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杨阳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我家夫人颜色好》 作者:李寂v5 文案: 鹤葶苈嫁给江聘的时候,他还是个顶着将军府大公子的名号混迹街头的小流氓。横行霸道,不学无术。 她长在侯府十五年,娇滴滴像朵含苞待放的小雏菊。温婉恬静,软玉温香。 围观群众说:鲜花插在牛粪上,白菜被猪拱了。 江聘封王的那一天,人人皆道一手扶持小皇帝登上帝位的抚远王是个血气方刚的好男儿。卫国有功,爱妻如命。 她站在王府的桃花树下,羞答答地给他戴玉冠。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围观群众说:牛粪变良肥,那猪成精了! PS:男主前期混迹市井,不三不四,他需要成长。emmmm这会触及一些小仙女的雷点? &从女主一直娇滴滴就能看得出,此文真甜。 用一句很装叉的话来概括本文的主要脉络——女主征服男主,男主征服世界。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江聘,鹤葶苈 ┃ 配角: ┃ 其它:甜文,宠文,HE,SC ==================   第1章 章一   上京的三月份,天还不算热。尤其早上时刚下过小雨,凉气就更重。指头露在外面一刻钟,便会被小北风吹得冰冰凉。   云天侯府里,从侯夫人的清梅院到傅姨娘的故园,那是段不算短的路。   鹤葶苈裹着小披肩,牵着丫鬟的手慢慢地走。淡粉色的裙摆随着脚步在地面上方打着小小的旋,露出绣着缠枝莲花的白色绣鞋。   一打眼就知道是顶好的绣工,顶好的料子。   路边的草叶子上还沾着露水,寒气虽重,吸一口气也是舒心的清爽。草地里零零星星有几朵或白或红的小野花,一眼看过去,算是漂亮的景色。   “姑娘,奴婢在屋外头听见孙先生夸您了是不是?”丫鬟咬着嘴唇看着身侧不急不缓,莲步轻移的姑娘,眼睛里水灵黑亮,“先生夸您琴弹得好,和大姑娘一比,就更显得天外之音一样的好听。”   “哪有那么玄乎。”鹤葶苈怕冷地把手缩进袖子里,看着她低笑了声,筝声一样的嗓音,婉转动听。“我弹得没算多好,不过对比之下,还真显得像那么回事罢了。”   “那还是比大姑娘好咯?”丫鬟拽着她的袖子,小幅度地晃晃,一脸挡不住的高兴劲。   “粟米,你怎么总爱拿我跟她比?”鹤葶苈瞥她一眼,故作责备地说了她一句,转而拉着她的手也塞进袖子里。   天气冷,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会更暖。   “是她总爱跟您比。”粟米抿抿嘴,小声地哼了一句,“得,您不爱听我说,我回去跟姨娘去说,姨娘爱听。”   鹤葶苈没责备她的小逾矩,只是笑笑,侧头去看路边的风景。   云天侯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诗情画意的性子,对园林有着特殊的讲究。府里的每一棵花草都是他亲自所定,合在一起有股子说不出的韵味,每个季节都有一番独特的景色。赏眼赏心。   “您那么喜欢姨娘种的那两盆山茶花,奴婢把今天先生的夸奖跟姨娘一说,说不定姨娘高兴了就能给您一朵。簪在发间,多好看。”   粟米还在那絮絮叨叨地念着,“不过姨娘不给也没关系,您可以晚上去找侯爷讨。侯爷宝贝您,肯定言听计从。”   “粟米。”鹤葶苈受不了她无尽无休的碎碎念,板着脸着去掐她的耳朵,“我为何非要那山茶花当头花?我何时说过?”   “喏…奴婢就是觉得您配那花肯定好看嘛,毕竟您长得这么好看。”粟米讷讷地张张嘴,“您不愿意听,那奴婢就不说了。”   耳朵边终于没了小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叫,鹤葶苈故意长长地松了口气给她听。看了眼粟米委屈巴巴的表情,暗笑一声继续慢悠悠地走。   今个孙先生高兴,放课早,离午饭的时间还远着,不急。   孙先生是教琴的女先生,严厉不喜笑,琴技却是整个上京都数得上的好师傅。年轻时给当今圣上做过乐师,到了年纪出了宫更是各个达官显贵争抢着要请回府的香饽饽。   侯夫人重金聘了她来给鹤望兰教琴,到了上课前却被云天候三言两语给自己讨了杯羹。而到了现在,孙先生更是明显的偏爱自己,对鹤望兰则是诸多微词。   想起放课前孙先生对着侯夫人说了一通鹤望兰习琴不认真时她难看的脸色,鹤葶苈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其实本来定的教习院子是离了清梅院挺远的倚春楼,那是个侯府乐坊一样的阁楼,里面各种乐器都有。气氛更好,也更方便。   但临了临了,侯夫人还是拍板把琴搬了几架回了清梅院,把她的本院做了琴室。究其原因,简单又有点好笑。就因为清梅院离鹤葶苈所在的故园更远些,想让她多走几步路罢了。   “姑娘,笑什么呢?”粟米又来了念叨的兴致,眨巴着眼睛看她。嫣红的上下嘴皮子磨呀磨,随时有一嘟噜的话要泄出来的样子。   “我笑今年春.色好,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今个赶巧,去湖边转转。”鹤葶苈赶紧掐住她的话头,“用心赏景,别言语。”   侯府是老侯爷在世时,圣上钦赐的宅院。老侯爷当年功勋赫赫,是整个大尚都仰慕钦羡的贤士功臣。皇恩浩荡,赏赐的宅子也是上京数一数二的奢华宽敞。   亭台楼阁,花圃水榭,廊道迂回,比宫中的花园也逊色不到三分。   可惜的是,云天候是个老实的性子,没有父亲的勇智谋略。老侯爷逝世后,侯府就再没了以往的繁盛。   不过也还好,正是因为云天候的本分不招风,这才使圣上对侯府没了过多的忌惮。到了现在仍然是爱之惜之,荣宠有加。   从清梅院出来,沿着青石板路走下去,再拐个弯就能看见府里那泊最大的池塘。一弯弦月似的形状,水面碧绿如同翡翠。有缕风吹过来,波光粼粼。   老侯爷文韵足,给赐了个雅致的名字——洗笔池。   今天天阴,衬得洗笔池也如一滩死水一般,没什么生气。近岸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没捞上来的枯黄荷叶,萧瑟之景。   “姑娘,荷叶有什么好看的?”粟米随着鹤葶苈坐在湖面的小亭子里,苦着脸,“外面多冷,咱早点回故园多好,屋里还有火盆和点心。”   “荷叶好看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鹤葶苈摇摇头,跟她慢慢地念,随后转了半边身子,指向背后长开了的小圆荷叶,草绿色的,青葱可爱,“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这个奴婢知道。”粟米捂着唇笑,“感情姑娘是诗意来了才到湖边坐的?姑娘真有才情。”   “不是的。”鹤葶苈看了她一会,又摇了摇头,“我是早上时不小心折了姨娘的山茶花,怕惹她生气,出来躲灾的。我想着,再晚回去一会,姨娘的气就多消一点。”   “呀…怎么会是不小心,姑娘是又调皮了。”粟米惊呼一声,又笑起来,“那花呢?反正折都折了,不如戴上。”   “喏,在怀里。”鹤葶苈小心地把衣襟里的茶花取出来,由着粟米给她簪在头上,羞涩地红了脸,“好看吗?”   “姑娘好看,姑娘肯定是上京最好看的姑娘。”粟米呆瞧着她,悄声咽了口口水,“奴婢就说,茶花配姑娘,肯定美极。”   确实是美极,茶花艳丽,更显得她的脸色白皙红润。柳叶眉,杏仁眼,小翘鼻,还有樱桃口和瓜子脸。颈子修长,唇角带笑,十五岁的姑娘,正是最好的时候。   鹤葶苈长得温婉而俏丽,一颦一笑间,恬静可人。葱白似的指头抚上茶花瓣,眸光流转间,有种岁月静好之感。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一点没错。   “瞎说,你在侯府呆了这么久,一共出过几次门见过几个姑娘。”鹤葶苈点她的额头,佯怒,“你这丫头忒坏,夸人都不诚心。”   姑娘和丫鬟在小亭子里笑着逗乐,银铃似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传到水面上,像柄小锤子似的,砸的江聘的心一个颤悠。   闻声识美人。笑声清脆好听的姑娘,心肠不会太坏,长得不会太差。   这话是天桥街茶馆说书的小谋仙告诉他的。江聘还记得他当时说出这句话的表情,摇着把漏了洞的破扇子,眼睛眯起,意味悠长。   “哪天你遇到了凭声音就能让你迈不开步子的姑娘,你可以去看看她的脸。对上她的眼睛的那一刻,说不定,你就会陷进去了。”   小谋仙是个老流氓,这是整个天桥街都知道的事。对于他的话,江聘从来没放在心上。   在他的眼里,一直都只有吃喝玩乐才是正事,姑娘什么的,他根本没兴趣。有那时间去看姑娘,还不如赌两局色子,至少能赚几十两银子不是。   但是今天,江聘耐不住了。   说起来,这是个倒霉的日子,万里挑一的倒霉。他本来和往常一样,上了半堂课就从书院逃了出来,骑着马直奔东街的刘记吃烤羊腿。   谁能想到,刘记还没到,街边就蹿出了两条恶犬。涎水垂了有半尺长,眸色幽绿,眼带凶光。惦记着他的大腿肉似的,冲着他的脚蹬子一个猛子就扑了过来。   马儿也是个不中用的,受了惊扬蹄把他摔在了地上就跑了。带它去打猎时都没见它那样迅捷。   江聘坐在地上,眼看着两条狼犬冲着他逼近,心里也没当多大回事。不过两条狗而已,他三岁习武,十二岁就能靠着双拳以一敌六把街头欺负他年纪小的混混打得娘都识不得,现在还怕这两条畜生?   世事难料,当其中一条狗冲后方嚎了一嗓子召唤出了另外十余条狗的时候,江聘就知道,事情难办了。   单打独斗对十几条大汉,他还能壮着胆子试试。但对了十几条不知饿了多久的狼犬,还是快些跑的好。   四条腿的跑起来确实是迅速,江聘用尽了全力穿了两条街才终于甩开了狗群。本以为没什么事了,刚想要歇歇,这就听见后方传来了阵急促又兴奋的呼吸声。   回头一看,正是那条领头的狼犬。   前方是道高墙,狼犬扑上来,江聘也管不得什么私闯民宅流放三年了,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墙头。   狼犬蹲在墙根底下,吐着舌头看他。他心里有些得意,可还没来得及笑两声,一阵风吹过来,江聘手软脚软的,一个没留神就跌下了墙头。   乐极生悲。下面竟是泊湖?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   女主是个娇柔柔的小姑娘,没什么了不得的金手指。   男主虽然前期又不正经又不着调,但他会成长的。   重要的是,男主很宠媳妇。从始至终都很宠。【doge】   第2章 章二   湖水阴寒,冻得江聘唇色都白了。   他本是想就近找个岸就上去的,奈何这湖的形状是忒奇怪,不仅奇怪,还奇大。   他靠着直觉游了好半天才摸到了踏踏实实的地面,还没来得及上去,就听着上面传来的两个姑娘聊天打趣儿的声音。   都是不大的年纪,笑起来都像黄鹂鸟一样的好听。而被唤作姑娘的那个,尤其出彩。嗓子如珠翠落入玉盘般的清脆婉转,却又慢声细语,轻柔的好似鸟儿翅膀下的绒羽。   她话不多,更多时候是在耐心地听。但就是那偶尔的一句,也撩得江聘心痒痒,口干干。   莫不是被冻出了心疾了?   江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前胸,扑通扑通,跳得比书院要考试时都热烈。   小亭里的两个姑娘已经站起了身,迈了步子准备要走。   “姑娘,不早了,该回去了。”粟米伸手给鹤葶苈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笑着打趣她,“若是姨娘还是不高兴,要罚您。奴婢差使阿柴去给您送饭,饿不着的,您且安心。”   “胡闹。就你话多,还没什么好听的。”鹤葶苈推搡她,随手把发间的那朵茶花取下来捧在手心,“这个玩意可不敢戴到姨娘面前去,她非得骂惨了我。”   要走?   江聘从水底咕嘟嘟地冒着泡抬起头,忽的有点心急。   他头顶上是一方刚长出了点小花苞的新荷,从上方看下去,正好遮住他的脸,却也挡住了他的视线。江聘小心地把荷叶往旁边移了些,露出被湖水浸得漆黑的眸子来,顺着声音往上瞧。   穿着淡粉色裙子的姑娘捧着茶花跟旁边的丫鬟娇笑,也正巧望过来。   柳叶一样的弯眉下有双漂亮的杏仁眼,又大又圆。水润润,羞答答。   四目相对。那一瞬,江聘觉得,连鱼儿在身子周围乱扑腾带来的水声都消失了。   天地间静得可怕。   啪嗒一声,鹤葶苈手里的茶花落进了湖里。她焦急地攥住粟米的手,慌乱地往后退,“粟米…湖里有人。”   嫣红的茶花砸在水面上,激起的水花溅在江聘的脸上。他的长睫上沾了一大颗,晃悠悠地悬在眼前。眼前的世界忽的模糊了,他看不清亭上姑娘的脸色。   花瓣散落了些,浮在他的脸侧。红艳艳的,更显得他的皮肤白的剔透。   江聘晃了两下脑袋,把恼人的水珠甩掉。眼前姑娘的脸庞变得清晰,比他想象中还要漂亮的小脸,上面明晃晃的是震惊,恐慌还有不悦。   真好看的姑娘啊。   能在学堂上用一张嘴顶回三位先生斥责的江聘词穷了,他张张嘴,又合上。说不出话。   姑娘会不会以为我是个故意偷摸摸进来的登徒子?她要是不喜我该怎么办?我该说点什么让她对我另眼相看一些?   他脑海里飘出了一串的问题,却忘了那件最重要的事。现在这是别人的府邸,无论他是被狗追了还是被狼撵了,这样大剌剌地泡在人家的湖水里,都是不对的。是会被当做偷儿逮起来送进府衙里去的。   何况,他还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府里的姑娘瞧。   “你…你个臭流氓!”粟米顺着鹤葶苈的指尖瞧过来,正看见江聘顶着荷叶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是一紧,赶忙护住鹤葶苈退到小亭的另一侧,开口骂他。   刚长出来没多久的荷花骨朵瘦长的一条,粉白.粉白的,悬吊在江聘的额前。本该是挺漂亮的早荷之景,落入了亭上的主仆二人眼中,却不是了那么回事。   荷花看起来有多纯洁无瑕,出泥不染,江聘瞧起来就有多猥琐肮脏,不似好人。   尽管他长得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少年模样,高鼻大眼,剑眉笔挺,英气逼人。   “我…我不是故意地进了你家府邸的。我是不小心掉下了墙头,因为…”因为被一群疯狗给追了?不行,姑娘还看着呢,这话江聘是打死也说不出口。   书到用时方恨少。怎么把这件算不上多光彩的事用好听的话儿给说出来,说得让人家听得懂,能谅解,可真是件大难事。   不过他也没机会再细细琢磨词儿了,因为那头的粟米已经乱了阵脚。她把鹤葶苈护在身后,左瞧瞧右看看,直接抓着石桌上摆着的小钵盂冲着湖面就砸了下来。   这也不怪她。她在侯府里待了这么些年,见过的男子数都数的过来,哪曾想过好好赏个景的功夫,这湖里忽的就冒出了个小流氓?她家姑娘还在她身后站着,不厉害点露出点爪子,让人家给欺负了怎么办?   小钵盂是装鱼食用的,为的就是让来亭子里的姑娘夫人能喂喂鱼解闷。早上丫鬟新装的鱼食,这会儿还有着多半碗。   现在就那么生生砸了过去,钵盂溅起的水花还好说,主要的是江聘的头脸上沾满了那细碎的不知名的鱼食沫儿。动静太大,惹得大鱼儿小鱼儿都争抢着跳起来去撞他的脸。   都让人家瞧见了,也没必要再遮掩了。江聘干脆一把将挡着脸的荷叶抓下来,手攀着亭子底下的石阶就要往上爬。有条不长眼的鱼儿撞进了他的嘴里,江聘呸了一口。   “你在做什么?”鹤葶苈终于出了声,她又气又怕,小嘴微微张着,露出贝齿的下沿,整齐洁白,“不许上来!”   姑娘生气了。姑娘发话了。   江聘本就被湖水泡的没剩了几分力气,现在手一抖,又扑通一声落了下去,迷茫地睁着眼看她。他长得俊,又白,现在这失了神儿的样子,像只小鹿。   “二姑娘?”侯府里没有哪儿处是没人的,鹤葶苈这声出的有点大,走在小路上还提着食盒的小丫鬟凑过来了俩,惊疑地看着她们,“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鹤葶苈拦住想要说话的粟米,摆摆手,“我们逗鱼儿呢。”   两个丫鬟福了福身,转了个弯儿走远了。粟米探头瞧了瞧埋进水里咕噜噜冒泡的江聘,抓着鹤葶苈的手问得义愤填膺,“姑娘,你该告诉她们这有个潜进府里的小贼的,怎么就让她们走了呢?”   “那两个丫鬟是大姑娘身边的,大姑娘的嘴你也知道,厉害得很。这事传到她的耳中,指不定说出我私会外男的什么话,传出去,太难听。”   江聘又冒出头,眼都不眨地看着那个说着话的姑娘。他看得出来人家对他并没半点好感,不过他还是挺高兴。姑娘这是帮他解围呢。   “而且,若是他当真不识趣,侯府家丁众多,他跑不了的。总轮不到我们插手。”鹤葶苈挽上粟米的胳膊,旋了个身往亭外走,“罢了,当作是日行一善吧。”   “二姑娘。”见二人真的要走,江聘忙跟着她的步子往外游了二尺,伸着脖子唤她,“敢问芳名?”   他在街头跟一群的不三不四小痞子混了多年,吃喝玩赌什么都干,却是从未做过调戏姑娘的事。这第一次问人家的名字,江聘还觉得有些生涩,舔舔嘴唇心里有点发慌。   “无耻!”鹤葶苈没理他,倒是粟米回头看了他一眼,瞪着眼骂出声,“登徒子活该被抓了送衙门。”   江聘头发上还沾着鱼食,顺着水一路游过去,惹得一众鱼儿跟着想要染指。等他好不容易找了个狗洞钻出去,头上的碧玉发簪上还悬了尾小金鱼,睁着圆眼睛甩尾巴,扑腾了他一脸的水。   “再动?小爷炸了你。”江聘抓着它的尾巴给拽下来,放在眼皮子底下吓唬。   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留下。他这心里,空落落的。   小鱼吐着泡泡看他,江聘到底是没忍心。手一扬又给它甩回了院墙里面,也算是姑娘的鱼了,放它一条生路。   他把手指伸进嘴里,吹一口气就是一个悠长嘹亮的口哨。不远处传来阵啪嗒啪嗒的马蹄声,那匹先前弃他于不顾的马又扬着脖颠了回来,甩甩脑袋,好长的一串响鼻。   江聘气得直抽它的脸,“亏小爷还给你起名叫义公。养了你两年多,日久见人心,你就是个逃兵。”   义公乖顺地站着任由他打,毛色黑亮,壮硕得怕人。   “罢了,你要是不逃,我也见不着那二姑娘。”江聘叹了口气,翻身上马,“走,带小爷绕着这高墙走一圈。”   他被冻得不行,腿下意识地就夹紧了马肚子。义公被他弄得烦,仰着脖子叫。   “再闹腾小爷阉了你。”江聘举起手,一巴掌拍上了它的脑门,“驾!”   云天候府的大门是传统朱红色,宽敞气派。两边立着的石狮子口中衔珠,威武雄壮。   江聘骑着马在门口转悠了一圈又一圈,眼睛紧盯着那龙飞凤舞的“云天候府”四个字不放。   侯府的二姑娘…   “干什么的!”门口站着的家丁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横眉竖目地指着他,“侯府门前只准经过,不许停留。”   干什么的?江聘冲他勾了勾唇,扬着鞭子抽了下马屁股,策马离开。   小爷是来打探打探准备做女婿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知道被江聘甩回去的那条鱼到底能不能活emmmm   一见钟情是我李甜寂怎么也玩不烂的梗~   =   第3章 章三   离在洗笔池那遇见江聘已经过去了挺多日子,府里还是安安稳稳的。也没听说哪个丫鬟被轻薄了,哪个屋里丢了钱财珠宝,更没有谁抓住了府外的贼人扭送了官府。   是以,忙忙碌碌之间,鹤葶苈早就忘了还有江聘这号鬼祟的人。更不知这只鬼还在心里牢牢地惦记着她,一天都没忘记。   她每天忙于跟着各种先生学东西,还有在学东西的间隙给自己找乐子。忙里偷闲,倒也快活。   故园里,傅姨娘正在哼着小曲儿给花剪枝。   初夏的阳光挺好,不冷清又不热烈,是最让人觉得舒服的时候。何况大部分的花儿还没落,春天的景色还没全然过去,实在漂亮极了。   故园里被傅姨娘收拾得花团锦簇,离得老远就闻得见香。   鹤葶苈掂着脚尖从篱笆门那探个头过来,正瞧见傅姨娘纤瘦的背影。她的发髻高高盘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专注着手里的活儿。   “阿柴,咱们待会再过来,姨娘在院里。”鹤葶苈悄悄退回了一步,跟着后面的高壮丫鬟咬耳朵,“先…”   “葶葶,怎么不进来?”也不知是她的声音太大,还是傅姨娘的耳朵太好使,她侧了侧头,把剪子放下迈着步子走过来。   傅姨娘长得好,打眼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眉眼间都透露着股温柔的书卷气,让人瞧着就舒服。   鹤葶苈骨子里的温婉柔弱,是随了傅姨娘。   “还不是怕扰了姨娘的活计。”阿柴识趣地蹲下,省的被姨娘发现,只留着鹤葶苈在前头冲锋陷阵。她往前走了几步抚上摆在红木桌上的四季花,讨巧地笑,“姨娘真是厉害。”   那是挺大的一盆,枝叶繁茂。明明是普通的花,可经了傅姨娘的巧手一琢磨,形状竟是出奇的好看。   “葶葶的姨娘当然厉害。”傅姨娘也是笑,“别藏着了,把裙摆掀起来些,让我看看你到底在藏着什么?”   鹤葶苈咬着唇立在那里,不愿动弹。直到傅姨娘要亲自动手去掀,她才着了急。匆匆提了下裙子,又快速地放下,绞着手指抵赖,“弄完了,事不过二。”   “歪理邪说。”傅姨娘瞪她一眼,往门口走了两步去寻阿柴,“我记得今天陪你去上课的是阿柴,她人呢?”   鹤葶苈动作确实快,但抵不住傅姨娘眼睛尖。粉白的绣鞋边沿上沾了泥巴,黑色的一点,遮住了上面盛放着桃花的花蕊。   一看就又是去野了。今个不乖。   阿柴不敢抵赖,只得低着头凑过来。她长得又高又壮,明明从小到大都做着贴身丫鬟的活儿,却偏偏给吃出了粗使丫鬟的身板。那胳膊粗的,一看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她比起鹤葶苈来就狼狈多了。前面还好,腰背处却有着一大块污渍,有黑还有黄。   “干什么去了?”傅姨娘坐在小凳子上,看着眼前的两个丫头。   “今个湖边芦苇丛里有窝小鸭子生了蛋,我就带着阿柴去看看,想画幅画送姨娘做寿礼。”鹤葶苈垂着头,细声细气地跟她解释。“但一不小心把阿柴推搡得摔了,坐碎了蛋。”   有个旁边站着的丫鬟笑了声。一阵凉风吹过,院子里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   鹤葶苈携着阿柴委屈地立在那,没有话。   “胡闹,我的生辰明明在半年之后。”傅姨娘板着脸拍桌子,“葶葶,你太不乖了。”   “喏…”阿柴是个怂的,最怕傅姨娘生气的样子。这次,还得是鹤葶苈挡在前头。   “既然你愿意画,就在日落前画两幅出来给我。坐碎了鸭子蛋,就每人给我抄两份往生咒。”傅姨娘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皮子不抬,“今个中午吃蛋花羹,你们俩的份,就免了吧。”   “喏…”鹤葶苈瘪着嘴,都要哭了。得了傅姨娘的首肯,赶紧挪着小碎步回屋去。   丫鬟们本还惧着傅姨娘阴沉的面色,听着这五花八门的惩罚,又都笑出了声。   每次都是各种新奇的招数,二姑娘看着文静,内地里却贪玩,从小到大为这个没少受罪。   .   午时刚过了没多久,阳光透过敞开的窗子洒进来,能看见细细的灰尘在空中跳着舞。   “姑娘,奴婢给您送好吃的来了。”粟米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喊人,“奴婢进来了?”   鹤葶苈还站在桌案前拿着小毛笔细细地描着画儿,听着这话不由咽了口口水,赶紧把人传进来,“快点儿。”   粟米拿进来的是一大碟子的豆沙小馒头,五彩缤纷的颜色,粉的绿的紫的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上面无一例外都点缀着三颗小红豆,娇俏可爱得紧。   “侯爷惦记您,在西街的茶楼吃茶时瞧着这个,赶紧让人骑马给送过来了碟。”看着鹤葶苈拿着筷子小口小口抿着的样子,粟米忙着给她斟茶。   茉莉花儿的茶叶,茶水倾尽杯子里,馥郁了满屋的香气。   “爹爹给大姑娘了吗?”鹤葶苈顿了下,抬头问。   “没,大姑娘昨个撒泼打碎了侯爷的白玉镯子,侯爷早上出门时还念叨着生她的气。”粟米捂着唇笑,“侯夫人装模作样地罚了她半个月的零花,可也不想想那才几个钱。”   “得了,别幸灾乐祸了。心里再烦她,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喏,分出半碟子来给倚梅院送过去,别落了人家的话头。”想了想,鹤葶苈又从自己剩的那半里拿出了三块,“这些给阿柴,她最怕饿。”   “阿柴可不饿,她午膳吃得比谁都多。”粟米从小柜子里拿了个食盒出来把那些糕点装进去,抽空看了她一眼,乐了,“姨娘刚才还夸奖您,说您实诚。不给蛋花羹而已,您竟然连午膳一块给旷了。”   “…我。”鹤葶苈手一抖,白色的宣纸上画了好长的一道黑印子,盖过了淡青色的鸭子毛。   她在那我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下一个字,粟米也不等了,提着食盒跟她打趣,“姑娘别恼了,晚上多吃些补回来就是。三天后去八宝寺上香,侯夫人说为表诚心要走着上山,您得赶紧把肉给养回来。”   走着去?   鹤葶苈瞟了眼粟米摇曳生姿地走出院门的背影,烦闷地揉了揉脑袋。   侯夫人这云天侯府第一作的名号,还真是当之无愧。   .   熙熙攘攘的天桥街街头,江聘正拿着肉包子逗小狗儿玩。两三个月大的小奶狗,性子倒是挺活泛,跟着江聘的手指跳上跳下,累得吐着舌头喘粗气。   那天遇见鹤葶苈后,江聘烦恼了好几日。心里总惦记着人家姑娘,连听小谋仙讲书都没了心情。除了这个,更是连着旷了三日的学堂,惹得教书先生去家里找老夫人告状,自己被老太太拿着拐棍追着打了好几下。   可再怎么惦记也没法子。人家姑娘在府里呆得好好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也不能再从墙头翻进去,从狗洞里钻过去不是。   “大公子,奴才打探到了个好消息。”阿三乐颠颠地凑过来,蹲在江聘旁边,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今个是云天侯府开放日,给钱就让进?”江聘踹了他一脚,不耐烦地赶人,“远点,小爷逗狗呢。”   “公子,奴才拿脑袋打担保,不出三日,您定能见得上那二姑娘,说不定还能唠上几句话。”阿三拍拍衣摆上的土,又腆着脸凑过来,满满的得意。   “怎么说?”江聘来了精神,把包子往地上一扔,盘着腿坐下。   “侯府有规矩,四月初四得去八宝寺上香祈福,姑娘夫人都得去。还要早上顶着露水走,晚上披着夕阳回,图个请佛回府的好彩头。”阿三神叨叨地念,“我跟侯府后院养马的小林子搭上线了,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他还说,今年上山的时候侯夫人不让乘轿子,要走着去,这样显得心诚。心诚则灵。”阿三舔了舔嘴唇,“公子,这云天候夫人上京第一事儿娘的称号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八宝寺在山顶,爬上山怎么也得一个时辰的功夫。侯夫人这脑子里莫不是进了豆腐脑儿了?”想起鹤葶苈那娇弱弱的小身板,江聘歪着嘴骂人,“二姑娘怎么经得起她这么折腾。呔,老不讲理。”   …那是人家的嫡母,怎么安排还不是人家的家事?您怎么还跟这骂上了还。   “三日后?”江聘自个在那嘀嘀咕咕了半晌,扭脖问了句。   “三日后。”阿三颔首,答得恭恭敬敬。   “去给小爷买个小推车来,木材要好点的。再弄桶糖浆。”江聘从腰间把钱袋子解下来,扬手就都丢给了他,“办得好了,剩下的全数赏给你。”   “公子,咱这是干什么?”钱袋厚重,掂着至少得有二十两纹银。阿三高兴,心里却也有点纳闷。   江聘回头看他一眼,笑得得意,“四月初四小爷要到八宝寺底下去卖糖画儿,做给二姑娘吃。”   第4章 章四   初三晚上的时候,下了场挺大的雨。本还没热了几天的上京,又凉了下来,飕飕的刮着小北风。   初四的早上,整个侯府都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去八宝寺上香。   鹤葶苈怕冷,出门前还特意多披了件小披肩。鹅黄色的,轻柔的纱料,漂亮精致,却也耐风寒。风一吹,后面的薄纱忽悠悠地飞起,九天玄女下凡似的,仙气足得很。   “我敢打赌,大姑娘瞧着咱们姑娘今个的衣裳,肯定还得红着眼往外冒酸话。”粟米走在鹤葶苈的旁边,小声跟着阿柴学鹤望兰说话时的样子。扬眉瞪眼,下巴尖快要戳到天上去。   “哟,二妹妹可真是会打扮,姐姐是服气的很。等再过个一年半载,来提亲的人还不得踏破了咱们的门槛儿?妹妹可别忘了给姐姐留几个青年才俊。”   这话是前年中元节府里摆花灯会的时候,鹤望兰亲口说的。   当时的上京贵胄也来了不少,鹤葶苈穿了身粉白的裙子,更衬得她肤色更显雪白细嫩,美得像朵茉莉花。云天候夸了她两句,鹤望兰就站在旁边止不住的往外吐酸水。   也还好当时是在屋里,没有外人听见,但还是把云天候气得够呛。当下就把她给撵回了倚梅院,不许她再出来丢人。   这都过了一年半了,粟米还是记得当时鹤望兰灰败的脸色。每次一想起她的不好来,就总会再学一遍,温书似的。   她这次的声音大了些,鹤葶苈暗地里掐了她的胳膊一下想让她住嘴,可还是晚了一步。   “就你记性好,就你会说话儿。”傅姨娘瞪了粟米一眼,“天天跟二姑娘叨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罚你半个月的月俸。”   粟米呐呐一声,不敢再言语。接下来走到侯府门口去的路,一行人都是静悄悄的。   她们到的算早了,比定好的时辰早了一刻钟。门口停着马车,宝蓝色的帐顶,周围垂满了黄色的流苏穗子,最前面还镶了一颗巴掌大的翡翠。   很像侯夫人的招摇作风——只要我的马车一上街,全上京的人都得知道我有钱。   早上露水重,天气湿凉。鹤葶苈昨天有点小风寒,被冷风吹了好一会儿,嗓子发痒,就用帕子捂着唇小声地咳。   “二妹妹要是病了就快些回去吧,别把病气儿传给佛祖。”细细碎碎的咳嗽声中插进了道不算多友善的女音,尾音挑的七转八回,有点尖利。   鹤望兰大步流星地走在侯夫人前头,瞟了眼鹤葶苈纤细的侧影,撇撇嘴把头扭过去,“身子不好还穿的这么薄,真是白瞎了这身衣裳。”   “瞧瞧,酸梅子大姑娘在往外挤酸水了。”粟米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走了一路早忘了刚才被罚的那半个月月钱,又贼兮兮地跟阿柴咬耳朵,“我就说她肯定得妒忌。”   “剩下的月钱也没了。”傅姨娘拧了下她的手背肉,厉眼警告她不许再多嘴。   “兰儿就是嘴快了点,心是好的,葶苈别记恨。”侯夫人慢悠悠地走过来,微微点头算是受了鹤葶苈和傅姨娘的请安,“都上轿子吧。”   云天候没有一般豪门贵胄三妻四妾的风气,他只娶了一位正房夫人,又抬了位姨娘。膝下也只有两个女儿,侯府的人口简单到不行。   车夫拉开帘子,侯夫人先进了去,随后是鹤望兰和傅姨娘。鹤葶苈扶着阿柴的手踏上了拿来垫脚的小石阶,却是没忍住往后瞧了一眼。   天只是微微亮,太阳还没露出头。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对面的小巷子里漆黑一片。   “姑娘,找什么呢?”帘子还半掀着,阿柴看着里面侯夫人皱起的眉毛有些着急,“怎的不上去?”   “没什么。”鹤葶苈捂唇又咳了一声,转身进了车门。   车里没点烛台,宝蓝色的绒布遮光和保暖的效果都很好,马车开始慢慢跑起来,晃悠悠地颠得人困意浓重。   侯夫人在闭目歇息,鹤望兰正掀着另一边的帘子看风景。鹤葶苈侧了侧身,也拈起窗帘的一角,轻轻掀起。   马车跑过那条小巷子的口,从里面蹿出了只花白的野猫,喵呜一声。   “葶葶,看什么呢?”傅姨娘按住她的手,把帘子撂下,低声问她。   “在府门口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们。”鹤葶苈微微蹙眉,又舒展开,“现在看来,就是只野猫儿。”   小巷子里,江聘从墙根底下的狗洞那钻出来,使劲拍了下阿三的脑袋,“窝囊废,差点让二姑娘发现了。”   若不是您直勾勾盯着人家不放,我在这蹲一天都不会被发现的。阿三很委屈,却也只能默默受着。   “要不是我把那猫儿给丢出去,二姑娘就该看见我了。”他逆来顺受的样子很不讨的江聘喜欢,江聘又狠狠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不中用,吃白食。把小爷的银子都给我吐出来!”   阿三抬抬脸,想呛回一句,可看着他那瞪得牛眼一样的眼珠子,又把话咽回去。只是偷偷紧了紧腰间系的钱袋子。   “小爷今个又钻了回狗洞,月牙儿白的袍子都给弄脏了。”江聘站起身,扑棱扑棱地拍着身上的土,一边拍一边抱怨,“这幅脏兮兮的样子可该怎么见二姑娘。”   袍子上掉下来的灰尘渣子和草叶沫子都糊在了阿三的脸上,他抹了把脸,“那奴才给您再去成衣铺子买一件?”   “买什么袍子,你个没点眼力见的东西。”江聘抬起一脚就给他踹了个四仰八叉,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二姑娘咳嗽了,你去珍医堂找老郎中弄点止咳的药材包个荷包,然后快马加鞭地给我送到八宝寺。要是耽误了小爷的正经事小爷给你揍成福寿蛋!”   福寿是江聘养在屋里的一只龟,算起来今年得有九十岁了。还是只龟公,哪来的蛋?   阿三躺在地上还在寻思,公子说的这福寿蛋是个什么物件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草莓小仙女的俩个地雷蛋蛋!么么哒抱住蹭一蹭~   第5章 章五   四月的多宝山已经是绿莹莹的了。台阶两侧挺拔的松树笔直站着,翠绿的叶子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阵阵松香味被清风送过来,熏得鹤葶苈的头晕和咳嗽都好了不少。   她扶着粟米的手,顺着蜿蜒向上的台阶慢慢地走。不疾不徐,悠然自得的样子。   也亏了这台阶低矮,要不然,她还真要费挺多力。   她们来得忒早,路上根本就没几个人。其实也不是早的问题,要不然除了那心思至诚之人,也没多少人会爬阶上山。   山脚下有专供香客上山的车,几匹骏马并驾齐驱牵着几辆连环车,一次能坐几十人,一个人也就十文钱不到。像侯夫人这样脾性清奇的,还真是不多。   可她这作法害人,却不害己。也就走了一刻钟不到,鹤望兰就在那吵着腰痛腿疼,心肝脾肺五脏俱焚,折腾得人受不了。侯夫人说了她几句,也就痛痛快快地带她下山去乘马车了。   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姨娘,咱们这都废了好多功夫了,可千万不能白来这一趟。你带着二姑娘先爬着,也算是替府里,替侯爷为佛尽尽心。”   这娘俩一唱一和,那功夫都能搭台子唱大戏似的,言辞恳切,眼神真挚,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姑娘,我看她们就是故意的。”粟米一路上都在念念叨叨,“大姑娘有病了,呸,我才不信。她那体格子,壮的跟阿柴似的,使使劲都能把树给扛起来,连个山都还爬不动了?谎话精。”   傅姨娘瞪她,鹤葶苈赶紧掐掐她的胳膊止住话头,“小心下个月的月俸。”   侯夫人在府里不得侯爷喜欢,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性子蛮横不讲理,云天候本就恼她,之后还仗着父亲的能耐作威作福,更是惹人心烦。   等到她父亲,原来的太子太傅辞了官回乡养老后,她没了撑腰的后台,这才安静下来三分。   傅姨娘与她前后隔了半年入府,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而后又生下二姑娘,更是得云天候的倚重。几乎夜夜留宿不说,还给分了三分的管家之权,跋扈如侯夫人也得忌惮她三分。   傅姨娘看着柔弱,实则不是个好相与的。侯夫人从衣食住行上苛待不了她们娘俩,就总从细枝末节上挑事情,用身份压着人。   今个这事儿,保不准就是她琢磨了许久,来使绊子的。   “侯夫人和大姑娘长得富态,自是没咱们姨娘和姑娘有这走台阶的本事。”傅姨娘身边带着的丫鬟开了腔,“咱们这些瘦的,得让着点她们。”   什么是富态?不就是长得胖。调油这话一出,几个人俱都是笑了起来。   傅姨娘笑着用手指点她的鼻子,“你这蜜里调油的嘴真是名不虚传,讽起人来也这样好听。得了,咱们慢慢走,晚点到侯夫人也不会说什么,就当是春游赏景了。”   鹤葶苈咳了声,笑意盈盈地附和。   母女俩一人撑着一把伞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说说闲话,倒也挺好。伞是油纸的,上面画着点点的小碎花。从后面看,美人罗裙轻摇,腰肢纤细,伞骨清瘦,实在是漂亮极了。   谁也没注意到,茂密的林间正躲躲藏藏地猫着两个人。一身的草沫子,眼睛倒是亮的很。   “公子?咱这荷包到底送不送啊?”阿三用胳膊捣了捣身边直勾勾瞪着眼珠子的江聘,有点着急,“您别看了,给奴才个准话儿啊。”   “送,怎么不送。二姑娘还咳着呢,你没听见?”江聘正盯着鹤葶苈垂在身侧的手看,被冒失的阿三戳回了神,反手就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低着嗓子骂他。   美人的美手图还在他的脑子里晃来晃去,摩擦得他心里痒痒的。指若葱根,白得像鸡蛋清儿,小小一只,贴着布料放着,随着步子的走动轻轻摇摆,美极。   “那谁去送?”阿三捂着脑袋问他,“公子不是想在姑娘面前露脸?您去?”   “不行。她识得我,再看见我定得喊人来抓我。你去。”江聘拒绝得直截了当,还没等他回话就一把将人给推了出去,“送不出去你就顺着坡滚回来!”   他话说得太快,阿三还没听清,刚想再问一遍就被江聘一个大力撞到树上,疼得眼冒金星。江聘以为他站在那不动是不服管,还对着他屁股踹了一脚,“麻利点,姑娘还难受着呢。”   他们算是偷窥,当然不能走到人家的前头,就得从身后看。要是现在冒冒失失就出去,冷不丁后面冒出个大活人,还不得把人家吓着?   阿三思量了一下,咬咬牙顺着坡就往上跑。他得走到人家的前面再出去,装作要下山的模样才好。   山坡上种的大多是松树,山石坑坑洼洼的,坡儿还不小。阿三这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跑得不可谓是不辛苦。   江聘在后面看出了他的意图,还挺高兴。嘿,这小子今个挺聪明,不错,给爷长脸。   可等再过了一会,他就笑不出来了。呸,这个怂包蛋,等你回来看小爷揍不死你!   阿三的脸上有的地方还蹭上了腻腻的松油,他不知道,只是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就出了林子。这蓬头垢面的一脸匪相,还偏要装文人雅士的样子,迈着小鸭子步,走得腰板挺直,神清气爽。   鹤葶苈看见从拐角处下来个人时,还挺惊讶,伸手拍了拍傅姨娘的袖子,“姨娘,你看,有人比咱们到的还早呢。”   傅姨娘皱皱眉,带着她们往旁边走了一步,“看那步履神态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家的公子,离着远点,别沾上麻烦。”   看着前面的那几人躲瘟灾似的躲他,阿三有些纳闷。但他也没工夫去想为什么,眼瞧着离得越来越近,他也赶紧往旁边走。   鹤葶苈走在傅姨娘和粟米的中间,阿三还自作聪明地在她面前转了一圈,绕了个圆润的角度再从粟米旁边经过。走过几人时,装作不经意间地扔下了个荷包。   挺好看的一个荷包,姑娘家爱用的藕粉色,一看就是好料子。   他站在离几人几个台阶远的地方,温润地开腔,“姑娘,是你的荷包落在地上了吗?”   鹤葶苈被他惊得一愣,脚堪堪悬着没挨上地。低头一看,可不是有个荷包。陌生的料子,陌生的绣工,还有身后那个陌生的男子。   阿三笑着,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手指着她脚下的地面。   鹤葶苈慌乱地回过神,硬生生把脚又抬高了一步,跨过那截台阶又往上迈了一层。扯着傅姨娘的袖子往上跑,“姨娘,咱们快点走吧。我瞧着那个男子有些怕。”   山上越往上就越冷,再加上被阿三神出鬼没得吓了一跳,她这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咳了四五声。   “……”阿三的笑僵住了。他觉得有些难过。   江聘藏在树后头都要气疯了,他捡起个石子一下子打上了阿三的脑门,惹来嗷的一声叫。   阿三懂他的意思,尽管再不情愿,也得趴下来,一圈圈地滚下去。这儿的台阶造得蛮合理,十几级就有一个缓步台,他只站在八.九节的地方,又常年跟着江聘练武,身子骨壮得很,就算滚下去也伤不了筋骨。   可不伤身是一方面,重点是,这事儿它丢人啊。   听着下方的响动,鹤葶苈迟疑了一下,攥着粟米的手臂往后看了一眼,正瞧见阿三呲牙咧嘴地滚下去的样子。衣带乱飞,细尘被他荡得飞起,还伴随着身子撞上石台阶的砰砰之声,画面混乱不堪。   她转回头,往上走的步子却更加快了,“姨娘,刚才那人,许是真有脑疾。”   第6章 章六   那个荷包到底还是送出去了,江聘自己去的。阿三那个完蛋玩意儿,指不上。   山脚下来了个挑担子卖荷包的汉子,穿得破破烂烂,许是为了省那几个马车钱,是爬阶上的山。江聘见着了,赶紧拦住。用十两银子买下了整个摊子,还跟他换了身衣服。   那汉子哪想到自己家婆娘做的那点子玩意能卖到十两银子,还换了身绸子料的顶好衣裳,当下乐得北都找不着了。痛痛快快地应下,还说要帮他们把担子搬上山。   江聘哪能同意,他不就是为了装成个山野村夫的样子嘛,做戏要做全套。他家二姑娘瞧着就是个机灵的样子,得用了心,好好地骗。   …他家二姑娘。江大公子的脸真大。   阿三眼眶青了一块,江聘要揍他时他躲得太快,在树上磕的。现在他蹲在地上看着他家一向干净得连拿了下笔都要洗手的大公子往脸上抹泥,眼珠子都快瞪脱框了。   江聘对他的内心一无所知,抹黑自己抹得专注。他长得白嫩,一打眼就能瞧出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皮子,穿得再破也挡不住那一身贵气。只能往脸上弄点泥,稍微遮一下。   “公子,您说您怎么就对那二姑娘那么着迷呢?”阿三蹲累了,改为坐在地上,疑惑地望着他。   “难不成是侯府的水里让人家下了迷魂药?二姑娘确实是好看,气度也好,可敏月楼里的翠翠也挺好看的啊,您怎么就…哎哎哎,公子您别拿泥甩人啊。”   “放你娘的狗屁,敏月楼里的翠翠红红什么玩意儿的能和二姑娘比?八宝寺的台阶被下了魔障把你给摔傻了?”   昨晚上下了雨,江聘的湿泥是从树底下抠的,黏糊糊的一手。听着阿三在那胡咧咧,他差点气炸了肺,一巴掌糊在他脸上,“再瞎说我就把院里洒扫的桂花许给你,压塌了你的床。”   江聘性子野,最烦姑娘家的事儿多娇气劲。今年都十七了,院子里还是清一色的男人,就那么一个粗使丫鬟是个姑娘。名字起的很大众,叫桂花。   那朵桂花长得快比阿三高了,有着往那一站都能把门堵住的大体格。抡起扫把来虎虎生风,两步之内人畜莫近。   阿三蔫了,他吐吐唾沫把甩进嘴里的泥给呸出来。安静地坐在那,乖巧得像只兔子。可看着江聘忙活的样子,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了句,“也不知是谁总嫌姑娘家娇气,还说以后宁愿娶只大狼狗…”   江聘怒极,直接按着阿三的脑袋塞进了树下的泥堆里,“我让你张嘴就知道叭叭,让你会说话儿…”   让人更一言难尽的是,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去给人家送药材荷包的江公子,人家姑娘还不领情。   鹤葶苈垂眼看了看他担子里的粗布荷包,再看看他手里的那个精致得能送到宰相府给姑娘用的荷包,抿抿唇,拉着粟米继续往上走,“我觉着那是个骗子。”   “……”骗子江聘默然。   “说不定那里面的东西有毒。”粟米歪头看了他一眼,出声附和。   “……”下毒的江聘快哭了。   最后还是他操.着一口不知从哪学来的胶东口音跟着傅姨娘唠唠叨叨了快一炷香,人家才买了他的荷包。就买了他手上的那一个,交给调油拿着,还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快走。   看着手心里的十两纹银,江聘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那荷包里放了清肺止咳的草药,闻着味儿就能好受不少。珍医堂的王大夫调的,姑娘咳嗽得厉害,不如闻闻?”   听着他扯着嗓子的叫喊,粟米皱了皱眉,“姑娘,你觉不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很熟悉?”   傅姨娘懂些医理,闻着荷包里的味儿愣了瞬,转手递给鹤葶苈,“放心用罢,这是好的。”   鹤葶苈侧耳听听,又快速地转头看了眼,没说话。她接过那个荷包,闻了下,确实是觉得嗓子里通畅了不少。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淡淡的,没那种苦涩气。   江聘怕她苦了不爱用,特意让王大夫往里放了朵茉莉花。   江公子很贴心。   粟米爱念叨,见着江聘一转头的功夫就没了影子,又开始胡思乱想,那天马行空的念头听得鹤葶苈头疼。她掐了下粟米的指尖,“哪有那么巧,别念了你,唠叨鬼。”   话是这么说的,她心里却也是打着突突。刚才那人递荷包的时候她瞧见了他右手手背上那道月牙儿形的疤。和那日的登徒子攀着亭子的台阶要上去时露出的疤如出一辙。   日子过得太久,她都快忘了那日的事儿了。现在这卖荷包的一打岔,她又想起来了些。不由有些害怕。   无论他是善是恶,还是希望不要再遇见为好。   几个人到了八宝寺时已经是快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倒也快。   自从遇到江聘之后,也不知是荷包的效用太厉害还是因为想着事儿转移了注意力,鹤葶苈倒是一直没咳过。这让傅姨娘很高兴,念叨着我佛庇佑,还顺带夸了刚才挑担子的小伙子两句。   鹤葶苈捏紧了手指间的荷包,笑笑,没说什么。   侯夫人没留人在门口接她们,傅姨娘拧拧眉,直接带人进了去。   四月初四是方丈讲经的日子,大殿里黑压压坐满了人。鹤葶苈抬眼望了眼,侯夫人的衣裳料子很扎眼,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她带着鹤望兰坐在第一排,双手合十,安静地听着。   敲打木鱼的声音沉稳有力,穿过大殿传过来,安稳静心。云度大师的声音也极为平缓,给人一种岁月沉淀后的静穆之感。   傅姨娘带着鹤葶苈坐在靠门的垫子上,听他念禅。   她们来得晚了,还没半个时辰云度大师就起身回了禅房。按照惯例,会由监寺选出三位香客与方丈亲自探讨佛理。   监寺从旁边的小隔间里出来,捏着佛珠闭着眼睛走。他绕着偌大的殿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香炉里的香都燃了半柱,才停了步子。香客们等得焦急,却还是得安心地等。   “小施主面善,便做第一位可好?”看着监寺递过来的一小串檀香珠,鹤葶苈整个人都懵了。   她无措地看了眼傅姨娘的神色,见她含着笑点头,才伸手接过,“谢过大师了。”   第二个人点的挺快,眼看着就剩最后一个名额了,蹲在大殿门口的江聘急了。   他弯着腰往前走了两步,放了颗小金裸子在监寺的脚面前,顺手拉了拉他的袍子,“监寺大师,您的?”   殿里只有围坐着的和尚敲木鱼的声音,一下一下,整齐划一。因着这个,江聘的低语只有监寺一人听了见。   香客们都闭着眼跟着诵经,监寺低头看他,声音低缓,“这位施主,你扰了佛门清净。”   “不是…”江聘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咽了口唾沫,小心把那颗金裸子又藏进了袖子里,“我是想给香火钱的,只是没找见该将钱扔到哪。”   “主殿门口的香炉边。”监寺笑了笑,也递给他一串小檀香珠,“施主有缘,半个时辰后请至方丈院一叙。”   看着监寺缓慢离去的背影,江聘呆呆地发不出声。   这是…歪打正着了?   第7章 章七   傅姨娘本是上京傅家的正房姑娘,因着家道中落,父亲早亡,这才屈身为妾。傅家虽是商贾,但论财力,当年也是上京排得上号的大家族。   傅老爷爱女如命,在傅姨娘身上自是最舍得花银子。不仅吃穿用度要好,别的方面也不能比大家里的姑娘差。   是以,傅姨娘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是顶好的,虽然家中从商,但也是个名门闺秀的样子。无论才学样貌还是通身的气度,在傅家那样的圈子里,从来都是头一份儿。   鹤葶苈从小就跟着傅姨娘学,琴棋书画诗酒花,说不上样样精通,但也都能说上个一二。只是对这佛学,她还真是一窍不通。   现在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云度大师,她只觉浑身痒的厉害,怎么坐怎么不舒服。屋里的味儿古朴好闻,浓浓的檀香。大师的神态也极亲切,淡淡笑着,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云度大师是历了三朝的老和尚,今年年近九十,却仍精神矍铄。每日与众僧一起念经颂佛,烧水砍柴,一样不落。当今圣上都曾赞誉过他,说他是大尚第一活佛。   他现在眼角微垂,嘴唇上扬,一副安静倾听的模样。粗糙手指间捻着大粒的佛珠,和蔼而安详。若不是没了头发穿了袈.裟,头顶还有九个戒疤,就与府里管家的八旬老父一般无二。   但鹤葶苈就是不舒服。她紧张,比云天候考她背书作诗时还要紧张。手里的那串小檀香珠都被捏得滑溜溜,沾满了汗。   “大师?”鹤葶苈轻声叫了一声,有些羞惭,“我并不是很懂禅理,也说不出个一二,还望大师指点。”   “指点只能化叶开花,可你现在连点枝干都没有,老衲该如何指点?”云度大师的话说得中肯,却更臊得鹤葶苈脸色通红。   “若小施主有向佛之心,不如到了家中,得了空暇之时,随意读读佛经,生棵佛根,再来和老衲坐佛论禅可好?”   “给大师添麻烦了。”鹤葶苈咬咬唇,双手合十默念了句阿弥托佛,便起身欲走。   “小施主留步。”云度大师挥手让她再坐回去,自己则去香炉旁边取了支签筒,“监寺点了你,便是缘分。老衲一年只与三位香客结缘,定要惜缘。来便来了,求个签也好,老衲亲自为你解。”   “大师,这…这么多签子,我该如何抽?随便选一支便好吗?还是多选几支?”鹤葶苈一手托着袖子,一手在签上犹疑,“大师,我这是第一次来,不懂规矩,您教教我?”   这是个大签筒,怎么说也有个几百根,密密麻麻看得她眼睛发花。   “小施主当真有趣。”云度大师轻笑,“那你想求什么签呢?”   “我可以求根…姻缘签吗?”提及这样的事,鹤葶苈有点不好意思,她抿唇笑笑,又轻声解释了几句。   “我今年该及笄,及笄便该成亲。姨娘说姻亲是头等大事,可我们娘俩又都自己做不了主,一切全得凭天意。我有些担忧。”   “自然可以。小施主快人快语,性子颇与老衲相投。”云度大师也拈了袖子,另取了支小签筒来,手指在众多签子的签头处游走。   他动作极快,无需看上面的签文,便就都盲挑了出来。鹤葶苈数了下,共一百零一签。   “请。”云度大师将筒子往桌子的另一侧推了推,“小施主随心便好。”   鹤葶苈点点头,将眼阖上,纤细的指头在粗粝的签头上摩挲。过了几个喘息间的功夫,她将手指定住,睁开眼。   香炉往外喷着烟,青烟袅袅往上升起,晕出朵云彩的形状。   “大师。”她把签子抽出来,双手递过去。   上面只有三句话,寥寥数字。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浅显的意思,无需云度大师解签,鹤葶苈就读懂了大半。她蹙蹙眉,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大师…佳偶何在?”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就因为云度大师这句模棱两可让人找不着北的话,鹤葶苈日思夜想了许多天,还是念念不忘地放不下。   她暗中将府里的小厮护院挨个打量了个遍,却是越看越心惊。   …要是这样的佳偶,她宁愿老死闺中。   “姑娘,别想了,想得脸都白了。”调油敲了敲门走进来,往她手里塞了个小糖人,笑眯眯,“府门口来了个走街串巷卖糖画的,姨娘听说了,就差人给您买了个,让您没事时舔着玩。”   鹤葶苈从寺里回来后脸色就没多好,傅姨娘以为她是早晨去的时候受了凉,落了病,心疼得不行,整天变着花样让厨房给她做好吃的。   鸡鸭鱼肉,煎炸卤炖,这胡吃海塞地折腾了小半个月,鹤葶苈的下巴都被补的双起来了。可这脸色是好了,爱发呆的毛病还是没改过来。   求签的事她谁也没跟说,傅姨娘问起来时她也只含含糊糊地跟她说了几句题外话,这小秘密她捂得可是密不透风。   是以,现在整个故园都在担忧。平时性子挺活泛爱笑的二姑娘怎么就不高兴了呢?这可怎么办呢?   原因简单,但没人晓得…二姑娘她这是思春了啊。思着她那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春啊。   “这糖画怎么这么…奇怪呢。”鹤葶苈没理调油的打趣儿,反倒细细端详起这插了根棍的糖块子来,“这画的是什么?拿着棒子的猴儿吗?”   “奴婢不知。”调油也跟着瞧了瞧,摇摇头,“是让管采买的房大婶帮着买的,那大婶也说这卖糖画的奇怪。他所有的画上都画的这个,就是手里拿的东西不一样,神态不一样。”   还有一句她没说——这卖糖画的好像盯上她们云天候府了。   房大婶出门时他蹲在前门卖,回来时他蹲在后门卖,中间有事又出去了一趟,在厨房的小侧门又见着他了。感情他这一天哪儿也不去,就绕着侯府转悠?   侯府一共才多少丫鬟女眷,一天能吃多少糖?这人的心也真是够大。   糖画做的不算多好,画工有些粗糙,对糖浆淋上去的粗细程度掌握得也不够好,甚至连这画的是人是兽是鬼都分不太清。但是…它甜啊。   鹤葶苈伸出舌尖舔了一口,一股子沁人心脾的甜味儿。还带着点淡淡的茉莉香,可以说,这是她吃过的最有滋味的糖了。   卖相不好,口感来补嘛。还是挺让人满意的。   “调油,你回去后跟姨娘说说好话儿,就说我明天还想吃,就要这家的。”鹤葶苈把那个小人的脑袋咬下来,嘎吱嘎吱嚼在嘴里,笑得讨巧,“我可以多弹半个时辰的琴来换。”   “姑娘高兴就好,只要您露个笑模样,别说几个糖画了,就算是那卖糖画的小贩儿,姨娘都能给您买回来。”见她吃着喜欢,调油也乐了,“您等着,要是那人明天还来,奴婢再差房大婶去买,这次咱们来个拿大刀的。”   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那个卖糖画的都在,甚至还会算时间了。   房大婶辰时一刻左右采购回来,他就在辰时过点时蹲在那等着。卖一个糖画。卷铺盖走人。   房大婶酋时过半第二次采购回来,他就在酋时一刻时蹲在那等着。卖一个糖画。卷铺盖走人。   这么过了七八天,房大婶也摸出了点门道,再买画的时候还跟他唠了两句嗑。   “小伙子,你这天天背着这么大的担子来,就是为了卖我两个画?”   “卖了又不是给您吃。”小贩熟练地撒糖浆,抽着空抬脸嘿嘿一笑,“我这卖的不是画,是心意。”   “那你好歹也擦擦脸,满脑门的锅底灰,像什么样子。”房大婶挺热情地给他出主意,“你糖画做的再漂亮再好吃,这埋埋汰汰的样子,也少有人捧你的场。”   “不买就不买,小爷稀得卖似的。”小贩半撅着嘴在那犟,“大婶,我不是说了嘛。我这卖的不是糖画,是心意。”   “得,你爱抹多黑抹多黑,你高兴就成。”房大婶见劝不动他洗把脸,也没了辄,转而跟他说起了别的事儿,“我们家姑娘说你这糖里有茉莉味,她喜欢得不得了。”   “真的?”   “就是太甜了,这一天两只的吃着,我们姑娘牙都疼了。”   “……”小贩把还没做好的糖画给搅散了,闷闷地出声,“大婶,你走吧。今个的画我不卖了,明天再给你。”   “为啥啊?”房大婶有点惶恐,“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不是。”小贩的身手干净利索,没两下就又收拾好了摊子,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回去琢磨个新配方,要那种少糖好吃不黏牙的。”   第8章 章八   江聘那日从八宝寺回来之后就一直抓心挠肝地吃不好睡不香,满脑子的都是那条纤细的背影。轻柔的裙摆荡啊荡,在脚边开出了一朵莲花。   在他心上也开出了一朵莲花。香飘万里,纯白无暇。   四月初四的那一天,他喜不自胜地进了方丈院,本以为能得着点什么指点,谁想到却只是和云度大师在那坐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大眼瞪小眼。   现在仔细想想,其实他就是求了个姻缘签。而后的时间,不管他问什么,那个大师都一脸高深地坐在那捻珠子,连个响都没有。   你什么都不说?我找你干嘛?江聘很生气。   他抽中的是签王。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三句简短的签诗,江聘放在嘴里咀嚼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大师,佳偶何在?”   半晌,无人应答。   “可姓鹤?”…   “排行可是老二?”…   “您不说话,我就当是默认了啊。”…   “……”   “大师告辞。”   等他气咻咻地踏出了寺门,这边的气还没落下,已在那等了他许久的阿五又上来告诉了他个坏消息,又惹了一肚子的气。   “禀大公子,咱们的糖浆桶被马车踢翻了,马蹄子上沾了糖被蜂蜇了,蜂蜇了马后都死了。现在马车的主人在那棵大榕树的东侧等您,养蜂的农户在大榕树的西头等您。”   江聘:“……”   爷今天出门踩着臭狗屎了?真是倒霉到家了。   没关系,江小爷想得很开。能花钱办的事啊,那都不叫事儿。小爷我不跟你在这扯皮,银子全都给你,你爱哪儿哪去。小爷就当是行善积德,为求佳偶做好事了。   然而…霉运还在继续。   回了府后,江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就被叫到了江老夫人的院里。也不知老太太是从哪听说了他拿金裸子玷污了八宝寺监寺的事,气得一见面就拄着龙头拐棍追着他满院子乱打。   江聘这奶奶今年都六十好几了,他也不敢使劲跑把老人家磕了碰了,就只能慢悠悠跑得一步三摇。挺着背被甩了好几棍子,疼得他晚上睡觉都得趴着睡。   不过没关系,这一切的外界因素都不能浇灭江小爷要给心心念念的鹤二姑娘做糖画的那颗火热的心。   二姑娘爱吃甜,喜欢茉莉花的味儿。这些消息是江聘花了五十两银子托阿三从侯府后院养马的小林子那打听来的。阿三那个猴儿精的还趁火打劫地要免了他在老夫人那说漏了嘴的惩罚。   江聘咬咬牙,同意了。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过现在看来,这些代价付出的可真值。   不管怎么说,我们二姑娘吃着小爷做的糖了。还见着了小爷的脸了,拿枪拿棍拿刀的各种姿势,个个威武不已,玉树临风。   是的,江小爷他把自己的脸画在糖画上了。房大婶当初还奇怪,说这些糖画怎么好像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不是一个模子嘛,原型就是这个江大脸。   反正不管二姑娘见不见得着我的真人,至少能混个脸儿熟不是。至少以后见面的时候,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能多看我几眼啊。   江小爷的心思…还真纯净。   故园里,鹤葶苈正懒洋洋地躺在院里的藤椅上发呆。这里让傅姨娘拾掇得美极,藤椅上方是用竹竿子搭起来的葡萄架,大大的叶子遮住了不少阳光。只剩了那么细细的几缕儿顺着缝儿洒下来,暖洋洋地照在她藕荷色的裙摆上。   细碎的花上点着细碎的光。   她手里拿着那个小糖人,冲着光认真地端详着。晶莹剔透的黄色糖块边缘被光晕开,亮晶晶。糖香甜腻。   卖糖人的小贩手艺一天比一天好,进步堪称神速。现在他这糖人都能分辨出眉眼来了,看起来像个俊秀的少年模样。每一个都是这个少年。   这糖人太逼真,她都不忍心吃了。   而且,看着这张糖黄色的脸,她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这个认知让鹤葶苈心焦。   “二姑娘,大姑娘来了。”粟米拨开门口栽的那丛月季花,小心从中间垄起的那方供人行走的土坡上穿过来,“她说想跟您说说话儿。”   鹤葶苈愣了瞬,起身去迎。   “大姐。”她笑着唤了句,没将鹤望兰引入那间精致的葡萄小屋,只是随意找了个空地儿,领她坐在石凳上。“您今个怎么有空来?”   傅姨娘是个精细人,她住的地方,每一寸都细致得不行。就算是张随随便便的石桌石椅,那周围也得是花团锦簇,绿草萦香。   鹤望兰看着这美得像个花圃的院子,再想想倚梅院里长得歪斜的那颗歪脖枣树,撇了撇嘴,强自捺下心中的不快,“妹妹爱吃糖,姐姐来探讨探讨经验。”   鹤葶苈笑了,“吃糖要个什么经验,这不是长了口舌就会的事儿嘛。”   “那不一样,姐姐今个买的这糖人,保准让你眼前一亮。”鹤望兰挑挑眉,挥手让瑶阶把东西拿上来,指给她,“妹妹你看。”   鹤葶苈本不在意,只打算附和附和把这篇掀过去,再说两句好话把她哄回去便罢了。大姑娘总是这样,无论是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第一时间不是自己好好宝贝宝贝,总得先到她的故园走一遭。   也不是想给她分点什么好处,她就是来纯粹地显摆。画外音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你看,我得了这么好的玩意儿,你不如我。   鹤葶苈也不知道她一个侯府嫡出的大姑娘性子怎么就被养的这么别扭又小气,最喜欢的事就是自贬身价,而她还茫然不自知地得意着。平日里也就是捧着哄着她,从没将这些小事往心里去过。   但这次…   这糖人确实是奇特无比。   一看那张画的似曾相识的脸,鹤葶苈就能认得出,这定是出自总爱在侯府跟前转悠的那个小贩之手。而她现在也终于知道了,她为何总觉得这上面塑的人物她莫名地熟悉…   原来,他们是见过的。两次。   准确的说,这是张糖画,还是张带色的糖画。   水池之中,荷叶片片,中间浸着个少年,正用一朵小新荷挡着自己的脸,偷摸摸地往上看。荷叶硕大,上面还坠着朵粉色的荷花。   就是那日在洗笔池中的景色。一般无二。   “大姐…你这是打哪买的?”   侯府门外,江聘都快要气疯了。   他带着阿三和他的拉板车,和门口的家丁对峙着,眼睛眯起,随时都要冲上去大干一架的样子。   “你们大姑娘也忒不讲理,这不就是生抢嘛!”江聘拿着根搅糖用的木棍,对着拿刀的站门护院指指点点,“侯府了不起?我要报官!”   确实是生抢。   鹤望兰也不知怎么就听说了门口卖糖画的事,听着鹤葶苈每日吃得眉开眼笑,她心里也痒痒。她长得不算多瘦,侯夫人不让她吃糖,她也不怎么馋。   让她痒痒的是,凭什么二姑娘有的东西,我大姑娘没有?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这点道理都不懂?   她本来是想去故园直接讨的,但瑶阶说这样做跌份儿,就撺掇她自己去买,买个最大最漂亮的,再去跟二姑娘显摆。这样显得她更气派。   所以说,鹤望兰的小家子气,是有原因的。她身周一群不着调的丫鬟,娘也是个傻不傻精不精的,自己能聪明到哪儿去。   苦就苦了隐姓埋名还求亲不得的江小爷了。   前几天房大婶跟他说鹤葶苈牙疼,给他着急坏了,下午回去连书院都不去了,就一心蹲在自己的院里调糖浆。要那种加了少糖,却还要甜滋滋,香喷喷的糖浆。   江聘不笨,就是心思不用在正路上,要是他潜下心来,还真是个门儿精的货。他就想啊,不加糖,那得加点甜吧?啥甜呢?甜果子榨汁甜啊。   就按着这个想法走,月亮刚升起的时候,他就弄出了成品。再浇幅糖画出来,嚯,不仅甜而不腻,它还带颜色。   只要果子的色对了头,红的绿的蓝的白的什么色他都能弄出来。   有了色,画啥不行?他心里念着初见时的那个日子,手痒痒地浇了两幅出来。   一副是他抬头时看到的二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含羞带怒地看着他,手里一朵盛放的山茶花。眉若远山不描而黛,唇似朱砂不点而朱。   小谋仙说的对,只看了一眼,就足够让他陷进去。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在上京横行霸道的像只帝王蟹的江小爷,从此万劫不复了。   这幅糖画,江聘舍不得吃,更舍不得卖,甚至舍不得给人家看。他往上刷了层透明的胶漆,小心翼翼地找了个漂亮的石头匣子,装进去,再藏到他攒私房钱的那方地砖下面。   他想等娶到他家姑娘的那一天,亲手送给她。   另一幅则是江小爷臆想中自己的样子。他泡在水里,顶着荷叶,那定是唇红齿白,出水芙蓉般的俊美,轻轻松松便能将那未绽的荷花给比下去。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他被一群大大小小的鱼儿追得口鼻呛水,眼珠翻白儿的事儿了。更不愿意相信他会被冰冷的湖水冻得跟具浮尸似的。   反正在江小爷的眼中,他的俊美,无人可比。   这一副他则美滋滋地插在了他糖担子上最显眼的那个位置,当作招牌使,就给别人看看,他不卖。他也不担心会被鹤葶苈看到,反正他家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看不着他不是。   最主要的是,江小爷他欣赏别人赞赏的眼光。   别人夸一句,小伙子手艺真好,他就笑得哈哈哈。别人说一句,瞧这画上的人多俊,他都能乐到天上去。   可是,为什么没人告诉他,鹤望兰那个小泼妇为什么会冲出来。抢他的画儿?!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懂吧…   一顺水的顺叙不好看,用的是插叙和倒叙,不难理解吧…   好担心…看不懂留言我给你们讲…   第9章 章九   江聘领着阿三在侯府门口的大街上跟那些家丁僵持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吹眉瞪眼凶得跟条恶狼似的。尤其他脸上还画得黑一道白一道,更显得不像什么好人。   侯府的家丁也不高兴。我们大姑娘性子刁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现在找我们说这个有什么用?是想自己杀进府里把大姑娘打一顿,还是让我们逼大姑娘把糖画给你吐出来?   大家都是可怜人,何苦相互为难。何况…不还是给你钱了嘛。   云天候是正正经经的文弱读书人,性子温润,对家中下人的教导也是希望他们温和有礼,不要无故惹是生非。更不要以武慑人,弄得台面上不好看。   所以现在的局面就是,江聘靠在街对面的墙上,叼着根签子抱着臂冷眼看着。侯府的家丁配着腰刀守在门边,威武地站着。   江聘从小疯到大,所到之处无不掀起惊涛骇浪,而他所向披靡。何时受过被人呲牙咧嘴抢了宝贝的东西还不能还手的委屈?   可他在心里咬着牙把鹤望兰骂了千千万万遍,到头来还是无奈地挥了挥手,“走吧阿三,咱们撤。”   “怎么了呢?公子。”阿三手中的长棍早已饥渴难耐,见着己方鸣金收兵的架势,有些不可置信,“回去找帮手?”   江聘以往在外耀武扬威,大多时身边都是带的他。平时的时候,和上京各处地痞流氓的战斗里,他家公子就算拼得头破血流也没往后缩过胆儿。而今天这无奈的小眼神,看得阿三心尖儿直颤。   “找个屁的帮手,你他娘的还想血洗侯府不成?”江聘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又踢了他的屁股一脚,“推着小爷的车,挑着小爷的担子,赶紧跟爷走。”   “喏…”阿三委屈巴巴地应了声,任劳任怨地拉起车跟在他的后头。   江聘是个记仇的坏脾气,鹤望兰今个是惹毛了他,不管有意无意,这事都不能随便算了,他早晚要还回来。何况这个劳什子的大姑娘对他家姑娘也算不上多好,罪加一等。   但是这仇不能现在在侯府的门口报。要是真闹起来了,这脸丢的是云天候府的,二姑娘也脸上无光。所以啊,他得忍。   江大公子打小就横的跟只恶犬似的,什么时候忍过人?   这口气真是憋得他心肝儿俱疼。   .   侯府的院墙里头,鹤葶苈正摇摇晃晃地踩着阿柴的肩膀往外望。   侯府很大,这处的院墙离故园极近,周围荒草丛生,少有人来。她选在这里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但这处离府门也实在远了些,不知道从这能不能看到那个卖糖画的贩子。鹤葶苈甩了甩被墙头砂石胳疼了的手指,继续往外看。   刚才的时候,鹤望兰拉着她的袖子叭叭叭地说了好半天,也找不见重点在哪里,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反正就是一直在炫耀——我的糖画比你的好看。   平时还好说,可今天心里惦记着事儿,鹤葶苈就有点烦。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把还没显摆尽兴的大姑娘给打发走了,赶紧带着阿柴和粟米绕了个小圈爬到墙头上去等人。   她有种预感…这个人和上次在八宝寺硬要卖她荷包的,还有上个月掉进洗笔池里的人,都是同一个。   鹤葶苈没有等多久。   前面的街口拐角处慢慢走过来两个人。前面的是粗布衣裳,脸上画的人不人鬼不鬼,背着手慢慢踱着。后面跟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汉子,穿的衣服挺好,至少不比她家府上的家丁差。却背着担子拉着车,累得像头老黄牛。   …这是什么意思?卖糖画的是哪个?   拐角离这不远,那俩人一会的功夫便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墙边正好有颗大柳树,鹤葶苈借着柳枝的掩映,偷偷打量着。   粗布衣服的那个虽然涂了黑锅底,却是一身遮也遮不住的好气度。走路的时候腰背挺得笔直,下巴绷紧,连步子迈的大小都恰到好处。   小时候的礼仪先生跟她讲过,从一个人走路的姿态里,就能将他的家教背景揣摩出三分。而眼前的这个人,昂首阔步,器宇轩昂,绝不是农户出身的贩夫走卒该有的样子。   “姑娘,您下来吧?”粟米跑过来,急得都快哭了,“您怎么突然还想起来干这事了。多危险,快下来。要是姨娘见着了,咱们都得完。”   “等一下,就一下。”鹤葶苈轻声应着她,眼珠却是不错地盯着江聘走过去的背影。   因着要做糖画,江聘是个爱干净的,自然不能脏着手去弄,所以他的手还是白净的。原汁原味的江聘的手。   手指修长,指甲圆润,骨节分明。手背上有浅青色的筋脉,白皙光滑。说实话,很漂亮。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鹤葶苈只注意到了他手上的疤。右手的手背上,很长的一道,月牙儿形。   所以…真的是他。一直是他。   江聘常年练武,耳朵好使的不似常人。即使刚才鹤葶苈只是轻声应了句话儿,他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道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让江聘下意识地便回头去寻。   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只来得及瞧见了她旋身时随风轻扬的一缕长发,黑得发亮,轻柔得像鸟儿的羽毛。还有那只插在发顶的簪子,翠色的,蝴蝶形,栩栩如生。   也不知…是不是眼花。刚才的那人,是她吗?   江聘顿住脚,仰着头恋恋不舍地看。   “公子,看什么呢?”阿三见他入迷的样子,也跟着他抬头往上瞧。   只有一棵柳树,枝干长得歪七扭八,叶子倒是绿得油亮亮。有的枝条很长,长得垂到院墙外的地上。他逗趣儿似的笑江聘,“风梳垂柳惹相思…公子,您这是相思病又犯了?”   “什么叫又犯?”江聘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他,“小爷的相思病何曾好过?”   .   从那日在墙头看见江聘,已经过去了小半月了。房大婶又给她买了两回糖画,她看了两眼,没要。过了一日,可能是粟米提了一嘴,房大婶就再没给她带过了。   又过了几日,房大婶家的小孙子进府来玩,想找那个卖糖画的买点糖吃。可绕着侯府走了两圈半,还是见不着人。   那个人走了。再没来过。   每当路过洗笔池时,看到哪个丫鬟戴了藕粉色的荷包时,鹤葶苈也会想起那个人。那张涂得乱七八糟的脸,还有手背上月牙形的疤。那些栩栩如生的糖人,能甜掉了舌头的糖画。   反正也见不到了,不如忘了吧。   鹤葶苈刻意地不再去想那日在八宝寺时云度大师的姻缘签,也不会再试图忆起那张已经模糊掉了的脸。她不会再莫名其妙地发呆,每日跟着傅姨娘剪花种草,学琴习字。   故园的丫鬟们都笑她前些日子丢了魂儿似的,现在终于又变回了那个二姑娘。会温婉地笑,会唱好听的曲儿,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去葡萄架子旁边的月季花丛里扑蝴蝶。   可是以后的时候,无论傅姨娘再研究什么菜谱,给她做了什么好吃的糖,杏仁糖,羊奶糖,花生糖…都没了那个味道。   那种不会太腻,却甜到了心坎里的味道,飘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鹤葶苈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而他做这些是为了她,还是别人。   更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家在何方,他现在身在何处。   既然消失了,那就是没缘吧。   可为什么,有的时候还会想念呢?   .   倚梅院的琴室里,孙先生站在鹤葶苈的身边,紧蹙着眉看她的手指。屋里琴声阵阵,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一地的光晕。   “二姑娘。”孙先生实在是忍不住,出声叫停了她,“你不专心。”   “…啊。”鹤葶苈回过神来是自己被训,赶紧站起身,微微躬身,“先生教训的是。”   “这月第几次了?”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孙先生斥责的话到了舌尖,又咽了下去。   鹤葶苈睫毛浓密,垂着眼时像把小刷子般,她咬了咬嘴唇,“禀先生,第三次。”   “事不过三。”   “是。”   “先生,您说我刚才弹得是不是比二妹妹好些?”鹤望兰用指头散乱地拨了拨琴弦,很高兴的样子,“我觉得我进步了些。”   尖利的琴音颇为刺耳,孙先生最看不得有人糟蹋琴,脸色当时就冷了下来,“却是进步了些,原来是七窍通了一窍,现在是七窍通了六窍。”   七窍通了六窍是什么意思?一窍不通。   这话说得太重。   鹤葶苈紧张地望了眼鹤望兰,担心孙先生的冷眼惹怒了她,她要是在这撒起泼哭闹来,就太难看了。可她都到了嘴边的安慰之言却是被鹤望兰颇为骄傲的一个挑唇给堵了回来。   鹤望兰站起身,像模像样地冲孙先生施了一礼,“谢先生夸奖。”   “……”鹤葶苈低下头,继续读谱习琴。   .   孙先生向云天候告了状。   其实前两次她就在和侯夫人讲解学习进度的时候提过一嘴。说大姑娘向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二姑娘最近也有点犯懒,让她有空的时候督促一番,尤其是二姑娘。   二姑娘的琴技进步的快,正在冲顶的时候,正是关键。三天废学就是七日白练。万不可在这时打退堂鼓或是因着别的分心。   侯夫人嘴里应着应着,却从未将鹤葶苈的事儿放在心上。每日她与傅姨娘来请安时,也都是打着哈哈过去,没提过一次。   这世上她最不希望落着好的人,就是这娘俩。在她心中,是这两人算计了十几年,分走了她丈夫的心,分走了她手中的权,却从未想过自己的不是。   忠言逆耳利于行,这样的道理侯夫人还是懂得的,所以她才不提。她在别的事情上碍不住鹤葶苈的道儿,就专往旁门左道上使劲。能往后拉她们娘俩一步,就算出了她郁结心头多年的一口气。   孙先生嘴上不说,眼中全看着。但爱才心切,实在是不忍心坏了这棵好苗子,就自作主张多管了些事。   这天晚上,云天候去了故园。   第10章 章十   同一时间,上京最大的天桥街茶馆里,江聘正盘腿坐在长凳上嗑着瓜子喝茶水。   他喝的是茉莉花茶,满屋子的大男人,就他一人点了壶茉莉花。那香味一飘出来,周围的茶客立时就炸了锅。   将军府家的大公子转了性了,以前瞪着眼非要在茶馆里喝酒,今天他点了壶花茶!   江聘则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晃晃悠悠地斟茶,还扇扇风闻了闻味儿。   你们咋咋呼呼懂个屁,小爷喝的不是茶水,这是心意!   屋里乱哄哄的,直到小谋仙拍了拍手上的醒木,咳了两声,大家伙这才安静下来。   这是要开始说书了。   小谋仙是个半眼瞎子,整日里用黑布蒙着一只眼睛,跟个土匪似的。的亏了长得瘦小枯干,像只烧火的棒子,官府这才没盯着他不放。   他主业是说书,天南海北的大事小情,他好像开了天眼似的啥都知道,不管什么东西都能说出个门门道道。他说他自己叫单名一个谋字,姓啥忘了。大家伙觉得他神叨,就都喊他叫小谋仙。   至于这副业嘛,算命   天黑了,一天的活计都忙完了,有功夫来茶馆里插科打诨说闲话的人也就多了。他说了一段书后,把醒木往旁边一扔,自己坐在那眯着眼喝润喉茶,等着过一炷香再讲下一段。   刚才这讲的是西津国的皇室秘辛,大家俱是听得热血沸腾。反正西津和大尚没多友善,自己家圣上的后院不敢讲,敌人的那还不是随便唠。   这家的王爷暗地里抢了那家的亲,那家的郡主嫁了谁家的大臣又跟哪个平民私通了沟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旁人讨论的火热,江聘却是丝毫没有兴趣。他看着弯着嘴角数赏银的小谋仙乐了下,跳下去趴他桌上唠闲嗑。   “哎,小谋仙,给爷算个命呗。”江聘从兜里掏了两个银裸子,一前一后往桌上一摆,笑得玩味。   “算什么?”伸了手把那亮的发光的俩银子给盖上,小谋仙挑了挑眉,“江小爷尽管开口。”   “算姻缘。”江聘拽了条凳子过来,两腿分开叉着坐下,胳膊就往桌上一搭,笑得邪气,“我也不难为你。我不问桃花有几朵儿,几朵儿结了果。我就想知道,如果让你来算,我这感情路,走得顺不顺?”   “手伸出来。”小谋仙冲他勾了勾手指,还顺手摸了一下他的手心,“没想到刀剑练出来的茧子摸起来也能这么舒服,而且你这手挺白啊。”   “滚你娘的吧!”江小爷嗖的把手抽回来,扬眉瞪眼就想要掀了他的桌案,“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   “想不想听了?”小谋仙也不害怕,就安稳地坐在那笑看他。   …江小爷蔫下来。   “依我看啊,你和你那朵小桃花之间的红丝线是你这条粗,她那头细。”小谋仙神神叨叨地喝了口茶,“这意思就是啊,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江聘咬了咬牙,还想掀桌子。   “你这人这就不讲理了。”小谋仙有点不高兴,“我算都算了你还生什么气啊。要不我再给你算算你有几朵桃花?”   “你算的不准!”江聘撸了撸袖子,一把攥住他的手就去抠他手心里的银子,“算个屁的桃花,小爷就一朵,再多的都给剪了剪了。”   小谋仙哪有他人高马大力气大,一不留神就让江聘抢了钱扬长而去。   “嘿,这人儿。”术业被质疑本就惹人生气,付出辛劳赚的银子被抢了就更生气了。小谋仙坐在那看着他张狂傲慢的背影,脸拉成了一道大山。   “小谋仙,你说江大公子这感情路到底顺不顺啊?”好事者扔了几钱碎银子过去,窃笑着问。   小谋仙手抚着银子上的坑坑洼洼,一脸的高深莫测,“好白菜哪能随随便便被猪给拱了,这猪不付出点心血能行嘛。”   江小爷,这儿有人把你比成猪!   .   故园里,三个人一起吃了饭后正坐在院子里扯家常。   寻常人家般,云天候和傅姨娘并排坐在石阶上,鹤葶苈则拿了个小苹果坐在再上一节的石阶上,一边听着底下的爹娘说话,一边仰着脖子望星星。   云天候是个儒士,虽没什么大的文韬武略,但也算是饱学之人,学富五车。他常年穿着一袭白袍,纤尘不染,头发高高束起,上面再插上一只玉簪。   若是没人提起,常人只道这是位文人雅士,气度不凡。   今晚月色好,星子明亮,整个夜空就像个巨大的旋转着的吸盘,迷的鹤葶苈连苹果都忘了咬。   石阶旁边是簇叫不出名字的花,不怎么好看,但是香极。那股甜蜜的味道顺着小夜风吹过来,熏得她更加迷醉,连云天候已经叫了她好几遍都没听见。   “葶姑娘。”云天候挡住傅姨娘伸过来要推醒她的手,继续轻柔地唤着,伸手从她嘴里把苹果取下来放在她手心,“葶姑娘怎么不理爹爹?”   “爹,我走神了。”鹤葶苈眨眨眼,委屈地伸手把苹果塞到他手里,硬生生地转移话题,“苹果都不甜。”   “不甜啊…不甜给你娘吃。”云天候笑着摸她散在背上的长发,随手就把那个可怜的苹果又塞给了傅姨娘,“葶姑娘跟爹爹说说,怎么琴课学得不认真了?是不是最近太累太烦了?”   看着费劲地转着脖子仍旧笑得一脸温柔的云天候,傅姨娘无奈地啃了口被咬的凹凸不平的苹果,含到口里时却是蹙了蹙眉。这还不甜?非要齁了嗓子才作数?   云天候是个女儿奴,两个女儿他都喜欢,从不偏袒。但是大姑娘心眼总有些不正,侯夫人不管,他就得训两句。久而久之,这父女之间的关系就没有和二姑娘的那样亲了。   鹤葶苈就是他心中女儿该有的最好样子,对于她,云天候是一点都不藏私,掏心掏肺的好。从没因为她是庶出,又是次女而有半点的瞧不起看不上。这在上京名流贵胄的圈子里,实属难得。   “爹爹,我没事。”看着云天候担忧的样子,鹤葶苈讨巧地跟他笑,“就是最近天气热起来了,我难受。孙先生今天都说了女儿好一顿了,女儿记住了,以后上课定会认真听。”   这最后一句说的颇有些委屈的味道,连嫣红的小嘴都瘪了起来。   “葶姑娘得高高兴兴的,琴技上京第一又能怎么样,爹只想要个整日里活泼高兴的姑娘。”云天候放了心,又被她皱在一起的脸儿逗得直笑,“爹爹相信葶姑娘,有什么难处尽管和爹说。”   鹤葶苈抱着他的胳膊,轻轻点头,“喏。”   “我就说葶姑娘肯定没事儿,你娘不信,非说你心里有惦记,让我劝你。”云天候侧头看了傅姨娘一眼,笑着跟她逗趣儿。   “你娘说你今年十五了,定是在想着亲事。说起来也怪爹,这挑挑那拣拣的,上京的公子都让我选了一遍也没瞧上有哪个配得上咱们葶姑娘,眼看着要及笄,竟还连亲都没定。要不,葶姑娘觉得哪家的公子好,告诉爹,爹去相看相看?”   戳心窝子了。   这番长话说得鹤葶苈愣了神,等她缓过来却是倏地羞红了脸,嘟嘟囔囔地说不出话。憋了半晌才憋出了句,“…爹爹休要乱讲。”   本来要是云天候不提,这一天天忙里忙外的,鹤葶苈早就把那日在八宝寺求的签给忘了。现在这话一出,云度大师的那句话仿佛就响在她耳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远在哪儿?近又在哪儿?说得那样高深莫测,不如不说。   傅姨娘也笑着推搡了他一下,“侯爷又胡说了。二姑娘自小长在侯府里,这十几年也没出过几次门,哪见过谁家的公子。上哪儿找出能合得上你这高眼的青年才俊?”   “三日后在洗云斋有场上京诗会,到时候各个书院的学子还有各家的子弟都会前去。以诗会友,其乐无穷。”云天候摸了摸他那把小山羊胡,笑呵呵地出主意,“到时候我把大姑娘和二姑娘都带去,安置在三楼的小隔间。你们俩听听声,要是有中意的,就告诉我,我再相看。”   “爹…”鹤葶苈又羞又臊,赶紧从旁边的小碟子里拿了个酥油饼堵住他的嘴,“亲事什么的我不急的。去听墙角?这事女儿可做不出来,我不去。”   “你不急,我急。”云天候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出的不错,看了她一眼,决定得斩钉截铁,“你准备准备,就这么定了。”   .   大将军府江老夫人的明镜斋里,江聘美滋滋地拿了首自己写的诗去给老太太看,“奶奶,来看看孙儿写得如何?三日后诗会能否大放异彩。”   老夫人眼神不太好,对着灯花看了半天,这才认清他那蜘蛛爬过般的字儿。   诗很短,七言绝句。题名为——未知   一加一加一加一,是得五六还是七?   二加二加二加二,鹅生小鹅还是蛋?   “……”老夫人沉默了瞬,看向他,“阿三说你在书房潜心学了半月,就写了这个?”   “…那孙儿再去练练。”江聘把卷轴接过来,弯了一身又退了出去。   他不止写了这个,他还画了满屋子的画儿。一幅一幅,每幅都画着她。   但这是个秘密,至少现在是。他就藏在心底里,谁也不跟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的更新时间都是22:22:22啦   断更会在评论区说~   第11章 章十一   到了上京诗会的早上,跟着云天候一起去的,到底还是只有鹤葶苈一个。   大姑娘哪去了?大姑娘正躺床上唉唉叫着呢。   说起来这事儿也真是让人啼笑皆非。本来吧,云天候挂念着女儿们的亲事,想给两个姑娘个机会让她们自择佳婿,这是件大好事。   看遍整个上京,姻亲之事从来都是富贵人家敛权集财攒人脉的好手段。哪家的媳妇女婿不得是做父母的权衡了又权衡,把门当户对,互惠互利这两杆秤调到最平衡时的结果?   像云天候这样不贪恋权财,反而把女儿放在第一位的好父亲真是太难得。   鹤望兰也知道这道理,所以才想着把自己捯饬得更好看些。万一来去的路上看见了哪个好的公子,这不也是留了个好印象不是?   侯夫人就是在这上面跟她起了争执。   衣服绣鞋头天晚上就预备好了,两人也都满意得不行。出事就出在这天早上瑶阶提了句嘴,说大姑娘头上太素了,得戴根簪子才好看。   母女俩照镜子看了看,却是有些素,那就挑根簪子戴吧。这才多大点事儿。   这事儿大了。   侯夫人给选的是只碧玉瓒凤簪,显得端庄贵气,一看就是当家主母的作风派头。鹤望兰不愿意,她嫌那簪子老气,给自己挑了只梅花琉璃钗。戴起来也好看,琉璃在耳垂边晃晃悠悠的,娇俏可爱,活泼明丽。   俩簪子都好,各人也都有各人的一番理据,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那争得不可开交。到了最后的时候,鹤望兰生了气,把簪子往地上一摔推门就往外跑。   早上的时候露水重,台阶上藓苔湿滑,她跑得又快,一个没留神就摔了下去。脚腕当下就扭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去什么诗会?床上躺着吧。   丫鬟把消息传到门口的时候,云天候已经领着鹤葶苈等得眉头都拧了起来。听着瑶阶的话,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车夫驾车去洗云斋。   鹤葶苈把头偏向一边,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她这大姐姐,真是每天不闹出点新花样来就心慌慌。   .   因着还带着个女儿,云天候走的是洗云斋的后门儿。去赴会的都是文人雅士,谁没事儿不光明正大走正门来这儿转悠?所以在这下车也不用担心会被人撞见惹得尴尬。   后门外面是条小巷子,虽然算不上熙熙攘攘,但也是人来人往,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   鹤葶苈长到了这么大,出过门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这么热闹的地方更是来得少之又少。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她好奇又有些害怕。   再一想着待会可能遇到的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还有这陌生的环境摆设,鹤二姑娘她可耻地…怂了。   “爹,要不您自己去吧?我在车上等您。”云天侯已经下了车,手伸到里面要扶她下来,鹤葶苈蹙了蹙眉,捂住肚子,“我腹痛。”   “无事,许是早膳用得急,葶姑娘饿了。”云天侯笑笑,给了车夫二钱银子,“去给二姑娘买二斤甜梨子来。”   车夫领命离去。鹤葶苈眨眨眼,手又往上移了三寸,“可我心口也痛。”   “车里闷,出来走走便好了。”云天侯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她,“葶姑娘当真不下车?”   “……”鹤葶苈轻轻咽了口唾沫,有些迟疑。   她其实也是想去的,但是她又有些担忧。一想起她个姑娘家躲在一边听一群男子谈诗论画的情景,她就臊得慌。   虽然人家谈论的也是风雅事,她也并无恶意,但还是让人…一言难尽。说到底,就是这事儿和她这些年在侯府过的日子有些太不搭,有些出格。她一时间还接受不过来。   见她没什么动作,云天侯挑挑眉,转身往门内走,“那葶姑娘就等着咯,爹爹过两个时辰用过午膳便出来。”   “唉…爹。”车夫走了,云天侯也走了,现在这就剩个粟米站在车边偷偷掀了帘子看她。鹤葶苈咬咬牙,也踩着矮凳下去,“您等等我。”   云天侯哪儿能走远,就站在车门口等着她回心转意呢。见她踏出来,赶紧伸手去接,还笑着跟她逗趣儿,“葶姑娘学爹爹这样深吸一口气,看看心口还痛不痛?”   “……”鹤葶苈沉默地跟着他走。   您这么不留情面的嘲讽,确实让我的心口很痛。   .   洗云斋是个卖书画的地方,还有各种各样的笔墨纸砚,宣纸折扇。里面无论是布局还是配饰,都是极尽文雅。   可以说,这是上京的文人最喜欢来的地儿。   第一,显身份。来这,说明我是个雅士,要不一个粗俗不堪,目不识丁的人上这来干嘛?   第二,显地位。洗云斋的东西动辄几十上百两,一般的读书人只能望洋兴叹,看得起买不起。能买这儿的字画,说明我出自名门,我有钱!   洗云斋外观是个八角小楼的样子,一共三层,每一层的每一角处还悬了个硕大的鎏金铃铛。风吹过也不响,就是看着好看罢了。   里面的摆设诗情画意,古色古香,诗画挂了满墙,整个屋子都萦绕着股好闻的花香味儿。真是个极为清闲优雅的好地方。   三楼是客栈样的布局,就是为了给有闲情逸致的客人描字作画用的。云天侯是老主顾,常年租了间,就在楼梯口。   门是木质雕花的,出了门就是通往办诗会的二楼楼梯,下面的交谈声不出门便可听得清清楚楚。这更让鹤葶苈有种做贼般的心虚感。   她坐在挡着门口的屏风后面,搅着手指和兴奋得咬紧了嘴唇了粟米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这么高兴?”鹤葶苈拿帕子甩她,“笑不露齿,我从你上下牙的缝儿中间都看着舌头了。”   “姑娘,奴婢是在想着姑爷的样子啊。”粟米羞涩地抿了抿唇,复又乐得咧开嘴,“定是那种羽扇纶巾,身骑骏马,笑起来时儒雅又温柔的男子。怎么也不能比咱们侯爷差。”   “又瞎说。”鹤葶苈伸长了胳膊去拧她的耳朵,“让姨娘听见了非得把你这一年的薪钱都罚光。你哪儿来的胆子还敢拿侯爷作比?”   两人正在屏风后面闹着,门口忽的传来了几下敲门声。鹤葶苈心里一惊,赶紧堵住粟米的嘴不让她再啰嗦,“何人?”   “小的是送梨的。”门口的伙计答得笑盈盈,“车夫买来的,二斤甜水儿梨。”   鹤葶苈放了心,出声答他,“请。”   “老爷说姑娘是喜欢词赋特意来听诗会的,姑娘真是好才情。”伙计很有眼色地没过屏风那边去,把梨放下热情地站在那一个劲地夸。   “听声音就知道姑娘定是个温婉的性子,且还知书达理,大家气度。这些年提亲的人还不得踏破了姑娘家的门槛儿?”   …飞来横夸。   来择夫婿的鹤二姑娘自觉受之有愧,不由得红了脸。   “咳,伙计。”鹤葶苈咳了声止住他还没完没了的赞誉,推了粟米出去送客,“辛苦你了,吃斤梨吧。”   “还有,麻烦把门儿带上。”   作者有话要说:   江小爷和粟米心中的姑爷一点儿对不上号。   真可怜。   第12章 章十二   这劳什子的上京诗会是真的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一群文人在那指指点点,舞文弄墨,互相吹捧。全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端的是个清高之气。   本来平时说话都是好好的,利利索索的,到了这就非要拽高了八个度。好像不带个之乎者也就能咬了舌头似的。就不能原汁原味一点?一个个都在那儿装。   至少江聘是这么认为的。   他抱着臂斜斜坐在靠角落的那张雕花红木椅上,一脸的不屑和嘲讽。   要是早知道这个什么什么会能这么无趣,他还不如直接翘了,去天桥街赌场玩两局色子。色子碰到色盅的声音至少清脆,比这些文邹邹的鬼话好听多了。   离他不远处,一个手拿折扇,一袭素白锦袍的男子正对着墙上的一副梅花大加赞赏。他眼带笑意地看向旁边同样笑语盈盈的天青色布衫男子,手指着画儿念念有词。   “苏兄,你看,这幅梅花色墨皆用,浓淡相宜,清新自然,雅俗共赏。定是出自前朝大家柳先生之手,我等今日在洗云斋能瞻仰大作,实是三生有幸。”   那个姓苏的布衫儿颇为赞同地点头,“刘兄说的是。今日见了,定要好好记在脑中,回家后定要好好临摹,才不辜负大师佳作。”   两人相谈甚欢,一副知音终相会的模样,江聘在旁边看的乐不可支。他把翘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来,又换了个姿势,把左腿翘到右腿上。   “是个…五谷之气啊是。”他本来想说是个屁的,但看着满屋子背着手言笑晏晏的书生,他又默默咽了回去,换了个词儿。   不能太粗俗。要文雅。   “江兄何出此言?”姓刘的眉头一皱,满脸气愤地走过来,“江兄不懂欣赏诗画,也请不要拦着旁人。这等大文大雅之物,怎能用粗鄙之词玷污!”   他这话说的义愤填膺,声音颇大,惹得周围的一圈人都聚了过来。   一时间,本来谈论在口中的梅兰竹菊松枫柳荷都变成了指责之词,矛头纷纷指向了懒洋洋坐在一边一身痞气的江聘。   人人都报着颗从众之心。人家都在批评,你在那傻站着,这可不行。怎么?你也要用言语玷污大师名作?   为什么都要说江小爷?废话,谁让他次次考试全书院倒数第一。一大把年纪了,同龄人人家秀才都考下来了,他连个史记都读不顺溜。不说他说谁。   江聘也不愿搭理他们,就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斟茶喝茶。直到有个用力过猛的酸溜溜地冒了句,“得了,你们也别都围着江大公子转了。江公子文不行,武可是了得,小心人家一个不高兴再出手伤人。”   一个不高兴就出手伤人?江聘眯了眯眼看过去。感情小爷这聪明的脑子还管不了小爷这发达的四肢了?   不给你点颜色瞧瞧真当小爷腿长无脑了。   “六子!”江聘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站起身。力道之大,茶水都漾出了少半杯。金黄色的君山银针茶叶洒出来,覆在桌面上,像是深秋时的蚂蚱腿儿。   伙计应声而出,“公子有何吩咐?”   “跟他们说说,这幅据说是出自前朝柳先生之手的雪梅图是谁画的?”江聘手往墙上一指,“跟这群犬眼看人低的公子们细细地讲讲。”   犬眼看人低…把狗换成犬就好听了?   六子无奈地看了看神色不虞的自家公子,冲那群赴会的书生微鞠了一躬,“这幅图是江公子去年腊月所作。当时公子只是雪中赏梅时画意顿起,饮尽两杯竹叶春后挥毫即成。半个时辰成就一幅佳画,实在也是一段佳话。”   江聘满意地冲他点点头,复又安稳地坐好,细长的手指抚上脸侧,笑得一脸真挚,“苏兄与刘兄眼拙,愚弟不怪你们。”   “……”   一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嗓门大的一绝的刘兄站了出来,红着脸粗着脖子地反驳,“谁人不知将军府江大公子不学无术,除武之外一无所成。你们这红口白牙的,说不准这个叫六子的就是让你收买了,特意赶在今天骗人给你赚名声的。若是没真凭实据,我们不信!若你真有所长,不如当场作一幅出来,也好让咱们心悦诚服!”   六子歪着脖子瞅了眼面无表情的江聘,缩缩肩。什么叫收买?他这月钱都是江小爷给发的,卖身契也抵在他屋里地砖下的楠木盒子里呢。   他家公子就是比较低调,比较不张扬。要不就凭着洗云斋掌柜的这一身份,看谁还敢笑他家公子考学时倒数第一。   而且…那画真是他家公子亲笔画的。只是当时喝的不是两杯竹叶春,是半坛子。   “笔墨纸砚,都给小爷伺候上。”江聘抖抖袍子站起来,挑眉扫视过一众呆滞着脸的书生,“让江小爷给你们露一手。”   看在前方混乱的场面,云天候侧脸和捋着胡子的薛山长闲聊,“山长可知那姓江的书生是否真作得一手好画儿?”   薛丁是白鹿洞书院的山长,虽掌管着整个书院的学生管理,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但还是对江聘这号学子有所耳闻。   不止是因为他大将军长子的身份,更因为他桀骜不驯不服管教的叛逆性子。每月要是不打够三次架,那都是江聘的失误。   见云天候这样问,薛山长拂了拂袖子,笑得一脸意味深长,“他作画好不好小老儿不知,小老儿只知晓他喝得一手好酒。千杯不醉。”   六子知道江聘的喜好,连着桌案笔墨一起搬上来的还有一壶梨花儿酿。刚温过的,壶嘴还冒着气儿。   周围又是一阵炸锅,又有好事者来挑事,“江公子还要饮酒?到时画儿画得一团糟怪到酒上,我们可不依。”   “一边瞧着去,把你那张大嘴给缝上,说的都是什么鬼话,小爷不爱听。”江聘把纸铺平,用镇纸压好,皱着眉冲着那个话最多的甩了甩小狼毫笔,“你就老老实实准备好欣羡之词吧。”   这话说的,真是够大。   云天候往这边走了两步,隔着人群往他那看。他本来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的,毕竟在他看来,能把话说得大破天的,都是些草包肚子。本身没什么本事,就靠着说大话来找场子。   可看着看着,云天候的眼神却是越发深了起来。这年轻人,笔酣墨饱,下笔风雷,一身的胸有成竹气,满袖的自信浩然风。   真当得起那句话——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素笺。铁画银钩,似展瀚海崇山依旧颜。   江小爷虽然行事比较张扬霸气,但大部分的时候,说话还是很内敛的。他一般不说大话,但要是真夸了口,那就绝对不是随便说说。   像江小爷这种自封的江湖人儿,说话做事你得有底气,有资本。可不能信口胡咧,随便下海口。   他这次画的是幅美人图,只画了背影,连个正脸儿都没露。但还是让看画的人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阵阵香风。   秀发及腰,长如飞瀑,亮如锦锻,上面斜斜插了支飞蝶簪。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根簪子,还是只真的蝴蝶落在了美人的香发上。   水袖随风轻扬,纤腰不盈一握。旁边是簇盛放的山茶花,艳丽如霞。   只一个背影,就能想出这姑娘得该是多么的国色天香,眉目如画。   江聘拎着笔扫视了圈围着桌案的人脸上奇妙的表情,嘴角咧开抹得意的笑。他嘴里还带着股子酒味儿,随着说话的吐气而喷出来,颇为香醇。   他换了支笔,一边念,一边在画上写:   “江聘斗酒诗百篇,拙句乱画表真言。   我家夫人颜色好,千遍回眸我犹怜。”   一诗终了,这画儿也算是收笔了。把小毛笔插在架上,侧了侧身由着六子拿着印章往上盖戳,江聘抱了抱拳,“各位,献丑了!”   也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一时间,整个二楼都萦绕着各种赞扬之声。那个姓刘的脸一会红,一会白,没待多久就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江聘靠在墙边悠然自得地喝酒,大手一挥,桌上的画儿你们随便看。小爷的长处之一就是贼大方。   云天候拧着眉凑上前仔细地瞧了又瞧,嘴里啧啧有声。   他怎么总觉得这画上的女子,分外熟悉呢?   作者有话要说:   瞧不起我们江小爷的都站出来!   我们小爷多棒啊!   第13章 章十三   诗会结束后,云天候领着鹤葶苈下楼的时候,还在兴味盎然地回忆刚才那个惊才绝艳的江公子。   虽然那首诗写得比较随意,但这画儿确实是功底了得。半个时辰不到就能画出这样一幅成图,还能让人有种身临其境之感,对于这样弱冠之年还未到的少年来说,实在是难得。   云天候对江聘可以说是相当的满意了,并在鹤葶苈面前对他赋予了相当高的评价。   他是这样说的,“爹爹今天好好地相看了遍在场的公子,发现有个姓江的公子真是不错。玉树临风,才高八斗,风度翩翩,是个性情中人,且与爹爹志趣颇为相投。”   前四个江小爷还能勉勉强强对得上号儿,这最后一个就玄乎了。云天候多温润如玉的一个人,江聘却是那个野的像匹恶狼般的性子,这俩人是怎么个志趣相投法儿呢?   其实就是江聘说了几句极为讨云天候喜欢的话。   当时他正靠着墙壁喝酒,有个看画的人回过味来,跟他多了句嘴,“这诗上写着‘我家夫人颜色好’,江兄何时有了夫人?”   江聘挑挑眉,答的随意,“夫人还没嫁过来,不过住在我心里。”   那人跟着笑,“江兄的心天地般宽阔,定能装进无数美丽的女子,以后定是尽享齐人之福。”   这算是好话,周围人也善意地都哄笑起来。气氛一时间还算是和谐。   大尚的男子地位极高,在这上京的权贵圈里,哪个公子加冠后不得是三妻四妾,子嗣绕膝?娶的妾侍多了,反而算是种炫耀的资本。这话是在夸你厉害,前途无量。   江聘却是不领情,他眼珠子一瞪,大手往墙上猛地一拍,脸色凶得慑人,“胡扯!小爷心眼小的很,一个就装满了,再多半个都装不下。齐个五谷之气的人,小爷属鸳鸯的,讲究的就是个双、宿、双、飞!”   江小爷是个爆竹,只要一个不顺心气儿了,一点就着。不过今天他这声炸了的响儿听在云天侯的耳朵里,却是分外的好听。   他最希望的从来都是女儿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过得幸幸福福的,不需要为后院的糟心事而烦神。   江聘虽然性子清奇放肆了点,这方面却是难得的做的好的。而且,出奇的好。   云天侯在那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鹤葶苈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偶尔嗯嗯啊啊地应一句。不是很配合的样子。   刚才的时候,她虽是坐在屋里,却也是把楼下的谈论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一群酸腐的文人你吹我捧,这儿赏赏画,那儿作作诗。   这做的事是当真风雅,可在鹤葶苈的眼中却也是分外无趣。   她不喜这种满口文词的男子,话都不会好好说。明明是一句浅显的话,还非得硬加几个修辞句法,弄得犹抱琵琶半遮面,实在是无趣至极。   一想着若是以后嫁给了这么样个男子,以后每日的生活就是和他引经据典,吟诗作对。她就觉得…心口好痛。   也不是说这样的生活有多不好,只是她不喜而已。她就盼着以后结亲了,能嫁给个有趣的人。   不需要他家多有权势,她能吃得多香,喝得多辣。鹤葶苈只希望当夜色四合之时,她与那人桌边对坐,能有话可聊,有趣可逗,这就够了。   相对无言的婚姻,实在太过失败。   云天侯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有些心急。他出声唤了几声,随即又叹了口气,“葶姑娘,你怎么对自个的事儿这么不上心。你今年都十五了,再不定亲就成老姑娘咯。”   鹤葶苈抿了抿唇,专心盯着脚下的台阶,没出声。她不是不上心,而是无心可上。   要是让她与这些文邹邹的酸腐公子端着架子过一辈子,就算是当家主母又如何?她一点都不想过这样光是想着就无聊透顶的日子,太不舒心。   与其这样,她还不如就在侯府里孤独终老算了。就算嫁个卖糖画儿的,过的日子都比那个强。   卖糖画儿的?鹤葶苈被自己这想法惊了一跳,暗自皱了皱眉。   怎么就想起他来了。   云天侯又叹了口气,张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是被鹤葶苈给堵了回去。   她抬了眸,复又垂下,眼睛里波光潋滟,“大姐姐比我还大七日,她岂不是更急?爹爹口中的江公子若真是那般好,不如给大姐姐相看相看,女儿不急。”   云天侯脚步顿了顿,侧头看了看她柔顺披在肩上的长发,摇摇头,不再多言。   .   三楼的一间书房里,江聘捂着鼻子竟是连打着了三个喷嚏。   上京的风俗里,一个喷嚏是想,两个是念,三个就是骂了。   他拧拧眉,伸手拽过阿三的衣领子,一巴掌就拍上了他的后脑勺,“好啊你个臭小子,敢在暗地里骂小爷?看小爷今天不打得你个桃花朵朵开,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江聘本来正翘着腿歪斜在椅子上看杂书,阿三得清闲,就靠着桌子站着,脑袋昏昏沉沉地都快要睡着了。这猛的被劈头盖脸揍了一顿,他还傻着。   “公子,为何打人?”   “我看你嘴一张一合的,莫不是在肚子里骂小爷?”江聘冷笑一声,意犹未尽地又踹了他一脚,“罚你半月月钱。”   “……”明白过来后,阿三委屈地快要哭了。   我着凉了鼻塞,睡觉时用嘴喘气儿,这还有错儿了?   大公子你忒不讲理。   .   洗云斋的后门,鹤葶苈本都上了车,可手随意地将散落的发拨回耳后的功夫,心里却是忽悠的一颤。   她的耳坠子呢?   “爹,快停车,我坠子落里面了。”鹤葶苈急忙叫了停车,着急着,又伸手捏了捏耳垂,心倏的就凉了。可不是,她左耳上那颗翡翠的坠子不见了。   不算是多贵重的东西,意义却是非凡。这是傅姨娘家道还未衰落时的首饰,后来出了变故,她满匣子的金玉就剩了这么一件,在她十二岁生辰那天送了她。   这坠子陪了傅姨娘二十多年,又陪了她三年。这样随随便便就没了,她心里难受。   云天侯也有点急,忙出声安慰,“咱们才走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况且那屋子是租给爹一个人的,肯定是丢不了,你别担心。”   鹤葶苈点头,却还是一脸掩不了的慌乱。她急慌慌地掀了帘子跑下车,“爹,我去屋里找找。”   见她兔子般跑的飞快的背影,云天侯也赶紧下车去追。可没想到才走了一步,后面就传来了道半生不熟的嗓音——   “侯爷?”   洗云斋里,鹤葶苈没顾粟米的劝阻,一手提了裙摆,一手扶着栏杆,急忙地往上跑。   江聘背着手,一边拧着眉跟阿三叨叨咕咕,一边晃悠悠地往下走。   二楼未到的地方,转过台阶的拐角。两人撞到了一起,又在离了半步远的地方停下。   江聘眼睛忽的一亮,连呼吸都急促了三分,“…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在这真的不道德…   我错鸟,但时间不够了…   第14章 章十四   鹤葶苈也呆站在那里,一只耳上还戴着颗翠绿欲滴的翡翠珠子,另一只耳垂却被她捏得有点发红。就像她现在脸颊上的颜色,粉嫩嫩,红扑扑,好似雪中绽放的一朵粉梅。   她跑的急,有些累。纤细的手指抚着胸脯,上下起伏着。指甲上涂了蔻丹,不是特别浓烈的红色,就是那种轻描淡写般的,水色氤氲。   眼睛里也是这样的,波光潋滟。   江聘立在她上方的那节台阶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搭在腰前。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腰板挺拔的像颗油松。   可眼珠却是直勾勾的不会动了。   他那美得像画中人般的二姑娘呀,双瞳剪水,皓齿星眸。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他的心倏地一下子软成了一汪水。   那水儿暖融融的,甜滋滋的,顺着经脉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舒爽得彻心彻骨。   “公子?”阿三轻轻推搡了下他的腰,叫了他一声。   “嗯?”江聘应了句,却是没动。   “您…您给姑娘让个道儿啊。”阿三无奈地叹了口气,扯着他的袖子往旁边迈了一步。   楼梯狭窄,拐角处摆了盆装饰用的君子兰。叶子碧绿,上面开满了橘红色的花,拥挤的一小簇。   江聘被他推搡地绊了下脚,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歪斜,手下意识地就掐上了一朵还没开的花苞。   花茎脆嫩,他指甲猛的一滑,便是咔嚓一声。那朵含苞待放的兰花旋即落入了他的手里,白皙手心上一抹橘红,娇羞又矜持。   这样大的一番动作,可他的眼神却是从未离开。   鹤葶苈愣了一瞬,随即急急地躲开他火一样热烈的眼神,手扶着栏杆便欲继续往上面走。   行动间,身后的纱质裙摆挽成了朵漂亮的花,轻飘飘拂过江聘的衣摆下垂。   他呆滞地伸手去摸了把,只碰到了一点点。衣料子痒痒地滑过他的指尖儿,也刮蹭着他的心尖儿。   看着她的背影,江聘几乎是脱口而出般地唤了一句,“二姑娘…”   声音不大,轻轻的。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鹤葶苈握着栏杆的指尖一颤,顿住了脚。   粟米的眉毛则一下子就竖了起来,她转过身把鹤葶苈拦在身后,怒气冲冲地质问出声,“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们姑娘排行第二?”   看着江聘的脸,她其实是有些印象的。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却又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也不怪粟米,上次在洗笔池相遇是三月的初旬。转眼间,一个半月已过,忙忙碌碌间,她也早记不清了那日的闹剧。那登徒子的脸在她心中更是模糊得不成样子。   再加上三月的湖水冷,江聘刚被狗追了一路,被泡得面皮发白,嘴唇青紫,一副狼狈衰气的样子。和现在的名门公子像简直是天差地别。   她只顾着全心全意地护着鹤葶苈,眼珠子瞪得像只护崽的母鸡。   “我…”江聘动动唇,说不出话来。   江聘长得俊,剑眉英挺,鼻梁高耸,脸颊刀削斧凿般的硬朗。可配上那双晶亮的黑眼珠,却又柔和下来。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点,表情茫然又无措。还有着些懊悔。   刚才那会儿他肯定是着了魔。要不怎么能那么心急?心急,办了错事。   “好了,粟米。”鹤葶苈仍旧背着身,手指向后扯了下她的衣后摆,声音轻轻,“别在这里闹,咱们走吧。”   她是认出了那个人的。一个人的外貌很容易就改变,但周身的气质却是难以掩藏。   满眼的桀骜,满身的韧劲。这样的人,见一面就难忘。何况,他反反复复在她面前出现了那么多次。   莲池,荷包,糖画儿,还有现在。   鹤葶苈觉得她心里快要乱成了一团麻。不是因为耳坠子,而是因为刚刚匆匆一瞥间他温暖的不像话的眼睛,还有手背上那道淡淡的。月牙儿一样的疤。   这是第四次见面了…   那他…到底是谁呢?   “姑娘。”江聘这次学乖了,他微微施了一礼,声音拿捏的温和有礼,如玉般润和,“你们是要去三楼的隔间儿吗?”   “我们姑娘的耳坠子落在了那儿一只,现在想去找找。”江聘装得人模人样,粟米看着他的脸,稍稍放了点心,开口跟他解释,“云天侯的那个间儿。怎么?不让进?”   “自然是让的。”江聘拦住欲要开口的阿三,笑得温润,“只是现在隔间锁着,要不我去拿了钥匙,帮姑娘找找?”   “还要钥匙啊…”粟米嘟囔了一声,转头去征询鹤葶苈的意见,“姑娘,您说呢?”   “那…咱们便等着吧。”鹤葶苈犹疑了瞬,转过去福了一身,“劳烦公子了。”   “姑娘客气。”江聘舔舔嘴唇,强捱下心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的粉色泡泡,矜持着回了句。   鹤葶苈靠着栏杆站着,头微微垂下。柔软的头发从肩侧落下来,长长的,刚好到腰间。   光从楼梯上的窗户那儿照下来,洒在她的眉眼上。美得不可思议。   这是江聘心中那个温暖了时光的姑娘啊。   他咽了口唾沫,脚步匆匆地便往楼上跑。擦肩而过时,他看到了她颈上白皙的肌肤,细嫩光滑。   还很香。   “公子,您流鼻血了。”阿三跟在他的后面,拐了个弯后悄悄地递过去了一方帕子,“还有,咱们的隔间什么时候上锁了?”   “小爷是主子,小爷爱什么时候锁什么时候锁。关你屁事?”江聘气势汹汹地把帕子夺过来,顺便狠狠瞪了他一眼,“鼻子长在小爷脸上,它爱什么时候流血什么时候流。关你屁事?”   确实不关我的事…   “…喏。”阿三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没再说话。   装不了半盏茶的时间就原形毕露的江小爷,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六子很有眼力见儿地把鹤葶苈她们带到了二楼歇息片刻,还给上了壶茶。   上好的茉莉花儿。   墙上挂着江聘诗会上新画的那幅画儿。美人的背影,牵魂动魄。   “姑娘,您觉不觉着这画上的女子分外熟悉?”粟米瞧了一眼,凑过头去跟她嘀嘀咕咕,“还有刚才那位公子,奴婢总觉着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鹤葶苈放下端着茶杯的手,用食指堵上了她的唇,蹙着眉摇了摇头,“莫要胡言。”   她的神情难得的严肃,粟米被惊得往回缩了缩脖子,“喏。”   也不知是清了场还是现在这时候本就客人少,二楼安安静静的,只有鹤葶苈和粟米两个人。   东西被送来的很快,阿三来的。江聘躲在三楼的楼梯拐角那,放轻了呼吸,偷偷地看。   她本是只丢了个坠子,江聘却给她送来了个匣子。   金丝楠木的,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那公子出手还真是阔绰。”粟米惊呼一声,捂住了唇。   阿三在那笑盈盈地站着,没说话。   鹤葶苈抿抿唇,伸手打开了匣子的暗扣。咔哒一声,在寂静的二楼显得分外响亮。   江聘的手指捏紧了栏杆,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的侧脸看。   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   看着盒子里的东西,鹤葶苈呆了一瞬,旋即惊讶地捧起匣子,下意识便往三楼去看。   那里面铺着白色鸭绒,翡翠坠子静静地躺在中间,旁边放着朵欲开未开的兰花。   精致,漂亮,美不胜收。   一看就是用了心摆弄的。   江聘察觉到她的探寻,闪了身子就躲上了楼。坐在楼梯上捂着砰砰跳着的心脏,痴痴地笑。   看这样子,她该是喜欢的吧?   没找着人,鹤葶苈也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儿。既酸又甜,像是咬了口还没熟透的李子,酸水顺着喉咙往心口淌。一路走着,却又慢慢变甜。   吃了一口,还想要第二口。   鹤葶苈用手拈起那朵兰花,放到鼻尖嗅了嗅。   很香。   也不知怎的,她脑子里忽的就飘过了云度大师在八宝寺跟她说的那句话,意味深长的样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15章 章十五   两个姑娘的岁数一天天的变大,云天候是越看越着急。现在他每天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在来提亲的人家里挑挑拣拣,瞪破了眼珠子也要选出个最好的来。   鹤望兰的脚扭得厉害,大夫说怎么也要在床上躺半个月不能下来,剩下的静养时间还不算在内。这陪云天候相姑爷的重担就压在了鹤葶苈的肩上。   每日里,她一练完了琴刚走出倚梅院,云天候身边的小厮总要过来一个请她去书房。云天候也不是拿了一堆的画册让她看,他就是在那喝茶聊天似的跟她旁敲侧击。   葶姑娘看话本时喜欢什么样的男角儿啊?葶姑娘喜欢文的还是武的,动的还是静的?葶姑娘…   姑娘长姑娘短,鹤葶苈耳朵都被磨出了一层老茧,一天天烦得很。   一到了云天候的地界儿,她就捧了杯茶在那慢慢地啜,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云天候问一句她就答一句,一句不超过五个字。   摆明了一副不乐意谈论又不好意思说的模样。   云天候叹气,说她不把自己的事上心。鹤葶苈也不反驳,就低着头乖乖地应错。   认错是认错了,下次来,还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云天候在这费心费力地是在给家里的粉条相块好吃的猪肉炖。   这比方打的不好,可她心里是实实在在这么想的。她不爱吃猪肉,也不想嫁人。   因为她这心里,总有根羽毛在刮蹭似的,痒痒的,挠着她的心尖尖。   那根羽毛的主人她不知道名字。只记得他又高又瘦,肤色白净,眼神里三分痞气七分倨傲。可见了她,就化成了十分的温柔。   他会做糖画,会卖给她荷包,会把她丢了的坠子细心地找回来,装进漂亮的小匣子里。也不知是她太敏感,还是她真的猜对了,她总觉得,那个人对她很上心。   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叫江聘。   .   故园的偏房里,粟米正端着壶茶轻声地唤着鹤葶苈,满脸的无奈,“姑娘,奴婢都叫了您三遍了。这盒子可有什么好看的,快收起来,奴婢的手都举酸了。”   “那你便倒,谁拦着你了。”鹤葶苈皱皱眉,把轻抚着翡翠坠子的手收了回来,不高兴地说她,“说我这盒子干嘛?”   “您还真宝贝这玩意儿。”粟米把壶放下,将茶杯从她的手心里抠出来,再斟满茶,“攥着这杯子都一炷香了,您不会还不知道吧?”   桌面上放着那日江聘给的那个楠木盒子,盖子开着,露出里面的好景色。纯白的鸭绒铺了一盒底,上面点缀着两颗翠绿透亮的珠子,看起来分外清新养眼。   只是那花儿早就蔫儿了,萎成了一小团,可怜兮兮地缩在一角。   自从那日在洗云斋回来,鹤葶苈就再没戴过那对儿坠子。她把那俩珠子都放进了匣子里,没事就拿出来摸摸看看。   粟米笑她这是怪癖,她笑而不语。其实,这是执念。她看着这匣子,就想起了那日傻傻地看着她笑的那个人。想起他,她便也想笑了。   可又笑不出来。因为他只活在她的记忆里,不知何时才会见,不知以后会不会见。   想着这个,鹤葶苈又忽的没了兴致。她把那匣子扣起来,推到一边去,低头看着手边的茶杯。   她刚才太专注了,确实不记得手里攥着个杯子。让粟米笑话了。   杯里茶叶上下翻飞,银绿隐翠,卷曲如螺。茶汤清澄明亮,清香扑人,满鼻的青叶气。   鹤葶苈盯着茶汤看了半晌,倏地把杯子推远。颇有些赌气地看向粟米,“怎么不是我的茉莉花儿?”   “…啊?”粟米愣了一下,又笑着回她,“姨娘说这是侯爷新送过来的洞庭碧螺春,有花果香,更好喝。姑娘怎么又小孩子脾气了呢?”   “洗云斋那日的花茶也好喝的。”鹤葶苈抿抿唇,默默把杯子移回来啜了口,小声地嘟囔,“那茶还带着甜味儿呢。”   “姑娘又在自个嘀咕什么?”粟米抚着额状似受不了似的叹了口气,“您这是魔障了还是怎得。”   “要你管。”鹤葶苈嘟嘟嘴,站起身来,踩着绣鞋噔噔噔地往床边走,“就你话最多,再啰嗦告诉姨娘罚你月钱。”   “姑娘就靠着这个吓唬人。”粟米一点儿不怕,反而笑嘻嘻地跟着她往卧房里去,然后便靠在门边瞧着她翻床倒铺地折腾,“呀,姑娘您这是藏什么呢?”   “你…”鹤葶苈气急败坏地把荷包往枕头底下一塞,转了头就像说她两句,没想到竟是被突然进了门的傅姨娘给插了嘴。   “你们做什么呢?要罚谁?又在藏什么?”   藏的是荷包呗。去八宝寺那日江小爷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送出去的那个荷包。藕粉色,药草香。   从洗云斋回家后,鹤葶苈就又在箱子里把那个荷包给翻了出来,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枕边。睡前总要闻一闻才能安心。   她把那荷包保护的很精心。本来那料子就好,她又日日供着捧着的,现在那上面的水云纹还清晰可见。摸上去滑溜溜的,一点旧迹都没有,整个像新的一样。   可这些,哪儿能跟傅姨娘说。   粟米本来是调笑着的,谁知道忽的就招来了尊大佛,赶紧挪着脚往鹤葶苈身边蹭。   “嗯?”傅姨娘蹙了蹙眉,又问了遍,“你俩在做什么?”   鹤葶苈把手伸进粟米的袖子里轻轻掐她指尖,还暗地里瞪了她一眼。粟米自然是会意,万般不情愿地抖了枚铜板出来给她,脚尖蹭着地,有点难过。   那枚铜板她是留着给房大婶让她给自己带串糖葫芦的。她月钱本就不算多,让傅姨娘左罚一次右罚一次的早就没剩了多少。现在好了,连串糖葫芦都买不起了。   “姨娘,我们俩玩呢。”鹤葶苈把掌心里的钱币拿出来给傅姨娘看,又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转悠了一大通,“藏铜板,看看是在左手还是右手?”   “…得了,别玩了,给我吧。”傅姨娘斜了她一眼,伸过手把她手心里的东西抠走,“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句,你爹有个原来的门生进京赶考来了,现在住在咱们府里。你平时出门注意着点,别让别人说了闲话。”   别人指谁?大坏心眼侯夫人和小坏心眼大姑娘。   “喏。”鹤葶苈点头应是,拨开粟米可怜巴巴拽着她衣袖子的手,送傅姨娘出门。   .   二姑娘最近的心情不是很好,整个侯府都知道。她也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练完琴后还总爱唉声叹气,连去帮傅姨娘侍弄花儿都提不大起劲儿来。   云天候也看出来她的不高兴,也不天天追着她问这问那了。只是劝着哄着让她多笑笑,说琴是弹给别人听的,身子却是养给自个的。让她放宽心,别那么多惦记。   人人都以为她是因为学琴时遇到了瓶颈,心里郁郁,在她面前说话做事也都拿捏了三分的小心。就连孙先生最近也都和颜悦色了很多,没事还总给她多些时间歇息。   可没人知道,鹤二姑娘心里惦记的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琴。她想着的,是那个顶着荷花冲她傻笑着的人。   闹得她心尖上猫儿抓似的痒。   鹤望兰不知道这些。她脚好多了,却还是不能多走动,成日里躺着坐着,闷的她砸了不下二十个古董花瓶。   一天砸一个,不高兴时砸一对儿。   还好侯夫人瞒着这事,云天候不知道她糟蹋东西。要不然,怕等她伤好了还是要罚她跪祠堂。   这日,屋里易碎的东西都让丫鬟悄摸摸地给收拾走了,鹤望兰没东西可砸,就一个人坐在床上生闷气。   鹤葶苈本是随着傅姨娘过来倚梅院请安。可刚到屋,傅姨娘就被侯夫人给叫过去陪她说话了,正屋里就剩了她一个人。   呆着也是呆着,鹤葶苈顾着礼数,就顺到来了偏房看看鹤望兰。   都是姐妹,平日里就算打打闹闹,病了时还是想着要关切几句。不能让外人听了去见了笑话,说她们侯府后院失火。   她想的是好,可床上躺着的那人不这么想。鹤望兰看着慢悠悠进来的鹤葶苈,眉梢猛地一挑,一句话还没说,嗤笑声就从齿缝儿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不可谓是不尖利,听得人心里闷闷的不舒服。鹤葶苈看了她一眼,转身就想往外走。   她就不该乱操这些闲心。   “妹妹怎么不待一会就走了?”鹤望兰喊住她,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怎么不陪姐姐多说会话儿?”   鹤葶苈没回头,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却带着明显的冷淡和不耐烦,“姐姐身子不好,妹妹不好多叨扰。”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像鹤望兰这样不阴不阳不人不鬼的,还是少和她说话。   “妹妹真是好教养,姨娘教的好。”看着她不盈一握的小细腰儿,鹤望兰斜了一眼,把嘴撇过去,“要不然我娘也不会这么急三火四地操心着你的婚事。”   …婚事。   “你什么意思?”鹤葶苈心头一跳,回了头看向她,“什么婚事?”   “哼。”鹤望兰身子往下一沉就又躺回了床上,把被子往脖子那一拽,爱搭不理地闭上眼,“姐姐我身子不舒服,妹妹先回去吧。瑶阶,送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啦!以后更新有保障啦~么么啾~   评论好少嘤嘤嘤   第16章 章十六   鹤望兰的逐客令一下,鹤葶苈没半分犹疑地转身便走了。   她想的明白。反正多留也无益,大姑娘那张嘴,不管抹了多少的蜜也说不出半句甜话。她再留在那死乞白赖地问下去,就是自取其辱。   还不如耐着性子等姨娘回园子,到时还不是什么事都真相大白。   瑶阶本在床边站着,见鹤葶苈离开就想着紧着步子要出去送送。顺便再说些不冷不热的风凉话。   可她走得太快,竟是让瑶阶半分没赶上。   看着出了门的两个背影,鹤望兰从床上抬了脖子去望。半晌,哼哼了两声又躺回去,烦躁地闭上眼,“待会去故园递个话儿,就说让她这几天别来请安了。嗤,看着就烦。”   鹤大姑娘体型随娘,长得富态。最不喜的就是纤瘦又比她长得好看的二姑娘。   虽说她不承认,但这也是侯府里人尽皆知的事儿。   …只除了二姑娘她自己。   鹤葶苈出了偏房的时候,傅姨娘还没出来。倒是侯夫人身边的金缕在外面候着她,见她出门,赶紧上前福了一身,“二姑娘,夫人还要留姨娘一段时间,说请您先回去吧。”   金缕有些尴尬的样子,手搅着帕子,眼睛也不知道该落在哪。鹤葶苈蹙蹙眉,点头应了句,也没多为难她,很配合地挽着粟米的手往院门那走。   步子虽迈的从容,可她这心里却很是不安。   金缕心里藏不住事儿,是倚梅院里少有的心思干净的姑娘,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看她刚才那幅不知所措的表情,屋里头的侯夫人准保没说什么好事。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娘俩怎么就那么闲不住。   一向温婉的二姑娘难得烦躁起来,嫣红的唇瓣被咬的有些泛白。她深深叹了口气,拉着粟米的袖子往湖边走,“陪我去看看荷花,换个心情。”   “喏。”粟米被她的大力扯得有些踉跄,忙快走了两步跟上去。看了看身旁姑娘明显沉郁不高兴的脸色,没敢多说话。   她心里也是闷闷的,心疼自己家的姑娘。侯夫人给挑的婚事啊,那得多不靠谱。   .   盛夏时分的洗笔池景色极美。天蓝水碧,香飘十里。本来一朵花的味儿是极淡的,但一池的花聚在一起,那香味就很醉人了。   清雅,别致。闻了就让人的心情能变得好些。   一眼望过去,当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鹤葶苈绷着脸站在小亭子里,拈了鱼食往水里砸。粟米站在旁边,一脸无奈地看着。   鱼食轻飘飘,任她使了再大的劲也溅不起什么水花。倒是来争食吃的鱼儿,扑通通地玩得兴起,激得莲池里颇有些波浪滔天的意思。   湖里都是些用来看着好看的鱼,大部分是些锦鲤。有的花白,有的黑白,也有全是金黄或红得通透的,聚在一堆儿,煞是好看。   那群小鱼儿张着小嘴捕食吃的样子逗笑了粟米,她扯扯鹤葶苈的袖子,指着湖里给她看,“姑娘,别闷着了。瞧这里面多欢快,您也跟着乐一乐啊。”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尾脑袋上有个大黑点的鲤鱼忽的从荷花底下钻了出来,尾巴一甩,冲出水面跃了老高。水花拍打在亭底下的台阶上,留下了水灵灵的一道印记。   “是欢快,这水里面可实在是比外面要欢快多了。”鹤葶苈眼也不眨地看着台阶底下的地方,没端着钵盂的手中半长的指甲抠红了手心。   半晌,她偏过头去不再看,语气喃喃,“我还不如生下来就做条鱼,短命便短命,好歹活得自在。子非鱼,安之鱼之乐?”   她刚才又看见那片荷叶了,那日里被那人顶过的那片。明明满池的荷叶都长那个样子,她却好像一眼就能分辨出那片的不同似的。   然后她便就又想起了那人的脸,明明都被湖水冻得煞白,还偏要追着她喊“敢问芳名”。   可想起了,她又开始怪自己的敏感。不就是个多见了几次的男子,怎么就偏偏对他这么上心,怎么就要一日日的要活在回忆里,不知向前看。   惹得爹爹姨娘都为她操心得团团转,她却还在这为了个不知名的人伤春悲秋,这可真是不该。   二姑娘从来都是个活泼的性子,虽然没多爱动,但也是常笑着的,日日都开朗的像朵向阳花。粟米可真是从没见过她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还要咬文嚼字地诉一些未名的苦。   她转转眼珠,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回的话,“呐,姑娘,话可不能这样以偏概全。嗯…子非鱼,安知鱼之痛?”   还真让这半拉文盲给憋出了句文词儿。不容易。   鹤葶苈侧头看了她一眼,倒是展眉笑了,“你甭惦记我了,我想得通。爹爹疼我,自然是不会让夫人随意便委屈了我的,事情没咱们原先想的那样糟。”   “姑娘心思通透,想开了就好。”粟米很高兴,“您前些日子闷闷不乐的样子真是吓死了个人,姨娘都吃不香了,整日里惦念着您。现在看您心情好了,姨娘的心里肯定会好受些了。”   “嗯,我懂得。”听着她说的话,鹤葶苈只觉得心里好像被拧了一圈似的,酸酸的回不过劲来。   她这些日子确实是着了魔似的,太不好。让周围的人都担忧了。   心里的雾散开了大半,连带着脸上的笑也多了些,周身的沉闷也松快了许多。见身边粟米探头探脑地看着湖里的鱼儿吃食的好奇样子,鹤葶苈忽的生出了些玩闹的心思。   她掂了掂手上的钵盂,用手肘拐了下粟米的胳膊,“粟米,你看那儿。”   “姑娘,怎了?”闻言,粟米傻呆呆地顺着她的指尖过去看。下一瞬,却只见一个黑影倏地从她眼前飞了过去,扑通一声砸进了水里。   她刚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惊叫,水里的鱼儿就像是疯了似的往水面外跃。一个个都张着小嘴去追飘在水面上黑压压的一片鱼食。   水花之大,溅湿了两人的裙摆。   鹤葶苈拍了拍扔出钵盂时粘在手上的鱼食粒,笑着跟跳脚的粟米闹。两个妙龄的姑娘在小亭里你追我赶地玩起来,娇笑声隔了好远都能听得见。   “敢问那边的二位姑娘是何人?”不远处,傅时琇站在青石板路上,遥指着洗笔池上的小亭问身边的小厮。   看亭中,姑娘如蝴蝶般的穿梭,裙摆在空中打着旋,长袖飘飘荡荡,秀发雾鬓风鬟。美哉,美哉。   淡紫色罗裙的姑娘似是闹累了,靠在亭柱上歇息。纤手抚着心口,侧脸美得如在画中。她微微偏头跟身旁丫鬟打扮的姑娘说着话儿,眼眸晶亮,顾盼生辉。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流至风雪。”傅时琇手背在身后,长叹着气念念有词。手中折扇轻摇,一派风流佳公子的做派。   身侧的小厮不知他念的是哪门子的诗,说的是哪门子的话。他只是看着这个侯爷所谓的门生有些不知趣,心里不大高兴。   这眼珠子怎么还不会转了呢。在别人的府邸里,当着府中下人的面,直勾勾盯着人家府中的姑娘。还熟读圣贤书标榜着自己是青年才俊呢,实在不像话。   “在府里的,定不是外人家的姑娘。”小厮往旁走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脸上虽是笑着,语气却是不善,“公子这边请。”   “你这…”刁奴。   傅时琇把扇子刷的一收,眉毛竖起了三分。可话出了口又想起这是别人家的府宅,自己是客,这才堪堪把后面的两个字给咽了回去。   他摇摇头走向了岔向湖的另一侧的青石路,一脸的隐忍像,自言自语般地念,“君子量大,君子量大,小人才气大。不与傻瓜论短长。”   后面跟着的小厮站住了脚,盯着他的背影鼻子都快气歪了。   明明是你做错事,说谁是傻瓜谁是小人呢?就你这副样子,靠的中举才是怪谈!   作者有话要说:   江小爷,你再不出来,媳妇就被人拐跑了。   而且,人家都快把你给忘啦!   第17章 章十七   大白天熙熙攘攘的天桥街上,江聘搬了个小躺椅出去在茶馆外面喝茶。阳光挺刺眼,他就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揽着袖子挡住脸。   宽袍大袖,上面绣着祥云纹,干净亮堂的白色素锦在太阳底下泛着光。衬得他露在外面的手更加洁白。   别说,就这高难度的动作,他驾驭得还挺好。   身子半点儿没晃,茶水半分没洒。   一阵小风吹过来,江聘舒服得叹了口气,哼着小曲儿把白瓷茶杯凑到唇边。啪嗒一声抿了一口,再用舌尖卷了条茶叶含进嘴里,嚼两下。   不错,这君山银针的味还真挺好。苦中带香。   这把先生气得咳喘病犯了被撵回家的滋味也挺好。闲中得乐。   就是这相思的味道不怎么舒坦。他这心里空落落的,痒得慌。   二姑娘啊。二姑娘做什么呢?   “公子,大事不好啊。”他这头儿正心痒难耐,阿三就腾云驾雾般从街的那头奔过来。大声叫喊着,汗珠子滴成了串,“公子公子…”   江聘把眯起来的眼睛掀开了条缝儿,不耐烦地瞅向他。见他大汗淋漓的样子,又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三寸地。   阿三的祖上是南方打渔的,南部靠海的那边,口音有些奇怪。平时还好,着急时就多显出来了三分。这公子公子连着的叫,听在旁人的耳朵里,就成了“公鸡公鸡”。   他还叉着腰在那喘粗气,江聘冷笑了一声,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接了句,“咯咯哒。”   阿三:“……”   “我听云天候书房的小青桃说,侯府里前几日来了个外客,还在府里住下了。”阿三面红耳赤地接下了江聘的嘲讽,哼哧哼哧地把打探出来的小道消息都说出来,“小青桃还说,那外客原是侯爷的门生,今年进京赶考来了。”   有外男住进了他家二姑娘的家里。不是好事。   江小爷心中警铃大作,把闲散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语气有些严肃,“小青桃还说什么了?”   “小青桃就知道这些,剩下的奴才是打探的倚梅院的大红袍。”阿三抿了把鼻尖上的汗,任劳任怨地继续汇报。   “大红袍说,今天上午侯夫人和傅姨娘在屋里吵起来了。她没敢细打听,就听着了一句。姨娘说,‘夫人那么崇尚同甘共苦的夫妻之道,怎么不给大姑娘也选个穷酸书生?’”   夫妻之道?选个?穷酸书生?   我呸!见了鬼的侯夫人放了个黄鼠狼的五谷之气!   江小爷瞬间暴走,手一扬就把还剩大半杯的茶叶都泼到了阿三的脸上,“岂有此理!”   阿三:“……”   “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理。我得有点动作。”江聘背着手在茶馆门口踱来踱去,烈日灼灼之下,他头顶好似都冒了青烟。   忽的,他又停下来,手指着洗云斋的方向,疾声厉色,“去,给小爷挑两幅最名贵的字画来,小爷明日要去云天候府登门拜访。”   “公子,您去人家侯府干嘛啊?”阿三愁眉苦脸地抹了把脸上的茶叶沫子,好言好语地劝,“您也别太着急,这亲事哪是那么容易定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何况,侯夫人说的书生也不一定就是那个门客啊。”   “要等真定下来了,小爷哭都找不着门去。”江聘急火火地踹了他一脚,“小爷管那书生是谁,只要不是我,就都得给搅和黄了!快、滚!”   暴脾气江小爷发了威,倒霉阿三抱头鼠窜。   看着阿三急三火四往外跑的背影,江聘摔了袍子,气哼哼地往茶馆里走,“掌柜的,结账!”   他得赶紧回家。想想对策。   茶啥时候喝都行,二姑娘可不能让别人给抢走了。   去他娘的侯夫人吧。我、呸!   屋里,小谋仙正拿着块银子放到嘴里咬。见他进来,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哎,江大公子,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闻言,江聘的眼珠子刷的瞪起。见他那副要砸场子的样子,小谋仙心里一凛,赶紧圆话儿,“放心放心,你看这屋里哪有人?就我一人儿听见了。谁让你声儿那么大。”   “你想做什么?”江聘斜着眼睛看他,“敢往外说一个字,小爷敲碎了你的肋巴骨。”   …江小爷又凶残又血腥。   “那个门客。你想知道他是谁吗?”小谋仙也不生气,他嘿嘿一乐,手指头捻了捻,循循善诱,“我知道啊。想听吗?”   江聘舔了舔唇,扔了颗金裸子过去,附耳倾听。   先生教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   故园里,鹤葶苈端坐在小石桌前,和傅姨娘相对无言。   “就是这样了。”傅姨娘叹了口气,摸了摸旁边的蔷薇花,“我没忍住,和她吵了几句嘴。夫人生气了,说这几日不用我过去请安了。”   “巧了,大姑娘也不想让我去。”鹤葶苈笑了下,“咱娘俩真不招人待见。”   “别贫嘴。这是大事。”傅姨娘伸了指头去点她的额头,“那个傅公子我见过一面,反正是不得我的喜欢。”   鹤葶苈惊讶了一瞬,启唇问,“何时?”   “前个儿。”傅姨娘蹙眉,“就在故园的门口,他摇着把破扇子乱晃过来,问我那簇丁香叫什么名。我不欲理他,他反倒还唤住我,说好花配好名,他想了个好的。”   “叫什么?”   “叫香丁。”傅姨娘难得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他那个样子,我瞧着就不喜。呸,竟还是和我同姓。”   “夫人怎么会想着把我…他。”鹤葶苈脸皮薄,后半句在嘴里说的含含糊糊,但傅姨娘也听了懂。   “她说,你是庶出的次女,能嫁个这样的人家都是做嫡母的思量得好的了。”傅姨娘皱眉想了想,“据她说,这个傅公子的父亲还是陇右的大家富户。算不上富可敌国,那也是腰缠万贯。”   “姨娘,我不贪钱的。”鹤葶苈顿了顿,细声跟她说着,“我不怕门户小,只怕胸襟差。您能不能跟爹爹说说,别让夫人做了这个主。”   “我知道,你且安心。”傅姨娘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这些都是她一个人的打算,侯爷还不知。我去与侯爷商量。”   鹤葶苈启了启唇,复又闭上,“喏。姨娘,我去练琴。”   “好。”傅姨娘颔首,用手指把蔷薇掐了一朵下来放在桌子上,看着花儿发呆。   有件事她没跟鹤葶苈说。   这个傅公子的父亲,十年前曾误打误撞地救了云天候一命。所以云天候才本着报恩之心收了本无什么才能的傅时琇做了门生。   但后来他家破落了,这才进京投奔了侯府。想着考个功名回去,光耀祖先,兴复祖业。   云天候性子软,墙头草儿似的摇摆不定。这事儿啊,还真是有些难。   .   第二日一大早,江聘就带着阿三登了门拜访。   他走的是正儿八经的程序。先递了拜帖,又备了礼物,还在心里准备了一大堆的客气话儿。   甚至还在临出门前特意把四书五经都粗略略地翻了一遍,就是怕人家问些什么,他答不上来。丢人折印象。   他爹从边关回来时都没见他这么准备得这么细致周到。为了二姑娘,江小爷也是蛮拼了。   云天候还记得他是那日在洗云斋提笔作画的年轻人,知他前来拜访,很是欣喜。当下痛痛快快地便吩咐下人给领进了花厅,还给上了壶好茶。   进了侯府的这一路,江小爷走得极为克制,唇边的笑意自始自终就没退过,看得路过的丫鬟们是脸红心跳。   月牙儿白的袍子下蹬着双金边黑靴,腰间配着黑色的束带,又系了个半拉巴掌大的碧色玉佩。极为正统的读书人装扮。   他还学着人家手里拿了把折扇,时不时轻摇几下,冲着路边不知叫什么的花儿鸟儿点两下头。好一个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风流佳公子。   嘿,只要皮相扮得好,谁可知道你那衣裳底下藏了颗什么样的狼子野心。   是小厮前来迎的他。一路上两人偶有交谈,也算是相言甚欢。   本来还是挺高高兴兴的。直到江聘的一只靴子迈进了花厅,瞧见了上座上与云天候执棋走子的傅时琇。   他这嘴角还勾着,眼神却是刷的一下冷了下来。   傅时琇也是穿着一身白袍,腰系黑带,手执折扇。言笑晏晏,气定神闲。   江聘心里当时就两个想法。   第一个。这小子怎么和小爷穿的一样儿?   第二个。娘的,情敌?   作者有话要说:   二姑娘有一丢丢别扭。未出阁的娇养的小姑娘嘛,心思七扭八弯的。   她对江小爷大概思路就是:好讨厌他。有点喜欢他。不行不能喜欢他。虽然不想着他了,但还是有点好感。   亲妈在此解释一下,省的情窦初开不知所措的女儿被骂啊哈哈哈嗝。   第18章 章十八   棋子是玉质的,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悦耳。云天候手执一子稳稳落下,啪嗒一声。   江聘站在一侧看着,凝神不语。   只见局中白子呈势如破竹之势,胜负一眼便可知。   傅时琇紧抿着唇,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枚剔透的黑子,踌躇不定。他一会看看棋盘,一会望望对面云天候的脸色,一会再看看旁边香炉上的烟。   半炷香过去,他就在那维持着一个动作僵持着。不落子,不言败,也不求和。   云天候看了他半晌,也未出声打扰,只是掀了袍子起身去迎江聘。   他遣了下人去拿了些新制的点心,笑着伸手指向旁边的红木椅,“江小公子远道而来,我身为主人反倒有失远迎,真是惭愧惭愧。来,这边请。”   “侯爷如此客气,晚辈才是惭愧。”江聘现在心情很好,他朗声笑着回了云天候一礼。再从阿三手中取过一幅卷轴递过去,言语间皆是谦卑。   “晚辈偶得前朝柳大师佳作,知侯爷乃其中大家,不敢徒留手中辱没此画,特前来献画。顺便求得侯爷指点几句,让晚辈知晓其中门道。”   这话江聘在家里琢磨了半天才敢说出来。言简意赅,马屁却是拍的溜溜响。   我夸了你是大家,还低姿态地把画给了你。末了还怕你收礼尴尬,给你寻了个台阶下,让你指点我一二。   看着云天候明显的欣喜表情,江小爷更乐了。瞧他的马屁拍的多到位,多贴心。   他一进门,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傅时琇。见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江聘的心本还缩了一下,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劲敌。   但越观察下来,他就越不以为意了。   这个傅时琇,性子忒过自大,好面子,还虚荣。举棋不定,犹疑未决。而且惧于失败,死要面子活受罪。   云天候的棋艺在上京都是数得上名次的好,一个年轻人输给他本是件太正常的事。他倒好,犹犹疑疑,总想着钻空子,一点儿痛快劲都没有。   输了便就是输了,在那拖着就能得着好儿了?棋品看人品,这人不行。   江聘趁着云天候展画轴的时候抽空瞟了他一眼,不屑地挑眉一笑。原以为你是个野凤凰,没想到就是个弱菜鸡。   小爷我为了二姑娘无所畏惧!   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傅时琇心里更郁闷了。   他气哼哼地把黑子投进棋笥里,双手一拱,“侯爷棋技了得,晚辈甘拜下风。若再得闲,不如再来两局,也让晚辈再开开眼界。”   这语气就不太好了。一股子我今个倒霉没发挥好才输给你的不服气劲儿。   江聘朝他勾唇笑了下,眼神轻屑地飘过。这种人,真是没劲透了。   云天候根本没理他说什么,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惦记着手上的画。笔底生风,活色生香,却是像是柳大师的真迹。   他顿了下,朝着江聘点了点头,“江小公子慢坐,我这书房里也有副大师真迹。等我前去取来,咱们慢慢商讨。”   江聘自是没有二话。他站起身又施了一礼,便看着云天候急匆匆地出门走远。   现在好了,屋里头就剩了两个人。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当然,这只是江小爷单方面的想法。傅时琇他…暂时还没领会到江小爷邪恶力量的强大。   所以,他才能这么欢快地继续蹦跶。   “江兄,久仰大名。”傅时琇热情地朝着江聘双手拱起,施了一礼。   “噢。”江小爷换了个坐姿,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应得不冷不热。   “……”反差好大。   傅时琇没在意他的冷淡,反而笑得更加灿烂,“愚弟刚闻江兄高谈阔论,想必定是才高八斗之人,不如咱们二人趁现在切磋切磋?”   “呵。”江小爷手托着腮帮子,冷冷笑了一下。   “不如对诗吧。我出上句,你接下句。”傅时琇高兴地搓了搓手,“咱们就对前朝大家的诗,玩的就是旧貌换新颜。”   江聘盯着他的脸看,默不作声。   “这第一句嘛,愚弟便出个‘两岸猿声啼不住’。江兄看该如何对?”   “一二三四五六七。”江聘微微一笑,答的痛快。   “……”傅时琇有点懵。   不过没关系,咱脸皮厚啊。   “江兄果真不按套路出牌,性情中人。”傅时琇尴尬地笑了两声,“这第二句嘛,便对‘桃花潭水深千尺’。”   “一二三四五六七。”   “……”傅时琇锲而不舍,“夜来城外一尺雪?”   “七六五四三二一。”江聘面不改色,眼睛挑衅地一眯。   “江兄高才!”傅时琇沉着脸撸了把袖子,掀袍坐下,“咱们不对诗了。聊聊闲事如何?”   “呵。”熟悉的一声冷哼。   “看江兄年纪轻轻,想必还未有家室吧?”傅时琇挑了挑眉,有些洋洋得意,“愚弟也未有,不过现在,可算是见了点眉头。昨日侯夫人召我,说是有意将二姑娘许配给我。我觉着,这事还算是不错。”   你觉着不错?   娘的,你还敢觉着不错?要不要你那点狗儿脸了啊!   江聘懒洋洋缩着的腰背慢慢挺直,目光像狼一样咬着他的脸。恨不得立时就一口扑上去。   傅时琇对将来的危险毫无所觉,仍旧孜孜不倦地显摆着,“江兄可见过二姑娘?也是,你怎可能见过,不过愚弟倒是有幸见过一次。只是个侧影,却仍旧闭月羞花,深得我意啊。”   “真的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   话还没说完,江聘早就一脚踹了过去,直击椅子腿儿。他用了十足的劲,一时间,鸡飞蛋打一般,茶水折扇漫天飞。   其景壮哉。其景美哉!   …我怎么忽的就摔了呢?   傅时琇跌坐在地上,被糕点糊了一脸。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一时半会还是缓不过劲来。   “你那么喜欢古风,小爷我送你句词可好?”江聘蹲在地上,手狠狠掐着他的脸,语中带笑,咬牙切齿。   “再敢看我二姑娘,小爷打断你的腿儿。不折不要钱!”   .   这次侯府之行,可以说是非常愉快了。江聘摇着折扇踏出花厅的大门,眼神里都满是笑意。   阿三跟在后面,一脸的与有荣焉。   情敌被一举击毙,未来丈人对我赞赏有加。万事俱备,只差提亲了。   江小爷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全是美事儿。也不管这八字有没有一撇,几步路之间,都快在脑子里把婚房给布置好了。   被子要大红色绣戏水鸳鸯的,要双面绣,用最好的织金锦。妆台要金丝楠木镶翡翠的,要细细地刻上祥云纹…   他这才刚想了个开头,就有道黏糊糊的女声没点儿眼力地就插了进来。拿腔作调,戏台上唱戏的小花旦似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唤他,“公子,公子?”   江聘心里烦,可面上不能显。万一让二姑娘看见他凶巴巴的样子,岂不是坏了菜?   他强撑着丝笑意看过去,手中折扇摇的啪啪响,没说话。   “公子,我们姑娘的风筝不小心挂在那棵树上了。您看能否帮着捡一下?”瑶阶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树,又眼巴巴地回头,行了一礼,“多谢公子了。”   姑娘…江聘的小心脏砰砰的猛跳了两下,忙紧着脚步往树下走了几步,“可是二姑娘?”   “…不是。”瑶阶脸色本来一喜,听他的问话,又愣了瞬,“我们姑娘是大姑娘。”   娘的…那小泼妇?   江小爷生硬地顿住脚,脸瞬间就拉成了道长白山。   他这脾气又坏又臭还特记仇,鹤望兰的坏处他要好好得记一辈子。捡风筝?我不剪了你的风筝都算是我日行一善!   “有手否?”他侧头,冷声问向瑶阶,眸色深沉,“有脚否?残疾否?”   瑶阶越听越懵,只是一味地摇头。   “哼。”江聘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往后走,“自个儿捡去。”   “…喂!”瑶阶被他气得要哭,见他冷漠的背影,使劲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倚梅院跑。   什么人哪这是。   不远处,鹤葶苈正拿着琴谱要往云天候的书房处去,想与他探讨一番乐理。谁想到,走了半路便遇见了这番闹剧。   她拉着粟米往后退了两步,躲到那棵粗壮的樱花树下,未出声地瞧着。   本来是当作场笑话的,直到江聘转过头来,露出了那张脸。   “姑娘?”粟米惊呼一声捂住唇,“这是那日洗云斋的公子?”   可不是…   江聘有所感应似的往这边看了眼,脚步忽的顿住。   四目相对,鹤葶苈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的琴谱啪的便掉在了地上。   只一瞬而已,手心却好像已经湿了个透。她扶着树干呆愣在那里,眼看着江聘一步步走过来。   日光在他身后照过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好像又高壮了一些,黑靴踩在地上的声音,铿锵有力。   不知不觉间,鹤葶苈的脸颊早已红得透透儿。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听说有的姑娘急着吃狗粮啊…   成亲还不急哈,爱日未日才美,【doge】   每次都卡的好销魂,寂妈真是欠揍!字数问题…这是三千的量…   第19章 章十九   “姑娘,你的书。”江聘走过去,弯下腰将琴谱捡起,笑着看向她。   他用玉冠束着发,面容白净秀气,眉毛却是粗黑凌厉。唇角微微勾起,鼻梁高且挺。端的是个温文俊秀的大家公子之气。   上京的这个时候,樱花早就落了。地上铺了一片花朵的残骸,快干了的样子,踩上去咔嚓作响。江聘伸手拂去琴谱上看不见的灰尘,又唤了句,“姑娘?”   “…啊?”鹤葶苈还愣愣地看着他,缓不过神来。直到粟米戳了下她的腰,她才又呆呆地应了句,“哎。”   她的眼睛无措地眨了眨,睫毛蝶翅般颤动着,在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红唇稍稍启了个缝儿。   这幅样子就像他院子里桂花养的那只小兔子。傻呆呆的,却又可爱得想让人上去摸一把毛儿。   话音落地,江聘便笑了起来。轻轻的笑,和善温暖,如春风拂面,“姑娘走神了。”   确实是走神了。看着他的脸,魂儿都不知道飘在了哪里。丢人。   鹤葶苈有些羞惭,她双手接过谱子,微微福身行了一礼,“谢过公子。”   “无事。”江聘点头,笑容仍旧挂在脸上。   树叶沙沙作响,无人再说话。   鹤葶苈安静地垂着头,长发从颈间落下了一缕。风吹过,阵阵香。   江聘盯着她饱满白嫩的额,暗自吞了口唾沫。   表面道貌岸然,内心猥琐不堪。说的就是能装会演江小爷。   这是用的什么洗的发?味儿真好啊。他也想用。回去赶紧买买买,让阿三也用,桂花也用。院子里都飘着这个味儿才好,就像二姑娘在似的。   江小爷舔舔唇,棍子似的杵在那里做白日梦。要是二姑娘在该多好啊…   阿三看了看他背在身后绞得跟麻花似的手指,沉默。   刚才是谁把人家丫鬟冷嘲热讽讥了一通?现在又巴巴地跑了这么远来给人家捡琴谱。您就不能稍微收敛那么一点儿?   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等人家姑娘被你吓跑了,你就抱着被子自个哭着去吧。   收敛个屁!江小爷就是要进击!   江聘在心里刷刷刷把他听过的那点子文词儿都过了一遍,绞尽脑汁地想说出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句来,好给二姑娘留个“大才子”的印象。   奈何大财子江小爷腹中荤腥多,油墨少,憋了半天也想不出个路子来。眼看着站的时间忒发长了,必须点说点什么了,江聘这才硬着头皮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一句,“你…”   “你…”与此同时,鹤葶苈也正巧抬了头,红唇微张。话才起了个头儿,她看着江聘亮晶晶的眼睛,又给咽了回去。   “我在这儿。”见她出声,江聘心中烟花炸开般,心又急促地砰砰砰跳了好几下,“姑娘想说什么?”   他比鹤葶苈高了近一个头,得微微俯身才能和她对视上。这个姿势使他的衣领往地面上垂了一截,再加上夏季本就衣物穿的少,修长白皙的脖颈全都露了出来。   隐隐约约,还能见到深陷的锁骨窝儿。   然而江小爷对他侧漏的美色一无所知,他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姑娘,一副凝神聆听的模样。   “你怎么到我家府上来了?”鹤葶苈急急偏头,不再看他。可脸上刚退了点色的嫣红却又浮了上来。晚霞似的,晕了一片。   芙蓉如面柳如眉。   她没注意,她刚才的话中竟是带了些不经意的娇嗔。独属于姑娘的娇俏。   江聘却是捕捉到了。   他看着眼前靠着树羞答答像朵含苞待放的小雏菊的姑娘,心倏地就化了一块。只一瞬间,手脚便就软了。   鹤葶苈和粟米都低着头,谁也没有看到江聘眼中的缠绵。暖融融的目光,里面的情丝缠成了一团团的红丝线,温柔得随时能滴出水来。   在上京横行霸道像只帝王蟹一样的江小爷,软着嗓子,跟个哄骗小姑娘买糖吃的老骗子一样,轻声细语地跟她解释,“我来府中找侯爷求教学问的。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真是幸运。”   幸运的啊,不得了。   鹤葶苈的手指紧紧攥着琴谱的边缘,指尖上都成了青白色。她指甲上的蔻丹褪下去了,现在看起来圆润而干净。手指纤长洁白,指甲的根部有点点嫩粉色的小月牙儿。   满满都是少女气。甜蜜,清新。   江聘呆站在那看啊看,心里酥麻得不行。   什么时候能牵牵这双小手儿呢?他想带着她去划船,去骑马,去山顶看月亮,数星星…   江小爷又在心里畅想未来了。   “那…你便快些走吧。”鹤葶苈听着他的声音,咬着唇抬头,“你是外客,留在府里太久会被人家说闲话的。”   嗯…逐客令。好温柔的逐客令。   “好。”江小爷飘忽忽地点头,心里美得要上了天。   这算是关心了吧?算了吧?必须算啊!谁说不算小爷跟他急!   见他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鹤葶苈用指甲抠了抠书边儿,拉扯着粟米的衣袖就转身往回走。她这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反正是没心思再看什么谱子了。   她现在只想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把心给静下来。   为什么脑子里面一团乱呢?鹤葶苈越来越烦躁,她把琴谱塞到粟米的怀里,清了清嗓子跟她背诗。   背诗,能静心。以前烦了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做的。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话出了口,鹤葶苈就后悔了。啐,什么破诗。   糟了糟了,这可怎么办呢?   急匆匆地走到半路,她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猛地就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呢?姑娘。”粟米被反常的鹤葶苈吓得声儿都不敢出,见她一脸懊恼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我…”鹤葶苈喃喃,“我忘记问他的名字了。”   那棵樱花树下,江聘就直直地站在那看着鹤葶苈一点点的走远。直到姑娘的裙摆轻轻一甩,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   他把手指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享受地叹了口气。   明明还是那根指头,他却觉着此刻看起来格外的顺眼。好像碰了那本琴谱,这手指头就能点石成金了似的。就连闻起来都好似有股淡淡的香味,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   阿三看着江聘那宛若癔症般的脸,小心地戳了戳他的腰,“公子,该走了。”   江聘偏头看了他一眼,甩了袖子大步往外走。那冲劲跟头牛似的,一转眼就落了阿三一大截。追风逐电,健步如飞。   “公子,公子?”阿三懵了一瞬,急着去追他,“您走这么快干嘛去?”   “买拐杖。”江聘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想起那根价值不菲的纯金镶玉的龙头拐杖,心里疼了一瞬。不过很快就又回过劲来,眼睛高兴地弯起,“给老太太拍马屁去。”   “您今个怎么这么爱拍马屁?”阿三也想起了那根拐杖的价格,咂咂嘴,小声嘟囔了句。   江聘瞥了他一眼,没做声。   可等出了侯府的大门,绕过了半条街,他却是忽的就炸了毛。狠狠一巴掌拍上阿三的脑门,骂得恨铁不成钢,“不拍马屁,你把姑娘嫁给小爷?你给小爷去提亲?你个鼠目寸光的东西,就你会叭叭。”   阿三被打的一脸茫然,“…噢。”   .   夕阳西斜的时候,鹤葶苈才堪堪起了床。这一觉睡得蛮久,也沉。在梦里,那双眼睛反复地出现,细而狭长,眼仁儿黑亮,眼尾微微勾起。   很温柔,很温柔。   她以前虽也偶有午睡的习惯,却从未像今天这般睡了这么久。傅姨娘以为她病了,着急地来看了好几次,可看着她睡梦中也勾起的唇角,又不忍心叫起。   怕就是做了个好梦,不愿意醒来吧。   鹤葶苈还穿着中衣,素白的一身,柔顺地贴着身子。勾勒出好看的身型。   她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天上的霞光出神,侧颜安静美好。额前的刘海儿斜斜的顺着脸侧垂下来,阳光下有些发褐色,更衬得肤色洁白无瑕。   前面的院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簇簇的花儿在开。盛放的蔷薇丛中,有蝴蝶在飞。   鹤葶苈叹了口气,转身欲离开。   “二姑娘。”忽的,窗前站起了个小厮,八.九岁的样子,笑起来一脸喜气。他笑嘻嘻地递过来个小匣子,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地念,“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说完,他又挠了挠头往后看了眼,有些不好意思,“这月还没升呢,公子教的这话有错处。”   “公子?”鹤葶苈接过匣子,抿着唇问出声,“什么公子?”   她心里揣了个小兔子似的,跳得厉害。期待着。   可她在期待什么呢?   “就是…那个公子啊。”小厮往后退了一步,嬉笑着蹲下,猫着腰跑远,“您打开匣子就知道了。”   见他一溜烟就没了影子,鹤葶苈捻了捻出了微汗的手指,深吸一口气打开暗扣。   里面只静静躺着一根卷起的纸筒。很细,一根手指般长的样子。   她拈起来,小心地打开。   只四个字。虽还是七扭八弯,但看得出来时用心写了的。右下角画着只小喜鹊,机灵地瞪着眼,圆润可爱。   上面写着…吾名江聘。   江聘啊…鹤葶苈笑着看了半晌,终是把纸收起来装好,又将重新锁好的匣子握在手心。   我记住了呢。   屋外,暮色四合,花朵在黑夜里绽放。香风吹过来,美景,美心。   作者有话要说:   马甲掉了,但是…本性还没暴露。   第20章 章二十   从云天候府出来后的半个月,江聘跟变了个人似的。书院天天去的最早,回来的最晚,抽空还要拉着先生探讨探讨学问。   先生被他打怕了,见他现在这幅尊师重道的好学生样子,还有点受宠若惊。   有一天,外面天都黑了,江聘还拽着先生的袖子,就着蜡烛微弱的光指着书问他问题。没算多高深的问题,很基础。毕竟…江小爷的学问水平摆在那呢。   白鹿洞书院的常年倒数客,这个名号可不是说说而已。   先生颤颤巍巍地在他魔爪之下答完了问题,看着他松了手,心满意足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样子,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江聘,你…最近怎么有些不一样了?”   先生说的很委婉,极为慎重地措了辞。其实他是想说,你怎么来上课了?毕竟,我们还是喜欢你不在的时候的。   你不在书院,师生都有安全感。你在了,学生都慌了。   作恶多端的江小爷丝毫没察觉到先生的言外之意。他咧嘴一笑,吹了口气熄灭桌案上的蜡烛,提着书袋推开门往外走,“先生,我都十七了。”   十七了,再过三年就加冠了。   黑暗之中,先生愣了一瞬,半晌后终是饱含沧桑地叹了口气,“将军的这位大公子啊,终于长大了,经事了。好事,好事啊。”   他以为,江聘的意思是,他都十七了,是时候该用些功了,不能再混吃混喝过日子了。   其实,江小爷的心思根本没那么积极上进。他只是想说,十七了,该成家了。是时候做点什么讨好他家老太太去提亲了。   傅时琇的出现也是有一定的意义的。至少,他让江聘醒悟了。   他家二姑娘啊,是块美味的肥肉,总有一些不知名的穷酸乞丐想要来染指。他得先下手为强,要不然,肉就让人家给叼走了。   江小爷文化水平有点不高,这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形象生动的比喻了。所以他现在才这么用功,就是为了…尽早吃肉!   为了二姑娘,江聘再次充满斗志。所向披靡。   .   江老夫人的明镜斋门口,江聘手捏着书院刚批下来的那张考卷,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大义凛然地推开了门。   视死如归,冲锋陷阵。   他这次的文章写得不错。虽没有文采斐然到什么程度,在一众的学子中也没什么光彩,但好歹词句通顺,让人能看的清楚他写的是字,不是符。   先生很高兴地夸奖了他,说他进步很大,要继续努力。如果好好学下去,说不定能做个秀才。   秀才啊,对江小爷来说很不错了呢。毕竟凭他现在的学识,去大街上给人家摆摊子写书信都赚不来几个钱儿。   江聘也很高兴。他拿着先生的戒尺板子,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哄着他将刚夸奖他的话添枝加叶地都写在了考卷上。留了个证据。   代表着他的努力被认可的证据。   于是,江小爷现在就捧着这张写满了他这些年都未得来的荣耀的卷子,扑通一声跪在了江老夫人的面前。双手伸出,头谦逊地低下,“孙儿的考卷,请祖母过目。”   老夫人被他惊了一跳,见他这架势,还以为又是要请长辈签字的检讨书。她皱着眉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倒是乐了,“聘儿这次不错,该赏。”   江聘眼睛一亮,抬头看她,“祖母,孙儿有喜欢的。”   “你喜欢什么?”老夫人心情好,饶有兴趣地笑着问了句,“我的孙儿开了窍,祖母高兴,是该好好赏。说出来,祖母给你办。”   “孙儿喜欢云天候府家的二姑娘。”江聘叩了一头,说的斩钉截铁,“请祖母为孙儿提亲。”   “二姑娘?”老夫人的手摩挲着龙头拐杖,问得有些迟疑,“侯夫人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难道二姑娘还在襁褓中。”   “并未。”江聘舔了舔嘴唇,“二姑娘是姨娘所出,为庶。”   “噢…庶次女。”老夫人慢慢想了想,了然地点点头,“为妾?”   “并不。”江聘再次叩了一头,伏着身子不再起身,“孙儿想求娶姑娘为妻。正妻。”   后面的事…就比较血腥了。   阿三靠在门口,只听到了江老夫人拍着桌子厉声斥责的一句“胡闹”,然后便是棍子打在皮肉上的一阵噼里啪啦声。   江聘倒是蛮硬气,一声未吭,安静地接下了这顿打。阿三在外面默默松了口气,只道是老夫人心疼人,只是吓唬吓唬,没动真格的。   可等过了一炷香,看着江聘扶着门出来的时候,他就慌了。   “公子,你还好吗?”阿三急忙上去搀着他,手伸到他背后去摸,“老夫人打你哪儿了?”   “小爷没死,还有气儿。”江聘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忍着痛往院外走。背依旧挺直,只是脚步有些漂浮。一瘸一拐,像个中了风的偏瘫老头儿。   他很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阿三的第二个问题。   笑话。被打屁股这种事能随随便便往外说?不随随便便也不能说啊!   江小爷要坚强。要三顾茅庐,勇而不缩。   江聘一共去了明镜斋四次。之后的三次,老夫人生他的气,不让进。他便每次都顶着大太阳在院门外头跪着,跪满两个时辰。   挑着最热的时分,从午膳跪到晚膳。汗从额角滑下来落尽衣领子里,再蜿蜒着消失不见。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嘴唇干得退了皮,脸也从白米面晒成了荞麦面。三天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江小爷是故意的。他研究过孙子兵法,这招儿叫…苦肉计。   阿三跟着他在墙角缩着,心疼得不行。   真想把二姑娘找过来看一看。看看他家公子不羁的外表下,住着颗多么深情的心。   最后一次的时候,老夫人心软了,将他召了进屋。她把拐杖在地上戳的砰砰响,冷着脸看着地上的江聘,语气不善,“你想通了吗?”   “没通。”江聘垂着眼,不屈不挠,“这辈子都想不通了。您要是不同意,就等着孙儿出家当和尚,您以后想孙儿了,就去八宝寺看我吧。”   “法号我都想好了。”江聘梗着脖子,下巴崩得紧紧,“八宝寺这一代的弟子辈分是上,我就叫上二姑。”   后半句他含在嘴里没说。二姑娘的二姑,以此祭奠我那夭折了的爱情。   江老夫人被他气得直乐,“就你这副尊容,云度大师都不会收你。”   “那我就往南走,见了庙就剃度。他们的辈分是什么,我就叫什么二姑。”江聘偏了头去看桌上摆着的茶具,只留给老夫人一个侧脸。   晒得通红的脸,黑里透红。跟那茄子似的。   老夫人心疼了。她放缓了语气,规劝般的跟他说话,“你是将军府的嫡长子,你父亲是朝中威名赫赫的征西大将军。你自小习武,武器超群,是冯提督度认可的将相之材。虽说你现在有些不三不四的不中用,但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江聘吞了口唾沫,没回头。   真是的,什么叫现在不中用…   “二姑娘怎么就那么好,能配得上你?”老夫人叹了口气,“上京的好女子那般多。家世显赫,容貌拔尖,才情出众得比比皆是,你怎么就一头栽倒那二姑娘的身上去了。”   “孙儿就是喜欢。”江聘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咬的话音极重,“若说孙儿是头猛虎,二姑娘就是那武松。天底下,除了您,惟有她能降得住我。其他人,我瞧都懒得瞧一眼。”   “二姑娘身姿魁梧,力能举鼎?”   “她娇娇弱弱的,怕是连桶井水都抬不起来。但是,只要看着她,我的心就化成了一汪儿水。”江聘慢慢俯下身去,将背露给她,“您要打便打吧,反正孙儿心如磐石,永也不变。只求您能成全。”   老夫人看着他有些凌乱的发髻,半晌,终是点了点头,“你还真是长大了。罢了,你喜欢便好,反正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替你去提亲,正好也能瞧一瞧那降龙伏虎的二姑娘到底是副什么样的尊容。”   “谢祖母。”江聘惊喜万分,又狠狠叩了一头才肯起身。   屋外的日头已经斜了多半,他瞟了一眼,只觉满身满心都是舒畅之意。   这个夜晚,他的梦中定有美人香,茉莉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忍忍忍忍,以后就快了快了。我已经准备好撒糖撒糖了。   还没修文。   第21章 章二十一   云天候府的故园里,云天候在教鹤葶苈写字。他教的是行书,行云流水,笔走龙蛇。   鹤葶苈站在一边认真地学着,睫毛微垂,手指攥紧了笔杆。   她写的是前朝一位大家的名句。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字写的不错。”云天候笑着夸她,紧接着却又揶揄了句,“就是心不在字上。”   鹤葶苈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便就反驳,“爹爹莫要胡说。”   “哪里是胡说?”云天候接过她手中的笔,在倒数第二个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圈,“你这‘心’字写的忒不好,没一点风骨。”   “爹爹,咱今个就这样吧。”鹤葶苈端详了一会,叹着气将纸收起来,“我身子不舒服,想回去躺一躺。”   “只是身子不舒服?”云天候叫住她,笑意盈盈,“没别的?”   鹤葶苈沉默。   有别的。但是不能跟人说。爹爹也不行。   “葶姑娘觉得,时琇怎么样?”见她不说话,云天候也不逼问,痛快地转了个话头。   只不过,还是鹤葶苈不喜欢的话头。   “不怎么样。”她别扭地偏过头,“女儿不喜他,绝不嫁。”   她今个是真的心情不很好,唤作平时,她绝不会这样跟云天候说话。但一提到傅时琇,她就想起了就要及笄嫁人的这事。一想起这事,她就想起了江聘。   本来她还未得了他的名字而欣喜。可现在又落寞下来。   因为她忽的发现。对于江聘,她也不过只知道了个名字罢了。他家在何方,年纪几许,有无妻室儿女,她统统不知。   “爹爹也觉得他不是个好姑爷。他能耐不大,性子倒是张扬得紧,做错事又不知悔改,将来定是落不得什么好的地位。”云天候倒没在意她的无礼,只是捋着胡子跟她细致地分析。   “但是葶姑娘若嫁到他家,以后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家主母,掌着大权,不会委屈…”   “女儿不愿。”鹤葶苈急急地打断他的话,“爹爹您别说了。”   “好,不提他。”云天候和善地笑笑,拂了拂袖子站起身,便想往门外走。走的一路上,还在念叨,“不过前几天倒是发现了个不错的年轻人,可惜家中太显赫,葶姑娘若是嫁过去,怕是会受欺负。”   鹤葶苈抬脚往卧房走,本欲当作没听见。可云天候的声音却又偏偏那么准的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似是叹了口气,“连薛丁山都说江聘顽劣,我瞧着倒也挺好啊。”   江聘…   鹤葶苈把刚掀开的纱帘又放下,急急地跑出门外喊住云天候,“爹爹,您刚才说谁?”   “嗯?”云天候没走远,正在赏着门口的花。他闻言抬头,用旁边的小剪子剪下朵蔷薇来递到她的手中,“江聘吗?征西大将军的长子,他的姨母是三殿下的生母端齐贵妃。算起来,这江大公子也有十七了吧。”   云天候说的倒是轻巧。可捧着手里的那朵蔷薇花,二姑娘的心都快碎了。   原来…他的家室这么好。   那为什么还要背着担子爬那么高的山去给她送荷包,把自己抹得灰头土脸地为她做糖画…   她在心里想了那么多遍的那个人,原来竟是个娶不了她的。她做了那么多的梦,到底就是个梦罢了。   蔷薇刺手,鹤葶苈握得太紧,刺扎进手心里,又痒又疼。她急匆匆地转过身往屋里走,不让云天候看见她眼角的泪。   太难过了。二姑娘长了这么大,今个是头一回这样难过。   就好像是什么心爱东西丢了似的。其实也不算丢,本来也就不是她的,一直只在她的记忆里罢了。但是现在,连点念头都没有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两句诗怎么就这么戳心窝子呢。   鹤葶苈一边往回走,一边无声地哭,泪珠子滴在花瓣上,晨时的露水似的好看。可她心里烦闷,什么美景都领略不到,见这含羞带怯的蔷薇花,也只是伤心。   当初他落入湖中时,就该找人来抓了他。看他还能不能这样闲来无事逗弄姑娘,他是事了拂衣去了,也不管别人伤不伤心。   登徒子。大呆瓜。   姑娘家的心思繁琐又复杂,听风就是雨。本还心心念念想着的人,转眼间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恶徒,爱调戏姑娘还不负责任的臭流氓。   蹲在侯府门前的巷子口的江小爷可一点儿也不知道佳人早已在心里把他给骂了个透心凉。   他狠狠打了两个喷嚏,拿着帕子擤了擤鼻子后,倒是挺高兴地去戳旁边阿三的腰,“哎,你说,老太太是不是已经旗开得胜,凯旋而归了?”   阿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老夫人估计现在才喝上一口热茶。”   他猜的很准,老夫人现在还真的是才到了花厅。小青桃给她准备好了糕点茶水,赶紧往故园奔,急得钗环都跑歪了,“侯爷,将军府的江老夫人来了。”   云天候本还站在门口看着鹤葶苈哀默的背影纳闷,听着这话,赶紧撩了袍子往外走,“怎么回事?”   “不知。”小青桃回头看了眼刚才还呆站着,现在却眼圈通红的小跑着跟上来的二姑娘,摇摇头,“不过带了个官媒娘来。许是提亲吧。”   “给大姑娘?”听着这话,云天候瞬间就想到了还跛着脚走不好路的鹤望兰。   “许是?”小青桃蹙着眉,又回头看了眼忽的就愣在那不走了的二姑娘,再次摇摇头,“奴婢不知。”   看着云天候和小青桃的背影,鹤葶苈抿抿唇,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怎么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呢…   心里本来还忽悠悠地飘着簇爱情地小火苗,虽然有点烧心,但也是烤的胸腔暖洋洋的,蛮舒服。   可还没暖和多一会呢,就有一盆凉水连着盆一起浇了过来,刷的一下就把这簇小火苗给浇灭了。苗儿没了,就剩点火星子,还有一团的黑炭。   她原本还为这盆碳难受着,可忽的就又吹来了阵风儿,飘悠一下,死灰复燃了。但最让人糟心的是,几乎是下一刻就又泼来了盆冰水,里面冷生生的都是冰碴子。   这簇火是彻底的熄了。   二姑娘沉默着抱着她的花往屋里走。满脑子都是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劳什子的江什么聘了。烦他。烦他。烦他!   鹤葶苈遇见江聘后染上了个毛病,一犯了闷了就爱睡觉。这次,她出奇的烦。   这觉,也就睡的出奇的长。   等她迷瞪瞪地醒过来之后,早就是月上柳梢头了。傅姨娘在床边坐着等她,满脸都是喜气儿。   见她醒了,傅姨娘眉开眼笑地召唤粟米给拿了件披肩过来,环着她的肩膀给围上,“都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会保养好身体。以后到了婆家,还不得把自己给折腾病喽。”   鹤葶苈哼唧两声算是回应。   她其实根本没听清傅姨娘说的是什么,因为她现在脑子全都是江聘的那双眼睛,漫天地飞啊飞,晃啊晃。扰得她意乱神烦,恨不得立刻拿两只箭来把它们都射到地上去。   总是笑,惹桃花。不是好人!   傅姨娘见她恹恹的样子,只当她是睡的太久,精神萎了,也不责怪。她伸手去掐了掐鹤葶苈的脸颊,笑眯眯地逗她,“葶葶怎么这么不高兴?”   “姨娘。我…”姑娘家情窦初开的小心思,哪能厚下脸皮来说出口。她张了张嘴,又靠回窗头的软垫上,泪珠子却又有了要上涌的意思。   二姑娘好委屈。   “你也别怪你爹,他做了这主意也是为你好。”傅姨娘神色一凛,还以为是粟米把下午的事儿说漏了嘴,回过头去瞪了她一眼,赶紧把鹤葶苈圈在怀里抚慰。   “姻亲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莫怪。况且,你能嫁到将军府去,还是做正妻,这可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鹤葶苈身子僵在她的怀中,傅姨娘有些心疼,“姨娘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咱这可真是高攀了。”   “嫁到…哪里去?”二姑娘泪眼朦胧地抬头,问得迟疑。   “将军府的大公子来提亲了,老夫人亲自领着官媒来的。这事你不知?”傅姨娘讶异地瞧她,“那你在难受什么?哭得这样可怜。”   “我…我腹痛。”听着这样的话,鹤葶苈嘴巴一瘪,原本含在眼眶里的泪花全都给挤了出来。   她推搡着傅姨娘的腰让她出去,自个倒是往下一缩全都埋进了锦被里。还非说是她进门时未带门让她的肚里进了风。   “你这孩子怎的这样。”傅姨娘瞅了瞅门口的那道二指宽的小缝,再瞧瞧蜷缩成一团只剩乌发露在被外的鹤葶苈,懊恼地拍了下她的背,“得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乖,别哭了。”   “姨娘安心。”闷闷的声音从被底传出来,一副不欲理人的样子。   傅姨娘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听着门开了又合的声音,鹤葶苈猛地掀了被子,光着脚跑下床。把睡前一股脑儿都扔进了炕底碳灰里的东西都用手再给刨出来,细心地吹去上面的灰土。   藕粉色的荷包在火炕的坑里打了个滚,灰秃秃像只大耗子。鹤葶苈被上面的灰呛得咳,一边咳,另一边却又想笑。   她用手拍了拍荷包,小声嘟囔了句,“嘁,大呆瓜。”   这一天过的真是又惊险又刺激,鹤葶苈第二日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粟米笑嘻嘻地跑过给她施了一礼,“贺喜姑娘觅得如意郎君。”   “罚你!”鹤葶苈绷着脸,抬手就欲打她。可下一刻就两人就又窝在一起笑成了一团。   从粟米的口中,她断断续续也能把昨个下午的事给描了一个大概出来。   老夫人颇有诚意,在府中留到了快用晚膳才走,期间和云天候相谈甚欢。侯夫人也在场,只是紧着脸,没说几句话。   云天候对这门亲事分外受宠若惊,问了几次的为何。   老夫人笑着答,语焉不详,“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我的孙儿小时过得便不顺,长大了要是还在这事上违了他的心意,他也是太委屈了些。”   话说的虽是含糊不清,鹤葶苈也能领略个大统。是江聘求着老夫人来提亲的,这是他的心意。   要不然,凭他的身份,宰相府的嫡出姑娘也是娶的得的,怎么会来提她。还是由老夫人亲自来的,实在是给足了面子和底气。   她这样受到重视,以后嫁到将军府去,也不会受到什么为难。   二姑娘很高兴地攥紧了帕子,小声问着粟米还有什么消息。这心情大起大落的,实在是让她难过坏了。   粟米蹙蹙眉,还真又想起来了条。   “老夫人好像还说了句,说她家孙儿虽然性子顽劣不堪,但心地是好的。不为非,不作歹,只是有些叛逆罢了。等了结亲,收收性子,定也会有一番作为。”   老夫人这话说的极为委婉了,变着相往江聘的脸上贴了不少的金。可听到鹤葶苈的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她歪着头仔细沉思了会,抬头看向粟米,“没听错?”   粟米愣了下,摇摇头。   这就不对味儿了。怎么会是顽劣的人,明明看起来极为文雅,俊逸不凡。   鹤葶苈回想着那日樱花树下江聘为她捡琴谱时的样子。嘴角微微翘起,眸子温和的像洗笔池的湖水,笑容干净清亮。   老夫人怎么这么贬低自己的孙儿。二姑娘皱皱眉,为未来的夫君打抱不平。   江大公子明明是个挺好的人啊。   只能说啊,二姑娘长在深闺心眼浅,江小爷他浪迹街头太能演。   鲜花插在牛粪上。猪拱了白菜。   鲜花是朵好鲜花。这猪…就一言难尽了。   筹备婚事的过程繁琐又复杂,劳心劳力。鹤葶苈虽然不用操心着嫁妆的事儿,但针线还是要做的。   小到一方帕子,一个荷包。大到一床被褥,一扇屏风。都要好好地缝,细细地绣。要不然是要丢人的。   这大半年的女红做下来,鹤葶苈只要看着那根细细的银针,脑仁儿瞬间从里痛到外。   还好侯夫人还算安分,除了鹤望兰有时候跑过来,酸溜溜地说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儿,其他也都算是挺好。她说便说呗,反正没人理她,她待不了多久,就又自己灰溜溜地跑掉。   鹤葶苈和傅姨娘倒也挺省心。   其实侯夫人不是安分,她是不屑。她对这事确实感到不满,那也是因为鹤葶苈的好运气实在是让她嫉妒。   她就希望她嫁一个傅时琇那样的,最好带着几车嫁妆凄凄惨惨地离了京再也别回来。谁能想到她能高攀了将军府。真是野鸡跃上枝头成了凤凰。   这话儿哟,酸溜溜。酸死个人儿。   侯夫人可从没因为觉得鹤葶苈嫁给江聘是夺了她女儿的好姻缘。江聘,不就是个浪荡纨绔的贵家公子。仗着他爹他姨母,不学无术,一大把年纪了还一无所成。她可看不上。   她家女儿要嫁就要嫁最好的。比如太子。   是,您家姑娘不是野鸡。您不高攀。   这话也就是现在这时候她在心里说说。等后来江聘骑着高头大马凯旋而归时,侯夫人这肠子哟,悔得青蓝青蓝的,隐隐约约都冒着绿光。   不过啊,这是后话了。   江聘这期间也来过几次,他不好再明目张胆地借着拜访云天候的名头进来了,就只能钻墙角的狗洞。   可从狗洞里钻进来哪还能脏兮兮地去见二姑娘。他就只能躲在大石头的后面,偷偷地瞄两眼偶尔路过的心上人。   那个长的一脸喜气的小厮就成了他的专属小信鸽,二钱银子就能送一件东西。轻重不计,速度还极快。江小爷十分地信赖他。   有时是一根从街边小摊那儿淘来的桃木簪,有时是只价值不菲的珍珠耳坠,有时是个精巧甜蜜的小糖人。花样繁多,样样都极讨女孩子的喜欢。   鹤葶苈在屋子里看着那装了一个小篓子的各种小物件,心里甜滋滋,却也愈发纳闷。   江大公子面善心细,风度不凡。江老夫人为什么就非要说她孙儿顽劣呢。   这个谜底,在她成亲的三天前,被揭开了一半。   以一种鹤葶苈做了多少的梦都没料到的方式。一种…吓死个人的方式。   那一天,她带着粟米和一群家丁上街去。在侯府长了十几年,这还是二姑娘头一次自己出门。这心情的激动就不用提了。   云天候心疼她要嫁人,到了个陌生的地方,怕她不适应。就特意准了她出去玩一天,当然,得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   出个门都要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一群人,这阵势,肯定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啊。有眼色的人都顾着那群家丁腰间的长刀,往旁边退着走远了。   但人有眼色。马可没有。   虽然和普通人逛街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但二姑娘还是高兴的。当人群躁动不安地惊呼着拥挤大喊“惊马了!”的时候,她正认真地在胭脂铺子前挑胭脂。一点都没留意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府中家丁众多,可见着这情景也全都懵住了。傻呆呆地站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办。   粟米急了,她拉着鹤葶苈慌忙地想往后跑,可人哪能塞得过马?等鹤葶苈反应过来大事不妙的时候,那匹高头大马已是跑到了她跟前三步远的地方。   铺子的老板扔了摊子就跑了,周围全是她府中那群不中用的家丁,还有一脸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挡在她面前的粟米。   鹤葶苈心头猛地一跳,看着愈来愈近的马头,绝望地闭上眼。   我这辈子就出了这么一趟门儿…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这。   她以为她会摔倒,会被马踏过去,甚至会死。但是,死一般的寂静后,她等来的只有狂风后一声绝望的惊叫,还有一声几欲撕破天际的哀鸣。   …马的。   等她再睁眼时,江聘正在她眼前,蹲着。   那匹发了狂的马要死了一样躺在地上,疼得眼珠翻白。旁边是跟带着血的棍子,江聘的手中握着马的一只后腿。软趴趴的,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着。   当时鹤葶苈的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   江聘,掰折了一只受惊了的高头大马的腿。   她几日后的夫君,掰折了一只,马腿?!   不是温润如玉的吗?   她好像明白江老夫人那天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性子顽劣。嗯…顽劣。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天…可以请假嘛…   我……噗(吐血三升)   还没修文   第22章 章二十二   鹤葶苈出嫁的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虽是初冬十分,阳光却是足得让人眼晕。照在大红色的轿顶,流光溢彩,喜庆非凡。   她没有兄长,便就在地上铺了红毯,由喜婆扶着上了轿。   江聘骑在前方不远处的大黑马上,回着头看。目光温柔,嘴角翘起个好看的弧度,目不转睛。   他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胸前挂了朵极为硕大的红花。马头朝着前,这使得他身子向后的动作很艰难。可虽然有些难受,江聘还是看的认真。   看着他的二姑娘莲步轻移地走过来,掀起点裙摆踏上矮凳。喜婆撩了帘子,她侧身过去,安稳地坐好。   周围闹腾得像是傍晚时分的菜市场,可他的心里却安静似一泊平静的湖。全世界都暗淡下来,只有那顶小轿,是他眼睛里最美的风景。   “公子,别看了。”阿三小声提醒他,“周围好多人呢,回了府再看。”   “我看我明媒正娶来的妻子,谁敢说闲话。”江聘往回收了收缰绳,安抚住躁动的义公,眉眼带笑,“而且,这不一样。她一辈子只能坐这一次的喜轿,我得好好看着,记到心里去。”   还要画下来,裱好挂在墙上。永远都不能忘。   帘子又落下来,江聘只来得及看到了她安放在腿上的那双手。细白的,掩映在宽大的袖袍下,只露出一点点。交叉着,温婉柔顺。   江聘转过头,瞧了瞧自己握着缰绳的大手。也很白,但手心上全是厚厚的老茧。刀剑磨出来的,粗厚扎人。   他忽的有些懊恼。也不知今天晚上,这茧子会不会弄疼了他的小妻子。白嫩娇软的二姑娘可受不起疼。   他没来得及想多久,侯府门口的炮声就响了起来。挂了满墙的挂鞭,点着了后火星子四溅,烟雾漫天。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街周围有小孩子的哭声响起,江聘耳尖,急忙回头去看。他不是去看那孩子,而是去看他的小妻子。江小爷生怕他的娇姑娘呛着一点。   红色的轿子被烟尘挡得若隐若现,江聘皱皱眉,也不管喜婆还在那咳得喘不上声了,一鞭子就抽上来马屁股,“驾!”   新郎官走了,队伍很快就跟了上去。领头的轿夫声音沉稳有力,“起轿!”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占了半条街,阵势之大,直比当年大公主嫁给驸马。围观百姓站成一排,看着似是绵延无尽头的长龙啧啧有声。   侯府的这位二姑娘,怎么就这么有福气。   二姑娘自然是有福气。云度大师亲自批的姻缘,佳偶天成。   鹤葶苈虽只是庶女,但嫁到了将军府这样的好人家,嫁妆若是少了,丢的是云天候府的面子。   傅姨娘自知女儿的身份不高,到了高位的夫家怕是要受委屈。她没办法给女儿一个嫡出的身份,便就在嫁妆上下了狠功夫。   只半年的时间,傅姨娘却几乎是倾尽了二十年来的所有财力。侯夫人虽说不情不愿,但也得添一些。再加上爱女如命的云天候,鹤葶苈看到嫁妆单子的时候,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怕是够她无所事事也能吃香喝辣一辈子了吧。   等到了出嫁这一天,她才知道。何止是一辈子,简直是三辈子也花不完。   当真是十里红妆。   这场婚事,即便是十几年后,上京的百姓也还是记忆犹新。   坐在轿子里,鹤葶苈搅着袖子,紧张的心似是要跳出了嗓子眼。外面锣鼓喧哗,不知道有多热闹。她的眼前却只有一方帕子,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红色。   轿子抬得平稳,她坐在里面,没半分不适。似是走了好久,好像又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外面安静了些许,只有乐工在吹吹打打。   她知道。她已经离开家了。再次回去,就是客。   鹤葶苈盯着大红色裙摆下露出个脚尖的绣鞋,眨眨眼睛,把要涌出来的泪给咽回去。嗓子酸疼,鼻尖也是涩涩。   以后的日子,就得她一个人过了。不对…还有江聘。她那个只见过几面,却定了终身的丈夫。   她想起来昨日晚上,傅姨娘搂着她睡觉时,贴在她耳边说的话。她的姨娘向来温文,话也从不多说,可昨个却是絮絮地念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傅姨娘的嗓音柔软,带着宠溺的轻哄。可鹤葶苈还是听得哽咽,她泪根子浅,总是爱哭。   她告诉她,到了夫家,别再使小性子了。要和丈夫好好相处,对婆婆和老夫人要孝敬,对小叔子也得以礼相待。   话别多说,多说多错。若是没人哄着,就不要哭了,哭也没用,得坚强些。   万一要是受了委屈…   要是受了委屈怎么办呢?傅姨娘卡在那,说不出话来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一遍遍温柔地摸着鹤葶苈的长发,温声唱着她小时候最爱听的曲儿。   母女俩很默契地岔开了这个话题,夜深人静,只有两人浅淡淡的呼吸声。烛火明明灭灭,烧到了尽头,也就熄了。   临睡前的半梦半醒时,鹤葶苈听到傅姨娘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带着浅浅的泪意。她说,“葶葶长大了,要飞走了。飞走是好事,但姨娘却是再也没办法护着你了。”   鹤葶苈侧了侧头,眼角滑下颗泪珠子,顺着脸颊流进发间。湿湿的,消失不见。   等许多年后,鹤葶苈再想起这个夜晚,跟江聘提起的时候。江小爷眼睛一瞪,很霸气地撸了袖子让她看自己臂上纠结的肌肉,“还有我啊!”   本还哀伤的气氛被他搞的一点没了感觉,鹤葶苈笑着去掐他的腰,夫妻俩闹做一团。   可二姑娘现在哪知道她嫁了个那么会疼人的好丈夫。她独自一人坐在轿子里,晃悠悠,晃悠悠。心酸的像是颗酸梅子溢出了汁儿,灼心灼肺。   很想哭。却又不能花了妆让人笑话。憋得眼睛都疼了。   鹤葶苈吸了吸鼻子,用指甲抠住自己的手心。阖上眼睛。   .   准备了大半年的时间,为的就是这一炷香的天地。   大将军在外驻边,由于西津突然袭疆,他本准备好的回京行程只得耽搁下来。为了国家,大儿子的婚事,他没亲眼见得着。   江聘的生母是将军的原配,奈何美人薄命,早早就离了世。算起来,现在的江夫人是江聘的姨母,也育有一子。但是老夫人不喜欢她,江大公子也不喜欢她。   将军不在的时候,这府里,还得是老夫人当家。   高堂之上只坐了江老夫人一人,红烛摆得喜庆。后面硕大的红双喜字亮的泛着光,满堂的宾客,喧哗热闹。   鹤葶苈局促地迈进屋里,在堂前站定。她微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紧张的手都有些抖。   纤细的指尖里握着一方红绸,布面丝滑,凉爽清透。那是她的绶带,带的另一边,系着她的夫君。要陪着她走过未来一生的夫君。   可是…不知底细。只是半个陌生人。   周围全是人,但又没一个与她亲近。二姑娘羞怯,睫毛颤颤,贝齿咬着红唇,攥紧了手上的绸子。   江聘一直盯着她瞧。他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受到她的心。   不是因为他开了什么天眼,有什么神功。他只是太在意,从她用力到有些发白的指尖,江聘就能知道,他的小妻子,有些怕。   鹤葶苈的性子温软,哪像他这样的皮实,天不怕地不怕。   现在站在这堂中,看着这满座的宾客,江小爷只觉骄傲自豪,满身的豪气。可他的姑娘不一样。因为懂得,所以心疼。   傧相还在一边站着,等待吉时。江聘看看台上笑得慈祥的老夫人,悄悄往鹤葶苈那去了两步,用肩膀轻轻贴上她的肩。   不是用力地撞,他只是碰了一下,极尽小心的不想去惊扰她。   大红的花绸因为他的靠近团缩在鹤葶苈的脚面,她心里一惊,下一刻就觉着一具暖意融融的身体靠了过来。他满身的阳刚气,鼻息吹在她的红盖头上,红布在微微颤动。   不用猜就能知道,肯定是江聘。   鹤葶苈咬咬嘴唇,没跟他说话。   “葶宝。葶宝,你不要怕。”江聘靠在她的耳边,低声劝慰,“我在呢,你不要慌。”   江小爷现在的心里就像那初春化了冰的湖面,满满都是几欲涌出来的生机勃勃。   这两个字他在心里叫了大半年,用各种语气,附带着各种笑容。可没想到,真的唤出了口,唤给了那个人听,会是这样的让人舒爽。   江聘比她高好多,这样低着头,只看得到她小小的一只,缩在红色的衣裳里,娇弱的像是尊瓷娃娃。他都不敢大声跟她说话,生怕碰碎了她。   “我…我不怕。”听着他的声音,鹤葶苈本来就紧张的心跳得更快。不用照镜子,她就能想得到自己脸颊的样子,定是红的发烫。   她用指尖捻了捻手上的绸料,出声赶他,“你走吧,不要站的这样近。”   “好。”见她应了声,江聘笑着往旁边走了一步,嘴角的弧度怎么都收不起来。   就是高兴。这是他十七年来,最最高兴的一天。   老夫人坐在台上,看着底下的一对璧人,摸着椅子扶手上的镂空花纹,淡淡地笑。   江聘没骗她,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果真是个伏虎高手。她甚至不用言语,只是在那站着,便就能将她的孙儿降得服服帖帖。   若是这个姑娘品行端正,这也真算件大好事。   外面有钟声传过来,傧相清了清嗓子,高唱,“吉时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最后一拜后,鹤葶苈直起身,听着屋子里的掌声和呼声,只觉得如在梦中。   这便就…真的是嫁了。   少年心。红丝线。这头系着我,那头牵着你。也不知,是不是良人。   “夫人,走吧。”一个丫鬟过来,扶着她的胳膊带她往屋里走。   夫人…这两个字叫的鹤葶苈心尖一颤。以后,就再没人唤她二姑娘了。   眼前的姑娘迈着小碎步行得缓慢,腰肢盈盈,不堪一握。江聘拂了拂袖子,也跟着她往屋里走。   老夫人看得急了,出声唤他,“聘儿,你做什么去?”   “祖母。”江聘回头,笑得大方,“我去跟着看看,我怕她害怕。”   老夫人愣住。过了会儿,也只得摆摆手,“去吧,快些回来敬酒。”   “哎。”江聘笑呵呵地应,转身快步跟上。   隔得老远,阿三只觉得他家公子的喜服上好像印着金光闪闪两个大字。   妻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三章没修文啦。今晚都修。   要是看到有更新提示忽略就好,是寂妈在捉虫。   emmmmm不是加更!   第23章 章二十三   今天是满月,圆盘似的大月亮挂在天边,照得院中如水漫过一般。清晖洒在地上,亮亮堂堂。   江聘穿着喜袍,背着手走在回来的路上。他今个心情好,喝得有点多,虽不至于脚步虚浮不稳,脸颊还是红了。   闭着眼睛,走得吊儿郎当,速度确实快得像阵风。   江小爷很着急。   阿三早早就被他给遣了回来,守在门口。   他院里没有丫鬟,就一个扫院子的桂花,体格像头熊。暂时来侍候的除了陪在鹤葶苈身边的粟米和阿柴,就都是老夫人那借来的。不贴心。   见他回来,阿三很高兴地迎上去,“公子可算回来了,姑娘等您好久了。”   江聘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像块黑曜石。他伸腿踹了阿三一脚,玩笑着骂,“瓜玩意不会说话。什么姑娘,那是夫人。”   “是是是,夫人。”阿三嘿嘿乐着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颠颠地去给他开门,“公子,夫人等着您呢。”   江聘利落地闪身进去,把门砰的关上,“不许偷听。要不小爷打断你的腿!”   阿三看着离鼻尖只有半寸的门板,后怕地拍拍胸口,转身溜走。   鹤葶苈坐在大红色的喜床上,连呼吸都放得不能再轻。她听见了门开合的声音,还有江聘重重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近,近到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   他应该是喝了很多酒。周身都是酒味,不过不难闻,反倒有些香。   “葶宝。”江聘站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弯了身子唤她。他的眼睛弯起来,在床边烛台上喜烛明亮火光的照耀下,脸色更显温柔,“我回来了。”   鹤葶苈的心跳倏地漏了半拍。她还是不太习惯江聘对她亲昵的称呼,虽然他叫的分外顺口的样子,语气轻柔。   她垂眸,顺着喜帕底下的空隙,看见他的靴子。黑色绣金线,很干净,好像没沾一丝的灰尘。   江聘还在那等着,手撑在膝上,背微微弯下。安静又耐心。   鹤葶苈被他看得心里发慌。过了半晌,见他还是没有放弃的意思,咬咬唇,小声应了句,“哎。”   轻飘飘羽毛一样的声音,不仔细根本听不见。但足以让江聘欣喜若狂。   为了这一晚上,他不知道幻想了多少次,做了多少梦。但当幸福真的来临时,他发现,这种滋味儿,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的甜。   有个蜜罐子,打翻在了在江小爷的心里。   “我…掀盖头了?”江聘起身坐在她的身侧,拿着喜秤的手有点发抖。他舔舔嘴唇,又叫了她一声,“葶宝?”   鹤葶苈本就紧张又害怕,听他一遍遍地唤着,她在袖子里搅着手指,有点生气。你掀就掀呗,总叫我干什么。烦。   这次,无论江小爷怎么哄。二姑娘一点回应都不愿意给了。   江聘抿抿唇,叹了口气。   喜秤轻挑,美人的下巴尖露了出来,莹润如玉,细腻光滑。再往上,是贝齿红唇,玲珑翘鼻,还有紧紧阖上的美目。睫毛颤颤,挠得人心痒痒。   烛光映衬下,侧颜温柔如水。   二姑娘即便是不高兴了,也是温婉好看的。   江小爷看得心都酥了。   “葶宝…”江聘伸手握住她的腕子,轻轻使力将她扯过来抱住腰,唇低过去,贴上她的脸。蜻蜓点水般,转瞬就又抬起。只留下一个濡湿的印痕。   水光渍渍。   他叹息般地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句,带着绵绵的醉意,“我总算把你娶进家了。”   江聘刚喝了好多酒,嘴唇脱了水,极干涩,却又火烫。加上唾液的润湿,接触到肌肤的感觉,分外奇妙。   鹤葶苈腾地就红了脸,侧眸扫了他一眼,杏目里波光粼粼。她用没被抓着的那只手慌乱地去推他的胸,反而又被握住。   江聘沙哑的嗓音就在她的耳边,“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   他的身体太热,烤的鹤葶苈口干舌燥。心里似有只小鹿在踢腾,她呐呐两句,只得安静下来,任他环着。   “我从第一眼见你时,就喜欢你。”江聘笑起来,胸腔震动。他换了个姿势,将鹤葶苈整个抱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慢慢地讲。   “那时候我就想,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呢。只一眼,就像喝了一坛子酒似的,心便醉了。那日回去后,我心里念的全是你,我做梦都想着再见你一次,和你说说话,看你笑一笑。葶宝,我好喜欢你啊。”   江聘的手指粗糙,他不敢使劲碰她,就轻轻地摩挲。可他不知道,这种撩人的碰触比刮疼更令人难以忍受。   鹤葶苈红着脸缩在他怀里,嘴唇嗫嚅着,复又蚌壳似的闭紧。环着她的这具身体像个大火炉,烤的她鼻尖都渗出了汗。可心中的慌乱却慢慢平复下来,她渐渐变得安心。   这些话江聘已在心里想了很久,他本是不敢说出来的,怕吓着她。可现在借着酒劲,他又有些不吐不快。   爱意在心里翻腾,若是不给它一个突破口,江小爷憋得心里发酸。   他的尾音好似还在耳中环绕,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交融,鹤葶苈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只瞧到他硬朗的下巴,还有翘起来的唇角。   他看着窗外,手缓慢地抚着她的背。目光悠远,神色安然。   凤冠太重,压得她颈子生疼。鹤葶苈缓缓动了动脖子,低呼了一声。   江聘回过神来,焦急地去看,“怎么了?”   “要卸妆梳洗了。”鹤葶苈拄着他的肩膀直起腰,脸颊上有红霞。她有些羞于看他,只是眼角淡淡撇过就又落在地面,“你也洗一洗吧,要不然不好睡的。酒气很重。”   “你不喜欢酒味儿?”江聘凝神听着,却又专注于她羞怯的样子,只来得及抓住了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掩饰般地把手抬起放到嘴边,呼了口气后细细闻了闻,表情有些无措,“好像是有点味道。你若不喜,我便不喝了。”   “无碍的。”鹤葶苈被他的样子逗得笑了,她伸了手想帮他把喜袍脱掉,“洗净了便就好了。”   “我自己来,自己来。”她绵软的手覆上肩头,江聘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利落地把靴袍全褪下去,“别累着你。”   脱个衣服,能累到哪儿去。鹤葶苈看着他急慌慌的样子,愣了下,又笑起来。   自己脱了也好,省的到时要她服侍,她倒是没了头绪。   “这冠子,是不是很重?”江聘穿着白袜站在地面上,身上只着了素白的中衣。他终于找到了些心神,看着鹤葶苈繁复的头饰,皱了皱眉,“葶宝,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到。”   “无事。”鹤葶苈摇摇头,指了指好像妆台的地方,“你去沐浴吧,我先拆了发。是…那儿吗?”   “我特意请了师傅造的,上面的纹饰全是我一点点雕好的。你喜欢吗?”江聘弯了弯唇,牵起她的手便往那边去,“你坐好,我替你弄。”   他的手大而干燥,轻易便能将她的攥得很牢。鹤葶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江聘很细心地替她撩了裙摆,让她坐得安稳。   铜镜里,鹤葶苈能模模糊糊看到自己的脸。杏眼梅腮,螓首蛾眉。她微抬了眸子,往上一点去瞧背后的他。他的手法有些生疏,正对着琐碎的发饰拧着眉,下巴绷紧,眼睛眯成了条线。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江聘抬起了头望向镜中。   四目相对,偷看被抓了个正着。鹤葶苈有些不好意思,她把指头放到唇瓣,小声咳了下,掩过尴尬。   “葶宝…”江聘的眉眼瞬间便温柔下来,他俯着身亲了亲她的侧脸,“你别羞,我们是夫妻。”   说着,他从妆奁里拿出了把小剪子,将自己落下来的发剪下了一缕,放在她的手心,“结发为夫妻。”   “这哪里是结发?”鹤葶苈看着手里他的那缕黑发,哭笑不得,“明明就是你一人儿的。”   “我哪里舍得剪你的。”江聘笑,他把剪子放回去,又开始忙活她的凤冠。   发丝痒痒地在手心滑动,鹤葶苈感受着他掌中的温柔,心忽的也就软了。   “你…你轻点。”她迟疑了下,抬眼看向镜中的他,“我可比不得那匹马,经不住你粗手粗脚的折腾。”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轻轻往上挑,撒着娇一样。清清脆脆,却又带着姑娘家的黏腻娇软。   “好。”江聘应着,咧着嘴乐。   他耐心地将她的青丝一点点梳顺,把上面的钗环都整齐地放在桌上,再蹲下来去握上她的手。   “我不欺负你,永远也不欺负。我可以发誓。”江聘紧盯着她的红唇,心里猫儿抓般的痒,“除了…在那个地方。在那儿,你得听我的。”   “葶宝,你说好不好?”江聘亲了亲她的手背,眉眼弯弯。   看着他俊秀的脸,鹤葶苈的心又开始砰砰的跳起来。   这藏得这样深的荤话她哪里听得懂,为了避开他炙热的目光,只得胡乱地点着头应下来,急急地起了身逃开。   直到夜深帐落,红烛熄的只剩残烛,她才知道自己着了江小爷的道儿。   “江聘,你起开些,你压得我疼。”美人的喘息支离破碎,带着细细的哭音,听得本就燥热的人更加烈火焚身。   “好葶宝,我轻点,轻点。”江聘垂眸看她,轻声地哄着,“你说过的,在这儿,都听我的。”   皎洁的月光透过纱帐洒进来一点儿,朦朦胧胧,夜色更美。   身.下的姑娘眸子微闭,红唇轻启,极力压抑着喉咙里的轻吟。她额上是细密的汗,白嫩嫩的耳垂润泽得像块水头极好的美玉。江聘心思动了,低着头去吮。   “你别这样…”鹤葶苈抑制不住地哭出声,伸手去推他的胸。沾满了汗的胸,肌肉贲起,滑腻非常。   江聘不应她,只是哧哧地笑。   “登徒子…”鹤葶苈气急了,软着嗓子骂他。   “不是的。”江聘停下来,拥着她绵软的身子,躺进锦被中。   “是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周日入v,凌晨时,三更掉落。   emmmmm你们不要抛弃我,我还有很多很多糖嘤嘤嘤…   --------   还没修文,我真懒。   第24章 章二十四   鹤葶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还未大亮。从床上看地面,只能瞧到一点点的光。黑灰色,阴沉沉。   她稍微动了动身子,只觉从头到脚都是一阵车碾过般的酸疼。细细的眉头不由蹙起来,吸了口凉气。   江聘睡得正熟,侧躺着,胳膊紧紧环着她的腰,脸对着她的。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眼睛阖得那样紧,面上却是带着浅浅的笑。   他睫毛纤长,乖顺地垂着,一点没有以往的嚣张跋扈之气。看起来安静美好,十分俊秀养眼。   见他呼吸清浅平稳的样子,鹤葶苈忽的就想起了他昨晚上怎么劝也不听的索求无度。咬咬唇,心里有些气。   我这儿还难受着,你却睡得那样舒坦。二姑娘不服气。   她用脚丫踹了踹他的腿,在他耳边唤他。声音不小,故意扯大了嗓门儿要惊他,“江聘,天光进来了,该起了。”   鹤葶苈还叫不出口夫君那两个字。即便是情到深处之时,也是直呼其名。   “嗯?”江聘掀了眼皮,皱皱眉刚想发作。可入目的是她的脸,到了嘴边的怒斥就转瞬化成了温柔,“葶宝…”   他还迷糊着,长腿把锦被一踹,黏糊糊就缠上了她的。嘴角咧起,笑得像只偷了鱼腥吃的猫儿。   鹤葶苈本就有些热,现在和他蛇一样地缠着双腿,背又被他的臂紧紧环着,只觉得热气从心底往外呼呼地冒着。熏得她口干舌燥,眼前全是金星。   她又羞又恼。见江聘睫毛颤颤,眼看着又要睡过去的样子,气得张了嘴一口就咬上了他的肩。   江聘昨晚上抱着她沐了浴更了衣,自己却只是着了条亵裤,精壮的上身□□着。他长得白,即便是胸背,皮肉也是细嫩的。只是这与他的强壮丝毫不违和。   腹上整整齐齐的八块板子,胸脯鼓鼓,像是她的一样。   鹤葶苈哪敢使劲咬,只是稍微用了些劲,拿口含着。感受着舌尖下的硬度,再想起来他昨夜压在她身上,从下巴滴落到胸腹的汗。她将嘴松开,慌慌地别过头。   怪不得能徒着手制服匹疯马,这身子,哪像是白面书生该有的样子。装的是个谦谦君子,内地里难不成是个土匪?   鹤葶苈枕在他的臂上,叹了口气。自己到底是糊里糊涂地嫁了个什么样的夫君啊。   “怎么不咬了?”江聘瞄了眼肩头湿湿的印子,低笑着把头凑过去,啵儿的亲了她的脸颊一口,“我喜欢你咬我时的样子。”   脸蛋红彤彤,眼睛小心地瞄着他,舌尖是濡湿细滑的。像只讨巧的猫儿。   原来他总是一本正经的小妻子,也有这样娇俏的一面。不同于平时的温婉柔顺,撒娇闹着小性子的样子,也是勾人的不像话。   她无论怎样,他都喜欢。   “还要奉茶的。你别闹了。”鹤葶苈用手背把脸颊的水痕拂去,懊恼地蹙蹙眉,爬起来从他的身上翻过去下了地,“你快些起来,用了饭咱们好去明镜斋。”   “好。”江聘痛快地应。他掀了被子坐起来,手却是利落地伸手拉住她的腕子。   “你做什么?”鹤葶苈愣了一瞬,红着脸想抽回手。   才和他一起过了一个晚上,总是这样搂抱拉扯,她还是不习惯。   可江小爷却是习惯得不得了。   他赤着脚踩在地上,站起身,趁她不注意一下子便就将她抱了个满怀。左臂托着她的肩,右臂环着她的腿弯,笑得一脸邪气。   “我也不知道 。”江聘俯下身吻上她的唇,声音轻轻,带着点刚醒后的沙哑,“可我就是对你爱不释手,怎么办?”   怀中的美人惊呼了一声后,无措地看着他。脸颊红得像是日出时,天边的云。   .   他们到底还是到的早了。没让老夫人等,鹤葶苈松了口气。   只是这满屋子的莺燕花红,还是让她有些局促。她扯了扯江聘的袖子,仰了脸去望他,眸子里水灵灵。   江聘本来带着淡淡不悦的脸色在看到她咬起的红唇之后,忽的就柔和下来。他伸了手揉了揉她的唇瓣,轻轻地笑,“乖,松开。咬着我心疼。”   江小爷的情话在心里攒了大半年,说出来一溜溜的眼都不眨。二姑娘却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他的黏腻,但惧着满屋子的人,又不能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只能别了头,不去看他。   “江聘,在人前,你不要和我这样。”他还在盯着自己的脸,鹤葶苈心里直跳,只觉分外羞涩。   她用绣鞋的尖悄悄蹭了下地,转了头柔柔地劝他,“这样不好,会落别人的闲话的。”   落谁的口舌,惹谁在背后嘀嘀咕咕,这些事情,江小爷是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但是鹤葶苈和他不一样。他是棵在后山坡摸爬滚打的狗尾巴草,她却是朵娇嫩嫩的小雏菊,得仔细地养着,精心地施肥浇灌。   江聘温顺地点头应,“好,都听你的。咱们在人后亲热。”   谁是这个意思了?登徒子心里真是不着调。鹤葶苈抿抿唇,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声娇嗔,不经意的,却是撞进了江小爷的心里。就连一大早来这屋子里,见到一大群不喜欢的人的不痛快劲也消散了不少。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旁边姑娘安静的侧颜。无声地笑。   25、章二十五 ...   大将军常年在外驻边, 姨娘却是抬了四五个。算上那个病在房中起不来床的周姨娘,赵钱孙李凑了个整。   夫人和老夫人都还没来,四个姨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面面相觑。   按常理的话, 是该过去问个安的。但是江聘戾气太重, 她们不敢。   现在见着总是板着脸的大公子有了笑模样, 胆子大一点的赵姨娘过来了两步,福身行了个礼,“公子。小夫人。”   江聘眼皮不抬,没理。   第一次被叫小夫人,鹤葶苈第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在唤她,懵了一瞬才应了句,“免礼。”   她从始至终都是笑着的, 柳叶眉弯弯,唇角翘起个微小却又好看的弧度。赵姨娘松了口气, 退回去。   新嫁来的小夫人是个好性子。   见这情景, 其他三个也纷纷过来请了安。江聘一直没说话, 鹤葶苈也耐心温柔地应着。孙姨娘想和她攀谈几句,她笑笑敷衍过去,没接茬。而后便一直安静地坐着。   阳光从门口洒进来,照得大理石地面亮亮的。外面开了簇不知叫什么的野花,紫蓝色的花瓣,很好看。   看时辰, 老夫人和江夫人都快来了。鹤葶苈抿了口桌上的茶水,坐直了等着。   江聘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看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的背挺得直,坐姿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下额微收,眼眸低垂。   粟米的手巧,给她盘了个很漂亮的妇人髻。但她爱美,嫌这髻显得她老,便就又插了支琉璃钗。宝石坠子晃悠悠的,落在她白皙的耳边,在颈子上洒下点陆离的光。   江聘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好,忍不住又伸了手过去,抓住她的。细细又轻轻地揉捏。   “你做什么?”鹤葶苈用指甲掐了下他指肚的肉,撇过头小声地说他,“江聘,你不要这样。姨娘们都在看着呢。”   “随便她们。”江聘从鼻里哼了声,里面的不屑听得鹤葶苈心惊。   “你…”   “葶宝,我以后定不会抬姨娘的。你安心。”江聘打断她还未出口的话,眸子盯着她,“也不会有侧夫人,我就要你一个。”   他说的真挚,鹤葶苈却是不怎么信。男人的劣根性,她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些。云天候那样可以称得上是专情的男人了,还不是享着齐人之福?   口上的誓言罢了。说的人一时激情,听的人一时痛快,但却是做不得数的。   心里想着这个,江聘的话她只是胡乱地应了句。一心琢磨着该怎么把手抽出来,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傅姨娘把道理跟她讲得通透,她也想的明白。她身份低,能嫁给江聘已是高攀。   只要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做好她妻子的责任,不要冒得太拔尖,也不要让人挑出错处,这便就是很好了。什么话本里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想都未曾想过。   相敬如宾,莫要泯灭了夫妻间的念想,坐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愁怨,能笑着说上几句话,这就是她心中所期待的生活了。   江聘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也没多言。   他的手钻进了她宽大的袖子里,指尖稍动就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给褪了下来,塞进她的手心。   扳指圆润光滑,有着玉的寒凉,又被他的体温晕的温热。鹤葶苈攥着这物件,茫然地侧了头去望他,“你给我这个做甚?”   “我怕你无聊,给你拿着玩。”江聘盯着她的眉眼,温和地笑,“给你,都给你。”   鹤葶苈的手指纤细,这一个扳指能塞进她的两个指头。她用指尖捏着,垂了眼,没说话。   江聘和她想象中的并不是一个样子。但是,嫁给他,也很好。   至少现在是很好的。以后的事…随缘吧。   没再等多久,江夫人和老夫人就一起来了。老夫人坐在上首的位置,江夫人坐下方。地上是两个蒲团子,茶已备好。   “祖母。”江聘牵着鹤葶苈站起来,朗声笑。眼神转到旁边的江夫人处时,他的目光闪了闪,话里的亲热劲立刻就下了几分,“姨母。”   江夫人和江聘的生母是同胞姐妹,他生母过世没多久,江夫人就有了孕,九月后诞下一子,顺利上位成为正夫人。   江聘当时还小,但心里存了膈应。十几年来,他从未喊过她一声娘。无论当着什么样的场合,对着什么高官贵族的面,他从来都是一句平平淡淡的姨母了事。   这让江夫人分外尴尬,可江聘并无丝毫缓释之心。累积的摩擦碰撞下来,二人的关系也渐渐几近于陌路。   鹤葶苈立在他的身边,福了福身,也跟着他唤。祖母,姨母。   江夫人手指动了动,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了不快。   老夫人笑着看她,只觉她依在江聘身边的模样看起来极为婉约乖顺。亭亭玉立,小鸟依人。   心里当下就生出了三分的喜欢。   江聘野的像匹狼,需要这样柔的像水一样的女子的照拂。若是没人困得住他,等她百年以后,定会酿出祸端。   而且这个姑娘眼睛清澈,不像个藏了坏心的人。她也不指望江聘能光兴祖业,指点江山。这样踏实地过着小日子,她便就安心了。   “祖母,您别欺负您孙媳妇儿。”江聘带着鹤葶苈往前走了两步,笑着跟老夫人打趣儿,“她今个腰酸,您可别让她跪太久,孙儿心疼。”   他向来说话都是这样子的,尤其是在老夫人的面前,简直就是口无遮拦。没皮没脸,不知羞臊。   鹤葶苈急急地抬头去看老夫人,生怕她觉着自己骄奢淫逸。开口欲要说些什么,可对上老夫人带着笑的眼睛,又咽了回去。   她没有半丝不快的样子,细微的皱纹堆在眼尾处,分外和蔼慈祥。她是真心喜爱江聘这个孙儿,连带着对她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孙媳妇,都高看了几眼。   “你且安心。”老夫人冲江聘嫌弃地挥挥手,“若是孙媳妇好,我怎么会刁难她。我是那不好相与的老人嘛?还不都是为了你好,要不,我才懒得操这种闲心。”   她说完,又侧目去看下方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夫人,拐杖头点了点地,“玥珍,你说是不是?”   “母亲说的是。”忽的被点了名的江夫人一愣,赶忙站起来行了一礼。   她听得出来,老夫人这是在告诉她,让她收了心,别生事端。她在明里暗里地给这个新来的小夫人撑腰。   江夫人咬了咬牙,暗中瞥了眼垂顺站着的鹤葶苈。   都是庶女,都是运气使然做了将军府的夫人。怎么老夫人就偏偏看不上她?明明她还给江家添了个公子。   茶敬得很快。鹤葶苈跪在蒲团上,头低垂,双手稳稳捧至额前,“请祖母喝茶。”   雨前龙井,香味扑鼻。   老夫人看了眼站在鹤葶苈身后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江聘,再看看面前温婉如兰的姑娘,心里对她的喜欢又添了一分。   媳妇在婆家受不受重视,丈夫是个很关键的点。江小爷深知这个道理,无时无刻不再想着给他家小妻子提脸面,找靠山。   他不能天天在家里守着,得把她稳稳地安顿好了,他在外才能定心。   “好。”老夫人捏着杯耳朵抿了口茶水,笑意盈盈地往茶盘里放了个红封,“起吧。”   封子很厚,里面定不会是散碎银子,少说也有百两。   鹤葶苈站起来,刚想往后退一步,拿了茶盘去敬另一杯,老夫人就拽住了她的腕子。下一刻,她就觉着手上一凉。   “给你的。保平安。”老夫人用手指点了点她手心上的那串檀香珠子,“我前些年在八宝寺求的,一直贴身带着。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就是图个心意。你们俩好好过。”   珠子凉滑,檀香味醇厚。鹤葶苈受宠若惊,下意识便回头看了江聘一眼。   “收着收着。”江聘走到她身边来,握着她的手给她戴上,又牵着给老夫人看了看,“祖母,漂亮吗?”   鹤葶苈羞饬地看着自己放在他大掌上的手。正正好小了一圈。   她比江聘还要白皙些。两人都是漂亮的手型,指头修长,但江聘的骨节更粗,指腹有茧。   他状似无意般的把手指往回收了收,将她的圈在手心里,笑着偏头看了她一眼,“我觉着很漂亮。”   也不知他说的是珠子,还是美人的纤手。   老夫人含笑点头。鹤葶苈急忙将手收回来垂在身侧,耳根红得透透。   江聘咳了声,掩饰着看她,着了迷般的。   他的小妻子,很容易就会害羞。   江夫人没什么热情劲。走过场般的受了茶,给了封,再皮笑肉不笑地坐了会,很快便就寻了个借口走掉。   看着她急匆匆逃也似的背影,江聘斜靠在椅子上,玩弄着自己袖上的绣竹,没理会。   鹤葶苈瞟了眼,也未多言。   她在闺中时便就知道,江夫人与江聘不和。只是没想到,会闹得僵到这种地步。毕竟就算是抛去继母子的这份关系,江夫人也是他的姨母。   江聘实在是太倔,太傲。这不懂得变通的性子,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老夫人还在说着话,江聘却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低着头意兴阑珊。鹤葶苈悄悄伸了指头过去掐了他一下,“阿聘,听祖母讲话。”   老夫人在这,她不好连名带姓喊江聘,又实在叫不出口夫君,就即兴起了这么个爱称。   江小爷很喜欢这个称呼。冲她口里叫出来,娇娇软软。阿聘。   他很痛快地收了袖子,紧挨着她坐得端正。看着她侧脸的眼睛亮的非常,目光灼灼。   江老夫人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有些想笑。   是该有个人管管他了。娇软软的二姑娘,就很好。   26、章二十六 ...   两个人在明镜斋呆了小一天, 直到用了晚膳才回来。   老夫人很和善,这让鹤葶苈很高兴。她心眼不多,若是真遇上个不讲理爱挑刺的长辈,她会很难办。   更让她高兴的是, 丈夫很疼爱她。   虽然才一天的时间, 看不出什么。但这种被人细心呵护着的感觉是真的很好。她的紧张和忧虑渐渐消失, 偶尔的时候, 也会笑着答几句话。   简单得体,声音脆的像只小黄鹂鸟,听着就让人心生好感。傅姨娘把她教得很好。   江聘也是真的很疼她。他的心思全在小妻子的身上,连目光都黏着她,脚步更是不愿意离开她半点。   鹤葶苈有时候嫌他烦腻,会躲开些。不过心还是微甜的。   嫁过来远离姨娘的日子,没她想象的那么糟。甚至, 美好的出乎意料。   冬天的时候天黑的早,风大, 有些冷, 江聘早早就带着她进了被里。   鹤葶苈累了, 他也不逼着。只是安稳地搂着她,趁着睡意还不浓,多说说话。   江聘不是个重欲急色的人。只是因为对面的姑娘是她,他才会失态。   外面北风呼啸。有的时候风尖利,会顺着窗缝吹进来些,更显得声音吓人。   鹤葶苈乖顺地窝在江聘的怀里, 听他絮絮地讲着从各处听来的故事。从灵异神怪,到江湖情长,还有各地的奇闻怪事。   他常年跟小谋仙搅在一起,攒了一肚子的奇闻。现在总算派上了用场。   江聘讲得兴起,鹤葶苈也听得欢欣。   他在小妻子的面前向来不会大声说话,嗓音轻柔,又有着男子的低沉。分外悦耳。   有时候说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他笑起来,胸腔震动,鹤葶苈便也跟着他笑。   满室都是温馨和乐,而无关情.欲。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与和云天候和傅姨娘在一起的感觉不同。   江聘的身子坚硬火热,对她却又十足的温软。连搂着她腰的时候都不会使很多力,生怕弄疼了她。   他有很多的俏皮话,会说很多的趣事惹她发笑。他不爱诗词,不愿读书,但这并不影响他知识的广博。   和云天候的学富五车不同,他有一肚子的歪门邪道。尽管再尽力装成个温雅书生的样子,也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点狐狸尾巴。   比如他笑起来的样子。眼睛会眯起,弯弯的,像弦月牙儿。眼尾处有些细微的褶皱,翘起来,很邪气。   鹤葶苈卧在他的胸上,很专注地盯着他的眼角看。连江聘什么时候停下来都没发觉。   “葶宝,是不是困了?”江聘伸手去抚她散在背后的长发。一下一下,温柔轻抚。   卸下了所有的钗环,她的发显得更长。密且黑。闻起来,有花朵的清香。   江聘喜欢得不行。   或者说,她的每一处,他都喜欢得不行。   “有些。”鹤葶苈眨眨眼,把有一根断在他身上的头发拾起来,扔在地上,“阿聘,你吹了烛吧。”   江聘体热,即便是鹤葶苈要盖着厚被子保暖的冬天,他也要赤着膊。头发丝刮擦在□□的肌肤上,让他很痒。她叫他阿聘时爱娇的样子,让他更痒。   “躺好。”江聘帮她把被角掖严后冲她挤了挤眼,又捻了捻右手的指尖,“瞪大了眼睛瞧着。”   鹤葶苈很配合地看过去,睫毛忽闪闪的,下巴微扬。   江聘得意地笑笑,手指伸到床边的烛台上,对着火光轻轻一捻。   屋子顷刻间暗下来。   鹤葶苈愣了瞬,随即惊呼着去抓他的手,“阿聘,是不是很痛?”   从没人跟她变这个戏法儿,她只以为江聘是真的用指肉去捏熄了烛。有些着急和心疼。   “嗯哦…”江聘侧躺着,借着月光去看她的脸,厚脸皮地应。没有一丝的羞惭。   他皮糙肉厚,指上全是茧子,哪会被这点火星子烧到。但是这种被小妻子捧着手指吹气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他家葶宝的手指很软。他家葶宝呼出的气也很香。   他家葶宝真的太好太好。   .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天上飘了点小雪花。很小的雪粒子,铺在地上也是薄薄的一层,像是霜花一样。   老夫人怕鹤葶苈早上过来冻着,特意派了人来告诉说不要去请安了。晚上一起用膳便好。   江小爷对此感到非常的骄傲。   他家老太太看着和气,实则性子极刁。能入了她的眼的人,除了他的母亲,这些年来是没有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的小妻子是真的很好。有官方认证的。   老夫人也确实是很喜欢鹤葶苈。她喜欢这种知书达理的温婉姑娘,不骄不躁,轻声细语。长得也好,清秀干净,精致漂亮。   招人儿疼。   桂花拿着大扫帚过来想要清雪,江聘把她给撵走了,却把她在院角养的鸡鹅都给放了出来。   鹤葶苈今个起的稍微有点晚。因为第一次醒的时候,江聘又生生给她按了回去,让她多睡会儿。   回笼觉,总是极其的香。   粟米进来服侍她更衣梳洗。她坐在镜前,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公子呢?”   要是新婚的第二天,他就走掉了…鹤葶苈想了想,她觉得她可能会有点生气。   “在外面呢。”粟米笑起来,拿着桃木梳轻轻慢慢地为她绾发,“您待会出去就知道了。姑爷的手真巧。”   “嗯?”鹤葶苈纳闷地看了看窗外。   窗纸糊着,但也能感受到那股寒气。这冰天雪地的,有什么事能显出他的手巧来了?   粟米忙着从妆奁里挑簪子,摇摇头不肯说,“您自己去看呗。”   鹤葶苈抿抿唇,也不再问了。不过心里却是期待的。   江聘他做什么了呢?   江聘他画了幅画。   以地为纸,以雪为墨,以指作笔。   鹤葶苈呆怔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头发上都染白了的男子,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院子被江聘戒了严,谁也不许踏上去一步。被利用完就狠心抛弃的鸡鸭委屈地缩在篱笆里,只有他还蹲在地上,穿着单衣,认真地一笔笔勾描。   他画的是她。   站在漫天梅林里,垂首低眉,宛若娇花。   鸡鸭的足是天然的梅。而她的□□,江聘了然于心。   “阿聘。”鹤葶苈靠在门框上,红着眼叫他,“你回来,雪大了。”   雪花冰冷,顺着风刮过来,吹得她鼻头发酸。   “无事。”江聘抬头见是她,很欢喜地笑,“我在画你的眼睛。得画的漂漂亮亮的。”   鹤葶苈捂着唇,看着占了半个院子的那幅图,有些哽咽。   他对于她,是真的上心。从始至终,都很用心地在讨好她。即便她总是吝于给他哪怕是半丝的回应。   她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遇上了江聘,而他恰好对她一见钟情。   后来,他们成了亲。   现在,他顶着风雪,在地上绘出她的脸。   鹤葶苈觉得,她对于江聘,可能不只是一点点的喜欢了。   最后一笔画完,江聘心满意足地起身,往她身边走。隔了老远,他便冲她挥手,让她进屋去。   鹤葶苈听见了,但她偏不听。   “你怎么想起做这事了?”她揉了揉鼻子,上前去给江聘拍掉他身上的雪,“这样大的一幅画,你又看不见,怎么画的?”   “因为我比较厉害。”江聘打开双臂,享受着小妻子的温柔,笑得得意洋洋,“也因为…我心里有你。”   他发顶也有雪,鹤葶苈掂着脚尖给他拂下去,江聘则很配合地弯下腰。   她有些发凉的手摸上他热的烫人的脖颈,温暖得身子一缩。   她又有些想哭了。   江聘拥着她往屋里走,手自然地牵上她的。他心情很好的样子,还在哼着曲儿。   “可是,雪下大了,画就没了。”鹤葶苈跟着他走到榻边,又不放心地往回走,要去看。   “外面冷。”江聘拉着她,“别出去。”   “我有些心疼。”鹤葶苈咬着唇,嗫嚅,“你画的那样辛苦,可是却留不住。”   “才不,我做的很高兴。”江聘坐下来,拉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指去逗弄她的下额,“而且,什么叫做留不住?只要我在,随时都能再画一幅出来。”   “可是…”鹤葶苈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   “没什么可是的。”江聘垂脸去亲吻她的脸颊,“葶宝,你的心思太细,这样会累。”   “举个例子。比如我们行欢好之事,并不是非要延续血脉呐。就算没有孩子,过程欢愉便就足够了。”   他的手不老实地顺着腰线往上移动,鹤葶苈惊叫一声,甩开他的手蹦下去,转身气闷地指向他,“江聘,你白日宣淫!”   话说出口,她又发觉不妥,更是不快。再不理他的呼唤,噔噔噔地跑出去。   江聘捂着眼睛笑得仰倒在榻上,肩膀都在颤。   他的小葶宝。很可爱。   27、章二十七 ...   第二天的时候, 天气又冷了几分。早上的请安仍旧是免了,老夫人还很贴心地送了个金丝的小手炉。   像个小灯笼似的,阳光下会闪烁着玫瑰色的光,精致小巧。里面加一小块碳, 摸起来的感觉正正好, 能用一个多时辰。   鹤葶苈对它简直是爱不释手, 走哪去都捧着。   这样一来, 江聘的温暖大手就失了用。   不过他还是高兴,老夫人对鹤葶苈好,这是让他最高兴的事。这样的话,即便他不在府中,他的小妻子也不会受委屈。   他腆着脸跟着人家姑娘转,从东头到西头,从卧房到院外。   鹤葶苈被他缠的有些烦, 就用绣鞋的尖去点他的黑靴子。轻轻地踩,柔柔地骂, “阿聘, 你再这样围着我转, 我就生气了。”   “你别气。”江聘用胳膊在背后去环她的腰,将下巴枕在她的发旋上。一边闻着怀中美人的香气,一边还恬不知耻地去抢人家手里的小炉子。   鹤葶苈把手往前伸着不让他碰,江聘也伸着手去追她。但姑娘家个子矮些,胳膊短,很轻易地就叫江流氓给抓住了腕子。   “祖母很宝贝你哦。这个小东西我问她要了几次她都不肯给, 现下竟然主动送给了你。”江聘握着她的手,笑着往她的耳朵里吹气,惹得她在自己的怀里一阵阵发颤。   鹤葶苈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侧着脑袋仰了脸去看他,“这还要谢谢阿聘。若不是你对我好,祖母也不会这样重视我。”   她的语气太认真,厚颜无耻的江小爷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松了手,局促地把手背到身后,搅了搅袖子,“应该的。”   想了想,江聘又加了句,“我废了那么大劲才将你娶进家,不好好宝贝着哪儿行。”   鹤葶苈抱着小手炉,看着他笑了。眉眼弯弯,好看得像朵小茉莉。   “祖母喜欢你,不止是因为我。她是真的觉得你好。”江聘瞧着她粉嫩嫩的脸颊,心都麻了。他贴过去拿鼻尖蹭了蹭她的脸,吐出的气都喷在她的下额。   “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乖听祖母的话。她虽然看着有些凶,但心是软的,尤其对你这样好的女孩子。懂不懂?”   鹤葶苈娇笑着躲开他,轻轻点了点头,“好。”   .   天冷了,就不能再睡床了,要烧炕。   江聘屋里的炕,已经停了火好几年了。他火力旺,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一床薄被也能没病没灾地度过去。但是他的小妻子不行。   鹤葶苈是个娇养着长大的小姑娘,被子盖得再多,底下没火烤着,还是冷。要是因为这个让她着了凉生了病,江聘还不得悔死。   他总是自诩心细,可这事还得是老夫人提醒他才想了起来。被叫过去骂了一顿之后,赶紧趁着白天的时候通了炕道。   干这活的是他院子里的桂花还有鹤葶苈带来的陪嫁丫鬟阿柴。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站在那,活生生就像两堵墙。   干起活来也是极为利落,几个小厮站在那,只能干瞪着眼,怎么也插不上手。   江聘看着她俩,怎么看怎么满意。   就这俩丫鬟,往那一站,一丈内简直人畜勿近。有她们和后院的那条大狼青在,他的小妻子肯定不会受欺负。   江聘还喜滋滋地给人俩儿起了个组合名——绝世双侠。   他跟鹤葶苈说起这个的时候,她正被炕灰呛得直咳。一边咳一边眼泪汪汪地捶他,“你怎么给人家起外号儿。”   江小爷给人家起的外号多了去了…这还是第一次因为这个被批评。   他抿抿唇,瓜怂地认错,“那我以后不这样了。”   江聘委屈时的样子很可爱,鼻子会皱起来,像是院子里桂花养的大白兔,让人想上去摸一把,顺顺毛儿。   鹤葶苈好笑地去掐他的脸,话还没说出口,又开始咳。   屋里的烟确实大,滚滚而来,院子里都被染上了烟味。她抬起袖子闻了闻,瘪着嘴看向江聘,“阿聘,我的衣裳味道都变了。”   江聘也凑过去,嗅了两下后也是皱起了眉。   可不是,他家姑娘从来都是香喷喷的。现在…一股子的煤灰味儿。   “咱们回屋拿件厚衣服,我带你去洗云斋玩。”江聘用手扇了扇她面前的灰,拉着她便往屋里走。   “可是…这样不好的吧?”鹤葶苈紧着脚步跟上他,有些担心,“要不咱们在府里转转便好了,不要出门。”   “你怕什么?”江聘笑她,“我陪着你呢,有什么好怕的。丈夫带着妻子出去玩,还是去自己开的店里,还是个文店。看谁敢说闲话。”   听着他的话,鹤葶苈的心也慢慢落回了肚子里。   是啊,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原来她是个闺阁里的姑娘,大家闺秀抛头露面是要被人在后面讲究的。   可现在不同,她嫁了人。有夫君陪着,哪里都去的得。   她望了他一眼,刚想说点什么明里暗里夸他的话,让他高兴一下。江聘这个不争气的就又开口骂了人,接着上一句,“敢说闲话…小爷揪了他的舌头。”   “阿聘。”鹤葶苈哭笑不得,用指甲轻轻去抓他的手背,“你不要这样粗鲁。”   .   新婚的三天很快就过去,转眼便到了回门的日子。   一大早,两人便乘着马车回了侯府。   鹤葶苈还记得三天前时她坐在轿子里,被抬去征西将军府的情景。   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目之所及全是喜庆的红,耳中听的都是热闹的喧哗,她心里却满是孤寂和担忧。   她害怕江聘对她不好,害怕老夫人不容易说话,害怕江夫人会挑她的刺…   但现在,她一点都不害怕了。   就算待会傅姨娘问起来,她也可以很骄傲地跟她说,她嫁对了人。   江聘是个好夫君。虽然各种小毛病一大堆,但这些都不重要。   他品行端正,有责任心,很温柔。最关键的是,他疼爱她。一如既往的疼爱。   到了侯府,即便鹤葶苈再不愿意,第一个去的地方,还得是倚梅院。   云天候和侯夫人都在那里等着他们,鹤望兰也在。面上俱都带着笑,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一看便知。   侯夫人不冷不热地说着客气的关心话,鹤葶苈应着。江聘紧挨着她坐,目光不离她的脸。   他的小妻子,就连敷衍人时的样子,也是美的。   鹤望兰看着江聘,有些不高兴。   侯夫人一直跟她说,鹤葶苈嫁的那个将军公子是个浪荡子。每日只知逃学,上街闲逛,招猫遛狗,不做正事。还有人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上京第一纨绔。   从某个方面来讲,这话一点儿不扒瞎。江小爷并不是很冤枉。   但根据着这些描述,鹤望兰很先入为主地便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个流氓的形象。   绿豆眼,大蒜鼻,鼓肚子,小短腿。穿着身油腻腻的绸料衣服,背着手挨个勾栏院闲逛。笑起来的时候,猥琐得不堪入目。   可为什么没人告诉她,这个纨绔长相竟是如此俊美?   而且和鹤葶苈的关系好像还很亲密似的。   这个认知让酸梅子大姑娘的心里咕嘟嘟地冒酸泡泡。   她最见不得鹤葶苈比她好。   云天候还在和江聘交谈,鹤望兰拽了拽帕子,酸溜溜就开了腔打断,“二妹夫,听老夫人提亲时说你第一次见我妹妹的时候便就中意了她。你们是在哪见的?”   她的无礼让云天候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他开口想要斥责。江聘却是摆摆手,毫不在意的样子。   心里道道多的数不清的江小爷,有着他自己的计较。   鹤望兰这话明显的就是找茬,若是他现在姑息了,这小泼妇说不准以后就拿这个当话头,总要找机会刺他。   倒不如干脆利落的,现在就把她给解决掉。   拿捏人家短处和痛点的事情,江小爷门儿清。对于这个他半分看不上眼的大姑娘,他这双眼睛更是利得很。   瞧了眼她粗壮的能比得上鹤葶苈两个的胳膊,江聘挑挑眉,慢悠悠开了口。   “第一次见到葶葶,是在洗云斋。那日上京诗会,结束后我正巧看见她上马车时的场景,一见便就倾了心。”   鹤望兰仔细想了想。那日的诗会她是知晓的,本欲也想去,奈何她摔了腿。   她斜睨着眼撇了撇嘴,没说话。   鹤葶苈有些坐不住了。她伸手扯了扯江聘的袖子,啼笑皆非。   怎么就这么能编,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江小爷兴致大起,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勾着唇角接着往下白话。   “当时我直觉心中一震,这世上竟有如此玲珑之女子?楚腰纤细,长发飘扬,从背后看,就像那盈盈垂柳。真是闲静似若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他这一口一个纤细,玲珑,还弱柳扶风。鹤望兰听得脸色愈来愈沉,就连侯夫人都有些尴尬不悦。   胖姑娘经不得人家在她面前夸瘦的美。尤其这个胖姑娘的气性还出奇的大。   江聘意犹未尽,还搜肠刮肚想了句诗,“盈盈一握若无骨,风吹袂裙戏蝶舞。”   “爹,娘,我身子不爽利,失陪了。”鹤望兰受不了了,她把杯子往案上砰的一放。抬了屁股转身就走。   傲慢,无礼,任性。   云天候也来了气,手指着她的背影厉声呵斥,“你今晚给我跪祠堂,不许用饭。”   “岳父何须动怒。”江聘笑着去劝他,“大姑娘这也是个性情中人。纵观古今,哪个有大才能之人不是特立独行?该夸侯夫人教的好。”   侯夫人的脸色刷的变得青黑,哆嗦着唇说不出话。只能靠在椅背上抚着胸口生闷气。   “让姑爷笑话了。”云天候长叹了口气,摇摇头,歉疚地拱手。   鹤葶苈简直傻了眼。   她夫君这张嘴还真是没白张。半炷香的功夫,得罪了两个人。   28、章二十八 ...   傅姨娘的故园里, 即使是冬天,也是花团锦簇的。   红的粉的黄的,叫不上名叫的上名的花儿挂满了整个院子。   江聘跟着鹤葶苈踏进院门,瞬时就傻了眼。   寒风送过来阵阵清香, 萦绕在鼻端。混合着身旁美人的发香, 甜甜腻腻。   和一群糙汉子生活了十多年的江小爷哪见过这等香艳之色。他院里除了鸡鸭, 就是鹅狗, 弄得跟个乡下菜园子似的。   如此寒冬美景,他见了只剩下赞叹。   “葶宝…姨娘的手真巧。”江聘轻轻用指尖点了下门口的那簇山茶花,又放到鼻底嗅了嗅,“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捧着这样一朵山茶。”   和第一次邂逅,已经过去了快要一年。   那时候,□□还未满园。她骂他是登徒子, 他厚着脸,非要追着问她的姓名。   现在, 初冬的雪花飘飘扬扬。他娶了她为妻, 她羞涩地站在他的身侧, 柔柔地唤他阿聘。   时光悠悠转转,在有缘人的手指上,缠紧了红丝线。   “你别不正经。”鹤葶苈瞧着了相熟的丫鬟揶揄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用胳膊肘戳了下他的腰。   “哪里不正经。”江聘很委屈。他牵过了她的手,笼在袖袍里暖着, 慢悠悠往院里走,“我们家葶宝手也巧,随了姨娘。”   是很巧。今个早上,她为他绾发。手腕翻动着,随随便便就是一个整齐漂亮的髻。   她纤细的手指在他黑发里穿梭的样子映在镜子里,足够江聘美滋滋地过一天。   两人刚前走了刚两三步,傅姨娘便就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她从早上天微亮时便就开始等,可等人真的来了,她又站在门口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激动,欢欣,有些手足无措。   攒了一肚子问候的话儿,到了嘴边,就只成了句轻轻的,“葶葶。”   傅姨娘一直是那样的好气色,可落在了鹤葶苈的眼里,她的姨娘却是哪哪儿都憔悴了。就连眼尾处的纹路都多添了几道。   这三日,她的姨娘定是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   二姑娘的眼睛有些涩。她挣开江聘的手往前跑到傅姨娘的面前,娇声地唤她,“姨娘,抱一抱。”   “别闹。”傅姨娘笑了,作势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责备,“结亲了怎么还这样小孩子脾性,姑爷该笑你了。”   “不笑。”江聘跟上来,很认真地摇摇头,“葶葶想姨娘了。她年纪小,突然这么一离开家,很不适应。昨晚都哭了。”   “别乱说。”鹤葶苈有些羞臊,扭了头轻拍了下他的胳膊。   “好。”江聘也不恼,仍旧是笑着,“葶葶才没想姨娘想的哭鼻子,是我瞎说话。”   小两口闹着甜蜜的小别扭,傅姨娘在旁看着,只觉得高兴。乐得发上的钗环都颤了起来。   她的二姑娘还是那么活泼俏皮。有个除了她之外还愿意包容的人,这真的很好。   鹤葶苈娇嗔着瞪江聘,眉眼生动。   傅姨娘上前一步,轻轻地环了下她的肩,稍带歉意地看向江聘,“葶葶被娇惯坏了,没点儿大姑娘的样子。这幼稚的脾气给姑爷添了不少麻烦吧。”   “怎么会。”江聘摆手,用指节去刮她被风吹得有些红的鼻子,目光温柔宠爱,“她还是个孩子啊。”   比他小两岁的姑娘,他既是丈夫,也是哥哥。要宠爱和包容。   有丫鬟看着他们笑起来。银铃似的声音飞到鹤葶苈的耳朵里,她匆忙抓下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抿了唇不再出声。   她怕冷,江聘就翻箱倒柜给她找了条白狐毛围巾。毛茸茸地围在她的颈子上,身上是浅粉色的衣衫,衬得她更加唇红齿白。   她羞涩的站在那,娇俏得像朵小花儿。   傅姨娘带着他们往屋里走,一边迈着步子,还一边回了眸去瞧她,“我还担忧天气骤冷你会风寒。不过现在看来,你被养的很好。”   “嗯…”鹤葶苈笑着瞥了眼身侧挺拔如松的江聘,悄悄牵住他袖下的手,“夫君对我很疼爱。”   夫君…   江小爷本还镇定着,这两个字一出,他脚步都有点发飘。   这心里啊,美了美了。   几人在故园里待了有快一下午的样子。傅姨娘领着鹤葶苈剪窗花,红色的一张薄纸,银剪翻飞,没几下就成了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   江聘眉开眼笑地坐在旁边看。看他家小妻子潋滟的眸子,看她葱白儿似的指头,还有她抽空瞧他时,嘴边漾起的笑。   瓜子茶水点心摆了一桌,江小爷根本无心享用。他已经被蜜糖给喂饱了肚子,他家姑娘产的糖。   云天候中间也来了段时间,跟他聊了些天。内容无非是些谈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末了的时候,话题又不免转回鹤葶苈的身上。   云天候顿了顿,有些担忧,“葶姑娘冬日里手凉,但热了又爱踢被子。姑爷夜里多看看,别让她生了病。”   江聘了然地点头,“岳父放心。”   却是不该操心于这个的。江小爷每日都将他家姑娘搂的紧紧,哪儿会给寒风以可趁之机。不把她的手脚都抓得牢牢,他睡着了都会醒。   “姑爷是个好的。”云天候抚着胡须,欣慰地笑。   江聘弯唇,“是葶葶好。”   是因为她足够好,日天日地的江小爷才会这么服服帖帖地收了心。   晚膳本该在倚梅院用的,但是侯夫人还在生江聘的气。借口身子不舒服,不便招待,这顿餐饭便就顺其自然地在故园用了。   鹤葶苈很高兴。   桌上,她很热情地给江聘夹了块排骨,“调油把这道菜做的很好,我打小儿就喜欢,你也尝尝看。”   排骨是糖醋的,江聘不怎么爱吃甜。但他还是一口口咬的欢喜。   他吃的是他家二姑娘小时的回忆。很香,很香。   然而,相聚的时候有多欢欣,离别的时候就有多难过。   天色渐暗,马车停在侯府的门前的街上。月亮遥遥的,像是挂在车顶。对面的那条小巷子里,有野猫蹿过,嗷呜一声。   傅姨娘站在门口,和云天候一起送他们离开。   凉风瑟瑟。   鹤葶苈钻在马车里,掀了帘子跟他们招手,“爹爹,姨娘,我们回家了。”   是啊,回家。嫁出去的女儿,就有了另一个家。   这话在理,傅姨娘却只觉心酸。   鹤葶苈笑着,江聘靠在她的背后,也笑,“您们放心,我定会将她照顾得好好。”   云天候点头,摆手让他们离开。傅姨娘踌躇了一下,还是往前踏了一步。   她停在离车窗三步远的地方,盯着鹤葶苈柔顺的眉眼,轻声嘱咐,“葶葶回了家,要长大些。不要总是跟姑爷吵架。”   “姨娘,我什么时候和人吵过架。”鹤葶苈往回倒在江聘的背上,捂着唇乐,“您多心了。”   江聘搂着她的腰,也跟着附和,“姨娘安心,我们好好过日子。”   嗯,和漂亮的小妻子一起,好好过日子。   马车走起来,骨碌碌,晃悠悠。   鹤葶苈探着脑袋往后瞧,只看到傅姨娘抬手擦泪的侧影。云天候半搂着她,低声劝慰。   两个人就那么站在那里,一直到马车走远得看不见。   鹤葶苈缩回脖子,揉搓了下被冷风吹得有些疼的耳朵。鼻头忽的就酸了。   “你别哭。”江聘从后面抱住她,用湿润的舌尖去抿她的耳垂,“你昨晚在梦里哭,我心疼得一夜都没睡好。”   突如其来的温热让鹤葶苈肩膀猛地一缩,连手都有些抖。   她回头去望,正好对上他黑亮的眼睛。眉峰皱起,眸中却温柔得像泊宁静的湖。   她咬咬唇,眼泪再也忍不住,倏地便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流成道清澈的溪。   “阿聘…”她唤他,想解释自己的失态。可嘴唇蠕动,却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我懂得的。”江聘用手搓她的脸,直到她痒的笑起来,才又抱起她坐在自己怀里,把自己的侧脸凑过去,“你亲我一下。”   “别闹。”马跑起来的时候,蹄子踩在地上,哒哒哒的响。阿三很安静地坐在外面,鹤葶苈却还是总有种时刻被人窃听的羞怯感,忙去推开他的脸。   “没闹。”她不愿,江聘便偏头,主动去亲吻她的。他弯着眼睛笑,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乖,我以后常带你回来,看侯爷和姨娘。”   “真的吗?”鹤葶苈有些不信,她惊疑地看他,嘟着唇,“你不要骗我。”   “我从不骗你。”江聘摸摸她的发,又伸脚去踹马车的门。   “公子,怎了?”门砰的一声响,阿三一个哆嗦,差点从车上跌下去,感紧战战兢兢地回头去问。   “停车。”   马车很快停好,阿三很有眼色地拉开门。高头大马立在那打着响鼻,蹄子踢踢踏踏。   “我带你去买好吃的。”江聘利落地跳下去,伸着手回头冲鹤葶苈笑,“买甜枣干儿吃。”   嗯…给我的宝贝甜蜜饯儿,买甜蜜饯儿。   夜色又浓了些,鹤葶苈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到他漂亮的手。手背上一道弯弯的疤,像是初一的月亮。   她把眼泪咽到了肚子里,又想笑了。   29、章二十九 ...   外面冷着, 兔子都缩在窝里不愿出来。只有桂花和阿柴一边聊天,一边一人挥着把大扫帚扫得兴致高昂。   院外只有竹篾刮蹭在硬土上的擦擦声,屋内则是一片安然。   窗上歪扭扭地贴着个大大的红双喜。江聘剪的,昨晚上磨了鹤葶苈一宿才偷来的师。   很丑, 有的地方还给剪破了, 但是上面沾满了江小爷满满的爱意。   鹤葶苈窝在被子里, 呆呆地睁着眼看窗上的剪纸, 缓缓舒出一口气。脑门儿上却是一片的汗。   这年的冬日分外冷,老夫人叮咛了好多次,添柴要及时。所以即便是深夜,炕上也是热乎乎的。   为了体贴她皮肤嫩,不要被压痛了,江聘还特意给她找了两床被子铺在身下。软绵绵的,躺在云朵里似的, 很舒服。   本来一切都挺好的,要是江聘不搂她搂得那么紧…就更好了。   他体热, 受不了这热炕头和厚被子。晚上睡到半夜就起身把亵衣给脱了, 就留条亵裤, 还翻箱倒柜地弄了个竹席子来铺在炕上。   现在他正环着鹤葶苈的脖颈,腿搭在人家姑娘的腰上,猴儿似的睡得喷喷香。   眉心舒展,鼾声微微。吐气的时候唇还会跟着微微张一下,露出一点点白色的牙齿,很可爱。   可惜的是, 他的小妻子现在根本欣赏不来他的美。   鹤葶苈很热,热得快要化了。   可她侧了头,看着江聘安睡的脸,又有些狠不下心叫他。   贴心的二姑娘安慰自己,再等等。   但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看江聘还是没半分要睁眼的意思,鹤葶苈终是急了。   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把胳膊从他怀里抽出来,抹了把鼻尖的汗,然后便去掐他的脸,“阿聘,快起来。待会就日上三竿了。”   江聘嘤咛了一声,翻身躺平,大手一抠就把她给扔到了身上。   他下意识地拍了拍她的背,哄了两句。又把另一只胳膊搭在眼上挡着光,继续睡。   鹤葶苈裹着大棉被被他抛上抛下的,心里烦,身上热,胃里一酸差点呕在他脸上。   强把那阵晕眩劲儿忍过去,她也不管江聘的死活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翻身下了地。   “葶宝?干嘛去?”江聘感觉到怀里空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眼盯着在柜里找衣裳的小妻子不放。   她头发全散着,柔顺地披在背上,像一道漂亮的瀑布。它们好像又长长了点,垂下来,到了她挺翘的臀部。   露出下面笔直修长的一双细腿儿,裹着贴身的粉色绸子,好看极了。   鹤葶苈察觉到他黏在自己身上一样的眼神,侧了脸过去嗔了他一眼。   晨光透过窗纸洒进来,照在她未施粉黛的脸颊上,娇俏可人。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江聘瞬时就被这一眼看得清醒了。他掀了被子蹦下来,赖皮赖脸地往人家那儿凑,“葶宝,要抱抱。”   声音哑哑,带着未睡醒的惺忪。勾人得不行。   他上身未着寸缕,精壮而白皙的胸上,赫然两朵盛放的梅花。招摇撞市,不知羞耻。   “你…你先把衣服穿上。”鹤葶苈别开头,红着脸从柜里拿出他的中衣和外套,低声骂他,“臭无赖。”   臭无赖不以为意,仍旧腆着脸笑得得意。   他也不顾人家乐不乐意,走了几步过去就把人给圈在了怀里。低着头去亲她的脸,从眼睛开始,滑过鼻尖,到下额。   “葶葶好美。”江聘笑眯了眼,硬实的臂紧紧搂着她的肩,嘟着唇往鹤葶苈的颈窝那儿凑,“可以种一颗红果子吗?一颗便好。”   “不可!”鹤葶苈拒绝得快,他的动作却更快。吮唇一吸,再抬头时便是个红艳艳的印记,上面是湿润的水痕。   此景淫.靡。公子开怀笑,美人羞于心。   “阿聘…”美人把寝衣往上拉了拉,垂下眸子,“你别总这样儿那样儿地对我,我会…”   我会羞。   鹤葶苈的嘴可没他那厉害劲儿,上下两片一抿能把天磨露个洞。她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那羞答答的样子,反倒把江聘的坏脾气激了起来。   “哪样和哪样?”江聘低低地乐,喉结上下滚动,胸腔在麻麻地震。   怀里的姑娘不说话,他干脆将她抱离了地,打着横转了一圈,惹得一阵娇呼。停下后他又大笑着去吻她头顶的发旋,“你又会怎样?”   她昨日沐浴时,往桶里滴了两滴茉莉花油。现在发上的味道甜香得江聘脑子都有点晕。   “我会有些不高兴。”鹤葶苈紧张地环住他的脖子怕自己掉下去,再小心地把手上的衣裳披在他的肩上防他着凉。   末了,怕他不信,又强调了一遍,“真的。”   她嗓音天生的黄鹂鸟,没一点威慑力,只会让人心里甜软酥麻。   听了这话,江聘笑得更欢。流氓如江小爷,更想好好欺负她了。   他把她放到炕沿上做好,蹲下来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揉捏。   “葶宝,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惹我喜欢。长得也好,性子也好,就连说话的声音听在我耳里也是百灵鸟一样的好听。”   江小爷的情话说的好,眼神里的温柔像一汪化不开的蜜,酥到骨子里。   即便也在一起一段日子了,鹤葶苈还是受不了他这样。她咬着唇瓣坐在那,小孩子似的把手放在膝头随他握着。   眼睛眨眨,睫毛颤颤。   怎么还这么怕羞…江聘仰头瞧着她精巧的下巴,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道儿缝。   “葶宝…”他低头吮着她细嫩的手指,用犬齿轻轻地咬了下。   很轻很轻,像是羽毛刮蹭过。   鹤葶苈只觉她的心尖猛地颤了下,酥麻感顺着四肢百骸流过。一瞬间,手脚便就都软了。   她挣扎着把手抽出来,随意在他身上抹了抹就躲进屏风后去更衣。   下来的太急,脚落地时她身子一歪,差点摔下去。江聘眼疾手快地抓住她,顺势挠了挠她的咯吱窝,“不当心。”   鹤葶苈尖叫着躲开,抓起褥上的枕头砸他,然后便踩着绣鞋哒哒哒地跑远。   漂亮的长发在空中划出道优美的线。从亵裤的底端,可以瞧见她的一截脚腕,清瘦,小巧玲珑。   摸起来的手感也是极好的。用舌尖舔过那个浅浅的小窝时,她会颤着唤他…   唤他阿聘。运气好时,会是夫君。   江小爷坦着胸仰躺在炕上,肩上松垮垮的衣服,显得他一身的流氓痞气。腹上一道不深不浅的线,延伸进裤腰里,消失不见。   他翘着二郎腿,盯着头顶的梁椽傻乐。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些有的没的。比如,他的二姑娘怎么就便宜了他?   那么美好的姑娘,跟朵花儿似的。怎么就插在了他这堆牛粪上?   可能是…因为他比较香吧。江小爷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笑。   不得不说,有的时候,他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但大多数时候,过于自信。   但很快,江聘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的小妻子换完衣服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阿聘,你怎么还不去书院上课?”   江小爷只觉火辣辣的心好似瞬间被泼了一瓢凉水,透心凉。刚才还洋洋自得的一朵鸡冠花,刹那间就萎成了一棵狗尾巴草。   二姑娘戳人心窝子了。会心一击。   “呐…”口齿伶俐如江聘,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圆。   他默默站起来,把腰带系好,靴子蹬上,快步往外走。   “阿聘?”鹤葶苈唤住他,抬步过去给他整理衣领,“祖母说书院给了半个月的假,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你什么时候去念书?”   念书…   真是要了人的命了。   “不急…”江聘今天穿的是纯黑色,她的手指纤白,搭在他的领子上,分外乍眼。   指甲粉嫩嫩,尖端被她很精心地剪成了个巧妙的弧度。姑娘抬头笑着,一点也不记他刚才欺负人的仇,眼神很温柔。   江聘被她盯着,竟是莫名有些羞愧。   厚脸皮江小爷也会羞愧…真是见了鬼了。   “怎么不急,读书是大事。你不要耽误了。”鹤葶苈蹙眉,“阿聘,你要上些心。”   “嗯…”江聘应着,眼神掩饰性地乱瞟。   “那什么时候去呢?”小妻子不依不饶,“你若是骗了我,我就去祖母那里告你的状。”   “就…这两天的事儿。”江聘舔了舔唇,利落地把外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天凉,别冻着。我先出去下,待会就回来。葶宝乖。”   “哎…”鹤葶苈披着还带着他身上清新香味的袍子,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几乎是仓皇而逃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路漫漫其修远兮。把这棵歪苗子掰正的路,还很长。   江聘哆嗦嗦地靠着门站着,也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阿三奇怪地瞄了眼他的神色,抱着怀里的东西匆匆跑远。   这时候的江小爷…惹不起,惹不起。   踩到了猫尾巴会发飙的。   江聘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换了个姿势。伸手去抓了把突然破了厚厚的云层射下来的阳光。   他…该好好想想以后了。毕竟,他有了心爱的姑娘。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章三十 ...   午后的阳光好。用了饭后, 江聘就搬了两个小凳子到门外面,躺靠着晒太阳。他给鹤葶苈也准备了个,上面还铺着软垫子,很舒服。   可二姑娘不坐, 她急着去院角那儿看兔子。新出生的, 毛绒绒的小兔子。   大兔子在她嫁过来前就生了一窝儿。她早就想去摸摸, 可桂花说小兔子刚生出来时易生病, 要和兔子娘在一起,她便也就忍了。   现在看着乖巧卧成了一圈的兔儿,她心里痒痒的不行。眼睛直直地盯着人家,红唇愉快地翘起。   姑娘被养得娇娇的。气色好,颜色也好。   桂花看她喜欢,心里也高兴,很热情地问了句, “夫人喜欢哪一只?”   “要…白的。”鹤葶苈咬了咬唇,纤细的食指指过去。见她动作, 又不放心地叮咛了句, “桂花, 你轻一些。”   桂花点头笑,托着兔子的小屁股给她递过去。鹤葶苈小心地接过。   很小的一只,巴掌大。耳朵里是粉的,鼻尖是粉的,就连张了嘴露出的舌尖也是粉的。   粉嘟嘟白绒绒的一小团,可爱的要人命。   鹤葶苈宝贝得不行, 哄着捧着地供在手心里,慢慢往屋里走。   江聘用袖子挡着眼睛,余光却是一直瞧着她。半步未离。   现在见她终于舍得往回走,江小爷很高兴地坐起来,唤她的名儿,“葶宝。”   鹤葶苈本是不想理他,直接要往屋里去的,现下却是生生被他唤停了脚步。   无奈之下,只得偏过头去望了他一眼,柔声接了句,“嗯,阿聘。”   在家里,不必穿的那样规矩。髻盘起来很重,江聘不想她走来走去的累,就让粟米给她绾了个盘发,上面斜斜插了支桃木簪。   今天暖和,鹤葶苈穿的也并不厚重。米白色的棉裙,露出半截细白的颈子,清新漂亮。   加上手上那只红眼睛的小白兔儿,落在江聘的眼中,跟九天上的玄女下凡似的。   嗯…嫦娥。   见他不再说话,鹤葶苈紧了紧手上的小东西,迈了步子又要继续走。   阳光落下来,她的珍珠耳坠子上闪着润泽的光。很美。   江小爷回了神,见她毫不留恋要离开的样子,有些委屈。他又唤了句,“葶宝。”   二姑娘的莲步再次停下,有点点的不耐烦,“嗯,阿聘。”   她脾气好,就算恼了的时候,说话也是温柔的,“你喊我做什么呢?”   如珠落玉盘,婉转清脆。   光听这声音,心就要化掉了。可幼稚的江小爷还是不依不饶,他脖子一梗,问得理直气壮,“你喜欢我还是那兔子?”   风吹过来,中间夹带着阿三揶揄的笑。   他家公子向来不着调,但却从没像今日这样,跟个孩子似的。非要跟个小畜生比高低,也亏他想的出来。   鹤葶苈捂着唇,也笑了。   她走过去,俯身抱了抱他的肩,轻言细语,“你别气,我喜欢你。”   “我知道。”江聘咧着嘴乐,“我逗你玩儿呢,你还当真了。”   鹤葶苈撅着唇别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侧脸。鼻梁小巧精致,脸颊粉扑扑。   江聘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他高瘦,轻而易举便就把她圈在了怀里,笑得灿烂。   “你干嘛?”鹤葶苈想往后退,却被他拦住,问得有点不高兴。   “亲亲你们。”江聘低下头,轻轻吻了下小白兔子的鼻头。他坏,又凑过去咬了下人家的长耳朵。   兔子受了惊,茫然地瞪眼瞧他。红红的眼珠子,宝石一样璀璨。   鹤葶苈被他气笑了,抱了怀里的小东西往回走。不想理他。   “别跑啊。”江聘去抓她的袖子,嬉皮笑脸,“我还没亲你呢。”   话音刚落,他就俯了身去擒人家姑娘的唇。红嫩嫩的唇,没抹胭脂,自然清新。很香。   他亲不够,还抓着人家的肩不放,长舌在她的口里转了一圈。起身时,一条细长的银丝连在两人唇间,水光渍渍。   兔子被他硬实的胸挤得发懵,耳朵一只立起,一只耷下。三瓣唇似也是刚被人吻过似的,亮晶晶。   鹤葶苈嘴里留了几根兔子毛,痒得她推开了江聘,转了头呸个不停。   江聘却是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只是抱着她的背,将下巴枕在她的肩上,朗声大笑。   听声音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极好。   阿三默默地把院里的人都给赶回了屋子里,把安静的院子全数留给腻歪个没完的新婚小夫妻。   鹤葶苈受不了地踩他的脚背,“不要笑了,你很烦。”   被嫌弃了…   江小爷无辜地闭上嘴,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呐…我不烦的。”   二姑娘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不悦地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话。   “我带你在院子里转一转,咱们商讨下该种些什么花。”江聘摸摸鼻子,讨好似的牵上她的手,“咱们把院子理得漂漂亮亮的,像姨娘的故园一样才好。”   “怎么突然想起要种花?”鹤葶苈怕兔子冷,边小心地将它揽进衣服里盖上,边跟上江聘的步子,问得疑惑。   他们走得慢。阳光好,微风凉。让人觉得舒适的天气。   “因为你啊。”江聘偏头看她,眉峰愉快地上挑,“以前我住的时候,这是个院子。现在你来了,这就是个家。家嘛,定要温馨些,好看些。”   鹤葶苈本就不记仇,现下看着他讨论小家时一本正经的神色,弯眼笑了。   江聘自觉说了对的话,赶紧乘胜追击地又补了句,“毕竟我们葶宝这么好看。”   这话说的慢条斯理,特意压低了的语气,带着些洋洋得意。   他侧头看着她,眼神温柔又明亮。   江小爷认真说起情话的时候,撩人技能是满分。   “喏…”鹤葶苈环着他的臂,若有所思,“阿聘,你对我真上心。”   她很欢欣的样子,和怀里的小兔儿一起仰着脑袋看他。   可爱的兔儿,美丽的姑娘。   江聘有些高兴,他清咳了一声,刚想再说点什么再惹得她笑笑。可下一刻就被小妻子给噎得直翻白眼。   鹤葶苈抿了抿唇,语带叹息,“你要是读书也这么上心便就好了。”   读书…真是好戳心窝子的两个字啊。   江聘想了想,迟疑地开了口,“葶宝,其实我…不喜读书。”   “我知道的。”鹤葶苈微微颔首,又抬了脸去看他,“那阿聘喜欢什么呢?”   她认真看他的样子太可爱。江聘摸了摸她的发,又摸了摸她怀里兔子的毛儿,眨眨眼,“我喜欢你。”   见她眼睛一瞪似要发火的样子,江聘急忙再次开口,“还有…”   他话还未出口,门口就传来了声少年的嗓音。怯怯的,带着些换声音时期特有的沙哑。不很好听。   他喊,“哥哥?嫂子?”   鹤葶苈望过去。门口站了个不很高的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衣裳华丽,只是颈肩微微往前探着。好像是故意没挺直背的感觉,看起来,很害羞。   江聘拉着她走过去,朝着那孩子笑了下,弯腰摸了他的头发两把,“嗯,小澍乖。”   江澍?   鹤葶苈反应过来,这是江夫人的那个小公子,她的小叔子。   今天,还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刚想说点什么话,江澍就开了口,有些急。他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小木雕,往后看了眼,便就急匆匆地塞进了江聘的手里,磕磕巴巴,“哥哥,您成亲的时候我在书院…对不住。”   “没关系的。”江聘摸了摸那个小物件,赞赏着夸他,“小澍很厉害,做的这样好。”   他的语气很温柔,不是像对她那样的甜蜜,而是带着种对小辈的宠溺感。眉眼温润,像个真正的爱护弟弟的好哥哥。   鹤葶苈看着他勾起的唇角,在心里乐。   没想到,她的夫君也有这样的一面。一点不像是刚才扯着她的袖子,问他好还是兔子好时的小孩子模样。   江澍羞涩地笑,跟鹤葶苈微微弯了下腰,转身就要跑走。   “哎,小澍。”鹤葶苈愣了下,赶忙叫住他。   他停下,不解地回头。   “你待会走,嫂子给你拿点糖吃。”鹤葶苈温和地笑笑,回身让粟米去拿糖盒子来。   江小爷亲自钻研出来的,杏仁味儿,酥酥脆脆,很好吃。   “可是…”江澍舔了舔唇,眼睛亮起来,复又黯下,“我娘亲不让我吃糖。”   鹤葶苈张张嘴,他又补了句,“其实,她也不让我来这里的。”   这是怎么回事?   她蹙了眉,转头去看江聘。他一副闲散的样子,手环着她的腰,另一只则玩弄着手里的木雕。   两个穿着喜服的小人并肩坐在一起的样式。红色的喜服,俩人都笑着,很喜庆。做工有些糙,不过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见她看过来,江聘把她又往怀里紧了紧,贴过来跟她咬耳朵,“都是大人的恩怨,和孩子没关系。”   他的话粗糙,但鹤葶苈也听懂了个大概。   江夫人不愿江澍和他多接触,防着他。但江聘对这个弟弟还是喜爱的,至少没有愁怨之情。   他是个挺大度开明的男人,没那么多小家子气。这样很好。   鹤葶苈挑了颗最大的糖果给江澍递过去,软声安慰他,“小澍别怕,只一颗。就算不吃,也拿着吧。”   酥糖上包着锡纸,很精巧。闪亮亮的,会发光。   江澍明显地欣喜,他接过来攥在手心里,很乖巧地道谢后转身离开。   只是走到大门口处,他又停下来,回身鞠了一躬,“祝哥哥和嫂子新婚愉快。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鹤葶苈被他唬了一跳,可回过神来又有些想笑。   这孩子的教养还是很好的。而且,心不坏。   她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勾唇说他,“阿聘,你弟弟和你一点都不像。”   岂止不像,简直是两个极端。   “嗯…”江聘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是胡乱地应了声。他冲她摇了摇手上咧嘴笑着的小人,问她,“葶宝,你听见小澍最后说什么了吗?”   “什么?”鹤葶苈跟不上他跳跃的思路,不解地皱眉。   “他说…早生贵子。”江聘笑起来,他把她怀里的小兔子抱出来放回窝里,转而一把抱起她。   他最喜欢用的那种姿势,打着横。手可以不老实地摸到她挺翘的小屁股,眼睛能看到她因为羞涩而悄然变红的脸。   灿如烟霞,就连耳根也是粉红的。   “你别闹!”鹤葶苈惊呼,挣扎着去捶他的肩,“放我下来。”   “不。”江聘偏头去亲她的手,眯着眼睛乐,“葶宝乖,咱们回窝。”   今天天气好。适合白日宣淫。   31、章三十一 ...   尽管再不愿意离开甜蜜的小妻子, 再不愿意每天面对那群花白着胡子,满嘴之乎者也的糟老头儿,江小爷还是得硬着头皮去书院念书。   因为二姑娘说了,想看他考个秀才的名分下来。这样的话, 她和祖母都会很高兴。   可以的。江小爷觉得, 这个理由很充分, 非常充分。   坐在一群白面书生里, 江聘翘着腿沉脸看书。自带的嚣张气焰独成一道靓丽风景。   看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嗯…这点他感触颇深。他家姑娘就是个宜其室家的,又美又乖,性子好得不得了。   江秀才啊。江聘眯着眼翻了页书,把这两个字在心里咀嚼了一遍,挑着眉撇撇嘴。   好像有点不适合他。   他更希望有一天, 别人称呼他的时候是…江大将军。   唤他的小妻子为…将军夫人。   那日江澍走了后,江聘抱着鹤葶苈做了好久的白日不该做之事。他被她迷得狠了, 淋漓着汗, 忘了时间。   等他终于尽了兴肯停下来, 他娇软软的姑娘早就微张着小嘴儿睡过去了。脸颊酡红,鼻尖有汗珠儿。   整个蜷起成一小团,粉嫩漂亮。   睡梦中她还要嘤咛着,说要夫君轻些慢些。她有些累了。   听着这话,江聘心里那叫一个美呀。非要抱着他的姑娘亲亲咬咬又折腾了好久才肯罢休。   她的脊背很瘦,但腰上又带着点小肉, 摸起来滑嫩细腻,还软乎乎的,极舒服。   他就那么搂着她,看她小巧的鼻翼轻轻扇动的样子,感受着她轻柔的呼吸喷在颈上的温暖触感。   她的气味又香又甜。明明只是静静睡着,还是简直要撩死了江小爷。   这觉沉得很,直到月上了柳梢头儿,鹤葶苈迷迷糊糊才睁了眼。江聘抱她去沐了浴,又给套了件亵衣。轻薄的料子磨蹭着肌肤,丝丝凉凉。   屋里只点了一根摇曳的蜡烛,有些暗。   她坐起来捏了捏有些酸疼的肩,再把长发撩到颈后。可刚转了身想要下去,就看见了她靠在炕下面凳子上打瞌睡的夫君。   他一条腿搭在炕沿,一条曲起踩在椅子下方的横木上。用两只手指托着腮,眼睛闭着,慵懒俊俏。晕黄的烛光洒在他的脸上,眼下有睫毛垂下来的一片暗暗的阴影。   旁边的几上有个白瓷的碗,腾腾冒着热气。屋子里满是甜糯米的香。   看着他恬然的睡相,鹤葶苈脑子忽的就清醒了。她想起今个的荒唐事,耳根刷的一下变得粉嫩。   想起他的不依不饶,他嬉闹着去吻她的锁骨时的可恨样子。还有他湿润黑亮的眸子,软而濡湿的唇舌。   又羞又恼的二姑娘不想理这个臭流氓。她咬咬唇,绕开江聘的腿,弯了腰去穿鞋子。   “葶宝…”江聘根本就没睡着,她的动作他全都察觉得清清楚楚。   见她要落荒而逃的样子,江小爷抚着额笑了会。却又在她跑走前一把就把她给捞了起来,放在腿上坐好。   他胳膊长力气大,腕子一动就把她的鞋子又给脱了扔远。用鼻尖对着她的,哧哧地笑。   “你真的不许再闹了…”鹤葶苈推开他,自己往上蹭了蹭坐在炕沿上。她垂着头,手指抿着衣角,紧闭着唇不再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想了想,又偷摸摸瞟了江聘一眼。   可正巧对上他揶揄的眼神,脸却更红。   “我错了,你别气。”江聘笑起来,眼睛更亮。他伸手去揉她的头发,语气诱哄,“我给你准备了莲子糯米粥,热的,还很甜。你喜欢的那种。”   鹤葶苈性子软,几乎从未跟人红过脸儿,更何况是对着江聘。她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心里那点似有似无的火气便就快要熄了。   江小爷的那双眼长得巧妙。漆黑幽深,狭长上挑。温柔起来的时候,能溺死人。   江聘仍旧笑着,鹤葶苈顿了顿,去拿碗。可却是被很快截住。   “你乖。”见小妻子不悦地抿得薄薄的嫣红唇瓣,江聘干脆跳上炕头去把她搂进怀里,再端了碗去逗她,“我喂你,喂你好不好?”   “不要。”鹤葶苈蹙蹙眉,拒绝。   “就一次。”江聘软着嗓子哄她,“算是我今个做了错事的道歉。葶宝乖些。”   鹤葶苈再摇摇头,起身想要走,却是被按得紧紧。江聘环着她的肩,手拿着勺子细致地吹了两下,稳稳地递到她嘴边。   里面放了红豆,粥底软绵粘稠,莲子晶润光滑。配着瓷白的勺儿,看着就知其鲜美。   江聘很耐心地等着,见她启了唇,再轻轻送进她口中。   鹤葶苈叹了口气,靠在他的胸上,慢慢地嚼。   她家教很好,咀嚼时不开口,没声音。只有红艳艳的唇动着,偶尔会伸了舌头出来卷一下落在嘴角的粥渍。   江聘安静地看着,弯着眼睛笑。   那天晚上,用完了膳后,鹤葶苈拉着他说了很久的话。   他脱了外衣,斜靠在墙上拥着她,腿上盖了小薄被。院里安静,屋里只点了寥寥几盏暗灯。   很适合谈心的环境。   他的耳边全是她的声音,慢慢的,不急不缓地讲着她的道理。像条山中的小溪,流得温柔。   小妻子的每一个字,江聘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夸他,说他明是非,懂道理,说他有责任心,是个顾家的好丈夫。   她又劝他,说他已经十七了,过了年,就是十八。   十八岁,已经过了胡闹任性的年纪,要安下心来,做一番事业。不仅因为年纪大了,更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她。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鹤葶苈的语气极为认真。她攥着江聘的指头,用指肚去摩挲他圆润干净的指甲。她说,“夫君,咱们有家啦。”   是的。有家了,他有妻,以后会有子。不能是以前那个胡作非为的少年了,他是个男人了。   男人的肩膀,要宽阔。   江聘笑着颔首,他捧着她的脸,轻轻地亲她的眼皮。温声应,“好。”   尽管有心,可还是费力。江聘似是对密密麻麻的古板文字有着天生的抵触,每次听着夫子读书,他只觉困乏。   他性子野惯了,猛地投入到书本中,满身满心都是烦的。   只有对着他柔的似水一样的小妻子的时候,他才会愿意些。   鹤葶苈跟着云天候学了很久,写得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背得出四书五经。晚上躺进被里的时候,她便搂着江聘的腰,碎碎地跟着他念。   她读不通那些深奥的道理,便就与他一同背诗背文。   江聘脑子好,从她嘴里念了一遍,他只是听,就能记得七七八八。回到书院,先生考他,他眯着眼想想,便也能说的□□不离十。   他不喜读书,不是因为学不会,而是不想学。   心不在此,志不在此罢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鹤葶苈心疼他,总爱给他热一小壶酒。大多数时是果子酒,梅子的,桂花的,茉莉的。   桌上,她会捏着玉质的精巧壶把儿,给他斟个七八分满。然后坐在一边,笑着看他抿。   美酒香醇,美人温婉。   这种归属感,是江聘从未有过的。有人在屋里等他回来,给他拿衣服,替他温酒。   会嘘寒问暖,会抱抱他。无论他是真的做得很好,还是又搞砸了考试,她都从不跟他吵。   他的小妻子总会很暖心地牵着他的手,跟他说,“阿聘很好了。你是我的骄傲。”   江聘勾唇笑着,握紧她纤柔的指头,整个攥在自己手心里。   他现在还不是她的骄傲。但,以后会是。是她一辈子的,永远的骄傲。   而她,是江聘的珍宝。   热热的酒顺着喉流下去,一路暖到了心尖儿。江聘玩儿着杯子,眼睛离不开她的脸。   老夫人很疼爱她,怕她寂寞,总爱叫她过去。给她这样的好吃的,那样的好玩的。有时候也会亲自给她梳个头发,漂亮的髻,再插一根碧玉簪。   每当从明镜斋得了喜欢的东西,她便会献宝似的拉着江聘显摆。炫耀够了,又小心地收起来,跟他玩笑,“这是祖母给我的,让你看看就好了。才不会送你。”   江聘笑着去刮她的鼻尖,无奈地摇头。那些珍珠玉饰,珊瑚翡翠,他要了做什么。   不过他的小妻子还是被养得很好就是了。还像在闺阁里一样的活泼,眉眼间有着女子的风韵,说话做事时却还是带着少女时的娇娇气。   她是真的美。亭亭玉立,素雅如兰。   挽了袖子给他斟酒时,会露出洁白的一截腕。抬眸看他时,眉眼弯弯。   江聘对着她,心都软成了一汪水。什么叫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或许就是看着心爱的她时,连大些声说话都怕惊扰。   连老夫人看见他都会说,“聘儿变了。”   少了些原来的浮躁气,知道了静下心。待人接物的时候,懂了礼节,不再冲动。   他还没变的足够好,他还有着自己的缺点无数,可却是实实在在地有了些改变。   因为在江聘十七岁的时候,他遇见了愿意倾尽一生去保护呵护的姑娘。   32、章三十二 ...   鹤葶苈还记得那天江聘喝多了酒, 微醺着跟她说他的志向时的样子。   他的眉梢微微挑起一个弧度,骄傲肆意的模样,眼睛亮的惊人。   他说,他的梦想从来都是金戈铁马, 用鲜血和生命护卫边疆。这是他生来的信仰和希望。   他期望做像他父亲那样的人, 只要提及征西将军, 无人不会不交口称赞。说他的英勇和无畏, 说他的器宇轩昂,说他的战功赫赫。   他期望着有一天,他会骑着马披着战甲凯旋而归。会有人成群结队地欢呼,迎接他和他的军队。大人会指着他,对着自己家的小儿说,看,那就是我们的将军。   江聘一手牵着她的, 一手指向窗外,唇角的笑恣意灿烂。好像那里真的有着万千百姓, 在迎他回家。   他转了头, 问她信不信。鹤葶苈自然是笑着颔首。   他见了便更是高兴, 扔了杯子抱住她,用热烫的唇去吻她的额。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鹤葶苈不解,却也不想坏他的兴致。就那么笑着让他抱,安静地听他絮絮念。   那晚,月明星稀,满桌的美酒佳肴。外面有飘着小雪花, 稀稀落落。   江聘说的是…我的将军夫人。   他真的适合那样的生活,满腔的热血,满身的正气。少年威风,指点山河。   他的眼睛像是桀骜的雄鹰。鹤葶苈没见过真的鹰,却是真的觉得,鹰的眼,就该是这样的。桀骜不驯,能包容天地,并且绝不服输。   江聘喝了很多酒,稍一张口,便是满嘴的酒气。他却不嫌自己味道难闻,死皮赖脸非要搂着鹤葶苈。用火热的胸抵着她的背,用指头捏着她的,沾着酒水在桌上写字。   他的手那么大,能将她整个攥在手心里。有些粗糙,然而干燥厚实,让人安心得不行。   江聘贴着她的脸,带她一笔一划地写。   简短的七个字——不负国,不负卿卿。   他习字用心了很多,写出的东西虽算不上多潇洒,却也能勉强称得上漂亮。细细看,有些风骨。苍劲有力,即便只是沾酒写,笔锋处的凌厉,仍旧慎人心魄。   鹤葶苈靠着他,仰了脸去看。他也正巧低头过来,轻轻吻她的鼻尖。   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的鼻梁,让人心痒难耐。   二姑娘弯着唇笑,伸手去掐他的耳朵。她用尖尖的指甲刮蹭着他的耳垂,一圈圈的,轻拢慢捻。江聘也不躲,很乖顺地任她闹。   他心性还不稳,脾气急躁,发起火来能拆了房梁。可对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却是永远温柔的像汪湖水。   面对她,江聘是个好丈夫。宠溺,包容。   被他娇惯久了,鹤葶苈也有了些任性。她摸着下唇思考了许久,还是问出了那个没多高明的问题。换了以前,她定会觉得这样问的姑娘不识大体,小家子性。   可看着这样好的江聘,她怎么也忍不住地想要求个答案。她问,“阿聘,若是有一天,爱国和爱我有了冲突,你会爱谁?”   说完,她又觉得失言。垂了垂眸子,摆摆手说了句算了。   她实在是被他宠的有些坏了。这样不该。   江聘却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咧嘴笑了笑,转了她过来面向自己。他的眸子被酒润得黑亮,唇上也有水光。   “为什么要算了?这个问题我知道答案的。”江聘捧着她的脸,用牙齿去磨她的下唇。   低哑的声音含在嘴里,含糊不清,细碎地从口中溢出来。他说,“如果非要选择一个的话,我会选择国家。”   因为,那是我的使命。   鹤葶苈舔了舔唇,正碰上他的牙齿,又赶忙收回来。她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你做的对。”   确实是对的,就应该要这样做的。但心里还是会有些难受。   她眼睛黯了黯,欲要躲开他,假装着想给他斟一杯酒。只是手有些抖,眼皮有些颤。   “别跑,我还没说完。”江聘拦住她,笑容更大,“下一句是…但我会跟你一起死。”   因为,你是我的爱人。   如果真要进行这样的选择。我会忠于我的国家,但绝不会让你孤单。   他醉了,脸颊都红了,咬着嘴唇看她的样子很招人疼。   “葶宝…”江聘贴着她的耳廓,缓慢地吹气,“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永远不会。我发誓。”   鹤葶苈无言。她只能抱紧她,将下巴枕在他的肩窝里。轻轻地叹气。   她真的是嫁的很好。她的丈夫,以后定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33、章三十三 ...   征西将军回来的那天, 雪花纷飞。大大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得人牙齿都在颤抖。   漫天漫地都是白色,银装素裹。将士的铠甲上积满了雪,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城门进来, 宛如一条银色的长龙。   威武雄壮, 看着便让人肃然起敬。   百姓聚在道路的两边, 规矩整齐地迎接着这支威武之师。   一个月, 夺了西津十三个城池。战无不胜。   征西将军名副其实。虎狼之军名副其实。   江聘揽着鹤葶苈站在洗云斋三楼的窗边,眯着眼看着坐在最前方马上的那个人。   端正,一丝不苟。眼睫上有冰霜,眼里似也结了层冰霜。冷漠,不近人情。   “那是咱们的父亲。”楼上的风冷,鹤葶苈缩在江聘的怀里,顺着他的手指过去看。   只瞧到将军宽挺的背影, 还有头顶上覆了层雪的红缨。像尊石雕,连轮廓都是冷硬的。   征西将军, 江铮远。可记得他的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 人们只记得, 征西,征西。   征服西津,那是他的使命。也是圣上和所有臣民寄予他的希望。   马在走着,马蹄声和将士的脚步声混在一起,踢踢踏踏。   再远了,就见不到那个马背上的将军了。只剩下蜿蜒着行进的军队, 绵延着,似是没有尽头。   “他带了五万人回来。”江聘伸手把窗关上,搂着被风吹到瑟缩的小妻子回到屋内的茶桌边,“留了四万在九门之外,进京的只有一万。”   鹤葶苈对着冻红了的指尖吹了口气。江聘瞧在眼里,笑着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再放到衣襟底下捂好。   他的胸火热,硬硬的。鹤葶苈舒服得叹了口气,干脆又往他那里蹭了蹭,整个人都缩到他的怀里。   “我们葶宝冷着了。”江聘斟了杯热茶,贴心地送到她的唇边,不忘记打趣,“都说了今日格外凉,你还非要来。”   “我想见一见这样的大场面。”鹤葶苈抿了口,弯着眉笑,“果真让人心潮澎湃。没有失望。”   闻言,江聘也跟着她笑,“嗯”了一声。   他和将军的情分不算多浓。尤其是生母去世,他娶了续弦之后,更是亲热不起来。   和自己家的姑娘提起来的时候,他也多用一个淡淡的“他”字代称。   “我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他了,都忘记他的样子了。”江聘轻轻晃悠着胳膊逗她玩儿,怕她紧张,又出言安慰。   “葶宝也不要怕他,没什么交集的。他性子冷,不爱说话,喜欢骂人。不过也没关系,过不了多久,他便就走了。”   对亲生的儿子的成长都是冷眼旁观的姿态,对于儿媳妇儿,他想必也是不在意的吧。   那个父亲的眼里,是没有家的。   “你乖。”想起这些,江聘心里忽的有些难过。可看着怀里娇俏的小姑娘,那股酸麻的痛劲儿又很快过去。   他低头去亲她的脸蛋儿,用舌尖挑逗。   鹤葶苈柔顺地伏在他的肩上,没别的动静。   她是知道江聘与父亲的感情没多好的。   因为有一次,他们聊起这事的时候,江聘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葶宝,我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的。永远不会。”   她问为什么,他却是难得的沉默。   过了很久,她等的要睡着,他才又开口。   “他是个好臣子。忠君为国,汗马功劳。”江聘的声音低沉,有些哑,“可也仅此而已。”   想起那晚他迷茫的样子,鹤葶苈心里像是被捏着一样,麻麻地痛。喘不上气,很难受。   她的阿聘,原来曾是个这样让人心疼的孩子。   他没有母亲,父亲也是形同虚设。他像一棵恣意生长的小树,没人肯用心去浇灌和修剪。   他叛逆,纨绔。却又那样孤零而倔强地生长了十几年。   他的树冠没有多么的茂绿葱茏,可却有着坚实的枝干。江聘用他的心血,倾尽全力要给她温暖的家。   他有着满腔的激愤和不悦,但他还是个很好的男人。至少,他正义又坚强,还有着爱与被爱的能力。   多好的丈夫啊。她何其有幸。   “葶宝…”鹤葶苈一直在出神,视线飘忽着,红唇微微张开。江聘叹气,拈了一颗脆皮花生喂进她的口里,“你在想什么?不理我。”   花生外裹了糖,甜蜜的感觉从口中一直蔓延到心头。嚼起来,又脆又香。   “我在想你。”鹤葶苈舔了舔唇角的碎渣儿,抱着他的肩,轻轻地笑,“还有我们的以后。”   多好的小姑娘啊。   江聘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脸都要笑成朵花儿。   外面北风呼号,他的心却是安稳又平静。   娶到她,三生有幸。   .   将军回了京,定是要先进宫面圣的。这一去,便不知要多晚才回来。   鹤葶苈和江聘挨着坐着,等着奉茶。   屋里聚了蛮多人。说不上乱糟糟,但各自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的声音合在一起,还是像团苍蝇似的惹人烦。   老夫人先回屋了,厅里是江夫人还有五个姨娘。各自又带着一个两个丫鬟,倒是难得的热闹场面。   可江夫人不喜欢。   她也不明说,就那么冷着眼瞅着,看得那群姨娘心里哆哆嗦嗦。屋里也就慢慢静了。   鹤葶苈和江聘对视一眼,俱是笑笑。   唔…还是安静些的好。   将军回来的没有太晚,回屋换了常服出来后,也才亥时刚过。   风雪还是那样的大,屋里已经不能用安静来形容了。简直是惨静。看着上位的那个面容沉重肃穆的男人,众人连呼吸都恨不得放得再轻。   江聘与他有七分像,父子两人都是好看的人。将军即使已经四十过了,面容轮廓也还是干净耐看的。   差的就是,江聘比他的父亲少了一丝粗犷之气。他的脸,是俊的。   没有将军那种沙场上积攒下来的凌厉,稍一瞪眼,便是嗜血之气。   江聘猜的很准,江铮远对鹤葶苈并没什么指责和不满,连看她的眼神都是淡淡的。接了茶,意思意思地抿了一口,然后便就风淡云轻地说了句,“以后好好过。”   鹤葶苈垂着眼,不敢看他的脸色。只能乖巧地福身应了句。   江聘把她拉过来,冲着江铮远所在的地方行了一礼,便就要走,“父亲,夜深,我们先回去了。”   放在以往,定不会有人拦住他。但今天,江铮远倒是出奇地出了声儿。   他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沉稳厚重,如洪钟般,又好似饱经沧桑。他捂着唇咳了声,看向江聘,“许久未见,你没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并无。”江聘也是硬气,直视着座上的将军,薄唇微启吐出两个能气的人心肝儿疼的字。   那一瞬,鹤葶苈心都要跳炸了。她用指甲使劲地掐了下江聘的指肚,盼着他能改下口,别把场面闹得这样僵。   父亲回来才多一会,儿子这样做,难免让人寒心。   屋里的众人面面相觑,姨娘们在屋角,低着头不敢言语。江夫人玩捏着袖子,淡淡瞟了一眼,没说话。   “好。”江铮远倒是没多大反应。他点了点头,站起来,往侧屋走,“那你便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不能明天说?”江聘的语气有些冲,“你就这么喜欢让人守着你的时间,天晚风寒却不让人歇息,你有什么事这样急?”   “阿聘…”鹤葶苈小声叫着他的名字,快要哭出来。   江铮远的手背在身后,脸色越来越沉。半晌,他甩了袖子进了屋,半句话都没留。   只有里屋瓷器碎裂的声音传出来。噼里啪啦,扎的人心慌。   他摔了杯子。   江聘仍旧杵在那里,木头似的。鹤葶苈急的不行,只能柔声哄着他,让他进屋去,好好认错,好好说话。   就过了那么一会,却好像是过了几个时辰似的。江聘终于叹了口气,有了动作。   他低头看向眼泪汪汪的姑娘,把她的手指抬起到嘴边,轻轻地亲吻。   姑娘也仰着脸瞧他,眼圈都红了。耳边坠着颗琉璃珠子,烛光映照下,光辉璀璨。   “是我做的不周,你不要急。”江聘笑了笑,伸手揉捏着她绯红的脸儿。又把外衣脱了下来,围在她的肩上,轻轻抱了抱她,“你乖些,等我出来。”   鹤葶苈站在原地,看他进屋去的挺拔背影。身上的衣裳还留着他的温度,暖融融。   她叹了口气,找了个椅子坐下。   还是希望不要出什么事的好。   34、章三十四 ...   夜深了, 老夫人到底也是没起来。不过江澍却是来了,乖巧地依在江夫人的身边。还是像上次见过的那样,垂着头,不说话。   安静得一点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其实也不能算是依着, 他坐的笔直, 只是与江夫人的距离较近罢了。因为他刚才困了, 靠过去的时候, 江夫人让他远些。   那严厉的语气听得她这个不相干的人都有些心惊。她说,“坐没坐相。没出息。”   十岁出头的孩子,教导便是教导,严厉些也无可厚非,但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语气说出“没出息”这样的字眼呢?孩子那么小,被母亲这样指责,该多难过。   看着背都不敢贴紧椅子的江澍, 鹤葶苈抿了抿唇,有点心疼。可她只是个嫂子, 生母在这, 她也没办法让他好受些。   也不是没劝一下, 许是有些多事,但她还是委婉地提了一嘴。可江夫人的态度太强硬,语气里面的不友善让她的心里也闷闷的。   “孩子要从小教导,才不会长歪。”说这话时,她也不知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里屋。神情有些轻屑。   这个小动作被鹤葶苈捕捉到,她心里猛地一缩, 对这个名义上的婆婆所剩无几的好感也俱都烟消云散。   她的夫君,谁都不当回事,都说他难成大器,她却是宝贝着。江聘很好,只是他的好谁也看不见。   鹤葶苈撇了撇嘴,别过眼不去看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江夫人。却是在心里暗暗啐了句,呸。   她不会骂人,也从不与人红脸儿,这次却是动了些气。   她心疼她的丈夫。明明那么好,命运和时事却总是对他那样不公平。   你凭什么要说他的不好呢?凭什么呢?和你有什么关系呀。   再说了,他哪里不好呢?你的眼睛怎么就那么毒。管好自己得了。   一向明事理的二姑娘护起短儿来,也是像只母鸡一样。眼里一点沙子都不容。   将军和江聘的话儿说了很久。茶凉了一次又一次,月挂到了当空,露水也起了。   屋里点着地龙,可窗缝里渗进来的风还是有些凉。丝丝入骨,无孔不入。   鹤葶苈紧了紧身上江聘的衣服,闻着那熟悉的清香气息,叹了口气。往常这样的时候,他们早就睡了。   被窝里暖得很,她家夫君的怀抱暖的很。   想起以前偶尔起夜时,看见江聘搂她紧紧的样子,像只猴子似的,她就想笑。   他对她的喜欢的疼爱,一点点的,都化在了细节里。   姨娘们都还在等着,围成一团,不时说些悄悄话。强打着精神,谁也不愿先走。   家里的将军几年也就回来这么一次,也不知能留多久。是过了年走,开了春走,还是一道圣旨下来明个就走,谁也说不准。   她们的关系还不错,寂寞的时候就那么几个伴儿,至少表面的关系还和谐。更重要的是,没有利益的冲突。或者说,没有利益可冲突。   那边的女人簇成一堆儿,时冷时热地聊着天儿,更显得江夫人这边孤寂得不行。   微阖着眼,冷漠着脸。旁边是困得不行的江澍,一点头一点头儿地打着盹儿。   他也不愿意走,父亲打小儿就驻边,总共也没见过多少次。他和江聘不一样,江聘心又大又野,他还小,对着父亲仍旧有所期待。   现在看着他冷得打哆嗦的样子,鹤葶苈咬咬唇,走过去把江聘的外衣给他披在肩上。   江澍醒了,小声地跟她道了句谢。转而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旁边睁了眼的江夫人,有些无措。   “男孩子,就该坚强些。不要像个姑娘似的,没出息。”江夫人哼了一声,意味儿很明显。   江澍颤了一下,想把衣服还给她。鹤葶苈轻轻捏了下他的肩,把领子给他紧了紧,又伸手给江夫人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姨母,夜深露重,您别风寒。”   她的语气轻柔,温和有礼的样子。江夫人睨了她一眼,接过来又放在桌上,倒是没再说话。   本来都在厅里等着,气氛算不上多和谐美好,倒也算是安静。鹤葶苈抱着杯子喝热茶,心心念念都是想着江聘。   他和将军的关系那么不好,两个人的性子又一个比一个冲,别是话不投机吵起来才好。   待了这么久了,每再多一个喘息的时间,她的心就又焦躁一分。   灯又有些暗了,丫鬟过来挑灯芯儿。鹤葶苈看着摇曳的火光,心里忽的就一紧。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似的。   她没感觉错。下一刻,就是一阵渐而激烈的争吵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将军的声音仍旧是那样低沉,只是也听得出有几分急躁,还有些懊恼。   江聘则是明显的气极,一个个字连成了串儿。小炮弹似的,发射个不停。他语气急促而高昂,让人听不清说的话。   鹤葶苈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即便他从未对她发过火儿。   狭长的眼睛会瞪大,指尖会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他无论是气了,还是想笑了,还是难过了,眼尾的地方都会泛红。   漂亮又惹人心疼的样子。唇抿成道细细的线,呼吸变得粗重。   厅里瞬时寂静下来,每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声音。   鹤葶苈没她们那样看热闹的好心情,她现在急的泪都快出来了。也顾不得是不是失态,提了裙子就往侧屋那边走。   屋里的争吵声越发激烈。她就要走到门边,可听着江聘一声几欲撕裂的怒吼,却是生生停住了脚步。   他好像是把桌案上的东西全都给扫到了地下,一声接着一声的碎裂声听得人心惊。   他说的是,“别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喜欢姨娘。”   话音落,屋里的氛围即刻微妙了起来。且不论姨娘们的脸色,就连江夫人的面色都难看了不少。牙齿咬着下唇,扶着椅子的手都有些抖。   她原本,也不过是个姨娘。   门开开,江聘红着眼冲出来,撞到鹤葶苈的身上。他的冲劲太大,娇弱弱的二姑娘差点摔在地上。   江聘慌了,急忙搂住她,抱在怀里哄。   透过他胳膊底下的缝隙,鹤葶苈能看到门那边将军沉默的侧脸。刀削斧凿般,冷硬深刻。   还有满地的碎片,一片狼藉,屋内混乱不堪。   江聘是真的生了气,生了很大很大的气。   但对着她,仍旧只有温柔。即便他眼睛红的像是院里的那窝小兔子,一点没有了往常的皮实样子,整个人脆弱的不行。   “你别哭…”鹤葶苈本就泪根子浅,看他这委屈的样子,心里一酸,泪珠子也就冒了出来。她掂了脚去环他的脖子,拍着他的背安慰,“我抱抱你…”   “我没事,咱们回家。”江聘用指尖掐去她的泪,笑嘻嘻地牵住她的手往外走。   他笑得有些勉强,唇角的弧度僵硬。握着她的手心却依旧温暖。   江夫人还在,江聘理都没理,目不斜视地穿过大厅走出去。   鹤葶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将军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可见他这样难过的样子,又舍不得立即就追着他问。只能乖顺地跟着他走,默默搂着他的臂弯。   她必须得给他最好的安慰。她的阿聘一定是受了委屈了。   “你别笑了…”鹤葶苈伸手摸了摸他的唇瓣,“你不高兴的时候笑起来不好看,我看着心里不舒服。”   “葶宝…”江聘停下来,摸她的头发。叹息着唤她。   路上无人,只有清冷的月光。   风吹过来,真的有些冷。   江聘把剩下的那件外衣也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只着一件薄薄的中衣。   “你被冻着。”鹤葶苈想脱下来还给他,眼带担忧。   “不怕,你搂着我。就哪哪儿都不冷了。”江聘这次是真的笑了,他弯下腰横抱起她,让她的胳膊缠在自己的颈上。   “搂稳了,咱回家咯。”   鹤葶苈看着他清俊的侧脸,无声地笑。   回家了就好了。回家了,就没有委屈了。   爱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啊。   35、章三十五 ...   两人回到院里的时候, 已是深夜了。大部分的屋子都熄了灯,院角的那窝兔子可能是被他们的脚步声惊扰,窸窸窣窣地出了点声儿。   江聘不发一言地搂着鹤葶苈走进正屋。一手拖着她的臀,闲着的那只手伸到胸前去, 把她的衣襟拢得紧紧。   三更半夜, 露寒风重, 正是最冷的时候。他气息还算稳, 背后却是汗湿了一片。唇紧抿着,视线落在脚下的路上。   洒了月辉的路,清冷冷似是结了层冰霜。   鹤葶苈靠在他的肩上,慢悠悠给他哼着歌儿解闷。   雅致的唱词,她自己编的曲儿。唱出口滴溜婉转,很是好听。   江小爷听得很享受。   粟米给他们留着灯,正靠在外间的桌上打瞌睡。见两人以这样亲密的姿势进来, 不由得红了脸。   可还没等她说句话,江聘就把人给赶了出去。自己弄了灶上还温着的水, 给二人草草沐了浴。   劳累了那么久, 现在洗了个热水澡, 换上身干净柔顺的衣裳,再躺进暖融融的被子里。这种舒适的感觉让鹤葶苈悠长地叹了口气。   她侧了侧身子,面向仰躺着看着头顶的江聘。月光从窗子落进来,在他的鼻梁上洒下层淡淡的清晖。   他伸了只胳膊让她枕着,腾出一只手去扶着额。   指尖微微勾起,匀称精壮的小臂分外漂亮。很白, 莹润。   鹤葶苈没见过江聘这样沉默的样子,眼神木然,魂儿好像飞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看着,好心酸。   她的夫君应该是常笑着的,灿烂蓬勃。这样死气沉沉的,哪里像他?   “阿聘…”二姑娘难得主动地攀上他的肩,把细长的腿儿缠在他的腰上,抬头去吻他的下巴。   “你别难受了,明个早上再说。先睡吧。”姑娘的声音软着,里面满是疼惜。   丝滑的绸料摩擦在□□的胸膛上,触感极好。隔着布料能感受到她暖暖的体温,还有那根细瘦的小胳膊。   他的好姑娘是那么柔弱,却又是那么的充满关怀。   江聘翻了身,将她整个抱进怀里,头埋进她的颈间,轻轻哼唧了一声。   他用鼻尖去磨蹭底下细嫩的肌肤,入鼻的全是甜腻的女儿香。   带着些温热的,淡淡的味道。好香好香。   被子被翻起又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大。鹤葶苈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搂着他,用手去拍他的背。   像小时候傅姨娘哄着她睡觉时那样。一下一下,轻而缓慢,令人安心。   姑娘纤柔的手覆上他脊背的那一瞬,江聘的泪都快出来了。   这种细致地被人关怀着的感觉,对他来说,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他的耳边好似还回旋着她耐心哄唱的歌儿,百灵鸟一样,酥到骨子里。   她的音律学的好,调子精准,嗓子温柔。重要的是,她那么用心。   鹤葶苈比一般的姑娘还要高挑一点,但骨架纤细,挂了肉儿仍然玲珑有致。江聘的手大臂又长,轻轻松松就能将她搂得紧紧。   可就是这么一个细弱的姑娘,抱着她,却像是抱着全世界。   这个晚上,江聘伏在她的耳边,碎碎地跟她念了好久。低哑的声音,从开始时的迷茫,到后来的悲伤。最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鹤葶苈看着他的眼睛。漆黑湿润的眸,蒙着层淡淡水雾一样。那样高大的男人,现在却像一只小鹿。惹人心疼。   他是在把他的心,一点点剖给她看。   因为江聘自然地相信,他的好姑娘,会懂得他。   他说他的娘亲。温柔似水的一个女子,温婉有礼,话不多,喜欢花草,爱诗书。   在他还记事的时候,她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搂着他坐在窗前,给他讲故事,陪他画画儿。   江聘慢慢地回忆着,十年前的事了。   他那个已经病得身子孱弱,连路都走不稳的娘亲,在夕阳下摸着他的头发,声音缥缈的像风下的轻纱。   她说,“聘儿,以后定会有一个和娘亲一样对你好的姑娘嫁给你。她会代替我,继续爱你。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鹤葶苈抚着他颤抖的背,用唇角亲去他滑下的泪。只有一点点泪,咸咸的,湿热。   “我原本是不信的…”江聘搂着她,哽咽地说出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直到今年初春时,我遇见了你…”   他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他开朗,爱笑。他顽劣,喜玩闹,总是惹祸。   可是受了再多伤痛,承担了再多的委屈,他都从来不哭。   但是将军的回家,将军说的那些话。激起了他心中所有的阴暗面。   他的心是朝着阳的。而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杂草,却在此刻疯狂的滋生,密密麻麻,堵的他喘不过气来。   “娘亲那么好,他却不满足。他抬了好多的姨娘回来…”江聘睁着眼看她,睫毛上沾着水,“后来,娘亲的身子越来越不好…”   她走的时候,江聘七岁。   第二年,江澍出生。   鹤葶苈不知该怎么劝慰他,只能扯过被子把他抱的紧紧。用脸去贴着他的,一遍遍地跟他说,“阿聘别哭。”   “我不会像他那样的。绝不会。”江聘把她的凉凉的脚丫夹在腿间,强调着,“真的,我发誓。”   “我信你的。”鹤葶苈肯定地点头,“因为阿聘那么好。”   黑暗中,她的眉眼不甚清晰。细嫩的耳垂润如珍珠,海藻一样的发铺在二人的身上。声音清脆,却掷地有声。   “阿聘乖,葶宝抱抱哟。”江聘无声,鹤葶苈有些急。   她更用力地去环他的肩,开口逗他,“咱明天不去书院了,我带你包圆子玩好不好?”   “你喜欢我吗?”过了半晌,江聘的喉结终于动了动,轻声问她。   驴唇不对马嘴。   “喜欢。”鹤葶苈毫不在意,她很痛快地点头。柔软的头发蹭在他□□的肉上,痒的勾人。   “好。”江聘笑起来,倾身过去吻她。手脚不老实地摸过去。   唇被堵住,鹤葶苈的脑子也慢慢被他吻得混沌。直到最后累的软在他怀里,被他抱去沐浴,她也还是懵的。   江聘说“好”。可他是在答哪一句话呢?   天光微微亮了,江聘拄着腮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无声地笑。   她睡得熟。几缕调皮的发落在鼻头,她痒,从嘴唇呼着气要把发吹走。眼睛还紧闭着,腮帮子却一鼓一鼓的。   娇俏又可爱。   江聘笑得更欢。他伸手把那缕发撩到她耳后,低了头亲了口她的鼻尖。   “唔…”鹤葶苈嘤咛一声,下一刻却撅着唇还了他一个吻。亲在空中,啵唧一声。   “傻葶宝。”江聘学着她的样子,也轻轻地啵唧了一下。看着熹微晨光中她朦胧的侧脸,眼睛都乐的弯起。   她好漂亮。精致的像一尊瓷娃娃。无论哪里,长得都好顺他的心意。   江聘翻身下了地,给她掖好被角。又赤着身蹲在地上看了她好一会,才出去换衣。   我的傻姑娘…   我的好姑娘…   .   等过了很久,鹤葶苈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天早就大亮。太阳高高悬在半空,是真的日上三竿。   窗户那里被很贴心地挂上了藕荷色的纱帘。日光透过薄纱撒到被子上,一点点细碎的光晕。又柔又美。   枕边的人早就起了。她迷迷糊糊地记得江聘靠在她耳边跟她说话,让她多睡一会,让她不要急。   难得赖床,二姑娘靠着枕头抓着绣被上的光影玩,细眉愉悦地弯起。   院外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她听到阿三无奈的劝言,满满的都是忧虑。是对着江聘说的。   他说,“公子,您慢点。面粉都飞了漫天了。”   阿聘没走?什么面粉?鹤葶苈挑挑眉,掀了被子想下去找他。   江聘的回话很不耐烦,带着点赌气的味道,“行行行,你天下第一行。让点让点别挡小爷的路。”   听起来,他心情应该还不错。闻声,鹤葶苈的笑意更浓。   对嘛,她的夫君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弯着腰穿鞋子,起身要走时,却发现了枕边的一个信封。   很传统的那种信封,褐黄色的牛皮纸。可又有些不同。因为上面用细细的小狼毫笔沾了红色的染料画了一大簇的茶花。   艳丽,火红。   旁边是三个好看的行书字。与妻书。   情信?看着这样的封,鹤葶苈脑中的第一个印象便是这个。   夫妻这么久,怎么还这么有心。她觉得幸福,有些想笑,很欢喜地开了封去看。   好长的一封信,密密麻麻写了四页纸。   鹤葶苈本是弯着唇的,可看着看着,却是再笑不出来。鼻子越来越酸,她捏紧了纸的边沿,喉咙酸痛。   江聘的字进步极大,规整的,潇洒凌厉。   他写了很多很多,叙述并不完美,有些涂抹和错字,但看得出用了很大的心。每个字都显得沉甸甸,全是他的心血。   江聘用了很大的篇幅去讲他的爱,去讲他的顾虑和担忧。他再次将心剖开,写在纸上,给她看。   母亲的抑郁而终,父亲混乱的后院,除了祖母再无旁人关爱的少年时期。这些都在他的心上打下了似浅实深的烙印。   他真的是怕极了重蹈父亲的覆辙。即便他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但还是怕。   他其实,是有些敏感的。   在信上,江聘夸她。说她是柳枝儿一样的美人儿,柔弱,而有着生而来的坚韧。讨人喜欢。   他又说她是糖做的娃娃,剔透,却又让人含在口里怕极了会化。仍旧讨人喜欢。   哪里都讨他的喜欢。   鹤葶苈用指头捂着唇,堵住要溢出来的呜咽。   她看见了江聘画下的那个血指印,还有旁边的那句话。寥寥数字,笔墨却是重的要晕开了上好的宣纸。   他说,此生为你一妻,再无妾侍。   他是真的咬破了指尖,印了个手印。嫣红的,像是雪中的寒梅。刺目的色泽扎的人心疼。   怎么就那么傻呢,怎么就偏要较真儿…   “傻阿聘…”   鹤葶苈只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泪落下来,她伸了手去接,不敢让它染湿了信纸上的黑字。   掌心里温温热热,心里却是酸酸麻麻。难受得无以复加。   她穿着素白的寝衣,像个孩子一样趴在炕头哭。   该怎么疼他才够呢…   36、章三十六 ...   鹤葶苈收拾好了出去的时候, 江聘正在小厨房里认真地包圆子。   他和阿三一人扯了件旧衣裳围在腰上,山村里的卖肉屠户似的。眼睛却是都盯着案板上夹着的菜谱,看得一丝不苟。   两人的手里专注地忙活着,旁边的笼屉里好多奇形怪状的小面团。地上墙上全是白色的面粉。   毫不夸张的说…一地狼藉。   粟米已经不想再插手了, 反正人家主意正, 劝也不听。随便弄去吧, 不炸了厨房就行。   她捂着脸站在旁边, 只在指缝里露出双无奈的眼睛来。幽幽叹了口气。   江聘倒是兴致勃勃,还很高兴地跟阿三炫技。他拿了张面皮,裹上点馅儿,三五下弄出个小兔子来,得意洋洋地显摆。   “喏…咱们夫人喜欢的兔子。”   很难看的一大团,脸还被豆沙给撑破了皮。用四个字来形容——奇丑无比。   阿三嗫嚅了两句,低声敷衍着, 没敢说别的。   粟米她…已经不想说话了。   逆着光站在门口,看着他孩子似的欢愉样子, 鹤葶苈倒是笑了。她往前迈了一步, 弯起眼睛唤他, “阿聘。”   她很刻意地拉了长声。甜腻腻的,打着旋儿似的尾音飘着屋里。比旁边盆里的豆沙还要甜。   见了她,江聘张张嘴,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反手就一胳膊肘杵上了阿三的肚子。他拧拧眉,低声斥了他一句,“快滚。”   真是的, 没点眼力见儿。人家小夫妻在呢,你们留着干嘛?活该被揍不是。   “唔…”得了指令,阿三弯腰弓背地跑出去,后面跟着笑嘻嘻的粟米。   “你笑什么?”走远了些,阿三揉揉肚子挺直腰,皱着眉看她。   “我们姑娘和姑爷感情好,我高兴还不成?”粟米扬着下巴看回去。转而又迈着小碎步踢踢踏踏地走远,挥挥手学着江聘的样子说了他一句,“快走快走。”   “嘿…这丫头真是…”望着那个掀了门帘就不见了的纤细身影,阿三撇撇嘴,抬步往另一个方向走。   和小夫人一起长大,却是连人家半分的娴静气都没学过来。小辣椒一样,呛。   屋里,江聘看着鹤葶苈眉眼盈盈的笑脸儿,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他咳了咳,移了视线看向别处。思考了瞬,又扭捏着抛出来下一个问题,“你…枕边的信,看见了吗?”   “见着了。”鹤葶苈点点头,唇边噙着笑。   闻言,江聘又是掩饰性地咳了两声,不抬头。   写信的时候,送信的时候,等着姑娘拆信的时候,他都还算平静。可等着姑娘看了信,现在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了,江小爷却很可耻地…怂了。   他有点害羞。毕竟,刚跟人家告了那么长篇幅的白不是。   他脸皮厚。但对着心念念的姑娘,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羞耻之心的。   江小爷罕见地红了脸。搓着手,没了主意。   鹤葶苈也有耐心,她就在那站着,笑盈盈地看他。   地面上洒进来热烈的阳光,把门口的那一片照的暖洋洋的。连她白色的绣鞋上都沾染的金灿灿的日辉。   灶台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水开了,咕嘟嘟冒泡儿。   江聘实在忍不住,抬了眸子看向她。踌躇着,还是往她那迈了一步,离得姑娘更近。   这个距离,能看清她一根根翘起的纤长睫毛。底下是漂亮的眼珠儿。光强,她微微眯了眼,瞳仁儿成了深深的褐色。   “葶宝…”江聘咽了口唾沫,心里又染了些紧张。   “嗯…”他在心里组了下词儿,还是用了最朴实的问法,“你,怎么想?”   你信不信我呢?我的爱。还有我的誓言。   你会不会觉得我没那么顶天立地了,坚强的心脏也有了脆弱的地方,有了些嫌弃呢?其实…总是笑着的江聘也是会哭的。   我愿意和你好好地过下去,用全部的心爱疼宠你,给你我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幸福。所以,你怎么想呢?   “想什么?”鹤葶苈微微歪了头看他,眉梢生动地挑起。说着,她又笑起来,“我以为,你知道我的。”   是啊,知道你的。但我还是有些不自信。   因为站在我对面的是你啊。我全世界最好的姑娘。   江聘把半握起的拳抵在唇上,也痴痴地笑起来。   “阿聘…”鹤葶苈踮起脚尖,张了臂叫他的名字,“抱一下。”   美人在处。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江小爷痛快地笑。他把衣裳解下来随手一扔,抱着小妻子原地就转了好几个大大的圈。   他的臂力惊人,把她环到胸前,用唇堵着她的,转得乐此不疲。   美人的惊呼声淹没在唇齿间,百褶襦裙的宽大裙摆被他扬起了个极为惊艳的弧度。飘悠悠的,像只展翅的蝴蝶。   “我的好看裙子!”等他停下来,鹤葶苈着急地把摆子提起来细细地检查,又含嗔带怒地瞧了他一眼,“若是让灶火给弄破了,你便赔我两条吧。”   “都给你,我的银子都是你的。”江聘舍不得放下她,怀里的姑娘,好像怎么抱都抱不够。   他含糊着,用舌尖去舔她小小的耳朵眼儿,坏心地往里吹气,“你的银子还是你的。我不贪。”   “那你看我的耳坠子美吗?”鹤葶苈躲开他,笑着用指尖托起耳垂上晶莹圆润的红翡翠。   她今个打扮得有点儿艳。不似以往的素气雅致,却也有着另一番的美。   裙子还是白的,但是袖边领口都绣了大簇大簇的红色花儿。绯红色的腰带,像她现在染了霞一样的脸。   火红的耳坠子衬得她似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已是露了点鲜嫩的蕊。娇艳欲滴。   “美…”江聘一下下啄吻她的眼皮儿,逗得她咯咯地笑。“我们家葶宝,怎样都是美的。最美的。”   笑着闹着,满屋都是勃勃的生气。好像有着粉红色的泡泡从心里冒出来,迎着太阳散着璀璨的光。   相爱着的人啊,就连对方吐在自己脸上的呼吸,也觉得是甜蜜的。   .   两人成亲也有一个多月了,可日子还是过得蜜里调油一样。   圆子最后还是粟米包的。江聘劳心劳力弄的那些,下了锅全漏了。   看着盛在白瓷盘里,被豆沙糊了一层,看起来一脸血的小兔子。江聘默不出声。   炫技失败。有点小丢人。   “我喜欢的,喜欢的。”鹤葶苈瞅着他有点无奈的样子,很高兴地乐出声。她很贴心地把圆子夹到碗里,出言安慰他,“阿聘已经很好了。”   “真的?”江聘用筷子戳了戳兔子的头,看着缓缓流出来的暗红色豆沙馅撇嘴。可想着她喜欢,又有些喜悦,“那我以后常给你做。”   “唔…”鹤葶苈眨眨眼,闭了嘴。   粟米另外准备了咸咸脆脆的芥菜丝,整齐地摆在盘子里,上面还洒了香香的芝麻,滴了两滴红红的辣椒油。   看着美味,吃起来也是清脆爽口。   圆子黏腻,芥菜清爽。配起来,刚刚好。   江聘看着碗里白糯糯的球儿,再瞟了眼小口咬的欢欣的鹤葶苈。暗搓搓地笑。   葶宝是软的,江聘是硬的。配起来,也是刚刚好。   这顿饭吃的很是可口。这么久以来,江聘难得翘了次学陪她懒在家里。饭后,鹤葶苈也不想逼他读书,就和他一起在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旁边是簇山茶花儿。即便是冬日,仍旧是开的热烈灿烂,如火如荼。   江聘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那日和她商量好了后,第二天就找了花匠来,种了好多的山茶。   冬天里花朵不好活,江聘和花匠聚在一起想了好多的法子,硬是给它们养的好好的。看过去,红云一般,美极了。   鹤葶苈问他为什么这么独爱山茶。他不正经,挠她的痒痒逗她玩儿。   后来,姑娘努着嘴不高兴,他就也说了实话。温暖的,情话一样。   因为那是我们的定情花儿。它和别的花不一样。因为,意义是不一样的。   我永远记得那日你在莲叶田田旁,簪着茶花笑得醉人的样子。那副美景,只有躲在荷叶下的我看得见。   那一天,我记得好牢。我把它画在画里,印在心上,永远也不忘。   37、章三十七 ...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光, 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快活的。   江聘在阳光下嘻嘻哈哈地逗着鹤葶苈一起闹,把花朵摘下来,兴高采烈地非要戴在她的发上。   她头发没盘起来,只是梳成了条长长的大辫子, 羞答答地垂在腰间。耳边簪了那样大的一盘花儿, 硕大的压弯了花枝, 要从她脸侧折下来。   江聘性子活泛, 闹过头儿了,把爱安静的姑娘也惹得叽喳喳地说他。   “好好的花儿,你非得弄折了,看着不就好了。”鹤葶苈俯身去揪他的耳朵,皱着鼻子骂他,“要是到了夏天,一群蜂儿围着我要蛰, 等你回家我非要哭给你看。”   “不怕。”江聘搂着她,腆着脸笑, “你夫君无所不能。”   江小爷确实是无所不能的。在后院的那只狼青的父亲还在时, 他就总爱带着狗往林子里钻。摘野果子, 打鸟儿偷蛋,还要挖野蜂蜜吃。   有一次折腾狠了,用弹弓枪把整个一马蜂窝都给打了下来。一尺多长的蜂窝,里面的蜂儿都涌出来的情景简直渗人。   铺天盖地的嗡嗡声,遮云蔽日。   江小爷也傻了眼,但他反应快。揪了根芦苇棒子纵身往水里一钻, 游得比鱼都快。   他没忘了那只陪他长大的狼青。用裤腰带拴住它的一只爪儿,一人一狗一起逃。   等终于到了家里,他出奇了的啥事儿没有。连个小疙瘩都没让蛰着。   为此,他还去明镜斋磨了老太太一整个下午。非要她给自己改名叫江赛风。   嗯…江小爷赛风般快。   他讲得起劲儿,姑娘听得也起劲儿,丫鬟小厮们也都竖了耳朵听热闹。笑闹声顺着风儿飘了好远。   蓝天澄澈,白云飘悠。其景温馨和乐,美满幸福。   要是那个人不出现,便就再好不过了。   “江聘。”一道有些冷硬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严厉,不苟言笑。   几人俱是抬头看,又都是一愣。那里站着身穿常服的江铮远。背着手,头发束得整齐。   江聘皱皱眉,停下了话头儿。沉默。   本来欢快的不行的院子,因为他的到来,瞬时鸦雀无声。   鹤葶苈站起来看着他,张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本来对这个名震朝野的征西将军的印象,只停留在卫国有功这一个标签上。   但经过了昨晚,知道了他冷漠的父亲形象对江聘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后,她忽的有些讨厌起他来。   他真的是太不称职。即便他是个好臣子,谁也无法否认他的存在对大尚的意义。   鹤葶苈觉得她有些小家子气。眼光只停留在家长里短上,没有顾全大局。   可顾着大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只想顾着她的阿聘。   “你们…”江铮远有些意识到自己语气的问题,刻意放缓了语气,“怎么没来吃饭?”   他身在上位太久,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全是令人不适的高高在上。无论是说话的方式,还是看人的眼神。即使他试着去掩饰。   为了这事特意亲自跑来一趟?   江聘好像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似的,歪着脖子一声嗤笑。他伸手摸了摸鼻子,眯着眼看着立在门口的所谓父亲,目光不善。   “昨晚是我考虑不周。”江铮远沉默了半晌,还是低声开了口,“作为父亲,我也无非是希望你过的高兴些。或许方式有些不尽如人意,但我无可厚非。”   “别把你的那些思想全强加在我的头上,我担不起。”江聘启了唇,满满全是讽刺,“你爱怎样怎样,纳多少妾侍随你自己的意。但谁也逼不了我。”   江铮远眉拧的更紧,有些懊恼,“我,并未想过要逼迫于你。”   他确实是一番好意。   在外多年,回家后看到本来顽劣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娶了妻子,有了家室,他也有了些触动。想和他缓和一些关系,不要僵成那个样子。   在江铮远的意识里,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主动提出要为江聘纳妾,也是想为他做些事,能让他愉快些的事。可他从未想到过,这会让江聘动怒。   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个观念完全迥异的人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觉得对方一言难尽。谁也不懂,不明白。   鹤葶苈悄悄把手伸到江聘的背后,给他顺气。   面对着一个新婚一月刚过就想给自己丈夫抬姨娘的公公,她还能保持现在的缄默,已算是极有教养了。再让她去迎合,去陪笑脸,她实在是做不到。   “罢了罢了。”看着江聘丝毫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意思,江铮远挫败地摆摆手,叹了口气,“你不喜,便由你做主。”   江聘仍旧是嘲讽的脸色。他想不出他的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说出这样的话的。有资格?   “那你们…便好好过吧。”江铮远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常年习武,虽有些年纪了,但步子依旧稳健且快速。转眼就消失在门口,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看着身边冷了脸的江聘,鹤葶苈咬咬唇。用食指去戳他绷紧的脸颊,哄他,“阿聘,笑一笑?”   “葶宝…”江聘无奈地瞧她,捉了纤细的指头到嘴边,轻轻啄吻,“你乖,不要闹。”   明明刚才还谈笑风生的,现在却是连发尾眉梢都带上了倦意。从心底往外的疲乏。   面对着江铮远,他总是像个竖起了浑身的刺的刺猬。不把对方扎的头破血流,他不甘心。   都是倔强又骄傲的人。没有沟通,不交心意。均是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立场。   这样的父子关系,怕是再也难以磨合得光滑了吧。   鹤葶苈回屋给他拿了件披风,盖在他的肩上。她立在旁边,笑着看他。   “我不是很冷。”江聘偏头,笑了笑。他的手覆在眼上,从修长手指的缝隙里看她。   俏生生,活泼鲜亮。   只有在他家姑娘身边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意义。他还是被爱着的。   “我怕你冷。”鹤葶苈蹲下来,轻柔地整理好他褶皱的衣角。又微微躬了身,捧着他的脸颊笑眯眯,“你得好好的,娘亲说了,你得保护我。”   江聘愣了瞬,她继续讲。不疾不徐的嗓音,带着姑娘家的慢条斯理,“她可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好。”江聘回过神,原本凌厉的眼角温柔下来,轻轻地应她。   时光还是静好的。不愉快总是会过去,剩下的,是细水长流的温暖和爱。   江聘心满意足地搂着他的姑娘,安静地笑。两人一起挤在一张椅子上,悠闲地看天边飘过的云。   有的从天边来到眼前,有的从近处远去天边。有的云聚在一起,变幻出万千的形状。有的就渐渐消散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阿聘…”鹤葶苈歪头看他,用手指去抚他高挺的鼻梁。江聘长得好看,鼻梁的弧度像是被精心雕刻过,硬朗又不失俊俏。   她踌躇着,还是问出口了那个问题。那句在她心里盘旋了多少次,却还是不敢问的话,“你…什么时候走?”   话落,鹤葶苈又闭紧了唇。手缩回来,藏进袖子里。有些紧张,有些怕。   她好怕分离。习惯了他的陪伴,她被骄纵得不像样子。   一想到午夜梦回时,枕边是空的,身体的那一侧是凉的。她就鼻头发酸。   可是,她不能困住他的。即便是以爱为名。   江聘是她心里的雄鹰,他得去远方。少年时的志向,不能成为他一生的遗憾。   她只是个闺阁女子,做不了他的登天梯。但却也不想成为他的绊脚石。   “再等等吧…”江聘沉默了瞬,微眯了眼睛,嘴角抿着。   这个问题他也思考过许多许多次。可无论怎样做,他都有犹豫。   向来以果断利落的性子为骄傲的江小爷,在这件事上犹疑得不行。   “我放不下你。你还太小,我怕你委屈了。”   听着他的叹息,鹤葶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甜,却也酸。   “不怕以后有人会笑你?”她装作笑着去拍他的肩,“笑你儿女情长,因着家事有顾忌和牵挂。”   “可就是这样的啊…”江聘握住她的手,勾唇笑,“你就是那个牵挂啊。”   38、章三十八 ...   可是, 变故总是来的如此之快。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加上年初时有场旱灾,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百姓的日子俱是过得紧巴巴。   年节将至, 街上巷里简直是哀鸿遍野。大部分普通人家的家里钱粮都是紧缺, 且天气严寒, 这是个罕见的穷苦年。朝廷是有心作为的, 然而无力。   有穷,便就有乱。   隆冬的时候,京郊山贼暴起。几个山头儿的贼人聚在一起,打家劫舍,掳掠民宅。抢走金银财宝无数,也有姑娘妇人被掳去的。一时间,人心惶惶。   征西将军正巧回京, 搅贼之任顺其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征战疆场不知多少次的精兵悍将,刃上沾满鲜血, 腹中全是胆识。对付这几百山贼, 简直轻而易举。只过两日, 捷报便传来,将军大获全胜。   本是令人高兴的事,只是,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消息。将军屠了山。   一时间,朝堂震动。   有人赞扬,有人中立, 更多的人则是指责。斥他血腥,无人性,无爱民之心,满腔的暴虐。   借此一事,以往弹劾他坑杀上万俘虏的折子也被翻了出来。转眼间,风光无上的征西将军便就成了心狠手辣的佞臣,心思不明。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不出三日,将军的斑斑劣行就在京中传了个遍。   每取一城池定要屠城三日,对待将士非打即骂,军棍上钉满长钉,还有他几次三番拒返上京的抗命之行。他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群众的眼睛并非雪亮,而是盲目。有人指责,便就有人跟风效仿。   很快,京中便几乎没人再记得他战无不胜的勇猛。在百姓的心中,征西将军成了几与野兽等同的存在。报出名号,可止小儿夜啼。   圣上并没因此治他的罪,只是让他闭门反省。   反省多久呢?何时返边呢?还会不会返边呢?无人知。   只是几日的功夫。将军府便就从圣上宠信的臣子之府,成了风雨飘摇的罪臣之家。   将军领命返家的那一天,大雪纷扬,鹅毛大的雪花从早下到晚。寒风萧瑟,吹得人心都是寒的。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结果来的太迅疾。是天意还是人为?未可知。   只是那块鎏金的牌匾好像在雪花纷飞之中失了颜色,朱红色的大门紧关着。这一年,将军府连个红灯笼都没挂。   变故…猝不及防。   那天,江聘中午便就回了府。他没踏进院里,而是在将军的书房待到了掌灯时分。   红木桌案上,灯光如豆。鹤葶苈蜷在炕上,翘首盼着那个人的回归。   她只穿着中衣,素面朝天。就坐在那静静地等着,直到雪停了,风缓了,烛光摇曳着,温暖却昏暗。   木门被推开,咯吱一声。江聘轻轻踏进来,粟米要给他拿衣服,被制止了。他轻声把人都赶出去,脱下沾满雪的靴子,换上便鞋进了里屋。   他家姑娘一针一线给他做的鞋。穿起来的舒适,从脚上传到心头,那是再好的铺子也无法企及的。   鞋帮上用金丝和银线绣上了连云纹,针脚细密,图案精美漂亮。在有些暗的屋子里,淡淡流转着光。   “你回来啦。”江聘的动作放得不能再轻,鹤葶苈还是在他踏进里屋的那一瞬就偏了头望过去。像往常一样,她抿了唇,淡淡地笑。侧颜白皙精致,眼里水意潋滟。   温暖又温柔的小妻子啊。看着她的脸,江聘拧紧的眉也缓缓松开。他也笑起来,柔声答她,“唉,回来了。”   只是简单的一问一答,每日都要至少做一次的必修课一样。却奇异地让人安心。紧紧皱起的心,在她温婉的笑里,就那么轻易地被抚平了。   就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流在心里,轻缓的,静静的。   因为无论怎样,总是有个人在家里给你留着灯,笑着问候你的啊。这是家,是安定和暖心。   她在的地方,就是他最好的归宿啊。   “怎么只点了盏小灯?”江聘把还带着寒气的衣服脱下来挂到远处的屏风上去,穿着薄薄的单衣坐在炕沿,轻声问,“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都没敢大声扰你。”   “你都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鹤葶苈弯着眉笑,她往外移了些,张开臂环了环他的肩。   江聘看起来长得瘦,肩膀却宽阔厚实。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他用力跳动着的心脏,还有热得烫人的胸膛。   他给了她全世界最好的幸福。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拥抱,便会从心底往外地觉着安心。   “下次便不要等我了,你先睡。”江聘慢慢抚了抚她的头发,柔软顺滑。他心里高兴,又低了头吻了吻她的鼻尖,劝她,“女孩儿不要熬夜,我会心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了呢?   就算我不睡,你能回来陪我吗?是不是那时候,你就在遥远的天边了?   你那边是大漠风光,孤烟直上。而我只能守着窗和月,思念你。等着你偶尔会来的那封信。   他的眼睛依旧澄澈温暖,鹤葶苈却有些想哭。她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最爱胡思乱想,最爱落泪。   “你有没有用膳?”她低了头把泪忍回去,再抬起脸时仍旧是巧笑嫣然。   江聘愣住,摇头。   “我去给你准备。”鹤葶苈利落地下了地,移了步子就想往外走,“你定是饿了。”   “别麻烦了,我没事。”江聘急忙拉住她的袖子,将人扯进怀里抱着,“咱们说说话儿。”   鹤葶苈笑着拉开他的手,迈着小碎步往外走,“不麻烦,我让粟米去弄。你等着便就好了。”   江聘坐在炕上,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出神。   他的姑娘真好。   很简单的一餐,只是面而已。里面有细细的肉丝,红汤儿上飘着一小把绿色的菜叶儿。还有个白胖胖留着黄儿的荷包蛋。   鹤葶苈坐在他对面,给他倒茶,笑眯眯看他吃。   满屋子都是姑娘沐浴后的馨香味儿,还有食物的香气。毫不相干的两种味道,却一点也不违和。混合起来,只会更加让人心醉。   这餐饭吃得很安静。两人俱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又都是沉默。   “葶宝儿…”熄了灯躺在床上,江聘侧了身子面向她,缠绵地喊她的名字。   “嗯?”姑娘温柔地应。外面有风呼啸而过,室里静谧,爱意温馨。   “我…得走了。”   又是沉默。恼人的沉默。   “嗯。”姑娘低低地应。她偏了头背向他,鼻音浓重,有哭腔。   “功高盖主,树大招风。江家的这一天,早就是注定了的。”江聘心疼,探了头细密地去吻她的脖颈,一寸一寸,耐心细致。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圣上对他家的忌惮之心早就不是秘密,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如此地快。   “只是苦了我的好葶宝儿。”姑娘转身,埋进他的怀里,呜咽。江聘轻轻拍她的背,柔声哄着,“我本想再陪着你些日子的,等你长大些,不爱哭的时候,我再离开。”   “可是…我得保护你。我得让你无忧无虑地过下半辈子,你是我的责任。甜蜜的责任。”   “而且,我是江家的长子,我不可以碌碌无为。这和我父亲无关,我恨他,但这并不影响我要为家族拼搏。”   “我原先不懂这些。有了你,我才懂的。”   “我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为了你,也为了无愧此生。”   他自己在那絮絮地说着,鹤葶苈仰着脸,静静地听。看他一开一合的唇,还有抖动的睫毛。   “父亲迟迟不肯主动交出虎符,是想以此为我在军中谋份出路。”江聘盯着头顶的梁椽,继续说着。   “可圣上怎么会答应。他想的还是太简单,只懂兵法战略,不懂人情。这也是他落得现在这样的原因。”   “所以,我得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的惊人。少年意气,鲜衣怒马,无所畏惧。   “你信我吗?”   “信。”姑娘肯定地点头,“我永远相信你。”   因为你值得相信,值得爱。即便没人看好你,我也永远站在你身边。   “无论你在哪里,我等你回家。”她笑起来,眼里含泪,细细的腿儿环到他的腰上去,“你得回来…”   这一夜……   39、章三十九 ...   那日过后, 江聘便不再去书院上课了。他开始专心习武,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认真。闻鸡而起,月升中空而歇。   锋利的刀剑在月光下,会反射出点点银光。鹤葶苈喜欢在旁边看着他, 看他伸展的臂, 细而精壮的腰, 还有裹在修身长裤下长而笔直的双腿。   那个姑娘会围着白绒绒的狐毛围巾, 红着脸站在场边,静静地看。专注,温柔。   那个少年背上的白衣会被汗水浸湿,脖颈上的汗珠流成一道道小溪。汇到锁骨处,再隐进衣襟里。   手腕翻腾,银枪上的红缨飞速地旋转着。扭成朵艳丽的花。   看着江聘眉峰皱起,唇角紧抿的模样, 鹤葶苈能够无比真实地感觉到,她的夫君, 真的长成个男人了。   高大, 像一棵大树, 有足够的能力为她遮挡风雨。顶天立地。   能够使一个少年真正变成一个男人的,是爱和苦难。   .   这些日子,府中好像一切如常,也好像什么都不同了。   有时去明镜斋请安的时候,鹤葶苈能看见去探望母亲的江铮远。   将军仍然是剑眉星目的模样,浑身都是战场上洗刷出来的凛冽之气。只是好似几日之间, 便就老了好些岁。   他的话更少了,声音却还是雄浑厚重的。见到她,无多少热情,并也无苛责。只是淡淡点头,过不了多久便会告辞。出了门后,有时回书房,有时便回自己的院中。   去姨娘院里的时候几乎没有了。当然,去江夫人那里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   好似突然之间,他就成了个不近女色的人。偶尔指导下江聘的武艺,大多数时候是独自一人研究兵书。   这次的事件,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圣上不明说,但他也知道,这是从云端跌进了尘埃。甚至…不如尘埃。因为危险永无止境。   老夫人经多了沧桑变化,家道忽的中落如此,她也没什么大的改变。只是去佛堂的时候更多些,有时也会拉着鹤葶苈一起去。   香燃着,檀木的醇厚香气熏了满屋。老夫人喜欢拉着她给她讲经,说些天地人间的道理。笑着敲木鱼给她听,有时候也会和她一起串佛珠,抄经文。   鹤葶苈的簪花小楷清秀干净,极为漂亮。老夫人看着高兴,会毫不掩饰地夸奖她,说,“葶葶的字写的真好,像你父亲一样有风骨。聘儿就没这样的好笔杆子。”   “夫君的画无人能及。”这时候,鹤葶苈便会笑着把江聘拉出来,将他从头到脚地夸上好一通。   只要提及她的夫君,话少的二姑娘也能不停不歇地唠叨个大半天。因为,他就是哪哪儿都好啊。   可有时候,老夫人也会拉着她的手唉声叹气一会。会爱怜地看着她,说些心疼的话。   新婚不久,夫家便经如此衰落。况且丈夫就要远赴疆场,不知何时再归。甚至,不知能不能归。   信佛的人大多心善些,老夫人喜欢她,同为女人,也理解她。便也就在细节处更加关爱。   “葶葶受了委屈了。”老人的粗糙指腹摩挲在手背上的感觉,奇异地温暖。她叹着气说出的话,也是温暖的。   鹤葶苈摇头,给她递上瓜子点心,轻轻笑,“不委屈的。”   至少现在,她是真的不觉得委屈。江聘比以往更加忙碌,但待她,却也愈发地好。   本来的时候,她以往自己已经够幸福了。因为夫君对她的疼爱,是婚前她所无法想象的。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更幸福一点。   不知哪一日便会离别。江聘对待她,堪称百依百顺,恨不得连心都掏出来给她看。   只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像黏在她的身上一样。唇角带笑,眼里带笑,眉梢上都是笑。   就算是无事的时候,江聘也爱一句句地唤她的名字。甚至不求回应,只要她能回头看一眼,哪怕是无奈的,娇嗔的,他也会高兴地像个孩子。   葶宝葶宝,这两个字,鹤葶苈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有时候,她也烦,会拿枕头去打他,让他不要再念。   江聘笑着接下她的火气,下一次,却还是没皮没脸地唤她。声音清透明亮,尾音悠转撩人。   有一次,两人裹着被子闲聊。他说漏了嘴,鹤葶苈这才知道了他心里的顾虑。   他说,怕她忘了他的好。便就想用尽全力,对她再好一点。这样,便就能在她的心里,烙下个更加深的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烙印。   即便有一日他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再回不来。   他想再多叫几遍她的名字,记住她回头笑着的样子。这样,在没有她在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惦念和慰籍。   鹤葶苈听了,想笑他的幼稚脾气,却又更想哭。好心疼啊。   她哼唧了两声,说不出话来,只能更加紧地环紧他。献上自己的唇,给他多一点,再多一点的爱和安心。   这些日子,她心里不好受,难过着,惦记着,江聘又何尝不是?   只是他忍着,不说。   九门提督冯巷陌是江铮远最早时的那批亲信,得了军功后便就留在上京,一步步爬到现在的高位。也是将军留了心眼,想让他多照顾下自己的家中。   江聘便是跟着他学武。   冯提督欣赏他是个好苗子,从小便就夸奖他。说他的心中有种豪气,能容纳天地。   到了现在,冯提督于他还是夸奖。   在武学上,江聘是真的得心应手。别人学了半月都懂不得的招式,他只需看两遍,便能学个十之八九。自己再演戏两遍,便就能融会贯通。   百家名言,上百兵书战法。他通读一遍,便就能准确地指出哪里是对的,要学习,哪里是糟粕,要尽早弃之。   这是一种天生的领悟。天赋,旁人羡慕不来。更何况他如此努力。   冯提督曾经跟将军说过,说这个大公子是天纵奇才。哪怕少时不羁,长大后定也会凭借勇谋创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江聘也有这份自信。他跟鹤葶苈说,他要做一个铁马金戈,大勇无畏的将才。   但首先,他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能够爱人,能被人爱。   说这话的时候,他总爱把他的姑娘举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朗声地笑。   “谢谢我的好葶宝儿。江聘爱你。”   他的身子更加健壮了,手臂上的线条既精致又漂亮。轻而易举就能把她扛坐在肩上,然后便就带着她满屋子的乱转。   带着小孩子玩闹一样的姿势,能让骑在脖子上的人坐的好高好高。伸手,能碰到最矮的那根梁木。   江聘很享受地听着他家小妻子的尖叫声,感受着小爪子软绵绵挥在脖颈皮肤处的抓痒感。指甲圆润光滑,顶端修剪出了个巧妙的尖儿。   “你别闹,我带你骑大马。”江聘笑得更欢,还坏心地往上掂她的屁股。   她的裙子好长,把他的肩铺的满满。他把那些碍事的布料全都撩起来塞到她的腰间,粗粝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握上她的腿。   江聘多流氓啊,摸了他不死心,还要偏过头去亲。隔着底裤滑溜溜的布料,亲的细致,一寸一寸。   “你干嘛?”鹤葶苈惊叫,伸手去挡。   “葶宝…要个孩子吧。”江聘顺势扯住她的手,走到炕边把她放下,整个人覆上去。   呼吸交融,眼神交缠。情丝万千,连绵不断。   “阿聘…”看着他的眼睛,鹤葶苈很没出息地落下泪,“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江聘叹气,俯身去啃咬她的唇。   “等以后我们有孩子了,我带着他,像刚才带着你一样,骑大马。”   “谁要骑你的大马?”鹤葶苈撇嘴,听着他起身褪下外衣时衣料的摩挲声,红了脸。她用指甲抓挠着底下的被褥,小声哼哼,“你要是很久很久都不回来,我就不喜欢你了。”   “你和孩子啊。”江聘赤裸着上身又贴上来,笑着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想了想,才又答了第二句,“可我无论在哪里,都爱你。”   突然间,气氛就有了些悲伤。   鹤葶苈咬着唇,泪流得更凶。   “我舍不得不回来,你放心。”江聘把她搂进怀里,耐心地吻去她落下的泪,轻柔地哄,“我的心在你这儿啊。你是我的魂牵梦萦。”   泪眼婆娑中,鹤葶苈爬起来,慢慢把自己的衣裳也都解开。   烛光朦胧,美人胴体玉般白皙莹润。含羞带怯,香肩遮掩在黑发下,诱人无比。   江聘咽了口唾沫,再也忍不住心底里的颤粟。低吼一声,带着她沉入锦被之中。   姑娘抓着少年的肩头,红唇似要咬出了血。   傻阿聘,你…又何尝不是我的魂牵梦萦呢?   .   离开的那一天还是来的太快。或者说,就算再慢,也是快的。   因为…舍不得啊。   是不是分别的时候上天也会难过?雪花铺天盖地而下,一个晚上而已,却是染白了整个上京。   鹤葶苈靠在洗云斋的窗边,看着底下一列列经过的军队。沉默无声。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坐在最前方那匹高头大马上的人,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将军。只是她的身边,没了那个给她关上窗,握着她的手塞进怀里的人。   西津突然袭边,大军压境,一举攻破九座城池。人心惶惶。   江聘没有接将军的虎符,他以一个最底层的士兵身份入了军营。他的身影在浩荡的队伍中,似如沧海一粟。   军队的行进安静而肃穆,只有军靴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声音。   鹤葶苈不停粟米的劝,执着地倚在窗边,寻找着那个人。   她有点点冷。有点点想哭。   江聘不让她哭,因为眼睛肿了,便就不漂亮了。他的好葶宝,得永远美美的。   她很听江聘的话,仰起下巴,让冒出来的泪珠再流回去。唇有些颤,依旧红润,耳上坠着好看的坠子。   葶宝还是那个美美的姑娘。   队伍还在走着,好似要倒了尾端。剑戟银亮,刃上无雪。   忽的,她心里一缩,像是忽的被捏紧了一下似的。急忙往下去看。   有个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反复说着…快看,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一样的铠甲,一样的盔帽。可江聘穿戴着,就是不一样。   在鹤葶苈的眼里,她的夫君,不一样。   队伍仍旧安静,就快要走过窗底,到了街的那一头。   姑娘攥紧了手上的帕子,牙齿咬得紧紧。   好阿聘…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她的话,他听得到。   在最接近姑娘的那一刻,江聘忽的抬头。帽上雪花坠落了一小块,打在他的肩上。扑落落。   鹤葶苈看见,他启了唇,很轻很轻地说出来两个字。然后便又低了头,渐而走远。   依旧是晶亮的眼睛,依旧是俊美的脸。   像是无数次在她身边时的温柔笑容。   他说…等我。   江聘不在的日子, 连冬天都变得更冷了。   鹤葶苈睡得越来越晚,就算困了,她也不爱缩进被子里,反而更愿意在桌子旁打打瞌睡。   因为, 暖暖的被子里没有暖暖的阿聘了。午夜梦回, 梦到了他, 却又抱不到他的感觉, 真的很让人难过。   她还记得临走前,江聘拉着她去马场玩的那一天。   草地上结了冰,很滑。义公的马蹄子上被缠了厚厚的白布,她坐在马背上,紧张地牵住缰绳。江聘很小心地牵着马,慢慢地走。   那是她第一次骑马,那天天很蓝, 有风吹过。把她围巾上的绒毛吹得凌乱,头发也凌乱。   他很温柔地把吹到她嘴里的头发拿出来, 揉她的脸蛋儿。哄她, 让她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好好地等他回家。   等他凯旋而归。江聘说,要带她出去玩。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她向往而未曾见过的风景里。然后,和她亲吻,画下那些美好的合影, 纪念一生。   他们要去看西北的戈壁,东北的雪林。去看海,看日出,坐在山顶看星河。   粟米劝她,让她高兴些。鹤葶苈原本是难受的,后来,也慢慢好了。   至少,还是有盼头的不是吗?她的夫君一定会回来的。实现他曾说过的所有承诺。   况且,她不是一个人了。   她有了新的希望。有了亲爱的阿聘和亲爱的葶宝的爱的结晶。   一颗小小的种子,正安静地种在她的腹中。等着出生,等着父亲的归来。   知晓有孕的那一天,她正在明镜斋和老夫人说话儿。老夫人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爱咳,总是累,醒不了多少时间便又是睡。   江聘才走了两个月,她的脸上却好似多刻了两年的风霜。   鹤葶苈心疼她,有事无事就爱往这边跑,和她解解闷,说说话。   老夫人身子不好,总要请大夫。可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开一些乱七八糟的补药,让她好好地养。   老了嘛,老了总是这样的。   老夫人也懂得这个理,看得开了,看得淡了。不过对鹤葶苈却是更发好了。总是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跟她说些贴心话儿。   她讲的话没什么主题,只是山南海北地乱聊。但鹤葶苈听得出来,她是想要个孙辈的。   年纪大了,就向往儿孙满堂。可惜的是…江澍还太小,江聘又去了远方。   两人都知道这事,也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鹤葶苈还是有些难受的,心疼年迈的祖母,思念身在他处的夫君。   可谁也想不到,惊喜来的也是这样快。   那日她有些风寒,老夫人担忧,就传了大夫来诊脉。老大夫很认真地诊了好久,皱起的眉看得老夫人心焦。   “小夫人有喜了。”老大夫终是展了眉,笑着拱了一手,“两个月了。”   算算日子,是江聘离开的前一天吧。   鹤葶苈回忆着,那一瞬呀,好像阳光都更灿烂了。暖融融地洒在地上,看得人满身满心全是舒畅之意。   有孩子了呀。真是件大好事。   因为…有了期待呀。阿聘听说了,肯定也会高兴的吧。   或许,他的眼尾又会红起来。嘴角咧的大大的,狭长的眼睛眯起,睫毛颤啊颤,很好看。   葶宝的阿聘,怎样都是好看的。   如果他在她身边的话,可能会抱着她转一个好大的圈。再把下额枕进她的肩窝里,狗儿一样地蹭呀蹭。   他会说,“葶宝,谢谢你。葶宝,我爱你。”   老夫人也是笑得嘴都合不拢。拍着她的手,笑着笑着,却又红了眼圈。   为什么会有泪呢?老夫人也说不清。只是那一瞬的万千思绪搅在心里面,有些酸。   她经历了几十年的沧桑,可听了这个消息,却还是觉得涩涩。劳尽心力的家慢慢走向衰落,最疼爱的孙儿去了疆场,她面上不显,心里却也是难受的。   可是无能为力。   现在,有了新的生命在了。这个孩子,就像是严冬刚过春日才来时,拂面的那缕暖风。   或许他代表的就是春天吧。一切都会过去的,全都会好起来的。   鹤葶苈回到自己的院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江聘写信。   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那些是纸上写不下的思念。   粟米给她磨墨。她凝神构思,再撩着袖子,一笔一划地写。   唇边带着笑,眼里有光彩。素手红笺,皓齿星眸。   她喜气洋洋地跟江聘表功,说自己今个吃了多些菜,用了多少粥。她还给他做了很多冬衣,还有靴子。   上面的绣纹都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领子上有他的名字,还有她的想念。   她在上面绣…葶宝思阿聘。小小的一行字,对着光绣完,她眼睛疼。   鹤葶苈一边写,一边笑。   她又抱怨,说自己最近身子有些不一样。爱睡了,多吃了,心情还时好时坏。她不想给他做衣服了。   想着江聘看着信时瘪起的嘴,鹤葶苈笑得更欢。   她咬了咬笔杆,在上面写下了最后一行字…我和孩子一起等你回来。   天气晴好,她将信纸收进封里,用蜡油细细地封好。想了想,又拿出个新的封子来,抹上漂亮的胭脂,给他印了一个红色的唇印。   香香的。千里之外,送你一个吻。   院子里是江聘临走前给她搭的秋千架,不很高,但很好看。他怕她闷,怕她烦,给她花了好多的心思。   她有了孩子,不敢再像以前一样荡得好高。就慢悠悠地小幅度地晃。脚下是漂亮的花丛,她的裙子在花瓣上轻轻拂过,轻飘飘。   粟米笑,说她好像花仙子。   鹤葶苈努了唇作势要打她,也跟着咯咯地乐。   很久都没有这种纯粹的喜悦了。这个孩子,来得真好。   鹤葶苈隔三差五就能收到江聘的信。他在那边始终惦记着她,只要到了驿站送信的日子,从来不落地会有一封给她的家信。   有的时候是他密密麻麻写下的思念。有的时候,只是粗糙的一两句情诗。还有的时候,是画儿。   画大漠的风光,画边塞的苍冷。画他心里念着的她,还有他画的流氓兮兮的春.宫图。   他在下。她在上。   鹤葶苈想啊想,羞红了脸儿。她从秋千上蹦下来,咬着唇往屋里走。   义公没跟着江聘一起走,在她的要求下,养在了后院里。她抓了把草料去喂它,笑眯眯地拍它的大脑袋。   “义公,我要做娘亲了。你的主人要做爹爹了,你为我们高兴吗?”   义公睁着眼珠看她,摇摇头打了个悠长的响鼻。   鹤葶苈弯了眼。阳光下,她的侧脸白嫩嫩,上面有嫣红的霞。   晚上的时候,她收到了江聘从远方寄来的信。   好薄的一页纸,她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可看到了信纸上的东西,她的手却是惊得一抖,哭笑不得。   他说军队路过城镇,他特意去买了盒胭脂。想给她寄一个吻。   白色的纸上,歪扭扭的唇印。   鹤葶苈看着,似乎还能听到他亲上去时的声音。啵唧。   傻阿聘。烛光旁,她笑的像一朵俏丽的花儿。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你们去玩吧,我日万。   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章四十一 ...   塞北大漠的晚上, 没有孤寂的落日,没有远方的云霞,可同样壮阔。   黑夜笼罩了茫茫沙漠,偶尔有一两颗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婆娑。驻军的营寨里, 有一簇簇的篝火。火苗随着夜风飘荡, 模糊了坐在对面的士兵的脸。   十万大军势如破竹, 两个半月便收复了十余座城池。现在军队正驻扎在桐城的脚下, 这是最后一座属于大尚,却被西津夺取的城。   收复桐城的那一天,就是最终的胜利号角吹响的那一天。   初来时,江聘只是个普通的兵。随军跋涉千里,到了这样的荒凉边寨。期冀着用自己的一腔热血,画下属于少年的鸿图。   他是个天生的悍将。刀枪剑戟,无所不精。策马扬鞭, 满身的豪情。   与敌军相遇的第一仗,他就显示出了独一无二的才智谋勇。一支羽箭, 百步穿杨, 眨眼间便取下敌军副将的首级。   孤身一骑, 冲锋陷阵。红缨枪挥舞之间,为最后战争的胜利立下汗马功劳。   就连卫将军也要为之称赞。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其勇猛,无人能敌。   收复石城之时,本应率领军队从侧翼做埋伏的副将被箭矢射中身亡。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可以领军的将士。   江聘冒死自荐, 立下生死军令状。   那一天,大雪封城,军队几乎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地。每再耽搁一段时间,就多一分覆没的风险。   他坚持请命。凭借对自己的信任,还有满腔的激情。用项上人头作保,赌后半生的青云直上。   在最危机的时候,他甚至忍痛杀了自己的战马煮肉分食,以定军心。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江聘没看错自己,他赢了。   石城之战,以少胜多。破釜沉舟,绝境逢生,被传为美谈。   而为此次战役立下赫赫战功的江聘,也成了一段人人赞颂的传奇。   两月有余而已,从一介普通兵士,凭借一点点累积起的战功,一跃卫将军最为倚重的副将。不可谓不让人钦佩。   江聘拼尽了全力去成为那个会站在塔顶端的人。   因为他一直记得,他最亲爱的姑娘啊,在远方等着他。   等他凯旋而归,等他回家。   .   主将的大帐里,卫将军正与江聘和其他几个副将分析战局。   灯火明亮,可还是冷。风从帐篷的缝隙出吹进来,四面八方。西北的冬夜,寒冷入骨髓。   卫将军是大尚继征西将军后的第二员大将,稍年轻些,气势却毫不逊色。虎目一瞪,惊得人浑身一颤。   战局持续僵持,卫将军有些不快。其余几个副将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听着他发火,不敢言语。   江聘没什么异样,依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正靠着沙盘站着,手指摩挲着光洁的下巴,凝神细思。   卫将军唤他,江聘抬头应。他穿着银色的铠甲,没戴盔帽,腰间别了把长剑。唇角勾着,眼睛里流光溢彩,满身都是蓬勃向上的精神气。   这些日子的疆场厮杀没有磨灭属于他的少年光彩,只是让他更加出色。有了历事后的沉稳,被磨砺后的成熟。   原来的时候,他是一棵青葱的树。现在,他的枝干粗壮了,经历了风雨,则是更加的枝繁叶茂。   若是他的姑娘见了,必也是会高兴的。   阿聘很好,很上进。阿聘长大了,更像个真正的男人了。阿聘真的很乖,没让她操很多的心。   而且,姑娘心念着的夫君,一刻也没忘记她。   “想什么呢?”卫将军沉声问他,帽上的红缨有些抖动。   “看地图,想对策。”江聘咧嘴笑,用手指摸了摸剑鞘。   “想什么呢?”卫将军皱眉,又问了一遍。   江聘顿了顿,又笑了一声,“想我家夫人。”   想那个娇软软的小姑娘。会挂在他的脖子上,喊他名字的那个姑娘。   他的小妻子懂事听话,不很任性。活泼可爱,又很温暖。就连她偶尔要来讨好处时故意撒的娇,都是让人打心底里酥麻的。   也不知小葶宝现在有没有睡。在夜里,丫鬟有没有贴心地去看她的被角。   她身子娇弱,一旦冻着了,第二日早上就会咳。可她夜里又不乖,会翻来覆去地踢被子。他不在姑娘身边的时候,葶宝儿有没有委屈呢?   将军没想到他答的这样痛快,一时间也有些语塞。想斥责他两句,可见着江聘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好似魂儿都飞走了的样子,又有些想笑。   “儿女情长。”他拍了拍江聘的后背,责他。   “嗯…”江聘点点头,拳抵在唇上咳了两声,复又笑出来,“没办法,太喜欢她了。”   真的是…太喜欢了。恨不得揣在兜儿里,走哪带到哪。   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含在口里,融进骨血里。好久没听到她扯着软绵绵的尾音喊他阿聘了,好想她。   卫将军是个孤家寡人,未曾娶过妻室。现在见他一脸春意盎然的甜蜜样子,又是把话给噎了回去。皱皱眉,再次重重捶了下他的肩。   他和江聘的关系极好,有种意气相投的忘年交之感。卫将军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勇而不莽,自信而不自负,能屈且能伸。才十八岁便有如此襟怀,实在难得。   因此,江聘有时和他玩玩闹闹,他也不生气。可今个晚上,他却是觉得江聘嘴角挂着的笑有那么些欠揍。   “桐城之战,你怎么看?”卫将军用手指着沙盘,侧头问他。   “桐城地势极高,易守难攻。且值此冬日,城内并无粮源,护城河又在城外。属下以为,最保险之法是圈城待降。”   江聘正了脸色,侧身指着墙上的地形图给帐中的将领讲解。   他从来都长了一张好嘴,心里想的总是能说得明明白白。且又熟读兵书,腹有谋略,一席话说下来,众人都是点头应是。卫将军也拍手赞他,说他所言切中要害,甚是有理。   “有乃父风范。”卫将军大笑起来。   “当年率兵抵抗西津时,我做你父亲的副将。当时情况棘手,所有人都是无措。他就是像你这样,三言两语把道理讲的头头是道,最后大获全胜。”   江聘谦辞,没说别的话。   “你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一年我去你家府上作客,你还皮实得很,用不知从哪里掏来的鸟蛋摔了我一脸。”   卫将军看着他,忽的就想起来了许多年前那个窜上跳下的皮猴子,“十年了,你的变化还真是大。将来定是个勇猛的好男儿!”   “嗯…”江聘摸摸鼻子,笑,“我家夫人性子娴静,我跟她待得久了,也沉稳了许多。”   我家夫人…你怎么总提你家的夫人?   卫将军有点不高兴,欺负谁没夫人?   帐内的气氛陡的轻松下来,几个副将也交头接耳地有了些笑模样。卫将军把剑往桌子上一摔,转头就踹上了江聘的小腿。皱着眉头连成声儿地骂,“滚滚滚。”   “将军返京时,有空可来寒舍小坐。属下请将军小酌两杯。”江聘配合地往外走,到了门口时还不忘回头留下句讨人厌的话。   “我家夫人会酿酒。尤其是用八月的桂花酿的酒,我在岳父家曾喝过两盏,味道极好。”   好个屁!江聘你这个烦人精。   卫将军竖着眉毛把墙边的空酒坛子踹过去,“滚!42、章四十二 ...   从主将大帐出来后, 看着似乎一望无际的驻军营寨,还有一簇簇摇曳的篝火,江聘没有一点的睡意。   风吹过来,冻得人牙齿打颤, 他就更加清醒。   江聘把腰上的剑解下来, 扔到离他最近的那笼火处, 自己也盘着腿坐下来。托着腮, 看着柴上的火光发呆。   到了戌时的时候,值守的士兵换班。有个和江聘相熟的,搓着手凑过来坐在他身边。   这里的天气堪称苦寒,即便已经是春天。尤其是在午夜的时候,几个喘息间就能冻得人嘴唇发青。   江聘带兵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恩威并重,赏罚兼施。他是将领, 也是兄弟。   所以他部下的士兵和他的关系也是极好。训练打仗之余,也会一起聊聊天, 玩闹一会。   江聘向来不怕冷。他坐的离火近了一点, 红红的火苗把他的脸照成了很温暖的颜色。   噼里啪啦, 有很响的声音传出来,还有木柴的味道。有些呛。   “副将,您不回营帐睡觉,坐在这儿干嘛?”那个叫林子的士兵侧头问他,说话间还有些受不了地打了个喷嚏。   “想事情啊。”江聘吊儿郎当地答他,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仍旧是好看的指头, 虽有些粗糙了,也不再那样白皙。但依旧极干净。江聘不是个邋遢的人,无论在哪里,只要条件允许,他总是重仪表的。   想什么事情呢?林子把手放得离火苗更近了些去烤,歪头看着身旁副将眯起的眼睛。   他似乎是在看着跳跃的火花,却更像是透过火光,去看让人捉摸不透的远方。   “五个月前,她嫁给我。”江聘笑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念,“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他的声音很小,风有点大,林子没听清。便就疑惑地偏头去问,“副将?”   “嗯。”江聘无所谓地应着,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   过了好一会,有粒火星子溅到他的手背上,微微的灼痛感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林子还没走,正坐在那里抠指甲。江聘从怀里掏出包牛肉干来,分了他一半。   “我家媳妇寄给我的。”看着林子惊诧的眼神,江聘有点得意,“今个日子好,我心情好,给你点。”   军队中的士兵知道江聘背景的人几乎没有,听他带着点骄傲地说“我家媳妇”,林子也笑了。   他扔了根牛肉干进嘴里。肉很软,但极筋道,虽然被冻得有些硬,但仍旧美味。尤其是在物资贫乏的战中,更显得难得。   林子有些羡慕。他一边嚼一边问江聘话儿。语气里有着欣羡,还有点小妒忌。   作为连姑娘的小手都没拉过的毛头小子,对虽然远在万里,但仍然被妻子惦念的已婚男子的妒忌。   他问,“副将,娶妻…是什么样的啊?”   是什么样子的女子,能让厮杀疆场眼都不眨的江聘在思及她时,连眼神都变得柔软了呢?   什么样子的?当然是幸福的样子。   一想到家里那个小姑娘,甚至只是让她的脸在自己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江小爷的心便就酥了。   “娶妻…就是成了家。”江聘起身,不知从哪里拿了两坛子酒,两人一人一坛。在火上烤一烤,趁热就喝了。   夜晚,火光。抱着坛子,喝着酒,有风作伴,有月为伍。轻呼出一口气,满满都是男儿豪情。   酒极烈,一口下去,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有一些从嘴角流了下去,江聘朗声笑着用手背粗略地抹去酒渍,眼里有水光。   “如果她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这样喝酒。”江聘舔舔嘴唇,又塞了口牛肉,慢条斯理地嚼。   “她会为我准备满桌的菜,每一样都是我喜欢的。我喜欢什么,我不说,她也知道。”   “她会为我斟酒,露出截纤白的腕子。烛火旁,杯中的酒水漾着温暖光芒。她会让我少喝一点,她会说心疼我。”   江聘叹了口气,跟林子碰了一杯,紧接着又是一大口。吞咽下去的声音很响,咕噜噜。   他好像有点醉了。醉在回忆里,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不知道我的小姑娘有多好…我有多喜欢她…今天,是她嫁给我整整五个月的日子。可是,我有三个月都没陪在她的身边了。”   江聘捶了下旁边硬实的沙地,语气里满是疲惫和心疼。   “我们葶宝儿好委屈…”   林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身边忽的就被忧愁缠紧了的副将。只能又跟他撞了下酒坛,拍拍他的肩。   在林子的印象里,江聘从来都是威风的。在马背上,他是所有人的英雄。   但现在,英雄好像很难过。因为他口中那个叫葶宝的姑娘。那是他的妻子吧…   “嗯?说到哪儿了?”江聘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嘟嘟囔囔,“噢…娶妻是什么样子啊。”   “或许就是…无论你走了多远,走得多难,走得有多狼狈,你心中都会有那么一股劲儿。它告诉你,你得继续走,得有担当。因为你有家。”   “那个家里,永远有一盏为你而留的灯火,还有一个为你而深夜不睡的人儿。她会在你风尘仆仆地推开门的时候,对你浅笑盈盈地说一句,‘回来啦’。”   想起她无数次笑着扑进他怀里的样子,江聘的眼圈又有些红。他揉揉眼睛,嬉笑一声,“进沙子了。”   风早就停了,哪来的沙子会吹进您的眼睛呢?林子瞧了他一眼,闷闷地喝酒,不再说话。   他也想早些打胜仗,回家,然后…娶一个属于他的好姑娘。   两人就这么对饮,无声的。只有夜色在身周流动,冷冷清清。   柴火一直没添,这么长时间,好像也快要燃尽了。酒坛子见了底,江聘摇了摇,把东西咚的一声扔到地上。然后便就迷蒙着眼睛起身,想要回营帐。   林子站起来,想送他。   “副将!”江聘才刚走了一步,传令兵便就在远处唤住了他,手里拿着两封信。   他的嗓门很大,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很悠长。每个营帐的门口都有值岗的兵士,腰背挺直,目视前方。   传令兵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把东西递给江聘,开口解释,“驿站今个出了些事,书信取回来的有些迟。正巧碰着您,便就给您吧。”   “谁的?五皇子?”江聘皱着眉接过来,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歪斜着身子瞧封。   圣上有意栽培五皇子,也是为了监视前方的战况,便让他负责与前线的书信联络,要求时刻保持通畅。   五皇子并不是使远程指挥之责,只是要密切了解军中情况而已。卫将军嫌这事琐碎麻烦,就全权交给了江聘处理。   五皇子的母亲端齐贵妃是江聘生母的同胞姐姐,论起辈分来,江聘是他的堂兄。兄弟二人自幼的感情便就极好,联络由他们二人进行,也省得了出岔子。   “不,是您的家信。”传令兵忙否认,手指着封上的署名。   很秀气的一个“江”字。应该叫江鹤氏的,但姑娘嫌难听,就从来都只留一个江字。   江聘的脸色瞬间温柔下来。他捻了捻被红色蜡油封起来的信口,咧开嘴笑了一声。   我家的宝贝来信了。   传令兵行了个礼后就走了,现在营帐前只剩下江聘和林子,还有远方一簇簇跳跃的火。   “副将…”林子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立刻就被江聘给堵了回去。   “消停点。家信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的。”   一定要慢慢读的。每一次她来了信,江聘总要翻来覆去地看好多次。   记忆深刻到,就算在午夜梦回时,他都能记起信纸的轮廓。每一行的位置,每一个字的线条。   家书抵万金。可又岂止万金?   林子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心中顶天立地的副将。他正对着两张薄纸,一会笑得像个傻子,一会却又无措地手都有些颤抖。   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呢?林子疑惑。想去看看,却又不敢。   到了最后的时候,他眼睁睁地那个男人红了眼眶。手抖得不像样子,眼尾处的细腻肌肤,一点点地变红。   “副将…”林子慌了,忙去唤他。   从马背上跌下来,在乱箭中抵挡,那么多次的九死一生,江聘从未哭过。这一次,却是这样轻易地就红了眼。   江聘没理他,他匆匆把另一个封子也拆开,拿出那张纸。   嫣红的一枚唇印,有些干了,但仍旧完美好看。   那个姑娘曾经坐在妆台前,细细地抹好胭脂,再笑着给了他一个吻。   那时候,她的眼神也一定是温柔似水的。   江聘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虔诚地用唇去亲吻纸上的红痕。他不敢碰到,就虚虚地点一下。亲不够,便就再点一下。   月光清冷,他把信收起来,小心地揣进怀中。然后靠在柱上,无声地流泪,一边笑,一边哭。   林子已经被他折腾得傻了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请主将来,卫将军就自己掀了帘子走了出来。   “你…怎了?”他也被吓了一跳,定了神后,拧眉往江聘那里走。   “将军…”江聘抬头,眼睛红的像是兔子。他的脸被风吹的有些发青,唇角的笑却是绚烂。   他启唇,轻轻的声音融化在夜色里。悠悠的,旋转跳跃着。   “我…要做父亲了。”   这句话说出来,好像整个胸腔都饱涨了。盛满了幸福啊,还有爱。   他抬头,看着零落的星星,喃喃地又念了一句。   “我要做父亲了。”   “您听见了吗?”江聘意犹未尽,转了脸去看卫将军,问了一句。将军也有些高兴,眉毛是舒展的。   可他还没回答,江聘就又自顾自地转了脸,笑起来。朗声大笑,发自内心的笑声,显而易见的欣喜。   “我!江聘!要做父亲了!”他一拳捶上身后的柱子,把手分开放在唇边,放开了声音吼。   气吞山河一般,旁边的柴堆都跟着响起了一声极大的“噼啪”。   “我爱我的妻子!谢谢你!葶宝儿!”   江聘叉了腰,站在地上,傻笑着。像个孩子。   眼睛湿润,里面是漫天的星光。   陆陆续续有士兵从营帐里钻出来,大声地朝他道贺。有人还趁机要挟,让他请酒吃。   江聘全程俱是笑着,无论谁说什么,他都痛快地应。   深夜里,驻地是罕见的热闹气。卫将军看着身边快要笑成朵花儿似的江聘,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月色似乎都温柔了起来。清亮的,像她一样美。43、章四十三 ...   思念是件苦事。因为你想着的那个人, 怎么也见不到。   我在大漠里,满眼是黄沙孤烟。你在盛满了春.色的院子里,凭栏望着远方。   我们都盼望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写满了你与我之间的爱与思念。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可思念也是件幸事。因为…你想着的那个人, 也正在远方心心念念着你啊。   我的眼里看不见你。不过没关系, 你住在我的心里。   你眉眼的轮廓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   三月的上京,春色已经满园。柳条儿娇嫩嫩地垂下来,三千青丝,看过去,满眼的清新翠爽。   花儿盛放着,有蝶儿在上面盘旋。偶尔有只蜻蜓飞过来, 大眼睛,薄翅膀, 有点儿吓人。却也可爱。   鹤葶苈还是那个纤细的样子, 举手投足间还是娇俏的姑娘气。肚子不仔细看, 见不到什么弧度。   院子漂亮极了,一点不比傅姨娘的故园逊色。   到处都是诗情画意,看着就觉得神清气爽。瞧起来姹紫嫣红,味道又沁人心脾。   江聘临走前把这些都安排得妥当。他请了好些的花匠木匠,让他们开春儿了,土地化冻了, 就赶紧来。   他的院子大,有一小半是练武场。江聘留了话儿,让把那些没用的架子都拆下来,给他的姑娘种上满满的花儿。   院里还有秋千和藤椅,靠着门的地方还搭了个好大的葡萄架子。   江小爷说了,他家姑娘娇贵着,是天上的仙女儿。要住在花海里,做最漂亮最欢喜的那个仙子。   每每想起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气样子,鹤葶苈还是想要笑。   江聘是有其它心思的,但他没说。他想让整个院子都是他的影子,让姑娘看见了花儿,就想起了他。   想他的温柔,他的贴心。要他深爱着的姑娘一时一刻都忘不了他。   肚子里的宝宝极为乖巧,一点不像他父亲那样的皮实劲儿。   鹤葶苈总爱带着个小毯子,在晴好的天气时窝到藤椅里。抚着肚子,看院里的花儿,还有天上的云。   手边再拿几本杂书,有时读读诗,有时讲讲故事。给肚子里的孩子听。   最后要用轻柔的声音告诉他,爹爹和娘亲都很爱你,我们期待你的到来。虽然爹爹他…没办法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你千万不要怪他。他是个那么好的丈夫,也一定会是个更加好的父亲。   这个孩子,给了她太多的勇气。让江聘不在的每一天,葶宝还是欢快的,充满朝气。   她没有老夫人和大夫担心的各种难受,孩子在她的肚子里,乖巧极了,从来不扰她难过。   老夫人很高兴,拉着她的手夸,说孩子像娘亲。若是个女孩儿,定也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让人疼到心坎儿里去。   鹤葶苈笑,摸摸肚子,眉眼弯弯。她还是有些变化的,更有韵味儿了,温柔的像一汪湖水。有些作为母亲该有的样子了。   “像阿聘也好的。”她不忘提起江聘。每次念到他的名字,声音都要更加柔和。   她手指蜷缩起来些,想着远方的丈夫,“会像他的爹爹一样,做一个真正的男儿。”   “聘儿在你眼里,哪哪儿都是好的。”老夫人轻轻拍她的手背,眼角的皱纹更深,“他可真幸运。”   鹤葶苈垂了眸,看着袖子上的花纹笑。   袖上是一段美极了的花样子,唤作青山卧雪。江聘路过一座小城时看见了,急慌慌地买下来,千里迢迢献宝给她看。   江聘知道小妻子是个雅致的姑娘,喜欢这些文雅的东西。是以,他一遇到些什么可能合她口味儿的,总是迫不及待来讨赏。   离得确实是远些,但这并不妨碍江小爷疼爱他的姑娘。   她有孕,老夫人三令五申不让她做费眼睛的活儿,生怕她坏了眼睛。鹤葶苈知道这是为她好,也乖顺地照做。   不让绣花儿了,她还可以弹琴哪。   琴呀,是她寂寞时的好伴儿,也是她寄托相思时的好伴儿。   这些日子里,她给江聘写了好多好多的曲儿。琴音铮铮作响,爱意水一样地流淌。晕染了满地的暖融阳光。   “姑娘,您怎么这么痴迷于琴呢?”粟米笑着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温柔的侧脸。   眉眼生动。侧头时,莞尔一笑。   “要不做什么呢?”鹤葶苈拨了下琴弦,咚的一声脆响。清脆好听,像她的声音。   “我想为他写很多的曲子,待他回来时,弹给他听。”姑娘笑起来,比花儿还好看。因为她生动,眼里有暖意。   “那您写话本儿也是为了读给姑爷听?”粟米调笑。不顾对面姑娘陡然愣住的脸色,清了清嗓子,念给她听。   “我一直记得您写过的那一段儿。看起来好美。”   “那一天,桃花灼灼,春.色熏醉了春心。   他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她说,‘勿忘初心,方得始终。’”   鹤葶苈红了脸,拿了桌上的琴谱摔在粟米的怀里,板着脸斥责,“别乱讲。”   确实是她写的,写在她心中,和江聘之间的爱。暖暖的,像溪水在心里流淌。   可是面皮儿薄的二姑娘只想把它藏在心里的,谁想到让这个丫鬟听见了,还要大剌剌地念出来。   粟米不很怕她,因为她生气的时候也不是吓人的。反而像一只张开了爪儿的猫儿,有些逗人的可爱。   她装模作样地赔罪,把鹤葶苈哄得又高兴了,这才问出了盘旋在心底里好久的那个问题。   “姑娘,您说…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粟米在侯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云天侯是个好性子,但她也有意无意地听到了太多悲离。   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她本是不相信爱的,可看着自家的姑娘和姑爷。她又燃了些希望。   夫妻之间,是可以有着除了相敬如宾外的样子的。   “怎么说呢…”鹤葶苈拖着腮,看着外面的天空。   刚下过雨,有蜻蜓在外面飞。   她忽的笑起来,纤纤细指指向窗外的那弯彩桥。   湛蓝的天上有抹绚烂的丽色。宁静,美好,让人心驰神往。   雨后的清新香味飘进来,有些甜。   鹤葶苈笑得明媚,嗓音柔得像是鸟儿翅膀下的绒羽。她想到了江聘,心里是忍不住的涌动的幸福。   “呐…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   44、章四十四 ...   生活好似还像以往一样平静。但谁都知道, 已经不一样了。   将军府的大门紧闭,不再见客。将军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府中,偶尔出去一趟,回来时也是面色沉沉。   姨娘们不敢再出来逛了, 生怕惹了谁的晦气。江夫人的脾气也愈发大了, 唇永远是紧抿着的。   就连老夫人也会看着外发呆, 看得久了, 叹一口气。   鹤葶苈看着有些显怀了的肚子,也有着忧思。   几日之间,风云突起。江山易了主,改朝不换代。   圣上当初那么急地要夺了江铮远的虎符,无非是想给太子铺路。让他登基得顺顺利利,没一点后顾之忧。   太子是皇后的长子,三岁被立为储君。尊贵无人及, 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他脑子有些愚钝, 性子鲁莽, 常常被有心人利用了当枪使。也曾闯下不少祸事。   圣上喜欢皇后, 虽然依旧爱屋及乌地宠爱太子,却也担忧他的后路。为了江山社稷,便就用尽了招数给他打点得好好。   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自己的心里也是清楚的。可谁也想不到,病来如山倒,这山倒的竟然如此快。   他离开在还未打点好后事之前。那一晚, 二皇子来书房请教学问,一刻钟之后,先帝中了风。   到底是不是病?是真病,还是为人所陷害。除了二皇子,无人知。   第二年三月初十这一天,先帝崩。   满宫白绫,宫人神色俱是哀戚,整个上京为先帝寒食三日。太子跪于先帝棺前,哭得几次晕厥。   三月后,太子奉旨即位。众臣朝贺,高呼万岁。   可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新皇登基的第二日,二皇子反。   先帝才入帝陵不久,尸骨未寒。二皇子便就率领三千精兵杀进内宫,只一夜间,血流成河。   宫嫔公主尽数被屠杀,与皇室沾亲者,几乎无一活口。与之同去的,还有被内应太监扣留在寝宫中的新皇。   他才刚褪了衣躺在龙床上,合上眼没一会儿。被子还未热,睡意还未浓。便就被自己的亲弟弟唤醒,然后一剑刺了胸口,死也未能瞑目。   那一夜,堪称哀鸿遍野。整个上京都被重兵守卫着,一只鸟兽均不可飞出。   白日里还辉煌着,充斥着鼓乐声的皇宫,热闹之气还未完全褪去,便就成了地狱。   逼宫。血洗…人间惨剧。   日出之时,二皇子伪造了圣旨,宣布即位。改朝代名为大夏,仍沿用大尚旧制。   他连龙袍都做了出来,金黄色的,五爪巨龙。穿在身上,服贴着,刚刚好。   二皇子的夺朝篡位,并非心血来潮,他早有预谋。登基大典马不停蹄地主持着,一切都是准备得极为妥帖。   他称自己是顺应天意,说太子是扶不起的阿斗,不配为君。他给自己想了诸多借口,逼着大臣们一个个点头称是。   有迟疑者,有否认者,屠之。   有个文臣骨气硬,暗地里写了篇檄文讨伐他。其实这个大臣也没写什么,不过是用了句"螳螂补蝉,黄雀在后"。   新皇知晓,抄了他的九族。   就是这样一个装了二十余年温润如玉,实则心狠手辣到了极点的新皇。他将整个上京都搅的乌烟瘴气。   一时间,人心惶惶。   云天侯在太子登基时便就请了辞,他身子越发不好,操不了心了,做不得官职。只想安稳地在家里,养花种草,看书作画。   他不是个功名熏心的人,这也救了他一命。   只是苦了鹤望兰和侯夫人,本来巴巴地盼着嫁了太子,一朝跃上枝头攀龙附凤。便就想也不想地把那些来提亲的世家子弟都给辞了。   可谁想到这根金枝儿这样易折?拖来拖去的,鹤望兰就成了个十八岁还未定亲的老姑娘。   茶余饭后,这些都是人家爱拿来嚼舌根子的琐碎。   但将军府,却是岌岌可危了。   云天侯只是个无甚实权的文人,况且有眼色,新皇也没那时间精力去对他赶尽杀绝。   可江铮远不一样。即便他已经因着一些莫须有的过错赋闲在家,但他到底曾是征战沙场,战功赫赫的征西将军。   他的部下,占了整个国家军队的半壁江山。   即便他手中并无虎符,但如果他振臂一呼,各方军队应声而起,这对新皇根基还未稳定的江山也是重重的一击。   疑心那样重的一个人,怎么会放任将军府这个随时可能爆发的毒瘤而坐视不理?   何况新皇根本不是个顾忌伦理纲常的人。其心思毒辣,非常人所能想象。   这一点,将军知道,老夫人知道。鹤葶苈隐隐约约,也能猜出一些。   她是有些怕的。若是她一个人,颠簸便就颠簸了,但现在,她有了孩子。   她和阿聘的孩子,那是她的命。绝对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四月初的时候,天降暴雨。院中的花被雨水打得凌乱,残骸遍地。   鹤葶苈坐在屋里,和粟米一起看老夫人请了上京最好的绣娘给孩子做的小衣服。   衣服精致又漂亮。给女孩儿和男孩儿的都有,一点儿没偏心。   老夫人是个眼界和心胸都宽阔的,不像别人家的老人那样,急着要孙儿。她喜欢孩子,男娃娃女娃娃都喜欢。   太孙儿和太孙女儿都一样的疼。   这点让鹤葶苈极为感激和高兴。相处得越久,她就越能感受到老夫人对她的好。   以前或许是带着对江聘的爱屋及乌,现在更多的是纯粹对她的关心和疼爱。   这个老人家,真的是很好的。   粟米站在旁边,不时发出一声赞叹的惊呼。绣娘的手艺真的是有好有坏,而好坏之间则是天差地别。   这些小衣服虽然尺寸不大,但花纹却是极为精美漂亮。线头被藏的极好,对着灯光去寻都寻不到。好看,且不伤孩子嫩嫩的皮肤。   老夫人从知她有孕起,就订了那个绣娘。很用心。   鹤葶苈笑着,可眼里却没太多的欢喜。外面雨声噼啪,她的心里也像打着小鼓似的,慌得不行。   她有些意兴阑珊。一是因为心疼屋外那些被吹的七零八落的花儿,第二个则是…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的预感向来准…   没过一会儿,阿柴便就忧心忡忡地推了门进来,面上是难掩的慌乱。   “姑娘…新皇来了。”   背地里,没人叫当今的皇帝圣上,而是都称其为新皇。   没有褒义,也不含贬义,暗中表达对他不择手段上位之举的不齿罢了。   踏着亲人的血肉尸骨登上的皇位,怕也是只有他才能坐得安稳。   他为什么来呢?表面为公,实际谋私。   那一夜的腥风血雨,斩断了几乎全部皇族的血脉,只漏了两人。   一个是临时起意去八宝寺上香祈福的端齐贵妃。一个是玩心大起,趁着夜色避开宫人去城郊钓鱼的五皇子。   这对母子,是新皇心胸的一根刺。一时一刻不除掉,就无时无刻不扎得他寝食难安。   这次来将军府,就是借着搜查逃犯的名义。只不过,领兵的,是新皇。   皇帝驾到,举家相迎。   整个府邸都被士兵围的水泄不通。瓢泼大雨下,他们的帽沿也往下淌着水。   一个领头模样的拔出剑,大喝一声,“搜!”   瞬间,那队入府的亲兵便作鸟兽般散去。四面八方都是奔去的士兵,将军府成了他们的练兵场。   路边的花草被利剑割断,折了一地。   将军领着家眷仆人在门房处等着新皇,面色沉沉,辨不出喜怒。只是垂在身侧的拳头上有暴起的青筋,泄露出他内心中的不平静。   江铮远是个极为传统的臣子,忠于大统,忌恨不耻之徒。   对于新皇,他是憎恶的。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将军的性子极为硬直,不懂人情,不知变通。   他们站在门檐下,挡住了雨。不过还是让人觉得寒冷的,不是身体冷,而是心寒。从内往外,冻得人打颤。   鹤葶苈咬紧了唇,看着茫茫雨幕,手脚都在抖。   老夫人叹了口气,握了下她的手心。暖暖的,直达心底。   那一瞬,鹤葶苈特别想哭。如果她的阿聘在…她就不会这样冷了。   江聘走了五个多月,思念在这一刻达到极点。她强忍着,不敢让它爆发。   可是现在…她真的好无助。   新皇姗姗来迟,乘着金帘马车,悠悠的,不紧不慢。   马车停在门口,后方迅疾地冲出来二十余个太监模样的仆人。他们打着大伞把新皇要经过的那条路遮挡得严严实实,再出来一批人,铺了金毯。   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毯子,表面金黄粼粼,看得人眼晕。   鹤葶苈咬紧牙关,低下头,不敢再看。   众人行跪拜礼,她不敢因着自己有孕就跟新皇讨价还价,也随着拜下。只是那句“请陛下金安”怎么都是含在嘴里,说不出口。   她垂着眼,没看见新皇似有似无瞥过她的眼神。意味深长,眼里神色不明。   姑娘小小一团在那里,低着颈子,露出的腰背身形姣好。她细瘦,即便有了孩子,从背后也看不出来。   只是看起来更圆润了些,更美了些。   新皇好女色,人尽皆知。他登基后仅三天,便就鳞选了几百秀女入宫。后宫充实速度之快,前所未有。   “起吧。”新皇从毯上踱过来,冷声吩咐。   他不是个难看的男人,眉宇间有英气。只是眼神里的光彩,让人瞧见便就心生恐惧。嗜血的,阴邪。   粟米先麻利地爬起来,想要扶鹤葶苈起来,却在抬头间顿住。脸色刷的变白。   眼下忽的就多了双金靴,上面是腾云般的巨龙。嚣张,狰狞。   还有一双手,惨白的,上面青筋凸起。好似正在往外散着丝丝寒意。   鹤葶苈本已起了一半的身,可看着面前的新皇,瞬间就又跪了下去。她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圣上…”江铮远皱皱眉,出声唤了句。   新皇未理,仍旧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等她起身。扶着他的手。   二姑娘平时的性子软,关键的时候,也有着自己的硬气。   她就那么跪着,肚子缩的有些痛。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滴落在地上,绽出一朵朵花儿。   可她偏偏就是那么硬着骨头,一点回应都不肯给。   “阿聘…”她无声地启唇,泪顺着嘴角滑到舌尖,又咸又苦。“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的葶宝好想念你…要抱抱…   “不识好歹!”也不知过了多久,新皇摔了袖子,抬步往府内走,留下了一声冷哼。   那里面似是结满了冰茬,冻得人心慌。   他的袖子碰到了鹤葶苈的发钗上。琉璃的穗子撞在一起,叮咚一声。   她站起来,靠在粟米的肩上,忍住几欲夺眶的泪。   老夫人安慰她,让她不要怕,还轻轻环她的肩要抱抱她。她点头应着,强颜欢笑。   可等人终于都走了,她回到了院中,看着满地的狼藉,却是终于忍不住嚎啕出声。   鹤葶苈蹲在院子当中,用手拈起散落在地上的那朵山茶,一点点用指尖扫落上面的泥点。   泪珠子扑倏倏地掉落。   “姑娘,你别哭了。”粟米过去扶她,含着哭音劝。   “我不哭…”鹤葶苈站起来,把头顶的那根被新皇扫过的发钗取下,胳膊一扬就扔的好远。   “等我家阿聘回来的…”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屋里走,嘟嘟囔囔。   粟米着急,上去想跟着她。反倒被一把推开。   她挺着五六个月的肚子,劲还挺大。眼睛水灵灵的,嘴巴瘪起来。   “你又不是阿聘,我不要你抱。”   “姑娘,您别耍性子了。乖。”粟米无奈,轻声劝着。   她家的姑娘,从来没这样过。这是怎的了呢?   鹤葶苈眨眨眼,跑进屋整个埋进被子里。再一次呜咽出声。   阿聘…我真的好想你呀。   你家的葶宝受委屈啦…   45、章四十五 ...   转眼间, 他已经离开了那样久了。   五个月。每一天都好像度日如年。   没有他在的时候,好像花儿都没那样好闻了…   她爱吃糖,吃他做的糖。甜滋滋的,有茉莉的清香。   可是他走了啊。就只能忍着那份儿馋。   还有对他愈来愈浓的思念。   .   最近的日子里, 江聘的来信越发少了。   有的时候, 鹤葶苈巴巴地在窗外等了许多天, 也等不来他的消息。   从前总是每隔三五天就有一封的, 像军情奏折一样准时。现在,或许要近一个月才有一张薄薄的纸。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安好。   思及卿卿。   他只说他很好,很想她。除此之外,再不提别的。   鹤葶苈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去书房找将军。问他江聘可还好?   那个高大的男人靠在窗边,看着漫天的云霞,沉默。   屋子里静得可怕。姑娘的唇紧咬着, 期待却又害怕他接下来的回答。   过了好久,将军才终是叹了口气, 声音沙哑低沉。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可那短短几个字却还是让鹤葶苈心里一紧。差点落下泪来。   “粮草供不上了。”   她不懂兵家事, 却也听过一些俗语。知道这对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意味着什么。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国库并不见空虚,新皇前几日还大摆宫宴。山珍海味比比皆是,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怎么会供应不上粮草?   其中缘由,许只有新皇自己心里清楚。   鹤葶苈不敢再细细去问, 匆匆行了一礼便就赶紧回了院子。   她的阿聘在远方,一定过得很苦。她好心疼。   鹤葶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从侧面看,隆起了个很饱满的弧度。晚上睡觉的时候,为了舒服些,她得侧躺着睡。   脸朝着窗户,看天边的那轮满月。   她穿着新婚时常穿的那套亵衣,浅粉色的,上面有好看的缠枝莲花。   鹤葶苈喜欢这件衣服,因为江聘也有这么一件。她特意给做的,同种样式的缠枝莲,绣在袖口处。   他们牵着手的时候,袖子交错在一起,莲花也交缠在一起。   江聘总会指着那簇花儿逗她,说这就像他们的三千情丝。永远也剪不断的情丝。他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做比翼鸟,结连理枝。   当初的誓言好像还在耳边回响着,可说出誓言的那个人呢?你在哪里呀?什么时候回来呀?   葶宝想吃你做的糖人儿了。   鹤葶苈卧在床上,睁着眼。夜色如墨,月挂高空,她却毫无睡意。   脑子里都是那个人啊,带她去骑马,给她架秋千,为她种了满园子的花儿…   他脾气那么不好,火气大得一点就着,对着她却像睡在院角的那只小兔子。性子软的不可思议。   无论她说什么,她的阿聘总是点头笑着应。葶宝说的对,葶宝说的好。葶宝你说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就去为你寻来。   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呢,我去给你搭梯子去。江聘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璀璨的就像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星。   他抱着她缩在暖融融的被子里,胸膛热的像个大火炉,快要烤化了她似的。他那么不正经,一边说情话,一边还要说荤话。   他总是要按住她的手,俯身钻进被里去。伸了濡湿的舌头去舔她的胸前,一点点的,轻咬慢啃。   “唔…葶宝真香,还那么翘。咱们以后的孩子肯定饿不着。”挑逗的声音,有着属于陷入情.欲中的男人特有的低沉和暗哑。   他一边说,一边笑。手不老实地到处去摸。   江聘喜欢看她羞涩,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反驳时的样子。眸子亮晶晶,脸颊红扑扑,粉嫩嫩的唇瓣一开一合。   有时候会溢出来一声好听的轻吟,撩得人骨子都酥了。那时候江聘会笑得更欢。   他低头吻她的唇,用舌去舔她整齐的牙齿,轻声诱哄,“乖宝儿,再叫一声给夫君听。”   鹤葶苈自然不肯,只会红着脸别过头去。有时候被逼急了,就咬他的锁骨骂他是登徒子。撒娇似的,尾音挑的婉转动听。   江聘享受着她湿润的小舌头,低低地笑。   他的声音呀,真好听。   江聘都已经走了那么久了,可这些细节却还在鹤葶苈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好像生了根似的,总是不经意间就蹦出来。搅得她心中那池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水再一次波浪滔天。   江聘跟她说过,说誓言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没什么说服力。他要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葶宝是阿聘永远的小公主,他要把小公主宠到天上去。   “大骗子。”鹤葶苈撅着唇,用指头戳着枕头骂他。断断续续,念念叨叨。   她自己在那嘟囔了半天,可还嫌不够,要拍着滚圆圆的肚皮跟里面的孩子告状。   “爹爹是个大骗子,把娘亲弄哭了好多次,你不要喜欢他。”   孩子已经会动了,听她说话,有些兴奋,小脚一伸就把肚子给踹出了个调皮的隆起。   鹤葶苈惊喜,用指腹去揉搓他的脚儿,又跟他击了个掌。   孩子这次很精神,还换着花样地踹了好几个不同形状的隆起出来。好玩极了。   鹤葶苈笑眯眯地跟他闹了一会,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来跟他说话。商量的语气,流淌在夜色里,极为温柔。   “呐…宝宝,你还是要喜欢爹爹的。娘亲刚才说的都是气话,娘亲最喜欢爹爹了。如果他要是回来,咱们就原谅他,好不好?”   “真的…娘亲好爱他的。爹爹也爱娘亲…”她叹了口气,在那自言自语。   有了身孕的女子,总是毫无缘由地就哭,哭着哭着,又毫无缘由地再笑起来。   鹤葶苈把快要到眼眶外的泪憋回去,拍了拍肚子,跟孩子道晚安。   江聘以前的时候曾特意来了信嘱咐她,让她不要哭鼻子。这样对母子俩都不好,得高高兴兴的,别让千里外的他担忧。   葶宝多听阿聘的话啊,她不哭。   鹤葶苈闭着眼,用舌尖把唇瓣舔湿,再自己张张嘴,吐出了个泡泡儿来。   她被自己逗笑了,用胳膊盖上眼睛的位置,蜷起身子去寻找睡意。   远方的那个人啊,晚安。   呐…你先别睡,我有最后一句话想跟你说。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不要海里的月亮,我只要你。我想要你回来,快些慢些都没关系,只要你回来就好。   就算你伤了胳膊,断了腿,这些都没关系的。真的,回来就好…   你千万不要忘记呀,远方有一个姑娘,她在心心念念地等你回家啊。   你千万不要让她太牵挂。   .   新皇的举动,越发奇怪了。也越发过分。   他登基似乎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当然,用他的话来说,是一腔壮志。   他毫不顾忌百姓,酒池肉林,□□奢乱。每日泡在后宫里,左拥右抱,齐人之福。   有大臣劝他,说百姓日子苦,望他能下旨减免赋税。他左耳听了,右耳便冒了。有时候被惹得烦了,就又是一番砍杀。   宫里宫外,无人不是战战兢兢。百姓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   好好的一个上京,初夏的时分到了,本该是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现在却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听得到哀叹,叫苦连天。   鹤葶苈靠在榻上,听着粟米用带着些气愤,但更多是无奈和愁苦的语气的描述,阖上眼叹气。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几个月的大起大落啊…   她一个闺中妇人都察觉到了日子的苦难,那些无力的百姓呢?   有人去八宝寺里求签,问云度大师,这苦日子何时才能过去?太平和乐的生活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否再来?   大师捻着珠子,点头又摇头。   过了半晌,炉里的香都要燃尽了,他才睁了眼睛。   “天机不可泄,但我更愿意给天下一个盼头。”   “大夏朝气数不久,新天地几年后便会再次开启。”   “只是这太平日子,你过得上,我却过不上了。”   没人知晓云度大师的前两句是否经得起考验,只不过这最后一句,却是在短短三天内就实现了。   新皇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民间的谣传,大怒。当下便下旨斥云度大师为妖僧,说他妖言惑众,要杀他以正民心。   那个历了两朝的老和尚啊,就这么被活活烧死了。还被安了个脏名。   鹤葶苈还记得他,还有他给批的那根姻缘签。得此消息,她也是难过的,为大师,也为自己。   她还特意花了三日的功夫,为抄了三遍的往生咒。略表心意。   可她没想到,几日后,竟有个小和尚费尽心力地给她递了张字条。说是云度大师留给她的。   鹤葶苈小心地打开看。大师的字迹像他的人一样,古朴厚重,内敛而仓劲。   他写:夫人之情,妙不可言。夫人之运,贵不可言。   递条儿来的小厮没走,等着她看完,又传了句话儿。   “大师望夫人珍重。”   鹤葶苈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也柔声应了。她在心里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请大师安心。   晚霞很美,红云似火。   可现在的二姑娘还不知道,那个会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中的人,是她的阿聘啊。   是她肚中孩子的父亲。   是她顶天立地,对她爱如至宝的夫君。   他们的爱情,妙不可言。   他们的未来,贵不可言。   46、章四十六 ...   在上京的生活, 越来越水深火热。   将军早就交了兵权,辞了官职,甚至连府门上的牌匾都摘了下去,闭门谢客。   可就算他已是做到了如斯地步, 新皇仍旧不依不饶。那姿态, 明晃晃就是在静待时机, 等着抓住他的把柄后, 赶尽杀绝。   每时每刻,都像是有柄利剑悬在府邸上方的天上。随时都会掉下来。   那个新皇,没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其实,他对将军府这样虎视眈眈,对江铮远的忌惮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他看中了那个姑娘。   那日雨中,她躬着背的身影像是只柔弱的猫儿,抓得他心痒难耐。   美人的玉颈微垂, 伏在地上的那双手纤长白皙。髻很漂亮,上面的钗环同样漂亮。微微隆起的小腹更让她多了丝闺中少女没有的孕味儿。   新皇对她…动了心思。   鹤葶苈不知道。她只顾着在家中安胎, 给孩子挑好看的小衣服。给孩子的父亲写信。   一封又一封, 寄不出去便就不寄。她写好了, 小心地封存起来,等哪天他回来了,再给他看。   她总是这么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新皇的心则就被她勾得越发痒痒,不择手段地想要她进宫。   但每一次, 鹤葶苈都会巧妙地避过去。她听江聘的话,听老夫人的话,哪里也不去。   端午节的宫宴上,她再一次婉拒了。以腹中孩子不稳,要安心在床上养胎的借口。   新皇看着那个特意为她而打造,却没一次派上用场的椅子,眼中意味不明。   他的心思,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永远都是那么嚣张。不管伦理纲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孤近日,喜欢上一女子,是在座某一位家中的妇人。”他的眼睛扫过底下的各位臣子命妇。毓珠后面的脸,神色不明。   “虽是有孕,但孤并不介意。若她嫁孤为妃,孤定会待那孩儿如亲生骨肉。”   新皇说得颇有些洋洋得意,仿佛自己是个至情至圣之人。不管底下一片的敢怒不敢言。   老夫人在座,看着案上在杯中荡漾的酒水,心都凉了半截。   新皇的话,别人不懂,她懂。   高位那人抿了口酒,继续说,“望在座各位回去细想想该怎么做才好,别逼得孤…做一些不好的事。”   那一晚,出去的人,脸色全是白的。   第二日一大早,新皇便就派了个小太监去了将军府送东西。说是赏给他们的,让他们欢度佳节。   新皇特意嘱咐了,要他们阖家都来观看。一个也不许少。   那个小太监拉着细长尖利的声音让他们看着,青白得有些渗人的手指捏住了那个匣子的暗扣。   打开,是一只已经奄奄一息的老鼠。   看着那几只还在挣扎着抽动的小爪儿,暖暖微风中,鹤葶苈只觉得从头到脚,透心儿的凉。   新皇的意思,她猜的出。   你辈如鼠,被孤玩弄于鼓掌之间。   江夫人的脸色同样青白。老夫人和将军对视一眼,强撑着笑意,给赏,道谢,送客。   鹤葶苈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慢慢往院子里走。   她知道…是时候离开上京了。   或者说,是时候…逃了。   新皇派了重兵,明里暗里将将军府围得严严实实,连只鸟儿都飞不出。不过还好,早年建府时,在东南角的古井中通了一条地道。   能直接通往城外。   冯提督在外接应他们,这场逃亡,很险,却不难。   早在一月之前,云天侯便就辞了爵位,举家离京。他是个有远见的人,知晓上京是个富贵地,却也是个沼泽地。   一不小心就会将人陷进去,粉身碎骨,再难脱身。   所以他选择避开,远远地避开。舍弃那些虚罔的荣华,去南边的无所谓哪座小城里,过着悠闲避世的日子。   可以在农忙的时候,种种田,打打渔。也还可以在无事的时候,摆个私塾,教教书,念念字。   日子虽然不及以往奢华,有些苦累。但好歹安心。   鹤望兰自然是不愿的,云天侯这次没有由着她,甚至伸手打了她。他是真的去意已绝。   不得不说,他是个通透人。懂得进退,才能明哲保身。   这些是云天侯和傅姨娘写在信上给鹤葶苈的。他们惦念她和腹中的孩子,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纸。   两人轮流执笔。清秀些的是傅姨娘的字,大气些的,是云天侯的。   至此一别,余生可能再无相见之日。葶葶要安好。   看着最后的这句话,鹤葶苈险些哭出声。她把泪咽回去,提笔回信。   安好。勿念。   直到最后他们离开,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鹤葶苈还是没能再见上他们一面。   遗憾吗?遗憾的。   不过也无碍。他们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临走前,傅姨娘给她拿了包栗子来。用糖炒的,香甜。   剥好了仁儿后蘸着蜜糖吃,简直人间美味。   江聘不爱吃糖,但爱吃糖炒栗子。鹤葶苈剥了三个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忽的就觉得没了味道。   要是他在对面,那就好了。   偶尔吃到了一个坏子儿,他会皱起脸夸张地喊苦。只为了凑到她的嘴里,去尝一口她舌尖上的蜂蜜。   江聘得了便宜还卖乖,看着姑娘羞红的脸,笑嘻嘻。   “葶宝口中的蜜糖,格外甜。”   格外甜啊…鹤葶苈招呼粟米把栗子收起来,装进油纸包里。那便就等着你回来吧,咱们一块儿吃。   我剥给你,再用舌尖度给你我口中的蜜。   只是阿聘呀,栗子不禁放的,你得…快点回来。   决定走前的那一晚,鹤葶苈抱着那只已经长得肥硕了的兔子,绕着墙一圈圈地走。   这个院子里,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回忆。   可是,却是不得不离开了。   她穿着罗裙,手里拿了把小纱扇。慢悠悠地走啊走,视线无论停在哪里,都舍不得移开。   纱扇是江聘送的。有一日,他惹了她生气,怎么样都哄不好。   他着急,便就带着阿三去了洗云斋,把那里所有的扇子都给装了回来,想要逗她笑一笑。   洗云斋的扇子,每一把都值百八十两的银子。他也算是…一掷千金了。   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即便已经过得太久。久到她已经忘记洗云斋的房檐儿上挂了几只铃铛,它的大门是朝南还是朝北?   可鹤葶苈一想起这事儿,还是止不住地笑。   她的傻阿聘。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比一般同月份的妇人要大的多。大夫说她怀的是双生子。   两个孩子呀。多好。   要是让那个泼猴儿知晓了,定是会得意忘形得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   “看看小爷多能干!一举得俩,一箭双雕,就问你服气不服气?”   鹤葶苈靠在粟米的肩上,又要笑起来。可又笑不出来。   她想给他寄信,分享这个喜悦。可是…她寄不出去。   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很久了吧。   最后一封,是他的血书。字迹凌乱得不像样子,每一道笔画都像钝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他写,不负卿卿。   用他的血写的四个字啊…傻阿聘。   前线已经什么消息都传不回来了。只知道桐城之战,惨烈无比。   血光,染红了沙漠。   鹤葶苈摸了摸肚子,不去想那些。她很乖,很久都不哭了。   阿聘不在,她会是一个坚强的母亲和妻子。无比坚强。   可是如果阿聘在…她还是愿意做他羽翼下的那只小鸟儿。会睁着温柔的眼睛看他,给他回家后的温暖,等他来哺喂。   至于外面的风言风语…她听了只是气得想要砸桌子,旁的一点儿都不信。   她永远坚信,那个男人一定会回来的。会搂着她,将下巴枕在她的肩窝儿里,甜甜蜜蜜地唤她葶宝。   “我的好葶宝儿。”   粟米催她,说他们该走了。将军和老夫人已经到了,不能再耽搁了。   去哪里呢?一路向西。   到哪里呢?不知…   鹤葶苈点头,随她走出院门。   身后,是繁花似锦。可惜,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路途漫漫,危险重重。她只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行李,没办法把他们的回忆都带走。   姑娘看着屋子里晕黄的灯光,摇摇曳曳。好似那台前还有着那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儿,耳鬓厮磨,你侬我侬。   她忽的有些愧疚。   “阿聘…”鹤葶苈喃喃,转脸去寻粟米,问的轻柔,“你说,阿聘回来后,会不会找不到家呀?”   她的语气轻轻的,粟米却是有些泪目。她拼命地摇头,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姑娘放心好了,姑爷那么厉害,怎么会找不到你?”   鹤葶苈赞同地点头,“对。毕竟他那么厉害。”   那样好的阿聘,怎么会找不到她呢?   他说过的…天涯海角,无论哪里,只要你在,我就会来。   “那是我的夫君呀。”她勾着唇,脸上漾着笑,“等咱们安顿好了,我一定也给你挑一个这样好的夫君。”   粟米无声地抽泣,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月亮好美。鹤葶苈抬头看,心里忽的就想起了那句带着些哀伤的词。   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47、章四十七 ...   桐城的夏天, 白日里能热枯了井。黑夜里,又能将水冻成冰。   不知是第几个日夜了,日出日落,早已数不清。   粮草被耗尽已经三天, 后方的补给却迟迟未到。   士兵们饿极了, 只能去挖沙里的草, 吃死去的战马的肉, 吞掉胡杨的叶子和树皮。   不过粮草也到不了了。因为,军队已经被包围了。   十万大军啊,堪堪剩了八千。这八千里,还有大半儿的伤残。   那么多的血,渗进沙子的缝隙里,暗红的一大片。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这一切, 只因为那个刚登基的新皇的一道圣旨。一道堪称无赖的圣旨。   他让他们去攻打桐城。   桐城在高山之上,里面的守军还未曾经过战火的洗礼, 可以说是兵强马壮。整个桐城, 军队与百姓合在一起, 足有三十余万人。   以低制高地去硬碰硬,堪称以卵击石。   江聘看到圣旨的那一瞬就火了。他摔了折子,拽着那个特意被遣来送信的大臣的领子,横眉竖目地吼,“你回去告诉他,将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   明明有更简单,更安全的路去走的。为什么要让他们去选择那么难的一条。   这个夺了太子之位的新皇,是何居心?   军报里自然不会将那些事都讲清楚。只是粗略地提了句,先帝暴毙,太子暴毙,二皇子即位。   怎么就那么巧?江聘不信。   他拿着剑抵着那个大臣的脖子,要给他丢出去。   反正这场战役,他是赢定的。讨不上赏赐也无所谓,他有军功。况且,万里之外,沙场之上,君命并非不可违。   他得活着回去,他还有葶宝等着他去疼呢,可不能因为这道狗屁的圣旨而丧了命。   卫将军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他安稳地坐在椅上,眼皮儿不抬。   直到那个大臣说了句话。他说,“将军莫忘,你的族人还在上京。”   威胁。   那新皇他也不嫌羞耻?   用这样的手段去逼迫整个军队去死,为什么?   卫将军抬头看他。手一扬,案上的砚台便就飞了出去,砸在那个臣子的额上。   江聘后退一步,冷眼看着那黑色掺着红的液体从那人的脸颊上流下来。滴在地上。   聚成一滩。   可到了最后的时候,卫将军还是下令攻了桐城。去送死。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每一仗,江聘都是含着泪打的。   他骑马冲在阵前,眼睁睁地看着从城墙上飞速滚落下来的巨石,圆木。那一桶桶泼下来的热油,一支支射下来的羽箭。   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这么一个个地在他的眼前离开。   那个在寒风中陪他喝酒的林子,尸骨无存。   他踏着鲜血去,踩着尸骨回。   其实,本来是有可能赢的。可那次用万千兄弟性命换来的可能,就生生被那个新皇派来的臣子,扭断了。   横木已经快要撞开城门,久久盼望的胜利就在眼前。他却敲了鸣金锣,要收兵。   旁边都是他亲手练出来的士兵的血啊,江聘都能看到那颗屹立在城门口的松树了。   …他要收兵。   那一刻,江聘简直是气炸了肺。他红着眼转过头去,臂抬起,染血的剑锋在阳光下亮的刺眼。   那瞬间,他的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看着那个大臣的嘴脸,江聘真想就那么一剑劈下去,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士兵报仇。   那么多将士啊,要永远躺在这里了。每一个士兵的背后,都有一大家子啊。   卫将军挥枪挡下他的剑,同样赤红着眸,“阿聘,你别这样。”   很久没人叫他阿聘了啊…他的姑娘呀,还在等着他。   江聘有些恍惚,他勒了勒身下战马的缰绳,眼神迷茫。   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一支羽箭从城墙上射下来。直直地穿过他的肩。   伴随着慌乱的呼声,血喷洒出来。   真疼啊…   江聘咬紧了牙,把箭□□,扔在地上。   那根沾满了他的鲜血的箭啊,就像那么多的兄弟一样,永远留在这方好似无尽头的沙漠中了。   他一声未吭,只是沉默地调转马头,往后方奔驰。   那一声“撤”,他喊不出口。   风刮在脸上,疼。肩膀也疼,心也疼。   江聘觉得他的脑子快要炸掉了,里面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群又一群的蜂在飞。扰得他心烦意乱,血液都在沸腾。   他感觉得到,血液正在一点点从他的身体内流逝。那一只胳膊,越来凉。   身体从热到凉,他整个人都在抖。   前方就是驻地的营帐了,江聘松了一口气。   眼前全是他的葶宝的脸。笑着的,娇嗔的,佯怒的。每一张都是那样的生动,那样的让人怜惜。   跨在马上,江聘不想再去想那个想要杀之而后快的大臣了。也不想去想这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一幅又一幅用血染作的旗帜。   他的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葶宝。她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在梦里想他?   肚子里的孩子乖不乖?好不好?有没有像他小时的那样皮实不听话,总爱又蹬又踹地惹娘亲难过…   她胖了吧?尖尖的下巴是不是圆润起来了?腮上的肉儿该是更多了,腰肢摸上去,不知该有多么舒服。   只是,她那么爱美,那么娇气,会不会因为不苗条了就不爱吃饭了?会不会对着镜子嫌弃自己,悄摸摸地掉眼泪…   唉…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葶宝说啊。好多的担忧和愧疚,还有他满的要溢出心脏的爱和思念啊。   可是…他怎么就不在她的身边呢?   他的小公主,一个人在夜里辗转反侧,还大着肚子,该多难受多委屈啊…   葶宝,你不要哭好不好…   夫君知道自己不好,你再等一等好不好…乖…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仿佛看见了他的好姑娘在冲他笑。   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张开了手臂要他抱抱。   她启了唇,柔柔地唤他,“阿聘…”   “我在呀。”江聘笑着答,轻轻的。他伸了手想揽住她,却是扑了个空。   下一瞬,是无尽的眩晕。江聘只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云端,扑通一声。除了那眨眼间的痛,再无知觉。   “副将!”   “副将坠马了!他臂上有伤,快请军医来!”   有人在叫他。江聘不想理。   他累了,想睡会。   要是葶宝在就更好了…   唔…葶宝…   想到了她。江聘在笑。   .   他到底是年轻力壮的,十八岁的年纪,像棵充满韧劲的草。这么重的伤,睡了三天醒过来时,就好了不少。   这是他的营帐,高高的帐顶,床边是快熄灭的火炉。江聘眯眯眼,转着脖子看了一圈,有些失望。   不是在家里啊…   外面有士兵的脚步声响起,厚重的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铿锵作响。有人在吼,让烧饭的士兵把米放得再少些。腿脚利索的,多去挖野菜回来。   江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脑子里忽的就飘过了那句话。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战机一旦贻误,给了敌人喘息之机的同时,又给了自己这样一记重创,谁也无力回天。   桐城之战,两月有余,他到底还是输了。   有军医进来,看见他醒了,很高兴。他上前来跟江聘说了几句话,江聘没理他。军医摸摸鼻子,退了出去。   “喂…”出了声,才知道嗓子有多哑。江聘咳了咳,抬了脖子跟他说话,“我这胳膊,没事吧?”   “啊…没事。”军医愣了一下,摇摇头,“副将放心,就您这身子骨,养养就好了。”   嗯…江聘点点头,放他离开。   没事就好,要是残了,他的葶宝就没人抱了。   可说是好好养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物资紧缺成这样,连基本的粮食供给都无法满足了,哪有那上好的伤药和补品?   他的伤,他这三天的烧,全是靠江聘自己硬挺下来的。凭着心里的那股劲儿,不屈不挠,不服输。   江聘有些冷,他往上拉了拉棉被到脖子的地方,仰躺着发呆。   以后的路…可该怎么走呢?   帐子被掀开,江聘皱了皱眉,想要骂两句。瞿景的声音便就传了过来,带着少年时期特有的沙哑,“哥?”   瞿景就是五皇子。江聘的表弟,几乎是从小看到大的表弟。   “你…怎么来了?”江聘惊讶,强撑着身子起来,看向他。   瞿景又叫了他一声,坐在他的床边,扶他躺下。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没了一点以往的干净伶俐气儿,蓬头垢面,眼圈红肿。   江聘侧躺着,听着这个曾被先帝捧做心肝宝儿一样的皇子,讲着这几个月的心酸。   说起来,也简单。他那向来温和有礼的二哥,反了。变成了谁也不认识的样子,凶残,暴虐,手上沾满了至亲之人的鲜血。   谋朝,篡位。杀戮,杀戮…   还有,卫将军已经和那个来臣一起回了上京。说是去请罪。   他何罪之有呢?可还是要去请罪。   若是江聘没有受这样的伤,怕也是要跟着一起进京的。可是那天军医说他凶多吉少,那个大臣也就作了罢,急匆匆地和卫将军一起回了朝。   可是,江聘没死。他怎么会死?   他舍不得死啊。   新皇之心,昭然若揭。他只是想要灭了这一支军队罢了,这一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军队。包括那些抛头颅,洒热血而在所不惜的将军。   他不择一切手段。   可惜…该醒悟的人,醒悟得太晚。   现在,没人再来阻拦这支残兵败寇的脚步了。那个大臣把他们视作一滩再也翻不起波澜的死水,高高兴兴地复命去了。   真的是,弹尽粮绝了。   可真的是,无力回天了吗?   “还有多少人?”江聘沉默了好一会,终是又哑着嗓子问出声。   “能走的,能打仗的,差不多有五千人吧。”瞿景咽了口唾沫,答他,“…哥?”   “你嫂子还在上京吗?她有没有危险?”江聘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捂唇咳了声。   “我逃来的路上,听说新皇在追捕姨父一家。”瞿景眼里有些光彩,“嫂子他们定是早就逃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江聘喃喃,自言自语般。   可再抬头时,他的嘴唇都被齿咬出了血。他眯起眼,透过半掩的帐门看向远方。   “这个仇,我不能不报。你也不能不报。”   瞿景点头,伸手握住江聘的手,“都听哥哥的。”   “反了吧。”江聘咬着牙,恨恨地把字嚼出来,“我要让那个狗皇帝,死无葬身之地。”   .   大旗还在风中招展,只是上面血淋淋的“夏”字,再次变成了“尚”。   原来区区五千人,也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江聘靠在门边,眼睛盯着那面旗。   后面,是残阳如血。   葶宝…等我去找你。你,不要怕。   乖…   48、章四十八 ...   这一年, 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狼烟起,天下二分。   国土被分为东西二侧,东为新皇执政,西为瞿景掌权。昔日兄弟, 现浴血厮杀, 让人叹止。   新皇暴虐, 其臣民多有不满, 郁结心中。是以,其东方国土虽大,民心却不甚安稳。   西侧仍称为大尚。虽位于高原,气候苦寒,民风剽悍,却是由内至外团结一心。东抵大夏,西对西津, 在两难中求平衡,内部却是极为安稳。   大将军江聘执掌兵马大权。其威武英勇, 智谋多才, 御下有方。三十万军队, 像一把利剑,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五皇子瞿景也是年少英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言善战,谦虚纳贤。爱民如子, 爱才如命。将来必是一代明主。   兄弟俩同心协力。两个月的时间,便就由五千残兵败寇,发展成了一支三十万的威武之师。盘踞西北之处,如一头正养精蓄锐的雄狮,不日便会觉醒,逐鹿中原。   这天下,最后会落入谁的掌中。难言。   接连征战几月,军队早已疲敝。新皇调集大半兵力阻挡他们东进,敌军火力极猛,难以前行。   江聘与瞿景细致商讨,终是决定停下东行的脚步。在高原入口的达城处暂歇,招兵买马,休养生息。静待时机。   而那一边,将军府的众人也正一路往西北而行。昼夜兼程,躲避新皇的追击。   将军当时并未决定南下,其中原因也是为了江聘。他早就料到,新皇必不会让卫将军所部好过,定会想尽办法让他们葬身西北,再无生还可能。   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些了解的。江聘的性格与他的相似之处就是,绝不甘心为他人所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们都有着自己的骨气和孤勇。只要有一丝机会,定会拼了性命也要逃出生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江铮远也是在赌。赌江聘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幸运的是,他们都赌赢了。   鹤葶苈已经有了七月有余的身孕了,由于是双生子,肚子极大。这一路的颠簸,虽是人人都用了心思去呵护照料她,但到底还是难受的。   一路下来,肚子越来越大。她的脸儿却是越来越瘦,胳膊腿儿也还是细细的一小条儿。   一路向西,景色再不像中原那样的温婉细致。连树木都是更加挺拔的,苍劲豪气。   斜阳像火一样,把路面都染上了一层金亮的日辉。远方的山峰巍峨,抬眼远看,一片苍茫。   马车尽量平稳的行驶着,轱辘偶尔碾过砂石,会有一些颤动。   鹤葶苈扒着车窗往外看,有时会发出声小小的惊呼。她的脸色虽不是以往那样的红润可人儿,眼里的神采却依旧明亮。   就算一个年轻的,健康的女子,让她这样连续不断地行几百里路,也是吃不消的。何况是早已经大腹便便的姑娘?   难过吗?有些的。   不过更多的还是期待和欢欣。   鹤葶苈摸着肚子,再一次把那张快要被她看了千百遍的纸条从袖中拿出来。细致地,认真地,再看一遍。   江聘已经联络上他们了,他们已经约定好了地点,三日后便可到达那座城。   一想到就要见到那个心心念念了好久好久的男子,姑娘的指尖都是颤抖的。   字条上写着…来日可期。   是啊…最好的等待啊。是来日可期。   .   这三天,她频繁地收到江聘的信。多频繁呢?两个时辰,她就能收到三封。   都是些琐碎的内容,没什么意义。无非是问,葶宝吃了吗?睡了吗?孩子有没有闹,让你烦?   我很想你,你有想我吗?就快见到了,葶宝高兴吗?我很高兴,比打了胜仗还要高兴得多。   他手边随时备了一叠纸。想到她了,就要写几句话,让人快马加鞭地送过去。   为此,江聘还特意组建了一支快骑兵。就是为了满足他的一己私欲,给她送信。   江小爷以权谋私。   他忙,忙着布防,忙着练兵,没办法陪她走完这几天的路。不过他为她安排了很多。很多很多。尽心尽力,无微不至。   被五百精骑兵护卫着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奇妙。   鹤葶苈只要一掀开帘子,没一会就会有个满脸络腮胡的高大士兵拍着马屁股赶过来。弯着腰,用很轻的声音,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问她,“夫人,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的,就是想看看天。鹤葶苈有点尴尬,摆摆手把帘子再放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是有些紧张的。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个个都雄壮得像头牛。   就连偶尔路边路过的女子,也是阿柴那样的高大。头上围着布巾,脸颊上是奇特的红色。看见有军队路过,会很高兴地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用他们的语言说一些话。   鹤葶苈本来是听不懂的。直到有个很热心的士兵跟她解惑。   那些民众说的是,“感谢你们,保卫我们的士兵。”   那个大兵说出这话的时候,下巴扬起,很骄傲。   姑娘趴在车窗旁,也跟着笑。她也骄傲,她的阿聘,真棒呀。   不过慢慢的,鹤葶苈也就习惯了这些人高马大的当地人。他们很热情,很善良,纯朴,团结。有时候,甚至有些可爱。   这是和中原毫不相像的民风。可是,她很喜欢。   这里的男女之防并没有那样的严格。有的时候,鹤葶苈也会和那些士兵说说话。说来说去,全是围着江聘。   他们对这个将军是极为崇拜敬仰的,连带着对待她这个弱女子,也是全心全意地尊重和保护。   因为,她是江聘的妻子。爱护将军的妻子,是所有达城人民的责任。他们心甘情愿,并且引以为傲。   从这些士兵细碎的话语里,鹤葶苈知道了江聘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把将军比作当空的红日,蓝天上的雄鹰。那是他们的信仰和希望。   她也知道了,她对于江聘有多重要。   她的丈夫从来不掩饰对她的爱。即便那时候她根本不在他的身边,甚至永远不会知道他说过的那些话。   江聘并不是为了讨好她才这样,他是真的把这个姑娘当作他的骄傲。无论什么时候,一想到了,就总要拿出来显摆显摆。   晚上的时候,达城的气温很低,很冷。大家就总爱聚在一起,点堆篝火,再来一坛子美酒。   这个时候,就是江聘的炫妻时间了。   他盘着腿,一边笑一边比比划划地跟那些人说,我的妻子有多么多么的好。哪里都好,没有一点点的不好。   我有多么多么地爱她。哪里都爱,没有一点点的他心。   见不到人,江聘就只能用言语来表达他的思念。他一遍遍地说,不厌其烦地说。   久而久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有一个特别好的小妻子。貌美如花,温柔似水。   而威风凛凛的江大将军,是个专一痴情的好汉子。他的外表刚硬,心却是软的,很软很软。   里面住着个娇嫩的姑娘。那是他的心头宝。   鹤葶苈听着那些士兵争先恐后的描述,羞红了脸。心里却也是喜悦的,很高兴。很高兴。   真好啊。她的阿聘,真好啊。   .   马车慢慢走着,前方的那座城,越来越近。   今天的天气好,可以说是风和日丽。漫漫黄沙中,路边有胡杨树。   远远的,能看见古朴厚重的城墙,上面有拿着刀剑守城的士兵。城门是朱红色的,又高又大,林立着突起的铁钉。   这座城,像守卫着它的将士那样。威武,雄壮。   鹤葶苈用指尖拈起帘子的一角,透过窗看了一眼,又匆匆放下。她安稳地坐在榻上,手交叠着放在膝头,垂着眼,很安静。   在外面久了,也就没了那些规规矩矩。她没戴那些琐碎的钗环,也没梳着整齐的妇人髻。只是把头发披散下来,上面简单地盘了盘,簪一根桃木簪。   头发又长了,还是黑亮的。她坐着,发梢能垂到她的指尖。   粟米很激动地在叽叽喳喳。鹤葶苈不想出声,她的睫毛轻轻地颤着,伸出手指去缠那柔软的发丝。把它们弄得卷卷的,再松开。   她还是个漂亮的姑娘。柔婉的,只是坐着,也有芳华在她的身周流淌。   “姑娘,咱们就要到了。马上就能看见姑爷了。”这两句话,粟米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可仍旧乐此不疲。   这一天的幸福和安稳,所有的人,都在祈盼。盼了那么久啊,团圆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鹤葶苈低低地应了她一句,手抚着肚子,阖上眼睛。   她的心在跳,极为猛烈地跳。里面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扑通通,扑通通。   前一个时辰,她还是期待和欢欣的。现在,心里面却满是紧张。紧张地手都在抖。   她掀了眼皮,看着膝上的毯子。白狐皮的,江聘寄给她的,怕她被西北的夜冷到。   鹤葶苈咬咬唇,伸手把上面的褶皱轻轻抚平。   她忽的有些怕起来,怕见到他。   为什么呢?她也不清楚。只是…心乱如麻。   这么久未见了啊。他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她的身材走了形,没那么好看了,阿聘会不会有些失望…   他独自走过了那么久的血雨腥风,心性有没有变化呢?再次见了她,会不会嫌她娇气,嫌她不够懂事了…   胡思乱想,满腹的忧虑。   鹤葶苈在脑中忆着他的眉眼,忆着他笑着的样子。心里忽的就有些酸。   分离太久,近乡情却…   .   姑娘心思多,有些怯。江聘却是一点也不。   他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天早上起的比鸡还早。可虽然通了宵,他却是一点都没有困倦之意,眼睛瞪得像个大铃铛。   江聘他自己精神还不够,非要把自己的激动劲传达给别人。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小爷今天太高兴了,太兴奋了。   小爷我躁动!   他就跟生吞了二斤朝天椒似的,从肚里到喉头都是火烫烫,热辣辣。灼心灼肺,烧得他浑身发颤,不能自已。   从战场上厮杀而攒下来的沉稳劲在这一瞬完全崩盘。他睁着眼看着床顶,拳头在身侧攥紧,绷着脸想把那股笑意给咽回去。   可实在是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让人笑话就笑话呗。小爷的媳妇来了,小爷高兴,谁敢管我?   不服?过来打一架啊!   江聘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滚着,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天还未亮,他却是一点也待不住了。利落地翻身下床,冲出去,把隔壁院里的瞿景也给踹醒。   江聘对这个表弟可是没一点心慈手软,手一扬就掀了他的被子。眼睛一瞪,“快点,起来干活儿!”   “这么早…急什么?”瞿景好脾气,抬头看了眼天色,翻了身继续睡。   “怎么不急?”江聘怒了,提着他的脖领子就把人给拽到了地上,“小爷我等着去接媳妇儿!”   瞿景连滚带爬的好一会,总算站稳了脚跟。耳边还响着江聘震天的怒吼,震得他头皮发麻。   看着急匆匆往门口走的江聘,瞿景撇撇嘴,骂骂咧咧地穿裤子。   欺负谁没媳妇似的。烦人精。   .   军务繁忙又复杂,本来抓紧了时间也要大半天才做的完的事,江聘今天两个时辰就全都弄得妥妥帖帖。   从传令兵跑过来跟他说夫人离城门只有十公里了开始,他就开始坐立难安。耐着性子把事情都做完,他把地图往瞿景的案上一摔,抬了步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还不忘留话儿,“我跟你说的事,办好!”   瞿景无奈地点头,目送他离去。   透过窗外,能看见江聘利落地翻身上马的背影。长腿一迈,胳膊一收,伴随着一声响亮的“驾”,一骑绝尘。   马蹄子蹬地,激起了好大的一阵黄烟。   这么急…追魂儿去?瞿景撇撇嘴,在心里说他。   可不是嘛,他盼了那么久的魂牵梦萦终于来了。江小爷要快马加鞭,赶紧地去追。   驾马奔驰在通往城门的路上,有很多的民众跟他打招呼。热情地问他,“将军到哪儿去?”   江聘大笑,“去接我夫人。”   他说着,马却依然跑得飞快。只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还有带着温柔意的尾音…夫人。   人们了然地点头,也都感到高兴。一个接一个的转达,“将军的宝贝妻子终于来了达城了,真好啊。”   江聘处事随和,没那么多高架子,淳朴的百姓们都极为喜欢这个为达城带来了新天地的将军。见他嘴都要咧到耳后根的样子,大家也都替他高兴。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洋溢着过年一样的喜庆劲儿。   有人扯着嗓子喊他,问夫人喜欢什么,他们好备了,让她高兴下。   江聘饶有兴味地停住脚,回头答,“我家夫人最喜欢我。”   那个得意的眼神,让人看了想要甩上去一巴掌。   街边哄笑,人们熙熙攘攘地挤作一团。笑着看马上的他。   “她喜欢花儿。”江聘夹紧了马肚子想要走。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我夫人性子软,你们千万别吓着她。”   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还有大声的保证,“将军安心!”   江聘笑笑,飞驰离去。   那骑绝尘的背影,在阳光灿烂下,越来愈小。慢慢的,缩成了一小点。   街边卖甜梨子的老人挑了个黄澄澄的大个梨子,用帕子擦了又擦,递给坐在身边的老妇人。   他看着旁边笑眯了眼咬着梨子的妻子,用胡语轻声说着,“瞧,多幸福的将军和夫人啊。”   49、章四十九 ...   江聘来的刚刚好。   他驾马到了城门口的时候, 红木大门正应声而开。五百骑兵鱼贯而入,在门口的大街上摆成了整齐的两列。面容肃穆,银枪闪亮。   江聘勒着缰绳站在路的正中间,腿夹紧了马肚子转着圈圈。马蹄子在地上踢踏, 荡起细细的尘土。   那辆载着他心爱姑娘的马车正慢慢地驶进来, 轮子压过夯实的地面。骨碌碌。   无比寻常, 却又无比动听的声音。在江聘的耳里, 如同天籁。   他笑着看,把手握成拳挡在嘴边。掩饰性地咳了两声。   江聘,你得矜持些。稍微克制那么一点点,别吓着她。   其余人先了两天到的,早就安置好了。江聘想着她有孕,千叮咛万嘱咐了车夫,让他一定要慢些, 再慢些。   他等久些没关系。只要她无事,那就好了。   那是辆很漂亮的马车。江聘知她爱美, 虽然她在车里, 看不见, 但还是想不遗余力地给她最好的。   葶宝一定要娇宠着。以后啊,再也不能让她受一丁半点的委屈了。   他让人用最好的苏绣裁了车帘。双面绣,外面看是湖水碧波万顷,里面瞧是百花争妍斗艳。   车篷上还挂满了细碎的流苏穗子。红艳艳的,喜气洋洋又好看。   现在是正午的时候,有光在车顶流转。美不胜收, 看得人心花怒放。   车渐渐慢下来,最后缓缓地停住。车夫技艺高超,那个位置离江聘只有两步。   很近了,似乎都能听到她小小的说话声似的。江聘舔了舔嘴唇,眯起眼,恣意地笑。   他张了张口,无声地告诉她,“我来了。”   他心里美着,车厢内,本端坐着的姑娘的心头却是猛地一跳。她的手指慌张地攥紧了衣服的料子。启了启唇,却是发不出声音。   莫名的,鹤葶苈就觉得眼底一酸。   外面很肃静,一点动静都没有。却总有一道轻缓地嗓音在她的耳边说着…他来了,他来了。   “阿聘…”鹤葶苈捂住唇,眼睛紧盯着车门处的位置。不敢移开。   江聘着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可心思都在车里,落地的时候心不在焉,脚崴了下,险些摔倒。   他顾不上疼,急忙往前跑了两步。站在车门前,却又顿住。   里面就是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儿啊。盼了她多久了?江聘自己都记不清了。   只是记得,午夜梦回时,他曾无数次因为想到她的脸便就再也睡不着。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   可现在,她就在那里啊。会笑的,娇软软的,可以亲亲又抱抱,可以搂着,再也不分开。   我的宝贝…   江聘眨眨眼睛,把到了眼眶处的泪给咽回去。伸了手去敲车门。骨节分明的长指,扣在门轴上,有清脆的砰砰声。   他把声音放得好轻,生怕吓着她。一声声的,耐心温柔,“葶宝?葶宝…我在了…”   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啊,终于又在她的耳边响起了。她没有感觉错,他真的来了。   七个月了…终于来了…   鹤葶苈浑身一颤,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思念。她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着车壁把门推开,猛地扑进他的怀里。   她喊着他的名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哭声沙哑。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秫秫流成了一串儿。   没一会,就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抱着她温暖的身子,江聘的心都要化了。可听着她的哭音,心又要碎了…   “傻葶宝,不哭,不哭。”他抱着怀里的姑娘,护着她的肚子登上车。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轻声哄她,“我在这呢,抱着你呢。葶宝别哭。”   他的声音一点没变。好像这么长时间,他从未离开过那样。   离开前的那一夜,江聘也是这样的。靠在炕边的墙上,把她搂进怀里,一声声地哄。   他说,“傻葶宝,不哭。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粟米很有眼力地下了车,把门关上。偌大的车厢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相依相偎,耳鬓厮磨。   鹤葶苈忍不住泪,她埋在江聘的怀里不肯抬头看他,就只是呜咽。   那脆弱的样子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连肩膀都一抖一抖的。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江聘的衣领子,指甲因为用力而有些青白。   她的肚子已经好大了,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小。就那么一小团,兔子一样。   舍不得放开环着她的手,舍不得看她流眼泪。好想把这只小兔子变的再小一点,揣进衣兜里,走到哪,都带着。   再也不能让她伤心了…   “我在你身边了。永远在你身边了。”江聘好像被她眼里的水汽也给浸湿了眼眶,鼻头酸疼,有些发麻。   他吸了吸鼻子,用舌尖卷去她眼角的泪。故意装着笑劝她,“葶宝要是再哭…你的阿聘也要哭了…”   他说的委委屈屈的,像是撒娇要糖吃的小孩子。鹤葶苈被他逗得想笑,终于肯直起腰,水润润的眸子对上他的眼睛。   还是那双漂亮的眼啊,狭长,温柔,里面灿若星辰。黑黑的瞳仁儿里映着她的脸,专注的,含着笑。   江聘黑了,瘦了。却也高了,壮了。   更加像个男人,而不再是那个整天总想着怎么欺负先生,怎么也不爱背书念诗的少年了。   她的夫君长大了。像他所承诺的那样,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无论怎样,这还是她的阿聘啊。会永远无条件地宠着她,惯着她,骄纵着她的好阿聘啊。   鹤葶苈咬着唇,一寸寸地在心底描绘着他的脸。从宽阔的额,到高挺的鼻梁,还有那两瓣依然好看的唇。   唇角勾起,唇珠上沾着她晶莹的泪。   “你终于肯看我了。”江聘学着她的样子,把头埋进她的胸前,蹭啊蹭,“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哭,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她终于跟他说了第一句正常的对话,带着叹息的,像往前一样的温柔。   鹤葶苈探过头去抱了抱他的肩,又亲了亲他的脸,笑着凑近他的耳边,“我最喜欢阿聘了。”   尾音轻快,挑起了个小弧度。勾的人心里痒痒。   这是他们之间的小习惯。先抱抱,再亲亲。   柔软的唇瓣蹭在他的脸颊上,江聘的心瞬间就软成了一汪水。   可心里却像是一堆被引燃了的干柴,火倏地就蹿上了他的喉。燥得他嗓子干哑,涩疼。   他疯了一样地揽住她,想去吻她的唇。紧紧攥住的那种,含在口里,用舌去舔吮她的每一寸敏感。   可姑娘还怀着孩子啊,他们的宝贝。江聘怎么舍得对她动一丁点的粗。   “葶宝儿…”江聘含住她的耳垂,手放在她的腹上,轻轻护着。软着嗓子跟她撒娇,“我好久没亲亲你了,我们亲亲好不好?”   “好。”鹤葶苈弯着眉,柔声答他。   怎么舍得拒绝呢?她的阿聘也是要被宠着的啊。   江聘显而易见地高兴,他把胳膊伸过去,搂住她的肩。微微侧头去贴近她的唇,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即便是如此简陋的环境,他的姑娘还是很香。香的啊…沁人心脾。   双唇刚要相贴,江聘眼都闭上了,呼吸都放得轻缓了,外面却突然想起来一阵炸雷似的吼声。   整齐划一,似要震破天际。   “贺夫人回家!”   喊一声不够,他们还要喊三声。一声比一声大,手上的银枪有节奏地戳在地上。砰砰砰。   江聘本专心地想要去吻怀里的姑娘,这动静一出,他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就把鹤葶苈给护在了怀里,用外衣去盖住她的头。   等第二声响起来的时候,江聘才惊觉…啊,这原来是我安排好的啊。   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姑娘年纪还小,江聘好怕她认生,跟他不亲密。   好几天前他就忐忑不安地把这个顾虑告诉了瞿景,然后两人就一起绞尽脑汁地想着能让姑娘高兴的法子。   要给她展示出达城民众的热情,让怕羞的姑娘一下子就被触动,觉得这里是她的家。不会因为突然来了个陌生的地方而恐慌,会安心。   瞿景是见过鹤葶苈的,那一次,她见他长得显小,还很热心地给他塞了奶糖吃。对这个小嫂子,瞿景是很喜欢的。也很上心。   善良温柔又好相处的姑娘,没谁会很反感。   “这群龟孙儿…”江聘喃喃,在心里把他们骂了千八百遍,“真他娘的不会挑时候。”   话是说着,他手下却是把鹤葶苈搂得更紧。还移了只胳膊去堵住她的耳朵,嘴里念叨着,“别怕别怕。葶宝别怕。”   鼻尖缭绕的全是他好闻的清香,皂角粉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鹤葶苈用手去环住他的腰,靠在江聘的怀里默默地笑。   她才不怕呢。阿聘是大树,能给葶宝遮风挡雨。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就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轰隆隆,像是远方的雷鸣。声音之大,好像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   鹤葶苈惊呼一声,仰了脸去看江聘。唇瓣微启,露出里面粉嫩嫩的小舌。   江聘倒吸了一口气,急忙拍着她的背哄她。脑门上青筋直蹦。   瞿景那个小王八蛋…   让他放炮,他娘的竟然放火炮!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炮声接连响着,也数不清有多少下。江聘的火气越燃越旺,恨不得立时冲出去按着瞿景暴打一顿。   鹤葶苈本来是惊异的,可越到后来,就越想要笑。被江聘逗笑的。他紧抿着唇强忍怒火,鼻翼翕动,眼睛亮闪闪的,有些可爱。   外面终于安静下来,马车又开始缓慢地走动起来。她环着江聘的肩,咯咯乐着,停不下来。   江聘很无奈,用大掌稳稳扶住她的腰,省的她摔倒。可还是有些不放心,侧了头轻声问她,“葶宝,有没有吓到?”   “不怕。”鹤葶苈摇摇头,贝齿咬着红唇,抬眼看他。“最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再没有什么比那更可怕的事了。如果以后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脸皮儿薄。以前的时候,说句喜欢你都已经是顶天甜蜜的情话了,现在却这样不吝啬的,给了他这么多。   江聘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俯身亲吻她,一叠声的,“我在。”   鹤葶苈笑起来,有些痒,便用了小小的劲去推他的脸。   她本以为,这么久未见,分的时间比合的时间还要长的多,再见到他,她至少会有些拘束的。可能比刚嫁他时的那个夜晚,也放开不了多少。   可真见了面,她才知道。原先的那些,真的只是她神经兮兮的胡思乱想罢了。   哪里会有尴尬呢,只有化不开的粘稠啊,只想毫不顾忌地贴在他的身上。被他温暖着,永远也不离开。   江聘就是有这样的魔力。爱情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真的好难过的。”鹤葶苈贴紧了他的脸,小声地跟他倾诉,“我以为,你不要我们娘仨了。”   “怎么会…我怎么舍得…我舍不得。”   听到她这样说,江聘的心里瞬间就变得又酸又疼。像是被一只大手拧成了一团。比那次他被羽箭穿透了肩膀还要疼。疼得无力,疼得人眼底发麻。   他起身,半跪在她的身前,用手温柔地捧住她的肚子。轻轻地亲吻,一寸寸,缓慢地移动。   “你是我的小葶宝儿啊。”他仰起脸,笑着看她,把那些肉麻到极点的词一个个地都吐出来。用着哄小孩子一样的爱怜语气,“小宝贝儿,小心肝,小甜蜜饯儿…”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们,爱你和咱们的孩子。”江聘说着,握着她的手,吻了下她细腻的手背,“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你们…太爱了,表达不出来。”   “油嘴滑舌。”鹤葶苈撅起唇,装模作样地拍掉他的手,别过脸不去看他,“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好本事。”   “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啊。”江聘有些委屈,他把臂撑在她的身侧,用鼻尖去贴她的,“你就住在我的心里,每天晚上我都要对着你说上好多的情话。”   他灼烫的呼吸就那么喷撒在她的脸上,惹得姑娘的眼皮都合了上。江聘跟她闹不够,还要扭着脖子去咬她的耳垂,“你有没有听到?有没有?”   “你练兵的时候也是这样吗?”鹤葶苈被他折腾得受不了,用拳头轻轻去捶他的肩,“嬉皮笑脸,看谁会服你。”   “才不是,我练兵的时候,都不笑的。”江聘把笑敛起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示范,“你看。是不是很怕人?”   鹤葶苈瞧着,笑起来。她从没见过江聘的这个样子。下巴紧绷着,眼里有寒光。很凶,很吓人。   她在心里偷偷地描述,说他像一匹俊美的恶狼。   江聘装不了多久,看着她盈盈的眼眸便就立刻败下阵来。下一刻,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抱着她磨蹭,“不一样啊,当然不一样的。他们是兵,可你是妻。”   我唯一的,最爱的妻。   鹤葶苈瞧着他的眉眼,无声地笑。   马车已经走了好一会了,江聘很怕她会累到。便就小心地去柜里拿了毛毯子铺在榻上,慢慢扶她躺下来。   再脱掉她的鞋子,自己去坐在榻尾,把那双小小的脚儿搂进怀里捂着。   鹤葶苈靠在另一侧的软垫上,笑看着对面的夫君一个劲地碎碎念。江聘嘴上说的利索,手上也不停,一点点给她捏着腿和脚。力道正正好,舒服得她想叹气。   江聘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去了府里,趁着天黑不忙的时候,把孕期要注意的事情给问了个遍。他还做了厚厚的一本笔记,比上学时要认真得多。   孕后期会腿肿,很难受。姑娘整日里在车厢里坐着躺着,那就更是难受。江聘听着大夫说,好心疼。   他一边捏着,一边跟她讲,“葶宝,我给你准备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东西,你不用怕会闷。我一有时间就陪着你,哪也不去。咱们到处去逛,哪里有意思,咱们就去哪里逛。”   “达城里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那些都是上京怎么也见不到的。我都给你弄来,你千万要高高兴兴的,再也不准哭鼻子了。”   鹤葶苈有些想笑。她用脚丫去踹他的肚皮,嗔他,“瞧你说的,我又不是个小孩子。”   “胡说。”江聘瞪眼睛,轻轻拍了下她的脚背,“你就是小孩子。就算有了孩子,那在我的眼里也是个小孩子。”   “小女孩儿要娇惯着养的。”江聘弯着眼笑,眼里的宠溺像是化不开的蜜。   鹤葶苈有些羞涩,红着脸又踹了他一脚,想要出声说他几句。可话还没出口,她就听见了外面的响动。   马车像是走进了闹市,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   很多人都在呼喊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语。偶尔掺杂进几句蹩脚的中原话,可还是让人听不太懂。   “怎么了?”鹤葶苈直起腰,有些迷茫。   江聘挑挑眉,似乎有些懂了。   “你看外面。”他掀开帘子,指给她看车外的街道。   不出所料,百姓们笑着挤作一团。全都默契地站在离马车两步远的地方,穿着奇特的服饰,跟他们喊着话。   女子和孩子的手里都提着个篮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花儿。大朵的,小朵的,红的,黄的。   见车过来,她们很高兴地抓起花朵洒向街道。大声地欢呼。   鹤葶苈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达城人民的热情,让她感动得有些失声。   花儿很香,随着风飘进车厢。清甜。   “他们…在说些什么啊?”她转头看向江聘,眼眶有些湿。   “他们说,你好美。”江聘凑到她身边,笑着抱她。   “瞎说,他们又没见过我。”鹤葶苈撇唇,哼了一声。   “嗯…达城在告诉你,欢迎回家。”江聘盯着她的眼,用力地去搂她的肩,“葶宝来了,江聘就有家了。”   “葶宝回来了,真好。”   50、章五十 ...   达城的人民就像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一样, 心怀蓝天,豪迈热情。   他们怀有一颗感恩的心,从不吝啬自己的爱,尤其是对尊敬的, 亲近的人。   城主在与新皇的最后一战中牺牲了, 江聘和瞿景就没有再另外搭建府邸, 而是直接住在城主府中。   两个人住在相邻的院子里, 出门就能见得到,是真正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都是心思纯粹的人,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会为所谓的利益纷争而伤情。他们的关系不是所谓君臣,而是真正的兄弟和朋友。   在马车进府的路上,江聘一点点地跟鹤葶苈描述着这个他们要生活很久很久的达城,还有要陪伴他们很久很久的人们。说的认真且细致。   继续东进不是件简单的事, 他们必须要做足完全的准备,不让多一个无辜的兄弟牺牲。要兵强马壮, 要像一只利箭一样, 所向披靡。   他和他的小妻子还要在这里住很久。她的心思那么细, 那么敏感,得多跟她讲一讲,好让她能安心地住下来。   鹤葶苈很专心地在听,再结合着来时路上的所见所闻,也对这个陌生的城镇有了最初的印象。   不像客套疏离的上京,这里更像是个大家庭。她很喜欢。   这种氛围, 是她所期待和向往的。何况,这座城市里有他。   可即便已经对达城的热情善良有了体会,等马车到了院外,她在江聘的搀扶下小心地下了车,看见眼前的景象时,却还是惊住了。   姑娘惊呼了一声,捂住唇,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人们,是真的好。真的把她当作家人。   偌大的院子里,遍地锦绣,满眼花红。房檐上挂着好看的铃铛,窗上贴着美丽的窗纸。墙角处,院墙下,到处都是花儿。   各种各样的,五彩缤纷的。扑面而来都是属于夏天的味道。   达城的气候并不好,来时的一路都是寂寞萧条的。城外,遍地是黄沙。而她的院子里,却是这样的生机勃勃。   “将军说了句夫人喜欢花,大家就都燥起来了。把各家各户拿得出手的盆栽都给您抱来了,现在啊,差不多全城的花都在咱们这儿了。”   阿三在门口等他们,一边笑一边描述,“有个小姑娘,一边哭一边把盆子放在地上。说让我好好照顾花花,姐姐爱看。”   听着阿三的话,鹤葶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柔地敲了一下,满是酸麻。她立在那,瘪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眼圈红红的。   “阿聘…”她回了头去找江聘,轻轻摇他的袖子,“他们实在是太好了,咱们要怎么感谢他们?”   有孕的女子本就心思敏感,现在眼前的景象给她的冲击又太大。姑娘心里饱胀着,泪根子就又浅了。   “娇气包儿,总是掉眼泪。”江聘笑着掐她的鼻子,一把将人拦腰抱起来,慢悠悠地往屋内走。   “达城人爱喝酒。我把我那一窖子的好酒都分给他们,让他们玩上一夜,这就是最让他们高兴的事了。”   “嗯…好。要好好谢谢他们,让他们高兴些。”鹤葶苈点头,轻轻地应。她用胳膊环着江聘的脖子,看着他意气风发的侧脸,笑弯了眼。   见姑娘高兴,江小爷更是欢喜。   嗯…今天的事儿这群糙汉子办的够漂亮。要赏,大大的赏。   屋里的床铺早就已经弄得妥妥帖帖的了。软绵绵的鸭绒被子,坐上去,像是在云端上。   江聘把她放在床上脱了鞋子躺好,赶紧转身去寻热水。   他都打算得好好的了。要先给姑娘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捏捏肩,捶捶腿。再搂着她,睡到明早天大亮。   这么久了,终于又能抱到香喷喷、暖融融的小妻子了。   能用下巴去蹭她的脸,听她欢快的笑声。她会用小脚丫去踹他的腿,然后他耍赖皮,将她连着人带着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搂得紧紧。   江小爷一边想一边美滋滋,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   鹤葶苈笑眯眯地看他为她忙里忙外,给他哼轻柔的歌儿听。偶尔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眨眨眼,嘟着唇飞给他一个吻。   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桌面上的琉璃花瓶上。流光溢彩。花瓶旁是粟米刚泡的茉莉花茶,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小点心。香喷喷。   这是久违了的家的味道。   一晃儿的功夫,日头就已经西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累了点,却是奇异的安心。   江聘嘴里叼着她喂过来的那块玫瑰饼,一边拧着毛巾,一边嚼。他用力的时候,腮是紧绷的,脸颊鼓起,很可爱。   不像他往常或是痞气或是冷硬的样子,反而像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有趣极了,让人想凑过去挠挠他的下巴。   鹤葶苈看着他的侧脸,抿着唇笑出声。很欢愉的笑声,清脆悦耳。   江聘瞬间顿住。回过头,痴痴地看。   看她穿着柔顺的亵衣,侧躺在床上。细瘦的胳膊撑着侧脸,腕子白皙,笑容明媚。   被纤手轻抚着腹隆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里面住着他的另外两个心肝儿。   姑娘的头发披散下来,绕过垫着肩的布巾,垂在床沿。湿漉漉的,有两滴调皮的水珠儿落下来,滴在她白色的绣鞋旁边。   晕出了一朵漂亮的花儿。   屋子里满是沐浴后的好闻香气,混杂着案上那壶袅袅飘向的茉莉花儿,说不出的醉人。   “你别动,我给你擦头发。”江聘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次笑起来。他从架上拿了块干爽的布巾,跑过去蹲在她的脚边,慢慢用布吸去她发梢的水气。   姑娘很配合,扬着下巴咯咯地笑。只是手有些不老实,非要伸得老远去拽他的耳朵。   江聘把头凑得近点,让她捏得更顺手,口里还在不住地夸着,“葶宝真好,葶宝真乖。”   葶宝在阿聘的身边,是不需要坚强的。   她只要一直高高兴兴的就好了。她的夫君愿意用整颗心毫无保留地去宠爱她,哪怕她任性得像个孩子。   “阿聘也好。”鹤葶苈搂住他的肩,笑得更加欢快。她亲了一下在他的侧脸上,啵的一声,“葶宝爱你。”   四个字,一个吻。江小爷便就被哄得飘悠悠的,心都要飞上天了。   “嗯…我也爱你。”他盯着姑娘弯弯的眉瞧,声音柔的要滴出水。   就在前一刻,姑娘还裸着身坐在浴桶里,乖顺地由他给擦身子。肩头白嫩嫩,耳垂莹亮亮。   她有些瘦了,锁骨太精致,精致得让人心疼。侧过脸跟他说话的时候,下巴有一个尖儿。睫毛长长的,忽闪忽闪,上面沾着水珠儿。   江聘站在她的身后,暗暗打算着日后要给她的伙食。要把她养的白白胖胖的,双下巴都出来了才好。   他喜欢姑娘健康而圆润的样子。不管是胖还是瘦,美了还是丑了,都是他的心头宝。   江聘一边跟她搭着话儿,说些生活上的琐碎,一边轻柔地给她洗发。把三千青丝用指头慢慢地理顺,很轻很轻,一点都不让她疼。   她柔软的黑发缠在他腕上的那幅景象,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画儿。   他看着,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无关情.欲,只是满足。   擦身子的时候,姑娘害羞,不让。   “老夫老妻了,脸皮儿还这么薄。”江聘笑她,用牙齿咬她的下唇,吓唬她,不让她再乱动。   姑娘娇软软地哼了一声,闭了眼不看他,却是乖了下来。任由江聘抱着她站在地上,一手扶着她,一手拿了巾布耐心地给她擦。   从修长的颈,到削瘦的肩。再往下,是挺翘的胸,像两颗蜜桃子。还有突出的肚子,很大很大,上面有暴露的青筋。   江聘第一次看见她的肚子,一瞬间便就失了声,心疼得快要落泪。他蹲下身,轻轻地亲吻,慢慢地摩挲。   “葶宝疼不疼?”他仰了脖子,问她。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声音有些颤抖。   “不疼。”鹤葶苈忸怩地答了句。紧接着便就捂住胸背过身子去,羞涩地找他要衣服穿。   可她不知道,即便背过身去,还是有一番好景色的。细白的背部中央有一条窄窄的线,一直延伸往下,到了翘圆的臀。   然后便是修长笔直的两条腿。脚踝精巧漂亮,一只手就能握的住。   江聘怕她着凉,不敢逗她,只是连声地应着好。他从屏风那取来给她准备的衣物,哄着她伸胳膊抬腿儿,给她穿好。   侍候还不会穿衣的小孩子似的。捧着哄着,生怕娃娃一不高兴,哭给他看。   他蹲下身给她整理裤腿,头垂着,露出饱满宽阔的额。不是在上京时的白皙样子了,被风沙吹着,被太阳晒着,成了麦色。   连带着他露在外面的精壮小臂,也是麦色的。很男人的肤色,眉眼却依旧精致好看,俊秀的。   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一条温柔的河流,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淌。   阿聘还是那个阿聘。   他的胳膊强壮有力,轻轻一抱就将她揽了满怀。再快走几步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取了新的鞋子来放在床下。整齐地摆好。   “你这样厉害,以后孩子生出来了,就由你带好了。”鹤葶苈翻了身看他,笑着跟他打趣。   她说的轻快,江聘却是当了真,很严肃地点头,“当然是我带。葶宝要好好休息的。”   他蹲下来,对上床上的女孩子清澈透亮的眼眸,用手捧住她的脸蛋,摩挲。   “葶宝已经好辛苦了,我是爹爹,孩子当然是我的责任。你只要负责静静地看着我们笑,然后一直貌美如花就好了。”   江聘说的好用心,低头吻她鼻尖的时候好轻柔。鹤葶苈抱住他,眼睛弯起来,心底一片酥麻。   51、章五十一 ...   和江聘在一起的日子, 鹤葶苈简直像一只快乐的鸟儿。   她什么也不用担心,因为她的阿聘总是会把一切为她安排得妥妥帖帖。   都是一些琐碎细微的小事,可江聘却是细心得不行。在姑娘的面前,他没了一点身为主将的果断洒脱, 念念叨叨的像是一个老妈子。   哪里都要管, 哪里都要问。一点都闲不下来。   从她早上起床时要穿哪件衣服, 带什么钗环, 吃什么粥饭。到中午什么时候小睡一会,晚上到哪里去遛弯儿。   无论再忙,再累,他总是要插手。不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睛里,江聘不放心。   离开她太久了,他都怕了分别。恨不得把眼睛十二个时辰都黏在她的身上,一刻都不移开。   鹤葶苈知道江聘一定是全心全意对她好的, 也很乖地听他的话。丈夫白日已经很累了,他就这么点小心思, 也是因为爱她, 要宠着些。   他爱她, 她也爱他。互相爱着,互相包容,这才叫夫妻的样子。这才像家。   不过好姑娘偶尔也会任性。   心情有时候不好了,她就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吓唬江聘。虎着脸,瞪着眼,非要多吃一颗糖, 多啃一块肉。不给就要闹,要哭鼻子,要不理人。   这样的时候,江聘从不会逆着她来。总是哄着捧着的,把她想要的东西都送过去,再趁她心情好,讨来一个香香的吻。   心满意足的姑娘还是娇软可人儿的,眉开眼笑,搂着江聘的脖子要抱抱。   事后的时候,江聘要是再提起这事。她就很委屈地摸着自己的大肚皮,哼哼呀呀,“都是你惯的,我恃宠而骄。”   嗯…江聘摸她的头发,连声地应着好。姑娘就该是娇气的,任性些爱闹些也好,他捧着,甘之如饴。   鹤葶苈是有分寸的,她懂得要为孩子好。只是无事的时候,想跟江聘耍耍性子,闹一闹。   被丈夫当成小孩子一样疼爱,是件让人欢快的事情。丈夫和她,都欢快。   鹤葶苈的肚子越发的大,可却是越来越被宠的像个小姑娘。   她没烦恼,每天都是无忧无虑的,还是像未出嫁时那样的活泼爱逗趣儿。说话的时候轻轻柔柔,看着人时,眼睛里有漂亮的光彩。   无论什么时候,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明媚的笑。谁问她话儿,她都很和善很温柔地回,客客气气的。   谁见了她带着笑的脸,听着她不疾不徐的轻缓嗓音,也都会有一天的好心情。   姑娘把灵气儿带给了整个府宅。让院子里总是温馨的,充满欢笑的。   比起在家中做闺女时,鹤葶苈变得要爱玩闹得多。   许是肚子里的孩子也给她添了孩子气的缘故,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多了些孩童的天真烂漫。   江聘总说,他的小公主越来越像个爱笑爱闹的小娃娃了。   不过,他喜欢。喜欢极了。   丫鬟走过树下,有的时候头发上会沾了掉下来的叶子。她就把人叫过来,伸手拈下那片绿叶,再放到嘴边吹一口气。看着它旋转着落下来的样子,和小丫鬟笑做一团。   院子里花儿多,总有蝴蝶飞进来。照顾她的丫鬟们大多年纪小,总爱蹦蹦跳跳地拿了网兜儿去捕。她就搬了个小凳子在旁边,很高兴地看。   有时候她闲不住,也会胡乱地指挥。丫鬟们被她支使地手忙脚乱,一不小心就把快抓到的蝴蝶又给放跑了。   小丫鬟们看着飞到天上去的漂亮蝴蝶有些失望,瘪着嘴找她来撒娇。   鹤葶苈倒是很愉快,一边捂着唇笑,一边很大方地把瓜果梨桃都分下去。   听着一声声地“谢谢夫人”,“夫人真好”,她笑得更开心。   无事的时候,江聘总是陪着她。哪怕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话可说,只是看着她的脸,他也欢喜。   中午的时候天儿热,鹤葶苈爱困,要睡。他就拿着蒲扇坐在床边,一边哼着当地的民谣给她听,一边把热气都给扇走。   有的时候,他也会和她一起睡。从背后抱着她,让人枕在他的胳膊上。   这时,鹤葶苈就会握着他的大手一起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两人闭了眼,一会就睡过去。   纱帐把日光切成细碎的块儿,洒在被上,脸上。好温馨。   江聘总觉得他的葶宝受了委屈。这几个月没有他在,还要奔波的日子,她过得该有多苦,他都不敢去细想。   所以,现在他只想对她好一点,更好一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他的爱,是嘴上说不完的。   只要姑娘高兴,他便就也高兴了。   鹤葶苈有一头漂亮的发,长的到了腰。黑亮亮的,像一条上好的锦缎。   江聘得了空,很爱给她绾发。他本来是不会的,但是为了姑娘,他愿意去学。   晨光堪堪大亮,暖融融地射入屋中。鹤葶苈乖顺地坐在镜子前,弯着眉看铜镜里映出的那个男子。抿着唇,认真谨慎地给她编辫子。   好像他拿了笔画城防图时的专注模样,不敢出一点的差错。   达城的女子,无论是未出阁的,还是嫁为人妇生养了孩子的,都爱编一条大辫子。从肩上披过来,晃悠悠地垂在胸前。   简单又好看。   江聘脑子好,手也灵巧,弄了几次就很熟练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能把她给打理得好好。   这时候,江聘后退一步,迎着阳光抱臂看她,唇角挑起好看的笑。   鹤葶苈会默契地回了头,用手拈起系了小碎花发绳的发梢,眉眼弯弯地问他要抱抱。   她爱穿些素淡的裙子,用轻柔的布料。走路的时候,脚边会开出朵莲花儿。悠悠转转,撩得人心湖荡漾。   江聘弯腰哄她,跟她说,“我们家葶宝最漂亮。”   姑娘羞涩地笑。垂着眼帘,颊边有个小小的窝儿。   她被养的圆润了,可依旧美。一颦一笑间,万种风情。   不过还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儿啊,灿烂得宛如朝霞。   除了绾发,江聘还喜欢为她画眉。有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上心。   他半弯着腰,捧着她的脸,拿着石眉笔细细地描绘。姑娘有时被他鼻中吐出的气息弄得痒,就轻哼着把他推开,自己画。   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   江聘喜欢得不行。就哪也不想去了,只是靠在窗边,静静地看她梳妆。   鹤葶苈笑,插上簪,戴上坠儿,转了脸歪头瞧他。   她给他念诗。一字一句,从她的红唇中读出来,好听得紧。婉转若莺啼。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夏天的达城,傍晚的时候天气清爽,最舒服。有阳光,灿而不列。也有微风,暖而不燥。   江聘把事情在这之前都做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忙不颠地跑回来,跟她一起用。用罢了,便就牵了她的手,慢悠悠地到处去走。   在达城不像在上京,女子只能在府宅里转转,上街像是恩赐一样。这里的姑娘,有的甚至像男子一样爽朗。   鹤葶苈喜欢这样的氛围,让人感到舒服。自在。   大夫说,要多活动活动,这样在生产的时候,会痛快,姑娘能少遭些罪。江聘对这话尊若圣旨。   只要天气还好,他就要拉着小妻子,出了府门,从东街到西巷地转。   鹤葶苈肚子大,走几步就会累。不过这也没关系,城主府就在闹市上,周围林立的都是店铺。她若是想歇息了,就随便找个店,进去坐一坐,歇歇脚。   这里的人每个人都识得她和江聘,看见他们总是热情得不行。要上前去问问,夫人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然后便是很多很多祝福的话,希望他们好好的,幸福顺利。   有的人说不懂中原话,就给他们塞好吃的。苹果和梨子,红艳艳的大石榴,或者是一碗香香嫩嫩的豆腐花儿。   大夫说不好让鹤葶苈吃太多,要少食多餐,要不然孩子太大了,会有危险。   有人来送来东西,江聘也不拒绝,只是笑盈盈地问她,“葶宝,这些我们该不该要?”   姑娘摇头,然后便就轻声慢语地跟那些民众解释,说谢谢他们的好意。她的话总是能说得既漂亮,又让人听得懂。   这里的人很识趣儿,便就笑盈盈地退下去,把地方留给黏腻腻的小夫妻。   江聘从不在人前掩饰和她的亲热,他一点也不觉得疼爱妻子会有损他男子的威严,他只觉得骄傲。   为有一个这样懂事又美丽的妻子而骄傲。   不过有的时候,他也会拿回去几个石榴。   回了家之后,细心地把果肉都给剥出来,再一个个地剔去里面的核儿,只留下剔透的肉儿。   江聘用精致的玉碟子把石榴子都给装起来,当作晚上的零嘴儿给她吃。   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鹤葶苈最喜欢。   虽然现在并无战事,不过作为主将,江聘还是乏的。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就算在晚上,他也得赶快起了床奔出去。   姑娘心疼丈夫,也想尽了法子想让他轻松些。至少,在家里的时候能舒服些。   江聘对她耐心又细致,可对着自己,还是无所谓的。常年行军作战的日子,把他给养的糙了。   鹤葶苈关心他的起居,尽力想在细节上让他过的好些。她让粟米去布店买了最软的棉布和丝绸,然后就在院子里教着小丫鬟们给江聘做衣服、做鞋子。   她不能亲自动手去裁,就在一边指点,给她们画好看的花样子。   她把整个家都装点的很舒适。让人瞧了便就会觉得,如果能在这里生活,那心情定会很好。   快睡的时候,有时江聘会躺在床上看会杂书,一边看,一边挑着有趣的事儿念给她听。   有时就换成鹤葶苈来给他解闷儿。她会焚香净手,弹琴给他听。   弹那些江聘不在时,她给远方的他写的曲子。   素手撩拨间,就飞泻出了万千的情意。   姑娘抬了眼,看向倚靠在床头瞧着她的夫君。垂头敛了眉眼,淡淡地笑着。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爱你的人啊,生怕给你的不够多。   52、章五十二 ...   江聘对外凌厉, 对内却是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他对着他的小妻子,视若掌上明珠。如珠如宝,捧着疼着。生怕她的生活有一点点的不顺心。   他做的很到位。除了初次见面的那一天,鹤葶苈就只哭了一次。   因为…看见了他肩上的伤。   那一箭穿透了骨头, 射出了对侧的皮肉, 不可避免地留了疤。当时的药材和疗法都是极为简陋, 还能活着, 都是江聘的福大命大。   可一等脱离了困境,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医馆,问大夫要祛疤的伤药。   已经过了近半个月了,伤了的皮肉早就已经结了痂。但他就是有那么股劲儿,又咬着牙生生把伤布给撕了下去,将肩膀再次弄得鲜血淋漓。   大夫看呆了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见过爱美的女子流了血要抹祛疤的药。可这样的男子, 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过是肩上的伤罢了, 穿了衣服就遮得严严实实, 何必这样大动周章。看着那外翻的肉儿, 股股往下流的血,他都替着疼。   江聘当然不是自己爱美,他只是怕他的葶宝看了心疼。   所以宁愿再痛一次,也要把伤疤弄得轻一些,不要再那样丑陋,惹她伤心流泪。   那个小泪包儿, 一个不顺心就要掉泪给他看。   哪有那样的神药,大夫绞尽脑汁地替他治,也只是把疤弄得淡了点而已。   摸上去还是坑洼的,粉色的新肉衬在麦色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不过却是真的好看了些,仔细瞧,还是个心的形状。   江聘不太满意,骂骂咧咧地往外走。转了个街口,去成衣铺子里买了两身亵衣。   他平时都是裸着上身睡的。但既然落了疤,搂着他家姑娘时就得穿寝衣了。不敢让她看见。   鹤葶苈刚开始时也纳闷,问他为什么,江聘就说夜里冷,他怕寒。要是姑娘再问,他就撒泼耍赖地过去蹭人家,把这事儿给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直到那一日他沐浴忘记带了换洗的衣裳。   鹤葶苈见他放在床边的衣物没带,怕他着凉,就赶紧去送。转过了屏风,正巧看见他站起身迈出浴桶时的样子。   宽阔的肩,精瘦的腰,有力的腿。一身麦色的好看肌肤,臂上肌肉贲张。头发湿湿的,被他随意拢了拢,缠在头顶。   江聘很好看。就算是一个背影,也很好看。   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左肩上,有一个像碗口一样大的疤痕。   水汽氤氲,其实是看不太清的。可鹤葶苈就是瞧得真真切切。她走进来,一眼就瞧到了那处伤。   “阿聘…”她轻轻叫他的名字,让他转过身。   那声音抖的不像样子,哭音浓重得让人想要忽略都难。   江聘身子一抖,下意识地就把头发给解下来,披在左肩膀。   可做完了,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做些什么。只能呆呆地立在那,看起来有些无措。   欲盖弥彰。   江聘的心思转得飞快,百转千回。想的全是怎么让她笑起来,不要流泪,他心疼。   可姑娘还是哭了。   见他不动,鹤葶苈咬咬唇,迈着小步子走到他的前面去。伸出手,拨开他肩上的湿发。   看到那道有些狰狞的伤口的一瞬,她的泪就下来了。   那一刻,她的心里就像是钝刀子割肉一样的难过。为他而难过。   这样贯穿身体的伤口…那得多痛啊。   她平时被花叶子划破了手指,明明一丁点血都没流,也要跑到他那里去撒娇。要他给吹吹,要吃好吃的糕点。   可江聘呢,他把一切都揽了下来。他也有委屈和难过,却从不对她说。   眼里全是水汽,鹤葶苈看着江聘有些模糊的脸,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自私。她的阿聘那么好,可她给他的爱,还不够。   这样严重的伤疤,她却拖到了今天才看见。身为妻子,这样真的不应该。   “都过去了,有什么好哭的。”江聘叹气,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你看我,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的。没事的,真的。”   江聘已经很高了,就算赤着脚,也比鹤葶苈高了一个头。   他顾不上穿好衣服,随意擦了擦胸前的水省的沾湿她的衣裳,便就抱了她往床边走。   “哭多了,眼睛就该肿了,明早上就不漂亮了。”江聘蹲下来,挑着她的下巴逗弄。   “你乖点,我给你买好吃的。你不是想吃糖葫芦吗?我亲手给你蘸,好不好?挑最大的山楂,调最甜的糖浆。”   他的语气越不以为意,越不把从前当回事,鹤葶苈就越自责,越难过。   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死胡同,脑子里想的全是自己的不好。她太娇气,总想着江聘不在的时候,她吃了多少的苦。却忘了她不在的时候,江聘受了多少的罪。   至少她还有着遮风挡雨的屋檐,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可她的阿聘呢,风餐露宿,生活在刀枪剑雨之下。   但再见到她的时候,他却对以往的苦难只字未提。还是那样的包容她,呵护她,温暖的像是太阳。   “你怎么不跟我说啊…”姑娘揪着被角,委屈屈地看向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受这样重的伤时的场景,她甚至不敢去想。那时候,她的阿聘是不是也很无助…   “你不需要知道。”江聘扶她躺好,细心地把被角给她掖紧。   “冲锋陷阵是男人的事,你是姑娘,姑娘就得高高兴兴的。有我给你遮风挡雨,你什么都不需要害怕。要是让你为这些操碎了心,我算什么男人?”   鹤葶苈怕他冻着,扯着他的胳膊拽他上来,分了被子给他一半。可听着他这样说,又嘟起嘴,嗔他,“你怎么这样…”   “嗯…你不喜欢我?”江聘搂着她,亲她红红的鼻尖儿,嬉皮笑脸,“可我喜欢你。”   姑娘一闹性子,他就这样耍赖。搂着她的颈子,心肝宝贝儿的一通乱叫,直到她眉眼弯弯。   “我后怕…”鹤葶苈把腿搭到他的腰上,垂着眼皮儿哼哼,“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提起这事,她又开始眼睛发酸。   “别说胡话。”江聘粗着嗓子说她,用指头去掐她肉嘟嘟的脸,“我不是在这里呢嘛。”   “以后呢…”姑娘吸吸鼻子,蔫哒哒地看他,“战争还有多久?咱们还能在一起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得分别了…”   这些话一直在她的肚子转着,可她不敢说。这次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问出口,话音儿落了她就又泄了气。   鹤葶苈捂住耳朵,艰难地翻过身,赌气念叨,“我不听。”   “你得听啊。”江聘失笑,坐起来,俯下身亲她嫣红的唇,“我发誓,以后咱们一家子永远也不分开了。无论我去哪里,都要把你们给带上,咱们有生之年,永远在一块儿。”   他的发还湿哒哒的。有一缕儿调皮地落下来,把被上的鸳鸯绣都给沾上了水珠儿。   他的锁骨好漂亮,中间的地方有一个精致的凹陷。在烛光下,肤色好温暖。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姑娘咬咬唇,抬起胳膊环住他的颈,软着嗓子问他。   “对,绝不再生离。”江聘温柔地笑,眸里是她的影子。   破涕为笑的,像是早晨时还带着露水的花苞。   .   晚上睡觉的时候,鹤葶苈的小腿儿总是会抽筋。她疼,又不想醒,就蜷了身子缩了腿想忍过这一阵儿。   江聘比她要敏感得多。姑娘疼得皱起眉却还是睡得香,他被轻轻碰一下就要清醒到大半夜。   他眼睛好,只靠着月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鹤葶苈一动弹,江聘就会立即坐起来,一边揉眼睛,一边给她捏腿。   一揉就是好久,任劳任怨。直到她又展了眉,打起了细不可闻的小呼噜,江聘才会放心地再次躺下。   到了第八个月的时候,姑娘还是老样子,每天都吃得香,睡得足。江聘可没有那样的好本事,他的心每时每刻都是悬着的,生怕一不留神就出了错儿。   有的时候,鹤葶苈的反应厉害,小腿一夜之间要抽筋五六次。江聘睁着熬的通红的眼睛给她捏,心疼得不行。   他拧着眉,小声地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骂他们没良心,把娘亲弄得这样难受。等他们出来了,一定要逮住狠狠地揍一顿。   鹤葶苈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可听他提了孩子,却是一下子就清醒了。她用脚丫踹江聘的肚子,哑着嗓子威胁他,“你要是敢打我的孩子,我就要打你了。”   江聘被踹得一愣,回过神来看着她半掀开的眼皮和撅起来的唇,委屈得不行。   孩子还没生出来呢,孩子娘就要打他。要是真的生出来了,那还不得把他踢出家门?   53、章五十三 ...   瞿景的母亲端齐贵妃也是住在城主府的, 几人所住的院子相隔并不远。   端齐贵妃是江聘的亲姨母。在先帝还在的时候,位分仅居皇后之下,是宫中第二位的主位娘娘。   后来新皇发动宫变,她因为出外上香避开一劫, 成了唯一活下来的宫嫔。她找到瞿景, 和他一同趁乱逃出了上京。   再后来, 瞿景与她分别, 只身前往西北去寻江聘。她便就带着几个贴身的宫婢,也往瞿景所在的地方去。   几个妇人,过的从来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而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还要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着,躲避新皇的追捕。   其中艰难险阻,无需多言。   端齐贵妃是个刚烈自强的性子, 再大的苦也能咬着牙撑得住,不屈服, 不认输。   到了最后的时候, 五个婢女只活下来了两个, 银钱也所剩无几。她们这才又接到了瞿景的消息,被护送着来了达城。   不过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短短时间内,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她看起来却仍旧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端庄贵气的容貌,连微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把握得刚刚好。   在险恶的后宫中还能活得神采飞扬的女人, 绝非善类。端齐贵妃此人,只是静静坐着,便就有种让人惧于靠近的上位者气场。   就连偶尔撇过来的一个眼角,也是凌厉非常。   她有过两个孩子,夭折了一个,还有一个,便是瞿景。对于亲妹妹留下来的江聘,她是疼爱的。而江聘的小妻子,她更是喜欢。   无事的时候,她很愿意找鹤葶苈来她的院子里来坐坐,喝喝茶,谈谈天。   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有一手泡茶做点心的好手艺,姑娘也喜欢来。不只是因为那些吃的喝的,这个姨母本人,她也是喜欢的。   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宫里头的气派风头,让人看了就觉得有场面,心生敬意。   说话的时候也是有理有据,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从嘴里吐出来,让人信服。   鹤葶苈对她也是钦佩的,极为尊重。从这个姨母的身上,她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两人山南海北的聊天儿,端齐贵妃跟她讲一讲宫里头的好玩事儿,鹤葶苈也挑着有趣的见闻和她说。   有的时候,也会谈一谈关于琴技的问题。笑闹起来,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鹤葶苈还是个姑娘,虽然总是温婉软糯的,但有种属于自己的活泼伶俐劲。这是端齐贵妃最喜欢她的一点。   这是个美好又不缺乏趣味的女孩子。尤其是那双好像是含了水儿般的眸子,看了就会心生好感。   姑娘喜欢和姨母在一块,就总爱往她那里跑。江聘黏她,就跟着去。   很多时候,老夫人也会在。   一家子在聚一起,你说一句,我笑一下。也不分关系的亲疏远近,位分的高低贵贱了。就像是普通平凡的老百姓一样,过着最简单而没有心机的日子。   其乐融融。让人向往。   鹤葶苈的肚子到了快八个月的时候,像个西瓜似的,又大又圆。江聘把她照顾得好,她天天高高兴兴的,吃吃又睡睡,也被养胖了不少。   姑娘挺着肚子坐在那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圆润,和气,看起来分外的喜庆,讨人喜欢。   孩子要出生了,取名儿这事就得重视起来了。有事无事的时候,老夫人手里总是抱着厚厚的一摞书。对着阳光,眯着眼这儿翻翻,那儿看看。   端齐贵妃就和她一起看,给她出主意。把那些好听的,意思好的那些字眼都整整齐齐地抄在纸上。留着以后再细细地挑。   鹤葶苈看过她们挑出来的字,两大页纸,都是些诗书礼义,春秋霞露一样的词儿。她看了,就捂着唇笑。   “祖母,姨母,您们选的这些,阿聘肯定不喜欢的。”她一边笑,一边指着写在第一位的硕大的“文儒”两个字。   “就像这个,阿聘定是不乐意。他或许更愿意给他的儿子取名叫江金枪。”   不得不说,姑娘是了解自己丈夫的德行的。   那个看起来皮毛光滑,实则性子如风似雷一样的糙汉子,从他的嘴里定是读不出来这样文雅细致的名字。   鹤葶苈回去的时候,把这事跟江聘说了。江小爷撇撇嘴,第二日就颠颠地跑过去找两个长辈,指手画脚地抢老夫人手里的纸儿。   “您们也别忙了,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   肚子里全是草叶子,一共没几点子墨水的江小爷倒是莫名的自信。那眉峰挑起来的弧度极为得意洋洋,看得旁边坐着的姑娘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江聘轻咳了两声,自然地坐过去搂她的腰。他一边说着,还挺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好像自己起了多有水平的名字似的。   “要是两个男孩子,咱们就叫保家,护国。要是两个女孩子,咱们就叫倾国,倾城。要是一男一女…”   这话讲得是慢条斯理,掷地有声。   江保家,江护国。江倾国,江倾城。好名字。   他话还没说完,鹤葶苈已经扑在他的怀里笑得直不起了腰。一边捶他的背,一边擦着流出来的眼泪。   江聘不明所以,以为她不舒服,还有点害怕。赶紧拿了杯子去喂她水,嘴里轻声哄着她,“嗯?葶宝怎了?”   “无事。”鹤葶苈摇头笑,含了口水进嘴里。斜了眼瞅他,脸颊因为欢笑而红扑扑。   她发髻因为动弹而散了些,有点凌乱,可依然好看。   江聘是个半吊子的文盲,可看着这样巧笑倩兮的姑娘,肚子里忽的就冒出了句诗。   鸦翅袒金蝉半妥,翠云偏朱凤斜松。   见丈夫盯着自己看,鹤葶苈弯着眼睛,也看回去。她嘴里还有着没咽下去的茶水,脸颊有些鼓,很可爱。   端齐贵妃觉得他想的那些名字有趣,也跟着搭茬问了一句,“聘儿,若是一男一女,那叫什么?”   江聘哪还想得起孩子叫什么名儿,他满脑子都是自家姑娘瞧着他眉眼弯弯的好看样子。   心里念着那两句诗,嘴里胡乱地就答了句,“嗯…鸦翅,斜松。”   江鸦翅。江斜松。好名字。   听着这话,端齐贵妃有些惊,老夫人有些怒,鹤葶苈却只想笑。笑得一口水都喷在了江聘的脸上,梅花簪一颤一颤。   江聘也不恼,赶紧拿了帕子给她擦嘴角的渍。姑娘还是乐个不停,他劝不住。只能带着些无奈地抹了把自己的脸,抿着嘴,有些无措。   其实也不怪人家笑话他。江小爷取名的水平啊,真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没一点儿长进。尤其他还一如既往的脸大不害臊。   小的时候,他没读过几天书,还不认识什么字,却非要给刚分到院里的小厮取名。那个执着劲儿就别提了。反正就是吹眉瞪眼,不取不行。   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好听的名儿,要是叫些青云,玉树,蓝天什么的倒也凑合。可那时候的江聘,连这点文化水平都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创意。   他让人家按个子高矮一字排开,端详了半天,最后从高到低,分别叫了阿一,阿二,阿三…一直到阿到了阿十五。   江聘那时候皮的不行,一有不顺心就爬到房顶上去死活不下来。老夫人被他气得心肝疼,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随了他的意。   阿三后来讲起这些的时候,都是泪眼汪汪的。   江聘祸害的不止是人,还有后来院里养的那四条狼犬。   小狗崽刚被送过来的时候,江小爷又跃跃欲试地要给人家起名字。这次还好些,至少是个文词儿。   …他管那四条狗叫豺狼虎豹。   这可好,狗长得半大不小的时候,他牵着它们上街溜达。黑色的那条最欢实,上蹿下跳的一刻不得闲。   江聘就教育他,“大黑狼,你老实一点,不要咬到人。”   话音刚落,正拿着煎饼逗狗玩儿的贩子就吓得往后一倒,砰的一声摔了个屁股墩儿。   他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嗷嗷叫着挑着担一个猛子就蹿出了老远。   娘哎,这里有人溜狼。   怪不得这四条狗后来跑了三条。真是的…谁叫这样的名儿不生气?   江老夫人拿了拐杖打他,轰他走。鹤葶苈心疼丈夫,一边护着一边笑。两个人辞了别,嬉闹着往外走。   快到自己院里的时候,鹤葶苈忽的想起了什么,歪着脑袋看江聘,“哎,你是不是叫江赛风来着?”   江小爷:“我…”   54、章五十四 ...   和江聘在一起的日子快乐而无忧无虑, 可有的时候,鹤葶苈还是会想起她的父母。温柔儒雅的云天候,还有很疼爱她很疼爱她的傅姨娘。   因为自己快要为人母,所以就更加想念那两个生养了自己的人。   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哪里?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   在日落时分, 看着园里的花草, 是不是偶尔也会忽的就想起了她?   江聘离开了之后, 鹤葶苈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就连云天候举家搬离上京的那一天, 她都没机会去看看那辆载着父母离去的马车。   傅姨娘留给她的,就只有无尽的思念,那封被看了千百遍的信,还有一小兜栗子。   那些栗子早就干瘪了,表面也不再油光发亮,可鹤葶苈还是留着。想起的时候,就拿出来摸一摸。   有的时候, 她心里太难受,也会跟江聘提起这些过往。她的夫君总是会很贴心地安慰她, 给她讲好玩的小故事, 用尽了心思把她哄得高高兴兴的。   然后在姑娘又笑起来的时候, 会很认真地跟她做出承诺。说等战事平息了,就一定会带着她去找岳父。   其实也不只是去看望云天候。他还要带着他的姑娘和孩子,天南海北的,到处都去看看。   江聘搂着她坐在床上,手里拿了本前朝某位大家手写的游记,一边跟她翻着, 一边念叨。   咱们可以去泰山,去看日出。也要去桂林,看山水。还有美丽的大理,和最南边的那个小岛儿。嗯…那个岛叫什么来着?   “叫琉球。”鹤葶苈靠在江聘的肩上,伸了手去捏他脸上的肉儿。   她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搂着他的胳膊撒娇,“你别瞎说。等战事平息了,阿聘还要做将军呢。”   “做将军没有做你的丈夫来得惬意。”江聘把书放下,再吹熄了灯。鹤葶苈被他扶着,乖顺地躺好,又侧过身去揽他的腰。   肚子太大了,姑娘的手碰不到江聘。她就有些不高兴地撅了嘴,用脚去踹他。   江聘扭了扭身子把她的脚夹在双腿中间,在黑暗里低低地笑。然后便很配合地伸手过去,和她十指交扣。   “又瞎说。”姑娘轻轻啐了他一口,责他,“你的志向不就是这个嘛。铁马金戈,少年豪杰。”   “嗯…对啊,少年豪杰嘛。”江聘笑着应,“老了就不做豪杰了。”   “我用生命前面的十八年等你,用生命中间的十八年拼搏。剩下的时间,都交给你。”   暧昧的夜色里,最适合说情话。用那种低低的声音,尾音要把握好,要撩人。   江聘最擅长做这些,每一次都能毫不费力地把姑娘燥得面红耳赤。然后他就享受着她的羞涩,还有空气中磨人的甜蜜。   鹤葶苈用指甲掐了下他胸前的小红点,背过头去,不再说话。   江聘被她掐到敏感的地方,存了逗弄的心思,沙哑地叫了声。那低沉的音色,惹得旁边的姑娘颤了一下,缩了脖子埋到他的臂弯。   她的手还搭在人家的胸前。麦色的土地上,开了朵好看的梅花。梅花被一只白皙的素手采撷着,捏住了粉嫩的蕊。   这是幅漂亮的景色,只有月亮看得见。   “真的。”江聘却好像尝了甜头似的,凑过去不依不饶,把灼烫的呼吸都喷在姑娘的颈间,“唔…那是我最期待的日子。”   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啊,车马慢,月色美。   他要牵着她的手。与她一起走过漫长的林荫路,穿过看不到尽头的戈壁滩,还有花果飘香的山间小径。   对。姑娘喜欢海,他还要带她去看海。   他们哪里都要去瞧一瞧,看一看。   北方的面,南方的米,西边的羊奶,东边的鱼虾。他要带着他的姑娘,什么都要吃一吃,尝一尝。   等到了最后,等他们的鬓边染上了霜雪,脸上被岁月刻下了抹不掉的痕迹。腿脚没那么灵便了,再也走不动了,走不远了。他就寻一处田园,与姑娘一起养花种树。   嗯…再添上几只鸡,几只鹅。   那时候,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看着她笑,陪着她闹。和她一同起了早,迎着清晨金灿灿的日光去篱笆的那头,拾起还温热着的蛋。   再笑着对视一眼,把它们放进泥坛子里,撒了盐腌好。姑娘会笑着跟他说,“今天又会是很好的一天。”   在阳光灿烂的夏天里,要搬两个凳子放在屋外。她躺在椅上晒太阳,他在一旁扇扇子。   在寒风凛冽的严冬中,他就早早烧热了炕,把被窝为她暖得温温的。   然后便就安静地躺着,等她眉眼含笑地扑到他的怀里,夸奖他说,“阿聘真好。”   姑娘是个好美的姑娘,总是喜欢好看的衣裳的。那时,他还要去铺子里给她买绣着花儿的布料。要那种素净的,淡淡的,她穿起来美丽又不显年纪的。   她会躲,会嗔他,说她不要。   他就要哄着她,像年轻的时候一样。说葶宝乖,快穿上。穿上了,给我看。   只给我看就够了。我爱看。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啊,你都是我最喜欢的姑娘。   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呐,我都是那个心甘情愿为你遮风挡雨的阿聘。   时光兜兜转转,不变的是那颗爱你的少年心。还有牵着我们的红丝线。   姑娘的月份越来越大,江聘跟着紧张,就越来越爱絮叨。   鹤葶苈有时被他搅得烦,来了脾气,就骂他。说他十八岁就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儿一样,每天都在叭叭叭的说。   她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嘴快的丫鬟那里学来了这个词,“叭叭叭”。   说出来这话的时候,红唇会嫌弃的撇下个很小的弧度。眼睛要斜过去,带着点挑事儿的意思。   一点不像那个平日里总是轻言慢语的温顺姑娘。倒是像只小奶猫儿,亮着可爱的小爪子,呲着并不锋利的牙。   可这样的姑娘,江小爷还是爱。   “我的好葶宝哟。”这时候,江聘就会大笑着扑过去抱起她,用濡湿的唇去吻她的额。用手去挠她的痒痒,逗得她咯咯的笑。   姑娘很好哄,得了两个吻就又会眉开眼笑。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踮着脚让江聘唱歌儿。   江小爷是会唱的,有时候是些坊间民谣,有的时候则是些自己即兴创作的曲儿。   调子难听得让人想要捂着耳朵跑走,词儿却是美得紧。   “时光时光慢点走,花桥流水荡悠悠…   时光时光快点走,我要和妻到白头…”   夜深人静,窗外的月光清冷。江聘碎碎念了一大堆,最后也有些困了。   便就平躺着,一边睁眼看头顶,一边拍着身旁小妻子的手,哄她睡。嘴里慢悠悠地哼着曲儿。   就是唱的这首,声音虽然轻轻的,却是拐的七扭八弯。   寂静的室内,就回荡着他入耳魔音。   过了会儿,江聘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侧了脸去问旁边的姑娘,“葶宝,是不是有些难听啊?”   等了半晌,没人回应。   他撑了胳膊起来,仔细地瞧她的脸,眼皮儿是阖上的。噢…原来姑娘已经睡着了。   小嘴儿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点粉粉的小舌尖儿。   江聘叹了口气,无奈地弯唇笑。伸手把被角再给她掖得严实点,再低头轻点了下她的唇瓣。   “好葶宝,梦里有我。”   55、章五十五 ...   在城主府的日子, 每一天都是平静且顺心的。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善良的,喜欢平和安静的分外,不会吵闹, 不会找茬非要和你拌嘴。   这种世外桃源一样的时光, 让人享受。   瞿景今年才十四岁。虽然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也已经征战沙场, 凭借自己的能力闯下了赫赫的功名,可对着家人,还是个少年的样子。   他个子不很高,有点瘦弱。天生的娃娃脸。   离了军队,见着了亲近的人时,面上总带着几分讨人喜欢的笑。有的时候,也会对着母亲不经意地撒个娇, 大眼睛乐得眯起来的时候,极为可爱。   瞿景在指挥的时候, 大将之风尽显, 临危不惧, 有勇有谋。但在人后,还是个会不好意思的少年。   他和鹤葶苈的关系极好,像是亲近的姐弟。有的时候,鹤葶苈会逗他,说他是未来的皇帝。   瞿景则就害羞地笑,指着她的肚子说, “那就给小侄子封王。”   他是个被娇惯着长大的孩子。但被教的很好,贵气不傲气,纯而不蠢。   先皇有四个活下来的皇子。瞿景排行最小,母亲位分又那么高。从小到大,都是受尽宠爱的。   先皇和贵妃都并不想他以后过什么执掌大权,战杀四方的日子。只想他以后封个王爵,领一个不会出乱子的闲职,富贵平安地过完一生。   所以,瞿景接受着最好最精心的教育,可却并没有几个哥哥那样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他被端齐贵妃保护得很好。但现在看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如果他的二哥哥不突然搅乱了这一池的水,瞿景现在不过也是个会在夜晚溜出去摸鱼的少年。而到了今日,却不得不变得成熟,变得坚韧。   鹤葶苈看着那张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脸儿,总是会心软。用江聘的话说,她内心中的母爱已经开始呼啸了。   瞿景喜欢这个温柔的嫂子,对着她时,嘴巴总是很甜,会说讨巧的话。又聪明,总是学着江聘的样子,到处给她搜刮好吃的回来,特别讨人疼。   对于这个很可能会君临天下的弟弟,鹤葶苈是极为疼爱的。   基本上有江聘一份的东西,都不会落下他的。从厨房里做的桂花小饼儿,到在屋子里穿着很舒服的布鞋子,有什么好的,她都会想到瞿景。   江聘有的时候也会吃醋,在瞿景巴巴地过来说好话儿的时候,挑拨离间。跟他酸溜溜地念叨,“你小子别得意,嫂嫂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弟弟。要不然,她才不会理你。”   瞿景叉着腰冷漠地看他,绕过去后又是满脸的笑。从身后拿出来街上新买的葡萄干儿放到桌上,“酸甜的果脯儿,娘和老夫人分了一半,剩下的都给小嫂子。”   因为要避嫌,瞿景只会在江聘在的时候来,所以总是得一面看着鹤葶苈的笑脸,一面对着江小爷的臭脸。   江聘不乐意,仗着个子高,拎着人家的耳朵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训,“你以后不要总是往我这跑,烦不烦啊你。”   话是这样说着,江聘的心里也是欢喜的。   端齐贵妃的性子,多少有点不近人情的冷漠劲儿。现在好了很多,可以前在宫中的时候,总像是带着面具一样。被规矩套的死死的,总让人觉得缺了些真诚。   她对瞿景是真心实意的好,可还是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少了些水一样的温柔。而这些瞿景在童年时所缺少的,则是鹤葶苈身上特有的。   这份来自姐姐一样的爱,让瞿景很快慰,很舒心。   更好的是,两个人都是愿意付出,能接受到温暖的爱的人。你对我好一分,我就还你两分。久而久之,我们就越来越好。   瞿景被江聘按着,心里不服,就拧着他的胳膊想给他一个过肩摔。江聘哪里会打不过他,当下就一边打笑着一边拉着小个子往练武场那儿走。   “不爽?来打一架,打一架!”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鹤葶苈从窗户那探过头去,正好看到兄弟俩玩闹的场景。收回视线,不由得捂着唇笑了起来。   岁月安稳,现世静好。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无论以后的日子是顺利还是坎坷,至少现在的生活,是这样的美妙啊。   要说在府里的人,还有谁是不欢喜的,可能只有将军了。   离开上京的时候,五个姨娘,江铮远眼都不眨,全都舍了去。就算那些女子在地上哭得花了妆,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动摇。   这个男人,心狠如斯。   可是,他却带走了江聘母亲的牌位。   用白色的绸子细心地包好,和贴身的衣物放在一起,一直都背在身上。每到一处歇脚的地点,都会取出来,很细致地擦拭。   鹤葶苈跟江聘说起这个的时候,他只是冷哼了一声。扭了头,不多言。   人都已经故去了那些年了,你现在却想要带在身边了,是不是过于晚了些?   一个冰冷冷的牌位,擦拭的再干净,保存的再妥帖。你一天三炷香的供着,那也不是他的母亲了。   当该珍惜的那个人不在了的时候,你想念起她的好了,顾念起她的温柔了,知道错了,尝到悔了。可再怎么后悔,都是无用。再怎么痛苦,都不值得怜悯。   舟车劳顿,江夫人的身子本就不好,只走了一个多月,便就在一个雨夜里病死了。   对着那具也曾无数次陪他同床共枕过的身体,江铮远皱皱眉,只是淡淡说了句,“烧了吧。”   老夫人有些不忍心,可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草草地化了灰,装进坛子里。想着以后若是能找个好些的地方,向着阳,背着风,就埋了吧。   也别入江家的坟了,回得去也不要入了。江夫人在江家,从始至终,都过得并不开心。   那是再好的绫罗绸缎都无法弥补的,缺失自丈夫的爱。   江澍也和这个父亲渐渐疏离了,因为他的绝情,甚至有些恨意。以前的时候,还会壮着胆子和江铮远说几句话,现在却是连个眼角都懒得给他。   就像当年的江聘。   在不知不觉间,这个曾经披着战甲,战无不胜的将军,已经失去了他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的爱。   身边明明还有着血脉共通的亲人,他却好像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陪伴他的,只有那个牌位,还有他在月下的影子。   无论到了哪里,哪怕是其乐融融的晚膳桌子上,大家都在欢声笑语,他却还是形影单只。   孤寂落寞。孤家寡人。   江聘仍旧恨他,他曾经跟鹤葶苈咬着耳朵,声音低低的,有些冷漠。他说,“对负心人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长命百岁,但是孤独终老。”   这时候,鹤葶苈能做的就只有安慰。将军的可怜,是因为他的可恨。   有的时候,江铮远也会主动跟她说两句话。内容无非是绕着江聘的母亲转。   他说她们真的好像。一样都是水一样的女子,像是在月光下安静流动着的溪。   都会弹琴,喜欢诗书,爱漂亮的花朵。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说话的时候,轻轻缓缓的,不急不躁。   唯一的不同是,她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会抿了唇不理人,会闹。可江聘的母亲不会,那个女子,就算是锁着眉头,也是勾着唇的。   说到这里,江铮远又会叹气。哪个姑娘不会撒娇不爱闹呢,是他这个丈夫不够好,没给她活泼起来的机会而已。   言语间,他对那个女子很亲切。管她叫音儿。   江铮远还曾蹲下来,拿着树枝给鹤葶苈在地上写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极为好听,就像她的人一样,很美。   姓端木,名玥音。端木玥音。   写了之后,他又用手指把地上的字擦去。还是叹气,“可惜她已经走了。”   走了…十多年了。   但她的音容笑貌,仍旧让人记忆犹新。   这半年来,江铮远苍老了许多。眉宇间有了沧桑,眼角处的纹路也愈发清晰。他挺爱跟鹤葶苈说话的,也许因为,她是这个家里,唯一还能坐在他对面仍旧有着耐心的人吧。   即便眼角眉梢处,还是有着不耐。   江铮远寂寞的,有些怕了。   他说,对这个原配的妻子,他是很喜欢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弹琴,他也会在一旁听。她给做的衣服和鞋袜,他也会穿。   但是…江铮远拧拧眉,“男人嘛…”   话毕,他又觉得失言。就起了身,懊恼地摆摆手,留下一句每次来都必会说的话,“你们好好过。”   看着他努力挺直,却还是有些佝偻的背影,鹤葶苈蹙眉。   她忽的想起来一件事。有一次江聘买来了很好吃的盐酥鸡,她笑着说吃独食不好,就让粟米给每个院落都送了一只。   可回来的时候,粟米有些慌张。她说她好像看见将军哭了,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只是湿了眼眶。眼底有些泛红。   粟米还说,看见夫人的牌位底下,插了三根刚刚燃起来的香。   到底还是后悔的吧。   可是,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最不缺的就是后悔人。   做错了事,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江聘爱在被子里搂着她,给她讲故事。可是有一天,他讲着讲着,突然就说了句无关的话。他说,“这样的生活,他永远也体会不到了。”   什么样的生活呢?或许就是在温暖的被里,抱着心尖上的姑娘,只是和她随便说说话,夜便就也不再漫长。   他是谁呢?或许就是将军吧。   江铮远拐了个弯,走得看不见了。白色的衣角被风吹起个寂寥的弧度。   鹤葶苈站在那里看着,忽的就觉得,好像已经看见了他未来的一生。   无非是像秋天时,落在地上的银杏叶一样。   已经足够悲哀了,可还要等着最后的枯萎。   56、章五十六 ...   兜兜转转, 十年之后,他们还是回了达城。   那个热情善良,总是阳光灿烂的达城。   带着两个傻儿子,还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公主。   当然, 上面这句话, 是江小爷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与鹤姑娘无关。   小公主的小名是江聘给取的, 她刚出声的时候, 亲到她粉嫩嫩的脸上,啵唧一声。江小爷决定顺应天意,叫小女儿啵唧。   鹤葶苈出奇地没有表示反对。因为她给两个儿子取的小名儿,和啵唧如出一辙。   大儿子叫咕噜。小儿子叫呼啦。   啵唧和姑娘长得极像,小小年纪,眉眼间就有了娘亲的影子。清秀可人儿,温婉好看。笑起来的时候, 颊边有浅浅的酒窝儿。   和鹤葶苈手拉手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一对儿瓷娃娃, 江聘怎么看怎么爱, 看再久也移不开眼。   娘俩要是轻轻一笑, 江小爷的心都麻了。   她不是那种妖媚的长相,而是像一阵清凉的风。看着就觉得,这肯定是个极为单纯的姑娘,天真无邪。   啵唧很喜欢这个总是带着她骑大马,背着她上街买漂亮的头绳和好吃的甜酥饼儿的爹爹。   每次江聘一进家门,她总是第一个跑过去的, 比她的娘亲还要快。她穿着轻飘飘的小纱裙,风一样吹过去,扑到爹爹的怀里。   江聘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小心肝小宝贝的一通乱叫。   啵唧仰头看他,睫毛又长又浓,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咬着小嘴儿问他,“爹爹,那娘亲是什么呢?”   江聘答得毫不犹豫,“娘亲是大心肝儿,大宝贝儿。”   “那哥哥们呢?”   “哥哥是什么?”江聘皱眉,“好吃吗?”   鹤葶苈捂着唇笑着捶他的肩,咕噜和呼啦则很不高兴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咕噜是明着坏,会追在江聘的后面,用脚去踩他的鞋后跟儿。然后被江聘反脚一踹,摔得四仰八叉。   呼啦是暗着坏,表现在…他会在饭桌上把肉全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跳走,一半给啵唧,一半给鹤葶苈。   江聘真的是爱极了啵唧这个小宝儿,总是说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是为了弥补他被两个傻儿子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灵。   鹤葶苈不愿意听她的两个宝贝被人叫做傻儿子,就生气地不理他。江聘着急,抱着啵唧追着她哄,可就是死活不改口。   就是傻儿子。能带着狗在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在他身上撒尿的,不是傻儿子是什么?   嗯…是有点聪明。聪明出了蛋了!   知道撒他胸上会把他弄醒,会挨揍。咕噜就抱着狗坐在他屁股后面,往他裤子上撒尿。   然后兴高采烈地冲下去找鹤葶苈,一边跑一边喊,“娘亲快来看,爹爹尿床了!”   你爹尿个屁!你过来闻闻,这都不是一个味儿!   不就是总揍你吗?至于这么小心眼儿吗?不成器!   打是亲,骂是爱,你懂不懂?不成器!   为什么不打啵唧?傻啊。那是姑娘,姑娘就是该捧在手心里疼宠着的。我们家的大姑娘和小姑娘,那都是国宝。   敢碰我家的姑娘?你先问问上京龙椅上坐着的那个同不同意。   呼啦不是很乖吗?这个问题就问的很他娘的可笑了。   呼啦是咕噜花了十两银子雇来放风的,你不知道?   57、章五十七 ...   在夏天快要结束, 秋天就要来临的时候,达城的景色漂亮得像幅画儿。   天高云淡,风清气爽。夕阳西下时,就连城外的无边沙漠好像也被阳光镀上了层美丽的金色。   六月的最后一天, 是个举城欢庆的日子。它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踏秋节。   这是江聘带着鹤葶苈在达城过的第一个踏秋节。不过…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他不想让姑娘错过这样的好场面。更不想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想起这段时光时, 会留有遗憾。   军报来传, 说上京的兵马布置一直在不断地变动,新皇恐怕会有大动作。说不定,不日便会挥师西进。   也不知哪天就要走了。离开这座热情善良的城镇,去往未知的远方。   或许是一年后,或许只有半年。   不过这些,江聘都没有和她细说。他只是告诉她,要带她出去玩儿, 去西山上。   去看日落时分天边似火的云霞,还有漫山遍野的红枫树。那些还没全都枯萎的草丛里会有一跳一跳的蚂蚱, 到时候他捉两只给她玩儿。   不过山上冷, 她身子重, 不能留到太晚。当月儿升上来的时候,他们就得回家了。   鹤葶苈很高兴,也很懂事地没再要求留得晚些。只是拉了江聘的手,柔柔地夸他好,还主动地掂了脚去亲吻他的下巴。   姑娘只是抱一抱他,说上两句好话儿, 给两个吻,江聘就已经迷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他捏了捏她的指肚儿,俯身看她,勾起唇。   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个姑娘,她会毫无征兆地闯入你的生命。然后便就在你的心里安营扎寨,哪儿也不再去。   她是个那样鲜活的姑娘,爱哭也爱笑,总是温婉的,可偶尔也会闹。而你,只需瞧她一眼,只要一眼,便就沉沦了一生。   你会好爱好爱她,会为她的笑而欣喜,为她的泪而心痛。无论为她付出再多,你都甘之如饴。   江聘就在那笑,逆着光,指尖温热。鹤葶苈也笑,是真的雀跃。   她长在富贵人家里,就像是一只娇贵着养大的金丝雀。每日里就是琴棋书画,看到的只是被府墙围绕着的那方天空。   江聘是她生命中的意外。达城也是。而这些意外都是那样的美好,美好得让人心醉。   她爱乱想。有的时候也曾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嫁给江聘,那会是什么样的?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毕竟,现在的日子这样好。有丈夫,有孩子,多美的家啊。   虽然傍晚的时候并没有多冷,江聘还是给鹤葶苈准备了很多御寒的衣物。从外衣到围巾一应俱全,甚至还拿了个小手炉。   旁边的姑娘们还穿着裙子在蹦蹦跳跳,她却是被裹得像个小粽子。由江聘牵着,离不开篝火堆的三步远。   她笑他夸张,江聘不以为然。又紧张兮兮地去拢姑娘毛茸茸的领子,说他家娃娃娇嫩,不能被寒风给冻着。   周围传来阵善意的哄笑声。江小爷挑眉,往小妻子那又蹭了三寸,把人搂进怀里抱着。   我家娃娃肚子里有小娃娃,当然娇嫩。不接受任何反驳。   踏秋节的传统就是在晚上的时候,点起高高的篝火堆。交好的几家人聚在一起,围绕着烧得旺旺的火焰唱唱歌儿,跳跳舞。   是为了庆祝就要到来的丰收的季节。也是为了给达城一样热烈的夏天,好好地道一个别。   还要宰一只羊,一头牛,切好了嫩嫩的肉,放到架子上去烤。撒上一些盐巴和切碎的辣椒,让风儿把食物好闻的香气传给整个山头儿。   这是个极为热闹的日子,甚至比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得多。   为了照顾鹤葶苈,大家商量好了,特意把篝火堆点早了一个时辰。红红的火苗儿在傍晚的阳光下,灿烂得像晚霞。   江聘任劳任怨地给姑娘割肉吃。把大块大块香喷喷的牛羊肉用锋利的小刀子切成薄薄的一片片,再蘸了酱料喂到她的嘴边。   气氛好热闹。达城姑娘们的民谣唱的悠长又好听,小伙子们在旁边拍着鼓。还有一对对儿已经订了亲的男女在搭着肩跳舞。   鹤葶苈看得欢喜,会在一曲结束后欢快地拍着手给他们鼓掌。她嘴里还鼓鼓地嚼着肉,也没了以前那些食不言的规矩,笑得像个孩子。   江聘会恰到好处地给她喂一口温热的羊奶,加了糖的,很甜蜜。   羊奶的上面飘着一层香香的奶皮儿。鹤葶苈喜欢那个,就用筷子把皮儿划了两半,给江聘一半,剩下的自己吃。   有人会过来给江聘敬酒。他也大方,无论多烈的酒都是来者不拒,还和人家比比划划地划拳。   输了就闷头喝,赢了就特别嚣张地指着人家大笑。   以前在上京的时候,江聘还是个礼教很好的公子。现在可好,都不爱用杯子了,就对着坛子猛饮。吃肉的时候,像个野猴子似的用手捧着啃。   和一群大漠上生长的那些达城汉子在一起,没有一丝的格格不入。   鹤葶苈看不过眼,趁着没人在的时候凑到他耳边骂他糙。说他学的那些礼仪规矩都被吃到了肚子里去。   江聘装作没听清,偏头问她说什么。   他是个千杯不醉的厉害人物,喝了这样多,还是清醒非常。只是眼睛更加亮了,里面像是盛了汪水,黑黝黝的。   专注盯着你的时候,看得人心尖儿一颤。   “我说你不要再喝下去了。”鹤葶苈无奈,拿了帕子去给他擦酒渍,“会伤身的。”   江聘配合地把头凑过去,在她擦完的时候,用袖子挡着亲了下她的脸。   亲了还不够,还要覆在姑娘的耳边低低地笑,把气息都喷洒在她的颈间。   周围还喧哗着,二人之间却是那样的安静。就像是被王母娘娘围着他们画了一个圈儿,独成了一个小世界。   鹤葶苈瞬间就红了脸,软绵绵地推开他,含羞带怒地嗔。   江聘假装被推倒了,躺在草地上哼呀呀地叫,被姑娘踹也不肯起来。有人问将军怎么了,他就嘻嘻哈哈地坐直身,说我在和我们家姑娘玩儿呢。   谁稀得跟你玩儿?不正经。鹤葶苈撇撇唇,扭过脸不去看他。   江聘还是有一点醉了,后上头的酒劲儿,很足。他有些晕,又自知惹了人家不高兴,不敢上前去讨霉头。就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他家姑娘的侧颜发呆。   她真好看啊。生了气的样子也好看。   不过再有人来敬酒,江聘却是不接了。   他捂着额装作很头疼地样子,看向坐在一旁抱着碗喝奶的妻子,有些委屈,“不能再敬了,我家姑娘嫌我喝多了酒,有些不欢喜。”   “没有不欢喜。”鹤葶苈只能叹气,转了头去解释。再朝他招招手,那个高大的汉子便就会很痛快地过来,很轻地搂住她。   “我们家葶宝最好了。”江聘揉她的头发,笑得像三月的拂面春风。   只要看着他舒展的眉眼,姑娘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江聘怕草地里有蚊子,会叮了她,就摘了好多的芦荟叶子来,装在小荷包里,想起来就给她擦一擦。   他现在有点醉,眼睛都迷蒙了,可还不忘记这回事儿。拉了人家的手,非要给人家擦。   姑娘说自己来,江小爷就耍赖。说他难过,不被爱了,好伤心。   看着他气得背过身揪草叶子的样子,鹤葶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怎么喝了酒就又变成这个幼稚的样子了。不过却幼稚得可爱。   到头来,还是姑娘服了软儿,江聘才又笑起来。很不计前嫌地又转过身来,捧着那双细白的小手儿,认真地涂。   他力道时轻时重的,把淡绿色的汁液弄得到处都是。鹤葶苈无奈地戳他的额,让他轻一些,不要弄痛她。   江聘眨眨眼,有些慌。他张了张嘴,最后竟然低头亲了她的手背一口,很不好意思地喃喃,“葶宝对不起。”   芦荟的汁儿黏着细碎的沫儿糊了他一嘴,鹤葶苈笑得直不起腰来。靠在他的身上,肩膀颤动。   江聘不明所以,低头看她,“葶宝,你怎么了?”   他说什么都有些乱乱的让人听不清,葶宝两个字却是咬的极准。   姑娘不理他,他就一个人在那继续唤。葶宝,葶宝,葶宝…   鹤葶苈被他烦得受不了,就仰了头,笑着答了句,“唉。”   “唔…”江聘点点头,阖上眼睛,继续说。   “我爱你。”   “嗯?”鹤葶苈愣了瞬,回过神来又弯着眼去捶他的肩,“你不是醉了嘛?”   “嗯…醉了。”江聘又点了点头,把眼皮儿掀了条缝,看她。   “可我还是记得我爱你啊。”   很久很久以后,鹤葶苈还是记得那个傍晚。   那一天,草的味道很香,肉和奶的味道也很香。还有,夕阳很美。   58、章五十八 ...   七月七日, 是江聘的生辰。   七夕。鹊桥。牛郎和织女儿。   很适合他的日子。像江小爷本人一样,唯美又多情。   鹤葶苈跟他这样说的时候,江聘还有些不乐意。   “谁多情了?我最专情。”他拉着姑娘的手儿,带着她满院子乱走, 嘴里嘟嘟囔囔个没完。“我就喜欢我家姑娘, 就爱她一个人。”   江小爷今个很高兴, 嘴儿就格外甜。几句话就能撩得人心痒痒。   院里还是繁花似锦的, 景色明丽又好看。鹤葶苈在一丛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前停下来,故意敛了神色嗔他,“那你不喜欢咱们的孩子?”   “当然喜欢。”姑娘脸一沉,江聘心里立刻就咯噔一声,赶紧为自己说话儿,“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都会一样疼爱的。你要安心。”   说完了, 他又笑眯眯地补充,“在咱们家, 你是第一位的, 孩子排第二, 我最后。”   在哄姑娘开心这件事上,江小爷本领通天。好听的话儿从嘴里说出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像背兵书一样,几乎就成了本能。   可是…疼爱她,就是本能啊。   “真的?”听了他的话,鹤葶苈莞尔, “你可不要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可舍不得…”见她弯着唇的样子,江聘倏地心里一麻。眼神瞬间就又软了三分,连声音都柔成了汪水儿。   姑娘就站在那里啊,很安静地在看着他笑。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他上前一步从背后环住她,将下巴轻轻枕在她的发旋上,轻声地哄,“我最喜欢你了,你说什么我都听。”   这话说的真好,姑娘听了,笑得更高兴。   她握着江聘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弯着眼轻柔地跟孩子说话,“听见咯?爹爹说以后会对咱们娘仨儿很好很好。要是他食言,咱们就再不理他了。”   “食言而肥,让他以后变成个大胖子。”鹤葶苈拍了下江聘的手,歪了头看他。眉眼弯弯的样子,很好看。   江聘心满意足地搂着怀里的姑娘,嗯嗯啊啊地给自己帮腔。答应个不停,痛快地不行。   可等到两个孩子都大了,他横眉竖目地拿着棒子跟在后面,一路穷追猛打谁劝也不听的时候,却早就把今天的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鹤葶苈挡在两个孩子的面前,瞪着眼瞧他。咕噜和呼啦小鸡躲在鸡妈妈身后似的,小手拽着她的腰带不撒手。   “你不是说要对我和孩子很好吗?你个大骗子。”姑娘伸了脚去踩他的靴子,咬着唇骂他。   “我记得的,记得的。”仍旧腰细腿长面容俊秀的江小爷腆着脸,讨好地笑。   嘴里说的好听,手上的动作也利落。   他趁人不备,伸手一扯就将姑娘带到了自己的怀里,再麻利地拦腰抱起来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劝,“葶宝乖,咱们和小女儿一起睡午觉去。”   然后饿死这两个沉迷往他身上尿尿的小混蛋。   两个儿子对视一眼,想跟上去,却是被亲爹转身就飞来了一个扫堂腿。   江聘转过脸,眼里满满的嫌弃,毫不留情地开骂,“滚滚滚。”   咕噜和呼啦坐在地上,看着娘亲绣着小碎花儿,还随风一飘一瓢的裙摆一阵迷茫。   是亲爹吧?…是吧?…是吗?   不过不管日后是怎样的,江小爷现在做出的保证,看起来好像可信度极高。把姑娘哄得眉开眼笑。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日头很明媚。   鹤葶苈未施脂粉,只是穿了最简单最普通的罗裙。头发很随意地盘起来了一半,长长的黑丝慵懒地铺了满背。   她走了半圈就累了,江聘便就搬了小凳子放在花前。先扶她坐下来,再挨着人家也坐好。   今天天气好,他又难得的有空闲,便就愿意黏着她。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地和她在一起,他的心情也很好。   时光就像条流得缓慢的溪,围着他们啊,一圈圈地静静地转。   鼻尖萦绕着她甜腻的香气。有着一点点的奶味儿,还掺着清淡的花香,极为好闻。   江聘靠着椅背,把一只手搭在额前,另一只揽着她的肩,不时地去摸一摸她柔顺的发。   把被风坏心地吹到她唇间的青丝用指尖挑出来,熟练地撩到她的耳后。   这个生辰,没什么轰轰烈烈的。没有一大帮酒肉朋友围绕着他团团转,好话儿一溜溜不要钱似的往外讲。   没有摆了满桌子的贺礼,没有茶杯那样大的东珠,没有半腰高的珊瑚树。但是他爱的人,都在他的身边。   他最心爱的那个姑娘,正托着腮望着他。她的目光像是痒痒的羽毛儿,即便他仍旧闭着眼,也能感受得到。   “阿聘。”鹤葶苈用手指去戳他的脸颊。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被头顶疏落的叶子切成了一块块的阴影。她玩得兴起,就又捏住他的鼻子,再次唤了一声,“阿聘。”   “唉,我在这儿。”江聘懒洋洋地睁开眼,捧住她的手指放到唇边,啵的亲了一口,“怎么了?”   “呐…我还没对你说祝福的话。”姑娘眨眨眼,伏在他的胸上,让发铺了他的满怀。她微仰了头看他,笑得很轻柔。   江聘的手下意识地就去拖住她的肚子,口中应着,“好,葶宝说,我听。”   “愿我的阿聘,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鹤葶苈慢慢地念,把每个字眼都吐得清晰好听。然后便就盯着他瞧,一副期待奖赏的样子,贝齿挨着红唇。皓齿明眸。   看着她猫儿般的模样,江聘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把眸子浸得黝亮。他咳了咳,用食指去挑她的下巴,挑眉问,“还有呢?”   “还有…”鹤葶苈蹙了眉,想了想,又再开了口,“愿阿聘能与有情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共此度一生。”   “有情人…”江聘把指插.入她的发间,低下头,离她更近,“是谁呢?”   姑娘羞红了脸,别开头不看他。   “是谁呢?”江聘上了瘾,非要用鼻尖对着她的,不依不饶。   “我…”鹤葶苈闭上眼,用手捶他,“是我。”   她还记得一年前,云度大师的那支姻缘签。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晚膳是大家在一起用的,极丰盛。更难得的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的那种氛围,其乐融融,最下饭。   别人的面前摆着的都是米饭,只有江聘面前是一碗长寿面。老夫人亲手擀的,端齐贵妃屈尊降贵给他下的,鹤葶苈还挺着大肚子给他打了两个蛋。   姑娘说他前几天肉吃多了上火,这次连油腥儿都给他加的吝啬。清汤寡水的,上面就一层菜叶子,江小爷却吃得很高兴。   重要的,是心意。   这才像个家嘛。   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江聘夹了个蛋出来,眼疾手快地放进了鹤葶苈的碗里。还欲盖弥彰地盖了片青菜叶做掩饰。   姑娘很无奈,在桌子底下悄悄踹他,问他做什么。   江聘耍无赖。他把左手伸下去摸她的那只,放在膝上轻轻摩挲,还冲人家挤眼睛,笑得贱兮兮,“有福同享嘛。”   鹤葶苈嗔了他一眼,不理他,默默地去吃蛋。   蛋白浸入了盐味儿,蛋黄很香。味道很意外的好。   到了晚上的时候,江聘很有兴致地带着瞿景和自己家姑娘在院子里玩儿。   玩那种小时候最爱弄的皂角水,再找几个小木枝弄成个环状来吹泡泡。月光下,彩色的泡儿很美。   都是些平凡百姓家的孩子玩的东西,鹤葶苈从未接触过,坐在一边好奇得不行。江聘就耐心地教她,手把手地逗她玩儿。   轻轻一口气,就是一大串。有大有小,有的可以飞的很远很远也不破。五彩缤纷,奇妙极了。   “要不要许个愿。”江聘揽着她,跟她一起笑。   瞿景还在一旁新奇地玩耍,很卖力地吹。   月色温柔,夜色温柔。整个世界都温柔得不像话。   就好像是梦境里的蓬莱岛。   她伸了手想去抓。发倾泻在背后,唯美得好像一道染着月光清辉的瀑布。   “许个愿啊…”姑娘手抚着唇,轻笑了一声。然后便就很认真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红唇微微动着,念得小小声。   希望这世上,所有我爱的,爱我的人,都能过得高兴。不求长命百岁,但愿平安喜乐。   江聘坐在台阶上,专注地望着她,心底一片暖融。   还要什么贺礼呢,他的姑娘就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啊。   可江小爷现在还不知道,在这一天,上天还赐给了他另外两件礼物。   两个天降小恶魔。   59、章五十九 ...   这个晚上, 堪称兵荒马乱。   鹤葶苈坐在床上,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跟江聘说她肚子疼的时候,江小爷整个人都懵了。   他坐在床边,维持着要脱靴子的那个姿势, 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一个猛子就跳了起来, 鞋也不穿了, 赤着脚就跑了出去叫人。   用粟米的话来说, 姑爷当时的喊声堪称凄厉。   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当然,这些丢脸的事情,江聘是不会承认的。   鹤葶苈比他要淡然得多了,很有出息得没慌乱。她刚沐完浴,头发还有些湿,就自己慢慢拿了帕子慢慢地绞。   发梢的地方还好办, 再往上她够不到,就把手放下来, 靠在床头哼歌儿。等着江聘回来, 帮她弄。   江聘好像是踩着风火轮去了趟长白山。他回来得很快, 就是脸色变得刷白,嘴唇还有些颤,一副在外面冻得久了的模样。   粟米过来扶她穿鞋,江聘就跟傻了似的,站在旁边盯着她瞧。   鹤葶苈失笑,她站起来, 把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笑问他,“外面这般冷?”   “不冷。”江聘摇摇头,过去抱住她,“我就是…就是怕。”   “怕什么呢?”姑娘还是笑,拉着他坐在床边,指了指地上歪七扭八的靴子,“你把鞋子穿上,赤着脚来回乱跑像什么样子。”   江聘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弯腰去穿。可是手抖得厉害,脚怎么都进不去。他有些气恼,眉头锁得紧紧,额上看得见绷起的青筋。   “阿聘你不要怕。”鹤葶苈也坐下,抱住他的肩,哄小孩子似的哄他,“我还得让你陪着我去看海呢。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你和我都不能食言。”   江聘顿住,然后转头看她,眼底有红丝。他张张嘴,有些委屈,“我不骗你,你也不能骗我。”   “我和你拉勾儿。”姑娘笑着抿唇,用小手指去勾住他的,轻轻地摇啊摇,“谁说谎谁是小乌龟。”   大夫早就跟他们把生产的过程讲解了多次,江聘很认真地听,把这些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不能替他的姑娘疼,但他得知道她什么时候疼,为什么疼。要是他对这些都漠不关心,把罪都留给葶宝一个人受,那她得多委屈。   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可从头到尾吃苦受累的都只有她。葶宝已经够委屈了,他得给她很多很多的爱来弥补。至少让她在痛苦的时候,不会再难过。   刚开始的时候,阵痛还能够忍受。但江聘还是能从她尾音中的颤抖里分辨出来,她一定在疼。   可他没有办法,只能一遍遍地搂着她,跟她说,“葶宝不要怕,我在,我一直在。”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只一会,便就将江聘折磨得筋疲力尽。就好像全世界都在你的面前一点点地崩塌,可你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除了在心里祈祷,什么也做不了。   鹤葶苈是个很坚强的姑娘,她没哭也没闹,还很贴心地拿了帕子去擦他额上和颈上的汗。   旁边案上的烛火很明亮,照得她的侧颜温柔似水。可她越是笑,江聘就越心疼。   他搂着脸色慢慢变得苍白的姑娘,把声音放得轻的不能再轻,温声去哄,“葶宝,你哭吧。哭一哭,别憋着。”   “待会哭,现在还能多漂亮一会儿。”鹤葶苈还有心情跟他调笑,用手指戳江聘的胸逗他,“等孩子生出来,你看见我狼狈得像只鬼一样,可不要笑我。”   “葶宝就算是哭,也很美。”江聘用手指把她散在背后的发一点点理顺,再低了头去亲吻她汗湿了的脸颊,“我就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你哭吧,阿聘来帮葶宝擦眼泪。”   江聘没有食言,他真的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从始至终,未曾离开。   进产房的时候,老夫人拦了他一下。跟他说产房是污秽之地,有血光,男子不好进去的。   “新生命就在那里出生,我的妻子在那里为我痛苦,哪里污秽?”江聘拧眉,哑着嗓子反问。   老夫人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也有些语塞。   “祖母,我必须得去陪她。”江聘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叹了口气,再次开口时的声音软了些,态度却依旧坚决。   “葶葶有孕那么久,我都没能陪在她的身边。若是这次我又因为这个那个可笑的忌讳,还得让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我算是什么丈夫。”   江聘手握着门栓,回头去看,嗓音颤得有些厉害,“祖母…你知道葶葶有多好的。我多喜欢她,你也知道的,我怎么舍得让她这样无助…我得陪着她啊,要不然她会哭的。”   老夫人看着他抿成了条线的唇,到底还是没有为难。   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做老人的何必要那么较真儿,随他们去吧。   鹤葶苈半靠在床头,把门口说的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等看到了推门进来的江聘,她的泪倏地就淌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了衣领。   “阿聘…要抱抱。”姑娘也顾不得还有一屋子的产婆在了,张着臂便就撒着娇要抱抱。她的话里还带着哭音儿,但依旧好听,“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好…”看着她疼得都有些发白的唇,江聘心都拧起来了,赶紧快步走过去搂住她,把细碎的温热的吻落在她的眼皮儿,鼻尖。   “我们葶宝最好了。”江聘怕她热,就拿了发绳来,把她散下的头发束成了个漂亮的马尾巴,再贴着她的脸哄,“瞧瞧,我们葶葶哭起来也是美的,阿聘好喜欢她啊。”   确实是美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额发散乱地贴着莹润的肌肤。眼睛里,潋滟一片。   有些憔悴,却更惹人爱怜。似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鹤葶苈被他逗笑,就也偏头看他,“葶宝也喜欢阿聘。”   旁边的几个产婆看着他们,也是笑。接生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还是第一次见有丈夫非要跟进来的,两人的感情还这样的好。让人生羡。   他们还这样年轻啊,未来的路还那样长。以后啊,得多幸福。   中间的时候,鹤葶苈说她有些饿,江聘便就忙不迭地去找人给她做了碗疙瘩汤。   北方特有的那种面食,一个个软糯的小面疙瘩,被熬得又稠又烂,香气扑鼻。   江聘不让她动手,拿了张布巾围在她的颈上,自己一勺一勺地喂过去。先吹凉了,再放到唇边试试冷热,最后再小心地送入她的口中,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渍。   江小爷做的细心又温柔,还跟她承诺,姑娘坐月子的时候,还是他来喂。   “那孩子谁来喂?”鹤葶苈听了心里暖洋洋,又故意找了话茬来逗他。   “孩子我来…”江聘刚想一口应下来,想了想又停下来,有些疑惑,“孩子不是喝奶吗?”   忙忙碌碌的产房忽的就都笑起来,姑娘也笑。江小爷本来还懵着,可见了她乐,自己的嘴也就不知不觉得咧了开。   生产是一个漫长又煎熬的过程。鹤葶苈也不知道她流了多少的汗和泪,在江聘的臂上留下了多少的齿痕和抓印。   有最疼她的丈夫在,她一点也没觉得委屈。因为无论时候她喊疼了,江聘总会一边抚她的发,一边哑着嗓子安慰。从来没有一点点的不耐烦。   她哭,他就蹲在一边给她抹泪。然后在她哭得累了时,很轻地亲吻她的额,跟她说,“我们家葶宝好辛苦,夫君以后一定会对你更好更好,把你疼到心坎里去。”   鹤葶苈侧头看他,泪眼朦胧,江聘见她难过成这个样子,也红了眼眶。他抱住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吻她,“葶宝本来就是阿聘的心头宝…”   后来的时候,疼痛愈发剧烈,产婆怕她咬到舌,就拿了软木来给她含着。江聘不让,怕会让她口酸,就挽了袖子露出胳膊来让她咬。   咬的最深的时候,见了血,他也一声不吭。   有一次,阵痛来得太猛烈,鹤葶苈受不住,差点晕厥过去。看着她瞬间失了所有血色的脸,在战场上受了再大的伤也一滴泪未流过的江小爷却是瞬间痛哭出声。   他的泪滚烫火热,落在姑娘的臂上。她蹙蹙眉,睁眼瞧他,问得无力,“你…哭什么?”   江聘又惊又喜地抱住她,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他答得断断续续,带着让人心疼的哽咽,“我…怕你不要我了。”   那样高大的男人,现在却缩在她的床头,哭得像个大姑娘。   鹤葶苈想笑,心里却是酸的发涩。只能用尽了全力,伸手摸了摸他的发,像他刚才哄着她一样地劝他,“阿聘…你乖。”   后来的时候,鹤葶苈带着三个孩子坐在葡萄架子底下玩,忽的就想起了那天的事。她问江聘,如果在那个晚上,她真的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   江聘想了很久很久,再抬起头时,是满脸的委屈。他一边揪着花叶子,一边低声地答她。   他还有太多的责任要担负,太多的事情未完成,所以即便他想立刻就陪她走,可是不行。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事发生。结局就只能是,他会带着对她的无尽思念,痛苦而落寞地过完一生。   “我没做错事,你不能这样对我。”江聘握着她的手,抿唇控诉,“以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我们说好的,说谎的人是乌龟。”   还好,没有人是乌龟。一切都很好,两个孩子很好,娘亲很好,爹爹也好。   他们还能在许多年以后,牵着手,去看海上的明月。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屋内的时候,响起了第一声啼哭。   极为响亮的,像是要掀破了房顶。   一炷香之后,是第二声。   “恭喜将军,是两个公子。”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喜笑颜开地凑过去给江聘看。   江聘扫了眼,两个红猴子似的,只有小猫儿一样的一小团。   说实话,有点丑的出乎意料。   不过他还是乐得几近于手舞足蹈。   “葶宝,你听见了吗?”江聘扑过去,轻轻地把亲吻印在了她的脸颊,“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鹤葶苈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把眼皮儿掀了条缝儿看他,唇角扯出个笑。   “谢谢我的好葶宝儿。”江聘的眼睛熬得通红,笑得却是依旧灿烂,“我爱你们。”   有你们在,我的世界再无乌云。   60、章六十 ...   鹤葶苈醒过来的时候, 天都已经快黑了。她睡得又久又熟,一梦之后,看着头顶颜色温暖的藕粉色纱帐,还有些懵。   姑娘家喜欢这种柔嫩嫩的颜色。前几天她就随口提了一句, 江聘就极为自觉地把床单被褥都换成了这样的色。   他做的偷偷摸摸的, 就是想晚上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看着这好像在不停往外冒着粉色泡泡的床铺, 鹤葶苈简直哭笑不得。   越快临近生产的日子, 江聘对她就越来越言听计从,现在还往未卜先知的方向发展了。不过,让征战沙场面不改色的江小爷睡在这样的床上,还真是有些…一言难尽。   而现在,他就睡在自己的枕边。抱着她的胳膊,很安静,侧脸在枕上压的出了一道道的红色印记。裹着粉嘟嘟的被子, 睫毛颤颤的,好像一个懵懂的孩童。   看起来, 有些可爱。   鹤葶苈侧过头瞧了他一会, 笑起来, 伸手推他,“阿聘,你醒醒。”   “嗯?”江聘才刚躺下没一会,半梦半醒地没睡熟。被她碰了下,下意识就蹦了起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葶宝你是不是疼?”他把上身趴在床上, 腿蜷在地下,惺忪着眼睛伸手去摸她的额,“大夫说晚上可能会烧起来。你别怕,我陪着你。”   “我挺好的,没事…”鹤葶苈摇了摇头,把他的手拍下来。可刚张张嘴想找他要孩子,下一刻就又被打断。   “那也不行,先吃点东西,要不胃该难受了。”江聘拍拍膝上的土,自顾自地站起来嘟嘟囔囔。   “厨房煮了蜂蜜水儿,我在你睡着的时候喂了你点,要不要再来些?香香的,也能甜甜嘴儿。”   “我不要。你把…”   “不喝也好。”江聘点点头,踩着鞋往外走,“还有薏仁红枣粥,我去取来喂给你。”   他这两天睡得太少了,情绪波动又大。刚睁了眼,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嘴里念叨的全是他煮的这个粥那个饭,半点没提孩子的事。   我孩子呢?   看着江聘憔悴的背影,鹤葶苈心里一紧,扬了声音叫停他,“江聘!”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这还是姑娘第一次唤他的全名,还喊得气急败坏。江聘停住脚,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回头应,“这儿呢。”   我是瞎子我不知道你在这?   “我…”鹤葶苈倒抽了一口气,差点被他气晕过去。她忍着身.下的疼坐起来,脸色惨白,“你…我的孩子在哪里?”   “隔壁啊。”江小爷眨了眨迷茫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祖母和姨母带着几个奶娘一起哄着呢。啊…瞿景也在。”   可姑娘的脸色实在太差,江聘慌了神,急忙地往回奔把人抱在怀里。再轻轻地搂着她的腰将她再给放平了,“葶宝,你怎么了?哪里疼?”   “我急的心疼。”听着他的话,鹤葶苈稍稍放了点心。可是当娘的就是这样,一刻没见着孩子的脸,就一刻不能安心。   她挣扎了下,扶着江聘的胳膊又想起来,“孩子还醒着吗?我去看看去。”   “睡了睡了。”江聘连着应,又把她给轻轻放下去,“你别急,我一刻钟前才去看的。俩孩子都可好了…”   他前面的话还说的斩钉截铁,后面声音就小了下去。还几不可查地撇了撇嘴,有点委屈。   “我很担心啊。你怎么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孩子很好呢,我还以为他们出了什么事,吓得我泪都要出来了。”   鹤葶苈还是第一次冲江聘发这么大的火儿,小嘴儿连珠炮似的,把江小爷都给炸懵了。光骂着还不解气,她又不轻不重地伸了手,用指尖拧了下他的胳膊。   “我…我忘了。”江聘把被子给她掖好,站在床边跟个课业没做完被先生打手心的孩子似的,满脸都是委屈,“我怕你饿嘛。”   见他这幅样子,鹤葶苈想再说他两句,也张不开嘴了。   屋里太暗了,江聘偷偷瞄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稍霁,就移了步子去点灯。火石一剐蹭,暖洋洋的烛火儿就亮了起来,把他含了懊恼的眸子照得清清楚楚。   手之抓着袖子揉搓,像只忧伤的小鹿。   他的样子太有趣,鹤葶苈憋不住,还是笑了出声。   见她有了笑模样,江聘也松了口气。他挪了两步坐到床边去,拉着姑娘的手,絮叨叨地告状,“葶宝,你不知道,你两个小东西欺负人。”   “小娃娃,才多大的一点点,怎么会欺负你。”鹤葶苈嗔他,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真的。”江聘拧眉,“他们肯定是跟我过不去。”   “我把你安顿好了后,急匆匆地就去看孩子。到的时候,两个都在睡。祖母还特别高兴地夸他们,说从来没见过这样乖巧的男宝儿,不吵不闹,比我小时候强的多。”   鹤葶苈笑着听他讲,心里是止不住的喜悦。   “我也高兴,那是我的孩子啊,多好。”江聘蔫哒哒的,眼底一片青黑,语气里是颓丧和疲惫。   “姨母说小孩子软,我为了抱着他们时让他们舒服些,还特意拿了枕头去学。在屋子里走啊走,像个傻子似的。”   鹤葶苈想象了下人高马大的江聘抱着个绣花枕头满屋子乱转的情景,笑得更欢。   “等我终于准备好了,揣着颗忐忑的心,想去抱他们的时候…”说到这,江聘怨念更深,连总是挺直的腰背都萎了下来,“大宝他就尿了。”   “他就在上身盖了个小毯子,腿儿和那玩意都露着。我哪想了那么多啊,就喜滋滋地弯了腰想去抱。结果…结果他就滋了我一脸!”   “可真是我的个…”好儿子。   鹤葶苈受不了了,她手抓着被子上的布料,蜷着背笑得肚子都抽筋地疼。江聘却还没尽兴,绷着腮,抹了把脸说的更欢。   “祖母还说那是他的第一泡尿,都给我了。还撒偏了点,进了我的嘴。”江聘偏过头,呸了口,“童子尿,真骚。”   “儿子嘛。”鹤葶苈凑过去拉他的衣袖,眼睛都弯得眯成了条线,“你别跟咱们儿子斤斤计较。”   咱们儿子。   不得不说,二姑娘真会说话。就这简单的四个字,江小爷听了,还真咧了嘴乐了一瞬,不过下一刻就又耷拉下来。   “可是二宝他还往我身上拉粑。他还特别热情地拉我手上了…”   “没事,儿子这是喜欢你。”鹤葶苈抱了抱他的胳膊,软声安慰他,只是眼睛里还全是乐出来的泪花儿,“真的,亲儿子嘛,看见爹爹总是高兴的。”   嗯…除了这些,她还真想不出什么别的去安慰他的话了。   “那他们不会一高兴就要往我身上搞这些吧?”江小爷听了后一脸惊恐,“葶宝…我有点怕…”   “不会的不会的。”江聘的表情实在是太有趣,姑娘亲了亲他的手腕,给他出主意,“做爹爹的一定要多亲近孩子,这样你们相熟了,就不会再这样了。”   纯粹的歪理邪说,可已经完全被弄懵了的江聘竟然还天真地相信了。他看着躺在他腿边的姑娘,了然地点了点头。可过了会,又有些难过,“葶宝…你为什么不亲我的手指了?”   鹤葶苈咬了咬唇,也看向他。   嗯…一定要说实话嘛…   “唉…”江聘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发,起了身去给她弄吃的,“其实没关系的,我家大宝和二宝怎么样都是好的,怎么样都是香喷喷的。他爹一点都不嫌弃…”   鹤葶苈稍微抬起了点身子去闻了闻他留在空气中的味道,蹙着眉皱了皱鼻子。   好像还真是有些味道,嗯…属于小孩子的奶香气。   唔…带着奶香味儿的江大将军去打仗。   姑娘想了想敌军落荒而逃的场面,翻了个身,再一次笑出了声儿。   可正在厨房里任劳任怨舀粥的江小爷不知道,他的两个儿子跟他可能是永远都不会熟了。只要一见到他,必定会高兴地尿一身。   比被人抱着摇着吹嘘嘘的哨儿还要好使得多。   江老夫人还给他了个很有鼓励性的评价,说他有孩子缘,可治小儿不尿。   江聘强颜欢笑,“我真的是…”   61、章六十一 ...   鹤葶苈本来以为孩子出生后她会忙起来, 可没想到这日子却是越过越轻闲。她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笑,看着孩子笑,看着江聘笑,看着坐在一起的孩子和江聘笑。   有孕的时候, 她还能有事没事地去院子里转转, 吹吹风, 看看花儿。可现在在月子里, 老夫人哪也不让她去,最多就是从床尾走到窗边。   孩子由老夫人和端齐贵妃带着,吃奶有时让奶娘喂,有的时候由鹤葶苈喂。老夫人心疼她,总带着孩子来她的屋中跟她玩儿,可却是什么活儿都不让她沾手。   姑娘生产的时候有些凶险,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行。现在虽然都过去了, 可众人还是快要把她捧起来似的,和孩子一样娇娇地养着。   鹤葶苈心里暖着, 却也有些小无奈。   她也解释过, 说自己身子好着呢, 没那么娇气,可老夫人和江聘在这事上无比坚持。只需她在床头靠着,连下来走走的时间都有严格的限制。   真是…甜蜜的煎熬。   两个娃娃长得一模一样,小小的一个糯米团子似的,谁见了都欢喜。他们每天都在睡,睡了吃, 吃了再睡,就像两只小猪儿。   每次看到这两个小球儿,鹤葶苈的心都是软的。   怎么就这么可人儿疼呢?她生下来的,他和她的孩子,真好。   江聘还是那个全心全意疼爱妻子的好丈夫,只是更加百依百顺,把姑娘照顾得越发无所不至。其精细程度简直让人啧啧称奇。   他对自己糙的不行,可对着鹤葶苈,却总是无比的细心。就连吃个苹果,也要亲自洗过,给削了皮儿,切成细碎的块儿,淋上蜂蜜摆好盘儿给端上来。   苹果还不能单独吃,要搭配着梨子和葡萄,最好再来些石榴和酸甜的小山楂。   江小爷的艺术素养极高,就这么几样花绿绿的水果,他也得给拼出幅画儿来。鹤葶苈吃这些能花一炷香,他却非得折腾半个时辰。   老夫人说他还真不怕麻烦,每天累成那样子,还要下这样的功夫。端齐贵妃也笑,说弄得太好看,让人舍不得吃。   江聘当着两位长辈的面笑嘻嘻地把茬打过去,等到晚上抱着姑娘在被窝儿里,他才黏腻腻地搂着人家胳膊说好话儿。   “我就是乐意。谁说这是无用功,我家姑娘看着心情好,我就高兴。再说了,我劳心费力娶回来的娇媳妇儿,我自己不捧着疼着,要谁来?”   看着他挑着眉洋洋得意的样子,鹤葶苈弯弯眼睛,把到了嘴里的话给咽了下去。   其实她是真的舍不得吃,但江聘兴致高昂,她也不能打击他,让他伤心不是。大不了以后趁他不在的时候,她再要苹果来吃。   “嗯,阿聘最好了。”鹤葶苈亲了下他的脸颊,笑着夸他,“能嫁给你真好。”   美人巧笑倩兮的样子真好看。江聘有些羞涩的捂了捂脸,咧开嘴乐。   江聘的军务还是很繁忙。可就算再忙,他也要挤出时间来,在中午的时候回来陪他的姑娘。   要是看不到她一眼,整个下午他都会蔫蔫地提不起劲来。   其实他也做不了什么事,但他就是想回来。在江聘的心里,鹤葶苈还是个小姑娘的样子,虽然做了娘亲,可还是那个软绵绵的葶宝。见不到他,会慌、会不高兴的。   午膳之后,他就要挽着姑娘的臂弯,在屋里慢悠悠地转上两圈。   他给她讲一些军营里的趣事,她就碎碎地说些琐事。她上午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孩子吃了几次奶,睡了几觉,有没有哭。   就是闲聊,没什么意义。可就是让人觉得打心眼里的温馨和快悦。   好像,最好的婚姻状态就是这样的。最好的家就是这样的。   不需要轰轰烈烈,只是淡淡的细水长流,就已经足够美好。   坐月子的时候,几乎鹤葶苈的所有事,江聘都要插一手。不是她娇气得什么都做不了,就是江聘纯粹地想为她做事。从这个过程中,他觉得高兴,并且乐此不疲。   老夫人不让她沾水,可姑娘又爱干净。江聘就拿着干帕子,一天三遍地给她擦脸擦身,从不假他人之手。   他力气大,一拳下去坚硬厚实的硬木板都能砸的断。可对着鹤葶苈,江聘却是把力道放得轻到不能在轻。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把她弄疼了,弄破了。   姑娘原来的时候爱留长点的指甲,可现在怕碰伤了孩子,就只剪的短短。剪个指甲而已,江聘也要自告奋勇地帮她。   最开始的时候,他手抖,剪的参差不齐,不好看。最严重的一次,他抖的太厉害,剪刀又锋利,稍稍滑了一下,姑娘的血珠子都出来了。   江聘心疼得不行,愧疚又自责。鹤葶苈倒是不很在意,还温言软语地安慰他,亲亲抱抱便就把这只炸了毛的大狼狗给顺的软了下来。   下一次指甲长了的时候,她怕江聘总惦记着这事心里难受,就主动地伸了手让他剪。然后在他小心翼翼地弄完后,再毫不吝啬地夸了一通。   说他把形状修的漂亮,说他手巧又体贴,说他温柔又细致。总之三言两语就把还蔫唧唧的江小爷给哄上了天。   “以后葶宝的指甲都由我剪。”看着她温柔似水的侧颜,江聘勾着唇去抱她,贴在她的耳边厮磨。   “手的脚的都由我来。以后我再学着给你染指甲,一定把我们葶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好。”鹤葶苈软了嗓子答他,把他皱起的领子给捋顺,“那我在家里给你做漂亮的衣服。我的手艺特别好,一定也把阿聘给打扮得隽秀好看。”   很多年后,有人问他们,为什么这样暴脾气的将军和姑娘在一起几十年,未曾有过一次吵架?   江聘特别骄傲地去牵姑娘的手,“因为我家姑娘性子好,包容体贴懂情.趣儿。”   鹤葶苈则疑惑又带点小生气地去问,“你们要为什么谣传我家夫君脾气糟?”   两个孩子小肉团似的躺在她的旁边,姑娘却还是个活泼灵动的姑娘样子。除了在抱着俩娃娃的时候,眼里身周总是流动着身为母亲的温柔和爱。   她是个很好的母亲,总是耐心十足。   两个胖小子哭起来,不依不饶地似要掀了房梁。奶娘都哄不动了,焦头烂额地在屋里踱步,鹤葶苈却是不气也不恼。   她一会抱抱这个,一会摇摇那个,嘴里哼着歌,笑得好轻柔。折腾了好一会,俩活宝安静下来,她才知道腰酸背也痛。   “养孩子真的不容易。”闲谈的时候,她也会和奶娘说说话儿,叹几句。可转了瞬就又笑起来,很愉悦,“但这是我的两个小宝儿啊,为了他们怎么样我都愿意的。”   在孩子的面前,她是个无微不至的好娘亲。可只要江聘在的时候,她就又成了那个被呵护的孩子。会撒娇,会撅着嘴要抱抱,会扑进他的怀里像只猫儿一样地蹭啊蹭。   江聘总会含着笑接住她,摸着她的头发唤她好葶宝儿。   在有孕的最后两个月里,鹤葶苈被养的太好。什么山珍海味都能换着花样儿地端到她面前去,这就直接导致了她胖了许多。   原来尖翘翘的小下巴上挂了些肉儿,脸颊也丰润了不少。生了孩子后,她就一直在屋里呆着,肉越吃越多,连小肚子都变得软绵绵了。   她是个多爱美的姑娘啊,腰肢儿一粗,整个人都有些颓丧。就连江聘回来她也没那个心思去迎了,就耷拉着眼皮儿在床上捏肚皮上的肉儿。   江聘有些纳闷儿,便就过去亲她的脸,拉着软绵绵的小手哄着她问怎么就不高兴了。   “阿聘,我是不是变丑了?”鹤葶苈唉声叹气,引着她去摸自己的肚子,“我好像胖了好几圈儿。”   怎么会变丑呢?只是会越来越美。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随便一个蹙眉,一个抬眸,就能把他的心魂全都牵走。而且胖了些更好看,更像个瓷娃娃了。   有了孩子,就再多了些别的风韵,像个熟了的甜桃子。看上去甜美清新,闻起来喷香动人,咬上一口,那甜蜜的汁液顺着喉流进心里,满眼满心都是畅快。   一颦一笑间,千种风韵,万般风情。   “我们家葶宝怎么都是美的。”江聘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用鼻子去蹭她的颈窝,“而且现在比原来,还要再可口些。”   说这话时,他还轻轻伸了舌舔了下她颈上的肌肤。惹得姑娘浑身一颤。   她动起来的时候,胸前的桃子也在动。因为要哺乳,胸就愈发挺翘,鼓胀胀的似是要撑破了衣衫。   薄薄的亵衣被她挺起来,能看到里面嫩红色的小肚兜。上面绣着蝶绕百花儿飞,热烈又灿烂。   江聘眼睛乱瞟,手也乱移。趁着姑娘不注意,碰一下,再碰一下,然后便就毫不顾忌地整个覆上去,和她一起滚在床上笑。   鹤葶苈还是有点小难过,在他的耳朵边絮絮地念着她的瘦身大事。等出了月子,她要少吃一些,要出去多走走,还要买很多好看的瘦瘦的裙子激励自己。   江聘本来还心思杂乱的,可听着她气鼓鼓地说来说去,那点子旖旎之意也就慢慢地散去了,剩下的就是涨得满满的心。   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地躺在这听她嘀嘀咕咕,也是幸福的。   岁月静好,烛光摇曳下,一切都美的不动声色。   江聘侧躺着,用手托着腮,细细地瞧她的眉眼。   “你看什么?”鹤葶苈察觉到他的注视,气哼哼地反手打了他一下。   “我看你。”江聘笑着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逗她,“我怎么总觉着,我好像有三个孩子。”   还有一个,最珍贵的,我最爱的,是你。   62、章六十二 ...   两个小娃娃对江聘天生敌对, 可对着鹤葶苈,大部分时间还是软绵绵的小团子模样。乖巧撩人儿又听话。   小孩子刚出生,白嫩嫩的,摸上去, 滑溜溜。小脸蛋像是鸡蛋清儿, 睡得熟熟的时候, 又像红苹果。让人看见了, 就忍不住去亲一亲,抱一抱。   鹤葶苈特别喜欢把两个小孩子抱在怀里,再低了头过去亲亲脸蛋儿,摸摸软乎乎的小屁股。给他们唱几首曲儿,哄他们睡一个香香的觉。   孩子也喜欢跟她亲近,每次看见温柔的娘亲过来,总是兴奋地手舞足蹈。而躺在她臂弯里的时候, 也总是老老实实的。   小舌头吐在外面,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 活生生像个小精灵。那幅可爱的小样子, 让人瞧得心都要化成水, 只想把他们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儿的叫。   江聘也喜欢孩子,也总贴上去,甜甜蜜蜜地叫人家。可惜的是,两个小宝儿谁都不愿意搭理他。   可就算是用热脸去贴冷屁股,江小爷也往上凑合得很欢实。只是经常心塞塞罢了。   俩小子都不给老子面子。这事…还是低调些的好。   两个孩子还太小,鹤葶苈去亲他们的时候, 他们虽然还不懂得怎么表达高兴,但至少是不躲的。可换成了江聘…孩子们的表现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他们最喜欢往老爹的脸上吐口水。   俩小娃娃总是肩并着肩排成排,两个小襁褓里裹着两个水灵灵的孩儿。江聘瞧着心里欢喜的不行,就弯了身去跟人家亲近。   他是个很细心的爹,知道小孩子娇贵。每次跟俩孩子接触前都要洗手洗脸换衣服,再腆着满脸讨好的笑。   可就算这样,他那天生反骨的两个金贵儿子还是对他满眼的瞧不起看不上。   他去亲小儿子,小儿子就跟他吹泡泡。   江聘刚开始看的时候,还觉得很有趣,很欢欣地去逗。可那个泡泡就在江聘毫无所觉的时候越吹越大,然后在最后的时候突然爆掉,喷他一脸带着奶香气的唾沫星子。   再一再二又再三。   他去亲大儿子,可大宝的性格更直爽。他直接含了一大口口水,在江聘的脸贴过来的时候,一股脑儿吐出去。热乎乎的粘稠津液,很热情地沾了他满嘴满脸。   鹤葶苈也不管,就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江聘委屈地跟她抱怨,温柔娘亲就很贴心地安慰他,“没事的,孩子这是喜欢你呢,在跟你玩儿。”   江聘沉默。   我没觉得他们喜欢我。我只感受到了满满的恶意。   两个小宝儿对江小爷的抵触不止表现在拒绝他的主动献吻,还要拒绝他的同床共枕。哪怕是离得远远的,只要江聘一在旁边躺下,哥俩儿就嚎啕大哭。   嗓门嘹亮,从声音就听着出俩小子的身强体壮。   鹤葶苈想孩子,舍不得小娃娃离开,就在晚上的时候搂着两个小团子睡。在她的身侧一边一个,像是她的小翅膀。   对此,江聘虽然有些小失望,但还是愿意的。浑身都是奶香味儿的小宝贝,多可爱。和妻子一起搂着孩子睡觉,也是人生的幸福所在嘛。   对于此,孩子是拒绝的。   刚开始的时候,江聘是和鹤葶苈一起躺好,由奶娘喂了奶再给抱过来。可是本来还好好的,挨着了床就全都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江聘起来,去旁边的榻上睡。   后来的时候,江聘也学聪明了。他等着鹤葶苈哄着他们睡着了,自己再偷摸摸地爬上来。   这么做的前两天,效果还是挺好的。可第三天的时候,两个宝儿就有了超神的本事。江聘的身子一挨上了褥子,他们就像是点了哭穴似的,喊得撕心裂肺。   没办法,江小爷只能再次卷了卷铺盖,和温软的姑娘分开睡。   到了后来,俩孩子就未卜先知了。只要天黑了,江聘的身子一离开榻,他们就哭。就算只是去起夜方便,也不行。   才不大一点的小东西,就皮实成这个样子。不得不说,很霸气,有乃父风范。   江小爷都快被逼哭了。床给你们,姑娘给你们,什么都给你们,可你们连一席之地都不留给我?我是亲爹吧?   有一天江聘实在被两个孩子哭的受不了了,就点了灯气冲冲地过去批评。当时鹤葶苈也被吵醒了,正睡眼惺忪地哄,拍拍这个,摸摸那个,耐心得不行。   江小爷看着,酸水一股股地从肚子里头往外冒。   “不要哭了,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他原本还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劝,给讲道理,谈人生。但俩宝儿根本不领情啊,比赛着哭,把姑娘累得不行。   外面的奶娘也都醒了,跟着进来哄。几个大人带着俩小娃娃坐在床上,温言软语地哄。江聘抱着臂站在床边,脸拉的像是座长白山。   他甚至都不敢出声。因为只要他一说话,那边的哭声就更大。要是碰一下,那可就了得了,基本前功尽弃。   大半夜的,屋里乌拉乌拉也不知道闹了多久,孩子总算是消停了。肿着眼睛瘪着嘴儿,在鹤葶苈怀里缩着打小呼噜。   姑娘眼皮儿都睁不开了,摇摇晃晃地随时都能睡过去。奶娘也都困的不行,见没什么事儿了,就也都去隔壁睡觉。   江聘心疼又心酸,就过去扶她躺下,顺带着给她捏捏肩,捶捶腿。鹤葶苈乏了,顺着他的力躺好,再跟他软着嗓子撒了两句娇,就又要睡过去。   本来挺好的,很快就是一个安静的晚上了,怪就怪江小爷的嘴欠。   本来他蹲在床头柔声哄了姑娘一会,见娘仨都妥帖了,就也想回他那榻上,孤苦伶仃地眯一会。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又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好几天没能搂着姑娘睡安生觉了,刚才还被两个小子气了个半死,江聘这心里总是堵得慌。   小爷给了你们生命,你们反倒回来祸害小爷。有没有点良心了?   江聘的眉头越拧越紧,看着哥俩睡得粉嫩嫩的小脸蛋,实在没忍住,就说了他俩一句。连碰都没敢碰,就小声嘟囔了一句,“傻儿子。”   瞬间,本来还睡得直吐泡泡的俩娃娃就都醒了。半睁着眼睛睨他,小嘴儿一瘪,嫣红的花瓣儿似的,还挺好看。   多可爱的小宝儿啊。   多可恨的小灾星啊。   江聘都快疯了,“你俩成精了?”   气氛越来越紧张,整个屋子都硝烟味十足。鹤葶苈微微蹙了蹙眉,稍稍翻了个身,拍了拍大宝的背。   江小爷内心惊涛骇浪堪比钱塘江交叉潮,脸上却还得保持着哀哀凄凄的可怜样子,就差掉眼泪博同情了。   “宝儿,宝儿…爹求你们了,千万别哭。娘才睡着…”   晚了。   “呜哇!”   “啊咧!”   大儿子率先引战,小儿子随即呼应。一瞬间,再一次魔音穿耳。哥俩好,携手共进,所向披靡。   鹤葶苈猛地坐起来,呆呆地看着满眼迷茫和痛苦的江聘,抖着唇说不出话。   江小爷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干什么了?”鹤葶苈咽了口唾沫,一边喊奶娘进来,一边抱起小儿子哄着。她瞪着江聘,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江聘烦躁地揉了把头发,想组织一下词汇来表达一下内心的委屈,可又不敢说。自个在那嘟囔了半天,最后脖子一梗,“我错了。”   鹤葶苈沉默。   “大宝儿乖,别哭了。你娘亲都不高兴了,爹爹以后带你骑大马,你乖点行不行?”   江聘凑过去,拿着放在旁边的小拨浪鼓,卜楞卜楞的给他摇着玩儿。他一边逗一边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大宝则是爱搭不理地看他,哼唧哼唧地哭。   二宝更听话些,鹤葶苈摇了摇他,他吧唧几下嘴喝了两口奶,也就安静下来了。只有大儿子还在那不依不饶,哭声婉转悠长,余音绕梁三日。   鹤葶苈靠在床头,手扶着额看着在那拉锯的爷俩。   江聘本来都要放弃了,他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大宝却突然停了。不哭也不闹,就在那眼巴巴地望着他。   大宝的眼睛特别漂亮,像娘亲。黑溜溜的,又大又圆,里面璀璨的像是盛下了整个夜空。就那么歪着脑袋咬着手指头看你的时候,能把人的心都瞧酥了。   孩子不怎么喜欢爹,江聘却是爱极了孩子。本来心里还堵着闷闷的一口气,现在见大宝跟他示好似的,整个人瞬间就软下来了。   自己的孩子嘛,怎么都是好的。怎么会真的怪他呢?   看江聘眼神柔软的样子,鹤葶苈和旁边的奶娘也笑起来。姑娘打了个小哈欠,跟江聘比比划划,“阿聘,大宝平时不爱理你,你趁他现在高兴,抱一下。”   抱一下?江小爷搓搓手,蠢蠢欲动。   “行…那我试试。”江聘脸上的笑怎么都掩不住,他摸了下鼻子,轻咳了两声弯下腰。   鹤葶苈含着笑瞧着他,二宝也迷迷糊糊地看他。见状,江聘心里更紧张,连搂着孩子的手都有点颤。他再慢慢直起腰,僵硬地晃着胳膊摇了摇。   大宝出奇的乖,连哼都没哼一下。只是乖巧地含着大拇指,吸吮地啧啧有声。   “唉…”江聘受宠若惊,诧异地看向鹤葶苈,“怎么现在这么乖?”   “他喜欢你嘛。”姑娘捂着唇笑,“你抱着他走两圈,要是哄睡了,你就能睡床了。”   这个诱惑可以说是非常大了。江聘点点头,忽的有点兴奋。   可好景不长,他的右脚才往前迈出半步,就察觉到肚子上一片温热。   暖暖的水流汩汩流淌,没一会就把衣裳黏在了江聘的腹上。可他还不停止,又顺着已经被浸得透透的衣衫,滴落在地上。没一会就是一小滩儿。   尴尬伴随着一股奇异的味道,蔓延开来。   “唔…”鹤葶苈有些傻眼,她抱着乖顺的二宝,看着同样愣在原地的江聘,“怎么了呢?”   “嗯…”怀里的孩子咂咂嘴,转着滴溜溜的黑眼睛看他。江聘勉强勾起了下唇角,用颤抖的手把他递给旁边候着的奶娘,“尿了…”   这个晚上,江聘到底是没有睡。一夜未眠,睁眼到天亮。   他是真的想不通,他就这么招人烦?   明明他家葶宝挺喜欢他的啊…   不管怎么样,江聘是绝对不许他这两个败家儿子晚上的时候还要睡在他家姑娘的床上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鹤葶苈知道他白天累,这几天夜里还一直在折腾,他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眼底都有了青黑,干什么都有些提不起劲来。   她心疼孩子,也心疼丈夫。江聘讨可怜很有一招,又亲又抱,说话还倍儿甜。姑娘耳根子软,被他哄一哄,也就同意了。   只是孩子却有些不适应,总是在隔壁和奶娘哭。鹤葶苈听了心里难受,只要哭声一响,她总是瞬间就清醒。无论多晚,她都得爬下床去看一看才放心。   江聘也会跟着她去,给她找件大衣披着,再哄着她睡下。他倒是不怕折腾,可是看着本就身子弱的姑娘总这样休息不好,他也着急。   有一天傍晚,鹤葶苈还在屋里吃点心,两个孩子在隔壁屋里呆着。老夫人最近身体不太好,端齐贵妃忙着做小衣服,屋里就只有孩子和奶娘。   江聘把其余人都给撵出去,就自己坐在小摇篮的旁边,看着两个宝儿。   他的眼神太凌厉,孩子虽小,却更敏感,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哭。屋子里难得的安静,江聘换了个姿势,把右腿翘起来搭在左腿上,低头玩了会指甲。   “都给我听好了,以后我在的时候,谁要是再敢哭,我…”   卧房里,鹤葶苈吃完了小零嘴儿,却怎么也找不见江聘,就有些急。平日里,他回来后就哪里也不会去的,只会陪着她。   喊了他几次,也没听见有人应,鹤葶苈蹙着眉,突然就想起了还在隔壁的孩子。她咬了咬唇,移了步子往门外走。   她本来还有些担心孩子会哭,可透过门缝看着里面的场景,却是笑了起来。   昨天的时候,江聘被大宝气狠了,咬牙切齿说要打他一顿。可现在,他却是老老实实地在旁边摇拨浪鼓,嘴里念念叨叨地唱着从她这学来的摇篮曲儿。   两个宝贝都很乖,在摇篮里睡得安稳,难得的和平景象。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洒进来,照得满地金黄。江聘的头发上也染上了颜色,有些发褐色,更显得格外温柔。   他像是有感应似的,在鹤葶苈轻轻掀开帘子的一刹那,忽的抬了头。侧脸很温暖,鼻梁高挺,唇边的笑容柔和。   “嘘…”江聘把食指竖起来放到唇边,摆摆手让她过来,“你看,我是不是做的很好?”   小孩子熟睡着,偶尔吐几个小泡泡,被子也掖得紧紧。他讨赏似的笑,拉着她的手腕左摇右摇。   “我们阿聘真棒。”鹤葶苈配合地夸赞,弯下腰抱了抱他宽阔的肩,“你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嗯…”江聘把她拉到怀里坐着,用鼻子蹭她的脖子。   “因为我是最好的葶宝的,最好的阿聘啊。”   63、章六十三 ...   孩子有两个奶娘, 奶水充足,但鹤葶苈还是想自己喂一喂。小孩子要是没吃过娘亲的奶,她总觉得对不起小哥俩。   她的身子一直不算特别好,尤其是生产之后。虽然不是常生病, 但也是更娇弱了点。奶水不够, 她就只能一天喂一顿, 剩下的由奶娘来, 可即便是这样,也是吃力的。   老夫人体谅她,换着花样地让厨房给她做好下奶水的汤粥。猪蹄汤、鲫鱼汤、木瓜花生大枣粥,弄得整个屋子里都飘着醇醇的肉香。   鹤葶苈爱美,怕胖,又不喜欢猪蹄上面的筋筋肉肉。只吃过一次花生猪脚汤就再也不爱了,看着那只浑圆肥腻的大蹄膀, 她只觉一阵反胃。   可老夫人总往这送,也不好驳了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不是?于是这汤里的猪蹄儿啊, 就都归了爱护媳妇还不挑食的江小爷。   江聘爱吃肉, 尤其善猪脚。他吃的蛮文雅, 速度却是风卷残云。一手拿了个小刀子,一手拿了个小帕子,半炷香的时间就能啃得只见骨,没有肉儿。   鹤葶苈就在旁边喝汤,一边捞着绵软的花生慢慢嚼,一边看着他无声地笑。江小爷不吃独食, 见她看过来,就用小刀子把最瘦的那块切下来,弄成小块喂给她。   姑娘张嘴接过来,弯着眼睛跟他道谢。   两个孩子躺在他们椅子旁边的小摇篮里,睁着大眼睛看着爹爹和娘亲用午膳。江聘挑着眉笑,弯腰凑过去,“小子,羡慕不?”   大宝嘟嘟嘴,不理他。二宝则连嘴都懒得动。   “羡慕也没用,我有姑娘,你们没有。”江聘逗得很高兴,即使没人理,他也兴致盎然地继续说。   “要不你们现在讨好讨好我,等你们长大了,我也给你们相两个特别好的姑娘娶回家。”   他唇上还沾着点油花儿,显得唇色润泽,晶晶亮亮。眼睛里也是黑亮亮的,嘴角勾着挑衅的笑,跟两个奶娃娃耍威风耍的津津有味。   “也不用送礼说好话什么的,就答应我不要再往你们老子身上撒童子尿就行了。要不然,老子让你们打一辈子小光棍儿。”   “跟孩子说什么呢?”鹤葶苈本来还笑着听的,见着这话就不乐意了,蹙着眉用筷子的大头儿去戳他,“你不要总是欺负我的儿子。”   这句话就好似兜头的一盆冷水,忽的泼下来,浇得江小爷本来还燥热着的心刷的就凉了。   他收回目光,闷闷地戳着碗里的肉儿,撇着嘴不说话。   还没满月的小孩子呢,就能跟他争宠了。长大了可还得了?   外面的阳光灿烂,桌子的位置靠着窗,也被照得暖融融的。江聘也耍了小脾气,被训了,他就蔫了,眼皮子不抬,就在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点着汤喝。   孩子太小,没一会就都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出奇的乖巧。鹤葶苈挨个把俩都盖好被子,安顿妥当了再回到桌边的时候,江聘还在那儿咬筷头儿。   “还要不要吃些?”姑娘有些想笑,用食指去点他的脸颊。   “我没生气。”江聘皱皱眉,把她的手拿下来,语气里带着些不耐烦。   他是个老流氓,装模作样的同时还不忘揩油儿。就一个动作的时间,姑娘从腕子到指尖的雪腻肌肤被他摸了个遍。   “谁问你这个了?”鹤葶苈知晓他闹脾气,也故意不去哄。从鼻子里软软地哼了他一声,转了身就去找人进来收拾桌子,“吃完了赶紧走,没人留你。”   屋里暖和,她也没穿太多,白色绣着粉色小碎花的裙摆在旋身的时候飞起来,像是只展翅的蝴蝶。还有披散下来的三千青丝,连带着一起挽成了朵花儿。   发顶上还插了支简单的桃花簪,花蕊的地方有细碎的银链子落下来,底下坠着璀璨亮眼的琉璃珠儿。摇摇晃晃,挨着白嫩嫩的耳垂,晃得人眼花。   姑娘还是美,一点也看不出是生养了两个孩子的妇人。无论是打扮上还是气质上,都还是个姑娘家的明丽样子。就连娇嗔着说人的语气,也还是与以往一般无二。   还是多亏了江小爷不遗余力地哄着捧着,还有细致贴心的照料。把她还是养的像朵未经过风雨的娇嫩花儿,眉眼含笑,清香袭人。   老夫人不让月子里沾水,可鹤葶苈又爱干净。前几天还好,后来的时候她实在是受不了身上的奶腥气,就磨着江聘帮她擦洗。   江聘本来不愿意,可奈何她太会撒娇,又亲又哄的,一来二去,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她。   发根不沾水,只是洗一洗发尾的地方,再用半干的布巾粗略地擦拭一下身子。可即便是这样,鹤葶苈也是满足了。   她话音刚落,江聘就急急的唤住她,委屈巴巴的语气。姑娘背着手站在那儿,头发拨到肩的一侧去,歪着脑袋看摆在旁边架子上的花瓶。   她不说话,也不动弹。腰背很直,颈上的线条优美流畅,肤色洁白。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细碎的光影落在她的发上、裙上,美的不像话。   看着姑娘的背影,江聘的心倏地就漏跳了一拍。他拧拧眉,快步走过去抱住她,环的紧紧。鹤葶苈轻笑了一声,柔柔地握住江聘放在她腹上的手。   “葶宝…”江聘叫她的名字,顿了一瞬,再继续往下说。   说话的时候,还用牙齿轻轻地去咬她精致的锁骨,把字吐得含糊不清,“你是不是有了孩子就不喜欢孩儿爹了?”   “为什么会这样讲?”鹤葶苈憋不住笑,侧脸去看他。吐出的气吹在江聘的耳朵眼儿,惹得他颤了一下。   她问的含着笑,背靠在他的胸前,有些无奈。   “我觉得,你对我没有对孩子好。”江聘拧眉,覆在她的耳边问得委屈,“你总是为了孩子骂我,我都感受不到原来那种被重视的感觉了。你原来…都不舍得说我的。”   他故意夸大其词,就是巴巴地等着姑娘的安慰。   鹤葶苈靠在他的身上站着,很久也没出声儿。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孩子偶尔会吐个小泡泡,噗的小小一声。   “阿聘…”   姑娘突然叫了他一句,江聘轻轻哼唧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正忙着动手动脚,从软软的腰肢儿开始慢慢地往上摸,刚到了胸下方两寸的地方,舒服得直叹气。   掌下全是属于她的温暖。佳人在怀,软玉温香。   鹤葶苈拍掉他作乱的手,转身面向他,笑得眼里水汪汪。她噘噘嘴,故意叹了口气,“我有时候总是觉得…我好像养了三个孩子。”   “而你是最小的那一个。”   江聘噎了一下,在心里咀嚼了下她的话,反应过来后,本来还可怜兮兮的眸子转眼就变了味儿。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声音低低,“我是孩子?”   姑娘咬着唇看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宝儿…是时候再提醒你一句了。”江聘弯了弯唇,忽的就弯了腰将她猛地抱起,“我是夫君…”   姑娘惊叫,江聘恶狠狠地低头把那道娇软软的嗓音堵进口里,环着她躺进床铺。   漂亮的纱帐落下来,被里面因动作而带起来的风吹得颤颤。   然后…   64、章六十四 ...   达城还是那副繁荣兴旺的景象, 城中的百姓团结一致,一切都欣欣向荣。这里的气候虽然恶劣,可生活却是极为让人心安与愉悦。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不过, 这也只是战中的短暂安宁罢了。就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无波无澜, 却让人提心吊胆。   双方都在养精蓄锐, 为这天下最后的归宿而争夺。谁也不愿偏安一隅,谁都在磨枪亮剑,准备最后一统江山。   新皇仍旧暴虐苛政,他在宫中锦衣玉食,百姓在城外叫苦连天。强征兵马,强加赋税,让整个被他统治的东部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上京的守军和京外的驻军加在一起有几十万, 可大部分都是些无志之兵,军心涣散。没多少人真正信仰新皇, 真心诚意为他卖命。   就如同强行装在盘子里的一堆散沙, 或是一只病弱的老虎。看似凶猛, 实则外强中干。   达城以西都是江聘和瞿景在掌握,兵力与钱粮的储备与新皇仍旧不可同日而语,但胜在内外一心。就像一股拧得牢牢的麻绳,齐心协力,力量无穷。   天下二分,看似安稳, 实则暗藏风云。战争,一触即发。   即便军务再繁忙,江聘对妻儿仍旧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他还是像以往一样,挤出时间来陪着鹤葶苈吃饭,和根本不愿意搭理他的两个孩子玩闹,嘻嘻哈哈。   只要进了家门,江聘的脸上永远是洋溢着笑。出了门,就成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爱笑。   鹤葶苈心疼他,出了月子后,就总去给他送饭。有一次正赶上他摔桌子骂人,姑娘进门的时候,一个茶壶连着盖儿就飞了过来,在她脚底下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连带着一声暴躁的怒吼,“给老子滚!”   屋子里一片寂静,两个副将灰头土脸地出门。过了好一会儿,江聘抬了脸才看见立在门口一脸茫然的鹤葶苈,也是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哄。   姑娘的裙摆都湿了,心扑通扑通地跳。江聘很愧疚,抱着她亲亲了好久,摸着头发让她别生气别害怕。为了赔罪,还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绕着屋里走了好几圈来逗她高兴。   江聘的个子越来越高,这大马骑的鹤葶苈惊呼不断,江登徒子却是怎么也不愿意放她下来。   等到最后的时候,他还挺得意地抵她在墙上,跟她神神秘秘地咬耳朵,“骑在一军主将脖子上的滋味儿如何?好玩不?葶宝笑了可就不许怪我咯。”   鹤葶苈本来还绷着脸,可被他按在怀里挠了会痒痒,却还是真的笑了出声。   怎么这么幼稚,玩这些小孩子玩的玩意儿,笑得还挺高兴。   她当然不会怪他,只是有些惊讶。原来在她面前总是百依百顺,宠着捧着,从来都是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江聘,也是有这样的一面的。   阿三总抱怨说公子的脾气不好,她原本还不信。现在看来,阿三没对她说假话。   只是…那些都是在别人面前的江聘,以一个将军的身份。   对于她,这个男人只是个深爱她,也被她深爱着的丈夫。孩儿他爹。   鹤葶苈靠在墙上,用手去捧他的脸,笑颜如花。有发落在她的耳边,调皮的一小缕儿。耳坠子晃呀晃,玫红色的,很艳,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皙透亮。   江聘逆着光站着,唇勾起了个很邪气的弧度,还故作不正经地挑着眉。像是个街头横行的霸道混混,满身的痞气。   他好像爱上了这个姿势。用手掐着她的腰,轻轻松松就能把姑娘抱在腿上。任由她细长的腿儿轻轻地扭,绣着大朵大朵牡丹花儿的裙摆铺在他黑色的外袍上。   她像是柔柔的水,他则是硬硬的石。无比完美的结合。   姑娘只有小小的一团,被江聘紧紧地圈在怀里。只要他稍稍一低头,便就能吻上她的唇。   抹了很漂亮的胭脂的唇,水润红嫩,好像染着露水的花瓣儿。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灿烂的阳光洒在她身后的墙面上,旁边是一支插在瓶中、叫不出名字的花。   光影流转,如梦似幻,好似身在画中。在江聘的眼里,现在安静坐在他怀中的姑娘,美得不可方物。   “我们阿聘越来越俊了。”鹤葶苈弯着眼睛笑,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她觉得有趣,又伸了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唇,把红艳艳的胭脂抹在他的唇珠上。   江聘也不躲,就含着笑看她闹。剑眉英挺,鼻梁高耸,唇间却是一点嫣红。有些滑稽,却更显得可爱。   “葶宝乖,你给我抹匀了,我就告诉你一句话。”   外面有将士走过的声音,沉重的靴底踩在地面上,声音铿锵。肃静的军营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江聘不在意是否有人会侧头看到他房中的景象,他笑着颠了颠怀里的姑娘,把脸凑过去,低沉着声音跟她撒娇。灼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侧脸,吹起了柔顺的发。   鹤葶苈自然不会拒绝,她很轻柔地用指尖把那点红晕散开。再伏到他的肩上,伸了舌尖舔了下他的耳垂,“阿聘要告诉我什么?”   姑娘难得地主动撩拨,江聘颤了下,喉结难耐地滚动。他拧了拧眉,转了身一把扫下桌上的纸笔,把她放平在上面,俯身撑在她的两侧。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激烈又无比自然。   美人儿勾着他的脖子,勾着唇笑。冰肌玉骨,入鼻的都是属于她的清香,暖暖的,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江聘动了动唇,低头吻了下她的额,“我爱你。”   “你敷衍我。”鹤葶苈不悦地撅唇,“你想说的不是这句。”   “我说…我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你。”江聘把手伸到她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所以,你喜不喜欢我?”   姑娘呀了一声,扭腰避开他的手,发髻有些散乱。   “新婚之夜,你答应过我一件事。”她不应,江聘低哼了一声,手又往上移了三寸,继续说,“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鹤葶苈咬唇,看着他黑得像汪深潭的眼睛,有些瑟缩。   “你说过,床笫之事,都听我的。”   他的声音低哑,还带着几不可闻的笑意。姑娘懵了一瞬,下一刻却是被打横抱了起,伴随着刷的一声拉帘的响动,整个屋子都暗了下来。   “你做什么?”鹤葶苈被他按在椅子上,尾音有些抖。   “爱啊。”江聘笑。   65、第六十五章 ...   外面的局势越来越紧张, 整个达城都陷入了备战的状态。因为前方的军报来传,说有大批的粮草正从四面八方向西运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预示着什么,谁都心知肚明。   安逸的日子快要结束, 马上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事情越来越繁杂, 江聘待在军营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有的时候忙起来, 他甚至连午膳也顾不上用。   他不是个对自己多上心的人, 鹤葶苈担心他的身体,便就在书房里等着他。备好了热菜热饭,和他一起用,盯着他多吃一口是一口。   江聘嘴上总说着我没时间没时间,可只要鹤葶苈耍了脾气说你不吃我就也不用了,他就又总会服下软。   姑娘怕他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没事的时候就往他这里跑, 次次都带点好吃的。有时候是切成小块的桂花糕,或是水灵灵的苹果葡萄梨子。   江聘爱吃栗子, 鹤葶苈就带着栗子过来, 还有一小碟蜂蜜。   他在外面和其他人谈事情, 她就在屏风的那一头给他剥。等他终于回来了,就把香香的肉沾着甜甜的蜜递给他,再拍拍手上的屑儿,匆匆地回去奶孩子。   江聘心疼他的小妻子,即便极为享受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但还是总劝她不要这样来回奔波, 会累。   鹤葶苈便就摇摇头,踮脚挂在他的脖子上笑眯眯地说她不累。她喜欢和他在一起,无论在做什么。   姑娘又香又软,温暖的像个小太阳。她扑进他的怀里,把他抱的紧紧,江聘低头就能看见那铺了满背的柔顺黑发。   上面插着的那只蝴蝶簪好像是活了一样,抖着玉色的翅膀,好像要飞进他的心里。   江聘无声地笑,他拍拍她的背,很温柔地跟她说葶宝乖。   嗯…葶宝最乖了。   他还记得新婚的那一晚,姑娘被他急慌慌地攥住手时的娇羞样子。她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缩在他怀里只有小小的一团儿,眼神躲闪,羞答答的像一朵小雏菊。   可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这一年来,她经历了很多,有过阴霾,见过黑暗,可还是那样的纯净。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葶宝,就像一颗剔透明亮的宝石。依旧美丽,却更加坚强。   鹤葶苈仰头看他,娇软软地唤阿聘。江聘轻声应,他抱着她,用手指摩挲她漂亮的小脸儿,心里忽的就涌出了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瞧他的小葶宝,出落得多么好。   大部分的时候,江聘会在日落前回家。但如果有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军务实在是太过于忙碌,他也会在书房待到深夜。   鹤葶苈自然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孤零零。要是碰到了这样的日子,她便就早早安顿好孩子,赶过来陪着他到忙完。   达城的晚上很冷,尤其是秋天,风大露重。即便屋里有着小炭盆,可还是会有凉气。   江聘爱饮酒,鹤葶苈便就准备一小壶温酒放在炉上。等他停下来,就喂他一点点,算作是奖励。   酒水香醇。顺着喉管入了肚,既暖了胃,又暖了心。   烛火明亮,男人敛着眉对着桌上的图纸写写画画,旁边有散落的笔。姑娘笑盈盈地立在桌旁,纤手撩起长袖,露出截白净的腕,为他磨墨。   偶尔她也会给他斟一杯热茶,或是去小厨房端半碗新熬的汤。加了姜的,祛寒。   鹤葶苈很安静,无事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坐着。或是瞧着他发会儿呆,或是自己看看书,绣绣花儿。   江聘要是累了,便会下意识地侧头去看她一眼。姑娘就算不抬眸,也能立刻就感知地到,抬眼望回去。   四目相对,笑而无言。他们向来默契,一个眼神,便就心领神会。即便只是静静坐着,没人说话,也不会感到尴尬,只是温馨。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在幽静的夜晚,月挂在窗外的林梢上,心爱的你莞尔笑着坐在我的面前。多好。   江聘看着吊儿郎当不正经,却是个极为认真的人。爱一个人是这样的,做一件事也是这样。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想着他的战略和谋划。   有的时候想的通透了,他就会高兴。也会有钻进死胡同的时候,那时他就会自顾自地生着气。   鹤葶苈就趴在桌子的另一头,托着腮看他。在他笑起来的时候,即便不明所以,她还是陪着他笑。在他皱起眉的时候,就上前一步,用纤细的指轻轻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偶尔他遇到了瓶颈,会弄到很晚。鹤葶苈也不催他,只是轻轻地给他披上件衣服,再坐回去,不吵也不闹。   江聘心疼,怕她会生病,就温言软语地劝她,让她回家睡。他很快就回去。   姑娘勾着唇摇头,拉着他的手说要陪着他。声音轻轻的,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我陪你。三个字而已,却足以支撑他走完漫长的征途。无所畏惧,绝不退缩。   因为…天大地大,有你在的地方便就是我的家。虽然前方坎坷,荆棘遍布,但我牵着你的手,便就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有个姑娘陪在我的身边啊,在我侧头就能看得见的地方,冲着我甜蜜的笑。无论风雨,不畏成败,我在的地方,就有她。   多好。多幸运。   她爱困,江聘不敢冻着她,让她着凉。就把椅子空出一半来,让给她蜷着。他则把人搂在臂弯里,继续忙碌。   后来的时候,江聘还特意让人造了个宽大的凳子,榻一样宽长。瞿景第二天进来看着了,吓了一跳,调笑着问他是想要在书房里养猪不成。   江聘听了就炸了,拿着军棍凶狠地追着他打了半天,屋里一片鸡飞狗跳。只是可怜了瞿景,直到被踢出了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那张凳子还是留了下来,留着在晚上的时候,让她可以躺在他的怀里。将头枕在他的腿上,盖着他的外衣。   暖融的热流从四肢百骸流进心里。有姑娘在的时候,好像连夜都不那么寒冷了。   66、章六十六 ...   一山不能容二虎, 一国不可有二君。东西两方的局势早已经是剑拔弩张,双方军队都已擦亮了银枪,战争一触即发。   达城守卫军的轮岗比平时增了一倍,士兵骑着快马携着军报, 不断出入城门。萧瑟的秋天, 依旧美丽的达城, 到处都有发酵着的紧张情绪。   鹤葶苈知道她最怕的那件事就要发生了。可她还是没想到, 这一切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就在前一天晚上,江聘还兴致盎然地给两个孩子念兵书。他眉飞色舞地在那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江聘向来喜欢讲这些。在以前的时候, 也总爱搂着姑娘缩在被子里,跟她讲兵之诡道。说战法, 论谋略, 姑娘虽是听不太懂, 却也津津有味。   可昨天晚上看着两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鹤葶苈的心里却是忽的一跳。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一听到他讲战争的事,她喉咙里就堵得慌。姑娘烦,就赶紧蹙着眉拦住他,不让他再讲下去。   江聘也听话, 见她不高兴,便就闭了嘴不再说。他仍旧笑盈盈,一边推着晃悠悠的小摇篮,一边跟俩正在吐泡泡的小孩子装模作样地抱怨。   唔…娘亲又嫌爹爹唠叨了,爹爹很难过。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啊?   他委屈的样子有趣又可爱,鹤葶苈瞟了一眼,却是难得的没有理会他。只是垂着眼坐在一边,不再说话。心乱如麻。   江聘有些着急,早早地把孩子哄睡了送到奶娘那里,急着回来去哄莫名有些伤神的小妻子。   在一起这样长的时间,她很少这样的。现在她眉眼的难受显而易见,看得他心慌。   鹤葶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自己心思太细,想得太多。她心疼江聘的忙累,也不再折腾,只是笑着说自己没事,让他不要担心。   这一晚,烛火熄得出奇的早,却是注定难眠。   她闭着眼蜷在江聘的怀里,江聘则温柔地环着她,哄孩子一样拍她的背。过了也不知久,他累得睡着了,传过来细微的鼾声。   鹤葶苈睁了眼看他,伸出手摸了摸他颤颤的眼睫,轻轻笑。   她从来都敏感,每次心里不舒服,总会有意外发生。现在她心里烦躁,实在是睡不着。月光朦胧,她便就借着清冷的月辉,侧着身子看他熟睡的样子。   就像以往的无数次,他趴在她的身边描绘她的眉眼一样。   子时的时候,夜深如墨,她却还是醒着。   梆子声响起,同时响起来的,还有门口急匆匆的敲门声。是瞿景的声音,他很焦急地唤江聘的名字,伴随着外面北风的呼啸。   江聘嘟囔了声,利落地掀了被子出去。门吱呀地开启,零落细碎的几句交谈后,是半晌的沉默。   鹤葶苈紧闭着眼睛装睡,把呼吸放得轻到不能在轻。她听的到江聘回来换衣裳时的窸窣声音,还有铠甲与剑鞘摩挲在一起的铿锵声。   他似乎是被这声响动吓了一跳,赶紧不再动,侧了头去看床上的她。那目光黏腻又炽热,看得鹤葶苈心尖直颤。   她攥紧了被子,感受着江聘慢慢走过来时带起的细微的风,强忍着不要动不要出声。   他半蹲在床脚,瞧着她半晌,低笑了下。随即便垂下头,轻轻落下一吻在她的额头。   羽毛儿似的,撩得人心痒痒。温热而濡湿,带着熟悉的、独属于江聘的味道。   “你乖乖睡,我一直在呢,不会离开你。没什么好担忧害怕的。”江聘太了解她了,一眼就能看出她紧张装睡的样子。   她真的睡着了的时候,手指会放松地放在枕边。   可他也不戳穿,只是笑着给她掖了掖被角,柔声嘱咐她,“晚上小心着凉,我不回来,你就不许离开家。”   鹤葶苈咬着唇,轻轻掀开眼皮儿。   江聘站起身,挡住了窗外的月光,他身形高大,落下来大片的影子。腰间的佩剑的剑鞘被长指握住,微微闪烁着冷厉的光。   “阿聘…”见他抬步要走,鹤葶苈终是忍不住了,坐起身子唤他。她抿抿嘴,启唇问他,声音轻轻,“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很快。”江聘扭头,头盔冰冷,他的眼里却满是温暖,“毕竟我那么棒。”   自信心比月亮都大的江小爷,给根棍子都能爬上天。他走到哪里都不忘记自夸,翘着下巴,得意洋洋。   鹤葶苈被他逗得笑出声。她很乖顺地躺下去,冲着门口的男人努努嘴,“我等你回家。”   江聘笑着应她说好,随即转头,不再留恋地抬步离开。他轻轻带上门的一瞬间,风呼啦一下刮进屋里,把床上的幔帐都吹得飞起。   有些冷。他不在的时候,有些冷。   姑娘把脸埋进枕里,闭上眼睛。抓着被角的手指有些抖。   该来的总是会来。而她的丈夫那样勇猛无畏,她该相信他的。   …她厌恶战争。   .   新皇不惜血本,派遣二十万大军进攻达城。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兵分多路从各个方向汇聚而来,等江聘得知了敌军的动向时,敌军离达城只有百余里。   达城往东三百里内都有江聘的守军阵营,新皇的军队一路走过,几次交战下来,也损失了不少兵力。   江聘和瞿景连夜商讨,并未命守军强守,而是保存了大部兵力,及时撤退并在敌后汇合。   达城所在的山脉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敌军不明气候和地形,虽兵强马壮,却也吃了不少暗亏。等在第二日到达达城脚下的时候,气势已有些衰落。   守城的军队和布防早已准备好,将士们严阵以待,只等主将一声令下。   新皇所派遣的大将姓周,是随他一起逼宫篡位的亲信。新皇多疑,所相信的,不过如此几个人而已。   周姓将军与新皇相伴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阴险狡诈之徒罢了。数十万红服大军兵临城下,银剑在日下流光,红云压城。血海一般。   江聘站在城墙之上,眯着眼看。瞿景在他身侧,和副将小声说着话。   数十面红色大旗一字排开,狂风之中猎猎作响。一半上写着瞿,一半上写着江。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只是上一次,他攻城。他和他的将士用鲜血染红了那方沙漠,却在垂成之时被迫鸣金收兵。这份恨,他永远记得。   而现在,城下的是险些夺取他的命的敌人。   战争仍旧残酷,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骨。羽箭像是暴雨一样射下去,深入沙土,或是深入谁的身体。   战鼓一次次被敲响,风却逐渐趋近于平静。不断的有哀嚎声传来,战车在沙上艰难地行驶,留下坑洼又无限延伸的车辙。   这不是一次多难的战争,就像是猫与虎的搏斗。   周将军对用兵之道并不擅长,对御下之术也并不精通。他有着新皇一样的特点,暴虐,易怒,可不同于新皇的是,他又胆小如鼠。   敌军如同一盘散沙,轻易就可被击垮。居高临下射出的箭,将城下的地面射成了筛子。不知是哪一支折断了旗杆,大大的周字躺在地上,被脚撵踩过了无数次,破烂不堪。   士气,就是一点点被磨灭的。   前方损失惨重,周姓将军不敢再战,匆匆鸣金收兵。可这锣敲起来,本来士气不振的士兵却是像打了鸡血似的。   只是不是进攻,也不是撤退,而是仓皇地四散奔逃。   江聘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役,却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不像是军队,更像是一群被集合起来的乞丐和流民。找准了一切时机想要逃出生天。   他慢慢用手指拈去剑上的血,转身下城墙。瞿景唤住他,给他带上弓箭。   江聘厉害的是拳脚,更加精准的却是箭术。百步穿杨。   近距离进攻是不该用箭的,瞿景却笑着跟他说,或许他会用得到。   江聘挑眉,笑着接过。   底下乱成了一锅粥,烟尘漫天。他们并没下令再次放箭,都是些被迫为战的人,放了便就放了。   周将军慌了神,他大声叫骂着让那些逃跑的将士停下来,却没人听从于他。战马受了惊,带着他飞速地向城墙的方向奔驰,周围的人也都吓了一跳,急忙去追随主将。   城门忽的大开,江聘身披战甲,带着几千骑兵飞驰而出。马蹄后激起尘土万千,刀光剑影,闪耀成一片。   双方的阵营第一次正面对上,实力如何,当下便就见了分晓。   江聘的军队是他亲自练出来的。北方的汉子本就血性方刚,主将在场,士气高涨,如一支出刃的利剑,所向披靡。   片刻而已,红服的将士便就倒了大片。江聘敛眸,铁臂翻转,银枪闪亮,转眼间,便就斩杀几人于马下。   他不恋战,而是调转了马头,去找那被几人护在身后,早就吓白了脸的周姓将军。   当初与西津的那战,他曾听那个新皇派来的使臣提过他。说他是大夏的第一谋士,为新皇出谋划策无数。   那个臣子没说,但江聘也猜得到。这无数两个字里,定是包括覆灭卫将军大军的主意。   所以,夺命之仇?   他牵引着缰绳,慢悠悠地在那几人面前晃。脸上挂着挑衅的笑,眼睛眯起,满脸的不屑。   周围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属于他的将士都勒了马回到他的身后,马蹄踢踏。   周姓将军的残将也随着他而去,散乱地排开。几千人的战斗,到了最后,他们只剩了寥寥几百人。   而江聘这一方,声势仍然浩荡。   他最得力的那个副将得意地勾唇拱手,扬声禀报,“报主将,此战,胜!”   江聘打了马转身往回看,笑得恣意。他本来就是个痞子像,披上了银甲,就成了兵痞。只不过是地位最高的那个兵痞,统领千军。   他带出来的兵,和他都是一副德行。战场之上,仍旧吊儿郎当。   身后的城墙上,瞿景很默契地下令击鼓。鼓声震耳欲聋,顺着风远远的飘过来。瞬间,本就高涨的士气又上了三分。   江聘捻了捻手指,提着枪指向前方,脸上的笑有些欠揍,“说吧,狗头军师。你想怎么死?”   虽是战败,却也是一军主将,被这样轻蔑地叫做狗头军师,周姓将军气得有些抖。   北风萧瑟,天高云淡。这是一场注定结果的决斗,没什么悬念。   毕竟江小爷曾经那么一副那么得意的样子,说他真棒。   二十万的军队,一场守城战,伤亡与逃跑的士兵加在一起,人数过半。   后来的事情,鹤葶苈是从粟米的嘴里听说的。粟米听阿三说,阿三偷摸摸地趴墙角听瞿景说。传来传去的,有些夸大其词,却还是听得她直笑。   对方与将军近身肉搏,却丝毫不是将军的对手。两个回合而已,银枪翻转,便就将其刺落马下,红缨上甚至都没来得及沾上沙尘。   周姓欲要使暗招刺马腿。将军一眼识破,迅疾手勒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下一瞬便就从其身上踏过,手起刀下,人头落地。   主将被斩,敌军惊慌失措。一副将匆忙执弓射箭,白羽带着疾风向将军闪来。千钧一发之时,将军丝毫未见慌乱,铁臂拉弓,下一刻便就有两支羽箭呼啸而出。   一支拦腰断了那只暗箭,一支则正中敌方副将面门。   敌方大乱,溃不成军。   鹤葶苈一边笑眯眯地听着粟米手舞足蹈地讲,一边忙活着把剥好的栗子调好馅儿。她难得下厨,挽了袖子,把头发束起来,做的很认真。   江聘回来的时候,早就月上中空。姑娘抱着孩子坐在屋里等他,不急不躁。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只是匆匆洗了把脸。屋里的烛火很暗,江聘以为她睡了,把脚步放得轻轻。可进了门,就对上她带笑的眼。   “回来了,我一直等你呢。”鹤葶苈把孩子放进摇篮里,轻声唤奶娘来把他们抱走。她则上前去,温柔地为他更衣,再说着家常儿的话。   “你不要担心我们,我睡的很好,孩子也很好。”姑娘牵着他往屏风后头走,莞尔,“沐浴用的水我都备好了,温热的。”   “对了,我还做了栗子饼给你。亲手做的呢。你喜欢的味道,喜欢的甜度和咸度,我知道得最清楚。”   江聘刚褪去了上衣,正抬腿跨进浴桶里,舒服得直叹气。听着她的话,又顿住。   他抬眸看着靠在屏风边的姑娘,一身素衣,笑得温暖。那一瞬,就像是被小锤子忽的砸中了内心最软的那个地方,酥酥麻麻。   江聘忽的就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好值得。   因为她,一切都好值得。   67、章六十七 ...   战争一旦开始, 就像是被从高坡推下的巨石,再也无法收住。只会越滚越快,然后成为一道威力巨大的闪电,摧毁在其脚下的芸芸众生。   最后的结果, 不是你死, 就是我亡。   在新皇和瞿景之间, 不存在议和。   攻城的那一战, 新皇的二十万大军惨败。有些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将士只余不到半数,主将和多半副将阵亡。本就散乱的军心更加不堪一击,每天都有人在夜间逃跑,每天都有人自尽身亡,或是被下令斩杀。   几万的兵士,群龙无首, 如一滩烂泥。   达城还是老样子,百姓依旧在有条不紊的生活着。街头巷尾还是有小孩子在欢快地笑, 空气中飘散着瓜果和奶酒的香气。   只是某条靠近城墙的街道上, 偶尔也还会被发现有零落的箭矢和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提醒着几天前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一战,达城虽然损失并不是惨重,但还是多多少少受到了些许影响。   从前线退下来了大批受伤的士兵,伤重的被集中在一个院子里医治,恢复的好些了便就由家人领回家。这样的安排,也还算是妥帖。   江聘则更加忙碌了, 不只是为了守城,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后的东进事宜。不能再偏安一隅了,是时候挥师东下,夺回上京。   鹤葶苈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家中呆着,在江聘太忙的时候给他送午膳,照顾才刚刚会笑的两个孩子。   但只要一抽了空,她便就会去街上走一走。不是为了散心,只是想和那些百姓聊聊天儿。   战争打响,城中的人民到底还是会慌神的。她没办法在军事上帮助江聘,最多能做的就是帮他稳定些民心。她是他的妻子,只要她不慌乱,大家总会安心些。   达城的秋天风很大,江聘其实是舍不得让她在外面奔波的,奈何鹤葶苈很坚持。   她的声音总是那样的柔软,却又坚决。她说这也是她的城,她想多出哪怕只有一分的力,这是她的责任。   姑娘披着樱粉色的披肩,仰着头看他,小脸上满是倔强。   江聘还能说些什么呢,只是能在心里庆幸。瞧瞧,他的姑娘是多么的好,美又娇,懂事妥帖得让人心疼,没有一点点的不好。   每再多看她一眼,心里的那份爱便会再浓一点。他的姑娘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血肉一样,不可分割。   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她娇嗔时含水的眸子,她为他洗手作羹汤时露出的那截皓腕…全都刻在了江聘的脑子里。就连午夜梦回时,耳边也全是她的声音。   只要环着她娇软的身子,就好像是拥抱着全世界。   无论在外面再苦再累,再难再险,就算拖着再疲惫的身躯,只要踏进那扇门,只要看见她笑意盈盈的脸,便就再也不觉得难过。   傍晚的时候回到家,他的姑娘早就给他备好了温水。她很欢喜地迎上来,抱抱他的腰,再忙前忙后地替他更衣,为他洗发。   他侧过脸去,和她轻巧地唠着家常儿,笑着说想她。   而当他清清爽爽地换上一身新衣出来后,桌上已有了热腾腾的饭菜。有的时候,还会多备一小壶烫好酒,和几碟儿爽口的小菜。   满屋子都是温暖的食物香气,还有她清香的脂粉味儿。   他坐下来,给她夹一块肉。她笑着,为他盛一碗汤。白瓷碗里黄澄澄的,上面有翠绿的葱花儿。   他爱吃鱼,却又懒得剔刺。她便就细致地给他挑刺去骨,再蘸了香甜的汤汁夹到他的碗里。她会很温柔地跟他说,阿聘太累了,要多吃些。   人人都说将军爱妻如命,把家里的那个姑娘捧在心尖尖上似的,娇惯得不行。可是他们不知道,在家里,他其实也是个小孩子一样,被人宠着。   他的小妻子爱撒娇,爱笑爱玩闹,却也爱他。她的手指纤细又柔软,会弹琴,会绣花儿,会轻柔地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说心疼他。   在军营里,总有人抱怨说不愿回家,回家太累,不如留下来做事待到天亮。江聘便就纳闷,家怎么会让人累?   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金窝银窝也比不上它的一丝一毫。   那里住着他最爱的人,他享受着在那里的每一时每一刻。爱,与被爱。多么幸福。   姑娘就是有这种能力,就像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温暖的风。让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觉得舒爽。   达城的人们也都极为喜爱这位将军夫人,只要她出现在街头,定会有许多的人请她到家中作客。   若是她到哪一家去了,周围的街坊定是要拿着各家做的最拿得出手的菜肴或是点心,到那家去围成一圈。过年似的,热闹得不行。   在这里待得久了,鹤葶苈也学会了几句胡语。磕磕绊绊的,也能说出谢谢,你们真好这样的短句。   人们听了便会善意地笑,说她聪慧,很厉害。各种各样的夸奖不要钱似的往外冒,说的她臊得不行。   每张脸上都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嘴里说着蹩脚的中原话。比比划划的,有些逗趣,却很暖心。   他们说最开始的时候,喜欢她是因为江聘。将军是达城的英雄,他的夫人定也要好好爱护。   后来的时候,则就是单纯的喜欢她。因为她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夫人。   鹤葶苈听了,垂着眸,捂着唇笑。达城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地方。   她温柔和善,很讨小孩子的喜欢,就总有一些小姑娘围着她转。小男孩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因为上次被江聘吓唬过一顿,不敢过去。   江小爷总是酸溜溜的,漫天飞醋。   鹤葶苈喜欢孩子,看着那些水灵灵花儿一样的小女孩儿,心里愉悦欢欣。她会给她们带一些小礼物,几方精致的帕子,或是漂亮的珠钗。   孩子们会异口同声地说谢谢,那些娘亲们就笑眯眯地交代她们,以后要做夫人这样的人。与人为善,讨人喜欢。   眼里总是带着暖融融的笑意,勾起唇的时候,好像全世界的花儿都开了。   鹤葶苈来这儿本来是想给他们带来些慰籍,让他们别太忧心。可到了最后,被关怀的反而成了她。   总是有很多的人来嘘寒问暖,问她的身体,老夫人和贵妃的,还有两个小宝贝。说她娇娇弱弱的,千万不要太操劳,要注意身子。   说达城会越来越好,坎坷都会过去,她也要永远这样好。他们都爱她。   鹤葶苈听着听着,泪都要出来了。她是真的很幸运,身边总是有这样温暖的人在。有他们在,她的世界总是阳光灿烂的,春意盎然。   她走的时候,几乎每次怀里都会被塞满。一些香酥的小饼儿,几个自己家腌出来的五香咸蛋,都不贵重,只是心意。他们用这样简单直接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感谢。   粟米就和阿柴一起拿着,和鹤葶苈一起慢悠悠地往家走。后面还会有几个小男孩跟着她们,一路护送她们回府。   大白天的,阳光灿烂,还有那么多跟着她们的士兵。那些小孩子却还是要随她一起走,说要看着她进了门才会放心。   孩童的天真和执拗,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鹤葶苈便就蹲下来拍拍他们的头,弯着唇说谢谢。   嗯,谢谢。都是爱啊。   有的时候,江聘得了空,也会陪她去逛一逛。上街买些好玩的小东西,或是治馋嘴的小零食。   有时也给小孩子买点拨浪鼓那样的玩物儿,拿回家逗大宝和二宝笑一笑。把自己的孩子逗得笑了,心里会鼓胀胀的好有成就感。   太阳烈,江聘就环着她的肩,给她撑着小碎花伞。他脸皮厚,也不嫌这样会被人家笑话成大姑娘,倒是一路都在笑。   他们就像对儿普通平凡的小夫妻一样,听着喧闹,慢慢地走。内心平静安稳,偶尔相视一笑,耳边会有花儿绽放的声音。   卖东西的贩子不爱收他们的钱,江聘当时笑着收下东西,转眼就派几个士兵投石子似的往他收钱的簸里面扔。扔了就跑,来无影,去无踪。   江小爷以权谋私,滥用职权。   有的时候遇到了相熟的人,也会坐下来,大家一起说说闲话。人家赞颂他们,说他们恩爱甜蜜,像是上天派下来的仙女天神,带给人间快乐和幸福。   鹤葶苈脸皮薄,被夸得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耳朵根都红了。江聘则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儿笑,还总用眼神示意人家继续说。   你们随意夸,小爷受得住,不要停。   人们也笑,说这是他们的真心实意。将军像太阳,热烈又充满豪情,带领着达城一步步走到辉煌,让整片土地都有日光普照。   夫人像月亮,含蓄又温柔,如同夜空的眼睛,让人看了便就觉得安心。   江聘不乐意,拧着眉拍桌子,“怎么能这样比喻呢?太阳和月亮,都不是一个时候出现的,我们怎么能分开。”   姑娘愣住,旁边的人也都傻了眼。   “那将军,您说该怎么比喻?”   江小爷挑着眉笑,把姑娘搂进怀里,亲昵地拉她的手,“夫人是月亮,将军是星星。”   人们搞不懂,问得疑惑,“为什么呢?”   鹤葶苈则是了然,她搅着手帕,羞涩地笑。   江聘嘚瑟着用指节敲着桌子,洋洋得意,“因为我要捧着她。”   68、章六十八 ...   鏖战数十日, 达城还是无法攻克。江聘的军队愈战愈勇,新皇的那几万残兵败将却是只顾着逃窜,几次战役下来,只剩了一万不到。   他们也是想撤退的, 但后方是封守前往达城通路的守军。新皇军队进攻的时候, 江聘命令他们撤退, 现在敌军想要撤离, 他们便也就从敌后围堵了上来。   双面夹击,走投无路。像是一年之前西津之战中江聘所面临的处境,只是他们却再已无翻盘的余地,就如同待宰的羔羊。   达城是个重要的关卡,若是新皇无法打开这扇门,西部的偌大天地他就只能眼瞧着被人所占。而江聘则可以一路东下,轻而易举占据他的半壁江山。   新皇虽然狂妄自负, 但也知晓百姓对他的不满。在民心上,他输的彻底。所以攻克达城, 就成了他战略部署上的重中之重。   二十万大军几乎全部覆灭, 消息传进上京, 新皇被逼得几近疯魔。再加上各地叛乱频发,而东部地区又是旱的旱,涝的涝,大部分的省份几乎颗粒无收。   国库空虚,宫内生活又奢靡无度,战争耗财如火盆烧柴, 户部几次上报余钱不足,几乎无力负担军饷。   新皇本就脾气暴虐,各种问题的积压下,旧疾几次复发。十余天而已,便就憔悴了十几岁。   重重压力下,他还是硬着头皮做出了一个将他推向不见底深渊的决定——调取几近全部的上京守兵,再次西进。   这样一来,新皇的兵力就只剩下了分守各个省份的驻兵。不少大臣劝谏,他却执意如此,掀了龙案,斩了谏臣。一时间,风声鹤唳,再无人敢说个不字。   圣旨一下,成则我主天下,败则家破人亡。   然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新皇必败无疑。   接到军报的时候,江聘正在妆台边给鹤葶苈编辫子。瞿景倒也不背着她,笑嘻嘻地进来,把这事当成笑话给讲了。   姑娘的头发又长又密,黑油油的,很漂亮。她在窗台旁边含笑坐着,发上流转着碎碎的光。   江聘从粟米那学会了很多绾发的花招儿,现在也算是熟手了,做的又快又好。   他一边把嫩绿色的丝带缠进发里,一边斜勾着嘴角骂,“要我看啊,那个劳什子的狗皇帝就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臭水。”   江聘虽然人还在达城,手下的兵却是早在几天前就分出了半数。由几个得力的将军领着,东下高原,由四面八方深入内地。   新皇疏于笼络人心,情报网早就被打散得破裂不堪。现在的情况就是,他对西部的情况朦朦胧胧,江聘和瞿景却是对他的一切几乎了如指掌。   他派了十五万的兵力前来,达城的守军剩余也是十五万。一比一的军力,打胜仗并非难事。   孩子的摇篮就在一边放着,江聘嘴里又都是些不宜于小孩子成长的话,瞿景就蹲下来逗弄,说你爹爹这样那样,你们千万不要学。   江聘生气,抬脚踹他,手上动作之间扯痛了鹤葶苈的头发。姑娘惊叫了一下,屋里两大两小四个大男人瞬间就全都傻了眼。   她摆摆手还什么都没说,江聘就自己凑了上来,很心疼地摸摸头发贴贴脸儿,又东扯西扯地承诺了一大堆东西给她赔罪。她说没事,他却只当没听见,继续说个没完。   还当着弟弟的面儿呢,鹤葶苈被江聘又搂又哄的亲密弄得羞臊,脸儿就更红。   江聘看了便更生气,火发出来便连踢带踹地把瞿景给撵出了门。可雄赳赳气昂昂回来的时候,却是不小心将手臂碰到了大宝的摇篮。就轻轻的一撞而已,眨眼间俩孩子的哭声就震了天。   鹤葶苈刚才没怎样,这次却是真的火了。细细的眉一蹙,扬声喊了奶娘过来,精巧的下巴一抬便就把江聘也给轰了出去。   江小爷被姑娘骂得满鼻子灰,蔫蔫地往外走。可刚出了门便就看见了一脸促狭笑意的瞿景,正靠在墙上揪他的花叶子。   瞿景长高了不少,往那一站活生生是个俊秀的美少年。雅致俊气,一副风流倜傥的好样子。   江聘眯眯眼,心里憋闷正没出发火,这次撸了撸袖子就上去把他也给揍了一顿。院子里吵闹得不行,鹤葶苈推了窗子往外看,弯了眼睛笑。   鸡飞狗跳的一个中午,却是紧张备战时期难得的休闲时光。   晚上的时候,她还收到了瞿景的一封亲笔信。没写几句话,却是字字都在控诉江聘的不仁不义。   说他下午在军营的时候话里话外都在说他孤家寡人,十分伤人心。   鹤葶苈无奈,把信给江聘看。他倒好,一边看兵书一边随意瞄了几眼,嗤笑一声,伸了手过去卡嚓嚓几下就给撕成了渣渣,再利落地扔到灯上给烧成了灰。   做完了,他把姑娘搂进怀里,还一本正经地教育。说瞿景是嫉妒,此乃小人也。   闲暇的时间,江聘总是这样和她闹,靠着贬损瞿景来逗她笑。鹤葶苈说他不正经,他倒是委屈,把脑袋埋进人家颈窝里像只猫儿似的磨蹭。   有人陪着,笑笑闹闹的,日子虽难了些,过得却也是快。   新皇的军队来的浩浩荡荡,从城墙上看下去,黑云压城。   将士们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对方却是迟迟未有动作。就只是驻扎在离城不远不近的地方,连战鼓都没人敲,旗也是歪歪扭扭,一派懒散的样子。   夕阳西斜,夜幕将至,他们倒是轻松,收拾收拾竟还要扎营做饭。炊烟袅袅地飘起来,风很小,几乎成了一道笔直的线。   江聘拧着眉站在城墙上看了他们一天,脸色越来越沉。   他本以为这是个计谋,可现在看来,这群人却像是真的来游玩一样。不紧不慢,松松散散。偶尔甚至还会跑过来几个士兵,当没人看见似的,往城墙根底下撒尿。   一泄如注,许是憋坏了。   瞿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眼看着天就黑了,他们正商量着准备要主动出击,那些横七竖八的旗帜却是一根根都直了起来。   有人在挥着旗,上面明晃晃一个大字——冯。   江聘眉心一跳,正欲再仔细看看,底下便有一员大将骑着马从驻军地飞驰而出。未拿刀剑,只是挽了弓,上面是一支没了箭头的羽箭,插着一张信纸。   一箭破空,不偏不倚地射到江聘的脚下。他敛眸捡起,就着微弱的灯火与瞿景一同去看。   短短几行字,却是让兄弟二人瞬间展眉。   两人对视一眼,江聘随即扬了手,声音是止不住的激动和颤抖,“传令!开城门!”   69、章六十九 ...   本来是紧张的一场战斗, 所有的将士都已是做好了夜袭的准备了,到了最后却是成了一场虚惊。   真是白废了那满腔的热血,原来所来之人…是友非敌。   主将军令一下,城门立即大开, 兵马入内, 迎军进城。   夜晚的达城街道原是萧条寂静的, 可因这十万军士的到来却是变成了另一番景象。百姓们都披上夹袄出了门, 欢呼雀跃,万人空巷。   甚至还有人在家门口挂上了过年用的那种红灯笼,小孩子们蹦蹦跳跳,空气里洋溢着的全是喜悦。   意外之喜,不战而屈人之兵,怎能不喜?   前几日正好调出了一半的兵力往东行,现在这十万人一来, 恰恰补上了那个空缺儿。浩浩荡荡的,两军的几个副将一起指挥到了半夜, 这才全都安稳下来。   这边忙忙碌碌的乱成一团, 城主府那里却是悠闲自在。   两军的首领和和气气地坐了一桌, 交杯换盏的好不惬意。桌上的菜肴飘着香,酒水更是香醇。窗外月挂高空,屋内烛火通明,谈笑声阵阵。   饭菜都是鹤葶苈亲自安排的,她还特意把江聘拉出来问清了冯提督的口味,叮嘱着小厨房千万不要出一点错处。   她做事细心又认真, 菜上的又快又好。冯提督见了很是意外,连连笑着说这是他几月以来吃的最香的一餐饭了,笑言着受宠若惊。   江聘也高兴。人家夸他,他刚开始的时候还谦辞着说了几句哪里哪里。可到了后来,几杯酒下肚,这臭显摆的毛病就又犯了。   江小爷故作矜持地用拳抵了下唇,咳了两声,“唉,娶妻当娶贤嘛。”   在座的几人都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一只手摩挲着杯子,一只手摸着鼻子,嘴角咧的大大。   冯提督是江铮远旧时的部下,虽然后来不在军中做了九门提督,可出生入死的情分却是一如往昔。再加上他是江聘幼时的武学师傅,两家的关系就更是亲密。   新皇篡位时,冯提督性子刚烈,本欲立时率兵和他拼个鱼死网破。最后的时候,还是江铮远劝下了他。   说现在如此,无异于以卵击石。倒不如假意逢迎,等到时机来时,再一举击破他。   新皇生性多疑,对这个原先忠于先帝的臣子是不信任的。冯提督本已近于心灰意冷,谁想到许多时日之后,倒是真的迎来了转机。   前线军队大败,再欲出兵,苦于有兵无将。新皇焦头烂额,脾气愈发暴躁。冯提督掐准时机,给新皇身边的亲信塞了些银两,让他旁敲侧击地提起自己,再趁机请命。   新皇本不愿,奈何战机不等人。再加上朝中多数臣子都被冯提督或多或少地给了点好处,朝堂上偏风一吹,新皇心烦意乱的,也就允准了。   再后来,冯提督便就顺利地领了十万大军,远赴西疆。军中人心散乱,他又善于经营,不多时日便就把几位副将给笼络到了一起。   新皇不得人喜欢,将士多有怨言。且他又拘谨于粮草和寒衣,士兵挨饿受冻,就更加怨声载道。   冯提督趁着不满之声最重之时,巧设了几个局。找了几个借口把新皇的几个亲信斩杀掉,这降军一事,便也就顺理成章了。   江聘听得兴味盎然,心里也是几多欢愉。当即便就携着瞿景连连向他敬了几杯酒,江小爷嘴皮子溜,几句话就把人夸得天花乱坠。   酒桌之上笑声阵阵,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江铮远借口身体有恙,未曾出席。未见到故时将领,冯提督叹了口气,有些遗憾。   而可怜在西津之战中对江聘多有提携的卫将军,也未得着好的结局。   回京之后,新皇对他几番惩戒。夺了官职剥了爵位,几日之间便从一员风光的大将,变成了个人人嗤之以鼻的罪臣,卫将军变得郁郁。   况且他也无法接受这样改变的国家,这样改变的朝政之风,半月之后便就刎颈自尽。   这是个悲伤的话题,话音落后,便就是漫长的沉默。   江聘敛眉往地上敬了三杯酒,未再言语。   不过即便是有几段插曲,这次晚宴到底还是令人愉快的。毕竟新皇接连两次受到重创,而己方军力又大涨,这漫漫征途,算是成功了一半。   前途依旧未知,但来日可期。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是深了。江聘喝了挺多,走的还是昂首阔背,脚步却是有些飘。阿三扶他,他不让,就在那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屋里照旧是有灯亮着,被窗纸晕开,淡黄色,很温暖。江聘醉成了个小傻子似的,蹲在墙根底下死活不起来,非说这是他家的床。   他把手空空握着,对着月亮很潇洒地敬了一杯。喝完了咂咂嘴,还笑嘻嘻地跟阿三念叨,“你瞧,我家姑娘的眼睛多漂亮啊。”   什么眼睛?哪来儿的姑娘?   阿三茫然地跟着他的手指往天上看,只瞧到一弯月牙儿。很优美的弧度,旁边是星空璀璨。   月牙嵌在墨一样的夜幕上,清亮亮的,很美。仿佛有水在上流动,好像能听到那温柔的声音似的。   “那是她笑起来时的眼睛。”见阿三不出声,江聘恶狠狠地拧着眉,抬腿踹了他一脚。腿上没用劲,语气却是不善,带着威胁的意味儿,“不好看?”   “好看…”阿三能说什么呢,只能苦着脸答他。   他伸了手想拉江聘起来,可这散发着浓烈酒气的一滩烂泥虽然软,劲儿却是大。还死倔,就在那靠着冰冷冷的墙角,死活不动。还闭了眼睛,一副想睡的样子。   “将军,咱回屋去吧。”阿三好言好语地劝,苦口婆心。江聘不理,就在那仰着头呆着,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嘴里含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阿三凑过去仔细地听,这才明白,江小爷是在那儿等他姑娘回家。   “将军,您家在哪呢?”阿三哭笑不得,问他。   “这啊。”江聘把眼皮儿掀了条缝儿,拍拍身下冷硬的地面,还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个圈儿。“你瞧,有灯光。我不管多晚回来,她都给我留着灯。”   “不过现在人哪儿去了呢?”江聘拧着眉沉思,半晌后又恍然大悟,“噢…肯定是去哄孩子睡觉了。”   他忽的咧嘴一乐,冲阿三挑挑眉,一脸的欠揍样儿,“爷有娃儿!”   江小爷的神通广大之一就是,随时随地都能一顿臭显摆。不脸红不害臊,还一副很骄傲很开心的样子。   对于这种行为,阿三早就木然,只是随意敷衍了几句,“嗯…行…您天下第一牛。”   江聘赞许地颔首,随即侧过头,不再理他。   阿三好无奈,他张张嘴,刚想再劝几句,就听着了门口帘子被掀开的响动声。鹤葶苈披着夹袄走出来,看着地上的江聘愣了神,“将军这是怎么了?”   “……”阿三看着她,彷如抓住救命稻草。可闻言,措了措辞,却是没敢出声。   他怕第二天早上江聘说他故意抹黑他…要揍人。他又不是没干过这种损事儿。   姑娘着了急,也不等他的回应了,赶紧过去扶。   “别动。”可这手才刚挨上,江聘便就烦躁地扭了扭,哼了声,“我等我们姑娘呢。”   他用一种极为有男子气概的坐姿蜷在地上。一只腿曲起,同侧的那只手搭在膝上,慵懒随意。   这人也是有趣,眼睛不睁,鼻子倒是动了动,“唔…你的味道有些熟悉…”   鹤葶苈失笑,“你姑娘是谁?”   “葶宝啊。”江聘依旧哼哼唧唧。   “我是谁?”   “……”江小爷转过头,看了她眼便就笑了,扯着唇撒娇,“葶宝。”   他利落地站起来,黏哒哒地靠在她的肩上,小孩子似的抱着姑娘的手臂摇摇晃晃,“你怎么才来啊?”   “谁知道你醉成这个鬼样子。”鹤葶苈小声地责备他,摸着他冰凉的手,心里有气,更多的却是不忍。   她把江聘的手拢进怀里,拉着他往屋里走,“下次再这样你就睡马厩吧,不要再进屋里来了。”   江聘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可走了几步便把手抽了出来。垂在身侧,避开她。   那么大个人了,眼神躲躲闪闪的,像做了错事的小鹿儿似的。鹤葶苈沉了脸训斥他,“你为什么不给我牵手?”   话出口,她便就被自己给逗笑了。江聘喝醉了,成了个幼稚的孩子,她怎么也掺和进来了。问的这是什么话。   江聘傻兮兮的,见姑娘转身要走,还伸手扯住人家的袖子挺认真地解释,“葶宝你别生气…我就是怕冻着你。”   鹤葶苈仰头看他,又笑起来。她把他拉到屏风后头,给他更衣。江聘一如既往的乖,让伸胳膊就伸胳膊,让抬腿就抬腿。令到必行,没有一丝迟疑。   姑娘去给他兑水,回头见到他那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也起了坏心。她敲了敲浴桶的边缘,故意沉了声呵斥他,“蹲下。”   江聘懵了一瞬,无措地看着她。   鹤葶苈忍住笑,又说了一遍,“阿聘,你怎么不蹲下?”   这次的语气就明显弱了许多,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他们之间只隔了几步远,姑娘站在那,越来越忍不住,最后还是笑出了声。   亵衣薄薄,漂亮的樱粉色。衬得整个人都俏生生,鲜亮亮。   她眼睛弯着,未施脂粉,笑得开怀。江聘看着看着,忽的就想起了刚才天上的那弯月亮。   他的衣裳被鹤葶苈给剥了个精光,现在就赤裸着身子,露出腹上齐整整的八块肉儿。小臂精壮,浅麦色的一身肌肤,头发有些凌乱。   江聘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就在那站着。眸色深深,像一汪化不开的墨。   见他这样,鹤葶苈慢慢止住笑,咬着唇。她有点被吓着了,后悔起了刚才的调笑,想要补救,就用手指捏着袖子跟他撒娇,“阿聘你怎么了?”   嗓子掐的软一些,江聘就吃这一套。   “没什么啊。”江聘摇摇头,果真清醒了些。他哑着嗓子回她,迈了腿慢悠悠地往屏风那里走。   未着寸缕的男子,随意揉着头发,双腿修长。胸口到腹间有一道漂亮的线,延伸到再下一点处,消失不见。锁骨精致,眼神幽深晶亮。   醉了的江小爷,今夜分外撩人。   鹤葶苈下意识地便往后退,江聘却是不依不饶。跟着她,慢慢走到墙角。再伸了臂将人圈在怀中,低头看她的眼睛。   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两个人愈见急促的呼吸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再无退路,姑娘颤着眼睫瞧他,伸手去推他的胸。哆嗦着唇,说不出话。   刚才还傲得不行,张牙舞爪像只小野猫。现在却是温驯乖贴,绵软得如同羊羔儿。   江聘轻笑,在她耳边嘲她,“唔…见风使舵。”   鹤葶苈被他身上的热气熏得口干舌燥,难耐地咽了口唾沫。偏过头,垂眼不说话。   “不就是蹲下嘛…我蹲给你看啊。”江聘揉揉她的头发,贴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地矮下去。   手指却是不老实地沿着腰线和腿一路下滑,最后狠狠攥住她的脚腕。纤细的不行的腕子,一只手就能握得牢牢。果真像只小羊儿。   鹤葶苈嗫嚅着唇,刚想说点什么,到了嘴边却只成了一声惊呼。   “你做什么?”   “嗯?”江聘明知故问。   他力气大,轻轻松松就将人给扛在了肩上,大步流星地往浴桶边走。再痛快地剥了碍事的衣物,往水里轻轻放下,自己也迈进去。   鹤葶苈抹了把脸,想逃走却又不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醉狼离自己越来越近。   “我今天刚学了一招新的招式,演给你看啊。”江聘弯唇,按着她的肩膀将人搂进怀里。   “什么招式?”姑娘有些紧张,问得颤抖。   “嗯…鸳鸯戏水。”   70、章七十 ...   日子过得快, 一转眼孩子便就四个半月了。记忆好像还停留在他们是两个小红猴子的时候,可再低头一看,已是个大团子了。   俩娃娃白嫩嫩的,爱哭也爱笑, 爱玩更爱闹。性格讨喜, 谁来逗都要咧着没牙的小嘴乐上半天, 活泼可爱的小样子。   …喜欢除了他们可怜爹爹之外的所有人。   江聘总是琢磨着给哥俩儿取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好名字, 奈何肚里墨水有限,实在是无能为力。但他在此事上又执着得不行,就连鹤葶苈和他说也不管用。   无可奈何,这大名儿的事就这么拖来拖去,没个着落。小名儿是姑娘给取的,有天被磨磨蹭蹭的江小爷给逼急了,下巴一扬就给定了名。   当时大宝正在她怀里吃奶, 吃的饱了,张着嘴儿蹦出了个嗝儿。鹤葶苈踹了坐在床尾的江聘一脚, “叫咕噜吧?”   江小爷当时是懵的, 他还没明白他家姑娘在那咕个什么噜呢, 睡在他身边的小儿子就挺着小屁股尿了他一身。   热烫烫的尿顺着他垂在床沿上的腿滴下去,他顶着张无奈的脸去换裤子和尿布,鹤葶苈却是挺高兴。她坐起来,扯了下江聘的裤腰儿,“那个叫呼啦吧?”   “啊?”江聘不明所以,见着二宝用手指头沾了点尿就要往嘴里塞, 赶紧应了两声过去阻拦,“行,葶宝说啥都行。”   鹤葶苈笑得更欢喜了。摸摸这个的小脸蛋,拍拍那个的小屁股,咕噜呼啦地叫个不停。   江聘是在去冲了个澡回来后,才知道这幕人间惨剧的。   他玉树临风的两个傻儿子,一个因为打了个嗝被叫成了咕噜,一个因为撒了泡尿被叫成呼啦。   咕噜一下,呼啦一声。江小爷看着床上那个欢欣地像只小鸟儿似的姑娘,傻了眼。他怎么觉得心里嘁哩喀喳的呢…心碎了。   虽然对此颇为不满,但江聘还是得听他家姑娘的话。人家只要在晚上的时候,腰儿一扭,腿儿一勾,红艳艳的小嘴巴一凑过来,他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姑娘身上总是香的,还带着股淡淡的奶味儿。该细的地方细的不行,该长肉的地方又是一点都没差。   丰胸翘臀,柳腰纤指,细颈长腿,怎么就那么精巧呢?   而当她勾着他的脖子,娇滴滴喊出的那声“阿聘”的时候,江聘心都酥了。   月光朦胧,透着纱帐照进来,洒在旁边的锦被上。他伏在姑娘的身上,头埋在她的胸前,抬眼看她的下巴。   细腻光滑,有着漂亮精致的弧度,白皙的像是鸡蛋清儿。   他动几下,汗水顺着颈流下来,沿着胸上的那块贲起的肌肉,滑到下腹处。鹤葶苈偏头,摸了把他胸前的红樱,捂着眼睛笑。   “你笑什么?”江聘眯起眼,低哑着嗓子问。   他狠狠挺了几下腰,俯身去咬她的耳朵。再用舌尖画着圈儿伸进她的耳朵眼儿里,手上掐住她的腰,稍稍用力。   麦色的手指印在雪色的肌肤上,强烈的对比下,一副靡.乱之景。   她受了疼,便就嘤咛着服了软。轻轻用脸颊蹭他的,抬头吻他的唇,让他轻一些。别那么深,她难受。   双唇相贴,蜻蜓点水般飘忽一点而已,却已是撩得人心都化成了蜜水儿。   那把好嗓子啊,说出的话落在人的心上,留下了不深不浅的一个坑儿。婉转如莺啼,却又带着女儿家的娇气。   江聘叹气,臂下使力,将她搂得更加紧。   夜多美呀,月多美呀。她…多美呀。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江聘很容易地便就被她压得死死,谁让那是他的好姑娘呢。说什么都是对的,说什么,他都得听。   再后来,鹤葶苈抱着孩子绕着屋子里一圈圈地走,点着他们粉嫩嫩的脸蛋喊着咕噜和呼啦的时候,江聘也会跟着叫。   不像刚开始时不情不愿的别扭劲儿,倒是很高兴的那种,带着为人父的骄傲和自豪。   外面的风呼啸着拍打窗纸,屋里却满满都是温馨和幸福。   灯火没挑的太旺,只是晕黄。鹤葶苈就喜欢这种朦胧的感觉,看起来分外温柔。暖融融的,一点烛光,满室安然。   家啊,真的是港湾。就算已是累了一天,可回到家,他抱着咕噜站在桌边,她环着呼啦坐在凳上,四目相对,便就是最好的舒缓了。   在这里,没什么是惹人心烦的。一切都明丽又可爱,尤其是那个她。   虽然他的那两个小宝贝极为不争气,一看见他笑,准是要哭。   但是,再好的家,还是要离开的啊。   71、章七十一 ...   达城的冬天终于来了, 花谢了,树萎了,有时候还会飘些小雪。太阳依旧灿烂着,天气却是很冷, 得穿上棉袄才好。   整个城都在为不久后的东进之事忙碌着。虽然各种事务多又杂乱, 但江聘和瞿景尽心地安排着, 进行得也是有条不紊。   不断地有整队的士兵出城, 人数成千上万,马蹄声几乎是从早响到晚。城门开开合合,城墙外的沙土被风吹进来,地面染上了一层黄尘。   江聘在军营里夜以继日地与各位将领商量着布防和战略,每个人的心都绷得紧紧。他回来的越来越晚了,也瘦了些,眼睛却是愈发明亮。   谁都知道, 胜利似乎就在眼前了,只差那么一层窗户纸的厚度, 伸了手指便就能捅破似的。但越是到了这样紧张的阶段, 就越要当心。   最可惜的事情便就是, 功败垂成。而这种事,决不允许发生。   大部队离开的日子已经定好了,只在七日之后。在这之前,几位将军各携一支军队出发,由几个方向前进,最终所有将士到上京汇合。准备最后的战役。   达城由江铮远带兵驻守, 也算是个好安排。   他的身子最近越来越差了,情绪也不好,总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在屋子里发呆。不过即便如此,他领兵作战的本领还是没人能够否认的,这几乎算是他的本能。   江聘和他的关系还是那样水火不容,相对而坐时,空气中只有沉默和尴尬。可也就这样了,没人想要再进一步去缓和。   江铮远原本是有意与他修复的,但江聘倔强又执拗,对这个所谓的父亲的恨从没随时间而减少过。他苦恼,却又陷入自己的难过情绪中无法自拔,便也作罢。   每次看着江铮远孤寂的背影,鹤葶苈觉着可怜,可恨,却也有些难受。但这样的事情,别人想要插手,也是无能为力。   自己犯的错,也就只能由自己去承担。谁让…你错了呢。   她在家中也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没太多的闲暇时间。除了要照顾两个爱动的小孩子,还要关爱那个忙的焦头烂额的大孩子。   江聘做起事来一心一意,不愿被打扰,也就总是断了饭。鹤葶苈心疼他伤身子,便就洗手作羹汤,换着花样地给他做喜欢的点心饭菜。   弄好了,再亲自送到他的桌边,看着他吃。这份认真和细致,甚至比对咕噜和呼啦还要上心三分。   经了她手的膳食,江聘总是会抽出时间来用的。就算不多,姑娘见着了,也是高兴的。   除了这些,她还要抓紧着时间多做几套衣物出来。行军的路上辛苦,正遇上冬日,又严寒。江聘不怕冷,她却还是担忧,总想着多给他带一些。   用结实的棉布里面垫上软软的棉花,穿起来暖和又舒适。这些事情绣娘也可以做,但鹤葶苈却是一定要自己来。   关于江聘的事情,她总是会多想一些。她不理会那些军务,但是生活上却是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些的。一日三餐,衣帽鞋袜,沐浴时的温水,束冠用的玉簪…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她做着,却也乐在其中,不觉疲倦。能由她来完成的,便就不假他人之手,事必躬亲,全心全意去做到尽善尽美。   或许这样做没什么太多的意义,但她还是坚持。姑娘好说话儿,却也有自己的小倔强。   上次江聘要离开她的时候,恰恰是在一年前。那时他们新婚堪堪两个月,要面临的却是半年多的别离。   那次的心情,鹤葶苈还记得。那样的苦涩,苦到心坎去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就连午夜梦醒时看着他安静睡着的侧脸,她都会鼻头儿发酸。一想到以后的枕边将会是空落落的、冰冷的,她便就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迷茫,彷徨,无助。   而那段真的没有江聘的日子,鹤葶苈不敢去回忆了。就好像是心里缺了一块似的,无论处在多温暖的火炉旁,还是会感觉到冷风。   在窗边眼巴巴地盼望着他来信时的心痒,被人欺侮、受了委屈却连个拥抱都得不到的心酸…每次躺在床上,双手环抱着自己,却还是觉得寒冷。   夜半睁了眼,耳边好像还有着他轻轻哄着她睡的声音。可侧了头,只有微微颤抖的幔帐。那时候,是真的无奈,能做的,也就只有叹气。   再后来,则是一路的颠沛流离,苦不堪言。只是一转眼间,她就好像失去了一切。如一颗随风飘摇的草,风急雨大,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就会被拦腰折断。   鹤葶苈有时会想,若是没有孩子在,她可能就真的撑不下去了。那是真的苦,难过到让人无法想象去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苦。   收不到他的消息,每日里提心吊胆,要护着肚子里的孩子,还要忍受无止无休的颠簸…身体的透支,内心的崩溃…全世界都在眼前一点点地坍塌。   已经记不得流了多少泪了。不过,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她承认她被惯的太坏了,娇贵,不经事,还有着小矫情。可她真的是不想再离开他了,那种感觉,太令人恐慌。   是真的怕了。就好像是经历过一次不见底的深渊,以后哪怕只是看到天黑,都会慌乱。   这些事,鹤葶苈都未跟江聘提起过。   他们亲密得像是已经骨血相连,几乎是无话不谈的,如同一个人般。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报喜不报忧,即便是早已过去的忧愁。   她享受江聘无微不至的关爱,却也不愿看到他心疼她时自责的样子。他抿了唇,心里难过,她便也就低落了。   更何况,江聘那日迎她进城时曾经应过她。说不会再离开她了,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鹤葶苈从没怀疑过这句话。她一直以为,他会带着她一起走的。   说好的,若非死别,绝不生离。他那样好,怎么会食言呢。   所以,当她意识到好像事情不是这样的时候,才会那样无措。她已经很久不哭了,那一晚,却还是委屈地落了泪。心…都要碎了。   那次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吧,其实也算不上吵架。没有针锋相对,甚至没人多说一句过分的话,但还是那样地让人伤神。   江聘在那日回来的不算太晚,鹤葶苈刚沐了浴,正坐在桌边弄她的裙子。灯挑的稍亮了些,她披了件小袄在肩上,一边捏着针线缝补,一边安静地等他。   她在把裙子改成裤子,一点点做的细致又认真。江聘回来后看见了,还笑着问了句,可在听了她的回答后,弯起的唇角又慢慢僵硬在脸上。   “穿着裤子方便些嘛,行军的时候总不能拖累你。”   鹤葶苈上前去帮他把外衣脱下来,还顺手塞了个小炉子进他的怀里,答的轻快。   她转过身去给他拿热毛巾,可是却是迟迟听不到他的回答,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在空气里浮动着。   江聘的手臂动了动,寂静的屋子里,布料摩擦的声音分外清晰。   姑娘心思敏感,心里立时就咯噔了一声。她太了解他了,这样太不正常。   鹤葶苈转过身,脚步生生地顿在了离他三步的地方。想说些什么,可看着他敛起来的眉眼,又失了声。   “葶宝乖…”江聘动了动唇,往前走了两步抱住她,将下额放在她的发顶,轻轻地哄了句。   这话一出,姑娘的泪瞬时就到了眼眶了。   她几乎能猜得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这一点也不难。怪不得他一直未曾开口提起这件事,原来,他早就打定了这样的主意。   食言而肥。鹤葶苈咬着唇,透过泪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依旧好看,越来越好看,可怎么说出的话就那么讨厌呢。   太讨厌了,不想理他了。   看她呜呜咽咽地哭,却又躲闪着不让他抱的样子,江聘的心酸涩得像是泡在了梅子汁儿里。他不管不顾地搂住她的身子,紧紧地,不让她动,要将人揉进骨肉里似的。   鹤葶苈抬脚踹他,要离开,江聘发了狠,干脆脱了她的鞋子将人给端了起来。一手掐着她的腰,另一只托着她的臀,让姑娘的腿缠在他腰上的姿势。   面对着面,能数清她的睫毛似的。沾着泪珠儿的,黏成一缕缕,长又卷翘。眼眸被润泽得清澈剔透,唇微微撅着,好委屈的样子,楚楚动人。   江聘好心疼。   他叹了口气,往旁边走了几步,背靠在墙上,将她往怀里又揽了些。用鼻尖贴着她的,柔声跟她讲道理。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宠溺又温柔。   江聘个子高大,手臂强壮有力,这样的姿势也并不觉得多累。只是怀里姑娘的抽泣声让他心口酸麻,很难受。   他原本是想带着她走的,他也舍不得她。史上也并不是没有将领在行军路上带过家眷,辛苦些罢了,危险倒是没想象中的那样多难。   他本来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可是老夫人的一席话又让他打起了退堂鼓。   大冬日的,风大天寒,路上困难重重,他的小妻子那样娇气,怎么受得住。到时候她若是生了病,染了风寒,又该怎么办?   她性子好,温柔懂事,有了难处也不爱跟他多说。他忙于战事,自是会少了时间顾及她,她得受多少委屈。   还不如留在家中,他不能太自私,为了自己而伤害了她。   鹤葶苈垂着头不看他,越听他说,心里就越难过。   见她这样子,江聘亲亲她的额,笑着问她要不要睡。   “要你管?”姑娘自己跳下去,转头瞪了他一眼,自己噔噔噔地跑到床上去。把被子全都缠在自己的身上,睡到床的最里侧。   江聘站在墙边看了她一会,走过去给她掖被子。她的脚还露在外面,他便拽着被角想给她掩上。姑娘使了劲一踹,正好踢在他的肩上,顺便蹭过了他的脸。   不轻不重的一下,没一点疼,江聘还是故意闷哼了一声给她听。   “江聘你真的是太烦了,你今晚不要睡在我旁边了。”鹤葶苈用被子捂住头,骂他,“把烛吹熄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她蜷缩成一团,不时抽一抽鼻子。可是无论江聘再怎么好言好语地哄着,都不再给一丝回应了。   夜深了,江聘灭了灯,坐在床边看她。不时摸一下她的发,换来她不耐地扭动,只能苦笑。   到底该怎么办呢。   72、章七十二 ...   这天晚上, 鹤葶苈做了一个梦。很孤单…很让人觉得难过的一个梦。   那是个午后,寒风瑟瑟,却是没有一点点的阳光。乌云压城,遮天蔽日。压抑, 烦躁, 慌乱。   有乌鸦在飞。   城门被攻破了, 随着马蹄的踢踏声, 刀光剑影,遍地是血腥。满街都是奔逃的百姓,入耳的只有猖狂的笑声还有一声声惨烈的哀嚎。   明明都是熟悉的音调,明明是独属于中原人的脸庞,可却又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得让人呼吸都不再顺畅,只觉得晕眩。   那一片的红服潮水般的涌过来,像是血海。   本来安静漂亮的城主府成了炼狱, 花枝被折断,墙底下倒着一具具尸体, 都来自于她熟悉的人。   可是那些每天都会看见的人啊, 现在只是沉默地躺着。沾满血迹, 看不清原来的脸。   老夫人和贵妃都不见了,奶娘也死了,就剩下她一个了。绝望,无助。   她抱着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躲在床底。听着一阵阵脚步声纷乱地响着,偶尔会有两声男人的调笑, 听着就让人心寒,却在一声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小美人…出来啊…”   她在哭,又不敢出声音,只能伏在地上,狠狠咬住唇。地上凉,她把外衣脱下来给两个孩子裹上,再摸摸两张小脸儿,示意他们要安静。   孩子们意外地乖,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她,咧开嘴笑。   他们纯净得像是天使,似乎能净化世间的一切污浊。若是平日,她定会也跟着笑,可现在却只能穿着单衣,不断地颤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过来,用剑鞘敲着床板,跟旁边的人说,“就剩床了。”   她慌乱,急忙搂着孩子往里面躲。咸涩的泪流了满脸,唇被咬破了,嘴里好苦。   外面突然安静,她抖着唇,等死般的盯着那一小片亮光。   黑色的靴子停下来,那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脸。陌生又熟悉,像极了那个只见过一次的新皇,嘴角勾着放肆的笑。他很高兴的样子,把剑尖伸进来,敲打地面。   “又见面了…”   孩子突然哭起来,她急忙护住,再扭过头却只见到闪烁的剑光。新皇挥了剑,直直指向她的孩子,她来不及惊叫,赶紧用后背挡住。低头,孩子却不见了。   只有一点点带着血的剑尖从她的胸前穿出,不太疼,但是冰冷。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江聘似有似无的声音在她的心中一遍遍的响着。那日进城之时的情景好像又在眼前重现了似的,他凑在她的耳边,声音温柔又缱绻。   他说,我在呢,再不离开。   可是…你在哪儿呢?   你是个骗子啊。   再然后,她便就惊醒。发湿的透透,鹤葶苈用手背摸了把鼻尖,湿黏的,全是汗。睁眼时,眼前只有纱幔,带着点清冷的月辉,朦胧的,很美。   可是那种绝望的心悸感觉还在啊。她只要一闭眼,眼前就全是那片似是无边无际的荒芜。   就像是很久前,那场似是无止无休的迁徙。   怕了,真的是怕了。不想离开,不肯离开,不敢离开…   “阿聘…”鹤葶苈转头,想要去抱他,可入手的却是一片冰凉。身旁哪里有他在呢,被褥都没有一点的褶皱,他根本没有来过。   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间,她便就懵了。   别是偷偷的走了吧…别这样啊…你真的是太坏了…   鹤葶苈匆匆掀了被子,赤着脚,疯了一样往外跑。她从来没跑的这样快过,好像只是一眨眼,便就到了门边。风刮过汗湿的脸和发,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丝绸的布料摩擦着她柔嫩的肌肤,又滑又凉。   她站在门边,看着那个依靠在旁边柱上的背影,心倏地一松。心还在砰砰地跳着,呼吸急促猛烈,鹤葶苈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唤他。   “阿聘…”   含了团棉花似的,含糊不清,软糯糯。满满的都是委屈,还有恐慌。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聘便就回头。他站在那不知有多久了,呼出的气带着白雾,月光从他背后洒下来,影子很长,头发上有银色的光。   “怎么了?”见着她红通通的眼,江聘的心漏跳了一拍,赶紧过去把她抱起来,用外袍裹好。姑娘闷闷地不说话,他也不敢耽搁,赶紧关上门往屋里走。   被子散乱地堆在床上,有一角落在了地面。江聘单手捡起来,抱着怀里低落的小妻子坐在床沿,用臂环的紧紧。   他轻声哄着,把冰凉的脚丫放在自己暖融融的肚子上,伸手揉她的乱发,“葶宝不要怕,不要哭。”   “我做噩梦了。”鹤葶苈吸了吸鼻子,在他胸前蜷成一小团,“我梦见了很糟糕的事情,你不见了,我很慌。可是醒了,你却真的不见了…”   那一瞬,好像只被抛弃了的小兔子。眨了下眼而已,全世界就都变了。   “我在的,只是睡不着,想出去吹吹风。”江聘贴着她的脸,细碎地吻她,一遍遍地道歉,“我不该这样的,是我不好,你不要气…”   “你真的很不好…所以我离不开你了。”鹤葶苈仰头望他,没点灯,看不太清他的脸,只瞧得的那双黑亮的眼睛,盛满了温柔。   她软着嗓子求他,哀戚的像某只可怜的小动物,颊边沾着泪,“阿聘你不要闹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葶宝乖。”江聘叹气,横抱着她塞进被子里,自己也脱去外衣躺在她的身边,“你不知道路上有多苦,你受不了的,我会心疼。”   “你怎么这样呢…”姑娘搂着他的胳膊,虾米似的卧着,半晌的沉默后,从唇缝里泄出了声无奈的嘤咛。叹息似的,让人听了便就难受。   江聘心里缩了一下,忙低头去瞧她,却只看到黑漆漆的发顶。她好像睡了,呼吸缓和,怎么唤也不理。只是睫毛扫在他臂上的感觉,有些痒。   “葶宝乖。”他叹气,却也只能说出这句话。   他让他的小心肝难过了,他又何尝不难过?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这是个难眠的夜,怀里的姑娘一夜都没有变换姿势。就那样埋在他的怀里,像只孤独的小兽。   长长的头发丝绒似的铺在他的胸前,散发着属于她的温暖的香气。   天蒙蒙亮的时候,江聘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怀里有拱动,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去拍拍她的背,喃喃着不知道哄了句什么。   鹤葶苈滞住,随即俯身亲了亲他的脸,劝了句。江聘笑起来,用头顶蹭她,小猪儿似的哼了声,有些可爱。   多好的早晨啊。要是以后的每一天都这样,该多好。   江聘不爱赖床,无论前一晚睡得多晚,第二日一早还是按着时间醒。半梦半醒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嘀咕,想着该说些什么哄他的姑娘。   昨个他怕是把人家给气得狠了,别是再不理他才好。   可是一睁眼才发现,她正笑盈盈地坐在不远处的小凳子那,轻轻地摇着小摇篮。见他醒了,鹤葶苈赶紧过来,揉揉脸,亲一下,像以前的很个早晨一样。   “我给你熬了很香的红枣粥,糯糯的,不很甜。”她坐下来,瞧着他笑,“我想你会喜欢。”   看着她肿的像核桃似的眼睛,江聘的心好像被揪了一下。他去牵她的手,唇瓣开开合合,却是说不出什么话。   鹤葶苈不在意他的失言,只是弯了腰在他的额上印下一个吻,悄悄说了句爱他。   江聘呆呆地看着她轻快的背影,绑了丝带的辫子一扬一扬的,好看极了。她不偏心,亲了爹爹,也要亲亲两个孩子。   她努努唇,娇俏俏地笑了下,娘亲爱你们呀。   她好像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还是会给他送午膳,给他捏捏肩,闲暇的时候唱首甜甜的曲儿。   仍旧是每日里围着他和孩子转,照顾得细心周到,是个极为温柔的妻子和娘亲,让人爱惨了她。有时候也会去老夫人和贵妃那里,说说笑笑,倒也欢快。   却…也好像有了些区别。她更爱发呆了,有时吃着吃着饭,看着看着月亮,便就失了神。对着他的时候,更是这样。   有一次,她在他沐浴的时候绕到他的身后,轻轻为他洗发。他正享受着,却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她问,阿聘,我是不是让你好为难?   他心惊,想回头,姑娘却不让。她的泪滚落得愈发大滴,滚烫的落在他的脖颈上,再化进水里,再看不见。   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指尖微颤。   阿聘,我不是个好妻子是不是?我也不是个好娘亲。我让你和孩子都好难过…   江聘心都要碎了,他站起身想要去抱她,嘴里连着声地说不是、不是。   她明明那样好的啊,那样那样好。   可她仍旧是垂着眉眼,娇弱得像朵被风吹过的花儿。眼里含着露水,楚楚的,瞧得人好心疼。   江聘揽着她细弱的身子,心里乱糟糟成了一团儿。   他懂得她的难处,她到底还是个姑娘,今年不过十六岁。是被娇气地宠惯着养大的,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和难处。   而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他却没在她的身边。   她独自撑过了那样几乎暗无天日的岁月,其中难处,他甚至不敢细思。她心中有疙瘩,结的死死的,谁也解不开。   那次的失态,也只发生过一次而已。后来的几天,鹤葶苈还是像以往那样,总是笑着,一如既往轻柔明快的像阵风。   只是她不再穿裙子了,头发也总是束起来,简单又漂亮。白天的时候也不总是黏着人了,自己在一旁绣绣花看看书便就是一天。   有一天的午膳,江聘看到她仅仅是就着蔬菜汤吃了个小馒头。平时总是离不开的茉莉花儿和桂花酥也不要了,简简单单也吃的很高兴。   江聘问她为什么,她笑笑,不说话。   可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呢。他的小妻子在用行动告诉他,她没那么娇气,不矜贵的日子,她也能过得了。   可她睡着后的样子骗不了人。她拉着他的手,整夜也不松开。江聘凑到她的唇边,能听到她偶尔的喃喃。   她说,你答应了不离开我的。   江聘的心拧着,却只能叹气。   天越发冷了,下着大雪。达城的冬天不比上京,这里的雪下起来,能到小腿肚儿。这次的雪没那样凶,却也到了脚踝。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江聘用过了晚膳,急匆匆地便要去军营。鹤葶苈拦住他,红着眼睛,只是瞧他,不说话。   他领会得到她的意思,只是摇摇头,叹了句,“葶宝乖。”   她的泪瞬间便就涌出来了,颤抖的肩看得人心疼。江聘没办法,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话,要抱她回床上去。   鹤葶苈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要他走。她哑着嗓子,鼻音浓重,“阿聘,你去吧,军务要紧。我好着呢,理解的。”   那张强颜欢笑的脸看得人喉头发紧,江聘想再说些什么,可有士兵跑过来催。他没了时间,只能再叮嘱几句,快步离开。   鹤葶苈靠着门站着,直到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老夫人也和她说过,行军路上不比平时。她年轻时也曾跟着老将军去过一次西津,路上遇到敌军突袭和暴风雨,衣食又都极为简陋贫乏,差点死在路上。   何况她呢。   可是…没关系的啊。   江聘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去,一眼就瞧见披着外衣趴在桌上睡着的姑娘。   他摇摇头,过去抱她,却意外地在她的手里摸着了个小匣子。   江聘拧眉,抱着她去床上安顿好,轻步走回去,对着月光看里面的物件。   全是信,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一沓。都是给他的。   在那段日子里,她有了时间就会写信。可是他不见了,寄不到,就只能存起来,小心地封进匣子。   江聘细细地瞧,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唇抿得紧紧。   很多的字都是花的,上面沾着她的泪。   这些信…她没给他看过。他从不知道。   江聘回头,那个姑娘正猫儿一样地蜷缩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有个小小的突起,那样玲珑的一团儿。   黑云过来,月也被遮住了。这个夜,分外冷。   第二日,他还是离开了。   与一年前别无二致的景象,江聘着着银色的盔甲,有风雪。只是,他不再是那个默默无名的小卒。他骑着马,手上捏着银剑,回头望。   鹤葶苈站在城墙上,再也忍不住心里的苦涩。   底下是压压的银甲士兵,她捂着唇,看着那些人和马离开。去她看不见,摸不着的远方。   这个白天,原来也这样冷。因为…没了太阳。   江聘离开了,连背影也看不见了。老夫人给她又披了件风衣,拉着她冰凉的手。   鹤葶苈勾了勾唇,却连个勉强的笑都再扯不出来。她失了魂儿似的,由粟米扶着,回了那个半个时辰前还有他在的院子。   短短一段路,却好像走了漫长的一辈子。每走一步,心里都会痛。   说好的,不离开呢?   风雪还在,军队走不了太快。江聘打着马在队伍的中间绕着圈圈,面沉如水。谁也不知道他在烦恼什么,也没人敢去问。   中午的时候,没生灶,只是随便在路上吃了些干粮。江聘勒了马,在路边随意地坐下,头埋进臂弯里,枕在膝上。   瞿景看不下去了,拿了个馒头过来,塞到他的手上。笑着跟他打趣,“我在怀里一直捂着的,温热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可别浪费了。”   江聘一直在沉默,直到瞿景的手都举酸了,他才抬头。嘴唇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自己咬的,没了血色。眼尾红红,眸里都是脆弱。   “小五儿,我觉得她好像没吃午饭。”   “嗯?”瞿景愣住,又回过神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哥,你…”   “我受不了这样…”江聘喃喃,“你不知道她那时看我的眼睛里,有多受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马打了一个悠长的响鼻,江聘猛地蹿起来,一个翻身就上了马背。   瞿景懵了,扬声唤他,“你做什么去?”   “我能保护好她的,肯定能的。”江聘回头,随即便是一鞭子抽上马屁股,踩着积雪离开,“我去接她回来。”   士兵们很自觉地让开了条长长的路,眼盯着他们的主将。颈背挺直,快的像阵风。   江聘也不知道他跑的有多快,只是想着,越快越好。   他早到一点,他的姑娘就会少难受一会儿。他现在无比后悔之前的愚蠢,那样娇弱的姑娘都有这样的勇气,他向以勇猛为骄傲,怎么就这样怂了呢。   还好,还好。为时未晚。   江聘一路未停,生生到了院子的门口,才止住脚。雪在途中停了,粟米正在和阿柴一起扫院子,见到他,俱是一愣。   没工夫理会她们,江聘急匆匆地下马往屋里跑。粟米把扫帚扔给阿柴,跟上去,“将军,姑娘睡了。”   “睡了?”江聘拧眉,侧脸去问,“用过午膳了?”   粟米摇头,“姑娘不吃。”   江聘的脚步微顿,下一步落下的速度却是更快。   安静的屋内,纱帐放下来了,他的小妻子正缩在被子里,背对着他。她连外衣都没换,发被蹭得凌乱,被子有一半还在地上。   江聘微微勾唇,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轻声唤她的名字。   她没睡的沉,两声便就醒了。嘤咛了声翻过身,对上他视线的是双不出意料的红眼睛,嘴唇微微撅着,嗓子哑的不像话。   她沉默了半晌,然后竟是笑了下,“阿聘…我好像做梦了。”   “你梦见了什么?”江聘扶着她的背让她坐起来,边接过粟米拿来的棉衣给她披上,边笑着问她。   “我梦见…花儿开了。”鹤葶苈捏了捏自己的脸,有些苦恼,“可是,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不是花儿开。”江聘还是笑,拿下她的手握在手心,凑过去蹭蹭她的脸颊,“是我来了。”   她讶异地惊呼,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再然后,便是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手臂缠着他的脖颈,颤抖着不松开。   江聘无奈,可也只得搂着她,温柔地哄。   太阳出来了,雪后清亮的阳光透过窗子撒到窗前的地上。金灿灿的一片。   前路迢迢,可你在,便就有花儿开。   73、章七十三 ...   江聘带着鹤葶苈离开之前, 老夫人和贵妃一起拉着她絮絮地说了许久的话。她们到底还是不愿意她跟去的,但也再不坚持,只是由着他们去。   老夫人很担心她,从小事到大事说了很多, 又叮嘱了江聘许久。两人只是笑着应, 安静地听着。   两个小孩子乖顺地躺在摇篮里, 吮着手指看着爹爹和娘亲。鹤葶苈蹲下来亲亲他们的脸, 温柔地告别,他们便笑,挥着小手儿,大眼睛眯起来。   她心里不舍,又伸手过去摸摸小脸儿。呼啦看着她的眼睛,忽的也抬了小手握住她的手指,咕噜顿了下, 很快地也去握住。   瞧着拉着她的两双小嫩手,鹤葶苈又惊又喜, 却也心酸。   她还是有些自私的, 为了自己, 忽略了两个这样小的娃儿。   江聘也蹲下来,亲一亲,抱一抱,两个孩子意外地没哭,反倒是一直在笑。他们松了手,小嘴巴开开合合地溢出些小奶音儿。   不成句。但软绵绵的, 很好听。   鹤葶苈眼角有些湿润,江聘揽着她起来,轻柔地劝,“他们在跟咱们告别,说祝咱们一路顺风呢。”   她笑起来,轻轻点头。时间紧迫,也就不再多絮念,只由他牵着出了门,两人相拥着跨上马。老夫人和贵妃在门口看着他们,勾着唇摆手。   江聘点点头,揽紧怀里的她,挥了鞭子。马嘶叫一声,扬蹄跑远。   踩碎了满地的阳光,一去不返。   然后,便就又是一程新的征途了。万幸的是,没再分别。   路上是意料之中的辛苦,尤其是在这样寒冷冬天。风刮在脸上,刀子一样,再厚的棉衣都挡不住这份刺骨,无孔不入。   十余万人浩浩荡荡,看不见头,望不见尾。漫天漫地都是白茫茫的雪,还有军靴沉重地踏在地上的声音,马蹄把雪地踩出了一朵朵漂亮的花。   江聘肩负整个军队的指挥调度之责,即便是在路中,也是忙碌的。鹤葶苈也不磨着他,安静又乖顺,一点没给他添麻烦。   她没带侍女,也没带那些琐碎的衣裙钗环。整日里都是素面朝天的,穿着简单的棉衣裤,梳着长长的麻花辫子,见谁脸上都带着浅淡的笑。   姑娘底子好,即便是这样可以称作是朴素的打扮,看起来也是好看的。有种别样的美,不华贵,却清淡的像春风吹来的玉兰花香。让人觉着分外舒服。   江聘怕她受苦,倾尽全力地把她安置地细致妥当。虽然事务繁忙,可还是抽出一切时间陪着她,事事经心。   鹤葶苈不闹他,也不喊累,一点没有贵家女子养出来的娇气劲。还总是劝他不要这样紧张,她很好,过得很习惯。   她很有番本事,苦中作乐,自得其乐。   行军路上,自然不比平时。沐浴都成了件奢侈的事情,有的时候脏了的衣服也要很久才会洗。这里的风沙大,在戈壁沙漠遇上大风的时候,连天色都是黄的。   鹤葶苈习惯得很快。平日里那样爱干净的姑娘,现在整日里穿着不干不净的衣物在风尘里跑来跑去,却也不抱怨。   江聘还是心疼,总觉得委屈了她。姑娘只是笑着摇头,倒是反过来抱着他劝慰。   这条路上的艰辛她早就想到了,随军也并不是一时冲动,是细细考量过的,是以从未觉得辛苦。只要和他在一起,便就有了底气,再怎么都不觉得难过。   鹤葶苈心思细密,想的总是多些。因为她的到来,还是或多或少得给军队添了些负累。虽然没人说什么,她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她本来就勤快,也不贪懒好摆架子,便也就力所能及地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生灶做饭的事情有专门的士兵负责,可到底是大锅饭,做饭的又不是专门的厨子,食材也有限,烧出来的东西虽算不上难以下咽,到底还是不好吃的。   鹤葶苈以前在家中的时候便就喜欢鼓捣这些东西,现在随了军,正好倒成了门好手艺。她对这些有着天赋和自己的领悟,生火搭灶用不着她,她便就在调味上下些心思。   江聘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儿,也不阻拦。只是给裹紧了围巾披风,便就随着她去弄。   她倒也是厉害。还是同样的菜肉,经她的手加了些油盐酱醋,烧出来的东西味道竟是惊人的好。   虽比不上精心调制出来的美味佳肴,在这样的环境下,却也是让人欢欣愉悦。将士们行军本来就疲惫,现在伙食变得这样可口,心里也是松快了很多。   到底是民以食为天,一时间,底下的士兵对于这个跟着将军的小夫人的推崇之声变得甚高。甚至直逼江聘。行军的枯燥劳累也缓解了三分,军心更是稳固。   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们对她很是尊敬,见了她总是要恭恭敬敬地停下来行个礼,说句夫人好。鹤葶苈心里高兴,做事也就越发精心。   江聘跟她调笑,说她好手段。这群士兵他降服着都有些吃力,她倒是轻轻松松便就给拿下了。姑娘更是欢喜,扑到他的怀里弯着眼睛笑眯眯,喜滋滋地邀功。   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就像是道漂亮的风景,如同泥潭里开出的清新的花。柔柔的,靓丽自然,给人带来欢乐和幸福。   路上总有些磕磕绊绊,士兵们的衣裳有时候会破损。他们又不经心,口子就像是小孩咧开的嘴,越来越大。鹤葶苈见了,便会给他们些针线,让他们自己去缝。   有时候那些手笨的不会,厚着脸皮来找她,她也不会拒绝。就和和气气地给补好了送回去,有闲暇的时间,还会指点一二。   这事刚开始的时候江聘不知道,便就罢了。后来被江醋王知道了他家小妻子天天还要抽空给傻大兵补衣裳,发了好大的一顿火,鹤葶苈无奈,便就不再做了。   一路上惊险是有的,难过是有的,甚至一些更不好的事情,也是有的。   不过没关系,他们都挺过来了,情况在变得越来越好。   有时候,江聘会搂着鹤葶苈问,会不会后悔和他来。   如果她当初选择留在达城,根本不会经历这些风吹雨淋。她还会是那个被娇宠着的姑娘,锦衣玉食,每日里被安置得妥妥当当,看花弹琴,悠闲自在。   她便笑,说从未悔过。和他在一起,总是踏实的。   她宁愿穿着粗布衣裤,陪在他身边笑笑闹闹,便就高兴了。比起每日提心吊胆德坐在窗前,想着不知道在何方,在作甚的他,现在简直太好。   而能为军队做些事,就更是幸福。   除了苦难,还是欢乐更多些。鹤葶苈不是个爱愁眉苦脸的性子,江聘更加不是,只要能看着爱人的脸,心中总是住满阳光。   有时候会遇上平坦的路面,得了空子,江聘就教她骑马。由几万精兵护卫着学马术,这倒是有史以来头一份儿。   天气晴朗,微风也算是柔和。士兵们有序地前进着,江聘遣了副将去调度,自己则是拉着他的枣红马到旁边去,以权谋私地陪着他家的姑娘玩儿。   鹤葶苈以前没接触过这种事,唯一的一次也只是一年前由江聘带着去马场转了转。看着昂首摆尾的高头大马,她最开始还有些打怵。   江聘朗声地笑,环着她坐在身前,用臂夹紧了,慢悠悠地驾着马转圈圈。姑娘小声地哼哼,从原本的眼睛都不敢睁开,到后来兴奋地看着向身后疾驰的景色笑。   到了最后的时候,不要江聘在,她也能一个人骑着马不害怕了。虽不敢跑的飞快,但跟上队伍的脚步还是绰绰有余。   姑娘的翅膀硬了,江聘便就退下位来,任劳任怨地跟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笑颜如花的侧脸,无声地笑。   有时候周围地势宽阔平整,环境又安全,鹤葶苈也会放了胆子由着马跑起来。江聘不放心,就摆摆手派一队骑兵跟上去,自己远远地望着。   她不会玩太久,跑到队伍的前方便就停下来,等着江聘到。身后的骑兵们个个精神抖擞地跟着,黑色的大马个个油皮发亮,气势十足。   姑娘昂着头,弯着眼睛跟和她问好的士兵应着话儿,气息因为激烈的动作有些不匀,鼻尖上染着汗。江聘过来揉她的头发,笑着赞她有女将之风。   鹤葶苈捂着唇笑,从自己的马上蹦下来要上他的,摇摇头说不会抢江大将军的功劳。旁边的士兵听了,肩膀颤动,却又被江聘威胁,憋着不敢笑。   除了骑马,她还学会了很多别的事情。比如说耍两套不入流的剑法,拉着弓射出一支落地距离短短的箭,搓搓手耍些花拳绣腿。   刚开始是她自己想学,江聘不让。后来想着能学些本领,对她自己也有好处,便也就教了。奈何姑娘实在是个太柔弱的姑娘,细胳膊细腿儿的,什么也做不好。   江聘也不太在意,只当给她强身健体,逮着安营扎寨的空档,便就教一教。   虽然鹤葶苈只是半瓶子酒,半点拿不上台面。但两人一起在月色下拿着银剑比比划划的,倒也别有番意趣。   周围的士兵见了,也只是善意地笑笑,见江聘心情好的时候,一起起个哄。姑娘便会脸红红地不再玩,江聘则沉着脸骂,摔了袍子要揍人。   这幅场景,也算是漫漫征途里的一点生趣吧。   鹤葶苈变了许多,风吹日晒的,原本白皙得像是玉兰花瓣似的肌肤黑了些。腰肢儿更细了,下巴也尖了。不过眼睛依旧闪亮亮的,唇边总是挂着盈盈的笑。   江聘原来所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她从来没哭过,也没喊过一句难受。就连一次战斗中他受了伤,她颤着手给他上药包扎,红着眼,却也没掉一滴泪。   无论再难的环境,她都能很快地适应,并且倾尽全力地给身边的人一些帮助。他的小太阳,在哪里都是个小太阳。   他原本以为她是一朵经不起风吹的娇嫩花儿,却没想到,她也可以做一颗坚韧的草。不过即使是草,也是漂亮的,沾着露水,青葱翠绿,坚强得让人心疼。   只除了夜晚的时候。铺子简陋,窄窄一条儿,江聘搂着她挤在上面,盖着棉衣睡。她睁着眼睛看帐顶,半晌也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便吸吸鼻子,翻身蜷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   江聘拍拍她的背,叹息。   他们都知道,还是有惦念的。在遥远的达城,他们还有两个娇软的娃儿。   他们一定要好好的,早一些,再早一些回去见他们。   74、章七十四 ...   白日里还好, 忙忙碌碌的,一天也就过去了。可一到了晚上,夜深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对两个孩子的思念便也就涌上了心尖儿。   打不散, 消不去。   鹤葶苈只要一闭眼, 眼前就会出现两个娃娃笑起来的样子。一幅幅场景, 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晃。   在小摇篮里睡大觉的,在她怀里咧嘴傻笑的,还有跟江聘斗气逞凶的…   咕噜有单边的小酒窝,呼啦有单边的小梨涡。他们只要随意一咧嘴,便就会甜的不像话。   酒窝是随了她,梨涡来自于江聘。只是他们都都是浅浅的,不笑的很开根本看不出来, 谁想到两个娃娃随的这样好。   有时候想的太狠了,她心里便会难受, 酸涩得疼。怪自己当初的狠心, 在他们这样小的时候舍下他们走了那么远, 不是个好娘亲。   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江聘也心疼得不行。便就会抱着她劝慰,哼哼呀呀地给她唱不成调的曲子哄她开心。跟她说孩子们会理解她的,再学着那咿呀的小奶音,叫她娘亲。   鹤葶苈本来心中难过,被他这么一挑弄, 也笑起来。   若是天色不算太晚,他也会给她画两幅画来,逗她玩耍。   铺一张宣纸,再用墨笔和朱笔在上勾勒。画咕噜拧着小眉毛往他怀里撒尿时的狡黠样子,还有睡觉时总是不经意就吐了几个泡泡的呼啦。   他这一年都在忙来忙去,围绕着军营和孩子转个不停。连静下心来看兵书的时间都要挤一挤,更是没工夫去画画。   但江聘就是有这个本事,提了笔随意挥两下后便就不再手生。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美人月色,他都是信笔拈来。   鹤葶苈还曾笑过他,若不是生在这个年代,他怕是会做了个国画大师。   一想到一身兵痞气、歪理一大堆的江聘会留着山羊胡子、攥着小狼毫笔教学生的样子,姑娘便就笑开了花儿。   他画的极好,生动又传神。鹤葶苈捧着画看来看去,看湿了眼眶也舍不得放下。   她那两个总是活泼得让人头疼的小宝贝,也不知道现在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想念她,会不会因为尝不到娘亲的奶水而委屈得哭鼻子?   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抱过他们了。软软香香的两个小团子,浑身都是甜腻腻的奶香气,没一点小男子汉的味道。   不过这皮实劲却是随了他们爹爹,一言不合就是放开了嗓子哭闹,谁也劝不住。可自己的孩子,哭起来的声音,也是好听的。   江聘也跟着她一起看。他站在案边,手环着她细细的腰,把下额枕在她的发顶,安静的,呼吸都放得很轻柔。   爹爹和娘亲都是俊俏的人,两个小孩子虽然小,却也看的出来些底子。咕噜的眼睛很大,又黑又亮,像颗莹润的黑珍珠。呼啦则是狭长的眸子,眼尾挑的有些妖艳。   他们被养的极好,白嫩嫩,圆滚滚,两颗小汤圆似的。让人看了便就会软了心,只想过去亲亲抱抱。   明明是双生子,两人的长相却是差了许多。几个月的小孩子都是那副样子,可这两兄弟却是极容易便可分辨得出来。   他们的眼下都有颗泪痣,不过咕噜的是在左眼的眼尾,呼啦的则在右眼。圆圆的,很精巧的样子,嵌在他们嫩白的小脸儿上,总是莫名地让人觉得会很美味。   一想起这对儿娃娃,鹤葶苈心都要化了。那软软的嘴唇贴在她脸颊上的触感,还有他们叽叽咕咕地发出些听不懂的声音时可爱的样子,都让她觉得幸福。   江聘跟着她一起笑,用鼻尖去蹭她的脸,或是伸舌头去舔她晶莹的耳垂。   可笑着笑着,又会绊几句嘴。无聊又幼稚的斗嘴,像几岁的毛头小孩似的,他们还是乐在其中。   她鼓着脸颊指着画跟江聘斗气,非说咕噜的鼻子和眼睛像她。大眼睛高鼻子,精巧又可爱。江聘就逗她,小孩子的鼻梁还没长起来,怎么就看出她的影子了?   明明是呼啦的眼睛随了他,狭长又精致,眼尾的弧度那样的漂亮。   姑娘不高兴,掐着他的腰绕着桌子转来转去地和他闹,叽叽喳喳吵个不休。   那副画还铺在桌面上,被他们带起的风吹扬了纸角儿。两个娃娃并肩躺在一起,笑盈盈地看着爹爹和娘亲玩儿。   可闹够了停下来,还是会神伤。   有时候在夜晚生起的火堆旁,看着江聘被映得红红的侧脸,鹤葶苈便就会失了神儿。他轻轻笑起来,唇角那会有一个浅浅的小窝,鼻梁高挺,眼睛温润黑亮。   整幅画面生动明快,又意外的温暖。   她会凑过去捧起他的脸,嘟囔着说,你和我儿子长得真像。   江聘哑然,又失笑。旁边还有许多的士兵走动着,看着他们,姑娘倒是不再害臊了,任由他环着。她柔顺地靠在他的肩上,视线飘渺着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收到家里来信的时候,是她最高兴的时候。传信兵一拿来那张薄薄的信封,鹤葶苈都会乐得合不拢嘴。浅黄色的信纸,上面是贵妃娟秀又大气的字迹。   有时会写多些,有时会写少些。都是跟他们大略地说一下近来的家常琐事,还有对他们的挂念和一些叮嘱。天凉要加衣,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都要加小心。   不用惦记家里,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达城很安稳,民众一心,大家都盼着他们凯旋归来。老夫人也很好,每日含饴弄孙,笑总是挂在脸上。   孩子们又长大了些,更漂亮了。还是原来那样,总是哭闹。不过她留下来的那些小玩意还真是管用,只要晃一晃小拨浪鼓,就能安静了些许。   还有就是,爹爹不在,咕噜都不爱撒尿了。   她捏着那两张纸,对着月光和烛火,一字一句慢慢地读。恨不得看上一千遍一万遍,还嫌不够。   就像是一年之前,她靠在烛台边瞧着江聘给她的信一样。一行行的,全是思念的难过。   那些字读起来的感觉,又甜又苦,涩涩得难以下咽。可几日未吃,却又馋的心都疼了。   写回信是一件大事,鹤葶苈总要先洗了手,细细地斟酌一番,才敢下笔。她明知道孩子看不懂,却还是尽力把每一个字都写到最好,掺进属于娘亲的爱。   她心里有许多许多的惦念和愧疚想要表达,可握紧了笔,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能一遍遍地嘱咐着那些琐事,说着她的想念和爱意。   说等娘亲回来了,一定要好好陪伴他们,再也不走远了。他们永远是她的眼珠子,心肝肉儿,她会用更多的爱来弥补现在的缺憾。   鹤葶苈说不清随军的决定是错还是对,不过不容分辨的是,这对两个孩子来说,有些不公平。她心酸,却也无奈。   江聘也会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回一封信。写他作为父亲的惦念,还有那些期盼。   几张薄薄的纸,装进信封里,由快马带走。剩下的,只是那骑背影,还有蹄下扬起的尘。   天黑了的时候,两个人躺在小铺子上,总会聊起些杂七杂八的事。两个宝儿的名字一直挂在鹤葶苈的心上,她着急,就爱催着江聘快些起。   江聘让她枕在自己的臂上,笑着应,说快了快了。小小的一张床,相互搂着,一起取暖,热气从外传到里,烤的心里暖融得不像话。   他敛了眉眼,低头亲亲她的额。轻轻一吻,便就酥了心扉。姑娘仰了脖子看他一会,嘤咛一声埋进他的肩窝,不再说话。   江聘笑,伸手把她搂得更紧。姑娘软绵绵的,露在外面的肌肤滑腻腻,他收紧了那把细腰儿,看着她颤颤的睫毛,笑得更欢。   鹤葶苈没想到,江聘这次真的选了两个名字。第二日一大早便就写在纸上给了她,还是那样凌厉的字,写成的却是全世界最美的情话。   江不忘。   江不疑。   他推拒了老夫人和贵妃选出来的那么多含义深远的字眼,最后自己鼓捣出了这么两个神来之名。鹤葶苈笑着捶他的肩,说他不正经。   江聘则靠在她的背上,轻轻咬她的耳朵,柔声跟她解释。   他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景象吗?那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莲池。而那方小亭中,站着我见到过的、最美的姑娘。”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蓦地呆住,微启唇,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上面的字,泪渐渐地就沾湿了眼睫,模糊住眼前的景象。江聘展眉,贴过去蹭她的脸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此为不忘,所谓不疑。”   鹤葶苈捂唇,半晌后,猛地回身抱住他的腰。精瘦的,胸膛温暖。外面士兵的走动声和说话声不绝于耳,她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   耳边只有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让人沉沦。江聘的手放在她的背后,缓缓抚着,唇边带笑。   我们孩子的名字,便就是我最想对你说的情话。   军队一路往东走着,披荆斩棘。江聘带出的兵和他的性子一样,出击时迅捷猛烈,毫不拖泥带水,勇猛无畏,一击必中。   瞿景在行至一半的时候便就带领一半的队伍离开了,按照原先的布置,先往南走,再回上京。转眼间,也是一月有余了。   越往东,越能感受到浮躁的民心。税收太重,百姓们叫苦连天,饿死病死的人越来越多。守城的士兵也没什么斗志,见到了攻城的军队,有些甚至连抵抗都不愿,直接便就开了城门降了。   实在是无力再承受战争的苦难了,不如改朝换代,反倒有丝生机。   每次新攻克一座城池,总会修整一天半天的,江聘便会抽出闲暇来,陪着鹤葶苈去逛逛街。街道萧条,店铺许多都关闭了,只零零星星地开着几个铺子。   他们牵着手慢悠悠地转,穿着布衣,人家只当他们是对相貌出色的寻常夫妻。江聘喜欢拉着她往脂粉铺子里钻,桃红色玫红色的胭脂,也不管她用不用,买了就是一大堆。   鹤葶苈没心思去弄这些,她爱去那些摆在街边的小摊子,卖些小零碎儿的那种。她过去细细地挑,买几个小拨浪鼓,小老虎枕头。   买了也没什么用,她就是想看看,放在手边,摸摸碰碰。听听小鼓发出的拨楞拨楞的声音,心情也会灿烂许多。   她还是喜欢小孩子,见着了,总会给几块糖吃,笑着摸摸头,说两句话儿。   小孩子不懂事,扯着她的袖子笑嘻嘻地说谢谢姐姐。回过头看着环着她肩的江聘,踌躇了下,说了句谢谢叔叔。   鹤葶苈笑得直不起腰,江聘鼻子都快气歪了,可看着那蹦跳着跑远的孩子,又只剩无奈。   他捏捏旁边姑娘的小脸儿,凶巴巴地吓唬着让她不许笑。姑娘忍不住,扯着他袖子眼睛眨啊眨地撒着娇,那甜腻腻的小音调把江聘的心都给暖酥了。   她弯着眼睛唤他,“阿聘哥哥。”   江聘飘忽忽的,急慌慌扯着她往回走。脚步匆匆的,还要低着头哑声嘱咐,“葶宝乖,待会到了榻上,也得这么叫。”   她上了瘾,踮着脚尖贴上他的耳边,拉长了尾音,脆生生地答,“都听阿聘哥哥的。”   只一瞬,心房就坍塌成了一堆碎末儿,轰隆隆的声音炸的江聘脑仁儿生疼。   阳光从树的枝桠间洒下来,她的发上有光彩。唇边是促狭的笑,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江聘口干舌燥,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将她拆吃入腹,渣也不剩。   阿聘哥哥…   一路上,虽有险情,可更多的却是捷报。从冬日严寒,走到春暖花开,上京城外的护城河解冻的时候,他们终是到了。   几方的军队汇集到一起,几十万人将上京城围得密不透风。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企盼,成功或是失败,就要见了分晓。   攻城的那一日,天气颇为晴朗。春日昭昭,柳绿花红。   鹤葶苈留在驻地,看着江聘骑着马离去。银甲生辉,亮得刺眼。   她见过他无数次的背影,这一次,格外动人心弦。   远方高举的大旗上写着他的姓氏,硕大的江字,染在红布上,随风飘摇。猎猎的声音隔着老远,却还是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江聘挥着银枪,红缨飘扬,挽成了朵漂亮的花儿。他笑着回身,跟她说,等我回来。   这一次,若是回来,便就是真正的凯旋而归。   她弯唇点头,扬声应他。“好。”   抬头看,云淡淡,风轻轻。   一切都快结束了吧。是吧?   75、章七十五 ...   江聘走了后, 鹤葶苈一个人在主将的营帐中坐了半晌。面前就摆着书本,可是她心里忙乱乱的,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   满心满眼的全是在前线的江聘。担心,慌乱, 坐立难安。   新皇向来狡诈阴险, 从不讲仁义道德。也不知他会不会使什么阴损的招数, 江聘会不会来不及抵挡, 吃了他的亏。   前面的局势也不知还好不好,刀剑不长眼,他可一定要小心才是…   越到了最后的时刻,希望越近,就会越紧张。好怕那么久以来的血泪和汗水都会付之东流,最让人痛苦的事情便就是功亏一篑。   眼前的小字密密麻麻乱成一团,搅得鹤葶苈气都要喘不上来。她放下手中的笔, 起身出门。   江聘军队驻扎的营地离城门约十里左右,几万兵马的阵营, 帐篷好似绵延了整个山头。一眼望去, 见不到边。   营地旁边就是那条穿过上京城的护城河。到了这个地段, 河面宽阔得有几十丈宽,远远的能看见对面层叠的山。   树还没有太绿,看起来灰蒙蒙的。水墨画一般,倒也漂亮。   她心里烦躁,便就带了几个跟随她的士兵去了不远处的河边转了转。看看景色,也能静静心, 别再胡思乱想。   现在正是开春化冻的时候,河面上厚厚的冰要化不化的。有的地方能看到底下游着的鱼,有的却只是硬实的冰面,坚固得似能跑马。   美景美酒最能消愁,鹤葶苈在那看了会,倒真是松快了许多,也有了心情和身边的士兵聊聊天。说些闲话,唠唠家常。   江聘给她留下了一员副将,名唤徐轲。徐轲骁勇善战,不惧不畏的性子像极了江聘,也就深得他的看重。由士卒一路被提拔到现在,一年来立下战功无数。   不幸的是,上一次战役中他被敌人砍去了左臂。伤的太重,这次便就没再参战,而是主动请命留下来护卫营地。   徐轲是个很积极爽朗的性子,没因为这事而变得阴暗,说起话来还是总带着笑,侃侃而谈的样子。   他还很高兴地问鹤葶苈,说:“夫人,战争结束后,你最想做什么?”   鹤葶苈摸着唇想了想,回他:“想赶紧看看孩子。然后就一家人在一起吧,再也别分开了。”   徐轲笑得更欢,他说,“将军昨日也是这样说的。”   “那你呢?”鹤葶苈也弯唇,侧头看他。   “娶房妻子,然后回老家去,侍奉父母,养育子女。过得平淡些不怕,欢喜就行。”徐轲低头看看河边刚出了芽的柳,有些不好意思。   他抿抿唇,又笑着说了句,“您和将军的感情太好了,兄弟们都羡慕着。都想着赶紧回去娶媳妇呢,您们就是榜样。”   这话一出,旁边的士兵也都笑起来。鹤葶苈摸摸鼻子,含笑点头,“快了,就快了。”   胜利就在手边,好像眨眼间就能摸到似的。可没人想到,中间却还是有一番曲折。几乎要了人的命的曲折。   往回走的时候,徐轲还一直在跟鹤葶苈念叨。说将军临走前嘱咐了要给她煮姜茶,可伙夫跟着去战场了,他不记得姜放在哪里。   旁边就有人插嘴,说他知道,这就去给找。徐轲笑着骂了他句,剩下几个跟着的人笑笑闹闹的,也就一起往炊事的营帐那去走。   鹤葶苈一直都是安静地听着,看着前面一溜烟就没影了的士兵,浅浅地笑了笑。   一转眼的功夫,陪着她的就剩了徐轲一个人。他嘟囔了几句毛躁,也没了下文。   风慢慢变大了,鹤葶苈前几日晚上着凉,有些咳。用帕子捂着唇的功夫,不小心给吹掉了,她弯腰捡,徐轲就在前面几步的地方等着。   旁边是个有些简陋的帐篷,桩上系了匹马,留给驻地的士兵万一有什么情况报信儿用的。马被养的很好,膘肥体壮,毛皮润滑,正在慢悠悠地吃草。   她直起腰,马正好看向她,摇摇头打了个响鼻。鹤葶苈有些想笑,就伸了手去摸摸它的毛儿。   徐轲看过来,弯着唇刚想说些什么话。可是忽然之间,几声惨叫从前方传来,突兀,惨烈。尾音是沙哑的,短促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有剑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叮当一声。   在本来安静得不像话的营地,这几道尖利的叫声似乎要撕碎了天空。马被惊到,也跟着扬声嘶叫,后蹄在地面上摩擦着,带起一道道的烟尘。   几乎是同一瞬间,吹过来的风就变了味儿。本来是清新的泥土香气,现在却是掺进了浓重的血液的味道,咸腥得刺鼻。   几只正停在附近地面啄草籽吃的鸟儿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走。   鹤葶苈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发抖。她强自镇定下来,咽下几欲到了嘴边的惊呼,可身子还是在颤。   她分辨得出,其中的一声,来自于刚才还扬着笑脸要去给她找姜的士兵。   有人混进来了。现在…很危险。   几声叫骂传过来,脚步声由远到近。徐轲神色一凛,扯着她的袖子带她进了最近的那个帐篷。帘子落下来,遮住了外面刺眼的阳光。   76、章七十六 ...   高大的帐篷挡住了斜射过来的光, 落在地上是一片阴影。几个帐篷外的阴影处,走出来两个走的吊儿郎当的男人。   一人手上提着剑,剑锋处还往下滴着血。另一人则叉着腰,歪着嘴冲旁边乐, “你数过没, 死了多少了?”   “九十九。”答话的男人从地上扯了把草叶子, 慢悠悠地把血擦干净, 答得漫不经心,“江聘一共留下了一百人,算上那个,现在正好缺了俩。”   所以说…留下来的人除了鹤葶苈和徐轲外,都已经死了。   怎么被害的,不言而喻。   歪嘴的正掰着指头在那数,五个指头刚伸出了俩, 便就被提着剑的用胳膊肘戳了下腰,“嘿, 阮二。”那人挑了挑眉, 继续说, “你猜…那俩是不是私会去了?”   阮二听了愣了下,随即便是哈哈大笑。眉间的刀疤因为表情的太过夸张而扭曲成了条丑陋的蜈蚣。   他拍拍自己的大腿,砸了两下嘴,“啧,江大将军被人带了绿帽子咯。”   两人还在那笑嘻嘻地聊着,周围又陆陆续续地围过来了一圈。个个手上都提着剑, 神色各异,约莫有五十人。   他们没什么顾忌的样子,叫闹声伴随着剑鞘互相碰撞的声音,顺着风传遍了整个营地。   鹤葶苈躲在离他们只有几步远的帐篷里,蹲下身蜷成一团。她手撑着地面,耳朵尽量靠近门帘处,仔细地听。   那个叫阮二的她认识,一个不大不小的百夫长,嘴皮子最溜,拍马屁最精。每日里耀武扬威的,嗓门奇大无比,眼神却总是闪烁。看人的时候,脸上带着不冷不热的笑。   江聘以前就说过,这个人心术不正,他早就想解决了他。可又因为阮二曾立过个不小的战功,就又只能耽搁下来,想着再瞧瞧。   现在听着外面他猖狂的笑,鹤葶苈蹙着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徐轲担忧地看她一眼,拧着眉,面带怒色,却也说不出什么话。   外面的交谈声还在继续。阮二的嗓音还是那样的嚣张跋扈,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陛下说了,那个鹤小妞儿要留活的。抓着了,大大有赏。”   陛下是谁呢?不言而喻。   又是一阵喧哗声,欢呼雀跃。一群人商量了会,随即又鸟兽般分散开,挨个帐篷去搜查。他们很轻松,一边找着,还一边说着话。   赏要怎么分,功要怎么领,娶几房妾侍,盖几座宅院…   吵吵嚷嚷的,没一会,小帐篷旁边的人就只剩下了几个。包括阮二。   鹤葶苈站起身,紧绷着脸去里面翻找。她的动作很急,把东西翻得凌乱。徐轲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过去阻拦,“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找匕首。”鹤葶苈深吸了口气,将一把断了茬的剑握在手心。她随意对着床褥划了划,棉絮飞了出来,零零落落洒了一地。   “您…”徐轲看着她把那半支剑就那么塞进袖子里,张张嘴,想伸手去把剑夺回来。   “我觉得…他们是想捉住我,去威胁江聘。”鹤葶苈紧紧闭了闭眼,躲过他,放轻了步子往门口处走,再在离帘子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或许还有些别的原因,但肯定是对将军不利的…”她的唇在抖,眼睛却是清澈。徐轲跟过来,鹤葶苈侧头,“你和我都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对不对?”   要是江聘在,肯定是要夸奖她的。他的小妻子,现在终于长大了,不再遇事就只知道慌乱地跑去找他,撒娇痴缠泪珠点点。   可又会心疼得欲要落泪。他家姑娘怎么能有现在这样的神情呢,发丝乱着,脸色苍白,无助得像只可怜离家的小鹿。   眼神却又是那样坚韧,不屈不挠,不退缩。像极了他。   此刻的她镇定得让人害怕,声音轻飘飘的,但掷地有声,“我不能毁了这一切啊。”   徐轲的眼睛盯着她藏在袖里的手,鹤葶苈顿了顿,问他,“你说是不是?”   有鲜红色的血滴下来,落在枯黄中带着点点绿意的草地上,消失不见。她的手在抖,断剑的刃划破了她的臂,血流得有些急。   “夫人,您…疼不疼?”徐轲拧眉,心底有些发酸。   他见到过的夫人,从来都是温柔笑着的。见人都和和气气地应好,偶尔也会和将军假意嗔怒,过一会便就又笑起来,从不吝啬对人的善意。   将军很爱护她,即便是随军这样艰苦的环境,也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她总是那样精巧又细致,穿着很简单的衣服,却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矜贵。   可现在,她死死攥着那半支断剑,把臂划伤了也未吭一声。有些狼狈,却又坚强得让人心疼。   “不疼。”鹤葶苈摇摇头,在袖子外按了按伤口的位置,微微蹙眉。   不过…要是江聘在了,她肯定会说疼。   “您躲起来吧,我在外抵挡,您不要冒险。”徐轲咽了口唾沫,想护着她往里面走些,又被鹤葶苈即刻挡下。   “你保护不了我的。”外面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越来越近,她把剑柄攥得更紧,低声拒绝,“咱们不能躲了。”   阮二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冲进了旁边的那个帐篷,马焦躁地摩擦着地面,不时仰着头发出几声嘶鸣。   “你听我说。”鹤葶苈看向徐轲,轻声吩咐,“若是我能跑得掉,那是最好。若是逃不脱,我会…”   徐轲当即便就启唇想要阻止她,可那两个字还是溢出了口。   自尽。   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江聘在一个冬夜的晚上谈起的事。那天,烛火摇曳,把他因为微醺而带了些绯色的脸映得格外俊美。   她问:阿聘,要是有一天,爱国和爱我有了冲突,你会怎么选择?   他答:我会选择国家,但会和你一起死。   因为那是使命,而你是爱人。   当时听江聘那样认真地说起的时候,鹤葶苈便就觉得眼酸。可她从未想到过,有一天,真的会有这样一份选择摆在他们的面前。   她已经知道了江聘的选择,那她的呢?   她宁愿死去,也不想成为江聘的拖累。她不想看到他在城下痛苦抉择的样子,她会难过,会落泪。   血滴在地上,敌人的脚步声就在几步外沙沙作响,她都不会哭。可一想到江聘在马上,红着眼看她,却还要哆嗦着唇下令攻城时的样子…鼻尖喉头又都酸涩得要命。   从没有一次,心碎成这样…   如果她一定要死,不该是由她最爱也最爱她的人无奈又痛苦地下令。不该的…   这样未免太残忍。   “徐轲。”鹤葶苈仰头把泪憋回去,唤他的声音有些哑,“你千万不能让我活着被他们捉去,绝不可以。”   “夫人放心…”总是笑着说男儿流血不流泪的人,现在还是得含着泪。短短四个字,被他咬的支离破碎。徐轲重重点头,“将军早就告诫过我们,宁可死,不为俘。”   阮二从旁边的营帐出来,嘴里的叫骂声更大,看得出来心情有些糟糕。   “嗤。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娘的。”他手里拿着短剑,一边说一边往布料上划着,“这个,来人看看这个帐篷。”   刺啦一声,身后黄色的帆布被割除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阳光从裂缝里穿透过来,在地上形成了道细长的线。   他们来了。   “夫人,门口备了马。您待会骑上,一路往河边走。冒次险吧,这是逃出生天的唯一路径了。”徐轲把腰间的剑解下来握在手上,冲她施了一礼。“属下定全力抵挡,为您争取时间。”   鹤葶苈哽咽了一声,开口承诺,“若是我活着,定会将你的父母奉为至亲,养老送终。”   “将军是好将军,夫人是好夫人。徐轲能遇见您们,三生有幸。”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对话。   阮二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徐轲笑了下,挥舞独臂用剑将门帘斩落。光线一下子冲进来,能看见空中飘舞着的细微的尘。   有三个人站在门口,见着他俱是一惊。随后便就听着阮二嚣张的笑声,“哟,都在呢。果真是来私会了…”   话音未落,剑便就落下。眨眼间,人头落地。   血溅在鹤葶苈的脸上,温热。她来不及回头再看身后一眼,全力跑出去,再用手上的断剑隔断拴着马的粗绳,扬鞭驾马。   马通人性,丝毫没拖她的后腿。一声昂叫后便就载着她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了出去,风极速地刮过她的脸,有些疼。   身后的声音都已经远远地被抛下,鹤葶苈想哭,却哭不出来。她也不能哭,没时间了,每一个呼吸间,都是生与死的距离。   有人骑着马跟上来,鞭子的破空声极为凌厉,听得人心惊。   这说明…徐轲已经不在了吧。   鹤葶苈抖着唇,再次扬了鞭子。一人一马,身后留下草叶灰尘无数。   她从没跑得这样快过,以前江聘陪着她,也是骑马,却只是晃悠悠地转几圈,为的是逗她高兴。现在,却是为了逃命。   她被晃得受不了,几次要跌下来,只能咬着牙攥紧缰绳,尽力俯身贴向马背。手被磨得出了血,被断剑割破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大腿可能也早就血肉模糊…   可是…不能停。   前面就是那条河。鹤葶苈记得冰最厚的位置,心下一紧,毫未减速地冲过去。   到底是春天,冰怎么可能经得住一人一马全速通过。几乎是马每跑一步,底下的冰就会裂远一丈。嘁哩喀喳的声音像是踩在尸骨上的响声,声声夺命。   马的脚下打滑,却也未停。身后的冰好像完全碎了,那些追她的人和马落进河水里,响声巨大。   扑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就那么一会儿,却也像是过了一辈子。当她再次踏上地面的时候,回望,身后已是了无踪影。   那块最后支撑着她过来的冰也瓦解了,流动的河水悠悠荡荡。她瞧过去的时候,正好有条鱼跳出来,金红色的,很漂亮。   鹤葶苈不敢耽搁,转身进入茂林之中,可是下一瞬却是下意识地回头。   对面的营寨忽的燃起了熊熊大火,借着风势,没一会便就点燃了整个驻地。   火红的,舔舐着天空。   泪实在是忍不住了,鹤葶苈咬着唇,扶住旁边一颗细细的树,弯下腰哭出声。   阿聘…   77、章七十七 ...   双方军力的差距实在悬殊。几十万对十几万, 一方是久经战场洗礼的骁勇将士,一方是畏首畏尾的残兵败寇。高下立见。   上京城墙共七个门,黑压压的士兵像潮水一样把京城围得密不透风。新皇的守兵还在抵抗,可已经明显看得出吃力之态, 攻破城门只是早晚之事。   刀剑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偶尔还会有利箭的破空声传来。木桩撞在城门上, 咚咚的响声沉浑厚壮, 有人在带头含着号子,节奏明快而有力。   江聘跨在马上,眯着眼看离在墙上迎风招展的旗帜。支离破碎,上面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写着个大大的“夏”字。   他一年前离开时,城门前还是热闹繁华的,有小贩在叫卖, 孩子在跑跳。可现在,全是尸骨与血迹。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国能守枯万骨。   他们踩着千千万万人的鲜血走到现在, 其中心酸艰险不必言说。   不过还好, 大功将成,胜利在望。   身边又有一个士兵倒下,从马上跌落,只来得及留下一声惨叫。江聘旋转缨枪挡下飞来的银箭,他绷紧了下巴,拍马上前。   城门已经被撞开了一条巴掌宽的缝隙, 虽然又很快被抵回来,里面的景象还是露出来了一点。   刀剑凌乱,尸体横陈。数不清的士兵在门的那一头死撑,城门的空隙中露出了张惊恐的脸。   希望,就在眼前。一时间,士气大振。   守军显然阵脚大乱,慌乱之间,甚至有人从墙头跌落。不停地有人在奔跑逃窜,有些甚至被将领当即下令斩杀。   可即便主将的怒吼声震天,涣散的军心仍旧难以聚拢。   这时候,己方的优势便就更加明显。江聘勾着唇笑,他掀着眼皮看墙上那个将领气急败坏、却又带着显而易见惊慌的脸,沉声命令加紧攻势。   木桩撞击城门的声音更大。阳光灿烂,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马上就能成功了。只差一步,一小步。   如果…那个人不出现的话。   几乎就是那么一瞬间,混乱的战场陡然安静。一切都停止了,双方出乎意料的默契。   城上的兵紧张地挽着弓看着城下,城下的兵攥紧着拳头看着那个人。   明晃晃的龙袍,颜色绚烂得刺眼。脸上挂着恣意的笑,一边嘴角勾起,眼里的神色狠厉骇人。他穿的一点不马虎,头顶的旒珠晃动,闪烁着细碎的光。   右手里是一把锋利的短刃,左手则狠狠扣住了一个女子的脖子。   江聘的眼瞬时变得血红,他咬着牙看着高高立于城墙上的新皇。腮上的肉因为紧绷而隆起,攥着枪的手指咯咯作响。   那颗本还对着胜利充满期冀的心像是忽的被泼了盆冰水,寒的刺骨。他的喉头紧了又紧,终是缓慢地将背后的弓箭解下来握在手中,臂用力,拉满。   明晃晃地箭尖对准了那个人的眉心。手背青筋暴起,嘴唇抿成了道冷硬的直线。   而新皇呢,仍旧是那幅阴冷的样子,笑容在脸上,却只让人觉得作呕。他一点不觉得挟持一个女人有什么可耻的,反倒怡然自得。   “江聘。”新皇又紧了紧手中的那截细白的颈,挑了眉看向他,“我们…谈谈。”   “你…把刀放下。”江聘眼盯着那个在他手下的女子,眉心拧起,唇瓣有些抖。他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着又说了一遍,“放下刀。”   那女子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侧脸,只留在外面一点细白的下巴,上面有些血污。穿着淡绿色的衣裳,看得出身形纤细,她在怕,肩膀有些瑟缩。   与他临走前,鹤葶苈穿的那身衣裳几乎一般无二。   这个认知让江聘心慌。恐惧从脚底升起,转眼间就将他吞噬了个遍。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再次抿了抿唇,稳住颤抖的手臂。   不能乱。至少,他不能乱。决不能。   “你放下弓。”新皇弯唇笑,手下用劲,刀子割破皮肉。那个女子叫了一声,故意的似的,声音有些大。   只是一声,江聘听了心里却是漏跳了一拍。他敛眉,思索了一瞬,缓缓放下弓。手指仍旧是紧握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墙上的那二人。   他的姑娘,和他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的姑娘,那声音几乎是刻入了骨子里,他绝不会听错。那个女子,不是她。   可是,江聘还是配合着,顿了下,扬声问他,“瞿逐,你欲何为?”   新皇大名为瞿逐,从他登基以来,已是许久为从人的口中这样被叫出过。还是在如此多人的面前,以一种类似于轻屑的语气。   他有些恼怒,收了笑,怒目瞪视于他,“孤向来听闻你爱惜妻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今日,你妻子在我手中,孤可以给你个机会。即刻收兵,从此东西二国而治,互不相干。”   底下一片哗然,有情绪激昂的甚至当即跪下向江聘请命,“将军,万万不可啊!”呼吸间,跪倒了黑压压一片。   士兵们的脸上有污渍,眼中含泪。   江聘挺直腰背于马上,未曾垂眸。   “你仔细思量,这并非坏事。”见他不为所动,新皇咬咬牙,再次开口,“只要杀了瞿景,从此你便可立地为王。爱妻也会到身边,以后便是无尽的好日子。何苦在这里拼死拼活,为他人争功卖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若是今日事成,我是死,你也未必好过。”新皇仍未停歇,一字一句念得重重,“妻子被人侮辱致死,而你呢?别想着好日子了,无非是狡兔死,走狗烹!”   江聘咧着嘴,偏过头轻笑了下。随即又面向他,歪着头问,“你如何证明那是我的妻子?”   新皇眯眼,锋利的刀尖划过那女子的侧脸。轻轻的,割破了层皮儿,冒出些血珠。   那女子颤着声音看向江聘,黑发挡住了神情,嗓音与鹤葶苈几乎别无二致。   “阿聘…救我。”   话音在风中飘散,几乎听不见,可又是那么清晰地传进来每个人的耳朵里。   几乎是尾音落下的一瞬,便就有个骑兵拍马赶过来,高声唤着,“将军,西城门已破!”   新皇的神色瞬时变得狰狞,他手下使力,女子的哀叫声更大。她又唤了遍,“阿聘,救我。”   怎样抉择呢?这个问题,让所有人揪紧了心。   有的士兵甚至当下便就哭出声来,跪在地上,泪从指缝溢出,洒在泥土之上。   江聘竟是忽的弯唇,他慢慢再将弓举起来,上面放上三支羽箭,对准墙上的那个黄袍男子。他扭了扭脖子,骨节摩擦着发出声脆响。   “江聘…你做什么?”新皇变得惊恐,他不再挟持那个女子,而是疾步往后退着。再然后,欲要夺门而出。   三声破空声响起,再回过神来,他已是被钉在了城墙上的木门之上。   已一种极为屈辱的姿势,双臂被穿透,头顶上的玉冠也被钉死。他想转头,可是无法动作,疼痛让他脸色发白。   墙上的士兵惊呼,可没人再去管他,只是慌不择路地奔逃。一个个的人从狼狈的新皇身边跑过,没人看他一眼,这让向来高高在上的新皇觉得恼怒与羞愤。   江聘把弓扔在地上,银枪挥舞,一声令下,“开城门!”   没人再抵抗,吱呀一声,门轴转动,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一年来的辛酸悲苦,融在这一声木头摩擦的响动中。   新皇终是再受不住,惨叫一声,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城下的士兵振臂高呼,扬声笑着骑马入内。有人过来问江聘,还是满面的后怕,“将军,夫人还在,您刚才怎么舍得下手?”   “那不是夫人。”江聘挑眉笑,缓缓舒出一口气,“我的夫人,绝不会让我这样为难。她不会在这样的关头,说让我救她。她只会说,‘江聘,别管我。’”   他的葶宝就是这样的,从来都是。所以,他那样爱她,毫无保留。   有人跑到城墙上,高声叫着江聘,“将军,这女子不是夫人!”   瞬间,士兵更是沸腾,欢呼,雀跃。江聘露齿笑着,鞭子挥扬,想要策马进城。   忽的,又一士兵过来,面色沉重。   他说,“将军,营地…失火了。”   鸦雀无声。   .   夜晚,没有月。明明已经是春日了,风还是刺骨。吹得人心都疼了   无数的火把在燃烧着,把营地照得如同白昼。不过也算不上是营地了,一片灰烬罢了,草木不生。   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细碎的尘土,吹到江聘战袍的下摆上。粘了上面的血液,污浊一片。   他还穿着那身铠甲,站在那,背影挺拔得像是一座山。却又像是一颗即将枯萎的松,离得老远,就能感受到浑身散发的悲凉之气。   没有了一点生机,只有死寂。眼神冷冽,唇色苍白,那把银枪未曾离过手心。   江聘绕着营地找了不知多久,一圈又一圈,他连附近的每一棵树都找了,可就是找不见她。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固执得不肯去翻找那些灰烬下的人。   他不信他的姑娘会离开他。一声不响的,就那么走了。   她心那么软,不会这样的。江聘闭了闭眼,再睁开,眨去里面的干涩。   有人过来,弯身唤他,“将军。”   江聘拧眉,“说。”   这声音沙哑又干涩,像是老旧的木楼梯被踩上,听得有些渗人。   “我们搜查了营地,发现了…”那人停了下,踌躇着,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一百零一具尸体。”   一百零一…意味着什么?   江聘猛地侧头看他,双眸赤红,“再敢跟小爷讲这些狗屁东西,信不信小爷立时斩了你!”   所有人都被他吓住,瞿景皱皱眉,抬步走过来,眼中有泪。他哽咽了下,低声唤他,“哥,是真的。我数过…”   “牵匹马来。”江聘抬手打断瞿景,示意不想再听。他往河边去走,拳头在身侧攥得紧紧,“我自己去找。”   “哥,你…”瞿景愣了下,追上去拦他,“你去哪里找?”   “我自己的妻子,我最了解。”江聘一把推开他,翻身上马,“我知道她该在哪里…我肯定知道。”   他必须得去,要不然,他的葶宝该多冷。   那个娇气包,定是又会哭鼻子。不过哭起来也好看,嘤嘤嘤的,一边掉眼泪一边絮絮叨叨地骂他,声音好听得不行。就是…太让人心疼了。   这次找到她,得怎么哄才能让她少哭一会呢?   江聘驾着马往河的下游飞驰,夜风冷冷地吹过,把他冻得清醒了些。可心里还是乱糟糟的,耳边全是她一声声叫他的声音,阿聘…阿聘…   “驾!”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流了血,有些刺痛。马更快地飞奔而去,顺着蜿蜒的河道一路向下。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周围黑漆漆的,只有河水那里有点点微弱的光。河面越发狭窄了,只剩下了三丈宽。江聘勒紧了缰绳,慢慢让马停下来。   也不知为什么,心瞬间跳如擂鼓。他缓缓下马,走到河边,朝着对面望过去。   什么也看不见。可江聘的心中还是有一种感觉,就在这里了。   那种呼吸突然急促的感觉,脑子莫名的兴奋…就在这里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他的姑娘在不远处等着他。等他去接。   不远处,瞿景骑着马带人赶到,看着站在河边的江聘显然吃了一惊。他下去,拽住想要踏上冰面的江聘,有些急,“哥,你这是做什么?”   “找她啊。”江聘有些烦躁,他伸出脚踩上薄冰,咔嚓一声,便就碎了。   “哥,太危险了,你别这样。”瞿景快要急哭了,他死命地拽着江聘的袖子,往后扯他,“我去找,我去找嫂子。你别冲动,快回来。”   他的力道太大,语气急迫,江聘懵了一下,忽的缓回神来,有些想笑。“你以为我要跳河?”   瞿景呆住,嗫嚅了两下嘴唇,还没说话便又被打断,“你放心,我不能死。孩子还那么小,我怎么也得把他俩拉扯大啊。”   江聘把围着他的人都推开,重重用脚踏破冰面,“而且,你嫂子她肯定还活着。”   “不管她是生是死,我必须得去找。”他把铠甲脱下来,展了展臂,看向瞿景,“我是她的丈夫,这是我的责任。爱的责任。”   瞿景瞧着他,轻轻点头,忽的又想起了些什么,有些急,“我刚才突然想起来,靠近营地那里的冰面有些地方是破的。这是不是说明,嫂子可能是踩着冰去了河的那边?”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要去对面看一看才会放心。”江聘脱掉鞋袜,赤着脚踩在河边的湿地上,低声回他,“她肯定会顺着河流往下走,那边丛林茂密,按她的脚力,估计也就到这附近了。”   “哥,我陪你一起去。”瞿景有些激动,他急匆匆地褪去衣物,想要往那边走。   “你别去,她哭起来该不好意思了。”江聘摆摆手,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再说了,你受不住。”   河水阴寒刺骨,下一刻就冻得他脸色刷白。江聘潜进去,用手拨开碎冰,飞快地往前划着。他的头发湿黏黏的,覆在额上,很狼狈。   瞿景蹲下来,摸了摸河水,倒吸了口凉气。   他听见了江聘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小声的,“那是我的姑娘啊。”   78、章七十八 ...   或许, 当爱到浓时,真的会心意相通。   也或许,是上天眷顾,实在舍不得让他们历经太多苦难。   当江聘上了岸后, 一眼便就看到了那个蜷在树下的姑娘。没有任何的波折和找寻, 只是抬眸, 便就瞧到了她。   就像是那年的春天, 他从森寒的湖水中探出头。她就在那,安静的,让人的心都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汪暖融的水儿。   江聘想,他好像爱上了春天。   尽管春寒料峭,尽管水能将他冻得牙齿打颤。可那是个,合该恋爱的季节。   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呢,或许是久旱逢甘霖, 沙漠中的行人遇到了能救他一命的泉水。又或者是,缺了一角的心又长上了。   以一种他能清晰地感知得到的速度, 缓慢地, 一点点的地愈合。   风吹过耳边, 有一点点的声音。他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艰涩地朝她的方向移动。脚踩在还没全绿的草地上,细碎的沙沙声,偶尔有虫鸣。   可又好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心在胸腔中猛烈地跳动着。万籁俱寂,光在她的身上。围绕着那个姑娘, 还有她背靠着的那颗柳树,缓慢地流转。   万千光华。   江聘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身影,舍不得将眼睛离开哪怕一下。他终于又找到了自己的心魂,原来它一直在她的身上。   又活过来了。还好,他最珍爱的宝贝,没有丢。   鹤葶苈也察觉到了些什么,她抬了手揉揉眼睛,扭过头去。再然后,唇慢慢启开,又闭上,鼻子皱了皱。   江聘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他想伸手去抱住她,可又不敢。他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冰冷的水顺着黏成一缕的发滑下来,落在他□□的脚面上。   会感到寒冷吗?有些吧,可心却是热的,热的发烫。还有些痒,被她轻柔发丝划擦过脸颊时的痒,牵着心,鼻尖还有着淡淡的香气。   “阿聘呀…”鹤葶苈手抚着粗糙的树干,吃力地站起来。她不敢往前去,就抱着臂,立在寒风里,咬着唇唤他的名字,“是你吧?”   绿色的衣裳已经脏的不像话了,还有被树枝刮破的地方,露出里面白色的棉絮。小脸也脏兮兮的,大大的眼睛却依旧明亮,水汽氤氲。   “你别哭。”江聘弯唇笑起来,他挥了挥臂,又假装颓丧地放下,耷拉着眼角,“我现在抱不到你。”   “阿聘呀…”鹤葶苈的嘴唇蠕动着,又唤了他一声。她也不动,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和他对视,面上有惊喜,又感动,更多的则是不敢置信。   江聘拉着长声应她,干裂的嘴角大大地咧起,唇上有血珠冒出来。他的手上也有血痂,拨开冰面时被划到的,冻得红肿。   “我好想你啊…”姑娘的眼泪忍了又忍,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又动,终是扑了上去。她胡乱地用脸颊蹭着江聘胸前被浸湿的衣,手臂将他的腰环的紧紧。   “我以为,你找不到我了…”鹤葶苈踮着脚,吻去他唇角的血,轻声呜咽,“可我又觉得,你不会放弃我的,我得等着你。”   “我当然不会放弃你,你是我的心尖肉啊。”江聘叹了口气,松松地用臂抱了下她,再伸手去揉她的发,如平常一样的温柔宠溺。   他翘着她的眼睛,低低地笑,“我也觉得,你舍不得就这样离开的。留我独自将两个孩子拉扯大,过这样漫长孤寂的一生。因为…我们的葶宝最会疼人了。”   鹤葶苈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她抬手,抹去江聘眼角处的泪,再轻轻牵住他的手。冰凉的,被泡得有些皱,却依旧厚实,给她最好的安全感。   她怕他会疼,用的力道很轻。可即便只是拉住指尖,就足够了。   足够幸福。尤其在经历了这样痛苦的离别后,就更加会珍惜。   江聘侧头,晃晃手臂,“葶宝,咱们回家吧。”   “好…”这声音太好听,这话语太动听,鹤葶苈鼻尖酸了酸,抬脸扬着笑答他。“今个太晚了,明个我给你做好吃的。栗子饼好不好?”   “好…”这次,鼻酸的换成了他。   辛苦了那么久,拼搏了那么久。到头来,胜利的号角也比不过那两个看似轻飘飘的字,回家。   是啊,不就是为了,有个安稳的家吗?   不要轰轰烈烈,最盼细水长流。   在你疲惫的时候,心酸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一个抱抱就能给你无限的温暖。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人觉得甜蜜。这该多好。   她说:我给你做栗子饼吧?   你答:好。   人生,便就足够幸福了啊。   回去的时候,江聘怕他的姑娘体弱,沾水了着凉会生病,便就让她跨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驾着她往对岸去走。   冰已经在来时被清得干净了,他便就空出手来,握着她的脚,放在胸前。   鹤葶苈安静地坐在他的肩上,解开外衣的扣子,护住他的头。河水有多凉,她感受得到。江聘身体不时的颤抖,她也感受得到。   心疼,心酸,舍不得。可她也知道,现在她能做的最好的,便就是乖顺地配合他,让他少受一些累。   到了这个地段,河面窄多了,也不算太深。江聘个子高,站在河底,水堪堪末过他的胸口。旁边有许多的士兵也下了水,护在他身边帮扶着。   可即便如此,每一步都还是走得分外艰难。   他的脸颊太冰了,鹤葶苈就往手心里呼上一口热气,再放在他的脸上给他捂着。   江聘喘着粗气,却还是在笑,低声夸赞她,“我们家的葶宝啊,最暖了。”   士兵们也笑起来,善意地哄笑着,说主将又在炫耀了。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笑起来的声音爽朗,趁得夜色都温暖了许多。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说她不见的时候,主将有多急。脸色冰得吓人,一个时辰而已,便就起了满嘴的水泡。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一存一寸地亲自去找。   连冬眠未醒的蛇都抓出了三条,可就是找不见她。主将眼中含着泪,仰着头强忍着没落下,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在滴血。   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将军,战场上刀光剑雨都面不改色。可却在傍晚的时候,背着夕阳,蹲在灰烬中,把头埋进膝里,默默地哭。   江聘平日里和士兵都是好相处的样子,说说笑笑的,从不摆架子。这些大小伙子们高兴得不行,嘴就快了起来,江聘训斥了几句,却也没人听他的。   鹤葶苈紧紧抱着他,安抚地拍他的肩,静静地听着,浅浅地笑。   可是还好,他没有放弃。再怎么样的艰险,再怎么样的希望渺茫,都不肯放弃。   所以,来日仍旧可期。   河岸已经不远了,能看见瞿景激动的脸,数不清的火把把黑夜映得如同白昼。所有人都在欢呼着,像是那日她去达城时一样,热闹得不行。   他们在喊,“贺夫人回家!”   江聘跟着笑起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侧脸亲了亲她的手指,声音轻不可闻。鹤葶苈听见了,他在说,“真好。”   水中,有个年轻的士兵没忍住,落了泪。他嗫嚅着嘴唇,瞧着旁边的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的身子,轻轻地叹,“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有人耐不住性子,戳他的胳膊问下文。   “我就知道…夫人肯定还在哪里等着将军的。”那个士兵羞涩地笑起来,呼出的气成了白色的雾,“他们合该在一起的,他们在一起,景色那么美。”   是啊,将军和夫人,就是该在一起的。若是分离,上苍都不让。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相互对视笑起来的时候,那么美。   鹤葶苈俯身,靠在江聘的耳边,用她特有的、他最爱的音调,慢悠悠地念那句话给他听。“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脆生生,像是夜里的黄莺。尾音习惯性地挑高,婉转娇俏。   “不求…我什么也不求。”江聘弯着眉眼,将她的腿搂得更紧,“你在了,我还求什么。我的葶宝,就是我的毕生所求。”   从河的这头到河的那头,好像就那么近,可走起来,又是那样远。江聘将她举起来,送她到了岸边,自己再慢慢爬上去。   他手脚都僵了,走这么远,就是强撑着一口气。见她终于安全了,这口气便也就松了,再怎么也提不上来。   鹤葶苈哭着拉他上岸,把早就准备好的棉衣给他披上,踮着脚搓他的脸,想给他一点温度。   江聘的脸色都成了青白,嘴唇颤抖着,眼睛里是火把的暖融颜色,盛满的都是她。可还是在笑,很轻松的,笑得极为欢欣。   “你要不要亲亲我?”江聘把棉衣领子拉起来,抱她进怀里,在狭小的空间里跟他咬耳朵,“只一下我便就满足了。”   棉衣很厚,把外面的冷意都挡住了。他的脸颊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温热的,有些粗重,喷洒在她的面上。外面好安静,好安静。   鹤葶苈瞧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太近了,近到她能感受到江聘睫毛蹭在她侧脸上的麻痒感,酥酥的,心里好舒服。   他还在求着,小孩子讨糖吃一样。语调因为寒冷而有些抖,臂靠在她的肩旁,偶尔还会打个哆嗦。“葶宝…”   鹤葶苈笑起来,伸手捧住他的脸,用唇含住他的。湿热的舌慢慢德拂过他干燥的唇瓣,再往里深入,轻轻舔过他的牙齿。   呼吸相接,口舌交缠。她贴的更紧,吻得更深。   江聘觉得他有些醉,晕晕的,像是踩在云端。只听得到她附在他耳边,轻柔说出的那句话,“阿聘乖。”   以前在家里时,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哄,说的也是这样的话。   江聘听了,更醉了。   他们是骑马回的上京城,和以前一样的是,这次还是他在后,她在前。不同的是,原来是她靠在他的怀里,这次是他伏在她的背上。   江聘太累了,棉衣暖融融的,抱着的姑娘香喷喷的,他晕晕的,就要睡了。   鹤葶苈不让,怕他晚上会发烧,就磨他,让他陪自己说会话。   江聘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可他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的姑娘。人家撒个娇,他就连北都找不到了。现在鹤葶苈软磨硬泡的,他就更不知所措。   “葶宝,我给你唱歌吧。”江聘抱着她的腰,头枕在她的肩窝里,哼哼呀呀,“唱我最喜欢的那首。”   “好。”鹤葶苈笑,柔声应。   他也咧着嘴乐,清了清嗓子,小声地哼哼。   调子飞到了天边,可落在了姑娘的耳里,却是意外的好听。   79、章七十九 ...   江聘到底还是生病了, 回去就发了烧。烧得脸颊通红,嘴唇苍白,委委屈屈地蜷在被子里,像是可怜巴巴的小羊羔。   将军府在一年前他们离开时就被新皇一把火给烧了, 这次他们便就直接住进了宫里。反正…现在这皇宫也改了姓。   江小爷就算喷嚏打的连天, 在姑娘面前的矫情劲儿还是丝毫未减。哼哼呀呀的, 没一会就要唤一句葶宝, 没人理就要不高兴。   手把被子拍得啪啪响,一个不遂心就要翻白眼儿。   男人啊,在喝醉了酒和生病的时候,最能作。明明再多的风吹雨打都经历过了,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却又变成了个小孩子。   姑娘能怎么办呢,只得笑盈盈地过去安抚。好话儿说了一大堆, 温柔地哄啊哄,直到他又高兴起来, 愿意安静地睡了。   毕竟…再闹腾也是自己家的不是。再看这现在病怏怏的一副禁不起风吹的样儿, 她不宠着谁宠?   鹤葶苈倒是没什么事, 上岸后趁着热喝了碗姜汤,走了一路连咳都没咳一声,健康活泼得不行。等回了暖后,还是脸蛋红扑扑的好看样子,大眼睛水润透亮。   她趁着江聘小睡的时候洗了个澡,头发擦干后随意地披在背上, 再换了件崭新的樱粉色长罗裙。系着珍珠白的腰带,踩着奶白色小碎花的绣鞋,漂亮得像只蝴蝶儿。   屋里的地龙烧得极旺,穿的这样轻薄也不觉得寒冷。   她已经很久没穿过这样纯粹的姑娘家的衣裳了,现在换上了,还有些不习惯。看着在脚边转啊转的轻柔裙摆,鹤葶苈弯了眼睛,俯身去摸。   到底还是女儿家爱美的性子,喜欢这样的裙子,最爱打扮。   鹤葶苈走到床边去摸了摸江聘的额,再坐在旁边的小矮凳上,托着腮望他。宫灯明亮,她怕他那个矫□□儿多的丈夫觉得刺眼,还特地给弄了层纱罩上。   灯光暖融融的,有些朦胧的美。一边的架子上放了银盆,鹤葶苈挽了袖子站起来给他洗帕子,凉凉的覆在额上,退烧。   她半弯着腰,头发从肩侧倾斜下来,柔顺的一条黑色锦缎。侧脸温婉柔美,唇角抿了抿,隐隐约约一个小酒窝儿。眉毛弯弯的,睫毛长长,恬静的样子。   水声细微,鹤葶苈把帕子拧干,再侧头时,就对上了床上人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含羞带怒地嗔他,“醒了也不说话,我以为你还睡着。”   江聘就轻轻地笑,眼睛离不开她的脸。他一点也不想在自己家姑娘的面前装坚强,就爱借着生病的借口撒娇耍无赖。   男人也是会撒娇的,这一点也不违和。而在爱人的眼中,只觉得无奈和可爱。   他躺在锦被里,额上盖着白帕,脸色憔悴苍白。和平时顶天立地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让人觉得好心疼,想过去亲亲抱抱。   给他呼呼痛,说一说好听的甜蜜的话儿,逗他笑。   鹤葶苈坐在他的手边,把新的凉帕子换上去,捏捏他的脸。看他皱眉的样子,又笑起来,握着他的手放在腿上,轻轻玩弄他的手指。   “阿聘还难受吗?”姑娘问得很轻柔,用指头把他因为翻动而皱起的领口抹平,“饿不饿,渴不渴?”   “我们葶宝真好看啊。”江聘摇摇头,笑容咧得更大,指尖摩挲她的手背。他没说够,又重复了一遍,“真好看。”   “嗯,阿聘也俊。”鹤葶苈跟着他笑,起身倒了杯水给他喝。茉莉花儿的,她喜欢,他便也就跟着喜欢上了。闻起来,很甜。   江聘被她扶着半撑起身子,抿了口,还不忘冲着她乐,“我明天带你去买簪子和坠子好不好?你好久都没添置这些了,以前最爱这些花里胡哨的小东西。”   江小爷给烧糊涂了,管姑娘家的小物件叫花里胡哨。   鹤葶苈弯弯眼睛,也不跟他计较,再小心地侍候他躺下。把被角掖好,用手帕擦去他嘴角的一点水渍,声音甜甜。   “咱明个不去,你好好养病,回达城再买。你得舍得给我花钱,买下一条街的水粉铺子才好。”   江聘困意上来些,也没听她在说什么,就眯着眼睛一个劲地应好。   “买,葶宝要什么都给买…”   “傻阿聘。”姑娘捂着唇,低头亲了下他的脸,悄悄地笑出声。   江聘大部分时候还是挺安分的,鹤葶苈给他擦脸擦手,他也很配合,偶尔哼哼两声,也不躲避。睡着了也不踹被子,微张着嘴的可爱样子很讨人喜欢。   只是一到有点精神了,就爱作闹了起来。姑娘喂给他饭也不吃,说没油水。给他药也不喝,说太苦。平时也是个挺省心的性子啊,现在的事儿却是出奇的多。   爱吃肉,鹤葶苈也宠着,给他做了点鸡丝粥,没放多少荤腥,可也有了点肉味儿。江聘可好,只吃肉不喝粥,还振振有词说缺哪补哪儿。   药苦了,在里面加甘草,他说味道不喜欢。那就在喝了后给他果脯儿蜂蜜甜甜嘴儿吧,江聘又有说辞,腻了,牙疼。   姑娘气坏了,点着他脑门儿责他,可和脸皮厚的人讲道理,又有什么道理呢。江聘蹭蹭她,腆着笑说些好话,便也就事事都依了他。   就像以前的无数次,她有了小愿望,抱着他的手臂摇摇晃晃地求他一样。   姑娘掐他的耳垂,愤愤。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舍不得用力,就是装腔作势,江聘也不躲,噙着笑瞧她。再眨眨眼睛,从鼻子里哼出句软绵绵的调儿,勾着唇叫她葶宝。   她的阿聘怎么就这样好呢,连惹人生气时的样子也是好的。   鹤葶苈瞬间便就软了心,事后又唾弃起自己的没原则。可又怎么办呢,瞧着他漂亮的眼睛,她就又只想无原则地惯着他了。   反正,江聘对她的宠爱,也是毫无道理的。她哪天不高兴耍赖要星星了,他也会立即搭了梯子上去摘。   夫妻呀,就是要你爱我一点,我便就更爱你一点。我们互相温暖,互相疼爱,这该多好。   只要你在,一切都变得甜蜜了。幸福,总是那么的触手可得。   不过,在几次的摸索之后,鹤葶苈也找到了个治江聘坏脾气的绝招。   他一皱眉头,准保又是想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坏念头。姑娘瞧见了,也不阻拦,静静地听他说完了,再浅浅一笑,摸摸他的头发,说句,“阿聘乖。”   三个字,足以扼杀江小爷的一切歪门邪道。他立刻便就安分下来,说什么听什么,乖巧得像只猫儿。   果真像个小孩子,要顺着毛儿捋。   江聘也喜欢她轻柔柔地跟他说乖时候的样子,温柔得像是整个房间都盛满了水。这种被人捧在掌上的感觉,让他舒服得不行,由心里往外的觉着满足。   后来,他也爱和她说葶宝乖。用那种很疼爱的语气,摸着她细软的头发,轻言慢语地哄。葶宝乖,葶宝最乖了。   再后来,便就是和那个长在他心坎上的小公主说啵唧乖。   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在灿烂的阳光下听她咯咯地笑。或是在早晨的时候,用长了青色胡茬的下巴去贴她的小脸儿,让她的小手儿拍在自己的肩上,软绵绵地说爹爹坏。   这两个漂亮的姑娘,是江聘的两颗明珠。至于那俩臭小子…江小爷暂时不想提起。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江聘还是专注着跟他家小妻子撒泼痴缠。还有就是,赶快好起来。早些回达城,去见那两个目前在他心中还是形象良好的傻儿子。   到底是年轻力壮,不过两日,江聘就又是那个能骑马能拉弓,能把红缨枪耍出花儿来的铁血将军了。虽然在姑娘的面前,还是个有些烦人的麻烦精。   他们不想再留在上京,春暖花开的日子,是时候该回家了。   80、章八十 ...   从攻破了城到离开, 江聘只在上京留了五天,期间一步未离开过暂住的宫殿。   他一日也不想再多待了,鹤葶苈也不愿,是以身子一好了, 便就着急地启程。   这里到底是没什么让人留恋的东西了, 他们的惦念, 都在达城。   在这期间, 江聘不出门,瞿景倒是每天都至少要来一次。跟他们说说话,聊聊天,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没一点变化,哥哥嫂子叫的亲热。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追着他们跑来跑去的小屁孩了,但脸上的笑却是一如往常的真挚。灿烂俊俏, 很温暖。   江聘很高兴,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是一样的好。至少, 没有被权利和欲望迷了眼, 心中有爱, 便就够了。   瞿景还是很黏着鹤葶苈,总给她拿来些精致好玩的小东西,变着花样地逗她高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真正的姐弟一样了,亲人的那种亲密。   鹤葶苈也很喜欢他,愿意和他扯东扯西地说些什么, 嘘寒问暖,很关切的样子。做了什么好吃的,都给他送一份。   对于此,江聘总是有些妒忌,即便瞿景每次来的时候,也会给他也带点礼物。   可没办法,江小爷是醋王啊。自己产醋,酸味熏天。   只要瞿景一踏进门,他便就极为快速地做出反应。先是有气无力地靠着床头咳两声,再弄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耷拉着眼皮扯着人家姑娘的手不放。   鹤葶苈想要过去迎一下,江聘就委屈地不行。   他不对着自己家姑娘发火,就冲着瞿景去。人家一说话,就算是只说了句今天太阳挺好,江聘就拧着眉,“小五儿,你莫要气我。”   谁可气你了呢?瞿景的表情很丧。姑娘憋着笑再把人送出去,回来装模作样地责他一顿矫情。   然而,江矫情他乐在其中。   不过瞿景也多少时间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短短两年不到,两次改朝换代,新皇留下来的是一大堆烂摊子。贤能的臣子几乎不剩,奸臣贼子倒是祸乱朝纲。处处是棘手之事。   瞿景几次想要江聘留下来帮扶他,却都是被回绝了。鹤葶苈就是笑笑,随着江聘的话附和着,说她的想法也是这般。   她不是重利欲的性子,也不想着要江聘做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钱与权都是些无所谓的东西,倒不如简简单单的生活着。   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没什么困扰,不需要惊险。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偶尔也会吵架,转眼便也就和好。   还是说说笑笑,他宠着她,她惯着他,眼里的光彩都是甜蜜的。   她每日里都围绕着孩子们转着。绣绣花弹弹琴,教他们读书习字,给他们讲许许多多的新奇故事。将宝贝们搂在怀里,坐在花丛旁眉眼弯弯地笑。   闲来无事时,便就去给他送自己做的汤饭吃,多些肉,摆的好看些,还得要有栗子。或是给他做一双合脚的靴子,一件好看的外袍,针脚细密,图案精致。   他也不要太忙碌,每晚早早地要回家,给她和孩子们亲亲和抱抱。说说一天的生活,烦恼的,高兴的。在摇曳的烛火前笑笑闹闹,牵着手,搂着腰。   若是累了倦了,便早早洗一个香香的澡。然后躺进暖暖的被子里,闭上眼,紧紧搂抱在一起,互相温暖,互相体贴。   天气好的夜晚,就依靠在窗前,腻在他的怀里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慢慢地讲,指给她看。耐心温柔,嗓音悦耳低沉。   这是紫微垣,那是太微垣。还有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和南方朱雀。   她含笑偏头,他的眼里有璀璨的星空。   每日早上一睁开眼,最爱的人就躺在枕边,便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没什么比这更幸福的未来,锦衣玉食固然好,却不如倚靠在心爱的人的肩头,浅淡地睡一会儿。   说起这些的时候,鹤葶苈还在笑,说自己实在是胸无大志。江聘环着她,咬着耳朵跟她说悄悄话,我也胸无大志,但我心口有你。   本来挺温馨和乐的一个夜晚,被他一句话就搞坏了味道。再然后,就是满室旖旎。   还有就是,江聘不想因为这些牵扯,而坏了十几年来的兄弟情义。他为瞿景已经做得够多了,再多一分好,就多一分危险。   国家需要功臣,需要勇士。却不需要功高盖主,名震朝野。   倒不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把一切都停滞在最美好的那个点上。不贪图,不留恋,便就没有猜忌,没有悲剧。   再见面时,瞿景还会扬着笑,亲切地唤他一声哥哥。   这些话,江聘没背着瞿景,他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了一个晚上。不遮不掩,不急不躁。   他说,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他,也不是觉得情意比不上利益,只是不想冒险。   足够了,一切都足够了。点到即止,留在一个恰当的地点上,那才是最好的状态。再进一步就多,退一步则少。现在这样,便就是最好。   瞿景沉默了很久,再站起身鞠了一躬,举杯跟他敬酒。含着泪唤他,说谢谢。   谢什么呢?谢江聘曾救过他的命,又带着他拼搏,给他打下了如此壮丽的江山。   还有他对他的爱。能得到这样的体贴,这样的兄弟之情,瞿景觉得,他太幸运。   “哦,不客气啊。”江聘挑着眉,吊儿郎当地弯唇,“现在啊,国家已经不需要我了。而最离不开我的,是我的妻子和孩子。还有祖母,她年纪大了,我得回去尽孝。”   他的语气太不正经,瞿景笑起来。江聘拧眉,饮尽杯中酒,喃喃,“主要是孩子,太想孩子了…”   这几日,午夜梦醒的时候,他都能听见鹤葶苈在他臂弯里呜咽的声音。她还在睡,只是在梦里哭,一边落泪一边叫着咕噜和呼啦的名字。   第二日一早,又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很欢快地陪他聊天。江聘问她,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她愣住,沉默了会,回他,好像听见孩子在叫她娘亲,说想她。   就在前一天,他们还收到了从西北寄过来的一封信。是老夫人亲笔写的,说孩子们很好,会爬了,同手同脚的样子很可爱。   上面还印着两个小脚印,沾了墨的,比他们离开的时候要大得多了。   她说起这些时,落寞的侧脸惹人心疼。江聘把她抱进怀里,柔声地哄劝。心里却是下了决心,要尽快地走,一刻再不留。   这里不属于他们,家在达城。   瞿景本想留他们到登基大典,可江聘着急,说什么也不同意。瞿景无奈,也不再阻拦,只是给备齐了东西,另派了一支军队过去护卫。   这天下本就被新皇祸害得乌烟瘴气,换了明主是民心所向。再加上瞿景本就是皇室血脉,一切都合情合理。   朝堂上虽然难办的事情众多,但冯提督还在,瞿景本身也不是愚钝之人,定是能解决的好。算不得大难。   天下已定,前路明亮,身后无忧。如此甚好。   宣布即位的第二日,瞿景便就下了封赏。亲笔诏书,布告天下。   封江聘为抚远王,为一字并肩王。可御前带刀,出入皇宫无须请旨,面圣免礼,王位世袭。另封正一品护国大将军,统领二十万军队,遇紧急之事,有先斩后奏之权。   鹤葶苈为一品护国夫人,面圣免跪,入宫无需旨意,位同长公主。   江铮远复征西将军位,老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赏金千两。   除此,他还将达城许给了江聘。无需纳税,无需贡奉,非朝廷管辖,完全自治,允许自备军队。   虽未明说,可明眼人都看得懂,这是将达城做为国中之国赐给了抚远王。自大尚建国以来,此为独一份。何况,这还是位外姓王。   瞿景前面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只有这句最合江聘的意。他朗声大笑着拍着瞿景的背,夸他会办事儿,做的不错。   他力气太大,瞿景被拍的直咳,鹤葶苈给他递过水,笑着说他俩胡闹。瞿景倒是丝毫不在意,笑哈哈地赞她的茶香。   春天的时候,上京的花早就开了大半。阳光很好,蝴蝶扑着翅膀飞进来,落在鹤葶苈的肩上,江聘笑起来,拿着她香软的头发丝去逗弄。   “哥哥,在外人面前,你我是君臣。”瞿景忽的开口,玩闹的两人停下来,均是看向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的哥哥,血浓于水,骨肉至亲。”   “哥哥,抱。”江聘的眼神柔软下来,瞿景搓搓手,上去搂了下他的腰。   “唔…”江聘又起了坏心,趁着他离开的时候亲了下他的侧脸。瞿景懵了一瞬,鹤葶苈轻轻捶了下江聘的腰,说了他一句不正经,侧过脸笑。   午后的天气晴好,微风暖洋洋。蝴蝶被惊得飞起,兜兜转转,再落在窗前的蔷薇花瓣上。蓝色的翅膀,闪着晶亮亮的光。   到城门口直至二十里外的那段路,是瞿景亲自送的。丝毫不逊色于帝王出巡的仪仗,尽显威武雄壮之气。   他们各乘着一匹马走在前头,敛着眉眼,偶尔低声说几句话。鹤葶苈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心里有些尘埃落定后的安定,却也带着些苦涩。   走过城门的时候,看到了被吊在门楼上的瞿逐。嘴唇干裂,身上还挂着蛋液和烂菜叶子,头发和脸上俱是泥污,狼狈不堪。   人们走过他的身下,总要抬头看两眼,面色不屑。有的还会往地上呸上一口,毫不顾忌。   瞿景派人给他喂水喂饭,吊着他最后的命。却又不肯放他下来,就这样任由风吹雨淋,日光暴晒,他曾经践踏过的子民冷言嘲讽。   求死不得,把他原先最看重的东西扔在地上,这是最好的惩罚。   为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么多的恶事,枉死了的几十万冤魂。   做错事了,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些错误可以被原谅,而有一些,是死亡也无法抹去的。   瞿逐快要被逼疯了,曾经的脸面和尊严他通通可以不要,只想着从痛苦之中解脱。几日前还曾高高在上的皇帝啊,现在却连个阶下囚都不如。   可想要死,却办不到。   江聘和瞿景打马从墙底经过,百姓纷纷跪拜。占了半条街的护卫骑着马,剑光闪烁,马蹄声响。   瞿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地开口唤住他,声音像是破旧生锈的锣面被轻轻击打过。沙哑,难听。   “抚远王…”这次,他不再是那样傲然似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样子,放低了姿态,近似于哀求,“你杀了我,好不好?”   江聘勒住马,回头看他。眸子里是全然的冷漠,唇边带着玩味的笑。   “我求求你…”瞿逐想要流泪,可眼里竟是连泪水都挤不出来,干得脑仁生疼。他喉结滚动,又喊了他一句,“我求你了…”   “噢。”江聘微笑着点头,转过身,拍马离去。   身后是那座城,里面装载了他的几乎整个前半生。斑驳的墙面上刻着熟悉到骨子里的两个字,上京。   身前呢,是他后半生。再也没有了坎坷,云朵绵软,阳光细碎,入眼的全是光明。那是段美极了的路啊,遍地锦绣,满眼花红。   这一路,风景秀丽,青山绵延。   往远看,一泊湖水在风中荡漾,波光粼粼,像极了她的眼。   近手处,柳叶细长,被春风裁剪得精致,又像极了她舒展开的眉。   马车晃悠悠,鹤葶苈被扰得困倦,便就卧在江聘的腿上浅浅地睡着了。他护住她的腰背,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长及了腰身的发。   车厢里很香,很香。有花儿的味道,还有独属于她的甜滋滋。   “葶宝…谢谢你陪我走过了这样多的艰难。”江聘悄悄贴近她的脸,在鼻尖落下个温热的吻,“接下来,还请你继续牵着我的手,咱们…慢慢走。”   光从车帘的缝隙出泄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睫毛下有小片的阴影。姑娘没听见,还是在睡,唇角含着笑,恬静温柔。   耳边好像有个清凉柔软的声音在唱,唱…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马拉着车踢踏踢踏地跑远,轱辘滚过地面,是段沉稳的乐章。   风吹起车后悠荡着的流苏,几根丝线交缠在一起。   有些美。   (正文完)   81、章八十一 ...   达城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热情灿烂。城主府虽然改名叫做抚远王府了,但里面的陈设布置也都没有变,丫鬟小厮也都是同样一批人。   明明一切都与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熟悉又温暖, 可江聘还是觉得失落。分外失落。   他的姑娘不爱他了, 他失宠了。情敌是他儿子, 俩。   鹤葶苈的心本来就软, 对自己的那两个宝贝儿更是一直都爱得不行。何况她在孩子那样小的时候抛下他们远走这么久,心里自然又是愧疚又是想念。   现在回来看着那俩团子,她简直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们看。   一切都要亲力亲为。睡着时抱着,醒了时哄着,眼睛都离不开那两张小脸儿了。嘴里念念叨叨的都是咕噜乖,呼啦不要闹,娘亲抱抱。   江聘就很心酸了。不应该是阿聘乖吗?   姑娘宠孩子, 老夫人更宠。咕噜和呼啦是她亲手带大的,在鹤葶苈离开之后, 更是一直和她一起睡, 日日都不曾错开眼。   老人本来就喜欢孩子, 隔辈儿亲,又是四世同堂的太孙儿,更是喜欢得不行。   这样一看,能保持一颗公平严正的心的就只剩下江小爷了。   标准的严父慈母、好奶奶乖孙儿家庭,江聘被孤立了。   而在这种一打四的生活状态下,江小爷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   咕噜的顽劣性子完完整整地随了江聘, 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呼啦本是乖些的,但哥哥天天撺掇他干坏事,威逼利诱的,他也就屈服了。   家有两个能上天能下海的泼猴子,不仅自己鸡犬不宁,还连带着祸害了一条街。简直人间惨剧。   在咕噜四岁左右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拔鸡毛。   要挑那种大冠子翘尾巴的红公鸡,毛色要发亮,叫起来要气势惊人。他就带着呼啦从后方攻击,纵身一跃去拽人家的尾巴尖。   江聘养孩子像养羊一样,尤其是男孩子,很赞同放养的方式,不想磨灭了他们的天性。男孩子嘛,就是要勇敢,有好奇心,顶天立地。   因为他的这种教育态度,咕噜和呼啦基本上处于绝对自由的状态,是以这件事本来是没人知道的。坏就坏在了,王府里的鸡太少了,咕噜他不尽兴。   这魔爪就伸向了街坊四邻。   俩孩子爱玩闹,可也不做坏事,小打小闹的,也没什么人跟他计较。大家喜欢将军和夫人,连带着也喜欢这俩小公子,平时还帮着打掩护。   直到有一天,咕噜意外地和一只鹅打了一架。那场景叫一个惨烈,两败俱伤,头破血流,鹅毛漫天飞。呼啦在旁边吓得,都快哭了。   邻居领着受伤了的大公子和沉默的小公子回了王府,还带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鹅登门道歉。态度真挚,满面愧疚。   江聘微笑着将人送走,回屋看着那俩小崽子差点疯掉。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闯祸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咕噜就掌握了爬树上房掏鸟蛋等各种技术性功夫。熟练运用,灵活多变。   呼啦是他的忠实拥护者,放风放得贼好。小口哨一吹,一条街的鸟都能飞起来。   不过哥俩儿也是真的聪明,自己摸索着学会了用铁丝开锁,做小型□□这样一系列的手艺活儿。甚至还创造了打狗棍法一百式。   看着眼前手上一个大口子还倔强着小眼神说一定要报仇雪恨的咕噜,江聘拧眉。   他第一次开始反思,他的教育方式是不是引导这两个小孽障走上了条…邪路。   可不管孩子再怎么皮实惹人生气,老夫人还是心疼。她心肝宝贝的喊着,把咕噜抱在怀里哄啊哄,好话说了一大堆。   鹤葶苈也意识到江聘的不悦,没说什么别的,只是沉默地给他包扎。   呼啦则很机灵地抛下了他哥哥,借口头痛独自回房休息。反正…他向来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咕噜作天作地,他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咕噜闯祸受罚,他跑的比谁都快。   说好的手足情深,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咕噜在心里如是想到。   当天晚上,江聘大发雷霆,拿着戒尺把咕噜抽了一顿。这小子倒也硬气,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不掉。呼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也跑过来替哥哥挨了两下打。   江小爷这次真是气狠了,丝毫不手软。眼睛眯起来,唇角冷硬,整个屋子里都是木板接触到皮肉的声音,听着就疼。   鹤葶苈心疼得落眼泪,却也只是偏过头,没拦着。   而最后的结果就是,兄弟俩肩并着肩,老老实实地跪在桌子前,饿着肚子看江聘用晚膳。   吃香喝辣,肉菜飘香,还有一小壶烧酒。他弯着唇给鹤葶苈夹了筷排骨,很温柔地跟她说,“葶宝,吃肉。”   那个“肉”字咬的啊,又重又长,充满了恶意。   咕噜这次是真哭了。饿的,馋的。   鹤葶苈平时宠爱孩子,可在这样的大问题上,还是听从江聘的意见的。她不想把孩子养成个小霸王,他们做错了事她也会责备,要他们改正。   她的风格就是,宠而不溺。老夫人则是…毫无底线,毫无道理。   自从咕噜那次闯出了祸,江聘对他们的要求越发严格,常常就是横眉冷对,面沉如水。两个孩子被他吓得战战兢兢,一见到不好的苗头就撒丫子往老夫人的院子里跑。   老夫人很心疼,可又左右不了江聘的决定,就只能絮絮地念叨他小时候的恶习。   你以前也总上树啊,你以前也欺负别的孩子啊,你以前也拿弹弓射窗户啊。对了,你以前还捅马蜂窝。   最后的时候,这话风就偏了。变成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反思一下吧。   鹤葶苈在旁边憋笑憋得脸都红了,江聘就很郁闷。   这种被恶势力逼迫的感觉真的是…一言难尽。   他忽的有些后悔,要这两个小东西有何用?   想当年,他和他家姑娘每日都能黏在一起,花前月下,床头案边。小日子不知道有多么甜蜜和幸福。   现在呢?好糟心。真的是…每天都有新的丧。   可江小爷现在还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丧。   孩子小时候,他是头痛他们的玩闹不听话。可长大了后,就不再是惹祸了,而是直接跟他…抢人。手段极其卑贱恶劣,恨得江聘咬牙切齿。   这简直就是…令人发指!   两个孩子对着江聘向来是阳奉阴违,口不对心。但是自从懂事以来,面对鹤葶苈的时候,却从来都是乖巧可爱的,笑得像两个小太阳。   娘亲温柔又体贴,孩子们极喜爱和她亲近。整天围着她转来转去,牵着手,咬耳朵说着悄悄话,娘仨儿的感情好的不得了。   鹤葶苈自然是高兴的,自己的宝贝疙瘩,怎么看怎么喜欢。每当面对着两个小家伙的时候,眼里的温柔满的直往外溢。唇边含着笑,花儿一样。   用过晚膳后,他们就一起出去遛着弯儿。从街头到街尾,慢慢地走,迎着晚上轻柔的风,踩着夕阳遍地,笑语嫣然。   咕噜牵住她的左手,呼啦攥着她的右手,一大两小的背影被拉得老长。看起来温馨又幸福。   两个小公子长相随了爹娘的好处,小小年纪便就相貌不凡。身姿细长,笑起来的时候,酒窝里盛满了糖,甜蜜蜜。   江聘没有了姑娘的手可以牵着,就只能抱着臂跟在他们的身后。脸拉的老长,目光不善。前面的笑闹声音越大,他心情就越差。   还总有人跟他打招呼,“将军,遛弯儿啊,夫人呢?”   夫人啊…江聘强颜欢笑,被敌军俘虏了。   不过偶尔的时候,鹤葶苈想起了他,也会回头瞧一瞧。微侧着头,裙摆被风卷起来,腰上的丝带悠悠荡荡,颊边笑涡浅浅。   她有时会梳髻,长长的流苏穗子从簪上落在肩上,最爱樱粉色。衬着她细白的肌肤,好看得不像话。   江聘便就瞬间软了心,弯着眼回笑过去。   街边吵吵嚷嚷,两个小孽障碍眼得很,可那个姑娘却是极美,美到了心坎里。世界都静了,只有她脆生生地唤他的音调,“阿聘,你快些。”   这种失宠的妃子突然被临幸一样的感觉让江聘受宠若惊,他加快了脚步追上去,伸了臂将三个宝贝疙瘩一起搂在怀里,美得好像拥抱了全世界。   甜滋滋啊甜滋滋。不过要是那俩也不在就更好了。   咕噜和呼啦是两个很疼娘亲的孩子,才那么大一点就学会了一身撩拨姑娘芳心的好本事。江聘觉得,这多亏了他的言传身教。   不过,他们撩拨的是他媳妇儿,这就让人很受伤了。   鹤葶苈上街不爱带钱袋子。以前在闺中时是因为不上街没这习惯,后来是因为江聘陪着,用不着她操心这种事。   现在是因为…她有儿子啊。两个贴心小棉裤把一切都想的周全,做的像江聘一样好。   只要鹤葶苈眼光扫到了哪家零食铺子,或是提了句什么什么味道很香甜。不出一刻钟,咕噜就能把这些给摆到她的眼前。   西街的甜豆花儿,东巷的糖葫芦,或者是门口大娘做的酥皮馅饼…   那双大眼睛眯成了条缝儿,一排小牙白白的。声音又甜又软,带着属于孩童的清脆,“娘亲,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哎哟哦,鹤葶苈的那个心哦,都要酥得不行了。   呼啦会用小小的手拉着她的手指,领着她去买胭脂水粉,翡翠镯子。遇见好看的颜色了,他还会用手指蘸一些,亲手给她抹。   鹤葶苈怎么会拒绝呢,她蹲下身,笑着扬起脸瞧他。呼啦的脸蛋嫩嫩的,神情专注的样子像极了江聘。   他一点点将玫红色的胭脂抹在她的唇上,轻轻晕开。站直了身子端详她半晌,再弯着眼睛亲了她的侧脸一口,“娘亲真美。”   呼啦课业好,爱读书,会背诗,还能学着夫子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赞她,“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鹤葶苈搂着他的背,笑得直不起腰。   这两个小团子,怎么就这么可人疼呢。   呼啦的性子大部分还是随了她的。小时候跟着咕噜混日子,闹来闹去的,懂事了就喜欢安静了。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他还会跟着鹤葶苈学弹琴,点一炉檀香,掀了袍子坐在凳上,面前摆本谱子。他的指头又细又长,侧脸拨动琴弦的样子像在画中。   小小年纪,便就有了风骨。   他总是浅浅笑着,也不怎么爱说话,长睫低垂,唇瓣粉嫩。   咕噜总爱和鹤葶苈闹,嬉笑着,说些这样那样的话儿。这时候,呼啦就静静地坐在一边,托着腮瞧他们。偶尔笑一声,露出唇侧的梨涡。   温润如玉的小公子样子,穿着合身的白色长袍,颇有儒士之风。   咕噜就成了和弟弟完全相反的模样,完全是江聘小时候的化身。小嘴儿比蜜甜,眼珠儿一转,巴拉巴拉能说出一大堆好听的话儿。   当然,骂人也是很利落的,不见脏字却堵得你哑口无言。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他倒是拍拍袖子,得意洋洋地走了,只留下个翩翩的背影。   小聪明一大堆,全用在和江聘斗智斗勇上了,整日里针锋相对鸡犬不宁。上能爬树偷鸟下能进水摸鱼,堪称全能。   看着他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鹤葶苈总是忧心忡忡。真是…白瞎了那副好皮囊。   老夫人总说咕噜身上都是他的影子,江聘却从来不承认。不过有一点却是让他无法反驳的…咕噜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耍弄刀枪却是无人能敌。   这孩子不务正业啊。   对此,江聘思考了很久,终于给出了一个让他和咕噜都能够接受的答案。完美地解释了他和他的大儿子在学术上的成绩为什么总是这样…让人心碎。   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82、章八十二 ...   江聘总爱在夜晚的时候, 搂着鹤葶苈贴着脸说情话。用那种低沉悦耳的嗓音,一字一句地慢慢讲,逗得怀里的姑娘勾着红唇笑。   他最常说的一句就是,此生无憾了。   最爱的、最在乎的人都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 伸伸手就能碰触得到, 唤句名字便就会有应答。足够好了。   日子啊, 就像是缎流光的锦, 摸上去的手感细腻润滑。不起毛燥,铺的平坦,覆上去的时候指尖有温暖的感觉,柔软了心。   可是江聘没料到,这锦上还能添朵花儿。   漂亮的,香软的,嫩嫩的, 一开口就能轻易地撩醉了他的心的…花儿。   他的小公主,他的掌上明珠。   双生子八岁的时候, 鹤葶苈再孕。第二年, 小公主出生。   也许是上天都愿意促成他们的美好, 让属于这一家子的每一个细节都充满诗意,小公主出生在江聘生日的那一天夜晚。   七月七,明月当空,星光璀璨。   牛郎和织女送给了他们一个柔软的、花瓣儿一样的小姑娘。   江聘说,这是他的小情人。   这一次,他的名字取的很快。江相忆。   始知相忆深。   小公主是真正的小公主, 她满月的那一天,她的皇帝叔叔送了她一道亲笔圣旨。封她为公主之尊,赐字锦安。   锦安公主。一生锦绣,富贵荣安。   而她也确实如这个封号一样,锦绣,荣安。   从小被贵养着长大,无忧无虑。父母娇宠,哥哥疼爱,没有束缚,不知忧愁。整日里都是笑着的,活泼明丽的像从树叶缝儿里洒下来的阳光。   她是颗闪亮的明珠,江聘的掌上明珠。整个达城的明珠。   小公主有一个像她一样可爱的乳名,是唇瓣亲吻在她娇嫩脸颊上的声音。啵唧。   啵唧是江聘的小棉袄,在他被两个儿子气得晕头转向时,是她给他在冬日里送来暖阳。   只要啵唧笑起来,甜甜地叫他一声,说句“爹爹抱”,江聘的心情瞬间就会变得晴朗。用鹤葶苈的话来说,他把脸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啵唧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像她的娘亲一样。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盛满了星星。说话的时候甜甜软软,轻轻笑起来的时候,美的人心都要化了。   她自小受尽荣宠,矜贵却不骄纵。鹤葶苈很用心地教导她,把啵唧教得懂事又乖巧,待人和气,温柔有礼,自有一番自己的风度气韵。   江聘说,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美好得像幅画儿。   咕噜对着外人脾气暴躁得像匹小狼狗,可一旦见着妹妹了,立刻就软成了只长毛狗。只会腆着笑,牵着她软绵绵的小手,领着她慢慢地走。   从房门口出去,绕着院墙走一圈,再到中间的榕树底下坐一坐,抱着她听蝉叫,看她欢喜地拍着手笑。   睫毛像是蝶翼,小身子软软的,蜷成棉花似的一团。   呼啦也会坐过来,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笑着哄她,“乖,叫哥哥。”   她很听话地唤,尾音像是沾了蜜,甜的能溺死人。   啵唧喜欢阳光,喜欢蒲公英,喜欢小兔子。喜欢一切暖暖的、软软的事物。   咕噜和呼啦喜欢她。   他们总是一人攥着她的一只手,两大一小,微微弯着腰逗弄她玩儿。小姑娘轻声地笑,银铃似的嗓音顺着风传遍了整个院子,让听着的人不禁莞尔。   江聘环着鹤葶苈,靠在门边瞧着三个儿女,静静的,唇角有弧度。她放松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地给他哼着歌儿。慢悠悠的,曲调轻缓。   日子像是条在温暖日光下缓慢流淌的溪,波光粼粼,尽是温柔。   天气晴好的时候,咕噜和呼啦总是偷偷带她溜出去玩儿。江聘都知道,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每次回来的时候,啵唧总是会很欢欣。对于江聘来说,女儿高兴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况且,两个哥哥绝对不会让她受丁点儿的委屈。   他们会带着她去郊外的山上,踩着青草地,把蒲公英的绒毛吹得高高远远。或者让她枕在自己的臂上,用手背遮挡着眼皮儿,从指缝里看天上的云朵。   草地里会有小野花,白的红的黄的,叫不出名字,长得千奇百怪。呼啦手巧,就把那些花儿采下来,编成花环戴在她的头上。   啵唧就仰着脸,眉眼弯弯地说喜欢他。她的头发丝儿细软,被风轻轻一吹,就会从背上飘起来,凌乱的,却衬得她更加好看。   缤纷的花朵,小女孩嫩白娇艳的脸蛋儿,还有嫣红的唇瓣。都沾染了春天的气息。   明丽,生机勃勃。   咕噜会带着她骑着马策着鞭沿着无际的草原跑下去,把她小小的身子揽在身前,听她带着笑的惊叫,也跟着咧着嘴乐。   天蓝如镜,风轻柔,马踏黄花。   有时候他们会跑到河边去,咕噜挽了袖子去逮两条大鱼,呼啦便就地生了火,直接烤了吃。   啵唧喜欢鱼虾类的东西,就安静地坐在一边,笑盈盈地托腮看着哥哥们为她忙活。再适时地给上几句夸奖,用那种甜糯的调子喊哥哥,说你们真好。   看着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公主,做什么就都也心甘情愿了。   啵唧比她的娘亲胆子要大一些,在她还不很大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自己一个人骑着马慢慢地逛了。   枣红色的马驹驮着穿着藕粉色裙衫的小姑娘,小步小步地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走。她会侧着脸跟陪着她走的哥哥们笑,发上的步摇一颤一颤的,好看的紧。   再长大一些,啵唧就跟着咕噜学会了射箭。她力气小,也射不多远,却也乐在其中。虽然技术不太好,但那绷着小脸弯臂拉弓的模样也是别有一番英气。   飒爽的样子,有些江聘的影子。   等到了秋天的时候,天气有些变凉了,树叶落下来,堆积了满地。金黄色的,风一吹卷起来,像是一只只空中飞舞的蝴蝶。   啵唧便就穿着娘亲亲手缝的小披风,跟着爹爹和哥哥们一起去踩落叶。她笑的羞答答,拽着江聘的袖子,绣鞋碾过卷起来的叶子边儿。咔嚓一声脆响。   江聘朗声大笑,举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说,我家的小公主真厉害。   玩够了,她就和哥哥一起把叶子都扫起来,弄成花朵的样子。不是很像,但也看得出大致的形状,很有趣。   啵唧便会拉着鹤葶苈过来,指给她看,再绞着手指很羞涩地抬眼看她。说,娘亲,啵唧爱您。   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呢?鹤葶苈心都酥了,她蹲下来摸她柔软的头发,轻轻吻她的嘴角。   乖,娘亲也爱啵唧呢。   小姑娘在一天天地长大,眉眼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惹人喜欢。   她爱读诗书,喜欢琴画,擅长琵琶。垂着眸子用细长的指头拨弄琴弦时,唇瓣微抿,下额精巧,如瀑的长发铺散,美的不可方物。   旁边的香炉上青烟袅袅,盘旋着向上。屋里只有琴音铮铮,雅致醉人。   啵唧的长相和娘亲极为相似,却又多了些娇艳。一颦一笑间,就像是朵欲滴的玫瑰,轻易地就撩了人的心。   温柔的月光下,她和鹤葶苈穿着一样的衫裙,挽着臂站在一块儿,笑得同样好看。就像是一对儿精致的瓷娃娃,江聘连大声地说句话都舍不得。   这俩宝贝疙瘩是他的心尖肉,只要看她们一眼,浑身的气就都畅通了。   月下,美人,身后是盛开的山茶花。   裙摆微动,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莹润有光。她们看起来不像是母女,更像是姐妹。   一对儿漂亮的姐妹花。   江聘已经不再青涩了,也没了年轻时那种一言不合就拍桌子瞪眼睛的暴脾气。整天面对着如水的姑娘,他的棱角也磨平了许多,眼里总是带着笑。   他的肩膀依旧宽阔,腰背依旧挺直,微微挑眉的样子还是街头混混那样痞气冲天。   鹤葶苈拉着啵唧的手,小碎步地朝他走过去。两人咬着耳朵商量了一小会,又都笑起来,伸了臂看他,异口同声。“抱!”   江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剑眉笔挺,星眸闪烁。   他伸手将小妻子搂进怀里,侧头亲亲她的脸。再把小女儿环进臂弯里,揉揉她的发。   轻柔的夜风吹过来,他靠在院墙上,旁边挂满了青绿的藤蔓,开着细碎的小花儿。有浅浅的香味儿传过来,很香。   他最爱的两个姑娘搂着他的臂,碎碎地跟他说着话儿。声音清澈温柔,听到耳朵里时说不出的舒服。   说她们今个染了什么颜色的指甲,簪了多好看的发钗,研究出了什么样子的髻。还翻了翻食谱,做了道很美味的汤,送了一碗给街角的李大娘。   因为李大娘昨个见她路过,给了她一只好吃的烧饼,牛肉馅的,很鲜嫩。   中午的时候去剪花,意外扑到了一直斑斓的蝶。娘亲说它可怜,就又给放走了。它盘旋着飞走的样子很好看,比在她手心里安静卧着的样子更好看。   还有啊,她想到了一种很好看的花样子,明日里裁身外衣出来,给爹爹穿。如果他喜欢的话,再给他多做一些,和娘亲裁的换着穿。   大部分时是啵唧在说,鹤葶苈偶尔应两句,江聘看着她的眉眼,安静地听。啵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夸赞她,好话儿都不会重样。   人家都说,原来的时候,将军是妻奴。现在呀,是妻奴加上女儿奴。   江聘听了,只是笑。说的对,他就是,并且甘之如饴。   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江聘抬眼过去,篱笆门那里,两个儿子在吵吵闹闹地说着些什么。咕噜拧着眉,比比划划。呼啦沉着脸,别过头不理他,身旁跟着条黑色的狗。   到了最后,咕噜好像急了,扯着他的衣领子往江聘那里走。狗也急了,撒丫子往前追。   “走!找爹给咱评评理!你说你是不是该还我钱?”   这声音,说不出的义愤填膺,“二百两,说黑就黑了?就买条狗?”   “还个鬼啊…”江聘懒得理他们,抬脚踹了个堆在墙底下的空花盆过去,噼里啪啦碎了一路,“滚滚滚,别来烦你老子。”   咕噜机敏地躲开,惊呼一声,又扯着呼啦往外走,找别的地方去打架。狗吠了两声,又急匆匆地跟上去。   他们的样子太有趣,啵唧看得笑起来,埋在江聘的怀里磨蹭。江聘也笑,揽着她的肩膀哄,说不出的宠溺和温柔,“啵唧乖。”   话出口,他又转了头,吻了吻身旁小妻子的发,“唔…葶宝也乖。”   鹤葶苈咬咬唇,捶了下他的腰,“老不正经。”   “唔…待会到了床上,更不正经。”江聘勾唇,凑到她的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跟她咬耳朵。   姑娘更是嗔怒,耳根红起来,别过脸不说话。江聘抬眼看星空,弯着眼睛乐。   夜色啊,温柔如水。几只小虫子嗡嗡地飞过来,再嗡嗡地飞走。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江聘敛着眉,细细地想。   哦…岁月静好,美的不动声色。   83、章八十三 ...   孩子长大的时候, 父母就老了。鸟儿长大的时候,就要飞走了。   可家却还是一直在那里,等着孩子回来,等着倦鸟归巢。爱也在, 还有花香和暖风。   时光在飞逝, 啵唧也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大眼睛水润润, 总是在笑。   她生长在热烈的达城, 夏有骄阳似火,冬有寒雪飘飞,这就养成了她独特的性子。既有着属于鹤葶苈的中原女子的柔婉之气,也有着山水养育出来的明艳生机。   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走在街上,总有男孩子会回头瞧她,遇上胆子大的, 还会跑过来塞给她些小东西。   啵唧倒是没什么,只是抿着唇笑, 摆手说不要, 可她那两个哥哥却是会立即就炸毛。先是狠狠地瞪回去, 心情不好时,说不定还会撸了袖子跟人家打一架。   咕噜是武力暴击,呼啦则拉着妹妹的手转身就走。   这是他们家从小娇娇地养到大的小公主啊,懂事了后就再也没舍得让她哭过。浑身上下一丁点伤痕都没有,心里面住的都是温暖的阳光。   他们倾尽全力把这个小姑娘养成了现在这样美好的样子,怎么可以随便便宜了那些无耻之徒?   在啵唧那两个哥哥的眼里, 所有觊觎他们妹妹美色的人,都是无耻之徒。   嗯…江聘也是这样想的。   从啵唧五六岁大,已经出落成了个小美人坯子的时候,他就开始担心。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可他的小女儿怎么能嫁给别人呢?   嫁给谁他都不放心,交给谁他都舍不得。谁能配得上他家的小姑娘呢?   谁能对待他的小啵唧,像他对待他的小妻子那样好呢?视为珍宝,捧做掌上明珠。   一想起这事,江聘瞬间就会变得很颓丧。   鹤葶苈笑他杞人忧天,江聘却是揣着这颗躁动不安的心,小心翼翼地过了十几年。他一直拒绝想象啵唧穿上红嫁衣,笑意盈盈地扑进别的男人怀里的样子。   他可能…会哭吧。   啵唧从没想过这些。她每日里和娘亲腻在一起,学着各种各样好玩的事情,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对这些情爱之事没一点念头。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江聘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小啵唧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呀,文的还是武的,沉默的还是爱笑的?   啵唧想也没想,只是欢快地蹦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蹭呀蹭。她说,“谁都没有爹爹好,啵唧永远都最爱爹爹。”   当时啊,江聘的那个心就像是被泡在了蜜罐子里头。甜的啊,浑身的骨头缝儿都酥了。   可是不久后的将来,江聘就看清了这个世界的虚伪。   假的,都是假的。好听的话儿,都是骗人的。   在啵唧十五岁的那年,瞿景邀请他们去宫里过年。他说很想念小嫂子和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小侄女儿,当然,也想念侄子。   唔…还有侄女儿的爹。   江聘是欣然前往的,还带了很多贺礼。一家人在达城迎来第一场雪的时候动身,一路慢慢地走,东瞧瞧西看看的,快活的很。   瞿景没有辜负江聘的期望,他将大尚打理得很好,比他父亲在位时还要好。民心所向,繁荣昌盛,一派大好河山。   瞿景也很好,内宫和睦,朝堂安稳,子女绕膝。   当年还总是青涩地和江聘嬉笑玩闹的俊俏少年,也慢慢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皇帝。谈笑间均是帝王气概,眉眼间是雄姿英发。   百姓们爱戴他,说他是一代明君。   许多年没见了,可到底血浓于水,再见时依旧亲切。刚开始还有些局促,几句话聊下来,当年的种种就又都回到了眼前。   曾经的铁马金戈,曾经的欢笑悲喜,曾经的轰轰烈烈…还有那些在一起相依为命时的日子。   岁月匆匆过去,可该珍惜的却从来也没有忘记。再提起,还是泪目。   两个男人举杯对饮,勾肩搭背地笑着看月亮。酒酣醉,眨眼便就是深夜。   一家人并没留在宫中,而是住在了将军府。   江聘封王离京后,瞿景便就从原来征西将军府的旧址上重新修了一座抚远将军府,比原来的还要大要好。虽然没人住,但还是一直都有派人打理,一切都是齐全的。   江聘住得很高兴,每日里带着妻女到处去玩玩看看。对着那些被时光雕刻过的街景想想十几年前,倒是也很有一番情趣。   要是…那个抢他姑娘的贼没出现就更好了。   一想起瞿显,江聘恨得咬牙切齿。   瞿景有三个儿子,瞿显是嫡长子。才貌出众,文武双全,自小就有一番帝王气度,六岁时便就被立为太子,十分得父亲的宠爱。   第一次见到这个二十岁的未来天子时,江聘正带着他的两个宝贝疙瘩在屋里烤红薯吃。两个儿子在旁边坐着,一家人和和美美,别提有多高兴。   点一个小火盆,把生红薯插在铁条上放进去,估摸着熟了,再灭了火把东西拿出来。那种甜糯糯的香味儿飘了满屋子,闻着就让人欢喜。   啵唧和哥哥们玩闹,拿着一个刚熟了的红薯跑出屋子,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手上的东西烫烫的,她一边往上抛着一边跑,发上的蝴蝶簪子像是活了一样,翩翩飞。   哥哥们怕她冻着摔着,拿着小袄在后面追。女孩子雀跃地回头笑了下,再转回去时,却撞进了个坚硬又温暖的怀抱。   那个人很高,至少比她高了一个头。她抬头看,见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额,披风的系带是黑色的,上面有金色的丝线。   他的唇本来是抿着的,可见着她,又微微弯起。很好看的弧度,英气十足。那个人怕她摔倒,用手扶了下她的背,厚实的手掌,温暖,很大。   啵唧有些懵,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环着她的那个男子低沉的声音。很好听,有些淡淡的、沙哑的感觉。他唤她的父亲为叔父。   江聘拧着眉,应了句,眼睛却是紧盯着瞿显环着他女儿腰的手。   瞿显低头,看着怀里女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有些迷茫,黑眼仁儿又大又亮,里面有他的影子。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心好像被轻轻敲了下,有一瞬间的酥麻。   一见倾心,一眼万年。   他接过女孩儿手里的红薯,再将外袍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领着她往屋内走。配合着她的步子,小小的,有些慢。   瞿显做得很自然,熟稔又亲昵,像是以前就做过了无数次一样。可明明这才是初见。   “妹妹好。”他低头,拨了拨她发间抖动的流苏,笑着问候。   啵唧乖巧地随着他走,垂着眼睫,小步子碎碎的。闻言,她有些惊慌地抬脸,对上他澄澈的眸子,有点羞涩。   “哥哥好。”她咬着唇,答得糯糯。   瞿显笑的更开,视线落在她攥着袖角的纤细手指,目光再柔和了三分。顾不得旁边江聘和两个哥哥要吃人的眼神,他伸手揉了揉身旁女孩子的头发,柔声劝慰。   “不要怕,哥哥绝对不会欺负你的。”   很久以后,回忆起这日的初见,啵唧还是能清晰得记得许多的细节。那个在跳跃的炉火旁给她剥红薯皮的男子,手指很长,手背上有明显的筋脉。   他做的认真细致,一边跟父亲答着话儿,一边把烤的红黑的皮儿剥下来,露出里面黄色的、香甜的瓤儿。再掏出帕子来,包住,递给她。   他是很器宇轩昂的长相,眉眼间都是凌厉。不是很爱笑,除了对着她。   她甚至还记得他袖子上的图案,修竹挺拔,底下有精致的云纹。还有他腰上挂着的那块玉佩,水头极好,碧绿润泽,是龙凤呈祥的图案。   临走的时候,他把那玉佩送给了她。他说,这是暖玉,女孩子戴着,更好些。   低低的嗓音,很温柔,有着浅淡的宠溺融在里面。像是经他的手而剥出的红薯一样讨人喜欢,在心里慢慢回味,香香甜甜。   他微微俯身,覆在她的耳边,说他叫瞿显。显而易见的显。   那一瞬,他眼底的柔情蜜意,显而易见。   她轻轻点头,羞红了脸。   忽的就想起了首诗。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后来的那段日子,啵唧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瞿显的影子。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来府里,喝茶谈天,一坐就是一下午。   江聘对这位太子侄儿的态度不算很好,可瞿显也不在意。他每次来都要带些小礼物,有时候是个漂亮的瓷花瓶,有时候是幅珍贵的画儿,或是漂亮的首饰珠宝。   啵唧喜欢喝牛乳和羊乳,他就让宫里的厨子做好奶制的点心,装在楠木盒子里,趁热带过来。很香软,浓厚的甜蜜味道。   第一次看着这个长得冷眉冷眼的男子,小心地从外袍下拿出那个小盒子的时候,啵唧的眼睛都酸了。江聘还在身边,她手指互相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瞿显轻轻笑,把点心掀开盖子递给她,小声地说是给她的。   再后来一些,两人熟识了,瞿显就常常约着她出去玩儿。大街小巷地随意走,去看梅花,去赏菊。她喜欢音律,他就带她去宫里看乐师弹琴。   瞿显还送了她一把名琴,名唤绿绮。琴身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美的让人叹息。   他们在上京留了两个月,瞿显就陪了她两个月。他不是很会说话,大部分的时间有些沉默,总是浅浅地笑着,把最好的东西都摆给她。   啵唧性格有些活泼,总爱拉着他叽叽喳喳地说很多的话。瞿显不急也不燥,就安静地坐着,听她讲,用那种能化了人的心的眼神瞧她。   他是一个特别好的哥哥,丝毫不逊色于啵唧的两个亲哥哥。但是,瞿显不只是想做哥哥。   从见到她的那刻起,他就不满足于此了。   就要离开的前一天,瞿显带着她去了八宝寺。寺庙的屋檐上挂了皑皑的雪,满山的雪松挺直,看起来分外美丽。   空气中有着属于冬天的冷冽的味道,混合着檀香,钻进鼻子里,熏得人晕晕的。   瞿显撑着把小伞,遮在女孩子的头顶,自己的肩膀却露在外面。不多时,就积了层薄薄的雪。   “我…就要走了。”啵唧抬眼看他,鼻尖儿红红。   “嗯,我知道。”瞿显伸指抹去她睫上的霜花,轻轻点头。   “你不说点什么吗?”女孩儿有些失落,垂下头。   “好。”他答,抬手揽过她的肩膀,将那娇软软的小身子搂进怀里,“你等我。”   第二日,当他们坐上回达城的马车时,瞿景和瞿显都来送。   啵唧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心里酸酸的,探出头,又问了句,“再说点什么吧?”   毕竟…可能就是永别。   “好。”瞿显笑,抬步走过去,凑在她的耳边,声音很轻,却字字撩人。他说,“等我娶你。”   啵唧想,那可能是她这些年来,听到过的最好听的话了吧。   瞿显没有食言。在江聘他们回到了达城的半个月之后,他就也随着来了。   他不再叫江聘叔父,而是叫他将军。他说,“将军,我想娶香香。”   瞿显不愿意跟着大家叫她啵唧,只是叫香香。因为她的名字叫相忆,因为他一直记得初见时,她身上好闻的香气,甜腻腻的,很香很香。   江聘快要被他那张严肃认真的脸给气死。他也不顾这是未来的帝王了,也不顾这是他的侄子了,喊了家丁就把人给轰了出去,门关的死死的,再也不让他进。   他在屋里踱步了一下午,提笔给瞿景写了一封信。把瞿显给描画成了个抢他女儿的登徒子,字字泣血,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通。再一千里加急给送了过去。   可半月后瞿景的回信把他噎得差点晕过去。人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太多。   江聘的心都在滴血,他哭丧着脸去找妻子寻安慰,可鹤葶苈也不跟他一条心。她很高兴地把瞿景另外给她写的信看了好几遍,再嗔了江聘一眼。   “阿聘啊,你真的是管太多。”   谁能懂得我的难过呢…江小爷徒伤悲。   咕噜和呼啦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一辈子和他一样留在达城。这次去了上京,他们便就没再回来,各自封了官职,就留了下来。   现在可好,整个家里,他又是单打独斗了。   江小爷到底是没坚持得住,因为他的宝贝女儿知道瞿显在门外跪了一天之后,哭了。从来都没伤心过的小公主,在他面前哭的像只委屈的小猫儿。   江聘的心都要碎了。   最后的时候,他还是应了这门婚事。   那一天晚上,他拉着瞿显的手,碎碎叨叨地念到了深夜,喝了两壶酒,差点给瞿显的手腕掰断。   从啵唧爱吃什么东西,喜欢什么物件,讲到了不许欺负她,要不然把你揍得娘都不认识。   到了最后,他脚步都有些飘了,却还不忘回头警告。不许欺负我的女儿,要不然揍死你。   鹤葶苈给他煮醒酒汤,拿毛巾给他擦脸,轻轻地拧他的耳朵责他。江聘先是埋头生闷气,最后竟是抱着她的腰哭了起来。   “葶宝…”那么大的人了,眼睛红的像是兔子,他用手指捏着鼻梁,声音哑的不像话,“我觉得,心肝肉儿好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半。”   鹤葶苈叹了口气,缓缓地拍他的背。   瞿显是个好丈夫,他对他的女孩子从始至终都是疼爱的。即便最后贵为天子,他顶着朝臣的重重压力,也再未娶过其他妃子。   锦安公主嫁与太子,后封为皇后。椒房独宠,帝后恩爱一生。   皇后的两个哥哥也均是人中龙凤,声名远播。   大哥为骠骑大将军,封镇国公,一生戎马倥惚,立下战功赫赫。二哥为大司徒,封卫国公,改革内制,忠君护主,百姓交口称赞。   只是这两位兄长却是均在权势达到鼎盛之时辞官退隐,远居西北达城。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一天,王府的桃花开的极好。远远望去,像是天上降落的朝霞。   一大家子难得聚在一起,夏天的晚风很清凉,大家就都坐在院子里的老榕树下,笑笑闹闹地聊着天。   花开的很盛,热热闹闹地一簇簇,看起来分外喜庆。   桌案上摆着一叠叠的小点心,还有一壶飘香的茉莉花茶。   江聘和鹤葶苈挨挤着坐在藤椅里,看着围成了一圈的儿女,静静地笑。儿女也都有了家室,有了儿女。   他们正在一步步地经历着他们曾走过的岁月,不畏惧,不退缩。   或许有时也有着失望和迷茫,更多的则是对生活的感激和爱。   分别多时的家人聚在一起,总是有着不尽的话题。他们在笑着,吵闹喧嚷,乱做一团。   鹤葶苈靠在江聘的肩头,弯着眼睛看。风吹过,落下了她颊边的一缕发丝,江聘瞧见,给她撩起来,别到耳后。   她侧脸,对上他柔和的眸子,两人相视一笑。   姑娘还是美的,喜欢花儿,喜欢鸟儿,喜欢月色,喜欢阳光。   江聘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着她,每个小细节都像是很多年前的一样。给她绾发,给她描眉,再抹上一点嫣红的胭脂。笑着夸她句,葶宝真美。   可不知不觉间,庭前的树,已经长得那样高大了啊。   那么多个秋天匆匆而过,地上金黄的叶子积了一层又一层,又被一次又一次地融进泥土里,滋养着下一个春天。   江聘握住身旁姑娘的手,悄悄地冲她挤眼睛。他说,“你瞧,我们都走到这里了。”   “是啊。”鹤葶苈用指腹摸摸他的唇,莞尔,“而且,我们还要一直走下去啊。”   走到哪里去呢?或许,是时光的尽头吧。   (全文完) 本书由 杨阳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