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绿青娃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风云入画卷》 作者:乌云登珠 文案: 一轴徐徐打开的初唐画卷,一段可爱灵动的年少情思。 大泽湖畔,他为她炙烤鹿肉; 香积寺中,他带她赏白梨花; 鸾凤鼓上,他如飞鹰一般为她起舞…… 繁华敦煌、神秘高昌,迤逦如画的古丝路上胜景不绝; 夕照大城、星光圣地,大气壮阔的初唐时代,国与少年,热血成长! ——欢迎进入大唐西域风云际会的故事。 感情走向:身心1V1;结局HE。 故事背景:本文背景是架空的初唐时代,求勿考据,不胜感激。女主金手指粗大,求不喷。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秦嫣 ┃ 配角:翟容 ┃ 其它:互宠爱情 ================== 第1章 摩尼   贞观四年,初春。   莫高窟西北一百里处,有一处湖泊名叫大泽。   此刻红云卷尽,暮色四合。   大泽边停了一支准备明日进入敦煌城的乐班。乐班中的人吃过了饭,都回马车早早休息了。留着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坐在大泽边,一遍又一遍练习着同一首琵琶曲。   小姑娘名字叫秦嫣,她觉得很饿。   日落之前,车队在大泽边停下休整,她就被师傅赶下马车练琵琶。   师傅嫌弃她弹得不好,拿铁条打肿了胳膊,又罚没了饭,饿着肚子弹到如今。她手里弹的这首曲子并非寻常曲目,名叫《归海波》。据师傅陈应鹤老先生说,这首曲子糅杂了一百多首琵琶曲中最难的技巧。如果她能弹熟透,以后学任何曲子都能得心应手。这曲子本来师傅不想教她这种小姑娘,是她一路上卖乖、讨好、嘴巴甜,缠着音律教头陈应鹤老先生,哄得老先生答应单独教她。   《归海波》真的很难弹,她稍微一分神,曲子“咯噔”一声又卡住了。   “又是这里!又是这里!!”曲音刚断,车队里一辆马车的窗帘就被狠狠拉开,弹出一颗银霜满鬓的头来。陈应鹤老先生冲着秦嫣道:“再弹不过这个坎,今日不得上车睡觉!”   旁边一辆马车的窗帘也拉开,一个名叫玉蕊的姑娘笑眯眯露出头:“花蕊儿,你用些心。天黑歹人出没,当心月儿黑黑,让你两片娇花碾成泥!”   “呸!”陈应鹤先生冲着那姑娘狠狠吐了一口痰,“尽开黄腔,带坏小丫头子们!”   允和乐班并不大,班主邵康带着两名胡姬,陈应鹤老先生是音律教头,还有她们十二个姑娘,再加上几位雇来的马车夫。   秦嫣重新抱好琵琶,认真弹奏起来。她想,只要琴技好,就会有饭吃。   敦煌那么大,这随后一个多月,她一定会过得很快活。   在允和班,秦嫣的名字叫做“花蕊”。   这小乐师“花蕊娘子”的身份,是她冒用的。   前几天,主人莫血将她送入“允和乐班”,让她混入敦煌城潜伏下来。一个多月以后,石/国使者会来到敦煌,她需要在唐国土地上刺杀那名西域来使,达到“星芒圣教”以恐怖行动,震慑唐帝国的目的。   可是,以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有师傅陈应鹤先生对于唐国城池的描述,她发现,这次任务和先前她在西域各地执行过的任务完全不同。唐帝国是个壁垒森严,兵马众多之地,哪怕她能够刺死石/国使者,也不可能逃出城池。   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足足吃了两个蒸饼才缓了过来。她决定,实在不行就不帮星芒圣教“干活”了,以“花蕊”小娘子的身份,在唐国好好享受几天美好的小日子。   秦嫣对学琴的事儿不愁,扎实练习总有效果。心中担忧的则是允和班班主,那名叫邵康的男子。   她老觉得他怪怪的,平日里几乎不跟她们打照面,吃用都是那两个美貌胡姬亲自服侍。而且吃得特别豪奢,有一辆马车里装满了他的食物,有不少贵重的食材。秦嫣一路观察了好几天,认为班主和胡姬应该不是寻常做乐班生意之人。   尤其是,她还发现,除了她们的车队,还有一支胡人商队模样的马队,总是忽远忽近地跟着允和班。秦嫣曾经假装去解手,稍微走近了一下,看到他们走动时,那脚步显然都是练家子。   难道说,她混进来的是个假冒的“允和”乐班?   不管真假,敦煌城明日就能到了,秦嫣继续练着琵琶。随着手指流动,《归海波》首次流畅地从她的指尖滚珠而出。   一曲弹毕,秦嫣心中通透愉快,正要乘胜追击再来一遍。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琵琶,她愕然转头,见到一个黑衣人弯着腰看着她。此人扎着一块黑巾,只露半个脸。秦嫣顿时想起方才玉蕊给她开的玩笑,心头紧了紧,抱住琵琶死死盯着对方。   他若真的要将她的“两片娇花碾作泥”,她务必先发制人!   手中木拨子转成一个尖锐的角度,就要出手……   两人四目相对……   秦嫣蓦的住了手。   对方只以黑巾遮了下半张脸,上半张脸很清晰:此人眉若墨画,眸如晨星,额角的皮肤白皙如玉……   她将木拨子收回:生得如此标致的少年郎君,怎么会夜黑风高来“碾”她? 第2章 花蕊   黑衣小郎君直起身,轻轻一撇头:“你,随我去那边。”   秦嫣依言看向马车队那里,但见,师傅陈先生,马车夫,还有十一位姑娘们,都躬身蹲在一辆马车的背后。那黑衣小郎君将她带到允和乐班众人处,让她也蹲下,轻声道:“各位,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莫要声张。”   秦嫣听得身后一声碎响,回头看去,邵康班主的马车上牛皮、竹片、铁块飞溅出来,班主邵康循空直上仿佛一只灰鹤。一名高大壮实的葛衫老者,手中挥着一支三尺鎏金镗,风声呼啸地向邵班主砸去。透过马车的车轮,她看到另一面一名灰衣的道长,正和那两名胡姬打成一团。   秦嫣心道,对方是来捉拿邵康班主的?   她记得还有一支伪装成胡商的马队就在附近,想来这支马队也会来助阵吧?果不其然,她看到那队人马发现了此处的异常,正从黑暗中向允和班的车队冲过来。月色下,这些“胡商”满面狰狞,眼看着就要冲到这里来了。另有五个黑衣人立即现身而出,挥刀迎住了这支杀气四溢的“胡商”队伍。   秦嫣身边的这位黑衣小郎君则没有动,守着他们这群乐师、马夫们站着。   秦嫣想起陈老先生胆子小,不知遇到这些人会不会吓到。她挪动膝盖,爬到陈应鹤身边:“师傅。”陈老先生叹口气,一把年纪遇上如此杀人越货之事,着实吃吓不小。秦嫣闻到他身后传来的浓烈尿骚味,想到他嗜好喝酒,又吃了惊吓,会不会是……她低声道:“师傅,徒儿给你取件衣裳来。”   陈老先生羞愧难当,捂着脸面不说话。   秦嫣正要爬向陈老先生的马车,她的后颈突然被抽紧,人被凌空拎起来:“你!爬来爬去做什么?”   秦嫣手中的琵琶被抖得,“哐”一声落在地上。捉住她的正是那黑衣小郎君,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杀气:“不许乱动。”   秦嫣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黑衣郎君将她放下。   秦嫣在地上趴了一会儿,闻着师傅身上越发酸臭,小声哀求道:“郎君,你行行好,我师傅身上脏了。我要给他拿身衣服。”   那黑衣小郎君也闻到一股味道,问她:“你师傅的衣服在何处?”秦嫣指着近旁的马车:“就在这里,手一伸就拿到了。”小郎君上下看着她,说:“去拿,动作快一些。”   秦嫣动作果然很快,不过几息便取回了衣衫,这些天她对陈应鹤老先生服侍周到,对他的衣物摆放都熟悉。她跪在陈老先生身旁,道:“师傅,换衣裳吧。”   “嗯,哎,乖徒儿。”陈老先生叹气道。   秦嫣握着师傅脱下的外衣,努力用手撑开:“师傅,我替你挡着。”   陈先生开始解中衣,脱裤子。秦嫣个头小,用力张开衣衫也挡不住陈老先生,眼看着老先生一个干瘦的身子露将出来。小郎君指着一个乐师道:“你去帮着拉一下。”   那乐师刚站起来,但听得一阵风声过来,随着一声惨叫,一名胡商打扮之人在他们面前被斩落头颅,大片血花飞溅到这群乐师、马夫身上,众人惊叫起来,纷纷抱着头蹲在一起。   黑衣小郎君将尸首拉离这些百姓,转头看到,秦嫣还在努力张着手臂,给师傅遮挡身子。他走近两步,默默伸出左手,将她怎么也撑不起来的一片衣角扯起,为陈应鹤老先生遮盖羞处。秦嫣发现了对方在帮助自己,转头看着他:“谢谢郎君。”   小郎君平视前方,神色漠然。   秦嫣看着陈老先生换好衣裳,将脏衣服裹起来,放在一边,说:“师傅,等一会儿我替你洗干净。”秦嫣低头“呀”了一声,引得陈老先生和那小郎君都望向她,方才跌落之时,她琵琶的凤凰台、弦轴都摔了个粉粹。乐班的琵琶是借给她们使用的,等赚了钱要还。她钱还没开始挣,先折了一把琵琶。   秦嫣不敢多吱声,将琵琶放在身后。   不多时,邵康班主和两名胡姬,还有那队假冒的“胡商”都被降服了。手持金镗的褐衣大侠和灰衣道长,带着那五个黑衣人手脚利落地处理着俘虏和死尸。此刻又有敦煌军方派出的人手来接应他们,黑衣小郎君便招呼着众人,打算离开大泽边。   那灰衣的道长没有上马,特地走到允和班乐师们蹲着的地方,请他们站起来:“请问诸位,方才练琴的小娘子是哪一位?”   “请问道长有何吩咐?”秦嫣走上去。   道长五十上下的年纪,看着很和善:“小娘子,你那曲子弹得不俗,师傅可在。”   “在的,”秦嫣转头对陈应鹤先生道:“师傅,这位道长问起您。”   陈应鹤不耐烦道:“跟他们说,你师傅不爱见外人!”   “陈老先生!”那道长发出喜出望外的声音,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陈应鹤的手臂:“哎呀,竟然是陈老先生在此,幸会幸会!难怪教出如此佳徒!在下冲云子,与你徒儿查士洛是好友,在长安时常听他弹琴。”   陈应鹤脸皮抽动半日,道:“驻云门的冲云子道长?听徒儿提起过你。”   冲道长热情招呼:“老傅,快来!当年《秦王破阵乐》的曲作者,陈应鹤老先生在此。”褐衣光头大汉斜持金镗,走过来见陈老先生。   秦嫣只知道师傅琴技很高,胆子很小,没想到竟然如此有名。   两位大侠寒暄一通,告诉陈老先生,这假扮邵康班主的人,真名叫髁拉赫利。原是盘踞在阴山以北的一名匪首,常年在东图桑和中原国的连年对战中,浑水摸鱼。此番东图桑败溃,这赫利老贼欲逃往西图桑投靠自己的姻亲。他在居延泽将真正的允和乐班所有人都杀了。自己冒充班主,然后高金聘请陈应鹤老先生为音律教头。   陈老先生从长安回来,隐居居延泽,本为归乡养老。他是长安城琵琶圣手查士洛的师傅,有他在,邵康班主的身份就没有那么容易被识破。至于秦嫣这些小乐师、小舞伎,则是临时招募。   髁拉赫利要以这些乐师为自己身份的掩饰。并不会真的进入敦煌,一旦混出河西,就会大开杀戒,将整个车队的人均灭口。   陈先生听得后怕不已。   秦嫣听得也跟着后怕不已。   三位老人谈得兴起,冲云子道长转头对那黑衣小郎君道:“宜郎,寻点酒来。今晚我要跟陈先生不醉不归。”陈老先生忙道马车上就有,让秦嫣去取了酒水来,三位老者席地而坐。陈应鹤回头见姑娘们和马车夫都还站在原地发愣,轰他们回去睡觉。秦嫣跟在队伍中抱着破琵琶,匆忙回到马车上。哀怨地想着:她的晚饭呢?   到了车中,一辆车里睡六个姑娘,可是谁也睡不着。玉蕊说:“你们看见不曾,那六个黑衣人都生得俊得很,不知能否说上话。”   丝蕊倒是观察细致,道:“若不是那道长执意要跟师傅喝两杯,他们早已撤走了,哪会跟我们说话?”   大家嘀咕了一阵,没人敢下车,一来湖边刚死了人怕见血;二来,也担忧师傅责备。便草草睡下了。   秦嫣却怎么也没法躺下来,她因练琴被罚了饭,饿到两眼发绿。只能悄然滑下马车。先看了看车外的情形。死尸、俘虏已经被装入了一辆马车里。另外五个黑衣人在大泽边整理着什么。只剩下那个眉眼很标致的“宜郎”,在三位老者身边生着一个火塘。陈先生拿了自己的琵琶,正在给两位大侠弹琴,乐声苍茫辽远,伴随着老人们的爽朗笑声,一直传到大泽深处。   秦嫣去储放食物杂粮的马车里寻到几根胡萝卜,河西天寒,她讨厌吃生冷的食物。便走到火塘边,挥了挥手中的胡萝卜对那宜郎道:“我没吃晚饭。”宜郎点点头。秦嫣远远坐到对面去,将胡萝卜丢入火塘。这个味道烧起来很淡,吃几口尽早回马车就是了。   萝卜软了,用一根有弯头的草棍掏出一个最小的,她吹去黑灰,不顾烫嘴匆忙吃着。身后传来声音:“花蕊儿,胆子不小啊。溜出来吃独食?”   秦嫣抬头看到是玉蕊,另外几个姑娘也下了马车。   玉蕊看见师傅正喝得高兴,似乎没有心思来管这里,对着火塘对面的宜郎道:“小郎君,你可要听曲儿?我们来唱给你听?”姑娘们都笑了起来。连另一辆马车上六个姑娘也都轻轻下来。   那宜郎见火塘边瞬间花团锦簇,拿起刀,退到了远处。   他走开,自有人走过去迎合那些姑娘们。四个高大修长的黑色身影从大泽边走过来,姑娘们回头看一看,原来是方才跟“胡商”厮杀的那几位小爷,他们在大泽边清理髁拉赫利的首级,翻查身上的印信,处理尸身。此时活已干完,留了一个绰号“小纪”的同伴在收尾,其余人等则回宜郎生好的火塘边来休息。   一走近火塘,他们便顺手将脸上的黑巾扯掉。十几位姑娘一看,都喜爱得不得了,果然个个剑眉朗目,英俊得各有特色。   隋唐狎妓成风,那四人也有二十上下的年纪,大多已知人事,见此处的姑娘娇嫩嫩、水灵灵也都很高兴,遂坐下来跟她们说话。   火塘边忽然这么多人,秦嫣便被活活挤了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刚烤下的萝卜也被掏出来吃掉了,气得正待冲上去抢些回来垫饥。   听得身后有人叫她:“小孩,你过来。” 第3章 潮声   秦嫣回头一看,是那宜郎在叫她。   那宜郎在大泽边,又生起一个火塘,对她道:“小孩,那辆马车里有些什么吃食?”   秦嫣对那马车里专供“班主”的食材觊觎已久,听他问起,立刻很聪明地猜出,自己即将有一顿美味可吃。知无不尽地扳着手指,如数家珍道:“鹿腿肉、生鸡、野猪块、牛羊肉,还有一些素菜。调料在何处奴婢也知道!”   “你去拿五块鹿肉,两只生鸡,牛羊肉多一些,碟子多拿几个。”   “好的。”秦嫣满心欢喜。   “弄一点给几位前辈吃。”宜郎说,“你来帮我打下手。”他从她的热情中看到了她呼之欲出的食欲,补一句,“你也有。”   他要的量不少,秦嫣跑了三趟才将东西都运了过来。   他将秦嫣拿来的八个碟子整齐摆好。将肉放在里面,掏出一把短刀先切了几块大小形状一致的肉块出来,让秦嫣比着大小帮他切肉。秦嫣依言,尽力去切出这份整齐来。   宜郎带着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她的动作。看她切起来的形状大小均大致满意,便自己拿着刀削木签。秦嫣问他,要不要帮他串肉?   他说,不必。   右手单手将木签逐一扎入肉中,找个空盘子一拍,那肉就分隔好了相等的距离。左手手指分开,可以均匀插入十根肉串,然后放在火上慢慢翻转。   烤了不一会儿,鹿肉的香味就直往外窜。在大漠艰难讨生活,吃过无数半生不熟烤肉的秦嫣感到,这些火候到位的肉块香得让她热泪盈眶。秦嫣越发饿得咕咕叫。   第一个十串烤完了秦嫣就想吃。宜郎说:“你先送去前辈那里。”   ——管天管地,还管得住她嘴巴不成?秦嫣路上便吃掉了两串。   待到她回到宜郎的火塘,他已然将面上黑巾扯下。黑巾拿掉之后,其实人长得很不错,只是有点凶。当他斜斜扫着她的嘴,黑白分明的剪水瞳如同一把钢刀划过她的脸。秦嫣不觉捂住油嘴,这个人看起来如此恶头恶脑的,发现了她偷嘴,会不会揍她?   宜郎没揍她。   拿起十串肉串放碟子里:“你先吃,吃饱了再做事。”秦嫣放下心来,觉得他还是挺有人情味儿的,遂津津有味啃着肉串。肉串很好吃,外脆里嫩的。   吃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应当切肉,问他,需要她切吗?   “拿了生肉,再吃烤肉不脏吗?”他反问她。   秦嫣觉得有吃就好,哪管“腌臜”两字怎么写?不过,她相当虚伪地回答他:“军爷说得对,特别脏。”遂,安心抱着肉串吃着。   那大火塘边此时正闹得有趣。   四个黑衣后生已经跟姑娘们聊得颇为熟谂,姑娘们给他们唱起了歌。唱的是秦嫣自己也会弹的《绿枝绕》:   “河畔草离离,庭院杏花湿,青衫谁家俏郎君,白马引辔来。   青丝桃花面,春风吹画舫,绿枝绕树系情侬,小词唱晚空……”   秦嫣也听得摇头摆尾不亦乐乎,对她而言,这曲子里饱满欲滴地含着唐国的世俗风光。   宜郎看她边吃边听曲儿,问她:“这曲子很好听么?”   “好听,里头讲了个故事。”   “讲了个什么故事?”   “说春日的一天,杏花开放,有个骑着白马的郎君遇上了一位姑娘,绿柳阴里……”秦嫣瞄他一眼,感觉他并无兴致,遂住了口。   此时,在湖边做扫尾事务的第五个人也走回火塘了。虽然此人和其他人一样穿着玄色布衣,铆钉皮甲。脖子里围着灰色扎巾,手腕上套着玄色护腕。可是面容清雅俊朗,俨然翩翩佳公子。看到大家吃喝得很愉快,温柔地笑了笑,随便找了地方坐下来。   姑娘们都被这最后到来之人看住了眼睛,问身边的一名身姿健挺的后生:“杨召哥哥,这位郎君叫什么?”   杨召发现风头被夺走了,不耐烦道:“他叫小纪,最没脾气最无趣了。”   姑娘说:“奴家倒是喜欢这样温和的,我们找他说话去!”   杨召急道:“你手里还拿着烤给我的蒸饼呢……”旁边名叫聂司河的黑衣人,是个面目冷峻的男子,六人中年龄最长,道:“老杨,你抢风头抢不过小纪的,死了这条心吧。”杨召眼珠一转:“各位小娘子,可要看我胳膊上的纹身?”   唐国男子以纹身为美,果然一部分姑娘回到杨召身边,看着他将衣衫褪下,胳膊三角肌上赫然有青虎。杨召卖弄地鼓动肌肉,让那青虎脸面上出现变化。姑娘们惊叫起来:“可以摸摸吗?”杨召得意地道:“各位娘子请——”   还有一对是崔氏兄弟,也跟姑娘们说说笑笑,不时和前辈们讨杯酒喝。   小纪被几个姑娘缠得受不住,便走到宜郎这边,本来尚有几个姑娘嬉笑着追来。被那宜郎一双冷眼扫了一眼,她们顿觉微微有了寒意。杨召和崔氏兄弟求之不得将姑娘们招回去,对她们道:“那人脾气不好,你们休去惹他。”   那杨郎君说话也不避着人,连秦嫣都听见了,回头悄悄看看那小郎君。宜郎恍若未闻,杨召是他表哥,一贯嘴上不干净。只要那些莺莺燕燕不来叨扰他就行。秦嫣也不知那杨郎君所言真假,不觉悄悄挪远一些。   宜郎拿过几根烤肉,递给小纪:“他们又把活儿都丢给你做?”   小纪拿着烤肉一口口吃着:“那赫利的头颅我已经用石灰处理好了,我带回长安去复命。”宜郎点点头。   宜郎回头对秦嫣道:“你吃完了吧?给前辈送点东西去。”秦嫣忙不迭点头。   小纪笑着看秦嫣端了一大堆食物碟子向三位老人那边跑去:“这姑娘指法不错。”   宜郎道:“做事很勤快。”他将话题转到他更关心之处,道:“倾玦,你方才脚步又错乱了三处。”他从手边拿起一根草根,说道:“我将你们的阵法复了一盘,你来替我看一下。梳理清楚了,我再去带表哥他们练。”   两人是同门,一起入选了圣上的“白鹘卫”。从小就是宜郎负责指点江山,小纪负责具体实务。   小纪便随着他的笔划点戳,一起讨论了一番“归海一涛”的进退得失。这阵法是他们的师叔所研创,然则,临阵对敌之千变万化,还是要他们自己从鲜血、钢刀的碰撞中,去逐步参悟。   师兄弟品谈切磋了一番,双双都感觉到有了几分进益,说得额角微微出汗,这才停下来休息一番。小纪问他:“二郎,回了河西,准备在敦煌如何过?”   宜郎说:“走一步算一步。表哥要去看姑妈,跟我一起回去。”   小纪道:“替我向羽大哥问好,这次不能去看他了。”   此时秦嫣一溜小跑着回来,说道:“两位军爷,几位前辈说酒喝够了,要找地方睡觉。”   小纪推宜郎一把:“去吧,我再弄些吃的。”   那宜郎去了老人们喝酒的地方,果然已经喝得烂醉。宜郎招呼了杨召他们,一起把老人们安置到马车里。然后赶了其他姑娘们去睡觉。看看秦嫣不在,找了一下,她正蹲在湖水边给陈应鹤先生洗那身尿湿的衣裤。宜郎走到秦嫣面前,指着洒落地上一堆狼藉的碗道:“那些碗,你去收拾收拾。”   “是。”吃饱喝足的秦嫣干劲很足,将洗好的衣衫挂到马车后面晾着,又开始着手收拾那些油腻腻的碗盏。将剩菜剩肉倒在地上,拿土埋了。从马车里找出一只小木桶,将一大堆碗碟分批放进去,将那些碗带到了大泽边,然后挽起袖子、束紧裙子,蹲在石头上开始洗碗。   正洗得热火朝天,忽然头上一重,一只手揉上了她的发顶,秦嫣转头看到宜郎也蹲到了她所在的石块上。   宜郎道:“你洗不完吧?我来帮你。”秦嫣:“这些事儿都是下人做的,哪里需要贵人动手?奴婢很快便能洗完……”   “洗成这样?”宜郎拿起一个秦嫣洗过的碗,油得尚在滑手。秦嫣道:“今日吃得太油了,需多洗几遍。”小纪也蹲到那石头上,笑道:“我们跟你一起洗。”   “多谢两位军爷。”   宜郎和小纪开始洗碗。   他们俩的手法完全一致,先用右手拇指按在碗沿上一转,那碗上厚厚的油水便被他们都摩了下来。匀长有力的手指扣着碗沿,往大泽的碧水中平平旋转而出,碗在清纯湖水中画出一道雪亮的弧线,等到那碗转回左手,已经涤荡得干净如新。   这样也行?   秦嫣下巴颏惊得掉了下来。   他们手法如凤鸟穿梭,深蓝的湖面上,白莲盛开一般,数十只粗磁碗在水面疾转,击碎满湖明澈月光。再一个个乖乖排着队,回落到他们俩的左手,不一时就叠起一大叠。   宜郎将秦嫣手中的碗,还有手边已经“洗”过的那一叠拿过去,和小纪一起,如法炮制也重洗了一遍。两个人洗到浓酣处,手中磁碗急转,两人卷起螺旋波浪,彼此互撞。   秦嫣蹲在一旁,满头满脸都是他们玩出来的洗碗水,拿袖子揩一把脸。   大泽春日夜晚的凉风,轻爽地拂过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眉角,远处的祁连山在月下晶莹如玉,傲立红尘。   碗都叠好,宜郎道:“都好了,你睡觉去。”站起来的时候,秦嫣仔细看了看,自己比他俩的腰高不了多少,难怪那宜郎总是叫她“小孩儿”。秦嫣说:“你们是同门师兄弟吧?洗碗的动作都那么像。”   宜郎点点头:“你多大?”他一开始见她矮小,以为是个小孩,可是做事说话又不算太幼稚。   “十五了!”秦嫣告诉他。   她的主人,那个名叫莫血的人会摸骨分龄,说过她今年是十五。   “当真十五岁?”   秦嫣也知道,她比同龄姑娘要矮小不少。信嘴说道:“老家吃不饱,这次去敦煌,我要多吃好东西,很快便能长高的。”   小纪说:“你琵琶弹得如此出色,不会寻不到饭吃的。”   秦嫣点头道:“奴婢也是如此想的。”   宜郎说:“我送你去马车。”手里托着高高的碗盏走在秦嫣身边,纪倾玦则去了马匹聚集处。   宜郎随着秦嫣的指点,将碗盏放置在马车中,又将秦嫣送到了乐师们睡觉的马车边。   分手之时,宜郎弯下腰,对秦嫣道:“去了敦煌好好练琴。有机会我来给你捧场,等出了名,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他仔细看了看秦嫣的脸,见秦嫣脸上始终毫无变化,伸出两个手指一把捏着秦嫣的脸皮:“你是不是不会笑?”   秦嫣被他扯痛,哎呀哎呀地挣扎出来。自己摸摸自己的面皮,扎合谷大家都不笑,她没有笑容也没甚么可奇怪的。她说:“从小就没什么机会笑,可能脸长僵硬了吧?”   那宜郎微笑着点点头,像摸一只小猫狗似的,揉揉她的脸颊。   他低头微笑的样子真是好看,秦嫣想,不过还是离得远些好。 第4章 敦煌   第二日一早,风清露白。   傅言川大侠、冲道长与陈应鹤老先生依依惜别。两位大侠骑着敦煌翟家,特地送来的乌骓踏雪良驹宝马,继续自己的行程。   宜郎也将她们这些乐师、马伕都交给了敦煌官府来的一位姓陈的骑尉。六个年轻人骑着快马,早早离开了“允和班”的马车队。   秦嫣跟着众位姑娘坐在马车中,她本以为乐班解散,她们就可以风流云散自寻出路了。谁知此处是唐国地界,大漠上默认的一旦遇上响马,便树倒猢狲散的事情,唐国统治者并不希望发生。他们以有力的手腕,护佑着这条旅途上,每一个虔心与中原民族交流融入的生命。   这条道路上驼铃阵阵,千年悠悠。   秦嫣她们虽为阴山剧匪,髁拉赫利所累,但很快获得了敦煌官府的庇护。官府人员清点了车马的损失,根据宜郎他们提供的线索,找到了真正班主邵康的家人。邵班主自然已经遇害,而苦主则该得到赔偿。姑娘们也获得了一定的旅途资助。   秦嫣甚至得到了买一把新琵琶的五十个开元大钱。说是昨日的那些年轻人留给她的。   她们清晨出发,当祁连山微微泛起日晖容光之时,便能望见敦煌城了。姑娘们都欢叫起来,陈应鹤老先生也高兴地弹起了琵琶。   秦嫣夹杂在众人向敦煌欢呼的队伍中,手指按在草簟上,将上面的草筋一丝丝揉断。融暖的春日阳光下,敦煌城墙泛着明亮的黄色,恍若金城。独立在祁连山下,坚实高大得无可摧卸。   秦嫣垂下眼睑,让睫毛盖住自己的眼睛。如此,就看不到这个庞然大物了。   她是低着头进的敦煌。   跟着众人自西越门进入城池,走罗淄官道进入桐子街斜路,站在教坊司听候安排。   出乎她的意料,陈应鹤先生没有继续带着她。他本来是在居延泽养老,因居延泽陷入东图桑之乱,不得不迁居敦煌。此刻他手中闲钱甚多,自去赁屋子喝酒度日。秦嫣和丝蕊,被敦煌的一个大乐班“蔡玉班”要了。   “蔡玉班”作为敦煌较大的乐班之一,坐落于罗淄官道东三里的一条幽静巷子里。班主是中原人士,在此经营了已经有三代人,积累了不少财富。蔡家仿长安的“莫阑庭”造了院落。前后有五进。蔡家家眷住最后一进带后花园的屋子。其余三进都是各色乐师、舞伎、耍百戏之人按照男女年龄所居,连杂役等上上下下有一百多口人。   秦嫣和丝蕊分到一个屋子里。相比扎合谷的风沙苦砺,南云山的烟云笼罩,唐国的屋子实在清洁雅致。秦嫣很快将敦煌城墙压在心头的重担抛在脑后。跟丝蕊一起学着穿棠木屐咯吱咯吱走过响廊,在窗台上挂鱼形挂铃,梳簪花挽髻头,在额头上贴又红又细致的花钿。   秦嫣与人相处是疏离的,包括丝蕊也是如此,夜夜在一个屋子里同眠也从不交心。而两人有一件事情却是彼此默契的。那就是对于自己技艺的不断磨练。丝蕊是个舞姬,有胡人的血统,白肤深目,笑起来明华璀璨。她每日很早起床,很晚入睡,站在第二进庭院的平台上,一次又一次练习着舞蹈的基本功。   秦嫣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韧劲。   作为同在一屋,且另有缘故不需多睡的她,也不得懈怠。她手指控制能力好,《归海波》练得技法过人,但曲调会的并不多,“蔡玉班”的音律教头许散由先生就带着她学。他发现秦嫣对于手指动作记忆能力很强,索性跳过了曲谱的认读,让她跟着弹习,掌握了不少敦煌的时令调子。平日秦嫣也会花很多时间,将记住的琴曲练到手指纯熟。   这世间不缺乏努力之人,而努力之人总能抓住一些白马过隙般的机会。   五日后,秦嫣因琵琶弹得好,被选入了“剑器舞”的乐队。这是“蔡玉班”的主打节目。领舞的两位大娘子年约二十五,唐国女子的年龄以二十五岁为最美,往前五岁,往后五岁都是花期。两位大娘子正是花姿荣发之时。过得数年,便可/荣登一等编舞娘子的行列,一生过得富贵体面。   秦嫣看丝蕊暗暗较劲的模样,便知她必然以两位大娘子为追求。   第六日,蔡班主带回来一个消息,请了几个身份高等的娘子和音律教头去屋里商量。说是西府翟家的二郎主翟容,外出随师,八年来头一回归家参加“寒食”家祭。翟家大郎主,如今翟家的家主翟羽要为自己兄弟办一个洗尘宴。   那翟家是当地大世族,门第底蕴虽然跟关内的五姓七宗这般的千年门阀差之甚远,但胜在坐扼商道要冲,财富累积连城,民望隆盛,属新贵之家。加之十年前,翟家曾经襄助当时的敦煌刺史赵林选,抵御吐谷浑占城之噩。唐国至尊着意提携,荣宠有加,在河西一带举足轻重。   翟羽与其弟相差十几岁,几乎是膝下养大,感情深厚。兄弟归来大摆筵席,请了河西十六家大乐班出节目祝兴。于上位者是一时心血来潮,下面的人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刀光血影。蔡班主决定这次务必出个好节目,占尽河西风光。   蔡班主与几位编舞大娘子彻夜商量,以“剑器舞”为底,搭建一个佛殿高台,让一位姑娘在上面扮演鲜卑族魏朝壁画上的飞天。展现圣净佛界,护佑尚武唐国的题材。   丝蕊成为了飞天的人选。   秦嫣作为伴奏者,看着三位编舞娘子在练功舞屋中,带着丝蕊练习动作。编舞娘子们都曾经是名噪一时的舞伎。她们动作设计得难度颇高,秦嫣觉着有些都似乎是百戏之舞了。   蔡班主又雇了工匠搭起了一个铜扣活信的高台,请了三危山的几名大画工将高台前画出一个“九重仙云佛殿图”。秦嫣是弹琴的,又不是主弦,事情并不多,花了不少时间蹲在这些画工后面看他们作画。   他们有珍贵的藤黄、石青、赭石等色,深深吸引了秦嫣。   她的长清哥哥被带入扎合谷之前,曾打算去高昌学画佛像。秦嫣用手边的钱,问画工买了一些颜料原矿,拿了干净布头扎紧,防水油纸包住,贴身放在衣怀中。说不定,她还是可以逃出敦煌城,把这个送给长清哥哥的呢?   秦嫣想,她带回去的这份礼物,长清哥哥一定很喜欢。   “蔡玉班”的节目三日之后便可以出演。蔡班主亲自带队,秦嫣和一群蔡玉班的乐师、工匠一起,坐着马车到了敦煌香积寺门口的戏台。   唐国寺庙以开“俗讲”吸引世俗信众,故大寺之旁必有大场地。遇上每年春夏秋三场俗讲,会有高僧升座,或讲或唱,演绎种种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的故事,吸引广大香众布施、供奉。   平日富绅乡贵也会出资上演各种伎乐、百戏、傀儡、参军等节目。翟家为二郎主洗尘就办在香积寺的戏台里。   秦嫣隔着马车竹帘的淡淡辉影,看到了香积寺鳞次栉比的粉垣与楼阁,里面金铺藻栋,竹林花树繁森,青烟缭绕,香烛云盛。   戏台两侧彩幡宝幢,旗带随风。浓浓的红尘热闹与佛门烟火混驳在一起。   台前已经搭起了一片白缣帷幕,里面一排排织锦包着的胡椅、高几。二十位身着浅黄麻衣的婢侍、奴子们来往穿梭,有条不紊在案几上摆放青瓷茶具,黑漆朱文果盘。这里是翟家族亲、河西矜贵们所坐的席位。   其余两边以青竹为扶栏,可任由百姓前来驻足观看。   主人家和客人都还不曾到来。   秦嫣和其他乐班表演的乐伎一起到了近旁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大棚中。管事在一处处安排座次,提醒各位手中的乐器莫要出声音。   群舞的姑娘们,衣香鬓影,彩带系身。各路乐师,男女杂座,衣饰简洁。主舞、主奏的则另有雅室休息。众乐坊人均很少说话,偌大的木棚里偶然有微微嗡声交谈。   正午时分,他们吃的是干饼,伴舞的娘子们则只喝些果汁,吃点软食,免得身子撑坏了那婀娜的舞衣。   午后阳光煦和,听得远处车马铃阆之声不绝于耳。翟家主人、宾客、族众从各自府邸来至香积寺,由奴仆引而落座。   秦嫣依着木棚的窗户捧着琵琶而坐,窗外,数丛芍药或白如雪,或粉如玉,或红如霞,开得五色缤纷。   坐在此处,她可以听到主客彼此寒暄的声音,也能听到女子娇柔的笑声。   随着一声玉磬敲击,声音徐徐落下。开篇的是沙洲城“成贵班”的《踏歌舞》,在秦风汉骨的浩扬鼓点中,一排舞女水袖折腰,踢踏飒飒。紧接着是府泉州“长阳班”的《纶环歌》……   讲俗台下,除了那些坐在围屏之中的翟家客人,此处也吸引了许多敦煌平民,拥拥攘攘,观看节目。一名戴着幂篱的少女挤在人堆里,连身边仆从以此处人多拥挤,劝她离开,都不愿意。   秦嫣坐在木棚里,心中有些遗憾,若是此时能够也到看台去张望一番多好。可惜管束严谨,寸步不得动。人之欲望就是如此得陇望蜀。未到大泽前,她觉得有饭吃就很好;来了“蔡玉班”觉得勤练技艺,做个一等大娘子才好;如今恨不能化身世家贵族女子,大大方方坐台下看半天戏。   “小娘子,你是来弹琴的?”一个声音撞入耳中。   秦嫣抬头,正是大泽边的“宜郎”。一张面容笑意微扬,没有了初见时的冷厉。与此处的芍药相映,人比花更灵彩生动。   秦嫣心中狂跳。   赶紧收敛住自己的眼神,低垂眼睑显出老实巴交的模样。态度拘束地站起来,行礼:“见过郎君,奴婢等会儿要上场,正在温习曲调。”   “出来,带你去转转。”他拍拍窗框。   咦?这是什么意思?   秦嫣回头看一眼在此压阵的蔡班主。见许多人都在看着她和那小郎君。   班主亦满脸惊讶,那小郎君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一身深青带觳纹刺绣的锦袍,头上幞头裹着乌发,眉眼里流墨凝光。蔡班主平日只与翟家管事有接洽,翟家主子们都是高高在上之人,一时吃不准,对方是翟家何人?   但他见过市面多,见此人的气质清贵。猜度是自己家的姑娘结识贵人了,难道竟是那翟家的二郎君翟容?   班主不敢怠慢,深深作揖道:“某见过小郎君。花蕊,你跟着这位郎君去吧,早些回来,等会儿听到《燕支舞》的调子就过来。”   哦,好吧。 第5章 翟容   等到跟着他出来,一脚踏进了香积寺的庭院中。   秦嫣便发现,他才不是什么“带她出去转转。”他分明是拿她当做“出来转转”的由头。一路花开柳拂,他遇到两位姑妈、一位从叔伯,四个表兄弟,问起他:“宜郎,怎生不在台前看戏?”   “遇上故人,过来说些话。”他说。   秦嫣看他一眼,他们算哪门子故人?   他家族的长辈和亲族们,用或探究或狐疑的目光从秦嫣矮小的身量,转到她朴素的乐师服装。便不再多说什么。至多有几个长辈倚老卖老一下:“二郎别走远了,早些回座位,省得家主找你。”于是,秦嫣确认了他正是翟家的二郎君翟容,今日的正主儿。   走到荷花池畔,又遇上几个打扮得花娇粉侬的翟家堂房妹子和其他族亲姑娘。她们去更衣,从寺庙的内室说说笑笑走过来。看到二哥,女孩子们乳燕投林一般扑过来,要缠着他说说话。   翟容已经数年不曾回家,这次一回来,简直是捅了马蜂窝。族中或者长辈好友家的女孩子们,见到他就神色都不对了。他碍于家族颜面,不好拿出大泽边杀气腾腾的一套;唐国少女又大多性情奔放,没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这两天他被闹得烦不胜烦。今日大宴更是令他头疼不已,幸而早前遇到这个小乐师,脸上写着要跟他保持距离的意思,想来是一个不会狂蜂浪蝶的姑娘。   于是,他将秦嫣抛出来,按着秦嫣的肩膀:“几位妹子,我还要跟这位小娘子有要紧话说。你们先去台子那边,好像又上新点心了。”   他嘴上说得客气,脸上则写着:哥在狎妓,少来啰嗦。   然后,押着秦嫣这个“妓”,拐上另一条梨花如雪的麻石小道。   姑娘们窃窃私语了一番,很是将秦嫣鄙薄了一番。   走了没几步,他就放开秦嫣,舒展着手臂走在前面。他双臂摇摆,很是自在。显然,方才在座位上看些节目,很是将他拘束到了。秦嫣对他不满,但是双方身份差距摆在那里,只能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他走快了她跟着走快些,他停下来看风景,她也停下脚步看风景。   小径两边,楼阁屋檐下的玄鸟小铜铃,在暖风中叮铃作响。无数翕斜伸展的梨花枝条在他们头顶绵密交织,白瓣无风自落,沐雪循香,碎银满地。   翟容散够了筋骨,回头对她笑道:“你叫花蕊?这名字好生难听。”   秦嫣道:“没错,奴婢也忍好久了。”   翟容说:“幸亏今日你过来,我去教坊司找了名册,想来给你捧场。一大堆‘蕊’姑娘,分散到各处找也找不到。”他略花了点心思找她,但花的力气并不多。毕竟是个小乐伎而已。   “郎君上心了,奴婢谢过郎君。”   翟容感觉到了她的客气冷淡,微微一笑就不再跟她找茬搭话了,两人在香积寺的花园中转了一圈。   此时,洛河洲“齐乐班”的《燕支舞》开始表演,秦嫣听到那曲子对翟容道:“郎君,我得回去了,我们马上要上场了。”   “嗯,你还是弹琵琶?你自己过去,我站这里听罢。”   “你听不到我弹,”秦嫣发现,他似乎并不打算回戏台下,“我家许散由师傅亲自掌弦,我只是个群奏。”她补充,“不过你可以看到丝蕊跳舞。她是飞天独舞。”   “没兴趣。”翟容说,“讨厌看到女子扭来扭去折腾。”   秦嫣原先见他将自己当做挡箭牌略有些不快,此时想到,他是此次宴席的正经主家,应当尽量劝说他观看“蔡玉班”的节目,她道:“我们是剑器舞,你喜欢不?”   翟容觉得她先前待他不冷不热,提起“蔡玉班”倒是十二分的热情,简直能感受到她谄媚摇动的小狗尾巴。他嘴角含起笑意:“你要我去看表演?”   “那是,郎君你是今日宴请的正主儿,方才那些乐班的节目你都不曾去看,肯定许多人都注意到了。”秦嫣用心分析给他听,“而偏偏,我们‘蔡玉班’的节目你去了。”她仰头看他,“翟郎君,你看,如此行事对我们乐班不是大有裨益?”   翟容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是个琴师,装束不能花哨。只简单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鬓旁插了一个米粒珠子攒成的小发钗。脸色黑黄,表情呆滞。但那双眼睛倒很灵活,脑袋瓜中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模样,有那么一丝丝的小可爱。   他一挥手,以食指弹开秦嫣额头发髦中的一片梨花白瓣,对着她的小黄脸,说:“嗯,小心思那么多。那‘蔡玉班’该谢谢小娘子的费心。”   “我在里面过得很不错,蔡班主、许师傅,陈娘子都待我很好。为我衣食父母,当知恩图报。”   翟容笑了起来:“我看你在哪儿都能过得挺不错。你快回去吧,赶不上表演看你师傅打你手心。”说毕,长身而起,转向舞台前边的翟家坐席而去。   秦嫣回到木棚边,蔡班主正带着众多乐伎走出木棚。她随着许散由师傅沿着舞台夹壁走进乐师座。此处在舞台侧面,右手“蔡玉班”的工匠已经将那“九重仙云佛殿”高台搭好,慢慢推上了舞台。三危山的画工手笔很好,细腻流动的祥云纹饰,盘绕在数重或远或近的佛寺建筑上,菱形佛台上,有维摩诘辩经的人物画。   翟家族众、客人、邀请的当地官员都安静地坐在胡椅上,等待观看表演。奴子们弯腰在各位尊客之间无声走动,膝跪着不时添送茶水、蜜饯。   秦嫣感到了翟容在给自己招手。   转头看了一眼。翟容坐在偏西面的一个座位上,懒懒散支着两条腿,笑吟吟示意他如约来看表演了。他肤色莹白,笑容若骄阳,在一干衣着华贵的男子中,夺目耀辉。   秦嫣心中不觉有些高兴起来,本来觉得他行事有些跋扈,没想到还挺给她面子。她知道,别小看翟家二郎君这遥遥一挥手,落到有心人眼里,不知道给蔡玉班长多少脸面呢!   她兴高采烈地想,今日回去以后,说不定班主会给她加个菜!她想吃咸水鹅!   果然,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蔡玉班的表演尚未开始,已经有了期待的热烈掌声。   端坐席位正中,一位三十许的玄衣男子,亦随着翟容的动作,看向蔡玉班的乐师群来。他有一双微微斜挑的丹凤眼,因年纪稍长蕴藉已足,风华玉树一般隐隐有天人之姿。他察觉到了翟容的指手画脚,一双精致如水墨勾画的凤目,落在秦嫣的身上。   秦嫣猜测他就是翟家的家主,翟羽。翟容那个大他十多岁的大哥。   许散由师傅是个专一琴技之人,并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他最讨厌表演时有人东张西望,轻轻咳嗽一声,对秦嫣恶狠狠扫一眼,她连忙敛容,斜抱好琵琶。   蔡班主则在场下,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   秦嫣带着对咸水鹅的美好期待,随着许散由先生开始了弹奏。   磬瓦连击,琵琶叮咚,两位剑器舞的大娘子,率先扶帘扬剑而出。   一声起,仰头单手扶莲灯;二声起,双剑并交起絮天;三声起,亚身踏节转鸾身;四声起,软靴移步锋芒动……   随着一段舞曲结束,高处黑檀木镂空冰纹平台上,丝蕊手持一面错金檀木的琵琶,单足而立。琵琶上螺钿、真珠,红蓝宝石,交相辉映。她在那充满着异域风情的琵琶声中翩然起舞,“莲座在台”、“金钩拈花”、“千灯照佛”……一个个舞姿旋转。   秦嫣看着丝蕊的动作,发现,舞蹈难度似乎被她陡然加大了许多。秦嫣是精于肢体动作修习的,加之先前时常陪丝蕊一道在“蔡玉班”的平台上看她练习基本功,她对丝蕊的躯体能力十分清楚。好几次,她看着丝蕊的动作似乎会撕裂自己骨节、软筋。秦嫣有些担忧,遂一边弹琴一边观望。   丝蕊的动作虽则看着令她心惊胆颤,可也由于丝蕊的动作阔朗展放,舞姿越发出彩。   在台下数百观舞者的眼中,丝蕊那曲折的身段,华丽炫目,那逍遥烟浪间的形舒意广,直如飞行云中。   她手中的道具琵琶翻转漫柔,身上霓带飘扬,全场观者均屏息凝神看得投入,连下面那两位在敦煌久负盛誉的大娘子,也被她的焕然光华衬得黯然失色。   舞蹈最后,一名匠人按动预备好的紫云香盒。   顿时满场香花飘舞,彩带袂举,引来全场的鼓掌。按照舞蹈设计,接下来丝蕊该系着一根长绳从高处飞旋而下,在香瓣飘散中,模仿壁画中的飞天盘旋环绕,演绎佛国净土紧那罗,护佑尚武唐国的意境。   飘带急旋中,秦嫣忽然看到丝蕊的动作不对劲。丝蕊腰间的丝索没有将她拉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她坠出一个可怕的直线,竟然从高台上跌了下来。   周围都是一片惊叫。站在舞台附近的仆役、奴子,乐班等诸人纷纷忙乱着去救人。秦嫣也放下琵琶,专注看着那丝蕊落下的角度。   秦嫣所在的乐师座位离舞台最近,她心知自己占着地利,应当出手相救。全身紧绷如一头即将出击的小豹子。   她瞅见丝蕊落下的方向,下面有两名翟府的奴子正在扬臂接人,她能够看出来他们不仅接不住丝蕊,还会被急落而下的人身砸成重伤。   秦嫣双足一踏,如小鹿儿一般跃上舞台,左臂抬升右臂格挡,将那两名试图施救的翟家奴子推向两边,以免他们被砸到。   自己的身躯如白鸟展翅。右腿弯曲,左腿伸直,一肩高一肩低,斜斜合扑在地面。她自己武功低微,自忖无法依靠双臂将丝蕊接住。唯有合全身之力趴在丝蕊跌下之处,当她砸下来之时,她再拧肩转腰,卸去部分冲击力。如此,虽然两人都会受伤。以她的修为,保住丝蕊一条性命还是足够的。   她咬住牙关,等待着丝蕊狠狠砸在自己后背,那摧心撕肺的冲撞之力……   该当砸下来的时刻,什么都没有。   秦嫣诧异地抬起些头,一双六合流云粉底短男靴踏在她面前。她一看这靴子就知道不是媪婢、奴子所着。靴子旁边,是她很熟悉的金色裙裾,这是丝蕊的舞衣。   秦嫣缓缓抬起头,深青锦袍,乌皮嵌银的腰带……一一入眼帘,不必看见脸,她也能猜到,是翟容抱着丝蕊,将她救下了。心中瞬时一唬,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翟容的一双靴子,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心知自己办了件愚蠢之事。 第6章 翟羽   翟容抱着昏厥的舞女,一双眼睛盯着秦嫣。   她蜷腿伏地的姿态,韧性超卓。那纤细的脊背微微弯曲成弹弓的形状。她的每一个指节、手掌、足尖都在巧妙蓄积着弹劲,整个人隐隐然有着很强的爆发力。一旦有重物砸在背上,她便会将其扛转拧弹,救下那个坠楼的舞伎。   毋庸置疑,尽管她没有什么高深的武功,看起来也是那般瘦弱,不起眼。但这一定是个千锤百炼磨砺过的孩子。   翟容见她僵持在此处,对她道:“你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秦嫣便爬起来,她尽力做出卑微状,说道:“郎君,奴婢无礼了,先避一下。”匆匆转身欲走。   翟容喊住她,脸上似笑非笑,道:“你是应该避一避嫌了,目光精确,落地到位。我们来切磋切磋,待得人砸在你背上,你准备用哪些手法,卸去那份冲撞之力?”   “……”秦嫣还很想反问他:他是属窜天猴的吗?这么远也能蹦过来。   翟容将丝蕊反手交给一名仆妇:难怪一脸保持距离的样子,原来是身怀猫腻。   ——让你保持距离!   他压迫感十足地拦住秦嫣的去路,将她逼到那绘满了佛国胜景的高台边,道:“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花蕊小娘子是不是被换了个人?”   秦嫣被他的阴影迫着……   她根本不敢抬头。   耳边听得一阵乱响。翟容抬起头,却是方才一堆奴子、仆人抢着救丝蕊之时,有人误撞了那高台。高台为了推上台方便,本是活信铜扣搭建而成,不知错了什么榫,那台子竟然摇摇欲坠起来。   翟容将秦嫣一把从面前拽到自己的身后护着,抬手去挡那高台。高台前面,画满了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国图,翟容看不到后面台子的机械结构,根本无法及时控制歪倒之势。   这一回,翟家坐席处都开始有人慌乱了,生怕那台子倒下来砸到座位,男子们尚能把持,女子们则已乱做一团。有些地方甚至案桌推翻,瓷具碎裂,五色瓜果撒了一地。   秦嫣无奈,明知还是会被翟容看在眼里,可是人命攸关,她只得甩开翟容拉着她的手,一个箭步冲到那高台后面。   翟容发觉她又冲了出去,侧头目光相随。   这个台子做出来的时候,秦嫣曾经蹲在这台下,好奇地观察过好久。她是十分熟悉了解这个台子的柱架结构的。她灵蛇一般在复杂交接的铁柱、木框间穿绕梭转,寻到了下面承力的关键之处,整个人压下去。她站对了位置,那台子终究没有倒下来。   她一直趴在那底座上,直到有“蔡玉班”带来的匠人,上前控制住。   秦嫣缩在“九重仙云佛殿”的布景画后面,希望翟容能够“贵人多忘事”,休要再来跟她说话。   翟容根本不会放过她,五根手指从布景板的侧面一把拽住她的一根辫子,她被扯得满脸扭曲,跌跌撞撞从高台后面被活活拖出来。秦嫣捂着越发凌乱的头发,心中恼恨交加,抬头竟然看到翟容在笑。   这种情况下,笑得如此开心,不觉得很恶毒吗?!   她默默看着翟容,知道他又要说她几句风凉话。   翟容果然揶揄她:“小娘子真是好身手,健步如飞,站的也恰是位置。”   此时四周的人声喧嚣忽然安静了下来,众多仆役、奴子、媪婢们纷纷垂手侍立低头行礼。杂乱混站的各位乐师、班主、舞伎依次退开,让出一条道路来,朝着中间,双手垂低行礼。   方才还慌做一团的舞台四周,从丝蕊坠台,到高台倾泻,不过一刻钟时间,已经在不动声色间被人安抚了下来。   一名玄色锦袍的男子排众而出,正是翟家家主。   秦嫣心头乱闹一片,正不想面对那翟家二郎君的嘴脸。看见翟家主到了,弯腰驼背行礼。   翟容转身行礼,道:“大哥。”   翟羽向自己兄弟微微颔首,凤眼扫过秦嫣,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走到抱着丝蕊的仆妇面前:“去请梓先生过来看一下这位娘子。”梓先生是翟家金创医,善看伤势。那梓先生本来就带着医箱候在台下,此时走过来给丝蕊诊视。   秦嫣身为“蔡玉班”之人,顺理成章退到了丝蕊身边。   她仔细看了一下丝蕊的面部。她自己也时常需要从高处跃下,以她这些天对丝蕊身子素质的了解,丝蕊娘子身为一名能在高空自如飞舞的舞伎,其平衡能力和身体控制能力远远高于寻常人。纵然掉下来一时昏晕,也不至于如此长的时间。   秦嫣观察之下,丝蕊睫毛微微颤动,显然是假装昏迷。秦嫣此时颇为理解她装晕的心态,从高台上坠落下来,确实难以言说什么。   梓先生取了一根艾叶,熏了丝蕊的鼻端,丝蕊就悠悠“醒转”。秦嫣侧目看着,只想知道为何她会忽然从高台上坠落而下。   翟家主命“蔡玉班”的工匠将高台推到台下,让下一个乐班准备歌舞上场。命人将丝蕊带去一间僻静耳房稍事休息。   各人归坐之后,在后面查探丝蕊坠台之事的一名家仆悄然走近翟家主的身边:“回禀家主,那高台上的确有护身丝索,但是已经断了。”他压低声音,“是被人故意切断的。”   翟家主微蹙眉尖,他道:“让‘蔡玉班’一个都不许走,我们这边先行完家宴再说。”   “是。”   翟家主看了一下众宾客,似乎对于方才的惊扰之事尚未平息,对那家仆道:“你叫宜郎到我这边来一下。”   “是。”   那家仆先去了翟容的位置,翟容便起身来到自己大哥身边。翟羽跟他说了几句,翟容笑了起来,点头答应着什么。   那家仆又来到“蔡玉班”班主面前,令他清点人数,带着秦嫣他们站到一处树荫底下。说道,“蔡玉班”出了如此重大的失误,翟府需要彻查一番。所有人等在此暂时听候差遣,不得退散。大家自然不敢有半分违逆,颤巍巍站好。家仆让人拿了一些竹簟出来,令众人可以盘坐此处稍事休息。   戏台上依然丝竹弦乐,水袖红裙,歌舞升平。   “蔡玉班”则整个人心惶惶,蔡班主满脸灰败,一时之间仿佛老了十来岁。今日,“蔡玉班”算是把三代经营的面子统统砸在了此处,今后能否依然在敦煌立脚尚属未知。众人表情不一,却无人敢说一句话。黑压压静悄悄坐在树下。   秦嫣看到两名剑器舞的大娘子表情平淡。今日,丝蕊小娘子那飞天一舞依稀夺去她们的风采。如今这个局面,不知她们如何想法?   许散由师傅则跟着蔡家走了半辈子,从名不见经传的年青琴师到如今的享誉河西。可谓白首知交。他忧心着主家,满心凄恍。看蔡班主哀痛,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安慰自己的老主人。   也有与“蔡玉班”情义不深的下人,盘算着去何处再搭一碗饭吃……小小一方树影底下,百态丛生。   秦嫣心中也很难过,“蔡玉班”的诸位待她都很和气,特别是许散由先生教了她不少曲子,看着老先生懊丧,她无计可施。只能等着翟家主的裁夺。   他们所坐之处距离舞台并不远,还剩一个节目便到了尾声。   节目结束,他们听到翟家主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雅集,高朋族亲赏座,某代舍弟恭受其恩。”   他感谢了一番河西贵客,话锋一转:“‘蔡玉班’坠台之故,皆在翟府防护未尽其力,扰乡民之欢兴,不敬其辞也。某观之,其班俊才迭出,女乐花蕊娘子,弦音振烁颇合心意,延请其相报琵琶共赏之……”   翟家主的意思就是,“蔡玉班”今日之意外,是他们翟府不曾好好防护,他们认去主要责任。翟家主依然很看得起“蔡玉班”,认为其人才不断,是很不错的乐班。其中,女乐师花蕊小娘子的琵琶弹得很合他心意,邀请花蕊前台弹一曲。   秦嫣听到自己的名字了,惊而诧之,抱着琵琶侧头看班主。   蔡班主也听出,翟家主不但不想砸他们的饭碗,正在将他们这个碎了的饭碗收拾起来,镶条金边还给他们。   老班主不由呜咽出声伏在地尘中:“翟家主真是大善人……菩萨心肠……金童转世……”   秦嫣也在许师傅的带领下,一起行跪拜大礼。心中道:好端端的,怎会扯上她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蔡玉班”正拜着,一名发丝灰白,步履矫健的翟家老者,龙行虎步地走到他们站立的树荫下,见此处哀哭一片,快走两步抢手扶起蔡班主:“老丈,莫要如此,你起来!莫要如此……你在敦煌那么多年,家主怎能不护着你?”蔡班主擦着一把老泪,连声点头称诺。老者又道:“哪位是花蕊娘子?家主有请娘子到前台献技。”   蔡班主忙来拉秦嫣:“小娘子,这是翟家的管事成叔。你跟着他好生过去,救救我们啊……”   蔡班主忽然停了说话,此时他醒悟过来了,上下打量了一番花蕊娘子。   他记得这是刚来蔡玉班没几日的一个小娘子,依稀听得许教头夸奖过琴技很好。只是,这孩子刚过豆蔻年华的样子,小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身形矮小看不出任何突出之处。他又惊又忧:“散由,怎么会是她上台?”许散由师傅也是满头雾水,不知作何回答。   容不得蔡班主计较,成叔扶开蔡班主,对秦嫣说:“小娘子,跟我来。”   秦嫣站起来,许散由师傅握住她的手臂:“花蕊,不要弹《归海波》!”   秦嫣轻轻点头:“明白,师傅。”   《归海波》去岁才从长安的“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的琴中诞生,因其技法繁芜、音调难以把握,传到敦煌城以后,就受到大力追捧。很多成名乐师都下了苦功夫勤加练习,哪怕不能全程弹下来,也是十分熟悉的。   秦嫣在大泽边弹通了此曲之后,在“蔡玉班”也不曾松懈功夫,许散由先生当时听了这首从长安传来的奇曲之后,亦凭借自己多年的演奏感悟,给了秦嫣不少指点,使她重新参悟了不够流转自如之处。   《归海波》的确是她最拿手的曲子。   不过,她再拿手也甚是有限,在河西各个顶级乐班的琵琶大手们面前弹这首曲子,肯定是班门弄斧、自寻死路。   秦嫣抱着琵琶,跟着那位灰发健壮的老者走到戏台木质楼梯上,拾阶而上。事已至此,退无可退了,就沉着应对吧。   她的头发慌乱间还有一些凌乱,衣衫也过分简素。不过,她的十根手指上载着一百多人的饭碗,小姑娘心中沉稳得很:她要力挽狂澜!她要做中流砥柱!   她非常认真地从自己熟练的十几首曲子,一首首忖度过来,觉得自己可以弹许散由先生新创作的《云雪曲》,取自祁连山常年积雪的疏勒南山顶的云雾缭绕之意境。敦煌城遥望着祁连的青山白雪,浩风长入,应该还是很动听的。   一边心中思量着,一边拨开戏台东侧的彩幡飘带。走到台前,一抬头她竟然看到翟容!   袍角掖折在乌皮嵌银的腰带上,露出浅色罗裤,扎在流云靴中,显得他越发的腰窄腿长,正侧头望着她。他的背后横放一面火焰鸾凤纹的朱皮大鼓,离地半人多高。   秦嫣只觉云雷轰顶。好端端一名打算挽救乐班名声的坚定少女,活生生被他唬成了一枚小结巴:“你、你、你,为何也在台上?!” 第7章 轶儿   翟容学着她的结巴,道:“花、花、花……那个什么……什么蕊!”掌不住又在笑:“你,那个弹《归海波》吧。”   秦嫣听他喊她名字喊得甚是恶劣,侧头不看他,可台下数百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两人。她若犟着头,无论以何种方式站着,都难以自然协调。   遂又识趣地朝向他,低头做出恰当的配合:“奴婢也不是弹太好,是否……”。   翟容看她梗着脖子强按头的模样,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你奏乐我跳舞,其他曲子我跳不来。只能《归海波》了。”   秦嫣明白了,翟家二郎主亲自上台“卖笑”来了!   看来,丝蕊砸的不仅是“蔡玉班”的饭碗,连翟家也坐不住了。   有人助阵,秦嫣自己又所学有限,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席地坐到舞台一侧一张人字纹竹簟上,斜斜抱起琵琶,五指一抡,清音流淌。   翟容足下轻移,跃上朱鼓。   他轻若鸿羽地落在鼓面,“嗒”的踏出第一声鼓响,正好落在秦嫣曲调的着点处。   紧接着,他踩在那装饰着铜色圆钉的鼓边,足跟急旋,绕着朱鼓的边沿激转起来。那鼓只是松松搁在鼓架之上,稍微用力不匀就会斜侧。而他一路旋转,转满了一整圈,那鼓面依然安如磐石。   一圈转完,秦嫣的急骤前奏恰好停止。   他则单足鹤立亮相,台下半是真心,半是捧场,扬起一片喝彩。   待到秦嫣主曲开始,他靴尖“咚咚”在鼓面上打出节拍。他在鼓面上或扬手,或伏背,或翻转,在鼓面上弹跳起来。   唐国尚武亦尚舞,连当今至尊在朝堂大殿上亦会率群臣,引鼓乐,簪花起舞。翟容这种河西小郎君自然多少都会一些。   若论舞蹈技巧,翟容跟此处浸淫多年的舞技高手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他姿态刚劲潇洒,与乐声配合协调,还是引得人阵阵叫好。   全场正关注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小孩童,穿着浅绿春衫童袍,扎着小发髻,趁自家乳母看得入神,挣脱乳母的怀抱,一溜烟跑上了舞台。扑在朱鼓边摇着那鼓架:“小叔,小叔,我也要上来!”   那鸾凤鼓并非专为立人舞蹈所设,为了鼓声通透,鼓架很是纤细瘦巧。加之站了个人在上面,重心偏高,即使稚儿,全身靠在鼓身一边,也能撼动。   翟容被那小孩推了鼓,摇摇一晃,鼓身立时侧翻!   众人一片惊呼,怕那大鼓倾侧,要砸在那小儿郎身上!   谁知,那鸾凤鼓非但不曾倒下,反而立了起来。翟家二郎君双腿控制着那大鼓,自己踏在鼓的一侧,升到半空。他在立起来的鼓侧劈腿、旋转,不见半丝惊慌。   他看到是自己侄儿翟轶在底下,双足一拨,那鼓面回落,轻柔地重新摆平在鼓架上。他低腰伸   手,将侄儿从鼓架之下,拉着小手拎上鼓面。   小小儿郎刚闯了祸,浑然不觉。   他升到高处,一点儿不犯怵,还似模似样地仿着翟容的动作。台下顿时轻松起来,轰然而笑,都认得是翟家主的独子。小儿郎也是翟家遗传的黑白分明大眼睛,一本正经摆动小身子的模样煞是可人。   整个过程,鼓倒、鼓立、恢复平稳,外人看着只觉惊心动魄。翟羽翟家主却纹丝不动,并不担心轶儿被砸伤,对于自己兄弟十分放心。   被孩子一搅,音乐和节奏就乱了度调,秦嫣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动作,虽然大致还是随着《归海波》的曲调,但翟容分了心,没有方才的严丝密合。秦嫣便随着他们的舞蹈,临时改变一些片段,重新跟上他们的步伐变动。   翟容也意识到打扰了秦嫣的演奏,抱起轶儿回到应有的力度和敏捷上。《归海波》虽为长安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的手笔,实则乃出自翟容北海师门长辈的渊源,他比秦嫣更为熟悉这首曲子的精髓。   投桃报李,他挥臂猱身,靴底连叩,开始带动秦嫣的音调。   于是,鸾凤朱鼓上,气象又是一变。   琵琶的清亮与凤鼓的重击密密契合。归海一涛那波澜宏大的韵律在两人之间引来转去,此起彼落,层层往复,延绵不绝。   最有趣的就是轶儿,被自己小叔扛着飞转,并不觉害怕,坐在小叔的肩头笑得金铃儿一般脆亮。一曲演毕,台下掌声胜过先前任何的演出。诸人直夸翟家二郎君俊采神驰,令人心折。   翟家主随着众人一起,含笑欣赏着自己兄弟和自家小郎君满场旋飞的身姿。宜郎归家不过几日,轶儿从未见过自己小叔,两人很快厮混得如此亲密,翟羽甚是欣慰。那轶儿日日追在小叔身后玩耍,说话也比平日里多了好几成,饭也多吃一碗。   那蔡玉班跳飞天的舞伎坠下之后,翟家其实也需要挽回些场面。他便让宜郎上去救个场。本来翟羽打算由“蔡玉班”的许散由先生伴奏。宜郎主动提出,他们的花蕊小娘子会《归海波》,是查士洛的师傅陈应鹤先生亲手带入门的。于是才有了秦嫣上场的一幕。   待翟羽的目光落到了坐在一边弹琵琶的少女身上。   他湛黑的凤目陡然收缩,只见那小娘子满眼奕奕之色,显然弹得也很是过瘾。可是一张脸却毫无生动之气,那嫩若花瓣的菱角嘴上,甚至看不到一丝带笑的弧度。   翟家主微微前倾。   这个姑娘面容五官细细看去,生得极美。但是面颊上受尽西北风沙磨砺,黑黄粗糙,将她容色掩去三分。她脸上更充满了一种僵硬感,显得垂头丧气,满脸晦色,那点姿容又是少了三分。余下三分全在她的一双眼珠里。   舞毕,翟容单手抱着轶儿从朱鼓上跳下来,看到秦嫣依然坐在竹簟上,便斜腰伸手拉她起来一道行礼。   秦嫣很想避开他的手指。   她感到,自从她暴露了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小身手,这个事实之后,他看着她的目光如同一只吃饱了肚子无事可干的狐狸,发现了一只折耳朵绒兔可以盘玩戏耍,老想凑过来拽拽对方的耳朵,捏捏对方的尾巴。她很反感,也很担心,他一旦感到饥饿,或是感觉无趣了,便会即刻亮出满口尖牙利齿,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咀嚼得骨头渣儿都不剩下。   翟容按照胡礼,走到自己的伴奏协作者“花蕊小娘子”身边,握着她的手,另一手依然抱着轶儿,向全场行礼道谢。   轻轻附在秦嫣耳边道:“你是什么人?”   轶儿听到了,笑着学小叔说话:“什么人!”   秦嫣挣扎不脱,抱着个琵琶,被他强行带着向台下行礼,不肯回答他的问题。翟容轻笑:“明日我去蔡玉班找你,不许溜走!”轶儿依然鹦鹉学舌,对着秦嫣奶声道:“不许溜走!”翟容被他逗乐了,亲了轶儿小脑袋一下,道:“小叔真喜欢你!”轶儿看着小叔,笑道:“喜欢……”   秦嫣避开去看轶儿无邪的笑容。她特别讨厌与这种小孩接触。   翟容抱稳轶儿,拽着秦嫣换个方向,重新又向着台下行了个礼。   台下的翟羽盯着秦嫣的脸,无论翟容如何挟制她,她始终板着一张小脸,无喜亦无怒。   看着如此一张神情略有特异的面容,翟羽心中似有什么微微一撞,身边的热闹喜庆顿时都与他无关了:“摩尼奴,血修罗……面僵直……”   他长久地看着那个女孩子。抿一抿双唇,思忖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长长食指在檀木胡椅扶手上轻轻击了两击,朝成叔招一下手指。那灰发健仆便脚步轻捷地走到他身边,翟羽低声吩咐了几句。   见成叔走向“蔡玉班”所在之处,翟家主便风度儒雅地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众人的嘈杂就开始慢慢退潮了。   翟家主袍袖一展,众人立时静音。翟家主说午后已至,相邀各位上寺外车马,去翟府上饮宴。贵亲、族众们站起离席,由奴子们趋步上前,带路引着他们去各自的车驾、马匹处。女子们也戴起幂篱,或坐车,或骑马往翟府而去。   敦煌属边城,商旅众多,各国胡杂,宵禁制度、里坊制度尤为严谨。他们一般都在晌午饮宴,至天微黑回各自府邸。若是族亲好友,则往往留宿府中,彻夜饮酒,醉卧客房。   翟家主安排完客人,徐徐走到戏台下,来见一见这个“面僵直”的无名少女。   秦嫣迫不及待地挣脱出翟容的铁钳之爪,看到翟家主来到戏台下,抱着琵琶打算行礼。   翟容将侄儿放在地上,轶儿叫着“阿父”,迈动胖腿走到翟羽身边。翟羽便将他抱起来,看来轶儿平日甚受其父宠爱,熟练地环住父亲的脖子,软嫩的脸蛋便贴在了翟家主的胸前。   秦嫣望着翟羽。   此时,这个男人没了方才审视众人、调控全场的威严,看着自己稚儿微笑的面容令她产生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秦嫣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翟家主的模样。   翟家主抚拍了轶儿一会儿,问了他几句台上跳舞感觉如何?轶儿絮絮跟父亲说了几句。翟羽便将轶儿交给随跟上来的乳娘。微微仰头,目光注视着台上手持琵琶的秦嫣。秦嫣觉得他对她有话要说,便走过去,低低曲起膝盖,恭敬行礼。   “花蕊娘子,”翟羽对着秦嫣,道,“翟某,可否相请姑娘入府三日,为我演奏?”   他此言一出,连正要从舞台上跃下平地的翟容也颇感讶然,停下脚步扫视自己的兄长。   秦嫣心中紧缩,翟容本说明日来找她,已经令她头痛难言。若是留下来,还不是任翟容鱼肉了?况且,丝蕊坠楼之事还不分明,她还想跟着回去问问,究竟是如何出了什么事情?   翟容负手立到秦嫣身边,秦嫣胆怯地看一眼他的身影。她只得认命,向翟家主再度施礼:“谢过翟家主盛情相邀,奴婢从命。请容奴婢跟班主说下。”   翟羽转身,带着一群人去自己的马匹、车驾处。   成叔领着一名仆妇出来,跟秦嫣介绍,这是管十一娘,让她带着秦嫣去坐马车。其他婢妇、奴子们都是要步行回府的。她是客人,家主特意关照让她随车入府,再让管十一娘带她洗沐吃些点心,安排好她的住宿,让她休息一下。   翟容心满意足。   这只大狐狸知道,绒兔儿今晚被自家大哥捉到笼子里了。他可以挑个闲空的时候慢慢撩拨、细细拷问。明明颇有些身手,大泽边竟然敢瞒骗于他,这样的丫头实在要拽出她的底细来,查剥个通透!   他整一下衣袍,跳下舞台步履悠闲地扬长而去。 第8章 青莲   翟府的“郁远堂”上,金银平脱的髹漆平林鹿群屏风相间隔,分宾主合围共食,约有二十桌。半尺高的案桌上,摆放着大食产的银彩绘鎏金果盘、金酒具,镶嵌着拇指大的红玛瑙。   奴子们弯腰来往穿梭,送上来自西域和中原各处的名贵菜肴。身着重石青色七破间裙的内苑婢侍为各位族亲贵客,或素手破果皮、或以银制小槌打开骆驼骨髓,或以尖细的乌檀木著挑去产自寒湖的鲜鱼背刺……   众人在席间,向着翟家两位郎主和小郎君不时敬酒。   从桐子街请来的“席纠”娘子们打扮得雍容华贵,齐胸烟罗裙上只以薄纱轻覆,玉臂浅露,雪胸隐约。美人妙语如珠,出口成诗,逗笑得满场客人,觥筹碰撞、语笑燕然。   厅堂没有门,两面锦缎帷幕以涂金青鸟纹铜钩挽起。朝向庭院的一面,有翟家私养乐班在奏乐助兴。几个本族年轻人耐不住“骰盘令”的拘谨,早早就开始行起击鼓传花一般的“抛打令”,彩球落到谁手中,就要起身在庭院里随着乐班的琴声来一段舞蹈。   一番酒喝到日落时分,夕阳返照屏风,便开始有人告辞。摇曳着五彩绸带的香车宝马,载着河西贵人们,在熏熏酒意中走出了翟府。翟容亲到门口送人。   翟家主则留在“郁远堂”内招呼族中亲朋。   此时已经令下人将先前的宴席撤走,重新换了烫过的越州浅色酒具、茶碗、豆盏,重新摆过席位。还为族中老人们传了靠胳膊的凭儿和塞在腰下的软枕,让族中亲众可以放松一些随意趺坐。   留下来的都是族中近亲,是要在翟府过夜的。这样的酒席通常要饮至深夜。女眷们不胜酒力,在婢侍的搀扶下,去后宅客房更衣洗沐了。   翟容送完宾客回到“郁远堂上”,听到如此对话。   “……翟家主,二郎主已近冠岁,可要留意起亲事来。”一名族老道。唐国战乱刚结束,圣上提倡男子二十弱冠前而婚,翟容十七岁定个亲也是应当在考虑之中的。   翟羽道:“舍弟去岁在长安‘太极宫’被皇上亲敕为皇家近卫,此事就不当着急了。”   男子作官则要为政务、军务奔波忙碌,三十娶妻的都有。当然,侍妾可以早早就纳。例如,他与宜郎的父亲翟云诚便是如此,二十三岁从军前,家中有一侍妾生下了翟羽。直到三十多岁才娶了华阴的杨氏女为正妻,有了翟容。   那族老惊喜地张大眼睛:“二郎主入仕了?”翟羽道:“二郎要多奉侍圣上,待多些功劳在身上,以后为官能有‘上资’之选,会更有前途。”唐国论功行赏之时,同样的军功,依照出身不同而分“上中下”三资,各有高低。   少倾,有人拈须而笑:“如此甚好,待二郎主年过弱冠,这族中又可以出一个做官的家主了。”   翟羽微笑。   的确,宜郎才是翟家长房嫡孙。翟羽只是侍妾所生的庶出长子。   当年他们父亲去世之时,宜郎只有六岁,因吐谷浑趁中原隋唐更迭之乱入侵敦煌,翟家族众迫于无奈才推举他暂代家主,说好等翟容行过成人礼之后,便将家主之位让出来。翟羽接了圣上的差遣,做了河西密谍头目,身上只能捐个散官。从表面看,是个没什么官身的散人。做这个翟氏家主,显得越发名不正言不顺了。   翟容看族中之人又在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对他大哥口无遮拦。这就是他不喜回敦煌的原因。若没有他在,大哥自然能将一切镇得好好的,他一回来,大哥的位置就微妙了。   翟容桌下握一把翟羽的手腕。翟羽明白兄弟要替自己打抱不平,反手拍拍他的手臂,微微摇头,示意无妨,莫要出头。以他如今在翟家、在敦煌的地位,已经不在乎这几句闲话了。   这些话,族老们本来就是说给翟容听的。让他知道,这翟家不是他大哥的。平日里根本不敢提。   翟容便当他们是山风吹过,拿起葵瓣白瓷盏敬自己兄长酒:“哥,今日费心了。敬你!”翟羽抬手回他的酒。   翟家族老敢如此大胆唐突的缘由,翟羽出身不好是一件,更要紧的一件则是他的妻室令族人不满。   族人希望翟羽结交中原世家族姓的姻亲,来提高翟家的地位。翟羽偏从关外带回来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那女子性情乖戾,不堪受族人白眼相待,生下孩子不久,竟弃家而走。   这让族人如何接受?   只是翟家在西域道上的所有关卡、行商人脉都被翟羽牢牢捏在手中。这十几年来,翟家在敦煌的地位,也是他一步步做大的。否则,哪怕翟容年龄幼小,他们也可以找一个妥当的族人把持大权。如今只能仰翟羽的鼻息,受制于他。   他们唯有盼着翟羽尽早将家主之位归还翟容,无论如何,轶儿这样血统不明的孩子,不能继承翟家。对于族人的想法,翟容选择:干卿何事?在他心目中,大哥说轶儿是他的孩子,自然就不会错。这翟家家主送与他做,他都不稀罕。   翟羽之妻名叫玉青莲。在翟容失去父母之后,曾经抚养了他三年,翟容的印象中,嫂子是个美丽的清冷女子,兄长为她建了一座高阁,名为“无遥阁”。嫂子时常一个人在“无遥阁”眺望远处的祁连山。   翟容认为,自己兄长对她的确是心有所牵,处理了家务常陪她一起在“无遥阁”上,那应该是他们一段平静温馨的日子。   兄长从各国的商队中,挑选了最华美的唐国茶具、最精致的波斯毛毯,最剔透的弗林国琉璃,在“无遥阁”中摆放使用。每日研究最新奇的菜品,从各处搜罗香气清远的茶叶,供自己的妻子享用。两个人时常坐在那朱丝黑纹的绸墩上,看着远处饮茶、聊天,一望就是好几个时辰。   两个人都喜欢种花草,尤其是那些深山中的奇花异草。   兄长常去祁连山中寻找花根茎球、珍稀种子回来。他们俩用祁连山每日运进城里的雪水,以滴管慢慢饲养。三年里翟容见过无数异色奇香的花草,在“无遥阁”上次第开放。   因翟容那时候睡觉不□□稳,嫂子还会挑安神补气的草花让奴子们装在琉璃长瓶中,供在他的屋子里,让这个失去父母的孤单孩子有一宿安眠。   翟容还能记得,那一回,一种名为“明月珠兰”的奇花,在夜间开放之时,“无遥阁”上洒满蓝色星星点点的花粉亮点,在夜空中飘浮流动,宛如萤火虫一般起舞。他忍不住悄悄爬到对面的树上去看花。同时,也看到了嫂子低头侍弄珠兰的身影,而兄长看她的眼神温柔,令翟容此生难忘。以及大哥飞身过来,一把将他从密层葱茂的树叶中拽出来的情形,嫂子笑得美眸含春的模样,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中……   翟容觉得,嫂子也是在乎兄长的。以兄长对她的维护之心,她肯定不是族人口中那个会因为闲言闲语抛家弃子出走的“乖戾”女子。   无论曾经如何琴瑟相合过,五年前,玉嫂子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翟家。翟容以为兄长会不顾一切去找她。   但是据成叔说,翟羽只是将自己锁在“无遥阁”,五日不曾出来。   第六日他满脸憔悴地走出来,吩咐打开府门,拿出那几天累积的会客单,重新坐回那个家主才能使用的“朱雀书房”。从那一日起,那个会调香、弄菜哄自己妻子笑颜的翟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滴水不漏,打理翟家上下的翟家主。   不管族中人如何看待轶儿,翟容都觉得,轶儿就是他的亲侄子。如果兄长愿意,要让轶儿日后继承家业,他也会毫不含糊帮助轶儿的。   翟家兄弟陪着族亲老少在“郁远堂”喝酒。敦煌城已经宵禁了,整个城市渐渐陷入了黑暗。翟家灯火辉煌如琉璃世界,从高空往下看去,如万顷纯黑波涛中的一只通明小舟。   翟家的另一边,秦嫣正在受着指责。   负责照看秦嫣的是一位姓管的大娘子,年逾四旬,排行十一。   虽是外宅粗使婆姨,倒也算看着翟家兄弟俩长大。她一腔老母鸡护犊子的心态,时常可怜翟家二位郎主年少失怙。   十来年前,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因曾与前隋朝联姻,李唐取代隋朝杨氏之后,慕容氏对中原不甚友好。趁王世充牵制李唐军力,无力顾及西北,慕容伏允命麾下牙将犉可依,袭击敦煌城,以掠取财物,威慑中原。   当时的翟家家主翟云诚正担任敦煌骑云将军,率兵抗敌城墙上。奈何前面是来自草原的虎狼之师,背后的中原王族陷于军阀混战,无力驰援。闭城坚守了三个月,终于在一次艰难的攻城防守战中,被乱箭射死。其妻杨氏悲恸过度引发喘息之症,当夜也随了夫君而去。遗下翟容才五六岁。   眼看城池将破,吐谷浑忽然毫无预兆地退了兵。据说他们的三位王子带着吐谷浑一万精兵增援敦煌,旨在彻底瓦解中原在河西的力量。这三位王子在驰援路上,竟被人入万军取了首级,引起内乱,吐谷浑的所有军队将领不得不奉诏回牙庭休整。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围燕救赵”将吐谷浑闹得政权飘摇的,正是翟云诚的庶长子,翟羽。   翟羽飞马赶回敦煌,方知道父母因他迟了一步,已经在吐谷浑内乱之前双双西去。惊悔交集,吐血昏倒在灵堂前。躺了足足一个月,几乎一病不起。二郎主幼小,骤失父母,兄长又如此奄奄一息,内心惊惧可想而知。   管大娘子当时正当盛年,提物、烧热水、扛木柴,手脚灵便很是得用。她的夫君和如今翟家总管成叔,曾经同为老家主的亲随,一起帮着打理翟家上下,亲身参与翟家救治大郎,照顾二郎的事务。这几年管娘子年龄大了,做不动粗活了,赋养在翟府。自己又不曾生出个一儿半女,将两位郎主视作眼珠子,最见不得有人伤着两位主子一星半点。   今日这“蔡玉班”闹出如此动静,怎能不好好出个气?!   气哼哼从竹林里拗了一根细长的竹条来,几把将翠生生的竹叶捋掉,露出那竹枝来,“啪!”一声用力抽在秦嫣面前的一张小石条桌上:“老成说了,小娘子你是娇客,老娘偏不信这个邪!”她歪鼻子吹着火气道:“今儿这道理老太婆要给你掰扯掰扯,你们蔡玉班做的这叫什么事儿!”   “啪!”又是一下狠狠抽在秦嫣面前。   秦嫣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着。   她觉得自己好歹也算个客人吧?总不能就地将她给打一顿吧? 第9章 壁咚   秦嫣被管大娘臭骂了一顿,心里想,这翟家是故意的故意的吧?故意让这么一个脾气不好的大娘子来骂她,替翟家出气么?好……有趣。   管娘子骂累了,成叔走出来当和事佬:“莺儿,满院子都是你骂人的声音,当心家主听到了说你的不是。”   管娘子似乎不怕成叔,那小竹条已经被她甩断得剩不下多少,在石条桌上戳着:“我就是气不过有人欺负翟家两位小郎君……三位。”她连忙把轶儿也补进去。   成叔宠溺地笑了笑:“好了,骂完了,快些带小娘子去梳洗吧。人姑娘也是好脾气,被你骂了小半个时辰了。”他看了一眼秦嫣,小姑娘脸不红气不喘,如此被夹枪带棒受冤屈,连个泪花儿都看不到。管娘子嗔道:“要你来充什么好人?出了气自会好好做事。”   秦嫣看着成叔的表情,跟那风韵犹存的大娘子眉来眼去的……这是什么?打情骂俏?好……有趣。   成叔看着管娘子带着那花蕊小娘子向着“杏香园”走去,那里是翟家自己蓄养乐班之处,他已经吩咐将一间空房腾出来打扫干净让姑娘住进去。乐班的乐师歌姬如今都在“郁远堂”上为主人的酒宴助兴。远远能听到主厅传来的丝竹之声。   成叔转身走向了黑暗之中,家主让他将这位花蕊小娘子送到管娘子手中,知道这婆子性情耿直脾气火爆,肯定把姑娘磋磨一阵才会好好待她。让成叔在旁边,看着那花蕊小娘子的反应。   那小娘子看起来呆呆的,是惊是吓也看不出个神情来。想是平日里吃打骂吃多了不敢言语,他也知道管莺儿只是刀子嘴,心肠软得跟豆腐似的,不会动那姑娘一个手指头的。家主让他盯着那姑娘的脸,成叔觉得小姑娘长得挺好看,只是还没长开,小小的一团缩着。若说有什么奇怪的,就是她很少有什么神情变化。莺儿骂她也罢,他去劝解也罢,她始终那副呆呆的模样。   成叔摇头,家主在计较什么呢?   管十一娘一路走一路心中松快,自从知道“蔡玉班”有人坠楼,她就心疼得两位郎主不行,二郎主难得回来一趟,这什么乐班非要闹出这等夭蛾子来令人不快。她也知道族中各位辈分高的长老对翟家主一直甚有意见,在河西达官贵人面前出洋相,她恨不能生啖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蔡玉班”。   又想到二郎主上台跳舞那个潇洒,管大娘子心中满是得意,看着那小小儿郎从奶娃娃一点点长大,出去了七、八年,出落得如此好看,整个河西的未婚后生加起来都不如他标致!当年她可是抱过他的!   发过一通火之后的管大娘子,恢复了热心肠。   对秦嫣道:“小娘子,进了这里,一应吃穿翟府都会提供,你不要再用自己乐班的那些东西了。等会儿洗沐之后会有人帮你收起来,洗干净了三天以后再还到你手中。”提起衣服,她目光扫过秦嫣身上的粗麻衣衫,问道,“你们乐班都不给表演的琴师几件好衣服吗?”   秦嫣回复:“这已经是奴婢的好衣服了,奴婢只是琴师,不需要出头露面的。”秦嫣觉得身上的衣裳已经甚是整齐了。   管娘子平日里也不出府,看的都是府中乐班姑娘们的衣服,因为她们都只是在府中来去。服饰就不那么严格按照唐国制度了,往往有一些越制之处,甚至有时候也会穿些丝绸在身上。是以,确实比秦嫣这种民间乐坊的姑娘们要穿得体面得多。   秦嫣听着管娘子一路絮叨,走进了杏香园。   里面杏花烂漫,隐约可见屋宇层叠,应该是翟家私养乐班的地方。正走进去,听到一串琵琶声从远处轻柔飘来。秦嫣听得停住了脚步,这琵琶声幽怨中带着柔情,很是优美。她此时,方觉得,翟家主让她在这里住三天演奏,大约还是给“蔡玉班”个台阶的意思吧?以那杏香园里面这位乐师的音律造诣,她秦嫣这些实在是不够看的。   管娘子命几个奴子给秦嫣准备了洗沐之水,秦嫣在“蔡玉班”并没有独立使用的木桶,都是四五个姑娘轮流合用一下而已。坐在翟府提供的这个洒了花瓣的黄柏浴斛,她连手脚都放不好地方了。   竟然还有奴子打算来给她搓身子。秦嫣连忙回绝,实在不适应这样的服侍。   管娘子插腰站在沐浴间里,鄙视着秦嫣光溜溜的瘦身子,道:“家主待小娘子是客人,所以我们才如此做,小娘子不喜欢就算了。我去让梳头娘子来给姑娘理妆吧。”   梳洗完毕,秦嫣从洗沐屋子走出来,穿过紫藤花架,踩着杏花林下的卵石小径,管娘子将她的屋子指给她看,说自己就住在旁边,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她。秦嫣低头应了,心想她那爆碳脾气,还是少麻烦这位大娘子吧?   安排给她的屋子,就在杏香园门口的左拐之处,应该就是乐班的客房。   秦嫣在“蔡玉班”的房间是朱红栏子白墙纸的屋子,收拾得也甚是整洁。   可是跟翟家相比,还是云泥之别。这间屋子打扫得纤尘难见,长长的竹枝纹隔窗上,糊着的是青萝素纱。窗外一株西府海棠,斜阳下颗颗红苞艳若相思豆。屋子里的摆设哪里像给小乐伎住的?越窑宝莲盏、凤头单耳瓶、八瓣莲音长颈瓶……设色雅致、玉璧无瑕、清净不染。房中扁床上放着她的琵琶。   秦嫣看到屋子一边还有一面铜镜。   铜镜的贵重,秦嫣是知道的。整个“蔡玉班”只三个葡萄花纹架的大铜镜,每次姑娘们上妆以后要排队轮流去整理妆容。如今,就随随便便放在一个小乐伎的临时住所里。   秦嫣坐到铜镜前,方才洗沐之后,梳头娘子嫌她肤色难看,重重给她拍了白/粉,额头上浅浅描了一道鹅黄,化出了肤若凝脂的妆容。给她梳了唐人姑娘流行的双鬟垂髻,发鬟中垂着殷红的璎珞流苏。乌眉雪肤,黑发红樱,好看得她都不认识自己了。   秦嫣是中原人。依稀记得自己原先的家里是很大的,也有奴子,仆妇整天追在身后,应当也是个有些身份人家的小姐。只是她不记得父母的姓名与长相。   她知道自己今年十五岁,在扎合谷见到过八次红绒花盛开的情景。她猜测自己是六岁左右才与家人走失的。   在扎合谷之时,她总是记挂着要回到中原找到父母,做回她那个唐国娘子的身份,每日都拿麻布绑着脸。免得脸上染上太多荒漠风霜,父母会不认得她。可惜风餐露宿,还是一日比一日长得焦黄。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父亲叫什么了。隐约的记忆里,家人、仆妇、乳娘都只唤她“嫣儿”,又似乎姓“青”?长清哥哥从汉人姓氏中给她选了这个“秦”字,于是她的名字就叫做“秦嫣”,至于是否真的如此,那就无从得知了。   此时一个人坐在这个润华轩明的屋子里,面对着那影像朦胧的铜镜。秦嫣恍惚有了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已经回到了中原那不知在何处的家中。她拿起搁在铜镜旁的口脂,含了一片芸雪胭脂,让双唇红润。呆呆地看着铜镜里那个清丽秀美的唐国小娘子,看了好久,慢慢流下了泪来……   纵然记不清自己与家人的名姓与面貌,可是有些事情依然刻骨铭心。   她能记得阿父将她扛在肩膀上飞转的欢乐,她能记得阿娘低头给她梳发挽髻的慈柔。多少次从梦里,见到家中雕梁宝妆的亭台楼阁;多少次在梦里,又走在了虹桥跃波的庭院里……阿父,阿娘,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否还记得她呢?   窗户无声推开,一个身影滑入秦嫣的房间。此人知道秦嫣能力有限,故意带起一点不轻不重的风声。一只手五指贲张向她背上抓去。秦嫣发现了,回身避开那只手。   心念一转,没有直接痛下杀手。   而她一旦不选择将对方瞬间封喉夺命,她的功夫就低得可以任人摆布了。不足两个回合,对方一掌拍在她身上,秦嫣咚地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粉墙上。对方顺势把她肩膀一把按紧,将她牢牢控制在墙上。   按住她的正是翟容,正要开口说话。   低头看到,她刚染过口脂的双唇上,樱桃般的红润。睫毛上珠泪涟涟,如水晶粒儿一般,正顺着娇嫩脸颊缓缓滑落。   她在他面前,时常灰头土脸,很少这般衣着整齐,更何况点缀妆容?几乎可以说是脱胎换了个人。   翟容怔了怔,手如被灼烧了一般连忙松开。   他尴尬到脸上起了绯色,道:“我来看看你这儿……”他斜身假装看着窗外的夕阳余晖,道;“你……那个……你哭什么?”硬着头皮问,“是我弄疼你哪里不曾?”   秦嫣知道他是来试试自己的武功的。其实也试不出什么,她只是手眼步法协调,反应敏捷而已,没有什么高深的功夫可以被试出来。   她擦了一把眼睛,已然恢复了常态,给他行礼:“无关翟郎主。奴婢只是想起伤心之事,请郎主见谅。请问郎主有何吩咐?”因为是以下人身份在他们的家里,她换了下人的语气称呼他。   翟容听着小姑娘不是被他打哭的,稍微松了口气,抄手站着。一时忘了进来找她的初衷,不觉僵在那里。   看他不说话,秦嫣咕哝着有点冷,故意擦过他的身子,走到东边的窗户。认真看了一下长条隔窗,用稍微幅度大一些的动作将窗扉关上,并且当着翟容的面,将铜搭扣牢牢拴紧。   虽然不便跟他顶嘴。但是堂堂家中的主人,翻客人的窗户进门,他不丢脸,她替他丢脸! 第10章 慧彻   翟容待自己不那么尴尬了,脸上不那么烫了。问秦嫣:“你不请我坐吗?”秦嫣屈了膝,将他让到屋子一侧宽大厚实的曲足案边。   翟容掀袍坐定在蔺草编成的洁白坐席上。   秦嫣看到翟容酒席之后又换了身衣裳,白色的绵底织锦袍子上,衣纹熨烫得行云流水。整个人看起来不似白日那般张扬,倒颇有几分玉树芝兰的气度。   她跽坐在他的身边,从暖斗里拿起葵形瓷茶盏,替他筛了一碗茶水。翟容反手给她也取了个杯子,倒了一碗茶放在对手的桌面上,对秦嫣一招:“你过来,坐这里。”   秦嫣挪在他对面坐下,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韧长的手指缓缓摸着茶盏上点点微凸的瓷釉。凑得这般近,秦嫣才算看出来,这是一只握惯了刀的手,虽然手背的皮肤看起来,皎洁得好似手上的瓷器,手心却会有一把薄茧,捏物即碎。   她还留意到,他的手指指甲两侧有很多毛刺……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脸,没想到看起来少年老成的人,居然还有咬指甲的毛病……   秦嫣正在胡思乱想中,翟容放下茶盏,对她说:“花蕊娘子,我是来跟你说,你那姐妹坠楼并非意外。”   秦嫣垂着眼皮听他说话。此事她虽则关心,但与她毕竟关系不是很大。先前担忧蔡班主上下的饭碗,如今翟家主出面保了蔡玉班,自然没什么可忧心的。   翟容说:“我哥查出来,她身上的护绳是被人用利器割断的。”   秦嫣看看他,她想不出是谁割断那绳子。上台之前蔡班主亲自让人上去验看过。此后,又有工匠在下面把守。   翟容说:“我们初步排查了一下,割断绳索的,似乎是你的那位姐妹?”   秦嫣想不出丝蕊如此做的缘由。如此高的地方,秦嫣也只能保证一边往下坠落,一边抓住那些架子减慢坠速,笔直掉下来肯定是摔坏了。   翟容说:“花蕊,那个女人并不顾你们‘蔡玉班’几百口人的生计,能这样一跳,必有隐情。所以我来跟你问问,平日里你与那小娘子相处,可有什么异常?”   秦嫣仔细回忆着,跟丝蕊相处的一幕幕往事从脑海中缓缓而过。丝蕊是个普通舞姬,基本功虽然不错,但也在寻常水准。她心想,什么事情,能够让一个姑娘家狠绝到自己从如此高台上往下跳?   想了半日,她摇头说:“并无异常。我们一起从居延泽过来,一起学艺,她跳舞确实不错,但是班主选她也是看上她长得好看。”   翟容说:“一点儿破绽都没有?比如,晚上会不会去跟什么人接触?”   秦嫣说:“没有,在路上我们都是一辆马车里睡觉的,到了敦煌我们睡一屋,没看到她去跟什么人接触过。”   “以你的能力,你说没有异常就一定没有异常了。”翟容道。   秦嫣点头:“如果有特别之处,我一定会留意到的。”   “说得也是,说起来,还是你的破绽比她多很多。”翟容语气似乎淡然。   秦嫣只觉得心中微微一跳,抬眼看向翟容,他眸光如电,正在专注端详她。秦嫣警觉起来,他究竟是要询问丝蕊,还是要套问她?   秦嫣想了想,旋即又无所谓起来。自从踏入了这个防备森严的敦煌,她已经几乎可以确认,此番刺杀石国使臣的任务,她必然有来无回。当时就打定注意,与其如履薄冰地隐匿自己的踪迹,还不如放开心胸,好好享受手中有限的时光。   是啊,只消有退路。在大泽边,她不会木秀于林地去学那什么《归海波》,规矩做个低等乐师伺机埋伏就是了,根本轮不到来翟府表演;在香积寺,哪怕丝蕊在她面前摔成血人,她也决不会动弹一根眉毛,让翟容有机会一窥她的真相。   冷酷和隐忍低调,这曾是她身为一名扎合谷“刀奴”,最重要的修为。   只是自从靠近唐国,生死早已没了悬念。   那高挂在头上的夺命刚刃,她也早已学会无视。人生短暂,她要好好真性情一把,率性地过完这个月。翟容观察她的神情,她似乎略微紧张了一下,可是很快就又释然了。   翟容继续紧逼一步。他从靴筒中抽出一根细长之物,打开包着的帕巾。   这一下把秦嫣吓到了。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这是一根长约五寸有余的金针,上面幽幽然泛着一层蓝紫色的光芒。翟容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顿促,缓了许久才慢慢恢复平静。   “是毒针吗?”秦嫣看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说话。她尽量做出不太确定的模样,但是也不能做出一窍不通的模样。她的身手都快被翟容看光了,再做出一副蒙昧无知的模样,反而显得不那么贴切。   翟容点头:“我从那小娘子身上搜出来的。”   秦嫣说:“她……她要杀谁?”   翟容说:“你觉得她从高台上跳下来,谁会去接住她?”   “不是你吗?”   “不是,是我哥。”翟容肯定地说。   “什么?”秦嫣脑海中闪过翟家主那张脸,“翟家主……”   翟容说:“那么高的台,整个人落下来冲撞力之大,不是普通练武之人可以承受。而当时在台下,能够有这个能力将那小娘子救起的,只有我大哥。我大哥去接她必然会失去警惕,然后她只消……”他做了个以针插入的手势。   “啊……”秦嫣浑身打个大寒颤,脸色雪白了。望着他,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翟容皱眉:“你怎么了?吓成这样?”   秦嫣赶紧让自己回过神来,她仍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可是你也在啊,为什么不是你呢?”   “这正是可恶之处!”他用那块帕子将那金针小心裹好,说道:“如果我在场,去救人的可能是我,可是他们知道,若不是特殊情况,我是不会出现在那个宴席上的。”   “这怎么会知道啊?”秦嫣斜着看他,别人又不是你小爷肚子里蛔虫。   翟容说:“我这次回来,族老要让我从我哥手里接回翟家。今日主座也是让给我的,而我是不愿意担这个家主之位的。我只能避开席面,先前我不是带着你去香积寺看风景么?”   秦嫣点点头,若不是她恳求,他确实没有打算去看“蔡玉班”的演出。   心中将翟家主和翟容对比了一番,觉得翟家主分明比眼前这个少年人更稳重,更可靠,族老们的头脑中必然淋了雨不曾晒干。秦嫣此时意识到了他在跟她说起的,可能是翟家的隐秘。便闭口不语了。   翟容明白她的心思,道:“这并非什么秘密。只不过你刚到敦煌来并不清楚,我哥是庶长子,我是嫡长子。翟家都觉得他名不正言不顺。指使你那姐妹行刺之人,对于翟家是有一定了解的。”   秦嫣低下头,手上的茶杯依然还有残温,哪怕是看起来富甲一方的翟府,也并不是一个平静的地方。她想到戏台边,翟家主那长长的眼尾里微微含有的笑意,他看着轶儿的目光,暖得能令人融化。   这样亲和可敬的人,也会被人盯上。   秦嫣说:“可是,翟家主也没有去救人。只消他不过去,丝蕊无法刺杀他啊。”   翟容撇她一眼:“有你这么一个全力施救姐妹之人,他当然不会出手了。”   秦嫣低头一想,的确是,翟家主坐在舞台正对面,她从乐师座位去救丝蕊,翟家主那个位置是能够看到的。按照翟容的说法,翟家主也是武功高强之人,自然也能够分辨出,秦嫣的能力还是能保住丝蕊性命无忧的。   翟容一拍桌子,茶杯乱跳,也吓了秦嫣一跳,他怒道:“真是防不胜防!这河西之乱,哪里都有刺客!”指着秦嫣道:“你身手这么好,你是不是个刺客?”   “……”   翟容步步紧逼:“你在大泽就满身破绽了。你知不知道陈应鹤先生为何连乐班都不进了,不告而别?”   秦嫣听着他说话,手指不觉握紧了那厚润的案桌边沿。   翟容剑眉微敛:“其实傅老先生和冲云子道长当时就觉得你不对劲,是陈老先生帮你遮瞒过去。进了敦煌城,他一介布衣,没法为你挡了。你说说看,你到底来刺杀谁的?”   秦嫣被他吓得不轻。   不过,身为扎合谷“草字圈”公认最好的两大“刀奴”之一,她有着抵赖到底的顽强。   她睁大眼睛,并没有如弱女子般嘤嘤而哭的姿态,她自知自己本来就没那种小女儿身姿,做出来也是惺惺作态。   她昂头接住翟容如刀的目光,略带一些怒色:“身手好一些就是刺客了吗?我阿耶从小就跟我说,别以为这世上会有男子保护你,除了阿耶一个都不可相信。我从小练武,就是为了少受辖制!”   “可怜我阿耶……他、他……”   秦嫣沉默了一下,似乎心痛难以再言,低下头身子颤抖。   翟容静静坐着,等她不再发抖,问:“你阿耶是谁你怎么会流落此处”   秦嫣沉首半日,仿佛鼓足勇气一般,轻声道:“是……是图霍尔这个贼子。”   “图霍尔”翟容毕竟久不在河西,对这里的匪帮不够熟悉。   “是!”秦嫣做出下定决心、和盘托出的模样,“他、他将我逼出南云山!我好不容易趁驱逐东图桑,圣人大赦天下浮浪人,拿到了这份‘花蕊’的公验。如今有了安定的日子。我要去杀什么人?这世间什么人值得我去动手?”   翟容问:“南云山……图霍尔?你是谁?”   秦嫣挪出坐席,膝行至翟容正面,低低拜伏。翟容将她扶住:“不须行礼,你说给我听。”   秦嫣点头,开始“移花接木”,将南云山的那件惨案缓缓说给他听。   秦嫣曾经去南云山执行过任务,对于南云山的状况十分了解。   南云山是个响马山寨,幽若云是南云山十三鹰的幽九州之女。去年在一次抢劫驼队中,结识了一名出家之人,法名慧彻。她一见倾心,那出家人一心礼佛西行,不愿接受幽若云。   幽若云要等待他回心转意,便将他囚禁在南云山自己的山洞里,日日相待。半年里,因幽若云心软,那出家人两次获得机会,逃出南云山。最后依然被幽若云带了回来。   南云山的老三图霍尔,觊觎幽九州的秘藏财宝许久。因那慧彻在潜逃之时,与外邦有所联系。图霍尔便以幽若云通叛之嫌疑,鼓动南云山其他人马,血洗了幽九州的山洞。   幽九州和手下一百多人拼死相斗,被乱箭射死,无辜的慧彻也在混战中命丧刀下。幽若云独自一人逃出南云山,不见了踪影。   那幽若云比秦嫣年长一岁多,秦嫣自从被翟容看破武功,便开始想,哪一个身份可以符合如今的她。既会一些武艺,年龄相仿,又有隐埋过往身份,入唐国的理由。细想来,幽若云正好都符合。而南云山距离远在高昌西侧,翟容也不可能去找图霍尔认证。   秦嫣将戏做完,便低眉垂眸,尽了人事便还须听其天命。她等待,看他是否信任她。   她运气很好,因为翟容进来时,恰好看到了她避人哭泣的模样。他这种外冷内热的儿郎子,很见不得弱女子流泪,更何况还是如此独自偷偷饮涕,这是悲伤到极处了罢?   翟容想起方才她盛装而泣的情景。   如此红妆落泪,的确像是想起逝去的情郎而悲恸的模样。他再多疑,也被秦嫣那几颗真情泪珠,惹得不由先信了她几分。   他说:“你逃出来这些日子,一定很艰难。”   幽若云逃出来后,哭到血泪俱干。秦嫣一字一句将幽若云的话复述给翟容:“是慧彻救了我,我会珍重自己。虽然我知道,哪怕我是蝼蚁、是草芥,他也会伸手救我。”   翟容说:“那慧彻僧……”他摇头,“你做的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蠢了。你白白坏了他的性命。”   秦嫣依然模仿幽若云,轻轻合上双手,容色端庄地告诉翟容:“他不曾怪我。他只愿我能隐姓埋名,过上平静的日子就好。”   合掌之时,秦嫣想到了长清哥哥。   他站在戈壁灰黄的山崖下,双手合十向她送行的模样。他的短发在阳光下染着尘土的淡晕,一身陈旧洁净的僧衣在风中无声飘动。   翟容观其神色姿态,宝相内蕴,这的确是个与佛家弟子相处甚深的少女。   他的目光难得变得柔和了,轻声安慰她:“我明白了,你别太难过了。”看着她睫毛濡湿,眼圈粉融,想到她小小年纪痛失父亲与情郎,有心哄她高兴一些,道:“我带你去看件有趣的东西,你去不去?”   管十一娘子提着食盒走进来,正听到这句话。   看到自家二郎主柔声曼语,又见女孩子低头,粉颈纤弱的模样,心中微有吃惊:二郎主回来之前,翟家主特地吩咐成叔去奴场买了好几个绝色的丫头来。说是二郎主也半大不小了,若有他喜欢的就纳个妾,暖个床开开窍。免得毛手毛脚不通款曲,待到娶正妻之时有冲撞。   二郎主回府好几天,从不见他正眼觑过那几个姑娘,宁愿蹲在后院跟一只四脚畜生玩。他嫡母家,华阴杨氏的表兄杨召,最是风流爱耍,几次要带这表弟去“云水一品居”结识艳姬,都被翟容推辞了。   成叔担忧翟家人丁单薄,翟家主是不打算再纳妾生子了,一个轶儿已经让族人做足了文章。众人将希翼都放在翟容身上。成叔跟她提这事儿时,管娘子劝慰成叔,男孩子晚通人事一些也是有的,二郎主又是常年闭塞学艺,慢慢筹划。   此时,二郎主却正对着这个小乐师低声慢语,颇有呵护之色。   管十一娘顿生一种自家傻儿子要被来路不明的狐狸精拐走的错觉,食盒往两人中间一顿:“二郎主外边酒席肯定是吃饱了,不如外面逛逛。小娘子不曾吃饭。”   翟容身子都没挪,笑对管娘子道:“十一娘,你给她什么好吃的?”说着便去掀那食盒盖。秦嫣也饿了许久,上场前不得好好用日膳。一时竟忘了跟管娘子打招呼,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翟容掀食盒。   管十一娘子瞧着一肚子气:这不但是只狐狸精,还是一只贪吃没礼数的狐狸精! 第11章 雪奴   秦嫣看着这只黑漆打底的密陀彩食盒,分为三层,花纹细密卷曲。打开来最上一层有三个碟子。上面的菜她一个也不认识。   一张碟子上是切成六片,摆成金盏花型的蒸饼,上面撒了一层金色的小颗粒。翟容指给她:“这叫‘金粟平’,你尝一块。”秦嫣夹了一块,那颗颗金粒在口中爆开浆汁,鲜美无比。秦嫣问他:“这金色颗粒是什么?”   翟容想让她猜一猜。   说时迟那时快,管十一娘重重在两人之间一拍那案桌:“这是鱼子!西海寒水的大鱼子!”翟容和秦嫣齐齐吓了一跳。   秦嫣发现冷落了管娘子,脸上发红:“多谢娘子送饭。”   翟容看秦嫣窘迫地不敢吃饭了,对管娘子道:“十一娘,我陪她吃饭就是了。你先歇息去。”   陪?!你咋不直接喂饭给她吃?管十一娘恨不能仰天长啸:“奴下还要等着拿食盒回庖房。”   翟容说:“我等会儿顺路送过去。你先歇息去吧。”   管十一娘冷然以对,气呼呼退出了屋子。   翟容给秦嫣把另两层食盒都打开,下面一层是白米和粟米并蒸的米饭,还有一碗用汤模子印成双钱状的‘汉宫棋’面片。秦嫣将尖尖的乌牙著指向另一张碟子里的猪肉丸子“西江料”。   翟容则拈起糯米粉混着酒酿、蜂蜜揉成薄片,晾干油炸的“见风消”零嘴儿,松松脆脆的吃了好几片。   自入了敦煌,秦嫣难得吃肉。也就大泽边被翟容喂了几串烤肉而已。此刻吃着这些饭菜,觉得分外鲜美。   吃了丸子之后又被那一碟子六个的小饺子给吸引了,各色不同的皮子,形状又捏摺得很是可爱,不觉多看了几眼。   翟容直接从里面拿走一个绿色的小饺子,道:“梅子饺子,我最喜欢的。”   秦嫣吃了好几日唐国的饭菜,也不如今日这里的菜好吃。平民食物之粗糙,与这种豪奢家庭的食物,实在不是一个世间之物。她本以“欲擒故纵”之计,吃得尽量娴静一些,免得自己吃相难看,招翟容耻笑。眼见着翟容在漫不经心蚕食掉她的美餐,心中幽愤不已。她连忙换了战术,目光如闪电,下箸如暴雨,风卷残云一般将个食盒里的盘盘碟碟迅速吃了个精光。   翟容看得双目睁圆,终于体会到,大泽边姑娘偷吃那些肉串,实在是口下留情了又留情。她刚为了父亲和情郎哭过,又能如此好胃口……真是身心强健啊!   抹尽油嘴,秦嫣将食盒收拾好:“二郎主你知道庖房在哪里?”   翟容拿过那食盒,又拽她的袖子:“走,带你看一样好东西去!”   夜幕已然降临,远处“郁远堂”上还在传来弦乐之声。翟家的酒宴依然在进行着,有人喝醉小睡之后,重新加入宴席。也有人醉而扶归,踉跄而去。   翟容带着秦嫣先去了庖房,是个高大宽敞的朱色栏杆敞屋。房梁上悬挂着风干的熏鸡熏肉,高脚桌案边,炉灶庞大,呼呼地向外喷着鲜红的火苗。上面有四个大小不同的蒸笼依然在煮着酒席上的一道道佳肴。   将食盒托给了此处的一名烧火奴,翟容带她去了后花园。   后花园夜晚有巡园的奴仆,园子比杏香园要大很多,遇上了翟容都会给他行礼。秦嫣随着他来到一处名为“殿湫簃”的小庭院内。此处方圆半亩多一些,前面是一片瓦片嵌花的青石地面,东侧有个天然小泉,泉上立个半亭,泉水汩汩,绿树如荫。背面则是个门朝南开的三开间小屋。只消将那小庭院一锁便是个独立的小院落。   秦嫣一走入里边,便闻到一股腥臊的味道。   略走几步便看到那房屋门口拦着铁栅栏,走近一看,昏暗的夜色下,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头雪白的大狼。   “雪奴!”翟容伸手进那铁栅栏,那白狼便立时走过来,如同驯养的家犬一般将毛茸茸的头,顶在翟容的手心中。一双在夜晚中泛着绿芒的眼睛,警惕地盯着秦嫣看。   “这是我朋友,”翟容轻柔抚摸着那白狼的头部,“你们认识一下。”   秦嫣自然是不怕狼的,遂在翟容身边蹲下身子,那狼感觉到了她的侵近,脖子上的毛支棱起来,猛沉威胁地发出一声低吼,龇牙呼出一口浓重的腐肉之气。秦嫣颇感兴趣地看着那狼雪白的毛色:“如何会有这般毛色的狼?”   “可能是得了什么病。”翟容一边继续按揉着雪奴的头和颈让它放松警惕,一边跟秦嫣说话。   秦嫣观察着那狼,嘴角的皮肉有些松弛了,道:“它年龄很大了吧?你一直将它养在府中?”   翟容摇头:“我七岁养它的,养了两年放回北山。这次我回来,在城外遇到它。”   “啊,这么久还能记着人”秦嫣端详着那狼在翟容手下安抚的模样,狼眼已经因为适应了秦嫣的存在,而微微眯了起来,享受着主人的抚摸。   翟容告诉她:“别看它年纪大,它一定曾经在族群里非常厉害。白色皮毛的动物不容易隐蔽身形,一旦受伤血迹又明显,容易被围攻。”翟容骄傲地挠着狼脖子:“它说不定是头狼王。”   秦嫣看着雪奴高大粗壮的体格,想起北山东麓的狼牙谷曾有一只银狼王。心中有些激动,难道她遇上了传说中的“银狼王”罗夜?   眼前的雪奴半点也不像银狼王罗夜,一副宠物的样子。   “我能摸摸吗?”秦嫣问翟容。   翟容微笑,他知道她不会怕雪奴。说:“你摸吧,它要咬你我来按住它。”   “用不着你按,”秦嫣道,“又不是没摸过狼。”伸出手在狼脖子上轻轻摸了一把,那雪奴因主人就在身旁,没有发出吼叫,喉咙里滚过一阵低沉的咆哮,狼的喉管粗大,声音分外可怕。寻常女儿家听到这般的声音,恐怕已然吓得倒退数步了,秦嫣却说:“我摸它,它不生气。”她从脖子慢慢摸到它的喉下,用手指轻柔地按摩着。   她说:“这狼肯定听得懂我们说话!”   “嗯。”翟容收回手,“我们将它放出来如何?”兄长不让他放雪奴出来,虽然老了,毕竟是在野外生活多年的狼。如今翟容有了搭伙儿的,拆天拆地的心思分外浓重。   “好。”秦嫣也希望这白狼出来。   翟容没有打开栅栏的钥匙,顺手拧断那盘绕的铁链,推开栅栏,雪奴便带着一股狼族特有的烘烘臊气走出了栅栏,陡然见到了天上的月光,它猛然耸起双肩,然后挺胸压腿,朝着天上的明月,“嗷——”发出一声长长的狼嚎。声音响亮凄厉,透彻整个翟府。   翟府前院的一间侧屋中,点着六根蜡烛的青铜枝形烛台,火光摇动。   正跪在木板地面上的两个人,听到那狼嚎声,均悚然一惊。   坐在他们面前的是成叔,他目光严厉地扫视着面前的人。一名是“蔡玉班”的工匠水头儿,一个是落下高台的丝蕊小娘子。方才在翟家主授意之下,成叔已经调查出来是这名工匠水头儿,将高台上的铜扣拧松,令丝蕊舞蹈时候出现失误。   但是,水头儿咬定,绝对不曾割断那绳索。铜扣拧松,台子不稳,丝蕊小娘子舞蹈出现差错,至多掉下来。而丝蕊的身上系好防护丝索,加之本身就有跳下高台的设计,不会有性命之忧。   成叔冷笑一声:“水头儿,你难道对舞蹈很是熟悉么?如此算计清晰。”水头儿微微一惊,不敢再多说话了。成叔道:“你就莫为旁人担待了,来人,带上林娘子。”   水头儿侧身一看,那跳剑器舞的林娘子被翟府下人带了上来,直挺挺跪下。   成叔道:“我们已经在蔡玉班调查清楚了。这林娘子记恨丝蕊小娘子入班便得宠。此番,蔡班主又特地设计了飞天舞蹈,让她们两位大娘子跳舞衬托她,心中不忿。她又与你素有私情,于是你就为林娘子做下了这件事情,是也不是?!”   水头儿双唇颤抖,不知如何回答。   成叔道:“你还是快些应承下来吧,否则我们要告你断绳害命了。你此时说实话,断绳与否我给你秉公细查,否则,这断绳之罪直接放你头上,你可有甚么法子?”   水头儿连忙跪伏在地:“管家明鉴,某确实没有害人之心。林大娘子只是要教训一下这个爬升过快的小娘子,令她知道,过满则溢。可是,如今绳索断开,这是万万不能应承下来的罪名,这可是蓄意谋人性命啊!”   水头儿满身发抖,不住磕头。   丝蕊小娘子垂头跽坐着,一言不发。   成叔的目光从林大娘子身上徐徐转到丝蕊的身上:“小娘子,林娘子说并未割断你的丝索,而且你上台也要系好丝索方能表演,你难道不曾注意断口吗?”   丝蕊娘子长跪而起:“望管家做主,奴婢初次上这般的大场面,心中实在是忐忑不安,确实疏忽了。”林娘子哭道:“贱婢,水头儿上去过后就没人上去了!莫不是你自己将绳子割断?”   丝蕊轻声回敬:“奴家惜命,怎会做这种事情?” 第12章 长清   成叔见双方僵持不下,此事他们也并不打算去告官,毕竟一来没出人命,二来丝蕊的这个舞蹈接近百戏之耍,出点意外也是常情,三来,正好是翟家的宴席。谁都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成叔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道:“蔡班主临走之时,就立时命人送来了你们的身籍。五日后办完买奴手续,你们就是翟家之奴婢。到时候翟府里要打要杀是由不得你们的!如今说实话,我可以恳求家主为你们减免罪责。” 翟家主是散官之职在身,官家人管教自己奴婢,的确不需人置喙。   此时,六曲素缣屏风后转出玄衣的翟羽。   众人看到他,连忙跪伏行礼:“翟家主。”   翟羽的目光将众人扫过,落在丝蕊的身上:“丝蕊小娘子,能否随翟某书房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成叔道:“家主,这些人蔡班主已经说了,五日后身籍办到了我们府中,打得骂得,一定能审出来。”   翟羽抬手制止他,他当然知道能审出来,不过,能把事情好好问清楚,何必要动用血腥手段呢?   他对成叔道:“林娘子和水头儿你好好看管起来,小娘子,跟我来。”   丝蕊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站起来,跟在翟家主的身后向侧屋外面走出去,两只手微微握住拳头。   此时,雪奴又是一声长长的望月狼嚎。   翟羽皱眉,停住脚步。   他知道自己兄弟又去招惹那白狼了,招手便有一名翟府护卫。翟羽吩咐他,派点人手去看着点狼,不要吓到了客人和轶儿。   “郁远堂”内外依然饮宴不止的翟家族亲听到狼嚎都停住了,知道翟府先前养着一只生了白毛病的狼,七年前就放了生。前几天二郎回敦煌,那狼竟然从北山里出来,到城外去迎接自己先前的小主人,被二郎主带回了翟府。那狼如此通晓人性,还被敦煌城上下传为美谈。   有些熟悉狼性的猜度,别是那狼出来了吧?有翟府下人适时走入,跟诸位说笑了几句,说明翟家主会派人看好银狼的,请各位亲众继续。众人释然,翟家主说了妥当,必然就是妥当的。于是吃喝行令,跟艳姬们说笑捏手。   园子里,翟容和秦嫣带着那雪奴在乱窜乱跳。   秦嫣自从扮演了这个“花蕊小乐师”,时常需要一坐半天,动辄便要低头屈身装卑弱。不能跑不能跳,此时此刻无需再在翟容面前掩饰什么,将那裙子挽了一半在腰带上,跟着翟容撵着雪奴满院子疯转。   两人都是身轻如燕,随便拉着个枝条便能轻松跃出十来尺。只不过,秦嫣靠的是身子轻、协调好,翟容则是有意将自己的轻功压制住,以便秦嫣能跟上他。   雪奴毕竟已是一头九岁的狼了,年事太高,跑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躺下来喘息。   翟容见雪奴跑不动了,喊住秦嫣,两人退回到雪奴身边。两人一狼,如此玩了一圈彼此都很熟悉。雪奴甚至已经容许秦嫣靠在它的背上,将它当做个“隐囊”用。   月光透过他们头上的树叶,将细细的银光洒在他们身上。两人都跑得发丝有些散乱,衣衫不那么整洁,因为心境愉悦,双双显出一股子孩童般的神气来。   此时此刻,她不是那个扎合谷心事重重、生死挣扎的“刀奴”;他也不是那个心机深沉、察微变色的大唐天子侍卫,只是与伙伴玩得很开心的普通少年男女。   除了“郁远堂”的乐伎演奏,秦嫣耳边又传入了方才进入杏香园时听到的琵琶声。夜深处,这声音越发凄楚动人。秦嫣对翟容道:“这人弹得真好听,比我好很多。”两人化开了隔阂,说话也显得熟谂。   翟容说:“这是琴娘,弹很多年了。你没法跟她比。”   “那她怎么不出去给客人演奏呢?”   “琴娘只弹给我哥听。”   秦嫣点头,她身处乐班,能理解某些女子心系男子身上的痴情。更何况翟家主那番品貌,也是当得起的。   翟容觉得翟家院子还是憋气,对秦嫣道:“改日,我带你去月牙泉玩。”   秦嫣摇头:“那是出城的。又要去签‘过所’。城里就很好玩了,集市上很多货物都很新奇。”她对唐国进出关的繁琐可谓深有体会了。   “不用‘过所’,”翟容是皇家近卫,自然不需要那个东西,眼珠一转,不打算告诉她可以直接带她出城,“你不会轻功,我教你轻功如何?”他看她肢体调和性十分优异,若稍微给她一些心法在身法步行中,学点轻功应该不困难。到时候带着她翻城墙,岂不比拿着鱼符走城门更有趣一些?   秦嫣心中一动,她没有机会学习高深武功的心法,她唯一勉强算得上心法的是扎合谷老巫传授给她的一种运转气脉的方式。可是这种所谓心法根本对她的武功毫无任何进益。   她真想掌握高深的武功,如此便能救她的长清哥哥。   七年前,秦嫣到扎合谷的两年了,方八岁。便被莫血驱策去了赫施巴部落,混入部落做个小贱奴,同行的还有“草字圈”的几个同伴。   大漠的冬季特别冷,秦嫣他们身上只有单衣。赫施巴部落里呆了不过两天,便有三名“伙伴”冻饿而死。余下的五个人都是冷冷地看着他们挣扎着,慢慢叹出最后一口残气,没有人会出自怜悯之心,递给他们一点水食,因为,也没有人会来怜悯他们自己。   秦嫣在长大一些以后,跟着长清读过书才能明白,扎合谷能够如此将他们视作草芥,就是因为隋唐之争,李唐军阀之乱,在边境造成了大量流民难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扎合谷手里有无数这样幼小而卑贱的生命,可供他们蹂/躏。   无情的大漠上,永远都在展示着弱肉强食的生存面貌。   混进去不出几日,赫施巴部落便被汹涌而来的黑狐部落洗劫一空。角箭纷扬、弯刀闪裂,男人们被杀死,女人们被侮辱,血流成河。孩子和马匹一起,被黑狐族带到了他们黑狐王赫连越的牙帐所在。   秦嫣他们如牲畜一般被锁着粗绳,拴在一个破旧的帐篷中。   秦嫣他们知道,这黑狐王赫连越本是焉耆国的一位亲王,不服本国束缚,在择蓝山自立门户。此人狡兔三窟,独占商路,很难对付。秦嫣的主人莫血,奉命要除去此人。而此人有个嗜好,每次将商队、较弱部落洗劫之后,会留下一些孩子进行体格筛选,一来嗜血取乐,二来养大一些,更容易听话。   扎合谷便让“草字圈”这些半大孩子进入赫施巴,又设计让黑狐王来劫掠走这些孩子。   北风呼啸着卷过百叶摧折的黑夜,万物都裹卷在一片纷纷扬扬的冰冷雪花中。破烂不堪的牛皮帐中,雪花不住从大小不一的破洞里跌落下来。   破烂的牛皮大帐中,风声如鬼哭。   混乱的人堆里,秦嫣看到,在牛皮帐的一角,独自盘伽趺坐着一名胡人少年。身边的雪花缓缓降落,勾勒出他平淡而舒朗的眉目。在血腥贲张的牛皮大帐中,他显得洁净如莲。哪怕他的四周是血海涛涛的阿鼻地狱,他立身之处,永如十方诸佛的庄严净土,无有众苦。   他的安静盘坐,不知不觉感染了好几个惴惴不安的孩子,大家在寒冷中瑟缩成一团,甚至小一些的孩子还睡了一觉。   秦嫣也睡了一觉。   第二日依然是风雪弥漫的天气。   狂风夹杂着雪粒子,将他们冻裂的手脚冷到几乎失去知觉。   他们跌跌撞撞被驱赶到了黑狐部落牛皮帐围着的场地上。穿着厚实皮甲的黑狐士兵,丢下一堆废铜烂铁一般的兵器,狞笑着用足尖随意选择,踢到他们每个人面前。等待着一场血与肉的搏杀,去满足他们那嗜血成性的兽心。   秦嫣跟着众人一样,也拿起了一块所谓“兵器”,只是半截锈损的弯刀。   她看到那名胡人少年也在队列之中。   当他站在那里时,秦嫣惊讶地发现,他是个身躯不过四尺略余的侏儒。清秀成熟的面孔与他的身体,十分不成比例。   那胡人少年没有捡那唯一可以赖以防身的“武器”。   他安静地站着,白日里可以看到,他也是浑身伤痕,甚至比其他孩子紫痕更多。可是那污染不堪的灰色棉袍,纵然破损处处,依然平整得异乎寻常。他垂目向地,心境平和。立在一群鼓鼓欲战的孩子们中间,只消赫连越一声令下,手无寸铁的他必然是第一个魂归地府之人。   赫连越示意一名黑狐士兵将一把刀塞到他手中。那少年等对方手一松,便任其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赫连越已经玩了他好几天了,每次事后,这少年侏儒总是很快就将自己重新料理整洁,无怨亦无哀。而每次驱策他去杀人,他从不遵命。   这份孤绝的倔强触怒了赫连越,他暴怒了。一拳将侏儒少年脸上打得鼻血流淌,又在他身上狠狠揍了几拳,将他拖到场外。亲手扳起他的下颚,逼着他睁开眼睛,看其他孩子们的血肉厮杀。他要让这个少年看到,不是每个人都能恪守自己的尊严,他要让他看到,今日这里又有一群刍狗在被他尽情驱策!   风雪哀嚎着灌满天地,片片白雪都带起了血色。   这些孩子大多都是草原人,生出来就能上马,自会走路便会使刀。若是世道安康,他们也许长大会成为部落的守护者,也许会成为一群牛羊的主人,他们可以安居乐业,娶妻生子……   在战火不断的西域,他们稚嫩的脸上,只剩下张牙舞爪的绝望,用仅存的一点点生命热力,扑向那永恒的黑暗。   无论如何厮杀,秦嫣他们几个受过训练的,自然还是可以存活下来的。   在七大八小的勉强还存活的孩子里,最矮小的秦嫣吸引了赫连越的注意力。 第13章 赫连   她还分不出男女,一头乱发裹着血浆,沾着几片白色的雪花,一张脸肮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而她那瘦小的身子,颤抖得如同冬日里吃不饱的麻雀子。赫连越笑了,他命人将她拖到自己面前,指着身边这个少年,让这个最为弱小无力的孩子,动手杀了这个不肯举刀求一命的少年。许诺她,如果她杀了他,可以收她为养子,让她也成为“黑狐武士”!   赫连越要让这个少年看到,世间没有赤子孩童,哪怕这样小的孩子,也会为了一口残羹冷炙,拿起屠杀的刀刃。   风雪在耳边刮得鬼哭狼嚎。   秦嫣看着那个侏儒少年,他也低头看着小小的她。   她满头乱发、脸上凝结的血迹斑斑,让她显得像个狰狞的小恶魔。   他的褐色头发依然整齐地盘成一个发髻,目光中没有惊惧。甚至带着一点悲悯之色看着她。秦嫣手中只有半截废铁,颤微微举起来。哪怕对方不过是个侏儒,她也只举到少年的胸部。   赫连越大笑:“这小东西杀不了你啊,长清,她太矮了。要不,你低下头?”   名叫长清的少年,自进入黑狐部落就不曾低下过脖颈,此时,果然慢慢低下了。他将自己修长的脖颈,无声地裸露在秦嫣的面前,右衽棉袍的领子在他颈后显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寒风吹开秦嫣的乱发,露出她晶亮明澈的眼睛。长清陡然身上微微一颤。他以为这个小孩经历了方才如此的残杀,应该已经混乱迷茫了。可是对方分明有着还算清晰的头脑。   他立即突然抬起头,扭向赫连越,用焉旨话骂道:“赫连越!我一定杀了你!”   “你试试看!”赫连越走上前,五指狠狠插入他头发,将他整齐的发髻瞬间拧成一团褐丝,在乱风中飘飞。他一把将长清的头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响。长清的额头顿时一片血水。   “你杀啊?你杀给我看!”赫连越狂笑着将长清的头再次砸向地面。   他将长清按倒的同时,也无意间凑近了旁边那个看起来毫无杀伤力,小麻雀子似的脏小孩……   电光火石间,秦嫣拧腰蹬跳。   半截废铁怕什么,只要有一点点刃口,只要与对方的距离足够近,扎合谷训练出来的小“刀奴”,也能够在瞬间令对方封喉!赫连越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完,就骇然断裂在了喉咙里。庞大的身体沉重地倒下雪地,激起大片冰屑和身边黑狐族武士的惊呼。   同样与她来自扎合谷“草字圈”的矮脚一声大叫,剩下的孩子们都飞快地冲向最近的黑狐战马,去夺马逃命。   秦嫣站得最靠里面,她也想找到一匹马逃出去,可是赫连越的黑狐武士已经向着她猛扑过来,她仗着人小灵活从战圈里逃出来,好不容易攀到了一匹马的脚蹬,她紧紧拉着那脚蹬,被拖行了一段距离,才能够用足全力向上一跳,想要抓住上面的马鞍。   忽然,一只手伸出来,她在扎合谷“草字圈”的“同伴”矮脚,也爬上了这匹马。他生怕两个人的重量导致马跑不快,手用力抓住秦嫣的五指,狠狠将她掰下来,任她如同一个破碎的草袋,从马身一侧跌落到地面。而身后,黑狐武士已经先后上马,追上了过来。   秦嫣吓坏了,她还只有八岁,她哭喊起来,狂风立时将大把冰冷的雪粒子塞进她的喉咙里,使她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她爬起来重新慌不择路地逃跑着,闷头奔跑仿佛在水中一般,压得无法呼吸。   背后马蹄得得声紧追着她不放,她越发恐惧,胸口一阵阵血腥。无论她如何加快速度,她的小短腿终究跑不过马匹长而有力的四肢……   终于,她被人小鸡儿似的凭空抓起来,四体离空。   她已经跑得虚脱了,放弃了最后的挣扎。紧闭着眼睛以为自己会被弯刀刺穿身体,可是那抓她起来的人却将她放在马前,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以娴熟的骑术,带着她冲出了黑狐部落的包围圈。   秦嫣过了好久才敢睁开眼睛,抬头看到,原来是长清。   以当时她的年龄和能力来说,莫血并没有要以她为主动手,发难赫连越的意思,她纯粹作为陪死的,进入了那次任务。只不过,赫连越将她叫到了面前。而她是那种看着不声不响很安静,一旦有了机会头脑还是比较清晰果断的姑娘。因为这次的出手,莫血将她视作灵性通开,早承圣明之光的人,此后更为用心调.教她。   黑狐部落此行,她结识了长清,也跟矮脚结下了梁子。   数年后,当她和矮脚各自成为“草字圈”公认的两大最强“刀奴”之后,他们彼此始终是仇视的,以至于在很长的时间里,莫血都不让他们共同执行任务,否则,他们两个自己就先杀个你死我活了。   长清没能逃走,被豢养他们的“牧刀人”莫血一起带回了“草字圈”。因他懂得汉字,又身有残疾没什么危害性,扎合谷的老巫留下了他。   秦嫣很快发现了长清是个博闻强记,精通诗书典籍之人,还写得一手好字。她就打算着要跟长清学写汉字。长清白日帮着老巫做些杂事,晚上也愿意教秦嫣功课,他能够记得很多中原的书籍,他用老巫的木板和烟灰默写出来,一字一句教秦嫣。   每一个刀奴,白日里要接受莫血的训练,以便使得身手矫健灵活,能在分毫之间夺人性命。还要长时间地虔诚诵读星芒圣教的《光明垂地经》,以涤荡灵魂。   为了让他们保持足够的精力接受训练,老巫给了他们一套心法,只需要每日练两个时辰,全天便能神采奕奕,不再会觉得困倦。秦嫣练下来觉得的确管用,已经练了五年多了。   不过,这仅仅是一个帮助她减少睡眠的法子,对于真正的轻功内力,毫无增益。秦嫣此时听翟容说要教她轻功,自然很想学。   翟容说:“想学就好,来,我将心法念给你听,你自己能找到这些穴位吗?”   他念了几个穴位给她,秦嫣跟老巫学习那个减眠的心法时,老巫曾经摸着她的身体一点点教给她了。她随着翟容所说,很快就摸到了窍门。不必动用手去攀爬,便上了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槐树,和平日里四肢并用的攀爬区别很大,身子若有云扶,点一下便能上去一大截。上藤还是有困难的,藤蔓太软承受不住人的身子。   翟容已经表示满意了,耷拉着一条腿坐在枝叶茂盛的槐树之中,对她道:“学得不错了,进度很快。听说你学琵琶也没多久?”   秦嫣也觉得自己学得很好,高兴地点头:“接下来如何提高呢?”   “提高?”翟容说,“你先能上树上得飘逸一些再说罢,这也不是一时之间的事情。”   秦嫣还待说话,翟容猛然收起腿,一把拽住她,踩着树干,将她带到树影底下。秦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身子一动想问他。翟容立即转过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别说话。   秦嫣便缩在他身后,看他在躲谁。树下传来威严的声音:“宜郎!你给我下来!”   秦嫣心里忍不住好笑,原来他在躲的人是翟家主。   翟容自然不肯出去。此时翟羽将一颗石子飞了上来,很快,就有一位翟府护卫随着那石子所指,轻松跳上了他们藏身的树干。对翟容道:“二郎主,请下去吧。”   翟容见被自己大哥发现了,只得拉着秦嫣跳下树杈,秦嫣还能记得及时提气,做到了落地无声。   她抬头一看,树影婆娑中,翟家主立在庭院中,雪奴亦伫立在他的身边。月华笼罩下,显得他愈发气质高贵而神秘。因在翟家主身边,连雪奴也生出一份庄重威势来,胸前的月形垂毛给它平添几分王者风范。   翟羽看着自己二弟:“宜郎,你怎么任雪奴乱走?”   秦嫣这才想起他们方才兴冲冲去学轻功,没有将雪奴重新送回殿湫簃。雪奴毕竟是头狼,兽性尚有,翟府如今很多客人,确实做得不妥。   他垂头丧气,撇出八字眉做了个苦瓜脸。   秦嫣看着他的怂样儿,心里乐开了花,使劲揉自己不听话的面颊。从来没觉得自己这张脸如此不够用。   翟羽看着秦嫣。   无论是多么残忍顽固的对手,他都有办法挖掘出对方的蛛丝马迹。可是此刻,看着她拿着两只小拳头,支着她自己的脸颊,仰头看着自家兄弟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小姑娘。   翟羽对翟容道:“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再去睡觉。”又对秦嫣道:“花蕊娘子,你跟着翟云回屋子。”翟云便是方才跳上树,堵他们的那名翟府护卫。翟容撇撇嘴,独自跪祠堂去了。 第14章 杨召   翟家主用一个牛皮铆银的项圈将雪奴套住,交给另一名翟府护卫,让他送雪奴去殿湫簃。自己返身离开了。他去祠堂领翟容,要问问他今日试探那小娘子,结果如何?兄弟还不清楚他的身份,他得选择好说话的方式。   秦嫣跟着那名叫翟云的护卫三穿两绕便到了杏香园,翟云留下她,让她晚上不要出杏香园。秦嫣答应了,回到屋子里坐在案桌旁。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足痒得很,翟容刚教了她的心法,她很希望能够多练习几次。遂趺坐端正,引导气息。大约是数年来,从不停止进行老巫的心法运转,她觉得翟容教她的气息流转特别通畅。   身子越来越轻,她实在忍不住,便推开竹枝长隔窗,一脚踏在那海棠树枝上,震落十几朵片鲜红的花,人便如一只鹞子一般升到了半空中。   她觉得很过瘾,绕着屋子从屋檐翻腾到屋顶,她本来就身手敏健,此时内外调和,穿行的速度越来越快。想着那翟家护卫不让她离开杏香园,那她在杏香园还是可以玩一把的。   她从树枝上飞越到另一根树枝上,正飞得起劲,忽然感到一股强大劲气扑面而来,她连忙自踩脚背,在半空中生生扭转了过来。回头看到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带着一顶帷帽,手中抱着一只琵琶,方才的劲气,就是她以琵琶横扫过来。   秦嫣觉得她是翟家的人,自己贪恋轻功很不好意思,忙行了个大礼:“这位娘子对不住,方才二郎主新教了奴婢一些轻功,奴婢忍不住练习一下。”她故意抬出翟容的名字,想来对方不会太过为难自己。   那女子隔着帷帽上的白纱,看了她一会儿,道:“原来你就是翟家主的那位女客?”   秦嫣看着她手中的琵琶,心中猜度了一下,问道:“请问娘子,可是二郎主所说的琴娘?”   女子微微冷笑:“宜郎跟你这么亲热么?什么都告诉你。”   秦嫣说:“是我听到娘子的琵琶声动听,追问二郎主才告诉我的。”   琴娘说:“你回自己屋子去,扰了家主清净,我一掌劈死你。”   秦嫣一愣,何苦说如此重话。又想起翟容说她只弹琴给翟家主听,也有些理解了。屈身道:“奴婢遵命。”她有错在先,但始终说话很客气守礼,琴娘也就不为难她了。缓缓转身,手中的木拨子微微一划,似有似无的音律轻轻从琴弦上飘出来。   秦嫣做了那么久的琴师,听得这只琵琶声音特别清越,如琅玉相击。心中生出几分羡慕来,琴娘的琴弹得好,琵琶也好,虽则看不清她的长相,可身材袅娜一定是个美人。她估计,琴娘是翟家主的小妾,不像正妻。今日白天见到了轶儿,不知翟家主正妻什么模样。   琴娘的声音冷冷传来:“你还不进屋子?真的要让我来替家主清理杂人了?”   秦嫣低头道:“是,娘子走好。”   此时已到半夜,秦嫣独自躺回卧榻上,想到翟容还在祠堂罚跪。此人反正也武功奇高,跪两个时辰,估计皮毛都不会伤着他,秦嫣就不心疼他了。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她将门窗紧闭,躺在床上,引导气息运行周天。   今日因体内的气息首次与身体的外功相链接过,特别浑厚纯润,她深深陷入了这份先天混转的乐趣之中。到天明,无论身体是如何召唤她继续沉睡在那份功力中,当听到第一声鸟叫,她还是毅然决然从练功中撤离了出来。这也是数年来养成的习惯,不沉溺于这份心法,只让它减少眠期便可。   今日是她在翟府的第一天,可昨晚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仿佛已然过了好多时间一般。她又饿了,平日在乐班,因姑娘们都要早起练功,早上是有一顿寒具可食用的,通常是油饼和鸡子。不知道翟府习惯如何?   她又不能乱走,便待在屋子里等着。   她对于翟家主邀请她入府,听她弹琴这一说,一直是当做翟家主为了给“蔡玉班”一个台阶下而已。旁的不说,光琴娘的琴技就能将她碾压个来回又来回。翟家主应该是不会需要听她弹琴的。   能在这个府中,好吃好混过上三天,怎么想都是件令人喜悦之事。   秦嫣在屋子里翻了又翻,一些能吃的都没有,只好托着腮帮子,等有人来招呼她。   管十一娘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欢欢喜喜从庖房出来。   她已经大嗓门地在庖房里吼过了,这花蕊小娘子可是个正经客人,命令厨娘给她准备一顿上等些的早膳。本来,她昨夜看到二郎主对那花蕊小娘子温柔蜜语的样子,当时很生气。觉得自家傻儿子要被拐走了。待到走出门以后,她一拍脑门:这是生啥气?阖府上下不就是盼着二郎主纳个妾吗?纳谁不是纳?既然二郎主看上这个乐班的小粉头,花几缗钱赎到府中来,一年半载不就有孙子辈的出来了吗?   越想越高兴,下心思要好好将花蕊小娘子当个凤凰儿地捧着。   “管娘子好。”一个声音传来,管十一娘回头一看,是二郎主嫡母家的远房从兄之子,华阴杨氏家的表兄杨召。这杨召正是在大泽边随翟容一起,击杀阴山巨匪髁拉赫利老贼的黑衣人之一。大泽边跟姑娘们调笑,秀肌肉、亮刺青的就是他。最是风流俊俏讨人喜欢的。   管十一娘待他自然也很喜欢,屈膝行礼道:“杨郎君。”   看他穿一身斑斓彩绣的胡式锦袍,风骚地敞开大翻领,显出挺括结实的胸肌来,幞头下插着一朵蔷薇花。管娘子以不幸成为寡妇,依然处在如狼似虎年纪的妇人身份,由衷赞一句:“杨郎君打扮得这般潇洒,这一大早是去哪边呢?”   杨召愉快地踱了两步,让管娘子充分欣赏自己肩宽腰细窄臀的身材。在管娘子一脸惊艳的表情中,展双臂,踏着胡旋舞的步子转身,向她展示自己镶金嵌银的蹀躞带上,挂的锦绣香囊和八宝短刀。管娘子看得啧啧称赞不已,夸着:“杨郎君真是华阴最风流的伟儿郎。”   杨召骚包够了,问管十一娘:“管娘子,你走得这般喜庆又是有什么好事?”   管娘子喜孜孜:“我家二郎主看上了一位姑娘,我送早饭给那孩子去。”   “看上了……一位姑娘?”杨召没法相信,“他不是个断袖吗?整日拧着小纪玩。”   “你母才断袖呢!”管十一娘哪容人亵渎了她翟家的三位大小郎君,立马从 “杨郎高龄花痴女”,化身横街狮子吼:“你全家全断了袖子!”   杨召连忙摆手作揖:“好好好,好娘子,我断袖。”哄了管娘子几句,待妇人心气渐渐平了,他道:“这个,宜郎有了心上人,这可是新鲜事儿。表弟能看上什么姑娘?咱得去开开眼。”   管十一娘道:“就是昨日帮二郎主琵琶伴奏的那个姑娘。”   杨召表示全无印象。   当时大家都看翟容跳舞去了。那姑娘人小小黑黑的,曲子也就弹得不功不过,他不曾注意。毕竟是风月场上厮混打滚多年的人物,杨召说道:“那姑娘长得肯定不起眼,否则我不会没印象。”官十一娘子道:“瘦得很,个子也矮。”她也觉得,花蕊娘子纳给翟容为妾是差了那么一大截。   杨召做出担忧的神色:“这事儿,要不这样。你去把那小娘子找出来,我躲树后看一眼。要是的确合适,我去跟羽哥说道说道。”他语重心长对管十一娘道:“你想想,宜郎不懂跟姑娘相处,总要有人从旁帮助一下。他这些年终日跟些师兄弟厮混,这混着混着要是真混成了……”他伸出袖子斫了一记手刀,神色颇为凝重,意思很明显,这愣头青表弟真成了断袖,翟府可就被动了。   管娘子一惊,正色道:“是,这府中就杨郎君你最懂女人。你帮二郎主掌掌眼,奴家这就去把小娘子叫出来。”   杨召殷勤地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快去快去。”   管娘子迟疑了一下,想着若花蕊娘子不适合做翟家的妾室,的确没必要给她这么多好菜,便往杨召手中一放:“奴家去去就来。”   看着管娘子的背影匆匆忙忙入了杏香园。   杨召从容打开厚朱漆镂雕食盒来,果然香气扑鼻。杨召以手为著,抓了个切片“金乳酥”塞在嘴里咀嚼着。   翟容纳什么妾关他何事?   宜郎上有那个十分厉害的亲兄长,旁有小人常戚戚的翟家族亲,身后还有成叔那种忠仆成群,宜郎自己为人挑剔、脾气又差——哪里需要他杨召去费什么心神。将管娘子手中的这个大食盒,稳稳妥妥骗到手才是正经。   吃喝了一通,将食盒胡乱盖上,放在地上。他知道这翟府随时有人逡巡院子,自有人会收拾了去。想着自己不能光吃不出力,以后管十一娘还不知道用什么眼光看他呢。揉着肚子打着饱嗝,慢步走入杏香园。   就以他那双阅美无数的敏锐眼睛,好好来替亲爱的表弟相看相看。   说起这表弟,杨召可没少吃他的亏。   杨召本属于当今圣人的玄甲军,骑射皆精。李皇登基之后,贞观二年玄甲军拆分为二,一部分镇守京畿,一部分随李靖将军出征西北。他属于玄甲军中精英里的精英,便重新设了个“白鹘卫”,专门替至尊剿灭西域和北漠的匪徒响马,斩断图桑与中原反唐势力之间的勾结。   去年,翟容从北海师门被圣人特地召回,做他们这支小分队的队首。   那小混球!   将他们折腾得死去活来,日日强逼他们练那个劳什子“归海一涛”阵。上回大泽边,傅言川大侠他们负责剿灭武功最高的髁拉赫利和他的两名妖姬。他们“白鹘卫”负责消灭“飞熊扈卫队”。非要只取五个人对付二十多个阴山贼匪,差点没把他杨召的毛给剁光了!   杨召做玄甲军时,处处都是冲击在前,也没有如此这般累得满身白毛汗。   最可怜的就是崔家兄弟里的那个小二十七郎,长与箭法,不擅于阵法配合,时常被那翟容踹得嗷嗷如狗叫。这表弟,十六七岁的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也算是罕见。   阵法当然是有用的,彼此互相配合,当然是提高了战斗力。可是,在他们这种长期从军的人眼中,真正的阵法就当是大开大合,严整规则。可是这种江湖人的玩意儿,真是……真是一言难尽!   正在此时,他看到管娘子带着个小娘子从屋子里出来,他仔细盯着那姑娘看,那姑娘似乎感觉到了这边树后面躲着人,抬起头向他这边望了一眼。   哎呀呀!杨召陡然见到秦嫣,惊得虎躯一震,花容失色:他娘的!这死丫头除了一张脸,哪点像女人?胸呢?胸呢?……这个、这个……屁/股呢? 第15章 玄衣   秦嫣跟着管娘子走出屋子,管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了几句,她还似乎看到不远处有人偷窥。心中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管娘子问了她起居入睡各方面的一些问题,她都回答很好,谢谢照应。   管娘子说去给她送早饭来。秦嫣又一次谢了她,这才自己回屋子。   过了一会儿,管娘子就送来饭了,是一些粥浆和点心,婆罗门轻高面是加了甘蔗糖的,又松软又好吃。糯米蒸到透明,做出来的枣子馅水晶糕,她都挺满意。她不知道,被杨召吞墨的是蟹肉做的“金银夹花平截”;新嫩的蛙腿肉做的“雪婴儿”,糖蜜酥酪压入雕花模子的“玉露团”……   管娘子出去以后自然跟杨召窃窃私语过了,秦嫣饭菜的档次瞬间就掉码儿。   横竖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她傻乎乎还是吃得很开心。   待管娘子送掉饭菜,走到杨召身边之时,杨召挽着管十一娘的肩头:“来来来,管娘子,这事儿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那花蕊娘子真是用不得么?”管娘子道,“横竖二郎主多纳几个妾室,总有一个能用的。”   “唉,管娘子,你不懂得男人的心思。”杨召一脸苦大仇深,担忧道:“这第一个女子基本决定了男子对女人的口味。比如我吧,”他带着管十一娘坐到一个紫藤花架下面,“我当初第一个女子是长安平康坊的宋灵灵。”   “送灵?好生难听的名字。”   杨召示意管娘子莫要打断:“丰胸细腰,那叫一个漂亮,所以我看女人的品味一向不俗。比如你管十一娘子,年轻时候必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我才跟你特别说得上话。”   管娘子被他说到了心坎里:“那是,当时我虽然是个做粗活的婢侍,老家主手下好几个护卫都争着要我。可惜我跟的那个死鬼,年轻时候真是又俏皮又得趣,就是……寿短些……唉,命苦啊……”她竟哭了起来。   杨召拍拍她道:“表弟第一个若跟了这个柴火棍,你说会怎么着?”   “从此就只晓得喜欢个柴火棍?!”管娘子也忧心忡忡,手指在空中用力一划。   杨召说:“无妨,我来设法给他扭转过来。”   “如何扭转?”管娘子问他。杨召道:“附耳过来。”他一边说,管娘子一边点头:“这主意不错,二郎主是该如此好生引导引导。”   杨召站起来:“这事儿从长计议,还要羽大哥那一关得过。管娘子多长个心眼,休让这小娘子跟我表弟走得太近。这三日你千万莫要上赶着拉扯他们。话已至此,今日我还有约,告辞!”   “杨郎君走好,我家二郎主可全托付给你了。”管十一娘稍微放了心,回去收拾秦嫣屋子里的食盒。   杨召撇着个八字脚,得意洋洋地走出杏香园,拐了两个弯正待出门。忽觉对面杀气腾腾,翟容正走过来:“表哥!昨晚约你去练阵,你去何处了?!”   杨召顿时矮一截,这表弟爱揍人,拳头还硬得不像话。本来昨日表弟让他家宴完毕,一起去城外官驿,找聂司河、崔家兄弟俩继续练“归海一涛”阵,结果他滑脱儿了。杨召觉得,翟容目前是圣人赏赐的孝假,不说安分守己在家尽情享受,还想着练阵法,真是吃多了撑得慌!敦煌城桐子街那么多美人儿等着他杨大美男,哪有功夫陪几个大老爷们舞刀弄枪呢?   翟容练习的“归海一涛”阵目前仿军中设置,需要五人为伍。他们本来一共六人,这段时间,纪倾玦去长安复命,五个人就一个都不能少了。   翟容昨夜因无人可练,才揪着秦嫣去练了一把,勉强也算过了瘾,所以现在火气并不大。   杨召察言观色,对方并不太打算揍人,问道:“那今日去练?”   “算了,放你们几天假吧,我去找聂司河,让他们也进城来。”   翟容去马厩找马去了。昨日跟秦嫣练了一段时间,他完全看不出她的师承来历。的确是普通的身法,只是行动间有着一种玉润水滑的流畅。他也检查过她手上的茧,均匀而微弱,与一个出身响马却被娇生惯养的姑娘身份并无太大出入,不像善于使刀之人。   昨夜,他跪完祠堂,兄长来找他聊了很久。   兄弟俩都本能感觉到了那个花蕊娘子,身上有不少值得推敲之处。只是,兄弟俩印证了半夜,也没有对出什么有价值的讯息。只能暂时先稳着那个姑娘,她毕竟年龄小,总会多露出一些破绽的。   翟容拧起一道眉峰,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翟府。   ……   ……   秦嫣此时正在杏香园,跟翟家私养的乐班姑娘们一起合琴。   她本来以为此处音律教头应该是那个琵琶琴艺高超的琴娘,可是却另有师傅。秦嫣跟大家合了一会儿琴,又问,家主会不会让她在什么场合表演?她想准备准备。   大家均一问三不知。   问起杏香园常独自弹琵琶的琴娘,大家告诉她,琴娘总在入夜开始弹,那时候杏香园其余人等是不让发出声音的。还说,从来没有人见过琴娘的真实面貌。秦嫣觉得奇怪,她还以为琴娘是翟家主的妾室,听这模样,似乎也不是。   本来还想问问翟家主母的事情,看着似乎根本没这个人。秦嫣也就不冒昧询问,招人讨厌了。   跟乐班众人练了琴,便可以吃日膳。   她不喜欢一个人在房子里吃饭,这一回管十一娘也没管她了,让她跟杏香园的诸位乐师一起吃了顿简单的汤饼。此处也是众人合食,坐在一个大案上,一人一碗汤饼,烧鹅做的高汤,很是鲜美。还有一些精致小菜。   秦嫣说,身为乐师都吃得如此好,肯定主人吃得更好。大家都笑了,说翟家主是很注意饮食起居的。   吃完了日膳,大家又三三两两去了水榭,加紧练习。说是翟家主精通音律,每日不练足时间,功夫不到就无法在翟家立足的。音律教头姚娘子手中拿了瓦磬,大家便合奏起了来自龟兹的《善善摩尼》。说是最近翟家主喜欢听这首曲子,秦嫣一边看着别人的指掌运行,一边跟着揣摩,慢慢跟着。   忽有翟家仆人过来叫她:“花蕊娘子,翟家主有请。”   秦嫣小小紧张了一下,收了琵琶,跟着那家仆走到水榭门外,问道:“家主叫我做什么?”   越是跟翟家的乐班接触,她越觉得自己琴艺平常,只怕不能如家主的意。   “家主喝茶,相请小娘子弹琵琶。”   “啊?”果然是要她去献丑了,秦嫣无法,道:“奴婢遵命。”   秦嫣告别了杏香园诸人,拿着琵琶走出水榭。路过自己住的小客房。右手拐出去,由着家仆带路,走出杏香园,面前是一个水塘。   敦煌是个绿洲,地层下面有祁连山的积雪积水层。只是蓄水很深,翟家挖了深井,数十年经营之下,有了这么一片池塘。此刻初春,荷叶尖儿都不曾冒出一点,只有几十根去年的残荷杆子,在天光水影中倒映出颇有意趣的纹样。   秦嫣跟在家仆身后走过池塘,抬起头,看到翟家主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槐树下。槐树上新芽如玉,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的脸上。秦嫣心道,不会吧,翟家主亲自来接她去弹琴?感觉自己好大的面子。翟羽见到她的脸,身为奴婢,并没有因为家主的亲自相迎有什么太多的波动。   他眉间不动声色。对秦嫣道:“过来,我带你去饮茶的地方。”   秦嫣便托着琵琶跟在他身后。   翟家的院子都按照中原样式建造,每一处的亭台楼榭簃,皆花木相杂,移步一景。四季绿植精心排布,这个季节又是花开如锦的日子,香气四染。   秦嫣低头跟在翟羽的身后,当秦嫣跟着他的脚步走上一座白玉石桥,一种异样的熟悉感无可抑制地从脑海中升起。她忍不住仰头看了看翟羽的背影。他身形比翟容高了一些,又是玄衣,越发令人觉得高不可攀。可是这种高不可攀却并没有带给她危崖冷峻的感觉,而是如山如岳,令人有一种情不自禁想依靠的错觉。   秦嫣就没有再低下头,而是仰着头,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因在家中,他没有戴帻,只以一枚淡青色的玉环束发,身上是玄色丝质窄袖襕衫,腰系忍冬纹銙带。跟着这个男子行走在花香四溢的庭院里,走过跃波虹影的小桥,她觉得恍若在梦中。   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境中的感觉,又似乎回来了。   她伸出手,想要像梦中一般,一把拉住那銙带……   “阿父!”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轶儿身后跟着乳母、婢奴,蹦蹦跳跳着跑过来。“阿父去何处?”轶儿全力抬起手,正好拉住翟羽的銙带,翟羽弯下腰,将轶儿乱抓的手握在自己手心中:“阿父去喝茶,轶儿去不去?”   “轶儿不喜欢喝茶。”轶儿皱皱小脸,回头看到秦嫣手中抱着的琵琶,问,“有曲子听么?有曲子听我就去。”   “那就去吧。”翟羽拉着他的手,轶儿需要半仰着身子才能跟他拉着手同行,不过轶儿显然不在乎,跟父亲拉着手一起心情愉悦地向前走去。乳母、婢奴等皆退等在路上,等翟羽和轶儿走到前面,方跟在他们后面一步之遥处,低头跟着。   翟羽走了几步,回过头,越过仆妇们,看到秦嫣:“花蕊娘子,跟上些。”   秦嫣确实落下了很多,她低垂着眼皮,让睫毛挡住自己的波动的眼睛。方才轶儿拉着翟羽銙带的模样,翟羽弯腰握住他小手的模样,还有他对轶儿温和说话的模样……   秦嫣心中阵阵激荡,这是多么熟悉…… 第16章 曲谱   喝茶的地方是一座两层的楼阁。底下一层高屋轩敞,上面一层飞檐挑角。   楼下三面皆无墙。左右两面各以一个黑檀木的六曲狩鹿帛画屏风遮挡,层层轻薄的白色丝绢做帷幕。正面则是一层白色丝绢,夹着一层青色纱罗做帷幕。风吹起,绢罗飘动,兼之楼阁中,圈足涂银茶炉上的茶水,冒出乳白的水雾,如仙似幻。   翟家主倒没有让秦嫣在屋外弹琴,将她让进屋子里,坐在屏风旁的一个紫团金锦缎镶边的青玉竹坐垫上,秦嫣问:“请问翟家主,要听什么曲子?”   “你随意就好。”翟羽接过煎茶娘子分给自己的一盏濡沫丰富的茶汤,慢慢喝着。轶儿也规矩地坐在另一侧的坐席上,他喝了一口分给他的茶,又咸又苦,皱了个眉头。秦嫣想起他先前说的要听曲儿,便打叠起精神来,将到了敦煌以来学到的那些曲子逐一弹了过来。剔除了一些过于庸俗艳丽的曲子,她能够弹的比较有点品味的曲子也不多。弹了没多久,便没了存货。   翟羽听到她又在将一首曲子弹第二遍了,说道:“娘子休息一下吧。”   秦嫣放下琵琶,便有仆妇鱼贯而入,在翟家主、轶儿面前摆放一个个小碟子,里面各色都是精巧的小点心。秦嫣以为自己要坐在一边干看,便有两个奴子端着一张矮矮的案桌放在她的面前。   秦嫣惊喜:“翟家主,我也能吃点心?”   翟羽看着她:“花蕊小娘子是客人,又不是真来我府上做乐师的。听说,昨日你跟宜郎相处甚好?”   “二郎主人很好。”排除了先前翟容对她的试探,后来跟他一道玩,还是挺令人欢喜的。   翟羽笑一下。   秦嫣其实特别想打听丝蕊行刺翟家主,事情败露之后会如何对待她。兔死狐悲,相戚戚焉。便问翟羽:“翟家主。奴婢能否向您询问一件事情?”   她有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表情凝重,仿佛她要探问昨日发生的那件坠楼之事。   翟羽果然放下杯子,看着她:“姑娘有何事需要翟某作答?”   秦嫣看着他的神色,踯躅了一下。   园里凉风从帷幕的缝隙吹进来,他的袍角略有飘动,显得坐姿儒雅。看着翟家主眸中的诚意,她顿时觉得,她何必为了那些杀人夺命的肮脏事情,去打扰此时此地的风雅情怀呢?   便调转话头,指着那煎茶的茶具:“奴婢一直想亲手煎一回茶,能否让那位娘子教奴婢一回?”秦嫣方才就被那煎茶娘子手中的茶具吸引了。只是想着,身负给家主弹琴的责任,才迟迟忍着没开口。   她道:“奴婢做乐师曾经接待过一个贵人,说长安士子有饮茶品茶的习惯,今日见了,很想亲自尝试一番。”   翟家主颔首,让她随意。   秦嫣便站起来,趋步挪到茶炉边。   在秦嫣的记忆中,自己出身之处也是如翟府一般亭台楼阁的,所以有一回长清哥哥说起风靡在长安高门贵户的饮茶之道,她就缠着他说个究竟。长清哥哥被她缠不过,只得细细说给她听。   自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之后,那些门阀士族在南方高岭之地与南闵人混居,渐渐有了饮茶的习俗。加之佛教盛行,佛门中人饮食过于素淡,需以饮茶提神,加深修为。饮茶,成为了唐国上层人士的高雅交流方式。许多贵妇仕女,都以能煎一手好茶为待客之本。   秦嫣这种一门心思想回归中原的人,自然也希望接触一下这门学问。长清哥哥也曾经大致跟她讲了,如何用茶锥凿下茶饼中的大叶茶,如何用茶碾子将茶叶磨成碎末,如何控水三沸,如何分出茶汤……   秦嫣知道在“蔡玉班”这样的市井之地,是难以见识到这些茶具的,此时见到了,若不亲手操持一番,今后也未必有机会。   秦嫣拿着涂银的小茶锥,凿下两指宽的茶叶。放在茶钵中,拿起涂金镶嵌了波斯蜜蜡的茶碾子,仿照方才煎茶娘子的动作,有板有眼地碾起了茶末子。   因她不弹琴了,轶儿感觉无趣,跟父亲告辞了一声,便由乳娘、婢奴们看护着去院子里玩儿了。秦嫣在煎茶娘子的指导下专注磨着茶叶。   翟羽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满是好奇,甚至颇有几分天真。   虽然看起来,她也有些小心机,可是却无伤大雅。尤其是,昨日那丝蕊落下高台,她不惜暴露自己的身手,也毫不犹豫地扑出去救人,这番热肠令他不甚理解。   在发现她的脸面难以有表情之后,翟羽就将她跟星芒圣教联系了起来。青莲当年会去星芒教做密谍,是因为他在调查西域那几位无名强者时,种种踪迹都指向这个十几年前还在西域默默无闻的星芒教。   星芒圣教脱胎于佛家,佛家有两面:慈悲普渡与金刚怒目。星芒教就是走金刚怒目一路的,他们豢养杀手,谋取利益。玉青莲曾经是星芒教的圣女,当年她脱离星芒教时,星芒教还是个普通的小密教,与那些神秘强者并无关系。   翟容这些年,用各种方式搜罗星芒圣教的资料,对于星芒教略有所知。   他将花蕊小娘子邀请到自己府中,与她相处几日,想看看这姑娘究竟是否是星芒教徒。翟羽认为,极端的冷酷、嗜血、顽强和自制,这才符合他对她来处的猜测。   她才不过十三四岁,掩饰能力不可能蒙蔽住他和翟容两双眼睛的反复探究。或者,只能说,摆在他们面前这个心有良善,好学孜孜的少女,就是她的本来面目?这姑娘入府以来的表现,连见多识广的翟羽也有了疑惑。   面前的姑娘,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一双眼睛是鲜明生动的。   她时而专心磨茶末,时而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煎茶娘子,得到了对方的指导之后,用心地投入煎茶。   当她将分好的滚热茶汤小心翼翼端到他面前的时候,翟家主甚至能从她的双眸中看到单纯的快乐和诚挚的恭敬。   而这些,都和他所了解的星芒教徒格格不入…… 第17章 花名   翟羽喝了她敬献的茶汤,让她自己也尝一下自己的茶水。   秦嫣叶公好龙地喝了几口又苦又咸的茶水,总算在回味的时候品出了一点点香气。如青木染晨晖的味道。让她想起了翟容,不过,那二郎主此时不知在何处。她正在这么想,已经有人替她问了起来:“阿父,小叔在哪里?”   翟羽看着已经在园子里玩了一圈回来的轶儿,道:“阿父管不上你小叔,怎知道他去哪儿了?”轶儿嘟了嘴:“有事找他呢。”   秦嫣学了好久煎茶,又喝了那苦水,正好饿了,便回到了自己的案桌前,将点心拿起来吃。忽然一个小小的身体蹭到她身边,轶儿轻声问她:“阿姐,你可会捉鸟?”   秦嫣不喜欢跟这种小孩子多打交道,迅疾摇头:“不会!”   轶儿的大眼睛里立刻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秦嫣皱眉侧身,她不跟这种粉团子似的小孩打交道,实在并不是不喜欢他们。相反,她对这种头发毛茸茸的小孩子,有着难以抵抗想护着他们的心思。莫血的“草字圈”里,经常有这样的孩子被捉过来,可是她一次都不敢将他们护在身后。   渐渐的,与其不断内心纠结,还不如避而远之。   轶儿失望之余,需要化悲愤为食量,低头看到秦嫣面前一盘六个小饺子刚打开还不曾吃。忙伸手拈起一个绿色的小饺子:“梅子味儿的饺子,我最爱吃的!”   “啊啊啊啊啊!”秦嫣几乎失控,又被抄走了梅子饺子。昨晚翟容吃掉她这个味道的饺子,急了她好久,人生最恨,六个饺子缺一个味道!不过翟家主就在对面,很感兴趣地看着自己儿子欺负弱女子,她不能做出什么过激反应。只能假装平淡,将余下的饺子递给轶儿:“还要吃什么?尽管用吧小郎主。”   轶儿道:“顶顶好吃的梅子饺子已经吃了,其他就没趣了啊。阿姐你说是不是?”   秦嫣垂目不语,因不能品尝到所谓“顶顶好吃的梅子饺子”,心里如同割了一刀。   轶儿觉得她不好玩,便又去找乳母:“我们还是去找找小叔。”   翟羽问轶儿:“轶儿,你忙着找小叔,又是什么事情要求他?”   轶儿赶紧摆个笑脸:“阿父你帮不帮忙?池塘里新来一只翠鸟,我想捉起来。”翟羽含笑摇手:“阿父不会帮你这个忙,翠鸟甚是难养。”   轶儿嘴巴一扁便出去了。   秦嫣吃了余下的几道点心,翟家主道:“花蕊娘子,我这里有一份琴谱。有一段技巧太过繁复,家中好久不曾有乐女能弹下此曲。前日见姑娘你弹《归海波》琴技出众。你看看能否按照这个谱子将曲子弹出来。”说着,便有仆人递上一个长筒装的物件来。   翟羽既然将她请来,总要选个过得去的缘由。更何况,他也好久没听到新人弹奏《西缺曲》了。花蕊小娘子年龄虽然小,但是手指的灵活有力殊异于常人,他估计她是有能力弹下这首曲子的。   秦嫣一看,是裱着布帛的书卷,抽开深青丝带,她右手捏着卷侧的木轴,左手慢慢打开。   秦嫣闻到书卷散发出来的苦香之气,知道这个就是长清哥哥说过的黄檗染色。所谓书卷有香,就是松墨与这个黄檗木混合的清雅香气。   翟家主看着她,心中越发困惑,这小姑娘似乎还接触过书卷,懂得如何执卷。即使富庶如唐国,书卷依然是非常人能所见。平日里通行的文书还是竹简为主。   秦嫣看了那上面的字,认了一会儿,对翟家主道:“回禀家主,奴婢不曾学过认曲谱,只偶然认得几个,恐怕不能打谱学曲。”   “那姑娘的琵琶是如何学的?”   “奴婢都是师父手传的。”   翟家主点头。据他所知,乐班中的成名乐师还是懂得认谱的,因曲谱没有隔断,没有音调,全凭弹奏者自行打谱确定音律。时常有同一首曲子,弹奏出来却音调不同的。他本来见她琴艺不错,以为她能认谱。看来,花蕊娘子学琴时间尚短,师傅也不曾很好带她入门。   秦嫣怕他失望,道:“家主,若是府中有可以手传奴婢此曲的乐师,奴婢愿意尽力,一定能学会的!”   翟羽淡淡点头。   此时到了午后,翟羽便让茶席撤下去,秦嫣拿着书轴将书卷端正卷好,插入布帙之中。方站起来,翟羽让人带着秦嫣回杏香园。   秦嫣在杏香园又去找乐师们练琴,问了她们,居然很多人都认识曲谱。又小小自卑了一下,本着敏而好学的精神,问她们要了常用的工尺曲谱。不好打扰姑娘们练琴,遂带回自己的屋子,慢慢在琴弦上摸着。翟容来杏香园找她时,正看到她撅着屁股趴在一堆竹简上一个个艰难地认着曲谱。   “天都暗下来了,你不点个灯?”翟容站在门口道。   秦嫣眯着用力过度的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忘记给他行礼,随口问他:“二郎主认识曲谱么?这里有几个奴婢认不出来。”翟容也不介意,走到浅色莲形瓷灯座前,拿了火石点亮了两支蜡烛,坐到她趴着的檀木大案上。帮她认了几个,秦嫣在琵琶上找到了音调,试着弹奏着。   翟容挽着双臂,看她认谱、弹琴。   秦嫣遇到不明白的就问他几句,她一点也不笨,翟容教起来不觉得麻烦,还觉得看着她一点点掌握,甚有趣味。   翟容陪她学了一会儿曲谱道:“今晚还是跟我去学轻功吧?”   “嗯,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去。”   “这就来要挟我?你要不乐意学我还不乐意教。”   秦嫣怕他真的不教,说道:“我有个小小心愿。”她竖起一根细细的手指,“你很容易就能满足我的。”   翟容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笑道:“什么心愿?”   “我能不能去你家书房看看?”秦嫣今日午后饮茶之时,拿到了那书卷曲谱,就萌生了想看看翟家书房里卷帙的心思。   “你认字?”   “嗯,我家阿耶请了中原的师傅教我的。”秦嫣感觉自己,总是能将谎话编得很圆润,“你也知道,南云山来往都是各国胡商,很多值钱的货物都出自中原。我不认字,如何打理事务呢?”   翟容看着她,她说话之时眼睛眨巴眨巴,睫毛又卷又翘,说:“我给你改个称呼吧?”   “嗯?”秦嫣侧歪头,不解地望着他。   翟容道:“你那个花名实在难听,幽若云喊着又是如此拗口。选个叫起来简单些的称呼。”   秦嫣说:“奴婢有小名,你不如直接叫我小名吧?”   翟容挑起眉:“什么小名。”   秦嫣心中坏笑一下,这个人总是将她的名字嫌弃来嫌弃去的,趁机恶心他一把。 第18章 书卷   秦嫣做作地低着头,扭捏了半日道:“我阿耶……叫我……”   翟容被勾起了好奇心,转到她的脸侧:“叫什么?”   秦嫣用低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哼哼着:“小若若……”   她迅速抬起眼皮,瞟了翟容一眼,翟容果然板着一张脸,没法接受这个娇嗲得头皮发麻的称呼。他微不可见地迅速摇摇头,一想到这个名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时,他的鸡皮疙瘩就全起来的。   秦嫣火上浇油道:“若是二郎主不嫌弃,以后唤奴婢小若若就是了。奴婢觉得好生亲切。”   翟容完全叫不出口,站起来走到门口。   秦嫣偷偷乐呵:这位小郎君一看就是没跟姑娘们打过什么交道的,稍微娘里娘气一些的东西,他就一脸不适应。   “喂,出来。”翟容只能称呼她为“喂”了,“你不是要去书房?”   秦嫣将案桌上的曲谱竹简收拾好,走到他身后,跟着他走出了杏香园。翟家的藏书书房并不是翟家主的书房。翟家主书房平时用来签署往来文书,召见胡商行头,是日常办事之处。   翟容带她去的,则是他们家的藏书楼。   藏书楼还有些距离,秦嫣问他:“请问二郎主,丝蕊娘子如今怎样?”跟翟家主说话的时候,她得客气谨慎,仿佛面对长辈。跟翟容说话就不一样了,兴许是年龄相近的关系吧?她觉得跟他说话,就毫无顾忌了,一点儿也不担心问起刺客问题有辱他什么清雅。   翟容道:“已经报了敦煌刺史,目前在审问她的幕后主使。”   “查得出来么?”秦嫣想问问他们有些什么手段。   “入了官府大牢,我怎会知晓?”翟容随口应付着她。   心中暗想,那丝蕊哪里是什么刺客?不过是他利用丝蕊坠台之事,编出来诳出面前这个幽若云的真正身份而已。   本来他以为兄长会将丝蕊逐出敦煌,结果兄长念其迫不得已,情有可原,成全那丝蕊小娘子在敦煌有份自食其力的日子。待这位幽若云姑娘离开翟府,一回“蔡玉班”,肯定很快便会知道,他昨晚关于丝蕊是刺客一说,完全是胡说八道。   她知道真相又如何?   三日后这小姑娘得知事情真相,若来兴师问罪,他最多被这个“小若若”粉拳捶几下,嫩脚踢几下就是了。她多少身手他如今清楚得很呢,跟只猫儿似的,捶不痛他的。思及此处,他微笑仰头,步履自在。   小若若……一想起就反胃的名字……他又低头看一下走在身边的小姑娘,果然又小又“弱”啊,名字还是挺贴切的。   藏书楼是翟府第二高的建筑,翟容说,只能带你去第一层。那么多书,第一层就够你看了。秦嫣点头,说道:“多谢二郎主。奴婢也不是要饱读诗书,只是从没见过书卷,想见识一下。”她又说给他听,白日里翟家主给她看的一卷书卷上是曲谱,她还不曾见过真正的唐国手抄书呢,需要好好开个眼界。   翟容道:“原来娘子不是来我家做客,是来我家开眼界的?”   秦嫣点头,心道:何止是开眼界,她是来寻找记忆的。虽则翟府跟她肯定是不可能有什么关系的,可是看到翟家主和轶儿在一起的时候,还有,跟着翟家主一起走过庭院的时候,她都隐约觉得,似乎深藏在记忆中的某些东西被激活了。   她需要更多地感受这个庭院里的一草一木,说不定,终会有什么让她回忆起自己年幼时的蛛丝马迹来。如此,说不定她能回忆起父母的名字。   藏书楼的奴子点了烛火,将二郎主迎进去。   秦嫣只觉得一踏进去就满室书香,翟容带她去了他们家常用的一个小书室。里面是常备的一些书卷。秦嫣看到一个个卷帙整齐地排列在宽大的黄柏木书架上。   书轴上垂下一枚枚骨牙签。她走近一看,标志的是书名和卷名。一个个好奇地翻看着。   翟容在书卷中找了找,抽了一卷,拔去卷帙,将纸卷递给她:“这篇《千字文》,你看看都认得么?”   “自然认得,”秦嫣一边摊开纸卷,一边骄傲地告诉他,“这是孩童入门的书,奴婢个个都认得!”   “嗯,厉害。”翟容被她的语气逗乐,拿起旁边的蜡烛瓷台给她照明。   秦嫣低头看去,眼前一片金玉撞响,她终于见到了用柔软毛笔、上好松墨写出的大片文字,她凝神借着火光看着字与字之间的笔锋,隐约能感受到风旋电激的龙蛇战斗之象。她伸出食指在虚空摹画了几笔,试探着问翟容:“这可是欧体?”   翟容讶然了一下,毕竟她身处匪帮,来唐国又是拿的贱籍,能有这点见识很不容易。道:“你的师傅很不错,教了你很多。”秦嫣点头:“师傅能写好几种字体,可惜我没有毛笔,也没有纸张可以练习字体,只能认得而已。”她不无艳羡地叹口气:“写这篇《千字文》的人写得真好。”   翟容侧头偷笑。   秦嫣顺着看下去,看到落款写着“弟二郎容书于武德五年”……秦嫣也默然了,半晌道:“这是你八岁写的吗?”   翟容被她夸了满心得意,故作轻松道:“五岁开蒙,八岁再写不成这样,哥会打死我的。”   秦嫣八岁还是个文盲呢,他哥哥也不舍得打死他。这卷书一看就知道,翟家主对他当时的书法很满意,特地精心裱藏的。   她将纸卷卷起来,又摸了摸帙套。心想,翟容五岁便已开蒙,八岁能将字写得这般好。她应当是六岁之后才离开家的,不知为何,她六岁时还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孩子呢?难道是因为女孩子,家中疏于教导吗?   可是秦嫣觉得自己学东西甚快,长清哥哥也常夸她聪敏记性好。若家中的确是如翟家这般富贵,平日里稍微接触一些屏风、画扇、卷轴,便也该认字了啊。   翟容看她恋恋不舍的模样,说:“以后,有空也教你练字?改天送你些纸。”   秦嫣自然知道这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点点头:“多谢二郎主。”   翟容见她对文字有些见识,倒也有了劲头。 第19章 楚辞   问她还要看什么书?秦嫣报了几卷书名,拿出来的时候,都是不同抄书人的手笔,字写得飘逸风流的有,篆体筋骨的也有。唐国大多世家子弟都有潜心书法的读书经历。翟容一样样跟秦嫣说,秦嫣则如入琳琅阁,目不暇接。   饮茶屏风下,秉烛夜赏文,她觉得今时这一日,她是真正进入了唐国的生活。秦嫣心中无比快活,眼睛里盛满了欣悦。   像个真正的唐国小娘子那般,吟哦品赏了一番,她问翟容:“你这里有《楚辞》的《大招》吗?”   翟容问:“为何又想起这卷?”   秦嫣说:“你家最高的那个楼阁不是写着‘无遥’吗?奴婢猜度,是不是《大招》里的:‘魂魄归徕,无远遥只’。”翟容怔住了,这无遥阁是兄长专为嫂子所建,怎会用此招魂曲为阁名?他一直是认为,兄长取“无遥”之意,是希望他们夫妻双方内心亲近之意。   翟容道:“你等一下,我去取过来。”他转到另一个屋子,找到了《楚辞》的书格,从里面抽出一个浅黄色的纸卷,回到秦嫣身边。   翟容拿着烛台,秦嫣徐徐打开纸卷。   屈原的《大招》洋洋洒洒,飘荡而出:“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徕!无远遥只……魂乎归徕!听歌撰只。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闲,习以都只。丰肉微骨,调以娱只……”   秦嫣粗看一遍,眼前浮现出长清哥哥念起这首《大招》时的悄然垂泪。他可以跟她讲读、解析任何他能记得的书籍,唯独不肯跟她讲解这首《大招》。只是在她临出发之时,让她一字一句都背会了。   秦嫣问翟容:“二郎主,这首招魂歌是招谁的?”   “是楚怀王,”翟容道,“你师傅没跟你说过吗?”秦嫣摇头。   翟容便说与她听:“楚怀王和屈原大夫曾经是莫逆之交,两人一起推行新政。楚怀王受奸佞蒙蔽之后,渐渐疏远了屈原。此后楚怀王被秦昭襄王诱骗,去了秦国,囚死于深宫。屈原被放逐,他在江边吟唱这首《大招》,告诉他曾经的知己,世间四方都是龙蛇毒虫,快些回到他们的乐土来。”   秦嫣对着书卷发呆,这是个哀伤的故事,长清哥哥心里一定也藏着同样哀伤的故事,甚至都不愿意跟她诉说。她仔细看着书卷上的每个字,想要都记下来。她能背诵,但很多字因长清哥哥不肯给她讲解,她还不太认得它们,正好认一认。   翟容看着她的侧脸,烛光的暖黄将她脸上的线条勾勒出秀润的轮廓,一双眼睛低垂,虽然年龄尚小,已然能看出五官的姣美。她眉间微蹙,双唇微微读出声音,看起来很悲戚。   翟容有些不忍。   他虽则自小父母失怙,很快兄长就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加之自己天赋超卓,无论习文习武都能轻松超越同辈中人,师尊叔祖们都宠爱他,平日里多有纵容。对于人间疾苦知之并不深刻。   而面前的幽若云则不同,虽然失父、失慧彻僧这件事情他还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她流落为贱籍,没有生活的依仗,这还是很明显的事情。   翟容推测,她应该是在为自己亲人招魂吧?   翟容举着蜡烛,等她慢慢将长长的《大招》念完,看着她深深叹一口气。   他待她稍微平静些,对她道:“我们何时去练轻功?”   “嗯?”秦嫣还不曾回过神来,“什么?”   翟容故作责备道:“你方才答应我的事情都忘了么?不想去练轻功了?”   秦嫣想起来了,摇头:“没有忘记,要去练的,现在不会很晚了吧?”   “就是要月黑风高才能练,这敦煌住了那么多人,被他们看见了我们在跳来跳去的,成何体统。”翟容逗她。   秦嫣听着,想了一下,万人仰看他们如猴儿一般乱跑,这个场景果然很好笑:“嗯,不看书了,我跟你去练功!”   翟容将那卷楚辞卷起来:“这种哀伤之文少看看,我带你出翟府去玩。”   秦嫣看了看窗外的淡月和星子,道:“出翟府?不是宵禁吗,捉住了怎么办?”   翟容轻笑,对她道:“被巡夜士卒捉住了,还配谈什么轻功?”   “嗯!”秦嫣仰头,看到他扬起的嘴角。大泽边她一度以为他是个很冷漠的人,其实那只是面对不熟悉的人,他懒得搭理而已。   翟容的笑容,春水耀波一般明亮,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像是什么东西照入心扉,她从方才的颓靡神伤中一下子便被拉了出来。   她自忖,在胡乱伤感些什么呢?有笑起来这么好看的男孩子陪她玩,不好好与他相处,难道要搅黄如此良辰美景不成?   她将自己的恶劣心绪抛到脑后,那些糟心事,等见了棺材以后再落泪吧!   他带着她翻出翟府的院墙,躲闪过两拨巡夜兵卒,腾身越过两个里坊。其实秦嫣是很紧张的,她这种花籍,宵禁被捉住了会直接打板子、吃官司的。可是,这种破坏禁忌的感觉真的非常棒!而且,翟容每次眼看要被发现了,总是将她挡在身后,牢牢地护着她。   长清哥哥也是一直护着她的,可是他身有残疾,秦嫣即使被他保护也心有不安。此时眼前这个高大的少年郎,每次当他用有力的胳膊挡在她与那些巡夜武侯之前,她都有一种特别安定的感觉。   这种结伴冒险的感觉,令秦嫣兴奋地摩拳擦掌。   相比看书,秦嫣发现,她更喜欢的还是跟翟容一起练功。他武功那么高,跟着他踏墙逐檐,让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心头的烦恼便会悄然消失。   “我们去何处练?”秦嫣低声问翟容,两人趴在一间民房的屋顶上,简陋的墙壁屋顶中,能听到里面主人熟睡打鼾的声音。   翟容也低声道:“我们去香积寺的浮屠塔林。” 第20章 浮屠   浓重的云幕遮天蔽日,香积寺香炉里的烛火还在隐隐闪动火星,后殿一排排长明之灯安静燃烧。   香积寺的塔林是历代高僧坐化后的墓塔,都是石块结构,四周边沿雕着大小不一的佛像。翟容选在此处,是因为这些塔略高一些。唐国的建筑风格偏矮平、阔朗。整个敦煌城都很难见到特别高耸的建筑,除非是那如山一般围绕着整座大城的高高城墙。   翟容身着一身夜行衣,坐在一座十三层浮屠的顶端,靠在刚岩雕刻的塔刹上。口中含了一根草棍,有一下没一下地咀嚼着。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身九层浮屠上,秦嫣正一次又一次徒手攀爬上去,然后依照他教的心法轻轻跃下,在跃下的过程中以足点塔身,使得自己尽量慢一些落下去。   他跟兄长讨论过这个姑娘的疑点,打算通过带她学轻功,仔细筛查她的身手。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只能判断出,这姑娘确实是个很努力很有韧劲的人。但是,也仅此而已,甚至连最基本的内功基础,都一丝全无。   昨夜,翟容将花蕊娘子自称幽若云的事情跟翟羽说了。翟羽对南云山之案所了解的情况,与花蕊所说并无出入。翟羽说,要证实那姑娘是否真的幽若云,需要去南云山找个认识幽若云的人,如此,至少来去路上要耗费个二十来天。他们决定,先把这姑娘当做幽若云待着。   秦嫣又一次从九层浮屠上跳下去,足尖在塔身上划出一片灰土,人如一片着了风的落叶在塔旁左右飘动。   翟容看着她的动作,已经是第四十三次了,她的动作依然没有打任何一点折扣。眼前的“幽若云”,目前看起来应该是个天赋卓异的姑娘。   不过,无论她是否属于山海饱满,气穴流通的内家之材,在翟容眼里,她已经错过了幼童的启蒙阶段,再怎么练也就是令轻功略提高一些,身法手眼步更流顺一点而已。   此时看着她慢慢随着不断攀爬,他教给她的那一点运气能力在不断与她自己的肢体动作相协调。翟容咬了咬草棍,帮她数着数儿。练功最需要沉得住气,耐得住磨炼,这姑娘看起来这一处的韧性一点也不弱。   “五十次满了,上来吧。”翟容轻声道。   秦嫣听到他终于满意了,便从那浮屠上悄然跃下,走到他坐着这个大浮屠,抓住塔边的棱角花纹,五指发力向上攀爬。翟容道:“你不能从那座塔顶直接跳过来吗?”   秦嫣抬起头看了一下两个塔顶的距离,估摸了一下距离,貌似是可以跳过去的。   她还不习惯有轻功可以高来高去。她爬到了翟容身边,满头臭汗淋漓。翟容递给她手帕。秦嫣看了一眼,又不是没练过功,又不是没出过汗?抬起袖子,呼啦啦从额头擦到脖子,完事!   翟容说:“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姑娘家。”   秦嫣也觉得自己不像,抱着膝头侧过脑袋,问他:“我方才练得如何?”   “特别好。”翟容点头,“休息一下,该回去了。”   秦嫣听着寺墙外传来的四更锣鼓声,点头:“我该睡觉了。”她的意思是,该轮到她去练那两个时辰的心法了。   翟容听着觉得她是一团孩子气,取笑她:“小孩是该多睡觉,这样才长得高。明日我跟哥说一声,让你多睡一会儿。”   “没关系的。”秦嫣说。“如果翟家主有吩咐,奴婢愿意为他效劳。”   她打个哈欠,伸个腰,体内血脉流畅,如暖泉汩汩而过,说不出来的舒坦。在翟家藏书楼里被《大招》惹来的那些不痛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忽然口中被一块帕子塞住,身子一轻,人在半空中一忽悠。翟容一把衣领把她拎到半空,将她一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将她砸向地面。   十三层浮屠也并没有多高,以翟容这把大力气,秦嫣会在瞬间撞在地上,碎骨裂筋。她口被堵住无法出声,人猛然击向地面,那黑色的刚岩地面已经狠狠砸向自己的面门。她骇然之下,毛孔骤缩。   只听得翟容在高处喝到:“起膺、沉伏、跳突。”正是他授给秦嫣的轻功基本法门。刚经过五十次的重复训练,已经成为她的肌骨直接反应。不由自主转身翻腰,人便减缓了落地的速度。她双掌翻出,打向地面。   “砰”一声闷响,她人斜飞出去。又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滚,才卸去了翟容将她砸到地面的狠劲。   刚要坐起来,脖子已经被随她一起跃下的翟容以膝盖顶住。秦嫣怒视着她,口中有帕子说不出话。翟容将头凑下来:“你的轻功呢?练了不知道用吗?”   秦嫣挣扎着推开他,将他的帕子从嘴里拉出来,朝他身上摔:“你突然袭击,我怎么能记得啊?”   翟容一脸嫌恶地躲开那块满是她口水的帕子,说:“练武之人就必须懂得防范各种袭击。”   秦嫣心知他说得有道理,嘟哝着:“我不没摔着吗?”   “还不是我喊着你的”翟容将那块帕子勾起来,踢到她面前,“拿着走,不要在这里留行迹。”   “你自己的帕子自己拿。”秦嫣才不想替他拿那条脏兮兮的手帕。   “都是你的口水。”   “是你塞进来的!”   “不拿帕子塞你的嘴,你方才就尖叫了。”   “你才会像个婆娘一样尖叫呢!”   “你个女响马,说话这般粗俗!”   ……   僧房处传来一声大叱:“什么人?!”   两人的争吵戛然而止,翟容连忙拉起她的袖子将她一把从地上拽起来,顺便将那条脏手帕往她怀里一塞。脚下一蹬,手中揽住她的腰,如鹰隼一般,平地急掠,到了墙边,身子凌空而起。   秦嫣耳边风声急灌,觉得自己如鸟儿一般翼翔九天。   来的时候翟容是让她自己翻墙、跳壁的。此时此刻,她方是领教到了他的轻功了,简直跟腿上生了翅膀一般。   他将她带出香积寺,担心寺中僧人追出来。足尖频点,御风凌波一般,一口气飞到半里外的惠成里坊,才松开她的腰。   此时惠成里坊的武侯,带着人马巡夜经过,翟容怕被发现,他自己是夜行衣,秦嫣只是普通的淡色麻布裙衫。他将秦嫣一把压到土墙的阴影后,用自己的黑色挡住了秦嫣的身子。   两人都同时屏住呼吸,等待管理里坊的武侯带着人从面前持着火把走过。   秦嫣兀自停留在初次体味高超轻功的兴奋中。想到他可以如此疾飚飞跃,当初自己滚着爬着去救丝蕊的模样,委实可笑。   她仰头看着翟容的后背,想猜测一下他是如何使力,如何驾驭气流。   武侯走得近了,火把的松香味道都能闻到。无数微尘带着火星飞舞。   翟容往后一退,将她挤进了土墙。秦嫣压得胸骨都扁了一圈,皱眉龇牙将他向外推。因巡夜之人就在面前,翟容越发用力将她压进土墙中。   翟容见巡夜武侯走远了,扯一下她的袖子,示意她去爬里坊的黄土墙。秦嫣左手捂着胸口,抱怨:“被你挤成薄饼了!”   翟容笑答:“本来就薄得跟张纸片似的。”   他是无意中说了一句,秦嫣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平胸,毕竟是欢场中打过滚的姑娘,懂得的事情,要比寻常小丫头多不少,她立即双手捂住胸口。 第21章 丝帕   武侯走后,他们二人飞快地贴着敦煌的西甾道、白幺路、经过依然灯火如潮的桐子街,绕过半个城,回到了翟府。   他将她送到杏香园,秦嫣自己进门找到火石点了灯。   翟容则招呼了翟府巡夜的下人,道:“给她准备点洗澡水。”秦嫣倒没那么讲究,觉得半夜洗澡挺奢侈的,跨出门槛道:“打盆水就行了。”   “脏得跟个泥球一般了,还不洗澡?”翟容表示嫌弃。   秦嫣看见他的眼神,只得说:“好吧,奴婢去拿替换衣服。”   秦嫣跨进门槛,翟容又喂的叫住了她。   “方才将你扔下塔,没生气吧?”翟容记得自己小时候把小纪扔下山崖,强帮他练功时,小纪三天没理他,看见他就绕着走。   将她甩下塔,是他武痴发作,只想着锤炼对方,尽快提高她的功夫,一时忘了这是个姑娘家。   好在,这个姑娘的心神比孩童时期的纪倾玦强硬多了,秦嫣道:“练功本来不就该如此吗?”   翟容深感老心宽慰,顾不得她满头泥汗,高兴地抬手揉她的头发:“说得对!”   秦嫣说:“二郎主,奴婢若是用功练,是否也能如你一样飞起来?”她对他将自己带出香积寺的那份高妙轻功着实印象深刻,颇有垂涎三尺之意。   “得看运气。多练总是好的。”翟容知道她年近豆蔻,骨骼初合,要提高到内家高手那般排风驽云的境界,恐怕不太可能。   “那,二郎主你看,奴婢有没有这个运气呢?”   “练了才知道。”翟容想起昨日的点子,问她,“带你翻城墙你敢不敢去?”   秦嫣一颤,想象了一下敦煌城墙的高大,连忙摇头。   翟容嗤笑一声:“那都不敢上去,你何谈什么飞起来?”   “你能上去?”秦嫣瞪他。   “那是自然,”翟容得意道。   秦嫣说:“翻城墙是死罪!”别以为她年纪小,不怎么懂唐律哦。她看着他:“你不会已经翻过了吧?”   “被捉住才是死罪,没捉住怎么判死罪?”   “反正我不去翻城墙!”   “那你也别想着飞起来!”   秦嫣看着他:“等到我练到能翻城墙,是不是需要好几年?”   “看你胆子够不够大。”   两个人正压低声音说来说去,秦嫣旁边屋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管十一娘子睡眼惺忪走出来,头发都是乱的。她出来夜尿,猛然停了脚步。睡意全消的眼睛,定在了秦嫣的屋子门口。   烛光温柔中,她眼前看到的简直是一张画儿。   身材高大、侧脸俊朗笔挺的男孩子正倚门而立,含笑低头。门里娇小的女孩子扶着门框抬着头,身姿纤秀,一双眼睛被屋内的烛火映出秋波点点。   两人四目相对,说得很是投机。看他们说话的模样,若无人打断,能一直说到天亮!   不用嗅,管娘子用脚趾头也能闻出来满满都是奸/情。   管十一娘子浑身打个激灵,冷冷道:“二郎主,这夜半三更的,是不是太不妥当了吧?”   翟容和秦嫣都双双觉得,果然很不妥当。翟容道:“我走了。”   “嗯,明儿见!”秦嫣挥手,赶紧定下下次之约。   翟容瞟她一眼,心道这是什么意思……还要约?   秦嫣眨巴一下眼睛:就是这个意思!   翟容笑了起来,点头。不过他还有些事情明日不方便,正想开口……   “咳咳咳!”管娘子剧烈咳嗽起来——两个人还没完没了了还。   两人又忙看着管十一娘子,她吹胡子瞪眼地转身进了屋子。暗暗咬牙,要让杨郎主尽快抓紧,否则,二郎主真的要被这瘦骨伶仃的狐狸精给吃干抹净了。耳边还能听到二郎主在跟姑娘解释,明日朋友来府中,他脱不开身找她……   待翟容走了,热水抬进屋子,秦嫣将身上的脏衣服都脱下来,滚下来一条泥水混合的帕子。   一看就是方才翟容塞她嘴里的帕子。她拿起来洗了晾在屋外的一根细蔺绳上。自己洗了澡,拧干了头发。已然支持不住,连忙坐到床上。平日里她练功还是需要趺坐结伽的,只不过外出时不方便只能平躺着练心法。在翟家是独自一人居住,自然是打坐练功。   可能是跟翟容练轻功,让经脉得到了充分梳理,她只觉得内息奔腾汹涌,眼前如大河平川,繁星东来。不知不觉便多练了一个时辰。   醒来之时,天空微微亮。她打开窗户,透了一会儿气。走到屋外,将昨日的脏衣服洗了,晾在走廊的蔺绳上,看到翟容的帕子挂在绳子上。摸摸干了没有,想着要不要托人送还他。   管娘子打着哈欠出来做事,迎头就看到秦嫣正仰着头,“含情脉脉”地看着一块帕子。那丝质、颜色、大小,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而且多半是二郎主的。   管娘子脸绿了:定情物都拿住了……   成叔悄然出现在管十一娘子身边:“莺儿,做什么呢?”   管十一娘子吓了一跳:“你走路不带声音的吗?”   成叔无奈摊开手:“你看得太入神了。”   秦嫣朝他们这边扫了一眼,看到这一对中老年情侣又在暗送秋波了,回屋子避开些。   成叔道:“二郎主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管十一娘子道:“说的什么话?”   成叔道:“他们半夜出去,你以为家主会不知道?”   ……   秦嫣躲在屋内的窗户下听着,原来,翟家主居然是默许的……   翟容莫名其妙盯着她练武,教她轻功,她可没觉得他有多少好心。大泽边他对待那阴山土匪的手段她是见识到的。尽管如今他没有从“幽若云”的身份里看出什么破绽,可是他对她仍然在不断探查。   秦嫣激起了好胜心:偏不让他们查出她的底细来!   她梳理了一番自己最近在翟家兄弟两人面前的表现。调整一下自己接下来应该表现出来的行为动作。如同她在黑狐部落里做好一个羸弱的小奴隶,她在幽九州面前扮演好一个倒霉的小驼奴,还有她执行的其他任务中的任何角色,她都很少被勘破。她将继续扮演好金盆洗手女响马的角色。   想好了下一步,她走出屋子,将翟容的手帕取下来,拿出一支蜡烛将其烧成灰烬。翟容显然不会要回这块被她弄脏,同时又毫无个人特色的丝帕,只有管娘子才会那般斤斤计较她和翟容之间似有似无的所谓“情愫”。   管娘子走过来叫她吃饭,看到她在烧帕子,问她:“娘子烧郎主的丝帕做什么?”   “他嫌脏了,不要了。奴婢也不敢留着,毕竟是主人的东西。”   “极是极是,”管娘子最怕她送回去,一勾一搭……那可就不好了。   秦嫣烧完帕子拍拍手站起来:“我今日还是在杏香园度一日吗?”   “花蕊小娘子,”一名小丫头走过来,说,“琴娘让你今晚在屋中,她有事找你。”   琴娘?秦嫣记得她对自己颇为冷淡,甚至很不屑,居然要到她屋中找她。她屈身应了一声。又有家主派人来,说二郎主的贵客来了,让杏香园准备点曲子,午间去给宴席添彩。   音律教头斟酌了几首曲子,选了十几个姑娘,让她们梳妆打扮,很早吃了点心,让她们拿着乐器去“归岚亭”做准备。   秦嫣自然是轮不上出去的,看着稀稀拉拉的杏香园,尤其是擅长琵琶跟她聊得较多的姑娘都出去了,只得自己回屋子自己练习一下琵琶。想来翟家主和翟容既然有了客人,今日恐怕也无人找她有事了。   归岚亭里,女乐手中的乐器叮咚。   归岚亭外的大柳树下,铺着一张宽大的秀金泥障,上面放着一张宽厚沉重的黑油案桌,桌面阔广。顶上柳树细叶滴翠,泥障上随意散座着六名男子,可谓翠拂行人首。   东侧幞头簪花、衣着亮丽的是杨召杨表哥;眉目深黑冷峻,皮肤微黑的是年龄最长的聂司河;另外一个名叫崔澜生,一个名叫崔瑾之,是一对兄弟,崔氏家族的旁支。旁边身着春纱的婢奴来往不停,在桌案上摆满了各种菜肴和美酒。   这四个人都是圣上玄甲军的勇士,曾经参加过剿灭刘黑闼的战斗。   圣上自少年从军起,最喜欢的作战方式就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冲踏敌阵,查验敌情。这几个年轻人在河北之战中也曾经跟着圣上数度冲阵,多次面临绝境之地。   自玄武门事件过后登基,因身为帝王不再能奔突于前线,圣上就将玄甲军拆了。因西域道上的事情,圣上从北海召回翟容和纪倾玦两个师兄弟,与杨召几个合并成队,命名为“白鹘卫”。   今日一早,“白鹘卫”首次聚首在翟府,翟羽开了宴席请几位年轻客人。   翟羽见自己在场,年轻人都颇多拘束,喝了两巡酒之后便推说商道上有人找他,去了花园外。 第22章 波浪   秦嫣自觉今日非常无聊,在自己屋中消磨了一把,也不敢走出杏香园,只走到园子门口,张望一下对面的湖。跟着此处的主人到处乱逛,那是因为有依仗;没有主人陪伴,还到处乱逛那是有智障。   大漠里庭院池塘难得一见,池水湛波,池边新绿,看着好不清爽。   却看到一个小小的背影,正耷拉着圆乎乎的脑袋,颇为无聊地坐着。   原来是轶儿,他穿着一件浅蓝色春袍,身边放着一只乌竹编的鸟笼子。满脸无聊地坐在池塘的另一边。秦嫣脚步一顿,左右一看发现这孩子居然是独自一个人在池塘边。这事情应该是翟家这种人家不该有的吧?怎么也得婆子乳娘跟着一大堆。   她待缩回去,轶儿看见了她,跌跌撞撞朝她奔过来。   秦嫣的屋子离园子门口非常近,怕他追到屋子里爬床、翻东西太烦,就不退反而迎了上去。轶儿气喘吁吁跑向她身边:“阿姐,阿姐。”   “做什么?你家仆人呢?”秦嫣远远问道。   “我不让他们跟着!”轶儿大声道,他忽然停住了脚步,看着秦嫣道:“阿姐,你是不是坏人?”   秦嫣转念想到,他们翟家虽然表面看着此处没人。不过,以翟家主的性子,一定会有暗扈卫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那轶儿踟蹰的模样,大约他父亲也警告过他,莫要与她这种陌生人靠拢。于是,秦嫣顺水推舟阻止他,将双手拢在口边,大声道:“我是一个坏人——”   “啊!你真的是坏人?!”轶儿天真地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秦嫣重重点头,挥手道:“你不要靠近我——”她知道,如果轶儿靠自己太近,说不定会有像翟云那般的扈卫来将他们分开。轶儿既然一个人在这里逛,又心情不好的样子,如果此时出现藏着的暗卫限制他的行动,一定会让这小儿郎子不痛快的。   秦嫣又加重了语气:“姐姐是陌生人——不要靠近我——”   轶儿果然跟她远远保持了距离,两人隔着池塘的一片水面,相距有一丈多远。水中小鱼接喋,激起粼粼水波。秦嫣注视着那些小小的游鱼。   轶儿忽然又大声道:“阿——姐。我们这般远远说话,可——以——吗?”   秦嫣感觉到了他的寂寞,对他道:“可以——”   “阿——姐,你真的不会捉鸟吗?”轶儿问。   秦嫣道:“不——爱——捉。”   “为——何?”   “捉了鸟,拔毛——去内脏——洗血水——插在树枝上烤了半日,没什么肉——没劲!”   她说的话语太长,轶儿只是普通孩子的耳力,听不懂道:“你说什么?——”   秦嫣说:“不——爱——捉!”   轶儿不死心,喊道:“那就是,会捉,对吗?——”   秦嫣说:“是——的。”   “阿——姐,你帮我捉这只鸟行吗?”   “哪——里——有——鸟?”   “是一只翠——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来。”轶儿指着湖水道。   “我捉个麻雀给你吧,还肥一些——”   轶儿看了看她:“阿——姐,你要优——雅一些,不能老想着吃——鸟——”   秦嫣觉得他老气横秋的颇有意思,道:“那我们别说话了——等鸟来了,我捉给你——好吗?——”   轶儿笑得小牙齿都露出来了:“好!”   一大一小两个无聊的家伙坐在湖边好一会儿,空荡荡的湖面上始终只有几根精瘦的荷梗,在湖面上与倒影一起勾勒出奇怪的线条。轶儿无比失望地站起来:“阿——姐——,我回屋子了。”那翠鸟很少在池塘出现,必须专程守候才能捉住它。   秦嫣道:“别——但——心—,—等会儿你小叔喝完了酒,会帮你捉鸟的——”   轶儿小小叹了口气:“翠鸟有空的时候,小叔没空,”轶儿说,“小叔有空的时候,翠鸟没空。”   他一边叹气一边向自己的屋子走去。秦嫣尽管知道院子的暗处肯定有保护他的人,还是忍不住远远跟着他,想目送他回自己的屋子。   他们走到了外面院子里翟容正和兄弟们喝酒的地方。   翟容和杨召他们发现秦嫣和轶儿走过。轶儿心中不满小叔不陪他守池塘捉鸟,嘴巴嘟着故意不理他们,继续朝前走。秦嫣礼数周到地跟各位郎君行了礼,依然和孩子保持了一丈开外,趋步跟在后面。   轶儿唉声叹气地走了几步。秦嫣半蹲下指着前面的竹林:“轶儿——有人接你来了!”   远远几个乳娘、仆妇站在一丛竹林下,看到轶儿出现才松了一口气,走过来领他回屋子午睡。轶儿则没给她们好脸色,咕咕唧唧地向自己小院走去。   秦嫣撒着手往杏香园走,刚到那个池塘,觉得眼前极艳丽的颜色一闪,一只色彩娇丽的小鸟亭亭立在荷梗上。她抬眼望去,那荷梗独立于池水绿漪之中,上无树枝可依凭,下无长草可以掩身。她跟着那翠鸟大眼瞪小眼了一番,便想捉住它。免得那个小小孩童唉声叹气,一副年少先衰的模样。   晃眼看到轶儿的乌丝鸟笼丢在草丛中,她左看看右看看,其实,努力一把,这只鸟儿还是可以捉到的。那就努力一把吧!   秦嫣缓慢地从手边悄然拧断一根芦苇,将那空心的芦苇杆塞在口中。撩起裙子无声地矮到草丛里,先让池水浸透裙子,接着如同一条水蛇一般,平平滑入了水池中。她整个人都在水面之下,仅靠口中含着的芦苇管呼吸。她不曾学过凫水,对她而言,水就是个掩藏物,她能在任何地方很快寻找到掩藏自己的方式。   从上面看,平静的湖面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根浅浅露出池水的芦管,在缓慢接近那只精怪一般机灵的翠鸟。   春日的水还是比较寒冷的,不过,能在扎合谷凑乎活下来的,都是体质特别强悍之人。秦嫣没觉得这点冷水是个事儿。双眼在清澈的水中浮沉,一点点接近荷梗上那点嚣张的翠绿和馥红。翠鸟混不知危险将近,秦嫣待到终于接近那翠鸟,运气让自己慢慢沉入水下,待到脚上踩到可以着力的地方,猛然一蹬。   玉瓶浆炸裂,一片水声中,她如一尾越过龙门的白鲤鱼,准确地跳向翠鸟所在的荷梗,手指轻捏,便将那鸟儿捏在了手中,她单臂高高扬起,以免那鸟儿被淹死。然后划动另一条手臂向有鸟笼的岸边过去。   她正欢喜着翠鸟被捉住,忽而感觉水面上暗沉沉的,倒影浓重。   抬起头,河岸上或站或蹲,五个大男人用一种难以言状的目光看着她。好几个都抱着手臂,仿佛看怪物一般盯着她。   秦嫣在水面上露出上半张脸,一双被水打得湿透的杏仁眼从左边扫到右边。   翟容站在最前面,无奈地叉起腰:“你……喂!”对于一个如此浑身浸没在水中的姑娘,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是轶儿的声音打破了此处的无语:“阿姐,你把鸟儿给我!”他欢不迭地将鸟笼递过来,小脸都快笑裂了:“谢谢!谢谢阿姐!谢谢!”翟容伸出手,说:“你把翠鸟先递给我。”秦嫣把翠鸟递给他,看着他将鸟儿放到笼子里。   “水冷,快上来。”翟容说,旁边杨召就笑:“她浑身湿透怎么上来?”   聂司河说:“小姑娘,捉鸟用这种方式,你还真是奇特。”   崔家兄弟站着直摇头。   翟容说:“你们都出去,我来带她回屋子。”   秦嫣从水里又冒出下半张脸,尖尖的下巴颏贴在水面,以便自己可以开口说话:“奴婢可以自己冲回屋子,各位郎君先请回避一下,行吧?”此处离她屋子不远,她是真打算捉了鸟,就迅速跑回屋子就是。她对自己神行百里的飞毛腿相当自信。   “哈哈哈!”崔瑾之忍不住大笑:“冲回去?二郎,你家婢女堪称骨骼清奇。”   秦嫣冲岸上这些幸灾乐祸的家伙,暗自翻个白眼。   “瑾之,你抱着轶儿,大家都赶紧出去。”翟容将身上的外袍松开腰带和衿带,“她会冻坏的。”   聂司河带着众人退出此处,犹能听到崔澜生和杨召在放肆嘲笑着,还有轶儿向崔瑾之炫耀这只翠鸟毛色的说笑声。   秦嫣一侧身,准备游到离杏香园门口近一些的池塘台阶边。上得岸来,她便可以像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一般,迅速滚进屋子。   翟容气得双唇微颤,脸色微微发白,这又是要往哪里去?!   方才他们在园中饮宴,见轶儿无精打采地走过,察其方向应该是池塘那边。轶儿曾求了他帮着捉那翠鸟,只是水鸟性子弱胆小,稍有惊动便久久不肯出现在园子里。翟容去了几次都没遇上那只翠鸟。此时,又看到轶儿不高兴,便跟几个兄弟说了要帮侄儿捉鸟的事情。大家都很高兴地去找了轶儿,哄着他玩了一会儿,这才带着他往池塘边来碰碰运气。   但见一泓碧波中,一只翠鸟独立水中央。   轶儿就高兴了,等着翟容飞过去捉那只鸟。却被他们又发现了水面上那根若隐若现的芦管……   大家很快看见水底有个人,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出谁那么头脑有毛病,春寒料峭时钻在水中。于是,等这个人从水中跃出、抓鸟、重新落入水中,还记得将手高高举起,如此一气呵成……六个人恍然大悟,那水中人费了忒大周折,就是为了逮住一只鸟。   问题是:为什么捉个鸟如此别出心裁?功力不足就别捉啊!   翟容心头怒火中烧,一掌拍到水面上,那半池碧水变成了深绿色的波浪。罩卷过来,秦嫣看着水势惊人,吓得在水中四肢乱舞,狗刨了一通。身子却如定在水中,不能挪动。那波浪在对岸猛然一激,回撞过来。她身不由己被水浪带着,冲向了岸边。 第23章 琴娘   翟容的外袍已经在空中展开如一片淡云。趁着波澜回荡,秦嫣身不由己翻向池边时,翟容出手拉着她的手臂,往怀里一带,衣袍恰好将小姑娘裹个正着。   秦嫣被他打横抱起来,她能够感觉他强硬的辖制,还有发青的脸色,令她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翟容几步走入她的屋子,推开门唤着管娘子:“小娘子落水了,你快让人弄些热水给她驱寒。”   秦嫣听见又要劳动管娘子,嗫嚅道,没事的,换身衣服就好……   被翟容瞪回去,将她放在坐塌上。抓起她的手,把她五根手指戳到她自己面前:“看看!手指都冻紫了,水里冷不知道么?”   秦嫣其实常年累月手指甲都是发紫的,呐呐:“不碍事的。”   “我觉得很碍事!”   秦嫣低着头,不敢与他眼神对视。她知道他在生什么气。   主人发了怒,管娘子不敢怠慢,滚热的洗澡水搬进屋子,秦嫣被几个小婢奴服侍着脱尽湿衣,坐入黄木浴斛中。   拧干了头发,让她盖了被子。一碗放了盐的姜汤已经在床头了。   刚忙乱落定,翟容换了身干净的袍子,推门进来。   先问管娘子:“发烧不曾?”又问秦嫣:“可有不舒服?”看她被子散着,走过来,动手将她的被子紧紧裹成一个动弹不得的大棉球。秦嫣气还没喘过来,他又将姜汤塞到她手中。   秦嫣连忙很听话地接过来,闷声不响地喝姜汤,这碗姜汤被煎得有些浓,那辛辣的滋味闹得她脸上皱成一团。   她放下不喝了,翟容重新端到她面前:“都喝完。”   “辣得很。”秦嫣摇头,“喝不下去。”   翟容喝了一口,果然又辣又咸。管娘子在屋子外指挥奴子们打扫,他便出门去找管娘子重新煎一碗去,让多放些黄蜂蜜。   秦嫣的小屋终于清静了,她裹着被子靠在床边。   床上的六曲素屏上映出她棉球儿似的影子。她心里觉得很有趣,十岁以后就没再被伺候过生病了,根本不敢生病。原来这就是寻常唐国小娘子生病的感觉,有人管着她裹被子,喝姜汤,汤烧得不好喝还可以重新要……虽然样子挺凶……   只是这些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一点点照顾,在她心目中已经觉得自己要被宠坏了。这种发自肺腑的关切,哪怕对方表达得有些笨拙,她是能够很快体会过来的。   她在考虑,等会儿是不是假装咳嗽几声,他会不会更加担心?   正在这么想,翟容进来了。秦嫣一见到他的脸,立马佝偻起脊背,假装咳嗽了几下。   翟容果然有些担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身上等会儿如果发烫,要叫人。”秦嫣点头。   他略站了一会,说:“管娘子姜汤还没煎好,等会儿会送来。我让人给你蒸了梨子。你两样都吃了。我去陪表哥他们吃饭。你自己捂着被子。”   他说一句,秦嫣点头一下,都快成鸡啄米了。翟容本来看她人生得那般瘦弱,还不晓得珍惜自己,为了只鸟钻冷水中,着实光火。此时见她一团乖巧裹着被子,脸色也尚好,也就没气了。想着她咳嗽了,说:“过会儿,再来看你。”   重新煎过的一碗味道还不错的姜汤,端了上来,刚被那盐汤辣味的姜汤弄得眉眼皆皱的秦嫣,吃得很是香甜。喝完姜汤,她将旁边的黄褐釉小罐打开,里面是一只蒸梨,挖了梨核,还塞了葡萄干、杏脯、拌上软米,又浇了两勺蜂蜜。她吃得浑然忘我。   管娘子送上了粥浆小菜,吃完收拾了,看看西面的窗户上渐渐染了夕阳的胭脂色,管娘子在靠竹枝隔窗的那个小高脚案上点燃了一支蜡烛。   翟容用了饭,踩着暮色,手中托了一个香囊过来看秦嫣:“轶儿让我谢谢你的鸟。这是他给你的。”秦嫣谢过他,伸手接过来。   说起轶儿,秦嫣想起了那只梅子饺子的事儿,问翟容:“二郎主,你和轶儿都喜欢吃的梅子饺子到底是什么味道?”   “轶儿?”   秦嫣便将那日轶儿抢她饺子的事儿愤愤说给他听:“真那么好吃么?”   翟容看她惦念一只饺子惦念得如此生机活泼,知道她好得很。笑着说:“明日让厨娘给你做就是了。”   她心中抓耳挠腮了半日的东西,放到他身上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秦嫣说:“那就先谢谢二郎主了。”手中捏着轶儿的香囊,借着烛光,看着上面的刺绣。   翟容见她专心看刺绣花纹,思忖了一番,说:“我让我哥把你赎出来吧?”   秦嫣吃惊了:“为什么?”   翟容方才做了盘算,道:“到了我家,你就在杏香园,每日我让厨娘给你做好吃的。也有人照顾你。”   秦嫣想,她如何能呆在翟家呢,不给人带来灾祸吗?她摇头:“奴婢不要在你家。”   “我家不好吗?杏香园的姑娘们你不是相处也挺好?”   “就是不要呆在这里。”秦嫣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   翟容觉得好心喂了驴肝肺,拂袖道:“那我走了。”   秦嫣还是得给他一个交代:“二郎主别走,奴婢不愿意呆在翟府是有原因的。”   “能有什么原因?”在翟容的心目中,自然是自己府邸比那“蔡玉班”好上很多。   秦嫣道:“你没觉得奴婢其实很擅长琴艺吗?大泽边初次遇上郎主,奴婢其实那首《归海波》只练了三天而已。”   “才三天?”当时为了伏击赫利,他曾经在大泽边听了许久她的琵琶。虽然知道她不甚熟练,但是只学三天还是挺令翟容意外的。   秦嫣点头:“奴婢以后要继续在‘蔡玉班’跟着许散由师傅学琴。如果在二郎主的府上,你也看到,那些姑娘学了不少年数的琴艺,很多并不比我差。可是她们拘束在这一方天地中,见不到来去的客人,听不到天下八方的各种乐曲。我不希望自己如此。”她谎话越说越圆熟,好似自己当真有那份宏大前途似的,她挺胸昂首道:“只消练上个七、八年以后,奴婢便可以不必依附任何人,只凭自己十根手指,成为名满河西的琵琶琴师!”   她声若洪钟,掷地有声,竭力让翟容感觉,她这般有如斯壮志的乐师,待在翟府的确限制了她。   翟容不置可否:“嗯。”   秦嫣说:“所以,二郎主不必为奴婢前途忧愁。”   翟容看她坚决,也就不坚持她入府了,道:“那我以后来听你弹曲子,可否打折?”   “那不行!”秦嫣跟他开玩笑,“以后你要听我的曲子,需要带两车丝绢。一车才可以跟你见面,两车我才弹一首给你听。”秦嫣所说的一车丝绢,是指当时以独轮小车为计量,一车大约十二段白绢。两车便是二十四段白绢。   “这么贵?”翟容抬起眉毛:“一首曲子要二十四段白绢,你当钱是画出来的?”   “否则怎么叫名满河西啊?”   翟容听出她调侃的意思,笑道:“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带两车丝绢来听你的曲子。”   “一言为定!”秦嫣搓着手,仿佛那一曲两车绢唾手可得一般;“奴婢要赶紧练琴了,否则怕挣不到。”   她说到兴头处,掀了被子就去拿琵琶,在“蔡玉班”倒是日日勤练不辍,到了翟家吃喝玩乐有些荒废了。翟容走过来将她一把按回被子:“今晚你还是歇息好一些。”   她又被他裹进被子,挣扎着要从被子里脱出来。翟容索性坐在她床侧,按住她的头,用力将她压在被子里。   两个人正闹着玩儿,门侧旁是一面铜镜,翟容的余光扫到,身子忽然紧绷。   秦嫣也感觉到了他的紧张,顺着他的视线往铜镜方向一看,唬得朝他身后一缩。铜镜里赫然映着一张惨白的脸,双眼凹陷如骷髅。虽则模糊,却更显可怕。   如果不是翟容在身边,她得吓得立刻跳出屋子,呼人来相救。不过,翟容在,她就没那么惊乍了。她只是将身子靠在他的胳膊上,压抑着心中的砰砰直跳。   毕竟这里是翟容自己的家,虽然没见过这样的脸,他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何人。拍拍紧靠着自己身子的小姑娘,回头对她笑笑:“别怕。”   秦嫣胆子大,只是事出意外而已。回答他:“嗯。”   此时,窗外微风吹过,那张脸就从铜镜里消失了。   “是琴娘吗?”秦嫣跟他悄悄咬耳。   翟容亦悄声:“你怎么知道是她?”   “她白日说会过来找我。”秦嫣说,“她为何是这般长相?”   “听我兄长说起过,她年轻时跟人结仇,中了毒。”   “下她毒的人,好歹毒啊。”秦嫣道,“将一个女子的容貌毁成这般。是什么人下的?”   “不清楚,这些年一直靠府中的药养着。”   两个人都在回味方才看到的那张脸,翟容跟秦嫣头凑在一起继续咬耳朵。他道: “她来找你,多半是跟我哥相关之事。你可想得到些什么?”   “难道是那首曲谱?”秦嫣说,“家主昨日让我拿谱学一首曲子,可是我不认识谱子。”   “西缺曲”他哥是有一首很特别的曲谱,琴娘会在府中弹。   “那是首什么曲子?”   “是我嫂子以前喜欢弹的曲子。”翟容道。   秦嫣恍然明白了,翟家主为何要让她学了,一定是思念夫人,希望她能弹一曲给他听罢?翟家主能看上她的这些琴技,秦嫣顿觉无上荣光。她一定要学会这首曲子,让翟家主满意。她对翟容道:“我去叫住她?”   “别,她可能不知道自己被我们看到了。”翟容说。   “为什么?”秦嫣觉得既然他们能看到琴娘,琴娘也该看得见他们啊。   “我们看见的是烛光和镜子的反光,她那边反而看不清。”翟容指了指那铜镜,“你就当没见过她那张脸,否则只怕她着恼。”   秦嫣点点头,琴娘的脾气是很不怎样,她不想惹她。   “好了,早点睡觉吧。”翟容将她按到床上去,看了看她的小脸,想起昨夜将她压在里坊的土墙上,那脆弱的小身板,说道,“你薄得跟纸片似的。多吃多睡。等回了‘蔡玉班’我去打个招呼,让班主把你养胖一些。”   门忽而被打开,烛火被吹进来的风摇得一阵明灭。   翟容想,琴娘难道要带着那张脸进屋吗?抬起手臂将秦嫣连人带被子护着,怕她受到惊吓。   门外站着的不是身姿娉婷的琴娘,而是英勇豪迈、纯良正直的杨召。管娘子让他来,务必将二郎主从花蕊小乐师的床上拉走。威胁他:那俩孩子再不干涉,估计今晚就要给翟府“闹出人命”来了! 第24章 夜月   杨召一看,两人果然在床榻上贴得紧密。翟容的手还圈着那小姑娘。   他太熟悉这个造型啦!他自己为了勾引花姑娘,抽冷丁丢个蟑螂在地上,引得姑娘尖叫,抱着自己胳膊,顺便钻个怀里什么的……然后温香暖玉,趁机揩个油。   没想到,表弟也开始玩这一手了?   杨召快步走上来,一把拉着翟容的胳膊:“起来起来。”翟容他自然是拉不动的,不过秦嫣看到有外人过来,也不好钻在他怀里,连忙抽身退了出去。想到自己裹着被子也不妥,将被子放下来,努力端庄地坐在床榻上。   翟容只得松了手,听到杨召又说:“我说表弟,你要喜欢女人好生找一个。与你兄长的客人在床榻上拉拉扯扯,这算什么?”其实秦嫣的身份,还真够不上“客人”两个字,杨召就是特意拿“客人”这两个字去压他一下。   翟容此时跟秦嫣相处,玩伴的意味更多一些,并没什么男女之私情。扬脸道:“你胡说什么?”   杨召也没怎么仔细看过秦嫣,此刻将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摇头评价着:“你看看那姑娘的胸,有奶/子吗?你图啥呢?”秦嫣正襟坐着,扁平的胸口一览无遗,没想到杨召如此没遮拦,吓得红了脸。双手捂住胸口。   翟容站起来一掌往他肩上拍过去,杨召一边躲避一边道:“我有说错吗?薄得跟张纸片儿似的……诶呀……痛啊!”   翟容听到“薄得跟张纸片儿似的”,不禁愣住,生生刹住了手。他分明记得,自己方才也这么说过她。当然,他并没有这种猥亵的意思。   他心虚地回头看看秦嫣。   秦嫣果然恼到了,正捂着前襟,目光无比严肃地盯着他。   翟容发怒了,手指迅速捏住杨召的肩骨:“闭上你的嘴,再敢乱说,让你三个月抬不起手。”他这回总算是领教了杨召的荤话有多泛滥,嘴上是有多不把门了。凌空一提,将这表哥足不点地地带出秦嫣的屋子,对秦嫣道:“快些睡觉!”顺手将屋门关严实。   杨召被他捏得眉毛眼睛扭成一团:“你又欺负人!哎呀!早晚老子……”   “怎么?”翟容眉毛一竖,嘴角一歪,“你自己细想想,你方才对我哥的‘客人’说了什么?”他冷笑一声,“我说给姑妈听,你说她会怎么教训你?”   杨召喊冤:“她算哪门子客人啊,有何说不得?”   翟容哼道:“你自己才说她是客人,这么快就改口?”   杨召被他拿住口舌之短,瘪了:“好表弟,表哥错了。”   “怂样!”翟容搡了他一把,放了手。   “走了走了,聂大哥等着我们喝酒呢。”杨召连忙灵活地换话题。   翟容点着他,警告道:“以后,不许在小姑娘面前说那些混账话。”   杨召心中暗道:哪有不说混账话的男人?你小子只是毛没出齐,还不懂这些!   看翟容稍微气劲过了一点,他手臂圆滑地勾住翟容的脖子,跟他勾肩搭背:“我说小表弟,你不要这么实诚,以为是个姑娘都是要当仙女儿捧着的。改天哥哥带你去喝花酒,你就知道了,这些乐坊的小娘子,皮厚实着呢,什么没见过……”   “哦,知道了。”翟容听着他絮叨,眉头攒得紧紧地敷衍了一声。   他觉得幽若云这个小丫头看起来还是眼神很干净的。捉翠鸟时,她的那双眼睛露在水面上,清澈地像两汪水晶丸子。这样的姑娘,就生活在那种污言秽语的环境里吗?他没法想象,她抱着个琵琶,坐在欢场之中,旁边一堆浪蝶狂蜂,一时议论她的身材,说不定还会伸出手……   不过,他也管不上这些事,随着杨召折出杏香园,去找聂大哥他们喝酒去了。   屋子里,秦嫣重新将被子披起。   发了一会儿楞,想着翟容被杨召缠走了,估计他们一会儿不会出来。那个杨表哥真是让她很是难堪啊。那些话,说真的,她在乐班里不是没曾听过。以前都是毫不介意的,可是在翟家郎君面前,这么被他的族亲议论,实在很有一些撞墙的心思。   可是,又能怎样?   她想起自己尚有事情不曾做完,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找了一身外裳穿戴好。自己将头发在脑后梳了个辫子,拿起放在屋中的琵琶,走出屋子。   她在杏香园里找个石阶坐下,拿起木拨子,准备在月夜下弹琵琶。上一回她仅仅是在屋顶上跳跃几下,琴娘就出来斥责与她,若是夜下弹琴呢?   杏香园到了夜晚就分外宁静,乐师们都不会在晚间练琴,只有琴娘的琴声会在暮沉夜露之时,悄然而起。她的琴声哀婉幽怨,弹起那首《西缺曲》时则咽噎宛转,令人听着心生悲戚。   除了被家主挑走的几个去为二郎主和他的客人弹琴助兴的乐师,杏香园剩下的几个姑娘早已吹灭了灯准备睡觉。   忽然,一曲教坊司时常能够听到的,俗到不能再俗的《春宵乐》在园子里弹了起来。弹的人因早已熟练无比,弹出了一股油劲儿。惹得杏香园还不曾入睡的姑娘们都堵住耳朵,只不知道什么人这般胆大妄为,也有聪明的猜到是那个“蔡玉班”请来的乐师。   其实,府中私养的乐班姑娘都是看不起外面的姑娘们的,她们入了府,平日里见的都是达官贵人,不需要与人逗笑戏谑出卖皮肉,生老病死自有主人会安排。特别是摊上翟家主这种主子,年龄大了配个看得上的小厮什么的,生的孩子是翟府的家生奴,无形中就更容易得到主人亲厚。   而如花蕊这般散单在外面的,年轻时候就难免被各种三教九流的客人揩油。年龄大了则大多是入了低等妓寮。   只不过,对方才来三天,大家都保持着明面上的客气。可是跟二郎主那付郎有情来妾有意的模样,很多人都看不惯了。   醒着的人,便暗暗期待着琴娘给这个姑娘一点教训。   那首俗气的曲子并没有被琴娘悍然一声打断,大家听到一个特别清脆柔软的声音从某个角落中传出来,与那《春宵乐》缠来缠去,听着那《春宵乐》渐渐走形,越来越难听。大家在屋中心照不宣地笑了,琴娘虽然没有打断花蕊弹琴的那点“雅兴”,但是用了点手段在将她的曲子带歪。   这就是她们没人敢在夜晚弹琴的原因,谁弹就会被琴娘的曲子缠住。   在琴娘的曲子牵引下,那《春宵乐》跟条长满了刺的毛毛虫一般,扭来扭去挣扎地奄奄一息,叮叮当当的声音,快从琵琶曲变成打铁铺了。   于是,很老实地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那《春宵乐》又开始歪歪扭扭出现了,果然被带歪了曲调,每个音都听着奇怪。可是随着弹琴者心情越来越稳定,那曲子渐渐就恢复了先前的圆熟流畅。那弹曲之人似乎到了兴头上,越弹越高兴,一派春意融融的快活感。   秦嫣边弹边想着二郎主带她练功之事。   这些年,她花了无数精力在腰身腿指的力度和准确度上训练,从未有过能引气过体,腾转挪移的修为。这几天初窥门径,心中畅快宛如三月花开,怎能被一些幽暗小声音所左右?   忽然,一块石子击中了她的琵琶琴弦,声音如裂帛一般溘然断裂。秦嫣从方才快活入云霄的感觉之中一下子坠入凡尘。她沮丧地看看手中被石子打断的琴弦,心想,她不就是弹个琴吗?何必如此凶悍。   一道白影从树丛中走出来:“不懂事的小丫头!”琴娘声音里显然带有怒气,“上次便跟你说过,夜晚莫要出声闹人,怎么又来了?”   琴娘自己时常夜晚琵琶如诉,却不让人在晚间弹琴。不过她应该算是此间的主人,秦嫣的确不该跟她斗这个气。当下连忙放下琵琶跟琴娘行礼:“琴娘对不住,奴婢只是心中烦闷,想散散心。”这自然只是托辞,她的确是故意将琴娘引出来见面的。   自方才翟容告诉她,琴娘来找她是为了翟家主的事情。她想到,琴娘可能是看到她和二郎主在一起,便不打算找她做翟家主吩咐的事情,心中颇为着急。   那日翟家主给了她乐谱,她不认识曲谱已经非常不好意思了,如今,翟家主差遣了琴娘来找她,因为她和二郎主在一起而使这事无劳而返,她甚觉对不住翟家主。为了翟家主,她一定要学会《西缺曲》,也不枉翟家主请她来府中做客一场。   琴娘哼了一声:“娘子若有烦闷就等出了翟府再烦闷。这里是你随意撒野的地方吗?”   秦嫣心系着要完成翟家主的嘱托,说话越发谦卑恭顺:“奴婢那日得翟家主一张曲谱,可是不会识谱,不知道琴娘姐姐可愿意帮助,如愿意,奴婢明日问家主讨来再学习一下。”   琴娘本来就受了翟羽所托来教她曲子,方才在秦嫣屋中看到似乎有旁人。凑在窗前看时,发现二郎主在,便不再乐意跟她教琴了。打算明日跟翟家主推脱,那花蕊小娘子一直跟二郎主在一起,她不方便教。此时,见她已经开口讨教了,倒不好推却了。   当下,冷笑一声:“你那腌臜屋子我是不能进去的,我的屋子也是不让人进去的,随意找个亭子我教你一遍。”   秦嫣点头,说:“奴婢的琴弦已经断了,先换一根。”   琴娘道:“你要快一些,我等不住一刻功夫。”   秦嫣自怀中掏出琵琶弦:“不必等多久。”她的手指如锥钳,迅速将弦枢拧开,穿丝拔线,将琴弦穿上去。须臾功夫,便垂手道:“望琴娘赐坐。”   《西缺曲》再难,也架不住秦嫣满心想学会的热切之情。秦嫣极其专注地跟着琴娘学了两遍,以她对于动作的记忆能力,加上前一阵子在琵琶技巧上数千遍的锤炼,很快就能基本弹下来。琴娘再不喜外人,对于如此执着努力的孩子,终归还是有些另眼相看的。又多教了她两遍。   看她基本会了,琴娘飘然站起来,说:“羽哥托付的事情既然我已经完成了,那就回屋子了。”   离开亭子之时,还不忘记提醒秦嫣:“晚上不能在翟府练琴。”   秦嫣道:“知道了,奴婢再不会了。”   她压抑住自己想要练琴的欲望,一直忍耐到第二天天亮。   秦嫣匆忙吃了早膳,就独自在屋里用功练琴。《西缺曲》只是部分技巧稍微难一些,跟《归海涛》的难度还差了一截,她渐渐就练熟练了。   在一次终于弹得十分满意的情况下,她推开门想去找管娘子将自己学会《西缺曲》的事儿,去禀报翟家主。   门一开,阳光点点下,她看到翟家主站在树荫下。   ……   ……   敦煌城外六百里地,有一个车队正在原地休息。   几名柘枝舞女在金鼓声中,翩翩起舞,紫色纱衣在初升的日头下,银带闪烁。一名阔嘴卷须的中年人,身着彩条垂襟服,头巾上金珠盘绕,耳畔带着硕大的黄金圆月耳环,手指上是粗犷的玛瑙指环。盘坐在朝阳中,由奴人们服侍着喝从高昌带过来的葡萄酒。   车队内外站着三十名扈卫,皆是石/国打扮。   石/国西临叶河,役属图桑,与中原唐国并无交往,那里是西去大秦,南去天竺的必经之路。胡商来往,无数财物在此处流经。   一百多年前,图桑帝国击败柔然、受降铁勒之后,对周边小国步步紧逼。对于石国这样交通枢纽上的国家,抽取苛捐杂税。   石/国国王听说,在雪山之东,有一个如旭日东升、光辉灿烂的农耕帝国与图桑帝国接壤。他们希望通过与这个帝国建立起外交关系,能够避免图桑王国对自己国家财富的贪婪觊觎。   国王第三个兄弟,昭武阡临危受命,带着金银珠宝、美酒织物等礼物,翻过高耸的雪山、走过干旱的大漠,漫漫千里长路,即将进入了鄯善地界,孔雀河一带。   据向导说,再有十几日的路程,便能进入敦煌,从而走入中原,打通石国与唐王朝的交流。 第25章 西缺   秦嫣忙低头行礼:“家主好。”   “弹得很好。”翟羽眼眶微红,转看杏香园外的池塘,以前,青莲很喜欢在荷叶清香四溢的夜晚,弹这首曲子给他听。青莲不在之后,琴娘虽然也学会了,也爱在月下弹琴,可是琴娘始终不是青莲。   这个姑娘的手指功夫很有可能跟玉青莲一样,同出自星芒圣教扎合谷的训练,而且确实她本人音律上的天赋很是不俗,这一首《西缺曲》弹得他很是动容。   秦嫣说:“方才只是练习而已,家主要不要奴婢正式弹一遍?”   翟羽什么也没说,一个人离开了杏香园,秦嫣跟到杏香园的圆洞门前,目送着他的背影。   她看到轶儿远远奔来,看到父亲,高兴地扑过去。秦嫣忽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翟家主很是眼熟了,因为,他有一种父亲的感觉……   第二日午后,秦嫣被准许出翟府,翟家的人都不会来送一个小小的乐伎。她自己坐了车,成叔将她送出翟府。车上放了许多翟府送的礼物,其中一个食盒是各色点心,最下面满满一层梅子饺子。   秦嫣一看便知道是二郎主给她的礼物。拈了个饺子在嘴里,酸酸凉凉的,也没觉得多好吃。不过,他还能记得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她心里有些甜甜的。   秦嫣回到“蔡玉班”,仿佛得胜的将军荣归故里,得到了乐班上下热烈的欢迎。那些礼物一一分发出去,费了不少功夫。待到傍晚时分,才有机会问蔡班主,丝蕊坠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蔡班主说:“是那跳剑器舞的林大娘子心术不正,害人害己。”   “丝蕊有没有被关入大牢?”   蔡班主看着她,如见白痴:“丝蕊娘子是受害者,怎么会入大牢?”   “?!”秦嫣一脸茫然,说好的丝蕊行刺呢?某人一本正经端着一根淬了毒的长针,痛诉翟家家史,感悟各种人生,愤恨丝蕊行刺……秦嫣的茫然化作愤怒——难道说,翟容全部是骗她的?很快,愤怒又化为一团闷气,她自己目前也尚且瞒着他的身份。   算了算了,彼此半斤对八两,她这事儿就轻轻放过了。问了蔡班主,丝蕊目前在何处?   蔡班主说目前丝蕊去了“玉鸾”班,在里面继续跳舞,因在翟家那次献舞表现出色,翟家主亲自修了一封书,那里的宋班主待她不错。   此刻已经天晚了,马上宵禁,秦嫣不能出门去找丝蕊,只能呆在蔡玉班。   如此便听乐班中各种人,说起了丝蕊坠台之事,说是负责做高台的工匠水头儿,很久之前就对跳剑器舞的林娘子心存仰慕。自丝蕊进入“蔡玉班”之后,因容貌身材出众,又肯痛下功夫勤练舞姿,加之年轻,隐隐有了抢夺“剑器舞”地位的倾向。林娘子便串通水头儿,在丝蕊上台之前,将高台上的榫头拧松一些,让她舞蹈姿势不雅,不能出风头。水头儿为了讨好佳人临时起意,将护身丝绳割断,酿成惨祸。   林娘子已经被逐出“蔡玉班”了。班主则在另外寻觅舞伎,准备替代她。丝蕊被翟家主照顾去了一个小一些乐班。水头儿谋杀未遂,被敦煌刺史捉入大牢,发配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秦嫣带着点蔡班主给她准备好的小礼物,去找丝蕊。她打听问询着穿过大半个敦煌城,来到了玉鸾班。此处屋宇门楣也是气派过人,里面各色乐师、舞姬人数也不少。   丝蕊乃是翟府亲自写书推荐的,所以独自有一间不小的堂室,显然她在此地位还不错。听说是“花蕊”前来拜访她,她派了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出来,将秦嫣迎接进去。   两个姑娘都是心思甚重之人,丝蕊将她客客气气让入自己的屋子,让小丫头给她上了两盅酪浆。秦嫣一看,她此处的屋子显然比在“蔡玉班”两人合住的屋子要华丽许多,先恭喜了丝蕊的因祸得福。   丝蕊淡淡看了她带的礼物,说道:“翟家主待你很不错。”   秦嫣说:“待你也挺不错。”   她一点儿不觉得是工匠水头儿割断了护身绳索。当日她在台下看丝蕊跳舞看得很清楚,她的动作与平时不相同。应该是发现了高台的松弛,为了保持平衡,拼命以越发舒张的舞姿来克服。秦嫣佩服她的临危不惧和应变能力。但是,也认为,水头儿拧松高台的做法其实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不认为他还需要断绳杀人。   丝蕊喝着酪浆,垂目看碗,似乎并不想跟秦嫣多说什么。   秦嫣说:“那绳子是你自己割断的吧?”   “自然不是,水头儿已经认了罪。”丝蕊冷冷道。   秦嫣点头:“他是认了罪,是翟家主让他认下来的吧?”   丝蕊道:“你我也算姐妹一场,你要我逐客吗?”   秦嫣大约知道了,那绳索的确是丝蕊所断,替她捏把汗:“你也真是胆子大。当日你上台发现那台子不稳,便知道着了小人暗算。跳完舞一定是想到我们在大泽边,你见到翟二郎主那些人武功高强,所以冒险跳下来,栽赃给水头儿,是吗?”   “你说什么是什么。”丝蕊眯起的眼睛,浅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有着明亮的色彩。   秦嫣替她说道:“若是跳完舞毫发无伤地下来,林娘子会越发嫉恨你。她在敦煌拥蹇无数,要想欺负你有的是机会。现在你将她名声都弄坏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她暗算你了。”   秦嫣说:“万一翟家二郎主是个不会武功的,你这一跳,没了性命怎么办?这始终太冒险。”   丝蕊将裙子慢慢撩起,只见她玉白的右腿上,一个巴掌大的胎记。丝蕊道:“我没有多少机会,等到班主发现我身上有这种东西,是不会让我主舞的。对我而言,每一次机会都是最后一次机会。”   秦嫣闷住,没想到,看似姿容艳丽的丝蕊,竟然是个身上有瑕疵的女子。难怪她如此决绝,宁愿冒险。   “我从小就喜欢跳舞,想做河西最好的舞伎,可是身上有这个瑕疵,可能很难达成了。这一次来敦煌,就是想试一试。”丝蕊道,“其实我跳下佛台之时,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想着,如果还没起步,便会被如此种种算计,待他们发现我身有瑕疵,就更不会容我了。我还不如跳过这场之后,就死去。”   秦嫣说:“活着也不是光为了跳舞啊。”   “对我而言,就是为了跳舞。”丝蕊道。   秦嫣说:“这个敦煌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好玩的东西,都没见过,没尝过,真的太可惜了。”   “嗯,是有点可惜。”丝蕊微笑一下,“你才去翟府三日,怎么吃得胖了一圈?翟府的饭菜很好吃?”   秦嫣脸红了。   丝蕊看着她:“那个翟家二郎如何?大泽边我看他就挺喜欢你。”   “没有……哪有?”秦嫣脸越发红了。   “你已经攀上高枝了,如今也不会毁我饭碗吧?”   秦嫣看着她,半晌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说出去,如今我也不怕了。”丝蕊淡淡道,“翟家主会为我做主的。”   “翟家主是好人。”秦嫣赞同她的说法,如今的丝蕊的确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两个人喝着酪浆,方才那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就淡去了。   丝蕊微微一笑:“也许你说得对,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都没见过,没尝过。”她说,“我们玉鸾班的厨娘,腌的小菜也很不错,你要不要带些回去?”   “谢谢丝蕊姐姐。”   秦嫣告别了丝蕊,抱着一罐酱菜,走在敦煌的土路上。天上黄云沉重,地上黄沙漫漫。   “怎么?刚从丝蕊娘子那边出来?”一个最近几天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秦嫣抬头看去,翟容笑眯眯看着她。按照唐国的地位身份,她应该在他面前很卑微才对。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很玄妙,她现在面对他,一点卑微的感觉都寻不到,还隐约觉得,他很乐意承受自己受骗以后,在他身上发泄怒气。   而且,为了装得更像一些那个会不顾一切,将慧彻僧囚禁半年的暴躁女响马“幽若云”,她该做出的反应,就是假装凶悍,去装模作样打他一顿,出口恶气。   她很为难,完全不知道如何把握分寸了。只能低着头,抱着褐罐,猛劲赶路。   翟容见她咬牙切齿,小短腿走得飞快。稍加紧两步,走在她身边:“听说,你在我家公然承认自己是个坏人?”他取笑秦嫣在他府中,跟轶儿说自己是“坏人”那件事儿。   秦嫣陡然停步。   翟容也随着停步,免得她追不上自己。秦嫣骑虎难下,将手中的腌菜罐子朝黄土墙边一放。硬起头皮握着拳照他后背狠狠打下去。口中怒道:“你才是坏人!你个骗子!” 第26章 烧饼   秦嫣一拳打在翟容的后背上,翟容边笑边抱着头让她打。虽然她用足了力气,翟容也就跟瘙痒没多大区别,假装被打疼了,蹲在地上。秦嫣抬起脚又踹了几脚,正要收手,低头看到他笑得满身乱摇,反而勾起了点怒意,又在他后背重重捶了几下。   “你住手住手!”一只有力的大手将秦嫣的胳膊逮住,从翟容身上拉开来,秦嫣巴不得有人给她收场,假装气鼓鼓挣扎了几下,未果,回头看到抓住她的是杨召。   聂司河、崔澜生、崔瑾之均嘴张开,成正圆形,目瞪口呆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翟容。按照他们本来的性情,看到翟容挨揍应当是竖起小拇指道:“你也有今天!”   可是,如今他们被震惊得外焦里嫩,连借机挖苦的能耐都没了。先忙着确认一下,有没有认错人。   翟容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动作洒然地拂去身上的灰土:“大太阳底下,你们瞎逛什么?”   “呃……”四人继续沉浸在震惊中。   半晌,确定没认错人的崔瑾之开口了:“头儿,你中邪了吗?”   聂司河和杨召互相递个眼色:肯定是中邪了。平日谁弹他一个灰粒都会发飙的活恶鬼,此刻被个小姑娘揍得蹲在地上。   翟容见杨召发怔,犹自捏着秦嫣胳膊,走过去道:“手,松开。”杨召连忙哆嗦着一松手,翟容对秦嫣道:“走罢。”他一手从地上拾起那腌菜罐子,一手拉着秦嫣扬长而去。   “啊?!”崔瑾之看他走远了,方跳起来怒骂道,“如此重色轻友。”   看到翟容走了,杨召甩着被那瘦丫头“玷污”的手:“问题是,那死丫头有色吗?胸大腰细哥我也就忍了,这么个坑货!”   聂司河也严肃思考这个严峻的问题:“得跟羽大哥去说说,他家二郎被那小东西拐了。”   崔澜生有点世家子弟悠游的风度,双手负在身后。   杨召说:“上回就跟你们说过了,不要住在官驿,直接住到敦煌来。好好带着我家表弟玩。你们看看,好端端一个武痴,弄成了花痴,还痴的是一朵狗尾巴花。”   崔瑾之道:“我宁愿宜郎是个武痴……”   其余三人齐齐朝他一看,目光里恶狠狠写着:你确定?!练归海一涛的时候,难道你不是挨揍最多的?   崔瑾之想起翟容踢在自己屁股上的沉重,打个哆嗦:“还是花痴吧?”   其余三人再度齐齐朝他撇一眼:你确定?!!   崔瑾之一拍脑门:“你们谁去把小纪换回来?赶快收了那个妖孽!”小纪是翟容的同门师弟,他在,翟容会比较好说话一些。   三人再度定定地看着他:回长安去复命,入大理寺跟那些迂腐刻板的老头打各种交道,接受各种繁冗盘问,你确定你愿意跟小纪换差?!!!   崔瑾之对这群又懒又狠又自私的难兄难弟无可奈何,转移话题:“召哥,你说带我们云水一品居,这就去吧?”   杨召道:“午后才开业呢,如今只能市场上逛逛。”转念一想,对三人道,“你我出远门,钱也不是很多,我如今有了一个混钱花的妙主意。”   杨召微笑,他知道敦煌城谁最有钱,而且也愿意给他们掏吃花酒的费用。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如今翟容这个模样,怎么也得给这孩子开导开导。他将三个人招过来,低声了几句。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荡笑起来。   杨召说:“此事我盘算好几天了,羽大哥一定会慷慨解囊的。”   聂司河脸长得十分正经,说话的腔调也是很正气,但是一想到可以去敦煌最好的妓寮逛一逛,忍不住也笑眯眯了。他知道杨召是个思虑不周全,管不住嘴的,搞不好翟羽会反感。正色道:“召弟,我和你一起去。”拍拍他的肩头:“到时候你少开口,由我行事。”   杨召抱拳:“有聂大哥在,自然是十二万分的妥当。”   崔瑾之尚天真,问道:“宜郎不愿意一起去怎么办?”   崔澜生鄙视弟弟,阴阴/道:“除非他承认自己不是男人。”   四人计议已定,当下不再逛街看风景了,打道回翟府。唐国货币常以铜钱或者丝绢、布帛为通行品。这些东西大多分量重,体积大,很难随身携带。他们四个人虽然薪资不算少,可大多数都在家中的仓库中压着,没法拿出来花天酒地。   平日里执行任务也就算了,横竖得了战功回去拿赏赐就是。   可敦煌是个花花世界,什么模样的美女都有,什么味道的美酒都有,手里那几块金子完全不够用。四个人高高兴兴去找翟羽要嫖资去了。   翟容待看不见那四个人,放慢脚步将菜罐还到秦嫣手中。   秦嫣觉得已经闹腾了如此一大圈,自己应当可以做出不介意这事儿的模样了。她问翟容:“你不觉得在他们面前这般很丢脸吗?”   “丢什么脸?没事。”翟容不觉得丢脸,等他御赐的这几天寒食假结束,回去以练阵法的名义,将他们挨个儿揍上几顿,很快就会对他服服帖帖的。他们都是大唐军人,靠实力论天下。   秦嫣站住脚,说:“二郎主,奴婢要回蔡玉班了。”   “你不是说,敦煌集市也很好玩吗?我好久没回此处了,你带我逛逛?”翟容提出要求。   秦嫣说:“我逛都是女孩子喜欢的地方,卖零食小物的,你不会感兴趣的。而且我还要赶回蔡玉班吃午膳。”   “一个午膳要这么赶?”翟容看着她迅速移动的脚步。   “要是没吃上,就得饿一顿,或者自己掏钱去外面买来吃。”秦嫣跟他解释,“那就亏大了!”   翟容看看日头:“你觉得你如今还能赶上?”   “赶不上正餐,可以赶上去厨房吃剩菜。”秦嫣对如何掐蔡玉班的饭点,可谓经验老到,妙计迭出。   翟容笑了起来:“一顿饭而已,你说得这么可怜。”   “剩菜也是挺好的……”秦嫣嘟哝。   “那里有个饼店,我请你吃饼?”翟容看到一家饼店。   秦嫣也看到了,咽下口水,停了脚步。   “不要去赶什么剩菜了,我请你吃两个饼子不更好些?”   想到他也不在乎那几个钱,她的钱要金贵得多。说:“好罢。”   翟容走过去买饼,秦嫣拉住他:“前面有一家肉饼店,开了五年,好吃得很,去那边买。一样花钱,得花在值得的地方。”她来敦煌这几天,图的就是那点好吃好玩的,所以已经打听了不少好地方。   翟容跟着她走了半条土巷子,寻到了那饼店。只见长长一条队伍,很多人提着篮子在等买饼。基本都是穿着粗劣麻衣的下人和平民。秦嫣也觉得有些一筹莫展,讶道:“正午时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排队?”   翟容已经站到队伍里了。   秦嫣似乎觉得,让一个衣饰华贵的郎君站在这里排队等饼吃不妥,说道:“我们换一家罢。”   “你不是说这里的最好吃?”翟容不打算走。   他们略排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知道为何今日肉饼店会如此排长队。每年是这店里夫妻俩的婚庆节,买的肉饼个头比平时多半成,价格还不变。听说有如此优惠,秦嫣一脸赚到了的神色,悄悄问翟容:“你……当真不嫌弃跟我们一起排队?”   翟容微笑摇头,秦嫣高兴道:“二郎主你真是好人啊。”   翟容做了个斜视的表情,前脚还对他又打又踹,说他是坏人、骗子。后脚为了一个饼,他就变成了好人了?   其实排队买吃的,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小时候他说要吃哪里的点心,兄长就会派奴子们早早地去店铺候着,给他买中意的东西吃。那时候做着富贵小少爷,当然是不用排队的。   不过,在师门就不一样了,师父说要吃什么,他和师兄弟们就得老早跑到镇上去给师父排队。两下相比较,他觉得自己排队买到现吃的更香一些。   师父也有这个感觉,有时候还背着徒儿们施展轻功,星夜去别的镇子上排队买吃的。有一回出门太早忘了带钱,又遇上个特别凶悍的老板娘,被扣了一天一夜。一群人高马大的师兄弟们背着刀奔走半日,吓坏好几只小猫小狗,才将灰溜溜、饿瘪瘪的师父领回了山门。   两人一边跟着队伍徐徐前进,一边站一处聊着天,也不觉得闷。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翟容问秦嫣。   秦嫣道:“师傅已经安排了我们活计。除了要有特别重大的演出,一般都是把我们送到各处当乐师的,按日头拿工资。”   “那今日这饼你能否请我?”翟容听说她有钱赚,逗她道。   秦嫣白他一眼:“奴婢到敦煌才没几天,哪有什么积蓄可以请人?”   “请吃个烧饼都请不起,你还名满河西呢?”翟容对她那个成为著名琴师的“宏伟计划”很是不看好,“还是去我家吧,我让我兄长好好照顾你。以后你看上了哪个家仆,我放你的籍。等你有了儿女,我放他们良。如何?”   秦嫣道:“奴婢必然心想事成,以后会成为大乐师的。”   翟容见劝说无果,失望地叹气:“小姑娘不要这般倔强,我也是为你考虑。做个乐师难免与人竞争,你看看丝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万一有人伤了你怎么办?寒食节以后我就要离开敦煌了,想帮也帮不上你。”   秦嫣听到他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情……低头不语。   秦嫣心中想,如果她是幽若云该多好,她一定听他的话,进入翟府做个无忧无虑的小乐师,以后找个合适的家仆,结婚生子。   他还会将她的孩子放了良籍,怎么听都是很美很美的事情。   可惜,她不是幽若云。   秦嫣说:“二郎主你别担忧了,奴婢到唐国来,就是因为这里管得紧,不是让人乱来之处。”她诚挚地说:“无论如何,谢谢二郎主的一片好心,奴婢能够自保,你不必担心。奴婢一定努力攒钱,等下次你回敦煌的时候,奴婢请你吃很多很多的饼!”   “没饼了!乡亲们散了吧。”她话音刚落,仿佛拆台一般,便听得有人粗嗓子大嚷着。   饼店的老板娘头上裹着一块油腻腻的头巾,正在提醒大家散开。 第27章 酱菜   秦嫣和翟容并肩站在饼铺的炉子前,原来已经轮到他们了。后面排队的人群听说没饼了,纷纷叫嚷起来:“怎的又卖完了?”“多备些料不成吗?白白排了这半日队。”……   老板娘抱歉道:“料再多也要我家老头子擀面啊,实在擀不动了。已经尽力多做了。”   大家伸长脖子看了看,那曲尺木案上的确空无一物,再不甘心,也只得失望地提着篮子,拖家带口地走了。   秦嫣和翟容也挺失望的,站在饼店依然往里面看。老板娘叫住他们:“小郎君,店里留着两个饼本来是我们老两口做日膳的,送一个与你们吧。”   “这如何好意思?”秦嫣连忙客套着。   翟容看着面前躺着的那个饼,皮薄松脆,上面撒着一圈胡麻,一看就很香的样子。转头看着秦嫣那付口是心非的模样,不觉暗暗好笑。   老板娘笑呵呵:“拿吧拿吧,今日是我和老头子结婚二十年了。待会儿他带我去吃酒。”老板娘用一片大青叶包着肉饼递到翟容手中:“难得见到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肯陪自己媳妇排那么长的队买饼吃,不能让你空手。”   老板娘一直在忙着卖饼,只是晃眼中似乎觉得这个小郎君生得年少俊秀,于是特地留着饼给他们。此刻他们走到近前,一看两人的服饰,显然不是什么小夫妻,已知失言,不觉脸上有些讪讪。唐国身份等级森严,这当众说两个不匹配之人为夫妻,是很不妥的。   翟容也懒得辩解,道:“既然有两个饼,能否都卖给我?”   一名头发苍苍的驼背老头走过来,说道:“不行,我们每年这个日子都要吃自己做的饼,只能给你们一个。”他将剩下的饼切开,放了一片到老板娘手中:“小花,我定好位子了,去吃酒。”自去取了木板栅门上栓。   翟容拿着那饼,退出烧饼店。   两人提了一个饼,在四处转了两圈,找了个搭有凉棚的小茶寮。翟容点了两杯水,将那青叶包打开,托着肉饼,手掌一划便将饼切成两片,边缘处如用刀切过一般齐整。他递给秦嫣一片大一些的。秦嫣稍事推辞以后就接下了,毕竟他有闲钱,想去哪个酒铺子都能吃上饭。回府也是阖家上下都伺候着他。她可是一针一线都要靠自己挣的。   两个人坐在敦煌城灰黄的日头下,枯草棚子遮着头。一起津津有味吃着同一个烧饼。秦嫣还借了双筷子,打开腌菜罐子,挑了两根菜给他夹着吃。   翟容与杨召他们几个的相处之时,其实是很焦虑的。   十多年前,一个自称“万马王”的西域人,孤身下江南,在重创了几名中原武林中公认的绝顶强者,破了数个延绵百年的大门派之后,拂袖飘然而去。这次行动,给唐帝国上下,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带来了可怕的震慑。   通常来说,人体的力量和爆发力,都是受着年龄影响的,因此,哪怕武功在四五十岁达到巅峰,也终究会随着岁数的增长而逐渐衰退。因此,世间之人无论天赋如何高强,武功都不可能无休止地增长下去。   可是那位西域人,却仿佛挣脱了时间的桎梏,他在江南力克无数中原高手,展示的武功,达到了令人无法想象的高度,几乎近神。   万马王临走之时,对中原武林留下一句话:“西域之地,唐人休得踏入一步!”   他并非狂妄,此言一放,如果大唐军方派军队入西域,很有可能被他以超越常人的武功,斩杀头颅于阵前。   随着西域情报线密谍人员的不断深入探查,类似“万马王”这样的强者宗师,似乎还不止一位。   他们的存在,导致唐帝国如今束手束脚,不能再派遣军队平伏西域,疏通西域道。   中原江湖不少前辈都为此殚精竭虑。   北海门的小师叔洪远孤吸收了西域秘术“阵师”之法,创研出的“归海一涛”阵,可以结合数人的力量,克制武功远远高于自身的强者。翟容和纪倾玦西出师门的任务,就是要将这个阵法给训练出来,希望能够寻找到合适的方式,有效克制那些西域异人。   在大泽边,他让小纪带着表哥他们以阵法制敌,就是想通过实战,提高“归海一涛”的实效性。可是,他跟聂大哥他们几个相识时间尚短,还没有能够配合好,双方都有许多不足之处。圣上放了他这个归家省亲的寒食假,同时也令其余五名白鹘卫一起到敦煌来,看看能否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找到新的契机。   此刻,他暂时放下心头焦虑,抛弃了身为白鹘卫的责任,将秦嫣当作自己北海师门的师兄弟,不去想“归海一涛”阵法的磨合之事。   他和她吃同一块饼,用小茶寮的粗瓷杯喝着清水,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他又忍不住对秦嫣的未来指手画脚起来:“喂。”   “嗯?”秦嫣发现,他至今还跟她“喂”来“喂”去的,可见那个嗲兮兮的“小若若”他是有多不好意思出口。秦嫣问:“二郎主有何吩咐?”   “方才说的那事,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什么事情啊?”   “我说,给你在我家寻一个靠谱的家仆,让你后半辈子有个依仗。”   “我不是说我不要吗?”秦嫣皱眉,这人也太爱管闲事了。   “你都十五了,身契都在别人手里。不早些打算,到时候不知道吃什么亏。”   秦嫣且听听他有什么打算:“二郎主你说吧,哪个人合适?”   “翟云见过吧?”翟容道:“那是我们家的家生子,武功好,人长得也不错,你看怎么样?”   秦嫣记得,是那日送她回杏香园的翟府扈卫,好像是挺一表人才的:“人家看得上我吗?”   “有我在,他敢看不上!”翟容问,“怎么样?你看得上他吗?”   “嗯……”秦嫣抿着竹筷子,她还真挑不出翟云的毛病,“是挺好的。”   “好。”翟容道,“你要做乐师我也不会挡着你出名,给你两年时间如何?两年后你成了大乐师,再嫁给翟云。我安排他立一些军功,到时候他也可以独立门户。”   秦嫣听着还当真挺不错的,点头:“好吧。”两年以后的事情,谁知道谁呢?   他关心了她,她当然也要为他着想。秦嫣咬着筷子,开始没轻重了起来。据她所知,他们翟府的姑娘虽然喜欢他的人不少,但是都对他有些惴惴然的。她认为,二郎主这个人不能总是混在兄弟堆里打打杀杀的,得尽早接触接触女孩子,早些娶妻生子、家庭和美,多好。   她也很关心地道:“二郎主,你别光想着我的事情呀,你自己打算什么时候娶妻?”   “我还早,”翟容夹了一块肉饼到嘴里,“我们男子二十娶妻,而且这些年我都要替圣人办事,估计要到三十才能娶上媳妇。”   秦嫣道:“这么晚?”   翟容老气横秋:“有了官身便是如此,身不由己的。”   秦嫣建议道:“可是,你可以先纳几房妾室啊。”   “纳妾?纳谁啊?”   “我跟你说,你们杏香园的菁菁姑娘,你认识吗?”   “不记得。”   “你太马虎了。”秦嫣遗憾道,“你今日回府就去认一认,长得十分美貌,而且性情特别温和,肯定适合你。”   “我适合什么样的,你能看出来?”翟容听出她也是要管他私事的味道,讥笑。   “那当然!”秦嫣说,“你那么凶,找个脾气好的……”她捂住嘴巴,望着他,眼睛里露出调皮的神色。她刚才不是还在大街上“揍”他吗?她自以为跟他已经是哥们了,想来说话熟悉一些没什么。   熟料,翟容已经拉下一张脸:“我很凶吗?”他勾起一抹冷笑,拧眉立目看着她。   秦嫣一对上他的黑眼珠,只觉得浑身发毛。这个人……她刚才能捶他,那只是因为人乐意让她捶几下而已。这可是个随时会翻脸的主儿啊!   “我……我,不不不,你一点也不凶……”秦嫣慌了,连忙伏身行礼,恢复跟他的尊卑有别。   “抬起头!”   秦嫣抬起头,惊惧地看着翟容一眯眼睛逼近她,凶光毕露:“那你刚才胡说什么呢?”   秦嫣缩着脑袋,不敢作声。   翟容俯视着她畏缩的模样,心中哼了一声:还幽若云呢?丫头——“骗子”!   纵然他兄长翟羽派出的人马需要二十来天才能从南云山回来确认,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不是幽九州的女儿。此刻翟容则已经有多半猜测出,她必然是伪造了身份。   见这小丫头“骗子”吓得一动也不敢乱动,翟容松弛下自己威逼的气势,敲着筷子提醒她:“我的酱菜没有了!”   “哦。”秦嫣连忙从那个酱菜罐子里,掏了两条,小心翼翼夹在他的饼子上,“二郎主请用。”为了显示殷勤,以便弥补说他凶的错失,秦嫣一脸狗腿子的模样,道:“会不会有点咸?奴婢给你去续些水来。”   “嗯,别太烫。”翟容看着她一路碎跑不敢怠慢的怂样,在她背后简直想拍案狂笑。   据他猜测,能将慧彻僧囚禁整半年的女响马,一想便知必然是个瞪眼、抹脖子的狠角色。所以他先是与秦嫣融洽相处,诱她戒心放下。待她忘记要乔装幽若云之时,他随便找个机会突然翻脸吓唬她一下。果然,稍微一咋呼,她的原形就给吓得掉出来了,哪有幽若云囚禁情郎的那股子强硬疯狂劲儿?这个小姑娘,跟西域彪悍的女响马肯定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   当然,这只兔子胆子略大一些。这正说明,她有难言之隐,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性做事——这么说来,她其实也挺可怜的。   片刻过后,翟容低眉喝着她新端来的水。秦嫣在旁边危坐候着:平心而论,翟家这位二郎君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他只不过是随意喝几口水,那移动的白嫩喉结,让人看着真是……   可惜,又美又凶,不知道有多扎手!   她自己见惯了生死仇杀,倒是尚能承受,可是想到自己将菁菁姑娘提醒给了他,那姑娘性子十分柔顺,可别吃了他的亏,她不由有些后悔去牵了这个线。   “你在想什么呢?”   秦嫣慌忙摇头:“没没没,奴婢脑子是空的……”   “嗤。”翟容对她的这满脸怯色,再度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   秦嫣坐立难安地又伺候了他一会儿,看日头渐渐到了午后,对翟容道:“嗯……奴婢,要回蔡玉班了,下午得去做乐师挣工钱。”   “好,”翟容说,“走吧,幽、若、云。”   秦嫣抱头鼠窜,急忙远离。 第28章 祓禊   回到“蔡玉班”,上上下下都忙碌得不行,说是明日乃三月上巳节。乐班里会安排车辆,让众人去敦煌城外的陌桑湖边玩。资深乐班的娘子提醒新入行的小姑娘们,名为随意玩耍,其实是可以随意寻找恩客。若是各自有看上的年轻郎君就约着一起去。   大姑娘们都心领神会,第二日天没亮,就到处听到姑娘们洗沐梳头的悉悉索索之声,大家都寻出自己最好的家当,用心装扮起来。   秦嫣和几个小姑娘有的年龄小,有的在敦煌入行没多久,谈不上什么约相熟的年轻郎君一起去湖边祓禊。   秦嫣这种没来几天的,连好一些的衣裳都没有,早早跟着起来。跟着其他小姑娘们先是好奇地各处转了转,看看大娘子们的头面衣裳,又去看了看伙夫挑公们准备的辕驾,嘻嘻哈哈议论了一番,渐渐散开。   秦嫣想着没自己的事儿,打算洗洗躺一天。   “蔡玉班”负责梳洗打扮姑娘们的陈娘子将她从屋子里赶出来。说新来的小姑娘们也得去,没有好衣裳,让大家穿起最漂亮的演出衣裙,跟马车到陌桑湖去,要给“蔡玉班”搭个行障出来,让那些与情人欢愉的大娘子们能够有地方喝水、休息。   秦嫣翻出自己唯一的一套丝绸表演衣裳,里里外外穿戴起来。陈娘子没有功夫替她盘发髻。而唐国也就是有身份的贵族女子,或者教坊的大娘子们才梳那般高耸的云鬓,普通姑娘都只要整齐简单就好。她将自己额前稀疏的发髦拿篦子梳整齐,打了两个辫子。翻遍自己简陋的小妆奁,除了几个不起眼的小绢花,一个小珍珠发钗。出翟府的时候,翟家主倒是送了她很贵重的一套红宝石头面和一盒金箔花钿。花钿她一回“蔡玉班”就让姑娘们抢走了。宝石头面陈娘子不让人抢她的,说她长大了自己可以用。   秦嫣将红宝石头面里的钗子拿了一个放在头发上,横看竖看都显得太贵重,跟她的衣裳不配。只能光着发顶,走出屋子。   一个姐姐看到她就道:“花蕊,你怎么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来,姐姐给你弄一下。”   这个姐姐是上回抢她的金箔花钿抢最多的,笑着拉秦嫣去了自己的屋子。   这种大娘子是最擅长调理脂粉的,又得过秦嫣的好处,很用心地给她画了脸,又在妆奁中取了两小片圆形的金箔花子,将呵胶弄湿润,贴在秦嫣的唇角两边,说:“你看你,不会笑,如何讨好男子?今日姐姐给你贴个假靥,就好像在笑一般。”   她还拉秦嫣到铜镜旁,给她看。秦嫣努力将僵硬的嘴角微微弯起,配合脸上金光闪烁的假靥,果然好似有了点笑意。   走出那个姐姐屋子的时候,姑娘们都穿起表演用的丝绸衣裳。她们露出雪嫩的脖颈,头发也都仔细梳理过了,带上新折的鲜花,点着翠绿娇红的花钿,衣袖间有浓浓的熏香味道。“蔡玉班”里洋溢着一团香浓意暖的春闺之气。   蔡班主准备了十五辆大车,除了五辆里坐的是男子乐师和百戏人,其余都是花枝招展的姑娘们。   “蔡玉班”在敦煌城一向富有名气,此刻长长的车队启动,走出罗淄官道,出了西越门。姑娘们从车窗帘中向外探出。一群敦煌少年郎已经或三五成群,或两两并辔等在了城门外。   他们看到“蔡玉班”的女伶们,便骑着马儿追上车队。将手中新采的柳枝、鲜花往车里扔。姑娘们嬉笑着接花,也有往外回扔的。   少年郎们得到姑娘们的回应,心花怒放,一路放声歌唱:“骑马春风扬,醉酒薄衣裳。谁家少年郎,水岸春梦长。”歌声方落,“蔡玉班”的歌伎们应声而和:“酥雪凝冰肌,挽发乌鬟倚。匀妆点花子,双/飞青草栖。”听得姑娘们如此多情,无赖少年们都高兴起来,不乏上前隔着车窗献殷勤的:“可是蔡玉班的商小娘子,三日未见,久思也矣,今日娘子肯赏某桃花酒水一杯?”   “去去去!昨日我就跟商娘子定下了。”有人在边上抬杠。   马车边蜂蝶飞舞,惹得女子们个个粉面含春,十来辆马车里一时花开无数。   秦嫣没想到三月节是如此热闹风流,心中暗道幸亏没有去躺铺上,否则少了多少见识。也张着两只大眼睛左顾右盼着,生怕少看到什么。只见官道上还有许多其他车队,也在慢慢向陌桑湖边行进。仿佛整个敦煌的人,都要去那湖边游春一般。   到了陌桑湖边,已经有好十几个行障扎在了湖边。根据各家贫富不同,有的是白绢行障,有的是锦缎行障。里面坐着各自的女眷,对着湖面看风景。   陌桑湖是一个古河的故道。   那曾经饱含着祁连雪水的宽大河流,在时间的长流中慢慢消融于无形。留下一带弯弯的修长碧湖,给敦煌的民众带来无限春日愉悦。敦煌历任刺史在此疏通湖底,种柳植桃,弄成一片小江南。   秦嫣随众人来到一个对着湖边,较为平坦的地方。秦嫣挽起一双袖子,想等着帮忙,搬搭建行障需要的布帛。谁知左看右看并不能见到那些布匹。   陈娘子道:“姑娘们,都将外裙脱下来,我们搭行障。”   大小娘子们齐声笑应,她们是乐班,卖笑的生意虽做得不多,但是笼络郎君们的手段也是一样不能少的。她们的行障与普通人家不同,是要用各自身上的外裙搭出行障来。如此可令经过的男子一眼便看到这行障的与众不同,能够进入这里勾引流连。   秦嫣在无奈之下,只得随了大流剥下了外裙。幸而她表演所穿的衣裙,是粉色厚缎的裙子上罩了一层薄绡的石榴春水裙。拿走了那外裙,里面的衬裙只是过于素淡一些,况且里面还有裤子。   她看着其他娘子们大多都已做好准备。脱去了外裙,里面的衬裙,也都是上好的布料。上面描金绣花的十分华美。走动时,裙底里隐约露出的膝绔,有的手绘,有的夹缬,俏丽得很。越发显得秦嫣裙底风光的粗陋。   不过秦嫣这种身量未足的小娘子们本来就没什么人留意。装扮得不足些,也没人过多注意。   姑娘们坐在外裙搭成的行障间。那五彩缤纷的颜色,那轻纱曼妙的飘动,果然吸引了不少年轻的郎君,不时进来说话,带着相中的娘子出去勾当。   一个时辰后,就只剩下几个小丫头们,穿着不太得体的衬裙站在那艳丽娇媚的行障中。   秦嫣正看对岸,一叶扁舟贴着她们的行障从湖面上掠过,那扁舟上的郎君站得那般近,手伸出来那般长,差点便能摸到她们。小丫头们都唬得倒退一步。   立在扁舟上的郎君本想着偷袭一下这个乐班的行障,以此取乐。那站在最前面的郎君,不慎失了重心,踩在了湖中,一双粉靴踏在水中,湿了半边衣襟。   小丫头们都笑了起来。   扁舟上的其余男子仔细看了一番,没想到那些长得有些姿色的大娘子们都已经出去了,剩下的丫头们身材寡淡,看着就无趣。见没有什么值得招惹的女子,那些郎君便拉起那落水的公子,互相打趣着继续划船向前,去偷袭别的行障了。   秦嫣倒是认出来这几个是什么人了,正是二郎主的那些兄弟们。最孟浪跌下水去的,是杨召杨郎君。   秦嫣看着行障里就剩她们一些小丫头,其他年轻郎君还是在不住向这里钻进来。她不想去应付他们,便走出了行障。   岸边数十尺开外的桃花都甚好,枝条向上攀升,下面树身深碧,泥土芬芳。   桃树粗壮,缚了几匹没有主的马。秦嫣是喜欢马的,看一匹白马浑身上下干净喜人,便过去抚弄那马头、马颈。马儿性子不错,伸出湿润的舌头舔她的手指。   她正在马的右侧抚弄那匹马,见一只手从马嚼下伸出:“姑娘让一让,我要给马喂水。”   秦嫣听得声音熟悉,将头从马头边侧过去:“二郎主?”   若是换了别的郎君,她肯定就躲回行障中去了。一来穿着衬裙,不太雅观。二来她不知道外裙要被脱了,身上的膝绔是最难看的粗麻,怕提了裙角时被人取笑。   二郎主是不同的。   她觉得他根本分不清女子外裙和衬裙的区别。她露出的膝绔丑不丑,也不是他会留意的事情。而且这些马一看就知道是杨召他们的。他们故意将马系在乐班女子用外裙搭出的行障附近,估计也是戏弄他的意思。   而翟容显然不在意,或者说,根本就不明白。秦嫣觉得他在这种事情上,与大多数唐国男子相比,单纯得有点可笑。   翟容虽然的确分不清女子衣饰的种种细节,但也没单纯到可笑的地步。   他没打算在敦煌待几天,不想惹什么露水姻缘。今日盛情难却来了此处,若站在别处,热情的娘子们都会过来跟他说话。他冷眼看了一下,索性站到了乐班、教坊女子们的行障边。因里面的娘子们是最抢手的,早早就被恩客们约走了。而那些良家女子自重身份,不会靠近这种五彩外裙搭作的行障边。反而比较清净些。   此刻见到秦嫣在这里,也很是高兴:“小娘子也来过节?”他也不当自己是外人,直接差使道:“你帮我给这马去喂个水。”   “嗯。”秦嫣摸着那马,她本来就喜欢这马,将马匹的缰绳从桃树枝干上放下来,就往河边走。   这湖边有些沼泽地,脚踩上去会陷进去半寸许,秦嫣没料到这片淤泥,只能提着裙子慢慢走近水边。   翟容另外牵了一匹马,跟着她走近水边。他是牛皮长靴子,自然是不怕淤泥的,走得呼呼有风。   马低下头开始喝水。翟容左手扶着马匹的背,右边隔着两匹马,站着秦嫣,两人一起看着对面湖岸上的花云柳雾。对面也是无数行障,有远远年轻男女的说笑声,有人吹起了羌笛,隔着水声传来,尤其清越可人。   此时对岸有十几对年轻男女开始手拉手踏歌。他们唱的是秦嫣最熟悉的《绿枝绕》。“河畔草离离,庭院杏花湿,青衫谁家俏郎君,白马引辔来……”   翟容道:“这曲子唱的人也太多了。”   秦嫣说:“大泽边她们就唱这个歌,大约河西诸城到处都在唱这首歌呢。”   翟容说:“今日唱着还挺应景。”   秦嫣点了点头,看到翟容穿了一身青色襕衫,手中扶着那白马身上的金泥木鞍:“……是挺应景。”   翟容也在低头看她。   昨日回府之后,他就召了翟云来说婚事。翟云是翟羽的手下,虽然当时没说啥,过后翟羽捎话给翟容,让他少管这事。翟容那脾气一上来,当面去问了翟云。翟云是翟家主的人,受的是翟羽的恩典,自己又是有武艺有本事的人,对他自然不会唯唯诺诺。翟容便知道了,翟云的意思是看不上秦嫣,嫌姑娘长得不起眼,又是贱籍。   翟容很生气,哪里不起眼了?他记得分明长得很好看啊!   如今,他十分认真地看着秦嫣的长相。她又涂了粉,化了妆容。被西北风沙侵蚀得暗晦的面色,重新白嫩了起来。眉目细腻柔糯,颇有些人面桃花的味道,怎么看都挺美。配翟云绰绰有余了!   这种长相,再加之在大泽边为了跟踪赫利老贼,他曾经亲耳听过她如何从生疏到流畅地弹出《归海波》。他知道,她在乐器上也天分极高。翟容决定,要以他们翟家在河西的势力,好好提供机会给她,让她成为一名河西知名的大乐师。哼,那个翟云敢对自己看上的人爱理不理,他就有本事让他以后高攀不起!   此时,杨召因踏到湖中,不慎将粉靴打湿,过来找马背上驮囊内的干布擦脚。   杨召在桃树下找到自己的坐骑,拿了布擦着脚。抬头看到桃花掩映下,翟容青衣白马立在湖边,旁边站着一个粉衫的小姑娘。   杨召好奇,过来看看是个什么小姑娘站在他身边。套起靴子走过来,杨召手搭上翟容的肩膀:“宜郎,你怎么……”   翟容回头见是自家表哥,恐他又是一堆荤话出来,将手中的马缰绳往他手上一丢:“你栓马去。”拉着秦嫣的手,便往桃花林里钻了进去。 第29章 若若   秦嫣被他拉住了手,生怕他摸到自己手心的薄茧,五指紧紧团成一坨。翟容的手指够长,依然很稳妥地将她整只手都裹在自己的手心中。   他们站的地方是浅浅的淤泥地,翟容穿着长靴不觉得多黏糊,用力踩几下就能够穿踏而出。秦嫣是浅帮的女鞋,稍微走快一些,鞋底粘在湿泥中拔不出,稍一用力,袜子直接踏在淤泥上。她也不敢多说,只穿了两只袜子跟他跑到了桃林深处。   翟容对她道:“我家表哥这个人,你上次也见识到,实在是……”   秦嫣不住点头:“嗯嗯嗯。”   他感觉到她走路十分不正常,低头看她的裙边。秦嫣也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的裙下,记得自己的膝绔很是粗糙,忙隔着裙子将膝绔捻起来一些。不仅没能够遮住什么,反露出一双没有穿鞋子的袜子来,上面的扎口麻袜踏满黄泥。   翟容问:“你鞋子呢?”   “刚才被淤泥粘掉了。”   “你这袜子也脏得甚是恶心,脱了。”他将她带到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吩咐道。   “好。”秦嫣听话地将袜子脱了。   “你在此处站一站,我去给你将鞋子找来。”翟容转身去找鞋子。   秦嫣目送着他走去,高高的个子,青色的长袍。今日,她托蔡玉班各位大娘子的福,见到许许多多年轻又风流的郎君。可是他们加起来都没有二郎主长得好看。   脚边忽然有东西在拱她,秦嫣低头一看,是一只白色的小奶狗。她认得是蔡玉班看门狗二白新近养的狗崽儿。其余都送掉了,就是这只名叫“虎头”的小奶狗被留了下来,很得蔡玉班各位娘子们的宠爱,今日陈娘子也带它出来玩。   秦嫣蹲下来摸着虎头圆乎乎的小脑袋,边玩狗,边等着翟容回来。   翟容重新退到湖边,杨召已经将马拴好,迫不及待找娘子去了。他先检查了一下马匹是否都被照料好,转身低头找了一下,看到那一双绣着小小花朵的麻帮小鞋。非常可惜,那鞋子已经在岸泥边踩成一团了,眼看是不中用了。   翟容抬头四望,心中想找个买鞋的地方去。他转了一圈,陌桑湖在郊外,卖鲜花、卖柳条、卖小吃的倒是不少,哪里有卖鞋的来?   他想起今日是上巳节,这里到处是孟浪人,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桃林里太久。只能空着一双手回到了秦嫣身边,她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正踮着脚,一脸企盼地站在桃花树下。   翟容发现,她的脚面出乎意料地白腻,两朵莲花似的娇美可爱,简直忍不住想上前捏一把。他想,能长着这么一双脚,她身上应该也不会似面孔上那般黄黑粗糙。西域风沙磨坏了她的脸,若是放在自己家里,锦衣玉食地好好将她养个几年,说不定脸就白净了……他低头看得太专注,想得也有点出神,秦嫣有些紧张:“二郎主,你在看什么?”她粉色脚趾不安地扭动起来,几点桃花飘落在她柔雪一般的足踝旁。   翟容眼皮一跳,视线一掠,就看到一只白色的肥胖小土狗,晃着肉嘟嘟的尾巴,在不远处打转。他掩藏住自己偷看女孩子脚的视线,故作随意问道:“这哪里来的狗,还挺有趣。”   秦嫣说:“是蔡玉班的。”   翟容道:“你的鞋子都踩到泥中了,没法拿起来。”   “没关系,光脚也能走路。”秦嫣努力将裙子往下拉,可惜她仅着衬裙,裙裾偏短。一双小脚还是暴露在眼前。   翟容只觉得白得晃眼,忙将目光都集中在那只疲懒小狗身上,他蹲下身,用食指在虎头的脖子上挠了挠。虎头立即放弃了秦嫣转扑到翟容的身边。眯着一双豆子眼,十分舒服地靠在翟容的手掌上。秦嫣都觉得好笑了,道:“虎头好像更喜欢你?”   “它叫虎头?”   “嗯。”   “好像狗都挺喜欢我。”   “怎么可能啊?”秦嫣见过不少很凶的狗。   “没骗你,”翟容蹭着虎头的脑袋,“小时候,每次出门都有一大堆狗跟我回家。”   “啊?”秦嫣想想这个场面就感觉壮观,“那翟府岂不是成了小狗收容所?”   “于是我养了雪奴。”   “原来如此!”秦嫣明白了,翟府为何养着那么一只狼,原来是二郎主太有狗缘,要吓走那些小猫小狗。   翟容逗玩了一会儿虎头,站起身道:“我务必给你弄双鞋。”他说,“你爬我背上来,我带你去找双鞋。”   秦嫣说:“不必了。”   翟容在她面前一站:“上来。”   秦嫣倒退一步:“二郎主,这个真心不必了……”   她站的地方不过是块石头而已,能有多少腾挪之处?双手已经被他一把按在自己的肩背上,她都来不及躲闪,便被背了起来。小狗虎头瞪起一双黑豆子似的眼睛,歪着小脑袋,似乎在惊讶明明是两个人,怎么忽然变成一个人了?   翟容轻轻踹了它一脚:“回去。”虎头呜呜叫了两声,颠着小圆屁股,回蔡玉班的行障去了。   秦嫣在翟容的身上很不自在。   不是没被人背过,以前长清哥哥也背过她。   那时候,她会在长清哥哥背上说话唱歌。虽然她和长清没血缘,可是在她心目中,长清就是自己的哥哥。她可以在他背上放肆。   但是翟容不是她的哥哥。   她趴在他背上一点也不敢动,手也只敢搭在他的肩膀上。可是身子已经贴那么紧了,她尽量将自己的胸前离开他的背部。在“蔡玉班”穿那些表演的衣裳时,她也经常会被陈娘子和姐姐们说,平胸平得衣裳也撑不起来,她当时不是很介意。如今伏在翟容的背上,却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在干什么?挺得这般直,都快掉下去了。”翟容抱怨她。   秦嫣将两只爪子小心翼翼朝前搭了搭,让自己的重心移到他的背上。身子依然拱起,保持与他背部的距离。鼻子就快贴上他的后颈了。她能闻到他身上草木蓬发般的青木气息。   她今日在“蔡玉班”到马车里,一直到行障中,都浸泡在姐妹们浓重的衣香中,熏得她鼻子感觉一塌糊涂。此刻闻着翟容身上的味道,她觉得特别舒服。   秦嫣不由跟小奶狗虎头类似的,摇着头左闻闻右闻闻:“二郎主用的是什么熏香,真好闻。”   “没用,没这个习惯。”   “……”好生羞人,既然没有熏衣,应该是他自己的味道。她岂不是在夸男人味道好闻?秦嫣吓得再次直起来,整个背都快抽筋了。   翟容在桃树林里穿行,寻找是否有人可以借双鞋子。陌桑湖边到处是莺莺燕燕,翟容也有意识地朝人略空一些的地方走。可惜,因为他背着她,还是引起不少人的侧目。   秦嫣觉得这个事情其实挺丢人,不过翟容不觉得丢人。他很少有什么事情觉得丢人。他将姑娘的鞋子弄坏了,就应该还她一双。   “若若,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鞋子,我等会儿送你回蔡玉班的马车。”   秦嫣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他在叫自己。她说:“好的。”   “你不要这般僵硬,两只手抓前一些,都快掉下去了。”   “哦。”秦嫣把手稍微朝前一些,两个人的身子又靠近了一些。她的眼睛在他的背后,闪得亮亮的。翟容虽然不是她的哥哥,但是她还是很喜欢他背着她。他的脖子就在自己的鼻子前,秦嫣忍不住悄悄多闻了几下,她觉得这种味道这么干净,自己方才错认为熏衣的香味,真是头脑昏聩了。   桃花轻柔地抚摸过她的发梢,桃花林下吹着桃花风。   他虽然猜出她不是南云山的幽若云,可是,这些天也将她横试竖试了,真是看不出她有太多特殊之处。况且年纪就那么十几岁,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昨日他跟兄长也商议过,等派去南云山的人手回来之后,再跟她对人证,探究她的真实身份。如今这些天,就当做个普通姑娘相处就是了。   既然是当做个普通姑娘相处,那总归要有个名字,“喂”来“喂”去终究不是个事情。翟容说:“你那个花名实在难听。”   “其实也还好吧?”秦嫣没有底气地弱声分辩。   “以后,我叫你若若,如何?”叫她“小若若”这么恶心的名字虽然出不了口,叫一声“若若”还是可以的。   “若若就若若吧,随你。”秦嫣对名字无所谓。   “你平时练琴就是跟着许散由师傅?”   “白天练琴,晚上是要去挣钱的。”秦嫣说,“我如今在云水一品居去赚钱,工钱最高!”   “多少?”   “五个开元大钱!”秦嫣很满意自己的工钱。   翟容笑了:“你很满意?”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秦嫣趴在他的背上,真心实意地说。她喜欢在敦煌的日子,有师傅传艺,有姐妹们一起画好看的妆容,学做漂亮的女孩子,还能结交二郎主这样俊秀单纯的小郎君做朋友……   翟容站住了脚,一丛长长的芦苇深草旁,掉了两只鞋子。鞋带是樱桃红色的,鞋帮是丝缎的。虽然看着比若若的脚要大一些,但是有绑鞋带,应该能够合用。他用脚在地上一挑,将两只鞋子一把握在手中。问道:“有人么?这鞋子可有用?卖给我可以吗?”   身边的草丛可疑地一摇,便静伫不动了。   翟容看着那高高的芦苇丛,想要那双鞋子,停在当地。猛听到一声怒骂,窜出一名男子,只穿了一条下褌,光着两条毛腿,头上幞头也散丢了,一张脸眉目通红:“哪来的野小子,这般乱钻?”翟容看到,那男子身下一个女子,红衫带垂,用头发遮着脸,身上的衣服甚是凌乱。   秦嫣在他背上惊诧地捂住嘴巴。她此刻才想起陈娘子的警告,上巳节会有草地野/合之事,不能随意乱闯。如此贸然惊破一对鸳鸯实在是……太丢人了!   那男子被坏了好事,看到是个小郎君背个小娘子,怒极而笑:“那么多草地不去钻,撞老子地盘!抢地盘艹么?”   他身下的那女子一开始还有些掩盖,待转头看到是个面貌齐整的小郎君。这种大娘子本就是吃这行饭的,当下香肩半露,玉足轻挑,摆出妖娆姿态,笑看好戏。   那女子的雪白大腿,皎洁肩背……翟容虽则这几天一直在杨召的呱噪下,知道了点女人的身体。只是杨召说话猥琐又淫/荡,他觉得还颇反感。此刻,只觉得眼前地动山摇……转身疾走。 第30章 簪花   翟容只觉得眼前雪白的大腿摇晃个不停,身上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当下转身退去。   他想着息事宁人.   对面男子却不肯善罢甘休,转手将搁在草丛旁的一柄长剑,锵然拔出。唐国男子尚武血性,好勇斗狠。今日此人正在得趣之中,竟然被这不懂事的年少人惊破,哪里能咽得下这一口浊气。他要兵刃相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规矩的野小子:“死小子,不许走,我与你决斗!”   翟容一言未发,背着秦嫣直接落荒而逃,手中依然紧紧攥着那双鞋子。他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张扬恣肆欺负人,从不知道躲避为何物。而“决斗”两个字,一直是最容易点燃他激情的字眼儿,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在“决斗”面前后退一步。   可惜现在他变了个人似的,跑得那般快,简直如同遇见了猫儿的老鼠一般。这般背着个姑娘在桃林中奔逃,的确是他此生头一次的遭际。   那男子颇有些功夫,又占着一个理字,甩着膀子追得气势澎湃。银刃错落着向翟容的背后砍上去,可惜出手太过猛烈了,翟容听得耳后一声惊叫,却是陌桑湖边搭着的一个行障,被那男子一剑挥翻。里面不知谁家的女眷被吓得哭了起来。他住了脚,回头道:“住手!”   那男子见他停了,继续怒喝道:“休得逃跑,吃老子一剑!”   翟容看这里游人众多,那男人打量着是个没什么轻重的人,索性不跑了:“决斗就决斗!”他一个铲步滑回去,那男子一直在向前追赶,两人很快就撞上了。翟容看他胳膊有力,挥剑生风,但是下盘却是不太灵活沉稳。应当是个骑兵出身的习武者。翟容双腿化铲为切,靴子在那人的小腿边迅猛一绞。那男人只觉得眼前人影虚花,腿脚一软,单膝支地跌了下去。   翟容因自己冲破对方草地密事,不好意思过于下手重,只是让对方知道一下,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希望能够获得机会,跟那男人以礼相待,彼此和解一番。   翟容见已经制住对方,手中拿起鞋子,对那男人说道:“这位郎君,在下只是……”他想解释解释,自己只不过是想要双鞋子,并不是要窥视他们的鱼水欢合之事。   可是,他哪里知道?“决斗”分为武斗和文斗。武斗时,那男人确实只有些骑兵的本领,被他一招便打在了地上。可是他还有“文斗”这一招,这男人也不从地上爬起来,跪坐在地上,泼皮地拍着自己的剑,直接破口大骂起来。   这一口好骂,直将翟容的十八代祖宗都活活从地底下翻了出来,多少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此人唾沫四溅,翟容连一句解释、辩解的话都插不进去,不消多少时间,翟容已经成了个躲在草丛中,窥人阴事的淫/乱之徒。他握在手上的那双女鞋,则成了证明他猥秽的明证。翟容握着那双鞋,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知道跟这种泼癞兵痞子,没有什么可以讲话的。   翟容对秦嫣道:“头低下!”   秦嫣将头贴在他的背上,翟容迅速钻过一层密密层层的矮树林。那男人看到他们钻了进去,越发恼羞成怒,爬起来追着继续大骂不止。引得好些游人都朝这里聚拢过来看热闹。翟容只能迅速奔走,免得被认得他的人,认出他翟府的身份来,到时候又要被他兄长一顿好教训。   他脚法变幻,身形忽疾忽徐,很快就甩开了那男人。若他师父知道这个爱徒为了个小妞儿,正在用师父传授的“叠浪步”,躲避一个赤身男人恼羞成怒的口舌“追杀”。一定会拊掌大笑,说徒儿终于把武功用到正道上了。   翟容左腾右挪,待到再也听不到对方的辱骂之声,松了口气。将秦嫣放下来,手中依然拿着那双不知道该算是捡来的、还是抢来的丝缎小鞋。   “给你。”   秦嫣小声道:“这鞋子,得还别人吧?”他为了双鞋子,被骂成那样了,她都不好意思拿来穿了。   翟容沉着一双眉,道:“不行。”   秦嫣心领神会,送回去怕会被再追骂一顿。用力地摇头:“不能还回去!骂得也太过分了。”她知道那光膀子的男人,将翟容骂得太过难听,安慰道:“你别介意,那就是个粗人。”   “没介意。”翟容说,“其实表哥他们犯起脾气来,也是如此。”   “杨郎君还是可以的,不会这般污言秽语的。”   翟容摇摇头,说:“坐在这里等等再出去。”   秦嫣知道,他虽然能打得过对方,可是肯定骂不过对方,说,“等会儿我们换条路回去,可好?”   方才之事,秦嫣只是受了点惊吓,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好笑。翟容则被那女人的身子,重重晃到了眼睛,此刻只觉得心慌意乱,仿佛到处都有女人露着腿。他垂着睫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等平静了再送秦嫣回蔡玉班。   秦嫣靠在桃花树枝上,无聊地四处张望着。看到地上躺着一支桃花,花型饱满,色泽粉润。她觉得,丢在地上有些可惜,弯腰捡了起来。花枝上有三朵桃花,她掰下两朵的一枝,自己簪了这一枝。剩下的一朵递给翟容:“二郎主要不要戴?”唐国男子有簪花的习惯,她在陌桑湖边,看到好多郎君的鬓角旁,都插着桃花。   翟容睁开眼睛,接过那桃花,随手拿花枝插在自己的幞头边。   秦嫣左看右看,说:“你戴得不好,低下头,我来帮你挪一挪。”   翟容弯下一些,秦嫣踮起脚尖,将被他折到的花瓣扶出来。湖边的踏歌声又在远远传来:“青丝桃花面,春风吹画舫,绿枝绕树系情侬,小楼唱晚空……”   秦嫣仰头看着他,觉得他簪花……真好看……   两人凑得有些近,她的气息浅浅扫在他的鼻尖。   翟容刚调整好了气息,立即又开始觉得呼吸有些不自如了,身上还有一阵阵热上来的感觉。他闷了闷,转过头避开她,口中支使秦嫣道:“你去,先把鞋子去穿起来。”   秦嫣找个干净些的草地坐下穿鞋。翟容立在边上,看着她雪白的小脚束到那双有些大的缎子鞋中。那两根樱桃色的带子在她脚踝上绕来绕去,越发衬得肤如凝脂。   翟容抱臂侧头,忍着不去看她的脚。   《绿枝绕》不停传来,伴随着湖边年轻人的踢踏之声,庸俗的调子平添了几分清新的色彩。翟容在音律上自小是兄长启蒙,师门跟着音声人出身的师叔学习,走的是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的路数。对这种下里巴人的曲子,多少含一点鄙视。在大泽边看秦嫣很喜欢这首曲子,当时还小小瞧不起了一下。   如今听着,倒觉得舒畅了一点,呼吸也不急促了,他立住了仔细听着。   秦嫣穿好鞋子,看到他在认真听曲的样子,说:“这曲子还是挺好听的。”   翟容想起大泽边,秦嫣曾经跟她说起过这曲子有个故事,便问她:“这《绿枝绕》有故事?你上回说了一半没说,说来听听。”   秦嫣想起这事,当时她觉得他毫无兴趣所以就不说了。说起这首《绿枝绕》,这是她出发来唐国之前,莫血弄了一个乐师来,教了她一个月的琵琶。第一首就是这个《绿枝绕》。老乐师告诉她,这首曲子描写的就是唐国的生活。   秦嫣对于唐国普通世俗生活,心向往之。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星芒圣教所说的,用鲜血清洗灵魂可以踏入星光圣地的说法。她觉得,唐国的世俗生活就很美好。   秦嫣便说给翟容听:“这首曲子一共分上下两段。第一段是说,春日的一天,杏花开放,有个骑着白马的青衫郎君遇上了一位姑娘。姑娘长得很漂亮,面若桃花发如丝。湖面有画舫,春风吹人醉。两个人互相爱慕,相约晚上去姑娘的小楼。”说了这半段,秦嫣都觉得有些俗气得难以忍受,干咳一下:“是不是很俗气啊?”   翟容觉得还好,没想象的那般不能接受。说:“下半段呢?”   湖边传来歌声:   “云影水潺潺,翠柳拂莺啼。   小楼深藏妩媚娇,何时君采撷?   数捺皮应缓,香滴红烛台。   金匣青丝留难住,君莫忘再来。”   秦嫣解释给他听:“后半段说,那位郎君就跟姑娘良宵一度,两人十分尽兴。郎君留给假母一个金盒子,价格不错,人财两清。姑娘说,下回别忘了再来。”最后,跟秦嫣说这个故事的老乐师还大喊一声:“有钱真特娘好,女人随便玩!”秦嫣没把这句一起说出来。   翟容脸色变幻不定,这个故事他当然是听懂了,就是一个妓寮的皮肉买卖。令他牙齿发酸的是,若若那付理所当然的表情。讲着这样的故事,却脸不红心不跳。   翟容问她:“你不觉得这不是一个小姑娘该挂在嘴上的故事吗?”   “我没有挂在嘴上,是二郎主要我讲故事啊。”秦嫣说,“唐国的男女相处不都这般吗?”见到一个中意的女子,然后春风一度。这是她对唐国最初的印象,而且在蔡玉班这些天也看到的大多就是这般的情形。   翟容听她说得粗俗,微微一闷,说道,“就没有别的相处方式了吗?”   “哦。”秦嫣露出对于唐国风土人情熟谂于心的眼神,“还有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个姐姐说,有一个郎君娶了新妇子,两人不曾见过面。结果那姑娘实在丑,团扇一拿开,把新郎吓得当场中了风邪。”秦嫣脑子里灌满了这些来自教坊司,又无聊又低级的笑话。   “我送你回蔡玉班去!”   “二郎主不玩了吗?”秦嫣还想跟他说话玩儿。蔡玉班那里还得等到午后,才能回城里。   “玩什么玩,有什么好玩的!”翟容面容发冷,再玩下去,他就是个狎妓的恩客了。   他起身向方才的湖岸走去。秦嫣脚上的鞋子略大,走路跟只鸭子似的啪叽啪叽响。翟容再也没有扶她一把,一双乌皮长靴踩得霍霍生风,只顾朝前走。   秦嫣跟得好生吃力,完全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   其实,翟容自己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第31章 白桃   桐子街是城池中最繁华的一条街,敦煌每日有大小各国商队、使团经过,需要打尖、住店、饮酒、休息。桐子街上不仅有一排排酒肆,也是教坊集中之处。   桐子街的中间偏东几个门面,有一家名叫“云水一品居”的教坊,在敦煌城里颇有艳名。   云水居的假母姓张,人称张娘子。   没有排行,没有名字,因为她在教坊里的排名,一直独冠敦煌。   这五六年,最让假母张娘子得意的就是自己笼络好的七位美貌的娘子。都在妙龄之际,生得腰细胸丰、肤白唇红,在她的精心装扮、策划下,最近几年都被公认是敦煌的教坊之首。   教坊的红牌娘子年年有,敦煌城的假母张娘子只有这一份。   张娘子很胖,很多很多年前做花魁的时候她要养着自己的细腰,如今,她需要一个宽肥的身子,藏去棱角,让自己变得更有亲和力。   此刻,她胖胖的身子如一个粉白的团子一般靠在窗边,正细细密密嘱咐着一位名叫白桃儿的娘子:“桃娘子,今日你的妆要化得清淡一些。杨郎君说,是个没开过脸的少年郎,要好好应承。”   白桃儿长了一张如蜜桃般白中透着粉红的脸蛋,眉眼清纯,一张弯弯的花瓣唇,未语含笑。她用尖尖的指甲在口脂的玉管中挑出一些,对着铜镜细心地抹着,将一张樱桃口涂出水润的颜色。涂完了对自己的假母道:“桃儿知道了,是翟府的二郎君。”   张娘子很欣赏地看着自家小娘子如云的秀发,娇媚的眉眼。为了将这位小娘子从原先的“韵和楼”弄过来,没少花心思。   白桃儿整理了一番妆面,对正帮她理云鬓的陈桑桑笑道:“二郎主也十七八岁了吧?连个妾都没有?直接到云水居来破处?”陈桑桑说:“听说前一阵子翟家主给他买了几个,没成。”   “没成?”白桃儿不怀好意,“是哪个没成?是这个没成呢?还是‘那个’没成?”   陈桑桑笑了:“应该不会吧。”她的手指穿过白桃儿的浓密黑发,将发髻收拢,“跟翟家主一样长得很好看。”   “再好看有金子好看?”白桃儿拿了一支镂空玉钗插在左面发鬟中,对镜看了一会儿:“帮我对称处簪朵芍药。”   有小婢女来回报:“阿姆,‘蔡玉班’的乐师们过来了。”   “蔡玉班”的乐师平日里没什么重大演出之时,就会分散借到桐子街各个教坊里帮着弹琴助兴。乐师有男有女,容貌要比教坊中差一些,打扮也寻常。很多都是只有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子。   张娘子出去招呼那些小乐师:“过来,你们来早了。先去珠帘后面靠着休息一会儿,等客人来了再开始。”   一队抱着各种乐器,身着素色麻布衣裙的女孩子低头行礼,其中就有秦嫣。   秦嫣在去翟府之前,也到这里弹过几个晚上的琴,挣过几个钱。她向云水居的假母行过礼之后,跟大家一起到珠帘后面,调理琴弦,整理乐器,弹箜篌的姑娘帮着一起搬运箜篌。   秦嫣在翟府三日虽然过得很愉快,但没有任何收益。如今又能赚这一晚上五个大钱的活计了,心中很是高兴。   待到日光渐渐西斜,当窗户的影子被长长拉成淡影落在屋内的时候,云水一品居开始来了几个早到的客人。有几个熟客的先问了这里最红的白桃儿,假母张娘子说道:“今日桃娘子被人订走了,各位郎君先找别的姑娘喝酒。”   张娘子又到乐师们所在的珠帘之后,对秦嫣几个道:“几位小娘子小先生,可以奏乐了,今天挑新鲜好听的,昨儿那首《金枝曲》听得实在烦躁。”   秦嫣的琵琶要比边上几个小乐师弹得好一些,出来的时候,许散由先生安排她做了个小头目。秦嫣便带着大家弹了《紫竹令》。假母站在珠帘旁听了一段,让他们停下,说道:“这曲子还挺雅致,就挑这样轻缓些的就好。”转头看到秦嫣:“这位就是花蕊娘子?”   秦嫣点头称是。   假母张娘子跟蔡玉班的蔡班主交情深厚,当日丝蕊、花蕊两个姑娘入蔡玉班,她还被蔡班头请去去吃饭,顺便替老蔡掌了一回眼。在她看来,丝蕊固然肤白眸亮很突出,毕竟是个胡女,在大唐不会太吃香。过几年,真要拿出来赚那些中原官家、富贾大把缠头的,只怕反而是这个还没长开的花蕊小娘子。所以老蔡把姑娘送过来,拜托她没事也帮着调/教一下。   张娘子对秦嫣先夸了两句,说:“嗯,果然弹的不俗。”从怀里掏出一个香荷包递给秦嫣,先笼络着。秦嫣谢了假母的赏赐。   假母又对众乐师道:“等会儿客人来了,阿姆就不来招呼你们了。你们要吃要喝,问旁边的彩屏。今天伺候得好,我给你们每人加一个大钱。”   “谢阿姆。”   夕阳的余晖还来不及卷褪,桐子街上各色灯笼便争奇斗艳地点亮了。每一个教坊的灯笼都有自己的特色,有的是莲花灯、有的是灵芝卷云灯、有的是折枝桃花灯。   云水居的灯笼是长椭圆形的红纸灯笼,上面彩金描绘了两条活灵活现的金色大鲤鱼,一长排地挂在大门两侧。   假母坐在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等着今日撒钱的正主儿过来。   华阴杨氏的杨郎君午间遣人送信过来,说要带四个朋友过来吃花酒、过夜。其中有翟府的二郎主,还没见过世面,让张娘子好生安排安排。   假母张娘子伸长了脖子望着桐子街街口,不知道杨郎君和翟郎君他们几个什么时候过来。   桐子街上人来人往,都是来纸醉金迷的。   忽然听到街口传来一阵喧哗,桐子街一向热闹,这阵喧哗竟然盖过了街上本就熙攘的声音。假母不禁站起来走出几步,想看看是什么事情。   只见远远有人围着,渐渐向云水一品居走来。   一路灯光驳错,显出身形来,原来是五个郎君,骑着马向这边走来。   桐子街的女子们平时男人见得也多,但是这么漂漂亮亮的小后生一排地走过,还是不多见的,都兴奋起来。乱哄哄涌到街上聚起来围观着,挤得香衫湿透,玉容泛红。那五位年轻人的路被热情的人们挤住了,卡在过街楼下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他们索性停了下来。   不知道谁起了个头,有人弹起了节奏活泼的月琴。桐子街上都是能歌善舞的女人,大家随着音乐在那五匹马周围,绕着跳起了舞。   骑在马上的年轻人也都被女人们的热情感染了,好几个都跟着音乐微微摆动,连那些神俊的马儿脚步也轻盈得如同要跳舞一般。   云水居几个空闲姑娘也跑出来看热闹,问假母:“哪里来这么多小郎君?”   假母认出了是些什么人,先将自己家的姑娘都赶回去,命她们去做好准备。   自己整理一下衣衫,走过去,对着其中扭胯最洒脱的一个道:“哎呀!杨郎君!是杨郎君吧?”杨召听到云水居假母的声音,从马背上回过头道:“张娘子,晚上见好啊?”   “哎哟,见好!见好!”假母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这四位就是杨郎君带来的客人?来来来,大家让个道,让个道……”回头高叫,声音穿透了半条桐子街:“小陆,快让人来帮郎君们牵马!快些快些,咱们的客人都挤不过来了。”   假母生怕这五个标致的小后生让别的教坊截去了,吩咐了下人还不放心,又扭动肥臀,奋不顾身挤到人群中。亲自去牵着一匹马,使劲往外扯着。   可怜,那马儿被她扯得龇出了一排大板牙。张娘子直到自己云水居的人手拉住了那马儿,才放心松手。   她看着马上的五个年轻人,喜不自禁地对着杨召行礼:“杨郎君,这四位小郎君如何称呼?”   五个人一齐跳下马背,张娘子如此咋呼着,周围围着的女人这才知道,这是云水居约好的客人,都带着又羡慕又妒忌的心态,依然围在旁边不肯散去。   杨召指着头一个高瘦黑,穿一身碧色襕衫的男子道:“这位是聂司河,聂郎君。”聂司河跟假母行礼,假母一看,对方一双剑眉,细长的双眼,薄如刀锋的嘴唇,屈身行礼:“聂郎君好。”   杨召指着第二个穿着浅色翻领胡服的少年:“这是翟容翟郎君。”   假母只觉眼前立了个玉人儿一般,连忙行礼。知道今日来初识人事的就是这个少年人,多看了几眼,果然品貌不输于翟家主。   杨召指着一个着一件蓝色圆领袍衫,丰额长眉,有书卷气的年轻人道:“这是崔二十一郎”,又指着一个年轻俏皮,正和一个姑娘随着满场的歌声乐曲,抖肩跳舞的少年人道:“这是崔二十七郎。”   假母喜得嘴也合不拢,伏身恭迎几位郎君进云水一品居。   早有下人过来,接过几位郎君的马匹送到马厩去。又有几位小姑娘端着菊花蕊浸泡的洗手水,让几位郎君净手脱靴入屋子。   有一个对门教坊的娘子,依依不舍地拽着刚跟自己跳过舞的崔瑾之道:“二十七郎,跟奴家去那边玩,奴家给你剥栗子吃。”崔瑾之看了云水居一眼,已看到几张很美的侧影正在灯光下等着他们,心猿意马道:“下回下回,今日已经跟云水居的姑娘们约好了。”张娘子连忙走过去扯开那姑娘的手臂,拧着两条细眉,目露凶光:“娟娘子!你讲不讲规矩啊!今天这五个客人早跟我这里约好了。”   娟娘子跺脚道:“就你们云水居最狠,抢了女人还抢男人!”   围观的人们哄笑着,也都知道云水居的姑娘们长得好身材也好,的确是争不过的。   有几个促狭的在调笑:“今儿云水居的姑娘们可享福了,不知道是后生嫖姑娘,还是姑娘们嫖后生……”假母一边把五位郎君推进自家的大门,一边回头骂道:“嚼白蛆的,明日拿扫帚扫平你们这些夹鸟嘴的!”   五位郎君进个教坊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连弹琴的小乐师们也忍不住隔着珠帘不住张望,有几个很是弹错了音。幸而在场的诸人都心思不在听琴上。秦嫣也看到是那五个认识的人,来教坊喝花酒。在她心目中,唐国男子喝花酒狎妓实在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翟家二郎主过来找女人自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却听到杨召将那假母拉到珠帘边,压低声音道:“我家二郎的……安排好了?”   “是白桃儿姑娘,怎么样?”假母低声询问杨召。   杨召道:“不是让你找个清纯些的吗?”上回来的时候,那白桃儿骚得太带劲了,他还想自己玩。   假母道:“太清纯的怎么帮翟郎君醒事儿呢?听阿姆的,没错!”假母指着白桃儿坐的地方道:“你看看我家桃娘子今日的妆容,难道不够清爽?”   杨召一看之下大为满意:“桃娘子果然有奇趣,下一回……”   假母一拍他的胸口:“杨郎君今日带了这么多俏儿郎过来,给老娘云水居亮了招牌,下回来看白桃儿不要钱!”   杨召拊掌大笑:“张娘子如此豪爽,生意一定越做越好!”   张娘子借着他的关系,侧向里又拍了翟家主的马屁,也笑得愉悦。   两人各得其所,杨召离开了珠帘去坐拥美人了。   那张娘子正待提脚走出去迎客,走来一位蓝衣年轻人,向着张娘子行礼。张娘子专会记得客人,忙道:“二十一郎君有何吩咐?阿姆一定让郎君满意。”   崔澜生道:“张娘子,我家那二十七郎今年方十六岁,在家时老父亲让我看着,莫让他太过贪玩。”   “哦,”张娘子是这一行的头号机灵人,明白了意思,说,“我来给小郎君预备清倌人,能说会唱,小郎君一定会喜欢。”   崔澜生放了心,退了出去。   张娘子这才得空,推开珠帘的一侧,探进梳着斜髻的头,发边金钗琳琅,摇得叮当作响。她的肥脸对着众乐师,笑得跟团儿花卷似的:“换个曲子,《缱绻春栏调》!”   几位小乐师将手中的乐器弦子各自换了松紧,变了个调子。大家都知道云水居今天接到好生意,都努力弹出曲调里的那份情深似海,柔丝缠绵的意境。   秦嫣十指飞花,弹得尤其卖力。   如今她听明白了:翟容是专程来此处破处的。希望能够将这曲子弹得入情入韵,愿翟家二郎君绮念丛生,与那位桃娘子,行事顺利,度个如意春宵夜。 第32章 珠帘   翟容的目光在云水居的屋子里转了一下。   屋子很大,梁柱也粗,装饰却简洁。地上中间铺着藻井花纹的地毯,边上则是光滑的樱木地板。四周挂着雪白的素绢帷幕,东厢里一排琉璃珠帘,被房中的烛火照得滟潋闪烁。屋内整齐放着十来只大案。火烛灯柱造型疏朗,磊磊落落放在四周。除此以外,就没什么装饰了。   不过,这里本来就不需要装饰,七个容颜娇丽的女子,满身异香盈袖,脸上珠钿黄花,站在那里已经是美不胜收了。加之耳边香艳逼人的靡靡软音,俨然是一个活色生香的销魂窟。   杨召请他来云水居享乐之时,也跟他说清楚是来花钱破处的。当时他有些不乐意。杨召揣测他是担心自己初见场面,到时候“立”不起来。跟他描述了一番云水居姑娘的柔软风情,翟容耳朵里听到“云水居”三个字,想起在秦嫣口中也听到过这里,稍微回忆一下,便想起她说过,在云水一品居弹琴赚钱。   于是,翟容很痛快地答应了。   杨召只顾劝说他,也没留心他的回应。一股脑儿地絮叨着:男人的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像女孩子的,要花钱才能买到。有些花钱也买不到的。男人的处,越揣越丢人。不早点搞搞掉,那就是一辈子的污点……   翟容拍着他的肩膀,淡淡提醒着:“表哥,我已经答应了,你就不要越说越不堪了。”杨召明白了过来,喜不自胜,笑得满脸菊花:“哦哦哦。”   翟容答应下来,他想去看看,若若赚钱的地方到底什么样子?昨日在陌桑湖边,他觉得这丫头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恐怕就会毁得不成模样了。   杨召乐得屁颠颠去找翟羽要钱,翟家二少破处这么重大的事情,必须白鹘卫全员陪同、保证安全,免除各种可能性干扰啊!果然,翟家主听说是自己兄弟招待手下人去逛窑子,掏钱也很痛快,甩了个油木牌子给杨召,随便他去账房要。杨召本来可以直接包了云水居。倒是张娘子建议,多点陌生客人,气氛更好,小郎君更放得开一些。张娘子有选择地进了几个最是风骚可人的熟客,一起共享良宵。   翟容在云水居的厅堂里寻了一遍,很快就透过水晶珠帘,注意到了秦嫣坐在乐师队里的身影。   张娘子这里布置很有层次,乐队面前是一片琉璃珠子编成的门帘,里面特意烛火高点,让乐师们的朦胧身影可以从珠光碎影中透出来。   翟容可以看到,她微微低着头,身子与手臂都在全力调动,显然弹得十分投入。这首萦绕耳边,十分闹心的低俗淫艳之曲,正是她的手笔。   他心中冷笑一下,假装不曾发现,跟着聂司河坐到一个案桌后面。不多时,又来了几位云水一品居的熟客,有的是当地富绅,有的是过路豪商。十个案桌后面坐得满满当当。   张娘子各处招呼,让姑娘们陪着客人,端上各色果杂,高昌美酒,一时蜂飞蝶舞。   喝了几巡酒,大家都觉得面热耳红,褪了大衣裳。   便有人提议做些游戏。   玩的游戏叫“寻小小”,让一位姑娘拿出贴身的物件儿,藏在另一位姑娘身上的某处,客人们上去寻找。寻找的过程自然是香艳无比,摸尽酥软之处。娘子们娇笑喘气,花钿摇落。这个游戏一玩,不管彼此认得还是不认得的,大家都放开了。女子衣褪衫垂,男子也腰带松脱。   唐人豪放,没有多少来去,有几个摸着出了火的,直接就扶着腰去了后屋。   杨召喝得满脸酡红,露了大半个上身,青色纹身甚是炫目。他还记得翟容不曾入巷,挂在翟容身上,指着白桃儿说:“我将云央儿的碧玉耳环,藏到了白桃儿的身上,”他拍着翟容的大腿,“你猜猜在哪里?敢不敢猜……嘿嘿嘿……”他无耻地笑道,“你去摸,一定能摸到!保证你摸得爽!”   翟容看他一眼,拿着白盏杯喝着酒。   白桃儿坐在旁边,挑着一双媚眼,看着翟容。本来她听说是个十七岁的后生,觉得对这个生意兴趣不大。这种小后生未免太年轻了,稍微一碰身子,脸就涨红,手脚也不知道如何放,也不懂如何摸女人的胸,想着就无趣。   此刻看到的这个小郎君,出乎意料的眉目轩扬、器宇出众。他非但没有一点幼稚的样子,那挺直的鼻子,修长的身形,使得他少年气与男子气兼具。他蜂腰猿背,握着杯子的手指,看着就很勾人。白桃儿觉得将他一把推倒,躺在他的怀里,这滋味一定很过瘾。   此刻她听到杨召在让他摸自己,熟练地低首做出娇羞怯笑的表情,柔声道:“郎君……不要……”   杨召还在推翟容:“过去,过去,就在里面!”   翟容被他推得凑近了白桃儿。   白桃儿顿时屏住了呼吸,等着他顺势将双手,抚摸上她润滑如水的肌肤……   她很想,用自己的柔软樱唇,去品味他唇形的诱人弧度;她很想,双手缠绕他的腰身,感受他腹肌的流畅质感。她想让他进入自己的身子里,上下出力,看汗水濡湿他那乌黑的鬓角;她更想将头搁在他的颈窝里,一口咬下去,听他用年轻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因动情而喘息……   白桃儿正在期待着,身旁传来一声哄笑声。她睁开眼睛一看,翟小郎君的眼神已经被别人吸引了过去。   只见崔澜生正从一个姑娘的胸前抽出一条丝巾。姑娘生得丰满,那丝巾被挤在一双弹圆的白肉中,随着丝巾的抽动一颤又一颤。引起围观的男人女人一阵阵笑闹。   白桃儿以为他爱看女人胸脯,悄悄将前襟拉低……   翟容的眉间微微拧起……   堂屋的另一面,几个富商跟姑娘们玩起了“捉幺儿”。   “捉幺儿”是由男子膝行着绕案桌,追赶相中的女子。一旦到手,则搂腰顶臀,任女子尖叫推搡。一个姑娘险被捉住,笑得喘不过气来,滚到翟容身边,直往他怀里钻:“郎君……郎君……救救奴家……”追着她的男子,哈哈大笑着过来带人,衣衫凌乱到翟容都能看到他双腿间挺着的峥嵘浑物!!   翟容脸色刷的全黑了,将酒盏拍在案桌上,站起来。   白桃儿意识到不对劲,跟着站起来:“翟郎君若是不喜欢此处玩闹,奴家跟你去后/庭聊天可好?”   翟容生硬答道:“不必了。”   他向着乐师所在的水晶珠帘走过去,那珠帘颇有分量,如同一个挂起来的琉璃席面。平时起落都要用轴承拉动才能升降。秦嫣还在弹琴,他透过珠帘看着她:这个死丫头!口口声声嫌弃他们翟府杏香园的乐师都是金丝雀,没有见识,成不了名满河西的大乐师。好嘛!她所谓的“见识”,原来就是这些东西!   ——这些,是一个正经姑娘家该有的“见识”吗?   翟容出手,将珠帘一把抬起。里面的乐师顿时都惊得停了下来。   珠帘那么重,通常是不会有人掀起席帘打扰乐师的。如此突变,令大家僵持在当地。   秦嫣比较镇定,只觉一道阴影压在面前,停了琵琶,不解地抬头看去。白桃儿跟着过来,也一脸不解地看看翟容,再看看长得瘦小的秦嫣,想了一下,心中顿时冷哼起来。   秦嫣左右看了看,仔细嗅了嗅,感觉翟容身上有点酒的味道。判断他大约不胜酒力,耍酒疯了。   “二郎主,是不是要选个曲子?”秦嫣知道对于这种发酒疯的客人,得稳住对方,不消多时,便会有云水居的人过来调停。她尽量客气地跟他周旋着:“你差小厮过来就可以了,不用亲自……”话犹未了,翟容忽然伸出一只手,将秦嫣拉着胳膊拖出了珠帘。乐师们都是盘坐在地上弹奏的,秦嫣不及爬起来,被他拖得在地板上滑行。   她趁着他稍不留神,拧转腰身,用了些巧劲,拗开他的手指,试图逃回乐师在的地方。   只听得“哐!”的一声,随着翟容手松开,珠帘席重重在秦嫣面前落下,将她的退路封得死死的,秦嫣一头撞在水晶壁一般的帘子上,紧跟着背后一紧,整个人又被翟容拉住了。   连续被对方控制住,秦嫣也无法淡定了。她惊恐有加地看着他的脸,云水居暧昧的红烛光中,她分明看到了他的怒意,仿佛要冲出眼眸,将她点燃!   两个人如此争斗,有些珠子甚至被砸坏了,碎落下来,铮铮淙淙、叮叮咚咚地撒了一地。   里面的乐师们都叫了起来,随即大家又都嘻嘻哈哈笑成一片,继续弹奏。这种场面大家都见惯了。客人看上谁就将谁带到角落中,尽行欢爱之事。   “跟我出去!”翟容低声道。   “不!我……”秦嫣四处找张娘子的踪影,这种砸场子的醉鬼,张娘子一定有法子应对。她……她应对不了……她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再度被翟容拖了走。她也想爬起来,可是这一回他手上的力气大得吓人,将她完全辖制住了。秦嫣挣扎不脱,只能如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琵琶,仿佛一个拖把,被他强行拖了出去。   这里秦嫣完全无法逃脱,那里,白桃儿则气得一跺脚,返身去找张娘子。假母张娘子看到了翟容拖了个小乐师从珠帘里出来,匆忙赶来时,也看到自家娘子委屈生气的模样。白桃儿是她的摇钱树,她一时顾不上秦嫣,连忙先围着白桃儿转,劝慰道:“桃娘子莫急,男人的口味千奇百怪,很多都是见不得人的……”   张娘子看清翟容拖着的是秦嫣,笑道:“桃娘子莫扫兴了,那是前日才从翟府出来的花蕊小娘子,他们两人互相认得。”   白桃儿瞪了翟容的背影一眼:“有眼不识金镶玉!”   张娘子安慰着她:“就是,有眼不识金镶玉,那姑娘在他府中住了三日,怕有些事情没交割完,阿姆给你安排别人去。”   “哼!头疼,睡觉去了!”白桃儿转身回屋子了。张娘子担心自己的红牌娘子受到挫折,跟在白桃儿后面,有条不紊地慢慢哄着。   正说着,冷不防一个人跑出来,奔到那白桃儿的面前:“姐姐!”   白桃儿一看,是那个崔二十七郎,她习惯性地堆砌起笑脸:“二十七郎有何话说?”   “姐姐,你长得可真是美貌!”崔瑾之也玩得满脸通红。   “多谢崔家郎君。”   “那个……”崔瑾之悄悄一指翟容,“翟家郎君不要你破处?”   白桃儿脸色一变,被戳中痛处,面色不虞地站着。   崔瑾之到底年纪小,还不懂得察言观色,蹦跶着道:“姐姐!我也是处啊!姐姐可以找我!”   张娘子连忙拿扇子挡开崔瑾之,说:“依依,快过来招呼着崔小郎君!”   一个粉面大眼的小娘子拿着个月琴下来,满脸带笑地看着崔瑾之。张娘子几句话里赶话,便引得那崔小郎君跟着苏依依姑娘上楼去了。   此刻屋子好几个男女滚成一团,依然在玩那些奇巧的游戏。   这边,翟容大步走过这些衣衫不整的人,眉上浓云越来越深重。他一言不发地把秦嫣拖出了云水居,将她一把推下台阶。在台阶下找到自己的乌皮靴子,往腿上套着。 第33章 街霸   秦嫣被他从云水居的樱木地板上推到了桐子街上,他推得甚是手重。   翟容是故意给她一点教训:这个姑娘居然以在这样的风月场所,赚那几个小钱为荣。这丫头简直没有一点保护自己的概念!乖乖呆在他府中,至少清清白白可以嫁人,在这种地方被人轻薄了去,以后怎么办?   他出手虽然重些,也是知道她是有点身手的,不至于像普通姑娘被推折了手脚。她只是无法站直,滚落在地面上,发钗也散了,头发也蓬了,看起来有些狼狈。   翟容一面慢慢穿着牛皮靴子,一边盯着秦嫣看。   秦嫣被扔得晕头转向,但是脑子还清醒,她一旦能爬起来,立即提着裙子迅速向云水居的台阶爬过去,想逃回到张娘子身边。她前几日在云水居弹琴的时候,曾经见过张娘子妥善处理了不少醉鬼事件。只要能够逃到张娘子身边去,她一定会替她挡了这个凶狠狠的翟家郎君。   她刚跑了两步,翟容腿一抬,拦住她的去路。   他一双眼睛恶气蒸腾地朝她瞪过去。他的眼眸本来就很明亮,此刻含着怒意,亮得像月光下的两把寒刃。   秦嫣看着就害怕,朝左边躲,他的腿架到左边;她朝右边走,他又轻松将她架住……腿长嘛,就是这么任性!   秦嫣见张娘子还不过来“救”他,只得设法自救,道:“翟郎君,你到底要做什么?”   翟容这一回是真心来气,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却并不说话。他的靴子已经穿好了,站起来,双手在腰间一叉,立在她面前。秦嫣就是长了翅膀,也会被他活活拽下来,重新扔在地上!   秦嫣无计可施,无助地抱紧琵琶,不知何去何从。   两人正在对峙,有一个喝醉的云水居娘子从堂屋里嬉笑着追出来,看到翟容站在台阶上,从后面就扑上来:“郎君做什么?奴家给你喂个葡萄……”   翟容侧身避开,手中轻轻一带,那个女子就被他推了出去,那女人没站稳,跌坐在了地板上,吃吃笑着:“小郎君如此羞涩作甚?姐姐这里有樱桃。”那女子衣衫半褪,裙子已经没了,只有一件丝绸外披。人一坐下来,便将双腿露了出来。   翟容顿时心中一片混杂,只觉得眼前晃动,右手扶额。   他脸上涨红,心知此处是实在呆不得了。   他也来不及让秦嫣穿鞋子,拽着她的胳膊便急速朝外面走。秦嫣的琵琶掉在了台阶下来不及拣,踉踉跄跄被他带出了云水居。   “你松手,松手!”秦嫣从来没有见过来妓寮如此行事之人,所以也一直在猜测,他到底是何居心。如今看见,他一见那露出双腿的姐姐,就慌得掉头而走。心中自以为是地猜出了大半分:这翟郎君大约跟那些未经人事的少年人一样,人生“第一次”临时有些害怕,要逃。   看着他低头的模样,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很是准确。   那可使不得!   如果哪个后生“第一次”落荒逃走了,事后往往被姑娘们笑话好久。她可不希望翟家二郎君成为这种“孬种”。   还有,他逃就逃了,拖着她干什么?   秦嫣努力掰他的手指,开始以一个“圈内人”的身份,劝慰他:“郎君是有些担忧……那事儿不成是么?”她装出老成的样子,安慰着,“不妨事的……那个事情,每个郎君都能行的。而且……桃娘子很温柔的……”   翟容一听此话,只觉得一股闷气直窜入颅顶:死丫头的“眼界”,开得还“真不错”啊!他停住了脚步。   秦嫣以为他被自己劝得心思有变化了,趁热打铁道:“你真的不要害怕哈,桃娘子会慢慢教着你的……她法子很多的……”   翟容被她气得额头青筋乱跳,怒视着她:“你法子多吗?要不要你来教教我?!”   秦嫣被他眼神吓到,脑袋乱晃着摆手,道:“我不行,我,我没经验……”   翟容听她浑话不断,只觉烦闷,拉着她继续找清净的地方。   秦嫣求他:“你放了我吧。”   翟容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说的话,他们身处在桐子街灯红酒绿的车水马龙中,身边琴声叮咚、马匹喷鼻、人声喧哗、车夫吆喝、姑娘们调笑……竟然没有一块清清爽爽的地方。他强行拽着秦嫣继续朝前走,终于来到了一片略微安静的墙角边。   他先前对秦嫣要留在“蔡玉班”,成为知名琴师的事情,多少还是抱着欣赏和鼓励的态度,因他知道她的确琴艺不错,年岁稍长,的确有可能在业界有一定的地位。可是没想到,她所谓“锤炼”琴艺的地方,是如此肮脏混乱,这令他完全无法忍受。   他将秦嫣推到墙角,捋开边上的凤尾细竹,双臂打开将她逼在那角落里,决定跟她好好聊聊:“若若,那个地方,就是你弹琴赚钱的地方?”   “是,怎么了?”秦嫣被身后的细竹枝刺得浑身难受,他的姿势太富有压力了,仗着身高总是那么欺负人。   “就是你打算做河西大乐师的地方?”   “啊。”   “你看没看到那里有多乱!”   “平时不是这么乱的。”   “你还敢狡辩!”翟容下意识地抬起手,像对待崔瑾之一样,打算用力扇她一巴掌,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清醒点。秦嫣也听出他手臂挥动的风声不对劲,这一巴掌下来,还不把她脊椎给敲断了。她眼圈立刻红了,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要这样凶,还要打她。   翟容的胳膊抬到一半,生生停住了。   他看到,她的脊背只有自己的两掌多宽,整个人像只小鹿儿一般,被自己压伏在墙上,这如何打得下去?她不是崔瑾之,不是纪倾玦,没有那么结实的骨骼。   她那么又弱又小……他不能太凶了。   翟容心思变了,语气平和了一些:“我跟你说,云水居太乱。”   秦嫣满心委屈,没有听出他语气的变化:“云水居根本不乱!”   云水居真是不乱,秦嫣先前已经在里面弹过几天琴了,张娘子都是料理得好好的。客人要“行事儿”,也都是入了屋子才做。   而今日,实在是个特例。   首先是五个小郎君,一个比一个漂亮,把姑娘们都勾得没了规矩。更主要的是,张娘子听说翟二郎将自己兄长收到府里的几个绝色丫头撂在一边,知道这个小后生不太容易撩拨。她为了气氛更加活跃一些,特地请了几个满肚子风骚肚肠的熟客来捧场。这才把场面拉得这般火辣香艳。   翟容哪会知道这种底细?他只信自己方才眼前所见,听着秦嫣如此说话,更是对她无语:“若若,你骗我其他也就算了,你拿自己清白骗个什么骗?”他说,“这样,今晚就跟我回翟府。”   “……”秦嫣低头不去跟他说话。   “跟我回家去。”   “……”   翟容看不到她的脸,但也发现了她的无声反抗:“你不要坚持了,这种地方你如何待得?”   秦嫣辩解:“别人能待得,我为何不能待得?”   “反正你不许待!”翟容道:“跟我回家,这里乱哄哄的。”   他一口一个“回家”的,那是他的家,又不是秦嫣的家!秦嫣没有家!   “跟你说多少回了,我不想去翟府。”秦嫣重新调整心态,耐心跟他解释,虽然她真心被他搞得很暴躁,没多少耐心了,“人各有志,我喜欢桐子街,人多热闹,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翟容扬起眉毛,这孩子到底能不能说通?“你没看到那些女人,一个个……”   “我是乐师,暂借在那里弹琴的,没人碰我们的。”秦嫣继续竭力耐心。   “碰了怎么办?!”翟容再度被她惹火了,吼得几乎将她耳膜震坏。   秦嫣捂着耳朵道:“你吼什么吼?你这种奇怪的人才会放着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娘子不玩,拉我出来。”她推他的手臂,想要走出去,“我要回去了,今日的钱要赚不到了。”   “不许去!”翟容的手臂硬得跟生铁浇铸在墙壁上一般,根本摇撼不动。   两个人僵持在桐子街的角落中,灯火中,秦嫣的两只眼睛越发红了起来:“你让我出去!我要去赚钱!!”她边哭边用力推他的胸脯。   翟容低下头,她那浑身上下的倔强劲儿……毫无威胁性嘛。而且,她那纤细的脖子,一点抵抗之力也没有,他随手一捏就能把她捏碎了。   这么东想西想,他看着她的眼神,开始变了,跟他看雪奴时的眼神差不多了。   秦嫣挣扎得太激烈,衣服有点被扯开,脖子最底下的肌肤露了出来。她在扎合谷身为女孩,随时有被奸/杀的危险。长清哥哥都会在衣物上做手脚,让她看起来衣着破烂,但身上肌肤都藏得很好,所以没有被风沙侵蚀。   翟容也发现了那藏在衣衫中的寸许肌肤,看着那抹玉白,他只觉有些口干起来。   恰在此时,秦嫣抬头看他。   翟容心中一虚,故意眯了眯浓黑的眸子,恶狠狠跟她对视着。   被他杀性十足地一瞪,秦嫣又萎了。   她松了推他的手,重新低下头,试图找个空档撞出去。翟容心情已经完全改变了,继续支着两只手臂,又伸一条腿抵在墙壁上,看她跟牢笼里的兔子似的,蒙头胡转。   她的小头,钻在他的胸前,毛绒绒的;她甜甜的呼吸,还会扫在他的胳膊上……每次,她柔软的小身子,撞击在他的身体上,都令他觉出一阵阵说不出的滋味……   他的怒气不知不觉一扫而光,甚至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弧度:原来,跟女孩子是这么玩的!真可爱!   不远处,云水居的假母张娘子端着肥胖的身子,喘着气终于找到了这两个人。   一看,男孩子仗着自己长得高、手脚长,正一副街头恶霸的样子,在调戏小姑娘。还在同那花蕊娘子道:“你逃不出去的,跟我回家去……听见没有?”连声气都带着花花腔调。   可惜,从小姑娘的角度看不到他带笑的唇形,被他的强势吓得团团乱转,貌似还在抹眼泪……   张娘子翻了翻眼皮:哎呀呀!跟女孩子不是这样玩的! 第34章 假母   张娘子两根胖胳膊,挽起一个结抱在胸前。先鄙视了一把翟家二郎君:如今的年轻人,玩来玩去也就这一套早八百年就烂了大街的东西。看这小郎君一脸心恬意洽,耍弄姑娘耍弄得满脸兴致的模样。张娘子心里一声冷哼: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事情,有多不上台面?   她扬声道:“我说翟郎君,花蕊娘子是你家什么人?你喊她回家回家的?”   翟容正欺负女孩子欺负得顺手,闻言只瞥了张娘子一眼,没搭茬。   秦嫣一听见张娘子的话,则得了救星一般,忙擦了眼泪,伸出脖子道:“我不是他什么人,我们……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张娘子脸上堆起客套的笑脸:“就是啊,小郎君,我们做人要讲道理……”   “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翟容听秦嫣推得得干净,一把将她按回去,低头看着她,“我教你轻功算个师傅吧?”   秦嫣再次捂着嘴,仰起头看着他:这,这……也太牵强了吧?   张娘子款步走过来,看到秦嫣在跟翟容犟着,又被压回去。张娘子笑得肥肉乱抖:不管是蔡玉班蔡班头的交情,还是翟羽翟家主的权势,这都是她不想得罪的。于是她用心看着,若两个人真有什么矛盾,她得从旁边好好开解,万万不能让两个孩子玩出个不痛快来。   虽然对翟家二郎君的不懂事,张娘子稍微有些责怪之心,不过走到了近前,她的想法就有所改变了:小郎君这事儿玩得俗套,但是架不住人长得好看。看他按着那姑娘,一个年轻俊美,一个温婉灵气的,少男少女的还挺养眼。   张娘子推了推翟容:“二郎君跟姑娘可以好好说话,这样子不像是说话,倒像是……”   “像什么?”翟容斜觑了她一眼。   张娘子笑容荡漾:“倒像呀,就像小夫妻吵架。闹得娘子我都不好意思拉架了。”   秦嫣听了又是大急:“我跟他没关系的!”   有了外人在,翟容也有点耳根发烧,手臂松开一些。秦嫣一见有了松动,连忙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仿佛生怕他又将她按回去似的。   张娘子转过眼睛看秦嫣。她正慌作一团跑到张娘子身边。还跟见了灰狼的兔子一般,缩到张娘子身后,扯着她的绉纱腰带,让她挡着自己。   张娘子的头重新拧过来,又看翟容。小郎君有点尴尬地站着,不过眼睛是看着姑娘在发呆。   “嗯——咳!”张娘子故意咳嗽着,提醒他,大街上来去人众多,地方很金贵,不是让你小郎君看着姑娘发呆的。   她待翟容将目光从秦嫣身上收了过来,行个礼道:“二郎君,如今桐子街外头也宵禁了,你也出不去了,要不要张娘子给你安排地方休息一下?”   翟容打量着张娘子。她胖若粉团的脸上,五官十分清秀,气度有着岁月沉淀出来的雍容。这是一个在欢场沉浮很多年,而依然立足稳健的女子,是个值得请教的人。   翟容平整了一下心绪,将身上的袍子轻轻一掸,风度得体地给张娘子行礼。仪态之从容,仿佛方才那不良人的街霸勾当,跟他完全无关:“张娘子,是这样,我跟这位小娘子有话要说,你可否安排一个清静些的地方说话?”他大致扫过这个桐子街了,一个安静些能说话的地方都没有,到处都是热闹得心烦之处。他相信,张娘子会给他们合适的地方。   张娘子道:“云水居有,郎君跟我回去。”   “娘子带路吧。”翟容跟在张娘子的身后,看着与张娘子并肩的秦嫣,道:“过来,走在我边上。”   “……”秦嫣拉着张娘子的衣裳,不愿意过去。   翟容便来扯她,她带着哭腔说:“我不过去……”朝张娘子的身前躲去,差点没把张娘子绊了个大跟斗,摔了个底朝天。   “哎唷!”张娘子停下来,用手中的生丝团扇,拂下她细细的手指:“听话,过去吧。阿姆长得太胖,你站我边上就挤到街心了。对面都是马车、驼队的,到时候撞了你,”她的嘴巴朝翟容一努,“有人会心疼。”   “不,我不要。”秦嫣不想落入他的魔爪。   正说着,一匹大马打着喷鼻出现在秦嫣的头顶,大鼻孔忒儿一下,将她唬得倒退一步。她个子太矮,那些驼队的骑手、马车的车夫看不到她,直接赶了大马朝她面前而过。   翟容眼疾手快,将她拎得离那马腿远一些。一串马队踩着马铃铛,一声声响着从他们身边经过。马车夫这时才看到下面站了人,呵斥道:“小姑娘,看着些路!”   秦嫣只好退到张娘子身后,哭兮兮地跟翟容并排。还没走稳,身子又是一斜,是翟容将她扯到了他自己的里侧靠街边处。他冷着脸:“走个路也要人操心!”   “哎哎哎,”张娘子返身,团扇轻轻拍在翟容的胳膊上,“对女孩子要温和一些。太凶了姑娘就不愿意听你的话了。”   “她就不肯听我的话!”翟容说。   张娘子哄孩子似的说:“好好好,等会儿阿姆给你们安排一个舒服的地方。你跟她慢慢说。”   秦嫣一听,是要单独跟翟容相处,连忙道:“我不要跟他在一起。”   “你!”翟容怒。   张娘子只得再次停下脚步,说:“翟家郎君稍安勿躁。花蕊,你好好听话。阿姆答应给你的六个开元钱,一个不会少的。”   秦嫣是要在张娘子手下赚工钱的,被她如此一说,哪里还敢哼出一个不字,只能低头走路。   翟容看到,她一边走一边又在抹眼泪,他不由后悔起来。刚才自己压着她的时候,只图个好玩。如今看到她被张娘子每日那几个小钱,就管得不敢吱声,倒是很不舍得起来。两个人是并肩走在张娘子后面,翟容压低声音:“你放心。”   秦嫣抬头看他一眼,她对他此刻有点厌烦。张娘子要管着她的工钱的,她只能屈服,她心里也憋着一股气,怼他道:“放什么心啊?”   张娘子扭动肥臀走在前面,假装没有听见。翟容看看张娘子没有反应,继续放低声音:“我不会欺负你的。”   他以为自己是在安慰女孩,熟料,秦嫣听到这个话,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今天晚上本来过得好好的:先是被许散由师傅选作那些小乐师的头儿,在云水居弹琴还被张娘子称赞,赏了香荷包。张娘子还答应给她多一个大钱……这么多美好的事情,都被他毁了!   自从进入敦煌城,她看着那巍峨高大的城墙,知道凭自己那点微薄的道行,哪怕刺杀了石/国使者,也是不能安然脱困的。如果不去完成任务,“牧刀人”莫血一旦发觉,她也会性命难保。所以只想在人生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好生赚点小钱,吃点好东西,好好玩玩……   自从遇到这位翟家郎君,一路全是倒霉事!   先是丝蕊坠下舞台,她当然可以选择不救她,如此可以不暴露自己的身手,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可是当时她不知道在场有高手,翟家郎君在大泽边,从头到尾就没有出过手。他净忙着生火、烤肉了,她还以为他是一个担任指挥的文职。哪里知道,他的武功远在杨召那些白鹘卫之上,可以从那么远的地方跳过来?   而且,她知道丝蕊是个在舞技上十分有追求,心气很高的姑娘。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有大好前途的性命,在自己面前折陨?哪怕再做一次选择,她也会趴到那座仙云佛国台下,去给丝蕊垫背。   此后,翟家郎君对她起了疑心,暴风骤雨般的敲打、盘问、吓唬……她都认了,也努力跟他交锋了。   她也知道,他不是坏人,从某些角度说起来,还对她挺好。她有时候也挺喜欢他。可是今天整个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她真的很生气啊!   说实话,她对他家那个杏香园真是半点兴趣也没有。那里的姑娘们虽然锦衣玉食,可是等级森严,不能随意出府。蔡玉班相形之下,自由多了。她今日赚了工钱,明日练完琴,午后就跟几个乐班的姑娘约好去逛街!   敦煌多好玩啊。   她要去南市买酸枣、买烤雀子……有一家店,用天竺的婆罗门糖裹了胡麻,油里炸成糖果。听说,是从高昌国一个老字号糖铺特地运来的材料,又香又脆,好吃得不得了。   ——她的人生她自己会安排,凭什么被人指手画脚?!   她垂着头跟在张娘子后面,越想越不开心,哭得一塌糊涂。感觉手臂上一热,是翟容扶住她:“我背你吧,你鞋子都没穿。”   秦嫣这才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穿鞋子。以她的脚劲,穿不穿鞋子当然没什么要紧,她走路也没有一瘸一拐。可是她没有穿鞋子,这不就是他造成的吗?秦嫣爆发了:“谁要你背!你不来云水居,我今晚明明可以过得很好的!我讨厌你!你讨厌死了!”   张娘子脸都绿了,这孩子……这是要干什么?连忙转过身想劝劝架,可别真的闹起来。这可是关系到翟家的事情,敦煌翟羽谁敢惹啊。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就有点吓人了……   张娘子看到翟家二郎君伸出手,把花蕊小娘子扶住,口中在说:“好了,不哭了,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不好?”花蕊娘子吼了两嗓子,又压抑了那么久,大概也身心俱疲了。她撑不住,顺势靠在他怀里抽抽搭搭了几下,捶了他几下,就乖乖让他背起来了。   “咦?”张娘子拿着扇子使劲扇:这是什么变故?   翟容一边背她,一边还在问她:“脚痛不痛?是我大意了。”花蕊娘子抱着他的脖子,肩膀一耸一耸的犹自在哭泣。看两个人的动作,男孩子不是第一次被她捶;女孩子也不是第一次被他背。双方的动作都还挺熟练,隐约透出默契……   张娘子忽然心酸起来。   虽然她方才拿“小夫妻”打趣了他们,不过想着就是个花街柳巷的关系。她当个笑话看。此时见到女孩子能在大街上那么吼小郎君,小郎君还吃进去了。张娘子对男女关系的不同性质,是何等敏锐?她立即察觉到,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唐国“当色而婚”的制度十分严苛,想推行一个打破门阀制度的“科举”,都受到无数势力的阻挠。如果,这两个孩子门当户对,那眼前这一幕她会祝福他们的。可惜,一个是官身,一个是贱籍……他们自己知不知道自己成不了?她倒是不心疼翟家郎君,这种事情,男人甜言蜜语哄个几天,该拿的拿到手了,一旦遇到问题,甩句“身份悬殊”,就能拔屌无情。他们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姑娘,那可就苦了。   张娘子决定,好好敲打敲打他们两个:小娘子也别犯傻,男人算个什么东西?没必要为他们动心,为他们哭! 第35章 作男   张娘子从侧门,将他们重新带入云水一品居。   方才翟容将秦嫣拖出去时,杨召他们都正在兴头上,对于翟家二郎君一见到那个小乐师,就会做出种种反常行为,诸位白鹘卫高手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便拜托张娘子来处理这件事。   此刻,那几个都带着看上的姑娘,去自己定好的屋子,相拥折腾去了。崔家小二十七郎则与一个清倌人说笑听曲,也在屋子里,厅堂里也剩下了没几个客人。   张娘子心思体贴,知道翟容不希望花蕊娘子再穿过那个艳笑声声的大厅堂,从侧门沿着一道逼仄的木楼梯走上一个小阁。拉上方木格子蒙素绢的阁楼门,楼下的喧嚣嬉闹声被渐渐滤去。小阁里陈设简单,但也相对有了翟容需要的清净。   小阁四面白墙,墙外一个长长的走廊围了三面。朱红色的柱子边,如楼下门口一般,整齐挂着一排云水居的金色鲤鱼红灯笼,彩带在夜风中飘得宛转。   双鱼盘绕,是阴阳调和的意思。简洁的楼阁因此有了旖旎的味道。   张娘子看见翟容一双眼睛仔细打量着,看得出他是个挑剔的人。待他审视够了,道:“这是我平日休息的地方,翟郎君觉得如何?”翟容点头示意还不错,再次谢了张娘子,请她坐下:“娘子,我有些事情要请教。”   张娘子看他还挺有礼数,道:“小郎君,也坐。”对秦嫣道:“小娘子也坐过来。”   三个人坐在东侧窗下的黑漆矮几上。张娘子给他们倒了水。   翟容道:“张娘子,花蕊要做个乐师,这我是同意的。可是我不希望她做今晚这些场面上的事情,我须向谁商量?”幽若云既然入了这里的教坊籍,当然得按照教坊乐班的规矩做。到底如何运作他不太清楚,问张娘子打听一番。   张娘子听着他的语气,俨然是将个小姑娘当自己的人似的。她抿嘴笑一下,先不忙着回答,笑道:“花蕊娘子愿意在我们云水居弹琴,小郎君不愿意。小郎君,你可想清楚是为什么?你如今这般问,你是以什么身份问呢?”   翟容想了一下,他更习惯把人当做兄弟罢?但——是!想到方才被他按在桐子街墙壁上的情形,到底跟“兄弟”还是差了许多,说:“她跟我妹妹似的,怎么可以在这里任人……那个……”他想起这件事情就恼火,可是到底面皮薄,没法细说。   “哦。”张娘子拉长声音,对秦嫣道,“他是拿你当妹子看。”   秦嫣跟他闹过了、出了气,还被他背过来,心里当然是平静了。听到这话也觉得纳闷。她怎么记得?他原先是说要将她买入翟府当家婢的,还要将她配小厮,给她孩子放良的,怎的又变成了“妹子”?她疑惑地看向翟容。   翟容被她的视线迎上来,也知道自己原先的说法,威胁地扫了秦嫣一眼:他现在改主意了,怎么着?   秦嫣不敢去挑他的刺儿,又不愿意替他去圆谎,低头不语。   张娘子从秦嫣的表情上看得出,两人本来并没有这个说法,只是小郎君临时起意。她凑近秦嫣追问着:“花蕊,你也将他当兄长待?这可很是要紧,他将你当什么看,阿姆才好给你们合适的建议。”   翟容的手伸出来,将张娘子和秦嫣隔断开来:“张娘子,我家妹子年纪小。她的主意不要紧,你跟我商量就行了。”   张娘子歪着头看着秦嫣:“花蕊娘子?”   “……”秦嫣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低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张娘子乜着一双眼睛瞅秦嫣:“花蕊小娘子,你的意思到底是……”   翟容清了一下嗓子,秦嫣眼角瞄向他的衣角,小声道:“那个……听翟家郎君的……”   翟容放松地咳了一声:这才乖。就该这样听他的话,多好!   “哈!”张娘子心道:这算什么事?兄妹?把人都按墙上,就差嘴对嘴咬下去了,还兄妹?兄你妹啊!她手中团扇摇得飞起,扇得秦嫣的发丝也随着飘动。   “张娘子。”翟容耳根是红的,脸上神色没变,稍微带点恼怒的语气,在提醒着张娘子:有话好生说,别阴阳怪气的!   张娘子这才回过头,放下团扇。   她看他虽有些羞赧,气势倒不减半分,端正态度对翟容道:“小郎君是有些误会的,我们云水居虽然是做那些生意的,不过小娘子是蔡玉班请来的乐师,不会有你说的那些事情。”   “算是我多虑了。”翟容先表示抱歉,然后又指出,“可是,为何我将她带走没人阻拦?若是她在此处弹琴,被其他人带出来了,张娘子可会阻止?”   张娘子没有立即回答,掩了口,笑了一下。   翟容额头上抬起一道细纹,等着她的回答。   张娘子用圆滚滚的手指,点戳着黑漆案桌那凉滑如镜的桌面:“平时有这样的事,我当然会出面阻拦的。这花蕊小娘子今日之事,却有所不同。”   翟容不解地看着她:“请教娘子,有何不同?”   秦嫣也觉得张娘子这次处理事情不干净,让她被吓唬了那么久,也抬头很关注她的回答。   张娘子笑得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小郎君不愧是翟家主的兄弟,看问题这么犀利。可惜不懂这妓寮里人情世故,着实清纯地有趣!她徐徐说:“小娘子入翟府三天,阿姆我不清楚她跟你翟郎君什么关系,不敢随意出面,这是第一层。第二层,若是她大声呼救,用力推搡小郎君,我们没有不上前解围的道理。我们云水居做事的姑娘们都是娇贵人,两厢情愿蜜里调油才好,强人所难那就没意思了。”   两个人都没听懂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两双漂亮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   张娘子看一眼秦嫣,忍笑,“不过,方才小娘子被小郎君拉着,既不呼救,也不用力挣脱……你让我如何上前?桐子街也是有规矩的,破坏有情人的好事,这不是我们教坊假母该做的事情,会坏了自家风水的。”   两人还是没听明白,翟容问:“娘子到底什么意思?”   假母发现他们实在不懂,只要掩着口说大白话:“小娘子那个样子,我们叫做‘半推半就’、 ‘欲拒还迎’。嗯,嘴上说不愿意,那身子呢?又惊又爱,已经由不得自己啦!啊哈哈哈哈……”张娘子笑得好生风骚,拍着腿道,“你们说说看,阿姆怎么好意思来打扰哦!”   一通话,说得秦嫣的脸狠狠红了起来,背上如上了芒刺,坐立不安起来:“我哪有?!”   翟容也张口结舌,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张娘子十分体贴地倒了杯水,推到翟容手里:“小郎君喝些水。”对秦嫣道,“你不是客人,自己倒水喝。”两人双双端着杯子,借喝水掩饰心里涌起的尴尬。   张娘子润一下嘴,感觉水有些凉,跟两人招呼一下,出去找服侍的小丫头添热水。张娘子是十分老辣之人,借口弄水,晾着他们两人,让他们好好消化消化,自己方才做出来的那番事情。   小阁中立时安静了下来,双方都能隐隐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秦嫣尤其难受,她才不是什么“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呢,她只是……他手劲太大,她挣不开而已……哦,挣不开还可喊叫……那个,那个……堂屋里那般吵,她叫了有人听见吗?   找了半日理由,她终于放弃了。   当翟容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拖出去的时候,她确实心里有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若若。”耳边响起翟容的声音,她唬得手一抖,杯子侧翻了,幸而水已经喝完了。   “什么事情,请郎君吩咐。”她将杯子扶正,行个礼,尽量显得两人生疏一些。   “还能有什么事情?”翟容:“这种钱以后不让赚了。我今日要跟张娘子断了这事儿。”   秦嫣道:“可是不赚这个钱,我哪里还能有外快啊?”一说到钱她就清醒了,她还想在敦煌好好享受的,没钱怎么办?她急切道:“郎君,你不能断我这个财路的!”   “那你就宁愿被人碰?”   “我怎么会让人碰?”只有他,才会将她跟块大抹布似的拖来拖去。秦嫣道,“再说了,旁人也不要碰我啊。”她肤色黑黄,衣裳都撑不起来,唐国的土地上,没几个男人想碰她罢?   “我是说万一!”翟容压低嗓子。   “才不会呢,我又不傻。”   “还不傻?方才玩成那样乱,你还在使劲弹曲子。”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翟容就来气。   “我是乐师,总要凑好客人的兴。”   “不许赚这个钱!”   “郎君你讲不讲理?”   ……   两个人兜了个圈子,又吵架吵在原处。   张娘子站在门口,听他们说话,暗自摇头:这小郎君真是不懂事,她都将事情点得这么明白了。换了懂事些的郎君,早就开口问她开个房间,温香暖玉享受起来。只要他开了这个口,她就可以好好替花蕊娘子谋划钱帛。如此一来,云水居又能多赚一笔。翟家主上回问她进了几个绝色的丫头,都没能给小郎君开窍。小郎君这事在她这里办成了,她又能讨好翟家。小娘子又能跟自己喜欢的郎君过初夜,手里也能有一把不错的积蓄。   等睡完了,小郎君的兴致过了,再慢慢劝姑娘,这小花蕊就能慢慢调/教起来了。过几年出息了,又是一个白桃儿。   这事怎么看怎么齐全。   翟家小郎君,你也老大不小了,十七八岁的年纪,你倒是开口啊!张娘子蹬着门槛,吹着穿堂风:这满园都是春/色,小郎君你不要再作了。男女之间不就是一条缝吗?插进去,啥都能解决!爽快利落地拔掉腰带,把姑娘摆平扑倒,大家都有好处拿!   张娘子对翟容的麻木不仁觉得无法理解,却不知道,他身负圣命,在翟家春仲家祭之后,就要离开敦煌,离开河西的。   上一回,他离开敦煌就有九年,这一次离开更是有公务在身。他已经加入了大唐承启阁,会去西域做卧底,为大唐帝国着手平服、治理西域地区做准备。这件事情复杂艰难,根本就不知道何时是归期。   他只是希望,自己留在敦煌的最后这半个月,给若若安排一份安稳的生活和前途。哪怕知道他和若若之间,是有一点彼此小小的心动。但是,他目前对于这些事情,是不会纳入考虑的范围。 第36章 伺宴   看两个人拌嘴拌得小情态毕现,张娘子也不打断他们。拿着扇子静静观赏。   她身后的小丫头端了两份六色酪浆。看他们吵干了嘴,张娘子走过去招呼他们:“吃些阿姆这儿的酪浆,看看可喜欢?”   两人一见有外人,本来就吵不出水花来,忙偃旗息鼓。   谢了张娘子,六盏酪浆放了不同的香草叶子调味而成,酸凉适口。两人同时假装方才的吵架不曾发生,安静端着杯子喝着,两人的态度都十分认真庄重。气氛严肃地不像在桐子街,倒像在太学殿。   “翟郎君,”张娘子对翟容道:“就算你将小娘子当做妹子,其实也是不可能的。”秦嫣是贱籍,从贱籍至多放到平民,翟容是官身,隔着天差地别的两层,不可能认妹妹。哪怕收作侍妾也要先“放良”才行。   张娘子道:“小郎君,你有空呢,可以多去蔡玉班听听曲,也可以到云水居来听听曲,多给小娘子一点缠头,这也就是尽到心意了。旁的事情你考虑不到,也考虑不成。”   翟容知道张娘子说得对,心想,不认妹子就不认妹子。   一想到她长大一些,也要被人那般“摸小小”,心中如同梗了一团带着火的刺,满身满心都火烧火燎的。从将她自珠帘后拖出来的那个瞬间开始,他就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旁人将她轻薄了去。他要保证她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在河西好好生活。   翟容问:“那先不管这些,娘子你回答我。若花蕊以后只在敦煌做个乐师,旁的都不参与,你看看,我得找什么人来保证这件事情?教坊司我去找哪一位?”他对敦煌教坊司的官员配置不太熟悉。   他看着张娘子,等待着一个肯定的保证。如果对方有一点点犹疑,他就打算不顾一切将幽若云买到自己府中去。   张娘子连连摆手:“一个小乐师而已,哪里需要劳动教坊司的大人们。”   “不会有人欺负?”翟容说话的样子,简直是随时要把花蕊小娘子拖回府中。   张娘子想了一下:“小郎君实在不放心,让翟家主出面照应一下,这个敦煌城就没人动她了。”   “我家兄长自然会出面的。”翟容知道自己的大哥,的确是个很好的保护者。可是……他又问道:“可是,她在桐子街做乐师,抛头露面的,闲杂人等多,难免会有意外。我大哥也不可能时时留心吧?”   张娘子笑着扇了两下扇子,道:“好,再加一个云水居也护着,小郎君总能放心了吧?”   翟容要的就是她这句话,张娘子在这个风月行当里的地位,他到底还是看得出来的。当下端了一杯酪浆给张娘子,行了一礼,说:“多谢张娘子。”   张娘子放下团扇,接过杯盏,笑着看秦嫣:“你看翟郎君待你这般细心,娘子以后可要用心练琴。”   秦嫣心中乱若蚁爬,轻若蚊蚋地“嗯”了一下。   当下,翟容花了小半个时辰,细细问了一番幽若云在敦煌做乐师,今后几年的大致生活境况?有多少可以出头的机会?问得很深很细。张娘子一边笑一边认真给他做解答,她也听过秦嫣的琴曲,对她未来的前途也很看好。张娘子颇给了几个不错的建议。   对于秦嫣想赚外快之事,两个人也有讨论。张娘子说,花蕊娘子先不要忙着赚这几个小钱,闭门练上一年的琴。然后她给设计一个琴曲会,让姑娘名声大震,到时候,一首曲子就能卖出不少钱,比在桐子街赚零钱强多了。   翟容手指敲击一下秦嫣面前的案桌板,一脸居高临下教训她的样子:“听见没有,赚钱要这般才能赚得到。”   “谢郎君费心了。”秦嫣觉得他这样子还是有点小讨厌的,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一副特别喜欢管头管脚的样子。虽然算是为她好……   经此交谈,翟容算是确定幽若云在这里不会吃亏,这才放下心来。   张娘子道:“两位也饿了罢,不如再吃些阿姆的新鲜点心?阿姆这里虽然不如翟府精致,也算有点特色。”此时敦煌城里已经宵禁了,翟容回府不妥当,肯定只能在这里过夜了,便谢了张娘子。   张娘子准备抽身离开,提起牡丹花薄纱的罩裙款款站起来,打算让两个小年轻独自呆一会儿。   秦嫣起身,紧紧跟在她后面:“郎君慢用吧,我还想去弹琴。”   这回轮到张娘子回过身子,瞪着她:“你得留下来陪小郎君。”翟容也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他在这里难道裹着被子一个人睡觉?说:“你担心那五个大钱,我待会儿给你。”   张娘子才知道她在担心那几个大钱,笑着:“不怕,你今日陪好了翟郎君,六个大钱阿姆给你。”   “哦,原来是六个。”翟容恍然大悟,她那副小家子气,的确差不得那一个钱。   他们真是冤枉她。秦嫣再小家子气,也不是为了那几个钱。   她是不好意思跟翟容单独在一屋里。她为难地低着头,还是想跟在张娘子身后,打算出去。张娘子对翟容道:“翟郎君,我带姑娘去借一步说话?先给你上些夜宵。你尝尝阿姆这里的东西?”   翟容同意,看着秦嫣将脑袋低垂在胸前,跟着张娘子走了出去。   张娘子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今儿这件事情。小郎君那副沉稳的气度,其实她心里是多少有些挫败感的。她预备了如此红香艳美的夜晚,这郎君看都不看一眼。那小郎君的体态动作,一看就知道能把姑娘睡得念念不忘,居然到她的云水居来做贞郎烈男,这是对她活脱脱的嘲讽!   张娘子决定,要在花蕊身上扳回一局。走到一个拐弯处,她回身站住:“我说花蕊,今日小郎君将你拖出去时什么感觉?”   秦嫣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说:“嗯……是很害怕。”   “是不是心里跟养了一只小兔儿似的,不停地跳,快跳出心腔子了?”   “是。”   “可是呢,小郎君的手那么大,抓着你的胳膊又是滚烫又是有力气,叫你身子发软,挣也挣不脱?”   “是。”秦嫣抬起眼睛,心想,张娘子怎么会知道?她又不曾让翟容拉过。   “心里知道,他这般拉着自己是不对的,可是还是很喜欢他这么拉着你的。”   “嗯?”秦嫣觉得有些不对劲,“没有……”   张娘子不顾她的否认,自顾自道:“所以呢,想挣不舍得挣,只好乖乖就范。”   “我一直在反抗!”   “桐子街的角落里,在人家胸口怎么撞也撞不出去,小郎君的胸前又宽又结实,那个身子哦……是不是脸红得快烧起来了?恨不能多蹭蹭?”张娘子按着自己圆滚滚的胸脯道。   “不……不是啊。”秦嫣满脸恐慌,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翟容抓她出去,包括将她按在墙上,她要存心挣脱,肯定有的是办法……可是……她捂脸道:“张娘子……”   张娘子用一种甜丝丝的声音,柔声道:“你不想陪翟家郎君是不是?可是你知道,我们云水居没有叫客人单身在屋子里的道理。要是你不想去,阿姆布置一下,云水居的七个姐姐,随便哪个都能把他勾到床上去。你要不要让阿姆给你显示一下手段?”   “啊?!”秦嫣从指缝里露出惊恐的眼睛。   张娘子呼啦啦扇着扇子:“怎么,心里酸酸的,是吧?吃醋了,是吧?”她一步步逼近秦嫣,“现在可是你自己不想去陪哦,阿姆有的是本事让男人上我家姑娘的床。翟家郎君这种年龄正是火热火烫的时候,你当真不想试试阿姆的手段?”   “不会的……翟家郎君不会的。”秦嫣步步后退。   “不会?”张娘子肥脸上挑起一个笑容,“那就让阿姆来试一试。”她将一双手拢在嘴边:“锦兰儿——过来……”   秦嫣连忙拉着张娘子的手:“别……”   “别什么?”   锦兰姑娘今日不方便接客,就在不远处的厢房里,推门走过来:“阿姆什么事情?”走廊里的灯火摇曳,映出姑娘的袅娜身姿。锦兰姑娘虽然没有白桃儿貌美,那也是很拿得出手的,今晚正空着。胸前一抹芙蓉色的齐胸襦裙,一双白乳人见人爱。正是让秦嫣最为自惭形愧之人!   秦嫣转身就跑向小阁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张娘子笑着:“没什么事情,走,跟阿姆下楼去,看看有没有客人需要照顾。”   翟容看到秦嫣一脸慌乱地重新钻入楼阁中,诧异地抬起一条眉毛:“出什么事情了?”   “没,没有……”秦嫣在距离他较远处坐下,把着门,不能让锦兰姐姐进来,把翟容给勾上了床就麻烦了。   “张娘子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秦嫣缩在案桌的一端。   “你干什么?我是老虎吗?”   “不是……”   “不是你躲那么远!”   “这里……这里凉快。”秦嫣坐着,看见他的手搭在案桌上,想到那个热度,想到那个力度……心里的小兔儿又跳了起来,说道:“郎君。”   “什么事情?”   “以后我们说好,你不许再像今晚那样按住我,”秦嫣鼓起勇气,“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是你的兄弟!”   “哦。”翟容说,“这话说得是,我知道了。”   秦嫣见他答应了,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门一响,秦嫣急忙回头,看看是不是张娘子担心她伺候不好翟家郎君,真的放了锦兰儿姑娘来伺宴。扭过头看到还好,只是一个刚留了头的小婢女上来送菜肴。张娘子这里不但善于调理人,饮食也是她精心研究的东西,盛菜的器皿都是江南东道越州出的浅青瓷器,哪怕是无数豪商来往的敦煌,也算得上是很昂贵的餐具。上面摆放地每一样菜式,都比外面常见的菜肴小巧,造型精美诱人。   翟容见她远远坐着,诧异地发现,连美食都不能诱惑她坐过来。用筷子夹了一只瑶柱玉桑扣,摇晃着问她:“你不过来吃东西吗?做乐师,这种客人的菜应该是没吃过吧?”他记得她还挺馋的,一个饺子的梅子口味没吃到,就一脸懊丧,老是惦记着。   “都……都吃过了。”秦嫣继续跟他保持距离。   “怎么可能?”张娘子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再次从门口传来,“客人的菜,都是阿姆亲自筛选,亲自看着做的。小乐师哪有机会吃?”   秦嫣一脸生无可恋:“唉——”   张娘子带了个小丫头子,对翟容道:“小郎君,这小丫头子叫云儿,等会儿就立在门口听你传唤。今晚有什么吩咐,阿姆一定奉承。翟家郎君一定要尽兴哟。”翟容谢谢她。   张娘子走过秦嫣面前时,轻笑一下,这才扭动身体,咯吱咯吱地下了楼。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秦嫣到底修为太浅,被张娘子撩拨之后,控制不住地满脑子邪念。   翟容看她拘谨不敢动,又知道她贪吃,主动拿了点心,分在自己案桌旁:“若若,过来。”   秦嫣只能挪动膝盖,爬过去,坐在那堆吃食面前。 第37章 春酒   在秦嫣这个年纪来说, 和男人睡觉,哪怕姐姐们说得天好地好,她也未必真的有多少期待。脑子里被张娘子刚才的话语, 勾起来的邪念, 只是在她的心里略微留下一点浅浅的痕迹,就很快消散了。对她而言, 和翟家郎君一起吃好吃的,明显更有趣一些。   现在翟容知道她的脾气了, 她对于不同的口味, 都会尝一尝。所以也就不像在杏香园里那般, 只顾自己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吃。每一样都用螺钿把的银制餐刀切成两半,两个人一边议论一边品尝着。秦嫣先前没有来过唐国,张娘子这里的饮食又做得很到位, 一道道菜尝下来觉得特别幸福。   餐盘旁边还摆着一壶酒,酒壶里盛着的是篦得很干净的米酒。翟容一边喝酒一边看她吃,他看看酒壶里的酒没有多少了,想到她喜欢品尝各种味道, 问她:“要不要来点酒?”   “不要,”秦嫣嘴里包着食物摇头,“酒会乱性子的。”像她这样能力低下的暗杀者, 喝得醉醺醺地手就抖了。   翟容见她拒绝得坚决,便将剩余的酒倒入自己的酒盏之中:“也不是很醉人的,味道很甜。跟奶酪浆似的。”   秦嫣看他喝得很舒服,觉得自己以后可能也喝不到这样的酒了, 探出头:“那就……来点?”她出手去拿那个白瓷酒壶,摇了摇,发现已经没有酒浆了。   她看到方才翟容自己刚倒了个满盏,遂将自己的空酒盏凑到翟容的酒杯前:“折一点给我。”长清哥哥从小对她很严厉,但是兄妹之间感情很好,相处的时候也是很亲切的。现在她吃菜肴吃得浑身放松,就用对待长清哥哥的方式与翟容相处。   翟容反而一愣:自己喝过的酒,倒给她,是不是间接亲吻?   他虽则在云水居显得似乎对周围香艳的环境看似无视,其实那只是他自持品性而已。那云水居外的海棠斜枝,云水居里的玉香旖旎,桐子街上的红男绿女……这些东西当然会在他的心里刻下一些不浅印象。此刻,他就有了这种臆想。   秦嫣不知他的这份遐想,将杯子凑到他的酒盏上,隔着他的胡服袖子拿住他的手腕,强迫他将自己的酒浆折给自己:“让我尝尝看。”   翟容只能半无奈半顺从地任她将酒倒去。   秦嫣喝完那半盏酒,抿着嘴唇,舔了一下嘴角:“真的是甜的啊,好喝!”半碗到底不够,她想他已经喝了整一壶,余下的半碗也讨过来吧。她双手托着杯子,往翟容面前一凑:“剩下的也给我,行吗?”   翟容看着她。   她今日是在水晶珠帘背后弹琴的,所以并没有上妆,照理看起来应该没多少姿色。此刻喝了点酒,嘴唇的菱角上有汁液的流溢,显得血色通盈。举着杯子问他讨酒喝的时候,一双眼睛闪烁着愉快的光芒。   翟容不愿意她失落,避开她的眼神,看看自己的杯子,说道:“就一个底了,我让外面的丫头再送点过来。”顺手将酒折给她,然后招呼门外的丫头。   两个人都很期盼地等着酒来,过了一会儿,不是小丫头云儿送的酒,是张娘子亲自端了个酒壶过来。别看着这云水居上下,客人和姑娘们各得其所,玩得欢畅,其实这张娘子这一宿都是将心肝提在脑袋上的。虽然一晚能赚好多钱帛、金银,里面担的风险可不少。所以几乎每个屋子,但凡有些需要,张娘子都会亲自到一下。招呼客人是假,看看屋内情形,有什么不妥防范于未然是真。   如今见是翟家小郎君这里有招呼,她又出现在屋子外面。   看到两人手中拿着空杯子,两双眼睛都已经有点醉星点闪,显然正在等酒。张娘子将酒放在他们桌上,提醒他们:“酒是过来了。呶,话说在头里,这酒是娘子这里定做的。有一些发性子的膳药在里面,当然,主要是滋补和改善口味的,对身体只好不坏,也就是个增加兴趣的意思。你们小年轻不能太贪杯。”张娘子自然知道这句话说的分量。   果然,秦嫣和翟容之间如同轰了一个烟花,两个人都被炸得灰头土脸。   秦嫣担忧的倒不是自己,她不过是喝了几口而已,她心中惶然地看着几乎喝完一大壶的翟容。张娘子一瞅她的眼神,看出来那先前一壶,都是小郎君喝掉的,摇晃着脖子:“哦,小郎君实在有需要,可以招呼我。”说完就施施然走了。   小阁楼里顿时气氛冷到落针都能让人心惊的地步。   翟容打破沉寂,说:“你别听张娘子的,我辨过味道,就是普通有几昧疏络活血的药物。”他是江湖弟子,辨药分毒,这是很熟练的事情。   “哦……”秦嫣低头,他虽然说话镇定,可是她分明看到翟容已经不再去碰新送来的那壶酒了。张娘子种在她心里的那道邪念,本来已经变成淡淡的一点痕迹了,此刻,被这酒一激,仿佛复活了一般,又开始慢慢滋长出来。她看着他的脸,他的脸上还有着少年人的饱满,所以骨相并没有完全打开。以他眉目的精致,大概过几年长开了,看着会更令人动心吧?可惜,那时候她都不知道投生到何处去了。   秦嫣决定问问他:“郎君,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要不要我替你留心留心?”   翟容觉得那酒并没有什么,在考虑是否再喝一些,毕竟挺好喝。听她扯到这个话题,瞪她一眼:“这关你什么事情?”   “你对我这么好,又当我是妹子。妹子关心哥哥,有问题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翟容好笑,“我需要你关心吗?”   秦嫣气结:这个人原来只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讨厌被别人指手画脚。   翟容运功周转,确定那酒不过是有一些活络血气的作用而已,自己拿过壶了倒着喝起来,问秦嫣:“这酒没事的,你喝不喝?”   “不喝!”秦嫣赌气道:“还有,你喝了要是出了问题,不准碰我!”   翟容嗤笑:“谁要碰你?”他故意倒了满满一盏,放在唇边。   “还喝?那个里面有春/药啊。”秦嫣提醒她。   翟容一气喝干,还挑衅似的拿了光亮亮的杯底给她看。   “你!”秦嫣看他非但不听劝,还一口闷完了一大杯酒,顿时急红了眼睛:这个男人不负责任起来简直丧心病狂、面目可憎!他、他、他,怎么可以在孤男寡女独处的屋子里,对着姑娘大口吞春/药!她不禁指着他道:“我郑重警告你,待会儿药性发作了,不准亲我的!我会拼命喊救命的!你是不可能对我负责的!”张娘子种在她心里的邪念,终于出现了,她开口闭口,都往这些事情上打转转。   “我会亲你?”翟容本来是耍她开心,没想到她满脸拒绝又嫌恶。哼,他有那么差劲吗?翟容也不乐意了:方才他还小小的臆想过她的嘴唇,如今简直是被点破了心事一般,又尴尬又无趣,他放下杯子,冷笑着挖苦她:“亲我的女人,难道就不要对我负责?我会要求她不许跟旁的男人说话,眼睛里只有我,你能做到?”   ——那是当然做不到!秦嫣说:“你不要喝了,我要逃出去了。”   翟容说:“你逃啊!”最好你出去,小爷一个人喝酒,不知道多自在!   秦嫣起身欲走,忽然想到要是这样一走,张娘子又要安排姑娘来这里陪酒,说不定会伺寝……翟家郎君又刚喝了那“春酒”……她暗暗咬牙,拼死也要留在这里啊!他以后跟哪个姑娘好,她管不上。可是,如今眼前她肯定是不想看到的。   秦嫣又坐下来,忍着气,无可奈何地看他喝酒。翟容很快把那一壶喝得差不多了。   “这酒真的没什么?”翟容看她不走也挺高兴,一边喝一边开导着她,“跟你说了你还不信。”翟容给她筛了一盏,“你自己不也刚喝过,有事吗?再喝一点?”   “不必了。”秦嫣很谨慎,不过也相信那酒确实没什么问题。翟容跟她解释:“张娘子也说了,主要是滋补的,若她的酒真有那问题,官府早就查封了。”   “哦。”翟容搬出官府的脸面,秦嫣终于认可了。对于方才出言冒失后悔起来。   喝了这些酒,翟容也不想喝了,开始在屋子里转转,走到小阁的露台上:“若若,这外面的围廊不错,我们去看看风景?”   秦嫣从屋子里向外看去,耿耿清夜中,一排大红金线鲤鱼灯笼高高挂起。   为弥补方才的胡言乱语,她决定好好听他的话。便跟着他走到阁楼外,两人在灯笼边席地坐下。小阁外一半临街,一半面对一个小庭院,庭院此刻高高低低点着不少蜡烛灯,都拿弗林国的琉璃盏套着,从阁楼上望下去,如海映天星。另一侧的桐子街上,则满是人间烟火,红尘富贵。   一阵风吹来,鲤鱼灯笼的流苏,晃在秦嫣的头顶,她抬起头抓着那流苏。   翟容也被这晃荡到头上的的灯笼吸引了目光,生怕那灯笼被她抓得落下来,里面的烛火落她一头,便想伸手按住她在顽皮的手臂。忽然想到,他刚刚答应她,不能再碰她了,又收回手。坐姿端庄地道:“若若,不要乱玩那流苏,看灯笼落下来烧着衣服。”   秦嫣一边转着流苏,看上面的金色鲤鱼,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不妨事的,掉不下来。”   翟容看到柔和的暖橙色灯光将秦嫣笼罩住了,让她的脸变得线条特别柔和,眼睛则亮闪闪的,像是水晶里养着的黑丸子。她抬着头在抓那流苏,纤细的脖颈仰起来,衣领里那段白皙的皮肤就露了出来。翟容想起将她按在桐子街暗处时候的情景……她的脚很粉白,脖子里的肌肤也很柔嫩,身上不知道怎么样呢?   他看着灯笼的红暖光线下,她的发顶跟方才被困在他双臂之中时一样,有一圈柔亮的光泽。   他也到底有些酒上头了,真想伸出手,将她按到旁边的矮木栏上,将衣领挪下一些,看看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他特别想,再看看若若那种,又惊惶又羞涩的脸……   秦嫣正好低下头,看到他在看自己,灯笼的光芒又是朝外照着的,将他的眼神所指,照得很清晰。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分明能映出自己的人像来。秦嫣摸了摸身上,生怕哪里有破洞。   翟容连忙转移目光: “嗯,这个这灯笼真好看。”心想,看她那副急着拒绝自己的样子,今后怕是很难见到她桐子街暗处的样子了。   “嗯,是好看。”秦嫣不抓灯笼了,垂下手让自己坐好。   翟容盘算了今晚此行,虽然也有不少混乱之处,但是目的达到了。他基本了解了幽若云的生活状况,只要不出意外,过几年她成为一位知名的琴师,这个可能性已经变得非常大。   秦嫣想到今日他的这番作为,若她真的是幽若云,可谓从此高枕无忧,可以很有尊严地在敦煌生活。她觉得自己应该正式地感谢一下他。便转身对着他,行了个大礼:“多谢郎君今日的围护之恩。”   翟容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受了她的礼:“不必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问她:“以后你出息了,我来听你弹曲,你还是要一首曲子两车丝绢?”   秦嫣道:“自然是会便宜一些。”   “便宜多少?”   “不要钱!”   翟容笑了,目光看向那夜空高处:“还是一曲两车丝绢罢。”   秦嫣想他是真不在乎这个价格:“那就谢谢郎君了,却之不恭。”   翟容说:“那是,这样才能将的曲子价格炒上去啊。”   秦嫣辨别了一番味道,方辨出他的意思:“你是说我根本不可能将曲子卖到这个价格,还要你来捧场才行?”   翟容笑而不语。   “看不起人!”秦嫣扯着鲤鱼灯笼垂下的丝绦。   “你真有决心赚到这个钱?”   “那还用说?!我会勤加练习的。”秦嫣说来说去只有这么一句话。翟容笑笑,想着这事儿拜托成叔就行了。   ……   夜到风来,风斜楼上,吹得两人衣袂飞扬。桐子街上灯火明媚,小阁下花香幽幽。两人扶栏凭座,静下心感受此良宵。两个人都很正经,连被张娘子闹得一脑子邪念的秦嫣,也心里渐渐宁静下来。   此时,只听楼下传来一声呻/吟。   仿佛女子被压抑着,又似兴奋又似痛苦的吟叫。那女子有着一把清婉动人的声音,呼吸喘息间有诱人的丝丝音韵流淌出来:“嗯……嗳哟……郎君轻些……奴家……”那女子又低低笑起来,夜色中撒了香粉一般,浓艳流转。   秦嫣顿时如亟雷霆。   被这声音一提醒,她想起这座挂满金色鲤鱼灯笼的建筑中,房屋的锦被中,有几对光滑的身子正纠缠在一起。被翻红浪,颠鸾倒凤着,做着一些令她难以启齿的事情。这种声音她不是没听过,平日里都云烟过耳,不会上心。   可是如今跟翟容坐在一起,实在是令她生出想寻个地洞钻进去的心思。   她知道云水居为了保护客人私密,隔音还是做得不错的。只是自己耳目特别好使,心中直希望,只有她能听到这些让人面羞耳热的声音,翟容兴许听不到吧?秦嫣转头看他,想看一看他有没有收到干扰。   怎么可能?翟容一身武学修为早已开了天窍,听得分外真切! 第38章 黑衣   翟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 一阵热血上冲。   识海中云雾翻滚、蒸腾沸然:桃花林里的修长美腿……云水居堂屋中的弹嫩软/肤……若若的脚……若若脖颈处的白腻……都在这个瞬间,电光闪鸣地轰入他的头脑中。他的牙齿一下子咬住下唇,俊脸飞红, 可以依然没有能够克制住。只觉得下腹生生一紧, 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他穿的是一件翻领胡服。胡服为了方便骑射,都是缺胯袍。他又是大马金刀地盘坐着, 只觉得下身衣裤顿时绷紧……   这下丢人丢大了,若若方才那一脸拒绝加嫌弃的脸还在眼前晃动, 他却已经开始……   ——无论如何, 不可以在若若面前丢这个脸!   秦嫣转头看他, 视线从他的腿朝身上扫过去,猛看到他欲盖弥彰地用力将胡服袍子的前襟,一把盖在双腿间!衣襟发出的飒响, 暴露了他的真实念头。秦嫣的脸色就变得很好看,在灯笼的暖光下,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翟容双臂撑在自己的双膝,面上红白不定, 干咳一声:“今日浓云密重,没有月亮。”翟容眯起眼睛看向天空,用自己长长的睫毛隔去下面的灯火浊光。抑制着自己, 莫要去听那些心烦意乱的声音……还有,将若若的眼睛引到上面去,别让她看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秦嫣神色紧张,干涩着喉咙道:“是, 没有月亮。”   “没有月亮,但是下面倒是很热闹哈。”翟容靠在栏杆上,作欣赏风光、俯仰天地状。再将她的视线往云水居外引。   “呃……”秦嫣先是一愣,以为他在说小阁下女子叫/床的声音。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楼下桐子街上的情形。悄悄捶一下自己进水的脑袋,也跟着他靠到栏杆上,头探出去,看桐子街上的灯火辉煌道:“好热闹啊。”   翟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容易让人误会,涨着脸皮不肯再随意说话了。   无论他俩如何竭力掩饰,奈何那声音又来了。   “娘子……好生香软……嗯……”只听得一个男子口中噙着什么东西,含糊不清的低吟着。他不知咬了那娘子何处,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尖了起来,“噫……”又慢慢归于低声……喘息声却重了起来,伴随着某种很有节奏的撞击声,女子口中不时流溢出细碎如玉的声音。   小阁中的两个人身子僵硬得满身肌肉都无法松转。   翟容攒紧眉头,按捺住汹涌翻腾的心潮。他不能站起来,坐着又不行,简直有点坐以待毙的样子。   强行清一下嗓子,说:“枯坐无益,不如……我们去翻城墙?”宣泄过度的热力,练武是他最直接的选择。一旦将心思放在练武之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容易控制身体里的激动了。他垂眼凝神,将身子的热力不动声色地徐徐引开。   秦嫣竭力调动自己已经开始抽筋的双唇:“翻城墙?翻、翻、翻……什么城墙?”   翟容听到她说话都结巴了,知道不走不行了:“我们去翻敦煌城的城墙,你不记得那日答应我的”   “啊?”秦嫣忘记了。   “嗯……嗯……”楼阁下,风流之声又起。   “教了你轻功,不用怎么行?”翟容咬牙切齿,全力抵抗那声音。   她和翟容无意中目光碰在一起,都唬得连忙调转视线。   彼此都在心中暗暗道,此处果然是不能呆了。   翟容再次道:“走,翻城墙去!”秦嫣附和着:“对对对,翻城墙去!”她觉得,哪怕摔死在城墙上,也比跟翟容坐在一起,听四周那些若隐若现的声音强一万倍!   一旦有了明确之事可以做,两人就变得相对自如一些了。   翟容如困兽一般在小阁中踱了几步:“你身上的衣服不行,我的也不行,我去问张娘子要深色的衣衫做夜行服用。”   秦嫣点头称是。   她自己穿的是素色麻衣,浅黄色的裙衫,在夜晚中很是醒目。翟容穿的是翻领浅月色胡服,腰上系着褐色的牛皮腰封,星眸墨眉的,的确不适合去干那些偷鸡摸狗之事。   翟容让那门口侍立的小丫头过来,将自己的要求跟小丫头描述清楚。他看得出张娘子能够将自己的教坊变成敦煌的头一个门脸,是个很有本事的女人,弄两身特殊一些的衣服出来,应该难不倒她。   在等张娘子的时候,他担心又听到那些声音,跟秦嫣道:“你弹点曲子给我听?”   秦嫣道:“方才,我的琴好像丢在楼下了。”   翟容想起,他将她的琴是丢在了下面的大堂屋中,说道:“你去拿一下?”   秦嫣正要下去,翟容又一把拉住她,不让她去大堂屋,万一又遇上了哪个没有去内屋的鱼水交欢之鸳鸯,岂不是大为不妙?   他自己下去到大堂屋中,见里面依然灯火通明,白绢帷幕在夜风中吹得满屋飘拂,樱木地板上、藻井纹羊毛毯边,有屋外的海棠花瓣吹落在地上,红碎花香。黑案边一派尽欢之乱,酒杯推倒,蔬果滚落。   因大堂屋还有客人在饮醉,乐师们依然尽责地在珠帘后面弹着柔软痴缠的乐曲。   翟容在大堂屋中寻了一圈,找到了一个琵琶,稍微弹拨了几下似乎琴弦不曾走音。抬起头,看到西侧的角落里,有女子白细的小腿与男子粗壮双腿纠缠的情形。翟容本来的性子,应该是一脸嫌弃,转身走人。仿佛鬼使神差,他竟然站住了脚,看了看那两人的情形。   那女子修长的脖子仰起,细唇弯翘好似一张红菱角,跟若若的唇形竟然颇有些相似。男人的脸埋在她的颈肩,似乎舌头在轻轻舔/弄。那女人满脸享受地哼哼着,每一次出声,男子都会身子一阵紧缩……   翟容感到了自己身下的再次变化。握着琵琶的手指开始湿漉漉的,琵琶光滑的木料,好像若若的肩膀一样,纤细而灵巧。   他猛然产生了冲到小阁中,将她一把按倒的冲动。他知道她“又小又弱”,假若他要对她强行做些什么,她一定会用那种惶恐又羞涩的目光,让他的身体里燎烧起来,挟裹着她一起熔化开来!   他转过身,缓缓克制着自己:如果他睡了她,说不定很多事情就会改变情形……   翟容带着心事来到小阁上,将琵琶递给秦嫣。秦嫣抱着琵琶,问他:“二郎主要听什么曲子?”   “随意吧。”翟容喝着剩下的一杯酪浆,虽然是剩的,不过在小阁中被风吹得冰凉。   秦嫣便挑了几个清新明快的曲子弹了给他听。翟容喝完了冷酪浆,取了案桌上的笔墨,坐在烛台下写着什么。   一炷香之后,张娘子端了个竹编盘子走进来,盘子里铺着一块夹缬包袱皮,上面叠放着两身黑色的衣衫。   一边走进来一边对翟容道:“翟郎君,真是作难奴家了。这会儿功夫哪里去弄皂色的衣裳来?拆了四套胡服,凑了这两身,郎君看看可用得?”   翟容停下笔,抬头看了一眼,说:“劳娘子费心,麻烦打开让我看看。”   张娘子打开,翟容道:“都是男人的尺寸?”   “姑娘没有穿黑衣裳的道理。”张娘子提醒他,“小郎君是要做什么?你今日在我们这里,若有什么事情,云水居上下是没法交代的。”   “不会为难张娘子,”翟容将手中的那张纸在风中吹干,“这是我写给杨召他们的信,他们看过了,你们云水居就不会有事的。”他从案桌上取了个信封,将干透的纸折叠了放入信封之中,放到张娘子手边的夹缬包袱皮上。对她道:“明日杨召他们醒了再给他们。”   张娘子这才安心,说道:“我准备了剪刀在旁边,若是要给小娘子穿,剪裁一些就行。可要我派人来协助?”   秦嫣说:“谢谢阿姆了。我可以自己来。”   张娘子也不多言,便转身出去了。   翟容先取了一套,去六曲屏风后换了衣服。秦嫣自己用剪刀将裤管、袖管剪短了不少,看翟容换好了衣裳,自己也隐到屏风后换了衣服。   翟容一身黑衣,革带束腰,站着如山崖旁一株劲松。秦嫣走出来,虽然是将手脚上的都裁短了,可是衣裤的宽度仍在,仿佛一块肥短的黑豆腐。袖子也就罢了,那裤腿实在是不像样子。   翟容看见她就忍不住笑了,秦嫣叉腰飞他一记眼刀。   收住笑意,翟容看着那裤腿实在宽得不成模样,拿剪刀在她裁下来的裤管布上,绞下两条黑色布条来:“扎起裤管来。”秦嫣依言扎起来,变成了个灯笼裤。   翟容一边看着她扎,一边手上又裁下两片三角形的黑布来。自己拿了一块扎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秦嫣也散了自己的长辫子,扎成翟容那般少年男子的发髻,用黑布剪出长条裹住。接过翟容递给她的黑布蒙在脸上,看到烛台将他们两人的影子印在素面屏风上。   衣着类似,发型类似,她也学着他,负手挺胸,指着屏风上的影子问他:“二郎主,你看,我们是不是很像一对双生子?”   “谁跟你双生子?”翟容俯视她。   秦嫣低头看着自己矮了一截的腿,再看看他那近四尺的腿,看到了区别。对他道:“腿长了不起啊?我以后也会长高的。”   “嗯,没什么了不起。”翟容手指一弹,一缕劲风将小阁中的烛火全部熄灭。走至走廊上,对秦嫣道:“来吧。”   “直接跳下去?”   “你又忘记怎么用轻功了?”   “不是啊,总得让我想一想。”   ……   秦嫣方才一门心思想离开小阁下的那些声音,心慌之下一口答应了他去翻城墙的提议,此时万事俱备,冷静下来,隐约觉得有些荒唐。   正在踟蹰间,只听得“嗯……郎君……奴家还要……还要……”楼阁下,又一串浪音传来。那女子正在潮兴澎湃之时,声音分外大。那男子大喘,碰撞声越发销魂。   翟容的脸上顿时绯红,秦嫣再也不能迟疑下去了,跑到翟容身边,提气蹬足,一口气向桐子街另一面一团漆黑的里坊飘拂而去。翟容顺手将楼阁的门带上,也轻踏朱色栏杆,跟着她跃入黑夜之中。 第39章 城墙   秦嫣感觉, 穿上了黑色衣衫,果然更便于藏匿身形了,在里坊土墙上翻来翻去, 就是没人发现, 偶然有看家狗发现了,还不及吠叫出声, 便被翟容用石块打昏。两个人很快就来到了敦煌城墙边。   黑暗的天空上没有一丝月光流泻,连星光都不能看到。城门边的慧成坊、支定坊、宴亦坊, 都没有半分灯火, 人们早早就安睡。偶然能听到, 里坊武侯带队巡视的梆子声。   城墙如黑夜中的洪荒巨岩沉默矗立。   只有城墙上的火把,如一条割开天地的红线,在夜空呼啦啦燃烧。远远能听到高处巡夜士兵整齐有力的步伐, 夹杂着巡夜将领散碎的马蹄声。   翟容停下脚步,秦嫣也随着他停下脚步。   “怎么上去?”秦嫣完全没有任何把握。   翟容想了想,对她道:“你听着,那城墙上面可容六匹成年马并行, 约有二十一尺,以你的身高若尽力长翻,应该是五次, 第五次你要站稳在女墙垛口上。垛口离地三尺不到四分,记住了么?”   秦嫣点头,在心中计算了一番尺寸。   翟容道:“可有把握五翻上垛口?”   “没有问题。”秦嫣对自己身长身短很清楚,“可是我如何爬得上去?”她望着那高达四五丈的城墙, 如果周围没人,这四五丈的城壁她当然能够一口气爬上去。可是城楼、墙壁上下都密密站着军士,稍微爬慢一些,就有可能被发现。   翟容指着城墙道:“城门东起第十三个垛口,可看到了?”秦嫣依言数过去,说:“看到了。”   翟容道:“我在一丈九尺处给你抽半块城砖凸出一些,三丈五尺处再给你抽半块砖,只要你是笔直跳上去的,不歪斜,应该可以做到吧?对面也是如此,你下坠时可以搭一把手。”   秦嫣听了他的话,在心中又默默计算了一回。以他教她的轻功心法,十几尺一次,跳上去真的不难。只需要跳三跳就能上城墙了,比贴壁爬行要速度快很多。   “城墙下宽上窄,城壁有个坡度,比香积寺的浮屠塔好爬多了。”翟容看着那些整肃看守的军士们,“以你目前的身手,翻城墙本身并不太困难,只是敦煌是边境重镇,三步一岗哨,火把密集,巡视军将众多。不被发现是最最要紧的。”   秦嫣仰望着夜空中这条火把化作的红色横线,如同一条卧眠的火龙。此时因无人打扰而显得分外沉静。   “都准备好了?”翟容上下打量她。   秦嫣又将裤腿、腰带束了一下,连发髻也检查了一下。   “那我先上去了,在城墙对面等你。”翟容说。   秦嫣正一正脸上的黑色蒙面巾,心里有些突突乱跳。   翟容望着她,看出了她一双杏眼,因为害怕而有着沉默的意味。虽然给了她不少鼓励,不过还是打算给她一条退路:“如果实在害怕,我在外面等你两柱香时间。两柱香不出来,我自己去月牙泉玩,你就不必过去了。”他今日以喝花酒、狎妓的由头离开了翟府,莫名半夜又回家似为不妥。   秦嫣道:“那我回哪里?回云水居?”今晚她是从云水居出来的,应该是回那里吧?   翟容皱起眉:“你还想回云水居?回蔡玉班!”   “哦……”秦嫣又想起了云水居里那声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翟容则看到了她的怯懦,轻声道:“我会等你一会儿的。”秦嫣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翟容就不再说什么了,自头发上拔下一枚玉簪。握在手中,准备为秦嫣挑出城砖,帮助她能找到立脚点。他双腿一曲,便如一道黑色碎影一般,向着敦煌城墙而去。   月黑风高,城墙下伸手不见五指。秦嫣自诩目力过人,黑衣黑发的翟容还是令她很难在夜色中寻找他的身影。若不是因为她知道他为了给她拨出城砖,要从城门以东第十三道垛口上墙,几乎无法寻找到他的踪迹。直到他上了女墙,在火把的红色光圈中微微闪出一道黑影,她才能够确信,他已经过了城墙。   驻守在敦煌城墙上的军士们一切如常,根本没有人发现这道迅如魅影的黑色身影已经悄然出了宏伟的城墙。巡城的校尉带着马队,马步轻快地从城墙上缓步走过……   他过去了……秦嫣心中暗暗道。   远离桐子街的敦煌城特别安静,静得周身都仿佛沉浸在黑色的湖水之中。方才翟容在身边的时候,她对这个城墙纵然心生畏意,但是因为他站在边上,身上是暖和坚实的。此时单独一人面对这座大城,心中的虚怯开始如湖底泥浆一般慢慢泛起,将她吞噬。   她再度看向城墙,心中的恐惧从一个黑色的圆点迅速膨胀,很快与外面这无边的黑夜联结成一片。   她怎么会昏头昏脑跑到城墙边,还等着征服这个洪荒怪兽?城墙上的火光,闪耀着妖异的血红,脑海中无数次出现过的,自己鲜血淋漓惨死城头的景象,与眼前的火把猎猎交叠在了一起……   她犹豫了。   耳边响起翟容最后的话:“如果实在害怕……回蔡玉班……”   “回蔡玉班……回蔡玉班……”   她转过身,本能地想要远离这片城墙。她越走越快,仿佛要逃离这个世界。   手指在怀里无意识地触摸,那里一小包是给长清哥哥买的藤黄、赭石和石青色。“蔡玉班”请了三危山的师傅来装饰舞蹈高台时,她用手中仅有的一点工钱,换到了这些珍贵颜料。赭石调上铅粉,可以涂抹人物白净的面容;石青和藤黄可以是山上枝叶最浓郁的绿意……长清哥哥如果得到这些颜料,一定会很喜欢……   她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了自己尚在“允和班”时,因为一路看到大唐的森严壁垒,而内心产生的绝望……   她看到自己抱着琵琶,将头埋在袖子里,跟着陈应鹤先生过敦煌城关卡的样子……   她看到自己每当夜深人静,想到石/国使者来到敦煌,她不得不将自己的人生画出一个不美妙的结局,那内心深深压抑着的无奈……   从接近唐国,她就认为,自己无论是否完成任务,都会被活活叉死在这座巨大的城池里……   所有记忆在脑海中搅成混乱的一团,乌云压城城欲摧……   她被压得越来越难以呼吸,只觉得心口一阵阵闷痛。   ——她是,真的害怕这片城墙。   可是,她又是那样希望自己可以有能耐越过这个城墙。等到她一个月后刺杀了石/国使者,她可以逃出这座城,然后再去见到长清哥哥。   秦嫣的脚步突然停住了,灰沙在她脚尖腾起。   不!   她要尝试着去学会翻越这座城墙!   她要活着去见长清哥哥,她要把颜料亲手送到他的画笔旁。她要继续探寻父母的痕迹,重新寻回自己真正的生活……她要翻越这个城墙!她要跨过命运横亘在她面前的任何一个艰难坎坷!   ——就从这座大城开始!   她转过身,左腿微微一退,纤瘦的脊背上,呈现出一种经过千锤百炼方有的弹性、韧劲和力量感。   所有软弱、动摇、恐惧都在此时凝成一条线,化作她眼眸中一点灼白的光亮!   一股劲悍之气,在她瘦细的身体内无声燃烧。   她开始奔跑,朝向敦煌城墙的方向。   ==============   城墙脚下每二十步也站着一名军士,要想从他们中间过去而不被发现,只有凭借迅若雷电的速度。   秦嫣跑到将近出里坊土墙之前,扑倒在黄土中,手脚并用在黑暗中匍匐迅速前进。她的手脚配合着腰部的力量,在土路上爬行的速度如同一条游蛇一般敏捷有力。   从两名军士的脚边滑过之后,她站起来紧紧贴在城墙墙壁上。   控制住呼吸,抬头看上面。   果然,火把光线的掩映下,她依稀看到了夯土墙上,包裹着的城砖有一块小小的突起。唐国的敦煌处在绿洲地带,水气较一般西北地区充沛。又是边关重镇,为了保证防御,除了基本的夯土墙,还会在城楼、城门等重要地方包上城砖。   “一丈九尺。”秦嫣心中默念着,运气在体内行转,身子如轻羽一般浮空而起。一跃便能仿佛飞鸟袭月一般上了一丈多。手竭力伸长攀上了第一块翟容给她扣出来的城砖,不做任何停顿,又轻踏着有些倾斜的墙壁,人在空中飞掠过一丈多,如此,很快就悄然逼近了城墙顶端的垛口。她的手指攀在垛口砖石的缝隙中,身子薄纸一般挂在城墙外。   正待一口气窜出去,一名巡夜校尉骑马带着一队重甲荷兵的士兵走到此处,正在询问着什么,秦嫣就不能上去了。   到了高处,祁连山山谷口吹出来的长风就毫无阻挡地来到了她的面前。疾风劲鼓,她的衣袖被灌满大风,鼓得如同两只小小的黑灯笼,人也差点被吹得飞出城墙。她用两只手都下死劲扣紧城砖。她的手指非常有力,如同锲入砖石的铁锥一般固定了身子。   人便是这样,事情没有开始之时总是难免各种害怕胆怯,甚至走不出那至关重要的第一步。而走出第一步,没有了退路,反而也就缓缓摸着石头过河了。   秦嫣的眼睛从城墙外侧露出垛口,听着那名校尉和守城军士的交谈。   “图桑人到河西来了,要加些人手。”   “是。”军士回应着,校尉带着手下向下一处要点去巡视。秦嫣等着他们走开。   那军士受了校尉的叮嘱,看守城墙的目光越发专注。   秦嫣等他略微转过一些,手指和足尖同时用力,翻过了城墙。身体在空中舒展,以体长为步幅,连翻五个长翻,腰背、膝盖骤然收紧,果然稳稳站在了城墙对侧的女墙上。   扎合谷不教他们高深的武功,爬山爬水爬树枝倒是十分擅长。   城墙上军士密集,加之又刚被校尉嘱咐过,秦嫣不敢在女墙上多做停留,直接翻了下去。本来她计算的方位应该是没有错的。可是,城墙外忽然狂风大作,她的衣衫又宽阔,人在半空中如同一只风筝一般,被斜斜吹出了小半尺。她在空中五根手指按在城壁上,不住将自己刨回到应当的位置。   正在焦急间,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拽回了那拨出来的墙砖边,还将她的手指搭到了那砖上。   秦嫣抬起头,看到翟容的笑眼。   他确实觉得她翻上城墙是很有困难的,也做好了她放弃此行的准备。可是看到她跌跌爬爬地还是翻了过来,他的心里笑得,如敦煌夜晚的春风一般沉醉。 第40章 天镜   翟容本来说好的是, 在外面城墙下等她。可是,他翻到外面,发现天气有些改变, 城外的风力变得颇大。便没有直接翻下城墙, 而是趴在城墙外侧的砖壁上,等着接应她。   这样的行为是非常冒险的, 如果她迟迟不出来,他就可能因为过久滞留此处而被发现。而翟容显然是个不怎么怕冒险的人。   秦嫣的手指扶上了那块凸出的城砖, 心中顿时大为定心。一只脚也在城墙的缝隙中卡到了一个可以固定身子的地方。   此时, 城下传来一阵吆喝之声。   马声嘶扬, 人声不住。一队负责在城外巡查的唐国骑兵,正要进入城外的守兵军站,进行交接班的任务。   秦嫣和翟容就如壁虎一般紧紧贴在墙边, 暂时不往外跳了。时间长了,秦嫣的手指略微有些发麻。她换了点重心到那只卡在缝隙里的脚上,打算换一只手。   谁知那缝隙本来就非常狭小,顿时打滑了。秦嫣手足皆空, 连忙手指用力扣紧砖块,腿一顿乱踩想重新固定住自己的身子。   翟容看着她套着宽肥灯笼裤的短腿,在城墙上一顿无声蹬踢。便贴壁滑过去, 平挪了半尺,再将自己的右腿膝盖递上去。   秦嫣感到自己不知道踩到什么物什,总算是稳住了身形。低头一看,是翟容的腿, 抬头看到翟容带着嘲意的笑脸。翟容还趁着下面军士们下马取水的小小骚动之声,说道:“看见没有?腿长就是了不起。”   秦嫣气绝,回嘴道:“我以后也会腿长的!”   翟容贴着墙壁,笑得背部微微发颤:“轻声些,当心下面发现我们,把你射成刺猬。”   “你也同样会变成刺猬的!”   “我腿比你长,一跳就很远了。”   “哼……”秦嫣才不跟他斗嘴。她知道,若是真的惊动了墙下在补养交接的那些骑兵,待到利箭飞扑上来之时,她估计还是会在狼狈不堪的情况下,被他当做小鸡似的带出去。为了避免如此令自己尴尬的情形,她决定乖乖闭嘴。   一队唐兵有三十人,他们完成补养和交接还需要点时间。秦嫣跟着翟容像蝙蝠似的挂在城墙上。她居然还能跟他吵来吵去,彼此看来瞪去的,已然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了。   秦嫣见那些军士在下面来来去去,好久都不散开,问道:“这么久了,我们会不会被发现?”   “再过一会儿要被发现了。”翟容一直在心中默默掐时间,城墙上好久没有用火把扫过墙壁了,估计快了。   秦嫣凑近他那一点儿也看不到紧张的脸,问:“怎么办?”   “你自己扣紧一些身子,他们火把照城墙时,别让他们看到就是了。”   秦嫣点头表示知道了。可是她稍微一点头,用力不均匀了,而敦煌外城的城墙壁也有了些年头,有些地方有点风化了。手中抓着的砖忽然碎了一角,她身形不由自主一歪。   翟容出手将已经失去平衡的她,一把抱住。他又唯恐被下面的唐兵发现,用身子将她按在墙上,两个人紧紧贴在了一处。   前几日秦嫣跟着他一起去香积寺练轻功的时候,也是这般时常被他贴在墙壁上,以躲避武侯巡夜的队伍。当时,她没觉得有任何的异常,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此刻,再次贴在墙壁上,两人的感觉,忽然就不一样了。   秦嫣只觉得一阵眼花凌乱,他的嘴里还带着淡淡的酒味,他的鼻子那么挺,几乎贴到她的脸上……她好想退开去,可是在这个祁连山风呼啸的城墙一侧,她的四肢实在找不到可以支撑的地方。她的两只手在半空里抓瞎了半日,竟然只能抱在他的脖子上。   这下子,两个人都愣住了。两颗心都剧烈跳了起来。   身子贴紧之后,翟容发现,她也不是如表哥所说那般不堪。毕竟是已经过了婚龄的姑娘,该有的都还是有的。柔柔软软,凹凹凸凸,带着淡淡的香气。他低着头看她的脸,修长的纤颈,菱角一般的小口……云水居堂屋西侧,那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再次出现他的眼前……他忽然知道了,如何用舌尖抵弄她的脖颈……他想听到,她的嘴唇里的声音……   翟容发现,自己在云水居出过的丑、丢过的脸,又要在此处上演了!而且,还是与若若身子紧贴着的时候!他再将胡袍扯来扯去,怕也遮不住身子的变化!   秦嫣发现双方贴得实在难堪,用膝盖微微一顶,稍微隔开些距离。翟容立时感觉到,她是如此明显地要与他保持距离!   翟容愤然,无声翻了个白眼,拿下发髻上的玉簪,用力在她脚下迅速趴下一块碎砖,让她的脚踩进去。低声道:“若若。”秦嫣脚一旦有了落处,便把手臂从他脖子上挪开来。   “嗯?”   “自己找机会出去,月牙湖边见面!”话音一落,他忽然一脚将自己从秦嫣身边的墙壁蹬飞出去,张开双臂,仿佛一只风筝一般,从城墙上平地升起。   秦嫣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贴着墙,无奈地看着他的远离。   “什么人!”   城墙上军士们吼叫起来,引起一阵骚动。无数火把向着翟容半空中的身影照过去,同时,十几名弓箭手立上城头,抽箭、搭弓、控弦、射出,一系列动作流畅到令人心惊肉跳。   秦嫣只觉得头皮上一阵阵劲风猛飚,许多流星般的白羽箭向着翟容在空中的身影射去。翟容在空中的身影陡然一凝滞,倒栽葱似的砸向下面的马队。顺手推翻一名军士,将对方的坐骑抢到手。非常嚣张地在骑兵队中,左冲右突引起一片混乱,惹出一番喧闹。然后扯转马头,向着大漠冲去。   他的动作自然让常年守边,对战事有着异常警觉的敦煌守军们感受到“调虎离山”的可能性。在校尉的迅速调度下,士兵们没有全部涌向外墙,而是死死把住城墙内侧的那一面。   唐国的骑兵绝非等闲,城墙下的军士们转瞬之间便整好了军容,以完整的队形,带着肃杀之气如灼热铁流一般破开夜空,不依不饶追着他而去。   如果秦嫣和翟容是要从城外去城里,秦嫣此时若趁乱试图翻越入城,肯定已经被发现了。   但,他们只是想混出城玩而已,并且早已走完了四分之三的出城路。翟容在城墙壁上接应她,也让她翻越大半城墙以后的体力获得了充分的恢复。无论守城的校尉如何算计,也不会想到这所谓的调虎离山,只是一个顽皮少年给他们开的玩笑而已。   当整个敦煌城都开始全方面防卫之时,本身就具有强大防卫功能的外侧城墙,就成为密集交织的火力网络中唯一一片容易被疏忽的死角。   秦嫣感到,外城墙的压力陡轻,顺着他给自己拨出来的两块城砖,翻到城楼脚,沿着城墙黑影缩到城墙的边线上。   她不敢抢马,向着翟容的反方向奔跑着。   因天上没有月光,秦嫣所在的方向成了一片暗地。她跑出很远见没有人注意到她,方放下速度来。   她小心翼翼避开那些轻骑背箭、驰马来去的唐国骑兵,向着月牙泉方向跑过去。   大漠上戈壁、荒漠为主,扎合谷是不会有专人养着马匹、骆驼供他们使用的。若派他们出来,不管是远去于阗,还是南下居延,都是靠两条腿长途奔跑,或是用两只手去抢坐骑。   因此,秦嫣奔跑起来虽然比起四条腿的马来说,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但是,呼吸、四肢都特别和协,跑上个几十里也不会有太大的喘息。月牙泉离敦煌也就十来里,以秦嫣的脚程来说,根本就不算距离。   党河在鸣沙山背后静静流淌,月牙湖水丰草密。   没有明月照耀的月牙湖几乎没有任何风景,一片暗沉的世界。   白日,月牙湖还是会有一些旅人、动物过来饮水的,此刻到了夜晚,是一片无人的地带。她翻过鸣沙山,风沙扑面中,她熟练地避开了风向,在月牙湖密集的水边芦苇上,找了一片风比较小的地方,安然坐下。   秦嫣没有发现翟容的踪迹,她估计,翟容既然那么喧哗地吸引了大批唐兵追着他跑,大约也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估计到天亮,也未必能等到他。看着眼前的湖水,觉得跟他跑出来很莫名其妙,但是也很刺激。   河西上空的大风不住吹拂,那罩满天空的浓云在风的撕扯下,渐渐出现了一缕缕的破损。高空的明月若隐若现地在云的遮掩下,显出了清逸流泻的光芒。将宁静的月牙湖映照得如同一弯洒落在人间的镜子。   秦嫣坐在这面上天误落人间的月之明镜旁。   她开始回想自己翻出城墙的整个过程。不断回思,自己能否在完成刺杀石国使者之后,也按着今日的方式逃出敦煌   她反复推敲。她这次出来,翟容为她拨砖垫脚,在外城接应她,最后又为她引走唐兵的注意力……可是,至少,翻前半段城墙她已经有些把握了!   自幼无数次死里逃生的她,有一种感觉,那高大的城墙一旦被她踏过了第一次,也会有再踏过第二次的可能!   她握紧小小的拳头,重建立自信,令她双眼发光。   她似乎感觉到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崭新的力量。自从翟容教她武功以后,她时常能在身体里感受到这种力量的悄然滋长,而此时的云天、静湖,越过城墙带来的成就,越发让她心思澄明,体内的力量雄沛生发!   一瞬间,如有瀑布冲过玄膺,丹田里明堂涌动。   她觉眼前湖中星月之光,剧烈变亮,很快连缀成一片炫目白光。她站在那片白光中,从丹田到胸腔中一条绝细的通路在隐约建立、衰变、又重建,几经转化,此盛而衰,衰尽又长……   秦嫣满身僵硬不能动弹,眼前的白光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散去。   她不懂得,这是以老巫那份心法为媒介,被她以坚定意志藏养九年的内力,正在邪气上涌。这股力量,是那扎合谷的老巫让他们修炼的。这些年,她为了能减少睡眠,从不曾停止过每日两个时辰的训练。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契机,彻底爆发开来了。   可是,这种力量,更容易发生的是胀饱经脉,破血而死。她觉得自己周身百骸均变得虚软无力,似乎心神魂魄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不住搓揉,开始缩成一团皱皮。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幻力,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入未知的黑暗。而黑暗带来的恐惧,令她越发浑身无力。   此时她身边一个大沙丘上,传来阵阵马蹄贯耳。紧接着一声惊破云霄的马儿嘶鸣声,将她引得睁开眼皮。   她抬起头,看到月光下,无数星子闪烁,密集处联成带状的便是银河。在斜斜铺展的银河面前,剪影般地勾勒出一人一骑的俊采飞扬。   翟容骑着那匹抢来的战马,显然是刚刚飞奔而至。战马被他拉得人立起来,用粗壮的后腿支地,高高昂起健硕的头部。   “若若!若若!快上来!他们追过来了!”翟容的声音传来,站在壮阔的璀璨星河前,他笑得那般恣性率狂。他将缰绳一拉,战马踢飞沙土,向着秦嫣滚滚而来。   秦嫣觉得自己正挣扎着坠入黑暗,眼前被他雪亮一激,仿佛又重新挣出来了一般。   眨眼间,他的马已经到了秦嫣面前。马蹄匆匆,他也没想到她正在过生死玄关。翟容的马是唐军中临时抢来的,毕竟并非多么神骏。大漠平坦没有遮挡,追兵很难甩脱。在他们身后,唐兵依然在竭尽全力地追赶着他们。翟容稍微侧出马背,手臂一长,将她从月牙湖边抄起来。丢到自己的身后,手中一带,将她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腰身,道:“抱紧我,别跌下去!”   战马在他的驱策下,如跨月凌空一般,踩踏过月牙湖边的芦苇丛,撞开碎银般荡漾的波光,惊起一滩休憩在湖边的白鹭。   七八只雪白的鹭鸟,急急振翅,在夜空中划出笔直平飞的白色线条。   战马则化作一道烟尘,向着无尽的戈壁深处疾驰而去。   唐兵们手中的火把,在他们身后留下一片淡淡的红色火光,彼此的距离渐渐拉远……   月牙湖水,平如天镜。   天镜上,白鹭翩飞。 第41章 乌骓   秦嫣抱紧翟容的腰, 一次次随他从断崖上纵跃而起,一次次跨过宽阔土沟,风一般地在空中飞翔。脸上僵硬了很多年的皮肤肌肉, 软化、剥蚀、腐败、头部热融蒸蒸, 又重新展现出新肌。此刻全身都如僵物,动弹不得。只能将脸紧紧贴在翟容的脊背上, 方能不坠于马下。   他在方才与唐兵的摩擦中,连续抢了好几匹战马, 才寻到了这匹体能较为突出的马, 他很满意。不过, 大唐帝国以骑兵打下了江山,敦煌守军又是重镇骑军,不是那么好摆脱的。他在北山又绕了好几周, 才逐渐将对方甩开。   眼见唐兵越来越远,他折转马头,向着西方在黑暗中纵情奔驰。在敦煌城里不能任性驰骋,翟容也好几日不得奔跑。索性向着荒原狂奔出去。   跑出许久, 他方尽兴,散了缰绳找到一个小绿洲,让那马儿休息一番。   他待下马, 感觉自己的身子被后面的小姑娘紧紧抱着。担忧她吓坏了,拧转腰身托住她的后背,秦嫣便倒在了他的手臂上。翟容借着月光看了一下,竟然好似睡着了。当下哭笑不得, 幸而她不曾松手掉下马,否则怕要被敦煌的守城骑兵踏成肉饼了。   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翟容心里柔软了一小下。   他将她抱下马背,拨弄了几下她的面颊,她肌肤娇嫩,呼吸平稳,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翟容跟女孩如此亲近,今晚他对这事也算有点意识了,只觉浑身不对劲。将她摇晃了几下,见她依然毫无知觉。这下有些为难了,看着四周沙地夜晚春寒料峭,也就只能一直抱着她的身体,等她醒过来。   他一边抱着她,一边违心地欺骗着自己,不住告诉自己:这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抱一抱没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只不过比秦嫣大个两岁而已,并没资格将她当孩子看待。   只是一来,他抱着个姑娘挺不好意思,勉力为自己找个台阶下;二来,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大多爱装个老成持重,恨不能自己立马长出大胡子,变作个大叔样。   秦嫣自六岁开始练功,已经有八年多不曾有过真正的睡眠,一直都是每晚两个时辰的练功。此刻,体内的玄气正突破生死关,在她窍穴中悄然运行,锻体锤身,元气初成。在这般紧要的关头,她需要一个十分安全,不受任何打扰的环境,能让她全身的每一分寸都松弛通达。   她因处在内息刚刚生长的第一层,周身气荡与常人毫无异样,只是睡得特别沉。她窝在翟容怀中,头发揉得凌乱,遮住了脸,只露出一个翘翘的小鼻尖。四肢圈拢睡得熟透。翟容看她睡相可爱,将她抱得舒服些。   他肌骨矫健,最近又常抱轶儿,动作轻稳,很容易给人安全感。秦嫣越发觉得身心俱定。如同一个刚足三岁的幼儿,两只小手不知何时,攥住了翟容的衣服,满心依赖的样子。   这一夜,月沉星落,鸟去鱼回。   这一夜,游子天涯,愁在烟波……   秦嫣什么梦也没做,只是一昧酣睡。   直到天蒙蒙亮,天空渐渐有了晶明之色,秦嫣才醒了过来。   秦嫣睁开眼,一开始以为自己躺在长清的怀里,心中有些吃惊,长清已经很久不让她赖着他睡觉了。他跟她说过,他们虽然情同兄妹,女孩子长大也得懂得避嫌。过了一会儿发现这个抱着自己的手臂,并不是长清哥哥那种极瘦削的手臂和肩膀,而是骨肉停匀,年轻饱满。还有一股被她恬不知耻称赞过的味道。   到底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半大不小的姑娘了,秦嫣不敢睁开眼睛,能够感觉对方将下巴搁在自己的头顶,似乎也在睡觉。一感觉她的身子动了,翟容便醒了。低下头捋开她眼睛前的乱发,看了看她道:“醒了么?醒了就快起来,被你压一晚上了。”   秦嫣也不能再装腔作势了,她如今也那么大了,压人家胳膊上一个晚上,哪怕他是练武之身,只怕也有些吃不住的。低着头、缩着肩膀从翟容身上快速爬下来,心中暗暗惊讶,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睡成一只猪?   她搓揉着自己凌乱的头发,揉着困惑的双眼。   “饿不饿?我去打个东西来吃吃。”翟容问她。   秦嫣转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下:“好。”   翟容看着她的脸,说:“洗洗脸去,昨天睡得跟死猪似的,眼睛里全是黄疙瘩。”秦嫣拿袖子遮着脸,窘道:“难为郎君了,谢谢你啊。”又说:“还是我去打野味,让我来吧。”   她将这个男人“睡”了一晚,多少有点歉意,得好好补偿。翟容看她满眼巴结讨好的神色,说:“那就你去。”   翟容站起来,去水边洗了两把,找干草、干枝搭炉灶。   秦嫣先去净面,将混乱的头发蘸水梳理一下。小绿洲动物不缺,很快就有一只草兔被她发现,她合身扑上去,谁知身上气劲无法控制,竟然将那兔子直接拍入沙土中,身子都烂了。她惊慌失措下多刨几把土将“凶案现场”掩盖住,跑回翟容处:“那个……我……”   翟容鄙视她了一眼:“还是我来。”   “嗯嗯。”秦嫣唯唯诺诺。   不久翟容就提了一只草兔过来。秦嫣又试图殷勤一下,道:“要我来剥皮吗?”   翟容递给她,看着她剥皮清洗。秦嫣徒手劈断了条大树杈准备将兔子整只烤。翟容说她暴殄天物。取过兔肉掏出了小刀子切成小块。又拿了艾绒点了火,串在削好的木条上开始烤。   他们并没有带调料,翟容很小心地翻转着兔肉,直到那些小块的兔肉外表边缘稍微有一些卷焦,递给秦嫣:“给你。”秦嫣想,没有洒了调料的烤兔不知吃掉多少只了,能好吃到哪里呢?谁知一口咬下去外皮香脆,内里鲜嫩,虽没有盐,肉味里因为血气正好,有淡淡的咸。“这么好吃……”秦嫣泪流满面,感觉自己以前吃的兔子都是在浪费。   “烤东西主要是火候。”翟容又串了几根慢慢烤着。   秦嫣说:“以后我们去开烧烤铺可好?一定比南市的那个烧饼铺还挣钱!”   翟容目光关注着火苗舔动的兔肉,拿起烤好的递给她,没说话。秦嫣想到他是不会去做烧烤铺店主的,他哥商道上赚的钱不知有多少。改口道:“郎君,你怎么烤得这么好吃?”   秦嫣在大泽边第一次吃他烤的鹿肉虽然也觉得很美味,当时觉得是自己没怎么吃过唐国调料做出来的菜肴,所以才会那般惊为天人。但是后来在敦煌城里混了一阵子,发现他烤的肉,真的还是比很多庖厨要强。   翟容说:“师父讲究饮食,所以学会了。”   秦嫣脱口赞曰:“你师父真好。”   翟容前后串联了一番,也没觉得师父讲究饮食有什么好,师父的口腹之欲完全就是个恶癖。秦嫣则觉得,能教出这么好的徒弟,师父一定是个好师父。   此刻坐在水边,小鸟啾啾,小鱼游游。   有男人烤如此味好的肉给她吃,她简直生出了《诗经》中“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狂念来。这首诗是说,有一块好吃的大鹿肉,用带着香气的白茅草包着。馋嘴的姑娘心里在想男人,英俊的男人就拿那块肉来诱惑她,然后两人就私奔了……   秦嫣好想找个人私奔,不管什么扎合谷,不管什么石/国使者,跑得越远越好。最好是跟身边这位小郎君一样,武功高强能保护她,做饭好吃能照顾她。她看看身边的翟容,如果不是有着翟家的那种身份背景,说不定跟他在一起还是挺愉快的。毕竟将人给“睡”了一晚,那些原先在她头脑中横亘彼此的鸿沟,似乎也被她抛之脑后了。   秦嫣身子一偏,将头倒在翟容的肩膀上。   翟容一边烤肉,一边用另一只手推她的脑袋:“做什么?肉会烤糊的。”   “靠一靠啊,不行吗?”   翟容听出她无赖又撒娇的语气,也看得出她对自己有些好感。他的心里有一丝甜意泛起,嘴上却说得滴水不漏:“我跟你什么关系,你要靠着我?”   “哥哥和妹妹啊。”   翟容笑道:“脸皮不要这样厚,一直嚷嚷着跟我没关系的人是谁?”   秦嫣觉着他嘴上虽然说笑着,身体倒是很坚实地端坐着,没有要将她拒绝出去的意思。索性连半个脊背都一起靠在他身上。   他又递给她一根兔肉:“若若,你靠一靠是没什么。不过,我是身上有任务的,不会对你负责任的。”   “是跟杨召杨郎君他们的任务吗?”秦嫣接过兔肉,一边吃一边说,“没关系,我不需要你负责任的。”   “不需要?”   “是啊。”秦嫣道,“我会自己对自己负责任的。”   翟容笑了起来:“这么点大的人,还能够自己为自己负责任?”   秦嫣说:“我阿耶自小教我练武,我很能干的。”   翟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她不提起那个幽若云的身份也就罢了,提起就让他想起,她是个满嘴谎话,真实身份十分可疑的姑娘。他继续烤肉,意兴阑珊地说:“多吃点,吃饱了,马也吃够了,我们就回敦煌。”   “嗯。”秦嫣果然很听话的,抱着肉串加速啃起来了。翟容看着她,毕竟是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女孩,他想再给她提醒一条路,希望她能多个选择。   “若若,等你长大些,你跟着我去剿匪如何?”翟容一边拿一根干净的木条挑着块兔肉啃着,一边道。   秦嫣道:“剿匪?我可以吗?我不是做乐师吗?”   翟容心想,等到去南云山那边的人马回来以后,他兄长翟羽就要对这个姑娘开始彻底盘查了。到时候她必然会有两条路,第一条,她就是个不知名的女响马,确实想弃恶从善,准备过普通的乐师生活。那这一条路他昨晚在云水居已经都帮她铺好了。若是她并非普通响马,而是潜入大唐别有企图的话……他也想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翟容说:“刚才翻城墙的时候,我觉得,你修武学很有天赋,西域那边应该也挺熟?不如跟着我一起剿匪?”他说,“做乐师终归是个贱籍,身契拿在别人的手里,年长以后也难以有个保障。不如跟我去做事,我会选些容易挑得动的事情给你,攒几年军功你就能脱籍放良做个平民,你岂不自由些?如何?”   秦嫣说:“我想一想。”   “好,你慢慢想。”翟容也不催促她,自己继续吃那兔子肉。   秦嫣靠在他的肩膀上,美美地吃着肉。她觉得,翟家郎君虽然有时看起来是个很危险的人,但是跟他相处,却一直都很令她开心。   她已经彻底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去执行星芒圣教交给她的那个任务了。她也知道,如今大唐帝国正在与西域各国建立外交,所谓刺杀行动,就是要震慑西域各国,让他们不敢与这个正在崛起的中原国家,发生良好的邻国关系。   如果她当真做下那等恶事,翟家郎君一定会不高兴的。她可不希望他一脸恶狠狠地仇视着自己。她还特别希望,莫血将她处死之后,翟家郎君能够很偶然很偶然地想起她。想起他们曾经一起逛过妓寮,一起爬过城墙,一起逃过唐军追捕,还一起蹲在小绿洲吃烤兔子肉……   唉——估计很难吧?他的人生肯定会壮丽辉煌,建功立业。以后,也会有很好的姑娘,一门心思待他好。至于她呢,很快就会像一片秋天的落叶一样,从他的记忆里消除掉。   秦嫣只好想:哪怕他不记得了,她自己记得就好了。   两人吃完了兔子肉,略辨认了一下方向,牵着马向东南方向而去。   走了没多远,翟容忽然蹙起眉尖,秦嫣也感觉到了什么。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沿着戈壁上的干热微风,进入了秦嫣感知的范围。翟容道:“好像有人受伤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翟容向着那血味飘来的地方追踪而去。秦嫣坐不住,也跟在他身后跑过去。 第42章 矮脚   沙漠里的砂砾被风吹起, 空气中布满干燥的粉尘感。   一匹体量高大,四肢修长的黑色马匹,脚步微跛地出现在不远的沙丘上。翟容停下脚步, 他认得出这匹马。这是草原上很难得一见的乌骓踏雪。   翟容和秦嫣在大泽边初见那回, 他与傅言川大侠他们一起联手杀了赫利之后,曾拜托自己兄长翟羽, 给傅言川大侠和冲云子道长送了二十几匹马,其中就有两匹乌骓踏雪宝马。后来他和聂大哥他们回敦煌去了, 傅大侠则带着一群江湖弟子, 继续往西面去剿匪。   翟容走近那匹乌骓马。   马匹的身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马鞍、辔头都被染成酱色。翟容掰过马头,检查着马匹的周身上下。这匹黑马除了脚略跛,不能再乘骑, 本身并没有受伤,身上的血迹是其他人的。不管是谁的,这匹眼神略有些狂乱的战马,一定经历过了一次恶战。从凝血状况来看, 应该有二十个时辰以上的路程。   翟容牵着那匹黑马,迎风走上砂砾堆的高处。   就在他的脚下,出现了一片滚滚黄尘, 这是昨夜一直在追赶他的那队唐国骑兵。他们终于赶到了小绿洲。领头的军士看到翟容站在高处,正要喝令身后的士兵上前拿下这个“贼人”,看对方站立自若的样子,有些生疑。便带马过来, 朝翟容问话:“上面是何人?昨日从城里出来的可是你?”   翟容没有提昨日的事情,他牵着马走下去,拿出鱼符给他们验看:“我是翟家二郎君。”翟二郎的身份,对方怎么能不知道,看着他手中天字近侍的符令,对方立即抱拳施礼:“见过翟骑尉。”   “免礼。”翟容收了鱼符,对那军士说明了一番情况。他道:“西域道上响马出没,出现这样染血的无主之马本身不算多奇特。但是,这匹马是几位到西域剿匪的侠客坐骑,我们最好要派人手将他们找出来。以他们的武功,能够困住他们的必然不是普通人等。”   军士不敢怠慢,敦煌地处河西与西域交壤的要冲,若有战事往往首当其冲,他们一向非常警惕。   这队唐国骑兵一行共二十人,他们先分了五个人回敦煌去报信。但这匹马到底从何处过来,还不能确定,就算敦煌集结了军队,也无法处理此事。翟容统筹安排了一下,让他们余下的兵分三路。一路五人留在此处等消息,两路各五人去探寻那黑马走失之处,待到发现了出事地点,再回来小绿洲报信。   翟容带着其中五个人,准备继续往西方去寻找傅言川大侠他们的踪迹。对秦嫣道:“你跟报信的军校们回去。”   “你去做什么?剿匪吗?我一起去。”秦嫣想,他刚邀请她过。   翟容摇头:“那马鞍上的血迹是大量喷溅出来的,傅大侠遇上的事情肯定棘手。你先回敦煌。”   傅言川人称“中州名侠”,在刘黑闼战乱山东之时,曾在隐太子建成的骑将刘弘基麾下从军。这位先生脾气暴烈,因不耐拘于军中的森严铁律,转而投效当今圣上,做剿匪的散事情。   冲云子道长出身驻云门,十一年前驻云门掌门幡柯子道长奉先皇高宗之命,带领十二名中原武林中的强者,前往西域探查那曾经在江南犯下滔天血行的万马王底细,从此一去不复返。冲云子道长五年前接任驻云门掌门,对于师兄的杳无音讯,始终无法忘怀。   这两位大侠的武功,在目前的中原武林中,堪称翘楚。又正是武者年富力强的岁数,他们此番带着一群选拔/出来的年轻江湖弟子一起西行。还肩负着深入探查西域情况的任务。   翟容跟他们一起合作了大泽旁的截杀,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翟容想,难道他们已经遇上了“万马王”这样的高手,以至于血马独回?翟容要去探查究竟。   …………   …………   敦煌城的“玉鸾班”是个小乐班,这几天生意很不错。   因为在六天前的翟家洗尘宴上,一位名叫丝蕊的舞女一舞成名,但又发生意外坠了楼。翟家主将她安排入“玉鸾班”,在这里做了头名舞伎。小小一名舞伎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引得敦煌城的富贾贵人争相带着绢帛、金器、珠宝来看佳人。   过几日丝蕊娘子养好了伤,还会出来演出。乐班班主宋达利准备给丝蕊娘子做一些舞台道具。因丝蕊娘子有胡人长相,请了几个来自西域的能工巧匠,帮着搭建舞台。   其中一个前日方从玉门关外买入敦煌的胡奴,力气特别大,干活也很卖力,颇得宋班主的满意。   “鸪孛儿,还有这里几根柱子,搬过去就可以休息了。”   那胡奴走过去,一个人便搬起了两根长长的木柱。他抬起头走路,这是个十四五岁的矮壮少年,一张脸上高鼻深目,鬓角旁是卷曲的发髯。紧紧抿着双唇的面容上,掩藏不住一股酷辣狠厉的神气。他搬完东西,走到一张竹席前,上面搁着他的一碗汤面。   他捧着碗蹲在地上。他没有马上吃这碗面条,任自己饥肠辘辘地注视着面汤,心中默默祷颂着经文。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吃饭入睡之前,都要诚挚感激一下星芒大神。   这位在此处被唤作鸪孛儿的胡人,在扎合谷“草字圈”的名字叫老六。这是个数字,不是名字。而在扎合谷,只有数字没有名字。他因腿部特别粗壮,在同伴们中间有个绰号,叫“矮脚”。两天前,他混在一个人贩子的手中,来到了敦煌。遇上“玉鸾班”的宋班主买有力气的奴子,便花钱买下了他。   在那个以莫血为首的“草字圈”里,矮脚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刀奴。他最憎恶忌惮之人,不是同样出类拔萃,和他并称为“草字圈”最强刀奴的那个女孩子十二,而是她的哥哥——长清。   他特别憎恨忌惮长清。   因为,这个长清是“草字圈”的异类。更因为尽管那长清表面看起来平和清淡,还身有残疾,但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莫血在扎合谷被称为“牧刀人”。   手下有五十多个跟他和十二一般的“刀奴”,都在十六七岁以下。矮脚和其他所有的刀奴一般,无比虔诚地信仰着全知全能的星芒大神,期待着成为星光圣地中伟大的一员。   不过,要进入星光圣地,必须接受星芒大神的种种考验。   完成扎合谷所托付的各种任务,用那些不信仰星芒大神的“罪人”之血,洗涤自己的双手和额头,是最重要也是最神圣的考验之一。手上沾染到的异教“罪人”之血越多,心灵就会越澄净,也就越靠近星芒大神。   这个过程是艰难的,因为星芒大神只要最虔诚最纯净的“昙奴”侍奉自己。矮脚始终坚信,自己是草字圈最虔诚,最靠近星芒大神的刀奴。   此刻,他端着一碗面的矮脚,低头在心中默默颂祷着《光明垂地经》。   在草字圈,他们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将那三千字的经文反复颂祷,让星芒大神感受到他们的恭敬。即使执行任务在外,他也会坚持,企盼星芒大神能够感受到他的诚意,护佑他顺利通过“牧刀人”莫血给他带来的种种考验。   全心信奉星芒大神的矮脚认为,长清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扎合谷。   长清是七年前在黑狐部落被十二救下,当时是个十八岁的侏儒,年龄过大,毫无身手可言。应该一进入扎合谷就成为莫血的刀下鬼。可是,他跟草字圈的老巫,那个满身黧黑的老人辩经三日,老巫竟然留下了他。   矮脚不得不承认,在《光明垂地经》的解读上,长清的确有着惊人的一面。   那些文字经过长清的解读,充满了神力,令进入草字圈的孩子们很快就从星芒大神那里获得了力量。而每天傍晚,长清结印在胸前,以清朗之声为诸人领颂《光明垂地经》,那神圣肃穆的样子。用老巫的话说,哪怕是星芒大神也会看了感动。   在矮脚心目中,即使长清手无缚鸡之力,他依然是个危险的男人。   这一点,从长清对十二的教养就可以看得出来。扎合谷的“刀奴”里并不是没有女孩子,十来岁的孩子男女力量的差异也不是那么大,有些女孩天生力气较大,也能够很好地得到星芒大神的庇护,顺利完成扎合谷的任务。   而这个十二,从小骨骼纤细瘦弱,比寻常女孩子的力气还小。在黑狐部落她有过的不错表现,只能说是巧合而已。可是自从有了长清,矮脚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强。   草字圈是个强者为王,弱者为尸的地方。   长清自己在草字圈站住脚以后,提出要选择八岁的十二,按照他的方式教养。“牧刀人”莫血和老巫就如同被灌了迷魂汤一般同意了。   在她还很弱小的时候,长清会跟老巫和莫血达成协定,让她参与危险度略低的行动。在很多比十二更为强壮的孩子,一个个因出去完成任务,而死于各种状况时。这个瘦弱的女孩,在长清的护翼之下,坚定地成长着。直到她年龄稍长能独当一面为止。   而长清还会教给她很多,莫血无法教给他们的东西。   每次十二结束了任务,矮脚能看到长清教她如何辨物认路,如何闻声寻水。月光下,长清会用枝条烧黑,在木片上让她学习如何画细致的舆图。更多的时候,长清用尖尖的石块在沙地上默写着中原的书籍,一点点教给她。   尽管那个女孩子的体力,依然不能跟矮脚他们相比。可是在长清的养护之下,十二将刀奴的狠厉样子收敛得很好,装痴卖蠢起来一把好手。她靠着自己这个可怜兮兮,半呆不蠢的样儿,任何地方都能顺风顺水得人信任,很容易接近自己需要接近的对象。而善于利用山势地形,耳聪目明,又让她在莫血对他们的身体锤炼时,从不失手。   黑狐部落里,因矮脚将十二推下了战马,两人结下了深深的怨恨。   九岁那年她将他设计赶入狼牙谷,令他几乎丧命;十岁那年他将她关入雪洞,使她差点成残废。如果没有长清,这个女孩子早已是他刀下的一团血泥,不可能跟他如此势均力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所接受的任务越来越复杂,老巫不断给他们阐述教义,让他们懂得星芒大神需要无数奴仆的供奉,他们必须学会共同相处。那份仇恨才渐渐不再彼此发泄。   因十二从一个草字圈最弱小的孩子,成长为如今可以跟矮脚两两并矗的高手。莫血最终认可了长清对十二的教养方式,长清在“草字圈”的地位越发超然。   如今长清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了。   他没有用异教徒的血清洗过自己,没有资格前往星光圣地,依然留在草字圈。长清除了能够清讲教义,还能为莫血的刀奴们出谋划策。莫血在一定程度上,信任着、依傍着长清。   两年前,长清得到了一个法号慧彻的僧人给他的空白度牒。   长清便自己剃了发,穿起了僧衣,如此有悖星芒大神的举动,莫血都容忍了。长清对此也有解释,星芒圣教脱胎于佛教,佛教讲究慈悲普度,圣教讲究金刚怒目。他的身体条件,决定了他不能以钢刀侍奉星芒大神,那就让他以佛言来向星芒大神表达虔诚吧。   辩经论道,没人能说得过长清,大家也就逐渐接受了在草字圈,有这么一个身穿浅灰僧衣,垂目冷待人间。只有面对自己救下的那个妹妹,会有几分暖意的年轻人。   “你叫鸪孛儿?”一个柔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矮脚转过头,放下手中的面碗,站起来身来垂手行礼:“丝蕊娘子。”   “听说你是于阗来的。”   “是。”   “你坐下吃面。”丝蕊注意到他的面还不曾吃完,在他旁边坐下。   “谢丝蕊娘子。”矮脚坐下来,速度很快地吃着面条,喝完面汤,将面碗放在一边,:“请问丝蕊娘子有什么话说?”   “我也是于阗人,想问问那里如今是谁做国王?可有打仗?”   矮脚说:“奴人不清楚,奴人很久之前就被卖出于阗了。”   丝蕊说:“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想找个家乡的人说话而已。”   矮脚只能以沉默来应对容易露出破绽的谈话。   他知道,十二几乎会说西域所有的语言,只要她去过的地方,多细节的事情都能记得清楚。她会的这些东西,是长清将她一步步训练出来的。矮脚曾经多次看到十二每每做完事,回到“草字圈”,要被长清彻夜盘问。若她在哪趟行程中,记住的东西不够详尽准确,不能令长清满意。长清便会将她交给莫血,任莫血折磨,以避免十二懈怠。   丝蕊看着他默然无语的样子,想着有些奴人不善与人说话,也就不再跟他说话了。转身进了屋子。在她身后,矮脚将头抬起来,他知道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他已经到了想跟漂亮女人相处的年龄。   …………   …………   此时此刻的秦嫣,没有按照翟容的吩咐,骑着马跟着那几个唐国军卒回敦煌。她连马都不要,正以长清对她长期训练出来的闻风探路的本领,向着翟容离开的方向追踪而去。   秦嫣知道翟容回河西时间不长,西域更是他不甚熟悉的地方。否则,她不可能用南云山的事情蒙骗过他。   而她,却熟悉很多路径,对一些人事也有些了解。她可以帮上忙。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她在这里天时地利人和,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地头蛇。   尤其是,她需要将身体里汩汩而动的散乱力量宣泄出去。她在荒漠中奔跑。这一回她双脚如飞,几乎能跟上好的战马跑得一般快。 第43章 图桑   两百多里开外, 鄯善水流入蒲昌海。蒲昌海西面三十里处,有一座废弃的古城名叫夕照大城,是古楼兰在汉代的第二座大城。   此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将近一千人的响马, 正沉静地围堵在这座夕照城的外面。黄色城墙下,躺着七百多具血肉翻翘的尸体, 有人正在将这些尸首逐渐堆叠。   领头的是一名抱剑的男子,头上缠着红巾。他的剑比中原的剑要宽两四五寸以上, 剑身护手是波斯光明神的雕刻, 装饰着稠血色的红宝石。显得沉重而锋利。   大漠响马是小股土匪, 很少有超过五十人的队伍,这样庞大的响马队伍,显得分外与众不同。他们虽然身上的衣服如西域的普通马贼一般, 兽皮、麻布五色掺杂,可是那凝定山岳的气势,却透着一股百战雄狮方有的军容。   这些响马凝视着的,正是面前这座黄色土城的城墙上端。他们目光中透出的杀伐之气, 似乎要将城墙射穿。   城墙的顶部,土墙上插满箭矢。一株枯黄小草躲在垛口边,风中飘摇。   草茎一歪, 一只大手搭上草叶旁的城砖,一个光头探出一些,浓黑厚重的眉毛下,鹰目炯炯有神, 扫视着城墙下的情景。此人正是“中州名侠”傅言川。   傅言川的光头上被熏黑了半边,满脸虬髯焦卷发黄。他对身边坐在地上,背靠土墙的冲云子道:“老冲,看见没有?兵匪一家啊。”   冲云子道长已经半身是血,手上的长剑断了剑头,刃口也因为过度砍杀而变得有些豁口了。笑道:“能跟西图桑军队对上一场,打得不冤。”   百多年前,楼兰国废,此处被隋朝纳入版图,设鄯善郡,贬天下罪人谪戍于此,民风野蛮杀烈。这座土城靠近唐国与图桑的边境,接壤吐谷浑,为三不管地带。   当年绿洲葱茏中的宫宇道殿尽成残垣断壁。这些年,中原治国之力还不足以深入西域腹地。很快就有不同的流匪在这里据地势之优,渐成大匪帮的趋势。   傅大侠他们带着十八中原少年郎,本意是来西域剿匪,见见世面。三日前,这里来了一股响马,他们本想一鼓作气将其剿灭,谁知“响马”越聚越多。他们这才发现,自己遇上的并非响马,而是一支异常精锐的图桑大军!其中武功高强者众多。   二十名江湖豪客就这样,阴差阳错被这群伪装为响马的图桑大军所包围了。   历经两天三夜的激战,他们伤亡不少,目前两位大侠手下,只有十名江湖弟子尚有攻击之力,其余非伤即死。   前日眼看情形不好,冲云子道长让年青一辈中武功最好的侯盛骑着乌骓踏雪马,突围去唐国军队送信。   趁着夜色,侯盛一身黑衣骑着黑马直出城门。   刚出城门不久,对方阵营怒剑呼啸而出,将侯盛砍做两截,鲜血狂染坐骑,乌骓马落荒逃走。   第二日,敌方那名头缠红巾的领头男子,凶残地将侯盛被腰斩的尸体,血淋淋地高高架起在城门下。   在城墙上观看的傅言川等人惊得阒然无语,这支“响马”里居然有这样的强者。此人一出手便让侯盛惨死,其武力之强,显然在城内所有人之上。虽然语言不通,他们看得出,下手之人就是那头戴红巾之人。   若体力鼎盛的冲云子道长和傅言川大侠联手,兴许可以拿下,可是接下来那些源源不断攻击上来的军卒怎么办?   纵横江湖数十载的两位大侠,自己性命早已置之度外,想到一招不慎,十几名年轻弟子要折在此处,心痛难忍。   中原侠客们凭着城池优势,勉强撑住了又一个白天。可能是慑于他们悍战不休的斗志,对方那红巾高手,始终没有跃上城头与他们决战。但是城下的图桑士兵不断汇聚起来,从一百人到数百人,如今已经将近一千人马了,城头上俯瞰下去,黑压压一片杀气。   望着黄昏天尽头第一颗闪亮的夜星,冲云子道长抚摸手中残剑,低声道:“又是黑夜了。”   一个名叫关客鹭的年少道人走到冲云子身边:“师叔,剑还是还你吧。”   这年轻道人是驻云门的弟子,是前掌门幡柯子道长的关门小徒弟。冲云子道长手中的剑本是驻云门的掌门剑“苍雪”,为了让关客鹭杀敌更顺手一些,出于爱护晚辈的心思,冲云子特地将自己的宝剑换给他。   冲云子看着关客鹭微笑道:“还是你拿着,听师叔的话。”冲云子道长内力充沛,应付这些图桑军卒尚不需利器相助。关客鹭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没有一把钢锋利器,只怕早已死在那些蝗虫飞扑般的图桑军卒手下了。   “是。”关客鹭无奈收起剑,知道师叔在保护自己,眼圈微微泛红。   “小关!”一个名叫陈蓥的年轻人走过来,他比关客鹭年长一些,长了一双圆圆亮亮的鹿眼,笑起来十分讨喜。此刻脸上擦满了黑灰,越发显得目光明亮,“小关!你别乱走,那边还得看着。”   关客鹭走向傅言川大侠给他定好的位置,手中“苍雪”一摆,闪出一片神兵的冷芒来。陈蓥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又哭了?”   “没有!”关客鹭将剑插回腰带。   陈蓥道:“不怕,兄弟们陪着你呢。”   最后的一抹夕阳光芒也被长空吞噬,城墙下方,那些“响马”点燃了火把,映得城墙上面分外黑暗。   城墙上的中原武者们的脸上皆肃然,这三天的短兵相接,图桑人采取的战术就是白日战事松弛,夜晚则派上大批军卒冲城。眼看天黑了,那是又要打硬仗了。   城门下,头戴红巾的男子手按沉重的波斯大剑,刃身在乌鞘中锃锃作响,他正蠢蠢欲动。这个红巾男子名叫昔阳巴莱,是吐谷浑人,服膺于这支军队的图桑首领。带先遣部队来拿下这座城。   昨夜,他一招出手将侯盛斩为两截,造成了城上唐人侠客们极大的震慑。但是,唐人武者的勇悍无畏,也让他不敢贸然上城直接挑战。他的战术就是令手下军士慢慢盘磨他们的体力。   听得不远处马蹄声如雷滚阵阵,昔阳巴莱接到斥候回报:“报昔阳大人,汗王到了。”   昔阳巴莱满脸严肃,眼看可汗已经兵临城下了,他自己作为先遣部队,一千五百人马不但被折损了七八百人,还依然被那十几名唐人侠客死死堵在城下……昔阳巴莱沉重叹息一声:此事,怕是要被可汗狠狠惩罚了。   他连忙正一正红巾,带着亲随前去迎接。   傅言川大侠站在城头,看到图桑人的军队中,又汇来一支两千人的军队。   将近三千军队,将个夕照大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那戴红巾的昔阳巴莱恭迎的男子,是个图桑人。他身如铁塔,一头粗硬的头发编成数条辫子,额头勒着布带,戴着浑脱帽。一双又细又短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辣贪婪的光芒。身边是一位黑布衣衫的男子,右手已经是断臂。马鞍上别了一把造型特异的弯刀,刀柄长达二尺。   火把霍霍燃烧中,图桑首领见昔阳巴莱围战这城池,三天还未能拿下,露出怒容。他旁边的那名黑衣独臂男人,面白无须,目光如夜幕一般深沉,一言不发。昔阳巴莱汗出如浆,用图桑语不住给自己的可汗解释,城里如今是唐人武者守城,并非普通响马。   图桑首领望向一片黑暗的废城,听着昔阳巴莱的战况分析,终于眸中的怒火渐渐缓和,颔首,让昔阳巴莱等待机会,再次发动进攻。   天上的月亮躲进沉云,孤城一片漆黑。   十几名图桑军卒摸黑爬上了城墙,刚在垛口露头。守在城头警惕动静的江湖弟子立即示警。冲云子道长大喝一声,提起染血的宝剑向城墙垛口砍去。虽然瞬间被他杀翻一个,却有另一队士卒在黑夜掩护中下了城墙,有江湖弟子上来围杀。奈何人数寡不敌众,随着军卒源源不断涌入,江湖弟子们都被团团围住。   城墙下,图桑首领借着火把的红光,观察着攻城的情况。确实如昔阳巴莱所说,这些中原人身手内力均不俗,尤其是领头的两名中年人。图桑首领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阴狠怒毒。他相信,再锋利的宝剑,经过反复敲打,质地也会逐渐脆弱,锋芒也会逐渐贲碎!   此刻,看到那些孔猛有力的军卒一个个上去,上面的防守如同一张被撕裂的铁网,缝隙越来越大,防卫越来越开始虚弱。目前看起来,对方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   城头上,傅言川又一次用金镗将一名图桑士兵荡出城垛,听到对方的身体砸在地面上的闷烈声响。手中一顿,金镗杖尾重重支在地上,膝盖一软,胸口阵阵腥甜泛起。他清楚,再这样消耗下去,他们很快就无法支持了……待到昨日见到的那位红巾缠头的高手出手,只怕他们都会全军覆没。   冲云子道长剧战之下,胸口血沫不断涌上喉咙,只靠一口真气在苦苦支撑,他们武功最好的两个尚且如此,手下年轻一些的弟子可想而知。而几个城垛上,军卒们正在不断上来。这些都是图桑身经百战的士兵,身高力大,凶悍无比。平日里一对一固然不是中原侠客的对手,可是一旦上了城墙到一定的数量,再加上指挥得力,其战斗力将会变得他们无法承受。   难道,要天亡于此?   冲云子道长长啸一声,破裂的肺部气血连涌。这把剑既然挥出来了,就不打算再收回去了!只见冲云子道长手中的青钢残剑在半空画出一道青色屏障,直指垛口上爬出的三名图桑人……   “老冲住手!”傅言川大喝道,心中急痛,知道这是冲云子的殊死之剑。   蓦的,夜空中闪过一道有力的弧形光芒,冲云子长剑所指的三名士卒惨叫着被那骤亮刀光砍飞,跌出了城墙。   冲云子道长发现有一个黑衣身影,将他剑指的图桑人砍下城墙,立即明白是自己人来援助,连忙真气收敛,止住手中刚刚挥起的招式。   那个黑色身影砍完城垛口,手中刀势不减,在半空里银光泼溅一般,又甩出两刀,劈中了另外两名图桑士卒的头部,热血喷出,那两名图桑人怪叫着痉挛倒下。   爬上城墙的军卒有三十来名,转瞬之间被此人解决了一小半,剩下的几个被江湖子弟们使出最后的力气,挺剑控制住局势。   黑影又晃到冲云子道长身边,伸手扶住他:“前辈!”   “宜郎!”冲云子道长老泪纵横,“是你?”身形虚软,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黑衣束身的正是翟容,扶着冲云子道长坐下。   翟容一路闻味追血,花了足足一天的时间,方能赶到此处。他远远看到了侯盛的尸体被切成两半挂在城墙外,明白傅言川前辈他们被困在了土城中。   他在城下将敌情、装备、大致人员配备都摸了一下底,越发了然,城头情况十分危急。他让随他而来的五名敦煌军卒快马回去报信。同时自己孤身上城,帮助傅大侠他们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鄯善这一带人烟稀少,军事价值不高,并无驻兵。必须去敦煌才能有军马驻扎。   他从敦煌到此处几乎花了两天的时间,如今军卒去报信也要两天,一来一回,三天至四天的时间方有援兵可以到。   跃上城墙,正看到冲云子道长要使出“万剑归山”的两败俱伤之招,而对付的不过是对方三个小喽啰。   江湖武者,死也要死在值得挑战的对手刀下。似这般山穷水尽与无名之辈同归于尽,实在有损道长的一世英名。只怕道长杀了那三个图桑士卒,也死难瞑目,翟容连忙出手阻止。   翟容与冲云子道长相认之后,便重新裹入战团。   他力大刀狠,一旦加入便如同猛虎下山一般,瞬间砍翻了好几个军卒。在跃上城墙之前,他看好了图桑军人上墙攻城的方位。疾掠过数十丈长的城墙侧面,战刀连连重击,将几个架上来的攻城木梯逐一掀翻出去。   城墙外惨叫连连,不断传来身体砸向地面的沉重声响。   “宜郎!”缠战在城墙另一面的傅言川大喜,勉力站稳,“你怎么会在这里?”   翟容简短急促道:“见到了黑马!”刀意随身,转出纵横刃气,又是一个军卒断颅于他的刀锋下。其余几名江湖弟子手中兵刃挥舞不休,不过一会儿,便将冲上城头的敌方军卒砍个精光。   只听得城下一阵劲风响过,众人连忙趴下。城下的图桑人见攻城又一次失败,无数箭矢射上来。弓箭射过,城楼下重新恢复了寂静。   城头又增添了一股新鲜的血腥之气。   图桑人的又一次冲击受到了彻底的挫败。   城楼下的昔阳巴莱握在手中的剑柄重新微微松开——城楼上的人此刻依然展现了强大的战斗力,他还不能贸然上去。他吩咐整理尸体和失主的战马,为下一轮攻击扫清障碍。   成堆的尸体和无主的战马边,一个小小的黑影到了城墙下。   秦嫣体内元气初成,她奔跑的速度并不比快马慢多少。且路径熟悉,只稍晚了一刻,也来到了这座楼兰故城。她伏在尸堆里,一路奔跑之后有些喘息。 第44章 夕照   秦嫣来到了夕照大城的城墙之下, 跟翟容一样,她没有立即上城楼助拳。   她先观看了一番城墙上的局面,又仔细看了一圈城下的图桑人, 很努力地认了一认领头的那个满头粗辫的图桑首领。最后,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图桑首领身边的独臂黑衣人身上。   她虽然是个星芒教的杀手,但是在这个西域, 杀手分为两种,一种是顶尖高手, 一旦出手就能搅动风云, 惊变天下。比如, 那个黑衣独臂人……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那个独臂人就是改变了西图桑帝国整个走向的俐偲毗;另一种就是她这种, 多如蝼蚁,哪怕杀一个小国使者,也需要在某处埋伏一个月,才能伺机出手的无名小卒。   如果那个黑衣人的确是俐偲毗的话……   秦嫣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   城墙上的中原武者们终于又得到了一次喘息之机。   翟容手中抱刀, 与傅言川前辈,还有几位江湖弟子一一见过。他与傅前辈他们一起在大泽边参与过斩首髁拉赫利的行动,彼此十分熟识。   众人无声地收敛着同伴的尸体, 为他们合上眼皮,旧衣遮面。   有略懂医药的弟子上前去查看冲云子道长的伤势,他的脉搏紊乱,脸色灰败。傅言川看得出已经不好了, 双眉皱成一团。冲云子对老友艰难一笑:“可惜了……”   傅言川道:“老冲不要胡思乱想,既然宜郎可以找过来,想必唐国铁骑也能得到消息,你坚持一下。”   翟容也说:“我已经派人回去报信了。”众人心中微微一松,但转念又想起唐国的军队配置,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难免又有一丝忧色,不知自己能否撑到援兵来临的时候。   冲云子摇头道:“肺腑已伤……贫道可惜的是我的‘万剑归山’……无用武之地了……”他看了一眼翟容,一阵咳嗽令他无力再说话,肺部的鲜血不断咳出来。   翟容知道,他在责怪自己阻挡了他的绝命之招,他走过去,在道长身边单膝跪下,在他耳边轻说了几句什么。冲云子道长本来渐渐晦暗的目光陡然精光暴涨,看着翟容先是喜悦,很快又被深深的担忧所取代。翟容对他微笑一下,扶了扶冲云子道长的肩膀,便再没说什么。帮着大家一起安置伤员,做简单包扎上药。   翟容将自己方才在城下看到的图桑军队布置和大体站位一一告知了傅言川,傅言川越听越觉得不能再继续耗下去了。可是城台下,图桑兵卒如沸水黑潮,就算他自己武功高强可以逃走,这些年轻弟子们毕竟修为尚不足,他怎能丢下他们自己逃走呢?   翟容是第一次来到这夕照大城。跟傅大侠交谈完毕,他走到城墙一侧,在黑夜中运起目力,仔细看着那座黑压压的城池。一位叫做柯白岑的少侠背负长剑,施施然立到他身边:“老翟,我有一种感觉。”   翟容道:“你有一种什么感觉?”   柯白岑出身涿郡青阳殿,道门武功不算高,但是遁甲玄门术天下闻名。翟容的师叔洪远孤跟青阳殿交好,翟容与柯白岑从小一年总能见上了几面,可谓旧相识。   柯白岑道:“汉代古楼兰与我中原关系亲密。这座城相传为汉代大匠楚延,亲自为楼兰国所设计督造的。”他看着翟容道,“我在猜测,他会按照奇门踏斗,八方排布来建造这座城。”   翟容问道:“你觉得有暗道?”   柯白岑点头,翟容说:“你何不早些跟傅大侠他们说?”   “当时以为是普通响马,所以我也没有多想这些。后来陷入了围困之后,城墙上本来就人手少,我却要提出分出人手去查看暗道。能否寻到暗道,我又不是十足十的把握,岂不是让他们更加压力沉重?”   翟容道:“老柯,你考虑问题总是这般周到。”   柯白岑微笑一下。   翟容道:“我在想,哪怕没有暗道可以逃出这座城。此处百年来长期做匪窝,想来明路、暗仓、泄道都不会少。我们人少,城墙防线太长。若是能够找到便于防守之处,索性放弃城墙。坚持几天,援兵一到我们就获救了。”   柯白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先前你没有来,众人觉着不会有援兵,才会殊死苦战的。如今,你既然已经给我们去敦煌传信了,那我们的确应该改变策略了。”   翟容道:“我来去找傅大侠说。”   “好。”柯白岑拂一拂衣袖,仙气出尘地继续看着夕照大城的高处。   翟容道:“柯大仙,我都想不通,你怎么会出来做这种刀口舔血的事?”   柯白岑手中没带拂尘,只能虚空一挥,道:“这叫做下凡历劫。”   翟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向傅大侠走去。   柯白岑看着夕照城的深处,他一个人轻轻道:“我们一定要出去。小罗、沈笑、侯盛他们,还等着兄弟们带他们回中原。”   他说的,是已经牺牲在城头的数位侠少。翟容也听到了,微微一停顿,继续脚步坚定地走向前去。   想当日,中原十八儿郎出函谷,彼此年龄相近,相谈甚欢,如今瞬间便去了八人。虽然他们这些人,包括后来上城的翟容,彼此都很默契地不提那些已经躺在地上化作尸体的同伴。可是,他们心里谁不是有着一抹痛色呢?   回到城头,翟容将自己与柯白岑商量之事跟傅言川说了一番。   傅言川觉得颇有道理。他们初遇劲敌,便只想着人手集中在城墙上共同应敌,对这座城没有去考虑过其他问题。好在他们为了剿匪,手中亦有这座大城的舆图。当下展开舆图,众人一起坐在黄土砖上看着这座城的地形。   夕照大城最底部是奴房,上面是平民居室,再上面是贵族乃至皇族,层层叠压。最顶端的则是道教建筑。楼兰兴盛于汉代,模仿中原信奉黄老道统。六十年前这里经历过一次地震,那高筑于大山之上的道观早已坍塌,只剩下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显示了当年的盛况。   整个城池只有底部一带城墙需要防守,其余三面都是高山峭壁。这也是傅言川前辈他们几个能够坚守于此足足三天的原因。   众人讨论了一番,找出最有可能建立暗仓,利于小范围防守的几个地方。柯白岑一处处记在心里,背上长剑,带上食水,为众人去寻找暗道,若不能寻找到暗道,则找几个新的防守据点,以等待敦煌援兵过来。   目送着柯白岑白衣飘飘走入夕照城的深处,众人将目光收回来。取出食水吃用,稍事休息一下。   翟容一边吃着同伴递过来的干粮,看着众人手中逐渐干瘪的水袋。这夕照城地处蒲昌海数十里开外,本身却跟其他西域土城一般,一点水源都没有。   翟容觉得,他们不能干等着对方军卒的攻城,还得防备图桑军队里那些武功高强的西域强者。他对傅大侠道:“傅大侠,我上来时看到,除了你们所说的那个红巾人,他们应该还有一名武功特别高的人,是个独臂人。我在猜测,他们的作战方案,会不会是先用普通军卒将我们的体力消磨掉,然后再派上武者,将我们全部除掉?”   众人闻言一凛。   这些天,他们都忙着对付那些旌旗蔽日般的图桑士卒,很少提起那些奉养在这支军队里的武道强者。自从红巾男子将侯盛斩作两段之后,众人甚至多少有些不愿意去想,那红巾男子一旦上了城台,他们该如何应付。   此刻,众人听到翟容说,又来一个断臂人。再坚强勇毅之人,历尽多日厮杀,正是精神最颓疲之时,陡然得知又添了强敌。众人只觉得内心一阵无力的疲软之感。   傅言川也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士气低落,他皱着眉头:“等我们体力消耗差不多了,他们两个一旦上来,只好硬拼了。”   众人没有作声,话虽如此说,他们连战数日已经筋疲力尽,对方好整以暇等着致命一击,怎样硬拼?拿什么去硬拼?   傅大侠感觉到了没主意,看了一眼冲云子道长,关客鹭正将一件从图桑人尸体上剥下来的兽毛坎肩盖在自己师叔的身上。道长的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去。   陈蓥被这压抑的气氛弄得咬牙切齿,他本是个乐观之人,无论什么情况,舌头都是灵活的。他说:“傅大侠,不如我们冲下去,能杀几个图桑军卒,就杀几个!”   如此简单直白的想法,顿时引起了此时年轻人们的共鸣,有几个挽起拳头:“那两名武者上来,我们就冲下去,不跟他们打,杀军卒!”   “对,杀军卒!”   傅大侠长叹一声,实在不行,如此豪气一冲,也算视死如归,不堕英名。   十来名侠少们手中兵器握紧,胸中腾起悲壮豪迈之情。战死杀场,马革裹尸,这当得起是丈夫之死。关客鹭照顾着自己的师叔,听着同伴们的誓死之辞,一双眼睛里又在闪着水光,他在这支队伍里,出了名是又软又怂的小哭包。他偷偷擦了擦眼睛,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软弱。忽然看到师叔睁开了眼睛,他羞愧无比地低下头,冲云子道长摸摸他的手臂。   翟容见众人一腔死志激涌心头,连忙阻拦:“傅大侠,我们冲下去,只是成全壮志一死而已。我在想,他们跟我们打了三天还不肯撤兵,一定是在这里有何图谋。而这图谋说不定对大唐不利,我们不能白死。”   冲云子道长忽然颤声道:“宜郎说得对,就算死,也要让对方失去更多才行。”   冲云子道长一发话,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冷静了下来。   陈蓥问道:“老翟,你有什么想法?”   当日在大泽边,本来是傅大侠与冲道长带着他们十八郎去截杀赫利老贼,翟容让五名白鹘卫替代了他们,以少胜多剿灭了赫利的飞熊扈卫队。同时,也是他坚持先将那些无辜乐师、马伕们引到安全处才下手。   翟容这个出身北海门的弟子,虽然年龄不大,却是个很有些想法的人。陈蓥他们也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翟容的目光扫过驻云门的关客鹭、青雁派的陈蓥,又将目光看向盛古剑阁的石越湖,还有名道山庄的朱答艾。翟容道:“我们不如试一下,等到他们出动那红巾人和断臂人的时候,将这两个人干掉。他们若有什么对大唐不利之事,这支图桑军队少了若许高手。待到敦煌援兵过来,也容易控制局面。”   “如何干掉?”好几位侠少被他大胆的想法给惊了一下。他的说法是对的,哪怕他们牺牲在此,也要为大唐减少一些隐患。多杀几个军卒能有什么用?斩杀对方高手,才是他们唐人侠士最该有的选择。   只是,侯盛被腰斩之后,傅大侠曾经跟他们分析过那个红巾人的功力。如果他与冲云子道长功力全盛之时联手,应能与对方打平,至于致对方于死地这种事情,还要看天时地利的机缘。如今,对方有军卒辅助,傅冲两位长辈无法联手。更何况,冲道长又受了重伤。   那个黑衣人虽然不知深浅,但从红巾人对他恭敬的态度,和他在图桑首领身边单臂抱刃的倨傲态度可以猜测,应该不在红巾人之下。   一个也就罢了,两个如何可能干掉?   翟容对关陈等人一拱手道:“陈蓥,小关,越湖,小朱。你们还记得吗?我们北山相遇之时,你们曾跟我白鹘卫一起研习过‘归海一涛’?”   石越湖等四人眉峰聚起:“当时,我们的确好奇洪先生的阵法,跟你们学了几下,可是临阵御敌只怕不足。”   翟容说:“以那红巾人一剑伤侯盛的功力来看,我们无人能撄其锋芒,只能合力相抗。归海一涛之阵,关键在于阵的枢纽。我来做这阵枢,各位兄弟,”他冲他们重重一点头,“你们尽力就好。”   陈蓥迟疑着:“能,能行吗?”   一片寂静中,冲云子道长虚弱的声音又响起:“贫道觉得,这主意可行……咳咳……”关客鹭忙为自己师叔抚背。   翟容连续两次的建议,都得到冲云子道长的支持,他向道长深深作揖。   冲云子道长也笑着点头。   他之所以帮助眼前这个少年,并不是因为他提出的想法多出彩。是因为,这些随着他和老傅恶战了三日的年轻人,满身锋芒都被打磨了不少。而翟容则是刚刚跃上城头,浑身都是锐气。有些事情,他们不敢想,翟容却很敢想。   眼前的局面如黑暗泥潭,只有撕光裂空的锐芒,才有可能,打开被动挨打的局面。   有了冲云子道长的支持,当下再没有人犹豫了。岭南少年陈蓥最热血,伸出手臂:“我愿意入阵!”石越湖和朱答艾也伸出手,陈蓥转头看着关客鹭:“小关!”   关客鹭忙不迭走上来:“我愿意入阵。”五个人握起拳头,互相碰了碰。   翟容带着四名跟他练过阵法的江湖侠少们坐下,找到一块碎石,在地面上画画点点,跟大家商酌布阵细节。“归海一涛”阵法是北海门那个名满天下的小师叔洪远孤的手笔。   这位洪师叔本是音声人出身,巧得机遇集众杂家于大成。十三年前单剑破南疆动机城之后,腰椎受伤,便归隐北海门。   他不藏私,愿意将自己所知所得拿出来分享,可惜拿出来时常没人能看懂。无奈之下,洪小师叔只能勉为其难,将自己在武学上的参悟用简单明了的方式敷衍出来,时不时出个曲子,写个字帖,甚至老汉绣花,倒腾个绣品出来。   他拿出来传世的作品,个个音韵藏枪戟,笔笔丹青蕴剑意,根根丝线现刀法,世人说他丢个擦笔纸出来也是含着锋芒的。《归海波》这首曲子就是他寓居长安时,与好友查士洛一起所做。   十数年前万马王纵横中原,犯下无数血案,十几个成名的门派都在他的掌下灭门。   洪师叔和几位武林异人多年来都在寻找克制之法。三年前,他以西域秘术“阵师”之法,衍生出了“归海一涛”阵,教给了自己门下天赋最出众的师侄翟容。告诉他,西域如今出了那几个近神如妖的强者,整个武林都必须拧成一股劲儿来应对。   因此,翟容出师门之后,遇上了傅言川大侠他们,也曾将这阵法教给了那十八侠少,其中关陈等人的武功路数,最合这个阵法。只是参磨的时间较短,他们在阵法的熟悉上,远远不能跟杨召他们比。   五名年轻人在这边制定作战方案,另一头,傅言川大侠带着余下的江湖子弟们,收集箭矢,搬运石块到城墙边,准备继续交战。   刚准备完毕,那些图桑军人再次向城墙发起了冲击。   伴随着无数箭矢的疯狂飞射,军卒们开始又一次向着城墙不断攀爬。包括翟容在内的十二位中原侠士,咬牙再次打下了这一波攻击。   这一夜苦战,每个人旧伤添了新伤。   当东方微明,图桑人退去。   众人脸上略略松懈下来。这几日,只要熬到了白天,图桑人攻击就较少。因为视野清楚,中原侠客一剑杀一个图桑士卒,胜算更高。大家松弛下酸软的脊背,瘫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在无声喘气。冲云子道长更是斜靠在一块黄石上,面色死灰。傅言川担心地看着他。   冲云子道长似乎感觉到了老友的关注,勉强抬起眼皮,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傅言川侧转头面朝东方,眼睛微酸涩,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朝阳还没有从地平线上出现,天空被阳光染出了一片若红若紫的霞光。   此时,下面突然传来雄浑的战鼓声。   咚咚咚,图桑鼓,波斯败、柔然亡!   咚咚咚,图桑鼓,刀在手,杀四方!   咚咚咚,图桑鼓,天生狼血十部王!   “怎么回事!”陈蓥悚然抬起眉,睁大自己的眼睛。这鼓声是如此震撼,使得图桑人的攻击气势,变得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城墙下,图桑可汗王帐下的十面王鼓同时震响,雷霆万钧地振沓着天地,立时将图桑人游牧民族的血性瞬间点燃!将近三千图桑勇士,狼血翻腾,呼喝起来,发出了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中原侠士们的神经,顿时崩得紧紧的,手中的武器几乎捏出水来。   傅言川掌上的金镗反射出一线晨曦的明亮,映得他眸光如灼:“各位留神,他们要动用那些武者了。”   城下,伪装成响马的那名图桑首领,粗大的双眉紧紧扣成一团,今日,他将亲自上阵指挥攻城!这十面鼓中最大的一面,名叫乌连牛血大鼓,是图桑帝国大可汗,王帐下才能使用的战鼓!   随着图桑族人的雷雷战鼓声,宏大的荒漠日出正在上演。   万丈光华平静地笼罩四野。夕照大城在晨光中如火如焰,虽然不如傍晚的色彩瑰丽,却有着一种清澈至极的明净,似乎连苍天也要俯下高贵的头颅,来看清这场即将到来的杀戮。 第45章 微雨   乌连牛血大鼓的磊磊鼓声, 振动了天地,也振动了埋伏在死尸旁的秦嫣。   她人在城下,根本不敢去与那些图桑人接近。因为秦嫣推测, 这个后来赶到的图桑首领, 很有可能是西图桑王庭的莫贺咄可汗!   这人身边强手林立,哪怕是翟容, 昨夜也看得出根本无法近他身,选择了飞上城头与傅大侠他们会合, 更何况是秦嫣?   这图桑帝国是目前西域最大的政权势力。   它原为柔然部落铸造铁器的一支, 与其他部落一起, 被统称为铁勒部。后来他们逐渐强大,击败了柔然,建立了东起瀚海, 西霸整个西域的庞大帝国。十几年前,帝国一分为二,被称为东图桑和西图桑。东图桑帝国就在今年春季,为李靖将军所破, 他们的大可汗步陆孤颉利投降入了长安城为臣。西图桑帝国则由十个大王姓组成十部,散居在天山南北的土地上。   两年前,统治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 是统叶护可汗。   这位统叶护可汗被称为图桑最大的王者,曾经击败过波斯军队,打下显赫江山。可是,在两年前, 他被自己的伯父莫贺咄可汗所暗杀。   那断臂黑衣人俐偲毗,就是莫贺咄派去杀害统叶护可汗的西域强者。   正是这件事情,改变了西图桑帝国本来如日中天的国运。让整个帝国陷入了无可挽回的混乱。   秦嫣看到图桑士兵在将城墙下的死尸堆积,整理,显然是要进行下一轮的攻击。她连忙往深处钻进去,努力挡住自己的身子。这些图桑士兵都十分高大,贸然出现她这么一个身量不足的“尸体”来,怎么都是会被识破的。   秦嫣努力掩藏自己不提,那正站在乌连牛血大鼓侧旁的莫贺咄可汗,心中其实也是隐隐焦虑着。   莫贺咄可汗自暗杀成功之后,虽然自立为王,却遭到西图桑十姓王部的坚决反对。他们拥立一位名叫步陆孤泥孰的年轻人。   泥孰是弩失毕部的小王,深受统叶护可汗的影响,对唐王朝尊崇有加。曾经在五年前到过长安,与当时的秦王李世民结为异族兄弟。被公认为,是最与统叶护可汗相像之人。   步陆孤泥孰受汉人血统的观念影响,力排众议,迎回了统叶护可汗之子,步陆孤咥力。在泥孰的努力下,步陆孤咥力成为西图桑大可汗——肆叶护可汗。   肆叶护可汗登上大可汗王位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派遣步陆孤泥孰,追杀弑父仇人莫贺咄可汗。   莫贺咄可汗经过一番忖度,他打算借道唐国的鄯善郡,迂回到图桑的龙起之地金山,以图东山再起。   同时,莫贺咄可汗从两个月前开始布局,准备依仗古楼兰的夕照大城易守难攻的特点,与泥孰展开一次决战,彻底出一下两年以来被尾随包抄的恶气。   只要占据夕照大城,他就能开始布置战局!   ——可是,竟然发生了如此的意外。   夕照大城被一群中原武者占据了制高点。本来以为对方人数很少,打下来很容易,没想昔阳巴莱如此无用,带了一千五人马,反反复复拖了三天三夜!   今日,莫贺咄可汗在心中暗下决定,一定要攻下这座城池!他命手下将十面王鼓排开在夕照大城之下。十名胳膊粗壮,身形魁伟的图桑军卒手握鼓槌,重重擂响。这是图桑人与势均力敌的对手,交战之时才会擂响的战鼓。   蒲昌海上的风,穿过白龙堆的沙漠,来到夕照大城时,已经变得干燥厉硬。城头上尘土飞扬。站在城头的中原侠士们每个人都嘴皮皴裂,身上衣衫破烂,斑斑驳驳。   四个江湖弟子,关客鹭、陈蓥、石越湖、朱答艾,跟着翟容分五行站立。   见众人因不够熟悉此阵,显出信心不足的样子,翟容提醒四人:“城下的武者不止一个,一击必须以全力而出!不能留退路。”   “好!”众人手持兵器,面容凝重。   翟容也明白,这些人被城下人海战术打击了三天,如今难免士气低落。当下不再多说什么了,真正的士气是靠打出来的,不是靠嘴说出来的。   傅言川带着另外六名江湖侠少,一字排开,镇守在城墙一侧。他们身边,都密密摆放着图桑人射上来的羽箭,准备在战斗的时候当做暗器使用。   随着军卒们的呐喊声,又能听到攻城木梯“砰砰砰”不断架上城墙的声音。这声音因自己的可汗亲临战场,而显得特别有力。   傅言川的金镗在阳光下,挥出气冲云霄的金光,怒喝:“杀!”   跟着他的六名年轻人也手持兵器:“杀——”   图桑士兵由下而上,唐人武者稳扎城头,双方刀剑交加,锵锵有声。   在图桑士兵密密攻城之时,一条身影从下面凌空而起,狂啸连连。人未看清,喷薄的剑意已经破空裂胆而来。   翟容大喝起来:“结阵!结阵!迎敌!”   关客鹭、陈蓥、石越湖、朱答艾脚步旋转挪移,随着翟容,五人如一人,鹰行鹤翥一般席卷而去。   这拔地而起,挥舞着波斯红宝石重剑的人,正是先前将侯盛一剑砍成两段的红巾男子——昔阳巴莱。   三日的冲杀,已经无数次证明了城墙上这些中原侠士们,面对军卒的武力,他们是所向披靡的。昔阳巴莱先以军卒冲城为掩护,然后一击而杀,灭对方的精锐,他设计的诛杀链条,不可谓不漂亮。   此刻他已经踏上城头。   脚掌抵在城墙的边缘上,掌中的剑意如同有实质,随着剑气所指,空气中的沙漠粉尘纷纷急速团拢成细长的一条。远远看去,仿佛他的手中,搅出一道灰黄色的小龙卷风。   翟容不去管身边正试图攻击他的图桑士兵,道:“平波起浪!”   其余四个中原弟子全力荡剑,城墙上陡然飞沙走石,仿佛真的平地起了一阵大波浪。翟容直刀引浪,踏波向前,所有力量都如瀚海推澜一般全部向前扑去。   大浪撞上龙卷风,集合五人之力,浪势滔天,昔阳巴莱的剑意被急速搅动,深深吸入了他们的合力之中。   昔阳巴莱剑势被“归海一涛”吸住。   翟容身后,这批到西域来剿匪的侠少们毕竟都是江湖第一流的高门弟子,这也是昔阳巴莱始终不敢上城挑战的原因,定要先以普通军卒的性命磨损他们的体力。   这些中原侠少们大多见过潮水大江,手中青釭剑多少都沾有浪涛剑意。顺浪推波,豪兴抟飞,力沉罡劲,在那个瞬间发挥出了超越体力的战斗意志!   昔阳巴莱只觉得面前股股力量都直扑而来。   他在雪山浩风前,长期领悟剑意,一颗噬战之心令他的五感若冰水一般凛冽清明。他猛然闭上眼睛,能够感觉到有无数股劲风正在向他疾驰过来。他剑诀横握,遽然荡扫。   两股重力就要撞击在一起了。   翟容双腿猛曲又直放,关陈朱石四名侠少只觉得身上一空。身为阵枢的翟容借着大浪翻搅之时,孤身破波而出。   在所有人都以为是一场两力钝撞的战局中,翟容将其化成了锐利截杀!   如同一个漩涡中伸出的一跟绝细的银绳,向着天空的龙卷水,猛然一把绞缠住其咽喉。   昔阳巴莱的龙卷风狂暴起来,带着愤怒,扭曲歪斜。他的重剑精强刃气冲出,全身修为都在此时壮风毕阔。将力量狠狠灌入翟容的身体。   飙风迸裂中,翟容右肩衣衫尽破,强大的力量甚至将他的胸廓震得骨肉剧痛。他面不改色,右手战刀瞬间转移到左手,杀气也瞬间左右交转,阴阳变幻。   昔阳巴莱本来正全力应对他右臂斩杀到的凛然刚劲,此刻突然变形,甚至无法捉摸!   翟容右肩向后微退,卸去一部分昔阳巴莱的剑气,左侧身体顺势越发激奋而入,左手长虹贯日一般……   “噗!”   微不可闻的一声……如斜风细雨……   巨大的冲击力,忽然化作一滴晶亮纯澈的水珠,无声地化入昔阳巴莱的肌肤下。极大的力量化作极细微的滋润,仿佛祁连草原上空,黑云压顶半日,只洒几点细雨一般,周围全都黑沉沉,安静了下来。   “哗——”   只是刀尖舔开了一点点肌肤,莫名有巨大的浪涛,滚着万古怒潮全部倾倒进了昔阳巴莱的身体。翟容的刀尖挟裹着五名中原出色年轻弟子的力量,倾数直入!   血肉顿时爆开,昔阳巴莱不可思议地睁大惊诧的眼睛,而他的头颅也很快爆开,黑红交缠的眼珠咕噜噜滚下城墙,直滚到他的主人,那个满头粗辫的莫贺咄可汗面前!   昔阳巴莱没有见识过中原黄河的溃堤。   渺小蚁穴,便会水泄千里,万劫不复;只要一点缺口,便会饿殍满地,苍生哀嚎。   五个中原高手的劲气凝结在“归海一涛”阵中,被翟容以师门的盘龙刀法,引得忽轻忽重,轻的时候是江南小雨,重的时候是吞尽万物的黑滔巨浪,别说是血肉之躯,就是莽山巨石也要被撼动几下。   “万水归海,成一涛巨浪尔。”这正是北海门洪远孤先生,研究此阵法的精髓。   昔阳巴莱在生死交递之间,有无数感觉。   翟容他们五个人鹄起鹄落,刀剑劲气频频转移,也似乎过了很久的时间。   而在城下的旁观者只看到一个刹那。   他们只看到头缠红巾的吐谷浑高手昔阳巴莱飞身上城,五名中原年轻武者同时跃起,他们刀法合并形同一人。其中一名黑衣少年拔刀直入。巨响之后,昔阳巴莱如同一个红色的烟火一般,在那少年的刀下碎裂成块,随着强大气劲,血肉翻滚,染红整片插满羽箭和污血的城墙。   这个刹那非常短,短到架上木梯的攻城士卒,只来得将一只脚跨上横档,便被那横飞血肉喷洒得停止了攀爬的行动。   全场震慑!   本来蒸腾喧嚣的战鼓声,也狠狠停了一停。十面乌鼓,发生了不小的凌乱。   如此酷烈残暴的杀人手法,不仅显示了那个黑衣少年高超的刀法和强悍的力量,更要命的是,这一刀,杀灭了城下图桑人内心燃烧不息的骄傲战意。   城头上被围攻数日的唐人武者欢呼起来,被斩杀侯盛而带来的抑郁之气荡扫而空。   士气,靠的不是嘴说,而是手中战刀,硬生生的释放!傅大侠带着剩余的五名唐国少侠们,稳稳再度守住了城墙。   莫贺咄可汗看着滚落到自己马蹄下的眼珠和碎肉,攀在墙壁上的图桑士兵满手都是昔阳巴莱的血水。他们的攻城意志在这三天里不断被挫败,此刻这一刀,更是砍得他们无法再抬起自己的双腿,向前迈上一步。   这位图桑王朝的一代枭雄勃然大怒,冲到第一面大鼓前,一掌拍开那领鼓之人,亲自重新擂打出最罡烈的鼓声!   “俐偲毗!给我上!”莫贺咄可汗发出了必杀之令。   黑衣独臂人马鞍上的四尺弯刀拿在手中。这是一把铁勒狼牙弯刀。刀的上方,是锯齿状连接着的两个大刀刃,刀的下部也是参差狼牙形的刃口。   可汗对他发布了命令,俐偲毗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攻击时刻。因为对方刚杀死了己方一名强者,士气正盛。   但他又觉得,这是很好的攻击时刻,因为,此时若让对方刚刚盛出的战意泯灭,那么,这场攻城战也许可以早点结束。   俐偲毗杀人不讲究时机,只追求结果。以杀摇撼天下,这正是他的追求。   这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死士才能有的底气。他惨白的长脸,纤细的黑眉,带着地狱般的阴冷气息。他手中的奇形长刀一旦出现,就会带来掀翻天地的黑暗力量。   两年前,正是他,杀了图桑伟大的勇士统叶护可汗。   方才那名黑衣少年展现出来五人合一的刀法,让他很感兴趣。虽然作为对手,这个少年还嫌太嫩了一些。   翟容一刀砍毕,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身体承受着双方面的力量。   既有背后四位侠少倾尽向前之力,也有身前昔阳巴莱的凌厉剑意。每一股都有着扭裂金铁的强大压力。四位唐国少侠没有熟练“归海一涛”阵法,力度配合上有些凌乱。昔阳巴莱也不是等闲武者。而翟容还要以自己的盘龙刀法将一切都倾引倒转,每一动,毫巅之差便会伴随撕裂自身的绝大危险。   他随着昔阳巴莱身体爆裂的冲击,整个人失控一般向后飞回去。   如果是小纪在身边,小纪会熟练地用“落海翻江”,将加诸在他身上的力量卸去至少五成以上。此刻,他只能平平飞出足足五六丈远,重重撞在城墙最后面的黄土壁上,撞得泥沙飞滚,烟尘弥乱。   那半生不熟的“归海一涛”阵法虽然效果很好,但也因其他配合之人的力量紊乱,将他浑身经脉拧得剧痛不已。他已受了重创,口鼻中不断涌出鲜血来。   他双腿一曲,迅速扶着城墙站起来。   杀灭敌方士气的计划,他们才刚刚走完第一步,他得接着往下走。 第46章 射箭   翟容听到了图桑人很快恢复了斗志的鼓声, 擦一把唇边,喝道:“散开!散开!”   包括傅言川在内的江湖侠士们,听着他的呼喊, 忙纷纷沿着城墙边散开。在莫贺咄可汗的促动下, 重新恢复了战斗意志的图桑军卒,再次以悍然的姿态, 向着城墙猛冲上来。   翟容开始奔跑起来,左手的战刀重新回到右手, 然后双手并握。   右肩膀虽然被昔阳巴莱伤到了, 但他从小打熬出来的铁骨, 哪怕稍微骨裂也能保持招式的准确。   他刚刚奔到城墙边,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城墙下飞了上来,正是莫贺咄可汗身边那个断臂的中年人——俐偲毗。   战鼓雷动中, 俐偲毗显得尤为沉默。   没有吼叫,没有尖啸,他沉默地将手中的异形长刀舞作空中飞刃,气劲饱满地冲向翟容。   刚才他已经看到这个黑衣少年的惊人一刀, 知道他是此时这个城头上,最棘手的刀客。   图桑士卒又上了城头,傅言川和其他侠少们怒叫不住, 手中刀剑齐挥,向着城墙垛口不断劈斫。这些被莫贺咄可汗的牛血大鼓激发出凶性的图桑士卒,前赴后继。城墙上是比前几天更为惨血激烈的战斗。   “哐——”俐偲毗的刀砍上翟容的刀。   异形弯刀和唐国直刀,绞接交错, 两个人手中当当当,转眼已经过招十几次。   翟容双手交叠齐握刀柄,终于承受住了这一顿攻击,将俐偲毗架开。自己在强大的反挫力之下,单膝跪在地上,倒滑了四尺有余才控制住身体。   毕竟他已连战一夜,又刚刚砍杀了昔阳巴莱,虎口上吃重不住,裂开了血口。他的口中再度涌出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黄土灰沙上滚起粘厚的血珠。   关客鹭、陈蓥、石越湖、朱答艾他们来不及结阵了。就算重新结阵,翟容已经受伤的体力,也经不起那半生不熟的“归海一涛”阵,把他浑身经脉、肌骨再拧一次。而且,也不能过来驰援,翟容早就跟他们说过,一旦昔阳巴莱被废掉,那些图桑士兵会发动一次猛攻,这个要靠所有唐人一起努力压下去。   这第二步,本来就是他一个人单抗。   见对方身手不错,抵掉了十几招,俐偲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身为莫贺咄军中最顶级的杀手,他能够敏锐地感觉到,眼前这个黑衣少年并不是要跟自己生死决战,对方似乎在等着一个什么机会。他沉静地扫过整个城头战场。他不能让这个机会被对方利用。   城墙下,秦嫣已经站起来了。   在众人准备战事之时,她也蹲在尸体之中,做了一些准备。她从几十具尸体中找到弓身最强硬的一把,摸出铁头最匀称的几支羽箭。整理着箭尾,使其在空中飞行时更加平稳。   经过从小绿洲,到这里的一日奔跑,她身体里新生长出来的力量已经渐渐融化于肌肤,附着于骨骼。再经过在图桑军队里的潜伏,她发现自己除了变得跑起来轻松一些,眼力也变得特别好。   在之前的大泽,傅言川大侠和冲云子道长这种内家高手级别的动作,她是看不清的。而此时此刻,她完全看清楚了。   她看到了昔阳巴莱如何提气上城,看到昔阳巴莱如何凝聚剑气,喷薄杀意。她也看到了翟家郎君如何扭转五人之力,如何刀法细腻处如织女投梭,奔放时如黄河倒悬。   此时,她也看到这个断臂的俐偲毗,如何将身上的劲道都附在弯刀锋芒上,化作能断江河的分水神犀——她都看到了!   长清哥哥曾经对她说过,当年他冒险将她从黑狐部落救出,过后又设法让莫血同意他教养她,并非是因她弱小可怜,他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当时她年龄幼小,便能临危而不乱,察微辨毫。   他认为,她天生长着一双大阵师的眼睛。   搭箭上弓,凝眸锁定。秦嫣拿出自己最自信的本领。   她没有选择直接射莫贺咄可汗,她知道莫贺咄身边有人护卫,她的那点微薄力量射出来的箭,伤不了这个图桑枭雄。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城墙边,那里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是敌我双方都最专注的地方,那里才最容易找到施放冷箭的缝隙。   现在她看到,那个黑衣的俐偲毗,此时注意力全部在城头,在翟家郎君的身上。她细细的牙齿轻轻啮咬在下唇,箭射俐偲毗,这种能够改变整个帝国命运的大刺客?对她而言,至少在方才数个弹指前,还是一个笑话。   可是如今她看到,翟郎君将断臂人已经吸引得死死的,这机会不出手,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了。   俐偲毗在城墙上再度腾跃而起,又是一次蓄势而出的杀招。   她用心观察着俐偲毗的每一个动作。秦嫣作为一名武功微弱的扎合谷“刀奴”,学会勘破比自己武功高强之人的肢体、气脉、行动之弱点,伺机而后动,本来就是她重要的保命之法。八岁杀赫连越只是纯粹运气,此后为了完成扎合谷的任务,为了活命。她在上面所耗费的心力,所进行的艰涩研习、枯燥锤炼,执着繁琐到了变态的地步!   “嗤——”   她细细的手指松开,铁箭行如鬼魅,混杂在隆隆战鼓中,混杂在图桑人山呼海和的呐喊声中,混杂在俐偲毗的刀锋呼啸声中。   一箭!   正中俐偲毗气息将断未断,劲道将绝未绝之处!   这一箭射完,她皱起眉头,将自己的手放在晨光下,仔细看了看。她发现,自己的手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秦嫣在关注自己的手指,她射出的箭则已经接近了俐偲毗。人在空中,身体的空门被利器即将刺入,俐偲毗再悍猛罡烈,也被逼着需要做出相应的反击。他瞳孔骤缩,难道这就是这个黑衣少年的后手?他身形顿时微微一滞。   出乎意料,那箭力道十分一般,射在身后如同挠痒。俐偲毗独臂重新又灌注劲道,狠狠砍向翟容。   不过因这微微一缓,翟容调整好了身形,手中的战刀控准了位置。   双刀又是甫然一撞,一阵撕裂耳膜般的重铁绞裂之声从两人的刀锋间传来。翟容的战刀质量颇为不俗。此时那钢铁刀身叭叭钝响,随着俐偲毗的动作,竟然寸寸断裂,可见对方用力之沉猛。   翟容被这股沉猛的力道带向左侧,俐偲毗则顺势被翟容推向右侧。   两人相聚依然不远,依然是近身血战的距离。   唯一的区别是俐偲毗手中长刀狼牙参差,刀光如雪后明月,灼灼其华。   翟容手中战刀已经被对方砸作碎片,只有一个把手在手掌中……   俐偲毗冷血的脸上,沉静如深潭,挥刀惊裂昊空。他要先斩翟容于刀下,再到城下找出那个放冷箭的家伙!   城墙下,尸堆旁,秦嫣的手指又一次扣上了弓弦。   这一回搭在她弓弦上的不是一根箭,而是三支箭。   “三箭合围”是她箭法之中最强大的一种技巧,但是因箭身射出需要三倍的力量,方才她没能施展出来。   如今,她发现自己,完全可以尝试一下。   因俐偲毗连续猛攻两轮,进入了城墙里面,她人在下面视野受限。她趁着图桑人都在忙着攻城,索性不顾一切挺立到了一匹无主的战马上。   双腿微分,控制住平衡;舒展手臂,扬眉挺背。   她的手平常都是又细又黑,还很粗糙,指甲发紫。经过那一夜筑养煅体,手指变得饱满,隐约透着玉石般的光泽。方才第一箭,由于还不适应自己的手指变化,射得不是太到位。   此刻,她的手指变得极其坚定,粉色的指甲瓣透着罡稳的气势。   手指强硬拉开弓弦,达到了这把弓体能承受的最大极限。   指动,弦开。   三支羽箭划空而出,在空中组成了一个稳固的“品”字形。这一次,秦嫣习惯了自己手指新生的力量,以及手中的这张弓,射出来的箭在激烈鏖战的空间,形成了一条隐约的箭道。这条箭道中,灰尘、剑气都无法进入,苍茫一线,直击目标!   这一回,俐偲毗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缝隙,不再那般冷静。   眸中戾色炸现,他不得不转身削上了那三支箭。   冷箭撞在他的刀背上, “啪”一声碎成齑粉。   俐偲毗发出了一声嚎叫。   这讨厌的冷箭,让他两次错失斩杀面前黑衣少年的机会。他的杀意如同黑色洪荒中炸开的白芒,再次汇聚到那个手无寸铁的翟容身上。   秦嫣在城墙下,看到似乎有人注意到了这里。她身上是夜行衣,晚间固然可以遮掩自己,白日在黄土城下其实很是醒目。她知道自己过度冒险了,连忙趴倒假装自己是个尸体。心道:没本事了,翟家郎君,你自求多福吧。 第47章 万剑   城头上, 俐偲毗两次都受到干扰,手中狼牙刀一挫再挫,但他此时的实力依然远远高于受伤的翟容。异形长刀再次跟着翟容的要害, 刀气破风, 虚、碎、空、斩!无尽刀意连绵不绝,化作点点流星暴雨罩天而至。   翟容已经毫无抵抗之力, 在城墙上滚翻了数回,身边被刀劲打得沙砾乱射。   忽然, 一道青山屏障自平地而起。天高云海阔, 青山静幽幽。流星暴雨纷沓藉洒, 落入青山大岙中,只听得无数石块与石块的撞击。   青山未改,绿水如沸。暴雨流星, 消迩于无形。剑光一合,冲云子道长的“万剑归山”仿佛天外之谪仙,渺然于姑射。一剑长灌,入俐偲毗的腰部。   俐偲毗的直觉没有错, 翟容一直有后手。只是不是城下的那个冷箭手,他根本不知道秦嫣尾随着他来到了夕照城下。他的后手是冲云子道长。冲云子道长的独门绝学,是破一身经脉精血, 化作一道绝世剑招。这“万剑归山”虽然威力无穷,可以在瞬间超越一切,做出极大的破坏。但也是一个两败俱伤的招式。出招人出手就意味着毙命。   唯一可惜的是,冲云子道长始终没有抱定使用这一招的决心, 如今身体已经受创,无法将剑招准确使用到对手身上。   所以,翟容一直在竭力将俐偲毗引至道长的面前。在秦嫣的两支冷箭相助下,翟容将俐偲毗带得很是到位。   中原剑道博大精深,与天地共享造化之无穷。冲云子手中握着驻云门的掌门剑“苍雪”,一股浩然充沛的白光冲体而出,化作漫天剑气,纵横捭阖,将俐偲毗上方的空间切割成无数细条。   这是一个用几十年纯净道心,问证大道的中原大侠。一生问心无愧,自有正气满乾坤。   冲云子道长缓缓合上眼睛。   他的剑气依然在天地间横切纵划,化解万物的宏大力量充沛他胸前的三尺之地。   胸前三尺地,剑者的无敌之地。   俐偲毗的身体也在这无数空间的分割中,鲜血直飚。剑气飞扬凛冽地切天割地,俐偲毗身上血线不断出现。俐偲毗足尖在城墙上用力一蹬,沉重地向城墙下摔去!   与此同时,冲云子道长朗笑三声,笑声一停,周身一百多穴道里,贯穿出无数深刻的小洞。他破烂的道袍随风飘荡,仿佛要乘风归去。   俄顷,洞穿,血出,盘坐兵解。唯有一张澄澈道心的脸上,一丝瑕疵也没有,含笑而逝。那柄“苍雪”长剑,在晨光中闪烁着点点金茫。   翟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击败俐偲毗,是第二步。他和城头的同伴们,还要并肩完成第三步!   他们分出人手去对抗两名强者时,城墙的其他地方因为防守人手减少,乌鸦鸦的图桑士卒都攀登攻城梯,翻越黄土城,挥舞着弯刀,如潮似水地杀了上来。   翟容捡起战死同伴的长剑,再次加入城墙的争夺之战。   “杀——”傅言川见图桑人的两名强者一死一伤,更看到老友慨然赴死,心中大为震荡。对着身后的年轻子弟们大喝着。城墙上的中原人,此刻士气振发,将城墙下的十面王鼓的气势全然镇压!   侍立在冲云子道长身边的关客鹭,一把将驻云门的掌门剑“苍雪”从黄土地面上拔起来。方才为了让师叔完成临死返照的一剑,他将这把剑递还给了冲师叔。如今,师叔已经走了,他关客鹭就是驻云门在此处唯一的持剑人!   他用力擦一下面上的涕泪,跟着傅大侠冲了出去。   关客鹭知道,他们计划的第三步,是务必除尽城头上的图桑士卒。他不会手软,他不会让师叔失望,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城墙下,秦嫣趴在死尸后面,看到许多刚刚要冲上城头的图桑军士,如同被掀翻了虫穴的黑虫一般,不断飞跌出城墙。   翟容他们的人出现在了城头。他们砍毕最后一名试图跃上城墙的图桑军卒,站立在城垛上,怒视着下方。每一张面孔都是英风烈烈,铁骨如铸。   秦嫣担忧到将拳头塞到口中,生怕他们被图桑人的乱箭射中。   可是,这些大唐侠少们已经通过骇人听闻的暴杀,将城下这三千人马彻地威慑住了!昔阳巴莱和俐偲毗在军中,乃至在整个西图桑王庭里都是何等身份的强者?竟然几个照面便被对方屠个干净利落,城下的图桑人哪里还有恋战之意?   这是侠少们计划的第四步:绞杀对方两名强者之后,站上城头唱好这一出“空城计”。让对方不再敢轻易攻打夕照城,为他们等待援兵,争取尽量多的时间。   果然,看着这些唐国年轻人,连续展示出了如此恐怖的击杀,依然站在城头,毫无惧色地向城下数千人发出挑衅。城下的莫贺咄可汗心中泛出浓浓寒意,鸣鼓让自己的军卒退下。   图桑兵卒随着金鼓声纷纷退回城下,俐偲毗被人扶回军中,莫贺咄可汗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命人给他疗伤。他腰部被冲云子道长贯入一个深口,其他地方也有割伤,一时不能再入战局。   莫贺咄可汗命令军队退开一定步数,保持着距离。   明净的日头依然在大漠之东,这个早晨似乎特别漫长。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不知走了多少轮回。   ……   ……   秦嫣看到几匹失去主人的图桑战马三三两两,从自己所隐蔽的尸体处走过,立即伏身过去。选了一匹辔头比较齐全的黑色战马,动作很轻地攀爬在战马的一侧,手指拉着缰绳,悄然促动着马匹,打算借着这匹战马的掩护,离开那座充满着杀戮气息的夕照大城。   她在马身上荡荡悠悠,慢慢地远离那片杀场。   心里则一遍遍计算着,翟家郎君生还的几率能有多少?她算来算去,都觉得这事情恐怕凶多吉少,而且凶很多,吉特别特别少。莫贺咄可汗当初能够影响整个西图桑帝国,与数个图桑王姓为敌,也是有自己的底气的。他手下军马一向以人多战斗力强,而在图桑帝国雄踞一方。他的拥簇者和追随者也不少。秦嫣知道他手底下的军队是论万计算的,根本不是眼前那区区数千人。   数万人围城?   她得尽快离开才好……   她想:离开了这里,回到了敦煌。过几日,等翟家郎君战死夕照城头的消息,传到敦煌城里,想来翟家主也不会为难她的。   第一,张娘子是知道翟家郎君带她一起出去的,这件事情不是她的责任;第二,从丝蕊的事情可以看得出,翟家主是个很同情弱者的男人,不是不讲道理,会随意迁怒无辜的混账贵人。最要紧的是,翟家郎君带她出城墙的时候,闹了很大的动静,过后跟唐国骑兵也有过接触。很多唐国军士可以作证,翟家郎君是自己奔上的夕照城,自己选择跟那些城墙上的人同生共死的。   嗯,这事儿,她完全不需要负什么责任。她只要一回敦煌城,装作受了惊,哭得可怜一些,向翟家主如实汇报事情就可以了。   是的,是的。   什么都与她无关,她继续回到敦煌城里,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嗯,然后呢?图桑人在这里出现,敦煌城墙当然会戒备越发森严,她当然是越发不可能翻出城墙逃命的……然后任务没完成,被莫血……   秦嫣顺手拉住了马缰绳,那垂头丧气的战马便随随意意地停住了,无聊地咬着地面上春天新长出来的草皮。秦嫣张大眼睛,感到自己的推论无比令人沮丧:然后呢?她就被莫血杀掉?!   一想到莫血那张凶狠残忍的脸,她就无比恶心。难道她临死之前,就只能见到这么一张脸吗?那真是喝了孟婆汤,也能恶心自己三辈子啊!   还有,翟家郎君在敦煌城里是挺招人厌烦,她生气,还打他。可是不得不承认,整座城池里,她最愿意见的人是他,最愿意说话的人,也是他。他也真心实意关心过她,给了她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秦嫣轻巧地从马腹下换了个方向,以便挡住图桑军队的视线。她开始拉着马缰绳,让那匹马不露痕迹地重新往夕照大城转回去。一边是凶神恶煞的“牧刀人”,一边是声色俱美的俏郎君,如何选择?这不是很清楚嘛?   旁的地方,如此重兵围困着,她未必有能力上去。但是夕照大城不一样啊。她的长清哥哥,整个家族已经在中原腹地,居住了近百年。不过,他们的前身是楼兰旧裔。而夕照大城曾是古楼兰国的都城,她有一次完成任务的时候,特地按照长清哥哥的吩咐,在这里很是转了一圈。当时这里是被一些沙匪占据着,因为气候的原因,城墙整个保持得都比较完整,易守难攻。不过六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次地震,秦嫣知道,城墙上有一条裂缝,只有她这种瘦小的身量才能钻过去。   而且,这条裂缝,就在图桑人另一处用来堆放尸体的地方。   她加快了回到尸体堆里的速度,一想到又可以见到翟家郎君那张清秀的脸,她浑然忘记了自己是去送死的,甚至还有了一点小小的兴奋和期待。   说起来,她觉得他好厉害啊!   昔阳巴莱和俐偲毗,这两个人在西域,已经成名了二十年,都是传说级别的凶神恶煞。西图桑帝国十部王姓,以及泥孰王派了无数高手,追杀了两年多,都拿他们无可奈何。   翟家郎君才十七岁,就能如此英武威风,将这两个能止幼童夜啼的西域凶人杀得血雨腥风。这事儿要是传至天山上下,他可是大英雄啊!   像她这种,因为孤弱而被人控制,不得不在生死线挣扎的人,天生容易对不畏强/暴,敢于反抗的人有好感。   她要好好跟他多说说话,表达自己对他的钦佩与仰慕之心。   ——是呀,要死也得跟这种有本事的漂亮小哥哥死在一起,那才是牡丹花畔死,做鬼也风流。   ……   ……   接下来,整整两个时辰了,城下都不敢再次发动进攻。而且,从对方的偃旗息鼓,退后驻扎可以看出,他们的士气是彻底低落了,待到再次进攻,只怕还需要一段时间。那么,就距离唐国骑兵的救兵到来,又多了几分把握。   随着渐近中午,大漠的阳光越来越酷热。城墙上大多数的中原弟子们连挪动身体,躲到阴凉处都做不到。只能像一条条咸鱼一般任自己曝晒。   他们每个人四肢百骸都已经酥软如泥了。每一个人均满身泥污灰沙,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他们坐在城墙的黄土上,有的单独靠在城墙上,有的两两坐在一处,更有索性靠在图桑士卒的尸体上。手中依然牢牢地握着已经残破的兵器。   清晨一战,他们将城下的军队打得很服气。终于为自己获得了一段可以喘息调整的很长的时间。   有几位侠少的目光看着夕照大城的深处,他们知道,青阳殿的柯白岑正在里面,为他们寻找更适合防守的地方,他们希望他尽快归来,让他们能够及时撤离进去。   忽然,城墙角落处一具尸体动了动。一个小小的声音从角落里冒出来:“二郎主,二郎主,是我,你们别打我!”一个奇怪的身影从尸体后面动作很慢,很小心地爬出来。正是悄悄爬上城头的秦嫣。   秦嫣这个称呼是很讲究的,在翟府,她顺着其他下人,称呼翟容为“二郎主”;出府以后她就称呼他为“翟家郎君”,显示两人并无主仆关系。但是,现在她重新叫他“二郎主”,是想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可不是陌生人哦,她跟翟家郎君是自己人哦。   秦嫣亲眼看着这些人将那么多图桑军卒一次又一次杀得尸横骨碎,实在太霸气了。只怕他们误会,冲上来将她像只老鼠一般,一下子拍成肉饼。所以还没冒出头来,就连忙小声跟这些浑身浴血的男人们打招呼。 第48章 上城   秦嫣一爬上城头, 立即跟只叭儿狗似的,四处点头哈腰:“是我是我,我们是自己人, 你们别打我。自己人, 自己人……”在他们一个个泥人般的脸上认过去,想找到翟容, 只要找到他,他们就不会将她当做细作, 拍平揉烂了。   “我是翟家二郎主的人, 麻烦你们别打我。”秦嫣看着他们四散坐着, 怕有人耳背没听到,反手打了她,一路不停打招呼。   她这么咋咋呼呼, 翟容从一侧抬起头,脸上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很快就攒起眉头:在小绿洲分手的时候,他就让她跟着敦煌骑兵回城去了, 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经过一番激战,他直觉城下的情形很麻烦。对于若若的不告自来,他很是恼火。别扭劲儿就上来了, 他故意转头向着黄土地面,决定不回应她,看看她到底如何做。   众人无声地看着这个衣着奇怪的小姑娘走过来。   她头发早已凌乱揉散了,披在肩膀上, 头上顶着一片小破甲。身上穿的是跟翟容差不多的黑色夜行服,外面套着一件粗麻布的大坎肩,腰里束着布条,勉强看起来像件麻布裙子。脚上是一双绣着小蔷薇花的精致小缎子鞋。张娘子给他们准备夜行服的时候,实在弄不到秦嫣合脚的乌皮靴子,她是穿着乐班的绣花鞋翻城墙,还跑了那么多路。幸亏脚步轻捷,否则这鞋子怕是早就散架了。   她背后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拖着两个很大的包袱,低着头,弯着腰走得像个背船的纤夫。近十个男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脚步,慢慢转动。   秦嫣认了半日,好不容易认出翟容,向他走去。   她歪歪扭扭走到翟容面前,将那两只沉重的包袱放在他身边。那所谓的“包袱”是由乱七八糟的衣服裹出来的,估计她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郎君,你怎么不搭理我?”她拱拱他。   翟容不得不跟她说话,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从边上爬上来的。”秦嫣坐到他身边,发现他脸色很差。两条腿随意散敞着,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她将两个包袱挪得并排整齐。   看见二郎主肩头衣服破了,掏出针线道:“我帮你补一下?”身为女响马,时常滚刀口,针线不能少。   翟容避开她的手指:“我不是让你回敦煌了?”   “你不是让我跟你剿匪吗?”秦嫣手脚麻利地将他衣服补着,嘴呶一呶城下道,“那些图桑人不是假装是响马?”   翟容还想说什么,因硬抗了两个高手,他伤得不轻,一阵带着血腥气的咳嗽从胸腔涌上来。他横忍竖忍,还是咳得吐了血。幸而衣服是黑色的,还不显。只是脸色越发苍白,虚弱地靠在土墙上。   秦嫣只看了他一眼,没流露出很担忧的神态,战斗受伤对她而言也是常事,不死就好。她扯断手中的线头,重新收好针线包。   陈蓥见莫名其妙多出个人 ,其他人受伤太重,暂时没有人站起来问询这个姑娘。他却尚好,便走上来问道:“你,怎么上来的?可别把图桑人带了上来!”   “不会不会!”秦嫣连连摆手,“我不会害你们的,是吧?”她转向翟容。   “嗯。”翟容勉强应了一声,帮她做了个证,免得陈蓥糊涂,出手伤了她。   她走到两个包袱前,将其中一个包袱打开,去取里面的东西。对其他几个人道:“各位郎君,这里是我从下面扒出来的干粮和饮水,你们看看可用得?”   陈蓥跟在她后面,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上来的?”   周围的人也露出警惕的目光,秦嫣一开始就显示出了跟翟容关系很熟悉,所以他们并不怀疑她会对他们不利。只是,这个看起来很瘦小的姑娘可以爬上夕照大城的城墙,就难保图桑人也会爬上来。虽然昔阳巴莱和俐偲毗被击杀击伤了,可是城下说不定还有其他武者。   有几个还能走动的侠少,便挣扎着爬起来,过去看秦嫣出现的地方。   秦嫣说:“你们不用辛苦了。那里,那里是一条先前地震时震出来的裂缝。只有我这种矮小的人才爬得上来。那个,你们不必担心。”   陈蓥已经走到那条裂缝那里,只是一条很窄很窄的缝,漆黑不可见底,扁窄得只能容一个小孩通过。他踢了几块石子下去,听那声音里面曲折很多,哪怕是个孩子,恐怕也很难爬。他回头对其他同伴道:“没事。”   大家放了心,图桑人是不可能从这条缝里上来的。   他们脚步虚软地回到秦嫣面前。   秦嫣正将头埋在包袱中,将一包包干粮和水囊一样样摆出来:“这是图桑军粮,你们吃吃看。能吃得起来吗?”   陈蓥走回来,蹲在她身边,一边看她忙碌,一边帮着传东西:“姑娘,上城墙还带着这么多东西?”   “是啊。你说,我容易吗?这么沉。”秦嫣掰了块干饼递给他。   陈蓥正饿着,接过咬了一口。立刻很凑趣地道:“嗯,不容易!”也就他还有力气和兴致,跟姑娘开开玩笑。   简短的两句话交谈,秦嫣就发现他是个很活泼的年轻人。感觉跟他说话不费力,索性邀功道:“敦煌来兵马还得有个几日,粮草充足才能坚持足够长的时间啊。这位郎君,你看看,够不够用?”她掏出了足足三十个水囊,二十多袋干粮,非常得意地摆了一地。   她可不是盲目上来的,她要给他们鼓舞士气,提供补给,帮助他们等唐国骑兵过来。说不定能有点变故,得以脱逃。   陈蓥一阵无语:“我们没有那么多人。”   “啊?!”秦嫣满脸惊诧,“那你们怎么守住的?”图桑士兵只要上城头的,都被他们斩尽杀绝的,所以城墙下的人并不清楚,城墙上到底有多少唐人高手守着?秦嫣也算观战半日了,居然凭她的眼力,也没能数清楚他们这些中原人的人数。   陈蓥听出小姑娘语气里的佩服,得意地炫耀道:“怎么样,哥哥们牛不牛?要是让下面那些狗贼知道我们人这么少,早冲上来啦!”   秦嫣无比真诚,也非常凑趣地道:“特别牛!”   两个爱炫耀的浅薄人凑在一起,顿时相见恨晚。一吹一搭,说得跟表演“参军戏”似的。   翟容本来在闭目养神,睁开眼,冷冷瞟了一下他们。   两人都没注意。陈蓥继续对秦嫣道:“小妹妹,你如何搬上来的?”陈蓥来自岭南,性格开朗,几句话一说,已经跟秦嫣“哥哥、妹妹”地称呼起来了。   “你猜猜看。”   “猜不出,飞上来的?真有能耐。”陈蓥赞了她,又道,“再给我一个水囊。”   “嗯!”自己辛苦背上来的东西有人要,秦嫣当然很高兴,连忙跑过来几步,去拿了个水囊,屁颠颠要去给陈蓥。发现自己被拽住了衣裳。她低下头一看,是翟容的手指。   “二郎主,什么事情?”秦嫣蹲下身,问翟容。   翟容脸色雪白,一双眼睛越发深黑:“我的水呢?”   “你的……”秦嫣拿着准备给陈蓥的水囊,在他面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你受内伤了是吧?”秦嫣从怀里,掏出方才拿水囊和干粮袋时顺手塞入胸口的水囊,对翟容道:“二郎主,你有内伤不能喝冷水,我帮你捂着呢。待会儿给你。”   翟容看了看水囊,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就松手不说什么了。看她一边端着东西去分给别人,一边不时小心地护着怀里的水。   他很浅地嘴角弯了一下:他,当然应该是若若在这里最关心的人!对她给他捂水的小动作,他觉得心里很舒服。   秦嫣拿着那些东西,一处处发到这些中原侠士的手中,并跟众人一一见过礼。   傅言川拿到秦嫣递过来的水囊,秦嫣看他似乎没有认出自己。也难怪,她在大泽边是一个普通的小乐师,傅言川大侠明显是个十分粗疏之人,估计根本就没注意过她这等小女子的模样。她也就不跟他相认了,毕竟,虽然只是过了短短几天,但她和翟容之间是好长一段故事。讲起来太麻烦。   众人手边的水囊早就破的破,尽的尽,这些新的水囊很管用,拿起来痛饮了一番。看着小姑娘忙忙碌碌的样子,仿佛清风里飞来一只小云雀。众人心中的沉闷稀释了不少。喝了点水身上有了些气力,大家就站起来,互相包包伤口。   秦嫣见众人恢复了一些,走到傅大侠面前坐下,道:“傅大侠,那个,我上来是因为下面那个图桑人。你们认出他什么人吗?”   她在城下,本来可以选择离开这座夕照城,避开这里的重兵包围。但她乃西域的小地头蛇,在这里混了七八年了,执行扎合谷任务,了解很多西域的隐情秘闻。她相信自己上了城头,说不定能够在一些方面,帮助到这些唐人侠士。   傅言川问她:“那图桑人有什么问题吗?总不可能是图桑国的王姓部队吧?”   “原来你们没认出他来?”秦嫣说,“他不但是图桑王姓,而且在西域是很大的势力。”她没有急着回答傅大侠的提问,故意卖着关子,她觉得他们好像对西域了解很少。   傅大侠他们的确对西域了解不多。严格说起来,夕照城的地盘,应该属于唐国边境。他们只是在自己国内剿匪、平患,并没有想去西域挑战。   其余几个年轻人都关注起他们的谈话来,朱答艾急问道:“小姑娘,他到底是谁?”   “那是图桑的莫贺咄可汗。”秦嫣道。   “什么?!”略微知道一些西图桑帝国情况的唐国侠少们都大为惊讶,“莫贺咄可汗!”   “就是刺杀了统叶护可汗的那个奸人?”如同一锅沸油中溅入了一颗水珠,这些江湖子弟们顿时喧腾了,“你如何会认得?”   “我以前在南云山待过。”秦嫣摸一把汗,总算这些人还知道这个事情。南云山在高昌以西,是深入图桑王庭的地方。   秦嫣说:“两年前,他派人刺杀了统叶护可汗,想做大汗。可是图桑十部都不同意。如今他是被图桑人抛弃的丧家犬。”   秦嫣又告诉大家:“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步陆孤泥孰已经追了他两年了,两人打了无数回仗,都没能把他的势力完全斩除。不知道为何,他会从图桑跑到鄯善来。”图桑帝国目前在与唐国建立友好关系,在唐国边境,真是没道理出现这么一批图桑军队。   众人陷入思考中,秦嫣咬唇,看着诸人,说出真正的噩耗:“莫贺咄可汗,不可能只有区区几千人。拥戴他人有很多。”   “你是说……莫贺咄可能还有兵力。”   “嗯!”秦嫣也吃不准,“我觉得,莫贺咄可汗是抢了统叶护可汗王位的大可汗啊!统叶护可汗麾下有控弦之士数十万,可以带着人马一直打到波斯帝国。莫贺咄可汗能将西图桑搞成如此的分裂局面,哪怕如今他已经身败名裂。我估计,他麾下的兵马也是论万计的。”她一口气说完,有些气喘,喘了几口气道:“这里很危险,哪怕敦煌人马来,只怕也是一场困局。”   听得小姑娘如此说,众人皆眉头深皱。   夕照大城乃边陲之城,规模格局均有限。如果有上万兵马入城,他们竟是一丝生机也觅不到。   大家一时不知道如何拿主意,都将目光转向傅言川大侠。傅言川大侠站起身,看着青白的日光下,那支图桑军队,果然又有一股队伍汇拢了过来。有几个眼尖的年轻人都看到了,他们知道,这小姑娘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半晌,翟容被她的孤身犯险给气笑了,声音里带了怒火:“若若,你过来!” 第49章 留城   秦嫣从傅大侠那里, 走回翟容身边:“二郎主有何吩咐?”   翟容见她向自己走过来,一双眼睛立起来盯着她,抬手道:“真想揍你!”   秦嫣捂着头站住:“你不会吧?男人不能打女人, 好多人看着呢。”   翟容放下手:“跟着过来也就罢了, 明知道要大军围城了,你为何不自己逃走?”   秦嫣放开护着头部的双手, 在他身边蹲下来,顺手挽住他的胳膊, 说:“可是, 我不能看着你们不知情, 没有防备。”   “是,如今知情了,又能如何?”翟容带着责备的口气。   “不能如何。”秦嫣双手裹着他的胳膊, 食指尖对着食指尖玩着,这细小的肢体语言,显示着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本色:横竖已经上来了,她反正就是要跟他在一起。   翟容说:“等会儿抽空, 自己从那条缝里爬下去。”   “不要。”秦嫣用力抱住他的胳膊:“我不下去!”她一着急用力,身子就在翟容的胳膊上紧紧摩擦起来。他能感觉到,她软软的小身体贴拢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能隔着衣服感觉到她玲珑的微小起伏……他脸上哗得冲了血,把他臊得……这真是要命了!不住推她道:“把你的手拿开,拿开。”   秦嫣坚持抱着他的胳膊,翟容坚持将她的手捋开。两个人弄得在悄悄打架似的, 他的手指那么有力气,而且,好像很厌恶的样子。她抗不过,只好悻悻然拿开。   他侧过头,看到她耷拉着肩膀,低垂眉眼,被他拒绝得一副可怜相,压低声音,对她解释道:“我不是对你凶……这里都是我兄弟,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要跟在小绿洲时似的。”在小绿洲的时候,他是允许她靠在他的胳膊上的。   “哦,知道了。”秦嫣不接受他的解释,气鼓鼓道,“二郎主是不会为我负责的,所以我们要适当保持距离。”说着,她挪动身子,距离他半尺开外坐好。小脸故意别向另一边。   “若若。”她跟他保持距离了,翟容反而凑过来。   秦嫣避让过一些距离,口中不耐烦道:“又什么事情啊?”   “你要听话,等会儿找机会自己下城去,不要留在这里。”   “我不走。”   “乖,打起仗来没人顾得了你的。”   “我又不是没见过打仗,而且已经下不去了。”秦嫣说:“他们又有军队过来了,把我出去的路堵掉了。”她转看他,“我跟你们在一起,我不会拖后腿的。我可是南云山的沙匪!”   翟容扶着土墙站起来,果然看到,一队图桑军队驻扎在那条地震裂缝之侧,秦嫣钻入缝中下城是可以的,但是要逃出去就是不可能了。   秦嫣看到他摇晃着重新坐下来:“你看到了吧?”她方才是趁着图桑人忙着退阵驻扎,才钻入那城墙缝隙的,此刻图桑人重兵包围,视线都盯着这城墙,她确实无法原路退回了。   翟容也很无奈,靠在土墙上,闭着眼睛。   秦嫣嘟了一会儿嘴,到底此刻不是赌气的时候,她想到他还没喝过水呢。她得照顾他,不能忙着互相置气。   “你喝点水吧?水已经温了。”秦嫣从怀里将水囊掏出来。翟容伸手取过来,拔下牛角塞子就往嘴边送。秦嫣叮嘱着,“润润嘴,受伤不能多喝水,你该知道罢?”   “啰嗦。”翟容依言小口喝着。   “这是为你好。”秦嫣带着气恼道。   “那谢过你了。”翟容也淡淡的。   秦嫣托腮看他喝水,她特地爬上来,就是为了多看看人不是吗?他的喉结看起来很招人,脸上灰扑扑的,可是轮廓还是很好看。   翟容被她看得,浓密的睫毛一抬:“看什么?”秦嫣反应很快,说:“二郎主,你好脏啊。”   翟容看看她的脸:“你怎么脸上蹭那么多土?身上可有擦伤。”拉她手臂,要看她背后。   “没有啦。”秦嫣避开他的手指,“保持距离,保持距离,那些可都是你兄弟啊。”   两人正在小声说话,听得有人提议道:“先将死者收敛一下罢。”   若是城下立即攻击起来,他们躲无可躲,还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收敛尸首。   诸人立起身来,将尸体做了些掩盖。年轻人们轮流给死者行礼,做了最简单的祭拜。唐人对于丧葬之事十分看重,纵然如今是非常时期,也要做起码的收敛。   翟容也站起来,在冲云子道长化仙之处,郑重行了跪拜大礼。   江湖弟子们都情绪低沉地跪地行礼。   道长性格洒脱淡泊,此番又死得惨烈,力挽重澜。众人都很敬重他。   傅言川大侠心思粗糙,性格暴烈,平日里多靠冲云子道长的斡旋,方能各处周全。此时颇有失臂膀之痛。傅言川大侠将冲云子道长的残剑妥当收好,准备给他送回师门,以慰英灵。关客鹭背着掌门剑,给师叔磕了头。   虽然死者为大,但眼前局势紧迫,大家也不能多寄哀思。先吃些东西,休息好。还需要多多提防,万一图桑人又进攻上来。   众人知晓了城下是莫贺咄可汗,且对方的大军可能正在分成不同的零散队伍,渐渐汇拢过来,然,在此时又能做什么呢?   陈蓥觉得空气实在沉闷,见秦嫣还有一个包裹也是装得鼓鼓的,他用手中的剑鞘挑了挑,好奇问她:“小妹妹,里面还有什么?”   “兵器。”秦嫣走过去,从里面掏出一把把图桑弯刀,也是她从城墙下死尸堆里扒拉出来的。   “你们能用吗?还有弓。”她低头从那些死人衣服里使劲拽出十来张硬弓。带弯刀上来,是她在城墙下算着图桑人的数量,发现真正能够冲上城墙的并不多,大多在城墙边就被中原人打下去了。所以城墙上弯刀数量肯定不多。而中原人的武器肯定大多折损了。   至于箭,她知道城墙上不缺,到处都插满了。   两人正说着话,那些江湖弟子们处理完一些死伤之人,指了几个去把着风,剩下的都围拢到秦嫣那两个包袱边,听他们说话。   他们被图桑人堵在这里三天三夜,日夜厮杀。同行数人死在异族军人的刀下,心中郁闷痛楚难以纾解。此刻又得知城下可能大军将至,众人前途渺茫,大家都只想说说话,借此释放一下内心的烦闷。   看着秦嫣从包袱里面刨出不少兵器,众人都微觉意外,这个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可是能够攀爬上城,还能考虑如此周到,带东西上来,一定不是普通人。连傅言川,傅大侠都跟秦嫣说话了:“你是如何拿上来的?”   对长辈,秦嫣不敢油嘴滑舌了,说:“就是那条缝,我先将东西推到下面。自己爬上来,然后用这个绳子把东西打散了,一点点拖上来的。爬了好多次。”   众人想到他们在这里休息的两个多时辰中,她钻在那条小缝里,如地鼠一般攀上又爬下数十次,其忍耐力实在令他们也觉得刮目相看。问翟容:“老翟,这小娘子跟你什么关系?”   翟容抬起眼睛,一时怔愣,回答不上来。   秦嫣道:“我是他妹子。”   如果是一群陌生人,那也就混过去了,可她面对的这些江湖侠少们,曾经跟翟容在大泽边有过交情。特别是他的表哥杨召,乃是个大嘴巴。众人对翟容的敦煌翟家并非一无所知。陈蓥道:“他只有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兄长,没说过有妹子啊。”   “……”秦嫣眼珠一转,想起在云水居的说辞,“义妹,认的义妹。”   陈蓥道,“我们一起从北山过来,也混了一个多月了,没听他提起。敦煌刚认识的?”   “嗯,”秦嫣说,“敦煌刚认识的。”   陈蓥困惑起来:“老翟回敦煌才几日?”   秦嫣脑子里西域的故事多,编个身世难不倒她:“我遇到强徒,走投无路。二郎主帮了我一把,嗯,就这样。”   “走投无路……”陈蓥说,“那也应该是他家婢女,为何认了义妹?”   秦嫣以求援的目光看向翟容:这郎君是什么人,为何这么爱刨根问底?   翟容靠在黄土墙上,无声地翻了白眼。陈蓥在自己师门里被诸位小师妹昵称为“大甜甜师兄”,跟南蜜瓜似的,又甜又沾牙。谁让你招惹他?   秦嫣焦头烂额,对陈蓥道:“这位郎君,你就别如此追问了,等脱困了我好好跟你讲。”   此刻,关客鹭、石越湖、朱答艾几个也凑上来翻捡兵器,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关客鹭道:“小娘子,你头上这片东西是什么?”   秦嫣见终于有另一个人跟她说话,慌忙凑到关客鹭边上,摸摸自己的头顶:“这是一块什长的胸甲,我将它做头盔用。”她解释道,“图桑人的头盔太大了,没法戴。又总是有流矢、石块什么落下来,怕砸了头。”关客鹭本来是随口一问,得到她如此热烈的反应,唬了一大跳,摸摸自己的道髻,避开一些。   秦嫣为了避开陈蓥,继续追着他:“小道长你看,我穿了这个坎肩,”秦嫣指着身上的衣服,“我本来跟二郎主穿的是一样的,黑色太显眼,加了这个褂子便会好一些。这个是从图桑人身上弄下来的,一有人来我就躺倒在尸体堆里,就没人注意了。”她啰啰嗦嗦、长篇大论地说着,生怕陈蓥又挤进来,挖掘她话语中的漏洞。   关客鹭再躲到朱艾答身后,默默念诵道藏经。难怪师叔说,山下的娘子是老虎……想到师叔,又是一阵心酸。   翟容冷眼看着她,平日里跟他说话,这丫头一点表情也没有,现在眉毛飞扬,嘴角微翘。   他并不知道,先前秦嫣说话没有表情,只是她练习了老巫给她那个心法数年来,脸上的肌群瘫痪了。因那夜突破第一层玄关,身上的肌骨脱胎换骨,开始渐渐有了变化。虽然还是不能笑得很开怀,但是扯动嘴皮、皱起眉毛等轻微表情动作,已经可以出现在她的面容上了。   关客鹭年轻、脸皮薄避开了她,不过,其他江湖弟子们则都很愿意跟秦嫣说话。石越湖他们凑上来。   她便转而跟其他人交谈。   她指手画脚比划着,找着话题地告诉他们,她在下面观战如何情形,她如何在死人堆里扒出这些武器、食水,她如何避人耳目将这些东西推到城墙侧边的那条沟里,又如何先爬上城墙,再用绳子将其一点点拖上来……说得口沫飞溅。   在敦煌她跟丝蕊保持疏离,是因为不想招惹不相干的人。   此刻,她选择走上城头,那就跟他们捆一起了。长清哥哥教她的小刀奴生存法则:越是危险的地方,越要跟自己的同伴尽快热络起来。   众人刚经历了生死大战,有这么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聊天,简直如得甘露。不时逗她各种话题。   说着说着,秦嫣发现一个问题。别的男人都在不断加入说话的圈子,将她众星拱月地围着,夸她有趣,爱听她说话,怎么翟家郎君保持超然圈外?   于是,她开始越说越离谱。   她邀请他们脱围以后,去敦煌的“蔡玉班”听她弹曲子……翟容没有反应。   她提醒侠少们带好钱,她给他们介绍知趣又俏皮的姐姐们,跟他们说话、唱曲儿……翟容依然没反应。   秦嫣做作抱怨,惋惜没有琵琶,否则可以跟大家来上一曲……翟容神色还是事不关己……   翟容真是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他总觉得她上城之后,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她在敦煌的时候,是规矩谨慎的,一向与他故意疏远。在小绿洲的时候也靠过他的胳膊,可是,没有那股子无赖劲儿,弄得他心跳得不行。   照理说,一起沦落到这个城头上,她应该没有任何可谋求的呀?   翟容这个人,确实感觉很敏锐,心思很缜密,人也很冷静。但是对情爱,对女孩子的心思,确实太没经验了。他看出来,若若是有什么企图的,那也只是往她的身份上猜测,哪里会想到那是一颗追男人的澎湃少女心呢?   他目前打算,先冷静观察一会儿再说。   这些侠少们乃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最喜欢聊这种话题。本来以为是个羞怯小姑娘,如今见她对于乐班、歌伎都十分了解,脸皮又厚什么都能说,都围着她不住聊。连本来避开她的小关,也重新凑过来听她说话。   看着旁人围着她,他莫名觉得很不痛快,眸子里寒意越来越浓。   这边,秦嫣正拍着胸脯,向几位江湖侠少扬言,要给他们介绍温软的姐姐们,度一个良宵春香夜的时候……翟容忍无可忍了!不能再容她这般猖獗,口无遮拦!关于男人女人睡觉的这种蠢话,跟他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跟旁的男人如何说得?   “若若!过来!”他再次叫她,这一次他的声音特别响亮,震得众人都停了下来。   管她什么心思!去它的冷静观察!翟容恶狠狠想:先把人提溜过来再说! 第50章 玉簪   秦嫣当然听得出, 他的声音里很是带着怒气。不过她看到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要么为她在云水居卖艺,担心她吃亏而生气;要么为她走路走到马腿底下险些被撞,担心她受伤而生气……哪一次伤害过她?这一次, 更是她故意说那些他很反感的话题, 来引起他的注意。   她哪里会害怕?   于是,秦嫣一听到他说话, 颇有求之不得之感,旋即停住了话头, 向翟容走过来。见她回应自己如此迅速, 翟容立时眼神柔和了一分:原来她眼睛里还是有他这个人的。   那些江湖侠少们初出师门, 平日里被管束得甚是严苛。大唐糜艳的俗世生活,对他们而言,吸引力很大。现在被重兵围困, 怕是很有可能根本不能出去亲身体验了。对秦嫣的话题,那是分外来劲。如今,话题正说到心头痒痒,难以停止的时候, 跟翟容又熟悉,大家乃是练武之人,哪里会拘束个小节?纷纷道:“我们一起过去聊。”   翟容刚高兴了些, 看到众人拥簇着秦嫣向自己走来。尤其是陈蓥,那走路的角度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估计是打算等秦嫣坐下来,直接将他拱出去一些。   秦嫣倒知道不妥, 止步跟几位江湖少侠作揖:“二郎主找我,待会儿再跟大家聊。”等到众人都不甘不愿地停住脚步,翟容看着这群同龄人,一个个都歪头朝这里张望,显然是看看他这里有什么话说?若小娘子说完了,想将姑娘接过去继续聊桐子街的趣事。   秦嫣问:“二郎主有事吗?”   “坐下。”   秦嫣立即听话地在他身边的黄土石头上坐下,而且按照方才他的要求,很端庄地保持着半尺距离。翟容居高临下看着她头上的那片破甲,她顶着那东西蹲坐在他身侧,跟只灰扑扑的乌龟似的。他说:“丑,拿掉。”   “哦。”秦嫣头上这片破甲还有绳子系着下巴,伸手解开绳子,将圆圆的甲片取下。翟容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口中却不耐烦道:“你话说太多了,在这里歇一下。”   “哦。”秦嫣盘腿坐好。   翟容虚荣心得到满足,眼尾扫视众人:看见没有?若若只听他的话!   秦嫣知道,装出很乖的样子,他会很满意。见他满意了,凑过去问道:“如何,我很听话吧?”他低头夸她:“是很听话。”   “怎么奖励我?”他脸色看起来好臭啊。   “奖励?教教你怎么做人!”翟容知道她处事为人的观点,向来有点扭裂。方才大言不惭跟一群年轻小伙大聊床事更是震惊四座。他语重心长道,“若若,我知道你出身挺苦,在蔡玉班也没有个靠得住的人,好生引导你。”   “那你引导我啊。”   “好,我跟你说,那些床帏之事,咳!”翟容摆出兄长的派头,“你不能随便跟男子讨论,可明白?”   “为什么?我看蔡玉班的姐姐们经常跟男子讨论啊。”   “这种做法不好,万一遇上心存不良者,会借机对你不利。”   “我方才与那些侠少们讨论了好一会儿,他们没有对我不利嘛。”   翟容一阵头晕,有一种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这些人当然不会对你不利,他们有的是修道心的,有的门规甚是严谨,但是并不是所有男子都如此没有邪念的。”   “你不会对我不利吧?”秦嫣下套了。   翟容说:“当然不会。”   秦嫣说:“那我以后想讨论这个事情,跟你讨论可好?”   “……”翟容心中又跳了起来,他的警惕心抬起了头。侧目看着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秦嫣端起自己一张桃形的小脸,拿出自己最拿手的装痴卖傻的能耐,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看着他。翟容倒反而有些吃不准起来,他几乎没有认真跟女孩子相处过,对于姑娘家的小狡黠,还不是太能分辨得出来。更何况,若若的脸看起来五官明媚娇柔,长得那么可爱无辜……都不忍心将她往坏里揣测……他端详了她半日,觉得还是先认为她只是不太懂事,所以说话如此着三不着四的。   既然她不懂事,那他就得防着那些侠少们逗引她说不妥当的话。   翟容低头想着主意,接下来以何名目,隔开其他人与她的随意说话?他看到,她披头散发的。在那个小绿洲睡觉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已经睡得散了发髻,只是翟容没注意她而已。过后又忙着追踪来夕照大城,大家都没顾上。   翟容心里又叹气:头发散成这样,成何体统?先让她正个衣冠吧。   他只觉得这个姑娘,在人伦世故上,简直浑身都是筛子,太容易被人欺负人了,他真是挡也挡不过来。   翟容从自己头上将玉簪子取下来,递给她:“来,先把发髻挽一挽。”   秦嫣将簪子拿过来,犹豫着,她手上的肤色发生了那般大的改变,生怕翟容发现。她悄悄将手在黄沙地面上揉了揉,想掩盖一下。她担心手上的泥沙在盘绕头发的时候掉落,手指僵硬地盘着发髻。   翟容果然看到她的一双手,跟乌鸡爪子似的,又脏又笨。可惜了她一头乌丽秀润的头发。他看了看那些散坐在不远处的江湖侠少,想起陈蓥追着秦嫣说话的样子,想着关客鹭脸红心跳害羞躲闪的样子,还有其他侠少围着她说话的模样……   恰在此时,有人远远问道:“小妹妹,你跟你家二郎主说话说完了吗?能过来吗?”这些江湖少年人都随着陈蓥一起摆出“活泼开朗”的个性,看着秦嫣不过是翟家下人的身份,招过来玩玩。在唐国,身份、门第是很看重的,为奴为婢的不过是个手里的玩意儿。自己下人,却管着不让朋友们玩,这个是很说不出口的事情。   翟容轻皱眉头:若若对男女之事,被桐子街上那帮女人毒害得有些混乱,一时不能让她像个大家闺秀似的,将自己身份看重起来,懂得避讳。而他,又特别不愿意若若那般没有轻重地跟这些江湖侠少,继续讨论桐子街上男人如何睡女人的事情……   他心里蓦地生起一阵冲动。他伸出手,在秦嫣已经快要盘好的发髻上,将那玉钗一把抽走。   “嗯?”秦嫣的头发又一次披散了下来,她诧异地转头看着翟容:“做……做什么?”翟容掂了掂手中自己的钗子,道:“你使不惯男人的钗子?”   “还好,那个……我已经……”秦嫣想说,多用用也就顺手了,实际上她已经快盘好了。   “要不要我帮你?”   不等她回答,翟容将她一把拖过来,秦嫣几乎是腾空被拽得横挪半尺,坐到了他的面前。翟容按着她的肩膀:“我来帮你绑头发。”众人的目光,直直地投过来。少侠们都是唐国常年生活的,哪能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肤发授之于父母,非亲密之人不得擅意触摸。   秦嫣也清楚,被无血缘的男子绾头发是什么意思。方才那一套,只不过为了刺激翟容跟她说话,故意装疯卖傻。如今他的手放在她的头顶,她又露怯了。顿时产生一种,自己要被对面那些侠少的目光给射穿的错觉。她回头道:“二郎主,你这样,他们会把我当成你的妾室的。”   “这个你又懂了?”翟容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直接认了自己这个想法。   “蔡玉班的姐姐说过的。”秦嫣声音放得低低的。   翟容掌不住脸红了。只得无视四周的眼神,专心给秦嫣捆头发,嘴硬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有什么要求的。只是免得他们纠缠你,等出去了以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不会拘束你的。”   秦嫣当然不知道他是在强作镇定。有点失望了,他看来确实对自己没有多少身体上的心思。她自卑地想,也难怪,她这种小男孩似的身材,谁会有兴趣啊?先前长清哥哥一直侥幸,她又矮又小,否则早被莫血……唉,福兮祸所依,祸兮……那个啥……   秦嫣已经努力撩拨了他好几次了,现在也冷静了下来。   她曾经在南云山,看着幽若云向慧彻僧表白。被那僧人一次次拒绝,郁闷又无奈的情形。   有些男人就是这样,心里有自己的坚持,没那么容易受诱惑。看起来,翟家郎君也是这种人。这种事情,女孩子只能点到为止。   不过,她不后悔自己上城的行径。她还是愿意和这些人一起共历生死的。   “二郎主,我们能出去吗?”秦嫣问他。   “肯定会出去的。”翟容语气坚定。   他说话语气很坚定,手指上却一片缭乱。实际上,他不习惯给人梳头发,手指在她的发丝里转来转去,一时之间也挽不大住。而且,若若的头发又软又美,在他指缝里,如水一般流泻……他的心里也是一片缭乱……   秦嫣感觉到他略带粗糙质感的手指,几次从她柔嫩的鬓角,将发丝拢到她脑后。这样一双手,在她头发和脸颊边如此反复划弄……将她揉磨得呼吸都急促了。   翟容看着她青丝掠开时,纹路里细细的头皮嫩色,呼吸也热了起来。   因为距离近,他发热的气息呼在了她的脖颈后面,秦嫣酥酥麻麻地任他操作。她对他是很有兴趣,可是两相情愿才好啊。她深深吐了一口气,随便啦,先动动脑筋看看能不能出去吧。   翟容在她脑后折腾了许久,勉勉强强挽出一个少年人的发髻,再用那支玉簪,给她绾住。翟容放下手,假作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手艺,其实是让自己微微发热的脸皮恢复点正常。   好容易想起自己脸上都是泥灰,旁人根本注意不到他的脸色。于是目光冷静地扫了其他侠少一圈:让你们围着她说话!如今我和若若……看你们还敢凑上来!   这一大段时间,陈蓥这些侠少们看得心惊肉跳:这是哪门子义妹?哪门子下人?谁家义兄能给义妹梳头,梳得还如此暧昧?幸而没多搭讪,否则翟容说不定哪日心情不好,拿他们出气。   有人喃喃道:“是小妾吧?”   翟容在大泽送别傅言川大侠时,曾让他兄长送了二十多匹大宛马给他们骑用,其中甚至还有两匹乌骓踏雪。翟氏这种家世所娶的正妻,定然是在闺门中的世家女子,不会蓬头垢面跑到这种废弃之城来。唐人娶妻必须门当户对,否则要受徒刑。从这姑娘方才的谈吐中,口口声声乐班,桐子街的,显然出身十分有限。   傅大侠看着这小姑娘上来以后,闹得小伙子们都百爪挠心的,容色严肃地问翟容:“宜郎,你说说看,孩子们到底如何称呼这小娘子?”   翟容按照小纪跟他的关系介绍:“回傅大侠,这是我家小三儿,喊她三娘罢。”他介绍纪倾玦的时候通常说,这是我家老二,如此顺延给了秦嫣。   “哦。”众人点头,心道:虚伪啊,对人做了妻妾之事,却说这是个三妹?人人侧目着,跟秦嫣保持了距离。   翟容心知众人腹诽他,垂下眼皮。秦嫣偷眼看看他的侧脸,阳光将他的睫毛,投了个好看的虚影在脸上。   秦嫣此刻已经调整了心态,想跟大家一起逃出去。   她看到他们方才抵抗那两名西域高手,决定好好夸翟容一番。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厉害!   ——小刀奴要生存,帮助同伴建立信心很重要啊。   秦嫣说:“二郎主,你知道吗?那个戴红巾的昔阳巴莱是吐谷浑的十大勇士之一,在吐谷浑犯了事才投奔西图桑的。”   “还有那个断臂人,他叫俐偲毗。你知道他是谁?”她故意在此做个停顿,引得他看自己。   果然,翟容看她了:“是谁?”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他只是看着那黑衣人独臂人在莫贺咄可汗身边的地位颇高,依据身形动作,估计此人是不输于红巾男子的强者。其实对方是谁,他并不知道。   “他亲手杀了统叶护大可汗!是西图桑帝国的大恶徒,大罪人!”秦嫣的两只手握成小拳,满眼都是崇拜的星点光芒,道:“二郎主,你真是很厉害啊!杀了昔阳巴莱,重创俐偲毗,会有很多图桑王部的人,把你当英雄的!他们追杀他很久了。”   听着她满满溢出来的赞美,翟容笑了出来。被她夸,他是很开心。更开心的是,再没人敢跟若若胡说各种话题了!若若只能用她那可爱的声音和小模样,缠着自己甜甜说话,嗯,这个感觉……让他觉得特别痛快!   ——咦?这次她怎么没抱他的胳膊?一定是他刚才拒绝得太生硬。唉,下次要学着温柔点才好……   当下,他装出一副大度谦逊的样子,道:“那红巾人是小关小陈他们一起杀的,阵法是我小师叔的。刺伤独臂人的,是冲云子道长的驻云门绝学。”   “你就谦虚吧。”秦嫣拢拢自己的裙边。她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你们只是来普通剿匪的吧?”   “嗯。”   “你们千万不要对上西域那几个巨尊尼啊。”   此话倒引起了翟容的注意:“巨尊尼?这是什么东西?”   秦嫣道:“巨尊尼是几个武功特别高强,几乎近神的人物。”翟容想起引起中原武林浩劫的“万马王”,难道说,在西域被称为“巨尊尼”?   “若若,你这般了解西域,那几个巨尊尼你知道多少?”   秦嫣想,那些,那些可是星芒大神啊:“那些是神仙,凡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撼动的。”   她站起来,做出精神百倍的样子:“好了,休息够了,我们去看看这个城有没有可以利用突围的地方!”她上次来夕照城只是路过而已,里面当时也聚集了不少沙匪。她只是在外围转了一圈,并没有深入。   翟容说:“我们已经有人手去勘察地形了。” 第51章 神仙   秦嫣说:“你们已经有人去察看地形了?”   “对, 而且是擅长奇门玄甲术的青阳殿弟子。我们都在等他回来,带消息给我们。”翟容说,“这座城的建造者是汉代的大匠, 与中原构造有相通之处, 他应该能够有所发现的。”   秦嫣听着他们也不算盲目抵抗,而是争取时间, 等待退路,点头坐着。   翟容依然关心着”巨尊尼”的问题:“若若, 你见过巨尊尼吗?”   “没有, 普通人怎么可能见过?我听说, 他们能够将慕士塔格峰的雪山顶一掌拍塌半边,还能引河水倒灌。他们能够聚集乌云,引动雷电, 还能呼风唤雨。”   翟容越听越玄乎:“若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   西域地区地广人稀,许多地方都消息不通,人们大多挣扎在风雪线上求生, 特别容易陷入神鬼之说,很多事情特别容易以讹传讹。秦嫣所知自然就是如此玄虚。   她说:“我也是听说的。还有,他们麾下有一种叫做‘摩尼奴’的怪物, 吸食人的精血,在西域造成了几次很恐怖的虐杀事件。还有经变画师,画成地狱变的鬼图样式,提醒世人。”   秦嫣每次出任务, 都被莫血要求,看到这种鬼图就要铲掉。当然,这是星芒教徒密不外传之事,她可是连自己压箱底的都告诉他了。   若是翟羽听见“摩尼奴”三个字,必会心生警惕,将她细细盘问。   翟家主身为河西密谍总头目,受大唐密谍总部承启阁的委任,一直在关注当年万马王横扫中原之事。这些年的不断调查,已经开始将线索逐步集中到一个名为星芒圣教的小教派里。他曾经获得过一张重要卧底为他送回的,“摩尼奴”画像。   前不久,他又从一位敦煌老画工那里,得到了一首关于摩尼奴的粟特语童谣。那首童谣,将那“摩尼奴”的特殊形容样貌,简单表述了出来。“面僵直”就是摩尼奴的一个显著特点。   当初,秦嫣在香积寺的讲俗台上,为翟容弹琵琶伴奏的时候,就是因面无表情引起了翟羽的留意。他怀疑,她很有可能是那些情报里所提及的“摩尼奴”。才有了将她邀入翟府做客的事情。   只是,翟羽的秘密身份,并没有向翟容透露。在处理秦嫣的问题上,他也没有将自己所有掌握的资料都告诉翟容。在试探秦嫣真正身份的时候,翟羽也仅仅是建立在协助白鹘卫调查事件的基础上。   翟容未能进入如此隐秘调查之中,除了“巨尊尼”因与万马王有关,引起了他的留心,“摩尼奴”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秦嫣郑重告诫翟容:“你们千万别遇上他们啊。”   翟容看出她对自己的关心,说道:“知道了,如果你们西域说的巨尊尼就是万马王,当年很多高手折在他手下,我们怎么会去随意碰撞呢。”   秦嫣放心了,她站起来,道:“我去挑箭了,做些准备起来。”   “若若。”翟容又叫住她。   “什么事情。”   “让我看看你背上是什么?”翟容看到她起坐时,麻布坎肩里面,黑色的夜行衣下一排亮晶晶的。秦嫣反手护着道:“没什么。”   翟容的头一偏,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秦嫣知道没法瞒住他,就走过来重新在他面前蹲下:“其实也没什么,那石缝很窄,所以上下的时候擦破了点皮。”   那地震出来的裂缝有些地方,狭窄到仅有一掌余宽,她靠自己腾挪扭转才勉强挤过来。有点擦伤也是在所难免的。   “擦破了点皮?”翟容的手指从她黑色的衣衫里,沾出少许血迹,“再靠拢一些,我给你涂点药。”   秦嫣贴着他的膝边蹲下,翟容的手从她肩头的破洞伸进去,将随身的药膏抹在她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很有分寸,只是指腹轻轻摸出她的擦伤之处,眼睛并没有去乱看。他问她:“疼不疼?”   “还好。”秦嫣从小是在扎合谷受严酷训练,也时常要受罚,对于普通的皮肉之痛是很麻木的。   翟容沉默着给她抹药。如此不娇气的姑娘。还有,她趴在讲俗台上,试图救舞姬丝蕊,那个近乎自残的行为……他能感觉到她对她自己的忽视。   这背后,一定是很辛苦的经历。这也是他不想去逼问她过去的原因,他知道她活下来一定不容易。   他看到若若的手臂一抬,放在他的膝头,以便支持她自己的身子。他本来是不让她与自己过近接触的,此刻则将腿降低一些,使得她能够靠得舒服一点。   “过一会儿就好了。”翟容说,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小胸脯,又毫无意识地贴在自己的腿上。这丫头,真是不讲究啊……不过,既然是他的大腿,她爱□□就□□一下吧?别随便压别的男人身上就行。   “这药凉丝丝的,谢谢你。”   翟容微笑。   秦嫣将身体贴在翟容的膝盖上,感觉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肩背上的按揉。他的腿很长,能将她半个身子都很好地支住,他的手指也很轻柔。他涂抹伤药的技术,比给她梳头强多了,揉按抚摸,点捻轻挑……   秦嫣现在已经没有刚上城头时那股劲儿,要诱惑他。的确,那一刻她恨不得跟翟容立时定下鸾帕之交才行。经历了方才他的冷淡,她也清醒过来了。如今,她只想好好扛过眼前这一关。药一涂好,她就洒脱利落地站了起来。   翟容的伤药是兄长给他的,西域道上各处国家的药材都有交流,治疗伤势的效果自然十分出众。秦嫣肩背上的那点伤口很快就不再出血了,十分舒服。   她重新整理好衣裳,站起来走在城头,将地面上那些图桑人射上来的铁箭一支支取下,还要看一下铁头是否歪斜。   翟容觉得自己的内伤好一些了,撑着城墙站起来,走到秦嫣身边。   他跟她一起拾着箭,劝她道:“我让你跟我去剿匪,是去挣些功劳。不是来这种地方出生入死,以后看着太危险的不要上来,听见没有?”   秦嫣低头拾箭:“知道了。”   翟容也就不说她了,低头捡箭。   秦嫣说:“我是小三儿,那你是老二吧?我以后叫你二哥吗?”   “为什么我是老二?”   秦嫣想到翟家主那份气度,说道:“老大是不是翟家主?怪不好意思的。”她无端觉得自己比翟家主矮一辈。让她开口叫翟家主为大哥,这太难为她了。   “老二是小纪。”翟容口中的排行,是指金兰结义的意思。家族里认义妹是要入族谱的,麻烦得很。   “小纪……小纪……”秦嫣没回忆起来。翟容提醒道:“大泽边你不是见过他?”   秦嫣便将大泽边的事儿回忆了一番,想起初见面一个好笑的事儿,抱着十来支箭,说:“二郎主,你知道那日在大泽边,我最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   “你让我送十串烤肉,可是我路上偷吃了两串,担心你打我。”   “怎么会?”翟容手中转着一个箭头,心中郁闷地想,原来这是她对他的第一个记忆。   “然后你让我跑腿、洗碗……”秦嫣想起来了:“小纪!那个跟你一起洗碗,长得特别特别好看的小哥哥?”一股酸意呛到翟容鼻子里:“没错。”   秦嫣手指收拾着箭翎,说:“哦,他那张脸,哪个女人看到都会一见钟情的。”秦嫣回想起的是“允和班”姐妹们对那个小纪的评价。其实秦嫣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她连小纪长什么样子都不曾注意过。   此刻她鹦鹉学舌了一把,话音未落,脑袋就被他推了一把。秦嫣握着一把箭,抱住头:“你干什么?”   翟容真是气到伤心,她看见他第一眼光想着他会揍人,看见小纪一见钟情。道:“那是你二哥了……不许一见钟情咳咳咳……”心头一动怒气,又是一阵翻腾,背靠在土墙不住咳嗽。秦嫣看着他,担忧道:“二郎主,你是不是伤得很重?我看他们都没你伤得重,你要不要紧。”   翟容低头咳嗽着,慢慢重新坐到地上。秦嫣放下箭,蹲到他面前:“你怎么样了啊?”   四周的江湖侠少们也在自行收拾整理兵器、水食。他们大多长剑折断,纷纷改用弯刀。陷身重重包围之中,年轻人们只是眉间有些疲惫,倒也不见多少消沉。   “老柯来了!”望风的一名江湖弟子低声道。   白衣潇洒,只见青阳殿的柯白岑正快步走上城头,凤目一扫,先发现已经又少了几个人,尤其是冲云子道长。心中沉沉一窒,满胸酸胀。他修炼自然道,生死视作天地平常道,很快恢复平静温和的面容,走向傅大侠。   傅言川大侠道:“可找到什么?”   柯白岑点头道:“找到了几个暗仓。地形坚固,可以防守。”   他将手中的舆图展开,在上面他已经做了标志,指给大家看。   傅言川道:“已经不能防守了。”   柯白岑问:“为何?”陈蓥便将秦嫣带上来的,关于莫贺咄可汗的消息全部告诉了他。柯白岑也惊住了。两三千人,坚持一下也许是能抵住两三日,唐兵赶到便可迎刃而解。若是过万军队,那是肯定无法防守住的,这可如何是好?   柯白岑道:“既然不能防守,还有一条很深的暗道,我往里走了两个时辰都不曾到底。”   “暗道?怎样的暗道?”陈蓥追问着。“很长,应该能通到很远之处。”柯白岑指着夕照大城背靠的深红色荒莽大山,“在山的半腰。”为了能够救大家出去,这几个时辰,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没有少花力气。   傅言川看着众人:“既然是暗道,说不定能走出这座城。”   “对!”大家眼睛里顿时燃起炽热的希望之火。柯白岑提醒道:“暗道里没有木柴,要多准备一些火把以照明。”   “老柯,你安排我们带东西。”   柯白岑根据自己探洞的经验,开始安排众人搜罗入洞所需的东西。看到很多水囊、粮袋也很惊喜,让大家尽量带上一些。   这边翟容对秦嫣挥挥手:“我没事,你看见那边吗?去探路的老柯回来了,他们在准备什么,你去问问。”秦嫣问了石越湖,石侠少告诉了她,他们准备进洞,教她带哪些东西。秦嫣想着替翟容也带一份,便搓了一根布条,装束起来。   柯白岑发现多了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哪里来的?”   “是老翟的三妹。”陈蓥道。柯白岑望着秦嫣将水囊、干粮袋掖好,一个肩膀挂着一张弓,背着一筒箭,小小的身子已经挂满了。还拿了一把弯刀插在身后的腰带上,弯刀柄斜斜伸出她的右肩。   “小娘子,你会使刀吗?”柯白岑问。   秦嫣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亮。   青阳殿弟子很注重仪态衣着,这柯白岑一身浅白色长衫,玉冠只束一半头发,其余的披在身后,耳畔细细垂着两条仙髯。加之没有参与昨晚的血战,人物很是飘逸。弯下腰跟秦嫣说话时,秦嫣有一种双目被清泉洗过的感觉。   “会一点。”她双眉抬起,两眼放光,嘴角微启,一脸惊叹的神色。此时她惊叹的倒不是柯白岑的人物出众,她只是在想,大家都灰头土脸,这人如此头面干净,会不会是个特别厉害的高手?若是如此,他们此行岂不是又多了点助力。秦嫣此刻已经摆正了心态,只想和大家一起逃出去。   柯白岑见她对自己一脸赞叹,宛如每年青阳殿开殿时,站在他们青阳弟子前虔诚膜拜的善男信女,便逗她说话:“小娘子,你怎会上来?”   翟容误会了,以为她被柯白岑的出众风采所吸引折服,不得不干咳一声提醒她不要乱盯着男人看。   秦嫣根本就没听见,盯着柯白岑的脚步和身上的佩剑,上上下下打量着。想估算一下他有多少战力,或者有什么特殊的才能。   翟容心中不痛快起来。可是他自己已经决定跟她没关心,又能怎样?   陈蓥一见小妮子看柯白岑看得忘乎所以,上前挤开柯白岑:“老柯,不要这般没有眼力见儿,这其实是老翟的……”他将两个拇指并在一处,撞了两撞。暗示两人是“那种”关系,少跟那姑娘搭讪,免得人家男人吃醋。悄声道:“那姑娘只不过提了一下小纪,就被打那么重一个头皮。”   “哦?”柯白岑跟小纪也很熟悉,小纪的貌美如花是众所周知的。他装出来的仙气儿立马消失了,探头看一眼翟容,道,“老翟怎么回事?这种事还带着妾侍一起出马,也太纨绔了吧?”陈蓥道:“就是啊。”   柯白岑摇头:“这人本来就毛病多,如今又添上了纨绔和爱吃醋的毛病?”   陈蓥点头:“就是啊。”   “那还有人要?”   陈蓥朝秦嫣那边一努嘴:“总会有个把眼神不好的。”   柯白岑歪曲事实道:“这可怜的小姑娘,一定是被骗的。”   秦嫣的耳力受长清哥哥训练过的,这两个人的话都听到了。发现柯白岑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高手,说话完全没有高人风范。垂着脑袋走回翟容身边,继续帮着他一道整理着:“二郎主,那柯少侠看着如此不食烟火,怎的生了一张毒嘴?”   翟容说:“他所在的青阳殿,总是让弟子装神仙,他有些烦了吧?”   “可是,柯少侠看起来就是一个神仙哥哥啊。”   “那是自然,柯白岑是青阳殿首座大弟子。每一次涿郡办道会,都会有很多善男信女来专程看他。”   秦嫣猜测:“这些少侠们,每一个都是中原门派里的顶尖人物吧?”她发现,自己可能进入了大唐江湖中未来各派领袖的队伍之中了。   翟容目光微微一黯:“这点年岁,谈什么顶尖,不过在自己门派年轻一辈里还行吧。”再顶尖又如何?落入如今的地步…… 第52章 上山   大家将城头收拾了一番, 对于死者最后又行了礼。唐人注重丧葬之礼,此刻却不得不将自己人留在此处,多半会被图桑人践踏, 难免心中晦涩。好在大家都是江湖豪客的性情,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多行几个大礼,便转身离去了。   夕照大城背山而建, 城池最高处的古楼兰道殿位于山腰。上面则是绝壁万仞的荒莽大山。众人随着柯白岑向古道殿走去, 远远听到城墙处又传来图桑士兵攻城的声音。   虽然三天作战, 莫贺咄可汗损失了一千多个士卒和两名武道强者,但是,他的其余部队通过不同道路, 避过唐国和吐谷浑还有图桑其余王部的耳目,迅速向这边汇拢过来。渐渐的,他所依仗的两万“龙扬军”全部集合完毕。   上万人马在手,莫贺咄可汗再无可惧, 大臂一挥:“攻城!”   这一回,“龙扬军”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挠,畅通无阻地爬上了城墙, 在空空如也的城头一顿搜索,然后到下面将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粗大的木轴在门臼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废弃百年,又被历代响马不断修缮,夕照大城的城门至今仍能使用。宽大的城门缓缓打开, 迎来了这支两万军士、四万战马的庞大军队。   莫贺咄可汗被那些唐人武者打压下的傲气,随着“龙扬军”的肃肃蹄声,重新恢复了枭雄王者的气势:“派一队人马,斩尽杀绝那些唐人!其余人,给我准备好,杀泥孰!”   “杀泥孰!”   “杀泥孰!”   “龙扬军”两万人马同时呼喝起来,震动山岳。   图桑兵马的震天喊杀声簌簌振动了位于夕照城最高处的道殿。层层砂砾平地颤动。衣袂飞扬中,傅大侠带着中原侠少们走上道殿,他们走上的这个道殿,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只剩下了残迹,又被各路响马占用过,烟熏火燎得不成了样子。几十根粗大的石柱地基还残留在地面,给灰沙满地的道殿留下一个个静默的圆圈。   “杀泥孰?”傅言川大侠停住脚步,想起秦嫣比较熟悉西图桑,问她,“看这样子,步陆孤泥孰也会到这座城来?”   泥孰王是图桑王部中为数不多,到过中原的图桑贵族。更何况,因其政治眼光与治国思路,都与唐国谋求西域稳定相一致,举国上下对于这位西域汗王印象都不错。   秦嫣听到傅大侠问她,道:“难道是,莫贺咄可汗要在这里跟泥孰王会战?不会吧?这里是唐国边境,泥孰王与唐国交情不错,不会带兵来这里的吧?”   翟容在来河西之前曾经拿着师叔的推荐信函,在长安待过一段时间,跟着圣人熟悉边境政务,有了相当的理政能力,说:“如果是大可汗派遣泥孰王来此处,他是不得违命的。”   秦嫣说:“肆叶护可汗是泥孰王推举上大可汗王位的,不会将他派到这里来的吧?”   翟容说:“泥孰王推举的肆叶护可汗……”他忽然立住脚步,回头看去。他们如今所站之地是整座大城的高处,那参差罗列的坚实土墙看着层次分明。   翟容道:“夕照大城易守难攻,而且四周山形奇特。如果在这里布好军阵,可成瓮中之势。难怪莫贺咄可汗一定要拿下这座城了。”他回头向傅大侠道,“傅大侠,我觉得,莫贺咄可汗与肆叶护可汗之间,应该定下了杀泥孰王的交易。”   众人对他这个大胆的猜想,意外了一下。柯白岑最先想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虽然是泥孰王将肆叶护可汗推举为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可是,他也是肆叶护可汗最为忌惮之人?”   秦嫣说:“先前图桑王姓十部,是要推举泥孰王为大可汗的。只是泥孰王觉得应该按照汉人礼教,将统叶护可汗的王位传给他的儿子。于是肆叶护可汗才登上汗位的。”   翟容道:“那就能够理解了。我看着莫贺咄可汗他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三日,依然可以从容布阵。若西图桑王庭没有内应,如何能做得到?如今看来,多半是肆叶护可汗与莫贺咄可汗已经暗中联手。莫贺咄可汗在这里设伏迎击泥孰王;肆叶护可汗以王命,令泥孰王来此处送死。泥孰王一死,肆叶护可汗就可以宣布,泥孰王在追击莫贺咄可汗的过程中,不战而亡,因此处靠近唐国边境,不会有其他小国或者部落看到真相。如此,肆叶护可汗就悄悄除去了心腹大患;莫贺咄可汗如今是西图桑王庭的过街之鼠,他放他一条生路,就足够令其感恩戴德了。”   听翟容分析完,众人都被图桑王庭的兄弟亲人残杀,彼此交战的狠毒行径恶心到了。   柯白岑道:“肆叶护可汗的父亲是统叶护可汗,统叶护可汗是被莫贺咄可汗所杀。肆叶护可汗如今却要跟莫贺咄可汗联手,杀死推荐自己上王位的泥孰王?这图桑人还有没有一点人伦道德?”   翟容说:“图桑人虽则强大一时,但不能给西域一方安定。这样的统治,终究要在此处失去地位的。”   傅言川道:“如今,就是那几个强者横霸西域,坐看此处的战乱不断。如果那几个妖物可以除去,图桑帝国好好理政,西域就不会如此连年困战了。”傅大侠是老一辈江湖人,对于十二年前的万马王事件,可谓是切肤之痛。对于那几个西域强者,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口气。   翟容道:“我听若若说,他们在西域被称为‘巨尊尼’。若若,是吗?”   秦嫣点头,又一次提醒道:“你们如果遇上了巨尊尼,一定要躲开。”又想了想,道:“估计你们也遇不上的。”   陈蓥道:“真想看看是什么怪物。”   傅大侠道:“不是什么怪物,只是个子比较高的人。”他的鹰眉皱起,想起当年万马王红髯黑脸,横扫中原的惨烈情形。   讨论起这些政事来,男人们就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边走边聊。   众人跟在柯白岑身后,虽然口中说话不断,脚下都是练就的轻捷功夫,很快走到了道殿的尽头。秦嫣需要很赶一把力气才能跟上他们。翟容几次回头,问她要不要他拉一把,秦嫣连忙摇头:逃生的路途才刚刚开始,图桑军队已经大波入城,她无论如何不能摆出,走个路也要人拽着的模样。   翟容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见她逐步适应了众人的步子,也就渐渐能跟上了。   他心头担忧出路,便拜托傅大侠帮着照顾一下,自己和柯白岑走在前面。他估计图桑人一旦入了城,必然会疯狂报复他们。一场追击战在所难免。他需要详细问问柯白岑,道路究竟如何,以便准备与入城的图桑军卒进行战斗。   “暗道在何处?”到了夕照大城的至高处,陈蓥四处张望着。   柯白岑停下与翟容说话,道:“并非是在这座道殿中,你们向上看。”众人抬起头,后面正是夕照大城所倚之荒莽大山。此山是整块岩石突兀而起,被白龙堆的风沙常年侵蚀,边缘都出现了层层叠叠的纹理。   山体巨大而高耸,外壁风蚀雪削,整体光滑得并不能看到有什么暗道。柯白岑道:“从这座造城的方位来看,这里应该有暗室。我想着城墙下都是些军卒,而我们是长于轻功,不如找高一些的暗室躲藏会更安全些。上去之后发现了一条山缝。”石越湖问道:“柯师兄,多大的山缝,会两个时辰都不能到底?”   柯白岑道:“跟我来。”   说完话,身形飘逸如飞鸟,向着垂直万仞的孤山直上而去。众人跟在柯少侠的身后纷纷随之而上。翟容一看这片山壁,就知道秦嫣是过不去的,反身找她。却看到傅言川大侠正拽着秦嫣的胳膊,对翟容道:“三娘说,宜郎你身上伤势沉重,让老夫带她上去。”   “多谢傅大侠。”   “不妨事,”傅言川又转头对着秦嫣道,“看到小三娘,就想起先前河东军中的好友。他戍守朔方时,派人护送妻女从青州老家去朔方过中秋。路上遇到刘黑闼的人,白白坏了性命。”傅大侠说,“可惜我当时已经离开军营,若是我去,那姑娘救下来,也是你这个年纪。”   秦嫣说:“长得也同我有些相像吗?”秦嫣听着是中原的官宦人家没了的女儿,抱着侥幸问道。   傅大侠道:“那是不会,从小就比别家闺女个子高,性子也顽皮。她阿父还宠着,闯了祸从不责罚她。”   “五六岁的小姑娘,能闯出什么祸事来?”秦嫣一脸乖巧。   “哎哟哟,说不得,说不得,孩子已经没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实在是闹得人头疼。”   翟容没想到,他只是去了柯白岑那边没一会儿,若若已经跟傅大侠可以这般亲密聊天了。须知,秦嫣在“允和班”的时候,陈应鹤老先生那么难搞定的怪人,都被她哄得肯以绝学教她琴艺。更何况傅言川这么不拘小节,容易相处的大侠?   翟容见秦嫣有傅大侠照顾,放心地跟着他们,飞身上了山崖。   他们来到了荒莽山的山腰,又在陡峭的山腰上爬了一段路。这山上到处都是风化的巨石,连一棵绿树都看不见,只有一些干枯的野草在风中劲立。众人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一条缝隙从山腰的一侧裂向上方。仿佛这山被一把巨刀刺入,抽□□之后留下了一个可怖的伤口。   秦嫣看了看那个裂口道,对翟容道:“这里发生过一次地震,难道这也是那次地震中裂出来的山缝?”翟容看着那犬牙参差的石缝,说:“裂口很新,还没有被风化,应当是新裂不满百年。”   众人随着柯白岑,向着石缝中走进去。这石缝并不狭小,只是里面全是或大如小屋,若小如磨盘的嶙峋碎石,石块上断口锋利,稍微不小心便会割伤。好在这石缝几乎裂到荒莽山顶,头顶上有浅浅的光芒能够照见道路。   这些人都身怀武功,攀爬时速度奇快。翟容回头一看,意外发现,傅大侠居然没有拉着若若,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这里翟容觉得,可能若若还是力不能及的。翟容便带着她一把:“若若,拉着我的胳膊。”   “不用。”秦嫣将身上有些嫌赘的大坎肩紧紧用布条扎束住。本来她是想脱了的,只穿从云水居带出来的夜行服。可是河西春日的夜晚,还是冷得能令人牙关打颤。她混在他们的队伍里,还是穿得暖和一些,比较保险。   “傅大侠有事到前面,余下的路我来照顾你。”   “傅大侠没有事,是我让他前面去的。”秦嫣道,“这里的路,我能行!”   秦嫣听着山下的图桑军队呐喊声越来越密集,知道情势越发危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显示出自己并非团队累赘。否则,很快就会变成真的累赘,被团队所抛弃。   翟容说:“大家都是使用轻功的。”   “我不是会一点吗?”秦嫣说,“方才跳那个山壁太高,的确有困难,这里没有问题了。”   翟容说:“你那也叫轻功?”   他话音刚落,秦嫣已经飞一般地窜了出去。她的轻功的确,跟这些江湖少年英豪,有着天壤之别。但是她眼力精准,手脚协调,攀爬有力。只是身形没有他们潇洒流畅,整个人如壁虎游墙一般,哗啦啦地贴着那些碎裂的大小岩石,跟上了中原侠少们的速度。   翟容脚下一蹬,如行云流水一般走在她身侧:“石头尖,小心刮伤手。”   “你娘不唧唧的,烦不烦?”秦嫣怒道,“让开,不要影响我发挥!”此刻,她跟“乖巧”二字是路人。   翟容关心她,反而被她抢白了一句。翟容当然不会去在意她的措辞。忍笑道:“若若,不准跟我这么说话粗俗,小心我揍你。”   “哼。”   翟容依然跟在她身边,什么时候看她爬不动了再帮一把。   秦嫣哪有爬不动的时候?她十分流利地跟在众人后面,攀爬这些尖石、破壁,是她在扎合谷的重要训练。她无数次逃生,靠的就是在这样的石壁上,上蹿下跳,甩开武功数倍于己的敌人,保全了性命。   翟容对陈蓥道:“大陈,殿后去!”   傅大侠是个血气刚猛之人,做事不太周全。自从翟容上了城墙,就凭着他沉稳、缜密的性情,很快取代了冲云子道长原先在这支队伍里的作用。   本来分心照顾若若,还有点束缚手脚,如今没了这个后顾之忧,他就开始调兵遣将,让众人行走得更为高效。   又行了一箭之地,陈蓥追赶上来,对前方诸人道:“图桑人上山来了。”   众人都能听到一片密骤泼雨的脚步声,从裂洞之外,声声传来。   那些图桑人,会不会掘地三尺,来找到他们呢?   ——当然会!   莫贺咄可汗早已让一千名精锐军卒开始在夕照大城里,四处寻找那些唐人武者的踪迹。夕照大城是座古城,有相当部分的建筑已经坍塌陷没了。能够掩身之处并不多。这支搜索军卒很快就确定了这座弃城中并没有唐人武者的踪迹。负责搜索的军卒,逐一到莫贺咄可汗面前做了汇报。   莫贺咄可汗占据了夕照大城的攻防优势,一边指挥布防城墙,一边将目光抬起,看着那高耸的荒莽大山。这是夕照城背靠之山,站在夕照城头上,那土红色石山仿佛沉沉压下,似乎要倾倒在夕照城之上。半晌,他手指指着上面道:“他们在里面。”   随着军队的汇合,他手下还有六名武道强者也逐渐到了军中。这些来自西域各地的武者,虽然不能跟俐偲毗、昔阳巴莱相提并论,但制服那些受伤疲战的唐国武者,绰绰有余。   莫贺咄可汗命令这六位武者将三百军卒一起带到山上去。军卒们都背好弓箭,武者先跃上山头,垂下粗绳,图桑士卒们手攀脚蹬,迅速向山腰攀爬而上。三百名军士分五条绳索附岩壁而上,远远看去如荒莽大山上垂下的五条细瀑。   莫贺咄可汗要将那些筋疲力尽的唐人锁死在山上。 第53章 黑锋   山腰上, 秦嫣他们的路越走越黑,不得不点起火把来。   约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大家听到远远传来脚步声, 撞响在两厢压壁的山缝之间。正是莫贺咄可汗麾下的六名武道强者, 带着三百军卒,迅速向这条暗道追击上来。因山壁的狭窄, 回声分外沉闷,仿佛敲响了面面重鼓, 听得秦嫣心中微微惊悸。   “大陈, 西三步;前辈, 中十六步;小关,跟着前辈,落后五步!……”“老朱, 退后,这边;小石头,转,东南十步!……”翟容和柯白岑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在他们一路奔走的时候,柯白岑负责带头控制整体的速度,翟容负责来回布控所有人的快慢, 此刻两人各管五六个人,迅速地发出指令。除了秦嫣,其他人的位置都仅仅移动数步就到了,他们迅速没入杂乱的岩石堆里。   翟容最后再吼一嗓子:“若若!”   “在, ”秦嫣连忙跑到傅大侠的火把处,让翟容可以看到自己,“我去哪里?”   “退十五步,躲起来!”翟容刚说完话,柯白岑又吼:“灭火把!”   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不过弹指之间,便看到橙红色光芒从不远处的地方急速追来。图桑人已经赶到了。秦嫣一个人缩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他们这一方的火把已经熄灭了,待到图桑人的火把过来之时,秦嫣借着敌方的火光,看清楚了这些中原侠少们的位置。他们手中弯刀握紧,一个个蹲在石块之后,蓄势待发。   只听见翟容一声指令,众人借着图桑人的火光,暴突而起。他们凭借着这里地震落石的复杂地形,与图桑高手们发起了一场火力爆轰的伏击战。   一片片血光,在图桑人的火把下,绚烂地绽放。中原少年们游走跳跃,神出鬼没地进行着斩杀。傅大侠的金镗挥舞得虎虎有力。   翟容和柯白岑两个人不时关注全场,不时就作战的节奏进行调控。   从柯白岑离开这支血战城头的队伍起,他就负责起了给大家找退路的任务。身为青阳殿的弟子,探路的本领相当出色,这条山缝他走过的时候也是细心留意过的。   方才,翟容一直在前面跟着他,就是两人在商讨战术。柯白岑将可以设伏的几个地方都一一告诉了他。在听到图桑军队翻越了荒莽大山的高高山壁,进入这条地震裂开的石缝,他们选择了这里进行了一轮爆发式攻击。   昨夜城头上,翟容的加入,损耗了对方两名最强之人。使得莫贺咄可汗在大军集结之前,不得不放弃了对他们的持续围攻。这给众人争取到了一段相当绵长的休息时间。   从受伤情况来看,这些侠士们主要是跟图桑的普通军卒作战。在过去数日的战事中,并没有过多的创伤,主要是疲劳、饥渴和敌人绵绵不断带来的,心理上的绝望。待到秦嫣上城,给大家提供了补给,又给了准确的情报,让他们最终有了合理的判断。   这些人,本来就是中原江湖的少年翘楚,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如今精神大涨,这里的地形又是适合练武之人的山石混乱处。那六名图桑武者也只是寻常武人,在他们手中,自然是讨不得好。那些军卒,则更不是对手。   柯白岑和翟容两个人,按照他们商量好的几处适合伏击之地,且战且退。渐渐地将这些人手消磨了一半。这些图桑人发现情形不对,立即鸣金收兵,派遣了人手,向驻扎在夕照城的可汗汇报去了。   中原侠少们看着图桑军人的火光渐渐散去。   “若若?”翟容再吼。   “我在这里。”秦嫣摸黑,抓着岩石回到翟容身边。小声埋怨:“你能不能不要每次用吼的?很丢人的啊。”   “怕你没跟上。”翟容是真的担心,他们一路战斗一路腾挪后退,距离方才发动伏击的地方,也有两三百尺之遥,他怕她被误伤。秦嫣则闻到他一身的血腥气,挥手散着味道。   翟容听着她的声音,估计出她脸蛋的位置,出手揉了一把。   秦嫣迅速避开:“太脏了你。”   翟容笑:“你看得见我的动作?”   “那是,我是沙匪!眼睛很好!”   “若若,受伤没有?”   “缩一边能受什么伤!”秦嫣没好气道,挥开他不断骚扰的手臂,“你别乱碰我!”   翟容也不是特意去骚扰她,随着与她接触的深入,他知道这个姑娘绝不是看起来那般柔脆肯依赖人,受伤爱藏着掖着不吭声。这点让他比较糟心。如今大家都在黑暗中,只能弄弄她,确定一下受伤没有。   几把试探下来,见她挣扎倔强的,还挺来劲,放心了。   只是有点失落:她虽然有些身手,毕竟是个小姑娘,那种刀刀见血的砍杀,他怕她不适应。她如果不适应而担忧害怕呢,他会很担心;她如今很坦然,他又有些失落。   嗯……   柯白岑靠在石壁上,叹口气:“小两口精神真好,生死一根线还能去拌嘴。唉,贫道总算,命还留着。”柯白岑师门长于机关、玄甲、黄门之术,武功属于平常。刚才那段激战,对他而言有点勉强。   翟容问一下大家:“有受伤的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傅大侠笑呵呵说:“砍贼子砍得挺痛快。有机会咱再来一场。”傅大侠是个直爽之人,看年轻人们能干,他愉快退居了二线。   石越湖问:“他们不会将大批军队送到这里来吧?”   翟容说:“应该不会。他如果要与泥孰王决战,不会将大股军队送过来。我们先往里走走看,能走通最好。不能走通的话,泥孰王一到,哪怕没有敦煌的兵马来,我们也自然脱困了。”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安心,唐国军队不会派一两万过来帮他们解围,泥孰的军队却可能不少。翟容见大家有些松弛,又提醒道:“我们要指望莫贺咄手底下,没有什么武道高人了。我们目前的情况,应付不了。”   柯白岑说:“先继续往里面走走,前面我也没去过,我们去摸摸地形也好。”说着,他点起火把。这里石块杂乱无章,有些地方,则是地震时出现的陷坑,一不小心跌落下去,也是挺可怕的。   他们从死去的图桑人身边,将火把搜集起来。每个人手中一支,继续向那地裂深处走去。   那被他们伏击到的三百名图桑军卒,留下一部分人手,镇守在山裂的出口,以免唐人从这里逃出去。同时派出人手,远远跟在唐人后面,寻踪探路。还有一些人手,则重新下了荒莽大山,向莫贺咄可汗汇报了在山裂里的情形。   莫贺咄可汗板着铁面:“真是难缠。”他又问清楚了山体大裂缝里的情形,这些图桑军卒斥候出身,讲了个清楚明白。莫贺咄可汗听完冷笑一声:“里面没有光线?”   “是,那山体裂缝直接切入山里,上面都是密封的,越往里走越暗。”   莫贺咄可汗道:“去把黑锋营传过来。”   莫贺咄可汗曾经做过西图桑的大可汗,手下的异能之士很多。这黑锋部其实原先叫做黑风部落,这个部落生活的地方在天山极北之处,那里大半年都是黑夜,养成了他们一双可以视夜的眼睛。莫贺咄可汗当年为了与统叶护可汗开展夜战,特别去北寒之地,招募了这支军队。如今筛选了那么多年,留下这支一百人的夜战部队。人数不多,但是兵种特殊,被封为“黑锋营”。   少倾,一群黑衣人,脚步无声地来到了莫贺咄可汗的面前。黑锋营的士兵因为经常夜战,目能夜视,脚步也特别轻捷。耳能听风辨音,箭法卓绝。领头的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瘦小精干,一身黑衣,黑巾扎头。走到莫贺咄可汗面前:“属下黑锋营木昆见过可汗。”   莫贺咄可汗打量了一下木昆这支队伍,他们的衣服在这个黄天黄石的夕照大城里,显得十分沉暗显眼,但是,只要化入黑暗,他们就是一把无声的匕首。莫贺咄可汗道:“木昆听令,去将那些中原人,斩尽杀绝。”   “木昆得令!”木昆拿过令符,带着黑锋营,按照方才三百军卒的方式,由会轻功的武者带领着,也跟着冲入了那座山体的大裂缝之中。   ……   ……   山洞中,柯白岑和翟容两个人贴着石壁,在听有没有追兵。关客鹭他们则拿着火把站在一边。   从伏击战结束到如今,他们又走了不少路,可是看着山石越来越碎裂,地形也慢慢在倾斜向下了,根据柯白岑的判断,这里应该是地震源,不可能有天然通道,可以容他们离开。翟容他们在打算着原路返回,先确定一下有没有追兵。如果没有,就返回石洞口,等到泥孰王与莫贺咄可汗开战,他们趁乱逃出去。   翟容和柯白岑两个人紧紧贴着石块,全心倾听着。秦嫣也学着翟容的样子,一起贴在石壁上听着。听了一会儿,柯白岑直起腰:“貌似没听到什么声音。”   翟容却觉得是角度不对,说道:“你们且先休息一下,我再听一听。”他辨别着风声和石块支楞的角度,趴在粗糙的石面上,慢慢摸索着转了个方向,依然在听着。正凝神从那轻微颤动的遥远声音里,分辨着到底是冷风横掠山洞的音响,还是其它声音时,翟容无意间一抬头,看到秦嫣也伏在他身边,一脸专注地听着声音。小脸看起来特别认真,煞有介事的。翟容心中笑了一下,依然专注听着遥远处的声音。   他慢慢探摸着换了个地方,这一回的地方离众人有些远了,火把的余光分外黯淡。他凝住精神继续听着,又是无意中一抬头,看到若若再次跟着他来到了这里。她依然是皱着小眉头,那专心听音的模样,装得简直令人佩服啊。   而且,她这次的距离离他还特别近,鼻子都快凑他胸脯上了。翟容想,刚才还假装嫌弃他脏,如今却如此亲密无间。他终于忍不住分心了,心中猜测:若若一定是想跟他在一起,所以才追着他过来。   当下,他声音也不听了,伸出手,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其实从云水居到这里,他也没多少次机会摸到她的身体,可是总觉得她的身子看起来又软又娇小,一定很舒服。真想抱抱她,拍拍揉揉、安慰安慰,让她别那么紧张。   可惜,他想错了。   秦嫣刚才是真嫌弃他脏,如今也不是跟着他追过来的。只是两人都在找能够早些听到追兵脚步声的方位。翟容找到的音源位置是对的,她也找过来而已。   翟容摸她头的时候,她正在心无旁骛地听着。   她知道莫贺咄可汗这个人的性格非常执拗、残暴,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她的听力是受过长清哥哥训练的,伏击战她不能参与,她必须为大家提前发现敌人的行踪,做出自己的努力。被翟容的大手按在头顶,顿时搅乱了辩音的节奏。她抬起眼睛,凶巴巴地瞪了翟容一眼,竖起手指,对他嘘了一声:“别闹。”   “?!”翟容意外了,她的脸上自从上城墙以后,稍微有点表情了,此刻那大眼睛瞪得,还挺有点小小的威慑力。翟容低声道:“干嘛?对我这么凶?”   “你不要打扰我做事好不好?”秦嫣说,“好像听到脚步声了,都被你打断了。”   翟容说:“真的?”此刻生死存亡,他当然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也贴着那片石块听了起来。秦嫣说:“过来,声音好像转到这里了。”带着翟容往一面石壁贴过去。翟容立时意识到,若若可能比他还能听,收起玩心,轻手轻脚地跟着她一处处寻摸着。   陈蓥见两人从人堆里消失了,拿着火把走过来,看到两个人都趴着在听。问:“宜郎,你听见什么了?”   “嘘——”   秦嫣和翟容同时将食指放在嘴边,冲他嘘了一声让他安静,两个人都神情严肃。   翟容碰了碰秦嫣的手背:“若若,怎么样?”   秦嫣回头看他,轻声而肯定地道:“肯定是有人来了。”   翟容点头:“你听得出是什么人?”几番接触下来,翟容发现若若要比他们大多数人,都更熟悉一些图桑部落和军队的事情,而且她的目力和听力都不错,他便问她,以便与自己的推断做个彼此的印证。   “什么人来了?”陈蓥和傅大侠他们也一起将耳朵贴上了石壁。这一次,他们果然听到了一丝异样。柯白岑道:“这些人,脚步好轻啊。”   秦嫣在脑海中搜索着莫贺咄可汗的兵员配置:“黑锋营,是黑锋营来打夜战了?”   “什么是黑锋营,你快些说。”陈蓥刚才还乐哈哈的,现在听说有了追兵,脸上不一样了。图桑军人在这样的山洞里,天然是劣势。方才的山洞阻击战他们输得那般惨烈,很快又来人,这下大家都急切起来了。   秦嫣忙将黑锋营的作战特点说出来:“他们是以百人为单位,专门进行夜战的。他们的夜视能力特别好,一部分人近攻,一部分人是神箭手,可以于暗夜中辨音射箭。”   翟容立即说:“火把。”   众人连忙将火把熄灭,围着翟容和柯白岑站着。   因方才柯白岑和翟容把战事安排得很漂亮,如今众人都是唯他们两人的马首是瞻。   柯白岑说:“我更熟悉一些地形变化,战术的事情,我们听老翟的。”   “嗯,”翟容也不谦让,思考着:“一部分人近攻,一部分人远攻,那一定要有作战指挥,否则,远攻的人岂不是会误伤自己人?若若,他们是如何具体作战的。”   这种详细的军队布置,秦嫣怎么可能知道?黑锋营是莫贺咄可汗的秘密部队,只在夜间出动,伤人与无形。秦嫣能够知道这支部队,已经算是见识很广博了。她摇头道:“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出手很快,收手也很快。”   翟容点头:“注意他们的指挥者,能尽快诛杀最好。”   “是。”   黑锋营的军卒在先头部队的协助下,很快就进入了这片下倾的裂缝中。先前被翟容他们打散的图桑军卒,军事素养上佳,败而不溃,一路都在徐徐压近。而这些黑锋营的军卒体力充沛,他们爬山跃石的声音越来越近。 第54章 石室   众人得知了黑锋营擅长打夜战, 如今他们的伏击战就不再管用了。   他们依然埋伏在乱石堆中。秦嫣的耳力最好,她蹲在翟容身边,耳朵紧紧贴在石壁上。他们两人、外加陈蓥, 位置与其余的人有点距离。是深深插入短兵相接之处的, 其他人都屏住呼吸,蹲在一百五十尺开外。   黑锋营的军卒, 果然在暗夜中,攀爬石块、摸黑走路, 皆如履平地。   秦嫣和翟容趴着的石块所在, 很快就成为了黑锋营那些军卒索翻越。当数十人走过的时候, 翟容忽然吹打起一个呼哨。走在他们附近的黑锋营军卒立即循声发现了他们的所在,近攻军卒手中的刀,暴雨瀑布一般, 向着他们错落流泻下来。翟容和陈蓥如同两只猛虎跳上了乱石块。   在这里,他们与黑锋营军卒最大的有利之处是地形:他们比对方先到一个多时辰,比对方熟悉那么一点。   而对方的优势,就是人多和善于夜视, 夜战对他们而言,并不是问题。   翟容和陈蓥两个人很快将黑锋营的队伍从中间抄断。百来人被他们分割成了两团。木昆立时大声指挥起来,他能够成为黑锋营的头领, 不仅是自身有不错的指挥能力,而是他的夜视和其他人不同,可以扩展的范围特别大。此刻他清楚看见对方只有两个人,只是仗着武功高强, 才能在他们的队伍中横冲直撞。木昆根据自己目力所见,指挥着自己的手下一部分与人缠斗,同时利用人数优势,将对方渐渐逼到适合自己人箭法远攻之处。同时,安排人手继续查找其他唐人。   就在负责远攻的黑锋营军卒,手中强弓万箭齐发的时候,只听见一声轰响。这声音之响亮,在乱石洞中引起了一片震动。紧接着,黑锋营的军卒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是那些埋伏在山石之下的唐人,以手中的火把、松香等物,同时催以内力,让其瞬间燃烧起来。他们估计,这些黑锋营的军卒能够夜视,多半是瞳孔如同猫族一般,能够在夜晚张大,接受更多的光线。   眨眼间,刺目的光线充满了山洞之中。   大量强烈的光线,陡然从黑暗中冒出,将黑锋营负责远攻的军卒射得双目无法视物。而近处的近攻军卒,也同样受害不浅。那些横冲而起的中原侠士们,一个个眼睛上都绑着扯薄的麻布,略微遮挡了一些光芒。唐人侠少们趁着这到处燃烧的火光,冲入了被翟容和陈蓥的偷袭,打断成两块的黑锋营里,进行了又一轮的伏击搏杀。因为对于莫贺咄可汗手下的军种,有了事先的情报,他们将黑锋营的优势一下子就消解了。   翟容大声道:“撤!”   这一战对他们而言,战胜战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而对他们而言,最实质性的意义就是,莫贺咄可汗的确心力要放在即将到来的,与泥孰王决战上,他已经不可能拿出更强大的兵力,来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翟容对于众人脱困,信心开始在心间滋长。他说:“稳着点,保存实力!他们耗不起!”又说,“趁有亮光,多杀黑锋营的人!”黑锋营的后面,有方才被他们击退的那些图桑军卒也在随着一起进攻。   秦嫣看到,图桑军队稍微人松了一些。她便借着火光,贴着山洞最里面的一路,小心翼翼地向里面退去。路过那条火光带的时候,她看到,关客鹭还在不停地以“苍雪剑”催动着残余的火把,尽量燃烧出令人炫目的火光。对方有箭矢过来,或者有偷袭者,他凭借掌中锋利无匹的宝剑,都能一一料理。   火光在混杂斑驳的石块间烁烁燃烧着最后的光芒,傅大侠带着手下的侠少们,借着火光进行着最后的疯狂。他们相信,等将这波军队杀退之后,莫贺咄可汗的军队,不可能再派出更强势的部队来。他们只要躲在这里一两日,待泥孰王和莫贺咄可汗完成会战,唐国的援兵会大批过来处理交涉,到时候,他们就出去有望了。   秦嫣按照他们先前的计划,一直走在最前头。   柯白岑也脱战出来了,他是负责带路的,余下的这些洞路他也不曾走过,所以先过来布置一下。柯白岑方才战斗时,绑在眼睛上的薄麻布已经取下来了,点了一个小小的火把。秦嫣跟在他身后,一起向山洞深处爬过去。   转了个弯,柯白岑的脚步忽然定住了。   秦嫣也发现,火把所照射的岩壁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来四周是灰黄色的,破裂粗糙的石壁,此时,变作了一种赭红色的石壁,而且表面仿佛打磨过一般光滑。面前,是一间高阔的石室。石室上方有两丈有余,火把尚不能照清楚上面的情景。   这间石室大约是本来就开凿在此处的,将荒莽大山的底下凿得中空。因此,当此处发生地震时,这中空的石山,便天崩地裂地出现了这条又深又长的石缝。柯白岑一阵紧张,他没想到,敌人没有被甩干净,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他加快脚步,在这个石室里转来转去,果然,这条自然之力所形成的巨大石缝,就在切入这个石室之时,终于停止了。柯白岑回头对秦嫣道:“快,去通知他们!已经到底了!”   秦嫣立即返身对尚在外面挡着图桑军卒的自己人,大声嚷道:“傅大侠,到底了!我们到底了!”   “什么?”众侠少们都手中一个凝滞,如果这条石缝再长一些,他们完全可以将这点图桑兵力逐步消耗掉,如今没了腾挪躲藏之处,他们难道要跟这些图桑人,背水死战?   翟容大声喊:“用力砍,不要停下来!”   傅言川也道:“对,争取时间!柯郎,赶紧找出路!”   柯白岑在火光的映照下,英俊的脸上,显出镇定来。那么多人的性命,系于他此生的所学,他分辨着石室的建造风格,为了稳定军心,大声回道:“你们放心,这个是汉朝楚大匠造的密室!一定有出路。”   陈蓥道:“兄弟们,杀啊!让老柯找路!”   朱达艾和石越湖他们也杀红了眼:“杀!”   柯白岑听着自己兄弟们,一刀刀砍着图桑军卒,是在给自己一点点争取时间。他观察着这个石室,整个室内呈现出一种玫瑰般的深紫色,有一种神秘而雍容的深邃感觉。靠西是一座汉阙歇山顶的石制大牌坊,上面精雕细刻了花蔓图形。门阁旁是一座巨大的石台。石台上也能看到雕刻了精美的纹饰,上面隐约还留有金叶子贴过的痕迹。但是石台上已然是空空如也。   他蹲下,从凿破的地面上,翻掉一块石板,看到金箱斗形制的地槽若隐若现,护壁和石台上的都有斧劈刀削的痕迹。柯白岑伸手在各处摸着,他们走的是地震裂开的天然通道,应当有一个人工做成的通道才对。柯白岑听到外面的打斗声,仍然不可抑制地越来越近。毕竟,众人因先前不知道这里已经是大裂缝的底部,秦嫣示警的时候,也已经迟了。   随着一阵箭雨开路,黑锋营和早先被打散的图桑军卒,一起向着唐人再度发起进攻。而唐人们没有抵挡住,逐个逐个退入了石室,双方立刻在这里展开了一场混战。   柯白岑一边寻找道路,一边还要小心躲避着那些不断涌上来的图桑人。后面,又有越来越多的图桑士兵围堵过来,图桑人的火把也越来越密集,将玫紫色的石室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通透彻亮,越发显得己方苦苦鏖战甚是艰难。   柯白岑的额头上,薄薄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如果,他再不寻出道路来,他们将被瓮中捉鳖。   秦嫣无法参与中原侠少们的战斗,她躲在石台后面四处张望着,感觉这个石室应当原先是摆满了物品的,只是因地震将此处震开之后,夕照大城又是匪徒聚集之处,大约贵重财宝已经被长年盘踞于此的那些响马给洗掠一空了。   秦嫣的目光在战场上扫视,想看看自己有什么用处。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用处,这些中原侠少能听懂部分图桑语,但是这个追他们的图桑分队则是属于一个金山深处的小部落,他们的语言寻常人很难懂。在这些图桑军卒排兵布阵之时,容易被动。   秦嫣便努力听着那些胡人军官的命令,随时解释给大家听。对方也发现了秦嫣的用处,开始不断有箭矢向她射来。翟容杀过来挡住她,对她道:“你用动作比划,我来喊。”军队战斗讲究的是配合整齐,规则划一,本身动作指令相对简单。秦嫣只要挥手示意就能让翟容明白,对方军官在进行怎样的指挥。   秦嫣每次给翟容比划完,他就立刻直接转换成战斗指令。如此,不仅少了周转翻译图桑语的过程,同时,也将图桑弓箭手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翟容是不怕那些箭矢的,随便挽个刀花就将其搅得错落纷跌了。   又是一阵闷闷的弓箭射击声在石室里震响,尽管有秦嫣提醒,可是因石室里只能靠火把照明,那些黑锋营的弓箭手藏在暗处,他们又已经适应了在亮处作战,有躲闪不及的两名侠少受了箭伤。他们忍痛拔出羽箭,顿时血流如注。   看到中原武者被箭矢压制住了,那些图桑军卒再次暴突而出,又是一顿肉搏。   几番回合之下,翟容对她道:“那几句图桑语我能听懂了,你快和老柯一起找出路去!”   秦嫣转身与柯白岑汇合,继续一边躲避着刀箭,一边努力寻找着通路。   柯白岑对于中原奇门排布熟悉,而秦嫣对西域各国的建筑构成也有着自己独到的经验。终于,她在艰难推开一块老化得很难移动的石板时,找到了一条甬道。   她不敢贸入,招呼了柯白岑。柯白岑对这些毕竟经验更多,稍微探了一下路,便大吼:“这边,这边!”   众人心中一喜,挡开面前的敌手,向柯白岑处聚集过来。秦嫣与柯白岑一道,将那摇摇晃晃的石板全力推开。里面传来一股阴气浓郁的风来。此刻他们只求迅速与那些纠缠不休的图桑士兵和图桑武者尽快分开,众人便试图向里面冲。   正混乱间,只听见一声不祥的巨大摩擦声。秦嫣正站在最前面,叫起来:“上面有石头,有大石头!”她举着火把给各位中原武者指着。   她手中的火把暴露了她自己的位置。“铮”一支图桑利箭对准她的门面射过来,她连忙趴下,箭身擦着她的头皮而过,将翟容为她扎好的发髻又打散了,玉簪不知道跌落到了何处。慌乱中,她误扑在自己的火把上,烫得甩臂倒抽冷气。   傅言川大侠抬头一看,一块平整巨大的石块正从那阴风阵阵的甬道口砸落下来。他手中金镗一放,“嗨哟”一声中将那巨石托在高举的双手。可是那石块实在过于沉重,他缓缓跪下,那石块将石室与甬道之间,隔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傅言川大侠嘶声道:“娃儿们,快进去!”   秦嫣第一个便往石块后面冲。单凭武力她帮不了什么,这些年轻人个个比她强,她不成为他们的负担就算不错了。   过了那巨石,秦嫣便停下脚步,蹲在洞口等着翟容,巴望着他和其余人也快些逃入洞中。如此,傅大侠便能松开那巨石,与他们一道躲入这暗道岩洞中来。   她低头看着外面的打斗,望见那石块下方刻着几个古楼兰字: “万石樽”。这块巨石的确是一扇门。 第55章 相拥   万石樽又向下落了一些, 傅大侠额头青筋爆出,面容涨紫。秦嫣咬唇望着傅大侠,十分担忧。又见到翟容他们与那些图桑人正斗得难分难舍, 她手指掐在岩地上, 心中不住打鼓。   忽听得,那万石樽下“嚓啦啦”发出粗重地绞盘摩擦声, 从灰沙中扑簌簌伸出数个铁环夹。傅大侠痛呼一声,其中一个巨大的铁夹沉重地打在他的脚骨上, 他身形一摇, 万石樽朝下重重一顿。   秦嫣见状, 背上弯刀锵然出鞘。   长身一递,刀身“喀”一声,卡在了傅言川前辈脚上的铁环上, 使得那铁夹不能合拢。铁夹粗硬劲猛,她的手臂不住打颤,双手紧紧握住刀柄,坚持着不让夹子合拢压断傅大侠的腿骨。   她只觉得自己腿脚那边沉重一声, 又有机关铁夹启动了,这一回将她的双腿牢牢锁住。傅大侠不曾被那铁夹机关夹伤,再次将万石樽顶住。秦嫣自己却被卡在了机关之中。   翟容回头看到了, 面容发紧,又砍了两名图桑军卒,掩护着几名江湖弟子进入洞中,叫道:“帮一下若若!”   秦嫣平平趴在地上, 两条腿被另外两枚巨大的铁夹死死卡住。听着翟容让那些侠少来帮助自己,忙叫道:“你们等一下。”   秦嫣抽出已经被铁夹打得变形的弯刀,竭力挥洒弯刀,扫向地面胡乱横陈的碎石。“咔啪咔啪”不断有铁圈弹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在万石樽方圆丈余的下面,所有机关都被她触发起来。秦嫣听着地面的机括声,估摸没有了,方转头催促道:“你们!你们快些进去!没有机括了。”   几名中原年轻人掠身进入了洞中,有两人转身帮着傅大侠顶住巨石的。陈蓥则走到秦嫣身边,问她受伤不曾?   这机关是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打造的,秦嫣脚踝要细一些,稍微扭转,人从地面翻起来。团身坐在傅言川大侠身边不远处,折腰低头看自己腿上的铁器,用手中的刀撬着。   秦嫣不顾自身安危,先将机关破除,倒也并非为了什么大义。此为长清哥哥教她的生存法则,一旦自己出事,务必尽量保全同伴不重蹈覆辙。唯有同伴安全,才有人可能来解救自己。   傅言川眼圈红了:“三娘……”   一路行来,他和三娘接触得不算少。他不了解长清教给秦嫣的这种,酷冷算计到极点的生存法则。在他看来,这姑娘行事太有义侠风范。   傅言川咬牙顶住那万石樽,想给小姑娘多留一些时间。   巨石扎扎而落,傅言川跪在地上,与两名年轻人一起撑着。   此时,石室内图桑士卒越来越多,一队弓箭手赶到,跪射拉弓。“射箭!”一名图桑什长命令道。十名图桑军卒张开铁弓向翟容、柯白岑等人射去。另有十名向万石樽下射来。一片簌簌乱响,傅言川和顶石的一名年轻人顿时被射成血刺猬。   傅言川眸中挣出鲜血来,继续支撑着巨石,那一名中箭的侠少则歪倒了再没呼吸。还有一个眼明手快,翻滚入洞。   缺了两人支撑,千斤巨石又一阵下坠。秦嫣只觉眼前一阵黑暗,那巨石将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傅言川功力深厚,虽箭伤无数,却尚有一息。   他大喝一声,强行扭转身子坐在秦嫣面前,整个身子挡着她,只听得一阵血肉戳戮之声传来,秦嫣抬起头看到傅大侠面容狰狞,嘴角吐出浓重血浆。她的眼圈顿时也红润润的,不敢分心说话,只是不断用力解那机关。陈蓥道:“我来帮你。”他趴在秦嫣身边帮她砸那铁夹。   秦嫣见他力气比自己大,便将自己脚上的束缚交由他解决。自己从身后将箭壶抄出来,拉弓向巨石外连连射出。她的箭法应付那些图桑士兵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消没有被傅大侠挡住视线之处,很快就有四个士兵被她箭箭封喉。翟容他们也在外面奋力砍杀。   终于再没有箭矢射到傅大侠身上,他长长吐口浊气,身上十多支利箭上,血水顺着箭杆向外流,看着分外惨苦。傅大侠一双血目牢牢锁在秦嫣身上,盼着小姑娘能够尽快脱逃。   陈蓥目中都是热泪,只能不停地砸秦嫣双腿的铁环,竟然无论如何也弄不开。   秦嫣发现头顶的万石樽,因傅大侠渐渐气力不济而开始不断下移。   万石樽长八尺,宽九尺,他以最后一口气强自坚持着。只是那巨石重逾千斤,依然一点点地缓慢落下来。秦嫣待那石块落到三尺多的模样,伸手拿起傅言川放在一边的金镗,找准巨石的重心撑住石底。   巨石外,翟容和柯白岑又一次打退了图桑人的攻击。陈蓥心中焦急,对柯白岑道:“你们快些进来。”翟容以肩膀挡住柯白岑:“老柯先进去,我和小景他们来顶。”柯白岑也知道自己对于众人的用处,转身爬入万石樽下。   万石樽外,图桑武者和图桑士兵见唐国武者又少了一个,顿时发起了疯狂的攻击。翟容和另外三位中原侠少被死死逼在石壁上,根本抽不出空过万石樽。   石块渐渐落下来,通道越来越狭窄……   傅言川整个人都趴在下面,秦嫣手中的金镗已然变形,“噹”地一声从她手中压扁。   陈蓥实在弄不开她脚踝上的铁环,那巨石黑沉浓重地在压将下来,傅大侠早已生死难辨。陈蓥受不住巨石压顶的恐惧,只能放弃,自己退到万石樽之后,将秦嫣一把向外拖。   关客鹭点亮火把,焦急地蹲在一边,无计可施。无论如何尽力拖拽,秦嫣也只有上半身出了那万石樽,眼看着便要被腰斩。   翟容缩骨成一线,终于穿过了万石樽,还有三位唐人侠少已经受了重伤,没能穿过来,图桑人一拥而上,暴怒之下将那三人瞬间剁成肉泥。   见又有年轻人穿了过来,傅言川立即用尽最后气力,将自己身子横挡在万石樽下,生生拦住了图桑兵卒的去路。那图桑什长命人用铁矛挑走傅言川的尸体,一代大侠的铜皮铁骨哪里是那般容易挑走?他的头颅也硬若钢铁,又将那万石樽止住了。   翟容发现秦嫣还卡在石块下,问:“怎么回事?”陈蓥答道:“她的腿被机关卡住了。”   翟容一把将他推开,埋头钻到万石樽下,去拧那个铁夹环。陈蓥道:“那是玄铁所铸,我试过很多回了……”   “滚!”翟容发飙了,花费许久还不能把若若解脱出来,简直都是混蛋!继续趴在石块下为秦嫣解机关。   图桑士卒拿着长矛不住在万石樽下捅刺,一声又一声沉闷的血肉破裂之声从万石樽前方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充满了鼻间。这是傅言川大侠用身体挡住了刺向秦嫣的长矛。在那一声声可怖的戳打之声中,翟容依然头埋在万石樽下帮着秦嫣脱困。   万石樽后的众人举着火把,沉默地站着。   陈蓥双眉紧攒,傅言川大侠肯定已经被捣得满身血洞了,他的骨头一碎,那小姑娘的半个身子压扁不说,翟容继续埋在巨石下,头颅也要被压碎。   秦嫣在颤抖,她自从脚被扣住就没有发出一点惊慌失措的声音,她应对如此危急的时刻实在太多太多了,纵然在“草字圈”有长清哥哥的照顾,外出执行任务,还是全部要靠自己独立面对,知道越是危机,越不能跟小时候一般哭闹。   陈蓥解救她时,她也明白对方比自己气力大,便没有去添乱。陈蓥放弃了,她心中狠狠一沉,几乎要落泪,可也没说什么,只是竭力让万石樽下来慢一些。手边只消还有一些事情可以做,就要尽全力挽回。要闹死闹活,也等刀落下来再哭。没到最后时刻,谁也不知道,是否会有奇迹发生。   秦嫣感到自己的双足裙裾都渐渐洇透,心知是傅大侠的血水脑浆正被一点点挤压出来。又想到二郎主此刻只怕双手、脸面全部浸泡在傅大侠被压榨出的粘液中。通红的双眼再也忍不住,不断流泪。   傅大侠的头骨开始发出可怕的撕裂声,她发抖了,她对陈蓥道:“陈少侠,如果石块落下来……麻烦给我一个痛快!”压在一半岂不是腰斩?她明白腰斩的痛苦。   “不许胡说。”石块下传来翟容闷闷的声音。   “二郎主你出来吧?”秦嫣已然被压得完全趴平在地面上了,翟容个子比她大,不知道压成什么模样了。   翟容没再说话,依然能听到他在不住掰拽那铁环之声。沉闷的撞铁声从石块底部传来,因巨石的逐渐关闭,石洞里的回声越来越清晰,一声声撞在众人的心中。   “老翟,出来吧!”柯白岑也受不住巨石随时落下的心悸,那姑娘没救了,毕竟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妾,翟容没必要陪葬。   翟容一言不发,那不依不饶的撞铁声从巨石底部不断传出来,令人能感受到他的狠劲。   火把在幽深的洞中嗤啦嗤啦地燃烧,四位侥幸逃入石洞的江湖少侠们默然围站在秦嫣露出半身的地方,还有翟容的腿也能看见,正支顶着地面使力。单调的“咄咄”声不住传来。   随着巨石下的光束越来越细,女孩子低低抽泣的声音,开始在山洞里回荡。   “喀啦”一声,应该是傅大侠的颅骨终于被压碎了,万石樽无声合拢,腾起一片浓重的灰尘,甚至将火把的火光都催得一片纷乱。那些图桑军人,终于被狠狠地隔断在了这个巨大的机关之外。柯白岑以自己对玄门、机巧的深厚造诣,相信是能够找到其他出路的。可是,他们心里已经被同伴的一个个死亡,弄得无论生死,都没了半分悲喜。   只有秦嫣的低声抽泣因极度的恐惧,陡然爆发成了嚎啕大哭!她以为自己终于被压成两截了。   哭声持续了很短促的一息。她发现自己已经出来了,并没有被活活压成两段。   她的哭声略低了一瞬,很快化作更加悲伤地声音,在石洞中撞出令人心碎的回音。她是出来了,翟家郎君呢?她根本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一个熟悉的厚实怀抱将她抱住,翟容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别哭,没事了。” 第56章 入洞   秦嫣听出了是翟容的声音, 悲喜交加。   立时一口憋住残存的哭泣,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她知道如今进入了暗道, 到底何等情况在等待着众人, 都不知晓。不是她随意宣泄情绪的时刻。   翟容拉起她的手,走到柯白岑身边:“我们还剩几个人?”   暗道四周漆黑一片。方才为了避免火把引路, 让图厥军卒抢先进入万石樽后的通道。他们的火把,也只有关客鹭手上点了一个, 脸面并不能都照清楚。众人缓慢而不情愿地清点着人数。   如今他们连秦嫣在内, 只剩下了六个人:翟容、石越湖、关客鹭、陈蓥、柯白岑。六个人站在火把四周, 十分沉默。   柯白岑再度确认了一下,那些图桑军卒已经被隔绝在了巨石樽外,他当做一个好消息, 告知了一下众人。陈蓥立即瘫坐在了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关客鹭也默默地抱着剑坐下了,石越湖靠在他的身边。   对于方才的一战,他们没有一个人去谈论。小关手里的火把在霍霍燃烧, 他开始听到身边的石越湖,脊背耸动,似乎在哭。关客鹭顿时两眼酸胀, 挂下了泪水。   一直在这个群体中最弱小的关客鹭,伸出手扶住石越湖:“小石头,别哭了。”石越湖抹一把脸:“我不想打仗了,我不要打仗!”   他们这些人离开师门, 是有所抱负的。   隋唐之乱时,各路军阀都希望,武林高手们能够进入军中,有所助力。他们有的以重金诱惑,有的以家族安危威胁,一时闹出不少事情。   各大门派以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为己任。认为参与混战,做人刀枪,并不是明智之举。为了避免弟子陷入纷争,纷纷闭关锁门,进入深山隔绝于世。十几年后,天下初平,门派渐渐重新打开门户,发现天下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军阀割据的现象已经基本消失了,举国同心,稳定求发展,已经成为这片土地的人心所向。   武林打算广开山门,壮大自己的时候,又发生了万马王横扫武林的事件,引得那些世外武林高人,重新审视自己门派的发展。   他们觉得,孤高遗世并不能求得明哲保身,不如主动出击,为中原江湖赢回这一仗。除了傅言川大侠他们,还有许多其他小支队伍,先后进入了西域。   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熟悉这片土地,寻找打败万马王的方式。而参与这些行动的人,无论是成名已久的江湖人,还是他们那些少年人,都是怀着建功立业、威名一震天下的壮志。石越湖也是盛古剑阁里,排得上号的年轻弟子。一向以为凭着自己的掌中剑、胸中气概,也能独领风骚。如今,他却哭得奔溃得像个孩子。   关客鹭扶着他的肩膀,也跟着一起默默垂泪。   出师未成,他们却先深刻领教了战争的残酷。面对战争这种洪荒猛兽,以个人而言,无论强者还是弱者,真的能有多少区别呢?   半晌,柯白岑道:“别气馁,兄弟们为了我们能够活下去,没少费劲。”他拍着陈蓥的肩膀:“大陈,你给大家鼓鼓劲!”   “滚……”陈蓥有气无力道,他一向是最大大咧咧的快活人,此刻失了好几名同伴,加之方才救助秦嫣不利,头低得根本抬不起来。   翟容见陈蓥有些低落,劝他道:“那玄铁机关甚是难解,且我家若若跟你也不算熟。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你为她去拼命。别介意了。”   秦嫣一直被他牵在手中,也立在了陈蓥面前。   陈蓥很内疚道:“三娘,对不住。”   秦嫣靠在翟容的胳膊上,没说话。   虽则方才脱困之后,她不过两三息之间便控制住了自己的哭泣,可是心中依然充满着惶恐。她惶恐的事情并不是自己的生死,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这种绝境危险是时不时会发生的,她只是,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会带给她怎样的冲击?   长清哥哥是从来不会带给她如此不确定的感觉的,他在扎合谷有老巫的庇护,莫血也高看他一眼,加上他从来不需要外出执行任务。秦嫣从来没有为他担忧过。   如今,她发现,她会多一个人担心。   翟容推她:“大陈在跟你说话。”   “嗯。”她点点头,翟容也看出她还处在惊恐之中,就不要求她去跟陈蓥说话了。他拍了拍陈蓥的肩膀,示意此事就这般了结了罢。牵着依然挂在他胳膊上的秦嫣,回到柯白岑面前。   柯白岑身为探洞经验丰富之人,便临时担当起了带头人的作用。   先给傅大侠和其余同伴磕了头。再命关客鹭他们用火把将这个洞室上下检查一番。万石樽已然落下,即使是唐兵来到,也难以从这门口出去了。须得另找通路。   这石洞为西北罕见的溶岩地洞,雪山融化的雪水将洞道侵染地冷气森森。众人都是耳目过人之辈,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翟容想找个有水源的地方,道:“雪山暗河在石壁对面,不知能否走到。”   柯白岑则一心想着带众人出去:“既然有暗河,只怕会有个出口。”古楼兰与汉朝关系很好,很多建筑的构造和设置,都来自于汉人手笔。柯白岑方才能够将大家引入那个万石樽下,就在于他始终自信:他们来的路,是地震引起的大裂缝,并非人力打造。而那个密室则是汉朝楚大匠的手笔,一定会有人工做好的出路。   柯白岑说:“我们现在就去暗河那里看看。暗河地势蜿蜒险曲,如果有出口处,也可能完全沉在地面之下,难以凫水出去。我们要保存好体力。”   众人也都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此刻唯有跟着暗河走,方能有些希望。这洞是岩溶之洞,经历过地震大片坍塌。洞中根本没有多少平整可走之路。   长洞没有尽头,众人也难以掐算时辰,不知在那幽深洞穴中走了多远,爬了多少忽高忽低的巨石深坑,那雪山融水而成的暗河终于在面前出现。   他们六人为了节约木材,只用一枚火把,蹲到暗河边照了照。   暗河有两丈之宽,对面一排漆黑石壁直到洞顶。河岸这边,也是巨石危崖,需要攀爬才能靠近水边。秦嫣跟着翟容爬到暗河边,翟容先低头闻了闻水的味道,确认水没什么问题才开始解了发髻清洗。他的脸上本来就滚满了夕照大城的黄土灰泥,先前又浸透在傅大侠的鲜血脑浆中。需要好好清洗。   秦嫣的裙边也是一团团乌黑的血污。   此刻,追兵不会过来;这暗洞中也貌似并无什么可怕之物。秦嫣暂时放心,一边搓着自己的鞋子,一边偷偷掉眼泪。   翟容听得出她在哭,伸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若若。”   秦嫣感到翟容扶着自己的肩膀,忙收了眼泪。   翟容说:“不哭了。”   “嗯。”秦嫣摸出身上的水囊,倒在手心里,拿水擦着眼睛。   翟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便蹲在水边,拿过她的鞋子,帮她搓洗干净。然后用内力震干鞋子,交到她手中:“穿上罢。”   秦嫣拿过来穿起,翟容问她:“有没有何处受伤?”   “没有。”秦嫣摇头。   翟容说:“我记得你被火把烫了一下?”   “那个已经不疼了。”被他一说,她顿时觉得大半条胳膊都火烧火燎地剧痛起来。被火烫伤的疼痛,远远超过普通的擦伤。她连忙将手臂藏到身后去,翟容将她的两只胳膊拉出来,捋起袖子,借着远处关客鹭他们那支火把的余光,看到了她胳膊上一片可怕的燎伤。   翟容取出自己带着的伤药,给她慢慢涂着。可惜被烧伤太严重,涂了也没有多大用处。翟容低头看着那片红褐色的伤口:“是我害你落到这种地步。”   “没有,是我自己愿意的。”秦嫣收起胳膊,拿袖子拉好,“我自己上来的。”   翟容用力揉揉她的发顶。   方才激战中,她头上的簪子又掉了。披着一头长发,被汗水血浆,黏糊地一团糟糕。   秦嫣抬头,在远处微弱的火光中,她看到翟容的颧骨处擦伤了两片。是他钻在万石樽下救她时的伤口。她指着他的脸:“二郎主,你脸上也伤到了。”她伸手去拿他的药,旋开药膏的扭盖,“我帮你涂。”   翟容就让她涂,她擦完伤口,十分担忧地将药还给翟容:“二郎主,你会不会毁容啊?”   翟容摸了摸自己伤口的形状,嘶嘶了两下,笑道:“是不是很像多长了两只眼睛?”   秦嫣仔细一看,还真是有点像。而且被他这般一比方,简直成了挥不去的阴影。气道:“丑死了你还笑!” 第57章 密道   “不许说四个眼睛的事情, 丑死了!”秦嫣看清楚他只是刮了层浮皮,气呼呼道。   翟容举手告饶:“我错了,不敢了。”   两个人说说话, 悄悄打闹一下, 秦嫣方才被压在万石樽下造成的惊怖,就慢慢退散了一些。   关客鹭管着的火把映着暗河, 给河面带来金光片片如鱼鳞。   秦嫣低头看着地面,她说:“你看, 这里怎么像是被什么东西烧过一般。”她抹开厚厚的尘土, 尘土之下, 露出一大片焦黑的石面。仿佛是旷野外被天雷滚过一般,一层足有两个铜板厚的焦黑石屑,一摸手心都黑了。翟容也摸着, 道:“这里难道被大火烧过?”   翟容正摸着着片焦土,秦嫣发现,河对岸那黑色如墨的浓暗处,缓缓出现了五六个小小的蓝色亮点。   秦嫣“噫!”了一声, 揉揉眼睛以为看错了。那小亮点如遥远夜空的星光,明灭闪烁着。   翟容听到她的声音,转过来。   只见数点幽蓝, 渐渐变成萤火虫大小,在空中曼妙飞舞出来,忽起忽伏,光点上下对称。仔细看去, 那萤火般的光点舞动中,将倒影落在暗河上,蓝色荧光与河面清水两两相映,如诗如幻。   秦嫣问:“那是什么?”   翟容眯着眼睛端详了一番那些星点,秦嫣问:“是磷火吗?颜色不对啊。”   翟容确定了:“是明月珠兰。”他对秦嫣道,“以前我哥嫂一起种过这个花。”他摸着手下的那片厚厚尘土下的焦石,转身对关客鹭道:“小关,把火把丢下来。”   关客鹭将手中燃烧的火把扔下来,翟容顺手抄住,他在暗河边走了一通,靴尖在河岸的乱石上一顿踢扫。秦嫣问他:“发现了什么?”   “好多明月珠兰。”翟容感叹,“开起来一定很绚烂啊。”   “这花又不长这里,你刨这里干什么?”   “它长在河对岸,花开成熟的时候,会把种子射过来。”   “哦。”秦嫣看着黑黝黝的河对岸,那五六点幽蓝色的萤火还在起起伏伏地舞蹈着。高处的柯白岑他们也看到了,问道:“那对岸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花,开的时候会有毒。”   “那我们快离开这里。”柯白岑道。翟容说:“没关系,刚开始开,还有几个时辰。”   “你很熟悉?”秦嫣问。翟容说:“我嫂子在无遥阁里种的时候,我帮她一起收拾管理的。”   他们还在说话,柯白岑在高处催着:“老翟你上来,有事商量。”   “好,我们马上上来。”翟容拉着秦嫣在水里洗了手,两人轻巧爬回高处。翟容将火把交还给关客鹭,说道:“沿着密道走,走远一些。”   众人走了一里地,在柯白岑的建议下,众人一起对接下来的事情做个商讨。关客鹭将火把插在石缝里,五位唐人侠少们,坐在一处讨论着,秦嫣也挤在他们的中间。   大家都觉得,方才所在的石室,应当就是古楼兰国的藏宝之处,地震之后,密室暴露,使得宝物被哄抢了。而万石樽应该是当年为防止有窃贼进入偷盗古楼兰宝物,最终设置的一个关卡。   反向推之可以得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前方肯定是有通道的。根据柯白岑对于汉代机关、密道的了解,人在密室的方向走出来,这个通道应该不难找。密道通常难以进入,是建造者往往会在真正的密道周围布满“迷道”,使人迷路。现在他们已经在密室的唯一入口,找出通道不会很麻烦。   翟容听着柯白岑说完,他说:“我们这一次,在这里折损了那么多人,我觉得这事儿不能轻轻放过。”   陈蓥立即道:“我们还是先逃出去罢。小关,你说是不是?”他对这次的围困,已经筋疲力尽,无力应对了。关客鹭一路受他照顾最多,胆子又小,应该是最赞成他的。   关客鹭却没有说话,将头伏在双臂上。陈蓥推他:“小关?”关客鹭慢慢抬起头,很没自信地轻声说到:“我师叔,不能白死。”说完他就又勾下头:这些人里他武功最差,再不甘心,他又能做什么呢?   柯白岑劝说着:“老翟,能逃出去已经很好了,你们不要多事。”   翟容说:“我不是在多事,而是这事情我们不能不做。刚才我们入洞前,他们在喊什么你也都听到了。”   “杀泥孰?”众人都回忆起来了,当时他们对于西图桑帝国的各部王姓互相厮杀,还感叹了一番。   “步陆孤泥孰,”翟容道,“他本来应该是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只是顾虑统叶护可汗的余部之威,推举了统叶护之子肆叶护可汗。   我在长安的时候,圣人就说过,这些年,这位现任的大可汗完全没有自己父汗的风范。在西域争权夺势,将高昌国视作自己在西域商道的关税口,多年横征暴敛;对疏勒国、车师国那些小国,视作奴人,强令纳贡。挤压得那些小国不得安生。如今,还要将推举自己上王位的恩人,交到莫贺咄可汗的手中杀死。”翟容问他们:“你们觉得,如此心性卑劣的大可汗,若让他坐稳西图桑帝国的汗位,会对整个西域带来怎样的荼毒?”   柯白岑和陈蓥对视一眼,道:“如今我们损伤如此大,我们能干什么?”   翟容说:“我们有情报。我们现在知道,莫贺咄可汗与肆叶护可汗之间的合谋,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众人一听有机会,都集中起了目光,“什么机会?”   翟容说:“我们可以帮助泥孰王击败莫贺咄可汗。而且,看起来这一次莫贺咄可汗是力量集中在一起,若能干掉他的主力,岂不是一举两得?一来,我们为两位前辈和诸多兄弟们报了仇。二来,泥孰王通过这一战,看透肆叶护可汗的为人。若泥孰王借此上位,登上大可汗的位子,说不定能让西域发生很大的变化。”   布陆孤泥孰的情形,大家也是知道的。他保肆叶护可汗上位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图桑内部争斗。“非攻”,一直是这位伟大图桑王者的追求。若肆叶护可汗这次的阴暗面目被撕开,泥孰王上位,西域三十六国和唐国就有可能建立稳定的外交。到时候,会造福多少土地和人民,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翟容说:“西域争斗不休,死了多少无辜者?以戈止战了那么多年,有效果吗?现在,机会就在我们面前,我们怎能放弃?”   蜉蝣撼大树的事情,被翟容一分析,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大家的面前。与大家一起多次面临绝境,他依然保有如此沉稳大气的大局观,柯白岑被感染到了。大陈他们也被打动了,小关最想复仇,只是自认没有能力,听得眼睛发光。   柯白岑说:“可是你我这么少的人数,怎么做才能达到你说的目的?”   秦嫣道:“地形!”几个男人都看向她。秦嫣对于地形、地势最是敏感,也一直在动脑筋。见火把幽暗不定的光线中,大家都看着自己。她补充道:“夕照城是唐国边境,我觉得泥孰王如此看重两国交往,不会来这里窥伺地形。这应该也是莫贺咄可汗要在这里跟他会战的原因。如果他能知道这里的兵马设伏情况,就要主动得多。”   翟容点头:“若若说得对,除了地形,还有莫贺咄的兵力配置。方才我在高处就看到,夕照大城四周有地形之利。泥孰王是西域赫赫有名的战者之王,如果我们能够将莫贺咄可汗在此设伏的情况提前告诉他,以泥孰王的能力,给莫贺咄可汗造成重创,并不是不可能。”   “那,沿着密道先朝前走。”柯白岑下了决心,以实际行动支持了翟容的说法,“先出去再说。”   石越湖、陈蓥、关客鹭也站起来,刚刚还哭着说不要“再打仗了”的少年石越湖,此刻走路特别有力。陈蓥走上去拱拱他:“不要打仗了?”“去去去!别打岔,找出路才是正经事情!”挫而不折,败而不馁。再疲惫的身心,一旦发现自己还能改变局势,所有人都拿出精神来了。   秦嫣跟在翟容旁边,说道:“郎君,我会画舆图。”翟容说:“我来画。去看兵力布置,需要潜入夕照城,不安全。”   “嗯……我特别能画。”秦嫣一副豁出去,什么都肯抖给他听的样子。   是,她自私,她求生,她藏藏掖掖的,想混个小日子。但是,面对傅言川大侠如此惨烈的死亡,她的心中被震得底朝天了。从小长清哥哥跟她说的,无论如何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都不要将自己的底牌都落在别人手中的告诫,此时都被她忘记了。   秦嫣边走边说:“夕照城里我不太熟悉,当初因这里沙匪盘踞,没能进来,但是城外一沟一壑我都能记得。”   翟容当然也就听着而已。他认为,她口中说的“记得”,那大约记个大概罢?有多大用处?说道:“先找到出去的口子再说。”   在柯白岑的带领下,他们在这个山底东绕西绕,渐渐接近了出口。柯白岑对这些古密道、洞穴上的了解,的确没有判断错误。这一路上蜿蜒曲折,若不是他们是反向从里往外走,只怕也几次走错方向了。   这条通道充满了浓浓的后汉风格。甬道上,五面饕餮有翼兽凶悍地镇守两旁。在火把的照射下,宛如鬼蜮降临。   翟容轻轻拽拽秦嫣的手:“怕不怕?”   秦嫣鄙视道:“你当我小孩啊?不怕!”   “若若,你长高点就好了。胆子这么大,一定看起来很有气势。”   秦嫣听着他又挖苦自己腿短,说:“我会长高的!我会长高的!”   柯白岑回头提醒两个人:“我们这里都是出家人,你们规矩一点。”他和大陈、小关他们都是道门弟子。   大家在山底迷杂错综的通道里走了一段路,柯白岑说:“到出口了。”   陈蓥说:“谨慎一些,这出去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众人压低身形,慢慢向那个洞道爬进去。   当他们从一个不起眼的土屋地窖中爬出来的时候,月光照在众人的脸上。大家都觉得,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世间许久一般,无声而急促地呼吸着这春夜冷冽的新鲜空气。   柯白岑问:“我们在城里还是城外?”   翟容率先走到土屋矮小歪斜的门前,朝外张望了一番。外面图桑人的军队十分密集,火把却不多,想来是为了掩藏城中埋伏的形迹。   然后退回到众人中间:“这里还是在夕照城里,到处都是图桑军人。泥孰王也还没有到,没有作战的痕迹。”   柯白岑说:“那先退回去,迷道里更安全一些。”刚刚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的众人,再次鱼贯回到密道。   翟容说:“我们如今,我和小石头的轻功最好,我们两个去绘制夕照城的兵力排布,然后设法下城送信去。你们几个先躲在这里。”他提醒众人:“这座城里如今是论万人的兵马,来去人数都密集,你们一定不能随意出去。”   柯白岑道:“你们自己也要小心,如果实在逃不出去,还是回到这条路上来。这里的迷道设置,还是可以给我们一些屏障的。”   “好。”翟容和石越湖同意了,“的确是密道里面更合适我们防守一些。”   “你们等一下,”秦嫣从地上扒出一块平整些的薄石片,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大家看着她打开,里面却是几块赭石、朱砂、藤黄、石青等颜料。翟容诧异:“你带着这个东西做什么?”   “我买的。”   “这些东西很贵,你如何会舍得?”翟容知道她为了一文钱都能算计好久的小家子气,忽然拿着如此奢侈的几块颜料,觉得有些好奇。   “学画用啊。”秦嫣将身上的黄色麻布坎肩取下来,铺平在地面,借着他们的火把,将头发削下一点揉成团。同时将赭石石块递到翟容手里,“你帮我调一下。”   翟容以内力,将赭石石块震成细碎的粉末,用水囊中的水调匀成深红色的浆水。秦嫣蘸着这赭石,开始画起夕照大城周边的地形舆图来。   一开始,大家抱着旁观的心态,渐渐的他们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秦嫣绘图的速度非常快,这并不让他们感觉到奇特;令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她绘图时那种规范。   即使这些江湖侠少们对于夕照大城周边的地势环境也不是太熟悉,可是从那种规范中,他们感觉到了这张舆图有着异乎寻常的准确性。翟容低头看着,她的标注、变化、转角,每一个笔触,都是非常严正的大唐舆图画法。   须知,在这个年代,舆图也是一个地方的机密文件,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见到这样的东西。更何况,还能熟练地用这些标准的模式,将其描绘出来。   秦嫣能够如此迅速绘画出来,是从小外出执行任务之后,长清哥哥都会让她将自己经过的主要地方进行描绘。这夕照大城城外的地形图,她前一年才给长清哥哥画过。长清是居住在长安的古楼兰后裔人,他一步步将大唐舆图的画法,将她一点点训练出来。   秦嫣画完,递给翟容:“给你,你一起带去给泥孰王。”   翟容沉吟了一下,问她,“若若,你怕不怕跟我们去城里转一圈?”看着秦嫣手底的这张舆图,翟容觉得自己画出来的,只怕是粗糙无比的陋作。   “不怕。”秦嫣回答。   翟容拍板决定了:“我带着你一起去夕照城看看。”他回头对石越湖道:“小石头,准备出发。”   柯白岑道:“你们带着她,就很难出城了。”   “出不了城,就让小石头一个人去送消息,我掩护小石头下城也更稳妥一些。再将她带回这条密道里来。”他又对秦嫣道,“若若,想好,还可以反悔。”   “不反悔。”   翟容笑了起来:这个能爬上城墙救他的女孩子,实在胆子大得可爱啊。他对于若若为何上城头,一开始也很不理解。当看到莫贺咄可汗带着大军蜂拥入城的时候,他算是想明白过来了:小毛丫头是来救他的。 第58章 木昆   这些江湖侠少被围夕照城数日不得出去, 是因他们遭到的是,整个军队的主力围攻。而当时图桑军队里更有昔阳巴莱这样的武者镇守着。   莫贺咄可汗准备在这里布下与泥孰会战的天罗地网,像昔阳巴莱这等高级军官, 对于夕照城周边的地形也研究得很透彻, 侯盛没有能冲出昔阳巴莱设下的包围圈,反而被腰斩于对方的波斯大剑之下。   如今的情形反过来了。   首先, 翟容他们在暗,敌人在明。翟容他们已经跟图桑军队好几次近距离交手, 尤其在剪除了对方两名最强武者之后, 双方个体对抗时的力量也发生了变化。像昔阳巴莱这种, 能以一敌他们数人的高手,在莫贺咄可汗的军中是屈指可数的。余下的那些武人他们应付起来不算特别困难。   其次,图桑军队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些唐人身上了。他们的目标是对准城外, 准备会战泥孰王。既然以攻击为目标,防守就没那么铁桶一块。翟容他们又有了若若帮忙,对城下的地形现在也有把握了。只消不大面积惊动图桑大军,找到一个不令人注意的角落, 凭借轻功迅速逃离,这也是很有希望的。   柯白岑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凭翟容和石越湖两个人的功夫, 在现在这个形式下,趁着图桑人不留神,他们出城还是比较容易的。可是再带着个身手很普通的姑娘,这就不利落了。一旦不慎被对方拖住, 陷入围困,就会很被动。   翟容与自己兄弟们就这个担忧,重新商量布置着战术。   时间算一下,唐国的援军也差不多快到了,不管人数多少,总归是最值得信任的自己人。大家决定,由石越湖携带情报,翟容全力掩护他冲出夕照城。为了慎重,大家要求小石头先去与唐军见面,然后再去泥孰王的军队递送消息。   而翟容则和秦嫣一起返回密道,由柯白岑他们接应,继续躲回密道。柯白岑会在他们外出搜集情报的时间段,将密道里做一些布置,利用这里的地形多变迂回的特点,与莫贺咄可汗的军卒再作战一次。继续消耗掉一些他们的兵力,牵制住他们的注意力,争取为城下的泥孰王和唐兵救援赢得时间。   几个年轻人将计划定好,翟容又问秦嫣:“若若,你会图桑话吗?”   “会。”秦嫣说,“这匆忙之间,你能学会多少吗?”   “学一点是一点。”翟容盘起腿,让石越湖也在身边坐下,三个人一说一搭地现学了几句图桑话。石越湖是准备来剿匪的,事先也学过一点。   秦嫣将几句图桑军中常用的术语,说了一些给他们。不过,她毕竟没有混入过图桑军队,这图桑人祖上为柔然的铁匠,大多长得粗豪高猛。像她这样的身材,根本不可能去军队中执行任务。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图桑军队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   众人方才出小地窖时,已经看到了月上中天。如今又磨掉了些时辰,估计已经过三更天。他们需要趁黑夜行事,得抓紧一些。当下,不再多做盘算,翟容和石越湖,带着秦嫣走出了密道出口的那个地窖口。   他们再次弯腰鱼贯走过密道入口的狭窄通道。翟容说:“这地方,足够可以打散一波人。”   石越湖说:“到时候,帮我多干掉几个。”   “那是当然。”翟容回答。退缩、逃避从来就不是他们这些练武之人的选择。掌握了这片迷惑人踪的密道,大家都会想好好再干一场!   他们抖开满头的灰土,从扁窄的洞穴中爬出来。这一回,三个人都走向破败的土屋门口。   这座石屋在整座大城为楼兰国都时,应该是个甜水井口。   夕照城离蒲昌海不算远,但是雪山融水在这里,化作一条根本看不见的暗河,钻在深深的地底下。整体气候还是比较干燥的。   古楼兰人在这里打了一口比较深的井,地底深处的雪山融水,稍微渗透一些进来,然后就形成了这么一口甜水井。从石屋旁边残存的一个蓄水池遗迹可以看出,这里当年一定很热闹,很多城里的住户都会到这里来取水。蓄水池上还用大秦国的“马赛克”方式,以贝壳、小石子、陶片等物做了腰果形的花纹装饰。   这样一个曾经热闹喧哗的取水之处,谁也不知道,背后的地洞里,安静地躺着这个楼兰古城通往秘密之所的通道。至于那个密室里究竟藏着什么宝物,就根本没有人知道了。   绕出蓄水池的遗迹,走出稍微几步,就能感觉到图桑军卒人头密集。   秦嫣这些天跟着江湖侠少们一起,与图桑军卒反复作战,此刻又重新陷身于如此大批人数的敌群中,心中升起丝丝忐忑。她看看翟容和石越湖,这两个人倒都显得情绪很稳定。   这里因莫贺咄可汗要诱敌深入,几乎没有点多少火把,整个城池里军马虽然不少,可是并不亮堂。石越湖穿的是普通衣衫,为了出来时能够藏身匿迹,所有人将自己身上深色衣物都拆下来给他穿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翟容则本来就穿了夜行衣,秦嫣也是如此。现在,他们贴着墙壁摸黑行走,以两位少侠的能力,他们觉得并不困难。   夕照城里已经进行了一番布置,临城的垛口之下,滚木、石块,都堆在了城墙一侧。依靠城墙的视觉遮挡,使得整个黄色土城从外围看起来,就像以往一样,是一座人迹罕至的空城。   他们在夕照城里转了约有半个多时辰,秦嫣一开始还有些担忧,渐渐她找到了跟翟容一起夜游敦煌的经历。他们时而缩在低矮的城墙边,匍匐前进;有时候,又游壁上墙,爬到高处鸟瞰。翟容一路走过来,掐清楚了各部图桑军卒大致的轮岗换班规律,三个人的夜行就显得越来越自如了。   秦嫣觉得很麻烦的就是,有不少时候,他们三个人都不得不一起挤在某个旮旯里,看着一队图桑军卒走过。挤一挤,她是不在乎。可是这时候,翟容一定会拿胳膊挡在她和石越湖之间,不让他们碰触。这个动作,有时候因为地形的不合适,硌得她生疼。终于在一次图桑巡夜军卒走过之后,她用手肘狠狠撞在翟容肋下:“你松开。”   翟容被她撞得脸色发白:“你给我轻点!”   秦嫣说:“你内伤还没有好?”   “哪有时间休养?”   石越湖道:“你们够了没有?!”   秦嫣和翟容连忙噤声。过了一会儿,翟容看看又没问题了,说道:“小石头你不知道,若若她每次为了躲得里面点,真是完全不顾体面,哪里都能靠上去。”翟容看到好几次,只消是石越湖的位置旁有空档,秦嫣都会使尽力气拱进去,那个贴脖子贴胸口的。虽然拱他的次数要多上许多,嗯,一次也不行啊。嗯,其实也没那么紧密,只是从他的视线看过去有点近,那也不行啊。   秦嫣在扎合谷受训,常年是不分什么男女的。况且,她那个小孩似的身板也分不出多少男女来。她自己根本没有这种强烈的意识。   “云水居时跟我男女授受不亲,到这里怎么不顾了?”翟容还在数落。   秦嫣气绝:“难道不是安全更重要吗?”此一时彼一时,特殊情况能类比吗?   石越湖翻翻白眼,默默换个方向,让翟容可以把秦嫣顺利挡开:“宠小妾是没事,以后可别宠妾灭妻。”秦嫣反感道:“谁是他小妾?”翟容终于看到若若不拱在石越湖的身上了,满意地揉着她灰乎乎的脑袋:“对啊,不是,别乱说啊。”   石越湖鄙视了他小人得志的嘴脸:“留神,来人了。”   三个人能在这样的地方依然拌嘴,并非心性冒失。而是因为,这城池里大部分地区的防务,因全军上下在全心备战,防务上显得就不是那么紧凑。   在夕照城里的图厥军卒绝没有想到,这些唐人还能找到道路,偷偷溜出来。数个时辰前,黑锋营的人在万石樽前被隔离之后,他们从石缝中退兵出来以后,莫贺咄可汗并没有过多苛责他们。只是加派了人手,搜寻剩余的人有没有出口可以逃生。图桑国人是游牧民族,对于中原建筑的那些弯弯道道,到底造诣不足,他们很快就确认这些唐人是走不出那座大石墓的。除了对可汗军部指挥中心,有着必要的防护,其他地方都服务于即将到来的会战。   三个人的目的也不是莫贺咄可汗的指挥王帐,不会去碰触这座城池中,最危险的地方。他们的注意力是在整个夕照大城的军需配备上。   秦嫣将整座大城的防务探查差不多了,需要找个相对不受打扰的地方,将所见到的画下来,交给石越湖送出去。   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距离密道出口颇有一些距离,而离石越湖打算冲出去的道路,则比较近。三人决定,就近找个光线通透的破屋,让秦嫣在里面借着月光画示意图。翟容和石越湖假扮成图厥军卒,站在门口站岗。这些图厥军卒排列站在不同的土屋残垣之前,他们之间当然会有换班的时辰。   翟容看准一片残破墙垣前,有三名军卒站得与其他人略微有些距离。他们正好站在一面残墙的拐角处,一个站在犄角上,两个略退后一些,站在墙侧。三个人形成一个直角曲尺形。导致左右两人互相是看不见的。他对石越湖道:“就这里了。”   他们掐在对方刚刚换过岗的时机,悄然上前,与石越湖一起以细绳勒死西侧墙面的图厥军卒。他们两人同时发力,将那军卒闷得一丝儿声息都没有。翟容先出手迅速将衣物大体换过,主要是盔甲和外面的皮甲坎肩。至于靴子、衣裤等细节,暂时不管。他迅速横移,手指搭上五步开外那个站在突出墙角的军卒,一把捏碎对方的喉管。然后将那人推到身后。他自己站到这名军卒方才站着的地方。   他身上的衣服大致已经换成了图桑军人的皮甲,虽然很多细节处没有来得及调整好,但这里光线昏暗,他的脸又背着月光微微侧向。那站在东侧墙面的军卒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对视了一下,对方什么都没说,根本不曾看出来已经偷梁换柱过了。重新将头转过去,继续自己站岗。   墙壁西侧,石越湖将两具尸体拖入那间破旧的石屋里。他拆下身上的衣物,因时间较为从容,他将图桑军卒的衣服全部剥除下来,给自己从头到尾都打扮好。还从对方的胡须上割下一把来,掏出走江湖简单易容用的符胶,把胡子粘上。石越湖身形比较高大魁梧,猛一看,就跟个图桑军卒非常相似了。   石越湖在改装扮时,秦嫣就蹲在他的旁边。他一装扮完,立即走出破屋,站在方才第一个被他们勒死的图桑军卒岗位上。   秦嫣头也不抬地将他们在夕照大城里刺探到的莫贺咄可汗的军力布置,详细地描绘起来。她必须在两炷香之内画完,此后,他们就要扰乱夕照城内,让小石头突围出去传信。   秦嫣趴在地面上,迅速点画着,翟容和石越湖头戴着图桑军卒的皮盔,挺直站立在破墙外。他们站得身姿稳定,毫不心虚。   没多久,一阵整齐的步伐声,从东面斜角走过来。这队伍中间的领头人身形隽瘦,与寻常军卒所着的褐衣皮甲均不同。他身着黑色衣衫,上面配着墨黑色的薄铁锁子甲,头上戴着染黑的软盔。   翟容看着那人慢慢靠近自己,他认出了对方是谁。   那是黑锋营的人!他们曾经在荒莽大山的大裂缝里,激战过一场。当时黑锋营被他们以内力激发燃烧的火堆,破坏了视觉的优势,被他们击败之后。后来又组织了人手,将他们逼入了万石樽。   翟容的脖子微微抬起。他的脸上跟石越湖不同,他没有机会给自己添加妆容,中原人和图桑人的面目还是有所不同的。他可以掐算对方换岗的时间,可是这种机动巡视的队伍,这是不可能避免的。翟容手指一动,一块小土坷垃抖在石越湖脚边,提醒他,要准备发动了。   这名带着图桑军卒各处查巡的,正是黑锋营的木昆。莫贺咄可汗将他们黑锋营的军卒都打散了,散布到各处检查战备情况。   月亮在云中忽明忽暗,木昆的眼睛夜视能力过人,一路路巡查着。   经过这片残破墙壁之前,他的眼睛落在了那站岗的军卒面前。他用黑风部落的话,对自己的手下说了几句什么,便迈步走到翟容面前,用图桑话问道:“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秦嫣已经听到外面有人在问翟容,她咬紧下唇,继续加速地画着。按照翟容原先的预计,她应当还有半柱香的时间,然后翟容才会动手,让石越湖趁乱脱逃。此刻他们是遇上巡营的军官了吧?他们会不会有破绽呢?   她听到,翟容以图桑话回复他:“敬报大人,没有。”他显得很沉着,只有秦嫣知道他有多少存货。她几乎在等着他露陷的那一刻。   木昆又一一盘诘了几句军中常用的问话,有些军中用语,秦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看如有意外,赶紧逃出去。   出乎意料,翟容居然一句句接了下来。   翟容很聪明,他会的那些图桑话不仅仅是他方才出密道前,跟秦嫣学的那几句三脚猫。他只是拿跟她学的那几句作为入门。当他带着他们两个人,穿梭在夕照大城的暗处,行走在图桑军卒的视线盲点时,他一边计算着对方换岗巡岗的规律,一边还留神听他们的对话。军中对话能有多少变化?他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了。   木昆见对方表现很正常,便放心地重新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   他又停了下来,他总觉得这个兵卒,额头鼻子的线条过于清秀挺拔,他又回头看了看翟容。很意外,他看到对方嘴角弯起,露出一个很是英俊的笑容。   “唐人!是唐人!”木昆吼叫起来,他正后悔自己,方才为何没有看破对方?   翟容与这黑锋营的首领周旋了那么久,就是等着秦嫣将图画完。说好给若若的两炷香时间,那就要言而有信。他相信,若若也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翟容看着没处可躲,索性主动发起了对木昆的攻击。 第59章 出城   秦嫣手腕撑在矮墙上, 从石屋的破墙后腾身越出。她飞出的时候,将手中画在一张麻布衣料上的图迎风抖开,让它快些干透。她用色时因条件简陋, 没用胶水调匀, 如此干起来反而快一些。翟容听到上面有风声,出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自己右手的弯刀已经从刀鞘中拔出,向着木昆一行人劈头砍去。那与翟容站得最近, 没能认出他的图桑军卒, 心中也是大为凛然, 急忙抽刀出来砍向翟容。   最奇特的是,石越湖也抽出弯刀,向翟容砍去。   秦嫣看得还很是心惊肉跳了一下, 那石越湖砍得呼呼有声,完全就像是在全力攻击一般。木昆大叫着:“盯着他们!”他指的是翟容和秦嫣。石越湖演戏演得那么卖力,谁有功夫怀疑他?   翟容在混乱中反手刀砍石越湖,刀势自然是落空的, 变个方向,顺手斩到另一个图桑军卒脖颈上。同时左手出掌,拍在石越湖的胸前。一声闷响之后, 石越湖哐啷丢下弯刀,滚到墙角“挺尸”去了。与此同时,秦嫣觉得自己手里一空,她手里的图已经被那一掌“打”到石越湖的胸口去了。   翟容在这座小破石屋前留下了三四具图桑人尸体之后, 拉着秦嫣的手,贴着墙壁翻上那些破败屋舍的墙头。这些墙头经过百年以上的风沙侵蚀,又长期被当做沙匪的据点,都一个个参差不齐。他们两个在这里左翻右躲,比游鱼还滑溜。翟容是教过秦嫣武功的,她内力提气这种事情就别提了,但是在这种粗糙土壁上爬上爬下,恐怕比他还流畅。如此他也能放手与图桑军卒作战。   石越湖躲在墙角装了会尸体,身旁还有翟容扔过来的真尸体掩护着。待这里一片混乱,伺机爬起来尾随着追杀翟容的那些军卒,慢慢接近自己准备下城的区域。他伪装图桑军卒比翟容精细多了,哪怕迎面撞上,也不一定能够立时将他辨认清楚。   这里,翟容一路抽空砍杀那些追击他们的军卒,一边找到机会就拎起个把军卒,凌空将其打入矮墙后面的那些残垣之中。他和石越湖方才冒充图桑军卒,有一个很大的破绽,就是有两个人被他们剥了衣服。如果让莫贺咄可汗的手下发现,他们出来的是三个人,回到密道的却只有两个人,那会让他起疑:他的埋伏,有可能被泄露。   一旦泄露,说不定莫贺咄可汗会就此放弃与泥孰的大战,出城与自己的兵马分散逃走。   莫贺咄可汗的狡诈顽强,在图桑帝国也是非常知名的。他刺杀统叶护可汗已经是两年之前的事情,而经过西突厥十部王姓足足两年的追杀,他依然保持着一定兵力,这种情况,非常强悍地证明了这个人的谨慎和狡猾。   翟容一次又一次借着机会将图桑士兵扔入废墟角落,手中也尽量多杀伤那些军卒。眼看局势已经逐渐混乱,他没有急着回密道,而是带着秦嫣,一路向夕照城墙的外侧冲杀过去。夕照城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池,三处都是荒莽大山的围绕,只有一面是城墙。翟容带着秦嫣向那唯一的一面城墙冲出去,做出了想要逃离夕照城的样子。   石越湖则跟随者追击翟容的图桑军卒,顺利也靠近了城墙。在夕照城头如沸水一般滚翻的嘈杂中,石越湖攀上荒莽大山的侧翼,凭借着高超的轻功,贴着山崖一点点平挪出将近两丈距离的山壁。然后,四肢并用,无声地向着夕照大城的最下面,坠跌下去。   翟容估计石越湖已经出城了。   而莫贺咄可汗也被惊动了,在一群武道高手的拥簇下,远远站在高处看着底下的追杀。命令道:“瓮中之鳖而已,大家不要自乱阵脚。传令黑锋营,困死他们。”莫贺咄可汗看翟容一顿毫无章法的冲杀,猜测他们是幸存的唐人,想要脱逃出去。他让黑锋营集合起来,又选择了数名武者,准备磨死他们。   对于莫贺咄可汗选择的这种战术,翟容顿时定了心。从这个侧面可以看出,对方没有发现他们有人出城了。只是想将他引起的骚乱,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中。只是,那些黑锋营的人有些难缠。木昆带领着黑锋营的人手,借着夜视能力强大,没有点火把,如同尾巴一样紧紧追在他们身后。   翟容问秦嫣:“你听力很好?”   “嗯。”   “你试试看,能否分辨出黑锋营的脚步。”翟容说,“我也能分出一点,但是可能不如你。”   秦嫣同意了,她也看到,除了那些穿着黑衣墨甲的黑锋营人,其他图桑军卒都基本没有过多参与对翟容的钳制。   翟容砍杀到现在,到底手也软了,遇到人一般也不敢去硬冲了。对方只要他不冲杀过去,而追击他的时机又不是特别好,就任由其放手离开。黑锋营的人追踪时,则会不时指挥前后军卒呼应一下,临时打点配合,这让翟容的步履变得十分吃力。   翟容带着秦嫣翻过一面比较高的土墙,秦嫣扑在墙壁上听着声音,然后手里比划一下。翟容便按照她的提示,带着她沿着反方向冲出两丈之远。   本来,黑锋营夜视能力强大,可以令他们的身影无法逃脱,如今翟容换了一个方法。目力再好,总有被遮挡的视角盲点,而听力却没有这样的盲点。黑锋营这批人的练兵方式和其他图桑军队的练兵方式、身上军备、铠甲都截然不同,脚步比较轻。其余图桑人则都是穿着沉重的牛皮大战靴,还是比较容易能够听出对方脚步移动方向的。   如此,他们像放风筝一样,跟黑锋营保持着稳定的距离。   夕照城里残破的屋宇众多,每一道小巷,每一条破壁,都会成为双方拉远距离或者拉近距离的契机。木昆几次发现,自己目力不能及之时,对方就会根据自己的行为,做出匪夷所思的调整,使得他始终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   “头儿,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黑锋营里的第二号头目枋孰觉得这样被对方拉着东奔西走,似乎有些不妥。木昆道:“天快亮了,我们只要不追脱就行。等天亮了,四下里一围,很容易就捉住他们。”   秦嫣也看到,东方渐渐有了浅色的微光:“天要亮了。”   翟容说:“我们去密道,看看能不能再带走一波兵力。”   他这余下的半个晚上,依靠秦嫣听力给他的提示,也已经渐渐重新靠拢了那座百年前的甜水井。那些装饰着大秦国“马赛克”的花纹小道,逐渐出现在了两个人的脚下。一抹清晨的亮光,从东方缓缓化出,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被这裂云而出的旭日,一把揭开了。   秦嫣和翟容两个人都是满身混黑的衣服,在这初升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触目。哪怕不是黑锋营的军卒们,也都看到了他们。   古甜水井四周的军卒们,有的是本来就在这里站岗,有的则是木昆一路指挥调配过来的,一时间人手数量大涨。只是这里地方狭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拥而上进行砍杀的。大多数都是以围攻之势守住他们,少数几个武功稍好的图桑武者,谨慎地上前作战。   又是大半夜的奔走砍杀,翟容的疲态也不需要他为了迷惑敌人,而去刻意显示。带着那么一大群黑锋营的军卒,放风筝也是个体力活呀。他砍出来的刀势都开始发偏,脚步都在摇摇晃晃了。图桑军卒见这个骚扰了他们好几个时辰的唐人,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个个越战越勇。   莫贺咄可汗在一堆高手的拥簇下,来到了这里:“唐人,等着受死吧。”他手中一挥,身边的三名武道高手都抽出手中的利刃,向着翟容过来,人数又多了几个。   翟容说:“进去!”秦嫣随着他的呼叫,退入了小土屋,一口气钻到地窖下面,正要进入那密道口,抬眼看到柯白岑、关客鹭他们都严阵以待。秦嫣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快不行了……”   柯白岑道:“密道入口很狭窄,对方有武道高手,我们不能及时退入的话,会面临在万樽石下一样的情况。”他说,“等一等,让老翟把那些武人引下来再说。”   秦嫣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陪着他们蹲在地窖中。陈蓥对她道:“你先进去,记得让开些洞口,别挡着路。”秦嫣就自己爬过那狭窄的通道,进入了密道。   一入密道,耳朵里瞬间安静下来。   外面的激斗,如同被拉了个开关一样,一下子阻挡在了身后。她再关心二郎主,贴着厚厚的石壁,也听不到什么东西。密道里只有她一个人,里面黑暗沉寂,他们留了两个火把插在旁边的地面上,将不远处甬道上的五面有翼兽雕像,映得特别狰狞可怕。   密道外,柯白岑依然很耐心地在等待,没有出去救援。   翟容将那些武者逐渐吸引到了土屋中,边招架着对方的杀招,边慢慢退向地窖,时不时还困兽犹斗一般爆发一下。   这些图桑武人们,比前几日的昔阳巴莱这等人当然要寻常许多,仗着人多势众,步步紧逼跟着他入了地窖。   柯白岑和陈蓥他们终于不再等待了,一声喊杀,三个人冲出来,将猝不及防的图桑武者又伤了几个。   翟容也顾不得他们了,丢下一句:“交给你们了。”自己先钻入密道中。秦嫣看着他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地滚入地道。将他扶起来,略等了一会儿,柯白岑和关客鹭、陈蓥相继滚了进来。本来他们计划在这个窄洞口能够多堵住对方一会儿,可惜他们体力实在耗费太多了,没能守住洞口。只能尽力除了几名图桑武者,最终洞口还是被图桑人占据,源源不断地有人从狭小的洞口钻进来。   这些图桑人洞口是进来了,走了没几步,便被这里的汉代密道所困住了。   柯白岑和关客鹭他们已经把这里的路径混得很熟,几个人轻松地与那些图桑军卒不断周旋,不时出手。同时渐渐恢复着体力。   那些黑锋营的军卒,在这样一个到处是石壁、甬道的地方,哪里还能找到他们的踪迹?连秦嫣也藏身在一个一人多高的云纹风雷异兽雕像下,出手除了两个人。   图桑人还不肯轻易败退,依然不断有人进来。   翟容对柯白岑道:“去明月珠兰那边。”   “好。”柯白岑且战且退,几个人向那条暗河走去。过了密道口子的那段迷道,余下的路途没有那么多弯绕变化的地形。   秦嫣跑在前面,感觉前方似乎有一片微微幽蓝。她沿着壁道转过去,被眼前的亮光刺得眯起了双眸。   那条他们曾经待过的暗河上,正有无数幽蓝色的光点,密密布满,将那条安静黝黑的河水照得通亮。亿万蓝星,时聚时散,或起或落。犹如一道蓝色银河落在人间。   她刚放慢脚步,河水对岸,半壁山石上,无数蝴蝶状的翅膀无声展开。每一片比人的手掌略大,无数蝴蝶翅膀轻轻起合,又使得荧蓝色的光点越发密集。典雅的蓝色,如水纹一般层层波动,将山洞装点出一片幽蓝仙境。   翟容奔过来,将她一把推前一些:“若若,去河边。”又对小关他们吼道:“再杀一场。”   秦嫣茫然站在幽蓝星点中,看着柯白岑他们一起回头,将抢先进入这里的图桑军队,又是杀退了一番。   翟容看着那花儿越开越明亮,再次喝到:“入水。”众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起跳入了暗河中。   在洞穴中没有光线之时,这暗河看起来是漆黑一片的。如今头顶上有那一大片幽幽蓝光,可以看出,暗河的水是雪山融水,冰凉彻骨,但也尤其清澈透明。人在水下,能看到那些萤火虫般的幽蓝光点在河面飘忽起伏,似万星浮空。   水中,翟容把秦嫣往关客鹭身边一推,关客鹭带着她向河道的另一侧飞快游去。   她回头看了翟容他们停留在水底,手中握刀,双目盯着上方严阵以待着。   一瞬之后,千万朵蝴蝶蓝花燃烧起来了!河水上方蓝紫光辉交织成一片。   这种花朵翟容是很熟悉的。   他的兄长和嫂子喜欢在无遥阁里种植各种奇花异草。其中一种名为“明月珠兰”的兰花,盛开时会有点点萤火虫般的幽蓝光点四下飘散,不多时便会花瓣自燃,喷发出含有剧毒的孢子。当年他为了贪看这花朵美妙的姿态,差点从无遥阁边的大榆树上中毒跌下来,是兄长将他一把从树上拉到远处。   当时只有一盆明月珠兰,已经将他毒翻。此刻,那山壁上无穷无尽的幽蓝色蝴蝶状花朵。美则美矣,是一片杀人场。   关客鹭将秦嫣带过一片水下的石壁。这片石壁横隔在河道上,似一根粗大的石梁,将暗河水分成相通的两截。   他带她潜游过十几尺宽的石梁,再往上面一推。这里很黑暗,不过秦嫣觉得,自己的头冒出了水面,可以呼吸了。这是他们刚才看好的路径。小关拔出苍雪剑,重新返身,向着来处去帮助柯白岑他们。   秦嫣吸了几口气,出于好奇,吸饱空气之后,摸着那段石梁,重新钻入水底,回到方才的那段被蓝色花朵照得明亮的河道。   她在水下听不到暗河上面,那些图桑军卒的惨叫,她只能看到有几具身体跌入水中。他们身上都呈现出被毒火燎烧过的伤痕。翟容和柯白岑他们候在水底下,将对方一个个绞杀。任那些尸身随着水流的方向,向下游漂去,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落下水底的图桑军卒并不多,大多数不是当场在明月珠兰的猛烈喷发中瞬时毙命;便是连连后退,呼叫着有怪兽,纷纷退出密道。莫贺咄可汗当即下令,让人把洞口封堵起来。至此,他都不曾怀疑过,这批唐人里,已经有人混出了这座夕照城。   对于翟容他们来说,哪怕洞口被封他们也不必担心。小石头已经出了城,等这里战事结束,小石头是知道密道出口的,自会带着人来将他们挖出去。   密道之战就这样,图桑人不想再投入兵力纠缠;唐人愿意耐心等待自己人上城援助,双方都各退一步了。   火焰继续从河岸喷射而出,暗河上方的洞顶,也有无数花朵在绽放。   那绚烂璀璨的光芒,将纯净的河水照得宛如琉璃世界。蓝紫色幻彩织错中,秦嫣看到,这条暗河水道的壁面,非常华丽。那石壁洁白光洁,犹如美玉,上面以浮雕手法,刻满了柔卷蔓枝的汉代菱格茱萸纹。 第60章 石梁   翟容他们四人感到自己渐渐气息缺少了, 同时看着,再也没有图桑军卒从河岸上落下来。四个人互相示意一下,便快速向着秦嫣所在的这道石梁, 游了过来。   这道石梁在水底下将暗河断成两截, 两段河道上的空气是隔绝的。因明月珠兰水岸上充满了毒火之气,他们潜入这里就能够正常呼吸。   其中关客鹭水性最好。他所在的驻云门, 苍山下就是洱海,自小, 师兄弟们都在水中凫水戏耍。刚才也是他将秦嫣送到水底石梁的另一侧的。他游得如箭鱼一般, 眼看着已经到了秦嫣面前。   秦嫣却看到翟容忽然慢了下来, 他似乎也努力划弄了几下,很快就放弃了。然后就撒着手,身体慢慢摊开了。   秦嫣看得心头发紧, 她其实没有什么水性,扎合谷是个非常干旱的地方。她能够在水中只不过靠的是性情比较镇定,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比如在翟府捉翠鸟的时候,她做出那么奇怪的捉鸟方式。她看到蓝紫色的光芒中, 翟容开始往水面飘去,一接触到水面,性命就难保了。没法犹豫, 她连忙向石梁上一蹬腿,像只细腿青蛙似的往他那边过去,在与关客鹭擦肩而过时,慌张比划了一下。   小关留意到了, 回头一看,知道翟容不对劲。可是他是和他们一起下的水,肺里的气息也不够了,他没法返身立即去救翟容。只能加速游动,尽快穿过石梁,浮上去换过空气之后,再下来。   柯白岑他们两个水性要差一些,已经自顾不暇,根本没法留意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嫣沿着那雕着卷枝茱萸纹的洁白石壁,一路蹬踢,来到翟容的下面。她伸出手拉住他垂下来的一条手臂,用力往下一带。终于阻止了他继续向上浮过去。秦嫣胡乱蹬着水。好歹是将他按到了玉色石壁上。   清澈的河水中,他的脸色特别苍白,紧紧抿成一线的嘴角,有丝丝红色的血水渗出,很快便融入河水中。   人在水中需要屏息,他胸腔里的内伤却不断有血水涌上来,两下一激,便开始眩晕了。   秦嫣见他表情越来越痛苦,似乎随时要咳嗽起来。秦嫣觉得他应该是胸肺里的伤口又在泛血沫,将他的气道给堵住了。   头顶上的蓝紫色火焰,依然如烟花绽放,没有半点要熄灭的样子。   秦嫣回头看着关客鹭他们还没有返回,她只得自己拼命拖着他,往石梁那边过去。这样,小关他们退回来救人,也能距离近一些。   她用头顶,用手推,抱着他的脖子使尽力气朝前面走。好不容易推到了石梁附近,她也累垮了。秦嫣觉着自己实在是扛不住了,左手拿他一把按在了岩壁上,翟容的头撞击在石壁,腾起一片细腻的石屑白雾。秦嫣疯狂用力,以指甲掐他的人中和上唇——他必须自己尽快醒过来!   翟容身子软软的,头无力地歪靠着,陷入了昏迷中,口中气泡不断涌出。   秦嫣狠劲地掐着他,心中急得快哭出来了。   翟容终于被她掐醒,口中的气泡不再胡乱涌出。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秦嫣仔细看着他的面容,翟容的眼神看起来略有些涣散。她不敢离开,依然紧紧看着他。   救人时消耗了体力,随着身体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秦嫣感觉自己也开始有些失控了。身体很多地方都因空气缺失,在不断叫嚣着,胸肺中因窒息而疼痛起来,眼前也逐渐发花。   她一边继续用力按住翟容,一边不由自主地运用起了每日修习的心法,果然,随着心念一动,她又觉得舒服些了。   方觉得舒服一些,只觉身边的水流仿佛化作了无数妖手,拖着,拽着,要将她向下方某个地方带去。她体内的气息越流畅,那股力量就越张扬。   秦嫣恐惧不已,使劲抗拒着,双手在水中一顿乱抓,抓住了近前翟容的肩膀。   她挣扎中,不知不觉将头凑至翟容的脸面。翟容也差不多恢复了神志,一睁开眼睛,看到她一张不可思议贴近自己的大脸,五官都近得变形了。   秦嫣觉得有手在将自己拖下去,翟容却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仿佛,这股力量只针对秦嫣而已。   翟容只是莫名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自己身边慌乱什么?他还是很虚弱,重新闭上眼睛,再度调息,浓黑的睫毛像扇子一样盖在雪白的脸面上。   明月珠兰喷发的火焰减趋微弱,但是那抹横贯头顶的蓝紫色,越发显得幽深隽美,暗河水呈现出一片深浅不一的浩大蓝色,雪水宁静地匆匆他们身边流过。秦嫣的身子在水中扬起,像硕大水晶柱中凝着的一朵小花。   翟容刚才是血晕失去了意识,如今恢复了神智,要比秦嫣更容易控制身形一些。他看她闭着眼睛乱抓,出手拉住她的肩膀,左右看了一下方向。这里已经距离他们准备逃生的石梁不远了,他带着秦嫣往石梁下钻。   关客鹭换过了气又钻过来了。他拉住两个人,很快就游过石梁,进入了另一面。“哗啦”一声水响,三个人冒出了头。众人趴在石岸边,不住咳嗽着。因在下面憋气太久,趴在地上不停喘气。   翟容更是拼命咳嗽,秦嫣都能闻到水中的一股血腥味。陈蓥站在岸边,指挥着大家摸黑爬上去,这片暗道里没有什么木材,火把也就他们几个人随身携带着的两三根,在石越湖回来挖他们之前,还得省着点用。   陈蓥见大家都爬上来了,说道:“怎么样?没事吧?”   秦嫣好像觉得翟容还是有事,正要开口,听到翟容瓮声瓮气道:“没事。”她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陈蓥说:“我刚才摸过这里,这段石洞都很潮湿,又冷,受不住。要不然我们先将衣服弄干,然后找个干燥的地方休息一下?”   柯白岑也道:“也好,这都累了几日了,好好睡一觉。火把当心点用,还是要撑到小石头来救我们。”   关客鹭道:“小石头来救我们,说不定找不到我们。”   柯白岑道:“无妨,我在那边石洞留了记号,他会看懂的。”他盯着水面,那水底还有隔壁暗道中传来的隐约蓝色光芒,问翟容:“老翟,这明月珠兰会开多久?”   “不知道。”翟容用水将自己方才吐的血水都抹干净。他们泡在水中那么长时间,身上那些血腥味道、泥尘灰土,也都被雪水冲得基本褪去了。他等自己缓过气来,说道:“我听我嫂子说,明月珠兰在有日光和无日光两种情况下都能生长,只是,开花时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有日光的时候,它跟普通花朵一样,一年开一次。在黑暗处,它五十年才开一次。至于一次开多久,这个要看洞壁上有多少珠兰花,这个没法算。”翟容说。   五十年开一次?秦嫣听到这个情况,心里不禁转起了念头。长清哥哥跟她说过,夕照大城是古楼兰国的国都,曾经是他们祖上天运族的圣地。那里有一条被称为“楼兰圣道”的地方,据说可以通向埋藏宝物的地方。长清哥哥还说,楼兰圣道五十年一开……五十年……   她回忆起方才自己看到的,那精雕细琢、美焕绝伦的洞道壁。那上面的花纹是汉代的花纹,应该也有数百年了吧?   山洞里一阵风吹来,四处滴答着冰冷的雪水,众人身上更是湿透了,冷得不行。他们也不可能生火取暖烘衣服。没有办法,几个男人走到角落,将衣裤都脱下来,用力绞干,然后勉为其难地以内力将掌中的衣服震干。   秦嫣最无奈,她不能脱衣服绞干,也没有能力去把衣服震干。不过她对暴冷暴湿暴晒都很适应,想着多走动走动也能将衣服弄干。便坐在地上,拿着身上能拧干之处使劲绞着。正在忙着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翟容把自己的上衣递给她:“脱了自己的衣服,先套着我的。”秦嫣说:“没关系的。”   “听话!”   “哦。”秦嫣将身上又冷又湿的夜行服都剥下来,交给他去绞透、震干。自己披着他的外套,摸黑坐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他把她的衣服还给她。秦嫣摸索着重新穿好,再将他的上衣还给他。   其余少年都耐心地站在黑暗中,听着他们差不多弄好了。柯白岑才道:“这里到处在滴水,我们去找地方休息一下?我们就点一个火把了,大家跟紧一些。”   翟容松开手,刚站起来只觉得身子一软,他连忙伸手扶住壁墙,握着嘴开始咳嗽,咳出的血水碰到了唇角的伤口,顿时疼起来。他摸到了自己受伤的嘴唇,陡然想起方才秦嫣贴近自己面颊的那张大脸。   他手指按着嘴唇的伤口,一双乌眸缓缓睁大:难道是……难道是……她咬着他的嘴,给他渡气?他低头继续咳嗽着,脸上一片潮红。   柯白岑拿着火把走过来,握着他的脉门:“你内伤又牵动了。”   “嗯。”   “服一颗青露九还丹。”柯白岑拿出自己青阳殿的治伤药。   “好。”翟容接过来,服了药。   “心肺败血,阴阳破道,你要静心养一下才行。”   翟容点头,继续扶着墙壁在咳嗽。药物下去,也不是立时能够见效的。他皱着眉头,觉得浑身都散架似的难受着。   他已经几日不曾休息过。小绿洲秦嫣破功过境在他身上睡觉,他便不曾休息。此后一夜奔袭,到了夕照城也是扛最难对付的两个高手。石室外,他跟柯白岑一起应对图桑武者的追杀。为了掩护石越湖出去,他也是很尽力地与图桑军卒周旋……只是,想着若若是他的责任,必须让她安全离开险境,一直在硬撑。   如今,被冷水泡过以后,整个人的身体都似乎崩溃了下来,头昏得几乎站不住。   秦嫣看着柯白岑给他吃药,还以为可以立竿见影有效果的。睁眼等着,可是翟容还是没见好,空荡荡的洞穴中,回声亢亢作响,使得他的咳嗽听着特别令人难受。秦嫣心中担忧,走过去问他:“你怎么样?很难过吗?”   柯白岑也拿着火把站在一旁,说道:“不行就不要硬撑,要不,让兄弟们背你去找休息的地方?”   “我能自己走。”翟容说。   秦嫣凑到他胸前,仰头道:“是啊,你别撑了,让他们背你走一段吧?”   她心中焦急,凑得太近。翟容低垂眼眸,正看到她说话翕动的双唇,火光下尤为柔娇可人。   他不禁想到,这张花瓣似的粉嫩小口,曾经在他昏迷时,那般亲密地贴合过他的口齿,曾经那么用力地咬过他的双唇,还在他嘴角留下了那样暧昧缠绵的痕迹……他感觉到了窒息,整个人都开始火烫起来,腹下一阵阵无法抑制的紧缩。   秦嫣听着他呼吸变得越发紊乱,关切问道:“你怎样,胸口痛不痛?”   他立即侧转身体,用手挡住嘴,背对着她。微弱的火光中,他的背一起一伏依然不住咳嗽。秦嫣还想再跟上去看一看,翟容索性扶着墙壁,走得离她远一些。   秦嫣闹不清楚状况,看他似乎是故意避开自己,想他如今虚弱地走路都在发软,就不要追过去了。   柯白岑说:“这里太冷了,老翟你行不行?我们要出发了。”   青阳殿的道宗在医术上颇有名气。柯白岑作为尊师座下的首席大弟子,身上带的药物药效是很出众的。刚才服下的药物终于开始在翟容的四肢百骸里滋生散发开来。翟容慢慢直起身子,觉得胸口没有那么闷痛了,头也不太晕了。只是心里的慌乱依旧在,他含糊道:“走,走吧。”   关客鹭一直在留心这里的情况。发现有一条裂缝里似乎有蓝光透过来。连忙提醒众人:“你们看,会不会是兰花的毒气在渗过来?”   “兄弟们,收拾好了没有?走了,出发!”柯白岑果断命令。   众人收拾一下自己的武器、水囊、粮袋,形成一队,跟着柯白岑向山洞深处走去。   他们如今的干粮,还是前几日秦嫣送上城头的图桑军粮。又干又硬的厚谷子饼和干牛肉,粗糙难咽,但是很顶饿。以他们的体质,省着点吃,三四天不是什么问题。   秦嫣一溜小跑跟在翟容后面。自从城头上,他给她梳过头以后,别的男人都知道她跟翟容关系特殊,保持距离,不理会她了。   她跟着他跑了不过十来丈,前面的地形就变了。这里是地震过的地方,如同万石樽外的那条大裂缝一样,石块凌乱而粗砺,大的有小屋子那样大,小的如同一辆青油壁马车一般大,根本没有平坦的路。要靠他们自己手足并用爬上去。   秦嫣觉得爬这些乱石堆,很吃力。   她也经历了那么好几天的争战,如今已经没有当初刚上夕照城头的那把力气了。柯白岑的火把被他处理过,烧得很暗淡,这样可以多烧一会儿。秦嫣因为消耗精力过多,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实在也看不清楚道路。要她独自爬上那些错综混驳的大小石块,对现在的她而言,有点力不从心了。   她本能地想去拉翟容的手臂,跟着他一起走。在她的意识里,哪怕她跟不上其他人,二郎主都是会护着她,陪着她的。   她的手臂刚搭上翟容的胳膊,翟容便颇为生硬地退开一步,不让她靠近。他害怕让她看到自己嘴唇上伤口。对自己被她“咬”过这件事情,翟容一时不能接受。   这些日子,他大大咧咧摸过她的头,还不许她靠别的男人近。但他没容许自己朝男女之情去想,他认为,自己是将她当妹子照顾的,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内心是“光明磊落”的。   如今两人之间忽然有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接触”,这让他生起了一份难以启齿的别扭和羞臊。   他的动作那么强硬而充满了拒绝,秦嫣发现,翟容一点儿也没有带她走的意思,不解地看着他有些踉跄的背影,不知道他在犯什么毛病。方才他为她弄干衣服时,明明还是很体贴的呀?现在这行为反差有些大,不觉怔愣了。 第61章 拌嘴   秦嫣正在发呆着, 不知道要不要追上去。背后有人推了她一把,是陈蓥提着刀将她推入队伍,说道:“你走前些, 不怕落单吗?”   秦嫣知道自己武功低微, 人小力弱,从小长清哥哥就教她记着, 危险的路不要殿后。便应声走在陈蓥之前。   山洞中并没有路,越走越艰辛。洞中怪石起伏, 参差嶙峋, 火把又要掐着使用, 照明都不足。洞顶上,渗透下来的冰山融水,滴答滴答, 时不时落在脖颈里,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他们一行人为了充分远离明月珠兰水岸,同一个找到干燥的地方,行走攀爬速度很快。秦嫣腿短有些跟不上, 翟容也只顾自己迈腿朝前走。陈蓥在最后,看着秦嫣几次从石块上跳纵难上,他也就顾不得那么多, 出手拉着秦嫣,从石面上爬来跳去。   陈蓥本来就是位个性开朗、讨人喜欢的岭南少年,拉着姑娘一起走路,心里也甜滋滋的。有时候就会多话几句, 提醒秦嫣哪里有沟坎,何处需要跳跃过去……秦嫣当然也要客套几句,两人说了几句,山洞里又空,他们交谈的声音便传到了队伍的前面。   翟容头没有回,顿了顿脚步。   大陈帮他在管若若,他当然会有一些淡淡的不快,依照他的性子,最好的就是走回过去,将若若拉在手里。   可是,嘴上的伤怎么办?他摸着嘴唇,心里狠狠想:“咬得这么重,害我没脸见人!”心头负气一涌,反而加快了步伐,超过了关客鹭,直接走到了柯白岑的身边。   柯白岑发觉他靠拢了,也没有多心,拿着火把边找路边道:“你看看,这里的岩石表面开始变化了。”   “哦?”   “此处是西域难得一见的溶岩区,我们朝着这上面走,那里会有比较暖和的空气汇聚,到时候就可以休息了。”   翟容听到可以休息了,道:“那就走快一些。”   可是这里根本就是段乱石场,走了没多少路程,前方的路开始越发难走。   忽然,脚下似乎出现了一个断崖。柯白探洞经验十分丰富,已经停下来了,将火把伸下去看着。他们脚下是一带石化瀑,表面晶莹如碾碎的水晶粗屑,上面点点珍珠般的暗泉细水。   走了一段上坡路,又要下坡,让两人都有些无奈。好在火把照着的远处,似乎还是有一面可以攀爬上去的道路。两人略一揣测,这片石化瀑不算矮,大约至少要跳下去一丈来深,方能到底。   翟容见这跳下去,有些危险。便从前面几步跃到后面来,找到正在后面一块石板上,打算翻下来的秦嫣。他掩着面,烫着脸,道:“来,跟着我!”准备接住她。   “我自己走。”秦嫣正打算从一块四尺高的怪石上跳下来,她掸去身上蹭到的白色云母片,低头对翟容道:“二郎主你放心,实在难走之处,陈少侠会拉我的。”她刚才想跟着他走的时候,他一脸冷淡地拒绝,秦嫣觉得,他大约是受了伤扛不住,所以没法带她了。   秦嫣也看得出,翟家郎君的个性最是逞强。每一次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危险、艰难的事情,他总是第一个站起来扛。四周的那些年轻人看起来性子没那么细致,也很少劝他量力而行,导致他几乎丧命在明月珠兰水岸。   如今,她和陈蓥陈少侠也已经逐渐配合默契了,就让他先顾好自己吧?   这么想着,她将胳膊伸向陈蓥,陈蓥已经照顾了她好一段时间了,也很顺理成章地接住她的手,她从怪石上跳跃而下,因为身形控制得不够好,人就撞在了陈蓥的胸侧。两个人撞得有些不好意思,互相抱歉着。   翟容就站在石板下,目光看得十分清楚!秦嫣撞在陈蓥身上的时候,胸口都压到了!   他怒火上涌:“你给我过来!!”   山洞里回声多大啊,所有人都被他这声大吼吓了一大跳。秦嫣更是吓得退后一步,情不自禁躲在陈少侠的身后,吃惊地看着他。   “我让你跟着我,你怎么不听!”   他这种凶暴的态度,秦嫣哪里肯听?越发缩在陈蓥身后,一言不发。陈蓥也挡着道:“老翟,你……”柯白岑看这里在上演好戏,本着“凶人要躲”的原则,对关客鹭一使眼色,说道:“大家看好哦,这里是片断崖。”顺便讽刺一下翟容:“有些人,别光顾着发脾气,踩空了可就没命了。”   翟容见她磨磨蹭蹭不肯过来,听着柯白岑已然跃下了那片石瀑布,又忧心身后明月珠兰喷洒的孢子不能完全挡住,花毒被风送来此处,便手臂伸出,将她拖到自己面前。   秦嫣被他强行一拖,石块交错将她绊得一头撞在翟容的身上。她也叫嚷起来:“你做什么?动不动就拉拉扯扯的!”   翟容总不能说他看不顺眼,不让她跟陈蓥走在一处罢?只得依然拽住她的手腕,嘴硬道:“让你过来谁叫你不听?”   秦嫣扭着身子,还在往陈蓥那边拧着。他方才无故不理她,还丢下她自行走在前面,秦嫣还有一些小小怨气的。只是想着他兴许是受了伤,无暇顾及自己,她也抱有了相当的体谅。如今又气势汹汹拿出这番恶劣的态度来,他真当什么人都围着他转的吗?秦嫣就是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翟容拉扯住她的手指,硬若铜铁,秦嫣几下挣脱不了。陈蓥想来分开他们,被翟容蛮不讲理推开。大陈也对他翻了个白眼,说道:“我说老翟,你有话好好说。”   秦嫣继续挣扎,看着实在挣扎不脱,低头咬在翟容的手腕上。   翟容低头看着她,像一只愤怒的小猫似的。他的手腕吃痛之下,不得不松开了控制她的手。   又眼睁睁见她跟避瘟神一般,退后躲开自己,只觉得心头闷闷一刺。事情闹得姑娘如此反感了,他不知道反省自己的态度,反而只觉得若若待他生分。   一股沉闷从心口涌起,顿时堵在喉咙口,闷得他气也喘不过来。他不求她看他的眼神,跟云水居的娘子们那般,春目盈水,脉脉含情。但是,至少不能是这种激烈反抗啊!   ——这,哪里像一个刚才在水底下与他嘴唇贴过嘴唇的亲密女子,她是拿他当外人一般在向外推!   “若若,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关系好一点吗?你不该这么不听我的话。”他宛转提醒她,有肌肤之亲了,关系应该变化一下了。   “我跟你什么关系啊?”熟料,秦嫣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等出了夕照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她在气头上,说话也很伤人。   又是这句话!从云水居起,她就到处嚷嚷跟他没关系。翟容的脸上如同被什么抽了一下,白得可怕:“我们没关系?”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能有什么关系?” 秦嫣咕哝着。   “若若,你是不是根本就……”翟容的声音里都有了伤心的涟漪: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他?他误以为在水下,是若若咬了他的唇让他恢复神志。而且她为了救他,冒险上城头,他觉得若若肯定是喜欢他的。可是现在,他茫然了。   “我根本怎么了?” 秦嫣收回自己的手腕,摸着手腕上酸痛之处,觉得他喜怒无常,太讨厌了。   翟容看了一眼陈蓥,实在不方便说此事,遂压下心头不满,落寞地说:“你说没有关系就没有。但是,得跟着我走。”是,她跟他没什么关系,跟陈蓥也没什么关系啊?挂在别人的胳膊上,横竖他是见不得的。   “我同陈少侠走得挺好,不需要你操心。”秦嫣已经不再是出于要照顾他,不让他带着走了。她觉得他很烦人,样样都自以为是。她就是不要跟他一起走。   听着两人为自己而争吵,陈蓥苦着一张脸左右为难:“你们别吵了,三娘,你不是他侍妾吗?听男主人的话是……”   “谁是他侍妾?”秦嫣知道,因翟容给她弄了头发,他们一路上都如此嘀咕着,本来她顾全大局,也就忍了。   可是,如今的翟容阴晴不定。   方才她担心路不好走,想跟他一起走,让他保护自己,他却将她弃如敝帚。如今他想让她回去,她就跟只叭儿狗似的,趴到他膝盖边,汪汪叫吗?——秦嫣觉得,他就是任性不讲理!所以嘴上总是挂着“听话”不“听话”的,当做口头禅似的一天到晚要求她乖巧。   横竖死了张屠户,不吃浑毛猪!没有他帮助的时候,她自己也能适应着跟陈蓥一起爬那些高低不平的石块。这会儿,她跟陈少侠分明配合良好,本身在如此暗洞中,大家都生死晦明,应当好生共同商量,慢慢脱境才对。他却如此喜怒不定,让她如何能安心跟他说话?   秦嫣气道:“二郎主你这样不讲理的人,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她重新站到陈蓥后面去,还瞪起一双眼睛,毫无顾忌地挑战他,口中说道:“陈少侠,另外,我只是去他们府上弹了几日琴而已!是他不讲理,胡乱将我管头管脚!我与这个人,连朋友都不是!”   翟容看着她的眼神,只觉得胸前一阵翻腾,紧紧咬住牙关,转身疾走。再多说一句话,只怕就要吐血了。   柯白岑早已跃下石瀑,正等在大片雪白的石壁之下,仰首半日也不见他们来,更听到翟容跟那小三娘子在上面争吵,震得黑洞中回声荡响。   关客鹭正好跳下去,柯白岑问:“小关,老翟还没吵完?”   关客鹭摇头:“不知道,跟他那侍妾吵起来了。他要小娘子同他一起走,小娘子不愿,要跟大陈走。”   柯白岑啧了一声,道:“被自己侍妾嫌弃了?”   关客鹭不喜欢说刻薄话,没吱声。   正说着,翟容跳下来,黑着一张脸。柯白岑弯一弯嘴角,跟在他后面走着。   石瀑上方,陈蓥非常为难,秦嫣自己朝下爬吧,可是她的武功不足以支持从如此高之处往下,没两步就滑得十分危险。他去帮助吧,又担忧翟容发脾气。   末了,陈蓥叹口气,跳下去将她带到平地。   秦嫣就又和陈蓥走在一处了。   翟容回头暼到他们两个又在相扶将行,陈蓥又是个会细心会帮助人的,不时托一把腰,带一下手臂,他气得越发剑眉深锁。   真是个没心肝的小女子!连朋友都不是?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连朋友都不是,还咬他的嘴!他宁愿死在水底下,也不要被她碰。   众人估计着走出了足够远,待进入一片略微平整一些的石面上,柯白岑提议大家在此睡一觉。   五人都连番作战,积满疲惫。   身处洞穴中,难以知道时刻。众人决定,以功力运行五周天为时间段,简单分了站岗的批次。先是关客鹭守夜,然后柯白岑、翟容、陈蓥轮流守夜。若是寻常人等,此刻伸手不见五指,守夜很容易睡过去。他们几个都是武道的修习者,哪怕没有计算时辰的日冕、铜壶,都能以自身功力的运转大致估算一下时间。五个周天大约是一个时辰。   没有轮到守夜的三位侠少寻找干燥避风处躺下来。为了节约火把,灭了火,众人在黑暗中歇息。火把按灭之前,陈蓥将秦嫣送到一小片干净的石壁处,脱了衣裳给秦嫣。秦嫣不肯收,说:“陈少侠,不妨事的。身上没点功夫怎会贸然上城来,没有教你们照顾我的道理。”   陈蓥倒挺佩服她,便自己去找了柯白岑和翟容他们一处躺下。   秦嫣躺在黑暗中,她练的老巫所给的心法,平日里便不需要什么睡眠。而这几日,仿佛那一夜在小绿洲就已经睡够了好几日的睡眠,非但毫无睡意,还觉得自己身上力量连绵不绝。她强睡不着,索性睁着一双眼睛在黑暗间,仔细听着四周的一切声音。她能听到关客鹭坐在暗处守夜,听到他吐纳呼吸的声音。   远处的暗河流水声隔着石壁,轻轻撞击着耳膜。   秦嫣又将注意力放到翟容那边。刚才跟他吵嘴,那是因为人在气头上,难免会说些违心的气话。发泄完了,其实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如今没事干躺着了,她又开始操心翟家郎君。他好像一直都不太好,这么一想,刚才真不该跟他吵。受伤的人脾气不好……嗯,当然,他本来就脾气不大好……相比之下,长清哥哥性子真好,什么事情都是很温厚宽容的……   可是,翟家郎君长了那样好看的眼睛和鼻子、嘴巴,真是……性子再恶劣,也忍不住宽容他……更何况,其实他对她……还,还……挺好的。   秦嫣心思千回百转,静中思定,开始后悔不该跟他吵架了。   她支着耳朵听着,他应该是跟陈蓥他们靠在一起睡?有两个声音很匀净,他们的确累坏了,不消多时便进入了深沉睡眠。可是有个呼吸声音听起来特别艰难。   秦嫣担心起来,她估计是二郎主。贴着地面听了一下,果然是翟容的声音。他被昔阳巴莱和俐偲毗所伤,胸腔里受创很重。又在水中受了凉气,胸口的血沫不断上涌直想咳嗽。   略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翟容从地上爬起来的声音。   翟容不想吵到已然入睡的柯白岑和陈蓥。自己扶着石壁走远一些。关客鹭轻声询问了他一句。他压抑着咳了两声,亦轻声回道:“没事。”   他一只手撑着墙壁走到远处,方慢慢坐下。这两天他将自己掏空得太狠了些,又受了气,此刻甫一歇下,便如山倒地塌一般,发作起来。   关客鹭守夜的任务是关注是否会有其他危险降临在众人身上,至于翟容自己不舒服,只消他自己不求救,那就只得让他自己慢慢熬着罢。这数日,谁身上是完好的?关客鹭闭上眼睛重新运行体内周天经脉。   翟容身上发冷,眩晕得直犯恶心。坐在地上也觉得无力支撑。便又贴着石壁慢慢躺下了。   秦嫣实在躺不下去,摸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二郎主。”她轻轻碰碰他的脖子。   “睡觉去!咳咳……”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又传到了秦嫣的鼻间。秦嫣虽则伸手难见五指,可听着他说话便能察觉他头部的方位,伸手在他口鼻处一探,果然他又吐了一袖子血。他那一双手,冷得跟暗河的雪山融水一般冰凉。发现他伤势这么沉重,她懊悔了:她明知他受伤了,还口不择言,把他气伤了心。   秦嫣轻声道:“二郎主,我挤着你睡。”   翟容已经说不出话了,眼前本来就黑,耳边也逐渐听不出声音了。   秦嫣摸到,他的手冰冰沉沉地一坠,失去了知觉。   她贴着他的身子躺下,身体贴紧他的后背,手环过他的腰,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着。 第62章 圣道   过了很久, 翟容背部渐渐温暖,使得肺腔的咳喘慢慢平息,丹田里的气息也重新流动。胸口的血气也就不再波动。秦嫣能感觉他身子逐渐放软, 疲惫多日, 终于睡着了。秦嫣将头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呼吸渐渐平稳恬静。   关客鹭运行完五个周天, 按照方才安排好的守夜顺序,先拍醒了柯白岑, 低声告诉他翟容睡到那边石壁上了, 等一会得去那边找他。然后自己才去睡觉。   秦嫣焐着翟容, 自己索性便不睡了。听着柯白岑呼吸调息,待到一个时辰过后,果然又听到柯白岑吐气收功。他慢慢走到石壁边, 轻声道:“老翟?”   秦嫣觉得翟容睡得昏沉,从他身上小心松开,回答道:“柯少侠,我来守夜吧?”倒叫柯白岑吓了一跳。不过想到这小娘子是翟容的小妾, 睡一起也的确没什么。他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秦嫣轻声重复:“我来守夜,行吗?”   “你不要睡吗?”   “我跟你们不一样, 不要应敌,不用劳累,你让我家二郎主多睡睡罢?”   柯白岑想着,守夜也只是他们这些江湖人天生警惕心足, 其实这山洞未必有什么事情,便点头让秦嫣坐在翟容身边守夜。   秦嫣的心法是一日两个时辰,也很好计算时间,她待到自己心法运转了一半,叫起陈蓥。这才重新回到翟容身后,摸摸他。翟容依然昏昏沉沉的,她又躺在他身边,抱着他睡觉。   翟容毕竟年纪轻,武功禀赋又是万里挑一的好,长达几个时辰的睡眠让他恢复了八成。   因睡得太过沉久,眼睛在黑暗中睁了许久,才慢慢想起自己不是在敦煌的家中,也不是在北海的师门里。而是被困在鄯善的夕照大城之中。回忆了一下昨日的情形,方想到自己似乎不曾守夜,便打算坐起来询问一下。身子正要动,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抱着自己。   顿时忆起昨夜,那时他身上冷痛不已,头也一阵阵发晕,好似若若过来陪他睡觉……心中一阵慌乱,身子僵硬如石。他还犹自不信,毕竟两人前脚才吵过架。   过了一会儿,他才能做出确定的判断:抱着他的人的确是若若。   她的手臂很细软,简直一掐就会断似的。也很温暖,细小的手臂揽着他的腰,像个小暖熏香球似的掖在他怀里。他本来也没多生她的气,当时更多的是气恼,她跟旁人好,不与他好。如今被她抱着,那是再清楚不过了:若若上城墙是为了他,和大陈在一起攀爬石道,也是他不管她在先。至于那些气话,什么“朋友都不是”……这种话,被她自己两条胳膊都给消弭了。不是朋友,会这么抱着他睡觉吗?敦煌城里,他可没少接触她,她一直都是个很规矩的小姑娘。   他想着,若若是个姑娘家,跟着他们沦落到此,不说得到保护和照顾,他一时跟她怄气,一时自己又负伤,反而要她来照顾自己。心中不禁歉意大生。   他此刻才开始反省自己的无理行为。翟容一动不敢动,不知她是不是正睡着,若是正在睡觉,他一动肯定将她吵醒了。   他是不想动,可是却也觉得难受。她个子矮,抱了他的腰便只能将头贴在他的背部。小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喷在他后背的某一处,将他脖颈背后惹得滚烫滚烫。这份滚烫慢慢地蔓延开来,将他的全身都弄得火烧火燎一般难受。她的身子贴得那么紧,毫无顾忌地在他光滑的脊背、结实的手臂肌肉上,不时起动,里面像是漾满一汪蜜水的糖人儿,让他恨不能掐一掐……   他们几个侠少也确实累得垮脱了,一轮守夜轮完,已经足足睡了八个时辰。可是大家还想继续休息,于是又开始了第二轮的守夜。关客鹭过后是柯白岑,到柯白岑结束这已经是第十二个时辰了,这一回他没有去拍秦嫣,直接拍了陈蓥:“你来吧。”   陈蓥摸着头,声音模糊着:“三娘轮完了,又到我了?”   “你也好意思,”柯白岑压低声音道,“方才第一轮我们太累了,才让三娘替了老翟。如今都恢复七八成了,你还要让人小姑娘守夜?”   陈蓥“哦”了几声,连忙起来守第二轮。被柯白岑拍了头:“轻些,小关还要睡会儿,老翟大约也没醒。”   翟容听着,脸上变幻了好几次表情,下了决心,他将手慢慢上移,试探着碰在她的手上。若她在熟睡,他就起来将她摆得舒服一些。如果没睡着……   秦嫣并没有睡觉,她本来听到柯白岑过来,想要去接班的,却被柯白岑先叫醒了陈蓥。于是继续靠在翟容身边躺着,领受了柯白岑的一番好意。她正在闭着眼睛养神,手被什么东西碰到了。她便意识到,翟家郎君兴许快醒了,明白自己应当退开。将左手从他背后的命门穴拿下。   翟容觉得身上的热源减轻了一些,微闭着眼睛,偷偷松了一口气……   秦嫣松开手,她又情不自禁将双臂穿过他的腰际,环抱着他挺秀的腰身,双手交叠,用力收拢手臂。   翟容觉着腰际一紧,头脑中轻轻一嗡,化作空白……她在抱自己!   他也顾不得关客鹭、老柯他们就在附近,以他们的耳力,他们这里的动作未必不能听音辨形。他猛然翻过身,双手反抱住秦嫣,以更加强势的力度,将她压在自己的怀里!   秦嫣这下子完全懵了,她以为他还没醒,偷偷做个小动作而已。这如今,肯定是被识破了。她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朝脸上涌将过来,恨不能将自己薄薄的脸皮给撑破。翟容将她埋在自己怀里,嘴唇落在她的头顶,她浑身上下全被包裹住……   “唔唔唔……”她吓得不顾一切推搡起来,她有贼心,可是一点贼胆也没有。   一感觉到她在反抗,翟容也连忙松手。   秦嫣觉得身上一轻,方才那种致密包裹的感觉一下子就没了,虽则是她自己反抗的结果,可是心里也有了淡淡的失落。她呆呆地停留在黑暗中,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正在愣神的时候,觉得他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肩膀,慢慢摸到她的手上,然后……她感觉,他将她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嘴唇上……   如果不是借着黑暗盖脸,秦嫣根本无法想象,像翟家郎君这么一个人,会对姑娘做出如此唐突的行为。自己的手贴在他的双唇上,很快他就松了手。可是那柔沁入心的感觉,却留在了肌肤上。她将手抽回来,摸着自己被他吻过的指尖,上面有他的热气。   秦嫣觉得,他们永远留在这个洞穴里该多好?   他可以不必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也不会遵循唐国的婚仪制度,娶个三妻四妾。然后两个人就留在这个地方,地老天荒。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我回去了。”秦嫣低声道。   “嗯。”翟容应一声,这里也不是什么私密空间,旁边三个血气方刚、武功不错的江湖侠少都在,他对她只能点到为止了。   秦嫣摸黑退回自己方才坐着的石壁去。过来寻他之时,她就记准了方位,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石壁。   翟容没动,听着她颇有条理地退回黑暗中。   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在任何之处的适应能力都非常强悍,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响马之女。自从她说了自己是南云山的幽若云之后,他对她的疑窦一点也没减少。可是……他一丝追查她的心思都没有。   她爱藏匿自己的身份,就任她藏着。以后,她肯说了再慢慢问罢。   此时他最需要做到的,是带她回敦煌城去,然后好好考虑一下以后怎么做?   休息了足够之后,重新点起火把,五人再次开始商量余下的行动。柯白岑和翟容将众人的干粮集中起来,重新进行了分配。看着三四日的分量还是够的,几个人如果时常打坐,注意调息,此处暗河又是很洁净的饮水,撑上个十来日都不是问题。   柯白岑却叹息:“十来日,估计那些图桑人都打完仗走了。”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这座鄯善的夕照大城,属于唐国边界。当初翟容第一次让那五位唐国骑兵回敦煌送信时,以为是小股军队,送回去的消息有一定的错误。因此当时他们估计,唐兵即使过来,也可能人数不多。而后,石越湖再次出城,送的消息就是确切的:图桑两部汗王要在这里进行数万人的大会战。   这个消息一旦送出,河西方面必然将其视作大事,敦煌、沙洲等几个军事守边重镇会联部,委派足够数量的骑军赶到。到时候,莫贺咄可汗是必然要败亡的。只可惜……他们几个是无法亲手为那些死去的兄弟和前辈报仇了。   陈蓥也道:“好生遗憾!若能早些出去就好了。”   众人说归说,也只能在心中继续遗憾着。正在这个时候,关客鹭抬起头:“我觉得还有一条通道。”   “何处还有通道?”众人追问道。   “水下。”关客鹭道,“我第一次过来探路时是摸黑过来的,所以不曾留意。后来明月珠兰开花之后,将那暗河石壁照得很清晰,你们可曾留意,那些石壁上的花纹?”   柯白岑他们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三人的水性不如关客鹭,在水下靠的是内力运转维持呼吸、行动,所以不如小关那般在水底轻松自如。因此,他们在水下应付完了那些受伤落在河道里的图桑军卒之后,已经觉得气息将绝,全力游过石梁尚且来不及,哪里会去注意什么河道石壁上有着什么装饰?   翟容就更不要说了,他身上伤势发作,下了水,神智就没怎么清醒过,哪里会留意。   秦嫣也道:“那些花纹我也看到了,应当是汉代的纹样,多半与古楼兰国相关。”秦嫣没有参与战斗,她过了石梁以后,又重返水下,看得很清楚。   这些年轻人身上都是大写的胆色,听说水道下竟然有如此异常景观,不禁大感兴趣。翟容说:“我也恢复差不多了,不如我们返回明月珠兰水岸,去看看。只不知道那些花还开不开着?”   陈蓥道:“那就去看看!”   四个年轻人本来在自己门派里,大多数都是没事找事的主儿,此刻凑在一起,可谓志同又道合。拿着一个昏暗的火把,又要返回方才入洞的河道边了。陈蓥提醒大家:“小心有溢出来的毒气。”   翟容说:“拿火把试着,那种子带着的毒气是能燃烧掉的,只是有些不曾燃尽,风向又凑巧就麻烦了。”   几个人重新翻过那片乱石凛冽的地震塌方地带,一起以轻功,从那片雪白的石化瀑上跳跃过去。这回,翟容自己带着秦嫣翻山爬石地过去。费了没多少工夫,五人重新回到了那湿漉漉的溶洞地区。如今他们与昨夜已经完全不同了,每个人都休息充分,精神良好,气力充沛。十二个时辰的昏睡,让这些年轻人的身心都调整得足以应对各种强大的压力。   一走到河岸边,便隐约可见那幽蓝色的光芒,还在隔着粗大的水底石梁,从对面透射过来,将他们面前的这片暗河地区,照得水底若蓝若紫。隔断的河道石壁上,的确有隐约透过来的一些毒气。翟容提醒大家注意行走的方向,带着众人来到了避风口。   翟容开始分配人手:“小关水性好,老柯能辨认路,他也得下水。大陈,我留下来照顾一下若若。你跟他们下去,如何?”把秦嫣一个人留在黑暗处,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心的。   他打算,放弃去探查水道,跟若若一起在岸上等消息。   ——最爱冒险、凡事都冲在前面的他,正在尝试学着,为了喜欢的女孩子,改变一点自己做事的风格。   秦嫣道:“我也想下去看看,二郎主,我们一起下去,如何?”   “水底憋气,你恐怕时间没有我们长。”翟容道。   “那可不一定,”秦嫣道,“我人小,需要的气息未必有你们多。”她也是很善于控制自己身体的,莫血就是要训练他们与一切融为一体。哪怕她几乎没有水性,但是也不妨碍她在水底,将其当做一件屏障物,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和身形。   她确实非常想下去看一看。   翟家郎君说过,明月珠兰水岸,有日光的条件下,如普通花卉一般一年开一次;没有日光照射下,五十年开一次……   这与长清哥哥说过的“楼兰圣道”,不谋而合。长清哥哥说起夕照大城时,也的确很重点地提过这条“楼兰圣道”。不过,他说楼兰圣道是古楼兰天运一族恪守圣物之处,他的祖裔虽然也出自楼兰,已经经历了数百年的变迁和移居,而且也并非族脉的主枝,他不可能掌握这些已经逝去的旧族隐秘。   而且,当时的长清哥哥认为,五十年一开?他也算在中原国见识过不少□□淫技机关,能够五十年一开的机关,他是真心想不出。因此,他倒不曾指望,秦嫣能够有机会接触到这座圣道。   可是,如今这五十年一开花的明月珠兰就在面前,秦嫣怎么想都觉得与“楼兰圣道”必然有相关联之处。秦嫣对翟容道:“你一定也想去看看吧?我也可以下水,实在呼吸不够了,就往回潜。”   翟容当然是好奇的,听着她如此一说,便道:“那也好,一起下去,更好照应一些。”   他们将东西都安放藏妥,众人跳下暗河,明月珠兰水岸上空的蓝色火焰,燃烧了十几个时辰,依然经久不息。仿佛是藏在这个暗洞里的长明佛灯。这些珠兰在黑暗中蓬勃葱郁地生长了整整五十年,要在这几天中,将五十年来积攒的力量,都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   侠少们钻过了石梁,纷纷用了个千斤坠的功夫,缓缓从晶透莹亮的雪水中落下去。脚下踏到的,是细腻的白色河沙,右侧靠近珠兰盛开的地方,果然看到一面长长的石壁。这片石壁闪烁着白色云母的光泽,上面云流水畅地雕刻着汉代的卷枝茱萸纹花样。   秦嫣被翟容一起拉到水底,仰起头看到,河面犹如蔚蓝天空,右边的石壁圣洁华美。若不是不能呼吸,他们分明漫步在一座精美绝伦的宫殿中。柯白岑回头招呼众人跟着他。大家随着他的脚步一起走入一个看起来像门一样的地方。这门从水里看,也有两丈多高,门楣两侧刻满了道宗故事《老子出关》、《法华讲经》……   一进入,可以看到,这白玉门仿佛是道引水坝,暗河在这里分成数股。其余的都河道都是普通水道。其中,紧贴珠兰水岸的一条水道,与众不同。   这水道的设计很巧妙,石壁上开着一道道透光孔,珠兰水岸的明亮光线就漏进来,将这里形成无数根斜照清影的蓝紫色光束。或明或暗,层次错落,光线一路透过去,依稀形成了一道幽深的通道。   他们还有一些余气,便走过去仔细观察一番那条通道。   幽蓝色的光线柱子交错中,这条通道显得梦幻迷离。那温柔的蓝色,似乎有一股充满了妖异力量的诱惑,令人情不自禁想走入那条通道。   大家正要试着走进一些,忽然,翟容拉着秦嫣上前几步,将柯白岑他们一把拖回来。柯白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可是水中无法说话。翟容伸出手指,指给他们看。仔细看去,柯白岑几个也一步也不能走了。   这条通道上,凭空出现一道细丝,这根细丝本身应该是看不见的。它斜斜切在通道的中间,上面挂着一些杂物。这些杂物使得藏匿不见的细丝显出了原形。秦嫣自己辨认了一番,她发现,这些挂在细丝上的碎小杂物,似乎是图桑军卒们衣服上的纤维。   借着明月珠兰依旧在盛放的蓝色光焰,翟容他们安静地看着这挂满了图桑军卒衣服、武器上纤维的细丝。他们很快就发现,在通道里,这种细丝是那么多,它们横七竖八地罗列在这个幽幽通道里。十几个时辰前,七八名图桑军卒中了火焰毒气,掉下雪水以后,曾经被他们斩杀于刀下,过后他们的尸体去了何方,唐人少侠们并没有留意。   看起来,部分尸身通过这条通道去了远处的地方。他们的身体,被这些细丝切割了,挂住了,让这些藏身在雪水中的细弦暴露了痕迹。雪水从他们的身后不停流淌过来,再过一些时候,大约这些细丝就能被冲刷干净,使人肉眼无法见到。   翟容将自己的袖子绷紧,往距离他们最近的这根细弦轻轻一挂,衣料就无声断裂了。   这些横七竖八,蒙在通道中的细丝,锋利如同无色的刀刃。它们,截断了这条被明月珠兰一路照耀的幽冥之路。   众人气息不足了,当下不再贪看,重新往回游去。 第63章 细丝   翻越了石梁, 重新回到了那没有毒气的河岸上。众人再次湿漉漉爬上了溶洞。   这一回,他们就不似昨日那般慌不择路地要找一个干净的地方休息了。翟容先以自己的内力将秦嫣的衣衫弄干。他们四个人则体力充沛,估计自己过会儿还得下水, 也就不去费力了。寻找了一个滴水比较少、地面不潮湿的地方, 五个人团团坐住。   从初次探洞到的情形来看,那条暗河在水底, 是分成许多水道的。大多数是自然岩体分流,那条被明月珠兰照射着的幽蓝通道, 则肯定值得再次去仔细探查。   人在水底, 行动、呼吸, 都有诸多不便,暗道也说不定会遇上什么危险。几位少年人商讨着去水底探查的细节。   四人回忆着首次进入暗河时,各人所见的情形, 然后翟容一条条给他们定计划。入水选什么路线过去,从哪里入手揣摩道路。大致猜测着会遇上哪些情况,如何妥善应对。   秦嫣托着脸颊,蹲在旁边的岩石上画了无数圈圈, 听着他们在讨论。   秦嫣转头看到翟容,他黑眸如漆,神色专注, 面庞在火把的摇动中轮廓俊朗,脸上两块破皮被水浸过以后,浅瘢脱落了,又恢复了他那副很耐看的容貌。   他看起来那么有主意, 那么靠谱的模样,秦嫣觉得很想多看几眼。   她注意到他在说话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将手指放在嘴边,轻啃着指甲边的皮刺。这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与他的明亮双眸,组成了一种特别有诱惑力的画面。   秦嫣想起这双嘴唇,曾经压在自己的手指上。   指尖顿时火烫起来。如果不是亲在手指上,该多好?   蔡玉班的大娘子们都说,亲嘴唇才是最令人勾魂夺魄的……她的目光定在他的嘴唇上,他的唇形很漂亮,不厚也不薄,吻起来一定很舒服……   他抱过她,亲过她的手指,当时脸红心跳得慌忙推开他,如今想想,要是抬起头,说不定就真的……   遗憾啊!   过后,因是在兄弟们的面前,他不便过度与她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但是翻地震落石时,他很自然地拉着她的手臂;入水之时,他也一直跟她在一起。这让秦嫣觉得,两个人的关系,真的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完全可以更亲近一些。   如何亲近一点呢?   秦嫣想来想去,先摸摸他再说。   于是,趁着他专心在与柯白岑他们商讨事情,她手指在暗处悄悄移动,假做无意中,碰到了翟容撑伏在地面的左手手指。翟容正与柯白岑说着话,扫了一眼,任她的手指靠在自己的左手侧面,继续说话。   秦嫣见他不曾拒绝,得寸进尺了一点,将头靠上他的左胳膊。   翟容发现了秦嫣的小动作,低头看了她一下,见她窝在自己身侧,小手指在他手背上磨来蹭去。他只顾着跟兄弟们说话,还不曾往歪里想,问她:“有事?”   秦嫣摇头,缩了回去。翟容追问了一句:“真的没事?”   秦嫣抿着嘴,满脑子邪念却要装作很纯洁的样子,幸而她擅长这个……她说:“真的没事。”   翟容不放心地低头看看她,摸摸她的额头,身上衣物也是干干的,确实没事。顺手捏捏她的脸颊,继续转头对着三名侠少说话。   他们在商量,这一次,他们不打算全员下水了,而是两人分批。这样可以保证若若不会独自一个人呆在黑暗的洞道里,同时,他们每个人的体力可以互相交替,得到休息。   秦嫣见他不留神,胳膊便又蹭回去。手臂相贴了一会儿见翟容没什么反应,索性脑袋一侧,赖到了他的肩膀上。这下动作太大了,翟容被她压得身子微作一晃。一直在咬指甲的手,也从嘴边滑落了下来。   其余三人停下话头,看着他们两个。   翟容稍一怔愣,这回是看出来了,若若在向自己表示亲热。毕竟场合不太合适,便想将她推开。   他正要抬起手,又想起,这些时日来,他们所见所闻,都是颇为悲观绝望之事。眼睁睁看着相熟的人一个个离开;眼睁睁面对着一次又一次的绝境。他们几个大男人承受起来尚压力不小。若若想来也跟他们似的,睁开眼就感到前途了无的焦灼,岂不是太可怜了?她昨晚抱了他睡了十几个时辰,如今她在求安慰,他不安慰谁安慰?   他便改了主意,任由她蹭着。一边继续与柯白岑方才的话题。身为练武之人,也不至于隔绝不掉这些干扰。   秦嫣假装正经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异常,胆子越发大起来。又将手指跨过他的手背,嵌入他的指缝。十指相亲,缝缝环扣。他的手线条流畅,摸着有暖玉般的质感。翟容感到了她的侵入,觉得她此举过分亲密了一些,复又低头看她。   秦嫣还是不太会笑,不过,眼睛弯起来的样子看起来挺可爱的。翟容便轻轻反握她的手,抚弄着她柔细的指尖,表示他会更顾着她的。   秦嫣没想到会得到回应,脸上顿时羞红。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手指尖带着微微毛刺,在她的掌心里点点划划。秦嫣呼吸略乱,不觉越凑越近……   五个人头凑在一处,手上细节虽不得见,各人细微的脸面表情都能在火把下看得清楚。   另外三个人很轻易地便发现了他们两人的小动作,柯白岑忍无可忍:“老翟,你克制些。”在座的哪个不是后生?他如此在三人面前跟着这个小妾浓情蜜意的,太过分!   秦嫣讷呐然坐好,虽则骂的是翟容,其实惹事的是她。   翟容忍住笑,收了心,又跟三人正色讨论起来。   商量结束,柯白岑和关客鹭是第一批下水的,关客鹭水性好,可以帮助一下柯白岑。翟容和陈蓥坐在原地,等着柯白岑他们回来。   人在水底下也憋不住多久,不过是两炷香的时间,柯白岑和关客鹭便回来了,带回来了两条非常有用的消息。第一条,他们发现那条幽蓝通道中的细丝,每根相隔之间不算太紧密,如果知道它们如何排布,完全可以游水避过。   第二条,幽蓝水道一侧,雕刻着不少壁画,借助珠兰水岸的光线,似乎讲述了什么事情。只是柯白岑他们当时的注意力都在那些杀人细丝上,他们已经试过了,那些细丝并非柔软之物,坚硬如精钢,在水下因挥刀的力量受水的浮力阻挠,甚至无法劈开它。而且它们横七竖八,劈开一条马上又有第二条。他们在这些事情上研究得略久,那些壁画上反而没来得及细看。   “很好,我们轮流下水,徐徐推进,就会对这个洞道越来越了解。”陈蓥高兴地说着,开始整理衣衫准备跟翟容一起第二拨下水。这一回他们的主要目标要放在壁画上。   柯白岑对秦嫣道:“三娘,你不是善于画舆图吗?我和小关刚才记住了大约五根细丝的位置和方向,你帮我们记录下来。”   “好啊。”秦嫣见自己也能够有所帮助,愉快地掏出自己怀里的颜料。小关则将自己的道袍脱下来,只穿着中衣。道袍平铺在地面上,将山洞的情形与秦嫣说着,把那地形画了出来。秦嫣方才也是下去过一回的,一说就将位置画准了。翟容他们看了舆图,便下水了。   秦嫣和柯白岑、关客鹭坐在远离珠兰水岸处,等着他们的消息。   柯白岑问秦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圆房?我们来喝酒。”   秦嫣知道刚才那点小小的无所顾忌,被他们看见了,到底来奚落、取笑她了。哪有什么正经的圆房嘛。云水居的娘子们天天都在跟不同的郎君“圆房”。她与翟家郎君,大约差不多也就这样罢。双方开心就可以了!   她回避着话题,道:“柯少侠,你看起来神仙中人似的,为何要关注这些世俗事情。”   关客鹭道:“他是心里难受,找点话题聊天。”柯白岑被说穿,捅了他一下。   秦嫣知道,这些天他们失去那么多同伴、前辈,又被困在如此不见天日的山洞中。这几位中原弟子们,始终显出满不在乎、说说笑笑的模样。其实,他们内心是深深的恐惧和痛苦。秦嫣说:“我还以为就我胆子小,害怕呢。原来你们都一样。”   小关失笑:“你胆子小?我就没见过比你胆大的姑娘。”   “那胆子小的姑娘应该此时如何表现?”秦嫣没怎么做过普通小姑娘,问他们请教一下。关客鹭道:“自然是哭哭啼啼,嚷嚷走不动了。”   秦嫣点头:“下次我记住了,再遇上如此困境,一定从头哭到尾。”   两人被她的装傻充愣给乐到了,都笑了起来。柯白岑本来就是比较从容镇定的人,小关变化最大。他跟大家生死场上混了这一场,虽然失去了师叔,倒是整个人显得阔朗了许多。本来只是个内向胆怯、武功平平的小道士。如今身上背着驻云门的掌门剑,说话也声气大了不少。   没一会儿,翟容和陈蓥回到了他们的身边。   柯白岑和小关都关切地问:“可有什么发现?”   翟容点头说:“那壁画前面一段是八个小篆字‘天疏潭影,般若红莲’。”在这种地方出现小篆,大家并不意外,古楼兰是与汉代交好的国家,很多建筑形制、文字、器皿、风俗,都是向汉人学习而来的。   翟容说:“因呼吸不够,又要避开那些细丝,壁画我们只探看到两张。一张上面画了许多远古凶兽,里面还立着十分高大的人形;一张则似乎是一个躺着的人,旁边有人在他的身上作着什么。”他道,“我觉得我们如今不能忙着先查看壁画,而是应该设法先将那些细丝的位置记录下来,否则,那些图桑军卒挂在细丝上的痕迹都会被流水冲走,我们就难以深入了。”   陈蓥是一起下水的,也点头道:“这些细丝,若不是正好被那些图桑军卒的尸身残物所暴露,我们若不知情,撞上去,只怕也要被切割成碎块。”   柯白岑道:“也好,那我们将这些细丝的位置先探查明白。”他和关客鹭领了任务,下水去探查细丝位置了,因前面五六根方才已经确认了方位。他们在水下游动很快。然后层层推进。待到气息不足的时候,翟容他们又下水,将他们新认出的几根细丝方位记着,很快又深入了不少距离。   这一回他们推得深入了一些,发现了一张藏在水底的石刻地图。   翟容和陈蓥两人非常兴奋,说那张地图是根据这条通道画的。那图绘明,这条幽蓝水道的确是一条出去的河道,通往蒲昌海。   翟容说:“而且,那地图上画着,这条通道至蒲昌海需要十几里路,但是每隔半里地会有一个换气之处。也就是说,我们沿着这条水道可以出去了!”   年轻人听说都激动起来了:小石头虽然会过来救他们,可是有莫贺咄可汗镇守在城头,一切都要战事平定之后,唐军才能上城解救他们。若是能够尽早出城,就能亲手为死在夕照城的各位兄弟和前辈复仇!江湖弟子,最讲究的就是嫉恶如仇,血债血还,听说有这么一个通道可以提前出城,都热血沸腾起来。   翟容说:“只是那些细丝碍事,越往前走,珠兰的光就照不到了。到时候看不清那些细丝,恐怕就麻烦了。”他的担心,众人也发现了,随着探路越来越深入,尚未到达第一个透气口,珠兰水岸的光芒就越来越暗淡了,在一片漆黑的水底,如何还能找到那些细丝的踪迹?   而按照地图显示,半里才有的一个透气口。这张图经过了数百年的时间,这里河道水位是否变化了?是否还能用?且不去说它。若是对这些细丝完全寻不到规律,小心翼翼一点点避让着过去,他们武功再好,也憋不过那么长的水底距离啊?   四个人坐在那张已经画了三十多道细丝位置的通道图前,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他们已经无法再继续往前探路了。   这……到底是不是一条通道?他们还能不能提前出夕照城?   看着众人犯愁,西域的小地头蛇秦嫣只能再次暴露一把自己的“渊博”。她道:“应该是通道,而且应当是传说中的‘楼兰圣道’。”   “楼兰圣道?”几位中原弟子不曾听说过这种西域秘辛。翟容说:“是,若若对于西域了解比我们都多,若若你讲。”   火把忽摇中,秦嫣盘腿而坐,向四个男人说起了蒲昌海的往事。   秦嫣将长清哥哥关于楼兰圣道的事情说出来,是她自己也对这条道路很好奇,想要一探究竟。因为在关于楼兰天运族,有很多古怪的秘密。   明月珠兰并非是西域广为人知的奇花,貌似只有翟家主的那位神秘娘子知道,并且能够找到花源,还带回了无遥阁种植。   这样奇特的植物,秦嫣前几年执行任务,不曾听说过。而且,长清哥哥也不清楚这五十年一开花的奥秘。不知道翟家嫂子对于珠兰的了解,与长清哥哥那些祖上传下来的隐晦故事,拼凑起来,会不会有什么有意思的发现? 第64章 蒲昌   “这座夕照大城, 与楼兰故城,是古楼兰国不同时期的国都。”秦嫣道,“楼兰国相传为汉代月氏族后人所建立, 在大月氏族大多迁往西面之后, 渐渐成了在蒲昌海的一支孤旅。   这支人始终没有离开蒲昌海,是因为他们是被称为天运族的巫师一族。据说, 他们有一部天书藏在楼兰圣道里,他们需要世代守护着。圣道五十年一开, 具体哪一段日子, 只有那些天运族人能将时间算清楚。后来, 西域遇到大型瘟疫,面临衰败。正逢五十年,他们开启了楼兰圣道, 取出族中密供的天书,让族众一名子弟阅读。这位子弟便获得了扭转西域命运的能力,不仅是楼兰,附近七八个小国也都能够重新续命。这些事情, 在那些小游牧国家里,也都有相应的传说。”   “是什么样的能力?”陈蓥问道。   “并没有记载。”秦嫣道,“这样神秘的事情, 楼兰国肯定不会外传,而且当时三绝西域道,无人知道西域是如何扛过这次危机的。”   翟容道:“你继续说。”   “两百年后,新任的楼兰国国主手握这部天书, 不知做了什么,触怒了天神。天神降下雷电,坠下火球,击打在夕照大城的王族宫殿上,将留在这里的楼兰王族都炸为焦土。楼兰圣道就在这次天怒中遗失了。”   柯白岑道:“这听着神神叨叨的,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事情?”秦嫣对这个故事也不是太信,长清哥哥说的时候也不太当真,被柯白岑一抢白,怯怯然闭了嘴。   翟容对他打断秦嫣的话不满,道:“你自己成日装神仙,所以如今没什么能骗到你了。听若若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了,楼兰余下的天运族人在天怒中衰落灭国之后,剩余的天运族人只好离开了这里,不知道迁徙到何处去了。”   故事里提供的有效讯息并不多,翟容在头脑中归纳了一下,说道:“我们是从那座密室反向而来。所谓的‘天书’,会不会就是放在那座深紫色的密室之中?我们是因为地震天裂才会从莽荒大山的上面进去的,如果山体没有破坏,这条楼兰圣道,就是通往那里的路。”   被他如此一说,众人都觉得无趣了。   众人回忆石室里的情形,里面的建筑仿了汉代风,有石筑楼阙牌坊,四壁是楼兰彩绘。贴金描朱的,是像一个藏宝之地。中间那座高台,就像供奉圣物的地方。本来,探秘还能够激发一些他们年轻人的血性。如今这个宝藏已经数十年前就被哄抢走了,那还有什么可以探秘的?   “就算那里是供奉天书所在,想来那天书也遗失了。”陈蓥遗憾道,“否则倒很想一看。”   外貌最似神仙的柯白岑最不信这些乱力怪神,听着翟容的推测觉得很有道理,道:“哪有如此神奇的书?”   关客鹭比较有想象力:“那万马王这般的人,会不会也是看过天书的?”   “地震时是六十年前……万马王是十二年前去的江南道……”翟容开玩笑似的估算了一下时日,对关客鹭道,“有道理啊!”   关客鹭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起来。隐隐有些不以为然。   秦嫣说:“大约是吧?这个故事至少说明,这条被明月珠兰水岸控制着的‘楼兰圣道’,还是藏着许多秘密的。”   天书之事没有人多在意,一来太过荒诞,二来就算有,也大概是在那石室中,已经不知散失到何处去了。他们更关心是否去破解那“楼兰圣道”。   翟容道:“其实我们也不用多想,珠兰水岸下的石图上刻着,每半里会有一个出气口。潜水半里,对你我来说,也不算是多艰难的事情,我们不如去那出气口看看,若有收获当然最好,若没有,也能及时退回。”   这个建议很实用,大家纷纷同意了。   柯白岑补充道:“半里之长如果是平常河流不算什么。我看过,珠兰水岸的亮光,连小半里都照不满,如何到那图上的出气口?”   秦嫣是女孩子,当然胆小一些,她在想,那出水口不知道什么模样,别万一有危险。陈蓥也将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翟容道:“既然是通道,这些细丝一定是有规律的。我们继续再多探查几根,将其组合起来,看看有什么可琢磨出来的。”   “也好。”   秦嫣坐在岩石面上,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下水。每一次下水,都会有更多的收获。他们回到岸上之时,在小关的道袍上,用秦嫣带来的朱砂色将自己所探查到的细丝位置和岩洞位置都绘画出来。   秦嫣则根据他们的述说,还有自身对西域地形的熟悉,将他们探测出来的地图不断做着细节上的补充。   随着他们对这条水道的逐步探索深入,他们发现了一件很无奈的事情,河道上方的珠兰水岸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们本来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明暗交界之处,用弯刀刻画了记号。如今那点记号正在被黑暗一点点吞没。   五十年一开的明月珠兰,正在收敛光彩、停止自燃,它们即将恢复自己长久的休眠期。大家的时间已经不太够了。   又轮到翟容上岸,他坐在那张已经越画越多的通道图前,陷入了苦苦的思索。浑身的潮湿衣衫也顾不得处理一下,散开的额发垂在他的发际,犹自滴水。   翟容看着这些通道,目光停留在里面画有细丝的那些石道,根据楼兰圣道的传说去考虑。道:“天运族……天书……”   翟容在头脑中将河书洛图,幻字方章,伏羲六十四,一个个推演出去,问:“大陈,你看看,这些细丝是否很像某种棋谱?”   陈蓥已经陷入放弃状态,道:“这棋谱之事,老柯师从的青阳殿最是重视,等他上来再看。”   翟容觉得时间紧迫,不能都等着柯白岑来做,道:“如果是有棋谱之意,那么步步推演,你觉得能否推算出后半段通道?”陈蓥想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翟容默默推了一番,摇头道:“似乎也不是棋局,纵横数目对不上。”   等到柯白岑带着关客鹭走上来,陈蓥和翟容将自己方才的想法说给了柯白岑听。柯白岑也觉得可以琢磨,低头审看着那些朱砂色绘就的复杂图样。   “老柯,你看,我算出来纵横总是乱了几画。”翟容给他看,方才柯关二人在水中时,他已做好了繁芜的计算,将算不通的地方,点给柯白岑看。   柯白岑在他的算图上看着,许久道:“乱的是这几画……若是补全这几道……难道是十七道棋局的‘遗拾局’?”柯白岑的师门青阳殿,注重手谈之学,于棋道上的认知,要比其余人广博。   陈蓥道:“棋盘不是以纵横十九道为规制吗?如何会变成十七道?”   柯白岑道:“如今的棋局的确是十九道,但是秦汉年的古棋谱都是十七道。家师给我们参研过一本《玄黄十七遗拾道》的古书,里面的运棋、走步都是十七道。”   翟容说:“十七道……”方才他一直在参详着,眸子里闪现光芒:“十七道就通了。”他迅速拿着石块,蘸了朱砂将自己方才的思考,画给柯白岑看。   关客鹭道:“那我们将这棋谱算出来,不就清楚那些细丝的排列方式了?”   翟容说:“棋子黑白为阴阳,细丝以上下位阴阳,应该可以参详出来。”   柯白岑道:“十七道棋盘比十九道棋盘变化少一些,但也需要做缜密的计算。好在我们已经探查出不少路线了,应该可以摸出是遗拾道的第几运。”   四人都是中原武道的高足弟子,无论武功书法、棋道都有些涉猎。当下,他们再也不下水了,柯白岑将那些细丝的演算分为四部,让众人开始计算推演。   小半个时辰后,陈蓥、关客鹭和翟容都算好了棋步。柯白岑又统筹了一番,四个人一起画出了推演出来的细线排布方式。众人看着明显已经越来越暗淡的明月珠兰水岸,柯白岑道:“小关和我再去试一次。”   “实在不行,要及时撤回来。”   秦嫣和大陈、翟容他们等在岸边。其实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他们却觉得很久。从那张水底地图来看,似乎这所谓楼兰圣道,只是通往那座石缝密室的通道。但是,通往石缝密室的通道,分明夕照城内也有,石越湖就是从那里出去的。为何又要费尽心机,做出这样的通道呢?   也许,真正的天书,根本不在那密室之中,而是在水底。   这些年轻人,如果坐在洞中也是可以脱困的。他们如今执着于解开楼兰圣道的秘密,自有他们的道理。   中原武道,溯源已有数千年。   在这长久的岁月中,涌现了无数旷世奇才、武道至尊。可是,人只百年,生生灭灭,这是上天造人不可违背的规律。   再有天赋的武学大师,总归会在五六十岁的年纪逐渐走上下坡路,成为一代没落的巨星。这是无情岁月最冷酷的公平。可是,西域却出现了巨尊尼这样,显然功力在百年以上的怪物。他们凌驾于生死,凌驾于军队,只要他们愿意,挥挥手,十几个百年历史的门派,便如烟云一般消散。只要他们乐意,也许就能更迭皇朝,改变人世。他们的出现,使得整个江湖,所有王国,都陷入了一种未知的被动中。   中原汉人自前代汉朝破国之后,历经两晋、南朝北朝,此后又是隋唐之乱。整个天下,水深火热的岁月实在太久太深了。人心思定,天下都盼着太平。   这样一个万万人翘首以盼平安治世的时代,怎么能够容许有巨尊尼这样,超越一切的人,任他们纵横寰宇,所向披靡?   五名年轻人听了秦嫣关于“天运族”天书的故事,虽然因其太荒诞,不愿意多去深究,但是,巨尊尼的出现,不就证明了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本来就在上演着荒诞而神秘的事情吗?   眼前这条“楼兰圣道”,显然与这一切,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的关系。身为江湖年轻一代的高手们,如果身处危洞,而只求自己逃生,那么他们就不配自命为“侠少”。   侠者,需向绝境,才能证明自己的天地豪情。所以他们选择不是坐守其成,等人救命。而是主动出击,不放过击败巨尊尼的任何线索。   又过了数柱香的时间,秦嫣听到一片水声哗啦啦从他们身边响起,火把一照,是关客鹭和柯白岑从水底钻了出来。他们按照先前推演的结果探洞归来。   关客鹭一抹脸上的水珠,兴奋道:“我们推演的细丝排布是对的,我和老翟到了那出气洞。”   翟容和陈蓥都凑过去:“那是什么样的?可通向外界?”   “是五尺见方的一个小穹顶,”柯白岑从水里伸出手,“来,拉我一把。”陈蓥将他浑身湿透地拉出来。柯白岑坐在地上道:“那小穹顶不高,也就三尺来高,不过,我和小关看到许多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大家被他勾引得恨不能立时就钻入水道,看个究竟。   柯白岑也不是卖关子,实在有些东西他也说不清楚,比划着道:“穹顶镶嵌着夜明珠,不过我们摸着也不是珍珠,有些软软的,跟皮囊似的,里面不知道盛了什么水,绿莹莹的能照亮不小一圈。还有那些洞壁上,排列着许多如铁似银的方块,特别坚硬。我和小关猜测,那些无形无质的细线,说不定就是这些方块重铁拉成的丝。”   关客鹭说:“都是一些看不懂材质的东西,夹叠在那个穹顶的缝隙里。有硬有软,都特别古怪。”翟容说:“那真是有宝物啊,这些细线的材质就很令人费解,如果做成弓矢,会不会特别锋利?还有你们说的珠子,夜战的军队配上一颗,那就可以出奇兵了。”他做了白鹘卫之后,一直与些前玄甲军的军人混在一起,就想到了这个。   陈蓥道:“我们去看看,按照水中的地图所绘,半里就该有一个这样的透气洞,不知后面的穹顶,可有这样的东西?”   翟容说:“走,一起去看看。”   柯白岑道:“我们已经借着那明珠的光。看过出去的那条路了,应该是第一段的细丝排布完全一样的。只要找准前面几根,然后剩下就能避开。”   五个人一起看着水底,此刻珠兰水岸的幽蓝光芒甚至已经无法透过石梁,他们所在的暗洞仅靠手中的火把照明。他们必须抓紧时间了。没有珠兰的照明,前面几根细丝的位置无法找准,后面的就无法避让。成百上千的刚刃横七竖八立在黑暗的水底,哪怕唐国派了军队过来,也是会造成不少伤亡的。   “我们一起过去,”秦嫣道。翟容马上道:“好,珠兰快要灭了,只走这一次。”   侠少们伸出手叠放在一起:仙雅俊朗的柯白岑、善良敦厚的关客鹭、热情可亲的陈蓥,还有翟容,四人互相对视一眼,柯白岑道:“如此设计复杂的道路,还有那些质地神秘的细丝,我们一定要查清楚。”翟容将秦嫣的手一并握进去,五人一起轻喝:“走。”   他们松开手,逐一重新跃入了河道中。   “那些推算图可都记得了?”翟容不放心,留在河岸上还在叮嘱。   “记得了。”   “实在不记得了,就拉我的手。”翟容拿出一条绳子,将两人的腰系住,在秦嫣的腰边打了个很结实的船索扣。   “明白了。”   秦嫣跟着他们,再次回到了白色缠枝浮雕的石壁边,抬头看到,那片蓝色已经没有方才那般炫目,柔和地如同遮了一层薄纱的蓝色宝石。   他们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次序,柯白岑开道,翟容带着秦嫣第二顺位,陈蓥在第三,水性最好的关客鹭殿后。他们潜入水中,熟练地找到了刻有楼兰蔓花纹理的通道,用最快速度在那布着细丝的通道里左躲右闪。   五个人迅速朝前游去,身体随着记忆中的细丝分布图,上下游走。雪水顺流而行,他们走得甚是流畅。   他们演算的最后一步棋结束,翟容看到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隐约的亮光,只是不是蓝色,而是荧绿色。柯白岑双腿一蹬,人向上折了过去。翟容也跟着一起折了上去。   秦嫣觉得浑身一轻,人几乎跃出水面。睁开眼睛四处看了一下,果然如柯白岑他们所说,这是一个小小的穹顶,上面镶嵌了五十颗左右的绿色明珠。她听说过东海有夜明珠,但这种东西其实是没能见到的。如今见到如此圆圆能发亮的东西,当然觉得很有趣。这个穹顶又很小,随着一声水响,其他人也出了水面,小小的穹顶里顿时拥挤起来。   柯白岑提醒大家,不要乱碰东西以免触发机关。秦嫣这才按捺下扣一颗珠子下来的欲望。   “再往前面看看。”秦嫣提议道,“说不定每个穹顶的东西不同。”   男人们都很愿意,这莹绿色的珠光虽则不太明亮,但特别容易被那些细丝反射。此处已经没有了珠兰的光照,那些细丝,却在这些珠子的映照下,一根根如晨雾中蛛丝一般,闪烁着点点绿光,显得特别醒目,可以看得相当远。   柯白岑和翟容将那些细丝看了看,说:“看起来跟方才那一段的布局是一样的。”这个穹顶是封闭的,需要等到冬季雪山融水水位下降的时候,才会有新鲜空气来回流交换。他们还是要尽快离开的。   第二个换气穹顶也是很顺利地到了。   除了那些照明用的绿色明珠,这里主要堆叠的是一种很有韧性的皮质。唐国如今最著名的盔甲就是“明光甲”。不过明光甲为金铁所打,穿在身上沉重不灵活。西域大多数骑兵使用的则是皮甲。皮甲的抗穿透能力很低,而这些存放在换气洞里的皮甲摸着比普通牛皮要坚韧得多。年轻人们都得出结论,这楼兰圣道的每一处换气洞,就是一个军需库。里面所藏的金铁、皮甲、各种材料,都是世间难得的珍稀之物。   “楼兰圣道”的宝藏,原来是可以装备出一支灵活和精锐的骑兵。几个人议论着,又一路向着前方潜行。一连五个换气洞,都是不同的军备材料。   不知不觉,他们就行出了两三里地。第六个出气口,没有明珠照明。五个人来到这里颇有些不适应。   秦嫣在黑暗中抱着翟容的脖子,这一路过来,她体力到底不如他们,憋气憋得辛苦。   翟容说:“我们回去还是直接出去?”   “还是回去的路,熟悉一些。”想到要在漆黑的水底走余下的十几里地,大家也有点犯怵。既然这圣道的秘密已经探查出来了,不如回密道等石越湖。   回去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些障碍,出来之时是顺水而行,速度较快。返回去则是逆向,难免行动受影响。秦嫣便运起自己从小练习的心法,辅助自己控制呼吸。   眼看前面莹绿烁烁,即将到达出气洞口。   秦嫣忽然觉得身子一阵倾斜,她再一次感觉到,水中似乎有无数双手在将她拉住。   其实这种感觉,她在珠兰水岸救翟容的时候就遇到过,她也是运用了自己熟悉的心法,水流就发生了变化。只是,她以为自己是用力过猛产生了幻觉,并没有留意。   老巫所教的心法,扎合谷虽然人人在练,但是能完全达到要诀,没有丝毫偏差的人实属凤毛麟角。秦嫣正属于其中一个,而小绿洲她更是顺利破境,上了新的层次。   楼兰圣道,需要明月珠兰的光照,需要入道者自身与其气脉契合。秦嫣满足了这些条件,那扇神秘之门,终于在水底为她开启……   无数暗流从一条看不见的水底孔道钻出来,将她的四肢都扭扯住。那拉扯的力量越来越大,她不由自主要逆向而行。   翟容发现了她情形不对劲,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可是水中那股拖曳她的力量比他更为强大,翟容自己也被带歪了,两人双双撞在水底石壁上,眼看着就要乱了分寸,撞在细细丝刃上。   秦嫣已经有些混混沌沌了,手指上不知从何处来了股蛮力,一把捏住腰间的船索扣。船索扣是一种非常紧固的打结方法,此刻却被她捏成碎段。同时她的手指搭上翟容的虎口,一把便掰开了。   她晕头晕脑地朝后倒去,几乎撞上了后面而来的关客鹭和陈蓥。但却没有挂在丝线上,仿佛她身上有无形的手,带着她穿丝绕线,向深处而去。   翟容心中惊悸,出手再也捞不到她。   他自己动作一乱,手臂被那坚硬的细丝割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在水道的行进路上,为躲避那些锋利的细丝,他们的行动是讲究一定的韵律和身法的。他身后还跟着关客鹭与陈蓥,不能乱了方寸,否则会波及关陈二人的安危。   无奈之下,翟容只能自己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朝前。   进入出气洞中,柯白岑他们听说了此事,当下都顾不得性命了。三娘这几日都与他们在一起,生死之交不可轻弃。他们咬牙重新冲回最后一个漆黑的换气洞中……一无所获……   翟容认为若若是被水流冲出去了,众人于是一起随着雪水暗河,拼命冲将出去。当他们几乎被闷死,头昏脑涨地从水里探出头,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时,看到头顶一片星光灿烂……   他们出来了。   正在蒲昌海深蓝的湖水中,一轮明月刚刚从胡杨树的树梢东面升起。 第65章 石斗   水底某条不起眼的暗河支流, 咕噜噜幻化出一片黑色的旋涡。水流裹卷,将秦嫣带入深深的水底,几经沉浮, 她飘入那黑暗如同沉夜的石道。   人在水底深处, 却并没有窒息的感觉,她满身心都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伸展。她顺着自己六年来不断修炼的经脉方式, 沿着那石道在黑黑的深道中舒展起伏,如青鸟翔空, 如游鱼入海, 如柳絮飞舞……   她甚至忘记了二郎主在外面该有多少焦急,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已经化作透明,与这片精纯至极的雪山融水化为一体。   在水中无声游弋许久, 她眼前方渐渐显出光线来。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上大下小,形若漏斗的巨大石潭中。她向上看去,那石壁色泽宛如彩虹, 最上层是明黄色的、然后从浅绿过度到翠绿,渐渐变蓝,蓝色明媚处如雪山旁的云天。她向下看去, 蓝色逐渐深邃,化作湛蓝色,最终在末梢隐隐透着紫色。   在那石斗的无尽深处,若隐若现, 似乎是一抹鲜艳如血的红色。那红色一翕一合,仿佛是活物,能够呼吸一般。   她所在的是石潭中段,上下都要有数百步之遥,加之水下观物会令距离缩短,这石潭的深度恐怕更为可观。   她被这巨大石斗的斑斓色彩吸引住了,睁大眼睛看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在水中居然一直屏息,不需要呼吸。她抬起头看上方的明黄色,想来那里是出口,便划动四肢向上游去,准备上岸。   正游着,她觉得右手手臂上被火把灼伤之处,传来一阵疼痛。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手臂伤口处,排列着一朵类似红莲的花朵之物。她伸手摸了摸,那东西后面似乎还拖着长长的尾巴,将她缠绕住。   她浑身顿时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惊慌要加快速度,向水潭顶上游去。只觉身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她再往下一看,越发惊恐地失声尖叫。   只见身体底下好几株红莲状的枝蔓盘绕在她身后,枝条一伸一缩,将她急速拉向深处。她惊得头脑中一片轰响,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秦嫣不知自己过了多久才醒来,睁开眼睛,面前都是密密摇摆的红莲花朵。   她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如同这种奇特植物的食物一般,被它密密麻麻地“缠绕”住了。她低头仔细感觉自己的身体,除了一些普通的疼痛,倒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她还发现,自己的呼吸并不是透过肺部,而似乎是通过那些贴合在自己身体上的红莲枝蔓。   红莲花朵在她眼前不断摇摆,向上看去,那明黄色的水潭口,如同一颗遥远的星星,她是被这红莲拉扯到了潭底了?   秦嫣认命地闭上眼睛,忍受着身体的丝丝疼痛。她等待着被那红莲吸食完自己的肉体。   等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可怕的变化,她伸出手摸了摸那些红莲。   红莲花软软的,触感也粉绒绒的,如同小孩子的脑袋一样,摇摆着。这种感觉让她对这个异物感觉没有那么排斥了。   她索性轻柔地抚摸着它们,红莲也如同有灵性一般,在她手指间轻轻碰触。她回忆起他们一起在明月珠兰水岸下,看到的那八个篆体字:“天疏潭影,般若红莲”,这会不会说的就是这些东西呢?   一想起在珠兰水岸的情形,她便想起翟容,不知道郎君有没有出去?如果出去了,发现她没有跟出去,不知道会不会难过?   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无法出去,她心中胆怯起来,鼻子一酸,流出了泪水。   人在水底,本来流泪也是看不见的。可是很奇怪,她居然借着红莲时明时暗的暗淡红光,看到了自己的泪水。   那颗泪水如同一粒无色透明的软珠,时起时伏,如气泡一般,慢慢向水潭顶飘去。   她出手,捞住泪珠。   捏了一捏,那颗琉璃般的泪珠就在她的指间揉碎了,化作无数更细小的小晶珠,从她的手指间飘散向上。这种奇异的景象使得她暂时忘记了,自己深陷绝境的状况。她使劲挤压出几滴泪水,那几颗透明软珠,在水中碰撞着,起伏着,向谭顶飘去……   秦嫣觉得,自己泡着的,可能并不是普通的水,而是一种比寻常水,质地紧密许多的液体。人体内的水,在此处不会被它融合,而是会像个气泡一般,被这奇特的液体送到潭顶去。   她看着水珠慢慢飘远,身边的红莲将她缠得越发紧。她觉得自己无法脱身,闭上眼睛,等着自己被当做花肥吸收,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那些般若红莲,在她身体一侧,气脉交换,试图将她发生改变。她的双手,破功过境时变化最大,红莲也最能起作用,她的五指被一丝丝拉长。   可是,她的心里是抗拒这种融合的。   红莲在她身上绕来绕去,她的左锁骨下渐渐洇出一点胭脂红,却再也无法融合进去……   秦嫣的身体虽然能够进入这个天疏潭,可是要与红莲完全融合,还是差了很大的火候。红莲如潮水般,从她身边退下。   秦嫣闭着双眸安然入睡,两只手已经比她先前,变得颀长了一些,在黑暗中,泛着莹莹白光……   待到她醒来之时,她发现,身上的红莲都消失了。   她坐起来,觉得身子很轻松,低头一看,自己坐在一个巨大的石刻莲花台上。莲花台四周布满了一朵朵含羞半开的红莲花。它们紧紧密密地分布在莲花石台上,不像方才那般嚣张。   秦嫣先看自己右臂,那个可怕的炙烧创口已经不见了,皮肤光滑得如同丝缎。她趴到莲花石台旁,看着那些羞怯怯的花朵。   红莲无声在水底摇动,秦嫣打起胆子摸了摸,那花朵仿佛活物一般,还躲闪了一下。秦嫣觉得有趣,加之手臂上的伤口似乎是被这些莲花状的东西所治好,也就不怕它们了:“我如何出去?”   她爬了几步,发现身子依然是被缠住的。回头一看,一枝红莲枝蔓插在她的后背,应该是在给她的肺部提供空气。她反手摸了摸:“我要上去看看石潭,我得尽快出去,有人在外边等我。”   她心念一动,那红莲仿佛能够听懂她说的话,她的背部微微一痛,那枝蔓便从她的身体里退了出去。她脚一蹬,向着水潭顶部游上去。   她从水中破水而出,以为迎接她的会是一股新鲜冷冽的空气。   结果,却是一股冷到极处的空气顿时充满口鼻之中!她一口都没敢吞下去,已经觉得身子被冻得僵硬,沉重地重新落回潭水中。   纵然人已经落回了水潭中,她摸到自己的头发和额头上,赫然结着一层薄冰。在这潭水中,很快又化了。   她本来以为石潭上岸可以出去,却没想到石潭上面竟然如此寒冻。她埋在水潭中,肺中的空气再度不够了,只得拼命游向潭底,一下子扑进红莲堆里。一朵红莲如赤蛇一般钻入她的皮肤,进入她的身体,她的肺里才有了充满空气的感觉。   秦嫣待到自己休息足够,心念再度与红莲沟通,再次游向潭顶。这一回,她有了准备,不一下子窜出水面,而是慢慢从潭水里升起,同时不断扑水在自己的头部,让潭水护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游到那明黄色的石斗边缘,双手趴上那石壁,只觉得入手酥化,仿佛多用点力,那石壁便会坍塌。   她徐徐小心地围着石潭边,仔细看了一圈。   上面是一个庞大的石洞,洞壁高达十丈有余,宽不知几许。石洞口就在前方二十丈之遥,此刻大约是白日,雪白的光线从洞口传来,将石斗外照得明亮。可惜石斗潭水上面,冰寒绝冷,根本不可能上去。   石潭之上无法上去,潭底的红莲则将她的伤口治好了。   还是下去吧。   秦嫣便想着要尽快出去。   她记得自己来之时,是从蓝色部分出来的,便在一次红莲中呼吸足够之后,向着那蓝色部分去寻找。   她一处处仔细寻着,在红莲中起落数次。终于找到了那个洞口。洞口并不大,只能一个人出入。她将手伸入那个洞口,只觉得自己所处的水,似乎粘性特别重;而外面的水,则稀薄的如同空气一般。   她试着全身进入那个洞口之中,顿时觉得无法呼吸,还不如石潭中自在。   她又退了回来,再次回到红莲石台上,抚摸着一朵小红莲道:“我该如何回去呢?”她在潭底转来转去,一点儿提示也没有。   借着红莲莹莹发出的微光,她转遍四周也没见到任何文字记载。这莲花石台是人工所制,那就是说这里曾经有过人。她也摸过里面的花纹了,是道家的莲花造型,看形制至少在四百年以上的东汉。她一无所获,只能坐回在那莲花石台上打坐。   秦嫣在水底,按照自己熟悉的心法打坐,忽然想起了在初遇明月珠兰之时,她和翟容一起跃入雪水暗道中,翟容当时呛血几乎昏迷,她为了救他,气息乱了,只能靠自己的心法来重新调整之时,就曾经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拉扯着自己。   她睁开眼睛,继续开始回想自己是如何到此处的。   她记得为了能够顺利通过“楼兰圣道”,她也是运转心法控制呼吸的……   难道是,这个心法与这个地方有关联,当她运转之时,就会引起水底暗藏的力量,将她带入此间?秦嫣一想,便静下心开始使用心法打坐。   她渐渐深入了周天,感觉仿佛有无数双温软的手在身边抚摸她。她待到识海中的气息归纳丹田之后,睁开眼睛看到。莲花石台旁,成千成万的红莲后拖着长长的红蔓,在她身边随水波而起舞。仿佛她的功法能够引起它们的共鸣似的。   秦嫣闭上眼睛,继续修炼心法。她能够感觉到红莲又开始靠拢她,它们的气息,顺着她的气脉流畅游走。   她待到练够了心法才再度睁开眼睛。   那些红莲也就从她身上退出,重新安然回到石台四周,仿佛熔浆一般发着暗红色的光芒,轻舒缓张着。   她想着,自己用平日里走顺的方法便是进来,如果全部逆转一遍呢?   一心想着出去,她顾不得什么,便开始逆行经脉。   一开始,很不熟练,几次都不得不停住。当她感到气脉被撞到剧痛之时,便会有一朵红莲化作长蔓,将她身上的纷乱气息吸走。发现了这个特点之后,她越发用心地逆行练功,遇到气劲无法推展,甚至剧痛得时候,她也咬紧牙关,用心朝前寸寸推进。   她要出去,翟容在外面等着她。   无论两人以后是否有缘分,反正她不能让他此回就失望。   逆行的心法,带着劲道,仿佛针刺火燎一般,分分寸寸地刮剜着她浑身的每一处内壁。她经过先前几次的经验,相信那些红蔓莲花会帮助她,她始终一分不让地不断运行,哪怕痛得全身颤抖,也一点不错地在体内倒行逆施。   忽然,她的身体开始在石台上腾空而起,渐渐向着那出口而去。   她心中一喜,功力一乱,缠在她身上的红蔓猛然收缩,再次将她拽回了石台。这一次连红莲也没有保护她,她胸口一冲,无数血红的小软珠从她口鼻中喷将出来,被那质地紧密的水挤压着,迅速向潭水上方而去。   秦嫣知道,这倒行心法的做法是对的,但是必须稳住,否则还是会前功尽弃的。她深深吸入一口红莲之气,以稳定的心性,开始了又一次的努力。   ……   ……   蒲昌海边,阳光已经将胡杨树林的树影,拖得长长的。其中一条长长的影子,落在一棵枝条遒劲的胡杨根上。   胡杨根边靠坐着的一个少年。   他垂着头,散着腿坐着,脸上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他的同伴,都已经与前来救援的唐军,还有图桑的泥孰王军队汇合了。石越湖及时递送到了消息,泥孰王没有陷入重围。不过,莫贺咄可汗手边兵马充足,占据了夕照大城的地势之利,还是有一番激战的。   柯白岑、关客鹭他们都一起返回十几里地的夕照城助战,同时去告诉石越湖他们已经出来了,不必去营救他们了。   只有翟容一个人,留在这里,说要等若若。   他们昨天入夜时分出了暗河,翟容发现秦嫣没有被冲到蒲昌海边,疯了一般要返回那条洞道,去把她找出来。   可是,蒲昌海由众多暗河汇流而成。他们这些人,从最后一个换气孔洞冲出来,足足在水底压了将近五里,到浮出水面时,意识已经模糊了,自己哪个出水口游出来的都不知道。他盲目地在漆黑的蒲昌海里寻了一大圈,最后被柯白岑强行拉回了岸边。   寻了一夜,等了一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坐在胡杨树根下,连站起来都已经做不到了。他无数次在识海中回忆着,究竟将她失落在何处?他们身上系着的绳索为何会断裂?如果,他们当时选择一口气冲出河道,是不是会比如今的情况更好?   没有一点头绪,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日行东方,日至正阳,日行西方……   平静的蒲昌海上泛起圈圈涟漪,翟容连眼皮都不想抬,这一天一夜他每一丝动静都会关心,每一寸波浪都以为是希望,可是,每一次都是失望。   直到,一双雪白的小脚出现他的眼前,习惯性地不安地扭动着粉色的脚趾:“翟家郎君,你……”   翟容猝然抬起头,夕阳渐红中,伊人恍惚,几疑在梦中。   秦嫣问:“我回来了,你在等我吗?”   她看到翟容用力抿紧嘴唇,一双清朗眉目中,似有融晕泛红,波光闪动。   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多半都不容许自己哭出来,翟容更是其中很执拗的那一拨人,他硬生生将泪水忍了回去,勉力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等你很久了,你怎么回事?”   看到他没那么紧张自己,秦嫣心中松弛了一些。她以为,方才看到他泛红的眼圈,只是夕阳返照的一抹绚光;他眸色中的泪光粼粼,只是倒影了蒲昌海的湖波。   这次离散,她也说不清楚个什么来,要是将他急得太过火了,冲她发怒,逼她说个究竟。她都不知道如何应付?此刻见翟家郎君还是挺沉着的,她也不想说太多:“我被卡在一个换气孔洞里,然后,再摸出来的。”   翟容转过头,扶着胡杨树干缓缓站起来:“没事就好,我要去夕照城看看,他们打仗打得如何了。”   他的身体被撞了一下,身子被若若牢牢箍住。他低头一看,若若扑上来一把抱住他:“郎君,我很害怕,我一个人的时候很害怕……我担心我不能回来了……我不怕死的,我真的不怕死的!可是我怕见不到你啊……”她已经哭得分不清身上是水还是泪,整个人湿漉漉都在他的怀里。   翟容说:“我知道了,若若……你别哭……”说着让她别哭,他自己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不禁滚了下来。不过他没有让她发现,只是将她的双腿抄起来,放在自己身上,像哄孩子一样慢慢哄着。   “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秦嫣抽抽搭搭着。   翟容在心里轻轻说:“你也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若若。” 第66章 阵师   白龙堆沙漠的晚风吹到蒲昌海边, 此处绿树婆娑,迟归的白鸟正在飞掠。   十七里开外的夕照大城下,则是一片喊杀声, 鼓声震天。此处, 从昨日起就进入了一场数万人的反复绞杀。   因唐人的介入,莫贺咄可汗没能将泥孰成功引入最佳战机, 将其一把扑灭。但是,占据着夕照大城的易守难攻地利之优, 泥孰也一时无法奈何于他。数番对战之后, 莫贺咄渐渐利用地势, 掌握了主动。步陆孤泥孰入了下风。   黄土高叠的城墙下,马嘶人叫,刀光迸裂。   “杀泥孰!”“杀泥孰!”喊杀声不绝于耳。   步陆孤泥孰身上的黑甲已然被鲜血浸透又干涸, 干涸又浸透。手中的图桑弯刀在不停挥舞。可是,那些有备而来的龙扬军却依然越聚越多。他对不远处手持铁鎗的那位图桑小将道:“社尔,我们中计了,快突围!”   那年轻人黝黑的皮肤, 一件翻毛白皮袍上,罩着黑色的铠甲。他叫步陆孤社尔,是东图桑处罗可汗之子, 十来岁以智勇闻名东图桑本部,十一岁便独立设牙旗为将。颉利可汗投降唐国之后,东图桑大乱。步陆孤社尔前往西图桑投奔了西图桑的大可汗。此刻,正配合泥孰一道, 追杀莫贺咄可汗。   日头渐渐西去,酷热的光芒伴随着白龙堆沙漠的风沙,令战场上尘烟滚滚。就在战事胶结之时,忽然南边传来一阵喊杀声,一支身着盔甲的三千人唐国骑兵也加入了战事。领头的正是聂司河、杨召,他们带队分不同方向穿插砍杀,帮助泥孰和社尔站住阵脚。   数天前,驻守河西的镇海军大都督,收到了白鹘卫翟容发回来的紧急军报,因当时汇报的敌军人数较少,只派了五百轻骑兵西行至鄯善。   夕照大城在鄯善与西图桑王庭的交界处,远离西域道,并没有多少军事战略价值,因此没有什么驻兵,属于三不管地带。但大致还是属于唐国的地界。这支唐国部队两日之前,就到达了夕照大城,本来的任务是接应那些中原武者。   石越湖的消息送出来,得知是数万人的会战。   河西上下俱惊。   大都督命令敦煌、酒泉一带不动兵马,全力把守国门。从沙洲城调来了两千五百名骑兵,与敦煌原先已经到了的五百人合军。由一名姓郭的骑尉带领着,一起加入了夕照大城的战场,以控制前线局势。同时,派出特使前往天山南簏的大可汗浮图城,向肆叶护可汗严厉问责,让图桑军马迅速撤离鄯善地。   再说那日,杨召四人在云水居一夜春宵,拿到了翟容的信,便去翟府跟翟家主打了招呼。本待第二日便能见到翟容,却一连两日不见踪影,加之翟容又带着一个蔡玉班的女乐师,此事显得颇为不妥。   翟羽便请了敦煌刺史相询,得知翟容传递回来,夕照大城有图桑军队的消息。过后又收到进一步讯息,说是夕照大城有两支图桑人在火并,双方人数共有三、四万之多。   杨召他们得知了这个消息,请命随同沙洲调派来的军马,一起奔赴夕照大城。这几位年轻人出身圣上的玄甲兵,身经百战。河西都督以维持河西安定为重,麾下大将、兵马都不适合驱驰离城,索性派了一名骑尉督阵,将遣兵权放给了杨召他们。   聂司河是大唐帝国的老牌军官,身上军功无数,作战经验之丰富可以匹敌河西诸城守将。他与郭骑尉商议,图桑人的火并之战,他们不必以整体军队的形式去打压。他们四个白鹘卫各带数百轻骑,灵活机动地穿插战场,帮助步陆孤泥孰这一方就可以了。   郭骑尉同意了这个建议。   三千人的军马便分成四队,由杨召、聂司河、崔澜生、崔瑾之分别带队。他们四个人旋转阵型,分为天、地、玄、黄四条战道,分割包抄杀入了图桑人的战团。   与此同时,柯白岑、陈蓥、关客鹭从蒲昌海逃生出来,在夕照城下与石越湖会合。   石越湖正在点人手,准备上城去密道出口营救他们。见他们自己出来了,惊喜非常,也难免唏嘘一阵。他们无法上战场,便站在郭骑尉的身边,保护主帅与大纛军旗。   秦嫣和翟容两个人,骑着马也来到了夕照大城下。   一来到这里,看着黄沙漫漫战金鼓,听着风起雷动裂天地。秦嫣感觉到,自己的躯体被红莲穿透过之后,似乎耳目变得特别聪透。她能够将面前在混战的数万人马都分得清清楚楚,几乎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干些什么。   她觉得这种感受很奇特。   翟容在战场侧面搜寻一下,看到了柯白岑他们几个人,站在敦煌骑尉身边,旁边战鼓队正在为自己的军队擂鼓助威。他带着秦嫣下马,走到了郭骑尉身边,上前抱拳行礼。   郭骑尉对这位翟家二郎君当然是认识的,微一点头,双方站在一起继续观察战事。   此刻,三千唐人军队已经有力地切入了战局,他们如同四条强硬蛟龙,在战海中翻腾,将本来固若金汤的龙扬军包围圈,碰撞着、切割着、撼动着,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分崩离析……步陆孤泥孰和步陆孤社尔的人马都感觉到了唐人对他们的帮助,齐声呐喊起来。   步陆孤泥孰挥着手中的战刀狂叫起来:“攻城!攻城!”   杨召负责冲锋,两人冲开第一轮之后,带着自己的数百人战队在天地之间划出一个弧形,重新向着龙扬军发起第二轮冲击。崔澜生所带的是骑术最精良的六百人,他正以最快速度向着夕照大城城下冲击过去;聂司河、崔瑾之负责接应,在战团之外组成了箭雨。   在唐国三千军人的驰援之下,步陆孤泥孰方面的战士们勇气倍增,渐渐双方有了持平之相。步陆孤社尔本就是东图桑战场上一名骁将,此刻手中铁鎗如同暴雨梨花,血光不断,切喉割命,逐步撕裂龙扬军的铁桶包围,渐渐有了压制对方的征兆!   泥孰与社尔两名图桑猛将,随着大唐军人的呐喊声,一起高喊起来:“冲啊——”他们准备乘胜追击,打压掉莫贺咄可汗的龙扬军,然后攻上城头。   城墙上,莫贺咄可汗皱起浓眉:这些唐人简直令人痛恨!   他是西图桑大可汗肆叶护可汗的杀父仇人,这没错。但是对于凶蛮成性的图桑人来说,一个死去的父亲便不再具有价值。大可汗如今最忌惮的,是这个在西图桑十姓王部中名望颇高的步陆孤泥孰。   于是,肆叶护可汗和莫贺咄可汗,这两个本该成为仇人的阴谋家,决定暂时放弃杀父之仇,联手先将步陆孤泥孰弄死。   西图桑大可汗肆叶护可汗在图桑王帐,命步陆孤泥孰立下军令状,追杀莫贺咄可汗。但是却不给援兵,甚至暗放冷箭。同时给莫贺咄可汗不断支援。   双方约定,如果莫贺咄可汗能够将步陆孤泥孰斩杀,大可汗将放莫贺咄可汗返归金山。   莫贺咄可汗看着城墙下的唐人战骑,那三千人的攻行进退,皆十分有章法,在这个本该一面倒的战场上,步陆孤泥孰和那个东图桑来的步陆孤社尔的联军,仿佛一条浑黄的巨龙,渐渐要脱离掌控而出。甚至,还有要重重反咬一口的倾向!   “请国师出来。”莫贺咄可汗对心腹轻声命令道。   这位国师是他的舅父,研习阵师之道数十年,这支龙扬军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若遇上强敌,他还能以音律之声,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不过一刻,一名头发雪白的图桑老者坐在皮辇上,被抬到了夕照大城之前。他的白发编成了无数细长的辫子,长眉也是如雪一般洁白,与长发浑然一体。他的眼睛很少睁开,耳朵也常年带着厚实的软毛帽子,堵得严实。   他曾经是统叶护可汗最尊敬的西图桑阵师之一。如今,跟上了莫贺咄可汗。   夕照大城上视野极好,可以看清整个战场的动荡起伏。白发老者眼皮微抬,他的眼眸有着与年龄不衬的明亮尖锐,这是数十年不间断地磨砺,方能出现的大阵师之眼。   老者淡淡道,“唐人是以五行之术穿插龙扬军。这种阵法非常松,很容易破。”   莫贺咄可汗抬起粗眉:“请国师赐阵。”   阵师之法是西域秘术。   数万年以来,西域地带,草场广袤荒土片片,平野千里毫无遮挡。同时,此处又是一个常年有战争,干戈不停歇之处。   西域各国军队与军队的战斗不似中原,有城墙可依靠,有山势可凭据。所以,在西域作战,更多的是单纯的力量与力量,速度与速度的抗衡。这种作战方式的单一性,使得国力、军队的大小,往往直接决定了战场的胜负。   可是,总有弱小的部落,想要争一争自己的生存权力。   总有才智超凡之人,在任何狭小的空间里,都能寻到可以改变胜负的枢纽。   在西域这片充斥着战争和谋杀的地方,在千万年的较量之中,这片土地上,渐渐滋生出了‘阵师’这种神秘能力者的出现。   他们耳目过人,能察微辨色,看出战场上不为人知的破绽。   他们亲手训练军队,使得军队的行走阵法与自己的心意细微相通。   他们音律精悍,能以锐声肆扬的乐声,控制战场上马匹的行动。   一支普通的军队,能够被阵师提高三成以上的战斗力。   一支强劲的敌军,在阵师的干扰下,会丧失三成以上的攻击力。   能够做到这一步的阵师,当然极少。因此,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大阵师”。   莫贺咄可汗粗臂一挥:“摆鼓。”   他的鼓是图桑王族的“乌连牛血大鼓”,是百年前图桑先人以天山神牛的皮为鼓面,每年涂以雪山白牛的新鲜牛血,制作出来的图桑王鼓。在莫贺咄可汗被步陆孤泥孰逐出王庭牙帐之时,带出了图桑王部。   此鼓声音洪大,可震摇山河,是图桑王部的重宝之一。   老阵师颤巍巍走到牛血大鼓旁,鼓面上一股熟悉的骚血之气,传到他的鼻间。他曾经看着这面鼓随着他的师弟霍勒,跟着西图桑伟大的统叶护可汗东征西讨,使得图桑部落摆脱铁勒部族的奴役,逐渐强大,最终东吞西并,称雄西域。如今统叶护可汗身亡,霍勒师弟也死在乱军之中。   终于,轮到他来掌这一面鼓了。   可惜已近暮年。   想起阵师霍勒对他长达数十年的压制,白发老人的眼眸中闪现出一丝怨毒。分明他的年龄更长,分明他的资历更深,凭什么让霍勒霸占了图桑王鼓那么多年?   老阵师白发在蒲昌海的大风中飘扬如旗帜,手中握紧粗大的牛骨槌。他眯起双眼,一双精芒收敛在衰老的眼皮之下,侧耳倾听着夕照大城下的三军会战。   他能听到步陆孤泥孰兵将疲惫的喘息,他能听到三千唐国军队的回合缠绞。他能听出莫贺咄可汗“龙扬军”的马蹄成雷。手中的牛骨槌轻击牛血鼓面,浑厚的鼓皮在他的击打中,凛然而振。   “咚——”乌连牛血王者鼓在夕照大城的城头击响了,声若裂帛,将辉煌暮色瞬间扯得灰尘皆碎。   “咚——”这一击,正击打在“龙扬军”最需要振奋士气的瞬间,龙扬军昂扬如奔雷,向着缠斗不休的泥孰军队冲杀而去。   “咚——”这一击,击打在步陆孤社尔发起猛烈冲锋之前的一瞬,顿时让他们冲击的马步狠狠一窒,杀气顿散。   “咚——”这一击,击打在了唐国军队变转阵势之时,杨召不由自主阵脚微微一绊。   “咚!咚!咚!……”老阵师陡然睁开双眼,手中连连击打。   夕阳的余晖尽染夕照大城,整座大城如同烈火一般燃烧了起来。烈火中心,老阵师白须白发皆成金色,须发飞舞,化作熊熊燃烧火焰中一个白热之点。   “咚!咚!咚!……”乌连牛血王者鼓,声动破天霄。   杨召的黑色眉眼在战场上,闪出倔冷的光芒。   在长安,在敦煌,在华阴,他的确是那个华衣贵织、幞头簪花的风流杨郎君。但到达战场,他是当今至尊马前最勇悍的将领之一。   杨召挥舞起手中的战刀,在斜阳下反射出灼热的刃光,将乘虚迎面扑上的一队龙扬军狠狠砍杀,他满脸带血,对着身后大吼道:“兄弟们稳住!”他□□的战马,硕大铁蹄抢先踢出,一片刀光血海中,他的六百人队撩起一丈多高的黄色尘土,强扭过来,完成了与崔瑾之的队伍包抄。   崔澜生也正回马归队。   他身着大唐军方的红纱战衣,头上戴着盔甲,作为曾是玄甲军骑术最好的年轻人。他疾马如钢刀分水,“哗啦啦”马蹄连连,与杨召一起完成了这次队阵的变势错队。   崔澜生扬眉挺腰:“砍死他们!”身后的数百军士呼喝起来。与杨召队一起,两支钢锯一般的骑队,从战场上割裂而过,将龙扬军分成两股团团乱转的乱水波流。夹在他们之间的龙扬军,如驳麦子一般被纷纷砍落。   崔瑾之是玄甲军的天才少年神箭手。   在飞马猛跑之中,抬起手中的白羽箭,向着城墙上方就是一箭。箭身擦着那老阵师的鬓角而过,几缕被夕阳映照成红色的白发,在空中散落。莫贺咄可汗一迭连声道:“保护国师!保护国师!”   聂司河依然保持着冷静,作为一名中原战场的老将,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所谓“阵师”这种秘术。   翟容站在郭骑尉的身边,也面容凝重。   尽管在来到西域之前,他就对这种产自西域的“阵师秘术”充满了好奇。还跟洪远孤师叔一起学习将西域大阵师之法,融入中原武学,形成了“归海一涛”阵,试图将各人的力量有效结合在一起,战胜强于自己的对手。可是,这种真正走在战场上的成熟大阵师,他毕竟也是第一次见到。   夕照大城在阳光斜射下,越来越红艳瑰丽。   暮色如紫,渐渐浓重。年老的阵师挥着牛骨大槌。大鼓咚咚,配合着龙扬军,逐渐捶散了唐人军队的凌厉攻击;捶散了步陆孤泥孰的如铁回旋;捶散了他们两军并进的士气!   可是唐国与泥孰的合部也是如此强硬,始终顽强抵抗着牛血大鼓的干扰。   战场上难以在短时间分出胜负,双方的死伤越来越多。   步陆孤社尔刚刚冲出的一个包围豁口,又一次被封锁住了……   步陆孤泥孰手中的钢刀渐渐飘忽……   白鹘卫所带领的三千大唐军人,马步也失去了方才的锋芒……   仿佛有一块块看不见的巨石,堵住了他们的生机,甚至,堵到了他们的心口。   老阵师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也消耗太多,他在等待夜晚的到来。   随着暮夜渐渐浓郁,唐国和步陆孤泥孰这一方的将领,将陷入骑兵最不利的夜战,指挥无法如臂使指。   老阵师的鼓声,则将传递百里,帮助龙扬军发动攻击!   上万龙扬军在鼓声的配合下,弯刀挥起,嗬嗬长叫,仿佛要吞没一切。   秦嫣不知不觉,挪到了唐国敦煌军方的五面军鼓旁边。   这是五面十分普通的军鼓,由五名十分普通的大唐军士,在很有节奏地敲击着,以鼓舞唐国骑军们的杀敌气势。这些普通军鼓的声音,对比城头上不时传来的那一声声,具有穿石裂空的阵师之鼓,其作用实在渺弱得可笑。   但是,此时此刻,秦嫣非常希望夺下其中一面鼓,让自己可以以阵师的身份加入眼前即将陷入黑暗的生死战团。   ——她的手指非常痒!   她全身都非常痒,似有无数只软绵绵的小手,将她全身挠遍,要求她尽快伸出自己的手,去敲一下那面军鼓。   她在红莲石潭中,数进数出了好几个轮回。此时,那夕照大城上的阵师所击打的鼓声,将她体内的真气全部调动了起来,喧嚣起来,以至于根本无法压抑下去。   她感觉,自己身躯里布满了汩汩流动的银丝,满身结节脉络如同漫天繁星一般,令她全身都在莹莹闪烁。   她能感受到莫贺咄可汗的龙扬军在哪几个重要的节奏上,被那阵师点燃了士气;她能感受到二郎主他们如何以坚韧的毅力,在场中苦苦抵抗住那阵师的不断骚扰……   而她感受得最清晰的,则是那阵师的气息……   这阵师的气息正通过乌连牛血大鼓,分毫不差地传递到她的耳朵里。她能清楚感受到,这个阵师是非常吃力地在驾驭他掌下的这面大鼓。同时,唐国军队与泥孰军队的抵抗非常顽强,也牵制掉了这个阵师很大的真力。   这位阵师的真力,已经被越扯越细,仿佛一根绷紧的琵琶琴丝……如果此时,能够在他气劲空缺处,狠狠来一下重鼓——定能令他当场气脉受损!   天上的暮云越来越浓重,千里黄云暗日熏,再不动手,暮色一到,这里就会变成阵师、王鼓的天下!   她站在军鼓前,专注听着。她面前的是普通的军鼓,它的声音和回振都无法与乌连牛血王鼓相比拟。若是,能敲出它的极限最重音呢?   秦嫣的手慢慢伸出……   擂鼓的唐人军士专注看着面前的战场,他只看到黄云团团,烟尘滚滚,他只需要以固定的节奏敲击鼓面便可:“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他的手中一空。   军士吃了一惊,低头发现自己手中的硬木鼓槌已然消失。与此同时,面前白光闪裂,仿佛一把快刀猛然向着他面前的鼓面砸去。   “哐!”秦嫣面前的战鼓,被她的疾挥而下的鼓槌,砸得发出了一声震天巨响!   这一响,正好砸在了城头老阵师的呼吸之间。老阵师顿时身子一震,胸口血腥翻滚。   他那紧密如雷、绵绵不息的击鼓节奏,被秦嫣突兀砸出的这记鼓声,生生撕断了……   翟容、柯白岑、关客鹭、陈蓥,还有敦煌的郭骑尉,都心头大震,转头看过来。 第67章 城灭   白发阵师的音律压迫力被秦嫣断开, 泥孰与社尔的联部,还有大唐三千骑士顿觉胸口一松。   老阵师重新稳住心神,再次槌响牛血王鼓。   秦嫣走到了第二面军鼓前。方才那只牛皮鼓在她那一声重击之下, 已经皮驰骨碎, 不可能再打了。   郭骑尉立即道:“停下来,让她来!”   郭骑尉常年驻守河西, 对于阵师这种西域秘术略有耳闻。面前这个小姑娘虽然不会掌握整个战场的翻飞进退,可是, 她显然有办法克制城头上的那名王鼓大阵师。   有了敦煌带队骑尉的支持, 秦嫣站在了第二面军鼓前。军卒也将手中的鼓槌交到了她的手中。   柯白岑和关、陈二人此刻已经从惊撼中冷静下来。与翟容这个“小妾”相处了虽然短短数日, 但也知道对方的来历肯定不简单。他们看向翟容,希望从他脸上探查出什么来。   翟容在秦嫣砸鼓的那一下,已经感觉有些不妙。从杏香园里她自称幽若云起, 他就始终没有放下对她的疑虑。不过他一直将这份疑虑,按压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中。从蒲昌海的胡杨树根上,他等了她一日一夜之后,也已经做出了决定:哪怕兄长派去南云山的人手回来, 他也要劝服兄长,放弃对秦嫣的深入询问。   兄长如果将秦嫣交给敦煌徐刺史,军方会如何审讯人犯。翟容是非常清楚的。官家司狱中要让一个人开口, 有的是酷刑和折磨。这种事情肯定不能发生在若若的身上。   此刻,她却在那里自显疑点。   当下,翟容露出赞赏的笑容看着秦嫣,仿佛他早已知道她有这份能耐似的。柯白岑轻轻碰了碰他:“老翟, 你家三娘还有这个本事?”   “这有什么奇怪的?”翟容微笑道,“我师叔洪先生这些年都在研究西域的阵师秘术,你觉得,教出一两个出色的徒弟,有什么奇怪的吗?”   陈蓥也道:“不错,老翟在城头,就是以‘归海一涛’阵破了那两名图桑高手。”   “哦。”连郭骑尉也频频点头。   谁也没有注意到,翟容衣袖下微微捏紧的拳头:他误导他们,若若是洪远孤教出来的徒弟,懂得阵师之道,不足为奇。其实漏洞依然甚多,事后稍微盘查一下,还是能够发现前后破绽的。可是他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静观其变了。   而秦嫣,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这里的情形。   她整个人浑如在梦游一般,此刻的身体里充纳着天疏石斗潭里带来的真气,这使得她目前的双眸和双耳暂时有了大阵师的感悟能力,而这些真气必须通过某种途径尽快从身体里宣泄出去。   她以扎合谷的指掌训练为基础,让鼓槌在手中徐徐旋转,慢慢达到与自己手臂的联接。她以长清哥哥对她的耳目训练,调动身体里的银色流丝,让整个战场的声音,与自己的身体无声共振。   她在寻找着,最适合发出第二次轰响的那个瞬间。   山风裹着细密的砂砾,在高坡上不断击打在众人身上,秦嫣却显出了一种令人畏惧的稳定。   忽然!她手中鼓槌骤然收在掌心,从大臂到肘骨,到小臂,到手腕……到手指……猛烈爆发:“轰!”   冲波破脉,又一次击中了城头老阵师心脉悬吊之处。老阵师摇晃了一下身子,“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枯瘦的手指缓缓指向城下那块高坡:“那……那边……”   莫贺咄可汗满眼充血:“弓箭手,射死他们,射死他们!”同时命令三名武者下城去追杀。   看到一片箭雨袭来,青阳殿的柯白岑轻笑:“当我们此处无人了么?”广袖轻翻,道衣翩然,便挥去了那些铁箭。   关客鹭与陈蓥见到三条飘下来的武者的身影,齐喝一声,冲上去迎敌。那莫贺咄可汗最强的两名高手昔阳巴莱和俐偲毗被折损之后,余下这些不过是跟中原侠少们伯仲之间。   当日,这些西域武者在荒莽大山的石室中,能够将中原武者追杀地狼狈不堪,一来是这些江湖弟子们多日鏖战、身体虚疲;二来是他们身边带有大量图桑军卒、助阵其威。   此刻三对三,柯白岑、陈蓥、关客鹭何惧之有?   他们带着被围夕照大城四天三夜,被困暗道的所有愤怒和仇恨,向着那三名图桑武者,刀光飞雪,杀得对方连连倒退。三个人犹自不足,直逼杀过去。   没有了那位白发阵师的干扰,战局的主动权重新回到了泥孰他们的手中。龙扬军仿佛一只被无数饿狼咬住的恶虎,渐渐爪牙被断,肢体被残,慢慢趴了下来……远处的战尘喧腾中,泥孰王组织起了攻城的行动……   秦嫣筋疲力尽地靠在一面军鼓旁边,她身体里那莹莹搏动的银脉已经在两记重捶军鼓之后,消散干净了。她连站也站不住,翟容过来扶住她,低头看了看她的眼神,目光完全涣散。他心中轻叹一声,将她打横抱起来。等着战事结束,跟着郭骑尉一起回敦煌,至于余下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突然,天地间一阵异乎寻常的地动山摇。   夕照城墙忽然塌了五分之一。无数沙土如同黄褐色的流水,被夕阳最后的余光,照得金色瀑布般长流直泄而下。   数万图桑人都怪叫起来!   无论是莫贺咄可汗还是泥孰的人马,都按照同一节奏开始了嚣叫:   他们在大喊着:“巨尊尼!巨尊尼显圣了!”   仿佛发生了神迹一般,方才还互相缠斗不休的两方图桑士兵,纷纷下马。跪伏在沙土之中。他们五体投地,额头贴在尘埃中,甚至不顾身边的战马会踩到自己。   三千唐国骑兵正要展开杀戮,却听到领着自己冲锋陷阵的白鹘卫们大吼起来:“后退!后退!”   烟尘渐渐消散,战场上连马匹都安静了下来。   金乌刚刚坠入地平线,明亮的圆月便贴着夕照大城的城墙缓缓上升。   圆月中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形剪影。   月光所及,可以看到他身形近十尺,满头乱发如卷,一身灰黑色的宽袍。他随意站在城垛上,虽然无声无息,却有着与天地相通的慑人之感。   他抬起一只手,只见在他背后的圆月忽然光线变得晦暗了,仔细看去,却是他以双手在空中吸搅着天地中的灰尘黄土,那灰尘黄土源源不断吸入他的双掌,渐渐将他身后的圆月也遮盖掉了。   远远看去,仿佛他吸取了一大片乌云在自己的身边,遮住了身后的明月。   半空里,传来这个巨尊尼的一声恶吼。   他双手齐放,手中被吸成乌云般的黄沙灰土,猛然化作亿万流星,砸向唐国军队:“唐人,不得入西域一步!”他的嘶吼声压灭了此处数万人的气息,仿佛天庭砸下的雷霆震怒,在众人头顶炸空裂响!   唐国骑兵队被那沙土砸中,分明是颗粒细小的尘土,可是落在人身上时却是化作无数尖锐的箭头,密密麻麻地刺入肌肤,无数人满身血洞,惨然嗬嗬地闷叫着,连人带马倒在了地上。   那巨尊尼依然不满足,他抬起脚,从夕照大城上一步跳下。   他仿佛身体非常沉重似的,双足一落在城墙下,随着重响,那下面便形成了一个方圆丈许的大窟窿。他迈腿走上来,明月下,他袍袖翻扬,面前无数军马,无论是图桑人也好,大唐骑兵也好,被他衣袖卷起的飃裂劲道,如同风中落叶一般,扫荡开来。   他在空中虚虚一抓,几名唐国骑兵就被他吸向自己,到达他手上之时,已经是死尸了……   白鹘卫们当下不再敢恋战,立即带着队伍极速撤退。   郭骑尉也疯狂命令撤兵。   那巨尊尼哈哈哈大笑着,两枚巨掌频繁出手,将唐国骑兵摧枯拉朽一般震飞的震飞,吸取摔死的摔死。   一大片灰砂向着秦嫣、郭骑尉他们的方向而来。   翟容抱着秦嫣,转身就跳了出去。擦着他的后脚跟,灰砂如同泰山压顶一般,重重砸在方才擂鼓之处,郭骑尉与他身边的校尉、扶持大纛的军卒,还有那些战鼓队的军士们,都一下子化作尸体。   柯白岑他们与几位图桑高手打斗得距离稍远,此刻回救不及。见那巨尊尼实在非他们几个人所能敌,当下大吼着:“快撤!快撤!”   夕照大城下情形诡异。   唐兵忙着撤退,那些图桑军卒却如同泥雕木塑,一个个跪在地上。连莫贺咄可汗和泥孰王也不能命令自己的军卒,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正确的军事应对。   ——巨尊尼,就是这样一个完全凌驾于一切权力的怪物。   分兵协助泥孰王作战的时候,最擅长骑术的崔澜生分得的战马,是速度最快的。他带着自己手下的军卒,也跑在最前面。他看到翟容在前面奔逃,他立即从自己的马队里赶出一匹:“宜郎,上来!”   崔瑾之也赶到了,他连忙一通射箭,为众人开了一下道。翟容攀爬上了快马,跟着一起向东南方向飞驰。对能否逃出巨尊尼的魔爪,众人的心中一点底也没有。只能闷着头,努力向前赶路。   身后传来一声天崩地陷的声音,翟容回头一看。   只见那座夕照大城,连同它后面荒莽大山的大片山崖,如同一个被抽去了脊椎的巨人,开始不断委顿、伏低,渐渐塌陷了下去。如同一盘黄砂制成的雕塑,被一只无形巨掌一下子拍碎了。夕照城方圆数里都变得昏天黑地,乌云涌动,那些图桑军卒和巨尊尼,消失在了这场山体的崩塌之中。   这片山体,下面有许多雪山融水的支流,因楼兰人修建密道和楼兰圣道,荒莽大山又有六十年前地震的强大破坏,已经内里中空了。如今,被那巨尊尼又是一顿破坏,连山带城,崩塌毁灭,化作尘土直冲霄汉。   唐人们只能继续努力远离,褐黄色的滚滚黄尘,风暴一般将他们足足追出了二十余里,才渐渐停了下来。他们的战马再也无力跑动,有些已经跑折了腿,半路上跌倒下来,绊得后面的马队也不断有人摔跌下去。聂司河连忙回头整顿军队。   巨尊尼没有追过来。   也许,在大自然最猛烈的力量面前,连巨尊尼也败下阵来。   聂司河与杨召看不见郭骑尉,郭骑尉已经在方才的混乱中丧生了。他们作为这支军队里军阶最高的军官,临时担负起了指挥的责任。在这里等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才见又一群唐国骑兵退了回来。聂司河命令几位士尉前去清点人数。三千人马,如今只不过剩下了一半人。据最后几个人说,图桑军卒也有不少人,被埋在了土城崩塌的山石之下。   聂司河不敢久留此处,命令众人尽快撤离回河西。   一路上,领队的少年们满身尘土,都一言不发。众人均被方才那可怕的巨尊尼所震撼到,虽则因为夕照大城的突然崩溃,他们从巨尊尼的手下虎口逃生,但每个人的脸上没有露出死而复生的喜悦,每个人都不声不响地拉开队伍,向着河西进发。   秦嫣坐在翟容面前,刚才巨尊尼的事情,她也都看到了。这么恐怖的力量,令她感觉到了不安。她转头看翟容,翟容目光呆滞地看向前方。   目光呆滞的不仅是翟容,所有唐国年轻人,此刻都异常沉默。   尽管“万马王”的传说,在这些唐国侠少中间,早就被武林前辈们复述过无数次了,可是,真正面对这个级别的“巨尊尼”之时,他们内心涌起的恐惧和无力感,竟然是如此深重。   从方才对方一脚踩塌五分之一的夕照城墙,到他吸取天地沙土为乌云,又化作万千流矢射杀军队,再到他双掌挥舞,抛掷吸杀人命……   无论是哪一步,都显示出了绝对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用任何人力可以对抗的。这一幕,给这些唐国年轻人心目中,深深划下了沉重的烙印。   一千多人拉转马头,向着东南方向继续前进。远处的夕照城,如今不知是何结局。柯白岑有点酸涩地想起,他们曾经说好要等暗道脱困之后,将兄弟们和两位前辈的尸首收敛起来,带回中原厚葬。如今,城毁山破,兄弟们和尊长们,只能永眠在鄯善了。   ——“唐人,不得入西域一步!”   十二年前,万马王独闯江南,对中原武林发出如斯警告。今日,另一名巨尊尼再次向他们嚣叫。   ——“唐人,不得入西域一步!”   他们感到愤怒,更感到深深的耻辱。究竟是什么,给了这些巨尊尼超越凡俗的力量?让他们可以任意主宰人间?   正在此时,他们听到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秦嫣在问翟容:“郎君,为何巨尊尼要说不让你们唐人进入西域?他是在害怕着什么吗?”秦嫣与这些侠少不同,她从小活在胆颤心惊之中,恐惧和害怕是她生活中最常见的朋友,她熟悉它们的丑恶嘴脸。如果她看到什么令她担忧的事情,她就会说:“你不许过来!”其实自己也知道色厉内荏而已。   唐国年轻人们,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觉得巨尊尼是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骄傲,主宰着谁进谁退。   而在秦嫣的心目中,巨尊尼这是害怕唐人吧?   这个独特的思路,令这些年轻骄子们都微微一愣。   翟容摸摸她的后背,静默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若若说得对,他在害怕。”   陈蓥也笑了:“就是,他一定怕了。”他们是唐国最富有朝气的一群人,不知绝境为何物,浑身都写满了勇气。此刻被小姑娘的想法,打破了方才的凝重,气氛很快活跃了起来。   他们甚至,开始以自己天马行空的方式,调侃起这件事情来。聂司河说:“那怪人大约害怕唐人的进入,会给西域带来一些他不想看到的改变。”聂大哥在战场上资历最长,他很清楚,当某个战场上,对手越是强硬不让对方夺下的阵地,往往越是对战局的成败有着某种关键的作用。   关客鹭说:“是什么样的改变呢?难道这种改变会令那几个巨尊尼,受到很大的威胁?”   柯白岑道:“巨尊尼的出现只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人类可以达到他们这样的武功境界。我相信,他们一定是伴随着什么非常特殊的机缘。我们如果找到这个机缘,斩断他们力量的来源,说不定就能击败他们。”   崔澜生、杨召,甚至最年轻的崔瑾之,都纷纷议论了起来。   年轻人们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当他们如初生牛犊一般,不再对巨尊尼那近神之力心有惧意时,他们的思路可以骋天驰地。也许,在他们的交谈中,真的有某一点,正好进入了事情的真相。   西域这片土地,沟通了两片遥远的大陆,是东西交通的枢纽。   如此特殊的地理环境,注定此处需要有来往沟通、有货物交流、有文化相融。这里,应当让不同民族与国域的人们彼此繁荣,共同走向富庶与平安。   这才是西域应当具备的宽宏气质,这才是大西域道应当起到的贯通作用。   而如今的西域,却分崩碎裂,战火延绵。多少大漠上,部落朝不保夕,无数孤老幼弱在生死挣扎。大西域道几通几绝,在奄奄一息中勉强维持着。就连僧人西行东进的交流,也不时受到种种阻挠。   黑夜中,这一千多名幸存的唐人骑兵,急速向着敦煌而去。   今夜巨尊尼的出现,给他们年轻的心灵所带来的冲击,将会在心头沉淀下来,化作新的力量。   明月越升越高,渐渐成为天边飘渺的银盘。星子闪烁,银河贯空,这片壮阔的土地,一直在上演壮阔的故事。   而今天与巨尊尼相遇之事,不是结尾,只是一个开场。   ……   ……   当众人快达到敦煌地界之时,翟容向聂司河辞别。   “聂大哥,我要带着若若走另一条路,她是被我从云水居带出去的。如今这般衣衫不整回去,会被议论的。” 第68章 鹿荻   当众人快达到敦煌地界之时, 翟容跟聂司河辞别。   在快要达到敦煌的时候,翟容决定与众人分开走路。名义上是要帮若若换身合适的衣衫,再入城。实则是他需要问她清楚一些事情, 该圆谎的地方帮她圆好慌话, 能掩饰的帮助她掩饰起来。若若在夕照大城中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显示她的特殊之处。   翟容能够感觉到, 她是为了救自己,为了帮助大家才如此无所顾忌、奋不顾身的。投之以桃也当报之以李, 他不能让她因此而吃亏。   翟容向杨召抱拳道:“召哥, 麻烦你回了敦煌去跟大哥说一下, 我在三危山天门牌坊下。让我哥送一辆马车来,准备点干净衣物,我带着若若洗沐过后再进城。”   杨召发现翟容的称呼变了。翟容平日里都称呼他为“表哥”, 这是亲戚间的辈分,并不是他真心愿意尊杨召为“哥”。   杨召得意一笑:“表弟,怎么突然改口了?”   翟容说:“我先前与你们认识时间少,没有真心与你们好生相处。此回, 我领教了召哥、聂大哥、崔家二位兄弟的战场风采。”他说话十分坦率,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深深低头抱拳一拱,满怀真挚道:“各位, 失敬了。”   聂司河等人也对他抱拳道:“宜郎客气了,都是自己人。”   二十七郎崔瑾之道:“二郎,我们练阵也不够认真,认为这种是江湖人的小玩意儿。以后兄弟一定努力炼阵, 争取能够拿下那劳什子的巨尊尼!”   翟容点头:“嗯,好!”说完,他模仿杨召、聂司河他们常做的军中之礼,将右手握拳,捶在左胸,重击三下:“与子偕作!”   聂司河等见状,均面容一肃,四人同时握拳,拍在左胸:“同行不退!”   翟容出身属于江湖人,跟柯白岑他们渊源更深厚一些。   因此,在圣上将他遴选为白鹘卫队首,带领杨召他们几个参研 “归海一涛”阵时,他们彼此不是很协调。   翟容空有军阶,其实军人气质并不浓重。他仗着武学高强,时常采用强迫的手段令杨召他们炼阵。   而杨召他们,则自诩军中强者,看不上他的江湖手段。彼此之间虽然没有大矛盾,加之小纪性格柔和,常在双方斡旋协调,杨召跟他又是亲戚关系,六个兄弟间相处还是不错的。   但是,那种血脉交融、紧密如手足的配合感,是几乎没有的。   而今日的夕照城一战,翟容学会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认识聂司河、崔澜生、崔瑾之,还有自己表哥他们的真正实力。聂司河他们,也将试着从新的角度来接纳自己作为“白鹘卫”,在西域格局中的身份。   交首之礼行毕,众人跟翟容告别。柯白岑他们这一战失去的东西最多,需要到敦煌好好休整,同时还需要对几位兄弟和前辈们的后事,有个交代。也跟着杨召他们一道回敦煌。   道别之际,秦嫣伸出头,也向他们挥挥手。   几个男人大多数都没看见她的动作,只有大甜甜陈蓥和性子活泼的崔瑾之看到了,逗小姑娘一般弯腰冲她挥挥手。秦嫣也知道,自己在这里无足轻重,收了手跟着翟容拐上了去三危山的路。   因要候着翟羽送马车、换衣物的时间,他们需要比杨召他们晚一日,才能回敦煌。翟容将马匹放慢,朝着三危山随意慢慢行走,北斗七星在身边缓缓移动,明月当空而升,让戈壁、砂石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光。翟容在马背上晃来晃去,几次差点睡着。   “郎君?”秦嫣摇摇他的身子。   “哦,累得很,先找地方休息一下。”翟容撑不住了,在夕照城出来之后,到处找她,又在蒲昌海边等了一日一夜,经历了与巨尊尼的一次面对……这些事情如同浪潮一般,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呼啸着,他现在连握着缰绳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秦嫣说:“好啊。”她发泄完了从天疏潭底得到的那点灵力,如今浑身也酸软无力。   他们寻了个小水塘,找到一片山石挡风之处。只是这里寻不到木材,生不起火塘来,只得作罢。   两人下马,翟容从马上取下泥障和行军绒毯,这匹马是唐军骑兵的战马,马鞍上配备了一些西北行军常用之物。水囊干粮也一应俱全。他将泥障铺设在背风处,将绒毯放在泥障上。双双去小水塘,简单洗了手脸,两人回到土壁之下。   “若若,要吃点东西么?”   秦嫣接过他掰给他的干饼,又喝了他递过来的水囊,说: “等回了敦煌,一定要痛痛地大吃几碗粟饭!”   翟容笑道:“你就这点出息。”看她脸色发白,头发散乱,本来就纤瘦的脸蛋,似乎又消去了一大圈,心疼道,“快些睡觉,回去好好喂你几顿,养胖一些。”他本来还要问问她情况,此刻也就暂时先不提了。   “哦。”秦嫣便自己钻到那泥障和绒毯堆里,她将绒毯的一半盖在身上,问翟容:“郎君睡这一半?”不知不觉,她对他的称谓又从二郎主改变成了郎君,俨然是将他当自己男人称呼了。   翟容坐在土壁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你自己裹紧了睡吧。我坐着歇一下便行。”   “哦。”秦嫣无奈,没想到他不想挨着自己睡,多少有点失落。自己将绒毯裹紧,跟一只灰色的桑蚕似的扭了几扭,抬头看翟容。他靠在土壁上,脖子微微仰起,鼻子嘴唇的线条,看起来就像被人精雕细刻过一样优美。秦嫣憋了一会儿,不甘心道:“郎君,可是……这毯子不厚实,我这样……很冷啊。”   翟容本来已经有点朦胧睡意了,被她闹醒,略微嘶哑着喉咙道:“很冷吗?”   “冷啊。”秦嫣睁大眼睛。   “那我过来帮你挡挡风。”翟容横卧过来,距离泥障一掌宽的距离。他觉得很疲倦,闭上眼睛就又睡着了。   秦嫣听着他呼吸的声音,似乎是已经睡着了。她悄悄在泥障上滚来扭去,让泥障靠拢他的身体,然后把裹在身上的绒毯腾出一半来,盖在翟容身上。   如此大的动静,翟容肯定被她闹醒了,模糊道:“若若,你不是冷吗?自己盖吧。”   “你也冷啊,一起盖不好吗?”   “不行,这不合适。”翟容将绒毯推回去。   秦嫣立即又推过去:“密道里我们不是也挤一起睡?有什么不合适?”   翟容已经歇息了一下,有点精神应付她了,转过身面对她躺着:“若若。”   他一转过来,秦嫣就觉得一阵心跳。方才她费劲巴拉地将泥障扭到他身侧,又将绒毯去盖着他,其实两人已经贴一处了。此刻他转过来,她整个人就埋在了他的胸前,呼吸都能互相闻到。   翟容伸手理了理她乱糟糟的鬓发,从巨尊尼哪里逃出来以后,她已经变得灰头土脸,发丝里都是碎叶灰土:“若若,与我成婚吧?”   “啊?”在一片简陋的行军泥障上,在一块枯索的小土壁旁,他就跟她开口求婚,秦嫣连忙摇头:“不行不行。”   “不行?”翟容当然知道她是这个反应,“为什么不行?”   “我还没有与人成婚的打算,”秦嫣对着手指,“其实,我们一起睡一觉不好吗?”   翟容冷冷一哼,重新翻过去:“就知道你是这个心思。”   秦嫣道:“睡觉而已嘛,大家都没什么负担……”   “哗”的一声,秦嫣只觉得身子被急速推得后面,脊背撞上了土壁,是翟容忽然又转过来,他将她一把按到土壁上,手臂撑在她的脸颊旁:“若若你给我听好,除非你我成婚,否则什么也不会有。”   若是换在数日前,他这般压制着自己,秦嫣一定又惊恐又慌张,可是如今她却觉得一点也不难受,秦嫣小声道:“必须成婚才能睡觉吗?无论是在西域,还是在敦煌城,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男人女人睡个觉而已,那么认真干嘛?”   “嗯,就像《绿枝绕》的第二阙所说的一般,我给张娘子一点钱帛,然后大家都很满意?”   “不要钱的。”秦嫣道,“而且是给蔡班主,不是张……”花蕊娘子的卖身契跟张娘子明明无关好吧?   翟容抬手作势要揍她!——跟一个出身花巷的女孩子谈婚事,真是头大!   “你要怎么样嘛?”秦嫣假作躲闪了一下,知道他才不会真揍自己。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跟我成婚。”   “成婚很麻烦的,要通过你们翟氏家族的同意,我又没什么身份,到时候婚仪都搞不起来。”秦嫣的长清哥哥是出身长安的,而且能与李氏王族有交往,虽是胡人,整个家族在唐国也不算很低。他根据秦嫣的残存记忆,认为她也应该是闺门小姐,所以跟她说过要保护自己,将来寻祖归宗,找门当户对的郎君成婚。也教过她一些唐国婚仪的事务,听着就很麻烦啊。   翟容道:“这个需要你担心吗?”   “好嘛,不睡就不睡。”秦嫣失望道,“可是我很冷,你能帮我挡挡风吗?”   翟容重新转过身,背对着她:“手,不许碰到我。”   秦嫣悻悻然放下试图抱住他的手。自己将绒毯裹紧,看着郎君的肩膀腰际,怎么看怎么顺眼——真不能睡吗?为何蔡玉班的大娘子都很容易睡到自己喜欢的郎君?   “若若,眼睛不要转来转去,睡觉!”   秦嫣心中嘀咕:后面长了眼睛不成?真是……   秦嫣缩在翟容的背后,也逐渐睡着了。此刻,天还没有亮,风在两人耳边拂过,四下里阒静,万野荒合。   虽然不能相拥而眠,她也还是睡得很安心。跟有些人在一起,天长地久也不觉得烦恼,   过了一段时候,翟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墨色双眸张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低声道:“若若?”   女孩子没有反应。   他动作轻柔地转过来,看见秦嫣睡得很香,裹在薄薄的绒毯里,看那蜷缩的样子,估计还是有些冷的。他想,他也不是不愿意跟她……只是,他很清楚这丫头身世复杂,就没有嫁给他的心思,他得了解清楚了再做决定。   “若若,你醒醒。”   “做什么?”   翟容拿起手边的刀:“你听听,这几个人,怎的走路这般鬼祟?”   “什么?”秦嫣问:“你听到了什么?”必要的警惕她还是有一些的,听说有人走路鬼祟,数百里外的鄯善又刚发生过那等大事,她也马上爬了起来。   “嗯,有人方才从那边走过,”翟容道,“我去看看。”   翟容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对秦嫣道:“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他知道若若是个很好奇的姑娘,他将她丢在这里她也会跟过去的,倒不如一起去。   秦嫣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脚步轻盈地朝前迅速移动着。翟容抓住她的手,带点劲道,将她带得足不点地,向着前方某处靠拢。   如此,走了足足三里多路,翟容停下脚步,秦嫣跟着他隐入一丛白杨树后。她的鼻端顿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秦嫣仰头看了看翟容,翟容竖起一个手指让她噤声。   面前黑影绰绰,似乎是一个车队。   只是那个车队停在原地,车翻马仰,旗帜翻倒,血污遍地。   两名图桑打扮的人站在车队两边,似乎正在放风。可是他们的姿态显然没什么武功,站立的地方,动作神态一点警惕性都没有。说他们是蟊贼都显得外行。   翟容看明情形,遂飞步过去,只听得两声轻响,他以刀柄击中对方,手中托着这两个人让其无声倒下。   然后,他站在了一辆看起来涂银镂雕,装饰着彩幡宝带的马车前。   秦嫣看了一下他打晕的两个人,一个很瘦且黑,一个很胖。她跟着翟容悄声站在了那马车前。她也能听出马车里有人。   过了一会儿,马车上那绣满了茱萸纹的金线门帘一掀,慢慢倒爬出一个身影来。那身影怀中不知抱着什么,背对着他们退出马车。等到了车外,那人弓腰转过来,口中用图桑语道:“黑头、胖鱼,我就跟你们说了,瘦死的骆驼,褶子里总能掏出些肉来……你们看……”   他住了嘴,看到翟容在月色下,冷冷地看着他。   秦嫣听着说话的声音,像是一个少年男子。一看这个人,小辫子乌亮,头上一顶彩织浑脱帽。身上一件软毛胡袍,装饰着不少松石银饰,看那衣饰,似乎是个图桑小王子。   他怀中抱着一个盒子,盒子盖被他打开,里面浅浅一层彩色宝石,在月光下流光溢彩。手腕上还挂着一条金织蹀躞带,镶嵌着象牙、珊瑚等宝物。从他的话语中可以猜出,这些是他从那华贵马车中掏摸出来的“战利品”。   此刻,他一双眼睛盯着翟容。   翟容也一双眼睛冰冷地盯着他。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   那图桑少年一双黑色细长的眼睛里,很快发出异样的光彩,用略带口音的汉语,惊喜地走上两步,一脸的混蛋加花痴:“美人郎君,你是中原人?可是那边敦煌城的?”   翟容反被他逼得倒退一步,说:“你在胡说什么?”   “美人你别怕哈!这样的,这车队的主人得罪了人,被人砍完了。我没杀人,是顺路过来发点财。”那图桑少年道,看着翟容流着口水问:“郎君,你可曾婚配?”   “关你什么事情。”   “若是不曾婚配,嫁给我如何?”图桑少年恬不知耻道,“我们部落有钱,我好吃好喝供着你。”   “?!”翟容退后,让开他那张毫不知羞耻的脸。大漠上的确也有一些部落王男女通吃,但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才能开口。   图桑少年低头,从自己手中的盒子里,手法灵巧地挑出一块红彩灼灼的宝石,在翟容面前晃着:“这个……你若肯跟了本小王,小王我给你打个戒指……你这衣服也不好看,回头我送你身嵌皮锦袍。”他说一句,翟容眉头皱得深一分,图桑少年满脸赞叹道:“郎君,你皱眉的样子,这是好看极了!”   “……”翟容没有贸然出手,对方一身衣饰应当是图桑贵族。   翟容选择无视他,转身去查看马队的情形。   秦嫣在旁边看着,倒是看出来这是个姑娘,只是她身形较高,肩膀较宽,天生一副男相,看起来就是个清秀少年。秦嫣善于看人肢体行动的细微之变,能够辨认出来。普通人很难看出“他”本是个姑娘家。   翟容走来走去,查看着马队的情形,翻检着流矢、刀斫的痕迹。那狂跟在后的图桑小王不断叫着:“郎君,郎君,美人郎君……”   “滚。”   “吾乃是处月部落的小王,郎君,可有兴趣随本小王去做个小王妃。”   翟容确认此人有些失心疯,不理会她的昏话,立住问秦嫣:“这个部落跟莫贺咄可汗关系如何?”   秦嫣记得是个小部落,说:“好像没听说过跟莫贺咄有关系,不过也是个图桑王姓。”   那男装的图桑姑娘道:“本王恨不能食其肉、寝……那个啥,怎会跟那奸贼有关系?”她汉语不太熟练,有些成语说不清楚。   翟容咬牙又问秦嫣:“处月小王可有什么恶名?”显然快要动拳头了。   秦嫣说:“没有。”   翟容便用力将图桑姑娘一把推开,任其踉踉跄跄摔了个屁股墩儿,他自己向马车里去探查。   那图桑姑娘坐地上,嚷道:“马车里脏得很,有个胖子死在里面,是石/国使者,尸首都烂了。美人就不要去看了,没甚值钱的。”   秦嫣顿时脸色煞白:石/国使者……   翟容退出来:“这里面是石/国使者?怎会死在此处?”他手上拿着石/国使者的国书,这是要紧的东西,得带回唐国去   “运气不好呗。”图桑姑娘道,“捉住了个小妞儿意图不轨,结果人家兄弟找来,一路尾随将他们全杀完了。”   翟容问:“你见到凶手不曾?”   图桑姑娘双肩一怂:“见到了。”   “什么模样?”   “一个半大小子,黑乎乎毛剌剌的,跟一只小狼崽子似的。谁看得清楚?”图桑姑娘下巴一指马车内,道,“还不是这个死胖子不好,捉人家姐姐玩弄。死一百回都应该!”   翟容低着头思忖了一番。   图桑帝国如今有的跟唐国关系亲近,有的则与唐国交恶。方才他一推之下,发现这人腿脚虚软,可见,这个少年只是混账一些,不像杀人越货之徒。此事上报给徐刺史处理即可。这个图桑小王,就先让他回去吧。万一不慎,引起图桑国和唐国的两军龃龉,就麻烦了。   图桑姑娘看着翟容低头的样子,道:“美人,你姓甚名谁?有机会我到你府上来?我们处月部族与唐国关系亲近得很。” 第69章 莲汤   “嘴巴放干净些。”翟容走入车队, 上下左右地继续仔细搜索有用的竹简书柬,准备回敦煌将此事向刺史备案。   两名先前被他打晕的图桑人悠悠醒转,从地上坐起来, 看到自家小王正一脸色迷迷地跟着一名汉人少年, 叹气道:“小王有了美人色看,连你我的死活都不顾了。”   翟容听到他们是那图桑小王的手下, 也不去理会。那图桑姑娘抱着手中的宝石,跟在他身边, 继续不住找话头跟他闲聊。两名图桑下人知道自己主子毛病又犯了, 只能悻悻然爬起来, 互相给对方揉头摸肩膀,道:“小王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老兄弟互相疼疼吧。”   秦嫣一个人, 靠近了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   她缓缓掀开马车车门上的软帘,只见好几支羽箭横七竖八插在车里,一个肥胖的卷须男子双目贲睁,死相可怖地坐在马车的腰花纹绒垫上。身上袍带松解, 东西也翻得狼藉。秦嫣仔细看着对方的脸面,确认是石/国使者无疑……她曾经在莫血的手上见过这位王子的画像,采用的是传自极西之处的绘画手法, 如同人影一般准确。   她松了一口气,全身都发软。   不是因为害怕,她并不害怕尸体,也不害怕杀人。她只是, 没法在翟容眼皮底下杀人而已。石/国使者死了,那么,压在她头顶上的事情就这么没有了。   这些天,她与唐国的侠少、军人们在一起相处、并肩战斗,她已经不自觉地以唐人自居。她知道,扎合谷要求她在敦煌刺死这名使者的用意,在于遏制西域各国对于唐国统治者的融汇交流。   秦嫣心中情绪复杂,黯然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身出来。   她正好撞上了翟容,翟容本该看出她脸色惨白、神色有异,可是身后那图桑“少年”一口一个“美人”,正叫得他烦不胜烦:“你给我住嘴,再如此无礼,我将你绑了丢山崖下喂狼!”   翟容让过秦嫣,自己又进入马车翻看了一番。他看了看这位惨死的异国使者,退出马车。他招呼一声秦嫣:“若若,我们准备走了。”   秦嫣走到他身边,准备回方才过夜的小湖泊边去寻找坐骑。   翟容一抬手拉住她:“我们不必回那里了。”   “可是马还在那里。”   翟容哼一声,他实在看那图桑“少年”不满:“小王,我们没有坐骑。问你拿两匹马可行?”   图桑姑娘一愣:“马是没什么金贵的。只是,我们处月部离这里还很远,你借走了马,我们怎么回去?”   翟容冷笑道:“我说要借的吗?”   “那你要干嘛?”   “我说的是拿。”他突然出手,强行抢走了他们的两匹马,道:“这马归我们了,你们自己想法回去。”他扔了一匹马的缰绳给秦嫣,然后自己狠狠一鞭,便向着三危山飞驰而去。秦嫣连忙跟上。   那两名图桑下人面上变色,胖的愁眉道:“小王,这可如何是好,回去还有不少路程。”瘦的说:“那人看起来可凶。”   那图桑姑娘笑嘻嘻望着翟容英气俊拔的背影,道:“美人嘛,恃美行凶,难免有些脾气。”她大声对翟容道:“美人郎君!我叫步陆孤鹿荻——我们有缘再见!”   看着两名汉人走远,他们也要回部落了。可惜只剩下一匹马,那图桑姑娘自顾自骑上马背,扬眉道:“黑头、胖鱼,走走走,回部落去!”   “哎——”两个下人只得哭丧着脸,撒开腿跑在马匹蹬出的灰土之后。   ……   ……   天色渐渐明朗,他们两个人根据在石/国马车队里的蛛丝马迹,将当时车队覆灭的大致情况一起做了判断。   马车里有饮酒作乐的痕迹,车驾旁则是有不少做工粗糙的羽箭。秦嫣说,这种羽箭无论是图桑帝国还是唐国,都是不会使用的。通常是一些特别贫穷的小部落自己制造,一般准头都不会很好、力度也不足,很难有什么杀伤力。   翟容说,但是,这些射在使者车队的箭矢都非常准确有力,可见,这个杀人凶手出身低微,但是箭术非凡,心性也很坚定。   从那位处月小王的口中可以得知,这些凶手是在石/国使者抢掠自己亲人的情况下,愤而起之的行为。而这里已经进入了河西边境,石/国使者再贪图女色,也不会在自己要谋求政治好处的国度境内出手,估计是在西域,就已经将那姑娘抢了过来。而这批杀人凶手,则隐忍到对方进入唐国边境,戒备放松之后才一击得手。   翟容说:这份坚韧残酷,实在很少见。   秦嫣说:“西域有很多部落都是依附着别的大部落而生存的,其中不乏一些好手。大约那使者就是惹上了这样的小部族。”   大概判断出了石/国使者的死因,秦嫣心中的阴霾也渐渐散去。杀人,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当然是有一定的负疚感的。这些年,从赫连越到南云山幽九州,秦嫣手上沾的人命也不少。只是,长清哥哥总是护着她,在他能力范围内,尽量为她选择一些本身就多少有污点的对象。   在西域这片土地上,位尊者视普通人为蝼蚁、为贱民,肆意践踏的多;心存善意,不随意欺凌弱小的少,长清哥哥总是还能将事情安排得令他自己满意。这让秦嫣内心的负疚感,多少能够得到一些解脱。   这一切都是星芒圣教造成的,可是她能真正摆脱莫血的控制吗?星芒圣教驾驭自己手下的教徒,一来靠的是信仰的洗涤,二来,靠的是“牧刀人”与刀奴之间绝对的力量对比。使得他们根本不敢反抗。秦嫣跟着长清,谈不上对星芒大神有着什么虔诚的信仰,但是,对于“牧刀人”的功力,则有着切身的体会。   扎合谷的“牧刀人”,虽则在西域武道似乎默默无闻,但是秦嫣如今随着眼力的增强,也大致能看出来,莫血的武功至少与俐偲毗是在伯仲之间的。一个俐偲毗,需要翟容将其引导到冲云子道长合适的角度,同时,需要冲云子道长以燃烧剩余生命力为代价,爆发出超出平时力量的杀招,才能够在城头一击重伤。   秦嫣不觉得,自己可以轻易摆脱莫血的为难。只不过如今石/国使者已经意外身亡,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她特别想享受一下人间欢愉。然后,看着差不多就回扎合谷去。毕竟长清哥哥一个人被抛在那里,还是挺不放心的。   一路想着这些事情,脚下的路程就显得快了起来。三危山的浅黄色山崖,在黄云下一点点显露了出来。春日更浓了一些,白杨树的绿叶招摇,在山崖边沙沙歌唱。   骑马过了一个山口,远远看到,翟府派出的马车已经在天门的木牌坊下等着他们了。成叔亲自带着几个奴子,两架马车,十几匹西域大马,站在杨树下,看着自己小主人向这边过来。   “二郎主!”成叔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顺便目光扫过秦嫣,看到她穿着一身有些破损的夜行衣,疑惑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下人的自觉,继续微笑垂手等着自己主人的吩咐。   翟容让衣着不整的秦嫣先进入马车,问成叔:“我要的东西呢?”   “二郎主随我上马车来看。”成叔带着翟容也走入马车。   马车里有两个髹漆雕云、四角铜钉的大箱子,秦嫣就靠在其中一个箱子上。   成叔示意她让开一些,先为翟容打开第一个雕云箱子。秦嫣一看,里面是各色丝缎、小巧香具、还有包在锦盒里的精致小面果。那些小面果一盒又一盒地垒在大箱子里,塞得满满的。   翟容讶道:“我不是让兄长准备点衣衫吗?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他低头翻了翻,“而且还那么多?”   秦嫣一看,已经知道是什么了。翟容不熟悉乐班、妓寮中的行情,她可是再熟悉不过的,脸上红白不定着。   翟容打开了一盒面果,里面或粉红或水绿,有的是圆形软米粉包红豆馅、有的是放了酸枣汁子的薄荷馅,颜色、形状都很诱人。   他挑了一个递给秦嫣:“吃吧,这两日吃的不是图桑军粮,就是唐兵军粮,这个一定好吃。”自己也拣了两个吃了起来,“我哥做事真周到,只是也太多了罢?”   秦嫣心道:果然,很“周到”啊。   成叔知道小主人有些饿,也不阻止,微笑着看他跟姑娘分吃点心。又示意一名仆妇进上两碗莲子汤水:“二郎主慢慢用,别呛着。”这些面果子其实并不是给他们吃的,而是敦煌的恩客带着娘子出去几日之后,通常主家都要预备下这样的“红礼”,以示双方“好事已成”,“绻缱多日”“喜不自胜”,让那受恩娘子带回去做礼物送人的。   秦嫣手中握着那个面果子,成叔对秦嫣也一脸殷勤,显然对他们颇有一些误会,顿时面红耳赤起来。她假装在吃果子,捂住自己的脸面。   翟容细心地发现了,故意拿几个塞到她手中,见她如鲠在喉,难以下咽。他低头问她:“不好吃吗?怎么吃得这般慢。”   “好吃好吃。”秦嫣敷衍道,希望他快些将那箱子合上。   “成叔,怎么回事?”翟容看到秦嫣的眼睛在斜觑成叔。   “嘿嘿嘿嘿……”成叔笑得像一只心满意足的老狐狸。他家二郎主真是性格与人迥异,旁人都是在红锦暖帐、金鸾熏香中,品味做男子的第一夜。他家二郎主,则要席地幕天,在星光下感受女子柔软……嘿嘿嘿嘿……   翟容跟秦嫣分吃完了一盒,他也猜出是这些面果子的问题,道:“成叔,为何会有这么多盒点心?看着跟送人的随手礼似的。”   “本来就是礼物。”成叔不慌不忙道。   “是什么礼物?”   “回禀二郎主,”成叔笑道,“姑娘们被恩客带走之后,外宿三日以上,都得准备这些礼物,可以送给自己姐妹们。被称为‘红礼’。”   “嗯?”翟容隐隐辨别出不太妙的气息,“红礼是什么意思?”   成叔知道自家小主人在这件事情不太熟悉,笑得满脸皱纹:“就是说,二郎主跟这位姑娘相处十分和谐,散发礼物给她所在的乐班娘子们,一起同喜。”   秦嫣苦着一张脸,如果在蔡玉班发了这些礼物,在众人心目中,她就是跟翟家二郎君云欢雨合了这些日子……   没有啊!太冤枉了!她倒是想啊,可是人家不愿意!人家要先成婚后上床!   “哦,”翟容倒是很淡然,“那就是说,只要散了这个礼,我和花蕊娘子就是成过事了?”   “对对对!嘿嘿嘿!”   成叔笼着袖子,笑嘻嘻的。翟家上下的老仆人最忧心的就是,自家二郎主如外界所传一般,喜好龙阳之癖。如今,带着个姑娘出去鬼混了七八日,这事儿对男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坏名声。成叔更是放下了一颗心,得意忘形道:“花蕊小娘子还是处子之身,翟家主已让管娘子带着半车花粉帛,送到蔡玉班去了。”   秦嫣:“……”   翟容挑眉:“半车还是少了点,回去让我哥再加一些礼物。”   “那是那是。”成叔老练答道,“家主先给一部分,那是我们翟家的礼数。二郎主再送一部分,那是对小娘子的情分。嘿嘿嘿。”   秦嫣暗自白了一眼,成叔从头到尾笑得跟一只花栗鼠似的,到底在得意个什么?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乐班的小粉头,哪里买不到一个去?   她却不知道,翟容先前回敦煌之时,翟家主很是认真地让云水居的张娘子淘澄了几个美貌的丫头,结果没出个结果;此后,去云水居高价请张娘子的手下姑娘破处,又没成!这事儿,闹得河西与翟家门第相当,有适龄姑娘的士族,都在观望中。如果男孩儿确实不好女儿色,那自己家千娇百媚的姑娘是否送过来联姻,可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如今,与花蕊娘子这一出走,翟羽算准了日子,就去蔡玉班大大送了钱帛,让整个敦煌城上下都知道,二郎主是喜欢姑娘的。这不,翟家好多亲戚、世交都纷纷上门,只怕晚了一步,吃不上这做媒的蹄髈汤。   “成叔,你下去吧,带我们去陌桑湖边换洗一下。”翟容不动声色。   成叔道:“是是是。二郎主你们吃完了,就将箱子合起来。你要的衣裳在另一个箱子里。”他一边垂手退出去,一边道:“老奴先去将马车赶到陌桑湖边去。”   成叔走出去之后,马车不多久便徐徐启动了,车厢一晃一晃的。秦嫣抱着莲子汤碗,继续喝着。   翟容问她:“若若,你知道,为何成叔会笑得如此高兴?”   秦嫣叼着碗,眼睛从六瓣白瓷葵花碗的边沿上,露出来看看他,然后,摇头。   翟容微笑:“因为这一次带你出来,证明了我喜欢的不是男人,是女人。”   “那有意思吗?”秦嫣将眼睛重新藏回碗里,翟容一把将她的碗拿走,将碗撂在旁边的檀木隔板上。凑近她:“当然有意思。”   “有……有什么意思啊?”没了碗挡脸,秦嫣顿时觉得浑身难堪起来。   “既然我喜欢女人,那么翟氏宗族就会觉得,给我找个夫人会是一件很喜庆的事情。”翟容一边眉毛抬高,露出无奈的表情,一边抬手将她脸颊上的一片莲皮摘走,“到时候,拒绝起来恐怕都很麻烦。”   “……”秦嫣想起方才遇到的那位图桑小公主,步陆孤鹿荻,那也是图桑十部王姓之一啊。处月部落在军政上的势力不算大,但是坐拥金娑草场,那也是很富有的。鹿荻小公主一见翟容,就给金给银的要娶他……如果他落到翟氏其他长辈介绍的世家娘子手里,还,还真没她什么事情呢。   “所以,若若你看呢,你要尽快下决定。”翟容继续不怀好意地笑着,“我兄长已经把你的初夜钱给了蔡玉班,你看看,这事情多半已经满城风雨了。你想清楚,到底跟不跟我成婚?”   “我俩不合适……”秦嫣呐呐道。   “哪里不合适?”   “出身不合适,地位不合适。你娶我,按照唐律是要吃牢狱官司的。”   “那都不需要你担心,我是江湖弟子,大不了带你去唐律管不上的地方居住。”   “私奔?!”秦嫣一惊。   “敢不敢跟我私奔?”   “不不不,”秦嫣连连摆手,“我身无分文,也没什么地位,我有什么好私奔的。你翟家二少才是富贵人家、有头有脸之人,你才是私奔吧?”   “若若,”翟容板起脸,“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了,你告诉我,你为何躲躲闪闪,你真实身份是什么?还有!”他忽然一把拉起秦嫣的胳膊,一把捋下她的袖子。秦嫣在万石樽下曾经为了提醒众人防备图桑黑锋营的军卒,而被火把所烧伤。如今黑色的夜行服拉起,她的胳膊混若白玉,一点瑕疵也没有,翟容问道,“你在夕照大城之下到底遇到了什么,为何伤口都已经愈合了?”   “我……我……我……”秦嫣一副哭腔。   翟容很快就松了手,他不忍心将她逼得太狠。她所谓的“暴露”,说到底都是为了上城头救他,才会发生那一系列的事情。他道,“若若,我知道,如果我们被困城头时,你见死不救,今天你不会如此被动。所以你不想主动说,我也不会认真逼你。你只消想好,如果你答应的话,就跟我成婚。以后我会护着你,不让人欺负你,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都会满足你。你想和以往的日子一刀两断,我拼了性命也替你了断。”   秦嫣沉下头去:她不要他拼了性命去“替她了断”,她只是希望他能够活得好好的,她希望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达成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翟容顿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不肯松口,也知道她的来处只怕比他想象的更险恶。当下叹口气,说道:“陌桑湖边快到了,你准备准备,我们先去洗沐一番吧。”   秦嫣悄悄抹一把眼泪:“好的。”   翟容一把将她手打开:“衣服那般脏,别去弄到自己的眼睛!”   “嗯。”秦嫣低着头。   “那,先挑一下衣服了。”翟容打开了另一个箱子。   那箱子里放在上面的是两身男袍,他兄长清楚他的着衣习惯,挑了两身衣裳给他。底下一大堆十二身,叠得整整齐齐的,全是翟家主给秦嫣预备的衣服。翟家主不清楚自己兄弟要给这小娘子如何打扮,便各色衣裳都预备了一些。旁边还压着一个沉重的朱木红鸾宝奁,打开一看,里面各色珠彩宝石。   秦嫣被晃得两眼发花,靠在摇晃的车壁上看着他从里面,先挑出他自己的袍服,长靴。然后开始在那些女装里翻来翻去,翟容抬起头问她:“若若,你要穿哪一身?喜欢什么颜色的?”   秦嫣只觉触目都是荣华璀璨之物,她哪里挑选得出?摇头道:“随意吧。”   翟容选了一番,选出一件银地白纱罗的裙子给她:“那些大花大朵的也不适合你,你穿清淡一些的。”   “哦。”秦嫣接过那件裙子,说是清淡,可却是银线掺了蚕丝织出的云纹锦做成的衬裙,上面罩了两层如轻烟似的白纱。裙裾底端则是用比发丝还细三分的银线,绣着星点纹样。   “这个东珠耳环,还有这个东珠月梳,两样就够了。”翟容从梳奁盒中挑出一副珍珠首饰,递到她手中。问她:“项圈你自己挑一个。”   秦嫣只能目光在那些首饰里一个个选过,她拿起一个碧玉蝴蝶项圈,上面以黑银连缀着几个紫蓝水晶、汉代老琉璃管、橙色玛瑙石,甚至还挂着几个银铃铛。   翟容说:“合适吗?看着就太繁复,走路丁零当啷的。”   “这个叫做环配铃阆,”秦嫣一直都只能扮作一只无声的灰皮老鼠,能够打扮得走哪里都像匹小马驹,会哐啷哐啷响,那可是她的梦想啊。   翟容失笑,环配铃阆是这般理解的?这品味堪忧的姑娘!说道:“好,拿去罢。”   秦嫣一样样抱在怀里,末了,翟容又将压在箱底的一身中衣递到她手中:“这是给你的吧?”秦嫣一见之下,忙掖过来塞在外服之下。   此时,车厢停止了摇动,成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二郎主,已经到了地方。你可要下来。”   “这就下来。”翟容答应一声,挑开车帘,自己先跃下马车,然后反身来扶着秦嫣下车。   秦嫣一看这陌桑湖边,在如此野外,不知如何沐浴呢?秦嫣抱着包在夹缬包裹皮里的衣服,在四处寻找可以隐蔽身子的地方。   成叔看出她的忐忑,道:“小娘子莫急,我们会搭出一个沐浴之地给娘子使用的。”   他们寻到了一个合适沐浴之所,便让奴子们从后面一辆马车里搬下器具,在陌桑湖上支起一个樱桃木的水章草立架来,上面蒙着缣帛,摆放成一个行障。帛绢上手绘了重远五台山图,笔意清淡,意境绵远。   奴子们搬了一块边角比较圆润的石块,放在行障内,用鬃刷刷净,以便沐浴者坐用。   秦嫣跟着翟容走到重远山图的行障旁。翟容指着那行障道:“你去里面洗沐,换好衣裳出来。”秦嫣便推开行障的布帘走了进去。   翟容自己到湖水的另一面清洗,他是男子,不必搭棚遮掩。   翟府的奴子们在秦嫣行障的不远处生起一个火塘,将几块充满气泡的火山石架在火上烧着。待石块烧得微微发红,便用铁圈叉着,放到秦嫣上游的水中。只听得“哧啦”一声,那段湖水顿时散发出炙热的温度来。待流到秦嫣所在的行障处,清澈的湖水变成了暖暖的沐浴汤,一团团热气冒将上来。   秦嫣从未见识过如此洗沐的服侍,居然能在野外也做出这种热汤来。而且,那火山石似乎经过香料处理,烫热的湖水中还隐约泛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秦嫣看到旁边白瓷碟子里有澡豆,拿起来清洗自己。   陌桑湖边密植桃花,此刻桃花还未完全残尽。一阵春风吹过,有不少粉色的花瓣,随着暖暖春意,下了一场密密花雨。   秦嫣仰起头,看到山水缣帛行障上方,正是一株斜倚春水的桃花。行障内,山水相映,静悠清长。   乳白色的热气,在桃花树枝下云舒云卷,将缣帛行障笼罩得如霭如雾,粉色花瓣在白云般的热气中,纷纷洒落。花自飘零水自流,无数桃花瓣,经过她的身体,顺着水流向下游而去。   秦嫣想到,在她的下游处翟容也在清洗。想到他接下来会收到无数家世相当的姑娘们,抛去的绣球,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人相识于白梨花下,结缘于桃花林里……   心中叹气。   她拨开山水縑帛的樱桃木边框,偏出头去偷看一下,看到顺水而下的桃花花瓣,果然流到了翟容身边。他站在水中,身子露出一半,正在拭臂。乌发扎高,发尾湿透垂于锁骨。   秦嫣隔着袅袅热气看着,阳光下柳枝滴翠,他结实的肩背上,还沾了几片桃花,衬得肤色白皙……他也注意到桃花在顺水流过,低头拣起几片花瓣,抬起脸看了她这边一眼。   秦嫣连忙往里缩,谁知那缣帛行障架在水中,水底俱是卵石嶙峋,底下不甚牢固,被她拉动得脱了榫卯。只听得“咔啪”轻响,她的脖子竟然被行障夹住了!   秦嫣的脑袋,就这样活生生被卡在行障之外!远远看起,活像一只出头偷窥的小猫咪。 第70章 骗婚   秦嫣的头部被卡住, 她也想迅速退回去。可是那行障被她带动,似乎有了摇摇欲坠的样子。只能一动不动,形若泥雕木塑。四周的人, 没一个适合来救她。她一边保持头部不动, 一边双手慢慢探摸着,打算找准榫头, 重新将行障打开。   正在默默挣扎奋斗着,眼前哗啦水响, 桃花瓣随水散开, 露出了翟容的头。他抹一把脸上的水珠, 已经几乎凑在她脸上了,低声问:“你怎么回事?”   白气袅袅,笼罩着两个人, 秦嫣觉得自己如扔入了沸水的虾子,浑身都烫得发红。慌忙措辞道:“沐浴用的绫巾飘出去了,嗯……所以……”   她獐头鼠目地探出头来四处偷窥,他已经看在眼里了。他是想将她当做媳妇的, 可不希望她在成叔等一干老人眼里,留下如此可笑的故事。悄声道:“我来帮你解开。”   秦嫣被阵阵水底传来的热气,熏得头昏眼花, 连忙道:“你快些帮帮我吧。”   翟容扶着樱桃木的章草框,慢慢摸着方位。低头看到秦嫣紧紧闭着双目,暖气将她脸上熏得湿润,肤色粗糙的质感变得细腻白净了。一双樱唇, 一对远山眉……   “把眼睛睁开。”   秦嫣以为解开这个行障,需要她帮助,连忙将眼睛睁开。被热气蒸得一双秋水目,满目霞蔚。   翟容微笑,也不解那行障了,只撑开一些,不让她的脖子被卡疼就是了。   秦嫣急于脱困,说道:“可要我做什么?”   “将头抬起来。”   “好……”话还没说完,只觉得唇上柔软一重,她惊得睁大眼睛——却是双唇被含住了。   “唔唔唔……”她没有被人这般轻薄过,光天化日之下,陌桑湖边,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她拼命扭动头部,将翟容摆脱:“你干什么?怎么可以随便……随便……”   “就许你随便,不许我随便?”   “我哪里随便过?”   “第一次下珠兰水岸,我呛水了,你不是就对我做过这种事情了?如今不承认了?”翟容讥诮。   秦嫣越发张大眼睛,一脸无辜:“没有!根本没有!我只是掐了你的人中。”   翟容抿紧嘴唇:“当真没有?”   “哪有?我又不想嫁给你,怎么会无缘无故招惹……”嘴唇又一次被狠狠按住,然后是死命地吮吸和深入。   ——又是这句话!翟容狠狠掠夺着:先前口口声声说他们没关系,好不容易承认有关系了,一口一个“郎君”叫得甚是甜美。可是,还是硬顶着不肯与他谈婚事!   耳边听到成叔尴尬的干咳一声,显然是他也听到这里有动静,想要叫几个奴子过来帮忙解决一下,结果看到眼前这一幕,连忙假装咳嗽一声,让几个奴子都转过头去。自己背对着河面,继续:嘿嘿嘿嘿……   秦嫣想逃走,觉得当着翟家众人的面,被亲吻实在不好意思。只是脖子被卡住,手脚在行障内一顿乱划。翟容松了贴住她的嘴唇,轻声道:“你不愿意跟我睡?”   秦嫣的脸色已经红得跟双唇一个颜色了。   翟容问:“你昨晚是哄我呢?”   秦嫣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因为亲吻而变得嫣红的嘴唇,令她呼吸急促,喉咙哽咽。她看着那嘴唇弯了弯,露出一个笑容:“愿意就不要动。”他将头低下来,重新含住她的嘴唇。   秦嫣的手指扶在樱桃木的行障木框上,不住痉挛。她想努力不动,可是这种被吸吮的感觉,由不得她毫无动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在水底一漾一漾。四周跟做了梦一般,模模糊糊罩在云里。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桃花在头顶,一片片宛转飘下来。   “你……抱抱我……受不住了……”在柔软致密的亲吻结束之后,她整个人都挂在那木框上了。   翟容喘了一下:“真的要我抱。”作势要推开行障的木门。秦嫣连忙用力按住:“别……别……”方才她一定是昏聩了,身上可是一点衣物都没有,怎么可以抱?   “又不想要了?若若,你到底要怎样?”他的身子半靠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头发上的水珠,都落在她的脸颊上了。   秦嫣咬唇看他,虽然知道不该如此看他,奈何目不能移。初次吻过女孩子,他的脸上容色蕴目含辉、春气盎人,色气鲜活。秦嫣觉得,他是在色诱她!一定是的!不行……好难受……身子里一阵阵发热发软……嗯……嗯……她不能随意动心……不能随意动心。   翟容见她发愣,耸肩:“行障门框我弄好了。”   秦嫣这才发现,行障已经可以重新开合自如了,连忙将头如乌龟一般一缩,将自己整个人藏入行障之中。   翟容站在山水绘画的行障外,说道:“若若,我们可以时常过这样的日子,你就不要太固执了。你再好生考虑考虑。”   秦嫣拨开行障的一条缝,偷瞄着他的身体。细长紧致的脐窝,结实的腹肌,她看到他下身裹了一条绫巾,水质清澈,还是能够看到那个可疑的突起……   秦嫣红着脸不敢细看,缩了回去。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又看看行障的边框。边框是直线形制的,方才一开一关,水质又是如此清透……好可恶,他裹着绫巾……她大约已经,大约已经……方才靠那么近,根本就不是色诱!就是趁机拿她看个够!   翟容回到方才自己洗沐之处,拿起一枚澡豆擦着肩背,想想笑了起来。   若若的身上果然如他所猜测的一般,跟她的双脚一个样子,又白又细嫩。看来她虽则身处在一个险恶的环境中,可是一直有人真心爱护着她。除了脸上因为要见人,被风沙侵蚀了,她的身子平日都是被裹得严严实实,依然是她自己本来的肤若凝脂。   他再一次忍不住想,要将她带到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宠着她,护着她,给她穿好看的衣服,喂她吃各种好吃的东西。将她养得白白嫩嫩……然后……每日……腹下又是一阵热辣膨胀的感觉,冲动得他几乎恨不能立即返身,进入那行障,将全身都在呼啸而出的力气,压入她柔软细腻的身子里!   他慢慢按捺下自己的心思,方才他看到她的身子十分细软,不知强行进入她会不会无法承受?万一她挣扎可会伤到她?进去以后该如何?……   一口气喘不上来,他扶住水中的青石。   他们练武之人,是比较注重男子对于这方面的自制力的,他也一向做得很好。可是,若若方才在绿水之中的雪白肌肤,令他眼前不住晃动,身体似乎有一条热龙忽然清醒了过来,只想尽快进入她的身子释放。   翟容将身子擦洗干净,头发绑住,一边穿袍子,一边走到装腔作势在看蚂蚁的成叔身边:“成叔,有喝的吗?”   “有有有,有清凉的梅子酒,二郎主要不要?嘿嘿嘿……”平日里稳重老健的成叔,夙愿已了,整个人都变得如同寻常祖父,即将看到抱大孙子时,喜悦慈祥的模样。   “来点吧。”翟容坐在奴子们为他沐浴过后休息,铺出来的一块泥金曼陀罗嵌银丝绣的泥障上,上面安放着一张乌木矮案。他坐着喝酒吃点心。   翟容想着若若需要多洗洗,可是,她却竟然在里面洗个没完没了。不由不耐烦地皱起眉,看向那山水缣帛的行障。   秦嫣其实早已洗完了。   就她那个生活环境,洗澡本来就是件极其奢侈之事。自然都是怎么省事怎么来。只是,她发现自己被翟家郎君看过身子以后,浑身上下都是不自在。   正蒙在行障中胡思乱想着。   她看到桃花在顺水漂流。心想,这桃花说不定经过她的身子,又会飘到他身边……落到他的指间,他会怎么想?“哧——”她的上游,奴子们再一次换了一块滚热的火山石入湖。滚热的白雾飘入行障,秦嫣的脸上也顿时火烫。   她又想起自己方才使用了不少澡豆,澡豆的香气会不会也顺水飘到他那里?   她忙将那些桃花瓣都团住,一捧捧堆到那块供她坐浴的石块上,不能让一片流下去!   正忙碌着……   “你要洗到什么时候?”翟容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稍微带点不耐烦。   秦嫣吃了一吓,手中的桃花便拢不住,大堆大堆的粉色花瓣从指缝里掉出来,然后顺着水流从缣帛行障里荡漾而出。   翟容无奈地看着缣帛旁的碧水中,那一团团桃花花瓣,心道,还在玩花?说道:“我去马车上等你,你快些!”   他站起来,一边向马车方向走去,一边吩咐成叔捡清凉干净的食物,安排到马车上,等会儿若若上来可以用。回头看到大团桃花从缣帛行障里滚出来,若若的手还不时探出来,似乎想要将其弄回去。   他忍笑走上马车,手指撩开车帘时,指尖的澡豆香气和桃花香气汇聚在一起,他闻着手里的味道。   秦嫣洗沐差不多了,一位早已候着的梳头娘子走进来。为她用绫布擦干身子,换上衣裳,将她头发梳理成发式。梳头娘子说她肤色偏黑,还是涂点粉好,又给她扑了一团粉,这才让她套上丝鞋走出行障。   秦嫣见到翟容坐在马车上,手里拿着鞭子在把玩。秦嫣走过去说道:“二郎主,可以了。”   翟容回头看了看她,问她:“给你的首饰为何不戴?”   “在这里。”秦嫣手摊开来,她了解他们翟府的禀性,给她的东西就送给她了,她觉得东珠太贵重,不想要。   翟容放下马鞭,跳下檀木髹金辕驾,将她一把拉到自己身前。她身上珍珠色的腰带很宽,紧紧束着她幼细的腰身,盈盈只一握,显得白裙下摆更加蓬松。   “方才,你为何要将那些桃花都截住?”   “我……”   他站在她的身边,可以闻到她发顶的香气。也是澡豆和桃花的香味混合而成的,跟他方才指间的气味一模一样。她低着头的时候,他简直都看不见她的长相。   “若若,抬起头。”翟容将手伸到秦嫣的脖子底下,托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她又涂了粉,五官清晰柔和,精致得像个布偶娃娃。   翟容看着眼前这张明艳可人的脸蛋,想到夕照大城,他们之间的亲近。   他可不会容许那种亲近,随着进入敦煌,而在两人之间逐渐生分开来,以至于再也不见了。如此一想,他便不由自主地手指收拢,捏紧了她的下巴。   秦嫣有些紧张,秀唇微张。翟容注意到她的牙齿细密如珠贝,只是下齿略有一个小小的不整齐。显得特别……勾人……很想以舌抵入,轻轻拨动里面细腻的颗粒……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又开始有反应了,不由微微拧起眉。   秦嫣以为他在生气,紧张道:“有事吗?”   “哦,没事。”翟容压下冲动,故作轻松笑道:“若若,你洗干净打扮好还是很好看的。”   “二郎主,你不是急着要回敦煌吗?”秦嫣提醒他,麻烦不要再玩了!   “反正已经被你浪费了,”翟容道,“我送你回蔡玉班?”   “啊,那就不必了吧?蔡玉班姐妹们会笑话的。”   “笑话什么?”   “笑话……”秦嫣想,会笑话她跟翟家二郎君缱慻数日不知归,鱼水交合难舍难分——真的冤枉啊!   “不会笑话,只会羡慕我亲自送你回去。是吧?那就这么定了。”翟容拉开车帘,推她入车。   成叔假作什么也没看见,吆喝着让奴子们收东西。   坐定在车厢中,翟容横看她不顺眼,竖看她不顺眼,只觉得,就是要不停地摸摸、捏捏、揉揉她才好。   他让秦嫣交出那枚东珠月牙梳子。他在车里躬身站着,将珍珠梳子插在她的发髻上。又拿起一枚珍珠耳环,打算帮她戴。   他手上抚摸着她的乌发和柔背,口中道:“已经很减薄的穿戴了,你还不肯戴?还有,你自己要的环配铃阆呢?”   秦嫣被他摸得耳尖通红,说:“耳环我自己戴。”至于那个项圈,一旦穿好衣服,她自己到底也是有些眼光的,知道这个项圈与这套衣服实在是不合适。   翟容放开手,秦嫣将耳环扣在耳垂上。   翟容整理一下衣袍,在她对面坐正。   她第一次按照他喜欢的样子穿衣打扮,他觉得很想多看看,便从她乌黑柔亮的秀发,看到她嫩红菱角般的双唇,再看到雪色裙裾下,那双若隐若现的小鞋。   秦嫣的双手埋在云雾一般的纱裙中,手指不安地扭着。不敢抬头,更不敢东张西望。抬头肯定会对上翟容的眼睛。   翟容生出恶作剧的念头来,他将秦嫣选的那条碧玉蝴蝶项圈抽出来,在马车摇动的时候,发着丁零当啷的声音,又无声笑着将她拉过去,给她戴在脖子上。拉扯那些琉璃管、玛瑙珠的时候,手背轻轻擦过她的胸前,秦嫣被他的手背擦得,胸口一阵抽搐。   翟容发现了她弓背试图避开,看着她笑。   秦嫣气:“你笑什么?”   “若若,你这样子很好看啊。”   “哼……”秦嫣要拿掉那项圈。   “不许拿掉,”翟容按住她的手指,自己修长的手指勾起来,在她指缝里揉着。他的声音酥麻得自己都不认识了:“若若戴着很可爱的,我们不拿掉,好吗?”   他忍不住又是将她按头、摸背,一顿骚扰。想到那衣服里裹着的小身子,香软可口,又连忙松了手,免得自己又忍不住做出什么来。   秦嫣被他摸得,隐约感觉不对劲。一张脸十分严肃,目不斜视的。就差冲他正色道,放尊重一些。   车厢随着马车的启动,晃晃悠悠着。   从陌桑湖到敦煌的一路上,他们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可是又好像说了无数话。他们好似什么关系也没变化,又好似发生了什么变化。   两个人都觉得这段路程很长,长得无法呼吸……   又很短,短得来不及回味。   蔡玉班的人得到了消息,这几天花蕊被翟家二郎君带走,众人都还是很牵挂的。当翟家的乌金马车,在蔡玉班的罗淄官道前徐徐停下。当器宇轩扬的翟家二郎君跃下马车,伸手扶出衣饰焕然一新的小娘子时,蔡玉班的人都高兴地欢嚷起来。   成叔按照规矩,手中拿了大把开元铜钱,撒给众人。然后走入蔡玉班里,找到蔡班主,根据翟容的意思,将这几日的“嫖资”又重重多付了一些钱帛。蔡班主一叠连声地说不要了,翟府太客套了。成叔说,哪能带了姑娘出去不给钱的,这会坏了教司坊的规矩。蔡班主这才美滋滋拿下了翟容“包养”秦嫣的钱,欢欢喜喜邀请成叔一起入宴喝酒耍乐。   蔡玉班的大堂里,正嬉笑热闹着。   在花蕊小娘子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的羞赧神色中,翟家二郎君风度翩翩、潇洒大方地向整个蔡玉班大派“红礼”。那架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条罗淄官道的乐班都知道,这小娘子跟他数日大战风流,郎情妾意十分快活,双方情谊绵绵,难分难舍。   蔡玉班的各位娘子、管事也都是在这一行熟门熟路之人,虽说乐班不主要做这行生意,但是生意既然上门了,哪有不周到服侍的。蔡玉班的大门厅里已经摆起了宴席,要给花蕊小娘子和翟家郎君接风洗尘。   许散由师傅平日里很是严肃,遇上这种事情也很是凑趣。盛情邀请成叔一起入座,坐在乐师旁坐席面上,领头带着手下乐师们弹奏伴乐,十分卖力。还与成叔频频劝酒,一起喝得满脸酡红。   姑娘们都上场跳起了舞蹈,在众人的不断起哄之下,翟容将秦嫣打横抱起来,下到铺着厚厚氍毹地毯的舞池里,两人一起随众起舞,将这一回的狂欢引入高潮。   夕照大城的烽火烟云,此时已经恍然如梦了……   日头渐沉西山,翟容拒绝了乐班众人邀请他去桐子街继续饮酒作乐,说还有不少事情要去敦煌刺史府上做交割。秦嫣在众人热烈的目光下,送他出了蔡玉班的大门。   夕阳绯红,秦嫣也玩闹了一下午,也是面上绯红。她玩得很开心,手已经不知不觉跟翟容握在一起,两人一起走出大门。按照送男客的规矩,秦嫣将翟容带到旁边一棵碧丝缕垂的大柳树下,两个人还要再磨蹭一会儿。   翟容见四周无人,捏着她的脸蛋,揉了一把。又以自己含着醇香酒意的薄唇,再一次将她按紧摁牢,亲了个欲诉难言,满树柳丝都在旖旎晃动。   这才喘着气问道:“若若,你到底想好没有?”   “我……”秦嫣挂在他身上,仰头看着他的脸。   ——今晚好开心!   平日里看大娘子们与情郎玩那些男人、女人间的事情,她还是比较冷漠的。今日头一回与翟家郎君玩,真真是蜜桃儿一般,甜美溢香。   无论身材、样貌、笑容、性子……翟容真是样样称心的郎君啊……以后估计想吃也吃不到了。   她犹犹豫豫道:“那个……我答应与你成婚罢?”先答应了再说,先吃了睡了再说……就方才那些蔡玉班的姑娘们,她就看得出,敦煌城里想吃掉翟家郎君的女妖精多得去呢。   翟容很意外她的松口,低头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犀利地问道:“若若,你是打算骗婚吗?” 第71章 柳荫   “若若, 你这就是在骗婚,懂吗?”   “唔……”秦嫣是只想骗骗,真的成婚很麻烦的。   “假意答应我, 跟我成婚。然后先跟我睡了, 到时候你再做打算,随时可以一拍两散?” 翟容越来越觉得, 若若的性子很有趣,“如果你我换一换男女位置, 你知道多恶劣?”   “这不没换嘛, ”秦嫣揉着手指说, 只好装装弱智,小脸红鼓鼓道:“我确实很喜欢你,可是事情有点麻烦。所以跟你商议。”   “这种事情有什么可商议的?你愿意嫁, 我们天天在一起。你不愿意嫁,那什么都没有。”一听她嘀嘀咕咕说喜欢自己,翟容心里就软了,忍不住揉揉她热乎乎的脸颊。若若是个一点也不乖的女孩子, 不过,偏生长了一张乖顺的脸,真是很好揉捏啊……   “可是, 你难道不做事情,成日陪我?”秦嫣一边很服帖地被他揉,一边问,“难道你每日在府中不见人, 只跟我玩?”   翟容说:“身为男子,总要外出做事的。唐国其他女子如何过,你也能如何过。我能保证,你过得比大多数唐国女子称心些。”   “我自己也有能力,我能让自己过得比大多数唐国女子称心。”秦嫣道,她还真不是胡说,她自己有点小身手,不会被地痞流氓欺负。为人处世也比较灵活,总能找到一点小依靠。自己又颇有一些小才学,在敦煌这样文化多彩的地区,还是比较容易找到她的立足之地的。大唐闺阁女子,还是靠夫家、靠娘家势力的居多,也多有不自由的。相形之下,她还是挺能过得有滋有味的。   翟容放下手,笑道:“若若,你不能这么打击我。”他也承认,他家若若还是挺能干的,真不缺人养。   秦嫣道:“你看,你又不可能每日每时陪我,我们不如今宵有酒今宵醉,先图眼前爽利如何?”   “若若!”翟容皱眉,还是忍不住点穿她,“你,就那么放不下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过去吗?你难道不需要我帮你解决什么问题?”   一被他锲中要害,气氛顿时显得沉重了起来。秦嫣觉得四周密密垂下的柳丝,似乎化作了一条条细细的藩篱,将她锁了进去。   “不需要……”秦嫣低声道,她才不要他去面对什么莫血。好好的郎君,去冒这种险干嘛?   “那你来敦煌的目的是什么,能让我知道吗?你叫什么?我知道你不是幽若云,也不是花蕊。”   杨柳阴里,天色渐暗,秦嫣瘪着一张嘴:夕照大城之行后,她也知道自己反正是要被他看穿的。照理说,被旁人看穿自己那种血腥的背景,应当很紧张才对。不知道为何,她的心底就觉得,被翟家郎君看穿,一点也没关系……非但没关系,他还会像在夕照大城的时候,一路护着她……   秦嫣说:“我大约叫秦嫣,那是我哥哥替我起的名字,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真名。”   翟容听到她有个哥哥倒也不意外。知道她是在跟他说心里话,放柔声音,问道:“你兄长一定比你大许多?”   “嗯,他一直很照顾我的。”说起长清哥哥,秦嫣心里是非常温暖的。如果没有他,她多半变成了像矮脚那样,一路盲从星芒圣教的教义,视人命为蝼蚁的凶徒。她说:“哥哥教我认字,给我读书,教我如何按照大唐的规范,画出舆图。”   “你来敦煌是什么目的?”翟容知道她来这里不会是无的放矢的。   秦嫣说:“我本来到敦煌的目的,是刺杀石/国使者……”她曾经与翟容一起,亲眼看到那位使者惨死的情景,说到这件事情,她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不管石/国使者本人是否有过错,当他一踏上唐国的土地,就被星芒圣教判定为死罪,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非常缺乏人性的事情。   翟容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剑眉立起,双眸似要灼人。秦嫣被他的神情吓住:“郎君……”   “你……你怎么可能杀得了石/国使者?”他的声音里都带着颤抖。   这些天他日日担忧,就知道若若的来处一定很险恶,他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担负着如此可怕的任务。翟容说:“我们在城外遇到的石/国使者的车队,我都看清楚了,他有三十名扈卫,从他们死去与人搏斗的痕迹来看,武功都在中上。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你这个小姑娘能够应付的。你有协助你的人吗?”   “没有。”秦嫣摇头,“除了很小的时候,会让我们跟着一起协作协作。如今我大了,每次出来,都是没有什么协助的人,基本都是单独出来的。”她明白他是担心她,又自吹自擂道:“我是扎合谷草字圈第一高手啊,没有失过手。”   “敦煌呢?重兵把守之处你也能不失手?你连城墙都翻不过。”   “郎君……”秦嫣不喜欢翟容为自己担心,试图抚平他的焦虑。翟家郎君在夕照城里,遇到多少艰难险恶,他都是那么冷静自持,毫不畏惧。可是,面对她的种种厄运,他显得很难过。   ——她希望他好好的,不要有什么烦恼。   可是,翟容是真的为她烦恼:“若若,你这次来敦煌,这根本是送死啊!”翟容激动着,“就算你能骗过众人的目光接近了对方,你能逃过敦煌守军的追杀吗?”他也知道,凭着秦嫣那在乐班讨喜的模样,还有她不错的琴技,想要接近一个小国使者,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只是,事成之后,她如何逃走呢?   “不能……”秦嫣又被他勾起了初入敦煌时,对于那座城墙的恐惧。她摇头道:“逃不走的,城墙太高。”   “所以,你才会去救丝蕊,你觉得自己根本就活不了多久,也不在乎暴露自己了?”   “是你在大泽显得很没用,我才出手的好不好?早知道你轻功那么好,我才不会那么蠢呢!”   翟容松开手指:“没弄痛你吧?”   秦嫣低头揉着肩膀:“没有,没那么娇弱。”   翟容说:“驱使你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秦嫣说:“星芒圣教你听说过吗?”   “印象不多。”   “我们是星芒圣教豢养的刀奴,从小我们就被灌输信仰,为了星芒大神而送命是一件神圣光荣的事情。”   “难怪他们不在意你们的生死。”翟容所在的中原江湖,确实也会有一些以杀人为目的的组织。但是这些往往都是训练出身手强大的杀手,既要保证达到目的,也需要全身而退。不少武功高强的杀手,甚至可以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   他不曾见过这样,根本就没多少功夫,仅仅凭着弱小不起眼,慢慢接近对手,然后一击杀之,然后……就任其生死不管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窍门:“有名望的杀手,比如俐偲毗这样的,一旦出手,就会惊动天下,往往会有很多蛛丝马迹可以查询。但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因为默默无闻,所以即使办成了事情,也会被看做西域小国之间的一次无意刺杀?”   “应该是的,”秦嫣答道,“为什么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想,只要取悦于星芒大神就好了。”   翟容盯着她看,看她眼神坦荡,在谈论那星芒大神的时候,似乎也没有流露出当有的崇敬之心。他问道:“若若,可是我怎么觉得你没有这个想法?”   秦嫣说:“我是没有,长清哥哥不让我信仰星芒大神。他说我应该逃出去,有自己的生活。”   三言两语中,翟容感觉到,长清是个十分细心的人,能够从事情的根源处去处理问题。翟容点头:“若若,你哥哥说得对,你该早些逃走。”   “逃不走的。我走了万一被牧刀人发现以后,长清哥哥怎么办?”   翟容低头,是,她放不下她哥哥。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对这个星芒圣教,我也不是太熟悉,你先莫要轻举妄动,暂时不离开敦煌。”   “好,我答应你。”   翟容问道:“长清先生既然身陷星芒教中,他们那些凶徒,怎么会容他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让他可以这样教养你?”   “他身上有残疾,而且会一些他们很需要的本事,所以就容他了。”   “哦,原来如此。”翟容没有去细问什么残疾,想来也是很难受的事情。今日听了秦嫣身世的一些真相,他的心中已经满满堵住了一阵阵的辛酸。他低声说:“若若,我会对你好的。”   他们四周的柳叶随风飘舞,如丝如绦。早起的杨花在暮色轻红中,如绒羽一般悠悠起落。春日的暖意,让河西的这个暮色,不再冷痛。   秦嫣小声“嗯”了一声,又弱弱提出了要求:“你说的成婚不成婚的事情,对我来说,还不能决定。长清哥哥一个人被丢在星芒教中,我也不是很放心……你看,我们从长计议行不行?”   “你要如何从长计议?”   “你能不能假装,我已经答应跟你成婚了……”她舔着脸问,“我们能不能先在一起?”   敦煌城门处传来一阵阵暮鼓之声。在黄云飘动的天空中,鼓声从“华严”门传到“法正”门,一个个里坊的坊鼓也敲击了起来。翟容看了一眼里坊,还尚未合拢坊门。笑道:“若若,你真是好笑。”   “很好笑吗?”秦嫣说,“蔡玉班的姐姐们都说,是很好很舒服的……”嘴巴被翟容一把捏住,他的脸都被她的大胆言辞闹得发红,他双耳火烫道:“你小姑娘一个,不要老关注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哪里乌七八糟啦?”秦嫣掰扯着他捏住自己嘴的手指,她觉得这事儿一点也不乌七八糟,听说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翟容松开手:“我得走了,你好好在蔡玉班呆着,这些日子我得帮着处理夕照大城之事。你要等我。”   秦嫣拽住他的胳膊:“你到底有没有答应啊?”   “……”翟容的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郎君你答应吧。”她腻在他的胳膊上,身子不住摩擦。   翟容伸手抚摸着她浅浅起伏的胸口:“我这样……你受得住?”   一股热流从他的掌心一下子贴入肌肤,直钻入心窝。秦嫣“嗯嗯”应着。她红着脸,赶紧点头——不是受不受得住,是很喜欢啊。   这种情难自禁的少女娇楚哼吟,闹得翟容恨不能将她立时按到。他终于明白了陌桑湖边,他为了一双鞋子将一对野鸳鸯冲散时,那男子为何会如此癫狂盛怒,暴力追杀了!如果……如果他也遇上这样的事情,不将对方剁成肉酱,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暮鼓声声,不断催促。   翟容实在不能再跟她闹下去了,太闹心了。他以极大的克制力控制住自己:“若若,你……”他无奈地舔一下干涩的嘴唇,道,“算了,你赢了。”   秦嫣一双亮眸水汪汪地看着他。   “你,骗婚成功了。”翟容真是败给她的死缠烂打了。   “郎君你真好!”秦嫣不要脸地抱住他。   翟容也紧紧地拥抱着她:那些什么星芒教的事情,他都不管了。   不过,夕照城的事情,还有一堆人在敦煌徐刺史的府邸等着他。他呼出一口气,稳住被她柔嫩身躯,惹得气息紊乱的声音,道:“等我将夕照城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   “好的。”秦嫣到底是知道轻重缓急的,他们昨日与聂司河他们告别,他肯定有一堆事情要求去处理。   她松开他,又难分难舍地将他送出柳树阴里。他说:“我要出去几日,我们还要去夕照城水道里去挖一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留着。”   翟容看着宵禁的时辰立时就要到了,退到马厩处,便有蔡玉班的下人给他递上马缰绳。成叔担心马车出行比较慢,在宴席结束的时候,就早早带着车队向翟府回去了。只给翟容留了一匹青花骝马做坐骑。   “若若,过几日见。”   秦嫣认真纠正道:“我叫秦嫣,我哥叫我嫣儿。”她可是已经将伪装剥去了面对他了啊。   谁知,翟容并不领情:“我不是你哥,我爱叫你什么是什么。”这是他的特权,他才不会让步,“这一回叫你若若,下一回还得看心情,说不定就给你改个名字!”   “哦,好吧。”   秦嫣站在柳树下,像蔡玉班许多大娘子一样,目送着自己的情郎绝尘远去。   ……   ……   根据河西线报,那巨尊尼驱走唐人军队后,便离开了夕照大城。   莫贺咄可汗和泥孰部又经过了一夜僵持,终于不敌泥孰被迫弃城出逃,在金山博录山口附近,被泥孰和社尔联军歼灭。莫贺咄可汗当场被枭首。   夕照大城图桑人会战的事情,基本也是很难隐瞒过去的。没两日就慢慢地传到了河西唐国的地界,引起风言风语的议论。   这件事情上,显露了唐国在西域边境统治的力量不足。导致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军事事件,整个河西也是后知后觉。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西图桑帝国的肆叶护大可汗还是要担负起相当大的责任的。唐国立即派出使节前往西图桑帝国,进行了严厉的问责。这批江湖弟子在这里折损严重,也引起中了中原武林的重视,因为他们再次亲眼目睹了巨尊尼的力量,这让所有人心中都引起了警惕。   河西秘密派出人手,收拾夕照大城的残局。   那些江湖弟子提供了“楼兰圣道”的军库秘密。唐国统治者对此处也很感兴趣,派出多名工匠、暗器研究的能人,组成小队。前去夕照大城的废墟挖掘寻找这些特殊的军用材料。   可惜,在最后会战的时候,巨尊尼的出现,导致了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彻底坍塌。很多深层的事情就无法挖掘了。只是慢慢将那些特殊的金属器材、皮甲用料、夜照明珠多少寻摸出了一些,运到长安去由匠人们去拆解研究。 第72章 饭肆   翟容投身到了夕照城了好几天, 他们除了要将楼兰圣道中见过的那些特殊材质的军事材料挖掘出来,还打算将几位江湖前辈和兄弟们的尸骸,尽量挖出来一些。唐人对于丧葬之重视, 使得他们愿意为之去尽量付出努力。   尤其是两位前辈, 在本门弟子心目中地位甚高,必须给他们的后辈有点交代。翟容他们就是主要带路人。那一路回溯, 难免的一路悲痛,自不必说了。   且说敦煌城里, 因夕照大城一事, 聚集了不少来自各地, 有头有脸的客人,敦煌刺史日日宴饮,所有乐班都忙着排编曲目, 随时待命前去演奏。   秦嫣则不能参与这些节目的排练。一则,这些是供上头的客人欣赏取乐的乐曲,在曲调的艺术价值上,往往不是很高;二则, 在那种场面,难免又有云水居中时常能够见到的场景,蔡班主受了翟容的委托, 也不敢叫秦嫣去参与。   她便闲了下来。   因为翟家二郎君将她“包养”了下来,如今她的屋子也换到了蔡玉班的里进正屋。是一间较大的棠木地板房屋。落地木格门打开,可以看到庭院里的樱红柳绿、繁花如锦。屋子里面的摆设也比她先前住着的小屋子,多了一些家具矮几。铺在地上的竹席上面, 压了白牦牛薅银丝,编织的厚实绒毯,又暖和又宽敞。   秦嫣高兴得在上面翻了好几个跟斗。   这一日,她向班主请了午膳的假,打听了陈应鹤老先生的住址,去拜访自己学琵琶的恩师。   陈老先生到了敦煌,便离开秦嫣她们,其实是他自己的选择,跟秦嫣无关。那不过是翟容用来借机诈她的身份而已。   老先生早已退出音声人的江湖,他乃居延泽人氏,因居延泽陷入战事,才随允和乐班辗转到敦煌。   来之时,他拿到了髁拉赫利的一笔酬劳,可以捱得好几年。但是一进敦煌,对这个花花世界没了抵抗力,进了赌场,不过五天,便输光了钱袋。   他看见秦嫣上门,老眼昏花,以为是混不下去问他借钱的,很是叹气,说自己也穷得快要卖裤子了。这几天,都靠一个小饭铺老板那里赊账混日子。实在赊不下去了,便弹点曲子混一混。   秦嫣忙说,不是不是,是来看看师傅的。顺便递上自己带来的两瓶酒。这些酒她闻着都有些酸,不知为何,陈师傅特别喜欢。陈应鹤师傅一见不是穷困潦倒问自己讨吃的,还有酒拿,当下盛情邀请秦嫣去用午膳。   秦嫣跟陈老先生一起,来到了一间低矮黑陋的“白帆小饭铺”中坐着。小饭肆只有两丈见方的地盘。深青色的半门帘上,左边行书“水”,右边行书“鱼”。是卖鱼盖饭的。   此刻是午间,刷了桐油的木条凳上,坐了三四个客人。粗酒劣菜,糙香扑鼻。客人们半挽着牛鼻子裈,露出粗壮古铜的腿来,头上扎着破麻布拧成的勒头,都是附近的苦力。   “这店的水鱼饭很好吃。”陈师傅很卖力地推荐,“老板很良心,从不卖死鱼。”   “嗯!”秦嫣和师傅说起来,分别也就不到二十天,很快就在吃食上迅速找回共同语言。师徒俩点了两碗水鱼饭,满脸期待地等着老板上菜。   饭钱是秦嫣付的,她本来也没什么钱。她将翟家给她的红宝石头面,拿出几件,换了钱,正好请师傅的客。   两碗浅黄色的粟米饭上桌,雪白的鱼肚用大豆酱炒出了酱汁,整齐地码在米饭上。   “香吧?”   “香。”秦嫣已经把头埋在饭碗里了,找好吃的,还是得服陈应鹤老先生!   陈应鹤老先生吃着水鱼焖饭,欢喜得花白胡须乱抖:“司老板,你这水鱼,嗯!做得好。”如今的陈师傅,哪里看得出,当年一曲《秦王破阵乐》名满天下大乐师的风采?不过是个贪吃的干瘦老头。   秦嫣一边扒饭,一边想着,陈老先生是个对自己生活安排没什么主意的人。他接下来吃饭不知怎样着落?   她打算将剩下的红宝石头面托在蔡班主那里,兑成零钱,每个月给师傅送一些。看着陈老先生这种,使钱顾前不顾后的模样,不能将她的钱全部都给他。然后再托翟家多少照顾着他一些。   她正在想着这事,小饭铺灰尘白土的深青色门帘被掀开,一条高大身影出现在饭铺门口。   这小饭铺里平时往来都是些贩夫走卒,如此俊朗标致的小郎君出现,顿时引起了众人的不住扫视。   秦嫣也随着一起看向门口:“郎君?”   翟容走进来,看到她正坐在陈应鹤老先生身边陪饭,也撩起长衫的前襟立在他们这张沾满油污的饭案前,行礼道:“老先生。”   “这又是谁?”陈老先生眯着醉眼。   “这是大泽边,给你们烧火的那位翟郎君。”秦嫣介绍,让他坐下来。   翟容在她身边坐好,陈先生不记得他,摇头道:“没印象。”翟容说:“我是宜郎,傅大侠和冲云子道长这般叫我。”   陈先生记起来了,倒了一杯浊酒给他喝,问:“两个老家伙怎样?回中原了吗?”   翟容说:“没有。”秦嫣发现他皱眉,想郎君是不适应这种小饭肆的。她拿起那只油污肮脏的酒杯,打算替他换一杯。   翟容瞟见她吃饭的大黑碗,也是豁口藏污的,暗自撇嘴。他压住她打算换杯子的手,入乡随俗,端起喝了半盅。   陈先生问:“老傅他们还在何处行侠仗义?”   “不是,他们仙去了。”   陈老先生手抖了抖,洒落了些米粒,叹气:“人在江湖走,早晚会挨刀。毕竟都年纪大了。”   翟容和秦嫣都低头听着老人絮叨。   秦嫣问他:“吃饭了吗?”   “吃过了。”   陪着陈应鹤老先生吃完了午饭,又带他去酒肆喝了一下午的酒,翟容说,以后陈老先生要花多少,翟府都养着。陈老先生见有人供他,又多要了一壶酒。秦嫣拉拉翟容的袖子,道:“师傅这般胡吃的,不能尽着他的手花。”   “那你要我如何做?”   “少给点,有口吃的就是了。”   “给多少合适呢?”   “五十个开元大钱,这样就差不多了。”   “那能够吗?”翟容觉得少了,“你可算仔细了。这不过是个琵琶的钱。”在大泽边,她碎了一个琵琶,当时他问了乐班的行情,赔了她一把琵琶钱。他还记得这件事情。   “够了,够了尽够了。琵琶也是挺贵挺值钱的好嘛。多了他都拿去喝酒赌钱,不好。”   翟容平日里都是大来大去的,对于日常开销反而不是很清楚。在北海门的时候,他师傅杜老先生声名显赫,像他这种富家弟子,每年家里都是一车车钱帛往里送的。忽然要这般几个铜子、几个铜子地计较起小菜钱,他顿时显得外行了。   秦嫣先前这阵子整日盘算着如何省下钱,如何在敦煌花销,对这里的花费倒是很熟悉。当下,板着指头跟他说起这些小米小鸡勾当来。   翟容看着她眼皮一翻一翻,认真算计着每日的米油钱,茶水钱……笑了:“若若,如果哪一日我们沦落到要靠些市井小钱度日,到时候可要你来当家了。”   “那肯定没问题啊。”秦嫣自信满满的。   翟容笑得心花怒放,跟若若在一起,哪怕过着每个月数十个铜子的日子,大概也是很有意思的。他伸手摸摸她的鬓角,将她兴奋地支棱起来的散发,都服帖在头皮上。   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哄着她说这个话题:“那车马钱呢?你如何算?香油也要钱吧?”   “我跟你说哦……”秦嫣继续给他扳指头,手指不够用了,就将翟容的手指拿过来一起计算着。   翟容大度地按照她的要求,屈伸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韧长修玉,她的手指尖嫩如葱,缠在一起,彼此相靠。   他是个脾气倔强的人。他兄长因父亲战亡,自小亲自给他开蒙,习字,打算让他学文入仕途,求个文官做做。因聪颖过人而得以一位大儒推荐,将他送入太学。   他却在师父杜先一次去长安拜访秦王时,念上了练武。他那年才九岁,逃出太学去找杜师父。   翟羽将他押回太学,让太学的老师关了他禁闭。他又逃出去,身无分文花了三月的时间,走到了北海门。   如此一个无法无天,乖异任性的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如此好耐性地陪着一个姑娘,玩手指,算鸡毛蒜皮的小账目。   秦嫣看着自己的手指,又转过头看看翟容的手指。她发现,两个人在那里一起掰着手指,算小帐,一种小家庭的温馨感觉,从她心里暖暖地升起。   她不算账了:“这种帐你有什么好算的,横竖你也不会拮据成这样。”   这里她不肯算账了,翟容却还有新的账目要跟她算。   “若若你看,”他掏出秦嫣卖掉的两件红宝石头面。   “啊?!”   翟容带着责怪的口气,问她:“我家给你的东西,你就这般贱卖?”   秦嫣紧张,他怎么这事儿也知道?稍微一想也想通了,这两天蔡班主拍翟家郎君的马屁都来不及,而她卖首饰也是通过乐班里的大娘子们牵的线。大约蔡班主做了这个耳报神。   “蔡班主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秦嫣选择卖掉这些头面,这些是翟家主将她送出翟府,送给她的。当时她与翟容之间有没有什么感情发展,翟家主应该也是为了翟家体面而泛泛然送出手的,应该不会具备什么其它的深意。而她又手头一文闲钱也没有,看陈师傅不能空手。这才选择将这些红宝石头面变卖了。秦嫣将这个事情解释给他听。   翟容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赎回来的宝石头面塞她手中:“以后缺钱问我拿,不许乱卖我家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错了。下回不管是郎君的,还是郎君家给的东西,我都要像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能拿去换钱。”她如今也皮厚了许多,知道跟他说话,只要有错了就做出乖巧的样子,认错就行了。   他握着她的手,红宝石在她的皓腕上,显得红艳夺目。他问道:“若若,你的手指似乎变长了。”   “是,我人也长高了。”秦嫣特别想长高。   “是吗?”他看了看这座饭肆里,都是些贩夫农人,只顾着喝酒骂人,吃饭说笑,似乎也没什么人特别注意他这里。   他这好几日都与柯白岑他们一道,蹲在夕照城的废墟之中,真是想念若若香甜的身子,和头发的味道。   好想抱抱最最可爱的小若若……   在他遇险时会冲上城头救他,在他受伤时,会守在他身边给他取暖……   他说:“让我来看看,你长高了不曾?”   秦嫣问道:“怎么看?”   翟容扬起眉毛,一脸笑意,以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用力一带,将她的脸蛋向自己胸前一贴。   秦嫣被压到窒息,整个脸都被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他的两只手抄住她的后背和后颈,热热地贴着。她忍不住想起张娘子说的,小郎君的手……烫得不得了……挣也挣不脱……   翟容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没有,还是很矮很小。”秦嫣不服气地用力伸脖子,将他的下颚顶高:“真的?没长高?”   “这不,还在我的下巴下面,你觉得自己长高了吗?”翟容将她往下压,这下就抱得更紧了。   秦嫣被他抱了一忽儿,见他似乎还不打算撒手,轻声提醒道:“师傅会看见的……”   “陈师傅眼神不好,不怕。”他低声道,依然一手捏着她的手指,一手揽着她的肩膀。   “这都坐着呢,哪里能这么量身高!量得准吗?开玩笑!”一直醉眼朦胧只顾吃喝,说话也着三不着四的陈应鹤先生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还补了一句,“我老头子是眼神不好,可是耳神好啊。”   “……”翟容也低头笑了,他忘记陈师傅是音律高手。他可是长安城琵琶圣手查士洛的师傅!翟容有些羞涩,手中半点没松,只差没将秦嫣的手指拧成一团。秦嫣很轻道:“疼……”那宝石钗子还在手中呢,翟容拿起她的手看:“哪里疼?”   秦嫣连忙说:“不疼。”手缩回来。   “翟家郎君,你是看上我这个小徒弟了?”陈老先生声若洪钟。   “是,看上了。”翟容也不介意,取笑地看着秦嫣,“而且被她骗婚了。”   “骗婚?”陈应鹤师傅该糊涂的时候清醒着,该清醒的时候却又糊涂了。听岔了翟容的话:“骗婚可要不得!也不给个名分,就将人姑娘骗上床榻,睡个几日腻了烦了,一脚蹬了。”陈老师傅拍桌道:“这是人渣!”   “听见没有,这是人渣!”翟容对秦嫣道,然后给陈师傅慢慢斟上一盏酒,“师傅说得很对,就是人渣。”   “师傅说的是男人,只有男人骗女人才叫人渣。”秦嫣分辩着。   “人渣是不分男女的。陈先生您请用。”翟容将酒杯递到陈师傅手上,回头道,“你骗我婚,你是女人渣!”   “师傅!”秦嫣气坏了,“你帮着外人!不帮我。”   陈师傅一杯酒灌下去,又糊涂了,指着秦嫣道:“对,女人渣!”秦嫣夺下杯子,掐翟容:“你又灌我师傅的酒!”   翟容躲闪着:“媳妇又渣又凶,我好怕。”   吃了一顿酒,秦嫣还想听师傅弹琴,他们跟着陈师傅一起回到了他位于传祝里坊的小屋中去。房舍简陋,秦嫣陪着师傅坐在里面,翟容站在门外候着。   老先生拿起琵琶又弹了一遍《归海波》。想起当日与傅大侠和冲道长之间的交情,老人有作曲之能,心有所感,木拨子随之而动,一首新曲随即从五根细弦上流淌出来:   “平野照孤灯,潮水出石城,万里山河抛空恨,只有白发生。金樽重,醉昏昏,沧海梦里道曾经,刀剑如风笑红尘……”   在师傅如痴如醉的琵琶声中,翟容拉着她的手,在夕阳斜下的敦煌里坊小巷中,告辞回去。   秦嫣道:“我换了个屋子,很大很漂亮,你要不要去?”   “我已经去看过了。”翟容从夕照城回来,连澡也没顾上洗,就是直奔了蔡玉班。当然已经见识到了她的新屋子。很触目惊心地铺着两个枕头。   “若若,明日我要去一个地方,大约午饭后才能来看你。”翟容说道。   “去哪里?”秦嫣随口问道,忽然想到不该问,说不定是有关夕照城事务的机密呢?掩口道:“我不该问的,我在乐班里等你就是了。”   翟容笑着,他其实也不是去处理夕照城的机密之事,这些自然有专门的匠人和官吏进行繁琐工作,他与那些江湖弟子的宴饮取乐也是安排在夜晚。   他想去一趟桐子街,桐子街的云水一品居,找一下张娘子。因为——   敦煌房事谁最懂行?张娘子啊!   他得去请教请教,既然已经被若若“骗婚”了,那当然要好好享受被“骗婚”的福利。   秦嫣道:“你忙去吧,我明日也有事要去办。”   “你有什么事情要办?”翟容的掌控欲明显要强烈得多,听到她有事要办,他就好奇了。   秦嫣脸上一红:郎君如此肤白貌美,怎么也得有个不错的初次夜晚啊。听蔡玉班的姐姐们说,第一次还是蛮重要的,她要认真对待。可是姐姐们毕竟年轻,都不是那么肯说的,而蔡玉班是个乐班,那些大娘子对这些事情也谈不上精通。   ——敦煌房事谁最懂行?张娘子啊!   那日在云水居,张娘子不过是寥寥数句话,就已经将她撩拨地浑身不对劲了,怎么也得去她那边好生学上几手,到时候在床榻上好好在郎君面前显摆显摆! 第73章 冰糕   第二日, 秦嫣心不在焉,一用完早膳便去桐子街。   白日的桐子街,看起来懒洋洋的, 此处的店家上大多做傍晚到深夜的生意, 白日就三三两两开了几家饭肆,小铺。连麻石路都白晃晃, 没什么生气。只有各家教坊的灯笼颜色簇新,鲜美斗艳。金箔贴得一片酒色财气。   云水一品居旁边有一家很有些名气的豆包店, 门口一只炉子正生得红火四射, 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 一名身材精壮的伙计光着膀子在捣红豆馅。那红豆被煮得酥烂,在伙计的铁铲下,逐渐捣成浓香的糊状。等凉透, 再经过糕点师傅的巧手,就能变成红豆蒸饼、红豆藕粉糕、白云水晶片等点心送入桐子街的各个教坊,进入敦煌各位达官贵人、过往商旅的案桌上,由温柔体贴的娘子们亲手拈在手中, 喂给客人们吃。   秦嫣在等云水居的张娘子,她知道她们睡得晚,便站在云水居的鲤鱼灯笼旁边候着。看着炒红豆馅的伙计发呆, 那人赤着上身,常年干粗活,背上好厚实的肌肉,布满汗珠……秦嫣想起在夕照大城, 二郎主身子不舒服,她抱着他睡觉之时,也是背上线条厚实的肌肉,还有秀韧的腰身……   白日也能做春梦,秦嫣对自己的这种神思恍惚,感觉到了由衷的佩服。   站在日头下,额头微微出汗。正伸手擦着脸上的汗珠,抬眼看到一匹青螺拳毛的高头骏马,踩着麻石板的道路,滴滴答答地走过来。马脚停在她的面前,忒儿打个响鼻。马上的人手中缰绳一牵,将那硕大的马头从她头顶拉开,露出一张墨眉清眸的脸面来。   “啊?!”秦嫣根本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惊喜,或者更多的是惊吓吧?在这种地方做春梦,春梦的男方还能适时出现,她对自己越发佩服了。   翟容也意外到无法接受,仿佛被撞破了亏心事似的,又是尴尬又是丢脸,涨了一张大红脸。   他连忙仗着自己人在马上,将脸遮挡在阳光底下。桐子街这种地方,即使是跟着兄弟们饮宴,也不到这里来。柯白岑他们几个都是修清道的,另外有比较清静的地方宴请他们。看着秦嫣道:“你来做什么?”   秦嫣嗫嚅:“我……我……”   云水居二楼的一间窗户,丝帘被一只肥嘟嘟的手拉开,张娘子蓬头垢面抱着一碗荤汤大面吃早饭。别看云水居每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张娘子最爱的还是自己老家安居的这一口深汤大面。将头埋在钵盂大的面碗中,痛痛快快地喝下一大口猪油汤,张娘子只觉得肺腑舒畅。抬眼看楼下,意外看到门前站着两个人。   男孩子身量高大,骑着一匹拳毛马;女孩子身形娇小,踮着脚、仰着头与对方说话。张娘子这看男人女人的眼力,那都是几十年风霜冷刀里打滚出来,比金刚钻也差不了多少。   她一看这两人说话的模样,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前几日老蔡头跟她炫耀,自己那个小女乐师勾搭上了翟家二郎君,如今两人情浓蜜香,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   张娘子一看,这当真是成一对了吗?这不还是两个雏儿吗?她将丝帘拉拢一些,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朝外偷窥着。   “你什么你?”翟容抬起下颚,做出满脸不悦的样子,“这里是你过来的地方吗?”他头脑多么灵敏,立时就大致猜出了她到这里来,多半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心中暗道:一个小姑娘,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我是过来,找张娘子……那个……”   “张娘子有什么好找的?”翟容打断她,对她他是了解得够够得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跶,色厉内荏道,“哪有小姑娘找她的?”   秦嫣被他凶狠狠打断自己的腔调又给唬住了,自己觉得真是倒霉,这样也能遇上他。问道:“郎君过来又是做什么?”   “我过来交帐,给兄弟们预定席面。”   “你要来吃花酒?”秦嫣觉得很生气,居然来这里吃花酒!秦嫣道:“你不准找女人啊。”   “不会。”   “你找了女人,我回头也找个女人气死你!”   翟容笑了:“好,一言为定。”   张娘子在二楼的丝帘后面看得,几乎笑出声来。   秦嫣这才发现自己把话说混了,气呼呼地看着他。   他已经从方才尴尬的心态中稳回来了,微笑一下开导她:“若若,你在这里做过乐师,总认识几个人吧?如果我在这里吃花酒,你打听一下不就是了。”   “是啊,”秦嫣眼珠转了转,曲一下膝盖,“那我回去了。”她想郎君是来办事的,总归一会儿便能结束,自己找个地方窝住,过会儿再进去。   翟容看她脚步挪动得不干不脆,一看便知她走得不情不愿,估计还会回转。如果撞见他与张娘子说话,那多难堪?于是决定,要把她“拐”出去。   若若最喜欢新鲜有趣,口味不同的吃食。他想起这里有几家零食铺子不错,以后他是不会让她过来的,不如今日让她过过瘾,顺便将她骗出桐子街。策马走近秦嫣几步:“若若,你要不要吃冰糕?”   “冰,冰糕?”话题转换太生硬,秦嫣目光很茫然。   翟容端坐在骏马上,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已然看到云水居向西进街约三十步的样子,有一间店挑起了个黄布红边的大旗帜,上面赫然写着:“敦煌冰糕,河西一绝”。   翟容指着那旗帜道:“若若,店已经开了,我带你去挑选。”当下不由分说,将秦嫣一把拉在马背上。秦嫣腾云驾雾一般落在他身前,瞠目结舌着跟着他数步跨到了那间冰糕店门前。两人甩镫下马,翟容勾着她的脖子,不容她说话,两个人一起走到了冰糕店前。   “哟,客官来买冰糕啊?”店伙计一看,翟容一身锦袍玉冠,蹀躞带上金垂玉坠,笑容满面出来迎客,“小店新作了不少品种,这天日头热,吃了正好。”他殷勤打开一块厚毡布包着的木桶,掀开朱漆木盖,里面一块块拳头大的冰块,上面平平摆放着各色冰糕。大多是以西瓜水、山楂汁、酸枣汁熬制出来的甜酸汁子,然后加入时令水果、或奶类,看着就晶莹诱人。   “还有高昌香糖,要不要来一包?”   “若若,你先挑一个。”   不用翟容提醒,秦嫣已经被眼前琉璃水晶一般的冰糕给吸引住了。   这些商家为了赚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分明是青黄不接没有果物的季节,不知他们从何处搞来的鲜果子,红是红、紫是紫,包在那些浅红粉黄的浆冰中,精致得每个女孩子都会移不开眼睛。   这敦煌冰糕大热天吃不到,因为不好储存。也就这种春季,冰糕店的冰窟里冰量足,才做那么一季、两季的。属于还是挺贵重的零食,她从来没舍得买来吃过。如今有了郎君付钱的机会,肯定是先将吃的放在第一位了。   她挑选了一个樱桃的,翟容付了钱,她放在嘴里含着,心中美滋滋地想,跟着有钱的郎君混,小日子真是爽诶。如今他们这个时代,除了蜂蜜、甜水果之类天生含有甜味的食物,没有专门的制糖工坊。   黄糖要从婆罗门运过来,一路上风沙仆仆,待到运到这里来的时候,都已经成了昂贵的食物。比如这种“高昌香糖”,是一种以婆罗门黄糖掺和着芝麻、瓜仁等物做成的糖果,谁能有一包,那跟有一包萨珊银币也就差不多了。这里只买胡麻口味的香糖,据说在高昌,口味要多好几种。   掌柜用小秤约了香糖,以浅黄色的干蒲包叶包裹好,递到翟容手里。又用手中的糖铜勺饶了两颗香糖给秦嫣。秦嫣一手是冰糕,一手是香糖,尾指上挂着蒲包叶包着的糖,真是忙得吃也吃不过来了。一颗小脑袋左晃右转,跟采蜜的蜜蜂似的。   翟容觉得很好笑,伸手帮她提过糖包。一个店就把人打发了,还真是省心。   秦嫣啜啜吸吸,跟在翟容后面,翟容牵着马则慢慢引着她朝前走,不时问问她好不好吃?好吃下次再买其他口味给她。等到秦嫣吸完手中的冰糕,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罗淄官道了。翟容笑眯眯道:“若若,回去休息,不要去桐子街乱转。”   “我不是乱转,”秦嫣想起自己有正经事情的,“我找张娘子是有正经事情的。”   “找张娘子?正经事情?”翟容道,“若若,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姑娘家,找敦煌的鸨头,能有什么正经事?”   “……”秦嫣道,“我想问问看……”   “你想问什么?”   “你看,如今我们也算是假装成婚了,可是很多事情我还没弄明白。”   “你一个女孩子家,要懂那么多干什么?”翟容继续像一只笑吟吟的大尾巴狼一般,将手中的糖袋交给她,“高昌香糖不好吃吗?”   “好吃。”秦嫣嘴里鼓鼓含着糖,满嘴都是胡麻香气。   “那就回你那个新屋子,坐着慢慢多吃一些,桐子街不许去!听见没有?”翟容真是心累,这个媳妇要跟哄孩子一样哄着,出身花街带着花籍的姑娘就是这般没规矩,得慢慢引导她。   “郎君你要不要吃糖?”   “我不吃甜的。”翟容说,“你自己吃吧。回蔡玉班,有些事情不要去瞎操心。”   他不让秦嫣多跟张娘子说话的心态,已经昭然若揭了。秦嫣也不好再去勉强这些,况且又是冰糕,又是高昌香糖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只得抱着糖包道:“那么,我就进去了。”   翟容牵着马,对她挥手:“我午后来找你。”   这样就要走了么?秦嫣有点恋恋不舍,含着嘴里的香糖,又叫到:“郎君。”   翟容圈住马笼头:“又什么事情。”   “……”秦嫣想不起说什么好,嗫嚅了一会儿,说:“好像听说高昌香糖有六种口味?”   馋死了!翟容笑,弯下腰道:“好,下次领你去高昌,给你全部买全,好嘛?”   “一言为定。”   “要不要勾手指啊?”   “勾就勾!”   “还真勾啊?”翟容垂下手,与她幼细的尾指勾在一起。   秦嫣红了脸,松开勾住他的手指。   将糖包深深藏在衣襟中,因她搭上了翟家,蔡玉班的姐妹们经常要搜刮她的东西。那些个香粉、金靥、胭脂,甚至衣衫、头面,她都不是太在乎。只是这些吃食才是她比较在意的。她还没吃够,不想让人抢走了。   翟容看着她瘦薄的身子,为了藏住那包糖,不得不佝偻住身子的模样,笑着转身扶鞍上马。   翟容回到了云水居,很意外,云水居居然早早就将大门四开,张娘子裹着一件秋香色的薄纱,手里拿着一把瓜子,边吃边啐着皮,看到翟容,笑盈盈道:“翟家小郎君这么早啊?”   翟容一愣,他还不曾说话。张娘子已经笑了起来:“方才娘子看见一出有趣的戏文,要不要说给郎君听。”   翟容打量着,估计他刚才跟秦嫣在这里拉扯的时候,张娘子已经都看到了。遂从马上下来,拉着马向云水居门口走过来,随手将马缰绳朝已经迎着过来的一名小厮手里一递,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到张娘子脚边,伸手取靴子准备进云水居。口中道:“张娘子见到什么好戏文,愿闻其详。”   张娘子对这个小郎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小郎君于他的年龄来说,太过老成了。有时候跟他说话不得不多长点心眼。张娘子说道:“方才看到有一朵鲜花,等着蜜蜂采,可是那蜜蜂嗡嗡嗡,不知道怎么采。”她探着头,看翟家郎君脸红不脸红。   翟荣脸红,可是说话的架势没颓:“张娘子眼力不错。”   “那是自然,”张娘子啐完最后一个瓜子皮,拍拍手,扭动肥臀挪到翟容身边,“来做什么?一定是为难的事情需要娘子帮你?”   “也不算为难吧,想问张娘子要些你们这里的图轴。”翟容有意无意地将脱了靴子的脚,往云水居的隔空樱桃木地板上一搁,罗袜横陈,将张娘子的胖身子隔远一些。他本来就不喜欢跟女人多凑一起,若若只是例外。哪怕张娘子这般年龄大得能做他姨娘的女人,这样满身香气地直往身边扑,他也忍不住要将对方推开一些。他道:“娘子肯给我看看吗?”   张娘子道:“当然可以,娘子这里画卷不少,你拿钱来,一手交钱一手给货。”她又道,“你与那小娘子,我记着也就差了两三岁吧?怎么跟养瘦马似的?”   “什么瘦马?”   “把小姑娘养在家中,等着长大。”张娘子道。   翟容看了看她,这些切口他到底不太懂。说:“里面请细说。”根据若若所说,她哥哥大多数情形下都是让她扮作小男孩,这种情况下,她对于男女之事要显得生硬一些。他所知也不多,只能两人慢慢摸索。只是翟容觉着自己虚长两岁,便不自觉替她多考虑着。   “翟家郎君,里面请。”张娘子让开身子,让他先走在前面。随口吩咐了个仆妇在前面趋步带着,自己跟在翟容后面走着。   张娘子看着他高挺的后脊,如果这男孩子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她会认他是条汉子,但凡他有差遣没有不尽力的。可惜这孩子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可以心思纯净只喜欢一个姑娘,旁的沉鱼落雁都一概不入眼;十七岁,随口就能说今生今世永不变心。这些,张娘子也都亲身经历过。可是呢?   多少年前,也有人对她说过,每年陪她看桃花,陪她赏秋月。一晃十年了,桃花开了又败了,秋月圆了又缺了。人呢?人去东风里了。   没错,这些年,她赚的是男人的钱,奉承的是男人的大腿,可心里还是帮着女孩子的。   这翟家二郎君,卖相是真好,但是这种天生的男美人,真没几个靠得住的。   那花蕊小娘子,这是还没长开,如果放在她手里养个几年,那姑娘绝对能够艳绝河西,又有音律天赋,好生经营自己的人生,完全可以过得富足安康,还不被男人辖制。在张娘子心目中,这样的姑娘就不该被早早骗走了身子。   翟容发现张娘子脚步下有些不够稳定,似乎思绪虚飘。   他转过头,黑黝黝的眼眸扫向张娘子。   张娘子察觉到了他的眼光锋芒,赶紧摆出满脸的笑容:“前面就是雅间,翟家郎君进去,如今也到了午膳的时分,我让庖厨给你布一桌好菜。”又贴心地加了一句,“若有花蕊姑娘喜欢的菜呢,也可以打包一份,她很喜欢我们这里的菜肴。”   “多谢张娘子的美意。”翟容已经敏感到,张娘子并不想撮合他和若若,他倒要听听看,这个在敦煌最善于男女之道的女人,会有一些什么样的说法。   他对若若一直克制着,是杨召时不时在他面前卖弄,处子少女是如何娇嫩紧致,他能将姑娘如何操/弄得哭着求饶,欺负得死去活来。翟容听着这事儿怎么那么没人性?   那日在陌桑湖边,他也看到若若的身子了,娇白细纤,当时就引得他腹下一片沸腾,确实有将她压在石块上,将她弄到哭哭啼啼的冲动。可是,这样真行吗?他再老成,这些事也到底陌生。   秦嫣一个人回到了蔡玉班内。乐班里的人又都赶去不知那家府邸表演去了。只留下一些还在学曲的小姑娘,以及管些饮食起居的老仆妇。   秦嫣将糖放好,看着自己卧榻上并排的两只帛绢枕头发呆:郎君已经去找张娘子询问如何“那个”了……那么,今天估计他就会留宿过来,“那个”了……自己做点什么,准备“那个”呢?“那个”的话,穿个什么衣服最好看呢?   微风从屋子外面吹进来,院子里的红色花瓣飘了几点进来。秦嫣摸着粉绒的花瓣,眸子里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   她为自己的聪明伶俐激动地浑身发抖,郎君会有多喜欢她这个主意!   她走出去,找管起居的仆妇过来帮忙。往屋子里搬进一个柏香木桶,让她们去给她预备好热水,在灶台上温着。然后自己到蔡玉班的后/庭院里,采了点花瓣,挑干洗净。   ——俗气是有点俗气啦!不过,想想也会效果挺不错。 第74章 字画   翟容拎着几道云水居的菜, 骑马回到了蔡玉班。   他是这里的大主顾,仆妇立即下楼到堂屋里接他进去,连蔡玉班养着的几只狗都从不知哪里的缝隙里钻出来, 绕着他的膝头转了又转。名叫虎头的小奶狗更加娇嗲, 蹭着他的袍子边都不肯走。翟容从菜里拿出一块肉骨头,摸着几只毛绒绒的狗头, 喂给它们吃了,这群狗才汪汪叫着离开了。   “若若呢?”他直接以秦嫣的昵称问道, 仆妇也都熟悉了他们的事情, 说道:“小娘子在屋子里等着郎君。”   “把菜拿过去, 看看能不能热着,晚膳给我们吃。有些会拔味道的,稍微翻炒一下。”翟容说着, 就先去沐浴了。蔡玉班有专门预备给客人的沐室。洗了一遍,将半湿的头发挽成乌黑的发髻。穿上仆妇送过来的山青色绢帛长袍,围上浅灰色浆绸腰带,趿上一双棠木高齿木屐, 踩着地板,一路上走到若若的屋子。   秦嫣听到男人木屐的声音,连忙四肢散开在浴斛中, 努力摆出一个风骚的造型。   翟容见门口没人服侍,自己将木格子门一把拉开。一股白雾热气腾腾地钻出来,翟容也刚沐浴过,身上有点热着, 以手当扇子使劲扇着:“若若……你蒸酱肉吃么?搞得这般热?”话音犹未落下,他被眼前的景象看得无言以对。   若若正像模像样地斜靠在一个柏木浴斛中,浴斛中也像模像样地放着不少花瓣,她的身上也像模像样做到了,即使隔着浴斛,也能看到肯定是一丝不挂的。   翟容脑子里空了一下,她那白细的手腕扶在栢黄色的浴斛一侧,柔软而脆弱,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摩挲。   翟容沉闷了一会儿,方才一路上下的决定有些冰碎玉摇。   他将木门摇开一些,故作镇定:“若若,你是不是要闷死人?这居室什么时候变沐室了?”   “把门合上,把门合上!”秦嫣急得胳膊再也撑不住在浴斛上,连忙缩在水中提醒他,眸子沾了雾水,湿漉漉如泉水边的温柔小鹿。翟容深呼吸着,将门虚掩着一些,身子挡着通道:“你在干什么?像牙签插在盥盆里似的。”   秦嫣闻言,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四肢纤细,是有点像:可是,这也……太不解风情了……   翟容等屋子里那股热气散得一些了,走进来顺手关上木格门。   走到她的浴斛旁,屈膝蹲下,看着她的脸。若若满脸丧气,纤细的胳膊、腿儿,有气无力地垂挂着,身上还沾了好几片樱色花瓣。他用手将她的下巴抬起来:“嗯,我已经看到了,很好看,很漂亮。不过呢……”   “不过什么?”   “不过你别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行不行?”   “可是,和你在一起,不想这些想什么?”秦嫣蠢蠢地问。   “……”翟容凑近了她,浴斛中的热气包裹了他。她没有在木桶里撒澡豆、香粉,只是扔了几片颜色姣好的花瓣做装饰。少女的体香被那股热气,蒸得一股股往翟容鼻子里钻。   再想不解风情也做不到了,他微笑起来。   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隐约透出薄薄肌肤下的浅青色脉络。他的手指沿着那些脉络慢慢一点点爬升上去,看着若若的脸,随着他若有若无的点触,一阵红透,一阵粉白,小小贝齿咬的唇角嫣红欲滴……真有意思……他的头脑中不禁幻想起她在他双腿间,因她自己的细小娇浅,被他的宏大,抵得不住哭泣、哀告求饶的姣柔模样……   他忽然不再觉得杨召所说的那种事情,没什么人性了,这分明是一件特别令男子满足、过瘾的事情。   他俯下身,便去含她的耳后嫩肉。感受着小小身躯在自己的轻触下,一阵阵颤栗……   秦嫣虽然是自愿的,甚至是期盼的,可是真的接触,这种感觉简直令人无法透气,头脑中像是被谁吸走了意识,只会混沌地配合着他的啜吻。   翟容的手离开她的肩头,在她胸前的清水上掠过,捉住她毫无遮盖的粉兔儿。   ——果然是那种会被他完全掌控的腻滑柔软,在他的五指下盈盈而满,忍不住一阵肆意……可是,明明控制一切节奏的人是他,为何满身震颤,无法自已的也是他?   翟容嘴唇离开她的耳际,强力控制住自己,离开这一场一触即发的厮磨。   看着她轮廓起伏的樱唇:“若若,你都快把自己嘴唇咬……咬破了。”他忍不住呼出一口热气。纵然秦嫣泡在热水里,也能感觉到他的灼热。   翟容以为自己会定力十足,这才凑近她,此刻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他将手指从水中柔滑中退出,按在她的唇上,本来是想揉开她的贝齿,让她别咬破自己,却不知怎的,变成了与她唇瓣的触摸……   喘息未定,又是一场厮磨即将开始……   他连忙收回手,幸亏若若还没怎么开窍,如果趁此机会将他手指啮咬一下;或者舌尖抵着他的指腹动一下,他觉得自己一定会马上燃烧起来的。   翟容不敢再靠近她。   站起来,从她的床榻上找出适合沐浴后的衣袍:“先起来将衣服穿上。”   回头看到若若一脸勾引失败,很自暴自弃的脸,还是忍不住重新蹲下来:“若若,张娘子说,你个子偏小,我太高了一些,还是忍一忍的好,否则……嗯,怕你受不住。”   秦嫣看着他。她以为翟容从张娘子那边出来,多半已经被张娘子火上浇油,闹得火急火燎的,谁知张娘子泼的是冷水。她问道:“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除了做这个,还能做什么?”   翟容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如何回答她。便道:“你先起来,这屋子是绢糊的顶棚,也受不得潮。让人先将浴斛抬出去。”   说完,他反臂袖手站在窗前,隔着薄薄的丝帘看着窗外的春景,平息着体内的热潮。山青色的袍子束得他玉立如山。   秦嫣在背后看着他,张娘子也真是的……郎君居然听她这种话,也是够呛……   慢吞吞把衣裳裹起来,走到翟容身后,将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下侧。   翟容低头看了她一眼,张娘子在云水居跟他说的话又在脑子里浮现:小娘子身子太弱小,如今就跟着你,难免吃亏。好生照顾着个几年,等姑娘身子熟了,再行交媾之礼也不迟。   秦嫣靠在他的肩膀侧边,自己也觉得眼睛只能平视他胸前的回纹衣襟,颇有些失落。幽幽道:“郎君,我会好好吃饭,我以后一定会长得很高的。”   “若若,你也休要觉得都是你自己的事,”翟容说:“我也要二十方能成婚,我们就这么等等吧。”张娘子很诚恳地与他讨论过,他如今既然还不能娶姑娘,就得等女孩子大一些,说不定她到时候心思变了,会有别的选择……   “若若,我能等着,你可不能变了心思。”   秦嫣道:“我才不会变!而且……”她低声道:“况且何必等呢,我也不怕疼……”   翟容再次领教了她的直白,哭笑不得,连忙换个话题:“张娘子说,男女之间也不是只有床笫那点事情,我们也可以有很多事情做。”   “有哪些事情可以做呢?”   “这样,我让仆妇去外面买点绢纸和笔墨过来,你不是在夕照城里说要学习绘画吗?”   “是长清哥哥喜欢画佛像,他说我和他都杀孽太重,画佛像能够减少我们心魂的污血。所以我自小跟他一起学画佛像。绘画佛脸、开脸相的时候,必须万念皆空,平心如境,方能画出佛祖的慈悲来。”秦嫣说,“我如今好多杂念,不可能画吧?”   “那我教你写字,你那日画舆图的时候,我看你字写得骨架、笔力都很有功底,只是不懂顿挫转角。”翟容那日在翟府的书房里,见到她看卷帙的用心;在夕照大城看到了她在画舆图时字体的工整考究,觉得她一定很喜欢这个。   当下,去门口招呼了人,掏出几个银币,让那婆子去买些笔墨来。   秦嫣跟在后面看着。   长清也是唐人,从魏晋朝起,国人对于书法的疯狂迷恋,感染着他们每一个人。当今圣人就是一个书法的痴迷者,偶然得到了王羲之的《兰亭序》,每日都爱不释手、形影不离。殿前的几位大学士、丞相、御史,也都是当代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家。长清对于唐国的书法之钟爱,也都一点一滴传授给了秦嫣。   “你要买绢纸?”如今这市面上的纸张都大体粗糙发黄,在书写的时候,颇有晦涩之感。只适合写楷体,可以有“屋漏痕”之感。但是,真正要写出圆润滑畅、淋漓酣然的字体,还是要在那些表面细腻的丝织物上方能尽兴。   “喜不喜欢?”翟容看到她眸色中的亮色,知道绢纸一定是很得她的欢心,不禁含笑。   “那就快将浴斛拿出去,我来去摆案桌。”秦嫣立即忙碌起来,让仆妇进来,将屋子里那没用了的浴斛搬出去,自己蹲在地上拿了粗麻墩布,将地面的额水渍都擦洗干净。然后将临窗矮案上茶具都挪开。撑着下巴等着绢纸来。   翟容一直在旁边看她忙碌,忽然有了淡淡的失落。   本来他进来的时候,见她又是香汤沐浴,又是遍洒花瓣,一副就要今日办事的模样。只不过稍微找了一些她感兴趣的事情做,她就立刻被移了性情。只等着做其他的事情了。忍不住站起来,坐到她身边:“若若,问你一个问题。”   “问罢。”秦嫣扭动身子让开一些,让他可以跟自己一并排在案桌边。阳光透过窗帘的薄丝,淡淡暖暖地洒在他们之间,也如一道道丝似的。   翟容看着她的脸,问道:“一说绢纸你跟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我的吸引力,还不如几张绢纸?”   “绢纸的醋你也吃?”秦嫣继续支着下巴,撞一下他的肩膀,“这可是你的建议,你的建议我才那么重视的好不好?”   “哦,也对啊。”   出去买绢纸的婆子很快就回来了。罗淄官道里教坊司不少,有许多娘子都是做席纠,会吟诗做词,笔墨需求很大,所以这些贵重的文房之物,出门便能买到。   洁白的绢纸铺在两人面前,阳光下,里面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撒银颗粒。秦嫣用食指尖抚摸着纸面:“没有装裱过的绢纸好生柔软。”她只在翟府的书房里见过装裱过的卷帙,这样泛着清香的丝绢纸还是第一次见到。翟容在右手边磨着墨块,看着墨汤浓郁了,兼毫云笔蘸了半管墨水,递给秦嫣:“写一个字给我看看。”   “就这么写?”秦嫣好紧张,在这么干净的纸面上写字,感觉特别奢侈。她将笔递还给翟容:“你先写,我再跟着写。”   翟容接过笔,想写点什么好。   秦嫣都没怎么见过他握笔的样子,在夕照城里他计算那副古棋盘的时候,跟长清哥哥一样,是有什么拿着什么。如今,手中握着笔,平添而起的书卷气,让他看起来都有些像翟家主了。   秦嫣建议:“你不要写字了,不如我在你脸上画猫儿吧?”   翟容笑了笑,若若虽然有个听起来博学多才的义兄,不过,看起来她到底条件有限,只是爱慕那些东西罢了,并没有真正渗透到她的骨子里。   蔡玉班的庭院中,有隔壁厢房里练琴小姑娘们的丝竹之声传来,天气晴朗,花红柳绿。风吹入帘,帘卷西风。画楼春早,正有一树桃花笑。   翟容重新将笔尖舔平,写下一句。   秦嫣趴在他的左手边,跟着他的一字一划念着:“初识最动心,不过少年时。” 他的字体与长清哥哥不同,长清哥哥走的是唐国流行的法度森严,而他走的则是魏晋遗风的洒脱烂漫。   翟容低下头,她抬起头,两双眼睛碰在一起。两张年轻的脸,不再像平日里那般,一对上视线就彼此觉得不好意思,而是互相喜乐悠悠,看着对方。   他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且,他们很幸运,在如此年少纯净的年龄里,遇到了惊艳自己一生的人。   翟容继续低头书写,他写得很快,因为这些都是他们之间的亲身经历,秦嫣跟着他的龙行凤舞,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敦煌大泽水,梨花开香织。鸾凤鼓上舞如弛,一任侠气纵横意;夕照城下铁蹄疾,乌连鼓起千人死……”   写到此处,他的笔意略略晦涩,这是多少曾经相识,身畔知交的性命与鲜血,缠绕而成的一段记忆。这让他们本该透明纯朗的记忆,染上了一层浓浓的血色青春。   几片花瓣,伴着西风,穿过丝帘的缝隙,悄然滑落在如雪的绢纸上。窗外,箜篌的声音,叮咚如水,行云无止。   “平地波澜乱云走,水自流,花空逝!”秦嫣的目光随着他飞快移动的笔尖,将最后一句读出来。她问道:“似乎没有结束嘛。”她也略有一点诗歌功底,能读得出其中的韵调,并没有宛转完成。   “因为我们还有以后,”翟容看着自己已经将半面绢纸都写满了,将毛笔递给秦嫣,“以后事情,以后再写。如今你跟着写一遍让我看看。”   秦嫣把毛笔握在手中,她的姿势不差,笔力也不差,都是受过长清哥哥严格训练的。而且模仿能力也不差,顺着翟容的笔势,一点不丑地便描了下来。   “很不错嘛。”翟容都忍不住夸她了,秦嫣很是得意,那是自然,长清哥哥从他的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见识过无数聪慧之人的,对于她的敏锐善学,也是很赞叹的。   翟容兴致勃勃了:“来来来,再看你画画。”   “只会画佛脸,可是如今不能画。”秦嫣道,“心有杂念,那是对佛像的亵渎。”   “那我们画旁的。”翟容拿起笔,在那张字纸边,画了几片莲花、蝉鸟。秦嫣道:“为何你也会画?”   “我家在莫高窟供养着一个佛窟,小时候每年都要去那边瞻礼时,画上几笔以求福。那时候阿娘都要让我们练习一下,免得对洞壁上的经变图不熟悉。”   两个人发现,对方原来还有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特点,当下越发将头并在一处,几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翟容说:“画在纸上无趣得很,我还带了一件有趣的东西给你看。是几名南边的商旅送给我兄长的。”   秦嫣问:“是什么?”   翟容从怀里掏出一件长条形的物什,似乎是两条湘妃竹条夹着一叠整齐的绢罗。他将那竹条打开,这个竹条下面是以一枚玉钉连缀起来的,可以将上面大部分打开,露出里面米白色的丝帛纸面来。   翟容道:“这是南人用的腰扇,等下个月天气热了,你拿在手里扇风,如何?”敦煌城夏季白日里甚是干热,这扇子奇巧,不用的时候有玉坠子可以垂在腰间的蹀躞带环扣上,用的时候取下打开,便能令人如沐清风。   秦嫣将扇子拿在手中,时而打开,时而合拢。她的手指在夕照大城之中,被那红莲碰触过,与她自身相比,要颀长一些。而且特别灵活,扇子被她打得飒飒有声。   “拿过来,我来给你画点花草上去。”秦嫣看着他在正面点了一些花草山水,又将扇子翻过来,大大得写上一个“容”字,笑着轻摇折扇对她道:“以后看到碍眼的,就拿这扇子挡着脸,可听到不曾?”   “这么大一个字,遮脸上不丢人吗?”秦嫣去抢那扇子,好好一把扇子,被他写了如此斗大的一个字,算是生生糟践了。翟容将手背到后面:“嫁夫从夫,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秦嫣继续抢,根本不听他的。   翟容不给她,看她顶着一头亮若滑绸的长发,在自己胸口转来转去,撞得他身上麻酥酥的。笑道:“若若,听话呢,如果以后我兄长那里再有各处好吃好玩的,我都搜罗来给你玩;不听话呢,以后就不给你这些好东西。”   秦嫣还是使用蛮力,将扇子从他手中夺了下来。在手中熟练地开合着:“容”就“容”,横竖字不丑,画也不难看。她将其挡在自己脸上:“郎君,是不是这样。”   翟容开怀大笑。   看着一桌子的字画,秦嫣忽然觉得疑惑起来了:“郎君,你看看这一下午。你教我写了字,还画了画。可是,这个对我来说,跟和长清哥哥在一起,有什么区别。”   “好像是没什么区别。”翟容也承认,“你过来。”   秦嫣挪动膝盖,离他近一些,仰头好奇问他:“什么……唔……”   翟容一颔首,就很熟练地对上了她的双唇,轻捻揉转,舌尖划过她下齿轻微的凹陷,他的身上起了一阵热颤。手指用力,将她按紧在自己的身侧。青色长袍宽袖,几乎将她尽揽入怀。   秦嫣只觉得浑身都被抽了骨头似的虚软,手中不觉一撒,折扇便落在了浅黄色的梨木矮案边。双手伸高,抱着他的肩膀,任他的润尖掠夺侵入。   身子被松开,他低魅的声音,在她羞涩发红的耳边,轻声道:“这样,是不是不一样了,嗯?” 第75章 梦画   秦嫣从午睡中醒来。   对她而言, 午睡真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情。纵然是晚上的睡眠,她也只需要两个时辰便够了。其余时刻则不是在练功,就是跟着长清哥哥, 接受他单独给她安排的训练。   此刻睁开眼睛, 看着窗棂外透进来的花枝叶影,云移风动, 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梦。这个梦是如此的虚幻不真实,似乎随时会醒来, 重新回到扎合谷的风霜之中。   她下意识地一捏手, 手指中便握到了翟容的臂膀。感受到他富有弹性的手臂肌骨, 那种做梦的感觉便消失了。她觉得眼前的,就是真实人间,而扎合谷那些事情, 才是一场已经远散的噩梦。   想起方才的情形,秦嫣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如今她能将嘴角弯得有些自然了。   当时翟容说困了,想午睡一下,她当然是陪着的。可是, 为了如何睡,两个人很是比划了一阵子。   两个人都是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睡觉。哪怕是秦嫣,也在很小的时候, 长清哥哥就跟她保持了距离,再冷的雪风雨潵,她都是一个人以心法慢慢抵御着。   如今,两个人打算一起睡一觉, 这下可犯了难。   一起躺在卧榻之上,两个人在白牦牛皮毛编织出的褥垫上纠结了许久:谁的胳膊放在上边,谁的腿放置在下面。   郎君的腿太长,搁哪儿都顶着;她胳膊太细,放哪里他都觉得会压到她。翟容虽然接受了张娘子的建议,暂时不与她行房。在两个人商量怎么放手脚之时,他还是按捺不住,趁机亲了好几次。亲得两个人都湿发濡额,身上沾满春暖。   秦嫣也能感觉到他袍裈之下的挺起,昂然欲入的感觉,令人又羞又怕。她不敢说,更不敢问。   两个人说来道去,也搅不出什么名堂来。翟容先累了,他自从夕照大城之战后,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气血还时有翻腾。他先沉沉睡去,讨论摆放了半日的胳膊和腿儿,此刻,反而是很自然地与她相拥而眠了。   秦嫣觉得靠在他的肩膀和胸前,怎么放都很舒服,很安心。本来睡不住的她,被他睡着的样子抚平了心神:他长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下方,被春天午后的明光照影,染成一圈淡紫色的虚辉。他熟睡的样子特别俊美,脸上的轮廓每一处都像是精心雕琢的。微扬的嘴角,有几分孩子气。   秦嫣想,以后,会有很多这样寻常的午后和清早,她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张脸,睡在自己身边。   他的睡颜感染了她,她慢慢也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着自己的呼吸,眼皮渐渐沉了下去,也入睡了。   秦嫣睡了一个多时辰,方将惺忪微红的眼睛睁开。一睁开就看到郎君看着自己在笑:“若若,你醒了?”   “你醒多久了。”   秦嫣看他脸上有发丝,想替他拂去,却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发梢缠在了他的发簪上。入睡之前,亲来亲去的,多半是那会儿将头发缠上的。她抬起眼睛,帮他解开:“你别动。”   翟容笑着看她的脸凑近自己,眼底灵水一片,专注地解着两人的缠发。   窗外,恰有蔡玉班的歌姬,轻敲红牙檀木板,婉声而歌,歌声越过满园青葵,若隐若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这首相传是汉代苏武的诗歌,在两人无声解发中,悄然滑过。   “又是一首应景的歌。”翟容想起陌桑湖边桃花林里的《绿枝绕》。   “我们……还不是夫妻啊……”秦嫣停下手,提醒他。   “知道。”   “好了,解开来了。”秦嫣将自己的头发捋到一侧去,将他有些散乱的发髻,出手扳一扳正。两人的脸靠着脸,鼻息互相都能感受到。翟容任她在自己的头上弄着,看着她满意地放下手。   “若若,我饿了。”   “哦,那我去让下面庖厨给你准备些点心、水果。你是不是晚上还要去与柯家郎君见面。”   她刚想爬起来,觉得自己肩背被郎君控制住了。他道:“若若,你要记着,我说的饿了,有时候不是指吃东西。”翟容笑着支起一些身子,嘴唇含在她的鼻尖,再一点点下去……他算是想明白了,虽然不动若若的身子,可是这香白柔软的脖颈、手臂,可都是他的!他想碰,就随时可以碰到。他要时常在她身上做印记。   秦嫣也知道一点回应了,也不躲闪,双手绕着他的后颈,臂弯缠绵,左碾右辗。   “若若,你越来越乖了。”   他的双唇离开她,捧着她的脸道:“若若,跟着我好好养白一些,你看你哪里都挺好,就是脸怎么弄成这样?”   “这是长清哥哥从小用药给我弄的,怕我吃亏。”秦嫣解释道,“他说过,等我长大一些,有出路了,只消一两年不涂他的药物,就慢慢会恢复的。”   翟容隔着衣衫抚摸她的肩背:“你身上没什么疤痕吧?”   两个人是初次如此在私密之处面对,加上年轻脸薄,其实他对她的身子看得并不真切。秦嫣说:“有是有一点,不过,都不大。像我这种力气小的,一旦受伤,就很难有机会存活下去,所以是很善于避让的。”   翟容透过她松弛的衣领,看到她锁骨下方,有一颗淡淡的朱砂痣。这颗痣很平,颜色也是很淡,但是造型却不是圆形,隐约似乎是一朵花苞状的红莲。   “若若,你这里长个红痣么?”   “不知道,”秦嫣自己的身体又没有大铜镜可以时常揽镜自照,不可能了解这些细节。这红痣其实并非她天生,是在天疏潭底,与那些般若红莲接触之后,才在身上种下的。   翟容则很喜欢那点朱砂小记,用手指在她的锁骨下方留恋了几下,觉得今日不能再纠缠在她身上了,否则,那点定力真的要变成浮云了。   “我从云水居带了些菜回来,陪我吃个茶点吧。”   秦嫣坐起来,在卧榻上整理好衣带,拿了一条滚丝罗绦,将一头秀发束在脑后。像个居家的小女子一般,开始收拾被他们两个揉得红香满地的床铺。蔡玉班为了满足郎君来与那些乐师大娘子们夜合,这里的锦被、绒垫、靠枕,都是波斯纹的提金丝锦,手感丝滑,折叠收拾有些麻烦。   平常那些大娘子当然是有小丫头服侍的,秦嫣只是运气好,搭上了翟家郎君而已,到底在乐班之中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以专门有丫头跟着服侍。加之她自己也没有这个习惯,所以是她自己在折叠那些用料考究的被褥。   翟容坐在浅黄色的矮案旁边,顺手从丝绵暖臼中取出尚有余温的热茶,翻了一只青釉杯子,点了一盏茶,慢慢喝着,看她收拾。今日之事,不算他们的初夜,但也是他们初次同卧。翟容觉得,他应该将这幅图一直记在头脑中。   他看到,矮案边落着一把自己方才逗若若玩得折扇,几张他们一起练习书法的丝绢白纸,还压着陌桑湖边他送给她的那个碧玉蝴蝶项圈。若若大概非常喜欢这个琳琅响动的项圈,每次他过来,都能看到她在手边把玩着,听着那上面的银铃发出一声声响声。只是她从来不敢戴,说太招摇了,容易暴露行迹。   其实唐国女子以满身香气袭人、叮当作响为炫美之姿。哪怕是蔡玉班那些小乐师们,走出来也是衣香阵阵,头上挂着步摇,身上带着有铃铛的香荷包,走起路来都是有声响的。   若若显然对这种炫美的手法,其实是心向往之的。可是,她常年的刀奴生涯,让她无法接受这些响动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若若,真的能够摆脱她那个刀奴的身份吗?   翟容在手指间,徐徐转动着那只釉质肥厚欲滴的青色杯子。她的长清哥哥尚在星芒圣教的掌控之中,她肯定是不可能抛下不管的。她还杀过那么些人……这些事情,都会给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造成一些什么样的后果呢?   傍晚的蔡玉班里,那些外出表演的舞姬、乐师都还不会回来。练了一下午琴的小乐师们则也觉得疲劳了,他们正坐在楼下堂屋里,一起吃点点心、零食,唱唱歌曲儿,和看门的小狗儿们玩在一处。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夹杂着那名歌姬的歌声,所有声音从楼堂屋外,沿着抄手庑廊,远远飘上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翟容轻声念着,想起蒲昌海边,自己看着碧蓝湖水,等了她一天一夜,那份焦虑揪心……   而此刻的她,则跪坐在褥毯上,正在将他们同榻拥眠之处的卧具,收拾齐整。阳光逆光入屋,将一切都笼罩上一层虚光。梨花木的矮案一侧,她最喜欢的碧玉项圈、他给她画的折扇、他们一起练习用的字纸,全都沐浴光辉……几片红蕊花瓣飘落在一边……   翟容的嘴角弯起:无论以后会面对什么,先前她一个人的时候,不也好生生扛下来了?如今有了他,肯定能将事情处理得更好。   ——他只管安心欣赏眼前的这张画。   “郎君,不去叫饭吗?”秦嫣走到他身边,弯下腰问他。   “我来去叫。”翟容走出去,伸着胳膊腿,蔡玉班人手再少,总归也是知道规矩的,门口不远处有个擦地板的婆子,听了翟容的吩咐,便去取饭菜了。   张娘子是成心奉承翟家的,不仅菜肴美味,食具也是很讲究。   吃完了这顿偏早一些晚膳,两人以青盐漱口。翟容还带过来了张娘子给他的葡萄汁。如今湃在井水里,命人取了过来喝。   秦嫣一看就很喜欢。   那是一个弗林国菱格纹的琉璃长颈瓶,剔透如整块水晶雕刻而成。里面装的是高昌国的葡萄汁。这个葡萄是厚皮紫种的,放在冰窟里有了一段时间,如今拿出来榨汁,又冰又甜,微微含着一点酒味。   翟容说:“那么少,你喝罢。”   “很好喝,你不喝吗?”秦嫣再三跟翟容推荐着,翟容其实喝过,不喜欢这种酸酸甜甜女孩子喝的玩意儿,这东西说它是果汁,又有点酒味;说它是酒,实在不够劲。   “真的不来点?”秦嫣喝完了整整一瓶葡萄汁,红扑扑着眼圈,觉得这么好喝的饮料,被她一个人喝得只剩了一个底了,这感觉多不好。   “你自己喝吧。”   秦嫣将那细颈瓶举起,很豪放地仰起脖子,嘴对嘴倒了个底朝天。翟容看着她的脖子,与那晶色琉璃在一起,映衬得跟一抹白缎子似的。凑过去:“真有那么好喝?”   “已经没有了!邀请你好几次了!”秦嫣给他一个白眼。   翟容握住她脑后扎起来的发束,深深亲了进去。   “干什么?!”秦嫣将他推开。   “嗯,是挺好喝的。”   “……”秦嫣紫涨着脸皮,他是一本正经说要听从张娘子的劝告,不动她的身子,可是呢?这样动不动就来一下……真的很好嘛?   翟容站起身:“我要去松云听涛了,明日早上来看你。”   “松云听涛?你不是去云水居定席面吗?”秦嫣跟着他走到门口。松云听涛是敦煌的另一座大酒楼。   “明知故问是不是?”翟容刮一下她的鼻子,“记着,云水居不许过去!”   “好吧。”秦嫣摸着鼻子。   送走翟容,自己回卧室,看着洒在地上的项圈、字纸,跪在地上,收拾整齐。看着那个大大的“容”字,字写得潇洒流逸,可是那字的个头,跟要堵满人眼中似的。字如其人,这个字儿跟翟容自己简直一模一样,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恨不能涨满她的眼帘……郎君有时候,真是很有趣……   正粉面融融地整理着,梳头陈娘子走过来,立门口轻扣门框,道:“花蕊娘子。”   “在,娘子有何吩咐?”秦嫣在地板上直起身子。   “丝蕊娘子让我送个口信。”陈娘子道,“她明日在香积寺的讲俗台上表演节目。约你去她的梳妆屋子说话。”   秦嫣高兴道:“好啊,知道了,谢谢陈娘子!”陈娘子笑了笑:“先前你们住一处倒不觉得你们亲近,如今倒是成了朋友?”   秦嫣点头道:“我明日去想给她带个小礼物,陈娘子你看带什么好?”   陈娘子走进屋子来,秦嫣跪在地上打开她的箱子。陈娘子从里面选了个牡丹缠枝的绣品来:“这个就很好。”   “谢谢陈娘子,陈娘子帮我明日跟师傅请个假,可以吗。”   “要早去早回,午膳还是要回乐班吃的。”   “是。”   送走陈娘子之后,秦嫣摸着手中的小绣品,这是那些大姐姐们拿了她的衣料点心后,特地回赠她的。是菡萏娘子亲自绣的,做工很好。拿来送给丝蕊很合适。   她先前因自己身负不可告人的任务,与丝蕊保持着距离。丝蕊坠楼以后秦嫣很喜欢她,说好跟她做做朋友。从夕照大城回来就写了信给丝蕊,想要见个面。丝蕊在筹备香积寺的节目,当时没空。便约她明日去她的梳妆间见个面。丝蕊等待表演的时间比较长,也正好无聊,两个姐妹可以多说说话。   秦嫣等着明日跟丝蕊见面,她没什么机会跟女孩子做朋友,对这件事情还是很有一些期待的。   第二日上午,她早早出了蔡玉班,向香积寺走过去。   香积寺的讲俗台,有富商出资邀请乐班来表演节目,供敦煌城的黎民欣赏。与上次的翟家洗尘宴不同,这一次,是专门针对普通老百姓的表演,作为功德散布的。这个表演没有达官显贵,只是用青毛竹简单做了隔栏。全城无论是平民还是下奴,只要能有空都能去观看。   一大早整个敦煌城里就跟过节似的,许多平日里没有机会看表演的大人小孩,你呼我拥地前往香积寺。这种事情每个月都有一回,没什么大事,敦煌刺史派了五十步兵维持基本的秩序。   秦嫣手中拿着作为礼物的小绣品,兴冲冲走在敦煌的黄土路上,一匹高头大马正迎面走过,马铃叮咚。秦嫣看到是翟容,他大约又是来看她。穿一件软绿襕衫,配着一块花青墨玉,长长的穗子垂在蹀躞带下。   翟容也看到了她:“若若,你去何处?”   她道:“我去香积寺。”   “香积寺?有要紧事吗?”   秦嫣屈膝应道:“丝蕊在讲俗台表演舞蹈,她让我去她梳妆处说话。平日里大家都忙。”   翟容听着她是找姑娘玩,自己不便于同行,道:“你大约要跟她说多久?我先找个茶肆坐一会。”   “半个时辰罢。”   “那我过会儿来接你。”翟容拉着马辔头,转身离开了。   秦嫣走到香积寺,找到玉鸾班的管事娘子,却听说丝蕊有事暂不见人。她当日等候表演的那个长着芍药花的大木棚子,是寻常乐师、舞姬候场的。像丝蕊这种有些身份的娘子,都是另有小绣间做梳妆室的。   秦嫣估计她正在上头,做发饰,既然不便打扰,秦嫣便坐在玉鸾班里等着。因丝蕊在玉鸾班是个小头牌,管事娘子很热情地招待她,给她端了酪浆,拿些蜂蜜油炸小零嘴儿。管事娘子的小女儿才六岁,蹲在秦嫣脚边一起蹭着吃。秦嫣跟她一起吃着。顺便仰头看着讲俗台上正在表演的“参军戏”。   香积寺前张灯结彩,红幡飘扬。   有男人扛着幼子,带着妻女;有老年夫妇相扶而立;还有平日做惯苦工的下奴难得主人放假,卷着袖子看着台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个个面带笑容,不时被台子上的表演者逗得前仰后合。   秦嫣久等不见丝蕊出来,便去丝蕊的梳妆间看一下。走到门口,她灵敏的听力顿时听出了异样。她心中抽紧,只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痛苦的声音,还有男人粗大的喘息声。   秦嫣推门不开,倒退数步撞开木门。   那梳妆间只是个临时木板小屋,门锁也不是太牢。她扑进去一看,一个粗壮的身影正压着丝蕊,丝蕊身上已经没有外裳了,亵衣也破了好几处。   一股热血涌上秦嫣的心口,她发现那个卧在丝蕊身上的男子,身形竟然颇为熟悉!   八岁在黑狐部落里,正是这个男孩子将她推下了战马,两人结下了深深的怨恨。九岁那年,她将他设计赶入狼牙谷,令他几乎丧命;十岁那年,他将她关入雪洞,使她差点成残废……   “矮脚!怎么是矮脚!”她想,难道,矮脚也被派到敦煌来,执行扎合谷的任务了?   秦嫣怕被认出,扯下一条衣襟裹住脸面,头一低,将矮脚奋力从丝蕊的身上推开。矮脚怒嚎一声,挥手就是一拳。   秦嫣挪步避开,木屋狭小,她的背贴到了墙壁上。   矮脚一看又是个头面干净的小姑娘,发出嘶哑的闷吼,向她扑来。 第76章 尘暴   单独面对矮脚, 秦嫣是并不害怕的。   她的目光在小小的梳妆房里一转,这是搭在讲俗台下的临时木板房,外观平平, 里面为了凸显这些歌舞大娘子的身份, 四处都张挂着富丽厚实的羊毛剪绒提花壁毯,上面则绘着莲花藻井, 里面的用品也都是贵重之物。   秦嫣拉下一块提花绒毯,手腕飞转将其平平转成一片, 向着矮脚兜头盖去。如果在空地上以蛮力与矮脚相争, 秦嫣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如果利用身边的地形地势,与其游斗, 秦嫣则一向占有上风。   矮脚此刻并没有认出她来。   因她平日里在扎合谷时,长清哥哥生怕她长得漂亮,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都会让她小心地用油泥、污垢、乱发将自己的真实面目掩藏着。此刻她干干净净的模样, 矮脚他们这种“刀奴”并不曾见到过,加之布条裹住,矮脚无法辨认出来。   面目虽则无法认出来, 但是,她和矮脚毕竟都是多年同受着星芒教的特殊训练,身法眼步是能够一眼便认得出来的。   秦嫣为了保护自己,把矮脚的眼睛蒙了起来之后, 才大展手脚,将矮脚一顿捶打。同时注意方向,将他慢慢地推向了小梳妆屋的门口。   矮脚本来也并不比她弱多少,况且力气要比她大得多,一开始只是觉得是个美貌的小姑娘,想着是没有什么用的。谁知道对方居然颇有几分力气。当下一阵暴力爆发,一片灰尘飞扬中,那细密编织的厚实剪绒挂毯,竟然被他的蛮力深深撕成两片。   他充血的眼睛再次出现在秦嫣的面前。   秦嫣见他刚从绒毯底下出来,尚不能分清东南西北。迅速抄起胡凳,向他当头砸去。胡凳在矮脚的头上破裂,一道血线从他额头上挂下来。矮脚咆哮一声,冲过来压她。   秦嫣将计就计,假作奔逃,一步跨到了小梳妆屋门外。   矮脚力量虽然大,灵巧性到底不如她。眼看她逃出去,也一步跨出屋子,秦嫣立即从他身边擦身返入梳妆小屋。将昏迷不醒的丝蕊从床上一把拖下来,把那小木床举起来顶在门口。自己拼命堵住门。   “砰砰砰”她听到矮脚疯了一般砸着门,小木板房在他巨大力量的击打下,摇摇欲坠,发出令人担忧的吱嘎声。   秦嫣咬牙顶住门口,心想,毕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信矮脚能砸多久。   果然,矮脚砸了十来下便不砸了。秦嫣把那张小床榻的角度顶得稳一些,以防止矮脚再度破门而入。她心中想,矮脚如此行径,估计讲俗台周围也有人看到了,应该会去汇报给附近巡逻的守城将士们。   喘息稍定,她走到丝蕊身边,摸了摸她身上,亵衣只是破了手脚外沿处,她来得及时,丝蕊并没有吃亏。秦嫣松了一口气,靠着木墙上,觉得浑身都紧张出了酸痛。   她摸着自己脸上遮着的布条,暗自梳理一下如今的局面。矮脚在外面,如果,矮脚被敦煌守军捉住了,要她一起去查问,自己该如何说话?   她正在将丝蕊照顾着找个平整的地方,让她休息一下,等她醒来。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惨叫:“杀人啦!杀人啦!!”秦嫣怔忡了:一波未平,又是一波,这是怎么了?   她不敢将木门贸然打开,将耳朵贴在木板上。   她分明听到有铁器切入皮肉的声音……还有无数踩踏声……女人和孩子们的惨叫声……   她惊住了,她本以为,将矮脚赶出木屋,此处的事情就结束了。可是有扎合谷刀奴出没之处,怎能没有血腥?   尤其是矮脚这种,被星芒教义腐蚀得无比残酷之人!   梳妆小板屋的前面不过两三丈远,便是香积寺讲俗台下的观众席。   猛然,一声响亮粗哑而蹩脚的汉语出现在她的耳畔:“星芒永垂,以血洗魂!”   不!   秦嫣顿时心中冰凉:这是,这是星芒圣教的刀奴在大开杀戒!   将刀芒对准无辜民众,大肆杀戮的行为,被星芒教称为“恐洗”。以恐怖血腥的行为,清洗人间。   长清哥哥曾经让她发过誓,如果有一天,她不得不去执行“恐洗”的任务,哪怕自尽也不能去做!   不参与恐洗,不把刀口对准无辜者,这是长清哥哥给她定的一个底线。   矮脚的任务是“恐洗”?   她双手在木床上握得手指勒白。她怎么可以……将矮脚放出去……她放出去的是一头恶虎啊!   矮脚在梳妆间强迫丝蕊,一定是他本来就计划在今天完成星芒圣教的“恐洗”任务。但又垂涎丝蕊的美色,在进行“恐洗”之前,先将她过个瘾。   被秦嫣破坏之后,他索性到外面抽出不知藏匿在何处的凶器,向着香积寺下正在看演出的敦煌百姓,杀将过去。   唐国对于刀具是有管制的,如翟容那样有军阶的人,在城池里只要不执行公务,也不能随意佩刀行走,否则会处于徒刑。所以城池里一般是没有什么动刀之事,在这个讲俗台前,人虽然多,敦煌守军也只派出了正常维持秩序的一点兵力。秦嫣忙将堵在门口的小木床翻下来,奔出梳妆小屋。   讲俗台下已然是人间地狱!   人们因有青毛竹的拦阻,很多人无法迅速逃离,慌乱之下不少人被踩踏在地。矮脚挥舞着一尺多长的长刀,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毫无怜惜地砍着,口中不时喊着星芒教的教义:“星芒永垂,以血洗魂!”还另有三名,同样混入敦煌的“草字圈”刀奴,也在奋力砍杀,满目疯狂。   “星芒永垂,以血洗魂!”……   在那个瞬间,秦嫣迟疑了一下。   她的脸面,矮脚未必一定能够认出来。可是,如果与他面对面动手,她的身手,是一定会被同为星芒教徒的矮脚所认出。   就在她这个自私的犹豫瞬间,她看到方才热情招待她的玉鸾班管事娘子倒在血泊中,跟秦嫣一起吃零食的六岁小女孩在无助痛哭……一名带着幼子逃跑的男子,猛然发现娘子已经被砍倒,正爆发着绝望的叫喊……五十名维持秩序的敦煌军卒在人群外围,那些拼命哭喊逃窜的人群形成人墙,将军卒们裹挟着。手持铁戈的军卒们又不能对百姓胡乱使用武力。   一时之间,守军们无法立即插入这讲俗台人群最密集处,无法及时弹压局面。   这些怆然的情景,化作无数碎片、裂纹,从天到地,急剧旋转起来。如一道闪电,一下子插入了她的心扉。她就站在那些刀奴的附近,她若不上,谁上?   秦嫣霍然一把将脸上的遮面布条,扯下来。   她腰身一弓,拿出星芒教的全套身手,向着矮脚扑去!当初她在这个香积寺的讲俗台下暴露身份,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死期不远,不想看着可以有大好前程的姑娘如此坠楼;如今,与郎君的幸福就在手边,藏形匿迹或许可以安稳一生。   可是,心中何安?   她看到除了矮脚,还有好几名同样是扎合谷跟她一起受训的刀奴,也在拿着胡乱的兵器,疯狂地冲在人群中。   秦嫣追上矮脚,想要夺走他的刀,阻止他的行凶砍杀。矮脚此刻正杀得兴起,每一个招式都用得气势饱满,哪里是赤手空拳的她可以对付的?矮脚大吼着“星芒永垂,以血洗魂!”依然保持着可怕的屠杀速度。   秦嫣在他的刀下翻来滚去,能阻挡掉多少便阻挡掉多少。就如同他们平日里在扎合谷的争斗一样。   矮脚顿时停住了:“十二?!”   漫天血华都在此刻停住,正在追杀百姓的其他三名刀奴也回头看过来。他们是一同受训的,彼此之间哪怕脸面不熟悉,扎合谷特殊的训练方式,让他们一动手,就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矮脚大吼起来:“十二!去死吧!”他的刀,向秦嫣铺天盖地而来。待秦嫣避开他的刀锋,退让出三四尺的距离,他发出可怖的狞叫,转身向着百姓多的地方冲过去。   秦嫣再次跟上去,她时而从矮脚的刀口下,扯走行将被他砍到的百姓;时而撞上他的刀背,让他威力大减。矮脚多次受阻,如同疯兽一般不断狂吼着。身子一甩,他发现,几个孩子被混乱的人群踩伤,挤在一处嚎哭着。矮脚用力甩开秦嫣,向那几个孩子劈下去。   秦嫣跟他游斗的时间已经太久,她来不及挡开他的手臂,只能毫不顾忌后果地抱住矮脚的身体,将他拖住。矮脚暴喝一声,手中长刀翻转,向秦嫣插去。   秦嫣看他挥臂,就能知道他在插向自己。可是她不能松手,她熟悉矮脚的刀路,如果她松手,他会弧光一转,砍向那些瘫软在地的孩子。   秦嫣盯着那雪亮的刀光,稍微移动一下身子,让那刀插下来时,不会直接插入她的心脏……   一定会很痛吧?她想。   刀光凌冽,寒锋已经抵到她的颈背。她的双手依然紧紧箍着矮脚,不放一分一毫!   背上一痛,长刀已经削入肌肤……   忽然,矮脚浑身无力倒下了,秦嫣也被带得摔在了地上。翟容已经赶到了,伸两支胳膊将她从矮脚身上拉开,她还在使劲抱着矮脚。   翟容没有顾上管她,矮脚被他一记掌刀劈断了脖子。他赶到的时候,已经看到矮脚认出了若若。   翟容迅速判断了一下,根据若若先前所讲,星芒圣教对他们这些刀奴封闭很严谨。哪怕是若若,一门心思想为他提供圣教线索,也有用的很少。更何况,这几个完全被星芒大神挤压了思维能力与人性的暴徒?   翟容决定:直接杀人灭口。   他还仿佛发觉,在矮脚大喊:“十二”的时候,另外三名星芒教徒也同时认出了秦嫣。   翟容弯腰抄起将矮脚落在地上的钢刀,真气一运,“啪啪啪”徒手掰成数片,十指寸劲一扣,向那些星芒教徒急速射去。   那些刀奴们的屠杀,随着翟容的出手嘎然而止。他们痉挛着倒下,都被翟容射出的钢刀碎片,一下隔断了喉咙。旁边的敦煌守军军卒一拥而上,上来控制局面。   翟容站在满地呻/吟、翻滚的伤者中,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和哀伤。星芒圣教这个名字,他已经好几次从若若的口中得知了,可是,两人甜蜜的相处冲淡了这蛰伏在远处云山雾霭中的阴影,他觉得只不过是如同江湖中的一些门派,立场不同,总归还大致受人伦道德的限制。   他没有想到,这个隐藏在天山深处的邪教,会以如此惨酷的形态,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夕照大城的腥风血雾再次将他们笼罩起来。在提醒他,唐国的喜乐安定,依然藏着多少不稳定的阴影。而这些阴影,总是需要有人去将其逐一驱逐……   翟容慢慢抬起头,眉目恢复平静。他很快就从震惊中走出来,重新保持了了镇定。   此事,对于尚算置身事外的自己,尚且有如此强大的冲击,对于本身就在星芒圣教阴影下的若若来说……他都不知道她如何承受?若若,需要他的帮助。   他回头看到,那个在他身边,这几天被当做掌心珠宝宠着的若若,满身尘土,与矮脚的尸体纠缠在一起。那两只本该抱着他身子的柔软手臂,依然死死地扣着矮脚的肩背。   他胸口蓦然一绞,生生作痛,他见着她宁愿被矮脚戳个对穿,也要拦着刀头。她曾经跟他说过,自己力气小,受伤就难以活命,所以是很擅于躲闪的。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她为了救人,想生受一刀的坚决。   若是他晚一步到……   翟容蹲了下来:“若若,怎么样?”她一点声音都没有。   翟容将她的手臂,从矮脚的尸身上轻轻拉扯下来,动作轻柔,仿佛她是一段容易破碎的生丝绢布。他翻查着检视她的身上。她的背后被撩了一下,流了不少血。他随身有金疮药,给她伤口上涂了一些。   有了他双手的抚摸和安慰,秦嫣慢慢缓了过来。   她蜷缩在翟容的怀里。她不敢看周围,将脸埋在翟容的胸前。哭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该把他往外面推。早知道他要杀人,我该把他杀死在屋子里。”她和矮脚……可是同一出处啊……   “别胡说了。”翟容将她抱到离这些事情远一些的地方。   “帮我去看看丝蕊,她在那里。”秦嫣胡乱指着。   “你先跟我回蔡玉班休息休息,善后的事情会有人做的。”翟容觉得她头脑很混乱,担心她受惊过度了胡言乱语,暴露了自己。他跟已经赶来的敦煌步军校尉打了招呼,抱着秦嫣骑上自己的坐骑,离开了香积寺。   马匹颠簸着,翟容抱着她。   她简直太笨了,被矮脚当众认了出来。虽则那些星芒教徒都被他一刀断喉伤了性命,可是当时还有许多百姓在旁边,秦嫣与矮脚之间的游斗,也吸引了一些敦煌军卒的视线,翟容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   若若一直都是这样笨。   上一次丝蕊姑娘坠台,她如果不出手,就不会被他发现异处。这一次又是如此……他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她:“若若,没事的。别怕,我在。”有些人,七倒八歪也要守着那一点点平时看不见的良知,对于这样的小笨蛋,他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将秦嫣送入蔡玉班,请了金创医给她看伤。   这接下来的整整一天,秦嫣一直在流泪。翟容便陪着她。同时让家中奴子去打听消息。他安慰她,家奴去看过丝蕊了,她只是被吓晕了,昏了几个时辰已经醒来,并未吃大亏。至于香积寺讲俗台下死伤多少,他就沉默了。这,的的确确是一件无法承受的惨案。   翟容抚慰了一天,傍晚看她喝了粥,才离开乐班。   他回府之后,也陷入忙碌中。翟家作为此处最大的世家,对此事当尽力出面安抚。只是,翟家能做的,无非是事后出资安顿死难家属,以钱帛帮助那些孤儿老人。可是,破碎的家庭怎能弥合?失去的生命谁能追回?   香积寺的僧人连续七天七夜,为死难者念经超度,每一位僧人都因此事竟然发生在自己檀门之前而无法谅解自己的疏忽。   此事,整个敦煌震惊,河西震惊,大唐震惊。很多兵力开始抽调到边境来,彻查这件事情。   星芒圣教,这个名字,也被反反复复挂在了嘴上。   这个一直在天山上下,以暗杀闻名的神秘而极端的组织。这一次,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秦嫣也被唤去询问。   在这种情况下,她这么小的女孩子不但不逃,反而去抱住凶徒,也颇有些令人奇怪。翟容帮她出面,说她跟他学过武功,是他教着她遇到匪徒不能退让。敦煌刺史也就作罢了。   翟容本来特别想把若若带回翟府,保护起来。不过,他在敦煌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对于自己的兄长翟羽,他也有了充分的观望。   他几乎可以确定,兄长,绝对不是一个普通西域道上的商人!   翟家世代为官,翟父更是为了保护敦煌,死在城台上。他的兄长怎么可能甘于做个买卖赚钱的商旅之辈呢?   翟容在夕照大城,见识到了西域各国纷争中,战火随时燎原的痛苦;如今,星芒圣教的兀然而出,更是一下子便将魔爪伸到了唐国城池的腹地!他相信,他的大哥,经营河西多年,他不会袖手旁观的。   所以,若若是星芒教徒,这件事情不能让兄长知道。否则,还不知道如何严刑拷打她。   他让若若尽量装作无事,依然在蔡玉班休息。同时,跟着兄长四处料理事务,观察着敦煌上下,乃至整个唐国,对于这件事情,对于星芒教徒的态度。   他在暗处观察着自己的兄长,翟家主也在重新观望自己的兄弟。   本来他们是联手要从那小乐师身上,找出一些她身份上的漏洞,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兄弟的行为却越来越偏离。这两天去南云山的人马也回来了,已经可以确认,那个花蕊小娘子根本不是什么幽若云。幽若云是个瘦高个的姑娘,长相全然不是这般。   那么,她到底是谁呢?   翟羽非常怀疑,其实自己的兄弟已经都知道了,只是,他不肯说。   讲俗台下,翟容将那些星芒教徒尽数割喉,这件事情疑点很明显。在官府、刺史面前,翟羽替自己兄弟开脱,解释为:宜郎是想尽快阻止百姓伤在刀下。   可是,作为熟悉自己兄弟武功底子的兄长,他知道,只要他愿意,伤人不杀命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他,就是在灭口!   翟容因为与秦嫣深入接触过了,知道那些被洗过脑的刀奴其实并没什么审讯价值。在翟羽眼中,则认为,他是为了那个女孩子,身为“白鹘卫”,却背弃了大唐至上的原则,擅自将这些“线索”封了口……   这一天的午后,翟家府邸,杏香园旁的小池塘里,荷叶已经亭亭如玉地生出来了不少。嫩绿色的芽尖,在水面随风飘荡。   轶儿在池塘旁边,欢喜地追着春日的蝴蝶玩耍,那只翠鸟因为难养,已经被翟家主劝说了放生了。偶然也会来池塘里做客,只是,再不会有人打扰它了。   杏香园姑娘们的琴音袅然中,翟家主抬着手腕,稳稳地将茶注子里的茶水,分汤在茶碗里。他正在加强茶道的练习,因为不久之后,承启阁方面就会过来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物。那人惊才绝艳,样样精通。他需要给自己的恩师泡一盏好茶出来。   他的恩师,是天下闻名的北海门的小师叔——洪远孤,洪先生。   从祁连山吹来一阵风,穿越敦煌厚重的城墙、箭垛,越过翟府的粉墙黛瓦,一直吹到水榭之内。水榭四面的丝幔飘动猎猎,飒飒生响。   翟羽抬起头,看着天色。   敦煌春天的尘沙天气即将到来了。黄云压顶城欲摧,尘暴欲来风满楼。   ——青莲,我终于要正面对上星芒圣教了。我欠你的,不知可能偿还一些? 第77章 国门   敦煌的仲春来临了, 远处的大漠上,正在酝酿着一场灰沙漫天的沙尘暴。空气变得特别干燥。   柳絮也应景而起,团团白绵, 如霜雪一般在空中卷起卷落, 本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走过的人一边匆匆赶路, 一边打着喷嚏直捂鼻子,咒骂一声这鬼天气。   这两天, 却看不到这些匆匆行色的人们。   一向热闹非凡, 来往商旅, 驼铃叮当,马匹喷鼻的罗淄官道,甚至是人更多更繁杂的桐子街, 这两天都显得十分安静。只有配甲带剑的敦煌军卒,骑着披挂轻甲的马匹,嚓嚓嚓,整齐有力地在街道上巡视而过。显出了对这座城池的保护。   秦嫣一个人坐在蔡玉班的门口。   这两日举国同悲, 连天地都是一片灰黄。所有伶人、舞姬、歌者,都不得彩衣化妆,出去做生意。敦煌城本来是何等热闹之处, 各大教坊司一向生意好得没时间休息。如今遇上了如此国殇之事,蔡班头就让大家多休养休养,除了舞姬适当练功,乐师们则连丝竹也不得碰触。   大家无事可做, 这个清早在各自的卧室中睡个懒觉。   秦嫣睡眠少,一个人在那间挺宽敞的居室之中,听着窗棂缝里不时传来的祁连野风,也只觉得一阵阵心慌神悸,只能坐到下面来,想看看是不是会有一些人气。   敦煌城很沉默,也很沉重……而这一切,都是与她同一出处的人,给带来的。   她看到翟容骑着马,来到蔡玉班门口的大柳树旁,将缰绳交给一名看马厩的小厮,手中持着一把唐刀,向她走来。一看就知道,他也和那些敦煌守军一样,在城池各处巡逻执行公务。应该是顺道路过,抽空来看她一眼。   这两天他也挺忙的,一方面协助敦煌刺史,一起寻查有没有其他星芒教徒,潜伏在敦煌城。另一方面,她这个大约已经暴露了的星芒教徒,也让他很是分心。一边小心翼翼探察着徐刺史和自己兄长的口风,看看他们有没有就香积寺讲俗台下的事情,得到一些不利于若若的情报;另一方面,还要过来看看她,担心她过分紧张,惊慌失措。   这种情况下,秦嫣只能在他面前装作自己非常坚强稳定,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受到任何影响。是以,一见到翟容骑马的身影出现在罗淄官道上,她就将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个小唿哨,小奶狗虎头立即欢蹦乱跳地从里面跑了出来,蹭在她身边。   “若若,在跟虎头玩?”看到秦嫣还有心情在逗小狗玩,翟容心里安稳了一些,放松地微笑了一下。   “嗯。”秦嫣努力让自己像平常一样说话,“里面大家都在睡觉,无聊得很。”   “吃过饭了吗?”翟容在她身边坐下,那虎头立即拱到他身边去。   “不太饿。”秦嫣无奈地看着,尽管她每日留鸡骨头,拿着各种点心喂虎头,把它养得屁股肉滚滚的,但是只要翟容在身边,虎头明显喜欢他要多一些。   “是饭菜不好吃?”翟容伸开手掌,让小狗在自己的掌心摩挲着,“我带你去吃豆粥。”这几天,他都来变着法子带她吃东西。   “还有店开着?”   “有,”翟容侧过些头,笑着说,“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当然有店开着,以后,这个敦煌城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的。”   “会和以前一样?”   “嗯……”翟容想了想,“一定会更好一些。有些事情,发生一次就足够了。”   望着他那么有信心的脸,手又被郎君握起,很厚实地捉着自己的手指,秦嫣也觉得有信心了。她站起来,跟着他走出了罗淄官道。   走在吹起春日干风的敦煌城里,可以看到城池的南市、城门、大甬道……这些商旅来去的必经之路,的确又恢复了一些人群熙攘。   秦嫣还是能够从这些平常的里巷街道中,感受到一丝丝清冷的气息。这让她虚长的那点自信,悄然地又慢慢颓了下去。   那件血案在每个人心灵深处,都烙上了一条看不见的伤疤。敦煌城本来是海纳百川,盛大辉煌的城池。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陌生人友善的笑意。   ——以宽广的胸怀,接纳天下的来客,这本是大唐人引以为傲的风骨,是敦煌城引以为豪的气度。   可如今,这座城市变得凝重起来,陌生起来。   尽管大唐军方加派了兵力,再三保证不会容许这样的事件再发生,但是,街头依然稀稀落落。城门口等待进出关的队伍变得更长了,查验的手续越发繁琐。很多新到的商旅不得不在城外搭起帐篷,为了进入唐国,而等待更长的时间。   翟容觅到的豆粥铺是个小摊,在这个令人悲戚的时期,生意依然还不错。可见那个摊主的手艺,很是出众。   小摊并没有座位,翟容问摊主讨了一张坐垫,找了棵大柳树下的干净处铺着,让秦嫣坐在上面喝粥。秦嫣捧着木碗装着的豆粥,翟容看着她喝粥,问她:“吃着舒服吗?”   秦嫣闻着手中浓郁热暖的红枣香气,看着翟容:“你不喝吗?”   “我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是不是凡是带甜味的,你都不吃?”秦嫣已经发现他的口味了,先前那个什么“好吃”的梅子饺子,那真是一股酸咸的味道直冲卤门。作为像寻常姑娘一样酷爱甜食的她,实在不能理解。   翟容看她喝完,将碗送回给摊主。此刻天气很早,两人并排坐在大柳树下,看着人们去买豆粥。   翟容随手拈住一颗飘下来的绒白杨花,说:“若若,自从夕照大城出来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秦嫣的手指上沾了一块粥,干了就变成硬皮了,她剥着聊以解闷。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翟容碾碎指尖的杨花,低倒了头。晨光中,他白皙的面皮上,有一层薄晕。   秦嫣停住剥粥皮的手,诧异地转头看着他。   求婚?   她只觉得,空中似乎无声一滞,杨花也失去了自在飞舞的轻盈。   ——求、求婚……   在如今的状况下?怎么可以?一股酸涩直冲面门,涨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郎君好傻……她喉头一搐,一个字也发不出。   “若若,你先前一直说只是骗婚,可我不想被骗婚。你我之间得有名分。”   “这……这种情况……”秦嫣眼眶里有水在转,她含着不让那东西滚落下来,“我是星芒教徒……而且,可能随时会暴露……如今,这个唐国上下……”   “我不管这些,我们私奔。”翟容说,他将手臂圈住她的肩背,他发现,不过是短短两日,若若又生生瘦了一圈。他生气地想,好不容易给她找了舒服的窝;好不容易每天觅各种好吃的,稍微喂胖一点点的媳妇儿,就这么被折磨得又瘦了……   他低头用手臂裹紧她的身体:“若若,我可以带你去北海,也可以带你去新罗。何处没那些唐国律例,我们去何处。”翟容说,“你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秦嫣压抑住身体里似乎会随时冲将出来的涩意,用平淡而毫不在意的语气,道:“郎君别开玩笑了,我跟你之间的事情已经到结束缘分的时候了。”秦嫣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带着任务来河西的。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在为大唐边境剿匪,你难道真的会放下这些事情,跟我私奔?”   “这些事,我会有所安排。”翟容被她一顿家国大义,说得无言以对。不讲理的毛病就犯了,说:“我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住着,我自己该做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他左手伸出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自己的脸,“等我办完圣上的差使,到时候,我们夫妻团聚,不好吗?”   秦嫣道:“你将我送到所谓安全的地方圈禁起来?然后我天天等着你吗?”秦嫣的头卡在他的三根手指中,依然固执着,艰难摇头,“不行,我可不想跟个怨妇似的,天天独对墙壁。你不能陪着我,我就自己找自己喜欢的生活去。”   翟容被她噎住,怒道:“陈老先生说得不错,你就是个女人渣,等我几年等不得吗?你这算什么?”他充满恶意地找个词语道,“你打算始乱终弃?”   “始……始乱终弃?”秦嫣被他的张冠李戴、强词夺理闹得满身都打起了结巴,“你你你……”   “你先撩拨了我,却想当这事儿没发生,这是不可能的!你得负起责任来!在嫁给我之前,你得住在我规定的地方,过让我放心的日子。我不会给你机会去结识旁的男人。任何你想越过我联姻的男子,我都会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秦嫣听着好霸道不讲理,如此不像话的说法,他都能满嘴不打咯楞地说出来,这也太不要脸了吧?她道:“可是……你,你也撩拨我啊,你当着那么多江湖侠少的面给我绑头发!”   “你可以拒绝,你当时拒绝了,过后也不来跟我睡觉,什么事情也没有了。”翟容理直气壮,“你自己犯的错,就该自己以身相许。”   “……”秦嫣跟他没法吵下去了,用力一犟,将自己已经被他捏到酸痛的下巴,从他的手指里脱出来。   翟容没有再强迫她。   他只是右臂又用些力气,让她更贴近自己的身子。秦嫣反抗了几下,两个人扭在一处。   扭在一起时,所有的甜蜜记忆都如一泓染着蔷薇香气的清泉,侵满了她的全身,润物无声。   他身体的温暖,他身上的味道,他抱着她的手臂……他在求婚,她却,却拒绝……秦嫣肩膀一歪,趴在他的膝盖上。   杨花如雪,细细纷纷在他们面前洒下来,卷在东风中,如棉絮一般层层滚过。   “若若,我们不分手。”翟容说,“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也接受了。为何又要因为这个身份分手呢?”   她有长清哥哥要关心,她有星芒圣教压迫之仇要报,她其实也有很多不甘心。可是却要因为他,都压抑起来?   翟容也考虑到了她的这些难处,他为她,寻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若若,你武功低微,人也太弱小。救出长清哥哥也好,让星芒教不能再肆虐也罢,这些事情你就是想做,也是做不了的。”   “嗯,我知道。”秦嫣也知道,凭自己那点微末本领,自己如果回到扎合谷,也就是被莫血奴役至死的结局,根本不可能将长清哥哥带出来。   “若若,”翟容抚摸着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辫子摸到她的背部,“我知道你的眼前有一大片阴霾,让你透不过气。我会尽我所能,将这片阴霾撕去。让你的眼中,从此以后只有我。”   “好。”秦嫣忍了许久的泪珠还是滚了下来,悄悄融化在自己的衣袖中。自从遇上郎君,她就如一颗黯淡的星子,遇见了一轮明月,不再孤单,有所依靠。   她说:“我的眼里,本来就只有你。”秦嫣答应他,“你带我去你师门,我会乖乖听话,躲在北海门,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等你将这里的事情做完,回来娶我。”   “那就这么定了,”翟容道,“不得食言。”   “知道了。”   “若若,我还要去刺史府邸,先送你回乐班。”   “嗯。”   他站起来,两人拉着手,一起慢慢散步回蔡玉班。在蔡玉班门口的大柳树下,两人在一起,又说了一会儿话。他们说好:他踏上征程,荡魔除寇的时候,不忘保护好自己,早日归来;她保证,二十四桥明月夜,每夜都挂念他。   白日无事。   用过午膳之后,秦嫣去了罗淄官道旁的医师署,为受伤的百姓换药。   香积寺惨案发生以后,很多百姓受了重伤。矮脚他们几个人数虽然少,可是都是被精心训练过的,刀法犀利,力道劲足,伤害性非常大。再加上奔逃中,践踏受伤的,普通医铺接纳不了那么多伤者。临时征用了罗辎官道的清虚观为医师署。   敦煌刺史将一百多位伤情最严重的病者,集中这里。   他们在各大教坊司招募了一些仆妇、侍女前去做粗活,   每日分上下午两班,各去三个时辰。医师署和蔡玉班同属一个里坊,所以这些女人早出或者晚归,宵禁也不用担心。   本来医师署不强征乐师、舞姬为人手,秦嫣是自己报名争取的。   因香积寺事件,人们夜晚的活动都大大压缩,本来一向热闹的桐子街,如今这两天生意也急速衰退。蔡玉班的姑娘们晚上都不出去接活儿了。众人在一起,无非是打牌、聊天,赢一些酒钱取个乐子。   秦嫣没法跟姑娘们玩。   倒不是她与众人关系不好,只是随便发一轮牌,她就能将各家的牌听个七七八八。稍微手速快一些,就能藏牌捞牌,实在是玩不起来。她想,既然有空,倒不如去医师署,做些她擅长之事——处理伤口。   医师署内,中药味、屎尿味、血腥味、呕吐物味,掺杂成一股浓重的恶臭。从各处征调来的仆妇和婢女都不停忙碌着处理病人们的脏物,可是伤者众多,受伤又严重,有截肢的,有高烧□□的,有无法吃下东西呕吐的。出血的要帮着止血,昏迷的要帮着按摩,高烧的要帮着擦身子……   很多伤者,当时是全家一起聚在香积寺看演出。家人都遇难,自己幸存的,连个送饭送水的都没有。需要人手喂饭,清理。   秦嫣的任务是一个个给伤员换药。   受这个时代医药条件的限制,每日,伤员们都要拆开绷带,换敷上新鲜的草药浆汁,以免馊烂。   她一边要换药,一边还要检查伤口,若发现脓肿溃烂,需要及时清理掉,然后重新上药止血。这些事情普通的仆妇都做不来,只能医师做,医师又人数有限,所以秦嫣在这里做了不过两天,被主管此处的医师署头发现,她处理伤口手法特别干净,便将这个任务托给了她。   每天,总会有十来名病人等着让她清理伤口,包扎换药。秦嫣挽着袖子,正在忙碌着。   “大家听好了,”医师署头程老先生站在屋子中央拍了拍手掌,所有正在照顾伤患的人们都抬起头来,看着程先生。老医师吩咐着:“一刻过后,翟家主会过来。还会带人过来送药,慰问伤者。特地让我先与诸位打招呼。届时,诸位不必见礼,要以伤者为重。”   “是。”在场的除了医师,多数为贱籍的奴婢,见到翟家主这种官身郎君是要行礼的,难免影响他们正在护理的病人。不以贵人之身,影响此处医师署的工作,翟羽的考虑是很周到的。   秦嫣正安慰着自己面前这名,已经失去了双腿的中年男子:“我会手脚很轻的,不会很疼的。”   中年男子满脸哀戚:“姑娘,我再也不能走路了,为何还要受这个疼?”他的创口很大,很容易出脓浆。   “有一点脓血,我帮你除去。”她回头叫人,“可有闲着的人吗?沈娘子,林叔,你们谁空着?来个人,帮这位大叔按一下。”   一双手伸过来,按住了那断腿的男子,秦嫣感觉是一双男人的手,道:“林叔,你按住他,清伤口时别让他动。”   她将处理伤口的小刀放在烛火上消毒。她从小刀的反光中,瞥见那扶着断腿男子的男人,并不是佝偻的林叔。她抬起头:“郎君?”   翟容按着伤者的手臂:“你快一些,他很害怕。”   断腿男子知道自己又要吃痛,嚎叫起来:“我不要啊,我媳妇死了,闺女没了,我为何又要受这苦!为什么啊!”   秦嫣对那男子的喊叫置若罔闻,她清楚翟容不是老而羸弱的林叔,既然他按住了对方,肯定不会让他随意动弹的。她凝住呼吸,手起刀落,刀尖在伤口上微不可见地轻轻一旋,然后撒药上去,看着血迅速止住。   翟容和她,两人配合得很好,那男子再没有发出什么嚎叫。只是,闭着的眼睛慢慢淌出泪来。   这断腿男子曾是老兵,是个很能吃苦之人。方才的嚎叫,与其说是他伤口的疼痛,不如说是他在借机释放心中的疼痛。香积寺一案中,他带着娘子女儿去看参军戏,遇上了刀奴“恐洗”,他还奋力反抗,保护了几个无辜路人。结果一晃眼,娘子和女儿被另一名刀奴给捅死,他心慌错乱之下,双腿被长刀扫中。   他一直生活在内疚中,如果当时他只顾着带妻女离开,也许,妻女如今还活着哩。   秦嫣也不能在他身边消耗太多的时间,对翟容道:“郎君,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位大叔,我去那边帮淑娘换药。”   翟容点头。   尽管两人在一起做事平平淡淡,也没有刻意亲近,可是,那种亲密之人才有的默契,却丝毫不能掩饰。   翟羽站在不远处,停下自己正做的事情,远远望着自己兄弟。翟容抚慰了男人,站到秦嫣身边,一起处理另一人的绷带,两人轻言密语的样子,完全不躲闪翟羽的目光。   翟羽的睫毛稍微颤了颤,转过身,继续指挥着人,将他带来的药物、清洁的簟席、床罩,还有大量换洗的干净麻布衣衫,逐一交给医药署头程先生。然后又让自己带来的家人、下奴逐一分配,帮助此处那些临时从各处募招来的仆妇、婢女一起将医药署清理了一下。   翟羽安排妥当各项事宜,走到那断腿老兵身边:“老牛,你的腿伤口好些了吗?”   牛战正是那断腿男子的名姓,秦嫣回头看了翟家主一眼。   “家主,你来看老牛了……”牛战热泪纵横。   翟家主一拂衣裳,坐到了牛战的床边:“不要担心,你的腿伤只要不恶化,以后我让人给你打个义肢。”他微笑着,“不过几个月,你牛战又是一条八尺好汉。”   “我知道我知道,老牛就是痛心啊。”牛战哭道,“跟了我十几年的媳妇,就那么没了。我那闺女,都养到那么高那么大了,明年就给她说亲事了。”   “好好养着伤。”翟羽道,“要记着,你这罪,是替大唐在受。当年为了抵御吐谷浑,你我一起守过城头;如今为了中原安稳,我们还要一起守国门。”他轻拍牛战的肩膀:“咱老敦煌人,可以儿女情长,不能英雄气短。”   牛战噙泪:“却戎将军……”他喊着翟羽十一年前的将军名号。当年,他银盔贯甲,与翟老将军一起带着数万人,与他们这些军卒同吃同睡,同退吐谷浑。在隋唐战乱的年代,让西域的战火不得燎烧入中原厚土,为唐国的平定,立下汗马功劳。   翟羽站起来,看到翟容隔着几个伤者,在看他们这里。他的眼睛里,像是养了两颗星星,明亮而锐利。   翟羽对他颔首,转身走开。   他伏击慕容伏允的三位王子后,受大唐承启阁赏识,以受伤名义退出军中。这些年来,在河西隐秘的战线上,他依然是守护国门的唐国之将。   “可以儿女情长,不能英雄气短。”他相信,自己的兄弟已经长大,他会做出令人满意的抉择。 第78章 皮影   这几日, 郎君有事在忙碌,私奔之事他们都是江湖儿女,说走就能走。翟容放心不下这里的事情, 要帮着一起调查;秦嫣则还在医师署有工作, 她自认为自己的刀法犀利,比寻常医师更能够减轻伤者的苦痛, 所以也想留几日。   这日戌时将尽,秦嫣从医师署回到蔡玉班。各位娘子们习惯夜里生活, 都还在打牌。   三日国殇之后, 虽然丝竹之乐还不能动, 但是,私底下打个小牌,聊聊天, 嗑个瓜子,还是没人太管束的。更何况教坊司的女人们本来就随性惯了。蔡班主让他们声音小一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多管了。   是以, 虽则蔡玉班里众人俱在,倒也声音压得低低,只是偶然有压抑住的笑声。但也很快戛然而止, 生怕被邻居听见了,举报给里坊的武侯。   她来到了蔡玉班的乐器库房。库房在蔡玉班第二进屋子的小阁楼上,有一个老伯专门在里面看管。这两个月怕是都不能动丝竹,秦嫣跟这位老伯关系好, 老伯昨日跟她说好,托她医师署回来以后,帮着照管一下库房,自己好去下面找老兄弟们抽个水烟,唠嗑一下,打个牌。   秦嫣晚上是很空的,她睡眠少,郎君又说了两人暂时保持距离,也不会晚上来过夜。这件事情对她而言,不算麻烦。   老伯看见秦嫣回来,将钥匙给她,高高兴兴出去找许散由先生。秦嫣一个人走入阁楼的库房。   丝竹已经好几天不曾动用了,乐器、道具都被整齐地放在那间地下室的库房里。里面琳琅满目,螺钿的琵琶、嵌翠的箜篌、坠玉的长箫、一排排青铜的钟鼓……这些乐器,每一件都是由匠人经过数十道工序,精心打磨而成的,在月光下,呈现出圆滑的弧线。上面镶嵌的贝螺、漆雕等装饰物,无不精美。   秦嫣在库房里转来转去,退一步,回到距离门口五尺之处的一小片空地。   榴木地板上,这里单独立着一面六尺见方的白绢屏风。屏风的四边都有黄柳木的雕刻,上面有不少都是三国的戏文。这是一面专门表演皮影戏的屏风。旁边则摆放着六只深口牛皮铜钉铜扣箱子。后面青铜错银百鸟朝凤的皮影灯也矗立着,里面的蜡烛都装得满满的。   她从老伯卧榻上摸出火镰,点亮了皮影用的那两盏明灯,白光灼灼的光辉,将她的脸映得桃腮杏眼。她打开牛皮包铜边的人影箱子,里面一排排罗列着以驴皮雕刻的皮影人。秦嫣从里面挑选了一番,找出一个腿很长的郎君皮影。   她把那皮影以支棒按在皮影白绢屏风上,明亮的光线下,那年轻郎君就站起来了。   刻绘皮影的师傅,将这位郎君的侧脸刻得十分俊朗。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眼梢深深。一身刻着锦华蒰芥纹的袍子,腰带束得长身玉立。她调动着手指,让那皮影郎君走动起来。   一开始还是磕磕绊绊的,但是她的手指是经过天疏潭底红莲的改变的,要纤长灵活一些,很快就能让那皮影郎君一步步走得端方。她的手指灵动,那郎君迈动长腿,步步行走的姿势,跟翟容渐渐越发相似。   她嘴角微微勾起,看着郎君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觉得难免单调。看到另一个箱子上标着“山水景致”的字样,她打开,里面山峦、楼阁、草地、树林、玲珑石、虹桥等布景一应俱全。   将哪些装饰在白绢屏风上呢?   她想到自己即将前往的,他的师门。   翟容说,他们北海门是远悬在东海以北的孤岛。   他的师父杜先老先生,是风尘三侠中虬髯客的师兄。虬髯客曾经与李唐王室结识,因感慕当今圣上的雄才伟略,也为了天下黎民少一些征战,他退出中原争霸。虬髯客回到了北海,在杜先那里休养了数年,然后进入新罗为帝。   杜先则隐居在北海,过着他悠然的小日子。   杜先师父有识人慧目,擅于掇英攫才。翟容的小师叔洪远孤先生,当年二十五岁时,尚在隋宫中做音声人。杜先生看出对方根骨殊异,建议对方习武。   洪远孤三十岁始出江湖,三十二岁便名震天下。   因虬髯客的关系,杜先受到唐王邀请去太极宫做客,游太学时,看见了翟容,指点了他三天。翟容才九岁,便一心要拜在他的门下。   听郎君说,北海门立于东海之北,遥望瀛洲三仙岛,里面石桥古旧、峻山清远。每日清晨海雾锁重楼,远远看去,仿佛是仙家圣地。   秦嫣根据自己的想象,在“山水景致”的牛皮大箱里,翻出界刻出来的叠楼高宇,层层青山,道道水光,将其以呵胶逐一贴在白绢屏风上。然后用几根雕梁绘柱搭成一个大一些的明轩敞屋,她用左手操作着郎君皮影人,走入那屋子。   她伸手又拿了一个脖子里带着一个累珠金丝垂玉项链的小娘子出来。几下适应之后,她以右手操纵着小娘子皮影,也姗姗走入了小屋。两道身影一起在白绢屏风上,与她想象中的北海门仙居,渐渐融合。   无人的库房里,四周全是黑暗,只有白绢屏风这里一片明亮。她将两个皮影人按在屏风上,口中开始了自己编的戏文。   那小娘子皮影顽皮地转了一下眼珠,将目光转到郎君身边,道:“郎君,我想吃曲香斋的肉粽,你能否出门之后帮我带两只过来?”   那郎君走动几步,坐到小娘子的身边,她模仿着翟容的语气,教训道:“若若,你不要那么馋。”   “谁馋了?你到底帮不帮我买?”她指挥着皮影戏的小娘子,撒娇地朝坐在身边的夫君一靠。   秦嫣知道,翟容将她送回北海门之后,还是要离开她的,唐国男子大多都志在建功立业,踏平四方,而女子则都要在闺阁中,守着明月照高楼。所以,唐国的诗歌有两个最大的种类,一个叫做征夫词,一个叫做闺怨曲。这是这个年代,很多年轻爱侣都无法脱离的命运。   秦嫣红了脸,捏着嗓子为那皮影小娘子配音,道:“郎君,你看……是你儿子想吃……不是我。”既然男子不能常陪身边,那就有个孩子也很好。她原先是不喜欢孩子的,不过,那是自己觉得没有安全感。如今跟着翟容,她觉得应该还是能够改变这个观点的。   说完这句脸红心跳的话,她偷偷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周围有人会听到似的。   当然是没有人的。   她重新缩回去,嗓子立起喉咙,装出粗声道:“唉,好吧。”   屏风上的小娘子坐了一会儿不安分了,又问:“郎君,很想念敦煌城的冰糕,你什么时候做给我吃?”   “若若,你不能吃太多冷食。”依然是她假装翟容的语气。   “是你儿子想吃,不是我。”这一回,皮影戏的小娘子不羞赧了,很不服气地斜斜抬起头。   “好吧。”俊俏的皮影小郎君,被秦嫣操纵着,无奈地闭了一下眼皮。   她继续玩着,手指一弹,让那小娘子扭动着坐直身子:“郎君,听说隔壁镇上的葱油饼子很香,你明日一早能不能给我带两个。”   “太多了,若若,你会吃胖的。”她模仿着翟容的语气。   “不是我想吃,是你儿子想吃!”秦嫣开心地回答着。   她暗自想,如果怀了翟容的孩子,肯定可以躺在床上作威作福,要吃要喝。十月过后,就会有个跟他爹一样好看的娃娃,陪着她了……   蓦然,黑暗里传来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若若,我儿子哪会像你这么馋?”   秦嫣手中一抖,两个皮影人都落在了地上。   一道月光从打开的小阁门里照过来,翟容的影子就落在皮影屏风之前,只不过她玩得太投入了,他的脚步又跟狸猫似的没有声音,没有留意。   身边一暖,翟容的身形已经移动到了她的身边,他捡起她落在地上的两个皮影人,学着她一起支在白绢屏风上。皮影灯照着屏风上的水光树影,也照着两个并立的人儿。   秦嫣捂住脸,觉得太倒霉了!   自己躲在没人的角落里意淫一下下,这样的事情,都会被抓包……这,这还有没有脸见人了?   做皮影的白绢屏风下,明灯很亮,翟容也看出她的窘迫已经不能掩饰了。若若真是太可爱了!他看见她就想笑:“若若,我来给你演个戏文。”   秦嫣红着脸:“你给我演什么?”婚都求过了,她也答应了,还有什么好演的?   “你不是说大泽边,第一次看见我,担心我打你?”   “嗯。”   “那次见面不算,我们重新来过。”   “好。”秦嫣还沉浸在方才被他窥破自己意淫之事的害羞中,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翟容伸出手,将那些屋宇、楼台、雕花梁柱都一个个从白绢屏风上揭走,然后从“景致”箱子里,重新挑了一抹云端上的远山,几块零碎的石头。将小娘子皮影人交在秦嫣手中,指着其中一块道:“坐上去。”   秦嫣便让那皮影小娘子坐上去。翟容从器具箱子里挑了一面驴皮雕刻的小卷花绕枝琵琶:“拿住。”   翟容在夕照城上,她曾与他聊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她说,看见他就怕他揍她。   ——揍她?他舍得揍她吗?死丫头胡说八道,真是令他耿耿于怀啊。   还说,看到小纪就一见钟情,把他的兄弟拿出来对比他?这也太气人了!   “春天的草地上,野花刚刚盛开。祁连雪山在月光下,像是罩着一层纱雾。”他让那皮影小郎君走到一块石头旁边,然后蹲下。秦嫣忙配合着他,将那皮影小娘子耍得好似在弹琵琶,嘴里低低哼着《绿枝绕》。   翟容笑着,在少女轻巧空灵的小声歌唱中,说:“美丽的姑娘,你的琵琶真动听,能告诉我的名字吗?不要是花蕊,不要是幽若云,叫若若怎么样?”   “?!”秦嫣被他恶改得有些吃不消了,努力入戏地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我与郎君素不相识,为何要告诉你我的名姓?”   “我对姑娘一见钟情,你就得告诉我你的名字。”翟容的本性很快就暴露了,方才那个还颇有些诗经小调调的开场白,顿时被他破坏了。   “可是你没有对我一见钟情,你当时对我一脸嫌弃。”秦嫣也迅速出戏了。   “我现在不是在改嘛?”翟容操纵者那皮影郎君站起来,几步走到秦嫣的皮影小娘子身边,他五指一挥,用皮影小郎君的身子,一下子把秦嫣的小娘子压倒:“看,一见钟情了。”   “……”秦嫣无语,如果初见面他来这么一手,她直接拿出扎合谷练成的暗杀本领,给他一击了。   翟容依然将皮影支在屏风上,自己的右手,真的伸出来按住秦嫣左边的肩膀,一下子将她按倒。他的身子压在她的身上,脸对上秦嫣的脸:“一见钟情了吗?”   屏风上的小皮影,和两个人的动作重合了。真假相叠,影幻虚照……   翟容鼻尖也顶在秦嫣的鼻尖上:“若若,原来,你……那么想生我的孩子?”一进门听到了她在屏风后玩这个游戏,他就被她这句话撩拨得,恨不能将她立即法办。   他的手挑开她的裙子,手掌按上她的腹部。她急促的呼吸,令他的手掌随之起伏。他手掌底下,这片娇滴滴的地方,如同丝绒裹着一团柔云,嫩得不可思议。只要他放入自己的精魂,便会长出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稚子。   他本来就喜欢孩子,对轶儿也很宝贝。如今自己也能跟若若有一个,光是这个想法,已经让他的身子下面粗硬起来。   “这里不行……”秦嫣喘息着,这里是看库房老伯的地方,老伯跟人唠嗑完了,还是要回来继续看库房的。   “知道不行,就摸一下。”翟容比她喘得还急,“我说过,不动你的身子……”   “你这还叫不动,都已经……已经……”   他没说话,摸捻着她,眼眸子里都是水光。秦嫣也感觉到了他身子在自己大腿上的摩擦,羞红了脸。   白绢屏风上,两个皮影小人,男上女下一合一起。镂空的花纹彼此交融,皮影郎君的鼻尖与皮影娘子的鼻尖一次次相叠,两个身子更是分不出彼此,花朦月胧。他们身周,雾海山峦,云水雨卷……   翟容并没有食言,只是揉蹭她,秦嫣与他额头贴在一处,被他揉得身子深处湿润无比……   “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   一声老板秦腔在楼阁的屋外响起,一个斜持着水烟袋的老者摇摇晃晃地走上来。他平日里负责看管库房,也无聊得紧,这两日许散由师傅他们也不得出去弹奏赚钱,老兄弟几个正好可以聚一聚,小酌几杯。骂一顿星芒圣教的恶行,叹一番唐国百姓遭殃,又有小道消息传来,这邪恶小教如何在西域行凶。林林总总也聊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得回来关门落锁睡觉了。   跨进阁楼,就看到皮影用的明灯点得亮堂堂的,知道又是那个小娘子在玩皮影。哼着曲子走进去:“我说花蕊娘子啊……”   他只觉得那白绢屏风上的两个皮影人动作十分暧昧。正想细看。一晃眼,旋即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两个大活人。花蕊小娘子带着个生得出奇漂亮的小后生,从后面钻出来。   “嗳哟,”老伯拍着心口,“老汉还当是皮影人变活了,这位郎君是……”不愧是蔡玉班的老人,也是见多了郎君和娘子们之间的亲密好事,虽则撞破了对方,也斜眯着眼睛只当看不懂:“哦,是翟家郎君吧?哪个不懂规矩的仆妇,不把郎君让到屋中好生伺候着,跟着咱家不懂事的花蕊娘子,在这里玩耍?”   翟容背着光,给他行个礼:“我有事找小娘子,直接进来的。”   老伯装着傻:“哈哈哈,老汉回来了,姑娘不用替我看库房了,去吧去吧。”指着那些皮影道具道,“老汉来收拾哈哈哈。”   他人老眼不曾昏花,已经看到两个人隐隐约约衣带翻垂,袍衫松弛,这也太急色了一些吧?娘子明明有乐班预备的屋子,这挪一挪屋子的时辰都等不得了吗?为了迎合这些有钱有势的郎君们,这些教坊司老手都知道如何给对方遮脸,如何帮他们收场。   秦嫣拉着翟容一溜烟走出去。月光中,夜风将两人的衣衫裙带都吹得乱七八糟。秦嫣生气,小声责怪:“都是你,有些事情回屋子不行么?”   “我一进屋,你就在说那种话,教我如何忍耐?”   秦嫣窘迫异常,无言以对。两人只能尽快回到屋子里。   她的居室里有蔡玉班为他预备的衣袍,他拿着去沐浴换衣,两个人都换洗干净,头发以帛布吸得干松松的。她拿了角梳替他将头发梳起,抽了一根蔡玉班给她备着的,男人用的云头玉簪给他将发髻别住。   翟容因说过要将她养大一些才动她,因此晚上是不过来的。今日晚上过来有些反常。秦嫣扶着他的肩膀问:“过来找我有事。”   “有事,”翟容说,“我饿了,你先帮我去传一些夜宵来。”   秦嫣便去找了仆妇,准备了一些“光明虾炙”、“白龙臛”、“葱醋鸡”这些味道咸鲜的夜宵,还有一碗二十四气馄饨。   翟容慢慢吃着,秦嫣看着他的神情,像是有事情。便拿了一杯酪浆,陪着他坐着。   “若若,这几日,我一直在跟着徐刺史查星芒圣教的事情。”翟容夹了一只烤虾,剥下半透明的红壳,“以后你不要担心了,你根本就不算是星芒教徒。”   “应该……算的吧……我从小跟矮脚他们一起训练;我八岁起就执行星芒教的任务;我杀了很多星芒教希望我杀的人……”她低下头,这些事情一说起来,心情就沉重起来。   听着她这一门心思往自己身上扣罪名的做法,翟容抬眸看着她。   翟容说:“那我问你,你入了敦煌,每日早晚念几遍《光明垂地经》?你阻止那矮脚杀人之时,你可想过,你这种行为会触怒星芒大神,不得进入星光圣地?昨日你帮那些被圣刀砍过的人包扎伤口,你可想过星芒大神会将你雷火迁怒,叫你粉身碎骨?”   “长清哥哥让我不信他们的。”   “那就是了,你不是。”翟容知道,秦嫣在香积寺前被矮脚他们认出来,周围人那么多,徐刺史他们肯定会留意这个事情。所以他这些天一直在各处调查星芒圣教的事情,准备给秦嫣一个准确的定位,让她不要活得如此提心吊胆。   他说:“先前我也没留意这个什么星芒圣教,如今,你将你的经历好生都跟我说一遍,我好好梳理梳理。”   翟容先前更关心若若的感受,知道让她回忆在星芒教的生活,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他只问了一些与她切身相关的情况。至于整个星芒圣教,他以为不过是西域的一个普通邪教,并未刻意向她询问。   如今,则不同了,他需要掌握更多星芒教的细节。   “好。”秦嫣从六年前的择蓝山说起,她如何在长清的帮助下,斩杀了黑狐王赫连越;她如何在疏勒国上了白象背,刺死了疏勒贤王属疾;南云山她如何杀死了幽九州;还有她如何来到敦煌……   “听着你简直是战果辉煌、无往不胜,”翟容听得很好奇,“可是,你在香积寺救丝蕊那副笨手笨脚的样子,若若,你莫不是在自吹自擂吧?”   “才不是,”秦嫣道,“救人本来就比杀人难。”   “你就是装出这种呆笨的样子,去接近目标?”   “是啊,很少失手的。”   “是你那个长清哥哥,把你教得这般虚伪?”   “不许说我哥的坏话!”   翟容又想到一个问题:“我看你以往刺杀的对象,都是在部落里或者荒镇上。你入了敦煌,就算刺死了石/国使者,你应当也逃不出去。这事情你哥为何没留意?他不是住在长安很多年吗?”   “长清哥哥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主的。扎合谷毕竟是莫血说了算的。”   “如果,你没有任何人帮助,能逃入中原,彻底摆脱莫血吗?”   秦嫣心中微闷:“不知道,没人试过。星芒教徒是绝对不会逃走的。逃走是背叛星芒大神的行为,会生生世世入血池地狱受折磨的。”   “你不是不信吗?”   “是。”   “你不觉得,你的长清哥哥让你不信那些星芒教义,就是希望你寻到机会就逃走吗?”   秦嫣抬起头:“是不是我很久以前就可以逃走了?”   “是。”   “那他为何不跟我说清楚呢?”   翟容说:“我只能替你猜测一下:他应该是希望你自己发现星芒教的这个漏洞,自己学会逃走。如果他提醒了你才看出来,说明你还不够聪明。既然如此,还不如回到他身边,继续由他庇护你。”   被他这么一理前因后果,秦嫣低头流泪:长清哥哥那么细心地护着她,给她指路,让她逃走。可是她却打算扔下他不管,只顾自己去跟郎君过日子。   他望了望她哭兮兮的小脸,忍不住笑道:“若若,死在你手里的人,一定做了鬼也觉得特别窝囊。”   “哪有,我是草字圈的第一高、高手……”秦嫣抽泣着争辩。   “若若,我会帮助你把长清先生救回来的。你还会些什么,都交给我。”   “我熟悉很多西域腹地的地形,可以给你画出来。”   “是长清先生教你的?”翟容递给她自己的丝帕,“擦一擦。”   “应该说是训练出来的。我不能达到他的要求,他会把我丢给莫血。”秦嫣擦着脸上的泪痕,道。   翟容沉吟不语。 第79章 土屋   夜色已经不早, 翟容依然没有在蔡玉班过夜,看见她,实在受不住煎熬。秦嫣也不敢留着他, 她做什么都能引起他的欲望……哦, 她什么都不做,也能引起他……秦嫣觉得, 相见太早了。   这事儿,得想个法子解决一下。她坐在居室的卧榻之上, 将桌子收拾起来。自己又将那个碧玉的项圈取出来, 风一吹, 下面的银铃发出铮呤的响声。如今姐姐们都睡下了,等到明日她们懒觉结束,她就去请教请教, 她们是如何与相好的郎君,过掉这个坎的?   蔡玉班的姑娘与云水居的姑娘不一样,蔡玉班都是正经乐师,一般不操那种生意。而且, 受训的方式也不同,乐师们都是有技艺傍身的,并不完全靠美色娱人。所以娘子们大多不会刻意留着身子卖钱。都比较随性, 如果遇到了合适的郎君,也就比较自由选择了。不少嫁了人,生了孩子依然在乐班里做事的。   秦嫣如今不好高骛远了,不再想着什么美妙初夜之类不靠谱的事情, 她打算老老实实做个小媳妇。   翟容连夜回到了翟府中,这几日他都是在调查办事,有腰牌可以在敦煌自由出入,不受宵禁限制。入府之后,看到成叔还在翟家主的办事书房门口执勤,问道:“成叔好,我家兄长还在书房?”   “家主在书房。”   “麻烦帮我通报一下,我要见他。”翟容道。翟羽与他如父如兄,平日里在府中规矩也很大,不是随意闯他书房可以见面的。成叔便去翟羽办事的书房传话。   翟羽的书房,十二盏青鸾弯嘴铜灯中,点着矮矮的小蜡烛。光线显得匀淡柔和。翟家主正非常恭敬地坐在一张黑色案桌前,案桌上是他亲手濡沫分出的茶汤,热气如白线。   案桌后端坐着一位白衣老者。他的头发和胡须是一种非常均匀的灰色。不是寻常的黑白相间。老者灰色的长发随意披覆在背后,三绺长长的胡须垂在胸前,一派天高云淡的林泉之风。   “老师,宜郎晚些应该会回来,您要不要见一见他?”   “不用了,这小子见了就头疼,在北海已经被他闹够了。”那老者虽然嘴上说着如此贬斥翟容的话,眉眼里倒是遮不掉的慈祥。此人正是北海门洪远孤。他的背后斜斜放着一只琵琶,音声人出身的他,无乐不欢。   他对翟羽道:“羽郎,宜郎已经进入了长安城的大唐承启阁。圣人的意思,是要他接下整个西域部分。”承启阁是大唐的密谍机构,翟羽是承启阁设在河西处的总头目。如今中原内地平定了,唐国需要将视线放到西域。翟羽在这个河西时日长久,承启阁打算在他已经布下的网络上,建架起新的网络,直接深入西域。当然,翟羽肯定不是最好的人选,只是,翟羽没想到会选中翟容。   翟羽淡淡笑道:“我已经猜到了。”他觉得兄弟不算特别合适,因为相貌太过出众,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他自己当时做这个事情,是有原因的。而且当时,唐国正深陷在建国之乱中,他只是主持河西部分的事务。就是这样,他也得小心翼翼,否则容易被人看破。   洪远孤看出了他脸上的神色,说道:“当初是莲娘子,如今又是宜郎,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只是如今巨尊尼的存在,让整个西域不见宁日。承启阁进入西域势在必行,宜郎是跟不少江湖弟子一起竞争获得了这个机会,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对他寄托了很殷切的期待。”   翟羽低下眉眼,遮掩住自己内心的感情。   耳中听得自己的老师,幽幽道:“就如同,当年对你一样。”   翟羽俯身:“学生希望不曾辜负圣人的看重。”   “其实一开始,我也是不同意宜郎进入阁中的。”洪远孤道:“你送宜郎去太学读书,是想让他学文,避免危险。不过,宜郎更喜欢武道,自己追着我掌门师兄去了北海。后来,我也帮你几次将他送回去,但是都没能成功。如今既然他已经进入了西域战局,我希望,你能够放下自己的担忧,好好地配合承启阁的事情。不要感情用事。”   “老师,学生明白。”   “我们查了星芒圣教那么多年,始终没有很好的进展,这让承启阁无法在西域扎根。”洪远孤道,“这件事情,要尽快有所突破。”   “学生一直在调查,只是星芒教对自己的教徒把控极其严厉,对人命视若草芥,很难找到真正打入其中的机会。”   洪远孤道,“羽郎,巨尊尼必须铲除,大西域道的一定要畅通,否则,大唐永远是个闭塞之国。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帮你将兄弟送回太学的老师了。我是承启阁的官员,我不会为你逼迫宜郎离开承启阁的。”   门口有人轻轻敲响格子木门,翟羽一听,道:“老师,宜郎想要来见我。”   “那你推我去旁边密阁,我暂时还不想见他。”   翟羽从旁边按动一个按钮,洪远孤身下缓缓升起一个平台。翟羽推过旁边一只轮椅,洪远孤手一挪坐到了轮椅上。道:“羽郎,我一年也来不了一次,你还设计这样的机关给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翟羽道,“学生盼着老师能卸下肩头重担,让学生服侍您喝茶看景。”   “会有这一日的。”洪远孤转动轮椅把柄,向旁边的密阁进入了。翟羽将他的琵琶也一并送入。   翟羽看着洪远孤进入,密阁门也严丝密扣地合上了,将案桌上的茶杯撤去,自己坐回常坐的位置,命两个仆妇进来为他上炉子点茶。   翟容走入兄长的书房,先恭敬行礼,然后便坐到兄长面前。翟羽行云流水一般分出一盏茶递给他:“来找我何事?”   “兄长,我打算娶妻,”翟容道,“不过她身份按照唐律不能与我结亲,所以我得带着她远走高飞。”他能够感觉到,他的兄长不会仅仅甘心做个商旅,可是这些天香积寺事发之后,他没能够看出来翟羽除了做好一个河西世家领袖的本分之外,有什么不同。   所以今天他也选择从家务事入手。   翟羽笑了起来,心道:密格里他的老师、宜郎的小师叔,听到这孩子如此冒失的话,不知会怎样想?翟家主也从家事回复他:“宜郎,你是翟家的嫡子,要继承家业的,说走就走吗?”   “哥,”翟容道,“翟家是兄长的,以后可以让轶儿继承家业,我去别处闯荡。”他端起兄长给他的六棱青油釉茶杯,喝着里面的茶汤,“兄长,我意已决。过几天,我要回长安复命,会带着若若一起走。兄长放心,我每年都会抽空回来看你和轶儿的。”   翟容眼皮垂着:“我知道你想阻止我和若若在一起。你做不到的,除非……”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抹着六棱杯上的角棱,“你给我一个特别让我信服的理由。”   “那姑娘没那么好。年岁身量都小,没那么适合你。”翟羽依然说着家事。   “她本人适不适合我,这由我说了算。”翟容抬起眼睛, “我知道兄长有事情瞒着我,而且多半跟若若有关。”翟容弓起腰,撑在案桌上,闪亮的眼神里含着挑衅,“你可以保守你自己的秘密。那我和若若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我明日去跟她说赎身的事情。”   翟羽拿起茶杯:“我不会为你提供小娘子的赎身钱。”   “我在长安有朋友可以支取,已经写信过去。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小纪会给我将钱带过来。以我们翟家在敦煌的声誉,我先将她带走,再送钱来,想来那蔡班主也不会不同意。”   翟羽听着他已经安排妥当,道:“你自己能安排好,那很好。”   翟容的黑色眸子里有着说不清的情绪,他知道,秦嫣是星芒圣教之人,此事肯定已经暴露了。他特别想知道兄长的态度。徐林选徐刺史方面,他可以以秦嫣并不信奉星芒教,来为若若开释。但是,兄长这个人隐忍冷酷。当年慕容伏允围攻敦煌,他蹲守苏干诺尔山整整一个月,才伏击到了吐谷浑的三位王子,使得战局扭转。他还知道,他在商道上叱咤风云,手法狠厉。如果兄长真的存心要对付上若若,这事情会比较棘手。   翟容起身告辞而去,奴子在他身后合上木格子门,看着兄长留在窗格上的剪影,他心知这事没有这般顺畅。   翟羽目送着翟容离开自己的书房,走到密门口:“老师。”   “这孩子是在套你的话。”洪远孤坐着轮椅出来。   “我知道。”   “你还不想跟他表明身份?你迟早要配合他的行动的。”   翟羽道:“老师,如果我手里那些线人,真的都要交到他的手中。我想,我应该有考验他的权力。”他恭敬而小心地问道,“老师,我反而很好奇的是,承启阁为何偏要看中他?宜郎相貌,并不是做密谍的合适人选。这里面是有着什么样的缘故。”   “的确是有一个缘故。三年后,这将成为唐国在西域一个举足轻重的秘密。”洪远孤道,“如今,已经有很多人在为此做筹备。甚至有人需要为这个秘密得以实现,而死去。”   翟羽听得低了头:“那是否意味着,宜郎一旦进入那个秘密,他的每一步都充满危险?”   “不错。”   “宜郎自己知道此事吗?”翟羽毕竟是将翟容亲手养大的人,对于兄弟十分了解,如今他那副拆天拆地的样子,只怕对自己的命运并不了解。   洪远孤道:“很多事情,机缘决定了我们最后行事的方式和方向。在机缘还未成形之前,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我们准备在时机成熟之后,再告诉他。”   翟羽知道这个事情,他没有资格过问。   洪远孤道,“你想如何考验他,说给我听一下,我也很感兴趣。”   翟容站起来,从柏木书架上抽出一张纸卷,展卷打开。里面画着一张扭曲狰狞的鬼图,绘画方式来自西域弗林国,看起来栩栩如生。鬼图后面厚厚一叠,是各种画风的类似鬼图。   “老师,请看。”   洪远孤敛起灰色的长眉:“这是鬼尸?”   “是,”翟羽道,“学生当时看到这张图。想起当年南疆动机城,被巫蛊所伤的鬼尸。”   “动机城的所谓鬼尸,是被南疆瘴气妖虫所嗜咬。这个是什么人所为,可有线索?”   “学生一个月前,曾经得到敦煌一名画工的消息,在库克拉佛窟第三洞东壁的壁画中,有人写下了这几句话。”翟羽的手指指向一排文字,“这里是粟特文,意思是,‘摩尼奴,血修罗。面僵直,捣白骨。西域一出嗣无宁’。”   洪远孤意识到,他们在追索万马王的事件中,又找到了一条线索。他道:“你详细说说看。”   “七天前,我在库克拉镇,找到了写下这几句话的画工。”   “哦。”   “他已经疯了。是被摩尼奴吓疯的,经过我们的反复侦讯,他还是吐露出了很多有价值的讯息。他告诉了我们,有关如何辨认摩尼奴的方法。”   “如何辨认?”   “外表看很矮小,没有多少武功,面目上没有任何表情。几乎不需要睡眠。其实他们的皮骨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他们也会修炼很特别的一种心法。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化作摩尼奴。”翟羽看着洪远孤,“老师,宜郎结亲的那位小姑娘。一个月前从居延泽伪造了身份进入唐国。她脸上就是有这样的异色。此外,我已经套过那些跟他们两人一起在夕照大城的江湖弟子了。宜郎果然做了手脚,要这几个年轻人为那小娘子保守秘密。”   洪远孤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异常:“什么秘密?”   “老师,我对中原武林放出风声,这位小娘子,可能就是西域所说的,巨尊尼的帮凶——摩尼奴。”翟羽道,“到时候,这小娘子有什么秘密,您可以亲眼见证。”   ……   ……   又是一个春风吹柳、花飞红的日子,翟容如前两日一般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招摇着来蔡玉班接秦嫣。   蔡玉班的风声转得比什么都快。众人都在风传,花蕊小娘子要被翟二郎君赎身带出去做妾侍了。在悠悠众口之中,秦嫣已经无数次“成为”他的妾侍了,也懒得理会这些流言蜚语。   梳了辫子换了干净衣裳,欢欢喜喜奔到大门口,被翟容带上马。   医师署的伤员,已经过了必须天天换药的日子,蔡班主亲自去医师署,让秦嫣不要再去了,她是乐师,在他们眼里,手要弹奏乐器,比寻常姑娘要金贵一些。医师署的程医师本来招募的时候,也不要这些伶人去,便顺水推舟将秦嫣回绝了。   他们今日出来倒不是去赏花玩水的,秦嫣跟翟容说过,她曾经受到过长清哥哥的训练,能够画舆图,也熟悉记得很多西域事情,可以为他提供信息。今日,翟容就是特地去雇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带她去做这事情了。   两个人说说闹闹,翟容先带她去桐子街吃早膳。   他们像两个敦煌城里最普通的恩客和女乐一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早膳时光。翟容看着敦煌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确认他们的行为不会被人所注意。两人简单换了装,从桐子街的后头拐了出去。   然后两人十分小心地进入了一条小小的黄土巷子。   这里都是敦煌矮小的平居房,多为此处的普通平民所居住。   有一间小屋子很是隐秘,翟容昨日去雇了下来,便于他们两人讨论做事。   秦嫣带着兜帽,跟着翟容来到了那间宅子里,脱下披风,翟容帮她将衣服收拾起来。   翟容展开一张浅素色绢纸,秦嫣探头一看吓了一跳,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标注了他能想到所有他需要的信息,分成不同的层次和主次画成一张巨大的枝形图。他让她根据他的图,勾注自己能够提供的资料。   这是他花了一个晚上做出来的。   “啊?这么多?”秦嫣抚摸着郎君俊逸潇洒的字迹。   “这些都是我要的,你看看你能给出多少?”翟容蹙眉继续审视着,提笔又添了几个字,发现秦嫣没有反应,“若若?”   “这要做好几天才能做完吧?”   “你到底能不能做出来?”   “做做看吧。”   “先从择蓝山开始,我需要知道,星芒教让你杀这几个人到底背后有什么联系。”翟容说着,又掀开一份帆布包,“这个是我从刺史那里借来的,有些名气遇刺之人的资料,你先做着,我看这个。”   “刺史大人会将这个借给你?”   翟容眉毛都没抬,低头点画着:“嗯,偷的。这种陈旧资料,他们堆着也就堆着,我拿一点不会注意。”这么多资料,无论是拿入蔡玉班还是翟府,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才特地雇了这间小土屋。   “这叫拿一点?”秦嫣看着那帆布盖着的写在竹简上的资料,简直跟案桌一般大。   翟容说:“若若,你快一些,我们时间不多。”   秦嫣将目光重新转到那张素色绢纸上。   若是普通人见到如此密密麻麻、奇屈弯绕的枝形图,怕是要看晕了。秦嫣是被长清从小养大的,哥哥做事也多少有些这般的风格。她每次执行完任务,也是要被兄长要求写出这些详细的事务来。而且是在沙地上写,比这还难写得多。   她一边细看着,一边拿了块绢纸做着记录,道:“二郎主,你简直有我兄长的风范。”   “多做事,别总是说废话。”翟容的手指从一枚枚竹简上迅速移动过去,同时左手拿了笔,在迅速记着什么。   秦嫣气得,自己到底是来给他做媳妇的,还是给他做苦力的!   从上午到午后,秦嫣除了被允许喝水,吃了点他带来的干粮,全程都在一张张薄素绢纸上写资料。有些地方他点名要的,若她能够有记忆,就给他画舆图。忙了整整一天,只完成了两成都不到。   翟容很满意:“很不错了,这么多。”他抬手揉她的头,“我媳妇真能干!”   “谁是你媳妇!”秦嫣已经又写又画了那许久,眼前发黑了,还被他揉头发。这种媳妇有什么好做的?   翟容还是找出不满意之处:“笔画看着别扭,我还要给你全部誊写一遍。”   “已经很好了!”秦嫣抗议,“我不曾在布帛上练过字。”   翟容也发现对她苛刻了:“还差三刻怕是要宵禁,我送你回蔡玉班。”   “你再给我点绢纸,我晚上也能画一些。”   “你不累?”   “我是刀奴啊,是……”   “是扎合谷草字圈的第一刀奴。”翟容替她说完,笑着揉揉她的脸,“也好,早些弄出来。我兄长那里肯定也有很有价值的东西,可惜目前挖不动他。不过,我有媳妇,比什么都强!”   “翟家主不是商人吗?”   “商人?”翟容改揉为捏,把她脸上的软肉扯起几分来,“若若,当日是谁将你请进翟府的?”   “哎呦,痛哦。”秦嫣好讨厌他总是对自己左捏右揉的,好似她是个傀儡娃娃似的。秦嫣问:“是啊,他为何将我带入翟府?”   “你说说看,他让你做了哪些事情?”翟容重新改捏为揉,笑吟吟看着她。心里则在想,兄长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在香积寺事件发生之后,他在协同徐刺史一起调查的时候,几次注意到了他兄长也是有所意图的。相比哥哥,他在敦煌根基几乎是无,他和她是逃不出去的。   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就先下手为强了。   “也没做什么,就是让我学了个琴谱,你也是看到的。然后我还跟他一起吃过一顿茶点。”   “这听着很难得,我兄长还邀请你吃茶点?”翟容不逗她玩了,坐下来翻着那些纸帛。   “还让我玩那些烹茶的器具。”秦嫣说,“我第一次碰茶具,很有趣的。”她真的对翟家主印象很好。   翟容托着下巴:“他在探查你什么呢?”本来他和兄长是一起觉得秦嫣明为一名普通小乐师,却身怀武功,所以进行了探查。他那时候也都会将自己所见得的结论与兄长讨论。如果秦嫣只是个女沙匪从良,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会不会是那曲子有什么特别?”   “那曲子是我嫂子的,我哥也让别的乐师弹过。不过那些乐师的手上功夫都不如琴娘。”翟容道。   “我也不能跟琴娘比啊。”秦嫣知道自己与琴娘之间差距远着呢。   星芒教徒?翟容想,兄长对于星芒圣教,到底知道些什么呢?他转眼看到,秦嫣眨着眼睛在看他。如今,若若的脸上越来越灵活了,看起来也就越来越美貌。他若有所思地再次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面:“若若,是不是扎合谷的人,都跟你当初在大泽边似的,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   “都是。”秦嫣点头,“我们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都这样。”她努力弯了弯嘴唇,献媚道,“我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翟容的拇指在她唇线上划过去:“来,亲一下。”   “讨厌不你?!” 第80章 午卧   两人忙了一日, 也就他送她回蔡玉班时,能有些轻松的交谈。   秦嫣回蔡玉班时,被姐妹们好一顿嘲笑:“你陪翟郎君睡了一个白日吗?这般灰头土脸。”   “哪有?”秦嫣每次都是被冤枉的。   “不是如此, 接了你去, 纯粹听曲子聊天?”   “的确如此。”   “谁信啊?看看那脸,熬成什么样子了。”   “你们都别闹花蕊了, 花蕊,给你熬了汤, 好好补补身子。”梳头陈娘子走出来解围道。   如此, 过了七八日。   秦嫣虽然尚未完成所有的资料, 可人都熬黄了,挂了两个黑眼圈,晃来又晃去。陈娘子整日给她熬补汤也补不过来, 说,翟家郎君年轻不知爱惜姑娘,看这每日整的。这没几日,翟家郎君在乐班子里的名声, 就狼藉得很是难听了。   翟容察觉了,大大地送了一堆钱帛过来,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可是, 非但没有堵住悠悠之口,反而将翟容传成为富不仁的禽兽。   翟容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就喜欢看若若被自己欺负得撅嘴的样子。然后,把那张尖尖小脸拽过来亲, 真是特别有弹性,特别过瘾!   秦嫣更生气了。   蔡玉班有经验的大娘子,看她熬得气色不佳,怕她因“手艺生疏”而无力应付郎君,出于关心姐妹,三番五次过来为她授业解惑。每晚一堂活春/宫课上着,讲得那叫一个活色生香。   秦嫣真是再不开窍,也被活活打通了任督二脉,引起了不少后遗症。与翟容单独相处时,看到他骨节清晰的手指,看到他光洁的额头,看到他……她都忍不住,先要想入非非一会儿,然后才能正常做事。   这一日午后,两人在那小土屋里,才吃了午膳不久,翟容便开始收东西,不让她再写了:“你不必再写了,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秦嫣趴在案桌上,端着个小杯盏喝水。看着翟容弯腰将东西都归类整理好,需要还到刺史库房的他先前几日,已经抽空都送走了。他要带回自己府中研究的,大多都是帛纸,占的地方并不多。他一样样叠弄整齐,毛笔也清洗一番裹在笔帘里。   “你当真不要我再写了?”   “已经很多了。”这些天,秦嫣一边在写,翟容也跟着一边在看。   他也看出来,虽然她记忆力惊人,描述都很详尽,对他也有一定的帮助。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执行任务的小刀奴,很多事情都是被动的,所知也仅仅只是表象。如果他自己在西域呆得更长久一些,迟早也会知道的。因此就让她停下来了。   他雇的屋子很小,黄泥夯墙,白色的桦木为窗。家具陈旧而蹙小,除了做事用的案桌,只有一张根根木条都快散架的矮床。秦嫣歪在案桌边,撑着下巴看翟容收拾着。   翟容将案桌上都整理完毕,看着矮床上空着,问秦嫣睡不睡?   秦嫣说:“这床一看就不靠谱,软软的快塌了吧?”秦嫣觉得案桌还挺宽大,又被他收拾干净了,自己将鞋子脱去,在案桌上躺下:“我觉得此处更舒服。”   翟容道:“我来试试看。”便跨上了那张床榻。   他人高身重,可怜那家具一阵吱吱呀呀呻叫,秦嫣紧张观望着,提醒道:“床要塌了!”兴许是将对方当作自己男人了,她一点也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哪怕是一张破床。   翟容侧耳听了听:“不会,挺牢固的。”   “若若,你困不困?”翟容道,“床挺好,你要不要上来?”   秦嫣害羞地看了一下那张床……又来了……又要那个了?   翟容道:“我让给你睡,要吗?”他支起身子。   秦嫣发现他没有“那个”意思,连忙和衣躺在案桌上:“案桌上就很好。”   “那我就不客气了。”翟容躺下,轻轻闭上眼睛。他那两条腿因为太长,在床上搁不住,左探探,右探探。一脚蹬在了窗台上,显得尤其线条修美。阳光斜洒在他脸上,秀气的鼻翼下,双唇柔和。   秦嫣在案桌上睁开眼睛,看着他睡觉。   方才他拿来烧毁竹简的铜炉里依然有余温,就置放在案桌一侧,秦嫣被熏得热烘烘的。她的眼皮也越来越重了,这几天她忙着给翟容做事情,没有练习老巫的心法,如今有些精神不济了。她朦朦胧胧地阖上眼皮,渐渐入睡了。   梦里,有翻云覆雨……   翟容先醒了过来,看了她一眼,她蜷在案桌上,裙裾垂在虎爪桌脚下,已经睡得面目红喷了。他从床上下来,蹲到她的身边,侧过头看了看她睡颜。若忽略去她粗糙发黑的肤质,她生得十分柔美精致,仔细看来很是动人。   翟容的目光转到她交叠在面颊旁的那双手,细指柔软,白玉般细腻。他记得她的脚也是白生生,如两朵莲花一般。他想,若若只不过是做刀奴,受了风霜太多了,才将面上毁成如此。将她带回师门,要让师兄弟们好好照顾她,一定要将她这张脸蛋,养得跟她的双手、双足一般白嫩。   他记得她先前一双手也粗糙如爪,为何忽然手变得如此玉色晶莹?他伸手摸了一下,有些不解。   兴许是被他干扰到了,秦嫣动了动,樱桃般的小嘴里吐出的气息,有少女的香甜。   翟容连忙将手退回来。   他微笑一下,不再思考她双手的问题,将她鬓旁的几缕乌发拂至耳后。反正她多奇怪,对他而言都是他的小媳妇,他不在乎。   秦嫣陡然睁开眼睛,惊骇不已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翟容。   方才迷糊中进了一个羞人的梦境,为何此时人就在面前?她连忙拿袖子盖住脸,不敢看他。   翟容以为她贪睡,拉她道:“快些起来,已经午后了。”   “不……我,不起来。”秦嫣心中很是慌乱,不知自己入睡后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行为。   “懒猫,不起来我罚你了。”翟容将她硬拉起来,把她的双手从脸上扯开,看了看她的脸,“你热成这样是怎么了?”伸手在她额头上摸着。   秦嫣躲闪了几下,被他索性握着脖子和后脑,搞得动弹不得。   翟容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事啊。”寻了一圈,看见她身后的铜炉,无奈地低头看着她道:“真是不知冷热,那铜炉也不知道挪开一些。”   秦嫣竭力躲闪着,待他放手,诺诺地从案桌上爬下来。   “你辫子散了,收拾一下。”翟容将东西收拾起来,“我带你去三危山。”   “三危山?”秦嫣道,“去那边作甚?”说好带她去北海门的啊。   翟容将他的东西都绑在马匹上:“三危山那边的莫高窟上,有我阿父阿姆主持开凿的一个佛窟,我带你去看看。他们的供养人像,也都在那里。我娶了媳妇,总要先跟父母说一下。”   小屋里他昨日已开始陆续收拾了,今日也没多少东西,放在马背上并不占多少地方。   两人共一骑,来到敦煌城下。   看着那青黑色的城墙,翟容想起她曾经很害怕这座城池。说道:“如今还怕不怕这段城墙?”   “不怕,”秦嫣在他身后,方才春梦所带来的窘迫感已经消散了,“这里以后是我的家了。”她已经好久没有家了,扎合谷当然不可能成为她的家,那里是她的噩梦。即使有长清哥哥在,那也是个噩梦之所。   他提醒她道:“若若,你是不是可以贴身藏匿?”   “是啊。”秦嫣觉着他有事,腰身一拧,滑到马腹之下。手指一扣,隔着马背鞍靬垂下的毡布、流苏,就看不见她这个人了。   “若若,”翟容笑着,“这也太早了,过城门还要候队。”   秦嫣说:“没事的。”   他们的坐骑来到了城门口,翟容没有使用自己的鱼符,跟着一队马队等着验过所。到了城门口,他脸上戴上一块防风沙的麻料软巾。   秦嫣窝在马身下,听着他与那些马队人说说笑笑的,仿佛很熟悉似的,很快融入一片。她偷瞄看到,他掏出一张过所,混在马队里,一起交给了守城门卒。秦嫣知道,他是来去有鱼符,甚至露脸就能出城门的,眼前这一套,是乔装出城吗?他们私奔,需要避过翟家耳目?   不知不觉,他们就一起跟着马队验了过所,出了城门。轻马过短草,蹄声催劲风,向着三危山而去。   过了三危山,恰逢此处安业寺的黄墙内正敲响午后的钟声。鸣沙山的风沙中,钟响洪亮,一时梵音四卷,佛心清净。翟容停下坐骑,和秦嫣一起合十面对安业寺的晚钟。   钟声停下,两人沿着三危山下而走。   安业寺坐落在一片杏林之中。这些杏树年岁悠长,树姿舒展,万朵千朵的杏花正开到如火如荼之时。   “若若,看见那些杏林没有?”翟容显得神态悠闲。   “嗯,看到了。”   “这里的杏子很好吃,等过几个月我带你来摘,里面有一部分是翟家的产业。”   “早就听说敦煌的杏子好吃。”因马走得颠簸,秦嫣重新翻身上马,搂着他,“比高昌的葡萄还甜。”   “是啊,以后你喜欢的话,每年我都带你回来吃杏子。”   秦嫣没有立时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她方才跟他出城门时候,感觉到了他似乎是乔装出的城门。这让她有点忐忑。   她道:“郎君,其实我回星芒教,对你帮助更大,对不对?我也很担心长清哥哥,会不会因为我私自逃走,给他带来什么麻烦?而且,星芒教之事,长清哥哥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一些,如果我能问出来,对你们是不是也会很有帮助?”   杏花从他们身边飘落,翟容说:“你说得没错,不过太危险了,你还是不要回去了。”他拍了拍秦嫣的手,轻轻揉了揉。补充道,“你的哥哥你也不要太担忧了,他既然有意将你放出来,一定会有自己的打算。特别是,此次你入唐国,因那城墙的阻隔,你几乎是无法回去的。我猜,他是在逼迫你尽快逃走。你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秦嫣将脸贴在他的后背,双手环住他的身子,想到只能任长清哥哥生死不明,心中满是沮丧:“知道了,还是我武功太低微,让你们都没法放心。”她说,“终有一日,我要变成盖世英雄,可以脚踏祥云来保护你们……”   翟容反手给她腿上拍了一下:“什么脑子?是不是午膳吃得太简薄了,人变蠢了?”   秦嫣不甘心地摇着他道:“真的,我很有练武天赋的!只是不会内力而已!”   “你已经错过修炼内力的年龄了,还有你那个软绵绵的性子,就老老实实给我做媳妇吧。”   做媳妇?她想着,如今姐姐们教了她那么多,她肯定比翟容老道多了:“郎君你知道吗?我现在很有经验了,我今晚就做你的媳妇吧?”红着脸她再度求欢,“说不定我还能教教你。”   他笑了:“有经验?你懂不懂什么叫有经验?”要不是蔡玉班上上下下都奉承着他,替他看着若若,他知道她还是清白之身。她这种话出口,男人真是忍不住会揍她!   他深呼吸一下:“那跟我去一个地方。”   这两日,为了学着如何待媳妇,翟容已经问张娘子要了不少《房谐秘术》之类的文书习阅。他是习武之人,循动作而意会,已经颇有眉目了。   若若身子瘦小,不过,也是有方法改善的。 第81章 莲台   山脚畔, 除了安业寺的黄墙古浮屠,还井然有序地错落着不少乌顶白墙的民居。   此处是唐国各个世家开凿洞窟时,修建的别府。作为笃信佛教的河西世家, 翟容父母生前, 还有他的兄长,每年佛诞日, 阖家都会来此处小住几日,跟随安业寺的大德僧人做法事, 念渡往经。翟容尚在襁褓之时, 就来这里小住过。   翟家别府里是有家奴看守的, 看到自己主人突然来到,一时有些慌乱。翟容指点着那四五个奴子,收拾出了两间干净屋子, 同时,将自己采办好的一些两人的衣物、饮食等物交给他们打理。   然后,带着秦嫣去他家别府中的暖泉汤池去看了看。   翟家在三危山下的这座暖泉汤池,是在河西颇有一些名望的。这里距离火山并不近, 暖汤池很少。翟家在隋朝时,人丁兴盛,财大势盛, 在河西诸多世家中名声显赫。安业寺是数十年前翟家捐资所建,至今杏云林还留有他们的产权。他们得以在这里占了最好的一眼热泉水。   翟府盖了一间火屋让泛着淡淡硫磺味道的水,从热气蒸腾的屋子里流出来。旁边一间屋子,以汉白石砌成一个洁如象牙的池子用以蓄水。因这里是活水, 平日里哪怕没有主人居住,奴子们都要负责将这池子打理干净的。   秦嫣好奇地在那暖汤池的两个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蹲下去试试水的热度,一会儿闻闻硫磺味道,拨弄拨弄池边的鎏金错银铜兽头上的铁环。   “若若,屋子已经准备好了。你自己过去取衣裳过来沐浴。”   “要在这里沐浴吗?”   “去佛洞之前,要行沐洗之礼。”翟容让开一条道,让她退出沐室,自己带着两个奴子,将那汤池周围又清洗了一遍,把熏香、食具、浴具摆放开来。秦嫣回头看一眼:“洗个澡要那么多东西?”   “快去取衣服。”翟容将她推出去。方才他带着奴子们收拾休息的屋子,铺盖褥垫、锦褥的时候,她一直混在这两间热乎乎的屋子里。已经被蒸得满脸绯红,杏仁眼眸如白水银里闪着两颗黑宝石,明光耀烁。那湿漉漉的睫毛,被蒸汽蒸得温热带湿的小身子……真是恨不能立时一口吻上去。   秦嫣随着一名带路的奴子,来到翟容刚刚收拾好的卧室中。看到一个大卧榻上,如蔡玉班时候一般,整齐摆好两个银珠线的提花如意枕。   卧榻外侧并排放着两身便袍。青灰色的衣料厚实,衣纹行云流水,显然是翟容的袍子。她的袍子则是柔软的锦缎,浅浅的白色。仔细看起来,两件袖子和衣领的花纹上,瓦纹绞结,还有些呼应。   ——看来,郎君很是精心准备了一番啊。   秦嫣用一个黄木盘子端着自己的换洗袍衫,重新走入汤沐池屋子的那间木格子门。   看到里面不再是光秃秃的,错金博山炉中燃着老山檀的盘香;盥物架上整齐挂着两条十六指宽的绫巾;池边每隔五六步有一个丹凤衔尾形小烛台。池旁还放着两个矮案,上面摆放着一些水冻糕、豆蜜梗、山楂羹等凉糕。旁边一个朱红色整块缠丝玛瑙雕刻而成的盆子里,撒了冰水,冰着一瓶上次她没喝够的高昌葡萄汁。   秦嫣也顾不得脱衣服,先蹲在食案旁,吃了一些东西。这里热池到底还是有些烫人,吃着这些凉品,人就清凉了起来。   她褪去身上的衣物,放在一个藤编的篮兜中。   这汤池东面低、西面高,以白石砌成底,四周围着黑檀木莲花头小栏杆,上面搭着浴帕、澡刷、木屐等物。因这沐室就在翟家别府里面,不怕被人窥见,那落地的木格子门窗都是可以打开的。   此时,那里开了半扇窗子,随着春日傍晚的凉风,杨柳丝丝从窗户间飘拂进来。   秦嫣湿发挽在头顶,水温滑凝脂,洗浴心情舒畅。她玩了一通水,喝了几口奴子们准备在浴池旁的葡萄汁。想起翟容也要来洗沐,方能进入莫高窟。   “郎君,时间尚早吗?”   没人回答。   “若是时间尚早,我可以多泡一会儿吗?”她从水中站起,扒着池壁对窗外大声询问着。   “时间尚早,你可以慢慢享受。”翟容出现在沐室门口,脚底套了一双浅齿木屐。   秦嫣为了问话,正在水中站着,半壁身子都光溜溜得在水外。惊叫起来,唬得连忙抱着胸前,重新在水中蹲下。   翟容身上松松挽一件丝袍,抬起腿向后,支在木门上。他脚底下的木屐击打在门框上,发出脆生生的击响。方才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啊!显然是故意的!   看着秦嫣的慌张,他眉角微微挑起:“你方才不是叫嚷着要教我什么吗?如今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你确定你很有经验?”他从木格子门旁边站直,顺手将门关上,长长的手指,轻轻扣上搭扣。看她一眼,示意她:不会有人来“打搅”她的;嗯,当然,除了他。   秦嫣慌乱地找东西遮身子,擦干身子用的厚绫巾,确实很宽大,可是,高高地挂在五尺开外的盥物架上;她的衣衫,无论是换下的还是干净的,都距离她有五六尺之遥。她方才在这暖池里游水游得惬意,如今则是自酿苦果。   秦嫣变出一张苦瓜脸。   “原来,你没打算教我?”翟容眉毛成“八”字,十分刻意地露出失望的表情,眼梢里却全是好笑,“怎么办?我怎么把你变成媳妇?”他在秦嫣惊惶的目光中,走到她靠着的那只铜兽头旁。他居高临下,透过清澈的池水俯视着她。   她努力将脸藏在兽头后面,手中只有一块两三个巴掌大小的浴巾,遮住了胸口,遮不住腿脚……他看得很舒畅。   “若若,我们虽然也算互相看过,可是这么光明正大,还是第一次吧?”   “……”秦嫣真希望那开着的木窗里,透进来的不是什么日光,而是一根大蜡烛,她要一口将那蜡烛吹灭!有意思嘛?青天白日地看人身子!   翟容将木屐脱掉,把腿放到水里,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觉得很有意思。而且……他认为,自己也下到水里,这事情会更有点意思……于是他开始脱袍子。   秦嫣的嘴张大,足足可以塞入一颗大枣。   她已经不指望自己手中那块狭小的浴巾可以给自己遮盖什么,果断将浴巾蒙在眼睛上,果然清净了。耳边响起一阵水花响动的声音,甚至不少水波都撞在她身上,将她一把推在了青铜兽头上,撞得上面做装饰的鎏金铜环,不住发出撞击的嚓拉之声。   水浪越来越波动得厉害,翟容正在一步步向她靠拢过来。一路靠近,他忍不住笑得越发厉害:“若若,捂着眼睛不错啊,这水那么清……”   秦嫣脸烫得跟火山岩似的,将面上的浴巾重新拿下来。他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了,真不怕羞啊,他完全就是……什么都没有……穿……下身包一块绫巾也是好的……   “你你你……别靠近……”   “不靠近,你怎么教我‘做男人’?”   “那个……那个……”   “你不是如今很有经验了,有经验给我看一下。”翟容已经凑到她的脸上了,“我没有经验啊……”   ……   于是,某个自称自己“颇有经验”,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教教他如何“变男人”的姑娘,彻底被捅崩溃了。   ……   秦嫣艰难地从床铺上爬起来,稍微一动,旁边的翟容便醒了。他道:“你多歇一会儿。”   秦嫣哭道:“你走开,我要自己睡!”   翟容半侧身子,看看她的脸色问:“还是很疼吗?”   秦嫣又气又羞,将她弄成如此凄惨。   翟容说道:“看你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还以为你很精通呢,原来是骗我的?”   “是你太欺负人!”秦嫣哭着别过头去,“没经验,只会乱来!”   “只是没有经验?那我们再多来几次,让你看到,我会很快熟练的。”翟容被她娇小的身子,在怀里几次翻腾,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身子不由自主又有了变化。   “啊!”秦嫣惊恐地看着他,一双秀目越发显得华光莹水。她哀求道:“你别来了,真的疼啊……”   翟容从她眉梢看到眼角,半晌掌不住了,笑道:“不行了,不能再跟你说这个话题了,我又要忍不住了。”他将她揽在怀里:“逗你玩呢,别哭了。你疼着哪能再弄你?”   “都是你不好!”秦嫣捶他。   “都是我不好。”他隔着衣袍,轻轻揉摸一下她,“很痛吗?”一碰到柔软的地方,他忍不住又是干喘了一声。   “不许再碰我了!”秦嫣真是愤怒了,想碰哪里就碰哪里?   “好好,不碰了。”   “我累,我要睡觉。”秦嫣背对着他,还故意将身子挪动得距离他远一些,免得两人躯体有所碰撞。   “睡吧。”翟容笑着给她因为忙着离开她,而空开的脊背上,重新将锦被掖一掖。   安分了不过数息,她又转回身:“抱着我睡觉。”   “不是说不让碰?”   “就是要抱着睡!”   “好,抱着。”翟容被她的前言不搭后语,给憋笑了。   ……   两个人又抱着睡了一个时辰,此时天已经黑透了。   翟容跟哄猫咪似的拍拍她的小脑袋:“若若,穿起衣裳来,饿不饿?我让人送晚膳来。”   “你先出去。”秦嫣拿被子捂住自己。   翟容笑着披了袍子,走了出去。   待他重新走入屋子时,秦嫣已经规规矩矩穿上了裙衫,看见他托着食盘进来,帮着他一起将吃食摆放好。翟容见她饿得伸长脖子,抱歉道:“你好几日不曾吃到好的,这里别府的也是我临时带来的,只能将就一下。等到了长安,我请你吃好东西。”   “挺不错啊。”秦嫣捏齐筷子,便去夹菜,翟容笑看她吃菜。秦嫣抬头,看到他玉白无暇的脸,那又浓又好看的双眉。她红着脸低头继续吃饭:她这几日跟着他做事,的确没吃到几顿像样的饭菜,可是她方才不是将他给吃了吗?虽然……感觉不是太好。   她想起了一事:“去佛窟不是应该沐浴清净的吗?我们做了那事还能去莫高窟?”   “我带你去看我父母,又不是礼佛。”翟容夹着菜吃着,“我父母知道此事高兴还来不及。”   “你确定他们……”秦嫣知道,他父母早已在多年前的敦煌护城战去世了,“你能确定他们喜欢我吗?”   “那是自然,我选的人,他们哪会不喜欢。”翟容吃了一块玉露,看着秦嫣道:“你不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吧?”   “好像是不怎么样。”秦嫣想起翟府杏香园的姑娘们,想起云水居的姐姐们,想起蔡玉班的大娘子们。就是这些身份低微的女子,她都觉得自己不如她们。更何况那些大唐的闺阁小姐。   “你放心,你这个性子,最讨我师父的欢喜;你那音律上的天赋,我师叔一定将你当个宝看。还有,我师叔曾经是宫中的音声人,跟陈应鹤老先生算是曾经同门过。”   “那翟家主呢?”   “我哥自己都是个恣意随性之人,他一般不会来管我这些事情。”翟容想到自己兄长,眉尖微微一皱,秦嫣看到了,问道:“可是呢?”   翟容舒展一下眉头,掩饰道:“没有什么可是的。”   “若若。”   “嗯?”   “天已黑了,跟我去莫高窟。”翟容放下筷子,“你吃饱没有?”   秦嫣又塞了一大勺炙芸豆在嘴里:“饱了。”   ……   ……   鸣沙山下,是前秦时期开始建造的莫高窟。   西域道自汉代张骞凿空之后,东西交流,渐渐繁荣。一路上千里风沙,带来了远在天竺的佛教。两百年的营造,此处修建洞窟蔚然成风,是西域道上闻名遐迩的佛境圣地。   他们两人都穿着洁净柔软的麻袍,梳着简洁的发式,踏着三危山的暮色星光。刚刚经历了那般亲密的交融,两人也就很自然地手指相扣了。   他们携手步入莫高窟所在的鸣沙山。在门口的青铜鼎炉上了三柱清香,默默颂祷几句,在翟家看护洞窟的奴子引领下,沿着木梯走上翟氏家族的佛窟。翟容已事先让此处的画工、匠人都撤出了。   走入门口,翟容从地面上拿起一盏青铜玄鸟烛台,插上蜡烛,取火石点亮。在幽暗的洞窟中,摇摇晃晃照出洞中的景致来。   秦嫣抬头看到,洞窟上方是个覆斗顶的天顶,无尽展开的藻井,绘就千佛飞天的场景。北面墙壁上是一副即将绘完的《阿弥陀佛净土经变》,站在正中的阿弥陀佛像,手结“说法印”,正在为普渡众生而广为说法。身边三千佛,都是他的化身,宝珠嵌帛带,璎珞结丝缡。万千莲花盛开,伎乐天撒花飘香。因尚未绘画完毕,搭着好几个脚手架。   其余墙面则还未开始绘画,刷得粉白,隐约可见柳炭条打稿的痕迹。   翟容先将她引到自己祖上供养人图像面前,放上蒲团,带着她磕头。尤其是自己父母,更是大礼相拜。   行礼完毕,翟容又带她爬上北墙的脚手架。   秦嫣站在那细细的长木条上,借着翟容手中的玄鸟烛灯柔和的烛光,仰头看着千佛藻井。每一尊佛都是一个小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是平柔慈悲的。翟容说:“你不是说要学画佛像?这里喜不喜欢?”   “喜欢。”秦嫣看着那些佛像的脸,小时候她因总是要被迫去杀人,感到恐惧。长清哥哥让她跟着他,描绘佛像的面容,说这些慈悲的眉眼,能照见五蕴皆空,可助她度一切苦厄。   “若若,过来。你看这朵莲花。”翟容在脚手架上坐下,将青铜烛灯放在一侧的灯台上。秦嫣依言在他身边蹲下,问他:“如何?”   秦嫣一看,这朵莲花绘在一个仰首侧身的天女手中。   这天女头上璎珞缭绕,身上着西域服饰,海蓝、翠绿的绸带翩然欲起。天女面颊饱满,朝天凝眸,单手托莲,面目慈悲又温柔。   这托莲天女,已经施以彩绘,敷涂金粉,完工了。   唯有这朵莲花,只以金粉勾勒了边线,里面的颜色依然是白墙涂了石灰粉的底色,还没有绘画完毕。   “这叫十二莲,‘莲生十二瓣,瓣瓣皆连心’的意思。我与妻子并蒂之后,方能来这里画这朵莲花。莲花见佛身,就能得到佛祖的保佑,让我们天长地久,永不离心。”翟容道。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翟容握上她的手,“若若,现在它是你的。”   ……   ……   洞窟里,烛火嘶嘶燃烧的声音,令此处显得分外宁静。   “可是我们还没成婚。”秦嫣说话的声音,撞在石壁上,有了小小的回音。她意识到了这朵莲花的分量。   “画完这朵莲花,就是成婚了。”翟容从脚手架边上的一个粗瓷调色盘中蘸了几笔白浆。在他这个年龄,说一句“天长地久”是十分容易的事情,他说:“我来涂底色,你来染红粉,你应当自己会上色?”他们在蔡玉班的时候,她跟着他写过字,也画过图。   “会画的。”秦嫣看着他的手指在壁画上移动,看着他的侧脸,笔挺的鼻梁,低垂的眼眸,“郎君,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我真的能画吗?为了我值得吗?”秦嫣咬住嘴唇。   “你别将此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我离开翟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兄长。”   “翟家主?”   “对,兄长是庶出子,当时敦煌危急,翟家有难,他才做了这个家主。这些年为了西域世族安定,做了很多事情。可是因为我是嫡子,所以河西世族在这个出身的问题上一直有计较。只有我离开,我兄长才能名正言顺成为河西世族领袖。”翟容细致地涂满□□色,“若若,没有你,我也要离开翟家。有你,我会走得很开心。”他道,“从此以后,敦煌不是我的家,也不是你的家。”   “天地之大,你有我在,何处不能容身?”他将笔交给秦嫣:“你自己调颜色,我不太会调色。”   “是,哪里都能容身,”秦嫣说,“可是,要你在。”   秦嫣用了一点点胭脂色,调出荷花的粉红色。翟容看着她专注调色的模样:“我离开河西,惟一遗憾的是父母留给我的这朵莲花。那时候,母亲对我说,如果我能够每年跟娘子都来此处画一瓣,十二年后,一定已经是老夫老妻举案齐眉,可以相伴一生了。”他蘸了白色,在莲花上打底色,他一口气将十二片都涂完。   “十二年后?”秦嫣算了一下,“我二十七岁,你二十九岁。”她提醒他:“你画太多了吧?”   翟容轻笑,将额头亲密地贴上她的额头,两人的呼吸缠在一处:“现在我们一口气都画完,画完以后你就二十七岁,我二十九岁了,然后我们长长久久在一起。”   ……   ……   安业寺的钟声在夜幕中,远远传来。   宁静的杏云林中,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月色下,无数杏花花瓣被激飞,被月色一染,闪烁着银色的光芒。翟家别府门口,赫然出现了一队三十人的黑骑。他们一路从敦煌城另一侧的城门赶到此处,马声喘息。   看守别府的翟家奴子探出头来一看:“家……家主?”   别府是翟家宴请宾客,或者阖家做法事的时候,才会过来小住。每次来都是事先有百来仆人先将这里整理周全,翟家主才会带着自己的客人或族人,翩然而来。此刻,翟家主一身黑色长袍,在月色下分明染着沙土。   奴子们从未看见自己的家主,如此匆忙到了这里。打开门恭迎主人。   翟羽道:“我不进去,二郎主来过吗?”   “来过。”奴子垂手回答。   “做了什么?”   “吃了晚膳,沐浴更衣。”奴子补充道,“还带着个小娘子,在左厢房休憩了一个多时辰。”   翟羽剑眉敛起,在眉头挽起一个结:那小兔崽子传消息要带着花蕊私奔,让石越湖、关客鹭他们在敦煌城严华门外,设了骗局,让他去截人。结果人根本没走,好整以暇地在他翟羽的地盘上为所欲为。翟羽问道:“二郎主如今在哪里?”   这奴子也在翟家许多年了,虽然见翟羽次数不多,但是年数也不少了。翟家主一直都是那么漫不经心,帷幄在握的样子。如今……如今,奴子怎么觉着,家主神色有那么一点“气急败坏”的意思?他回答道:“二郎主说,他在莫高窟。家主如果来了……”   一声马鞭响起,翟羽已经带着手下向着莫高窟,绝尘而去!   只怕,那小兔崽子已经把母亲留给翟家嫡子正妻的那朵莲花给胡闹掉了。 第82章 玉聘   秦嫣知道有些不妥, 可是她也是干了再说的人。郎君说能画,那当然就能画。她挽一挽袖子,一片一片晕染起来。她是晕染, 要比翟容画底色费点功夫。   翟容的目光随着她的笔尖上下移动着:“哪怕是十二年后, 我们也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在一起。若若,你看, 我们可以在一起那么多年。”   “是啊,好多好多时间……”秦嫣也高兴极了, 边画边说, “我能跟你这么早就认识, 真是幸甚至哉。”   “画吧,若若,”翟容为她托着调色磁盘, “我还以为,自己不能以翟家子弟的身份,画这朵莲花。如今我还没跟翟家划清界限,就有媳妇陪我来画了, 你说我父母会不会特别满意你?”   秦嫣沉下气息,将笔垂直于墙面,一丝丝慢慢地画着粉色。她跟长清哥哥学过画, 莲花又是佛教绘画中最常见的事物,她果然一气呵成,将那瓣莲花,画得极好。   翟容拿着烛台, 满意地欣赏着。秦嫣手中犹自握着笔,搂住他。两个人贴在一处,看着这朵曾经受到过高僧祝祷,会为他们带来无尽祝福的莲花。   两人正在心甜意洽,欢畅之时,只觉得整个洞窟似乎都有了震动。   莫高窟这里除了一些画师,平日出于对于佛祖的敬奉,几乎很少有声音。这一片马蹄声,搅动了那漆黑如墨的深沉夜。   翟家主在这里名气太大,无法低调微服出行,更何况是如此深夜。而莫高窟里夜宿的大多是一些年老画师,他们白日为佛祖造像,晚上也会躺着默默揣摩形色,睡觉很警醒。   秦嫣也听到那队马匹进入莫高窟,随后,黑夜中传来翟家主的手下,在压低声音道:“各位先生莫受惊扰,只是翟家主有事去自己家供养的洞窟。”“张先生,请回……”“没事,我们稍微待一回就走,不必煮茶。”……   “翟家主来了。”秦嫣有些提心吊胆地告诉翟容。多少有点丑媳妇见公婆的忐忑样子。   “你吓成如此做什么?”翟容刮她一下鼻子,“不是说了,有我呢。”   秦嫣没有心思跟他逗,神情严肃地看着门口来人。   看管翟家洞窟的画匠托着一盏青釉瓷底的蜡烛灯,走在翟家主面前引路。翟羽一进来,就看到那朵莲花被兔崽子给涂了。   秦嫣早已转身到脚手架的另一边,一见到翟家主的身影在洞窟口出现,便想跃下脚手架去行礼,翟容也跟着她一起一跃而下。   翟容拉着秦嫣的手,满面笑容:“哥。”   “见过翟家主。”秦嫣行完礼,心虚地靠在翟容身边。翟容感觉到了她的躲闪,他明白她和他毕竟是私奔,如今的情形多少算作私奔未遂被拿住了。她还是很害怕长辈的,他肩膀一展,将她娇怯的脸挡住半边。   负责这座洞窟的画师左右看看兄弟俩,翟羽道:“骆先生,你先请回吧,这里不用你伺候。”被称为骆先生的画师,将手中的蜡烛灯盏放在两人之间一个横置着的脚手架。骆先生身为画师,对于角度、光线都非常敏感。骆先生摆放灯盏的地方,正好将兄弟俩都罩在烛光之下。   两个人的面容互相之间都看得很清楚。   翟羽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翟容则弯弯翘起嘴角,一脸很欠揍的模样。   翟容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壁画:“你这么快就决定跟这个小娘子成婚?你年龄还不够成婚。”   秦嫣听着,他们开口就有了针锋相对的味道。她低着头,心里缩得如同一枚干瘪的蒲桃。   翟容说:“不但年龄不够,身份也不合适。这些我都知道。”   “认识也就三十多日吧?宜郎,你决定得未免太匆忙。”   “我没有那么多心思放在料理家宅之事上,若若,我认为她很合适我。”翟容挺起胸膛,“哥,我和若若已经木已成舟,恳请你,顺水推舟放我们一马。”   翟羽踱步到他们身边,看着翟容的脸。   这个兄弟,八年前离开敦煌的时候,还完全是个孩子。那时候他每天手把手教他习字,带他读书。翟羽若处理商务没有空,青莲会照顾他。在翟羽的心目中,翟容始终是那个比轶儿大不了几岁的顽皮男孩子。   这几天在翟府,他也是低头垂手很听兄长话,在府中有空就陪着轶儿玩,给人一种扫去了年少时候桀骜,变得懂事的假象。可是,如今他将背挺得直直的,一双眼眸深处,时不时闪现出挑衅自己兄长的味道。   ——宜郎,都快和自己一样高了……翟羽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翟羽的目光看向秦嫣,那小娘子一发现他的眼神扫过去,立即畏惧地朝翟容身边缩一缩。翟容也立时关切地捏一捏她的手,越发紧紧地握住,任她靠紧自己的身子。   翟羽浮出一个淡到难以察觉的笑容:有点羡慕兄弟,可以如此心无障碍地去喜欢一个女孩子。他对秦嫣道:“花蕊小娘子如今既然入了我们翟家门,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总能够跟我这位兄长说一下吧?”   秦嫣看看翟容,说道:“我……我叫秦嫣。”   “从哪里来?先前住哪里?”翟羽继续问。   秦嫣低了头,按照道理说,郎君的兄长问她这些话,她都应该如实相告才对。可是她对于自己真正的身世已经不记得了,而扎合谷星芒教的事情,她又不愿意说。   翟容道:“兄长,我也要问你,你又是什么人?”他注视着翟羽道,“如果你只是西域道上的一名商人,只是河西的世族领袖,那么,若若是什么人,对你而言并没有了解的必要。若若的身份确实需要有所隐瞒,我要带着她私奔。以后翟家的基业都是兄长你的,我只是个江湖散人,我妻子是谁,对于翟家而言,并无干系。”   翟羽脸色像一张铺平的细绢纸:“你既然猜出我身份并不寻常,那为何不带着小娘子尽快逃离?如今你们既然被我追上了,就别想逃走了。”   翟容说:“如果我不曾猜错的话,以兄长你布在河西的眼线,以你暗中豢养的死士,我要一个人带着若若从你眼皮底下,逃入中原,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吧?”翟容将空着的一只手一摊,“我连刀都放在别府里了。我让小石头他们迷惑你的眼线,只是给我和若若争取一些时间,让我们可以好生过了这个夜晚。”   “宜郎,你是如何出城的?”翟羽对此也有些不解,翟容在敦煌城里,刚回来不过三十来日,没什么根基。可以说是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如今,被他混出城,而且还优哉游哉在别府享受了数个时辰,这对翟羽来说,也是一件很值得询问一下的事情。   翟容道:“前几天我帮助徐刺史大人,调查夕照城、香积寺等案子,我认识了不少敦煌守军。”   “这个我知道。”翟羽道。   “后来,我从黑市租了个屋子,在那里让若若给我画西域的舆图。”   翟羽道:“这个我也调查到了,你还偷了不少敦煌库房里的旧地形资料。”   翟容说:“那就是了。兄长才是这敦煌城最耳目通天之人。在那些我翻过的敦煌地形图和西域地形图上,我凡是重点翻阅过的地方,都多少有些痕迹。你从那些痕迹上,很容易判断出,我要走的大约是什么路线。然后,我结识的那些敦煌守军大约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今日值班在哪几个城门,你都能了如指掌。而这些,都会为你画出我出逃的路线,然后,我换个方向就行了。”翟容说,“你在敦煌有根基,我在敦煌也有几个跟我一起夕照城有过经历的兄弟,这点忙,他们还是帮得过来的。”   翟羽在心里整理了一下,道:“既然有这个功夫,如果带着秦小娘子硬闯,你还是有些把握的。”   翟容摇头:“那不行,你是我哥,我不能对你兵戎相向。而且,”他轻拽一下秦嫣,让她别躲得跟一只老鼠似的,“我家娘子心软,如果看着我为了她,跟自己的亲兄长斗个你死我活,她一定会宁愿跟我分手,也不会为难我们兄弟亲情的。所以……”他握着秦嫣的手,一起伸了出去,“哥,如今我们俩都在你面前,你爱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处置?”翟羽微微侧身,洞窟外的星光勾勒出他长身玉立的身形:“宜郎,我即使不赞同你的做法,也不能将你如何。你九岁时就避着我,跟着你师父去北海,洪师叔将你送回长安几次,千里迢迢,你一路讨饭都能寻过去。不过,你要清楚,这个世上总有你难以控制的局面,你难以应付的对手。我希望你能更加强大,才能真正随心所欲。”   翟容听出兄长已经有了让步,对秦嫣道:“若若,你给我大哥行个礼。”   秦嫣依言行了个礼。   翟羽定睛看着她,许久许久。   秦嫣也纹丝不动地保持着自己动作,等着对方的回应。   翟羽手一伸:“成叔,将东西拿过来。”   成叔走过来,抱着一个狭长的黑盒子。翟羽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脂玉项链:“这是我们家族嫡子的聘礼,昆仑河道子的独籽玉,天下没有完全一样的籽玉。足以代表我们翟家的心意,望姑娘妥为保管。”   翟家本是昆仑玉商,很多年前就定居敦煌,这枚独籽玉吊坠是先祖留下来,作为嫡子行聘礼所使用的信物。此物在翟家流传百年,虽然因身量小,本身价值并不多么昂贵,可是在翟家的意义,绝对是不同凡响的。   翟容热切地握着秦嫣的手:“多谢兄长!”轻轻推她一把:“去拿。”   秦嫣走到翟家主面前,她从翟容的神色中看得出,翟家主愿意将这件聘礼交给她,对于翟容有着怎样的意味。   翟容高兴,她当然比他更高兴。   她是个从身到心,都结着一层硬壳之人。即使与翟家郎君欢欢喜喜在一处,她也觉得不可能,将一切都托付在他手中。若是给他造成很大的困扰,她还是会果断退出的。   她为了能够在星芒教中活下来,已经流了够多的血了,她要对得起流掉的那些血。人生如梦又如戏,所有欢愉,有的时候好生把握,没的时候好生面对就是了。   可是这对兄弟如此气度雍容地处理她的事情,她觉得心中似乎有一朵陌生的花,在身体深处层层打开。从后背向前心慢慢攀爬而上,让她的筋骨松弛。   一片虚淡的青影,从她后背展开,瓣尖从她白嫩的脖子处向前心,兜转过来。   衣裳挡住了肌肤,无人察觉。   她自己,因剧烈地激动和喜悦而微微颤抖:“多谢翟家主,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她低下头,深深施以一礼。   当她抬起头时,心中因充满了极大的欢喜,脸上竟然前所未有地绽开一番笑意。因面目上的肌肉常年僵硬,此刻她的欢喜笑容,显得极其扭曲、诡异,在佛窟摇灭的烛光之中,在万千佛像的无声梵唱中,狰狞而可怕。   翟羽心头一悸,面上却不动声色。   “宜郎,今日别府让给你,明日再离开敦煌吧。”   “是,多谢兄长。”翟容真心诚意道,明日他反出翟家之后,他就再也不能称呼翟羽为兄长,而要和敦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一声“翟家主”。   脱离翟家,是他此次回到敦煌的目的之一,但是,想到六岁起失去双亲之后,兄长对自己的衣食照顾;读书开蒙,兄长对自己的悉心教导;离开敦煌去长安求学,兄长对自己的殷殷期盼;此后因更爱学武,而放弃太学的读书之位,前往北海,想来那些日子,一定让兄长十分烦恼……   翟容单膝着地,撩衣跪下,向着翟羽行大礼:“哥,无论之后我会去哪里,去做什么,你都是我的亲兄长。翟家的利益,我都会放在心中。”   “我知道,”翟羽将他扶起,“宜郎一直是个好孩子。”   他叹息一声,转身对成叔道:“带路,我们回敦煌去。”他身为敦煌世族之首,半夜入城还是有这个特权的。   成叔躬身应是,退出洞窟。翟容拉着秦嫣,低头恭送自己的兄长出洞窟。   翟羽走出十多步,回头看向那洞窟。   洞窟中满壁烛火生辉,将那个佛音四唱的洞窟照得如同佛国净土仙境。翟容已经站起来了,立在秦嫣身边,在帮着她将那枚脂玉项链挂在脖子上。这一枚独籽脂玉项链本来就是给翟家嫡子媳妇的,设计得很小巧,秦嫣戴着也不觉得沉重。戴完以后扑在翟容怀里,抱着他的腰,仰头正说着什么。   通透明亮的烛火中,显出了一对幸福的剪影。   翟羽又远远仔细看了一看秦嫣的脸,这一次她没有再出现那种诡异的笑容。她只有在情绪剧烈刺激之下,才会出现那个笑容。此刻她已经没有方才激动了,又显得如平常一般呆板。   “摩尼奴,血修罗。面僵直,捣白骨……”翟羽披着莫高窟的灯火和星光,离开了此处。   走出莫高窟,看到一株大榆树下,自己的玄铁描银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自己是带着三十名亲随,快马来追赶翟容的,没有乘坐马车。   翟羽上了自己的玄铁描银马车,此刻,马车里端坐着一位白衣灰发的人,正是他的老师洪远孤,也是翟容的小师叔。   这辆马车里暗设了机关,车壁厚实,所以相对普通马车要沉重一些,需要四匹好马才能拉动。成叔坐上辕驾,挥动手中的长鞭,赶着马车向敦煌而去。   “你还是将那枚籽玉给了那位小娘子?”车厢不住晃动,洪远孤问翟羽。   “是,老师。”   “小娘子一定非常欢喜。”   “是的。”翟羽道,“老师,要打开星芒教的缺口,大唐会非常需要那小刀奴的忠心。哪怕,是她对宜郎有足够忠心,这也是一样的。”他抬起头,平视着自己的老师,“我看到,她很依赖宜郎,我兄弟也将她照顾得很好。我把玉送给她,让她以宜郎新妇自居。我觉得,事到临头她会为了宜郎,做出我们想要她做的选择。”   洪远孤道:“那就等待明日了。羽郎,那几位中原客是很难左右的,我可以为你压阵,但是结局并不一定如意。”   翟羽道:“没有关系,结局好的话,是他们各奔东西,我相信宜郎只是一时年轻心热,很快就会将这一场不合时宜的恋情抛之脑后的。结局不够理想的话,无非就是那个女孩子死去。宜郎也不会恨到我们身上。”   洪远孤道:“其实,你更希望,是那个不好的结局吧?”   马车辚辚而起,他们俩的身体随之轻轻摇动。翟羽铺平自己的衣袖,没有回答自己老师的这个问题。他说:“老师,学生还是非常希望那位姑娘不是摩尼奴,只是个普通刀奴。摩尼奴究竟是什么,一个活的摩尼奴我们是否能够制住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他道,“方才,我看到她笑了。她进入敦煌以来的三十五天,不曾笑过。方才的笑容,如地狱恶鬼复生。”   洪远孤喟叹一声:“宜郎还很年轻,相信他一定能够很理智地来接受这件事情。”   翟羽说:“在这件事情上,宜郎的感受,是不值一提的。”   此刻两人交谈的语调,显得如此冷漠和无情。似乎他们在议论的,并不是他们的兄弟和一向宠爱的师侄,而是承启阁下,无数颗可以为了大唐利益而葬送性命的棋子之一。 第83章 除族   秦嫣在天尚未全亮的时分, 就从卧榻上起身了。   她的睡眠实在太少,若不是在郎君身边,几乎是不必睡觉的。翟容带着她回别府之后, 也没有再碰她。两人只不过在卧榻上甜甜蜜蜜互相腻了一会儿, 她就先入睡了。翟容抱着她高兴了一阵,又摸了摸她脖子里的玉玦, 也很快阖上了眼眸。   秦嫣很快就睡足了,她从他身边悄悄然爬起来, 给翟容拉扯了一下锦被。自己坐到木窗边看夜景。别府的木格小窗里, 有部分地方, 镶嵌的是磨平嵌出花样的水晶石,能够模糊看到外面景物。她看到外面走廊、榭柱、轩岸上,都用薄绸做成的“绵禁风”灯, 里面都点着一支支蜡烛,蜡烛被薄绸裹着。   这些是夜灯,通宵长明。光线很暗淡,整个别府像罩在一层轻纱般的光雾里。   本来, 郎君带着她过来的时候,他在翟家别府也不能做过多的惊动,只不过让这里负责看守的奴子们, 略微收拾了两间可以使用的屋子,便作罢了。   翟家主来过以后,就打发自己带来的那三十个手下,将整个别府的庑廊、家具、摆设, 都统统清洗了一遍。存在库房里的一些屏风、软褥、靠垫、小围桌、绣墩等杂物也都一一摆放开来。四处丝绢的帘布、帷幕张挂起。整个府邸,在翟家主的手中,就如同活过来了一般。充满了一种中原唐国的奢华糜贵气派。   秦嫣披着头发,穿起一件稍厚一些的袍子,走出居室。   她的双脚在地板上,无声地走路着,只有垂在身后的袍衫边缘,在地面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几名守夜的奴子看到她,都低头行礼。秦嫣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陪着郎君在如此富丽华贵的屋子里过夜了,以后就要跟他四处颠沛。   在她心中,对于翟家府邸这种唐国的深宅大户,有着一种难以磨灭的向往。她总觉得自己也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之中的。她跟那几名守夜的奴子们打过招呼,就在别府,沿着铺满檀木地板的庑廊四处走一圈。   她看到了一间屋子里,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她走到窗前看了看,原来,里面立着一面葡萄穿枝狻猊纹墩的大铜镜。她记得在翟家,铜镜是不值钱的,随意摆放在一间小乐女的客房里。她多看了几眼那铜镜,只觉得似乎有些不同寻常。那镜子好似特别清澈,跟平日里她见过的雾蒙蒙的铜镜区别很大。   她推屋进去,一名奴子便殷勤地走过来,为她将里面的烛灯点亮:“娘子,这里是弗林国的水晶镜。”烛光一点亮,秦嫣只觉得眼前一亮,那镜子虽然也不算大,只是半尺方圆,竟然将她的身形都照得清晰明白。秦嫣凑近了左看右看,觉得很神奇。她想看看自己的身子,让那奴子退出去。   她先凑近镜子看了看自己锁骨下方。那个位置上次郎君跟她说过,她长了一颗痣,果然,在弗林国这明若秋月的镜子面前,她看清楚了自己红痣。衣衫无意中滑落,她看到自己左肩似乎有一片淡淡的青影。她不记得自己在后背受过什么伤,为何会有淤青?她的手指转过去,按着自己的肩头,想讲那里的皮肤扭过来一些,看一下。   “若若。”声音从后面传来,秦嫣惊得衣领滑了一部分。翟容眼尖,看到她后背的青色莲花形状,皱眉:“你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上回问过她身上有没有什么记号。当时他打算带着她逃离,需要知道她身上有没有星芒教种下的痕迹?据他所知,很多邪教或者部族,会在孩子身上以烙铁做下记号。可是,若若声称自己是没有的,两人在汤沐的时候,他也大体扫过一遍,也没有见到过。   这浅青色的莲形印记,从她后背的灵台穴生起,一片最长的“莲瓣”指着她前心而去,在她的肩膀上包出一片淡淡如淤青的色泽。看着就像是胎记,可他记得她先前分明是没有的。   秦嫣将衣服拉好:“不知道是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翟容的手从她身后伸出来,自后面抱住她,两张脸一起并呈在那面弗林国的铜镜里。秦嫣说:“这镜子好有趣啊,居然可以照那么清楚。”   “不知道是如何做出来的。”翟容说,“若若,再去陪我睡一会儿,我还困着。”   “好啊。”两个人就拉着手回到了居室之中。秦嫣将头埋在他的怀里,翟容以手臂抱着她的脊背。方才看到她后身的淡淡胎记似的东西,两个人都会有些小小的不安。但是,手臂交接在一起,就没有那种不安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亲了亲她的额头。将脸颊贴在她的头顶,他嘀咕了一声:“以后,不要睡到半夜人不见了。”   “好的。”秦嫣实在还不适应,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睡那么久。   “你知不知道,醒过来身边空荡荡的,会很难受?”   “可是,很多年我身边都是空的啊?”   “如今不行了,记住没有?”   “记住了。”   两人没再说什么,就又睡了。   天一亮,翟容便起身,秦嫣帮着他穿起衣袍来。   给他围上蹀躞带,将腰带上的短刀,香囊一一扶正。秦嫣很有一种初为人妻的喜悦。翟容道:“等会儿杨召他们会过来。”   “他们过来做什么?”秦嫣对其他几位郎君,是有点害怕的。   “我今日要去翟家宗祠,行除族之礼。我担忧族中有人过来找事,让他们挡着。”翟容补充道,“一般不会的。”秦嫣一听,就知道他其实还是放心不下他的兄长。翟容既然已经决定弃族而去,本来是不必去行什么除族之礼的。哪里会有这种礼数?宗族要除去什么人,是再不容他踏入宗祠一步的。   他是在担心自己兄长。   翟容是翟家嫡子,莫名弃族而去,难免会被人龃龉翟家主在这里面做了什么阴暗勾当。翟容得去演一出戏,让众人将矛盾落在自己身上。   秦嫣跟着他出了翟家别府的门。别府外就是安业寺的杏云林。万千繁密的杏花树上,杏花如雪,平静地落下,地面上□□交织,美不胜收。这个季节杏花快要开始落瓣了,风一吹,蝶飞曼舞地飘落下来。   远远看到四名白鹘卫身着各色锦袍,骑着高头大马从敦煌方向过来。翟容迎上他们,跟他们说着什么。然后让开道,聂司河带着其余人走到别府。   秦嫣非常忐忑地向他们行礼,如果不是翟容选择跟她在一起,她大概是他们眼里最不在意的小丫头一个。此刻他们也没多看她一眼,简单行了礼之后便在大堂里,各自找个簟席坐下。别府里的奴子,按照翟容的吩咐,为他们准备上了简单的果盘、酪浆。翟容见有他们护着别府,便骑马去翟氏宗祠。   白鹘卫他们一边说着昨日桐子街的趣闻,一边吃喝着。   提起翟容离开翟家,杨召先叹气:“哎呀,以后没法问翟大哥拿钱使用了。”   崔澜生对大家族的情况要了解一些,笑道:“此事对羽大哥好处最多,从此以后,翟家他一人独大了。他会很高兴招待宜郎的朋友的。”   四个人议论纷纷着。不过一个多时辰,翟容就回来了,脸上也没什么烦恼的样子。秦嫣则松了一口气,人也顿时有了活气。   “大家吃饭吗?”秦嫣去庖厨房看过了,菜色准备差不多了。   聂司河笑道:“花蕊姑娘已经做出主母的派头了?”   秦嫣面红过耳,翟容也看得出,她是没有能力应承他这几个嘴舌犀利的老兵油子兄弟,道:“你自己去屋中吃饭,我陪聂大哥、召哥他们吃饭。”   “好。”秦嫣巴不得地退回了自己的房中。   奴子们送上食盘、酒具、碗筷,将门口的屏风挪开,院子里的春光斜入厅堂,暖风吹来,花香叶展。兄弟几个喝酒聊天,正说得酒酣意浓,忽见厅堂前有奴子回报:“回禀二郎主,有一位姓柯的客人,说有事要见主子。”   “老柯?”翟容脸上露出笑容,“请他进来。”俄顷,浅白色的衣衫飘飘而至,柯白岑的隽秀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额发微微有些潮湿,像是赶了路的。   “老柯,”翟容站起来迎接他,“你们不是扶着傅大侠他们的灵柩,回中原了?为何又出现在此处?”   柯白岑见到聂司河他们,先起双手微笑见礼,再从怀中掏出一张薄木制作的名刺:“宜郎,这是几位前辈师尊想见你。让你随我过去。”   翟容顿时肃然起敬,接过那名刺看了看:“盛古剑阁的濮先生,青雁派的赵大先生,名道山庄的林先生。”盛古剑阁是石越湖的师门;青雁派赵大先生是陈蓥的师伯;名道山庄的朱答艾,与他在楼兰密室共同对抗图桑人,掩护众人入密道时身亡……夕照大城中一幕幕悲壮再次在他面前出现。   翟容道:“老柯,几位先生在何处?我去见他们。”   此刻一乘快骑过来,来人乃是翟家主手下的扈卫翟云。   翟云停下坐骑,站在别府门口:“郎君,翟家主让属下来传令,翟氏别府是翟家产业,你既然已经自请出族,就不便再在此间逗留了。”翟云对翟容的称呼已经变了,不再唤他“二郎主”。   翟容点头:“兄长说得很是,我这就离开。”   端坐马上的翟云又对聂司河他们,拱手道:“各位郎君,翟家主让我转告聂郎君。杨郎君依然是翟府的亲戚,你们四位,仍然是翟家的坐上宾客,你们可以随意。”   崔澜生捅一下杨召,笑道:“召哥,我说得没错吧?”   翟容回头看了一下聂司河大哥他们,拱手道:“聂大哥,谢过你们今日特地过来帮我看护别府。”   聂司河拱手回礼:“我们并没有做什么。”   翟容微笑:“四位兄弟,我带着若若过去,你们在这里,让翟云好好招待你们。”   若若并不是翟家主的客人,翟家主既然对他下了逐客令,自然对若若也下了逐客令。翟容带着她,一起去见那几位江湖前辈。秦嫣在此处只过了一夜,也谈不上收拾什么,身上只有翟家主给她的那枚籽玉项链最要紧。   方才,翟云来传话时,她一直紧紧护着脖子里的籽玉,生怕翟家主要求取回去。幸好,翟家主并没有这个意思。翟容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笑了一下:“走了,真有什么丢下的,我哥会给我送来的。”   秦嫣发现,他依然很亲热地称呼翟家主为“哥”。点头道:“我知道了。”跟着他,随着柯白岑一起向外面走去。   “老柯,几位前辈在何处?”翟容打算让翟云给他们备马。   “就在安业寺,”柯白岑指着面前如霞似蔚的杏花林,“穿过这片杏云林就是了。”   “大陈和小关、小石头他们在吗?”   “他们估计已经回师门复命了。”柯白岑走在前面,道:“不曾见到他们。”   翟容点头,转对秦嫣道:“若若,你跟上些,待会儿见到前辈你只管行礼,不用多说什么。他们也不会认识你的,你跟着我就是了。”翟容在背后细细叮嘱秦嫣,其殷殷之态,实在于他以往的身上难以寻见。柯白岑回首看着两人的亲密之色,含笑摇头。   “柯少侠,那些前辈都是什么人啊?盛古剑阁是哪里?”秦嫣也发现翟容与自己的亲密被柯白岑嘲笑,便将话题转向柯白岑,问道。   柯白岑道:“盛古剑阁在遂安郡,山水清暖,适宜锻造名剑。越剑天下闻名。剑好,剑术名家就层出不穷。剑阁里收藏了天下名剑中的大部分,剑阁弟子从小伴剑而眠,出了很多剑术大师。”   翟容听他说话太详细,秦嫣听得满头雾水,补充道:“若若,石越湖就是盛古剑阁的,你可记得石越湖?”   秦嫣跟石越湖一起送消息出夕照城,怎么会不记得?点头:“记得。”   翟容道,“濮先生是他的师叔。”   秦嫣点头。   “青雁派的赵大先生是大陈的师伯,名道山庄的林朗先生是朱答艾的大师兄。”翟容介绍给了秦嫣听。   秦嫣听了问道:“来的都是师伯师叔和师兄。他们师父是不是身份比较要紧,不轻易出江湖?”   “不是,”柯白岑脚下布靴迈动,一路踏了无数杏花花瓣,道,“他们的师父跟小关的师父一样,十二年前,前往西域围杀巨尊尼,一去不返了。”   翟容补充:“盛古剑阁很多剑术大师,在‘万马王’横扫中原之时,失了大半。”   秦嫣对柯白岑道:“你们来西域,是想来复仇的?”   柯白岑苦笑:“小娘子自己也看到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我们连巨尊尼的面都不曾碰到就没了性命。见了面更是只能落荒而逃。”他对翟容道,“师尊们想见一见你,大约也是问问当日的情形,我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又一次要前往西域。”   翟容郑重道:“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人说着话,便到了安业寺山门前。   有三位小沙弥立在门口,一见他们来到,立即趋步上前,请柯白岑和翟容进入。   安业寺是莫高窟此处的功德寺院,常有女眷来。其中一名小沙弥双手合十迎在秦嫣面前,说,因邀请翟容的是江湖高人,女施主不方便前去相见。   翟容则坚持要带着若若一起走:“我家娘子人生地不熟,性子又弱,离了我她会焦急的。”他手中紧紧攥住秦嫣的手。似他这样的人,只要稍微有些不寻常,就警觉得如同北山上的野狼王。若若时不时身上冒出来的异常之处,夕照城下两槌击散那老阵师的精魂也罢,昨夜身上的浅色莲形青影也罢,兄长翟羽的轻易让步,甚至是柯白岑如今特意充当信使,前来找他。所有事情都汇聚在他心中,他不能让若若离开自己。   谁知手中轻轻一扭,他转过头,低下首,看到若若正仰头看他。她的眼睛里神色很特别,与平日里与他私下相处的样子很不同。与他在一起,她是个娇羞、爱哭的小娘子。可是,当她单独面对夕照大城上的血肉横飞,面对千军万马的绞杀时,她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此刻,她的一双眼睛里,眸光锐利,手指正在奋力挣脱他的羁绊。她正在以实际行动告诉他,她想跟他分开来,她很想知道,这些江湖名士将他们诓到此处,又要让他们分开,究竟所为何事?   没错,翟容对此时的情形有着自己的警惕,她又何尝没有?应该说起来,他的警醒来自于他对危机感知的天分;而她则不仅仅是拥有天分,更是在扎合谷那艰险的环境之中,千锤百炼了无数回。   秦嫣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星芒教刀奴,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一个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小东西。她也非常乐意在翟容身边,扮演这个甜蜜可爱的“小东西”。   可是,如果她不是呢?她的直觉时不时在提醒她,有人,比翟容和她自己更为了解她。从当日翟羽将她从讲俗台上邀请到翟府三日起,这个疑团就一直在她的心中盘旋。星芒教的牧刀人是将他们养在遥远的地方,可以说除了牧刀人莫血和老巫,她根本没有见过星芒教其他的人物。   她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想知道。   翟容迟疑了一下,他听到杏云林上传来轻微的响动,混在落花与风声之中,几乎不会令人有所察觉。是聂大哥他们摆脱了翟云,过来了。翟容被柯白岑邀请前往安业寺前,就让聂司河他们过来帮助他。聂大哥他们是军中将领,对于江湖人的一套,向来有很多看不惯的地方。由他们出面保护若若,那还是值得信任的。   他的手指松开,依照佛门之礼,向两个带路的小沙弥行礼。自己跟着柯白岑向着几位江湖前辈所在之处而去。   安业寺在敦煌之外,常有各国僧人云游而至。加之莫高窟就在近旁,也会有达官贵人来洞窟行佛礼,暂住此间。随着两百年的代代扩建,安业寺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建筑群。   它的僧房需要承担人数众多的接待,与中原寺庙尤其不同,乃是一间间净室独立建造。在杏花荫林下,重重深褐色木格门窗的小屋,一进进伸向寺庙后山处,宛如迷宫。春风吹动,灰紫粉白的花雨,落满香径。   秦嫣看着翟容踏着杏花离开自己,她随着小沙弥,向那僧房深处走去。 第84章 摩尼   翟容看着若若跟着那小沙弥走向僧房。   其余二位小沙弥, 带着翟容和柯白岑继续沿佛殿大道而去,两边都是白玉栏杆,拾步走过白玉台阶, 向僧堂中而去。   春天日头好, 几位江湖前辈不曾在闭塞的僧庵中落座,求个爽气, 让安业寺的主持大僧设了酒席在庭院里。   这里绿竹掩映,清亮的泉水沿竹枝搭建的水道, 潺潺流动。落在一个青石台的涤手台上, 里面碧水照青竹, 与安业寺外的杏云林,红绿成趣。   翟容跟着两名沙弥,转过佛堂, 进入安业寺的庭院中。   安业寺的主持法号明世僧,年龄五十上下,胡须漆黑,一双法目炯炯有神。他到敦煌来主持佛事不过五年。   他正在带着几名小沙弥, 给几位坐在胡案旁边的中原贵客进茶。   坐在左手端的,是盛古剑阁的濮先生濮初,四十余岁, 身着一件圆领缺胯袍衫,发髻梳得齐整,鼻挺眉浓。一根竹梢垂下,在他头顶摇动, 他挺直脊背纹丝不动。整个人如一把入鞘剑般利落坚硬。   右手坐着青雁派的赵大先生,赵海极,应当是此处年龄最大的,花白头发,眉毛乱而短,一双三角眼,相貌并不出众。也是使刀的。斜插在背上的一把朴刀,刀背厚阔,与陈蓥那股热血明朗的少年气息显得颇有师承。   中间端坐,手奉清茶的,是名道山庄的林朗林先生,长眉秀目,一袭魏晋之风的长衫拖地。他练的“伏羲指”,满湖风流凝一指。   翟容和柯白岑上前向四位前辈行礼。有小沙弥过来安排座次。柯、翟二人,按照后辈之礼,坐在下首。   “四位尊长在上,北海门翟容见过几位尊长。”   明世法师和蔼还礼:“贫道见过翟家郎君。”   简单寒暄之后,濮初先生先开口:“翟师侄,我们让你来,是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听说当日夕照大城之战后,那被西域人称为巨尊尼的怪物曾经出现过?”   “是。”翟容道,“我和柯师兄都见到了。”   “那巨尊尼你们可看出什么来?”   “我与我那几位军官兄弟们也讨论过,从近处看,那所谓巨尊尼,不过是个普通老人。看不出年龄上下,但是武道是远远超出寻常的。”翟容将对方如何脚踏城墙,如何暴沙怒袭唐兵,如何狂风飙卷唐人,所有细节一一道出。几位大侠听出其中那充沛绝伦的内力,频频点头。翟容道:“这被西域百姓称为巨尊尼的人,内力深厚,可扰动军队,也能在转息之间夺人头于万军之中。”   林朗先生微蹙细长的眉:“如此说来,此人并非万马王。”林朗看着众人,“万马王听说是一位红发红须之人。”   翟容道:“应该不是,那是个白发人。”   当年一个万马王已经横扫中原武林了,如今又见一名,西域巨尊尼不止一个的传说,今日得到了孩子们的证实。三位武林前辈也是一阵沉默。这些被西域异族奉作神灵的巨尊尼,究竟是如何出现的?中原武林渊源数百年,从来未遇到如此境界的强者。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体,可以修炼到如此境界?   翟容将秦嫣事后跟他说的讯息,也一并透露给了三位大侠:“巨尊尼具体人数有多少并不清楚,但是在整个西域,有很多人都崇拜他们。在西域各个教宗的祭祀大典上,他们会出现,向民众展示神迹。星芒教,称他们为星芒大神。”   “星芒大神……”濮初如剑的目光看向翟容,“巨尊尼和星芒教有联系,翟师侄是如何知道的。”关于星芒教的资料,中原各处都了解得少得可怜,翟容无疑是在说着一个非常隐秘的信息。濮初十分敏锐地捕捉了出来。   翟容本来就是要跟他们互通有无,道:“晚辈这些天一直在调查星芒教之事,香积寺惨案,就是星芒教徒所为。”   几位前辈互相对视了一眼。   林朗先生手中拿起一张卷帙,打开给翟容看:“小郎君这可曾见过?”他手中的这张泛黄的卷纸,正是翟羽曾经拿给洪远孤见过的图,只不过他复制了一张,半个月前就命人传入了中原武林。上面画的,那个被洪远孤成为“鬼尸”的人形,半卧半躺在纸面上。这人形口舌俱张,眼球瞪出,显然在临死前,见到了十分恐怖的一幕。鼻骨破裂成为一个血洞。   翟容摇头,这是翟羽从自己说的卧底手中拿来的绝密讯息,怎么可能让他看到?他盯着那“鬼尸”,只觉得此人死得十分凄惨。   林朗说:“中原武林已经对这张图所受的伤,做了一番研读。从这个人的伤势来看,是以某种奇形兵刃插入鼻孔,然后捅碎脑核而死。这种表情也是那兵刃,将其面骨破坏之后产生的。”   “这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兵刃吗?”翟容是好武之人,对这个事情也很感兴趣,“与其费这个功夫,为何不将对方直接割喉?”   “不清楚。”林朗先生又将手指指着旁边的那段粟特文,“翟郎君可认得粟特文?”   翟容摇头,他毕竟刚回到西域不过三十多天,哪有那么多机会去学习西域的各种语言?林郎先生将一张小纸卷拿出来,说:“这是请人译读了一番,小郎君看看可有什么记忆?”   翟容看着那汉字做的翻译:“摩尼奴,血修罗。面僵直,捣白骨。西域一出,嗣无宁。”   “摩尼奴?”他想起秦嫣曾经跟他提起过“摩尼奴”三个字。秦嫣的星芒教徒身份他并没有公开,若说出她知道“摩尼奴”之事,难免让人起疑。他谨慎地道:“我好似听过一次,说是巨尊尼的手下?”若若跟他说过,摩尼奴是巨尊尼的帮凶,手段血腥,在西域诸多传言之中,也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翟容心中如此想着,他的目光则落在“面僵直”这三个字上。   他记起当日,秦嫣被翟家主从香积寺的讲俗台下,邀请至翟府小住三日的时候,他们兄弟间也曾经讨论过她的事情。那时候,兄弟俩对于那小娘子的问题上,还是比较开诚布公的。翟羽有意无意之中,似乎也透露出对于这小娘子面目僵硬,有所疑窦。   翟容当时则觉得不以为然,有些地方过得穷苦,人们毫无笑意,长期以往变得满脸苦色也是有可能的。后来得知了她在扎合谷被奴役的遭遇,更加心中觉得若若很可怜,有些面部不灵活,完全就没什么可以怀疑的。   可是,如今“摩尼奴”,“面僵直”这似乎在标注着摩尼奴的特征,仿佛将若若也圈了进去。   翟容此刻才明白,兄长会将若若请入翟府的原因。他的目光闪动起来,这张浅黄色卷帙的出现,是否意味着他的兄长,终于开始将他真正的面目,向他揭露了呢?   耳中听得林朗先生道:“我们如今大致可以判定,所谓的摩尼奴,就是使用这奇形兵刃之人。他们会以某种特殊手法,撬开人的头颅,攫取新鲜脑仁。”   翟容沉默不语:若若肯定不是摩尼奴,她从来没有说过要使用什么奇形兵刃。她跟他说过自己的杀人手法,因为刀奴时常没有机会掌握兵器,所以她会根据具体情况,临时选择称手的薄刃类物品。她也没说过这种破人面骨的杀人手法。   若若只是被逼迫的可怜刀奴,不可能是巨尊尼的帮凶,她连巨尊尼也是跟他一起,在夕照城下,远远见了那么一眼。   赵海极估计着,此刻手下弟子已经将那小娘子捉了起来,一双粗大的手掌拍在案桌上:“我们听柯师侄和我家陈师侄提起,你有一位侍妾,与你们一起被困夕照大城之中?”   “不是侍妾,是娘子。”翟容很认真地纠正了赵大先生的这个小小错误,“她略有一些武功,本身是西域人,见过莫贺咄可汗。”翟容道,“当时她怕我们不知道莫贺咄兵马众多,所以才冒险上来报信。”   赵海极伸出手掌,阻止他的讲述:“我们听说,此女从夕照大城出来时曾与你们失散,且过后古怪甚多。”   翟容闻言,看了一眼柯白岑。秦嫣莫名失落在楼兰圣道之中。出来之后,两记鼓槌,击伤图桑人的大阵师,这些事情,当时只有唐国的郭骑尉和他的手下,还有那几个跟他们一起从夕照城逃生的中原侠少们见到。后来,那白发的巨尊尼被激怒之后,曾经大肆杀害唐军,将郭骑尉等人都毁于凌厉无比的抛沙之中。几名江湖弟子因武功高强,才逃了出来。   因此,目击者也就只有他们几个了。   翟容也早就与柯白岑他们几个说过这件事,请求他们,看在若若冒险上城救大家性命的情分上,放过这件事情。当时,这些兄弟们都已经发誓,保守秘密了。   江湖中人,最重一个情义,翟容想着他们既然发誓了,自然是会信守诺言的。如今,赵海极的话一出口,翟容的目光就落到了柯白岑身上。   这些人之中,柯白岑与他情分最深。他们俩是从小师门之间就互有往来,青阳殿他被师父带着去过了好几次,与柯白岑也是无话不谈。   柯白岑眼观鼻,鼻扣心。   一股怒气,从翟容的肺腑中翻滚起来,他双唇渐渐发白,两只握紧的拳头轻轻颤抖。柯白岑是要干什么?!   、柯白岑供出若若,使得她被怀疑为“摩尼奴”,这件事情太意外了。   他的神色变得很难看:若若……若若是无辜的……她不可能,做出这图画上所展示的,奇谲诡异的杀人手法……   他先前同意若若跟自己分开,很细致地将她的安危交给了聂司河他们。本来,这一手,只是防患于未然。不曾想到,居然真的要动用白鹘卫来对付眼前这些人!   翟容迅速将今日离开翟家别府的前后串联了一下:柯白岑来请他入安业寺,兄长即刻便派了翟云,让他带着若若离开别府。他才不得不将若若一起带入安业寺。   将秦嫣的异状说给几位前辈听的是柯白岑;将秦嫣一并逼入安业寺的却是他兄长。他的兄长终于要启动,对付秦嫣的手段了吗?   “各位前辈,”翟容道,“我如今已经从翟家除名而出了,那小娘子不日,将以娘子身份随我回师门,我希望长辈们不要以讹传讹。”   林朗先生微笑看着他:“今日我们四位与你聊这一聊,希望你能记得,自己中原武人的身份。莫要被妖女蒙蔽双目,毕竟我们和你师父、师叔都有多年的交情,并不想因晚辈的不慎重,而彼此生了什么罅隙。”   翟容垂着眼皮:“多谢林前辈的抬举。林前辈如此一说,是已经将我娘子视作妖女。想来,将我引在此处说话这段时间,已经有人对我娘子下手了?”   濮初道:“我们在猜测,那个小姑娘,可能就是巨尊尼麾下的摩尼奴。”   林朗道:“我们需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口供,希望你不要从中阻挠。”   翟容缓缓抬起眼皮,看着四位师尊,目光又转向柯白岑,柯白岑的剑已经握在手中,似乎随时会出鞘。翟容问:“你们会用什么方法让她开口呢?如果她真的不知道,无法回答你们。你们会如何?”   众人不语,当然是施以酷刑,直到那小娘子开口为止。   翟容也猜到了答案,目光严峻地看着他们。   濮初亦目露寒光:“翟师侄,你应该清楚,今日此事已成定局。你还是好好配合我们,莫做困兽之斗。”   翟容问:“难道,几位前辈要动用江湖的审讯方式?”他道,“江湖没有律法束缚,比典狱司更加残酷。”翟容断然拒绝:“恕晚辈难以从命。”   赵海极被他倨傲的态度激怒,大手一拍案桌:“翟容,你这是目无尊长。”   此言一出,濮初与柯白岑掌中的铁剑同时“呛”地一声龙吟。林朗先生衣袖无风自鼓,一双“伏羲指”在袖中劲气鼓荡。   翟容身上,亦衣袂猎猎,向上扬起。   他们身边,忽然飘下的无数翠绿的竹叶,在平地转起一个龙卷旋风。那些带着春日新绿的细叶,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从地面上横扫而起,在众人头顶如雪如霰一般,重新飘落。   叶雨飘舞,落到众人身侧,又哗啦啦被他们的内劲激射开来。   除了柯白岑落了满头满身的竹叶,所有人皆衣不沾叶。甚至包括那位在安业寺做主持的明世僧,显然也是一位内家高手。   双方以竹林绿叶,初初试探。   几位前辈感觉到了面前这位少年,年纪轻轻就拥有非常不俗的实力。他们彼此对望一眼,四位前辈身影晃动,绿竹糁雨,再度平地席卷。四条身影分玄机、朱阑、青屏、白罩四象,将翟容牢牢围在中间。   林朗先生他们通过方才的试探,他们知道,必须不惜屈尊,下重手,才能控制住这名北海门的少年弟子。   他们也不想下重手,把这孩子打得非死即伤,只怕后患无穷。   林朗先生相劝道:“翟师侄,你要明白,那姑娘身上疑窦重重,可能是打开巨尊尼的缺口。你不该做苟害苍生的罪人。当为整个武林考虑,为整个大唐考虑。”   北海那杜先老头儿极其护短,又甚是无赖,若听说他们几个人,伤了自己这个视作宝贝的爱徒,还不定做出什么疯狂之事。还是以规劝为上。   奈何,翟容根本置若罔闻,将面前的案桌一把向他们掀推过去,似乎打算借机逃走。   濮初先生哪会容他如意?   手中长剑出鞘,剑光一闪,排空驽气当作暗器一般向翟容袭来,哗啦一声,那案桌被切成两片。   其余三位前辈分三路,向他包抄过去。翟羽说过,那姑娘虽然与摩尼奴有着丝缕相关的痕迹,但本身武功有限,只要拿住翟容,那小乐师就不足为了。   案桌碎裂处,翟容倒身翻出。   身后林朗先生,一双手指并疾如电,向着他背后要穴点去。翟容在他面前如幻影一般虚晃,叠浪步层层而出,转动身形冲向柯白岑。   柯白岑挥剑芒起,如万点银波刺向翟容周身。   翟容是来见长辈的,身上的兵刃都留在门口小沙弥的手中,此刻赤手入白刃,夺过了柯白岑手中的长剑。   剑花一挽,已经成了攻势。   赵海极手中重刀反刃,以刀背砍向他。   翟容拧腰避过赵海极的刀,一掌打在柯白岑肩头,柯白岑武学修为普通,顿时剑散功架也散了,整个人如一只蹁跹白鸟一般跌在竹叶堆中。   他脸色惨白,一半是受伤,一半是骗了好友的痛心。他从地上堪堪支起身子:“宜郎,你可知道,如果她真的是巨尊尼麾下的摩尼奴,带到了中原会有何等后果?你可以承担吗?”   翟容将手中剑气挥圆,冷笑:“你们说若若是摩尼奴,证据呢?你们只是在捕风捉影。”   濮初先生声音清冷:“翟师侄,不管我们证据是否足够。如今我们要将她带走。你要记得,你是中原武林的一员,你应当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他手中的太阿长剑,青芒暴长暴短,拦在翟容面前。   他们虽然暂时拿不下他,但也能够令他难以脱身。再磨蹭上一会儿,他们的弟子们,应当已经制服那小姑娘,将她带入密窟。到时候,这位翟家郎君就是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到她。他们则可以敲牙伐髓,让那姑娘乖乖开口。   翟容掀桌案,被林朗先生击退;击打柯白岑,也没有多少效果。总体依然是被四位前辈死死压制着,他只不过在腾挪中,引带着在场的所有人,离了那胡案,虚虚移动了四尺距离。   翟容沉着地再次判断了一下方位:这四尺,对他而言已经够了。   这里是安业寺,他自襁褓之时就会来此处小住。这里每一棵像样的树,他都爬过;每一个墙头他都蹲过,万亩杏云林是他童年玩耍之处。   他很清楚,将对方带出来四尺之后,那潜伏在佛堂屋顶的崔氏兄弟,可以为他做什么?   果然,听得头顶一声尖锐箭响。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支锐箭穿越众人的包围,直接射到了翟容的身边,那箭身后面青灰丝丝,连着一条细索。   翟容剑刃挥开林朗先生的一指,手上往那箭身上一搭,握住那根细索。他脚下一蹬,同时那细索也回抽,翟容借着细索上的力量,身形如同飞梭一般,向着斜上方飞去。   “拿住他!”林朗先生心中一紧,居然有人接应翟容?   只听得“嗡嗡嗡”一片,十几支箭矢仿佛密密交织的铁网,将几位前辈顿时压得迟了一瞬间,翟容便在这个空隙,腾空而起。顺着那细索的方向,迅速向僧房屋顶飞跃过去。   方才的打斗,翟容将众人引离原先的位置,以便箭手出击。   崔瑾之、崔澜生弓弦上各自扣着五支箭,玄甲军的神箭手不但箭法准,而且有以箭雨阻人的能力,只是比较讲究角度。   翟容将四位前辈,带动到方便他们动手的角度,崔氏兄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在他与崔氏兄弟擦身而过时,崔二十一郎低声告知了聂大哥他们的所在,随即回头继续阻射濮初先生他们。兄弟俩五箭双双连珠齐发,十支铁箭以巧妙的手法,交织缠绕,将那些江湖高手再次压得一压。   濮初先生他们被箭矢射得无法飞身而起,不禁泛起一股凉意:他们的确看住了翟容,可是反过来,又何尝不是他一个人看住了他们?   对方的箭术,一看就是军队出身。唐律对于军人是有保护的,江湖人面对这些有军阶的军人,是不能随意出手伤他们。几位江湖前辈,感到很被动。   看到翟容已经顺着他们射入包围圈的带绳飞箭上了屋顶。崔氏兄弟继续芒箭狂射。四位前辈则投鼠忌器,一时被强按在了这里。   翟容翻出安业寺的庭院墙,向杏林密布的僧房处赶去。   不知道,聂司河他们是否将若若带出来?   杏花白瓣划掠过他的黑发,他疾奔如同一只滑过湖泊的飞鸟。 第85章 杏云   翟容向着崔氏兄弟们指点之处赶过去, 却看到聂司河和杨召叉着腰站在杏花枝条下。面前那座僧房房门大开,门口倒下数名带刀的江湖弟子,都是被敲晕的。翟容没有见到若若, 提着一颗心走入僧房一看, 两名小沙弥倒在地上,若若根本不见踪影。   翟容问:“聂大哥, 怎么回事?”   “这些江湖弟子过来之时,花蕊已经不在了。”聂司河也皱了个眉。   “她会去哪里?”翟容一阵紧张, 难道前辈们还潜伏着高手不成?白鹘卫都是军中武功超卓之人。杨召他们能够被选为白鹘卫, 更是其中的强者, 曾经担负圣人贴身护卫之职。能够避过他们耳目的,如今江湖上也就这些武林前辈了,普通江湖弟子不可能瞒过他们的耳目。   “我在这里。”杏林上花云茂密之中, 探出一张小脑袋。脸色吓得略微发白,不过眼神还是挺镇定的。   白鹘卫们仰头看去,翟容先松了一口气:“你在上面做什么?”   秦嫣按照翟容教她的轻功,从杏树林的万花丛中, 轻悠悠飘下来:“那两个小沙弥还有那几个带刀的,要拿我用绳子绑起来,我敲昏他们逃出来了。可是又怕被人捉住。不敢来找你。”秦嫣急匆匆道, “只好先躲起来了。”   她说得很简单,其实当时她一个人从两名安业寺沙弥和几名江湖弟子手里脱困,也展示了不俗的腾挪技巧。   翟容伸手,将她头上的杏瓣、草叶拍掉一些。   杨召道:“早知道你能逃出来, 害我和聂大哥费劲巴拉的。看到我们在下面,为何不早些下来,让我们好找!”   聂司河细致,问秦嫣:“花蕊,方才我们在下面,你为何不出来?”他的眼神里露出疑惑的神色,“你难道连我们都不信任?”   杨召被他们提醒,气哼哼道:“我们费力来救你,你却躲着。”   秦嫣被他们劈头盖脸一顿指责,胆怯地辩解道:“连……连柯家郎君……都能将我哄到此处来,你们……万一……也是要捉我的呢?”   杨召露出鄙弃她的眼神:这小丫头,简直太多疑了。   翟容没想到她如此警觉。当时柯白岑去别府请他们入安业寺,他就有些生疑,所以做了些安排,但并没有跟若若明说。而她似乎很快就看出了什么。怀疑柯白岑也就罢了,居然连白鹘卫一起绕进去,他不知道该觉得她多疑呢,还是该夸她聪明。   秦嫣则拽着翟容的胳膊,躲避着其他白鹘卫对她不满的眼神:她当然多疑,她当然不会将自己随意交到旁人的手中。天下之人她谁都不信,原先只信长清哥哥一人,在此处,她只信翟容。   身为扎合谷千锤百炼的刀奴,对于危险有着强悍的直觉。要在无数绝境中,都能够找到回转的余地;要在重重暗布的杀机中,都能够及时嗅出一丝异样,她不是一般的多疑。   至于平日里,她被翟容抓肩膀,被他按在墙上,被他扇头皮……   ——那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让着他而已。   秦嫣问翟容:“你不是去见前辈师尊吗?为何他们忽然要捉我?”   翟容脸色微黯,想到“摩尼奴”这三个字,他摸了摸秦嫣的脸。   他决定让她知道真相:“他们如今将你认作摩尼奴,要捉你去受刑审问,你千万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   秦嫣被震了一下:“我怎么会是摩尼奴?”   翟容道:“我知道你不是。”他转看聂司河和杨召:“两位大哥,如今前辈们对若若有些误会,你们能否帮我们脱困?”   聂司河道:“是何等误会,你先说给我们听一听。”   翟容简单描述了一下。   聂司河他们属于军中之人,行事有官府之风,与江湖豪客并非一个路数。   这十几年来,江湖人被那些西域巨尊尼折腾得人才凋敝,但是大唐军方在这件事情里并没有什么损失。作为唐国军人,他们看待花蕊小娘子这件事情,要比江湖子弟们显得豁达和通融。   他们受当今圣人李姓皇帝的观念影响,圣上曾经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治国不以宗教和民族为界限,鼓励万国交流,不歧视打压不同的民族和信众。因此,聂司河他们也认为,花蕊小娘子在唐国国境内并没有犯下什么罪事,哪怕她是星芒教徒,只要没有造下杀孽,依然有在唐国自由生存的权力。   至于她是否摩尼奴,显然这个只是这些中原武者的一个猜测,可信度并不高。至于什么她是巨尊尼的帮凶?看着眼前这个弱小的女孩子,他们直接当做笑话来看。杨召还很鄙弃道:“这些江湖人真是不够大气,一个小姑娘还要下如此重手。”他用力拍向秦嫣细薄的肩膀,“你媳妇,交给哥哥了,包她满意。”   “怎么说话的!”翟容一巴掌将他的熊掌打飞。   此刻,聂司河将手中的直刀丢了一把给翟容:“宜郎,今日我们兄弟护你们出去。等回了长安,请我们喝酒。”还是聂大哥说话比较正经。   “那是当然。”翟容接过使用惯了的粗重直刀,看了一眼柯白岑的剑,眉头折了一下,厌弃地丢在地上。将钢刀在手中旋了一个刀花。   他们没有逃,也没机会逃,只看见两道灰影兔起鹘落,飞快向他们靠拢。是崔氏兄弟。他们已经压不住那几名江湖高手了,回到这里与他们汇合,共同寻找机会帮助翟容带着小娘子,逃出这座安业寺。   四周脚步声不断,安业寺主持明世僧在这里安排的帮手,都出现了。他们虽然武功不算高,但是胜在人多。一眼望去,这些江湖弟子足足有百人之众。   这一百来个江湖弟子形成一个人墙,将白鹘卫们团团围在中央,等着自己的师门前辈出现。   不过弹指功夫,濮初、赵海极、林朗、明世僧四个施展轻功,踏花飞香地紧随着崔氏兄弟的身影,穿过自己门中弟子组成的“围墙”,出现在战圈之中。   濮初先生一看眼前的情形,层层交迭的灰褐色木格子僧房门外,五个年轻军人手持唐国直刀,面向着他们。那小娘子就被护在他们中间。   林朗先生轻功最好,青衫飘动先人一步来到聂司河他们面前。看着眼前的情形,四名唐国军官都身着软甲:“翟二郎,这是你的帮手?。”   聂司河面无表情看着对方,若轮单打独斗的武功,其实他们并非江湖高手的对手。只不过他们有军籍,林朗先生他们不能对着在籍军官痛下杀手,否则他们自己会招惹麻烦。   翟容道:“四位先生,在下也不是要逃到哪里去?我只是希望与你们好生谈一谈。我娘子并不是你们口中的摩尼奴,你们让我将她带走,我还要跟着诸位一起去西域,剿灭星芒教。”   他将聂司河他们请来保驾护航,不是要与对方大开杀戒,从这些江湖人的身上去杀出一条血路。他只是,想要一个与他们对话的机会。   他带着若若私奔,并不是意味着他打算放弃自己的责任。夕照大城惨死的傅言川大侠、冲云子道长;香积寺外被星芒教徒随意屠戮的无辜民众……这些沉甸甸的血肉,注定了他不可能将自己摘身事外。   他还是在寻找机会,继续能够与翟羽或者小石头、关客鹭他们,一起联手,共破星芒教。在翟容的心目中,他与他们,依然是同行不退的刎颈之交。   他再次强调:“若若和这些事情是没有关系的,你们不要将她卷进去。待我安置好她,我自会听从前辈们差遣,我不会放过星芒教恶徒的。”   林朗先生看着秦嫣,和蔼开口:“这位,就是花蕊小娘子?”   秦嫣看到他们手中兵器不凡,走路沉着,不由自主向翟容身边靠了靠。翟容扶住她的肩头。   林朗细眉疏朗,道:“小娘子,我有话问你。此事关系到中原武林无数性命,希望你说实话。”   秦嫣其实也想将事情说清楚,她看了一眼翟容,翟容点点头。   翟容冲撞前辈,迅速赶过来,是担忧这些江湖人将秦嫣捉到手之后,滥施刑罚。若是能够好生将事情说开,他也是求之不得的。   秦嫣道:“你们问,我都会说的。”   林朗长袍坠地,显得风骨很好。秦嫣看他是这里唯一不带刀刃的前辈,也愿意跟他说话。林朗先生问一句,秦嫣回答一句。可是关于星芒教有何组织构建,如何上传下达,她又能够回答出什么呢?她是星芒教最最低等的刀奴,除了被控制,被随意杀戮,她确实说不出什么。关于摩尼奴,她也是在执行各种任务之时,从旁的渠道知道了这个恶魔。   当他们将那张“鬼尸图”展开在她的眼前时,她也认真看了一番,还是很茫然的,提供不了什么线索。   林朗先生问:“那,小娘子执行了哪些事情?能否详细说与我们,可能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些线索。”   秦嫣点头。   在她心目中,林朗先生、濮初先生他们和冲云子道长、傅言川大侠是大致一样的人。她忘不了冲云子道长临死前“万剑归山”的豪迈,也依然记着傅言川大侠为她挡去图桑人箭矛的恩情。她愿意,竭尽所能帮助他们。   翟容上前拦住:“林先生,若若这些事毕竟是伤及人命的。但是第一,她不是在大唐地界犯事;第二她并非自己所愿。还望四位前辈,一事毕一事了。让她说出来可以,不能以此定她罪名。”   四位前辈互相看了一看,很快达成协商,点头应允了。翟容这才退后半步,让秦嫣说话。   秦嫣便和盘托出了。   赵海极道:“小娘子真的没有内力?”   翟容摇头:“没有。”   “那听来姑娘所做那些事,没有内力如何能成事?”林朗先生伸出素白的手,对秦嫣道:“姑娘,你给我试试看。我不会伤你的。”   秦嫣迟疑着。   她是不习惯将自己的脉门轻易握在他人手中的。   翟容也道:“不行,我们不能冒险。该问的你们都问了,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林朗先生和颜悦色:“只是试探一下而已。”   秦嫣则伸了手,想让对方试一试就算了,翟容拽回她的袖子。林朗先生也就温文尔雅地抄袖而立,等这对小情侣自己想清楚。   “各位前辈,我们在夕照大城之下,这小娘子能够两击鼓,将莫贺咄可汗的一名阵师震伤经脉!”一个声音传来,翟容转头怒视,是柯白岑。   柯白岑方才被他内力震伤了,此刻才寻到此处来:“老翟,这小娘子真的有问题,你不可如此执迷不悟!”   翟容道:“若若是我娘子,我带她回师门,师父和师兄弟们会看着她。她不会危害旁人的。”   “我只是听力好,真的不会武功!”秦嫣看到,翟容虽然言语还是很恭顺,实则目光定在柯白岑身上,气得脸色发白,手臂微微颤抖。   她知道柯白岑和他关系很好,如今为了自己反目,不由有些慌乱。   林朗见众人都在关注翟容和柯白岑之间的电光火闪,长身一摇,轻功飘移到秦嫣身边。秦嫣方才曾打算伸手,翟容将她袖子拽回去。但是没能完全将她拉住,她的手臂依然屈伸向前,还没有收回来。林朗伏羲指暴长,直扣入秦嫣的脉门。   翟容听见风声,将视线转过来。   只见林朗手指一扭,切入秦嫣的手腕。秦嫣自己转个方向,顺着林朗用力的角度旋转,迅速收手欲退走。林朗的“伏羲指”乃江湖知名绝技,变手极快,咔擦一声重新锁住,要将她拖到自己身边。   翟容一直对他们以礼相待,胸中拥堵的怒意,终于在这个时刻爆发了出来。   他手中的直刀以一个突兀的角度,从手腕上划了个凛冽的弧线。正拉着秦嫣的林朗先生,只觉得手指间一凉,他骇然松手,可是依然迟了。   翟容的刀锋已经切到了他的手指,因丝毫不留情面,林朗先生的伏羲指走得再快,也已经被他削去了指尖。   一股血线喷出。   众人的眸中都盛满震惊的神色。   ——双方从动手到如今,因彼此师门都有些情分牵扯,始终手下留情,不曾见血。如今,竟然是翟容这个后生,率先打破顾忌,切去了林朗先生的两枚指尖!   赵海极大怒:“孽畜!”   柯白岑是一心希望翟容与那妖女划清界限,才出来劝说。没想到风度翩翩的林朗先生竟然是如此卑鄙小人。事出意外,他也满脸惊愕。看着秦嫣的手臂衣襟上的点点血红,他缓缓后退一步,知道双方这下不会善终了。   翟容已经将秦嫣拉回自己的身后,从林朗背信弃义将若若的手卡住那一刻起,翟容对他们这些“前辈”的尊敬之心,已经荡然无存。他将眼前这些人,与冲云子道长、傅言川大侠,完全分离开来。   江湖之大,有些人不过是空有名气!   他一边紧盯着这些江湖高手,一边轻声问秦嫣:“手臂断了没有?”   “没有……”   “那就好。”   秦嫣的手臂已经被林朗严重扭伤,迅速肿胀起来。只差一丝便会骨骼碎裂。幸而翟容出手凌厉,对方才没有来得及断到她的手骨。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翟容,这一刀,他是将自己与他一起划在了中原武林之外了吧?   她不怕疼,扎合谷断骨之痛她尝过,不过如此。   她只是很担心郎君。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又苦又咸地落到她的唇角。她不该让他如此为难,如此担忧。   翟容事已至此,也就没什么“为难”和“担忧”了。   他的脸上很稳定,如同他握在手中的直刀。若若是他的家人,是他的一亩三分地。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动她。   若若是星芒教徒怎么了?是摩尼奴又如何?他们这些捕风捉影、毫无根由的消息和揣测,难道及得上他与她的生死相依吗?他只认,夕照城密道黑暗中,那双抱着他给他温暖的手臂!   濮初逼上一步:“翟容,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妖女有多可疑,你自己看不出来?”   “我清楚我在干什么。”翟容的下颚微微抬起,黑色的眼眸里闪出桀骜不驯的神色。   ——他一点也不否认,若若身上绝对有疑点。她的武功,她的际遇,都有诸多语焉不详之处。可是,这会改变他此刻的选择吗?   当然不会。   他口气中嘲讽味道甚浓:“就算若若是个妖女又如何?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前辈们没见过‘护短’两个字如何写吗?今日,我好生写给你们看看!”   “你!”那几名江湖前辈,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明世僧合上眼帘。谁也没想到,翟容会如此强硬而不明事理。   翟容专注着握刀:“还有,柯道长,你我的交情。从今往后,一刀两断了。”他的声音里,一丝怒气也没有,只是平静地叙述了这个事实。他将秦嫣轻轻一推:“若若,让开一些,别妨碍你夫君杀人。”   柯白岑一双清目垂了下去,鬓角旁的两缕仙髯随风乱摇,一如他茫乱的心绪。   林朗先生他们最后的规劝宣告失败,杏云林下,林先生指尖喷出的血迹,在铺满杏瓣的地面上,生生画出一片肃然的杀气。   翟容的腰身微微弯起,如同一头即将出笼的豹子,手中的钢刀刚刚饮过血,浓重的杀气从他周身四散溢出。濮初大声喝道:“围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四周他们的小弟子们立刻手持武器,逼近了一步。   双方剑拔弩张。   万亩杏云林里鸦雀无声。 第86章 师父   正在这时, 一直作壁上观的聂司河上前一步道:“将一个没什么武功的小姑娘,视作仇敌来对待?”他蔑然一笑,跨步站到翟容身边, “江湖前辈们还真做得出!”   濮初先生怒容闪动:“为了破除巨尊尼, 凡是与此相关的,任何手段都可以用!”   林朗先生也知道自己趁一个小姑娘信任自己, 偷袭出手实在有违江湖道义。他的手指已经被自己点穴止血,面带愧色道:“聂军尉, 如今是非常之时, 我等只能行非常之事。这女娃虽然看起来年龄幼小, 却身怀绝学。柯师侄说过,她在夕照城的暗道里失踪了一个晚上,居然能够重新出来。我们不得不将她拿住详细询问。”   杨召挽了挽袖子, 痞气一歪嘴:“老子当年奉命屠城,还知道刀锋避一避妇孺。今日可算被各位前辈的侠义千秋开了眼!二十一郎,二十七郎,还等什么?”   聂司河一声低吼, 紧随着冲了出去。杨召鬓角杏花摇动,手中直刀挥得如同光团炫目,与聂司河齐力扛住了赵海极。   刀光雪片般纷错中, 崔氏兄弟身法灵活,直入战阵。   翟容刀锋悍厉,与盛古剑阁的濮初先生战成一团。林朗先生右手指尖虽破,但是其他拳脚依然在, 也抵住了一部分攻击。   明世法师独自站在战圈外,他内功尚算深厚,但是多年浸濡佛学,已经不再动手与人激战了。况且,也不需要他动手。除了翟容,其他四个都是军中打仗的,单轮武功较量,实在没有太大威胁。他们只是因着江湖人等不敢对他们痛下杀手,在此周旋,令秦嫣不会落入对方的手中而已。时间拖得久了,这位翟师侄,还有他护着的那个小姑娘,依然难逃被捕的命运。   正在战斗到难解难分之处,只听得一阵琵琶声,仿佛水涛波起。   琵琶声如同实质,穿越烟雨杏花,生生将满地粉瓣震开一道声音之路。   翟容抬起眉眼,双眸中焕发出了神采,他叫道:“聂大哥,摆‘归海一涛阵’。”   他们的阵法是以翟容为阵枢,小纪为辅助,其余五人为配合。此刻很要紧的纪倾玦不在场,是以他们即使使出来也功力有限。但那琵琶声一到,情形就不同了。这琵琶声,代表着这个阵法真正的设计者——师叔洪远孤来到了!   五人刀法一变,三上两下,他们身边,杏花花瓣如同飞雪一般,飘逸起舞。   风起、云动、烟消、雨散!   在琵琶声的点拨、督促之下,五个年轻人配合度瞬间提高,将林朗、濮初、赵海极,甚至明世僧全部削入阵法之中。其他人尚可,明世僧乃佛门厚德之人,今日助其余三人,实在是因香积寺惨案之故,想要帮助中原武林尽早破除星芒教,而做了违心之事。   翟容回头叫道:“若若,东南方向,三十步处,快去,我师叔!”他加重语气:“我师叔!你还记得吗?快过去!”他手中战刀挥舞,芒气大盛,将数名围住他们的江湖弟子,逼退数步,给秦嫣砍出一个逃生的缝隙出来。   “洪师叔?”他让她去东南方向三十步,她立即矮身贴地飞滚出去,待逃过濮初的剑尖,又晃过明世法师的双手。沾着满头花泥,抬起眼睛一看,三十步处,果然有一名端坐在乌梨木轮椅中的老者。   老者手中捧着一把檀木琵琶,螺钿镶嵌的盘纹、音钮,看起来典朴古雅。那琵琶上的五根线,似乎并非普通丝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闪现着殊异的光芒。   秦嫣拖着受伤的右手和肩背,扑到了洪远孤的近前。洪远孤淡看了她一眼。秦嫣疾忙蹲在他的宽大灰衣旁。   她第一次见到洪远孤,只觉得他长得不凶相,还算面善。只是一头长发长须,都是一种均匀得异乎寻常的灰色,显得有一点妖异。   因方才一直在激烈的刀剑合迸下躲闪,她喘得不轻。   她低头自己处理着伤势。她从旁边拣了一根杏树枝条,单手熟练地将扭伤的手臂固定住。   洪远孤看着她的动作,纯灰色的长眉随风飘动,他一言不发,五指抡动。琵琶声如斜斜密雨,从他的手指中滚珠散玉一般流淌出来。本来试图追上秦嫣的江湖弟子,一见到那知名江湖的灰色长发,都停住了脚步。   洪远孤……   有了这尊大佛镇在这里,他们一时不能上前。甚至因为他的名声,连指向秦嫣的刀锋剑尖,都不得不恭敬地稍微侧让一些。   秦嫣觉得自己安全了,她所在乌梨木的轮椅旁,一边回忆着翟容先前提到他师叔时,说过什么话?一边听着那曲子,听着听着,她发现,这位老人弹的曲子,依稀好似……《归海波》。   秦嫣眉头一动,她想起,自己在大泽边,倾力所学的曲子便是这首曲子;在香积寺的鸾凤鼓旁,为翟容伴奏的也是这首曲子。当时翟容特地要求她弹这首,还说其它他跳不来。   翟容……一定与这位师叔关系非常好。   秦嫣身为一个能力弱小的杀手,善于在各种环境下看人脸色,审时度势,这是很要紧的能力。秦嫣在这方面的能耐并不弱,在允和班的时候,像陈应鹤那样只顾醉酒糊涂,脾气又极臭、极爆的老先生,居然会教她这样一个刚会几个调子的小乐女,学《归海波》,可见,她与人圆融相处的能力。   秦嫣蹲在洪远孤身边,一双眼睛转得滴溜溜的,想看看自己如何讨好这位老人家,以便获得更多的帮助。   洪远孤面对眼前的战局,觉得难度也不大,翟容是他亲自□□出来的“归海一涛”阵枢,其余四个是跟他多日勤加练习的白鹘卫。至于面前那四个江湖高手,在洪远孤面前不值一哂。   与洪远孤交往的,都是江湖上的顶级高手。像林朗先生他们,现今能够有如此地位,都是因为一大批真正的江湖侠客,凋零在巨尊尼万马王之手。林朗、濮初这些人原先在自己的门派中,只不过是二三流的江湖门人。   洪远孤在心里想: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些猴子,连几个年轻人结的阵也破不了。实在可笑。他从容有余地还去看看秦嫣,只见小姑娘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在看着自己骨溜溜打转。   他微笑起来。一边控制着战局,一边问她:“你在看什么?”   秦嫣想要讨洪远孤的欢喜,可是这份心思并不想给他看出来。她收敛自己的眼神,做出很老实听话的样子。继续观察着,这个老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郎君要让她躲在他身边。   洪远孤见她不肯说话,微微一笑,继续看着眼前的场子。自从翟容出了北海门,领了皇命来训练这些白鹘卫,不知道这几个月有没有什么长进。洪远孤打算将节奏放慢一些,让林朗先生他们,好好给孩子们喂喂招式。   秦嫣虽然因陌生,不敢跟洪师叔搭腔,心思还是在洪远孤身上。她都已经不去看翟容他们了,不知道为何,她觉得只要有这个灰发老者在,似乎天地都不会塌陷。   其实仔细听来,洪远孤弹的并非是《归海波》,他的曲调十分灵活,变调、绞调,转变交融自如。只是有些部分有点像《归海波》而已。秦嫣的头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的左手手指随着洪远孤的弹奏,一点点摆动着。同时目光抬起,看着翟容他们的战局。她发现,面前翟容他们与林朗先生他们双方的战斗,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本来,翟容和聂大哥五个人是两三分散,各自为战的。而此时,他们五把直刀并力进退,抡刀换招之间,有了某种联系。这使得他们招式五人如一体,连绵不绝,刀光明暗错落,化作万千波澜,轮番起动。此刻,他们的气势与方才完全不同了,如暗海沉涛,如巨浪裂岸,如山鸣海合。   杏花如云,被他们刀气震得暴雨梨花一般,罡飙四射,几位前辈被他们的合阵打得招架不得,连连后退。   秦嫣看看翟容他们的刀阵,目光重新转回洪远孤弹琵琶的手指。   脑中灵光出现,终于记起来翟容说起他小师叔时,曾经说过:“……以你的音律天赋,我师叔会将她当个宝的……”   翟容方才两次加重语气,就是要她在这位老人面前展示自己的音律天分,以获得他的庇护吗?   秦嫣看着老人的面容,他长相很普通,皮肤也很多皱纹,显得很苍老憔悴。目色倒是清润的,尤其是当他掌控琵琶之时,那种大音声人的气韵,仿佛陈应鹤老先生也要差他数筹。   秦嫣大着胆子开口道:“前辈,请问,是您在指挥翟郎君他们吗?”   洪远孤看她一眼:“小姑娘,你觉得老夫是如何指挥他们的?”   秦嫣侧耳听了一阵,说:“这一阵,您是让他们左面加强……又变右面了……现在是合围……”她口中跟不上,索性将左手放在洪远孤的檀木轮椅扶手上,随着琵琶声,手指在扶手上一顿搓揉。看似普通的搓揉,她却是拿出了自己这些天学习琵琶,所掌握的最好指法。琵琶本该是右手弹奏,如今她的右手被废,她头脑中左右交替,以左手不断戳画着。   只见她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连番点戳,一开始跟洪远孤的琴声还格格不入。不过半阙之后,她的节奏就渐渐跟上了老人的琵琶。   翟容让她过来,要让她展示自己的音律才能,如此,这位师叔就很有可能会站在她这一面。秦嫣一旦理解了翟容的用心,便不遗余力地在老人面前表现了起来。   洪远孤果然感兴趣了:“你的右手伸过来,老夫帮你再正一下筋骨。”   此刻,洪远孤已经通过琵琶声将翟容他们的“归海一涛”阵法推到了一定的境界,索性停下来。他拆开秦嫣自己包扎的手臂,重新替她将手臂拍正。秦嫣自己时常受伤,手法已经算是不错了,这位老人却似乎更加出神入化。手指在她小臂处一阵点弄,筋骨间隐约似乎都能动了。秦嫣连忙谢谢对方。   洪远孤看着她的手:“小丫头,你会弹琴?”   “我是蔡玉班的乐师,也是弹琵琶的。”秦嫣道,“不过跟前辈不能比。”她又补充道:“这首《归海波》,我是随陈应鹤老先生学习的。”她想起翟容也提起过陈应鹤先生与他师叔同为宫中音声人,算是同过门的。   “陈应鹤?”洪远孤微笑,“那你要称呼老夫一声师伯。”   秦嫣听得他认下了这层关系,知道搭上了这一条线,立即乖巧地喊道:“师伯在上,受师侄一拜,我叫秦嫣。”   洪远孤大笑:“我那师弟是个琵琶痴,《归海波》这种难度的曲子不会轻易教人,想来秦姑娘一定天赋过人。”   秦嫣说:“我也是刚接触了没几个月,不过蔡玉班的许散由师傅一直夸我。”她又道:“我家陈师傅在敦煌,师伯可去见过他?”   “见过了,喝过酒了。不过他老糊涂,没跟我提起新收了你这么乖的弟子。”洪远孤笑着道。   秦嫣发现自己将自己与陈老先生的关系吹嘘过头了,讪讪道:“我只是跟陈老先生学了几天而已,没有正式入门。”   “那,入我门如何?”洪远孤道,“我弹琵琶,不比我师弟差。”   秦嫣惊喜道:“可以吗?翟郎君说过,要带我去北海门的。您是他师叔,也住在北海门吗?我可以日日向您讨教。”   洪远孤道:“我也常住北海门。”   一老一少说着话,便放松了对翟容他们刀阵的督点。   洪远孤回头一看,翟容他们刀法又在开始散乱,皱眉道:“我这个师侄,平日里在北海门看他似模似样,怎的到了外面如此疲懒,这圣人交给他练的阵法,也没见多少长进。”手中琵琶丝弦抡如骤雨,将那归海一涛阵法重新提纲挈领起来。翟容是阵枢,被洪远孤提醒着,手中的刀光又恢复了方才的匹练无双,带着聂司河他们一路狂开雪光。   洪远孤道:“宜郎,不能下死手。”   翟容点头:“是!”   聂司河也道:“各位武林前辈还是知难而退吧,我们也不希望双方结下性命之仇。”   年轻人们的好整以暇深深地激怒了濮初等人,赵海初狂叫道:“你们休想!”双方变成了胶着战。   洪远孤看着翟容他们迟迟拿不下战局,一边弹琴指挥着后辈们,一边对秦嫣抱怨:“他们就缺了好阵师,若能找到一个合适的阵师,帮着他们好生练习阵法,不会进步如此缓慢。”   秦嫣看着翟容他们因洪远孤琵琶声的指挥,而战斗力陡增,道:“师伯,您不是可以帮他们练习阵法吗?”   洪远孤摇头道:“叫师父。”   秦嫣愣了一愣,方才洪远孤让她入他的门,她还以为是在开玩笑,所以还是喊的是师伯。这一下子就要改口吗?   改就改!   她跪在地上:“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哈哈哈!”洪远孤笑得灰发乱抖。   外界都传他从来不收弟子,只是拿着师叔的徒弟带过来教一教。其实是他心系天下,没有什么时间来认真教徒弟。不过也收了一个,就是翟羽。翟羽在唐国身份特殊,不能公开。这个小姑娘,音律天分之出众,能令人一眼便能看出,又是宜郎的媳妇,他收作徒弟,可以让翟氏兄弟安稳一些,不要为了这个小姑娘闹得结了仇。诸多原因,才让他决定了将秦嫣视作门徒。   秦嫣则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这位洪远孤老人似乎挺随便的。   不过,既然他如此有能耐,今日如果能护着她和郎君过关,她是心甘情愿做他徒弟的。她也答应郎君,以后要生活在北海门,到时候照顾照顾郎君的师父师叔,郎君一定会觉得,娶她特别值得。   秦嫣问道:“师父。”   “诶!”洪远孤发现,被一个声音甜甜,长得杏眼樱唇的女孩子这么叫着,居然是一件很称心的事情,笑眯眯应道。   秦嫣道:“你能否帮助我家郎君,将阵法再提高一些?他还想入西域灭星芒教。可是我看着他似乎还很不足。”她知道翟容以后还是要离开她的,他武功高一些,帮手强一些,她心中就安定一些。   “师父这不是在教着他?”   “您是在拿那几位先生,给郎君他们喂招?”   “不错,你看看,还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言语来往,一老一少,已经“师父”长,“师父”短的,显得一见如故亲密无间。翟容的判断没有错,洪远孤对于秦嫣这种音律天分过人的孩子,天生就有惜才之意。   秦嫣问道:“阵师不是西域秘术吗?为何你们中原武者也要用到阵师?”   洪远孤发现她谈吐之中,似乎对于阵师这个特殊的技能有所了解,道:“姑娘也了解阵师吗?”   秦嫣点头,道:“我兄长是一名胡僧,他以前被一名阵师收养过,知道如何施行阵师之法。”   “哦?”洪远孤道,“那老夫可要跟你兄长好好切磋切磋。”   秦嫣道:“师父太客气了,不过他已经荒废了。只是大概知道阵师如何修炼而已。”想起长清哥哥,担忧之心又起,悄悄擦了擦眼泪。   洪远孤停下琵琶,伸手拍了拍她擦眼泪的手臂,秦嫣忙含住泪珠对他道:“师伯还是给翟郎君他们指挥阵法吧。这些前辈也是知道了我星芒教徒的身份,他们还说我是‘摩尼奴’。要捉我去审问。”说起这事,她就觉得委屈,对洪远孤道:“师伯,他们何苦如此对待我呢?我已经什么都告诉他们了。”   洪远孤的灰眉微微皱起,他看着小姑娘那付推心置腹的样子,真不像欺骗人。可能用尽酷刑折磨她,她说出来的,也就那些话。他道:“就算你全部都告诉他们,他们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仍然认为你有所隐瞒。”   “我没有隐瞒!”   “你觉得你是摩尼奴吗?”洪远孤看着她,秦嫣连忙摇头:“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那是吃人的妖怪。我只是普通人,我跟那传说中的噬人恶魔有什么关联?”   洪远孤道:“万一是呢?”   秦嫣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我们整个草字圈的人,都没什么表情。除了我家哥哥,高兴的时候会对我微笑……”秦嫣忽然感到了一阵恐怖!草字圈来来去去的孩子,在她接触的不下数百人,整个那么多人,平日都是一张平板无波的脸面……   若是这些人都站在面前,一张张僵硬如尸的面容……这是多么惊悚的场面啊……   她自小习惯了那个场景,并无觉得异常。   此刻回想起来,身上不由一阵寒战。   洪远孤问道:“秦姑娘,想起了什么?”   “我……”   忽然,一道迅若鹰隼的人影,从她眼角滑过,她迅疾转身。她有阵师之眼,从小长清哥哥就一直在训练她。此刻她清晰看到,一道蓝紫幽光的厉芒向着她旁边而来!   这,居然是一名冲洪远孤而来的刺客。   洪远孤也看见了,他手中琵琶横出,架挡这一击。   秦嫣看着那人飙风而来,高速扑近她和师父。只觉得后心有什么东西,如一朵花一般在开放。   一线流光射入识海,她的头脑瞬间变得透亮起来。   对方的身法虽然鬼魅而迅捷,可是,她觉得自己眼力的移动似乎,要更快些,活生生将对方的动作给放慢了无数层。   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在不住搏动,扎合谷种植在她身体里的训练,仿佛复活一般,在她手臂中不断游走。方才看到的那张“鬼尸”图,在她眼前不住晃动……两者渐渐重合……   她感觉:自己仿佛知道了,如何将对方颅骨撬开,按照那种方法……   手指咔啪咔啪发出闷响,似乎随时可以出手。   不过,她第一次在香积寺讲俗台上,因为身手暴露自己,那是在破罐子破摔;在夕照大城之下,她擂鼓暴露自己,那是头脑比较昏聩。   如今她很理智,不至于再犯出这种低级的愚蠢事。   她握紧自己的五指,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她看得出,洪远孤完全挡得住,她只是偏头,稍微避开一下。听着那一击与师父的琵琶撞在耳边,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第87章 东墙   洪远孤当年因破南疆动机城身受重伤, 挡开那刺客的一击之后不便恋战。便将秦嫣一把拉到旁边。伸手在檀木轮椅上一拍,两支短箭向那来人激射而出。   “当当!”两声断响,那人手中幽蓝光刃一闪, 把短箭撇开。再次向着洪远孤攻击。   洪远孤毕竟坐在轮椅上, 腾挪空间有限。被那杀手几度追逼,退到了一棵大杏树下, 那树根虬结伸出地面,将老人的轮椅给卡住了。洪远孤转动数次都不成功。   濮初他们的弟子们, 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 他们的围圈不由自主一退。   赵海极一看, 那人的出手应该是暗斩门的人。   江湖人都是各自自立门户的,各有自己的想法。有的愿意合力抵抗巨尊尼,有的则要防备着北海门借机独大。赵海极他们虽然方式走错了, 可是,还是走的是武林正道,只是想将巨尊尼的爪牙剪除。这暗斩门的门主,就因政见不同, 与洪远孤有仇。此番是伺机前来行刺,眼看着洪远孤要陷入危险。赵海极示意自己的弟子,先将那小姑娘捉到手再说。   秦嫣跟着洪远孤退到杏树边, 旁边的江湖弟子蠢蠢欲动,对着翟容大喊道:“郎君!这里!”   翟容和杨召他们都听到了她的呼喊,将手中的战刀在地面上一转,止住了对林朗先生他们的一轮攻击, 回头向她此处一看。翟容脚下蹬动,因心系师叔,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浑身隐约生起白芒,一些飘落的杏花刚刚落到他身侧,便被他的内劲撞飞。   那刺客还想再追一击,只听见一声古怪的声音从后心传来,他低头一看,看到一柄刀尖出现在自己的胸前,旋即一绞。刺客倒下。翟容虽然制住了刺客,但是出手不够利落,那人还能说话。吐着血手指颤指着洪远孤:“洪老贼,北海门毋守伦常,你勾结唐国军队,当诛得诛!”   翟容的刀再次在他体内一斩,那人终于断气。他站在洪远孤面前:“师叔!”   双方对峙之时,四名白鹘卫风雷闪电一般,回撤过来,脚下踩碎无数杏花花瓣,立刀在洪远孤的轮椅侧边。   秦嫣是女孩子,做事要细心体贴一些。她一个人拉住洪远孤乌梨木的轮椅,将其从杏树根下挪出来一些,让师父可以端坐正视。   洪远孤拍拍她的手背:“乖徒儿。”   翟容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哪怕在如此风声鹤唳之时,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秦嫣。秦嫣弱声解释:“我与你师叔一见如故,所以,刚认了师徒。”   翟容对她只有一个大写的“佩服”。他记起在大泽边,陈应鹤老先生也曾经如此称呼过她。如此听话乖巧的女孩子,却要被追杀,真是让人觉得齿寒。   “师父,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秦嫣指着躺着的刺客,问道。   洪远孤笑了:“老毛病了,面对强敌无力抵抗,却先忙着自相残杀。”   话虽然说得轻松,翟容却知道,暗斩门不会只出一个人过来。他的目光扫过密密的杏花林,这里枝杈横斜,花云如海,不知道那些人埋伏在哪里?如此一来,洪师叔不仅不能帮他,他还要分出人手照顾师叔。   翟容这边气息低沉,赵海极则鼓舞起自己弟子们的士气,他们喝令自己的手下再逼近一步:“各位江湖儿郎!香积寺惨案的仇,你们要不要报?”   近百江湖弟子高声怒吼:“要报!”   “巨尊尼的帮凶要不要除?”   “要除!”嘶吼声几乎震塌了杏云林。   只可惜,他们的刀剑所指,只是一个弱小的姑娘;他们气势所向,只是寥寥几个对手。这些人的嘴脸,显得好笑又好气。如果面对着真正浩瀚的西域大军,如果面对着真正能够摇撼山岳的巨尊尼,他们是否还有这样强悍的气势?   “上!务必将那星芒教徒给我拿下!”   翟容决定了。   回头对聂司河他们道:“聂大哥,麻烦你们保护我师叔!若若我自己管!”聂大哥他们虽然身为白鹘卫,有一定的自由。但毕竟身在军籍,过多参与江湖械斗,也算是触犯军法的。   聂司河看着那些一步步逼上来的江湖客,手中直刀旋转出几个刀花,不得不传令:“杨召,退后,保护洪先生。”   崔瑾之也有些不忍心,看着翟容将秦嫣从洪远孤身边拉开,将她重新带到自己身边。本来他们为了避免翟容被围困,无法脱逃,才早早到翟家别府来助拳的。没想到,如今依然要看着自己的兄弟去独自面对。   如果有余力,他们当然希望将宜郎的那个小媳妇一起保护住。可是,如今这些江湖人主要的目的是秦嫣。只要将那小姑娘摘除出去,他们几个防备刺客击杀洪远孤,这点能力还是有的。崔瑾之无奈地退后几步,站到洪远孤身边。   翟容的刀尖上已经染了两个人的血,方才也带着白鹘卫制住了围攻。哪怕如今他再度落单,身上的杀意犹存,他每踏出一步,四周围困住他们的江湖弟子,便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秦嫣也很无奈,只好贴身站在翟容身边。   刚才洪远孤出现在她身边,三言两语就认了她做徒弟。她还以为自己会受到保护,她还以为郎君不必吃苦头。转眼之间,郎君安排好的帮手,被拉开来反而要去保护师父。她依然要被逼着和郎君一起,孤独面对这种被追杀的绝境……   她心中一凛:会不会是洪师叔故意的……仓猝之间认的“师父”,她还没能很好进入感觉,心里依然将洪远孤认为是个外人,嘴上还时不时要叫混。   她的手被翟容牵着,回头看洪远孤。老人的脸上经历过无数桑海沧田,完全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宜郎!”洪远孤的声音再度传来。   翟容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师叔。如果,秦嫣能够隐约猜出来,师父是故意的,翟容哪能看不出来?从聂大哥他们不得不从他身边退开,他就明白了。   师叔在告诉他,如果,他真的选择了跟这个星芒教徒在一起,这个江湖上,有的是如赵海极先生、林朗先生那样的人。他们有着一定的江湖地位和话语权,站在一个看起来堂皇正大的立场上,选择将若若斩尽杀绝。   有这种人的存在,他除了带着若若远离中原,躲在无人野乡中,过着耕夫走卒的日子,根本不可能回到中原。他想要平定西域,剿除星芒教,为香积寺惨死的无辜百姓讨回血债……这些事情,他都是不能再做了……   此刻,听到师叔的声音,他顿时停住脚步。   “你不是说要护短吗?”洪远孤斜抱琵琶,“那就护个短,给师叔开开眼!”   翟容的眸光沉了下去。   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要护自己想护的人?该如何?不是退让,不是放手!而是要让他们看到他的实力!大唐江湖被巨尊尼荼毒,如今是用人之时,他得让他们看到,他们不得不用他!哪怕他选择了一个所谓的“妖女”!   他将秦嫣一把拽住胳膊,按到一株杏树旁,这是一株树龄四十年以上的大杏树,树干合围数尺。他低声道:“接下来,每一步都听我的。”他又狠狠摇了她一下,“听见没有?”   秦嫣被他凶兽一般的目光刺得心中一痛。她稳住自己:“郎君,他们都捉不住我!”她早就想跟他说这句话,这里不是敦煌大城,没有高达数丈的城墙围绕,没有唐国骑兵的强大军备护持。这里,只是敦煌城外郊外的一座暮钟古寺。   她轻声道:“你护我到东墙边。大概是一里路,那里有条河,我能出去。”她是个习惯到哪里都看好地形的人。纵然是第一次进入安业寺产业的杏云林,她也能准确说出方位。   翟容的眸光一摇,在方才的愤怒砍杀之中,他一直有着一种孤军作战的感觉。是他忘记了,若若,也是可以帮助他们脱困的一道力量。这道力量,曾经在夕照城头上,带着他们,鼓励他们,逃脱了莫贺咄可汗的万军围困!   翟容嘴角弯起,笑得眉眼闪亮:“好!我信你!”   他双足在地面上交错,人平转过来。方才那股压抑的气息,荡然无存了。直刀在面前端正掌住:要把若若送到有河的墙边,虽然此处距离尚有不少,可是这里是他从小玩耍的地方,他熟悉每一棵杏树的姿势,他懂得如何在样的地形中,获取先机。   在其他人眼中,翟容如今失去了援兵,还要带那小娘子逃出去,已经是不可能了。赵海极双手在胸前一展,重刀抡出一个浑圆,和林朗、濮初、明世三人一起,向已经贴靠在那株大杏树下的翟容扑去。   “翟师侄,你还要负隅顽抗吗?”赵海极此时气势如虹,重刀向翟容全力砍来。对方如今占了优势,气劲强大,翟容身后还有个人,没法避开。   “哐——”的一声,双刀沉沉一撞。翟容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乱了,眉眼骤紧,挡下赵海极的重刀。   赵海极是南山名刀,翟容手中只是普通唐国军刀,相碰之下,翟容的刀顿时成了两截。   翟容连人带残刀转出一个圆弧,以断刀将濮初的长剑荡开。林朗的伏羲指已经到了他的肩膀上,只听见“蓬”一声,翟容的身子一晃,右肩顿时无力了。他手上刀换左手,“盘龙刀”法如雷霆直泻,又将明世法师的双掌震开。   如果说方才的打斗,双方都各自留有余地。   第一次,翟容说要杀人的时候,因为洪远孤的出现,他还是收敛了锋芒。是以,双方虽然有些伤害,但是都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此刻,翟容已经双目赤红,显出了绝杀的气势来。   秦嫣身体贴在那株大杏树上,她以自己的阵师之眼关顾着全场,寻找着逃走的机会。   翟容在几位前辈围阵而上之后,一顿狂暴煞绝之后,四人被逼退数步,一时不知如何应付他的疯狂。   翟容一手拉起秦嫣,一手捏紧断刀,带着她向安业寺的寺门,急速奔跑。   “徒弟们,拦住他们,别让他们出安业寺!”濮初吩咐自己的徒弟。明世法师也吩咐自己的小沙弥来拦阻翟秦二人。   杏云林下花雨如稠,杏云林里杀气如铁。   翟容带着秦嫣一路且战且退,指挥着秦嫣时而上树,隐去身形。时而移步,躲闪过对方的猛烈攻势。装作是被众人围堵的样子,两人渐渐被“逼”向一道山墙侧面。   杏花乱舞之中,又艰难地扛了半盏茶的时间,可是毕竟对方人多势众,终究差了一口气,无法将若若送到墙边。而且,翟容考虑到,就算将她送出墙去,也要为她截下更多的江湖弟子。否则他们都是会轻功的,一掠而上,若若还是很难脱身。   洪远孤让崔氏兄弟推着自己一起来到围擒翟容的战圈。   翟容见师叔跟了上来,大声吼道:“师叔!”   “师叔在。”洪远孤看着被自己逼入绝境的师侄,立即回应他。   翟容听到了洪远孤的回应,身心俱是一振:“师叔曾问过我,若有一日,我面对不可挑战之人,该当如何?若有一日,我有要坚持之事,该当如何?是你跟我说过,决不后退!逆流而上!”   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出口,温润如明世僧也忍不住怒斥道:“孽障!”   濮初道:“你们北海门就教出这等孽徒吗?”   翟容看着面前的江湖前辈,双目燃焰,一缕乌发垂落额头。   他知道,师叔一直希望,他能表现出大勇之心。他说他,自小无论学什么,都能在同龄人中轻易成为翘楚,这不是优势,而是魔障。他的一帆风顺,他的年少得志,使得他没有遇上过真正的艰难,没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勇者。   也许,今天的机缘并不好。   翟容选择的,是要护着一个隐约有西域恶魔嫌疑的姑娘。   他面对的,是一百名江湖成名的正派弟子……   可是!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他也相信,师叔一定会出手相助他的。   北海门惊采绝艳的洪远孤小师叔。   十三年前一个人一把刀,大破南疆动机城,平定了南方三郡。   小师叔身为一名勇而无惧的孤战者,   翟容相信,师叔一定会尊重他此时的勇气!   忽然,一阵琵琶声从众人身后传来。   洪远孤再度将掌中的琵琶抱起,那五根丝弦在他的弹奏下,彩色炫焕,如成活物。   翟容闭上眼睛,手中已经卷刃的断刀落下,在积满杏瓣的软泥上弹跳几下,没有发出过响的声音。   洪远孤轮椅上一物无声滑出,黑黝黝,毫无光泽。那物猛然暴出,穿越林朗他们的包围圈,进入了翟容的身边。翟容并没有睁开眼睛,却仿佛能够感受到一般,手一拍,那东西便进入了他的掌中。   乌布落下,寒光闪闪从翟容的手中亮起,一把长达二尺六寸的薄刃长刀在他手中出现。   洪远孤的琵琶声密密而起。   翟容几乎不用睁眼,他的师叔会为他指明对方敌手如何交合,如何截断,如何挑逸,他只需要随着师叔的指点,全力开出自己最强大的力量。   薄刃长刀在日光下,如同一片墨色寒玉,掠过肌肤,砭骨浸寒。   “墨玉刀!”   黑冰如闪雷惊电,林朗被冰寒刀锋切断一片袍袖。浅色衣襟在空中与杏花密雨一起,化为齑粉。   翟容曾经在夕照大城上,以这套盘龙刀引动五位少侠的内力,对付了西域高手昔阳巴莱。当时还是用的普通战刀。此刻他使用的是小师叔战遍南疆无敌手的“墨玉七星刀”,刀转引动,借力回旋,盘山沃水,挥舞起来威力增加了数倍。   加之小师叔亲自为他掌控战阵,他一人成阵,一人成势,一人成墙!   漫天花雨,与墨玉宝刀切切错错。   刀飞花影,盛如潮歌,每一步走动,每一处刀起,每一片势灭,都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霍霍杀气,将四名内家高手徐徐逼退出去。   翟容猛地回头喊道:“出去,过河!”   秦嫣攀上杏树深黑的枝桠,果然看到,翟容将她带到的这面山墙,一面临河。她跳上那面山墙,咕咚一声跳入河水中。   过了河,就是一条西行的官道。官道上商旅很多。若若答应过他,只要不再城墙里,再多的人也捉不住她,他知道她能做到。   “拦住她!”明世法师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你们一个也不准过去。”翟容守在墙边,墨刀扬起一片银光。   杏云林中,顿时表演起了一场炫目的刀光雪影。   杏花被无数次从枝干上震起,又在无数如月刃光中,被绞做碎泥,踩为泥浆。琵琶声急奏中,在洪远孤的提示下,每一个打算过墙的人,都会被翟容及时赶到,很快掀翻下来。   与此同时,洪远孤的面容上,皱纹越来越深刻,他正在急剧地衰老着。   使用音律提高武者的战斗能力,对于阵师本身来说,也是有着极大的消耗。   可是,老人的心神是激荡的。   他手中五根长弦,挥洒得天地飓卷。   他觉得,此刻为自己师侄掌阵,消耗再多的真元,也是值得的。   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有人施展出如此锋厉芒绝的盘龙刀了!   宜郎是他师兄的爱徒,当年他回到北海门,一眼就看到这个孩子。一双黑眸十分亮眼。洪远孤不收徒弟,就拿着师兄的徒弟中选择几个跟自己投缘的孩子,旁加指点。   “万马王”事件之后,他与众多武林强者一起揣摩、研究着破解之法,为了能够获得大唐军方的支持,他甚至不惜进入唐国的承启阁做事。   洪远孤希望看到,年轻人拥有改天换地的锐气。   今天,他看到了!   至于那个被疑为摩尼奴的小姑娘,这事在他心目中,根本不值得在意。给自己的师侄,好好上一课,这才是今日他设这个局的真正用意。暗斩门的刺客,也是他发现之后,将计就计利用了来孤立翟容。   这个孩子的才能,他们都很看重。   只是,纵然是一把宝刃,锋芒也要从火中淬,石中磨!   ……   安业寺外,激战连连。   一百多名江湖弟子,四名内力深厚的前辈高手,在翟容的墨玉刀下,一步都无法前进。   时间一分一寸流走,濮初指挥着自己的弟子尽量跑远,从别处翻墙过去。本来紧密追击的队伍,渐渐被翟容逼得拉伸、散开……   不过,只要是人,总有力气尽的时候。   不仅是洪远孤,翟容也是如此。   翟容使尽气力,脚下一跄踉,喘息着站在花枝下。   他的额角混着汗水,杏花纠缠着他的发丝,一双眼睛里满是凶兽般的愤怒,身上的力量却如同流水一般,无声地流出身体。   洪远孤看出翟容刀意中的后劲消散,手中丝弦一转,旁边聂司河听懂了他的琴声。手中直刀向着翟容身边“呼”地一刀全力砍下,挡去濮初先生的一剑,左手拉住翟容摇摇欲坠的身子,双足一蹬退回到了洪远孤的轮椅旁。   洪远孤看着气喘吁吁的四位江湖高手:“你们看,若能有五六个我师侄这般的孩子,组成阵法。数人如一人,去挑战巨尊尼。你们觉得有多少胜算?”   林郎先生等人已经在方才的战斗中,被压得面无血色。他们麾下,也有数十名弟子,终于远离了翟容设置的樊笼,从远处越出寺墙,前去追拿秦嫣了。濮初他们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更要尽快将那小姑娘捉住,调理一下紊乱的气息:“走,去拦住那小娘子。”   他们带着手下,纷纷越墙而出,向着外面的河道,或走桥,或凫水,或以轻功飞掠过去。林朗已经没有了方才风华神蕴的气度,被柯白岑扶着,由几个小沙弥带着,回僧房去休息。其余受伤的也被明世僧组织僧人,带回僧房。   杏云林里,一时没了声息。   洪远孤看向翟容:“要不要去看看。”   翟容扶着受伤的右肩,道:“他们捉不住她。”   若若是星芒教扎合谷草字圈的第一高手。她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配合着一脸没底气、哭唧唧的样子。不但没有半点威严之感,反而让人觉得特别好笑。   不过,他相信若若。 第88章 歌女   安业寺旁有一条长河, 绕鸣沙山而出,往敦煌而去。   河水波光粼粼,朝南一侧是西域前往敦煌的官道。这是一条大直道, 夯土为基, 黄沙铺地,车马一动, 风沙一起,便有漫天黄尘。   宽宽河流将广天漠地一分为二, 一边是安业寺的如云杏林, 一边是大直道的黄沙漫天, 别有一番西北风光。   大直道上,有五六条西出敦煌,前往西域的驼队、马队。里面多为粟特商人, 他们的驼囊上刻绘着兽面图形,信奉火袄神。他们能歌善舞喜乐器,一阵答腊鼓从远处咚哒哒、咚哒哒地响起,商队里的粟特人、汉人、龟兹人、波斯人都随之高歌, 在驼背上欣然北往。   这些驼队商旅,刚刚经历了一趟中原之行,从遥远的家乡带来的货物, 都在此处换了个好价钱。此后又换得了不少中原大地特有的丝绸、瓷器、茶叶、金银器等贵重商品,将它们带到西面,又可以有大笔的银钱进项。   此去西域千里迢迢,此去西域困厄重重。   而且, 如今大西域道上都在风传,西图桑帝国新任的大可汗,要关闭西域道,禁止商旅通行。所有商队都想赶着此事发生前,先多赚几笔。这些西行回国的西域商人中,也有不少打算着这把生意做完,就不再走西域道冒险了。车队中拖家带口,女人孩子的声音嬉笑喧闹。   不少胡商头领对此颇为遗憾。   随着隋末之乱的逐渐平定,眼看着中原唐国正在蒸蒸日上,无限商机在此间。若真因为大西域道各国统治者的鼠目寸光,而使得道路断绝,商旅遏制,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驼铃悠悠,马蹄得得,风沙吹得每个人脸上都罩着麻布遮面。   忽然,听得前方各商队的领头者传令,各家马队、驼队都要停下来,说是安业寺僧人丢失了重要的人犯,需要各商队配合,协助他们搜查。   安业寺坐落在莫高窟旁,在此处佛誉甚隆,众商旅家眷都伸长脖子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名身着僧衣的高僧站在前头。有些在敦煌参与过法事的胡商认了出来:“是明世大师。”   “不知明世大师在此处做什么?老幺,去将骆驼喊下来。”   “五毛,动作快一些,你不停下来,后边的驼队都停不下来。”   ……   明世僧满脸愧疚地不断感谢着配合他们的商旅之队。带队的几位商家首领纷纷合十道:“我们都是虔诚信仰佛祖的弟子,明世大师有求于我们,想来也是慈悲之事,我们愿意服从佛祖的旨意。”   明世僧道:“各位施主,贫道也知道,你们行路艰难,若耽误太久,对你们余下旅程的投店驻营都难免有所影响。”他转头对身边一群中原人打扮的说道:“各位大侠,麻烦你们动作快一些。”   他耻于说出要查找的是个小姑娘,合十闭目站在旁边,僧衣飘飘。   明世法师只为他们叫停驼队,其他事情就不愿意做了。   这群中原人正是林朗先生、赵海初先生他们带着自己的弟子。二十多人将刀剑归鞘,免得吓到车队中的孩童妇人。如果不是因为巨尊尼在中原武林中如同一团浓重乌云一般,压人心腑,若不是摩尼奴是击败巨尊尼的惟一线索,他们本来也苏安是一些重情义,有侠气之人。   此刻,他们却要为了搜查一名纤纤弱女,而大动干戈。   二十人站在一起,似乎个个孔武有力,身量高大,可是分散到数千人马的商旅队中,如同滴水入了汪洋,显得非常渺小。   幸而商队都是呈直线状排列的,他们横向布网,一层层向后推进,加之武功高强,目光犀利,渐渐将几条车队都密密锁住了。   他们动作迅速地一处处挑拣着,不遗漏任何一个与秦嫣身材大小相近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中原人还是胡人。甚至连那些瘦小佝偻的老者也不放过,一个个让他们抬起头来检查。   他们搜了三分之一,一无所获。   洪远孤在聂司河、翟容他们推动下,从一架石拱小桥上缓缓过来。   洪远孤看着那条长河,此刻天空上的日头已经开始渐渐西斜了。直道上的人影被拉得很长,与那些红绿黄紫的骆驼泥障、马鞍、人们五颜六色的衣衫,共同交辉斑斓,形成一幅光影错驳的画面。   聂司河注目观察着那些江湖人的搜查方式:“他们搜查得很细,应该很难逃脱。”他看了一眼翟容,不知他要不要上前去帮忙。   翟容显然也有了一点担心,对洪远孤道:“师叔,我走过去一点看。”他们刚靠近,余下的数十名江湖弟子,立即流露出戒备的目光。崔瑾之翻了个白眼给他们看。   洪远孤道:“就站这里吧。”   商旅队有六条之多,加之大多都有辎重车辆,横排了有数丈之宽。纵向更是难以看到尽头。虽然他们配合安业寺的主持大德,将车辆停下来以供搜查,但是,车队中嬉笑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加之马匹喷鼻,骆驼打屁,牲畜不时昂叫,被主人抽着骂着,大直道上热闹非凡。   这些都是商队,需要赶路的,前方的道路往往风沙弥漫难以前行,所以明世僧也跟各位江湖人说好,一旦搜检过后,就要让人通过,否则耽误了他们的行程,说不定会让整个马队抛荒在大漠之上。   所以商队后方乱哄哄地在等着被搜查,前方已经更加乱哄哄地开始徐徐启动了。   车队后面的胡人渐渐等得不耐烦起来,便有人叫嚷着,要听人唱歌。   一支商队中的一家子,大约有个特别知名的女歌者,便被附近几个胡人提议着,推搡着上了一头最高的骆驼背。   那女子头上包着一块鲜红的头巾,四周围镶着一圈金光灿灿的花边,将她一双眼睛映得莹光四射。她也如其他女子一般,将头巾裹着下半边脸面,以阻挡大直道上的连绵黄沙。她的眉角画着一朵妖娆的黑色凤尾花形,一双眼睛随便一转,配合着她纤细扭转的腰身,便有说不出的风情。   她用粟特语向着不远处一名手持答腊鼓的粟特男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叫叫嚷嚷着什么。那粟特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手中的答腊鼓随着一阵旋转,打起了一首曲调。   “欧——”熟悉的音乐响起,那些久在枯索沙漠上行走的汉子们,同时欢呼起来。   红巾女子手持一根长长的水烟杆,跟着那悠扬的节奏,扭摆起来。   她的腰肢灵动如蛇,挥动的左臂上,红纱如云如雾,引得旁边的男子们都纷纷跳上自己的坐骑,跟着一起扭动起来。   那女人将遮面的红纱挑开,手中的水烟杆递到涂得如同烈火一般猩红的唇边,深吸上一口。徐徐吐出一个悠悠圆圆的烟圈,待到那前奏完毕,她那自己低沉磁柔的声音唱起了一首粟特民歌。   “冰雪消融,回归孤雁,   一路向西天空蔚蓝。   苍茫高山上最怕,手中的风筝断了线。   白云停空,飞鸿望断,   西域道上风刀割面。   狂风呼啸中最怕,鱼儿去了冰海的深山。   吉光片羽留有你的诺言。   青海云开,过不尽的连绵关山   明月之下我最怕,再也不见你的笑颜。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随着她的歌声,男人手指拍动答腊鼓,“咚哒,咚哒哒”地弹起缠绵的音调。   这是一首粟特族流传甚广的民歌,长长官道上的粟特人、波斯人,甚至会一些粟特话的汉人商旅,都曾经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时候,听到过有人这般一边吟唱一边怀念着见不到面的情人。   人们被那沙哑而穿透心胸的声音所打动,大家都随手弹起手边的乐器,随着这无名歌姬的歌声一起和唱起来:   “……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不知何处的羌笛,远远吹出忧伤的伴奏;不知何处的琵琶也加入了乐声中……无数商旅、行者,或歌唱,或弹奏。西去的大直道上,形成一段壮观浩阔的各族合唱。   江湖弟子们来到了那些歌唱的人们面前。   这些商旅,他们来自西域各个不同的国家,他们拥有不同的肤色,眼眸的颜色,他们的脸上都经历风沙。他们习惯用歌舞来调和漫长旅程中的枯索,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们停下歌唱的喉咙。   红衣粟特女歌者的声音在众人和唱中高高飘舞。   一名中原武者来到她的脚下,她低下身子拉开遮面的红纱,从烟嘴里吸了一口烟。撮起两片红润的樱唇,朝着那江湖弟子,喷出一口妖娆的烟圈。那江湖弟子挥手扇开,便从她面前过去了。他们的任务是搜寻一名身量矮小的姑娘,而不是这种丰满成熟的妩媚女子。   停顿的官道上,骆驼晃晃悠悠重新站起来,马儿嘶叫着重新迈出蹄步。黄沙道上,又开始了车水马龙……延绵商队,驼铃叮当,无数人随着那答腊鼓,随着那粟特歌者一边哼唱,在直道上慢慢走着:   “……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女人喧嚣的红衣,飘飘荡荡地随着身下高大的骆驼,跟着商队,向着西方而去。中原弟子们继续在濮初、赵海极的带领下,向后面的商旅搜查过去,将一个个可疑的男女老少拉在手中,检查着。   阳光渐渐染成了胭脂色,长长的商队终于被检查到了尾声。那个渡河过来的小姑娘,没有人能够搜到。   濮初和赵海极目光阴沉,翟容他们也同样目光冷沉地看着他们。   濮初先生问:“你们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翟容说:“你们自己太笨,人在你们面前认不出来。”   赵海极知道已经失去了捉拿那小娘子的机会,怒道:“洪远孤,如果中原武林因这小女子带来泼天大祸,你们北海门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洪远孤淡淡冷笑:“一个孤弱小女子,怎会给武林带来泼天之祸?真正给武林带来大祸的,正是中原武者自己。当年,万马王横扫武林,十二年前中原高手有去无回,使得我们中原武林大星陨落,血案垒叠的,分明是远在西域的那些妖人。”洪远孤提高声音,“你们可敢前往西域,千里求一会!你们可敢面对巨尊尼,生死求一战?”   “那是去送死!”赵海极满脸皮肉抖动。   “这是借口!”洪远孤苍老的声音,悍然截住他的说辞:“你们被吓怕了,你们软弱了。如今的江湖,只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反复纠结。你们!愧对武林中人这四个字!”   “洪远孤!你这个狂人!”濮初手中的剑又开始锃锃作响。   聂司河等白鹘卫立即手中刀一横:“休得对洪前辈无礼!”对于这些人,欺压弱小的行径,聂司河他们早已心中不满。   明世僧低声道:“洪施主,我们只消抓到那小娘子,将摩尼奴的秘密盘问出来,说不定便会有改观。”   洪远孤大笑:“错错错!大师你说错了。就算你们能够破解摩尼奴的秘密,就你们那种软骨头,只怕也是不敢去拆解的。”   他的白发在夕阳下被染得橙红,随风飘摇着:“唉,江湖休矣!‘虽千万人,吾往矣’。悲哉?壮矣?这等仗剑横行任侠气的豪迈,如今的江湖,何处还能寻?”   他如狂如癫地弹起手中的琵琶,那张扬的琴声贯通天地,与胡人的歌声混在一处。   激越昂进的琵琶声中,年轻人面目沉峻。   洪远孤对翟容道:“宜郎,若有一日,面对不可挑战之人,该当如何?”   翟容大声回到:“决不后退!”   “若有一日,有要坚持之事,该当如何?”   翟容更加坚定地道:“逆流而上!百战不悔!”   聂司河豪兴升起,右手握拳:“宜郎,今日之事牵扯太多,兄弟们不能跟你站一起。但是你要记得,对上巨尊尼之时。”   他的拳头在左胸“嘭嘭嘭”三下:“与子偕作,同行不退!”   杨召、崔澜生、崔瑾之一起肃立握拳:“与子偕作,同行不退!”   洪远孤仰天大笑,一行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眼角落下:是的,过去的江湖已倒。   但是,年轻人们已经站起来了! 第89章 阑干   身边的驼队不断向前行走着, 翟容和聂司河推着洪远孤的轮椅,目送着商队向远处而去。   待到红色暮阳渐渐上了官道,他们方从石拱桥上, 返回安业寺的杏云林下, 准备送师叔去翟家别府休息。   走下石拱桥,杏林在西沉红日下, 如火如焰。纷扬飞舞的杏瓣,仿佛万点流火。   杏林下静静地站着一队人马。   两辆黑色玄铁描银的马车, 马车前, 一匹黑色的踏雪乌骓上, 端坐着翟容的兄长,翟家主翟羽。   翟羽看着翟容,兄弟浑身浴血, 头发也散了,身上煞气阵阵。显然他这把“刀”,已经被他的小师叔给开了锋。   翟羽先以见客人之礼见过了聂司河和崔氏兄弟他们,给他们安排了坐骑。然后, 对翟容道:“第二辆马车,你过去。”   翟容抬起头,看着自己兄长。   很快会过意来, 秦嫣在第二辆马车里。若若不是逃出去了吗?他不知是吉是凶,与聂司河他们打过招呼之后,走到第二辆马车。   走了两步,他头脑中哐的一下,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转头再次看着自己的兄长。翟羽正在安排洪远孤入第一辆马车,感到了翟容的目光,随意扫了他一眼。   翟容垂下眼眸,若若明明已经逃出去了,却又出现在翟羽的马车里。他们之间……他得问问她!   一掀开车帘,秦嫣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车厢中。手里端着一碗什么正要喝,见到他的脸,眸中露出惊喜。忙放下汤碗,单手抱住他的脖子。   翟容一下子激动起来,话到口边又咽下了。方才她被那么多人追杀捉拿,他心里的担忧,全变成此时的拥抱。   他想起她还有伤,将她推开看一看,她右臂的伤口,翟羽已经着人帮她包扎得很好,所以翟容就没有动。“痛不痛?”翟容终于可以摸一摸她受伤的肩膀胳膊,秦嫣稍微动了动那胳膊:“捆得很合适,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身上还是很脏,只是面净过了,衣服也换过了。   秦嫣也以左手摸他身上有血痕处,看看他受的伤可重?看着被赵海极撩在他后背的伤口在出血,说自己还留着一点伤药,她来帮他涂一下。   两人亲密相处过,翟容对她也没见外。他脱下外衣,褪去白绢内衫,露出结实的肩膊,白莹莹的脊背,秦嫣拿手指蘸了药膏,在他的伤口上轻轻涂抹着。   翟羽食指稍微挑开一点车帘,他安排好洪远孤与杨召他们,过来看自己的兄弟。   正看到两个孩子,如同两头受伤的小兽,在抵足互舔伤口。他脸上不禁露出一个慈父般的微笑。秦嫣坐在外侧,因马车内的光线变化,注意到了翟家主的到来。忙戳一戳翟容的肩膀,让他向后看。   翟羽面对翟容,立即恢复了平时肃静淡然的神情,看着翟容污垢满面的脸,道:“两个都那么脏。”他将车帘拉开得更大一些,“回了别府,我让奴子们给你准备水,好好洗洗。”   翟容半敞着外衫,一步跨到马车门边。   他墨眉紧皱,双唇紧闭,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兄长。他很想问问,在今日这件事情中,对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翟羽从容地迎对他的目光:“你可以指责我,将关于她的讯息送给了那些中原客。但是,剩下的事情都不是我掌控的。”他道,“宜郎,我怜你六岁失怙,给你安排了安稳读书的道路。你却一定要跟着杜前辈去北海门,洪师叔几次将你送回长安,你要饭也一路回去。本来我修书让你在山门,做个‘武学修行’,不要随意走江湖。你直接去讨了皇命,要去西域。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领?”翟羽嘲弄地挑起嘴角,“到头来,这点小局面你都镇不住?”   他对秦嫣道:“小娘子受苦了,是我这个兄弟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秦嫣看看翟容,说:“只是扭伤了些。我自己也没留神,我也不好。”   翟容没说话,慢慢蹲下身子,退回了马车。秦嫣给他将衣服披上。   翟家主转身去马车队前带路回别府。   秦嫣拉上车门,回头看到翟容颓然坐着,立刻殷勤地将自己还没有喝的莲子汤,递给他:“要不要喝一点?你嘴唇都干裂了。”   翟容闷了一会儿,方说:“你喝吧,我哥马上会让人再送过来一份的。”   果然,车帘掀开,一名翟家扈卫送上一个食盒进来,对翟容道:“翟郎君,家主说马车即刻起动回别府,麻烦郎君拿稳汤饼点心。”那马车已经启动,扈卫也是骑在马上,但是摇摇晃晃中,他手中的食盒却是稳稳的。翟家扈卫,一直都是这样武艺高强的人。   翟容小时候习以为常了,如今却感受到了自己兄长背后,那隐约可见的强大势力。   翟容说:“多谢你了。”   秦嫣待那扈卫走了,对翟容道:“翟家主待你真是像待轶儿似的,还要提醒你莫要将汤食打翻。翟郎君,你今年贵庚?”   翟容白她一眼,低头想着什么事似的。待回过神来,看见秦嫣依然一双明媚的秀目对着自己看,打开食盒给秦嫣:“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先挑了吃,免得跟那梅子饺子似的,惦念好几日。”   秦嫣看见他的食盒里除了汤,还有饼糕点心,伸出手指拿了一块吃着:“可是方才你为何那般凶,我还以为你要打你哥。”   “那会儿是想揍人。”翟容道,“是他将那什么摩尼奴的消息传递给了那些中原武者,所以才会有那么些事。”   秦嫣饼都差点掉了:“啊?”她用力捏住饼,对翟容道:“你不会真的生翟家主气吧?”她对翟羽有好感,特别不希望见到他们兄弟反目。   翟容摇头:“我哥是在提醒我,如果我带着你,无论逃向何方,一旦事发,可能也会遇上同样的境况。”如果是在中原腹地,出现方才的情况,秦嫣是肯定逃不走的。   “我不是摩尼奴!”秦嫣道。   翟容说:“我会帮你查清楚的,还你清白。”他问她,“先告诉我,方才你是如何躲避那些江湖弟子的搜查?”   秦嫣道:“我会粟特语,进了那些商队,先找到女眷多的人家,然后问她们借了衣服。正好那一家的大姐是那个商队的歌者,所以我就扮了那位大姐。”她咬着饼道:“你知道的,这叫灯下黑。他们虽然搜查得紧,可是真的站他们面前,他们反而不容易发现的。”   翟容上下打量着她,像是不认识她似的:“你怎么能够装成如此高挑的女子?”   秦嫣将身子立起来些,靴子往下面褪下去一些。   “你还会吸旱烟?”   “胳膊不好,所以只能拿旱烟杆撑着。”   翟容道:“我是说你还会吐烟圈?怎么吐?”   秦嫣撮起嘴唇,对准他吹了一口,吹得他脸上痒痒的。   翟容愣住了,胸中万千事情也挡不住她这点温软。   翟容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沉默地抱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媳妇真是比我还拆天拆地。”   秦嫣靠在他怀中:她的郎君真是聪明绝顶,他多半……已经猜出她的选择了。   ——这样……也好,免得她说出来显得突兀。她轻启双唇道:“郎君,你看,我打算……”   翟容打断她:“你不是饿了吗,还不赶紧吃点东西?”   “哦。”秦嫣发现,他现在还不想听这些。她从他怀里坐起来,拿着食盒里的点心,重新又吃了起来。   翟容则心事重重,拿了一块软炸猪油千层,慢慢,一丝丝,一层层咬着。   马车摇摇,两个人一起吃点心,喝汤水,再也没有交谈。等马车在别府悠悠停下时,秦嫣已经撑到了喉咙口,翟容则还在咬那块糕。   秦嫣不敢说话。   “若若,”翟容放下糕,“今日,我们好生在一起,好吗?”他像往常陪她吃饭时一样,拇指按在她的脸颊,抹去她唇边的食物碎屑。   秦嫣用尚未受伤的左手,捂住他的手背。眼睛里盈盈欲滴。   “好。”她说。   到了别府,里外一顿忙碌,翟家主吩咐给众人预备沐浴更衣。将聂司河等人也都让进别府。   他们这些年轻男子们头上顶着帕子,一起入了温泉池子里沐浴。安业寺一战,每个人都搞得又脏又臭。洗出来那水浑浊无比。被奴子们拔了引水盖子,放了好几次新鲜活水进去,方才渐渐好了一点。   汤沐池里,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互相踢水、搓背,不时有人大声唱几句唐国军歌,将个温汤沐池,折腾地如同哪吒在闹海一般。   洪远孤师叔,则由翟羽亲自侍奉,单独设浴斛于屋内。师叔看着热池屋子里,那白绢糊的窗格上,透出来的年轻人身影,对翟羽道:“看着他们,就觉得你从没年轻过。”   翟羽笑了,以花纹粗糙的罗巾给洪远孤搓着脊背:“老师,我年轻时候是隋唐战乱,当然没有这么自在。唐国国力如今一日比一日强大,至少,轶儿以后会过得很好。”   洪远孤说:“你幸亏有个儿子,还有这个兄弟,多少留着点人味道。”   翟羽道:“听说,师父将秦娘子收作徒弟了?”   “旁人我不管,你师妹你不能动手。”洪远孤佯怒立起眼睛,看着翟羽。   翟羽道:“知道了。”   他跪在洪远孤的浴斛旁,为自己老师擦拭干肩膀,回头道:“来人,服侍洪先生用衣物。”   两名婢妇走过来,抖开舒爽整洁的麻袍。   秦嫣也自己在屋子里清洗。   因她手臂受伤,翟羽派了好几个婢妇过来服侍相助。她们将她的头发拆开来仔细清洗了,还抹上了花油,松松挽垂在脑后。直接给她换了一身入寝穿的素白绢衣,说翟家主吩咐,小娘子身上有伤,就回屋子休息不要出去了,晚膳会有人送入屋中。   秦嫣穿着白绢的裙衫,吃完婢妇们送来的肉羹菜品,喝了一小盅沙洲运过来的甜瓜水。洗漱一下,就上二楼去坐在罗簟上。   她特别想见翟容,哪里能睡得着?   白日里在官道上,她既然存心躲藏,翟容也是很难将她找出来的。当时能够在商队之中将她找出来的人,是明世僧。明世法师是安业寺的主持,来往官道的商旅,不少逢上年节,都要来进香请法事,如果明世僧开口,让众信徒说出秦嫣在哪里,还是可以将她查出来的。   秦嫣清楚这件事情,翟羽也清楚这件事情。   所以当秦嫣跟着驼队来到了三里之外,看到翟家主带着人马,守在她所在驼队的必经之路,她就知道,翟家主动用了明世法师的信众。她只能乖乖地自己走出去。   翟羽跟她做过一番交谈,她也与翟家主达成了某种协议。不过,她还是要跟翟容好生商量一下。无论她是什么决定,她和翟容之间已经发生了关系,这个关系她很在意,需要跟他好生协调一下。   给她住的这间楼阁,比在杏香园里那间乐女小屋自然又要好许多。   翟羽是将她当作与翟容订婚的未婚妻对待,分了一间主人居室给她。楼上楼下两层建筑,楼上很矮,平平铺着大张的波斯纹绣白簟玉席。房屋四壁的乌木细柱上,挑着好几层白丝垂幕,风一吹就飘动起来,加之外面的月光斜照进来,华光弄影,如同瑶台仙阁。   由于她将屋子全部打开,屋内两柱树形青铜大烛台上,那二十几枚烛火都被阵阵夜风一一吹灭。   看着月光如薄纱一般穿透那些轻软的帘幕,心思都变得柔软起来。一天的紧张,让她身心都很虚弱,她开始感到惶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   无论如何,现在郎君的心里,一定会很生气吧?   她听到楼下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来到阁楼的阑干旁,这阑干很是低矮,坐在屋内,正好扶栏望景。   别府的建筑,是以中间一大片黄石假山为主景,四周的厅堂、房舍、高台、水榭……都错落围绕在一边,古木萧萧,芦荻瑟瑟,庭院深深。从她的小楼看过去,可以俯瞰大片假山,也能看到部分的屋宇。   她看到那间大沐池的屋门打开,翟容、杨召他们几个从屋中洗沐完毕出来。   他们都束着翟家主为他们预备的米色丝帛胡袍,一个个长身鹤立,英俊潇洒。口中嘻嘻哈哈,犹在打闹着。听他们说话,翟家主给他们备好了宴席。他们已经又恢复那种“及时行乐”的兵痞子作风,正在嚷嚷着兴冲冲去赴宴,还说,最好弄几个娘子过来陪着饮酒。   他们那么轻快,那么欢腾,仿佛杏云林里的那场恶战,已经从他们的记忆里消失了一般。   秦嫣正专注看着,忽然发现,翟容抬头,似乎看了看她这里,她心虚地将窗户掩上一些。   回到自己的卧铺,将锦衾打开盖在身上,闭上眼睛假寐。   屋中的白色丝纱垂幕在晚风中一片摇动,窗棂旁响起很轻很轻的敲击声:“若若?”   秦嫣从被子里爬起来,迅速爬到窗口,趴在阑干上:“郎君?”   “就知道你没睡。”翟容翻身进来。   秦嫣看到他并无愠色,的确是想今日好好相处,她很是感动:“翟家主不是说,让我们今日都早些休息吗?”   翟容定目看了她好一会,微笑道:“我担心你一个人睡在风来阁中,晚上会不会有什么人将你拖出去。”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   “若若,告诉我,你在驼队里扮那个歌女时,那些……动作……是谁教你的……”秦嫣装作红衣歌女时,扭着做了不少风骚媚骨的动作。   “为了活、活命,自己学的……”   “再做给我看一遍……”他的声音几近成了呢喃……   秦嫣羞涩地,后退着朝床铺滑去。   翟容拨开帘幕跟进去。   一层层洁如雪、轻似云的丝幔从他的脸上慢慢划过。   他刚刚清洗过,发丝里是祁连雪水的清香。几缕黑发贴在他玉洁的额头上,显得年轻又好看。唐国的床铺都是直接做在地面上。滑过一片光润的簟席,秦嫣来到了卧铺边,背贴在金色花蝶樗蒲绫缎的墙裙上。   翟容摸一摸她月光下比丝缎更华丽的长发,拨开她额角的一缕乌丝。   他喜欢她又黑又长的如羽睫毛,喜欢她水凌凌的杏仁眼。   在她钻在水中为轶儿捉翠鸟,从水面上露出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望着他之时,他的心里就很喜欢了。他的手指在她的眼睫眉毛上,轻轻抚摸过,感受着她肌肤的颤抖。   他凑上前一些,含住那张菱花般的红唇,轻轻吮吸。   他的身后,层层垂幔在月光下,如白蝶的翅膀,轻轻曼舞。   “我的手……”秦嫣从他温暖的唇下尽力挣扎出来,提醒他,她还不能承担他的热情。   “就亲一下不行吗?”   “好……”   嘴角与嘴角的摩擦,齿间的轻软移动,如此亲密之事,真的只能和自己倾心喜欢之人才能做。   月色映照在重重薄纱之上,层层时淡,层层时浓,水墨般一道道衍染开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经退后,成为了灰白黑的遥远,只有面前相交切切的唇齿,依依如命。 第90章 商榷   白纱飘动中, 月到、风也来。   秦嫣枕着翟容的胳膊,闭着眼睛:“郎君,你兄长会不会去你屋子查你?”   翟容模模糊糊“唔”了一声, 已经睡着了。   秦嫣将头从他的胳膊里挪出去, 方才他闹着让她将他当枕头。当真枕一晚上,胳膊是很疼的, 她可不舍得。   她将他的胳膊推拢过去,看着他熟睡的样子。   大泽边, 第一次见他拿下黑巾, 烤肉给她吃, 她就很喜欢他了。只是当时觉得双方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之人,便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在香积寺,她坐在那枯燥的木屋中等着上场演奏, 当他那双耀目如辉的眼睛,在芍药花边出现之时。当他拍着窗棂,唤她陪他去香积寺里看白梨花时,她的心就开始狂跳了。   自己喜欢的人, 乖乖睡在自己身边,还睡得如此恬安静适。还有什么事情,比此时此刻, 更让人觉得甜蜜呢?   秦嫣看到他的眉毛,因方才的两厢缱慻,揉得有些乱,伸出手指很小心地将他的眉毛理顺。   这黑黑的一抹剑眉, 会随着他的心绪,时而飞起,出鞘如刃;时而平和,精致如画。有时候又会皱起,显出忧虑。如今,安稳地落在她的指尖,如苍鹰收敛了羽翅,如远山抚平了浓淡。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额角,一路向下,颧骨起伏,下巴线条优美。她的手指好奇落在他的喉结,修长的脖颈上,那性感的突起……   翟容的嘴角微微弯起,秦嫣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一紧,便被握住了。   翟容笑道:“捉住一只不肯睡觉的小猫咪。”他凑过来,咬耳问她,“此处又没有老鼠,你做什么夜游神?”   秦嫣被他识破自己在乱摸他,脸红过耳:“看看你的伤口有没有好些。”   “伤口在脸上么?”翟容又问道。   “你装睡!”秦嫣恼羞成怒,取了个靠囊,丢到他脸上。   翟容大笑起来,震得屋子里都是回声。   秦嫣急道:“你也太喜欢笑了。轻些,轻些,这园子里到处都是熟人!”一边说着,一边直着右臂,艰难地向锦衾内躲去。翟容也钻进去,与她一起靠坐在樗蒲绫的墙裙上:“你若睡不着,我们在此处说话,如何?”   “你困不困啊?”   翟容头一歪,垂在她的左肩:“很困啊,若若,你睡眠这般少,以后我们如何相处?”   他的头很有些分量,压在肩膀沉甸甸的,秦嫣扶住他的头,说:“很简单啊,我晚上睡不着就给你脸上画猫儿须,撇八字胡,让你第二日见不得人!”   翟容笑,热气喷在她的颈窝:“那我每日入睡之前,先把你脖子、手臂都咬一遍,教你也第二日见不得人。”   他的嘴唇果然吸住了她的耳后,轻揉曼捻,丝丝挑弄……   两人重新慢慢躺倒在卧铺之中,伸手入衣,抚摸了一阵嫩软娇滑。   “是不是有点小?”被衾中,秦嫣犹有些自卑。   还不等她自卑完,敏感处被拿住,她浑身乱颤,手抓在他的肩膀上。   听着她控制不住地喘气声,他低声发笑着。   山云雾浓,水融雨骤……   因秦嫣的还是怕疼,翟容摸了她几下,很有分寸地停住了。   “若若,我真的要睡了,你别吵我。”   “我这般睡你胳膊,会不会压麻你?”   “嗯……不会……”翟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他的鼻子搁在秦嫣的额头上,沉沉入睡。圈着她身子的两支胳膊,很是厚实暖和。秦嫣不敢动,知道他真的累了。她也慢慢放松下来,这些年她为了练功,从来不敢睡觉。昨夜与他的初夜,也是被他折腾坏了,累昏睡的。   她闭上眼睛,尝试着像个普通的姑娘一般入睡。   在他的呼吸声中,她果然也睡着了。   她细细的手臂,圈在他的脖颈处,他的身肤与她相贴。   月沉星稀,他们真的度过了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以后,无论需要经历多少坎坷辗转的夜晚;无论将要跋涉多少孤单仓皇的年月。   她都会记得这一双可以依靠的臂膀,曾经让自己还不够坚实的人生,能够有暂时的休憩。   ……   ……   早晨起来的时候,秦嫣居然比翟容睡得还迟。看到脸面前对着的双眸,她紧张地慌乱爬起来,遮着被木窗外的阳光射到的眼睛,问道:“你……还没有离开?翟家主会不会……”   “会什么会?他敢闹!”翟容将奴子们准备的,她的衣袍递给她,“把我媳妇都给拐走了,他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秦嫣听着他语气不对,知道,昨晚好生共度一日的约定已经结束,今天是摊牌的日子了。   她垂头,将自己的裙衫都穿上去。其实翟家主给她准备了好几身,翟容喜欢浅色的,觉得跟她清纯的眉眼比较搭配。她自己则是素色衣服穿烦了,最喜欢各种艳丽夺目的衣衫。她挑了一件晕染着鲜蓝色的月褶裙。   秦嫣是乐班待过一阵子的,这种比较复杂的裙子都能不需要婢妇,独立将其穿戴起来。她拿着衣服,躲一般躲到了描金青绿折页山水屏风之后,一件一件穿起来。   刚将大致的衣裙穿上,正在胸前系着那条浅白到纯蓝晕染渐变的软绸丝绦,一双手将她整个人转了过去。   “还,还没有穿好,”秦嫣尴尬地在自己胸前打着蝴蝶结。翟容低头看着她的手指,她的右手还不太灵活,左手却灵巧得过了份。在白色浅蓝的丝绦中穿行,将结带打成。   他深深吸一口气:“若若,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别在屋子里,我们去院子里可好?”秦嫣还是无法让翟容继续在自己居室中待着,让翟家主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过了一晚,毕竟比较令人害羞。   翟容袍角一转,几乎是带着怒气一般,步履迅速有力地走向朱木夔纹的楼梯。他的手指放在漆得油光锃亮的夔纹柱头上,略一凝神,重新恢复平静,走了出去。   秦嫣略有踯躅,跟在他后面,碎步出了小楼。   小楼一出屋门,就是那片黄石假山,山石堆成悬崖陡立、峭壁惊险的奇势。上面萝蔓盘绕、香结春子。   秦嫣跟着他走了几步,她忽然左手手臂翻转,便点向翟容的后颈要穴。翟容似乎后面长着眼睛,身体旋转过来,反手卡她。   秦嫣半个身子躲到假山之侧,浅蓝色晕染的裙角在黄石棱角之中翻腾一下,人便消失在那些沟壑起伏的山崖石坎之中。翟容手在假山上一拍,一股灰尘被他拍起,人一借力,衣袂翻飞中,跟着她一起跃入假山之中。   两个人如狐兔一般,在假山中左盘右绕。   这片假山,翟容明明比秦嫣更熟悉,这是他儿时就经常玩的。可是不知道为何,他始终追不上秦嫣。   秦嫣认位比他准确,身子也瘦小灵巧,在假山的缝隙和溶洞之中,左右穿梭,翟容又不能动用蛮力将假山震坏,几次三番,眼看堪堪要捉住她的手脚,却又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的掌下滑过。   ——她还残着一只右手呢!   秦嫣再度缩骨,穿越了一个小小的石洞,将一张巴掌脸从石洞中探回来:“不准用内力!”   “不用就不用!”翟容也被她激起了好战之心,只以拳脚功夫在她身后全力追赶。   她真的是听力好,眼睛灵,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一般,在那些磨盘大小的石洞中,钻来转去。翟容则身形高大,很多地方过不去。眼看着就追丢了。   翟容凝神专注,这已经不是一场普通的角力。若若在告诉他,她是接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她可以做的事情,远比被他带入北海门、等着给他生儿子,要多得多。   他在不使用内力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地想要将她捉住,他要证明给她看,她不是什么草字圈的第一高手,她只是……只是他的小媳妇。只是他办事归来,为他掸去一身的征尘,陪他一起吃一顿团圆饭的小媳妇。   两个年轻人都在咬着牙,拼命地证明着自己,自己的看法才是准确的。   洪远孤推开自己的长菱花纹木窗,看着庭院里硕大的黄石假山。峰峦叠嶂之中,两道身影,一道淡米色胡袍是翟容,一道深浅蓝晕的是秦嫣,正在假山之间,盘绕追逐。   翟羽带着下人,过来给师叔进早膳。   昨日那些白鹘卫喝得酩酊大醉,至今还在屋舍之中酣然大睡。看起来不到正午,是不会从床榻上起身了。洪师叔是年龄大之人,早膳用得早,翟羽就过来陪老师用膳。看到老师在看着窗外,他也走到木楞窗旁,手伏在窗棂上。   “老师,你看谁会赢?”   “……”洪远孤拂了拂纯灰色的长须,“小娘子会赢。”   “为什么?”翟羽觉得有些意外,因为他看着还是翟容占着上风。   “因为不舍得。”洪师叔眼角是菊花般的皱纹。   黄石假山中,一道绿萝波动不止,翟容被秦嫣一把按在了假山的缝隙中。   他的手脚都被她引得卡在假山突出的断石内侧。抵住他胸口的是秦嫣的右手,那里昨日才被林朗扭伤过,多少有些丝丝骨裂,还被包扎着。翟容不能用力顶着出来,只能任她的左手撑在自己右耳边,被她压在石壁上。   秦嫣站在一片石块上,难得居高临下看着翟容。   翟容也难得仰视着她。   两个人什么都做过了,头一回以全新的角度,看着对方。   秦嫣咬了咬嘴唇,郎君这样看,下巴颔显得尖尖的。他平日里因为时常低着看她,眼睛总是显得半眯不眯,有点凶相。如今她能看清楚,他上下睫毛都很卷翘,瞳仁清澈,如沐雪水。眼尾稍稍挑起,看着特别勾人。   于是,她就做了一件,他经常对她做的事情……   她低下头,亲了他漂亮的眼眉。   她刚碰触到他,便被甩了出去!——翟容终于从她受伤的胳膊,和细小的身子上,摸到了一个可以将她用力推出,而不至于将她弄伤的地方。   他果断将她从自己身上狠狠推出,她亲在他眉目上的双唇,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丢远了。   他自己从石壁的缝隙里退出来,没好气地拍了拍自己头上的绿萝叶片和碎枝:“若若,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说实话?”   “我……”秦嫣从断石上跳下来,浅蓝深蓝的裙子随风飘动着,“郎君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你先前为何从来没有流露出这个意思?”翟容看着她,“如今却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先前……我没有把握……我一个人回扎合谷,肯定是送死的。”秦嫣努力靠拢他,“如果有旁人相助……而且,你不觉得我武功变高一些了吗?方才,”她小声道,“我不是赢了你?”   想起方才的情景,她的脸红了。   两人认识以来,一直都是他主动。她偶然主动调戏了他一次,觉得又羞又有趣。   “那是我让着你!”翟容没好气道。秦嫣道:“那你就再让我一回嘛?”她伸手去拿他的袖子,又被甩开。   “宜郎,秦小娘子。”翟家主朗润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翟容转过身,翟羽站在一条风廊中等他们,杏花飘落在他的玄色墨衣上,显得分外春娇艳媚。他的脸上似乎心情很好,对翟容道:“你们换身衣裳,你师叔在等你用早膳。”他对秦嫣道:“秦娘子也可以一起去。”   翟容走到自己的卧室里,已经有奴子准备了长袍,给他更衣去陪洪师叔用早膳。   秦嫣穿的是外出的裙衫,倒是不必换衣服了。站在翟羽身边,翟羽笑着微微低头:“见过小师妹。”   “……”秦嫣对洪远孤这个草率认的师父,还不太适应,忽然又听到这个称呼,困惑地看着翟羽。翟羽解释道:“我是洪先生的亲传弟子。”   “……”秦嫣还是不适应。   翟羽道:“你将昨日跟我商量的事情,与宜郎如何说的?”   “没说……”秦嫣神色不宁着道,“不过翟家主也是知道他的,郎君,他能猜出来了。”   “你既然是我师妹,我们不讲任务、讲情分,你还可以再选择一次。”翟羽看到翟容走出来了,道:“走,去明道堂。”   堂屋旁,碧绿藤蔓从门柱上攀旋而下。绕过门柱,宽敞的堂屋里,铺着黑木压边的象牙色罗丝簟席。上面,整齐摆着四张髹漆朱木高脚案桌。案桌上铺着新绿色的竹簟。各色小点、菜色均盛在白瓷器碗中,一双双碧玉筷搁在白瓷孩儿戏荷筷架上。   洪远孤师叔昨夜很早入睡,今日精神不错。昨日以琴声相助翟容引起的精神涣散,已经休养恢复了大半,只是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他穿着素黄的棉麻长袍,端坐在别府的大厅堂中。   翟羽带着翟容和秦嫣走入厅堂,各自选了一张朱木案桌前,准备跪坐下来。   洪远孤先招手:“宜郎过来,师叔身边坐。”   翟羽干笑一下,将位置让出:翟容才是自己老师相处最多的人,那种亲密程度,是翟羽和秦嫣都不能比的。于是,两个真正算是他认入门的弟子,反被晾在一边。   洪远孤含笑,看翟容按照自己的心意,坐在自己身边。这才看着秦嫣:“秦娘子,坐,昨夜睡得可好?”   翟羽一抬眉:他是唯一被冷落的那一个……自己敛衽坐在最外首。   秦嫣先看翟容,翟容正襟端坐在竹簟上,看来昨晚他睡她屋子里,还是隐瞒为上。她回答道:“回师父的话,睡得很好。”   “哦。”洪远孤亦看一眼翟容,翟容只顾自己端起婆罗门松糕吃着,完全没有礼数。   洪远孤呵呵笑着,招呼各位晚辈,不要拘泥,先用膳。   秦嫣防着长辈问话,还不敢擅动。   洪远孤见她双手并放在膝头,等待认真回话的模样,慈笑道:“饿不饿?饿了就用早膳吧。”   秦嫣还礼:“多谢师父。”   因洪远孤自己就是一位音律大家,翟羽并没有如安排其他人的饮宴那般,安排自己翟府的私养乐伎出来献乐。庭院里此刻,清晨的薄雾袅袅,唯听得小鸟啭鸣,风动竹摇,分外清旷。   洪远孤看向秦嫣:“秦小娘子,昨日见你音律甚通,可惜手扭伤了,否则倒可以见识一下你的琴艺。”秦嫣心想,幸亏手伤了,在洪先生面前弹琴,不知多班门弄斧呢。低头回礼:“多谢师父抬举。”   洪远孤问道:“昨日与姑娘短短交谈,姑娘似乎识得西域阵师之秘术?能否与老夫说上一些?”   翟羽也看着她,在夕照大城下,秦嫣两槌将那莫贺咄可汗的阵师震伤心脉,此事他听柯白岑说过。后来与老师商量之后,可以初步断定,这个姑娘在阵师之道上,造诣不俗。   秦嫣双手交叠,匍匐在地上行了个礼,道:“师父问话,弟子绝无隐瞒。弟子是长清哥哥所教,其实并不擅长。我兄长说了,阵师不能单独训练,要与军队长期共存共融。阵师拥有过人的眼力和耳力,能够大致揣测对手呼吸、体能的极限,从而通过音律,提供有效的攻击手法,协助自己一方获胜。他按照阵师之法训练我,是因当时身处扎合谷,不知如何帮助我,只能知道什么教我什么。”   洪远孤笑道:“原来如此。你是如何结识你的兄长?”   秦嫣将自己与长清的结识过程说给了师父听,洪远孤频频点头:“如此人物,沦落于此,想来他的来处应当不简单呐。”   秦嫣说:“弟子问过他,他不肯说。”   秦嫣与洪远孤交谈了几句,渐渐就越来越熟谂了,颇有言谈相欢之色。   她正侃侃而谈,翟容将一碗鸡丝胡椒粥,“咚”的一声丢到她面前,道:“你多吃一些。心比天高,身子却比纸还薄!”   若若想回去扎合谷做卧底,这件事情他从她坐在翟羽的马车中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猜到了。昨夜他没说,是因为良宵难得。今天早上他与若若比了一场武,想劝服她放弃这危险之事,但,他终究输在了“不忍心”这三个字上。   洪远孤道:“如今秦娘子是我的徒弟了,宜郎,你不能再随便欺负姑娘。”   秦嫣也小声说:“我打算,和师父还有师兄一起,我们好好商量推演一下,我回星芒教……是否对唐国有帮助?救我家哥哥,胜算有多少?若是……当真有危险,我不会勉强的。”   师父……还师兄?翟容的目光从洪远孤转到翟羽身上。   “哼!”翟容扭头拂袖,不理她。 第91章 卧底   秦嫣是否适合返回星芒圣教, 成为唐国进入星芒教的卧底?对于翟容来说,这还需要商榷、推敲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情!   就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况来看, 星芒教以对于星芒大神的无限崇敬与畏惧为信仰, 打造出来的是一群没有人性的杀手。这些刀奴,如讲俗台下制造血案的矮脚他们一样, 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打开的余地。   秦嫣,则明显是其中一个难得的异类。尤其是她的哥哥长清, 从片影截羽中, 可以感受到这位年轻人内心强大的力量, 和他对于星芒教义的不屑和反击。   这些力量,一旦使用起来,会有怎样的效果?   在敦煌城临时租赁的那个小土屋中, 翟容让秦嫣为他画了许多舆图,问了她许多细节。他是所有人中间,最了解她的能耐之人。在这样的深入了解中,他感觉, 长清这些年来刻意训练、挖掘秦嫣在耳力、目力、记忆能力之中的潜力,这些做法,仅仅是为了将她培养成合格的刀奴吗?   他猜测, 长清训练出来的这个妹妹,可能本来就是想要打造出一根插入星芒教的“毒针”。   她这根“毒针”,又被长清特意送到了河西来,目的多半是为了与唐国的力量产生链接, 以便合理去对付星芒教。   如果,翟容不是若若的夫君,他也会和兄长,和师叔一样,因为获得这样一名与众不同的“星芒教徒”而感到欣喜。他会为终于可以接近这个邪恶教派的窝巢,而感到激动。他会为长清将秦嫣这根“毒针”送到他们手中,感到兴奋。   可是,他是她夫君!   他没法感受到这些欣喜和激动,他没法“笑纳”这份兴奋。   秦嫣乖乖喝完翟容丢给她的那碗鸡丝粥,四个人都停止了聊天。一起用完了早膳,洪远孤和翟羽只是略微动了动面前的菜式,翟容则闷头闷脑吃得最多。   奴子上来给他们换水净面、漱口洗手。   翟羽请了茶具,将众位奴子都屏退下去,亲手给自己老师和兄弟烹茶。茶叶的苦涩之香袅袅然,随着涂金鸟雀萝小炉里的银碳热度,缓缓散发到整个空气中。   洪远孤接过翟羽分给他的一盏茶,问秦嫣:“秦娘子,在夕照大城那日,你在楼兰密道中,是什么遭遇?”   秦嫣道:“回禀师父,那日我进入一个石潭中,遇到了一种红莲。出来以后,不知为何,觉得耳目特别清楚。”   一说到那红莲,洪远孤便感兴趣了。秦嫣将自己在天疏潭遇到红莲之事说过他听。洪远孤问翟羽:“你们去找过那石潭吗?”   翟羽道:“找过。不过夕照城已经被巨尊尼摧毁了,那条密道无法找到。”   “可惜了。”洪远孤道,从他们后来挖掘密道,取出来的那些特殊金属和皮料、夜照珠等物,可以看出,那条楼兰圣道还有不少值得挖掘的地方。   洪远孤将目光再次投到秦嫣身上:“秦娘子说说看,你是如何能破那图桑阵师的?”他一直关注、研究着西域的阵师之道。   “是,”秦嫣也从红莲的话题中退出来,继续道:“那阵师所捶的鼓并非是普通的鼓,那是图桑帝国的乌连牛血大鼓。兄长说过,这是王者之鼓,不是真正的大阵师是不能控制它的。”她认真地道:“那位莫贺咄可汗麾下的阵师,其实是控制不住那面鼓。所以他需要耗费很大的真力来击打,而且当时唐军作战时,将龙扬军的队伍撕扯得很凶,他想要以鼓声提高战力,也同样需要很大的真力。他的气脉虚弱处,被乌连鼓传递得很清楚,我当时就是照准他气脉虚弱之处,所以才能伤到他。”   “原来如此。”洪远孤道,“老夫也研究过阵师之法,的确,如果阵师控制不住手中的神兵器乐,是会受到反噬的。”   他笑道,“秦娘子知道得很多。”   秦嫣道:“是,我兄长一直让我所有听到的,看到的,都要记住然后告诉他。以此锻炼我的记忆之力,说对我以后会有好处。”   翟容默默喝茶,他看得出来,秦嫣在大肆卖弄自己的能力。她的这种积极主动,令他分外不舒服。   她一直是个主动的姑娘……先前他觉得很好,他很喜欢……   如今……   洪远孤听秦嫣说起西域掌故,正在兴头上,问她:“老夫听说统叶护可汗时期,这鼓是一位大阵师所掌握,他还曾经帮助统叶护可汗,在铁门关大破波斯狮虎大阵?”   秦嫣点头道:“是的,那是霍勒大师,他是真正的大阵师。”   “霍勒阵师……原来是他。”洪远孤回忆着。   秦嫣看了一眼洪远孤身后随时携带着的琵琶,道:“听说小型战场,他能用琵琶指挥,灵活机动。”   洪远孤一听,对翟羽笑道:“羽郎,原来这位霍勒大师与老夫是所见略同啊。秦娘子,你可知这位大师如今身在何处,老夫很想去见一面。”   秦嫣摇头道:“莫贺咄可汗将统叶护可汗刺杀身亡之后,霍勒大师就不见了。”她补充道,“既然,那面王者大鼓,是被莫贺咄可汗带走了。我猜测,霍勒大师一定也凶多吉少了。”   洪远孤遗憾地叹息一声:“哎呀,又少一个与人中俊杰切磋的机会。”   翟羽给众人分了第二次茶。   洪远孤问秦嫣:“秦娘子,师父我将西域军中所用的阵师,改成如今的这种武林高手所用的阵师。你来猜猜,我做什么用?”   秦嫣看了看翟容,翟容一双黑眼睛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的模样,令她心头一阵紧张。   她想:他一定在生气啊……她真的不希望惹他生气。   可是,一面是生死相依七年的长清哥哥,一面是翟容,她的选择早已做出了……   她低下头,狠狠心扭过头,继续与洪远孤交谈道:“师父,容我大胆猜测。你们的最终目的,是前往西域,扳倒巨尊尼?”   洪远孤道:“姑娘猜得很是。”   秦嫣看着翟容:“郎君,你也是要做此事吗?”她试图让他感觉自己与他,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翟容看着她:“若若,这事情与你并无相干。”   眼神一与他对上,秦嫣便觉得心中慌乱,掉过头对洪远孤道:“师父是不是感觉单人的力量,很难跟西域那些巨尊尼对抗,师伯要教翟家郎君,以阵师之法,融汇出如臂使指般的配合,以多人合力来抗衡那些巨尊尼?”   那日,洪远孤向林朗他们说出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秦嫣并不在,她完全是自己猜测出来的。   她说完,明道堂中一片寂静。阳光透过低垂的帘幕,丝丝缕缕有些晃眼。   洪远孤饮下半盏青汁茶汤,道:“秦娘子很是聪慧。”   翟羽道:“师妹,我刚才说过,你可以再次选择一下。第一条道,你可以跟在师父身边,学做阵师,等到师父觅到合适的人才,你尝试以阵师助阵。另一条,就是你昨日所说的。”   秦嫣低着头:做阵师,听起来似乎目前安全一些。可是,他们口中的“人才”能找全吗?她能胜任阵师吗?昨日师父引导郎君的那一手,她知道自己差距有多远。   她要回去……她要回到哥哥身边去……   秦嫣膝行挪出数步,挪到翟容面前:“郎君,我想回去救哥哥,我如今跟你商量,我可以吗?”   翟容放下茶盏,目中闪烁着锐利星芒:“你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做好决定了?那么,我能阻止吗?”   “郎君……”她试图去拽他的手臂,被翟容一把甩开:“我不同意。”他看着洪远孤:“师叔,我不同意!”   洪远孤注视着他,许久许久。翟容一动不动地顶着他的目光。   洪远孤道:“你让秦娘子将话说完,宜郎,有些事情不可意气用事。”他避开翟容如火似灼的目光,对秦嫣道:“秦娘子,你说。”   秦嫣回身向着洪远孤郑重跪伏行礼,她的右臂还裹着伤口,有些不便。她的额头深深抵在了罗锦簟席上:“师父,我还是想做,昨日和师、师兄,商量过的事情。”她努力适应着翟羽是自己师兄这件事情,“弟子决定,回到星芒教,我可以做你们的线人。”   翟羽若有所思地看着秦嫣。   翟容的手指用力捏着朱木案桌。   秦嫣的背部不住颤动,这些天,她一直在考虑这些事情。只是,在遇上师父之前,在看到了翟家主背后的力量之前,她是犹豫的。   自己单枪匹马,贸然回星芒教,到底能起多少作用?始终无法确定。她个人的力量,去对抗星芒教,怎么看都渺小得可笑。   昨日,师父与郎君的那番琵琶与刀法的铿锵合鸣,让她意识到,她遇上的是一群真正想要清除西域恶人的高手。他们有办法拉近与巨尊尼的距离,他们对星芒教,也是势在必除。   她可以跟他们合作。   所以昨日上马车之前,她主动向翟羽提出了自己回星芒教的建议。翟羽让她跟翟容商量商量。   洪远孤抬起手:“秦娘子,你起来。”   秦嫣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师父,昨日林朗先生他们说我是摩尼奴,还说摩尼奴是破解巨尊尼的关键。师父!我愿意回星芒教,为你们破解摩尼奴的秘密。”她想起,当日那张“鬼尸图”与她在扎合谷所受训练的那种手法的重合……她感觉,摩尼奴的秘密,就在牧刀人莫血的手中。   “我要回去!我要救哥哥!”秦嫣道。   洪远孤看着翟容:“宜郎,我想你应该比她更清楚,秦娘子是目前大唐军方进入星芒教最好的人选。不仅是因为她的身份,更因为她的性情、能力,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翟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他以极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不去将秦嫣一把带出师叔的视线。   同样作为承启阁下的一名密谍,理智上他当然清楚,他应该促成这件事情,让她成为大唐打入星芒教的一颗钉子。   可是……   “你去做线人,出事谁救你?有了危险怎么办?”翟容问。   “可是,我也不能不管我的兄长。”秦嫣回答道,“我不回去,兄长如果因此受到不测,我此生心里如何安定?我愿意做你们的线人,你们帮我将兄长也从星芒教带出来。我们各取所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翟容满心不甘,继续挽留:“若若,你应该看得出,你兄长这次将你送入敦煌,就是不希望你回去了。我想,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他低头看着她,“你莫要辜负他一片苦心!”   “可是我没做好准备啊!”秦嫣满脸泪痕,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里难受,“我不要长清哥哥替我去死!我们七年同生共死,我生病的时候他喂我吃药,我受伤的时候他给我治疗,我技不如人时,他代我受罚,帮我争取多一次的机会……我怎么可以自己一走了之呢?”   翟容脸色越来越苍白,自嘲地笑了:“若若,是我大意了。你一直那般温顺乖巧,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听我的。其实,八岁就敢杀人,你有的是主意。”   是的,他真的大意了。   他忘记了,她表面上的顺从柔弱,正是她得以接近目标,一击而中的伪装。拨开柔软的外壳,她内心有着过人的强韧。   秦嫣只好道:“对不起……”   秦嫣对着洪远孤道:“师父,我知道你们需要我。”她道,“星芒圣教对教徒的信仰灌输得非常深入,星芒教徒都是虔诚信仰星芒大神之人,你们从他们身上是得不到线索的。”她道,“但是,如果我着意去打探,就未必没有缝隙。”   翟容闭上双眸,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可以看出他内心,依然意气难平。   秦嫣低声道:“郎君,我在敦煌三十七日,此处我过得很快活。可是我知道,西域依然不安定,巨尊尼依然如团阴云一般压在我们的头顶。星芒教随时会以血腥来展示力量。”她说,“哪怕不能救出我兄长,只要令星芒教不能再做出香积寺血案这等事,我都是愿意的!”   她将话都说到如此地步了,翟容重新睁开眼睛,收敛了方才的愤激,面容变得十分冷淡。他凑近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看来,你是早就打算回星芒教了?那夕照城下,你为何要上城找我?为何过后,还要,跟我那般相处?”若若那时候又是骗婚,又是想给他生儿子,什么都做遍了,却居然能够转身就放弃他了。   秦嫣心虚地看着他的脸,即使在生气,他还是那般好看。她抽泣着道:“我很喜欢郎君,我希望有个美好的记忆。”   “然后呢?”翟容的声音越发寒意迸射,“没有然后了,对不对?”   “……”   “若若!”翟容咬牙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恩客对不对?萍水相逢,各奔东西?”   秦嫣摇头:“不是……”   “女人渣!”他迸出愤怒的声音。   “郎君……”   翟容将手伸出来,掌心摊开向她:“也好,你将东西还给我。”   秦嫣护着胸口,护了一会儿,还是在翟容越来越锋芒毕射的眼神中,将那枚翟家的脂玉独籽挂件取了出来,慢慢交到他的手中。   “秦娘子,”翟容立即握住,眸子里黑光闪烁,“这些天你玩得很愉快,是不是?好,你够狠!”   翟容拿起那枚挂件,站起身。走到洪师叔面前:“师叔,我告退了。”   秦嫣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快步走出去的背影。   “既然要做我线人,那就不能如此情绪失控。”洪远孤轻轻击打着茶盏的杯沿,发出叮的一声,“来,徒儿,我还有话要问你。”   “是,师父。”秦嫣吸一口气,让自己符合一个承启阁密谍的样子。   她是扎合谷草字圈最好的刀奴,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很好维持住自己的心性。包括……刚刚气走了自己最心爱之人……的时候。   她说:“师父,翟郎君误会我。我能否先去跟他说句话,解释解释?”   翟羽和洪远孤没想到她说出来的是这句话,两人都颇为意外地看她。   翟羽即刻长身而起:“翟云,宜郎有没有出府?”   翟云回道:“回家主,郎君没出去,坐在归雾廊上生闷气。”   话音未落,秦嫣已经从地上撑手起来,抱歉了一声,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洪远孤笑着看她跌跌撞撞追出去的身影:“羽郎,这小姑娘很有意思啊。刚与宜郎闹翻,又要追出去哄男人。这心性、这脸皮,厚实地令人叹为观止。”   翟羽清了一下嗓子,假作没听到老师为老不尊的话,道:“很有些心机,比我想象的更合适做线人。”   洪远孤喝着茶水:“可惜,宜郎要难过一阵了。”   翟羽淡淡道:“大唐至上,他会想通的。” 第92章 和好   秦嫣一路狂奔, 追出了“明道堂”。   她出于习惯,每到一处,都会对所在之处的方位、路径有个观察。这别府她已经住过两夜了, 自然是很熟悉, 很快便穿过黄石假山的繁杂路线,来到了莲池畔, 杨柳荫的归雾廊。   翟家信佛,很喜欢在府邸之中修建莲池。   这两日随着天气渐暖, 池水中的莲叶开始变得密集一些了。鲜嫩的新绿荷叶从碧水中抬起尖尖的角, 身材纤盈的蜻蜓在荷叶嫩苞间飞舞。   翟容靠在朱木廊柱上,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气呼呼地将脸对准莲池,假作不知道秦嫣已经追过来了。   “郎君,”秦嫣走到他面前, 跟他面对面坐在矮平的莲池阑干上。   翟容将腿架起在阑干之上,一副让她远一些的模样。   秦嫣被他的腿一挡,只好后退了数尺之遥。“郎君你莫生气,我从来没有将你当恩客的意思。”秦嫣看着他手中扭转把玩的籽玉挂件, “你将那个东西还我好不好?这是翟家主给我的,要收回,也当是翟家主收回。”   翟容哼一声:“你还想要?”   “想要的。”   “还要抬我哥来压我, 你压得住?”   “郎君……”   “你都要回星芒教了,还要了这块破玉做什么?卖了做盘缠?”他将那籽玉塞入自己的怀中。   秦嫣眼珠子随着他的手一起入了他的衣怀之中:“我要了做聘礼啊,等我给师父搜集了足够的讯息,待我寻到带着兄长一起离开的方法, 我就会回来找你的。”   翟容不说话,低头看着莲池中,春日鲤鱼接喋荡漾起的圈圈涟漪。   秦嫣凑近一些,翟容发现了,眉毛一挑,将腿又伸直一些,逼得她又只好后退回去。   秦嫣无奈,从阑干上站起来。   “就坐那儿!不许过来!”翟容道,转过眸子,继续看湖面的小荷尖尖。   秦嫣只得乖乖坐下,两人无言对着池水了一会儿,秦嫣看着他满含恚怒的脸,道:“郎君,你别生气了。这个事情我坚持己见了,是我不好……”   “你眼里还有我吗?”翟容恶狠狠扫了她一眼,“你先跟我哥商量,也不跟我商量。”   秦嫣弯着腰,将头尽量凑近他,道:“我不跟你商量,不是因为眼睛里没有你。是我……那个……”她羞涩道,“我……太在意了,不敢跟你说。”   “哧——”翟容冷笑一声。   秦嫣道:“我都不知如何跟你开口。其实石/国使者死了以后,我就知道我应该回到星芒教去。这事一直拖着,长清哥哥说不定要成为我的替罪羊。如果,我对一个于我有养育之恩的人,都可以不关痛痒地任其生死不知。你觉得,真的可以吗?”   “你惦记着你哥,还招惹我干什么?”   “我不舍得离开你,我也不清楚我在干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后来香积寺的案子发生了,我以为你我之间真的完了,可是你又说不怪我……当时我真的好激动。我觉得我这样你还肯跟我说话,让我立时死了都可以……”   翟容皱起眉,不耐烦地挥走面前缠绕在晨光中的几只幼细小蜻蜓,仿佛要将她也一巴掌扇出去似的。   看着他那种焦躁的模样,想到前几日的甜蜜温煦,秦嫣非常担忧,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对自己笑了。   “郎君,郎君?”她伸出手指去抓他衣袍的下摆,翟容腿一动,再次避开。但是没有将他的腿蹬出。   她道:“郎君,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够果决,让事情一步步拖到无可再拖,这些天我每日都在算日子,想着能拖几日拖几日……”她轻声道:“我想多看看你……前几日,你每日都对我笑,你不知道我多高兴。”   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那几日情投意合的笑颜,秦嫣不觉鼻子一酸,拿袖子擦着眼泪。   看她又在拿了袖子胡乱擦眼睛,翟容一脸没眼看的嫌弃:“你什么时候能养成带帕子擦眼泪的习惯。”   秦嫣抽抽搭搭:“以后……以后一定养成……”   翟容掏出丝帕丢给她:“眼睛都擦红了。”   秦嫣接过帕子:“郎君,你不生气了?”   “哼!”   秦嫣一边擦,一边道:“你不要不理我嘛。”   翟容看着她秋水清染的泪目:“如此大的事情,你自己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让我有何话可说?”   “我错了,我错了。”秦嫣捏着帕子,“以后一定都听你的。可是,这件事情跟你商量,你真的会同意吗?”   翟容咬了咬手指,没说话。   他当然不会同意,他一旦知道她有这个想法,必然将她直接捆绑送入北海门,让人看着她,不让她再回西域!秦嫣也是知道他这个脾气,才不肯跟他说的。   他再度冷笑:“你果然很会骗人。先前我还说你这般弱小,死在你手上之人,一定很窝囊。如今看来,他们一点也不窝囊。窝囊的人是我!”   “郎君你放心。你师叔本事那般大,我这次回星芒教,如果能够得到师父这样的人指点,我是不是就会减少很多危险?”秦嫣扳着指头道,“我又经历了天疏潭的红莲,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是明显身手强多了。我如今是不是比原先胜算高了很多?”   翟容怔然看着她算账的样子,听她道:“长清哥哥我想救,可是我更想回来啊!我要跟郎君在一起……”   “你还有脸说这种话?”翟容无力地将膝盖收回来,脸颊贴在自己腿上。秦嫣一看他的腿不架起来挡着她了,趁势凑过去。   秦嫣道:“我们不吵了好不好?我要抓紧时间,将自己所知之事都与师父交流;我还觉得,师兄在西域也有势力,我能获得他的支持,不是比我一个人回去帮我兄长出逃,更有把握一些吗?”她再凑近一些:“郎君,我也需要你给我意见,毕竟我跟师父相处得少,你对我更了解一些。”她的手搭在翟容的膝盖上,翟容狠狠一晃,没能晃走。   她索性,将下巴搁在他的膝头,两人的眼睛已经距离很近了。   翟容的眼神还是很别扭:“你凑这般近干什么?退后退后!”嘴上这般说着,腿上却没动作。   “我知道,郎君跟我生气,是不舍得我吃苦。”   “脸皮厚。”   “我还知道,郎君跟我发脾气,是担心我危险。”   “你安分些,我将你一脚蹬湖中。”   秦嫣趴在他的膝头:“嗯。”   一只水鸟从莲池旁飞过,两个人都专注地看着那鸟儿,在水面上下捉鱼,忙个不停。翟容也再不计较她趴在自己腿上,秦嫣将身子靠在他的修直小腿上,两个人都一时安静下来。   “郎君,”秦嫣红着脸,仰头看着他道,“有些话,当着师父和翟家主的面,没法出口。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她偷偷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然后轻声道:“郎君,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从大泽边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香积寺讲俗台下你让我去看白梨花,我也喜欢你。”   翟容听得低垂睫毛,任她靠近,听她说话。   归雾水廊外,清莲碧水,蓝天白云,杨柳袅娜丝丝。   归雾水廊上,少年笔挺英俊的侧面与少女娇俏娟美的侧脸,两两相对。   秦嫣软语哀求道,“我明知我身份不好,应该同你保持距离,可是我喜欢得没办法。我知道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等我兄长的事情处理妥善,等我的线人任务完成,我一定回来。”   她伸出手掌:“我发誓:我会嫁夫从夫,对你言听计从!我要以夫为纲,对你三从四德……”   翟容拍掉她的手掌:“花言巧语你骗谁呢?你要能做到,就没今日的事情了。”   她将脸歪过来,面颊贴在他的膝头,撒娇地摇着他的腿:“郎君,我是认真的。此事过后,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   “你还能往北!你还能往南!”翟容讽刺她。   秦嫣急得用力摇:“不会的!”   “你不要晃了,要被你推到湖中去了。”   秦嫣见他松动了,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在朱红阑干旁,将头靠在他肩头:“郎君跟我回去见师父好吗?我还要去跟师父、师兄他们商量,如何为他们做线人。你也要帮我定定计策,把把关。有你在,我做事才更加心里有谱。”   翟容低头看着她靠在自己肩上的头,发如墨丝,清香幽幽。想到这样的姑娘,就要许久见不到,看着她身涉险境,心头一阵酸楚。伸手摸摸她的头顶。他道:“你跟你兄长,也是这么搂来抱去的?”   “才不是!”秦嫣贴紧他,“兄长自我十岁起就不让我碰他了,他说只有夫君才可以这般。”她抬起头看着他,“你不会是在吃我兄长的醋?”   翟容放了心:“我吃他的醋?他与你七年生死与共,你生病了他喂你吃药,你受伤了他给你治疗……哈,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方才他最生气的就是这几句话!   秦嫣感觉到了他浓浓的酸意,将脸靠在他肩上:“可是,我不会看见他就脸热心跳,说话都没法说完整。我不会跟他亲亲搂搂抱抱。他睡觉的时候,我不会盯着他的脸看,心里想,我家郎君生得这般好看,我要占他一辈子……”   “我们到底谁占谁一辈子?!”翟容扭头望天。   “嗯,说错了,”秦嫣道,“是郎君占我一辈子。我心里只能有郎君,不能有旁的人。哪怕有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我也只爱你这么一个!”   “咳咳,”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秦娘子,你不是说跟宜郎说句话便来吗?让老夫好等。”   秦嫣真是没想到,洪师叔如此不讲究,直接来此处拿人。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慌张地从翟容身边退出来:“师父。”又回头看翟容:“郎君,我们一起过去。”   洪师叔都出来了,翟容也不能那般撒腿散手地坐在阑干上,也迅速翻身下来,给洪远孤行礼:“师叔。”   洪远孤道:“过来罢。”走了两步,他又回头,“你们两个是一起过来吗?”   秦嫣推翟容。   “是。”翟容不好意思起来。   洪远孤摇头,走在头里:“我们时间很紧,石/国使者已经死了十来天了。秦娘子如果要回扎合谷,必须抓紧时间了。我们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协调。宜郎,你最了解她,这事儿,少不了你啊。”   “兄长和我的性命,都结交在师父、师兄还有郎君身上啊。”秦嫣跟着道,“我会好好配合你们的。”   洪远孤立住脚,看着秦嫣:“这小娘子脸上不会笑,怎的嘴上涂了这么多蜜糖?”   秦嫣噤声。   翟容按着她的头:“若若,你这种甜嘴蜜舌,不过糊弄糊弄我而已,少在别人面前丢人现眼。旁人不会吃你这一套!”   事实证明,翟容的判断是错误的。秦嫣那张嘴,糊弄的可不止翟容。   翟羽先将几位白鹘卫送去了官驿,待到翟家别府清净之后,开始将自己这些年设在西域的许多眼线、细作都铺排了出来。四个人每日都在一起进行商谈、规划行动。白日里偶有闲暇,翟容也没机会和秦嫣独自相处。   因为,某位刚刚收了小徒弟的师父,需要充分享受有小女徒弟的乐趣!秦嫣的右手还没有好,洪师叔让她左手按弦,他来右手弹琴。他那把古沉木做的琵琶就这样摆弄在两个人的手中。洪远孤是不逊色于陈应鹤先生的隋宫音声人,秦嫣需要非常费力才能跟上他的节奏,洪师叔对此玩得乐此不彼,不时还教她一些阵师的道理。甚至有一次,从堂屋里吆喝了翟容去,要翟容做阵身演示。   还是翟羽阻止了这种没有良心的行为。明里暗里示意自己老师,不能刚收了个小徒弟,就聊发了少年狂,毕竟还是要让小夫妻们多相聚几次。   秦嫣回星芒教的事情,完全展开以后,翟容的心情也就好了不少。   自己兄长在西域的确已经经营了不少年数,如今他全部拿出来,帮助秦嫣搜集星芒教情报,同时给她寻找方向,让她找到可以带着长清哥哥逃出扎合谷的方式和途径。翟容盯着每一个细节,他从一个对于西域一窍不通的人,数天之内,就几乎能记得翟羽提供出来的大部分人手。翟羽说,幸亏是自己兄弟,他还算了解他,否则简直会有一种,自己生生把手下给出卖了的感觉。秦嫣则笑话翟容,到底从小生活在长清身边受训的人,是她还是她的郎君。翟容默默摸摸她的头:若若还是那么没心没肺的样子。   晚上休息的时候,翟容还是会来到秦嫣的小楼里。有时候两人一起吃吃东西,有时候两人说说话,有时候就是她赖在他身上,假寐一会儿。待到天亮之前,他再悄悄潜回自己的卧室。   那枚被他气头上,“没收”掉的聘礼,也早就回到了她的脖子上。秦嫣每天捏在手中摩挲着。她也带不了几日,回到扎合谷还是要交给翟容保管的,同时交托给他保管的,还有不少东西,都放在一个柚木箱子里。   里面有那个花里胡哨的碧玉项圈、有几个翟家主当初送给她的红宝石头面、他带着她练字的字纸、他逗她玩写着大大“容”字的南人腰扇……   秦嫣跟他说:“都是我的宝贝,你要好生收着。等我回来我还是要跟在蔡玉班似的,日日拿出来把玩的。”   翟容翻检着她的“宝贝”柚木箱子:“你都不拿个好些的箱子来装。”待到一样样都检查完,满意地发现,都是自己或者翟家送给她的东西,得了便宜卖了乖道:“若若,你就没有旁人给你像样的东西吗?”   “旁人给的,我不要啊。”   “对,不能拿别人的东西,记住了啊。”翟容将她的那些“宝贝”一样样按照她原先的方式,摆放在她那个做工奇差,木板奇薄的柚木箱里:以后,这些也是他的宝贝了。   “郎君,躺一会儿?”   翟容合衣躺下,秦嫣立即伸出手,搂住他的身子。   翟容拍开她的手:“保持距离!离我远些!”不给吃就算了,还动不动来这一手。秦嫣怏怏然退到一边去。翟容看着她可怜,毕竟两人很快就要分开一段时间了。他重新靠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你……起反应,怎么办?”秦嫣先是高兴,然后又有些惴惴然。   “不许提。安分睡觉就没事。”   “哦。”   铜雀更漏滴滴而下,月儿如牙,缓缓升上中天。月走云间,云开月现。   “嗷——”一声长长的狼嚎,在月夜下远远传来。   翟容慵懒地哼了一声,没有被立时吵醒。待到第二声狼哮来到耳边,他才睁开惺忪的眼睛:“唔……这是……”他眨巴眨巴沉重的眼皮,眼皮上重重起了一道折痕:“雪奴?雪奴如何会在此处?”   秦嫣也在他怀里抬起头:“什么雪奴?”   楼下守夜的婢妇,举着摇动的小烛台走上二层小阁,轻敲响木格子门:“翟郎君,翟家主让你去看看雪奴。你不在,那大狼在府中不安分,晌午时分送到别府来了。”晌午时分,翟容正在埋头一堆案牍上,专心得没听到这些动静。   秦嫣清醒了,回味出来,感情别府上下人等,都知道翟容在她屋里呢!羞得先埋在他胸前红了脸,想着不能便宜翟容。复又抬起头,对翟容刮了刮脸皮,道:“你在这里过夜,你哥果然了如指掌。有事就直接到此处来找你。”   翟容挠挠头,坐起来:“我去看看雪奴。”   “我也要去。”   秦嫣也跟着坐起来,她身上穿着入寝的白绢衣裙,不便出屋子。自己去旁边的小橱里找出了一件披风披上。   翟容已经穿好了袍子,束紧了发髻,看着她严肃道:“衣衫不整,不准出去。”   “这样就可以了。”秦嫣裹紧披风。   他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发:“我去找个梳头娘子,给你梳妆一下。”   “太麻烦了吧?”   “这种披头散发的样子,还有,”他的手指挑开她的披风,低头嫌弃道,“穿着这种裙子的,以后只有我可以看。”   他推开门叫了人进来,雪奴在园子里又叫了好几声。幸亏翟府的梳头娘子都是训练有素的,给她抹了头油,梳两个垂练髻也是挺快的。换了一身外出可以穿的对襟襦服半臂,胸口打了个丝缎的蓝色蝴蝶形飘带。   翟容见她穿整齐了,才拉着她的左手带她下楼:“走楼梯看仔细些。”   “我是会走楼梯摔跤的人吗?”   “你如今胳膊坏了,生病的小孩要被多照顾。”他都没什么机会照顾她。   “你才是小孩。”   候在楼阁门前的婢妇低头,让开一条道路,其中一名手持琉璃防风灯笼,带着他们向别府后面的庑廊走去。还没到庑廊,先闻到一股毛烘烘的骚味。翟容和秦嫣一起走过去,蹲在一个黑色大笼子前,里面雪白皎银,正是大狼雪奴。   翟容拍拍雪奴毛茸茸的大脑袋:“雪奴,我也快要离开敦煌了,你在府中也不合适了,不如我将你放归山林,如何?”   雪奴喉咙里呼噜呼噜地,脑袋顶着他的手掌。   秦嫣看着他拧开关着雪奴的黑色铸铁大笼子,不满道:“你就不能问翟家主要个钥匙么?每次见你都是直接拧断,显示自己手劲过人?”   翟容说:“从小就是如此,看见锁就想拧。改了许久才改得只拧锁链,已经很不错了。”   秦嫣撇嘴道:“你小时候,一定调皮得让翟家主特别操心。”   说话间,雪奴已经从铁笼子里出来,它站在月色下,浑身一阵抖动。一股浓烈的腥膻之气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尽管这个月,它都如家畜一般被关在笼子里,屋子里,可是它浑身上下,依然有着一股强烈野性。   翟容带着雪奴向别府门口走去:“若若,一起去吗?”   “一起去。”秦嫣跟在他身边,左手挽住他的手臂,翟容弯过一些臂弯,让她挂得舒服一些:“自己好生走路。”   “你腿长,我有些跟不上。”秦嫣撒娇道。   “那也不能这般挂我身上。”   “你自己说的,受伤的小孩要被多照顾!”   “你是手受伤了,又不是腿受伤了。”   “可是牵扯着疼啊。”   “门槛!要跌了!说话看着点路!雪奴都比你机灵。” 第93章 扎合   因带着野狼, 他们不方便骑马。到了府门口,跟别府的奴子们说了一下,他们去放狼, 去去就回。翟容便蹲下身, 背起秦嫣,运起轻功向北山而去。雪奴跟在他的身后, 如一道银灰色的云影,迅速向山峦起伏之处靠拢过去。   当东方出现熹微, 当启明之星运行天际, 他们来到了北山之上。   雪奴眯起狼眼, 看着北山上的山石变化。“呜——”雪奴朝着远方发出高声地嚎叫,山林倒伏,长草飘摇, 北山上一片寂静辽远。两个人站在银狼身边,翟容的手搭在雪奴毛剌剌的头顶上,揉着毛,准备将它送出去。   忽然,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同样霸气十足的嚎叫!   翟容头一抬:“雪奴还有同伴?”   “狼是群居动物,它在野外那般久,哪能没有同伴?”秦嫣看着雪奴因年老, 已经有些衰败的尾毛,“不过,听说狼群是不赡养老狼的,不知道它回去会不会受欺负?”   “看它自己的选择, 如果它愿意,就再带回翟府。”翟容拍一下雪奴的后脑,雪奴的粗大尾巴摇了摇,开始向前走去。翟容叉腰站在雪奴身后,看着它走向何方。   日头越升越高,雪奴忽然肩背一紧,再次发出了一声咆哮。   翟容瞥见山林里跃出两个硕大的黑色身影,两条身影奔跑速度极快,眨眼就跳过几个山坎,接近了他们。那两个身影看到有人,似乎也是一愣,停住了脚步。翟容迅速收手将秦嫣拉在自己身后。   他定睛一看:“好大的狼!”   秦嫣也看到这两只狼,呼吸都停止了:“黑……黑大山!”   “怎么了?”翟容问她,“这两只狼你认得?”   秦嫣目光转到雪奴身上:“银狼王罗夜!雪奴原来真的是银狼王罗夜!”   翟容问:“什么银狼王罗夜?”   雪奴后腿一蹬,前爪在地面上刨动,向着前方而去。那两头黑色巨狼身形高大,来到了雪奴面前。双双低下头,以额头轻抵雪奴的狼颈,状甚亲昵。   翟容也事出意外,无意中将手指放在唇边咬着毛刺。他没想到,雪奴在府中低首服帖,跟一只大型一些的宠物狗都没什么区别。没想到它还有其他的面目?秦嫣将他的手一把拉开:“你刚摸过狼,怎么往嘴里放?”   翟容放下手,问她:“雪奴真的是狼王?早知道小时候就不放生了,带到北海门好好训练它了。”   秦嫣道:“是啊,而且银狼王罗夜在时罗漫山附近一带的牧民哪里,名气特别大。”   “是吗?”   “它是时罗漫山的无敌狼王。牧民都传说它,身披银甲,在月光下如魅如影,奔跑起来如风如电,在时罗漫山打败了无数狼群,很多狼族的头狼都要雌伏于它。它后来养了两只小狼,一头我们管它叫黑大山,一头叫黑小山。如今,应该是时罗漫山的新狼王了。”   翟容笑容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我家雪奴看起来这般乖,原来如此厉害?”   雪奴回过头,对着翟容一声大吼。   翟容看到雪奴做出了选择,道:“若若你说得对,它不是雪奴,它是银狼王罗夜。你看,它不打算留在翟府养老,它要回归山野。”   秦嫣道:“是啊,那片山林才是它真正的家。”   真正分别的时间来到了,翟容站起来,他的眼睛里润润的,他知道雪奴已经是一头年纪非常大的狼了,这一回大约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秦嫣跟着他一起站着,她大声喊道:“罗夜!再见!雪奴,再见!”   翟容觉得她这种行为幼稚得很可爱,像个小花苞似的,低头看她笑了笑。   三头狼在远处的山林下,左转右徊了一番,又呜呜呜叫了几声,这才翻越崇山峻岭,向着深山而去。两个人一高一矮,站着目送三头巨狼渐渐消失。   “你是如何驯养雪奴的?”秦嫣算了算岁数,当时他也就八、九岁的样子。翟容重新坐在石块上,撒着腿:“还不是带着山上跑跑,到处弄点吃吃。”   秦嫣坐到他身边,说:“很多人都说,罗夜是受过特殊训练的,所以才会那般矫健奸诈。”   “奸诈?”翟容摇头道,“雪奴明明很温顺纯良,是宠物。”   秦嫣对他嗤之以鼻:“郎君,被时罗漫山各个部落视为神灵的银狼王,在你嘴里,是一只纯良的宠物?那些与时罗漫山狼群做了好多年斗争的牧民,若听得你如此说话,会拿起铁叉叉死你的!”   “若若,看,日出。”翟容挽起她的肩膀,将胳膊放在她的脖子旁。   秦嫣转身向东方,北山上头紫红染晕,将山林间的清新迷雾驱散,燃遍山头。   翟容问道:“你那日唱的粟特歌很好听,你会用中原话唱吗?唱给我听听。”他除了在夕照城中学过几句图桑语,对于西域其他部落的语言还不熟。   秦嫣就唱起来了,这一次她没有故意将自己的声音压沙哑,而是少女清润的歌喉:“冰雪消融,回归孤雁,   一路向西天空蔚蓝。   苍茫高山上最怕,手中的风筝断了线。   ……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翟容一听,到底是中原小郎君,没有这么直白,面红过耳:“这歌的词儿,也太肉麻了!”   秦嫣道:“西域人粗犷些,他们全是这种句子。其实也还好。”   雪奴归山,他们也该回翟家别府了。   他们从山头站起来,对着东方的阳光,手挽手回府中去。   ……   ……   数日之后,秦嫣不可能再在敦煌呆下去了。   星芒教对刀奴管理不是太紧密,一来是仰仗自小到大灌输给刀奴们的信仰,二来,则是对他们视若弃子。每一个放出去的刀奴,略有怀疑就可能被牧刀人随意去除了。   星芒教对于自身运作方式,则有着严格的控制,像秦嫣这种低等刀奴,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是如何进行平日操作的。她所认识的,仅仅只有牧刀人莫血和老巫。   这种对待刀奴的方式,让洪远孤觉得很疑惑,他认为,星芒教是采用这种方式,随时将每一个刀奴,都当作可以被放弃的物件。这种做法,应当是在筛选着什么。至于到底在筛选什么,这需要秦嫣重返星芒教,仔细勘探才会有一定的结果。   秦嫣从石/国使者死去之后,已经在敦煌耽误了不少时日。其实再回去是有点容易令牧刀人莫血起疑。这时候就体现出了她背后有人支持的好处,翟羽利用他在西域的势力,在西域制造了两件可以耽误秦嫣归程的合理事件,为她做了一个掩护。西域长途漫漫,十来日的时间差,还是可以为她做到的。   秦嫣按照翟羽为她设计的归途,将自己打扮成一个衣衫褴褛的西域少年模样。她的脸上涂了不少泥浆,原先的样子已经看不大出来了。   翟羽让秦嫣坐在他的马车中,待将她送到合适的地方,再让她混入他安排好的驼队。   秦嫣是第二次坐翟家主的马车。他的马车是定制的,因他自己是河西商旅的领头之人,难免为了利益往来会与人有些冲突。他的马车是以精铜打造、包以乌皮,特别坚固。普通刀箭很难射入。坐着也特别稳定。   洪远孤没有来送她。   杏云林下,洪远孤被暗斩门的人所追杀,这是他们江湖上的宿仇。洪远孤并不担心,还小小地利用了他们一把。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被盯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翟容来送她了,但是没有在马车里陪着她。他只是骑着马,默默地跟在马车的侧边。他身上穿的也是自己寻常的胡袍,没有向翟羽那样,特地乔装了一番。因为,他们定好的计划里,翟容送到一定的地方就不再向前了,翟羽负责带着小股人马,将她送到可以安全离开的柳集镇上。   秦嫣坐在那辆精密沉重的马车里,无论外面的道路是否崎岖颠簸,这马车里都较少晃动。她不觉得舒适,只觉得如同在囚笼中。师兄也在这里放了不少吃的,喝的,可是没有郎君陪着,总觉得少了什么。她想起他们当初一起在这里,一起喝莲子汤,他检查她的手臂,她给他擦药……   这些事情都得暂时放下了。连她脖子里的那块玉玦也正式交给郎君保管了。只不过才挂了几天而已,她就已经觉得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今这部分被郎君带走了,两个人隔着厚厚的车厢壁,她感觉心中颇为忧伤。   秦嫣被翟家主亲自护送着,出了敦煌地区,过了河西,进入鄯善,出伊吾。直到保证没有人跟踪,才将秦嫣从马车里放出来。   翟家主一身普通的沙匪打扮,骑在马上:“秦娘子,一路保重了。”   秦嫣看着翟家主那张脸。平日里,他都是玉环饰髻、玄袍披挂,显得高贵不可近人。如今,他穿着西域寻常沙匪的粗麻、皮毛的短衫,倒显得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势少了许多。秦嫣鼓起勇气,说道:“师、师兄。”   “什么事?”   “师兄,我第一次见到你和轶儿在一处,就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翟羽问:“什么感觉?”   秦嫣局促地说:“我觉得你很像我父亲。”   翟容笑了:“我的年龄,是可以做你父亲了。”   “师兄,能否抱我一下,”秦嫣忐忑地道,“就像……你抱着轶儿一般。”   翟羽端坐在马匹上,翟容看着他们两个。   翟羽从坐骑上下来,走到她面前:“过来吧。”   秦嫣闭着眼睛轻轻地抱住了他,就像孩子抱着自己的父亲。   她那模糊断裂的记忆淡然滑出,她记得,家里也有一个和翟府一般,又大又好看的院子。父亲穿着黑色的长袍,带着她穿过那些亭台楼阁……母亲为她梳头,柔软的手指在她额角移动……好想回家啊……   翟羽出于对自己兄弟的担忧,其实并不喜欢她。此刻,他也觉得她身世畸零,令人同情,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秦嫣抹着泪道:“多谢师兄。”   翟容从马背上下来,走到了他们两人身边:“若若,你那个中原名字是真名还是后来起的,我可以帮你去查一下。”   秦嫣道:“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叫这个名字,但是不知如何写。是长清哥哥帮我根据中原姓氏估计出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看到翟容到了身边,忙从怀里掏出手帕,擦着眼泪道:“不好意思又忘记用手帕。不过,等回了扎合谷,我还是要拿手擦眼泪的。”   “回了扎合谷,就不许哭了。”翟容抚摸她脑后的男孩子发髻,“早些完成任务,早些回家。”   “嗯。”   “不要让我等你太久。”   “是。”   “太过危险麻烦的事,就不要去理会了。”   “嗯。”秦嫣边擦眼泪边点头应着。哪怕她回不去记忆里的家,翟容也会给她一个家……这种感觉真是……她也真想什么也不管,留下来跟他在一起。   可是她不能这样做。长清哥哥的安危需要考虑,翟容一旦进入跟星芒教和巨尊尼的战场,他难道不需要更多的帮助吗?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她都必须去做好这件事。   昨天,最后一晚。   他们俩腾出了两个时辰,在风来阁楼上的凭栏边,听风看月地彼此交谈了一番。   他告诉她,杏云林的杏子是很奇怪的一种树,不是每棵树上的都甜,一棵树一个味道。他知道哪些甜,哪些脆,等到明年夏季带她过来采杏子吃。   她跟他说,天山有雪的时候最美,明天冬季,他们一起去天山看雪,看月亮升起。   他说,明年春天要记得回来。   她说,救出了长清哥哥,她介绍他们认识。再三保证,长清哥哥一定会喜欢他。   ……   最后他抱了抱她,亲了亲额头。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一起去做,两个时辰怎么够?   ……   “若若,早些回来。”站在天山东麓的风口,千里相送终有一别,翟容再次对她道。   “我一定会早点回来的。”这两日,秦嫣已经反复说了无数遍了。   她先跟着翟羽的马队,迂回盘绕到柳集镇,再按照以往返回扎合谷的方式,先徒步,等到了合适的地方,再偷人马匹回去。她的双腿跑动很快,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已经翻过一座粗粝枯山,向着天山深处而去。   ……   ……   “牧刀人”莫血是个中年男人,他的五官平常,猛一看就像一辈子在天山上劳苦生活的老实牧民。抬起头时,一双眼睛浮肿地看不清眼神。   星芒圣教所在的扎合谷,并不是真正舆图上能够找到的一个山谷。扎合谷在图卢语中意为“牧草之地”,是牧人放羊所在。   而莫血,牧的不是草,是“刀奴”。   莫血的目光转向前方一个土崖,土崖下两个模糊的影子。   稍微高的那个是长清,那只是他的自称,至于到底叫什么,根本没人知道。   矮的那个是他们这个草字圈的老巫。星芒教教主在每个圈都会放一位老巫,给刀奴们讲解《光明垂地经》,同时也提供一些简单的医药。而莫血所带着的这个草字圈,则略有不同,这个草字圈的老巫职责,由长清和真正的老巫共同承担。   莫血的目光从长清身上转到那个矮小黧黑的老人身上。   这就是星芒教:哪怕身为牧刀人,他也不了解这个神秘的老人。好在这是一个以武力决定正确对错的地方。他在此处最强大的实力就是,他可以任意掌握此间任何人的生死,没有理由,不需要去分辨对错,一切只要他顺心。   “三十七,今日收到十二的记号了吗?”   “还没有。”   “晚上再去看一遍,如果还没有,明天我们就撤离这里了。”   “是。”   莫血有一种感觉,大概这一次十二也没了。   此番,十二和老六都被派往敦煌,老六所承担的是必死之行,十二也几乎是有去无回的。随着星芒大神想要普照更多的光明圣地,他们的任务越来越艰难了。不过,正如《光明垂地经》中所说,“是光明垂地,诸法之王,若有所诵,则能思惟一,无上微妙……”他相信,星芒大神会指引他最终走上一条通往星光圣地的天国之道。   土崖下,长清与老巫将药性又按照比例重新调整了一下。   扎合谷的刀奴不能长得太高,否则就不能使用了,他们每天在他们的饮食中要加入适当的草药,让他们符合星芒大神所需要的奴隶形态。最近有两个孩子不知道是练功的问题,还是什么其他情况,生长过于迅速。老巫要给他们一些药物压制一下。   新来的几个孩子,也要灌以一定搞乱头脑的药物,让他们失去对自己原来住处的记忆。长清就靠这些事务,在星芒教草字圈这个小旮旯之中,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长清眯着眼睛用一个小小的泥炉熬煮着药汤。不知不觉天地渐渐沉暗了下来。   “十二回来了。”老巫沙哑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   长清抬起头,浅褐色的眸子里印着炉火的红光,剔透如茶色的水晶。   他看到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从山崖下攀爬上来,虽然看不见脸,但是那身形动作,就是他熟悉无比的妹妹。   他微笑起来,自从四年前发生了那件事情,她就是他的亲妹妹了。   尽管在两个月前安排她进入敦煌时,他没给她留退路,希望她能够从此逃往中原,获得自由。也隐约希望,她会被唐国森严壁垒的守军发现,成为刺穿星芒教的一根毒针。   可是,只要嫣儿回来,每次他都很高兴。 第94章 回谷   秦嫣已经回扎合谷三日了。   她趴在一片枯砺的山崖上, 一个仅容一个人睡觉的石壁小凹处,那里是长清哥哥平时睡觉之处。春夏之日,他们平日里睡觉都没有任何御寒用品, 只有在风雪暴寒的日子, 莫血才会将他们带入阿尔金深山的洞穴中,以干牧草保暖。扎合谷的刀奴就该有强悍的体质, 否则就该被星芒大神所遗弃。   她受了针刑,这是他们身为刀奴从小最常见的惩罚之一。莫血喜怒无常, 她回来晚了一些, 莫血就大大发作了起来。这就是秦嫣当初在杏香园看到翟容从靴筒里掏出长针时, 会觉得不寒而栗的原因。   当然,莫血在给她施以针刑的时候,还是按照跟长清的约定, 都是隔着衣衫进行的。过后,由长清亲自给她上药,不会让她真的被莫血碰到。   因她这次受到的惩罚较重,长清哥哥将自己睡觉的地方让给她, 甚至还给她盖了薄薄一层他的被子。   风沙在山崖上吹得无数干枯的草叶瑟瑟作响,秦嫣看着一只黑鹰在山崖下展翅滑翔。身边,长清哥哥在一节木头挖出的小碗上, 筛了些浑浊的水:“喝点水。”   秦嫣喝着哥哥喂她的水。   “伤好些了?将敦煌所见得的事情,所去过的地方,都跟哥哥说清楚。”   “嗯。”   长清虽然这些年无法步出扎合谷,尽在莫血和老巫的管制之下, 但是他对于西域的了解一点儿不少,就是因为有秦嫣做他的双眼。   秦嫣舔着咸咸的嘴唇,以往她给哥哥讲这些的时候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可是,这一回她要好好掂量掂量了。比如,可以讲南市的热闹、讲蔡玉班的喜乐、讲陌桑湖的美景、讲云水居的奢华……可是,不能讲在敦煌南市与宜郎一道吃肉饼;不能讲在夕照城暗道跟翟郎君的事情……   秦嫣好为难,有些事情要讲,有些事情要不讲,万一不小心说出了破绽,一定会让长清哥哥看出来,到时候一定很被动。她觉得受了这顿惩罚虽然很严重,很痛苦,可是可以避免立时讲这些事情,也算是祸中有福吧?   这三日,她趴在石崖上,一边忍着身上的疼痛和头脑的昏沉,一边在心里一桩桩揣度着哪些当讲、哪些不当讲。可是每次想起那些“不当讲”的,便不由自主嘴角微微扯起。长清看着她的样子,心知这妹子的话,接下来就没几句靠得住了。   第四日夜深,星子也淡暗。   秦嫣坐在哥哥身边,双手规规矩矩放好。对于哥哥她是不敢造次的,十岁之后哥哥就跟她严格划分界限。   秦嫣便将可以跟长清说的,都尽量说给他听,同时,也在谈话之中尽量将翟容的份量摘走。   “唉。”她在心里叹息着,很想念跟郎君说话时候,可以靠在他身上,赖在他怀里的感觉……   “长清哥哥,我给你的礼物你可喜欢?使用起来可顺手?”   “挺好,是敦煌画工那里直接买来的?”   “是。”   “藤黄、朱砂都是中原之物,很细腻,石青还要再淘澄一下方可使用。”   “那我有空了来帮你弄颜料。”   “嫣儿。”   “嗯?”   “石/国使者是如何死去的?”   “他在伊吾地界,听说是他路上看上了一个姑娘,抢入车队想要图谋不轨。那姑娘的兄弟追上了车队,将他们都杀了。”   “你是听谁说的?”   “是处月部落的小王步陆孤鹿荻。她当时在车队里翻看有没有金银财物,被我遇上了。”   长清仔细看着她的脸:“你跟翟家郎君是什么关系?”   “没……没有关系。”在自己兄长面前说谎还是压力挺大的。   长清是能识人之人,怎能看不出她已经与人初尝泽露了?他道:“嫣儿,你知道自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吗?”   “没有吧?”   “以前你跟我说起外出所遇之事,你不会骗我。”长清道,“可是如今你骗了我好多次。”   “哥哥!”   “你跟那翟家二郎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   “嫣儿,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在哥哥面前撒一个谎,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长清道,“你总有圆不过来的时候。”他迫问道,“你到底跟他到了哪一步?”   “我们没什么的。”   夜风吹在天山无名山谷之中,春天已经接近暮春,天山深处依然很是清冷。长清问:“一起睡觉了?”   “哥哥!”   “哥哥是懂医的,你身上的气血都和先前不一样了,你以为你能瞒过我?”   秦嫣捂住脸。   “既然,敦煌的事情不肯说,夕照大城说细致些,应当没问题?”   秦嫣立时想到在珠兰暗道中,她摸翟家郎君的手指,他捏她的指尖;她还抱着他睡觉,他也抱还她……秦嫣将头埋在双膝间。   长清合十,心知,这孩子是彻底废了。   “那你说说看,你先前说的事情,有多少需要重新说过?”   “好罢,我全部重新说,行不行?”秦嫣有气无力地道,一大堆谎言,圆也圆不过来了。   秦嫣再次利用受训的断续时间,将去往敦煌之事重新给长清说了一遍。这一回她再不敢有任何隐瞒,只是有两件不得不隐瞒。   头一件,她与翟容之间的种种羞人细节,这个肯定不能出口。   长清认认真真地将她的话听完,指出:“那红莲石潭是很令人疑惑之处,为何能将你手臂上的烫伤很快治好?”他说,“我帮你涂药膏的时候,看到你的脊背上多了一片淤青似的颜色。可又完全不像……”   秦嫣道:“我也不知道。”秦嫣想起,曾经在翟家别府的水晶镜面里见过自己脖颈上的这片颜色,只是角度问题,看不清楚。翟容也见到过,说她是新长出来的。   过后经历了安业寺一战之后跟翟容在一起,几乎都是暗处,双方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嫣儿,你那般喜欢那个翟家二郎君吗?”   “啊?只是还可以吧?”   “你看看你,一提到他你就开始目光闪烁。”   “没有,真没有,我这一次什么谎话都没说。”   “夕照城上你为何要上去?”   “我想去救傅大侠和那些江湖弟子。”   “你是想去救翟家郎君吧?你难道不知道夕照大城之战是去送死的?豁出性命上那城头,你还敢不承认?”   “……”   长清无可奈何地摇头:“嫣儿,你以前那么乖,如今跟哥哥反反复复地撒谎!”   长清是在长安居住过多年之人,对于中原礼仪风俗也是很了解的。想到如此面骨还带着几分柔稚的妹子,半点名分都没有,被那个姓翟的臭小子给生吞活剥了,长清有些气恼道:“那个叫翟容的小子,以后哥哥要重重教训他一番!”   秦嫣红着脸,也不敢替翟容说话,依着长清道:“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人长得如何?”   “……”按照秦嫣的本意,自然说“很好看”,但也知道长清如今对郎君有些不满意,她低调回答:“还可以。”   “只是一个还可以?”长清道,“我妹子生得这般好,长得一般我可不给他。”   秦嫣以为自己说错了,改口道:“他……挺好看的。”   “长得好看,就能随便摆弄小姑娘了吗?”长清的愤怒更甚,“浮浪少年!”   秦嫣发现自己错了,她一直认为翟容比较龟毛,没想到长清计较起来,居然这般可怕。   “他没提出将你带回中原?还是悖于唐国律法,根本就没这个打算?”   “他让我跟他去师门,他师门在河北道北部的东海之上,他说那里唐国律法管不上。”   “他是翟家嫡子,难道不想接掌家主位?”   “他已经自请逐出族册了。”   长清问清楚之后,说:“嫣儿,既然什么都准备好了,你为何不跟着走。男人的心思不会长久,变心了你也就失去这一次逃出扎合谷的机会了。跟你说过无数回,机会稍纵即逝。”   秦嫣看了他一眼,怯怯道:“哥,我……答应做他们的线人……”   长清悚然立起眼睛,压低声音:“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要带哥哥一起逃出去,他们答应帮助我。”   “他们很有可能利用完你,就随你自生自灭了。”   “翟家郎君不会不管我的!”秦嫣道,“他说过等我回去的。”   “这种鬼话你也信?!”长清非常失望。   “不管信不信,我都要回来。”秦嫣小声道, “我既然能够为了翟家郎君上夕照城,我当然也要为哥哥回扎合谷。哪怕翟家郎君千般好,可是哥哥的性命,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   任长清自以为已经心如硬铁,可是妹妹如此暖心的话语,他还是无法拒绝。   哪怕翟家郎君千般好……哥哥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长清说:“那翟家郎君将我妹妹教得这般坏。想来,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要是以后对你半点不好,哥哥会替你出面的。”   秦嫣一闻此话,顿时得意忘形,哥哥如此说就是同意了!   她道:“好的!多谢哥哥。”秦嫣悄声道,“哥哥,等我们逃出去了,我给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居住,以后,我和翟郎君给你养老……”   长清抬起栗色的眼睛;“嫣儿,我只比你大十来岁,等到我走不动的时候,你大约牙也掉光了!”   秦嫣尴尬了,连忙补充:“不行的话,我们可以生个孩子……嗯,让孩子给你养老……”   长清什么话也没说,只摇头:这姑娘被人睡了之后,脑筋开始不清楚了。   他阖上眼眸,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诵读经文。   秦嫣仔细一想,觉得自己貌似又说了不合适的话……吐吐舌尖,陪着兄长一起,无声念经。   长清念的不是《光明垂地经》,而是他从前在中原背诵的净土三经之一《无量寿经》。这些年,他都是以净土宗的经文,抵御着星芒圣教对他们兄妹头脑的洗荡。宗教的好坏,取决于能否令人心境平静,能否不随意伤害他人。至少,在长清看来,“以血洗魂”的《光明垂地经》,是一种无法令他平静的信仰。   诵祷完毕,长清睁开眼睛。   嫣儿开始练功了,看着她的背影,他的心中往事起伏:他的祖上是楼兰国的裔族,百年前国中大乱迁移到了中原地区。   年幼时,他侏儒的身形已经初步可见了,处处受到歧视。但他从不气馁,他废寝忘食念书,学习各种数术,相信自己终有一天,可以在这世间,获得属于自己的地位。   在长安城里,他结识了建成太子之子李承安。两人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李承安喜爱他的才学,并不介意他身体的残疾,带着他一起入太学,练习骑术。   他们一起读书绿柳居,纵马乐游原。   那时节,烽烟四起,大唐各处都有枭雄揭竿。唐国将领四出兵马,陇西新贵、千年门阀中,到处都是以建立军功、马踏天下为抱负的年轻人。   长清和李承安年少之人,战场不能上,每日在酒楼茶肆中激扬江山,指点天下。他们共同认为,此刻图桑王朝东起西兴,在唐国土地作乱的无论是刘武周部还是薛举部,背后都隐约晃动着图桑族人的身影。他们感觉到,如果说平定河西、河北等地的战乱,是父辈们的责任。那么到他们这一代,他们应当面对的,是更为浩瀚的广漠西域战场。   每思藉此,两个少年人莫不拔剑长啸,只等着有朝一日,偏坐金鞍理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李承安身份高贵,没有官身不可亲入西域大漠。长清有胡人血统,进入西域相对方便得多。加之他身有残疾,早已有离开长安之意。   双方约定,待李承安之父,建成太子正式登上皇位之后,李承安到时候也年龄足够,将自请去西域领兵抚镇。   长清身高不能从军,深以为憾。为与挚友能并肩作战,便打算先回西域,为李承安勘察战场,寻摸民情。那一年他不过十四岁的年纪,虽是四尺微躯,却不堕豪迈。他抱着一腔雄心大志,回到了祖辈已经阔别百年的天山南麓,开始了属于自己和李承安共同的征途。   他得到了一位西域阵师的青睐,收他为徒,学习阵师之法,以为将来李承安带兵进入西域时,可以为他提供更为适合此处战场的作战方式。   那是一段激情洋溢的岁月,是长清最振奋的风华年纪。   他时常将西域所见所闻写成书信,送至长安,李承安也无数次在书信中表示了开疆拓土的期待。   这就是唐人,他们的目光永远不拘泥于脚下的三尺之地,他们的目光可以坦然面对天空和高山,他们追寻着天地洪荒最壮阔的况味。   可是,同样是唐人,他们也往往需要面对最残酷血腥的刀兵交割。   长清在一次随师父混战中,误入黑狐王之手。虽然被秦嫣无意中所救,但是又被莫血控制住。其时他当时已经十八岁了,对于扎合谷来说,是应该被当场斩杀的。   长清不甘于自己的生命,尚未建功立业就要死于这等冷血杀手手中,他利用自己的学识与老巫、莫血周旋。他让老巫感受到他有诵讲《光明垂地经》的能力。加之他天生侏儒的残疾之身,显得没什么威胁性,莫血便留下了他的性命。   不久之后,他又套出他们正在对手下的刀奴们训练,让他们掌握一种叫做“破妄功”的功法。   长清诈出他们的弱点,知道对方很难训练出星芒大神需要的破妄功,便提出让他按照自己的所知所学,帮助莫血他们训练刀奴的破妄功。他选择了几个看起来资质不错的孩子,当然也将那曾经算是救他一命的小女孩一起放在手中进行训练。   可能是出于恻隐之心吧,他在给他们进行练习时,总是会或多或少偏向一点那个小姑娘。一些危险性较高的训练,他都是在旁人身上尝试过无数次,才用在秦嫣身上。   他的手法非常冷酷,跟着他的那些孩子,渐渐都不堪受训而死去。   只有那个看起来最弱小的姑娘,随着年岁增长,在他的护翼之下慢慢变强,逐渐能够在你死我活的草字圈里生存下来。如此弱小的人都能被训练得可堪一用,长清的地位因此在莫血的心目中变得超然。他在莫血安排人手完成星芒教的任务时,也有了一定的发言权。   他在等待着时机成熟,就出逃扎合谷。他没有武功,要在莫血手下逃得性命还是需要好好筹谋的。   本来,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直到四年前,唐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第95章 介入   四年之前, 发生了玄武门之变。建成太子与他的几个儿子都一夕之间被诛身亡.   这个消息,不仅改变了唐国的格局,对于整个西域都有震动, 长清也很快从外出执行任务的刀奴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情。   他曾经与李承安共同向往的“美政”理想, 就此粉碎了。   那段时间对于长清来说,是非常艰难的日子。他屈身在星芒教, 虽为无奈,但也并不算完全被动。他之所有图谋, 便是通过刀奴们的外出, 为李承安获得更多的西域第一手资料;其次便是寻找机会策划逃离。可是李承安一死, 那个长安已经不再是他心目中的长安,回去何如?   幸好,那时候有嫣儿的陪伴。   嫣儿总是能将话儿说得令他沉闷的心情, 重新高兴起来。比如方才,想到自己妹子被人抢走,总有夺爱之恨。可是嫣儿说了,那翟家郎君千般好, 自家哥哥的性命更重要,长清的心里十分舒畅。   二十多年的漫漫人生之路,长清本想与自己残疾对抗, 收获一场天下闻名的功绩;如今,他觉得,收获了一段亲情,也挺好……   秦嫣练完功, 回到长清身边。长清道:“我给你上药吧。”   长清从老巫处得到了一些伤药。因他们兄妹身份特殊,莫血对秦嫣的处罚要比寻常刀奴多一些。老巫说十二每次受罚之后,涂上这种药膏,可以肌肤不受损伤。长清还打算着,等秦嫣恢复了对自己父母家世的记忆,说不定还能找个家世相当的唐国郎君婚配。所以对她的伤口处理很慎重,这些年几乎不曾留疤。   秦嫣脱开自己的衣物,长清拿着毛笔蘸着药膏,给她背上上了药。这些药膏被他调得非常稀薄,可以渗透入她肌肤中深入两寸的针刺伤口之中。他又拿出自己调制的黑浆,将妹妹的脸上身上都涂得污泥灰黑。   这些年他都让她掩盖长相,免得成为莫血泄欲的对象。可是妹妹已经越长越大了,再大一些就很难掩住了。长清道:“嫣儿,你说唐国人愿意帮助我们离开扎合谷?”   “是啊,哥哥,还是需要你来拿主意的。”秦嫣欢喜道。哥哥那般聪明,如果有他出手,出逃的计划就会成功不少。   “好,你将你跟他们的联络方式都说给我听。”长清点头。   ……   ……   春去秋来,冬天也转瞬就到了,秦嫣又在大漠执行了数次任务。   进行那些西域小部落之间的暗杀,对于她来说,哪怕难度大一些,自保逃离总归还是有办法的。更何况她如今有了翟容教给她的那点轻功,耳力、目力也在天疏潭底有了长足的进步。她可以从高崖上跳下去,可以攀爬上悬壁,这些都给她带来了更多生的机会。   而她本来就很擅长的奔跑,也在去夕照大城的那一晚变得迅速而持久。哪怕在没有抢到快马的情况下,她也可以仅凭双腿,跑上数个时辰也不会太喘气。   有了长清的帮助,她给唐国送出去很多关于星芒教的信息。长清将这些东西都打得非常碎,让她分次别类送出去。有些内容甚至秦嫣自己都看不懂。   “哥哥,这些送出去有用吗?”   “他们让翟家二郎君出来,哥哥就能让那些东西变得有用。”长清说。   秦嫣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长清侧头看着她,逗她道:“我妹妹喜欢的人,哥哥抢也要帮你抢到。”   秦嫣说:“哥哥不必太勉强了。他要是忘记我了,我便再去换个更好的。”   长清笑道:“是,我的妹子生得这般好,哪里寻不到人去?”   “嗯,那是一定的。”秦嫣将下巴放在双膝上,看着天山的雪,一片片落下来,“哥哥冷不冷?”   “有一些,我会自己煮草药吃。”长清看看她的侧面,尽管他已经用油泥将她的容貌都掩盖了,可是身姿渐长,很快扎合谷就没法呆了。他说:“嫣儿。”   “嗯?”   “我们要自己离开莫血,不能全部指望那些唐人。”   ……   ……   河西,沙洲,这一个夏季特别干热。   沙洲的一条僻静麻石板路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一名年轻人骑着马匹来到了一座府邸之外。马上的年轻人有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眸,正是翟容。他看了一眼那朱木铜钉的大门,走上前去,按照一定规则轻轻敲击着兽脸纹铜环。一名仆人走上来,为他打开了府门。   翟容从马上下来,将缰绳扔给那仆人。自己拿着刀,向府邸深处走去。   与若若已经分手一年零八个月,本来说好春天她回来,带她去杏云林吃杏子,可是,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身为大唐的线人,就意味着长时间的潜伏,还有与他的长久失联。   在这个代号为“云烟”的计划中,翟容跟秦嫣之间,没有单线联系的权力。在西域的战场上,翟容还是一只没有出齐羽毛的雏鸟,他没有资格与自己的兄长并肩。   秦嫣将情报输送回来,依赖的也是翟家主多年以行旅大西域道为名,在整个天山数千里的广天漠地中,建立起来的那丝丝缕缕,微不可闻的“细作道”。所以,翟羽才是秦嫣的直接上司,而翟容只能作为整件事情的旁观者,甚至很多时候,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知道,她在扎合谷会不会被欺负?他不知道,她有没有长高?是不是又变漂亮了?还有……他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他走入这座青瓦大宅的重重屋宇,走过梧桐树庇荫的长廊,在一片蝉噪声中,停在一栋老窗攀爬着常春藤的屋子前。敏锐的听觉,能够让他听到里面有数十人,在悉悉索索做着什么。   有人将门打开,里面分成三大间,进门处是个大堂。   大堂四角放着冰山,每个冰山旁边是一柄巨大的浅绛山水半页屏扇,在侍女们纤手的拉动下不停旋转,将徐徐凉风送入大堂屋内。   但是,大堂屋里依然显得热火朝天,挥汗成雨。   二十来个年龄、相貌、甚至民族都各不同的书生打扮之人,他们正在忙碌地处理着一堆堆卷帙,摊开一张张详细的舆图,不停记录测算着什么。   另外一间门半开着,可以看得出来里面是叠放资料的库房。有负责运送文书的官吏,在来来去去走动着。   他被引入左手一间。   稍微走入一步,一股熟悉的茶香,就让他嘴角微微挂起笑意:“哥!”   翟羽从案桌上抬起头,也是笑容绽开:“宜郎,那边坐。”   翟容行礼就座。   翟羽道:“一年没见,长高不少了,也结实了。在西域没少历练。”   翟容低下头笑了笑,兄长眼里他始终是孩子。   翟羽分了一杯茶给他,翟容接过浅酌:“还是哥哥的茶好喝,北海门师兄煮的茶,茶沫都见不到。”   翟羽笑道:“长大了,会夸哥哥了。”   翟容脸上在笑,心中则在猜测着兄长将他传回河西,是什么意思。他的目光从兄长手边的涂金银茶炉,扫到错金铜虎笔山上,最后落在他面前一堆写满了文字的竹简。翟羽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拨弄着那些排列整齐地竹简,他知道这是兄长的习惯,说明这里有他费神之事。   此处是设在河西的承启阁分部,翟羽已被擢升为承启阁在河西的正辅史。翟羽一直主持西域方面细作的事情,而秦嫣是其中一个。这些日子以来,翟容因资历低,被排挤在承启阁的核心事务之外,虽然在西域辗转无数回,奈何这是个浩大的广阔天地,与唐国的细作线并不能遇上。   翟容道:“兄长,有件事情我不打算瞒着你。”   “你说。”   “我加入了‘曲全盟’。”   翟羽这么多年了,已经对他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好置喙的,垂下羽睫:“这曲全盟是以曲求全的意思,听说是常年闭关的几位武学修行大德们研磨出来的法子。由年长的前辈,将毕生功力传给一些年轻人,以进入西域对付巨尊尼。”翟羽道,“如同要将一个装满水的瓶子,强行装入另一只瓶子。稍有不慎,或者两只瓶子本身略有不相容之处,便会双双碎裂。”   翟容说:“兄长说的是。十几位老前辈散尽功力,辞世仙去。我们同辈牺牲的更多。我只是运气好。”   翟容抬起眼睛看了一下自己的兄弟:“你如今的功力到了何种程度?”   “我想,至少当年夕照城上的昔阳巴莱、俐偲毗,目前应该不是我的对手了。”   翟羽抚膺叹息:“母亲要是活着,知道你如此折腾自己的身子,不知多伤心。”   “大唐至上,巨尊尼必除!”翟容道,“中原唐人,绝不受任何恶势力胁迫。兄长。”   翟羽点头:“大唐至上,巨尊尼必除。”   翟容问道:“兄长传我来此处,有何事相商?”   “宜郎,这些都是秦娘子传来的,但是我们用了很多人力,来配合其他地方查到的星芒教讯息,始终无法得到有效的结果。”翟羽道。   翟容说:“这条线并不是能派上用处的?那就让若若回来。”口中如此说,心中却知道不可能如此简单。   翟羽道:“不是,是有用的。你来看这条,星芒教……‘天、地、草’……草芽,这些话语应该跟秦姑娘说的草字圈有关。”   翟容将手中的竹简掂量来掂量去,说道:“兄长,这些东西送进来的时间、地点可都有记录?”   “都有,誊写在竹简上是为了方便翻看。”翟容命人将秦嫣以各种方式送过来的消息原件都送过来。在上面都标注了收到的时间和地点。   翟容翻检着,道:“同样的地点,为何要按照不同的时辰,分送几片?”   翟羽问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翟容道:“她采用这种方式,是让我们将这些看似无效的碎片,经过某种排列,组成什么。”   翟羽点头。   翟羽道:“我们试过很多排列方式了,没有合适的方式。想让你过来看看,毕竟你们两个曾经很熟悉。”   翟容继续翻着那些竹简和散写在各种布头、帛碎上的文字,开始根据他对秦嫣的了解,一条条罗列起来。   窗外的知了十分烦人。   这个上午,他都在不停寻找着那些零碎文字里面的关联。   正午时分,翟羽让人切了甜瓜,上了午膳。兄弟俩对面吃了一顿十分简约的饭菜。拌了苣菜,虾子白菘,还有一尾水鱼汤,撒了胡麻的米饭,显得很清淡。   “哥哥把管娘子也带到沙洲来了?”翟容吃了几口,吃出了敦煌翟府管娘子的味道。   “你的鼻子真灵。”翟羽挑了一条碧绿的苣丝,“成叔和管娘子成婚了。”   翟容道:“啊,还没准备礼物!”   “不用了,老夫老妻你羞到他们了。”翟羽道,“管娘子一直念着双林,如今算是放下了。”双林叔和成叔年轻时候是老家主的贴身护卫,管十一娘子在翟府婢女中是长得很出挑的,俩兄弟还很是争夺了一番,最后双林抱得美人归。在敦煌护城战中双林战死。过了那么多年,成叔总算是守得花开二度。   “还有,琴娘去世了。”翟羽道。   翟容一怔,一年多前他曾见过琴娘的容貌,当时已经很可怕了:“此事一直想问问你,琴娘是中毒了吗?为何是那般容貌。”   翟羽摇头道:“不是,据她自己所说,是天生如此。”   “怎么会有人天生如此长相?”   翟羽道:“她是西域硁谷的夜瞳族人,这个族就是如此,年轻时都很美貌,年长了便会变得干枯如骷髅。”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想到琴娘已经去世,死者长已矣,就不再对她的所作所为多说什么了。他只说道:“琴娘是你嫂子的侍女,当年陪她一起在陆镇里生活了多年,后来跟随到我这里,一生也算孤独无依。你替我留意,如果还能遇到他们夜瞳族的族人,把琴娘的后事告知一下。”   翟容点头,问:“这夜瞳族人如此生就异象,应该人不多吧?想来他们都该趁年轻貌美之时,早早嫁了别的族人,否则待到年长色衰,岂不可怕?”   翟羽摇头:“不,他们年长之后,虽然面容枯槁,但是眸生异象,可以摄人心魂。”   翟容筷子一顿:“哥……”   既然那些夜瞳族人可以摄人心魂,那么,翟羽让琴娘生活在翟府那么多年,她对他会不会有什么控制呢?   翟羽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她没有对我下手,她只是在等青莲回来。”他微笑着,“青莲将她留下来,就是防着我有异心,另娶他人。”   翟容也忍不住笑了:“嫂子还挺小气的。”   那时候秦嫣还误会过,琴娘喜欢翟羽,原来是嫂子留下来的眼线。他的笑容很快淡去,嫂子留下的眼线都已经去世了,嫂子还没有回来。如今西域这一线都是翟羽在布控,而兄长到底在其中做了什么?他想,若能有机会找到嫂子的踪迹,他一定尽力将她带回来。   当下,他换个话题:“兄长,这些文字被拆碎得如此凌乱。这应该不是若若做出来的事情。”那丫头那般笨拙。   翟羽心领神会:“是长清?”   那个在秦小娘子满是崇拜和感激地描述中,无比强大,无比聪明的哥哥,从两人心中出现。虽然秦娘子没有描述过他的音容笑貌,可是那名胡僧的睿智淡然,处变不惊的形象,还是非常清晰的。   “长清……”翟容想了想,想到秦嫣说过,每次她回去兄长都要她将所见所闻悉数相告,翟容抬起头:“哥,我想起了什么。”他丢下筷子,快步走回书案边,回头请示自己兄长:“我可以在竹简上动笔吗?”   “可以。”翟容道:“本来就是让人誊写出来,方便排列用的。”   翟容以笔蘸墨,在竹简上描描绘绘,将时间地点都做了一定的排列。   茶雾缭绕中,翟羽在旁边一边拿着甜瓜吃,一边等着他将两百多片竹简摆放出个结果来。   翟羽看着自己兄弟,他已经弱冠之年了。   翟家曾是昆仑玉商,父系有外族血统,翟容吹遍了西域风沙,依然肤色白皙。只是脸上的轮廓变深了,一言一笑,眉若墨绘。翟羽曾经担忧过他长相过于出众,不适合做真正深入西域的密谍。就连他自己也是以坐镇中军为主,并不深入前线。   但是翟容学会了易容之术。   这两年,他亲自以身体丈量西域的数千里河山;学会了那里三十多个国家的语言、习俗;以不同的身份,在西域做下了不少事情。他如今在西域的渗透,远远超过翟羽手下其他人在西域渗透的十几年积累。   翟羽听说,兄弟在焉耆国结交异族,帮一个十几年前已经逐出此国的小部落,重新执掌王权。   还听说,他在天山北麓与那几个白鹘卫,降服了天山北面响马六十二路,那什么天山领主就是他们六个人。   又听说,疏勒国受到图桑帝国阻隔交通,他以狼群过境将图桑国驻扎在疏勒国旁的三个部落,逼退回了都墨城西,北漠狼王据说也是他……   兄弟的十八九岁,比他自己那时候嚣张多了。翟羽想。   案桌前,俯首案牍的翟容,不停地在翻弄着那些词句,忽然,他的两只手如同推花摧柳一般,将手中的数十根竹简一阵摆放,只见那些竹简渐渐被他排出新的秩序来。他的目光锁在那些文字上,渐渐明白了长清的用意。   午后有些闷热,翟羽以手支颐,朦胧中有些困倦。   兄弟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间屋子的宁静:“哥,这是你们的不是。”翟羽道:“何来如此说法?”   翟容慢慢放平手中的竹简:“你们不让我介入若若的事情,她兄长很愤怒,所以跟我们玩这个障眼法。”   长清是将他和若若之间所共同经历过的事情,作为排布文字的方式。也就是说,眼前这两百多片竹简,只有充分了解他们之间互动才能破译出来。这是一件对他而言非常有利的事情。   翟容决定,跟长清隔空联手,利用这件事情,真正介入星芒教之案。 第96章 归逃   翟容指着被他重新排列过的竹简, 道:“这一段,长清写得很清楚,星芒教分为‘天、地、草’三圈。苍天为上, 黄土为下, 中间承载着是草字。”   他的手指拨动着:“这一段,‘牧刀人’掌管下的刀奴并非星芒圣教所倚重的杀手集团, 只是对初入星芒教的幼童们,进行某种筛选的一道关口。”   “筛选?”翟羽抬起眉, “筛选什么?”   “你不知道?”翟容探究地看着看着翟羽, “你不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线索吗?你也不知道?”   翟羽望着他。他也不清楚, 这个兄弟在这两年里,到底打探到了什么。   翟容很快就没有深究下去,继续往下翻着竹简:“这一段, 在牧刀人的眼中,自己御下的刀奴们便如羊群中的羊,随时可杀可灭。”他微一怔忪,若若就是那只要被杀的羊……   他对翟羽道: “你再看, 长清说,他们每个刀奴都要修习一种名为破妄功的功法,从他的描述来看, 应该就是若若所谓的心法。”   他道:“这里说的是白骨错裂手,应该就是你那张‘鬼尸图’上所显示的手法。以长清之所见,其实并没有哪个刀奴可以顺利达到。”他叹气,“真是, 连练的是什么都不告诉他们,若若能活那么大,简直是……”   翟羽不禁站将起来,局促数月都毫无进展的星芒教,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了那么大的突破:“你是如何排出来的?”翟羽坐到书案对面,去看翟容的排布。   翟容道:“这一段的排列方式来自于《玄黄十九遗拾道》,里面是第五十六运。这是当初我们脱离夕照大城时,推算出来的阴阳上下棋子排布。”他的手指在剩下的竹简中拨拉着,“这一段还是比较容易找到的,余下的竹简排列我需要回到敦煌,回忆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可能解开这些竹简排列的关键,就在那里。”   翟羽的凤目里情绪复杂,很明显,长清通过这种方式,使得整个云烟计划,和翟容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翟容脸上笑容收住,看着自己兄长:“将近两年了,你们不让我介入‘云烟’计划,可是你们忘记了,若若最信任的人只有我。现在长清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在委婉地拒绝为我们提供消息。”   这一年多来,他同小纪他们这些白鹘卫一起在西域修炼。   他们练阵法,练武功,他们要在罡风血雨中磨砺出自己真正的锋芒。   他们深入西域,进入各个小国探查。驰骋大漠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学境界,连纵并横也很重要。   他疯狂地完成着承启阁交给他的各种任务,他以最狂烈的方式如同一根粗大的铁锲子,深深嵌入了西域三十国。为了能够进入云烟计划,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翟羽无可奈何:“这个长清到底是什么人?有朝一日一定要见一见。”   翟容拿了一张浅黄色的细绢纸,将竹简上已经破解的内容誊写着,漫不经心道:“哥哥莫急,你们会以亲家的身份见面的。”   见翟羽没有声音,他抬起眉,额头有轻微的抬头纹:“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不希望我和若若在一起。当初你给她那枚玉佩,哄得她那般开心,她要是知道你有这个心思,一定会伤心的。”   翟容抄完手中的文字,将竹管笔搁在笔山上:“你们手中有什么讯息,也要让我知晓。否则剩下的我就不去破解了。”他好整以暇地道,“方才我跟你讨论过,为何同样的地点,她要选择不同的时间分批送讯息呢?哥哥,除了让我们能够重新组合以外,长清还透露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消息。”   翟羽都惊讶了:“什么消息?”   翟容道:“长清在告诉我们,星芒教对他们兄妹的信仰并无怀疑,他们在传送消息时是自由的。也意味着他们自己也有离开星芒教的本领。”翟容将绢纸卷成卷帙递到翟羽手中,“所以,我很放心若若的处境。”   他挑起眉,威胁的意味很明显:“我说辅史大人,若若的安全有长清负责;而你若想要我进一步破解长清的消息,必须跟我有所交换!”   经历了这一年多的大漠铁血,他的眉峰上积淀起了年少时没有的潇洒犀利。此刻目露狡黠之气,显得分外有震慑之力。   翟羽长叹一声:“还以为你长大了,变听话了。原来是更加不听话了。“   翟容豁达地笑了笑:“哥哥,有我替你分担,你就不要什么都自己扛了。”他拍了拍翟羽的肩膀站起来,“我出去走一走,腿都坐麻了。”   翟羽看着他伸个懒腰走出屋子,跟那些正在处理文书的承启阁文官挥手打个招呼。他又长了不少个头,越发显出蜂腰猿背,矫健修长。   第二日,翟容便回到了敦煌。   他重新走过当年之路,重新一处处发现,长清所埋设的破解那些零碎文字的关键点,果然都是跟若若相关的。比如,他们初见大泽边,马车车队的马车数量、他带她翻越城墙时,拔出垫脚砖的位置,最让人无语的是,还有“云水居”上下灯笼数……   这姑娘是有多无聊,什么都会看着、记着,他想想都觉得忍不住好笑。笑了一会儿,笑不起来了,他跟她那些亲密的举动,长清会不会也知道?   他皱起眉,得尽快将那姑娘弄到身边来,这也太可怕了!   当那些零碎的字片逐渐被摆布出来,星芒教的结构也就越来越清晰了。长清的确跟秦嫣不一样,秦嫣整日忙着受训,执行任务;他则坐在暗处,静静揣摩着星芒教的各种情况,各种变动。   很多事情,秦嫣根本不知道,长清却能够知道。   从长清传来的消息,翟容知道了,在过去的五年里,“牧刀人”莫血先后选择了五十来名山海较饱满、气窍较通畅,初步做到“白骨错裂手”的孩子送往了星芒圣教的“地字圈”练习高深的武功。不过,教中使者对他很不满,因为这五十来名幼童都被其他“草字圈”送去的孩子所灭。他择童的能力受到了星芒大神的质疑,这对他今后进入星光圣地,有着不可忽略的阻碍。   长清虽然不知道这些选择出来的孩童是去做什么的,但是他们都是上佳的练武之资,这是毋庸置疑的。   长清说了白骨错裂手如何断骨错筋地进行修炼,七年间,他见过多少孩子因此断手废脚,被扔在山谷谷底悲惨死去。他说,秦嫣本来是这个草字圈最接近这个邪恶武功的人,只是长清打断了她的深入学习,不让莫血将她选择到“金光圣地”去。   长清还说,扎合谷经常让草字圈的小刀奴们去面对死亡,仿佛当他们面对巨大的恐惧时,身体里会调动出某种力量似的,而星芒教就需要筛选出拥有这种力量的孩子。   长清说,老巫的那种心法,被莫血称为“破妄功”,每年都有练习破妄功的孩子,因经脉倒转而死去……   长清的观察能力,和诈取情报的能力都非常令人佩服,惟一可惜的是,这个人被禁锢在星芒教的深处,他也不会武功,否则,他能够给承启阁提供更多的帮助。   翟容想象不出,一个成年男性,是如何在刀奴和老巫的双重监视下,与那些未成年的刀奴混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而且,并没有被星芒教上面一层之人所留意。   翟容将自己拆解出来的消息都交给了翟羽。   同时,交换到了翟羽从其他角度获得的情报。   翟容立即开始了调查。   三个月后,翟容以自己在西域两年的经历,和长清要跟他本人合作的诉求,充分显示了自己在应对星芒教之案上的契合度。他最终赢得了承启阁官员的一致认可。   这一年深秋,他正式替代翟羽,成为了“云烟”计划的核心执行人,代号是“旋日”。翟羽回归河西密谍系统的头目位置,而陌生的西域天地,则将由翟容来全线负责。   背靠唐国承启阁的强大助力,翟容说服了上面,准备将秦嫣和长清迎回唐国。   ……   ……   “是光明垂地,诸法之王,若有所诵,则能思惟一,无上微妙……”   风萧萧,草瑟瑟,远处的雪山已经被重重的积雪压得通体晶莹。   五十多名少年杂胡男女,分列整齐端坐于山崖之下。山崖上,一名灰衣短发的侏儒僧人手捏法诀,高声领诵。晚照的斜阳在西面,东边则是一团浓云。   秦嫣盘坐在队伍之前,她是此处年岁较大的刀奴之一,心不在焉地跟着长清哥哥琅琅之声,念着每日傍晚必定要修习的《光明垂地经》。这经文无非是吹嘘星芒大神,如何脚踏祥云,背靠七星,自遥远天际的大波罗世界而来。如何目接日晖,口吐江河,法力无边。如何斩妖除魔,涂血身上,成就伟世功业……   在他们这个无名草字圈中,最好笑的就是,能够将这篇《光明垂地经》解述得无比动人的长清哥哥,却一直在暗地里让她休要看信这些经文奥义。因此,她每日跟着众人念经,实在是半点不曾入脑。   长长的经文念完,刀奴们安静地原地盘坐,自省其身。   冰冷的空气,将他们每个人都吹得乱发飘动。   秦嫣则按照以往长清跟莫血谈妥的条件,去跟长清在一起澄洗心灵。她方站起来,忽然,身后一名黑色皮肤的昆仑奴浑身颤抖了起来,只见他面容狰狞扭曲,双手按住咽喉痛苦地挣扎着。   老巫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根行刑的长针,朝他天灵盖轻轻插入。那昆仑奴嗬嗬了几声,顿时瘫软下来。他的身体则渐渐鼓胀,只听得“噗”的一声,从面上五官,到手指尖都不断冒血。人如一团烂肉迅速萎缩了下去。   莫血看了一眼:“又是一个得恶症的?”   老巫是个驼背老人,一头白发沾满油污,衣摆肮脏褴褛。他颤巍巍抬起头:“对星芒大神不敬,便是如此下场,污血尽冒,骨骼碎裂!”   刀奴们惶恐而起,向老巫跪拜。   长清已经通过多年观察,知道这并不是被星芒大神惩罚而死去,而是因练习破妄功而崩乱了血脉。嫣儿也是自小修习这种功法,对她内力毫无帮助,却要时刻受着这种破体溃血的威胁。他决定尽早将她带回中原去,中原武林中高手如云,帮她好好诊疗一下,那破妄功对她会不会造成生命的威胁。   秦嫣和长清已经做好了出逃的一切准备。   长清不会任何武功,他们在莫血手中也不可能拥有任何坐骑。莫血是一名高强的武者,他们是不可能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战胜他的追踪的。   但是敦煌归来的秦嫣则不同,她修习了轻功,只消选择好时机,让莫血晚一些发现他们走脱的情况,长清认为逃脱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莫血每次给刀奴们选择休息之所,都是在西域不同山脉中。这些年,秦嫣通过不断给长清画舆图,长清也大致摸到了一些规律,也能够分辨他们大约休息在何处。长清就认定,这一次他们所处之处,距离呦洼并不远,而呦洼则是查楚部落出产战马之处。   对自己此次出逃计划,长清也非常不抱希望地将其传递给了唐国方面。不过他传递的只是个大致的方向。他对唐国,还是有着很多的不信任。毕竟,他们兄妹的性命轻若草芥,唐人的承诺在他眼里,不能完全依仗。   大漠的冬季来得比任何地方都早。   不过秋日刚刚冒了个头,便被纷纷扬扬的雪花打断了。长清看着天上飘动的小雪,打算在大雪到来之前,踪迹容易暴露之前,就离开扎合谷。   从先前唐国方面传来的消息,模模糊糊似乎翟容也已经掌管了这里的事务。出逃的一路上,应该能得到些许助力。   这一日清早,天气寒冷,莫血带着新挑选好的几个能够初步掌握“白骨错裂手”的孩子,向天山深处进发。这是莫血每年的任务。每年只有冬天的时候,他才会离开他所统辖的这个草字圈几日。在这几日里,就剩下五十多名刀奴在老巫的带领下诵经、练功,此刻,是这里管束最松散之时。   于是,长清和秦嫣出发了。 第97章 重逢   这一日清早, 寒风吹得满山遍野鬼哭狼嚎,风钻入人骨缝里一般冷。   莫血带着新挑选好的几个能够初步掌握“白骨错裂手”的孩子,向天山深处进发。这是莫血每年的任务。每年只有冬天的时候, 他才会离开他所统辖的这个草字圈几日, 到星芒教上层为他约定之处,将这些小刀奴送往“星光圣地”。在这几日里, 就剩下五十多名刀奴在老巫的带领下诵经、练功,此刻, 是这里管束最松散之时。   于是, 长清和秦嫣出发了。   此刻是隆冬, 这片山谷因过度干旱,并没有到处都是积雪。薄冰嵌满在山石的缝隙,空气如冷刀一般锋利。对他们而言, 这已经是逃走的最好时机和地点了。   秦嫣用一根结实的布条,将长清捆在自己的身上。   经过两年,她长高了一些,虽然不多, 但是比哥哥肯定是高了一点。她背起哥哥,飞快地跑上了一面高高的土崖。从悬崖上直下,可跃入另一个山谷。若放在以往, 她是不可能走这条路的。长清双手挽着她的肩膀,因不曾亲眼见识过她所谓的“轻功”,多少也有一些紧张。   秦嫣在心中默念着翟容教她的心法口诀:“起膺、沉伏、跳突……”   长清只觉得耳边一阵风声乱响,两人如同坠石一般向着悬崖下跌将而去。跌了一段路之后, 身形猛然一震,睁开眼,秦嫣正以脚蹬踢崖壁不断,终于稳住了两人的去势。那土崖实在是高,秦嫣双腿轻功不继,伸出自己的双手,仿佛弹琵琶一般在那粗糙的石壁上,一顿挑揉拈搓,灰石混裂中,两人的身形稳稳落地。秦嫣带着长清,向着呦洼跑过去。   他们将一切都掐算得很不错,十多日后,他们便骑上了从呦洼盗来的快马,奔出天山,向伊吾而去。   ……   ……   唐国的伊州,东接敦煌、西壤西图桑,北靠东图桑、南临鄯善郡。接天山之麓,受雪山灌溉,处处绿洲之地。有汉以来就有中原派兵遣丁,屯边戍军。胡汉相杂,赤亭往西沿途多沙碛卤地,一年四季狂风猛烈。   赤亭向西,伊州中部有一个镇,名“柔远”。此镇名含义为,“和民才能宁边、夷民归心才得拓边,是柔则远”。   柔远镇上,此刻北风正起,满地飞沙走石。   在这个冬季,还有十几条商队在赶着往河西去。惯于行走西域的商旅们看着那乌云盖顶的天气,知道今夜会下雪。商队都停了下来,让自己的驼队跪坐避风处。高大的骆驼扛着货物,闭着浓密睫毛护着的眼皮,安然等待着狂风宿雪从这个小镇上过去。   人们则纷纷散入柔远镇的几个大小客栈中,休息打尖。   翟容梳了一个焉耆年轻男子的发式,额头上盘着宽宽的暗红色发带,几缕散发遮住眉眼。身上斜襟麻衣,五指宽的牛皮腰封扎在腰身上。脖子上围着软灰麻的围巾,坐在一间小客栈中用膳。他已经在数天前,拿到了长清要带着秦嫣出逃扎合谷的消息。   长清给的信息十分模糊,看那样子,似乎他对于自己如何从西域逃脱很有信心,不需要唐人的助力。而他传回消息的目的,只是希望唐人能够在他踏入河西之境,给予接纳。   翟容自从将自己的兄长排挤出去之后,如今西域全部眼线都在他掌握之中。长清对于唐国方面的不信任,他表示理解,但是也并不会听之任之。他亲自规划路线排查他们逃走的方向,安排人手,去迎接他们兄妹。   他自己则来到了柔远镇,西域地区实在辽阔,但柔远镇是西域进入河西比较常走的道路,而河西,则是进入唐国的必经之路,他相信,自己能够在此处见到这两个人。这两年,为了能够顺利接回若若,他没日没夜地拼命努力着。他发誓,两年前看着她弱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西域的枯山寂水间的事情,他再也不会让其发生了。   而且,他也大致调查出,唐国哪户人家姓秦,十一年前丢过女儿?他已经与对方取得了联系,准备认亲。到时候,一定会给若若一个莫大的惊喜。   客栈外风沙呼天啸地,不知何时是个头。翟容含着笑意,憧憬着与若若见面的那一刻,和身边的一位带着翻皮帽的老人家,一边喝着胡杂浊酒,一边海天混地地扯着。   老人家是一名见多识广的胡商,走过西域道很多遍,见小后生向他询问,说得唾沫飞溅。告诉翟容,西域道,是中原唐国通往西域各国乃至远方大陆的道路总称,实际上,每一处随山势地形,分处许多东西贯通的小道来。   翟容问:“大致都有哪些道路?”   老人端起翟容请他喝的酒:“那可就多了,花□□、萨捍道、大海道、他地道……”翟容问他:“去高昌最近的是哪一条?难走的又是哪一条?去交河如何走?”   那老胡商便一一跟他闲扯着。   只听得门口有人捶门:“开门快开门!看这鬼天气!”   店伙计忙去开了门,遇上这般天气,客人自然会特别多一些。有些已经走出碛口的驼队,甚至还要原道回来躲避风雪。门一开,浑黄的狂风便灌入小店中,众人手中的面碗、酒盅、木筷上都沾满了沙土。   “哟,外面下雪了?”有人看到那风沙之中,还混着不少雪片。   伙计待那些商旅脚夫进来之后,连忙关起客栈的门。   进来一行约有五十多人,当头的一名汉子应当是驼队领队,拍着身上的灰土雪粒子,大声用粟特语让掌柜的上汤饼,问着有没有房间可睡。店伙计告诉他,汤水都有,但是房间都定完了,只能在大堂中滚地铺。众人也不在意,出门在外,尤其是这苦荒之地,众人只消头上有瓦,挡些风沙便好。这些人进来的时候,也扛着一些货物。他们的驼队将大多数货物都与牲口一起留在客栈后面的长廊里,不过,还是会有一些稍微值钱的细软,需要扛入客栈才比较安全。   翟容看着那五十多西域商旅逐一进入,有胡商、有脚力,还有驼奴……店家动作很快,为这群人端上了热乎乎的面汤,不知为何,少了一碗。那没吃到面汤饼的人便粗声大气地催着让店家补一碗过来。汤饼价贱也无人在意,店伙计自去灶房添了一碗过来。众人席地坐在大堂上,趁热吃喝着。   翟容自他们一进来便数了人,他们点面汤饼时报的数目,本就与他们的实际人数少了一人。翟容冷眼旁观,不知他们是故意讹一碗饼吃,还是多了个人也不知道?   他观察了一番,发现那些胡商、脚夫彼此之间称兄道弟,应当是互相熟识的。那七大八小的驼奴们散坐在墙角,似乎彼此并不很熟。由此可见,若多混了一个人,必是驼奴之中数目不对。   他的目光在二十多名驼奴的身上转来转去,驼奴身上都是统一穿着号子卦,作为不同驼队的记号。他发现有两个特别要好的驼奴中,一个稍微身量大一些的,总是不自觉地会挡着另一个特别瘦弱的。那个瘦弱的驼奴,也紧紧缩在对方后面。   客栈大堂也不是很大,此刻一下子容纳了七八十个人,拥挤不堪。众人又大多习惯了如此腌臜简陋的投宿条件,喝酒的喝酒,丢骰子耍的耍,堂屋里热气蒸腾,臭气熏天。有人弹起了琵琶,一名胡族女子小辫飞扬,脚踩一块三掌见方的小圆毯,跳起了舞蹈,引来众人一边鼓掌一边喝唱。   翟容看到那名瘦弱的驼奴吃完汤饼,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将碗递回给店伙计,而是悄悄扣在墙角,藏了起来。翟容知他如此做法,是为了避免店伙计发现多出一只碗来。   他估计,这驼奴少年应当是混入驼队的。   在这风沙交加的西域道上,都是结队成帮的,若有年少独行者,难免引起人疑窦。而这些驿站客栈又是消息灵通集散之处,有了这种可疑人,大家都会多长个心眼,免得路上被沙匪暗算了。看来,这个小驼奴很是有些问题。   翟容手中一滑,筷子便滚到了堂屋一边,他弯腰去捡,顺便凑近看了一下那瘦弱的驼奴。一个尖尖的小下巴埋在围脖中,说话的样子,仔细看有一种很俏柔的模样。   翟容心中一动,看那身量脸型,还有仰首说话的习惯,居然跟若若有些相似。   翟容看她一身西域常见的少年汉人打扮,脸上不知涂了什么,皮肤看起来甚是粗糙。眼睛半睒不定,显得小了许多。一张嘴故意翻着说话,厚丑了许多。露出里面一口小牙齿,虽然涂了胡果浆,看起来黑黄一片,但上牙很整齐,下排有个牙齿略不齐,不是若若是哪个?   翟容方喝下的胡酒,热辣辣地冲上了鼻间,情不自禁感觉到快乐。   可是,很快,他就觉得不痛快了起来。   他看到,若若对着身边那个强壮一些的驼奴少年,不住说话。从她说话的模样,翟容能猜得出,一定是说尽好话,将对方哄得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   翟容不满地抿紧嘴唇:她这种到处哄人的样子,实在是看着不爽利!两年前她也是对他各种夸赞,各种软语蜜言。一想到她这副腔调,对谁都会使出来,翟容感到有了一股无名之气。   这个瘦小的驼奴的确是秦嫣。   她是身体无比强韧的刀奴。这一路天寒地冻,数千里折腾下来,她还是能够坚持的。长清哥哥是残疾之身,天生气血衰弱,体质比寻常人还差。在如此艰难的路途之中,还要担惊受怕,防备武功高强的莫血带着那些刀奴追上来,时间长了有些支持不住。前几日,更是发起了烧。   这冬季夜晚极其寒冷,这些天都靠秦嫣背着长清,混迹在各处驼队、商旅中取暖过夜。   秦嫣为了能够进入柔远镇的客栈中,让长清哥哥暖暖和和睡一觉,便与那驼奴搭讪上了。那驼奴就偷偷带着他们混在商旅之中。在路上,长清一直在昏睡,被那驼奴掩护在骆驼背的货物卷中。方才进来的时候,那驼奴又将长清当做货物,扛了进来,如今藏在一堆毛毡之后,翟容没能看到长清。   秦嫣也一路奔波,又饿又累,看着哥哥还在昏睡,吃不得东西。天气又冷,汤饼摆不得。便先自己吃了个饱。扣着那只碗,一来不让店伙计发现多了个碗,二来,晚上如果长清醒了,她打算拿着这只碗去灶房偷一点吃食过来,让长清吃点热的。   秦嫣正和那男孩子套着近乎。   翟容气鼓鼓地远远看着,若若和身旁那名驼奴聊得投机。这名驼奴长得还算强壮,阔鼻细目,面容甚是普通。此刻则时不时随着若若的话题,而咧着嘴巴,笑出满口白牙来,显得神采十分飞舞。若遇上其他驼奴来说话,那驼奴必要挡着若若,生怕她被人发现,一脸呵护有加的死样子。   翟容轻嗤一声,继续与那老胡商说话。决定先不与她相认,先看看她跟那少年驼奴到底如何相处的?若胆敢待别人也跟待他一样,又是搂,又是抱的……   他……哼……   他的拳头悄悄攥在了一起:他一定要让她知道,她早就姓翟了! 第98章 见面   客栈伙计抱着一堆简单被褥、毛毯等物, 过来分发给众人。这个客栈时常会有住客爆满的情况,地面上都是铺着干燥的木块地板,墙壁上也都刷得没有什么残灰。如果遇上这种天气不好的日子, 通常就会让客人们在这里睡地铺。   大家在大堂中随意找个地方睡觉。   翟容来得早, 本来定到了房间。他看到若若是肯定不会进房间的,便随便找个人, 三言两语将屋子让给了旁人。他自己则接纳了那人的被褥、铺盖,加入了大堂的统铺之中。   长清也被那驼奴趁乱挪出来了, 睡在秦嫣的左侧。   秦嫣看到哥哥还没有清醒, 想着晚上还得照顾哥哥, 便让他睡到避风的里侧,自己在外面挡着些。那驼奴少年就顺势睡在了她的右手侧。   大堂里一大半的人都已经躺下了,翟容想换到挨着秦嫣的地方还颇费了一些功夫。等他跟人洽谈好, 回头过来一看,在他的眼中,则是:她居、然!跟那驼奴少年一起睡!他裹着自己的毛毯,翘着个头, 死死盯着她那个方向偷窥着。   她自己一个人正在整理毛毯。驼奴少年躺在她身边,还抬手想给她理一理头发,若若连忙拿毯子遮住脸。她如今, 已经不是特别能够装得像小男孩了,所以那驼奴是知道她是个姑娘家的。   翟容的鼻子重重出了口气:她想找人帮忙,哪能不被别人占便宜?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都不知道被哪些东西给占了便宜去!   翟容费了这番心机, 好歹睡在了若若的脚边。只消腿稍微一长,便能蹬到她那面。若是她有不规矩,他要狠狠教训她。   她一开始很规矩,紧紧缩成一团不跟人碰触。   但旁边的那名驼奴,也是个年少之人,大概很喜欢若若。睡了没多久之后胳膊一挥,将若若压在胳膊下,几乎成了倚抱之势。若若一阵翻滚,却没能将对方的手臂推出去。弄得像一只包在毯子里的蹴鞠球。   翟容看得光火,暗地里飞出一颗石子,将那少年人击中昏睡穴。然后将腿一伸,把那少年贴到若若的身子,一脚蹬开一尺!驼奴少年闭着眼睛翻身过去了。   秦嫣发现压在身上的胳膊突然没了,觉得有些反常,先是在毯子中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悄悄钻出头来。她先凑到那驼奴少年身边看了看,发现对方已经昏睡了。她心中一惊,方才这人还在跟她厮混胡闹,怎会一下子睡去?   从天山深处出来,她千里提心吊胆,如今好不容易快要靠近河西地界,生怕又被人发现捉了回去。他们这番叛逃出扎合谷,若重新落入莫血手中,那是会被惨遭折磨的。   她不敢跟长清说,长清累了,需要休息。自己裹着毛毯慢慢退到墙边,半依靠着坐起来,目光警惕地四处逡巡着,看看是否有可疑人盯上了他们兄妹。   烟味呛人的火把在客栈大堂里一个个熄灭,只在屋角燃烧着两支,等一会儿松木燃尽,也就暗了下来。西域冬季的黑夜特别漫长,每个人都会睡很长时间。□□十个人躺着的堂屋中,味道很重、很难闻,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在睡觉的人。   秦嫣借着昏弱的光线,找了一圈,目光停在睡在自己脚下的那个男人。从方才驼奴少年被掀翻过去的角度来看,她比划来比划去,睡在那里的那个男人的角度似乎正好……   秦嫣警觉,大概是遇上了会武功的人,而且此人是针对她的。   她非常害怕,死死盯着那男人看。   这个男人一身焉耆人的打扮,盖着的毛毯都遮不住他特别长的腿。   火把的光芒还没有完全消失,黄光闪烁中,她能看到对方在散乱的额发下,有一个又挺又好看的鼻子……   她的心跳顿时加速了,虽然对着哥哥,她说,要是翟家郎君忘记她了,她另找一个更好的。其实心里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心心念念之人,对其音容笑貌总是有着入骨三分的记忆。   她觉得,这个男人的样子,很像翟容……   她使劲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从理智上判断,她觉得翟容不会出现在此处,哪有这般巧?   她深深怀疑,自己是接近唐国土地之后,魇魔了。见到个头高一些的男子,就癔想他是翟容。如果是他的话,她可要激动地哭出来了。   千里奔逃,她武功低弱,哥哥又是残疾之身。在这么一个天山冬季,他们饮雪水,涉冰河。生怕暴露行藏,不敢生火烧食物,很多时候都是吃着难以下咽的草根、树皮等物……   她抱着膝盖:好想念郎君啊!   郎君在,她就可以将肩头的千钧重担都放在他的肩膀上,他也一定会像在夕照大城时候一般,好好护着她。   当然,要他不变心的情况下。   唉!希望这次回去,他还没有变心,能将她的聘礼交给她。   想到此节,她开始后悔了:早知道会如此牵心挂肚,她当初就该将他手中的那件翟家聘礼带走,那么小一块脂玉挂件,茫茫大漠中,她总归找得到地方藏匿的。这样,万一他变心,她也可以有个依仗,去翟家争婚事时,能够说明她不是无理取闹的。   一想到唯一的订婚凭证不在手中,秦嫣觉得特别惆怅。   万一他真的变心了……   她一无凭据,二无人支持,到时候会不会被搞得很凄惨?长清哥哥肯定会心疼她被人欺负……   她不怕自己被欺负。   跟翟容睡觉,她也没觉得自己被欺负到了,因为她很喜欢他。   可是她就怕哥哥心疼自己。   哥哥已经很可怜了,最是看重她这个妹妹,若是自己被人始乱终弃,最愤怒伤心的反而不是她,是哥哥……   她正胡思乱想,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惊地转过头,却是长清。   长清压低声音道:“嫣儿,怎么回事?”他睡了一个热觉,精神了一些。秦嫣轻声道:“脚边那个男人,有古怪,方才他将落柯给点了昏睡穴。”落柯就是那个比较强壮一些的驼奴少年。   长清低下头,看着那脚对着他们的男子。   他们兄妹交谈的声音很低,加之身边有各种粗人的鼾声此起彼伏,翟容没能听到长清的声音,不过,秦嫣坐起来对着他在观察的模样,他是感觉到了。   天人交战了一番,他心中再也按捺不下将近两年的思念,掀开毛毯,如猿猱一般轻松跃出,飞隼似的扑到秦嫣面前。   他单膝支地,一手按住她的嘴,一手按住她的手臂,额头亲昵地贴上她的额角:“若若,别慌,是我!”   “唔唔……”秦嫣挣扎了两下,发现这个忽然冲到面前之人,竟然果真是朝思暮想的人,她连忙停止声音。   心中的激动颤栗,都在此刻全部宣泄了出来,双眼里顿时滚下两串泪水。   翟容将手掌从她脸上松开,感觉到自己的掌沿湿漉漉的,心中也是触动无比。当下不再有任何犹疑,他的嘴唇就贴上了她的唇瓣,舌尖轻抵,唇齿缠绵……   秦嫣奔逃千里的惊恐不安,因他的到来,全部烟消云散了。她也浑然忘我地抱住他的肩脖,与他应和缠吻。   亲密了一会儿,秦嫣想到哥哥就在身边,想到哥哥那个龟毛劲儿,抬手去推翟容,让他先跟哥哥见过礼。   翟容误会了,将反抗当情趣。轻松捏住她的手臂,将她的头按在墙壁上,一口气深入,亲得她天旋地转。他觉得若若的嘴很干净,牙齿上涂着染黑的药剂,有一股好闻的淡淡清苦药味……   长清忍无可忍,这什么混账东西啊,一上来就将自己妹子的嘴咬得浑身乱颤。   不是两年没见面了吗?还真不当自己是外人!   长清愤怒地一把伸过去推翟容。翟容眼角暼到是方才挤在墙角睡觉的“小孩”,松开秦嫣的嘴唇,轻声道:“嘘,小孩,一边去。”将对方一把按开,笑吟吟低头继续亲秦嫣的双唇,都那么久没碰到了,一定要让她好好颤抖一番……一边抑制住她颤抖唇瓣中的声音,他一边将热乎乎的手掌按在她胸前,揉按挑弄,尽享分别已久的酥软。   秦嫣终于找到机会说话:“哥……我哥……”   翟容正将她吻得微睇绵藐,色授魂与,被她提醒,才想到秦嫣是与自己兄长一起逃出来的。对于长清的聪慧算计,他是佩服的。长清又是养护了秦嫣九年的恩人,不敢不敬,慌忙撤开嘴唇:“你家长清哥哥也在?人呢?”   秦嫣苦着脸,借着微弱的火把光芒指着身边的“小孩”:“长清哥哥,这位是翟家……郎君……”她声音越来越低,当着哥哥的面如此强吻她,哥哥肯定不会有好印象了。   翟容低头一看,她所指的,正是方才被他嘘过的“小孩”,背上一凉,眼前发黑。   他讪讪然,放开按着秦嫣肩膀的手:“长清先生?”   长清冷漠地挺直了脊背,端坐在被褥之中。   四周如此多的商客、脚夫、赶路者,不问场合地便猴形急色,上来强行激吻自己的妹妹,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原谅!他看到,翟容的手还伸在秦嫣的衣领之中。好端端一个妹子,转瞬之间便被弄得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这是什么?   这是衣冠禽兽!!!   长清含着怒气:“郎君,你的手。”   秦嫣涨红着脸,将他的手从自己胸前推出去。   翟容将手从秦嫣衣领里退出来,秦嫣连忙自己拉好衣襟,裹起毛毯靠墙坐好。   翟容早已知道,长清身上有重大残疾,否则扎合谷是不会容许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在暗处窥伺的。两年前,因为出于敬重,他没有细问长清的残疾在何处,秦嫣也疏忽了。此刻他闹了这么一场笑话,略微惊了一下,也就接受了。坐在被褥、毛毯间给长清行了一礼:“先生好。”只是方才之事过于潦草混乱,不知长清会心中如何想他,未免有些虚慌。   此处大堂足有八/九十人之多,长清也不便发作,声音威严道:“两个人,都给我睡觉去!”   翟容这些年处理过无数为难艰辛的事务,每一次都十分自信果断,此刻却偏偏感到了一种手足无措,小声道:“我该怎么办?”   “没什么,没关系的,”秦嫣按着他的胳膊,“我哥哥不会生气的,明日再说……”   “我很生气,睡觉!”长清再次表态。   秦嫣想到哥哥还没吃过东西,问道:“哥哥可要吃些什么?”她小声道,“我让郎君帮你弄。”在遇到郎君之前,她还要为了如何去偷一碗热食,而小小地烦恼一下。如今,翟容在身边,她觉得身上仿佛卸去了所有的担子。翟容也道:“对,我来去问庖厨拿一些来。”   长清也确实饿了,默认了这件事情。翟容恨不能多出点力,很快就去灶房拿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果汤。长清安静地连汤带面果子一起吃了。   长清吃喝完毕,放了碗,看翟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用一种冰冷入骨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秦嫣连忙使劲推翟容,将他赶开:“郎君,睡觉啦……哥哥又要生气了……”翟容只好爬回自己的毛毯处,裹着毛毯睡觉。   ——哪里睡得着?   小情侣分别了那般久。翟容躺了许久都毫无睡意,便感到有一只小脚在踩他的靴底。   秦嫣虽则躺下了,心头起伏不已。她本来以为两年没见,多少会陌生一些,被他一闹,只觉得仿佛从没分别过一般。捂着毯子,满身都在洋溢着暖意。   她越发觉得手中没有那枚脂玉玉玦,空得难受。她想尽快问翟容将自己的那枚脂玉聘礼取回来。她希望能随时摩挲着自己的聘礼。   心头计较已好,她便观察着长清的举动。   她知道哥哥体质不算好,加上刚吃了热乎乎的夜宵,肯定会睡着的。待长清的呼吸变得匀净安稳之后,她便开展行动,脚上先轻轻蹬了翟容两脚,让他明白自己还有事。果然,翟容也很默契地没有睡觉,也反蹬了她一下。   两个人都偷偷高兴了起来。   秦嫣动作灵巧地穿过自己的毛毯,直接从翟容的脚边钻过去,如一只小猫儿一般,爬到了翟容的怀里。   翟容笑得脊背乱抖,忙用自己的被衾将她包住。   翟容轻声道:“你哥呢?”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脊背,纤细的腰身,让她的身子全都贴在自己的身上。   “他已经睡着了。”   翟容心中全是柔情:“你是不是太冷了,过来跟我睡?那就乖一点。”这间大堂里,睡着近百来号人,有些“事情”,他就是再想恐怕也得忍着。   “谁要跟你睡?”秦嫣一只手推他的身子,不让他贴太近;一只手则往他胸前摸过去。 第99章 秦公   “谁要跟你睡, ”秦嫣被他一句话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我是来问你要东西的。”一手将他的身子撑开一些,免得贴得太近了, 心里小兔儿又乱跳。同时在他胸前摸了摸。   “问我要什么东西?”翟容感觉着她的小手在自己颈窝中探摸, 笑道。   “我的聘礼你带在身上吗?上回交给你保管的,如今我想要回去。”秦嫣心神不宁之下, 也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思,摸到那块玉玦, 只得放弃了。   “带着。”翟容自己从脖子上, 将那枚独籽玉挂件取下来。客栈大堂屋远处的火把光线之下, 秦嫣终于见到了那块玉玦。   还是那般洁净无暇,如意云头雕工精湛。只是似乎比当初离开她手之前,显得要温润得多。秦嫣看得出, 这是白玉日日在人手中摸索才有的宝光。   翟容给她套在头上,还帮她将活扣拉紧。秦嫣道:“我自己带着就放心了,说明我们是有婚约的。我可不能被你随便占便宜!”   翟容捏她的鼻子:“听着就是你哥教你的话。”   “怎么啦?在家从兄,有错吗?”   “没错没错, 我们若若说什么都是对的。”翟容抱着她,两个人终于可以安稳地搂在一起睡一会儿了。其实他们盖的被褥是客栈无数人使用过的,柔远镇此处又是渍地为主, 没有足够的水源,这种低等客栈的通铺,其味道可想而知。   秦嫣一路上都在忍受这些异味,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可是在翟容的身边,她还是忍不住将头深深埋入他的怀里,想避开那些东西。   翟容却嫌弃她:“又脏又臭的,别在我身上乱钻。”   秦嫣嘟嘴:“你嫌弃我?”   “就是嫌弃你!”翟容低声跟她调笑,“好端端的少夫人不做,偏要去泥潭里滚着做什么卧底。”他抚摸着她风尘仆仆的头发,“也就我不嫌弃你,换别人早将你赶在门外,不见你了。”   如今他再说这样的话,秦嫣可不害怕了。她手攥着自己的聘礼,笑道:“没用的,你如今聘礼都在我手中。你敢不见我,我就告你背弃婚约,始乱终弃!”   两个人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埋在硬邦邦的羊毛毡中,又是一顿笑闹……   “若若,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一下。”翟容揽着她的腰,“你说,你可能叫秦嫣,你还记得此事吗?”   秦嫣对于自己叫什么,已经无所谓了。自从与郎君在一起,她觉得只要有哥哥,有郎君,是否还要认回那个在中原的“家”,似乎显得也没有那么重要。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浅浅“嗯”了一声。问道:“如何?”   “我替你去查了。”翟容说道,“的确有一位姓秦的先生,十一年前丢过女儿。而且就是叫秦嫣,族中排行十三。”他的语气很轻松。   但是唐国官员浩帙如斯,而且事情又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在唐国,家中男丁才会入族谱,记录在册;女儿一般都是不会有太多的关注。他人不在官场,又是少年郎君,为了打听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不知道化了多少气力。   不过他相信,为了若若,肯定是值得的。   果然,方才还尽量显得云淡风轻的秦嫣,立时握紧他的衣衫,连声音都变了:“郎君,那秦先生是做什么的?”   “这位秦先生,是青州故献公,名讳是允安。”翟容道,“他是柱国公秦琼将军的从兄。曾经参加过河西之战。”   秦嫣对于唐国的情况,从长清那里是有些了解的。青州故献公,那是县公!她觉得这门第也太高了些吧?   “秦公为何会跟女儿离散呢?”她问道。   “他当时去朔方任职,想要接妻女团聚过中秋。遇上刘黑闼部叛乱河北,护送大娘子和孩子的军队车队,被打散了。”翟容说,“你还记得傅言川大侠吗?他当时就在秦公军中任职,与秦先生还是好友。后来秦夫人和小姐丢失之后,傅大侠受托,在河北找了不少时日。”   翟容道,“我就是通过傅大侠这条线索,才见到了秦都督。”当时翟容也觉得挺意外的,早知道傅言川大侠与秦都督之间有那样的交情,当初在夕照大城……   秦嫣趴在他怀里,想着这些事情。傅大侠那时似乎也提起,她与他的一位老友之女年龄相若。想到傅大侠的惨死,如果傅大侠尚在,说不定当她合盘托出自己星芒教徒身份的时候,傅大侠就能为她引荐自己的父亲。   “秦、秦公,好吗?”   “继娶了妻子,七年前有了个女儿,五年前生了一个稚儿。如今秦都督人在军中,一切都算安好。”翟容给她的回答,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十多年前失去了妻子,再娶一个,是天经地义的。   “那秦大娘子如何了呢?”秦嫣还不敢称呼对方为自己的母亲,毕竟这只是根据她记忆中的名姓,模糊寻到的线索。相对于父亲,她更关心自己的母亲,她能够记得那双为她梳头的手。   “秦娘子已经仙去,找到了尸身。女儿不曾找到,秦将军一直在找。”   尽管这是一件极其无法确定的消息,秦嫣还是觉得很痛苦。翟容感觉到了她的颤抖,轻轻抱着她。   秦嫣想,这个消息幸亏是在他身边听到的,如果是在旁的地方,她一定哭成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翟容在身边,所有的艰难繁恨,就显得不那么沉重了。她擦一把眼泪,又故意在他胸前衣襟上揉了揉。   “脏不脏?”翟容笑着揉她的辫子,她靠在他的怀里,不再那般激动了,她怕翟容为她担忧,道:“郎君你别担心,无论故献公夫妇是否是我父母,我都会很好面对的。”   “我家若若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好姑娘。”翟容知道她是在顾及自己的情绪。   “秦将军目前在何处?”   “秦都督过去的十年,都是在丰州主领九原郡。”他低头轻吻她的发顶,“目前人在伊州。”   “伊州?!”秦嫣仰起头。   翟容笑道:“没错,就在这里大约数百里开外吧?”   “为何会在伊州?丰州九原郡是远在漠北的啊。”   “来打仗的。”翟容道,“东图桑的斛薛部落前年随颉利可汗投降唐国之后,半年前又反了。主力军队被任城王李道宗所打散。但余部在东图桑各部暗势力相助之下,逃到了伊州地界。秦都督就是奉李道宗大王之命,去打斛薛余部。”   听着又是战乱,秦嫣也不禁为唐国的命运担心起来:“大唐烽烟不绝啊。”   “所以我们每个人,更要做好自己手边的事情。坐镇四方,每一处都不能手软。”   秦嫣点头,想起自己这两年给承启阁送的讯息,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作用。她对翟容道:“郎君,我给你们的东西,你们可都拿到了?”   “都拿到了。”   “可能看懂?”   “都看懂了。”   “真的!”秦嫣高兴了,紧紧把手抱住他的身子,“能派上用处么?”   “能。等长清先生醒了,我还有话要向你哥哥请教。”翟容道,“星芒教前身只是一个普通的杀手组织,后来变化非常大。而长清先生被闭塞在你们这个草字圈,有些事情可能不太能看明白。我打算将我们其他渠道拿到的消息,跟他一起通一下盘,应该会有很大的突破。”   “嗯。”   重要的事情谈完,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说一些轻松的话题。   久别重逢,秦嫣因他的到来,有了安全感,满心的负担都卸下。秦嫣安适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他身体厚实的质感,翟容好似又长大了一些。她不服输地告诉他:“郎君,我长高了,我比给你看!”   她将脚踩着翟容的足背,用力挺直比划了一下:“咦?分明是高了啊?为何还是只到你胸前?”   翟容被她蹭得浑身火烧火燎,情不自禁圈住她:“就只有你会长高吗?”   “唉。”秦嫣发现自己长高的愿望,在他面前又落空了,气得捶他胸口。翟容压抑着笑声,将她整个人都贴入自己身体。   秦嫣埋在他怀里,忍不住舒服地嗯了一声。周围□□十名商旅、脚夫都是满身腥膻气息,呼噜声,脚臭味儿,加之火把松油燃烧的呛鼻子味道,实在难受。   郎君的怀里,有她熟悉的青木茶香,跟他少年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她脸热心慌,跟在做梦似的。   待到心情平静下来,她的理智重新回到头脑中。这才发现,自己如此挨着他,似乎甚为不妥。哥哥对她在敦煌别府,随便就被翟容占了便宜一事,是非常恼火的。她也曾答应哥哥,婚事未成,不会再让翟家二郎君占便宜了。   忙道:“那个……我要回去了……”   一门心思想着不能被翟容随意占便宜的秦嫣,却忘记了,如今小兔子自己钻到了大狐狸的怀里,还一脸懵懂、毛绒绒地蹭个不停。   大狐狸再有定性,也被她搞得满眼火星了,不狠狠地占上些便宜,怎么会放她离开?   翟容按住她,说道:“不行,方才还没亲够,你不能走。”   “嗯……还没亲够吗?”秦嫣道,“那就再亲一下?”   “你脸上涂的是什么?”   “是长清哥哥给我调的油泥,可以遮住脸。”   两个人凑得那般近,翟容的呼吸急促起来。   十七岁少女的身子,起伏柔软,在他身下显得娇嫩无比。他从她的背摸到身后,能够感觉到那边变得浑圆了一些,线条诱人深入。   翟容只觉得身体里猛然收紧,也顾不得什么场合了,手伸入她的身体,嘴不由分说再次顶入她的秀唇之中。   少年时,只有初尝禁果的混乱,此刻却是实实在在的情/欲满怀。他享受着她在他压制下,辗吟低喃;享受着她的纤腰在他掌下的扭动;手臂与手臂的肌肤贴在一起,男性的坚实与女孩子的柔软,密合轻揉……   “不……不行了……我哥……”秦嫣拿头顶着他。   翟容也不想在长清面前留下恶劣的印象,喘息着从她身上让开。   两个人各自理好衣服,又抱在一处小睡了一会儿,秦嫣估计长清都快醒了,这才往他脚边爬。待到钻入自己毯子时,翟容又追过来,跟她换了条毯子:“你这条恐怕已经凉了,你睡我的。”   秦嫣听话地让他用这条暖呼呼的毯子,将自己如襁褓一般包在其中。翟容在火把最后的残余光线下,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她的嘴角如今可以微笑了,方才与他纠缠过,一双眼睛里满是水色。翟容看得心动不已,轻轻揉一下她的脸:“你会笑了?”   “嗯,会一点点了。”   翟容不舍地离开,又摸黑嘱咐了两句:“好好睡觉,明日带你去找秦都督。”   “好。”秦嫣也摸黑抓住他的手臂,恋恋不舍地在他手臂上又靠了一下,他的胳膊比少年时候厚实了一些,显得更能依靠了,“你也去睡吧。”   两人在黑暗中分手了。   一夜宁静,秦嫣也疲惫极了,在客栈那混乱肮脏的大堂屋里睡到了天光大亮。西域的天色来得迟,等到日光照到窗内时,其实已经时辰不早了。她是被那支驼队的领队叫嚷着上路的声音吵醒的。   眯起眼睛,想起昨晚见到了郎君,她没有像前几日那般,慌慌张张爬起来迅速躲在货物堆里去掩藏自己的踪迹。而是如一只猫儿一般,窝在毯子里,懒懒地团成一团。   翟容则从对面爬起来,走到那领队面前,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领队立即露出恭敬的神色,招呼着众人绕过秦嫣和长清。待到各个商旅驼队都退出去之后。秦嫣才带着哥哥起来,大家都是和衣而睡,店伙计便来安排他们去后面的水井房洗漱一番。   楼上的上房也空了出来,虽则此处食物粗糙,但是有汤有菜,粗陋的松木矮案上,也摆得满满当当很是热闹。长清和秦嫣用过早膳,跟着翟容走出那小客栈。   小客栈前,风雪依然不停,数百行旅之人,排成长长的队伍,正在给自己的驼队、马队上货、搬行李。骆驼们打着响鼻,纷纷在驼奴们的驱策下,站了起来。   秦嫣看到驼队里,掩护过她的那名驼奴少年也在。   他也看到了她。   落柯缩在骆驼后面,胆怯地看着她。秦嫣向他伸出手,声音很轻地道:“落柯,谢谢你这两日帮我们。”   那驼奴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秦嫣指着翟容,对落柯道:“这个就是我夫君,我找到他了。他没有不要我,是我多虑了……那个,谢谢你。”翟容看了秦嫣一眼,似乎她还跟这名驼奴少年聊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秦嫣脸上红了红,这一路上越靠近唐国,她心中其实越担心。她在唐国过的是风烟柳巷的日子,知道男人的心如同海底的针,说没了就没了。所以这一路上还是很担忧的。曾经跟落柯唠叨了几句。   “哦,好好好……”憨厚的少年也不知说什么好,低下头。他本来以为她说到唐国找夫君的事情,是她一厢情愿的事情,没想到对方还真找过来了。经过方才翟容与店伙计的一番交涉,这驼奴已经知道,自己跟这个小姑娘,是天上地下两种人。   翟容身为承启阁的官员,执行任务时,对于自己的容貌遮掩是十分慎重的。落柯看不见他的长相,但是看着这个年轻男子秀美挺颀的身姿,落柯还是感到了自卑和失落。   落柯退得更深了一些,打算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翟容叫住他:“落柯,你带了她两天,可要我替你脱去奴籍?等到了敦煌,让你们商家给你放了良,你可以自己谋生。”   落柯一怔。   翟容将秦嫣带到骆驼商队之前,寻到商旅头人,商量了一阵便将落柯的事情说好了。驼奴领队还特地来找落柯:“你小子遇上贵人啊。”   落柯小声对翟容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翟容随意挥挥手,西域道上的管理要比唐国松散许多,他帮一个小小的驼奴脱去奴籍,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他转身带着秦嫣去找长清了,同时,跟着他的手下人已经将一辆马车赶出来。   长清走在前面,脸上依然冷若冰霜。   翟容如今在自己手下面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了,气度非凡地走在长清身边,拉开车帘:“长清先生请。”   “我们去何处?”秦嫣问他。   “去沐雨山庄。”翟容道,“让你换洗一下,带你去见秦公。”   秦嫣心中惊喜、欣然皆复杂。   长清在方才用早膳之时,已经听秦嫣将事情原原本本说过了。他的眼波微微闪动,对这个妹夫,他实在不熟悉。不过,曾经在两人隔空联手的时候,也暗暗有过几次交锋。这人除了看起来对嫣儿还不错,其实性子深不见底。   为了妹妹,长清还是打算把把关。 第100章 锁链   翟容所说的“沐雨山庄”是在阿尔金的东端。阿尔金的气候以干旱少雨为主。   “沐雨山庄”则不同。它低低伏在两山夹峙之中, 湿暖的气流在这里停留盘旋,纳棱格勒河从中间穿过,其间大小湖泊宛如明珠, 点点闪烁地镶嵌其间。又有热泉处处, 四季鲜花不断。   秦嫣坐在马车里,看着外面金黄色的片片油菜花, 宛如锦绣落在绿毯上。   长清看着她兴奋得发红的脸:“嫣儿,你镇定一些行不行?”   秦嫣将手放在膝盖上, 做出很镇定的样子。长清看了看, 算了吧, 顺其自然了。他的目光也转到了车窗外。   翟容骑着马走在旁边,看到长清看着他,策马过来:“长清先生有什么吩咐?”   “沐雨山庄是什么地方?”   “是休息的地方。”翟容道。   眼看着一带起伏山岈石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翟容带着他们左转右转,里面却是一座西域城堡式的建筑。   走进去之后,可以看到四周垛口高高围起,里面有好几进屋子, 高楼挑角一应俱全。四处植物也是经过修剪盘养的。整体看起来就是个别有洞天的小庭院。   秦嫣说:“这城堡有些年头啊。”   “对,我兄长当年在这里设立的联络处,如今不用了, 就成了个小别院。”翟容笑着在车门外搭腔,掀开碧油车帘将他们兄妹俩接出来。   到了小庭院里,里面别有洞天。一应用具都是齐全的。为了迎接媳妇回来,他将这里都收拾过了。   翟容屏退自己的那几个心腹随从, 让他们守到外面去。   他抄着手跟在长清身后。翟容对长清也是有些了解的,此人心性很是多疑,若若很多方面跟他很相像。一入沐雨山庄,长清就提出要将整个山庄看一遍。   在此处不过是个临时居住之处,房舍虽则齐全,却也不多。长清很快就转了一圈,连翟容给秦嫣安排的屋舍,也进去看了一下。   翟容依然是一身焉耆人的打扮,抱着手臂,跟在长清后面。秦嫣对于翟容,那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只消他说这里安全,她当然是十成十地相信着。对于长清哥哥的不信任,她抱着跟随看看的心态。   长清转了个遍,问翟容:“这山庄难道没有密室?”   翟容点头:“有,要我带路吗?”   长清摇头,眯着眼睛低头看着地面上的线索。翟容踱着方步跟在后面,长清很快就找到了位于待客堂屋的密室暗道。这里是翟羽当年布置西域形势时,营建的一个密谍暗室,如今还是在使用中,其实维护得也甚好,长清能够凭借目力将其找出来,倒也显示了他不俗的能力。   翟容笑容满脸,显然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瞒长清先生的。恰恰说明,以长清先生如此彪悍的观察能力,如果与他们联手,双方可以获得更多有利的东西。   长清看了一眼他笑眯眯的眼睛,再看看站在他身边,一脸诚惶诚恐的秦嫣,说道:“都去洗沐一下吧。”   秦嫣偷偷松了口气,至少长清如今的态度,显露出他对于在柔远镇的事情,打算看在妹子的份上既往不咎了。   长清哥哥出于对她的宠爱和关心,会对翟容的事情上,适当做出一些宽容,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只是……   她就是觉得郎君似乎脸皮变厚了许多。   昨晚,在那个小客栈之中,按住她亲了个昏天黑地,她有了错觉,似乎自己与他不是久别重逢,依然彼此熟悉得如同两年前离开敦煌的时候一般。可是,如今跟他站在一起,她发现他的变化其实特别大。   秦嫣也是个十分敏锐的姑娘。她觉得,他的眉眼没有了年少时明朗清澈,多了几分深黑的沉厉之色。他双目注视,望着长清哥哥那副笑容,粗一看似乎挥洒自如,得体恭敬。可是,秦嫣却觉得,他隐约得体得有些过分了。   或者说,这个男人在这两年里,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开始向着某种十分虚伪的方向转变。   秦嫣正想再多看他几眼,翟容转身对她道:“若若,我带你们去沐室洗浴。”   “好。”秦嫣从扎合谷一路上逃过来,身上肯定需要洗沐清理一番了。哥哥也刚发了烧,身上的衣服都有了气味,若不是他被困扎合谷那么多年,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非得将自己即将入住的地方,仔细看上一遍才放心。秦嫣恨不能一到沐雨山庄,就让他去清洗一下。   方才她已经看到了翟容准备的沐室了。翟容将她送到门口,便带着长清先生离开了。   秦嫣走入沐室内,与翟家别府的奢华当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不过,浴斛、沐架都是齐全的。而且,设计精巧,一座白绢糊成的木屋子外,绿意婆娑。一根青翠的竹管,接着此处天然热泉的热水,便能源源不断入屋提供沐浴用水。甚至还安放了一面体量不小的铜镜,荼蘼花枝的镜架前,搭着秦嫣的换洗衣衫。   男人的沐浴房则被盖在远远的地方,也埋了热水管。翟容先送了长清去换洗更衣,自己也顺便在附近的热泉里,换洗了。   秦嫣一个人在沐房里洗沐。沐雨山庄是个密谍传递消息的地方,并不安排人手服侍,只有四五位出自承启阁的人,在附近担当警卫。翟容已经吩咐他们不得进入城堡以内,他自己,还有秦嫣的长相,他的手下其实并不曾见过。   秦嫣见没人服侍入浴,她觉得这样也挺自在。   此刻不过是午后,秦嫣在暖阳之下,先将身上都洗过一遍。又在浴斛里,用那青翠竹管里流下来的热水,泡了一池子水。一头秀发高高挽起,浴斛边搭着一块绫帕,想要在热水中睡一会儿。   沐房一侧是个狩猎鹿形图丝绢屏风。里面一排细直的竹管,并排整齐。一股股碎晶细玉般的水柱不断泻下来,宛如一排珠帘,可以供人冲洗清洁身子。   秦嫣在这排竹管滴流,如雨水一般绵密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就迷糊起来。   正在浴斛的白雾蒸腾中,睡得朦朦胧胧,忽然看到一个白袍男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秦嫣半眯着眼睛,心想,哪里来的郎君。   “若若,你要在这里泡多久?”翟容蹲下身子,他刚才在外面的热泉里洗沐过了,身上散发着清水的味道,白袍随意系在他的身上。   秦嫣被他惊醒,生气道:“郎君你怎么都不管场合?连沐室里都会过来。”   翟容端起旁边的一个青瓷托盘,上面撒放着热泉旁盛开的蔷薇花,高高地堆得如同粉花小山一般:“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回学人洗澡,撒花瓣?”   秦嫣听到他在提起的是,当年她在蔡玉班试图“诱惑”他的那件糗事。如果是十五岁的秦嫣,肯定红着脸,像个小孩子一样捂住眼睛,不许他往下说。   秦嫣如今是十七岁的姑娘了,两人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她发现,自己这两年其实也有了很大的改变。   她很笃定地看着他。   他只清清爽爽挽了个乌黑的发髻,穿了一件厚压枝斜纹的锦缎素袍,一派玉华明姿。   郎君在柔远镇的时候,他头上垂着焉耆人散乱的发型,下半张脸则蒙在一块软麻围巾之中。她已经两年没有好生看过他了。   本来她还在嫌弃,他的眼神里已经没了当年的明透,此刻,只觉得深如一汪潭水,能将她整个人都化水,入了他的潭底。   他不是长高了一些的问题,而是长开了……长得让见到他的女人,都会忍不住幻想,如何将双臂攀上他的肩背,让他的鼻尖,轻轻抵在自己的脸上……   翟容抬起手,将瓷盘之中的蔷薇花瓣,飘飘洒洒地从指缝之中流泻下来。   浴斛中的水,本来埋到了她的颈部,那么多重重紫粉白香的花瓣,如雨一般落下,在水表面结成一团团如浮云一般的香气。   花香肆意中,秦嫣看着他,她的眼神重新迷离起来。身上一分分消散、变轻……仿佛真的与浴斛中的清水混若一体。   秦嫣盘起的头发和脸上,也被他沾了数片粉瓣。她的眼睛比先前更深更美了。   自从决定离开扎合谷之后,长清就不再继续给她涂抹那些伤害肤质的药物,只给她涂一些外用的遮盖油泥。这几个月,她已经渐渐恢复了些许容色。   随着花瓣的飘落,他的唇也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透过花瓣遮盖的水面,她的躯体就在水中若隐若现着。他一边轻轻啄她,一边将手按在她的肩头,顺着柔滑慢慢下移。   “若若,我们成婚吧。”翟容在她的鼻尖轻轻呢喃。   “成婚?”成婚是可以的,可是,总归会有些什么问题吧?秦嫣问:“我们身份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会不会有什么不符合唐律之处?”   翟容微笑,他的若若一直如此头脑清醒,连如此香艳的场景,只要涉及到正经事情,她就迅速回神了。他轻轻啄吻到她的颈部:“如今……不会有人再干涉你我之间的事情……”   “可是……摩尼奴……”秦嫣被他热烫的双唇,勾得死去活来,手伸出水面,握住他的衣领,喘着气问道。她依然记得杏云林一战之中,那个关于“摩尼奴”的阴影。这两年她也在执行任务之时,尽量多关注一些摩尼奴的事情,可是自己是受限制的,仅靠一个人的力量,资源有限,实在也没查出什么东西来。   翟容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轻轻一搐,低头拿吻堵住她的嘴。他的袍服已经被她扯掉了半边,他松开她,将衣衫拉住:“若若,这种尚未确定的事情,何必要在意?”   “我们成婚,当真没有什么不妥吗?”秦嫣眼中,他浓黑的睫毛被浴斛中的蒸汽,凝成一片细小的珠帘。她爱抚着摸摸他的脸,她湿漉漉的手指,在他的脸颊旁滑下一颗水珠。   翟容握住她的手指:“只要你这个小脑袋,不要冒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主意,”他按揉着她的发际,“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他继续勾引着她:“若若,起来吧。”   秦嫣跟着他的手势,从水中站起来,他一边继续在她身上颤动着,一边顺手把浴斛边搭着的绫帕取下来,擦拭着她的脊背。   她背后站起来的时候,沾着几片蔷薇花瓣,稍微擦了几下,便露出她的肩背来。在那面被雾气遮得若隐若现的铜镜里,秦嫣姣白的身背依然被反射出来了。   她的背后,两年前那片淤青似的莲形纹样,如今已经变得清晰了许多,那花朵造型舒展自然,仿佛人工绘制的一般。她锁骨下的莲形红痣也依旧在,一片青莲瓣,清楚明白地向她的红痣而去……   是的,这两年,秦嫣自己处于单人作战之中,她能够获得隐秘的途径实在太单一,即使长清哥哥的能力也不可能,对星芒圣教极力掩盖的秘密,有着怎样清晰到位的推断。   可是翟容不一样,他是整个“云烟”计划的负责人,也是其中站在第一线的实施者。他手中能够掌握的人脉、资源、讯息,都是极其巨大的。背后还有唐国承启阁以强大的人力和物力进行支持。   所以,摩尼奴的秘密,在几个月前,已经在唐国集合西北一线密谍人力的情况下,终于渐渐水落石出了。   杏云林中,林朗先生他们曾经怀疑秦嫣会成为巨尊尼的帮凶,不惜不顾江湖道义,前来追杀秦嫣的那一次。当如今摩尼奴的身份真正揭开时,显得他们是如此软弱可笑又怯懦猥琐。   摩尼奴,从来就不是巨尊尼的帮凶;他们只是……   翟容看到秦嫣自己在擦拭脊背,将她的小手捉住:“先裹上浴袍。”他方才撒在她浴斛中的蔷薇花瓣,不是普通的香气,里面带着一些有着活血作用的药物。这些药物,让秦嫣双眸迷离,情思绵绵。随之而来也会头脑比较混沌一些。   所以,她很听他的话,在他指挥下,将一件厚纹丝的浴袍裹在身上。他的手指在她腰间系起一个整齐的绳结。两个人又抵在了一起。   ——夹染在蔷薇花瓣里的活血药物,可以让秦嫣身上的血脉,运转加速,如此,她背后的那代表着“摩尼奴”的青色浅“淤青”便会露出它的本来面目。   星芒圣教之下,有许多个类似于莫血那种的“牧刀人”,每个牧刀人都有一两个草字圈的刀奴。这些刀奴,他们每天要在严苛的监督下,进行着星芒教规定他们的练习,也会有来自星芒圣教的所谓“老巫”,教给他们练习被称为破妄功的心法。   大多数刀奴,有的根本进入不了练习心法的门径,便成为了星芒教随时可以抛弃的一把利器。比如矮脚。   有些刀奴,能够进入心法,但是却不能长远控制,会在十四五岁之后,随着身体的成长,破经脉而死。比如,扎合谷中那昆仑奴。   只有极个别的刀奴,他们可以一重又一重,在牧刀人的监督下,悄然突破着破妄功的一道又一道坎坷,逐渐攀上破妄功的顶端。   ——这样的刀奴,才能被称为“摩尼奴”。   他们的内力没有滋长,他们外表和普通人并无一致,除了脊背上,那朵青色的莲花标志。   这是修习星芒教独有的练功法门,才会出现的情况。星芒圣教的圣女玉青莲,其名的得处也是在这里。   而这些摩尼奴,他们最大的用处:是成为巨尊尼的食物。   他们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血脉,会滋养巨尊尼逐渐衰老的经脉;他们新鲜的脑核,可以积蓄巨大的内力,让巨尊尼们保持着百年不衰的武功!   那些流传在西域的“鬼尸图”,根本不是什么被摩尼奴所杀害。正好相反,他们是一个个被星芒圣教豢养成功的摩尼奴。因为种种原因,星芒圣教没有能够将被巨尊尼吸食干净的摩尼奴尸体及时处理掉,从而形成了这个流传西域的隐秘传说。   翟容看着若若,他已经给她将浴袍穿周正了。他将她裹在头上裕帕取下来,看着她乌黑的长发,丝缎一般湿润地披拂下来。   若若是摩尼奴,这一点,在方才的染药蔷薇下,已经显露了她的真身。   他将她带着,往旁边的小卧榻而去。她的头刚贴上墙壁,翟容将她一头乌发动作柔和地从脖颈间抬起,她仰首,以为他又要亲自己,翟容手中轻轻一扣。   “咔咔咔”数声金铁撞击之声,紧接着一道铁链摩擦过身的声音,秦嫣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被他卡在了墙壁上!   “郎君你要干什么?!”   “保护你,”翟容从她身上移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两年前放纵了你,让你做了那个卧底的决定。这两年,我每天晚上想起来,就恨得很……我想把你绑起来,拿鞭子抽你一顿。把你打得,在我怀里求饶……”他每说一句,便凑近她几分。语气神态都暧昧得不行,与其是说在讲狠话,更不如说在调/情。   秦嫣嘟着嘴,嗅着他好闻的味道。她看到他给她弄了软靠,连那些铁扣铁链也都手感光滑,应当不是特意要伤害她。她想,他就是想宣泄一下她两年前放弃他,回到星芒教做卧底的事情吧?她劝说他:“郎君啊,你把我松开行不行?让我哥哥见到了,他会生气的。”   “你哥哥?”   “嗯。”   “若若你知道,这一次重逢,对我最有利的方式什么吗?”   “什么?”   翟容露出笑容,天马行空了:“我先不与你相认,跟你们半日后,找个乱子把你哥杀了。如此一来,唐国无法从长清先生那里得到更多的讯息,你也就成了闲人。到时候……你就只能乖乖跟着我了。”他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若若,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秦嫣被他噎到无语,“郎君,你都变坏人了。”   “有你哥在,你不会好生留在我身边的,”翟容道,“我看得出来。”说完,他深墨色的眼眸里,飘过一抹惆怅的云。   秦嫣沉默地看着他:长清回来了,他会与唐国方面取得联系,尽快为破除星芒圣教而开展行动。而他的身体是不可能执行任务的。长清哥哥也希望,他多年花费在她身上的训练,不会白费。   翟容自嘲地甩了一下头,伸手将她身上的锁链取开,拿起一根最长的锁链,他将锁链缠绕在自己的手掌上:“做得好不好看?”秦嫣这才发现,这个锁链上镶嵌着一块块黑晶骷髅纹样的装饰,扣头也是被毛如兽,华彩姿章。   秦嫣说:“这么好看,当真能捆人?”   他笑:“专门捆你的……”手腕一缠,黑色锁链将秦嫣一把拉近他的身体!   ……   他一边顶着她一边问:“若若,这个东西好不好玩?”   “好玩……”   ……   他以这些黑色锁链,困住她,不让她发现他脊背上的伤痕。   在他搏杀天山,与悍匪殊死游斗时;在他冒死通过“曲全盟”的种种非人考验时,那留在他身骨上的道道触目伤痕……   这两年,他为了能够在遥远到几乎无法触摸到她的地方,保护她那么一点点,他吃了多少苦头?他不想让她那么快就发现,免得冲淡了彼此重逢的珍贵时光。   这些在他们动作下,沙沙作响的黑色细锁铐,虽然只是个精致的小玩意。可是,也是他的心声:他要将她牢牢锁在自己身边,让她再也无法挣脱。 第101章 探底   秦嫣就算手臂被他控制着, 毕竟两人都是在疯了一般索取着对方,她的手指还是会在他激烈动情之时,无意中抚摸到他的后背。   两年前两人也有好几次, 同榻而眠。她此番摸到的却是一片不平整。   “你……怎么回事?”她抬起染水的盈盈双眸, 翟容的脸在她清澈的瞳仁中映出黑色的倒影。翟容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为了让自己的身影, 可以如此清晰地留在她的眸子里,他跋涉了千难万险。他不想让她知道, 可是她知道之后, 露出如此担忧、心疼的表情, 他的心中又是满满的暖意。   “受了点伤,已经痊愈了。”他轻轻道,闭上眼睛, 下巴贴到她的额头,温柔地抱着她的后背。   “你让我摸摸。”秦嫣的手,环着他的腰身,一点点摸着, 少年时候,他的后背光滑而富有弹力,曾经令她很是迷醉, 那一阵子经常闹着要抱着他睡。   “就是那样,你也不是摸不出来。”翟容说。这两年,秦嫣所谓的卧底,其实步步险象环生, 是他一次又一次在大唐承启阁的官员面前,争取留她性命的机会。是他,一处又一处地处理好西域各地的外围事务,让她可以顺利传递一些消息。   在最初的一年多里,他几乎不能得到她的消息。而此后能够得到她的消息了,每一日、每一个时辰,他都要担心着,只怕这只放到远处的风筝,再也不能收回来。   秦嫣将他背后的衣衫披起来,他不让她看,她就不看了。她的脸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似乎只有这样反反复复确认,才能保证自己真的回到他身边了。本来他出现在浴斛旁,她还多少有一些惶恐,觉得似乎太不合规矩了。如今,规矩让它随风而去吧。   狩猎鹿形丝绢屏风后面,那排青翠竹枝如有雨声淋漓,不停地滴落着热泉的水。屏风的桃木框架上沿,一道道乳白色的雾气,如云海一般,不断翻涌飘逸出来。   “差不多了,长清先生要来找我们了。”   翟容退出来,顺手将她手腕上的锁链一把拧断,给她解脱。秦嫣看得微笑:挺好看的一条锁链就这样,被他弄坏了。她想,郎君的手,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贱?小时候,他开雪奴的狼窝也罢,去翟家别府的屋子里也罢,都等不得钥匙,直接一把捏断。   “郎君,被你弄坏了看见没有?”秦嫣摇着那黑晶骷髅形装饰的黑锁链,“你玩一次,换一套么?”   “不好吗?”翟容捏捏她的脸,“媳妇不能换,东西总得用用新的。”   “你少媳妇媳妇的,我们又没有婚书。”   翟容将她脖子里的玉玦一把捏紧,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道:“这个是什么?”他斜过头看她的脸,奇道,“被我睡来睡去,怎么还是睡不乖?是不是还要睡一次?”说着手又按住她,还揉捏了一下。   太羞耻了……秦嫣想,真是两年没见,脸皮厚过城墙了,什么话都能往外撩。   这时候,沐室的门口响起了不紧不慢的扣响,秦嫣听得出是兄长的击扣沐室的木门。兄长终于过来抓包了。   这沐雨山庄本来就没多大,长清又不是什么迟钝的人。自己沐浴休息完毕,见不到秦嫣,也看不到翟容,稍微一思忖便能猜出他们两个是去干好事情去了。   翟容如今也不是少年容易脸红的人了,只是将手退回去,转身准备走到木门前。他在与长清先生隔空联手的这些日子里,对于对方的性情没少揣摩。他是故意在这个沐室中办了这些东西,先跟若若贪个欢。   长清很多疑,常有立危墙之下的紧张之感,对于妹妹也很看重。但是这个人,做事也有犹豫的一面,顾忌也比较多。毕竟他是个残疾之身,从出生起,就在不断承受着不如他人的这种打击。因此翟容知道,如果自己在长清面前显示一些强势,长清反而会有一些让步;若是自己显得举棋难稳,游移不定,这会令长清先生无法对他产生足够的信任。   因此,即使在柔远镇将第一次见面的礼数也破坏了,翟容也并不担忧。他让长清完整检查了沐雨山庄。其实却将秦嫣的沐室布置出了一个欢爱之所。特意在长清先生的眼皮底下,他将若若美美地“碾”完。   长清发现自己疏忽了女眷沐室里的机关,似他这种善于观察者,肯定会有一种挫败感。翟容认为,以长清的性格,是会做出让步的。   他要展示给长清先生看:若若入中原也罢;按照长清的打算,为承启阁带路除星芒教也罢,她都需要一个强大的陪伴者。而他则是最好的选择。   方才令他更觉满意的是,若若这两年有没有其他心思。若若还是挺乖的,任他“压”、任他“碾”,做点过分的要求,她也挺配合。他侧头看着若若胳膊上被锁链磨出来的浅浅红痕……又是一阵热烈的涌动在体内滚过……真的,他很满意!他就喜欢看到若若一心一意,心中只有他。   只要她肯跟着他,要他为此承担什么,他都会甘之如饴。   ——包括现在,去面对长清先生。   他会以未婚夫君的身份,去跟长清好好谈一谈婚事。他打算走到木门前,隔着门板跟兄长低头道个歉,先服个软,嗯……一不小心把你家妹子给办了……然后,我们男人间坦诚聊一下……   他的手臂被人拉住了。翟容低头看到,是若若拉着他,她轻声道:“郎君你别过去,你先去冲洗换身衣裳。”   翟容一愣,看她的这个架势,这是要为自己出头吗?不可能吧?小时候遇到难堪尴尬的时刻,都会缩在他的身后,抓着他袖子只会红脸的若若。居然要在自己哥哥面前,强出这个头?   秦嫣见他如同卡壳了一般,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催道:“你去洗洗,我来跟哥哥说。你跟哥哥说会被他训两句的。”   “我不在乎。”翟容的脸皮已经厚到赛金刚佛陀了。   “我在乎不行吗?”秦嫣轻轻跺脚,“我不想让你在哥哥面前受委屈!”   翟容一颗百炼金刚心,居然也会,被自己媳妇闹得老脸发红。被自家媳妇细心“宠爱”在手中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退出一步,决定享受一下,小媳妇对他的“保护”。   秦嫣还嫌弃他拖拉,再度推他一把:“去洗一下,我们快些出去,好陪哥哥用膳。他一路上生病,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我在他的沐房里准备了点心的。”   “一起吃饭才有味道嘛。”秦嫣将他推入屏风,翟容笑着进去淋浴。   她自己将浴袍披起来,金属撞响中,将剩余的锁链褪下,向木门走去。   秦嫣的确已经没有像小时候那般一脸心虚胆怯的样子了。她如今是个大姑娘了,她挑选的男人,她当然要护着他。   哥哥是她的长辈,哥哥要对郎君指手画脚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不管翟容如何心思沉稳,在长清面前为了她,肯定还是得低头的。跟郎君做那些羞人的事情,是她自己愿意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回头看了一眼翟容。   他已经走到屏风后面,青竹管道从一旁,如细雨一般淅淅沥沥流下。鹿形狩猎屏风上,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过来,可以看到他抬着手臂,在重新清洗自己的身上。下面则都被窗棂的阴影给挡住了。   秦嫣握起胸前的玉玦,扬起声音,对外间的长清道:“哥哥,我……”她平稳住自己的声音,“我和郎君,一会儿就出来。”   门外长清的叩木板之声,本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这句话一说完,长清停了下来。   他的手指落在木板门上,却没发出声音。手搭空了半晌,长清的双目看着那依然紧紧关着的木板,不觉发起愣来。他发现,那个像只灰皮小老鼠似的,缠在自己身边的妹妹,忽然不见了。而是变成了门板后面,亭亭玉立站着,护着自己夫君的小女人。   长清有点失落了。   本来,还想为妹妹把把关,说不定要刁难刁难翟容,此刻,嫣儿摆出了这个架势,他也就清楚了这件事情,他是不能再做什么主了。   一个能够等他妹子两年,这一路上还各种极尽安排的男人,长清觉得自己还是退出这两个人之间的比较好。当下,他淡淡道:“早些出来,哥哥想跟你们一起用晚膳。”   听到一个“你们”俩字,秦嫣看到翟容正好穿好外袍,从净室里走出来。她连忙对他微笑一下:“郎君不要担心啦,长清哥哥不会为难你的。”   翟容走过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臂,看了看她手臂上方才被他的锁链,蹭出来的一丝蜜红色。手重新放到她的脸颊上:“若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这一回一起走。”   他一语双关,秦嫣则还不太清楚局势。她回答:“好的,我先去换衣服。”秦嫣走入那一排青竹尖管流水的净屋,也将身子洗了一遍。她看不见自己的后背,翟容则挡在那面铜镜前,站在屏风外等着她。   她刚将自己整理好,外面忽然打了个霹雳。紧接着,一团团黑云,似乎被什么吸引着一般,滚滚而来。秦嫣看着外面骤然变黑的天气,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别怕,”翟容走过来,“这里本来就叫做魔鬼谷,天气好的时候看着很好,可是动不动就会有乌云密集,闪电交加,暴风骤雨随时会过来。平时也没人过来,所以当初我哥才会选了这个地方。”   这一顿晚膳吃得很平静,尽管外面风雨交加。   纳棱格勒河面上,黑云压低,闪亮细长的霹雳,从天空高处直接贯通到地面。空旷的山谷之中,荧光点点。   长清道:“这里会被设为密谍联络处,是因为这里经常有这样的天气?”   翟容道:“先生所说没有错。”   长清道:“有了这样的天气,还有你们这么一间看起来废弃的旧城堡,在当地百姓的传说中一定很可怕吧?”   翟容承认:“这里的确是牧人绕道而走之处,若非有特殊情况是不敢深入此处的。”   “见到我们,不立即带着我们回中原,翟家郎君,你在躲避着什么?” 第102章 沐雨   “我在帮长清先生你们扫尾。”翟容夹起一片粟米蒸肉, 很不见外地夹到了若若的赭木饭碗之中。秦嫣的饭碗上已经堆满了各种蒸菜。方才,长清按照自己以往的习惯,给她加菜。在扎合谷, 长清的地位要稍微高一些, 他的食物份额也总是略好一些,这已经是兄妹间的独特相处方式了。   如今翟容有样学样……嗯, 很好,很大胆……   她一声不响, 埋头吃那块肉。   “那我还要谢谢你?”长清也夹了一块菜放到秦嫣的饭碗里。秦嫣隐约嗅到了火药味, 为了缓解两人的暗枪冷箭, 也迅速吃掉。   翟容看着她塞得鼓囊囊的腮帮子,打消了继续给她加菜的念头。   长清则看着面前摆放着菜碟和碗盏中,无论荤素小食, 只要是热的,都是蒸出来的。翟容命人,事先攒了这些菜肴在地下冰窖之中,然后拿上来放在灶头上, 架了火、放了个大蒸屉,蒸了这么一桌子菜来。   长清先生道:“你就没个随从,还要让我妹子亲自动手做饭?”因那冰窖比较狭小, 以往都有身形较小的下人做这件事情,如今,将菜扛出来的是秦嫣。翟容进出不方便,歪靠在冰窖旁边的一张长胡凳上, 指挥着秦嫣一趟趟爬下去将菜取出来。   “这也没什么,君子远……”秦嫣“庖厨”两个字还没吐出来,就被长清一筷子打在手边:“食不言寝不语。”秦嫣低头,继续扒饭吃。   在沐室中,因为不曾当面对着长清的脸,她可算是胆子可以包天地了,勇敢地承认了,自己与翟容已经迫不及待地“勾搭成奸”,随时随地可以“狼狈为奸”。   待到走出沐室之后,没了那门板盖着脸……   唉,到底底气还是不足的,被长清说了一顿。当然,既然她一肩担下了此事,长清奚落责怪的人,当然就变成她自己了。   翟容看着隐约好笑,若若先前跟他相处的时候,也是这么又是怕又是粘得很紧的样子,原来她喜欢男人凶一点,这一口是长清先生“教”出来的。也难怪,若若那一身本领,和颜悦色、温厚善良的男人可没法“教”出来。   小插曲结束,长清回头对他道:“翟郎君,你在为我们兄妹扫什么尾?”   翟容说:“看看有没有跟踪你们的人。这片河谷里,雷暴天气四季不断,连成群的牲口都很少。这片魔鬼谷,方圆百里没有牧民和住户。方圆五十里地,我都派了人在排查,只要有活物移动,我们就能发现。通常来说,如果三天没有人追过来,说明星芒教对于你们的追踪已经失效了。”   “你这是随口所说,还是有所依仗?”长清对于反追踪的这种经验,还是挺感兴趣的。他如果当初有着这份能力,就不会落入黑狐王的手下,更不会被星芒教的牧刀人挟持那么久。   “这不是我自己根据大致印象得来的经验。”翟容道,“在唐国,我们称呼其为‘大案牍术’。”   “这是什么?”长清微微侧过身子,他的肢体语言显示了他对于翟容话语的关注。翟容微笑地看着他,不再带着一脸责难的神情,将若若唬得战战兢兢的。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若若所谓的“战战兢兢”,通常是装出来的。她已经习惯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一脸慌张、胆怯的小姑娘。这种缩脖子、缩背的模样,是她的一层保护色。   不过,自己的媳妇,还是要护着不让她当着自己的面,挨长辈骂啊。她皮厚,那是她自己的事。   当下,翟容开始笑吟吟跟长清聊了起来。   唐国有智慧的人,在长期与人作战中,发明、采用了这种“大案牍术”,可以用在处理各种事务上。   比如,在提高唐国密谍人员的反追踪能力这一项,他们将数千追踪案例归总在一处,进行了详细的数据对比,得出了许多规律性的结论。从而对进入西域的密谍进行专门的训练。   翟容就是受着这种训练的。他能够准确说出,活体之人的追踪,在什么情况下,基本可以确定这一次的跟踪是失败了。对于一些如何一步步突破审讯对象的内心防线,获得有效证据,他也都有完整的体系相对应。   翟容就是以这些规律性的数据总结,这一年在西域悄然改变着许多小邦国、小部落的命运走向,从而缓缓渗透入西域。准备在有朝一日,这些力量会经过某个合适的通道,成为一只扭转西域局势的无形巨手。   这些数据的制造者,就是一年前他进入沙洲那个漆黑宽大的庭院时,见到的那些忙碌得额头流汗的唐国读书人。他们不会武功、甚至不通官场,但是都有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一个聪敏的头脑。他们埋首案牍,将各处密谍送来的讯息,经过加工处理,给深入危地赴生死的前线之人,提供了大量的保护和支持。   这些日子,他带着白鹘卫,四处刺探的情报;他与西域沙匪或结交或鏖战,所获得的一手资料,都在这些大案牍术的执行者手中,慢慢变成了他如今可以使用的利器。   翟容耐心地跟长清先生解释着,同时又拿着当初长清先生给他递送过来的讯息,一样样跟他条分缕析地进行着商讨。   长清越听,双眸中的亮彩愈盛。   这正是当年,他和李承安想做的事情。李承安并非是隐太子的世子,继承王位的可能性并不高。是以,他们都将目光投在了唐国平定中原之后的最大隐患——西域诸国之中。长清来到西域,也是想做这样的事情,可惜壮志未酬,扼腕而叹息。如今,他看到,已经有人足以替代他,唐国那些种种介入西域的密谍方式,令他听得如痴如醉。   翟容也是有选择地告知他一些。   比如大案牍术这种,没多少秘密,完全是靠唐国的财力堆砌起来的方式,他就说得详细一些;又比如说,关于楼兰圣道那些特殊材料的提炼、使用,这些涉及到工匠技术方面的内容,他也会说得绘声绘色,吸引地长清欲罢不能。至于真正深入西域的那些杀人手段,刑讯逼供,阴私勾当……那就不会露出一分一毫。   随着翟容的描述,长清重新看了看这块地方。   魔鬼谷的闪电雷鸣,从浩瀚长云上,直贯天地。一道道豁亮的细线,仿佛天地间的连接一般,一次又一次,随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炸在城堡的的头顶。   若不是附近都是山壁石墙挡着,几乎要怀疑,这座城堡会被这些天雷之怒炸个粉碎。   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之下,长清知道:翟容手下的人,正一个个蓑衣笠帽站在黑暗处。他们散布在古堡方圆五六十里的藏身之处。长清还知道,他们手中拿着琉璃长镜,如同暗哨一般要看着远处。他们手中的镜子叫做“千里镜”,是以一片凹镜与一片凸镜以青铜圆筒裹成的,可以将远处的事物放大数成。那青铜圆柱伸出障碍物,可以保证这些承启阁的官员们,躲在掩藏物下不被发现。   “这三日,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翟容看着夜深了,道,“若是确定你们已经脱离了星芒教的桎梏,我们再做打算。”   风雷交加中,那紧紧关着的门窗上,被密密骤雨砸得不停不歇。   翟容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三个人,这三日就睡在一个屋子里,我会放好屏风的。”说着,他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一个壁橱里,取出一架浅浅的白绢屏围。放在一张卧榻前。他看着长清道:“先生,你来安排一下我们这几天的睡处。”   秦嫣睁大眼睛,如果单独自己睡一间屋子,以郎君的性子,肯定晚上会来陪自己。看这情形,这在沐室中“一顿”,居然是到此为止了?她总不能在哥哥面前,还如此轻浮地跟郎君上演“全武行”吧?   秦嫣落寞到垂头,默默地对手指;长清则显然是满意于这样的安排了。   而且,在方才那一番长长的谈话中,翟容说了不少他感兴趣的内容,他对翟容的好感已经不知不觉提升了许多。当下站起来,安排秦嫣睡到最东面的靠墙处,以那个屏围围住她,自己睡在西面的墙。意味深长的看了翟容一眼,让他睡到了两人当中。   翟容晚上倒是睡得安稳,练武之人也没睡多久,他睁开眼睛。   屋子里虽然是暗的,但是因不断有闪电,时不时屋子里还是会闪亮一番。他看到长清先生躺在被褥之中,眉头为皱显得很是焦躁不安。他听秦嫣说过,哥哥很少能够睡得舒坦,这也难怪,他总是处在那些环境之中,心中难免不安。他看到他的双唇蠕动着,似乎在念经,过了一会儿,又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长清终于在风雨倾盆中熟睡了。   翟容回头看白绢屏围,因为有哥哥管着,秦嫣似乎很安分。就在闪电豁亮的时分,他看到一只小手紧紧贴在屏围一侧。五指分开,显然是故意贴在那里的。翟容将自己的大手,与那手影手心相对。   闪电一阵阵从屋子的窗口滚过,丝绢屏幕上的两只手贴在一起,翟容想起当年她在蔡玉班玩皮影戏时候的情形。和她隔着那薄薄的白绢,对起了手指玩。你顶过去,我顶过来,将个可怜的屏围闹得摇晃起来。   “咳!”长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咳嗽了一声。两人连忙松手。   这三日过得很快,只是这魔鬼谷里的气候,阴晴变化突兀得令人头疼,时而天朗气清,不见半点云彩;眨眼间便罡风怒起,四处都是胡乱砸过来的雨滴。   稍微走得慢一些,从地窖的出口拿了食物出来的秦嫣,转眼就被一场突如而来的骤雨,砸得懵了。她举着一堆结着冰块的食物,真是走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两日,翟容和长清哥哥两个人,时时促膝一起谈话。双方将彼此手里,能够交换的讯息都交换了一遍。秦嫣则时常被他们差出来做家务。早晨的被褥要她整理;一日的膳食也要她从地窖里拿出来;长清哥哥自从到了这里,已经恢复了他原先在唐国形成的沐洗习惯,再简朴,也会有一两身衣裳需要浆洗一下……   此刻,秦嫣手中端着凉得不断冒白气的食物,被一场大雨砸得晕头转向。忽然头顶的雨停了,她定睛一看,郎君撑了一把伞站在她身边:“知道这里天气不好,也不知道带个伞。”   “想着就几步路嘛……”秦嫣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是做些粗活,还要郎君过来为她撑伞。   翟容撑着那把油纸扇,低头看着她。刚才那一阵雨可不小,若若瞬间被淋透了。这会儿虽然是冬季,但是魔鬼谷偏湿热一些,若若忙着做事,身上热了起来,只穿了一件薄衣。此刻被那一场雨,淋得满身线条毕露……   “冷不冷?”翟容忍不住将自己的身子靠过去,想要贴在她起伏不低的胸前。秦嫣则觉得自己都湿透了,忙躲着些道:“看将你弄湿了。”   “没关系。这几天都没跟你在一起。”他们这两日,翟容基本围在长清身边,即使有时候跟若若单独在一起,也没说过什么体己话,基本也是绕着长清在转。   “也……不用老是在一起吧……”秦嫣发现了自己的身上,线条有点不妙,都被人看到了,讪讪道。两个人已经贴得很紧了,她都能觉得自己湿透的衣裳里,冒出了层层热汽来。秦嫣道:“你要问我兄长的,都是要紧事情吧?我不在意的。”   “两个人快点进屋!下着雨很好玩吗?”长清的声音传来。两人做贼心虚地互相看一眼,翟容顺手托过她手中的菜,单手拿着,另一只手依然撑着伞。秦嫣顺势双手一搂,挂在他的手臂上,一起向堂屋走去。   她如此湿透地回来,心想,长清哥哥多半少不得说她两句。可是很奇怪,长清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其神情之专注,似乎连她衣衫潮了都不曾发现。翟容催着她快去换干衣裳。   翟容拿了她取出来的菜肴,去灶房烧滚水蒸饭了。   因他的师父,北海门老怪杜先的关系,翟容厨艺并不差。只不过是为了掩藏行迹,他用灶头烧了闷火只是蒸一些菜肴和粟饭而已。但是,他被自己师父的口舌要求给锤炼过,这些菜都事先经过了腌制,蒸出来也是甜是甜来,咸是咸。每一顿,吃惯了粗陋食物的长清兄妹,都觉得十分满意。   “长清先生,明日,我兄长会过来。”翟容看了秦嫣一眼,“还有你师父。”   秦嫣活了这般大,拜了无数个“师父”,最贴心的当然是长清哥哥;但是最应该被重视的则是洪远孤师父。   他认了她做徒弟,让她即使没有能够找到自己的父亲,也可以有足够的身份与翟容成婚。而且,洪远孤师父在江湖上的名气之大,连沦落西域是十数年的长清也是由衷敬服的。   于是,她很惊喜地道:“师父也会来?”   “明日应该来了吧?”翟容道。   第二日,依然重雨绵绵,秦嫣趴在窗台边,看着屋檐上冰晶一般的滴水。忽然,她感觉到那串串水滴,似乎失去了某种韵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不断振动,令这些屋檐上滴下的雨柱都凌乱了。   她撑起油纸伞,走到外头,三下两下爬上了城堡的垛口。只见从天到地面上,一片片银色的雨帘如帷幕一般遮天蔽地。渐渐地,一团黑铁一般的颜色冲破了那似乎密集得没有尽头的雨幕。   她看到,领头的男子一身玄衣。头上戴着笠帽依然挡不住他的气度高逸。是翟羽翟家主!她想。   在他身侧,姿容清瘦的应该是洪远孤师叔。洪师叔腿有残疾,端坐在一个特制的马鞍上。他们身边,围拱着三位中年人,俱是戎装劲服的打扮,其中一个是女子。身后则是一片黑压压的扈卫。   秦嫣看到洪远孤,感觉到特别亲切,身边觉得雨水一缓,回头看到是翟容也撑着伞,走到了她身边。   秦嫣问翟容:“我能过去看师父和翟家主吗?”   翟容点头。   师叔他们收到了翟容的消息,特地过来与他汇合。他们身为承启阁在西域的首脑人物,要将翟容与长清见面之后新获得的讯息,重新整合一下,制定更贴切的行动方案。   秦嫣得到了翟容的允许,从城堡的垛口上,单手扶着平台,翻身而下。轻盈地落在雨地里,她依然撑着那把伞,不让自己被淋得太湿,向着洪远孤走过去。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师父!翟家主!”   她虽然跟洪远孤相处不长久,可是因都通音律的关系,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翟家主对她而言,是父亲一般的存在。他对轶儿的慈父之情,常常令她想起自己失落已久的父爱。   洪远孤也老泪纵横:“唉呀,小徒弟啊,终于又见到你了!”   这两年这个小姑娘和她兄长的线人身份,为承启阁在西域的调查,带来了巨大的突破。看着她长高了一些,变得更漂亮了一些。   洪远孤真是百感交集。   翟羽虽然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也不禁有所动容。露出微笑,向站在高处的翟容,做了个他们兄弟间才懂的手势:辛苦你了。   翟容也微笑着,向翟羽淡淡回礼。 第103章 退婚   翟羽一行人来到了魔鬼谷之后, 天上的雷暴雨倒是停了下来。这一回他们带的人比较多一些,四处很快就被翟羽的随从收拾了一番。他们似乎还带着辎重,看着箱笼一大堆, 整支队伍拖泥带水的。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翟容就跟个不出门户的小媳妇一样, 随秦嫣躲在一间石屋里,任自己的兄长调停安排。   长清如今是有关星芒教的重要之人, 也和他们在一起等待着与翟羽见面。   秦嫣问翟容:“郎君,你如何变得不能见人了?”   翟容油腔滑调回答她:“造孽太多, 不敢出头露脸。”   “这么可怕啊?”   长清道:“是翟家郎君还要在西域办什么要务?所以不方便让太多的人认出你?”   “还是兄长看得透彻。”翟容答道。   三个人正在石屋之中说话, 只看见门被一把拉开, 翟羽、洪远孤先生等鱼贯而入。那名跟随他们一起过来的女子也进来了,此人名叫齐三娘,是个青布包头的中年妇人, 也是承启阁的官员。翟容已经让秦嫣将这里的简陋茶具碗盏都摆开来。如今一溜长辈在面前,他到底也不敢托大,很“懂事”地指挥若若,鞍前马后地将众人服侍落座。顺便把若若安排在自己身边坐着。长清一脸不虞, 看着自己妹子先前只服侍自己,如今随着旁的男人的手指溜溜转。   秦嫣则心里清楚,这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希望众人尽快安顿下来,有事情可以快点说。这种打哑谜的状态,令她隐隐不安。   “长清先生,”翟羽在翟容指引下落座, 先很恭敬地朝长清行过礼,“先生从西域传回来的消息,对于我们了解星芒教帮助不浅,翟某这里先谢过先生的冒死相助。”   “应当的。”长清还礼。   翟羽在西域做了十几年,翟容接下的眼线,不少都是他一手培植、扎根的。对于星芒教,他因为有一份玉青莲的“机缘”。了解的东西要比翟容还深几分。   本来翟容也是要求他悉数告知自己,翟羽则认为,任何事情都跟熬汤似的,需要一个火候。翟容太年轻,有些事情,没有到火候,还是先慢火炖一炖的比较好。   而如今长清先生的成功脱逃,加之这三日的反追踪到位了,翟羽觉得似乎这把火可以燃起来了。   长清知道这些是翟家做主的家长,端坐在众人之间。这些天,翟容已经通过某些暗示,半含半露地告知了他,秦嫣与“摩尼奴”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长清身在扎合谷中,被星芒教刻意封闭,对于“摩尼奴”之事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他猜测,今日一切是要揭开来了,对于真相,嫣儿能够接受几分?他觉得有些担忧。   翟羽将杏云林里,林朗先生他们曾经给秦嫣看过的图,展开来给长清看了。长清其实在嫣儿回到莫血手下时,也是看过嫣儿给他手绘的画面,只是他们手中没有合适的丝绢、帛纸,只能在长清用细沙铺就的石块平面,画个大概。   如今,长清看到了这张画技高超的原作,感受到了绘画者内心,那份真实的恐惧和痛苦一下子呼啸着扑面而来,他的脸色顿时苍白了:“嫣儿他们练习的手法,就是要将人颅骨这般打开。”   “若若你能做到吗?”翟容问道。   “好像在脑子里想想,是可以做到的。”秦嫣转动着大眼睛,“可是,有必要吗?如果我的手指有了如斯扭裂面骨的力量,要伤害人,完全可以以其他更简洁的方式。”她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挥舞着自己白而秀细的“爪子”,觉得这事儿很恶心。   翟羽问道:“先生可记得,你为我们唐国送回来的第一条讯息是什么?”   长清当然记得,道:“星芒教分为‘天、地、草’三圈。苍天为上,黄土为下,中间承载着是草字。”他补充道,“这是很多年前,莫血无意中说过的,我一直记着。”   翟羽道:“西域牧人都认为,长天厚土,蓄养牧草。以草为食,万物滋长。身轻者,化入长空为飞鸟;体沉者,陷入茂草为走兽。而那天地间的牧草生生不息,永远滋润着长生天大神。长清先生,你觉得他们的这种生存方式,与星芒教的刀奴不同分类,有没有什么关联。”   星芒教的产生,植根于西域天山的牧民部落,这一点长清是知道的。就连所谓的扎合谷也就是个称谓而已,其实莫血也是驱策着他们四处迁徙,居无定所。他们也如牧人一般,出去的刀奴无论流散在何处,都能在莫血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部落。   长清缄默着,清冷的冬日阳光落在他的耳廓,几乎有了透明的味道。秦嫣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从小似乎无所不能的兄长,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翟容接着道:“根据我们的调查,星芒教手下的刀奴分为三种,草字圈、天字圈和地字圈。后两者应该是教习了内家武功,身手十分强悍的刀奴,那些是真正的杀手集团。而草字圈,并不是因为根骨最差才留在草字圈的,而是将他们当作牧草般放养。”   长清听了这话,与前几日,翟容跟他所做的交谈中,渐渐似乎看到了一根呼之欲出的引线,那根引线身后连着黑/火/药,只要一个火星……便会……   他问道:“难道,莫血一直在筛选、训练的就是摩尼奴?”   暂时没有人说话,大家等着长清先生,自己得出结论。他们如今掌握的情况,也是猜测为主,他们需要听到长清自己根据十几年在扎合谷的生活,为他们的调查结果,做出一个肯定的结论。   那冥冥中藏在引线中的黑/火/药,在长清的头脑中,如焰火一般绽放开来。   长清的眼圈顿时血红!   与此同时,秦嫣也不迟钝,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自己还是被他们与“摩尼奴”这个东西紧紧联系在一起。当年杏云林的阴影又罩到了她的头上了。   那种愤懑、绝望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当日翟容孤军独战,被迫砍下林朗先生两指的情景,将她的心胸涨满,涨得胸口闷痛,双眸发酸……   可是,她又隐约觉得今日的情景,似乎又与那日的情形不太一样。她用自己已经模糊的眼睛四处转看,甚至都没有人特别关注她。只有坐在近旁的翟容手伸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   她悄悄擦了即将滴出来的泪水,怀疑是自己多心了,此事其实与她无关吧?否则她还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长清这两天,已经被翟容一点点疏通了,他灵光一现,转向翟羽:“摩尼奴,是巨尊尼放养在大漠的牧草?他们用这种手法,是为了获得摩尼奴的血脉,以便保持他们自己神魔一般的寿命与功力?”   他的牙缝里迸出话语:“这些年我监管着那些小刀奴,让他们修习破妄功,就是在亲手送他们上绝路?我尽力教养妹妹,最终,让她沦为巨尊尼的血食?”   众人都以怜悯的目光看向长清,他在扎合谷生存的价值,就在于此。他的每一天,每一个行为,都在为星芒教残害生灵。   因此,无论长清每日念多少经文,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平静;他想要皈依平静,却总是棋差一着。当年送他法牒,答应为他引荐的慧彻僧人,莫名卷入南云山幽若云的事件中,从此他是被慈悲抛弃的一缕孤魂……长清顿时双目血红、意识昏聩起来,只觉自己一个区区疲倦肉体,竟然背负着如此深重的尸山血海来……   正在这时,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了一声清脆至极的“咔嗒”声。长清只觉得胸口如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敲,混乱的情绪居然慢慢碎裂……   随着头脑的清醒,他抬起眼,寻找那声音的发源地。   他看到嫣儿,她手中撮着几颗松子。那声响,正是她一口贝齿在咬开一枚松子的声音。   她看到哥哥,因为他自己杀孽太深一时无法接受,而心魔走火,便想着要安慰他。故意将那松仁磕得山响。   待众人看她,她才假装发现了自己的“不合时宜”,托起掌心的松子,指着案桌上,青瓷葵碟里摆着的果杂零嘴,道:“这么好吃的松子,你们不吃吗?”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方才她头一次猜出自己可能是摩尼奴时,她是心情顿时沉了底。翟容摸着她的手安慰了她,她就很快振作起来了。   是摩尼奴怎么了?再差,能比她当初一个人去敦煌时候差吗?   这松子是翟羽带来摆茶席的,他这种商道巨贾,出手都是挑尖货。如今这季节又是松子新熟,的确够新鲜、饱满。   洪远孤先笑了,打破了那沉闷的气氛,道:“长清先生用些茶点,你多年未归唐国,这些东西想来亲切得很。来来来,大家一起用一些,莫辜负了我大弟子辛苦带来的心意。”   翟羽也笑盈盈让着众人。   长清觉得心口毒血慢慢退了回去,并没有人责怪他为了活命,帮助星芒教做了那么多恶事……只是他自己心里的坎过不去而已。如今他已经逃出来了,以后好好修行自身,好好超度那些因他死去的人吧……“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四无常偈在他胸中慢慢滚过,既然如今知道了因,找一个合适的缘,必然能够种下一颗善果来。长清默默合十,不再说话了。   他从扎合谷逃出来之后,因担忧自己的妹子或许不能逃脱星芒教的羁绊;或许会被人始乱终弃,重重杂念,令他已经减弱了往日的修行。如今双手合十,他重新拾回了自己的本心。   秦嫣看到长清的脸色恢复了庄严从容,这才放了心。哥哥已经控制住了他自己的难过和忧愤,她也就跟着变得冲淡起来了。也随着哥哥的双手一起合十,悄然念了几句。   带她睁开眼睛,众人已经用茶点用得很融洽。翟容挪了一盘松子给她。   齐三娘子是第一次见到翟容与他那个小媳妇。女人心思要更细腻一些,她抓了几枚椒盐南瓜子,一边磕一边看小两口说话。   “若若,你听到不曾?”   “怎么?”秦嫣一脸肉皮子很瓷实的模样,用心剥着她的松子。   “你是会被巨尊尼吃掉的。”翟容感觉丢脸又好笑,本来很严肃的气氛,被若若用咬松壳,这么可笑的方式破坏了也就罢了。可她自己才是这件事情最大的受害者,难道不应该上点心吗。   她拼命练功十几年,结果却是为了将自己修炼成一个恶魔的血食;她有夫君、不久之后还有可能会与自己父亲相认……这些,都还没有捂热呢,很可能又要脱手而出了。翟容想想都觉得难受。   秦嫣剥着松仁,她人在案桌边,耳朵又不聋,他们说些什么都听明白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娘已经麻木了好不好?!   她对这些事情也已经很厌倦了,被巨尊尼吃?她倒要看看事到临头,求生不容易,求个死还不爽利吗?她将松仁上的油皮吹掉,掌心剥好的几颗松子递到翟容嘴边:“吃几个?”   看着她殷勤的小脸,私底下他们之间没这么少“投喂”过彼此,可是这个场合……   ——翟容狠狠地犹豫了一下。   他是承启阁爬升最快的官员,主要是成心踩在他兄长的肩背上,为了尽快上位,把握住“云烟”计划的主控权。这两年,他明抢暗夺、强取豪夺了不少翟羽的眼线和资源。如今,他的官阶连连被破格攫升,已经超过了他兄长半个品佚。而洪师叔因为与江湖羁绊太深,又身体有疾,洪先生在承启阁只能算是个散职。   如今,翟容是在场所有人中间官身最高之人。   方才进来的时候,翟羽没向他行礼,那是因为小屋子里都是自己人。齐三娘子这样的都是规矩行过礼才坐下的。如今,他要在这些属下的面前,噘着嘴,从自己娘子手掌中咬几颗松子吃吗?   “你到底吃不吃?”秦嫣追问。   翟容眼尾扫过众人一圈,嗯,到底都是自己人,其实……也没什么啊。齐三娘子跟着翟羽办事的时间也不算少了……也不必忌讳……他犹犹豫豫地,将手伸出来想拾取过来,秦嫣说:“油得很,就着吃,免得又脏一只手。”   于是,在承启阁目前最受圣上器重、位高权重的小翟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吃那几个松子。其他几个男人都尽量面不改色,齐三娘子看得笑出一口大白牙,尽显这位中年妇人的豪爽侠女风范。   “好不好吃?我先剥给哥哥几个,再剥给你。”秦嫣觉得让个大男人剥着松子吃得噼里啪啦地,挺难看的,那就她来做这只松鼠吧?   翟容抹一把嘴边的油皮,也不好说什么。横竖已经都撇开来吃了,就随意她吧。毕竟若若此刻应该是最惶恐无助之人,让她称称心,说不定就没那么难受了。前两日他挡着那铜镜,不让她发现自己身后的变化,就是因为当时只不过是他们这一边的推断,他们还希望得到长清的验证。免得她受到虚惊。   如今验证了,纵然大家的态度都是很平静对待,他还是比较担心她会承受不住。   但这么跟没事人似的……   怎么觉得更担心了呢?   秦嫣的手指是被莫血用那种方式训练过的,剥松仁的速度十分惊人。剥了一把放在勾花赭釉的小碟子里,膝行着绕过翟容,递到长清哥哥面前。她对长清不敢做出“喂食”这种过于亲密的动作,会被哥哥说没规矩的。这种干果他们在扎合谷的时候,也是无上的美味,她知道长清很喜欢。   长清吃着那些松仁,方才片片涌动的心魔,先是被嫣儿咬松子的声音给打断了,如今咀嚼着香脆甜松的果仁,心中百感交集。   长清问道:“请问,你们可调查出来,摩尼奴如何辨认?”   翟羽点点头,示意他问翟容。长清便看着翟容。   “脊背会上有青影,平日里如普通淤青。若遇恐惧、激动或者兴奋时,会呈现清晰的青莲纹样。”翟容道,这事儿涉及若若身子隐私,旁人都不好说,他道,“若若第一日来这里,我给她沐浴汤水中洒了一点红吟香……”   “红吟香是什么东西?”秦嫣拽他的衣袖,油腻的手指在他的袍袖上落下一块油污。翟容只当没看到,说:“红吟香是一种活血的香料。”   “活血……”秦嫣想起那日自己是有点点不对劲,她嘴角卷成一个弧形,“好啊,你……给我下春那个什么……”她记得他们初次在云水居喝酒的时候,翟容说张娘子的酒就有活血的药物,张娘子则说那酒是春酒。好嘛,两年不见给自己娘子下春/药,什么混/账人啊!太丧心病狂了吧?   “嫣儿!”长清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别打岔了行不行?!”他心中一阵绞痛。的确,在扎合谷,每个不听话的小刀奴都要露背受针刑,只不过嫣儿是因为他与老巫的再三商量之下,莫血答应不脱她的衣衫用针刑。那不是针刑,那是在验查有没有刀奴能够进化为摩尼奴吧?   莫血和老巫当时应该是认为有那么多刀奴在训练,少嫣儿一个也不在意,这才让她成了漏网之鱼?可是,据长清这些年所见,来来去去、生生死死也有了好几百个刀奴,不曾见过有谁成功过。可见,摩尼奴的成功之率非常低。   长清的下唇颤动起来,莫血对于刀奴的掌控是外松内紧的。如果嫣儿是个普通刀奴,这件事情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是摩尼奴呢?长清与那老巫面对面了十几年,对方那出神入化的西域用药术常常令他感到不寒而栗……也许,嫣儿还是会被他们设法追到的?   一想起这种可能,长清就坐不住了。他提高声音对翟羽和洪远孤道:“两位翟家的长辈,我妹子既然是摩尼奴,以莫血的性子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为了避免给中原带去祸患,我不同意她入河西。”   秦嫣和翟容还正保持着亲昵的动作,两个人在一起喂食松仁。听到这句话,两人都停止了动作。   长清目光扫到秦嫣身上,话却是对着翟容的:“翟家郎君,你放心。”   放心什么?众人望向他。   长清再度垂目合十:“我们兄妹不会让各位大人为难的。”   翟容坐直身子:“长清先生是什么意思?”   长清摆手:“翟郎君,你在大唐是前途无量之人,我们兄妹是凶命厄运之徒。本来我是很满意嫣儿自己找的这门亲事,如今我不同意了。嫣儿这身份恐怕……”他知道秦嫣是生死打滚之人,不必忌口,说道,“我清楚,嫣儿这身份恐怕不能久活。我们两家的联姻就此取消罢。”   翟容将目光转向秦嫣,两个人本来就坐得颇近,为了喂他那几颗松仁,她距离他越发近了。秦嫣可以将自家郎君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分明那么近,她却忽然觉得他遥远起来了。杏云林的片片杏花似乎,又在他们之间飘飘洒洒地飞舞了起来。   她不会忘记,他为了护着她,与中原江湖决裂。   她不会忘记,他大逆不道地将刀尖指向那些武林叔伯的身上。若不是师父洪远孤出手相助,他也许早已死在江湖义气的乱刀之下了。那时候,她躲在他身后,是因为她不相信自己是摩尼奴,她觉得自己是冤枉的、是无辜的。她天真地认为,只要给个机会说话,一定能够证明她的清白。所以她始终躲在他的护翼之下,想要讨个公道。   如今,已经没什么公道可讨了。   她是摩尼奴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连长清哥哥也已经确认了。不管是巨尊尼的帮凶也罢,是食物也罢,终究是个凶煞孤星的命运。她实在不忍心,让郎君第二次再度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去抵抗那所有的风暴。   木窗外明灭了数下,闪电又在空中呼号。   魔鬼谷的恶劣天气又来了,纳棱格勒河面上又是浓云翻动。关闭的门窗上传来密集如鼓点一般的骤雨声,本来就沉闷的小屋里,越发显得压迫感十足。   秦嫣双臂一撑地,整个人顺着光滑的胡木地板滑了出去。转眼间便距离翟容远开了数尺。她低头向案桌旁的众人,埋首行了个跪拜大礼:“翟家两位郎君的大恩大德秦嫣铭记于心,既然本人薄命多舛,我……我想听哥哥的,我……我想退婚……”   翟容简直又要扇她了:什么女人啊,翻起脸来跟魔鬼谷的天气一样快!   洪远孤和翟羽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干笑一笑:退婚?其实他们也想啊,好好一个宜郎,被这小娘子带着,这路是越走越窄。如今更是刀刃作道、刀尖为路。这小子他们可是一路看着长大的,真不舍得他去冒险。   退婚?唉,他们说了也不算啊,如今都要听小翟大人的啊!   洪远孤问道:“羽郎。”   翟羽躬身:“学生在。”   洪远孤说:“接下来我们谈谈两个孩子的婚仪吧?你找波斯金匠做的婚书,我还没见过呢,不知道亲家兄长能不能满意啊?”   翟羽说:“稍候就取过来,给老师过目。”   两位此间的尊长,撇开兄妹想要退婚的主张,有来有去地商量起婚事来了,简直是将长清兄妹的话当成了在寻开心。   长清道:“两位大人且住,此事并不是你们说了算!”   洪远孤纯灰色的眉毛显得慈详和善,笑言:“长清先生误会了,这婚事哪里是我这个便宜师父可以说了算?”   翟羽也在笑:“长清先生,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   长清道:“既然如此,舍妹的事情,还是在下来拿主意罢。”若若倒是有一个可以认的父亲秦允安将军。但是翟容上回说过了,既没有明显胎记和信物为凭证,当年服侍秦娘子的老人们也都一起殁于兵乱,这事儿其实并没有个定论。   洪远孤摇手:“不行不行。长清先生你收起这份心思吧。”   长清疑惑:那到底谁说了算?怎么听着一股子要强娶民女,欺男霸女的味道?   洪师叔和翟羽的目光,同时递到他们家小翟大人的脸上。   承启阁如今如日煊赫、不可一世的小翟大人,此刻正黑了一张脸,可以直接拿起来蘸了毛笔写大楷了。他的手支着头部,不怒自威地斜目看着依旧跪伏在地板上的若若:死丫头,还敢跟我退婚?!这是找揍的节奏啊。 第104章 谈婚   长清这才明白过来, 这群长辈是被翟容要挟住了?根本不能对他的婚事做目使颐令的随意指挥了?长清重新打量起,这个将他妹子拐得头脑混沌的高个子“小混蛋”。   翟家“小混蛋”露出一个漂亮和气的笑容,多少含着点谄媚的意思:“长清先生, 如今秦娘子的父亲, 我们大致有了线索,也派人去接洽了。我们一起来商量商量, 是让若若先与秦允安先生见过面,再成婚呢?还是, 我们如今就在这里办了事情?”   长清本能地觉得, 应该是先让嫣儿认了父亲, 再决定是否与翟家结亲;又本能觉得,恐怕对方绕来绕去,还是会揪着嫣儿先拜完堂。   长清不说话, 秦嫣则从地板上抬起头。   她方才提出想退婚,心中也是激烈交战过的,如今被人无视,还将话题统统转到了“婚事”上,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一个人远离案桌,看起来甚为不妥,想着悄悄爬到兄长旁侧。这不靠谱的“婚事”, 还是得与哥哥一道,好好斟酌斟酌。   “若若过来。”翟容对她一招手。他掐的节点很不错,秦嫣抬起左手,正作出一个要爬过去的动作。秦嫣其实想绕过他, 去长清那边。但是被他一招手,显出她正要爬到他身边的样子。长清气道:“嫣儿,你到底听谁的话?”   翟容说:“嫣儿肯定是听兄长的话,”回头看着秦嫣,“若若,对不对?”长清看着秦嫣爬的动作,怎么看都是朝着翟容的,越发心中不平,拂袖端坐。翟容不失时机地道:“若若,你看长清先生都生气了,你先过来我这里坐。”   被他的话两下里一堵,秦嫣只能回到方才的座位。   洪远孤看秦嫣坐稳了,道:“各位,此处我洪某年纪最长,又是姑娘行过礼的师父。我有这么个意见,大家听听看。”   洪师叔今日在这里,一直笑眉笑眼做个吉祥物。谁也看不出他的热血和杀性。长清知道秦嫣在翟家别府那几日,是正式行了师徒大礼的,是北海门洪师叔座下唯一的女弟子。当下,长清深深一揖:“愿听洪老先生一言。”   洪远孤道:“这青州老秦家,在唐国是开国元勋。秦允安将军是开国县公,食邑有一千多户。家族中人员芜杂,盘根错节。秦娘子如果与秦家认亲不能成功。那嫁给我师侄肯定不会受委屈。宜郎敢动她半根手指,我们北海门先就不答应。若她的确是秦将军的长女,那事情就比较复杂了。侯门一入深似海。女子在唐国的身家地位,也就不过如此。无论许了什么人家,如果没有母家的靠山,也会步履维艰。”洪远孤说得众人不住微微颔首,“长清先生也曾经在唐国居住多年,你应该能想到,如秦将军那般已经有了继室,又有了次女、嫡儿,对于这个流落在外的长女,能够花多少心思呢?”   长清沉吟不语。他不知不觉,已经被他们从秦嫣是“摩尼奴”的情形中兜了出来。嫣儿是不是摩尼奴,先放置在一边,且不予理会。   可是她一旦入唐国,就得依照唐律来行事。   一应婚娶、家用、嫁妆,都要听从秦家安排。秦家如此门第,真的会对一个十几年前就离散的孤女,始终庇护有加吗?嫣儿又是在西域混做刀奴,这等出身,在秦氏大家族里,会受到多少刀言箭语?到时候,她要么忍气吞声一辈子,要么拔剑一怒去杀人?   长清自己是立誓将嫣儿安排好之后,便出家为僧的,也不能成为嫣儿的依仗。   翟羽道:“所以,我们的意思,我们翟家虽然门第不算高,但是好在宜郎是北海门弟子,到底不敢欺负了秦娘子去。莫若先办了婚事,到时候可以便宜行事。”   “如何便宜行事?”长清问道。   “若秦娘子不嫌弃我家宜郎,愿意举案齐眉,那就认过父亲之后,回我们翟家生活,我们翟家攀了一门贵亲,必会对姑娘奉若天人。反之,两人相处不来,若秦将军能够给秦娘子找到更好的归宿,庇护姑娘下半生无忧。我老师也会出面,让宜郎与她和离,再重返秦家。”翟羽说。   “和离?”秦嫣觉得这种词语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她乍着胆子看了一眼翟容,他不会翻脸吗?谁知,郎君笑得眉眼弯弯如一只大狐狸,低头对她道:“不错,若秦将军真是你父亲,给你找了好去处。若若,我不会耽误你的前程的。”   唐国女子婚姻比较自由,和离、改嫁并不被人看低,翟羽说的不过是唐国的世故人情,也就是个就事论事。翟容当然也要端出自己尊重风俗的态度。但是,姑娘若当真到了小翟大人的手中……哼哼哼……和离……   秦嫣只觉得背后打了个寒噤,他这付腔调,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那里,长清再次问道:“嫣儿是摩尼奴的事情……”   “如今这里三日,莫血都没有追踪过来,可能已经摆脱了。既然秦娘子没什么威胁性,还是回中原的好。”洪远孤建议着。   长清还是觉得不对劲,摩尼奴不是那么好训练出来的,而且看起来莫血也一直在失败中,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万一已经被发现,对方不是一个会轻易松手的人……   种种复杂心思,却及不上他抬起头,看到翟容在望着秦嫣。长清知道嫣儿有多喜欢翟家小郎君,如今看起来,这小郎君也是妾有情来郎有意。对方连“和离”的让步都肯做了,为什么不让嫣儿称心如意,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呢?   长清松口道:“那就商量一下婚事吧,我看到翟家主带了不少箱笼过来,难道就是办婚事的?”   翟羽道:“不错,长清先生是女方长辈,我是男方长辈,我老师是证婚人,齐三娘子会以女眷身份,陪姑娘出嫁。”他道,“只消长清先生首肯,此间立即就能布置起来。”   “好吧,嫣儿,要不你回避一下?”看着秦嫣睁大到溜圆的眼睛,长清对她下了驱逐令。她还在那里愣着,不防翟容一拍她的肩头:“走,让齐三娘子带你去隔壁屋子里,让长辈们商量正事。”   翟羽对着自己的兄弟,叹气:只有谈他婚事了,才算是正事吗?众人目送着齐三娘子拽着动作僵硬的秦嫣,歪歪扭扭走出了屋子。屋子外,魔鬼谷的风云还在肆虐。翟容追上去,递给齐三娘子一把伞,又哗地一声撑开另一把油纸伞,伞小风雨大,他熟练地一把抄住若若的脖颈,半搂着她,将她送到了隔壁屋子。这才撑伞,几步跃回了长辈们的堂屋之中。抖掉伞上的雨水,笑容满面地加入了自己婚事的商讨之中。   齐三娘子看着秦嫣回头看他的眼神,觉得真是幸福的一小对。   她自己忙于江湖事务,又对男子兴趣缺缺。单身到了这三十多岁的年纪,看着自己的建功立业,有益民生,倒也不觉得是一种缺憾。如今看着两个小孩,心中油然升起一点羡慕,能找到个情投意合的,还真是挺不错啊!   这屋子里,齐三娘子在那里兀自感叹着;这厢里,四个男人已经迅速将事情谈开了。   洪远孤和翟羽之所以,对于这桩婚事只能全力支持,因为这是承启阁已经通过了的计划。半年前,当秦嫣有可能是摩尼奴的这道消息,刚刚被承启阁的大案牍术解读出来的时候,翟容忧伤又担心,数日不能眠休。   杏云林里,整个中原武林,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唐国,对于疑似摩尼奴的秦嫣,态度都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赶尽杀绝。他翟容,真的能够再次拔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屠灭整个中原武林吗?他不能,那么若若呢?   此后,他越发疯狂地进入西域,探取各种讯息。使得摩尼奴为巨尊尼的血食,这个被星芒教高层刻意隐瞒的秘密,一点点扒拉了出来。翟容根据这个可能性,制定了一套严密的作战计划。然后进入太极宫,与当今圣上进行了连续几日的密谈。在得到了圣上的首肯之后,大唐承启阁的官员们,又对他进行了数轮反复推敲和复盘,最终还是认可了这个有些疯狂而危险的方案。他们,也成为了这个计划的推行者和支持者。   而对于与“摩尼奴”完婚,翟羽和洪远孤能说什么呢?自然是将该筹备的,都像像样样筹备起来。   如今,在翟容的监管下,众人就将婚事安排好了。   大唐婚礼过程很是复杂,不过在这个无人的古堡里,如翟羽所说,一切都已经预备好了。简单行完婚媾之礼,并不成问题。   秦嫣抱着膝盖坐在落地长窗前,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齐三娘子则将旁边的火盆点燃,将小屋子烘热。   秦嫣实在没想到,她与翟容居然还能有婚礼之说。   当初在敦煌初见翟容,她只是觉得这个小哥哥长得很好看,并不想深交。   他带她去香积寺看白梨花时,她很愿意跟他说话。被翟家主捉入翟府之后,她很惶恐也很迷惑,翟容出于同情“幽若云”的遭遇,也对她照顾有加。陌桑湖畔,互簪桃花,她喜欢跟他亲近。云水居里,他为了她的“前途”谋划,她感激他的心意……陷得再深她也知道,能够有点露水姻缘就算了,如今,居然的居然,还有婚礼?   看洪师叔的意思,男方还很认真准备了一番,只是形势特殊,不能大宴宾客,但是该到场的重要人物也都有了。   雨渐渐小了一些,真不知道唐国婚仪有多麻烦,会让他们商量那么久。她正在胡思乱想间,看到门被推开了,她连忙站起来,看到进来的是长清。   “哥。”秦嫣忐忑的叫着他,转头一看,看到翟容立在长清身后,她羞涩地扭过头。   长清说:“翟家主重新安排了屋子,收拾了一间你的屋子,明日齐三娘子就在那里给你起妆。”   秦嫣羞答答,知道了齐三娘子过来,原来是兼做喜娘和伴娘的。她心中高兴,拿袖子遮着脸,缩在哥哥肩头,偷偷望着翟容,想看看郎君是不是又羞又快活?   谁知,翟容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长清是个聪明人,也意识到翟家二郎君的心思,对秦嫣轻声道:“我们白日里悔婚了,翟家二郎不痛快着呢。”   “那怎么办啊?”秦嫣很怂地问自己兄长。   长清皱眉:“这是你们小夫妻之间的事情,问哥哥?哥哥已是半个出家人了。”   “可是这是哥哥说退婚的……我只是想听哥哥的话而已……”秦嫣委屈道。   “此事虽然是哥哥出的主意,不过看翟郎君的样子是不会找我撒气的,”长清说,“你就等着被自己夫君罚一罚吧。”   “会罚我什么?”秦嫣紧张道,“会不会不理我。”   长清扶额:“嫣儿,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长清和秦嫣个子相近,两人埋首小声叽叽咕咕,旁人是听不清楚,只是看着很古怪。齐三娘子咳嗽一声,说道:“兄长和小郎君都出去吧,让开个道,小娘子要换屋子了。”   翟容继续板着一张俊脸,转身走了。长清拍了拍秦嫣的手背,心中叹息一声:嫣儿要嫁人了,到底有些不舍得。   换好各自的屋舍,众人吃了简单的夜宵。   秦嫣洗漱过后,独自坐在屋子里,点着一根烛焰如豆粒一般大小的蜡烛,抱着膝盖靠在糊着白绢的墙壁上。分配给她的屋子,是个地下密室。这个古堡为了不显眼,好几间屋舍都造在地下。前三日他们都住在上面,一则是人少,二则怕有星芒教徒盯梢,方便随时撤走。如今翟羽到来之后,扈卫多了,就将下面的屋子都一起收拾了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秦嫣有些忧心忡忡。   白日里跟郎君悔婚了,他显得很不痛快。他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小气得很,睚眦必报的……不过,这里距离长辈们那般近,应当……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   正在胡思乱想间,她看到格子门轻轻打开,迈进来一双乌皮流云靴。秦嫣抬起头,因是密室,屋子很是狭小。翟容一走入屋子,几乎就来到了她的面前。他也洗沐过了,身上一股清水气味,发梢上滴着细小的水珠。   “郎君不去好好休息,来此处做什么?”秦嫣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齐三娘说,我们婚前不能见面的。”她也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   翟容蹲下来,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你犯了家规,夫君是来拿你问罪的。”   “家规?”秦嫣看着他凑得很近的脸,“什么家规?”   “我们的家规,”翟容单膝放下,又靠近一些,呼吸吹着她的发丝,一颗水珠落在她的,面颊上,有点凉意。   秦嫣脸上则被他的呼吸喷得通红:“我们何时有过……家规?”   “可以慢慢立起来。”翟容按住她的肩膀,“家规第一条,不可以悔婚,也不得和离。”   “不、不是说可以和离吗?”秦嫣发现他白天跟晚上说的话,貌似不一样啊?   “不可以悔婚,也不得和离。”翟容的手指掐到了她的下巴上,强迫她抬起,“这就是第一条家规,你这就想反了么?”   “……”   “还有,今日你兄长说要退婚,你不说阻止,还要做帮凶。你说,要不要罚你?”   豆大的烛火在房间里摇动,将两个人的影子印在白绢墙壁上,显得巨大。   屋子也越发逼仄……   逼仄得令她无法透气。   “你……你要罚我什么?你师叔和翟家主就在隔壁。”秦嫣结结巴巴道。安排住房的时候,他们将她与翟家主和师父安排在了紧隔壁,让她当时很有安全感,觉得翟容不会来骚扰自己了。   可是,这似乎是她自己的错误揣测?   翟容笑着:“若若,这些屋子都是我安排的。你猜猜,我打算如何罚你?”他的三根手指,定定地捏着她的下巴,若若的下巴很是尖俏,太好捏了……   “……”秦嫣挣扎,“师父保证过,你是北海门弟子,不能动我的!”她可是有靠山的啊!   翟容啧了一声:“若若,你已经长得很美了,就别想得这么美了。” 第105章 论嫁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几百字,就是昨天发给大家的那一千多字的不完整版。   想要完整版的,去看看104章的作者有话说哈。   两年前两人虽然毛毛糙糙地相处过, 但是那对于女孩子来说,能够有什么趣味?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喜欢的男孩子高兴一下,忍痛承受而已。   如今她已经长大一些了, 他也长大到懂了不少小“知识”, 比如前几日,在沐室中的那一次, 秦嫣已经悄悄回味过了几次。他的手劲、他的肌骨、他胳膊划过她身体的质感,都忍不住让人又期待, 又有那么一点点含着禁忌感的小恐惧。   “你……你要罚我什么?你师叔和翟家主就在隔壁。”秦嫣结结巴巴道, 嘴上如此说着, 手上却对他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只是虚张声势道:“郎君你不要过分……我,我会叫人的……哎呀……”话还没说囫囵, 先被他捏得出了声音。   “说得很有道理。”翟容也感到,她的声音叫起来,似乎有那么些不妥当。他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那就罚你, 今日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准出声音。”   “不准出……出……声音?”秦嫣话音未落,慌忙咬住嘴唇, 他又一波抚触在让她无法忍耐。   她的一双黑色柔软的眸子里,顿时被憋得泪花花的,豆灯下,晶莹得像两颗浸泡在雪水中黑宝石。粉嫩的嘴唇被咬出了细密的齿痕, 好似一片海棠花瓣。她的脸颊上,已经涨满了难以言喻的春暖如潮。   对着身下女子如此秀色可餐,翟容的身体里一阵阵收紧,鼻息变得粗重起来,他不禁嘴角勾起,微笑起来。他低头笑着的样子,显得性感又危险,如同一头正在捉弄玩物的雪豹,既富有雄性的张力,又充满令人沉溺的魅惑之美。   秦嫣如中蛊惑,神智尽被他那完美的眉弓和幽深双眸所摄取,只会呆呆地看着他……   在柔远镇上,她虽然与他吻得如痴如醉,也在他怀里小睡了半宿,可是毕竟全程都在暗处;在沐室之中,天光明亮,只是她被锁链捆着,身上兴奋地心慌意乱,没有能力好好品味郎君的滋味。   此刻,烛灯摇曳,屋子里满是艳糜的气息。   她睁开眼睛,仔细看他的脸。摇动烛火,令一切都暖黄而柔软,他脸颚的线条,流畅地如美玉琢雕而成。她伸手抚摸他的脸上,手指按过他面颊上的每一根线条。   他的唇色被摩擦得艳丽如罂粟,妖艳绝魅……   秦嫣只觉得,浑身都颤栗了起来,忙用另一只手按住嘴唇,才没有失声叫出来。   翟容的眉毛倒挂着,好笑地看着她:“才碰了你一点,就吃不住了,还怎么罚你?”他想了想,贴身内衣上抽出丝质汗巾,“我来帮你。”   他将丝带卡在秦嫣的嘴里,命令道:“咬住。”看着她珍珠般的小牙齿,咬住那汗巾,他单手挽到她的脑后,慢慢打了个结,长长的流苏如马尾一般垂在她的后面。   他手指用劲,轻轻一抽……   “唔!”   “不许出声!”   “嗯嗯。”   她尚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被他的绳带勒出好玩的葫芦形状。   他以食指背轻轻摩擦那有趣的弧形,他有咬手指的习惯,手指尖两侧有些毛糙。   秦嫣被那毛刺弄得,用力咬着嘴里的绳带,眼睛睁到溜圆。   翟容左看看,右看看,自己的媳妇真是又美又可爱。   “不许出声!”   “嗯嗯……”   “你不乖犯了家规,就要好好受罚!”   ……   ……   秦嫣“受着罚”。   今日的“罚”比前几日要舒服许多,她也食髓知味,想到以后若是时常如此……脸面烫得自己都觉得羞臊了。   两人正沉浴在满心贴合的欢喜中,格子门传来一声轻轻的敲击声:“宜郎,开门。”   秦嫣听得是翟家主的声音,想起翟容是偷偷溜入自己的屋子里,慌得脸色都白了。将翟容推开,并起双腿,缩到墙边,手在空中乱抓,想提一条被褥将自己混乱的身子,遮盖一下。   翟容皱眉:这也太扫兴了吧?还想梅开二度呢。   低头在豆灯中看到,若若那惊慌失措的小脸,还有那只抓来抓去,抓不到被褥发颤的小手,道:“出息!”将她脸上勒着的丝质汗巾一把扯走。   秦嫣急得小小跺脚,这沐雨山庄实在太小,动不动就被长辈抓包……好难堪啊……   “若若,我们明日就成婚了,你有什么好乱成一团的?”翟容也不顾那门外的兄长翟羽候着,依然不紧不慢地给她调情。   拿开了汗巾的秦嫣顾不上与他斗嘴,头脑中风车也似地转着,掐了头的苍蝇似的,竭力找个可以对长辈的合适托辞,问他:“要不,你躺着。我去跟我哥他们撒个谎,说我困了?待会儿你再偷偷溜出去?”   “你撒谎?”翟容笑道,“你撒的谎,是能骗得过你哥呢,还是我哥?”   秦嫣对那两位兄长,的确心中有阴影,裹着被子,抱着膝盖不说话了。   密室外又是轻轻的敲门声,翟容撇撇嘴,只得弓起腰身爬起来,去开门:“师叔。”   “师父?!”秦嫣将被子捂住脸,无助地想,怎么师父也在……好嘛,哥哥、翟家主、师父都将他们抓了包……这日子没法过了……   ——都怪郎君,每次……那个……时间都那么长……   翟容已经晃到了门口,伸手去拉门。秦嫣一抬眼,看到他头发凌乱,被她方才激动时扯开的衣领里,脖子与肩膀处还有她指甲、牙齿刮蹭的浅红色痕迹……他肤色白皙,淡淡红痕如同一抹抹细细的胭脂似的。秦嫣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满身都热火燎身。她自小练成的身法,终于在这时候起了作用。她从被褥堆里一下子跃了出来,扑过去想将他拽回来,太丢人了。   翟容看着她跟只绒兔子似的,抬着软绵绵的小手,是要将自己拽回去吗?她的面颊上,犹有被他汗巾扎出来的两道粉色痕迹。他胳膊一抻,轻而易举地将她阻拦在门后面。   秦嫣大窘:他满身带着她疯狂之后的痕迹,就这样去见长辈吗?她奋不顾身冲过去想要阻拦他。她急切地压低声音:“郎君……郎……”   翟容将长腿抬起,阻止了她全力的扑击阻止。手指在门把手上一拉,门就被他拉开了。一道暖黄色烛光,从门口瀑布一般泄流进来,秦嫣只觉得大势已去,捂着眼睛无力地靠在门边的墙壁上。   如此强烈的烛光中,翟容身上被她咬过的吻痕越发鲜明。   翟容抬手打开木门,一双乌眸璀璨如星辰,懒洋洋抬起。先嘲笑地看了看她绝望的脸,然后一脸无奈地看着门口的三位长辈。   接过,门口众人对翟家二郎这幅浪荡样儿,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又出乎秦嫣的意料,门外并没有响起责备他们“偷吃”的声音。   长清有些哭笑不得,虽则出现在门口的是翟家郎君,可是他满身都是自己妹妹奔放过的痕迹。   翟家主最尴尬,他是负责敲门和说话的:“我们方才商议有些细节……咳……还是要跟你商量一下。”   秦嫣支棱着耳朵听着,想知道,洪师叔和翟家主会不会对他们如此行径有什么不满。可是,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平柔,听不出什么怒气。连翟家主也貌似很客气。   翟容毫无愧色地说:“麻烦稍待,我给若若穿好衣裳。”   什么?明明她躲在门后,什么叫做“给若若穿好衣裳”?秦嫣有一种自己被诬陷背黑锅的感觉。师父他们看到的是,翟容被她“咬”得一塌糊涂,听到的是她还没有穿衣服的措辞,问题是她还没露脸。这下完了,一定觉得她是多么放荡的人啊!   俄顷,洪师叔满脸溺爱地笑了起来,他不反对两个孩子亲热:“年轻人真是懂得见缝插针。”他修的是随心道,房事秘术也是了解的。   翟容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他关上门,返身过来。两人一起将身上揉乱的衣带,捏皱的衣领,互相帮着整理起来。   秦嫣一边给他将一件件衣领理顺,一边悄声问道:“师叔他们,会不会生气啊?”   “生气的人明明是我好不好?”翟容将她腰上的结带扎好,“你我是夫妻。从今往后,大家都得习惯接受这个事实。”翟容气道,“方才分明跟他们说过了我们要睡了,还来闹这一出,我都不想出去。”   “明天才……才完成婚礼啊……”秦嫣提醒道。   “明天和今日,有区别吗?”   “没,没区别。”秦嫣不敢跟他吵,一吵吵上火,“动”起“手”来,一定让外面的长辈以为,他们又在“见缝插针”地“妖精打架”了。她敛容,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跟翟容两人一起把自己的发髻和衣衫都整理妥当。   秦嫣觉得他的胳膊很长,人半跪在地面上,也能将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帮她理个衣服而已,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也弄得她身上胡乱发热。翟容借着烛光看到她脸上绳结的痕迹刚褪,又被他引出红潮来。手指伸到她脸颊上,忍不住又要逗弄她。   秦嫣忙竖起手指,模仿他的语气:“郎君,我也给你立个家规。”   翟容竖起眉毛:“你给我立家规?立什么家规?”   秦嫣悄悄指着门外:“家规第二条,若有长辈叩门,要守孝道,有规矩,迅速整衣出迎。”长兄为父,在唐国,翟羽和长清都是要列入长辈的。   翟容听出她满心讨好长辈们,取笑道:“嗯,再加一句。若是平辈,我们直接打出去!来,低头,我帮你挽发髻。”   秦嫣道:“你头发也散了,等我的挽好了,我帮你梳头。”   “嗯,好。”   说话间两人在小屋子里悉悉索索了一阵,双双理好了衣衫。   手拉着手走出小屋,进入一间小茶室,翟家主、洪远孤和长清坐在小茶席后面,齐三娘也在。这间小茶室四面也是白绢糊墙,灯火也点得晦暗,翟羽还在这里预备了简单的茶具,长清他们正在喝着他中原带来的大叶茶。   看到他们走过来,翟羽分出两盏,开门见山道:“宜郎,本来今日说好不打搅你们的。”   “那哥哥为何又来敲门?”翟容也口干舌燥,拿起来喝着。   长辈们都无语地看着他,如果是跟小娘子好生端坐着,两个人靠在一起,看看风月,聊聊情话,他们当然不会来打断。可是这小子,直接提槍上阵,直捣黄龙。   长辈们互相看了一眼,翟羽道:“先让三娘子来跟秦娘子说一下。”   承启阁的女官齐三娘便挪到秦嫣身边,低声对她耳语起来。秦嫣听完,面容红得能滴出血来。翟容看着,说道:“若若,你别慌嘛。”秦嫣越发慌得,直接躲到三娘背后。   “若若,我很像一只吃人的老虎吗?你总是动不动这边躲、那边躲的?”翟容笑着去扯她的衣领,要将她如一只猫儿一般,从齐三娘子身后拖出来。   齐三娘看到这年轻人,对自己媳妇真是太爱动手动脚了,拦着道:“翟大人,让属下服侍小娘子先去喝避子汤。待会儿凉了,药效会变差。”她正色道,“那汤药难得喝一回是不伤身子的,若是时常喝,小娘子以后还是会有损伤的。”   翟容听得出,他们是在责怪自己太贪急,如果让若若贸然怀孕,恐怕会坏了大唐打压星芒教的计划。他叹口气,转头看着若若,她正红着两块面颊,在齐三娘子的看管下,喝着一碗褐色的药汤。   翟羽道:“你说过,只是要个名分,好去见秦都督,怎么又做这逾矩之事。”   翟容撇着头:“没忍住。”   秦嫣被药汤呛得,咳嗽起来。齐三娘子抚着她的背,抿着嘴在笑。   “明日就成婚了,就是大人了,说话还那么孩子气。”翟羽也笑了,宜郎这两年强压他一头,行事老辣疾厉地都令他忘记了,自己兄弟也就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人。   如今,他跟自己小媳妇在一起,倒是恢复了一点两年前的纯良模样。翟羽也不忍心过多苛责他,说道,“秦娘子是摩尼奴,这件事情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了,但是,星芒教方面对她如何态度,我们都还拿不准。也许,她可以平安进入唐国,过上安乐的日子;也许,摆在你们的面前是一场恶斗,所以,你如今有些事情只能节制一些。”   翟容依然撇着头在看若若,每一次提到若若是摩尼奴,他都觉得心里丝丝作痛,她如此无辜,如此努力地想要好生过些安定的日子,可是,星芒教的阴影总是追在她的身侧,令人想起来就齿寒。两年前,他曾经对她说过,在她的眼睛前,有一大片阴霾,他要替她撕去。让她从此以后,眼睛里只有他。   可是,如今这片阴霾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   翟容修长的手指,缓缓捏紧了拳头:他一定会!一定能将她面前的这道黑影,从她的人生中驱逐出去!   秦嫣忽然开口了:“翟家主,我想问一句话。”   翟羽道:“你说。”   秦嫣说:“如果,星芒教不会来追我,那么此事就这样结束了。我会好好呆在中原,过隐姓埋名的日子。如果,星芒教能够有法子,再度盯上我呢?”   翟羽说:“我们已经在你与长清先生身后布起了肃清的网络,目前来看,并没有这样的踪迹。”   “摩尼奴应该是非常难以修炼成的,”秦嫣摇头道,“我曾在扎合谷,见到好几个因修炼不成,爆破经脉而死的小刀奴。流落在外莫名死去的其实更多。就连我自己,也数次走火入魔,几乎无法生还。”她想起自己与翟容第一次从敦煌城墙上翻出去,她在月牙湖边,就入魔渡玄关之中。若不是郎君正好赶到,惊醒了她,也许,那一刻她就已经与那些惨死的小刀奴一般,莫名身亡了。   秦嫣道:“如果,星芒教能够重新追踪上我,我愿意以身为饵,帮助你们找出扎合谷,找出那些牧刀人,将他们斩草除根。”   此言一出,整个屋子里,一下子毫无声息。   翟容也露出震惊的表情:若若的这句话,虽然说得很粗糙,可是与他当日在西域做了很多调查之后,与大唐天子所设想的,简直不谋而合。   翟羽和洪远孤,也不曾想到,这个小姑娘,有如此的心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长清的心情最难以言喻,他是如此矛盾彷徨,他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躲入中原,再也不受到星芒教的迫害。可是,以他对于扎合谷牧刀人以及老巫的了解,又知道这里面不是如此轻松的。至于嫣儿那句“愿意以身为饵”,他想过,只是,不舍得……所以数次都含在口边,隐忍不发。   如今,妹妹自己发现了,她自己提出了这个设想,长清轻阖双眸:嫣儿,你何必如此敏锐呢?   齐三娘子是整件事情接触最少的,听到姑娘如此孤绝的肝胆之气,不由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众人都在错愕、惊讶又感动之中,一时无语。   翟容则先恢复了平稳地心态。   若若会说出这番话,他是不意外的。   两年前,为了救丝蕊,她宁愿被人识破也要扑倒在讲俗台下;夕照城上为了救他,她义无反顾钻上了城头;为了救自己的兄长,她放弃了他,走上了去茫茫天山深处的孤独之旅……   在杏云林的翟家别府中,若若要返回扎合谷之时,他怒而收回给她的聘礼,过后很快被她劝回去,并非是他真的耳根子柔软,容易被好话所蒙蔽。而是他也认可,长清哥哥是不能丢下不管的,这是若若的救命恩人。他并不是在生她的气,更多的是在恨自己,没有能力在这件事情上帮助到她。   从那时起,他就清楚。   无论他们两人相隔多远,于大是大非上,他们向来彼此心意相通。   翟容笑了笑,捋捋自己微湿漆亮的头发:“师叔、兄长,我挑的媳妇,很合你们心意吧?”   翟羽和洪远孤都没有说话,半晌,洪师叔道:“宜郎,我徒弟你要好好护着。你要弄丢这个孩子,不要再回北海门见我。”   “师侄明白。”翟容一躬身:“那,明日的婚仪要全部拜托兄长了。”   “你放心。”翟羽说。   翟容向众人行个礼,拉起秦嫣的手:“时辰不早了,我们要去睡觉了。若若,你跟你师父、两位兄长,还有齐娘子道个别。我们回屋去。”   “诶?”秦嫣看着他握紧自己手腕的铁指,又要一起睡?不是不能再亲热的啊。齐娘子方才也警告过她了,避子汤不是可以当酪浆喝的。在她耳边低语,提醒她要留神自己的身子,莫一时糊涂,铸成错误。   翟容用力捏紧她的手腕,直到将她捏得生疼也没松手,对长辈们道:“你们放心,我有分寸的。”   洪远孤对翟羽和长清轻轻颔首:“宜郎是个知道轻重的好孩子,让他们去吧。”   长清手中合十,心胸翻涌不住。本想再跟嫣儿说几句体己话,可是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可说的。看到嫣儿在对自己看,也淡淡摆手,忍泪让她跟着自己的郎君去吧。   秦嫣刚行完礼,便被翟容足不点地地拉进了方才的小屋。翟容将她一把推进屋子,抬脚将房门关上:“睡觉!”他扑的一声,将那豆点大的烛火吹灭。   “我们……我们不能一起睡觉……”秦嫣摸摸他的肩膀,道。   黑暗中,他的双臂如同铁箍一般,将她钳制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道:“家规第三条,哪怕不能亲热,也要抱着夫君睡觉。”   他像个赌气的孩子,下死劲将她紧紧抱住。 第106章 合卺   第二日午后, 地下密室之中也看不清天光,不过众人都按照唐礼婚俗,早早按时起身了。   齐娘子过来敲了门, 将秦嫣带出去。   他们早已蓄好了雪水, 给她洗沐一番。齐三娘本是墨阑门的首座女弟子,一身好武功, 后来进入承启阁做女官。二十几年来都是做着刀口舔血、阴沉狡狠之事,难得为一个小娘子筹备婚事, 显得分外起劲。   秦嫣洗沐完毕, 齐三娘为她梳头, 点妆。用鹅蛋白/粉将她一张脸都抹白了,黛青螺石勾画出纤细的眉毛,嘴角都用白/粉压住, 只在唇线上小小画两片桃花唇。秦嫣本来就嘴型较小,如此,变成了小小一颗能含在口中的樱桃。   梳头,上金钗, 着礼服,她在此处重重装扮。   翟容则被带到另一间密室之中。   翟羽和长清他们在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之礼。因先前已经将聘礼给过秦嫣,而且又是战时, 长清居无定所,翟羽没法继续给其他聘财,便将那枚脂玉挂件重新过了礼。至于说占卜、问吉之事,由修道的洪远孤师叔全部包揽。   此事仓促, 翟羽的师父杜老先生来不及从北海赶来,洪师叔也就同时代表了师门下了礼。   六礼俱备,请出婚书。   婚书是翟羽请了波斯金匠所做,他考虑到婚礼不得不从简,那就需要在这些必须用物上加重心思,如此方显得不简薄。   长清一看,这婚书以五色丝线绑缚,以上等丝织物为底,两边夹了青海玉的卷轴。打开展卷,婚书上的数十个字都是以金箔贴成,徐徐展开只觉眼前金光乱晃。一看即知此事筹备已久。长清满意地点头,在洪师叔的主持下,双方互换婚书。   然后就是翟容出面,开始去迎娶新娘了。   本来以为,密室中只有齐三娘子一个人,与唐国其他婚礼的繁难相比总要简洁一点,谁知道齐娘子乃生杀予夺之人,十分彪悍。翟容的《催妆诗》念了十几首,还不让他见新娘。他的兄弟们前段时间,都散入天山备战了,也没个人帮他。两位兄长、前辈在旁边看他出丑,一个比一个笑得高兴。   好不容易齐娘子才将新娘子放出来,却以一把画了“点水牡丹”的生丝团扇遮着脸,又要翟容念《却扇诗》,方慢慢催开。   翟羽递上准备好的一双玉雕莲荷卧雁摆件,以替代真正的大雁,过“雁礼”。   一双新人为长辈们奉茶,长清将脂玉如意挂件重新戴回秦嫣的脖颈上。齐三娘子握胸高笑:“礼成,礼成了,我们都散了吧。”   花开芙蓉面,云消夜相长。   翟容看着秦嫣的嘴,小小一颗正好含吻,方才她却下团扇,已经馋了许久,此刻自然又极尽缠绵之意。   只是他曾有过约定,不得改变姑娘体质,稍事纠缠一会儿便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枚木质腰牌:“若若,圣上给了我这个。”   秦嫣摸了摸那腰牌,只觉入手融滑。凑在小烛火前看了看,乌体如墨,上面是篆书的“通令符”三个字,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有了这个腰牌,我们便可以进入秦都督的军中去。”秦允安如今是漠北九原郡的一方都督,目前领兵在伊吾,追杀从漠北逃入西域的叛军。   “秦都督?我能见到秦都督了?”秦嫣惊喜地捏拢那腰牌。   因唐国军队管制十分严格,任何人不得偷窥军迹。若敢私自尾随,一旦发现,不做任何审讯辩解,即刻杀无赦。   所以虽然在柔远镇,从翟容口中得知了那位秦允安先生可能是自己父亲,且就在伊吾,围剿斛薛部落残部。当时,秦嫣也只是觉着这事儿急不得,多半要等待秦都督班师回朝之时,在中原驻军处,方能求见于他。   如今,居然有圣上的特赐腰牌,可以直接进入军中,心中欢喜的眼神都是亮彩。   翟容看着自己的新娘子,开心地如此美伦美奂,心中也如同点了个烟花。   他是特意将这个事情,压到此时才拿出来。就是担忧她思亲心切,不肯先办婚事。   如今尘埃落定,他也能放心与她分享这份喜悦。   翟容道:“若若?”   “嗯?”秦嫣放下摩挲腰牌的手,看向他。   她被画了妆,脸上的那些小瑕疵被遮得一丝也看不见,黑色眸子里的神采,简直敲击得翟容,心神一悸……   他深呼吸一下,道:“你如今的情况,暂时不能进入河西腹地,只怕引来星芒教徒尾随入河西。但是你认父亲之事还是要进行的。明日我们就动身出发,可好?”   “好。”哪有什么不好的?在认识翟容之前的九年,她都是靠着对父亲的思念,才支持下了在扎合谷的艰难岁月。能够明日就出发,还有比这,更令她称心的事情吗?   秦嫣握住腰牌,自从知道秦允安先生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父亲,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思亲心切,让自己冷静面对,说不定是一场春花水影。   可是在今夜,本来以为很多不可能的事情,都在陆续成为现实。认父亲之事,只怕也会十分顺遂,她道:“郎君,真是我的贵人。”   “都已经是夫妻了,还贵什么人?”翟容笑了一下,摸着她的脸蛋。手上沾了点脂粉味道。   本来他有多讨厌这些东西,如今,他就有多喜欢这些东西。它们,隔绝了若若在西域风沙中受过的苦楚,只留下一个明艳如花的新娘给他。   秦嫣又担忧道:“可是我们万一将星芒教徒引到了军队里可如何是好?”   翟容安慰她:“秦将军麾下那些军卒,都是久经沙场的军士,应付起来,肯定是不在话下的。”   “那若派来的是天字圈和地字圈的刀奴呢?”对于星芒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另外两圈刀奴,秦嫣因为未知而感到担忧。   翟容能够理解她的忧心,西域地广人稀,各个小国之间也大多以游牧为生,所以消息并不十分通畅顺达。但是,这些年通过承启阁搜集西域各国的消息,再经过“大案牍术”的反复统计和分析,还是能够隐隐约约感觉到,那只隐藏在西域底部的巨大黑/手。   他们的存在,让西域天山数千里的地域中,各个国家互有争斗,互有伤害。比如庞大的西图桑帝国,它本来应该成为西域的真正统治者,可是却因为种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时不时衰落和分裂。   而这个星芒教仿佛匍匐在这片凌乱之下的某种洪荒之兽,隐隐约约,不时显出其狰狞的面目。也许有朝一日,等到其爪牙完全成熟,它就会一把撕裂图桑帝国,重新建立西域的新秩序。   这个新秩序,到底会是如何呢?   唐国执政者也对此进行过无数次的讨论与猜测,从星芒教对待星芒刀奴;从星芒教在遥远西域深处掀起的一场场腥风血雨;从星芒教对待其他国家的人民来说,血腥、残暴这两个词语,似乎都是伴随着星芒教徒而来的天生属性。   那种大批量捕捉孤儿、幼子,封闭训练摩尼奴的方式,更是惨无人性到了违反天伦大道的地步!   如果让星芒教背后的邦国势力称霸西域,到底会变成什么呢?唐国必须早早地去调查一番。   “天字圈和地字圈刀奴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力,我们就是要通过这次行动,来了解一下。在这种情况下,大规模的军队,是最好的尝试者。作为军人,一旦出现过多伤害,也会很有效地撤退。”   秦嫣道:“秦都督知道吗?”   “他比我们更清楚,这次也是假借剿除斛薛部落残部,特地进入西域的。他手下的军卒,也是为了这件事情而特地选拔、训练出来的。唐国方面也与中原武林联合,委派了不少武林高手,保护秦都督。”   “哦。”   “睡觉,明日就起程去伊吾,找秦将军。”翟容要将那小小的一个烛火吹灭,秦嫣阻止了他:“不要吹,我喜欢有灯亮着。”她想着翟容比她睡觉时间长,她还可以看看他。   秦嫣在小屋中挪了两步,想要靠壁躺倒。翟容将她拽住:“你又不遵守家规了。”他大大咧咧将她揽在怀里,“就算不能亲热,也要抱着夫君一起睡。”   秦嫣戳戳他的胸口:“如此不好吧?”   “你怕自己忍不住?”   “明明需要克制的人是你。”   “那就试试看,谁更需要克制。”   烛火被他们的动作,引得一阵无声抖动,两人便一起倒下,先还身子分开了数寸,很快四肢便缠在了一起。彼此吃吃笑着,重新抱紧在一起。   秦嫣说:“要是,秦都督是我父亲就好了。他肯定很高兴我找了这么好的夫君。”   “嗯。”翟容闭着眼睛,安心养神,等着心头被她撩起的悸动慢慢平复,可以睡去。   秦都督会很满意他这个女婿吗?翟容觉得很难说。先不说翟家只是河西世家,和秦家这种一门数元勋的家世不能比。   那秦都督……   秦都督虽则有了继室,新生了儿女,这两年找自己长女的心思也慢慢淡了。但是,翟容这种个性的人,哪能不深入多查几层?   他已经探知,秦都督后娶的妻子,出身很普通。但是,长相却与秦都督的前夫人,有那么几分相似。当然,这是秦家秘而不显的事情,秦允安自己也未必会承认这件事情。   翟容能够探得此事,是因为那位小秦夫人,与秦嫣的长相竟然,有六七分相像……   他也去偷偷看过秦都督了,跟若若完全不相似。可见,秦都督对于去世的前妻,执念不浅。既然对自己妻子执念如此之深,酷似妻子的长女归来,秦都督会怎么想?   不好办啊……   而且,秦都督身边还有一个,对那早早离散的母女,更有执念之人!   翟容只能坑蒙拐骗,先将自己与姑娘的名分搞定。然后再慢慢周旋起来,让秦父不反感他们的婚事。   他将面颊贴在若若泛着清香的鬓发前,感受着那细腻如丝的摩擦:这媳妇太让人操心了……   他还一直算是同龄人中精力旺盛之人,总算抱得佳人归,也觉得颇为心力疲倦,趴在若若的身边,就入睡了。   如今已经是深夜了,四下里都安静了下来。这间密室又在地底下,真是连一点点雨滴、草虫的声音,都不能听到。   两人抱在一处躺着,其他声音一丝儿也听不到,倒是将双方的呼吸和心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秦嫣卧在翟容的怀抱之中,他是有内力之人,最擅长调整自身,慢慢也就平静入睡了,并无杂念。   秦嫣练的那个破妄功,本就睡眠少,加之与内力无关,与她自身的控制也就没什么关系。   她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温暖的呼吸,轻轻吹拂在头顶;他心脏温热而有力地跳动,每一次都如打在她心魂之中;手臂相碰之处,他筋骨停匀,弹性柔韧……   本来想到他身为男子,总归两人之间,是他更不容易淡定。谁知道心中百爪挠心之人,竟然是她自己……   秦嫣不自禁想到先前,他在她身上的揉搓……毕竟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啊。   秦嫣身上越来越热,呼吸也越来越混乱,再在他怀中躺下去,要被他取笑了……   她直起身子,想从翟容的怀里退出去。他被惊动了,睡目合拢,朦朦胧胧哼了一声,胳膊略微一扒拉,她就被重新控制住了……   怎么办呢……   秦嫣红着脸,这里分明是睡不得了。可是若跟他说,自己是受不住诱惑要与他分开睡,方才的话,岂不是变作她认输?   她想了一下,索性向上一些,爬到翟容脸面上,还用手去扒拉他的眼皮。   翟容半睏半梦之间被闹醒,睁开眼睛,揉着额心躲闪:“你干什么?”   “我想跟星星祷诵,成全我能与父亲相认。”秦嫣凑着他的脸,鼻子都快磕他额头上了。   “那你趴我脸上来干什么?”翟容疑惑道。本来很平静的身子,被她揉来闹去,又有些发热起来。   “因为郎君的眼睛里,有我最喜欢的星星。”她的脸凑到他的面前,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映着小屋中的幽幽烛火,星眸深黑。   她柔软的胸前也顺势压在他的胸口,趴在他的身子上,如猫儿一般乖巧又狡黠。   翟容怔住,感受了一番她的摩擦,只觉下面热辣辣涨起,忙迅速推开她:“去!勾起了火看我笑话是不是?”   秦嫣哀怨:是他必须要跟她搂着睡觉,是他非要生得如此俊朗让她无法自制……明明都是他的错,好不好?   秦嫣摇着他,哀求道:“那……还是分开睡吧。”   翟容气道:“分开分开!”手将她一推,任她躺到墙角,“不许睡得太远。”   秦嫣离开了他热乎乎的身子,总算是清净了下来。   两个人又安安静静睡了一会儿。   “若若。”翟容又忍不住靠到她身边。   “做什么呢……”秦嫣涨红着脸: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再靠近会忍不住吃了你的……   翟容在她耳侧道:“我跟他们说好了,万一……星芒教能找到你。这一次的引敌计划我们就做五个月。五个月内,如果再没有星芒教的人追来,我们就回敦煌。”   翟容仰面睡好,双手枕在脑后,烛光中他的鼻梁挺拔如玉山:“那时候,杏云林的杏子正好熟了。我知道有一棵杏树,个子不大,但是果子特别甜。小时候我尝遍了杏树林才找到它,我带你去吃。”   “嗯。”秦嫣在微弱烛光下,蜷成一小团睡在他的臂膀前,看着他的脸。其实他们即将面对的,很有可能是很危险的局势,不知为何,只要他在身边,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他又说:“还有,今年春日,不能忘了跟我回莫高窟去画莲花。那日太匆忙了,好几处都没有渲染好。我父母要怪我了,娶了媳妇不好生画莲花。”   “好。”那天是心慌意乱的,的确画得不够完美。让长清哥哥看到,会拿枯枝条打她的手心的。   “小时候,我父母先后去世。我看见我哥有嫂子陪,嫂子喂他喝水,整个晚上都握着他的手说话。”翟容道,“我当时就特别羡慕。”   “……”秦嫣没搭他的话,她可不要见他如此受伤。   “后来嫂子与我哥分别之后,我觉得他很孤独。”   秦嫣觉得,当他说起自己兄长孤独之时,其实也在说他自己。   他六岁时河西遭遇慕容伏允战乱,父亲城墙上战死,母亲体弱追随而去,兄长重伤卧床。   在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一定很多人在他身边忙碌来去,却没有那么多心思来照顾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吧?   秦嫣眼前出现一个比轶儿略高一些的小男孩,束着软软的发髻,一双乌黑的眼睛中,正竭力掩饰着失去父母、兄长生死不知的惊恐。   他用年幼而老成的语调安慰着别人,笑眯眯地尽量让周围的人感觉到放心。   而四周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人看到,他在偷偷擦眼泪。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那个小男孩,立在翟家别府外的杏云林里。他一个人,一棵棵杏树攀爬上去,将树上的果子放在嘴里品尝。杏子是一种很特别的果子,几乎一棵树一个味道,有酸、有脆、有酥、有甜……   翠林如云,杏子如藏在空中的万点繁星。数千棵树吃下来,他用顽皮,来掩盖比云山还长的寂寞。   她曾觉得他是高高在上、众人卫拱的天之骄子,与她是完全不同之人。   其实,他的六岁和她的六岁一样孤独和无助。   她将头顶在他的肩膀上:“我不让你孤独,我一定都会和你在一起。”   “说话要算数。”翟容说。   “星芒教我是再不会回去的,我又不是星芒圣女,可以来来去去的。”秦嫣在他耳边轻诉,“你说,我还能去哪里?自然是陪着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若若,我困了。”   “我也困了。”   “你不是练了破妄功,不怎么需要睡眠的吗?”   “可是我喜欢跟郎君一起睡。”秦嫣闭着眼睛道,“和你在一起,特别想睡觉。” 第107章 磊落   第二日, 翟容带着秦嫣,就往伊吾的方向去了。   他们走得很谨慎,没有带扈卫。既然已经决定尝试一下, 是否会成为“人饵”, 那就不能大张旗鼓了。   长清也与他们两个同行。   他打算,以他在扎合谷静守近十年的根基, 如果万一莫血他们还是追上了嫣儿。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双眸, 把莫血追踪到嫣儿的方式, 从中挑出来。只要有一线可能性, 他还是希望,嫣儿不要成为这样的“人饵”,她应当好好地去认回自己的亲人, 安安稳稳地回到唐国,过她称心如意的日子。   翟容对长清先生的这个想法,自然是大力支持。若若受苦,他也不愿意。   三个人便一起走出了纳棱格勒河的魔鬼谷。   翟羽和洪远孤以及他们的手下, 不能靠太近。兵分两路,重新前往新的见面地点。他们这些潜伏在魔鬼谷的人,零零总总也有六七十人, 此刻都分成不同的路线,在阿尔金山的各处偏僻山路之间,悄悄撤离了出去。   沐雨山庄中,翟容和秦嫣曾经一起享受重逢之欣的沐室;他们与长清先生一起, 住了三天的堂屋;还有里面设立的一些木制小亭台,都是翟容事先让手下在这里简单搭建的。如今被翟羽派人,控制着用闷火慢慢都烧成了炭。   加之魔鬼谷的雷暴天气频繁,不消几日的冲刷,此处,又恢复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弃古堡模样。   四五日之后,当这片焦土已经被雷暴冲刷得一片荒凉之后,有几个身影来到了这片魔鬼谷。领头的是个面目平常的中年西域人。他的脊背微微佝偻,浮肿的眼睛,被那倾盆雨柱击打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的身后跟着四五个,躯体粗壮的,手指却都细长的少年人。脸上的五官僵硬平板,蓦然站在那不断冲下来的雨水中,他们的脸简直没有几分人的味道。   这是莫血,带着他手下豢养的刀奴,来捉拿那个漏网的“摩尼奴”。   草字圈培养出“摩尼奴”,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否则星芒教就不需要派出那么多牧刀人,到处捉拿幼童了。   那个排行为十二的小女孩,骨骼纤细,力量弱小,在莫血的眼中,能够存活下来就不错了。所以,他看在长清对自己能够提供帮助的情况下,一点一点接受了长清的要求,对那个小丫头,失去了必要的监管。   直到……老巫做出了反应,莫血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疏忽。   很可惜,老巫也迟了一步。   待到莫血完成了今年向星芒教择童的任务,回到扎合谷时,长清已经跟着十二逃出了扎合谷。他们只能等待十二身上“摩尼奴”的气息,随着其自身的不断成熟,逐步能够被辨认,再追上来。   莫血的目光在沐雨山庄转了一圈,返身走出了古堡。沉着脸:“西南方向。”   那些刀奴少年,跟着一起冲了出去。   西南方向,八十里开外的古道上。   翟容带着长清和若若,搭上了一支赶着开春到高昌的驼队。   自从离开了魔鬼谷,那种两山夹峙、气候湿暖的地方,西域冬季的酷冷,便很快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眼前。   大雪如同撒在空中的大羽毛片,到处乱舞。长清冷得浑身发紫。他在扎合谷虽然也缺少御寒用品,但是不缺药材。老巫是个擅长摆弄各种药物的西域巫医,长清时常跟他一起,用小小的土锅,熬了取暖的药汤喝。   翟容从驼队首领那里,得到两张厚实的羊毛毡子,高高兴兴骑着马匹,回到他们兄妹俩的骆驼旁。将那羊毛毡子递给他们围上。看着秦嫣道:“冷不冷?”   “还好。”   “每次都是还好还好的。”翟容想起那时候,她初春跳入他们翟府的荷花塘中,为轶儿捉一只翠鸟,也是说“还好”。他拉转马头,马蹄在雪地上旋起两个冰窝,天气冷得他也在呵气搓手。他只是内力高强,但是冷热还是有感知的。   秦嫣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微微展颜:“我真的不太怕冷的。”她和莫血身后的那些刀奴,受的是同样的训练。对于寒冰、雨水、雪霰的恐惧,都被莫血活生生给打压掉了。   长清道:“你谢谢翟郎君对我们的照顾,不就行了。”   秦嫣点头:“多谢郎君照顾我们。”   翟容顺手捏捏她的脸:“你就是这样,太强硬了。”   秦嫣低着头被他捏。翟容突然想到,长清是不喜欢他当着他的面,对自己的妹子动手动脚,连忙住了手。   长清装作没看见:姑娘都给了人了,他一个外姓哥哥,能干什么?   长清只是烦虑地看着眼前茫茫飘荡的雪片,随着身下的骆驼,身子如在水中一般起伏着。他一直都在反复扫视,以他对莫血的了解,想要看出,会不会有扎合谷的人跟来。   那边,翟容还在跟秦嫣说着体己话,小两口倒显得毫无担忧:“若若,我要去跟那些驼队的人多说些话,如此才能尽量减少我们混迹他们中间的痕迹。”   “嗯,郎君有空就要来陪我啊。”秦嫣赶紧撒娇,弥补方才摆出不需要他照顾的不讨人喜欢之处。   翟容笑了笑:“不走远,一会儿就过来陪你。”他又悄悄扫了一眼长清,他不与若若亲密,长清先生似乎不甚满意;他略微多于若若说几句,长清又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看起来,这位妻兄还没有完全摆正自己的位置。   翟容从骆驼旁边一夹马腹,几步跑跃,回到了那一堆正在胡吹海聊的驼队驭手边,跟他们说笑起来。   秦嫣看着翟容,他很快就与那支陌生的驼队拉拉扯扯,成了同路的兄弟。她看着他,与别人一起大笑着喝粗麦子酒。她发现,他已经会说好几种西域语言。甚至,有些略微特殊的地方方言,他也能毫不走样地学几句。   秦嫣想起当日在夕照城头上,翟容的图桑话还是她一句一句教的呢!   短短两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站在杏云林里,只能用手中的孤刀,护姑娘的无助少年。他手边有无数可以利用的人脉、物力……秦嫣想起他脊背上的那些伤痕……这些都是他挣扎成长的痕迹。   她想,她以后,一定会待郎君很好,很好很好……   跟着驼队走了三日,他们来到了一个名为宁高山的小镇子上。这里也是大西域道上的边陲歇脚之处。这镇子住户不多,客栈有十四五间。所有居民,也大多都是靠这里的客栈吃饭的。   翟容他们随着那支驼队,随便选择了一间客栈。   本来想定个房间,长清建议不要定。因为他曾经协助莫血一起训练过刀奴。他知道,那些面无表情的少年人,是如何身手灵巧,悄无声息。他希望将嫣儿置身在人堆之中,这样,不容易被莫血他们所发现。   这一回,他们又和在柔远镇的时候一样,三个人与其他数十个西域赶路的商人、马伕、驼奴们,睡在一个燃烧着松油火把的堂屋里。而这一回,秦嫣不再需要偷偷藏着喝面饼汤。大大方方跟郎君一起点了三大碗,和长清哥哥一起,暖暖地喝完。还被翟容取笑,那么粗糙的面饼吃得那么香,以后带她回中原,给她吃精致的小菜,会不会牛嚼牡丹。   秦嫣反驳,她在杏香园的时候,牛嚼牡丹了吗?   翟容点头,他觉得差不多……   秦嫣气得在他怀里一顿狠捶。翟容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转头又看到长清的脸色。连忙将若若的头扳到她自己兄长面前,在长辈面前太毛躁了,会惹来嫌弃的。长清无语地转头看别处。他们小夫妻感情好,他又有什么不满意的?长清双手合十,他想,等到妹妹安定下来,他就择一个寺院出家。为那些间接死于他双手的亡魂诵经。   人生漫漫,青灯古佛间,他有无数遍的经文需要颂祷。   他们三个都化了妆。脸上都染了灰黑色,翟容还贴了胡须。长清面目清秀,就扮成一个未成年的少年人。这一回,秦嫣没有和翟容睡在一起,跟他睡一起两个人就摸来摸去,什么正事都干不成了。   她和长清并排睡一处,翟容睡在另一头。   西域冬季的夜晚是如此漫长,足有七八个时辰天上都是一片乌黑。加之北风大作,小小客栈外风沙乱撞。宁高山镇方圆数十里,飞沙走石西北风狂放。   忽然,那陈旧而厚重的木门被哐啷一声撞开。   大片大片的雪絮,白惨惨随着风一道灌入了暖意十足的客栈堂屋。客栈里顿时一股阴冷之气。   睡在大堂里的几十号人都纷纷惺忪着眼睛抬起头,有旅客不耐烦地恶声恶气吼叫起来:“掌柜,你们店的门是不是要修了?”   “搞死人了简直……”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   住店的客人们正在七嘴八舌抱怨着,忽然只听见一片金铁之声。   浓重的血腥气伴随着屋外猛烈灌进来的冷意冰风,顿时将每个人都弄清醒了。所有人都是在外行脚之人,身上都是和衣而睡,有些更是练家子,顿时意识到了不对劲:“快!点火把,快!在杀人了!”   秦嫣是警觉之人,一旦发现情况不妙,立即弹身而起。   秦嫣抽出翟容事先就给她准备好的刀。她先去拉长清,长清跑不快,个子矮很容易被踩踏受伤。手刚碰到长清的衣襟,翟容的胳膊已经伸在她的前面了。他知道若若最担心自己的哥哥,抢先对长清道:“兄长我来保护。”   翟容只是跟秦嫣比较亲热,其实对于长清还是保持着恭敬的距离。当下,他抄起长清,从旁边脚夫的行囊上抽出一根长绳,将长清迅速捆在自己背后。   其余众人也都起来,抄家伙的抄家伙,点火把的点火把。一片混乱中,好歹有几枝火把点亮了。只见一片刀光霍霍,一群衣衫褴褛如乞丐之人,个个都是矮小的半大小子。他们面无表情,手中挥舞着一把粗重的图桑弯刀,不由分说,不分青红皂白地向着对面的每个人砍去。   火光猎猎中,人们可以看到,这些人的脸上好似被浆糊贴住了一般,整张脸都是僵硬的。他们面目形同僵尸,双手却凶残无比,不断砍杀着面前遇到的任何活物,仿佛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救命啊!逃啊!”   秦嫣像是一块铅灌到了肺里,好一会,才带着哭腔叫了起来:“刀奴,是刀奴!”   翟容也立起了眼睛,居然杀人直接杀到了宁高山镇上来,这也太嚣张了。   翟容背着长清滑步而出,手旋如风。一名刀奴正一刀砍向一名胡商,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手腕一酸,图桑刀就被翟容卸下了。   这批刀奴足有四十之多,不断疯狂地砍斫着,冲入这个狭小难以腾挪的堂屋之中,那些旅人都无处躲避,顿时数十人都被砍得惨叫连连,好几个已经身断首离了。   翟容一边砍杀,一边指挥着身边的商旅尽快后撤。他面目冷峻,在承启阁以往获得的情报之中,这些刀奴都是被星芒教自小豢养在教中,杀人不眨眼。从香积寺血案中也可以看出,真正到扎合谷刀奴是如何没有人性的。   此刻,客栈中有八九十名无辜商旅,随时会丧命在对方的手中。那些刀奴根本不可能被吓退或劝降,翟容打算将这些刀奴全部杀死。   长清虽然常年在扎合谷,见惯了刀奴们互相厮杀的残忍模样,却是第一次看到刀奴们如何在星芒教教义的蛊惑下,将铁刃砍向无辜的民众。   他猛然后悔起来,是他选择了睡在人堆里!如果他们定个房间远离人堆,会不会好一些呢?长清只觉得自己的双手似乎黏糊起来了,沾满了血……他……又在间接杀生了……长清失去了镇定,趴在翟容背上,嘶声大叫:“快阻止他们!快!”   翟容说:“我只能以杀止杀!”   长清满脸泪痕,毫无选择:“以杀止杀……快……”   这些年,他在扎合谷传授教义,让那些混沌的孩子笃信《光明垂地经》,让他们信仰星芒大神。虽然他只是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曲折求全。他甚至一直要嫣儿发誓,如果不幸让她执行这种刀口指向无辜者的任务,哪怕自尽也不能做。   可是,此刻见到这些恶魔般的杀手在他面前大开血池恶孽,他全身都在发抖。   长清说话的当口,翟容手中战刀飞舞,两蓬血花从他刀口溅起,两名刀奴倒在尸体堆中。那些商旅之中会些武功的人,也手持钢刀前去抵抗,这些刀奴每天要经历八个时辰以上残酷训练的身手,普通人哪里是对手。翟容一个人要防那么多人,杀得再快也有限。   翟容已经劈死了几个扎合谷刀奴,也发现他们跟秦嫣一样,并无什么高明的内力,只是身手协调灵活,但是战斗力彪悍,不惧生死。忽然,只听见一声声惨叫不断响起,却是那些刀奴施展开了半生不熟的“白骨错裂手”,将一个个旅客的喉头、脸面捏碎。   几个尚能一战的商队刀客们,被这种恐怖的杀人手法惊骇住了,刀风一乱,顿时又被戳死了三人。   翟容对秦嫣道:“是不是莫血的人?”   秦嫣说:“是的。”   她跟这些刀奴虽然脸面认识,但是彼此受训时都是生死对手,如她和矮脚一般,只要有机会,都会将对方踩死在血泥之中。   只是人数太多了……秦嫣犹豫着,以他们兄妹惯常的方式,遇到这样的情况,多半应该是躲在人群里,慢慢伺机逃走。这个宁高山镇因昨夜的风雪封路,好几个客栈中都满满住着旅客,加之马车、驼队。如果躲避在人群中,转绕在不同的客栈里,这种方法,似乎更可靠一些……   可是不行!   翟容一定受不了,为了救他们两个,死去那么多人。   秦嫣咬牙道:“郎君,他们应该是冲我们来的!我们往外杀,看能不能将这些刀奴引到外面去。”   翟容看看她,他也知道她习惯的躲避方式。   而此刻,她主动选择冲出去,独自面对这些刀奴……分明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来面对这个问题。   翟容眼睛一弯,说道:“好,出去!”   秦嫣点头,手中弯刀回转,又勒断一个人的咽喉。   来的正是莫血手下的刀奴,秦嫣本来以为莫血应该只是自己来捉她和长清,却没想到,他们这个草字圈竟然倾巢出动了。   翟容杀开一个血圈,愤然回头,怒喝道:“长清和十二在我这里,你们到底要杀谁?冲我来!”   那些刀奴果然转过头来,追着他们疯狂劈砍。   秦嫣跟着翟容,冲出了客栈。   一出客栈,漫天白雪纷扬而下。   雪花卷舞中,翟容带着秦嫣,并刀而行。   风雪渐欲迷人眼……   翟容的纵横捭阖,秦嫣的回风流雪。   狂雪交战中,他们亮刃白雪溅鲜红,双刀匹练共锋芒。   长清看着自己的妹妹。   九年来,他亲眼见她在扎合谷杀过很多人。都是与她一起受训的刀奴。   他见惯了她畏惧、逃避,哪怕在训练中赢得生机,也是一脸没出息的样子。   如今,她磊落飞扬,一往无惧。她终于走过了最阴暗的成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这条道路也许荆棘纵横,可她不怕。 第108章 曲全   宁高山镇的风雪经过一宿的积攒, 已经变得越发厚实起来。   积雪,将一个本来应当五色斑斓的小镇,染成黑白灰色的世界。连刀奴们刚泼出去的鲜血, 刚倒下的尸体, 也被很快盖住。   风雪荒茫中,翟容感到了一股摄人的力量从不远处传过来。   他眉头微沉, 俊秀的黑眸看向不远处。   密密麻麻的雪花中,他看到站着黑压压又是一排人。   秦嫣惊讶地望着:“是莫血。可是为何他手下还有人?”   秦嫣所在的草字圈, 目前大约近百名大小刀奴, 除去那些年龄太幼不堪得用的, 四十多名方才全都冲入了小客栈。被翟容带出来杀尽了。   此刻,莫血一双肿胀的眼睛眼皮依然耷拉着,双手抱着刀, 身后跟着四十多个秦嫣没有见过的刀奴。这些与秦嫣年岁不相上下的少年人,手中弓箭张满。   长清趴在翟容的肩膀上,猝然看了个正着。   “若实是众生,知是众生, 发心欲杀而夺其命。生身业,有作色,是名杀生罪。”长清默默祷颂的是来自遥远天竺的大乘佛法《智度论》。在唐国, 他对佛学略有涉足,进入西域,陆陆续续接触到了更为广阔的梵文经典。这些片语残句,护佑着他度过了扎合谷里暗无日夜的春秋。   而此刻, 却分明刻绘了他的内心。   哪怕是这些小刀奴,他们又何其无辜?嫣儿也曾经是他们的一员。   只是这些孩子,已经被星芒圣教所荼毒。   长清觉得自己四蕴,被噬空成一个黑洞。灵魂飘荡出了雪片崩狂的宁高山镇。他觉得自己已经无力面对这种内心的撕裂感。   与此同时,数十支铁箭,从早已准备好的刀奴手中,激射向翟容一行人。   莫血先以四十刀奴,将他们逼出客栈。如今又开始以箭术对他们进行围剿。刀奴是以暗杀为主要手段的,箭法在他们所有武器中最为注重。秦嫣自己也是如此。   四十名刀奴的连环羽箭,因手指有着恐怖的力量,根根如弩/机一般,又有着弩/机所没有的准头,呼啸着向他们扑来。   翟容横刀在秦嫣前,替她挡去那些弩箭。   箭头撞击在他的刀头,发出猛烈的撞响。闪着寒芒的铁箭,纷纷落下,在他们身边插起密密的黑色篱栏。   莫血看到翟容能以刀格挡住如此沉猛的箭势,也是微微一怔。莫血身为牧刀人,享星芒大神的恩泽,方有如此造诣。中原人居然也有这等高手!   风雪自北向南而来,如同一片白色的纱雾,罩在两队人马中间。莫血的眼皮掀起,精芒如锐刀一般,在雪雾中闪烁。   第二波铁箭,再次穿破那片乳白色的风雪帷幕,向他们袭来。   与此同时,雪光暴涨,莫血从狂风翻卷中,呼啸着穿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迅猛,在他身后,风雪被深深撞出一道空隙,过了一瞬才又白茫茫填满了天地。   翟容抿一下嘴唇,舌尖舔过干涩的上唇。   手中战刀攥紧。   他专注于风声雪片中的变化,并不轻易移动自己的身形。   莫血的身形先飘向秦嫣,翟容一刀撩去。   “当!”一声双刀交加的响声,击破雪雾糤烟。   翟容只觉得手臂一震,直刀在他的手腕上嗡嗡作响。   仅仅这一招,他算是明白了,秦嫣他们为何对扎合谷的规矩充满恐惧之心,不敢有半分违拗了。   这个“牧刀人”莫血看似只是个皮肉松弛的普通中年男人,但是一身武功修为绝对不在当年的昔阳巴莱,甚至俐偲毗之下。   在西域大漠,俐偲毗可以算是西图桑帝国的顶级高手,对于秦嫣这种人来说,已经是如同神子了。   而莫血,这个深藏在天山深处的无名强者,对那些刀奴来说,当然更加可怕。   翟容被莫血的冲击,压得不住后滑,足底在结冰的积雪上划出两道深灰色的痕迹,溅起一大片冰屑碎片。   不容他喘息,莫血弯刀疾转,在雪潵飞喷中扫出一个粗大的弧形。一串串令人耳膜发疼的碰撞声,又将翟容撞出了三尺之地。   “若若!”翟容吼叫起来。   他被逼退,若若会被那些刀奴围住的。   秦嫣却反应很快,立即跟上。她熟悉他的身体和动作,她的脚在地上一滑,猛然擎起手臂抓住翟容的腰带。翟容倒退之时将她顺便一起带向后方,避开了那些射箭刀奴的又一轮箭雨。同时,她拉拽的力量,也减弱了翟容后退的速度。   翟容错步拧转,秦嫣从他腰侧钻过去,两个人重新成为了稳固的攻守兼备之势。   数十名刀奴,丢下弓箭,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前方,围住了他们。但是,刀奴们以人海战术将与他们分开的目的,是彻底没成功。   莫血扬风流转,继续飞身旋刀,犀利无比地在翟容身边,砍出一道道凶险的弧线,试图重新割开他们之间的紧密贴合。   翟容错身过肩,翻斗下腰,随着莫血的弯刀,战刀随身,旋转如密骤暴雨。   白芒乱闪之际,翟容的眸子明亮如炽。   就在方才挡箭的过程中,翟容在那些刀奴的铁箭中,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莫血似乎并不想要秦嫣的性命?   莫血让那些刀奴射箭时,射向翟容的箭,根根都是直入要害的;射向秦嫣的箭,却多少有点避让。   这些刀奴千锤百炼的箭法,因为准确和力量度都足够,将这种感觉,隐隐约约传达到了翟容挡箭的钢刀上。   他手中直刀不断弯转。   他需要进一步来确认这件事情。脚步滑动三个步身。他缠住了莫血,可是却将秦嫣甩脱到了刀奴阵中。   秦嫣被他甩开,心头凛然,很本能地想重新缩回他身边去。   “若若!给我顶住!”要想试探出莫血对待秦嫣的真正想法,就需要秦嫣自己能够与这些刀奴进行数十弹指以上的对抗,翟容才能从旁看出端倪。   但是他也知道,秦嫣长期以来都是生活在莫血的淫威之下,这种从幼年就深植在心中的恐惧,是常人难以克服的。   他只能佯装不敌,希望秦嫣能够在与那些刀奴的刀锋对决之中,看出对方真正的意图。   秦嫣从翟容对自己的大喝声中,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期望。   她没有经历过一个人独对数十名刀奴的作战。   扎合谷的刀奴也是千挑万选的,就算让他们对抗,也不会如此悬殊;她也从来没有跟莫血正面为敌过,莫血这种拥有过人内力的武功高手,可以轻易将他们当作蝼蚁一般捏碎。   是的,面对此时此刻的这番打斗,她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恐惧之色。   可是,自从她选择了重返扎合谷带着哥哥一起出逃;自从她将哥哥背上肩头,准备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他离开扎合谷。千里奔逃,雪霜寒风,“勇气”这两个字,已经如同信念一般,灌注在她的躯体之中。   她与星芒教之间,她已经选择了最艰难的道路,如果退和让就代表着死亡,那么,她可以因为技不如人而死亡,绝不会因为缺乏勇气而死亡。   听到翟容在让她“顶住”,虽不知道是何用意?   她也猜得出,必然是值得的。   刀如冷月,切风砍雪。   她的身影,混在三十多把钢锋铁刃组成的死亡森林里,无畏地出没着。   她使用上了这两年一直躲在暗处练习的轻功,蹬翻一名刀奴,又提气踏上另一名刀奴的肩背,转身反砍上第三个人的头部。她多年的训练,还有翟容对她的指导,都在这个瞬间爆发出来。   翟容看清楚了,莫血的确对这些刀奴有过不要杀秦嫣的要求。   好几次,她从刀口滑过,对方都会微不可闻地略微迟疑一下。翟容既然看明白了,也就不再让秦嫣冒险了。   他刀锋断雪,纵金落玉一般分刃夺命。将缠住莫血的刀势重新变化。   莫血怪啸一声,手中的弯刀挥舞得如同银河贯长空,流星一般直奔翟容身上的长清而来。   击杀长清,以阻止这个年轻男人!   翟容低头、屈膝,“叠浪步”使得他的身形如同涛波转流中的一叶小舟,被无数力量拉扯着团团乱转。时高时低,忽左忽右,根本看不清他的方向。   忽然,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破开雪雾出现在莫血的面前。   莫血砍向长清的弯刀落空,招式却不落空,转而向翟容左臂砍去。   翟容旋身,落地,战刀从手中挥出一道暗红色的光环。   莫血正用足气力一刀砍向他的左臂,只觉眼前一虚,砍向左臂的手忽然感觉到一空。   这个瞬间,莫血只觉得自己古怪地歪斜了……   翟容从他身边滑过……   他的刀尖,分开雪花的速度仿佛神犀入海一般飞光流彩。   莫血低头一看,他的右肩膀被整齐地削掉了。   对方用刀之快、之猛,伤口上甚至还来不及出血。   俄顷,莫血猛然惨叫起来,肩膊上终于开始喷射血水。他滚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他这一身从星芒大神手里获得馈赠的功力,自忖可以在西域称霸一方。从来没有想到,居然被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如此轻松一刀,便几乎砍去了半边身子。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面对的这个年轻人身上,聚集着大唐数位前辈的功力。“曲全盟”,以曲求全,顺其自然,执一为天下式。   翟容左手曲起,短促有力地喀嗒一声打在莫血的脊椎上,只听得微微骨声脆响,莫血的腰椎以下立时瘫痪。翟容顺手撕了一团衣服,手法纯熟地堵住莫血的口齿,免得他自尽。   他继续在剩下的刀奴身边,穿行。   这些没有内力的杀人恶魔相对于翟容来说,简直如切瓜削菜一般。他甚至还有闲暇将目光扫到了秦嫣那边,果然,自从莫血被他一刀砍下手臂之后,秦嫣也变得十分振奋。将自己身上那些有限的本领,用得顺畅。   随着最后一个刀奴砍翻,翟容背着长清,缓缓从伏尸堆中站起来。   他将脖颈上的软麻围巾遮在自己的脸上,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风雪中行旅的商人和宁高山镇的居民。   此刻,天空已经渐渐明亮了起来,漫长的西北黑夜已经过去了。这些普通商旅和民众,站在他和若若的身后。他们虽然没有出声,可是,他们那些热辣鲜活的性命,就是他出生入死最真诚的初衷。   宁高山镇上的数百旅人和镇民同时爆发出喝彩。他们语言不同,种族不同,是以很不整齐。但是那种,对拯救他们性命之人的诚意感激,丝毫不搀杂。   翟容让秦嫣去清点宁高山的伤损人员,让他们尽早去救治。商队里一般都有药物,懂草药的金创师,立即开展了救治。   他自己放下长清,带着受了重伤的莫血,进入了一间小土屋,秦嫣知道他应该是去审讯莫血了。   如秦嫣所料,当翟容再次在小屋的门口出现的时候,秦嫣看得出他的一无所获。如莫血这等虔诚的星芒教徒,残忍的牧刀人,怎么可能透露出多少有用的讯息。   翟容让人进去,将莫血的尸身,与其他刀奴的尸体一起做了掩埋。在他们身后,自然会有承启阁的下属,将这里进行合适而不露痕迹的抚慰。   此刻,翟容从驼队里拿了几匹马,心事重重地带着若若和长清先生离开了宁高山镇。   风雪中,他们一行人走出了宁高山镇的粗石山道,进入了荒漠碛口。   是的,莫血死了。   可是,事情了结了吗?   恐怕并没有。   这座宁高山镇虽然地域并不大,可是也足足有十四五个客栈,每个客栈都容纳着将近百来号人口。翟容他们三日前就混入这支驼队了,按照大案牍术计算出来的规则,在大西域道上,如此好几天都在这支驼队中,就很难被驼队以外的人,分辨出他们何时进入驼队。   可是,莫血却能准确摸准他们在哪个客栈。更令人忧心的是,他能知道秦嫣睡在大堂之中。他第一批派出的刀奴冲入客栈砍杀,能够准确规避秦嫣的地方。   莫血想要活捉秦嫣,这是翟容在方才激战中已经察觉的事情。如此前后推算,莫血对于自己所豢养的“摩尼奴”,的确有着强大的追踪能力。可是为何,前几日在魔鬼谷中,莫血毫无动静呢?   翟容心中想起了什么,他策马来到秦嫣的身边:“若若,让我看看你背上的青莲纹样。”   秦嫣听到了,低头将自己左肩的衣衫略微拉低一些。翟容低头看到。她姣白的肩背上,那朵青色莲花已经不需要用活血的药物促动了,那栩栩如生的青莲,宛如手绘。其中最长的一个花瓣,朝着她的前胸扣去,已经快要掠过锁骨了。翟容记得,那里是有一颗胭脂痣的。   翟容将她的衣衫拉紧,替她理了理头发。秦嫣也猜出来了:“是不是我背后的青莲纹样清晰了,他们就能追到我了?”   翟容点点头。   长清一直沉默地跟在他们旁边。秦嫣看了哥哥一眼,道:“哥哥,我大概真的变成摩尼奴了。”   长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色:他比翟容更熟悉莫血的手法,刚才翟容对于莫血的种种试探他也是都看在眼中的。他知道,莫血有方法,可以让秦嫣难以脱逃。莫血虽死,他只是星芒圣教散布在西域的一个牧刀人而已。莫血能够追到秦嫣,星芒圣教肯定更有法子追到自己的妹妹了。   秦嫣干笑道:“好歹变成了摩尼奴,那也让我换一身好一点的内力,如今除了多了个纹身,比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翟容拍拍她的肩膀,说道:“你们再坚持坚持,前面是柳谷水。过了那河,有个小镇子,我们进去给马吃些草料休息一下。”   雪片越来越稀疏,渐渐变成米粒大小的小霰珠,打在脸上。   柳谷水上结了厚实浅蓝的冰面。   他们从柳谷水的冰面上,牵着马匹,小心地趟冰而过,走入了一个非常狭小的镇子。这是一个春夏季节才启用的土城小镇。春夏季节,大西域道上来往的商旅会更多一些,往往需要休息的驼队也比较多,就会有当地的百姓在此处临时设置供茶供水之处,顺便做一些商品交易。   如今将要过年了,那些临时商家早已撤回自己的地方去了,这个小镇便冷清了起来。要到三月份春暖冰开,才会重新有人来打理。   小镇是以木料、竹枝为骨,涂浆黄土夯成的。因数个月无人居住,加之天气干旱恶劣,墙泥脱落,里面竹枝、木料支棱着,风吹过,显得十分荒凉。   翟容带着众人,找了一间看起来墙壁厚实的土屋子。秦嫣看到这些屋子虽然闲置,但是也是专门为过往行旅所设的,所以基本都保存了简单的水具和干柴。她便动手将屋子里的火点起来,烧水给长清喝。   喝着热水,烤着炉膛里的柴火,翟容又取出一些干粮给他们吃。长清紧张之余,便犯起困来。翟容给他睡在火塘旁边。秦嫣跟着他靠在一边,两个人等着这个长夜熬过去。   宁高山的这一战,他们赢了;可是却只证明了,他们必须走入一场不知何时是尽头的征战。   秦嫣将头枕在翟容的膝头,满足地叹了一口气:“郎君,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吧?”   “那是,”翟容微笑着抚摸她的肩膀和手臂,“既然已经确定了你是星芒教追索之人,接下来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了。”   “还是能去秦都督军营里,认我父亲?”   “嗯。”   “然后我们一起在天山,做一对自由自在的沙匪,慢慢躲避星芒教的追踪?”   “嗯。”   “哪一日确认他们放弃我了,我就可以回到中原了?”   “嗯,”翟容听着她避开所有的沉重,居然在狭缝里自得其乐地找出了一条通坦大路,对若若这种劲儿,他很佩服。   他说道:“我们还要看看,星芒教会调集多少人手,追踪你这个摩尼奴。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将那些草字圈一个个端掉。”   “星芒教不会那么傻吧?为了追我,出动那么多草字圈的牧刀人?”   翟容笑着继续抚摸着她的脊背:“这只是个设想,能否实现尚不可知。”这个设想,就是他当初在太极宫中,与圣上李世民提出的构思。   摩尼奴既然如此难以训练出来,而巨尊尼作为星芒教威慑西域的力量,需要吸食摩尼奴的血脉来维持,这一点又是不可替代的。既然如此,一旦摩尼奴出现了,会引发星芒圣教怎么的争夺呢?   这是个很有趣,也很复杂的算筹题。   当然,星芒教也不会傻到自己的草字圈都被端掉了,才会停止对若若这个摩尼奴的捉拿。所以……翟容觉得,只要能保住性命,拖上几个月,也许事情就会变得很不错,很有意思。   他似乎也被自己媳妇那种黄连树下还高高兴兴弹琵琶的性子给感染了,放下心中的重重心事。合衣躺了下来,顺手将软软娇娇的小媳妇一把搂住。   “我哥就在边上……”秦嫣挣扎。   “我觉得长清先生已经不太介意此事。”翟容道,“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你怕什么?”   秦嫣红着脸:“讨厌啊。”嘴上如此手,手臂乖乖搂住翟容的身子:“郎君,你的武功怎么好像比先前好了许多?”她想了想,“不对啊,是好几倍的样子。”   “嗯,我接受了几位武林前辈的内力,最近几年都会这样。”   秦嫣问道:“那以后呢?”   “过几年星芒教灭了,我就会慢慢散功,到底会如何,也不太清楚。应该是重新变为我先前的功力吧?”翟容说得轻松爽快。   “不能一辈子都有那般惊人的内力吗?”方才翟容一下子,将莫血卸了肩膀的功力,还是很令秦嫣为他高兴的。   “这如何可能?”翟容道,“大唐帝国怎么会容忍一群武功高到玄乎的人,在江湖上胡乱行走。那些巨尊尼,已经够随心所欲了。”   秦嫣又问:“哪几个传你功力的前辈,如今如何?”   翟容摸摸她的头发:“小脑袋里想法太多,还想不想睡觉了?”   “他们都仙去了?”   翟容知道她聪慧,不想骗她:“嗯。”   “其实,你也差点没命是吧?”秦嫣道。   “睡觉了。”长清的声音忽然出来。   翟容刮一下她的鼻子,两个人才不动了。只有长清身边的火塘里,火苗或起或伏地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第109章 出发   第二日清晨, 秦嫣早早就起来了。用附近的干芦苇条引火,在灶头上搬了雪块进来,打算烧一锅子开水, 给两个男人洗沐。马背上带着的干粮, 她打算熬成稀粉汤,让他们就着干饼当早膳。   翟容伸着懒腰从火塘旁边站起来, 回头看到长清先生在做早课。连忙也跟着一起盘腿下来,简单做了一点早课。他们翟家有这个渊源, 他小时候也是被杨氏逼着做这些事情的。   做完课, 长清依然在冥想。   翟容见自己插不上话, 循着香味到若若这边来找吃的。   看她还在做粉汤,挽了一把芦苇杆子,一边帮她烧灶头, 一边跟她说话,等着长清下来。   三人用完早膳,那天光,才懒洋洋地透过扬洒的雪花, 给灰蒙蒙的大地,带来一层淡白色的光照。   翟容建议,他们得换个地方。莫血虽死, 后续的跟踪者说不定很快就到。好在他在这一带早有布置,抵达秦都督军队前,还是有保障的。   他们在风雪中,腾挪了几处, 都是翟容为此行,特别设置的路线。第三日,来到了又一座无名亦无人的小镇。   这小镇子和柳谷镇一样,是为了春夏之日,方便商旅行脚所搭。西域气候恶劣,大西域道有好几条通道,都是冬季无法行走的,是以,这种会进入“冬眠期”的无名小镇特别多。   由于平日里不住人,房屋的牢固度都有限。要等开春来了人再重新修缮一番,方能住进去。秦嫣看着翟容不带着他们进入低矮结实的土屋,直接就往一座两层屋子里钻,那黄色的墙壁上,麦秸杆子、石块,都已经露出来了。她紧紧跟在翟容身边,踩着歪扭的木梯子,走到了二层上面,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顶层屋子有些矮,翟容低头将面对外头的一道木门推开,秦嫣以为有什么好玩的,立即探出去看。一堆子雪渣子纷纷落了下来,掉了秦嫣一头。她气道:“干什么呢你?”   “看看,走路又不当心。”翟容等雪渣子都落完在若若的头上,这才满脸幸灾乐祸地笑着走过去,将她头上的草灰、雪末拍干净。   秦嫣见,外面是个小露台,东倒西歪地插着几根松木栏杆,颜色显得惨淡。   翟容走出去,徒手拧着那些松木栏杆,看着已经松开的杆子,就索性一把拧下来,看着牢固的就留着。他的两只靴子在地上一阵摩擦,便将这小小露台上的积雪给除去了。算是收拾了一番,他转头对楼下道:“长清先生,麻烦你上来此处。”   长清看到,两个年轻人早已蹦蹦跳跳到了楼上。   他身子矮,肢体也不是很协调,本来并不打算去爬那吱吱歪歪的楼梯。听到翟容的招呼,如今,他对这个有点活泼过头的妹夫,还是比较认可的。遂一步步走上了楼梯。   “长清先生,麻烦你在这个露台上,要见一些人。”翟容将长清请到了木门旁。秦嫣让开一些,长清的目光看向前方。   这两层土屋,是建在一条多道岔口的道路中间的。   前方,是一条比较宽的积雪路,向着西北方延伸,透过逐渐稀薄的雪花,隐约能够看到巍峨连绵的雪山。小镇与远处的雪山,浅浓深白,清新淡雅如前朝账内都督,展子虔大人所绘的《踏雪图》一般。   左右两侧,有五条小道,或弯绕,或斜插,都指向不同的地方。   突然,一阵阵如雷马蹄声,将土屋泥墙上的洁白积雪纷纷震落下来,形成一片轻柔如纱的薄霰。长清合十站立在木门前。   站在高处的三个人循着马蹄声,将目光向那围栏外扫去,只见约有二十几名骑在马上的江湖侠客,身着各色服饰,从几个不同方向,向他们所在的小屋靠拢。   一到小屋前,仿佛约好的一般,同时一拉马缰绳,各色骏马驻蹄、停步,喷出一股股浓厚的鼻息。   翟容站起来,走到围栏边。   “若若,到前面来,跟大家认识一下。”翟容将秦嫣拉至面前,“各位,这位就是那个摩尼奴,接下来我们将与她共同作战。你们认识一下。”   那些蒙着脸的江湖侠客,都抬起眼睛看着她。   西北骑士为避风沙,时常将面目裹在麻布中。西域人为了掩藏自己的面目,也用麻布包裹,便可避人耳目。秦嫣当然看不出来对方都是些什么人。   她不知道,这二十多人之间,有不少她认识的人。聂司河、杨召、崔瑾之、崔澜生,有曾经一起打过夕照大城的陈蓥、关客鹭、石越湖。也有翟容在西域,结识下的其他过命的兄弟。   他们,有的是汉人,有的是胡人。秦嫣不知道,这群人中,还有杏云林中扭伤她手腕的林朗先生,和赵海极赵大先生的身影……   他们都在,但是,却和两年前都不一样了。   两年前的白鹘卫,是几个脱佻少年,还不曾在西域这片广阔天地上找到适合自己发挥的立足点;几位夕照城头上的侠少,那时候面对突如其来的鲜血洗礼,惶恐得如刚出窝的雏鸡;两年前的赵海极先生和林朗先生他们,仿佛是掐了头的苍蝇……   如今,两年过去了。   他们已经全然改变了气质。   他们每个人,都变得更坚毅,更强硬,已经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   他们中间,有的成为了响马首领,有的成为了部落中的重要军师,有的成为了西域某小王国的座上客……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所长,在为星芒教之战做着准备。   西域带雪的北风吹在他们刚毅的脊背上,他们肤色不同、眸色不同、发色不同、年龄不同,他们来处也不同。他们有的是江湖散客气质,有的则满身的军人气势。他们在初期的合作之时,也如翟容和聂司河他们一般,有过不能相融的性情,有过彼此轻视,甚至互相拔刀相向、自相残杀过。可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他们的面目,如今已经模糊在了西域的风沙中,秦嫣根本一个都认不出。   翟容扶着秦嫣的肩头,高声道:“各位,自今日起,我们要尽全力保护这个摩尼奴,将星芒教的各路杀手都引出来,完成我们的计划。”   天地间雪珠簌簌静落,空茫茫的空气中,二十多人的呼吸白雾蒸腾。   翟容问道:“你们!都准备好了没有?”   数十位侠客和年轻的军人们猛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叫:“大唐至上,万死不悔!与子偕作,同行不退!”他们同时将右手放在左胸,按照军礼击打着。   这是一场中原武林和大唐军方携手在西域展开的狩猎行动。筹备了两年的战局,因这名“摩尼奴”少女的归来,即将全面进入刀锋对决的阶段,每个人都烈血沸扬。   人群中,林朗先生的手指上装了两枚金色指尖,两年的苦练让他的“伏羲指”更进一层。他远远看着当年,这个他们因为恐惧,想要“处理”掉的摩尼奴少女。   他一开始有些惭愧,很快就挺起腰身:如今这一次,他不会再将自己的伏羲指,对准弱小了;他们的力量,要去面对那些真正强大的人。   秦嫣到底眼尖,盯着林朗先生的金指尖,愣了半晌:“郎君,这里有我认识的人?”   翟容拍拍她的后脑:“总算看出来了?”   “林、林朗先生?”秦嫣不敢确定着。   “是。”   有了如此刻意的想法,秦嫣算是勉强认出了几个人。   这两年,翟容在西域埋伏下了不少这样的人。   翟容今日将这二十几个聚集到这里,也只是集合出很少一部分的人手而已。   如今,即将开始了挑翻星芒圣教的征程,翟容决定将这些方便找回来的心腹,汇拢到一起,好好鼓舞一下士气。同时,要将他这些天与若若和长清先生接触之后,产生的一些新的调整和方案,重新梳理一遍。   翟容站在二层平台上,对众人道:“各位,大家非常仰慕的长清先生也在此处,不妨也见一面。”话毕,他轻捷弯腰,盘坐下来。回头对长清微笑道:“哥哥请,我属下的这些人靠着你给予的提示,最近一年在天山上下都有很多突破。他们对于长清先生十分敬佩。”   长清缓步走出小土屋。   秦嫣退到一边,看着自己哥哥从二楼的平台上出现。也看着翟容撇着腿坐在小平台一侧。   她发现,翟容让哥哥站在高处,与这些唐国侠客见面,是在照顾长清的侏儒之身,不令他有任何难堪。   此刻长清站在高处,俯瞰台下那些豪气冲天的勇毅男儿。长清身上破旧而平整的灰色僧衣,衣角随风飘起。他矮小的身形,二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高大。   他虽是楼兰后裔,但是家族在长安生活了已经近百年,在长安城这座海纳百川的城市之中,早已以唐人自居。他身有重疾,从不自卑,就是相信,长安城这座魅力之城,会给予每个有才华的人,提供展示自己才能的一方天地。   是的,玄武门之变后,李承安已经去了。李建成太子殿下的美政之念,再也不会由他们太子一党的手中建立起来了。   可是大唐还在!   唐人还在!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大唐的风骨,是无数大唐人历经磨难建立起来的。不会因为上位者阴谋诡计的血肉残杀而磨灭大唐的风采。   千年华夏,青春永在。   长清伸开手臂,无数复杂的情绪化作一句话:“长清见过各位英雄!”   众人整齐地向他行礼:“见过长清先生!”   秦嫣从没见过自己的哥哥如此扬眉吐气,容光焕发。   她心中暖意流淌,喉头却微微哽咽,她抬起右手在腮前朝着翟容轻轻摇晃:为他如此体贴自己兄长,表达感激。   翟容散散支着自己的长腿,坐在小露台的草料秸秆上:“按老规矩,一个个过来跟我见面。”他回头对秦嫣道:“你在楼上生个火,陪着长清先生。今日我不叫你,你别下来。”说完,他直接跳下了土屋的二层,走向那些风雪中赶来的骑士们。   他这突如其来的“官腔”,令秦嫣呆了呆,很不适应。还是长清拉了她,才回到屋子里。   翟容平日之待她,都是儿女情长的这一面,常常令她忘记,他已经在唐国密谍组织里,成为了首脑人物,他已经拥有了翻云覆雨的手。   翟容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土屋的地窖中,与这二十多位蒙着面巾的唐国精英,轮流商量了一天。长清和秦嫣则留在了二楼的楼板上,秦嫣为他烧了个火。   “哥哥,郎君好像不让我去听呢。”秦嫣将心中的猜测,告诉长清听。   长清说:“本来就不能让你全盘知道。你如今是摩尼奴,身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谁也不知道。”   “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秦嫣苦恼地撑着小脸,“我觉得一点变化也没有啊。”   长清不语,听着楼下,大约每隔一个时辰,便会五六匹马,绝尘而去。   这些人,是和翟容一起将自己所负责的地域,进行了再一次梳理和沟通之后,重新赶往自己埋伏两年的地方去布置了。   短短三、四个时辰之间,翟容将无数事先准备好的命令,以卷纸的形式,一条条发放到这些人手中。所有这些事情,都将由这些人的手中散出去,如同无数只蜘蛛,在齐心协力编织出一个密密的蛛网。   随着马蹄得得渐渐远去,这些风云际会的唐国密谍武者,转眼间又风流云散,重新散布回莽莽雪山、原始森林、枯索大漠、飘摇小城之中。   入夜,小镇再度被笼罩在密密绵雪之中,他们的马蹄痕迹都被掩藏地一干二净。这座无名小镇恢复了人迹杳然的状态。   翟容带着他们连夜离开,他们又换了几处地方。   盘桓了两三日之后,雪终于完全停了,天空湛蓝。   在一条古河道旁,积满冰雪的废旧磨坊里,翟容与翟羽方面派来的人手见了面。这些黑衣的承启阁官员,给他们送了点西行必须的武器、装备等物。   翟容的战刀和软甲、索绳等物都是他自己这两年已经用惯了,换了新的而已。秦嫣则拿到了一把小巧而强劲的黑色小弓。看着那精致绝伦的做工,她觉得很惊喜。翟容告诉她,这是承启阁专门为她定做的,知道她善于箭术。让她路上有空就熟悉起来,威力会很大。   长清则跟着那几位承启阁官员,被他们护送着回河西了。   既然,已经确定了嫣儿是被星芒教追踪着的,以长清的残疾之身,就不适合跟着他们一起奔波了。他将凭借自己的头脑和在星芒教生活的经验,到翟羽身边去,继续帮助承启阁处理情报。那里,是属于他的战场。   临走前,他郑重其事地对翟容道:“二郎,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   翟容道:“先生请说。”   “我这个妹妹,是交给你了。”   秦嫣悄悄捏翟容的手:哥哥如今也喜欢你了呢。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是。”   “星芒教不除,你就不要带着嫣儿回来。”长清道。   翟容面色一震。   这些日子的相处,翟容也知道,长清是将妹子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如今竟然是说出这样的话。   长清当然不是要让若若死在西域,他的意思是,要翟容务必放开手脚打压星芒教,不用顾忌任何事情。包括,若若的性命……   翟容默了一会儿,这一句话,透露出了长清先生对于星芒圣教的恐惧和对他们此行的担忧。他回道:“若若是我媳妇,我当然要带她回来。”   长清合十无语。   ——他也希望如此。   可是,以他对星芒教的了解……本来,他也是想竭力阻挠嫣儿去做什么“身饵”。不过,宁高山一战,那些伤在刀奴手中的无辜民众,让他心目中的秤杆已经发生了倾斜。妹妹的安危固然重要,可是邪教必除啊。长清道:“我会在唐国,尽量帮助你们。”   “兄长保重!”   秦嫣也与哥哥告别,她尽量显出平淡,不希望看起来像是生离死别。   离开了那座破磨坊,翟容带着秦嫣,一路向西,重新走过柳谷水。一片水烟茫茫的断崖尽头,雪山连绵如白云横亘天边,在阳光铺设下,山体深蓝幽远。   秦嫣坐在翟容的身后,他们策马来到这片冰雪断崖旁。翟容勒缰驻步,临渊而立。两人一起看着群山起伏。   翟容说:“若若,他们敢把你当食物,我们便将这群畜生的食槽全掀翻。你信不信?”   “我信。”秦嫣看着远处的群峰林立。   天山东端的恢宏壮丽,从此处开始。 第110章 认亲   行到第九日, 翟容开始发现了军队的踪迹,也看到了秦将军人马与斛薛部军队作战留下的痕迹。   他们穿越羽箭纷林的铁血战场,看到碎在地上的战士盔甲;他们涉过冰雪交融的小河旁, 见到埋锅造饭的土窝;他们站上高山峭壁, 看到远远传来的黑色烟尘……   第十日,他们追上了秦都督的军队。   翟容先拉着秦嫣到了一条小细溪水旁, 蘸着冰水将她脸上的风尘都擦干净。口中还抱怨:“不就是骑个马,爬了点山嘛, 你至于弄得这般灰头土脸么?”   秦嫣说:“你的脸上也都是灰土啊, 此处气候便是如此。”   翟容笑道:“早知道就不帮你擦了, 让岳丈老人家看看,我们是多么般配。”   “谁跟你岳丈老人家,真是的。”秦嫣拿过他手上的帕巾, 狠狠擦了几把他的脸。他天生雪白的皮肤就露出来了,这两天在山地风餐露宿的,他也没见变黑多少。   两人都收拾干净了,又蹲在水边, 用雪水洗了手。将兵器都放在马背上,准备进入军营。   走了不多久,便远远看到数千人马散落在一片背风的高坡之下。   军人们正在搭建行军帐准备过夜。每一个军帐均十分狭小, 会睡两个伍的人。一面红底黑字的大纛在军中偏东南方向,随着天山的北风而飞舞招展。   上面一个硕大的“秦”字。   不知是山上的空气稀薄,还是日头渐渐变沉,周围变冷了, 秦嫣觉得一阵呼吸困难。翟容已经发现了她的紧张,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别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至多……至多……”她想,至多秦将军跟她无关而已。   翟容笑着道:“如果确实认错了,你还有我呢。”他包着脸,只露出一双眉眼。秦嫣是去认亲的,得露着脸。而他需要隐藏身份,这样无论是对于承启阁还是秦将军的部队,都是一种保护。   天色暗沉下来,军营中不同的方向,点起篝火。军卒们将篝火压得很低,数千人的驻军地看起来如同夜色深沉中的一抹星星闪动的嫣红。   他们找到了负责放哨防守的军卒,翟容将腰牌给他们看了。哨兵带着腰牌进入军中大帐,过了一会儿,他们接到了容许进入军营的命令。   火把在军帐中呼呼燃烧,引着他们来到了那大纛之前的牛皮军帐之前。   军帐门口站着十名身着盔甲的军卒,每一个都面色黝黑,孔武有力,显然是将军的亲兵。其中一名将他们引入大帐之中。   秦嫣终于见到了这位疑似自己父亲的秦都督。   他穿着玄色军衣,站在一张舆图前。   秦嫣眼尖,能看得出这张伊吾地界的舆图有部分跟自己画的很相似。翟容轻声解释:“你的舆图传到承启阁之后,承启阁重新勘察了地形,做出来方便行军用的。”   秦嫣想到,自己还没见到父亲,已经可以从某种角度上帮助自己的父亲却敌,心中不觉欢畅起来。   她急切的目光立即牢牢地粘着这位将军身上。   与她小时候残存的记忆非常不同,她记忆之中的父亲是一位体型高大的男子,所以当她看到翟羽之时会觉得他跟自己的父亲很相像。秦允安将军却是个中等身材的儒雅男子,眉宇间的温和,甚至让他的武将身份看起来很模糊。   翟容知道秦允安将军年轻时是青州才子,文武兼通。   翟容不是第一次见到秦都督,他曾经偷偷窥伺过秦都督,以及他的家人。他知道若若的长相跟秦都督完全不一样,加之现任的秦夫人与若若长得有几分相像,是以他推断,若若应该是酷肖乃母。   他在承启阁派人与秦都督接洽此事时,特意隐瞒了这个细节。希望秦都督看到若若这张脸,可以激动得立时认下这个女儿,让若若高兴一下。   事实证明,身为唐国开国勋将的秦都督,多年执掌北漠地方大权的秦都督,根本不是什么一惊一乍的人。   秦允安转身看到两个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承启阁的计划已经事先有人给他送过消息了。   他的目光先在翟容身上扫过,这个年轻人就是那腰牌的主人。他没见过面,需要有个接头暗号。   翟容面对他的沉稳,也很沉稳地按照事先约定,对了一下暗号。   确定了对方的确是承启阁派来的人,秦都督的目光这才在那小姑娘的身上停驻了下来。   依然是沉稳得形同陌路人的目光:她脸色暗沉,显然受了天山此处的苦风厉沙时日太久,五官形状又线条柔腻,猛一看似乎不太突出。与自己当年惨死漠北的妻子相比……他狠狠稳了稳心神,表面却丝毫没有流露。   他故去的妻子,是卢氏的高门小姐,被护养得身上肌肤稍微一碰,便会泛红般的娇怯。若忽略这姑娘的满脸黑黄,其实,与慧娘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翟容只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波动,略略有点失望。   秦允安心中其实已经翻滚起来了。翟容隐瞒若若长相的这个细节,的确,已经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只是秦大将军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容之人,看不出而已。他迅速藏敛起了自己内心的涌动。   他找这个丢失的女儿,也找了不少时日,只是时过境迁,求而不得。秦都督早已将这份心念压抑住了。眼前这个姑娘虽然号称是丢失的秦十三娘子,但是一来据说没有什么儿时记忆了,二来姑娘出生之后,除了长相酷似母亲,其他并无有特别可记得的标记。这事儿,也只能悠着些来,更何况,这姑娘如今已经被承启阁确定为“摩尼奴”了。   “两位请坐。”秦允安道,“上酪浆。”几位贴身军士将翟容他们客客气气引到了旁边的军案前。   翟容觉得这事儿很正常,既然不能确认,就慢慢从长计议。他看若若神思恍惚的样子,将她带到秦都督安排的座位边,自己也按照军中的规矩,分桌落座。   秦嫣则大为失落,总以为一见面是自己的亲人,总归能够瞬间引来一些如何山崩海啸的记忆,结果自己的头脑中一片茫然,甚至连看到翟家主时的那份熟悉感,都不曾有过。   实际上,当时她看到翟家主有那么一抹熟悉感的,并非是翟羽那个人。而是他对待轶儿那份耐心慈柔的身形动作。这是她的父亲,留在她头脑深处的记忆。至于,她觉得自己的父亲长得非常高大,那更是因为幼年时,身形偏差产生的错觉。   此刻,一切都平淡地令她想哭,直到被郎君带到自己的座位上,她才醒过神来。   秦都督跟翟容不紧不慢地谈论着一些闲话,问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唐国方面的消息。说:“小娘子既然暂时不能回中原,那就按照圣上的意思,在我们军中随行几日。”   翟容抱拳。   秦都督性情稳重,谨言慎行。翟容在这个很有可能是自己岳父的大将军面前,也将自己浑身乱七八糟的毛刺儿都藏匿得严严实实的。而秦嫣则是小娘子,更不可能成为引导话题的人选。双方正在有些僵硬地互相慢慢了解着。   忽然,军帐门帘被很无礼地一把推开一道缝,人没到,一大片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说笑声就伴随着西北风,冲入了军帐。惹得军帐旁生着的两个铜火炉中,火苗狠狠一暗。秦都督军案前的十几支枝形烛台上,一片摇动。   “啊?老秦,小十三娘回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帐门口传来,“俺将徐老三也叫来了!”话音刚落,沉重的牛皮帐帘被一只粗大手臂果断挑起,两名身着副将服色的汉子出现在牛皮军帐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甚有神采的年轻男人。   一进门便大嗓门嚷嚷的铁塔汉子,名叫鲁言修,长了一双圆滚滚的铜铃大眼,满脸小卷髯显示了他的漠北羯人血统。他口中的十三娘,便是多年前丢失的秦家小姐乳名,秦家在中原是大户,族人众多,那个秦娘子在同辈之中排名十三。   鲁言修身边站着的高个男子也是副将打扮,因在战休时分,头上盔甲取下了。此人名唤徐高,蚕眉长脸,三缕黑色胡须飘在颔下。   三人进来,一眼便看到羞怯怯,慌忙从案桌旁边站起的秦嫣。   她打了两个细长的辫子,穿着一身麻裙子,脸黑黄了些,长得还很漂亮。那姓鲁的将军高兴起来,一个箭步来到秦嫣面前:“哎呀,丢了那么多年,让俺大哥好找。”他蒲扇般的巴掌一下子往秦嫣身上扇。   秦嫣连忙双脚略分准备顶住。   翟容伸手拦了一下,鲁将军顿时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手腕上颇有几分力道,刷刷刷,双方刁腕、错手,切肘,风声呼呼你来我往。   翟容听他们称呼,应当是秦将军兄弟辈的战将。只是架挡,并不施用力气。那鲁言修号称“九原猛火筒”,勇猛凶狠,最是不让人的。两人在军帐中转瞬间过了十来招。   秦允安先生一声喝住:“老鲁,这位小先生是入了‘曲全盟’的。你还不快快住手!”   “哦?”鲁言修露出惊讶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翟容。   “曲全盟”为了对付巨尊尼,以前辈武者的功力灌注入年轻武者的身体,双方都要冒很大的风险,尤其是被灌注功力的年轻人,死伤之多令人痛心。但是,一旦能够出“曲全盟”的年轻人,寻常人根本不堪他一击。   鲁将军左右看看翟容:“让我看看,出了曲全盟的孩子,是不是头上长了龙角?”他那憨顽的样子,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方才还有些僵硬干冷的军帐里,被这一管子“九原猛火筒”捅了捅,顿时热乎起来。   翟容被他当作珍稀动物围观了一番,双手向鲁将军行礼:“前辈见笑了。”   另一名副将,徐老三徐高,是九原军中的智囊人物,当然不会像鲁言修那般莽撞。一双细细的柳叶目,看着秦嫣:“故献公,这是十三娘子?”   秦允安道:“我们还在确定之中。”   翟容低头微笑。   看起来,秦都督并不像表面所见一样冷静。背地里多半曾喜不自禁,与这两位兄弟和自己的义子卢直卢郎君说了此事。   他略略松了口气,至少,秦都督还是挺在意这事儿的。   那边,秦都督在对自己兄弟解释:这位秦娘子也没什么明显可供相认的信物,恐怕要带入青州府中好好相询,才能有个结果。长得倒是和夫人一般无二,只是要说长相的话,世间相像的人还是能够找出一二的,到底不能用来做认亲的证据。所以如今当着孩子的面,还是不那么确定为好,以免到头来证明不过是场误会,反而伤了孩子的心。   鲁言修听着也无可奈何,只“哦”了一声便作罢了。这些年陪着大哥也找过一阵子人,知道失望的次数实在太多。   秦都督道:“不过也无妨,我府中还留着当年养过小娘子的乳母和婢仆,小娘子跟我回到故献城去,盘桓一段时日,细细回忆寻找,应该能有些帮助。”   秦嫣连连点头:“多谢秦都督,我有时候会梦见先前家中,应当能记得一些琐事的。”   秦都督见她脸上很忧心,温和笑道:“一路行来风尘仆仆,我已经请庖厨做了些吃的,你们一起在我帐中用些饭食。”又向他们正式介绍了鲁言修和徐高两位叔叔,秦嫣一一见过了他们。   介绍到那名身着黑甲的年轻人时,鲁言修拍着那人的肩膀道:“闺女,看见没有,卢五郎!”   年轻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生了一双斜飞的窄长眼睛,笑起来白牙展露,很是英俊。鲁言修一脸满意地拍着年轻人的肩头:“来来来,五郎,说不定这是你的媳妇。小娘子,你自小就对五郎一见钟情,这可是有证据的……”他按着卢五郎的头让他行礼:“哇哈哈,老子又有孙子抱了……”卢五郎对这位叔叔的胡闹,大约已经习惯了,无奈地顺从着。眼睛则瞟向了翟容。   方才翟容挡着鲁将军的手,不让他扇到秦嫣,那卢五郎也是留意到的。   翟容知道他是谁,两双悍气黑目撞在一起,一片火光激烈。   与此同时,秦将军和徐将军同时喝断:“老二!”   “嗯?”鲁言修还是一脸没眼色的样子,瞪了一双驴眼不知所谓。   秦将军和徐将军看了一看翟容。   因有亲疏远近之别,方才翟容只是以自己承启阁官员的身份见过了对方。秦将军如果当场能认下秦嫣,他自然要行姑婿大礼的。但是秦将军还无法确认此事,因此,他依然是以承启阁秘密官员的身份站在当地。   不过,他与秦嫣的各种不自觉亲密的小动作,鲁言修没留神,秦将军和徐将军倒是看出这对年轻人关系不寻常。   翟容趁势上前表明身份:“秦都督,我如今是秦娘子的夫君。若秦都督的父女关系能够确认下来,容我来日再带大礼来拜。”   徐高白了鲁言修一眼:让你胡说乱嚷!   卢直收起目光,只能淡淡随着回个礼。   鲁言修立起一双大眼,满脸意外。他和卢五郎关系亲近,这卢五郎是范阳卢氏的族裔,出身高贵不说,作战勇猛,军法熟谂。在鲁将军心目中,自然是秦家东床最好之人选。如今小娘子眼错不见就嫁了人,未免教人措手不及。   秦将军听翟容的确是与这嫣娘子是小夫妻关系,掐指算来,就算这个姑娘是自己的姑娘,那也有十七岁的年纪了。大唐规定十五岁成婚,这孩子年龄已大了,嫁了便嫁了。   他微笑着看看秦嫣,这小女婿的面貌因他身份的关系,他是不得见了。看姑娘的样子,貌似姑娘嫁得还是如意的。   便问道:“不知二位何时完婚的?不管姑娘是否与我们老秦家有关,秦某都要备一份礼。”   翟容躬身回道:“回故献公,我与秦娘子数日前在师父和家兄的主持下完婚的。”   “哎呀!就差几天?”鲁言修叫道,“速速和离,转嫁俺家卢直……”这老将军对卢五郎娶秦氏女是有多大的执念,浑然不顾身边一群人脸上红的红,白的白,黑的黑。   若不是遮着脸,就能看出来,翟容的脸色最黑。   徐高一胳膊肘打在老鲁的肋下,笑脸上前:“前几日听说小娘子要过来,都督特地吩咐我,差人去河西采办了一些中原的食物。都是小娘子孩童时爱吃的,军中庖厨简陋,不比我们故献城府中做得地道。先品尝一下吧。”   “对,时辰也不早了,先用膳吧。”秦都督道,“各位入座。”   如此,众人方解了围。   如今秦娘子身份未明,翟容在承启阁的职位也不算低。两人之间行不得翁婿之礼,便只能以同僚兼长辈的身份,先招待他们一番。   翟容和秦嫣并排坐在两个贴近的军中食案上。   翟容看着端上来的菜肴:浓汤膘肥的红油肘子、黄姜焖羊肉羹塞蒸出的大肉饼子、厚实的乳酪浆甜果儿……   冷冷看了秦嫣一眼:“你口味原来这么重?”卢五郎想等十三娘归来的心思,他早已调查到了,并不意外。可是,这鲁将军口中的“一见钟情”这四个字,可就令翟容大大不爽了。   秦嫣唬得缩紧身子:自从那鲁将军喊了要让她退婚,重新嫁给卢五郎之后,夫君那张脸就难看得什么似的。   关她什么事情?   她还未必是秦都督的闺女呢,这些桌面上油油腻腻,大荤大腥的菜式,也未必是她爱吃的菜。还有,那卢五郎跟她肯定是毫无关系的!他撒气撒得这般做什么?   翟容拿朱木筷子狠狠笃上一盘菜,咬着一条藿菜根:“证据……居然还有证据……”   此事必须找那五郎问问清楚。   这死丫头!   在夕照城上,她说起小纪来,一脸荡漾,说什么小纪有一张教女人“一见钟情”的脸;见到了柯白岑白衣胜雪,也是一付迈不动腿的模样。没想到,六岁时候一头黄毛,居然也跟旁人去“一见钟情”!!还被人留有证据?!   年纪才那么点大,到处与人一见钟情!见他第一面,却想他会不会揍她?!   让你“一见钟情”!让你“一见钟情”!! 第111章 慧娘   秦嫣听到他在嘀咕“证据”俩字, 猜测他是对她与那卢五郎的“一见钟情”心怀不满。她看了看他,双方已经相处那么久了,她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她环视四处, 见众人暂时没有将话题集中在翟容身上, 利用这个小小空档,将脸皮磨厚三分, 无声挪近他一些,身体倾向翟容, 手指搭上他的左臂, 柔声道:“郎君, 你不要生气了。”   “……”翟容心道,又来了!   他从她手指下抽了胳臂,假作在夹菜。他也知道, 她那张小脸露出讨好自己的意思,跟一只绒兔子一般在自己胳膊上蹭两蹭,他就心软了。   ——他稳住自己,不给她好脸色!正想低喝她坐回去, 感觉到了卢五郎在看过来,就改了主意。   “郎君。”   “什么事?”翟容低头一看,两个人的案桌离得再近, 那也是有些距离的。若若细脖子伸得如同一只刚出壳的小鸭子。毛绒绒的发髦覆在额头上,大眼睛在军帐的烛火中显得水灵透光。   自己媳妇简直太可爱了,这种小狗腿的模样真是看得心都化了。翟容放软声音:“好好吃饭。”   秦嫣不肯,坚持道:“郎君, 你要记得。我们两个才是自己人,旁人说话我是不听的。”秦嫣将胳膊搁到他的案桌上,她斜出的身子分外惹眼。   翟容推住她的肩头,让她坐回去,轻声道:“在秦都督面前,这样会显得无礼的。乖。”   “就是要显得无礼一些嘛。”秦嫣道,“你看看,他们若知道我们的关系这等亲密,鲁将军这样的人,还会不会当你面说那些无礼的话了。”   翟容笑。   她还握起拳头:“郎君,要是我的亲戚欺负你,我肯定护着你!”   “我要你护着?”翟容啼笑皆非,将她的细胳膊收进她自己的袖子里,“好好吃饭,都好几日没吃到像样的热食了。饭菜太油,你自己拿茶水泡过再吃。”   “郎君也吃,那个焖肉虽然油了一些,可以挑里面瘦一些的吃。”说着,秦嫣伸出胳膊,筷尖灵巧地在翟容面前的黑漆食盘里一挑,夹出一大块瘦肉放到翟容的面前。翟容连忙按住:“我自己来,自己来!”他能感觉到,上座的几位将军,目光正在扫过来。   他心中明白,若若是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在跟他撒娇。虽则心里暗地里十分欢喜,到底还是有些局促,催促秦嫣:“快坐回去。”   “咳咳咳……”主座上一堆漠北大将军咳成一片,“来来来,干干干!”   鲁将军摸着后脑勺:“嗬嗬,小兄弟别介意,方才老鲁……嗬嗬……嗬嗬……”   翟容端起酒盏:“翟某敬鲁将军。”轻抬遮容麻纱一饮而尽。   “好好好!”鲁言修道,“喝酒泯恩仇,哈,泯恩仇!”   徐高笑言:“没人跟你有仇。”   秦都督看着这个姑娘,微笑不语。   他的眼神中却淡淡透出一些落寞。   这姑娘单从长相上来看,就已经和卢慧娘很是相像了。而这种柔顺温和的模样,更是与妻子当年的音容笑貌如出一辙。   只是,因为自己顾虑不周全,痛失妻女。这种痛悔交加的心情,他已经默默品尝了很多年。在这个瞬间,他甚至如翟容所期待的,想要当场认下这个女儿。他想趁孩子还不算年岁太大,带回家养个几年,再风风光光多备些嫁妆,让姑娘嫁得体面一些。而不是如今这般,只能在一个无名的山庄里,草草完婚。   他慢慢喝下杯中酒:这个想法,也要等“摩尼奴”和星芒教之间的事情了结了才好下决定。如今,这姑娘跟着这位年轻官员,的确也是以夫妻身份在一起更方便一些。毕竟,那年轻人要贴身保护十三娘……他略微失神,见了那姑娘到现在,前后一个时辰都不曾超过,他却无意中在心中唤起了那个早已消逝的乳名。   他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梳着两个双鬟髻,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襦裙,上面斑斑点点洒在嫩绿色的小绣花,都是夫人亲自给她绣上去的。   夫人按照他们卢氏女的教养方式,将姑娘打扮成贤淑娇女。可是,自从这孩子三四岁过后,夫人却时常会在家信中告诉他,十三娘又在何处闯祸了,五郎又如何替她收拾残局了。开始几次,秦都督总是一笑了之,才四五岁的姑娘,能闯祸闯到何处去?   直到某一日,他好不容易从繁忙军务之中,抽得半个月回青州老家看望母女一趟。   眼错不见的,五岁的小十三娘就把他的战马给骑着跑了。也不知她那小短腿,是如何爬上那匹骏马的马背;她那双小胖手,是如何让这匹强悍的战马乖乖听话。幸亏卢五郎及时发现,策马追出了城郊,才将那小小姑娘逮住,裹着披风抱了回来。   秦允安看着那双被寒风吹得红扑扑,满是兴奋的,乌溜溜直转的大眼睛。他才意识到,这孩子武功天赋过人,让慧娘这样温柔的女子去管教,实在太辛苦了。   如此,当他在朔方安定下来之后,便赶紧派人将他们母女接过来。   若女孩儿实在不听话,自己身边能人众多,徐高善谋、鲁言修善吼,还有自己的江湖好友傅言川大侠也在军中供职,更是武功高强。这些人轮流,总能管教着这姑娘,好生长大。若孩子确实有从军的天分,索性好好引导,唐国多一位女将军,也没什么不好。   熟料,河北刘黑闼叛乱,且事情爆发突然,一下子便无可收拾。连整个唐国国柱根基都被撼动得摇摇欲坠。他派出去接家眷的数百精兵,皆殁于战乱之中……   想完了十三娘,更是想起了慧娘。   秦允安在天下未定之时,与从弟秦叔宝等老秦家子弟一起,仗着身上有些武艺,懂得一些用军之道。在天下英雄逐鹿中原的那段日子里,四处投奔割据势力,寻找自己的一份功业。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所投奔的几个军队势力都对秦家兄弟几个并不重用,甚至还隐隐有防备之心。暗箭刺杀,俱个遇到,惶惶前途,毫无着落。   秦允安在当时,有很多不得志之事,郁郁胸口难以抒解。幸有妻子慰劝陪伴,颠沛流离地跟随在后。   此后,秦氏子弟进入李唐军中,一步步受重用,最后得天下、封县公、掌兵权,享尽富贵。   秦都督心中叹气,若这眼前的秦小娘子真是他家的十三娘。想到先前的任性妄为的大小姐,如今变成这般曲意奉承自己夫君的小女子,秦将军心中竟分不清是喜悦,还是遗憾。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对不住妻子,若当年自己能够安排得再周密些,母女俩如今该过得何等舒心?   这边,秦将军在心中长吁短叹。   那边,秦嫣哄完翟容,偷乐着回到自己的食案。   ——这个夫君是很好哄的,跟哥哥一样好哄!   唉,要是能长长远远哄他们一辈子多好。   她拨拉着菜肴,又看了一眼秦都督,看着秦都督那儒雅的脸。她想,若真是父亲,秦先生一定也是个很好哄的人。   可惜,她要去面对星芒教徒,不知此生可还有这样的机会?   撤去食案,翟容又与秦将军、徐将军他们深谈了许久。这一次他们是以这座军营,来试探星芒教的实力,有很多布局需要精心筹备。   当翟容真正与他们商量事务时,才显示出了身为承启阁辅史大人的周密与练达。   鲁将军本来看着他年轻,眉眼清澈,以为面罩之下,不过是个小白脸,才会引得那秦家小姐如此待他死心塌地。此刻,鲁将军也待他另眼相看,左一个请教“翟辅史”,右一个请“翟辅史”示教。倒弄得翟容红了脸,让鲁叔叔不必如此客气。   翟容将事情与他们都商量妥当,又在徐高将军和卢五郎的陪同下,带着秦嫣在军营中转了一大圈。   秦嫣也没闲着,她一路走一路努力记着那些士兵的脸面,特别是那有些军衔,可以在军营之中随意走动的军士。   这是翟容交给她的任务。   如果刀奴要对军营发动进攻,他们最可能采用的方式就是杀死部分军卒,潜伏进入军营。而面容的辨识就十分重要了。   忙了两个时辰,秦将军就让他们年轻人去休息了。   秦将军安排了一个帐篷给他们,作为有可能是姑娘的父亲,他对这个女婿还是不太熟悉。本来想将他们分开住。   不过,方才饭桌上秦嫣对翟容的亲近,最终令他默认了两人的关系。况且,从姑娘的安全角度来考虑,贴身防护要比大帐四周派人看守,靠谱得多。   听到两人共住一个军帐,翟容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   秦嫣也很是喜悦,知道秦将军对他们的事情,是赞同的。将来能真正认清身份,也会认这门亲事。遂高高兴兴和翟容一起向徐将军和卢五郎告辞,携手去了那军帐。   翟容走过卢五郎的时候,和卢五郎对视了一眼。   这卢五郎是秦都督前任妻子,卢慧娘的娘家侄子。   很小就来秦家学文习武,由卢慧娘一起抚养。   秦都督先前失去妻女之后,意志十分消沉,并不愿意另行娶妻。这个卢五郎始终跟随其后,多次表示愿意为秦都督养老。   直到后来,秦都督见到跟慧娘颇有几分神似的新夫人,这才重新组成了家庭,如今子女双全,十分美满。卢五郎被他认作义子,关系依然亲厚。   秦都督也曾多次让卢氏长辈出面,为五郎选择合适的妻子。都被五郎以军务繁忙,婉言谢绝了。   秦都督后来才品味出来,五郎依然在等着十三娘。在那次兵乱之后,五郎带着秦都督的人手,和傅言川大侠一起,不过一个多时辰之后便飞马赶到了。他们只找到了夫人的尸身,始终没有找到小姐的尸体。   五郎几乎可以确认,十三娘一定活着,只是他们找不到她。   旁人对那小丫头知之甚少,但五郎却是从小看着她到处闯祸,为她打扫残局之人。唯有他最清楚,那个小娘子的动作是多么灵巧有力,面对危机时,是多么处乱不惊。   卢五郎看着翟容,两人都有些不自在。翟容抱拳向他行了一个平辈之礼。   五郎也抬臂还礼。他看着秦嫣,目光有些呆滞出神。   唐国女子改嫁、和离,甚至偷个情,都不是太受指责。本来,十三娘已经成婚,不该成为五郎的障碍。但是她方才那种一心维护身边年轻人的行为,却足以说明一切。   卢五郎自认已经很好地接受了这件事情。   毕竟他喜欢的人是卢慧娘。   他想娶十三娘,是因为她长了与慧娘一样的脸……慧娘比他大七岁,嫁人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什么也不能做。   后来卢氏将他送入秦家学艺。他看到小十三娘长得如此像自己母亲,哪怕性情不似,他看着也觉得欢喜。   只是,这张脸依然不会属于自己了。   卢五郎调转目光,让他们两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   秦嫣可没有发现男人们之间那么多心事,她很高兴自己可以与郎君睡一起。本来以为进了军营,一切要听从秦都督的安排,说不定就只能跟郎君在白日人多的时候见面了。   没想到依然有耳鬓厮磨的夜晚可以在一起!   秦都督分配给他们的军帐,也是一个狭窄逼仄的行军帐。这支九原开拔过来的军队,是一路打仗追叛军追过来的,一切从轻就简,不可能有什么舒适宽敞的军帐。   不过,秦都督为了姑娘舒服一些,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里面铺着厚实的短绒毛羊皮铺垫。四壁也都以羊毛毡毯围护住,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行军炉子,烧着一点银屑碳,将个屋子弄得暖融融的。甚至还有铜盆供两人简单洗漱了一番。   翟容一走入其中,便已不能抬头,只得盘腿坐在羊皮铺盖上:“秦将军还真是将你当姑娘待了。”他熟悉军营之事,知道行军打仗讲究简便,这个帐篷虽然小,里面的东西都不是平时行军所用,应当是秦将军特地去牧民处花重金采办过来的。   秦嫣洗干净自己,躺在羊绒铺盖之中。看到翟容将面巾扯下,道:“郎君也睡觉吧?”   “太热,睡不下来。”翟容直接睡在铺盖之外,将刀便放在身边。这些日子他能够感觉到,星芒教的人开始逐渐盯上他们了。他如今体内有几位前辈的功力,耳目视听的能力不是秦嫣能够比的,多次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尾随者。   秦嫣看着他平躺在自己身边:“郎君,今日的事情不要生气了。”   “已经不生气了。”翟容也就是当时有些不愉快,很快就消散了。   秦嫣伸出手指,攀住他的一支手臂。   翟容眼皮动了动,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没有动,任她抱着自己的手臂。秦嫣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帐篷外能够听到篝火燃烧的呼呼声,士兵们走动的战靴声,兵刃杵地的重击声……军营里的一切,让秦嫣紧张了多日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这一路上,他们辗转风雪之中,行走在天山东麓起伏苍莽的大山之中。   秦嫣很小的时候,为了完成星芒教的任务,都要一个人如此长途步行。那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在雪水泥浆中跋涉,一个人躲在避风雪的寒冷石壁下休息,一个人趟过冰河避让冰窟窿……而来秦都督军队的这一路上,风雪大了,郎君会挡在身前,拉着她走;石壁下过夜,他会抱着她;走冰河他也会走在前面,防着她一步踩错,落入冰洞之中。   即使她很适应在天山的涉行,但也是很喜欢这种被照顾的感觉。   翟容感觉着她对自己的全心贴合,在酒宴上的醋劲也就慢慢消退下来。   她跟卢五郎之间那什么“有证据的一见钟情”,问若若肯定是问不出来的。她已经在他面前回忆过无数次自己小时候的情景了,每一个能说出来的细节都跟他和盘托出了,并没有什么卢五郎的身影。   翟容抬抬眉毛,赶了十几天路才追上秦都督的军队。十天前,完全脱离了承启阁的保护,更是每晚担惊受怕。今晚,至少可以将安全的事宜,交给这支军队暂为承担了。   他合目休息着:证据……到底是什么证据……翟容带着好奇,慢慢入睡了。 第112章 证据   沙洲城, 暗青色的房屋如层层重墨,隐横在深色的浓夜之中。屋顶上覆盖着洁白积雪,给城池增添了一分轻盈和洁净。   在那座神秘的承启阁府邸之中, 大多数官员都歇息下了, 只有几间屋子零星亮着灯。   东首第三进屋子里,一座七枚扶桑鸟树形烛台上, 七支高低不同的浅黄色油蜡烛,滴落着肥厚的蜡珠, 火苗拉得有五六寸长。   烛台前的红油髹金箔案桌前, 端坐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   黑衣高挑的是翟家主, 灰色僧衣的是长清。   长清已经请了河西的大僧,为自己完成了剃度,如今头上的短发尽数被剃去了, 越发显得法相端庄。   两人面前是一盘棋局。   纵横分布,黑白沉浮,一切金戈铁马、杀伐践踏,都在无声中结束了战场硝烟。   翟家主掷下自己执的黑子, 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身为河西密谍总头目,在等待情报、思考布局时,下棋手谈是他时常用来打发时间之事。可是, 他今日从早上一直输到如今的深夜。   “先生棋艺之高,深不可测。”翟羽将桌面的棋子一枚枚捡起来放在玉钵内。   长清道:“翟家主公务繁忙,没有投入棋道而已。”长清很多个日夜,都是自己画了棋局在沙土上, 自对自弈,将自己十五岁前在中原背过的棋谱一局局推敲琢磨,棋力自然十分过人。   两人见夜色已深,便命仆人过来上水。   翟羽有收子复盘的习惯,一枚枚棋子捡着,有些没想透的地方还重新放一放,看一看。   长清端着热气腾腾的瓷杯,说道:“翟家主,恕我直言,你心里应当是非常反对你家二郎娶我妹子的。”   “先生如何看得出?”   “将心比心,”长清道,“天山之行,是死士之行。我若是翟家主,我也舍不得自己兄弟跟我家嫣儿有什么瓜葛。”   “可是先生说过,不求你家妹子回,但求星芒教亡。先生能够说出如此慷慨豪迈之语,翟某又有什么不舍得的?”   “嫣儿不同,嫣儿已经是摩尼奴了,她没有选择。”长清道,“而翟家二郎,他身居辅史之位,你们高手如云。我猜测,他应当不是这次前往天山的惟一人选。”   翟羽手中棋子轻脆地敲击了数下,道:“如先生所言,他非但不是第一人选,当初,还是第一个被剔除的人选。”   长清问道:“你们怎么会同意让二郎君去?”   “他确实比旁人强。”翟羽道,“这两年他花在西域的功夫,没人能及他。”他说,“而且,我相信他一定做了一个自己不会后悔的选择。”   长清注视着他。   翟羽道:“这些年,我看着我的友人、同袍,甚至是妻子,一个个从我面前消失,深入天山之境。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跟他们任何一个人一起去。或许从大局考虑上,这是不应当的。但是我在其中受到的折磨,这些年都无法消减。”   他说话之时有着淡淡的哀痛,他也四十尚未到,却已经鬓发前出现了缕缕银丝。翟羽道:“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希望能够与他们在一起。”   长清沉默了。   当这个世间,自己在乎之人,一个个离开,而自己却因为某种原因守在原地。这种生,是何等寂寞的生。   半晌,长清才道:“你何必顾左右而言它呢?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二郎君说服你们,应该靠的不是这些事情。”   翟羽眼角起了一道笑纹:“先生敏锐。如今他们也走远了,我不妨直说。为了避免摩尼奴落到巨尊尼手中,增强对方的功力。这一次天山行一旦到了无法继续之时,我们决定,不能让星芒教徒得到摩尼奴。”   长清双手合十,微闭双眸:“一旦情势危急,命护送她的人,打算亲手杀了她?”   翟羽道:“宜郎说了,秦娘子是个非常多疑的姑娘,她与他相处四十二日,骗他骗到三十九日。若是换了旁人,稍微被她看出一点端倪,她做事就不会十分配合了。没有摩尼奴的诚心配合,我们在天山的计划会步履维艰。”他有一步棋没想通,将两枚棋子从玉钵中重新取出,注视着那玉润滢辉的光泽,“既要摩尼奴配合我们,围剿天山深处的星芒教;又要将其在落到星芒教徒之手前,剪除掉。除了我家兄弟,没人能够让秦娘子如此信任。”   屋外的积雪,不知压塌了哪片竹枝,扑簌簌传来轻轻的声音。   翟羽道:“翟某与先生一样,但求星芒教亡,不求我那兄弟活。也跟先生一样,话虽如此说,心中是不舍得。”   长清抬手,将翟羽复盘有错的这步棋挪正,道:“翟家二郎君打算……”   “宜郎说,大唐,不会再有机会,找到第二个摩尼奴。不信仰星芒大神,却愿意为唐国出生入死。至于他们自己,既为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   ……   伊吾的干索山坡上,风声如同一把粗糙的刀子磨着山石。   军帐里,秦嫣头靠在翟容的肩膀上,醒了过来。   她感到翟容醒着,抬头一看,果然翟容睁着眼:“郎君睡醒了?”   “嗯。”如今他身上真气充沛,运功便能足够休息了。因她喜欢挨着他入睡,所以他虽然醒了,也没有挪动身体。   秦嫣躺在羊绒被褥中,觉得暖洋洋十分舒服,便回忆起与秦都督见面的种种细节。忽然,她皱起眉毛:“郎君,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的?”   “你故意先与我成婚才来见秦都督,对不对?”秦嫣道,“你早就知道,秦十三娘是有婚约的,对方还是五姓之子。”   “……”翟容无奈,被看穿了……   他调查秦都督的时候,当然也调查到了卢直卢五郎之事。此人原先的确跟那秦家小娘子定有婚约。翟容想着,对方属于七宗五姓的千年门阀,若秦嫣当真被认回秦家,他这个河西翟氏的逐户之子,还未必能入长辈们的眼。到时候只怕不知惹出多少纠缠。   “哼!”秦嫣欲翻身不理他。   “怎么?看到卢郎君,想跟我悔婚不成?”翟容拦住她意图背对着自己的身子,“家规第一条,你又忘记了?”   “谁跟你悔婚!就是觉得你又小气又计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是在陌桑湖边很信这一套?不得不防着。”   秦嫣拧他:“小气鬼!这么远的事情也记得!”他说的是他们第一回在陌桑湖边的事情。   翟容大笑着翻身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秦嫣的发顶:“我家娘子的事情,我桩桩件件都记着。下辈子也记着。”   “讨厌!”   “亲一下。”   “不许用亲嘴来解决问题!”   翟容问:“我们之间除了亲一下,还能有什么要解决的吗?”   “郎君你太讨厌了!”   小军帐里,两个人滚得床褥都乱了……   军帐外传来轻轻的声音:“辅史大人,可在?”翟容不仅面容遮盖,连姓名也是不公开的。除了秦都督,其他将领,都直接称呼他官职。   翟容松开与秦嫣笑闹的手,秦嫣听出是卢五郎的声音。   翟容坐起来问道:“请问外面可是卢郎君?”   卢五郎道:“正是在下,有事想与大人说,大人可否借一步出来?”   秦嫣也连忙从羊绒褥被中钻出来,翟容将兵器带上,衣物整肃,打开军帐门走到外面:“卢将军,这么晚,有什么事情?”   “这军帐太狭小了,”卢五郎道,“我们去那边说话。”   翟容道:“卢将军稍待,等我家娘子收拾一下。”他自己是和衣而睡,不需太整理,反手将军帐门带上。   卢五郎微笑:“翟郎君真是伉俪情深,一时也分不得。”   翟容和秦嫣不能分开两地,主要原因是他得护着她面对星芒教的追杀。这支军队即将成为与星芒教正面迎击的“试剑石”。此事乃是机密,只有秦都督知道,自然不能够与卢五郎说细。   翟容微笑一下站在军帐门口等秦嫣:“若若,你快一些,卢将军在等着。”   “马上好。”秦嫣将辫子抹平,这些日子她也是衣不解带随时备战的。她将弯刀插在背后,小黑弓也背好,然后才走出军帐。   卢五郎看了看秦嫣,见她个子不大,动作纤细利落。虽已是深夜,身上兵器都带好,斜背着弓箭,全副武装的模样。笑道:“虽然目前还不能得知,秦娘子是否是我义父家的十三娘,看这情形,我倒觉得已经有三四分像了。”   翟容问道:“怎么说?”   卢五郎伸手:“请这边。”   翟容也回答:“好,请。”   两个年轻男人走在前面,秦嫣跟在他们后面。听着那卢五郎说起,卢家与秦家是世交,十三娘的母亲就是卢氏女。因那时正逢隋唐大乱,各路军方势力倾轧,礼乐崩坏。高门大族的士子都盛行将自己的子侄交于军中练习武艺,练得一身本事投入战场赢取功名。   卢家是门阀大户,儿子不舍得送入军营中与那些平民弟子一起摸打滚爬、胡摔海打。而秦允安先生为知名儒将,卢直便以卢夫人族中侄儿的身份入住秦府,接受秦将军府中武师的耳提面命,督促学习。   秦十三娘子当年才五岁不到,卢直已经十五六岁的年纪了,本来到不了一处。   只是那些年,秦都督前线作战,打的都是生死恶战,不方便带着个骨骼未硬实的少年人去冲锋陷阵。   于是,卢直就留在了秦府三年,暂时没上战场。   三人边走边聊,来到军营旁一带栅栏处,栅栏里圈养着军马。   为防止有人偷袭军营,这些军马都是按照马主人军营所在位置,编排成小圈,分别圈养的。而唐国作战,除了需要预备骑行的战马,还有负责运送辎重的走驴等四脚畜生。马圈虽小,却也马踢驴叫,此起彼伏,让一些守夜的军士们忙个不停。   看守马圈的军人见到卢直,纷纷向卢将军行礼。卢直笑着回礼。   三人就在散发着草料清香的木栅栏边,随意坐上。   卢直道:“我们卢家是以诗书礼御为家风,我那年进入秦府时已经通读了《大学》、《中庸》,会背《诗经》,道家典籍也在母亲督管下能背诵不少。于是秦夫人时常以我为标,要求十三娘子读书。可那姑娘倔强得很,索性一个字都不肯认。让她认牛,偏读作马。秦府上下各处匾额、屏风、楹联门柱有数千字,那时候我每日牵着她的手到处认字,她愣是一个不记。”   翟容转头看一看秦嫣,秦嫣悄悄摆手:“如此不懂事的姑娘,多半不是我。”   她记得自己进入扎合谷之后,也是一个汉字也不认得的。   卢直道:“不过,可能是有武将血统吧?这秦十三娘子的武学天赋却十分出众。”   “哦?”翟容再度看看秦嫣,他教她轻功,知道她不但接受能力特别好,还非常能够承受训练之强度。据她自己所称,也是说自己武功天赋过人。翟容问道:“那才五岁,如何看得出来?”   “那时候我快十五岁了,又是专门跟着义父学武练剑的,所以也算是有些功底的。但是,每回秦小娘子不愿意认字,将她弄烦了她必要逃走。在花园的假山、亭台上跳来跳去,我和几个家仆一起追,追得都觉辛苦。秦将军一直说,这小娘子万万不能让学武,否则不知闯多少祸事出来。一定要让她绣花习字,可是小娘子就更不愿意了。”卢五郎十四五岁之前,接受的是卢氏一族的诗书教引,只能算是文弱小书生一名,降服那到处乱蹦的小丫头,着实艰难。后来,武艺渐渐练成,才能够从容应付十三娘。   卢直道:“我父亲来做客时,还跟义父说笑话。将门出虎女,以后让十三娘做个女将军。逐鹿天下就靠她了。”   翟容笑得身子微微发颤,被秦嫣狠捅数下也无法克制。   他眼前出现一个穿着唐国襦裙的小女孩,梳了两个小抓髻。挽着裙子在假山上,腾挪跳跃,从水榭翻身过月洞门……他忍不住又回头看秦嫣,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秦嫣气得连连摆手,皱眉示意:肯定不是我了,我一看就是个很乖的人,好不好?   卢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来:“我今日来也是为了此事,看看能否帮助小娘子回忆幼时的记忆。”   翟容看着他小心地从锦囊中掏出一张叠得齐整的黄绢画纸。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副笔法老道的山水图,皴擦洒脱自如,草木生机蓬勃。翟容兄长为河西巨商,翟家也是官宦子弟,眼睛里是见过好东西的,他说道:“这是展子虔先生的画?”秦嫣头凑在他的身边看着,说:“画得真好,比莫高窟擅长画净土的黄先生还好。”   翟容跟她解释:“莫高窟的画师是工匠出身,展先生是前隋的朝散大夫、帐内都督,他的画是士子之画,完全不同的品次。”   他全部展开,只觉触目惊心,那舒缓如春的画纸上,不知被谁胡乱涂鸦了一张脸。那脸面画得歪鼻子破嘴,细长的脖子挑着个头,不知有多丑陋。他再次将目光转到秦嫣身上:十分明显,这是当年十三娘的手笔。   秦嫣满脸通红,无奈摆手:我不是那秦十三娘子,我不认识她!   翟容将手中的画凑到秦嫣面前:“若若,你画的这是什么人?”   秦嫣躲避着:“我如何知道?”   那小十三娘实在恶迹斑斑,跟她这种温柔贤淑,性格乖巧的大娘子,完全无法联系起来。   翟容逗她道:“早知道你如此顽劣,我就不娶你了。”   秦嫣怒道:“我们家规第一条你忘记了?不得悔婚、不得和离!”   翟容低头看着画,越看越好笑。   秦嫣对着那丑陋的画,再次重申:“我不一定是秦家娘子!我画图很好的!佛脸开相都很好!”长清哥哥平日没事就会在石壁上画佛像,她有空也跟着画,时常被哥哥称赞。秦嫣双手抱在郎君的胳膊上,摇着道:“真的!”   翟容将绢纸重新叠起,递到卢五郎手中。   卢直微笑着收回自己的画,对秦嫣道:“秦娘子,卢某如今还不能确认你是十三娘。有朝一日能够确认,我会将此画原物奉还。”   翟容抬起眉:“那鲁将军说的证据,就是此物?”   卢直说:“正是此物。”他道,“当日,十三娘说,这是给我画的小像。”   那一年,秦都督好不容易邀请到了历游青州山水风物的展子虔先生到自己宅中。故献公是青州儒士,展子虔乃前朝名家,双方交谈互相合契。   展先生一时兴起,为秦府留下了这份山水小品。   一日,秦允安正在书房中赏玩这幅小作。因卢家将小郎君送到秦家来学艺,秦将军就没来得及收拾书房,忙着与亲家说话。十三娘子拉着小卢五郎满园乱钻。偷偷溜入书房去,画下了这张人物“小像”。   翟容忍笑道:“那日,十三娘可被打?”   卢直笑道:“哪有?义父疼这个女儿疼得不行,只问她为何不在其他地方画,偏要在那张图上画?”   翟容问:“那,十三娘如何回答?”   卢五郎道:“小娘子说,她的画是顶顶好看的,所以要画在这张顶顶好看的画上。然后被义父称赞有眼力,懂得品赏。”   翟容说:“若若,这说话的语气,倒是跟你很像。”   秦嫣狠狠瞪了他一眼。   卢五郎说:“十三娘丢了,秦先生很难过。”   翟容点头:“的确如此。”他调查下来,秦允安先生一直在漠北设法寻找女儿的下落。只是不知道,女儿可能已经经过巴丹吉林沙漠,流落入了西域。   卢五郎道:“这些年为了安慰义父,我也不曾娶妻。我生怕我娶了妻,他会有点失落。所以你们此番过来,我也希望能够早些认亲。如此我也能放下心来。”他问秦嫣,“秦娘子,你可回忆起什么来?”   秦嫣看看翟容。   翟容道:“她先前在星芒教,吃了混乱记忆的蕈草,需要慢慢恢复。”他说道,“至于你说的两点,六岁不识字,武功天赋好,她倒的确是符合的。”   秦嫣道:“教我认字的哥哥常说我聪明,一学就会。小时候认字时我也总觉得似曾相识,学起来不费力。”   卢五郎道:“十三娘子的武功天赋,数万人里挑一,若能得到名门师长用心教习,如今应该是很了不得了,不知小娘子如何?”   翟容道:“她误入邪教,教的路子没有内力,所以武功看起来不太高。再好的天赋,若无人及时引导,也就抛荒了。这一点恐怕很难断定。”   卢五郎点头:“希望秦娘子尽早回忆起当年的事情,能够与我义父尽早相认。”   “多谢卢家郎君。”秦嫣点头。   翟容告别了卢五郎,带着秦嫣回到军帐。   卢五郎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慧娘的影子到底是烟消云散了……他初见秦嫣时,还心头狂喜,又能见到如此与慧娘相像的骨肉。他当初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当然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的,只是因为那是慧娘的孩子,他希望可以照顾、爱惜她一生一世。   如今这个长大了的十三娘,已经满身打着别的男人的烙印,也已经离他远去了。   ——说实话,若不是这姑娘已经与那神秘的承启阁年轻大人有了夫妻之实,他还真有横刀夺爱之想。   可惜,别人已经将路堵死了,一点空隙也没给他留着。   “若若,你怎么那么好玩?”   马圈旁,翟容带着若若回去,一路犹在讥笑她年幼时的调皮。怄得秦嫣又气又跳,用力捶他的背。拿起栅栏上的雪往他脖子里塞,把翟容冻得不停躲闪。   翟容知道她是抱着很大的希望来认亲的,如今却不上不下,也没有一个肯定的结果,故意找她打岔。   秦嫣也知道,在秦都督此处没有得到很明确的回复,自己若显得情绪低落、不言不语,难免令郎君担忧。如今又闹又跳,显得活泼一些,他也就不必为了安慰她而费神。   哪怕人生样样不如意,此刻她有他陪着,万般不如意也成了有趣。 第113章 起风   回到军帐, 三更的梆子声从军营四角传来,黑白沉静,雪屑随风飘散。   秦嫣跟翟容方才一顿混闹, 弄得满头是汗。她去屋外装了一盆子干净的雪, 放在火炉边融化了,自己清洗着。   翟容没有躺在铺垫上, 而是端坐在军帐中。   秦嫣虽然是哥哥训练出的阵师之眼,耳力也过人, 这些日子知道, 自己与翟容的耳目能力, 还是有差距的。看着他严肃的面容。她坐到他身边,将手中绞好的冰凉汗巾递给他,问道:“郎君, 感觉到了什么?”   翟容在空中一横一竖画了个“十”字,接过她的汗巾,一边擦一边道:“从莫血死,那两个草字圈刀奴灭起, 今日是第十六天。”雪水的冰冷刺得他张大眼睛。   “冷吧?”秦嫣问道,拿手去捂他的脸。看着自己郎君的脸,实在是欢喜。又去翻他的领子, 看看塞入他脖子的雪,将衣衫打得是否很湿。   翟容将手中的汗巾交还给她。秦嫣重新回到铜盆前清洗着。   翟容低头在厚厚的羊绒毛毡子上划拉着。   “若若,他们追上我们大约有四天了,这四天里始终没有跟上我们的速度, 我想,出动的是草字圈的刀奴。他们没有内力,不会轻功。”翟容道,“如此看来,星芒教还是草字圈的刀奴最多。”   秦嫣将汗巾挂在小军炉子旁,坐到他身边跟他说话。   他们两人这一路上,也是做了不少兜转盘桓和躲避的,并非笔直奔来寻找秦都督的军队。前期几日,他们依靠承启阁的眼线,模糊了他们的路线和去向。深入伊吾之地后,没了承启阁的暗助,翟容便开始发现,有人影在他们远处出现。   至于今日进入秦都督的军营,在外人的眼中,也不是他们俩特意跟踪这个军营而来。被翟容伪装成为恰与军营偶遇,寻求帮助的情形。   秦嫣道:“可是,可是他们为何被甩那么开,还能跟上我们?”这十几日,他们淌过了目且河、商固水,依然没有摆脱。   翟容拍拍她的手背,道:“既然能找到我们,那就让他们找到。我们已经在秦将军的军营里耽搁了好几个时辰了,若若,做好准备。”秦嫣跟他说过,星芒教徒执行任务并不畏惧人多,她自己就有多次入部落中完成任务的经历。   “好,”秦嫣其实一直都做好了准备。   军营里的更声总是那般准确清脆,在淡淡的月色下,四更天的锣鼓梆子声,又开始从远远的地方传来。   秦嫣看翟容在整理身上的衣物绳带,她膝行到军帐一侧,轻轻拨开小军帐的牛皮开窗口,向外张望着。秦将军的大军帐就在不远处,此刻里面没有灯光。大纛在大军帐的后面呼呼烈扬。   秦嫣趴着窗口问翟容:“秦都督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秦都督身边有江湖高手保护,你别太担心。”   秦嫣对着手指道:“星芒教徒毕竟都是一些杀手,我还是很担心。”   “秦都督、徐将军他们是久经沙场的军人,这个部队也是在漠北与东图桑军队多次鏖战,他们会有足够的应变能力。”翟容将一块发带盘在自己的额头,遇上恶战时可以免除汗水迷眼。他道,“若若,你不要太担心了,星芒教如果有能耐到,让唐国正规军队都无法抵挡,那他们早就过河西了。”   秦嫣回头看他,按照计划,他们会进入五千里天山深处数个月。翟容身上的服饰,模糊了国家与部落的特征。   他的头发在脑后扎起,额前绑着防汗的褐色铆钉宽发带,黑色散发挡住他墨黑的眼眸。   他又将脖子上的软灰麻布巾罩在口鼻之上。从怀里掏出一只墨玉小盒,打开来,里面是一种没有味道的黑色油膏,在那行军小炉的火光中泛着丝滑的光泽。   秦嫣看着他五指沾了油膏,将他自己的脸上划过几道猫须。面巾容易脱落,这种油膏则不怕汗渍水浸,能将他的五官都模糊掉。这是他们白鹘卫在暗夜追查围剿漠北强匪,需要激烈武战之时,常用的装扮。   秦嫣没见过他用这个东西,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沾着一点在自己手心里划拉着。   翟容趁她不注意,将手中残剩的油膏一把抹在她的右眼上,秦嫣顿时乌了一只眼睛。她惊叫一声,揉了一下,爬到铜盆旁借着水色看了一眼:“这种时候,郎君还要开这种玩笑!”   翟容盘坐于地,笑道:“我抹你眼睛你都躲不开?回头再给你另一只眼睛上抹一下,你就变成驺虞了。”   所谓驺虞,是生活在蜀中一种爱吃竹子的动物。身子圆圆滚滚,长两个黑色的眼圈。秦嫣是读过《山海经》等各处风物古籍的,气得用水使劲擦着,可是那油膏着肤难退,越擦越大,“比什么不好,那般又笨又慢的熊羆跟我哪里相像?”   翟容看着她乌青着半张脸,又是抱怨又是擦弄,显得很有几分娇憨。想到先前,卢五郎说起的翟家十三娘情形。若不是遇上意外,她一定过着舒心的日子。唐国又习惯于长夫少妻的婚姻,看那卢五郎温文尔雅的仪态,她多半也会对那位秉承父母之命所择取的夫君,很满意。   “若若,过来,”翟容道,“我帮你擦。”   “以后不许这样偷袭我!”秦嫣道。   翟容嘲笑:“我记得你在夕照大城时,是个十分警惕之人。那次敌强我弱,形势很是危险。如今你看看自己,我抹你眼睛你都躲不开,你还有脸指责我。”   “那时候是面对图桑人!我当然得有警醒之心,我对你有什么可以警醒的?”秦嫣一边埋怨着自己夫君的贪玩,一边走到他身边,抬着头给他擦脸,气鼓鼓道:“擦干净一些,涂个猫须也就罢了,弄得乌眉青眼的,别人还以为你揍了我!”   翟容越看她那张乌青眼圈越觉得想笑:“不知上回是谁说的,要趁我睡觉给我画猫脸?”   “哼。”   “结果呢,每回在我身边,都睡得不比猪机灵多少。”   “哼!”   那黑膏含有油性,翟容沾了一点澡豆帮她清理着。秦嫣道:“那是因为是跟你睡,好不好?换个人你试试看。”   “你还敢换人?只许跟我睡。”翟容弄了清水,将她脸上擦干净,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的脸越长开越好看,柔声道,“若若,等这个坎过了,你给我多生几个孩子。”   “……”秦嫣红了脸,两年前,她一个人坐在皮影屏风前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那一日,秦嫣说的是儿子。   翟容捏着她的下巴:“若若,儿子,女儿我都要。”她的下巴线条特别玲珑精致,他的三根手指可以恰到好处地掐住,令她动弹不得。秦嫣道:“你松手……”   “你还没答应我呢。”   “不要,小孩子很麻烦的。”秦嫣用力将他的手指掰开,下巴都被他捏红了。   “你只负责生下来,管教孩子我会请乳母,长大了请先生,不用你操心。”   “听起来我更像一只猪了。”   “嗯,做我的媳妇猪。”   “不要,太难听了!”   翟容说:“我希望以后我每日回府,会看到三四个孩子抱着我喊阿父,然后我问你们阿娘呢?他们说,阿娘在吃点心睡觉……”他笑,“还有画画。”   “又取笑我,我不一定是十三娘!”   “哪有那般巧合?年龄,性情,武功天赋。”翟容说,“我觉得你多半是。”   “你就是希望我是十三娘,然后可以拿那些陈年糗事,尽情讥笑我,对不对?”   “是不是十三娘,也是我的人了。”翟容将她揽在自己怀里。   他的动作变得如此理所当然,秦嫣红脸道:“我不会光吃点心睡觉的。我会教他们说,嗯……”她道,“我教他们说,阿娘在府中想他们的阿父。”她故意说得肉麻兮兮的,要麻他一麻。   谁知,当年只不过要让他叫一声“小若若”,便能令他觉得刺耳肉麻得无法开口。如今的翟容已经学会将肉麻当作情趣了,揉了一把她的身子:“好,一言为定。”   “啊?!”秦嫣反而被他捏得麻了一下,顿觉半边酥软。   不过,翟容也被她哄高兴了,将她松开。   秦嫣终于挣脱他的手臂,道:“郎君,以后我也会学着管教孩子的。我会教他们读书认字,我会陪他们玩。”她举着手掌道,“我向你保证。”   “然后一个个教得跟你自己小时候一样,爬高爬低,还到处鬼画符?”   “我画得很好的!”不就是那小十三娘孩提时,无意中涂鸦了一下吗?至于被他张冠李戴提溜这么久?   翟容问她,拍着自己的大腿:“还想不想睡觉?可以靠我腿上。”   “不想了。”秦嫣还是靠了过去,“郎君,我好担心。”   “担心什么?”   “此时此刻,我有夫君,还有父亲。可是总觉得像是大漠中的海市蜃楼,转眼便会烟消云散。”   翟容被她说中心事。他的任务一方面是带着秦嫣转战天山,引出星芒教藏匿在暗处的力量,另一方面则是务必阻止她落入星芒教徒手中,为巨尊尼所用。   此刻的片刻欢愉,是他也舍不得她面对那些残忍的事情,竭力想让她多高兴一会儿。   可是,随着他的估算,星芒教徒的脚步开始越来越近了,他们这种单纯愉悦的幸福,已经不长久了。   翟容手搁在她肩头,道:“若若,我们要足够冷静,足够坚强。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有转机的。”   “嗯。”秦嫣道,“我还答应哥哥,分一个孩子给他养老。”   翟容微笑:“这么快就分配好了?”   秦嫣尴尬了,方才还觉得聊孩子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如今自己竟然主动跟他聊这个。   翟容坐在羊毛绒毯上,秦嫣趴在他的膝盖上。小行军炉子里的炭火温暖地闪着火星。屋子里没有烛火,显得很暗。月光从帐顶一丝丝钻进来。   月色淡溶中,秦嫣轻声道:“郎君你放心,如果有一日,我……我要落入星芒教徒手中……我一定会自行了断,绝不会让那巨尊尼因我增强功力。”   “……”翟容低下头沉默着。   饶他是何等不动声色镇静之人,此刻也忍不住心头微微一悸。这个残酷的结局,他根本不忍心告诉她。可是……她自己已经猜出来了……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他就是决断她生死之人,她也猜出来了罢?   她肯定猜出来了,生怕他为难,她说自己了断自己。   翟容心疼地抱住她的脊背:“若若,你要记着,夫君陪着你。你要记着,不要自己动手。”   两个人很默契地停止了这个话题。   她将脸贴在他的腿上:“夫君,这件事情结束了,你打算去哪里?”   翟容说:“我也不知道,这么远的事情,没考虑过。”眼前这个关口如何度过,已经够令人伤脑筋了,哪里还想着将来?   “胡乱想想嘛。”秦嫣趴着他的腿,“让我看看,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让我想想,”翟容认真思考着,“小时候,我一直想去新罗看一看,那里是我大师伯称王的地方。不过,也许回长安?师父说,长安以后会变成世间最繁华的城池。想去见证一下。”   “哦。”   “若若你呢,你想回青州吗?我跟你一起过去看看。”   秦嫣摇摇头:“我对那里都没记忆了,秦都督也有自己的新家了。回去作甚?”   她的脸靠在他的膝盖上,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为了自己活下来,杀过许多人的手。她幽幽道:“郎君,我会先去地狱。不过长清哥哥说,地狱的劫受完以后,还是要回到人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会给每个魂灵重新为善的机会。”   此时,翟容方才听出来,她在说的,已经不是今生,而是来世了……   她目光有点涣散,道:“不要去新罗,也不要去长安,那里我都不熟悉。你还是回西域来。哪怕你找不到我,我也能找到你。”   他们沉默着,军营却不可能沉默。   战马在夜风中发出喘息,不时有蹄声蹬踏地面的声音传来;军士们交接岗哨的换岗声;还有远处深山里,不知名的野兽咆哮声……   “郎君,我听到军营西北方有异动。”秦嫣的目光迅速从离愁别绪中收回,重新专注了。   翟容自然也听到了,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她比他想象的更为冷静。在他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准备应战时,她已经开始留意军帐外的情形。   翟容深深吸一口气,他如今耳力比她强那么多,秦将军军营中的异动,应当是他先发现才对。他稳住心神,轻声坚定地道:“若若,我们一定会有长长的一辈子,我们一起努力。”   秦嫣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她从他身上爬起来,走到军帐门边,向外看去。   过了会儿,那些引起轻微异动的入寝者,很快就开始了有条不紊的破坏。   军营西北方向的马厩里,开始传来纷沓缭乱的脚步声,隐约还有人在高声大喊:“走水了!”尚未喊出几声,又嘎然而止,仿佛是被什么人勒住了声音。   但是,军营的夜晚终究是被搅乱了。   更多的叫嚷声从远处争先恐后地冲到人们的耳膜之中,引得众人都纷纷从睡梦之中醒来。   秦嫣开始能够听到鲁将军的声音了。他如炸雷一般在夜空中狂吼,他在指挥手下兵卒保护马匹,隔离火区……   军营东南方向,也隐约能够听到兵戈撞响,显然已经有军卒与军营的偷袭者开始了短兵交接。   秦嫣听着军营中已经拉开的战局,目光雪亮。   自宁高山镇与郎君并刀破莫血之后,他们已经二十来天左躲右闪,没有正面迎战星芒教徒了。此刻,他们将共同与唐国军队一起,对星芒教的真正实力进行一次全面的试探与碰撞,寻找出天字圈和地字圈的秘密。   她心中的战意开始转动闪耀。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将自己单纯地当作一个承启阁保护的对象,一个被牵来扯去的傀儡。   十一年压抑在星芒教中,她对父母有多么思念;她对那样的生活有多么厌恶;每一次被迫去完成任务时,她心里有多么反感。这些,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黑暗的生活,从来不能磨灭人对于光明的追求。   她甚至,一直在渴望着可以痛痛快快与星芒教那些荒谬的教义,那些漠视人命的断命刀,有一番面对面的较量。   长天茫茫,大地皇皇,没有人是可以被随意奴役、肆意揉捏的。   号角嘹亮,鼓声雷动。   整座军营里火把通明,响起了军士集合之声。   风雷声中,秦嫣心情激动地想,属于她的人生之战终于擂响了。 第114章 近战   根据承启阁先前跟秦将军的商定, 翟容他们二人身处军营之中,遇到所有的星芒教袭击,都由军队来统一进行防卫。   数十年来, 星芒教在西域蓄积了一定的力量, 唐国军队要介入大西域道的整治,迟早要与这个恶教形成正面的碰撞。   秦嫣跟着翟容走出军帐, 他们没有投入战场。他们的任务是逐步挖掘出星芒教的构成与意图,探查星芒教徒不同刀奴圈的隐藏实力。   兵戈碰撞声中, 鲁言修和卢直将军整盔整甲, 骑着战马在军营外三丈处, 与一批人马厮杀正酣。翟容辨认着服饰,是伊吾附近游牧之人的装扮:“这是鲁克塔各山东麓的游牧部落。”   那为首之人,双耳上垂着两枚硕大明晃晃的金环, 体型庞大,翟容道:“这是莫郤罗谷的阿束难。”他现在对于西域各部所知,已经不比秦嫣当年少了。   秦嫣说:“阿束难是鲁克塔各山这里很有名气的部落首领啊,一向以仁义智勇闻名伊吾各部。他怎么会做星芒教的帮凶?会不会是对唐国有什么误会?”   翟容目光盯着阿束难, 他觉得不会。   阿束难是个身高九尺挂零的黑汉子,耳边的金环随着他的奋力厮杀而不住在火光中摇动,显得身影十分醒目。   而架住他的鲁言修将军刀法刚猛, 一把长柄陌刀抡得飞轮一般。双方打得火光四溅,身后的烈火将他们的身影衬托得高大魁伟。   阿束难个人虽则战力骄人,但其所带领的部落军士们,都是部落中的牧民。他们身上穿的是普通皮甲, 所用的弓箭也是普通的软杆箭,与唐国的精兵良弓,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翟容观察了五六息之后,收回了目光:“他是来送死的,这不是部落与唐国军队的战斗。大漠上的部落以生存为第一要旨,不会如此来跟正规军队硬碰硬。”翟容直摇头,“看这个情形,他要么是被胁迫了什么,要么就是本身便是听命于星芒教的人。”   翟容道:“长清先生说得对,星芒教徒不可能是无本之源,无根之水,他们都是依托某些部落而生存的。必要的时候,他们会驱赶部落牧人们来送死。”   星芒教是与西域某些部落有联系的,这一点他们曾经猜测到过,如今能够得到证实,那就等于在盘摸星芒教老巢时,又多了一条路线。   秦嫣说:“如此大的阵仗,一定已经开始有刀奴混入军队之中了。”秦嫣对刀奴的战斗方式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哪怕如敦煌城那般整治严谨之处,刀奴们也能潜入其中,做出了香积寺之事。若是遇上战乱,肯定更能够轻而易举地乔装改扮。   翟容目光转向西北角,对秦嫣道:“跟我来。”   翟容心知秦嫣担忧秦都督的安危,安她的心道:“此处扎营的方式,是按照我们承启阁事先提供的方案。秦都督明白自己这次面对的是什么情况,你别太担心。”   翟容跟她保证,秦都督他们是有准备的,其实在秦嫣眼里,阿束难他们才是有准备的。这些草原蛮族他们带着富含油脂的浆液,事先浇在草料、牛皮帐上点火燃烧。这种明显带着星芒教特色的诡诈手段,令火势一下子便冲天而起了。好几个军帐直接就化为灰烬。   一片火光中,秦将军的部下忙而不乱,显示出了唐国军方稳定有效的应变能力。他们兵分数路,一部分军士救火抢马,运水、断火源。一部分则有条不紊,迎敌对阵。   在军帐的空隙处,大部分军卒正在整队,准备防守其他的军营路线。   忽然,那些奔跑救火的军士叫嚷起来。他们手中扛着水桶,正在扑灭烟燎灰火。   熟料,身后与他们一起扛水的“战友”,拔出战刀,扎入他们的身体。一些军卒猝不及防,倒下了。   不过这些唐兵并没过度慌张。旁侧的军卒立即拿起战刀,与那些同样身着唐国军中服饰的刀奴对战起来。   “他们何时混进来的?”翟容的脸色也变了。他们知道刀奴擅长伪装,所以两伍编一什,睡在一个军帐之中,互相有个监督。对方不仅混进来了,连衣服都换成了唐兵服饰!   秦嫣道:“他们,会不会是整什整什地杀人?”   翟容被她提醒了,他向一个已经被火油烧得滚烫灼人的军帐飘去,挑开那烧成碳状的牛皮帐一看,里面整整十具尸体,衣服都被扒了。   翟容脸色沉暗了,他对星芒教的残忍阴暗还是认识不足。   秦嫣见他生气,道:“我去试试哪些是刀奴?如今他们与军卒们衣饰相同,很难辨认,怕军卒们吃亏。”   翟容反而阻止了她:“若若你不要太在意,这些事情与你无关。”翟容看出她很想做些什么,“秦将军有办法辨别刀奴与他的部众。”   翟容带着她退出已经烧成一片火海的那群军帐,对她道,“你看仔细他们的致死伤口,跟你的那个草字圈有没有多少差异?这可以让我们寻找到星芒教管理各个草字圈的方式。”   “嗯。”秦嫣得了这个命令,立即蹲下身,一个个尸体翻检着。这里每一个死去的军士,都应该死得有价值。   血火缭乱之中,秦都督带着徐高将军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看着眼前敌我难辨的混战,徐高将军手中银枪呼得刺中一名刀奴,冲着全军大声喝道:“带水战红巾!”   但听得一声声整齐地呼应,那些秦将军部队的军卒们,纷纷从腰带里抽出一条红绳,带起红巾。他们的扎法非常奇特,用的是东海渔民常用的“革缠四季结”。这种打结方法明快简单,但是需要手指有特别的扭转,是中原士兵进行水战使用的打结方法。西北地区干旱少水,根本没有水战之说,此刻大部分人拧成绳结绑在手臂上。   当看到小部分人手法不灵活,甚至根本扭不成绳结,当下再无任何犹豫,臂缠红巾的军卒们立即以长矛短刀同时扎入这些人的身体中。   这些正是星芒教的刀奴。   刀奴们对付普通军士毕竟还是有着不小的优势,那些刀奴见无法隐藏身形,便与对方砍杀成肉搏战。他们出手十分狠辣,有兵器用兵器砍,没兵器用白骨错裂手,活生生将唐军给杀成一团乱麻。   翟容道:“若若,我们最欠缺的就是关于星芒教的细节。这些还是草字圈的普通刀奴,天字圈和地字圈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些都要依靠你的眼睛去发现。”   秦嫣想了起来:“牧刀人没有出现。”   牧刀人是这一群人武功最强大的杀手,翟容在宁高山镇与莫血交过手,对方的境界至少在俐偲毗之上。   翟容说:“你帮我盯着看,哪个最像牧刀人?我怀疑他混在人群中,伺机刺杀各位将领。牧刀人武功太高,要在他发动之前就剪除掉。”   秦嫣也觉得,牧刀人真的只能依靠她去慢慢寻找出来了。他们开始在整个军营四处不断游走。   翟容目前的武功是依靠“曲全盟”的非常手段才暂时拥有的,而这些牧刀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通过自身苦练拥有的能力。这些人那超越常人的体能究竟从何处而来?星芒教是否可以大批复制这样的人?这些就是翟容负责的“云烟”计划中,需要去摸清、探底、寻找出破解的地方。   秦嫣的目光从所有混战中的人群中一个个看过去。   她看到在那些对战的人群中,隐约有中原高手在防护着将领们的安全。这样也限制了牧刀人的突刺行动。   秦嫣心中略微安定。既然,几位将领都有承启阁派出的江湖武者进行暗中保护,那么,牧刀人想要潜伏而出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方式就是……她顿时有了搜寻的指向。   她将混战中穿着唐国军卒的刀奴们一个个仔细看着,她判断,这个草字圈的牧刀人,应该乔装成为普通刀奴,以对敌的方式,慢慢接近着几位唐国将军,然后凭借卓绝内力,暴起出手:“郎君,那个,他的动作跟刀奴不一样。”   刀奴们为了符合培养“摩尼奴”的手段,在武功上的训练非常单一、僵硬。那牧刀人正混在刀奴之中,伪装成这种寻常草字圈刀奴的行动。可是,秦嫣还是能够将其辨认出来。   那牧刀人好不容易,觑到了一个机会,飞身向徐高将军刺去。徐将军在战场上经验丰富,但是对付这种武功出神入化之人还是有些够不到。他手中长矛旋转起来,想要将那牧刀人挡在刀风外。   牧刀人一声大叱,手臂便破入刀圈,一双赤手要打入徐将军的胸口。徐高将军只觉得自己命要休矣,手中一顿乱挥。忽觉得眼前一花,一声重响在耳边传来。回头一看,只见那个一直蒙着脸,自称是秦小娘子夫君的年轻人出现在自己的近旁。他的手掌仿佛能够开裂巨碑,一掌拍在那牧刀人的天灵盖上。   “曲全盟”长辈灌注在翟容体内的功力,白龙破海一般,咆哮着冲出体外。那牧刀人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恶狠狠拍出了两丈有余。摔在地上,变成了一具死尸。翟容经历了在柔远镇与莫血的较量,已经知道这种牧刀人是比刀奴更固执的信徒,不可能撬开他们的嘴。所以不再在这种危险人物身上,多耗功夫了。   翟容一击将牧刀人打死,旋即转身回到了秦嫣身边。徐高将军被他从牧刀人手下救出一条性命,向他遥遥一抱拳。翟容也抱一抱拳。   牧刀人一死,刀奴们又无法通过军衣掩藏身形,军营里的这场潜伏偷袭很快就被镇压了下来。   军营的另一面,阿束难也被鲁将军大刀一挥,砍下了马背。他所带来的那些上马为军卒,下马为牧民的族人,都被砍的砍,捆的捆。   卢五郎几拳头便将已经受伤的阿束难打得满嘴满脸都是血。一上战场没有人会心慈手软。将他绳捆索绑,和鲁言修将军一起,把阿束难带到了秦都督和徐高将军所在的中军大帐之处。   因为此人的夜袭,加之星芒教徒的潜伏刺杀,折损了好几百个精兵。尤其是那些被星芒教徒换了衣衫的军卒,是躺在军帐中,整什整什地割断了喉咙。   徐高走上前去,一把捏开阿束难的嘴:“你为何要偷袭唐国军营?”   阿束难一张脸难看之极:“嗬……嗬……”仔细看去,他的舌头竟然已经被全部切掉了。断口红肿但是却并没有溃烂,应该是敷过药物的。这些大漠上的牧民大多并没有文字,除去了舌头,就几乎无法交流了。   他带来的牧民们哭嚎起来:“族长说,我们不过来,我们的女人和孩子都会死!族长,你答应我们会打赢这一仗,就像你以前带我们打过的所有仗!族长……”   阿束难两行血泪从他粗糙黝黑的脸上挂下来。很多年前,为了部落的安危,为了能够在狭小的山谷中获得一个安逸的休憩之地,他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星芒教那些神秘似鬼神的高手,帮助他稳定了部落,逐渐拥有了权势。这一回,他们将他舌头摘去,让他为他们打前站。这也是他无奈的选择。   星芒教敷在阿束难舌头上的□□,可以使得他战力暂时提高,但同时也是一种剧毒。他两眼一翻,顿时死去了。秦都督军中的医师过去检查了,证明此人是中毒而亡。他下令:“偷袭军营者,除能提供口供,将功赎罪者,一律格杀!”   便有负责通译的军卒上前,跟这些部落牧民一一通传。然后就由军队里专门负责刑讯问话的军士们,将其一一分开讯问。   军营里那些刀奴以油脂浆液点燃的烈火,难以完全熄灭。被水浇了以后依然在到处火光流淌。但是军营里重新渐渐恢复了平静。   翟容和秦嫣坐在一个小马圈的木栅栏边,看着东方的熹微渐渐来临。   翟容道:“第一波试探结束,可以确定三件事。第一桩,哪怕你藏身在数千人的军营里,星芒教也有办法追击到你;其次,他们使用的应该不是犬类,军营里蓄养的大型猎犬是不会容它们无声靠近的;还有就是,他们会控制部落牧民。”   秦嫣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我们会有人去查,阿束难的部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看这个情况,应当只有阿束难自己知道真相。”翟容道,“我们如今继续在军队里接受保护,这支军队很快就会面临第二次冲击。”   “我们还要留在这里?”   “若若,”翟容双腿蹬着粗糙的木栅栏,“我们必须在这里。”   “我很担心父亲。”秦嫣道,旭日嫣红的颜色将她两颊染得透红,“我不希望他们因为我卷入这种危险。”   “若若,我跟你说过了,”翟容侧转头,劝解道,“这两千军卒是大唐设在此处试探星芒圣教的诱饵。”   秦嫣顺手从木栅栏边,摘下一棵长长的枯草,折下一段放在口中咀嚼着。   翟容说:“第一战,我们要踏着这些唐国军人的身体前进。若若,你要清楚自己的使命。”   一夜的烈火熊熊,秦将军营里覆盖着的薄薄积雪很快融化。清晨的微光,使得湿漉漉的地面呈现出黑暗的颜色。而中军帐前的大纛,长长的飘带高高迎举到空中,红底黑字的“秦”字,顶天立地,昂然霍霍。   秦嫣咬着唇角,低着头,试着放弃自己作为女儿的身份,尝试从唐国的整个格局去考虑这个问题。   自两个月前起,秦将军奉任城王李道宗之命,从九原郡奔赴伊吾州,就已经加入了这次的计划。父亲身为唐国军人,愿意成为承启阁踏骨而行的计划中,那片森森白骨……   他们坐着的栅栏里,马群在他们身后奔跑嬉戏,仿佛昨夜的惊险并没有干扰到它们一丝一毫。   马群在他们身后奔跑,走驴在昂昂大叫。经历了一夜折腾的秦都督军队,此时很多人都陷入了疲惫的休憩之中。   高高的草料堆中忽然传出一阵轻微的悉悉索索声。紧接着,一股青绿色的粘液从那草料堆里缓缓滴落出来。   一匹战马好奇走过去嗅了嗅那粘液,忽然如同受到了什么惊扰似的,忒儿一声急速避开。那草料堆又是一阵耸动,粘液流得更多了。 第115章 绿液   秦嫣本来很随意地跟郎君坐在一起, 她看到翟容的手指忽然挪动,碰触到了自己的手背。尽管他们无数次用这种方式表达过情意,但是如今身处大敌当前之时, 秦嫣很本能地感到了, 他并没有与她传情达意之心思。   她收紧身子,专注听着来自四处的声音, 他很轻很轻地对她道:“有人来了。”   “听到了。”秦嫣在他身前道,“我们要去秦都督军帐示警吗?”   “不必去, 我感觉这些人能够直接找到你, 应当是冲你来的。”   “我身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们能够找到我?”   “谁知道?”翟容道,“别去理会了,准备, 应战。”   他们身后数丈开外的草料堆,本来纤细流淌的青绿色粘液,变得越发稠浓,一股辛辣的气味陡然爆发出来。这一回, 整个马圈中的马群和其他牲畜都感觉到了异常,长嘶短跳着,迅速逃离马圈。   有几匹性子暴烈的战马被那气味刺激到了, 抬起粗大的铁蹄,一下又一下地撞在马圈的木栅栏上,负责养马的军士们都来不及赶到,便听到木栅栏发出了一阵沉重的倒塌声, 扬起半丈高的尘土。一群马匹和走驴们,慌慌张张窜出了那个马圈。   与此同时,草料堆炸雷一般炸开来了。   无数草灰、麦秆、碎石之类的细小之物,如同粉尘一般在空中弥散着。草料里已经发酵的草叶,如同翻着恶臭的细带子,射向四方。   翟容带着秦嫣从坐着的木栅栏上,飞一般地横掠出三丈多远。在空中转身、拧腰、单膝落地,手中战刀娴熟地旋转在手掌之中,挡开了落在他们面前的尘土草屑。   与此同时,翟容在秦嫣耳边轻声报了他估算出来的敌人位置。他如今的感知能力要比秦嫣还强,他负责定位,秦嫣负责弓箭远击。   秦嫣在向外退的时候,全靠翟容拉扯。   而她自己,则已经在空中完成了取弓、上箭、瞄准、拉弦的所有动作。黑弓已经拉成满月。   “嗖——”的一声,一支铁箭携带劲风,射向翟容方才报出的位置。   那草料堆里炸出的尘土草叶在空中飞扬,遮蔽了半边天幕,将这方圆两丈许之处,搞得晦暗无比。   光线昏暗之中,隐约有数条人影从里面飞身而出。   秦嫣从他们的身形中可以看到,他们是内力充沛的人。   而翟容感知敌人位置的能力的确不弱,他报得很准确。秦嫣使用自己在扎合谷辛苦多年练就的最有信心的弓箭时,也的确毫不含糊。她的铁箭准确地射入了其中一个人的大腿。   可是,没有听到痛叫,甚至没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有任何摇晃。那箭插在对方的身体上,他却似乎毫无痛觉。   灰沙漫天,渐渐平复。   清晨的阳光下,来的九条身形清晰地出现众人的面前。秦嫣一见之下,吓得眼神一沉。   这九个人身上如野人一般披着兽皮。   他们的身材都高达八尺以上,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脸面上,手臂上,双腿上,都流溢着一种青绿色的粘液。这种粘液薄薄糊在他们的皮肤上,使得他们面目模糊不清,又透着说不清的阴森诡怖。早间清爽的阳光,非但没有减轻这份诡异恐怖之感,反而因为光线过于充足清晰,显得越发令人浑身发寒。   那中了一箭的绿液男子也没有将腿上的铁箭拔去,足下一蹬带着箭向秦嫣他们呼啸着扑来。   “放箭!”秦都督已经获知了此处的战况,带着军营中的弓箭手迅速来到了这个小马圈旁。   唐国军中的弓箭手们,上箭、半蹲、出箭。速度整齐划一,快得惊人。   那九个绿液男子嘴里发出了吼叫,用手中的一把长刀开始格挡那些密密如雨的铁箭。与他们的充沛内力和方才速度惊人的轻功相比,他们挡箭的样子有些迟钝,以至于不少箭矢依然都扎进了他们的身子。但是他们浑不觉痛,扎入了身子便任其插在那里,绿色的粘液很快就会滑过铁箭扎入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将那些扎入肉体的铁器腐蚀掉……   “注意那些毒液,有毒!”徐高呼喝起来。人们看到那些插在绿液人身上的羽箭,箭头被融化,纷纷从他们身上落了下来。   绿液人几个起落,就来到了弓箭手的战队之中,手中的长刃和沾满绿液的手臂四处挥舞。弓箭手们根本不堪抵挡。   “他们也是刀奴!”秦嫣被翟容带到了数丈开外,就是为了让她能够从远处来观察这些前来偷袭的人。翟容觉得,这些人与昨夜偷袭的草字圈刀奴,有了很大的区别。他需要秦嫣以自己在星芒教十一年的经历,来做一些判断。   翟容道:“为何你觉得是刀奴?”   “从他们挥刀挡箭的方式看,他们身手很灵活,可是他们对于躲避并没有太大的意识。”秦嫣紧张道,“刀奴的训练就是如此,因为我们本身是杀人武器,我们自身的生存与否并不重要。只不过这些人已经到某种极致了。他们好像不觉得痛,不觉得难受,只管出击就是了。”   说话间,这些绿液刀奴已经将那些弓箭手砍落了三成。这些刀奴不仅身躯高大,而且手中所使用的刀也比寻常要大而长,一刀砍去,可以同时结果三至四个弓箭手的性命。其中两个使用的是巨大的斧子,挥舞在空中,呼呼有声,显得特别有威慑性。   旁边的骑兵和步兵军士纷纷带着盾牌出来迎战,弓箭手在徐高将军的指挥下,拼命向后退去。   先上战阵的是唐国步兵。   这些步兵肌肉强劲,奔跑迅速,是唐国近身战最出色的战士。他们先手持长矛,整齐地向前冲刺过去。这种作战方式,对付普通骑兵和步卒固然效果上佳,对付这种身怀武艺的刀奴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只见那九名绿液刀奴踩着密密麻麻指向他们的长戈,凌空而起,将唐国步兵的铁矛压得狠狠低沉。   他们翻身而起的时候,身上的绿色汁液带着辛辣刺鼻的味道扑向众人。幸而方才徐高将军提醒过,加之又是冬日,这些步卒都已经用厚布将自己裸露的肌肤裹了起来。但是那无数滴绿色汁液抛洒在他们的头盔和铁甲上,响起一片片滋啦啦的声音,本来光滑的铁器表面,顿时片片白斑洇化开来。   难以进攻,能够近距离接触时又武器损毁腐蚀严重,这些步兵只能挡得一时,并不能坚持多久。   这些步兵虽不能久战,却也暂时让九个绿液刀奴停止了脚步。   接着,唐军中的盾牌兵、轻骑兵、重骑兵一轮轮连番冲击。大唐的军队虽然对这样奇特的敌人没有有效的克制方法,但是通过人海战术,渐渐牵制住了他们的脚步。   而唐国这支军队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让翟容可以有机会,勘察到星芒教徒的真正实力。在秦都督的指挥下,这些来自北漠的军士,如同他们在河北与叛军作战一般,一次又一次,踏着同伴的尸体,无畏地冲向那九个犹如妖魔的绿液人。   鲁言修将军、徐高将军、卢五郎小将军,都杀红了眼。跟着士兵们共同进攻着。   战鼓不停,人不停,马也不会停!   军卒们、将士们一声声呐喊着,不断涌向那狭小的战圈。以自己普通人的躯体,堆筑着大唐的壁垒。   秦嫣卯住每个绿液刀奴的一举一动。唐国军士们一波又一波地向上涌。徐高将军和鲁言修将军身先士卒冲在前面,他们不断地大声调整着作战方案和方式,竭力让众人可以多抵挡一会儿。   秦嫣道:“他们真的是刀奴,出刀的方式很简单干净,不顾一切只管取人性命。这是自小反复训练才会练习而成的。”   “那就是天字圈或者地字圈的。”翟容说,“我师叔以前在南疆破动机城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种叫做蛊尸的行凶者。他们本身已经是尸体了,巫者将他们体内培养蛊毒,养成僵尸。”他仔细观察着,“这些会不会也是僵尸?我们可以尝试用对付僵尸的办法。”翟容又皱眉,“不对,蛊尸因为是死尸修炼而成,所以无知无觉,动作僵硬蠢笨,这些人的身手实在太好了。”   几声长啸如凤唳、如龙吟,十来位奉养在唐国军队的江湖高手手持长剑,从人群中如大鸟一般纷纷排空而出。   这些人是承启阁通过江湖合作的方式,邀请到军中的中原武者。他们在昨夜混乱的时候,保护了秦都督等将领的生命。如今,看到军队要迎战这些身手不凡的刀奴,在领头的雁回门掌门吴山海指挥下,直接杀向了那些高大的刀奴。   这些武者自小修习内家功法,身轻若燕,内力悠长。手中剑花挽得如同银蛇乱舞,脚上不时踩着军卒们的长矛、刀戈,将其中五个绿液刀奴团团围住。   刀奴们意识到了遇上了难以对付的高手,他们分立五侧,不断跟这些江湖高手游斗着。   “他们是有意识的!”翟容可以肯定了,“他们不是僵尸。”可是,他们的弱点到底在哪里?   那些江湖武者与绿液刀奴们打斗了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渐渐不支了。绿液人内力雄厚源源不绝,而身上又不怕伤痛,加之那具有强烈腐蚀效果的绿色汁液,实在令人难以降服他们。   秦嫣将箭壶之中的铁箭架到铁弓上:“郎君,我用箭射他们。我觉得,他们受伤之后,各处反应似乎并不相同。”   翟容知道她的箭法与那些弓箭手不同,可以根据对手的呼吸气脉,照准弱点射箭。   他点头。   秦嫣端稳弓弦,如同在夕照大城之下击鼓断那阵师气脉一般,体会着那些绿液刀奴的呼吸与气劲。   手指一松,羽箭贯日一般而出。   被她射中后心的一名绿液刀奴果然有了反应,他微微一颤,似乎感觉到了痛苦。秦嫣心中大喜,轻咬下唇,继续一箭箭向那些刀奴的要害射过去。   果然,真正射到他们软肋,并且劲道足够的话,这些绿液刀奴是有反应的。只不过不会像普通人那般受伤致死,只是身上会留下更为浓稠的绿液,慢慢将那深深扎入要害的铁箭同样融化掉。   秦嫣的眼睛一直盯着在看。翟容则手持战刀,防着四周出现偷袭她的人。秦嫣说:“伤在要害上,他们会流出更多的绿色汁液。而且,一旦汁液流出太多,他们的身形似乎会变矮一些。”   “变矮?”翟容的目光左右逡巡一番,果然发现在唐国军卒和那些江湖武者的殊死围杀之中,虽然这些绿液人的长刀、巨斧,砍下一批又一批的唐国军人,但是他们的弱点隐隐约约被抓出来了。   翟容说:“若若,我明白了,这些人还是要照准要害狠砍。若若,我去替他们接走一两个,你护好自己,若有人偷袭就叫我。”既然已经大约将对方的弱点找出来了,那就没必要让唐国军士白白做牺牲了。翟容手中战刀一挥,向其中两名绿液刀奴砍去。   秦嫣将鹿角弓背到身上,一边看着翟容与那两名绿液刀奴刀光碰在一起,一边自己找个角落护住后背。   因方才一阵子用力过猛,她的手指酸痛不已。她用力揉着自己的手掌,眼睛却依然盯着战圈里。   因为,方才她似乎看到其中一个绿液刀奴,给了她某种奇怪的熟悉感。   翟容刀锋转向,横劈硬挑,照准那两个看起来似乎无痛无觉的刀奴的心口、肋下、咽喉、胸肺处频频猛烈攻击。   被他引带走了两个绿液人,徐高将军他们,加上那些江湖武者大感轻松,无数战刀轮番挥舞着,将余下的七个刀奴牢牢逼住。   刀奴们眼看无法挥洒自如,都陷入了狂怒。他们一边加倍地向那些军士们挥泻自己身上的戾气,一边用粟特语狂吼起来:“星芒永垂,以血洗魂!”   九个刀奴之中,八个人都口齿非常清楚,一个挥着粗重铁斧的,却说不来话,也跟着嗯呀嗯呀地胡乱叫着。这个说话不清楚的绿液刀奴,正是不住给秦嫣带来某种熟悉感的那一个。   这一个虽然口齿不清,但是却是九个刀奴中力气最猛劲十足之人,而且体格异乎寻常的粗大。终于,这余下的七个刀奴在唐军密集的攻击中恶狠狠撕开了一条口子。他们需要尽快将这支军队打出缺口来,以便能够靠近主人给他们的任务——摩尼奴!   两个刀奴大吼着:“以血洗魂,星芒永垂!”将面前密密麻麻围攻上来的军卒砍杀出一条血道来。这两名刀奴用长刀挡住了徐高和卢五郎的长兵器,还生生受了江湖武者的一剑,硬是冲开了一条道路向秦嫣扑过来。   翟容一边在不断砍斫着自己面前的两名绿液刀奴,一边也在留心着秦嫣这边的情形。看到有两名刀奴突破防线来到秦嫣近前,立即手中如浪水滔天,拍起一股强劲的气浪,朝自己的对手狠狠砸出去。   然后放弃那两名刀奴,翟容的双足在地面上一蹭,飞将过来,将秦嫣带在身后,挡住了这两名绿液刀奴。   军队和江湖武者重新围合过来,将所有绿液刀奴都包围了起来。   而那个力气最大,身量最高大的刀奴口齿不清地怒吼着,意外地突出重围,向着秦都督和卢五郎处迅若雷电地出击着。   眨眼之间,这个最高大的绿液刀奴挥起三尺来高的斧子,冲到了秦都督和卢五郎的近前。   另外几名军中配备的江湖高手见状,连忙抽出身前去阻拦他,以保护军中主帅。   那绿液刀奴提气运转,步伐在空中迅飘迅散,整个人仿佛一道浑浊的烟雾一般,从那些江湖好手的中间穿插而过。纵然因为他防备不到位,身上也被砍中了好几刀,但是,他丝毫不感觉疼痛,依然笔直地将手中的战斧向着秦都督挥舞过去。   秦都督是军将,长于运兵帷幄、练历兵法,个人武艺只能算是尚可。此刻,那绿液刀奴一旦越过了几位江湖高手的拦截围堵,他面前几乎就没有任何阻挡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突袭成功的绿液刀奴只觉得身后陡然射来一缕寒风。   这股寒风与普通的箭法不太相似,是以三支铁箭成品字形,合围后颈的数处要害。以他强悍的内力和体质,这点箭风固然不在眼中,可是非常莫名其妙,那绿液刀奴竟然停了下来。   几名江湖武者连忙汇合到秦将军身边,将他围得铁桶相仿。   那高大的刀奴没有再试图冲向秦都督,而是整个人都转过来,望着射箭的方向。   “品”字箭的射箭处,正是秦嫣为了救父亲,躲在翟容背后,朝那刀奴脖颈之后所射。 第116章 平安   那身量高大的绿液刀奴, 巨足在地上一踏,人从军帐前如同脱线的纸鸢一般,在空中飘忽不定地飞将起来, 退离了秦都督的面前。   翟容正在应付两个绿液刀奴, 也同时留神着各处的变化,见那人转身过来了, 回头喝道:“若若,小心!”   秦嫣手中的弓依然端在手中, 她没有再次上弦。   方才她情急之下, 为了救自己的父亲——在她心目中, 已然隐隐绰绰将秦都督当做自己的父亲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哪怕明知这三支羽箭,对那绿液刀奴并无多少作用, 她还是竭尽全力地向他的后颈全力一击。   她为了能够起到最大的攻势,用了三箭合围的方式。   这个箭法,她曾经在夕照大城伏击俐偲毗的时候使用过。当时还对翟容起过很大的帮助。   此刻,她松弛了手指,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绿液刀奴凭空踏地而来。黑色的影子向她扑过来。   翟容见她没有及时避让,手中一震刀身,将内力灌注在战刀上, 霍霍数刀将那两名与他缠斗的绿液刀奴震退数步,错步驳身从他们中间滑过去。两名刀奴身上、胳膊上飞溅起的青绿色稠液落在他的战刀上,只听见滋滋作响,那刀上一团团顿时暗哑了。   地上薄薄的积雪, 被翟容疾飞的脚步滑出两条灰色的雪道。   翟容冲到秦嫣面前,拽住她的胳膊,急转半圈,将她一下子挡在自己身后。手中的刀反手就向那刀奴即将来到之处,砍将下去。   “呼——”刀锋在空气中劈了个力斩,却走了空。   走空的原因,并非翟容砍错位置,而是那个刀奴早已停住了前掠的脚步。   这刀奴与他们相隔五六尺站着,他整个人的动作毫无攻击之意。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被浓浓的青绿色粘液覆满了面孔,已经看不清楚长相了。但是头发依稀为深褐色的长卷,黏糊糊地粘贴在脸面上。   一群军卒方才差点让这个绿液人伤到了自己的主帅,都蜂拥过来。   那绿液刀奴转身迎战。   翟容感觉到了秦嫣的动作神态很不同,问道:“你认得这个人?”   “不能确定。”秦嫣道,“刚才……他好像认出我的箭法。”   “什么箭法?”   “我用了三支箭合围的方式,这个是以前在扎合谷一个人陪着我练成的。”秦嫣看着那绿液刀奴,他又被其他军卒吸引了注意力,手中斧刃翻飞,正在不断斩杀着秦将军的部下,看起来又是凶神恶煞一般。   秦嫣道:“他没那么高,也没那么凶。”她眼前出现平安憨圆可爱的笑脸。整个扎合谷,除了长清哥哥偶然会对她有些笑容,只有平安会没心没肺地笑。   她避在翟容的身后,想要从那张丑陋的脸上,找到平安胖乎乎的可爱面容。   就在她出神之际,方才与翟容缠斗的两名绿液刀奴,又开始向他们发动了进攻。   翟容端起战刀,脚步斜冲出去。他与那两名刀奴,重新进入了绞杀之战。   他对付这些刀奴,有了点经验,经过无数次地砍杀,终于那两名刀奴不支,身上浓液不断流出,身形越发萎靡,最终长叹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们身子旁边,绿色汁液流淌不停。翟容对身边的军卒道:“看好他们,如果又能起来立即叫我。”   “是!”军卒们手中战刀、盾牌齐齐举起,戒备森严地看着那躺倒的两名刀奴。   几位军中的江湖高手穿插过来,将秦嫣护卫着,带她来到了秦将军的身边。   那方才被秦嫣射了三箭的高大绿液刀奴,始终在他们外围攻打着。秦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步法,看着他拿住斧柄时微微转动手指的细小动作,看着他转身时,将重心转移到脚后跟的那个小习惯……   “平安?平安吗?”秦嫣叫起来。   那绿液刀奴微微一愣,转头看着秦嫣。   “你是平安对不对?”秦嫣问,“你不是去星光圣地了吗?”她看着那刀奴高得异常的身形,“他们给你吃了什么吗?你怎么会……”   那刀奴忽然咧着嘴笑了起来,他停下不住砍杀的刀,仿佛不知道危险一般,将手中的三尺大斧换到左手,右手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两道竖线,然后又在上方画了一道横线。   秦嫣急道:“你快逃,别傻了!”   那刀奴只顾和秦嫣比划动作,身上被几名军士重重砍了三四刀,他摇晃了两下,抖苍蝇一般将他们抖开。   翟容又卯上了另外两名刀奴,那些绿液刀奴们见久战不下,领头的刀奴一声唿哨过后,余下的刀奴们立时从不同的方向狂舞长刀,杀出一道血路,冲出了军营。平安像小时候一样,对着秦嫣傻笑着挥挥手,撞开十几名军士,也跟着其余六个绿液人一起冲出了军营。   秦都督的人马不敢分散前去追击,如果论单打独斗的话,此处除了翟容,任何人走出军营都是去送死的。   翟容也没有下功夫去追杀他们。   他收刀退步,蹲在地上,看着那两名倒下的刀奴。这两名被他砍倒的绿液刀奴横躺在地上,被数十名军士围着。因他们身上在不断渗漏出绿色汁液,渐渐将地面也浸透。地面上的薄雪早已化为水渍了。   那绿色汁液落在地面上,初始还不觉得什么,渐渐感觉到了这些汁液越来越浓稠。   翟容道:“血?他们身上没有红色的血,难道是绿色的?”这绿色的浆液就是他们的血?   从方才作战的情况可以看出,这种汁液对于人体和铁器都有很大的腐蚀作用,众人一时不敢过于靠近。   “那两个人好像在融化!”有人惊叫起来。众人的目光顿时都集拢了过去。只见这两个巨大的刀奴果然在逐渐矮下去,体下的深色汁液也越来越多。   翟容抱臂站起,看着那两具尸体渐渐融化,最后化作一段深黑色的粘液,紧紧黏合在地面上。他用铁器去戳了一戳,那已经死去的刀奴血,将铁器侵蚀得发出哧啦一声,顶端便变成淡白色。   翟容回头找秦嫣:“若若,你方才认出了谁?”   秦嫣道:“郎君,那个是平安。”她眼圈红红地道,“还和小时候一样傻。”   “没听你说起过。”翟容看着秦都督吩咐手下军士重新整理战场,移除战死的军士,将现场清理干净。徐高将军和卢五郎他们则在调整兵马,以防万一。他见军马喧嚣,带着她找个僻静的角落说话。   秦嫣跟着他来到军帐一侧,道:“平安也是个刀奴,本来莫血将他带到草字圈,是看中他年龄小,但力气大、皮糙肉厚。可是养了几日,发现他是个傻子。”   “那怎么留下了?”翟容曲腿靠在牛皮帐上,抄着双手问道。   “因为他动作很灵活,训练不差,就是脑子不好使,没法带出去派用处。莫血就留着他给别人练功夫。后来长清哥哥觉得他长得圆头胖耳十分讨喜,就带了他半年,看看能否让他变得聪明一些。”   “肯定是没变聪明吧?”翟容道,“方才分明有好几把刀向他砍去,还停下来跟你打招呼。他们幸亏是体质异常,不怕受伤。”翟容道,“我已经试过了,他们其实也是怕受伤的,只是比寻常人要强出数倍而已。如果反复砍杀,一样会血尽而亡的。”   秦嫣担心地交握着双手,问他:“他们身上流的那些绿色的汁液,就是他们的鲜血吧?”   “嗯。”   “那平安岂不是浑身是血?”   “应该是吧?”翟容又安慰她,“他们的身体应该是受到这种特殊血液的滋养,所以才能不惧刀刃的。”越是接近星芒教的真相,越令人无法心安。   秦嫣眼神里露出哀伤恐惧的神态:“我觉得草字圈的白骨错裂手,已经是邪术了,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样的邪术。”   翟容抬头,看着刀奴们离开的地方,道:“跟动机城的僵尸蛊还真是有些相像。”   “可是你说的,平安不是僵尸。”   翟容问:“平安是如何离开你们的?”   秦嫣道:“他被莫血送入了星光圣地。莫血说,星芒大神需要他这样纯洁的孩子。那里,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个传说而已。因为送入星光圣地的刀奴,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即使是外出执行任务,也不曾听说过他们。”   星芒圣教的星光圣地,的确是作为星芒教徒们最梦想的归宿,至于如何被遴选入星光圣地,则是牧刀人的权力。   翟容道:“根据长清先生的猜测,所谓进入星光圣地,就是被遴选入天字圈或者地字圈为刀奴。苍天为上,黄土为下,也就是说,平安现在可能是……”他猜测了一番,“地字圈的刀奴?他的身体都是绿色汁液流淌,是不是很像植物的草汁?”   秦嫣说:“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可怕?满身都是……那个……”   “可他还认得你,你们之间有过什么过去?”   “也没有什么,平安虽然身手天生就很好,但是心智也就三、四岁的孩子。比较胆小,也比较依赖旁人。有一段时间哥哥都让他陪我练,我看他傻乎乎笑眯眯的,答应他,如果有一日我们要兵戎相见,我必不对他下手。”秦嫣道,“担心他听不懂,所以教了他这个手势。”她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两道竖线,上面画了一道横线。   秦嫣垂下手:“其实刚才我朝他射箭的时候,他就大概认出来了。小时候哥哥训练我练这个箭,需要拿个活人练习。平安皮肉厚实不怕疼,哥哥就让我追着他射,才学会的。”   “那么,方才他是在跟你说,如今他跟你兵戎相见,不会对你下手?”翟容有些同情那个名叫平安的痴傻少年人。虽然秦嫣看起来没有任何难过的表情,那只是她习惯于掩饰情感。   “他是傻的啊,教他什么就认什么。”秦嫣道,“当年也就是看他胆小好玩,安慰安慰他而已。如果莫血真的安排我与他对决,哪里不会朝他下手。”   “你们当他傻,我看他一点也不傻。”翟容道,“你看看他,虽然跟着那几个人在杀人,可是看见你就笑。说明他知道谁是待他好的人。”他的靴子上沾了一些绿液,乌皮也有腐蚀得些白斑了,他将腿蹬着那牛皮帐,使劲擦拭着。   秦嫣羞愧地看着他晃动的腿,说:“其实……我待他,也没多好。”长清哥哥也没待他多好。   在星芒圣教做刀奴的,整天就被教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道理,哪里有赤诚相待的心思?   她道,“只不过当时年龄相近,陪他玩过几个月。教他说过话,可看方才的情形,他大概已经全忘记干净了,连一句《光明垂地经》都念不利落。”秦嫣道,“哥哥身体弱,我有时会藏一点熟肉给哥哥,也会分给他一点。就这些,真是没有待他多好。”   翟容看着她这种惭愧的样子,心情很低落。他揉揉她的后背,拉着她走到一块横石上坐下。   秦嫣摸摸他的手,在他厚实的手背上揉了两下。   她告诉翟容:“郎君,我对平安只是普通好而已,更多时候是将他当作个大玩具,但是平安是真的对我很好。有时候长清哥哥罚我,他还会跟长清哥哥凶。后来长清哥哥嫌他实在碍手碍脚,不让他靠近我们了。”   “不让他靠近你们,平安有没有偷偷来找你?”翟容需要揣测一下平安的性格。   秦嫣摇头:“没有,他挺乖的。长清哥哥跟他说要好好训练,我们才会重新要他。所以他在莫血手下一直很出色,只是不会察言观色,无法出去执行任务,其他都很好。最后莫血觉得他身手上佳,将他挑选入星光圣地。”   “原来如此。”翟容说,“那这平安还是有一定忍耐力的,也能够懂得一些事情。”   “是的。”   翟容道:“如此看来,这些刀奴和南疆的蛊尸不同,他们有知觉、有记忆。”他想得更深远一些,“而且他们还能说话,如果能够得到他们的信任,应该可以给我们提供些什么。”   任何组织在建立一开始的时候,都是毫无缝隙可入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因为追求和愿望的不同,产生种种罅隙。   比如,莫血虽然是个虔诚的星芒教徒,但是,当他生出贪心,奢望能够修炼出真正的摩尼奴,以取得星芒大神的眷顾。他会违背星芒教的严格要求,破格收留看似羸弱的长清,使得草字圈出现了秦嫣这样的异类。   翟容一边跟她询问情况,一边抚慰她——跟着自己夫君一起,就是这样好。一颦一笑,一冷一热,都有人管着她。   他们交谈的时候,军营中的战场打扫已经基本结束了。   经过清点,这一轮与绿液刀奴的战斗,秦将军的军营里死伤了数百人。竟然比先前与草字圈刀奴和阿束难的牧人军队之战,伤亡还要多。九个绿液刀奴,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每一位唐国将士的脸上,都充满着严肃的神情。   翟容将手搭在秦嫣的肩膀上,对她道:“我们要准备了离开唐军了。”   “真的吗?何时离开。”秦嫣当然希望自己离开唐国军队,这样就不会给自己的父亲,带来太大的麻烦。可是又不舍得啊。   秦将军还没有认她,但不知道为何,自从听了卢五郎说起秦十三娘子的事情,她就隐约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秦都督的女儿。只是如今被星芒教如此死死绞缠的情形,不与父亲相认也不算是坏事。   翟容道:“你要做好准备,我们还要靠这支军队进行最后的一次抵挡?”   秦嫣知道,每一次抵挡都会让秦都督更靠近一些危险,她问道:“我们直接走不行吗?”   “不行。”翟容发现自己的刀柄护手略松了一点点绳线。一手指拧开,抓住那根细麻绳,将手中刀柄护手仔细地缠绕着,“一旦离开军队,我们就没有保护了,接下来只能全部靠你我自己了。所以,有一件事情我还需要确认一下。”   秦嫣问他:“是什么事情?”   “就是星芒教徒对你的追踪,到底能够准确到什么程度?”   秦嫣看看他,翟容解释道:“这对接下来我们进入天山,寻找星芒教其他草字圈,是有帮助的。”   秦嫣点头,她会好好配合他的。   翟容继续整理自己的刀把,他缠绕得十分仔细,仿佛一只黑色的蜘蛛在罗织网络。 第117章 养女   半个时辰之后, 翟容去找徐高将军。星芒圣教的刀奴圈结构出现了新的情况,除了秦嫣这种没什么内力的草字圈刀奴,如今这些绿液人, 应该是另一个圈的。翟容又在方才的作战中, 找到了一些击败对方的规律,需要跟各位唐国将领还有那些与军方合作的江湖武者, 进行一个沟通。下一回面对这些绿液刀奴,如何减少己方的损失。   徐高将军一直在组织军中的刑讯军卒, 对那些抓来的刀奴和阿束难的手下进行审问, 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口供。   秦嫣不能离他太远, 也不打算进去听秦都督、徐将军他们与翟容商量整个作战计划。她与秦都督的关系如今有些难以言喻,翟容让她在外面等他。免得如此严肃的论战、定策的场合,因为她的身份有所打搅。   她一个人坐在牛皮帐门口, 等着他们讨论出结果。   军帐中翟容与秦都督他们商量作战方案时的声音也非常低,更多的时候甚至几乎没有声音,他们用手在比划。   秦嫣坐在压着牛皮帐的一块小圆石上,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十五岁之前和其他刀奴一样又黑又粗糙,可是在敦煌城外破境之后,变得如此如玉如瓷, 也特别好用。不知道再变化一次,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她抬头看风景,无底蓝天上,如白叠花朵一般飘拂的云片, 在青褐色的山间留下一片片淡淡的青影。   她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见到平安。   长清哥哥初次见到这个圆头圆脑的可爱男孩子被莫血带回扎合谷时,非常同情他。他说过,这个心智幼稚的孩子,因智力缺陷不能练习老巫的心法,可能很快会被莫血所舍弃。长清对于莫血的事情又根本无法干预,特地给他取名字叫“平安”,希望这个傻孩子能够有幸逃得一命。   后来,平安得到机会与他们在一起的半年里,秦嫣彼时刚学会写字不久,满腔热血地教他如何写自己的名字。她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笔地划,然后告诉他,这叫“平安”。她用了很多种语言试图教他说话,但是除了勉强会念诵几句梵语的《光明垂地经》,平安除了一入扎合谷就会喊的“阿娘”这两个字,还是不会说什么话。到后来,他索性傻笑着叫秦嫣“阿娘”。长清教了他很久才又学会叫长清“哥哥”,于是,他们三个人的称呼辈分都混乱得没法辨认。   这当然不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记忆,可是总归也是一段真心相处过的日子。平安被莫血送走的时候,秦嫣还偷偷抹过眼泪,想着这傻孩子一定熬不过星光圣地的折磨。长清当时已经猜测出,星光圣地不过是从草字圈选拔出天赋好的孩子,去做更为艰难的事情。是以,在扎合谷所有的孩子都梦想进入这个“圣地”的情况下,他始终想尽办法,阻挠莫血将秦嫣也送过去。   秦嫣一边回忆着过去,一边坐在帐前等待着翟容。   军营外,是一片空旷直抵远方的青褐山坡,天气干燥,前几日落在山上的雪,已经被强劲的北风尽数吹走了,只有部分背阳之处,结着厚厚的寒冰。阳光一照射,如同镶嵌在岩石中的巨大云母片一般,闪闪发光。   忽然,她的目光被吸引住了。   她见到距离军队一里多处,有个两石分立的岩豁口。那里因山石阻挡住了西北寒风,冬天依然有高高的衰草。   这些草有一人多高,已经完全枯死了。枯槁而茂密地站立在远处,随风瑟瑟而抖。可是,秦嫣却看出其中的抖动与天地风声并不协调。   她冲牛皮大军帐里道:“郎君!翟容!”   翟容立即从帐篷里飞身而出:“怎么了?”   秦嫣指着那片遥远的草丛:“好像有人在里面。”   秦都督也和其他将领一起走出军帐,他们同时抬起双眸看着那片岩石豁口。   过了一会儿,那枯草茅蒿中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远远看去,长得肥头大耳,身上裹着松松的兽皮。那么远,也能感觉到他一脸傻乎乎的笑容,似乎在朝军营里挥手。   秦嫣身上滚过一阵热流:那个好像是平安,他似乎恢复了正常,身上不再是绿液横流。这,应该是已经长大的平安,而不是方才那个绿液巨人。   这个人影的出现,也同时被唐国军营里的哨兵、斥候看到了。   虽然那些哨兵不能认出这个恢复了正常容貌的年轻人就是方才的绿液怪人之一,但是他们的号令彩旗一摇动,军营中立时戒备森严起来。   此处刚刚进行过了连绵的战斗,所有军士都如一头头疲惫而警惕的野兽。徐高将军手一挥,弓箭上弦,步兵握刀,骑兵准备好了冲击。一股肃杀之气,从军营之中席卷而出。   那披着松垮兽皮的年轻人似乎被唐国军队这样的阵仗吓到了,嘴巴一咧,带着哭腔转身就跑。翟容也看出来了:“若若,是不是平安?”秦嫣说过他心智只有三四岁孩童,年龄则和她自己相近。他和秦嫣的目力都殊异于常人,即使在一里地远,也能看到不少细节。   秦嫣点点头:“他看起来好像跟方才不太一样了。”   翟容也道:“似乎身上没有绿色的汁液,身形也矮了不少?这是恢复正常模样了?”   秦嫣尽量压抑住心里的担忧:“郎君,我们能不能过去看看?”她对于如何走下一步,心里有些没底。   翟容的眼睛从山石上方,看到衰草深处,这里的地形他非常熟悉,是他和承启阁的官员们一起商量决定的唐国驻营地。   翟容决定:靠近对方!   “秦都督,我们过去看看。”翟容对秦都督道,“麻烦其他将军在军营里接应我们一下。”   “为何要过去?太危险了!”秦将军阻止道,他的目光扫过秦嫣,直视着翟容,“你们待在军营里是最安全的。那些绿液怪人还有七个逃走了,你们两个人如何应付?”   翟容道:“我们对他们不熟悉,也不了解,只能抓住每一个机会靠近他们,才能找出破除他们的方法。”他看着平安逃跑的方向,低头对秦嫣道,“也许那个孩子只是逃出来找你,我们更该帮助他。”   秦嫣连忙点头:“我一起去。我不过去,平安未必肯听你话。”   秦都督的目光转回到秦嫣身上,看到她一双水灵的眼睛也在望着那山坡上的枯草丛,显然正想着要过去看看。翟容那掩在黑灰之中的双眸,则透出已经做出决定的坚决。   这几天,秦都督都是在和翟容这个承启阁年轻官员,一起策划应对星芒教徒的行动。这年轻人所展现出来的坚强、成熟,胸有成算和对敌经验的丰富,即使是阅人无数的秦都督,也感到是认可的。   秦允安让步了:“既然,你们都想去,那就去看看罢。莫要走得太远了,一旦有异状立即退回来。”   翟容抱拳行礼:“多谢秦都督。”对徐高将军道:“徐将军,在下还有需要军方配合之处。”徐高听了,点头:“就按方才的部署做。”   翟容与徐将军说完话,见秦嫣依然忐忑不安地看着远处,在担心平安,一拱她的身子:“若若。”   秦嫣回过神来,跟着翟容一起向秦将军抱拳行礼。   秦允安看着她,方才在军帐中商量事情的时候,他曾经跟众将领表过态,这次认亲不顺利,但是他也年纪见长,等不下去了。他有这么一个意向,打算将这个姑娘收做养女。只是细节还有待回到青州老家,与自己的妻儿,还有族中长老一起讨论决定。   此刻,看着小秦娘子要离开军队冒险,秦将军想到若不是当年自己没有保护好他们母女,她不会为星芒教所用,变成那什么“摩尼奴”,导致如今只能在西域流落奔走。想到此节,这位战场上的铮铮铁汉,也忍不住将磐石般的心思,化作绣花针的细腻,他对秦嫣道:“嫣儿,凡事要小心。”   “……”翟容和其余将领都露出迷惑的眼神,他们知道秦将军是打算将秦小娘子收养,可是那还需要从长计议。忽然就改了称呼,徐高将军和鲁言修将军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而秦嫣听到秦都督换了称呼,眼睛一亮。   秦允安也发觉自己一时失言,微笑了一下,挺起脊背,没再说话。   翟容眼眸里露出笑意,心知老将军思女心切,说漏了嘴,他道:“多谢秦都督。”他又添了一句,“我会护好秦小姐的。”他也顺着秦都督的语气改了口。这一进一出之下,秦嫣则基本可以算作,她是秦家认定的姑娘了,只要等回青州,举行个入族谱的仪式即可。旁边徐高将军他们也都稍微扬起开怀的眉。   只可惜,姑娘如今还厄运在身。他们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协助翟容,希望能够一切顺利解决。   翟容带着心中忧喜难定的秦嫣,离开了军营。   两人谨慎地向那片双石并立地枯草丛走去,翟容生怕她刚刚得到自己父亲的认可,会过于激动做事不专心,捏捏她的手指:“若若,在军帐中秦先生是表示过要收养你的意思。”   “真的?”   “是真的,秦都督位高权重,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随便认你。但方才他表明态度了,哪怕没有证据,也会认你做养女。不过,这是入族谱的事情,他还要回青州与宗族有个交代,所以不能跟你挑明。”   “嗯!我也看出来了。”秦嫣兴奋地握着他的手指,唐国养女和亲女身份差异不大,可以入族谱,认族亲,秦将军如果真的如此做,她就有家了……嗯,不对,她已经有家了。   “你看看,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摆脱摩尼奴的身份,回去做他们的亲人。你不能说丧气的话,要坚持下去。”   “我知道了,我一定坚持到能够摆脱星芒教为止。”秦嫣拉紧他的手。   对于此刻,这样走出军队失去保护,秦嫣其实也是害怕的。   翟容说:“若若,我们总归是要离开军队的,你不能依赖此处军士们的誓死捍卫。而且我们这一次不走得太远,随时可以回来获得援救。”他说。   “我懂,我们在军队中,其实也是将那些兵卒的性命当做人盾而已。”秦嫣道,“我们不能让那些死去的军卒,牺牲得毫无价值。我应该自己站出去,将星芒教摸个清楚。”   翟容猫着腰,跟她又走出了几丈距离:“若若,你不觉得平安是可以恢复正常生活的吗?”   秦嫣停住了脚步:方才平安的样子,像个普通的肥壮少年,看起来,他身上并不会总是绿血横流。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说明,平安其实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秦嫣想到这里,心中略微宽松:“郎君,我们要是找回他,将他捉住以后,送到长清哥哥身边去。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平安地过一生呢。”长清哥哥一直说平安面相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别说话了,已经距离他们不远了。”翟容道:“对付七个绿液人我未必是对手,你自己要留好退路。实在不行便及时撤走,不能涉险。”   “明白了。”秦嫣轻声道,“郎君,你有点啰嗦啊。”   翟容抿嘴:是,在秦嫣确认为摩尼奴之后。他第一次脱离大部队,去直接面对这些星芒教徒从来没有在世人面前,展露过的锋芒。   他是有些担心过头了。   若若是谁?她出生入死的次数与他自己相比,只多不少。她武功虽然差,可是这也往往意味着她比寻常武者拥有更强大的审时度势之能;比寻常武者,拥有更多逃生的技巧和机变。   他没必要如此反复叮咛。   秦都督看到翟容和秦嫣,已经完全脱离了军队,便命令士兵们回到军营,整队备战。   秦嫣跟着翟容走向那山岩豁口处,里面衰草深深。当初确定驻营位置之时,特地选择了这么一个可以容许小股敌人藏身的地方。水至清则无鱼,留有一点空隙可以让对方靠近,这样才能做到诱敌深入。   草声一动,秦嫣将头转过去看着。她感觉应该是平安,如果是旁的绿液刀奴,那个位置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隐藏攻击之处。只有平安这种没脑子的孩子,才会管头不管腚地钻到这个草丛里,还自以为掩藏地很好。   两人站定,翟容拿出一块厚布:“包起来。”为了防止那充满腐蚀性质的绿色液体滴落在身上,秦将军已经让军中的军士们都逐一配备起来了遮面、护手的厚布。秦嫣也依言缠绕在身上。   秦嫣将翟容拦在身后,毕竟他半天前刚杀了两个绿液刀奴,担心平安因害怕而胡乱出击。她压低声音,对着草丛道:“平安!是不是你?”   翟容慎重地贴着她的脊背站着,微微弯下一点腰,看着草丛里。   “平安,”秦嫣用起了平安对自己的称呼,“我是阿娘啊,平安,阿娘陪你来玩了。”平安初至扎合谷时,只会哭着喊“阿娘”,后来,他会笑着追着秦嫣喊“阿娘”。 第118章 绿血   秦嫣叫了数声, 平安都再无回应。她为难地看看翟容,想让他决定一下,如果平安再不出来, 他们是不是回到军营里去?翟容冲她微一点头, 示意她不要放弃,继续找平安。   唐国军队的人盾战术不能过多采用, 还是他们自己多铤而走险吧。哪怕是个陷阱,也要先趟一趟, 看看深浅。   秦嫣见他是这个意思, 也就打消了躲回唐营的想法, 继续向前。   她看着瑟瑟随风摇动的草丛里,没有绿液流出,也没有原先那股刺鼻的味道。但是, 从衰草尖梢上的细微情况,可以辨别出,里面的确是有人的。   “平安?”秦嫣再度叫道。   这一回,草丛终于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枯索的草杆向两边倒伏,出现了平安的身形。   看着那圆头胖耳,厚厚的嘴唇, 笑得很憨厚的年轻人走出来。秦嫣心都跳动得加快了。她用力揉一揉眼睛,这一回可以仔细看看平安了。   果然,平安的个头,不是方才那种近乎巨兽的高度, 只是比寻常男子略高半个头。满头深褐色的卷发上,还有些湿漉漉的,披垂在脖子两侧。结实的胸脯□□着,身上披着简单的兽皮,一副看起来不知道冷热的样子。目前,他跟个普通的猎户少年一般。   秦嫣和翟容看看那眼前之人,又互相对视一眼。   秦嫣放下心来,平安不会总是那么浑身绿液,这真是太好了!以后带回中原,他也不至于太过特异无法融入。   ——哪怕一切情况尚未明朗,她也会将事情往好里想。毕竟郎君就在身边,她觉得还是有些希望的。   她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拿出小时候哄他的语气:“小平安,你过来,让阿娘看看你。”   翟容则在一旁凝眸思考,究竟是什么情况,会令平安露出那种奇特的样子?又是何等情况,会令他恢复正常?   “嗯嗯,嗬嗬……”平安兴奋地如同一个黄口稚儿一般,拍着手,向他们走过来。   翟容留神着对方行走踏步的姿势,似乎平安连内力也平平,与方才那种铸铁杀神般的形象完全不同。   他想,难道他的体型变化,跟平安是否动用内力有关?   若若这种草字圈的刀奴,是没有内力的。她曾说过,平安因为智力问题,连老巫的心法也不能学习,由此可见,平安即使被选入了地字圈,也是没有能力练习内功的。   可是,在与唐国军队作战中,平安显然内力深厚不凡。翟容想,难道他也是旁人的功力渡入体内?   ——这不可能。   星芒教不可能找到那样甘心牺牲自己的前辈,来做这样的事情。翟容的思绪从眼前平安这样的地字圈刀奴,想到了夕照大城上曾经遥遥见过一面的巨尊尼……一道隐约的脉络,仿佛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是,太过隐晦,埋在重重迷云之下,他还不能断定。但是,直觉在告诉他,他所设定的先剪除草字圈的想法,可能的确踩准了方向。   有了这么多蜂涌至来的想法,翟容心生庆幸地发现:若若和长清先生,真的是破开星芒教的一个漏洞!   如果,没有这对身陷囹圄,依然不放弃反抗恶教的兄妹出现。一旦星芒教,藏身在千里天山的掩护中,待到他们气候成熟……如此一批地字圈绿液人的出现,足以成为可怕的利器,能够割开任何国君邵公甘棠、周公吐哺的治国用心!   翟容在旁边冷冷看着,随时戒备着意外发生。   对于秦嫣和平安来说,这是一次令他们心中欢喜的重逢。   秦嫣还能记得自己的职责,除了稍微有些眼圈发热,并不随意挪动身形。   平安则完全忘我,他伸开手臂:“阿……阿……”他试图从记忆里搜寻出自己先前是如何称呼秦嫣的,可是搜索了半日,还是只会跟个哑巴一般“啊”了几声。   秦嫣正要踏前一步,翟容将她一把拉住。   平安则依然张开双手,想要朝秦嫣奔过来。忽然,他的身体很诡异地定住了,仿佛他身后也站着一个人,将他同样一把拉住。   秦嫣和翟容都意识到他背后有人,收住了脚。   “什么人?”翟容用图桑语喝道。   在天山这几十年间,势力最庞大的是西图桑帝国,虽然图桑国各个王姓之间互相厮杀,又是游牧部落,对于西域的管理并不到位。但是,在此处,说得最多的还是图桑语。   平安身后慢慢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身高还没有平安高,衣着打扮也跟平安一样,□□着胸膛,整个人仅仅以兽皮遮挡着身子。翟容看着这个人应该也是一个绿液刀奴,只不过他恢复了自己普通的模样,看起来是个比较强壮的图桑男子。   那男人一手按着平安,一面上下打量着秦嫣。   翟容道:“你要干什么?将他放了。”   那男人一把捏住平安背心的要穴:“放了他?好,你让那个女人跟他交换!”   这个要求也太荒谬了,怎么可能?翟容一言不发地拉着秦嫣的手退后一步。   那男人抬手,对准平安就是一掌,平安被打中后心,“哇”地吐了一大口绿血。可是他的表情依然笑嘻嘻的,眼睛不住看着秦嫣,仿佛很高兴似的。   男人道:“五十七,你阿娘不会看你被活活打死的,你只要忍着,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来救你。”五十七是平安在莫血手下的名号,直到如今还没改变过。   他这样一说,头脑简单的平安一脸相信的神情,像个祈求成人救助的孩子,乖乖看着秦嫣,等她来救自己。   “你们来救五十七啊,否则怎么配做他的阿娘?”那图桑男人粗鲁地推搡着平安,“你看看五十七,你阿娘是不是不要你了?”   “你竟然利用他?”秦嫣看到平安的神态,生出失望来。   那男人冷笑道:“怎么?你们是不会救他的?”他目视着秦嫣,“你们不打算救他?五十七在我们这里一直勤练武功,说是以后可以回家,原来你是不打算救他的?”   平安一听,呜呜呜叫了起来。圆滚滚的脸上,眉眼五官渐渐撇了下来,一副很受伤害的样子。男人对他又是一掌,这回,平安没有露出笑容,他口吐绿血显得又失望又痛苦:“救……救……”   男人道:“他们是不会来救你的,五十七。哪怕你每天跟着我们乖乖受训,乖乖完成任务,你阿娘是不会来救你的,她已经不要你了。”平安虽然心智不齐,但是体质出乎意外地好,能够承受住成为地字圈刀奴的冲击。为了使得他听话服帖,这些刀奴已经掌握了欺骗他的不少方式。   “阿娘——”平安忽然口齿清楚地叫了起来,“阿娘——救……”他身上因不住挨到沉重的掌力,本能地开始调动内力,脸上绿液流下,显得惨不忍睹。   翟容的声音传来:“若若你看,他们对于草字圈的刀奴进入星光圣地之前的经历是有了解的。他们知道你,曾经是平安的阿娘。莫血在追到宁高山镇之前,与星芒教是有过交接的。”   从郎君那略有些冷漠的声音里,秦嫣听出,他们不可能过去救平安。他们过来,更主要的目的,是多跟地字圈的人接触一下。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神秘而残忍的邪教。对方还有天字圈的刀奴没有出马。   他们,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平安,而乱了方寸的。   秦嫣侧过一点脸,道:“你决定如何行动吧,我听你的。”   平安受苦,她当然不愿意看到,可是越是如此见对方下手歹毒,就越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就越不能冲动。   翟容道:“还能如何?去救。”   “这样你还要去救?”秦嫣被他的这个决定,意外得身子轻轻一僵。   “去救,当然去救。”翟容从她身边擦过去,还顺手捏了一把她的脸颊,“都管你叫阿娘了,你在我面前强装什么镇定?说不定我就此捡个便宜儿子。”   他双手一摆,自秦嫣身侧游鱼凫水般轻掠而出。   “你!郎君!”秦嫣只能跟着他一起冲向那草丛。   翟容身若浮光留影,一下子便刺破摇瑟不定的枯草,双手抓向平安。   他身形太快,那正在打平安的男子眼看他眨眼间已经到了面前,暴喝一声,身上现出浓稠无比的绿色汁液,他立刻气力涨起。绿液人手掌交替变化,一股雄浑的掌力向着翟容奔腾而出。   翟容双手交错,向对方手掌迎将上去,只听得“轰”一声,那男子被震得退后数尺。   翟容随即跟进,手掌前探,掌力猛然打入对方的胸骨。只听得咔地传来断裂声,那刀奴嚎叫了半下,便戛然而止。   这一下,翟容虽伤了一名绿液人,自己也彻底深入了敌圈。对方埋伏着的其他数名刀奴,从草丛中出来与他打斗起来。   秦嫣的角度看不到他们激斗的场面。   她看到那一大片一人高的草杆、芦荻,在寒风中激烈摇摆、震颤。草丛深处,发出阵阵吼叫,不时响起分迸碎裂之声。   枯草很快被他们撕碎,露出他们搏斗的身影。   翟容已经陷入被围攻的境地。   五条身影同时从草丛中窜起,天罗地网一般向着翟容扑过来。   他们等的,就是他孤身来范。   军营中的一战,绿液刀奴固然暴露了自己的情形,可是秦嫣身边这个护着她的年轻人,也引起了他们的重视。这个藏身军中的无名年轻人,可以一人击杀两名绿液刀奴,这等实力,不能容他!   翟容手中的盘龙刀法山震海碎,冷风劲草间带起一道凌厉锋芒。   他左手刀鞘挥转浑圆,沉重的力量连连拍打,一名刀奴被打得半边身子偏飞;翟容身子一个柔韧无比地后仰,避过两名刀奴的合身相扑;旋即转身,一刀撩上了剩下的两名刀奴。   翟容缠住了五名刀奴,一名又已经受伤,平安身边暂时没人了。   秦嫣趁机赶到了平安身边:“平安!平安!阿娘来救你了。”   平安满身绿液,脸上都是笑容。却懂得摇着双手,指着身上的绿液,不让秦嫣靠拢。翟容抽空看着他们这里的情景,回头挥刀,抵住那五名刀奴。   秦嫣对平安道:“快走。”她手上裹着厚布,拉着平安就走。   平安不肯走,啊啊了两声停在原地。末了,他还索性席地而坐,看那样子像是要将体内的绿血重新收拢回去,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 。   秦嫣也不能走开,只能站在平安身边,等着将他带走。   翟容见秦嫣带不走不懂事的平安,他气御罡行,战刀挥得如同薄刃雪片一般。直将五名绿液刀奴驱逐出一丈之遥。   他一个人对五名绿液刀奴毕竟是勉力而为,不可正面强行扛战。   眼看对方有了些距离,翟容立即翻身几个腾跃。叠浪步倏忽回到了秦嫣身边,打算带着若若和平安离开此处。以平安人在唐军中,还呆傻着跟秦嫣做手势的行为,要让他自己懂得审时度势,这是不太可能了。必须强硬带着他离开。   后面,五名刀奴怒追不舍,弹指间便能追上他们。   这是分毫必争的时刻!   翟容扣住平安的手臂,另一手去揽住秦嫣的腰。   贴紧身子,秦嫣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凌乱。   要知道,仅仅九名刀奴,便能够将一支处在备战巅峰的正规军队搅得天翻地覆。   刚才那数十个弹指的时间里,翟容是一个人在力挑五名刀奴。那肯定是将体能掏至极限了。   她拉着他的肩膀,自己也提气助行。三个人以苍鹰袭云的飙速,向军营方向而去。   翟容正在带着两人全力向前,眼看着军营逐步靠拢……   忽听得平安一声狂吼,身上的绿液仿佛爆炸一般四散溅开,身体迅速膨胀起来。   他粗大的双手挥舞,带着无匹强劲的蛮横之力,向着翟容砸去。   秦嫣怎么也没想到,平安会对翟容发难!   她觉得自己身子飞了起来,是翟容一掌将她拍出去。   秦嫣顺着他的力道,转了出去。她不敢回头,又运用自己的轻功,足足奔逃出去了十丈。   她和他之间,遇上危险她总是尽量自己先逃跑,不成为他的拖累就好。她呼的一声,如一只草隼般落入衰草之中,旋即平地转身,周身沾着无数枯草败枝,紧张地观看翟容有没有吃亏。   那边,翟容拍走秦嫣之后,勉强调整身形,闪过平安飞削过来的拳风。手臂一抖,一枚小小短哨,发出刺耳锐叫,冲向空中。这是他给秦都督发的求援信号。   翟容刚刚从平安力大无穷的拳头下闪过,平安的足踢,连绵而至。   翟容的一口气息,从击退五名刀奴,到返身带走他们两人,直至如今闪过平安的突如其来偷袭,已经无可再提气了。微微一岔气,只听得“蓬”的一声重响,平安巨大粗硬的腿脚,结结实实,踹在翟容身上。   秦嫣在草丛里紧紧捂住嘴。   看着翟容被踢得身体折起,如失控的飞鸟一般,哗啦啦撞翻无数枯瘦的干草,直接撞到那旁边的岩壁上。灰褐色的岩壁被他的身子撞出了一片灰白色的碎石灰尘,人滚入岩壁底下,没了声音。   秦嫣目光盯着翟容跌落的痕迹。   她死死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只觉心口一阵闷痛。   秦嫣喘了一口气,顾不上伤感,看着那迅速向她围拢过来的五名绿液刀奴。   她知道星芒教将她捉回去,很有可能是为了给巨尊尼增加功力的,所以她也早就跟翟容说,若到了那一步,她必然自裁其身,绝不让对方得逞。   秦嫣正在等着五名绿液刀奴靠近自己。谁知,伤了翟容的平安,“啊啊啊”地叫着,反而伸出手臂,将她挡在身后。秦嫣现在很着恼平安,气得恨不能,顺手劈了这个傻平安。   旁边另外几名绿液刀奴已经吼叫着扑过来。平安虽然猝然伤了翟容,可是对秦嫣还是不差半分地护着。   秦嫣看着平安的背影,旋即想明白了平安为何忽然伤害翟容。   ——这傻孩子,是他们骗他,有那个蒙面男人在,他“阿娘”就不会来管他吗?   太傻了,傻得真是可恶……又可怜……   此刻她才第一次真正感到了这趟西行天山的凶险。   大约,她和郎君之间,要经历很多很多次这样的生死分离吧?想到此间,她牙齿一咬:也没什么,从长清哥哥说出“不求妹妹生,但求星芒教亡”这句话时,她就已经当自己是个死人了,就看能够多赚回几个!   狠劲一起,她身体里气脉顺畅流动,汩汩如热泉一般。   她的一双玉色手指,慢慢成骨爪状,劲道在她的数十块指骨中卜卜跳动……   动作最快的绿液刀奴已经冲到她的面前,她五指闪动,手指错裂中,击退了这个速度最快的刀奴。   她的这种突然爆发,令那些绿液人暂时停止了攻击。   他们本来知晓,她不过是草字圈的刀奴,即使是化身摩尼奴,在内力上也是没有长进的。此刻猝然被她击退,都迟滞了一下。   长清哥哥曾经说过,巨大的恐惧能够让修习破妄功之刀奴,爆发出强大的潜力。秦嫣此刻觉得,强大的愤怒,也同样可以催发她体内那飘忽不定的潜在力量。   她就这样,一个人对上了五个绿液人。   绿液人立时再度围过来,平安也冲过来保护她。   正在危急时刻,她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和士卒们的呐喊声,徐高将军他们听到了翟容放出的短哨,带着人马赶到了。   随着徐将军的一声喝令呐喊。   一排排弓箭手单膝立地,手中强弓张成满月之弦;步兵战靴踏动出沉闷的声响;骑兵马蹄声得得……转瞬之间,军营里的强将健兵都来到这里。   绿液刀奴们在方才之战中,唯独担心惧怕翟容一个人而已。   现下,他们已经利用平安,将那个年轻人除去,哪里还有任何惧色?这些铺排在自己面前的唐国军卒,在绿叶刀奴们的眼中,如鼠雀一般不值一提。   除了一开始就被翟容打成重伤的刀奴,其余五人无视着这些军卒,扑到平安近前,双手如爪,在空中幻化成无数白骨骷髅手,这也是星芒教训练刀奴的手法“白骨错裂手”。即使他们已经从草字圈被遴选出来,进入了星光圣地,这与破妄功相辅相成的白骨错裂手,依然是他们所擅长的基础功夫。   平安一直在竭力保护秦嫣。   可是,他的武功只是稍微高一筹,五人联手他根本不是对手。平安急了:“阿娘——阿娘——”他拼命阻拦着,对方一抓又一抓,一刀又一刀,毫不留情地砍向他的要害,要置他于死地!   平安简单的头脑,无法抵御如此复杂的场面和攻击。他完全陷入了混乱中。   平安难以抵挡那些刀奴,被几个重击,打得抱头倒在地上翻滚。   秦嫣与那些绿液人之间,差距更大,一旦失去了平安的屏障,如何能够应对?   绿液人无视着唐国军人。   唐国军人也完全不理会绿液人的强大,依然有条不紊地展开起攻击来。   空中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声音,如骤雨、如暴蝗、如流星,唐国军队的士卒们暴风折柳一般射出无数铁箭。   绿液刀奴们并不畏惧唐国的铁箭,依然毫无变化地扑向秦嫣。   捉住这个“摩尼奴”,才是他们真正的任务。 第119章 血脉   秦嫣站在五个绿液人的面前, 他们因为内力翻腾,气味已经很是刺鼻了。她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迎战他们的。   待到身后唐军的铁箭呼啸而至时,她转身向着箭林冲去, 打算将这些箭当做自己的掩护物。   这些绿液人对于轻度的箭伤并没有什么畏惧, 他们身上的液体可以将箭头很快融化。她只是希望,这些箭矢的冲击力量, 能够给她带来一点躲避敌人的空隙。   她在密密箭雨中,翻滚蹦跳着, 身体时而左旋, 时而右转, 如一道魅影一般,在飚行猛烈的箭阵中穿行着。   就在她努力穿过唐军箭雨的时候,鼻端依稀闻到一股空气中弥散着的苦辣味道。   这是什么味道?   她觉得, 好似就是那些铁箭上带着的味道。难道,唐军在箭矢上动了什么手脚?   眼看着骤雨一般的箭矢就要扑到那些绿液人面前。五名绿液人浑然无惧,摆动着手臂,继续冲向秦嫣。他们对于箭雨不去刻意躲避, 强行冲破,当然速度要比秦嫣快得多。   眼看秦嫣要再度落入绿液人的手中,不知哪里的遥远之处, 陡然传来一阵尖锐的乐声。这个乐声发出一个个高昂的调音,好似在警告着什么,穿风度石,刺破了一切混乱浑浊的场面。   五名绿液刀奴本来正全心撞破箭雨, 要捉拿住秦嫣。闻听到这个乐声,面色一变,急速向着天空方向转身旋转而起,像是要避开那片本来不在他们眼里的唐军箭矢。   可是,迟了。   黑压压的箭矢疯狂地扑向了他们。   只听得“嗤嗤嗤”,一阵阵密如蝗雨的洞穿声,五名刀奴左挥右挡,只有少量箭矢入了他们的身体。   跟先前他们在军营时一样,这些绿液人并不在乎普通铁箭的伤害。   可是在这批铁箭之中,夹杂着一些沾有白色碎末的箭矢。数量不算多,但也多少扎了几根在绿液人的身上。   与先前对待铁箭,毫无感觉相比,这一次他们却仿佛受到了重大的打击。   他们如同遭到了热水燎烫一般惨叫起来,那些箭矢上带有的粉末,一落到他们的身上顿时就与那些绿色汁液发生了激烈的变化,一股股白烟从他们身上冒出来。他们身上迅速流出更多的绿液,试图将那直冒白烟的箭头从身上融化开去。而融化开的箭头里是中空的,越发湮散出更多的白色粉末,使得这些刀奴受伤更甚。   有了这种白色粉末的加入,本来对刀奴们伤害非常低微的铁箭,如今变成了可以造成他们大量绿色血液流失的凶物。而这些高大的绿液刀奴,就是靠体内数量惊人的绿色液体保持自己强大的内力,一旦流失太严重,就再也不能参战了。   不仅那五个绿液刀奴被射得苦不堪言,平安也在这个箭圈之中中了两根,他在地上打着滚。秦嫣都不知道要不要救他。   一阵箭射完,卢五郎看到有了空档,手挥铁矛,从军中冲出,来到了秦嫣近旁,大声吼道:“秦娘子,快过来。”   秦嫣连忙爬起来,从箭矢之中包着头冲到卢五郎身边。   这些粉末擦过她的身子,虽然有些热辣辣的,但是对她并没有太大的伤害。卢五郎将战矛挡住她,护着她回到军中。   秦嫣转头,看着翟容摔过去的那岩石底下,衰草茂盛恣意,完全看不出他的人影。“卢将军,我家郎君方才被他们打入那里了。”   “现在过不去。我们的弓箭手不一定能挡多久,你先跟我回军营。”   秦嫣盯着那山崖下看,她觉得翟容不会那么容易就受挫的。她相信他,从一开始离开军营,他一定都做好了安排。比如这些火碱粉末,还有平安……   卢五郎见她不肯马上撤走,继续和徐高将军一起指挥着麾下的士兵用羽箭攻击绿液怪人,为翟容多拖延一会儿。   绿液人身上的汁液不断涌流,他们不怕毒、不畏惧铁器,却不知道他们身上的血液为强酸性,遇上火碱会产山剧烈高温,给他们带来巨大的痛苦。   唐国不仅礼佛,道家也是唐国最源远流长的一支流派,炼制金丹仙药时,发现了很多药材、火石不同的功能。方才在绿液人攻击军营之后,翟容发现了他们血液的秘密,让秦都督拿出军中战备所用的火碱粉,这些火碱粉一般用来清理军营所用。他们让军中的能工巧匠将这些粉末全部压在中空的镝箭箭头之中,射中刀奴时,刀奴会分泌绿血融化铁器,正好将火碱粉融化出来,造成伤害。   双方正在胶着之时,只听见又一阵尖锐的声音从不远处而来。   方才,正是这个声音提醒了刀奴们,让他们跳出了箭圈,才没有受到更致命的打击。此刻,那乐声来到了众人的身边。   那乐声忽高忽低,幽幽细细,阵阵声音仿佛银针刺入耳膜,令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烦闷起来。军将们都情不自禁捂住耳朵。秦嫣皱起眉,看向那岩石上方。   北风如诉,乐声如哀。   晃眼之间,岩石上方出现一个颀长秀美的身影。   这是一名身着黑色纱衣的女子。她没有用面纱遮面,露出一张如玉如瓷的脸面,双眉修长如绘,眉目清冷,肤色胜雪。   她的樱口旁噙着一支小小的绿色竖笛,好似是天竺人逗引毒蛇所用,那尖锐的乐声就出自细小的笛子。   军中的火碱储备有限,方才几个刀奴又被这女子以乐声提醒了,射空了不少镝箭,此刻已经不能再对刀奴施以还击。   女子将笛眼含在口中,双唇轻轻一压,响起一段脆生生地乐声。   五名刀奴听到这个音乐,陡然一振,他们身上分泌出更多的绿汁,将皮肤上附着的火碱粉尽数化去。他们再无恐惧,嘶吼着冲向徐高将军和卢五郎他们率领的军队。   军队只能再度组织起人海战术,与对方短兵相接。   军中奉养的江湖武者们也纷纷扬剑而出,与绿液刀奴们展开车轮之战。   可惜,五名刀奴对他们而言,还是太多了。一时又被对方粘住了。   远处军营里的秦都督和鲁将军他们也在过来。   秦嫣则被那个女人完全吸引住了。   她看出来,黑衣女子正以乐声提示着那五名刀奴如何破阵、掠敌、如何逼退主将。渐渐的,唐国的军队被逐渐撕裂,   即使后面秦都督他们也纷纷赶到,源源不绝有士兵加入战圈。可是此处本来也就只有两千多唐国士兵,经过数轮鏖战已经死伤了小半。此刻再填充进来的,也不过是如同飞蛾扑火一般,让对方杀伤得更痛快一些。   那个女人,是个阵师?秦嫣想。   秦嫣自小受长清的阵师指导,但是因没有投入实战的机会,并不能从容运用。只是在夕照大城下,跟莫贺咄可汗麾下的那名老阵师对阵过一次。她立即拿起自己在夕照城两槌击伤老阵师的经验,试图从女子的乐声中发现可以一击破之的缝隙。   ——没有……   这个女人与那几名绿液人之间,配合极其到位,她是能够完全驾驭住他们的。   这些绿液人的莽蛮之力,在她的调度下,越来越精妙,给唐军的威胁越来越严重。唐军的火碱粉箭因军中储备有限,也无法再像方才那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卢五郎不停奋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绿液人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谁能让那个女人停下来?”徐高将军对着几名江湖高手,吼叫起来,他也看出来了,正是那个黑衣女人,令绿液人难以对付。他们被缠在这片石壁旁侧,无法退回军营,军队的损失会更大。   哪里有人可以近那女人的身?几名江湖人,仗剑刚刚跃出,那黑衣女子口角噙起冷笑,笛声微变,便有绿液刀奴准确截下。   军中之人,连绿液人都避不开,那女人只怕身手更不凡。   眼看着军队被五名刀奴拖住,形势越来越不利。   正在危急时刻,黑衣女子那边传来巨响,细笛之声,忽然停止了。黑衣女人如同一个球,滚翻下山岩,翟容从她身后出现。   他收回手掌,刚才他一掌偷袭成功,对方被他伤得不轻。   她的乐声一停下来,五名刀奴的进攻就有些凌乱了,杀伤力顿时减了五成。   卢五郎虽然一下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压力一轻,连忙指挥着自己的军队往军营里退。军营里他们做好了工事和掩护,更容易打伏击战。   秦嫣混在人群之中一边后退,关注着岩石那边。   褐红色的岩石上,两道黑影正在激烈战斗着。   一个当然是那名黑衣女子,她重新跳上山岩,拖着伤势,勉力而战。   另一个则是翟容。   秦嫣心中高兴极了,郎君果然没事!从他矫健灵活的身手来看,方才平安也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损害。   黑衣女子被翟容贴身袭击后,已经完全没有机会去观察战局,指挥绿液人。   这些地字圈的刀奴虽则武功很强大,但是,实际上是一些主人修炼未成功的“半成品”。对付普通武人,比如那些在军中保护将领的江湖武者,那当然还是轻松的。不过要对付像翟容这样过了曲全盟的绝顶高手,是有很多缺陷的。这就需要她这种“天字圈”的刀奴,出现在旁侧,做一些助攻。   没错,这个美貌高挑的黑衣女子,就是星芒圣教秘而不宣的天字圈刀奴。   他们,同样也是从草字圈中遴选出来的强者。   天字圈刀奴,能够经受地字圈的锤炼,而不像平安他们那般变形。又经过了天字圈的秘法修炼,他们才成为了星芒圣教中真正的绝世强者。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施摇光。   数年前,她和秦嫣一样,也是草字圈的小刀奴,如今一步步成为了刀奴之王。放眼整个西域,除了几位被尊称为星芒大神的“巨尊尼”,他们都鲜少有敌手。   可是,她竟然被这个唐国的年轻人缠住了?   施摇光施展轻功,与翟容在岩石上上下飞舞,战在一处。   翟容也略微诧异于对方的武功,但是他对于西域此行的艰难一直很有准备。无论星芒教出现怎样的高手,他都不会意外。他与对方耐心地拆着招式,不给对方再指挥绿液人的机会。   从平安再度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翟容就一直走得很小心。   他意识到,这些绿液人只是皮糙肉厚,头脑是类似于阿束难这样的草原莽人,行动不够精细。他们背后肯定还有人,他要防着这样的人。   当平安被人利用,向他袭击时候,翟容故意做出被偷袭重伤的样子,骗过了所有人的耳目,滚到了草窠深处。   如今,他将计就计,反过来重伤了施摇光,顺利破开了这名女阵师,对于绿液人的指挥。   唐国军士本来被那女子以笛声指挥刀奴,压得喘不过气来,此刻感到了松弛,齐声呼喝起来。   鲁言修将军,也大笑着挥舞手中的长柄偃月刀:“臭小子,有点意思!”   只见,唐国军队的数百名将士士气昂奋,向着五名绿液刀奴步步迫近。经过这短短半天多的战斗,他们对于这些刀奴已经有了一定的作战经验,已经能够将战事进行地有条不紊。加之不时以火碱粉箭偷袭,只要那黑衣女人不助阵,唐国军队还是可以控制局势的。   看到山岩下唐国军方显示出来的实力,翟容也很放心。   他看了看秦嫣,见她在卢五郎的护持下,显然也安然无恙。现在场上局面改变,唐军已经控制了局势,这名女阵师已经不可能再指挥绿液人突破军队部署了。   但是对方武功很高,方才翟容占尽天时,都没能够将她一击杀之,如今更没必要与她消耗了。   他脚下在岩石顶上一擦,丢下那受伤黑衣女人,飞鸿掠影向下面战斗得烟火喧闹之处而来。   山岩下,唐国将士们战斗正酣,秦嫣见他下来,兴奋地高举双臂:“郎君!郎君!”   翟容看她刚从修罗场上滚下来,就又蹦又跳的模样,忍不住微笑。他先落在她面前,抬手用力揉了揉她的面颊:“没事吧?”   秦嫣快活道:“我就知道你没事的!”   她的声音很快活,眼睛里也尽量不让自己有泪痕。她不能让他知道,她曾经一度多么担心他。   翟容吸一口气,弯腰道:“方才觉得有人在他们身侧,就改了主意,没能将你和平安送回军队。”   秦嫣道:“应当如此,否则那女子有所防备,你就未必能够偷袭她了。”她道,“那人,说不定是星芒教中地位很高的。”翟容见两人又想到一起去,只是当时事发仓促,他将她丢在平安手中,心中有愧疚。   他又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若若,我……”   秦嫣知道他是个说不来软话的人,扶着他按在自己脸上的手:“平安躺在那里,不知生死。你帮我将他带回来,好么?”秦嫣还惦记着平安,平安出手伤翟容,只是被那几名绿液刀奴言语所欺骗,只要将他带回来,送到长清哥哥手中,长清哥哥会管教好他的。   “好。”翟容道,“那我去拦截那些绿液人了。”他返身进入军队,投入了与绿液刀奴的绞杀之中。他很快又盯上了两名刀奴,追着他们厮杀连连。余下的三名刀奴落在军方的江湖武者手中,被围得水泄不通。   徐高将军领了点人马过来,将秦嫣保护着,带回不远处的军营。   秦都督已经等在那里了。   秦嫣看着秦都督似乎面色不虞,气氛有些沉闷,找话题问秦都督道:“秦先生,你们的箭上有什么,为何这些绿液怪人会害怕上面的粉末。”   徐高将军见秦都督心疼女儿,生气着不愿意说话,道:“那些白色的粉末是火碱粉。我们取了绿液刀奴身上那些腐蚀性的液体,发现使用火碱粉,有可能可以让对方受到重创。”   徐高继续道:“不过要让火碱箭起作用,这几个绿液刀奴得驱逐他们聚拢在空地,可是他们根本不可能固定在某处。因此小郎君才带着你过去,将他们引出来。”   此刻,翟容又击退了几名绿液刀奴,来到秦嫣身边:“你们在说什么?”   秦嫣摇头:“没说什么。”   “那你跟我过去。我方才试过了,平安不信任我,我没法将他带出来。”翟容指着山岩下方,平安滚在草地上,已经不动了,怕是耽搁不得了。   秦嫣正要跟着他出去,秦都督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慢着!这位小郎君,你是不是要害死她?”   翟容看了看秦都督。   秦都督温雅的眉眼里涌满了怒气: “方才之事,分明小郎君自己诱敌就可以了,为何一定要带上秦娘子?带上也就罢了,本以为你会全力护着她。临时却将她丢在绿液怪人之中,让小娘子冒险受惊!”   翟容对着秦都督怒气冲冲的模样。面对星芒教的地字圈绿液人,他没紧张过;面对那个女阵师,他也没紧张过……面对秦都督的怒气,翟容心头有些紧张了。   他知道:若若虽认亲不顺利,秦都督对秦嫣印象是不差的。还当着众位将领的面透露,若是认亲不成,会将秦嫣收做养女。   此刻,秦先生如此盛怒前来质问自己,细想之下,自己的确只图将事情尽量完整见效地完成,对于若若的安全,没有亲力亲为。   他本算好,即使他离开若若,平安会拼死护着她。很快,徐高将军的火碱镝箭就会全面攻击,而卢五郎会过来将她带走。   这个过程,从战术上来看,并没有半点不对。若若失去他护卫之后那种惊慌的真实反应,也的确能很好地麻痹那名女阵师,使得他最终可以在关键时刻,一招制敌。   只是……   从秦都督的角度来考虑,翟容作为夫君,对秦嫣没有多少呵护之意。   尤其是当年秦都督没有亲自护送妻女,导致骨肉分离,夫妻死别,这件事情一定让秦都督心中一段块垒难以舒怀。自己方才的做法,在一位老父亲眼里,是无论如何都显得薄情了。   翟容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错什么。   他低着头握着秦嫣的手,承受着来自岳父的不满。   秦嫣见翟容被训得很难堪,说道:“秦先生,他当然应该带着我。我不去,平安怎么会容许我们接近他们?”她道,“难怪郎君你一直在跟我反复打听平安的性情,想来平安会突然袭击你,你也想到了?”   “是。”翟容道:“平安虽然心智低,但是很能忍耐,如果将言语骗住他,他就能为他们所用。”   秦都督道:“那人将小郎君你踢出那岩石之下,五名绿液人汇拢攻击秦娘子,当时情景何等危急。小郎君却不管不顾,只一心埋伏在山岩之下,未免太不将秦娘子的安危放在心上了!”   翟容再次语塞。   秦将军护犊心切,竟然连战场上的轻重缓急都全然不顾了。见此情形,他更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求救的目光转向秦嫣。   秦嫣又帮腔道:“秦先生,这没关系。郎君知道平安会保护我,只要平安给我留一点空隙,我一定有办法逃出去。而他,可以抽出身去对付那个警示绿液人的黑衣女人。那个女人很麻烦,若不是偷袭,很难对付。我觉得我家郎君没做错什么。”   秦都督气得吹了一下胡子,对身旁的徐高将军道:“你看看生了女儿,有什么好?一句句帮着自己郎君,来驳自己父亲的话!”   徐高含笑摇头:姑娘还没认回去,哪能这样说秦娘子。   秦嫣也脸上红了一片。   翟容施礼道:“今日都是晚辈的错。改日若有机会,晚辈一定给秦先生请罪。”   秦嫣看他忍气吞声的样子与平日里嚣张的模样判若两人。心中不忍,道: “秦先生,不要责难他。我们之间,不是他将我当作镖银那般护送,我们各司其职而已。”   她低下头,有一句话她尝试很久了,可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她已经视秦都督如父,秦都督也透出意思愿意收她为养女。   她不禁真情流露,轻声对秦都督道,“阿父,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翟容将手搂着她的肩背:旁人看来他方才的行为太过冷血,自己媳妇却全然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他低头揉着她的肩膀,心中热热的。   秦嫣也不敢看秦都督的眼睛,对翟容道:“郎君,我们快去带平安过来。”   翟容点头:“好,各位将军请便。”   秦允安看着两个年轻人再度离开军队的保护,向那片山岩下而去。   他在漠北找了很多年女儿,也遇到了不少失怙的姑娘,从各方面看,都很有些像小十三娘。可是没有一个如眼前这个小姑娘这般,带给他如此强烈的感觉:她,与他是有着血脉相通的。   数月前,秦允安得到天子密令,让他以身为盾,借追剿九原叛军余孽的名义,进入西域,协助承启阁降服星芒教。   作为唐国的军人,他满腔热血地奔赴了这个战场。   此刻,他从那个小姑娘的身上,看到了与自己一脉相承的血性。   哪怕没有一件信物,没有身体上的特殊痕迹,来证明她的身份,秦先生也愿意相信,这个时隔十一年回归的姑娘,可能真的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 第120章 颜控   翟容带着秦嫣重新来到山岩下, 看到平安躺在那里,张着嘴,像个三四岁的孩子在哭。身上斑斑驳驳都是火碱粉烧出来的伤口。   “平安!快跟我们走, 我带你去见长清哥哥!”秦嫣道。   平安像个耍赖的小孩, 平躺着转头用自己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秦嫣,又看了看翟容, 继续哭了起来,大概也知道自己错了。   秦嫣上前拉着他的手臂, 让他坐起来:“平安, 起来, 阿娘来救你了,你不听话真的不要你了。”   平安现在没有使用内力,身上没有横流的绿液, 他将庞大浑圆的脑袋放在秦嫣肩膀上:“阿娘,救。”   “快些,那里都在打架,我们快些退回去。”秦嫣拖着平安, 将他带至秦都督军中,这回平安总算不耍赖皮了,一脸心虚的模样。有军士过来接应, 他也没有因为是陌生人而反抗。   翟容见他信任了他们,出手拍了他几处穴道:“我将他内力暂时封一下,免得他爆发伤人。”   强封内力,使得平安很不舒服, 他气呼呼地瞪着翟容。   翟容冷眼抱臂:对于长清先生家的辈分,他已经彻底认输了。   平安叫秦嫣为阿娘,叫长清为哥哥,他决定不去问自己会被叫什么,很明显,他的辈分越不过长清去——什么乱七八糟都是!   ——以后有空了,要好生教教平安这孩子怎么说话。   见平安被带出来了,翟容重新回到将士们的军阵之中,帮着一起打击那些绿液刀奴。   如今这些刀奴的弱点和强悍之处都被这些唐国军队一一了解,作战时候也就没有那么艰难。当然,绿液人的身体依然强健过人,需要无数次在其要害上砍杀,才能最终造成致命一击,这需要持久的耐力。唐国军队已经根据这个情况,组织成轮战术,兵器也有了对应预备。   秦嫣看到山岩上,那个黑衣女子已经再度站立在那边。   她周身的黑色纱翼巡风起舞,显得煞气腾腾。   秦都督也看到了,越发不满:“那小郎君是怎么回事?留着那女人做什么?做事如此首尾不干净,斩草除根都不懂得吗?”他原先还喊喊翟容为辅史大人,如今女儿都打算认了,又对翟容不满,索性称呼为“小郎君”。   连徐高将军都看不过去自己老兄弟的吹毛求疵了,说:“老秦,那女人是杀不掉的。辅史大人不是特意留着她的性命。他得先帮着军队,应付那些绿液人。”   “哼!”秦都督回敬自己兄弟一记不满的眼神。   唐国军人们在翟容和其他江湖武者的协助下,刀兵奋进着。盏茶功夫之后,终于有两名绿液刀奴被砍倒了。   一群早就准备好的粗膀军人一拥而上,拿着重斧疯狂砍剁。两名绿液人的身体不断萎缩,浓厚辛辣的液体流出。   翟容见军中问题不大了,这才去看那黑衣女人。   他也看出来,这个女子有阵师之能。   他的小师叔洪远孤先生,采撷西域神秘的阵师之术、设计阵法,提高江湖武者的合战之力,也是这个路数。   在杏云林里,师叔就曾经帮助他,提高了他战斗时的准确性和敏捷度。   翟容沉着地等着。   等待那名女子的出战。   西域军队大阵师,他已经在夕照城下见识过了。今日,他很想亲眼了解一下,西域武道阵师的能耐!   黑衣女子跃下山岩。   她移动双腿,一步步向混战双方走来,黑色衣角翻动如旗帜。   施摇光一时不察,被翟容一招打伤。身为千锤百炼的天字圈刀奴,她根底雄厚,经过短时间的调息,已经可以跟对方再度交手了。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渊停岳驻,黑色纱衣在寒风中轻轻扬动。这一回,她不会再给他机会击败自己。   施摇光一边走,一边从划过她大腿的枯草上,摘下两片枯白的干叶片,夹在竖笛两侧。   她的手指和秦嫣一样,特别修长,也白中透粉。几乎看不出是一双杀人夺命的手。   这,也是过了破妄功玄境之手。   干枯的叶片如刀刃一般薄而锋利,她抬起手指,将枯叶轻启双唇,含在口中。   一段带着寒冬萧索韵味的乐声,从她唇间,仿佛薄刃一般飞出。天竺竖笛两侧,枯草的苍劲振动,音律之中有着隐约的沙哑之声。   这个声音,如恶魔低语,如百水千迴,如细芒入骨,直直地刺入人心中。   翟容师门也是精通音律的。   他一听便知道,对方将乐声吹奏出一种奇高的调子,可以钻耳入脑,影响人在作战时的注意力。这一点,与夕照场上那名白发老阵师,以鼓点振动,影响战马奔驰时的协调性,是同一个道理。   这个女子吹出的乐声,能够让人心烦意燥,无法集中精力进行战斗。这份能力,应该已经超越了夕照城头的那位老阵师了。   军中的战士们手中的战刀不觉缓了下来;拉弓的手指也仿佛没了力气,射出的箭没了准头;更糟糕的是骑兵们□□的战马,已经受不住这乐声,开始乱踢乱踏了!   而那女人,一步步走过来,如入无人之境。   兵马尚未挨近她,便被她吹奏出来的刺耳之声,激退回去。远远看去,她若炼狱中诞生的魔女,唐国军卒在她面前,尚未挨近,纷纷溃退……   余下的三名绿液刀奴,原先身陷重围正在辛苦挣扎,此刻全身如灌神力,手中的长刀挥得霍霍有声。   眼看着,那些被乐声所迷幻,动作迟缓的军士们,仿佛一排排黍麦一般被砍倒在地。   本来一直在旁边,为了女婿不哄着宠着自己姑娘,而跟个别扭小老头儿似的在生气的秦都督,此刻也收起了那份心思。   他狮眉昂扬:“鲁言修!中路给我扛住了!徐高,去左路!注意包抄后围!五郎,你们那里不许后退,让你部下将战马给控住!”   几位将领大声呼应着,中军将领的战意高昂,立刻引得手下军卒们燃起了斗志。   大家重振旗鼓,再度一战。   纷争飞扬,刀枪举挑,羽箭流星的战场上,黑衣女子施摇光慢慢进入战圈的中心。这一回,她再也不能仅仅评价音律,便令唐军东倒西歪了。   她丝发横略额角,一双眉眼冷冽艳绝。天竺竖笛收起,双臂展开,十根手指在阳光下,闪动着磬石一般的光芒。   手起,人落!   她,踏前一步……   再起,又是一个人被她撕飞出去。   她,再度踏上一步……   她,不紧不慢。   面前,无人能挡……   她所踏步之处,军士们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冲向她,但很快,被她单手随便拧摆,一个个扔了出去。   她手法诡狠,每一个被她扔出去的军士都扭断了咽喉。   “若若,到我身边来!”翟容知道秦嫣才是他们的目的,忙招呼道。   秦嫣跑到他身边,贴在他的后背:“这个女人看起来很厉害啊!”   “她只是故意用这种手法吓唬那些军士而已。”翟容道。   “可是,很霸气啊。”秦嫣心恻恻然。   翟容说:“对付普通人而已,不是多了不起的事情。”   秦嫣问:“郎君,你也能杀人杀得如此霸气凛然?”   翟容道:“以后遇到合适的,杀给你看。别分心了,我们快过去,要不然唐国军士们死伤更多了。”   施摇光用了这种十分唬人的手法,果然将本来勇猛无比的唐国军人的士气渐渐打压了下来,见到她就不敢上前了。   她重新拿出竖笛,口中含着天竺笛,一边吹奏一边缓步前进 ,她面前的军卒们都慢慢退让开来。   直到,她站在了翟容身前一丈之远。   她嘴唇一紧,一阵阵急啸从她的枯叶笛中奔泻而出。三名绿液刀奴双目凸起,恶吼连连。他们纷纷从被围住的战圈中,脱身而出,站到了施摇光的身边。   翟容举起手:“都退下!”   唐国军士们的作战勇敢在于,与自身体量大致相等的普通战士们的厮杀。此刻面对绿液人,还有这个黑衣女子,如此妖异诡谲的对手,毕竟只是如蝼蚁般纯然送命。   秦都督他们也感到这种仗打着没有意义,喝令众士兵摆成扇形阵,将对方团团围住。以盾牌、弓箭、长矛组成防卫战阵。   施摇光一双俏目瞪着翟容,口中急起段段音律。   那三名绿液刀奴,将手中的长刀左错右摆,角度、方位、甚至力度都完全一致。   秦嫣看着,想起杏云林下,翟容和聂司河他们那一干白鹘卫,也曾如此,五人如一人的应过敌。   她讶道:“这跟洪师伯的做法如出一辙。”   翟容见她刚回过神来,道:“这个女人就是阵师。你不是夕照城下,击败过图桑人的大阵师吗?这个你也试试看。”   “大敌当前你还开玩笑?”秦嫣一脑门子黄豆冷汗。   翟容见她不敢,也不能强求,道:“若若,我们总归要脱离军队。现在我们试试看,以后我们单独在天山行走,我的武功够不够护着你。”   此话听完,秦嫣心中只觉得一块冰雪贴了上来,直接凉到了脚后跟。   她的确曾经跟翟容说,最好早些离开军队,这样就不会给秦都督带来太多麻烦。   只是,当时说这话时,她哪里知道自己会面对的不仅是地字圈的绿液人,还有黑衣女阵师这样的高手?   “好。”秦嫣趴在他背后,她立时接受了这个现状。也罢,就假若现在已经脱离了秦都督的军队。他们俩人自己练习一下,如何在这些强敌手下,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   秦嫣想:不仅如此,她还要陪郎君一起,掀翻星芒教!   秦嫣收起自己胆怯的神色,摆开架势,准备跟着翟容的脚步腾挪旋转,躲避绿液刀奴的袭击。   秦都督本来见黑衣女人逼近了翟容,以为秦娘子会返回过来,接受他们的保护。   谁知,非但没过来,小姑娘还拉开功架,要与那些刀奴一较高低?   秦都督看着越发烦躁:“这种情况,还要带着小娘子!”   徐高将军干咳了两下:“秦大哥,那两个孩子是要结伴深入天山的。辅史大人是让她试一试能否跟住。今日此处不算凶险,绿液怪人只剩了三人。那黑衣女子虽然看起来狠劲有余,方才能被辅史大人一击而退,想来小大人对她的功力已经有所了解……”   他字字在理,分析清晰,然而秦都督完全不买账:“就你冷静,就你会判断。我三军麾下,就数你老徐头,最、能、干!”   徐高将军无奈地抬了抬眉毛:他在军中的确是智囊人物的存在,何必如此讽刺于他?   就在他们说话间,翟容带着秦嫣已经和刀奴们展开了数个回合的你来我往。   翟容冲在前面,与绿液刀奴兜转搏杀。   秦嫣在后面旋转腾跃,她身形灵巧,个子又不高,一会儿在翟容的身后,一会儿又低头钻到前面,每次都能及时躲开绿液刀奴的攻击。   绿液人怒吼不住,却始终无法从翟容身边将秦嫣拖出去。   施摇光天竺笛声,不住变化,时而如寒芒破空,时而如雪山雾潵,时而如飞鸟破云,刀奴们的身法行动也频繁变化。   秦嫣适应了和翟容的配合,开始渐渐变被动为主动,本来她是一昧躲闪,以免自己受伤便好。   此时,她开始试图从施摇光的叶笛之声与绿液刀奴的动作之间,寻找联系。看看能否割断这种联系。   她本来,就是自小受长清的阵师训练之法,长清曾有一段时间在西域做一名老阵师的徒弟,进入星芒教草字圈以后,想要训练秦嫣又不知如何入手,只能以自己最熟悉的训练阵师之道来教她。   秦嫣在翟容身边摸索了一段时间,渐渐能够看出门道来了。   她不但能够看清一些战局,还能施展自己的蹩脚轻功在翟容身边闪避;时不时还能出刀偷袭绿液人。   虽则她的气力不可能对对方造成怎样的伤害,但是她对敌经验丰富,知道如何控制节奏,令对方频频无法到手,使得他们逐渐陷入烦躁。一旦进入烦躁情绪,就会破绽变多。翟容处理起来,也就更容易一些。   施摇光见久攻不下,近千唐国士兵就围在近前,只怕耽搁不起。口中激啸连连,只听得锐利如剑芒的声音从她口中破壁而出。   随着笛声,那三名绿液刀奴似乎在一瞬间将自己体内所有的血液都逼出体内,他们满身绿液横流,浓厚地似乎要成为浆液将他们包裹起来。   他们的内功也陡然暴涨,一股股巨大的压力,从他们的拳掌,从他们的刀刃,疯狂地倾泻出来。   翟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压力,皱眉全力抵抗着。   秦嫣很难受,她没有内力,全靠翟容一个人扛着。她的耳眼目力本来能够少许听懂一些那女子的阵师之道,可是却无法及时地传递给他,只能看着他一个人与那些高手,舍命搏杀。   他们身边,重刀与重刀在反复碰撞,血刃与血刃在反复绞缠,一阵阵沉重的风声,黑风阵阵灌满了人们的耳朵。   施摇光面目狰狞起来,美丽的容貌仿佛被她自己亲手一把撕碎。   她双唇一并,一直在她口中被催得急急搏动的枯叶片,瞬间化作碎片在空中飘散。   她厉啸一声,双手咔吧咔吧发出难听的骨节脆响,十个手指变形,变长,呈爪状。她将那可怕的十指在面前骤然交错,人仿佛一支入了水的鱼鹰一般,猛然头朝下飞扑向翟容。半空里,她的骨爪之手翻飞成一片白光。   秦嫣一声不吭地看着施摇光出手。   尽管对方的双手错扭,如电光乱舞,可是基本的动作基础与秦嫣所练习的手法是一模一样的……   那双手爪出现在了翟容面前,十根手指千变万化,化作无数幻影将翟容团团罩住。   秦嫣从来没想到,白骨错裂手可以使用得如此千变万化,仿佛万妖临界、入化归尘……   她像人在黑暗中,忽然面前打开了一扇木格长窗,仿佛看懂了许多许多……   那黑衣女子的一双手,翻飞如雪山绝顶的绝寒雪霰,片片生寒地朝着翟容罩顶而至。   与此同时,那三名绿液刀奴身上绿液变得分外浓稠,他们如狂魔再世一般,挥动着满是绿色汁液的手臂冲向翟容。   翟容虽然因曲全盟的功力灌输,的确已经很强大,但是毕竟不是自己亲自一点点练起来的功夫,还不能够达到冲通汇神的地步。   秦嫣就站在翟容身边,翟容左右两侧被绿液刀奴强劲攻击,哪怕她再机灵能游走,也是个需要保护的对象。翟容没法避让自如。   秦嫣眼睁睁看到,上方那黑衣女子罩山遮雾地奔流而下,郎君一时竟然避不开。   飞电流闪间,白光乍碎,施摇光一抓而下!   翟容收腰强摆,一边挥刀劈退刀奴,一边将秦嫣抓着转身避开。自己则险之又险,堪堪让过那女子的疯狂一击。   灰沙旋转,北风惚叫。   翟容带着秦嫣转出三尺,方立定身形。   他的脸上,遮脸的软巾已经被施摇光扯碎,一道细细的血柱从他的眉角缓缓滴下。   施摇光乘胜追击,十指诡然交错。   她颀长的十根白骨手指,遮光罩影地四空挥舞,朝着翟容合头压下!   一旁,秦嫣看着翟容的额角,伤得虽不算深,但说不定眉峰会从此留下疤痕呢?   心疼、愤怒令她身体里像填满了火油,随时会燃烧起来:居然!居然划她家郎君的脸!这女人太该死了!!   在那点时间里,她赫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武功微小、需要保护的弱者。   她悍然从翟容腰侧钻出来,抢前一步,挡在黑衣女施摇光和翟容之间……   ——不就是个女阵师吗?   ——不就是扎合谷的白骨错裂手吗?   ——不就是破妄功吗?   黑衣女人会的,她也统统都会。秦嫣自信,自己在这些事情上花的功夫,不会输于任何人! 第121章 反击   愤怒填满了秦嫣的心思。   她的两颗黑眼珠子, 仿佛一对钉子一般,直勾勾卯住了施摇光两只白如雪片,上下翻舞的手。她心道:比旁的本事, 她也许不行。可是现在这个女人所纯熟使用的——不就是“白骨错裂手”吗?   她认为, 自己输在旁的事情上也就罢了,输在这一招上, 那也委实太可笑了。对方会的,她稍微适应适应, 一定能够做得比对方更好。   这么久以来, 她都秉持着弱者的身份, 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身手。以躲避、逃命为自己的第一选择。她像一只惊惶失措的老鼠一样,东钻西躲,想要在命运的层层重压之下, 赢得一点生机。   这种卑弱的情形总得改一改。   ——那就,从这个女人身上开始吧!   秦嫣心中想着要挑战施摇光。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即使在天字圈中, 能够成为刀奴阵师的施摇光,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在星芒教主座下,号称“刀奴之首”。哪里是秦嫣这样一个没有内力的草字圈刀奴, 可以轻易对抗的?   施摇光黑纱衣衫张开,合扑而下……   秦嫣横步拦在了翟容和施摇光之间……   翟容转眸扫见,以为若若是动作迟缓、躲避不及,伸出手将她一把拖到自己的身后护着。   秦嫣挡了个空……   她刚刚试图爆发出来的尝试, 被他生生地打断了。   翟容挥刀挡开施摇光的激烈猛攻。秦嫣被再次推回到了翟容的护持之下。   秦嫣看着施摇光的双手苍鹰翼翅似的,片片含着锋刃劲气,与翟容的刀身发出锵锵撞响。她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有些冲动。   她决定,寻找更为合适的出招契机。虽然这一次被翟容打断了,但是,她的心态已经完全变了,她从一个左支右拙的躲闪者,变成一个蓄势以待的进攻者。   翟容在那女人手下吃了些亏,自然会更加小心地护着秦嫣。挡开这一顿攻击之后,他才有空草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再次投入了刀兵交战之中。   四周的唐国军卒则手中紧握着武器,黑压压、密沉沉,团团站在两路人马周围。他们都是普通军卒,无法有效克制黑衣女人和绿液人。卢五郎指挥着众人,以防守阵势,让战团缩小,时不时以火碱镝箭骚扰那些绿液人,从旁协作。在这段时间,唐军终于减少了死伤程度。   场中,依然是施摇光带着绿液人对翟容他们进行攻击。   秦嫣已经完全身心平和了。她仿佛回到了夕照城下,掌中握着自己最信任的武器。她像对付俐偲毗一样,调动她的阵师之眼,窥伺着一切空隙,盯着那施摇光。   施摇光是星芒圣教的“刀奴之首”,但是,秦嫣更是整个星芒教最意外的漏洞。   如果当年,不是长清刻意阻挠,不让秦嫣进入星光圣地。以秦嫣的天赋,如今在天字圈做刀奴阵师的人,还真说不准是施摇光,还是她这个“十二”。   就算没有像施摇光那些天字圈刀奴一样,进入星光圣地从巨尊尼和教主的身上学到高深的武功。秦嫣也没有拉下自己的练习,她一直是扎合谷最强的人。她的耳目,更是经历过天疏潭底,七彩重水之间,般若红莲的洗涤,根本不低于施摇光。   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秦嫣渐渐看出了对方错裂手的无数玄妙之处。   她能够看清楚那黑衣女子的十根手指如何在空中运转;她能够看清楚,对方是如何劈裂气劲,使得自己的力道充分爆发出来。   她一边在翟容身边躲闪踏步,一边模仿着那女子的动作,双手交错旋转着,将在扎合谷中多年投入的练习,点点滴滴调动到自己的身上来。   她的十指,随着自己的心有所悟,而轮流转动。明走暗躲之间,她的骨节蹭蹭悄然变化。天光流转中,她的双手骨骼不住变动,指节自如,动静间层次分明。   她目光如雪山鹰隼一般,劲芒十足。   翟容这边也渐渐进入了佳境。   盘龙刀掀起波天卷浪般的气势,重新向施摇光布开战局。他能够感觉到,若若越来越不需要他分心关注,她每一次循路旋走之处,都很令他安心。   身边那些唐国军队的士卒们,在几位将领的指挥下,也渐渐适应了如何与对手周旋作战,觑空入招。   就在此时,翟容忽然感到若若一把将他推开,她自己身体前冲,仿佛要去应对施摇光的攻击一般。   如果说,方才若若拦在他和那黑衣女人之间,很显唐突,令他连忙将她拽开。而这一回,她踏出的方位、节奏、角度,全都是拿捏得甚有章法。步履也显得十分沉猛。   翟容有些意外,同时更有一些好奇。   他半撤一步,让开数寸许,只见若若挪身转步上前,衣衫沐风流动之中,她已经对上了那黑衣女子。   此举,连施摇光都感觉到了意外。   不管秦嫣如何身法灵活,以施摇光这种武者的眼界来看,她依然是个一拍即碎,十分脆弱的凡夫俗子。   既然对方如此不知死活,那么她也不介意成全她。施摇光黑纱衣衫飘起,仿佛巨大蝴蝶的纱翼,在北风中飞扬起一片令人心悸的淡黑色屏障来。忽然,她的一双白骨之手从黑色幔纱之中,猛然穿出。   沙尘旋舞、天空为之变色。   施摇光的手指化作漫天刃光刀影,呼啸裹卷着西北朔风,仿佛要将秦嫣切划成碎片。哪怕是以翟容的眼力来看,如此迅猛的速度,如此切天割地的劲道,也觉得棘手。   可是秦嫣却毫无退意,反而越发迎了上前。   在她眼中,这正迎面冲撞而来的施摇光,虽然对方的双手千变万化,犹如烟云卷扫、鬼魅倏忽,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依然是她最熟悉的动作。   她心平气闲,双臂前伸,甩肘、散膊、拧指,五指化作同样的爪形,向着那女子的脸面抓去。这些手法,对她而言,比吃饭饮水更平常。   施摇光猛然见到眼前出现了一双同样十指乱飞的手,虽则是后发而至,但方位准确,着力巧妙。她感觉来者不善,面容一肃,手中幻变出无数檀化,向着秦嫣而来。   翟容在一旁挡开几名绿液刀奴的围攻,心中担心着若若能否应付那女人。却见到她双手之间,回转徘绕,仿佛空中划开朵朵晶莹洁白的玉莲花,莲瓣绽放之间托住了对方的手指。   双方缠臂绕手,先是彼此一震,颤动数下,猛然间便绕结在一处。   一声闷响过后,空中漫飞的无数掌影倏然消失。四只手宛如丝帛缠绕,绞在了一处。   指转掌黏之中,施摇光发现对方,手指与手指之间的架构妙到毫巅。尽管对方目前毫无内力,还是能够将她的手卡得死死的。   施摇光一股气流从身体内部疯狂转动出来,她双手岔开,要凭借自己的强横内力,将秦嫣的筋脉爆断。   秦嫣感觉到了对方的气息变化,左手用力一锁,右手似在无穷变幻中弹出的一道巨大力量,骤然暴伸,抓在了施摇光的脸面上。   她自忖以自己的那点功力,是不可能将施摇光重创的,她一来是想要自己试探一下自己的那点外功,能否应付这些地字圈甚至天字圈的刀奴;二来,则是反感方才那女人将翟容的脸,抓出了血痕。   她的手指划上对方的面颊,五指同时收拢,骨骼变形,剧烈拧转、切割、深入……   施摇光低呼一声,疾步退让。   她雪白的面容上已然挂下了一条血痕。最为可怖的是,她的咽喉处也被捏出一道深红的伤口!   施摇光的动作已经极其快,可是秦嫣的动作与她的路数完全不同。   习武之道,当先练“防守”,然后才学习“进攻”,如此,才能在与人交手之时进退裕如。所谓欲扬先抑,攻守兼备,方是武道大家的风范。   施摇光自进入天字圈以来,便不再按照草字圈只修习“破妄功”和“白骨错裂手”这两个单一的武学,星芒教主教他们更为复杂的内力御转法门和上乘的武功。   此刻,秦嫣令她看到了,错裂手被淬炼十几年之后,所能展示出来的纯粹精良。   秦嫣能够比她速度更快、动作更猛进的原因是在于她手法单一,按照草字圈的方法进攻,将自己纯然当做一件武器,丝毫不留后步。   因为单纯,所以迅速;因为迅速,分外强大!   施摇光输了这一次交锋,但也看出来,秦嫣依然不是她的对手。   因为,这个摩尼奴,是没有后续的。她仿佛一柄飞出去的快刀,出鞘的一瞬间虽然杀伤力十足,出去之后,只能任人摆布了。   施摇光修眉微蹙,十指向前,指向对面破风御气而去。她已经想好如何破解她!   她的手指刚出去,忽然眼发现自己又失算了。   秦嫣虽则只能攻击,不堪防守,可是她的身后站着翟容啊。   翟容重重一刀斩在一名刀奴的胸膛上,砍得对方绿液四溅,左手刀鞘奇锋偏转,如山鹰掠过山壁一般,点上施摇光的手臂。施摇光不得不双足急退,避开翟容的锋芒。   翟容见她已然避开刀鞘,抬足半空正要踹踢上去。   忽而感觉秦嫣一只手搭上他的小腿,似乎再度想冲到前面去。   对于她刚才与那些高等刀奴们作战,所表现出来的勇悍之气,翟容既惊讶又有一些惊喜。   尤其方才她一把挠破黑衣女子的面目与脖颈,令翟容萌生了一个新的设想:如果一路上,若若全然依靠他的保护,总会难免遇上危机时刻,令他无暇顾及于她。如果,能够设出方法,让她成为自己出击对手时候的协助者,那么她岂不是更加安全?   有了这个想法,对此时秦嫣再次试图抢在他攻击前,靠近对手的想法,他非但不曾阻止,反而一条长腿挺拔而出,将她生生多送出了半尺之遥。   近身搏战,差之分毫便可决定胜负,更何况一下子多了那半尺?   秦嫣借着翟容一送之力,风雷电掣一般接近了施摇光。   经过方才一击,她已经信心大振,“错裂手”施展得神魔毕现,天歌挥舞。   北风沿着枯砺的西北山坡,带着一阵阵灰砂,将众人的脸面吹得隐隐生疼。在翟容的前引后带之下,秦嫣非常流利滑畅地,与功力远高于自身的施摇光,过了十招左右。   对于她这样,身上只具备草字圈刀奴能力的人来说,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战斗。   她本来只会单一出击,现今,仔细观察过施摇光的动作之后,她揣摩到了错裂手应敌的诸多变化。此刻,她以施摇光为尝试的对象,将自己磨炼了十一年的功夫,一遍又一遍地施展、练习、琢磨着。   翟容也发现了,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提高着自己的应战能力。他索性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与她的配合上,甚至一些攻击那三名绿液刀奴的情形,也将秦嫣推出去应付。   遇上她内力不够则他挡一把;若她攻击过头无法自护,则他出一下手……   不过数十招的功夫,两人的配合已经渐趋默契。施摇光带着三名刀奴左冲右突,加之前后左右,不时进攻的唐国兵将合围包抄,他们四人已经不能再占有半点优势。   施摇光怒急,对方已经不是在与自己这一面的人进行搏杀,而是将他们视作那小娘子练习错裂手的进阶之法。   这种感觉,令她感觉分外、分外地不爽快!   似乎,她每次递给他们的招式,都会成为这两个人,练习配合的契机。   好几次,她见到那个摩尼奴所使用的招式,就是先前施摇光自己向她击出的手法。而且,因为对方十几年只练了这些外功,出手甚至比她更迅速一些,造成的威胁比她更令人难以应付一些。   施摇光迷惑了,她本以为这种草字圈的低等刀奴,所走的练功方式亦是最最低等的。自己是幸运的,很早就从草字圈被挑选出来,经过了地字圈的锤炼,进入了天字圈。   如今,她却觉得似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   这位刀奴之首,头一次因为一个摩尼奴而感到了迷茫。   施摇光这些天字圈的刀奴,在过去的年月里,也曾经“回收”了好多个摩尼奴,去奉献给星芒大神。   大多数摩尼奴本身都虔诚信仰着星芒大神的力量。他们天字圈刀奴在回收的时候,只要适当以自己的武功,展示一些所谓“神力”,便能带着他们顺利进入星光圣地。   偶然也会有一些摩尼奴,刚入草字圈的时候,虽则喝过了紊乱记忆的药物,但是那药物失效。在破妄功逐渐成熟的时候,不巧恢复了自己幼年的记忆。那追击起来会比较麻烦一些。但是星芒教的牧刀人们在控制摩尼奴的成熟度时,是不会给他们机会练成高深武功的,对于天字圈的刀奴来说,捕捉他们,也是如同碾碎一只蝼蚁一般,轻松便能拿下。   眼前这个摩尼奴,不信仰星芒大神也就罢了,还身怀那么多机变。   施摇光略略拧起了眉头,眼尾扫向周围。   他们周围,唐国军队的防守阵势形同铁桶,滴水难漏。刀枪、盾矛、剑戟……牢牢地指着他们。这支军队,一夜之间,就制造出那么数十支专门对付绿液刀奴用的火碱镝箭,这种效率,让施摇光感到了威胁。   她看着四周虎视眈眈的唐国军人,心知这支军队战力犹在,需要再召集足够的游牧部落军队,将这支唐国军队消耗完毕,才能接近那个摩尼奴。   身为星芒圣教中地位崇高,武功出众,站在刀奴顶端的她——施摇光,居然产生了暂时退让的想法。   秦都督和徐高将军他们站在圈外,徐高将军劝解自己的兄弟:“老秦你看看,闺女能干着呢。那女人刚才多嚣张?那些绿液人本来多狂妄?孩子们不是将他们压制住了?”徐高将军知道秦都督的心思,想要将姑娘一直护在军中,但是这是跟他们的任务相违悖的。他们的任务,是配合那个承启阁的小辅史大人,将星芒教的底细挖掘一点出来,然后将消息传回大唐的统治者手中,他们在西域会继续开展围杀行动,将星芒教一点点撼动。   秦家小娘子,是不可能留在军中的。   秦都督没有说话,不管自己闺女展示了多强大的本事,在他心目中,踏上那条西行之路,作为父亲总是担忧的。可是,他又觉得很无可奈何。   徐高将军小心地提醒道:“你看看,小郎君跟小姐配合得多好?他们两个在一起,不会吃亏的,你就放……”   “少说两句你会闷死吗?”秦都督不耐烦道。   徐高将军终于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对翟容的肯定,微笑黏须不语。 第122章 灭口   施摇光, 今天算是折在这里了。   她面对的,一个是集合了大唐无数江湖前辈智慧与功力的承启阁青年官员,放眼整个武林也难有敌手;一个则是阵师弟子亲手教习, 十年如一日心无旁骛地练习破妄功和错裂手, 在数万草字圈刀奴中,化身摩尼奴的天赋卓绝者。还有近千作战经验丰富的唐国军人……   她萌生了退意。   她得将这个摩尼奴的特殊情况, 回报到星芒教主的座下,让他们对这件事情, 产生重视。   念头转到此处, 施摇光的攻击就完全改变了。   她聚拢三名刀奴, 口中喝令着让他们“以血洗魂”,为她挡刀。天字圈的刀奴视自己为半个“神子”,地字圈是被他们直接当肉盾驱使的。她自己则化攻为守, 找到机会就打算逃离这个军营。   绿液人在她的蛊惑下,按照她的要求,走上了送死之路。   施摇光要脱身,翟容却不能放过她。   这些绿液人在战斗中, 显示出其头脑有限,不足为虑。这名黑衣女子,则应该避免她与星芒教, 重新产生联系。   她知道得太多了,翟容决定将她灭口。   翟容发出一个暗号。   徐高将军对秦都督道:“开始了。”   辅史大人的清场暗号一出,整个军营都要随之配合起来。   秦都督勒马上前,一声呼喝, 旁边久候在侧的唐国军卒们,均精神振奋。唐人已经习惯了在漠北、河东、河北等等战场上,进攻不止的作战节奏了。让他们那么多人,对几个人进行防守战?不习惯,也不喜欢!   唐兵们如劲浪排空一般,冲涌上前,手中兵器向着敌人疯狂砍斫。他们因这些绿液怪人,着实损失了许多同袍兄弟,胸中愤怒勃勃燃烧,整个局势出现了一面倒的状态。   翟容也不再让若若与这个黑衣女做过多的游斗。对若若的“武学教习”课堂到此结束了,到了刀刀见血的时候了。   他手中的刀,在空中砍出一片片白影,似乎变作好几把刀。渐渐化作一条白光幢幢的长龙形,将施摇光团团围困起来。   秦嫣知道他要出重手了,已经退到了一边。左右看看,似乎秦都督坐镇中军,是最靠谱的,她便朝那里过去了。   伸长脖子等闺女的秦都督,总算是等到了姑娘到自己身边来寻求保护了,笑得眼睛眯眯的。   徐高将军摇头提醒鲁将军:“老鲁,带队上。”   “好!”鲁言修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冲锋将领,这种仗最适合他。   这边,施摇光数次都未能冲出翟容的盘龙刀下。   她情急之下,将身边一名绿液人一把挡在自己面前。只听得一声血光烁掠的风声,那绿液人身上爆出了一团辛辣黏绿的血花。   翟容浓眉攒紧,眼睛里露出厌恶的神色。   他非常反感星芒教徒这种行为,越发不肯放过这个黑衣女人了。   他趁着施摇光身形不稳,刀身扭转,绕过那已经摇摇欲坠的绿液人,往她背后一刀撩将上去,拍了个正着。   施摇光一边吐血,一边垂死急挣,将那替她挡刀的绿液人,向翟容的方向丢去。   绿液人的生命力太过强悍,受了重伤之后,依然可以手中挥刀伤人。翟容被他阻挡了一下。   施摇光不再管那些陷落在军营围攻下的绿液人了。   执行任务失败,他们本来就难逃一死。至于她自己,若毫无斩获,恐怕也是无法为教主所轻饶,她向着来处奔逃而去。那里地形复杂,她需要借势逃生,寻找更为合适的机会,将唐国军队与那摩尼奴的事情汇报出去。   翟容招呼了几个江湖武者,立即尾随着去追赶。   军营前,唐军士卒们,则将被施摇光拉下的绿液人,团团围住。   翟容跟着施摇光过草丛、跳石岩,追赶而去。双方相继穿过枯槁的草丛,进入了后面的一片玄武石林中。   这片受西北风沙斧劈刀削的天然石林里,高石耸立,危桅逐窟。施摇光一脚踏入了石林,心中大为安定。   本来这片石林,在施摇光的眼里,可以成为她逃生的掩护。孰料真的进入之后,却彻底沦为翟容利用地形,将她赶尽杀绝的圈套。   她哪知,这片地方,是翟容亲手选择给秦都督他们驻兵之处。对于这片地形,翟容可比她更熟悉。   施摇光越战,越觉得脊背发凉。   这个男人,纵然他那张抹了黑粉的脸,将自身面目遮盖了个七七八八,还是能够从他挺秀的鼻梁,俊美的唇线,看得出这是个非常年轻好看的男人。   可是,做事怎么如此狠绝?   施摇光这时候才算慢慢回过味来:他们,是他故意引诱到唐国军营中的。   这些年来,星芒圣教的天字圈刀奴和地字圈刀奴,因为教主筹备的“圣战”还没有正式发动,所以没有在西域各国暴露出真实的面目。   只有在“回收”摩尼奴的时候,教主莫亨氏才将他们派出星光圣地。   而这个男人,则正在一点一滴,抽丝剥茧地盘查着他们星芒教的实力啊!   她和手下在敌方军营中,看似一直处在上风。实际上,正在被对方一步步地剥落下星芒教的神秘外壳……   太可怕了……   不行!   一定要……把消息传到……   施摇光的心念,刚刚拿定主意,一切都已经迟了。她一脚踏空,跌入了一个黑色的深洞中。   施摇光一滚在洞中,迅捷将步伐站好,准备将追来的人给个迎头痛击。这里地方狭小,她单兵作战的能力还是强于那些江湖人的……若是那个男人下来,她咬也要咬下他一块肉……   谁知,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命令:“将这个窟窿堵上!”   翟容身后的数名江湖人一部分人用弓箭和石块压制住洞里的女人,一部分人将旁边的大石运气搬过来,结结实实地堵住。这个女人的武功与翟容相差不算特别多,如果跟着进陷洞,说不定被她仗着地势,反杀几个人。   翟容命令多砸几块大石下去,然后将洞口堵起来。石坑里狭窄,施摇光无处可逃,顿时满身是创伤……   与此同时,军营中,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绿液人也倒下了。   军卒们看到强敌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厮杀,终于全线消灭了,都高举着武器,呐喊起来。   徐高将军不敢轻敌,与鲁言修将军一起将军营重新整顿好,待一切就绪,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石林里,翟容也在做扫尾工作。   施摇光落下去的陷洞是个很小的死坑,基本应该是被砸死了。   翟容谨慎地留了人手,提防黑衣女人苟延残喘,逃出坑洞。   他自己担心军营安危,带着剩余的几个人,也回到了军营中。   秦嫣见到他回来,高兴得从秦都督身边,如同一只蹴鞠球一般蹦跶过去。   翟容站定,看着她一身脏乎乎的向自己奔过来。弯下些背,也像接住个球似地,接住她。   他笑得很开怀。   跟其他星芒教徒相比,若若简直纯真良善地像只可爱的小兔子。他差点将她整个抱起来,转上几个圈。看到秦都督的脸色,连忙把若若放下来,还给她整整衣衫。   秦嫣则在问他,有没有受伤?两个人絮絮交谈起来。   十几丈外,秦允安的脸,皱得像个酸沙枣。   那小娘子战事结束,不说尽快到自己面前来多拉几句家常,反而凑在那年轻人身边不知道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那两个人的亲近模样,刺痛了他不知那根神经,他“哼”了一声。   徐高和鲁言修知道自家大哥的脾气,笑了起来。   秦嫣正喋喋不休,看到自己郎君对她一摆头:“你阿父替你担忧了那般久,你还不快回去?”   秦嫣已经检查过,他身上没受什么重伤。又开始检查他的轻伤了。想到他方才被那黑衣女子伤了脸面,问道:“让我看看,你脸上伤得如何?”   “没事。”翟容是男子,自然不会在意自己脸面被划成什么模样,血既然已经止住了,根本无所谓。秦嫣还是觉得挺心疼的。他脸上的灰色遮面巾被那女子抓碎了,好在他事先将自己的面颊上涂染了黑条,掩盖了他的五官,应当不会暴露他敦煌翟家人的身份。   秦嫣生气道:“那女人太可恶了,划你的脸!她现在人呢?”   “应该是不能出来为祸了,等军营加固了,再抽人手去看看。”翟容满不在乎地揉揉眉角,秦嫣拉住他的手,不让他乱揉。   翟容挡着她的手,道:“别凑在我这边了,你阿父会不高兴的。”   “我才不管,如今我跟你是换过婚书,有名有份的;我和秦将军之间可没什么确定关系的文书。” 她再凑近他一点,暗戳戳地道,“我就跟你好!让旁人嫉妒去!”   翟容又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秦嫣知道翟容在秦都督面前很是吃瘪,被那秦先生责备了一场。如今特意跟他显得亲昵,哄他开心。   四周都是军人,翟容重新忍住笑,拿捏起大气端庄的大郎君范儿,一派正经地推她道:“秦都督可不是什么旁人,是你父亲!乖了,快过去,要不然又要朝我吹胡子。”   “我先去看看平安,”秦嫣道,“不知道他身上那些绿液会不会闯祸。”   秦嫣与秦都督他们打了招呼,先去一座军帐中看望了平安。   平安躺在一条毛毯之下,一脸平静地在入睡。军医说,给他服了安神的药物,还是很管用的。   翟容拽着她,让她去秦都督面前讨个好。   秦嫣便退出平安休息的地方,重新去拜见各位军中将领。   秦都督已经回到军帐之中了。   看着秦嫣走回来,他没说什么其它的,只是心疼小娘子小小年纪却要应对这般强敌。三言两语之后让她尽早休息一下,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对付多少如此劲敌呢?   想到此节,秦将军便摇头,真想把闺女留着在自己身边。   可惜大唐承启阁与军方密议已定,他也不能抗旨。只能看着自己的姑娘一步步走下去。   好在,她还有人陪着。   而且方才这小后生表现也可圈可点……除了,姑娘太粘着他——这点,秦都督很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总之,秦都督待翟容的态度也还算客气有加。   还向他打听了一些接下来的行事计划,奈何翟容不能多说,只得含混着选择一些话题简单讨论着。   秦嫣则沉浸在,初次正面对付高手的激动之中。   本来,她几次拉翟容袖子,想跟他聊聊自己与黑衣女子作战的体会。   可翟容只顾应付秦都督,不肯跟她多说话。   她索性一扭头,与卢五郎说将起来。鲁言修将军也是个武痴子,跟着一起讨论得眉飞色舞起来。   方才之战,鲁将军他们旁观者清,有些事情上颇是说到了点子上,惹得秦嫣越发谈兴大起。   翟容依然肩平腰正地端坐着,在与秦都督和徐高将军一起说话。   斜眼看着秦嫣的模样,她正一心讨好着鲁、卢二人说话。那谄媚的小狗尾巴,都要从她的裙底晃荡出来了!   好不容易熬过两炷香的时间,翟容籍口需要休息,便要带着秦嫣回军帐中去。   秦嫣还想跟卢五郎、鲁言修将军他们继续聊上几句,被翟容一把拖将而走。   趁私底下无人察觉,翟容终于凶相毕露,朝秦嫣虎了虎眼睛:“跟我走。”   “我还想……”   “你今日表现很好,我奖励你。”   “你拿什么奖励我?”秦嫣红了脸,悄声道,“师父不是不让我们做那个事情吗?”   他还不曾想到歪处,她倒是先提了那事儿。   这还了得?这是在军帐里!多少耳目聪灵之人看着、听着呢!   让她那个明显已经开始护短的父亲听到,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   翟容呼吸都粗重了,脸面泛红,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被她父亲教训,还是被她撩起身体内的火。他一把将她急急拖出去:“我的奖励,是亲自教你如何应敌!你想到何处去了?”   秦嫣想到自己是与他一道合作的,他对自己的了解自然要比鲁将军他们深入得多。为自己想到歪处,而表示道歉,道:“是我乱说话,我听郎君的。”   回了他们的军帐,翟容拿了水给她净面,洗手,自己也清洗了一下。两人面对面盘腿而坐,他帮助她将一些细节之处,拿出来推敲了一遍。   对于方才与那黑衣女的搏斗,他人在其中,自然要比鲁将军他们看得更到位一些,见他字字锲中要害,秦嫣听得不住点头。   少顷,秦都督派人送来了一些吃食。送来的军士满脸抱歉说,今日全军作战,伙食极其简单。   翟容与对方礼让了几句。   回头看到,秦嫣已经几近魔怔了,完全陷入在深思之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翟容也不打扰她,将饭菜小火煨在行军碳炉上,一边看着饭热,一边等她思虑结束。   秦嫣足足自搏自悟了有两个时辰,方觉得有些饿了。闻到饭香,吃了东西,跟着他一起洗漱一下。躺在短羊绒的军垫上休憩。   “郎君,我好生希望再遇见那黑衣女子一回,我一定能破她的错裂手!”秦嫣依然沉醉在自己研修武学的小世界中。   “……”翟容见她已走火入魔,自己也有些困了,便没言语。   “郎君,那个黑衣女子你猜,应当是什么人?”   “……”   “郎君,今日还有许多细节不曾与你配合好,比如这只手这般翻下来,应当……”   “……”   “咦?郎君,你怎的不说话?”   “哦,你……要我说什么?”翟容有些迷糊着,“睏不睏?睏了先睡一觉……”他的头耷拉在靠枕上。   “我还有不曾弄懂的,我要与你说话!”秦嫣侧着身子,抱着他的肩膀道。   “真的不睏?”   “你答应我的啊,你会教我的。”秦嫣扯他的脸皮。   “你烦不烦?”翟容被她扯疼,顺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那张凑过来的脸,朝一边推过去。   低头看到,她正盯着自己瞧,带着一层淡淡的娇恼:“郎君,说好这是我的奖励,你怎么只给一半?”   他不再推她的头,手指从她的下巴上撤下来。温柔地划过她的如丝黑发,穿到她的脑后,令两人贴得越发紧密一些。   他双唇轻启,已深深抵入她的唇齿间。   方才她偷偷背着自己父亲跟他说,“只与他好”的时候,他就有冲动,想要含住她柔软的唇珠。   他想尝尝,能说出如此话语的娇唇,含在舌尖到底有多么馨甜动人?   秦嫣先是睁圆眼睛:咦?说好的教她练武,怎的变成了这个……   不过这个事情,多少次她也不会拒绝他的……   她很快闭上眼睛,回应他。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那张已经被他吸吮地红嫣娇媚的双唇。   他声音略带嘶哑地道:“若若,以后,不许跟别的男人说好听的话。”翟容的手指轻轻抹揉着她的嘴唇,“这辈子只许跟我好,只许说好听的话给我一个人听!”   他毕竟始终是个头脑清晰冷静的男人,哪怕在意乱情迷之时也不例外,非常合理地补充道,“你阿父和兄长除外!”   “我什么时候跟旁人说话了?”   “居然忘记了?”翟容生气,手握住她的柔软处,“在大军帐里,你与那卢五郎说得那般热闹!”   秦嫣被他的五指一阵揉搓,眼前全是桃花色。   不过,她听明白了:夫君因为自己方才与卢五郎多说了几句话,又在闹着喝醋呢。   这郎君实在也忒小气了!   她道:“你这般小、小气……以后,你若是跟旁的女人有、有沾染,我一定也要这般小气!”   “我怎么会去碰旁的女人?”翟容稍一用力,便将她搓得口中嘤嘤碎碎,哼唧个不住。看她如此不耐搓弄,激得他体内阵阵搏动:“快些,先应了再说。”   “嗯嗯,可以可以!”秦嫣揽住他的脖颈,“生生世世只喜欢你。”   “这句听着不错。”翟容的笑容,好似暖风过春水。   秦嫣没有为自己夫君的美色所迷惑,再度提醒他:“你说好教我应敌的,只教了一半啊!”   “好,另一半……我来教你……”他整个人都压了下来,两个人身体贴紧。   秦嫣觉得她要的根本不是这个,气伤:“说话一点儿也不算数!唔……”不过事到临头,她再想提什么异议,也已被他“灭”了“口”,只能乖乖顺从。 第123章 美男   玉蟾东升, 星河璀璨,伊吾的冬季夜晚,风景清澈, 万物沉淀如水底琉璃。   秦嫣靠在翟容的怀里, 聆听着军帐外的寒风萧萧,衰草瑟瑟, 还有军人们走动的声音。   “郎君,你说他们吃了那么多亏, 还敢来找我们的麻烦吗?”秦嫣在他胳膊上画着圈圈, 问道。   “肯定会来, 而且很快就会出现更多的对手。”秦嫣问这话,还是寻求安慰为主,出乎意料, 翟容十分肯定地给予了如此的答复。   她急了:“为什么?他们杀不怕吗?如此阴魂不散的。以前我在草字圈里,杀不了的只要将情况说明,一般也不会做过多追究的。”   “草字圈不太追究,那是因为他们的目的, 是要养出摩尼奴来,并非以杀人为主要事务。”翟容道,“你看看, 那些绿液怪人,他们的武功如此特异,但凡他们曾经出现过,怎么可能没有他们的传说?”   “你觉得, 他们只是在寻找摩尼奴的时候才出动?”   “大约如此吧。还有若若,你想想看,在你们的说法中,似乎从来没有提及过星芒教主之事?”   “星芒教主不就是巨尊尼吗?”   翟容摇头道:“未必,巨尊尼乃是醉心武道之人。他们多半与我们中原武林中的那些武道修行类似,不问世事,不关心俗务,只精研武学。但是,从目前的接触来说,我觉得整个魔教组织,是非常严谨的。你看他们攻击秦都督的军队,很有层次进退。”翟容说,“我认为,对方是一个颇有政场头脑之人,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武学宗师。甚至可以说,巨尊尼都是被他所利用的。”   “星芒教主……”秦嫣喃喃嘟囔着。“还真是没人提起过。”   “你呢,他们自然是不会放过的。”翟容搂着她秀气的脊背道:“他们好不容易才能修炼出一个摩尼奴。”   秦嫣想,还真是如此,别说摩尼奴少有,随着唐国如今的渐渐稳定,河西不再有战患,西域各国也经过很多次的远近外交,日趋安定。莫血还抱怨过刀奴不好找。   翟容道:“我最好他们来找,那些草字圈也不能留着。”   “那……是不是你会杀很多人?”秦嫣受长清的影响,还是希望,郎君不要沾太多血孽为好。   翟容笑:“那可避免不了。”他点着她软软的面颊,“若若,你知道吗?你也惹了不少麻烦啊。”   “怎么会?”秦嫣在他怀里,调整出一个乖巧的姿态。   “你可没少给西域添乱。”翟容抱着她的小身子,“比如,九年前那个赫连越,你杀了他引起了赫施巴和黑狐部落的火并,择蓝山至今还是处在彼此倾轧的仇杀之中,无法抚平。”   “那,南云山也是一样?”   “对。你杀了幽九州,让图霍尔拿下了烟云十三鹰,如今高昌西北难以安定,几次堵了去往于阗的道路。”翟容道,“这些人有的在大漠上,并不算大奸大恶之徒,甚至还有着平定一方的作用。将他们剪除,可使得某些地区重归混乱,使得星芒教有驯养摩尼奴的空间。”   寒夜之风,撕扯着牛皮军帐的窗边,呜呜发出悲号。秦嫣听着外面的声音,朝他靠了靠,胸口贴着他的胸前,腿也紧紧抵住他。   一种被利用的感觉,不舒服地出现在秦嫣的心里——好在,已经出来了……   秦嫣想起跟自己同样命运的平安,问翟容:“你说,平安会不会醒了?我要不要去见见他?”   翟容说:“他用了药,今夜是肯定不会醒来了。而且,”他听着外面的风声,说:“我们需要离开军营了。”   秦嫣轻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可能,不能去见平安了?”   “嗯。”   秦嫣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很低很低地叹了口气。   翟容安慰她:“他们会照顾好平安的。我已经摸过他的经脉,只要不使用内力,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中原可以封住人血脉的医者很多,他的问题不难解决。”   秦嫣点点头,认真地道:“郎君,我感觉那个黑衣女人好似不会善罢甘休的。她那个绿液刀奴阵,虽然如今被军队阻拦着,没有发挥出来,但还是要当心。”她问道,“你是不是确定将她处死了?”秦嫣见过黑衣女子以绿液人为自己挡刀的残酷,这样连自己手下都能随意摧残的人,最好是要斩草除根。   “没有,她只是被埋在了一个地坑里。”翟容摸着自己的下巴,“嗯……我估计她这会儿该醒了吧?”   “啊?!”秦嫣翻身爬起来,看着他的脸,“你……你不怕她将我们的情况,去说给星芒教的人听?”   “我当然怕啊。”翟容笑着看她一脸惊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觉得若若惊慌的时候,挺好玩的。故意逗她,“所以我给她施了个美男计。”   “美……美男计?”秦嫣简直被他弄疯了,“什么美男计啊?郎君你在搞什么?你不许去美男计啊,你跟旁的女人搞来搞去,我肯定要离开你的!”   翟容觉得她这么紧张的样子,比惊慌的样子更可爱了。笑着看她发疯。   秦嫣生气道:“不行不行,必须给你定家规!家规第几条了?”   翟容伸出四个手指,提醒她:“第四条了。”   “哦,第四条了。你不许跟别的女人说话,不许跟别的女人来往,不许……”秦嫣自己都觉得不靠谱,气道:“算了,你简直太讨厌了。”   翟容笑道:“不是我啊,某人不是长着一张让女人一见钟情的脸吗?”   “谁啊?”秦嫣气鼓鼓道。   翟容听着她都不记得小纪了,满意地抓住她的手:“我兄弟小纪,你不记得了?”   “我都没留意过他!”   “那你在夕照城上怎么说,他长了一张让女人一见钟情的脸?”   “乐班的姐妹们说的,我只是鹦鹉学舌而已!”秦嫣想起当初还被他抽了个大头皮,“哼!因为我学了人家说这句话,你还揍了我!如今你自己要去用美男计!美不死你!”   秦嫣气坏了。   “若若,你没听我说话吗?是小纪去与那个黑衣女人接触了,不是我。”   秦嫣这才明白过来,用美男计的是二哥纪倾玦,不是他自己。心里一口气这才平了下去。但是自己这样胡乱发脾气好似,又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女人长得挺好看的,你就没动心吗?”   “那么恶毒的星芒教徒,我躲还来不及。”翟容将她扳过来。   “那个黑衣女人可能就是长清先生说的天字圈刀奴。”翟容道,“她不能轻易死去,我们得在她身上,找到通往星光圣地的线索。”   “她会说吗?宁高山镇上你不是审讯过莫血,毫无收获吗?她这种,肯定更难妥协。”   “审问莫血没有结果,那是因为我们双方已经杀红眼了。”翟容说,“即使是莫血,那也是有私心的。否则怎么会有长清和你?莫血让我知道,再虔诚的信仰,也会有松动之处。”   “会不会有危险啊?那个女人那么厉害,好像除了你,一般江湖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万一她逃走了呢?”   “我已经把她打成重伤了。那个地坑有条石缝,通向一处野羊群避风处。小纪会以冬狩猎户的身份,将她救出来的。”他负责出谋布局,纪倾玦负责具体实施,他们两个人从很小起,就这样一起合作了。   秦嫣想了想前因后果:“郎君,是不是做你的敌人,是一件特别烦恼的事情。”   “做我的敌人,当然应该烦恼。否则,岂不是变成我很烦恼?”   “我觉得你对付人起来,手段很恶劣啊!”美男计?太恶心了吧?   如果不是立场跟他在一起,秦嫣怎么看,他做的事情都是反派才会干出来的事情。利用唐兵做掩护……把星芒教徒吸引过来……把人家一点点打残……还……还美男计……做起事情就没有多少光明正大的地方。   他做人做事黑成这样,有没有底线?   “如此难听的词句,能用在自己夫君身上吗?”   “我以后一定不能与你为敌!”秦嫣肯定道。   翟容被她逗得嘴角弯起:“你怎么会跟我为敌?我会宠着你,宠完这辈子,宠下辈子。”   “我又不是宠物!”秦嫣反对。   “真的不是?那就试试看,到底是不是?”   “你不要……”   “你不是一直希望胸前变大一些,好穿唐国的齐胸襦裙?夫君来帮你。”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事情还是在蔡玉班呢,她总是撑不起那些表演服,很是烦恼。   “你不是说我恶劣吗?难道不要恶劣一个给你看看,免得枉担虚名。”翟容已经开始动作了。   “……”   “好像已经大了不少?”   “是我长大了,好不好?”秦嫣说:“你……你哪里学来的?”她发现,他即使不进入,也有很多花样会玩出来。   “云水居,张娘子……”翟容笑。   “你跟张娘子学这种东西?”   “不好吗?这两年跟张娘子学了不少纸上谈兵的本事,什么时候我们来个全套?”   “……”   ……   ……   两个人平静下来,他说:“若若,你知道吗……我现在很焦虑,或者说焦虑了两年了……”   “我得尽快知道,星芒教的天字圈在哪里?地字圈到底还有多少刀奴?我得知道他们蛰伏在天山深处,究竟有什么举动?我得知道,巨尊尼和星芒教主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将她的脸拿到自己面前,额头抵着她,“这些,都是你眼前的阴霾,我得全部帮你都扯掉!”   秦嫣觉得脸上发烫,无论多少次跟他如此贴近的时候,她都觉得很羞涩。   他恶劣就恶劣罢,长得那么好看……嗯,她可以忍。   ……   ……   摇晃着无数星点……   深蓝、浅蓝、光点交错……冰冷的湖水……   施摇光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满身都有无数箭矢和碎石在落下来……她在狭窄的坑洞中拼命翻来滚去……她浑身都是伤口……她在心里不断默念《光明垂地经》……她希望星芒大神能够带着他的无限神力,来给她一点喘息的余地……   星光圣地。   浩瀚银河,从天空向湖底倾泻下来……茫茫洒洒……万点繁星……   星光渐渐黯淡,她开始沉入深黑的湖底……   一抹浓艳的血光,如莲花一般盛放……   褐色的莲花在七彩重水中,密密麻麻……   眼前重新变得明亮……   华光万丈的庞大冰室……她看到教主向她伸出手……摇光,以后你叫施摇光吧……教主……   施摇光抱着自己的头部,里面似乎有尖刀在钻,有烈火在烧燎……   地字圈的深黑泥土,仿佛又将她掩埋了……什么东西在钻入身体……褐色莲花……似干涸的血液……必须出去!必须出去!施摇光痛苦地尖叫着……   一只男子的手,抚上她的额头,一块浸透清凉雪水的麻布被放在她的发际上。   施摇光如同即将溺死的人,一把握住河边的长草一般,一把握住了那只手:“疼……”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在发烧,再睡一觉,烧退了就会好了。”   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似乎有一股稳定的力量,让施摇光的躁动慢慢平缓了下去:“你是谁?”   打扮成猎户的纪倾玦,笑容很温暖:“我叫小纪,是赭洛山的猎户。放心,你会好起来的。”纪倾玦有一张轮廓温柔的脸。一双圆而柔亮的眼眸,并不是纯正的黑色,而是深褐的琥珀色,仿佛清泉边饮水的鹿眸,令人忍不住亲近。   施摇光用力睁开眼睛,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睡吧。”小纪轻声安慰着她。   施摇光重新闭上眼睛,睡着了。   ……   ……   唐国的军营中,翟容听着遥远处的动静:“若若,我们可以开始准备起来了。”   秦嫣坐起来,再没说什么。   翟容重新将自己脸面以黑色油膏遮住容貌,以布巾掩面。   秦嫣也一声不吭地将自己上下都穿戴齐整,大小武器都佩戴好。她伸手问翟容要了那遮面的油膏,她来秦都督的军营没有遮盖容貌,那是因为她要在此认回自己的父亲。如今她要离开此处了,自然也该隐藏一下自己。   翟容知道她善于伪装,遂看着她如何做。   只见她与他的做法不同,他只是随意画几条黑色横线便算了。   她以指尖蘸了一点油膏,在脸上涂抹着,不需要铜镜,数息之间,便将自己的脸上,涂得仿佛是长期滚爬在西域道上的小乞丐,满脸苍灰尘土色。多余的抹在牙齿上,一排雪白珍珠便缺了牙。   翟容称赞她:“还是你伪装得更自然一些,我倒是显得刻意了。”   “我来帮你画几下。”秦嫣扳过他的脸,添补着。   “接下来,若若,再遇到那些对手,你还是跟昨日一样主动出击。你我之间的配合需要多磨合。”翟容说,“不用多久,你便能战胜那黑衣女子……嗯……”   秦嫣也同样将多余的油膏,涂在他的牙齿上,对他道:“郎君如今跟我一样,也是缺了牙齿的老公公!”   翟容捻着她的面颊,笑道:“你对长清先生也这般顽皮?”   秦嫣皮厚道:“哪能呢?哥哥可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开玩笑之人。”她看着他道,“郎君才是这个世间与我最亲密的人。”   翟容笑着捏捏她的鼻子:“昨晚跟你说的话,你要好生记着。”   秦嫣立即反应过来:“牢牢记在心中呢。今生今世,只对你一个人说那种亲密的话。”   “错!”翟容严肃地板着脸。   秦嫣奇道:“哪里错了?”   “你自己答应我的,生生世世都这样。”   “啊,你不嫌太长久了,彼此生厌?”   “横竖你自己说的话,就得作数。”   “好嘛,作数就作数。”秦嫣哄着他,将最后几笔伪装画完。她退开去,将自己的衣襟扎好。   军帐之中光线越来越暗,翟容的面部轮廓在微弱的烛光中显得明暗交辉。她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对翟容道:“郎君,有句话我一直挺想模仿你们的?”   “哪一句?”翟容抬起脸。   秦嫣弱声弱气,很没底气地道:“与子偕行,同行不退。”   她还举起自己的细胳膊,仿照夕照城下,翟容和聂司河他们的军礼,右手握拳,捶于左胸三下。只是她平日里就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柔软小女子形象,做出来半分气势全无,只让人觉得可笑。   翟容被她那不协调的动作,给逗笑了。他伸开五指,用力揉揉她的头:“听那卢五郎所言,你好歹也算是个将门虎女。怎得被你家长清哥哥教出这般的小家碧玉模样?”   秦嫣无奈揉头:“我时常要作奴役装束,哪能有你们的军人气概?”   翟容扶着她的肩头,眼神微偏,显然已经被军帐外的动静吸引走了注意力。俄顷,他陡然弓背站起来,说:“若若,他们来了。”   秦嫣也再次听到了军帐外传来一阵阵武器相撞的声音。她问道:“我们出去迎战吗?”   翟容摇头:“我们准备离开军队了。”   秦嫣遥遥朝秦都督所在的中军大帐,位置看了一眼,翟容知道她担心自己的父亲,道:“我们走了,他们就安全了。秦都督会将平安带出去,让长清先生照顾于他的。”   “好,那我们就尽快走吧。”秦嫣眼神暗了暗,她确定无法再见平安了。她说:“那就招呼也不用打了。”   “他们会跟我们打招呼的,以我们约好的方式。”翟容握一握她的手指。   秦嫣凝神听着小军帐外的动静,她能够听出,这一回,是一批非常正规的部落军队在联合围攻军队。   秦都督的这支军队,被数次用来抵挡星芒教强敌,死伤过半,只有几百军卒了。   这样的兵力在西北战线上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秦嫣听到了军中响起了突围的号角。   翟容道:“我们先跟着一起撤退。你要跟紧我,万万不能在此时与我失散。”   秦嫣依言跟着他来到了军帐外的马圈旁,翟容帮她选择了战马,骑了上去。   放眼军营之中,一片人喧马啸,喊杀之声四起。只是与昨夜的军备充足、兵强马壮不同,秦都督的兵马一个个,都显出了强弩之末的虚弱疲惫来。   翟容道:“他们好像引动了西图桑帝国的兵马。”   西图桑帝国,才是目前盘踞西域最强大的军事政权。唐国这一次之所以,只以追缴薛槲部落的名义进入西域,打击星芒教。就是不愿意与图桑帝国发生正面的冲突。此处是伊吾地界,属于两国都可来去之处。唐国方面,事先也跟西图桑帝国的大王庭做过联系。照理说,不该出现图桑人来与唐国军队作战。   秦嫣问道:“星芒教主,会不会跟图桑帝国有关联?”   翟容摇头道:“就算有,也紧密不到哪里去。图桑帝国在此处势力强大,不需要用如此阴损的手段。我猜测是个小的国家或者部族,天时地利人和皆不足的情况下,妄图翻天覆地,才会做出如许逆转天道之事。”   秦嫣发现,翟容这两年真是变化很大。两年前他还是一个对于西域所知甚少的小郎君,很多时候,还需要她的提点。如今,他不但对此处了解足够多,而且对于星芒教似乎已经越来越接近其核心。   说话间,在图桑军队的攻击下,秦都督将军的军队正在迅速撤离。这支疲惫之师,依然展示出令人敬畏的战斗力。秦嫣听到图桑将领在黑夜中大呼:“莫要让他们过伊吾边境,莫要让他们入时罗漫山!处月部落的勇士们,给我上!”   翟容道:“这是星芒教挑拨了处月部落的汗王,来进攻唐军。”   “处月部落?”秦嫣想起来了,“郎君,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在敦煌城外,遇到过他们的小王。”   “那个在石/国使者的马队里,发死人财的图桑小王?”   “是啊,她还告诉我们,□□使者因为调戏一个姑娘,被那姑娘的兄弟将整个马队都灭了。也不知道说的真话还是假话。”她想起那个长得很像男孩子的图桑姑娘,一看见翟容,就要掏出珠宝将他“娶”回去做“小王妃”的。   翟容两厢一对比,摇头道:“这处月汗王做事没有头脑,生了那个小王,也这般不着边际。他那个部落只怕迟早会有灭族之噩。若若,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看,秦将军要突围了!”   “嗯!”秦嫣本来想告诉他,那“处月小王”是个女孩子。不过,她听说过那是部落独子,那就是旁人的秘密了,便不再多嘴。 第124章 胭脂   马嘶人喊中, 卢五郎和鲁言修将军在敌阵中,与图桑战士们厮杀激战。   他们经历了与绿液怪人的几次鏖战,减员得厉害。   而处月部落, 也算是图桑十部王姓中的一部, 人马不算少,且都是正规军人。唐国军队一时之间, 还不能从容有余地突围。   秦都督看着情形似乎并不乐观,担心陷入胶着状态, 损失的兵马就难免会更多, 命令着:“猛火队, 冲出去!”   二十名军卒,随着命令,手中扛着一卷管状物, 骑马快速冲在头里。秦嫣还没看明白,便听得一阵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方才那些冲出去的骑士们方向传来。顿时一股焦肉黑土的气息弥漫空中,本来乌压压包围着军营驻地的那些处月骑手, 被炸开一条路。   翟容说:“秦都督他们为了突围,用上了猛火油。”   这猛火油出产在河西一带,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种黑色恶臭的油脂。如果经过一番提炼, 储存在毛竹管中,保持一定的温度再行点燃,就能引起大规模的爆炸。因这种油脂提炼和使用的方式都比较特殊,只有唐国部分军队少量使用。西北路线很多部族, 根本就没见识过如此刚猛威烈的武器,顿时吓住了。   秦都督带着余下的军卒人马向着东北方向,马蹄嘚嘚,呼啸着冲围而去。   猛火油管仍然在不断爆炸之中,红黄交错的巨大火焰中,秦都督率领的兵马仿佛一道铁流,在熊熊烈火中踏血奔腾。   平安被鲁言修将军带在身侧,他趴在一匹健壮的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模样似乎依然在昏睡中。   秦嫣看着父亲离开,还不觉得难过。不知为何,看到平安也离开,鼻子突然变酸了。   她不知道还会再有什么时候,重新能够见到这位疑似她父亲的人?秦都督说过,哪怕她与他并非是血亲关系,也会认她为养女,让她入他们老秦家的族谱。   她更不知道,平安会不会听长清哥哥的话,中原武林能否将他的绿液内力控制好,让他可以真正平安度日……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方跑出一箭之地,秦嫣听到身后声音不对。   她拉着马缰绳,回头看父亲为何去而复返?   秦都督冲乱处月军队之后,重新带队整军,再度拉开了战斗的架势。   翟容说过,这两天被他们逐步消耗殆尽的绿液刀奴也罢、那个黑衣女人也罢,如果不加任何掩饰,很容易被星芒教徒发现承启阁的力量。   要想让星芒教不引起怀疑,需要秦都督和他兵将们,展示出足以“消化”这些星芒强者的能力。   秦都督带着徐将军他们,不是突围,而是强战!   他们会通过这场硬仗,达到掩藏承启阁真正实力的目的。   短短两天,秦都督与自己姑娘相处的时间太少,他没有机会向她展示过一点父亲之情。   如今,他勇猛地在图桑军队中反复冲杀,他要用自己最强大的一面告诉女儿,如果时光再来,他一定会保护好她们母女俩。   他不知道,女儿是否能够明白自己的这份心意?   秦嫣当然能读懂。   父亲正在以他卓越的军事能力,让星芒教徒误以为,那些刀奴之所以会在唐国军营中消失、灭亡,只是因为他们,对上的是唐国开国县公——秦允安,九原郡的秦大都督!   她扭头看着父亲为掩护她而战的身影。   小时候,她总是觉得父亲很高很高,第一次见到秦允安先生的时候,他中等的个子,还令她略微小小失望了一下。   其实,她的记忆并没有错,父亲的背影,的确是如此伟岸高大。   “若若!转向!”耳边响起翟容的声音。   翟容不能让她继续回头看着,只怕她看到秦将军一旦有危险,会忍不住返回去相救。   他和秦都督是做好安排的,秦都督负责吸引所有敌人的目光。在秦将军的军队里,甚至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假扮翟容和秦嫣。他们需要分辨出,星芒教徒们对秦嫣的追踪能力,是否依靠视力。   秦嫣也知道,这不是她哭着喊着顾念自己父亲的时候,连忙随着翟容的马匹奔跑方向,圈转马头追着他,反方向脱离了这支一度保护他们,与他们并肩而战两日多的唐国军队。   他们从烈火燃天的军营里,一下子便冲入了沉沉夜色之中,仿佛化入了深黑的夜晚。他们的马蹄也是专门经过处理的,此刻,四周寂静地好似天地间扣着一只透明无色的巨碗,安静得有些可怕,有些令人压抑。   秦嫣奔跑了一阵,问翟容:“郎君,他们能发现我们吗?”   翟容低声道:“若若别分心,跟紧我!”   话音一落,他身下的坐骑四蹄生风,如夜空中流云御风的一颗流星,向着西北方向全速奔跑着。秦嫣必须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方能完全跟上他的速度。当下,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倾尽全力地追赶着他。   浓黑的夜色下,厚密的云层将天上的月光和星点,遮蔽得一丝儿亮光也不能见到。他们两个混在黑暗中,很快便与秦都督他们的军队拉开了老长的距离。   翟容带她退出的这条退路,他们在当初核定扎营地点时就已经规划好的了路线。翟容数个月前,自己过来反复走了几次,几乎到达了闭着眼睛,也能平稳穿越的地步。方才秦都督与那些前来会战的部落军队,反复鏖战,就是为了掩护翟容他们,悄无声息地从此处过。   声势浩大的猛火油突围方式,也是为了造成视觉上的明暗差异,掩护他们两人,能够不为任何人所留意,沿着这条山岩的边脚冲出去。   翟容轻车熟路,他们的马速十分惊人,一下子便出去了足足有二十里地的距离。马儿急速喘息着,后腿如弓,沿着一条下行的坡道飞速前进。秦嫣一路在奔跑,一路也在用心观察是否有人注意他们。以她的眼力,貌似并没有。   翟容大约也认为出去了足够远的距离,他也放慢马蹄步伐,向身后望去。   忽然,天空中亮起两枚青紫色的信号焰火来。翟容蹙眉看着,秦嫣知道他又在计算着什么,立马在他身侧,一声不出。   翟容数过三十个弹指,只见一枚绿色的焰火在距离他们约十里处,高高飞起。因距离比方才的两枚青紫色焰火要近得多,那绿色的火焰显得分外具有压迫力。   翟容迅速一拉缰绳:“若若,快走!”   秦嫣跟上。   翟容一边飞驰,一边道:“秦都督方面在警示我们,那些与军卒们厮杀的刀奴们都消失了。”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们已经发现,你离开军中了。”   “他们看到我不在军中了?”   翟容摇头:“他们不是看到的,秦都督选好了人假扮你我,加之方才以猛火油管突围,场面十分混乱,他们不可能看清楚。”   秦嫣对这些事情自然不如翟容清楚,一言不发地紧紧贴着他的马身向前又跑了一程。   翟容道:“发觉我们不在军中倒也无足轻重,问题在于最后那枚绿焰火,它是秦都督安排埋伏好的眼线,他在告诉我,那些刀奴直接追我们这个方向来了!”   秦嫣悚然:“他们如何会知道我们走的方向?”   翟容低头用力抽动着马鞭,催动马匹快速前进。他们在秦都督军中的最后一项试探完成了:事实证明了,星芒教对于摩尼奴的定位十分精准,只要秦嫣一脱离军中,他们很快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   ……   天山北庭有两个可汗浮图城,宛如中原道家的阴阳双鱼。   一座是如今西图桑帝国大可汗的王庭所在,是由统叶护可汗所建立起来。统叶护可汗亲近唐国,信奉佛教,遂将自己的大王庭命名为“大可汗浮图城”。   另一座,则是由一支已经消失在历史烟尘之中的帝国——柔然所建立,被附近的游牧民族称为,“小可汗浮图城”。   小可汗浮图城最早是柔然帝国的都城。   当初的柔然族也曾经称霸天山,统治着西域三十六国,与北魏王朝对峙数十年。可是他们的统治者暴虐血腥,对于自己治下的万众之民视若刍狗。最终引起不断的反抗,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柔然帝国在分崩离析之后,他们的故都血腥罪孽深重。传说时常有白骨之鬼,夜间游荡于山川旷野中。或化作飓风、或化作暴雪,作恶于天山上下。   一些途径此处的佛门信徒,为了传播佛教信仰,募资建造了一座座浮图佛塔,以求镇压恶魂,求得西域大道的通畅。渐渐,此处不同时代的百塔林立,相对应统叶护可汗建立的图桑大王庭,被称为“小可汗浮图城”。   如果说大可汗浮图城是图桑帝国的军政中心,是生者之城。   “小可汗浮图城”则是一座亡灵之城。   这里是一些流浪部族和响马、盗匪、逃囚等乌合之众的聚集之所。   蔚蓝的天空下,白云仿若一条长长的玉带,横卧在空中。将群青色的云之倒影落在大山山顶。   十几天前的一场小雪之后,因空气太冷,那些雪沫就积淀下来了。大山山腰的山坳中,积雪仿佛稀薄的乳膏,堆积在山间。近百座浮屠石塔、砖塔层次错落,远近相间。不知年月的经幡彩带,随风飘动,小可汗浮图城的白日里,透出圣洁的光彩。   云层缓缓移动,云朵下,走着一小群羊。   羊群白色面团似的,在天空底下滚着。牧羊的姑娘,身着一件烈焰般火热的红裙,手执着柳鞭在催促着羊群朝前走。   这个姑娘是游牧在小可汗浮图城附近的蠕蠕族姑娘。这个部族为何叫做“蠕蠕”?据他们的先辈所说,是代表聪明智慧的意思。这位蠕蠕族女人名叫胭脂,年约二十有五,正是成熟美艳的年纪。今日她精心打扮之后,假作去此处附近的一个暖泉牧羊,从蠕蠕族聚居的小浮图城东端,悄悄来到了蠕蠕族的禁地——小浮图城的北面,一座画满佛像,雕刻着彩绘的洞窟。   大概几个月前,她被五六名疏勒国的逃囚追赶,惊慌恐惧中,两位年轻人出面救了她。他们将那些逃囚全部杀死在悬崖下,然后将她送回自己的部族聚居地。   胭脂因此与他们结识了。   他们那些天,居住在蠕蠕族的禁洞之中,她想法设法找到了他们。她答应为他们保守秘密,还愿意为他们打听事情。   那两个年轻人就接受了她的靠拢。毕竟蠕蠕族是个非常小的部族,他们的语言和习俗与外界都不相通,如果没有本族人的帮助,是不可能深入这个部族的。   尽管他们每次都带着铁质的面具,从来不以真面目展示在她面前。但是从他们的身形动作,尤其是说话的声音,她感觉,对方一定是俊俏的小后生。   她尤其喜欢那位个子略高的年轻人,他的性情十分活泼,每次他跟他说话的时候,那音调都会带起一个好听的尾音。他会唱歌,还跟着她学唱他们蠕蠕族的民歌,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嗓音。   因她出来的时间不能太长久,上次说到一半就不得不回去了。今天他们约好在此处见面。   她将羊群散放在一座已经被天雷劈去一半的浮屠石雕塔前,抱起一只小羊羔,向洞窟走去。如果万一有人发现她乱跑,她可以借口是去捉羊。   胭脂为自己的聪慧机智而偷偷乐了,用红色纱巾蒙住半边脸,摇动着自己窈窕的身姿,走向石窟去。 第125章 瑾之   胭脂抱着小羊羔, 走过塔林,爬上崎岖的山道,沿着粗糙的石壁, 艰难地爬到了那座石窟前。   石窟的门口非常狭小, 她弯着腰才能进入。   光线不能透入,她走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甬道之中, 若不是心中知道,那两个年轻人就在里面, 她还真不敢往里走。面前的冷风不住扑面而来, 怀里的羊羔因四周的黑暗而不安地咩咩直叫, 她安抚着道:“撒罗,别怕,马上到了。”   这所谓的洞窟, 其实是个庞大的墓室,不知是哪个游牧民族的王者在这里安歇。里面到处都是人和牲畜殉葬的痕迹。一路走来白骨森森。胭脂乍着胆子踩着碎骨前进。   洞穴伸出去,是个墓室,一个高大方正的石台上, 响起一阵轻微的悉嗦之声。两个年轻人正坐在石台上说话。他们声音压得很低。   聂司河黝黑的脸上,被掌中的“照夜珠”映出幽光。他将手中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字的卷帛捏碎,在指尖揉成灰。   旁边坐着细脸长腿的是崔家小弟, 二十七郎崔瑾之:“聂大哥,宜郎写了什么?”   “他说话也没个正形,”聂司河道,“他安排小纪去打探星光圣地, 说是可能搞到了一个天字圈的女刀奴,就让他用美男计套话?小纪那么老实一个人,这像话吗?”   崔家二十七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有点懵懂的“小处男”了,跟着杨召会了不少眠花宿柳的本事,油腔滑调地笑道:“他那是妒嫉,恨不得把小纪哥哥早早许配了人家。”   “这扯到哪里去了?”聂司河摇头。   “召哥说过,小纪从小就比宜郎讨女孩子欢喜。他那个媳妇……”崔瑾之说,“如果当年在敦煌,小纪没去长安,同时遇到的话,小纪温柔又英俊,说不定就没他份了。召哥说,宜郎妒嫉小纪妒嫉得不得了,还说过,他媳妇没给他生儿子前,不让媳妇见小纪。”   “为了个女人,至于这么计较吗?”聂司河摇头,“那姑娘看起来平平无奇。”   “你可别这么说,召哥也说过他龟毛得不像杨家生出的孩子,被揍了一顿。”崔瑾之道。他笑得一双细长的眼睛弯起,“美男计?小纪哥哥会什么美男计?”   聂司河望着他:“二十七郎,你想干什么?”   崔瑾之将手边的一张面具戴起:“胭脂快来了,让我来施展真正的美男计!”   聂司河笑骂:“浮夸!杨召如今被家里订了亲事,都稳重不少了,你怎么不学着点?”   “召哥就踏实做他的裴家女婿吧。如今是我崔瑾之的光辉岁月了!”崔瑾之摸着自己的手臂肌肉,什么时候也去纹个身?   聂司河收起手里的“照夜珠”,这是当年翟容和关客鹭他们在夕照城的楼兰密道中发现的,被承启阁的大匠署复制了,在暗处执行任务很合用。   当年,翟容将他和崔瑾之组成一队,聂司河一开始还觉得意外。但是这段时日处下来,两人一个严谨有原则,一个灵活机变,已经合作得游刃有余了。   墓室外,胭脂抱着个小羊羔,随着逐渐深入洞窟墓穴,里面的光线反而慢慢明亮起来了。   因这墓穴上方的山石,已经在经年累月的风霜剥蚀下逐步风化,洞窟墓室的顶部渐渐露出在天光之下。山石的缝隙间,正午的阳光沿着灰褐色的石壁,一丝丝泄露下来。   胭脂选择中午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洞窟中,这段时间是有光线的。其余时候还是非常灰暗的。   头顶的那些石块缝隙之中,还时不时洒落下一些细碎的干雪,给整个墓室罩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她走入洞窟墓穴,那墓室四周高达数丈的石壁上,无数年前曾经被人力斩得平坦。   先人们以赭石色和石青色,在四壁上描绘了一幅幅粗陋豪犷的狩猎图、放牧图、战争图,上面描绘的人一个个都是披发兽皮,骨骼十分粗大。相形之下,那些他们的猎物,则显得有些矮小。特别是一种传说中的披着长长的毛发,长着弯曲獠牙的大象,在图中也似乎被有意画得形体偏小。其余的奔鹿、彘猪、羚羊等兽类都描绘得小巧如斯。   胭脂没有去细看那些粗犷的壁画,她仰起自己的脖子,在空旷的墓室里喊了一声:“公子!我来了。”   一张略带恐怖的铁面具出现在她面前。   胭脂不怕,反而笑道:“七公子,我是胭脂啊。”   崔瑾之从巨大的石台上垂下自己的腿来,对身后的聂司河一呶嘴:“我说吧,这姑娘会过来赴约的。”   聂司河转过头,伸手从旁边取过一张铁质面具,也轻轻扣在面颊上。   二十七郎足下一蹭,阳光下带起一缕细小的灰砂,从石台上轻轻跃下来,落到胭脂的面前:“胭脂姑娘。”   “七公子好。”胭脂捋一捋自己红色纱巾下的褐色卷发,叉起腰,拧肩扭胯,流露出风情诱惑的姿态来。   “胭脂姑娘好。”崔瑾之踏在石地上,打量了胭脂一番,“数日不见,胭脂姑娘越发美丽了。”   蠕蠕族女子性情较为开放,十分喜欢男子的奉承,胭脂歪腰笑道:“七公子也越长越英俊了。”   崔瑾之一扯嘴角:“你又不曾见过我长相。”   胭脂吃吃笑着:“胭脂看七公子跳下石台的样子,便知道了。”   两人你来我往,越谈越热络。   聂司河看着崔瑾之又玩过火了,跳下石台,站在崔瑾之身边,面容严肃。这份森冷之意仿佛隔着面具也能散发出来似的,令胭脂不敢当着他的面随意调息小伙子。   崔瑾之也收起玩心,心知尚有紧要事情需要讲,便不在聂司河面前继续挑逗姑娘,将话题引入了正事之中,请那胭脂姑娘坐到一个比较干净的石地上去。   崔瑾之和聂司河负责小可汗浮图城附近,各个部落的监管。他们需要根据长清先生提及的,星芒教徒依附一些小部落而生存的特点,试图从小部落里挖掘出线索来。   此处靠近图桑帝国的大王庭,附近的近百个小部落大多属于图桑不同部落的管辖。他们在这个小可汗浮图城附近。这两个月,聂司河与崔瑾之一个个部落排查着,这几天正在调查这个蠕蠕族部落。   蠕蠕族部落过着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虽然他们也隶属于附近的一个图桑大部落,但是,因为人口稀少,物产贫瘠,而且在图桑人口中的“蠕蠕”是愚蠢如虫的意思,附近部族大多都不与他们打交道。   他们自己则过着极其简单贫困的日子,勉强能够自给自足,跟外界几乎没有任何沟通。   聂司河他们为了接近这个部族之人,还特地学习了蠕蠕族的语言。   他们本来打算像混入其他部族一样,化妆为逃奴,进入那个部落探查事情。可是,这个热情的蠕蠕族女子被他们偶然救下,崔瑾之提出要以自己最近几年新修炼的“美男功”,来打开这个女人的嘴。   聂司河横了他一眼,还是由了他。   翟容经常说,聂大哥太有军人风范,不是个适合做密谍事情的人,让他与小二十七郎互补一下。瑾之讨人喜欢,那股世家出身的浮浪少年劲儿,还是挺吸引人的。   崔瑾之以带着口音的蠕蠕语,问胭脂:“胭脂姑娘,你上次说,你们族长又去祭拜神明了?你们原先不是信奉火神教吗?他为何又去信了别的神明?”   “那是前年开始的事情。”胭脂将小羊羔放下,两只手比划着道,“前年冬天,族长最心爱的儿子,小苏牙身染恶疾。部落里的萨满大人使用了所有的方法,都不能挽救他的性命。后来来了一个迷路的牧人,指点族长带着苏牙去了一个地方,那时候正好遇上白毛子雪。人走进雪里就会被埋住。族长夫人不让他们父子去冒险,但是族长还是去了。然后,就发生了一件非常神奇之事。”   “什么事情?”崔瑾之从胭脂的眼睛里,看到了敬畏与震撼。   胭脂翻着右手道:“他们是骑了我们部族最强壮的马匹,去那牧人所说的山头。你知道,白毛子雪可以在几个查荼子落下的时间里,就把一整个山头给埋没!所以,那马儿带着族长父子冲进雪地的时候,族长夫人哭得地动山摇,觉得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胭脂道:“可是,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回来了。”她浓黑的大眼睛里露出夸张的表情,“小苏牙已经活蹦乱跳了。问题是……”   “怎么?”崔瑾之问道。这个蠕蠕族女子是个很会讲故事的姑娘,短短一件事情,被她说得抑扬顿挫,很是吸引人。   胭脂习惯性地比划着双手:“问题是,当时,雪停下来了。可是地面上一点儿脚印都没有,就好像是雪山上的神仙,将他们送回来似的。”   聂司河问道:“苏牙得了什么病?”   “很奇怪的一种病,浑身发冷,但是并没有发烧。萨满用尽所有的方法也不能够令他暖和起来。”胭脂道,“苏牙很喜欢我,所以族长夫人还问我要了一块头巾。如果苏牙要去祖先们的地方,就可以带去。我想,他一定是已经快要死去了。”胭脂双手合十,道,“萨满是我伯父,我从小就陪着萨满大人一起作法、治病。每一个病人都需要长生天的许久庇护,才能慢慢痊愈。”   她压低声音道,“萨满大人私底下说,苏牙可能中的是黑巫术。”   “那苏牙自己怎么想的,你能够打听到吗?”崔瑾之问。   胭脂笑了:她是蠕蠕部落中最美丽热辣的姑娘,所有蠕蠕族的小伙子都愿意跟她说心里话。十五岁的小苏牙也是她裙下的一名追随者之一。她道:“苏牙已经将他自己的经历,都告诉我了。”她笑得妩媚,“可是我不告诉你!”   崔瑾之道:“为何?”   胭脂露出她洁白迷人的牙齿:“七公子若能让胭脂见上一见,胭脂就什么都告诉你……”   崔瑾之回头看一眼聂司河,聂司河依然板着脸:让你用美男计!看,惹火上身了吧?   崔瑾之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了,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可以,不过只给你见半面。”   胭脂素手牵起一片红纱,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就和我这样一般?”   崔瑾之已经取下面具,手掌一翻,面具横向侧转,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黑亮的眼睛。胭脂现出惊喜的目光:“没想到,七公子如此年轻。”   崔瑾之最怕被人说“年轻”,他模仿着杨召那种情场老手的腔调,故意拿捏出低沉的声音,一语双关:“已经不小了,胭脂要不要有机会试一试?”   胭脂立即听懂了,将头上的红纱一把掀到身后去,露出自己宏伟霸道的双/乳高峰:“那让姐姐试试,当真那么大了?”说着就直接贴到了二十七郎的身上。   崔瑾之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如此豪迈,直接双/峰突进,顿时尴尬了,后退不迭的。   胭脂越发满意:“七公子,嫩得好生可爱。”   聂司河见二十七郎“美男计”失败,应付不住如此奔放的女子,上前将崔瑾之推开:“胭脂姑娘,此处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他抬头以下颚指一指四周,示意她,大家都在墓室中,做起来怕也没什么情趣。   他一开口,仿佛一把重剑,轻轻出了鞘。带着一种有威势的稳重。   胭脂看着他强壮的身形,这位公子先前不说话,都是那位活泼的七公子与她交谈。而且也总是站在一旁,不参与他们的事情。今日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话,更是第一次与他如此近距离地站在她的面前。   尽管方才七公子已经惊鸿一瞥露了双眸,让她很是欣喜,这位无名公子的说话、气势,却更令人移不开眼睛。她张大眼睛看着聂司河。   二十七郎连忙挡在前头,低声运功对聂司河耳语:“说好我拿来下这位大娘子的,你怎的又挡在前头。”   “你还拿下?你都要被那女人压扁了。”聂司河说,“二十一郎把你交我管着的,你可别闯了祸。”二十一郎是崔瑾之的哥哥崔澜生,翟容没让他跟瑾之组成小队。崔澜生便将自家兄弟交给了聂大哥照顾。   “管着!管着!”崔瑾之道,“我哥不在,你们一堆子全是我哥!我都十八了!”   他们一来用的是传音密功,二来说的是汉语,胭脂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七公子,你们在说什么?”   二十七郎回头道:“我在与我哥商量,今晚来姑娘的毡包!”   聂司河耸了耸眉毛,这孩子,直接要进人家部落摸底了?   胭脂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从崔瑾之转到聂司河身上,两个都那么令她满意。她抚摸着自己卷曲的长发,道:“不知你们哪一位公子今晚去我毡包?”她一扭胯,美眸一转,心道:一个风流活泼,一个健壮威猛,哪个似乎都行。启唇媚笑:“我给你们画一个图兰花的记号,可好?”   她以食指伸到红唇上,点出一丝香涎,伸到崔瑾之的胳膊上,动作暧昧地画了几笔图兰花朵的记号:“公子,可记得了?”   “记得了。”崔瑾之伸手去握她的手。   熟料,那蠕蠕族女子,抬起一只软手,轻轻拍在崔瑾之的胸前,还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的胸肌。这才笑吟吟转身离开。   “哇,”崔瑾之道按着胸口,“这个女人够味道。”   聂司河无奈地站在后面:“二十七郎,哪个女人你觉得不够味道?”提醒他,“那苏牙的话你还不曾问明白。”   二十七郎一听,便要追过去,聂司河拦着道:“你不必追过去了,那个苏牙根本就不可能告诉她什么。”   “为何如此说?”   “苏牙才十四五岁,他父亲和那所谓‘神明’岂会让他得知事情的隐秘?”聂司河对他道,“人家只是哄你去她毡包而已。你可听出来,那苏牙小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寒症?伤寒?”崔瑾之猜测了几个症候。   “我觉得像是什么人令他受了内伤,堵住了气脉,所以才会在临危之际又很快转好。”   崔瑾之拍着脑门懊恼:“我还是不够细致,”他发现自己失误,还是很愿意认个错的,“以后可要注意着些了。”   聂司河与他这种知错即改的性子,还是很处得来的,道:“二十七郎,你也莫要妄自菲薄。亏得你能与胭脂姑娘那般周旋,我们对这蠕蠕部落方得如此了解深入。别的不说,这两个月里,我们手中至少有二十几个部落都需要查探,要是没有你,恐怕如今我还在外围打转转。”   崔瑾之在自己兄长手下,总是被崔澜生袖着一双袖子,冷嘲热讽地批评,如今让聂司河哥哥有理有据地一夸,喜不自胜,搓手道;“聂大哥不必太过谦了。你先策划策划,我们今日晚上可去得?”   “当然要去,”聂司河说,“那胭脂我已经跟踪数回了,应当就是个普通的部族女子,今夜你去见她。多听些口风。我去部落族长住处探个究竟。”   “一言为定。”崔瑾之道,“聂大哥,今日我若与那胭脂姑娘……”他满脸堆笑,“你不能阻止啊。”   “最好不要,如今你我是出征在外。”聂司河道:“我们先出去,与阿城他们商量下一步的计划。蠕蠕族应当在这两天就能摸清楚底细了,我们该筹备旁的部落了。” 第126章 司河   如果说小可汗浮图城在白日, 因那百塔镇压在废城之上,颇有圣洁之感,那么到了夜晚, 此处就变得阴风怒号、黑云席卷。   一条瘦高的人影从一座石塔后面缓缓现身。   此人身形特异, 肩膀特别宽,身子却特别薄, 远远看去,若他不动, 就像一个穿着长袍的竹竿稻草人。风一吹, 衣襟摇摆。   他的脸庞也很特别, 仿佛骷髅似的,皮肤薄薄贴在脸上。如果是秦嫣见到,一定会想起敦煌翟府里的琴娘。   他看向山下的蠕蠕族部落, 寒芒从他的眼睛里流过。   他的手一挥,身边出现了七八条人影,这些人个子都不高,仔细看去, 他们都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他们的脸上仿佛被浆糊贴过一般,没有一丝表情。   那高个人轻喝一声:“动手。”   这七八条人影立即飞一般地向着山下而去。那几个少年刀奴跑动的时候并没有轻功配合,但是他们四肢协调, 奔跑速度同样十分惊人。   可汗浮图城下,蠕蠕族的部落,如同一只黑色的倦鸟,收敛翅膀开始一天的酣睡。蠕蠕族生活在这样一个贫瘠之地, 没有一块足够丰美的草场可以享用。依靠辛勤的劳作,勉强维持着大小六七十口人的吃穿用度。这个冬天他们晚上也用不起松明火把,只是在帐篷的缝隙里隐隐可以看到一点点取暖的火苗。   忽然,仿佛一阵微风吹过那个部落,那些本来就十分微弱不起眼的取暖小火堆,一个个暗了下去。   整个部落本来就没什么声音,北风呜呜吹着,更加死寂一片。   一切都只是轻风吹过,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又似乎发生了什么……   过了半夜,黑云一片片过来,月光越发朦胧起来。   有两个人来到了蠕蠕族的部落不远处,他们轻手轻脚将马匹栓在一个避人耳目的下风口。来到了蠕蠕部落的毡包群落。   他们,正是前来赴约的聂、崔二人。   聂司河靠近了那蠕蠕族帐篷区,皱眉:“二十七郎,不对,这里怎么死气沉沉的。”   崔瑾之也觉得不对劲,他按照与胭脂姑娘的老约定,学了几声鸟叫。鸟声过后,整个部落群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个部落虽然人数只有六七十,这时候也是大部分睡觉的时候,但是有人在的地方,总会有一些说话、走动的声响,如此毫无声响,实在令人难以安心。   聂司河当下不再去寻找胭脂的毡包,他走进附近的一个牛皮毡包,只觉得一股极淡的血腥气,掠过鼻尖。他在毡包里略翻了翻,退出来,对崔瑾之道:“里面没有人,有很淡的血味。”   崔瑾之知道,此处的牧民很多也是猎户,毡包里有些许血味也是很常见的。只是,这里的安静实在有些瘆人。他轻轻走进另一个毡包,里面也是没有一个人。   他们一个个翻检着,整个部落就仿佛被族民遗弃了所有的财产在此处,集体离开了这里。   “没有发生冲突,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崔瑾之道。   聂司河说:“有些小部落如果得到大部落的收留,那些大部落首领会提供更好的物品给他们。所以如此弃财产离开也是有的。”聂司河道,“还是,觉得有些太突然。”   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帐篷群落里走来走去,寻找着线索。这里的族众实在太过穷困,他们的毡包里通常只有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大多都没有突出的特点。仿佛真的是主人们嫌弃这些家产实在太过简陋,迫不及待地丢下它们,去寻找更好的生活去了。   崔瑾之年轻气急,匆忙地翻着。   聂司河则一点点慢慢排查,他看到一个毡包的外侧,用女子的胭脂色,画了一朵花朵的造型:“二十七郎,你看看,这可是那图兰花?”   崔瑾之上前一看,果然如此。   聂司河吩咐道:“你在外面先盯一下有没有人在附近,我进去看看。”   他掀帘走进去,里面的装饰和其他毡包一样简陋无比,但是从里面为数不多的一些刺绣和小布置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女子的香闺。   聂司河蹲下身子,仔细翻弄着那女子毡包里的物件,试图从里面找出他们离开的缘由来。   崔瑾之巡视过外圈,也走了进来。他看到聂司河坐在一个白松木的案桌旁,他的手指所轻点处,还能看到一些酒具、食物。   “胭脂还准备了酒等着款待我们,他们不是弃帐篷离开的,”聂司河抬头望着他,“是被人带走的。”   崔瑾之闻了闻酒的味道:“上等的葡萄酒。胭脂这酒应该藏了许久,味道有点酽了。她要是离开,这酒一定不舍得丢在此处。”   聂司河道:“走!赶快去找他们,看看能不能救下几个。”   他们一个个毡包翻过来,都是一个人都不曾见到。   毡包根据主人的习惯,有的干净些,有的腌臜些,器具散放也很自然。   若不是他们俩今日白天,刚刚与胭脂约定了见面,他们也会以为这个部落是在其他大部落手中获得了更好的待遇,于是丢下此处了。   而这种无主的毡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流浪在大漠中的沙匪、响马前来洗掠一空,放把火烧个干净。不会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部落,数十口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从这干净老到的杀人灭口手段里,聂司河和崔瑾之都同时嗅到了一丝星芒教的味道。他们越发迫切希望能够靠近真相。   可是四周地面坚硬,没有留下脚印,天上星月齐黯,根本看不到多远。   聂司河推断着:“你我武功都不算差。宜郎说过除了牧刀人,其他草字圈的刀奴修为有限。这些刀奴不可能在这样的黑夜中,带着人离开而不被我们发现。”他问崔瑾之,“二十七郎,你觉得他们可能在哪里?”   聂司河问他,是因为两个人之间,二十七郎比他地形熟悉一些。崔瑾之招人喜欢,学各地方言也比较快一些,比聂司河更有机会在这个地带四处游逛,而不太容易招人瞩目。   小二十七郎锁住双眉,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难道说,那些族众还在附近?”他的目光从帐篷群落扫视到空旷原野,“哪里能够藏那么多人呢?”   来自小可汗浮图城的风,如同夹着寒刃似的划过他的脸,丝丝生疼,崔瑾之那还带着少年柔润质感的面颊上,泛起苦思冥想的神情来。   他的头脑中将这几天已经刻入头脑中的,附近的地形、地貌,都转了一遍。他睁开眼睛:“聂大哥,那里有一条河。”   对于任何部族来说,聚居地的水源是最重要的。蠕蠕族驻扎之地也和其他部族一样,是靠近水源的。他们附近就有一条弯形的水道。此刻因为是严冬,河道上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层。平日里他们哪家需要饮水了,便会带着铁钎去凿下一些冰块,一家大小就够用了。   他们走出毡包,天空渐渐有了些明亮。   厚厚的云层之中,开始有月光泄露出来。聂司河和崔瑾之一起向河边走去。有了月光的指引,那条河流仿若一条银色的披帛,撒落在天地之间。   冰面很厚很结实,他们走了一段路,并没有发现什么。   月色下,只有蠕蠕族人一直以来凿冰取水之处,冰面略有些被破坏的地方。聂司河和崔瑾之一起移步来到那被凿冰铁钎弄得高低起伏不平的地方,聂司河就着月光,朝冰面下一看,一角红色的衣裙在冰面下若隐若现。崔瑾之用力探手下去,只听见一声冰面碎裂之响,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胭脂美丽生动的脸面上,露出惊恐扭曲的表情。她那双总是喜欢说话时候摆来摆去的手,一只已经拗断了,诡异而痛苦地折在袖子里。她细长的脖子上,有扼断呼吸的痕迹。   聂司河和崔瑾之双双提起一口真气,取出承启阁专门为他们夜行而配备的照夜明珠,跳下了那个冰洞。   在照夜珠微弱的浅绿色光辉下,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六十多具冰冷的尸体,在冰水下缓缓随波流淌。   这里的冰面足足有数尺之厚,待到来年开春,冰破雪消之时,这整个部落的尸体已经不知道随着这些雪山融水去向何方……   聂司河在水底稳住呼吸,一具具尸体大致翻看着,有老人,有男人,有正当妙龄的女子……这些人他们虽然生活在一个贫寒之处,但是大多数人都和胭脂一样,凭着自己的双手生活,也在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却就这样,被悄然扼杀在了今夜。   有不少尸体的脸面上,平静得如同入睡,可见他们与胭脂不一样,是在睡梦中被人掐断了喉咙。而胭脂则是在满怀美好期待的心情下没有入睡,被残忍地当场掐死。   聂司河和崔瑾之默默从水中,摸回方才的冰洞,浑身湿透地坐到冰面上。   聂司河说:“这两年,应该就是蠕蠕族在供养着附近那个草字圈刀奴的生活起居。现在他们用不上这个部落了,就灭口了。”   “难道,他们发现我们在查探蠕蠕族,所以杀人灭口?”   聂司河道:“我们一直很慎重,胭脂与我们的接触,我也都很留意。我不认为是发现了我们才下手的。”他道,“星芒教能够在西域蛰伏多年而不为人所发现,必然有着自己独到的一套方法。”他道,“我怀疑,他们用一个部落,只不过用个两三年。一旦到了时间,便会将整个部落都如蠕蠕族一样,全部灭口。”而天山深处这样的小部落很多,不太会引起注意。   聂司河说:“二十七郎,这里附近一定有草字圈的刀奴。我得去将他们找出来。你去传消息,说我们又发现了一个草字圈。让阿城他们组织人手来。”   “好。”崔二十七郎行个军礼,“你自己小心,我们到之前,那些牧刀人你别惊动了。”   聂司河对他行个军礼,转身离去。   崔瑾之去找自己的坐骑。   这两年来,承启阁派出好几支像他们这样的小队伍,在天山里根据长清先生提供的线索,寻找各处“草字圈”的存在。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暗战,那些牧刀人不知身上灌以什么功夫,远超普通江湖人。聂司河、崔瑾之他们这些白鹘卫也好,石越湖他们这种江湖弟子也罢,大多数人不能冒险参与“曲全盟”的功力相授。并没有宜郎那种与牧刀人单挑独对的能力。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走上战场、挥洒热血的激情。因为他们曾经是唐国的玄甲军,他们是中原江湖的青年支柱,他们是大唐军方的荣耀。   崔瑾之骑上马匹,一夹马腹迅速去黑狐谷。   与此同时,聂司河踏着冰冷铁硬的石地,一个人向着深山而去。因刀奴们离开的时间并不长,这群星芒教徒给他留下来不少可供追寻的痕迹。他不会让他们从自己的指缝里溜走。   这种饮血生长出来的组织,随着其羽翼的丰满,锋芒的毕露,他们将会伤害更多的人。   他的责任,就是阻止这些血腥的野蛮生长。   他会查找出这支草字圈刀奴的隐身之地,然后等到后援之后,将这支刀奴圈消灭掉。   这两年,他们已经逐步消耗掉了一部分草字圈的刀奴。只是一直没有开展大的围剿。因为他们不能过度打草惊蛇。大多数都只是摸清情况,圈定对方大致隐藏区域,等待着翟辅史大人的一道命令,全面打响这场草字圈的刀奴灭亡之战。   纵横五六千里的天山,各处的星芒教草字圈已经或多或少,进入了承启阁与唐国军方的视线之中。一旦将这些草字圈铲除了,那急剧减少的刀奴数量,将使得“摩尼奴”的生成变得更为困难。   消灭巨尊尼将渐渐成为一个可能成功的计划。   如今,聂司河在等待。   他知道,发动这场暗战的翟辅史,正带着那个可以吸引星芒教高手追杀的摩尼奴,随时准备启动一切。   ……   ……   这十几天,秦嫣跟着翟容经过了两个小邦国,十一个游牧小部落。在那些地方,她都能感受到,里面有翟容手下的人。   他们或协助他们掩藏形迹,或直接面对追来的地字圈刀奴和天字圈的刀奴。   翟容渐渐摸清楚了对方的跟踪规律,带着她在深山雪原中,一边游走,一边与那些自己埋伏好的密谍手下一一接洽。   秦嫣身为旁观者,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当年傅言川大侠和冲云子道长的身影。她也能看到,郎君正在努力避免,自己的手下陷入当年那样的绝境。勇气固然令人钦佩,但是生命更应该受到珍惜。   他跟她一起,一边各处奔逃,一边将各处的计划做着不断的完善。他每天借着幽暗的光线,奋笔疾书,向着各条暗线,发出无数复杂而精密的消息。   她很庆幸,自己能够帮上他。   ……   ……   唐国军方,有一支使者的队伍,正走向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王帐。手持庭节的使者,是翟羽。   他要会晤的大可汗名叫布陆孤泥孰。   又被称为泥孰王。   正是那位曾经在夕照城下与莫贺咄可汗决战的泥孰王,如今众望所归地成为了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   翟羽此行,是要让他知道,西图桑帝国的身侧,很有可能埋伏着一头巨大的怪兽。他们两国,要在这头怪兽挣脱束缚、露出狰狞獠牙之前,联手将其打压回去。 第127章 云貂   这一天大雪从天而降, 翟容寻了一个高山上的凹处,让秦嫣进去歇息一下。他靠在一面青灰色山壁之后。   风雪太大,雪片无处可避, 落满了两人一头一脸。   两个人被一群刀奴追杀一个多月了。翟容也不敢跟他们正面对战。   如今, 星芒教的地字圈和天字圈刀奴的情况,在这番游斗中, 翟容算是摸了个大概。   地字圈的刀奴总体不算少,前赴后继的见到了不少绿液人;天字圈则基本承担着牧刀人的职责。   后来追上来的那些天字圈刀奴, 年龄不一, 身形相差也很大, 功力大多比先前那个黑衣女人略逊。只是人数多了点,翟容躲他们躲得很辛苦。   每到一处,如果附近有草字圈, 对方便会驱策草字圈的刀奴来助战。翟容这一个月来,以这种方式探摸出来的草字圈,竟然与其他人埋伏了两年探查出来的数量相差无几。   这样的结果,一来, 说明星芒教在埋伏人手上的确足够谨慎;另一方面则说明,若若真是一个小“香饽饽”,星芒教非常期待将她捕捉回去。   当然, 目前他们承启阁只是跟踪,并没有完全进行灭剿,翟容要继续多找出一些来,不能过多惊扰对方。每一次相遇之后, 他还要利用各种天时地利,营造出摩尼奴脱逃的合理方式,以免被对方过早发现他们的真实用意。   雪花如碎冰一般,从空中沉甸甸地不断坠落着。翟容挥了挥手,赶开不断落在自己面前的雪花。   那只星芒教的小“香饽饽”——若若,正缩在石壁的凹处,咬一块干饼,就着雪水吞咽着。   翟容问她:“冷不冷?”   秦嫣口中含着一大嘴饼,摇头,鼓着腮帮子含混着:“不冷。”   翟容笑了笑:若若实在太省心了,这么一路跟着他来去奔逃,吃多少苦头都不见她有什么不满。   不过,看她那么用力吃饼子,他有点哭笑不得:“不好吃吧?等回了中原,我带你吃遍所有好吃的东西。”   秦嫣摇头:“先去高昌吧,听说高昌香糖有好几种口味,你那日只给我买到了胡麻口味的。”   翟容点头。   她说的高昌香糖,还是两年前他们在敦煌的事情。那时候,若若向他“骗婚”成功,他想去张娘子那边讨教一些“房中之术”,若若也想到云水居中打听这些事。他不让她去那种地方,就买了一份敦煌冰糕,一份高昌香糖,将她哄孩子似的哄回了“蔡玉班”。   当时她就惦记过,要吃其他口味。可惜这次见面,他忘记给她带了。这一回的路线,又不方便去高昌那种人口密集之处,万一引得星芒教徒潜入其中大开杀戒,那就太让人难受了。   看着若若手里干成铁疙瘩的饼,翟容内疚道:“好,一定帮你记得,所有口味的香糖,都帮你买齐全。”   若若手中的这个饼块,还是从最近分手的鲁汗部落中带出来的,几天的时间,已经干硬得不成模样了。她龇牙咧嘴地用力咬着。   “郎君,你不饿?”秦嫣使劲咽下一口饼,梗着脖子问他。   翟容只吃了一点点饼屑。   他内息深厚不怕饥寒。他想着,这一路上,因若若随时会被对方所追踪到,莽山深处,大雪如盖的,未必能够随时随地找到合适的食物,他将自己的食物省着一些,到关键时候再用。   翟容看她吃得一脸狰狞,笑着给她揉揉背:“你是不是牙齿太小,不好使?吃相这般难看。”   “不是,我要抓紧时间多吃点,多涨点力气出来。到时候有机会可以狠狠教训那些人。”   翟容失笑:“就靠你吃个干饼长出来的力气,恐怕也有限吧?”   “干饼子瓷实啊!”秦嫣说。   “我是怕你噎着。”翟容将手以旁边的积雪擦洗干净,捧了一堆干净的雪在掌心,以内力将雪块融开,在手心捂得温热。   秦嫣看着他的手,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停下奋力吞咽的动作:“郎君,你也不要多耗内力,万一那些刀奴又追上来呢?”   翟容捧住一掌温水,轻声喝令道:“快过来喝了。”秦嫣怕那些水从他掌缝里流走,就立即过去,如一只小羊羔般,就着他的手掌低头啜吸起来。   他看着若若毛绒绒的小头凑过来,小嘴在他手心喝着水,柔软的嘴唇,在他掌心轻轻歙动着。   怎么办?跟若若在一起,苦累交加到如此境地,他也觉得心中满满当当盛满了欢欣。   看她喝完水,脸上因为终于进了一些热食,而泛出好看的粉红色。翟容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摸着她这些天在风雪中奔波,而变得粗糙发腻的头发。   秦嫣打着饱嗝,斜卧在他的怀里。翟容衣服薄,是因为这些天天山上气温下降很猛,风雪也大。他们俩是逃亡之人,也不能带什么行李、衣物之类的。他稍微厚一点的衣衫,如今都裹到她身上了。   但是他身子是热乎乎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有空就抱着她,让她暖和一下。   雪片下得更有些稠密了,翟容的肩头积了一片白雪。他仰头看了看天空:“这雪有点大了。”   “他们会不会趁着下雪,过来攻击我们?”   “有这个可能。”翟容将胳膊搭在双膝上,“那些天字圈的真是难缠。不知道与其他人交手之时,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他道。   翟容是过了曲全盟的特殊之人,可是其他承启阁埋伏在西域的人手,可未必个个都有他的运气。基本都还是普通武人。   “这些人,他们应该是从草字圈里遴选出来,特别适合练武的苗子吧?”他问秦嫣,“你怎么当初没有被选进去?”他想到若若也是号称自己天赋卓绝的。   “那个……”秦嫣吹着手指上粘的冰雪碎屑,“每次选人进入星光圣地之时,哥哥都会给我喝药,让我生病不得入选。”   “原来是这样。”翟容低头看她的侧脸,“那你估计,如果你进入星光圣地,会成为哪一种刀奴?”   “天字圈?”秦嫣想到那名黑衣女,她的武功偏向灵巧一些,不像绿液人那般气劲蛮横。   “天字圈选择的是武功天赋好的。那么,地字圈选的是平安那种体质强健的?”翟容将天字圈和地字圈的刀奴组成,如同拼图一般慢慢拼起来。   “大约,那些地字圈的刀奴身体特别结实,皮肉筋骨能够承受很大的压力。星芒教主将他们用特殊的方法,进行了改变。”翟容说,“若若,我一直觉得,星芒教改变这些地字圈刀奴的手法,与南疆动机城的尸蛊,说不定真的有什么渊源。只不过这里有别的东西,能够让活人发生类似于尸蛊的变化。”他看着不停飘下的雪花,“这个事情需要问一问小纪。”   “小纪哥哥来自南疆?”   “嗯,是十二岁时候过来的,师叔带他回来的。他记得不少南疆的事情,身上还有南疆的武功。”   “你们认识多少年了?”   “十年吧。”   秦嫣说:“那不对啊,他比你年长,怎么认你做哥啊?”   “他刚来师门的时候,身上有恶疾,浑身溃破。师叔说他需要练功才能解除这个疾病。当时他身上都是病,又不喜欢动。我比较好动,师父就将他交给我,让我逼他练功。所以他喊我师兄的。”   秦嫣歪着头:“是你逼他喊的吧。我都能想象出来,你小时候如何不知轻重地,将小纪哥哥胡打海摔的。”她戳戳他的大腿,当初在香积寺的塔林里练功,她被他几乎摔成肉饼的惊恐情形可是历历在目的呀。   翟容干笑一声。   “哼!”秦嫣将头抵在他的腰间,让自己趴更舒服一些。   两人正在说笑嬉闹之时,秦嫣忽然觉得,眼前什么东西飞将过去。   她连忙撇腰下腿,避开那道如箭黑影。只听得“扑噜”一声,一件物事撞在她身后的石壁上,引得一小片积雪沙沙地落了下来。两人回头一看,一只老鼠模样的小动物,掉落在她身边一团积雪之中,只露出了一只头。   她最不喜欢老鼠,看着那小东西,估计是冬日没有东西吃,这老鼠便昏了头过来偷饼吃。她伸手便去扑打。   “别!”   翟容穿风而出,破开片片雪花,一把握住了那只“老鼠”。秦嫣看到那只“老鼠”的身子特别长,毛色水滑如同上好的丝缎。在雪色映照下,灰中透出银色来。耳朵圆圆,加之两只黑色豆子似的眼珠子,显得还是有些可爱的。   “原来不是老鼠?是只貂儿。”秦嫣觉得这小东西还挺讨人喜欢,伸手去拿过来,摸着它滑润的身子。说也奇怪,它方才在翟容手中还有些不安分,落到了秦嫣的手中,趴着被揉头,圆溜溜的耳朵显得很乖觉。   “你别大意,当心它的牙齿。”翟容怕她被貂儿咬了,伸手拿过那灰色貂儿。   那貂儿一到他手中,立即扭动着身子试图从翟容手掌中逃脱,翟容安抚着它,观察着它的姿态,发现它总是朝秦嫣的那边钻过去。   秦嫣说:“它不喜欢你,还是给我玩吧。”她欢喜地从翟容手上拿过貂儿,“终于来了一只有眼力的小东西。”她对翟容道:“记得在敦煌的时候,我们遇见的小东西,个个都喜欢你,连蔡玉班的那只虎头都围着你转。”她按着貂儿圆圆的脑袋:“你这般乖,我养你如何?”   “你扣住它脖子,别让它咬了你。”   “不要你管。”秦嫣白他一眼。   “若若,快走,他们过来了。”翟容忽然起身道。这种事情翟容自然是不会拿来开玩笑的,秦嫣立即握着那貂儿,随着他展开身形。   他们一起在风雪之中,跃下山崖,在一片白雪的密密洒洒下,向着大山深处飞快奔跑着。他们时而攀岩而上,时而从高高的崖壁向下跳。几下腾跃之后就距离那座山岩非常远了。因一直需要攀援崖壁,他们如今连坐骑也已经放弃了。   他们站在高处,可以清楚看到,几名天字圈的刀奴神行电闪一般,冲上了他们方才藏身的那片山岩。几个人站在那里,就没有再往前走。反而有点失去了目标似的,在原地打起了转转。   不一会儿,十几名绿液刀奴也跟了上来,他们与平安一样,身形要比普通人高大一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听命于那些天字圈刀奴的。   两人屏息等了一会儿,这些星芒教的恶徒,就四散走开了。看那个情形,像是分头寻找他们似的。   他们已经与对方打了多时的交道,连秦嫣都看出了异常:“郎君,他们好像不似先前那般容易找到我了?”   翟容更是将秦嫣从上看到下,说:“若若,你身上可觉得有何不同?”   “没有。”   翟容道:“那我们靠近他们,再试一试。”   秦嫣跟着他,重新黏上那些刀奴,试了好几个来回。   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只消他们不暴露声息和足印,那些天字圈的刀奴,忽然仿佛失去了追踪他们的能力似的,再也无法像前几日那般,准确地发现他们。   翟容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只满脸无辜的貂儿身上。   “若儿,你将貂儿给我。”   秦嫣依言给了他,翟容低下头,将那貂儿仔细翻了一遍,在那貂儿的尾部发现一个小小的白色云朵如意细纹。   他对着纷扬挥洒的雪花,摇了摇手中的灰色貂:“若若,他们捉你,就是靠的它。”   秦嫣看着他的脸:“真的吗?”灰貂轻声吱吱叫着,试图逃走。翟容捏着那貂儿:“若若,你从来不曾在莫血手中,见到过这个东西?”   秦嫣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   “这叫云貂,出产在漠北也细山。周身与其他银貂并无不同,只是臀部有这么一个花纹。”   秦嫣凑过去看着:“它能闻出我的味道?”   “云貂虽然嗅觉灵敏,但只是对药材味道敏感。如果经过训练,可以闻出人身上最轻微的特定药味。”翟容看了看秦嫣,“你身上有什么药味不成?”   “哪有药味,没有用过什么药。”   “你不是说,长清先生精通药理?”   “那是跟老巫学的,我们偶然生病才服用。”   “老巫?”   “长清哥哥就是老巫保下来的。”   “你最后在莫血手中,用过什么药?”   “最后用的药……是……长清哥哥帮我上的……”她道,“伤得也不是很重,所以就没跟你说起过。”   “上的什么药,上在哪里?”   “背上……”秦嫣道。   “为何我不曾注意到?”   秦嫣低声道:“我们时常要受各种各样的惩罚。”   “我没有在你身上见过很多伤痕,”翟容道,“你接着说。”   “他是用专门打制的长针,钉入我们的身体。”秦嫣为难地道。   翟容说:“如果,在那些针孔留下的伤口中,涂上药物。针孔的伤口细长,那药物就如同种在你们的脊背上一般,可以留存许久。”   秦嫣说:“我最后一次在莫血那边用药,就是被长针扎过以后。长清哥哥帮我涂了药汁。”   “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不必看了,就如你说的那样。”   “快些。”翟容催促道。   风雪在身边呜呜呼叫,秦嫣只好不情不愿地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解开,将自己的背部露出来给翟容看。翟容需要仔细看过去,方能够看到她的脊背上,有淡淡的浅红色斑点。只有针尖般大小,不被她特地说出来,谁也不会留意到。   翟容的手指轻轻一捏,可以看到那些针孔虽然并不大,可是深达数寸。秦嫣已经离开莫血数十天了,那针孔大约特地用药物收敛住了,依然是深深细细的伤口。   一凑近那些伤口,那小云貂就一双黑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   翟容将那小东西移开一些。让秦嫣自己将衣衫重新拉整齐,他道:“你背后扎得很深。”他的声音有点颤动,如此深刻的创口,她当时受刑的时候一定很痛苦。   “我知道啊,”秦嫣就知道他会心疼难过,安慰他,“当时疼的,如今已经没什么了。”   翟容的目光看向了那只云貂,不知道对方有几只这样的云貂?他的心,跳动了起来。是不是除掉这种云貂,星芒圣教就无法追踪到若若了?   他带着若若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实属无奈的选择。星芒教徒对摩尼奴的定位非常准,他不敢将她送到中原去,怕对方跟过去。   如今,会不会有点转机了呢? 第128章 抉择   翟容让她将衣服穿好。   他看着秦嫣颈背处, 那清晰的青莲印记。在心中思忖着这一个多月来,与星芒教徒周旋的种种细节,以及他这两年对星芒教徒的调查结果。   他从两年前, 在敦煌与秦嫣的初会, 星芒教那松散的管理方式想起……到柔远镇上的重逢,对方没能及时追上……沐雨山庄承启阁官员利用千里镜, 监测星芒教徒的行动……此后在宁山高镇与莫血的决战……一条条线索在他的头脑中出现……合并……参差……   星芒教追踪若若的过程,仿佛迷雾中的一条羊肠小径, 逐步在他识海中, 呈现出了大致的方向。   “若若, 你将自己在扎合谷受针刑的情形,说给我听。”   若若水盈盈的眼睛望着他:“你……要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不提也罢。”针刑是多么痛苦的回忆?她不想说, 怕他难过。   翟容看着她努力云淡风轻的脸,很轻易地便看穿了她的假面具:“我记得,那次在杏香园,你看到我取出那枚长针, 吓得那般面无人色。这事对你来说还是挺可怕的?你不敢说?”   秦嫣低下眼皮,这都过去许久了,他怎么还记得如此多的细节?回答道:“没有啦, 都过去那么久了。”   翟容摇了摇手中的云貂:“我问你这事,是因为你受针刑之事,与星芒教追踪你的事情相关。你说得约详细越好。”他看着她的脸,凑过去, 捏捏她的下巴:“若若,我要帮你脱困,这是个机会。”   秦嫣点头,将自己从小如何受刑,其他刀奴如何受刑。他们每个人受刑之后都会被抹药。因为针插得很深,不抹老巫的药物,是会脊背溃破而死的。只不过,其他人是由年龄较大的刀奴代劳,而秦嫣则是长清哥哥动手,避免她的身体被人看到。   秦嫣问他:“针孔那里,是不是伤口长好之后,那些药物就没有了附着的地方,星芒教就找不到我了?”   翟容将所有的细节都汇拢了起来,自从若若回来以后,他一直在寻找让她脱离星芒教掌控的方式。   翟容觉得终于找到了帮若若脱困的途径,脸上有了笑容:“若若,你听我说,这只应该是莫血养着的云貂。他们不同的牧刀人之间是有竞争的,每个草字圈应该都有自己专门训练的云貂。你是莫血养出来的摩尼奴,他当然要令这个功劳只属于自己。涂在你身上的药物,也唯有莫血的这只云貂才受过他的训练,可以辨识出来。   此外,自从柔远镇上莫血全军覆没之后,你一直被我们保护住,他们也没有机会让别的云貂来熟悉你的味道。”   “我想,莫血每次给你们受针刑,都必然要深插入骨,那是因为你变成摩尼奴之后,血脉才会发生改变,这些药物才会散发出令云貂可以辨识的味道。你记得吗?在敦煌的时候,你还不曾变作摩尼奴,牧刀人几乎就没管过你,是不是?”   秦嫣自然记得,莫血对刀奴的管理很是松散,死在外面的从不多加理会。因为从表面看,他们只是一些武功平凡的少年人,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翟容说:“沐雨山庄里,你身上的青莲标记,需要用活血的药物作用才能显示,说明你那时候,尚未完全变作他们要的摩尼奴。沐雨山庄方圆五十里我都埋伏了人手,并没有见有人追上来。”他话音一转,“可是,到了宁高山镇,一切就变了。若若你还记得吗?”   秦嫣当然也记得。   宁高山镇里有足足十几个客栈,每个客栈都有近百个旅人,可是,莫血却能够在千余人马中准确辨认出她的方位。   “宁高山镇的时候,我变成真正的摩尼奴了?”   “是,所以后来我们躲避,躲得很辛苦。”   “莫血是听命于星芒教的,他来宁高山镇前,就送了一只云貂到了星芒教。”翟容道,“你可计算过秦都督军营里,来偷袭的绿液人?”   秦嫣哪有这样细致:“没有,有漏网之鱼吗?”   “有一个,我以为是要去营救黑衣女的,让人跟着他。可是他却迅速离开了。后来召哥他们找到那个绿液人,将其击毙了。我猜测他的任务除了传出消息,还有就是将莫血的云貂带出去。”   他带着她这些天来,一直在等待着星芒教徒无法追踪他们的时机。如今误打误撞,这只云貂落在了他们手中。   翟容道:“你方才看到没有?那些天字圈的人,在那里转了好几圈,选择的方向还是错了。其实我们距离他们并不远。他们,就是靠这只云貂在追踪你。”翟容说,“我跟他们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我想应该没错了。但凡有其他找到你的手段,他们不会耽搁到现在。天山这么大,你身上的药味应该比在宁高山镇淡了,应该更难找了。”   他嘴角一弯:“若若,你可以回家了!可以和长清先生在一起了。还有秦都督、平安……”过度的激动和疲劳,使得他难以说下去了。这是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情,若不是为了怕惊动附近的刀奴,他真想抱着她欢呼。   秦嫣的眼睛,也一下子就充满了神采,注视着他:“郎君?真的?”   “真的!”翟容说:“我们找个合适的方式摆脱他们,我就送你回家。”   秦嫣微笑着:真好啊,可以离开战场了。   可以去唐国,去中原……可以吃所有好吃的……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秦嫣的眼睛仅仅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是的,她可以离开这个战场了。   她看着郎君的神情,他满脸轻松,他……不会是真的打算终止他们的这次行动了吧?   翟容的确有这个打算。他看着那只云貂,手指毫无怜惜地就要一下子掐下去!   秦嫣心中抽搐了,她猛然五指交错出一个千机变化的手形,使出了“白骨错裂手”。翟容未及提防,星芒教的这个指掌功夫又近乎邪术,他只觉得眼前一花。秦嫣已然握回了那只貂儿。   “若若?”   秦嫣握着云貂,连忙后退几步,远离翟容:“郎君,我、我不能走。”   “若若!”   是的,她可以离开战场了。可是呢?翟容他们会放弃这一场战斗吗?他们不会啊!   香积寺惨案……天山上下消失的小部落……那么多埋伏进入西域的唐国年轻人、江湖豪侠会放弃这次战斗吗?   不会啊。   翟容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出手来捏那貂儿。秦嫣疾步退开,随着脚下积雪的纷散,她一下子贴到了一片峭壁边。   他没能得手,嘴角抿出细纹来,黑眸中已经有了怒气:“若若!”   秦嫣道:“郎君,这一个月来,我知道,因为我的参与,你们所侦查出来的星芒教势力,比你们的人埋伏两年还要多一些……”她发现,即使跟郎君已经很熟悉了,她还是无法当面承受他的愤怒。她颤巍巍停下话语。   翟容喉头微噎,他预感到了什么。   将她送回唐国的愉悦,如同落在他身上的雪花,缓缓消散着。   他这些年,深入游转在西域各国中,见过无数人与事,审视度人之老辣练达,远非常人能及。只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已经猜中她的心思。   秦嫣将那细长的貂儿握在手中,翟容看着她的手指,一点点团拢。秦嫣忽然又退后一步,靠在一侧的悬崖边,只消手一摆,那云貂就会落入崖壁之下。   这种轻盈修长的小兽比猫儿更为灵活,从悬崖上丢下去,不但不会要了其性命,只是放了生。这等灵物,落入他们手中已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一旦脱困,立时便能不知踪影。   翟容心头的怒火隐隐燃烧。   这些日子以来,他有意无意地,特地将自己对星芒教的了解说给她听,让她看到,承启阁对星芒教志在必除,无论她是否参与,他们都自有途径。   他带她去秦都督军中,试着认亲,也是有心的安排。他希望她一旦回到唐国,便能够得到一个有权势的人庇护,不至于觉得孤苦无援。   他做了能够做的一切,就是希望当她有一天,摩尼奴的身份不再桎梏于她时,她可以潇洒放手。   机会就在面前,她又跟两年前一样,忽然想不开了!   长风压低雪拂面,翟容抬头看着秦嫣寻找着她的破绽,他要觑空将那貂儿一掌震死。   秦嫣握着那貂儿,看着他:“郎君,我真的应该回去吗?”   “怎么不应该?”翟容平静而耐心地道,“否则我为什么要亲自来带着你?我就是想将你送回唐国去。”   “柳谷镇上,我看到那么多人,他们埋伏去西域,只是为了让我有机会逃出这个战场吗?”   “他们是唐国的军人,剿除边患、消灭恶徒,是他们的责任。”   “我父亲麾下两千士兵浴血奋战,就是为了帮助我尽快逃离吗?”秦嫣问他。   翟容在四周密密匝匝的雪粉簌簌而下中,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继续耐心道:“我已跟他们说好,一旦星芒教无法追踪到你,我就送你回唐国。我哥、长清先生,还有你父亲。他们都会照顾你。平安也需要你。这是已经计划好的事情。”   “然后呢?”秦嫣问,“那些留在天山的人,是不是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甚至是付出更大的牺牲,才能除去那些星芒教徒?我父亲麾下,那些与我们一起对战绿液人,为之死去的军卒,是不是需要很久以后,才能够英灵得到安慰?”秦嫣一句句地问他,“如果不尽早铲除牧刀人,有多少部落又会支离破碎?”   翟容眉目中露出凛然之色:“若若。你很清楚,我不希望你做这个决定。”   秦嫣低头不语。   翟容也不说话,等着她做出决定。   少顷,秦嫣说:“你们中原武林的曲全盟,会不会因为你们劳而无功,又有其他的江湖前辈和年轻侠少,走上与你一样孤注一掷的道路?”   翟容不做声。   “郎君,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可是我不得不做。”秦嫣鼓起所有的力量,准备承受翟容的愤怒,“傅言川大侠在我面前,被万樽石一点点压着的样子,时常到我面前来。如果我真的是秦十三娘,他小时候还抱过我!”秦嫣道,“他是为了剿除巨尊尼才来到西域,带着那些少侠们历练的。香积寺外鸾凤班几乎被矮脚杀绝,郎君,我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若若。”翟容垂下眼睑,低声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你对这个战场有用。可是……”他舍不得她。   秦嫣硬着头皮,打断他道:“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翟容的心沉将下去,仿佛坠入了脚边的冰雪山崖下。   秦嫣的手臂,则伸向身侧的山崖,准备将那只云貂放生。   正在僵持之间,翟容非常意外地看到,秦嫣一直伸在悬崖外的手臂,又转回到他的面前。她手掌一摊,将那只云貂往翟容手里送:“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与你商量,就一意孤行。如今这只云貂还给你。”   翟容接过那云貂。   她道:“两年前,我自作主张回去救我哥,你虽然也是同意的,但是你当时非常气愤。所以我那时候就想,如果你我再遇到事情,我一定好好与你商量,不惹你生气难过。”她看着那云貂,说,“如今我就是在与你商量,你以自己承启阁翟辅史的身份好好想一想,你站在那些埋伏在西域密谍的立场上,为他们做个决定:如果我们希望星芒教在较短的时间内受到重创,我秦嫣,是否应该逃回中原呢?”   翟容低下头,此间孰轻孰重、进退得失,他身为设局谋划之人,自然比她更为清楚。身为承启阁的官员,他当然应该选择将那云貂放走,按照既定计划,坚定地一路向西。   可是,作为夫君呢?   翟容苦笑起来。   “我想让郎君知道,我喜欢你。所以哪怕是如此生死交关的事情,我也会与你有商有量,不会擅自做主。”秦嫣说,“郎君也一样,你也不能自己随便替我做决定。”   四周都是雪片,山石、树枝、枯草上渐渐有了积雪,白皑皑的。   翟容伸手握住秦嫣的手:“手这么冷?”   “有点紧张。”秦嫣低声说。   “是不是怕我不同意,以后你回到中原,也会觉得很多人因你而死去?”   秦嫣一字一句,说:“承启阁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有我这样一个肯尽心的摩尼奴。郎君,你要三思。”   翟容将她的头一把按在自己怀里:“两个月前,我说服师叔他们,让我带你西行时,我也说过同样的话。”   “真的?”秦嫣说,“你也说过?”   翟容松开手:“没错,我也说过这个话。因为,这是事实。”   风雪中,两个人转过方向,并肩靠拢。   她看着自己的郎君,将那云貂托起。   她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惆怅,毕竟这只貂一放走,她就被断了后路。他们又要过上那飞奔突命的日子。她抱住他的身子,她真希望回到两年前,那时候的自己,蒙昧未知。只管做做春梦,偷偷摸摸暗恋一下自己的漂亮小郎君。   翟容的手指迟迟没有松动。   她知道,翟容硬要做出那样的决定,还是挺艰难的。她踮起些脚,将头努力靠在翟容的身上。   翟容仍然没有松开捏着貂儿的手,忽然以另一只空着的手,一把揪住她的辫子,用力地吻下来。   这些天,由于被那些刀奴们穷追不舍,他们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时间亲热,如今云貂在手,对方暂时不能找到他们。正好借此机会彼此冲动一把。   翟容的双唇离开她的脸面,方才双方都因内心不知如何取舍,而失去了血色。此刻,激吻之下,又都红润了起来。   翟容弯下腰,闭着眼睛贴上她的脸颊轻声说:“与子偕行,同行不退。”   这句本该是铿锵有力的话语,此时却被他说得别有一番旖旎的味道。秦嫣回吻他一下:“与子偕行。”   翟容终于松了手,云貂从他的手掌间直落而下。   那云貂被控制住了那般久,有些手足麻木了,慌忙抖抖亮缎似的身子,向悬崖下逃窜出去。   翟容用腾出来的双手将她紧紧拥抱,秦嫣被他勒得无法呼吸。他用劲抱着她,心里说:“若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离开我。否则我会疯,会死……”以他的性情,口中当然不会说出如此痴狂的话语来。他只是双臂用力,似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两人都没有多纠缠,双方有了新的默契:既然一把将自己推到了峭壁之巅,那就再没有退路了。   他们必须拿起比先前更为充沛的勇气来,方能斩妖除魔,不负此刻的选择。   云貂一走,以其灵性,很快就会带来许多追击他们的人。   翟容抓起秦嫣的手,两人顺着一路的原始树林,攀枝踏雪而行。他们先前就将一路奔逃,当作彼此一起练习配合能力的机会。只不过,当时的翟容心中尚抱着一线私念。他觉得,若若未必会当真落到那些天字圈和地字圈刀奴的面前,与他们白刃相对。所以在两人配合的练习上,他并没有全部投入。   此刻,他们明确心意,哪怕能够临阵而退,他们也会选择放弃。   承启阁的这次进攻星芒教的机会,将在他们手中,披荆斩棘,得以圆满执行。 第129章 星芒   天山的隆冬, 要占了四季中的一半。秦嫣觉得这个冬季太漫长了,简直贯穿了她的一生。   他们放了云貂离开山崖,历经十日, 于一月初八在虎夜国, 与崔家二十一郎崔澜生、林朗先生他们汇合。   林朗先生两年前入虎夜国,崔澜生则是一年前入此国。虎夜国为西陲小国, 共四千国民,多为牧族。林朗先生入国为相, 教导牧民分养牧场, 提高民生。促耕织, 种植的白叠花,雪白绵柔,填充入衣被可以御寒, 深受欢迎。通过西域道的商旅,卖至中原获利良多。因小国有了盈利,为四周虎狼国所觊觎,林朗先生密告唐国求援。一年后崔澜生入国, 帮虎夜国民建立军制保卫家园。并以唐国通商为便利,与唐国建交。   翟容和秦嫣到虎夜国当日夜晚,星芒教徒即组织了大批人手跟随。   虎夜军人在崔澜生的带领下, 在城外与星芒教徒作战。因使用了唐国运来的火碱箭,成功击溃绿液人的进攻。同时,虎夜军队出身牧族,精擅骑射, 又消灭近两百前来助攻的草字圈刀奴。崔澜生通过这一战,为虎夜国培养了新的将领,树立了他们的军心。   林朗先生带门下十二弟子联袂翟容,在司雄关下力战三名带队的天字圈刀奴。这些刀奴武功高强近魅,不能以普通军卒抵挡,只能以江湖决斗的方式进行围剿。   林先生与天字圈刀奴同归于尽,崔澜生带虎夜军队掩护翟、秦二人出虎夜国,奔鹰娑川。   贞观七年,一月二十七日。   翟秦二人入鹰娑川东端,与石越湖、陈蓥汇合。   小石头与大甜甜陈少侠,在此处历时一年半,降服响马一十八股,共五百零三人。领头的号称“鹰娑十八罗汉”。   三日后,星芒教因不愿意放弃这个摩尼奴,再度投入五个刀奴圈,共计四百六十四人进入鹰娑川。   双方在鹰娑川东角的浮黑谷血战两天一夜。这一战,星芒教派出的绿液人不多,天字圈刀奴有七名。   天字圈刀奴显示了强横的实力,鹰娑川的响马死伤过半。石越湖重伤、陈蓥落入冰河中生死不知。后,关客鹭带疏勒国勇士前来驰援,将石越湖救回,发动三十人在冰河上下寻找,距离战事十里地处找回陈蓥。   战后,关客鹭沿密道,以马车护送小石头和陈蓥回承启阁沙洲府养伤。   带着摩尼奴的翟容,继续奔走在天山冰雪覆盖的崇山峻岭之中。二月三日、十九日,三月十一日,他们在不同的地方,与星芒教徒发生了大小不一的冲突。   有的地方有人接应,尚能有一些圜转的余地;有的地方没能如计划所约定,得到助力,只能靠他们两个人自救。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形变得越来越吃力。   在鞎贺山谷,星芒教发现了赵海极大先生与杨召所埋伏的队伍,事先包围将其绞杀。星芒教反袭成功,赵先生力战而死,杨召不知所踪。   一切如承启阁所计划好的,星芒教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被他们盯上了,从单纯的想要“回收”那个摩尼奴,逐渐演变成双方在西域的势力相争。他们跟着秦嫣,意图将翟容和那些埋伏在天山的承启阁势力一网打尽。   短兵相接到了这种地步,翟容也没什么好掩藏实力的了。   他果断引爆了所有埋伏在各个星芒教草字圈附近的密谍,聂司河,崔瑾之等全线同时开战。   他们有的配合周边部族,有的与图桑国军队联合。在翟容的秘密指挥下,所有暗桩疯狂涌出,凶残绝伦地大杀四方。   ……   ……   星芒教隐藏在天山上下的无数草字圈,短短十数日间,一个个被重兵围困。包围他们的人例无虚发,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针对性,令各个刀奴圈损失惨重。   草字圈的牧刀人们,惊恐中带着无奈,纷纷通过各种途径,向星光圣地发出了消息。途径数百里,穿越沙漠、翻越雪山,放在了一张红幔香幥的案桌上。   案桌侧边,窗户被不耐烦地一把推开。   一股凉风随之卷入。将浅蓝色庭屋中的红油凤烛,吹得一阵火焰摇摆,好几支立时熄灭了,有淡淡的青烟飘散。   那踱至案前,重新端坐下来的高大男子,是一个吐呼罗人,他高鼻深目,黄褐色的卷发虬髯。头上包裹着洁白的头巾,上面装饰着硕大的红蓝宝石。侍立在侧的妃嫔美人,被吓得微微发瑟,不敢上前一步。   吐呼罗男子脸色铁青,手中握着那卷丝帛几乎能够拧绞出水来。那股针对星芒教的神秘势力,神出鬼没,令人措手不及。   大约发现自己在自家妃子面前失了态,低声道:“今夜,如妃自去歇息,孤还有其他要紧政事,需要处理。”年轻的妃嫔屏息行礼,退出冰室的蓝玉雕花门。   她金丝盘绕的裙裾,如同孔雀的炫羽长尾,拖着两条翠色的披帛,沿着冰蓝色甬道的波斯地毯,向别处走去。   在她身前,这里是一处景象神幻的处所。   此处位于一座冰湖之上,数十所冰蓝色的六棱形冰室,仿佛九天垂落的星辰一般,在阳光下反射着或深或浅的光芒。   美丽的妃嫔将身上的白狐皮裘紧紧裹住,据说,国主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住到这里来。他称这里为星光圣地,说可以孕育出一个伟大的帝国,比波斯王国更庞大,更持久。   但是她除了刚来到这里,觉得那繁星点点的冰室非常壮观,此后除了寒冷,就再也没有感觉了。   她知道,面前这些冰湖上的冰室只是冰山一角。   在那深不可测的湖底,还有更多冰室,如银河横贯湖底。   她曾经随国主沿着冰道,进入过一次。   湖底六棱形的冰室数量极多,都不大,偶然光线透过的时候,她能够看到里面下面半截是一种由黄到绿,由绿转蓝,最终化作鲜血一般红色的七色水。上面半截则是淡蓝色的。隐约似乎曾经见过里面有活物,至于是什么活物?   这位妃子并不知道,她在这里才仅仅两个月,而她更不知道的是,被国主宣泄了几个月的情欲之后,她很快就会像其他女人一样,将生命折断在此处。   那吐呼罗男子,见殿室中已经没了旁人,重新又站将起来。此刻,他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心情,愤怒不安地在宫阁中走来走去。   他忽然立住脚步,对宫殿外唤道:“去,将蒙先生请来。”   “是,教主。”一名女人应声,这个女人的衣着跟施摇光相差无几,只是黑色纱裙之间,更多点缀一些水晶碎钻,行动之间,仿佛繁星在她身上流动。   这位国主,西域小国,罗耶国国主。名叫莫亨氏。亦是星芒圣教的教主。   在魏晋之年,这罗耶国是古柔然的一支,曾经是西域道上,可以一争天下的邦国。只是棋差一招,先是被柔然的铁勒部所败,后又亡于西图桑帝国的崛起。莫亨氏身为罗耶国末代王子,流落到了这片冰湖雪原之中,投奔到了此处建立了星芒圣教的玉氏家族。   玉氏家族曾经是昆仑山的玉工,一百多年前不堪重压逃离昆仑玉场,沦为沙匪之后。他们发现祖传的“白骨错裂手”,可以调教杀手,他们渐渐走上了以行刺赚钱的邪教道路。   莫亨氏的母亲出身玉氏家族。罗耶国当年与玉氏联姻,就是为了得到星芒圣教的襄助,以暗杀的方式在西域获得重新壮大国力的机会。   罗耶国破之后,十二岁的莫亨氏拿着母亲的信物,深入了这片神秘的土地。   此处是一大片冰湖,冰湖的一侧是巨大的冰川。这个冰湖的温度常年稳定在冰点。水中不结冰,伸入湖面的冰川也从无融化的现象。玉氏家族通过百年营建,将这里雕琢成一座座冰室。   潜入湖底,这些星光般连缀着的冰室,仿佛是银河落冰海,景象梦幻而迷人。   星芒圣教就在这个地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训练刀奴。逐渐也成了一个数百人的秘密教派,其中不乏高手。   星芒圣教当时的圣女,是玉氏家族的三公主玉青莲。按照辈分,她是莫亨氏的姑姑。莫亨氏进入星光圣地之后,玉青莲与他岁数接近,对他照顾有加。莫亨氏十八岁之时,玉青莲因不满星芒圣教的血腥生活,反出教派,离开了星光圣地。   此时,莫亨氏因机缘巧合,结识了隐居在西域的巨尊尼。   这些被西域牧民尊称为“巨尊尼”,视作神人的西域异人,都已经有百年以上的年龄了。按照造化规律,他们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应该离开人世。   但是六十年前的一场地震,将夕照大城的玫瑰密室震了出来。除了古楼兰供奉天运族圣物的大量财宝被哄抢,这些西域异人则得到了拥有奇效的宝物——般若红莲。   这些红莲涵养在一种七色重水之中,放置在巨大的水晶瓮中。   以它练功,可以使得自己的寿命和武功得以延长。可惜,玫瑰密室中,古楼兰天运族遗留在此的这些红莲,数量有限。   莫亨氏见到巨尊尼时,他们手中的红莲已消耗得所剩无几,不能再维持巨尊尼们的生存。   这些西域异人翻遍西域各个神秘谷地,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就这样与莫亨氏建立了联系。   莫亨氏答应他们,帮助他们培育红莲。他们则帮助莫亨氏将星芒圣教进行了一场血洗。从此,星芒圣教成为了莫亨氏的掌中之物,而莫亨氏也不食言,为巨尊尼设法培育红莲。   红莲的七彩重水无法寻找到,莫亨氏用替代物培养出来的都是暗褐色的莲花。这些莲花进入人体,虽然会提高武力,却会使得人体变作绿液人。   绿液人寿命不长,头脑也有一定损伤,并不能满足巨尊尼的需求。   巨尊尼非常失望,在星光圣地大开杀戒。   当他们在斩杀玉氏家族的刀奴时,无意中发现,以玉氏家族的祖传武功所修炼出来的杀手,有一部分人的脑浆、骨血,居然能够替代般若红莲的效用。这些人都是修炼“破妄功”和“白骨错裂手”的杀手。   本来已经被巨尊尼放弃的莫亨氏,趁机进言,答应为他们驯养摩尼奴。以源源不断为巨尊尼提供血食。摩尼奴是严格按照玉氏祖传方式,散养培育的,天山上下开始出现了那些阴暗的草字圈。   从此,莫亨氏开始了与巨尊尼之间的第二次合作。   他大量驯养刀奴,为巨尊尼培养“摩尼奴”的同时,他也利用那些褐色红莲,培育地字圈和天字圈的刀奴,为自己增加实力。同时,将星光圣地的冰室建筑群不断扩建,星光圣地规模空前。   巨尊尼收到了摩尼奴的血食供养,则为他保持西域乱局,待他羽翼生成,便能一飞冲天,成为西域霸主。   在这个时候,玉青莲回来了。   他的姑姑如今也已经年近四十了,可是依然是少女一般的长相。她是玉氏家族最美丽的女人,而且曾经善待过他。莫亨氏一度对姑姑的归来,充满了欣喜之情。   只是……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当发现这个事情时,莫亨氏非常愤怒!   ……   ……   星光圣地里的冰室,在阳光照射下,层层叠叠闪动着耀目的光辉。   奉莫亨氏之命,去请蒙先生的黑纱女刀奴,在那些起伏穿插的冰道中穿行着。   她轻功飘逸,脚程很快。最终来到了一个比较大一些的冰室。此处特别寒冷,这女子也是从草字圈选择出来,过了地字圈,成为天字圈刀奴的优秀武者。普通寒冷她并不畏惧,而此刻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冰室的门口,是一片以天蚕丝穿着纯水冰晶而成的珠帘。冰晶在天光中,闪烁着泠泠的光芒。   那冰室上半部是纯蓝水晶一般的色泽,下面半透明处,可以看出来,里面是一种彩色的水。由最上方的明黄色转绿色,转蔚蓝,直到最底下鲜血一般的红色。其中养着一朵朵形状如莲的花形生物。   可以说,这里是秦嫣在夕照大城,楼兰密道中遇见过的天疏潭缩影。   只是,星光圣地的那些红莲不似天疏潭底的红莲那般活色生动,有些生涩僵硬,色彩也是干涸血色一般,呈现黑褐色。   就是这样近似的般若红莲,为星芒教提供了大批绿液人,更将绿液人中最具有天赋的一批人,锤炼成了武功与翟容那种过了曲全盟的高手,相差无几的强者。   散布在天山数千里地中的无数牧刀人,会有不低于俐偲毗的武功,也是因为在择童之后,向星光圣地输送令教主满意的刀奴,便能有机会得到这种红莲的赏赐,从而增进功力。当然,若是能够培育出摩尼奴,那就功劳越发可观了。   女刀奴走过这个冰室,来到了旁边一间小冰室。   这里要小一些,可以从冰砌的门口看到里面摆放了一些家具,家具上镶嵌着螺钿、珠宝,铺着柔软幔帐。这里挂着的珠帘则是半透明的红宝石颗粒连缀而成,里面隐约透出一股暖融融的味道,与此处其他地方都显得不那么协调。   冰室旁边停着一辆七宝香车,只消走近,能闻到异香扑鼻。   “蒙先生,国主有请。”黑纱的女刀奴站在宝石珠帘外。   少倾,珠帘一闪,走出一位年少童子。童子道:“我家先生更衣后即刻前往。”   女刀奴一抱拳,转身退到那辆七宝车前,准备护送蒙凤阁先生前往国主的冰室。   这辆七宝车是国主专门给蒙先生定制的。在车厢里都设了暖帘和狐裘。蒙先生不适应这星光圣地的寒冷,但是国主又需要他在这里,为他培育般若红莲。   那童子回到冰室中,垂首等待自己的先生起身更衣。   屋舍之中,摆放的都是南海沉香木的家具,上面密密铺满着氍毹毛毯。在冰室临窗的地方,冰湖湖水清澈地映入天光,一面来自弗林国的涂银大明镜倒映水光,显得分外明亮。   那明镜与普通镜子不同,乃是以整块无暇水晶磨制而成,背面贴以打成薄片的银箔,照人身形,清晰得纤毫可见。若放在中原的西域道市场上,可谓倾城宝物。翟家别府也有一面,但形制要小得多。   明镜台前,已经端坐好一名身披白色绢帛丝袍的男子。他的乌黑长发随意披在身后,散发着绸缎一般的光泽。   坐在那明若玉砥的水晶镜前,男子正专注看着自己的容貌。他的手指沾着一种清柔甜香的油脂,仔细涂抹着脸上的细纹。   镜中映出一张清雅无俦的面目来。   若翟容在此,定然会惊讶于为何会有人与小纪生了一张几乎完全一致的脸。只是两人年岁不同。小纪只不过二十来岁,此人已经有四十岁上下的样子。肤色虽姣好,但面廓骨骼相形之下,颇见成熟。   僮儿见他护肤完毕,走上前,为他轻挽乌丝,梳起发髻。   那童子为他梳理头发时,十分仔细小意,仿佛他每一根发丝都价值连城。待到发髻挽成,灵巧的小僮儿偷偷舒了一口气,好似刚过了一场劫难。   这孟先生的装扮,也是缠绕头巾,但是方法与方才那位吐呼罗国主是不同的,显然是一位来自南疆,被中原人称为白蛮族的人。   孟先生打扮停当,坐上七宝车,随意取过童子递过来的手炉暖着。他身为南疆人,必须不停取暖。童子跟着上车,在镂金嵌宝香薰炉中点起一种暖湿精油,乳白蒸雾袅袅而出。   蒙先生将脸凑在香油云雾中,让肌肤随时润泽。   一直在雅舍门口候着的女刀奴,撮步跟随在铃阆不绝的七宝车一侧,向国主所在的大冰室迤逦而去。 第130章 善立   七宝香车上的玛瑙垂铃, 叮铃悦耳,檀木雕花的车轮滚过之处,暗香如兰似麝, 在冰蓝色的甬道中, 清冷而久久不会散去。   蒙凤阁进入星光圣地已经很多年了。   这位来自南疆的高人,他遍寻令自己永葆青春的方式。十几年前, 万马王横扫中原江南道,这个消息传到了南疆。蒙凤阁西域巨尊尼似乎突破了天寿的境界, 他就来到了西域。经过一番查访, 蒙先生与星芒教主莫亨氏见上了面。莫亨氏提供给他红莲样本, 他则以南疆修炼“鬼尸”的方式,为星芒教培育出了许多绿液刀奴。   星芒教如今被各处力量所压制,莫亨氏决定提前发动西域之战。蒙凤阁需要为那些战奴提供红莲力量。他邀请蒙凤阁过来, 是为了商量战事。   蒙凤阁不动声色地听着莫亨氏的计划。   平心而论,这些年与莫亨氏合作得甚是愉快。他的年龄已经近八十,依然保持着男子三十余岁,最英俊如玉的状态。每日顾镜自怜, 也觉得自己每一处都是完美的。至于那些武功绝伦的巨尊尼?在他心目中,那是垃圾一般的蠢人。空练了一生强横的武功,为了长命, 却只能成为星芒教的打手。蒙凤阁可不是如此愚蠢之人。   听到莫亨氏如此说,蒙凤阁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漠的笑意,然后以最让莫亨氏信任的神情,答应了下来。   回到了自己的冰室之中之后, 他让童子将自己乌黑漆亮的头发解开。童子将四面的落地檀木冰纹大窗关起来,青色丝幔也被拉拢。   他的屋舍里,温暖如春,就像他在南疆的旧居一般。   屋子里燃烧着六只镂空的金银错花大熏笼,将这精美雅舍,烧得春意融融。在屋子的各处,均摆放着各种鲜妍夺目的盆栽花卉。   花香四溢之中,他披着长发,斜靠在一张鎏金涂银的香木卧榻上。一头乌丝撒在枕畔,几片粉色的花瓣,肆意洒落在他的发丝上。   卧榻的里侧,是一排布置古雅的博古架。蒙先生按动暗枢,一只玲珑剔透,通体没有一丝棉絮的水晶细颈瓶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将那只水晶瓶斜握在手掌中。   那细颈瓶中的水,色彩如虹霓,从最底部如同岩浆涌动的红色,一直变化到顶上的明艳黄色。七色交辉而绝无半点混合。其他培育绿液刀奴的冰室里,也有这样的七色重水,然而却略带浑浊。蒙先生手中的这点重水,虽则数量不多,但是清澈仿若天界神水,一点杂质都见不到。   虹霓七色水中,养着一株红莲状的植物。   这株红莲与星光圣地其他地方的褐色红莲亦不同,红艳生香,灵活明巧,与秦嫣在天疏潭下见到的那些红莲,一样充满了生命力。   蒙先生吝啬地让自己优美的嘴角微微弯起,免得肌肤会产生不必要的皱褶。他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光滑的瓶壁:“般若红莲……”在星光圣地的十数年里,他以巨尊尼提供的枯死红莲,莫亨氏提供的水胆玛瑙中天地间至精至纯水,逐渐培养出了这一朵真正的般若红莲。   玛瑙水胆是上古之水,在玛瑙形成之初,包裹在宝石体里的水。这种水隔绝天地亿万年,正是七彩重水的原料之一。莫亨氏以星芒教在各处的抢掠暗杀,为罗耶国创造了大量的财富,而这些都源源不断成为了蒙凤阁的试验材料。   蒙凤阁的目光从七彩琉璃瓶中的红莲旁经过,停留在前面不远处那面巨大琉璃宝镜之上。看着自己完美无俦的容颜,蒙凤阁真是非常满足。   好像是二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   南疆动机城的城主蒙长庚生了个小世子,他们都说这个孩子长得跟他一模一样。蒙凤阁以族中尊长的身份前去动机城看这个婴儿,见其粉雕玉琢,顾盼可爱。他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强烈的妒忌之心。入夜,他将一条染有瘟疫的小蛇,放入孩子的摇篮。   这世间,只有他蒙凤阁才能美绝人寰,绝不容许任何人可以与他分享半分风采!   然而,将那孩子弄得满目丑陋却依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当时他七十多岁,再如何保养也显示出五十来岁的模样。这让美了一生的他如何接受?他离开南疆,找到了西域。   随着真正的般若红莲逐渐在他手中培养生还,他只要定期服用这种莲花,便能继续享受青春了。   既然红莲已经在他手中复生,他还要留在这冰天冻地的星光圣地作甚?还要陪一群武夫打仗?蒙凤阁把玩着手中的红莲琉璃瓶:“该回家了。”   ……   ……   天山这一边,一名天字圈刀奴的怀里,放着这次唯一能够追踪到那摩尼奴的“拨折罗”,即那只云貂。   这名天字圈的刀奴名叫婆娑钵,在星芒教别号善立。   这些天,他们就是靠这只云貂搜寻摩尼奴的下落。本来莫血手中不会只有一只云貂,只是发生了这名摩尼奴叛逃之后,莫血的草字圈一片混乱。其他云貂都走失了,连那老巫似乎怕因失职被教主降罪,不知所踪了。此后莫血又在宁高山镇全军覆没,如今整个星芒教上下,只有这只“拨折罗”能够跟踪到那个摩尼奴。   令婆娑钵比较担心的是,摩尼奴身上的药味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逐渐减退,有几次连云貂拨折罗也感到了混乱,无法给他们提供正确的方向。他们不时调动起散居在附近的草字圈刀奴。尽管,这些低劣的草字圈和他们的牧刀人,很难抵挡住那唐国年轻人与那摩尼奴的反击,不断丧于唐国男人锋芒毕破的刚刃下。   但是,这群天字圈的刀奴们,已经在对方那些威势赫赫的反击之中,嗅到了他们强弩之末的无力。他们越来越肯定,唐国男子已经疲惫交加了,在山里转来转去走不快。至于那个摩尼奴,她完全依靠唐国男子才能与他们进行反击,不足为患。   婆娑钵和另一名天字圈刀奴,带着十几个名绿液人,追得越发紧凑。这个午间,他们跟着那云貂“拨折罗”,追到了这座大山前。   面前雪山高远,上面密密长满了高山特有的针叶树林。在隆冬之际,已经褪去了绿叶,积雪覆盖下是堆晶砌玉的洁净。   层层密林中间,厚密柔软的积雪上,干净得一丝足印都看不见。若不是有手中这只云貂带路,他们简直无法琢磨那摩尼奴的踪影了。   婆娑钵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单臂挥起,止住了身后绿液刀奴的脚步。垂头聆听了一番,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教主曾经说过,若论伏击潜藏,他们这些天字圈的刀奴,说不定还比不上那些草字圈的刀奴。   人,就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生命。   样样条件均达到顶峰状态,却未必能够尽如人意表现出应达到的巅峰。所以,蒙先生始终坚持,保留了让普通草字圈豢养摩尼奴的机会。只是,先前,他们追击的摩尼奴大多武功平平,很快就会被他们所捉拿。如今这个,却带给他们绝大的麻烦。   秦嫣,的确正在这片树林中。   连续了数日的雪,已经在昨日傍晚悄然停止了。   雪霁之后的山景,风光如洗、美不胜收。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却不亟是场灾难。   平整的雪地,最容易暴露他们的藏身之处。一直负责将秦嫣带来带去的翟容,这些天里,因始终挡在她与强敌之间,体力消耗极大。秦嫣看着他微微苍白的脸色和疲惫得有些凹陷的双眸。她的眼眸中出现了担忧,想说些什么。   翟容摸摸她的手背,让她心无旁骛,专心迎敌。   他看到,她的脸上也凹陷下去了,面颊上饱满的婴儿肥,在这几十日殊死搏斗中,已经荡然无存了。眼神也流露出一点成熟的味道。   翟容忽然压低声音:“他们已经靠近了,莫作声。”秦嫣纵然有无数话要与他说,此刻也立即闭上了嘴,一双眼睛隔着树林枝蔓,向前看去。   她能感觉到枝叶的轻微颤动……   能感觉到空气中,雪沫飘散时一点点变动……   她和翟容不约而同地将呼吸调整到最不易被察觉的缓慢程度。   这群天字圈刀奴一行本来共五个人,在天字圈被并列为“五尊行者”,分别是善言、善心、善智、善行、善立五尊。地位略低于刀奴之首的施摇光。前几日,被翟容和秦嫣联手除去了其中三人。如今剩下的善立婆娑钵,和善智肆果两名刀奴。他们手下则另外带着十几名绿液人。   秦嫣透过那翕斜的细密枝条,等候着对方的接近。   他们的脚步声几乎没有,这显示了对方正处于体能良好的状态上,可以轻松沃雪而无一丝声息。她只能通过对方身子擦过面前树枝时,带落的那丝毫碎雪之声,感受到他们的步步逼近。   她的心中越来越紧张。   如果说,那日与翟容一起将云貂放生时,的确是心怀一腔勇气,有着灼热的炽血豪情。但是,随着自己与郎君的体力逐渐损失,随着对方逼迫之势的毫不衰减。尤其是看到赵海极大先生被星芒教徒除去。这场暗夜之战的残酷,令她已经开始变得敏感起来了……甚至还有些后悔……   “啪!”   不知道是哪个刀奴踩中了一枚脆弱的细枝,寂静如斯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声脆响。那声音是如此接近她,几乎切进了她的肌肤!   秦嫣过度疲惫的神经,已经无法让她保持原先的镇定,差点吓出声来。   感到一只手无声捂住自己的嘴,她死死抿住已然发青的嘴唇,眼珠转向翟容,示意她尚好。翟容微笑一下,放下自己的手臂。   秦嫣不能跟他说,她已经被这份随时堵塞在胸前的紧张感,压得有些昏昏欲吐了。   她调整着呼吸,自己在头脑中,将翟容与她定下来的事情,重新过一遍细节。   翟容说过,星芒教对于自己手下这些刀奴,因要培养出摩尼奴,更注重个人能力的发挥。天字圈作为星芒教最顶级的杀手,他们之间非但没有合作过,而且多少还有一些互相竞争、仇视的意味。只是他们之前没有遇上足够强劲的对手,所以训练他们的人也忽视了合作这一点。   因此,分而离之,是对付天字圈刀奴的好方法。   静若无人之境的山林中,两拨人其实已经靠在咫尺……   突然,翟容手中握着一把碎枯的细枝,挥臂一扬,仿佛万箭齐发一般,向着树林深处飞去。他一进攻,对方立即发现了。   这些跟随着天字圈刀奴身后的绿液人,得到指令,可以将自己的内力完全宣泄出来。他们迫不及待地嚎叫起来,令自己身材暴涨,浑身绿液横流。   婆娑钵一声呼啸,随他而行的绿液人,立即以蛮力撞飞数棵碗口粗的树木,将彼此的距离拉开到合适的方位。   前几次的打斗中,他们已经察觉,对方毕竟人数只有两名,那名摩尼奴功力更是有限,且因为有“拨折罗”指引,对方一直没有时间获得必要的歇息。他们只需要以最强大的攻势,将他们逼迫住,再进行缠斗,对方必输无疑。   婆娑钵这边绿液刀奴阵,完整摆开,气势如虹。   翟容则无声踏着落雪,从寒林一侧滑向他们。十几名绿液人一见他现身,立即满身劲气勃发,向着翟容扑过去。要将他团团围起来。   略差着五个弹指时间,一片雪霰从另一侧,腾起一道白雾。   婆娑钵的眼光留意,已经知道借着雪雾,正以低劣轻功试图逃走的,是那个摩尼奴。   摩尼奴的不远处,则站着善智肆果,另一个天字圈刀奴。   善立婆娑钵拧起双眉,他可不能自己在这里抵御那唐国男子,却将摩尼奴白白落在善智肆果的手中。婆娑钵唿哨一声,除了留下一名绿液人,格挡一下那唐国男子,其他的人都随着他,踏动着寒冷树林中的枯枝,如一群黑羽大鸟一般,向那边飞扑过去。   碎雪飞扬之中,善智肆果也意识到婆娑钵不想被抢功。   这些天,善立婆娑钵牢牢把握着那只唯一能够闻出摩尼奴的“拨折罗”,不让他们其他人有丝毫靠近,他对他本来就心生不满。   婆娑钵步伐如风,迅速来到了善智肆果的背后,十指轮挥,便要抢到他的前面,去抓那摩尼奴。   善智肆果哪肯轻易放弃,两人略做了一点纠缠。婆娑钵功力强横一些,很快就压下善智肆果的风头,赶在善智之前靠拢了那摩尼奴。   两人争抢之间,其实速度上只是略微减慢了一些。可是,对于这些天,一直在通过不同方式不断试探、摸索他们的翟容和秦嫣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团身奔跑在密林里,躲闪不已的摩尼奴忽然返身过来。   婆娑钵只觉得一阵庞大浩瀚的真气,从对面扑面过来。他大惊失色:他明明追击的是那个武功不高的摩尼奴,为何忽然会有如此如泰山压顶似的还击?   一股锋利无匹的刀风扫向他的胸前,婆娑钵顿时明白过来,那第一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唐国男子”才是真正的摩尼奴!   那个摩尼奴不知如何,用东西垫高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在唐国男子的帮助下,假作以高超轻功扑向婆娑钵与十五个绿液刀奴。同时,真正的唐国男人则躲在枝丫纷披的雪林之中,借着雪雾掩盖自己的身体,假装为摩尼奴,骗得婆娑钵和善智肆果,还有十四名绿液人一起向他迫近。   这一对,其实身形高矮相差甚大,突然如此互相扮演彼此。胆大到不可思议,也让人分外措手不及。   而他们,因受了误导,认为第二个出现的是那个一击就破的摩尼奴,一时起了贪功之念。两名天字圈高手分明有机会,可以同时欺近那唐国男人,却彼此先忙着分出你前我后来。   婆娑钵已经冲在了前面,唐国男子的刀锋指向他怀里的云貂拨折罗。他生怕云貂被砍死,只能用力向后退。   他与善智此前互相争夺向前的位置,如今他又要飘飞向后,避开对方捉拿“拨折罗”的手。两人之间,又夹着十四名绿液人,攻击之势顿时就凌乱了。   他们凌乱,翟容可不凌乱,他的目标本就不是婆娑钵,更不是那“拨折罗”。婆娑钵根本就不会知道,这只云貂曾经落入他们的手中,他们早已选择不去杀它。   翟容战刀卷起一片雪亮的光芒。此处靠近山之顶峰,气温已经寒冷逼人了。他的刀光一现,仿佛于雪雾之中透出一片玄冷的冰轮。   婆娑钵护着云貂拨折罗,眼前忽然一花,一片血水从自己面前掠过。翟容的刀已经觑准机会,将与婆娑钵几次错肩而过,被挡住了视线的善智肆果,一刀斩下了头颅。   短短一个交接,翟容利用了无数巧合,又杀了他们一个天字圈刀奴。   此刻目的达到,他收刀旋身。犹如一只收翅鹰隼一般,转向秦嫣。秦嫣方才腿上包裹着树枝,套着从对手死尸上扒下来的乌皮靴子,冒充翟容来迷惑那些刀奴,行动是不便的。只是靠着翟容的一掷之力,在空中腾挪,搅人耳目而已。   现在,她踢去那双不合脚的靴子,揪下自己的面巾,让自己立时恢复灵便的身手。那留下负责格挡她的绿液人,发现面前不是那个唐国男子,只是那名摩尼奴,便来捉拿她。   翟容没有凌乱,秦嫣也同样不会凌乱。   如今她一个人杀一两个绿液人,已经没有太大的困难了。   她十指爆开,在半空中交绕飞舞……只听得骨骼碎裂之声,划破高山雪林之间的宁静,绿液人巨大的身体轰然倒下。   翟容冲到了。   他抓住秦嫣的腰带便向一带山岩赶去,将秦嫣往山壁上一丢,任其自行寻到落脚之处。他转身对着正在踏雪飞掠过来的婆娑钵极其手下,做出一个邀请决战的姿势。 第131章 羽箭   秦嫣在一边, 将自己衣服里的树枝和多余的枯叶等物都抖落出来,方才她靠这些东西冒充了翟容。在杏云林外,她曾经用同样的方法, 伪装作一位高个的粟特族女子, 瞒过了不少人的耳目。   秦嫣抬眼看向翟容,尽管他们是被对方, 逼得如此退无可退的。但是她知道翟容对于与这些天字圈刀奴的绿液人阵当面对决,还是多少有些期盼的。   他一直对于阵师之道颇感兴趣。   大泽边初遇他的时候, 他就沉浸在“归海一涛”阵中不可自拔;夕照大城下, 也是依靠武者之阵, 才能斩除昔阳巴莱和俐偲毗。他一直说,师叔设计这个阵法之时,已经在南疆受了伤, 并没有足够的实战去磨炼。所以特别想看看他们的阵法,从中吸收些进益。   不过,他一直很谨慎,在那几名天字圈刀奴和绿液人数量较多的时候, 只逐个击杀,不去应敌。刚才翟容已经发现接应他的人留下的记号,如今他到了可以放手一搏的时候了, 便想着要将对方引到接应者的埋伏圈里,尽量多杀伤一些。   又要有接应者来了?   秦嫣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左右逢源。自己掏出一块饼,习惯性地做起了松鼠。翟容一直笑话她,以后回了唐国一定会变成一个胖女人, 因为她总是不停吃吃吃。这有什么?对秦嫣来说,啃点咬点东西,那可是会让她的精神放松不少的享受啊。   山崖下,婆娑钵自怀里掏出一枚竖笛,他与施摇光同出天字圈,也是以天竺竖笛为号令法门。   在婆娑钵口中的笛声指挥下,那些刀奴的刀法变得十数人如一体,一片寒林之中,他们侵雪破玉般的刀光,卷起千堆雪。从秦嫣的角度看上去,仿佛一片淡墨色的乌云下,不时有电闪霹雳出现。   秦嫣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想起了什么事情,那只云貂……她决定将它弄死算了,已经追了那么久了,也可以结束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滑步下了石壁,手中的黑色弓箭拿起。   这是他们出发前,承启阁的大匠专门根据她的能力,为她量身定制的。她手指刚韧,准头比较足。他们为她准备的弓虽然小,张力却不算小,也有八个力左右。箭头则是秦制三棱箭,射出时会稳定旋转,钻入人体内,捣毁血肉。   她前些日子,为了与翟容一起应付那些天字圈的刀奴,五十支箭已经用去了四十四支,后来又收回来三支,其余则都被那些绿液所损毁。她心道,若是承启阁的大匠能够给她提供不惧怕绿液的箭头该多好。不过当初他们出发去伊吾之前,承启阁的大匠们,还不知道有绿液人这样的东西吧?她从箭囊里掏出九支箭,四支含在口中,三支搭在弓上,还有两支也架在手指间,随时准备九箭齐发的姿势。   那些天字圈刀奴是阵师,其实秦嫣也是长清哥哥按照阵师的方式受训的呀!   只是在草字圈,没有人与她组成阵势,完成系统的训练而已。不过她虽然不会引导人作战,但是破坏对手的阵法还是颇有一些经验的。她能够通过那些雪雾弥漫的风流涌起之处,大致估计到一些对方用力使劲的时机。   她换过姿势,手中弓箭“铮”一声,弯弓上弦,弓背浑如满月。   “嗖嗖嗖”九箭连发,其中几支更是在她手指如今力度增强的情况下,被射出成为连击爆破箭,如雷霆入水一般震霍而出。   箭入战阵,那一团乌云似的地方,顿时被撕裂了几个口子。见到对方的阵势出现松散,秦嫣背起铁箭用尽的弓箭,跳下那石岩,靴底踏得雪粒四散,向着他们飞奔过去。方才,他们围着翟容如同铁桶相仿,此刻有了缝隙,她立即跃入圈子。这些天,她与他已经将彼此的身手进行了不断的配合练习。翟容也很轻松地将她接纳了进去。   她在人与人的间歇中,努力寻找着雪貂的踪迹。她在那个天字圈刀奴的衣服中,看到一小团似乎在蠕动的东西。可惜那里是对方的胸腹部,对方防守得很到位,貌似有点难下手。   她正在专心寻找着机会,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密集的箭响,翟容将她后背的衣服一拎,便退出了三尺。   婆娑钵回头一看,无数密集的箭矢向他们而来。绿液人对于普通铁箭并不需要特别防护,他只是心头隐约感到有些不妥。   当第一支箭擦过婆娑钵面前时,他两指伸出将其一把捏定,一股淡淡的气味出现在鼻尖。婆娑钵暗道一声不好,想让自己手下的绿液人四散离开。   可是已经迟了,只听得那些绿液人连声嚎叫,他们身上的绿血受到了藏在箭身里的火碱粉末袭击,满身冒起了白烟。这些火碱镝箭可不是秦都督军中临时凑出来的,是翟容将如何克制绿液人的方法传回唐国之后,专门请了铁匠人精心打造的。这杀伤力,十几名绿液刀奴简直是不堪应付。   距离他们两丈多距离的寒林里,响起一片足靴之声,至少有数十人。   听得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命令着:“蹲下,射!”又是一轮火碱镝箭射过来,这批箭手与唐国军队的普通箭手不同,他们的准头十分足,看着是箭矢如雨,只射星芒教徒,并不误伤秦嫣他们。秦嫣知道自己的援军过来了,然而婆娑钵的身体与她拉开了距离,她无法再去掏那只云貂了。   小小的遗憾啊……秦嫣想。   半空里,只听得那命令放箭的声音再度响起:“秦娘子,接着!”   秦嫣回头一看,一把东西向自己飞来,她连忙抄手将其握住。是一大把三棱铁箭。她方才力射刀奴之时,已经将剩余的九支箭都用完了。没想到那么快就又有了新的箭,她大喜,拿过来放在箭囊里。   带了一群箭手来接应他们的,自然就是玄甲军中的天才箭士崔瑾之。二十七郎在小可汗浮图城与聂司河分手。聂司河盯住了那个刀奴圈,最终将其毁灭了。二十七郎则绕道穆勒山谷,在那里取得了承启阁送来的火碱箭之后,重新回到西域,专门负责绞杀绿液人。   这一回,轮到他带人过来接应翟容他们了。翟容喝道:“二十七郎,你和若若比一下,谁先射中那领头人!”   二十七郎笑道:“好啊!”   崔瑾之从数十名箭手之中越众而出,踏着雪林中的黑色树枝刷刷刷地凌空冲出两丈。人在空中,弓弦已经张足,五支铁箭向着婆娑钵而去。   看着二十七郎意气奋发地五箭射向婆娑钵,秦嫣也不甘示弱,她一脚踏上翟容的膝盖,翟容会意,屈膝抬臂将她举高,同时脚步后撤,帮助她拉开与那刀奴的距离。箭术是远距的武器,秦嫣此刻离对手太近,无法充分施展。   他们两人后撤,崔瑾之前进,双双正好并躯平行。   崔瑾之和秦嫣手中的两张弓,都是承启阁特地为他们打造的强弓劲箭。箭身在他们的指扣下,松弦弹出,发出一阵阵低啸声,化作数道白芒,流星奔月一般向着婆娑钵而去。   婆娑钵连忙躲闪起来,他的内力其实比翟容低不了多少,照理还是有逃脱的机会的。   不过,秦嫣与崔瑾之不愧都是用箭的高手,互相听弦辩音,便能够大致猜测出对方的攻击意图。于是接下来的连环箭,层层交织,组织成了箭网。在杏云林,崔瑾之和崔澜生曾经在安业寺的杏花树梢上,组成了这样一片箭网,生生阻截了林朗先生他们五六位中原高手,让翟容可以脱身。   这一回,他和秦嫣根本没有互相训练过,只是,秦嫣的箭法比崔澜生强得多,崔瑾之手中上箭、松弦、出弓……动作做得如同蝴蝶飞花一般。秦嫣都能一一跟上。崔瑾之棋逢对手,被她配合得十分酣畅淋漓,射出来的箭,根根致命。   秦、崔二人如此空前爆发,婆娑钵再也无法脱离他们交织的箭雨,身中数箭之后,身形顿时变慢。崔瑾之带着的其他箭手疯狂击杀着绿液人。   局势就这样慢慢控制了下来,铁箭使完,箭手们跟崔瑾之,拔出腰间的刀,与那些已经受了重伤的绿液人进行最后的战斗。   看着崔瑾之和他的手下应付对方的残兵败将绰绰有余。翟容拉着秦嫣向后几步,他们已经撑了太久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   忽然,秦嫣看见了什么东西,向前跑过去。翟容担心她遇到危险,想将她拉回来,谁知道一捞一个空。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翟容苦笑了一下,继续靠在树干上。   过了一会儿,秦嫣握着一件东西,欢喜地扑到他面前:“郎君你看!”   翟容努力睁眼一看,在秦嫣手里无力垂挂的是那只曾经被他们放生的云貂!   对于那次放生,秦嫣的心中早已后悔了无数遍了。事情的危险和困难,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一环连一环的重荷令她几次都陷入绝望。如今,看到这只云貂在方才的混战中死于非命。秦嫣高兴得都快跳起舞来了:如此一来,郎君不必再被那些星芒教徒追得那般辛苦。她道:“郎君,我要回中原了!”   “嗯。”   秦嫣道:“我把它葬了去。”在她的心目中,云貂也是无辜的,若不是被星芒教利用,这个小东西还是很可爱的,她甚至一度因为它愿意与自己亲近,还想将它当做宠物养着。   “好。”翟容勉强回答了一声,压抑着胸口的翻腾。   秦嫣带着云貂去找了一块土松一些的地方挖坟。冻土地带那些积雪泥土都如同铁块一般,她的手指刚刚经过激烈的战斗,使不出太多的力气。   不远处,崔瑾之带着箭手队伍,有张有弛地与刀奴们展开战斗。经过这些日子翟容提供的情报,他们对于星芒教徒各种刀奴如何应付,已经颇有心得。   秦嫣则快手快脚地刨着坑。她将那只云貂平平地放入地坑之中。心中想,等到回到中原,她也要养一些小动物。将它们好生宠大,不能像这只小云貂一般,为人利用死于非命。   她见崔瑾之那边局势控制得很好,索性定心从旁边取了跟小木块,插在这个小坟茔上,双手合十给这只命运跟她一样可怜的小云貂,念了一段往生经。翟容靠在树干上,看着她念经。秦嫣念完经还抬起头冲他挥挥手。   一个人擦过秦嫣的身边,迅速走向翟容。   秦嫣抬起头,见那人披着华丽的狐狸皮毛领大氅。满头长长的卷发,一双眼睛是带着深蓝色的灰眸。他的额头发带、身上衣饰都装点着宝石、绿松石和琥珀石。以鎏金兽牙纹的银丝连缀,奢华到有点轻浮。   翟容看到这个人,顿时面色大变。   秦嫣刚想站起来,只见翟容猛然抬起脚,窝心脚重重踹在那男人胸口,踢得对方倒退了数步,满身华贵的衣饰被他踹得哗啦作响。翟容还不罢休,口中骂道:“你来干什么?混不混蛋!”   那人被他踢得倒退之后,骂了一句:“至于吗?”他的虎纹嵌口大靴在雪地上滑了一下,重新稳住,猱步向前去还击翟容。两个人连骂带打,双方都是电闪鹄落,秦嫣根本没机会插手,甚至隐约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并不是恶意相搏。   那褐目狐皮华服的男子到底比翟容这种强弩之末之人力气大,一把将他按翻在雪地上。拔起拳头要揍还他。   翟容的头跌在雪地上,脖子梗了梗,竟然吐出一大口血来,将他蒙面的麻巾都弄湿了。   那男人忙收了拳头。他拉走他的面巾,揉开他的头发看看脸色,大吃一惊道:“伤那么重!”   秦嫣看出对方与翟容是友非敌,也就不管他了。跑过去看翟容,这些天她也知道他一直在硬撑,大约那只云貂的死亡,令他终于全身松懈下来了。她拿雪擦掉一些他脸上的黑粉,面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   被翟容踹了一脚的华服男人,抓起他的手腕摸了一下脉,翻了翻他的眼皮。   秦嫣忧心交加正要问话。只觉得身后什么人过来,将她的脖子一把勾住,一个声音嘻嘻哈哈道:“啊诶,秦娘子你的箭法真好!你我才是绝配啊!”秦嫣一扭头,是崔瑾之夹着她的脖子,得意洋洋地在说话,他已经将那些刀奴都干脆利落收拾成为了尸首。   华服男子将他一巴掌扇开:“你小子找嘴抽啊!小容儿的媳妇都敢调戏。”   “……”崔瑾之受了杨召哥哥的误导,一直以为翟容和那小姑娘不过是玩玩的。世上尤物那么多,盯着一个干瘪的小女孩作甚?方才与秦嫣并箭射刀奴,十分过瘾。自己如此气势大开,将对手压得头也抬不起来,正在痛快中,便有些不顾体面了。低头一看翟容躺在雪地上,也唬了一下:“怎么了这是?”   “问题不是太大,太辛苦了。先撤离此处。”华衣狐皮男子回头叫道:“阿忠,快来将容公子背起来。他有内伤,手脚轻一些。”一名脊背宽阔的男子走过来,弯腰蹲地上,狐皮男子将翟容扶起来放在他身上。狐皮男子继续教训崔瑾之:“你小子规矩一些,这媳妇人看重得很,小心他卸了你手脚。”   崔二十七郎一脸不服气:“有这么严重吗?”   秦嫣骇然又意外地看着对方,这个人从打扮上可以看出是个焉耆贵族。这没什么令人惊讶的。她惊讶的是,他一会儿称呼翟容为“容公子”,甚至索性叫“小容儿”……这称呼亲热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一副带头大哥范儿,教训起崔瑾之来。   翟容在西域还是处在隐名埋姓之中,脸上也都基本涂着黑油,不让人将他的面目认清楚。这一路上的合作者,除了白鹘卫等特别亲熟的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翟容的真名,这个人却能知道翟容的真名,这是个什么人?   她正在发愣,那人仿佛刚留意到她似的,草率地一行礼:“弟妹好。”   “你、你好。请问公子如何称呼?”秦嫣用焉耆话问道。   那人将她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害了牙疼似的,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一个古怪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去安排撤退了。秦嫣被晾在一边,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而且是跟一个她不愉快的记忆相关…… 第132章 阿城   秦嫣在旁边看着那个焉耆男人, 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他十分眼熟。以她的记忆力,但凡她见过的有些特征的人, 一眼都能认出来, 甚至叫出名字来。这个男人特征明显,一双灰蓝色的眸子哪怕在胡人之中也是很特殊的。她对他没有记忆, 但是却透出一股浓浓的熟悉感。   崔瑾之让自己的箭手去将打斗之处打扫干净,自己跟在那名叫阿忠的焉耆仆人身后, 看着他们将翟容安置起来。   秦嫣抓住崔瑾之, 眼神瞟了那狐皮男子一眼:“那男人是谁?”   崔瑾之也显出神情古怪的样子, 垂着眼睛避开她的视线:“这个……你先叫他阿城。等宜郎醒了,你再问他吧。”   “啊?”秦嫣咬唇,“这都要保密?”   “实在不方便说……嗯, 在下告退。”崔瑾之生怕被她缠上似的,迅速从她面前消失了。本来,翟容不让这个阿城参与此处的事情,可是因聂司河大哥不在, 二十七郎弹压不住对方,便被他跟来了。崔瑾之只知道这个阿城与秦嫣有点过节,不过翟容已经与对方结成好友, 想来应该无碍,等到翟容醒了就一切迎刃而解了。   秦嫣郁闷地转头看那个狐皮男子。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越发郁闷:二十七郎带着的那些箭手,似乎都是那个阿城的!他站在一堆箭手之间, 发号施令如臂使指,俨然是他们真正的头领。阿城大致检查了四周的情况,组织人手撤离这座山头。他命令一部分人在他们身后,负责以雪帚扫去痕迹。秦嫣看他们对于掩盖痕迹一把好手。他们的足印被那几个负责断后的箭手以雪帚,扫得几乎平整。这种行为,她推测他们是天山悍匪。箭术惊人,又擅长在雪地掩藏自己的行踪。   她将目光扫回到翟容的身上,他被那个名叫阿忠的下人扶着,狭窄的马背上颠簸得估计也挺难受。只是被灌了昏睡的药物,醒不过来。眉头轻轻皱着。只能等他醒了,问问他罢。   而此时天空又在酝酿着新的一场雪。而星芒教又失去了那只云貂,她,大概真的安全了。   众人摸黑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一片小冰湖畔,那里栓了二十多匹山地矮马。阿城领着众人骑上了山地马。   秦嫣骑着马跟随在二十七郎身边,天上的雪积云已经越来越厚了。眼看又一场大雪即将下来。众人都在夜色茫茫中,马蹄匆匆。必须要在暴雪扑入这个山头之前,到达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   翟容被那名叫阿忠的人小心翼翼背着。那叫阿城的华服男人几次策马过去看,提醒阿忠让坐骑走平稳,看起来对翟容还是很关心的。回忆起他们方才见面时,翟容踢他时爆的粗口,应该也是关系很亲近的兄弟间打闹。   许多谜团只能等到了歇脚的地方,再详细问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对那个有点儿吊儿郎当的阿城,特别没有好感,总觉得他长了一张恶人的脸面。   秦嫣这两年在扎合谷也曾经执行过任务,对于西域的局势变化是有点数的。她盯着那名胡人男子看着:会不会是那个人?   一年前,疏勒国受到图桑帝国阻隔交通。一群箭术高强的骑手,以狼群过境将图桑国驻扎疏勒国旁的三部落,逼退回了都墨城西。击退图桑国之后,他们在都墨城一带,乘机自立为王。那一块地方靠近西域道,这些人时常出来杀伤抢掠,无恶不作。据说那位领着群狼作战的男人十几年来都在天山北麓出没,熟通狼语,被称为北漠狼王。其实大多数人暗地里称呼他为“北漠恶狼”。   北漠恶狼?那是个两手血腥、无恶不作的家伙,不会吧?郎君跟这种人关系好?   他们撤退的路程也很长,经历了一天一夜的驰骋,那个叫阿城的男人才命令大家下马休息。这里有一大片页岩的山壁,亿万年的风化,页岩断裂处,出现了大小不一的洞穴。因地势较高,又是背着风,秦嫣一看就知道很适合休息。   阿城给众人安排了一下洞穴,命人烧了火塘准备吃饭。翟容路上醒过来一回,被喂了伤药就又昏睡了。阿忠背着翟容爬上岩壁进入一个山洞,秦嫣自然一直紧紧跟在旁边,秦嫣和翟容的这个洞穴还是比较僻静干燥的,不过冰雪连绵感觉很冷。本来他们两人在一起,也就随便忍一忍,此刻翟容那副人事不知的样子,她倒是能熬得,不知他能否撑住。秦嫣爬到洞口壁,这里离地有足足两丈之远。她趴在洞口,正想问问崔瑾之,可有多余的御寒衣物,就看到那狐皮华服的男子手中托着个帛布包袱,正在单手扣着石壁爬上来。   两个人面对面,眼睛就对上了。   秦嫣等翟容清醒等了许久,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见这位阿城直接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也就不客气了:“请问这位公子,你是不是那位北漠狼王?”   阿城挑起褐色的眉毛:“你还知道我的名号?”   “……”果然是那个恶狼,秦嫣缩到一边,让开路。   那恶狼阿城一撑石壁,立到了秦嫣面前。忽然弯下腰,闻了闻她的头发。   秦嫣大为后悔跟他搭话,双足乱蹭,急忙退到一边去。阿城哈哈一笑,向翟容走过去。他走到翟容平躺之处,手中包袱抖开,是一大张上等银狐皮背毛连缀成的薄被。那风毛出得十分蓬松,所以裹在包袱里不见如何大,如今展开,则两个身形较高大的人都足够覆盖。   他将那银狐被褥的一半垫在翟容身下,一半盖着,探了探他的呼吸,感觉到翟容似乎恢复了一些,放下心来。他回头对秦嫣道:“弟妹,不过来陪自己的夫君睡觉?”   “……”他说话的内容其实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是秦嫣却觉得浑身都像被毛刺拉过一样,又痛又痒。   阿城笑道:“你们不是换过婚书了吗?如此扭捏做什么?”   “你如何会知道?”   “几个月前的事情,我怎会不知道。”   秦嫣发现,连如此私密的事情,这头恶狼都知道……罢了,她也是又累又困,看他的样子,恐怕与翟容确实关系亲近,也就不客气,钻入了那张银狐被褥中。不过,在陌生男人面前钻入被褥中,多少有些不雅,她将头藏在狐皮柔软的毛绒之中,将自己整个都埋起来。这银狐皮毛下是以丝缎缝制的,舒滑柔软。毛皮也鞣制得很好,一丝异味也没有,只闻到淡淡的丝绸清香。   “你臭成这样,盖这个狐皮被褥真是暴殄天物!”阿城说。秦嫣心中一惊,这简直是在调戏了,难道不是吗?   她趴在翟容身边,继续紧张地等待着。如果他还有过分举动,那是肯定不能接受的。   恶狼阿城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很快就下山崖去了。   秦嫣又呆呆坚持了一会儿,终于支持不住。狐皮被褥中又香又暖,到底还是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待到睁开眼睛只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只有狐皮被褥下有一点余温。她爬起来,将被褥叠好,走到洞口边。此时不过是当日的午后,斜斜白日透过树影,在雪地上画出浅蓝色的阴影。远山安谧,近处则矮矮生了几个火堆,十几个人在火堆旁边忙碌着,一股股食物的香气从下面悠悠飘上来。   秦嫣感到有些担心,只要有她在,那些刀奴就一定在附近!他们居然明火做饭,还将食物做得如此香气扑鼻!她立时慌慌张张从山岩上滚落下去,山岩下方正在忙碌的人们,被她这种仓皇的动作吸引得纷纷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之后,又纷纷将目光投射到一块石台上的三个男人身上。   那三个男人也留意到了有动静,停下手里的陶盏,略带惊异地看着秦嫣慌里慌张地,如同掐了头的苍蝇,自山洞里下来。   这里是雪山的半山腰,天气特别寒冷,呵气成冰。秦嫣看到翟容与崔瑾之还有那个阿城的男人在一起。   翟容发现她已经睡醒,下了石洞,便从那石岩上跳下来向她走过来。   他已经一扫与那星芒教徒对战时疲惫虚弱的样子。他体质素来特别好,而崔瑾之他们又有承启阁的支援,带着各种唐国提供的珍贵药材。一路上喂他喝药,又在温暖的狐皮被下,睡了数个时辰,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只是嘴唇略为苍白一些。   他这三个月,一直滚在身上的那套破烂劲装,已经换掉了。穿着一件与阿城十分类似的狐皮领袍子,也跟阿城一样缀着不少花里胡哨到浮夸的宝石装饰。   他问她:“若若,你慌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我怕被人发现我们在这里。”   “那云貂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是,说不定他们有别的方式来跟踪我们。”   “所以我让兄弟们生火做饭,若如此动静还不能引来那些星芒教徒,那就说明我们这次的任务确实完成了。”翟容笑着道。   秦嫣闻听他如此说,四周细细环顾了一番,发现他们的确有人依然在警惕放哨,这才放下心来,她抬头看到二十七郎跟她打招呼。崔瑾之笑眯眯朝她行了礼;那阿城则依然显出一副懒洋洋不予理睬的模样。翟容对秦嫣道:“你也去洗个澡,换个衣服。”秦嫣盯着他:“是那个阿城让我去洗澡吗?”方才他还闻了她的头发!   “你自己睡被褥中,是什么味道你不知道么?”   “可你也不干净啊!”俩人脏了一路了,他突然犯起洁癖来了。秦嫣表示不服气。翟容说:“我现在已经洗干净了,若若要不要验验货?”   “……”秦嫣面红耳热。方才凌乱着没留心他身上的味道,如今凑近,果然闻到他身上有雪水清洗过的清冷。翟容说:“等一会儿我让阿城换个新褥子给我们,”他压低声音,“用了晚膳我会早些上去的。”   “那个……这里的话……”   翟容的声音更低了:“我会把你的嘴堵住的。”   “……”想到两个人可以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在一起,秦嫣脏兮兮的脸上都泛起了红光。总算她昏头昏脑中还留了一点神智:“郎君,那个阿城是什么人?”   “……”翟容叹气,把媳妇诱惑得这样了,姑娘还记得问正经事情,不过本来也瞒不住她,“若若,这个人……你认识他的父亲。”   秦嫣看着他。   翟容道:“他叫赫连成城。”   原来是他!   秦嫣不自觉地倒退一步。赫连成城,当年择蓝山黑狐王赫连越之子。是她第一次执行任务,杀死的人!难怪方才那人整个人说不出的令人难受,原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若若你不要害怕,他不会与你为敌的。”   “他……是不是知道我当年……”   “知道。”   “啊?!”秦嫣侧过头,看到赫连成城放下陶碗,也从石岩上跳了下来,向他们走过来。   “弟妹的身上衣衫都破了,怎的不让她快些去洗沐一下,换身干净衣服?”赫连成城的声音从翟容身后传来。   “合欢已经把她洗沐的衣物都准备好了?”翟容问他。   “都预备好了,嘿嘿!”赫连成城边说边笑,“弟妹请。”   他的笑容像一只看到猎物的雪狼,双眸细斜。秦嫣根本不敢离开自己郎君的身边,看着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忍不住朝翟容身侧一躲。她身上依然是这几个月的旧衣,滚得血水泥浆、破烂不堪。她一挨近翟容,便将他的衣襟沾出一块污泥来。   “喂喂喂!”赫连成城大叫起来,“把我衣服弄脏了!”那衣服是他借给翟容的。他倒也不至于心疼一件袍子,故意恶吼,让秦嫣害怕一下。   翟容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去死!你吓着我娘子了!”   赫连成城拍着自己的袍子上的雪泥,笑骂道:“我说小容儿,别有了媳妇连兄弟都不顾了。”   “已经跟你说过了,若若胆子很小,你莫要吓唬她。”翟容道,“你看看她被你吓坏了。”   “她不就是靠这么一个畏畏缩缩的样子,趁人不防备便下毒手的吗?”赫连成城笑道,对着秦嫣道,“弟妹,二十七郎跟我说,连我们容哥儿都被你欺负过?看来,我这个北漠恶狼的名号要让给你了。”   他居然也知道自己名声那么难听?秦嫣缩在翟容背后,露出一只眼睛看着他。   赫连成城跟逗野狗似的,冲着秦嫣龇牙咧嘴学了几声难听的野狼呼噜声。秦嫣拽着翟容的衣袖:“这个人好讨厌啊,我不想见到他。”   “你杀了我爹,还说我讨厌?”赫连成城笑道。自从,他得知这个小刀奴变成了摩尼奴,跟着翟容转战西域。他就对她特别好奇,所以特地追上崔瑾之找到了翟容。不过翟容昏迷的时候他不能跟这秦娘子多说话,真把容哥儿的小媳妇吓坏了,这个家伙会发疯的。   如今翟容就在身边,他可以放开手,可劲儿逗弄逗弄这个小娘子。这是一种矛盾而阴暗的心态。秦嫣也很不让他失望,面对着他,她的眼神里是情真意切的恐惧。整个人贴着翟容,完全像一只被吓坏的小兔子。这就很好玩了……再联系她这几个月来与翟容联手杀死的星芒教徒,赫连成城觉得这种反差简直太有趣了。他又踏近一步:“弟妹,你是真害怕还是假害怕?”   秦嫣当然有点怕,她此刻明白翟容一见面就踢赫连成城,质问他为何出现的意思了。大约翟容本来是不同意他过来的,只是此人自作了主张。她十根手指握紧翟容的衣袖,脸贴在他的胳膊上。翟容拍着她的肩膀:“若若,没事的,他不敢怎么样的。”   秦嫣点点头,还是紧紧挨着翟容。   赫连成城道:“好了弟妹,我要真对你有何不利,你夫君会将我剁成肉泥的。合欢!”他回头高叫一声。   “公子,有何吩咐?”一个听起来带着稚气的声音自赫连成城的身后响起,秦嫣侧头一看,走过来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穿一件灰领斜襟的细麻丝绵袍子,身上还披着一领雪白狐裘领子的披风。头上系着两个发髻,玉色暗织纹的缎带扎着,有些雌雄莫辩。   秦嫣见识较多,觉得此人应该是个小倌儿。一个小倌儿手脚皆细嫩的,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她目光稍微一扫,便已经猜出必定是那阿城的娈童。   秦嫣心中一阵难受。   她小时候不太懂得,后来时常外出见世面,才慢慢开了窍。当年那个黑狐王赫连越其实就是有娈童之癖!想到长清哥哥因此所受的苦,她对有这种癖好的男人特别厌恶。而这个赫连成城显然也有这个癖好!   “若若,去洗澡。”翟容提醒她道。   秦嫣心想,西域英雄那么多,翟容为何偏与这个人似乎关系良好?她想起翟容昏迷时,这个赫连成城也是很担忧的模样,一路上几次赶到阿忠的马前来看他。既然对方如此看重翟容,应该确实不会对她造成很大的危害吧?想到这里,她的手指慢慢从翟容的胳膊上松了下来。自家的郎君已经清洗得干净俊秀了,自己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终究不太舒服。她点点头:“那我去清洗了。”   “他们做了好吃的,洗完了过来。”   “好。”   “你别担心,我会替你看着阿城的。”   “能不能以后再也不见到他了?”秦嫣请求道,太吓人了。   “嗯,一有机会我就将他赶走。”   那身着白狐裘的娈童在前方引路,将她带入一个山洞,两只新以原木箍出来的大木盆摆在地面上,里面已经灌满了烧热的雪水。散发着原杉木清香的盆上方,飘着一层白若牛乳的热雾。旁边还摆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她略翻了翻,发现那套衣服与那娈童似乎很是相似。她扯了扯嘴角,她可不想穿娈童的衣服!可是,身上三个月的腌臜又实在不能忍,只能勉强谢了对方,开始将那身已经布料融化得像要粘合在自己身上的肮破旧衣服,一把一把将其扯了下来。   一大桶水都几乎洗成污泥,那合欢说道:“娘子可以换一桶洗干净一些。”说完递给她一条厚绫布,秦嫣将其裹在身上换了个桶。这样身体都清洗过了,合欢离开山洞。秦嫣开始穿衣服,她越看越觉得这衣服大约是合欢的,款式几乎一样,不男不女的。她扣好丝绵衣袍,披上白狐领子的披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衣服已经跟娈童似的了,总不能也跟合欢似的扎两个发髻吧?她看到旁边有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丝绢头花、玉钗、珠饰一应俱全。想到翟容头上也别了一个很华丽的发簪,心想,那赫连成城还真是个讲究之人。她为了分出自己与合欢的不同,拿出自己当年在蔡玉班学会的打扮之法,给自己精心盘了发髻,选择了丝绢花朵戴在一边。裹了裹白狐披风走出去。   合欢就站在门口,对外说道:“容公子,夫人已经洗沐完毕了。”   翟容也知道秦嫣害怕赫连成城,他已经早早等在秦嫣沐浴的山洞附近,看到她走出来,几步跨过来立到她面前。看到若若总算又被打扮清爽了,恢复了那般可爱又美丽的容颜,心里高兴。   “走,吃饭去。”他说。   秦嫣还是对那个赫连成城很害怕,她当年所做的事情,他怎么能知道?星芒教中刀奴如此多,她当时年岁又小,赫连成城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为何要告诉他我的事情?”秦嫣还是忍不住了责怪翟容,说话的声音也有一些大。   “你的事情,是我自己查出来的。”赫连成城的声音再度非常讨厌地出现了。   秦嫣越发愤怒,转过身子看着他:“我那时才八岁,变化如此大,你如何查得出?”   赫连成城眼睛一亮,轻佻地打了个唿哨:“原来长得这么美?难怪我家小容儿肯等你两年。”   赫连成城身为天山北麓威名赫赫的悍匪头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是焉耆国黑狐王的独子。黑狐王被星芒教除去之后,黑狐部落也沦为其他部落的奴人。   赫连成城为了给父亲报仇,重新振作黑狐部落。他逃出将他们奴役的图桑部族,孤身前往天山深谷中。他一边通过烧杀抢掠积累财富,壮大自己的队伍;一边在西域调查星芒圣教之事。   两年前,赫连成城寻到了当年刺杀自己父亲的小刀奴下落,被翟容阻止。双方交手数次,两人渐渐成为莫逆之交。翟容也告知了他,自己已经跟那小刀奴成了亲。警告他,冤有头债有主,要对付就对付星芒教,别拿个小姑娘来出气。赫连成城看在这件事情上,也就同意了。   赫连成城很顶天立地地将部落之仇算到星芒圣教的头上,与翟容联了手。翟容是汉人面貌,在西域很多地方并不方便深入,赫连成城则在西域扎根深厚,双方互为短长。   哪怕赫连成城在天山北麓,曾经是个劫取商队、掳掠财富、滥杀人命的真混蛋。在翟容眼睛里,也是不错的兄弟。他保证时机合适之后,便扶持赫连成城回焉耆国,重新做他的黑狐王。   可以说,赫连成城,是翟容踏碎西域的起点;而翟容,则是赫连成城刺向星芒教的尖刀。   此刻,翟容两根手指交叉出个十字形,冷冷道:“十丈。”   “嘿!”赫连成城不甘心地后退着,“过河拆桥的狗东西!重色轻友没有半点人情味。”他赖皮地呼天抢地着。小娈童合欢也忍不住对自己主人的无赖,皱起了眉头。   “什么十丈?”秦嫣问。   “我让他与你保持十丈开外的距离。” 翟容笑,“阿城,等出了这个山谷,早点给我滚蛋,否则我踢烂你的屁股。” 第133章 云起   用毕饭菜, 秦嫣就被翟容“拎”到了山崖上。他这回可不管会不会让她喝避子汤了,死去活来将她弄了个够。那山崖中有没有半点遮住声音的屏蔽。秦嫣一开始总疑心会被人听到,后来一想, 她要回中原了, 他还得在西域继续闯荡。这不是要分手了么?   如此一想,她就放开了, 抱着他,似乎要天长地久地做个够。   直接的结果就是第二日, 秦嫣穿着与合欢同款式的衣衫, 脖子上也是同款式的红点……   赫连成城幸亏被翟容踹出去了十丈远, 远远“发配”到了角落中,那双黑狐狸眼珠子到底不曾见到这些细节。倒是合欢见秦嫣嘴唇上都是咬痕,知道她是在竭力避免出声, 忍得很辛苦。凑过来低声教她如何用丝棉塞入绸缎中,捂住嘴,就既不受伤又能不出声。   被翟容这个耳聪目灵的听到了,将合欢赶出老远, 咬牙道:“当我跟你主人一样禽兽吗?”秦嫣觉得,他这般欲盖弥彰的,何必呢?   崔瑾之落寞咬着一块烤肉:一个两个都带着腿部挂零儿, 以后咱也要挂起来!这可怜的倒霉孩子,每一个哥哥都不正经,将他带得越来越歪。   翟容满心愉悦地开始着手,安排若若回中原了。   赫连成城带着的这队黑狐武士, 都是阿城这十几年来在西域攒下来的高手。这两年与崔瑾之磨合得也挺不错,在前几日,对战婆娑钵和他手下的绿液人之战,就能够看出来他们之间的默契。   就在这日,众人期盼的小纪,传来了消息:那名黑衣女子名叫施摇光。她已经愿意为他们提供帮助。答应为他们指出星光圣地所在!   翟容决定,他和赫连成城,跟崔瑾之、秦嫣他们兵分二路,让崔二十七郎护送若若回河西。他们两个则快马赶去找小纪,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战机,还想再趁热打铁,在西域再拼一把。   这种见缝插针的计划,是建立在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上:巨尊尼暂时不会出现。   他们通过承启阁的大案牍术,得出了巨尊尼在冬日不会出现在西域的结论。这些超越了造化之功的异人,每到冬季便会蛰伏起来。因此,翟容是趁着这个冬天,在西域带着自己的手下大开杀戒,而没有受到致命的阻挠。   随着春天的到来,他们必须收敛自己了。否则等到巨尊尼们出现,再强大的武者,在他们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不过,星光圣地的出现,还是引起了翟容他们的兴趣。如果能够赶在巨尊尼出现之前,把星光圣地深入了解一番,那也是意外之喜。   秦嫣跟翟容道别,要求郎君不能逞强行事,早些回中原与她相聚。   跟郎君惜别之后,与赫连成城的小娈童合欢,一道坐入有着漠北狼王标志的马车。他们在崔瑾之的保护下,在数十位黑狐精锐武士们的护持下,向着河西而去。   一路上,两个人还处得挺欢畅。   合欢告诉秦嫣,他如今是暂时为人娈童,等年龄长了一些,城大王就不会要他了。到时候会给他一笔钱,他在跟都墨城的一位先生学习记账,打算等过了十七岁,就在西域道上开个客栈,过富足平安的日子。   看着合欢小小年纪就挺会安排自己的,秦嫣的心中略微有些安慰,总算也有命运悲惨而又终于能走上坦途之人。她问合欢,会不会城大王不愿意放他呢?合欢说怎么可能?城大王只喜欢年龄幼小,身娇腰软之少年。在他之前,也有另一个合欢年龄长大了,就被城大王送出去了。   两个人在马车里吃吃喝喝,睡睡躺躺,姐弟俩还相处得挺愉快。   就在这个,众人以为已然尘埃暂时落定,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   变化却突然生起。   秦嫣和合欢路过林南山口时,在一片红黄交错的戈壁中,遇上了一个白衣人,在指挥数名绿液人追杀纪倾玦。   小纪虽然蒙着脸,但是崔瑾之跟小纪结交了那么多年,还是很快就认出来了。崔瑾之在上次的天山雪林中轻松对付了一个天字圈刀奴和十四名绿液人,他见对方不过只有五六名绿液人。想来胜算颇高,便忍不住伸手援助了一番,秦嫣一行人又被卷入了与这位白衣人的对战中。   那白衣人正是南疆的蒙凤阁。   蒙凤阁在返回南疆的路上,遇上了纪倾玦。他看到,许多年前就被他染以瘟疫的那个动机城小世子,居然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不但如此,对方青春少年,出落得姿采翩翩,自己却一身皮囊行行难保。蒙凤阁心头生起了一股恶毒之气,决定,顺手杀了他。   他下令几个随自己一起离开的绿液人,对小纪进行了追杀。小纪寡不敌众东躲西藏,与秦嫣他们,在林南山口撞见了。   崔瑾之以为,自己手中的黑狐箭士能够有效克制那些绿液人,便组成箭阵,冲了上去。谁知道,蒙凤阁手中的绿液刀奴并不寻常。他是星光圣地中专门负责豢养刀奴之人。被他带出来的那都是非常难以对付的。   崔瑾之一步走错,黑狐箭士们全军覆没。好在小纪总算是被救了出来,不过也被蒙凤阁伤在了手上。   崔瑾之背着纪倾玦,带着秦嫣和小合欢两只没有内功的拖油瓶,躲入草莽山中逃生。因小纪尚未丧命,蒙凤阁则紧追不舍。   翟容和赫连成城寻找小纪,略迟了几日,也追到了这条山道上。   六个人重新相聚,秦嫣和合欢都满眼泪光。秦嫣尚能支持,合欢是普通柔弱少年人,几日的亡命生涯,将他弄得浑身难受。   此事,当然也不能责怪二十七郎。   谁能料到蒙凤阁手下的绿液人,远胜于他们曾经应付过的那些绿液刀奴呢?况且,小纪落在对方手里,即使是翟容、赫连成城在场,也是冒险要出去相救的。   翟容宽慰了崔瑾之,认可了他救出小纪的功劳。他们既然已经落入如此境地,就再见招拆招,商量对策吧。   有了他们两个人的加入,那些绿液刀奴再难对付,也总是能够找到转机的。翟容在双方多次战斗中,发现了蒙凤阁对于小纪的恶意源头。   翟容设计,让秦嫣冒险以错裂手将蒙凤阁的面骨弄破裂,蒙凤阁面容被伤,在众人围攻之中,羞愤暴死。余下的绿液刀奴,没了蒙凤阁的支援,也不堪崔瑾之、赫连成城和秦嫣三人密集的箭网阵,被他们击溃。   蒙凤阁带着的那支活物红莲琉璃瓶,就这样落到了秦嫣的手中。这些红莲跟她曾经有过天疏潭的亲密接触,翟容让她保管着。   处理了蒙凤阁之后,众人又有了新想法。   小纪与蒙凤阁长相十分类似,只是对方显得略微年老一些,而他们手中又有施摇光提供的星光圣地方位和舆图。只是施摇光的所谓情报,他们也不是特别敢用。如果以蒙凤阁的身份进入星光圣地,似乎可以降低不少风险。   可是,若若怎么办?   翟容肯定得跟着小纪去星光圣地。战胜星芒圣教的契机稍纵即逝,不能放过的。   黑狐箭士们又全部阵亡,没人护送了。秦嫣只剩下了跟着赫连成城回都墨城这一条路。   翟容想让秦嫣跟阿城一起走,秦嫣看了看赫连成城那张丑恶的嘴脸,心生怯意。她拽着翟容的袖子,又是“讲理”又是“撒娇”,始终不肯走。   秦嫣跟他说,她又不是很没用的人,无论是在救下纪倾玦之时,还是在对付蒙凤阁之时,她都是起了很关键作用的。去往星光圣地,这是一个地形完全特殊的地方,秦嫣曾经受过长清的训练,对于地形建筑的建构有特别才能。   她是可以帮上忙的。   翟容找不到人手护送她,赫连成城跟她有杀父之仇,确实也没有办法真的将她交到阿城手中。小纪要去星光圣地,二十七郎将战死了数十名黑狐武士的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要入星光圣地去立功赎罪。   翟容无奈之下,只能将她一起带往星光圣地。看看路上能否找到更为合适的人手,将若若带走。   他们四个人在路上,又从一个小部落中收到了聂司河大哥留下的消息。   聂司河前不久跟崔瑾之分手之后,追踪了一名个高肩宽,长相干枯如骷髅的牧刀人。他将对方的刀奴圈给灭了之后,发现这个刀奴圈的牧刀人有些与众不同,对方似乎武功和其他牧刀人相比,要弱得多。   一般他们白鹘卫都不会单独对上草字圈的牧刀人。聂司河觉得既然自己能够应付对方,便继续跟踪这个男人,有了很多发现。   在对决之中,这名牧刀人的武功,虽不如莫血这等牧刀人,但是却有特殊之能。他是没有眼白之人,一双眼睛全是漆黑的。能够有收人魂魄之力。聂司河无意中着了他的道儿,被对方击成重伤。奔逃出来之后,好不容易到了南云山,找到了可以联络的地点。他写了密信让承启阁的暗谍将消息传送了出来。   聂司河的密信中,提到,这一类面若骷髅,眸色乌黑的人,他发现了好几个,那里应该是他们的聚居地。翟容对比了地形地貌和方位,发现聂司河所提到的,正是施摇光提供的方位。   ——数条线索交相对应之下,星光圣地的密地,呼之欲出了。   哪怕施摇光是为了迷惑他们,而提供错误的地点。那些长相奇特的人,应该也能够给他们带来一些线索。更何况,翟容通过聂司河的描述,确定对方,就是在他们翟府中生活了很多年的琴娘族人——夜瞳族人。   当初,翟羽曾经跟他提起过夜瞳族人,他们年轻时容貌美丽,过了三十岁之后,便会急速衰老,萎缩成为骷髅形。但是他们的的黑色瞳仁会逐渐变大,当充满眼眶时,便会有迷惑人心智的能力。而以琴娘和玉青莲的关系亲密,可以看得出,夜瞳族人很有可能跟玉氏家族有着不错的关系。   琴娘身为面貌不堪之人,肯离开密境,陪着玉青莲千里颠沛。在玉青莲离开了翟府之后,似乎又作为玉嫂子的耳目一直留在了翟府。这份主仆情谊,实在令人钦佩。   而从当年秦嫣跟她的接触,可以看到琴娘对于在翟府的生活是非常不满意的,为了玉青莲,她就这样沉闷地生活下去了,直到去世。   本来,翟容拿着小纪从施摇光那里提供出来的星光圣地情况,根本不敢去全盘相信。如果,能够策反夜瞳族人呢?是不是就更有胜算了?   翟容带着众人,去了夜瞳族人所聚居之处。   夜瞳族人密居在除灵谷中,世代不与外人相通。百年来除了一个玉氏家族,根本就不接纳其他人,进入他们的除灵谷。   翟容带着小纪他们,经过一番较量和周旋,又是若若,以一首《西缺曲》让夜瞳族人放下了心中最后的防线。   这首《西缺曲》是琴娘家传之曲。指法拗扭,仅仅靠听音辨调,是无法学会的。当时翟羽分不清草字圈和星光圣地之间的差异,以为秦嫣既然可能是刀奴,就有可能,能够接触到星芒教徒。他让琴娘教她这首曲子,还给她看了琴谱。夜瞳族人见这个姑娘,的确会琴娘亲手所传授曲子,都渐渐放下了严密的戒心。   翟容与对方交谈中发现,玉氏家族虽然不算是什么良善之辈,对于夜瞳族人来说,倒也是相依相存的。后来玉氏家族被莫亨氏打散,夜瞳族人多少是不满的。那名作为牧刀人的夜瞳族男子名叫弄阖,弄阖与族人一起,选择将自己所知星光圣地的情况和盘托出。   翟容他们将夜瞳族与施摇光所提供的情况,进行了对比,发现了星芒教即将在西域发动圣战的企图。众人立即赶往了星光圣地。   在星光圣地,莫亨氏因走了蒙凤阁,仓促之下,提前发动了针对西域各国的圣战。   翟羽收到了翟容送过来的消息,与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步陆孤泥孰,就是在夕照大城下与白鹘卫一起会战莫贺咄可汗的那位图桑英雄。组织大军与星芒教徒决战。   莫亨氏带走了大部分绿液刀奴和天字圈刀奴,星光圣地因此变得防守空虚。   翟容他们乘机让纪倾玦以蒙凤阁的身份,混入星光圣地。其他人扮作绿液刀奴随伺在侧,也一起进入了星光圣地。他们先以箭阵击杀留守的小部绿液人。承启阁的火油队也带着大量的河西黑脂油,来加入战斗。   翟容他们以猛火油筒发动了爆破,将无数巨大冰道,建筑架构的关键部位都破碎了。炸得繁星似的浅蓝色冰室,纷纷坠落,在冰湖中缓缓向水底沉没。   那一夜的冰湖上,庞形冰块碎得一块块从冰川巨峰上,跌落下来,将湖面砸出十数丈高的雪白水柱,冰晶乱溅。湖中星光圣地里,气泡、水沫疯狂升腾,宛如沸水。   无数硕大星辰似的冰室,如银河崩落一般,坠入黑暗湖底,化作点点亮尘,再逐一湮灭。七彩重水倾落入湖水中,在火焰的催动下,将冰湖上烧成炼火地狱。四处浑爆纷飞,残余的星芒教徒浮尸翻滚。红色的火焰、蓝色的冰屑、黑色的兵戟……   “星光圣地”活生生被炸成了星光废墟!莫亨氏的老巢彻底被捣。   那些褐色莲花的寓居地,都被破坏殆尽,再也不能为绿液刀奴和天字圈刀奴提供增强功力的养分。   翟羽和泥孰王的联部在平瀛山打得战火如荼。翟容身边的人也死伤七七八八,翟容不可能再带着他们去参战,便决定,带着若若他们回中原。   不过,他为整个星芒之战提供的种种情报,依然在发生着作用。   莫亨氏的平瀛山战场上,因为绿液人军队被中原唐国提供的火碱镝箭有效压制,被西图桑帝国的军队杀得节节败退。   眼看着大势休矣,莫亨氏带着残兵败将,逃回天山。   困兽犹斗的莫亨氏,以秘法震动了处在冬眠期的巨尊尼,让他们破冰出发。   巨尊尼一出现,所有战局都翻转了过来。所幸巨尊尼人数有限,又处在冬眠期被强行催动出来,力量也不如往日。只要不聚集起大量军队在他们面前,就不会被他们全盘催杀。   步陆孤泥孰带着军队躲入天山西北处,图桑军队散入各个部落,各自逃走。   翟容等人得知巨尊尼出世,也不得不陷入了逃亡。   眼看着即将来到河西,雪上加霜的是,被众人所忽略的莫血草字圈老巫。这个相貌黧黑,身形矮小的老人,竟然直接投奔了其中一名巨尊尼,并且调制出了跟秦嫣身上药味一样的跟踪药物,训练出了几只云貂。   这些新的云貂,再次定位到了秦嫣。   翟容和秦嫣被这个巨尊尼紧紧咬住了,翟容的武功再强大,也不可能对抗一个巨尊尼。他只能让纪倾玦和崔瑾之等众人四散离开,自己带着若若继续在各条山壑、沟渠中躲闪、逃命。   此时,一支十几人的奇兵正经过河西山口,过伊吾,踏柳谷水而来。   这支奇兵的领头者,是一名须发纯灰的老人。两年前,他曾站在安业寺杏云林侧的一座无名石桥上,对着天下英雄诘问:“你们可敢前往西域,千里求一会?你们可敢面对巨尊尼,生死求一战?!”   当日,风萧萧兮,杏花零落,却没有一个中原英雄敢挺身而应。他们只敢卑懦地将刀口对准一个弱小无辜的小姑娘……   十四年前万马王横扫江南东道各大门派之事,是一件江湖事,也是一段江湖仇。   江湖事,则当江湖毕。   江湖仇,便要江湖报。   这位怀抱铜丝铁琵琶的灰发老阵师身后,跟着中原武林最硬骨头的一群江湖老人。万马王将他们的门派打废、晚辈绝后,他们忍辱闭关十四年,他们远赴千里视等闲。   他们会让巨尊尼们看到,杀不尽、打不垮的中原傲骨们,踏入广袤西域来斩魔论道了! 第134章 星聚   翟容背着秦嫣, 在天山里狂奔了一天一宿。   他们的身后,抛下了一座座雪山,抛下了一处处的原始森林, 抛下了一片片的荒坡……哪怕是他这样经过曲全盟精心打造过的身体, 也终于承受不住的时候。他在一棵块巨大而粗糙的岩石下,双腿一软, 瘫坐了下来。秦嫣也从他的身上滚落下来。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闭着眼睛靠在树干上喘气。   秦嫣抓紧时间, 掏出一些干粮, 抓了点雪泡泡开:“郎君, 吃点东西吧。”   翟容睁开眼睛,她都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只见他伸出手去拿那干饼, 忽然一把丢在地上,干饼本来也没有干净到哪里去,这一摔是彻底成了泥团子。秦嫣责怪着:“最后几块饼了,你浪费什么。”   “最后”这个词语, 瞬间变成了一根针,扎进了他的心。翟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到,直到他们将那只云貂弄死, 他的心里才慢慢放了下来。可是,大家都疏忽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点,让若若重新成为了星芒教可以追踪到的“摩尼奴”。   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   秦嫣自己一边吃饼,一边习惯性地蹭到他身边, 靠在他的胳膊上。她很遗憾地想,如今自己还是没有长得足够高,所以仍然只能将脑袋靠在他的半边胳膊上——什么时候,她能够长得足够高,可以将头枕到他的肩膀上呢?   翟容现在一副非常崩溃的样子,她看得出他的脊背在很轻微地颤动。   她后悔又内疚,如果那时候夕照城下,她不去追他;如果回到敦煌,她不去“骗婚”,郎君大概不会有如今这么难过。   秦嫣叹气,这事儿横竖就是如此了,她目前考虑的是,如何将郎君从这件事情摘出来。两个人没必要都卷在一处。   她左右看着地形,认出来,这里是秋格明塔什山,又被称为磨盘山。在他们所坐的山石下面,是一条粗大的裂谷,里面常年会有强烈的飓风,从山谷的一头吹到山谷的另一头。将这里的大小岩石都打磨成了一块块,磨盘一般的圆溜溜形状。   翟容在心中胡海翻浪地折腾了一番,咬碎了牙关也没流泪。   他想着自己是若若依靠的人,不能如此脆弱,还是抬起了头。一双黑眸看了前方好久,散神了许久,才重新凝聚起目光。   秦嫣见他面容恢复正常,说道:“郎君,我看过了。这里是秋格明塔什山,山那边有一个融冰湖,春天暖了会有动物来喝水。下面的山谷里,会有很强的风,黄烟滚滚就好像一条黄色的龙从这里穿过。”翟容挥挥面前的尘土,看着她:他希望她显出害怕、恐惧、伤心的模样,希望她哭哭啼啼一无所措。这样他就可以抱着她,安慰她,发誓跟她同生共死。   可是,若若还是很平稳的模样。翟容的面容变化了好几次,才挣出一张若无其事的笑脸。   他也以很平稳的口吻,回答她:“嗯,听着风景还是挺有意思的。这样,我带你去那湖边去住几天,如何?”   秦嫣站起来,向着融冰湖走去。他站起来跟在她后面。   ——两个人不再往中原而去了,让一切都结束在这座荒无人烟的磨盘山里吧。   他们走了五里地,就看到一个亮晶晶的小冰湖。四周因为寒冷,结着淡白色的冰层,露出里面的水是很清澈地天蓝色,远远倒映着远处的雪山。秦嫣指着一块大山石:“这里挡风。”   翟容带着她坐到那块大山石边,他去湖边搜了一些干枯带雪的芦苇枯枝来,用内力烘干,然后压成平平的垫子,放到山石旁。两人升起一个火堆,坐在火堆旁烤火取暖。   严冬季节,不过,山里总是还能捉到一点过冬的松鸡、小鸟、山兔什么的。虽然没有唐国那些来自各国的调料,没有什么像样的炊具。两个人还是津津有味地将这些食物,有的用石头挖了石碗焖煮,有的包了芦苇叶、涂了泥干烧,很是像样地做出一桌子美味。   秦嫣吃得很高兴,翟容看着简直是断头饭。   “郎君,你不要这么想不开嘛。”秦嫣递了菜给他,“万一他们就此找不到了我呢?隐居个两三年,那些巨尊尼没有了星芒教提供摩尼奴,说不定就老死了。那不就没事了?”   翟容跟咬木屑似的吃了几口。   吃饱,身上暖和了,两个人靠在一起,看天空的流云,听着深山里淅淅沥沥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夜色到了,秦嫣看着冰湖上方的深蓝夜空里,一轮月牙般的明月,从静静的湖水旁边,沿着雪山的轮廓慢慢向上。   秦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月亮看,这明月看起来如此纤巧,如此明净,它还没有圆满。她想到,今年,郎君还是只有十九岁,按照唐律他还是不算成年,可是,却要跟她一起消失在这个世间了。   ——要是有机会跟他分开多好?可惜如今她是肯定跑不过他的。被他发现了她有这个意图,他会生气的。   秦嫣从怀里掏出那个琉璃瓶中的红莲,月光下,那红莲边缘闪出莹莹的紫色光芒。她记得在星光圣地中,这红莲是会增强天字圈刀奴和地字圈刀奴的功力的。他们从各处草字圈中选择出的小刀奴,先放入盛有七彩重水的冰室中,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有一部分人会变成绿液刀奴;然后进入更为纯净的七彩重水之中,便能够成为天字圈刀奴。   秦嫣看着掌中的琉璃瓶,转了好几次,不过,那些从草字圈的小刀奴,在成为天字圈和地字圈刀奴之前,也是大量死亡的。她实在没有把握,将这朵红莲服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后脑上重了一把,是翟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说:“都深夜了,你睡一会儿。”   秦嫣嗯了一声,将琉璃瓶放入怀中,闭上眼睛。秦嫣趴在翟容的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每次在他身边,都会睡得很好。   其实并不是她睡得好,是翟容顺手拍了她的昏睡穴。他想一个人安安静静想些事情。   他将昏睡的若若拖到自己的膝盖上,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双手搂紧她。月光轻轻铺撒在冰湖、雪山的上下。有了湖光山色的反射,光芒却并不微弱,将天地照射得如同银妆素裹。   ……   ……   等秦嫣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都是说话声,看到眼前人影幢幢,她坐起来,火光围绕中。她居然看到了好多各色打扮的男子,他们一个个花发长须,显然年龄都不低了。有几个是中原道家发髻,有几个则是随意披散,头上披着毡布兜帽。   翟容则跟其中一个并膝坐在火堆的另一头,他的脸上似乎轻松了不少。跟那人在说笑。   这些年长者,她当然一个都不能认出来。只是从对方呼吸的气息、行动的敏捷、动作的稳定中,可以看出这些都是武功不凡的高手。秦嫣刚刚略有一点动作,那几个年长者同时察觉到了,将目光向她投射过来。   翟容也发现了她这里的动静。   这是一个高手林立的火堆,秦嫣只不过略微一动,就能被所有人发现了。翟容迈动步子走过来:“醒了?”   “这些前辈是什么人?”秦嫣翻身爬起来。   “你师父带来的这些前辈,他们都是武学修行。”翟容将她手拉着,“先去见过你师父。”他脸上又是平日里那种笑容了,可见,这些人的到来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希望与安慰。   “师父?”洪远孤先生,秦嫣真是没有想到,师父不是身体不好,连行路都要依靠特质的檀木轮椅。他怎么会赶到这种枯山冷水之处。   那些年长者没说什么,继续将目光转投到火堆上。火光烁烁中,他们的肩背如同铁浇钢铸,充满了强硬的力度。秦嫣看得心中一阵阵跳动:“武学修行”?   她是听说过,中原武林有这样一种修武狂人,被江湖人尊称为“武学修行”。   翟容小时候,翟家主先送他去太学学文。后看到翟容喜欢武学,为了避免他搅入西域的混乱战局,也曾经建议过他去做“武学修习”。   武学修习们的一生,不婚不妻、无子无女,隔绝于世不出红尘。他们的信仰就是追求武学之大成。他们在深山冷窟中,只占一方小石洞,数十年如一日地啃着自己先辈流传下来的秘籍。他们一点点剥离,一点点堪破,一点点融汇,成为自己门派里不可逾越的高峰和武学境界的象征。   这些老人家,应该是从来不会出深山,沾染世俗烟火气的。怎么会如此满身尘土,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冰湖边,围坐在这个小小的火堆旁。   秦嫣抱着这样的疑惑,跟着翟容,穿过那些金刚铁柱一般的武学修习者身边,她看到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脸。   “师父!”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向洪远孤扑过去。   离开星光圣地之时,他们将星芒教的根基撼动。秦嫣的心中是何等自豪。她以为一切厄运,都可以烟消云散了,自己的命运可以重新改写。   在重新看到了那些云貂,以及它们身后,好似挟裹着万钧雷霆的巨尊尼也向她扑来之时,秦嫣当时整个人真的是懵了。如果不是郎君从旁边将她一把带走,也许当时她就成了巨尊尼的口中食物。   为了照顾翟容的心情,她在这两天里,都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让自己看起来是淡然接受了这个命运的。   看到自己的师父,她知道他是个多么有本事的人,她好似重新看到事情转机一般,心中大悲大喜,顿时有些失控了起来。   洪远孤伸手抱住她:“不要这样,好多前辈看着你呢。”   秦嫣呜呜咽咽:“没有,前辈们都是江湖高人,不会看我的。”   翟容也鼻子有些发酸,拉着她:“师叔奔波了一千多里路了,你不要压在师叔身上。”   秦嫣想到师父是个腿有残疾的人,抬头看洪远孤:“师父如何过来的?”一匹枣红马,将狭长的马头垂下来,茂盛的鬃毛几乎扫到了秦嫣的额角。洪远孤笑着抚摸着马头:“骑马过来的。”秦嫣看到,这匹马的马鞍与众不同,两侧都有金铁延伸的部件,上面还包了丝绵,只不过因为洪远孤师叔赶路太遥远,这些丝绵都有一些部分磨损了,重新包扎上去了普通的麻布片。   即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师父从中原赶到这里的艰辛。洪远孤让她站起来,说让她见过这些前辈们。并向众人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徒弟。被好一顿取笑,众人说,老洪这么多年都不曾收过徒弟,这是终于想开了?洪远孤说道:“原先收过一个的,是宜郎的兄长。”   “哦。”众人望了一眼翟容。   “还有,我这小徒弟本事大,由不得我不收啊。”   秦嫣实在没看出,自己有什么大本事,自己如今潦倒落魄得简直都不知道何时身首异处。洪远孤则不由分手,将自己的铁琵琶一把塞到秦嫣手中,秦嫣只能像个乖徒儿似的,跪坐着帮自己师父抱着琵琶。   洪远孤道:“我和这些老兄弟们,是与巨尊尼来决战的。”   “那多危险啊?”秦嫣是在夕照大城上亲眼见过巨尊尼那不可思议的内力和强横的武功的。   “十四年期前,万马王侵入我江南之地,毁我十几个门派,杀伤数百条人命。这个仇,必须报。”洪远孤道,“我和这十六位‘武学修习’的老先生们一起,我们这把老骨头,要去问那些巨尊尼,讨上一个公道。”   秦嫣诧异:“不是说,只要将草字圈的刀奴群给毁掉了,巨尊尼的寿命和武功,就无法延续,过些年数,他们就自然寿终正寝吗?”   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的白发老者,怒目道:“让他们无疾而终?我釜行门的仇就这样算了!”   洪远孤道:“我们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血债就要血来偿。”   另一个鹤发长髯的老者声音稳重:“承启阁消除草字圈刀奴,与图桑泥孰王联手灭星芒教,这是那些身在庙堂的主政之人所为。我们江湖人,有我们自己的想法。”   以为黑发浓须老者猛地灌下一大口酒,笑道:“你我潜心武学那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快意恩仇,是不是!”   “十四年求一战!什么鸟毛子巨尊尼,老子让你竖着来,横着去!”又是一名前辈,叫嚣起来。   有一个老者拍着手边的大剑,哈哈大笑:“对,干他娘的!”   秦嫣觉得,这些中原江湖人在西域连连受挫,从当年的傅言川大侠到后来林朗先生他们,都显得谨慎,甚至有几分畏缩。的确,对于巨尊尼这样强大的怪物,任谁都无法以平常心去面对。   此时,她却在这些年长者的身上,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他们潇洒,他们张扬,他们一派任侠行为。这股滋长于绝境的侠气,在中原武者被巨尊尼压抑了十几年之后,宛如隆冬过后的春木,恣性勃发起来。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方式,他们这些老风骨,每一根也都是硬铮铮的。   洪远孤反手在秦嫣怀里的檀木底铁琵琶上,拨弄几下琴弦:“老韩,合一曲。”被他称呼为老韩的老者,黑须白发,身上皂罗寒衣。他从腰间抽出一支云杆铁箫,坐在篝火边笑道:“几十年的曲子,都跟你一起弹完了,还有什么可弹的?”   洪远孤道:“我师弟两年前谱了个新曲子,你们听一听。”他对秦嫣道:“还记得应鹤两年前的曲子吗?”   “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候,陈老先生已经是个非常糊涂的人了,秦嫣卖了翟家送她的红宝石头面去看他。请他吃了一顿他平日里不舍得吃的水鱼饭。在听到傅言川大侠和冲云子道长牺牲在夕照大城之后,他便为他们弹了这首曲子。过后不久,陈应鹤先生因为体虚多病,感染炎症,去世了。   洪远孤示意她奏乐,秦嫣拿起沉甸甸的琵琶,抚摸了一把这些熟悉的弦丝、凤凰台、复口、山品……这把琵琶在翟家别府,她决定为他们承启阁做线人之时,洪远孤先生收她为徒。两师徒感到乏累了,师父就会让她学琵琶以放松休息。摸着这把两年未曾抚摸过的琵琶,接过师父递给她的一片沉香木拨子,秦嫣五指轮番击打,锃锃淙淙的声音从她指端流出来。   那位老韩先生也是一名罕见的音律高手,一听秦嫣的琵琶声起,口中长箫含住,便配合上了她的曲调。翟容则知道这位老韩先生,名叫韩应让,是排山门的“武学修行”。十八年前,曾经在隋唐战乱时,一个人独守雁翎关。那时节,他一身素袍,月下一支铁箫,抵上了两千叛军。   在坐的每一个老者,哪个不是多少沾染着传奇事迹之人?   琵琶与铁箫的铿锵之声在清凉的湖面上散播开去,无惧无畏地向着天山的深处发出无言的挑战。   “平野照孤灯,潮水出石城,万里山河抛空恨,只有白发生。金樽重,醉昏昏,沧海梦里道曾经,刀剑如风笑红尘……”洪远孤以手扣节,边打着拍子边以自己嘶扬的声音,高唱起来。   一阙过去,老人们也都熟悉了。他们拍着膝盖,和唱起来。   十四年的压抑,十四年的隐忍练功,十四年的互相磨砺。这个战场,从来就不仅仅是那些年轻人的战场。身为不问世事的“武学修行”们,江湖的命运,众生的生死,同样会在他们的心尖里留下一丝浅浅的牵绊。要么不出手,出手他们就是最醇的烈酒,最锋利的剑芒。   面前的冰湖忽然出现了一道旋涡。   这道旋涡并不大,但是很深,里面黑森森的,仿佛地面漏了一个大洞。武学修行们的歌声越发寥廓,似要冲破苍穹。   正好一曲终毕,仿佛是自然而然的,洪远孤先生从秦嫣的手中将檀木铁琵琶拿了过去。   只听得他手掌中金戈裂帛一般的琵琶声狂作。这把铁胆琵琶,与秦嫣方才那种中规中矩的弹奏,已经完全不同了。   在这片动人惊弦之中,她感到那十六名老者,身上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他们本是各门各派的狂人,照例说师承不同,绝学不同,本该是有着不同的气场。可是就在洪师叔的琵琶声中,他们出乎意料地变得协调起来了。洪远孤又对秦嫣道:“万水归海,成一涛巨浪尔。嫣儿,给我看着,每位前辈都有各自气脉,归海一涛是将他们的力量如百川入海一般涵养起来,汇成决绝一浪。”   秦嫣知道这是师父在给她授阵,凝神严肃地看着。   翟容则更为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洪师叔给他们最后一次授阵。翟容一向自诩目下无尘,可是洪师叔在每次教他的时候,总说他天赋不足,不堪大用。这真是太伤他的自尊了。   “他们要动了。”他听到若若紧张地说道。他顺着她的目光,才发现,的确有三名前辈身子微微起伏,似乎在将十六个人的力量做着协调。翟容微微一怔,旋即想通了,在做阵师这件事情上,其实若若一直比他强得多。   冰湖里的旋涡越来越大,水流旋转越来越急,那新月幼芽般的光芒已经被搅碎得片片如丝,仿佛一团杂乱无章的银丝,混在水中一边。水越转越急促,猛地在湖面上炸开。那些镶嵌着月光银丝的水如同化作实质,夹裹着尖锐的啸叫,向着他们这个火堆扑将过来。   当先的五名老者,怒吼一声,同时将掌力拍打在地面上。石块上顿时出现无数裂纹,洪师叔的琵琶声一阵急奏,便有另三名老者同时出手,将那些碎石轰出了三丈以外。   水箭与石盾在半空里撞出无数声猛烈的碎响。   自小冰湖中跳出一个身影,比寻常人高上好几尺。须发皆张,身上是皮质的战衣。左手是一面巨大的盾牌,上面花纹不似中原纹样;右手是一把战矛。寻常战矛都是人骑在马上,用以远攻,他的战矛握在手中,却只是近战兵器。洪远孤看到对方的头发因水贴在脑后,但是一旦离开水面立即白发如同狂蛇一把飞舞起来。有老者嗐了一声:“运气太差,不是万马王!”   当年深入中原,做下血案的是那个红发卷髯的万马王。他们这次跟着秦嫣这个摩尼奴,来截杀的,本来就希望是万马王。此刻见老对手没出现,众人跟开彩开错了点数一般。   洪远孤的琵琶声音密如骤雨,随着他的音律搏动,十六位武学修行手中绝学展开。   “波动斩”、“云水手”、“百战沾衣”、“缭乱落魂手”“风烟擎空”……一个个在江湖中难得一现的武功,在“归海一涛”阵法的协调下,依次或者迭次出现,与那手握战矛的巨尊尼在小冰湖边战成一团。   翟容对秦嫣道:“我们跟着他们,以防万一有其他巨尊尼过来。”秦嫣跟着他一直贴着这个战团行动着。当对方有石块、掌力等杀伤力十足地向他们扑来的时候,翟容就会挡在她面前。两人也就一直做了旁观者。   按照当年江湖的传言,万马王应该在整个中原纵横的时候,是横行霸道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他以辖制的。可是如今,秦嫣可以看到,这些武学修行,对于巨尊尼是丝毫不怯的。   他们之间的力量,是人类与怪物的对抗。人与这个世界共存了亿万年,此前都有着与各种史前巨兽斗争的历史。而这些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渐渐被我们集体遗忘了。可是,只要生存发生危机,每个人都会提供出自己的智慧和勇气。   他们一刀刀、一剑剑,将那白发巨尊尼渐渐逼退过去。   他们逐渐来到了秋格明塔什山的一侧,这里灰沙飞扬,双方的打斗,都混杂在了磨盘山无尽的黄沙漫天之中。她和翟容也跟着移到了此处。   翟容看得紧张,他多么期待前辈们将这名有云貂的巨尊尼杀死?至于会不会有别的巨尊尼也得到了老巫的云貂?   翟容不敢想。   他根本不敢去多想这一切。   他低头,看到若若挤到自己身边,他也将她抱住。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等着上天对他们翻出最后一张命牌。   ……   ……   三十里开外,一个圆头圆脑的高大青年拉着一匹马,马上坐着长清。那青年人就是被控制了内力的平安。   长清是来找老巫的。他和这个老人打了很多年交道,他相信自己能找到对方。 第135章 万马   三十里外, 长清骑在马匹上,带着平安也来到了这一带。他骑术娴熟,一般地形都能够驾驭马匹翻越。万一遇到很难经过的地方, 他就让平安扛着马匹翻过。   平安哪怕内力被封起来, 他也是个天生力大的年轻人。他不知忧喜,口中含着一块婆罗门黄糖碎屑, 兴高采烈地走在长清哥哥身边。长清性格要比秦嫣稳重太多,虽然阿娘让他亲切, 长清哥哥才是那个最能够令他安心的人。平安一向很听长清的话。   长清先生清秀的眉尖始终紧紧地攒在一处。在沙洲, 接到翟容的消息, 得知了云貂闻味之消息,更得知了那唯一知道莫血草字圈摩尼奴味道的云貂,已经死在了二十七郎的箭下,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总觉得其中还有些什么漏洞。他想了整整一个清早,终于想起了这个漏洞是什么——老巫!   于是,他带着平安, 深入天山,去寻找和阻止老巫。这个黑矮神秘的老人,是长清在扎合谷打交道最多的人, 他知道如何找到对方。只是……长清忧心忡忡地看着远处,群青色起伏的山势。从天山传消息回来,这一来一去,会不会已经迟了?   ……   ……   确实已经迟了, 秦嫣跟翟容一起趴在秋格明塔什山的一侧。十六位中原绝世武者,拿出了震撼山岳的气概。秦嫣看着他们一轮又一轮地攻击,洪远孤师叔的阵法,跟西域的阵法一样,并不是仅仅靠此时此刻的听音配合,他们已经经过了长达十四年的磨合,彼此的刀式和剑招之中,回转自如,如行云流水。   十六位武学修行如同一个人,强大的内力从每个人身上自如进退。相比之下,翟容在夕照城上的表现,只能算是初窥门径。   一次次击打之下,秦嫣看到白发的巨尊尼终于轰然倒下。他手中的战矛在一次又一次的猛烈碰撞中,已经扭曲变形了。   尚还能站立的武学修行老者们,肃立在他的尸体身旁。他们当然也在这个过程中,或多或少受了伤。只是此刻他们想起的,应该是那些当年惨死在巨尊尼手下的那些人,有的是他们的师弟,有的是他们的晚辈。当年,他们身为自己门派中的至高武者,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门派。   老者们徐徐转过身体,他们的人数已经不太齐全了。好几位武学修行在方才的激战中,化作巨尊尼战矛下的血肉齑粉。好在他们胜了,是惨胜。   从当年江南道的惨败,到如今雪崖山顶的惨胜。   这一路,中原江湖的顶尖高手们,整整在黑暗和屈辱中走了十四年!   如今,他们终于以手中剑,掌中刀,以热血和战意,成功地完成了此生最值得的一次武道巅峰的挑战。他们疲惫坐下,盘膝吐纳。   秦嫣跟着翟容一起从隐蔽处爬出来,她看到师父还在。他是方才一战的阵师,没有直接冲在战场最激烈的胶结处。那匹载着他千里迢迢从中原赶奔此处的枣红大马,低头轻轻舔抵着自己的主人。   秦嫣和翟容过去,扶起洪远孤:“师父,你们赢了。”   余下不到十位的武学修行,此刻也回到了这里。有个人对翟容道:“小容哥儿,给老家伙们生个火。”   有人问道:“酒呢?打架前让你们藏好的,可还能找到?”   “能找到能找到!”有老者欢天喜地,翻出事先藏好的酒。有人一看:“哎呀,可惜,碎了几个囊袋。”   “有就可以了,够堵上你的嘴了。”   “哈哈哈……”   那一阵阵爽朗的笑声,除了说话的人少了一些,声音中气不足了一些,那份豪气干云的气概与风采,几乎和大战之前,一模一样。   众人喝着酒,翟容为大家烧起篝火。洪远孤让秦嫣拿起自己的琵琶:“方才那一战可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师父再把归海一涛阵传你一回。”   “是,师父。”随着洪远孤断断续续的讲述,秦嫣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敦煌城外,安业寺旁,杏云林下的翟家别府。师父又再给她授艺。   不同的是,她方才亲眼目睹了师父带着十六位武学修行者,抗击巨尊尼。如今再倒过来听着师父的一一讲解,获益实在太多了。   洪师叔授艺授了一日又一夜,气血渐渐干涸。秦嫣几次求师父停下来,他都不肯。在这个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洪远孤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看着翟容被支使出去,他忽然说:“徒儿,师父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秦嫣流泪:“师父请说。”   洪远孤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让宜郎生还。”   “……”秦嫣不知如何回答,让翟容陪着自己死,她也是很犹豫的。可是,师父真的让她跟郎君分开,她还是很难受的。   “羽郎已经走了,他将玉姑娘救回来的时候,和莫亨氏同归于尽了。”洪远孤压低声音。   “翟家主?”秦嫣陡闻噩耗,不禁回头看着远处在跟那些武学修行老者生火、做饭的翟容。   “你也不用听着太难过,羽郎是赎罪。那时候,玉姑娘在印河镇其实日子过得很舒坦,年龄又不小了,也没想要嫁人。是他知道姑娘与星芒教有关,而且以她的姿容风采,应该不会在教中地位低。羽郎在她的楼前吹了三天三夜的笛子才打动了她。此后慢慢设计让她同意回星芒教做卧底。”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情?”秦嫣从头到尾就不曾见过玉青莲,但是从“无遥阁”的陈设,和她喜欢种奇花异草的习惯来看,这是一个心思细腻、平淡从容的女子。她能以圣女之尊反出被莫亨氏控制的星芒教,更可见她的心胸。这样的女人被一步步利用,最终惨遭莫亨氏的毒手。秦嫣根本没法想象,玉青莲在以卧底身份重返星芒教之后,受到了莫亨氏其他什么虐待?   若不是她对翟羽很有好感,对翟家主这种行为,几乎只能用“恶心”来形容。   “羽郎走了就走了。只是,玉姑娘已经被莫亨氏将双目刺瞎,耳亦不能听。轶儿太可怜了,总得有人照顾着他们。”洪远孤道。   “郎君知道吗?”   “他回去就知道了。”洪远孤说道,“只要他能活着离开此处,他就不会死。毕竟,玉姑娘在小时候照顾他,轶儿他又视若己出,他不会放下这些责任的。”哪怕翟羽因破西域有功,受到圣上的嘉奖厚赏。但是孤儿寡母的,玉青莲又变得瞎而聋,没有个靠得住的男人看着,终归是要受罪的。   秦嫣将头靠在冰冷的琵琶上:“我,我知道了……”她想了想,“可是我打不过他,他会给我离开他的机会吗?”   “若若,你们在说什么?”翟容微笑着走过来。洪师叔看着秦嫣,秦嫣的脸色很平静:“我在和师叔聊曲子。”   洪远孤笑道:“徒儿,弹一遍《归海波》。”   秦嫣的手指抬起,月光下,《归海波》的乐曲如波如潮。   一切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那个已经被气劲破坏的冰湖水、四周尖锐碎裂的石块、空气中弥漫的阵阵久久不肯消散的烟尘,在隐约提醒着四周,这里曾经在昨日发生过怎样恐怖的战斗。   “铮”的一声。   秦嫣的琵琶声嘎然而至,洪远孤迅速将她手中的琵琶接过去。   天上黑云涌动,那枚弱小的弦月,已经不敢再将银辉洒在天地之间,只有更加弱小的星光,将点点微弱光芒,散布天地。大家能够看到,那断流漏底的冰湖旁,白发巨尊尼的尸体旁,再度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比寻常人要高过两三尺,看着如同天地间的神魔一般。   又一个巨尊尼出现了。   十六名武学修习已经只剩下了九名。他们都呆了一呆,直到对方红色的长发在暗弱星光下,飘展而起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带头大笑出声:“万马王!”   果然是万马王,红发长须的万马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剩余的武学修行们都组成阵势冲了上去,洪师叔也以最后的力气端起琵琶,做出最后的战阵指挥。   可是这一回他们不但人数锐减,还大多有伤,根本拦不住万马王。万马王向着秦嫣直接扑过来。这一击迅猛得如同乌云密布中忽然闪过的一道雷电,眼看无法避开。秦嫣看到翟容一下子挡在自己的面前。   “轰”地一声,翟容觉得胸口仿佛充满了一团泡沫,迅速炸飞开来。万马王的巨掌又向这边击打过来,他转过身,将秦嫣一把抱住,打算挡住了万马王的另一击。可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这时候两名武学修行的前辈,突身而出,替翟容挡了一挡。洪远孤已经关照众人,尽力保全那个男孩子。   秦嫣抓紧这个时机,使足力气半拖半抱地将受伤昏迷的翟容,往山崖边拉过去。枣红马就在那个方向。她将翟容拖到马背上,这匹马受了惊,在原地滴溜溜地转。   秦嫣爬上马背,打算将翟容先送出一程,自己再返回来。她将他卡在马鞍一侧,自己握住缰绳,沿着山梁夺路狂奔。万马王见她走远了,呼啸着冲过来。   转眼间山崖就在了面前,她正打算兜转马头沿着石道送翟容下山,听到身后万马王发出一声长啸。她身下的枣红马跟着长嘶一声,马脖子用力一拧,竟然脱了她的操控。   骏马胡乱窜了几步,猛然四肢腾空,直接向旁边的山崖上方跃去,仿佛要蹬空踏月一般,冲向黎明渐渐熹微的天空中……   秦嫣大骇,她想到万马王如此自称,是不是跟他会掌控骏马有关?可是她和郎君还有枣红马如今都已经跃上了半空,等到马的蹬力结束,他们就要坠下去了啊!   洪远孤和前辈们终于将万马王堵在了山崖上,秦嫣则无可挽回地跟着骏马和郎君一起滚下秋格明塔什山那侧的悬崖。秦嫣始终死命揪着翟容的身体,带着他一起向山崖下飞跌下去。   万仞石壁下面,春日里横扫一切的浩大飓风,此刻正在山谷里肆虐而行。秦嫣和翟容两个人,如同一团飞絮,飘入了狂风之中,渐渐没了影子。   洪师叔的琵琶阒然奏起一片激越高亢的声音。在这个声音中,剩余的武学修行的老者们,再度组成一个“归海一涛”阵,吼叫着向万马王扑过去。   万马王继续长啸起来,那个“摩尼奴”他不能得到,也不能让旁人得到。他在山崖下已经聚拢了上万匹野马,它们正在呼啸着从山崖下经过,一定会将那两人一马踏成烂泥。 第136章 聘礼   再飓大的风总有停歇之时, 秋格明塔什的山谷中沙尘湮落,渐渐恢复了平静。微风吹过,砂砾不断滚动。寂静的山谷中传来了一声声轻慢的马蹄声。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手中带着一匹马, 出现在这片无人的万仞石崖之下。   仔细看去,他并不是一个人, 那马匹上坐着一个身形矮小的侏儒。身穿一身合体的灰色麻布僧衣,双手合十端坐在马背上。他虽然身形残疾, 但是脸面却清秀干净, 法相一派庄严。   诡异的是, 他的马背上不知扛着什么,随着马匹一步一步地走动,不断滴下血珠来, 很快便汇入了此处野马干涸的紫色血迹之中。   那高个子少年身强力壮的,眼神却如三岁幼儿一般清澈而茫然。这座山谷前不久有野马迁徙而过,它们在这里遇到了黄龙风暴。野马乱走之后,留下了不少马尸体。   少年一个个尸体看过, 他的脚步停在一小团灰糊糊的物事前。他睁大无邪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本能告诉他,这不是一具马尸, 而是其他什么东西的尸体。而长清哥哥,就是要他找这么个东西。   灰衣侏儒僧人感觉到了平安停了下来,他从马匹上朝下看着:“平安,把上面的沙土弄干净些。”平安依言蹲下, 将尸体上的灰土拍下来。长清默默看了一会儿,半晌方道:“是嫣儿。”   少年嚎叫起来,说着自己在这个世上,难得会的几个词:“阿娘——”   长清带着平安,深入天山腹地,想要找出老巫,阻止他向星芒教献出莫血控制手下刀奴药物的配方。可惜晚了一步,平安带着他,从江湖前辈们与巨尊尼决战之处,找到了这里。   长清道:“把老巫给我放下来。”   平安一边哭,一边从马背上卸下一个人来,此人跟秦嫣差不多高,面目苍老,正是这些年与莫血在一起管理草字圈的老巫。   长清将老巫拖到山崖边,让平安赶着马匹过去,然后促动马蹄一下又一下沉重地踩着老巫的身体。这些年,他在这个人的手下,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的孤儿,不知酿造了多少西域血案,今日,都在这里做个了结吧。   长清端坐嫣儿已经看不清人形的身体旁。   长清面对这毫无佛性的踩踏,他的脸上却依然与方才来时一样庄严,默默念着降魔咒:他不是在杀生,他是在除魔。   他要让这个居心险恶的巫师,为自己的妹妹做祭奠!他的妹妹死于乱马践踏之下,这老巫也当受此粉身碎骨之痛。   许久之后,正当他要起身,让平安将嫣儿的尸骸收敛起来时,一只包裹着厚厚灰壳的手,颤着抬起,摸上他的衣袖……   长清心头大震,低头一看,没想到,嫣儿被踏成那样,又过了那么多天。依然还有呼吸和热气。   长清心中有了希望,立时低下身体,仔细看了看秦嫣的伤势。她身上的骨头都几乎被踏断了,怀里还碎了一个琉璃瓶,里面不知道盛过什么东西。他看了看她的后背,摩尼奴的青莲标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红色。长清蹭了蹭,那红莲在斑驳的血迹中栩栩如生。   长清不知道,那朵藏在秦嫣怀里的鲜活红莲,琉璃瓶碎之后,就进入了她的身体。因她身为“摩尼奴”的特殊体质,那红莲舒展在她的肩头上。   他让平安将妹妹的身体抱上马匹,自己也翻身上了马,踏着最末的一丝斜阳,向着黄沙漫天的西域深处走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秦嫣脖子里挂着的一枚昆仑籽玉吊坠,断了绳索,落在了染红戈壁的夕阳中,鲜血斑斑中,一抹脂白,柔润如初。   ……   ……   七日后,秦嫣还是停止了呼吸。   长清和平安带着她往阿尔金山而去,那里有一座死火山,火山高耸入云,火山口深不可测,常年冷雾缭绕。被称为“绝寒冰雾”。据他的楼兰祖裔传说,那里是世间最寒冷清净之处,任何肮脏、血腥,都会在那里封冻起来,化作冰晶消失在人间。楼兰祖裔相信,将有杀孽的尸骨扔下那里,会涤荡身上的罪孽,早日转世投胎。   路途难走,但长清很坚决,他的妹妹必须早日脱离炼狱苦海。他看着平安将嫣儿抛入绝寒冰雾中。   长清失去了妹子,心灰意冷也不想回大唐境内了。   那里的圣人,夺走李承安性命的凶手。他当初同意回中原,不过是抱着想要和嫣儿在一起的心思。如今嫣儿已经走了,他俗缘已了,要寻枯荒之地静修。他将平安托付给了一个驼队,让他们带着他回到敦煌去,他相信,那里的人会看在嫣儿和他的脸面上,容平安有一个安稳的日子过。   长长的粟特驼队里,平安不知分别,不懂离愁,被驼队的热闹吸引地坐在一匹大骆驼上,嗷嗷嗷欢叫着。   长清站在黄色土崖的高处,默默颂祷:“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他目送着自己的过去,离他越来越远。   ……   ……   绝寒冰雾的重重冰晶乳白世界里,有一个山洞。这里冷得根本没有活物可以出入。山洞的深处藏着一个斗形石潭。石潭里的水,上面是明黄,渐至湛蓝,底下红艳如同火山的岩浆。里面的红莲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有几根变得特别细长,来到了潭水顶,然后伸出去,伸出去……   ……   ……   秋格明塔什的山谷里始终人迹罕至,戈壁上寸草不生。偶然有迁徙的岩羊会经过此处。入秋的肃杀之气横扫荒漠,一队羊群经历了一整天的奔跑,遇上了风沙,便成群躲在山壁下休息。一只调皮的小岩羊已经长得半成年,觉不到疲倦,耐着性子在母羊身边趴了一会儿,便开始好奇心十足地四处拱来拱去玩。   小岩羊毛绒绒的脑袋在石砾中左拨右翻着,忽然顶到一件很温润柔和的物件儿。小岩羊侧过眼睛,仔细看了看那东西。那是一枚玉坠,埋在一堆碎骨砂砾中,被它碰巧顶了出来。岩羊用蹄子尖一顿乱刨,用扁扁的羊齿咬着那含着宿血咸味的绳子,将玉石坠子拖出来,砸吧着羊唇,吃着绳子里面的味道。不远处,母岩羊发现风沙停了,“咩”地招呼一声,羊群开始了新的路程。   小岩羊还没啃够玉石坠子上的绳子,只得晃晃自己绒绒软软的头,恋恋不舍地放下了。   羊群本来还是比较慢速地前进,领头的公羊感觉到了什么,后腿一弹迅速向前奔跑起来。跟在后面的岩羊群都跟着一起奔跳起来,向着山谷的一条小岔道往山壁上攀爬而去。   岩羊们的蹄子所掀起的烟尘刚过,一人一马出现在山谷口。   那马在骑者的控制下,滴滴答答走得甚是缓慢。牵马之人头上裹着遮阳的布巾,不时停下来凝视着什么。手中缰绳控制着那马匹,马儿只能在原地不耐烦地踢着碎石。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在扫着这山谷。天黑了,他就生了一个篝火,简单地围火睡觉。第二日天蒙蒙亮,他又带着马儿在山谷中搜寻。   第二日白日暴晒中,他停住了脚步,绕开遮住口鼻的布巾,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来。一双乌眸停在面前六尺之处。   那里,正是昨日小岩羊翻搅踢刨过的小土坑,旁边是它踏碎的一摊细骨。经过一年的风化和野兽的啃咬,此处曾经横卧的野马尸骨都已经变脆碎裂了。这里唯一一具人类的尸骸,连头部都不知道被啃拖到了何处,只能看到一段碎裂残存的身骨。   翟容盯着那残骨发怔。   从骨骼的长度形状来看,的确是一名个子矮小之人的骨骼。从骨骼的色泽和酥化的程度来看,的确是一年前左右,骨碎筋断的尸骸……他在四处仔细寻找,也再也不能找到其他的骸骨。倒是一枚已经被啃断了绳子的白玉吊坠,安静地躺卧在土坑一侧……   一年前,若若和他一起跌下山崖,万马王催动了数万野马践踏谷底而过。   正在那无法脱身之时,银狼王罗夜带着黑大山和黑小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若若将他绑在黑大山的身上,让罗夜和黑小山将他护送着出了这万马奔腾的山谷。她自己站在他们的身后,竭力挡住那狼奔豕突的疯马群,为他开了一条道……   翟容走过去,弯下腰将那枚玉坠拿在手里。   用手指抹去干灰——正是他们翟家的嫡子夫人聘礼。   此前,他求了旁人无数回,让人来找若若的踪迹。可是,这道山谷连绵十几里,他们当时又是被挟裹在野马群中,他说不清楚方向位置,那些人来寻了几次都不能给予他满意的答复。   他重伤之后,养了一年方寻到机会,独自出来这一趟。   他站在那段骸骨前,从午后站到天黑,终于再也受不住了。身子摇晃了两下,人往旁边一靠,靠在了马身上。那马儿一开始还支撑着他,过了一会儿厌烦了踱开步。翟容就倒在了地上。   第三天清晨,明光微现的初升旭日中,他终于能够接受眼前的这个事实。   他坐在石壁边昏睡了一晚,四肢都已经僵硬了。他看着晨光中,若若的骸骨就躺在自己一尺多远的地方。他笑了起来,嘴唇裂得出了血道,也不觉得疼。他想,她最喜欢跟自己一起睡觉,这不是又可以了吗?   其实,那是被长清以马蹄踏碎的老巫残骸。 第137章 变身   参起宿灭,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万马王被灭的五年之后,蒲昌海迎接来又一年的夏季。   夕照大城的废墟旁立了兵哨, 白龙堆沙漠年年风卷狂沙。   蒲昌海上湖水碧蓝, 天空如洗,一朵朵棉絮般的浮云从湖面缓缓飘过。   仿佛铜镜一般的水面, 偶然有游鱼接喋,在水面上荡漾起圈圈浅淡的涟漪。有一个涟漪却经久不散, 越来越清晰深刻。湖水破开处, 露出一个头颅。   那水中冒出来的是个女子, 肤白浓睫,一双瞳色赫然透着一股深蓝的琉璃之色。她从水中向一面植满胡杨树的湖岸游去,她没有急着上岸, 而是在水中浮游了一会儿。   在她停留的湖岸旁边,立着一株高大的胡杨树。这里是风沙留下的纪念,岁月抹不去的痕迹,这株胡杨树岿然不动地立在蒲昌海的岸边, 不知道已经有了多少年。   而她记得,有一年,这株斑驳如根雕的胡杨树根上, 曾经散腿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他受了伤,靠吃药撑在这里,等她一天一夜。   只是那时候彼此都太年少, 他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对她的关心,她则心思重重,两个人闹得还很不愉快。   秦嫣默默地看着那根胡杨树根许久,仿佛他还在那里等着自己。   待到日光偏移,几乎直射自己的眼睛时,她才眯起双眼,重新潜入水中,找了一个树林密集的地方,爬上了岸。   黄粱一梦,岁月一瞬。她躺在天疏潭里,人事不知过了多久。   她长高了许多,身上依然紧紧裹着自己十七岁时的衣裙。十七岁时候她并没有多高,如今这衣服可笑地绑在肩背上,那裙子更是短得无法见人。秦嫣蹙眉看着自己的衣衫,先要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可是她没有坐骑,穿成这样,如何在大漠中行走。更让人犯难的是,这些衣物的布料似乎有些疏松了,稍微动作大一点,就很容易撕裂。   她站在树丛里,一双蓝眸四处转看,耳朵也全力倾听着,看看能否好运气,遇上路过的旅人,帮助她解脱眼前的困境。她向来很仰仗的视觉和听力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反而是她的鼻子,给她指引了方向——一股浓郁的烤面饼味道,从不知什么地方传到鼻子里,立时钻入肠胃中。她感觉,自己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世间的食物了,这股味道有着巨大的魔力,拖着她就朝前走。她越走越觉得自己饿得头昏眼花,循着香味找过去。   蒲昌海一里开外的一片小草丛边,正有两个人在烤着饼,一个白胖一个黑瘦,显得差异很大,颇为可笑。   “你小心一些,将面饼烤糊了,看汗王不责罚你?”   “把你能的,你来啊!”黑瘦的那个愤愤不平道。   “这不给你一个锻炼做事的机会吗?”白胖的显然是个恬不知耻的家伙。   “老子都锻炼了十几年了,需要锻炼吗?你个懒货!”   “嘘,汗王过来了。”   他们的不远处,烤饼香味的下风处,叉腰站着一个中等个子的图桑青年。此人腰细头正,唇上薄薄留着一层胡髭。梳了一头密密麻麻的图桑男子发辫,看起来是个很清秀的年轻人。这样的身姿长相,放在大漠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   三个人中,显然那一胖一瘦的两个是奴仆。而叉腰站立的则是他们口中的“汗王”。图桑帝国处在地广人稀的大批区域之中,主要的王部分为十部,被称为十部王姓。这十名王姓的部落首领都被称为“汗王”或者“可汗”,整个西图桑帝国则会有一个势力最大的王部,统领整个帝国,王部的首领被称为“大可汗”。   这种松散的政权结构,是受此处的地域辖制而不得不在为之。优点在于,平时各个部落逐水草而居,可自行发展势力;战争时,各个王部又以联盟起来共同对敌,显得比较灵活。可是,因各个部落的发展各有不同,这些王姓之间也经常发生抢夺“大可汗”的战争,导致了西图桑帝国虽然兵强马壮,控弦之士有数十万,依然无法稳定发展,时不时陷入同姓兄弟们的战争中。   那位图桑国的年轻汗王,抬手在额前搭起凉棚,不停地张望着,半晌,失望地放下手,重新叉腰站在沙坡上。   烤饼的黑瘦男子知道,自己汗王还是没有看见他们在寻找的东西,道:“跟着汗王出来这么多天了,一直没见到那只憨货。真不知道转到哪个山里去了。”   白胖的青年盘坐在火堆旁,其时夏天的阳光已经非常燎烧了,他也懒得挪动一下屁股。一边磕瓜子一边流着油汗,道:“说不定让山里狼给掏了。”   黑瘦青年用手扇着鼻子,道:“乌鸦嘴。你少吃一点吧,这满身的油水,臭死了。”   胖鱼道:“再不抓紧吃,部落完了我们就没得吃啦。”   “我说胖鱼,你哪天能说些不让人丧气的话?”黑瘦青年不爱听。   “老子丧气不丧气,汗王都不管,要你管?”   黑瘦青年被呛到了,怒道:“看老子揍死你!”作势要上前,胖鱼忙将手中的瓜子一把揣到怀里:“汗王!黑头打人啦!汗王救命。”   那名年轻的图桑小汗王走过来:“在闹什么?面饼看着点,烤糊了要你们的命!”   “没烤糊,”一直在太阳底下贪吃偷懒的胖鱼,此刻立即换上了一张圆滑的嘴脸:“我和黑头都仔细看着呢。”他终于肯挪动他那盘肥肉颠颠的大屁股了,起身将自己坐的一块石头又拍打了一下:“汗王先歇歇,这大热的天儿……”他用自己的袖子给汗王打着扇子。年轻汗王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胡乱来卖弄殷勤,看你的臭汗都滴我身上了。”   “汗王就是体贴咱们下人。”胖鱼见自己汗王没有心情吃自己的马屁,便识趣地让开了。黑头全程以无比鄙视的目光看着胖鱼。看着火架上的面饼似乎快糊了,出手将柴火压得低一些,然后把面饼翻了个身。他用力闻着那股香味,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胖鱼也连忙凑过来吸了一口香气。   年轻汗王看到胖鱼凑过去,提醒黑头:“黑头小心些,别让胖鱼碰了。”   “是!”黑头精神百倍地应道,别看胖鱼会拍马屁,在汗王面前嘴巴甜得抹了蜜糖似的。可是,他们家的处月汗王可是英明神武、聪慧公正的啊,就知道,他,黑头,才是真正可靠的男人。黑头郑重其事、神情肃穆地守着那块被烤得金黄的面饼,仿佛守护着一件旷世宝珠似的。   话又说回来,面饼这个东西,在他们如今落魄的处月部落里,的确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如果不是今天有特殊原因,他是连这个香味都闻不到的。   三年前,处月部落遭到了一场大雪灾,损伤无数,时罗漫山的其他图桑王姓趁火打劫,将他们的属下小部落都接管走了。使得部落一天比一天衰落,这个夏天因牧草丰富,天气暖和,处月部落的男女老少还尚能满足最低标准的一点温饱。可是,很多老人都在私底下说,这个冬天,恐怕就……唉,眼看着夏天一过就得入秋,一入秋就是冬天……   黑头正在叹息,听到胖鱼又在说丧气话:“那憨货最爱吃这面饼,烤得这般香都不见过来。只怕会不会引了什么不该来的东西。”   黑头怒道:“汗王,你听听,胖鱼又在乌鸦嘴!!”   年轻的处月汗王道:“胖鱼的乌鸦嘴哪次应验过?黑头,你少那般忌讳。”他将手伸到胖鱼边上:“瓜子。”胖鱼耸耸眉毛,知道自己汗王最了解自己,不可能不带着零食。只得从衣怀深处挖了一小把瓜子出来,伸手摊开,让汗王用瓜子。处月汗王撮了一颗瓜子吃着,顺手抛了一颗给黑头:“一起吃,等那蠢东西出来。”   三个男人便头并头,蹲在草丛里吃着瓜子。   蓝天青草,白云朵朵,蒲昌海边绿叶婆娑,三个人虽然都衣着陈旧,旁边也只有三匹瘦马,马鞍也不华丽,潦倒得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图桑王部的汗王带着随从在这里。但是,三个人在一起吃瓜子的样子,显得很和谐,这是他们之间的小小享受。   年轻的汗王仰头看着山坡山个,嘴里不时吐着瓜壳,清秀的眼睛眯了起来:有点睡意了呢……唉,真想念小时候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年春夏时节,时罗漫山不冰雪封山的时候,带着一匹马、黑头、胖鱼两个随从,随便在大漠里闲逛。父汗会给他带上许多银币,他闲逛在河西、时罗漫山这一带,吃最好的食物,喝最香的醇酒,有时候搞点小偷小摸捞个外快,像云儿一样自由自在……   “三位兄台,请问可否分一点饼给我?”一个脆柔柔的声音从他们身边出现。三人吓了一跳,他们所选择的这片小草丛,四周并无什么遮挡。能有什么人靠近他们?这不知不觉的,当他们是死的!!   三人齐齐向声音发出之处看去。   一个女子抱膝坐在他们身边,乌发如丝,蓝眸如湖,肤色晶莹欺尽天山之雪,貌似是个波斯女人,开口说话,倒是地道的时罗漫山图桑语。   黑头和胖鱼顿时看得失魂落魄:“这,这,分……分明是仙女……”黑头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胖头一向灵活的脸上,瞬间表情呆滞:“好美……”   他们的汗王则在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拍着手上的灰。他不仅对美人完全免疫,还讥讽胖鱼道:“看,果然引来了不该来的东西!”   汗王的目光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波斯女人的衣着十分古怪。简直像是穿了谁家小孩子的衣服一般,紧紧绷在身上。那衣料也显得陈旧,似乎稍微用点力就会被扯碎似的。他抬起下颚:“这位姑娘,你是哪里来的?”他打量着她,“还有,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什么地方逃出来,会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   黑头和胖鱼对望一眼,果然发现这个女人满身都是蹊跷。不过,好美……胖鱼忍不住轻声对自己汗王道:“汗王,我们捉她回去。你也帐内空虚,将她娶做处月王妃,如何?”   “放屁!”处月汗王瞪起眼睛,骂了胖鱼一声,“这女人是好招惹的吗?”   秦嫣一看这位处月汗王,心下一动:她见过这个人,此人年少时候就爱女扮男装。她记得……她叫步陆孤……鹿荻?   那个曾经在石/国使者死去的戈壁上,拿着满手珠宝调戏翟容的图桑姑娘。如今她装男人简直太像了,秦嫣若不是记得她的脸,都认不出来了。   秦嫣看着这三张脸,心中更吃惊地发现,自己在天疏潭,似乎已经过了好几年?他们都长大了许多。 第138章 五年   秦嫣望着他们三人, 记起这三人是见过一面的。   她的蓝眸扫着那三个人,她在天疏潭中就发现自己的衣物变小了,她以为自己是在天疏潭中遇到了什么将身体催大了。可是, 这三个人分明也长大了, 尤其是那名面容清秀的“男子”,第一次相见时, “他”尚在少年时,扮男子还不是很像。此刻, 这个图桑小王长高了许多, 脸上贴了胡髭, 举动爽朗开阔,浑然是一名英俊的图桑青年了。若非她记忆力过人,只怕也难以辨别其雄雌。   这是过了多少年了?难不成她一觉睡了好几年?秦嫣困惑了, 自己要重新开始了解这个世界了。如果过了好多年,那郎君不知在做什么?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这一脸讥诮,看着自己的清秀“男子”:“你, 你是步陆孤鹿荻?”   她话音一出,三人脸色当时就变了。   步陆孤鹿荻一把抽出手中的短刀:“妖孽!你从哪里来的?”黑头和胖鱼则忙忙道:“仙女,你知道我们叫什么吗?”他们跟自己汗王可是形影不离的, 可以说汗王名声有多大,他们名声也有多大。当然,处月小汗王除了一脸的衰样,根本就没啥像样的名声。   秦嫣自然能记得, 指着瘦的道:“你叫黑鱼。”指着胖青年道:“你叫做胖头……”   “错了错了!”一胖一瘦两名图桑青年无比懊恼:“我叫黑头,他叫胖鱼。”   秦嫣抿嘴浅笑:“也算差不多了。”   步陆孤鹿荻则对秦嫣很是警惕:“你到底为何能认得我们?”   “我们先前见过面的,你不记得我了?”   “什么时候?”   在石/国使者抢劫一名大漠美人之后,被那美人的兄弟追了好几日,整支使者车队都被灭在了去往河西的道路上。步陆孤鹿荻那时候是个色迷迷的少女,她带着黑头和胖鱼去搜剩下的财物之时,打劫死人钱财时,遇上了秦嫣和翟容。   秦嫣犹记得,当时的步陆孤鹿荻可没有如今这般沉稳的模样,抱着宝石盒子,挽着金腰带,一门心思追着宜郎喊“美人郎君”。   秦嫣将此事说给鹿荻听,鹿荻记起来了翟容,却不记得秦嫣。只记得是个汉人郎君,遂改用汉语道:“那位美人郎君呢?”   秦嫣眉目黯了黯,她本归心如箭,恨不能立时便去敦煌打听翟容的消息。可是她身上穿着依然是先前入天疏潭的衣裳,不说短小,布料也已经有些融化了。加之对方的饼香阵阵传来,她想问他们要身衣服,吃点东西再去敦煌。她说:“我们也好久不曾见面了,我正要去打听他的消息。”   “原来如此。”鹿荻将弯刀插回刀鞘,“不过我还真不记得你这个人了。你是波斯人?”   秦嫣一愣,她还没有见过自己的样貌。当下,没有多说什么,先解决自己的衣衫和食物的问题:“我饿了,能给我吃点饼吗?”秦嫣伸出手。   如此美人要东西吃,黑头和胖鱼早已心中酥化成一团,不待步陆孤鹿荻说话,抢着将手中烘着的饼子递到秦嫣手中,肩并肩挤到秦嫣面前,殷勤道:“仙子,小心烫到。”胖鱼回头对汗王解释道:“汗王,分一半给仙子。还有一半呢。”鹿荻见既然是熟人,也就不说话了,蹲在一边继续咬瓜子。   秦嫣吃着饼子,又问胖鱼要水喝。黑绸一般的丝发披拂在肩头,低眉樱口,看得黑头和胖鱼两人眼痒痒。   黑头流着口水对鹿荻道:“汗王,既然是熟人。这个女人你娶回去做王妃吧。每天放部落里看看也很好。”   “娶什么娶?我有断袖之癖你们忘了。”   “呃,可是汗王你总是要……”   “传个宗,接个代什么的……”   “滚——”   鹿荻身为女子,如何娶妻?因自小浪荡大漠,习惯了男儿打扮,部落里的人都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包括这两个所谓亲信。此后处月部落遭逢大难,父汗病亡之后,整个部落没有成年的男性继承人,即将面临部落分崩,全族为奴的命运。因此,她将错就错,索性将男子的身份做到了十足十,带着处月部落那些残存的老弱妇孺在时罗漫山东麓苟延残喘。   她见黑头不停不休,朝他头上丢了个石子:“你醒醒,这种女人一看就知道养起来费钱!”黑头“哎哟”一声额角上顿时肿起一个块包,疼得他嗷嗷乱叫。秦嫣看得他们,想起郎君曾经与一群兄弟们的打闹。至于这处月部落的小汗王,她的父汗还与秦嫣的父亲秦都督,在西域打过一场……   所有记忆,都在这一刻纷至沓来,秦嫣吃了点东西,也没有那般□□了。她停下吃饼的手,她如今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也从黑头、胖鱼的话音里听出来,鹿荻成了新任的处月汗王。问道:“请问汗王,这一年按照唐历是哪一年?”她当初是在即将到达敦煌的地方见到鹿荻,而且鹿荻的汉语很娴熟,问她打听唐国年号,应该能问出来。   鹿荻说:“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嗯,在一个小镇住了些日子,有些事情不清楚了。”   “贞观十一年。”黑头回答道。   “啪。”秦嫣手中吃剩的一块饼掉了。黑头和胖鱼还有鹿荻都目光落在地面上的那块面饼,齐声道:“这可是黄米饼!”秦嫣看到他们对一个饼子如此重视,倒颇有自己当年的风范,也就大大方方捡起来,拍掉一些灰土,放在嘴里继续咬了起来。黑头和胖鱼有点不好意思,鹿荻则很满意她吃脏东西的熟练,对黑头道:“饼,看着,要糊了。”   黑头连忙回到火堆旁,继续将那半块黄米饼烤出香味来。   五年……秦嫣咬在嘴里的饼已经没有了方才的香甜,仿佛木屑一般粗糙干硬:五年……   秦嫣问:“你们可有衣裳给我换一身?”她得尽快返回敦煌,她竟然在天疏潭下睡了五年。郎君怎么样了?长清哥哥呢?玉嫂子呢?白鹘卫他们有没有从星芒教之战后全身而退?洪师叔他们……还有小关、大陈、小石头他们……   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问,太多太多的人要去见。可是,她身上依然是五年前的衣服,根本连站起来都有些不方便。   她急切之下直口问了出来,鹿荻怒道:“你们看看我说错不曾?又要吃的还要穿的,你咋不将我们部落扛回你的狐狸洞里?”   秦嫣觉得她说话呛人,说道:“我只要普通衣裳就好,不要汗王破费多少的。”   “破费多少也是破费!”鹿荻对于女人,是一个铜板都不愿意花出去的。此刻听得“忒儿”一声,一匹大黑马从土丘外跳了出来。   “大黑鸟!“胖鱼立刻爬起来,扭动着肥臀去追那匹大黑马。   他们跟着汗王来此处,就是为了捉回这匹大黑马。这大黑马是他们部落里最好的一匹种马,可惜性格顽劣不堪,性子野蛮难以管束,半个月前趁管马的没留神,逃出了牧场。他们部落本来就穷,如此品种上好的种马实在损失不起,汗王就带着他们过来捉马。一路上跟这马儿斗智斗勇了无数个回合,至今还没什么进展。今日步陆孤鹿荻下了血本,烤了香喷喷的面饼想把大黑鸟引出来,结果马儿还没引出来,先引出秦嫣那只狐狸精。   此刻大黑鸟现身,步陆孤鹿荻也顾不上跟秦嫣说话,吐掉口中的瓜子壳,站起来大叫:“快!捉住它,不能再让它跑了!”她一边喊着,一边翻身上了身边的一匹瘦马,用力一鞭向大黑马追去。   那大黑马见有人追它,转身便跑。   那大黑鸟的确不是凡品,迈动四枚硕大的铁蹄跑得虎虎生风,一条粗大的马尾,狐狸尾巴似的左转右晃,很是蒙蔽人。步陆孤鹿荻胯/下的瘦马根本不能跟它比,后面的黑头和胖鱼跑得气喘吁吁很快拉在后面。大黑鸟发现他们追不上自己了,转过头,咧开一嘴雪白的马牙,冲着他们“嘿儿嘿儿”地嘲笑起来。   鹿荻骂了一句,猛夹马腹疯狂追赶。可怜黑头和胖鱼两个跑得连喘带颠,死命迈动短腿跟着。   秦嫣因衣物短小不方便,看他们主仆三人追到疯起,依然抱膝坐在原地。   她感到身侧有什么东西接近,回头看到是一匹雪色母马,一身白毛如玉如莹,没有半丝杂毛。那母马走到秦嫣身边,一双干净的马眼看着火堆旁烤着的面饼。秦嫣问:“你也喜欢吃这个饼?”她知道马匹见火害怕,便将半个面饼勾出来,掰碎吹冷。那白马低头吃着面饼,动作文雅高贵。秦嫣想到远处引着鹿荻和她的手下,追得鸡飞狗跳的“大黑鸟”:好一招声东击西!   秦嫣远远看着鹿荻他们在追赶大黑鸟。   再次从天疏潭里出来的她,目力已经近妖,鹿荻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她看他们则清清楚楚,那大黑鸟很是狡猾,鹿荻骑的那匹马追不住它,双方绕着湖边乱跑。秦嫣摸了摸那白马道:“我们过去,让大黑鸟停下来。”   白马是一匹野马,不曾被人骑过。秦嫣当然是不怕这个,侧坐上光滑的马背。她身上的裙子哪怕站直也堪堪只到膝下,完全不能分开腿坐。脚下一踢马腹,便向着步陆孤鹿荻主仆而去。   大黑鸟对着自己原先的主人,正享受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也无穷焉的乐趣。猛一眼看到了秦嫣骑着白马过来,“忒儿”一声直直定住身子,凸出一双马眼,满嘴唾沫地看着。   白马倨傲地向它慢慢步行而至。   大黑鸟一脸狗腿地丢下步陆孤鹿荻,风驰电掣地跑到白马身边。沾满口沫的嘴脸向白马磨蹭而来。白马嫌弃地别转马头。   秦嫣捋着白马的长鬃,看着气喘呼呼策马过来的步陆孤鹿荻问:“我帮你们捉住这马,你送我一套衣服可好?”   步陆孤鹿荻看着在她手下很是服膺的两匹马,她已经跟它们争斗了十几天了,此刻见秦嫣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大黑鸟降服,还顺便骑上了那匹白色野马,心里也很是服气。道:“既然帮我们把大黑鸟捉住了,我这边也没什么替换的衣服,我带你去木那塔的镇上淘淘看。”   “我没有钱帛。”秦嫣说道,“能否问你们先赊借一些,过几日我来处月部落还你们?”   鹿荻只是部落衰败了才显得小气些,依然有大漠姑娘的豪爽,说:“先去淘淘看,若能有便宜货,就不问你要钱了。实在贵的再说。” 第139章 驸马   秦嫣连声感谢。   秦嫣侧骑着白马, 跟着步陆孤鹿荻、黑头和胖鱼向木那塔镇而去。   这里是粟特人聚居之处,因傍着小湖人口商旅渐渐稠密。黄泥为墙,竹芦为顶, 建起了一座小城镇。小城镇不大, 路还挺宽,足够五六队商队并排通过。沿着这条黄泥街的两面, 都是各色商户,贩卖的东西都不差:丝绸、竹木、金铁、香料、白叠……是路过的商户在这里现买现卖一些补充货物。后面一进进的两层小楼房鳞次栉比, 大多为旅店、马店。路上行色匆匆皆为旅人, 本地居民则几乎没有。   秦嫣脸上蒙着一块步陆孤鹿荻给她的软麻布, 连头发带脸都包着。此处日头酷晒,风沙袭面,来往路途之人很多都是这般包着脸面的, 秦嫣混在来去拥挤的驼队中,跟着鹿荻一起在木那塔镇中找一间合适的成衣铺子。   她身上的衣裙太过狭小,她的肩背处都有些崩破了。一双雪白的小腿,在麻布褴褛的裙裾下露出来, 看得黑头和胖鱼两眼恨不能荡出去,牵上一根线出来,粘在她身上。被鹿荻打了无数回头皮。   走了三分之一的街道, 鹿荻回头呼叫着,让他们停下马步,别再被其他驼队裹着朝前走,她找到一家比较熟悉的卖衣裳铺面。   秦嫣骑在马上时, 双手护着前身还不显,此刻跳下马背,胸前裂衣欲出。   黑头和胖鱼转头一看,顿时双双流下鼻血来。   鹿荻一把捉着她,将她推进衣裳铺子,迅速将她按入一块布帘后,道:“我帮你挑衣服,你别出来了。”   鹿荻走到成衣店老板面前,一拍曲尺长案:“老板,买衣服!”   于是小小的店面里,就响起了鹿荻和成衣店老板双方中气十足的讨价还价声。   与年少混账时,一掷千金泡男人的鹿荻相比,如今的鹿荻花在女人身上,真是多一个铜子都觉得肉疼。跟那老板左争右吵,店铺里一时热闹得了不得,全是鹿荻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秦嫣将包脸的软布从脸上揭下来,她发现旁边挂着一面小小的铜镜。便转眸看过去,镜子的表面已经有了一些年岁,铜锈腐蚀得绿斑点点,上面映照出来的影像也并不清晰。她将整个脸都贴上去,想看看自己为何被称为“波斯人”?   在如今的西域,被称为“波斯人”,可不是什么好称呼。波斯帝国十几年前就式微了。哪怕西域贵族惑于美色,娶了波斯美女,其生下来的子女也都身份低贱。波斯胡女除非出身王族,在中原也是地位很低的。   镜子里的女人,有一双深蓝宝石一般晶莹的双眸。   她唬住了,伸长脖子凑过去看。   仔细看下来,还好,鼻子、嘴唇都还是自己原来的。只有眼珠子变色了,还有头发也变成卷曲的。她想,头发有点弯曲了,可以拿辫子紧紧绑起来;眼睛颜色不对劲,她睫毛够浓,稍微阖拢一些,其实也看不大出来。   况且,肤色变成自己梦寐以求的白嫩,个子又长高了,简直满意到不能再满意。   她在那面简陋的铜镜前,笑得满面春风。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前也起伏了,想当初,每次着齐胸襦裙的时候,都会不住拉着丝带朝上面提。如今看来是再也用不着了。她自/摸胸前,十七岁时有几个月,她都喜欢摸自己的聘礼。只不知道那块玉玦丢哪里去了,那么一场恶战……下回去山崖那边看看,还能不能找回来。   “你!骚姿弄首个什么?”   “……”秦嫣被打断了胡思乱想,涨红了脸回头,鹿荻掀开布帘走进来。一看姑娘满脸胭脂色,暗自撇嘴。   “你穿这一件。”鹿荻手中拿着一件灰紫色的裙子,“这颜色耐脏一些。”秦嫣打开一看,是一件波斯女子的圆领裙衫,配着一条褐色的牛皮细腰带。她说:“我想要穿汉人的衣裙。”   “那可不行,”鹿荻道,“汉人的衣裙,里三层外三层,很花钱的。”她看见秦嫣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补充道:“看在你为我们拿回大黑鸟的情面上,我给你配了套首饰。”她将手中一摊,一条黑银嵌着蓝水晶的额饰和耳环出现在她的掌心。   秦嫣想那就先穿了再说,她将紫色的波斯长裙穿上,把蓝水晶的额饰戴在自己的额头上。回头看了一眼铜镜中自己的形象,蓝水晶的剔透玲珑,恰好与她的蓝眸相映成辉。秦嫣一看,处月汗王也已经费心帮她搭配了,当下也就不再嫌三弃四。   鹿荻如今虽然落魄了,自小也是珠宝华服间打滚长大的,眼光自然不俗。她又拿出一双铆钉挂皮带的靴子:“这双靴子旧一点,是打了折头的,你先将就一下。”她抬头端详了她一下,说道:“等等,再给你戴个面巾,长这样不要到处去惹祸。”秦嫣穿靴子时,鹿荻啰嗦道:“如今波斯灭国,波斯姬可是很容易被人欺负的,你自己要步步小心。”   听着这位鹿荻姑娘爱搭不理,却又分明含着关心的话语,秦嫣几乎落下泪来。先前郎君也是这样爱管头管脚,一边嫌弃着她这不好、那不乖,一边照顾着她。她忍不住道:“我是去敦煌找夫君,他会保护我的,汗王放心。”她知道鹿荻已经身为处月汗王,这女子的身份拆穿不得,会给鹿荻惹来麻烦的。   鹿荻道:“那就好。”   带上鹿荻送过来的面巾,遮住下半张脸,她走出了这间成衣店。成衣店的老板一边剔牙,一边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出去,嘀咕着:“一个图桑小王,破败成这个样子,还价这么狠,穷疯了真是!玩的女人倒是不错……”   黑头和胖鱼很听话,也没敢去小街上逛玩去,大黑鸟和那白马被拴在店铺门口,一肥一瘦两个人紧紧守着马匹。   阳光暴晒着西域的干旱之地,秦嫣眯着眼睛走出衣裳铺子,店铺两边有不少售卖吃食的小摊,烤肉车、水果摊,夏日里烟气腾腾的,秦嫣深深呼吸了几口这里污浊的气息,感受着这久违的人间烟火。   步陆孤鹿荻跟着她走出来,秦嫣体贴地道:“多谢汗王,我们两清了。”一身普通衣服和一匹大黑马价格无法同日而语,不过这样也可以了。   鹿荻顿了一下:“我欠你情,如今部落不顺,改日有机会再谢你。”   秦嫣听她说话,倒是不跟小时候那般荒唐,嫣然道:“还有,白马也归你们了。”   “什么?!”鹿荻不可置信,一匹那样神骏的马,价值可不菲, “你不需要坐骑?”   “没关系,我去敦煌,不远的。”秦嫣看出他们很穷困,哪怕是他们自己骑用的小瘦马,怕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份不小的财产。她挥手再次重申:“好了,我们两清了。”   “等等!”鹿荻道,“去敦煌啊?我帮你介绍个驼队,你可以省不少脚力。”她吩咐黑头俩管好马,送秦嫣去找驼队。   两个人朝路边的驼队走去。鹿荻先去问了一通,这里都是从高昌到敦煌、河西这一带做丝绸、茶油生意的驼队,鹿荻又是时常在这里一带混的,不过片刻,就为秦嫣找到了一个比较放心的驼队。   鹿荻招呼秦嫣走到驼队中间,指给她一匹骆驼:“我与驼队的带队说过了,你可以骑这一匹,他们正好空着。”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上前帮秦嫣铺平骆驼脊背上的毛毡。对于这个波斯女人,将马大方让给他们,她还是很知道轻重的。   秦嫣道:“鹿荻汗王,说一句不恭敬的话。小时候我见你,只觉得荒唐,如今倒似乎错看了你。”   鹿荻知她说的是她盯着那个俊秀少年,一口一声美人郎君的事情。她那个年纪,咋咋呼呼也是有的,花痴也是有的,那位小郎君长得让人眼热心跳也是有的。不过那日的事情倒是事出有因。鹿荻说:“其实是这么一回事,那日刺杀了石/国整支马队的小孩和他的兄弟们就潜伏在附近,他们跟使者队火并都受了伤。我答应替他们引开唐国人。那里已经是唐国地界,石/国又是不小的国家,唐国为了给西域诸国一个交代,若捉住了凶手,肯定会处以极刑的。”   “小孩?什么小孩?”   鹿荻比划着说:“是哪个部落里的小孩吧?这么高而已,黑乎乎的一团我也没看清,带着几个兄弟,凶神恶煞的。”   秦嫣一直以为当年鹿荻说的什么石/国使者夺了一名大漠美人,被其兄弟杀死是随口说的谎话,没想到居然是真有这么个事情。那个小孩能带着人杀了整支使者队伍,其手段狠辣高明,也是很罕见的。   “让道让道!”两人正在聊着,一声声嚷叫从身后传来,“张驸马的马队路过,大家快让道。”   所有驼队的领队对这个消息似乎十分响应,立即喊着口令,让自己的驼队向路边移动过去。   拥挤的木那塔镇路上,顿时一片驼铃叮当,马声轻嘶,到处传来骑手和驼奴们“咄、咄、咄”,催促着自己手中畜生移动让路的声音。   待让开了道路之后,数百名商旅、驼奴又呼喝着自己的骆驼队,让它们重新恭顺地跪伏在地面上。那些商旅、领队、驼手、驼奴,几乎每一个人都以右手按在左心,低头行礼,俨然在向着那条道路上即将走过来的马队行礼。   怎么会有这种阵仗?   秦嫣看着好奇。   五年前,她对西域的情形也算是很熟悉的。她可没听说过,西域三十六国,哪家驸马出行会得到如此隆重的迎接仪式。   西域各处多为零散小国,很多所谓国王也罢、王子也罢,走在这大西域道上,不过是个部落贵族,有点钱有点兵马罢了。而西域道上的商旅也都富甲一方,腰缠万贯。彼此客气相待就可以了,没有行礼的道理。   别说是驸马,就算是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带大军经过,众商旅因不归他直接管辖,往往也就是让个道而已,哪有顶膜礼拜之说?   还只是个驸马……   ——哪国的驸马?西图桑的驸马?泥孰王的女婿?   秦嫣犹豫着,四周都是在行礼,她要不要也随个众?   撇头看见,鹿荻没有行礼,在蹲着的骆驼后面,有些吊儿郎当地跨腿立在角落里。秦嫣问鹿荻:“处月汗王……我,我需要行礼吗?”   “随你啊。”鹿荻说,“他们都是自发自愿的,你认识高昌驸马?受过他的恩惠吗?”   “原来这位张驸马是高昌驸马?我不认识,听说是叫张定和,是高昌张氏世族的族长子?”秦嫣曾是西域通,这点典故还是知道的。   “嗯。”鹿荻点头。她见鹿荻不行礼,她也就不行礼了。   鹿荻是图桑十部王姓的汗王,见到高昌国主也是可以有席位可坐的,更何况一个区区驸马。   秦嫣见鹿荻不行礼,她也就不行礼了。她选择了一个折中些的做法,她微微低头,等着马队过去。她心中则不住纳罕着,高昌何时变得如此气派了?   高昌在西域,实力虽则不算小,但是那是地利之便。高昌国扼大西域道的主干道要冲,各路行商者经过他们国家都会纳交过路税,因跨数国汇聚点,商贸比敦煌更为发达。但是,那也仅仅是个商业富国,实际上兵力薄弱,多少受到西图桑帝国的制肘。   前隋朝的时候,隋帝圣上来西域巡视,确实请了高昌国主麴伯雅为首,带领西域数十国家前去朝觑。那也是客客气气,十分低调的。西域各国还是以图桑帝国为马首是瞻的。   眼前的情形是什么意思?   把高昌国当西域王了?!秦嫣觉得这事儿得问问清楚。   阵阵鼓乐,在耳边越来越近。   这队人马约有七八十人,他们骑的一色都是雪白骏马,每一匹的毛色都达到了方才秦嫣降服的那匹白马的成色。鹿荻满脸丧气地看着双方的马匹,其他事情她能忍,作为马背上的民族,坐骑的事情真是太伤自尊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仅如此,这些马的络头,从额带、鼻带到衔和镳,都是色泽均匀的牛背皮所制,上面镶满嵌金镀银的装饰环配,将那些高头大马映衬得神骏异常。马背上的鞍鞯更是讲究,金丝为流苏,红绒绣花为泥障,富丽华美。   走在最前面的是十四名面容姣好的少女,虽然长相上汉胡不一,身上穿的则都是魏晋风的披帛、长裙,丝质的衣袍在暖风的吹拂下,如流水一般在骏马身侧飘动。她们手里各抱了一个朱木镂花螺钿香盒,一双双素手从香盒里取出香粉,四处飘洒。   香粉散开,香气四溢。高昌驸马的仪仗,正徐徐压来。   銮铃声动中,远远看到一辆璎珞螭璃,琉璃披拂的马车平稳走动着。从秦嫣那个角度来看,马车上的人似乎正在接受众商旅的行礼,行走速度较慢。她长长吐一口气,这么个队伍,把木那塔镇给挤成这样,什么时候她能出去? 第140章 定和   仪架走近了, 两侧的武士们身着玄铁红衫明光甲,煌煌然载有唐国气韵;里侧的文士们则是长袍博带,施施然为魏晋遗风。五彩丝帜在头顶, 翟羽翠扇、香花铺路。   见到张驸马的仪架马车渐渐靠近, 有些跟高昌国有属国关系的人,还纷纷跪了下去:“拜见张驸马, 拜见明华公子。”   秦嫣盯着那马车看,马车的外帘是长长的琉璃珠所串成, 已经被卷起来了。里面则是一层青色纱帛, 布料也不算薄。在烈日炎炎下, 可能最多只能照见里面坐着的人那模糊的身影。   高昌国的麴氏为王族,张氏则是高昌众多世家中的一支。   本来张家在高昌不算地位多么雄厚,十几年前高昌发生了一次政变。麴氏王族被驱赶出了高昌国。张氏世族的大将, 名叫张雄,因与当时的国主麴伯雅关系厚密,跟随麴氏王族颠沛流离数年,最终卧薪尝胆, 帮助麴氏王族夺回了在高昌的统治权。当麴伯雅重新成为高昌国王之后,张氏一族便跃居为高昌除王族外最大的世族。张雄受到王族的倚重,被封为“左卫大将军”。   麴伯雅回到高昌之后没几年, 就去世了,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麴文泰。高昌国王麴文泰的幼妹麴鸿都公主,自小与张氏长子,张定和有婚约。在麴氏王族被驱逐期间, 她也是依附着张氏一族,才被保护、免受荼凌。因此都说麴鸿都与张定和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神仙眷侣。   黑头道:“明华公子就是张定和。”他们汗王是图桑王族,所以称呼高昌驸马也就没那么恭敬,“明华公子是如今西域对他的尊称。”秦嫣问道:“张定和好像先前没什么声响的?怎得如今变成这么大的气派?”她五年前在西域,并没有听说张定和有什么惊人之处,只是听说自小羸弱多病,四处求医。   胖鱼道:“四年前,高昌国主麴文泰染疾去世,王子年幼,皇后软弱。焉耆国乘他们国务空虚,大兵进犯想要以武力侵占高昌在西域道上的商路掌管权,这位张驸马出面周旋,处理了此事。被高昌国人吹捧为‘皓月出山,明华千里’,举国内外,如今都称呼他为明华公子。”胖鱼知道自己汗王,对于这位张驸马,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带点贬斥的口吻,解释给秦嫣听。   “哦。”秦嫣点头,问道:“如今的高昌和泥孰王应该还是相处很和睦的吧?”   鹿荻露出看见白痴的眼神:“你到底在哪里居住,连我们图桑帝国换大可汗了都不知道?”   “泥孰王,怎么了?”秦嫣吃惊不小,她知道泥孰王和翟容关系很好,两人还联手灭了星芒圣教。而且泥孰王是与唐国亲近的,又是个善于处理国务之人,泥孰王如果掌政西域,一定会给这里带来不少年的太平。可是如今鹿荻说出来的话,泥孰王已经遭遇不测了?   “泥孰王四年前病死了。”鹿荻的处月部落虽然如今衰退弱小得不成模样,也是图桑十部王姓之一,她对于整个西域的国事还是很关注的,“如果泥孰王不死,至少十部王族还算可以和平相处。如今这个大可汗为人就差远了。”他们处月部落在受到雪灾之后,她的父汗也去大可汗浮图城求见过现任的大可汗,可惜,受到了一番冷落。鹿荻是心中非常不满的。   “那西域岂不是又要大乱?西域道又要断了?”   鹿荻拧了一下旁边的骆驼背上的氆氇流苏,朝着高昌使臣的车队努一努嘴:“泥孰王不在了,如今不是有张驸马?他不知又去出使哪个国家?又捞了多少好处。”   “是吗?”秦嫣怎么也没想到,五年前的高昌对于整个西域来说,不过是鲰尔小国,跟一根墙头草似的,有时候倒向西图桑帝国,有时候倒向中原汉人,除了借助地利,在商道上大赚钱财,对于左右整个西域局势毫无用处。   鹿荻道:“这位明华公子凭着裙带关系,先是成了高昌的掌政驸马。这些年他运用高昌财力,在各处商道驿站建立势力,与西域三十六国远交近攻,做了不少恶心勾当。又在焉耆的尉犁、铁勒的玛纳斯打了几场大战。整个西域的局势,是被他控制平稳了。不过这两年他们高昌也没吃亏,大西域道繁荣兴盛,高昌越发赚得肥油直流。你看看这驸马的出行仪仗,啧啧。”   鹿荻说起那张驸马,口气里带尽了揶揄和讽刺。   高昌国能够在西域游刃有余,说到底,还是利用了他们图桑十部王姓之间互有争斗。那位张驸马其中所使用的手段,真是一路耍尽了流氓。两面三刀、指鹿为马、以白当黑那都是人家玩得熟透的套路。不过人家就是有办法,让原先难以自保,只能依附其他国家而生的高昌国,如今国富民强,有了独立的军队武装,军政财权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她羡慕也羡慕不过来。   鹿荻作为十部王姓里最弱小的小汗王,哪怕与张定和张驸马的政治立场,隐隐相对峙,也只能生出一份瑜亮之心。鹿荻感叹一声:“要是我们西图桑能出这么一个人才做大汗王,我图桑帝国何至于陷在如今的纷争之中。”   秦嫣心中的担忧缓缓落了地,没想到泥孰王不在了,西域又有人出来,稳定了局势。看这情形,五年前,她和郎君应该也已经把星芒教都拔出了吧?巨尊尼似乎也没有出来扰乱这里的局面。   ——她的脸上挂起微笑,无论如何,当年秋格明塔什的分离,他们没有白付出。而且她还活着,早早将郎君找到就是了。   秦嫣看着那辆金镂银错的马车,车轮辚辚向这里前进,两旁有穿甲持刀的军卒守护着。马车车厢的下方,细长的金流苏随风飘荡。   马车将至,异香越发扑鼻,将秦嫣熏得头脑醺醺然,跟喝了俨酒似的。真心有点受不住。   秦嫣知道,高昌的麴氏政权是个汉人政权,跟中原唐国一样喜爱熏香。当初她因初次进入敦煌不习惯这种风俗,闻不惯那些香粉的味道,还夸过郎君没用熏香的身子味道好闻……闹了好大的一个红脸,搞得她浑身都是热潮。   想起这事儿,那股热潮就穿越五年的时光,再次涨到了她的脸上。她觉得胸前臌胀胀的,真不知道如今与他相见,该是在何处呢?身边暖风习习,提醒她如今是夏季,陌桑湖边的桃花早已变成了小毛桃……好想念郎君,他应该在敦煌的翟府中生活吧?不在的话也许去了长安做官?还是回了北海门?   也或许,他根本就觉得她不会回来了?跟别人好上了?哦,那可得侧面先了解一下,如果他真的已经有了妻室,那她就不能打扰别人了。秦嫣虽则如此盘算着,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郎君是不会随意娶旁人。   想得太出神,只觉得身子被人一带,回头看到是鹿荻将她拖后了一步,眼前一轮金镂银错、镶嵌着深红色玛瑙的辕驾,停留在自己的面前。秦嫣惊得又倒退了两步,湛蓝色的眼睛抬起——不知何时,张驸马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下,而她浑然未觉。   马车的外面,一层如璧似玉的琉璃帘卷起,阳光下清波流漾、碧水浮光,上面一滴滴淌着水珠儿,显然这个马车的顶上是掏空的,里面储藏着冰块。人坐在其中凉爽舒适。因光照强烈,那青色帷幕中可以隐约透出人影来。   秦嫣当然不想跟什么高昌驸马去打什么照面,一面诧异着对方为何要在这里停下辕驾,一面低头尽量藏起自己的脸。   马车车厢的下方,细长的金流苏随风飘荡。身边的人则因为马车的停下,都激动起来,呼唤着:“张驸马!明华公子!千秋万寿,吉照四野!”   青罗帘幕,随着夏季的山谷暖风,微微飘扬。   “对面可是处月部的汗王?高昌张定和,见过处月汗王。”马车里传来淡淡的声音。   秦嫣心慌意乱之下,才发现,对方停车是为了鹿荻。   鹿荻也淡淡道:“见过驸马。”   鹿荻所统领的处月部落在是时罗漫山,时罗漫山位于天山东麓,除了处月部落,还有处罗部、葛萨部。其中处月部落最弱小,自己保命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建立邦交?所以高昌相对而言,要与其他两部关系好一些。而其他两部都以吞并处月部落为目标。鹿荻当然对这个高昌掌政驸马,显得不咸不淡。   加之她身为汗王,步履维艰;对方则凭着娶了个好女人,平步青云。当然,对方的手段也是的确翻云覆雨,很是了得。鹿荻多少有点妒忌、羡慕这位被西域人盛誉为“皓月出山”的明华公子。   那张驸马也不在意鹿荻的态度,略微寒暄几句。双方似乎就结束了这段偶遇。可是马车却并没有启动,马车里静了一会儿,秦嫣听到另一个男声在说:“这位姑娘,驸马问你,是否是波斯王子卑路斯的侍妾?”   秦嫣听着是在问起自己的情况,觉得越发诧异,又觉得很是没有道理。便抬起头,望了望马车。   面向马车队伍前行方向的应该是高昌驸马,峨冠宽袖的,显得分外高大。而他对面则坐着一个微微低头的身影,估计是随行的贴身奴人。向她问话的正是那个坐在前面的仆人。   跟鹿荻寒暄是驸马亲自开口,与她说话则是奴仆转达,这尊卑之分真的是清清楚楚。   秦嫣摇了摇头答到:“不是,你们认错人了。”别说不是王子侍妃,她根本不是什么波斯人,只是眼睛变成了蓝眸而已。紫色的遮面巾仅仅盖住了她的鼻翼下方。她抬头说话的那一霎那,远山淡抹的双眉,深湖一般的蓝眸,还是美艳绝伦地展露在众人的面前。她摇头的时候,凫蓝色的水晶在她额前摇曳,如琉璃滴泪。   这女人,美得整个车队前后左右的文臣武将,都阒然无声。   连那位仆人的声音也停住,似乎被震得无法说话。   过了一忽儿,听到那高昌驸马咳嗽一声,车内的贴身仆人低声跟自己主人道了歉。   鹿荻本来想退走,听到他们问秦嫣。   虽然这个女人的名字她都不知道,可是她赠送了她马匹,鹿荻是领情的。她警觉地发现,这个张驸马很有可能对这个貌若天人的波斯艳姬有什么想法?这张驸马的名声……那可是淫/秽得很……她皱起眉,站在了秦嫣身后,如果张驸马要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她一定不会让对方得手的! 第141章 落柯   那年轻男仆继续说:“我家主人和波斯王子有过一面之缘, 前几日他给高昌写了封信,说他有个侍卫叫桑迟,不肯随他入唐, 说是要在西域传教。二十六日前, 王子的一名美姬连夜脱逃,留书说与那桑迟暗通情意, 要来西域找桑迟。王子很担心她,让主人留心一下, 问她愿不愿意去长安?王子如今住在长安, 过得还算安定。”   秦嫣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波斯帝国好几年前就被大食所灭,末代波斯王伊嗣俟三世被杀之后,听说, 王子卑路斯四处流亡。她当然不是那什么波斯姬娘。她再度摇摇头,轻启唇齿:“驸马,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青帘后面,方才与鹿荻打招呼的张驸马莞尔一笑:“我也只是猜测一下而已。”青色的帘幕一动, 伸出一只手来。手上握着一支流云脂玉头簪,听那说话的方向,竟然是驸马亲自将这簪子递到了她的面前。他的袖子里染满了浓香, 秦嫣被薰得一阵恍惚。   夕照城头,郎君跟她第一次确定关系,就是用他自己的发簪,给她挽了发髻……后来, 丢在万石樽下……   驸马继续道:“姑娘,如今波斯国灭,你这样的女子无人庇护难免吃亏,这根簪子你带着,如果想通了,拿着它入唐找波斯王子。”   秦嫣垂眸看着那只手,菱格缠云纹的宽大织锦衣袖下,露出的手掌修长、有力、肤色白皙,五指的指甲都修剪地光滑挺翘。她记得,郎君也有这么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当然没有这般瘦削。而且他当时年少,还残存着啃手指的那点恶习,所以指尖会有点毛躁。到了十九岁,他都没有改掉……   秦嫣担心起来,那日山崖下分手,他也是受了重伤的,真不知道,他后来是否安全脱身?是否治好了伤势?   眼前张驸马的这只手,与她记忆中郎君年少时的手,悄然相叠。只觉胸口蓦然一酸,泪水就失去了控制,滚落了下来。滴在张驸马的衣袖滚纹上,浅白色的织物间,立即出现了几个较深的水渍。   那手便迅速收了回去,连玉簪也不递给她了。秦嫣透过青纱帷幔的缝隙,想看看里面的驸马。   她还没能够仔细清楚对方,只觉得眼前一条黑影闪现,向她手臂上抽过来。力量不大,速度也不算快,是驱逐为主的意思。不过对方手腕控力不错,将鞭稍响得噼啪有声,很是吓人。她正要抬手将那从马车里挥出来的鞭子拿住,半空里倏然伸出一只手,毒蛇一般的鞭梢,被一把掐死,挽在那人手上。   秦嫣侧脸看到,是鹿荻!鹿荻将驸马马车里那个年轻仆人挥出来的长鞭,潇洒帅气地拽住了。   鹿荻傲然对着马车内,道:“张驸马,这是我的女人。如果冒犯了你,还请看在图桑族的份上,手下留情!”   秦嫣:……   鹿荻看得很清楚,波斯女人将泪水落在了那张驸马袖子上,驸马车驾里的年轻仆人便出手要抽那胡女,若不及时阻拦,这姑娘就会吃亏了。同时,她觉得张驸马对这胡女特别关照,不知是不是对其有所企图,便出口替她顶一下。   黑头和胖鱼兴奋地就差为自己汗王鼓掌叫好了,四只手搓得跟苍蝇腿似的:自己汗王太男人了!   鹿荻狠狠将黑鞭掷回马车。秦嫣随之有了台阶下,便也就退后一步,站到了鹿荻身后。   方才还装出彬彬有礼的张驸马,这回什么话也没说。隐约看到他愠怒甩袖,命人将马车开动。   马车很快启动了,金驳银镂的车轴在秦嫣面前转动起来。高昌的张氏掌政驸马终于离开,小插曲结束,黑头和胖鱼迫不及待地挤过人群来,说:“仙女。你可要小心,那张驸马刚才给你什么了?会不会看上你要捉你去高昌?”   “他方才是想给我一个信物,让我能够平安到达长安,去投奔波斯王子。”秦嫣因那一颗泪,被张驸马嫌弃,连玉簪都没能来得及接住。   胖鱼猥琐着:“我看就不是什么给你一个信物,此处人多眼杂他不好办事,我看他是要过会儿再派人手,将你掳掠了去。”胖鱼恳求鹿荻:“汗王,你看仙女这么可怜,要被强抢民女了,你刚才也说了仙女是你的女人。不如顺势英雄救美,把仙女带回部落吧?”   鹿荻“嗤”了一声:“还真会绕弯子啊?”对秦嫣道,“我只是替你解围哈,别多想。老子对女人没兴趣。”   秦嫣也摇头,道:“方才我碰了他的袖子,他下人就拿鞭子来抽我,应该也对我没什么兴趣吧?”   “啊?被仙女碰了袖子还打人?”黑头夸张地道,“我要是被仙女碰到了手,我肯定一辈子不洗手了啊!”   “黑头你怎么恶心,以后不要做我亲随了!”鹿荻受不了了,两名亲随里,黑头比较能干,如果黑头是个如此腌臜之人,她得考虑换人了。   胖鱼忙道:“黑头说着玩的,不信你让仙女摸他的手,他今天敢不洗手,看我不打死他!”   黑头道:“对,仙女你来摸我的手,我保证洗手。”将手臂伸向秦嫣,还一脸企盼,打算乘机揩个油。秦嫣侧头睨视着,鹿荻一拳打开把他打开,太丢脸了。鹿荻道:“有病不要在姑娘面前犯!”   “哎哟哟!”黑头郁闷死了。汗王不肯娶仙女回部落,这么漂亮的姑娘再也见不到了,连摸个手都做不到?黑头揉着被自家汗王打疼的手,愤怒道:“我说,这驸马是有病吧?被仙女姑娘摸过了还嫌弃?我看他是有龙阳之癖!”   胖鱼被提醒了,肥脸一挤,燃烧起了八卦之魂:“哪有,张驸马不但没有龙阳之好,还是出了名的精于房中术。据说,不少西域有权的女人都跟他有过床笫之欢。焉耆国作乱高昌那次,就是他‘睡服’了焉耆女王才挽回高昌败局的。”   鹿荻皱眉:“这种事情不要乱说。”此处为何那么多人向高昌驸马行礼,实在是他稳固了大西域道,保住了这些商人的“金饭碗”。所以才会在这个木那塔镇上受到如此夹道恭迎。被这里的商旅听到他们在贬斥张驸马,引起众怒就难免惹麻烦。话说回来,权衡利弊,治一处难免损一处。若这位张驸马换个地方,说不定拿着刀想剁碎他的人也有这么多。   几个人正在议论纷纷,一匹白马奔驰过来,马上白衣翩翩,高冠束发是一名高昌国的随行文士,他很容易地就在人群中找到了秦嫣,立到她面前:“这位波斯姬娘,这是驸马大人让我送过来的,还请你早日入唐。”一段细长精致的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就是方才张驸马要递给秦嫣的脂玉发簪。秦嫣接下:“多谢驸马挂心。”   那文士一夹马腹,就轻巧地夺尘而去。   “这……”众人都捉摸不透了,看着秦嫣手中的簪子,秦嫣摇着问道:“这到底什么意思?”   一群人干笑起来,谁知道什么意思?不过那簪子做工虽然精湛,玉边缘都没什么包浆,看起来是那张驸马随手撒的,不是贴身佩戴之物。鹿荻可不想被黑头、胖鱼他们又提起,高昌驸马“强抢民女”的这个话题,难道她真的带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回部落吗?她会疯的。   “哇,这马可真是神骏啊。”鹿荻远远跟着那个高昌官员的后面看着,做出由衷赞叹的神态来,又说,“我们的马也不错,哈?”四人一起看她身后的黑白两匹马,除了马辔、鞍鞯简陋破烂,马匹的神骏之色倒的确不差多少。于是,显得马身上的装饰、辔头越发潦倒难看,提醒着他们如今过得如何不堪。旁边挤着的一些商旅也是识货之人,纷纷摇头着,这两匹马落这群穷酸手中也太可惜了。   对于自己汗王的洋洋得意之色,胖鱼和黑头都露出尴尬的表情。   高昌的马队走过之后,马队、驼队需要重新整理道路,互相让开通道,颇为需要花费一点时间。鹿荻他们牵了几匹马也有点走不出去,索性站着继续闲聊等待。   鹿荻问秦嫣:“你不是那什么王子的波斯娘子吧?”   “不是。”   “那既然如此,这簪子你可要换钱使用?我可以帮你找门路,多换几个钱。”鹿荻对这种东西特别识货,一看便知道是上佳美玉。她认识有实力的商人,完全可以卖个大价钱,让这个波斯姑娘路上过得富富裕裕的。   “啊,不用。”秦嫣急着赶路,还卖什么玉簪?顺手塞给鹿荻,“你要不要?”   鹿荻悚然退后一步:“姑娘,我对女人没兴趣的啊,你别看上我啊!”难道方才给她挡鞭子太有神采了,姑娘看上她了?那就太讨厌了。   秦嫣哭笑不得,收回来放在怀里:“不要就算了。”   鹿荻耸耸眉毛,这事儿看来她不需要帮忙了。又提醒她:“张驸马说的也没有错,你大概先前住在小地方,所以不知道轻重,这西域道如今虽然大致没什么战事发生,但是沙匪抢掠这种事情不会少,你还是尽早入敦煌不可耽搁。唐国的治安要好许多。”   “多谢汗王。”   黑头听着她们的交谈,问道:“汗王,那张驸马真是有龙阳之癖吗?那红豆公主岂不是太过可怜了?”   胖鱼也问:“听说他们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怎么张定和忽然有了这怪癖,这让红豆公主怎么办?”   “你们懂个屁!”鹿荻粗鲁啐了他们一口,“人家那是政治策略。如今麴文泰过世,高昌小王子麴智胜年龄尚幼不能亲政。若是红豆公主和驸马诞出小世子,他兵权、政权、商权,三权在握。你说说看,这高昌王位会传给谁?张氏还是麴氏?”   黑头他们哪里懂得这些个政治弯绕曲折的利益勾连,听得一愣一愣的。   “驸马本不得掌权。高昌麴氏让张定和暂理朝政,只是权宜之计。”鹿荻说,“听说,高昌的宫闱里,有麴氏王族的势力监视着他们不得行房,还要记录在《起居注》中。红豆公主大婚之后,很有可能独守空闺多年。”鹿荻道,“驸马的暂时掌政,是多方妥协的结果。”   “那等到麴智胜能掌握国事,驸马被清权,他自己岂不是自身难保?”秦嫣问,尽管这几个图桑人一直不停地在讽刺挖苦那“明华公子”,秦嫣倒是听得出,这位张驸马为了稳定高昌和西域,斡旋调和,应该做了许多的努力。方才,他为波斯王子的嘱托而关心她的安危,可见也是个重情谊之人。她倒是对那位张驸马有了几分关心。   鹿荻说:“我觉得他将事情做得如此绝,应该是留好后步的吧?至少公主绝对会保他。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麴伯雅国变流亡之时,他们也是在一起互相扶持。我听说,这些年公主独居却不养面首,相反,凡是驸马需要她相助之处,从无半点退缩。我觉得,红豆公主对驸马还是一心一意的。”   秦嫣道:“我想,等他们还政小王子之后,一定还是会共享天伦之乐,成为令人艳羡的佳偶。”   鹿荻道:“王族之人,多身不由己。”莫说是红豆公主麴鸿都了,她步陆孤鹿荻不也是,不得不承担着自己无力承受的重担?   “驼队要出发了,姑娘,你快上那匹骆驼吧。”鹿荻看到驼队即将出发了,提醒秦嫣道。秦嫣点点头,抓住骆驼的辔头,坐上了骆驼背。说实话,还是胡人的衣服骑用坐骑要方便省事得多,她觉得穿着波斯姬娘的衣服,还是挺实用的。回头向鹿荻他们挥手道别。   双方也都没有细问对方的姓名,想来不过是茫茫大漠中的一次萍水相逢,没有必要互相认识了解得太深。   负责驼队的领队一声长号,悠悠然飘荡在夏日的午后。西域的午后已经开始有凉风袭来,秦嫣脸上的紫色面巾飘荡飞舞。远远听着有人在骆驼上弹起了琵琶,又有人吹起了觱篥。驼铃叮咚,她的身子随着那高低起伏,如陆地行舟的骆驼,摇晃着向前而去。   随风传来粟特歌女的歌声:   “冰雪消融,回归孤雁,   一路向西天空蔚蓝。   苍茫高山上最怕,手中的风筝断了线……”   秦嫣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甚至七年前的光景。时光只是一瞬,她真希望什么也不曾改变。骆驼一匹接一匹,连缀成长长的一条线,向着东方而去。敦煌大城正在等待着她的归来。   ——郎君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在木那塔镇的另一面,高昌国的白马马队也形成一道长线,一路向西,天空蔚蓝。直到酉时之后,这支马队来到了蒲昌海边。鄯善之地夏日绵长,此刻还远未到日落之时。这支白马蹁跹的华美车队,却停了下来,甚至有人开始搭起金顶白幕的帷帐,似乎准备在这里过夜。   高昌驸马的马车也停在了一带胡杨林下,一名年轻的仆人掀开青帘,走下马车。利落地解下四匹白马,让其他随从牵着去湖边饮水。这一路上紧赶慢赶,连正午日头旺盛的时候,驸马都让尽快赶路。如今黄昏凉爽,不冷不热之时,他反而命令在蒲昌海边驻扎停营。   待那仆人走开不久,马车的车帘一掀,露出一双仙凫云如意丝履。华袿飞髾,褒衣博带,张驸马走出马车。   高昌国麴氏,起于隋朝的扶持,整个政权倾向于已经消失的杨氏天下。在李唐建国之后,他们以汉室遗统自居,有魏晋遗风。不过这些年,随着与李唐国的关系改善,臣下之民已经逐渐开始与唐国一样喜欢穿胡服。只有在本国的重大场合,才会穿着这样的南朝衣衫。   这是个看起来年约三十许的男人,略显瘦削,越发显得身段飘逸。脸上轮廓挺拔完美,眉毛微耷,眼睛有神,敷着一层白色脂粉,使得他的真实年龄,甚至真实相貌,都有些模糊。不过,张定和自少年起,就爱以魏晋遗风来打扮自己,涂朱抹粉,穿宽松大襦,这是整个高昌上下都很熟悉的事情了。   暖阳微红,张驸马的眼睛看向蒲昌海的清澈湖水。   “落柯,”他道,“更衣。”刚才被那波斯女子弄脏的袖子,得换一身了。   已经将四匹白马交代给了奴子的年轻男仆落柯走回张驸马的身边。数年前,他曾是一名驼奴,在一次去敦煌的路上,遇到一个很可怜的女孩子,她带着自己残疾的兄长,想要混入他们的驼队。他很喜欢她,就偷偷用自己也很弱小的胳膊保护了她。   那一年风雪很大,路上也很孤寂,因为这个女孩的陪伴,让他觉得很有趣。后来她夫君就来找她了。还给他赎了身。落柯勤快刻苦,到了敦煌运货、认货,做店小伙,成了“看山楼”里很不错的一名店伙计。   一日,高昌驸马微服来敦煌,被他的勤勉所打动,问他跟不跟他去高昌。他可以教他武功,教他认字,有了本事,他就能够更体面地活着。   落柯当然求之不得这样的机会,在同伴们艳羡的目光中,他成为了张驸马的贴身男仆。虽然他是自由平民,可是他喜欢像其他奴仆一样,称呼张驸马为主人。主人果然教他认字,还教他武功,跟他说,再过两年,他就能出师了,到时候,在高昌也好,在沙洲也罢,盘一个店面下来,就能过上安稳富裕的日子。   落柯说,他愿意服侍主人一辈子。   张驸马说,你我没有那么长的缘分。   落柯看着驸马走到蒲昌海边,立到一棵胡杨树下。这棵胡杨树的树根已经□□暴出了。   刚才还在说衣服弄脏了,让他重新换过了一身大衣服的驸马,现在却不嫌脏,就这样坐在了那枝遒结的树根上,他与那树根一起,在夕阳的斜照下,散发着淡金色。   他挺拔的侧颜微微抬起,仿佛蒲昌海里有什么东西会出现,让他如此等待。   从唐国回高昌的路,实际上这里是绕道的。   只不过,很多年前他在这里等到过一个人。就算若若并不可能从这里出现,他还是让马队绕过来,想要故地重游一下。 第142章 远月   落柯摸着一匹白马的头, 随着驸马的眼神向前望去,那里隐约可以看到,有一片金黄色的废墟, 在湖岸的另一头, 反射着斜阳的光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夕阳一点点被湖光山色蚕食下去, 下人们已经做好了饭菜。护卫这支马队的军卒,随行出使的文官, 都在远处的帐房里用餐已毕。每个人各司其职, 蒲昌海的岸边, 除了马匹偶然的嘶鸣声,诺大一支七八十人的队伍,一点多余的声息都没有。   婢女几次送来热过的饭菜, 想让落柯递过去。驸马的起居饮食都只让落柯经手,落柯也是最熟悉驸马脾性的。落柯将手一摆,轻声道:“你们轮班,随时热着, 实在味道变了就重新做一份,现在驸马还不能打扰。其他人等,都去休息吧。”   婢女屈身行礼, 回到行军灶前,把落柯大人的意思说了一遍。庖厨留了一把火,没有事情的奴人们纷纷散去。   蒲昌海上日光已经完全消退,深蓝的天空如幕, 一颗、两颗的夜星,从天幕上显现出来。   蒲昌海。   他第一次弄丢若若的地方,就是这里。所以这一次出使唐国,要经过蒲昌海,他就在这个傍晚前赶到了蒲昌海。   他仿佛以为,自己也在这里枯坐一天一夜,若若会像上一次一般,光着一双脚,站在他的面前。他仿佛以为,只要他在这里等上一天一夜,若若会和许多年前一样,跌跌撞撞爬上来,对着他哭,让他不要丢下她。   ——他不曾丢下过她,真的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都是若若丢下他。   头一回失散是在夕照城,她丢下他走失在了楼兰圣道里;第二回也是她,丢下他,为了救长清哥哥,回星芒教两年;更是她,在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将他丢下的!   早知道她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丢下他,第一次在蒲昌海重逢的时候,他一定不会为了自己那一点点少年人的骄傲之心,拼命忍住眼泪,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要掐着她的脖子,逼她答应:从今往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一个人丢下……这样之后,若若每次做决定的时候,是否都会将他的分量多多掂量一下?   世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平静的蒲昌海上,迎来了皓月升空。湖边年年月照人,却不知湖边年年人不同……   若若——   他真想,像十七岁的时候,站在蒲昌海边肆无忌弹地喊叫她的名字……可是,他如今是高昌驸马,他身上放着西域数十万人的安危,他的背后靠着大唐河西一线的和平,他不可能如此放纵自己。   他只能在心里,无声地说:“若若,上一回你没有让我等你那么久啊。天都黑了,你在哪里?”   是的,天都黑了。   若若不是在这里弄丢的,他也不可能在这里等到她。翟容转头看到,落柯还垂手站在不远处,他身后的使团营帐四周,非常压制地点着很少的灯火。可能是因为他的心绪不佳,落柯也管着手下的人不得出声。   翟容站起来。   当他站起来时,宽大的帛衣在风中飘动着。风烟化影,那个七年前,坐在胡杨树根上等着姑娘的少年不见了。留下了这个身份多重的“张驸马”。   翟容扮演的,正是那位比他年长八岁的高昌驸马张定和。   其实两个人的相貌,根本就是两码事。翟容的飞扬任意,与定和驸马的温雅清癯,哪里有半分相通之处?翟容甚至有时候觉得,小纪还比他更为合适一些。就算是大唐上层要利用他手中掌握的西域势力和资源,也完全可以让小纪做这个伪驸马,他从旁协作就可以了。   可是大唐承启阁始终坚持,他才是前往高昌国替代张定和张驸马最好的人选。翟容阖家根基都在唐国,而小纪则是南疆亡国世子,没法让他掌权外方。   那高昌国,从前身的车师国起,在西域也有了不少年数。   这些年,高昌在西图桑帝国的淫威之下、西域诸多小邦国的挤压之中,十几年前还发生了一次宫变,使得上代国主麴伯雅带着亲信、子女匆匆逃出高昌。此后,张氏家族协助麴氏,经过多次顽强作战,麴伯雅才重返高昌继续做国主。   夺回政权之后,张雄自己年纪也大了,本希望长子定和能够成为国主的心膂股肱,为高昌定国出一把力。奈何张定和公子自小体弱,逃亡之时又受了伤,三十岁未到就已病入膏肓。张雄壮志未酬,伤心之余,将自己的幼子起名为“怀寂”,表达了自己对高昌国未来前途的不安和遗憾。   高昌之后依然噩运连连,张雄将军抱憾去世,麴伯雅也去世。数年后,麴伯雅之子麴文泰也病重不能理政。张定和秘密进入唐国,恳请唐国派人进入高昌,不要让高昌落入多国纷争之中。当朝圣人便选中了翟容来进行这个计划。   翟容正处在心灰意冷的情况下,真是不想参与进去。   他重伤未愈,失去了兄长和若若,只想在府中照顾嫂子,教养轶儿,无心此事。圣人承诺会安置好玉青莲,让翟轶拜大贤读书,以后给他一个好前程。   翟容这才前往太极宫中,见了一回张定和。   那个年龄比他兄长翟羽小好几岁,却因为自小羸弱之身,而显得单薄见老的张定和,定定地看着他好久好久,然后跪地长身而起,行礼道:“我高昌张氏死不足惜,可惜如今泥孰王病殁之后,若是麴氏王族政权不能稳定。西域又要面临生灵涂炭之厄。定和相信公子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太极宫的晚风,吹得翟容有些昏沉。   他依稀之中似乎觉得,张定和与自己已经逝去的兄长身影重叠在了一起。翟容父亲死于西域大乱的敦煌之战中,兄长翟羽为此加入承启阁,放弃了那么多才换来了河西一带的安稳……还有他和若若的生离死别,如果换来的是又一场浩劫,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翟容迟疑了片刻,向高昌驸马伸出手:“可是,我与张公子面貌完全不同,如何移花接木、以假乱真呢?”   张定和听到他松口,一双已然有些凹陷的眼睛里,射放出熠熠光辉:“公子?”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握着他的胳膊,“我早已做好计划了,公子莫忧。”   张定和秉持魏晋遗风,在高昌国中,每日里涂脂抹粉,熏足香料。然后时常称病不出现在朝臣面前,让自己的面貌不为人所熟悉。   张定和道:“若公子进入高昌,完全不必担心相貌不同。我得到易容之术,可以将我脸面做些改动,公子的面貌也适当做些改动,我们两个看起来就能很相像了。”张定和取出软皮、脂粉等物,不过片刻便将自己面貌做了改动,然后又为翟容化了妆。两人便有了七八分相像。   张定和道:“公子不必特意像我,只要不像你原先的自己便可以了。”毕竟翟容是河西人,虽则从小去北海门学艺,在敦煌呆得并不久,但也要防备一下。   翟容看着镜中的自己,与眼前的高昌驸马,发现的确可以一试。十七岁时,他在敦煌不过一个来月,过后就是以隐秘的身份,乔装在西域各地办事,整个掀翻星芒教的过程中,翟容都是黑粉摸脸,掩藏身籍的。   计策定下,唐国找了个合理合适的理由,让翟族举家迁往中原。   张定和返回高昌做进一步铺垫,他让远自西方的绘画师和雕塑师,以自己易容过的面貌,和麴鸿都公主一起,在高昌宫廷中各处绘他们的夫妻图,制造夫妻塑像。令整个高昌都渐渐习惯张定和这副容颜。   待布置差不多之后,翟容正式李代桃僵,成为了张定和的替身。张定和则重返唐国,继续养病。   与焉耆国的一战,很多人传说是“月华公子”与焉耆女王之间有所私情,所以诺大一个危机,张驸马一出手便消解了。其实赫连成城的黑狐部落就是焉耆国的旧部。星芒之战前,翟容曾经帮助赫连成城的堂姐登上了王位。是他和赫连成城上演了一场障眼法,由此,他以此事为媒介,正式进入了西域众多王权争斗的中心。   数年苦熬,张定和驸马与其父辈的理想,经由翟容的双手实现。   如今他治下的高昌国,独立、稳定、富足。接下来,翟容会逐渐引导民心,与唐国建立友好的外交,共同促进西域地区的长治久安。   两个月前,张定和公子殁于长安的清舍中,红豆公主闻讯痛哭流涕。这一趟,就是翟容带着出使队伍进入唐国,去迎回定和公子的骨灰。要按照他的遗嘱,供放在高昌佛寺塔中,以后与红豆公主夫妻合葬。   “主人。”   “用膳吧。”翟容知道,自己没有安歇下来,手下人的心情都会绷紧。落柯将他带入华帐中:“主人请走这边。”   翟容入华帐,拂袂落座。   落柯递上刚热好的饭菜,为他倒了一杯葡萄汁。翟容问他:“那处月汗王可有过来找我的意思?”   落柯道:“没有,他带着两名随从直接回时罗漫山了。”   翟容摇摇头,低头用着自己的晚膳。落柯道:“主人为何如此关心那处月汗王?”   “我关心的不是处月汗王,他那个部落也有一千来人。如果好生经营,找到妥当的部族联姻或者联盟,还是有周旋的余地。如今这鹿荻汗王一意孤行,只怕那处月部落要被灭族了。”   落柯道:“难怪主人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玉簪交给那胡女。主人是特意示好,让处月汗王能够向你求援?”   翟容道:“落柯,你如今真是眼界提高了不少。没错,我将玉簪给那胡女,是在暗示鹿荻汗王。葛萨部落和处罗部落最近就要发动吞并处月部落之战了。如果他能够过来找我,我可以给他们想点办法。他是图桑王姓,我们高昌不能主动去联系,以免引起西图桑大可汗的猜忌。但是处月部汗王来求救,救个急倒是可以的。”   落柯道:“可惜鹿荻汗王愚不可及。”   翟容道:“是有一些,静观其变吧。”他身为高昌的掌政驸马,亲自将自己的簪子去递给一名陌生胡女,这行为本来就很反常。鹿荻如果不能感觉到这种反常,这人的心性实在鲁钝得够可以。   他夹起一片玉子包裹的米饭,想起在木那塔镇上见到的那名波斯姬娘。   鹿荻躲在暗处,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对方,只是那胡女实在肤白如雪,眸如蓝水,人也较寻常女子更高挑窈窕一些。她又高又白,哪怕遮了半张脸,立在人群中也如美人立云端,太引人注意了。如此,翟容才会在她身边,发现了步陆孤鹿荻。   高……白……   翟容在平时,尽量不让自己过多地想起若若,因为一想起就会头脑作痛,有时候痛起来什么也做不成。方才在胡杨根边坐着,那是放纵自己,现在既然恢复了驸马的身份,就要暂时忘记才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那胡女,他就又想起了若若。   犹记得,若若小时候总爱又蹦又跳地跟他说,她以后会长高的,她以后会变白的。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变高变白,她就很好看的。   翟容想:若若不变高、不变白,其实也好看得很。   他的筷尖微微颤动:若若,不要你变高,不要你变白,你随便变成什么样子都行,你回来吧。   我很孤单……   落柯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出,跟着主人好几年了。无论他如何殷勤地服侍,主人也没有几顿饭是好端端吃下去的。主人的魂,仿佛丢了一半。他自己也在使劲找,可是似乎怎么也找不回来。   落柯想起主人最近很喜欢的一卷册页书,是他此番出使唐国带回来的东西。唐国新发明了一种书页装订的方式,携带起来很趁手。里面以刚劲朴健的唐律楷书写了数品经文。   平日里,高昌明成宫中的所有书籍,只要落柯喜欢想拿来临摹练字,主人都不会拒绝。只有那一本小册页,他看着主人稀罕得很,从来不让他碰。而驸马自己每次拿起来看,都会嘴角微微含笑,有他在平日里看不到的温暖。   落柯道:“主人,饭菜已经凉了,要不要去热一下?”   “撤下去吧。”   “那要不要拿匣子里的装订册页出来解闷。”   翟容说:“你倒是细心,什么都看在眼里。”   落柯听得出他是同意了,便去拿那个装了册页的黑漆螺钿盒子,放在漆雕托盘中递给张驸马。翟容打开木匣盖子,取过那本小册页,一见到就笑了起来:这本册页是轶儿写给他的。   小时候轶儿总是拿着他留下的字迹练字,如今轶儿十岁出头了,听嫂子说在太学里很得先生赏识。圣上也几次给了他封赏,以后是会做官的。   玉嫂子其实对于中原人做官不做官,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轶儿很高兴,轶儿很喜欢,所以嫂子也很高兴,也很喜欢。轶儿知道自己小叔在为大唐继续出生入死,特别为他抄了一本祈福的经文,还让长安的装裱匠用刚时兴出来的册页装订,便于他携带把玩。   翟家本来就信佛,连玉青莲也开始跟着一名师太学着慢慢礼佛解闷。这篇经文就更显得轶儿有心了。   翟容翻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念着,自己家在莫高窟开凿的那个洞窟,兄长去世后就停工了。他暗自寻思,以后回去了要重新将那里供养图画完。   锦帐外,远远传来粟特歌女的歌声,距离遥远已经听不出歌词了,只能感觉到那旋律幽怨绵长,像有诉不尽的哀思。   湖波荡漾中,明月入空,清光遍洒人间。像一首已经遥远的,缥缈的诗歌。   ==========   贞观十一年的大泽……   贞观十一年的敦煌城……   秦嫣一路行来,觉得与七年前,第一次来到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她所在的驼队没有立即进入敦煌城,据商旅的商头和领队说,如今巨尊尼不再活跃,星芒教已经灭亡,大西域道上各国之间争斗日趋减少,东西交汇的商队来往,变得越发密集。从敦煌进入长安,仅仅办入关手续,就需要两天的时间。有些商队无法当天进入敦煌,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各国商队的集营地。   商头见秦嫣容貌耀目,起了一些做生意的心思。因与处月汗王有些关系,倒也不是什么邪念。跟她商量,说是姑娘生得如此天仙模样,愿不愿意做他们商队的舞姬,到时候他们带她去长安,可以找个好的下家。知道她手中没有过所,说如今唐国对汉人出入管制甚严,对胡人管制没有那么严格,可以帮她办一个过所,一应费用都他们来。   秦嫣拒绝了这个好意。   她不会去长安,她和郎君说好,一定要回到西域。哪怕他一时找不到她,她对道路比较熟悉,她可以找到他。   秦嫣站在敦煌城数里开外的地方,远远望着那座城池在夕阳西下中,城墙变成金色的剪影。等待夜幕降临,她就自己翻城墙过去。   从天疏潭里出来,她已经发现自己身如轻燕,体内似有精纯之气不断流动。如今的敦煌城在她眼里,如履平地。那些守城的军卒,在她眼中,也不过都是些可以轻松躲避的普通人。   敦煌城外的这片空地上,聚集了许多胡商的驼队。不少驼队、马队、车队在此处扎营燃起篝火。来自世间八方的歌者、舞姬、乐师在这里欢歌高唱,欢庆自己历经了雪山大漠的重重考验,终于来到敦煌城前。   秦嫣找了一个篝火,与一群不认识的人一起喝酒,随着他们一道唱歌。他们唱的歌她都听过,他们跳的舞她也都见过。她心情很好,甚至在整支驼队欢歌笑语地邀请她这位“波斯姬娘”为众人凑兴跳上一支舞蹈的时候,她也应允着站起来,在火光烁烁的篝火旁,随着琵琶的曲调,跳了一首简单的波斯舞曲。   红火紫衫,蓝色水晶在她的额前如星光闪烁。腰带飞舞,软靴踏动,驼队中的人们都高声喝起彩来。驼队的商主叹息着,如此艳绝人寰的女郎,却不愿意随他们去长安。   就在众人或高兴,或随意的欣赏舞姿时,五六个头戴深土色麻布兜帽的人,向着火场中间的波斯女子看着。其中一个慢慢将头上的兜帽取下,此人满头黑发天然卷曲,在额前束着一个鎏金发带,中间镶嵌着一颗紫红色的宝石。乌黑的剑眉下,也是一双湛蓝的眼睛。 第143章 桑迟   这几位蓝眸男人, 是真正的波斯帝国贵族——波斯国的前侍卫长桑迟大人,及其手下。   波斯王子卑路斯国破家亡后,带着景教的大德先知, 进入长安。桑迟则带着自己最亲信的手下, 奔波在天山数千里的广大疆域之中。他要在这里发展信徒,让景教的火光传承下去。   此时, 他看着那名紫衫的波斯女子,他蓝色的眼睛里是若有所思的淡淡波纹。   夜色终于渐渐浓重, 篝火也渐渐暗淡了下去……   人们都或靠着骆驼, 或钻入毡包房里安睡了。偶然有喝醉酒的人, 在夜色中高声唱歌,粗犷的嗓音传入大漠……   秦嫣靠在一匹骆驼的背上,手中端着一只木碗, 在喝剩下的几口熏熏的醪酒。火光渐稀,远处敦煌城雄浑的城楼、山墙俯瞰着苍生。   她仰望着那里,想,七年而已, 这个世间的变化不大。想来,郎君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化。   秦嫣放下手中的木碗,站起来, 她将裙子挽起掖在腰间。她身形一动,仿佛化作一道晚风,向着敦煌大城而去。   翻越城墙时,她还特地在当年翟容为她拨出的那几块城砖处停留了一下, 整面城墙都已经整体修葺过了。无论她是否承认,整个敦煌,其实已经跟七年前,她初入敦煌时,有了很多的不同。   秦嫣先去了翟府。   偌大的府邸已经空了,只有一个守门人在看着那座空宅。曾经草木葳蕤,一桥一榭无不精致的庭院楼阁,如今绿叶纠乱,纷披垂落,显出了一派荒凉之色。   看门的老人驼背、耳聋,在这里点着一盏油灯苟延残喘。秦嫣问了好几遍问题,他也就是用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啊……啊……”   秦嫣当时就被气哭了,她知道羽大哥在五年前的一战中战亡了;她知道郎君也未必在敦煌。可是,翟家不是有很多其他族人吗?香积寺的白梨花树下,她跟着郎君,跟多少翟家的叔父、堂兄妹,打了招呼?一个不小的家族,为何会消失于此。她只能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花园里逛了一圈。   然后去了罗淄官道和桐子街。   让她再度很意外。   连蔡玉班都不在了,说是蔡老板受邀去中原做生意了。把那些娘子、琴师都带走了。   张娘子也不在了。敦煌呆了很多年的张娘子,在云水居做厌了,手中积蓄了不少钱财。听说唐国施行均田制,土地可以买卖,可以私有,张娘子要去水土肥美的江南东道,买些土地,雇下劳力,舒舒服服过自己的晚年生活。那些娘子们都被她打发了,没有张娘子的操持,这些娘子们也很快就失去了先前的名气和颜色,泯然于众,被不久之后新崛起的鲜灵灵小娘子们取代了位置。如今,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一直自欺欺人,认为敦煌城七年来,如同她自己在天疏潭底一般,一闭眼一睁眼,什么变化也没有?如今,秦嫣终于被眼前的事实狠狠地打击到了。   夜深了,她站在桐子街的灯红酒绿之中,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该问谁去打听。难道,去问敦煌刺史?刺史也换了人,不是当年的徐林选大人。只怕刺史不但不会回答她的问题,还会将她当做乱贼捉拿起来。秦嫣只是觉得自己轻功变得高明一些,武功方面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应付敦煌那么多守兵,她并没有兴趣。   秦嫣想,无论如何,翟家也是曾经在这里权倾一时的,总归有人可以找。她找到一个酒楼,坐进去要了一份酪浆。   酒楼饭肆果然是消息集散之地,秦嫣在这里,慢慢打听,总算打听到了一些五年前的事情。这些事情没有被遗忘,是因为翟家毕竟在这里风光一时,而且翟家二郎君的事情,也的确有些神奇。   他们说,翟家二郎君被三头大狼驮回之时,浑身是血,脸上乱发蒙面。   狼不敢进城,三头大狼便将人运到城门口一箭之地,咬断他身上,秦嫣为他捆绑的绳索,让他躺在地上。   有守兵上前,因部分人曾经跟翟容一起去过夕照城,便有人认出他来。立即上报敦煌刺史。   敦煌刺史徐林选当时尚在,听说有义狼驮人,立即出城救人。人救回城里,三头野狼自行回归旷野。   这件事情轰动了敦煌数万人,津津乐道了好几个月。   此后呢?秦嫣在茶楼里焦急地追问着,所有人都摇摇头,说是翟家主为国殉身,被圣人重封德赏。之后为免除被邪教报复,翟家举族迁往中原,不知道音信了。至于翟家二郎主,回来以后是由徐刺史直接护送入长安,此后也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秦嫣在敦煌转了一圈,能够得到的只有这些。   昨夜入城,今日白日她也转够了。便想着出城去看看莫高窟的翟家佛洞。那里,曾经是他带着她接受翟家父母祝福的地方。   她等不及过夜,直接在这个灯火渐渐暗淡的敦煌城墙边蹲着,等到天一黑,宵禁开始,她就找了个机会,从城墙下面攀到了城墙头,脚在城墙壁上一蹬,人如轻羽一般飘出了敦煌城。   刚一落地,她忽然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立即连身翻滚。   只听见身边一阵“蓬蓬蓬”的炸裂声,紧紧咬着她一路强压过来。她不断翻滚,躲避……无数尖利的铁针,不断钉在她滚过的地方。   她左躲右闪,终于在一片略高的石块边获得一瞬间的喘息。她眼角一扫,只见周围五六个黑衣人,向着她手中张开一种暗器,如同暴雨一般将铁钉射出。   对方的暗器虽然一时间爆发的力量非常猛烈,但是能够持续的时间很短。被秦嫣躲过了那第一轮,他们也十分意外。自从这种被称为“冰雨针”的暗器制作出来以后,承启阁要偷袭的高手,还一个都不曾逃生过。   秦嫣已经如同一头身形轻巧的豹子一般,冲到那领头人的身边。出手挽住对方的关节,使其不能反抗。然后手指发出一声“咔擦”声响,一把卡住对方的咽喉,她喝到:“给我住手!”   秦嫣只是眼手身形配合比较好,躲避暗器是比常人要强许多。但是真的与人面对面打斗,她恐怕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好在,她发现自己似乎轻功非常好。当下将手中控制住的这名黑衣人,一掌打晕。然后,背在身上,迅速向前奔去。打算找个地方问问清楚,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取她的性命?   秦嫣带着人质,在敦煌城外的丘陵、树林、草丛中,与对方五个人渐渐拉开了距离。然后,将那昏迷的人带到了一堆无人的乱石旁,把对方的面巾一把打开。   定睛一看,竟然是她认识的人——齐三娘子。   秦嫣与这位齐三娘子其实也只见过一回,但是那是多么特殊的一回啊。   就是那日,在沐雨山庄,她和翟容正式换了婚书,做了夫妻。洪远孤师伯、羽大哥、长清哥哥都在,那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齐三娘子作为唯一的女眷,参与了他们那个寒酸而温馨的婚礼的。   秦嫣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齐三娘!”   齐三娘没想到这个波斯女子,居然认得自己。   她在西域做暗谍事务,长期隐姓埋名。别说是个陌生的西域女子了,哪怕是承启阁里的低层密谍,也未必能够叫出“齐三娘”这个名字。她目光冷漠:“你是什么人?”   “我是秦嫣,”秦嫣哭道,这个世间,叫她“若若”的人只有翟容。在承启阁其他人面前,她还是被称呼为小秦娘子的。   “秦嫣?”齐三娘疑惑了,仔细看着她的脸,“哪里还认得出你?”   秦嫣哭道:“我知道认不出了,我知道。”她说,“新婚你为我理过妆,你帮,我们读过婚书,是你送我们入洞房……”她已经泣不成声。   齐三娘子与他们在沐雨山庄所做的事情,从无人知道。当日在场的人如今都不在了。她作为莫阑门的首座女杀手,也不会没事与人说这等事情,听她提起,不由越发惊讶:“你……秦娘子不是死在秋格明塔什山崖下了吗?”   “我没有死,”秦嫣问道,“你告诉我,我的夫郎可还活着?他在何处?”   齐三娘一怔:翟容顶替张定和,进入高昌,这是绝密之密。如果一切顺利,高昌如一枚镶嵌在西域的棋子,可以定江山,稳边疆。如果事情败露,则会被图桑帝国的一些与唐国不和之人,以此为借口,煽动民愤,引起战事。这是一件关系到数十万人生死存亡之事……   而他们承启阁在这里的任务,就是要断绝任何一点可能引起波动的因素。   秦嫣在敦煌城的行为十分反常,单独深入翟府探查。那个看起来驼背耳聋的看府老头,也是承启阁设下的密探。他装聋作哑已经探听到,这个胡族女子自称是翟家二郎君的夫人,要寻找翟容的下落。此后,又在敦煌城四下打听当年与翟容相关的事情。   这让承启阁的人非常担忧。   他们担忧的是,当年最了解情况的人,除了承启阁之人,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长清。   长清先生虽则帮助过承启阁覆灭星芒教,但是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是什么心思,承启阁并不清楚。两年前,长安城发来消息,说是曾经有一名才高北斗的侏儒,与隐太子建成之子李承安关系甚好。大家推测,长清先生可能就是那名侏儒。   既然与隐太子之子关系交好,那就意味着对现在的李唐政权,恐怕多少抱有一点恶意。他们担心这位长清先生做出不利于大唐帝国的行为。   一开始以为这波斯女是长清派来的人,所以立即赶尽杀绝,以免夜长梦多。如今齐三娘子听说她就是秦嫣,而且,能够将那日在沐雨山庄成婚的细节,一样样叙述出来。齐三娘子心中不由自主信了三分。那时,她为小秦娘子梳妆的细节,男人都是在屋外的,哪怕长清也不可能了解。   齐三娘道:“翟辅史……已经不在了……”   秦嫣却觉得,她在撒谎。   秦嫣还待再详细询问齐三娘子,蓦然回头,只听见一阵强烈的机括之声。无数密密麻麻的钢针,再度如同一团团沉甸甸的灰影,向着秦嫣奔扑而去。   秦嫣乍见齐三娘子太过激动,忘记防护身后,那承启阁的另外五位黑衣人悄悄跟踪过来。这一回他们“冰雨针”暗器盒里满满都是铁针。   这五人这一出手,竟然是连着齐三娘子一起射杀的。   翟容在敦煌不是没有设过自己的眼线,但,都被大唐军方逐一驱逐了。翟容后来误认若若已死,为了高昌计划的安全,就服从军令,没再往敦煌安插人手了。   而留在这里的官员,个个都是冷面杀手,不能让唐国设在高昌国的行动发生任何纰漏。   眼看秦嫣和齐三娘子就要同时毙命了。   六个身着深土色兜帽的身影,从四周后面包抄下来,手中波斯弯刀闪现,那五个承启阁官员,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喉间闪起一片血花。   ……   ……   步陆孤鹿荻这几年,活得非常焦虑。   她是处月部落前任汗王,步陆孤以节的大女儿。早些年,父王连娶数回妻子,都不得生出其他孩子,为了稳定部落里的军心,遂将她自小以男儿教养。   六年前,父汗的第七个妻子终于为他诞下了一个小王子。步陆孤以节和她都非常高兴,弟弟取名步陆孤哲荻,步陆孤鹿荻更在心中发誓要好好照顾教导幼弟成长。   父汗在世时,她生活得无忧无虑。   处月部落是西图桑十姓王部之一,父亲对她很是宠爱。步陆孤鹿荻每日带着黑头、胖鱼闲逛在各处,吃喝玩乐,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两年前,处月部落所在的草场经历了一次白鹅子大雪灾,死伤了一半人,牲畜也几乎都冻死。父汗又受到其他部落的倾轧,急怒攻心,撒手而去。   小王子只有六岁,步陆孤鹿荻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担起给部落找出路的重任来。本来想着要依靠其他图桑部落,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处月部落有一片草地,名“金娑草场”,地近蒲类海,草长丰美,其他图桑王部要求他们将这片草场划归他们,才能给予处月部落以庇护。   步陆孤鹿荻知道,这片金娑草场是处月部落最后的财产,若是归了其他部落,那么处月举部为奴的日子,便不再遥远了。她自己为奴也就罢了,难道让自己的弟弟也小小年纪,从部落小特勤坠为贱奴吗?   绝对不可以!   这两年她左支右绌,各处周旋,渐渐臂肘尽掣难以为续。不时有响马骚扰掠夺他们的部落,青壮男子愈来愈少,甚至沦落到丢了一匹种马,要她这位汗王亲自去寻捕。   此刻,夏季渐渐走到了尾声,大漠上的秋天总是走得特别快。很快,冬日的寒冷,就悄悄摸入了处月部落。   草原上阴风呼号,万草伏地。浓重的乌云在长空滚卷如深色的水墨。处月部落又陷入了一次被处罗部族的军队围攻之中。   这些年,天灾兵祸之下,处月部落总人数不过七百来人,其中,精壮兵卒仅仅三百多人,余者都是老弱妇孺。   步陆孤鹿荻也算机警,获得对方即将围攻部落的消息之后,已经命整个部落的族人深入金娑草场,准备好火油火种,一旦他们这些前线部族战士无法阻挡此次吞并,便火烧草场,让葛萨部落和处罗部落的汗王,至少最近三年无法安享金娑草场!   那处罗族的领兵苏尼名叫布陆孤罗勒,长了一张焦黄的凹脸,下巴很大。他身后是数百名身强体壮的处罗军卒,高头大马在他们的□□,傲然呼哧出令人惊悚的热气。这罗勒苏尼是处罗汗王座前的一任大将,身经百战。此刻犹如恶煞一般,将鹿荻与她所带着的处月士兵,渐渐逼到了一条狭窄的山壁前。   布陆孤罗勒大笑:“鹿荻,你们是自尽求个全尸,还是让我们来成全你们?”   鹿荻派了两百名处月部青年护着部落中的老弱妇孺向蒲类海金娑草场撤退,手边只有一百多名青壮部族。   鹿荻挥舞着手中的图桑刀:“回去告诉你们可汗,我们是不会让出金娑草场半步的!”   罗勒森冷而笑:“那好,今日就让处月部落灭族以此吧。”   鹿荻双目隐约透出火光:“准备——迎战!”   那罗勒苏尼笑了一下,不无阴险地告诉鹿荻和她身后的一百名处月部战士:“葛萨部落已经有人追上了你们的族人,听说,”他手指摸了摸刀刃上的血光,“听说他们走得很慢,可能连缺兰隘口都无法到达。”   鹿荻的眸子里顿时充满了惊恐。   对方,居然探摸出他们族人的路线!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派出人手去围追堵截处月部落的族人了!   鹿荻向着缺兰隘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博力漫山三峰崔嵬并立,雪海连绵……而她的弟弟哲荻小特勤,正在黑头和胖鱼的保护下,带着四百多名老弱妇孺赶去金娑草场,准备跟那些欺压他们的恶人,做最后的反抗。   如果被葛萨部落先到一步,必然会将她的部族进行残杀。而金娑草场也会完好无损地被这些畜生瓜分。   鹿荻转身对自己的族众道:“走,我们赶紧去缺兰隘!”她身边那一百名汉子亦面色发白,他们的妻儿老小已经命在旦夕了。只怕他们无论如何打马扬鞭也赶不过去了。   布陆孤罗勒仰头大笑:“什么处月部族,什么雪山之子?你们就是一群丧家犬!”他根本没打算与这些笼中困兽决一死战。时罗漫山一共有三个较大的图桑部落:葛萨部、处罗部、处月部。让处月人去面对葛萨部吧。   鹿荻他们已经听不到那处罗苏尼嚣张的声音了,他们不停抽打着身下的马匹,希望还能够抢在部族被屠杀之前,有机会焚烧金娑草场,做出自己微弱的反抗。   浦类海的蓝色湖岸渐渐出现在了面前,雪山的倒影如同白云漂浮在湖面。   鹿荻和处月部落的战士们心中猛烈狂跳,满是凄惶,只怕此刻见到的景色,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前面,缺兰隘口,亲人的安危如何,金娑草场的命运如何?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冰冽的空气中传来一阵不详的鲜血味道。血腥味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清晰,似乎只要绕过眼前的那道山梁,就能看到一片屠杀之地了。   “已经开战了!”步陆孤鹿荻和身边的战士们都目龇尽碎,手中的皮鞭将身下的坐骑狠狠抽动,疯也似地向前赶去。   血腥之气越来越浓郁,渐渐还能听到惨叫声。   步陆孤鹿荻带着处月族的精壮战士,快马绕过一个山坳,六百多名部族的亲人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很意外,他们没有人倒下,他们都下了马,下了牛车,数百人紧紧偎依在一起。虽然看起来这些部落妇孺很害怕,但是毕竟并没有受到伤害。   步陆孤鹿荻带着人又冲过一点,看到族人面前,果然站着一支黑压压的军队。他们怒马强弓,刀刃锃亮,似乎随便一个冲击,就能将那弱小不堪的处月部落冲得七零八落。   可是很奇怪,他们停留在原地没有动。   步陆孤鹿荻继续冲过去,她愣住了。   只见两阵之间,血尸无数,皮甲碎裂,兵戈折断……咦?方才发出惨叫,伤亡在地的,居然都是葛萨部的军卒?   怎么可能?!   鹿荻的目光转到两队人马的针锋相对处。   风烈烈,衣袂飘扬中,站着一名紫色衣衫的胡女。   她一手掌弓,一手执箭,弓拉满月、箭发在弦,指着对面的葛萨军队。   一张同样衣料的紫色面纱遮去了她下半面容貌。额头上一片凫蓝色的水晶额饰,映得她一双眸子如浦类海水一般深不见底。她的身边左右站立着六名同样乌发蓝眸的波斯男子。他们也都是箭满弓弦,跟在那紫衫女子的身后,狠狠对住了葛萨部的军队。   他们,只有七个人,用箭指着整整一支军队。   整整一支军队,就不再敢踏前一步!   步陆孤鹿荻不觉放慢了坐骑的马步,这个紫衫波斯女子她是认识的。   她身上的衣裳、头上的蓝水晶首饰,还是她帮她挑选的。几个月前她与她在木那塔小镇上分手,她说她去敦煌找自己的夫君。   为何如今她会出现在这里?   她身边的六名波斯武士又是什么人?   鹿荻催促着自己的手下:“快!过去护住族人!”   紫衫女子正是秦嫣,她在敦煌城外被桑迟将军为首的六名波斯男人从承启阁官员手下救下。   齐三娘子则趁乱逃走。   秦嫣在从与齐娘子的短暂接触中,意识到郎君可能就在西域。否则承启阁方面没有必要,做出将她斩尽杀绝的姿态。   说不定还是跟五年前一样,郎君在执行特别危险的任务。秦嫣非常担心他,连自己的父亲秦都督也顾不上去寻找,跟桑迟大人一起搭伴返回西域。   路过此处,见一支正规部落军队,要大肆屠杀数百妇孺、老人,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第144章 金娑   鹿荻骑马冲到自己部族边, 被围在人群中间的步陆孤哲荻,兴奋地叫起来:“阿兄!仙女姐姐来救我们了!阿兄!”哲荻也不知道鹿荻是女儿身,自小喊她哥哥。   见到小王子, 鹿荻心头一热, 几乎滚下眼泪来。但是她坚强地忍下泪水,她不再是那个闲逛草原吃喝玩乐, 偷鸡摸狗,看见美人郎君可以肆意调戏的处月小王。她是处月部落的汗王。她从马上跳下来, 走向那名紫衣女子的身边。   紫衣女子转过来, 眼尾微微弯起传达出一点笑意:“步陆孤鹿荻, 是我!”   “你……”步陆孤鹿荻不知说什么才合适。秦嫣对她指一下身边:“这些是我的手下,这位是桑迟将军。”   “桑迟?”鹿荻想起了在木那塔小镇上,高昌驸马曾经认为这个波斯女子是波斯末代王子卑路斯的侍妾, 因爱慕波斯侍卫桑迟而在敦煌城前逃回西域。她问道:“你找到桑迟了?恭喜姑娘了。”   秦嫣笑道:“并非如此,你莫误会。”   秦嫣那一趟敦煌之行,她基本认定了翟容还活着,只是在执行着重要的任务。她的心中顿时大为安定, 她相信以自己目前的轻功和能力,要在自己熟悉的西域找回郎君,一定是一件不难做到的事情。   她第二次受到“冰雨针”围攻, 被这群波斯人所救。   这几位波斯人就是高昌驸马口中提起的,要在西域传教的波斯侍卫长桑迟将军。至于高昌驸马张定和在木那塔镇提起的什么离开王子,要与桑迟将军在一起的波斯艳姬,桑迟也是一脸茫然, 显然是那个男人在满嘴胡说。秦嫣当时就暗自皱眉了,这位高昌驸马为人很够呛啊!   桑迟将军看到了秦嫣的能力。提出合作的协议,希望秦嫣扮演他们的亡国公主,帮助他们吸引教众,恢复景教在西域的地位。秦嫣因他们有相救之恩,就决定暂时配合他们一下。   因此,秦嫣如今的身份是——波斯公主娜慕丝。   此刻面对葛萨骑兵,因战事紧迫,秦嫣没有回答鹿荻的问话,她将目光转回去,重新对准了葛萨部落的军队。她手中握着一张很普通的弓,从形制上来看,是从处月部落的战士身上随意借来的。弓背弓弦间搭着一支很普通的羽箭,也是问处月部落的战士临时讨来的。   可是她的前面,羽箭所指之处,却并不普通。   三十多名葛萨部落的骑兵横卧砂砾地面上。他们躺倒的样子非常凄惨,每个人每匹马都只中了一箭,但箭箭断喉。   她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普通的弓箭将对面五百人的队伍,一下子放倒了三十多名骑兵。最关键的是,她的箭又凶又狠,第一时间射死了对方领兵的将领。   “杀啊!”步陆孤鹿荻不失时机地带着自己的战士向着葛萨部落发起了猛攻。   步陆孤鹿荻终于热泪盈眶了。   作为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她每日哀告,恳请周围的大部落给他们一个喘息生存的机会。她还从来没有机会向这些欺压他们的人,挥起过战刀。她大叫起来:“壮士先去,妻儿再来。金娑山下,英魂永烈!”   处月部落仅存的三百多名年轻的战士们也都发出了冲击的呼喊。他们在这片大漠上,因为部族力量的弱小,已经被压抑得太久太久了,他们从来都没有机会向着自己的敌人抽起战刀,此刻,是他们第一次可以拿起手中的弯刀,向这些多年欺压践踏自己的敌人,发出属于自己的呐喊。   弱小的处月部落所有人,都热血沸腾起来。   战士们的身后,处月部落的男女老少,也一起爆发出了愤怒的呼喊,大家一起跟着自己年轻清秀的汗王,呼喝着席卷而前。凡是双腿还能跑动的扛着草耙,挥着柴刀,拿着撬棍的,都不约而同地向着处罗部落的骑兵们冲将过去。   秦嫣看着处月部落毫无章法,如同一群疯狗一般,胡乱冲向对方的正规草原军队,心中很是着急。他们只消被对面组织起进攻,猛烈一冲就会死伤无数了。她丢下手中的弓箭,喊道:“那个谁!刀给我!”   她双手一翻,从她身边急奔而去的一名处月部落战士,忽然没了弯刀,惊诧地看着自己的手。抬起头,看到自己的刀已经落入了那波斯女人的手中。   秦嫣脚下一踏,紫衣翻扬。一路上双脚点蹬不住,飞身踏上处月部族人的头上、肩上、马背上……很快就从狂奔乱跑的人群中越众而出,与葛萨部落的骑兵迎面撞上。她劲气纵横,银光飒爽,刀锋所指如切瓜削菜一般斩落人首。   桑迟权衡了一番,大吼一声,手中的陌刀挥舞,宛如天神降临一般,带着自己五名亲信,向着葛萨军队杀过去。   葛萨骑兵依然人数众多,兵强马壮,但是他们始终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攻击队形。他们在先前的箭战中,失了领军的将领。此刻,又被那女子骇人听闻的刀法,这些莫名出现的波斯将士和处月部落汗王步陆孤鹿荻从神魔那里借来的勇气,彻底击溃了。他们不敢恋战,漫山遍野地散驰而出,很快就败退出了缺兰隘。   “胜利啦——”小王子哲荻奶声奶气地坐在胖鱼的肩膀上,高声呼喊着。他身边,部族的老弱妇孺与部族战士们一起大声呼叫:“胜利啦!”   秦嫣也紫衣收拢,从血肉四溅的战场退出来,向步陆孤鹿荻走去。   步陆孤鹿荻问道:“你叫什么?”她是第一次想认识这个女人。   “我叫娜慕丝。”秦嫣将弯刀顺手丢给刚才被她夺刀的处月军人手中。这场战斗实在结束太快,这位军人从被夺刀到战斗结束,都还没反应过来,一脸发懵。秦嫣此刻将刀还给他,颇有温酒斩华雄的气势。   “娜慕丝?”步陆孤鹿荻感觉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你是波斯人?”   “嗯。”秦嫣含混道。桑迟将陌刀扛在肩上,站在一旁,他语言不太通,能听懂一些,说话还是有些障碍。秦嫣介绍:“这位是我的侍卫长,桑迟将军。”又将其他五位波斯将领介绍给了鹿荻。鹿荻一一见礼。   黑头和胖鱼对秦嫣本来就很是仰慕,听得此言,忙跟族人介绍,这是仙女娜慕丝。他们俩一个多月前就遇上这位仙子了。在众人无数艳羡的目光中,黑头和胖鱼抱着小特勤步陆孤哲荻,一起带头起哄,高喊起来:“娜慕丝!娜慕丝!娜慕丝!”……   连处月部落的战士们也都一起欢呼起来,“娜慕丝!娜慕丝!”……   秦嫣看着眼前走进的步陆孤鹿荻道:“你们这个部落的事儿,怕是还没有完。”   步陆孤鹿荻心情沉重道:“我知道。”他们面临的是灭族之厄运,哪里是今天这般的一场小仗可以解决的?   秦嫣道:“那我们寻个地方从长计议?”   步陆孤鹿荻眼前一亮:“你……你打算留下来帮助我们?”   秦嫣道:“是。”桑迟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在他们的计划中,并没有帮助处月部落这事情。不过他随着波斯王子逃亡到西域,也有好几个月,也知道,如果要重振景教,还是需要有固定的教众维系的。思考了一下,也就默认了从处月部落开始入手。   “你为何要帮助我们?”这里,鹿荻在问秦嫣。   秦嫣为何要帮助她?   秦嫣看着鹿荻那张眉目清俊的脸,如果鹿荻是个真正的男儿身,以她的长相,完全可以在图桑部落之中,以联姻的方式,获得强力的联盟。可惜,她不是男儿身,她无法以缔结婚姻的方式,来强大自身、保护族人。   别以为那些大漠上的男人,有多英雄,有多了不起!在那些政治联姻之中,女人如货物,被抢来又抢去。他们也是踩在女人的背心上,才能够彼此利益制衡,达到喘息和发展的机遇的。   秦嫣就是要帮助鹿荻!   既然,鹿荻不能以男儿身,迎娶别的部落公主,来给自己的部落增加实力。那么,就与她联盟吧!她们,要像顶天立地的真正英雄一般,打出自己的一片江山。   秦嫣主意拿定,看着被胖鱼高高举在肩膀上的步陆孤哲荻。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跟先前的轶儿,或者说,跟翟家人有那么一丝丝相像。她也清楚,其实未必相像,只是她很想念宜郎,使她对世间所有能令她想起他的人与事,都感到分外亲切。   “我喜欢你们的小特勤,”秦嫣道,“我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你喜欢哲荻?”   “嗯,他的眼睛跟我家夫君有些像。”秦嫣很不要脸地信嘴胡说。浑然未觉,自己此刻说出来的话,跟木那塔镇上那个高昌驸马一样信口雌黄。   鹿荻伸出手,万分感激地涕泪齐流:“谢谢你!找了如此蹩脚的理由来帮我们!!”鹿荻也不笨,猜得出她真是看他们可怜而出手。   “那么,结盟吧。”秦嫣将手放到她的手心,两个姑娘歪歪扭扭,算是结盟了。   ……   ……   阴云散去,暴雨刚歇,草原上又恢复了寥廓静远的风景。金娑草场上,草青水长,远处的雪山带来清爽的空气。   两个姑娘面前的一张舆图是秦嫣画的,秦嫣在帮着鹿荻一起商量接下来如何面对处罗部和葛萨部。桑迟将军他们是远来之人,能提的建议不多,秦嫣好歹是五年前的西域通,收拾收拾还是可以提出些好想法的。   鹿荻还不太懂得如何看舆图,秦嫣便教着她如何认南北,如何看路程。如何分辨山势……鹿荻呼了一口长气,要想成为一名真正成熟的部族领袖,她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午后,草原上下了一场很短的暴雨,雨停之后,天空碧色如水晶。秦嫣说道:“看,双彩虹!”鹿荻站起来,望着高空横跨而过的两条彩霓长虹。彩虹,连接天地的造化之桥。鹿荻说:“父王说过,你想见什么人,站在彩虹下就能见到他的脸。”   秦嫣自然也知道这个草原的说法,不过她不是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姑娘,只是看着那彩虹,觉得金娑草场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鹿荻则仰头看着那彩虹道:“娜慕丝你知道吗?我先前有很多次站在彩虹底下,希望能够见到那些想见到的脸,可是一次也没见到。”她最想见到的,就是自己的父汗。在部落一次又一次面临生死危机的时候,她多么希望父汗能够站在自己面前,给她一个宠爱的笑容。真的,她不求父汗回来帮助她,只求能够见他一眼。   秦嫣道:“我们追到彩虹的脚下,看看能不能见到我们想见到的人?”   “彩虹的脚下能追到吗?”   “没追过如何知道?”秦嫣吹了一声口哨,大黑鸟带着一匹白马从不远处的马群中长叫着跑到马圈旁边。鹿荻对胖鱼道:“胖鱼,把大黑鸟和白小飞放出来。”白小飞就是那匹白色的野马,每日高贵得跟公主似的。害得鹿荻成日疑惑,大家养大黑鸟也是跟捧王子似的捧着的,为何它一脸猥琐?野生野长的白小飞却修炼出好一身傲气。   胖鱼将马圈门打开,鹿荻和秦嫣一起进入马圈,鹿荻骑上大黑鸟,秦嫣骑上白小飞,一起追着彩虹向着草原深处跑去。   彩虹在天空中存在的时间并不长,至多一盏茶的时辰。   眼看彩虹渐渐淡去,眼看天边生起团团雪白如羊的云朵儿,草场上一黑一白两匹快马,踏开青青长草飞驰在彩虹的脚下。   虹影终于淡得看不到了,秦嫣将长鞭一指:“看那边,彩虹过去了。”鹿荻一看,说:“那是罗什瀑布,有瀑布的地方很容易凝结彩虹的。”秦嫣跑出了兴致:“过去看看!”两人就向罗什瀑布过去。   罗什瀑布是博力漫一座雪峰融水在一个五层阶梯状的石壁上形成的一座叠水小瀑布,到了冬季水温也是恒定的,此刻还是流水汩汩。   秦嫣和鹿荻比赛着谁的脚程快,快要靠近瀑布之时,她们听到有笛子吹奏的声音。两个姑娘相视一笑,越发加快步伐过去。转过山口,赶马上坡,眼前的景象将两个人吸引住了。   瀑布飞溅下,一道水虹浮现在银色水流之上。   瀑布下方拴着两匹黑褐色的大马,一位白衣郎君手持玉笛,正坐在浅灰的岩石上吹奏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他身着白色银纱襕衫,手持浅碧色的玉笛,黑发披垂似乎是刚刚沐浴过,还不曾梳理。听到马蹄声,他转过头看着鹿荻她们。白衣郎君脸上扣着一张银色面甲,虽然看不到长相,但通体透出柔和温雅的气度,令人移不开眼睛。   鹿荻看得直了眼,不过她已经过了那种浑浑噩噩、泼皮耍赖的少年时期,干咳两声控制住了自己。秦嫣想起她小时候追着翟容喊“美人郎君”的怂样,悄声笑话她:“这位郎君好美,你打算送他什么珠宝?”   “脸都看不见,有什么美不美的?我们走吧。”鹿荻强作矜持,催着秦嫣离开。   秦嫣偏过头看到,那白衣郎君身后的池水中,有另一位郎君正在洗沐。他露出大半个肩背,以一块菱花纹的布巾擦着自己的手臂。他侧脸对着她们,额前乌黑光泽的头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眉眼。   白衣郎君看这胡女张望得没了体统,皱眉道:“里面是在下的兄弟,望这位姑娘……”   秦嫣疾忙将视线收回来,对方在沐浴,她一身女装实在不应该探头探脑。她转眼看了一下鹿荻,鹿荻听池子里有人已经不打算走了。她很坦然地瞄了里面几眼,姿态表情都显得很男人。   里面的男子自然也不会认真避让,白衣郎君觉得自己兄弟被个男人看两眼也没什么好阻拦的。鹿荻的眼睛从上打量到下,嘴上则十分得体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此处罗什瀑布属于我们金娑草场的,两位如果喜欢这里,欢迎以后常来。”   “多谢汗王。”白衣郎君道。   秦嫣哪里能够想到,那在里面沐浴的是翟容。眼前这位已经沐浴完毕,在吹笛解闷的白衣郎君,正是纪倾玦。   她五年前虽然跟小纪一起破过星芒教,但是小纪当时受了伤,一直被崔二十七郎背着,并不曾说上话。   更过分的是,翟容一直按着她的头,不许她看小纪。就因为她在夕照城头上说过一句“小纪长着一张让女人一见钟情的脸”,翟容那个醋吃得飞起。慑于他的小心眼,秦嫣当时也一直很乖,不看小纪,只缩在翟容身边。   后来,小纪伤势好了一些,扮演蒙凤阁进入星光圣地之后,整个人都处在蒙凤阁那种妖里妖气的娘娘腔状态,他自己本人的性情和风度,秦嫣反而都是模糊的。   鹿荻也不敢在这里多留,毕竟这两个男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鹿荻道:“既然两位正在洗沐,那我和我家妹子就先行告退了。”   话毕,她带着秦嫣,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离开了罗什瀑布。   走远了一段距离,鹿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秦嫣听出了她笑声中的隐晦味道:“你笑什么?”   “里面那个男人的肩背太好看了,哈哈哈哈!”   “鹿荻……”秦嫣对她简直无语,小时候那股子劲儿,又露出狐狸尾巴了。想起小时候她对翟容的纠缠劲儿,不由恶向胆边生:“要是人家娘子发现你觊觎自己夫君的身体,肯定会将你大卸八块的!”   “来啊,我步陆孤鹿荻谁也不怕!”鹿荻一夹马腹,大黑鸟感觉到自己的主人跟自己一样好色,满意极了,打个喷鼻跑得欢快。 第145章 盯上   罗什瀑布下, 翟容从水中立起来,以绫布擦干身子,一件件将自己的衣衫、软甲都穿起来:“小纪, 这两天我们且留在时罗漫山上。”   “你想帮处月部落?”   翟容摇头道:“处月部落从上一任汗王起就不思进取, 不知蓄养部落实力。空有金娑草场,落得如今的田地。这一任的汗王……”翟容想起少年时与步陆孤鹿荻的相遇, “这一任汗王似乎也不怎么样,唯知靠着父辈长者的情分, 求着庇护。这种部落并无帮助的价值。”   纪倾玦道:“那你留在此处做什么?”   翟容的手指缓缓扣着腰间的一枚水晶搭扣, 牦牛皮的腰封, 束紧腰身:“你不觉得,步陆孤鹿荻身边的那名胡女,还有她背后的那几个男人, 挺有些意思吗?”   小纪道:“听说,她是波斯公主。”   “波斯公主?”翟容看看西方,眉宇间有些无奈,这是太过遥远的地方, 难以去求证。这位公主为何会突然投靠处月部?这可完全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小纪道:“他们几个还在浦类海,吓走了葛萨部落。”他说,“依照我们先前的情报, 如果不是这几个波斯人从中作梗,处月部落已经要被灭族了。”   “那不过是出其不意,令葛萨部落吃了一点小亏。”翟容从水池边拿起自己的面甲,“嗒”的一声轻响扣住自己的面容, “我很想看看,这些波斯人为何要呆在一个数月之内就会灭族的部落里。”他问小纪:“小纪,方才你站得近,可看得出那女子是否波斯人?”他说,“这公主,我在木那塔镇见过她,难道,那时候她就与处月汗王有情意了?”   “眼眸的蓝色十分纯正,应当是波斯王族的血统。”小纪道。   翟容隔着面具笑道:“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鹿荻汗王不依靠高昌,让我白白送了他们一个玉簪。难道是因为攀上了波斯人的‘高枝’?”   小纪道:“你又在挖苦别人。波斯人自己都是亡国之民,谈得上什么高枝?”   “我们去看看,这几个波斯人到底是不是高枝?”翟容拉转马头,“他们处月部只有几百精壮了,这一回能保住性命,我算他们有本事。”他偏腿骑上骏马:“我记得,时罗漫山三个部落这几天会有个宴会。我想,处罗部和葛萨部,多半会将这一次做成鹿荻的‘鸿门宴’。”   小纪也骑上马背,与他并辔,口中说:“双方都撕破脸皮到这一步了,布陆孤鹿荻怎么可能去?”   “他肯定得去,”翟容说,“时罗漫山的三部王姓在统叶护可汗时,关系还是不错的。泥孰王时期,也是有不少念旧的部族长老在维系部落联盟。鹿荻只有去,才有机会获得这些长老的支持。否则,她真打算跟他们打?拿什么打?”   小纪皱眉道:“哪怕我们全部铲除了巨尊尼,这里也是纷争不绝啊。”   翟容道:“这就是西图桑帝国无法管理西域的原因,他们自己内部倾轧太多了。”他见小纪提起了巨尊尼道,“小纪,你看,你是不是不要再参与我们的事务了?师妹过几个月就要过门了,我说过,有妇之夫就不要冒险。召哥都被我赶回去了。”他说的师妹是师父杜先的闺女。师父老来得此女,视若掌上明珠。翟容这种臭脾气的男人,师父是万万舍不得将女儿托付的。小纪本来身为南疆亡国世子,也不算身份很好。不过星芒之战后,他假扮蒙凤阁,居功甚伟,圣上恩宠不断,改日可能要封他高位。小纪温柔肯吃亏,自然是杜老怪最合适的东床人选了。   当年翟容说让纪倾玦给施摇光施用“美男计”,纯粹是逗若若玩的。根本就没这回事。   小纪说:“这不还没办事吗?”   “那,等到了婚期你就回去。”翟容也知道他放心不下自己,一夹马腹向着前方而去。纪倾玦也快马跟上。   ……   ……   葛萨汗王心情很好,今日的时罗漫海会宴,堪称是处月汗王步陆孤鹿荻的“斩头宴”。   因三个王部父辈们的坚持,五十年来,这个三盟会宴从来不曾停止过。   直到去年,步陆孤鹿荻还在这个宴会上,得到了三个部落最受敬重的大长老耶参关照,让他们处月部落苟延残喘了一年。去年冬天,耶参大长老过世,葬在万花谷中。迂腐老人一过世,葛萨汗王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   葛萨汗王准备先与处罗部落联手,吞并最弱小的处月部落,吃下金娑草场。然后再看看西图桑王庭那边大可汗的动向,如果没有任何反应,他再吃下处罗部落。   圆月从时罗漫海子边慢慢升起来,将一片碎银般的月光洒满了湖面。   十几个挂着白牦牛皮,装饰着红色璎珞的图桑毡包房在海子边整齐排列,十来张宽大的波斯羊毛毯上,隐约闪烁着金丝银线的光华。身着盛装的图桑婢侍端着从中原进来的陶瓷餐具,上面放着红亮喷香的烤乳彘,金粟奶叠、鹿脯等大漠里图桑贵族喜爱的食物。又在琉璃酒盅里倒满高昌葡萄酒。   葛萨汗王坐在主位,身边四张波斯毯席位上,是他的两名王子,和三位执掌兵权的苏尼。处罗汗王也有两位臣下陪宴,唯有处月汗王步陆孤鹿荻只是孤零零的一张案桌。作为连一支像样军队都没有的弱小部落,设了达干、苏尼这样的职位都是形同虚设的。   步陆孤鹿荻坐在胡案前,去年,她还有耶参大长老顾念父王旧情,为她和部落说话主持公道,今年已经是孤家寡人了。不过她反而没有去年那样惴惴不安地心情,心态非常坦然。   图桑舞女跳着来自西域各国融汇而成的胡舞,银铃荡转,彩带飘动。   葛萨汗王道:“处月汗王,觉得本王今日承办的这个时罗漫海宴如何?”   鹿荻答道:“葛萨汗王准备的很是精心。”   “花了不少钱帛木蘖啊。”葛萨汗王对处罗汗王道:“是不是?”   处罗汗王眼窝深陷,颔下卷曲焦黄的羊须。看起来没有葛萨汗王威猛强横,透着一份狡诈。他势力不如葛萨汗王,假意逢迎葛萨汗王。   同为图桑人,彼此也没有太多遮掩。葛萨汗王看着步陆孤鹿荻冷笑道:“处月汗王今日单刀赴宴,还是很有胆量的。”   步陆孤鹿荻道:“时罗漫海盟誓不敢背弃,否则恐招致天神厌弃。”   “天神只助图桑王族中最强大的人。”葛萨部落饮完骨杯中的烈酒,一掌拍在朱案上:“来人,给我将步陆孤鹿荻拿下!”   “是!”一队葛萨士兵带刀走向步陆孤鹿荻。   步陆孤鹿荻道:“你要宣战?”前一阵子,虽然双方打来打去,那葛萨部还是基本找了点像样的理由。什么处月部人慢待了葛萨部的客人,什么金娑草场东面地块有纷争。如今他在三部会盟的宴席上宣战,可谓是一点遮羞布都不要了。   与此同时,数丈开外,秦嫣爬上了一座毡包房顶。   远远看到,四周刀箭交加,鹿荻危在旦夕。   秦嫣将手中的弓箭张开,箭头对准了葛萨汗王。   葛萨汗王正在大声命令着自己的手下,去捆绑步陆孤鹿荻。忽然脖子被什么用力一撞,他愣住。缓缓抬手摸自己的脖子……一支长箭……   四周顿时惊呼起来。   这箭法太神鬼莫测了,此处明明有兵力保护,这到底是怎么射到葛萨汗王要害的。   ——秦嫣松下手指,对一个前星芒教的摩尼奴来说,这点箭法算什么?她与步陆孤鹿荻定的计策第一步:将葛萨汗王射死。   随着葛萨汗王庞大身躯的倒下,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   “刺客!快抓刺客!”宴会中心混乱了起来,葛萨部落的苏尼和几位王子大叫起来。他们曾经料到娜慕丝会带着她那几个波斯手下,前来保护步陆孤鹿荻,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将葛萨汗王一箭射亡!难道处月部落不担心葛萨部落一怒之下,倾巢而出将他们灭族吗?   处月部落并不担心。   秦嫣与步陆孤鹿荻定的计划第二步:葛萨汗王一死,葛萨部落首先要解决的不是向处月部落复仇,而是在汗王虚悬的情况下,谁来掌握汗位?另外,如何防范实力仅次于葛萨部落的处罗部落?   秦嫣从毡包房顶上站起来,一轮皎洁的圆月在她身后,使她的身影分外清晰,衣衫卷发,随风轻舞。   “娜慕丝在那里!”葛萨汗王的两位王子和三位大将苏尼都同时看到了秦嫣,秦嫣从容地在他们面前跃入处罗部落的兵卒中,飞身杀入葛萨部族的士卒中。   秦嫣和步陆孤鹿荻定的计划第三步:让葛萨部落感受到处月部落与处罗部落之间若隐若现的联盟。   两位葛萨王子看到娜慕丝只杀葛萨族众,却不动处罗族人一分一毫,顿时引起了强烈的警思:“小心处罗人!”   “处罗部落和处月部落联手了!”步陆孤鹿荻安排的人手在暗处大叫起来。   “处罗王杀了葛萨王!”   “是娜慕丝!”有人纠正道。   “处月部落和处罗部落联手了!”无数声音开始叫喊起来。   在一片血味横溢中,人心最是脆弱易于动摇,葛萨部落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在两位王子的集结下迅速团拢起来,此刻他们的刀光所向已经变成了处罗部落。   时罗漫山下图桑王姓部落就他们三家,处月最弱,葛萨最强,一旦葛萨陷入混乱,最得利的是处罗人,这已经毋庸置疑了。哪怕处罗汗王毫无作为,葛萨部也不能忽略对他的警觉。   处罗汗王也意识到自己成为了葛萨部落敌视的一方,他双臂一挥:“放话出去,处月汗王杀死了葛萨汗王和几位特勤、苏尼!”在此非常时刻,处罗汗王意识到自己被步陆孤鹿荻狠狠算计了一把,哪怕他对葛萨部毫无异心,此刻也没有人会再相信他结盟的诚挚了。势成骑虎,已经难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葛萨的两位王子在手中,杀了他们,造成葛萨部更大的动荡,以获取更大的利益。待此事了结,再来对付那个耗子般的处月部落。   处罗武士们得到汗王的命令,手中弯刀映着烈烈火光,叫喊着冲入了一片混乱的战局中。   金毯染血,铜簋踢翻,大帐倾倒……   五十年来,象征着时罗漫山和平的宴会,处在一片猩红血雨之中。   残杀很快出了结果,处罗汗王杀尽了葛萨部来此处赴宴的首脑,控制了局面。   步陆孤鹿荻和秦嫣则早已骑着大黑鸟和白小飞,迅速向自己的部落撤退而去。   不远处的山顶上,翟容和小纪在远远观望着那里的大肆杀戮。   小纪道:“处罗王是堵不住悠悠之口的,没有人会认为,葛萨汗王之死与他毫无关系。”   翟容道:“这一步走得不差。葛萨部与处罗部强手联合之时,处月部是没有任何机会的。如今处罗成为葛萨新任汗王猜忌的对象。处月部要比先前有一些缝隙可钻。”   小纪说:“可是,葛萨部落哪怕只派出五分之一的兵力,也足够将处月灭族。”   翟容没说话,低头在沙地上计算着双方的对阵数量。   小纪猜测着:“处月部会去找西图桑大可汗安抚?”   翟容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望着远处的火光缭绕,处月部族的存亡依然是个死局。小纪看着他的神色:“你认为目前还是没有转机?”   “不会有转机。”翟容放下手中当作笔的树枝,肯定道,“处月部积弱太久,依然会被灭族。”   秦嫣和步陆孤鹿荻制定的计划第四步:倾尽整个部族的力量,光明正大地跟葛萨部落打一场。要么我死,要么你亡!   三日后,愤怒的葛萨部落迅速组织起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在大树山口堵住了试图东逃的处月部落。   葛萨部落排行第四王子,自两位兄长在三日前的时罗漫海宴会上死于非命,这对于他来说,是给了他一个极好的机会。无论是在军功还是与父王的亲切程度上,他都不是两位大妃所生兄长的对手。本来以为汗位已经与他再无关系了。这一回父王和两位兄长都死在宴会上,他终于有了统兵的权力。   为了让自己的汗位来得更加名正言顺,在基本安抚了葛萨部落的愤怒情绪之后,他分出一支队伍去防备处罗部落。   然后,调拨出两千精兵强将,追杀处月部落而来。   大树山口上方,层层乌云聚集于此,远处的雪山在浓云密重中身影泛着苍白的颜色。山口亿万年承接的雪山之风,在这个清晨显得特别寒气逼人。   处月部落整个七百人都在,四百老弱妇孺坐在牛车上,男女老少依偎在一起,褴褛的衣衫,蓬乱的头发,在雪山寒风中吹得如同一面倒伏的长草。他们身边是自己家的马群。   羊群,牲畜们仿佛也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此起彼伏发出哀哀叫声。而处月部落的人们,却一片死寂。   这些处月部落的妇孺老人并非孤单的,他们面前,是三百名处月战士们组成的人肉之墙。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退到了无可再退的地步。   的确,他们已经在这边草场上退让了无数步,从两年前那场巨大的雪灾使得部落失去了大量财物和壮实的生命之后,他们一直在这个大漠中腾挪转退,试图寻找到一点生机。他们不愿为奴,他们想作为一个自由的部落,在金娑草场上放羊牧马,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今天,他们退无可退了,那就不再退让!   要么我死,要么你亡!   这是他们年轻汗王在命令众人出发赶奔大树山口之前,对众人说的话。   生在一起,死在一处!这是每个处月战士离开自己的亲人,站到他们面前去为亲人们遮挡风雨时,双方在心中默默立下的誓言。   正在所有人都抱着必死的沉闷之情时,一阵悦耳的琵琶声割破北风,进入众人的耳朵。   白马翩然中,娜慕斯袅然来到了阵前。   大树山口的一处山崖上,翟容手中托了一把承启阁特制的“千里镜”,看着下面远方即将开战之处。   “小纪,”翟容诧异地看着娜慕斯的琵琶,“阵师吗?这个女人是阵师?可是,琵琶音量有限,指挥数个武人的小阵是可以的,指挥军队作战?这怎么可能?”   他想起夕照城下,若若击鼓破阵师的事情。若若自小受长清阵师的训练,天时地利时,可以造成一些破坏。但是,她从没有机会指挥过作战。武人作战也不会,远远不如施摇光。   小纪接过他手中的千里镜看了一会儿,遗憾道:“早知这女人要以音律阵师作战,我该传信让摇光姐过来看看。”   “嗯。”翟容专注看着山岩下,“应该不会是阵师。我们这些天都在这里,并没有见到他们练兵。阵师是要与军队长期浸淫的,这些波斯人进入处月部不足两个月,时间不够。”   无论他们两人如何猜测,娜慕斯已经,坦然地站在两军之前了。   山崖下雪风翻卷着细碎的雪潵霖珠,她身骑白马,紫衫飘动,怀中斜抱铁琵琶。   两军阵前,杀气如焰。   而这位公主,气息宁静,无忧无惧。   谁也不会想到,她双瞳里,曾经经历过比现在更深痛的生离死别;谁也不会料到,她的双肩,曾经在稚嫩年岁担负过令人恐惧的重担。   人们只看到她,紫衫、白马,铁琵琶……还有她身后,抱定必死之心的族人。   紫衫连长云。   白马啸西风。   谁也不会猜到,她怀中的铁琵琶,即将威声赫赫、横绝西域大漠! 第146章 霍勒   秦嫣斜抱着琵琶, 坐在白小飞身上。如翟容所说的,她们实力是不够与葛萨部做这种决战的。只是,处月部落中有一个可以令战局天翻地覆的人。   她和桑迟会遇见处月部落落难, 并非偶然, 桑迟将军进入时罗漫山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寻访一个人。   七年前的夕照城之战,曾有一位为莫贺咄可汗助阵的白发阵师。他因无力驾驭乌连牛血大王鼓, 被秦嫣两槌震散心力。而乌连王鼓的真正主人,则是他的师弟——霍勒大师。数十年前, 当西图桑帝国的统叶护可汗纵横西域之时, 霍勒大师正在他身边, 创下不世战功。莫贺咄可汗派俐偲毗将统叶护可汗刺杀之后,霍勒大师就消失了。   霍勒大师本身与处月部落的前任汗王,鹿荻的父王步陆孤以节是结拜兄弟。以节偷偷收留保护了霍勒大师。但是, 霍勒已经被刺瞎双眸,口舌被割断。一个没有了眼睛的阵师,一个看不见战场的阵师,他还能有什么用呢?   在步陆孤以节的处月部落遭逢大难之时, 为了让部族可以有转机,霍勒曾经在一年前帮助鹿荻训练过军卒。可是真正到达战场时,霍勒大师的目不能视, 让他们的那点努力变成了可悲的灾难。霍勒大师也就真正颓废下去,变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他穿着一身陈旧而整洁的图桑族皮袍。头顶已经秃了,脑后则留着灰白相间的长发。他有个鹿荻送给他的小孤女,今年十岁, 每天给他梳理头发,清洗衣物。缺兰隘口,阖族要被践踏之时,他也是像个普通老人一样,抱着自己收养的小孤女,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一群波斯人的到来,暂时解除了他们的危厄。可是,霍勒大师却陷入了更大的危险。他数十年前跟着统叶护可汗征战铁门关的时候,杀败杀死的正是桑迟将军的父亲。   桑迟一看见那张脸,便认定这就是霍勒大师:“这的确是霍勒,当年他是黑发、鹰钩鼻,如今脸上的骨架犹在,只是头发变花白了而已。”他到时罗漫山,就是来找这位报杀父之仇的。   秦嫣阻止了他,这种宿仇报来报去,最终还是无辜的人受累。   秦嫣从缺兰隘跟着处月部落回到金娑草场之后,她打算扶助处月部落重新生存下来。面对处罗部和葛萨部随时会出现的步步紧逼,她更不愿意霍勒大师伤在桑迟的刀下。   桑迟拗不过她,况且还需要她扮演波斯公主方便传教,只好暂时收敛了这个心思。   处月部落本来也是跟大多数图桑部落一样信奉萨满教。可是,处月部落连年灾祸,加之同宗姓部落的不断挤压,生存空间已然十分狭窄了。桑迟凭着他们波斯人对处月部落的救命之恩,居然不知不觉在这个部落里收获了不少追随者。这种无心插柳的结果,让桑迟也改变了想法。   为了能够巩固教派,桑迟放下屠刀,开始真正融入处月部落。这一回大树山口的决战中,既瞎且哑的霍勒大师再次被启用。他看不到战场情形,娜慕丝有阵师之眼,可以帮他看。   这些日子,翟容他们的确不曾看到处月部落在练阵,那是因为一年前霍勒大师已经帮他们练过了。而且在这种跟随大可汗捭阖千里的大阵师眼中,与葛萨部的决战根本就是个小玩意。由鹿荻和桑迟他们带着部族,普通练兵便可。   最要紧的,霍勒大师得和自己的“双眼”——波斯公主娜慕丝配合良好。这些天,秦嫣跟着霍勒大师在毡包里,练习两人之间的配合。   秦嫣站在人群中,桑迟将军已经带着其他几位波斯人,进入了处月部落,分部领兵了。处月部落缺少成熟的将领,他们这些波斯将军的介入,无疑是给了强大的支持。这三百处月武士们这些天,都是被波斯将领们进行着反复的操练,他们对于鼓进镝退,都已经很是熟练了。   马蹄声如雷贯耳,葛萨部落的两千重兵骑士们赶到了大树山口。葛萨部四王子一声令下:“放箭!”   “起盾!”步陆孤鹿荻同时大喝。   一百名处月战士单膝跪下,以身体支撑起庞大的包铁盾牌,只听见一片可怕的“咄咄”声,仿佛要将处月战士们的盾牌刺穿。但是,他们为了这场殊死之战已经准备了许久了,这些盾牌是特地打造出来的重兵器,稳稳地挡住了葛萨部落的箭雨。大树山口的地形两边孤峭,巨大的山壁也让高空的箭流无法穿越。   步陆孤鹿荻等到对方箭雨停下,命令:“上箭!”   翟容和小纪站在大树山口的高处,风云中他们的袍衫衣角飘动,两人一起观望着山口下的情景。小纪说:“大树山口形如铜角,如果处月部人数足够多,还是能够防备住的。如今人数相差太远,葛萨部落直接冲击,一层层地杀,很快就能将三百处月族的士兵杀完的。”   翟容看着葛萨部的军队:“他们已经开始收弓,准备冲击了。”   小纪望了一会儿道:“停住了?”   “是娜慕丝出来了。”翟容道。   箭雨刚过,处月部落的人放下重盾,人群中走出一匹白马。葛萨王子本来可以一声令下,让自己的军队昂扬冲杀过去,将这个女子踏在马下。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们两千强悍铁骑面对的不过是四百名老弱妇孺和三百名处月战士。而这名胡女杀死了葛萨的汗王,他们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快太干脆,否则,难以消解心头的仇恨。   葛萨四王子需要将面前的猎物再玩弄一会儿。   马上的秦嫣依然是紫纱敷面,手指有意无意地漫不经心扫过几根丝弦,在寒风怒号的雪山口,散落出数声清若雪泉的悦耳琴音。   葛萨部落的一名苏尼大人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来买唱的吗?”   秦嫣将面纱取下,继续走近一段距离。她已经到了懂得利用自己容貌优势,让人放松警惕的年龄了。她嫣然一笑,伴随着她手指间轻柔的拨动,战场上刚刚遍布的紧张气息悄然衰退,带起一丝丝暧昧的缠绕。   葛萨四王子不禁兜住马头,浑然忘了这女子一个月前吓住一支军队。他淡目眯缝,抖着胡须笑道:“美人,别跟着他们了,不如跟着我,保你吃不完的美酒佳肴,戴不尽的珠宝首饰。”   秦嫣问:“那处月部怎么办?”   葛萨王子望着她脖颈下,衣缝间的玉色,道:“他们给我们做奴,服侍你我,如何?”   秦嫣手指搭在琵琶上,仿佛在思考一般弹动着:“可是,我拿了处月部落的钱帛,来帮他们的。”   葛萨四王子眼睛笑得花花的:“我给你。”   葛萨部忙着调戏美人,本来已经如贲云一般的攻击断了下来。鹿荻趁机大吼起来:“攻击,攻击!”处月战士分成两路,快马向着前方两千人的军队奋勇奔袭。鹿荻抢先布置起第二次攻击。   处月部落的骑手从秦嫣身边如流水一般过去。她则停留在原地,她微微侧耳,专心凝听着双方的阵势。   翟容被吸引住了,滑出半个身子,专注看着山壁下的激战。   尽管五年前就知道,他在阵师之道上的天赋远远不如若若,但这些年在西域,他对此依然抱有浓厚的兴趣,也颇为结识了数名在西域地位崇高的阵师。他怎么看也看不出,山崖下这个女人是能够做阵师的。   处月部落的军卒很勇敢,可是人数、装备都差太多,还是一个个在陷落。后面的处月妇孺老者群里,开始爆发出哭喊声。   小纪坐在山崖边,白衣翻飞,他已经不忍心再看,侧头向着山崖的另一边:“走吧,灭族有什么好看的?”他回头看到,翟容依然将视线牢牢锁住在处月部落之中,他微微侧身,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小纪问道:“你这人怎么越来越残忍了,这种情形不帮也就罢了,还要如此眼看着……”   翟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莫作声。   小纪也安静听了一会儿,听到在一片嚎哭惨叫的声音里,一串细细的琵琶声,在不紧不慢地弹奏着。小纪摇头:“居然有比你更冷血的人。那波斯公主还有闲情弹琵琶?”   他话音刚落,山崖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鼓声。这鼓声宛如乌云上打下一个霹雳,顿时让昏天黑地的大树山口,豁然而亮。处月部落那些杂乱无章的哭嚎声,顿时为之一寂。小纪转头重新看向处月部落。   只见处月部落那些妇孺老弱之前,不知何时,一辆马车上摆着一面大鼓。大鼓旁边,站立着一位发须黑白相间的老者。鼓如密雨,不断从他看似羸弱的手臂上传达出来。   莫名其妙,葛萨部落的战马忽然都慌乱了;莫名其妙,处月部落剩下的二百余名战士,忽然都士气震昂了。大鼓一声声不断传来。这一锤锤地下去,将那老人对于这个战场的把握,对于整个处月部落战士们的战术规划,都完整地传达了出去!   “大阵师。”翟容也讶然了,“处月部落里居然藏着这样的大阵师?”结识了西域诸多阵师的翟容,一下子便能分辨出来,眼前这位须发黑白相间的老者,其阵师之能,远远超出他所认识的那些西域阵师。   山口下,秦嫣看到霍勒大师已经渐渐掌握了战场的主动。她停下琵琶,一夹马腹,白小飞迅速在铁流一般的战场上,穿插进入了战事的中心,与鹿荻汇合。   步陆孤鹿荻带着处月战士在二千人的葛萨部落中横冲竖撞。他们最害怕的对方两千人集结成锥形排列,猛烈冲击的场景已经不会出现了。但是数百人对上两千人,依然是一场非常没有胜算的战斗。步陆孤鹿荻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力让手中死去更多的人,让他们的援军可以压力尽量小一些。   他们有援军吗?有,在身后四百处月部落的老弱妇孺中间。   秦嫣已经进入战团,在步陆孤鹿荻的操纵下,数百名处月战士因憋屈多年,因即将被灭族,爆发出了普通人类极限的战力,他们以秦嫣为中心,十分成功地形成了一个充满了杀伤力的漩涡阵。   葛萨四王子组织的有力反击也开始了。鼓声阵阵中,刀铁相撞、皮甲相撞、血肉相撞。   而秦嫣手底的弯刀已经到了。她在两军冲击的最危险处,如同一颗带刺的滚雷翻炸而去。银光闪过,两匹即将相撞的战马,忽然其中一匹跌倒在地,马腿上飞溅起一股强烈的血箭。随着紫色衣衫和弯刀的不断在战阵中的混滚,被放倒的战马越来越多,每一匹都是双方阵势冲击中最关键、最有杀伤力的葛萨战将。   处月部落的骑士们则早有准备,越过倒下的战马,继续向敌人队伍的中间猛烈冲杀过去。葛萨部顿时陷入混乱。葛萨部落人数占优的冲击,已经被完全破坏殆尽。葛萨骑兵们只能与满眼血红的处月士兵进行肉贴肉的短兵相接。   此刻,娜慕丝从马蹄纷沓的地面,回到了白马身边,重新拿起铁琵琶,将整个场面的讯息,以琵琶之音,再度传到霍勒大师的耳朵里。   在方才的混战中,二百五十名处月战士将葛萨士卒撕裂成松散的口子。而另外五十名处月战士则保持了冲击的距离,此刻陡然加速,仿佛一只握紧的钢拳,狠狠砸入了葛萨部的中军腰腹。葛萨部如同被腰斩的毒蛇,簌簌乱抖起来。   “点火,上!”黑头挺着瘦瘦的身板,站在四百妇孺前,表情果毅地命令着。胖鱼带头举起了火把。   牲畜们被自己的主人点燃了尾部绑着的火油火把。四百处月部族的人们开始拼命以自己家中牲畜们听得懂的语言呼叫赶逐着,近千头草原牛如同潮水一般向着战场带着火光冲击而去。   处月部落的孩子们手中抱着牛崽和羊羔,满脸泪水地看着自己亲密的伙伴,为了部族的生死存亡而蜂拥而出。有孩子在大喊:“桑尼,再见!花花,再见!”曾经是他们亲手放牧的牲畜们,平日里这些牲畜们稍微吃得少一些,稍微神情懒怠一些便要忧心,今天要以这般方式将它们送走。   秦嫣和步陆孤鹿荻一起冲进了战场最危急的地方,步陆孤鹿荻一直在战斗的尖峰。这位年轻的汗王长期以来展示了良好的与人沟通和外交的能力,可是弱部谈不上什么外交,更多时候只是暂时缓和。今天,汗王又为大家展示了她坚强的战斗意志,带领着弱小的部落进行着坚决的反抗。   战场终于渐渐烟尘嚣定,葛萨部落两千人被处月部落杀死千来人,又被火牛阵冲击死去了数百人,剩下的几百人狼狈地跟着四王子逃往葛萨部。   秦嫣回到了白小飞的背上,牵转马头向大树山口牛车上的处月部落族众走回去。步陆孤鹿荻得到了部族勇士们的欢呼,正骑着大黑鸟追上去,她停下马步,对着秦嫣大声道:“娜慕丝!”   她的族部战士们也都振臂高呼,响应他们的汗王:“娜慕丝!娜慕丝!娜慕丝!”这位波斯公主和她麾下勇士们的到来,让他们迈出了反抗葛萨部和处罗部双重压迫的第一步。今天的作战中,她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力量,足以让整个处月部落的战士们将她当作勇士般对待。   霍勒大师老泪纵横,自从统叶护可汗惨死于俐偲毗手下,他被刺瞎双眸,再也不能看清楚自己的战场之后。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壮年陨落,苟延残喘了。没想到,他能够在她琵琶声的帮助下,重新为收容自己的处月部落,打出一场翻身仗。   大树山口的层层乌云,被怒作的狂风一点点缯絮般吹散了。   秦嫣回头看着身后的战场,她在方才的激战中,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当那些马蹄向她扑来,当那些战刀向她砍来,她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苏醒。从天疏潭出来,她知道自己有了内力,但也仅能用在轻功上。可是,当自己面对那些生死压力之时,仿佛体内便会焕发出某种力量。她拨了拨铁弦,心中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只要面对危险,她就能真正促动红莲之力?   她一边想着,一边跟着部落一起离开此处。   山崖顶上,翟容兀然站立,散发被吹得风中飘动。看着那个女人在那位大阵师的帮助下,帮助自己部族打赢了这本该必败的一战。他的心里突然生起了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如果,若若能够从小有很好的教养,以她的天赋,如果能够很早就拜入洪师叔的门下,那么,如今这般的情形,若若也是可以做到的吧?他沉默地转身,向山崖下走去。纪倾玦跟在后面:“要不要去见个面,谈一下?”他知道翟容对于西域的阵师之道一直很感兴趣,且不说那个波斯公主,霍勒大师也应该是他愿意结交之人。   “见什么见?”翟容意兴阑珊。 第147章 竺勒   葛萨部落四王子在大树山口一役, 损失了自己手下大部分的兵马,自己也被步陆孤鹿荻砍成重伤。他本来踌躇满志要成为葛萨汗王的壮志雄心,就这样, 被处月部落打灭在了大树山口的雪山之畔。   葛萨部落数番争斗之后, 部落长老们放弃了一意要向着处月部落复仇的四王子一党,遴选出了意图与处月部落交好, 联手对付处罗部落的六王子一党。最终两个部落的汗王再次达成联盟。   葛萨六王子,如今的新汗王步陆孤尚勤, 曾是葛萨前汗王最不受宠的儿子。   对于汗位, 他本来是没有任何机会的。此番步陆孤鹿荻将四王子的势力彻底打垮, 可以说,是步陆孤鹿荻一手将他扶持上了葛萨的王位。步陆孤尚勤慢慢开始和步陆孤鹿荻之间关系越来越密切。   处月部落回到了金娑草场,允许自己的联盟方, 葛萨部落一起享用草场。步陆孤尚勤也派出一定的兵力保护处月部落。   这个大漠的夏天,终于在一片轰轰烈烈的战斗中,渐渐过去了。霍勒大师重新出山,帮助处月部落练习军阵。秦嫣则拜了霍勒大师为师, 学习阵师之法。   平静的日子里,秦嫣开始想要出去找找郎君。本来也挺想去看看父亲秦都督,可是处月部落境况还是需要多关照, 不能走远。这一日,她正无聊地在金娑草场的东端闲逛,在一丛丛刺枣灌木中,她看到一只白色的小兽。   她将那小兽从刺枣灌木的树枝下小心地抱出来, 这是一只雪白的犬,嗯?还是狼?她有些分不清楚。这只小生物的脊背上一片血迹,她想起很多年前,翟容曾经跟她说过,山林里的白色动物几乎都不能存活,因为白色的皮毛除了在雪线以上,一般都不容易掩藏自己。一旦受伤,白色皮毛又会将伤处暴露无疑,容易被敌人攻击致死。   秦嫣将那只白色小兽抱在怀里,它还很幼小,如果没有人收留它,估计活不过一个月。她想起银狼王罗夜在幼兽时期不够强大,若不是翟容养了它,大约也不能成长为一代狼王。   这么多年过去了,罗夜肯定不在了。   她抱起那只小兽,手指揉揉它的小脸:“既然如此,那就跟着我罢。就叫你……雪奴,如何?以后你也回到北山做一头狼王。”小雪奴受了伤,有一点抖抖索索的模样,将小脑袋耷拉在她的手掌中,一副小可怜的样子。秦嫣道:“我养着你,可是你不能总这般弱小,要记着,以后是要回北山来当狼王的!”雪奴睁着无辜透亮的深绿色眼睛看着她。秦嫣叹口气,看着也不像做狼王的材料,得带回去吃生肉,教它狩猎,有很多事情要做。   雪奴一抱回部落,就受到了无数欢迎。孩子们自然特别喜欢。   哲荻不失时机地不断去骚扰雪奴,雪奴开始变得距离秦嫣想让它做狼王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秦嫣对此事非常抱怨,步陆孤鹿荻训了弟弟几回。哲荻装作很听话,一双黑白流光的大眼睛却显然写着:诚恳认错,坚决不改。   黑头和胖鱼是负责照顾哲荻小特勤的,看着鹿荻骂哲荻,一胖一瘦两张脸都是不高兴。   秦嫣也知道不能责怪小特勤,恰逢霍勒大师要整顿军务,无法教秦嫣练习阵师。她有了十来天的空档,便跟步陆孤鹿荻商量着要短暂离开部落几日。趁雪奴尚未成年,训练出一些野性来。   她告别了步陆孤鹿荻,带着雪奴向天山而去。因要爬山涉水,她没有骑马,跟着雪奴在天山奇险之地翻山越林,在原始森林里不断攀爬。   天山横跨东西,横向延绵五千里,纵向也要将近一千五百多里,仿佛一片浩瀚的山海横亘在万古荒原之上。山中雪峰连绵,山势奇变诡谲,人入此山便如蝼蚁入了山林,渺小得毫无踪迹。   她每天都要带着雪奴去深山里寻找野兽,让这只小狗学习撕咬,同时让它远离人类。虽然如今雪奴已经被正式确认,并不是一头银狼,只是一只白狗。不过,雪奴属于品种非常庞大的巨獒类,她的“狼王梦”再次抬头。草原狼的体型一般都不是特别大,如果雪奴比一般狼族体型更大一些,加上她的不断训练,想来做个狼群之王还是很有可能的。   这一日,她与雪奴来到了一处蔚蓝色的湖泊旁。湖泊名叫竺勒湖,在胡语中是蓝色眼睛的意思。   大漠的夏天总是走得很快,秋天悄悄来到了天山上下。竺勒湖边有一片宽远达五万多亩的胡杨林,一眼看去望不到边。此刻层林尽染作傲然金色,在蓝瓷色的天空下,仿佛燃烧的黄色火焰。   雪奴刚刚被她进行过一场严酷的训练,走路都东倒西歪了,拖拉着粉色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秦嫣的身上、靴子里都浸满了汗水,卷曲的长发贴在脖颈处。她让雪奴呆在一棵靠近湖边的胡杨树下,自己弯腰伏在地上听了听,感觉到方圆三四里似乎没有人,便脱下身上的外裙,穿着紫色的衬裙,走到了竺勒湖的蓝色水岸边。   湖泊里的水与时罗漫海、浦类海一样,都是天山融雪,清澈无比。此处靠近博格达雪峰,天气又已经变凉了,远远看到无数雪山蔚然成海,倒影在湛蓝色的湖水中,美景如诗。   秦嫣踏开水波,进入了湖水中。冰冷的雪水滑过她的肌肤,她在水里翻卷起伏,让水波的力量将身上的汗渍都除去。过去的五年中,她都在天疏潭那片神奇的水中睡卧,在水中只要把握好,可以长久不呼吸,如同鱼儿一般任意遨游。   她向着湖水深处游去,湖底很深,光线渐渐暗了,水中隆隆有暗声撞响,仿佛她穿越到了异界世界。她缓缓到达了湖底,那里是一片亿万年涤荡出来的白细湖砂。她站在湖砂上,抬起头,湖面透出的光芒中,可以看着鱼儿在头顶游来游去。   她站在湖砂上,仰望了许久。   自从进入处月部落她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人要救,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会和忧心忡忡的鹿荻在一起互相探究着如何打好每一次战斗。那阵子鹿荻总是失眠,整夜整夜地盘点着部族人员的配置,盘算着如何与葛萨部落商讨联盟事宜,计算着与处罗部落之间实力的差异……   兴许她在水底站了太久,有一条憨笨的小鱼以为她是水中的一棵奇怪植物,向她游来。秦嫣看着这条胖乎乎的小鱼在自己身前身后绕来绕去,撞在她的胸前。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柔软的曲线,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她曾经那么羡慕蔡玉班的大姐姐们有这样的胸脯,可以穿那么多美丽的唐国衣裳。   现在……   她什么都有了,可是他人呢?   她猛地双臂舒展,将身体里所有的内劲都从水底冲撞而出!   无数在她附近游弋的鱼儿,无论大小,被她震得纷纷逃逸!   她的身边,湖水组成一道道波纹,向外扩撒而去。   她在竺勒湖沉闷隆隆的水底无声呼喊:“你在哪里——”她觉得,以翟容的聪慧,哪怕人不在敦煌,应当也留有眼线。好几个月了,他应当该知道她回转的消息吧?不过五年而已,真的很短很短啊……她应该再回一趟敦煌去。   她身上的劲气不断扩张,湖水本身的静压之力将她的劲气在不断传送中慢慢减弱,待到传到湖面之上时,只化作了一片泛起琉璃白沫的水浪,拍打在竺勒湖的另一边岸上。   蓝宝石一般晶莹的湖水边,一双手正在慢慢擦拭着一把直刀。   刀背很厚,刀刃很薄,刃身有梭菱形的纹样,是工艺精良的合金刀。忽然,竺勒湖里兀然而起一道波浪,水花乱溅中一下子打湿了此人的衣袖,几片水滴跳上了他的脸面。他的脸上带着薄皮面具,是一张五官粗犷的虬须大汉面貌。水珠顺着面具上的皮质滑落下来,停在他线条挺拔的下巴上。   翟容拭去溅在脖颈的水滴,抬起头,望着湖对岸那片艳彩燃云般的深秋胡杨林:根据他们探查到的情况,他们在追杀的那条队伍正在向这个湖泊的方向而来。这支队伍的首领叫图霍尔,曾经在七年前,买通了扎合谷的刀奴,灭了南云山十三鹰之一的幽九州,使得南云山成为了自己的地盘。幽九州手下的响马全部身亡,还殃及池鱼,被幽九州的女儿所囚禁的僧人慧彻也被乱刀砍死。   这么多年过去了,图霍尔在南云山做着一名杀人越货的响马,属于可杀可不杀的人。前不久图霍尔抢了唐国一支商队,杀伤了五十多名胡商、驼奴的性命。翟容立即以此为罪名,通过小纪布置了聂司河他们一路追剿,将图霍尔赶到了竺勒湖。   他立意杀图霍尔一方面是对方这次杀孽太重,另一方面翟容很清楚,无论图霍尔是否在大西域道上大肆杀伤人命,他都会盯着他的。因为有一个女人,希望能够手刃图霍尔很多年了。   此刻这个女人就站在他的身边,两年前翟容查访到她,将她安置在木设栏谷。   她的名字就是叫做,幽若云。   南云山惨案之后,幽九州的女儿幽若云被一个神秘的矮小“少年”救走了,后来,那个“少年”又接了一个任务,以小乐女花蕊娘子的身份,去敦煌要在唐国的城池里刺杀石/国使者,以造成对唐国的震慑……在敦煌的翟府里,那个花蕊娘子对翟容说,她叫幽若云……以后,他一直喊她“若若”,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昵称。她说,世间除了宜郎,再也不让旁人叫她这个名字……   真正的幽若云比秦嫣略大两岁。   穿着一身与翟容一样的黑色劲装,手中握着一把弯刀。她有图桑血统,一双细长眼高高挑起,嘴唇紧闭。此刻她的面容上,已经看不出当年痴恋慧彻僧的少女情怀了。复仇的火焰燃烧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使得她脸上的线条都变得刚硬了起来。可是,图霍尔拿下南云山之后,手中兵马众多,俨然成了南云山的土王。这些年来,她进行过无数次明杀暗刺,都以失败而告终,直到遇上了身边这名叫做“旋日”的易容男子,他答应她,一定会给她机会,亲手手刃图霍尔。   幽若云直到如今也不知道为何他会帮助自己,但是,只要能够亲手杀了害死自己父亲和情郎的凶手,哪怕让她下地狱,滚毒火,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跃入其中。   此刻,听到图霍尔已经被旋日大哥的手下打成丧家之犬,即将走投无路地逃到这竺勒湖边,任由她处置。幽若云的细眉微微皱起,身上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幽姑娘,此事做完了要回到木设栏谷去,不要再卷入那些事情了。”翟容对她道。   幽若云早几年前就拉着几名散落的西域响马,带起了一支队伍。今天她也是带着自己的手下随翟容过来的。翟容希望她在复仇成功以后,能够真正走出内心的藩篱,拥有一个女人该有的生活。   “我明白。”幽若云声音暗哑地答道,这是旋日大哥帮助她时,提出的唯一要求。   “可以过去了。”翟容道,走向自己的坐骑,向着竺勒湖泊对岸的胡杨林策马走去。   幽若云也骑上自己的马匹。她身后的二十余名汉子,跟在他们两人背后。二十多人的马队一开始是小步快走,很快便变成了快马驰骋。他们沿着竺勒湖畔,向着对岸如火似焰的胡杨林疾驰。 第148章 若云   秦嫣在水底胡乱喊了一通, 毕竟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回到了竺勒湖岸上,先以内力将身上的衬裙弄干,然后将穿外面的紫色裙袍在水中清洗了一番, 挂在胡杨枝条上晒着。又发现靴子也很脏了, 搋了一把胡杨黄叶走到湖水边,将一双乌皮长靴里里外外清洗干净, 随手晾在一边。   她光着一双脚走到了胡杨树旁。正待休息,想起雪奴不知去了何处?   看着衣衫和靴子恐怕还要再晒一会儿方能干透, 便踩着一地明黄色的胡杨落叶, 随意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顺便找找雪奴的踪迹。略找了一箭之地就发现了那畜生在沙地上留下的一朵朵脚印。她顺着脚印走过去,那畜生走了非常远的路,很快就走掉了有两三里路。   此刻她听到了一阵金铁交加之声, 鼻子里也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她自然是不怕遇上什么的,便快步走过去,看看雪奴会不会被人欺负了。   走出这片黄叶密重的胡杨林,眼前顿时开朗, 面前是一大片戈壁浅丘。她看到有几十个人在不断打斗,激扬得胡杨林边灰沙滚滚,黄叶如雪片一般漫天飞舞。他们脚下, 横躺了十几具尸体,身上的鲜血还在横流,显然刚被杀死不久。   秦嫣朝着激烈打斗的人群辨看了一番,发现一名黑衣女子, 形同疯状,正在拼命砍杀着一个卷发浓髯的男子。女子身手不错,大漠中身手好的女人不多,更何况对方连番砍剁的方式很让她眼熟。她回忆了一下,是南云山幽九州的“风雷滚刀”。   秦嫣曾经奉命暗杀幽九州,对于幽九州的刀法有所目睹。她再看了看脸,认出是幽九州的女儿幽若云。她再认了认那卷发男子,果然是图霍尔。她揉了揉鼻子,能够让幽若云这般发疯的,只能是图霍尔。   她从天疏潭出来之后,西域大势变化了许多,有些事情她已经不太熟悉了。据她所知,图霍尔貌似在南云山一带还颇有些权势,为何会如此狼狈落魄在这里,被幽若云砍杀呢?她摇摇头,这些恩怨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先找到雪奴要紧。   回过头,她顿时呆住了,身体紧绷起来。   距离她一丈开外,地形稍矮处的一株胡杨树下,蹲着一个黑衣男子,他也正看着她。秦嫣见他长着一张宽额狮鼻的胡人之脸,但是能看得出肯定不是他的真面目。因为那张脸与他通身的气度完全不协调。尤其是透过薄皮面具的那双眼睛,湛黑清俊,与那粗鄙面具完全无法相融。他似乎也不在意自己装扮得是否像,只是随意掩盖一下面目而已。   真正让秦嫣吃惊的并不是这个男人,是雪奴!   雪奴正靠在那男人的皮靴边,男人带着铆钉护腕的手指,正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它颈项上的白毛。更要命的是,它的一张狗脸,露出谄媚的神色,贴着对方的腿上!   秦嫣只觉得脸上仿佛被谁抽了两巴掌,恶狠狠地看着雪奴:说好的兽性凶猛呢?天山叼的那些活物都是白叼的啊?!你喝的那些生血都是白喝的吗?!!姑娘我训练了你那么久,都练狗身上了是不是?   ——好罢,的确是条狗,那也不能这般没出息!   秦嫣气急败坏:“过来!”   雪奴打了个激灵,知道自己主人不爱自己露出这种狗腿模样。依依不舍地从男人的手指下面,鬼头鬼脑地矮下身子,慢慢向秦嫣蹭过来。   幽若云的手下有四五个人与图霍尔的手下缠斗不休,打到了秦嫣面前,顿时将她包裹在了一片刀光血影之中。男人见雪奴离开了自己,便站起来,目光淡然地看着秦嫣。他曾经在大树山口下亲眼见过她的手段,知道这些图霍尔的残兵败卒不会伤她分毫。   秦嫣也浑然不顾那些小喽啰在身边打打杀杀,气得看着雪奴,用图桑语道:“你成心要当奴子是不是?回去看不抽死你!”   雪奴一路蹭过来,一名图霍尔的手下正被幽若云的手下打得倒退一步,差点踩到雪奴的狗背上。只见雪奴呲开锋利的小牙齿,猛然跃起,向着那人的后背狠狠一口咬下去,狗头猛摆,一声衣衫撕裂的声音,那人惨叫一声,被对手一刀砍在胸前,哐啷一声栽倒在地上。   雪奴不分青红皂白做了一回帮凶,吐开嘴里的衣衫,觉得主人可能会比较满意了,这才咧嘴呼了一声,快步跑到了秦嫣身边。   翟容仰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名波斯公主娜慕丝。   于女子而言,她长得相当高,尤其她站在较高处,越发显出身子玉立如水中清莲。   她脸上没有遮盖面巾。   秦嫣戴那个本来也不是为了遮盖容颜,只是大漠风沙太大,用来挡住口鼻,避免呼吸沙土。翟容是第一次如此相近处见到她。只觉她一双眼睛如蓝色湖水一般,夺目耀华。一头微微卷曲的头发乌黑亮丽,额前镶带着的水晶装饰,将一双眸子映照得水色敛光。   此刻她只穿了一身衬裙,薄衣下的起伏都弧棱毕现。整个胸肩都仅靠两根幼细的绳带遮盖,雪膊玉肌一览无遗。翟容觉得晃眼得很。   他在西域见多了此间女子衣着的大胆奔放,露腰露腿的都很多。但这个露得也太离谱了,若若小时候都是规规矩矩把衣衫裹紧才见人的。   他哪里知道,若若当年穿严实并不是她喜欢这样,是她自卑不敢露而已。其实脑子里根本没这根弦,时时懊恼不能如其他大娘子那般衣着大胆暴露。如今,她觉得自己美得很,有啥不敢露的?   翟容对秦嫣此刻的衣着暗暗皱起眉,垂下了目光。   什么?她的双腿也是光的?连靴子都没穿……翟容莫名一阵窒息。   胡杨林外,幽若云对着图霍尔越战越勇,秦嫣看着这种局面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带着雪奴往胡杨林深处回去,她的裙袍和长靴都尚在竺勒湖边晾着,得去看看,若干了便穿起来。   回到竺勒湖边,裙袍倒是干了,靴子还是湿的。她取下衣衫穿上,缚紧布条编就的腰带。   她一个人立在湖边,站在胡杨树下看着湖水此起彼伏地在白色的湖砂上拍打。想到幽若云如今终于能够得报图霍尔杀她父亲和慧彻僧的仇恨;想到当年自己在敦煌,冒用她的名字的事情……叠叠往事,让她回忆了一番。心中想,过几日便回处月部落,将雪奴托付给鹿荻之后,再去一趟敦煌。   正在看着湖波荡漾,听得耳边有马蹄声,秦嫣抬头侧转,很讶然地看到幽若云和她的手下,拥簇着那带着薄皮面具的男子,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身边。她看到幽若云手中拿着一团狰狞血肉,明白过来他们是提着图霍尔的头颅过来做祭拜。   她也就站在胡杨树下看他们大声祷告着,一时叩首,一时恸哭。   那带面具的男子仿佛置身事外,骑着马来到了她的面前。   秦嫣不知他又过来何意,遂抬起眼睛看着他。   翟容远远看到娜慕丝就在湖边,虽然穿上了外衣,可是依然裙短衣单,最让他不舒服的是——她的一双脚依然是裸着的。   一个女人光着一双脚站在碎金满地的胡杨叶上,的确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那双脚如白莲花一般,跟若若的很像,那就让他有些受不了了。方才他强自忍了下去不曾开口。此刻看着她依然光着一双足,便忍不住过来提醒她。   “娜慕丝。”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以图桑语跟她说话。   “嗯?你有事吗?”秦嫣并不能听出他的声音就是翟容。图桑语和汉语发音时的唇齿变化完全不同。   她只是稍微惊讶于他认识她,不过她并不惧怕什么。毕竟处月部落和葛萨部落、处罗部落的这一次翻身对抗,应该在天山各山道上都有所流传了吧?   翟容的心间浮上了一层涩意,将他的胸口满满充盈。她的双脚踏在金黄色的落叶上,她乌黑的秀发上落着一片胡杨叶,最要命的是,她抬起眼睛,双唇微张询问他的样子……那傻乎乎的神态,几乎跟若若如出一辙!   那一年陌桑湖边,若若的鞋子被踩丢了,他到湖边去替她找鞋子,结果空手而归。若若站在一块大白石上,也是这般傻乎乎地微张着嘴,满脸期盼地望着他……蔡玉班那只名叫“虎头”的小土狗,跟眼前这头白色獒犬一般,盘绕在若若的脚边……桃花花瓣如小雨落下,她的一双小脚洁白如云……   在树林另一处与娜慕丝见面时,她站在高处,翟容只觉得她很高挑,并没有异样的感觉。此刻,她站在马下,那尖尖的下巴,粉红色的唇瓣……   翟容几乎有了眩晕的感觉,抿紧了双唇,让自己不要乱了心性。   他闭了一下眼睛,将这胡女的脸面、双脚从自己面前赶开。   提醒自己,若若已经没了……他不能随便看见一个女人,就觉得像若若……   他从山崖下捡回人骨之后,因骨骼已碎,他去青阳殿找柯白岑的师祖青牛道祖起坛做“询骨术”。青牛道长不愿意,后来柯白岑陪他一起在师祖的道房前跪了三天三夜,道祖心疼自己最喜欢的徒孙柯白岑,才勉强同意为他询骨。   询骨之术是可以召唤亡魂,重现死者临死的情景。   翟容在青阳殿的袅袅青烟中,看到模糊的马蹄影子一阵阵乱踏。他浑身颤抖,仿佛那些沉重的蹄子踢在自己身上一般。顿时昏死过去。   回到长安以后,承启阁给他送回了平安。后来他将平安一直带在身边,想着若若一直希望好好养着平安,他就替她做了罢。在高昌寂寞的时候,他就教平安说话。   平安说的第一句话是,“阿娘……没了。”这是长清当时施救无望,让平安将她送入绝寒冰雾时说的话。   这句话,让翟容心底结起了一块冰。   其实这些年,赫连城城他们也很关心他,四处给他寻觅跟若若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姑娘,让他纳了做侍妾,转一转他的性情。光杨召手里就屯了两个。他们越是劝慰他重新开始,翟容就越反感。   长得像一点,就是若若了吗?他统统强硬地拒绝了。   眼前这个女人再像,那双眼睛没法让他自欺欺人。   秦嫣见他迟迟没有说话,笑了起来,用图桑语问道:“这位大人到底有何贵干?”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翟容那种“若若复生”的幻觉就消失了——若若是个不会笑,满脸僵硬的姑娘。如果她能够活下来,如果她能够长大,也许有一天她会笑,而且会对着他笑……   翟容盯着她那双宝蓝色的眼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姑娘的靴子呢?”   “关你什么事?”   “我不与没穿靴子的人说话。”翟容道。   秦嫣越发惊异,不穿靴子的确礼数不周,问题是……她双手一摊,道:“可是,我并不想跟你说话啊。”   翟容被她呛到了。   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去要求一个素昧平生的胡女。但是,谁教她长了一双跟若若一般的脚!不能管也得管一下。他冷哼:“你是处月部落的苏尼。”   “对啊,如何?”秦嫣莫名其妙地叉起胳膊。   翟容道:“你可知道,为何处月部落会被葛萨部和处罗部围攻?”   “他们要抢金娑草场。”   “他们抢了金娑草场作甚?”   “放牧。”秦嫣发现自己被他绕进去了,为何要乖乖回答这个男人的问话,“你是什么人,我们做什么与你何干?”   翟容手指抓着马缰绳,在手指中捏转:“他们要你们的金娑草场是为了蓄养大批马群,如今西图桑数度换大可汗,局势十分不稳定。连你们处月部要被人吞并也无人可以说一句公道话。在这样战火即将燎烧头顶的时刻,多养马匹既能充扩部落财富,也能培养更多的骑兵,你说是也不是?”   “就算是,关你何事?”   翟容不理会娜慕丝的满脸冷漠,继续道:“而你们处月部空占了金娑草场却不好生利用,主要因两年前的雪灾让你部的财产损失巨大,无力承担养马畜的财力。是也不是?”   “……”秦嫣沉吟了一下,此人居然对她们一个小部落如此关注,实在诡异。她讽刺道,“那么,你是打算给我们钱买牲畜?”   翟容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六斤来重的皮囊:“这里是两千萨珊银币,我受人之托给你们处月部落重整山河,你要不要?”   “?!”秦嫣看着那沉甸甸一大包,脸上十分惊讶,心里却不住颤抖。鹿荻不知道为了钱感叹过多少次了,为了重整部落她将自己少年时候偷鸡摸狗弄来的金银珠宝都卖了。二千银币简直太……太好了!   秦嫣瞪大眼睛:“这里面当真是银币?”   翟容将皮囊的口打开,抓了一把给她看。   银光灿烂的色泽立时让秦嫣红了眼,她深深呼吸了几下:“这么多?”也顾不上对方是不是陷阱了,满脸堆起笑容:“那大人,请问你如何称呼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处月部落不能平白拿人东西。”   翟容看着她瞬间变得一脸谄媚,笑得跟那只白狗似的。又觉得不舒服起来。冷冷道:“将鞋子穿起来!以后,”他肃然道,“不许光着脚站在任何男人面前!”   “咦?”秦嫣扶一扶额:这是什么奇怪要求?立时反应过来,连忙快步走到晾着靴子之处,一踏将靴子套上自己的双脚,歪头问翟容:“这般,可以了吗?”   翟容看着她那酷肖若若的下巴和嘴唇,说:“还有,你以后用面纱将下半张脸都遮起来!”   秦嫣满腹疑问,顾不上什么,掏出面巾,手脚迅捷地扎在脸上:“我可以拿钱了吗?”   幽若云带着手下完成了湖边对父亲和慧彻僧的祭奠之礼,看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问道:“旋日大哥,你认识……认识这位姑娘?”   翟容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扭曲病态的心思,见幽若云等人逐渐围拢,将手中的皮囊丢在秦嫣脚边,拉转马头迅速离开了竺勒湖。幽若云细看了看秦嫣,带着手下从她面前呼啦啦追随翟容而去。她问道:“旋日大哥,你为何会带着那般多的钱币?”   翟容准备这些钱,是待幽若云复仇完毕,安置她与那些兄弟们的。谁教她叫“幽若云”呢,他得让他们后半辈子都有些保障。当年,若若曾在翟府杏香园的小屋中,双手合十跟他说过:慧彻僧只希望幽若云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   他想待若若好,可是已经没机会了。只要若若说过的话,他都要帮她达成。   此刻,他却将这一大笔钱莫名其妙给了那胡女。他道:“那些银币本要派别的用处,先挪给她们部落了。”过后让聂司河大哥再去一趟木设栏山谷里,给幽若云送钱币就是了。   幽若云跟他也不是很熟,因他襄助自己复仇成功,内心视他如恩公。当下也就不多说什么,跟着翟容离开了竺勒湖。   秦嫣一个人站在黄叶飘零的胡杨树林下,震惊不已地看着落在自己足下的钱囊,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一件真实之事。待到黄叶落得脚下厚了一层,她方转身拗了枝弯曲的胡杨树枝,小心翼翼地将囊袋挑开,确认里面的确只是银币,没有毒虫,不是陷阱,这才放下心来。   “真是怪人。”秦嫣坐下来,手伸进皮囊去掏出满满一大把银币。这在西域可是特别好的流通货啊。她挠了挠下巴,看着那个奇怪男人背影消失的地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秦嫣仔仔细细翻着那包银币,盘腿坐下数起数目来,果然货真价实一点不打折扣。她拎起囊袋对雪奴笑道:“雪奴,走,回处月部落去!看看鹿荻会有多高兴。” 第149章 贺函   “你卖身了?”鹿荻支着两条长腿, 坐在秦嫣对面的羊毛褥毡毯上,翻着银币,“不对啊, 你卖身也值不了那么多。”   “你才卖身了呢。”秦嫣手指翻动, 十指灵巧将银币整齐地码好,说道, “那个男人很奇怪,他让我穿起靴子, 带起面纱, 就将银币给我了。”   鹿荻羡慕地看着她灵活的手指, 疑惑问她:“穿靴子?难道不应当是让你脱了中衣,才给你钱吗?”   “说的什么话!”秦嫣恼羞成怒,“这也是一个堂堂部落汗王可以说出来的吗?”   鹿荻笑了起来, 开始着手清点那些银币。她点起钱币来十分忘我。不再跟秦嫣说话了。   秦嫣玩着两个银币,说:“钱如今我是拿回来了,你可好好想想,那男人行止如此怪异, 对部落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鹿荻思索半日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只是那男人的行为实在令人费解。她凭着女子的直觉猜测着:“他打算做你的夫君?所以不让你露出手足脸面给旁人看?”秦嫣嗤笑:“有这般给了钱,又不要我负责的夫君, 我要一百个也是不厌的。”   “你就想得美吧。”鹿荻将钱小心拢入钱匣中,道,“这钱来路不明……如今你的清白真是……”秦嫣一个巴掌拍在她的面前:“我是清白的!”   “银币散了!一个就多少布帛呢!”鹿荻护着银币,挑着嘴角:“我们先去买些马来, 金娑草场的确该添些牛马了。还有,再去添点零食小吃,大家没事磕磕瓜子,省得黑头和胖鱼每天掏鸟钻洞,带得哲荻跟个土拨鼠似的。”秦嫣笑吟吟地收回手掌,这些日子跟着步陆孤鹿荻一起摸打滚爬,两个姑娘彼此之间有着互相的敬重和欣赏,她是很喜欢鹿荻的。   秦嫣一直希望有个手帕交的好朋友,先前在敦煌之时曾经想着跟丝蕊做个朋友。可惜丝蕊太命苦,几次都遇到不顺。上一回她去敦煌,丝蕊已经离开玉鸾班了,不知去了何处。   不过秦嫣不曾点穿鹿荻的女子身份,她知道她为了保护部落小心翼翼护着自己女儿身的这个秘密,她不会主动去戳穿她。   不远处的草地上,黑头和胖鱼一边看护着哲荻在草地上跟一群羊羔玩耍,一边闲来聊天。两个人最近手头都又干又紧,连瓜子都磕不起了。黑头道:“我说胖鱼,你觉得我们汗王是不是看上苏尼了?”   胖鱼笑道:“我们苏尼人美武功好,还是个公主。汗王看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黑头道:“那你我可要好好从旁协助一番。”   胖鱼道:“他们两个还需要你我的协助,我看仙女早就对我们汗王有意思了。”   黑头激动:“是啊,仙女没事就跟我家汗王在一处,明明她应该跟桑迟大人关系更好一些才对啊。”   胖鱼道:“你看看,苏尼大人一回到部落里,谁也不搭理,直接跟我家汗王躲在了毡包之中。你说说,他们在干什么?”   “小别胜新婚?”黑头压低声音。   胖鱼吃吃偷笑:“亲亲、摸摸、抱抱?”   黑头来劲:“对对对,一定是这个。为可怜孤单的桑迟大人点个同情的蜡烛。”三里开外,正在给一群牧人布道的桑迟将军没来由打了个喷嚏。   胖鱼道:“我们就等着抱上小小王子吧。”又做出烦恼的样子,“不知道汗王会不会让我们带小小王子。”   “有我黑头呢。”黑头拍着胸脯,“我黑头除了不会哺乳,那样不会做?”   “那苏尼大人有了身孕,打仗谁打?”   “不是有桑迟将军吗?”黑头道,“桑迟将军很有能耐啊,好多处月部的姑娘都将他当做梦中情人。我还担心过他会抢了我们苏尼大人。幸好,他好像是个景教和尚?那就只好单身啰。”两个人说话完全没一个像样的边际。   “谁说的,景教还可以娶老婆!”胖鱼最近已经跟着桑迟大人,快要变个景教徒了,虽然他这个景教徒是走了味道、藏了私心的。他道,“能娶老婆能养大胖儿子,听着就比中原的佛教靠谱。”   “对啊,如果信了景教可以分配一个老婆给我,那就更加靠谱了。”黑头对此也有点蠢蠢欲动。   “我估计会有的,你没看到景教的雕塑,男人女人都不穿衣服吗?”   “对,我就喜欢看着!”两个人没羞没臊地桀桀怪笑起来。正在笑得高兴之时,忽然听到哲荻一声尖叫。黑头和胖鱼慌忙收起自己的淫/荡之心,转头看是什么事情。   秦嫣和鹿荻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两人趴到毡包的牛皮盖帘前,将两颗脑袋同时探了出去。只见小特勤哲荻又哭又叫在前面拼命奔跑,背后奋力追赶着一只雪白的毛绒团子——正是雪奴。   雪奴去了一趟天山之后,一脸的野性难驯。呲着一口白亮的小犬牙,逮谁咬谁,瞪谁谁怀孕。   孩子们出来玩耍的时候,而秦嫣又没有功夫带着它的时候,就让小孩子们去木栅栏围好的空草地,与雪奴隔开。不知小特勤做了什么,竟然将雪奴放入了孩子们玩耍的草地中。见小特勤呼救,黑头和胖鱼不敢怠慢连忙冲过去,将哲荻一把抱起,扛在肩头。两个人飞快地向前奔着。   远远看去,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活像一双筷子旁边跟着一只碗,碗里还墩了一个糯米团子的小特勤。这俩人的腿跑得跟风火轮似的,身后那只英勇无畏的小毛团则追得气势十足。若不是雪奴毕竟只是只几个月大的小狗,就那股子狠劲,只怕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能将那双“碗筷”给活活撂倒。   不过,雪奴毕竟还小,胖鱼和黑头一顿猛跑,到底还是把那只野兽似的小狗给甩开了。便有其他的牧人过来,将雪奴连哄带劝地引出了孩子们玩耍的草场,用木栅栏挡开了。胖虎一身肥油跑得都快融化了,抹着汗道:“这狗爷也太忒凶了。”   黑头也趴到在他身边的栅栏上,耷拉着脑袋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小特勤哲荻刚从危险中脱出,又跟只充满了羽毛的蹴鞠球似的,蹦跳着去耍子了。慌得胖鱼在他身后嘱咐:“小特勤,可千万别再惹雪奴了,老兄弟俩可再跑不动这一回了。”   “哼!”哲荻嗤了他们一声,完全没把这两个救命恩人的大恩大德放在心上。嘴乖心甜的胖鱼,对着小特勤哲荻,那也是讨不到好的。   正在这时,只听见鹿荻汗王的毡包里,发出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惨叫。   胖鱼和黑头惊得差点从木栅栏上跌下去:这,这是什么声音?他们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揉了又揉眼睛,那里可是汗王的毡包啊,里面只有苏尼大人才可以随意出入……汗王又号称自己有断袖之癖,没有扛过女人进去。而且他们仔细分辨了一下,这个女人的声音明显就是娜慕丝公主。   两个人更加吃惊了:他们的苏尼大人可是揍遍时罗漫山无敌手的女魔头,除了某些美妙到不可言说的事情,应该……没什么事情能让她这么大哭大叫吧?两人开始猜测,苏尼大人为什么会叫得这么销魂夺魄?   两颗带着颜色的脑袋,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那个……真的是……是那个?”   “是,肯定是!”一个肯定道。   “那个,难道真的是……”胖鱼压低声音,“是叫/床的声音?”   黑头道:“好厉害……”   两人心照不宣:他们家汗王果然是个生猛人,不出手而已,出了手就让女人叫成这样。   “汉人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胖鱼虚伪地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黑头虚伪地一笑,吹个口哨:“今日好似天气不错?”   胖鱼继续虚伪着:“嗯,嗬嗬嗬嗬。”   鹿荻的汗王毡包里,案桌上的银币本来已经整理掉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正要打包。如今被砸得四散凌乱,到处都是星光般的银币在骨碌碌打滚。娜慕丝扑在银币堆里嚎啕大哭。   鹿荻抱着娜慕丝,嘴里一个劲嚷着:“你轻一点,我的地毯都快被你捶扁了……哎呀……什么事情,你有话……好生说出来……”   秦嫣那个懊恼啊!   方才,她看到雪奴野性十足地追赶着胖鱼和黑头两个人,想起它在竺勒湖边,在那个男人手底下乖顺的模样。当时她只顾责怪雪奴一脸蠢狗模样。其实,回到金娑草场之后,雪奴依然保持着在天山特训出来的野性。那日它那般听那个男人的话……还有,那个男人在帮助幽若云他们报仇……还有,他站起来时那身高腿长,还有那说着图桑话,那么好听的嗓音……   那是郎君啊!   一定没有错了!   他自小就特别招动物喜欢。他说过小时候在敦煌城的时候,街上的狗都会跟着他一起回府,实在没办法,羽大哥才给他捉了一只受伤的银狼,让他养着狼,把狗吓走。后来她和他一起见面时,蔡玉班的小奶狗虎头也非常喜欢钻在他的手掌之中。幽若云就更不是巧合了……   至于他让她穿靴子,还让她带面纱,这种奇怪的事情她当然还是看不出缘由的。他为什么一下子给她那么多钱呢?难道他认出她了?   对对对,一定是认出她了!认出她难道不应该是立时叫住她,让她惊喜一下吗?怎么可以错肩而过?!秦嫣又痛又悔,气得将鹿荻一顿狠挠:“那是我男人!鹿荻!”   鹿荻释然道:“难怪让你戴面纱、穿靴子,难怪给了你那么多银币。”她喜悦道,“啊,那这笔钱就没问题了,本汗王可以放心使用了!哈哈,本来还是有点担忧的……”   秦嫣恶狠狠打断她:“钱钱钱!你满脑子全是钱!”   鹿荻道:“部落实力强大了,我才能有更多的人手给你找郎君啊。”   “嗷——”一听到个“找”字,秦嫣真是戳到了心尖子上:曾经有个人在她面前,她没有珍惜,还拿话呛他……要是当时细心一些认出郎君,如今哪里还需要去“找”他?   鹿荻看她哭嚎不止,说道:“你冷静冷静,话说你觉得他到底有没有认出你?”她以手掌在秦嫣脸侧用力拍打着,几枚银币好不容易躺平,又被砸得好几个连滚。   “应该认出来了吧?”秦嫣道,“不过,他叫我娜慕丝,他知道我是处月部落的娜慕丝。”   “那不就好了,既然他知道你是娜慕丝。哪天他想见你,就会来这里。”鹿荻劝慰她。   “真的?!”秦嫣欢喜得泪水都快出来了,“那我就在部落里!对对对,这阵子我哪里都不乱跑了。我要等他过来找我!”   “嗯,我让附近的几个牧民部落都留意一下,有没有陌生人接近我们。”   秦嫣这才放了心,重新帮助鹿荻将余下的银币收拾好。她一个劲地问鹿荻:“我郎君是不是人特别好,特别善良。知道我们缺钱,给我们好多钱?”   “是是是,你夫君天下第一好。找到了我给你们办婚宴。”   “已经办过了,我们是有婚书的,明媒正娶的!”   “明媒正娶?对对对!他肯定会过来找你的。”   “真的?”   “我保证!”   “鹿荻你真好!”   ……   秦嫣说到做到,这个秋日一直在部落里,踏踏实实跟着霍勒大师练兵,学做阵师。处罗部多次前来骚扰他们的部落,要趁着处月部落羽翼尚未丰满之时,将他们扼杀住。   秦嫣带着处月军卒多处作战,一次又一次地战无不胜。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一次又一次面对过死亡的威胁和压力,而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当面临这样的情况时候,她体内的红莲力量便会绽放开来。可惜,面对的都是普通人,能够带给她的压力实在不够她玩耍。她倒是听说在天山西面遥远的地方,依然残存着巨尊尼的可怕传说。她想,等处月部落稳定之后,她要去那里看看。郎君肯定在做那一类的事情。   是的,肯定是!   郎君那日的打扮也好,行事的方式也好,秦嫣觉得跟五年前与她一起共破星芒教的时候,样子是差不多的。既然巨尊尼既然还有存活,想来他应该还活跃在那里。有了这样的想法,这几个月翟容依然没有来见过她,她也觉得不那么烦恼了。冬季是巨尊尼活力较弱的时候,说不定他们探查到了巨尊尼冬眠之处,他可能正在忙着做事呢。凡事得先有个轻重缓急。   只要,他这个人在这个世间,而且又那样见过了一面,想来一定会重新见到的。秦嫣心中坚定地想着,在为处月部落征战的时候,下手分外稳定。   时罗漫山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秦嫣再次在与处罗军队作战的战场上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如今她已经不需要霍勒大师的协助,自己也能独立以阵师之道进行以少胜多的战术了。处月部落本身军卒并不多,还是要小心使用。不过因鹿荻的声名渐渐显赫,开始有其他小部落纷纷投奔处月部落,为他们带来了不少新鲜的力量。   秦嫣的名声也在显赫。   令她懊丧的是,这些名声都很奇怪,也很难听。有人说,她是个金发红眼的妖怪,只要她张开獠牙巨口,呵一口气,便会有狂风卷过战场,让无数士兵死于非命;最靠谱的一种说法是,她是个绝色的美人,只要站在战场上唱一首歌,就能让无数军卒纷纷自尽……   嗯,其实也不太靠谱。   秦嫣每次听到这一类的说法,就气得能挠碎一整块的氆氇毯子。先前他们说她是什么,她也不在乎的。见过翟容以后,她就开始注意自身形象了。想到这些满满带着贬斥意味的名气,会被郎君听到。她真的太想杀人了!在自己心上人面前保持一点优雅形象,怎么就如此艰难?人心简直太险恶了。   不管靠谱不靠谱,秦嫣又遇到了一件更令她头疼的事情。   随着冬日寒气的渐渐浓重,图桑战场上按照惯例都会停止作战。这时候,很多部落会采用一些新的方式改变自己与其他部落交往的关系,使得开春时,自己在各个部落面前更有话语权。其中最受各大小部落欢迎的方式,就是联姻。   于是,秦嫣开始收到无数求婚的信函和礼物。   想要跟处月部落的女苏尼娜慕丝公主联姻的,真是多如天上繁星,马上鬃毛。每日求婚书信如同雪片一样传到秦嫣的面前。还有成群结队的求婚使者,带着马队翻过雪山,走过冰封的雪原,来他们部落面前唱歌跳舞,没完没了。   秦嫣一看就知道这种人里不会有郎君。   等了这么好几个月,始终等不到翟容的消息。秦嫣非常沮丧:他明明知道自己就是娜慕丝,娜慕丝被那么多人追求,他就毫无感觉吗?   鹿荻也被堵在部落前的各个求婚使者闹得烦不胜烦,看着秦嫣自己的男人又不来找她,眼珠一转想出了一条妙计来。   这一日,她来找秦嫣。   “娜慕丝,昨日又有一头牛被吵得难产了。”   秦嫣趴在案桌上,无聊地抬了抬眼皮。前一阵子有仗打,她还能分分心,如今冬季一到冰天雪地,大批军马难以作战,战事消退之后,她简直快无聊死了。郎君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又不敢离开处月部落,怕与郎君再度错肩而过。她有气没声地“嗯”了一声,眼神里则是:“关我什么事情?”   “是被那些求婚队的歌使们闹的。”鹿荻道,“此事,你得想个法子解决才行。”   秦嫣更无力了,这事儿她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我能怎么办?将那些人都跟处罗人似的,杀个人仰马翻?”   鹿荻道:“那可不行,里面不少是咱们的盟友。”   “你说罢,怎么办?”秦嫣手指沾了沾酒杯里的酒水,在案桌上画圈圈。   “我有个主意,你听听看。”   “嗯。”   “你不如嫁人吧?”鹿荻道,“嫁了人,就没人缠着你了。”   “嫁谁啊?”秦嫣弹起来,“我家郎君有多小气你是不知道啊!我随便嫁谁他都能吃醋吃到爪哇国去。不行不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时候他小脸一板,眼皮一翻,她还得倒过来去哄他。   “嫁给我。”鹿荻将脸凑到她脸侧。   “嫁给你?”   “娜慕丝,你听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鹿荻正色道,“我也是个女人。”   秦嫣转过眼珠子:“你……”   “如今处月部落日趋稳定,我打算选个合适的机会恢复自己的身份。你先嫁给我,将那些求婚使者赶走。你那夫君来了,我就告诉他实情。你看如何?”   “你……会不会有什么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鹿荻霸气道,“我不想老是顶着个男人样子,我要让整个天山的男人知道:我步陆孤鹿荻不靠男人,一样可以带着自己部落丰衣足食!”   秦嫣愣了好一会儿,没想到鹿荻居然是这样勇敢的姑娘。她想了半日都觉得词穷,遂打趣道:“可是你怎么看也很男人啊?”   鹿荻一把将头巾扯下:“这样如何?”   “满头辫子,谁看得出你是个女人?”   “你个死丫头,说一句好话会死吗?”鹿荻将头巾向她脸上甩去,两个姑娘嘻嘻哈哈闹成一团。秦嫣到底武功高强,将鹿荻按在案桌上道:“好,我嫁给你。看看郎君会有什么反应?”   “对!”鹿荻道,“是男人,他就该到婚礼上来将你带走。这样多令人激动?”   “是啊!”秦嫣被这美好的憧憬先激动到了,“鹿荻你快去准备婚礼,我一定要打扮得美艳不可方物。”那日竺勒湖边,她在翟容面前没穿件好衣裳,太后悔了。   鹿荻道:“我现在先去宣布婚期,将那些讨厌的求婚使者赶走!明日就筹备婚礼。”   ……   ……   事实是,当秦嫣穿着鹿荻张罗的美衣华裳,站在被白雪和红帛装饰得美轮美奂的部落毡包前。她所幻想的翟家郎君骑着高头大马、脚踏五色祥云,一骑绝尘将她劫走的美好梦境,根本就没有出现。   她无比沮丧地完成了这个婚宴,成了处月王妃。黑头和胖鱼则是真心愉快,穿得大红大绿,劣质的银器挂得琳琅满目。像一对喜婆似的站在一边:汗王和苏尼之间的□□,他们可是最早发现的!   是夜,部族牧民在欢歌庆祝着自己汗王,人生的第一次婚礼。奏乐与歌舞并烁烁火光,一起涌进新人们的毡包。秦嫣一边抹泪,一边颓废地靠在鹿荻肩膀上:“好讨厌,他好讨厌……肯定认出我来了吧?为何不出现?太讨厌了……”   鹿荻汗王穿着喜服,一边给她递丝帕,一边整理着面前各个部落送来的贺函。为了与多方搞好关系,不少贺函她都要亲自过目,然后准备礼单去回访。她说道:“我估计,你郎君其实没认出你。只不过觉得你有些像先前的你,因此才待你好一些。”   “嗯。”秦嫣擦着鼻子,很接受这个说法。   鹿荻却没有说自己真正的担忧:那位郎君已经五年没见娜慕丝了,说不定……已经另有娇妻了,所以给了她那么多的钱币做补偿。   她摊开手中的一张贺函,上面写着:“闻得处月汗王新娶王妃,高昌国上下共贺新婚志喜。明成宫元宵设酒宴请四周芳邻,相请汗王敝移贵临。”落款是“高昌公主麴鸿都携张氏驸马定和”。   “别哭哭啼啼了,好歹也是时罗漫山的女战神。”鹿荻拱了拱肩膀,将贺函递到秦嫣面前:“高昌国掌政公主和驸马请我们去做客。”她见秦嫣还沉浸在失望中,道,“高昌国可是我们西域这边第一等的富贵温柔乡,好吃好玩的最多,我带你去散散心?”   秦嫣当然知道高昌有多繁荣富足,这个国度地处大西域道的重要地带,其各国商务往来之昌盛,还在敦煌之上。她点头:“去就去,不过我不打算进宫见那些贵人。”   “谁要你去?看见贺函没有,没有邀请处月王妃入明成宫。”鹿荻拍打着她的肩膀:“起来起来,睡觉去了。俩姑娘你腻来腻去恶不恶心?”   “他们为什么请你?”秦嫣不哭哭啼啼的时候,还是有脑子的。她记得鹿荻跟那高昌驸马似乎关系很冷淡。   “先前葛萨部势力较大,他们跟葛萨部关系好。如今我们击败了处罗部,葛萨部也衰落了,所以就来跟我们建交。”鹿荻耸肩道,“张定和那种搞政治匀衡术的人,心就是那么脏。” 第150章 郅别   浦类海边, 鹿荻带着黑头正在带着部族牧民准备去高昌的礼物,一样样地装车。哲荻跟着黑头一起在帮忙做事,手中抱着几个锦盒, 吭哧吭哧地迈动着小短腿走在黑头边上。鹿荻远远看了一眼:“我这兄弟一看就是劳碌命, 一会儿都待不住。”   秦嫣则和胖鱼凑在一起磕着瓜子,自从进入了处月部落, 她也加入了“处月瓜子组”。她本来就爱吃个零嘴儿,磕起瓜子来比谁都快, 面前已经一堆瓜子壳山了。胖鱼又懒又馋, 偏生嘴甜, 说是王妃最近心头不松快,他负责陪王妃唠嗑让她开开心。鹿荻便不让他做事了,让他陪着秦嫣吃东西聊天。这两日, 他又生生将自己的屁股坐大了一圈,肥了不少。   胖鱼说:“你们真的要去高昌?去明成宫吗?”明成宫就是高昌国的国主宫殿。   “嗯,”秦嫣道,“我就城里逛逛, 不去明成宫。”西域大多邦国和部落对于波斯国这样的亡国之徒,一般不是太看重。比如曾经有一位图桑首领,非常宠爱自己的波斯王妃。生下的儿子却遭到了族人反对, 不能立帐为将,后来那个孩子长大以后反杀部落,造成了一桩血案。此后,对于波斯人, 西域各部就更不太待见了。高昌掌政公主选择不见娜慕丝,也是合情合理的。   “啊,那可太可惜,”胖鱼说,“旁人可以不见,张驸马还是可以见一见的。我听说……”因鹿荻汗王对张驸马印象不太好,胖鱼也就带着恶劣的笑容,压低声音道:“你听说吗?张驸马是西域第一美人。”   “咦?”秦嫣愣住,“这种名号,不是应当给女人的吗?”   “给女人有什么意思?睡女人又……”胖鱼想说,睡女人又没什么出奇的。忽然想起面前就是个女人,连忙油滑地改口,“王妃有所不知,各国女子都各擅其美,男人们的口味也都各有所好,评哪个第一美人都会有人不服。”胖鱼道,“男人就好评价多了。如今西域各国,大一些的邦国有三十六个,大小部落加起来大约一百来个。这两百处的执政者,要么是白发垂垂的老者,要么是脑满肠肥的胖子,要么是面目丑陋的异族人。年轻英俊的本来就没几个,高昌驸马明华公子,是其中生得最为文雅干净的,不是很容易选吗?”   秦嫣点头:“原来是矮子里面拔了一个将军出来。”她道:“可是听起来还是怪怪的。”   肥鱼一脸猥/亵的笑容:“确实很怪啊,听说他男女通吃……嘿嘿嘿嘿……或者说男女都吃他……呵呵呵呵……”   秦嫣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的意思,他是个西域男/妓?”   肥鱼一脸不可言说的表情:“要不然怎么西域那些部落邦国的掌权者,都对他那么处处让着?他把人伺候好了,可不就要给他点好处吗?”胖鱼虽然嗑瓜子速度不如秦嫣,但是有个绝技,可以一口咳四个瓜子。他咔一声突出八片整齐的瓜子片,满意地咀嚼着:“就高昌那个破落国家,能这么富得流油?”   秦嫣道:“红豆公主不会生气吗?”在木那塔镇,她可是将张定和和麴鸿都看做是神仙眷侣的,还为他们为政局所困,不能如愿圆房而深感叹息。现在听着胖鱼所说,虽然不至于全盘相信,但也实在不舒服。   “这有什么?”胖鱼满不在乎地道,“哪家男人穷了,就把女人典了。红豆公主困难了,将自己男人典了呗。”   “……”秦嫣说,“听着好脏啊……”   “嘿嘿嘿……”胖鱼说,“不知道张驸马睡男人强一些,还是睡女人强一些?”   “胖鱼说什么呢?!”鹿荻从后面走出来,虽然她不曾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跟胖鱼是从小混到大的,从胖鱼那付贼眉鼠眼的样子,就估计他在说什么淫/秽之事。   胖鱼忙道:“没,没说什么……”   秦嫣问道:“鹿荻,你见过张驸马吗?”   “没见过面。”鹿荻大马金刀地坐在他们的小案前,撮起一把瓜子,熟练地捡了肥硕的一颗丢在嘴里。   “那……你可不要见人家郎君漂亮,就有什么想法啊。”秦嫣好心提醒着,鹿荻对美人郎君的热情,她是知道的。别被张驸马“勾/引”了去。   “怎么可能?”鹿荻鄙视地嗤了一声:“老子如今爱江山,不爱美人了。”   秦嫣点头。   剩下的日子,秦嫣就是满心期盼着去高昌国。那里来往货物之新鲜、繁多,比敦煌还更有些名气。一提起高昌,秦嫣的头脑中就出现许多美味的食物,精致的器具,各国来往熙攘的身影。   高昌国不是游牧民族,麴氏一族也是汉人政权,所以,高昌国事仿照中原汉人的城池建筑。在她小时候执行任务的时候,长清哥哥都会谨慎地避开这个地方,免得她身陷城墙之中无法逃脱。   可怜她这个西域通,还不曾去过高昌呢!   秦嫣兴冲冲与鹿荻一起商量如何过去。鹿荻本来就是个会玩的姑娘,说,准备给高昌麴氏王族的礼物,她派专人送过去,派处月部落稳靠的老人文官护送。她们这对新婚“小夫妻”则穿上普通的衣衫,一起去高昌国,住住小店,喝喝小酒,逛逛集市。   对鹿荻这个建议,秦嫣拍手叫好,当年在敦煌的时候,她也最喜欢和蔡玉班的姐妹们做这样的事情,还曾经跟郎君一起逛街、吃过一个烧饼。   天山上下大雪封山,行军打仗那是休想,但是轻骑越崇山,以她们的骑术,则倒是不算什么。秦嫣将雪奴托给了黑头,自己换上一身普通的图桑女子衣服,包着个头,跟着鹿荻一起说说笑笑,向高昌过去。   一路上为了避免那些积雪深深的山坳,她们需要翻越一道道山梁。   山里风雪堵路之处都要绕开,颇走了几天路。这才刚刚来到了毂梁屯。这座屯口是一座位于两座高山之间的一道夹口。   两边的山顶都结着积雪,彷如厚实的酪乳块。偶然有一两只山鹰孤独地在山壁间盘旋。   秦嫣和鹿荻正拉着马匹,向着山梁上攀爬。忽然,一道微弱的闪光从秦嫣的眼角滑过,她轻轻一拉鹿荻:“有人在这里动刀兵?”   “哪里?”鹿荻如今越来越像个汗王了,一听到这件事情便拉着黑大鸟往旁边闪去。这条路上是向着高昌国的路上,又是在年头上,她想看看,对方如果是寻常马贼也就罢了,如果是什么左右局势的事情,总得关心一下。   秦嫣也将白小飞找了地方拴住,跟着鹿荻,脚步轻捷地向着光秃秃的山梁攀爬过去。   她们看到山梁上,趴着一堆男人。   领头的是一个满头卷发的年轻人,额头到眼角有一条非常大的伤疤,几乎将他的左眼挂瞎。眼皮底下一双晶眸,在天山雪光中显得寒气毕射。   “是贯郢部落的人。”鹿荻对时罗漫山上下的各个部族挺熟悉的,一看就认得了。秦嫣也认出来:“是郅别。”   图桑族的构成十分复杂,除了拥有王姓的步陆孤族以外,每个王姓之下还有其他铁勒部族依附。贯郢部族就是长久以来依附处罗部落而生存的。全族均为处罗王族的马奴。   其中部落首领的儿子,一个名叫郅别的青年,因擅长骑射而逐渐以军功在处罗部落获得地位。   当处罗部与葛萨部和处月部展开斗争以来,这位郅别王子每每都冲杀在前,给葛萨部和处月部带来很大的威胁。秦嫣也曾经跟他交过数回手,靠着霍勒大师亲授的阵师之道,让对方输过几场战,但是对方的能力依然是不容小觑的。   “他是在伏击什么人。”秦嫣看着郅别趴伏在山梁上。   鹿荻轻声道:“先看看,他们在打什么人的主意。”郅别对她而言,因附属于处罗部落,算是个敌将,本着敌人的敌人,说不定是自己的朋友。鹿荻决定看看情形再说,如果有必要,横插一杠子,让郅别的计划破产,也是不错的选择。   郅别完全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在觊觎,他的心思全部摆在了面前那条夹山沟之中。押着他姐姐的马车队,即将从这里秘密过去,他要去将自己的姐姐救出来,从此反出处罗部落。   郅别有个美貌的姐姐,名叫伶耶。   伶耶公主本来已经与他们部落的一位名叫胡别的年轻人情投意合,准备成婚了。可是,在一次处罗汗王宴请图桑王姓贵戚的酒宴中,伶耶公主被步陆孤骞岸,无意中见到了。   那步陆孤骞岸是现任大可汗最心爱的儿子,一向骄横跋扈,见伶耶公主温柔可人,便起了占有之心。   郅别当时正在与处月部落激战在金娑草场,即将成为他姐夫的胡别,死在战场的冷箭上。战斗损耗这本来很正常,姐姐伶耶也是个想得开的女人,最近也在慢慢找旁的男人。   可是,如今战事停了下来,郅别回到了自己的部落。   他发现了有图桑王姓之人,不时前来他姐姐的帐房里探视。郅别顺藤摸瓜之下,很快查清楚:步陆孤骞岸想占有伶耶,处罗部落的人为了献殷勤将胡别暗箭杀死。   入冬之后,处罗汗王与步陆孤骞岸之间进行了一番交易,处罗汗王认为,如果能够通过骞岸,讨得图桑大可汗的青睐与支援,那可比依靠郅别这个马奴去打仗,要可靠得多。更何况,郅别在与处月部落的那个娜慕丝王妃作战多次,皆以失败而告终,在处罗汗王的心目中,郅别已经成了一块可有可无的鸡肋。   相形之下,步陆孤骞岸开出的条件就明显有诱惑力多了。   于是处罗汗王找了个岔子,将郅别问罪,然后将伶耶公主抓起来。骞岸听说美人已经可以落入自己手中,喜不自胜,连夜亲自来时罗漫山,打算将美人带走。   郅别在处罗王部的铁牢车里,终于知道了这一切的真相,陷入了愤怒之中。他虽然只是一个小部落的低贱小王子,但是自小结识了一群与他一样生死场上打滚的兄弟。这些兄弟设法砸开了处罗部落的铁牢车,将郅别王子救了出来。郅别带着这帮兄弟,到毂梁屯设伏,准备打掉骞岸的车队,救下自己的姐。他们要彻地反出处罗部落,进入天山为沙匪去了。   郅别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杀人越货的事情了。   当年,伶耶姐姐在草场上放牧,被石/国使者抓到了车队中。郅别不过才十三、四岁,带着这几个光腿子兄弟,一路隐忍不发,直到唐国境内,石/国使者的扈卫队放松了警惕,他们才蜂拥而上,把整个车队都干掉了。   等候多时的骞岸马队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中,那个图桑最尊贵的特勤,带着浑脱帽,黑辫飞扬,骑马正在前头。咥毕低声命令道:“准备——”   “杀!”轻促短捷的一声命令,六十多名壮年男子,呼啸着冲下了山梁。   可是,骞岸毕竟是大可汗的王子,手下兵将十分骁勇强悍。咥毕始终没有办法接近载着伶耶的马车。他不甘心地向着骞岸发起一次又一次攻击。   秦嫣旁观了一下,看出来咥毕带着的都是他在部落里最精锐的亲信。如果多耗一会儿,咥毕死去的兄弟将更多。她耳力好,很快在郅别与骞岸军队碰撞的喊杀声中,分辨出了郅别的目标:他是想救出自己的姐姐伶耶公主。   秦嫣道:“伶耶公主在那辆马车里。”   “难怪他要这么拼命了。”鹿荻道。   “我们帮他吧。”秦嫣建议道,“伶耶公主不应该成为男人们争夺的牺牲品。”伶耶公主她们都认识,是个落落大方的草原姑娘,漂亮又无辜。   “行,你自己小心些,我在这里牵制住他们。”鹿荻也知道,凭娜慕丝的武功,这种小型作战,简直是手到擒来。   秦嫣说干就干,拿起一大块麻布,将自己的头部和衣衫都裹得几乎看不出自己。她拔出腰间的弯刀,一声不吭地杀入了战局。   她是阵师之眼和阵师之耳,在如此纷乱的场面之中,很容易就能够找到切入点。她穿过郅别的手下,轻易地飘忽到了骞岸马车队的中心。来到了伶耶公主的马车侧边。数名守着马车的军卒,挥刀向她砍来,被她几下子便打得歪倒在地上。   她轻轻打开车门,一道寒光划过脸颊,她微微侧让避开。右手准确伸出,一把握住了伶耶公主纤细的手臂。   “公主,我是来救你的。”秦嫣拉下遮住脸面的麻布巾。   伶耶公主大惊失色:“娜慕丝?”处月部落的女苏尼,娜慕丝王妃,那可是与她兄弟郅别,在时罗漫山的大漠中多次鏖战的仇敌啊?伶耶公主的手臂被她捏得酸麻,根本无法逃脱。绝望地道:“你要我命就痛快些!不要羞辱我,我也是一个部落的公主啊。”   秦嫣听出她的悲哀,伶耶虽然也算是公主,但是她那个部落不过是终身为处罗王的马奴而已。她空有一个名头,放牧、浆洗、干粗活,样样都要做。只是因为有一张美好的脸面,一直都是个祸事。如果不是有个武功高强的兄弟,她早已不知沦为哪个贵人的玩物。   伶耶一介弱女子哪里是秦嫣的对手,被她一把拖出马车,挟裹在手臂之中,用麻布包着她,飞快地冲出了骞岸军队的包围。   她一走出包围圈,便将伶耶公主抱着竖起来,自己重新以麻布巾裹住面目,高声道:“郅别,你的公主姐姐在这里,你快住手!”   咥毕绝望了,本来明亮的双眼顿时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泪水:“你要将伶耶怎么样?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一个骞岸已经是他打不下的,更何况又冒出一个神秘的对手来?   秦嫣不多说话,扛起伶耶飞快向山梁上而去。   郅别本来的计划是救出伶耶之后,还要绑架骞岸为人质。为自己部落争取反叛处罗王,逃离时罗漫山的机会。如今,姐姐已经被人劫走,骞岸他也久战不下。   此刻,山脊上传来一阵破空之声,数十支竹箭上带着火苗,射向了骞岸的马车。郅别见姐姐被劫,也无心跟骞岸军队作战,趁机大声道:“援军来了,快撤!”   有了鹿荻他们的掩护,咥毕带着自己受伤的军中同袍顺利撤出了毂梁屯的山谷。步陆孤骞岸被郅别吓得不轻,见对方撤走,也匆忙带着人马,向大可汗浮图城的方向逃窜而去。   郅别忧心自己的姐姐,爬上山梁一看。   一名身形修长的年轻人,正英姿勃发骑在一匹大黑马上。咥毕停住脚步。看到“他”手中依然握着一支点燃了石脂的箭。郅别心中惊了一下:“处月汗王?”   伶耶公主发现咥毕出现了,哭叫了一声从白小飞身上跳下来,踏着积雪向他扑过来,羊毛披风扑起层层雪花。   郅别扶住自己的姐姐,安慰了几句。   郅别至此,当然看得出鹿荻并无恶意,而且还是救了他姐姐的恩人。他推开自己的姐姐,单膝跪下,右手按胸,行了个牧人的大礼:“郅别见过处月汗王。”   他这一跪,敌我的立场便分明改变了。郅别再也不是处罗汗王的一名悍将。   鹿荻策马走近咥毕。她上下打量着这个曾经给他们的战局,带来很多麻烦的小部落年轻人,还有他背后那数十名一看就是力猛威武的男子。   两人的身影被斜下的夕阳拉出一条长长的蓝影。面对鹿荻,桀骜不驯的咥毕显得非常谦恭。鹿荻和咥毕的交谈持续了很久,过了半个多时辰,鹿荻才圈转马头重新回到了秦嫣身边。郅别则带着人离开了山梁,他还不时回过头,将目光停留在鹿荻身上。   “你们聊什么聊那么久?”秦嫣问。   “原来我们以前就见过,郅别就是小狼崽。”鹿荻扯着马缰绳,道。   “什么小狼崽?”   “当初我和你们相遇的时候,不是告诉你们,石/国使者被一个小孩子带人杀了吗?”鹿荻说,“原来就是郅别。”   “那个被抢的姑娘就是伶耶公主?”秦嫣觉得伶耶真是太可怜了,她很庆幸自己方才放下成见,出手救了那个姑娘。   鹿荻说:“当年我掩护了他,他居然还记得我。”   秦嫣说:“你没趁机将他收为麾下将军?横竖如今处罗部落他们也不能回去了。”   鹿荻忍笑:“郅别倒是肯降服于我,不过他的条件,我没法接受。”   “什么条件?”   “他说,我与他联姻,他给我卖命。”鹿荻道,“他要将伶耶嫁给我。”   “啊?那可要不得。”秦嫣道,鹿荻可是个姑娘。   鹿荻笑道:“是不是很好笑?”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着,马蹄嗒嗒地,轻快地在雪湖、山梁之间穿行着。远处的雪山脚下,一座辉煌的城池正在等着她们的到来。   高昌大城里,过新年的气氛喜气洋洋。 第151章 琵琶   秦嫣和鹿荻紧赶慢赶, 在一个繁星渐消的清晨,踏着初升的阳光,来到了高昌。西域气候干燥, 多以黄土、黄石垒屋子, 只有那些富户人家有精巧的楼阁亭台,才需要使用到木材。这里的屋子很少怕走水, 加之又是节日,到处都悬挂着大红灯笼串, 等到夜黑上灯时分, 可以想见有多么热闹了。   鹿荻是收到高昌掌政驸马邀请的, 当然在高昌王宫外的典客署,是有一席之地的。不过,鹿荻这种会吃会玩的, 知道,高昌的精髓在宫外,不在宫里。一旦进入了典客署,来往人群都是各处使节, 他们处月部落在时罗漫山地位刚刚崛起,在西域依然势力不显,难免仰人鼻息。还不如自己事先订好一间闹中取静、房舍干净、店家殷勤的客栈, 来得更自在逍遥。   至于处月部落带给高昌国的礼物,早几日就已经被处月部落的长老们,护送着入了高昌国。他们就住在典客署里,等待自己的汗王莅临。   秦嫣跟着鹿荻来到了客栈。   这间客栈是波斯风格, 波斯国虽然国灭王死,但是他们对于奢华的追求,昳丽的审美情趣,始终在影响着这条古老通道上的每一处。客栈的拱顶结构在天穹高处,形成一个圆形屋顶。洁白的石灰石大柱两侧,墙面均贴着琉璃彩砖,上面雕刻着蔓藤花纹。   踏入其间,浓烈的香料味道,让整个客栈浸染在一股异国风味之中。   圆形穹顶下,一队身着白纱,头戴着水晶首饰的舞女,在不断旋转着跳舞。如同一朵朵盛开在屋舍中的优钵昙花。秦嫣看得一双眼睛左转右转。如果说敦煌之富贵豪奢,还都是偏向于唐国汉人味道的。这座高昌则肆无忌弹地将世间各地最美的音符,都毫无节制,绚烂璀璨地堆放在一处。   鹿荻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她们定好的屋子里。   屋子里贝母镶嵌的白纱卧床,雪白的墙面上,一颗颗绿松石般的琉璃片,镶嵌出波斯国辉煌过去的壁画来。这些本来是一百年前,波斯王族炫耀武功的方式,如今,则成了高昌这樽富贵美酒中,增加情调的一点香油。   鹿荻一入房间便张开手臂旋转起来:“王妃,有没有一种回到故乡的感觉?”秦嫣对于当年与鹿荻的初遇,跟鹿荻透露得不算太多,是以后来在遇到桑迟之后,她就将自己的身份定位娜慕丝公主了。鹿荻虽然有些怀疑,但是能够帮着她出生入死拯救部落的人,她有什么好多计较的?   “王妃,今晚我们住这里,如何?”鹿荻跳上床铺,拉起床铺上的一张薄纱,边上还镶嵌着一道道腰果形的金色花边。   “这也太铺张了吧?”秦嫣坐在梳妆台一侧,这屋子她当然是喜欢的。可是……她的手指提起一个搽面油的小盖子,连这样的小盖子上都鎏金错银,这样的屋子想来住一晚价值不菲。   “没办法。”鹿荻从床铺上坐下来,双腿晃荡着,“我怎么知道我们部落这么几个月就能翻身呢?根本就没有计划来高昌。这两日能订到,只有这种屋子了。”她顺手摸了摸旁边鎏金的床头装饰。   秦嫣甩下遮在脸上的麻布巾子,愉快地从行礼中拿出一套自己常穿的紫色裙衫,说道:“我可不想再遮头盖脸地去逛街,我要打扮得美美地去看晚上的灯会!”高昌国各国风俗都有,但以汉族风俗为主的。高昌王族在重要场合,也都是说汉语,着古汉礼服的。如今正是汉族的新年之后第十一日,再过几日就是元宵佳节。这两日已经陆陆续续,有商家将那些费了不少时日制作起来的凤鸟、莲台、牡丹、人物、戏文等各色彩灯,开始张挂起来,以招徕客户。   秦嫣去后面的沐室里,稍微洗去一些身上的风尘,便去换衣衫了。   如今秦嫣穿上的是,新做起来的紫色波斯女裙。这与数月前鹿荻在小镇上随便给她买的衣服质地当然是不一样了。紫纱翩跹,搭配上鹿荻给她定做的白水晶头面,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如同华美的丝缎,在波斯风的屋子里,越发显得相得益彰。   秦嫣走到鹿荻面前,带着白水晶大戒指的手指,修长白皙,轻轻敲着床头:“汗王,出去吗?”   鹿荻挠挠头:“我们先去楼下,用个茶点再出门。”他们一路赶过来时,早膳是在马背上对付了一下。鹿荻换洗了干净衣衫,走出来时看到秦嫣,道:“王妃还是将面纱戴起来吧。”实在太扎眼了,站那里都美得像月光下的一朵白昙花。虽则鹿荻并不担心她被人欺负,但是,在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里,还是能避让的避让一下。   秦嫣只要有得玩,还是挺听话的,便将脸上的面纱遮起来。   哪怕是这样,高挑的身子,婀娜的姿态,也还是挺招人的。不过幸而这里是高昌,各国红肥绿瘦的美人聚集的地方。外人又看不到秦嫣的脸,想来就是个波斯美姬。况且身边还陪着一个图桑男子,图桑族在西域地位不低,也就没有人来骚扰秦嫣了。   她们在客栈的用饭之所,寻到了一个位置坐下来。   鹿荻问侍者拿来了菜单,熟练地点了几道在高昌小有名气的菜肴,两个姑娘要了点葡萄汁酿做的饮料,优哉游哉地等着上菜。这里来往的侍者,也都打扮成波斯男子的样子。头上包裹着高高的包头巾,上面装饰着大块大块的鎏金水晶装饰。令秦嫣和鹿荻想起她们的桑迟将军,桑迟将军应该在波斯帝国属于侍卫长,可是在部落中总是穿得十分朴素。鹿荻开玩笑地道:“看来回去要给桑迟大人,也准备几套像样的礼服了。”   她们正在说笑间,鹿荻发现自己案桌的不远处,隔着一道白绢屏风。上面一笔字也没有,一点画也没有,与四周格格不入。   鹿荻是个对于视觉感受很注重的人,觉得不舒服,便去招了侍者,过来询问。侍者走过来:“请问,先生有什么要求?”   鹿荻指着那屏风道:“我有几年没来你们的客栈了,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架屏风。白惨惨地看着好不舒服,不如撤去?”   侍者一看是那架屏风,道:“回禀先生,这座屏风是蜜姑娘的。不能撤,姑娘弹琵琶要用它遮着的。”   “什么蜜姑娘?”鹿荻少年时,曾经出入这种风月场,知道事若反常必有其妖,想来这蜜姑娘应该有着不俗的缘故和来头。   “蜜姑娘全名叫扎罗斯古尔蜜。”侍者解说道,“是一名粟特人,专擅琵琶。尤其擅长中原名曲《归海波》。”   “《归海波》?”秦嫣本来支着头,在看鹿荻跟那侍者说话。此刻听得来了精神,“《归海波》如今还有人喜欢么?”   “怎么没有?就是太难了,会弹的人少。”侍者道,“我们这边的蜜姑娘,就是弹《归海波》的大家。整个高昌城,要听《归海波》就要到我们‘怡丰’客栈来。”   秦嫣问道:“今日能听吗?”   侍者道:“只要有人点,便会弹的。”   鹿荻看娜慕丝感兴趣,也道:“多少钱帛点一曲?”   侍者打量了一下两位客人,男客俊秀体面,女客虽则挡着半张脸,那点倾城姿色还是可以透过面纱的起伏转折,隐隐辨认出来的。加之这两位客人,住的又是最昂贵的套间客舍。便道:“两位若实在要听,小的去给客人安排。”他伸出两个手指:“一曲《归海波》需要两车丝绢。”   “去你的!”鹿荻当场就不顾自己的“贵客”体面,村夫一般道,“抢钱啊!”她前几年部落中穷困潦倒,当然是没这个闲钱来高昌吃喝玩乐。但是再物价上涨,也不能涨到这种地步啊?鹿荻发现自己失态,收敛了一下,道:“不听不听,什么东西?”   鹿荻待那侍者走远了,轻声对秦嫣道:“莫急,我们的位置好,说不定有什么冤大头回来付账。然后我们一起听听看,是什么仙女弹的曲子。”却觉得娜慕丝有些奇怪,平日里她也是跟她有说有笑,又玩又闹,很多事情都看得无足轻重,相处起来十分协调。   可是她似乎如今看起来有些僵硬,鹿荻推了推她:“娜慕丝,有什么事情吗?”   秦嫣用了很大的精力,才将眼睛里的酸胀压了下去。《归海波》倒是没什么,这种难度极高的曲子,被大西域道上的琴师追崇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可是,“一曲两车丝绢”……   秦嫣喊住那侍者,如今的度量衡之中,一车丝绢其实还是挺乱的。她问他:“请问这位小哥,一曲两车丝绢,以什么车计算?一车的话,要多少卷丝绢?”   侍者方才被鹿荻骂了,倒也很有涵养并不生气。此刻见这个女客在问,依然微笑答道:“是以独轮小车为计量,一车十二段绢帛。总计二十四段绢帛。”   鹿荻听她问价格,问得如此详细,便道:“你想听?”若是大油壁车,那一车是挺夸张的。若是普通独轮车的计量,虽则是贵了一些,以她图桑王部汗王的身份,到底还是能够承受的。当下不由分说拍出几个金饼子:“听了!给我去兑钱!”   侍者做到了生意,大为喜悦,朗声道:“东三厢座,点蜜姑娘《归海波》。”   鹿荻反正钱已经花出去了,老子那就舒爽地听。听听看这个仙女曲子有多了不起。只见面前的灯笼一阵明明暗暗,不知道怎么布的光,听曲台的四周慢慢暗了下来,而那素白的屏风就显得明亮了一些。   秦嫣已经早有准备,将自己的面巾悄悄取下,当做巾帕掩在自己的眼皮之下。免得泪水被人发现。   那屏风越来越明亮,成为了一道柔和的光源。   光源前,逐渐显出了一个人影来。   因鹿荻花了钱听这曲子,旁边不曾听过这个曲子的客人,也都一起在旁边听着。只见那屏风前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女子身影。从其轮廓上可以看出来,穿的是唐国普通女乐的麻衣裙,没有广袖飘舞,没有丝带垂扬。连梳的发式也不是如今时兴的各种高挑发髻,而是垂着两根朴素的辫子,在纤细的脖颈处勾勒出两条细长的阴影。   秦嫣再往自己心中做好多少准备,也受不住这突然的一击。   那屏风后出现的女子黑色剪影,赫然是当年她自己在大泽边,端坐在一块白石上,独自练习《归海波》的模样!   《归海波》的乐声如泻珠碎玉一般滚落出来,女乐的手指时快时慢,时徐时急,一会儿如同万马千军奔腾到海,一会儿如怒涛拍岸喧嚣不已,有时候又会突然停顿……   一曲终毕,众人欢呼雷动,在西域,喜欢琵琶曲的人多如牛毛,擅弹琵琶者更是如过江之鲫。这种乐器,无论是坐在骆驼上,随着驼背的颠簸,摇晃着走在沙丘上;还是端坐在马背上,遥望长云雪山时。那清脆动人的曲调,都能给孤独的旅人一点轻柔圆曼的安慰。   那端坐在屏风后面的蜜姑娘,的确琴技也足够高超。一曲两车绢虽则实在有些价格离谱,但是,反正大多数听曲的人都不花钱。只觉得物有所值,纷纷喊道:“再来一曲。”   鹿荻本来以为这蜜娘子不会理会这些客人的要求,谁知道蜜娘子居然又弹了几首曲子。鹿荻打个响指将侍者招来,问道:“现在听这些曲子,不花钱?”   侍者道:“只有《归海波》要花钱,其他曲子难度没有那般高。只要寻常付钱就是了。”鹿荻看到,那些点曲子的客人都开始问曲单了。方才蜜娘子的《归海波》技惊全场,大家花钱十分爽快。曲单上的其他曲子价格都只是普通偏贵,更觉得合适,那负责帮蜜娘子整理场子的侍者,只能不断打招呼:“蜜娘子只能弹五首,多了那就弹不出好曲调了。”   秦嫣非常有耐心地端坐在案桌旁,平稳地端着葡萄饮,一口一口地喝着,一个曲子一个曲子地听着,估摸着五首点单曲子差不多了,招手问那侍者:“我想见一下蜜娘子。”   她以为侍者会推阻一下,一般这种被酒楼、客栈已经捧红的女乐师,大多喜欢藏着身形,不再多给钱,就不让看了。谁知那侍者很是大方地点头道:“贵客既然点了蜜娘子的《归海波》,要见蜜娘子是可以的。麻烦两位有请后面小客舍里。”他又问,“这桌子可要替两位客人留着?”   秦嫣转头看鹿荻。   鹿荻始终没有插嘴,纵然娜慕丝竭力掩饰,她也感觉到了,今天这样的情形,恐怕与娜慕丝的过去有所关联。她看到秦嫣回头看自己,摊手道:“夫人,我是不是需要回避一下?”   秦嫣不好意思地道:“麻烦你等我一会儿。”   鹿荻道:“有什么麻烦的?不过是多吃些东西,你若没什么要紧的,早些出来,我们还去逛高昌的集市。”   秦嫣真生气!   太生气了!会弹《归海波》她管不上,可是一曲两车绢是怎么回事?郎君是说过要拿这个价格捧她,怎么可以捧别人?! 第152章 两车   “扎罗斯古尔蜜到高昌来弹《归海波》了?”翟容微微闭着眼睛, 斜靠在青油碧的普通马车里。   他问话的人,是一个着狐裘长袍的华服胡族男子,正是当年的赫连成城。他已经留起了卷曲的焦糖色小胡髭, 满头卷发扎成滑溜溜的辫子, 厚背蜂腰,加上一双斜飞的细长眸子, 这两年在西域男女双杀,过得很是春风如意。听说了那乐女也到了高昌, 他有些不安地捻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   “那扎罗斯古尔蜜也太不知好歹了, 竟然到处弹那《归海波》, 这是在找你吗?”赫连成城道,“你当年就是太冲动了,怎么?要不要哥哥替你了了这笔风流账?”他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给我去死, ”翟容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风流个什么?不就是教了首曲子,卖了一次她的《归海波》。随她去,她又不认得我。”   “女人这种东西很难说, 到时候她一口咬定你这个假驸马,是教她琴的那个男人。而那段时间,驸马恰巧又不在高昌, 这始终是个隐患啊。”   “不许杀她。”翟容说,除什么除?他才不在乎。伪驸马就伪驸马,戳穿了,大不了他一走了之, 平白无故去杀个人做什么。翟容胡乱挥挥手,打住了这个话题:“说正事,高昌这里我太扎眼了,过来一趟不容易。”   赫连成城笑了一下,掏出这几个月收集到的王族密辛和最近几个小邦国的兵力部署,与翟容一起商量起来。他们坐的这一辆马车处在高昌的闹市之内。外表看着似乎与平常的青油碧马车并无二致。其实经过了隔音改造,只消将门窗锁起,哪怕紧贴着车壁,也不能听到里面的谈话声。   四年前,翟容同意了高昌张定和的计划,准备正式介入高昌之前,决定先到西域踏访一番。那时候他从青阳殿回来,询骨之后,错认若若已死,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小纪不放心,让熟悉西域的赫连成城跟过去陪着他。   翟容撑了几日,就病倒在了龟兹的一个小客栈中。   小店里有个粟特姑娘,因好几日无人点曲子,饿得受不住了,一间间敲开客人的房舍。男客们想要点曲子也罢,想要睡她也罢,只要给口饭吃。奈何那个姑娘太过瘦小,连想睡她的客人也没有。   她敲到了翟容的房门,赫连成城将屋门打开的时候。翟容一眼看到门框侧,乐女低头瑟缩,抱着琵琶的模样。他浑身发凉,他觉得,这乐女的姿态,与当年大泽边学琴的若若有数分相似。   他让客店的伙计弄了个屏风过来,叫那小乐女来几首曲子,顺便给她点钱让她有条活路。   出乎意料,那小女乐师一手琵琶颇见功力,手指天生较有劲道。隔着屏风,翟容只觉得若若回来了。他那几日伤痛发作,也不能离开这间小客栈。养病的日子里,他给了她《归海波》的曲谱,让她学前面一段比较简单的,给他弹来听一下。   那姑娘十分聪慧,短短两日,学了颇长的一段。   龟兹国的风沙从窗格中一点点漏进来,隔着屏风,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弹《归海波》。翟容不住流泪,神思昏聩道:“若若,以后……以后,你弹好了,我花两车绢来听你弹……我们说好的……一曲两车绢……小车十二段,我都……都记着呢……”赫连成城摸摸他额头烫手得慌,将那粟特姑娘赶出了房间,让她再也不要过来了。粟特姑娘百般哀求,说她愿意多学一段再让公子听。赫连成城生怕事情闹大,翟容的行迹被人发现。他跟她说,生病的公子新丧了妻子心情不好,姑娘就不要胡闹了,拿了钱赶紧走吧。   数月后,翟容替代张定和,登上了高昌驸马的座位。   在麴鸿都的帮助下,顺利接掌了高昌的政权。此后他则以张定和的身份,微服出行西域各国。这一日,他再次路过龟兹国,便进入龟兹国都,想要与龟兹国国王见一面。   一入龟兹便被这里一名高价琵琶女乐师的盛名给吸引了。他自己也喜欢音律,与赫连成城一起进入龟兹国的讲俗台前,观看表演。   那弹琵琶的女人赫然就是一年前,拿到过他琴谱的龟兹乐女扎罗斯古尔蜜。   翟容一曲听完,台上的执礼者按照捐佛资的规定,端着大铜盘,跪在台侧。高声吟喝道:“虔心入捐,万两不拘!”   因那乐女的琴技的确不错,四周商旅为了得到佛祖护佑,纷纷出高价竞曲,一时缠头无数:“《明沙曲》,两匹帛!”“我点《洛河长烟》,我出一个萨珊银币!”“在下要点《当归》”……   翟容望着此情此景,想起若若在杏香园说过要成为名震河西的大乐师,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痛楚,堵满心扉不得抒发。他猛然一拍杯子在案桌上,于众多竞价人中大声喝道:“我点《归海波》,一曲两车绢!”   如此嚣张的价格,令众多竞价的商旅、富豪们都安静了下来。翟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卷起面巾,匆匆离开了。离开之前,委托下人送了两车绢过去。   那乐女的手指凝拢在琵琶弦上,抬起头,看到一个背影,衣袂飘飘。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用心地将自己一直偷偷苦练的《归海波》,在那人的马车之后,波澜流转地叮咚弹落而出。琴声激越悠扬,那辆马车行了不过一丈多远,便停了下来,完完整整听完了这段曲子。这才披着满目暮色,离开了龟兹国国都。   乐女扎罗斯古尔蜜微笑了。   她猜得出这人是谁?在龟兹小客店里,她曾与这位公子隔着一道屏风向他学琴。虽则双方始终不曾谋面,但是他病得昏沉之时,说的那句话,她已经牢牢记在心中了。   从此以后,西域出现了一个流浪乐女,辗转在各个邦国的都城闹市。她琴技不凡,其它曲子都是普通价格,只有那曲《归海波》要价是两车丝绢。一开始自然无人理会,渐渐却成了名气。连谁花钱买过她的《归海波》也会成为一个小小的新文,在当地有所流传。   此刻,秦嫣正端坐在龟兹女乐师的面前。   这个姑娘年龄与她相近,比她矮了大半个头。扎着两个小姑娘的长辫子,身上是一件朴素的汉人女裙,与她略微深邃的粟特人脸,稍有一点不协调。   几句话问下来,秦嫣就闭嘴了。   她发现,此女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是故意在以高价售卖《归海波》,仿佛要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还能是谁?   她端详着这位乐女,不知她除了想要用这种方式,再见一面郎君,有没有其他什么用意呢?不管是什么用意,都挺让人心烦的:“蜜姑娘,我觉得你这首曲子吧,也值不了两车丝绢。你不怕有一日来个琴技高超的,反而将你打压下去吗?”   粟特姑娘褐色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她:“我只是在找人。”   “你在找什么人?”   粟特乐女便将自己的经历合盘托出,她要以自己的琴技走遍整个西域,然后用自己“一曲两车绢”的名气,让达官贵人之间广为流传这段艳闻。说不定能够逼出那位公子。如今西域各国,已经有不少人知晓,有个无名公子,失了妻子之后,曾将她当□□人的替身。只是两人有缘无分暂不得见,她正在到处找他。   秦嫣听得直皱眉:“姑娘如今名气已经如此大了,那公子显然是不想见你才迟迟不曾出现。你还是见好就收吧,别给他人带来烦扰。”   粟特姑娘道:“我也知道,他是不想见我,所以才不理会我。如此我更要让这件风流韵事传得天下皆知,让他不得不理会我!”她侬长的眉头微挑,显出了粟特姑娘的泼辣倔强劲儿。   风流韵事?秦嫣摇头,道:“姑娘,劝你一句。忒般大年纪的男人了,多半已经有了妻室。万一给别人妻子、儿女惹来麻烦呢?”   粟特乐女一笑:“他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我与他记忆里的人有几分相像。”粟特女乐师道,显然也有对自己美貌的一份自负,“他当时只是新丧妻子,一时不能接受其他人而已。”她斩钉截铁道,“我想,只要能找到他,我一定能替代那个不幸的女人!”   她口中的“那个不幸的女人”,正微微歪着头,不满地看着她:这一脸不管不顾,要坏人家庭的做派,可是有些招人厌烦啊。本来她觉得这位蜜姑娘,于音律上的天赋和努力还是挺值得被尊敬。秦嫣到底还是有些惜才之意,不想折这样的一名琴师。如今见到她这股死搅蛮缠的劲儿,万一郎君身在险局之中,被这个女人的胡乱追索,闹得出了什么纰漏,那可如何是好?   秦嫣在心头叹气:郎君一时糊涂乱洒风流,这残局,只好她为人娘子的,给他收拾收拾罢。   片刻之后,这间犹如波斯小行宫一般的奢华客栈里,忽然响起了一片喧杂声。无数人都在兴奋地传着一个消息,说是来的一个女客,也擅长琵琶,要跟蜜姑娘赛琴。   这蜜姑娘的确在琵琶上口碑不错,即使她的“一曲两车绢”被人略略有些诟病,但是,众人对她的琴技还是心悦诚服的。居然有人会去挑战姑娘的琴艺?想看热闹的人当然是很多。不过,这间客栈接待的都是豪客,在维护安全和控制客流量上都做得极好,最终,只是客栈里的客人们都出来,外间的客人,那是一个也不得入内的。   店里的侍者,妥善安排好各位贵客的座次。   对于客栈老板来说,有人琴挑这位粟特乐女,这件事情很快会传遍高昌甚至整个西域,到时候,他的这座“怡丰”客栈可就是整个故事的背景啊!   老板当下发话:所有来听曲的贵客,免费奉送一琉璃瓶高昌葡萄酒。   赛的当然是那首很少有琴师可以弹奏完整的《归海波》。整个客栈的客人都聚集在饭厅里,一时间这座镶嵌着无数琉璃、绿松石的白柱宫殿一般的饭厅里,坐满了衣冠鲜明,满身珠宝的富贾贵人。   开场自然是蜜姑娘。   屏风后,曲调如远水近涛一般,波澜宛转、水浪纷翻,十指宛若精灵一边,在五根素弦上,次第闪动弹拨,曲调连贯顺畅无比。   一曲终毕,众人由衷喝彩。   却听得一声脆喝:“那挡脸的东西拿开!”   听曲的都知道,是那波斯女出场了。屏风立刻被店主派了力士前来撤走。众人之间,屏风后烛火辉煌,一名紫纱女子,脸上半遮面纱,头上只戴着简单的白水晶银饰品,但是一双蓝眸如月入寒潭,又凛冽又美艳。   万千琴曲尚未起,一段眸光敛情意。   她十根葱白软指搭上了一把临时借来的琵琶。曲调一出,一股杀伐之气,从琵琶琴音深处滚滚而出!《归海波》,脱胎于北海门小师叔洪远孤的《归海一涛》阵法,是洪远孤设阵法之余的即兴之作。他去长安看望自己的忘年交,大唐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时,顺便与他一起充实完善了此曲。   这曲子,天生带着一股刚冷英气的战场雄风。   只是能弹下此曲的人,必须琵琶技巧娴熟;技巧娴熟者,则多半不可能在沙场上曾经有过鲜血四涌的经历。但是查士洛有!查士洛曾经跟着当时的秦王李世民打河东之战,大破刘武周。查士洛当时就职军营中,便以自己师父陈应鹤老先生创作的军曲,改编了《秦王破阵乐》,一时扬名军中。   因此,长安城的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改编的《归海波》,也是带着军中冷冽刀锋气息的曲子。   陈应鹤老先生是秦嫣的启蒙师傅,洪远孤是她拜入门的恩师,翟容也亲自指导过她“归海一涛”阵法,种种加起来,哪怕她因处月部落战事繁忙,没有机会好好练琴,只消拿起琵琶,以阵师之术入琴道。要压倒一个在西域勉强算得上一流的乐师,就跟碾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秦嫣停下琵琶,对着屏风后的蜜姑娘道:“一首曲子要卖两车绢?这价格定太高了,麻烦姑娘以后不要随意哄抬价格。”她缓缓站起身,紫色的衣纱层层垂下,弯曲柔软的长发披在聘婷细腰上,“蜜姑娘,你的琴技不错,好生经营。莫将心思放在旁人身上。”她将借来的琵琶交给了侍者。转身走出了这座波斯行宫似的客店。   本来这里如此装饰,只是招揽客人的一种风格。此刻,这位波斯女子漫步走出的模样,众人只觉得眼前似乎产生了错觉。他们真的置身在辉煌的波斯宫殿之中,而那位以高贵仪态走出去的女子,是真正的波斯公主!   小小的议论开始出现了:“娜慕丝?是娜慕丝公主?”   “时罗漫山的不败女战神?”   “处月王妃?是她!”……议论声越来越多,嗡嗡声渐大。等到步陆孤鹿荻也站起来,随着秦嫣向外面走去,客店里那些身份不低的富商和贵客,都不禁放弃矜持,说道:“是处月汗王!”   “恭送处月汗王!”客店的侍者们,不失时机地整齐弯腰行礼。   处月部落在时罗漫山是三部最弱的,可是最近几个月却在强势崛起。只是时日尚短,知道的人并不多。客店里一片熙熙攘攘之声,不过数息之间,处月部落称霸时罗漫山的故事,便被添油加醋地传开了。至于那抱着琵琶,输得一败涂地的粟特女乐师,已经没有人去注意她了。   ……   ……   半个时辰之后,翟容已经与赫连成城商量完了事情,顺手将马车内照明用的烛台压灭了。   他依然斜靠在马车壁上。因是与阿城见面,他脸上改变容貌骨骼的软皮没有粘贴,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长相。赫连成城看着他的脸色不对:“你的头疾又犯了?早些回去让落柯给你熬药喝。”翟容自从在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受了重伤之后,一直没怎么痊愈。   “我没事。等夜黑了,你早些出城。”翟容已经头疼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将头贴在马车壁冰凉的窗框上,才略觉得好一些。道,“你将车窗拉开一些,让我吹吹风。”如今他跟赫连成城已经没什么要说的,自然是不怕人偷听了。   赫连成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将车窗打开。   这车窗也是两层设计,外层厚实的牛皮隔音帘有个机关,会缩入窗框里侧的滑道中。而里面还有一层半硬不软的黑色鲛纱,既能透气,又能防止车窗外的人偷窥里面的情形。   厚实的牛皮车帘一收起,高昌城的午后阳光便透过黑色鲛纱,进入了车厢。只是被这纱遮去了大半,依然晦明不亮。   翟容靠着车窗吹着这冬季清凉的风。   赫连成城则在等到天黑之后,灯火热闹之时,混出高昌城。   忽然,一只雪白的手穿过黑色的鲛纱,搭在了翟容靠着的窗框上。赫连成城正待出手阻拦。很快发现,那人并不是要掀开窗帘,只是误扶了这窗框。他便按捺下来,不动声色。   “鹿荻,这里,躲这里!”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车窗外传进来,像这冬日微风一般沁人心脾。   翟容睁开眼睛,那只手正在他面颊的侧面。   白皙柔软的肌肤上,指甲如同片片粉色花瓣。食指上戴着一颗波斯风格的白水晶碾碎钻的大戒指,将马车外的午后暖辉也带入了车中。翟容如今变得越发瘦削了,一双眼睛又深又大。只是这对瞳仁里,五年来一直漆黑得深不见底,死气沉沉。如今被这只手,照得星光万点,整张脸都似乎亮了起来。   这只扶在翟容脸颊旁、窗框上的手,正是秦嫣的。   若是此刻她能够见到翟容,肯定会觉得很欢喜:自家郎君五年多没见,越发生得好看了。可惜此时,她正在一门心思跟自己的“新欢”步陆孤鹿荻“打情骂俏”。   她的这只手,拉着翟容旁边的车窗,另一只手则用力拽着鹿荻:“你快进来嘛,别让人看见啦。”   她和鹿荻从客店出来,一路上都被好事者围观。她们作为时罗漫山这个秋天的神话,在西域多多少少有点传开了,只不过以讹传讹,也有不少谬误。有人说娜慕丝公主是个金发狮面的怪兽,也有人说,鹿荻汗王是个虎背熊腰的彪形虬须汉子。有人说娜慕丝公主杀人不眨眼,有人说鹿荻汗王可以生吞人首。   这一次,是这一对踏平天山之东的汗王夫妻首次在万国之前出现,居然是如此清秀美貌的一对天人仙侣,怎么能够不引起众人的追索和议论?   这样可很不好!   秦嫣和鹿荻到这里来是为了好生逛街玩的,可不是被当做奇特生物围观的。于是她裹上一块青灰色的斗篷,带着鹿荻甩开那些跟着她的好事者。只要混入高昌城最繁华的商户街市中,她们的逛街计划便不会流产了。   此刻,她好不容易在这辆马车后面找到了一个藏身处,正招呼鹿荻也一起躲进来。 第153章 马车   “你进来嘛, 被那些人看到,我们就逛不成街了。”秦嫣还在催促鹿荻,鹿荻不肯低头钻到马车的贴缝中来:“男子汉大丈夫的, 钻狗洞算什么?”   “这不是狗洞, 这只是……”秦嫣的眼睛试图往里面看看,有没有人。   马车里的两个男人都收纳着自己的呼吸, 马车里光线又较暗,秦嫣隔着鲛纱, 什么也不可能看到。况且出于礼节, 她也不能将头伸入人家的马车去偷窥。对鹿荻道:“这是辆空马车, 我们在这儿躲一会儿。”   鹿荻无奈地弓腰钻进来:“你去耍那位蜜娘子做什么?人家一个曲子卖两车绢,那是人家的本事。”   翟容和赫连成城方才还议论过那粟特女乐师的事情,便听住了。   秦嫣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讨厌那蜜娘子追着翟容的泼皮劲儿。不就是她家郎君长得好看一些, 一时昏头教了你两日曲子吗?当然,除了厌恶蜜娘子,她还有其他用意。便告诉了鹿荻道:“汗王,你想想, 我们处月部落一直在西域名声不显。这几个月虽则有些改变,但到底口碑上还是没法与处罗、葛萨部相提并论的。我挑琴,败了那个虚开高价粟特女乐师, 咱们露一露脸,至少高昌这一块,民众就会对我们印象不错。到时候,时罗漫山的事情再传过来, 也不至于将你我说成凶神恶煞,你说是不是?”   鹿荻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笑道:“看把你能的。”   “你的王妃如此能干,不给我些奖励吗?”   “你还要什么奖励,这两天多少钱帛花在你身上了。”鹿荻笑骂着。   “我要吃高昌香糖。”秦嫣已经借着斜阳看到了不远处挑起的一面糖铺旗帜,“还有,我要买许多许多汉人彩灯,带回部落里。”高昌冬季日头特别短,才过午膳没多久,日头已经斜到了城池的一边了。   “糖我可以买给你,彩灯这种东西就算了吧,我们部落里到处都是野风,你也点不起来啊。”   “我已经看好一块山崖壁了,到时候我带哲荻他们那群孩子去点灯,他们肯定喜欢。”秦嫣小时候跟着长清哥哥读书,最向往的就是唐国的元宵彩灯。想到整座城池,在灯火通明之中,全城人共兴娱乐,把臂夜游,想想都觉得美哉。   “彩灯如何带回处月部?”   “鹿荻你想想办法嘛。”   “不许撒娇!肉麻死了!”鹿荻对女人是半文钱兴趣都没有。   “你不想出办法,我就一直给你撒娇!”秦嫣知道她的麻筋在哪里,威胁道。   鹿荻只得缴械投降:“你一样样来,我先过去给你将高昌香糖买来,然后再弄辆车,专门装你要的彩灯。”   “嗯,高昌香糖各色口味都要。彩灯我自己挑。”   “太贪心了!”   “鹿荻……”秦嫣做出又要撒娇的样子,鹿荻麻得浑身发颤:“行了行了,松手松手。恶心死了。”转身钻出了马车背后。她不像秦嫣那般样貌衣饰都突出,倒很容易就混入了人群中,给秦嫣采办香糖去了。   秦嫣自己靠在马车壁后面的墙面上,休息着。   赫连成城听着这女人娇媚撒娇的样子,觉得还挺有趣。转眼却看到,翟容牙关咬紧,额头青筋微微暴跳。他一愣,难道是外面的人,二郎认得?   时罗漫山的女苏尼大人,赫连成城这种到处转悠的人哪里会不知道?纵然没有正面接触过,也知道是个武功高强的女人。当下,阿城自己稳住下身,他小心地移动身形,将脸挪到黑鲛纱的车帘前。马车外尚有余晖,而街道上的灯烛也早早挂了起来。秦嫣方才经过一顿猛跑,正好解下面纱透气。她的脸沐浴在高昌街道的光芒中,轮廓清晰。   赫连成城一见之下,一双眼睛笑眯了缝儿:这可是个罕见的美人儿啊,想起方才那只握住他们窗棂的千娇百媚的手,赫连成城周身上下顿时百爪挠心了起来。波斯女人在西域地位又低,实在是个胯/下尤物。他色迷迷地凑近那黑色鲛纱,恨不能看清楚这个美人肌肤的每个纹理。   ——实在太美了!。   她紧抿的珠唇,冷静的双眸中,透出一股俾睨天下的清傲之气。仿佛波澜再大,都只是她眼皮底下的一泓静水。强大的自信,使得这位波斯美人纵然是躲在这个暗角,也是一股浑然天成的公主气派。   这种与寻常女子完全不同的侵人夺魂之美,实在太过耀目了。赫连成城眼看着要失态,却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捏牢,他看向翟容。翟容的右手将他已经被美色迷得蠢蠢欲动的身形按住,慢慢抬起左手手指,目光严厉地让他噤声。   马车外,秦嫣等得有些无聊。   她又抬起眼睛看向贩卖高昌香糖的地方。那里和敦煌城中一样,高高挑着一面旗幡,下面排队的人成了一堆黑影。小时候,翟容因为不愿意她去云水居那种地方鬼混,便用敦煌冰糕和高昌香糖将她哄回蔡玉班。这样的事情,如今回忆起来,心里如同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后来,在天山与刀奴相斗之时,郎君还答应带她来高昌,给她买齐六种口味的香糖。   她起先,还在为从前甜蜜的往事而微笑,很快不觉轻颦双眉:方才经历了那位蜜娘子,她才留意到了一件自己长久不曾去想的事情。她在天疏潭的五年,对她而言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瞬间,并没有觉得有多长的时光。她也是花了不少时日,才渐渐适应了,她与这个世间已经隔了五年的光阴。   可是,这毕竟是五年的光阴。那日在竺勒湖见他,他身边有幽若云;数年前,他随便一招惹,那粟特女乐师又是一副死心塌地的模样……翟容很招女孩子喜欢,她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一直比较忙碌,没有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而已。   秦嫣自己跟那女乐师说过的话,一句句,都重新来到了她自己的心中。翟容,如果已经有了妻室呢?她再去相见,不是扰乱他人家庭吗?他忒般大年纪的男人了,会还在等她吗……秦嫣的目光恍惚了,她指责过蜜娘子的话语,对她而言是不是也同样需要留心呢?   想了想,她很快就做了决断。目光变得肯定清澈起来。   那就先不认他嘛!   先仔细探查一下,如果翟容已经有了新的家室,她就自行退开就是了。如此,双方干净利落没什么牵挂。想到这样,她认为这个主意很不错。她知道自己的脸面只有下半部分跟少女时候十分相像,而她的眼睛改变最大,眉形也由于年龄稍大、眉骨的改变,有了很大的不同。她将垂在脖颈间的面纱,稳稳重新戴在脸面上,只露一双眉眼。   她想着,自己距离郎君已经越来越近了。哪怕要相认,也先要确认一下,他们是否还有继续相处的可能。   她却不知道,她和翟容的距离,近得超乎自己的想象。她的眼睛,只顾看着鹿荻的方向,不知道多久才能将糖果买回来。   鹿荻毕竟打小吃喝玩乐惯的,如今虽然沉心于国事,但是先前走鸡逗狗练出来的那身“童子功”依然在。尽管卖高昌香糖的店铺里队伍排了老长,她还是很快将六种口味就买齐了,在无数规矩排队的人狠毒谴责的目光中,她手中高高拎着六个蒲包,高高兴兴地从队伍中钻出来。   秦嫣笑眯眯接过鹿荻递过来的六个蒲叶包的糖果:“鹿荻你好生厉害啊!六个口味都买齐了,如何抢到的?”   “那是自然。”鹿荻也很得意自己的“小手段”,“都齐了,你吃吃看,最喜欢哪个?”   秦嫣将蒲包一个个打开,说道:“胡麻的这个是,这个是核桃的,这个葡萄的,这个是玫瑰的,这个是蜂蜜的,还有……”她闻了闻味道, “这是酸酪糖?居然还有酸酪的?太有意思了。”   “快包好,看都打翻了。”   秦嫣纵然在战场上再自信,她毕竟是在天疏潭里睡了五年。她在时罗漫山的成长也就短短几个月,私底下待人接物的样子,跟自己十七岁差别并不大。   此刻这一声声仿佛若若复生的笑闹声,传到翟容耳中,似有一把尖刀割上了他的心头,一滴一滴生生淌出血来。   “鹿荻你吃一块吧?”马车外,秦嫣正在往鹿荻嘴里塞一块糖。   “去去去!谁要你喂?”鹿荻皱眉不耐烦地连忙推开了她。   秦嫣笑了,继续作势要将糖果塞到她的口中:鹿荻那种一脸反感,将她死命往外推的样子,其实……其实跟郎君有时候特别像。只不过,鹿荻是真的讨厌被女人这么碰来碰去;郎君只是那时候年轻脸皮薄,觉得难为情,心里是高兴着的。所以,秦嫣没有真的用力塞入鹿荻的嘴里,只是玩了一会儿便松了手。如果是郎君的话,那她是无论如何要将糖果塞到他的口中的。哪怕他再不爱吃甜食,也会乖乖吃下她手中的糖果。   秦嫣看着方才追着她和鹿荻那些闲散人都已经不再出现了,对鹿荻道:“好了,没人跟着我们了,我们去逛街吧?”她伸手戴起那件青灰色的兜帽来,将自己整个人包起来。又拿了一件给鹿荻,“汗王,我们先去哪条街?你给我带路,我还没有来过高昌呢。”   鹿荻带着她,退出马车后面,向着高昌国的热闹夜市走去。这两天已经快要到元宵了,西域各国来高昌过节的人不少,大街上很快就熙熙攘攘起来,人们欢笑着去商栈街道里,寻找各种有趣的货物,看各处有趣的表演。   赫连成城终于可以放松了。   这马车外站着一个叱咤风云的女苏尼,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张驸马”连妆容都没化,被发现了就事情不妙了。赫连成城一直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每一寸动作。此刻轻松下来,想跟翟容随便扯几句,等到暮色上来,可以掩身,就离开这辆马车。   谁知他抬起双目,在一抹微黄的残阳照射下,他看到翟容面容惨白,俊秀的五官微微扭曲。赫连成城从怀里掏出夜照珠,冲着翟容的脸上一看,他的额头湿漉漉的,涔涔冷汗已经将他的鬓角都濡得湿透了。   “二郎,你怎么了?”赫连成城出手去搭他的脉搏。他知道他自从在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身受重伤回来以后,身子始终都不太稳,问他何处不舒服,也从来不肯说一句实话。如今见他神色极差,心中十分担忧。   赫连成城虽然男女双杀,但是只对那些十三四岁身娇腰软的少年感兴趣。比如五年前跟他辗转西域的那个“合欢”,前两年也因为年纪渐长,被他出了一笔钱打发出去了。另外找了个更年幼一些的“合欢”养着。对翟容和小纪这种成年男人,是不折不扣的兄弟情谊。翟容对他来抓自己的手腕,倒也没有特别反感。只是淡淡避开,拉下马车车窗上的厚牛皮帘子,道:“天黑了,你快走吧。等会儿进城的人太多了,你就出不去了。”   “你也快些回宫,让落柯给你煎药。有什么不要硬撑。”   “出去!”翟容忽然拧眉厉声道,也不知什么事情又触犯了他。   赫连成城这五年多来,也看惯了他各种作天作地的模样。横竖他再作天作地,也不会拿着高昌十几万民众的性命,唐国千里边线的安危,去搅和成为一团血肉浆糊的。阿城叹口气,打开一个窥视暗孔,待到等到合适机会,便从马车的一道小门边,蛇一般地滑出。裹上披风,遮住脸面,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马车。   待到赫连成城从马车里消失,翟容颓然倒在车壁上。   仿佛虚脱了一般,他浑身的力气全都不知散到了何处去。娜慕丝方才那刺耳的笑声,魔障一般出现他的耳朵里,他艰难地想将这虚幻的声音从自己识海中赶出去,却怎么赶也赶不走。他的脸上越发扭曲,满是痛苦之色,胸口闷疼得几欲作呕,一双桃花眼慢慢泛红,几乎像是要流出血泪来。   他的牙关紧紧咬着,手指痉挛着扣住自己衣袍的边沿,似乎要将什么东西撕碎一般。   ——那个该死的女人!   她居然敢带着那张若若的脸,在他面前,跟旁的男人卿卿我我!   她竟敢这样?!   他的手指颤抖着探入自己的胸襟中,摸到那只系在自己脖颈中的金盒子。里面是若若的一块残骨,还有她当做宝贝一般一直想要留在身边的玉玦,这是他们的聘礼。却因为种种原因,若若总是不曾焐热就不得不脱手。   可怜的若若……   她那么贪吃,为了杏香园一个梅子饺子,可怜巴巴念了好几日。却永远也吃不满高昌香糖的所有口味……   若若一直希望自己能够长高,长白,一直希望自己脸上能够自如地笑。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只能在万马王的疯马群里,被践踏得支离破碎……   “若若……”五年的相思已经成了毒,翟容的整个眼珠子似乎都是血光,“若若,我要杀了那个女人!你得不到的东西,旁的女人也休想得到!”他的牙关里咬得有了血腥味,满是嗜血之气,“我要,杀了那个女人!”   他沉浸在心头的如割剧痛中,甚至都没发现,自己连隔音的牛皮车窗帘都不曾关起。   过了许久,他艰难地伸出颤抖的手指,拉动一个小机关。按在马车后面的一个青铜玄凤便稍微抬起了头。坐在不远处的落柯看见了主人发出的信号。他走出来,很稀松平常地来到马车旁,坐上辕架,打响马鞭,离开了这条街道。   马车后面,是高昌国的繁华夜市,人海如潮灯如昼,有无数笑脸在此处幸福歌唱。在高昌国的背后,护着整个大西域道上上下下近百个小邦国和小部落,还有连年征战的西图桑帝国,也在高昌驸马的多方调停下,处于安乐岁月中。   可是,他心爱的姑娘,只能困伏在一片残骨中,日日夜夜也不得相见……   翟容的身子随着颠簸的车厢胡乱晃动着,闭上眼皮。车窗外,高昌的繁灯火树,将他的面容照得明暗变幻。又黑又长的睫毛下,两行泪水,慢慢沿着他的面颊流下。   ——那个女人肯定不是若若,若若不会这样对待他……若若不会嫁给别的男人,还那么亲密……若若很乖的,很听他的话……他们两个,才是这个世间感情最最好的人……   若若那么可爱,才不会如此欺负他,气得他这么苦……   马车滚滚离开,墙壁后,赫连成城的身影再度出现。   他方才觉得翟容不太对劲,便窝在一边听着马车里的动静。“杀了那个女人?”赫连成城莫名其妙,“小容儿怎么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乐师都不让我动手,去杀处月王妃做什么?不行,得去找小纪过来,这货又开始发疯了。” 第154章 废墟   第二日, 鹿荻进入高昌国的明成宫中,觑见高昌掌政公主。那个百闻而未得一见的张定和驸马,却没见到。说是感染了风疾, 卧病在床榻上。好在公主麴鸿都雍容端庄, 带着小王子麴智胜,将宴会、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麴智胜已经年满十七岁了, 再过几个月就能正式接任国主,这些年都在张驸马手下教养, 出落得聪慧睿平, 对皇姐十分尊敬。这一回是他首次在万国之前亮相, 得到无数部落首领的赞赏。   宴席间出了点小波动。   据说麴鸿都和麴智胜正在筹备推行《桑麻法》和《渠水令》这两条新法。高昌政权十几年会发生重大的宫变,以致王权旁落。就是因为高昌以世家治国,导致国本不固、民生难济, 最终动摇了王权。麴氏姐弟打算以新法鼓励平民耕种、经商,与不事桑麻的世家子弟一起分享国之大利。奈何遭到了高昌众世家的反对,这些世家推举张定和驸马为首,暂时弹压着新法的推动。而今日国宴上, 张驸马本来说好要出席的,却又未列席,难免引起众世家权贵一番纷争猜忌。   很快张驸马的贴身宫仆落柯出来, 澄清驸马的确是得了重病,无法出席。   翟容是真的生病了。   五年前,他从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逃出来之后,身上重伤无数, 本该好好调理,但是自己不愿意好生养伤。最近一年,曲全盟当初灌入他体内的内力,也需要以药物徐徐引出,慢慢散功。他对此也不重视,用药练功三天不着两顿的。导致体质已经今非昔比了。那日在高昌街头,被娜慕丝与步陆孤鹿荻的“恩爱”恼怒到了,动了邪气宣泄不出。回到宫中就高烧不退。幸亏赫连成城发现他不对,让纪倾玦连夜进入驸马的祁云殿去看他,带着承启阁对症的药物给他喂下,才没有一口气梗下去。   小纪轻挽衫袖,手持瓦扇,亲自扇火看着药,抬头看看卧榻中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翟容侧靠在厚厚的软垫中,取下额头上的冰帕放在一边,望着长隔檀木窗外,高昌国的袅袅炊烟。他一想着那个波斯女人正在欢天喜地地逛街,心头一口淤血难以消解,涨得酸痛。他当然是不会去杀那个王妃的,这属于滥杀无辜。连那位到处张扬《归海波》的蜜娘子,他都轻轻放过了,更何况完全与他无关的娜慕丝?   与他完全无关?   真的与他完全无关了……   翟容闷头咳嗽起来,小纪说:“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几日再说。”   翟容想起来了,问道:“虎牙怎么样?”他说的虎牙名叫赵虎轲,是跟他一样过了“曲全盟”的高手。天山深处目前依然有几个巨尊尼存在。本来他们也不想去穷追猛打,等那些怪物逐渐衰落即可。谁知他们困兽犹斗,依然是祸害。承启阁就派出曲全盟的高手,再加上纪倾玦训练的“归海一涛”阵法之人,一起合作剿除最后数名巨尊尼。   纪倾玦道:“你就别关心了。”   “我怎么能不关心?你们的行动计划都是我帮着做的,效果总得知道……咳咳咳……”翟容撑手坐起来:“你别瞒我,虎牙怎么?”   “赵哥没了。”小纪也没法隐瞒下去。   翟容看着他,既然曲全盟的高手已经牺牲了,难道小纪他们几个准备自己上?“归海一涛”阵需要一个武力强大的阵枢,就如同当年翟容在夕照城上所为。如今曲全盟的年轻高手逐一丧命在巨尊尼手中,小纪他们几个寻常武人如何应付?他们不去应付,那些散落在天山的普通牧民和山民,他们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巨尊尼一批又一批践踏而死吗?   翟容淡淡道:“下一回我去吧。”   “你的功……”   “还没散尽,横竖比你强一些。”翟容重新靠回深深软软的丝缎垫子中,咳得脸色愈发雪白。   小纪将煮好的药汤以纱漏滤出,递给他白瓷药碗:“喝吧。”   翟容压抑住咳嗽,喝下药汤,撂下碗重新看着窗外。   ……   ……   高昌的典客署中,秦嫣果然十分欢天喜地。   迎回了鹿荻,鹿荻得到了高昌公主不少的赏赐,说了公主如何美貌,如何仪表不俗,双方如何交谈流畅,对于接下来处月部落在时罗漫山的地位,会如何认可……然后,两个人去高昌集市上,挑选了不少彩灯。   这趟高昌之行,她们乘兴而去,满意而归。   回到了部落中,哲荻领着一大堆半大小子们,对她们从高昌带回来的各种彩灯、玩具那自然是欢喜得了不得,都不需要秦嫣张罗,孩子们就主动团聚在一个避风的小山坳里,将所有的灯彩全部装饰起来。夜晚的草场上,这一片地方仿佛变成了唐国过元宵节的热闹之所。   鹿荻派人生了几个大篝火,全部族的人一起,过了一个有点唐人味道的节日。   秦嫣抱膝坐在篝火旁,看着那些如星光万点的彩灯在不远处的山壁上,摇晃成一片星海。   她想,过几天就离开处月部落,去找找郎君的下落。这几个月她在西域一边打仗,一边打探着消息。虽则翟容的消息不容易打听到,但是她手中有一条非常清晰的线索:巨尊尼。   五年前,虽然星芒圣教在泥孰王和承启阁的合力打击下,已经分崩离析了。但是巨尊尼依然在这广阔的疆域之中残活了下来。当然,没有了星芒圣教提供的“摩尼奴”的滋养,他们的生命和武功已经开始一天天日薄西山。不过,他们为了苟延残喘,还是时不时会有猎杀江湖高手和大批普通山民的事情,传出西域。   秦嫣打听到,有一群被称为“天山领主”的武者,他们在调查、追杀巨尊尼。他们的存在,大大压制了巨尊尼们最后的疯狂举动。   秦嫣稍微用用脑子,便能够猜出来,这群人肯定和翟容关系密切,以他的性格,说不定领头之人就是他。秦嫣只需要去找到巨尊尼的下落,找到他们有可能与巨尊尼发生战斗的地方,岂不是就能将郎君找回来?   当处月部落的年节过去之后,冬季还有漫长的一个多月才会开春,即使开春,因为食草的青黄不接,也暂时不可能发生大规模的草原战斗,秦嫣将部落中的一干军务都交托给了鹿荻之后,告别霍勒大师、桑迟将军,还有小哲荻,向着天山进发。   她去了几处当年曾经跟翟容一起面对过星芒教的地方,辗转了半个多月,她开始发现了一些踪迹。到了第二十三日,她进入了星芒废墟。   星芒废墟就是星芒圣教当年的星光圣地。被承启阁的暗谍炸毁之后,无数冰室如同大星坠落,天上人间繁星共辉的盛况,都被时光抛掷在了这片冰原之下。   秦嫣一头扎入冰湖水,在湖底游动着。   她看到,冰水下,当年的万点星光胜景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景色依然震撼。这里光线通透,太阳的光芒斜斜射入湖底,在湖底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大小不一,丝缕笔直的光束。各色冰山山底,和冰隙光束,组成了一个蓝色迷离的奇光幻影世界。人立其中,如同有万丈佛光普照,显得静谧而神幻。   秦嫣紫裙飘飘,站在冰水里,仰望头顶星芒废墟的冰面底部。一大片一大片的冰室墙面脱落了。露出里面一根根粗大的固定冰柱。五年前的那场大战,给这里造成了可怕的损毁,那些原本稳定的冰柱结构,都变成了或短或长的冰晶巨柱。在纯蓝色冰湖底,呈现出一片凄美的景象。   如她所料,翟容带着纪倾玦和“归海一涛”阵的那些人,确实就在这片星光废墟之中。   他们正在追杀一名巨尊尼。刚以猛火油罐布置好战场,忽然看到冰水下出现了一个人影。翟容一看,竟然是娜慕丝。这个女人在时罗漫山的战场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提高着武功和内力。她出现在这里做什么?当下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为了避免这个女人给他们的行动带来阻碍。翟容示意,立即派出四个人,上去控制住她。   秦嫣依然站在无数横斜的冰晶巨柱下仰首发呆,没留心,有四条黑影悄然压近了她的身边。   他们移动速度非常快,而且入水的方位很讲究,当秦嫣意识到情况不妙想要转身游出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各路出口已经被对方严丝密扣地压制住了。   双方都没有打任何招呼,双方都同时狠下杀手。秦嫣在那四条暗影中间穿梭旋转,一次又一次地寻找对方的空档处。她穿过一道道浅蓝色的光束,游动如鱼,手中两把弯刀不断挥来砍去。   对方四人武功路数截然不同,有的使刀,有的用棒,有的是锤,可是他们的配合却显得十分默契,秦嫣几次冲突都被他们阻拦下来。她在水底旋转起来,准备以这股力量冲撞出一条血路来。   上面忽然又下来一条黑影,随着这条影子的到来。其余四条暗影手中的动作一变。   秦嫣只觉得身体四周的水似乎变成了固体,将她封冻在了水中。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的手指,脖子微微动弹时,分明依然是水的柔和。可是她如果想要全身动弹,却被窒压在了水中,完全无法挣扎。   造成如此奇特效果的,就是她身边那四个人的动作,他们以劲气搅动水的力量,此起彼伏,此消彼涨,互相配合,将她牢牢锁在了水底!   这种配合有一种让她感到无限熟谂,甚是亲切的节奏……   秦嫣在水底又挣扎了一会儿,她的头脑中一片明亮:“归海一涛”!   她意识到这个困住她的阵法,正是翟容用过的“归海一涛”,她拼命叫着:“我是若若——我是——”水底,根本传不出任何声音,她反而因为惊慌失措而误呛了几口水。忽然,头顶上传来一阵沉重的压力。她抬头一看,一枚巨大的冰棱柱正在照着她的头部轰然而下。   在那五个人的配合之下,水的浮力仿佛对这个冰棱柱没有任何作用,冰棱柱稳定地压了下来,下面还围着一圈无色透明的蛛网状结构。冰棱柱狠狠插在湖底,蛛网状结构立时与湖底的碎石结构两两咬合。秦嫣被活活压在了湖水之底。   “我我……”秦嫣又徒劳地喊了两声,不再喊了。她看到那个以冰棱柱将她压倒湖底的男人,低头看了一眼她是否被锁住了。那双眼睛的神情:翟容……   几个人迅速转身,重新向来处回去了。   秦嫣发现他们只是用细网和冰棱柱捆住了自己。她的双手,对准面前浅蓝色的庞大冰棱柱用力一划。只见方圆一丈有余的冰棱柱上,裂出一个“乂”字形。庞大的冰柱立即破开数片,向着四个方向无声滑开,一条条蓝色裂痕被她的气劲震出,在冰柱上蜿蜒爆裂,瞬间一一碎裂。化作万千粉屑一般的冰晶小块,向着河面纷纷洒洒地浮去。   秦嫣在成千上万片小冰晶里站了起来,黑色卷发在水底,如绸如云。她的足尖在湖底一蹬,穿越那无数正在向上漂浮的碎冰云雾,向着方才五人消失的方向过去。   她越游,越觉得眼前变得血红,仿佛整个湖中都流淌着血水……   那血水还有浓有淡,光束条条的地方血水特别浓重,如红墨一般化开……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体内红莲力量外溢造成的视觉错觉,随着身体越来越接近河面,她发现,那些浓稠的,稀薄的,化开的,凝拢的……统统都是真正的血腥!   而且,方才她看到挨着河面的冰面底下,一片混乱。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翻过一般。一片片铁桶的碎皮,猛火油黑污团团,在沸腾一般地翻滚着。稍不留心,一股红流从她身边流过,灼热几乎将她烫伤,她连忙翻身游入水质凉一些的上游去。   难怪对方要将她压入湖底,这冰面上定然刚发生了一次恐怖的爆炸。对方是来不及跟她说明情况,只能先封她一封。   她又游出几步路,一个庞大的躯体在她头顶两丈之处缓缓飘动。从散开的四肢,和那无力的姿态上,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死去的身躯巨大之人。   巨尊尼?   郎君他们,刚刚狙杀了一个巨尊尼?   秦嫣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一团乌云,慢慢从自己头顶飘过去的尸体。她想起两年前,他曾经捧着她的脸说过的话。他说,星芒教是遮在她眼前的一段阴霾,他要亲手将这片黑暗为她撕去……   那时候,他们两个都很茫然,连星芒教究竟有些什么,都不清楚;那时候,他们对于巨尊尼束手无策;那时候,她还笼罩在摩尼奴的阴影之下,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听着他这么说,还不是很相信。   而他,真的做到了!   秦嫣在水中静止着,裙袂飘动。   她望着那片浓云一般的尸身,带着如烟雾一般的血水,从自己的面前缓缓飘走。随后,湖面上的阳光仿佛芒刺一般射入眼睛,射得她双眸微微酸痛。可她的双眼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湖顶的光明。   因为,这是他承诺给她的光明。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巨尊尼尸体的一侧,一样东西慢慢沉了下去。似乎是个人?秦嫣双腿搅动冰水,裙裾翻滚,立即向那个人冲去。   她一把拦腰抱住那个人,却不防前面又落下了一样圆形的物事。她定睛看去,却是手中这具尸体落下的头颅。   方才她被他们困在湖底时,在这片星芒废墟之中,不仅发生了一场恐怖的爆炸,更发生了一场以血卖血的战斗!纵然秦嫣不认得抱在自己手臂中的这个人,她能够猜出,多半是郎君这五年跟他一起征战巨尊尼的伙伴……   她带着尸身,追着那颗晃晃悠悠飘入湖底的首级。   既然是郎君的伙伴,她就应该为他将尸体都收敛起来,她知道他们唐人对于死葬之事的重视。当年在夕照大城上,他们多次面临垂危之境,也是对于死者十分尊重的。后来夕照大城在那名白发巨尊尼的破坏下,城池毁了,他们也是派了人手过去,将傅大侠和冲道长的尸身,尽量找了遗骸回来。   秦嫣体内红莲之力已经催动,她不需要再度出水去吸气。翟容他们则与巨尊尼大战之后,需要冲出冰湖喘气。等到他们吸好气,发现自己已经少了一个人,如秦嫣所料,他们立即返身过来,寻找自己同伴的尸身。   秦嫣跟着那枚头颅一直向湖底深处追去,头颅上大约包了铁质的头盔,分量很重,沉下去的速度很快。   秦嫣手上还抓着那人的身体,潜下去的速度难免不够。她转身过去,看到宝石般蓝色的湖水中,出现了六个黑色的人影,正在向她急速过来。她连忙将手中的尸身向对方一推,交给追她而来的翟容他们。   然后自己轻身上路,一个猛子扎向水底,向那头颅追踪过去。   那六个人影当然是发现自己人战死之后,急忙下湖底来收尸的翟容和纪倾玦他们。他们也看到了刚才在湖底差点给他们带来麻烦的这名波斯女人。   同伴的尸身向他们飘过来,翟容和纪倾玦出手接住,一看,脖颈已经在方才的激战中,被巨尊尼击断了。翟容立即将尸身交给身后其他的同伴,循着秦嫣潜水的方向,迅速潜下去。   他身上曲全盟的功力尚未散去,在这批江湖武者之中,依然是佼佼者。纪倾玦也迅速跟在后面。   秦嫣追着头颅,立到了冰湖的底面。亿万年淘澄出来的绵细白砂,在她的双足下,宛如云岚一般起伏。她的裙衫被水底暗波带动得好似仙山流云。身边是无数星光圣地当年落到湖底的冰室碎片。它们横卧碎裂在各处,将这里弄得如同一片琉璃城堡的废墟。   她弯下腰,脱下外披,将那颗头颅好好包裹起来。然后转过身,单手将这个包裹恭恭敬敬举过头。   翟容和纪倾玦也下到水底,追到了这里。   娜慕丝如此恭敬的举动,他们两个也停住了追击的脚步,慢慢立到了细白的湖砂之上。他们警惕地盯着她看,不知道她有何用意。   方才这个女人兀然出现在星光废墟的水底,令他们措手不及。因无法辨别敌我,只能用重手将她压在冰湖地下的冰棱柱上。如今她站在这里,应该是并不想要逃走了,她手中拿着他们想要取回的同伴尸骸,她究竟是要干什么?   秦嫣站在水中,看着翟容。   此处深入湖底,光线不如方才冰棱柱根根斜生的地方明亮。水底的光斑,将他的脸上照得若明若暗。因为要对抗的是巨尊尼,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所以他没有裹着麻巾,也没有戴上面具,这些身外之物,多少都会遮挡掉他的视线,令狙杀行动容易出现意外。   他的脸,在冰水中,清清楚楚、原原本本地呈现在她面前。   如果他们不是站在水中,翟容一定会看到这张酷似若若的脸上,正如同珠帘玉碎一般,不断滴下泪水。   他伸出手,想将那个被她用紫衫包裹着的头颅取过来。这是五年来,跟他一起追杀巨尊尼的同伴,他要将他归葬山阳。   可是,秦嫣却没有交给他。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她手中物件之时,她忽然手缩回。脚下用力蹬在湖底,带着一股白浪般的细砂,穿过无数纯净冰色的碎裂冰室,向着高处游去。她在水底下,无论说什么,翟容都不能听到。她担心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一句话都没说上,万一他拿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身就消失了。那她岂不是又要在天山重新寻觅?   她有话想跟他说,东西不能给他,先上了岸再说。   翟容手中捞了一个空,眉头顿时攒了起来。脚下也用力点在湖底,跟着她紫衫蹁跹的身影追去。 第155章 浮冰   翟容的双手在胸前做了几个手势, 命令众人包抄上去,围住这个女人。   他身边的这些人,这两年随着曲全盟的高手们, 一起在各处追杀依然在西域作乱的巨尊尼。这些人彼此间的配合, 已经熟练得无需言语,也能如臂使指。   星光废墟的湖底都是残破的冰室碎片, 地形复杂崎岖。这些年的湖水涤荡,冰室的墙壁都被溶化得薄而锋利, 在湖底阳光下隐约闪烁着利齿一般的光点。   翟容他们为了能够在废墟中截住巨尊尼, 对这里的地形都是经过勘察的。有些局部地形, 他们还根据自己布阵的需要,适当做了一些改动。   在这片他们自己非常熟悉的星光废墟之中,六个人穿插游动, 几处横走竖截,很快便掌握了主动权。秦嫣吃亏在对这片水域不熟悉,她没能够如愿逃到水面上与翟容对话,被他们几个活生生再次逼在了水底。   她的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 一张张看过去。   每个人她都认得:纪倾玦、关客鹭、石越湖、崔瑾之,都是曾经跟翟容一起练习“归海一涛”阵的人,还有一个女人……秦嫣喉咙里噎了一下, 她也认识……施摇光……就是星芒圣教的那个刀奴之王,女阵师施摇光……   水光流动中,小纪看着秦嫣,在这种情况下能够遇到这个女人, 他觉得很糟心。   一个月前,阿城告诉他,翟容打算“杀了这个女人”。他连夜奔入高昌城,总算这位小爷大病一场,没有做出那种祸国殃民的妖异事儿。后来处月王妃出现在他们追杀巨尊尼的地方,这让纪倾玦捏了一把汗,尤其是翟容拿着冰棱柱将对方压入湖底的时候,小纪心都悬了起来。还好,这人还有良知,没有真的痛下杀手。   可是,这个女人阴魂不散,纠缠不休,那就不好了。纪倾玦真怕翟容脾气上来,把对方给干了。惹谁不好,惹一个疯子。   施摇光也在看着秦嫣,她是第一次与这位颇有些战名的处月王妃见面,听说这波斯公主也是个阵师。而且是跟霍勒大师学习阵师法门的。是以,施摇光在与她交手之时,也有意无意从阵师的角度与她对战,发现对方造诣居然不低。   石越湖和关客鹭配合崔瑾之的水下箭法,将秦嫣这边的通道封得死死的。   石越湖和关客鹭是修道之人,除了巨尊尼以外,并不想将剑尖指向普通人。只因翟容坚持,他们只得听命。谁知那个女人以一人之身,居然跟他们有来有往地斗个平手,三个年轻人互使眼色,越发用心应对。   秦嫣调动着红莲力量,让自己能够更加适应在水下的行动。心道,难怪方才他们可以一下将自己压制在冰棱柱下。原来这波人,是中原江湖和大唐军方,年青一代能够将“归海一涛”发挥最好的武者。而且,还要再加一个星芒圣教训练出来的顶级阵师。施摇光当年反出星芒教已经很意外了,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跟纪倾玦有了莲通藕合之意?   翟容也在对着她看。   尽管他和这位处月王妃也有过几次见面。但是,除了竺勒湖边,其他都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扫到一眼而已。而竺勒湖边,他只是发现她有时候傻乎乎的神态跟若若十分相似。对于女子的长相,他没有道理去盯着别人仔细分辨。高昌街头的马车中,他更只是听见她与步陆孤鹿荻交谈时候,猜出了她的身份,两人连照面都不曾打。   此刻,双方对峙,他反而有了足够的余地去打量她。   她虽则牢牢以面纱裹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面,可是那柔纱被水流推得紧紧贴住了她的面颊。他能够看到,她的下巴特别尖俏,仿佛他三根手指就能稳稳捏住。更要命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盯着他。湖底光线暗淡,她的蓝眸被遮得半点幽蓝都看不见,她在水底无声地望着他。那种既惊且喜的神态,显然她认得他、因见到他,而内心正在波澜狂涌。   若若?   真的是若若吗?   翟容有些不相信,毕竟站在岸上的时候,她那双蓝眸太过炫目。   翟容挥动手臂,示意施摇光指挥众人上前,将对方压制住。不管是不是若若,他得跟她动手较量一番,她身上的武功会告诉他真相的。   七年前的香积寺里,她最初的轻功是他教的;他和若若在五年前深入星芒圣教的天山之战时,时常配合作战。秦将军的军营中,她的错裂手,是在他的协助下才能完全发挥作用……哪怕长相可以改变,翟容同为练武之人,知道,最初烙印在身体里的能力,在极限压力下,还是会将一个人的武功路数彻底压榨出来的。   秦嫣觉得,身边顿时压力加重了。   他们六个人无情地追着她一通连番打压,施摇光在旁侧以水下波笛,不住指挥着。秦嫣哪里经历过水战?“归海一涛”阵法出自北海门,洪远孤日日观潮所得,在水中自然神威更显。   秦嫣被他们追得上天入地。满湖冰室残骸被双方一段段撞碎,淡蓝、雪白的冰屑碎晶,夹杂着水沫、气泡在战团之中炸裂开来,翻滚出道道迫人的暗浪。   翟容看着她左支右拙,心头不觉一慌。   他发现,在水底的地方,娜慕丝因不熟悉此处的地形,非常被动。而水面下没有空气,很容易就窒息而死。他还不曾尝试出她的师承来历,不能让她窒息,万一误伤的是若若怎么办?   他又稍稍暗示指挥阵势的施摇光,将阵型弄得松一些。施摇光和纪倾玦都被他搞蒙了,一会儿要穷追猛打的人是他;一会儿要放对方一条路的人又是他……搞什么?关客鹭和崔瑾之他们则正在兴头上,他们的阵法一直能困住的只有巨尊尼,寻常人居然也能支撑那么久,还是在水底,怎么也得好好切磋一番。   施摇光尚未将空隙打开,忽然,只觉得一道白光从自己身侧,如同刀子一般掠过,刮得她的面颊一阵阵火辣辣地疼。那个波斯女人贴着她的身子,一脚蹬在一片冰室废墟上,整个人如同紫色流星一般,从她侧面擦身而过了。施摇光愣住了:怎么会……怎么会从这里逃出去?   这里分明没有罅隙啊?这里是她和小纪共同封堵之处,尽管翟容下了命令让他们分开,但她和小纪尚未进行执行。为何……为何……这个女人能从这里逃出去?   五年来,随着同伴们的一个个战死,施摇光一直在努力完善阵型。每一次她面对巨尊尼冲破阵势,又牺牲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对自己说,是这些身躯庞大的怪物太可怕。   可是,为何这个女人也可以脱逃?!挫败感无可抗拒地从内心深处泛起,她的水下波笛也凌乱了。   她正在心中一团混乱时,水波推动,翟容从他们身侧钻上来。施摇光看见他的目光也尾随着那名波斯女人,他的脸上是一种复杂的表情。   看着紫色的裙衫在蔚蓝色的冰湖中迅速远离,施摇光有些迟钝了。还是翟容反应快,撵着秦嫣的背影就追了过去,顺便拽了一把施摇光,让她从挫败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纪倾玦等人也都一起向湖面追去。   翟容一边尾随着秦嫣而去,一边指挥着众人,赶紧将阵势维持住。   这一回,秦嫣总算是将头探出了湖水。   一大口新鲜冰冽的空气,将她灌得浑身舒服。她手支在滑溜溜的冰面上,一下子钻出了湖水。一阵白雾腾起,她以内力将满身裙衫逼得飘动起来。等她提着头颅,站到冰面上的时候,身上已经衣物都干透了。她赶紧整理了一番头上的发饰,用双手将长发拢出自以为好看的发型。这二十多日在天山各处寻找巨尊尼和郎君的踪影,她又忘记打扮自己了!   太伤心了,居然又忘记打扮自己了……秦嫣真是呼天抢地都无可奈何。   每一次都在他面前弄得那般挫,不知道这种运气什么时候才能够修正过来。她低头看看自己,没有好看的衣衫,可是有好身材啊。她将双手放在胸前,打算将衣领扯开一些,露出自己细直的脖颈和优美的锁骨。后面一阵巨响,她的脚下猛烈晃了起来。   秦嫣急忙回头,手中一乱,衣领都被扯破了,露出小半个肩头。她可顾不上这片衣襟了。无比惊骇地看到翟容带着其余五个人,从水底仿佛腾起一片炸雷似的,带着无数水花,跃上她站立的浮冰。不由分说,就以“归海一涛”阵法向她扑来。   别看他们气势汹汹,其实一旦到了岸上,秦嫣可就不怕了。   她的头轻轻下压,眼神犀利地锁定在他们六个人的阵法之中。   不就是归海一涛阵吗?   她曾经在翟家别府跟着师父一点一点细抠过这个阵法,得到了洪远孤的真传;小冰湖边,她亲眼目睹过武学修行们以归海一涛阵,击败全盛时期的巨尊尼,师父还在战后跟她逐一拆招,详细讲解;她从天疏潭出来之后,就在处月部落遇上霍勒大师。这些日子一直在跟他学习阵师。为了能够在时罗漫山的战斗中获得胜利,她也曾经将师父洪远孤研创的“归海一涛”阵法跟霍勒大师参研过。霍勒大师十分感兴趣,年轻的时候,他尝试过以琵琶这种音域比较灵活的乐曲,指挥过小型阵法。虽然不能用于处月部落的军队训练中,但是两个人没一起少研究过。   秦嫣一双蓝眸将对方六个人的起落动静,看得纤毫毕现。   风起、水涌、浪打、涛尽!   这六个人与当年小冰湖中十六名武学修行所展示的阵法,实在差之千里。   秦嫣开始在他们的阵中,翻腾跳跃,虽则看着好几次都是十分危险的,但是,她都能够从容避过。双方从浮冰上,一次又一次地跃起、追击,来到了湖岸边。   湖岸上正是隆冬积雪厚实的时候,厚达一尺有余的皑皑白雪,压盖在星光圣地残存的地面建筑上,仿佛一座座连绵的冰砌宫城。   秦嫣与他们且战且退,也被对方的围击引起了好斗的性子。她狂奔出半里地,对方死死咬着她。她猛地一个转身,脚下带起一大片积雪,雪块激散如雪雾,在六人前方,喷薄而起,化成一道五尺多高的雪墙。   六个人发现她的身影兀然消失在了雪墙之后,都加快速度猛撞在雪雾中,破雪墙而出。   与此同时,秦嫣已经转过身了,她逆向而行跟他们同时穿破雪墙。   高高立起的雪墙,阳光下白得耀目。   双方人马都衣衫猎猎,一抹浓黑一道烟紫,宛如两把迎面交错的钢刀,在潵雪纷飞中错肩而过……   他们身后,雪墙很快重新洒落在地面上,在平整的积雪地面上,化作一道丘陵。双方同时落地,相背而立,距离已经在五丈开外!   翟容只觉得由身到心,仿佛被一把冰冷的剑体贯穿:是若若,真的是若若……能够击穿“归海一涛”阵的铜墙铁壁者,除了得到过师叔洪远孤亲传,天下还有谁能做到?   他作为这个战阵的改进者和使用者,很清楚自己手下的这些人,他们与当年那些武学修行前辈之间的差距。   他知道他们在使用的“归海一涛”阵法,距离当年洪远孤师叔的阵法,有着多少空隙和破绽……可是,他们这些人的武功不能跟武学修行前辈们相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为了剿除巨尊尼,死在这些破绽中。   翟容的眼眸之中,渐渐发酸。身为男人,他当然不能让人见到他的泪光,他低下头,后悔自己没有戴面甲,不曾包裹遮面的麻布,如今连泪水都无法遮盖。   “小黑!”施摇光忽然不管不顾地冲向秦嫣,秦嫣看着她是要自己手里的头颅,她和他们也折腾了一番了,怕真将他们都气坏了,连忙将东西递还给她。施摇光抱住头颅,目光似乎要将秦嫣射出洞来。   方才秦嫣第二次穿透阵法破绽,施摇光终于看清楚了。她所破开的地方,正是方才他们结阵击杀巨尊尼时候,意外让那个名叫小黑的年轻人身亡之处。小黑,还有以前的虎牙……还有很多很多人的战死,都是这么不敌而亡的。施摇光是他们之中的阵师,对这个情形自然是更加了解。   施摇光说:“处月王妃,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她摸一把泪水:“帮我们一起杀巨尊尼?”   秦嫣张了两次嘴,她最想说的话,是对翟容说,她是若若。   可是,施摇光要她帮他们去杀巨尊尼?她肯定愿意啊。她瞄了一眼翟容,翟容皱着眉头,盯着她的眼神里,全是恶狠狠的味道。她想起在沐雨山庄里,他将她用锁链捆绑时候的情形。那时候当然算是一个情趣,可是,如果知道她是若若,会不会真的绑得她没法参与他们的行动呢?   秦嫣犹豫着,说道:“我……我……”   “够了!”翟容爆发了,她不必说,他就能够猜出若若会说什么。七年前,她趴在翟家别府的地板上说,“我要去救长清哥哥!”……五年前,她坐在沐雨山庄的风雷声中说,“我愿意做身饵!”   “我愿意……”   “我愿意……”   那一声声稚嫩少女的嗓音在他耳边回荡,然后呢?她一次次陷入困境,一次次抛弃他,一次次让他失望难过。   “够了!”翟容踏上一步,拦在若若和施摇光面前,“我们不需要你!”   “旋日!”施摇光叫着翟容的暗名,“她……”施摇光的阵师身份,使得她需要为所有人的安危负责。   翟容的目光落到了秦嫣的脖颈,她的衣领半开,很不要脸地香肩半露着。他讥诮地看着她:“你们忘记了吗?我们不接受有家室的人!”他特地将“家室”这两个字咬得分外重。他指着秦嫣道:“你,衣服穿好一些!处月汗王在等着你!”   秦嫣一唬,低头拉扯自己的衣服。想到他所说的“家室”两个字,心中亮了一下:听他这口气,他自己也没有“家室”啰?   “都在发什么愣?走!”翟容怒喝着众人,他越想越委屈,他像个傻子似的等了她五年,她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如今连夫婿都有了,还相处得那般甜蜜!   他咬着嘴唇转身欲走,看到别的几个还在发怔,他抬腿对准二十七郎他们就是踹:“快走!看什么看?”二十七郎莫名做了出气筒,骂骂咧咧朝后退。小纪拦着:“你少发疯,都是自己兄弟!”小关和小石头也上前拉着。   秦嫣看到翟容在胡乱踹人,觉得一阵头疼。   小时候他发脾气的时候,她可是挺怕他的。时常被他凶得一抖一抖的。   她不由想,没有找到郎君之前,她分明那般自由。想睡哪里就睡哪里,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跟他相认之后,难免又要过上那种被他各种小心眼,吃醋甩脸色,管头管脚的日子。看见他们走,她当然也跟上几步。   翟容又一次回头,对秦嫣说:“你跟着干什么!”   一看到他那张肤白貌美的脸,秦嫣方才觉得不想被他管的屑小心思,立时跟只云雀似的呼啦飞走了。   他比十九岁的时候,又瘦削了许多,眼睛越发浓黑明亮。他身上的衣裳湿漉漉贴着,腰身秀细,看着就很想摸一摸。兴许是秦嫣长大了,感觉他坏脾气的样子……嗯……并不像记忆里那般可怕。   秦嫣挠着下巴,咦?没什么好怕的嘛。   因他眼圈泛红,秦嫣甚至……觉得,他特别像一只在使小性子的白脸大兔子。很想抱在手里揉揉他,让他高兴一点。   她索性放下手,任肩膀露着,拗出一个前/凸/后/翘的波斯花瓶造型,不紧不慢地跟翟容对视着。   翟容气得瞪着秦嫣:看见他,认出他,不该哭着冲上来抱紧他吗?这一脸镇定自若是要干什么?   “你再敢过来,我杀了你!”白脸儿大兔子继续发彪,自以为凶恶,他的手下也觉得挺恐怖。唯独,在某女眼里,委实可爱得紧。   秦嫣停住脚,双手抱臂,悠闲地看着他:郎君真不愧是当年她在大泽湖畔一眼看上的美人,即使是小纪站在他身边,也不能掩去他的锋芒与光彩。   翟容被她看得无语,提起一口气,转身开始了真正的罡猛直飚。他黑色的衣衫在极速行动中,风声袂响一概全无,人如一道残影,在雪地上无声划过。纪倾玦和崔瑾之他们连忙跟上。   望着他们果断想甩掉她的背影,秦嫣不知为何,记起很久之前,他对她说过一句话:长得这么美,就不要想得这么美了…… 第156章 黑岩   秦嫣待到他们走出一箭之地, 才跟上去。免得翟容走几步,回头瞪她一眼。她已经看出来,翟容身上曲全盟的功力尚未散去, 他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旁人可不一定, 比如崔瑾之就是普通军队武人,不会有那么高妙的轻功。她追他们笃定得很。   还有施摇光。   施摇光出身是星芒教的天字圈刀奴, 满身内力也需要仰仗涵养在七彩宝石重水之中的褐色般若红莲花,才能够保持住。从方才的交手可以看出, 她那种曾经令秦嫣十分艳羡的功力也消退了。   说起施摇光, 秦嫣心里有了淡淡的酸意, 本来站在他们中间做阵师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吧?师父当年教她的时候也是如此希翼的,可是呢?种种不顺, 让她始终没有机会与他们站在一起。还有那位刚刚在战场死去的小黑。秦嫣看得出翟容还是挺伤心的,如果是她来做阵师,至少,方才那个破绽就不会有。   秦嫣随着他们的脚步, 穿越星光圣地的废墟,仿佛在穿越五年的时光。   这里的地面建筑曾经是雕梁画栋、纱歌曼舞的宫阙亭台。如今都已经墙断屋颓,被重重白雪压着, 像一个力竭而亡的巨人。当初他们是如何撼动这个巨人的,如何将对方一点点击倒的,秦嫣都历历在目。   阳光隐去,乌云团起, 天上开始起风雪了。   出了星光废墟,他们又走过了当年泥孰王和星芒教的绿液人会战过的山谷。翟羽翟家主就是在这场战斗中,离开了他们。   这里,依然还残留着五年前那场惨仗的痕迹。   那些凝固着黑血的焦土,四处破败的箭身和残烂的兵器,哪怕经过了多年的风霜雪雨,也依然执拗地在告诉她,为了西域这一段的平静岁月,多少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穿过风雪,抛下时光,继续向前。   星光废墟也好,大军会战处也罢,渐渐,都被他们留在身后,逐渐消失在无数雪片的云翻雾涌之中。   秦嫣感到,自己真的距离年少时候的噩梦越来越远了,她如今想要做个美梦,跟郎君在一起的美梦。只是,郎君闹了点小别扭,怎么将他哄好,可得动些脑筋。   想到原先要将所有的精力用来对付星芒圣教和巨尊尼,要用来逃出摩尼奴的阴影,秦嫣有一种浪费了青春好年少的感觉。而如今,所有的精力都要用来好生跟郎君相处,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秦嫣又觉得很是向往。   ——就是这人……别哄来哄去,哄不好怎么办?   哼!怎么办?她挽了挽袖子想:他敢不从?不从她,就像小时候他待她一样,霸凌他!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方式方法还是要注意留有余地。秦嫣没有追翟容他们追得太过紧迫,免得给他太大的压力,适得其反。她不远不近地缀在这六个人的身后。   双方都是武功高强之人,那一路上的高低峻岭,在他们的脚下皆如履平地,连坐骑都不需要。秦嫣也一直跟着他们。众人在雪地中,走了五天六夜,只是偶然休息一下。   秦嫣发现他们,一直带着她在向上攀爬。   渐渐的,高大杉树林立的山腰被抛在了身后;低矮的草地被抛在了身后。秦嫣跟着他们一路纵跳翻越,道路越走越险。这里是她不熟悉的地方,但是她知道很快就要上雪线了。先前她在扎合谷完成任务的时候,通常都是去山谷里部落中,没有什么机会爬到这种杳无人烟的雪峰之上。   她跟在他们后面,脚下冰雪越来越厚,眼前一片白茫茫一望无际。头顶是深灰色的天空,乌云像一座座铅墨的山,随风缓缓移动。狂风将她的衣衫吹得胡乱翻动。   稍一分心,她抬头看去,眼前那五六个身影已经模糊得都快看不见了。她提气追了上去。   忽然,那模糊的一排影子就这般消失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抹掉。秦嫣暗叫不好,连忙施展轻功,靴尖点着雪地,向他们消失之处急速追去。   她冲到了他们消失之处,一脚踏空!   心头一骇连忙退回来,低头看了看,倒吸一口凉气。   脚底下,出现一片巨大的峭壁。山崖绝壁几乎是笔直地朝着地面直接断下去。   身边的风雪,急骤地呼啸卷动。山崖一泻千里,茫然无垠。   哪怕是她的目力,低头望去,也看不清有多少深。密密的雪片仿佛重物一般直坠下去。秦嫣看到那五六个模糊的黑影,已经顺着山势滑出了非常远,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这下可麻烦了。   他们这五天六夜的速度一直非常稳定,让她以为他们没有能力抛弃她。所以她也一直同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速度,以免激怒翟容。没想到,他们用了将近七十个时辰,慢慢将她欺骗得以为他们是甩不掉她的,然后在这个巨大断崖上,突然踏雪滑行,想要甩掉她!   秦嫣脚下踩着积雪,也跟着一起飞速滑下了断崖。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方才还仿佛重物一般沉坠下去的雪片,因为她的速度太快,竟然重新变成了扑面而来的刀片,她一边急速飞滑,一边将面纱遮在脸上。   深不可测的断崖上,下面疾坠着五六个黑影,后面紫衫飘动,秦嫣正在快速地赶上他们……   她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先前,他们利用地形,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此处又是风雪翻滚的山崖,按照常理,他们既然存心要让她无法跟踪,在这里散开是最合适的……   他们肯定还要做什么。   猛地,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响起,这个哨声冲撞力十足地向着雪峰断崖撞上去,撞在了那山壁上又猛然回撞过来,层层如波澜一般地刺入秦嫣的耳膜……   秦嫣心中一凛,身后传来轰天震地的巨响!   翟容他们竟然以哨声催动了这座雪山断崖上的厚厚积雪。   天崩地裂、风云变色——雪、崩、了!   仿佛一大团天上的白色云朵忽然撞击在雪山之巅,无数恐怖的云团撞击、滚动、散落下来。   骤雪奔流着、怒吼着。   好似平空有一只雪白的巨手按翻下来,秦嫣背后全是快速贲烈的雪块,几乎追上她、试图活埋她。   秦嫣又开始头疼了,郎君发起脾气来真是作啊,还是挺难缠的啊。至于吗?至于这般天翻地覆吗?   ——不过,她喜欢!   对于翟容的行为,别说她在心中不断腹诽,旁边跟着翟容的纪倾玦他们也是直皱眉。二郎一遇上这个女人就越发不正常,俩人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秦嫣背后的雪崩,泰山压顶一般扑下来。她深提一口气,脚下忽然发力,体内的红莲力量绵绵不绝。越是在绝境,她就越能促进体内力量与身体的融合。在这大片雪崩之下,她仿佛一枚紫色的灰箭,脱弦而出。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她一边飞驰,一边撮起嘴唇,吹出一个更为尖锐的哨音。方才被翟容他们的声音激落的雪崩,刚刚平静下来。立时又开始发生第二次更为壮观浩瀚的崩塌。   看到后面的滔天雪浪,崔瑾之他们,一边滑雪一边抹眼泪啊。   这对冤家是有灭族之仇吧?   有仇有怨,麻烦你们狗男女自己玩!不要拉他们这些路人甲垫背啊!!   随着身后的气浪排空,秦嫣双臂一振,驭雪而起。她好似踩在一条白雪玉龙上,御风飞翔,裙裾在空中四翻飞扬。   很快,她就看到前面几个淡淡的人影。翟容他们被她追上了,而且,因为没能够避开第二拨雪崩,几个人非常狼狈地被雪崩的尾巴狠狠撞上,迅速被潮水般的积雪埋了起来。   秦嫣从雪浪上优雅飞下来,紫色裙袂如同花瓣盛绽一般,在风雪中轻柔散开。   看了看那积雪的厚度,应该难不倒这几个武林高手。她忍住笑,好整以暇地找个结实一点的雪团坐着。坐等他们以狼狈不堪的姿势冒出头来,尤其是想看看郎君爬出来的模样。   先是石越湖跳了出来,一看见她就想骂人,还未骂出口,已被崔瑾之抢了头筹:“你什么死女人!有这么玩的吗?老子差点没被你压死!”他被灌了一脖子的雪,杀人的心都有了,但是看着眼前蓝眸美人的艳笑,杀人的胆到底不敢掏出来。   秦嫣挑眉,心想,她想“压”的可不是他,转头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出现。只见雪中一阵簌簌摇动,是关客鹭和施摇光一起爬了出来,施摇光手中还握着一支短笛,方才就是她以这支笛子催动了第一次雪崩。秦嫣看着这支笛子,分外不顺眼:罪魁祸首啊。   过了一会儿,小纪也爬出来了,掸着身上的雪片。秦嫣诧异了:“你们还有一个人呢?”   崔瑾之气性最大,不敢杀她,还不能骂几句出个气吗?他跳起来道:“你这个女人到底是何来路,闹够没有?是不是真的要老子对你下杀手!”小纪喝住他:“银箭!别胡说。”他们这些人为了在天山行事方便,各自都有暗名。崔瑾之因箭法高明,自称为银箭。   纪倾玦走向秦嫣,向她行一礼:“处月王妃,你确实武功高强,我等不是对手,但是你我不是一路人,所以……”   “你们还有一个人呢?”秦嫣问道,她看他们不着急,估计翟容没有埋在雪中。小纪道:“他方才借着雪崩的掩护,先走了。”   秦嫣露出一个懊恼的神色,还是让他溜了。她走上一步,对纪倾玦,小声道:“二哥。”   二哥?纪倾玦一愣,当初在天山戈壁上,秦娘子救下他时,也是如此向他介绍自己的。因翟容自认为大哥,将纪倾玦排为老二,说秦嫣是三妹子。所以秦嫣曾经这样称呼过他一阵子。   “你……”纪倾玦上下打量着,警觉地将她拉到一边,“王妃,你的意思是,你是……”他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你是谁?”   “我是若若。”秦嫣轻声回答,又迫不及待地问道,“我是来找郎君的,他怎么走了呢?”   纪倾玦的眼神迷惑了一下。   当年翟容很疼他那个小媳妇,小纪是亲眼所见,仅仅因为自己比他性情好一些,他就不让那个小媳妇看自己的脸。一路同行,去除星芒教的时候,翟容都是一路拧着那姑娘的小脑袋瓜子,不让她东看西看。那姑娘也是一脸顺从,乖巧听话。当时,他还想,像二郎这样的,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女孩子相处。纪倾玦的内心是祝福他们的。   结果姑娘死于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二郎非常伤心,做了很多看着令人痛心的事情,纪倾玦也是一直在照顾着他。忽然冒出来这个高挑女郎,耀武扬威地将他们教训了一顿。又神气活现地站在他面前,说自己是若若的时候,纪倾玦也觉得有些凌乱。   纪倾玦对其他几个人道:“我与处月王妃有些话要说,你们且在这里等一下。”说着,他看到旁边有一块稍微凸起的黑色岩石,便带着秦嫣高一脚低一脚,走过去,在避风处站着。   崔瑾之灌了一脖子雪,让石越湖帮他掏:“小石头,你看看,一个疯子还不够,还要来个女疯子……”   石越湖帮他掏着脖子,说:“小纪早点回来,今晚我要吃烤驴肉。”   小关说:“小石头,你还没有茹素呢?”   石越湖道:“打完巨尊尼再改吃素,否则哪里来的力气。”   小关说:“先天家之气以养丹田,草木如繁,将亦可道……”石越湖连忙打断他:“行了行了,你修道都疯魔了。”回头对崔瑾之道,“这堆人里,只有咱俩都是正经人。”   崔瑾之嘿儿嘿儿地笑。刚乐呵没多久,石越湖又侃起来:“银箭?你如何会想到给自己起这个暗名的?”   “怎么了?”崔二十七郎熟知小石头有多嘴贱,道,“闭嘴哦,关你屁儿上的事。”石越湖说:“掏干净了,这小脖子还挺细腻哈!”   “调戏老子?老子踹出你小肚肠儿!”崔二十七郎跟着石越湖身后,踢得满地都是雪花。两个所谓“正经人”,打得像一对儿撒欢的敖犬。   施摇光看着几个年1轻人打打闹闹,这些日子,他们都是靠这样在掩盖内心的伤痛。   她摸着身边的包裹,小黑的尸体要过几日才能回到星光废墟去取,然后将他火化。对于众人来说,小黑是这五年一起追杀巨尊尼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同伴。对于施摇光来说,他是跟她一起在星芒圣教做刀奴的同命运者。那一年她反出星芒教,第一个策反的就是小黑。那是个肤色黝黑的沉静青年,她将他带出星芒教是希望他能够获得不一样的人生,可是,却因为她的能力不够,让他的生命终止在了数天前。   施摇光的目光转向纪倾玦和那个波斯公主悄声说话的地方,她觉得,她应该将这个女人带入他们的队伍中,不管翟家郎君怎么想,她都要这样做。   “我真的是若若!”黑色的山石侧面,秦嫣道,“要证明还难吗?你们我都认识。”她与这些人有那么多经历和共同的际遇,哪里有人能够替代她与他们的记忆呢?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纪倾玦问道。   “我吃了奇怪的药。”秦嫣对天疏潭的事情,还是想保守秘密的,毕竟因为夕照城的地震,导致一点点般若红莲外泄,就造成了巨尊尼和星芒教如此大的浩劫。这种灵物恐怕根本就该锁在地底深处,再也不被人发现的好。   “你们还有多少个巨尊尼?”秦嫣问道。   “一个。”纪倾玦已经可以肯定了她就是秦娘子,也就不隐瞒了。秦嫣道:“那就一起将他们打了。”   纪倾玦没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秦嫣见他眼神忧悒,问道:“二哥,什么事情?”   “我担心,”纪倾玦道,“我担心二郎如果知道了你的身份就会不同意你参与我们的行动,你看,能否先不与他相认?”他解释道,“巨尊尼只有一个,而且已经衰败得不比当年了。以秦娘子的武功,配合我们的阵法应该拿下来不过一两个月之间的事情,你看如何?”   秦嫣听他此话,觉得甚有道理。   一来翟容的确是这样的人,二来,她还想看看,如今五年过去了,他们两人是不是还适合在一起的。她低头想了一回,很爽快地答应了。   纪倾玦带着秦嫣踏着积雪重新走到众人面前,宣布道:“各位,娜慕丝公主同意加入我们的队伍。”   众人噤声。   少顷,崔瑾之小声嘀咕:“还……还真让这个女疯子……”小关捶了他一下。只有施摇光因为是阵师,知道这个女人加入的重要性,小声警告道:“银箭,你别将王妃气走了。”   崔瑾之只得也不说话。   秦嫣很不见外地走上一步,说:“你们手中有多少巨尊尼的资料,可否拿过来让我一起看看?”   纪倾玦点头:“我们这里刚作过战,都需要休息。狙杀巨尊尼也要过一阵有了情报才有行动。不如我与你约个地方,我们到了那里再商量。”   秦嫣看着他:“你们走丢了怎么办?”   施摇光站起来:“王妃,我正要回星光废墟去收敛我同伴的尸体,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她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星耀,是个阵师。他们布阵少不了我。你的武功也比我强,不用担心我走丢。这些日子,我可以跟你在一起,直到他们发现其他巨尊尼的行踪。”   她顿了顿,看着秦嫣:“我似乎比王妃年长……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摇光姐。”她说出真名,她是真想留下娜慕斯,否则,下一回不知道又会谁送命。多半是做阵枢的翟家郎君吧?   秦嫣看着施摇光,想了半日,觉得她说得并不错。方才的战斗中,翟容是阵枢,她才是阵师。阵枢还是可以换人的,阵师……能够驾驭“归海一涛”的阵师,到底还是没有几个的。   秦嫣爽快道:“那我跟着你。”   两个姑娘带着小黑的头颅,向星光废墟返回。纪倾玦站在原地目送她俩远去。待到她们身影完全消失,纪倾玦身边的黑色岩石一声摩擦响,翟容推开一块掩身的岩石走了出来。   崔瑾之叫到:“老大,你没走?”翟容冲他一摆手:“撤!”   纪倾玦方才是故意将秦嫣带到此处说话的,所说的话也是翟容授意的。鹿荻说得没错,某人的心是真的脏。   翟容躲在暗处听了个清楚。   他一边远离这片雪峰,一边满面阴婺地想:果然不出所料,只要一提到巨尊尼的事情,若若就不想认他了!混账女人!混账女人!他,永远排在她的那些责任后面!   太可恶了!他要像小时候一样欺负她!霸凌她!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他要让若若亲口承认:在这世间,和他在一起好生过日子,才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事情!   ——其他什么国家大义、性命责任,他们已经承担太多了,统统滚吧!   还有那个布陆孤鹿荻,哼哼哼……个死断袖! 第157章 破壁   秦嫣跟着施摇光返回了星光废墟, 在那一片片破碎的冰室中,找回了小黑的尸首。她走入破损残颓的地面建筑中,从里面的房舍上拆下木材当做干柴。帮施摇光一起搭建起一个火台。浓烟滚滚中, 小黑的遗体化为焦土。   秦嫣说:“摇光姐, 你打算去哪里?我们要不要去找他们?”   施摇光说:“他们还要继续去追查最后一个巨尊尼的下落,等到查实之后才回来找我。你不是怕我们甩了你吗?如今我做你的人质, 跟你回处月部落中。等到他们有消息了,我们就一起过去。”   秦嫣点头, 跟着施摇光向前走去, 星光废墟这里附近的地形她还算比较了解, 跟她说:“摇光姐,前面有个野马的冬季栖息处,我们去弄一匹坐骑来。到处月部落还有不少距离。”秦嫣是个很容易待人亲热之人 , 一口一个姐叫得很欢。   她们走出星光废墟,越过一片木杉林,在积雪中踏雪无痕地飞奔着。在经过泥孰王与绿液人会战之处,秦嫣还帮着找到了两个旧马辔头。上面的铁具铲去锈斑, 还能够使用。皮绳断了,先以她们自己的腰带替代一下,等到了有人烟处再行购买。   行了数十里地, 果然有一处暖泉,里面野草茂密、鲜花不断。一群野马正在这里过冬,啃着地上的嫩草。两个姑娘脚步很轻地凑过去,抓回了两匹马。驯服之后, 笼上辔头,慢慢骑着。因为马缰绳是临时替代,有些不太顺手。   秦嫣索性任马步轻轻摇晃着,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裹着的瓜子。这些瓜子还是她从处月部落带出来的。身为瓜子四人组之一,她在寻找翟容的无聊时间,时常吃点瓜子打发时间。秦嫣自己先吃了两颗,觉得油纸包得不错,没怎么受潮,便抓了一撮给施摇光。   施摇光愣住:“干什么?”她曾经身为天字圈刀奴,纵然因为已经过了破妄功,很久之前就能够脸面自如了,但是她总是那么冷冰冰的,所以,嗑瓜子这种事情,跟她的人生风格十分不搭:“我不会。”   “吃吧,胡麻炒的,很香。”秦嫣又往她手中送了送,“到我们部落来,都得会吃瓜子,否则会少了不少乐趣。”她转眸看施摇光,“你不是要去我们部落里做人质吗?不会吃瓜子怎么行?”   施摇光笑了,脸上的冰雪也仿佛消融了一点,接过瓜子咬了起来。她不太会吃,咬得挺难看。秦嫣说:“不行,你得用上软硬劲儿,这样……”她磕出来的瓜子是整齐两片的,跟她的牙口一样崭齐。施摇光是个控制自己身体很强大的人,第二颗就磕得跟她一样整齐了。两个人手掌一摊,秦嫣道:“看,这不就会吃了?”   两个姑娘散散荡荡在雪山之下走着,寒风吹得她们衣衫飘动得像雪域仙子。两个“仙子”却很烟火气地吃着瓜子,秦嫣的那把小瓜子吃完了,还特地在一个小镇上停下来,先买了两根马缰绳,又买了一大包瓜子,两个人分着吃。秦嫣想,等跟郎君相认了,一定将他骗到处月部落,参加他们的瓜子四人组,看看郎君那张铁板脸吃瓜子,一定很有趣。   小时候他倒不是这种铁板面容,相认以后要好好抱抱他,让他开心起来。   这一日,距离处月部落所在的山口还有百来里路,秦嫣跟施摇光已经聊了许多事情。   她知道了,摇光姐当年其实跟小纪之间根本就没什么“美男计”,那就是翟容的一顿胡说八道。小纪只是晓之以理、以西域各地受害民众的生命动之以情,施摇光最终被打动,决定反出星芒圣教;她也知道了,施摇光这些年的确是站在了师父洪远孤曾经希望秦嫣站着的位置上,跟纪倾玦他们并肩作战;翟容其实先前不曾出现在他们的战线上,是一个个曲全盟的高手战死之后,他才过来替补的……   真正隐秘的事情,施摇光当然不会尽数说出,不过秦嫣这种跟着他们灭了整个星芒教的人,多少其中也能猜出不少来。   夹杂着雪粒子的风吹在脸上。   两个人正说着话,瓜子咬得咯嘣咯嘣的,时不时秦嫣笑得花枝摇动。她们忽然同时停了下来,转头看去,不远处四匹黑马,目光沉重地看着她们。马身上还带着银边铁铠甲,马上的骑士都是带着暗银色的面甲。秦嫣看着问道:“谁?”   “我们的人。怎么那么早就过来了?”施摇光道,“难道已经发现巨尊尼的动静了?”   对方马匹一启动,秦嫣就能七七八八认出来,打头的是翟容,右侧的是纪倾玦,紧跟在小纪身边的,是一位肤色黝黑的高个男人,她将那些江湖弟子想了一圈没想出来。略微多想了一圈,想到的是聂司河,聂大哥。拉在最后一个的人,虽然跟前面三个男人穿的衣裳相差无几,但是那领脖上的一串奢华狐毛显示了此人不是喜欢华服金饰的赫连成城,就是那个骚包妖娆的杨召杨表哥。   秦嫣又吃了颗瓜子,心道,他们来不知有什么心思?   翟容远远看着她吃瓜子吃得一脸蠢样,还顺手将冷美人施摇光也带出一脸蠢样,皱起了眉头。他停住马,让对方靠拢自己。施摇光上前:“已经可以行动了吗?”   “不是,”翟容的目光越过施摇光,“我们是来邀请处月王妃,练习一下战阵配合。”施摇光点头,让开马匹。秦嫣走到他们的面前,问道:“各位好,如何称呼?”   “随你如何称呼。”翟容依然没什么好脸色。关客鹭、石越湖他们几个武功更高强一些的,已经赶去处月部落调查步陆孤鹿荻那个“死断袖”去了。他们特地过来截住处月王妃,免得她回了部落,影响他们调查真相。   秦嫣当然很高兴这么快就重逢郎君,夹着马肚子凑近他们:“几位郎君,我们去何处?”   翟容以马鞭顶开她试图凑上来的马匹:在搞清楚你这丫头有没有“家室”拖累之前,麻烦不要凑那么近。   秦嫣被如此冷淡抗拒,讪笑着退开一些。   衣领上带着狐毛的,正是杨召。杨召娶了裴氏女之后,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一看之下,杨召大为倾倒:这女人不错,看看那骑马的屁股,圆润得跟颗玉珠儿似的,哎呀,那胸口,一颠一颠的,真是心魂儿都荡了开去。他回头笑看翟容:小子,出息了。   很快,又看到翟容浑身冷漠,将美人推出去,杨召恨不能扑上去:小子诶,别那么不解风情!杨召那么多复杂的心理活动,倒也并没有在脸上露出来。他很沉稳地做到了不动声色。身为一名已婚男子,嘿嘿,偷香窃玉这种事情……嘿嘿嘿……月黑风高方能献这个殷勤啊。   翟容道:“走吧。”拉转马头,向着一片山谷而去。众人马蹄踏飞片片雪泥石屑,也跟着一起走过去。他们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天色之中,一颗颗小雪花,安静地在四野落下。   秦嫣一边骑马,一边伸手,接了片小雪花,让它在手心融化为晶莹的一颗水珠。她的心情也跟这片旷野小雪一样,因为离郎君这么近而安安稳稳的,哪里知道,某人在悄然酝酿惊涛骇浪?   他们将秦嫣带到了他们的一个临时据点,名叫“富尔图堡”。   这是一个座数百年前因河水改道,某国搬迁以后废弃的一个旧城池。此处水源不足,附近沙漠、戈壁连绵不绝,没有人会绕道到此处来。翟容他们也是在冬季有些积雪的日子里,才过来当做一个休息的场所。   富尔图堡中,缺损的土屋、黄石墙壁四处皆有。这里不少屋子都是一半埋在地下,一半建造在地面上,是以地中坑坑洼洼,洞道无数。翟容他们很熟练地走进去,将手中的马匹分别栓到各自的暗房中。几块土壁巧妙遮掩,就看不到有马匹的踪影了。   “回来啦!”一个乐呵呵的声音从土堡某处残屋中出现,露出一张眼睛很大,笑起来很甜的年轻人的脸。大甜甜陈蓥在这里负责为大家打理事务。他一看到施摇光,立即走上去:“摇光姐,等你好久了。我给你做了甜粥,来来来!”拉着就走。   施摇光皱起纤眉,这些年虽然跟着纪倾玦他们东奔西走,但是为了保持阵师的冷静,其实她的心境跟从前做天字圈刀奴时候并没有很大的改变。自从三个月前,这个青雁派的年轻人陈蓥被召唤过来处理一些琐事之后,他似乎一眼就看中了施摇光,一直对她热情得有点过头。陈蓥又是活泼有诚意的那种人,跟杨召、崔瑾之那一类玩得很花心的完全不一样。施摇光觉得有点棘手。   杨召跳出来,道:“我们的呢?”   陈蓥毫不客气拒绝他:“你个大男人,吃什么甜粥?”   “那老子的午膳呢?”杨召愤怒。   “自己动手!”陈蓥回敬,“本少侠又不是庖厨。”施摇光拉了秦嫣一下:“一起?”俩姑娘这一路上走了几日,自然而然成了好姐妹。陈蓥看了秦嫣一眼:“这位是处月王妃?”   “嗯。”看来其他人已经将她的情况大致告诉陈蓥了,秦嫣随意应道。   大甜甜就带着两个姑娘走下一个土屋的台阶,盛了两碗加了婆罗门糖的中原梗米粥给她们:“吃吃看,知道摇光姐要过来,我熬了一个多时辰了。”陈蓥笑道,他身上穿着跟翟容他们差不多的黑色劲服,手腕上铜袖扣也虎牙、铆钉缠绕很有气势。不知为何,却一脸居家好男人的腔调。秦嫣记得他在夕照大城的时候,就是武功最差的一个。大概不参加作战,而是为他们做一些后勤任务。   施摇光本来就寡言少语,听着他啰嗦熬粥,无声喝粥。   喝完粥,俩姑娘也不好意思让陈少侠去洗碗收拾,自己在旁边水桶里,用雪水化开的水中洗了一遍,然后走出去。陈蓥喊住施摇光,问她前几日与巨尊尼作战的情况。他刚来此处不过三俩月,对于如今的巨尊尼情况还是很好奇的。这几日都憋着不问纪倾玦他们,就等着专门问施摇光。   这属于正经事,施摇光不得不作答。   秦嫣不能坏了人家的好事,便退出了那间土屋,来到了土堡的空地上。   外面,聂司河生了一个火,众人都在烤一些食物准备午膳。他们吃用都很简陋,连餐具都没有,都是将肉、萝卜等物,随手切成块,放在火上烤熟。吃完以后,将那些串肉的树枝都当做柴火烧了。秦嫣发现翟容烤的时候,也和众人一样非常粗制滥造,烤熟就算了,不像小时候烤得色香味俱全。他看到秦嫣犹犹豫豫走过来,指着地上一堆陈蓥准备好的生肉,面无表情道:“随便吃一点,过会儿我们就开始练阵。”   秦嫣用完午膳,跟他们一起配合练阵。本来是聂司河做阵枢,略微熟悉了几下,秦嫣毕竟武功最强,不过三四个时辰,她就可以成为阵枢。只是配合上还差距极大。   翟容一直阴沉着脸在旁边看着,陈蓥则高高兴兴地拿着个自己捏出来烧好的陶壶,给大家煮水喝。两个人一个活泼地像飘起来的气泡,一个深沉地像茅厕里的石头,形成鲜明对比。连陈蓥都发现了彼此的不协调:“二郎,怎么回事情?”   翟容沉着脸,他的心中无论如何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秦嫣比他们任何人都适合做阵枢。甚至,因为她有阵师的能力,可以在阵师和阵枢之间自由转换。   练到午后,陈蓥给大家做了一锅子汤菜,每个人呼噜一碗完事。翟容说了一句:“大家休息吧,今日也累了,明日再合阵。”   众人都有自己的屋子,这个富尔图堡土屋众多,虽然不少都损毁了,但是也留着不少能够住人的。只是,他们几个人对这里熟悉,秦嫣不熟悉。她四周看了一圈,吃不准那个屋子走下去是可以挡掉一些风雪的,哪些屋子就是个漏斗。施摇光问秦嫣:“你要不要跟我一个屋子睡?”   “不要了,我自己找地方休息就是了。”秦嫣只要稍微打坐一点时间就够了,她可不想被锁在一个小屋子里,此处他们的人太多,又没几个是好相与的。她打算,这个晚上就在这个废弃的城堡里找个视野宽广处,看风看雪散散心情。   小雪簌簌中,只听得一串马蹄得得而来。   一骑黑马载着一个人冲入了土堡,秦嫣看得很清楚,趴在马背上疾驰的人,是崔瑾之。崔二十七郎一冲入土堡,立时拉紧马缰绳,一声啸叫,马腿人立起来。他自己从马背上跳下来,不知手中拿了个什么东西,随手扔给翟容。口中嚷嚷着:“有吃的没有?饿死小爷了!”陈蓥道:“留着一碗汤,你进去吃。”崔瑾之转头看到杨召:“召哥也在啊?”   “小二十七!”杨召抖动着养尊处优之后,长出来的一圈肥膘,冲上去搂住崔瑾之,“看你忙的,哥哥都快一年没见到你了。”   “快忙完了。”崔瑾之饭也顾不上吃了,先跟杨召叙旧,“召哥,嫂子如何?”   “你嫂子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杨召赶紧将正妻撇一边,这年头,唐国的风流儿郎子谁提正妻,“小二十七,我告诉你,召哥前一阵子新得了一个小妾。”   “咳咳咳咳……”在场还不曾走散的男人们一顿咳嗽,杨召压低声音继续道:“那胸脯,跟个水蜜桃儿似的,咬起来又甜又香又有汁儿……改日你这里完事儿了,哥哥送给你尝鲜!”   “这么好?”崔二十七郎道,“那……”   聂司河直接走过来,将大小俩色鬼一把叉进一间土屋,揍了个满嘴是土,骂道:“小二十七你都不学点好的,你哥哥看见了怎么想?”崔瑾之道:“我哥看不见啦!”崔澜生在前年与一个巨尊尼对战受伤之后,目力受损,不能从军了,目前在老家娶妻养儿子。崔瑾之一语双关之后,聂司河用力拍他一下头,没说什么就放了他。   众人踩尽火苗,准备各自去睡觉。   翟容一个人,手中拿着一小卷帛纸,这是方才崔瑾之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情报。告诉他,石越湖和关客鹭查出来了,步陆孤鹿荻,嗯,是个女子……   秦嫣坐在一块避风的土墙边,打算将就一夜,冷不防杨召蹑手蹑脚凑过来:“王妃,这里的屋子都又小又乱,不如我来给你推荐几个空屋子?”秦嫣笑,杨表哥真是作死风格不变,道:“不用了吧?”   杨召道:“你朝这边来,这里有个屋子最是干燥暖和。”   “我不去。”   “王妃,您身子金贵,这么吹风如何受得住?”杨召笑眯眯。   秦嫣看他不怕死,站起来,挑起下巴:“带路吧。”要是他敢动手动脚,她就揍他一顿!秦嫣捏了捏拳头,咔吧咔吧响了一下。杨召眼皮一跳,继续若无其事地将她往一个土屋子里带下去。此处土屋下通道众多,有些漏风,有些挺保暖。秦嫣跟着杨召刚走了不过两丈,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人直接压到了她的身上。   她错愕之下以为是杨召,抬手要打。手却摸到一个瘦削挺直的腰身。一只手以她熟悉的角度将她下巴一把拉起来,用力压吻下来……   把女人往暗处带这种猥琐事情,旁人是干不来的,只能杨表哥这种经验丰富、脸皮厚的男人才做得出。所以翟容将他带了过来。   此刻,翟容用力压住若若,狠命掠夺起来:家规第一条是什么?不、得、和、离!让你嫁人!还嫁个女人!你要气死我?! 第158章 家法   秦嫣一摸到手中的男人身姿秀拔, 毫无赘肉,就知道肯定不是杨召。   口鼻中被熟悉的呼吸罩满,顿时人就软了。   对于翟容认出自己, 她也是隐约有点感觉的, 如今已经贴在一处了,自然不用再忌讳什么了。她的手反抱过去, 摸索他的脊背和后腰。   忽然后脑一紧,翟容握紧她的发根, 强迫她停下来, 在黑暗中, 他说:“跟我来!”   秦嫣不知道跟他去何处,被他半拖半抱着,向地道更黑暗处一把推进去。她觉得身子一轻, 整个人就落入一团温暖的水中。   却是一个挖出来的小池,里面盛满了温热的水。   翟容带她过来这个弃堡,是此处安置了这样的东西。他让陈蓥事先准备好了。他轻声而威严道:“脱了。”   ……   ……   从水池中上来,秦嫣身上都乏力了。   在这个小石池边, 翟容还安排了简单的褥榻。粗粝的稻草铺垫着,上面盖着几层厚实绵软的羊毛皮。钻入其中一层,蓬松的羊毛将秦嫣的脸颊都盖住了, 她的头抵在他的肩头上,脚趾尖却如同舞蹈一般,在轻点他的足背。   “玩够了吗?”翟容的脚趾缝都快被她掰大了。他用光滑的手臂将她的手圈住,脚也反过来压踩她的脚腕。秦嫣痒得笑了起来, 软软的胸前抵在他结实的胸肌上。羊毛褥被一阵翻动,两个人又重新躲入了被中。互相紧紧拥抱了一会儿。   经过了水中的那一顿彼此深入,他们又重新适应了对方的身子。秦嫣觉得抱着就挺好,翟容却觉得,身子被摩擦着,又想来一回。   “若若……”他在被褥中小声咬她耳朵:“分开……”   “不要。”秦嫣紧紧阖拢,久旱濡润,还是挺疼的。方才水中浮力眩晕中不觉得什么,如今火辣辣的,很是不舒服。   翟容憋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老规矩,继续用强的。他将秦嫣的下巴捏住:“你这个死丫头,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家规?”   “家规?”这个所谓的家规在当时,也是当做一个笑话儿那般听过就算了,秦嫣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翟容捏住她的下巴,让她脖子昂起,顺势上前,将她四肢、身体都压得死死的。   他太喜欢压她的身体了,起起伏伏,香香嫩嫩的。压重了,那哼唧的声音酥麻死人……压轻了,那小爪子能挠到人心窝里……他的身子在她身上用力碾了碾:“快说,我们的家规是什么?”   秦嫣都被他压哭了:“不记得了……嗳哟……郎君饶命啊。”那轻曼柔细的求饶声,把翟容听得粗气直喘。   “哼!家规第一条,不得和离!”翟容佯怒道,“就知道你这个丫头不是个认真的人。”   “哪有和离?”秦嫣委屈极了。   “你嫁人了!!”翟容压着她的胸前,任她一双小手在自己肩膀上掰来掰去。低声忍笑,假意怒斥着。   秦嫣被压急了:“鹿荻是女人!”   “女人也不行!”翟容道,“就是得惩罚你。”惩罚的方法当然是简单又粗暴,他用力将她摊平……又要做不轨的事情了……   粗糙的稻草划过秦嫣的小腿,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留下红痕。翟容翻身压住她的时候,他的脊背上也都是她挠出来的痕迹。眼见行将“得逞”,他终于不再需要假装生气了,心情大悦道:“若若,来,‘家法’伺候。”   “啊——”秦嫣吓得爪子乱挥,翟容看着她又要挠自己,他低头盯着她的蓝眼睛:“这么疼?要挣扎成这样?”   “还是有点……”秦嫣不好意思地说,“有点大……”   “‘家法’有点大?”   秦嫣羞涩:“大……啊!”“家法”已经轻轻刺碰在某处侧边。   “只有这一个尺寸……没得选……”翟容低下头吻吻她的眉心,“多疏通几回,说不定就没事了?”   “唔……亲几下……”秦嫣喜欢他嘴唇印在自己皮肤上的感觉。   “这样够不够?”用力顶入……   “啊……啊!啊……”   泛着绿色幽光的照夜珠,散落在池水中,也跌落在地面上。将这间小土屋照得像个小小的地下洞窟,两个人就这样藏在暗洞之中,如两尾难分难舍的蛇,交缠碾弄着彼此,没完没了。旁边,翟容方才点的好几支蜡烛灯火,已经逐一摇灭了,只在一侧滴答着最后几颗浅色的浊液。   ……   ……   可能是晚上太过尽兴了,秦嫣再度回到富尔图堡的地面时,觉得特别害臊。她检查自己身上的衣衫和腰带了无数次,仍然觉得别人会一眼就看穿,她干过什么事情。   “摇光姐,今日什么时候开始练阵?”用完早膳的时候,她尽量说一些听起来特别严肃、认真的事情。   “你受得住?”施摇光淡淡道,虽然施姑娘因天字圈刀奴武功的关系,几乎过的是一种石女一般的生活,但是并不意味着她什么人事都不通。身为阵师,她对于地形的改变也是十分铭感的。她已经发现了一些改动,稍微问了陈蓥几句,就清楚,翟容在这里做了什么好事情。   秦嫣粉着一双带满春/华的脸颊:“其实也没什么。”   施摇光冷着双眸,她倒不是生娜慕斯的气,而是昨日问了陈少侠这里的事情,对方乘机向她求了一次婚。陈蓥是青雁派大弟子,江湖人对出身不甚看重。陈少侠说,施姑娘这样的,去江湖门派是再合适不过的。   施摇光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安排,本来是和小黑两个同命相怜之人,枯居在西域某个无人山坳中。如今,小黑身亡,陈少侠则有空便向她灌输:岭南云霭如何风景优美,天姥山连天倾斜如仙境,红色荔枝果如何鲜甜,他还能带她下海,去南洋……   施姑娘磐石般的心思,被大甜甜陈少侠一点点撩动着。其实因她长得貌美,崔家二十七郎和杨召他们也动过心思,只是,他们没有陈蓥说话时的那份真诚。   如今看见娜慕斯跟男人睡完,一脸压抑不止的舒爽。施摇光诧异了,跟男人在一起会如此快活吗?她没法想象,也不好意思去想象……只能冷着脸,拒绝如此话题。   秦嫣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只觉得后腰一紧,肩膀上微微一重,侧过头看到翟容趴在自己的背上,脸歪贴在她的耳侧,问道:“你与摇光姐说什么,嗯?”   “……”昨日还冷冰冰地两个人像仇人,转瞬郎君就当着众人直接摸上了她的身子,还将头架在她的脖颈之中,秦嫣又气又羞:“这里都是你兄弟。”   “又不是不认识你。”翟容轻声道,坐了下来,手中一带,让若若完全靠在自己的身前。   施摇光识趣地转身假意忙碌去了。翟家郎君她也没少接触,“归海一涛”阵,是他和小纪共同传授她的。至于对方为何一遇上娜慕斯,就彻底从比她还冷的高岭之花,变成如今粘着姑娘不松手的发情犬……她问谁去?!   施摇光不爱管闲事,几步走开了。   翟容见施摇光走开,将头抵在她的发梢:“若若,我有不少事情要问你。”   昨晚两个人只顾尽力缠绵,几乎没有说过其他话。若若身体的变化,给他带来的新鲜与刺激,让他兴奋地完全忘乎所以了。如今想到,有一个五年的隔阂需要好好询问一下。   他真是爱极了她从胸到腰的曼妙起伏,难怪当年杨召表哥要对女子的丰胸细腰,耿耿于怀。果然握在手中柔滑美妙。昨夜已经用力尝了一番,依然不能餍足。此刻一双手臂又紧紧贴着她的胸腹,浑然不觉旁边的“兄弟们”都在侧目。他问:“若若,你五年去哪里了?”   秦嫣挣扎了一下,他坚决地依然控制着她的身子,再勉力扎挣只怕反而会难看了。   她只得乖乖卧在他的膝头,将五年发生的那些记忆,都一点点说给他听。   尽管她说得很轻松,在他耳里依然是生死玄关。他心疼地用力包裹住她,仿佛想将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的恶物,都统统挡在他的手臂之外。   秦嫣以为她是若若的事情,众人都知道了。所以也就不太介意旁人的想法了,安心地钻在郎君的怀抱中。让他安慰彼此五年的分离。   谁知道,众人只知道翟容看中了这个女人,至于她是谁,翟容还未曾来得及解释。毕竟他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男人,如果若若真的抛弃他跟了步陆孤鹿荻去做处月王妃了,那么,他就不会声张此事了,只当若若真的不会回来了。   崔瑾之送回来的消息,也是关客鹭用蜡油封好的,二十七郎只不过是骑术好,让他跑个腿而已。   崔二十七郎一边扒着一碗面饼汤,一边对杨召道:“召哥,怎么回事情?什么时候二郎跟处月王妃搞得火热了?”   “好像看中许久了。”杨召捋着自己的小胡髭,掏出一把象牙小篦子,一点点整理着,“昨日让我将王妃骗进去睡了一晚上,估计将处月王妃给睡舒服了,如今如胶似漆不肯撒手。”   “可是那不是别人的王妃吗?这也染手?”崔瑾之还残存着一点人性。   杨召将象牙小篦子放到一个鹿皮小袋中,塞入衣襟中,蹲下来半个身子压在二十七郎身上,耳语道,“小二十七,你这个就不懂了,人/妻才好玩啊。”   崔瑾之满嘴都是食物,诧异转头:“去年你不是说妻不如妾,昨日还说送我小妾?怎的又是人/妻才好玩?”   “是,妻不如妾,还有一句叫妾不如偷?偷的是什么?就是人/妻啊哈哈哈哈。”杨召揉乱崔瑾之的小狗头。   崔瑾之凌乱了:“难道你要让我偷嫂子!”   杨召顺手给他一巴掌,将他的汤碗都几乎抽翻:“胡说什么呢?宰了你!”   “那那那……”崔瑾之完全就不明白了,召哥说话到底靠不靠谱?说偷□□最有味道,偷他老婆他又要宰人——什么人哪!他埋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面饼汤:幸亏最近握箭的手练得越来越稳了,这碗早膳才没有被抽翻。   “杨召,你都是几个娃的父亲了,这又胡说八道些什么?”聂司河几步走过来,将杨召赶走。   聂司河坐到崔瑾之身边,道:“你看看,召哥自己都是个浑浑噩噩的人,你还尽听他的,能靠谱吗?”自从崔澜生受伤之后,这弟弟就托付给了聂司河。聂大哥觉得,要让这孩子走上正道才行。崔瑾之武功天赋是他们几个中最好的,以后前途无量,杨召那厮……   “聂大哥吃过没有?”崔瑾之几口喝完手中木碗的汤,这汤碗是陈蓥用小刀挖出来的,吃完了就扔在聂大哥烧起来的火塘中,毁尸灭迹干干净净。   “吃过了。”   崔瑾之抹了抹嘴,让聂司河放心:“召哥他就是个嘴上的混账,其实胆子比谁都小。”聂司河笑着揉了揉他蓬松的头发:“等任务完成了,聂大哥跟你一起回河东,帮你定个好亲事,别跟着召哥乱来了。”   “嗯。”崔瑾之点头。   秦嫣耳朵灵,问翟容:“他们,还不知道我是若若?”   “嗯,有空我会跟他们说的。”翟容松开手,觉得不能再让若若在自己身边了,否则,他忍不住就想做昨晚的事情,到时候将若若弄得有了身孕,巨尊尼的事情难免又要添加波折。   经过了昨日若若与白鹘卫们的练习,翟容对于巨尊尼又是很了解的,他几乎可以断定,只要有若若的参与,杀那个残活着的巨尊尼,恐怕并不会费多少气力。   翟容说:“小纪他们还要去寻找巨尊尼的踪迹,我也有事要离开。你按照先前的计划,跟施摇光一起回处月部落几日如何?”   秦嫣也不太放心处月部落的事情。毕竟也就打了一个冬天的仗而已,不可能将葛萨部和处罗部轻易打到心服口服的。秦嫣记得齐三娘子的手下,对自己的穷追猛打,她问道:“郎君,你在西域做什么?”   “我这些年在此处,继续追杀巨尊尼。小纪他们每一次的布阵行动,都是我帮他们规划的。”翟容道。   “不是,除此之外呢?”   “……”翟容急速思考了一下,自己身为高昌驸马的身份能否告诉她?想起方才两人卧在稻草羊毛褥子里的那一段,他微微发怔。   他以若若“嫁人”为理由,硬说她“违反家规”,狠狠“惩罚”了她一场。那滋味……他微笑,他还想拿着这点把柄,时不时“惩罚”得她哭出声来!   若是告诉她,他自己做了名义上的高昌驸马,他也“娶妻”了,那这个小游戏还怎么玩?   他可不能让这个小情趣就这么白白流走!   还有,在木那塔镇,若若刚从蒲昌海出来的时候,看着他的手,哭了一袖子的泪水……然后,他示意落柯……不行!若若本来就一直在抱怨他会揍她。没想到,阴差阳错他还真差点揍了她……不行!不行!   翟容心潮翻动,外表则十分淡定地捏了捏她圆润的面颊:“杀个巨尊尼要各处搜集情报,寻找有利地形。这就够我忙碌的了,还能有什么其他事情?”   秦嫣也就不在意了,点头道:“那我就先回处月部落去了。”   “我会抽空来看你的。”翟容又忍不住亲亲她的头发。   她从小发质就很好,如今成了卷发,光泽愈发华丽,包裹着她的躯体。   想起她的身体,他口中阵阵发干,身体又开始抽紧。   高昌肯定是不行了,等回了唐国吧。对,回了唐国一样可以做如此无法无天之事!   不想则以,一想身子又烫了起来。   翟容自己都诧异,五年来若若不在,他怎么会对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兴致?如今恨不能时时刻刻便能按倒若若,尽情一番。   嗯,回去把高昌的事情做个收尾。 第159章 于飞   秦嫣回到部落的时候, 发现自己被架空了。   这个月,鹿荻致力于培养自己部落的将领,一本正经开启了她“爱江山不爱美人”的汗王之路。她卯着劲儿要成为图桑族头一个女汗王, 这可是一条需要以实力来说话的道路。鹿荻从自己部落的青壮年中, 选拔有领导才能的牧民,由霍勒大师进行培养。   这些年轻人在先前的作战之中, 表现英勇出色,可以说是在战火中洗炼出来的, 进步相当快。同时, 鹿荻在这个冬日, 积极与周边小部落联络,晓以利害、拉拢关系,渐渐在时罗漫山的牧族中有了名望, 吸引了不少生力军。   鹿荻忙了一整个冬日都在部落事务中,秦嫣则只是跟郎君“那个”了一下……于是,她被架空自然是很理所当然的。   秦嫣带着施摇光返回部落,为了不影响翟容他们的事情, 她也没有细说摇光的详细来历。鹿荻只是让人给施摇光安排了毡包房,让她暂时住下。   施摇光的到来没有引起什么关注,只是黑头和胖鱼很高兴:仙女的伙伴也是仙女, 而且,黑衣仙女还愿意跟他们蹲一块儿嗑瓜子。   小日子美滋滋啊!胖鱼的门牙都吃瓜子吃出了个豁口。   鹿荻汗王则居安思危,练兵不怠。   处月部落联合几个小部落的军队,在金娑草场上扫开一大块雪地, 每日里清早就热火朝天地骑着马在那里领兵练阵。   秦嫣和施摇光吃饱了没事干,时常溜达过去,看着鹿荻和自己手下的图桑小将们有板有眼地训练着。   时常看了半日,两个哪怕是放眼西域,也可算头挑的女阵师发现根本没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一个部落的成长终归有他们自己的轨道,秦嫣作为唐人、施摇光作为一个西域的旁观者,的确不适宜过多干扰。   霍勒大师虽则如今只剩下了听力,但是对于练兵之事仍然有很多经验可以提供,鹿荻为他训练了不少小孩,让他们学会看阵,向霍勒大师传达。霍勒大师也满是笑容。他那个傻孙女则以为有了玩伴,每天做酥酪给那些未来的小将吃。整个部落都是一番蒸蒸日上的样子。   她们俩只得拉转马头去找黑头和胖鱼了。找他们干嘛呢?   ——继续嗑瓜子。   施摇光果然认认真真开始参与处月部落的“瓜子小组”,甚至有时候还会小小考虑一下,是不是去岭南也这样打发一下人生?至少,陈少侠笑起来甜甜的,应该跟他一起喝茶、吃瓜子、剥荔枝是一件挺愉悦的事情。   荔枝到底什么样子?施摇光想。   眼看着春日风光越来越浓郁,漫山小野花在碧绿的牧草下探出头来。   秦嫣发现翟容有一个多月不曾过来。她问施摇光,要去找他们吗?施摇光说,围杀巨尊尼要天时地利都齐全。先前每一次出发,都要相隔好几个月。这才一个来月,估计他们没有将事情布置好。   还没有等秦嫣出发去找翟容他们,处罗部落再次发动了战争。由处罗部大将步陆孤罗勒领军,这一次他们从大图桑王部那里借来了援军,足足一万人马。   秦嫣带着霍勒大师和几个处月小将对战东面战场;鹿荻带着军队守住南方草地;桑迟将军带着自己手下的波斯军将们,堵住河边。   总体上来说,处月部落人数太少,还是难以保证胜券在握。施摇光是武阵师,这种千军万马的战斗她并不曾接触过。就算能看出何处可以突破,也不可能有效进行指挥。秦嫣带着一群小将,除了一开始霍勒大师布阵让对方先头部队折坏了一部分,余下的依然是勇气与武力的对撞。小将们成长再快也时日尚短,无法与那些身经百战的大王部军人对抗。   从日升到午后,眼看双方即将进入决战,秦嫣心中也有些惴惴然。忽看到,远远一彪人马从雪山上杀将下来。   他们都是玄衣玄甲,骑着黑色骏马,脸上带着暗银色的面甲,仿佛天降神兵一般,一团乌云从远处直接就冲入了战场。秦嫣的双目在告诉她,领头的人是聂司河、崔瑾之、纪倾玦、杨召……翟容。   聂司河这些白鹘卫,本身就是圣上的玄甲军出身,这两年他们作为翟容埋伏天山的秘密破阵军,已经习惯了在比较小型的战役之中,十几个人为奇兵,横断他人的战阵布置,从而左右输赢局势。   白鹘卫们在罗勒大军中左冲右突,从容有余地慢慢切断、碾碎、斩裂对方的阵型。秦嫣见他们入阵破军,心头激荡。   想起当年,他们几个在夕照大城下大破莫贺咄可汗数万兵马时,也是如此风云叱咤。短暂权衡之后,秦嫣果然下令:“换将!”   秦嫣从马啸人呼的战场上来回穿梭,将自己的军令一一传达到那些处月小将的手中。那些图桑小将们看到了秦嫣手中的青铜军符,纷纷给白鹘卫们让位了。   很快,白鹘卫们成为了处月部的临时战将。   白鹘卫们一领兵,那前呼后应、左右相连的战马来回,仿佛大海波涛在无尽洋面上不断奔涌,互相撞击,产生恐怖如斯的力量。罗勒大军好似礁石遇上了潮水,纵然他们依然坚如重石,但是却也难挡对方的灭顶之势。   看着局势稳定了,秦嫣定下心,查看一下有没有多少伤亡。   回头一看,她心中一颤,只见,霍勒大师身子僵直地坐在马车的车板前,面前的大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滚落了。她连忙策动白小飞冲过去。   旁边一个黑骑冲出战队,迅速靠拢她,与她汇合。   秦嫣回头转眸,认出是翟容。   他跟其他白鹘卫一样,带着面甲,只是她对他的身形十分熟悉,一眼便能认出。翟容也是看到了霍勒大师的情况,他身上带着伤药,想,要是霍勒大师受伤了,立即施救会更有机会。两人心有灵犀,马缰绳带动,一黑一白两匹战马便各自在风雷滚动的沙场上,划了两道弧线。弹指间,翟容身下的黑马和秦嫣的白小飞,双马相遇,并肩同行。   鹿荻为了保护霍勒大师,特地将部落中力气最大的大黑鸟,放到大师的马车队中,让大黑鸟拉车。马车被冲翻之后,大黑鸟没跑远,一直守着霍勒大师。此刻它马眼一溜,赫然看到白小飞跟另外一匹黑色骏马跑一处。   咦?有人冒充咱家?大黑马闪动马眼,口中气得喷出白沫。   转眼间,霍勒大师端坐的地方,已然距离翟容和秦嫣的马身,只有五十步开外了。翟容甩镫从马背上飞身而下,随着那点冲力,直接滑到了霍勒大师身边。秦嫣也跟着他一起跃下马身,紫衫飘动中,落到了霍勒大师的面前。   大黑鸟忒儿一声,斜视着让过两个人。   它凸出的马眼,仔细打量着翟容的坐骑。那匹马……嗯,大黑鸟闷闷地想,长得没自己神骏,腿也没自己长,脸倒是长得跟驴子似的……只不过那身暗银甲比较唬人……哼!有钱了不起?!大黑鸟郁闷地想:自己这几个月都没去做种马,白小飞敢去勾三搭四,它肯定……哼!   其实,鹿荻这阵子没让大黑鸟做种马,是想着让大黑鸟和白小飞生出特别出色的小马驹来。这两匹马是同一品种的洼池神马血统,鹿荻期望能够改善部落的马群品质。大黑鸟则觉得自己做了极大的奉献,死死盯着白小飞,怕它被那包着银甲的蠢货黑马拐带了去。   翟容的黑马瞟了大黑鸟一眼,见它一副“马”视眈眈的模样,高傲地扭过头:种马……一大把年纪还没有被骟掉的马还上啥子战场?精力完全分散了,根本没前途啊。大黑鸟此时也看清,对方原来是匹骟马,亦是心中一乐,紧绷的心弦大为松弛。   此两匹马互相鄙视对方的情形,就如同金娑草场每年三月时牧人们都会发生的一幕:大太阳底下,光着膀子的牧人陡然遇到一穿棉衣的牧人,两人擦肩而过,各在心中说一句:有病吗?穿那么多(少)。   马与马之间的小心思不断,人可没留意他们。   秦嫣已经蹲在霍勒大师面前了,她轻声道:“霍勒大师?你怎么样?”她的手指搭到大师的脉搏上,发现稳定有力。她忍不住跟翟容互相对视了一眼。翟容一门心思想看看大师有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取下面甲仔细看着。秦嫣轻轻摇头,示意霍勒大师没什么问题。翟容侧头细看霍勒大师的眼神,才想起大师的双目已盲,他只是在听声音而已。   秦嫣不得不打断霍勒大师的专心凝听,问道:“霍勒大师,你在干什么?”   霍勒大师听着是处月王妃的声音,满是皱纹的黝黑脸上浮起笑容。他抬起手指,秦嫣伸出掌心让他写:“归海一涛,他们在用归海一涛。”   “大师说什么?”翟容问。   “大师最近在研究归海一涛阵法,他听出来你们在以这个阵法驱逐罗勒军部。”   霍勒大师是何等耳力过人,他听到秦嫣在和翟容说话,立即伸出一只有力的手。他的手指握惯了阵师鼓的鼓槌,上面遒劲有力都是凸起的经脉。他一把伸出来抓住翟容的手,食指如戟,在翟容的掌心写着:“先生,能否让我见识一下归海阵法?”   翟容看明白了,笑了一下。大师是听战场之音太过专心,并非受伤或受惊。   见到西图桑帝国当年首屈一指的大阵师,对自己的阵法感兴趣,翟容顿时豪气抟飞。对霍勒大师道:“好,我过去!霍勒大师您稍待。”   他站起来,顺手将面甲扣在脸上,去拉扯自己的黑色战马,要重新加入杨召他们的战队,让霍勒大师感受一下归海一涛阵法在战场上震撼如雷。   他还没走开两步,只听见一阵马声凌乱,却是鹿荻气急败坏地冲向这里。一看秦嫣跪落在草地上,霍勒大师身旁的板车则倾覆破裂,转身看到一个玄衣银甲的男人站在一边。   她上前一步,目光指着翟容,问秦嫣:“娜慕斯,这人是谁?”   秦嫣脸上一僵。   她将施摇光带回处月部落之后,对于巨尊尼、翟容他们的事情基本没怎么详细说起。毕竟这些都是隐秘任务。如今战况紧急,秦嫣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些事情。看了看翟容。   “慢着!”鹿荻抬起手臂,阻止了秦嫣说话,“我猜猜。”   对方虽然遮了半张脸,但是,以她那花痴了整个少年时期,锻炼出来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特别好看的男人。   鹿荻低头再看看娜慕丝。娜慕丝跟别的男人相处的样子,她是再熟悉不过了,那都是目不斜视,毫不理会的。   而眼前……她目光含水……鹿荻笑:眼前这情形,奸/情四射得她一双眼睛都要瞎了。   鹿荻感叹一声,让手中的弯刀打了一个旋转,向翟容抱了个拳:“哈哈,这位英雄是来帮助我们的啊?在下处月汗王步陆孤鹿荻,见过英雄。”   翟容还个礼,心中则挽起了疙瘩。当日,他让落柯鞭子驱赶若若的时候,就是这位汗王挡下了鞭子。翟容想到这件事情就头脑发胀,只能一言不发。   鹿荻转脸对自己身后的军卒,吼道:“快!上马杀敌!谁他娘敢动我的族人,老子叫他们灭族!”   “没错,让他们灭族!”一个秦嫣也有点熟悉的声音,从鹿荻身后传来。秦嫣扭头一看,原来是郅别?   郅别身穿简陋的皮甲,腰上插着箭壶,头上绑着青色的发带,一头卷发倔强地到处乱钻。脸上灰尘交缠,似乎也经过了一场恶战。正是郅别的加入,鹿荻那边的战局才能料理地这么迅速。   翟容骑上战马向着杨召他们飞奔而去。让霍勒大师感受一下洪远孤师叔的阵法。   这两名天才阵师曾经在不同的时段,彼此钦慕过对方的才能。可惜,五年前洪师叔战死小冰湖,两个绝世天才,只能通过这种另类的方式,进行神魂交流了。   鹿荻是急着过来救人的,带来的人马并不多。见娜慕丝和霍勒大师并无大碍,开始安排部将给霍勒大师重新安排好车驾,让他坐到安全的地方。因为霍勒大师要用听力倾听翟容他们的阵法,鹿荻还得将众人带到方便之处。   可是战场上马踏纷杂,风声、呐喊声、惨叫声……那些作战的声音对于霍勒大师的听力还是有很多干扰的。   秦嫣从白小飞的马鞍前取下她的铁琵琶。她内力深厚,可以将琴音送到很远之处。她为了看清楚战局,索性跳上白小飞的马背,立到了一带高岗上。   杀声四起的战场上,传来了一阵如同波浪滚落一般的琵琶声。秦嫣代替霍勒大师的眼睛,将自己所见到的战场情景,一点一滴地送到霍勒大师的耳朵里。霍勒大师的脸上,笑意翻扬:作为浸淫此道,极有天赋之人,有机会开这种眼界,怎么能够不觉得身心舒畅呢?   秦嫣一开始还是非常老实地将翟容他们分流、布阵的讯息传送着,渐渐的,因为她试着想加入自己的想法。可是她在星光废墟下从翟容他们的包围圈里脱困,还是凭借她体内的红莲之力更多一些。并不是她对他们的阵法有怎样过于强大的控制。   她的琵琶声绕来绕去,到底还是不能进行指挥。有很多时候,她分明能够看到战机,却不知道如何传达,眼睁睁看着错过了。   正在纠结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笛声。   这笛声在月下,踏着草原倒伏的草尖而来,清越如歌。而笛声的韵律里,则正好有了秦嫣想要的东西。她的十根手指挥舞,随着那笛声将面前的战场逐渐分割成互为联动的几块,然后声音四处纠结,渐渐能够将自己的意思,传达了出去。   施摇光黑色纱裙在风中劲扬。   笛韵和琴声在月夜下,一时间如汩汩流水延绵不绝,一时间又如黄钟钟鼓震烁荒原……白鹘卫们的阵法在两名女阵师的指挥下,变得尤为清晰有力。   处月部落的勇士们方才被罗勒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这时候见这支玄铁队伍重新能够将战斗整理清楚,他们这些天又都随着霍勒大师一起训练阵法。鹿荻看得蠢蠢欲动,招呼一声,归拢此处的处月残部,一起杀入战局。   罗勒军队被如此前赴后继地进行着打压,很快就溃不成军。   又过了一会儿,桑迟将军的人马也过来了,显然他那边的战斗也已经获得了胜利。处月部落三部都汇聚在一起,众人欢呼起来。   天色渐暗,布陆孤罗勒不再恋战,带着数千败军向着远处逃逸而去。   白鹘卫们归兵权于处月部。翟容他们带着十几个属下站在一边,让开道来。   秦嫣和鹿荻跟在长长的军队后面,压阵回部落。   郅别策马跟上他们,对鹿荻道:“鹿荻汗王,我也要告辞了。”他是得知鹿荻有难,特地过来救援的。   鹿荻坐在马上回身看他,说道:“多谢你们过来相助。”郅别道:“我已经反出处罗部落了,以后也不会再与你们作战。上回与你们说的话,不知鹿荻汗王还愿不愿意考虑?”   在上一回毂梁屯见面的时候,郅别就曾经提过要将伶耶公主嫁给鹿荻汗王,与他们处月部落联姻的事情。当时被鹿荻非常干脆地拒绝了,她身为女人怎么可能跟伶耶大婚?跟娜慕丝结婚那是因为她手中无将,娜慕丝自己又不想嫁人,这才暂时有了这个权宜之计。   鹿荻看着他的脸,十分认真地摇头:“我不会与伶耶公主联姻的。”   郅别的脸上露出一抹失望之色。那件事情其实在他心目中已经黄了,奈何姐姐伶耶公主对于步陆孤鹿荻一见钟情,想要自己兄弟再次提起这件婚事。他特地在自己躲藏的山谷里养了数百人马,训练了一个冬日。终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帮上了鹿荻一把,本来以为鹿荻会有所动,谁知道,她依然是一口回绝。   郅别也不能强求,说道:“也罢,我走了。鹿荻汗王你记着,我郅别等着你。还是那句话,我们姐弟的性命是你的。只要汗王与我联姻,我为你卖命!”说罢,他一抖缰绳,带着自己的手下,打了个唿哨向着远方的雪山而去。   忽然,一支去了头的竹箭,从白鹘卫那边飞过来,秦嫣顺手接住。竹箭侧面裹了一卷纸帛,她打开一看,上面是翟容的字。还是跟当年蔡玉班教她练字时一样,潇洒流利、铁钩垒豪。   鹿荻撇脸看看远处,那一排威武而模糊的神秘黑色骑士队无声伫立;再看看娜慕斯拿着纸条,那副若有所思,春/潮起伏的表情……   鹿荻细长的眼睛眯起了一条笑吟吟的窄缝:“娜慕丝,我现在很想联个姻。”   秦嫣问:“联姻?”她看着郅别消失的背影,“不行吧?伶耶公主……”   鹿荻笑了笑:“我有断袖之癖,这不是整个部落里都很知名吗?”   “那你的意思不会是……小狼崽?”   鹿荻故意叹气:“我的女王妃被人拐走了,我再找个男王妃,不是天经地义吗?”   “……”秦嫣扶额。   “对了,施姑娘居然是个阵师。娜慕斯,你快点给我引荐一下!”鹿荻叫了起来。   “先回部落再说啊,你看军士们都走远了。”   今日,处月部落的军人们又一次成功捍卫了自己和亲人们的生命。他们骑着骏马,唱着战歌,披星戴月走回部落中。   一轮明月在高空,花好月更圆。   翟容写给秦嫣的纸条是:“凤皇于飞,梧桐是依。春月夜深,子时以待。” 第160章 杵冰   处月部落的夜晚, 总是不时有犬吠马嘶,除了天上的星辰、圆月是安静的,恐怕没几样东西是安静的。   草原牧族不过是随着日月星辰的运转而来去, 并不管那些具体的时辰。只有中原人才将一日分成十二个时辰, 用了漏壶数着时刻。   秦嫣等到夜很深了,估摸是子时时分, 心中就激动起来。   她趴在毡包房的牛皮窗口前,等着郎君过来。忽然想到翟容趁着月黑风高过来, 这不也是偷偷摸摸的?她顿时感到特别抑郁, 明明是名正言顺过了婚书的, 为何时常都会如此偷偷摸摸呢?   “若若,你在想什么呢?”包裹着厚牛皮的杂木窗框被拍响,秦嫣回过神来, 看到翟容站在毡包的牛皮窗外,弯腰看她。月光下,也看不清他年龄增长的面部棱角,只觉得跟当年他在香积寺讲俗台的大木屋前, 站在芍药花旁边,拍着窗棂叫她出去的情景相差无几。   秦嫣笑:“还能想什么?你进来。”   翟容找到了毡包的皮帘,掀开一看道:“你不是处月王妃吗?为何住的地方如此寒酸简陋?”   他自己身为高昌伪驸马, 年少时候,翟家也是西域道上的巨贾,进入北海门师父杜先也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老头儿,从小锦衣玉食, 触目所见都是华贵清雅之物。   可是,每次到若若的居处,蔡玉班也好,处月部也罢,都是简陋不堪之处。想到若若很有可能是侯府千金,幼年事情也是百般溺爱着的。混到了二十二年,还是只能混在一个小毡包之中,心中甚觉愧疚。   他弯腰走进来,那毡包低矮得头都挺不起来。   他撩开胡袍,找个地方坐下来,对秦嫣道:“有东西给你。”   秦嫣看着他从身上抽出一个长檀木匣子,抽开上面的红绸丝绦,里面是两卷装裱得富丽堂皇的纸帛卷。   秦嫣一眼认出来了:“婚书?”两人重逢之后,秦嫣没有提起那块她耿耿于怀的玉玦聘礼。那时候,是戴在她的身上掉落的,怎么可能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呢?婚书她提过一句,翟容特地带来了。   当婚书取出,一枚玉玦躺在红绒匣底的时候,秦嫣揉了揉眼睛才认出来:“你……弄了一块新的?”   “什么新的?!”翟容将已经换过挂绳的如意白玉给她挂在脖子上,“独籽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自己仔细看看。”   “你怎么会找回来的?”   “运气好。”   “肯定是山崖下一点点翻到的!”哪有这么好的运气?那么混乱的情形下,她自己滚到何处去都不知道了。她退后靠在他的身上,顺手点了两个小烛台,看着自己的聘礼和婚书:很快就会有安定的住所,到时候她就可以做个大箱子,将自己要紧的东西都收起来。   她将这个想法跟翟容说了。翟容说:“那可得好大的一个箱子,你还有几身衣服,一个项圈、一把扇子、几根红宝石金钗……”他说得止不住笑,若若的杂物真多,“都在我那里,哪日交给你?”   “还都在啊?”秦嫣问道,“郎君,敦煌为何会找不到你的音讯?”   翟容顿了一会儿,他因受了山崖下的那份残骨,和平安话语的误导,以为若若已经去世了。为了避免在高昌的事情被走漏,他接受了承启阁的安排,全线退出了敦煌。他将她揽在怀里,道:“我兄长去世后,那里让人接管了。”   “可是我还是想住到翟府里,”秦嫣问,“还能回去吗?”   “能,圣上替我留着府邸。以后我回去之后,还是要在翟家开府的。”   “我能住杏香园吗?”   “……”翟容沉默,“你如今是主母了。”   “也是啊。”   两个人说了好久的话,要互相打听询问的事情委实太多,轶儿、嫂子他们……羽大哥的身后事……   “若若,等那巨尊尼除了,我带你回去见见你父亲。”他问道,“你去见过你父亲了吗?”   “秦都督啊?”秦嫣握着他的手指,翻弄着,“我在敦煌遇到了齐三娘子,她带着承启阁的手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下杀手,我就担心是不是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便不曾回中原看望秦都督。后来遇上了鹿荻,不能让处月部落灭族,所以就更没时间了。”她道,“还有长清哥哥,你还是没有消息吗?”   两人相认之初,秦嫣自然迫不及待地问了长清的事情。翟容对此是毫无头绪,只是告诉她,平安如今他带着,日子过得挺好。等过一阵子处月部落安定了,就让平安来见她,顺便从平安身上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长清哥哥的线索。   两个人本来是端坐着一起说话,秦嫣一开始一直在摸着他的手,渐渐觉得说累了,就一起拉着翟容倒在褥榻上。秦嫣躺在他的怀里,将他当个卧枕靠着。   一到了卧榻,情形就不一样了,发鬓厮磨着、肌肤相亲着。秦嫣话不曾说上几句,渐渐手就不安分起来。   “若若,你不要总这样……”翟容皱眉,还有不少事情互相之间需要交流一下……齐三娘子见面就要杀人?这事情怎么回事情……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想,身子已经被她捏出火来。只能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反压下去。听着她那像小老鼠一样吱吱唧唧的叫声,惹得他身子骨里都是舒坦。   秦嫣几次试图反压,都被他压了下去。躺在卧榻上,没法比试武功,只能比男人和女人的力气,翟容又将若若狠狠碾了一番,心中暗笑:若若被他一碰就软得跟丝绵似的,还想压他?   每次都被他压得服服帖帖的若若,最终只会红着一双小眼圈,缩在他怀里向他抱怨:“郎君你太用力了……”   “你让我用力的。”翟容的头发都弄散了,披在若若的脸上,整个脸在毡包的小烛光照耀下,眉长眼深,全是笑意。   “我是说,太……用力了……”秦嫣半哼半唧地撒娇,小手摸着他的肩颈,手心柔软。那欲拒还迎的声音,听得翟容的心里像是小挠抓搔着,一股股酥麻劲儿,被她唤得,从头顶贯通到身子底下……不发泄一下就觉得难受。   他忍住急喘,一把将她的手腕握得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却很低呢:“那……我们再来个不太用力的?”翟容趴在她的身上,稍微一动,又湿漉漉地探到了门口。他弓起背:“若若,我今日不出来,如何……”   “唔……”   ……   ……   当春日的晨雾,笼罩在处月部落的上方,牛羊马群开始发出声响,翟容才从秦嫣的卧榻上松开彼此契入的身体。   看着自家这个不爱睡觉的媳妇,被自己收拾得软娇娇躺着,他低头又亲了她。   秦嫣抚摸着他面颊:“肚子饿不饿?我让黑头弄些吃的来?”   “好。”   秦嫣知道黑头和胖鱼是鹿荻的心腹,不会东张西望惹人厌的。   翟容在若若的毡包里,简单垫了饥。   旖旎一晚,还要赶回高昌去。如今开春,高昌国那边的事务也多。五年之久,翟容对这个国度数十万人也是很上心的。从他进入高昌,渐渐扶持着这个一度被王权迭变闹得几乎分崩离析的国家,一步步走向稳健、富裕,他也是希望这个国家能够自己完完整整走下去,就如同若若帮助步陆孤鹿荻的处月部落一样。   行到数十里开外,他停住马步。他看到聂司河铁标一般,站在一块大石上等着他。   “聂大哥?”翟容散着马缰绳走到聂司河的脚下,抬头看着他,“特地等我?”昨夜他就与白鹘卫们分开了,聂司河是专程在等他。   聂司河跳下大石,走到他面前:“还不是,被小纪盯着过来的?”   翟容笑道:“小纪都快成个老妈子了。”   “你自己将个好端端的小纪磋磨、担忧成老妈子,还有脸笑话别人。”聂司河端起老大哥的款范儿,“你如今媳妇也回来了,别再跟先前似的。”   “我明白。”翟容淡淡道。   聂司河道:“你先前伤药总是不肯按顿喝,听柯仙人说,连散功的药也不好生服用。这阵子改回来没有?”说完这句话,聂司河也只能无奈摇头,跟着这群“弟弟”们在一起,真是操不完的心思啊。一个小二十七郎已经够让人犯愁了。翟家郎君本来有他兄长翟羽收管着,还不太烦心,谁知道星芒教一战,这小子变成最让人老火的一个。   死小子成日里在那个高昌国,将自己跟朵烟花似的放着,就等着哪日油尽灯枯,好早点跟着他媳妇归葬山阴去。聂司河问道:“你还在服用杵冰草?”手一摊,“交出来罢,以后不准吃这种东西了,你不想多活几年,陪陪自己媳妇?”   “杵冰草”是一种镇痛之药,翟容从五年前伤势没痊愈开始,就接了高昌国的差使。时常伤痛发作,又不肯养着。便用草药镇着,至于副作用他自己也不在乎,旁人又管不住他。这一回,去星光废墟狙杀巨尊尼,就是用了杵冰草才能上阵的。此后跟若若久别重逢不想放弃亲热的机会,又吃了一回,回到高昌躺了好几日才起身。   聂司河一看他,摇摇晃晃从处月部落出来,就猜得出他又去磕那药了。   翟容也知道聂大哥说得没错,若若回来了,他不能再随意对待自己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小瓶,拔出瓶塞,倒出五颗浅石青色小丸:“手里就这些了,回高昌以后,我将剩下的都销毁了。”说罢,将小丸抛在地上。   聂司河点头,道:“还有一个巨尊尼,前几日也查出点头绪了。他如今有了手下,藏在烟栖谷中。”   “哦。”翟容语气阑珊道,知道自己是不能参与了。没有杵冰草的压制,他的伤时不时便会来打扰他。到时候别说是与巨尊尼作战,就是站都站不住。聂司河道:“我们会将计划做周全,你媳妇不会有事儿的。”   “那就好。”翟容从马上俯下身,拍了拍聂司河的肩膀,“你们做事我很放心。”   “去!”聂司河抖开他的手,果然,他下一句就是笑眯眯道,“聂大哥,你真打算跟幽姑娘在一起了?我这个线牵得好不好?”   “去去去!”聂司河在西域埋伏五年多,倒是一门心思从军的意思。翟容让他照顾一下幽若云,一来二去双方就有了点意思。   “聂大哥,告辞了。”翟容在马耳上方抽了一下响鞭,黑色骏马就疾驰出去,向高昌国进发了。   ……   ……   与处罗部的苏尼,布陆孤罗勒会战之后,图桑大王庭也承认了步陆孤鹿荻率领的处月部落之强悍。发文斥责了协助处罗部落的王子骞岸,对他派兵一万,攻打处月部落的行为,进行了责罚。   十日后,为了庆祝处月部落,正式在时罗漫山站住了脚头。   鹿荻将部落迁移到一个避风的山口,在靠近里面的地方生起了五个大篝火,烤了十头全羊。那些羊都穿在胳膊粗的枝杈上,被一个个孔武有力的草原汉子使劲转着,转得外香里嫩。   处月牧民们都听说今日汗王还准备了特殊的表演节目,大家跟过节似的,拿出压箱底的银饰戴满头颈,各种彩色披帛挂满全身,热热闹闹地围坐在篝火旁。   篝火边的十几个毡包上,装点着中原彩灯。那还是上回秦嫣她们从高昌国带回来的,再次被利用起来。   牧民都是能歌善舞的,姑娘们又跳又唱,正在热闹之中。听到一段筚篥响起,众人纷纷抬起头仰看。   五彩绸带在空中飞舞得流转,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空中起舞。   是鹿荻特地让人在山壁上拉起一条染黑的索绳,在四处灯火的辉映之下,那根索绳被隐去了。索绳上一名女子手持琵琶,长长的丝帛在她身边随风飘逸,仿若散花天女降临人间。   秦嫣惊讶地发现,那舞娘是丝蕊。   上一回,鹿荻去高昌王国赴元宵宴会上,结识了去受高昌驸马张定和邀请,前去表演的丝蕊。鹿荻说动了这位河西赫赫有名的舞姬,前来处月部落做客。   先前,鹿荻也跟秦嫣提过一嘴这事儿,秦嫣当时忙着找郎君,没怎么在意。当看到丝蕊真的在面前跳舞,为牧民演出时,她嘴舌都打结了。   “你你、你!”秦嫣指着鹿荻道,“汗王,你真能啊,把丝蕊姑娘给请过来?”   鹿荻仰头看着:“怎么样?你汗王是不是很有办法?那么难请的大舞娘都被请来了。”   秦嫣对她竖起大拇指。   乐声缠绵不绝,秦嫣仰头,看着丝蕊在高空的舞蹈。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七年前。那时候,丝蕊在仙云佛阁台上起舞,她跟着许散由先生在下面弹琵琶。那之前,她刚跟翟容一起,在香积寺的白梨花小径里散步……   看着丝蕊如今的舞姿,她能想象这个姑娘为了自己的舞技追求,一定付出过许多常人不能想象的艰难曲折。当年,剑器舞的大娘子不能折损她的锋芒,矮脚这等凶徒不能阻碍她前进的步伐。这个勇敢的舞女,一直清楚自己要什么,如今应该也已经得到了。   一曲舞毕,整个部落的人们都鼓起掌来。   有处月部落的姑娘们端着切割开来的,香喷喷的烤羊肉,和美酒一起送到各个坐在氆氇地毯旁边的牧人们。众人饮酒欢歌,直到深夜露水上来,这才渐渐迈着醉步回到了自己的毡包里。   草原的春日,夜晚过于寒冷。鹿荻让篝火生得旺一些,继续带着秦嫣和施摇光两个姑娘喝酒,丝蕊换了舞衣也来到了她们中间。   丝蕊依然是当年混血胡女的容貌艳丽,因为勤练舞技,身姿一举一动都仿若莫高窟中的壁画美人。   秦嫣望着丝蕊,记得年少时候,她们曾经同住在蔡玉班的一个屋子里。她们一起在那木格小窗上挂起风铃,她们一起学着穿唐国的棠木屐,咯噔咯噔地走过蔡玉班后廊的地板。   每日,丝蕊早早地去天台上练舞蹈,她则在屋子里反复弹《归海波》……少年时候的种种记忆都涌上了心头。后来,丝蕊还赠送给她一罐腌制的小菜,她和郎君一起,坐在一个小茶寮中吃过那个菜……   秦嫣满脸笑容:“丝蕊姑娘好,敬你一杯。”   ——愿,所有的苦难都不再重现;愿,每一个坚强的女孩,都能抵达自己梦想的彼岸。   丝蕊看着这个在大漠上战名如日中天的女子,总觉得似曾相识。大约这就是倾盖如故吧?对自己非常自律,从不饮酒的丝蕊,也很大方地让旁边处月部落的婢女,给自己倒了一大盏酒。学着他们武人,很豪气地一饮而尽。   秦嫣笑得越发开怀,很多年前,她就曾经希望跟丝蕊做上好朋友,如今看起来一点也不晚。   鹿荻最高兴,命手下的乐师弹起曲子,跟三位姑娘一起不醉不欢。   红亮的篝火在草地上燃烧得仿佛是一匹鲜艳的红绸绢,她们的身后则连缀着无数只从高昌买来的唐国彩灯。被族人们照顾着,不时替换蜡烛,彩灯透着五色光华,将这片饮宴处装饰得美不胜收。   只是处月部落的乐师难免有些粗陋,乐曲也都是一些草原上的胡弹乱调。霍勒大师估计早就皱眉捂头睡觉去了。不过秦嫣觉得心中高兴,不想以自己所谓高超的琴技来打扰这一片平俗而繁华的热闹。   四个姑娘喝酒吃菜,男装的鹿荻英姿飒爽;金色舞纱缠绕的丝蕊柔媚可人;身着黑色纱衣的施摇光,肌肤胜雪;身上挂满珠宝的秦嫣,华贵动人。冰蟾挂在高高的深蓝色天空中,越行越高,仿佛成了天空的一颗水晶圆石。   忽然,一阵清越无比的声音,从月色下过来。乐曲声中,一双白色草原鸟掠翅飞起,仿佛将那缠绵悠远的笛声,带上了高天,与月边烟云,天际繁星,缠绕在一处。   那声音,有着如此绕梁三尺的韵味,以至于处月部落的那些牧人临时拼凑起来的乐队,自渐形秽地停下来,专心听赏着那曲子。最好笑的是霍勒大师,秦嫣亲眼看到霍勒大师探出头来,让他的那位傻孙女将自己毡包的羊皮窗盖卷起来,显然是要好生欣赏这首笛曲。   施摇光笑道:“你们来客人了。”   “是小纪吗?”秦嫣歪头问道。不过一会儿,几匹骏马便在她们的视线中出现了。领头的是一名白衣公子,半张银色面甲遮住眼眉,一根玉笛在唇边依然在吹奏着。在他的身侧,聂司河、杨召、崔瑾之、关客鹭、石越湖都在。秦嫣在那个瞬间,真是一阵恍惚,这不就是大泽边,她与郎君初次相会之时的情景再现吗?   很快,秦嫣愣了:翟容不在。   她转看施摇光,摇光倒是对他们这样的阵势并无意外。毕竟翟容的另一个身份是高昌驸马,不可能总是跟着他们到处乱跑。   他们都遮着脸,可是那骠悍的战马,骑术的娴熟,都让鹿荻一眼就认出来了,对方就是那日帮他们助阵的人。   鹿荻站起来,伸出双臂做出要与对方拥抱的姿势:“恩人既然来了,还请下马喝一杯我们处月部落的水酒,聊表心意。”   小纪白衣玉笛,风度悠然。   秦嫣想起,在跟郎君一起打星芒教的时候,小纪受伤了被二十七郎背在身上。郎君总是不允许她去看纪倾玦,把她的脑袋蛮不讲理地拧向自己。崔瑾之说,他就是妒忌小纪长得比他好看,性子也比他好。   二十七郎笑言,如果那时两人都在敦煌,姑娘们肯定对又温柔又美貌的小纪心心念念了;秦娘子也未必会喜欢宜郎。翟容气得追着崔瑾之一顿暴揍。   秦嫣想,自己会这样吗?   她想起香积寺惨案之后,她跟郎君一起在蔡玉班的库房小阁里玩皮影戏。翟容嫌弃自己初次见面,对她不够和善,拿着一个花衫小郎君的皮影人,说要跟她重新来过。   结果,她认认真真地与他对戏,他却非常任性地自己搅了局……   秦嫣想起这一节,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可爱的郎君,别说是小纪哥哥。哪怕有个出世入凡的仙郎在她身边,她也肯定瞧也不瞧,只盯着自己的翟家郎君看。 第161章 公主   丝蕊离开时罗漫山回到河西, 秦嫣跟着一起去了一趟中原。施摇光则继续留在部落中跟着鹿荻他们一起。   秦嫣将丝蕊平安送到河西之后,便快马加鞭向着北漠而去。翟容告诉她,她的父亲秦都督依然在九原郡, 也写了军中快信给秦都督提前进行了知会。   见到父亲, 当然是非常欣喜。   秦都督没想到丢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可以回来,也不计较什么滴血认亲之类的事情了, 直接就认了她做姑娘。只是她已经是出嫁了的姑娘,也不能再养在自己府中。   秦嫣在秦允安先生的九原郡军府中逗留了好几日。秦都督让人紧赶慢赶出一堆唐国女子的衣衫、礼服, 让她带着可以穿。说总是穿着胡服虽然看着挺特别的, 但是中原女子, 尤其是他们这种秦家有根基的汉人,还是更喜欢姑娘穿唐服。   九原郡的春天,也是桃花盛开, 杏花如云的。陪了父亲数日,卢五郎从前线赶回来,过来看看这个走散的“义妹”。他掏出当年嫣儿画在展子虔大人画卷上的那张涂鸦,正式归还给了秦嫣。   九原郡没呆多久, 她又想到,不能在此处耽误太久。万一,西域巨尊尼的事情出来, 她却不在,岂不是给其他人带来困扰?秦嫣拜别父亲和义兄卢五郎,向着西方重新回去。   长亭外,黄花新开, 蓝天淡云。   秦都督看着自己的姑娘,长身玉立,骑在自己赠给她的宝马上,老泪直流:“早些回来,嫣儿!找到了长清先生,将他带回来!”   “知道了——”秦嫣带着游子心,一步一回头地看着高坡上给自己送别的老父亲。父亲如今有了继室,听说弟弟妹妹也都很可爱,下回来要多准备些有趣的礼物,让两个不曾与她谋面过的孩子,高兴一下。   说起礼物,她便想起了要去高昌一趟。   高昌在整个西域可算是梦幻之都。那里有世间最齐全的货物,有各地最有特色的物产,那里是大西域道交汇之处,身毒、大食、疏勒……无数国家都在那个国度里,展示着自己的奢华与奇淫。   如果去高昌选择一些有特色的礼物,带回中原去,肯定会让弟妹们觉得她这个长姐很不错。   从一个除了长清哥哥,一无所有的姑娘,忽然变成了这么一个拥有好多亲情的人,秦嫣有些不习惯,更有些诚惶诚恐。除了父亲府中的弟妹,还有翟家的那个小轶儿呢。轶儿也不能亏待他!   她如此想着,骑马仿佛驭风驰电一般,向着处月部落回去了。一到部落,就远远看到雪奴跑得跟一只欢快的白色毛球儿一般,秦嫣直撇嘴:她忙于各种事务无心驯养它,雪奴变成“银狼王”的梦想算是彻底破灭了。当她下马,雪奴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冲到她裙子边,绕来绕去欢快蹦跶的时候,秦嫣还是觉得挺可爱、有趣的,蹲下来揉揉它。   鹿荻和施摇光都还在部落中。   听了秦嫣想去高昌,鹿荻说,那就一起去!上一回她去高昌明成宫,与麴鸿都公主交谈甚欢,得到了不少礼物。这个春日她也通过部落中的牛羊交易,换了一些时罗漫山的特产,打算再去一趟明成宫。   鹿荻认认真真用图桑语写了一张上帖,让人送到高昌国去。   随后打点了礼物、马车,带着自己的王妃前往高昌。她对秦嫣说,高昌国的明成宫中如何奇珍异宝、焕彩斗艳,如何珠玉宝幢目不暇接。让王妃大人也去开开眼。高昌国公主麴鸿都,可不是像张驸马那种势力小人,什么波斯王妃不邀请入宫?这种小鸡肚肠的勾当,真是亏那个男人怎么坐镇高昌国的?   麴鸿都公主回了请帖,正式邀请娜慕丝王妃一起去明成宫。   秦嫣被鹿荻拉着去采办了一身朝服,还为她弄到一套红宝石的头面。当那粲然的金珠宝石披挂在身上,秦嫣觉得炫目。   如今她对珠宝,被鹿荻熏陶了那么久,也大概知道了一些。红宝石被称为帝王之血,以红艳清透为贵。在西域大多数人佩戴的红宝石,都是石体比较浑浊的。   她佩戴身上的这套宝石首饰,每一颗都浓艳如鸽血,清澈如琉璃。七年前,翟大哥给她的红宝石头面,她不懂得红宝石的行情,贱价卖给了黑市的商人,想给陈应鹤师傅补贴伙食。郎君一回来就去赎回,还趁机取笑了她几句,说不能将他的东西乱发卖……   ——她的东西,果然很多,是需要一个大箱子装才行。   “你仔细点戴啊,这是借来的!”鹿荻坐在木栅栏上,弯着腿在剔牙齿。看她这副做派,哪里看得出前不久还对着小狼崽郅别,发过一个小花痴。   “不是买给我的?”   “脸可真大,”鹿荻吐了一口食物渣滓在草地上,“如此昂贵的头面怎么可能是买来的,桑迟将军拿过来的。”秦嫣看了看面无表情站着的桑迟将军,待到鹿荻不在的时候,拉着他小声询问,这东西可戴得?桑迟道:“这个是娜慕丝公主的旧物。”   秦嫣怔住,她这些日子处下来,知道桑迟将军表面上是一心传教,实则对死去的真正波斯公主,有长久怀恋之情。秦嫣受之不恭了,开始拆手上的戒指,想将这贵重的饰品取下来还给他。这波斯风格镶嵌的戒指与众不同,是将戒指与腕链都连缀在一处的,缠绕成片,沙拉沙拉作响,一时取不下来。   桑迟看着她戴着硕大鸽血红宝石戒指的纤细手指,说道:“公主就戴着吧,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你第一次以王妃身份去其他邦国,还是需要有一些能压得住场面的衣饰。”秦嫣停住手,如今她的身份是波斯公主,是要帮助他们景教在西域立足的,她的一举一动也会左右着这个教派的存亡。秦嫣便收下了这份厚礼,说:“我会好生保管的,不会让这些别有意义的珠宝,受到任何损害。”   “桑迟谢过公主。”桑迟将军行了一礼。秦嫣目送着他走向牧民的毡包房群去,尚未走出多远,就有两个本部牧民,带着几个看起来是依附处月部的其他部族牧民,他们满脸虔诚地向着桑迟将军走去,看样子是要去向他“忏悔”。桑迟将军在这片草地上,找到了景教生根发芽的地方。   秦嫣将头上、手臂上的红宝石首饰都取下来,放在锦袋之中小心掩入怀中。处月部落如今虽然有了点名气,但是财富的积累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充裕。如今,样样要省吃俭用。   秦嫣忽发奇想,要不然去高昌宫中掏摸掏摸?看看会不会有合适的珠宝,弄一些过来打造成头面,替代下桑迟将军的红宝石头面?   当然,那只是她觉得高昌明成宫如此富裕,随便想想而已,真的去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情?到底还是不行的,只是想了那么一想而已。   小偷小摸的想法收起,暂时不会变成现实,但是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伏了一颗种子。   秦嫣回部落去看施摇光,雪奴很狗腿地在她的裙子边绕来绕去,小狗头不时撞在她的膝盖上。   远远看到施姑娘和一个年轻人坐在篝火旁。那个年轻人就是特地过来看望施摇光的陈蓥。   施姑娘自从将阵师的位置转给了娜慕丝之后,整个人是越来越放松,脸上也时常挂着笑意。先前比较喜欢和胖鱼说话,闹得黑头好不高兴啊。问过鹿荻,施姑娘是不是喜欢上胖鱼了?   “那是!”胖鱼得意洋洋,“我胖鱼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有口才,甜得跟婆罗门糖似的,哪个姑娘不会多看我一眼?”   “就你那人才?不恶心到人就不错了!”鹿荻这么骂过胖鱼。   胖鱼得意了没两天就被活生生打脸了。前一日,来了这位眼睛大大,眼皮很双,笑起来特别招人喜欢的年轻人,自称是陈蓥。施姑娘就用自己与胖鱼说话时候那副微微含笑的样子,跟那位年轻人坐在金娑草场东端的一块大岩石上,两个人从早上有说有笑,聊了好半天。   胖鱼气得,他午膳时分,生生多吃了一整只烤兔子,被鹿荻责问:部落稍微有钱一些,就这么死塞活塞,不怕遭报应?   胖鱼只能灰溜溜过来抱着黑头:“还是咱老兄弟俩互相疼爱疼爱吧……”   ……   ……   大甜甜陈少侠陪着施姑娘坐镇在处月部落之中,鹿荻带着娜慕丝王妃去高昌了。   这一回,是她们主动前往高昌国交好,可不能如上次一般微服出行了。处月汗王步陆孤鹿荻头上小辫子缠着五彩丝绦,身上的胡服也都是锦缎料子,镶嵌了一圈灰鼠皮,皮带上的铜扣被黑头擦得锃亮。秦嫣一路出王帐,一路笑话她,统共这么一身好衣服,穿了到高昌早已臭了。   “先穿一日在部族们面前显摆显摆,等出了部落就收起来。”鹿荻道,“你也将我准备的朝服和桑迟将军的红宝石头面都戴起来。”   秦嫣听着她如此说也是挺有道理的,便换了正式的礼服,跟她一起走上鲜花铺满的汗王马车。   在万众欢呼中,她们一起升上王座。汗王马车正要启动,远远响起一阵马蹄声,是郅别过来给鹿荻汗王送别。他拿下自己的头巾,向着鹿荻用力挥舞:“汗王——要不要我们——给你们护送一程?”   那语气之亲热熟悉,显然在秦嫣出去的那几日,两人没少眉来眼去过。秦嫣道:“你跟他是玩断袖,还是来真的?”   “当然是来真的。”鹿荻压低声音,“郅别已经……咳!”   “已经那个了?”秦嫣进一步问。   “暂时还没有,汗位未稳,我让他等着!”鹿荻道。   “人家真愿意等?”秦嫣想,草原男人成婚都很早。鹿荻道:“我是时罗漫山第一个传奇女汗王。还是救了他两回命的恩人,他若不懂得臣服,我要来何用?”   数日后,她们的车队来到了高昌国,先进入高昌城明成宫西侧的典客署中。安置打点好之后,又跟高昌国的鸿胪寺官员进行了接洽,一切文书过关盖章。在等待宫宴的前一天,鹿荻和秦嫣再次来到了高昌街头,吃喝玩乐,并逛街购货。   各国商队行走在大漠中,时常千里万里,往往不能准时赶在开城之时来到高昌城下。因此,高昌国不建立宵禁制度。城中灯火通宵不灭,号称“千灯之城”。   不过,高昌国为了防止来往客商混杂闹事,将高昌王宫明成宫建立在这座国都内,里面蓄养着数千精兵,随时可以出来维持高昌的秩序。四年前,张驸马又将附近的西州,修整如一座巨型城堡,里面驻有精兵强将无数。一旦高昌有异动,便能首尾呼应,及时出兵平定。   秦嫣和鹿荻在灯火通明的高昌城,转了一大圈,满载而归。   鹿荻弄了一只大走驴,拉着一辆平板小车。上面摆满了秦嫣一路挑选的锦盒、布匹、缎带、腰扇等等,尽是一些花里胡哨,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吃的东西也是一大堆,满满地堆在这辆平板车。   鹿荻坐在辕驾上,喝了点酒,摇摇晃晃喝着不知名的曲子,向着典客署歪歪斜斜驾车回去。   秦嫣就更过分了,整个人包在一件灰色斗篷之中,已经喝到烂醉了。跟那些彩灯、锦盒等杂物,胡乱滚成一团。   两个女醉鬼,就这样醺醺然回到了高昌的典客署。   典客署是一座五开间的大府邸。里面层层深入,不知多少许,可以提供四五十个小邦国和小部落的使者居住在里面。   从典客署可以遥望到明成宫的高屋敞轩,宫墙角楼都轮廓清晰。其中宫城墙侧,立着仙人承露台,是仿汉代宫廷所建。   这座仙人承露台,高高独立在明成宫一隅,仿佛一个天外仙人,注视着高昌城外的风烟千里。点点明烛,令这座高台上,似有萤火在上面闪烁。   这个承露台,是张定和三年前建造的。   用处有二:一来,上面有一个大玉盘,承接天露,以入药。二来,此处也是一个瞭望台。高昌国接壤数国,自从前车师国起,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四处有兵马逼近,承露台上执勤的军卒会第一时间瞭望到。   承露台从维护,到日常巡逻,都是张驸马亲自选择心腹之人来维持。以免被有心人利用。   鹿荻将驴车停在典客署的五扇黒木铜钉大门前,正要把醉鬼王妃从麻布堆里掏出来,一起相扶将着进入大门。只听到,一大堆脚步声轰轰烈烈地过来。   鹿荻惊讶地抬起脸,那雕刻着云鹤松枝白玉台阶上,一下子涌出来的大堆人群。她疑惑地问秦嫣:“娜慕丝,这是做什么?”   秦嫣裹在一堆货物里,糊里糊涂地唔了一声。   “处月汗王?”   “处月王妃?”   典客署里出来的,都是在高昌做客的各国使者和贵族。   他们看见一个长相清秀的图桑青年,支起腿懒洋洋地搭在一辆驴车的辕驾上。那车上杂七杂八,一看就不值多少钱帛的货物中,赫然躺着一团不明生物。   西域地广人稀,有些消息传过来不是特别方便。就算传出来,往往也变了形。在一开始的传说中,步陆孤鹿荻汗王是个虎背熊腰麒麟臂,满嘴喷火的虬髯汉子。娜慕丝王妃是个金发狮面能够生吞人首的波斯怪兽。元宵时节,处月汗王他们初初在高昌露面,西域各国又听说,鹿荻汗王面若冠玉,品貌过人;娜慕丝王妃乌发碧眼,貌若异域仙子……   如今,众人见眼前这一对儿腌臜疲懒的小夫妇,齐齐怔住。   正在发愣之时,那团在驴车平板上的不明之物扭了两扭,渐渐站起一个人来。众人不禁微微倒退。灰色的麻布斗篷翻开,露出秦嫣那张被酒意染出海棠花色的香腮流眸。   众人纷纷屏住了呼吸,似乎眼前是个冰做玉雕的姑娘,多呵一口气,她便会化作天外飞仙,飘入云端再也不得见了。   高昌的典客使们好不容易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走上前恭敬一礼:“处月汗王,娜慕丝王妃。”   “这些人拦在门口做什么?”鹿荻问道,她也有点醉容,摇摇晃晃问道。   高昌典客使道:“他们是仰慕汗王与王妃的尊仪,特地过来见面的。”说着,伸手扶着秦嫣,让她从那堆纠结成一团的青灰麻布中跨步出来。   秦嫣喝酒只是图个兴致,也不至于昏头。当下便站起来,做出仪态万方的样子,袅袅走下来。   因是出去喝酒买欢,她没穿绫罗绸缎,只戴了寻常的水晶头饰。白晶点点,在典客署的灯火下,如同繁星一般在她周身闪烁,看得在场的男人,都暗自咽了一口唾沫。   两人与那些小邦国的贵人们一一打了招呼,让高昌典客使安排人手,将买到的那些杂货打包送入自己的房屋。   正要走上典客署的云鹤白玉台阶,却听得一阵铃声清脆。   秦嫣回头,看到一辆帛纱飘动、浮丽流金的马车,出现在众人五百步之处。从花纹的贵致典雅到马车所用的马匹形制,以及驾驶马车的车夫衣饰,都在显示着这个人在高昌不俗的地位。   典客署所有的小国使者,都按照各自国家的礼节,行了大礼:“见过公主。”   披拂着金色纱幔的马车辚辚向他们走来。六匹拉车的白马头上,装饰着的雪白鹳毛,在风中颤颤巍巍。马身上的错银铃铛,在青板官道上,回响出连绵不绝的叮咚声。   秦嫣退后一些,跟鹿荻一起向高昌公主麴鸿都的座驾行礼。 第162章 木射   马车在鹿荻面前停住, 经过她们的时候,飘动的金色轻纱几乎能够碰到秦嫣的发尖。马车上的琉璃珠帘被一只纤纤素手卷起,里面传来一个女声:“各位贵客请免礼。”   “麴鸿都见过处月汗王。”公主柔声道。   鹿荻也还了一礼, 她是图桑王族, 图桑王族整体实力大大超过高昌国,只是各部分散, 所以每个部落与高昌国的关系不太一样。有的部落势力庞大,高昌国要对他们俯首行礼;像处月部落这样的, 普通见礼即可。所以, 公主也没有下马车。   秦嫣一直跟在鹿荻身后做一个摆设, 跟着一起行礼、起身,并没有什么话语。谁知公主命人将她叫道自己马车前。   “公主有什么吩咐?”秦嫣问道。   马车里那公主,似乎凝眸注视了她一会儿, 只是隔着马车的层层金碧幔纱,也看不清楚。公主道:“明日,处罗部的汗王和苏尼也会到明成宫中来做客。我希望汗王与苏尼能够与他们和气相待。”她声音柔软,“我们高昌国, 只是鲰尔小国,邀请各位贵客过来已经是不胜荣幸,希望各位欢兴而来, 尽兴而归。”   秦嫣道:“公主多担忧了,我家汗王也清楚,草原战争不能不死不休。大家还是议和为上。”短短两句对话,暴露出了高昌国虽则富有, 却也在西域所处位置尴尬,显示了掌政者的小心翼翼与举步维艰。   麴鸿都身为公主,容雅温婉,为国劳心,秦嫣对她印象不错。   公主又跟其他几个小国的客人说笑了几句,将自己带来的一些礼物发给众人。高昌国的公主送出的礼物,分别有唐国的贴金丝绸、焉耆国的雪狐腋毛裘、疏勒国的嵌丝金器……每一件都宝光四射。   秦嫣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木匣,悄悄对鹿荻道:“我猜,高昌国一定有个大金库。上回见到驸马的马车上,到处镶嵌了玛瑙。这位公主出手又如此大方。”鹿荻亦悄悄回答她:“跟有钱人打交道,不会吃亏的。”   “那先前在木那塔镇,你为何对张驸马凶巴巴的?”   鹿荻笑笑:“没有话语的资本,不如装得硬气一些。如今能够有来有往了,当然要改个态度。”   秦嫣瞄她:“我发现你的心也开始变脏了。”   “对部族好,能够保护族人的饱暖,脏一点怕什么?”鹿荻说,“你翻翻,我看看都是女人适合的东西,你喜欢就拿去。”   “女人……”秦嫣看着她,“还是你留着吧。”   鹿荻转念一想,也对,自己早晚也要恢复女儿身的,这些东西她留着有用。   两个人说笑着,与其他邦国和部落的贵人们一起目送着高昌公主的车驾离开典客署。公主车顶四周垂下的颗颗明珠链,在晚风中叮咚摇晃,四匹白马轻松地转道,向着有仙人承露台的明成宫而去。众人这才直起身,回到了各自的居室中。   第二日清早,秦嫣穿上白如雪、盈如羽、轻如云的裙子,披上一领白狐尾做的领子,再将红宝石额饰、手链一一带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在手指上,如同一团鸽血红的鲜花在盛开。   鹿荻坐在典客署的窗台上,看着外面即将隐没在黎明之中的星辰:“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典客署距离明成宫也就五里的距离。这一路上都有高昌国的亲兵把守,长长的红底黄边旗在宫灯的照射下,不断飘动着。军卒们军容挺肃,持戟而立。明知不过是一队仪仗士卒,却不知道为何,看起来仿佛是铁血骑兵一般,带着沙场杀伐的厉气。   鹿荻给秦嫣解释:“这些都是打过仗的士兵,不是仪仗队。高昌从古车师至今,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有点铁腕,早就灭国数回了。”秦嫣点头:“何时将处月部的勇士们训练出这等气势,那该多好。”   车轮滚滚,她们来到了明成宫。从那高耸入云空的仙人承露台下,沿着宫道进了宫门。   进入宫城就不能坐马车了,大家都坐上高昌国王城里另备的坐辇,在人力的抬动下,稳稳地向明成宫的主殿——鸾云殿而去。   鸾云殿是个三层台高的大殿,白玉丹陛上,已经站好了高昌国的文武官员。   他们在公主的带领下,正在迎接从西域各处而来的多国使者。整个高昌国官员众星捧月一般,围拱着公主。张驸马侧立一旁,埋在人群之中。   秦嫣跟在鹿荻身边,走近了这对在高昌权势灼热的夫妻。正要近前细看一番那位传说中在西域一手遮天,主宰风云的张驸马,哪知,高昌公主一见到她们便笑脸相迎,将她们带到一边说了几句话。秦嫣只斜斜扫到一眼,对方广袖流云,似乎是个很清瘦的男人。   一声玉磬击响,吉时已经到了。   公主转身,在十二对琉璃宫灯的引领下,重新回到鸾云殿里。鼓乐齐奏,钟琴长鸣,此时,张驸马才走到公主身边。麴鸿都公主袿衣两侧,垂着长长的飘带丝帜;张驸马峨冠博带、玉饰铃阆。两人并行的背影,宛若古画长卷中的神仙眷属。   秦嫣不甘心地抬着头,一直待到进入鸾云殿,对方面对自己时,方才有机会对着张驸马看。   她看到驸马的长了一双纤细的长眉,黑色的眸子深不可测,面上敷着一层雪白的粉脂,那唇上则明显抹匀着一层红色的口脂。长相倒也……过得去,可是称为“美人”就有些名过其实了。   秦嫣心目中当然自己郎君是顶顶好看的男人。便情不自禁地将翟容与眼前的张驸马做了对比。张驸马面颊生得宽了一些,鼻梁细长了一些,眼眸的形状也狭窄了一些。而且,那副有气没劲的样子,显得特别不顺眼。   翟容这些天正在过杵冰草的药劲,难受起来满身冷汗。自元宵大宴之后病倒后,一般席面都不出现。好在,张定和本人在高昌的时候,也很少在文武官员大殿前露面。这两年,麴鸿都更是很贴心地为翟容预备了两个替身。这种与普通部落联络感情的事情,他更是很少出来。   今日,他则没拒绝出来参与宴会。   他早早将胶皮合上两颊,让落柯重重拍了粉,衣衫熏得浓郁,立到了丹陛上。   好一阵子没见到若若了!   他答应了聂大哥开始停止杵冰草的用药,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他就躲着不见她了,想等复原之后再见她。   长久以来,他都是保护她的人,忽然变得如此衰弱,若若岂不是担忧、害怕。后来他写信,将若若哄到九原郡去见自己的父亲秦允安先生,两人真是好久不曾见面了。这一回,若若过来了,他哪里能放过看看她的机会。   他现在忍得十分辛苦。   正竭力让自己不将眼神往若若那里看,万一认出来了,那姑娘叫出声如何是好?可是,今日她的装扮特别炫目。他只能装出云淡风轻的漠然姿态,拿着旁边的漆雕筷搭把玩着。   麴鸿都宣布了今日饮宴的方式,乃是模仿西方大秦的饮宴风气,将殿室分为男宾和女宾两厢,各自就餐。   他们由侍者布置出两排大案桌,上面摆满了来自西域各地的精肴美食,琳琅满目、错落有致地立在当地。在众人祈祷天年,祝愿平安之后,便分为男子与女眷,两厢站立,手中拿着托盘,可以随意寻取自己喜爱的食物。   既可以方便各个部落邦国的贵人沟通交流,谈论国事;也方便女眷们席地而坐,莺歌笑语。   如此一安排,秦嫣站在女眷群中,跟那些男子只得遥遥相望。翟容松了一口气,若若不会靠他太近了,至于他想见她?   他自有方法。   秦嫣站在一堆西域王族女眷之中,只觉得眼前金光闪惑、目不暇接。各国女子各有风情:粟特族女子肤色较黑,长眉亮眸,如同一匹高贵的黑色骏马;汉人女子面目柔婉,长裙襦袖仿佛一段上好的丝绸……   秦嫣捧着琉璃碗中的樱桃,蓦然回首,看到高昌驸马站在西域男人堆中。在一堆粗豪男子中,这位驸马远远看去,果然是玉神秀立,仿佛鹤立鸡群。他一边与人交谈,一边微笑着。秦嫣更是发现,那个驸马嘴角弯起的形状,似乎跟郎君很像。秦嫣记得郎君特别喜欢笑,看见她就会忍不住觉得好笑,时常嘴角都是弯弯的。   她盯着看,驸马那涂了红润口脂的嘴唇,轮廓生得特别美,随着他与人说话时,或抿唇或合拢,唇峰上的弧度,很是诱人。   她有点改变主意了,这个男人看着如沐春风的,说话的样子又那么好看……大概还是名不虚传的吧?就是这涂脂抹粉的毛病,真应该改掉。   鹿荻也站在这堆男人中间,不住地与人接洽、交谈。这几个月成长的不仅仅是秦嫣,鹿荻也是在不断蜕变着自己。   在蒲昌海第一次遇到秦嫣之后,张驸马也曾经向她伸出过合作的姿态,但是被她傲然拒绝了。如今,她随着不断征服了葛萨部和处罗部,她的目光开始抬高了,她知道,战争不是能够很好解决问题的手段。它只是摆脱一时之困的两败俱伤之法。她试图从西域各个邦国那里,获取新的解决处月部落生存之道的方法。   秦嫣因是波斯公主的身份,除了有几位贵夫人与她说了几句亡国之恨,旁人都不太与她多亲近。她自己在琉璃盘子里装满了食物,坐到一旁的案桌上,一边吃着,一边看着鸾云殿里的各种人来人往。   忽然,男子饮宴之处,传来一阵喧哗。   女人们也都停止了说话,回头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是处罗王在与鹿荻发生着什么争执。   处罗王本以为,鹿荻在高昌这一带并没有什么根基。而处罗部在此处应当可以收获许多的同情,会有其他部落或小邦国愿意出兵帮助他们打压处月部落。   谁知,处月部落的汗王与王妃,在高昌此处居然已经颇有名声。   处罗王内心不满,寻到罅隙,便与鹿荻发生了争执,此刻如油入火,不知怎么被他煽动得,四周一圈站在处罗汗王的支持者,纷纷向鹿荻发起了挑衅。   鹿荻的脸上气得面容发僵,这个处罗王,战场上斗不过她。如今,利用自己在西域各国多年建立起的交情,要破坏她与其他部落、邦国的新建交。此时,只能看高昌王室是如何意见了。想到此,鹿荻将目光转到了高昌驸马张定和的身上。   这张驸马在西域诸国中只是做事张扬,与诸国交往向来低调谦恭,宴席上发生了矛盾,他作为主人,总要站出来的。   翟容就等着这一幕,他放下酒爵,站起来:“既然处罗汗王认为,处月汗王在时罗漫山偷袭你们,胜之不武。不如,就在我们高昌国比一场?”   众人哗然。   在这样一个盛宴之中,宾客之间发生了矛盾,身为主人不说安抚双方,反而火上浇油,让对方比试,这可如何收场?   麴鸿都公主从女眷场中走出来,立到自己夫君的身边,笑道:“夫君,我们新从唐国引来的那个‘木射’之戏,正好可以拿出来玩玩。”   “木射?”被麴鸿都公主一说,本来剑拔弩张,仿佛立时便会刀刀见血的场面,又变成了一次游戏。   处罗汗王和处月汗王双方已经眼睛都喷出火来了,哪里肯被一个小小的“游戏”搪塞过去。双方正在依然较劲时,高昌驸马已经披起一领银灰雪狐裘,从他们之间走过去:“两位图桑汗王,过来看一看。”   众人随着翟容来到了鸾云殿的后面。   鸾云殿后有一片桃花正在盛放。中间已经打扫出来了一块场子,露出浅灰色的水磨青石地面。零零星星的桃花花瓣飘落于上,随风走动。   场子的一侧,立着十五根一人多高的令箭形木柱。   其中十柱上,以朱砂赤书着“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间或夹着五柱,上以墨书写道:“慢、傲、吝、贪、滥”。上面的字体足有三尺来高,那字体端正、严谨、法度庄严,一看就是张驸马的手笔。   一股浓郁的儒家风范,自桃红柳绿中,从那些木射柱子上传达出来。   宫人们很快便布置出了一个观景台。案桌、酒壶、饮食、氆氇褥垫,一样不少,众人都坐了下来。   翟容接过宫人递过来的一只暖手炉,安逸地抚平狐裘大氅,说道:“中原木射之戏,是以木球击打,这些木柱倒下方能得分。但打下朱砂所书的柱子,可以得一分;若不慎打下墨字所写的木柱,则要反扣一分。”他心情愉悦地一伸手:“诸位请看。”   说着,只听得一阵木球滚动的声音,两名宫人推上两个半人来高的巨大木球。其中一个木球连缀着两根鲜红的丝绦;另外一个则缀着宝蓝色的丝绦。木球上面刻了不少花纹,仿佛是南方滚灯所用的狮球。   走上来两名精装打扮的宫人,身上都穿着软甲,头上裹着对应的红、蓝布巾。一声锣响,他们腾挪跳跃起来,在那木球旁开始击打。   他们一边要将自己的木球控制着准确滑向写了朱砂文字的木牌,又要将对方的木球定住,不令对方木球滚动到朱砂文字的木牌上。或者,瞅空将对方木球索性推向墨字木牌上。两只木球在两人的推动之下,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时而错开,时而合拢。   终于其中一个人无法控制住球势,那系着红色丝绦的大木球,便滚向了木柱的方向。在众人欢呼声中,木球撞翻了一枚朱砂写字的木柱。   “红队击中‘信’字牌,得一分。”一名宦官在黑檀木架子上击打了一下后,在黄幡字牌上翻动着。   当下众人掌声雷动。   双方又来往数次……   “蓝队击中‘吝’字牌,倒扣一分。”   “哄——”宾客们大笑起来,发现,这击错黑字牌的一方,简直是在当众被人辱骂,真是十分过瘾!   这张定和驸马弄这么个游戏出来,输者得多丢脸?   翟容笑道:“这木射之戏在中原唐国,那都只能掷球而戏。张某想着,诸位西域贵客那都是好勇之人,如此妇人之戏如何能够尽兴呢?便令人改成眼前这木射装置。双方武士可以以木球为媒介进行争夺,如此一来,既避免了争斗时失手伤人,又能令诸位满意。”   众人轰然道:“张驸马果然奇思妙想。”实则内心摇头:简直促狭之极!   翟容道:“如今,这木射器具已经摆好,如何做戏,诸位也都清楚了。可有哪些贵人要来尝试一二?”   众人也毫不客气,将目光集中在方才发生摩擦的处罗汗王与处月汗王身上。   处罗王退后一步:“我们派出罗勒将军。”步陆孤罗勒身为处罗部落的特勤,在天山上下征战多年,颇有军望。当下跨前一步,双手抬起,引发不少欢呼。   处月汗王鹿荻也退后一步:“我们的女苏尼也在,娜慕丝你上。”   看着罗勒那张黄惨惨的脸,秦嫣跟他也算是在时罗漫山敌对了好多次了,手下败将而已。   在罗勒心目中却不是这样想的。   这个女人能够将他们击得惨败,靠的并不是她自身的力量。她是配合霍勒大师做了阵师,而真正冲锋陷阵的则是桑迟将军他们那帮波斯军人。   如果说,她混了一个什么“不败女战神”的名头,那只不过是,人长得美貌,还能上战场,令人觉得有些意外。四处将领很喜闻乐见在战场上见到这么一个女人,言辞中捧着她而已。   哼!今日他要好好让她误击黑字牌,当着西域各国羞辱她一番!   翟容看着若若走出人群,满意无比:这可是他的宝贝!   前几日,那处罗汗王没少在西域各国贵人面前,造谣中伤若若和处月部。他要让若若亲手将那些骂对方的话,用黑字牌一个字一个字砸过去。   若若傻乎乎被人欺负了还浑然不觉,他翟容可不是好说话的。   不知死活的罗勒率先挽起战袍入场。秦嫣将额头上、手腕上的红宝石首饰取下来,放在一个锦缎囊袋里,交给鹿荻,跟随一名宫人去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应战。   那高昌国为她准备的衣裙除了款式略简便易行动外,衣料上乘、做工精细,几乎不比她自己的朝服差多少。   更衣完毕,秦嫣也走入了那木射的青石场上。   两位苏尼推着那木球,时而转向,时而腾挪,进入了木射的游戏之中。   在一声木球滚动的沉闷之声后,一枚“仁”字木牌被秦嫣推出的木球打翻。拔得了头筹。此后,她掌握了规律,开始了爆发。只见她衣袂轻舞,在两个红蓝木球上跳跃飞旋,轰隆隆晃得罗勒几乎不知道从何处入手。   翟容看着,心中如桃花一般绽放:若若如今是这样聘婷的身姿,踹人都那么美。   他一双被脸颊胶皮挤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秦嫣的动作。看着她白裙如云,轻盈如蝶,在桃花飘舞的青石场地上,腾挪转让,将个木球推得滴溜乱转。   他看得脸上的脂粉都快被自己笑落下来了。不过,他严丝密合地控制住自己,不流露内心的波澜。出于谨慎,他从不在麹洪都面前流露半点多余的情绪。他对这位公主始终保持警惕之心。   桃花林下,若若开始将罗勒的球,一次次逼得撞到了黑字牌。玉阶上端坐的众人,墙倒一起推,借字牌将个布陆孤罗勒趁机骂了个体无完肤。气得站在一旁的处罗汗王,一张脸红白紫绿,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秦嫣也觉得十分解气,追着罗勒不住驱赶,势如破竹。   翟容低头对落柯道:“向公主抱个歉,我头风症又犯。了,你让公主安排替身吧。”说罢,在众人都被场上的娜慕丝对战步陆孤罗勒吸引住的时候,翟容悄悄退回了殿舍,不知道去了何处。   桃花粉瓣飞舞中,随着“哐啷”一声,最后一块木牌也被秦嫣推倒了。留下步陆孤罗勒一张青白不定的脸。   麴鸿都公主带头鼓掌:“处月王妃,不愧是时罗漫山的不败女战神。”   麴鸿都安排宫人将处月王妃带到鸾云殿东侧的小红殿去更衣。   木射之戏,可把处罗部的脸都抽肿了。玩到满面通红的秦嫣,从鹿荻手中取回自己的红宝石头面,兴冲冲跟在身着流仙裙的宫人身后去更衣。   她不知道,小红殿里有人在等她。 第163章 红宝   秦嫣跟着一名宫人, 顺着朱栏玉阶,来到了鸾云殿的侧殿。   高昌国是西域道上的交通枢纽,时常宴请各国宾客。王室在侧殿, 设立了一排红廊环阁, 专门供客人沐浴、更衣、憩息。秦嫣被引入一间红墙屋舍,里面以江崖海波山水的夹缬屏风, 分出两进隔间。   其中一间,陈设着香柏木浴斛等物, 里面已经灌满浴汤, 香雾缭绕。另一间, 则摆放着一张雕花铺褥的胡榻,旁边的熏笼里烧得椒香满壁,是供客人小睡所用。   秦嫣简单沐洗了一番, 拿起旁边为她准备的新衣。   她展开,依然是一身波斯衣裙。她一件件穿起来,刚将外面的帛卷披起,灵敏的耳朵里传来轻微的嘎嘎声。紧接着, 殿室中的高烧红烛一阵摇灭,仿佛有暗风吹过一般,呼啦啦地便灭了一大片。   缺少了明烛照亮, 秦嫣才发现,这个屋子里非常昏暗。秦嫣将帛卷披在肩头,转过身,朝那出声的地方看过去。   她吃惊地看到, 在夹缬山水屏风前,背光端坐着一个唐服男人。   旁边一支红烛未灭,将他的衣着倒是照得清楚。他穿了一身米色丝缎长袍,外面披着一件薄若羽纱的秋香色罩衣,发式是只束了上半边头发,显得尤其飘逸洒脱。   他大约是从某个暗格中走出,暗格里丝丝有风,自下而上不停吹拂着,吹得他鬓旁的散发和垂在肩背上的长发,都随着衣袂在飘舞,如云中仙君。   只是,他的脸,正好背光看不清楚,秦嫣用力辨认着。   “若若。”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秦嫣听得咬住下唇,整个人都紧张起来:怎么可能?   “若若,过来。”那人向她伸出手臂,身上的衣带、纱衣,随着暗处吹来的风博博飘举。   “郎君?”秦嫣迈了小半步,又缩了回去。在这种地方遇见翟容?这样的情形,委实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自小受训的她,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形下,依然本能地保持着谨慎。   翟容失望到皱眉:“若若,你为何每次都是这样。看到我不扑过来,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星光废墟时也是,富尔图堡时也是,没一次是她主动上前的。   “你……真的……是郎君吗?”秦嫣犹豫着。   翟容生气:“好好好,我不是!”   一见他这种发脾气的模样,秦嫣总算是确认没有认错人,抢步上来,将他一把搂住:“郎君,好久没见到你,好生想念你啊!”   “算了吧,”翟容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嘴上捡了便宜还卖乖,“我看你吃喝玩乐很快活。告诉我,前一日在酒肆喝得那么醉,躺在驴车上被人拉回典客署。如此不守妇道之事,该如何罚你?”   “又、又要罚?”秦嫣简直被他“罚”出了心中阴影,横竖她做什么,他都能找出她的错处,然后罚得她不敢言语。   “说,受不受罚?”翟容也不客气,捏着她的敏感处,直接就开始上手。秦嫣抱着他的脖子:“你,你为何会知道?”当街醉酒,自己也知道这种行为不妥当。   可是郎君是如何知道的?   “你为何在高昌宫中?”秦嫣摸到他的头发有微微的潮湿,身上的衣物也是很干净的气息,像是刚沐浴过,应该不是偷偷潜入的。   “傻若若,我是高昌驸马的秘密谋士。”翟容早已给自己安排好了合适的身份,“我媳妇千里迢迢过来玩一趟,我要跟你见个面这点小心愿,驸马当然会满足我。”   秦嫣点头:“原来如此,”翟容将自己身份编得十分靠谱,她果然很接受,“难怪张驸马这些年如此风生水起,是你在暗处襄助?”   “夫君能不能干?”   “能、能干……”秦嫣红着脸,当然知道他一语双关些什么。   翟容低下头吻了上去。若若方才大破步陆孤罗勒,如今身上洗了一遍,又软又香。他本来身子是撑不住过来的,只是想要跟若若见一面,特地让柯白岑给他煎了一碗能够让他暂时缓解的药汤。   一个月前,聂司河让他散药之后,还是不太放心。他们白鹘卫又书信至青阳殿,让柯白岑过来亲自监督翟容用药。   柯白岑当年在杏云林一战,与翟容因立场不同,割袍断义。   后来,秦嫣在去西域之前曾经劝过翟容:柯道长虽则出卖了自己,但是他也是站在整个大唐安危的立场上做了这个痛苦选择,大节不差,若若不怪他。希望郎君也能够既往不咎,与柯道长依然做兄弟。毕竟,她曾经在夕照大城之战中,看到他们两个人是如何投合有默契,如此情分,惨淡收场终归是件人生憾事。   若若“死”在山崖之下,翟容被黑狼驮回敦煌。   柯白岑所在的青阳殿被圣上招去,为翟辅史治伤。柯道长身为青阳殿的大弟子,亲自过去奉药疗伤,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便渐渐缓和。尤其是,一年之后,翟容捡到疑似若若的遗骨,前往青阳殿,求青牛尊祖作法询骨。柯白岑也是陪着他,跪在自己师祖的道房前三天三夜。这等情意,加之若若当年的劝解,两人如今又关系恢复如初了。   听到翟容开始认真服药、散功了,柯白岑也很欢欣,带着自己多年搜罗到的药物,悄然进入了张驸马的寝宫。这些日子,都和翟容一起住在祈云殿中。   今日知道,小秦娘子要过来,柯道长便勉强同意给了翟容这帖药,如今翟容自然显得与常态无异。   秦嫣则摸着他,只觉他又瘦了一圈,问道:“你怎么又瘦了?”先前在星光废墟遇到郎君的时候,他已经无法与当初年少风华正茂时相比了,如今这一个来月没见,更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翟容笑道:“这是等着媳妇将巨尊尼快些打完,回家给我做饭,把我喂胖一些。”   秦嫣问道:“那巨尊尼你们调查得如何?”   “小纪会负责好的,我如今是在这里帮助高昌国将西域局势稳定住。”   “那你要在此处待多久?”   “再有三四个月便回唐国了。”翟容道,手指摸着她柔腻的脸颊,“若若,到时候你想,我们是重新办一次婚礼呢,还是如何?”   “直接回翟府。”秦嫣连忙道,“我去过九原郡了。如果我要重新办一次婚礼,父亲肯定会以筹备婚仪为理由,让我去青州住一阵子的。那我们之间岂不是又要耽误。”   翟容听她要跟自己在一处,要得连父亲都不要了,满足地弯起嘴角:“其实也可以两不误,我陪你回青州老家住一阵子。我时常晚上来跟你见面。”   “偷情啊?”秦嫣道。   “不好吗?”说到“偷情”两个字,翟容又兴奋了,出手继续摸下去。   “好是好……诶呀……父亲发现,会被我气,气死的……”秦嫣被他摸得浑身发酥,摊在他的怀里。   “那……也好,就直接入翟府……”若若一吸气,一呻/吟,翟容也忍不住了,将她一把抱起来,脚下踩动暗处机关。暗格大开,抱着她就往小红殿的暗道里进入。   这个红殿暗道,是翟容最近几年设计、修葺起来的。   本来的用意,是在此处偷听那些前来更衣、沐浴的他国贵族,他们背后悄声议论的话语。所以里面甚是简陋,只是狭窄的一条全木贴片小道。   翟容早已将两头都堵了,通道里黑黝黝的,只有头顶点着一盏摇动的小灯,他将若若一把推在木板墙壁上,小小的通道里因狭小而回音特别浑厚。秦嫣只觉得自己的头被他推得撞在墙壁上,“咚”的一声甚是吓人。身子则被他紧紧压住,他几乎连呼吸的空间都不给她,热乎乎地就亲了下来,同时手上猛扯她的衣袖。   “慢着……郎君,你慢一些……”秦嫣赶紧挣扎出来,护着自己额头,另一只手用力顶住他,“我……那个,首饰……先取一下……”   “怕什么?”翟容手掌按在她柔弱处,“什么贵重东西?破了郎君赔你。”他兴味大起,只顾将她捻得浑身发颤,也不肯松手。   “不不不、不行……那是……”秦嫣大喘,这地方太过狭细,他随便伸个手臂,出个腿就将她按得没法动弹。她喘气道:“那是桑迟将军的。”   “桑迟将军?”翟容脑海中掠过一个金发碧眼,十分俊美的波斯男人的脸,加倍用力扯她的衣裙,“他的?很了不起吗?若若!给我扔了,你喜欢红宝石,夫君给你……”   秦嫣听着他又吃醋了,头疼得连忙撕扯他:“你误会了!这是桑迟将军喜欢过的一位公主留下的遗物,不能弄坏。”   翟容已经得手了,将她顶在木板墙壁上:“那……也不行……”   秦嫣也顾不上保护那些红宝石头面了,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脊背,跟着他在暗道深处,一起进入欢愉……   ……   ……   秦嫣下半身全是酸胀,只能挂在翟容身上:“郎君,是不是我以后想你了,就来高昌找你?你府邸在何处。”   “嗯……不是很方便,”翟容道,“高昌地处微妙,目前还不能完全透露张驸马与唐国来往甚密的事情,所以,我也是难得过来的。”他顺口撒了谎,若若时常过来,就会发现高昌驸马就是他,嗯……那就很讨厌了。   “那……”秦嫣问道,“如果我缺钱花了,过来高昌拿点值钱的行吗?”   “拿?怎么拿?”翟容听不懂了。   “偷……”秦嫣小声羞涩道。   翟容捏着她的小鼻子:“跟了步陆孤鹿荻,她怎么将你穷成这般?你先前没什么好吃的,没什么好衣服穿,也没动过这种心思啊。”   “就如此随便说说嘛。”秦嫣一言难尽,如今虽则身份成了侯府千金,亲人好多,朋友也不少……可是,开销也大了啊。   “行。万一被捉了,夫君帮你兜着,行了不?”   “好。”秦嫣翁着鼻子道。   翟容不放心地又拽了拽她的瑶鼻子,叹气:“怎么穷成这样?”   告别了翟容,秦嫣重新从小红殿走了出来。当站到鹿荻面前时,鹿荻立即敏锐地发现,秦嫣戒指上一颗最大的鸽血红宝石丢了。鹿荻提醒她以后,埋怨道:“出发前,没有找金匠好生检查一遍,如今这么一颗红宝石可配起来不少钱呢。不配又不行,被桑迟将军看到会难过的。”   秦嫣摸着手指上缺了一块的地方,心中也有些烦躁,跟郎君说了莫要重手重脚,他偏不听。   两姑娘正在为珠宝犯愁,只听得高昌驸马张定和让人宣布:处月部娜慕丝王妃武功高强,出手不凡,令人心折。自古宝刀配英雄,明珠赠美人,特赠送王妃珠宝一盒,以示高昌国对处月王妃的敬重与仰慕之情。   一名梳着高髻的高昌宫人,手中托着乌金饕鬄兽文的托盘,向秦嫣他们走来。上面放着一只黑漆髹红蝠鹿花纹的盒子。秦嫣谢过高昌驸马和公主之后,打开一看,里面的锦缎衬垫上,赫然摆放着六颗硕大宝石。两颗红宝、两颗蓝宝、两颗是拇指大小的猫儿石。每一颗红宝品相、大小,均不输于秦嫣手上掉落的戒指主石。   鹿荻倒吸一口凉气:“娜慕丝,你是个活财神是不是?穿起一双靴子,便值得两千银币;打一架可以值这么多宝石!”   “……”秦嫣一看就知道是翟容送的,他这是不让她过来偷东西的意思。也是,自己夫君是张驸马信任的秘密谋士,自己却要来做小偷,真是丢人……   可是,自己为何会在他面前说出如此丢人的话呢?秦嫣也想不通,大约,在他面前,她就是这般毫无顾忌地说话,已经成了习惯?反正他也不会生气,只会尽力帮她“兜”着。如此一想,秦嫣摸着手中的宝石匣子,笑得明媚生花。   殿中的盛宴继续在进行,舞姬上台歌舞如仙,彩带翩翩。   秦嫣的心,早已如飞鸟一般,向明成宫的深处飞进去。郎君在高昌做谋士,而且显然地位不低……真希望小纪他们早些将巨尊尼的事宜布置好,她要快一些灭掉巨尊尼,早入搬入翟府,跟郎君在一起。 第164章 情书   明成宫鸾云殿之后, 有几重宫殿层层逶迤。   夜色下,宫楼的剪影巍峨优美,与远处的雪光山影相呼应。不时有春日的鸟雀, 在宫城上空盘旋飞翔。   张驸马居住的祁云殿就在西边侧角上;麴鸿都公主住在凤嘉宫, 在明成宫宫城的南侧。   两座宫殿遥遥相望。   因张驸马这几年主理国事,小王子麴智胜也时常要向他学习如何批注奏折;如何处理各国商务往来。因此, 驸马所居的祁云殿,是大多数文武官员出入之处。这祁云殿相当宽敞, 寝宫在西侧, 东边则是外书房、内书房、大殿等殿室, 依次排列。   小王子麴智胜日常所到之处,就是祁云殿的外书房。有时候,批阅奏折夜深了, 麴鸿都公主不放心自己的兄弟,也会托人送些点心、食物,给自己的王弟宵夜。   而公主和驸马之间,除了大场合, 是几乎不见面的。就算有国事需要当面商讨,亦要像一对陌生男女一般,隔着一道丝帘说话。这是张定和驸马入主高昌, 与麴氏世族达成的妥协,以免公主与驸马私下往来,诞下世子,驸马趁机窃取国权。   这一日, 张驸马又宣称不舒服,让小王子麴智胜自己独立批阅他分好类的几部分奏折。有些重要的事务,让小王子自己斟酌决定。明日他会来复看的。这几个月,张定和对于高昌国的治理越来越放权,不止一次提醒麴智胜:这高昌国是他麴氏家族的,他得尽快独立起来,将这副担子接过去。   麴智胜私底下对姐姐洪都说,张驸马一定是想着早些放下国事,以便早些与皇姐共叙天伦之乐。麴鸿都公主笑而答道:“但愿如此。”   “王姊也有五年没有在宫闱之中,见过驸马了吧?”麴智胜懂事地道,“过几个月智胜就满十八了,我会担起高昌国前途的。到时候,王弟会为王姊立府,让王姊与驸马百年好合。”   “王姊先在这里谢过你了,”麴鸿都微笑着递给他,自己亲自嘱咐人熬的莲子汤,“吃些点心,昨日从驸马书房中出来都那么晚了,早上就多睡一会儿,不必过来给王姊请安了。”   “驸马教过王弟,‘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天下’。王弟谨以此为训,不敢懈怠。王姊以身护国,与驸马恩爱却不得共枕。王弟常惴惴然挂于心怀,应当对王姊足敬孝心。”麴智胜接过莲汤放在案桌上,对着麴鸿都长身而起,一恭到底。   麴鸿都笑着扶起他:“让你好生吃些东西,却跟王姊说这些事情。休息一下,等会儿再去跟师傅念书。”凤嘉宫中,姐弟俩其乐融融。   祁云殿里,翟容水深火热。   柯白岑穿着一身浅白色的道袍,手摸在他的额头:“怎么又烧了?”   “你给的药不好……”翟容有气没力。   “这种时候还知道挖苦人,”柯白岑无奈地掐着他的脉搏,“那日是谁吵着要喝镇痛的药,弄得自己烧了三日?”   “……”一说到镇痛的药,翟容就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眉头皱着。柯白岑摸着他的脉搏,跳得一片混乱燥热,低头看他:“这么痛?你还是跟你媳妇说了罢,让她进来照顾照顾你。”   “她能干什么……只会……只会哭……”翟容挤了几个字出来,怎么能让若若看到他这付悲惨的样子?一想到她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哭成兔子红,他就不舍得。他撑撑吧,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   柯白岑觉得,秦娘子可不是如此脆弱之人。在夕照大城的密道中,翟容吐血昏迷的时候,那姑娘很镇定地护着他,还替翟容值了一回夜,让他多睡了好几个时辰。柯白岑对了半日他的脉搏:“我给你的药应该都对了,可是为何这么难受?”他摇头:“不行,你得回中原一趟。我去请几位国手帮你会诊一下。”   翟容将头贴在靠枕上,没说话。   柯白岑道:“你也别以高昌驸马的身份出去,这样来去过于缓慢。我让小关和小石头过来,他们轻功好,将你直接带到河西。就在敦煌弄个屋子,让几位老先生,好好替你看看。”   ……   ……   桐子街的街头,无数橙黄色的灯火将这里装点得夜色辉煌。各个教坊依然如很多年前一般,各自门前装点着不同的灯笼。只是张娘子那时候惯用的金绣鲤鱼长红灯笼,如今在敦煌的桐子街上,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不过这些日子,从长安又传来了不少新巧的灯笼样式,红艳艳地挂在各家教坊前。原先云水居的地段已经被盘了出去,如今里面负责生意的大娘子从长安运来了一种名为“走马灯”的灯笼,一点上火,就会有描了戏文的灯笼胆,在里面旋转,吸引了不少过客的目光。   翟容趴在一个教坊二楼的楼阁扶栏上,看着路上的车水马龙。他的手指在窗格前的红灯笼上,绕着一段红流苏。他在这里三日了,那些老国手们也是快马赶过来,帮他会诊了三日,正在试药。他百无聊赖地伏在扶栏上看楼下的街景。   这座屋子是翟容要求租的,桐子街日夜通宵热闹,他们有点杂人出入,不会引起关注。而且,这里距离当年的云水居不远,翟容闷了可以在这里看看风景,回忆回忆当年的趣事。   楼下来去的人真多,云水居原址那个房子翻修过了,客人也不少。翟容不知不觉有了笑意在脸上。   记得小时候,他将若若从云水居里拖到桐子街上,也是这样人声鼎沸、摩肩接踵。那时候他还嫌弃这里太过热闹。如今想起来就很好笑。   正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原先云水居的屋舍下。   若若穿了一身很清丽的蓝色衣裙,身上却光秃秃没个首饰搭配着。她手中护着一卷不知道什么东西,被一个男子按着肩膀,推推搡搡地将她推出来。那男人浑身都是没好气的样子,口中犹自骂骂咧咧。   翟容皱眉,支起身子就想要跳下木阁:他的女人,怎么能让别的男人给这么推?可惜身子一动,内脏一阵痉挛,疼得只能重新趴在栏杆上。   他仔细一看,那图桑男子打扮的人,原来是步陆孤鹿荻?   翟容艰难地睁着眼睛,看若若被鹿荻拍头皮。心道,不知这笨丫头又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他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打算看下去。秦嫣他们并没有走远,恰好就停留在他的木窗之下。一串圆圆的红灯笼,照得她脸上粉扑扑像朵芙蓉花。   “鹿荻,对不起……”她抱着一卷东西,一边小心翼翼维护着,一边低头嗫嚅着认错。   “讨价还价这种事情,就要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鹿荻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一双眼睛勾在那里,整个人都快贴上去了。她不乘机坐地起价,还等什么?”   “对不起,让你这么破费。”秦嫣抱着手中的一卷东西,看着鹿荻道。   鹿荻看看她也就没气了:“东西还满意吗?”   “满意的。”秦嫣又趁热打铁,“我能不能现在再看看?”   “刚才还没看够啊?”鹿荻咋咋呼呼道,“你鼻子都贴墙壁上了。”   “鹿荻……”   “看吧看吧,”鹿荻怒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等你郎君回来找你,你每天让他给你写十万八千的,他敢不写?你如今把别人临摹的,当个宝贝做什么?”   秦嫣没理睬她的唠叨,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到了一串红灯笼旁边,将手中那一卷,用锦袱包裹着的纸卷抖开。   翟容头垂在扶栏,看着若若柔软的发丝弯曲着散在脑后。他的一双眼眸中,笑得如醇酒里面添了蜜糖。就像从前一样,只要看到若若,他就忍不住想笑,身上多疼也仿佛没了感觉。   不过,待到她将那卷帙打开,他仔细看去,脸上的笑容立时开始寸寸僵硬。   石越湖正好进来,看他不知看什么风景,几乎要跌下去了,过来拉他。翟容忙轻轻嘘了一声。小石头低头一看,那个波斯姑娘在楼下,轻声道:“挺巧啊。”翟容怕他看到若若手中拿着的物事,道:“别看!”小石头当然不会打扰旁人小夫妻墙头马上的事情,笑着退到后面去:“要去叫秦娘子上来吗?”翟容连忙摇手,示意他退出去就好。   阁楼下,秦嫣拿着这卷字帖,心情激动地看着。这是郎君数年前,留在云水居的笔迹。   翟容因误以为若若已经不在世间了,而去了高昌。三年前,他在一次心情烦闷之中,一个人乔装潜回敦煌,在云水居的小阁旧址过了两夜。   翟容一个人躺在和若若曾经一起聊天、玩灯笼的张娘子小阁中,郁结难捱,辗转难眠。喝了许多酒也只头疼,不能昏沉睡去。他想起小时候教若若写的字,一时酒意发作呼来笔墨,随手在小阁的白墙上,写下了一段文字。   酒醒之后,翟容自己也怕暴露了行藏,便让人将这段字迹都以白灰粉刷掩盖了。所以秦嫣来敦煌的时候就不曾见到这个东西。   前一阵子云水居的新任老板娘为了扩展生意,对这套旧房子进行装修改建。   重新装修的时候,发现了这段被掩在白灰下的书法,顿时被其矫若游龙的书法所吸引。唐国人对于书法有着特殊的癖好。云水居老板娘便请了高人将其临摹下来,准备大张旗鼓拍卖出个好价钱。   翟容不曾在敦煌留下眼线。秦嫣却是留下的。她在处月部落的局势基本安定之后,便让鹿荻派了处月部落中机灵一些的手下,前来看着有没有翟容的消息。后来找到了郎君以后,也没有退回这些眼线。   前几天,这个教坊的老板娘在到处找书法高手拓摹这些文字之时,消息就被悄悄传开了。处月部落的人将这个事情送回部落之后,一读前几句,秦嫣便坐不住了,立即让鹿荻陪她一起过来看看。   这是郎君的文字!是写给她的,不能外传!   她得将整个都买断下来!   来到桐子街之后,老板娘已经请人摹了不少卷字帖,有部分还精心装裱成了《初识帖》。鹿荻只好硬着头皮将所有都买下来。大部分都从后门让黑头和胖鱼放在马车上带出敦煌城外,找个无人处去焚毁。秦嫣自己从里面挑了摹写得最传神的一卷,想要带回去作纪念。   鹿荻在责怪的就是,秦嫣一见到翟容的字,就眼神都直了。   那见多识广的老鸨,眼睛一睒便看出这个姑娘对这些东西是志在必得的,哪里还能多还价。饶鹿荻砍价狠如刀,也防不住那老鸨精似鬼。终究还是大出血了。高昌国给的六颗大宝石一颗镶嵌在了戒指上,剩下的五颗全砸此处了。连秦嫣身上带着的水晶首饰也一并撸了下来,充作买帖的钱。   秦嫣将摹写着翟容卷帙的纸,放在红色灯笼之下,对着光线细看。那丝帛纸纹细腻,上面的书体,临摹得跟翟容在蔡玉班时候教她的字迹,真是很像:   “初识最动心,不过少年时。   敦煌大泽水,梨花开香织。   一任侠气纵横意,鸾凤鼓上舞如弛。   风起之,云没之,夕照城下铁蹄疾;   守国之,尽忠之,震天鼙鼓正无敌。   城头年少不畏死,沙场百战难退之。   平地波澜乱云走,陌桑湖,水空逝;   笔弃墨残锦书断,山无韧,魂梦稀。   徊西域,连雪峰。   恨无消息到今朝,又是一年期;   忍难见,缟素伤,   万里生黎悲凉意,不羡刀光厉。   千叠白骨愿碎之,但求兵戈暂息之。   流光一瞬过,离愁声声催。   邀月问海潮,人去数年知不知?   青丝桃花面,常念绕绿枝。   ——醉里云山梦里人,抛作枕边泪。”   她越看越喜欢,郎君那个性子,在人面前卖狠倒是熟练得很,哪里会说这种悲戚示弱之语?如今这篇东西她可要好生收起来,以后见面他再冲她耍凶,她就提醒他,背地里有多软。   阁楼上,翟容脸色发绿了。   那日酒醒之后,他掩盖过墙壁上的字迹,就不再放在心上。上面的文字又不曾透露什么事情。在高昌签署官文时,他也是改了字迹的,不会让人发现的。这篇东西,大约只有若若才能看懂吧?   如今看起来,有点,太……肉麻……了……   一种被强行裸/奔的感觉袭上心头。从容狠辣的翟容,此刻却感到一阵阵牙酸,脸色越来越绿。很想……很想找个案角一头碰死。   ——这么肉麻的句子……这、这、这,也太丢人了! 第165章 影戏   敦煌桐子街又迎来了新的黎明。   这种夜生活繁华的地方, 清早总是显得特别安静,翟容感到有人进了自己的屋子,勉强睁开眼睛, 看了看面前的白衣人:“老柯?”   柯白岑撩开衣衫下摆, 坐上他的矮床,忧心忡忡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几位老先生得出结论了。”   “嗯。”   “你中毒了。”   翟容心中一沉, 柯白岑旋即安慰道:“毒中得不深。只是你先前受伤加之散功,体质被损毁了不少, 这毒会让你好起来变得很缓慢。”   翟容皱眉:“你的意思是, 我这么半死不活的, 还要捱很多日子?”   柯白岑摇头:“说不上来,说不定论年计数。”   翟容闭上眼睛:“我知道了。”   柯白岑道:“是不是在高昌中的毒?我知道西域想刺杀高昌驸马的人很多,你是否因此着了道?最好能查出是什么毒, 说不定找到了合适的药物,你能痊愈起来快一些。”   翟容依然闭着眼睛,没说什么。身在高昌,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情, 自己当然清楚,时时刻刻行差踏错就会被人刺杀,他也明白这件事情。这五年, 他只要以张定和的身份行事,没有一刻不小心的。下毒?外人根本下不到他面前来。就算是宫中的人下毒,他也防得甚是小心。   能够让他中毒的时候,只有一段时间。   那就是他刚刚进入高昌, 那时候师叔、兄长、若若都战死,独留自己在人间。万念俱灰之下只想回到师门去休养,不知为何,圣上偏要令他接受高昌国的任务。而且高昌驸马张定和也是对他动之以情,苦言哀求。就这样,他伤得七死八活地还要踏入高昌,那段时间是他最昏聩的时候。   翟容疑惑了:要杀他的人,难道是……   那杀了他之后,高昌会走向何方呢?如今的高昌富足而平稳,若是好好经营,可以成为西域地带上一颗明珠。那人杀了他,会引起怎样的崩塌?十数万高昌人的性命会如何?西域道上依附高昌国的数十万邦国和部落,又会引起怎样的彼此倾轧?翟容扶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揉着。   不行!他得尽快回高昌。   在高昌五年,他是亲眼看着这个国家有着强大的政治和经济潜力。那里的人们,完全可以安居乐业、避免战祸。他们,不应该再因为某些人的私心险恶,而失去原有的家园。   他得回去,再护送他们一程。   午后,桐子街的灯火尚未苏醒,一队不起眼的人马悄悄离开了桐子街。走入罗淄官道,出了敦煌城。   ……   ……   自从在鸾云殿的小红阁中,与翟容会面之后,秦嫣非常愉悦。   她回到处月部落,顺顺心心得过了一阵子舒服日子。除了等待巨尊尼的消息,她已经清闲得无事可干了。   而且鹿荻似乎也不太需要她出手,她如今跟郅别勾搭成奸。郅别是个作战很有天赋的人,在他年少时候,就能带着几个小兄弟,包抄偷袭石/国使者的马车队,并且干净利落地全部歼灭,便可见一斑了。   他虽然不像秦嫣能够有阵师之能,但是阵师真正的作用在于能够以弱胜强。若整个部落兵强马壮,一般将才也足以应付大漠的战事。这个月,郅别在鹿荻的帮助下,带着整个贯郢部族,正式归顺了处月部落。鹿荻也正式有了属于自己部族的将领。   秦嫣抱着雪奴,坐在草场侧面的一带木栅栏上,已经悠闲得像个养着宠物的贵妇了。   马蹄阵阵,是鹿荻带着一彪人马,骑着快马路过此处。她看到秦嫣坐在那里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不由停下战马:“娜慕丝,你在干什么?   秦嫣捋着雪奴的白色短毛,眯着眼睛道:“晒太阳啊。”   鹿荻一脸嫌弃地看着她。   雪奴是一只巨型獒犬,这几个月飞速长高。年岁不大,已经沉重到普通人都抱不起来了。娜慕丝因它的品种不错,先前也是努力将它往猛兽的方向进行了很严格的训练。甚至有段时间,因为哲荻喜欢抱尚幼小的雪奴,娜慕丝当时还很龟毛地特地将雪奴从哲荻身边带走,带去天山深处好一顿训练。   如今可好,她自己每日软绵绵地抱着雪奴,坐在舒服的地方,一脸懒惰地靠着。   鹿荻凑近她:“你怎么了?发春了还是发昏了?”   “是啊,”秦嫣摸着雪奴的蓬松拳毛,大言不惭地接受了鹿荻的指责,“我家郎君上次救霍勒大师的时候,你也见过,是不是生得很俊?”   “俊你个头啊?人带着面甲,我哪里看得出长相呢?”鹿荻从她的手上,看到她手底下的雪奴,看得撇嘴撇到了耳朵岔子上:“练兵千日,废兵只要几天啊。”   秦嫣笑。   鹿荻道:“唉,又要多养一个废物!鹿荻我真是命苦啊……”说着,扬鞭而去。   废物?秦嫣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可不同意。   她可不是什么废物。别看她不参与部族的练兵,但是她在动别的脑筋啊。如今部落蒸蒸日上,什么都好,就是……钱帛很不够用。   买兵器、盔甲、士兵供养,都是要花钱的。虽则他们连连胜仗,获取的财物也不少,但是总体而言还是一个新有起色的部落,依然捉襟见肘。秦嫣这两日都在谋划,给处月部落去搞些钱财来。   上一回为了购买下翟容那全套字帖,生生被讹去了五颗大宝石,这些宝石若换成钱帛,可以充不少军需的。秦嫣对此还是挺内疚的。为此,她想要将功补过。她得为处月部落再搞到一笔钱。   上哪儿搞?   高昌啊!   上一回进王宫,她就看到整座高昌明成宫中奢华物品,炫目缤纷、目不暇接。如果她凭借高深武功,潜入他们的库房,偷个几件回来……哈!那不就又发了一笔小小横财吗?   如果“一不小心”被郎君捉住?   ——那岂不是更好?她笑。   秦嫣一拍雪奴狗臀,让它从栅栏上跳下来。雪奴身子沉重,咚的一声砸在草地上。她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狗毛,对雪奴打个呼哨:“回部落,我准备准备,今晚就出发。”   秦嫣一个人轻骑独行,没几日就来到了高昌地界。   上一回跟鹿荻进去是从大门丹阳门进入的。此番她绕到背后,想从背面的后花园去看看。   以她的身法,当暮色稍起之时,便能避开越过那些铁甲高昌护卫。方入夜,她从树梢和墙面上,非常轻松地翻身进入了高昌的后花园。她先去高昌几个大殿附近转了一圈,发现那里戒备森严,即使如她也很容易被他们稠密的巡视所发现。看来高昌国经过了十几年前的那场宫变之后,对于如何防范内患很是有一番心得。   她想,自己只不过是来做梁上君子的,也不用去他们禁宫重地。   她只要找何处有拿得动的大块珠宝与黄金,带一些回去便是了。她退出鸾云殿、凤嘉殿那些军卒环绕的地方,走到了一个小侧殿边。里面丝竹悠悠,不时传来一阵阵轻轻的语笑喧哗。秦嫣听出里面应该是在饮宴,饮宴处不知郎君会不会在?先去瞄一眼。   她潜入侧殿。   这座侧殿旁边,带着一大片紫竹林。暮色殷殷,翠竹深深。秦嫣手指攀上一支翠竹,风过她的身子。她在竹叶片片飞舞、竹枝随风颤动中,御风而起落翻飞,穿行于竹林间。   不过片刻,暮色越发深黑,眼前却渐渐明亮。   她如一只轻盈的雀儿,停留在一根纤细的竹枝上,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了。   一面临水的河岸边,搭起一个朱栏玉阶的台子。台子上方,以青绿色的纱幔做成两尺宽的巨大绿竹剪影,层层叠叠交合在楼台上空。仿佛无尽竹林延伸至远方。不同层次里还点着不少摇曳的烛火,将那片人工纱幔搭建而成的竹林,显得梦幻一般令人着迷。   无数蒙纱小烛台,整齐地从河岸边一直延伸到绿竹纱幔笼罩下的玉台。台上朱栏后,有一个莲台床榻。   众多小烛台簇拥着这个高榻,几乎将那白玉照成半透明,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许多穿着长衫宽襦的男子站在河岸这一边,看着远处这个白玉台。台上侧卧着一名身着白绢裙的少年。   秦嫣是跟着长清哥哥读过书的,知道这是他们在看“河合戏”,通常是贵族中的俊美男子所演绎的魏晋故事。   这一出叫做“白绢题字”。   这位躺在玉莲台上的人,扮演的是东晋时期名叫羊欣的一位美少年。数百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这位少年在竹林阴里午睡。适逢书法家王献之踩屐而来,见少年朦胧入睡的姿态,意气横陈;那白绢衣裙随着他的身骨起转宛约,不禁意兴大起,取出笔墨在羊欣的白绢裙上,即兴写上了潇洒俊逸的书法。   秦嫣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清脆悠闲的木屐声。   少顷,深深竹林下,现出一个身影来。此人身材高挑,乌黑的头发在头顶上随意挽成一个髻,插着一根流云玉簪。一身浅色宽衫穿得洒脱自在。他仿佛喝了一点酒似的,走到熟睡的“羊欣”面前。取出手边的笔墨,提笔就向那位扮演羊欣的美少年身上,挥毫泼墨起来。   河岸这边的高昌贵族们,均随着旁边的古琴、摇竹的声响,看得摇头晃脑,赞赏不已:无论是扮演羊欣的恬静熟睡美少年,还是那位扮演书法家王献之的驸马,在那层层青绿色的翠竹纱幔衬托下,万点烛火的烘托中,都美得仿佛上天无意中,留在人间的一段海市蜃楼。   随着那支修长墨笔的不断挥动,一串串书法流畅地从笔底落下,如上仙拂尘、如飞鱼越海……   秦嫣却在那个瞬间,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扮演王献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高昌那位掌政驸马。   可是……   难道不是……   郎、郎君?   那日高昌会宴时,张定和驸马始终一副刻板的样子,况且自从在处月部落分别之后,翟容因病痛折磨又瘦了一些,所以秦嫣没怎么看出他的身形来。后来小红殿中私会,秦嫣感觉到了他的消瘦。此刻两厢里对比,她顿时认出来了。   秦嫣站在一枚细弱的竹枝上,整个人在风中摇摆:原来翟容就是高昌驸马?高昌驸马就是翟容?   看着他那故意将自己搞得又老又丑的脸,看着他笔下已经看不出半分他自己先前字迹的书法,秦嫣将脸贴在紫竹光滑的枝干上,让泪水顺着竹枝慢慢流下。   高昌驸马在西域这四五年的种种所为,秦嫣想,他肯定过得很辛苦吧?   ……   ……   盛宴结束,高昌祁云殿驸马寝宫中,则正在开始另一场表演。   方才的表演是翟容应景,以驸马的身份做了一次高昌世族的社交活动。而这深夜,每个月都要上演几次的这场皮影戏,才是他的心头爱。   先前若若“身亡”,他以此戏悼念亡妻;如今暂时不能与若若相见,他以此戏慰藉自己。   浅色纱幔在月色下飘袅如云烟。   四周都是漆黑的,只有在卧榻一侧摆放着一个白色绢幕的屏风。屏风后面,点着羊油脂做的金箔烛,燃烧特别持久明亮。   驸马的贴身仆人落柯,坐在屏风后面。   落柯手中有两个皮影小人。一个是簪着一朵桃花的郎君;一个是戴着项圈的女孩。女孩子的脸做得很可爱,眼睛大大的,脸颊尖尖的。因为皮影刻绘的关系,看起来像一只笑眯眯的小狐狸。   落柯已经很熟练于掌握两个皮影人了,可以轻松操纵着他们做出动作。落柯脚一踏,一块白石的皮影造型,从地下翻起贴到那白绢屏幕上。青绿工笔绘金的山石旁,还带着一长段湖色风光,远远似乎有雪山远景。那戴着项圈的女孩子,便被他操纵着坐上了白石。落柯尾指挑动,一个道具琵琶斜抱入了女孩的怀里。   “又回雪峰连绵,踏遍青山万川。最撩人、梦儿去不远……”落柯的清唱在空荡荡的祁云殿里,撞在四壁空墙上,隐约似乎有回音。在落柯的歌声中,簪了一朵桃花的小郎君,骑着一匹马从侧面走上前来。   “魂儿厮缠,春心何处挂丝弦。走来可是有我、前生爱眷?”落柯操作着那小娘子,让她的胳膊抖动,好似在弹琴的模样。   小郎君走下马匹,来到了弹琴的娘子身边。   落柯轻声唱着:“这一段荒凉地面,怎似的三月杏花漫天。总觉着,天长红烛照晚眠,转眼却是碎金满地、落后院……”   唱词很长,落柯是从这部戏文中认的字,倒也字字句句都能记得。   唱词唱完,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主人有些嘶哑的声音。主人很久没说话了,喉咙发涩:“下一场。”   落柯将那雪山大湖与白石的景色放下,踩起另一个景致。   这是一个屋舍中的情景。简单的山水窗,镂花的扁卧榻。他操纵着那小姑娘,令她的皮影眼珠转动:“郎君,我想吃曲香斋的肉粽,你能否出门之后帮我带两只过来?”   那簪桃花的郎君走动几步,坐到小娘子的身边,道:“好,带五个给你。”   屏风上的小娘子坐了一会儿,又不安分了,问:“郎君,很想念敦煌城的冰糕,你什么时候做给我吃?”   “我这就让人做。”皮影郎君侧头看着靠在自己胳膊上的小娘子。   她个子很小,不能靠到他的肩头,跟一只趴在他身上的小狗似的。落柯继续让那小郎君轻轻摇动:“若若,你还要吃什么?我都让他们弄过来。”   “我想吃烤鹿肉,不要旁人弄,我要你弄。”小娘子撒娇道。   屋子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只看到皮影灯是这个大殿里唯一的光源。那皮影小郎君将自己的右手抬起,以皮影特有的僵硬动作抚摸着那小娘子,落柯道:“你回来,我天天做给你吃。”   说完这句话,落柯就让两个皮影戏的人保持不动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如此粗俗无趣的东西,看了一遍又一遍,而且每次到了此处,都会让他停留好久。   但他知道,主人没有睡着。   主人每次都会在这里停留许久,有时候,当窗边恰好升起明月之时,他还能很偶然很偶然地看到主人的脸颊边,有细细的水光。   可是最近几次,他觉得好像有些不同。   主人依然没有什么声息,也依然就是那么看着,一言不发,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奇怪的不同……   今日尤其不同。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驸马扭曲的声音:“你,出去吧。”   “是。”落柯按照以往的规矩,将两个皮影小人留在光屏上,垂手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殿室那沉重的檀木镂刻门。等到那些明亮的烛光,渐渐黯淡,大约主人可以稍微安睡一会儿。   只是,方才的声音怎么扭曲地有些奇怪?   平时主人的声音也会有那么一点点奇怪,是他在强行压抑着梗咽。可是今日……很不同……真的很不同……   烛光渐渐暗淡,月光斜洒入宁静的殿室。   翟容根本不可能在此刻安睡。   他被一双蓝眸死死逼着,他的眼睫毛都快被这个女人的睫毛碰到了。祁云殿的白色幔纱在晚风中飘起来,如一朵朵夜幽白昙花在盛开。   两个人因为距离太近,呼吸都急促起来。   翟容实在受不住被如此紧紧逼迫,伸手将对方推开。对方却明显不愿意,直接按着他的肩头,将他反而推到了卧榻柔软的褥垫深处。   秦嫣看着郎君,月光朦胧中,他的俊眉秀目真是可爱至极。   她在敦煌云水居旧址,拿到他的字帖已经觉得很是肉麻了。没想到,他还偷偷躲起来,看这一折更肉麻的戏文!平日里那副冷漠、骄傲的别扭样子呢?他该如何自圆其说?   她忍笑:“郎君,演错了吧?你那时候明明待我很凶的,什么时候如此百依百顺过?”   “……”翟容皱起墨眉。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原来,郎君也已经另娶了旁人。说说看,你如此不乖,该如何罚你?”她入宫之前,为了自己行走安全,当然已经调查清楚,驸马寝宫中是不让旁人进入的。尤其红豆公主,那也是严格守着外男之礼的。当时得到这个结果,她还有点小小意外,觉得驸马既然因政事不能与公主圆房,那平日里见个面、传个情应该还是可以的。如今则完全豁然了。   当下,她模仿着翟容对待自己的方式,将他一下子狠狠逼到了床角。   翟容的后脑被她推得,靠在缠枝牡丹的床榻扶栏上。   秦嫣将他手臂控制住……居高临下地看了看他。他刚沐浴过,脸上一点脂粉味儿也闻不出。身上只穿了一件没系腰带的滑缎丝袍,下身仅着一件薄软的绉纱胡裤,稍微一扯,宽肩小细腰就都露出了大半。秦嫣将自己的柔软双/峦,毫无顾忌地贴上了他的胸口!   趁着他被那双软玉暖团,“惩罚”得一阵慌乱之时……   她低头,噙住他的嘴唇。 第166章 鸿都   这是一个天色正好的晚上, 不明也不暗。   方才一片薄云将天空弦月遮蔽。秦嫣趁着这片刻的黑暗,攀上宫墙,推开长格冰纹木窗, 翻身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翟容身边。   她看到宫室中还有旁人, 顺手就拍了翟容的麻穴。让他半身酥麻都不能动。这普天之下也就她这种身有红莲之力,可以媲美当年巨尊尼之人, 才能这般突破祁云殿的层层障碍,直接爬到了翟容床上。   翟容无奈之中, 在她的钳制下将落柯退走。如今完全是进入了自己媳妇的“魔掌”。   他心里真是骂了一万遍, 可惜技不如人, 身子发麻,双手也被她擒拿住了。偏偏自己的身体对她的滋味半点抗拒能力也没有,只能被她咬得死去活来。   翟容被她亲得眉头紧皱,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高昌驸马这个身份,他并不希望若若知道。在高昌的这几年,他将自己随意绽放,无所谓自己的名声、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只是近乎麻木地在完成这个他已经接受下来的任务。   所以,这些年手中经过的阴暗官司,身上背负的昭彰恶名, 他从来也不去管,也不想理会。   可是,若若回来了……   而且,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和当年颠了倒, 当年可是他欲求欲予,全凭他做主的。如今,若若轻轻松松就穿破祁云殿的重重设防,进入他的卧榻之侧。还轻轻松松就直接将他点倒,在他身上想摸何处便摸何处,想咬哪里就咬哪里?   翟容被若若这种行为,伤了自尊心,更觉不适应。   是,这几年他因为曲全盟的武功需要散功,功力是在渐渐褪去一些;在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受伤之后,他拖着病体到处去寻找若若的踪迹,导致如今时常会犯头痛症。他不肯好生吃饭、服药,体内脏腑也时常不舒服。可是他依然是他,对于被自己女人压很不习惯。   秦嫣则处在久别重逢的兴奋之中,完全不曾体会到他这份别扭。   翟容被搓得越发难堪,所有复杂的心绪捆绑在一处,最终变成了一团乱麻,将他的心中堵了个严实。一股怒气从体内慢慢升起,无处出去,化作心口的一团火。当下,他索性冷冷地一言不发。   秦嫣听着他没什么反应,问道:“你不舒服吗?”在星光废墟初次与他争斗也好,雪山逃离雪崩也好,当时他也是以真面目见她的。秦嫣知道他如今体质要比先前差了许多,不是像以前那般健壮。她将他身上的麻筋拍开,握起他的手腕:“何处不舒服……”   翟容忽然暴起了,将她的手臂一把抓住。本来想将她往窗外送,想到窗外都是密布着军卒。而且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能力并不差,万一有人出箭太快,若若又昏头昏脑只顾着跟自己厮闹,误伤了她怎么办?   他站起来,拖着秦嫣就往殿室的门口走。   秦嫣当然可以很轻松地从他指掌中脱离出来,不过她方才已经在皮影幕灯下,饱览了一番郎君那副又恼又羞,涨红脸的可爱容颜。想起小时候在云水居的时候,他也是这般不知道如何与她沟通,也是这般笨拙地将她从琉璃门帘后面一把拽出来,然后将她拖出了云水居。   秦嫣心中暗自好笑起来,翟容拖着、抱着她已经不是什么生气了,在她心目中,那就是一点点夫妻间不可对外述说的小情趣。她半推半就地让他拖着自己。   翟容很快就将她半拖半抱推到了殿室门口。   “郎君……不要啊……郎君……”秦嫣半真半假地告饶着。翟容铁板着脸,因为实在太尴尬,还是坚持一把拉开了殿门,将如今变得棘手难缠的若若,一把推了出去!   祁云殿的殿门是二进的,平日里翟容又是会做一些掩人耳目之事情,所以在这里并没有设有扈卫。他将雕花檀木门一把掩上了,以脊背靠在木门合拢处:他就不明白了,哪里出了破绽,会让若若找到驸马宫来?若若莫名其妙到明成宫中来做什么?他哪里想得到,她是来偷金银珠宝的?   背后的门并没有上栅,仅仅靠翟容的身体压着,他感觉到秦嫣正在用力推那扇门,还有她压低的声音:“郎君……郎君……”声音里明显还有一份吃吃的笑意。一副显然吃准了他脱不了自己手心的小得意、小狡黠,跃然于耳。   翟容的右手抚上自己的眉眼,满脸崩溃:这事儿可如何是好?这些年的混乱名声,有些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焉耆女王的事情还是好解释的,让阿城出来做个证人……阿城……阿城当年和若若就不对付,性情又吊儿郎当的……唉……   他的眼睛在手指缝里慢慢睁开了,嘴角早已忍不住勾起一层薄薄笑意。今日的事情,细想起来还是挺有点趣味的。   他感觉到门外的若若已经不用力推门了,他深呼吸了数下,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一些。他转身去打开门,准备跟若若见面。无论这个高昌驸马的身份如何臭名昭著,他相信他和若若之间,总还是能够解释清楚的。   打开门的一瞬间,他陡然愣住了。   翟容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本能地跨前一步,用身子挡住若若。他伸手将她的手握住,示意她别怕,他在。秦嫣摸着他冰冷的手心,虽然自己知道并不需要他护着,可是看到他挡在自己面前,还是觉得一阵暖意。   本来应当十分黑暗的祁云殿边廊里,点着一支明烛。翟容看到,落柯站在不远处。落柯的身后,则跟随着一名女子。女子手中拿着一盏烛火,仔细看了一下,竟然是麴鸿都。   秦嫣眼睛从翟容肩膀上方透过,也在看麴鸿都。   这位公主一头乌丝,仅以简单金簪别发,略散出几缕柔顺发丝在腮边。她身着薄丝常服,手中的乌金错银烛台里的暖黄色光芒,在风中不断摇动,照出她一张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的脸。   秦嫣不由心头一堵:不是两人私底下不单独见面的吗?这深夜夜奔,还如此衣衫一言难尽,算什么?   麹鸿都看到翟容,脸上先是露出微微一怔的表情,很快便从落柯身后跨前一步:“定和?我知道你是定和!”   落柯见到翟容,也大惊失色。   他也不曾在光亮下,见过驸马的真实长相,只是偶然在寝宫暗处扫到几眼。他只知道,这位伪驸马,比他所扮演的张定和要年轻不少。至于眉高眼低,就不甚清楚了。   这几年,落柯跟着驸马学过不少东西。一看到主人暴露了,他做出了及时的反应。   他在公主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手中掌风一扇,麴鸿都柔荑持着的烛台,灯火晃了两晃,就灭了。袅袅青烟飘散。   落柯收功放掌,只觉得背后仿佛被人兜头倒下一盆冰水,束手站立着。这些年驸马另有身份他是知道的,所以也一直懂得替主人掩饰。今日出了这种意外……他的脊背上冷透……冷透了……主人不会要他了……   侧廊中重新陷入黑暗之中,麴鸿都也兀然停住扑向翟容的脚步。   上方的隔窗处,有淡淡的月光照进来。众人都只能看见对方一个个模糊的黑影。   翟容意识到自己没有以胶皮与脂粉涂脸,被麴鸿都和落柯都看到了。他眸中如冷剑一般刺向落柯。落柯黑暗中低头,一声也不敢言语。他只是想将麴鸿都先带到这二进的走廊中,然后敲门通报的。没想到,主人自己会如此毫无掩饰,便大喇喇地走出来。   落柯方才演完皮影戏,听出主人有些异样,他不动声色地出去了,内心却焦灼不安。可是又不敢随意进去询问。   正好在这时,麴鸿都公主气色没了气色,满脸泪水来找祁云殿。说是小王子突然昏厥,明成宫的太医束手无策,她想起驸马宫中常年备药,且都是珍奇药材。而且前一阵子,还有一位来自中原的妙手常驻祁云殿,便匆匆忙忙过来求医。   落柯护主心切,正要找个理由去主人寝宫中,探查一番。看看可有什么人对主人不利。见麴鸿都公主满脸悲戚,便私自做主将她带到二进走廊,本来想着借故进去通报一下。谁知道,阴差阳错,主人居然就这样走了出来。   翟容问:“公主来此处,有何紧急之事?”   麴鸿都站立在隔窗下,白色纱绸裙衫在长廊隔窗斜入的月光下,轻轻飘动。她道:“驸马,智胜得了急症……”   “太医呢?”翟容打断她。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寝宫中住着一位国手道长……”麴鸿都感觉到了他的逼人语气,生怕他将自己的话语再次打断,连忙将心中的话说出来。   翟容侧目:“那位道长并非专门悬壶济世之人,这种事情要看他心境如何。”他话语一转,“不过,我可以给你一点安神养气的药物,你还是要倚重高昌国的太医为上。”他对落柯道:“落柯!”   落柯浑身一抖,自己今日闯了大祸,脸上露出诚惶诚恐的模样。翟容告诉他从何处取药之后,落柯就过去了。   落柯一离开,静谧的寝宫侧道上就剩下了三个人。秦嫣看着那高昌公主娇喘微/微,乌鬓浅散,一身合体而飘逸的留仙长裙,手持没了火光的烛灯,姿态优美地立在过道上。她觉得不舒服,双手从后面抄住翟容的腰身,将头贴在他的背上。   翟容感受到了她的贴身。他轻轻低下头,稍微回了一点身。若若这个举动提醒了他,他重新回过头对着麴鸿都道:“公主,这位是我娘子。”   麴鸿都手中的烛台仿佛抖动了一下:“你……你娘子……不是……”   翟容反手将秦嫣推进寝宫中,道:“落柯马上过来了,你拿了药就回凤嘉宫去。”自己也随之跟着进了殿室,黑檀宫门哐啷一声关住。   门一关上,翟容靠在门口喘气,秦嫣松开手:“你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翟容道,“躺一会儿就行了。”方才虽然几个人都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稳,可是每个人心中的冲击绝对不会少。翟容觉得自己一阵阵难受。走到卧榻上,自己躺下来。   秦嫣跟过去:“你怎么了?”   “……”翟容弯着腰,不想说话。   秦嫣回身点了个青铜错银的夔形小烛台,将灯光挪到他的面前。褪去了方才被她搓揉出来的血色,他的脸上显得尤其苍白。他横卧在金绕银盘的卷枝牡丹纹样垫褥上,整个人都好似很无力的样子。   “很难受吗?”   “有时候紧张了会有点。”翟容说,“你别跟我说话,一会儿就好了。”秦嫣将烛台挪开一些,在他身侧躺卧下来,殿室里就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翟容睁开眼睛,目光显得很幽暗。秦嫣发现了他的情绪低落,揽着他的背,轻轻摇摇他:“郎君,怎么了?”   他心中烦乱如沸,道:“你先回去,此处人多复杂的。”   秦嫣语塞,今晚的事情,他都不打算解释了吗?她道:“那我下一回来看你。”她不放心道,“横竖我如今知道你在哪里了,你休想逃走。”   翟容翻了个身,团着身子,没理她。他心中想,逃的人明明是她,他什么时候逃过?   “你是不是时常私底下见那个公主?”   “……”翟容依然没说话。   秦嫣道:“你这个驸马身份,为何要瞒着我?你说呀!”   秦嫣拿起胳膊肘推了推他,翟容低声道:“没这种事,你别闹。”   “这种宫闱深处之事,”秦嫣听他回答得完全不着调,郁郁道,“横竖我也闹不清楚。郎君你自己想好,你要是喜欢她,你就跟她去。”秦嫣道,“我告诉你啊,我这次回来,也就是想跟你处处看。要是实在处不来我就走人。我才不会在你面前哭哭啼啼的呢。”她越说越生气,道,“如今,我武功比你好,长得也不错,随时可以找到合适的男人。你要是还像小时候那般钳制我,你想也别想了!”   话说完,她眨巴着眼睛等着翟容暴怒。她就可以让他好好领教一下自己的手段。   她打算,先霸气逼供,让他将自己跟麹洪都的种种细节都吐露干净。如果他确实还老实,再对他上下其手,令他无力反抗……想想都觉得美滋滋……   可是,翟容没有她意料之中的生气和愤怒。   她发现翟容不对劲,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她将他身体扒拉过来,一看,他脸色惨白,双唇紧抿。她急了:“怎么啦?你出什么事情了?”   翟容眼圈都疼红了:若若居然说要跟他“处处看”,“处不来还要走人”?他急怒之下,体内脏腑顿时痉挛起来。   秦嫣顿时像个被踩扁的蹴鞠球,瘪成一块了:“你哪里疼啊?怎么冷汗都出来了。”面对这等情形,她看着他又不像是装的。只能放下自己好不容易撑出来的气势:“你哪里痛?我给你揉揉。有没有药汤可以喝?”   翟容摇摇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上,将头靠在她的胸口。秦嫣哪见过他如此虚弱过?小时候他伤得一口一口吐血那也是很强硬的。如今这副恹恹无力的样子,把她彻底打击崩溃了,像护着一个琉璃水晶人儿一样将他抱在怀里。他身上、手上都冷得瘆人,秦嫣拉过旁边的被褥,给他暖着。   他其实也没出多少声音,但是那弯折的身体,紊乱的呼吸,紧皱的双眉,都在告诉她,他的身子破败不堪,被折磨得凄惨无比。秦嫣也顾不上东风压西风,还是西风去压东风这种无头官司了。一下一下地帮他轻轻揉按着:“好受些了吗?”   “若若……你气到我了……”翟容从那阵急痛之中缓了过来,小声抱怨着,“若若……你不能这么……这么气我……公主……是……”   “好了好了,不说了。”秦嫣担忧又认命地搂着他。不知怎的,那股子霸气又溜走了。她只能像小时候一样,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边。他说什么都只能小意应承着,只怕小爷翻脸不开心。   想当初,她武功差劲没有内力的时候,他给她拼武力,将她碾压得无力反击;她如今强大了,他……他给她玩病弱……什么时候她才能玩得过他? 第167章 香糖   祁云殿的仲春, 天空碧蓝如洗。秦嫣将殿室中的长窗打开一扇,清爽的阳光流泻进来,深黑的殿堂如同进了一段银色匹练。   日头高起, 她与郎君依然并排躺在驸马寝宫的牡丹金缠丝卧榻上。她的衣服没有换洗的, 直接穿着郎君的常服丝袍。她骨骼纤细,郎君的衣衫对她而言过于宽松, 锁骨、脖颈都露了出来。一把黑发逶迤在柔软的床榻上,如丝一般散开。   “你来看, ”翟容从眼睛前面取下一根管状物, 放到她的眼前, “我看到一个特别好看的图形。”   秦嫣接过来,这个管状物名叫“万花镜”。里面不知道怎么整的,只看到外面是青铜错银葡萄纹装饰起来的一根圆筒, 底部是一块磨成砂体的半透明水晶。秦嫣将另一头凑在脸上看着,里面是一幅蓝紫交错的织纹花样。她将手一转,眼前一花,那“万花镜”又变了个花样。   秦嫣看得笑了起来, 弯起的唇线中露出的贝齿,在阳光下显得通透如明珠。翟容歪头看着她的脸:“好玩吗?”   “嗯。”秦嫣专注地转着那圆筒,果然每次一转, 里面就会发生一次变化,出现在眼前的花纹既芜杂又美观。她将圆筒翻过来,用力笃了笃:“里面是什么?”她问道:“是宝石吗?将宝石切成薄片?”   翟容笑,拿过来道:“我翻给你特别好看的花纹。”秦嫣将万花镜递给他, 看着他一点点翻,两只手撑在下巴上。   她已经留在祁云殿中两日了,翟容伤病发作的时候,她的红莲内力还是很管用的。秦嫣叹气,如今她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人家就是这么一付离不开她的样子。在她的劝解下,翟容没有立时将落柯赶走,这两天还是落柯出入祁云殿的寝宫里。   这个万花镜就是翟容捣腾出来,让她玩。   秦嫣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如今她身体长大了,两个人靠坐在一处,她很容易就能将头靠在他的颈窝中。她头发散散的,因穿着郎君的睡袍,两个人的衣襟纹饰都是一模一样的。   “若若,”翟容一边继续眯着眼睛转万花镜,一边问道,“是不是还是跟我在一起比较好?”   秦嫣推了他一下:“谁说的?”虽则前日生气麴鸿都夜奔祁云殿,所以说了几句“跟他处处看,处不来就走人”的气话,不过平心而论,她还是觉得跟翟容相处在一起,挺快活的。她嘴上则说:“我觉得别人性子比你好太多去了。”   翟容放下万花镜,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小纪已经跟我师父的姑娘定亲了,过几个月我带你去喝喜酒。”   “嗯。”   “崔家二十七郎性子还是那么花哨,你少跟他说话。”   “嗯。”   “还有,聂司河大哥已经跟幽若云……”   “幽若云?”秦嫣握住他摸自己脸的手指,“他们?”   “不错吧?”翟容说。   秦嫣重新靠回他的肩头:“挺好。”   “若若,不许跟别人相处去,听见没有?”   秦嫣抱住他的腰,就知道他会耿耿于怀:“知道了,你也一样。”   “我和麴鸿都没什么关系,你得信这件事情。”   “我信,你看这两日我都没再问过你。”秦嫣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翟容重新拿起万花镜,放在眼睛上转着,仿佛不转出一个特别美丽的花纹,就不罢休似的。秦嫣则搂着他,看窗外的蓝天上,朵朵雪绒一般的白云飘过。祁云殿的长格窗上花纹雅致,与蓝天白云组成一张心境馨宁的画。   跟他已经纠缠那么深、那么久了,也扯不开了。就算换个人,心态也不会有当初的欢喜。“初识最动心,不过少年时”,自己年少时喜欢过的人,过了那么多年,还能依然那么令她喜欢,她有什么理由去找别人“相处”呢?   “有了。”翟容半眯着一只眼睛,高兴地道,“来,若若你过来。”他的头凑到她的脸颊旁,秦嫣也小心地将万花镜从他手指中移过来,睁开一只眼睛一看:“啊?”她呆住了。   “好看吧?”翟容看着她的傻样,笑得身后的流苏靠垫都在打晃,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秦嫣脸色变了又变:太恶劣了!难为她方才还在心里说他的好——翟容费了老大的劲儿,翻出一个灰扑扑,造型也很丑陋的花样来!   “明明很难看!”秦嫣扔还给他。   翟容道:“是你自己拿过去的时候手动了吧?”   “你就是故意转这么一个难看的,让我失望一下。”秦嫣掐他的肩膀。   “是你自己没运气看。”翟容寸步不让。   秦嫣生气了,转身翻到他的身上:“你是不是不欺负我一下,就觉得特别难受?”   “嗯……现在是谁在欺负谁?”翟容任她压在自己身上,低眉好笑地看着她,黑眸如星。   这是故意在诱惑吗?   秦嫣可不管是不是,低头和他亲在一起。   一队来自远方的灰鹤,从祁云殿的雕梁画栋前飞掠而过,檐下的青铜铃铛在不停叮咚。启开的窗棂中,他们两个人穿着一样的丝袍,纠缠在了一起。黑发像水中散开的墨影,行云流水。   ……   ……   秦嫣欢愉了一番,才想起正经事情,靠在翟容怀中说:“郎君,我在此处两天了,会不会小纪他们定了剿除巨尊尼的计划,我却不在处月部落得不到消息?”   “不会,他们也会往我这边送消息的。”安心在这里吧。翟容早忘记自己数日前还以高昌宫中人员复杂,赶她走的事情,他说:“在宫中住几日,我这里起居饮食都是独立的,没问题的。”   “公主不是说有个什么道长在你宫中住着?”秦嫣知道翟容那些江湖弟子的兄弟们,大多都是修道的。而且说不定还是她认识的。让熟人看到他们两个打算“荒淫”数日。这到底是有些难为情的!   “哦,那是柯白岑。他外出去了,不在宫中。”   “你跟柯仙人重新做兄弟了?”秦嫣笑,“没想到郎君也有听话的时候?”翟容被她取笑了,捏捏她的纤腰。   柯白岑最近这些日子在南海找药,确实不在高昌王宫之中。那日麴鸿都说要让柯白岑去给智胜治病之事,翟容也只是将她挡开,并不言明柯白岑到底在不在宫中。麴智胜是感染风寒,加之急于亲政,风邪入体导致发烧。麴鸿都与其说是焦急自己王弟的病体,还不如说是找个机会,到高昌宫中,来见一下这位伪驸马。   又过了三日,祈云殿里日日不可言说。   凤嘉宫那边,则传来消息。落柯通报说,公主写了折子让驸马过目。   “写了什么?”秦嫣跳过去,拿起来,手卷上暗香袭人,一股浓郁的女人香。   “写了什么?”翟容问她。   “说是,麴智胜已经病体渐渐见好,只是国事还要暂托驸马与王姊共同协助管理。”   “知道了。”翟容让落柯去回话。   秦嫣拿着手卷坐到他身边:“你要去处理国事了吗?”   “玩几日再去。”   “听起来你像个昏君。”秦嫣指责他,已经“玩”了那么多日了。   “如果我姓麴,当然是个昏君。问题是,我姓翟。”翟容提醒她,“他们自己的国家总要自己管理,这先前也跟麴鸿都说过了。”他想起,五年来麴鸿都皆如今日般一副依赖自己的模样,先前若若没回来,她依赖也就依赖了。毕竟她父亲重病人事不知,夫君张定和又早逝。处境还是挺让人同情的。可是,那夜他已经明白告诉对方,他的娘子回来了,为何还要又是送手卷,又是提国事的,显得他们双方私底下互动很多似的。   他看一眼若若,这姑娘也就是对男女相处之道不甚通明。对于麴鸿都如此明显的一次挑逗,完全看不懂,还在笑话他是个“昏君”。他见秦嫣依然握着那卷纸,索性一把将她的头按上去。   “你做什么?”   “若若你闻闻,这是熏香的味道。唐国女子都如此。”   “可我不喜欢,鼻子本来可以闻到很多其他东西。被这种香料一冲,还能有什么用处?”秦嫣揉头道。   “我就是让你知道,以后回了唐国,不准熏这种东西。”翟容道,他清楚她是个多随众的姑娘,一点儿主见也没有。在敦煌的时候,没用上熏香那是她当时身份低微,根本没资格用熏香。等回了唐国,就她那一脸好奇加喜欢与人交往的性子,还不知道跟旁人混成什么模样?他得先教教她:“闻着恶心不恶心?”   秦嫣被他洗脑成功:“恶心。”   “这就对了。”翟容笑着揽她在怀里。   此刻,落柯通报,说定制的糖到了。落柯低头将一包放在竹篾编篮中的高昌香糖放在檀木托盘中,恭恭敬敬送了上来。他不敢看这一对没脸没皮,已经在祁云殿中翻云覆雨不下床榻整整……算不清日子的……那个啥了。   秦嫣渐渐适应了要被人服侍的生活,落柯过来也努力学着不尴尬。   等落柯走了之后,便抽开丝绦绳结,将那糖盒打开。一看里面八卦玲珑状摆着八种不同的口味。她拈起一块,自己嘀咕着:“不是六种吗?什么时候变成八种了?”拿了一块没尝过的放在嘴里,“唔?橘子的?”橘子长在南方水土丰足之处。在西域,橘子是很珍稀的,她忍不住转头看看翟容:“郎君,你如何买到的?”   翟容笑而不答。   三天前,翟容派人出宫,让做高昌香糖的店铺,重新做两种新口味出来。还限令今日必须做出来。   拿到这个订单,店铺老板心里苦啊。他原先那六种口味的糖,就一直卖得生意兴隆,在唐国也是风生水起,有不少打着他们高昌香糖的名号,大发其财。   还要设计新口味?!   新口味有那么好设计的吗?既能够原材料入糖,香味、甜度、口感都保持好,还能够方便储存、制作、运输……可是,那来订糖的贵人使者,一看就是不但银钱充足,更是隐约有着强大的势力后台。小小一个糖铺掌柜哪里能够拒绝?没有办法,才勉强制作出了两批口感合适的新小样,专程送给这位不知名的贵人。   至于糖铺掌柜事后留了一部分放在柜台上出卖,因材料不适合久存只能掐着点卖,反而成了一桩大生意,引起高昌乃至整个西域人的越发哄抢……那是后事了。   看到秦嫣吃到了两种新口味的糖,翟容心里的一口气方才平顺了下来。步陆孤鹿荻虽然是个女人,可却是第一个给若若买齐六种口味糖果的人,还是她名义上的夫君,怎么也得打压下鹿荻一头才行!   “好吃吗?”   “我会不会被你养成猪?”   “这个问题我们不是讨论过?”   “你让我给你生孩子!那不是更像猪?”秦嫣道,“回了河西,我去赚点钱吧。我觉得我适合经商。”翟容靠在卧榻上,都懒得搭理她。在他身边混吃混喝不好么,老想着那些有的没的。 第168章 风来   不几日, 翟容收到了小纪发来的消息:巨尊尼在烟栖谷。秦嫣便整装出发了,因为不放心翟容,经过协商, 步陆孤鹿荻率部进入接近高昌地界的云开山麓。   春天渐近尾声, 满地红花消落。   凤嘉宫中,椒香贴壁, 明珠为灯。   麴鸿都整理鬓发,为自己染上鹅黄, 涂抹上胭脂。宫人替她披上鹅黄色的绢纱外披, 金缕银凤、花枝满绕。   她屏退左右, 披着满头青丝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   打开一个朱漆妆奁盒,上面是一层厚厚的漆雕,镂刻着曼陀罗纹样。她的手指按动其中的一片花瓣, 触动了机关,只听见轻轻一声“铮”,一块小小的木板被推了出来,里面是一张丝绢。   麴鸿都用手指抖开展平, 这是一张形神俱佳的人像图。   绫纹绢纸上,画的是个唐国少年。   他穿着一件浅色胡服,单足立在一面大鼓上。红艳艳的鼓面侧边, 描绘着鸾凤祥云的图案。   麹洪都染着豆蔻的手指,轻划那画中少年郎的脸。   上个月,祁云殿的落柯将她误带入驸马寝宫,她又一次见到了容郎的脸。   他站在祁云殿的暗廊前, 仿佛月有华、雪初霁。如七年前一样,将她的眼眸到心神,再次照个透亮。   七年多前,贞观四年的春日里。麴鸿都带着满腔郁闷,和张定和哥哥一起秘密进入唐国。那段时节,麴氏一族刚刚在高昌重新夺得政权,张定和带着麴鸿都去唐国争取更多的支援。麴鸿都的母亲是隋朝公主,有中原血统。由她出面,更容易博取中原统治者的好感。   一路上,麹鸿都被强行灌输了不少如何与唐国统治者搞好关系的话语,她记得烦不胜烦。   他们从河西进入了敦煌,在那里住了两日。   与高昌的干旱少花相比,敦煌城在那个季节,杏花如云、桃林如雨、梨花如织……麴鸿都避开定和哥哥,独自一个人带着几个随身的婢女、婆子,头戴着幂篱行走在敦煌的城池里。   在那片鲜花似锦、人如涌潮的繁闹集市上,她那压抑的胸廓终于得到了片刻的舒展。逃亡、伤痛、亡国……自从她麴鸿都来到人世以来,枉有一国公主的尊贵之身,却永远只是为了这个身份而受尽困顿与颠沛。   她像个普通富家少女一般,行走在敦煌的街头。幂篱的薄纱根本无法遮盖她欣喜的视线,何处有热闹,她便往何处去。几位下人、仆妇怎么也劝不住她,只能一边着人去报告张定和公子,一边紧紧跟着她,一路来到了最热闹的香积寺讲俗台下。   那一日是敦煌翟家为自己府中多年在外学艺的二郎主举行回府庆宴。河西各大教坊司都出尽自己拿手看家的本事,参与此间盛事。麴鸿都也看得停不下来。   此后,一名舞姬跌下仙云佛阁台,在一片惊呼中,麴鸿都见到一名身着浅色胡服的少年,从翟家坐席上凌空而起,矫若游龙似的将那金色舞衣的舞者救了下来。混乱中,麴鸿都被看热闹的人挤得退出了人群,正在这时,她的后背被一双手扶住了。   “红豆,你怎么在这里?!”定和哥哥又急又恼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身侧,红豆是公主之身,千金贵体,怎能如同贩夫走卒一般站在这里?他要带着她离开此处。   麴鸿都死活不愿意离开讲俗台下。   她说:“你们什么都要管着我!什么都不让我自己做主!难道就不能让我看完这一场演出?”   定和公子见她满脸泪痕,将她肩膀扳回去,让她面对香积寺:“那公主就尽兴吧。”   高昌侍卫悄然便装站在他们身侧,张定和陪她一起观看表演。鸿都泪水朦胧地继续看节目。   正在郁结难耐,恨不能大哭一场的时候,麴鸿都竟然又见到了那位胡服少年郎。   他将胡服挽在腰带上,轻捷地跃上鸾凤鼓,要为敦煌的族亲跳舞助兴。讲俗台下顿时掌声如潮,鸿都知道了,这个少年并非旁人,正是翟家二郎主。   因为翟家二郎的亲自“献艺”,方才那舞女坠台的小小风波顿时便消失了,众人鼓掌喝彩,为二郎助兴。   鼓韵起,云雷动,足提点,风拂柳。   麴鸿都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将翟家郎君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到了眼底,看入了心中。   平心而论,他的舞蹈因为不曾精心编排过,不能与那日讲俗台上其他教坊乐班的歌舞相比;就连为他伴奏的那名小乐女,也是琴技平平,毫不吸引人。   可是,这是一个多么自由的少年!   他像一道风,在讲俗台的中央随心起落;他像一只飞鸟,在硕大的鼓面上自在翱翔。他的笑容,像是能够映亮她整个心扉似的。璀璨着落入她的心间,从此仿佛放了一颗宝石,稍不留意,便会在心底闪耀出那独属于他的光彩。   很快,翟家宴席散场,她也被定和哥哥带回了客栈。   这不过是敦煌城街头发生过的无数次浪漫而又没有结果的邂逅。就连麴鸿都自己也不曾期望这点茫昧的种子,会发出怎样的芽来。   她只是,用自己平凡的画技,小心翼翼将鸾凤鼓上的起舞少年,一笔一划描绘在一张黄绢纸上。收在密匣里,偷偷在无人处展开看着。想象着如此风华玉树般的少年人,可以带着她逃出高昌国这座巨大的樊笼。   可是她没有机会逃出去。   有一天……他们说,他们说智胜年幼尚不能继承大统,父亲又有头风旧症无法理政。而定和哥哥在高昌复国之时伤及肺腑恐怕不久于人世。他们要在唐国谋一个人护佑高昌平安,护住麴氏政权。   而这个人,需要麴鸿都公主待其如待定和哥哥,为他掩藏身份。如果宗族有冷箭,她甚至要为其遮挡。   麴鸿都愤怒了!   她对于国家政权没有任何妄想,她只是一个希望过平安幸福日子的小女子。当初他们将她许配给了定和哥哥,她不爱他。可是定和哥哥毕竟跟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她也就接受了。如今,竟然要找个陌生人!   她不愿意!   她在宫室中绝粒三日,奄奄一息。三日后,定和哥哥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那个人已经找到了。麴鸿都闭上眼睛不想理会他们这些政客,在他们的眼里她永远都是一个棋子,哪里需要便将她填在哪里。她喜欢什么样的生活,甚至她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有人会在意。   定和哥哥摊开手中的一张画,丝绢上的画像令鸿都一见之下,浑身俱凉。这是根据她藏在密匣中的图,定和哥哥重新描绘过的。白色绫纹绢纸上,用笔流畅饱满,鸾凤鼓上少年郎的笑容,栩栩如生。   麴鸿都呼吸几乎停止,惊呼一声去抢这个深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秘密。哭道:你怎么会拿到的!   张定和已经非常憔悴了,被红豆推得撞在桌脚边,手上也被擦破了一块。他藏起流血的手掌,黯淡的眸子里都是怜悯,他说:红豆,我知道你很中意翟家二郎君,只是你懂事不肯说。如今恰好有机缘,我和大唐军方做好了计划,让他到你身边来。红豆,是我没能够保护你,给你愉悦,让你快乐。如今定和为公主做这最后一件事情。翟家郎君的妻室去世一年多,希望公主把握机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提醒她:有些事情,别做太过火。   他的妻室他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他知道她固然身不由己,颇为可怜。但也有着如何孤绝无情的一面。   麴鸿都终于明白了自己即将与什么样的人举案齐眉了。   她开始不住颤抖,她居然,可以跟自己那个藏在心底的梦,走得如此近?   一年后,定和哥哥秘密去唐国治病兼做人质,翟家二郎顶着满脸的脂粉和胶皮出现在她面前。   令鸿都失望的是,他对她很谨慎也很见外,这五年来她都没有见过他的真实长相。若不是她知道,他就是那个在香积寺讲俗台上俊采飞扬的翟容,几乎会以为定和哥哥骗了她。   她只能夜夜看着定和哥哥给她留下的画像,慰藉自己的孤独内心:至少,人已经在自己身边了,她多少还是有机会的。   她用出所有的智慧与机灵,帮助他一步步走过难关。期待他能发现她的美。   可是!   她再也等不到了。   那一夜祁云殿外的惊鸿一瞥,却伴随着那个女人的到来。麴鸿都看着他微侧过头,无限怜爱地扫了那躲在暗处的女子一眼,然后告诉自己:“公主,这位是我娘子。”   短短几个字,却是一把把入肉的冷刀。麴鸿都仿佛碎裂的水晶石一般颤声道:“你娘子……不是……”终究,公主的教养让她克制住了这点失态。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护着那个女人退回寝宫。   凤嘉宫外,传来铜壶滴漏的声音,听着就像是一颗心,在慢慢滴血。   五年的忍耐,七年的相思……这一切竟然就这样结束了。   麴鸿都将手中的雪白绢纸慢慢团拢,上面张定和公子亲笔描绘的俊朗脸庞被她扭曲得一片胡乱:她每日都精心梳妆才出现在容郎面前,任何事情只要他需要,她无论多么艰难都会尽力完成。她用了整整五年的功夫慢慢熬着,以为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谁知道,他竟然对她说:这是他的娘子?   他的妻子只能是她!只能是麴鸿都!她贵为公主,哪点不如旁人?   她用镂雕着梅花小鹊的象牙梳,仔细抿了抿光滑如丝绢的云鬓:“来人,给我梳头。”   十数位宫人走入其中,有的持镜立在她身后,有的端罗帕香水,有的负责挑拣首饰。在麴鸿都的亲自指挥下,她们将她一头乌发,装点出富丽华贵的发式来。   麴鸿都穿上摇曳的金烁扇尾长裙,仪态万方地走出自己的寝宫,坐上步辇去了祁云殿。   祁云殿里,一如往常般的,外面站着十数名高昌国的文书官员。小王子麴智胜已经出落得风姿颀长,正端坐在驸马案桌边,奋笔疾书着。翟容早就回自己的寝殿中了。   有人来报,红豆公主前来。   麴鸿都走入驸马寝宫,先看到了自己兄弟:“驸马呢?”   “姐夫不太舒服,在里面歇息。”麴智胜先给长姐敬了茶,道。这伪“张定和”横竖三天两头闹病,有时候是真不舒服,有时候则是懒得见人,这谁也闹不清他。智胜过来的时候,翟容已经将官员上书的卷帙都清理过一遍了,让智胜自己根据他分好的轻重缓急拿定主意。最近他越来越放手了,再过不了一两个月,估计就得把这个高昌彻底撒给智胜了。   “智胜,你先退下,剩下的姐姐帮你来做。”麴鸿都把玩手边的茶碗,一双眼睛微微垂着看不出表情。麴智胜生性敦厚,比较听话孝敬。听着自己长姐如此发话,向姐姐行个礼就走出了祁云殿。   麴鸿都看了看堆在案桌上的卷帙,心不在焉略微翻了翻。这些年她也时常来这座祁云殿,照看一下小王子的起居,送一些可口的宵夜。虽则与容郎不得见面,但是知道他就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总是觉得很心安。他护着他们姐弟一步步走过来,要是能如此一辈子该多好?   可是……他挡着那个女人,生怕被他们看到……   那个女人则环着他的腰……姿态亲昵……   麴鸿都全身都如着了毒箭,又痛又痒。这将近五年来,她一直在想方设法观察着翟容,想着找到什么契机,能够让他们这种政场的合作,变出一点暧昧的情调。   她努力了那么久,什么结果都没有。而那个女人一出现,就能跟他身体交叠在一处!麴鸿都放下奏折,让宫人递上随身带着的铜镜,她的脸出现在那面铜镜中,一双秀目中饱含红焰。她伸手要过一盒细粉,慢慢匀了一下。   麴鸿都站起来,让门口的文官都散去。   她站在祁云殿的殿门前,却没有往外走,转过身体向着西阁而去:“去驸马的寝殿室看看。”跟随她的宫人一怔。   当看到麴鸿都向张驸马的寝殿室走来。落柯愣了愣,迎上去:“公主,有急事吗?请让落柯为公主通报。”   “不必。”麴鸿都步履坚决,宽大的衣袖一把挥开落柯。公主的威仪,甚至令站在两厢的几位承启阁官员都迟疑了下来,不知道能不能阻挡。她已经快步走到了张定和的寝宫外。落柯不能冒犯公主,只能在后面高声道:“驸马,公主过来了。”   “让她进来。”里面传来翟容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麴鸿都立时泪水直流,她一把推开檀木殿门,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如此耐心。可是现在她……她彻底绝望了。   麴鸿都走入寝宫,看到他已经严谨地将面目掩盖起来了,不觉哭了出来:“容郎!”   翟容坐在自己的乌木案桌后,被她这一声叫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回,他是真的诧异了。据他所知,他在唐国的真实身份,高昌是并不知道的。那时候跟他说的是,高昌国麴氏政权有国难,求到圣人面前,圣人选中他而已。   高昌人怎么会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翟容在头脑中一番寻索,很快就确定,圣上不会将他的情况向高昌人说出来。能够将这件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的只能是,张定和。   自己进入高昌,竟然就是张定和设的一场局?   不过翟容很快就淡然了,就他与张定和短暂的接触,他能感觉到这是一个真正担忧自己国家安危的男人。与其说是定和公子将他诓入明成宫,不如说,是定和公子借助他与麴鸿都的某种机缘,让麴鸿都愿意按照张定和事先设定下的计划走。   想到此间,翟容心里生起一层厌恶来,她不是姓麴吗?为何国家的兴亡与安定,需要她的夫君如此谋局。   脸上不露声色,道:“公主,你有什么就说吧。” 第169章 兵动   “公主, 你哭完没有?”翟容觉得有些烦,这女人哭起来没完没了的。平日里大气、温婉都是装出来的吗?其实若若哭起来也是嗯嗯唧唧的,他从来没想到“烦”这个字。   他道:“你我共事五年, 合作也算顺畅。”翟容道, “我如今即将离开高昌。与你商量一下,以什么方式离开比较好。”   麴鸿都顾不得落柯就在旁边, 扑上来想要拉住翟容的衣袖:“容郎!你不要走——容郎!”   落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让他靠近翟容。翟容道:“公主你冷静一些。”他加重语气, “我到底还能不能跟公主商量, 或者合作下去了?”   让她如何冷静?麴鸿都哭得倒在地上。   她是真的绝望, 这些年她没有少对翟容下手。他刚到高昌时,因重伤未愈,防备较为松懈。她给他下过毒, 期望将他毒废,从此成为她的娈宠。可惜他身边高人无数,这人戒备之心又过于重,一些见效快的药物, 鸿都根本没机会下手。很快他就又缓过来了。   幸而那药物药性不大,他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下过手了。两个人还能保持那种所谓的政局合作关系。麴鸿都看着眼前那张因为涂抹了胶皮和脂粉,而显得分外冷酷坚硬。   麴鸿都道:“那就, 驸马诈死吧。”这是高昌麴氏和唐国承启阁事先就商量好的,等到时机差不多,翟容以张定和的身份诈亡,权力移交给麴智胜。   翟容同意了:“明日我就走。”   “明日?”麴鸿都再次愣住, “为何这么快?”   翟容一般不太想对付女人,可是这个毕竟是给他下过毒的人。如果不是若若有红莲内力帮他控制住,他能否在断掉杵冰草之后,顺利过关?他自己也不好说,毕竟那几日他真的是生不如死。这种痛苦,他不太可能继续在高昌与麴鸿都这样的女人共事了。   “我们之间的合作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翟容也有些黯然,不是为了麴鸿都,而是为了麴智胜,还有高昌十数万人。如果不是麴鸿都如此恶毒,还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他还想再呆几个月。如今,还是早点打包回河西,回去哄哄他乖巧的小媳妇吧。没必要被人恶心着。   麴鸿都摇晃了一下,跟这个男人相处已经数年了。他的性情为人她又是用心揣摩的。知道他如今主意已定,不可能改变了。她慢慢站起来:“我能匀一匀粉吗?”   翟容看着她恢复了一点公主的尊贵,点头:“落柯,松开公主。给她一面镜子,开一匣新粉给她。”翟容假扮张定和,寝宫里脂粉并不缺。落柯退到旁边侧室去拿脂粉匣子。寝宫中麴鸿都和翟容一坐一站地彼此面对着。   空气之中的寂静,有点瘆人。   “容郎,我有多喜欢你,你知道吗?”麴鸿都缓缓道,“七年前我曾经在香积寺前见你在跳舞,我将你画了像。”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绫绢纸,“你看,我将你的画像画下来,每夜在无人处……”   翟容打断她:“这不是公主的手笔。”他略一思索,“是张定和先生的?”   麴鸿都再次愣住,她自己画的时候,年岁尚小,画得并不好。后来张定和给她的则画得惟妙惟肖。所以她后来就将自己幼稚的笔墨销毁了,每夜看的就是张定和的手笔。   翟容道:“定和公子应该对公主很情深义重,你又是如何对待他的呢?”   “他没有!我们只是政治联姻,他整日在外面奔忙,很少理会我!”   “很少理会?”翟容看着麴鸿都颤抖手指中捏着的绢纸道,“公主对在下,既无缘又无分。想来以公主的身份,这点事情只能是夜深心底的一点小回忆。定和先生能够发现,并且给你画了这么一张图,怎么不用心?”   落柯端着粉匣过来,翟容不耐烦地道:“公主快匀了粉出去吧,你当初如何对待定和公子,如今我对公主的心思也差不多。将心比心,希望最后一件事情我们还能做完,这五年除了公主对我下毒这件事情在下略有不满之外。其他事情。我与公主合作得还是顺利的。善始善终吧,公主多想一想,你们麴氏掌握着多少性命。”   他索性高声道:“传一个服侍公主的宫人来,让公主匀了妆。”   少顷,一名梳高鬟、着长丝裙的宫人进入驸马寝宫,落柯端起铜镜,宫人为公主匀粉,为公主将满头珠钏都重新一一扶正。然后扶着麴鸿都向门外而去。   翟容目送着她的背影,手中握着的厚釉茶杯放到案桌上,忽然叹了一口气。落柯转头看着主人。翟容道:“落柯,先前赶你走你不肯走,如今可愿意跟我一起吃回苦头?”   落柯长身而跪:“落柯的身家都是主人的。”   翟容侧耳听着,果然,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张驸马被人假冒了!里面的定郎是个冒充者!来人啊!护驾!活捉假冒者!”   得不到你就杀了你?   翟容依稀记得自己也这么想过,可是最终没有能够做出来。因为总觉得有点禽兽。可是有些人可能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合适的。   祁云殿前顿时烈火熊熊,高昌明成宫中兵马铁流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高昌国不设宵禁令,整个王城的安全,高昌国都的安全,都靠明成宫中的重甲守军来维护。这些兵将均不是中原宫廷中那些皇亲子弟,而是真正从战场上血战无数次的精兵强将。他们强悍的武力,保证了高昌这座大西域道上最庞大枢纽的日夜安宁。   今日,高昌国的掌政公主,红豆公主的振臂一呼,这头巨兽顿时涌动起满身可怕的力量,向着祁云殿而来。   麴鸿都回头,几缕散发在她脸颊边翻飞。   明成宫数万守军的铁戟寒光、猎猎火把,映得她娟秀的脸面明暗不定,眉目间几乎带着一点狰狞的咬牙切齿:四年前,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斗不过一个死人,她不求他的心只求他的人,要将他毒成废人。如今她知道,那个女人回来了,那就让她也得不到他!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世间,那些苦头她不甘心一个人尝!   她知道他身边有大唐的武人高手,她知道他自己武功也不错。如今她要让他围困万军之中!   ……   ……   烟栖谷位于一座大雪山侧,纪倾玦、施摇光、石越湖、关客鹭他们与秦嫣翻过一片积雪皑皑的山梁,进入了烟栖谷。此处有雪山上空凝聚的无尽烟霭,降落在这里。走入这片石谷中,三四尺外就看不清楚了。   他们这一回的力量可谓空前,秦嫣不仅武力能超越往日他们曲全盟的高手,作为阵枢的她,她同时又是一位阵师,与施摇光互相呼应。   经过一番血战,最后一个巨尊尼倒在了云雾缭绕的烟栖谷中。在将其身首分离之后,众人都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群不知道怎么出来的前辈异人,本来应该在天山颐享天年,得到一个天人合一的永生之境。却为了贪图尘世,而逆天而行,为人利用不惜杀伤无数人命。   风云滚滚,所有的故事都被他们抛在了脑后,走出烟栖谷,远远看到白鹘卫们都在山谷前等着他们。甚至连受伤的崔澜生也身着一身襕衫,头戴镤头,坐在一辆无篷的马车上,等着自己的兄弟出来。那些年他经常挑自己兄弟的刺,这不放心,那不放心。其实,崔瑾之是白鹘卫中唯一加入“归海一涛”阵法的箭手。崔瑾之不顾满身厮杀过后的尘土,飞奔着过去抱住自己的兄长。   聂司河看着小纪,说笑着:“都快做新郎的人了,还弄得衣衫破烂。”小纪微笑不言语。石越湖和关客鹭已经被陈蓥拉到一边,问了他们是否受伤,又看了看施摇光,看着姑娘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了心。   秦嫣也习惯了翟容不在场,他跟旁人身份不同,还是要顾着高昌那一头的。   他们骑马向着河西而去,云开山下都各自分手。纪倾玦要早些赶回北海,筹备婚事;关客鹭和石越湖一个是掌门,一个是副掌门,长久不回山门,需要快些将巨尊尼已经完全歼灭的喜讯带回中原江湖;白鹘卫们则要回到中原去复命;陈蓥打算带着施摇光去岭南转一圈,如今暮春,路上走个一个来月,正好赶上吃荔枝……   翟容在高昌的事务是承启阁另一个系统的事情,要动用的不是这拨歼杀巨尊尼的人手。秦嫣一个人向高昌过去。   经过处月部落的时候,她发现除了一些部族牧民和一部分桑迟将军带领着的守军,鹿荻他们都不在了。一问之下很是受到了惊吓:翟容被高昌公主麴鸿都出卖,如今他假冒高昌驸马的事情行将大白于天下。目前他被高昌明成宫的重兵围在了宫城西侧的仙人承露台上,翟容点燃了储备在承露台上的狼烟,吸引了高昌一带各处兵马前往。   郎君带着几个人,已经在承露台上困守了三天三夜。   鹿荻看到高昌明成宫的狼烟,带着军马赶过去救人。放了消息给秦嫣让她尽快赶到高昌城去助阵。   秦嫣一个人轻骑出云开山麓草场,过百水川,进入高昌地界。焰火一般的红山旁,她已经远远看到了处月部军队的深蓝色旗帜。处月部落尚未接近高昌王都,便被她追上了。郅别也穿着图桑将军的铠甲,骑马行走在鹿荻身后压阵。   风声嚣张中,鹿荻手中握着一卷细黄纸,上面是翟容写给她的密信。   高昌发生大变,高昌国的何去何从对整个西域东端都会有莫大的影响,翟容也将大致意思都陈述给她听了。翟容希望她能配合他完成此事,从此与唐国建交,他可以许诺处月部落将得到一定的好处。   可是,鹿荻心中是犹豫的。   即使在处月部落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去与唐国建交。只因她的父王步陆孤以节曾经与唐国将军秦允安作战,并且因此部落受损,自己也受伤。   此后,处月部落遭到大雪灾,终于元气大伤再也不能回复。父王也在郁郁之中告别的了人世。鹿荻也认可,这件事情,是父王受了星芒圣教内奸的蒙蔽,主动攻击唐军所致。可是,她仍然非常排斥唐国。   而翟容写给她的信函里则十分清楚。   娜慕丝只是眼睛因一些特殊缘由变成了蓝色,整体依然是个中原姑娘的模样。当年步陆孤以节攻击的唐国将领,正是娜慕丝王妃的亲身父亲!娜慕丝尚且不在意当年步陆孤以节偷袭秦都督军营之仇,与鹿荻交好,鹿荻又有什么理由放不下这些过往恩怨呢?   而且,如果不是由于娜慕丝,处月部落怎么可能如日冉升?这封信中,实情与威胁相并举,鹿荻基本没太多的选择。   这位张驸马是否真假?   在麴鸿都公主喊出“伪驸马”的真相之后,这位张驸马就立即登上了位于明成宫西侧的仙人承露台上。一时间高昌谣言纷纷而起:有的说,驸马是伪冒的,而承露台高高在上,只能等他被困死之后,揭下面具定能真相大白;有的则说,承露台上的驸马的确是张定和,麴智胜继位在即,他却跟别的部落女人有了私情,公主不能忍耐,以此举杀驸马泄恨……总之,各有说辞,难辨真伪。   鹿荻再次看了看手中的绢纸,点个火折将其燃尽。   这个男人的心,真的太脏了!   娜慕丝那么单纯的姑娘,怎么会遭了这个瘟,什么都让对方知道了?鹿荻不由自主对自己的王妃泛起一层同情心来。同情心刚刚起来,就看到一匹白色的快马向着处月军队飞奔。   那马蹄细长、奔跑如驰的模样,鹿荻还没认出来,她身下的大黑鸟先欢腾起来。不安地点了几下马蹄,马眼凸出直直地看向前方。   白小飞依然高傲,菱形的马眼随意瞟了大黑马一眼,就擦到它身侧去,完全不理会大黑鸟的热情。大黑鸟身在主人的控制下,不能完全将头跟过去,只好不甘心地舔着白小飞的马臀。   秦嫣在鹿荻面前停下:“张驸马到底如何?吃苦不曾?”   “张驸马是你什么人?为何对你的事情了如指掌?”鹿荻终于逮到当事人说话了。   秦嫣说:“是我郎君。”   “什么?”鹿荻喘一口气。   “敦煌城外,石/国使者的马队前,你也是见过他的。”   多年记忆瞬间重合。鹿荻怔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她现在总算搞清楚,娜慕丝心心念念的那个郎君,就是这个冒牌“张驸马”;也是那年在敦煌城外看到的那位凶神恶煞的美貌小郎君。   果然是恃美行凶!鹿荻真是佩服自己当年就有这样的判断。当年看他生得貌美如花的,还小小肖想了一把。如今是被这男人生生恶心到了。驸马?还他娘是个驸马?鹿荻愤愤不平地想着。侧头看到,娜慕丝头戴着斗大的绿帽子,还满脸等着接新郎的神态,这姑娘胃口真好。   鹿荻真有拿根铁棒敲醒她的想法。   “到底怎么回事?”秦嫣没有得到鹿荻的正面回答,也知道鹿荻对于那位“张驸马”始终有些成见。   “娜慕丝,你那郎君你好好收着,万事你都要夫唱妇随地顺着他。千万别跟他犯别扭,不能惹得他生气跟你闹翻。”   秦嫣没听出鹿荻话中套着冷嘲热讽的味道,心不在焉说道:“那是自然,我会好好待他的。不跟他置气,做他喜欢的事情。”   “心那么脏的男人,运气还那么好。”鹿荻一口老血憋回去,喉咙里呛出腥气来:“好好好,你们夫妻好好恩爱去!”鹿荻命令军队向高昌国都进发。   日暮时分,处月大军来到了高昌城外,只看见城外如沸如潮,站了无数军队。鹿荻吩咐停下马步:“如此大的阵仗,这是怎么回事?”秦嫣看到,城墙下的军队服色各异,似乎有好几个国家的军队都过来了。鹿荻再次产生被欺骗的感觉,不知道送到她手中的绢纸,那“伪驸马”到底在西域发了多少份?被他诓来了多少军队?鹿荻看了一眼正露出焦急之色朝前看的娜慕丝:可是娜慕丝只有一个,女人应该只有一个罢?   念头还不曾转定,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是焉耆女王!你们将定和公子放下来,否则我们焉耆国血洗高昌!”鹿荻一看,一个满身白狐毛的女人骑在一匹白璧似的战马上,正在举剑叫阵。   “……”鹿荻和秦嫣面面相觑。在鹿荻的眼中,娜慕丝又带上了第二顶绿帽子。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叫起来:“卓虔商前来捉拿张定和,高昌国人若杀不了这个妖孽!就让我们疏勒国武士来动手!”秦嫣回头一看,是传说跟张定和有染的疏勒国王后的……嗯,丈夫……   “……”鹿荻和秦嫣再次面面相觑。郅别从后面挤上来,跟鹿荻并排,见到如此情形不禁大声道:“哇!这个男人这么风骚?”   “郅别!别乱说话,那是我夫君。”秦嫣试图阻止己方人员的胡说八道,只看到郅别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了她一番,迅速回头对鹿荻道:“汗王,你可再不能喊话了。这也太难看了吧?”   其实,在场过来搅浑水的,跟张驸马没有男女纠葛绯闻的邦国和部落的首领更多。奈何,人总是容易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情/事,吸引牵制住。   疏勒、焉耆这两个西域小国的军队此刻在这里,吸足西域各部族的眼眸,占尽无限风光。   “鹿荻……”秦嫣发现,鹿荻果然是不能喊话了。如果喊话,就变成处月王妃与伪驸马也有染?秦嫣终于发现了翟容在西域的名声,混得是有多烂了。   鹿荻狠狠瞪了她一眼,此刻她下定了决心:与唐国建交就建交!豁出去了,她一拍白小飞的马臀,对秦嫣道:“宝贝,你快上吧!”忍不住补一句,“这等男妖孽,你自己好好收着,别再放出来祸害人世!”   高昌王都之外,明成宫之下,万军争相上前。   高昌驸马是否是冒牌者,直接牵涉到无数邦国和部落的利益。有的想要证明张定和是伪冒,先前他与他们划定的国界、制定的邦交国策,都可推盘重来;有的则要保证,这驸马无论真假,他原先所定下的一系列伦策依然保持正常运行,以维护己国的利益不损失。   云深雷声响,重兵不断在压境,随时会引起哗变,造成多国混战。正在难分难解之时,只听见处月部一阵大轰。   一个身着紫裙的女子踏空而上!踩着无数军卒的头盔尖顶,向着仙人承露台的高处猛扑过去。   高昌王都下,迎来更大的一片哗然:时罗漫山的女战神,处月部落的王妃,也、也、也……与高昌驸马有染?众人目光转向鹿荻。   鹿荻不知羞耻地傲然挺直在自己的坐骑大黑鸟上!   而大黑鸟……则羞赧地低下马头。 第170章 终章   秦嫣先观察了一番形势。   各国兵马都在高昌王都之外, 无法进入。与四周各部落的军队相比,高昌大军明显兵力更为雄健。他们身上的铁甲、兵器,身下的马鞍、掌中的辔头, 显得构造精致、杀伤力强大。他们形成一个稳固的铁铸人墙, 将诸多外敌挡在外面。   仙人承露台则高高耸立在明成宫墙外,上面火焰缭绕、乌烟滚滚。   这承露台, 以巨石、木柱铸造成为一个展臂奉盘的仙人模样。只有一条通道贯通仙人体内。仙人塑像上,一面方圆三丈多的承露台里, 是一间精致的小木阁, 供人在其间祝祷祈露所用的。屋顶设有玉盘, 以接仙露。   如今已经被麴鸿都以火箭射中,高昌春夏之际又是干热的气候,很快木阁燃烧成大火。远远看去, 犹如一位长立仙人手持参天火盆。   远处宫城内,亦有团团浓烟而起,看方向是祁云殿。从那黑浪翻天中可以看出,祁云殿估计也已经化为断屋残垣了。   秦嫣目光回到承露台。   翟容他们已经被困承露台三天了, 高昌军方见久攻不下,便组织了攻城器械在不断捶打承露台的仙人立身部分,要将承露台整个掀下来。   在高昌军人的呐喊声中, 那沉重的撞击,每一次冲撞在石砌、木桩围固而成的仙人塑像上,便会撞下大片石块。整个仙人台下,灰屑飞扬, 浑云蒸腾。   而那仙人塑像随着这些撞击,在风中摇晃起来。上面的承露盘也发出吱吱嘎嘎,底座即将断裂的恐怖声音。   在上面的人已经岌岌可危了。   秦嫣不再等待,身形一纵,从面前各部落的军队上方横掠过去。   在高昌守军的大声呼喝攻击声中,她人如轻燕过湖、蜻蜓点水,从千军万马之中,踏着众人盔甲尖顶。在狂蜂般箭矢的阻挠中,冲入了明成宫。衣裙摆动,又踏点在仙人承露台光滑的墙壁上,裙袂一展,飞上了承露台。   秦嫣拨开阵阵箭雨,抵达了承露台上。   只觉得眼前红黄一片,那小木阁烧得如火如荼,整个承露台上燎烤得满目焦黑。秦嫣钻入黑烟滚滚中:“郎君?郎君?你在哪里?”   翟容和落柯,还有几名承启阁的手下,已经在这里困守了三日。   当初进入高昌之后,他就感觉自己纵然有武功,手下也俱是有实力的人,但是明成宫与普通宫室不同,与其说是一座王城,不如说是驻扎了大批军卒武将的军堡。   翟容身为一名驸马,在军权、政权上都是受着辖制的。如果要哪日除掉他,只需要出动明成宫的军队,那他就插翅难逃了。翟容便以自己体弱为名,建造了这一座承露台,向天求取甘露以入药。这里的通道、机关、布局都是他自己亲自设计。所以,当麴鸿都发难的时候,他立即带着自己的亲信,撤入承露台,以千金顶堵紧通道。   翟容在敦煌城得到柯白岑带来的老国手会诊,已经意识到了麴鸿都对自己下过毒手。他的确考虑过,不顾这个国家的兴亡,直接在麴鸿都不曾发难之前,及时撤离。这个做法,对他个人和他的手下而言,会减少危险。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既然在这里五年多,哪怕麴鸿都不愿意合作,他也要有始有终地再送这个国家走一程。   这是他曾经答应过张定和公子的诺言。男人当一诺重千金,一诺轻性命。更何况他有若若,这个已经是放眼西域最顶尖的高手?只要拖个几日,若若一旦回到这座王城,一切都可以翻盘。   此刻小木阁燎烧地摇摇欲坠,储露的玉盘中,水已经即将用完。浓烟似一条乌龙缭绕在高台上,好几个承启阁高手已经因吸入黑烟,而躺在地上人事不知了。翟容和落柯更是因为带着众人抵抗那些试图从小道上冲上来的高昌军卒,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翟容也开始了犹豫。   他还藏着一部分暗手,可以让他们上来营救自己。可是,这些人武功有限,下面军队遍布,翟容假冒张驸马的事情一定会败露。到时候,他以张定和的名义与诸多部落、邦国签订的协议、制定的邦交国策,都会毁于一旦。整个西域不知会走向悲辛莫测的何方?   翟容的心情仿佛面前的火光,橙紫不定、明暗混乱。面前的燎天大火与天上的暮云相连,仿佛是一片五色祥云。   祥云中,忽然浓烟破开,他看到若若飞了上来!   站在远处的鹿荻又叹了一口气。   郅别问她什么事情?鹿荻道:“上回娜慕丝跟我成婚大礼时,曾经说过,希望她的夫君可以骑着高头大马、脚踏五色祥云将她带出去。”她愤懑地指指上面,“你瞧瞧,如今这都是怎么个阴阳颠倒的局面?”郅别哈哈大笑:“汗王的王妃都这么可爱啊!难怪我越来越喜欢你!”鹿荻气得白他一眼。   承露台上,果然骑着高头大马、脚踏五色祥云的只能是苦命的若若。翟容心中欣喜若狂,从地上爬起来试图冲过去。谁知腿一软,又跌了下去。他们仗着承露台的地利优势,高昌军卒拼了这三天,已经力竭伤重了。   翟容伏倒在地上,喉咙里如同堵着一团火辣辣的毛团,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徒劳看着若若焦急地在黑烟中寻找自己。   “郎君!郎君!”秦嫣到处翻找着,小木阁焚毁之后,不少焦黑的木柱散落倾倒,四处又躺着一些同样被炙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也有受伤的人。她着急起来了,毕竟被如此多的强兵轮流攻击了那么久,她会不会来晚了?承露台上的人穿的都是祁云殿的服饰,秦嫣曾经跟着翟容在他的寝宫中没日没夜地过了几日没羞没臊的日子,能认得这些人是翟容的手下。她发现还能挽救的,便半拖半扶着将其带到距离火源比较远的地方。   可是一直找不到郎君。她也知道他的秉性,因为自小学武有极高的天分,每次作战,他都会主动在最危险之处。这回怕也是如此:“郎君?你在哪里?”   躺在地上的翟容,将手中的一枚玉哨颤抖着放在唇边,吹动起来。他的肺部也都呛满了烟尘,吹了半日那声音也是很细弱的。   “郎君?”秦嫣先是很着急,过了一会儿,想起他是一个懂得未雨绸缪之人,她在高昌那几日,他也是有很多机会可以离开高昌的。可是他既然没有选择出去,多半也是有准备的。她静下心,以自己的阵师之耳目,在呼呼燃烧的承露台上,寻找着踪迹。   承露台下,不时传来令人心悸的重响,那是高昌军队继续在以破城机械,击打仙人塑像躯体。秦嫣脚下的承露台也随着这些声音,隐约发生了晃荡,似乎很快就要倾覆了。正在这时,她听到微弱而异常的声音。她连忙寻声而去,果然在承露台朝下的通道下,躺着一个人。   上面一段火星四溅的木柱子,不堪焚烧断裂,喀拉拉地正在倒下。秦嫣一个鲤跃冲上去,抓住翟容迅速将他连抱带滚,逃出了木柱子砸落之处。烧得黑焦斑驳的柱子带着熊熊烈火,在他们身后砸下,顿时碎成无数火块。   秦嫣揉开这人的脸面,脸上的胶皮合着鲜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不过她的手指摸过他挺直的鼻梁,很快就摸清楚这是自己夫君,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这才松了一口气。将他带到暂时没什么危险的地方,自己继续去搜索,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她的援救。   翟容人手本来就不多,此刻也就除了落柯,只有另外两个承启阁的高手尚活着。秦嫣从接露玉盘中找到一些残存的露水,泼在他们的头脸上,他们很快就清醒了一些。   翟容对她道:“若若,你先带我下去,把高昌军队的吸引走。这三个人才能有机会逃走。”他埋伏下的其他人可以接应落柯他们,毕竟落柯他们不是高昌人的目标。翟容的手下他都是选择了跟高昌军卒体态一样雄伟的男子,很容易混入军中。   秦嫣点头:“如何吸引军队?”   “你要对台下说几句话。”翟容的喉咙被秦嫣用玉露水清洗过之后,依然沙哑得可怕。   救人而已,还要多嘴多舌个什么?   翟容道:“跟他们说,你我早已两情相悦……谁……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秦嫣觉得在那么多人面前吼这句,显得很羞耻啊!翟容推她:“这关系到高昌的未来……若若!”话未说完,一股血沫涌出他的嘴角。   翟容让她说这句话,要将真假驸马之疑,混淆为宫闱之争。   这些年,驸马掌握高昌大权,同时暗地扶助小王子麴智胜推行“桑麻令”、“渠水法”。这两个新法,要求各大世族、门阀不得全盘把控高昌的资源,开放门户,鼓励普通民众耕种、务商,增长平民财富。因涉及到各世家利益,翟容以张驸马的身份,佯做不同意高昌颁布新法,已经成为反对一方的精神领袖。   双方斗法尚未有个分明,张驸马若出了这等宫闱不修的事情。高昌的民心倾向,可以在此刻有了个结局。   对于麴鸿都,本来翟容还是希望她能够安定大局的。   现在她如此疯狂,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中。这些年,他与红豆公主共同掌权,他离开以后,一部分势力很有可能被这个女人所用。他要彻底瓦解她!   翟容决定,索性让整个高昌都认为她因驸马移情别恋,已经入魔。如此一来,翟容等于直接剥夺了这个女人对高昌国的话语权。   “若若,”他痛苦地咽下血沫,“快!”   “很要紧吗?”   “要紧……咳咳咳……”   秦嫣按照他的要求,扶着翟容立到承露台的边沿。两个人颤巍巍站在承露台狭窄的扶栏上。   秦嫣道:“台下给我肃静!”   她是有红莲之力的人,陡然发话,顿时纷杂的高台下为止一震。   秦嫣站在风烟乱舞中,一头长发随风飘动:“我与张、张驸马,早已两情相悦。今日我带他离开此处,谁敢阻拦,杀无赦!”   王都内外,立时仿佛狂风卷过一般,众人皆沸腾了:本来以为疏勒国和焉耆国的绯闻已经很现眼了。没想到没有最现眼,只有更现眼。堂堂处月王妃,公然打算私奔?   鹿荻的坐骑大黑鸟,头低得更低了。郅别斜头看鹿荻:你王妃当着这么多部落和邦国的首领,给你戴绿帽子了。   鹿荻皱眉,迅速配合翟容先前给她写的信函做戏,指着承露台,破口大骂:“娜慕丝!张定和!奸夫淫/妇!太恶心了,来人,给我拿下这对狗男女!”   黑头和胖鱼早已被鹿荻通好气,黑头挥拳道:“王妃,您不能这样啊!汗王待您情深意切,你怎么可以如此过河拆桥?抛弃亲夫?”   胖鱼死死拽住自己汗王的坐骑,那肥胖敦实的身子,勒得大黑鸟直翻嘴皮,他道:“汗王啊汗王——你不能冲动啊!处月部落千人还需要汗王护卫,汗王千万不能身涉死境啊!”胖鱼抖动肥肉,大呼道:“郅别将军,快将汗王架回去!不能让汗王冲动!”   郅别伸手拦住鹿荻,将她往身后拖,同时命令军队前队变后队,整装返回处月部。他抱着鹿荻的腰,忽然发觉她的身体和男人比,很有几分异样。   处月部落里人吼马嘶,正在一片混乱之中。郅别懵了,撒开手瞪着鹿荻。   鹿荻反而猱身上前,拉住郅别的头,用力咬下去,亲了个够之后撒开他:“老子从此以后,只睡男人了!”   啊?!   ——在此围观的众多部落和邦国的首领们,再一次跌落了一地眼球。   郅别一头雾水,扬起双眉,眼睛边上的疤痕在战火中闪闪发亮。鹿荻挥起宝刀:“走,回部落!我们处月部从此跟高昌国势不两立!”   那边,“处月王妃”已经带着“高昌驸马”跳下了承露台。   秦嫣人在半空,打个呼哨,白小飞穿越万众黑流向着他们过来。大黑鸟尚在替自己主人媳妇被拐而沮丧着,抬头看到白小飞又要走了,马眼都红了。可惜马嚼子掌控在鹿荻手中,不能挣脱出去。   秦嫣带着翟容坐在白小飞的背上,将马钩上的长刀□□,对翟容道:“你抱住我,我带你冲出去。”   翟容脸上的胶皮已经被烈火燎烧得几乎融化了,脸上黑一道灰一道,显得很是狼狈。身上穿的白色厚织丝袍也已经全被血染红。从高处跃下,他又有伤口震裂了。血水沿着他破损的袍角滴落下来。   他抱紧若若的腰,秦嫣在众多兵马冲杀着。   麴鸿都一看翟容被带下去,手指指着那个方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将驸马夺下来,我来证明给你们看!他就是个假冒者!”   “都给我住手!”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传来,麴智胜道:“张驸马宫闱不检点,我王姊身心受创。来人,将公主送回凤嘉宫修养!”   麴氏麴鸿都尖叫反抗起来,披发乱服。几个强壮有力的妇人上前,将公主带回深宫中。   麴智胜站在高昌军队前,看着那匹冲下王城的白马。   他本来对于这个驸马是否假冒,的确也是想一探根本。当处月王妃带走驸马这一瞬间,看到那个女人如此高妙的轻功,麴智胜已知,驸马之真假无法查探了,既然如此就收手吧。   他深深再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背影。   五年来,亲自教自己治国、理事的驸马彻底离开了。离开之前,驸马还顺便将公主弄疯,打击了公主一系的势力;留下一个崭新的高昌国给他。如驸马所言,高昌是他们麴氏政权的责任,如何走下去?接下来就是他肩头的担子了。   “鸣金,收兵!”麴智胜握拳道,小王子发话,高昌将领们立时都传令,护卫王城,谨防外敌。阵势立即收缩了起来。   高昌守军虽然停住了攻击,其他部族中,想杀张驸马的势力依然不少。秦嫣被重兵围困住了,焉耆国军队在赫连成城的指挥下,拼命想过来援救。奈何距离遥远,眼看两人一骑要陷落。   此刻,所有的攻击都落在了秦嫣和翟容这边,承露台上便再也没有强大的压力了。待到小木阁渐渐焚毁,承露台上的悄然飞起数条黑影,将落柯等人带下了这座烟火燎烧的高台。   落柯他们刚离开,只听见高台发出一声可怖的巨响。   承露台下偏细的支撑处,终于被高昌军卒弄断了。承露台发出令人惊惧的声响,咔咔咔向着地面倒去。地面的军卒护着自己的主将,不断呼叫着、撤退着。   承露台整个盘子都跌了下来,向着王城下砸过来。   秦嫣之所以带着翟容到此处,就是知道承露台即将倒塌,此处即将大乱。   如今见承露盘仿佛一个巨大的飞盘向着自己的方向呼啸扑来,便从白小飞身上腾空而起,一脚将白小飞踢得飞奔出去。   自己则带着翟容跃上了那个正在不停向着山下滑溜下去的承露盘上。包围住秦嫣他们的军队均大惊失色,众人纷纷嘶吼着拼命退却。   秦嫣已经立稳了。   她立在盘子的前方,仿佛乘风破浪一般飞速向前。前方的万军汇聚,被那风驰电掣、狂泻不止的承露盘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承露盘带着秦嫣他们轰开一条血路后,依靠本身重力,从高昌王都下疯狂冲出半里多地。撞在一带高起的矮戈壁山壁上,才在震动中慢慢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白小飞在他们的另一侧,仿佛天马一般破空而至,秦嫣带着翟容从碎裂的承露盘上下来,再度跳上白小飞的马背,两人一骑,穿过层层浓重的硝烟,向着戈壁深处,绝尘而走。   张定和公子生前说,当年高昌国为何会发生政变,究其原因有两条。   第一条是世家势力过大,令普通民生无法得到滋养,需要颁布新法重固国本;第二条是与图桑族关系过密,而图桑族为游牧族,与高昌治国格格不入。要想高昌长治久安,则要拔去世家一部分利益,同时与图桑不能太过亲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定和公子愿意肝脑涂地。   若若带着翟容千军中穿透而过,没有半丝草叶沾身。   高昌驸马的真伪,从此在西域成为了悬案。处月部落配合翟容上演了王妃当众与人私奔的这场双簧,高昌民心也将与图桑族难以亲近。   秦嫣骑着白小飞,沿着云开山麓,向着深山一路狂奔。所有西域的故事,都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郎君,我们直接回中原!”秦嫣刚说完,感到后背一阵黏腻,转手摸到一掌血,“郎君?”   “我还好,”翟容轻声道:“去处月部落。”   “去处月部落?”   “我刚与处月汗王闹翻,你也刚反出处月部落,去那里目前是最安全的。”翟容说,“等我伤势好一些,我们再回河西。到时候,去吃小纪的喜酒。” 第171章 番外一   傍晚, 草原上的牧民正在赶着牛羊群缓缓回来,宁静了一整日的部落里顿时马嘶人叫起来,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大娘打孩子, 那孩子声音嘹亮, 哭得惊天动地。   秦嫣抬起脚,将毡包前的皮帘子一脚关上。右手的篦子放下来, 换一只手掰着辫子。   翟容不耐烦道:“到底要梳多久?”   秦嫣松开编到一半的发辫,拍了他一下头皮:“你还嫌烦?图桑人的发式都是这样梳的。是你受伤不能走远路才过来的, 否则直接回河西了好不好?”   “我又不想出去。”翟容在毡包里, 这几日被服侍得很周到, 黑头、胖鱼本来对于娜慕丝“仙女”就很崇拜,如今一看,郎君也是貌若仙人, 服侍得更来劲了。正牌主子鹿荻如今的姑娘身份,这两个心腹也大约知道了,目前他们俩将正牌主子丢在一边,争先恐后要在翟容面前示好。   小毡包里安静了一会儿, 翟容咳嗽了几声。   二十天前,他们两个从高昌王城逃出来,进入了处月部落驻扎之处。   秦嫣先将白小飞和翟容留在一个处山林中, 她前去找鹿荻。鹿荻刚刚带着郅别和大军回到部落,还不曾喘上一口气,陡然闻得这一对在高昌城墙上“出尽风头”的“私奔货”,居然“恬不知耻”要躲在自己部落中养伤?鹿荻扶着郅别的肩头问:“小狼崽, 你说说看,我们要不要留他们?”   秦嫣在心中要吐了,小狼崽?她还真这样称呼人家了。郅别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对鹿荻道:“能在西域闹出这么大动静的男人,你还是收了吧。说不定以后他知恩图报,我们还能有些好处?”   “恩将仇报怎么办?”鹿荻凑在郅别肩头,“你负责?”   “我负责就负责。”郅别是个憨厚的年轻人。   鹿荻追问:“如何负责?”   “……”郅别还没搭话,秦嫣已经转身出去了。鹿荻的姿态很明确,人就是想跟自己的新欢调个情,其他事情她一概不管。还口口声声“爱江山不爱美人呢”!秦嫣想,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   秦嫣自顾自去叫黑头,清理出来一个合适的毡包,别让旁的族人留心到了。同时问胖鱼拿了两件可以遮挡掩面的衣裳,回头再看一眼鹿荻和郅别,两人根本就没兴趣搭理她的事情,正小声商量着什么。秦嫣耳力好,听见鹿荻在问郅别:“你觉得我穿哪种女装比较好看一些?”   “我还是觉得你男装顺眼一些。”郅别实言相告。   鹿荻拉起他就往自己的王帐里走:“走走走,去看看。”   秦嫣叹口气,继续自给自足地解决将翟容秘密带入部落,同时安排舒服他的吃住与养伤的问题。好在黑头和胖鱼还是比较能干的,总算给她安排妥当。黑头跟她一起潜出部落,因为白小飞在部落之中还是一匹非常显眼的马匹,它当着众人的面将翟容和秦嫣带走,不能让它太快回到部落中。好在处月部落里大小依附的部族也并不少,黑头能够帮助秦嫣找到合适的地方安排马匹。   黑头路过马厩的时候,看到大黑鸟一脸孤单、落寞、空虚、冷的样子,顺手摸了一把它的马鼻子。大黑鸟忧伤着长脸靠在黑头的手心中,忽然马眼一闪,发现黑头身边披着斗篷遮盖容颜的……是处月王妃?大黑鸟立时精神过来了,打着喷鼻凑到秦嫣的面前。秦嫣摸摸它的马鼻子,示意:白小飞过几日就会回来的,你稍安勿躁。   大黑鸟咧了咧雪白的马齿,方才的落寞劲儿顿时少了些许。   秦嫣和黑头悄悄离开部落,找到了躲在附近的翟容,两个人用一匹枣红马,将翟容放在马背上,趁着夜色遮头回到了处月部落。   这几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郎君恢复了一些精神。秦嫣觉得翟容不能总是关在毡包里,打算带他出走走,见见阳光。他本来小时候肤色就比较白皙,不过那时候活泼结实,白得挺好看的。如今数年敷着胶皮涂着脂粉,满脸都是久不见日光的菜色。尤其是在仙人承露台上的一战,更是失血过多,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得很。见他能走动了,就想带他去看看草原风光。   他的五官倒是不用掩饰的,整个西域认识的那张脸,跟他自己完全不一样。随便装一部假髯就可以了。只是一头汉人发髻要不得,秦嫣想给他梳成图桑人的发辫。结果人还不耐烦了。   秦嫣放下手中编的辫子,转个身子在翟容面前跪坐下来,双手抄在他的肩头,歪着脑袋看他的脸:“郎君,你不要担忧,图桑人的发式虽则梳起来麻烦,但是其实梳理的次数不多的。你忍一忍,给你梳好以后,你一个月都不用梳了。”   翟容也歪过头,顺着她的头部方向看她的脸:“若若,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图桑人一辈子就洗三次澡,出生一回、成婚一回,临终一回?”   秦嫣连连摆手,道:“鹿荻这边靠近河西,也有不少唐国风俗传过来。而且,此处天山融水并不少,哪有如此夸张?”   “我看那个胖鱼的味道就很难闻,”翟容道,“你每日都凑他那边吃瓜子,没闻出来什么吗?”   巧了,秦嫣有阵师之耳目,或许是这两方面的能力被锻炼地过分突出,她的嗅觉反而显得有些迟钝,浓郁的脂粉气还让她感觉特别反感。此刻她笑道:“就郎君长了个狗鼻子。”   翟容笑:“我狗鼻子是不是?狗才长狗鼻子,嫁给狗的又是什么呢?”   “……”秦嫣发现,这人还不能随便骂,骂完了都会回到自己的身上。她挪过来一些,靠在翟容身边,“我也知道,你更习惯唐国的生活,哪怕在西域,高昌国也是汉人政权。祁云殿里也都是汉人的起居用品。等你伤好一点,能走远路了,我们就离开此处如何?”   翟容这些天,见若若在这里如鱼得水,那些鹿荻的心腹对她亦是赤胆忠心,想到若若回到唐国,反而未必有如此潇洒愉悦,心中有些担忧她会不会最终选择留在大漠。   他在唐国还是有着一摊子事情的:盲了目的嫂子,正在读书的轶儿也才十二岁,北海门的师兄弟……还有,圣上说过,待他在高昌的事情基本了结,回到河西之后。先前翟羽手中掌握的商道资源和密谍资源,圣上要全部交回到他手中。   “若若,我从来没问过你喜欢何处。”翟容看着秦嫣,“你喜欢哪里?”   “当然喜欢唐国。”秦嫣挑起细长的眉,她可是清楚记得自己七年前,长清哥哥为了让她能够狠下心逃离扎合谷,将她安排入敦煌刺杀石/国使者的任务时,她随着一路接近唐国,心中是多么愉悦。她也记得,自己跟着丝蕊一起在蔡玉班里挂风铃、穿木屐、在浴斛中洗沐……那时种种欢快的心情。   她当然是想回到唐国的。   “长清哥哥也是出身唐国的楼兰族,还有我父亲、义兄他们都在唐国。我当然要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翟容抱着她的脊背:“等回了唐国,我帮你将长清哥哥找回来。还有平安,如今交托在唐国可靠人手中照顾着,他们每个月都给他散功服药,如今他不再流绿血了,你也要回去见见他。”   “嗯!”秦嫣点头。   毡包的羊皮门卷外传来了声音:“秦姑娘,黑头给你们送晚饭了。”在现在的处月部落,秦嫣外出都会化妆遮盖一下,黑头他们都喊她秦姑娘。黑头走进来,放下茶饭,是鹿荻从河西让人带来的唐国食材和食具,虽然跟高昌宫中的奢侈华贵不能相提并论,不过也可见鹿荻他们的诚意。翟容许诺给鹿荻,与唐国建交之后,会有很多有益于部落发展的好处。鹿荻虽然仰仗着秦嫣和郅别两员猛将,可以在时罗漫山有了名声,一个部落的真正长久发展,还是需要更多的支持。   秦嫣闻了闻饭菜的味道,似乎在担心翟容又嫌弃那些大漠牧民的气味。翟容早已一把拿过吃了起来:“若若,你别忘了,我也混在牧族中混了好几年。”秦嫣叹气,再次见他的时候,他香粉铺地、脂粉满身、熏香盈袖,弄得她都闹不清他的本来面目了。   “好吃吗?”秦嫣拿着蒸饼问他。   “挺好的。”翟容很给面子地吃了起来。   “吃完了我帮你将头发梳完,然后我们就睡了吧?”草原的仲春,正是冷暖舒适的时节,正好多睡睡觉。当然,秦嫣是没什么邪念的,就是陪着他多休息休息。这人将自己掏得那般空,处月部落又草药不兴,不知道养多久才能与他“作威作福”。   用完了餐,将饭具推到帐外去等着胖鱼他们来收拾。胖鱼和黑头又扛了一些水来,让两人洗沐一番。秦嫣道:“你看看,你还是快些将辫子梳起来,改日就能去罗什瀑布那边清洗了。”牧人没有多少洗沐的习惯,那罗什瀑布就是翟容和纪倾玦曾经沐浴过之处。那里水温恒定,五个连池自上而下,水质清澈。   秦嫣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将翟容的一头黑发编成图桑人的辫子。拿了一顶浑脱帽在他头上一戴:“说两句图桑话给我听听?我先验个货。”   “无聊。”翟容笑着将头上的浑脱帽一把捋走,直接将她按到卧褥上,秦嫣被他压倒,手中抓起他一根辫子:“你别乱凶我哦,从此以后,我有事没事就能抓你的小辫子了!”   翟容低下头,吻住她的嘴。   彼此缠绵了一番,就互相放松了休息。这些日子两人都是如此睡,想到以后会有长长久久的日子一起如此平静度过,秦嫣心中甜甜的:“郎君,你会不会有一日跟我睡厌了?”   “会啊。”翟容眼睛看着毡包的顶上。   “会?”秦嫣生气正要坐起,被翟容的手臂重新又压下去:“所以你得早点给我生个孩子,将我牵制住。”   秦嫣听这话,又羞又气道:“我也想啊,还不是都怪你?都是你这个人总是不停受伤……都是你!”   “若若,你果然很急着给我生孩子嘛?”翟容笑。   秦嫣发现又上他当了,气得将头拱在他的怀里:“生气了,要亲一亲、抱一抱,才能消气。”   于是,翟容果然低下头,亲一亲她的发顶,再搂一搂她的身子:“还生气吗?”   秦嫣笑:“不生气了,不过要郎君好好休息,然后才会高兴起来。”   翟容捏捏她的手指,没说什么,合目入睡了。这几日在处月部落,仿佛整个西域的风雨都已经与他们无关了。高昌国干脆利落地过度到了麴智胜的手中。   至于麴氏姐弟还会有怎样的作为,翟容已经不需要操心了。如今,巨尊尼这种怪物不会再来扰乱局势了。唐国经过了七八年的休养生息,已经有了足够的财力和军力来着手西域的平定。如果高昌再有影响整个西域道的异动,那就是军对军、政对政的对弈了。   当然,翟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麴氏政权不作出昏聩的举动。他很清楚,高昌如果被唐国以武力征服,那些如今在高昌国实行耕种、经商的高昌国民,将会缴纳沉重的赋税,不再有如今的富足幸福的日子。   他现在已经脱出这件事情了,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祝福这个从汉代起就建国,历经多次荣辱起落的邦国,能够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而今晚,他们俩只需要听着晚风中,虉草叶片轻微的沙沙声;牧族豢养的犬马,在远处草圈里的低吠声;晚归的牧人吹起的筚篥声中,一起度过这个平凡的夜晚。   渐渐一夜快要过去,翟容和秦嫣却被附近一阵争吵声闹醒。两个人从被褥中抬起头,眯缝着惺忪的眼睛去寻找那那片争吵声从何处而来。略听了一会儿,便发现,来自于鹿荻的王帐。秦嫣的毡包与鹿荻的王帐是紧紧相连的。但是帐房都是厚厚覆盖着牛羊皮毛的,一般也不能有多少说话的声音传出来。可见里面吵得有多凶。   秦嫣好奇地推开自己毡包的皮毛卷窗,探出头去听听他们在吵什么?鹿荻和郅别如今蜜里调油的,不知道有什么可吵的。听了一会儿,她笑得裂了嘴,直接倒下来,翟容将她一把接住,他问:“他们在吵什么?”   秦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郅别在说鹿荻,一夜七次还不够吗?鹿荻说,你说过你与我联姻,还为我卖命的。然后郅别就跳起来,说,我只说在战场上卖命,没说在床榻上卖命!”   “……”翟容尴尬了一下,若若如今说话真是半点忌讳也没有了。不过,貌似她本来就一向没什么忌讳。   秦嫣一口气说完,这才发现郎君有点沉默,误会了。连忙腻到他身边,柔声安慰他:“你放心,处月部落的女人,不是个个像鹿荻那般如狼似虎的。”   翟容扯一把她的头发:“你想到何处去了。”   秦嫣揉着头发,问他:”今日精神好些吗?要不要去散散步?”   翟容同意了:“用完早膳,等草场上露水没了就去走走。”他以前可没这么当心自己的身体,如今若若是红莲之力附体,一副长命百岁的样子,他也得好好珍惜。   用完早膳,两个人在草场附近选了两匹脚头迟缓,性子老成的马匹,略微转了转。这两个人都是骑惯了烈马、风驰电掣的人,如今学着缓下性子,慢慢重新看待人世,倒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秦嫣将翟容送回毡包之后,便回到鹿荻那边。   鹿荻正在让黑头烤全羊,拿了一把装饰着猫眼石的弯刀,一块块切着半生不熟的烤肉。往上面撒着香喷喷的调料,对秦嫣道:“你吃吧,你那郎君看起来是吃不得这个的?”   “是。”秦嫣拔出腰带,戳着肉块吃着。   郅别也一边大块切着,大块往嘴里塞着,一边道:“早晨我看到你带他散步了,多大的伤啊,二十来天还走路小心翼翼的?”郅别一般受的都是外伤,身子又强健,多重的伤都是七八天就能上马驰骋了。他不太能理解翟容这种整个经脉都损伤的情况。   秦嫣内心自然是帮着自己的男人,瞪他一眼:“那是被我管着好不好?”心中默默想,郎君年轻一点的时候,凌空数丈、八步赶檐、踏雪无痕,他们是没见识到而已!   鹿荻是姑娘家要细心一些,一肘子让郅别闭嘴:“有吃的还堵不住你那张嘴?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拿着一块肉就给郅别往嘴里塞:“我撒了不少胡羊草末,你尝尝香不香?”   秦嫣看着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样子,笑道:“鹿荻,你不是口口声声爱江山不爱美人吗?现在算什么?”   鹿荻听了笑一下,问郅别:“小狼崽,你是美人吗?”   郅别满嘴是肉,特意狰狞起一张俊脸,道:“放屁!”   鹿荻耸肩,秦嫣只好笑笑:“好了,我要陪郎君去睡觉了。”   “又睡觉?”郅别奇道。   秦嫣看他:“你管?”转身就走了。   郅别注视着她的背影,对鹿荻耳语:“我刚才也不是在乱说话,我是在提醒娜慕丝,她那个郎君身体很差,凡事悠着点。你看看,晚上睡了不算,还要白天睡。”   鹿荻道:“他们只是睡觉吧?”   “你信?”郅别看她。   鹿荻摇摇头,郅别露出一脸恐惧之色:“今日那男人连走路都有些乏力的样子,身子如此差她还天天缠着。你这前王妃实在不是什么好人。”   鹿荻看着他,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处月部落的女人,不是个个都像娜慕丝那样如狼似虎的。” 第172章 番外二   六年后, 一支驼队在大海道上踽踽前行。   大海道是西域道众多分支中的一条,因风沙巨大,爆发频繁而少有商队行走, 不过却是一条抄了近道的路。从这里回河西, 可以足足少走一百多里地。   驼队中,最高的一匹白驼上, 一名女子将脸上遮挡风沙的面巾摘下,露出一张细致柔润的脸。一双眼睛微微含着一点蓝晶之色, 正是秦嫣。   这几年, 随着她远离红莲, 而生活起居实在比较安逸,也不再有惊恐之心启动体内的力量,渐渐恢复了汉人的瞳色。据父亲秦允安说, 她与自己母亲也越来越相像了。至于性情……这个,只要翟容接受,旁人也没什么好置喙的。   翟容十七岁时总想着,要将她带回府中慢慢养大。这一回, 她真的被他带回翟府中养着了。   可惜,翟容非但没能将她慢慢养“大”,反而将她慢慢养“小”了。鹿荻每年来敦煌做客, 都会说,先前翟家郎君待你像待个妹妹,如今怎么像养了个闺女?指责秦嫣,这叫恃宠而“娇”。   鹿荻自己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正式成为了时罗漫山的三王之王不说,也恢复了女儿身。虽则所有人,包括她家小狼崽都觉得,鹿荻穿男装更神气一些,她也始终别扭地穿戴好裙钗。鹿荻的眼神里就是,女人怎么啦?草原上,我鹿荻就是个传奇女汗王!   受此感染,三年前,秦嫣生完第二个儿子以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些年,高昌稳定,西域道上来往商旅比先越发兴盛,放着大笔的赚钱机会和开眼界的机会,而乖乖龟缩在敦煌翟府,这哪里是秦家那个十三娘的做派?加之她想去寻找长清哥哥,缠着郎君分了一支驼队给自己。   这三年来,一共出去了两回。一次最远到了身毒,这次最远到了大食国。秦嫣在大食,买了几个大秦国的裸/体手绘大黄陶花瓶,回家给翟容当做礼物。   几个月前临出门时,俩人刚为孩子们的教养问题,大大争执了一番。   翟容不同意若若带孩子,唐国贵族女子都没有亲自教养孩子的道理,而若若那种脾气……也实在不适合弄孩子,胡打海摔起来比他还狠。翟容如今对两个儿子,可没有小时候自己对待纪倾玦那般凶悍,呵护得不行。   在秦嫣眼中,就是:你爹早晚将你们养废了。还多次得意洋洋表示,自己幸亏去了扎合谷,否则,就她父亲秦都督那种对待小孩小心范儿,估计她也早已被养废了。此话一出,被翟容扇了头皮。还扎合谷呢,想想都心痛死了,这女人还在以此看做当年勇。   那日,秦嫣整好驼队要出发,朝着远处的祁连雪山跺了脚,发誓:不发了大财、衣锦还乡,绝不再回翟家门。   送她出门的翟府上下,从轶儿到翟容,全都一阵好笑。玉嫂子不明白儿子在笑什么,轶儿将字写在母亲的手中,平时里几乎没什么声息的玉青莲也跟着笑了起来。平安看着大家笑,裂开大嘴,笑得脸面像一个踩扁的陀螺。旁边翟家的扈卫们严谨操守,不敢对主母言行逾矩,忍笑忍得腰带都快崩断了。   秦嫣身为主母被大家如此耻笑,是有原因的。   她上一回去身毒,一文钱儿都没赚到,只顾到处转。她的心思是去找长清哥哥,又怕翟容多心。小时候她回去扎合谷救长清哥哥,翟容虽然同意,但因为九死一生,闹得他很心焦。她准备了好几年,是以经商名义出发的。   翟容冷笑,整个西域道的讯息通络都在他手上,她就是掉到山坳坳里,也照样能发了大财回来。   她没发财,那是她在找长清哥哥,又不敢跟他说,免得他“吃醋”?真是奇了,翟容何时吃过长清的醋?他很爱吃醋吗?明明没有的事情!   只不过媳妇儿武功太好,总是呆在府中的一亩三分地,的确太拘谨她了。翟容想着,等西域完全平定了,他就辞官,陪她出去玩。   府中,两个儿子衣食住行有乳母;习武有平安和翟云;习文有轶儿和翟容。秦嫣也不怎么管教儿子,出去散散心就是了。   秦嫣带着驼队出门,翟容带着其他家人回府。   平安一左一右牵了两个蹒跚走路的娃,送回书房给翟容帮他们习字去了,免得跟他们娘似的,五岁还不曾开蒙。   翟容走在旁边,对俩儿子翟歆、翟欩,道:“歆儿、欩儿,你们要记着,多学你家表哥的模样。”   “是,阿父。”两个三四岁的宝宝,雪雕玉砌似的裹着绫罗绸缎,被平安舅舅弯腰牵着,齐声回答。   翟容看见就开心。   歆儿年长一岁,先前秦嫣第一次出门的时候,俩孩子还不记事,也不太记得了。如今知道母亲大人要出远门,到底有些担忧:“阿父,你不担心阿娘路上安危吗?”   翟容心道:一个能将慕士塔格雪峰上的雪崩玩得如白龙过江一般的人,需要担忧安危的不是她,而是那些遇见她的人。他蹲下来,拍着歆儿的背道:“你们阿娘不会走丢的,她以前已经走丢很多回了,被阿父打了以后变乖了。如果这次再敢走丢,阿父带你们一起去找。找回来就打她,下回她就不敢了。”   秦嫣走得不算太远,翟容说话又不轻,她的耳力又很好,听得她身子微微一僵:最近郎君爱好上了打屁股,还要带着儿子们一起打?她忽然开始担心起来了,本来她也承认自己出身扎合谷,此后又是在草原上打打杀杀的,对于孩子们的成长,可能的确有那么点跟唐国不合适。   可是,问题是,郎君这个人也不怎么样?!!   她霍然回头,盯着翟容。翟容站起来,拉着歆儿和欩儿。发现母亲回头,倆娃跟着阿父,一起转身向她。平安傻乐着一起转过来。   平安的粗圆憨厚,越发衬得翟家父子三张清秀的脸如玉一般温润明净。三双翟家人黑灵灵的剪水瞳,童叟无害地对着自己看。   翟容问:“若若,你怎么没有走?”语气之从容自若,仿佛刚才使坏,暗暗威胁她,不早日回家就把俩儿子往歪里带的男人不是他。   “阿娘,再会!”欩儿甜甜朝她挥手,一副她走得越远越好的模样。   秦嫣窒息,倒退一步:“我就去大食物一趟,这个年底尽快回来,给你们带礼物。”   “哦。”父子三人淡淡道。   秦嫣道:“还有……”   “嗯?”三个人明明长得不太像,歆儿像母亲多一些,欩儿除了眼神特别黑亮,谁都不像,经常被秦嫣打趣像隔壁张木匠,然后翟容在卧榻上将她狠掐。但是三人同时抬起半边眉毛的神态……简直是……秦嫣暗叹,不能让儿子们接触父亲太多了,都快不是她生的了。   她斩钉截铁道:“我就出去这一次。以后你们再大一点,我们全家一起出门,如何?”   父子三人互相看了看,点头:“这个差不多。”   诶!秦嫣盯着两个小萝卜头瞪:我可是你们的阿娘。不要学得跟你阿父似的,老气横秋、对别人管头管脚的!   秦嫣说话算数,也实在不放心家里的小萝卜头们。   高价请了几个特别有经验的向导,一路上除了打听消息,其他没什么人烟的道路都毫不耽误。而且,其实也没有完全到达大食的内陆,只不过过了原先的波斯国的一些故城,然后基本接近了一下大食的边境,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那些披着白袍,蓄着短发的大食人之后,便开始往东方返回了。   她看了一眼大食国的风土人情,感觉长清哥哥不大会走那么远,他毕竟是出身中原的人,要他吃那么多奶制品、肉制品,估计他也不会喜欢。   回来的一路上,她尽抄一些近路去。   只怕回家晚了,翟容将两个孩子教得都不认她了。   如今轶儿就很刻板,都快做官了,一脸官腔。小时候那个糯米团子的样子多好玩?她还记得他拖着一个乌丝鸟笼,垂头丧气坐在荷花池边的模样。其实翟家的人都这样,长着长着,就跟翟羽翟大哥长差不多去了。   不行!得赶快回去,再跟郎君努力努力,尽快生个女儿出来。改一改这家子的风水。她一直想要女儿,可以跟她连根连气地对付翟容,结果肚子不争气。歆儿和欩儿那机灵劲,都跟郎君一般无二,弄得府中好似有三个翟容似的。   想想就吓人。   幸亏有嫂子还帮帮她。   羽大哥过世已经十数年了,玉嫂子也不打算改嫁。   秦嫣曾经跟她用手指聊过天,翟羽利用玉青莲进入星芒教的事情,秦嫣也知道得不甚清楚,所以也没多少忌讳。   好在,青莲更多在跟她说的是,她在那座天山小镇上,开了个花店,养了一些奇特的花花草草。这些花草是她这种有些武功的人,才能在绝壁深谷中寻到。那种地方一些过路的商人会猎奇买一点,再加上打猎所得,确实过得很平静。   不过,有一日,看到那个世间最俊美的男人,在她楼下吹笛,她开始觉得,这个世上还有许多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应该去尝试一下。   在星光圣地,受那些红莲滋养,她自己有多少年纪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站出来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她就很愉悦地接受了这个年龄比自己小很多的男人。   这个男人虽然年龄要小她不少,可是他接触的世界要比她宽阔许多。   他的阅历、他的见识、他的谈吐,都让她觉得,人枯守在一隅小天地之中,固然安逸,但也是来此生的一种遗憾。她决定,带着琴娘跟他回家,去见识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青莲在秦嫣手掌中划着:第一次去人多的地方,她完全懵了。   星光圣地人也不少,但是大多都蛰伏在冰室深处。偶然出现的人都屏息静气,不敢多言。而这些在商道上、小镇里的人们,他们是那样嚣张跋扈地高声吆喝着;他们是如此摩肩接踵地互相挤作一团;他们一言不合会满嘴喷沫地吵架……   在那里,她第一次知道了“烟火气”这几个字拼凑起来的真正含义。   她说,返回星芒教是她自愿的,她希望看到这股烟火人间气,可以不被任何怪物所摧毁。   她爱他带她来到的地方,也爱他……   秦嫣给玉青莲带的礼物,是大食国名匠手织的羊绒错花提金地毯。   嫂子受伤以后比较畏寒,这些柔软舒服的绒毯会让她很暖和。而且,这些绒毯的花纹,比翟容给嫂子预备的绒毯花纹更为复杂。她知道嫂子没事的时候,喜欢摸着手边的东西,感受花纹。波斯地区毕竟曾经是一个最奢华的帝国存在的地方,那些手工艺人的作品堪称杰作。   秦嫣整理完给嫂子的礼物,又开始整理其他亲人的礼物。   说实话,自己翟家这帮人,除了送玉嫂子的东西比较有乐趣,其他人送了都没多少乐趣。   平安送他块泥巴也能高兴半日;轶儿只要书,而且是中原圣贤书,几乎没什么好送的;俩儿子送他们玩具,他们还觉得阿父做个竹蜻蜓更好一些……   倒是秦家那一拨亲人,对她送出来的礼物欢喜得不行。无论杯盘盏碟还是小吃玩具,父亲秦允安,继母芸娘,还有弟弟妹妹们,都视若珍宝到处炫耀。所以秦嫣给秦家的礼物都是特别用心的。   最后,她得意地从驼峰中间弯下腰去,抽出那个画着好几个裸/体男女的黄褐色大花瓶。   秦嫣左看看,右看看,很是满意。这东西就让翟容放在卧室中,如此他就再也不能将歆儿和欩儿带入他们夫妻的卧室……然后卧房就是他们的两人世界了。   正在不断回忆和遐想之间,忽然天空阴云密布。   前面向导嘶吼起来:“尘暴来了!尘暴来了!”秦嫣连忙跟着领队一起,安排众人将驼队带到一处地势略平之处,风沙落下时不容易堆积埋人。众人咄咄咄,呼喝着骆驼们跪伏下来。人们从骆驼驼峰旁,翻出粗大的厚麻布,将自己连头带脑地盖起来。   刚将整个驼队都安置好,只听见满世间飞沙走石。   黄沙充满了天地之间,将空气搅得粘稠。   秦嫣用麻布紧紧包着自己,躲在骆驼的驼峰之侧。她的双手抓住麻布,感觉那狂风在不住撕扯她的遮盖物,几乎要将其扯掉。   风沙越来越狂暴。   秦嫣觉得裹在脸面上的麻布都快被掀掉了,忽然她感觉,并不是那风暴在扯她,而是真的有人在拉扯她的麻布。秦嫣知道,风沙陡起,时常会有一些人遮盖物被吹走,然后会就近找个人一起躲避。她便一只手用力拉住麻布,另一只手松开一些。   “哗啦”一声,一个人果然钻了进来。   黄沙在头顶继续呼啸,风如实质,啪啦啪啦不住地拍打着她满身的衣衫。   她跟那个钻进来的人并排安静地坐在骆驼身边。她渐渐发现不对劲,这个进来的人,并不是他们驼队的人。驼队里的每个人她都熟悉了解。大海道这里又是西域道中最少旅人之处。至少在方才尘暴起来之前,她并没有看到其他人来到此处。   她警惕心一起,将手在那人肩背上一摸。   “若若。”那人开口了。   秦嫣略微愣了一下,立即将对方一把推到,扑上去将他按住强吻。翟容挣扎:“麻布要飞了!尘暴要进来了!”   秦嫣拽住这片厚麻布,笑道:“你自己总是责怪我,每次见到你都过分镇定。所以,如今我见你一回扑你一回。”秦嫣说,“郎君,郎君!我们索性就在这里生个女儿吧?”直接在风沙中扒衣服。   “……”翟容紧紧抓住,衣衫被扒无所谓,万一让沙尘暴风都卷走了,成什么样子?   “别担心衣服,我会拽紧的。”闹了一会儿,她道,“要是……有了,就叫她沙生。如何?”   “……”翟容无语,“慢慢斟酌吧。”   身躯高大的白骆驼被一阵推搡,厚密的睫毛扑动着,沾满黄沙。骆驼身边,那团厚麻布包着的两个人,不住蠕动。   翟容特地提前赶到这里来,是因为长清先生回来了。   翟容经过几年的筹备,将翟家洞窟重新启动起来了,准备将剩下的几面墙壁都画完。他四处打听擅长壁画佛像的丹青妙手,从而得知了一名隐居在终南深山的侏儒画僧。   翟容心中一动,立时赶往中原腹地,见到了长清先生。   长清遁入空门修苦行已经数年了,本来嫣儿已经属于他斩断了的俗缘,可是知道妹子复活,长清红尘之缘便又不能了却。他告别深山老寺,跟着翟容回到了敦煌。准备在莫高窟画完几壁壁画之后,才正式与嫣儿告别。   “若若,长清先生会在西南墙壁上画七尊药师菩萨像,如今已经动工了。等风暴停了,我们就回家。”   “郎君,我给你带了这个礼物,你带回府中放在我们卧房里如何?”   “什么礼物?”   秦嫣艰难地从大白骆驼的驼峰里,将那只黄/色大花瓶掏出来。还很用了点内力,在狂风骤沙的轮番扑击下,点燃了一支小蜡烛,给翟容看。   翟容说:“这是好东西啊。”   秦嫣诧异,他不觉得难为情吗?翟容下一句就是:“如今唐国的壁画,比这画得还衣衫少些。”   唉,没羞没臊的唐国人生啊……   ……   ……   数百里外,鸣沙山方圆百里,天降瑞雪。   白雪皑皑的莫高窟里,云满长空雪满庭。数百连绵洞窟门口,悬挂着一串串鲜红的灯笼。画匠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去了。翟氏洞窟里则依然人来人往,有画师在里面不休年节,坚持作画。   十二盏青釉明烛灯,在翟氏洞窟中摇动。   当年,翟容和秦嫣一起画过的天女手持莲花图,在烛光的映照下,花色娇美、天女栩栩如生。而天女像的对面,七尊药师菩萨的画像,已经用炭笔初步起了大致的造型。   天气冷,旁边小僮点了个银炭暖炉,洞窟门口挂着白叠花填充的皮毛暖帘,洞窟中温暖如春。长清手中的墨笔,在粉白的墙面上点上了第一笔轮廓线。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他的嘴角微微弯起。   这里,是他真正走入修行道路的起点。红尘是圆满的,他坚信,自己修行的道路也将走入大圆满。 ================= 本书由 绿青娃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