 上前一步躬身道:“侯爷, 可是舟车劳顿受凉了?”   陆栖鸾拢了拢雪氅,按下心头莫名感应, 下了马车道:“有劳诸位久等,数九寒冬,还是尽快入城吧。”   陆栖鸾到遂州之前就晓得定然有州府官员迎接视察的一系列套路,特地让陆池冰先陪已有些疲劳的陆母轻装简从先回祖宅, 自己的车队去应付地方官的阵仗。   遂州出了当朝首辅,连带着刺史在同级官吏聚会上地位都高出一截,当即便是忙不迭地前后招呼,城里大小官吏、乡绅、有名的士子纷纷前来陪同。   陆栖鸾绷着首辅的仪态, 挨个含笑问候, 待刺史说已在城中最大的仙客楼备下酒席时, 陆栖鸾蓦然想起当年少不更事时, 喜欢仙客楼的金线油塔, 没少在那老字号酒楼蹭吃蹭喝, 一时间没脸,推说是祭祖而来, 改日有隙再聚。   刺史略有失望,道:“这却是可惜了,那仙客楼的于老板是看着侯爷长大的,听说侯爷回乡, 这段时日每日里请了最好的说书先生,将侯爷的丰功伟绩日日在楼中传颂,侯爷若有空,务必要莅临一闻。”   “啊……呃,一定一定。”   待巡视完近年来遂州城中的变化,参观了几处新设的学堂,好不容易摆脱了官吏应酬,陆栖鸾终于得空回了祖宅。   她依稀记得最小的时候,祖宅里住着五十多口人,等到她爷爷去世后,因陆学廉升了官,族里便由她爹说了算。慢慢那些亲戚都分家搬出去了,家里少了些勾心斗角,她仗着爹娘惯的,童年过得无法无天。   门口的青石板每一块陆栖鸾都跳过,连哪块石板雨天踩上去会溅水湿了鞋都知道。又站在门口抬头望着房梁,果然还留着昔日老燕的旧巢,也不知待雪化时,那一家老燕子是不是会带着新燕北归而来。   莞尔间,忽闻门里莺莺燕燕笑闹作一片,也不知是哪一脉陆家亲戚的家的丫头们,正要出门去新年市集上采买胭脂,一开门见得陆栖鸾并着几个随从站着,慑于莫名气势,一下子静了下来。   “侯——”   身后随从刚要说话,却见陆栖鸾做了个收拾,便收声不语。   小姑娘们只觉得面前的女子一身说不出的华严,待看向她们时,又可以收敛了气势,眉眼一放柔,又是绮丽得让人恍了神。   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少女眨了眨眼,上前行礼道:“小妹陆九娘,请问这位姐姐是谁家的?”   陆栖鸾笑了笑,道:“算上几个已出阁的堂姐,我在家里排行老六,你们叫我六姐姐就是了。”   家族大了,莫说六姐姐,族里姐姐妹妹加起来三双手都数不清,少女们见她是个好说话的,,一时没想起来这个六姐姐是谁,只隐约觉得形容气度好似话本上的某位,一时间便自来熟地围过来。   “六姐姐这是才回来吗?屋里婶娘炖了红枣鸽子汤,可暖身呢。”   一个胳膊挂了一个姑娘,陆栖鸾无奈笑了笑,道:“既然都到家,我也不急。妹子们这是要去哪儿?来时听人说城里有采花贼,可需要护卫吗?”   “嗨,都是人以讹传讹,怕是哪家的寡妇思春了,非说采花贼是个俏郎君。”   另一个少女道:“若说俏郎君,我看江琦表兄倒真是称得上,只是之前听人说表兄病弱,今日一见却丰神俊朗,不似传言呀。”   江琦表兄……   就是那个拿着婚契打秋风的表兄?   陆栖鸾沉默了片刻,旁敲侧击道:“我还未见过这位表兄,妹子们见过吗?”   小姑娘们纷纷摇头,道:“江琦表兄早年和姨母去了泰州,山长路远的,便是小时候见过,现在也认不出来了。六姐姐才回来就问他,是不是有意呀?”   “……也不是。”   小姑娘们顿时笑开了:“以六姐姐的殊色,遂州城出色的男儿自是随便挑拣,可独江琦表兄不行,他可是一来,就说要为咱家那位侯爷守身如玉的。”   陆栖鸾:“……”   后面的随从悄悄上前,低声道:“可要传护卫?”   陆栖鸾退后半步,动了动嘴唇道:“记得传带刀的。”   “是。”   门口磨了好一会儿,陆栖鸾才寻隙说先要拜见长辈,让小丫头们先去逛,自己随后便回了宅子里。   陆家的姐妹们看着陆栖鸾渐渐消失在远处的背影,又围在一起议论开了。   “我住得远,这回是爹爹硬要我回来祖宅的,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六姐姐,不知是哪位叔伯膝下的?”   “前次回来聚时我才四岁呢,也记不得这位姐姐了。倒是隐隐记得咱们家那位侯爷,打扮得像个男孩儿似的,拉着我到处疯。”   “真的呀……”   女孩儿们叽叽喳喳地正要出去,忽闻有人清清润润地在背后唤了一声。   “妹子们好热闹,这是要去哪儿?”   说话的人一张颇为讨喜的带着婴儿肥的脸,虽说一身儒衫像是个读书人,但那目光怎么看都带着一股狡黠的味道。   姑娘们嘻嘻笑道:“正要去市上挑首饰缎子呢,江琦表兄,你瞧不上我们这些莺莺燕燕的,待见了刚刚那位六姐姐,看你这身还守不守得住。”   那叫江琦的读书人笑道:“之前是说笑的,哪里来的六姐姐让你们这么有底气。不过今日陆侯归乡,你们要去东市怕是要戒严了。”   立时埋怨声便此起彼伏:“哎……怎么这样呀,都是自家人,还怕我们是贼惦记她不成?”   江琦笑着笑着,忽然余光瞥见一辆马车从身边驶过,看似不起眼,但车轮轧过青石板的声音却异常沉重,好似车板里嵌着铁板一般。   目光略略停留在马车一角属于京城贵胄的家纹片刻,江琦眼底的笑意微微一滞,随即又笑开了,问道:“你们刚刚说的那位六姐姐是才到的吗?”   “刚进去呢,怎么?还没见到便心动了?”   江琦道:“不敢不敢,只是近来遂州城里风流贼子闹得凶,表兄我想去提醒提醒这位六姐姐,莫让贼惦记上了。”   ……   这边厢,刺史送走了陆栖鸾,好容易才松口气儿。   “诸位都散了吧,侯爷说了,两日后,自会赴宴,届时家中若有英才欲引荐提携的,这两日便做好准备吧。”   地方官吏与乡绅们闻言精神一振,千恩万谢地离开。打发走众人的刺史回头见大街尽头城门仍开着,便嘱咐道——   “这两日城中不太平,早早关了城门吧。”   城门守卫应声,去了城门处驱散仍徘徊在附近的百姓,五六人正要合力把城门关上时,忽然城门不动了。   守卫们转不动城门上的钢索,还以为是卡在哪里了,正要检查时,愕然发觉钢索倒绞,愕然看见竟是有一个晚来的外地人,独力又把城门打开了。   “……你?!”   “日头未落,行个方便。”   旅人的声音既沉而冷,守卫尚未作色,手里却是一凉,低头一看竟是一片金叶子,慌张间,连忙收入袖中。   “咳、咳咳!要入城就快点,今日上头查的严!”   略一点头,旅人牵了马入城,不多时,便隐约看见长街尽头,夜幕下陆家的灯笼在微微泛着雪息的风中轻摇。   她上回在此地与家人相聚时,他们尚且不识。   走过这条长街,就能见到了……可现在,似乎有些小麻烦亟待他去解决。   放开马缰,让那匹乌云驹随意离开,苏阆然步子一转,走向了一处巷角的酒馆处。   远远地,便听到不同于楚人的粗狂声音——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狠角儿,欺我西秦无人乎?!”   “好不容易趁这妖妇出京城!誓报我国仇!”   酒馆里七七八八地聚着一些江湖莽人,一身的匪悍戾气,却是个个武息沉雄,不似寻常人。   其中有人嗤笑道:“何必呢,我们又不是朝廷的人,这回是国中余下的那些易门之人恨不过,花了大价钱请我们来抓那妖妇。那妖妇可是贵得很,抓活的赏金百万,带死的封侯拜相,易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诸位有牌子在身的都有领赏的资格不是吗?”   “只怕有些蠢货在路上就耐不住动手了,怕只怕打草惊蛇!”   “放心,折花郎这小子向来稳得很,就算防得住我们,他那边可是万无一失……嘿~倒是听说东沧侯殊艳绝丽,便宜了这色中饿鬼。”   众人冷笑间,骤见有人站在门口不知多久了,惊觉在场众人竟无人发觉何时门口站了人。   按刀在手,为首的大汉定睛一看,只见这人腰间悬着的匕首乌金为鞘,不似中原所制,挑眉道——   “匈奴人?怎么看着不太像啊。来做什么的,若路过,今日你可走不了。”   苏阆然微微抬眼,扬手丢了面沾血的牌子在他们桌上。   “劫东沧侯,算我一个。”他说道。 第169章 犯上   祖宅的家宴不同于宫中那般刀光剑影,但也总少不了些许勾心斗角, 一会儿这家的婆姨说那家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一会儿那家的姑母笑这家的一贯道人短长。   陆大人不在乎这些, 回了家就好比放风的鹞子一般,抱着家里最小的胖侄女上伙房蹭糖吃。而中堂摆开的三四张桌子上, 白日里还嬉闹的闺女们此时好似冻蔫儿了的鹌鹑一般,满脸都写着闯了祸。   有胆大的压下明日就要被问罪充军的臆想,悄悄拉着自家的长辈问道:“……上首那中间空出来的位置,是给谁留的呀。”   长辈望了一眼正堂最中间的那张酒席上, 陆学廉和陆母二老中间还空了个位置,面色一时复杂一时又得意:“还不是咱们家那位侯爷,虽说与你是同辈,可见了后莫要少了礼数。”   “那这位姐……侯爷她, 在咱们家排行第几呀?”   “排行老六。”   问话的小丫头顿时吓得不敢出声, 绞着袖角忐忑不安地四处瞄。   不一会儿, 祭肉出了锅, 菜肴上满了酒席, 陆氏族人便齐聚一堂准备等人开席, 但中间最是该在的人,却不在席上。   等也不是, 不等也不是,陆学廉正暗叹这丫头又不知道哪儿玩儿去了,忽然下首一个年轻俊俏的书生起身敬酒——   “侄儿记得幼时来遂州时,府宅门前黎庶尚可见饥色, 而今故地重临,却见万象更新,值此新年,愿吾族天伦常乐,愿大楚国祚绵长。”   会说话的晚辈总是讨人喜欢的,他这站起来一说,便点开了新春的氛围,陆学廉一时也放下陆栖鸾不在的尴尬,面上挂起笑意举杯:“子琦说得好,这些年忙于他事,难得家人相聚一堂,来,满饮此杯,以庆新春!”   气氛一时间便被带了起来,陆学廉一杯酒喝到一半,忽然余光瞥见陆栖鸾背上背着一个侄子,怀里抱着一个侄女,自己嘴里叼着半串糖葫芦,脸上也不知是哪处放烟火沾上的药灰,一脸皮样子正要出来。   “咳、咳咳咳咳!!!”   陆学廉一边呛酒,一边瞪着陆栖鸾,后者连忙把侄子侄女和糖葫芦都放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衫,端起当朝首辅应有的架子,好似一驾身后跟着金童玉女的大仙似的慢慢踱出来。   本来已有两分热闹的大堂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见过侯爷。”   “都是自家人,叔伯姑母先坐下吧,折煞晚辈了。”   陆栖鸾一回家是放得太松了,还以为自己是当年过年最后一个上席的宝宝,回来一看才发现今天她该坐主位,不由得端端正正地坐下来,正想轻咳一声说点什么,忽闻席对面有人扑哧一笑。   江琦正笑弯了一双眼瞧她。   ——大胆贼子,胆敢耻笑本官。   陆栖鸾正准备下点官威,忽然坐在自己旁边的陆母拧了她一把。   “快把你那猫胡子脸擦擦。”   桌上的亲戚都识相地低头吃菜,唯有对桌的江琦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陆栖鸾咳了一声,接过陆母递来的帕子擦了擦。   酒过三巡菜过五巡,亲戚们总算放开了,三三两两地聊起了这家的租子今年收成多,那家的姑娘去年嫁得好。   江琦这会儿倒没像之前那般多话,看了一眼被轮番敬酒敬得微醺的陆栖鸾,微微靠后对坐在庞桌上的陆家妹妹们道:“下午时不是同我说六姐姐怎么怎么好,怎地现在这般疏离了?”   妹妹们气红了脸,小声恼道:“我们都以为六……侯爷她去和刺史大人们观摩学堂去了,哪知道这么早就回来,一时认错了嘛。若知是侯爷本人,怎敢如此放肆。”   旁边另外年纪较小的妹妹一脸惊恐道:“我是不敢说话了,怕被挖了心肝呢。”   “说什么胡话呢……”   民间盛传东楚的首辅乃是修罗魔刹投生,喜怒无常,翻脸便杀人,江琦虽早在来东楚前便听闻过这位赫赫凶名,但百闻为虚,一见之下,却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分明是个讨喜的佳人,这些个东楚愚民未免太过以讹传讹了。   这边一家人宴已阑珊,陆栖鸾被敬了几轮酒,几分醉意入眼,加之来时风尘仆仆,已有些倦色,正要离席时,忽然有人前来送信。   “我家邱老太君年听说陆侯回乡,本想亲自前来拜访,无奈旧疾复发,未能成行,若陆侯有隙,万望携婿至府中一会。”   遂州城南的邱家与陆家是世交,两家三无不时会聚一聚,陆栖鸾记得小时候这位邱老太君很是疼爱她,每每见到她都会给她不少点心和零花。只是老人家年已入古稀,前些年便念叨着要陆栖鸾带个夫郎回来见她,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辞了。   只是陆栖鸾克夫的命天下皆知,旁人故意避开这个话题,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去。   送走邱家家仆后,陆学廉看了信,咳嗽了一声,道:“栖鸾啊,邱老太君已是有点糊涂了,你若去了满足不了她的心愿,只怕她念着这回事,没法安心养病,改日让你母亲代你去拜访便是。”   陆栖鸾问道:“邱奶奶身子不太好了?”   “唉,虽愿她老人家寿岁长久,却已是古来稀了……最近这城里闹采花贼,老太太不知听了谁嚼舌根,担心女儿家被坏了名誉,忙着给家里的姑娘招女婿,连你的事都操心。若池冰也成家了,应付一下也就算了,可惜。”   陆池冰一口粥差点没呛着,道:“爹,我和姐忙于政务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事儿哪能强求?”   事到如今,陆父陆母哪里敢强求陆栖鸾成家,唯恐招来的不是良婿而是贼子,不得不慎之又慎。   正犯愁时,江琦忽然起身躬身一礼,道:“叔父莫急,左右我与表妹有婚约在身,同走这么一趟也无妨。”   ……来了。   堂里的亲戚都竖起了耳朵,陆栖鸾眼皮微掀,只见江琦说出这句话,半点也没有不自在的意思,可见脸皮之深不可测。   陆学廉干笑几声,道:“子琦的心意叔父领了,当年旧约是长辈的玩笑话,侄儿一表人才,听说在泰州已有佳偶,莫耽误了前程。”   江琦面上微微讶异道:“诶?叔父莫非是见侄儿身卑,见弃不成?”   陆学廉只得以咳嗽掩饰尴尬,陆栖鸾看了他片刻,忽然出声道:“……既是我的事,表兄跟我借一步说话可好?”   陆池冰惊道:“姐?”   “没事,自家亲戚聊聊而已,大家继续。”   起身去了后院处,不多时,江琦也欣然跟了来,只见得她挑了处廊角随意坐下来,月光照见一张正当风华的面容,分外让人动心。   “适才所言多有冒犯,望表妹不嫌。”   “明人不说暗话,关于祖母当年给我们定的娃娃亲的事,表兄是认真的?”   江琦目光灼灼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当真。表妹正是繁花年华,当有一段良缘才是。”   “良缘?”一声笑言反问,并不期待得到回答,陆栖鸾随意整理着袖口,道:“听说表兄是读书人,不知可有辅国之才?”   江琦摇头道:“无。”   “可有杏林妙手,或是陶朱之富?”   “也无。”   “可曾被世人目为肝胆之士,风华绝代?”   “不曾。”   “嗯,那自然也非痴我者,知我者,守我者。”   “现下还不算是。”   天边忽而炸开一朵烟火,照亮陆栖鸾失了笑意的眼眸。   “那你真是……好大的胆。”她看着他,徐徐说道。   一缕寒风穿堂过,江琦只觉仿佛后领里被灌了冰一般。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世间的姑娘家为了自标不是势利眼,怎么说也要给个周旋的余地,她竟直接这般毫无情面地说出来。   ——我当得起世上最好的良配,你算什么?   江琦怔然间,陆栖鸾起身按着额角道:“谅你是个读书人,这回我不追究。老实读书考取功名,我仍会认你这个表兄。就这样,我乏了,改日再聚吧。”   直到陆栖鸾的身影离开后,江琦才慢慢回味起被折辱的感觉,同时眼底慢慢浮现出一丝狂热。   ……真的是,让人按捺不住地想,若将这品峭壁之芳折下拿于掌中,又该是何等的凄艳。   妄念还未蔓延得更远,忽然一声寒鸦声传入耳中,江琦神色一敛,绕至陆府一侧偏僻的墙边,身形一轻,竟身法灵巧地越过丈高的院墙,袖中折扇上手,翻袖一掷打向墙外一株老银杏树上。   立时传来两声痛呼,两个持着弓弩的黑衣人从树梢上翻下来,一落地,便低声骂道。   “折花郎,你有病?!”   “我折花郎接单子从来不杀女人,你们现在杀了她,岂不是坏我招牌?不打你打谁?”江琦冷笑,但马上又皱眉道,“你们两个人?我只打掉了一个,另外一个是谁打掉的?”   黑衣人啧了一声,指着他背后道:“新入伙的,和你一样要抓活的。”   江琦一怔,猛然回头,面现防备之态。   他自认为是个高手,刚刚竟没察觉到身后有人……这人什么来头?   这个人抄着手倚墙而立,像是从漠北来的,戴着兜帽遮去了半张脸,看不清生作什么模样,但他站在那处,四周好似便进入了冰天雪地一般,让人莫名心底发凉。   江琦惊疑不定道:“阁下是?”   “求财而来,共事不共路。”   一看便是那种狠角色,至少在江琦的认知里,官府里绝没有这种人。待瞥见他腰间令牌,江琦才冷哼道:“这个节骨眼上,谁坏了我的好事,谁就是我折花郎之敌。”   准备偷袭的黑衣人道:“人人都说你折花郎看上的女人没有弄不到手的,莫非你已勾搭上了?”   江琦脸一黑,道:“早晚的事,丑话说在前面,其他的女人都无所谓,谁若是敢抢东沧侯,莫怪我折花郎翻脸不认人。”   “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啊!”   江琦道:“你我皆为江湖莽人,要那封侯拜相有什么用,那易门自从失了主,没落是迟早的事,不若抓个活的拿了赏金干净利落。你们若听我的尽快下手,赏金可分你们八成。”   八成?   那两个偷袭的黑衣人一愣,这折花郎在西秦虽然声名狼藉,但出身名门,背后势力不小,其他同来的人不敢抢他的风头,一直都投鼠忌器,但他现在愿分这么多赏金出来,倒是有些奇怪。   此时那寡言的陌生人道:“你不图赏金,要什么?”   江琦道:“这你们便不用管了,明日除夕夜,我与易门之人约好了时间,自会把东沧侯带出,回去告诉屠老大等人,到时你们在州府放一把火引开官兵,事成后我自不会亏待你们。”   “这明里暗里的高手众多,我们十几人就算引得开,又要如何脱身?”   江琦冷哼一声,瞥了那人一眼,道:“出来走江湖的,艺高的自然不怕这些,连这个胆量都没有,趁早回西秦去吧。”   黑衣人默然,倚着墙的那人道:“时间,地点。”   “明夜丑时动手。”   “好。”   商议计定,本是各自散开,却有人又绕回了陆府后院,趁月色被云掩上,翻身上了墙头,暗处立即有暗卫发觉,铮倧剑影光寒刺来,被袭击的人却轻轻巧巧徒手接下,按着暗卫的剑强行让他回了鞘。   护卫东沧侯的暗卫又惊又怒,正欲高声示警,忽见那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云破月出,照亮那人面貌。   “燕——”   “我想见她,勿声张。”   暗卫一怔,抱拳一礼,随即点了点头,顺便吹了声口哨,让其他暗卫让开路。   一别多时,苏阆然虽早知道她少不了又遇上朵烂桃花,没想到这回竟是烂得这般狠,若他不来,这回也不知她该如何脱身。   陆府的旧闺阁是幢二层的小楼,里面虽亮着烛光,门却是虚掩着的,两个丫鬟好似刚刚为卧房里换了银炭,把门虚掩上就离开了。   苏阆然沉默了片刻,便推门而入。   室内的陈设一如之前同她闲谈时描述的一般,一筐未绣完、针脚难看的绣品,可若说她没个文静样儿,旁边书橱上的书却堆得快要溢出来了。   不过大多是闲书罢了,女则之流都是放在最上面落灰。   此时楼上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动,苏阆然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待上了二楼,隔着两层帘子隐约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从榻上传过来,屏风上搭着的外袍还带着些许酒味。   ……原来是喝醉睡下了。   陆栖鸾睡得正沉,似乎是酒劲上来了嫌热,趴在枕上,眼睫在烛光下撒下一小圈翳影,手放在头边,露出雪白的手臂。   不似白日里那般神采奕奕,睡着了却是乖得很。   苏阆然半跪在榻边看了她许久,摘下手套,似要去碰她的脸侧,中途却转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盖好。   陆栖鸾这些年睡得浅,被动了动,便有些要醒的迹象,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在榻边上,又看不清面容,眉头一皱,便要喊道——   “来人,有刺——”   她的话当然没有说完,苏阆然则是习惯了做得比想得快,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宛如个真正的贼人一般把她按在榻上。   “……”   陆栖鸾彻底酒醒了,使劲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来人模样,眼睛却又被一只微凉的手蒙上了。   她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很快便冷静下来了,寒声道:“你是何人?袭击朝廷命官,你可要有把牢底坐穿的觉悟。”   ……是吗?   也不知多少人,听过她这般薄情的话。   虽说是个误会,苏阆然却并不急于解开,因为他有点好奇,进犯同朝上官,是个什么罪名。   “那你打算,判我多久?”他无声地说着,低头消弭了她余下的狡言。   ……   陆府的丫鬟们次日清晨来伺候陆栖鸾洗漱时,推门进来便看见她已经穿戴好了,一会儿脸色极差像是要发火,一会又有些迷惑,正靠在榻边皱眉沉思。   “侯爷这是怎么了?”   “喊暗卫来,我有话要问。”   丫鬟彼此互看了一眼,纷纷噤声不敢言,退下去喊了暗卫上来。   陆栖鸾按着眉角想了好一会儿,但宿醉仍未消退,招手让暗卫们近前。   “昨天晚上,这附近有没有闹什么采花贼之类的?”   暗卫沉默了片刻,摇头。   陆栖鸾继续问道:“我再问一遍,真的没有放进来过采花贼?”   暗卫大惊失色,道:“侯爷安危重于泰山,属下绝不敢渎职……不知侯爷何有此问?”   陆栖鸾哦了一声,看着窗外面无表情道:“昨天晚上喝多了,总觉得有人进了我房里。”   “可、可有对侯爷做些什么?”   陆栖鸾揉着太阳穴皱眉道:“不说了不说了,也没什么事,许是我喝醉了。你们出去搜,若真的搜到什么采花贼之类的,给我抢在官府前面做掉。”   “……是。”   “嗯?回答得这么犹豫,你们昨天晚上真的没看见采花贼吗?”   暗卫拼命摇头。   绝对没有采花贼,只不过是……燕国公而已。 第170章 除夕惊魂   陆家的亲戚们对陆栖鸾的感觉是最复杂的,京里这几年的风云变幻对他们来说就好似其他人的事一般, 万万没想到竟是自家的侄女搞出来的这些风云。   尤其是姑母表姨们, 前几年还忙着给陆栖鸾相看合适的人家, 今年却是不敢了,毕竟侄女坐到这个位置, 以他们的眼界已不知道该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合适了。   除了江琦,也没人敢。   姑母们不禁还是要问上一句:“饶是那江琦不入眼,陆大人京中识得不少权贵,怎么就不催催侯爷的婚事?”   陆学廉想了想女儿之前那几任先烈, 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敢催不敢催,让她顺其自然的好。”   “???”   陆母闻言叹道:“做爹娘的哪能不急呢,可就怕再来个居心不轨的,伤了小鸟儿的心。”   姑母们顿悟, 不敢追问了。   “话说回来, 别人也就罢了, 可子琦是自家人, 总不会是个坏的吧。”   “……”   陆栖鸾从后院出来时, 一句请安还没出口, 先就收到了陆爹陆娘及一干长辈的担忧眼神。   “爹,娘, 这是怎么了?”   陆学廉叹着气把她拉到一边,道:“小鸟儿啊。”   “嗯?”   “以前的过去就过去了,你跟那……谁,就没后文了?”   “谁?”   陆学廉使了好一阵眼色, 陆栖鸾才领悟到他的意思,哑然失笑道:“人家在边关呢,当时我亲手下的调令,朝中都说为我明升暗贬,连他麾下之人都多有微词,说什么都不是时候,爹就别提了。”   陆学廉想起往日种种,复又叹道:“那孩子是个有心的,其实就是你一纸请奏调令的事,小鸟儿,当为则为。”   “……”   说不在意……哪能真的不在意?远的不提,两个月前还听线报传言匈奴新篡位成功的大汗想把女儿送过来和亲,点了名地就要苏阆然。   人一走,陆栖鸾就摔了折子。   匈奴狼子野心,妄图以美色麻痹我军意志,岂能容忍!   陆大人想耍性子了,但是陆大人绷住了没闹起来,思虑再三,写了封义正言辞的长信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去边关批判这等荒唐之事。   等了半个月,人家回信:已阅。   ——好你不用再回来了。   想起这回事,陆栖鸾就觉得堵得慌,然而让她更堵的是,家里人对她的瞎操心。   用早膳时,姑母们见气氛缓和,不由得开始一边观察陆栖鸾脸色,一边旁敲侧击起来。   “……其实子琦也还好,人虽看着轻浮了点,但聪明俊俏,又会说话,若是瞧上的是我家的闺女,左右我是愿意的。”   “就是说呀,那话怎么说的,对,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侯爷说是吗?”   陆栖鸾喝着家里的小米粥连连点头,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没听见。   亲戚们看她像是没脾气的,得寸进尺地又问了:“话说回来,侯爷在天子脚下也有几年了,怎就没寻个如意郎君来?在官场里耽误青春总归不是个办法。”   陆栖鸾道:“有倒是有。”   “那怎么——”   陆栖鸾面无表情道:“若都带来了,咱家坐不下。”   “……”   亲戚们齐刷刷扭头看陆学廉,后者连连摇头:不敢催不敢催。   只是任由他人胡乱猜测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陆栖鸾想着还是趁这会儿找来江琦在亲戚面前说清楚,好让她好好休个年假,环视一圈未瞧见其人,问道:“江琦呢?”   亲戚们左右看看,确实没有江琦的踪影,便问了个与他玩得好的陆家女儿。   “子琦今天怎不见人?”   “今早颖娘拉表兄去陪她挑胭脂去了,可能还在附近的街市上玩儿吧。”   四下一静,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亲戚们知道他风流,可平日里看他有分寸,也就当个笑话,没想到真的这般不知轻重,当众扫了陆栖鸾的面子,这怕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那颖娘的父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起身道:“老夫教女无方,让侯爷见笑了,这就去捉她回来好生教训。”   说话间,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妇人,面色铁青,一见面便哭:“老爷、快救救颖娘,她被贼人掳走了!”   众人一惊,连忙追问,那妇人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张握皱的花笺。   那花笺还略带着一丝时令花的残香,看起来是风雅文人邀约的信笺,上面却写的是,误将那叫颖娘的女子当作陆栖鸾绑走,让官府一日内拿赎金二十万去赎她。   颖娘的父亲顿时脸色煞白,陆栖鸾走过去拿来那花笺一看,微微皱眉道:“……这贼人怕是敌国来者,在府周围观察甚久,见江琦带一女子出门,以为颖妹妹是我,江琦呢?”   “听街市上的人说,他见颖儿被掳走,一并追去了,只怕入了贼人老巢一并被捉了。”   颖娘的母亲险些没当场晕过去,她女儿岂能和陆侯比,官府是决计不会拿二十万两银赎回的,身形摇晃了一下,腿一软便给陆栖鸾跪下了。   “阿鸾……不,陆侯,我们可是一家人,你不能不管你妹妹啊!”   陆栖鸾一手把她扶起来,道:“婶娘别慌,这事我亲自去让官府处理,您在家里等着就是了。”   安抚罢了长辈们,陆栖鸾让人去后院喊上池冰,派亲卫去召了遂州刺史来。   “……二十万两银,这绑匪也是没脑子的,就算给他了,遂州无水路,搬得动吗?”   陆池冰在刑部已有些资历了,这些事略一想就觉得不太对头。   “而且,明明信上说是敌国之人……老实说这两年敌国都让我得罪够了,好不容易抓到‘我’,该是带回敌国去碎尸万段才对,就只要个赎金,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绑你都比绑我强。”   陆池冰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对一旁战战兢兢的遂州刺史道:“遂州的州军调度你先交过来,不要打草惊蛇,入夜前后务必戒严。”   “是、是是是。但陆大人,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遂州刺史结结巴巴道:“这贼人……看描述,好似和之前作乱的采花贼有几分相似,若是如此,只怕陆小姐的闺誉……”   陆池冰拍桌怒道:“早知道陆侯要回乡,怎么不早点把这采花贼的事解决!”   刺史连连认错道:“……下官怎敢不尽心,只是搜捕了月余,那采花贼武功高强,每每只得其踪不见其人,就、就拖了些时日。”   陆池冰翻了个白眼,道:“那行吧,姐,我从你身边的枭卫借一半人出来成吗?”   “可以。”   允他调走了身边多数护卫后,陆栖鸾又独自思索了片刻,越发觉得花笺上的香味似曾相识,再一看花笺字迹与某人手中折扇上那把分外相似,立时便想透了个中关节。   “啧,又是个贼。”   心头莫名泛起一丝郁愤,陆栖鸾面无表情地独坐了片刻,忽然一拍桌面。   门立时打开,数名护卫闻声而入。   “侯爷,有何吩咐?”   “去查江琦这个人,日落前给我答复。”   “是!”   ……   待日落时,官府回报,抓三四个形迹可疑的人,盘问之下发现口音不像是本国的,反倒像是西秦人。   城中混入了西秦探子,遂州城连忙知会下去今天要提前关城门。   这个时候,便来了新消息。   “侯爷,江琦有消息了,被发现在西城角的一个阁楼里,里面似乎有贼人挟持他,只说要见侯爷才放人。”   “……”   陆栖鸾正在看枭卫调查的情报,闻言手里的纸险些没滑落下去,拒绝:“假的,我不去。”   “属下也觉得侯爷不应涉险,但经查此贼与易门有些牵扯,背后怕是有其指使。以易门的作风,这样的棋子若无用,便马上会被灭口。”   陆栖鸾把手里的情报倒扣下来,闭上眼凝了凝神,道:“西秦整顿朝纲的动作太慢了,一个易门拖了这么久还没彻底剔除干净,麻烦又烧来我这儿了。”   “易门对侯爷恨之入骨,只怕他们就算死剩下一人,也会倾尽全力报复。”   “说得对,兵来将挡的事咱们也彻底腻了,本官就会会他,告诉府里,我晚些回来吃年夜饭。”   正是除夕当天,街上店铺大多关闭,零零散散的几个路人和玩闹的孩童在看见这一列护卫严密的人走过时,都纷纷避在一旁。   不多时,便近了西城处。   陆栖鸾下了车,只见是个三层的木楼,楼板久经风霜,风一吹便嘎吱乱响。   “人呢?”   “就在二楼,那劫匪是西秦人,叫嚣着要侯爷也……也尝尝失亲之痛。”   陆栖鸾一脸冷漠道:“哦,那我就上去看看他打算怎么杀。”   护卫连忙拦住她:“侯爷三思,怎能轻涉险地?!”   “放心,软甲我穿着呢,你们围住就是了,我去套套他的话。”   她办事向来喜欢亲力亲为,护卫们无奈,道:“那我们派几个轻身功夫好的去房顶准备着,若出意外,侯爷喊一声我们便杀进来。”   交代周全后,陆栖鸾带着两个功夫最好的护卫上了二楼,里面的门大开着,两个蒙面绑匪一见她来,下意识看了一眼被绑在椅子上奄奄一息的江琦,随即冷哼道。   “妖妇,你还真的敢来!”   环顾了一下四周,陆栖鸾指了指这俩绑匪,疑道:“就你们俩?”   “不然你以为呢?”   陆栖鸾唉了一声,道:“若是按易门以前的套路,这里外少说要先熏二斤毒烟,一照面,丢两个人头到我脚边立立威,二位这是……头一回绑人吧。”   二绑匪一怔,随即觉得自己被轻视了,雪亮的匕首威胁地晃在江琦脖子处:“你敢小看我们!我们这就割下他一只耳朵!”   陆栖鸾让人拉了张条凳,一边稳稳当当坐下来一边摆手道:“别,这是我表兄,大小算个虚有其名的未婚夫,你切了他我没法向家里人交代。有话好好说,是要钱还是要命?”   二绑匪互看了一眼,道:“赎金二十万,拿来了我们就放人!”   陆栖鸾道:“可以啊,但二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你们打算怎么带走呢?”   绑匪道:“这你别管,拿来就是了!”   陆栖鸾道:“那我那表妹颖娘呢?”   “你未婚夫都危在旦夕了还担心你那表妹?”   陆栖鸾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要担心一个假冒我表兄的西秦人?”   气氛一时僵硬,“江琦”慢慢抬起头,挣开手上的绳索,慢悠悠缠起来放在一边道:“表妹的薄幸果然名不虚传,是什么时候起疑心的?”   “表兄的香我隔这么远都闻到了,想装不识破,你也太难为我了。”   江琦从腰间抽出把折扇,在那两个笨绑匪头上一人敲了一记,推卸责任道:“不争气,堕了我西武林的颜面。”   陆栖鸾:“……”   陆栖鸾:“废话就别多说了,我赶着回家吃年夜饭,把易门交收赏金的地方招了吧。”   江琦微微变色:“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陆栖鸾道,“易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东楚盘桓多年,又得了西秦暗中支持,所收敛的财力几乎可称得上宝藏了。朝廷虽剿灭了他们的人,却始终追查不得其藏宝所在,这回你们西秦的人来东楚,除了易门拿这宝藏来悬赏我的人头,不做他想。”   朝廷任何时候都是缺钱的,尤其是当年夺国一战过后,陆栖鸾去查国库的帐,差点没气病了——你走就走,搬走半个国库算怎么回事。   江琦笑了笑:“没错,易门对陆侯有不共戴天之仇,现今西秦朝中给了他们最后一次机会,要他们带回陆侯的人头,便会重新启用易门。我们江湖中人不图这些,只图那几百万两银子而已……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见了陆侯后,方知金银百万算的了什么,比不上佳人一笑。”   陆栖鸾道:“本官很欣赏你的品味,这样吧,我们各取所需,只要给钱,你想让我怎么笑,我就怎么笑。”   身后护卫一阵咳嗽:“咳咳,侯爷。”   陆栖鸾扭头道:“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尤其不准说给燕国公。”   江琦自见到她以来,对她的印象就一直处于日日刷新的状态,闻言唉声叹气道:“只怪现在不是时候,剑拔弩张,少了些花前月下的意味。”   陆栖鸾微微挑眉道:“在我这儿多的是花前杀人夜,月下放火天,你想看吗?”   一言落,窗外护卫隔着窗户放箭,嗖嗖数声穿透窗纸而入,那折花郎眼中一狠,抓起旁边两人为盾,悉数将冷箭挡下,随即身形轻巧地转到柱子后。   “陆侯聪明过人,就没有察觉,为什么这屋子里香味这么浓吗?”   身后护卫一脸紧张,道:“有毒?”   折花郎道:“陆侯再过来两步,我就告诉你。”   陆栖鸾还未说话,护卫连忙让她退后两步。   “这就对了。”折花郎笑道。   陆栖鸾皱眉,忽然见折花郎点燃了火折子,喝道:“不对,香味盖住了,这房子下面有火药!”   然而话已晚了,周围白烟顿起,一声轰然惊响,却不像是爆炸声,反而只起了浓浓烟雾,一时间遮蔽了视野,陆栖鸾忽然脚下的木板一空,整个人掉到了下一层。   然而掉下去却未摔疼,而是恰巧掉进了一堆稻草上,她手一摸,竟惊觉这是一个早就备好的箱子,同时折花郎也跳了下来,拿起马鞭一抽,欢快的声音传过来。   “多谢陆侯自投罗网,这下我要名扬天下了!”   ……   遂州离西边秦楚国界仅三百里之遥,出城后往西山路尤多,若绑了人从这儿逃跑,官兵难追。   城外三五里外一家客栈青灯正初上,本该是客少的除夕夜,此时客栈的马厩里却都是喂饱了的马匹,正蓄势待发地摩挲着马蹄准备启程。   此时客栈里满满的俱是一些持刀的黑衣人。   “……乱我宗夺国大计,今日便是妖妇死期!”   “你将这事交给江湖人,能行?”   “不然呢?东楚对我们盯得这般紧,唤些江湖人去,他们必防不胜防。那接了令的人里,有个折花郎,智谋过人,至少出道以来没有失败过。只要他将妖妇带来交给我们带去西秦,朝廷看到我们仍有实力,定能让易门重回朝堂立稳脚跟。”   “唉……宗主一走,一个比一个冒进。”   “呵,你不冒进,来东楚做什么?!”   气氛正要内讧时,忽然门一开,一股寒风刮入,所有人回头一望,只见来人仿佛带着一身北方的雪息,兜帽下的面孔看不太分明,唯有手中的一串易门下追杀令时发出的木牌。   “一人一牌足以,你手中怎会这么多?”易门的人警惕地看着他。   那人没有回答,走进来,声音清冷道:“你们全都在这了?”   易门的人察出不对,手中长刀徐徐出鞘,寒声道:“到底是谁?别藏头露尾的!”   他仍未回答,只自说自话道:“看来是了。”   “再不亮明身份,别怪我们不客——”有人正要拔刀下杀手,旁边的人忽然抓住他,声音发抖。   没认出人,却认出了他的刀。   “雁翎沉刀……他是燕国公!”   苏阆然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窗外月色,道:“我还有他事,齐上吧。”   招摇在风中的青灯一暗,城中万家灯火,而城外,谁也不知此处正血绽…… 第171章 官官相护   “陆侯被劫走了!!!”   陆池冰刚循着查到的蛛丝马迹找到被贼人掳走的颖娘,便听见有人来报陆栖鸾被劫走了, 顿时眼前一黑。   “不是让你们看紧她吗?!别总她想去哪儿就由着她!你们难道就不知道拦着?!”   一顿大发雷霆, 下面的人都不敢说话, 直到有枭卫白着脸道:“劝是劝过的,可陆侯向来事必躬亲, 又关系那银子的事,就……”   陆池冰恼火道:“够了,等把人找回来了再算账,那贼人把她带去哪个方向了?!”   “当时整座楼都是烟雾, 弟兄们只看见楼下冲出三辆马车,也不知是哪辆车,都已派人分头去追了。”   “那就封锁城门!这些贼人大费周折绑一个活口,多半是要带去西秦……”陆池冰也是生于此地长于此地的, 细一思忖, 便锁定了遂州前往西秦的数条通道, 下令道:“他们一时半会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不必紧追, 多注意西城门的位置, 传令遂州守军驻地,点三百将士从西桃山道绕去截击, 若不出我所料,明日日出前必有所获。”   陆池冰办事干净利落,下面的人各自领命行事,唯有陆栖鸾的亲卫忧郁道:“陆大人。”   陆池冰道:“怎么了?”   “明日日出前怕是有点晚……”   “为什么?”   “那、那掳走侯爷的贼人名叫折花郎, 在西秦也是穷凶极恶之徒。”   陆池冰冷静了一下,道:“她和之前那些个贼人周旋不是一两天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   “不……不,那折花郎,他是个采花贼,侯爷怎么说也是个女子,万一被掳劫过程中……”   陆池冰:“……”   正在这个时候,陆家的仆人来了,见面行了个礼,道:“颖小姐已经送回府了,老爷安抚了了一下,说之前邻街那邱老太君也来做客了,不能寒了老人家的心,这年还是照旧过,问侯爷和大人什么时候忙完回家?”   陆池冰一想到他爹他娘听到陆栖鸾被绑架时的脸,就怵得慌,硬着头皮扯谎道:“京里忽然来了加急公文,我和阿姐……晚点回去,让家里人先用,不必管我们。”   仆人道:“老爷还问江琦少爷可找到了吗?”   陆池冰僵硬扭头道:“他……我们也在找,早晚的事。”   打发走了陆家的仆人,旁边的枭卫道:“……陆大人,这么说真的好吗?”   陆池冰恨不能踹他一脚:“管他好不好,这事不能传到家里去,再晚就扯不清了,还不快去把她救回来!”   “是、是!”   ……   三辆马车分三个方向在城中疾驰,好在正当除夕,城中也无多少人家,只见得后面训练有素的枭卫带着几条矫健的官犬穷追不舍,看上去追上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可惜的是,这三辆马车里,没有一辆是绑了陆栖鸾的。   “……你倒是挺聪明的,用马车引走注意,自己带着我跳了车藏起来。”   折花郎仍是那副讨喜的笑脸,但回归了自己的身份,那笑里总带着些玩世不恭的意味,折扇扫去陆栖鸾肩头的木屑余灰,心情极好道:“我们西秦人尚武,陆侯以常理度之,怕是失算了。不过我惊讶的是,都被绑了,陆侯竟还是如此镇定,莫不是对我早有意,愿随我回西秦了?”   好似对方还有几分怜香惜玉,怕弄伤了她,陆栖鸾手上只被缚了几圈绸布,倒也不难受。只是瞟了一眼他折扇头上微微露出的寒光刃尖,陆栖鸾熄了逃跑的心思,道:“我倒是不怕你杀了我,就算把我交给西秦朝廷,那边也有我的钉子,也不一定是死地。”   折花郎感慨道:“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就嚎开了。”   陆栖鸾十分现实道:“我也想嚎,就是怕你们西秦人野蛮,一个不高兴,把我毁容了,那多划不来。”   折花郎闻言,带起她足尖一点跃上一处年久失修的城墙,同时笑嘻嘻道:“无妨,陆侯天下无双,破了这张脸我也爱不释手。”   陆栖鸾不是第一次被人带着飞檐走壁,只觉得他速度虽不及苏阆然,但身形轻巧,带着个人跃下城墙别有一丝轻巧感,显然轻身功夫有独到之处。   一起一落,分明是绑架人的勾当,节奏却好似在调情一般。   落地时还特意转了个圈儿,才把陆栖鸾塞进早就备好的马车里。   陆栖鸾看了一圈儿这马车的环境,觉得有点眼熟,敲了敲车壁才发觉和易门之前被缴的马车用的木料是同一种,顿时   “你要把我交给易门的人?”   “没错。”   “那你这爱的未免太短了点,我少说也杀了易门一千多号人,他们的兄弟姐妹每人划我一刀我也活不到去西秦了。”   折花郎道:“陆侯不必担心,事已至此,只不过是借你诓他们一诓,怎舍得让你身陷虎狼之地?”   陆栖鸾反倒是笑了,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道:“骗了我又骗了易门的财,胆子真不小。”   折花郎甩了甩马鞭,骏马拉着车往西边跑去。   “这陆侯就有所不知了,侠以武犯忌,祸闯得越大,江湖人的名声越响亮。谁都不敢捋易门的虎须,我就偏要做第一个。”   陆栖鸾道:“行行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了,不过我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你就算把我带回去了,能把我种哪儿?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们官匪勾结一下,去把易门的底儿骗光,宝藏对半分,你三我七。”   对半分你三我七是什么分法……   折花郎也知道她在贫嘴,又觉得这女人可爱得不行,道:“你放心吧,该怎么做我已筹谋周全,陆侯多年身陷官场不得出,想必早已腻烦了,待你我回西秦玉成,我自会带你逍遥天下去,再不管那争权夺利的事。”   陆栖鸾捂脸道:“你把我想得太超然了,就让我留在官场被高官厚禄埋没吧,那才是我的归宿。”   折花郎道:“不不不,你不用忍着,我知道你对这样的日子一定十分痛苦,心里向往着坐看花开花落的桃源生活。”   陆栖鸾崩溃道:“你这都是从哪儿听说的?”   折花郎理直气壮道:“空穴哪能来风,你们东楚所有关于你的话本都是这么写的啊?”   陆栖鸾:“……”   陆栖鸾最终放弃了和这个愚蠢的西秦人沟通,心里正暗自琢磨着如何整顿一下东楚的话本市场,马车速度忽然便慢了下来,远处依稀见得道旁有一盏青灯,借着薄淡的月光细看,又觑见一杆酒旗随着夜风飘摇,原来是一家客栈。   折花郎十分警惕,环视一圈儿,未看见放哨的人,心中略略有些疑惑,驾着马车驶近时,路过客栈一侧的马厩,他忽然一惊,折扇上寒光一闪,像是射去一支暗器去那侧,没有打中,只传来一声马匹打响鼻的声音。   待看去时,才发现只是一匹没有系缰绳的黑马,因这马个头极高,眸子还是红色的,看上去像是妖物一样,才让他大惊小怪了些。   折花郎心里总有些不安,打开车门对陆栖鸾道:“我已在此地提前布下毒氛,你来露个脸就是,待诓得他们宝藏所在,我便直接带你走。”   陆栖鸾双手被缚住自然也不能到哪儿去,只给了他个白眼,道:“易门里的高手不少,至少抵得上我身边枭卫的水平,万一失败了,你能以一敌几?”   “那得看他们有多少人来接应了。”   折花郎看上去胜券在握似的,扶下陆栖鸾,便往客栈里走去,推开门时,门内不似他所预想的那般肃杀,只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好像在看一封信,看完,便用桌上的油灯点燃焚烧殆尽。   折花郎神情一松,走进去道:“所幸,只有一个。”   陆栖鸾定定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等到他拿起桌上放着的刀起身时,她才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折花郎疑惑道:“怎么了?”   陆栖鸾用一种他已经凉了的眼神看着他:“不,你今天一个人都打不过。”   折花郎道:“什么意思?”   陆栖鸾已经熟门熟路地撤到一边的桌子后,目光怜悯:“就是忽然觉得……和你官匪勾结,不如和他官官相护来得放心。”   折花郎不能理解,但很快,耳边惊风一震间,他狼狈闪身朝一侧躲开,只听一声极具破坏力的碎响,客栈的门带着门框被横刀劈断,可怜的门轴坚持了不到一息,整扇门便轰然倒塌下来。   那人……只是随手一划,好大的力道!   那人没有追杀,微微转过头望向一侧,轻声询问道:“来早了?”   陆栖鸾笑了:“这回刚好。”   折花郎已无暇分析他们在打什么暗号,只知道这样的破坏力,先前也就在西秦时见过一回。他来对东楚的武力一直抱着轻视的态度,以为不过土鸡瓦狗,任他来去自如,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怪物在。   当即脸色便一肃,腾身逃开数丈,看了看四周,竟发现这客栈里到处是四溅的血液,寒声道——   “我记得你,你不是匈奴人……难道是东楚的朝廷走狗?”   月光刚好自窗口倾洒而下,照得披着夜色的人眉睫霜冷,他仍十分寡言,抬眸间,腥寒的杀意与极快的刀光同时掠出。   折花郎从未有过如此逼命时刻,引以为傲的轻功在碾压般的武力面前显得左支右绌,连忙高声道——   “等一下!我有话说!”   陆栖鸾在一旁道:“有话牢里说。”   折花郎道:“陆侯难道不想知道,你那个真的未婚夫表兄被我藏到哪儿去了吗?!”   陆栖鸾还没说话,苏阆然便一刀斩碎了他手中铁骨折扇。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她不想知道。”   陆栖鸾哎哎哎了一阵道:“过年呢别这样,我还要跟爹有个交代,你把江琦绑哪儿去了?”   折花郎已带了伤,又惊又险地躲开致命一击后,喘着气道:“我把他带到邻州的一个勾栏院去,他已经乐不思蜀了,你放我一马,我明天差人送来那处的地址。”   “你若是跑了呢?”   “江湖规矩,出师不利拿钱买命,今日算我大意了,往后绝不来惊扰陆侯。”   陆栖鸾看向苏阆然,后者淡淡道:“无妨,宵小而已。”   陆栖鸾道:“把和易门约好的宝藏地址留下,你可以走了。”   折花郎撇了撇嘴,手里拿出一样蜡丸一样的东西,一边还抱怨道:“刚刚还相谈甚欢,马上就翻脸无情,还真是名不虚传。”   苏阆然本来放下的手因这一句话再度按上刀鞘,但折花郎这回见机得快,手一翻把那蜡丸捏碎,顿时一股烟雾炸开,他借着烟雾将轻功提至极致,瞬息没入身后树林中。   远处遥遥传来大笑——   “如此有趣的佳人怎能不相扰?你那表兄在泰州有妻小,根本就没来,今日仓促,来日折花郎再拜访!”   陆栖鸾呛咳了一阵,啧了一声,道:“这家伙真是条狐狸,可惜那宝藏的下落。”   “我来时,易门三十余人在此。”   “你杀人了?”   “穷寇未追,放他们钓更多的余孽也好,另已查明易门所敛黄金尽在此客栈酒窖下。”   陆栖鸾眼睛一亮,蹭过来道:“真的?快带我看看!”   苏阆然垂首解着她手上的绸带,触手所及的肌肤已被冬夜的风浸寒,一手将之拢在手心,一手拂去她眉间的尘埃。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淡淡道:“阔别日久,就只有这些?”   “装什么,昨天晚上不是你半夜来吓唬我?”   心照不宣,渐次抵近的呼吸间,却多了几分流转的暧昧。   “我有点冷。”她有些迂回地说道。   苏阆然嗯了一声,拥入怀里的同时,在她微微的躲闪中,低头吻下去。   一别许久的,沾染上了北地风霜的气息包裹住了她,而她又在短暂的,因近君情怯的迷惑过去后,主动去迎接那份沉静又偏执的心意。   她依旧很好看,像是春三月坚韧的藤萝,繁盛的花儿从枝蔓间渐次绽出,满裹着一冬的风刀霜剑,执着地沿着枯朽的墙篱向上攀援着,柔软的花不经意绽放在他窗前,相互凝望,静止了数轮春夏。   沉迷于互相蹂躏的时候并未过于久长,因为客栈外已有大批军士的脚步声走来,苏阆然不得不放开,舔了舔她的唇角,让她有些失神的双眼冷静下来。   陆栖鸾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窗外,道:“……他们来接我们了。”   苏阆然应声,刚要出去,便听外面的人高声道——   “陆侯被那淫贼捉去,怕是声名难保,今日须得将贼人射杀于此,决不能留活口!都听到了吗?!”   陆栖鸾突然不想出去了。   ……她手下的官员是不是太体贴了?   “你突然回来,也没提前知会一声,他们看见了又要风言风语的。要不,你先躲躲?”   陆栖鸾试探着问了一句,下一刻,整个人便被抄起来扛在肩上走了出去。   陆栖鸾:“……”   客栈外的军士心急如焚,张弓搭箭又唯恐伤到陆栖鸾本人,箭头都是朝下的,待看见有人步伐沉稳地从客栈里扛着个人出来,顿时紧张起来。   为首的武官高声道:“贼人,放下侯……啊,呃?国、燕国公?”   本该在北境戍边的人神色如常,丝毫不因肩上扛了个天底下最不该扛的女人有什么异状,淡淡道:“嗯,我们先回去,酒窖下有黄金,你们留在此地处理好。”   言罢,他招来那匹赤瞳黑马,带着捂着脸没法见人的陆栖鸾,两人一马径直回遂州城去了。   众人:??? 第172章 她的半世长宁   “……我若不来,你打算就随他去了?”同骑慢行了小半时辰, 苏阆然终是忍不住问道。   夜空中零零星星落了几点晶尘, 陆栖鸾把脸往毛茸茸的斗篷领里埋了半截, 闷声道:“我如果回答是,你会把我扔下马吗?”   “不会。”   陆栖鸾闻言刚想夸他明事理, 苏阆然又说:“我会把你劫到厄兰朵去。”   陆栖鸾:“……”   陆栖鸾:“别这样,我舍不下这京中的高官厚禄。”   ……哦。   苏阆然又不吭声了,陆栖鸾微微侧过身子,看见他依然如故时般疏淡的双眼, 不禁问道:“话说回来,听说你在北疆,遇到麻烦了?”   “嗯,去载那场战事间, 匈奴前任大汗被其子劼阑篡位弑杀。”   陆栖鸾自然是知道的, 那一场东楚亡国决战, 西秦饮恨帝京之前, 损失惨重, 同时匈奴那边也有了变数, 劼阑与左贤王勾结篡位,逼杀可汗后秘不发丧, 要求刚回厄兰朵的右贤王交出军权,要问其罪责。   不过好在苏渊渟在匈奴威望极盛,竭力保下另一个仅剩的王储。劼阑虽恼恨,却不敢逼之太急, 提出优厚的条件意欲拉拢,又知道苏渊渟想把苏阆然带去匈奴,更是要把女儿嫁去作保。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陆栖鸾问一句,苏阆然就答一句,匈奴的近况、动向一一叙言,就是不提劼阑女儿的事。   陆栖鸾问着问着没套得他的话,只得单刀直入地问道:“劼阑的公主漂亮吗?”   苏阆然说:“没注意。”   陆栖鸾不信:“那你怕是没仔细看。”   苏阆然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仔细看?”   陆栖鸾忧郁道:“你爹一直觉得东楚的官场太深,想让你在匈奴留一条后路,娶个匈奴的公主是最好的选择。”   苏阆然略一沉思,恍然道:“有道理。”   陆大人终于找到了茬,幽幽道:“同朝为官,提醒你,叛国是要砍头充军三族的。”   苏阆然道:“你的消息晚了,此事不可能。”   “为什么?”   苏阆然说:“你看这匹马。”   陆栖鸾捋了一把马鬃,入手油光水滑,只晓得是匹经常被人伺候的好马,愣愣道:“这马怎么了?”   苏阆然道:“劼阑的。”   ……匈奴大汗的马在他手里,那这匹马的前主怕是已西去了。   以陆栖鸾的聪明,自然也推断出匈奴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情况,这下至少保边境十年太平,想通了这一节,顿时眉眼弯成月牙,又蹭又挪地硬要转过来搂住他的胳膊道:“厉害,本官是不是又该对你论功行赏了?”   苏阆然低头抵近她的额头,道:“你打算怎么赏?”   刚得了宝藏的陆栖鸾心里飞快地算了笔帐,刨去水利民生和来年的军费,越算越抠,无赖道:“要钱没有,要权也没有,你看我怎么样?起早贪黑能吃能喝,闲了还能给国公爷逗闷子。”   她已许久没有这般闲谈说笑的神态了,说话时脸上虽一本正经,身后却仿佛生出一条狡狐的尾巴摇来摇去,时不时撩一下,勾得人欲罢不能。   这样一个妖精似的女人,脑子里想的竟是些国计民生。   “好。”   此时城中华灯已上,随着他说出这句话,城中除夕的烟火骤然响彻夜空。   这一年,万家灯火,天下太平。   分明是数息的凝滞,却好像过了数年那么久,当年披荆的路上期许的春秋繁盛,竟也真的来了。   “那,回京后……议亲?”   耳根处慢慢爬上些许胭脂色,陆栖鸾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遂州的规矩,酒桌上喝倒我们全家,什么都好说……不过你好像不喝酒的吧?”   “醉酒易误事。”   “我还没见过你醉酒呢,你喝醉了什么样呀?”   “……”   他又不说话,陆栖鸾知道匈奴人好酒,他不喝酒怎么说服匈奴那边那么多势力,好奇之下便想追着问,不料冬日的冷风顺着脖子灌进来,打了个寒颤,闷声咳了起来。   苏阆然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好一阵,她抬起头来,鼻尖儿微红,额头已隐约有些发热,手脚却是冰凉,显然是已受了寒要发病的征兆。   “白、白日里被那小贼劫走,吹了一路的风……”   陆栖鸾一边咳嗽,一边解释,说话间,苏阆然已到了城门口,向守城的人交代了两声,便在守卫古怪的目光下直奔陆府去。   ……   这边厢陆府虽因白日里的事受了惊吓,但好在被劫走的颖娘很快被找回来,也算有惊无险,府中上下正准备等陆栖鸾回来开席。而陆池冰虽得到了信儿说是救回来了,但没见着陆栖鸾的人,也还是焦头烂额地在门口徘徊。   直到昨日里催婚的隔壁老太君坐着轮车领着家眷慢悠悠来串门,分散了些许陆府上下的注意,陆池冰这才稍松口气。   但他也没放松太久,老太君很快就点起陆栖鸾的鸳鸯谱。   “……阿鸾小时候讨喜,谁见了都喜欢,她也乐得别人喜欢她,一开始是……是街头那个买糖葫芦的谁?”   陆池冰心想,那人是个人贩子。   老太太没想起来名儿,又说道:“上了年纪了,想不起来了,咱们这儿仙客楼那说书的于生说的,有……有几个来着?”   老太太转头问身后的丫鬟,丫鬟偷偷说道:“听说有三个呢。”   老太太:“哎呀这么多呢!”   陆池冰心想,对不起哦,有七个呢。   老太太又叹道:“可我怎么一个都没见着呢?阿冰啊,你姐姐去哪儿了?”   ——见着了还得了。   陆池冰无奈,又知道这老太太年纪大了,便只得道:“邱奶奶,阿姐公务繁忙,实在没精力想这些。”   老太太恼了:“再忙哪能不成家,她皮得很,得找个妥帖的人照顾她。”   “您多虑了,她现在不皮了,有人伺候着呢。”   “那怎么不回来?再忙也得回来过个年节呀。”   陆母也一脸忧色地问道:“池冰,小鸟儿究竟去哪儿了?娘派人去喊她回来。”   “这……”   陆学廉见他支支吾吾不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池冰,你说清楚,小鸟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有就算她不回来,那江琦呢?”   陆池冰在爹娘面前向来不怎么说谎,只得将父亲拉到一边去:“爹,别再提江琦了,他……他是个西秦的贼人,是假的!”   “啊?”陆学廉大惊失色,“你快说清楚,这究竟怎么回事?”   陆池冰无法,只得简要说了说查出的结果。   “……总之,据抓到的其他来自西秦的贼人说,他们想抓我姐去西秦换巨额赏金。城头的人说看见出城追的人放了约好的烟火,人应当是无恙,只不过不晓得怎么还没回来。”   陆学廉急得团团转:“我就知道不能轻忽了,那贼又是个采花贼,指不定对小鸟儿怎么样呢!不行,我得亲自去看!”   “爹等等!你一走我娘还不吓晕过去?更何况老太太在这儿,身体不好,吓出病来怎么办?”   “哪儿管的了这么多——”   陆学廉火急火燎地便要出门,陆母察觉不对,迎上来问道:“到底怎么了?”   “唉夫人且在家里等等,小鸟儿她——”   话未说完,忽然前厅一阵喧闹,只听那老太太话里带笑。   “这么多年没见,真是越发漂亮了。家里那些丫头爱看那些话本,奶奶却不喜欢那坊间人胡说八道,这么好的姑娘万里无一,那些胡写胡传的人真该死。”   “给邱奶奶请安了,您再夸我,我可就害羞了。”   邱老太君笑眯眯地拉着陆栖鸾左看右看,眼睛又挪到陆栖鸾身后去,只见得是个神态清寒的青年,身姿挺拔,若有心细看,却能隐隐见得一身掩不住的征战气息。   本该闲谈的人都不大敢说话了,只有家里年纪小的姑娘们躲在长辈身后偷偷看他,悄声赞叹这陌生青年生得好看。   老太太是过来人,看了一眼陆栖鸾身上披着两件斗篷,顿时便乐了。   “阿鸾,这位是?”   自己家里人,陆栖鸾有心调戏他,道:“哦,街上捡的,我瞧着不错,给邱奶奶领回来掌一眼。”   苏阆然幽幽看了她一眼,接着道:“还望不弃。”   邱奶奶笑道:“小丫头就知道耍嘴,还不快给奶奶说说刚刚去哪儿了?”   陆栖鸾拉着老太太的手道:“奶奶我可要告个状,之前来我们家那个表兄是个假的,图咱们家家大业大,想做上门女婿,要不是他半道上拦下我,可有的麻烦呢。”   她说得半真半假好像闹着玩似的,全家都人懵了,直到后面赶来的陆学廉看了来人,愕然不已。   “苏……燕国公,怎么在遂州?”   燕国公?   全家人刷一下重新审视了这个年轻人,这就是……传闻中帝都之下孤身守国门的燕国公?   “陆伯父。”苏阆然向来和陆家父母关系不错,自然而然地见了礼。   陆学廉一看陆栖鸾衣角有点皱,像是经过什么颠簸似的,但人总算毫发无伤,便知道多半又是被苏阆然截下救回来了,顿时激动得连忙拉了他入席。   “好好,就知道有你在,栖鸾总是平安的。”   “她路上受了寒,让她先去休整吧。”   陆家人饮酒的兴致又被调起来了,陆学廉今天一惊复又一喜,让陆母带着陆栖鸾到后院换身衣服。   陆母大致猜到了些内情,脸上虽然平静下来,但还是惊魂甫定。   “小鸟儿,你怎么又去那些危险的地方?”   “没~有,我就去看了一眼,是贼人狡猾,下次长记性了就不会了。”   陆母气恼地戳了一下她的眉心,道:“我让人烧了水,你好好沐浴驱驱寒气,娘去给你熬姜茶。”   “放点红枣呗娘亲~”   “哼。”   陆栖鸾好好沐浴了一会儿驱寒,喝了家里熬的姜茶,恢复了些许精神,等到侍女把头发拭得半干,前院的鞭炮响了。   看给自己梳头的侍女心都飘到外面去了,陆栖鸾道:“过年呢,你们下楼去看热闹吧,我一个人休息会儿就睡了,燕国公的客房备好了吗?”   “侯爷放心,都备好了,就在隔壁院儿呢,就是前厅的老爷们一直在劝酒,要不要备点醒酒汤?”   “……去吧,顺便偷偷去找池冰说,让他把人带去休息,别喝那么多。”   说着便给侍女们发了不少赏钱,打法她们去玩儿去了。   陆栖鸾梳着头,不免又想起苏阆然以前的确是个不怎么饮酒的人,酒局基本不去,去了也宛如一个死人一样坐在那儿毁灭气氛。   等头发梳得不能更顺了,陆栖鸾听见楼下隔壁院子有了些许动静,回到榻上坐了片刻,便坐不住了。   ……还是出去瞧瞧吧。   陆栖鸾无奈,刚一开门,门外正无声无息站着一个人,抬手正要敲门。   陆栖鸾被吓了一下:“你敲门前能不能出个声?”   “……”   苏阆然看上去似乎无恙,但神态有微妙的不同,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道:“我还是想把你劫到厄兰朵去。”   陆栖鸾:“……”   陆栖鸾歪着头细看,只见他眼角微微泛红,问道:“说什么胡话呢,你喝了多少?”   苏阆然道:“不多。”   陆栖鸾道:“不多是多少?”   苏阆然回忆了一下,道:“两坛。”   陆栖鸾靠在门框上,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道:“怎么个意思?为何忽然又要说把我带去厄兰朵?”   “你爹娘答应了,但陆侍郎说,我们若议亲,必有一人削权。”   怪只怪他们权力太大,以前是一层窗户纸大家都没说破,若当真成了亲,只怕帝阙会起疑心。   陆栖鸾却笑了起来,苏阆然知道她好权,而他本人如今需得镇压北境异族,削权不大可能,所以到时被削多半是她。   “你怕我不高兴?”   “有点。”   “不过你现在肯这么说,我反倒是很高兴。”   “那你,愿不愿意?”   她能感觉得到那种自然而然的爱重,那是走在同一条路上彼此扶持的默契。   眼底的神色蓦然轻柔了许多,陆栖鸾微微勾起唇角,倾身低语:“我当年去京城前被娘逼着绣过几件嫁衣,你……要不要进来挑挑?”   她说完便转身上了楼,留了门,未锁。   “……”   酒气蓦然上涌,苏阆然隐约嗅见来自于闺房的清淡香气,凝立了片刻,走进去,扣上了房门。   上回来时她睡着的,这回换他醉酒,回过神来时,她已脱了鞋袜,身子后倾,双手撑着榻,晃着莹白的小脚看他。   “你打算做什么?”   “那天夜里有个贼不尊上官,我得办啊。”   声音有点虚,话说的倒是胆大。   苏阆然拨开几绺垂在她肩侧的发丝,随后倾身压下,旁侧被摇得坠下的纱帐外只见得那对露在帐外的玉足骤然绷紧,随后踹了一下苏阆然的膝侧,又勾着他的腿,磨磨蹭蹭地缩回榻上。   半晌,有人传来细细的抱怨。   “……你怎么还咬上了?”   “甜。”   “……”   “你涂口脂了?”   “没,刚刚回来吃了两口枣糕……嘶,你带扣是铁的吗,扎着我了。”   只要一松开她的嘴,陆栖鸾的话就一直没停过,一会儿说他下手重,一会儿说冷,偶尔夹杂着两声低喘,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小。   待昏黄的烛光隐约照见纱帐后雪云色的一抹,帐中的动静却是一滞。   她哑声问道:“怎么了?”   苏阆然停了手,撑起身子,眸底映出她身上数道已愈合为粉色的旧伤,神色幽沉。   “你爹说,有我在,你总归是平安无虞的。”指尖一一抚过背上道道细疤,陆栖鸾听得他的声音几分低迷。   “他说错了。”   他没有护好她,有时她站在那里经风承霜时,他甚至不在身边。   “那又不是你的错,当然,以后就是你的错了。”   “嗯。”   陆栖鸾把脸埋在被衾里笑了起来:“那你还不心疼心疼这个为国操劳的狗官?”   “栖鸾。”   “怎么了?”   “这一次,不是错眼。”   “好呀。”   波折日久,她后来的半世长宁,他来守。   (本章的车)   【苏陆/肉】旖夜   身上一凉的时候,陆栖鸾想,该来的终于来了。   之前借着夜谈公事的名义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但总是在气氛刚要失控的时候,今天来个公文,明天来个急报,事情就耽搁过去了。   ……但这回都逃到老家来,全家上下烂醉如泥,就是想跑都难。   陆大人虽然自封不食人间烟火,但到底是个人,是人都有把持不住的时候。   她支着脸看着苏阆然慢慢解着手甲,眼中几分好奇。   她一直觉得苏阆然这个人……挺古怪的,和从军的身份不同,他倒不是那种特别禁欲的人,好几回半夜谈公事谈着谈着他就忽然上了手想要她。   喝醉了反倒不紧不慢地……急人。   舔了一口刚刚磨得有点细细咬痕的下唇,陆栖鸾伸出手扯了一把他的衣角。   这一扯,恰好把他脱到一半的寝衣扯下来,露出精壮的后背,纵横交错两三道刀伤或者箭痕,看上去并不十分夸张的肌肉,却能隐约感到皮肤下可怖的力量……尤其是,后腰上两处浅浅的腰窝,一看之下就让人的思绪瞬息飞到不可名状的领域去了。   真好看啊……   苏阆然怔了怔,放下拆下的手甲,翻身撑在她肩侧,道:“难看?”   陆栖鸾的眼神闪了闪,指背扫过他肩上一处浅浅的箭痕,又指了指衣领里,锁骨下方过渡到诱人处的那处皮肤上的疤,轻声道:“半斤八两。”   “有吗?”   他重新咬上那张吐露着挠人话语的嘴,撬开牙关,勾着她仍有两分畏缩的香舌缠在一处。   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手无措地想抓着身下的锦衾,却仍不踏实,最后只能迟疑着伸出手勾住苏阆然的脖颈。   这无疑给了他一个名为允许的诱人暗示,隐忍已久的动作终于开始放肆起来,从她的寝衣下摆伸进去,抚上柔软的腰,拨开右半侧碍事的衣物。   她平时总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哪晓得繁复衣衫下的身子甚至可称得上有两分下流,该有的地方都已熟得刚好入口。   肚兜松垮垮挂在身上虚搭着,一只丰盈的雪乳暴露在空气中,顶端的一点殷红蹭上苏阆然的胸膛,很快便敏感地紧立起来。   当粗糙的手覆上去时,掌心里随着呼吸起复的柔软更是要了命地舒服。   苏阆然觉得身子下仿佛是一朵云,抱在怀里稍稍用力便要软得化开了,从锁骨处一路细吻轻咬到那云朵般的雪乳上,珍之又珍地含住,舌尖扫过上面的突起,便听见陆栖鸾发出一声腻人的低哼。   “别……别咬。”   苏阆然却是得了个中甜滋味,收起蠢蠢欲动的牙,慢慢加大了吸吮的力度。   陆栖鸾的手指穿过他发丝,看着帐顶的眼睛几分失神,古怪的感觉从被抚触的地方一丝一缕地汇聚起来,无法自控地流向下身。   随着莫名扩大的痒意,她感到腿间渗出了些许湿粘的液体。   她并不是十五六岁不知事便被嫁出去的少女,这具繁华正盛的身体需要肉欲。   陆栖鸾张了张口,用低低的气声说了一句话。   本以为没有人听见,苏阆然却抬起头来,右手按在她腰上,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他听到了。   “我说。”陆栖鸾咬了咬下唇,握上他的手,带到两条修长温暖的腿间。   “你碰一下,这儿。”她低如蚊呐地说着。   指尖触见令人遐想的湿意,苏阆然顿了顿,鬼使神差地用膝盖顶开那双下意识并拢的腿,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樱色的肉花正对着他绽开,含蓄又致命地淌下花露。   “……嘶。”   回过神来时,那花蕊中已吃进了一个指节,指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仿佛被一圈软而韧的舌头绞紧了。   他掩入黑夜的眼神有些扭曲,一只手按在她左腿上,膝盖顶开右腿,练武人略有些硬的手指随着她越发急促的呼吸深入到花蕊深处流出欲水的源头,等加入了另外一根手指后,略有些生疏地开始抠刮起了潮湿温热的甬道。   陆栖鸾转过头去,凌乱的发丝遮去半面,无声低喘间,她水雾弥漫的眼睛从发间看见苏阆然的神色,轻轻咬了咬嘴唇,双腿微微使力夹上他的腰。   “……可以了,来。”   苏阆然垂眸掩去眼底那压不住的暗色,把她整个人翻过去,抽回手时,带出令人脸红的水声。   “你怕疼吗?”她听见耳侧传来低哑隐忍的声音。   陆栖鸾并来不及想出什么不甘示弱的措辞,腰便被托起来,有什么发烫的东西顶上濡湿的小口。   陆栖鸾一时间没敢出声,苏阆然伸出左手腕送到她唇边,说:“咬着。”   她预想了多时,自以为晓得这是必承之痛,等到他碾进来时,还是忍不住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嘶……”   身子被入侵的时候油然而生一种难以忽视的羞耻感,陆栖鸾也只是轻咬着。苏阆然照顾她的身子,没有过于鲁莽,但很快呼吸变沉。   女人最柔软也最要命的地方……实在是太舒服了。   她的身子因紧张而不自觉地收紧了小腹,绞得又紧又滑腻,最为敏感的所在互相舔舐,引得人双眼泛红。   想……吃了她。   “你慢——”陆栖鸾刚缓过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忽然整个身子被抱得坐起来,后面的人掐着她的腰按了下去……   痛!   脑海中一片空白,随之而来的是身体里仿佛被顶穿的错觉。   她的声音断在被进入的那一刹那,直到唇上尝到一丝甜腥味,她才找回神智。   苏阆然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咬痕,正往外渗着血,但这似乎更加刺激到了他的欲望,低头吻上她的肩膀,等到她从疼痛的巅峰徐徐下落,就开始由慢至快地抽动起来。   起初只是一种疼,但身子很快在这当中产生了一股异样的麻痒,身子里面敏感的软肉经过惊吓后慢慢复苏,再度热情地包裹上入侵者 。   雪白的躯体被带着摇动起来,习武之人粗糙的手掌从腰部顺着温软的皮肤往上再次握住了不断颤动的饱满果实,他吻起她时仍然恍如轻怜蜜爱的温柔夫郎,但身下的动作却越发凶狠地仿佛无智的蛮奴。   “嗯……换……换一下。”   坐着的姿势进得太深了,陆栖鸾话都说不全,只觉得头晕眼花,嘴里断断续续的话语也变成了她自己都未听过的柔婉音节。   每顶进去一次,苏阆然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原始的满足感,难怪世人多贪欢,原是这般醉人。   他从善如流地让她翻了个身子,不等她喘口气说句话,又插了进去。   ……没有比之前轻松多少。   喘息伴着淫靡的水声,陆栖鸾闭着眼,口中时不时溢出一两声纵欲带来的呻吟,却又怕惊扰了外面的人,不得不死死守着牙关。   ……这个时候了,还忍?   苏阆然察觉到了她的克制,薄汗顺着眉角滑下时,眼底已染上一丝凶狠。   “疼,还是不疼,说出来。”他话说得极慢,说一个字,便顶弄一下。   陆栖鸾合着眼,胭脂色的唇角扬起,分明没多少力气,却仍是挑衅道:“国公爷……你打算把同僚做到怀孕吗?”   真是个妖精。   苏阆然的眼睛立即就红了,残余的酒劲上翻,只看见她靡丽的身子随着狠狠贯穿的动作颤动,交合处带出细细的红丝,直捣弄到她双腿脱了力,   他在她耳边低喘道:“我想……”   他意见征求得并不诚恳,陆栖鸾的指甲搔刮着他的后背,道:“那你得……给我当牛做马,让你咬哪儿,你就咬哪儿。”   “咬哪儿?”   “……这儿。”   随着一声闷哼,花穴深处最敏感的一点被激得一颤,帐内陡然静寂下来。   陆栖鸾湿润的双眼失神了好一会儿,她试图动了动,湿粘的爱液便从腿间溢了出来,而对方仿佛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还是躺一会儿吧。   半晌,苏阆然抬头吻了吻她的眉心,眸色温淡,道:“累了?”   “累了。”陆栖鸾抚摸着他脑后的头发,疲累地问道:“酒醒了?”   苏阆然嗯了一声,深嗅着她胸前让人心安的体香,又说道:“还想要。”   说着,又伸手去抬她虚软的腿。   感觉到埋在身体的那物件又涨起来了,陆栖鸾脸色有些发青:“……你们年轻人精力真好。”   “你只长我一岁。”   “我说笑……你混蛋!”   她以为差不多该结束了,没想到酒醒了之后,反倒比之前更精神了,就着还湿软着的花穴又冲了进去肆意抽插着。   “……”   “你这人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喝醉了是畜生,你相反,喝醉了温柔有加,醒过来反倒是个畜生。”   “哪个别人?”他说着,换了个姿势做得比之前更凶狠。   “……”   如是变着法儿弄到陆栖鸾都破罐子破摔地随他折腾,自己昏睡过去了,摇床的声音还是没有停。   直到陆栖鸾再次醒过来,下半身连动都不能动,苏阆然埋在自己胸前拥着自己,像是刚睡下。   陆栖鸾看见窗外灰蓝色的天,又看了看一片荒唐的床帐,嗓子有些哑的厉害,说不了话。   这时候侍女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陆栖鸾轻轻遮住苏阆然的耳朵,掀开纱帐一角,正巧看见上了二楼的侍女满脸惊慌地看着满地凌乱的衣物。   “这……”   侍女当然看见了榻上有别人,借着幽微的烛光看见地上的衣服是……燕国公的。   顿时,侍女对上陆栖鸾的视线,满脸通红,正要跪下来求饶,后者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指了指对面沐浴的浴桶。   侍女楞了愣,用目光询问这地上的衣物如何处理,陆栖鸾轻轻摇头,然后看着那侍女,手指在颈间一抹。   ……不准说出去,否则死。   侍女脸色一白,垂首退出去,放下里间的帘子遮去里面的旖色,下去准备沐浴。   不多时,外间的侍女便轻手轻脚地放好了热水与干净的衣服,又退了出去关上门。   苏阆然总算醒过来了,撑起身子来,目光微微下移,虽是残烛微光,仍然能照见她满身的欢好痕迹,脖颈,胸乳,腰腹,尤其是漂亮的双腿内侧,尽是一片狼藉。   做了几回?   之前醉得厉害,清醒过来后,又缠着她不让休息,约是窗外渐明时才拥着她浅酣了一会儿。   陆栖鸾见他醒了,闭着眼,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我不想动。”   苏阆然笑了笑,手按在她小腹上轻轻下压,她腿间的花穴里顿时流出一股白浓,淫靡非常。   “是做得过了。”   他抱起一脸疲惫的陆栖鸾走到外间,带着她泡进浴桶里,热水浸泡到身上时,虽有些略微的疼痛,但到底还是舒服的。   陆栖鸾满足地把身子沉进水里,腰仍是酸得很,瞥了一眼窗户,那窗外晨起的喜鹊都开始叫了,顿时想骂人。   鬼知道这家伙的体力什么时候是个头,若不是后来真的喊疼了,根本就不会停。   这时苏阆然又把她搂在怀里,为她清洗身上换好的痕迹,慢慢地,清洗的动作又变了味儿,开始揉捏起胸前饱满的玉兔,另一只手探到下面尚未合拢的双腿间,在边缘轻揉了几下,又伸进去几根手指。   指腹偶尔摩擦到花穴里的玉珠,陆栖鸾不自觉地仰起头,口中发出细碎的低吟声。   “没完了是吗?”   苏阆然把她转过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缓缓按下去。   “最后一次。”   “你……”   耳边尽是不堪入耳的水声,陆栖鸾紧紧闭着眼睛,热水随着抽弄的动作慢慢渗进来一些,让她里面的媚肉越发地痒。   这一夜……纵得过了。   或者说,羞耻心打破某个临界点,她也就由他去了,刚刚攒起的一点力气,双臂柔弱无骨地勾上苏阆然的脖颈,伸出舌头去舔他的唇角。   “……只顾着自己,也不知道疼疼我。”   细细的抱怨声仿佛一剂上等的情药,苏阆然只觉不放她休息到底是有原因的,搂着她柔软的身子贴紧了自己,窒息的缠吻间,她水雾弥漫的眼睛正看着他。   这一刻,他确定了。   她喜欢他。   ……   贪欢至天色大亮时,苏阆然才把衣衫给她穿好,等到她沉沉睡去,才低头看了看昨夜陆栖鸾在他手腕上留下的齿痕。   ……纸包不住火,今天,就下聘吧。 第173章 风月同狂   关外隐患被拔除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京华,陆栖鸾与苏阆然还未回京, 路上便先收到三封加封旨意, 虽都是按着规矩封赏的, 但三封圣旨一来,便压得陆栖鸾手里的折子不知道该怎么写。   “唉……”   还未见得京城的城墙, 苏阆然便已听她叹过了三道。   “怎么?”   陆栖鸾揉了揉发酸的手,放下毛笔把发凉的手强行塞到他袖里温着,道:“陛下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听说你过年时追到遂州来了, 就知道开春之后我要上成家的折子。”   苏阆然:“然后?”   陆栖鸾道:“陛下不同意。”   苏阆然听罢,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不过满脸都写着“为今之计只有谋反”的意思。   陆栖鸾轻咳一声,道:“陛下还小呢, 信上说我成亲了后, 掉水里就不会先救她了, 回去哄哄就是。其实现在这么个情况, 京里的那些勋贵想攀附你的肯定会有所动作, 我也觉得不用操之过急……但是!”   “……”刚要起身掳劫朝廷命官的苏阆然又坐回去, 道,“你说。”   “这个亲可以成, 但是出于安抚朝中那些个看我不顺眼的老臣,我会上奏陛下求赐婚,至于你,要做出不情不愿被我强娶的样子, 搬到我府邸隔壁去,等个三年五载他们喷不动了,我们再正经办一回。”   ……三年五载。   苏阆然道:“缓兵之计?”   陆栖鸾自以为这个缓兵之计很完美,道:“有什么问题?”   他不知道别人急不急,反正他是不能忍,当即便握着她的手把她按在后面的软垫上,道:“你若是怀孕了呢?”   “……”   陆大人的缓兵之计终究连眼前的兵都没缓住,但是殷函却同样想到了这个法子,等到两人半个月回京后,发现苏阆然的国公府已经修好了,就在东沧侯府旁边,隔着一条三丈宽的街,怎么看都觉得微妙。   以至于回京后,为了庆祝苏阆然平定北疆归来而设的宫宴上,京中的权贵们纷纷大献殷勤,不知情的看苏阆然尚未婚配,立马便动了歪心思,嘱咐自己家的姑娘打扮得鲜亮无比一起带进宫里赴宴。   难得今日陆栖鸾的小妾粉们都被关在家里,宫宴上只剩下一片真想着解决终身大事的妙龄少女,久闻苏阆然凶名,原是做好了对方是个阎王的准备,哪知是个清俊疏冷的年轻人,一时间诸多意动。   但她们有些顾虑,有人细声担心道:“听说燕国公与陆侯交心多年,我们在这儿会不会惹得陆侯不喜?”   “嘻嘻,陆侯的风闻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有些什么,国公爷怎会还在这儿站着?”   “你可真坏……”   宴过三巡,苏阆然作为首功,自然是所有人的焦点,不多时,终于有人带着自家的女儿来敬酒。   “国公爷,小女对兵法颇有兴趣,不知可否寻隙指点?”   少女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酒敬在半空,对方却毫无反应,只淡淡道:“《军谶》背一遍。”   少女愣道:“呃?”   “不是说,对兵法有兴趣?”   少女闹了个没脸,只得告了声罪识趣离开了。   陆栖鸾远远听见了,等他回来便笑话他:“不喝就不喝,你怼人家做什么?”   “她非议你。”   “非议我的人多了,你能把他们全都杀了?”   “能。”   陆栖鸾一时语塞,片刻后,失笑道:“你又醉了,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向陛下说赐婚的事。”   苏阆然却是摇摇头,按着不让她起身,道:“唯有这件事,不该你先说。”   陆栖鸾做惯了主,一时间没能接上话,随后便看苏阆然上前道:   “臣欲向陛下讨一人。”   四下一静,而上首的殷函知道他要说什么,瞥见陆栖鸾只顾看着他笑,磨着牙道:“朕知道苏卿孤身多年,从未轻言请功,今日见诸位卿也有意为国公凑个良缘,不知看上了哪位千金?”   宴中女眷顿时精神一振,悄悄整理妆容,不料他一句话便吓着了所有人。   “愿携北疆之功,求娶陆侯。”   “这……”   所有人脸色一变,有人道:“这……若是寻常姑娘,自然随国公挑,可陆侯的意思呢?”   陆栖鸾扬唇一笑,道:“诸位大人知道我向来是个挑剔的,国公爷这份聘礼够重,本官也无话可说。”   “陆侯不再三思一二?”   “倘国公爷当年没有身赴北疆,那我今日嫁的只怕就是匈奴左贤王了。”   她一语双关,看似挤兑苏阆然的身世,实则是给众卿提个醒。而知道苏阆然身世的,这会儿都闻弦歌而知雅意地闭了嘴。   好歹见过场面的殷函很快稳下来,在陆栖鸾的暗示下,撅着嘴不情愿地下了赐婚的旨意。   朝臣们的反应并没有陆栖鸾预想中那般震动,过了一会儿,一个个回过未来,便都一脸悲伤地看着苏阆然。   陆栖鸾很是不解,直到代宋明桐赴宴的穆子骁把苏阆然拉到一边,担忧地问陆栖鸾是不是要搞他的时候,陆栖鸾终于理解了。   她顾虑得完全没有必要,什么强强联合权位失衡……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看他不顺眼,嫁给他是为了克他。   ……气得陆大人多喝了两瓶酒。   散宴后,苏阆然送她回府,到了门口也不走,屏退了下人准备去“夜谈政务”,等到了陆栖鸾放门口,发觉里面灯亮着,怪怪的香味从虚掩的门里渗出来。   “有贼?”   堂堂东沧侯府怎么会进贼?   两人走到房侧,拨开一侧木窗,便看见一个只穿了里衣的秀美少年正铺着床,等把被衾枕头摆正,搓了搓手,眼神坚定。   “今天一定要抓紧机会爬上陆侯的床!”   陆栖鸾:“……”   苏阆然:“……”   眼看着今夜又要变成杀人夜,陆栖鸾连忙劝道:“管家回家过年去了,偶尔混进来一个,明天打出去就是了,别冲了喜气。”   她房里闻着都是些下流的情香,自然是不能在这儿过了,苏阆然索性便扛起她翻墙去了隔壁国公府,不料去了之后,还没翻下墙瓦,便看见一样的情况。   他房里有个不认识的少女,远远瞧着已经躺在榻上,一脸期待地喃喃自语:“等燕国公醉酒回来……”   苏阆然:“……”   陆栖鸾:“……”   他今天才第一次到国公府来,是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两个人在房顶上吹了会儿冷风,都觉得头有点疼。   陆栖鸾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便对苏阆然说:“要不然,咱们还是出去找个客栈开两间房凑合一晚上吧。”   “一间。”   “明天还上朝呢。”   “一间。”   对峙了半晌,陆栖鸾妥协道:“好好好一间一间,走走我喝酒喝得头疼,赶紧找地方让我歇歇。”   无奈两人只得在正月的寒夜里上了街,好在此时行人虽熙攘,但各个冬衣加身,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们。   年节的气氛还未过,穿过琳琅灯市,陆栖鸾在一家酒楼前停下。   “我记得那一年,是在这儿见到你的吧。”   “是。”   陆栖鸾叹道:“当时你多单纯呀,连句应酬的话都不会说,像个木头。”   她一言一语都带着笑,苏阆然却是想起那一年初初相见时,沉闷的元宵夜,不期然闯入一缕殊色……多看了一眼,就看了这么多年。   他当时与她一般高,如今已能抱着她,低头便能吻在发顶了。   分明过了许久,而心愈坚。   晃神间,陆栖鸾犯了困,见这酒楼还有客房,便进去让人开了间上房,走到大堂中时,堂中食客们忽然抚掌叫好!   “说得好,先生再来一个!”   堂上搭着一个台子,平日里供歌姬乐伎,今日却是供的说书人。那说书人约是说得好了,看着丢上来的银钱笑弯了眼,道。   “承蒙各位青眼,那老朽就再说一段这陆侯的逸事,要说咱们这陆侯,那可是个奇女子——”   陆栖鸾听了这开头,登时好像被拉到了菜市口游街一样,扯了一把苏阆然道:“别听了,没什么意思走吧。”   “是在说你,为什么不听。”   ……说书人能说我什么好,你心里没点数吗?   眼瞧着那说书人下一句就要往桃色逸事上扯,陆栖鸾面色狰狞,一手捂住苏阆然的耳朵,一手把他往楼上。   “不准听,走走走……”   “那你讲给我听。”   “我不讲!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一会儿?”   “那就开两间房,你慢慢听。”   “不,一间。”   堂下书中戏说得精彩,谁也不知戏中人刚离开。而说书人正说得起兴,满堂客抚掌催他再来上一段。   “……此奇事便奇在,儿女事,非情长,月老牵线燃君骨,禄星夺来点鸳鸯,故笔者书此奇谭,供君一笑:   韶年入都拾红妆,不见子都见人狼。   钗环尽去玄冕上,坐看人间多熙攘。   元日道旁魄如霜,明珠蒙尘隐墨香。   穷途百折入泥淖,不掩君魂傲群氓。   仁心妙手山野藏,中夜幽埙惑心茫。   险匿迷踪着诡道,皮下白骨知是谁。   京华四月棠棣开,暗潮谁主凤阁台。   金屋有约谋心意,叹将浮华负双肩。   偶见灵鹿行崖边,鱼龙易貌落敌涧。   烽火难寄歧途缘,从此天涯君无念。   九江风月白衣藏,孤鹜徒鸣道彷徨。   愿与残躯烬此夜,折尽风骨亦是狂。   只手撷来天颜色,挽来旧恨作枯妆。   得愿扑火共君焚,来世莫作不归人。   天地为弈星为光,翻手风云卷大荒。   不意时年已皑皑,踏夜归来衣渐苍。   一钩冷月照清霜,无畏年少战重煌。   饮尽黄沙多悲客,归来岁华非流光。   故当世女儿亦可言:   天下骄雄出我辈,素手又添山河妆。   平生快意付此文,红尘青史话一堂。   欲知世间百色,独领何者,时人笑谈曰——风,也是狂,月,也是狂。”   ——正文完。 第九卷 狗官的幸福生活 第174章 番外:多灾多难的大婚【上】   汤嗣是半个月前才调来枭卫府的新丁,身上的摄蛟服尚未焐热, 便接到一桩重任——为陆侯与燕国公的婚事担当护卫。   汤嗣寅时便起了, 整理好衣冠, 再三检视兵器没有异样后,才出了门。   为了陆侯的婚事, 枭卫府一大早便忙了起来,每人需得将侯府里外地图碑的滚瓜烂熟,以备不时之需。外衙的御史近来对此多有微词,但他们不在乎, 毕竟从燕国公赴北后,枭卫府便由陆侯代摄。现在燕国公回来了,看模样又似是要一直掌外事兵权,这枭卫府的府主自然要新挑, 下面的各个卫所闻风, 便对此事一个比一个精心。   过了半个时辰, 汤嗣终于随着一百余人的队伍出发了, 因着东沧侯府与燕国公府挨在一起, 不管是门对门还是绕城过去都有些尴尬, 好在圣上下旨鼓励陆侯树慈孝之声名,允她从陆尚书府邸出嫁, 事情便好办许多。   但到了地方,却并非汤嗣所想的那般。   “都到期了吗?”   陆尚书府外已到了两百余其他衙门的护卫,看见这儿来了足三百多人,都有些迷茫, 但无人敢细问。   片刻后,尚书府侧门悄悄驶出一架马车,行至面前。汤嗣偷眼一看,只见一只玉白的手掀开帘子,随后车中传出一把略带倦意的女声。   “都到齐了吗?”   这回的领队,一个卫尉上前,恭恭敬敬地对车中的人道:“回侯爷的话,此次各卫所都抽调了一点儿人手,只说是为出嫁清场,绝无外泄。”   车里的人懒懒嗯了一声,道:“没让国公察觉吧。”   “国公爷第一次张罗婚事,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很好。”   那卫尉小心翼翼地又问道:“侯爷可是精神不济?不若回府休息,这抓捕钦犯之事便由我们代劳?”   “没什么。”车里的人揉了一下没什么精神的脸,道:“昨夜饮宴的时候几个老臣追着我要我作诗,难得作完了,他们一顿海吹,一高兴多喝了两杯酒……唉罢了罢了,走吧,顺便把我家那狗儿牵上,它的猫走丢了,今早丑时就开始挠我的门呢。”   昨夜酱酱醒过来时发现酿酿不在身边窝着,府中四处找了没有,便开始去拱陆栖鸾的房门,焦躁地满院子转圈,陆栖鸾无法,只得把它也带了出来。   被调来的各位军士不解,但仍是听从命令,跟着一路向东沧侯府的方向行去,到不远处,便依照命令各自散开将府邸包围,而中间陆栖鸾的车驾未停,待驶到侯府侧门时,她忽然出声。   “停车。”   马车立即停下,陆栖鸾披上雪氅下了车,目光往四下一扫,仿佛嗅见了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火油味,寒声道:“去后院看看,若有人,一个都别放过。”   众人得令,去后门搜了半晌,果不其然一股喧闹声传来,很快便平息下。   陆栖鸾靠着马车等了片刻,军士们押来数名蒙面行事的人,其中有一个,头戴纱笠,看衣料便与周围人不同,华贵非常。   他见了陆栖鸾,便开始挣扎,陆栖鸾不等他进一步动作,冲上去把那人的纱笠拽下来,一看是个熟人,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锦行,天还没亮呢,你带这些人在我家后院放干柴火油,是怕我冷吗?”   “……”   被抓住那人,正是当朝征西大将,太保聂言。   聂言飞快地整理了一下神色,道:“近来倒春寒,我怕你冷,特地带了上好的柴火来。”   陆栖鸾同他对视半晌,不耐烦地让人给他松了绑,道:“多大的人儿了,老是来烧房子这一套,这几年边关白历练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聂言就火了,怒道:“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回家过个年你当头一张喜帖,专门气我吗?”   旁边一同被抓的从犯呜咽道:“那天聂帅本来犒赏全军饮酒的,侯爷的喜帖一来,聂帅一个人哭了半宿呢。”   陆栖鸾:“……”   聂言一巴掌拍过去:“谁哭了半宿!再乱说话回去打你一百军棍!”   陆栖鸾的良心微微痛了一小下,随即又冷酷无情道:“这不是大喜当天你在我家后院放火的理由,改天上朝你给我等弹劾吧。”   聂言道:“大家都是远水楼台的,凭什么他苏阆然先得月,还不能让我发发牢骚了?”   陆栖鸾怒道:“你看看你现在干的这事,这是远近的问题吗?!让臬阳公知道你好不容易光宗耀祖回来,却跑来烧我家后院企图阻止同僚出嫁,看他不得打断你的腿!”   聂言被好一通教训,又看陆栖鸾眼睛下面有青痕,显然是没休息好,只得暂息兵戈,道:“抓我一个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吧。”   陆栖鸾道:“是不需要,既然你来了,就一起进府搜搜看看是不是有别的什么钦犯吧。”   “还有别的?”   聂言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陆栖鸾带着他从后门进了侯府,一路走到仓库时,陆栖鸾借了个灯看了看四周的痕迹,发现两三个不甚明显的脚印。   “把仓库门打开。”   仓库里一片静寂,只有收着四五十抬包着红封的箱子,上面贴着京中各个显贵家送来的贺礼。   陆栖鸾让人把守夜的下人传来,那下人没想到深夜陆栖鸾竟带人来监视仓库,吓得衣服都没穿好,战战兢兢地道:“侯爷,这些都是各府的大人们怕今日忙,提前送来的,小的一一检视过,绝没有逾制之物。”   陆栖鸾冷眼看了片刻,用手指敲了敲身旁一个箱子,拨开上面的插销,刚抬起来没一半,忽然梁上一阵风声,背后聂言眼疾手快地把陆栖鸾往后一拉,电光火石间,便与梁上跃下的黑衣蒙面人过了两招。   而那刚刚被陆栖鸾抬起的箱子里竟然也有人,看样子受了点伤,行动不大灵便,一剑劈开窗户,对另一个黑衣人道:“兄弟!你先走,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聂言听着这声音一怔,和自己交手的黑衣人不满道:“殷兄弟,何必退缩,挟了这官出去岂不更稳妥?”   “我受了毒伤走不远,你先去吧,我们是旧识,不会如何的。”   那人显然与他相交已久,道:“我等你半个时辰。”   言罢,身形如燕隼一般,从窗口脱身出去了。   而聂言诡异地没有去追,而是死死盯着余下的那名黑衣人,道:“你……”   后面的军士眼见真的有贼人,纷纷拔刀:“保护侯爷!拿下此獠,摘下他的面巾!”   一旁陆栖鸾终于通过刚刚那人一句“殷兄弟”判断出这是谁,连忙大喝一声:“不准把他的面巾摘下来!”   众军一愣,陆栖鸾道:“一场误会,你们出去,这是我的……我的线人,我和他有机密要务要谈。”   “可侯爷,那还有一个……”   “不管了,一会我自有安排。”   众人只得撤出去,顺便把门带上,陆栖鸾和聂言看着那人,后者干咳了一声,道:“这是个误会。”   说着他把面巾摘下来,尴尬地看着自己曾经的伴读:“锦行,久违了。”   聂言第一个认出来这人是前太子殷战,惊大于喜,而作为东楚朝廷的一员,对他当年弃朝出走之事也是颇为不满:“殿下可知,近年东楚有数度亡国之危?”   言下之意,便是先要算账,陆栖鸾却打断了聂言,道:“过去之事就不必多言了,而若我所想不差,先前易门的本营在西秦突遭清洗之事,想必也与殿下有些关系,若非如此,我们这边行事也不会如此轻易。”   殷战活动了一下臂膀,道:“当年之事确实委屈二丫了,有时想回来看看,却又觉无颜相见,适逢你成亲,便值此机会想来看一眼,看完就走。”   聂言道:“殿下想见陛下可从长计议,只是如今这副面孔,在西秦是决计不能被任何朝臣看见的,否则便是一桩隐患,刚刚与你同行那人是否可靠?”   殷战还没说话,陆栖鸾忽然问道:“他还好吗?”   聂言:“嗯?”   殷战对陆栖鸾道:“你放心,我按方子定期给他投了一年药,他不会想起你们当年的旧事。”   聂言瞪道:“什么旧事?那人是谁?”   陆栖鸾没有理会聂言,幽然叹道:“青崖倒是个好人,可惜官匪殊途,当年是我负了他。”   聂言道:“你当年到底有几桩情债?”   陆栖鸾漠然道:“这是我的错吗?”   聂言仔细想了一下,良心发现她好像真的没有什么错,但心有不服道:“那苏阆然就没错吗?他不是也犯上作乱过,差点掀了京城吗?!”   陆栖鸾目光清正道:“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正是为了不让他失足,我才毅然以身相许待度化他,你戴罪之身不思立功就罢了,还跑到上官家后院放火,就不能懂点事吗。”   聂言就不懂了,怒道:“那你怎么就不度我呢?我这么好说话,让皈依朝廷就皈依朝廷!”   陆栖鸾揉着额角道:“还不是因为我前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做梦梦见你们几个在我成亲当天搞事情,我就觉得今天不弄点动作,等到天亮了怕是要出事。”   说到这儿,陆栖鸾忽然警觉起来,对殷战道:“还没问殿下是怎么来这儿的?”   殷战听他们吵了好一会儿,对东楚的朝政略感担忧,但仍是据实以告:“白日里听京城里的朋友说你要成家了,便想到二丫今年也要大婚,思来想去我去皇宫终归不合适,便想送两份贺礼,一份给你,一份提前留给二丫。等潜进来之后,发现库房里有个人,好像要对着御酒做些什么,我与青崖便与那人打起来了。然后后院不知谁被抓了,那人抽身离开,我与青崖见这府邸被包围起来,只得暂避。”   御酒?   那御酒是宫中特地赐下的,被放在仓库正中央,到时要当喜酒用,也不知那人是下了什么药。   聂言连称歹毒,又问道:“那使毒的人长什么模样?”   “那人未蒙面行事,是个清俊年轻人,武功不怎么样,但身携一只埙,埙声妖异,青崖一时不察,被夺了会儿神,我替他挡了一下才受的毒伤。”   陆栖鸾:“……哦。”   今天还真的是修罗场哎……   陆栖鸾无法,只得在库房里找了瓶解毒的药丹,暂时让殷战压下毒患让他先离去找鹿青崖,随后和聂言出了门,商量了一下觉得事态有些古怪。   陆栖鸾道:“来你一个我就觉得差不多够了,这么多人同一天用如此拙劣的方法到我府里搞事,单单就是为了阻止我成亲这么简单吗?”   聂言:“……你眼里成亲这件事是这么简单的吗?”   陆栖鸾道:“走个过场而已,又不妨碍我生孩子。我觉得这件事前后定然有什么联系,如果我今天没来抓人,那么御酒被下毒后,前太子来了我府中,随后你一放火惊动了全府上下,那太子多半会暴露身份,加上一个毒害朝廷重臣的罪名……这个套路怎么看都有点眼熟。”   聂言:“有道理……等等,你刚刚说成亲不妨碍你什么?”   陆栖鸾自顾自地推论,道:“当年也是因为京中皇子都没了,我才有机会协陛下登基,如今朝廷安定,那些个守旧的老臣便又开始想着在陛下大婚这事上做一笔文章,这个时候要是曝出前太子还活着的信儿,阖朝上下不疯了才见鬼。”   聂言:“对对对你说的都对,你先说清楚,不妨碍你什么??”   陆栖鸾拍着他的肩道:“不要在意那些小节,侯府已经被我包围了,我猜王师命走不远,得马上把他找出来。”   王师命这个人说好对付也好对付,本职做医者的,武学自然高不到哪儿去,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那一手惑人神智的埙声妖术却是麻烦。   陆栖鸾派人找了一圈儿,军士来报说隐约见得有可疑之处,但军士一去,便听到一阵诡异埙声,神智一乱便失去了贼人踪影。   眼看着天边已有两分渐蓝,陆栖鸾数落了下属一顿,而后忽然又想起什么,让人去打开府中的秘库,从一堆贪官污吏的物证账本里找出当年作为物证留下的骨埙,让府卫都撤到外头去,然后深吸一口气……   ……   两墙之隔,苏阆然同样很早就醒了,他是惯于遵循军人的习惯,天不亮便要练一练。   但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出门前,他看了许久桌上放着的喜服,然后……就特别想见一个人。   老人家的规矩是新人不该见面,可才分开了一夜,便辗转难眠。   ——她应该还未醒,只看一眼便回来。   他向来是怎么想便怎么做的人,岂料刚一出门,便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呕哑嘲哳……分不清是什么乐器的声音。   好似快断气的老驴,让人恨不能给它个痛快。   可那声音吹过两道后便消失了,倒是引来一声狗叫。   苏阆然凝伫片刻,循着声源方向望去,只见那是隔壁侯府的方向,心头疑惑方生,忽见墙头轻轻巧巧跃上一道小小黑影,那黑影见了他也不跑,蹲坐在墙头晃着尾巴看他。   ……哦,是酿酿。   这猫儿自从没了主人,就从枭卫府被陆栖鸾接去了侯府,成日里混吃混喝,没事拿酱酱磨爪子玩儿,过得好不自在。   但平日里几乎不出门,怎么今天夜里跑这儿了?   酿酿舔了舔爪子,朝着苏阆然咪了一声,等到他疑惑得近前,酿酿便跳到他怀里,蹭了蹭他的臂弯,似乎脖子上有什么不舒服的东西。   苏阆然这才发现酿酿脖颈上系着一根绳子,绳上卷着一张纸条,拆下一看,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字,潦草得几乎不能辨认,待识出内容,苏阆然眼底陈年的腥狂之色不由浮现。   ——遥闻君良缘时至,妒不能寐,故广邀陆侯诸旧爱以增色娱情,望君笑纳。   ……增色娱情,只怕有命来扰,无命归。 第175章 番外:多灾多难的大婚【下】   “本官,非常痛心。”   屏退了护卫, 陆栖鸾看着总算现身了的医者, 对方依然一副楚楚气态, 好似作案的不是他一般。   王师命道:“纵然陆大人负我千百,我亦待君如初, 绝无投毒之想。”   陆栖鸾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倒了杯御酒推过去:“那你喝。”   王师命微微一笑,道:“陆大人何必如此防备,纵然不是念着当年的情分, 也该知道以我现下的处境,当不至于在背叛了宗主的前提下,又毁了你我当时联手的交谊。”   旁听的聂言愣道:“你们什么时候联手的?”   陆栖鸾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能单看着老叶在我朝廷里搞风搞雨, 我不去挖他的墙角吧。”   王师命道:“没错, 某原是心甘情愿, 只望陆大人有朝一日玩累了愿与我归隐山林——”   陆栖鸾道:“我没说过这话, 请不要自行臆想。”   王师命唉了一声, 开始骗聂言道:“之前虽多有误会, 但后来陆大人态度暧昧,也时常通信, 难免让人想入非非,聂兄可也是这种想法?”   聂言回忆了一下,之前去戍边的时候,三五不时地还跟陆栖鸾互相写个信儿, 有时候就算不聊公务,她也会在信上谈谈风花雪月云云,搞得他以为还有旧情复燃的可能。   “对呀,去年回京前,我说让信使给你带斛合浦珠,你不是答应了吗?哪知道寄回去了你又给退回来了,有没有这事?”   陆栖鸾忽然不说话了,脸上神情高深莫测。   聂言顿感不祥:“你怎么不吭声,你说话啊,一声招呼不打说成亲就成亲我还没跟你计较呢。”   “这个事……咳,锦行,你我同朝多年,别放在心上。”陆栖鸾目光漂移,道:“那会儿朝中事务忙得很,除了公务上的信件往来是我亲笔,其他的闲情琐事,都是让幕僚代笔的。”   聂言:“……哪个幕僚?”   陆栖鸾:“胡子特别茂盛的那个李叔。”   被骗了感情的聂言锤着心口痛斥道:“人心险恶!”   王师命刚想开口调戏他两句,陆栖鸾又转头对他道:“你也是,李叔夸过你细心呢,养身方子忒好用。”   王师命:“……你终究初心不在了。”   陆栖鸾一声不吭地听聂言痛斥了好一会儿,弱弱反驳道:“所以你们今天认清了我的真面目,差不多就歇停了放我成家立业去吧。”   聂言心里提前替苏阆然上了柱香,但仍有不平,道:“你的事苏阆然都知道吗?就算成了家,就你这命数周折的,三年五载他不跟你闹和离?”   陆栖鸾痛心疾首:“我还没拜堂你就盼着我和离,是何居心,再说了,我就算和离了也跟您没什么关系吧。”   聂言道:“跟我有没有关系是另说,你们和离我就心安了。”   陆栖鸾扭头问王师命:“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后者微笑点头:“苟富贵,莫成家。”   陆栖鸾暗自决定利用完这两个搞事精后就把他们一起塞天牢去,面上仍然保持了淡然,硬生生转开话题。   “好了闲话休提,你刚刚说不是来投毒的,那你是从什么渠道知晓我府中御酒有毒,特地来送解药的吗?”   王师命医术精妙,单论医毒之理,犹在叶扶摇之上,不咸不淡地解释道:“虽说也不是什么解药,但总归好过叶扶摇的毒,充其量让你合府上下睡上两三天。易门失主,我带了少数门人回鬼夷自保,其中有死忠者仍想追随宗主,待我阳奉阴违,兼之他们有人听闻叶扶摇已自地牢脱身,个个蠢蠢欲动,直到陆大人婚事将近,门中接到久违的宗主令,要搫划东楚内乱。”   ……那多半就是前太子的事了,毕竟陆栖鸾的婚事朝野上下均瞩目,若此事让他得逞,天下都知道前太子是假死,事情就大了。   聂言咬牙道:“早知道就该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   王师命忽然冷笑一声,道:“若如此简单,你以为易门为何屹立数代未倒?早我十几年入门的门人一直有种说法,易门的天演师‘入轮回,不过忘川’。”   陆栖鸾疑道:“何解?”   “也是一个传说,无可辨其真假。约是自前朝某一代天演师开始,代代皆因心病早殇,但下一代的天演师,又与上一代天演师的记忆行止一般无二,好似同一个人,带着上辈子的记忆不停重生。他们当中有病死的,也有因门中内乱被刺杀的,但下一代的天演师都会很快出现,将叛乱之人肃清……门人承受不起天演师的报复,遂不敢背叛。”   如果是真的,阿瓷是不是就是……   陆栖鸾一怔,旁边的聂言却是根本不信,道:“易门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怕是只有你们才信,人死如灯灭,什么上辈子下辈子的,无非是为了招揽信徒弄出来的玄虚。”   陆栖鸾甩去心里多余的想法,道:“我们自然是不信,但若依照这个说法,太上皇定然是信的,三令五申让我只关不杀,原来是怕我杀了他,他又托生到别处卷土重来。不过,这辈子他遇上我算是一劫,我有的是时间,居庙堂之高,和他耗到底。”   聂言心里给陆栖鸾的凶残海吹了一波,又肃然道:“那太子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倒是个麻烦,陆栖鸾沉默了半晌,道:“我觉得此事当禀告陛下圣裁。”   皇家的事,再怎么也不能瞒着皇帝,尤其他们兄妹一直以来感情不差……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不知圣心如何裁决。   其实最稳妥的方法大家都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假死当真死,一切隐患消弭。   陆栖鸾有一种直接,她感觉得到,叶扶摇在某个地方看着她的决定,看她在这种困局下作何判断。   沉默间,忽然外面有侍卫来报:“侯爷,刚刚有人来报,燕国公独身出门了。”   “可是朝这边来?”   “不,朝城内去……带了兵刃。”   王师命轻嗤了一声,道:“看来是有人嫌火不够旺,替你们做了决定。陆大人的心不够狠,便找了个狠得下心的。”   聂言自然是不能坐视,起身道:“看来今日你这亲成不了了……”   陆栖鸾沉着脸不言不语,两三息过后,一脸杀气腾腾道:“不,这亲,必须得成。”   ……   殷战至侯府脱身后,便径直朝西市去,此时天已蒙蒙,街上三三两两出现了些许行人,他便除去了面巾,戴上斗笠去寻鹿青崖。   待到了约定的地方,却见酒肆里并无鹿青崖的影子,倒是有一个眼熟的至恶之人,悠然坐在那处,正待来客。   提剑的手瞬间就痒了,但酒肆的老板正搬了酒出来,殷战不好惊扰百姓,只得一脸阴沉地坐在了他对面。   “妖人知天命弄鬼神,可算得到自己的命数终于何时?”   对面的盲眼之人闻言,笑道:“若我知道此身归于何时,便不至于如孤魂野鬼般飘游世间了。殿下能全身而退,想必陆大人又是心怀仁慈了。”   “别把所有人想得如你一般不堪。”   “是吗?”叶扶摇微微侧过头,道,“当年楚皇说的没错,殿下这般心性,的确更适合浪迹江湖,而非挑起江山重任。只是人心易变,焉知当年意气少年游,今朝相逢,不会为江山大局痛下杀手?”   “……你什么意思?”   叶扶摇摇了摇头,放下酒钱,道:“你的友人来了,不同他报个平安吗?”   殷战下意识地往门外望去,却并无其他人,再匆匆回头去看叶扶摇,却见酒肆里再无他的踪影了。   “店家,刚刚那位酒客呢?!”   酒肆的店家正在摆弄算盘,闻言怔道:“没看见刚刚那位客官……诶?这酒钱倒是留下了。”   殷战不多言,提剑便追了出去,待追上一座无人的石桥时,一股杀机死死锁定住他。   他回头,只见一道熟悉人影缓步自那头踏来。   “苏阆然?你怎么——”   殷战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看见,对方正徐徐将刀出鞘。   “臣听闻,殿下擅剑器。”   “你想做什么?”   “……维系江山大局而已。”   ……   叶扶摇今日的心情极好,直到缓步走过一道长街时,远远传来嫁娶时的喜乐声。   刺耳地,让人不由得想驻足。   ——陆大人,这花辇,你当真坐得住?   好奇慢慢越过了甩不去的本能妒意,随着步伐渐近,叶扶摇总算晓得了……陆大人不止坐得住,而且早早准备好了,恨不能提起嫁裳天一亮便拜堂。   他的眼前一片朦胧,看得不甚分明,但隐约能瞧见一片红,也能听得到,空气中扑来的尽是让人不适的喜悦。   “公子,我家大人请你喝杯喜酒,可愿赏脸?”   忽然地,便有年轻的侍女问道。   那侍女见这位盲眼的年轻人不言,笑道:“大人特地嘱咐婢子在府外等着,说是有位盲眼的故人要送她份礼,让婢子在这儿等着,见了便请公子入府喝杯喜酒。”   “……却之不恭。”   那侍女本想去扶他,却见他并不需他人相助,好似并未盲眼一般随她走了。   ……好奇怪的人,是真盲还是假盲?   走了不多时,四下忽然一静,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随着一团模糊的火红徐徐靠近。   “多谢你这份礼,提醒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叶扶摇轻声笑了,道:“可惜未能见着你穿嫁衣的模样……我替你算了,今日着实不是个好日子,你便这般信他如期而至?”   陆栖鸾提了酒来,道:“我先前所经情劫,有些也本是大好姻缘,只不过有人在里面作梗,弄得好似我克了夫一般,这回我愿赌一回,他会如期来娶。”   “……即便他此时杀了人?”   “他不会,依我看,他最多打了太子一顿,让陛下都认不出亲兄长来,只要他本人不承认,你就算把太子拉到宫里,这场局都布不起来。”   “苏阆然的心性当不至于如此柔和。”   “命途总有意外。”陆栖鸾伸出手,道:“我近来身子不爽,你替我看看吧。”   不明所以,待搭上她腕脉时,叶扶摇无神的眼底蓦然一顿,随即收回手指,扣在掌心。   “原来如此。”   陆栖鸾道:“明白了吗?”   叶扶摇接了那酒,一饮而尽,随即调笑道:“所以,我是否能理解为他拿孩子要挟你?”   “你这话说得让我怎么接的好。”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陆栖鸾听见檐上喜鹊开始啼鸣,道:“下回局中相见,再不是你我一对一,我有盾墙了,你呀,想赢我难了。”   好,很好。   “恭喜了。”   他分明该巧舌如簧地说些别的,到头来,却只得一句恭贺,索然得……让人觉得荒唐。   ……   陆栖鸾口称稳稳当当地坐着,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直到接亲的人来了,心才落下去一半,晃晃荡荡地被人拥出门,又拥上花辇,中途也不敢吭声,拜堂的时候心里惴惴地,使劲想透过盖头有纱的一块看娶自己回家的人。   ……一切正常,眼睛比平日里亮些,不像是杀人放火刚回来的。   不停说服自己没事没事,直到入夜时,花烛房里,一切安静下来。   一低头,看见盖头下伸来一只修长熟悉的手,握上时,另一半心才放下。   “你……没把人打死吧?”她悄声问道。   “没有,只在他脸上划了两刀,放他走了。”   ……还不如打得他妹都认不出来呢。   “陛下会记仇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盖头便被掀下来。   朦朦胧胧的红光里,守候已久的人,半跪在膝前,眼中俱是一片缱绻。   “今日勿谈国事。”   陆栖鸾低下头,半晌,嗯了一声。   好好,勿谈国事,以后多谈你,谈一辈子。   (完)    本书由 badgirl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