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董舒董舒123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我郎腰瘦不胜衣 作者:江倾杯 文案   商青鲤隐姓埋名在漠北生活了十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别人皇图霸业里的一颗棋子。   她横刀跃马,想要破开重重杀机。   但是谁能告诉她这个投怀送抱的男人是怎么回事?   他媚眼横江山,笑的恣意又风流,“有空一起拜个堂?”   “……”   排雷:   1v1。江湖+朝堂。温情不虐。   身份蜜汁神秘+不解风情+能动手绝不动口+刀客女主VS身份蜜汁神秘+颜值担当+撩妹技能半吊子+假道长男主 内容标签: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商青鲤。江温酒。 ┃ 配角:花百枝。傅阿骨。玉落溪 ================   ☆、零一。细雨枇杷熟。   歇在肩上的白鸽携了一身江南烟雨掠过千山万水而来。   鸽子落在肩头的时候商青鲤正提了一桶水到院子里,准备把马厩里的马拉出来刷毛。   从绑在鸽腿上的竹筒里抽出折叠整齐的信笺,鸽子抖了抖翅膀遁入云间,倏忽远去。   商青鲤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抖开信笺。纸是好纸,用的是观止楼里十两银子一张的兰花笺;墨是好墨,用的是出云城中价比黄金的云水墨;字是好字,一行簪花小楷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细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   寥寥十字,映入眸里,她长眉一扬,有笑意爬上眼角。   将信笺揣入怀里,商青鲤随手搁了刷子,回房间从箱子里翻出来一块玄色暗绣了云海水纹的布包了几件衣物,又从床头抱出来一个青白色的长方形玉石盒子,盒子上寥寥几笔雕刻出了连绵山峰,玄铁的锁扣上挂着一把鲤鱼形状的小锁,鱼嘴朝上,尾巴略弯,商青鲤从扣在腰带上的袋子里拿出一把钥匙,这钥匙呈鱼钩形状,钩尖正好可以插(进)鲤鱼鱼鳃处的锁孔里去,钩尾上有个小孔,穿了根红色的绳,绳尾坠着绿檀木打磨而成的平安扣。   “咔擦。”鱼嘴微张,吐出了环形的锁梁。商青鲤打开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柄刀,这刀长一尺九寸,刀身收在牛皮打磨而成的刀囊里,只露出一小截刀柄和柄上一枚小小的圆环,刀柄乌压压的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铸成,乍见之下并不起眼。她看了一眼这柄刀,微微弯了弯唇,将盒子重新锁上放在了枕畔。   拿了刀,提了包袱,想了想,商青鲤又提笔留了张纸条用粗陶的杯子压在了桌子上。这才掩上房门,去马厩里将马牵了出来。   出了院门,目之所及便是黄沙遍地,无穷无尽,连着天幕消失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商青鲤翻身上马,轻轻捏了捏马耳朵,道:“惊蛰,我们去长安。”   被唤作惊蛰的马儿甩了甩尾巴,驮着商青鲤一路南去。   ***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沈为君带着商队穿过沙漠还未走出边缘地带,就见着日头落了下去,远方隐隐似是有鼓声响起,他回头看了看随行的牵着骆驼的脚夫们,见他们俱是一脸疲倦,便打了个手势让商队停下,道:“今晚就在这里歇了吧,似是听着关闭城门时的击鼓声了,大荒城闭城向来早,是赶不及了。”   跟在身边的小厮沈七麻利的生了堆火,脚夫们牵了骆驼,让它们围着火堆卧下,三三两两靠在骆驼身上用棍子串着硬邦邦的馒头在火上烤。   沈七递给沈为君一只牛皮水囊,又从包袱里摸出几块肉干给他:“老板,这次您其实不用亲自来漠北道这个鬼地方的…”   沈为君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拿了肉干在火堆旁坐下,笑了笑,没有答沈七的话。   沈七系了包袱,将它重新挂在骆驼背上,堪堪转身便听见有马蹄声阵阵,由远及近,声如奔雷。   眉眼一动,沈七回头看去,就见远远的有一行人快马从沙漠里而来。天色将沉未沉,鹅黄中染了几笔墨绿色的凄楚,马队飞奔时卷起尘沙漫天,沈七瞧了一会儿,没瞧出马上人的样子,索性也在沈为君身旁坐下,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马匪。”   周围脚夫们一听到“马匪”二字,都偏头有些紧张的看着渐渐露出身形的那队人马。沈为君瞪了一眼沈七,也抬眼望去。许是见到了火光,马上人调转马头向着他们的方向奔了过来。离得近了,沈为君能看清领头的是个穿蓝衫的俊俏男子,二十来岁,头束玉冠,剑眉星目。   马队在丈许开外的地方停住了,马上人集体滚鞍下马。   蓝衫男子看了眼沈为君,唇畔扯出一抹淡笑:“原来是抱古斋的沈老板,沈老板不坐在抱古斋里数银子,怎么上这漠北来了?”   沈为君笑道:“左右最近也没什么事,便跟着商队一起来见识下这大漠万里黄沙了。倒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方少堡主,有缘,有缘。”   沈七见沈为君看着那蓝衫男子笑的眼都眯了起来,又听到“方少堡主”几个字,脑海里不自觉蹦出一个人名——方巍。方巍,方家堡堡主方奈的独子,少年得名,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沈七的视线微转,落在了方巍腰间,果然见到他腰带上别着一把折扇,挑了挑眉,沈七又转头看着沈为君,心里想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冤家路窄了。   江湖上都传方家堡少堡主一手扇子耍的好,方巍惯用的武器便是一把银骨折扇,出手时折扇一抖,衬着他俊俏的眉眼,很有些翩翩公子的味道,也有无数江湖女儿为他魂牵梦萦。   后来沈为君凭空出现,沈为君行走江湖时,惯用的武器偏偏也是扇子。哪怕沈为君很少出手,但他寥寥几次出手无一不被旁观者传的神乎其神,而后便有好事之人开始拿沈为君与方巍比较起来。   方巍出生于武学世家,模样生的好,武功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其人难免会有些心高气傲。平素来往的也都是些武林中的世家子弟,其余人他大多是不屑于结交的。   沈为君生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五官除了这双眼再也挑不出任何出色的地方来,但他为人风趣,姿态平和,比起方巍的傲慢,显然沈为君要讨喜多了。   渐渐地,沈为君蜚声江湖,风头比起方巍更胜。时日一长,江湖上就流传出了方巍与沈为君要一决高下的说法。   就在众人都翘首以盼着这场比试到来的时候,沈为君却挥着扇子溜达着在长安城内开了家专收稀罕玩意儿的抱古斋,从此不问江湖事。   出乎沈七意料的是方巍听了沈为君的话以后目光只是在沈为君腰间的折扇上一扫而过,然后坐在了随从点燃的篝火旁,不再接沈为君的话,反而时不时回头向身后暮色里望不见尽头的沙漠看去。   沈七挑了根树枝用来拨篝火,几个脚夫吃完了干粮从包袱里拿出毯子搭在身上靠着骆驼打盹儿。偶有几声隐隐约约的狼嚎传来,沈七见沈为君摊开一本书借着火光在翻阅,往沈为君身边凑了凑,探头看去,见是一本游记,便盯着看了几眼,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忍不住向骆驼身上靠了靠,闭了眼,正想着睡一觉。   骤然间又有马蹄声从身后沙漠里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娇喝声。   “给我抓住它!”   沈七一惊,瞌睡虫霎时跑了个干净。这声音的音色极娇俏,像是个美人。他兴致勃勃转头看去,却见一物风驰电挚般飞奔而来,一个腾身落在了方巍面前那堆篝火对面。   凝目看去,就见它棕黄色的毛发上布满了铜钱般的黑色花纹。   “是只豹子啊…”沈七撇了撇嘴。   “不是豹子。是山狸,也有叫豹猫的。”沈为君合上书,侧目一扫,漫不经心道。“它体型没有豹子大,性子比起豹子也要温柔很多,只是不太好驯服。”   就是这两句话的功夫,紧跟在那只山狸身后的几匹骏马也到了。   沈七抬眼看去,就见打头的那匹枣红色的马上坐了个绿衫女子,面似芙蓉,修眉端鼻,一头墨发半束,斜插了一支七宝珊瑚簪。女子迎上沈七打量的目光,杏眼一瞪,面上现出几分高傲来,轻轻哼了一声。抖了抖手上的鞭子,冲坐在篝火旁的方巍道:“师兄,给我抓住它!”   这声师兄一出,马上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方家堡堡主方奈除了方巍以外,只收了一个亲传弟子,水凝碧。传言中水凝碧是江湖上难得的美人儿,人如其名,温柔似水。沈七心想,江湖传言果然大多都是不可信的,这一瞪眼的蛮横劲儿,实在是看不出半分温柔来。   “就这么只畜生,也值得你追上一天。”方巍看了眼水凝碧,转眸盯着坐在篝火对面的山狸笑道。就见它睁着双圆圆的眼,淡绿色的瞳孔映衬着火光,有幽光乍现。似是感觉到危险,山狸舔了舔嘴角未干的血迹,起身向一侧退了几步。   方巍运气于掌,袖袍微动,抬掌就向山狸劈去。这一掌他只用了一成内力,想着这一掌下去打晕一只畜生应当是绰绰有余,却未料到那只山狸忽然纵身一跃,避开了这一掌。   水凝碧逮住机会,一抖手上鞭子,趁着山狸这一跃的瞬间挥了过去。   “啪。”鞭子不偏不倚,抽在了山狸的肚子上。   “喵呜!”山狸一声痛苦的低嚎,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皮肉顺着鞭痕绽开,渗出的血顷刻打湿了毛发。   沈七皱了皱眉,一柄小巧的飞刀顺着袖子滑落在指尖,他捏着飞刀,犹豫着要不要救下这只山狸,拿眼角余光扫了眼沈为君,却瞥见沈为君的目光越过了水凝碧直直落在水凝碧身后,沈七一愣,顺着沈为君的目光看去。只见四合的暮色里,一匹白马从沙漠里绝尘而来,马上人一身红衣随风猎猎。   白马落蹄似是无声,水凝碧犹自不知,一声冷哼,“畜生……”手腕一甩,第二鞭子又向着蜷缩在地上的山狸抽去。   耳畔这声“畜生”尾音还未落下,沈七便见纵马而来的那人手掌在马背上一拍,轻跃而起,足尖一点马鞍,人已如大雁低飞般从半空掠过,在鞭子还不及落在山狸身上之时稍一倾身抱起瘫在地上的山狸,一手轻轻一抬,不急不缓握住破空而来的鞭绳。      ☆、零二。银鞍照白马。   厚重云层吞噬了天边最后一缕余晖。   沉沉夜色下握住鞭绳的那只手清癯白皙,手指修长如雨后笋尖,指甲修剪的齐整讲究,骨节分明却并不突兀。红色的衣袖从袖口处用一指宽的黑色绑带围着手腕绕了几圈束起了一截。   沈七的视线顺着在空中由上至下绷成一条直线的鞭绳而上,掠过那只生的极好看的手,向来人看去。发若乌丹,以一根红色发带高高束起,发尾落在不堪一握的腰间。两鬓鬓角有几缕碎发在夜风中跳跃。螓首蛾眉,长眉下的那双眼形似桃花,眼尾长而略弯,只眸色微浅,像是空山新雨后的一杯清茶。鼻梁挺直,唇色略淡,一如三月枝头绽放的桃色。   脖子上挂了条白色纱巾,斜襟盘扣长衫衬的她领如蝤蛴。两指宽的黑色腰带系在腰间,右侧腰 带上扣了枚巴掌大的银色袋子。   她立在那里,身旁是燃烧的篝火,炽热的火光与她一身清冷形成鲜明对比。那双本该一颦一笑尽是多情的桃花眼,眸色凛冽,如一湾寒潭,不辩喜怒。   并非是绝色美人,却让沈七看的有些痴了。   这电光火石间的一救一握,快的此间众人都还未曾反应过来,目光落在这女子身上时都不觉稍有愣怔。   刹那沉寂,只听得见大漠深处隐隐绰绰的狼嚎与火舌舔舐上柴禾时发出的声响,在这广袤的夜空下,突生寂寥。   与沈七并肩而立的沈为君此时忽然朗声笑道:“商姑娘。”   他这一开口,便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沈七猝然回神,一听到“商”字,又看了女子一眼,脸上微现诧异之色。商姓并不常见,但天下之大,姓氏之多,商姓本身是不足以让沈七觉得惊诧的,偏偏他前不久见过这个姓——那日整理抱古斋卷宗之时,他曾在一卷只刻了七个人名的竹简上见过“商青鲤”三字。   商青鲤。沈七心中念道。   与沈七一并在愣怔中回神的,还有水凝碧。她乍见自己挥出去的鞭子被人一把握住,那人轻描淡写的一抬手就抵消了她七成功力,心下略惊。此时见握住鞭子的人是个女子,并且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又见到追了大半日的山狸蜷在女子怀里,到底是被娇养惯了,受不得半分忤逆的性子,顿时火起:“你是什么东西?本姑娘的鞭子不是谁都能接的!”   “师妹。”方巍闻言皱了皱眉,盯着商青鲤的目光透着浓浓审视味道。   山狸不安地抖了抖耳朵,商青鲤侧眸望见沈为君,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算是应了他。听完水凝碧的话,握住鞭绳的手蓦地一摊,黑色的鞭绳静静躺在她莹白的掌心,绳上霎时覆了一层透明的冰碴,冰碴自鞭尾而起,顺势而上,合睫间包裹了整条鞭子。   水凝碧只觉寒气逼人而来,不自觉松开了握在手里的那截手柄。一低头却见商青鲤一掌扫过,冰碴子兜头落下,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有块碎冰茬不偏不倚正好落到马眼里,身下的马儿受惊之下一个踉跄,水凝碧直直被从马背撂开。   站在一旁的方巍眉眼间闪过一抹深色,飞身接住水凝碧,扶了她在地上站妥,转头盯着商青鲤道:“极寒内力,敢问姑娘师承何门?”   冷月如钩,在厚重云层里若隐若现。   轻轻抚过山狸的背脊,商青鲤迎上方巍莫测的眸光,道:“要动手?”   她的音色极清冷,像是万载寒川上流淌的冰泉,乍闻如昆山玉碎。   “师兄,她……”众目睽睽下被商青鲤一掌拍下马背,水凝碧自觉有些挂不住脸,满脸羞恼的拉了下方巍的袖子,“她实在是…太嚣张了!”   方巍一时语塞,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或娇或媚,或张扬或内敛,有风月场所里的,亦有常年混迹在江湖的,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在面对他时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女子。他自诩风流,对女人永远不缺乏耐心,江湖风云录里他也是有名号的人物,仰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见惯了女儿羞涩之态,第一次被视若无物,心底不禁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噗。”沈为君戏谑地扫了一眼方巍,笑着在一旁接过商青鲤的话道:“方少堡主向来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想必是不舍得同美人刀剑相向的。”   “自然。”方巍颔首道:“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实在是极寒内力在江湖上极为罕见,方才见姑娘出手,心中惊讶,想来姑娘一身武艺必定是出自名门大家,故而冒昧一问。”   “噢。”商青鲤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抱着山狸转身向沈为君走去。   “……”方巍第一次体味到一拳打在棉花上是什么感觉。   “喂!”水凝碧作势想要拦下商青鲤,“那只山狸……”   方巍不愉地瞥了一眼水凝碧,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商青鲤道:“这只猫,我要了。”   “凭什么?!”水凝碧一跺脚。   “嗯?”商青鲤尾音上扬,似是疑问,又陡然渗出几分金戈之意。   “……”这个女人真是特别讨厌,水凝碧心中如是想。“哼。”她轻哼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拉着方巍坐下。方巍敛了眸光,静静坐在一旁,低垂的双眼里似是掠过一抹异色,又似是什么也没有。   全程旁观的侍卫与脚夫们面面相觑。沈七搔了搔头,对沈为君一挤眼——这妞有味。   沈为君哑然失笑。   挂在天幕上的那弯冷月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桎梏,泠泠月光下一匹白马“嗒嗒嗒”从沙漠深处走来。   沈七认得正是商青鲤骑的那匹,马蹄声很轻,离得远了几不可闻,听到蹄声时它已慢慢溜达着到了商青鲤身边。先前远远见着它,沈七只知是匹白马,这会儿尽在咫尺,看清了它的模样,不免一惊。   这马神清骨峻,耳朵略尖,长长的鬓毛披散着,四蹄上都有一圈卷毛,通体纯白,色如冬日雪。马背上的马鞍,鞍檐上用烂银镶嵌了青玉,玉石颜色通透,淡淡的烟青色。马鞍上一边挂了个玄色的包袱,一边挂着枚用打磨的极好的牛皮缝合的刀囊,刀囊里插着把只露出一小截刀柄的刀。和刀囊一起挂着的,还有个牛皮的水囊。   不仅仅是沈七,在场所有人见到这匹马都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照夜玉狮子。”沈为君一摸下巴,绕着马走了一圈儿,啧啧叹道。   “惊蛰。”商青鲤开口唤道。   惊蛰伸长脖子,探头向她怀里看去。大大的眼睛里印出可怜兮兮的山狸。   商青鲤从马鞍上取下水囊,又顺手从包袱里抽出一条帕子,拍了拍惊蛰的额头,惊蛰甩了甩鬓毛,退后几步,卧在了一只骆驼旁。商青鲤走到火堆旁盘腿坐在了沈为君对面,将山狸放到腿上,拔下水囊的塞子用水将帕子打湿。   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离得稍远些的方巍不禁侧目看向商青鲤,这酒像是从香味里就能尝出辛辣来。   “竟然是酒。”沈七小声嘀咕了一句,瞄了一眼商青鲤,道:“这酒……是烧刀子吧?”   “嗯。”商青鲤将水囊放到一边,拿用酒水浸湿的帕子慢慢将山狸毛发上的血污拭去,酒液渗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刺激之下山狸猛地一颤,“喵呜……”   爪子“呲啦”一下将商青鲤的衣摆勾破。   商青鲤轻轻揉了揉山狸的脑袋,像是有温柔从指尖流泻而出,另一只手丢了帕子,从扣在腰间的银色袋子里掏出一枚细颈玉瓶,倒出些白色的药粉涂在了清理过后的伤口上。   随着她的动作,一旁始终盯着她看的沈七眼疾手快的拽过沈为君将将从包袱里取出来搭在身上的那张毯子,将毯子一卷,递给商青鲤。   沈为君:“……”他好笑的瞪了沈七一眼,默默又取了一张毯子搭在了身上。   黑色的毯子轻而柔,用红色的绒线勾了大簇大簇的红花,商青鲤微讶,抬眼便见蹲在身侧的少年眉清目秀,澄澈的眸子里满是拘谨。顿了顿,她接过毯子,道:“谢谢。”   “啊……不用不用。”沈七摆了摆手,有些受宠若惊。   商青鲤用毯子将山狸裹住,只露出一丁点儿脑袋,山狸的两只耳朵一只被裹在毯子里,一只堪堪露出,它偏头凝视了商青鲤片刻,温驯的闭上了眼。商青鲤拍了拍山狸的背脊,像是在哄一个婴儿入睡一般,透着些安抚之意。山狸低低喵了两声,渐渐便真的睡过去了。   桃花眼里有笑意乍现即逝,快的不曾让任何人捕捉到。   商青鲤轻轻一瞌双眸。   一夜无话。   晨光熹微,她睁开眼,此起彼伏的鼾声里沈为君等人俱是闭目而坐,懒得去计较他们到底是在假寐还是在瞌睡。她起身牵了惊蛰,抱着山狸自行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商青鲤翻身上马,纵马向大荒城而去。   大漠里的晨风透着些料峭之意,天光乍破,商青鲤的身影渐行渐远。   身后不知何时睁开双眼的几人脑海里不约而同想到一句诗——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零三。春去且由他。   出了大荒城,向南行二百来里,便是天枢城。   天枢城是漠北道辖内十城之首,北楚建国以后将全国划分为九道,“九道十城三十二县”之说由来已久。   所谓“九道十城三十二县”,即一道辖十城,一城辖三十二县。   因此天枢城不仅要治理辖内三十二县还要监管其余九城,是以素有“塞外第一城”之称。   信马由缰跑了小半日,商青鲤在快要进入天枢城的时候从惊蛰背上跳了下来,她抱着睡醒了从毯子里露出脑袋的山狸,牵起缰绳,看了眼天枢城高大的城楼,跟着人流在守卫的注视下进了城。   城里熙熙攘攘,临街而建的茶肆酒楼鳞次栉比,漠北多风沙,一眼望去所有建筑物都呈一种沙黄色。   商青鲤牵着惊蛰,沿着城内四通八达的小道七拐八拐,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家远离闹市的客栈。客栈不大,紧挨着一间破旧狭小的酒肆,门口有一棵合抱粗的枯树,树枝上挂了两面彩旗,一面写着“客栈”二字,一面写着“酒肆”二字。   将惊蛰牵至树下,商青鲤把缰绳随手搭在树梢上,从马鞍上依次取下包袱与刀囊一只手握了,抱着山狸进了客栈。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堵半人高的黑色柜子,右手边是扇只容一人进的门,门上挂了厚厚的门帘。   屋内光线略暗,柜子上趴着个看不清样子的人在睡觉。商青鲤握着刀囊,用露出来的那小截刀柄敲了两下柜子,刀柄与柜子摩擦出“砰砰”的沉闷声响。响声惊动了睡觉的人,他抬起头,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半眯着眼睛向商青鲤看过来。   她原本挂在脖子上的纱巾在赶路的时候被她用作面纱遮住了口鼻便于挡住马蹄奔走时溅起的尘沙,此时只露了半张脸。   那人却一眼将她认出,半眯着的眼“唰”的瞪大,惊喜道:“商丫头!”   “姜叔。”商青鲤眉眼轻弯,清冷的嗓音里难得有了温度。   被唤作姜叔的男人单手一撑柜台,一个旋身落在了商青鲤身边,伸手接过商青鲤手上的包袱与刀囊,道:“这是准备去哪儿?”   “去长安。”商青鲤揭下纱巾道。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她上下打量了为她提着包袱的人两眼。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永远一身靛青色粗布长衫,下巴上始终有未修理干净的胡茬。   她不由得想起初到漠北那年,她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寻着酒香在旁边的酒肆沽了酒,出酒肆的时候与醉汉撞上,那醉汉骂骂咧咧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提起,是酒肆老板听到声音急急忙忙从二楼跑下来救了她。   那人一身靛青色粗布长衫,下巴上一层青黑胡茬,抱着她向醉汉赔了不是,将她抱到后院,放在院中石凳子上,而后坐在她对面冲她笑道:“这才多大的丫头啊,就学会喝酒了。”   她解开挂在腰间的小小酒囊,拔出木塞,咕咚一口,冰凉的酒水顺着下巴淌下,滴进领子里,冷的一哆嗦。“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他失笑。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道:“我叫姜亓,是这家酒肆和隔壁那家客栈的老板,你呢?”   “商青鲤。”她道。那时她还没有千杯不醉,还喝不惯漠北的烧刀子,酒劲上头,她盯着姜亓看了片刻,突然又道:“我叫商青鲤,我……没有家。”   姜亓怔住。再没了笑意,神情似悲似喜,小小年纪的她看不分明。   后来她年岁渐长,某日再想起那日姜亓那时的神情,突然就读懂了姜亓眉眼间未说出的话——那种神情,叫感同身受。   姜亓道:“小丫头片子,以后叔这里随时给你留一间坐南朝北的大屋子,想住就住着。”   转眼十年。   姜亓没有食言,客栈里最好的那间房他从来不出租。坐南朝北,有一扇大窗户,房间里用长毛羊绒给她铺了地毯,红木雕花双开门的大衣柜,美人榻,梳妆台,寻常人家女子闺房里有的,都给她置办了。尽管她之后来天枢城的次数并不多,但那间房始终有人定期清扫,保持整洁,等着她随时入住。   “丫头,来。”姜亓一手拧了包袱,一手掀开厚重的门帘,冲商青鲤努了努嘴,示意她进去。   商青鲤眼睫一颤,点了点头,略一低身从掀开的门帘下钻了过去。   门帘后是木质的楼梯,直直通往楼上。姜亓放下门帘,带着商青鲤上了三楼。   漠北这边的楼房普遍不高,三楼已是顶层。   穿过走廊,姜亓推开走廊尽头右手边的那间房,商青鲤抱着山狸缓步而入。   她径自将山狸放在床上,转身时姜亓已将她的包袱刀囊搁在了桌上,站在桌旁盯着床上从毯子里跌出来的山狸笑道:“这猫可不常见。”   “留着养?”商青鲤走过去将包袱解开,从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里摸出个信封,信封里是厚厚一沓信笺,她抽出其中一张信笺递给姜亓道。   在被褥间拱了拱脑袋的山狸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喵呜喵呜”叫了好几嗓子。   它伤口还未愈合,声音低哑,有气无力。   “哈哈…小东西不乐意呢,你还是自己养着吧。”姜亓笑了笑,接过那张信笺,垂目一眼扫过,唇边笑意蓦然无踪:“丫头……这……”   “无碍。”商青鲤拍了拍姜亓的肩膀。“照着方子抓,依旧是五碗水煎成一碗水。谢谢姜叔。”   “唉……你这丫头,跟我道什么谢。你啊……我这就去配这些药材,稍后我让小二给你提几桶水上来,泡个澡,好生歇着。”姜亓摇了摇头。   “好。”   姜亓转身出门,将房门带上,站在走廊上又低头盯着手上那张写了几味药材的信笺看了一会儿,无声叹了口气。他将信笺捏在手里,慢慢走下楼去。   有风透过窗户袭来,吹起信笺一角,依稀可见上面写着“砒(霜)三钱,曼陀罗一钱……”   泡了个热水澡,商青鲤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拿了干帕子擦了会儿头发,又给山狸清洗了一下伤口,重新上了遍药。   在盆子里净手时姜亓在外叩门,道:“丫头。”   “姜叔。”商青鲤拿帕子擦了手,抬手拨了下披在肩头的长发。   姜亓推门而入,一手提了个三层的食盒。   他把食盒放在临窗的茶几上,揭开盖子,第一层里是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将这碗药取出。又打开剩下两层,取出一碗米饭,几碟小菜和点心。“先吃点儿东西吧。”   商青鲤抱着山狸在茶几一侧的躺椅上坐下,拿筷子拨了饭来吃,又从碟子里拣了肉干喂山狸,道:“姜叔,吃了么。”   “早吃过了。”姜亓坐下道。   “嗯。”商青鲤不再说话,专心吃饭与喂猫。   待用完饭,她将吃饱了的山狸放到躺椅上,端起那碗药凑至唇边一口饮尽,她看了一眼手中空碗,道:“这碗……”   姜亓将几上碗碟收进食盒,又接过她拿在手里的碗放了进去,道:“放心吧丫头,你的药每回都是叔亲自煎的,煎药的罐子,盛药的碗,你用过之后叔都收在箱子里锁住了,旁人不会接触到的。”   “好。”商青鲤脸上染了抹淡淡的笑意。   拿盖子将食盒盖好,姜亓倾身推开窗户,转头刚好将她脸上未曾散去的笑意看在眼里,她本就生了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只是常年不苟言笑,总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而此时她眸里流转的笑意却生生将那层疏离撕破,平白让人生出亲近之意:“丫头啊,你怎么突然要去长安?”   近黄昏,日头已西,有霞光晕开,映红了半边天。商青鲤的目光落在天边晚霞上,道:“见朋友。”   “哦?朋友?”姜亓眯了眼,沉思道:“长孙冥衣?不对!那厮不可能跑去长安。”   “嗯…不是…”商青鲤道:“很久前的。”   姜亓眉眼间添了抹讶色,又被他极好的掩饰了过去,他心想,很久前的朋友,很久……到底是多久?听商青鲤这语气,只怕是来漠北以前认识的人了——十年,确实是很久前了。   “这一去长安少说得一个来月,这会儿春天才堪堪结束,等你回来估计都盛夏了。”姜亓温声道:“我前几日托了商队去南方给我捎几坛桃花酒回来,等你回来了陪叔一起喝一盅。”   “好。”商青鲤应道。   姜亓又道:“在酒肆里总是听来往商人提及长安如何繁华,丫头,你去了回来可得好好给叔说说。”   “好。”   “叔今年的生日你陪叔一起过吧,丫头。”   “好。”   姜亓突然伸手一揉商青鲤的头发,长叹了口气,道:“丫头啊,不知道为什么,叔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商青鲤握住姜亓揉她头发的那只手,捏了捏他的手掌,道:“没事的。”   翌日。   她收整好行李,与姜亓道了别,带着那只山狸,离开了天枢城。   出了城门,商青鲤瞧着不见尽头的官道,低头对抱在怀里的山狸道:“小家伙,再不要往人多的地方跑了。”   她将山狸放到地上,转身准备上马,山狸晃了晃尾巴,抬起一只爪子搁在了商青鲤的鞋面上。   爪子刚刚在晨间尤带水汽的泥泞路上踩过,在她以银线暗绣了云纹的红色鞋面上印出一枚精致的棕黄色梅花。   “……”商青鲤伸手将山狸抱起来,点了点它的鼻子:“跟我?”   “喵~”山狸亲昵叫唤。   “嗯。”商青鲤跃上马背,笑道:“你就叫酱油吧。”      ☆、零四。风涛但愿无。   商青鲤抵达长安已是半个月后。   长安城中,八街九陌。她在漠北生活多年,见惯了边塞野云万里无城郭的广袤,入了城乍见这软红香土,有片刻失神。她突然想到,上一次来长安还是在四年前。   牵着惊蛰,抱着鞭伤近乎痊愈的酱油,商青鲤身处闹市之中,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一身风尘,清清冷冷站在大理石铺就的街道上,似是与这繁华都城格格不入。   长安城为长安道十城之首,长安道又称京畿道,而这长安城,便是北楚国都。放眼望去,长街十里,商铺林立,其兴盛程度,可见一斑。   驻足了一刹,商青鲤握着缰绳,转身拐进了主道一侧的一条巷子里。顺着这条长长的巷子走出去,便远离了城北闹哄哄的商市,直接到了城西。   城西与城北一样也是商市,但相对城北而言,城西倒是雅致清净的多,一来城西的铺子多是些卖古玩字画的,二则城西的酒楼食肆都是些达官贵人好去的地儿,普通百姓大多消费不起。   商青鲤在一家酒楼门口停下了脚步。   这座酒楼处在城西主干道的一个拐角上,上下三层,碧瓦朱檐,朱红色雕了几株缠枝牡丹的门大开着,门口左右各站了个小二,两人年岁看起来差不多大,都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穿着一模一样的藕色上衣,腰间一条同色宽腰带,下着长裤步履,一人在左肩一人在右肩搭了条白色长帕子。   两人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凡是有人抬步欲进酒楼,他们便冲那人一躬身,齐声道:“欢迎观临。”   若是有人出来,他们也一躬身,又齐声道一句“谢谢惠顾”。   商青鲤看着觉得有趣,轻轻一挑眉。她抬眼向挂在屋檐下的那块匾额看去,见它以黑檀木为底,上书“缕缕炊烟”四个描金大字,这四字似是执毫之人一笔写就,从起笔到落笔一气呵成浑然一体,笔锋苍劲有力,字迹清峻却不潦草。   好字,商青鲤心下不禁感叹了一把。   她的视线扫过这四字,落在匾额左下角的烫金花纹上。花纹简单却古怪,两条歪歪扭扭的线,中间由上而下画了两个看不懂的符号。   这样的花纹商青鲤并不陌生。四年前她在沈为君抱古斋的匾额左下角见过,而她扣在腰间的银色袋子里躺着的那枚小小的青金石令牌背后也有着同样的花纹。   “客官可是需要饮马?”见商青鲤直直盯着匾额看,站在门口左手边的小二笑眯眯的凑上前道。   “嗯。”商青鲤把缰绳递给他,道:“嫩草。”   小二笑弯了圆圆的眼,双手接过缰绳,看了眼惊蛰,赞叹道:“好神气的马。客官您放心,保准给您用最好的草料喂养。”   “有劳。”商青鲤取下包袱与刀囊,摆手阻止了另外一个小二要躬身的动作,带着酱油进了大堂。   饭点还未到,大堂里人不多。商青鲤选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小二递给她一本精巧的册子,又提了壶热水将桌上的茶具烫过,将茶壶里注满水,取过白色薄胎细瓷杯为她倒了杯水。   商青鲤把册子摊在桌上,翻开封皮,见是一本画册。只不过画的不是锦绣河山,也不是如花美眷,而是一盘盘珍馐美味,每一幅画旁边都用蝇头小楷标注了名称与主要食材,看得出画这画的人手法极好,笔触细腻而真实,观画便觉色香味浓,勾人食欲。   “……”   商青鲤哑然。   小二见商青鲤对着册子发呆,便在一旁笑道:“客官可容小人推荐几道菜给您?”   “不用。”商青鲤将整本册子翻到尾,修长的指尖在画册上随手点了几下,道:“羊方藏鱼、群虾戏荷、酥卷佛手,就这些。”   小二在心中重复了两遍菜名,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言罢收了册子,躬身退下。   酱油从商青鲤怀里跳到桌子上坐下,舔着爪子洗了下脸,喵喵直叫。   商青鲤用手指搔了搔酱油的腮帮子,取下覆在脸上的纱巾道:“有趣的店。”   酱油一偏头,抱着她的手指用牙齿轻轻啃了啃,甩了甩尾巴。   它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结了厚厚的痂,伤口周围的毛发被商青鲤修剪干净了,远远看去从背脊到腹部禿了一大块。商青鲤抽回手指,掏出帕子将沾在指头的口水擦掉,伸手摸了摸那层痂,心中思忖着她用的药应当不会留疤,等痂脱落了过段时间约莫就会长出新的毛发。   商青鲤早前观察了酱油一阵儿,见它体型娇小,远远不及成年山狸的体型,想来应该是刚出生不过几月的小猫。当初从水凝碧手中救下它不过是心生恻隐,临时起意,没想过会养着它。此时见它坐在桌子上睁着双淡绿猫儿眼看着她,样子实在是乖巧,心中倒是真的生出些喜欢来。   细看它棕黄色的毛发上点缀着或大或小的铜钱似的黑色斑点,前额到颈部有四条深黑色的纵向条纹,胸腹部、四肢内侧以及下巴上的毛发却是白色的,两眼内缘上也各有一条白纹。它耳朵小而尖,眼睛大而圆,淡绿色的瞳孔直立。尾巴很长,超过它身长的一半。   生来就是野性十足的模样,比不得家猫的温驯。   商青鲤伸手拿起桌上装了水的杯子,摊开另一只手的手掌,掌心朝上,五指并拢向掌心微蜷,将杯子里的水往手心倒了些,凑到酱油嘴边,酱油吐出舌头舔了舔。   水顺着她掌心的纹路淌下,一滴滴砸到桌子上。   小二很快就把她要的菜呈了上来。她拍了拍手,将酱油从桌子上抱下来放到腿上,小二把菜摆到桌子上之后便退下了。   商青鲤第一筷子探向了那道羊方藏鱼,羊肉酥烂味香,内藏鱼肉鲜美,她眉间舒展出惬意的弧度,吩咐小二取了个空盘子送来,把鱼头拨到空盘,又将盘子放在了桌子左边的那条长凳上。酱油蹭了蹭她的腰,从她坐的这条凳子上跳了过去,张嘴咬住鱼头。   用完饭以后小二把桌子收捡干净,她又叫了壶碧螺春来喝。小二给她换了套精致的茶具,她一手握着茶盏,一手从扣在腰间的袋子里摸出那块青金石令牌把玩。   蓝紫色的石头上溅了点点金星,如夜空璀璨。石头被打磨成了三角形,正面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层层鱼鳞,背面雕刻的是却与这家酒楼匾额左下角一样的古怪花纹。   她指尖把玩着令牌,想起《石雅》中有云:“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   色相如天,自古天为上。   因此这青金石多为皇族所喜,在民间甚少得见。   四年前商青鲤得了这枚令牌,看了两眼便随手收在了袋子里,虽觉青金石难得,也并未生出太多想法。一个月后偶然在抱古斋的匾额上见到那古怪的花纹,觉得眼熟,掏出令牌瞥见背后花纹,两厢对比竟是一模一样,心中觉得奇怪,便收了令牌进了抱古斋,然而她上下溜达了一圈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反而因此认识了沈为君。   今日又在这家酒楼的匾额上发现了同样的花纹,商青鲤虽然看不懂这花纹的意思,但也隐约明白了这花纹应当是一个印记。凡是商户匾额上有这花纹的,背后应该都是同一位东家。   思及此,商青鲤眸色微深,看来……当年赠她这枚令牌的人身份并不简单。   她指尖轻叩桌面,转而又想到她常年生活在漠北,中原之事与她向来是没什么干系的,那人究竟是何身份,她是没有必要去深究的,至于这令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她一试便知。   喝完一壶茶,商青鲤拧了行李,抱起窝在她腿上睡着的酱油起身去柜台结账,结账的时候她刻意将令牌掏出来看那掌柜的作何反应,果然见到掌柜的脸色一变,说什么也不肯收她的银子。   走出酒楼,小二已经把惊蛰牵到门口,又殷勤的接过她的行李替她挂在了马鞍上,商青鲤抱着酱油,翻身上马,坐在惊蛰背上,她盯着手上那枚青金石令牌看了一会儿,将它重新塞进腰间袋子里。   “老板曾说过,凡是手持青金石令牌之人,在老板名下所有产业里的一切花销都由我们承担,实在不敢收您的银子。”   当年救人一命,得赠这枚青金石令牌。却原来,这令牌是给她……白吃白喝的?   商青鲤握住缰绳,驱马而行,不再停留。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想着得先寻个客栈住。   今晚稍作修整,明日恰好二十四,正是赴故人之约的日子。   想到故人,商青鲤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安。   远处城墙巍峨,一片乌云笼在天空,像是要吞噬整座长安城,拂面而来的风里带着些湿气,有大雨将至。她举目一扫街道两侧,选了家客栈打算入住。   一步踏入客栈,她回首再看了眼乌压压的天色,心中暗道,这趟长安之行,但愿没有什么风涛吧。      ☆、零五。生死两茫茫。   入夜,大雨倾盆而至。   商青鲤把笼纱灯罩取下,挑亮了烛火。从刀囊里把她随身带的那柄刀取出,横放在膝上,烛光下乌压压的刀鞘上有银光迸溅。   星星点点的银色在黑沉的刀鞘上闪烁,如繁星映衬在夜空之上。商青鲤指尖触摸上刀鞘,顺着刀鞘掠过护手,落在了刀柄上。   她的手略一停顿,握住了刀柄,“噌”的一声拔刀出鞘。   这柄刀全长一尺九,刀身长一尺三,护手长两寸,刀柄长四寸。刀的护手被雕刻成了龙头的样子,厚三寸,宽两寸。龙头雕刻的极精细,龙须纤毫毕现。整个龙头看起来面目狰狞,似是要吞云吐雾翻江倒海。龙颈连着刀柄,龙头朝下,龙口大张,从中吐出刀身。刀身头尖尾宽,衔接龙口的最宽处一寸七,至刀身三分之一,前半段便开始呈渐细渐弯之势,整个刀身像是从龙嘴里吐出的一枚獠牙。一指半宽的手柄上用黑色暗绣了银纹的布密密匝匝缠了起来,只露出刀柄最末出衔接着的一枚极秀气精巧的圆环。   刀身乍看与刀鞘一样都是乌压压的,看不出材质。但与刀鞘对比便可看出,刀身不像刀鞘在烛光下会闪烁银芒,甚至刀身颜色比起刀鞘来要更沉一些。细看整柄刀,从刀柄到刀尖,都有暗红色的纹路半隐半现,透出一股子的妖异来。   商青鲤用来装刀的刀囊长一尺七,宽两寸二,长方形。这把刀平日收在刀囊里,只堪堪露出了一截刀柄,看不出形状。只有从刀囊取出,才能见到它狰狞的龙头护手,和与刀身一样头尖尾窄形似獠牙的刀鞘。这刀不出鞘时已让人觉得森冷,此时出了鞘,只寒光乍现已让人觉得杀气四溢。   若是有旁人在此,只一眼就能看出此刀气势汹汹,杀伐之气过重,透出让人心惊胆战的不祥之感,常人难以驾驭。   就着烛光,商青鲤用棉布沾了酒将它细细擦拭了一遍。而后还刀入鞘,把它收进牛皮缝合的刀囊里,只露出一小截刀柄和那枚刀环。   她把刀放在枕下,褪去了外衣,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下。酱油趴在她枕头旁边蜷缩成一团睡的正香。   自从四年前从漠北到南诏万里追捕,终于将何君问的头颅斩下以后,商青鲤再也没用过这柄刀。   今夜听着窗外雨声,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想要擦刀。   盯着床顶发了一会儿呆,商青鲤忽然抬手灭了烛火,翻了个身,收起心思,缓缓闭上了眼。   第二日清晨,她抱着酱油去了沉香居。   沉香居二楼的雅间里,她要了一坛梨花白,给自己斟了杯,边喝边从腰间袋子里掏出在漠北时收到的那封传书。   将信笺摊开,她的目光落在了“枇杷”二字上,眸中有温柔掠过。   她想起那年在国子监里听见教书的夫子摇头晃脑的念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小小年纪的她听闻此言,想到的却是流华宫被大火吞噬的那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   忆及往事,心中不免有些难过。忽然听见耳畔有人笑道:“我说怎么不回我话呢,原来在发呆呀。你盯着这句话作甚?莫不是馋嘴了想吃枇杷了?”   她回过神来,见到身旁那人的明媚笑脸,随口道:“我只是在想,若有幸得此深情……”   “噗嗤。”那人捂嘴笑道:“死丫头,这才多大啊,就开始思春了?种棵枇杷树你就感动了?回去我就让人把我院子里的花草全扔出去,给你种一院子的枇杷树,如何?”   ……   “喵。”酱油蹭了蹭商青鲤的腿,她回过神来,把信笺翻了一面,扫了一眼信笺后面“四月二十四,沉香居”八个小字,将它折起来放回了腰间袋子里。   酱油把两只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后爪着地,直立着身子冲她又叫了一嗓子。   商青鲤把酱油拧起来抱在怀里,抬起它一只腿,捏了捏爪子上粉粉的肉垫。   这一日,她在沉香居从日出坐到沉香居打烊,她等的人,却没有如约而至。   出沉香居的时候,已经快到宵禁了。早上出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这会儿天上又淅淅沥沥飘着小雨。街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什么人。   回到客栈,商青鲤把酱油放在床上,她从包袱里翻出一套夜行衣换上,然后静静坐在桌子旁喝茶。   过了一会儿远远传来打更声,她侧耳倾听,一直到打更声响了三遍以后,她起身推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在空中反手一掌,送出的掌风将窗户重新掩上。她站在屋顶举目四顾,想起长安城的格局,在心底计划好路线,确认了一下方向,趁着夜色往城南而去。   城南多是朝廷官员的府邸,丞相府、将军府、公主府等等都建在这方。雕梁绣户,层台累榭,沿途隔三差五便可见到巡逻的皇城禁卫军。   商青鲤踩着屋顶来去无声,很快便在屋顶上见到了对面一座高大的府邸,屋檐下的匾额上写的不是丞相府也不是公主府,而是“玉府”。   玉为北楚国皇姓,除了北楚皇族,放眼天下,能以“玉”为姓的,便只有护国将军府了。护国将军玉千绝,原姓杜,杜氏一门,从北楚开国至今,战死疆场者不知有几,到了杜千绝这一代,兄弟皆故去,只剩下了他一人。后来皇帝感动于杜氏一族忠烈,特赐了皇姓,改杜为玉,并且封了玉千绝并肩王。   蹲在屋顶上等一队巡逻的禁卫军走远,商青鲤从屋顶跳下来,落到玉府院墙下,她绕着院墙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脚尖一点地,便跃上了墙头。   跳到院子里,就着廊上的灯笼,四下看了一眼,满地奇花异草,身边右侧是一座白色的小拱桥,拱桥架在池子上,池子里种了些莲花,莲叶铺了满池。商青鲤认出这是玉府后花园,她站在原地从脑海里搜出十年前在玉府的一些片段,循着记忆上了拱桥。   下了拱桥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穿过一道拱门,又走出长长一条小路,抬眼便见一个独立的院子。院门上挂的匾额上写着“长乐居”三字,院门左右种了两棵枇杷树,大而长的叶子里点缀着黄澄澄的枇杷果。   商青鲤弯了下唇。   她跃上枇杷树,从浓密的叶子里探出头向长乐居里面看去,见院子里黑漆漆一片,她凝神听了一会儿,除了沙沙雨声以外,院子里只有一个人的气息。   眉头一皱,商青鲤正想跳到院子里去看个究竟,便见院子正中的一间房突然打开了门,从门里走出来个人。那人关好房门,掏出火折子把手里的灯笼点燃,然后撑开一把伞,缓缓向外走去。   商青鲤一顿,看身形……是个男人。借着他手上的灯笼照出来的微弱红光,商青鲤看清他穿的是玉府下人的服饰,顺着衣服往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等到那人出了院子,转身正准备将院门关上的时候,商青鲤从树上跳下去落在了他身后,伸手一指头点在他的穴道上,将他定住。   那人开口刚要嚷出声,商青鲤又一指将他哑穴也点了。他手上的灯笼“啪”的摔在了地上,浸了地上的积水,灯笼很快便熄灭了,撑着的伞也一并落在了地上。   “不许出声,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感觉到他的紧张,商青鲤一提他的衣领,将他的身子转过来面对她,道:“你们家小姐去哪里了?”   她说完就伸手解开了那人的哑穴。   那人听见是把女声,心中的紧张之感不由稍褪,闻言叹了口气,道:“小姐?……小姐三年前就去世了啊。”   如晴天空中劈过一道惊雷炸响在耳畔,商青鲤顿时僵在原地。   过了很久,她听见自己涩声问道:“去世了?”   “唉。”那人又叹了一口气,道:“三年前……病故的。”   她冷笑了一声,道:“不可能!你敢骗我?”   “姑娘你若是不信,可以去祠堂看看,小姐的牌位都在那里立着呢,唉……”   直到商青鲤真的在祠堂见到了写着“爱女玉落溪之灵位”的牌位时,她才恍过神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枚装着那封信笺的银色袋子因为换了夜行衣的缘故,没有扣在腰带上。   但她绝对不会认错,那张信笺上的字是玉落溪写的。可是空无一人的长乐居,还有这摆在祠堂的牌位又该如何解释?   商青鲤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桃花眼里窥不见一丝风浪。她盯着那块牌位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祠堂。   她回到长乐居门口,水珠顺着被淋湿的头发淌到脸上,她站在枇杷树下,抹了一把脸,伸手从树上摘下一棵枇杷。   剥了皮,她塞进嘴里。   真甜。   快要五更天的时候,商青鲤回到了客栈。她翻进窗户的刹那,天边划过一道闪电。   雨势骤然变大。      ☆、零六。空江杜若生。   雨越下越大,如银河倒泻,像是要淹没这座长安城。   商青鲤一只手撑了一柄白底绘了几枝墨竹的二十八骨油纸伞,另一只手上托着一个巴掌大的花盆,盆里植物生长正盛。她穿过巷子,直直走向了街道对面的逍遥王府。   她站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之下,目光落在门口一身甲胄左右而立的侍卫身上,二人皆是腰杆挺的笔直,满脸肃容。“劳烦二位向王爷通传一声,故人来访。”   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了一眼。   商青鲤将托着花盆的那只手伸出伞外,道:“可将此物呈于逍遥王,王爷一观便知。”   一个侍卫下了台阶,双手捧起那盆植物,又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眼,道:“你且等等。”   商青鲤颔首。   侍卫捧着植物上了台阶,另外一个侍卫将紧闭的朱红色大门推开一些,他便捧着那盆植物匆匆进去了。   商青鲤淡淡扫了眼再度合上的大门,静静站在原地。   不过片刻功夫,那扇门“轰”的一声再度打开。从门里走出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他高高绾着冠发,如墨发丝服帖顺在背后,一身紫青祥云袍,腰束玉带,腰间垂着一枚羊脂玉的团花玉佩。   他跨出门槛,杏仁一样的眼向商青鲤看过来。   立在台阶下的女子一身红裙,白色的油纸伞下是一张不露悲喜的清冷容颜,冷冷淡淡更胜曾经。只有从那双注视着他的眼里才可以窥见一丝当年的影子,桃花眼里微浅的瞳色像极了他平日里盏中的清茗。   他笑了笑,道:“杜若。”   “好久不见。”商青鲤收了伞,拾阶而上,在他面前站定。   面前这人明明早已过了弱冠之年,身量却比普通成年男子矮了一截,尤其是他生了张娃娃脸,白净的脸上杏仁一样的眼睛里笑意璀璨,秀气的鼻子下是嫣红的唇,笑起来的时候杏儿眼半眯,唇角上扬,纯粹干净的像是个半大的孩子。   逍遥王,玉轻舟。   北楚皇五子,他当年还不到十五岁的时候便封王建府,是北楚唯一一个未及弱冠就出宫建府的皇子。   玉轻舟拨了下腰间团花玉佩下的墨绿流苏,道:“确实好久。”他往门内一抬手,笑道:“跟我来。”   有侍从接过商青鲤手中的纸伞,待她跨过门槛便撑开伞盖过她头顶,随在一旁。   回廊辗转曲折,两畔草木葳蕤。   商青鲤跟在玉轻舟到了王府会客用的花厅,侍从收了伞退下,玉轻舟随身的一个侍卫蹲下来为他弹了弹衣摆上行走时溅起的水花。   有婢女上前躬身道:“奴婢伺候王爷更衣。”   玉轻舟摆了摆手,让花厅里的婢女都退下,冲他的随身侍卫道:“谨言,去让慎行把本王今年收的早春茶翻出来泡两盏。”   谨言转头看了眼商青鲤,目光在她裙摆之上停顿了一会儿,犹豫了下道:“爷…”   玉轻舟顺着谨言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商青鲤红色的裙摆用银线勾了边,上面半明半暗绣了几片叶子,裙摆静静垂下,干干净净一点水渍都没有沾染,丝毫不像大雨天在室外行走了的人。厅外雨声簌簌,他挑了下眉,道:“还不快去!”   禁言面上现出纠结之色,最终还是一躬身出了花厅。   “坐。”玉轻舟道。   商青鲤在主座下右手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瞥见放在身侧茶几上那盆小小的植株,它一枝独生,叶子是长椭圆形,顶端渐尖,尾部渐狭,暗绿色,表面粗糙,叶背与梗上都生有细毛——正是她先前让侍卫呈给玉轻舟的那盆杜若。   她突然就想到了玉落溪。   商青鲤第一次见到玉落溪,是她八岁那年的秋天。   那是她记忆里最跌宕起伏的一年,在火海逃生流落异乡时伤痕累累的她落入了人贩子手里。几经辗转,最后被卖入了玉府做丫鬟。   她顶着一张抹的黑漆漆的脸跟着管事的婆子从偏门进了府,和其她人一样规规矩矩的站在大厅里等着玉府的主子们来挑。   只长她三岁的玉落溪揪着玉千绝的衣摆出现在她们面前,她抬眼便撞见一双翦水秋瞳。   眸子的主人似是愣了下,突然咯咯笑道:“爹爹,她好黑呀。”   玉千绝闻言不咸不淡的扫了眼她,见她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神色看似怯弱,背脊却又挺得笔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道:“去打盆水来。”   管事婆子很快出去打了盆水进来,玉千绝凌厉的视线依旧停在她身上,道:“把脸洗干净。”   她心中想着果然不愧是北楚阅人无数的护国将军,上前两步用水把脸上的灰土仔细擦掉,又退回原地站好。   “你……”玉千绝皱了下眉头,正准备开口。站在他右后方的玉落溪却在此时拽了拽他的衣摆,伸出手,一指她的方向,道:“爹爹!我想让她做我院子里的丫鬟。”   ……   她被留在了玉府。   玉落溪领着她回了长乐居,进院子的时候,玉落溪回过头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了下,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名字。”   院子里一棵桃花树下置了口茶末色的大鱼缸,鱼缸下面是青石板,石缝里生了几棵杜若,结了一串串豆蔻样的果子。   玉落溪一指那丛杜若道:“幽兰旋老,杜若还生。你就叫杜若吧。”   “是。”她垂下眼,尽量做出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努力在玉府扮演好一个丫鬟的角色,但玉落溪却不是一个循规遵矩的闺中小姐。隔三差五带着她翻墙,又不止一次气跑了玉千绝请来教导她琴棋书画的夫子。   后来,玉千绝把玉落溪送进了国子监。   她也在玉落溪的坚持下,被带去了国子监。别人家的丫鬟向来是顺从的在一侧的休憩室里等着自家的主子下学,殷勤的为主子端茶递水。但她却是例外,玉落溪拉着她坐在一旁一起听课,一起吃饭。   玉千绝被封为并肩王,玉落溪虽然未得到郡主封号,但玉千绝位高权重,玉落溪又是被玉千绝捧在手心的明珠,自然尊贵的几乎可比皇室公主。   第一次与玉落溪一起听完课,下学的时候,六皇子玉轻尘凑过来指着她道:“这谁?”   玉落溪晃了晃与她握在一起的手,道:“我妹妹。”   谁都不会明白这三个字带给她的震撼,彼时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有这样一个人握着她的手,声音铿锵有力,说,我妹妹。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所谓的姐妹情谊。   玉轻尘狐疑道:“哦?我可没听说玉将军有个小女儿。”   “我说是就是。”玉落溪道。   “那她怎么还穿着丫鬟的衣服?”玉轻尘盯着她身上粉白色的裙子道。   “我喜欢。”她一挑眉,接过话道。   玉落溪忽然瞪大了眼看着她,她迎上玉落溪的眼,微微一笑。   从那以后,在国子监里背着夫子们她再也不刻意去装成乖顺的模样,冷眼看着一众还不识得愁滋味的勋贵子弟,她把唯一的温柔给了玉落溪。   只有在回到玉府的时候,她才会故作姿态——玉千绝虽然因为玉落溪的缘故将她留在了玉府,但玉千绝并不喜欢她,甚至暗中遣人观察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有天听课的时候玉落溪误以为她喜欢吃枇杷,回去果然把长乐居里的花草换成了枇杷幼苗。   她盯着堪堪冒出来嫩叶的幼苗道:“等它们长成大树再开花结果,你可能都嫁人了。”   玉落溪把手中正在翻的一本书向她掷来,笑骂道:“你放心,本姑娘才不会那么早嫁人呢。”   她伸手接过那本书,随手翻开,见是本今人编写的《九霄志》,第一页上赫然写着“天地分焉,始有九霄。其域也,上下四方,六合八荒,临海水以望,不可知其外。灵气作人,攻伐拓定,部族互战,裂土九锡。……后四国并起,筑边城以合山川之险,划九霄于四土,曰北楚,横扩九霄之四,为天下霸主;曰南蜀,盘踞九霄之三,西南世安;曰东朝,得治九霄之二,使要关凭坚御守土固城;曰西临,分占九霄之一,有明主其上。分领九霄,互不侵扰,百年未尝有战。”   她的眸子里有波光明明灭灭,最终归于沉寂。她放下书,道:“若是我有天离开了呢?”   “你能去哪儿?”玉落溪懒懒看了她一眼,道:“走了也没事儿,枇杷熟了我传书给你……恩……就写‘细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吧。这样你看了就知道我在告诉你,枇杷熟了,你该回来了…怎么样?”   她笑,道:“好。”   再后来。   商青鲤果然还是离开了长安。   再回长安,已是四年前。   她翻墙进了长乐居,见到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玉落溪。玉落溪含着泪抱住她,问她道:“杜若,这么多年你去哪儿呢?当初怎么好好的就不见了呢……我找了你好久……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   她也没忍住红了眼:“对不起…我……”   玉落溪蓦地又笑了一声,道:“你回来早了,那些枇杷都还没开始结果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它们一次都没开花……”   离开长乐居的时候,她给玉落溪留了只鸽子。   最初玉落溪还时时与她通信,直到有次收到玉落溪的传书说家中长辈辞世,要随父亲回老家守孝才断了联系。   收到那封传书的时间,恰好是,三年前。      ☆、零七。长歌怀采薇。   厅外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玉轻舟撑了一只手在椅侧扶手上支起下颚,杏儿眼瞪向径自对着那盆杜若出神的商青鲤,幽幽道:“杜若,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是一样的目中无人。”   商青鲤闻言回过神来偏头向玉轻舟看过去,茶色瞳仁里清晰印出玉轻舟的身影。   她一双桃花眼未曾沾染半分潋滟,此时眨也不眨的凝视着自己,如一口无波古井不带任何喜怒,玉轻舟平白觉得背后似是有阴风刮过,他清了清嗓子:“杜若啊…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证明我目中有人。”商青鲤略挑了下眉。   “…噗…砰…嘶…”听言玉轻舟支起下颚的手忽地一松,下巴不偏不倚正好磕在扶手上。他冷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子在椅子上坐正,抬手揉了揉下巴。“你竟然也会讲笑话了……”   商青鲤用手指拨了下杜若的一片叶子,沉默了一瞬,道:“我此次前来,是想向王爷打探一件事,还请王爷据实以告,不胜感激。”   玉轻舟皱了下眉头,有些不满的横了她一眼,道:“你跟我之间有必要如此生疏么?你忘了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玉落溪。”商青鲤无意去计较他话里的意思,开门见山道。   “玉落溪?”玉轻舟一愣,杏儿眼一眨,反问道:“她不是在三年前就……”他瞥见商青鲤骤然落寞的神色,又转口道:“我知你当年和她感情好,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你……”   “玉府下人说她是病故的…当真?是得了什么病?”商青鲤打断玉轻舟的话。   “这个……”玉轻舟握住腰间团花玉佩下的墨绿色流苏,指尖勾住流苏绕了两圈儿,有些尴尬道:“是什么病我也不太清楚,但当年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束手无策,父皇还下令张贴了寻医问药的皇榜,最后还是……”   商青鲤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深色。   若真如玉轻舟所说,当年张贴过皇榜,这件事长安城中知晓的人应不在少数。想来病故之说,不是假话。但倘若玉落溪真的病故了不在人世了…那封传书又作何解释?   那句“细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是她们彼此间的约定,旁人断然不可能会知晓——也不排除玉落溪后来告诉过别人的可能性。   而那与玉落溪一模一样的字迹…或许也当不得真。只是那样分毫不差甚至连起笔收笔习惯都一致的高明仿写…真的有人能做到么?   传书与她的人又会是谁?引她回长安又有什么目的?玉落溪之死真的不存在任何蹊跷么?   一时间思绪纷杂,她突然想到三年前玉落溪那封传书,敛了敛心神,状似不经意问玉轻舟道:“并肩王三年前可曾告过丁忧?”   “嗯?”玉轻舟不明所以道:“听父皇说玉将军幼时双亲就辞世了,他是在军营长大的,哪里来的丁忧可告?”   商青鲤心中顿起惊涛骇浪——三年前那封传书是假的?是玉落溪骗她?还是三年前那封传书就已经是别人伪造的?又或者……从她离开长安回到漠北收到的第一封传书就是假的?   她心里疑窦丛生,那一瞬她忽然有种感觉,她像是钻进了一张精心织就的大网里,而她将会被这张大网兜住,掷入未知的深渊。   “杜若。”玉轻舟见商青鲤又兀自出神,开口唤道。   商青鲤倾身屈指一弹,将一侧壁上的窗户打开。雨珠被风吹进来,墙根处很快就湿了一片。她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转头道:“商青鲤。”   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玉轻舟偏偏听懂了,他笑眯了眼,唤道:“阿鲤。”   这时谨言已带着玉轻舟另外一名贴身侍从慎行回到花厅。   玉轻舟见他二人空手而来,有些纳罕道:“本王要的茶呢?”   “属下去取茶叶之时,九公主让人摆了茶具在卧澜亭里准备烹茶,听闻王爷有贵客来访,道王爷不妨带着客人一并去亭里饮茶。”慎行躬身道。   “九妹在烹茶?”玉轻舟杏儿眼一亮,上前几步一把抓向商青鲤的手,道:“阿鲤快跟我去卧澜亭。”   商青鲤手腕一缩,避开了玉轻舟兴匆匆抓过来的手,道:“带路。”   慎行闻言踏前一步想要呵斥她的无礼,却见谨言向他摇了摇头,他眼珠子一转,退回一步,将未出口的话咽回了肚中。   玉轻舟手上抓了个空,瘪了下嘴,道:“小时候你也不给我牵手。”他杏儿眼里像是有委屈晕开,故作可怜道:“我带路便是。”   他转身出了花厅,商青鲤眸中有笑意漫过。   沿着花厅外的走廊走到尽头,谨言与慎行各自撑开一把伞随在他俩身旁。穿过草木深深的庭院,入了一道拱门便是逍遥王府的后花园。   商青鲤举目望去,不禁一扬眉梢。倒不是花园里有些什么名贵的花草,而是这王府的后花园除了一个偌大的人工湖什么也没有。正连着拱门的便是一座可供三马并驱的白色石桥,此时她正站在桥上,两边的栏杆上依次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石像。沿着湖载着一株住垂柳,枝上绿叶蓁蓁,长长的柳条直直垂在湖面上。湖里已经铺开了满池莲叶,层层叠叠,在风雨中招摇。   顺着脚下的桥便能走到湖中间白色的亭子里,飞檐下匾额高悬,上书“卧澜亭”三个草书大字,笔锋凌厉,于每个起承转合间锋芒毕露。   “这字写的好吧?”玉轻舟一指匾额道。   “不错。”商青鲤道。   “过奖。”亭子对面连着的是一座同样的白石桥,有人从石桥上走入亭中接过话道。   这人的音色很冷,却又不同于商青鲤的清冷,仿佛是冬季大雪密密匝匝落下却又被肃杀北风卷走,冷而淡,透着些凉薄味道。   商青鲤抬眼看去,来人身形清瘦,却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着一袭样式简单的白裙,裙子上用银线暗绣了竹纹。五官皆是绝色,却又不曾艳到极致予人咄咄逼人之感。山眉水眼,像是清风明月落在眼角唇畔,清贵出尘。   很难想象匾额上那三个凌厉又锋芒毕露的字是出自于这样一位美人之手。   “九妹。”玉轻舟笑道。   亭中铺了一层厚厚的金丝钩花毯,正中摆了一张小茶几,茶几一侧放了一块长方形的碧水石垫,另三侧各放了一个蒲团。   碧水石垫上一个同样材质的精巧茶灶里银炭烧的正旺。   碧水石因其白色的石面上有条条碧纹蜿蜒如流水静淌而得名,其质极坚,民间少有工匠能费心将它打磨成器皿,故而像这样整块碧水石做成的茶灶,也只有在皇室或显贵家里能见到。   “皇兄。”九公主在一个蒲团上盘腿坐下,将一只鎏金的汤瓶注满水放在身侧茶灶上   。   玉轻舟盘腿在九公主另一侧的蒲团上坐了,一指还剩下的那个蒲团,道:“阿鲤,过来坐。”   商青鲤扫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十二先生,在九公主对面坐下。   “九妹从小就与我亲厚,前阵子她染了风寒,我央了父皇把九妹接出宫来府上静养,难得她今日有兴致烹茶,阿鲤你且好好看着。”玉轻舟道。   北楚上起皇帝,下至百姓,都好饮茶,文人雅士之间斗茶之风日盛,在民间亦有“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之说。   “嗯。”商青鲤冲九公主一点下颚,道:“幸会。商青鲤。”   九公主一双漂亮的眼在她脸上停留了一刹,道:“玉折薇。”   玉折薇。   商青鲤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想到当年曾与玉落溪在国子监里念了大半年的书,北楚皇室里几个皇子公主大多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比如,太子玉承川,三公主玉檀桡,七公主玉淮月,四皇子玉轻尘。   但她从来未听说过,还有个九公主。   北楚皇室人丁单薄,玉折薇虽然行九,看上去年岁却比她稍长。算来也该过了二十,应与玉落溪年岁相差无几。   商青鲤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对皇室秘辛生不出探究之意。倒是又在心中重复了一遍九公主的名,道:“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亭外风雨如晦,商青鲤一身红衣与茶灶里舔舐上汤瓶的火舌相呼应,似是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她垂下的发尾被风一吹,青丝跳跃。   她念出这句诗,像是有感于玉折薇的名。又像是只随口一吟。   玉轻舟笑道:“当年父皇抱着襁褓中的九妹,见到屏风上的隐士采薇图,也曾吟过这句‘长歌怀采薇’,到底是觉得‘采’字不雅,遂赐了折薇二字为名。”   商青鲤听罢不免想到少时听书也曾听夫子说起过古时隐士采薇而食的故事,道:“好名。”   正从竹子编成的茶焙笼里将一团茶饼取出来的玉折薇抬头看了商青鲤一眼,忽然道:“商姑娘的名儿,倒是有趣。”   她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在试探商青鲤是否是用的化名。商青鲤一挑眉,只做不知:“过奖。”   一旁的玉轻舟一抚掌,乐道:“我倒是觉得阿鲤与九妹在一起聊天才是真有趣儿。”   玉折薇想到自己先前也同商青鲤这般说了一句“过奖”,也学着商青鲤的样子一挑眉,道:“是么?”      ☆、零八。对雨烹春茶。   玉折薇言罢,将手中那团巴掌大的粉白色茶饼放入黑瓷制成的茶碾中,右手取来黑檀木的茶槌,左手扶住右手有些宽大的袖袍,握住茶槌稍稍用劲将茶饼敲成小块。   “这是早春茶,以白茶合朝露花花瓣烘焙而成,江南道进贡而来,我也只得父皇赐了这一饼,若非是你,我可是真舍不得用来待客。”玉轻舟伸出二指拈起一小块茶饼,凑至鼻端轻轻一嗅。   朝露多生于南方山涧之中,长于早春,只在黎明太阳将升未升时开花,叶长而狭,形似兰草,花开五瓣,因花蕊晶莹剔透似一颗露珠点缀其上,故而得名。朝露花期极短,黎明开花,正午日头高悬时花便开败。   《药经》有云:“朝露,味甘,性平,无毒。治消渴,明目,顺气,有延年益寿之效。”   又因其花期短,寻找采摘不易,向来有价无市。   只是将茶饼敲开,便有一缕缕似有若无的清甜香味钻入鼻腔。商青鲤伸手拿起茶几上一枚兔毫黑秞茶盏把玩,道:“多谢王爷了。”   手上的茶盏入手稍沉,微有压手感。口大足小,形如斗笠。盏釉面颜色绀黑如漆,温润晶莹,釉面上布满密集的筋脉状白褐色纹饰,犹如兔子身上的毫毛一样细,像是有光华流转于上。“王爷收集这套茶具想必是花了些功夫的。”   “啧,我虽好此道,却对茶具要求不高,又怎会花心思去收集这些玩意儿。”玉轻舟把手上的一小块茶饼放回茶碾中,向玉折薇一努嘴:“也只有九妹舍得花心思了。”   玉折薇用茶碾将茶饼碾碎之后尽数倒于一个精巧的黑檀木为框绢丝织面的茶筛中,她依旧一只手扶住袖子,一手轻轻左右晃动。茶筛下置了一个黑瓷兔毫纹的深口盒子,茶末从绢面的缝隙里被筛出,落入盒中。   筛完了茶末,她又取来一把茶刷扫去落在盒沿上的茶末,用一方白色的茶巾拭了手。   茶灶上鎏金汤瓶的腹中水已烧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玉折薇握住把手将它提起,另一只手摆了三个兔毫茶盏在身前茶几上,滚水一一注入。   她往茶灶里添了几块银炭,拿茶瓢在茶灶一侧摆放的一个小竹桶里盛了一瓢水添进了鎏金汤瓶中,又将它重新放在了茶灶上。   明明是极繁杂的动作,玉折薇做起来却不急不缓,她神色专注,不似在烹茶,像是擅画之人在提笔作画,擅琴之人在低首抚琴,令人觉得赏心悦目之极。   商青鲤见她举手间如行云流水,眸中露出些赞赏味道。玉折薇眼角的余光瞥见商青鲤眸中的赞赏之意,心中一动,眉眼间的冷淡稍褪。   她将指腹压在一枚兔毫茶盏的盏壁,见滚水已将整个茶盏烫热,便把三枚茶盏中的滚水都倒了。用一方干净的棉布把水渍擦干,将盒中茶末倒入盏中。而后她取来黑瓷的茶托,将盛有茶末的兔毫茶盏放在黑瓷茶托之上,分别在商青鲤和玉轻舟面前各放了一盏。   直到茶灶上的水又一次烧滚,玉折薇一手紧握鎏金汤瓶的把手,一手握住老竹制成的茶筅,她稍一倾身,跪坐在蒲团之上,握住把手的手微微一斜,滚水从细长的壶流中射出,直直注入商青鲤面前盏中的茶末之上。另一只手以茶筅点之,手重筅轻,击拂虽过却浮沫不生。   她注水的手一顿,执筅离开茶盏,茶气氤氲中,商青鲤一低头,便见黑釉银毫的盏间,茶汤上一条红白相间的锦鲤翘着尾巴跃然其上。   “好手法。”商青鲤叹道。   玉折薇又侧身向玉轻舟面前的盏中注水,这次她握着鎏金汤瓶的手微微抬高了些,水流高高注入,茶筅轻轻拂过,收手之时茶汤上顿现一株朝露花。最后又给自己面前的盏里点了一幅山水画。   她放下鎏金汤瓶和茶筅,净了手,端起身前茶盏,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商青鲤放下手中先前把玩的那枚茶盏,也端起身前的茶盏,见茶汤上那条锦鲤已开始渐渐散去,道:“民间大都开始盛行喝散茶,茶道十二先生已渐渐淡出视野,也多不再用‘温谷遗老’一类的雅称去称呼汤瓶等茶器,像这样的水丹青也难得见到了。今日有幸得见九公主点茶妙技,以茶代酒,先饮为敬。”   “咳咳咳。”玉轻舟将将啜了一口茶,听言瞪大了眼,还未及咽下茶水就把自己呛住了,他急忙扭头咳嗽了一阵儿,好不容易顺过来气,惊奇的转过头来瞪着商青鲤道:“阿鲤你跟九妹才认识多久?你就对她说了这么长一句话!我吃味了!”   商青鲤啜了一口茶,朝露花清甜的芬芳合着白茶淡雅的茶味,唇齿生香。她半眯了眼,想着应该把酱油带来也喂它一盏茶,闻言懒懒扫过玉轻舟,并不搭理他。   “民间虽不常见,文人雅士,显贵达官之家却很平常。”玉折薇道。   “也是。”商青鲤又啜了一口茶。   亭子外雨势略收,乌云慢慢散去,她心头浓重的阴霾在这一盏茶中也稍稍散去一些。商青鲤整理了一下思绪,想着既然有人大费周章引她来长安,必然还会有下一步动作,她在明,人在暗,她能做的,也只有等了。   将一盏茶饮尽,她起身向玉轻舟告辞。玉轻舟一路送她出了王府,又邀她一并去观赏五月初七皇帝下令举办的斗茶大会。   商青鲤见玉轻舟一脸期盼,想了想,并未拒绝。   离开王府的时候天已放晴,被雨水冲刷过后的天格外干净,小贩们推着板车开始做生意,片刻间街上又是熙熙攘攘一片。   她顺着街道走出一段距离,在一处卖小吃的摊子上买了一包炸鱼干,打算带回客栈喂酱油,付了钱转头的时候却一眼在人群中见到一抹熟悉的人影。   那人一袭锈红色僧袍,光溜溜的头顶上九个戒疤清晰可见,他身边是个手执拂尘,一身青衣的道士。他正侧头与那道士说着话,鹰眸高鼻,眼窝深邃,分明是霸道的长相,但他眉毛微白,下巴上畜了寸长胡须,还有那比寻常人略深些的法令纹,又使他霸道的五官添了些温和味道。   商青鲤一愣,再回过神来就见那人已渐行渐远。她急忙拨开人群举步跟上,冷不防人群中有一人探手向她腰间扣着的袋子抓来。商青鲤以为是小偷,手上内劲一凝,屈指弹出一道寒气将人轻轻逼退。   却在此时突然有不少人从人群里向她挤来,她注意到这些人都是一身寻常百姓的装扮,一张张辨识度极低的脸,实在瞧不出他们的身份来历。商青鲤抬目远望,见那僧人快要走出她视线范围,无意与这些不明身份的人多做纠缠,她脚尖一点跃上屋顶,施出轻功向僧人追去。   “呲。”有人也落在了屋顶之上,紧跟在她身后。有暗器破空之声传来,她向一旁一侧身,伸手夹住(射)来的一柄飞刀,甩手扔了回去。扔出去的飞刀被身后人避开,她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僧人,分辨了一下他前行的方向,见他是想出城,又回头看了眼身后屋顶上紧跟着的一大串人。街道上已有百姓抬头看过来,喧闹骤起。   商青鲤面上现出一丝不耐,脚下几个起落将人远远甩在身后,向客栈奔去。破窗而入,进了房间一把抱住在床上打瞌睡的酱油,拧起包袱与刀囊站在窗边吹了声口哨,惊蛰一声长嘶挣断栓住它的绳子从马厩里奔了出来。   她纵身从窗口跳下,惊蛰分毫不差将她接住。   小二急急忙忙从大堂冲出来,叫道:“客官!您这……”   商青鲤把包袱与刀囊在马鞍上一挂,掏出一锭银子反手向小二扔去,一握缰绳,调转马头,向城外疾行。   “嘭。”她还未曾走出多远,就有人接二连三从屋顶跳下来,挡住她的去路。   商青鲤环视四周见虽不是处于闹市之中,但往来百姓尚多,见了这个阵势已有很多人转身避开,街上一时鸡飞狗跳,而挡在她马前的一人已拔剑向她刺来。   她不由眉眼一沉,一抬掌,掌风扫过就近几人,将他们拍倒在地,双腿一夹马腹,惊蛰不作任何停留扬蹄向前。   等商青鲤将那些人远远甩在身后,纵马来到城外的时候,已不见那僧人的身影。   她一蹙眉,没有心思去细想那些突然现身追捕她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为了什么。商青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先找到那个僧人。   举目四顾,天高云阔,却寻不到他一丝半点的踪迹。   她凝神想了想,脑海里不自觉蹦出他身旁那个道士的背影。   道士?   想到道士…商青鲤一捏酱油的耳朵,心中有了计较。      ☆、零九。到此无名居。   过了苍云县,向南行百里,便是荻花城。   荻花城是北楚国境内仅次于都城长安的第二大城池。起源于横亘在北楚辽东道与东朝合川之间的白泽山山脚下的佐江,流经北楚辽东、汴州、江南三道,而后穿过南蜀国境,由东向西南入海。而佐江的分支,澜沧江,流入北楚境内,从江南与汴州两道之间穿过,绕荻花城一圈,向西北而去。   荻花城虽然四面环水,但它位于长安、江南、武陵、淮安四道交界之处,南北连通长安道与江南道,东西贯通淮安道和武陵道。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走水路经商往来的人络绎不绝,所以繁盛程度不亚于长安。   商青鲤站在船头,举目便能见到不远处的码头,荻花城的城门离码头似是只有一二里之距。码头上卸载货物的船只来来往往,搬运的工人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接一个的上前搬货,看上去井然有序。   等船停靠在码头,她从船舱里将惊蛰牵了出来,趴在地上睡觉的酱油跳起来用爪子勾住惊蛰的尾巴,惊蛰耳朵抖了下,打了个鼻息,后蹄抬了抬,又落下了。酱油顺着惊蛰的尾巴,爬到惊蛰背上,蜷起身子在马鞍上继续打盹儿。   牵着惊蛰跳下船,码头上众人的目光刹时便落在了惊蛰身上。因荻花城四面环水,要入城除了走水路别无他选,是以用货船运马之事并不罕见。只是惊蛰通身雪白,鬓毛比起普通的马来要长上很多,且腹部和四蹄之上都覆着一层打了卷儿的毛,兼之一双圆睁着的大眼里眼神清澈灵动,似是能通人性——如此神骏的马实在不常见。   将惊蛰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众人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商青鲤身上。她依旧是一身红衣,袖子用黑布条束起了一截,眼神清冷,使人生出难以接近的感觉。   她冷眼一扫众人,脚下不做停留,一拉缰绳,向城门走去。   入了城,商青鲤在一家酒楼里稍作休息,简单的用了饭菜之后,她一边拿了小鱼干喂酱油,一边伸手从包袱里那枚装了厚厚一叠信笺的信封里随手抽出来一张信笺。她将信笺抖开,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字。   “鬼母三钱,嘉草三钱,女青三钱。”   鬼母、嘉草、女青,这三味都是有毒的药材。单味药适量服用倒是也能治病,但若是拿着这张方子去药铺,不抓别的药单单抓三味(毒)药,多半药铺是不会给抓的。   商青鲤记下三味药名,握住信笺的手指尖一点,一层冰晶由她指下而起,覆上了整张信笺,“咔擦”一声便碎成了冰渣子落在了地上。   她一把抱起酱油,唤了小二来结账,接过小二递过来的灌满酒的酒囊,离开了酒楼。   先后在两家药铺里抓了鬼母与嘉草两味药,商青鲤又进了第三家药铺去寻女青,在抓药的时候顺便向掌柜的问明了须臾山的位置。   三味药都抓齐以后,她将药混在一起包好放入包袱中,牵了惊蛰向东南方向而去。   荻花城名为城,实则更像是个小岛屿。只不过用高大城墙将整座岛圈了起来,只留了东南西北四坐城门。商市富户多集中在城北城西,城南城东多是民居。   沿着青瓦白墙的巷子穿过居民区,远远便能见到一条河。河边有浣衣的妇人,嬉闹的小孩。河上用木板和绳子架了座吊桥,连通着河对岸。对岸的河畔上是疯长的荻草,一条小路在荻草丛中若隐若现,通往后面的须臾山。   商青鲤牵着惊蛰走到河边,见河边竖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碑上刻着“白马河”三个字。她迈步上桥,脚下吊桥晃了晃。她慢慢带着惊蛰走过吊桥,又穿过荻草丛。   站在须臾山的山脚下,她仰头看了眼不算巍峨却苍翠欲滴的山峰,把酱油从惊蛰背上拧下来放到地上,同时将握在手里的缰绳搭在了马鞍上。   酱油围在她脚边“喵喵”叫了两嗓子,商青鲤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自那日在街头被人追捕以后,就一直有人远远跟在她身后。   跟踪她的人轻功极好,又极擅长隐藏气息。她一时摸不准这人来自江湖还是朝廷,眼下她只想先找到那名僧人,至于跟踪与追捕她的人是谁,她还不急着弄清楚。   她沿着山脚的山道而上,在半山腰里白色的山门下驻足了一瞬。山门前有一块人高的半圆形碧水石,石上由上至下刻着“老琴响过三声叹,谁在浊世枉称仙”两行字。   那字却不像是工匠去一笔笔凿出来的,反而像是有人执剑在手,用剑尖一气呵成写就。   商青鲤伸手抚过那两行字,想着太虚宫内必然不乏剑道高手。   须臾山顶,便是太虚宫所在。太虚宫盛名于世,不仅总领天下道教,自古以来便被冠以天下第一宫,且因北楚举国信道,历任太虚宫掌教真人都被拜为北楚国师。只是太虚宫向来不怎么插手江湖事,而太虚掌教真人虽有国师称号,太虚宫却从不涉足朝廷,颇有些超然物外的意思。   那日她在长安见与那僧人在一起的道士一身青衣便知他应当是太虚宫弟子,这世上虽然不乏道教门派,但是这些门派的服饰基本大同小异,清一色白底镶黑边外罩黑纱的道袍,唯有太虚宫门下弟子皆着青袍。   商青鲤入了山门,顺着蜿蜒向上的石阶而上,不多时便与拿着扫帚清扫石阶的一个小道士碰上了。   小道士眉眼稚嫩,看模样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愣愣看了她半晌,搔了搔头道:“居士…您…”   商青鲤道:“借宿。”   “啊?”小道士歪了歪头,放下手中的扫帚,瞄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酱油和惊蛰,道:“居士请随贫道来。”   “多谢。”商青鲤略一颔首。   小道士故作老成的一负手,在前面带路。   一路上了山顶,小道士冲站在太虚宫门口的一个年轻道士挥了挥手,亲昵道:“师兄,这位居士说她要借宿。”   那年轻的道人约莫二十五六岁,五官平平组在一起却无端让人见了觉得舒服,他的目光只在商青鲤身上一掠而过,就落在了惊蛰身上,而后再也移不动半寸。他手上的拂尘“啪”的一声坠落在地,他似也不知。直勾勾盯着惊蛰道:“啊!…这是…照夜玉狮子…”   “……”商青鲤莫名觉得这道士似乎不太靠谱。   一旁的小道士有些尴尬的偷瞄了一眼商青鲤,俯下身将拂尘捡起来塞到他师兄的手里,掐了一把他师兄的大腿。   “嘶。”那道士被小道士掐的一激灵,回过神来笑道:“贫道花百枝,不知居士如何称呼?”   “……”商青鲤把正抱住她小腿,想往上爬的酱油抱到怀里,道:“商青鲤。”   “商居士。”花百枝笑眯眯伸手一捏酱油耳朵,酱油爪子一伸露出爪钩向他抓去,他迅速一缩手,袖子被酱油抓出一条口子,他抽了下嘴角,道:“师弟说商居士要借宿?”   “初到荻花城,游玩至此,天色已晚,故而上山借宿一晚,劳花…”商青鲤语气一顿,缓了下接着道:“花道长向掌教真人通传一声。”   “这样啊……”花百枝摸了摸下巴,执拂尘的手晃了晃拂尘,依旧笑眯眯道:“掌教真人闭关多时,这点儿事就不必去打扰他了,商居士随贫道来便好。”   “叨扰了。”商青鲤道。   她微一侧身,伸出手打算去牵缰绳,却见花百枝眼疾手快的将手中拂尘往她手里一塞,手一招惊蛰马鞍上的缰绳就飞到了他的手里,他双手紧紧握住缰绳,道:“这马…贫道替居士牵就好了,居士只管往里走……师弟前面带路。”   商青鲤收回手,垂眼看着手上的拂尘,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余光就瞥见旁观的小道士默默伸手捂住了他自个儿的脸。“……有劳。”   进了大门,是一条通往供了三清神像正殿的大理石路,大理石一直铺到正殿台阶之下,又向正殿左后右后方延伸而去。小道士带着商青鲤走到正殿石阶下,脚下一转,顺着右手边的路绕过正殿向里走去。   正殿后方是宽敞的道场,白色大理石铺遍了整个道场。此时正有几百个青衣道人盘腿在场上静坐,商青鲤注意到他们男女分坐在道场两侧,男左女右。道人们闭目凝神而坐,道场上静悄悄的,针落可闻。   商青鲤跟着小道士从道场中间走到对面,绕过一块造型独特的巨大山石,山石背后是一个圆形拱门,跨过拱门以后,又跟着小道士绕了一阵子,最后小道士在一个院子外停下脚步。   院门上竹制的匾额上刻了“无名居”三字,院子青瓦白墙,很是幽静。   “这是客舍。”小道士推开院门,引商青鲤进了院子,一指左手第一间厢房:“居士今晚可住在这间。”   商青鲤回头见花百枝捧着缰绳对着惊蛰笑的牙不见眼,她把拂尘递给小道士,向惊蛰一招手。惊蛰看了她一眼,忽然一甩头,前蹄一扬向花百枝踹去。   花百枝一惊,手中缰绳一松,侧身避开,抚着胸口道:“好家伙,还撂蹄子。”   商青鲤上前牵过缰绳,道:“谢过,请回。”   “……”小道士一只手拿拂尘挡住脸,跑到花百枝身边另一只手死命拽住花百枝的袖子将人往院子外扯。   “师弟…你……”花百枝冷不防被拽的一个踉跄。   “闭嘴。”小道士拽着他飞速出了院子。   商青鲤:“……”      ☆、一零。与君初相识。   院子正中间有一棵紫云木,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一簇簇淡紫色的紫云花,在枝头灼灼怒放。   树荫下置了一张圆形的碧水石桌,桌子左右各有一个石凳,桌子上凳子上都落了些花瓣,小小的淡紫色花瓣映衬着白底碧纹的石面,恬静如画。   商青鲤把惊蛰牵进院子后面的马厩里,马厩一侧的架子上有一筐晒干了的草料。她伸手从中间抽出几根,边摸惊蛰的耳朵,边喂给它吃。惊蛰嗅了嗅,嫌弃的一撇头。她失笑,将草料放回筐中,拍了拍手,离开了马厩。回到院中时就见酱油跳上了石凳,又从凳子爬上石桌,坐在桌面上低头用爪子拨弄着花瓣。它的尾巴从桌沿垂下,在空中轻甩着。   一轮斜阳掠过树梢,慢慢向西而去。   由着酱油在桌上玩耍,商青鲤推门进了厢房。房内窗明几净,陈设简单却不失精致。她把包袱与酒囊放在桌上,掏出包袱里酱油吃剩下的半包鱼干,又取过刀囊将它挂在腰间,拿着小鱼干出了门。掩上房门以后她站在门口看了眼已经从桌子上爬到树上的酱油,走到碧水石桌旁将油纸摊开,把鱼干放到了桌子上。   商青鲤转身出了院子,酱油坐在一段粗壮的枝干上甩了甩尾巴,淡绿色的眼盯着她的背影,“喵。”   外面很静,小道士和花百枝早已不见人影。只有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和偶尔几只黄昏归巢的鸟儿发出的鸣叫声。她一边留意着四周,一边顺着弯弯绕绕的小道在太虚宫里穿行。直到商青鲤翻过一道院墙落入一个不知名的院子里,她一步踏出,却见眼前景物骤变。   回头时,已看不见她刚刚翻过的那堵墙。   眼前也不再是她在墙头瞥见的草木葳蕤,屋舍俨然,而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一个破败的不成样子的院落。   商青鲤站在原地,冷眼看着眼前荒凉的景象。她心中清楚,自己是入了阵法了。她对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类向来不感兴趣,学也学不会,但像这样简单的幻阵,却还难不住她。   她只稍一思量,便伸手从扣在腰间的银色袋子里摸出一把碎银子,脚尖一点飞上半空,向前掷出一枚碎银,脚在碎银上轻轻一借力,便向前飞出一截,待快要力竭之时她又掷出一枚碎银,再一借力。如此几次下来,她已横跨过了刚刚那座院落,落在了院子后面的竹林边上。   眼前竹海郁郁苍苍,商青鲤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院落,见它高过院墙许多的房舍在夕阳余晖里静静伫立着。她眉梢一扬,转身入了竹林。   一株株翠竹挺拔细巧,放眼望去似是不见边际。黄昏的风吹过竹林,竹子摇曳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商青鲤在竹林中穿行,她也摸不清这竹林是在太虚宫后院里,还是在太虚宫外。但她先前在太虚宫里弯弯绕绕走了许久,太虚宫的弟子们像是都在道场打坐,除了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几个道士以外,她没有见到任何人。   商青鲤心中已不确定,那日那僧人是否与那道士一起回了太虚宫,而那青衣道士又是否真的是太虚宫弟子。   她又想到玉落溪和那封诡异的传书,心下不免觉得郁结,入竹林也只为散散心,一缓心中的不愉。   地上是一层不知道积了多久的落叶,只表层有新落下的竹叶,下面的多已腐烂。从落脚时的松软之感上,可以知道很少有人来这片竹林。   越往深处走竹子生长的越密集,就觉得分外寂静。除了起风时竹叶晃动的沙沙声,连一声鸟鸣声都听不见。商青鲤觉得古怪,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入了什么厉害的阵法,便想转身原路返回。却在此时听见前方传来有人从竹林穿行的声音,来人有意放轻了脚步,落足声很轻,拨动竹枝的声音也很轻,她脚下一顿,就见先前带路的小道士拨开一丛竹子,蹿到了她面前。   小道士似是没想到会有人出现在竹林里,乍一见身前的人影,吓的跳了起来,他张开嘴“啊”了一嗓子。   还不等商青鲤说话,小道士又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一个长长的“啊”戛然而止。小道士捂着嘴回头向身后瞄了一眼,见身后的竹林里没什么动静传来,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过头来上下扫了商青鲤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商…商居士…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商青鲤见他神色紧张,又刻意压低声音,目光不由扫向他身后,但目之所及除了密密麻麻生长的竹子,她什么也没瞧见。她凝神感受了一下,竹林更深处似是有一个人的气息,淡的几乎捕捉不到。她察觉出异样,收回视线,盯着小道士道:“小道长你……”   “嘘!”小道士一手竖了根食指在自己身前,一手高高举起想要捂住她的嘴。   “……”商青鲤瞥见他脏兮兮的掌心,不动声色退后避开。   “居士小声点儿…”小道长委屈的放下手道:“少…呃…大师兄正在里面睡觉,吵醒他了后果会很严重的!”   “大师兄?”商青鲤稍微压低声音。   “唔。”小道士低下头不去看商青鲤,对着手指道:“我跟花师兄好不容易才把歇在竹林里的鸟轰走…”   “轰鸟…”   “是呀是呀…掌教真人闭关了,太虚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师兄师姐们都喜欢来问大师兄,大师兄为了躲清静跑到这里睡午觉,又嫌鸟太吵,就…让花师兄把鸟打发走…轰了好一阵儿呢…花师兄还特地到处洒了驱禽的药粉。”小道士说完抬头看着商青鲤,道:“居士您…可千万不要去打扰大师兄睡觉。”   “……睡午觉?”商青鲤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残阳。   “嗯嗯。”小道士点头如捣蒜,然后飞快地跑了,边跑还不忘放轻脚步。   小道士的话不像有假。商青鲤驻足了一刹,便打算原路返回。腰间刀囊里的刀,却蓦然一个颤动,从刀囊里飞了出来,向竹林深处而去。   商青鲤一惊,也顾不上小道士说的在睡觉的大师兄了,脚下紧随着刀而去。   拨开身前的竹丛,追出一段距离以后,眼前的竹子渐渐稀疏,而后豁然出现一小块空地。   空地之上突兀的放了一张绿檀木的美人榻,榻上铺着一层纯白的狐裘,狐裘之上卧着一个人。那人搭了一张白色薄毯,只露出穿着石青色道袍的上半身,此时正将双手叠在脑后,微仰着脸,看着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的一刀一剑。   他满头青丝如水,从肩头流泻而下,在雪白的狐裘上铺开,发尾又顺着美人榻落在地上。宽大的袖袍落了一截在他脸上,挡住了他的脸,只露出雪白的脖领。   商青鲤的视线只来得及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就被在空中互相撞击着的刀剑夺去了视线。她跃身而起,手探向刀柄,将刀握在手里,落到地上。刀尤自在她手上颤鸣不止,龙头护手愈发狰狞,刀鞘在夕阳的余晖里银光点点。她一手抚过刀身,在刀鞘上轻轻一按,半截刀身出鞘,另一只手掌心在刀刃上一抹,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滴在刀身上,刹时没入了进去,刀渐渐停止颤鸣。她将露出的那截刀身收回鞘中,把刀重新放进了挂在腰上的刀囊里。又从腰间袋子里掏出药瓶,给自己掌心抹了药。   直到商青鲤将药瓶收进袋子里,她才抬眼向睡在美人榻上的人看去。   她撞见的,却是那人向她看过来的一双眼。   那人生了双凤眼,眼尾上挑,从眼角到眼尾的弧度勾勒出风流(神)韵,只眼尾轻轻一扫,便觉转盼多情。此时他墨色的眸子懒懒向她瞥过来,眸中尚且还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惺忪之感。他长睫一颤,眸光潋滟如秋波。就这么随意的一瞥,商青鲤却眼皮一跳,心头莫名蹦出一个词,风情万种。   他生了张极好看的脸。肤沉初冬细雪,尘尽光生。长眉若柳,似墨画成,又含了半分青山黛色,渐细渐淡,斜飞着隐入鬓角。鼻梁挺直,像崖上孤松。薄唇艳色,却又缱绻风月。   他不知何时已盘腿坐在了美人榻上,搭在身上的白色毯子一半在榻上,一半在地上。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洁白的胸间一点朱砂夺人目色。   先前那把与商青鲤的刀互相撞击的黑色长剑已横放在他盘着的腿上,他一只手的手肘撑在剑上,用手支起下巴,眸光落在她身上,由上至下那么一扫,明明是极轻浮的神情,他做出来却不使人生厌。   他的眸光在商青鲤腰间的刀囊上停了一瞬,盯着只露出刀柄的刀意味深长道:“它竟然在你手里。”   声线略低,音色雍容。   天边的残阳将落未落,一阵大风刮过,竹枝横斜,如碧浪翻滚。他未束起的发,有一缕被吹至他的唇畔,他指尖轻轻一勾,将那缕青丝拨开。   商青鲤脸色却蓦地一白,一弯腰蹲在了地上。   那人一愣,而后下了美人榻,施施然走到商青鲤面前,笑道:“这是……葵水来了?”      ☆、一一。邀与入酴醾。   似是有一只狰狞的铁爪翻搅在五脏六腑间。   商青鲤脸色煞白,冷汗顺着脸颊一颗颗淌落,眉头微微蹙着,她咬着唇,闻言仰起头横了他一眼。   明明是带着些警告意味的一眼,那双桃花眼却不复清冷,强忍疼痛的缘故,茶色眼瞳像是被春风吹皱的盏中茶水,涟漪轻起。那人长眉不着痕迹一皱,敛了笑,倾身把手搭在商青鲤肩上,另一只手绕到膝弯,就势将她拦腰抱起。   有淡淡的檀香味钻入鼻腔,商青鲤僵着身子被他抱着出了竹林。这样毫无征兆的亲近,她略觉不适应,但剧烈的疼痛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多谢。”   那人轻笑了一声,没有搭话,坦然接受了她的道谢。   商青鲤瞌上双眼靠在他胸前,疼痛渐渐吞噬了她的五感。昏昏沉沉中,她想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有时候总是来的莫名其妙,一如此刻,她听着那人的心跳声,竟生不出不信任的念头。她紧绷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渐渐放松,终于昏睡过去。   醒来时夜色已沉。   屋子里点了一盏灯,小道士正拿着拂尘逗弄着坐在桌子上的酱油。商青鲤掀开搭在身上的被褥,起身下榻,目光在只着了云袜的脚上一顿,那双原本该穿在她脚上的鞋子此时却被整齐搁在榻前。她俯身取了鞋子套在脚上,侧眼便见她挂在腰间的刀囊亦被人取下,放在了她枕畔。   “居士,你终于醒了。”商青鲤起身时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小道士,他把拂尘随手往桌子上一搁,几步奔至榻前,仔细打量了商青鲤两眼,道:“没事吧?怎么好好的就晕了…”   小道士眸中的关切太过真诚,商青鲤不由安抚道:“无碍,旧疾复发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从放在桌子上的包袱里掏出了下午抓的那副药,她伸手揉了一把酱油的脑袋,道:“小道长……”   “煎药呀,居士把药给贫道就好了。”商青鲤话未说完,小道士看见她拿在手里的药包便抢了话道。   商青鲤道:“不必,我自己煎。”   她低眼看着手中的药包,眸子深处有暗流涌动。   小道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听言很自觉的打了灯笼陪她去了厨房。   酱油跳下桌子,也一路跟在身后。   这间厨房很大,分了灶房与膳堂,却被打整的很干净。小道士点燃镶嵌在四周墙壁上的烛台,在角落里扒出一个小铁炉,从灶膛里取了还未燃尽的一小截木桩添进了炉子里,而后又添了几块新炭进去。木桩上的火星舔舐上新炭,很快就燃了起来。   生好了火,小道士在灶台一侧的架子上取下一只陶罐,用水把陶罐冲洗了一遍之后才将它递给商青鲤。   商青鲤接过小道士递来的陶罐,摊开药包,把女青等三味药倒了进去,添了五碗水,将罐子放在炉上煨着,等着它慢慢从五碗水煨成一碗水。   酱油竖着尾巴在商青鲤脚边绕圈儿,间或亲昵地用脑袋蹭蹭她的腿肚。小道士眼巴巴在一旁看着酱油与她亲近,想到自己之前使出浑身解数逗它也不见它生出半分亲近之意,反而时不时想挠自己一爪子,颇有些郁闷:“居士,它向来只亲近你吗?”   “…喵。”小道士话音堪堪落下,酱油便应景的叫了一声。   “……”小道士瞪大了眼,支吾道:“它它它……莫非成精了?”   弯腰抱起酱油,商青鲤扬了扬眉梢,眸间有笑意漫出,“或许。”   小道士撅了一下嘴,知商青鲤在打趣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搬来两个凳子,与商青鲤一并坐下,一边照看炉上煨的药,一边向商青鲤说些太虚宫里的趣事。   少年尤带些稚气的嗓音干净清澈的像是山间清泉,商青鲤静静听着,只偶尔应一两声。   等到陶罐里五碗水煎的只剩下一碗水的时候,商青鲤已经知道小道士叫花千枝,是花百枝在破庙里捡到的弃儿,被花百枝一手养大。而她在竹林里遇到的那个男人,却是这太虚宫里掌教真人易凡子的唯一亲传弟子,江温酒。   商青鲤身居漠北十年,期间甚少出漠北道地界,是以她虽身处江湖,却对中原武林之事并不算了解。太虚宫掌教真人易凡子的名号她倒是有所耳闻,江湖风云录里第一人,世人都传他能“执筮算红尘,凭子弈江山”。只是他常年或闭关,或云游,踪迹难寻,武林盛事他一桩都是不去的,北楚国事也从未听人传他这个国师插手过。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太虚宫盛名之下,反而像是有了跳脱红尘之意。   至于易凡子唯一的亲传弟子,商青鲤想到江温酒那张极好看的脸,这人…她却从未听说过。   花千枝取来一只瓷碗把陶罐里的药汁倒进碗里,扫了一眼陶罐内的药渣,道:“居士,这药渣还能用么?”   商青鲤的视线落在陶罐上,眸子深处似是又有暗流汹涌,她缓缓开口,道:“饿了。”   “啊?”花千枝一愣,继而想到商青鲤没有用晚膳,忙随手搁了陶罐有些扭捏道:“贫道给居士煮面吃吧……唔……除了面……其它的贫道……贫道不会……”   “好。”商青鲤端起那只瓷碗,一口饮尽碗中药汁,苦涩的味道直直入了心底。她一眼扫过那只静静被搁在灶沿上留了药渣的陶罐,又转眸看了眼径自在灶台边忙碌的花千枝,把在她膝上舔爪子的酱油放到地上,起身拧起那只陶罐,连带着拿了她方才饮了药的那只瓷碗一起出了厨房。   走出几步,她稍稍一凝内力,便冷眼看着陶罐和瓷碗在她手中碎成了一粒粒的冰碴子。冰碴子落在地上,厨房里的灯光透过窗户落在廊间,恰好照亮了一地晶莹。商青鲤一拂袖,挥掌扫过,冰碴子被卷入夜风中,随风而去。   她服用的每一种药都是剧毒,容不得她不小心处理这些器具。若是处理不得当,旁人无意中用了这些沾染了剧毒的器具,后果…显然是难以预料的。她并不想因为她的缘故,牵连了一些无辜的人。   回到厨房的时候,花千枝的面已经出锅。   细长的面条泡在酱香四溢的面汤里,花千枝还烫了两棵小白菜作了浇头,只是简简单单的阳春面,却很好的勾起了她的食欲。商青鲤想到酒囊还在无名居,便让花千枝拿食盒装了面,一道回了无名居。   恰一推开无名居的院门,就见着坐在院子里碧水石桌旁的花百枝。   院子两侧的走廊间挂着的笼纱宫灯不知被谁尽数点亮了,淡淡的光晕落在院子里,花百枝偏头笑眯眯道:“可算是回来了。”   “师兄。”花千枝上前几步将食盒搁在了石桌上,又将手上提着的灯笼挂在了桌子上方紫云木的树梢上,道:“师兄是来探望商居士的么?”   “贫道看居士的样子不像是生了大病的,想来也没什么大碍罢…”花百枝伸手捏了捏花千枝的脸颊,道:“咦?食盒里有什么好吃的?”   他边说边伸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见是两碗阳春面,便想伸手取一碗出来,刚伸手进去,花千枝已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师兄!这是给…”   恰在此时,商青鲤住的那间厢房紧闭的房门“咯吱”一声开了。院子里的人都闻声看去,就见一身青衣的江温酒缓步而出。   他穿了一件长及脚踝的石青色道袍,直领、大襟、右衽,大袖收口。衣领处缀有半指宽的素色护领,衣身堪堪遮住大腿便从左右开裾。一般的道袍开裾之后都会接有内摆,他身上这件却没有。是以迈步间风卷过衣摆,便能透过开裾处看到他只着了白色中裤的修长双腿。   他光着脚踩了一双两齿木屐,一双对男人而言稍有些秀气的脚在长长的衣摆下半隐半现,露出莹润的脚趾头。只用素色发带松松束起一小部分的满头青丝流泻而下,发尾落在他腿弯。   廊上的灯笼落下的光晕被他敛入眸中,凤眼一瞥,只觉他眸间光影摇曳,媚眼如丝。   真是个美人。   商青鲤心中如是想。   “好了?”江温酒行至她身前不远处站定,端详了她片刻,见她身上已窥不见半分病态,忽而道。   “嗯。”有意去房内取酒囊,商青鲤抬步与他擦肩而过,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道:“先前…多谢了。”   她明明生了双勾人的桃花眼,却没有沾染上半缕风月,看人的时候总是含了七分疏离。江温酒莫名笑了一声,道:“道谢的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他言下之意是,既然已经谢过了,就不必再谢了。   商青鲤却沉默了一瞬,道:“我知道了。”   “嗯?”江温酒疑惑的看着她。   “谢人自当有诚意,我请你喝酒吧。”商青鲤想了想,认真道。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几步上得走廊,推门入了厢房。   “……”   她似乎…想多了。江温酒看了一眼被商青鲤顺手关上的房门,不禁哑然,默默走到碧水石桌旁,在花百枝对面坐下。   “噗。”花百枝掰开花千枝拽住他不让他取面碗的手,凑到花千枝耳边嘀咕了几句,花千枝眼一亮,任由他端了一碗面去吃,取出另外一碗面放到桌上,而后提着食盒取了灯笼兴冲冲跑出了院子。花百枝一边吃面,一边笑着压低了声音对江温酒道:“这姑娘一看就是不解风情的,无趣,无趣。”   江温酒伸手拈起桌上一朵紫云花,意味深长道:“分明就有趣极了。”      ☆、一二。鸿雁几时到。   那只灌满了烧刀子的酒囊静静躺在桌上,商青鲤一手提了酒囊,一手拔出了封口用的木塞,倒了半囊酒在桌上的茶壶里,将茶壶装满之后,她封好酒囊,端着茶盘去了院子里。   碧水石桌旁花百枝见她走近,眼珠一转,捧着面碗起身道:“贫道去看看千枝师弟…”   他说完便笑嘻嘻地溜达着出了院子。   商青鲤上前把茶盘搁在了石桌上,在江温酒对面坐下,还未开口,便听江温酒道:“面凉了。”   目光在桌上那只面碗上一掠而过,商青鲤取了倒扣在茶盘上的一枚茶盏,提壶添了一盏酒递给江温酒,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她给自己也添了一盏酒,举盏道:“为表谢意,先干为敬。”   “……”江温酒还不及阻止,就见商青鲤已将一盏酒饮尽。他眉头微微一皱,又很快舒展开:“空腹饮酒伤身。”   虽如此说着,江温酒还是饮了手上那盏酒。他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桌上撑着头,另一只手举盏饮酒,宽大的袖子从手腕滑落到手肘处,露出了白玉似的小臂。   “我知道。”商青鲤垂下眼,低头看着手上那枚细瓷的白底青花茶盏道。她虽平日里饮酒如饮水,却并非贪杯之人。实则是…不得不饮。尤其是每次毒发之后,必是先药后酒,药与酒从来就缺一不可。   江温酒抿了下唇,伸手取了搁在面碗上的筷子,将它随手搁在了茶盏上。然后端起那只面碗,看了眼在汤里泡太久已经开始发胀的面条,顿了下,还是将它放到了商青鲤面前,道:“先随便吃上两口。”   他将搁在茶盏上的那双筷子重新搁在了面碗上,筷尖冲着他自己,筷尾正对着商青鲤。   商青鲤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听言放下茶盏,握住筷子挑了几根面条,只是入口时面却不是冷的,反而稍有烫口之感。等把入口的面条咀嚼吞咽完毕后,她放下筷子,抬头向江温酒看去,唇畔竟隐隐凝了点笑意:“劳江道长费心了。”   乍闻“江道长”三字,江温酒稍有愣神,回过神来时他伸手一抚额,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他依旧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却不再执盏,抚过额头之后顺势而下,指尖缠绕上了一缕未束起的鬓发。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尾闲闲上挑的凤眼直直落在商青鲤的脸上,恰好捕捉到她唇畔那点笑意,眉梢一扬,刹那风情。   实则商青鲤在见到江温酒的第一眼,就觉这个人举手投足间风流自生,眸间潋滟秋波下是她在旁人身上不曾见过的睥睨恣意。但她不曾想到,这样的一个人,骨子里竟然又是温柔的。是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一如这碗被他以内力热过一遍的面。指腹摩擦过碗壁,那温热一直萦绕在指尖,似是挥之不去。   便在此时,小道士花千枝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打着灯笼的花百枝回了院子。   直到花千枝揭开食盒盖子,摆了几碟佐酒小菜,又放了一碗百合莲子羹在她面前时,商青鲤才明白江温酒那一句“先随便吃两口”是何意。   花百枝把灯笼挂在了紫云木上,又从屋子里搬出了两个凳子搁在桌旁,边与花千枝坐下边道:“本该贫道来给居士送晚膳的,听师兄说居士抱恙,故而先与师兄来探一眼居士,想着若是居士醒了再让人送晚膳不迟,若是居士还不曾醒转,贫道就该下山去请大夫了。好在居士……嘶…师弟你掐我作甚?”   拧了一把花百枝大腿的花千枝瞪了一眼花百枝,又气鼓鼓想瞪江温酒一眼,到底不敢真瞪过去,不愉道:“商居士都晕倒了!师兄你竟然不第一时间去请大夫,你!”   “是我的意思。”江温酒换了只手撑头,另一只手提壶给自己倒了盏酒,漫不经心道:“我虽不擅岐黄之术,但替你号脉时却也瞧出些门道,你脉形细如线,脉相涩滞不畅,如刀刮竹,这似是……”   “宿疾罢了。”商青鲤接过话,将桌上的百合莲子羹挪到花千枝面前,而后把勺子塞进了花千枝手里,道:“小道长不必挂心。”   花千枝握着勺子微微一呆——那一瞬间他似乎从这个看起来疏离清冷的美人身上感觉到了难以描述的温柔。白瓷的勺子触手微凉,他张了张嘴,干巴巴道:“居士…这是给你的…”   “我不吃甜。”商青鲤取了一枚新的茶盏,斟了酒递给花百枝,复将自己那盏也添满。   江温酒执盏的手轻轻晃了晃,似笑非笑看了商青鲤一眼,由着她揭过了关于脉相的话题。   桌上几碟佐酒的小菜都是素菜,但做菜之人手艺不错,就着烧刀子,竟也别有滋味。   烧刀子入口辛辣,烫喉而过,如火烧腹中。   一壶酒尽,商青鲤又取了剩下的半囊酒来。   酱油不知何时跳到了她身上,蜷着身子在她腿上打盹儿。她伸手轻轻顺过酱油的一身毛发,举盏间树上一朵紫云花恰好落在她盏中。   树上花百枝随手挂上去的灯笼洒下的光晕落在茶盏里,波光粼粼。商青鲤向江温酒看去,见他执着盏慢慢饮着酒,艳色薄唇上染了抹淡淡水光,莫名生出几分缱绻。   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江温酒也抬眼向她看来,眸光如酒,有些醉人,浑然看不出半点修道之人的模样来。商青鲤把落了紫云花的那盏酒饮尽,道:“不知道长可知,在竹林时,我的刀缘何会脱囊而出,却又与道长的佩剑…”   自喉间漫出一声轻笑,江温酒忽然开口吟道:“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他音色雍容里带着些微的懒散,如金玉相击时玉珠坠落划过丝绸,轻而易举便能撩拨人的心弦。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这诗商青鲤并不陌生,少时也曾在书卷上读过。她尚在琢磨这诗里的字句,花百枝与花千枝已在一旁异口同声道:“鸿雁刀!”   “鸿雁刀?”商青鲤微讶。   “不错。”江温酒放下茶盏,指尖扣上桌面,笑道:“你随身的那把刀,名为鸿雁。你竟不知?”   “…不知。”   “鸿雁刀…商青鲤…商…原来如此。”花百枝举筷探向桌上一碟花生米,话里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意味。   花千枝眨了眨眼,听了花百枝的话,也一拍手应和道:“原来如此。”   “……”商青鲤挑了下眉,道:“鸿雁刀…我从未听人提及过。”   “江湖风云录里排的上名号的兵器十之六七出自天下器宗之首的烟波楼。鸿雁刀既不是出自烟波楼,也从未在江湖风云录里出现过,甚至是…它从未在江湖出现过,商居士没有听人提及过,也实属正常。”花百枝抿了一口酒,接着道:“鸿雁刀出自数百年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铁匠之手……”   铁匠姓苏,祖祖辈辈打铁为生。苏铁匠三代单传,生来不爱火炉风匣,独好诗词歌赋,及冠之年为自己改了“幕遮”二字为名,却用了“打铁”为字。十年窗下,想要求个郤诜丹桂。无奈于生逢乱世,自觉功名路远,渔樵梦近,因战乱遁去了山水间。   有道是“打铁呒样,边打边像”,制器之道,技艺从无定法,靠得不过是个人悟性。山栖谷隐的日子里,苏幕遮忽然有了制器的兴致,觉炉火正旺,铁水滚烫,也是一桩乐事。   虽也浇铸过盆锅等器皿,但苏幕遮却独爱研究兵器。戟、鞭、镋、棍、拐等十八般武器他都铸过。鸿雁刀正是出自他之手。   时有将,名为沉戟,生性残虐,斩(马)刀下十步一人,领兵屠城不下五座,后被人射杀斩头颅于马下。鸿雁刀,就是用沉戟那把饮血多年的斩(马)刀所打造而成。   值得一提的是,苏幕遮当年想铸的并不是刀,而是剑。事实上,他将那把长三尺有余重五十来斤的斩(马)刀回炉之后,确实铸了一把剑。剑出炉之时,原料尚有剩余,由于温度未散,流动的铁水自发流向了炉底,冷却后自成刀形。   苏幕遮叹其刀意太强,明知是足以反噬持刀者的妖刀,还是忍不住为它雕了龙头护手。   铸器以来,苏幕遮有个习惯,喜欢为冷厉的武器取一个极尽风雅的名。或以词牌名命名,或取诗词中几字。他见这一剑一刀,虽刀过于妖异,剑却凛然正气。遂以“君子意”为剑名,而刀,便叫了鸿雁。   花百枝讲完鸿雁刀的来历以后,咂了咂嘴,叹息道:“这可是一把妖刀啊。”   商青鲤默不作声听他说完,没有问关于苏幕遮此人他是如何知道的如此清楚的。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江道温酒:“所以…道长的那把佩剑,便是君子意?”   “自然。”江温酒颇有些深意的笑了下。   又一壶酒尽,花千枝已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花百枝起身伸手把睡熟的花千枝抱入怀中,与江温酒一并告辞出了无名居。   抱着酱油回到屋里,商青鲤把鸿雁刀从刀囊里取了出来。指尖抚过银光迸溅的刀鞘,弯了眉眼,轻声道:“原来你叫鸿雁…”   ☆、一三。长笛声何处。   指尖从刀鞘抚至刀柄,改抚为握,商青鲤拔刀出鞘。   烛火摇曳间有寒光乍现即收,刀身上半隐半现的暗红色纹路在烛光映衬下忽明忽暗,商青鲤不由想到了竹林里江温酒意味深长的那一句“它竟然在你手里”,“竟然”二字当真是微妙至极。   还有花百枝那句“鸿雁刀…商青鲤…商…原来如此”,又何尝不微妙?   想来江温酒与花百枝皆已知道赠鸿雁刀于她的人是谁了,心照不宣的同时却也都默契的没有提及关于那人的任何。   ——与聪明的人相处,着实是一件不费力气且令人愉悦的事。   酱油忽然跳上榻坐在商青鲤身侧,伸出一只爪子搭在了她腿上。淡绿色的猫儿眼盯着鸿雁刀看了一会儿,又仰着头去看商青鲤,似是发现了商青鲤在走神,酱油用脑袋蹭了蹭商青鲤握住鸿雁刀的手,发出“喵喵喵”的叫声。   “小家伙。”商青鲤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执刀的手避开酱油蹭过来的脑袋,利落的还刀入鞘。   将鸿雁刀收进刀囊里重新放在了枕畔,商青鲤稍作洗漱便宽衣就寝。   时近寅时,万籁无声,只能听见偶尔夜风吹过时的沙沙声,商青鲤听风而眠,一夜无梦。   这一觉睡的分外安稳,醒来时差不多是正午。难得一个阴天,泼墨一样的云层挤压着天空,沉沉的像是要坠下来。商青鲤推门而出,走廊上的壁灯燃了一夜将熄未熄,紫云花清清淡淡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她在院子里静立了片刻,而后循着昨晚的记忆带着酱油打算去厨房寻些吃食。   正值膳时,来此用膳的人不少。商青鲤扫了一眼灶房里几个道士忙碌的身影,随手取了份他们准备好的吃食和一个空碗便去了一侧专门建来用膳的膳堂里。   膳堂里甚是宽敞,置了很多张桌子和长凳,道人们依旧男左女右泾渭分明般坐在膳堂两边,除了筷子碰上碗碟的声音以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商青鲤端着托盘一脚跨入膳堂,一直围着她打转的酱油也从她身后伸出半个头向膳堂里看去。这一刹,有许多道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这一人一猫身上。   “商居士!”正掰开一个馒头的花千枝愣了愣,还拿着一半馒头的手向商青鲤挥了挥。   商青鲤寻声望去,花千枝贴着墙坐在膳堂略居中的位置,右手边隔了丈许坐着清一色的女道人,临着他那张桌子的左手边坐的全是男道人,而与他同桌而食的,只有江温酒与花百枝。   周遭或含蓄或直白的打量目光落在身上,商青鲤浑然不觉,她径直向花千枝那一桌走去,酱油迈着优雅的步子紧随在她身后。   堪堪走到桌旁,江温酒便伸手敲了敲他坐着的那条长凳,笑道:“过来。”   “……”   “喵~”酱油已先行跳上凳子,甩了甩尾巴,顺着长凳走到江温酒身边坐下。   江温酒伸出两指敲了敲酱油的脑袋,笑吟吟道:“这猫可有名儿?”   今日他如云长发已用镂空雕花的白玉冠束起了大半,为他褪去了两分慵懒,此时他坐在那里,玉冠青袍,霞姿月韵。   “酱油。”商青鲤在长凳上坐下,掰了一小半馒头放在她特意取的那只空碗里,又夹了两个菜圆子进去,她把碗放到江温酒身侧,由着酱油探头咬着菜圆子玩,她来时已给酱油喂了小半袋鱼干,并不担心酱油因不食素而饿着肚子。   “酱油……”江温酒稍稍侧过了一点身子一手支桌撑头,重复道。   只这一撑头,褪去的那两分慵懒又不自觉爬上了他眼角眉梢。   他似乎很喜欢撑头这个动作,至少她每一次见他,他都是这番模样。商青鲤如此想着,自顾自地低头用起膳来。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出声,有道人用完膳陆陆续续起身离开。   “江师兄。”这声音五分柔五分媚,婉转柔和而又妩媚多情,在不怎么喧闹的膳堂里突兀响起。   声音的主人从膳堂外款步走到他们桌前,一双美目审视似地直直落在商青鲤脸上。   商青鲤伸出去夹菜圆子的手微微一顿,收回了筷子,向来人看去。   眼前的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着一袭青裙,并非是道人打扮。她身形如描似削,靡颜腻理入艳三分,眸含春水风情绕眉,眉间一点朱砂痣占尽芳华,端的是丰韵娇娆。女子容貌虽艳,举止间却不见一丝风尘味道。此时那双波光流转的眸子带着审视味道的同时又含了几分倨傲。   “原姑娘。”江温酒一改方才慵懒模样,坐正了身子应道。   商青鲤听言垂下眼遮住眸中一闪而逝的深意——身为太虚宫的大弟子,江温酒却从来不以“贫道”自称,也不称他人为“居士”,倒是有趣。   “江师兄,这位姑娘是?”女子的目光依旧落在商青鲤身上,她问这话时音色温柔,眸间却不见半点温和。   “商青鲤。”商青鲤不待江温酒答话,抬眼一字一顿直视着她道。   女子皱了皱眉,道:“青鲤…不就是条鱼么?”她声音里的不屑与眉眼间的轻视毫不遮掩的流露出来,傲慢道:“我是原欺雪。”   “鱼又如何?”商青鲤将酱油抱到怀里,伸手取下沾在它胡须上的馒头屑,又将它放到江温酒怀里,这才不紧不慢反问道。   “鱼么……”原欺雪掩唇笑了两声,慢悠悠道:“畜生而已。”   “原……”一旁花百枝见江温酒微微皱了下眉,不由出声想要阻止原欺雪说下去,开口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便见商青鲤冷冷看了他一眼,他一惊,想说的话全部咽回了腹中。   商青鲤一眼横过花百枝,转头仔细看了原欺雪一眼,目光落在她挂在腰间的白色蛇形鞭上。白色的软鞭卷成了一团,鞭绳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编制而成,隐隐似有光华流转于上。寒铁嵌白玉的鞭把秀气小巧,长度只容成年女子一手握住。   长眉一挑,商青鲤探手直取原欺雪腰间的蛇形鞭。   商青鲤这一出手显然在原欺雪预料之外,但她反应极快,上半身向后轻轻一仰的同时右脚已向商青鲤踢来。   单手一撑桌子,商青鲤从长凳上起身避开原欺雪向她踢来的这一脚,纵身向前,手依旧探向原欺雪腰间的蛇形鞭。   原欺雪腰间一较力,扭身退开时一手解下腰间的蛇形鞭,握住鞭把的手一抖,鞭绳向商青鲤抽去。却见商青鲤在空中一个翻身并不避让她抽来的鞭子,反而倾身向前,一只手以掌代刀携着彻骨寒气向她握鞭的手劈去。寒气扑面而来时原欺雪手腕一甩一绕鞭子已缠上商青鲤腰间,不等她再抖鞭子商青鲤掌刀已落在她手上,虎口一麻,鞭子脱手而出。   商青鲤伸脚勾住向地上坠去的鞭子,向上一踢,鞭子飞到空中,她探手握住,回身重新坐在了桌边。   她刚坐定,一盏茶已递到她面前。握着茶盏的那只手清瘦而莹然如玉,手的主人凤眸里带着几分兴味向她看来,笑道:“不错。”   接过江温酒递来的茶,商青鲤浅啜了一口,边把玩着手上的蛇形鞭,边看了眼脸色有些难看的原欺雪,冷声道:“畜生又如何?你不过畜生不如而已。”   这一场打斗不过是转瞬间就已结束,并不是什么大开大合的招式,甚至连一桌一椅一碗一碟都没有损坏,膳堂里还未离开的道人却看的目不转睛。有道人本想出声劝阻,但见掌事的人都不曾发话,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原欺雪被商青鲤一掌刀逼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她额头见汗,揉了揉疼痛不已的虎口,眸光在江温酒身上掠过,见他淡淡向自己瞥来喜怒难辨的一眼,不由脸色一白,冲商青鲤道:“你把鞭子还我!”   商青鲤却未再说什么,伸手抱过酱油,起身向膳堂外走去,与原欺雪擦身而过的同时把鞭子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她一步跨出膳堂,背对众人,缓缓道:“贱人者人恒贱之。”   膳堂外是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小径,商青鲤有心四处转转,因此并没有选回无名居的那条路,随意顺着一条大理石铺成的小径而去。拂面而来的风里带着点点湿气,举目远眺,天边浓重的乌云翻滚着,山雨欲来。   有笛声忽起,随风传来。   笛子的音色清脆嘹亮,曲调却雄浑磅礴,像是独立于高山之巅看河山万里,于波澜壮阔间荡气回肠。商青鲤脸色微变,驻足闭眼倾耳聆听这首曲子,初时大气磅礴,渐渐便舒缓下来,如明月照松间,只觉清幽明净。接近尾音时明明该一曲终了,却又陡然拔高一个调,顷刻间如泣如诉,凄凄惨惨。   商青鲤睁开眼,辨别了一下笛声传来的方向,脚下步子一转,随着笛声而去。   睁眼的这一瞬,她突然想到年幼时她常常坐在泡桐树下执卷观书,这首曲子被人用玉笛在耳畔吹了一遍又一遍。   那年白玉笛子碎在她手中,而那场弥天大火,吞噬的不仅仅是那棵伴了她无数个春秋的泡桐树,一并燃尽的,还有她的一切。   譬如,她的姓名…她的家…她的……      ☆、一四。不敢以告人。   笛声是从一座独立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院子不大,门上无匾,院门虚掩着。   商青鲤在院门口驻足了片刻,凄凉荒芜的笛声让她想到广袤无垠的大漠,她弯腰把酱油放到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推开了院门。   院子正中有孤坟一座,坟前无碑,坟旁有一棵泡桐树,白色的铃铛形的泡桐花开了满树。站在泡桐树下的那人一身锈红色僧袍,光溜溜的头顶上九个结疤清晰可见。白玉笛子横在他唇边,他的手指在笛孔间有规律地点按着。   院门轻磕门槛时,他侧头向门口望来。鹰眸高鼻,眼窝深邃,分明是霸道的长相,但他眉毛微白,下巴上畜了寸长胡须,还有那比寻常人略深些的法令纹,又使他霸道的五官添了些温和味道。   站在院门口的红衣身影映入他眸间的那一刻,白玉笛子脱手坠地,碎成了两截。   商青鲤伸手关上院门,视线扫过那枚碎在地上的玉笛,落在僧人脸上,轻声唤道:“了闻师父。”   “…太…”被唤作了闻的僧人眉眼间是不掺半点虚假的惊喜,他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个字,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很快转口,不可置信道:“你…你…”   他语不成句,甚至有几分哽咽。   “了闻师父。”商青鲤走到他面前,又唤了一声。她眸中冰霜尽褪,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尽数化为一句:“我还活着。”   “欸!”了闻长叹一声,伸手拭去眼角湿意,低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心存愧疚,总想着若是我当年陪在你身边没有回南山,或许如今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商青鲤道:“当年…也是没办法的事。”   了闻举目望了眼沉沉天色,又叹了口气,道:“是啊,谁能料到…那时你父…父亲尸骨未寒,他们竟然就…”   “父…父亲。”商青鲤轻声呢喃了一句,想到昔年疼她入骨的那人,微微红了眼圈。她低落道:“了闻师父…我…我到底还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她嗓音不复清冷,有些沙哑,神色间尽是落寞。了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心中一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傻丫头…这不怪你…唉…丫头…我们进屋说。”   “嗯。”商青鲤低低应了一声。   了闻领着她进屋坐下,又给她倒了盏水,问及她这十一年是怎么度过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十一年。商青鲤把是如何被人以命相换从火海背出,是如何身中剧毒落入人贩子手里流落玉府成为丫鬟,又是如何去了漠北隐居十年的,都简略说了下。   将号脉的手从商青鲤手腕上挪开,了闻伸手捋了捋胡须,道:“丫头…你可知道你身上这毒叫什么名儿…”   商青鲤一垂眼,笑了下,笑意并不达眼底,自嘲道:“…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醉则生,梦则死,世间无解。   “丫头…”了闻涩声道:“再过两年,这毒性只怕…就要抑制不住了。”   “我知道。”商青鲤搁下茶盏,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树上闹腾腾绽放的泡桐花把她的思绪拉远,似是又回到了年幼时,早晨推开窗子,也是这样一眼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泡桐。   这毒在她身体里蛰伏了十一年,从一年一发作到半年一发作,从半年一发作到四个月一发作。如今…差不多已是一月发作一次。哪里需要过两年,再过一年…只怕她都要撑不住了。   了闻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落在泡桐树上,又一转,看着树下的孤坟,眸光闪烁了下,忽然道:“丫头,或许,有个法子能解这毒。”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出了屋子,走到泡桐树下飞起脚连连踹向那座无名孤坟的坟包,霎时间土屑四溅,一口小小的棺材慢慢显露出来。   商青鲤皱了下眉,一撑窗沿跳窗而出,飞身落到了闻身边,盯着棺材道:“这是…”   “…衣冠冢罢了。以为你…”了闻笑了笑,脸上的法令纹在他这一笑间又深了些许。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俯身将棺材打开,从看起来空荡荡的棺材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金棺。   金棺只有巴掌大,棺盖上雕刻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龙,龙鳞层层,清晰可见。了闻把金棺揭开递向商青鲤,示意她向金棺内看去。   只稍稍一低头,商青鲤就见到了躺在金棺里的东西,她一惊,不由道:“了闻师父…这是…”   “这一部秘术,在你族里世代相传。你父亲信任我将它交到我手上,只可惜,个中奥妙,我始终不曾参透。”了闻道:“丫头,这是上部,下部可在你手里?”   商青鲤伸手从金棺里取出小小的一块令牌一样的物件,似金非金,似铁非铁,似玉非玉,倒像是一块石头。明明薄薄的一片,拿在手里却让人觉得沉甸甸。说是秘术,上面半个刻字也没有,光可鉴人。   她下意识地从腰间银色袋子里掏出一模一样的一块薄石,左右手各拿了一块,二者之间似是有吸力,牵引着她的手彼此靠拢,顷刻间两块薄石拼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片。   只半个巴掌大小的薄石片,在商青鲤掌心褪去了光滑,缓缓显现出两行字来:“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商青鲤指尖触摸上这两行字,长睫一颤,道:“原来…这就是闻命。”   这就是那部世代流传下来的秘术闻命,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的祖训犹在耳侧,却原来…她的父…父亲早就把它给了她。   了闻也看到了显现出来的这两行字,似是猜到了商青鲤的心思,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陪着商青鲤在院子里一站就是数个时辰,直到酝酿了很久的那场雨终于倾盆而下。雨势来的又急又猛,雨水瞬间便打湿了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的衣服。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从脸颊淌落,商青鲤把那块叫闻命的薄石片放进了腰间袋子里,忽然笑了笑,道:“了闻师父,我这次一脚踏入长安,便觉前路波诡云谲,杀机四伏。前方…等着我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那日在长安城内匆匆一瞥见到你的身影,便迫不及待想要找到你。现下这世上,知道我身份又知我没死的,也只有你了。所以我这件事…也只能拜托你。”   “落溪生死成谜,有生之年里,我总是要解开这个谜题的。这事情…只怕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了闻师父,我本来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的。如果我哪天…哪天真的去了。你想个法子,把我的尸骨葬到我父母的墓旁吧。”   “若是客死在异国他乡,九泉之下,我大抵无颜去见父亲。”   “还有…”商青鲤忽然顿住,摇了摇头,轻笑道:“也没什么了。等时候差不多了,我会去信给漠北的故人的。”   她脸色有点泛白,桃花眼里早先褪去的寒霜又重新覆盖了厚厚一层。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神色间坦然一片,连嘴角的笑意都不染痛苦与落寞。   了闻听言苦笑道:“丫头…你听我说,你既然知道闻命,那么必定也知道数百年前就有传言,说闻命内藏天机,窥之可得长生。怎么也算是一线生机…你从来就不是认命的人,何妨一试?”   “了闻师父,答应我。”商青鲤道。   所谓天机,她从来就是不信的。何况…这块薄石,她年幼时确实听说过,只是几百年来无人知其来历用处,这一线生机,等同于无。   “……好。”了闻再次叹了口气,黯然应道。   “我明天启程回长安。”商青鲤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从腰间袋子里拿出拇指长短的一截竹筒,道:“这是牵机蛊,母蛊在我身上,这只子蛊…了闻师父把它留下,若我哪天出事了…子蛊便会从沉睡中醒来,你跟着它,就能找到我。”   牵机蛊,虽然子母共生,若母蛊死了,子蛊也活不久。但好在,子蛊是死也要死在母蛊怀里的。   商青鲤想长孙冥衣要是知道她问他要来牵机蛊,目的是为了让人给她敛尸…大概他会从漠北杀过来。   第二日,她没有再去给了闻道别。   她把惊蛰牵出无名居,本是打算去向江温酒辞行的,在太虚宫里找了一圈儿也没见人影,反而碰上了同样在找江温酒的原欺雪。   无意于花时间陪原欺雪继续玩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戏码,商青鲤便自行下山去了。   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雨,山道上湿漉漉的。她一手抱着酱油,一手牵着惊蛰,堪堪出了半山腰的山门,便见到了牵着马站在门外山道上的江温酒。   他青衣如旧,白玉冠下眉眼如画。他侧头冲她一笑,像是揽尽了人间芳华:“你比我想象中要晚。”   商青鲤心弦在这一笑里轻轻一颤,她挑眉不语。   “掌教真人闭关了,斗茶大会…只能由我去了。”江温酒故作懊恼道:“不介意多个同行之人吧?”      ☆、一五。却似慢沉吟。   山道尽头是须臾山脚下那条连着白马河吊桥的小道,小道两旁依旧是疯长的荻草。   商青鲤牵着惊蛰走在前面,穿过荻草丛以后她看了一眼在风中颤巍巍的吊桥,昨日下了场暴雨,桥下水流湍急,浪花拍打间像是要吞没这座吊桥。商青鲤抬脚欲上桥,在抬起的那只脚还未落到桥面上时,她的视线在桥下水面上漂浮的几根芦苇杆上掠过,眼神一冷,她收脚退回岸上。   自从那日她进了太虚宫以后,一直跟在身后极擅长隐藏踪迹的那人便感觉不到气息了。今日刚出了太虚宫山门还不曾走出多远,她便感觉到那人又远远跟在了她和江温酒身后。身后人不见行动,这桥下埋伏的人又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商青鲤眉间现出不耐,松开缰绳,把酱油放到惊蛰背上,伸手准备取下挂在马鞍上的刀囊。   “让我来。”江温酒见此笑道。   “不必。”商青鲤抽出刀囊里的鸿雁刀,抬步上了吊桥,她比较喜欢自己动手解决麻烦。   “……”江温酒眨了眨眼,把惊蛰背上的酱油抱到怀里,捏了下酱油的耳朵,看着商青鲤渐渐走到吊桥中间,笑了下,自言自语道:“这种事…不应该男人来做么。”   “喵~”酱油歪着头回了他一声猫叫。   商青鲤走到吊桥中间,没有等桥下埋伏的人发难便率先抬掌向水面拍去。水下的人见她有意先发制人,自是不敢怠慢,几道身影从河中跃起,翻身落在吊桥上,个个都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领头的人清了下嗓子想要说什么,却见商青鲤举刀便向他砍来。他忙拔刀相格,与商青鲤交上了手。   未出鞘的鸿雁刀频频与那人刀口相撞,撞一下那人刀口上就多一个豁口。这几人的身手实在不算好,商青鲤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一个个便都被商青鲤夺了兵器踢下了河。   转身往回走时,突然一道身影从水里跳起来,淬毒的一支袖箭直直往商青鲤后心射去。商青鲤听风辨器,回身的刹那鸿雁刀已出鞘,一刀斩断飞来的袖箭,脚尖一点人已鬼魅般落到了那人身前,刀刃在那人脖子上轻轻抹过,鲜血喷溅而出时她一脚把人踹进河里,声冷如冰:“滚。”   少顷,风平,浪静。   江温酒抱着酱油慢悠悠跨上吊桥,站在桥中央的商青鲤回头向他看过来,她一身红衣似火在烧,清冷容颜之上眉间犹带戾色。而他青衣玉冠,行走间青袍扬起的弧度勾勒出绝世风韵,那盛极的容貌,那艳极的一双凤眼,似仙似妖,不染半点人间烟火。   “别动。”江温酒在商青鲤身前站定,漾着细碎波光的凤眸流连在她轻抿的唇角,修眉微扬,他伸手探向她的脸颊,拇指指腹摩擦过腮边,腮上一点猩红被他轻轻拭去。   他的指腹温热,那温热透过脸颊似是要直直钻入心头。商青鲤身子一僵,向后退了半步,将他指上那点夺目的红看进眼里,有些不自在地抬起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道:“多谢。”   她的反应有几分出乎他的意料,江温酒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走吧。”   及至午时,两人在荻花城内寻了家酒楼用了午膳,稍作休整便打算去码头雇船离开。等几只人员满载的船驶出码头以后,商青鲤和江温酒上了艘刚刚停靠进码头里的空船。   船主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身材偏瘦,肤色黝黑,头上戴着一顶竹编斗笠,斗笠两侧的系带规规矩矩系在脖子上,一身粗布短打,步伐沉稳有力,像是个练家子。见商青鲤二人跳上船,只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就出了船舱去把跟在江温酒身后的两匹马牵进了货仓里。   出行的船只刚刚已经走了一波,是以一时间少有其他人上船。商青鲤与江温酒在船舱里寻了位置坐下,酱油蹲坐在两人之间,一会儿用脑袋蹭蹭商青鲤,一会儿用脑袋蹭蹭江温酒。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始终不见有其他人上船。船主压了压戴在头上的斗笠,俯身准备去解开系在桩上的船绳,一道黑影忽然从岸上飞身落在了船板上。船主解绳子的手顿了下,侧头看去,那人却已进了船舱,只给他留下了一抹修长背影。   黑衣人甫一进入船舱,商青鲤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他肤色异于常人的白,像是常年不曾照射到阳光。有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瞳仁浅浅一湾绿色,眸光澄澈如水。明明是深沉的黑色,却被他穿出了干净明朗的味道。   商青鲤脸上现出意外之色,道:“阿骨?”   傅阿骨粉色的唇轻轻一抿,几步走到商青鲤面前,猫儿眼里带着些敌意的看了江温酒一眼,开口唤商青鲤道:“师娘…”   他的嗓音一如他那双眼,澄澈、干净,如三月春日暖阳下潺潺流淌的溪水。   “…师娘?”江温酒眼一眯,唇角带笑,向商青鲤看去。   “……”商青鲤伸手抚额,转头看了眼江温酒,却未说什么,便又转了头去看着傅阿骨道:“罢了,阿骨,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杀人。”傅阿骨道,他稍稍一偏头,猫儿眼一眨,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商青鲤,道:“赏银…五万两。”   “…我不缺钱。”商青鲤将递到身前的银票推回傅阿骨怀里,道:“自己留着。”   傅阿骨皱了下眉头,把那叠银票又递向商青鲤,道:“阿骨要孝敬师娘…”   他声音里已经隐隐含了点儿委屈,商青鲤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把银票接过来收进怀里,柔了声音道:“我收下便是。”   “真好。”傅阿骨眸间现出些欢喜来,缓缓咧开嘴笑了,他一张脸只算得上清秀,这一笑猫儿眼微眯,春水轻皱,却让人无端觉得三分艳色,媚而不俗。   一旁的江温酒早已沉了眸色,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缕不愉笼在心头,他莫名有点在意傅阿骨那声师娘,又见这二人如此旁若无人,心下陡生烦乱。   这一股烦乱被压制在胸腔内,像是有人在他心里点了一把火,火越少越旺,他胸腔间传来的烦闷之感便愈来愈强。   他就这样揣着满腔烦闷,直到三人在苍云县的码头下了船,下船的时候夜色浓稠如墨,三人心知今夜只能宿在野外了,索性进了官道一旁的树林里休息。   在树林里寻了处干净些的地儿,傅阿骨捡来些树枝干草,掏出火折子生了一堆火。看了眼江温酒,就钻进了林子深处。   商青鲤与江温酒在火堆旁坐下,谁也没有吱声。   沉默了一会儿,商青鲤忽然唤了一声:“江温酒。”   她没有称他为道长,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清清冷冷的音色,半分温柔也无。江温酒听在耳里,却觉心中烦闷之感稍稍散去了些。他懒懒应道:“嗯?”   江温酒虽然应的有些漫不经心,但心里却毫无缘由生出了一丝期待,倾耳等着商青鲤继续开口。   “喵?”被他抱在怀里的酱油从他臂弯里钻出脑袋,应和着叫了一声。   “要给酱油喂吃的了。”商青鲤从包袱里掏出在酒楼里让小二准备的肉干,递给江温酒。   “……”江温酒的视线在那包肉干上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伸手接过。他边拿肉干喂酱油,边幽幽叹了口气,道:“小鲤鱼…”   商青鲤毫无反应。   他再次开口,尾音拖长,百转千回:“小鲤鱼……”   “……叫我?”商青鲤脸色一黑。   “可不就是…”一个“你”字还未出口,身后破空之声传来,江温酒一偏头,伸出二指夹住了一颗石子。   丢了一颗石子尚觉不够的傅阿骨“唰”地一声抽出藏在腰带里的软剑,向江温酒刺去。“只有师父才能叫师娘小鲤鱼!”   江温酒凤眸里有风雪骤然掀起,他冷冷一笑,把酱油往商青鲤怀里一抛,君子意已有出鞘之势。   “阿骨。”商青鲤把酱油揽入怀中,冷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把剑放下。”   “可是师娘…”傅阿骨身形一顿,他转身委委屈屈看着商青鲤,道:“师娘是师父的。”   “……”商青鲤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头疼道:“阿骨,你且回去问问你师父敢娶我么。”   “啊?”傅阿骨愣了下,恍然大悟道:“师娘…你终于肯和师父成亲了?我这就去找师父!”   他把软剑一收,身形扑入夜色,很快不见踪迹。   “……”商青鲤哑然,她抬眼看向执剑在手的江温酒,见他眉眼间时常隐现的慵懒与妖娆早已褪尽,此时那双凤眸正高深莫测地盯着她看。   “阿骨有点呆。”她想了下,还是开口解释道:“他师父…不喜欢女人。所以…”   所以这声师娘她真是受的冤。   商青鲤想着江湖上知道长孙冥衣有断袖之癖的人不在少数,长孙冥衣本人更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不爱美人爱英雄。至于长孙冥衣的徒儿傅阿骨为何会执着于叫她师娘,这事她自己都没闹明白。曾经也试着解释,但傅阿骨说什么也不肯改,逼急了就红了眼只差没落泪,商青鲤便也由了他叫。   可是…她为什么要给江温酒解释呢?   商青鲤蹙眉。   本欲横剑出鞘的江温酒听此眼中风霜悄然碎化,心中那股子烦闷顷刻间烟消云散。      ☆、一六。杀人红尘中。   一弯冷月挂在树梢上,黯淡的月光漫不经心洒下来。在浓稠夜色里,显得孤清幽寂。   君子意被江温酒握在手里,火光跳跃间剑鞘上有银星闪烁。夜里的风卷着土壤草木的气息柔柔拂过,江温酒琢磨了一下商青鲤的话,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哦?”商青鲤随手捡了根树枝拨了下火堆,酱油从她身上跳下去围着火堆绕了一圈以后开始围着江温酒打转儿。   “拈花楼主,长孙冥衣。”在江温酒脚边打转的酱油伸出爪子,尖锐的指甲勾住了他的衣摆,酱油蹬了蹬一条后腿,想抱着他的脚往上爬。江温酒悄悄退开了一步,饶有兴趣地看着酱油摔了个灰头土脸。   “喵呜…”酱油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黏在毛发上的泥土,有些不满的冲着商青鲤叫了一声,声音里像是带着点儿控诉味道。   “是他。”商青鲤瞧着酱油的模样,不由略略弯了下眼。   江温酒对于长孙冥衣此人早有耳闻,听言笑道:“必定是个有意思的人。”   遥山烟波楼,漠北拈花楼,长安千钟楼,并称为天下三楼。江湖风云录上曾说:“天下三楼,正邪之间。”   烟波楼主铸器,为天下器宗之首。千钟楼贩卖消息,擅追踪寻人之术。而拈花楼,主暗杀,楼中尽是赏金猎人。之所以说这三楼处于正邪之间,究其根本是因为三者都属于“拿钱办事”之流。   只要有足够的银票,烟波楼里总能挑一把趁手的兵器。只要有珍奇的珠宝,千钟楼里总能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而拈花楼,向来做的是朝廷的生意,用些朝廷钦犯的头颅换点儿酒钱是赏金猎人们的最爱。   若是这么想来,拈花楼也当不得一个“邪”字,毕竟朝廷高价悬赏的要犯,十之六七都是该杀之人。但说到底拈花楼里都是满手血腥靠杀人为生的人,在多数名门正派的眼里,这些人只比朝廷鹰犬好那么一点儿,总归是不肯承认拈花楼应属名门正派之列的。   何况三年前在武林大会上,江南银筝阁阁主苏迎月的大弟子宫弦当着在场武林人士的面曾向拈花楼楼主长孙冥衣诉其满腔爱慕之情,长孙冥衣眼也不抬地只一句话就打断了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宫弦:“本座喜欢男人。”   在场武林人士碍于苏迎月的面子和银筝阁在江湖中的地位,倒是不曾把这事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但拈花楼与银筝阁的梁子算是就此结下了。而拈花楼楼主有断袖之癖这点儿,又让拈花楼地位在名门正派人士的心里狠狠坠落了一大截。   若说天下三楼,烟波楼与千钟楼是让江湖中人又爱又恨趋之若鹜的话,那拈花楼则是让大多数江湖中人避之不及不屑提及。   是以江温酒用“有意思”来形容长孙冥衣倒也贴切。   “……”只是商青鲤想到长孙冥衣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一时间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来回应江温酒这句话。   好在还不等她想好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江温酒这一句“必定是个有意思的人”之时,傅阿骨去而复返,一群穿着衙役服饰的人紧跟在他身后,很快把他们三人包围了。   “阿骨。”商青鲤从火堆旁起身挑眉看着围了他们三层有余的衙役,嗓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傅阿骨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装做不曾听见商青鲤叫他的样子。   包围着他们的衙役们动作整齐划一,伸手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举着刀面无表情。   这些衙役只围了他们,一时间既不开口说话,又不动手拿人,笼在周身的却是森冷杀伐之气。   商青鲤与江温酒对视了一眼——这些人的身份绝对不是衙役这么简单。   “嗒嗒嗒…”有马蹄声从远到近,有人在树林边的道上滚鞍下马进了林子。来人脚步声有些重,在本就只听得见几声虫鸣的夜里显得尤其清晰。   围着他们的衙门们往两边让了几步,原本严严实实的包围圈瞬间从中间开了一个口子,给来人让出了一条道。那人从衙役们身后显出身影,他眉峰如剑,眉心正中间一条狰狞的疤痕笔直地从上往下划至鼻尖处。   商青鲤的目光在触及到他脸上那条疤痕的时候,脸色陡然一变。   恰逢那人向她看来,只见商青鲤一身红衣站在火堆旁,那双注视着他的桃花眼陌生中带着点儿熟悉,细看之下像极了当年…当年?!他倏忽回神,有些惊疑不定道:“太…”   “呛!”商青鲤在他开口之时已拔刀出鞘,她茶色眼瞳里满是杀意,“孟仓。”   被唤作孟仓的男人瞪大了眼,惊呼出声:“你你你…你果然是…”   商青鲤并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脚下一点,手腕一转,鸿雁刀直直向他扫去。孟仓顾不得说话,拔刀接了她这招。   见孟仓接下了她第一招,商青鲤手腕一翻,刀刃向外,刀尖向下,又一刀向他劈了过去。   二人皆是用刀之人,招式大开大合,破空声不绝于耳,如龙吟虎啸,一时间飞沙走石。   孟仓被商青鲤霸道的刀法压着打,每每刚想开口嚷一句时,商青鲤的刀已直逼他面门。他不敢分神,硬着头皮举刀应对。越打却越是心惊,这个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的人不仅没死,还变的如此厉害。诸多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最后只剩下一个——他必须活着出了这片林子。   周围的衙役们见孟仓渐渐不敌,早有了上前相助之意,只是迈出去的脚还未着地,傅阿骨银色的软剑已漾出一道寒光。   君子意似是感应到鸿雁刀的气息,在江温酒手中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迫不及待想要出鞘一试锋芒。   江温酒的视线掠过与衙役们缠斗的傅阿骨,落在已经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商青鲤身上,刀光剑影中他只看得见那飞扬的红色衣袂。他眸子深处暗沉一如此时天色,艳色的薄唇却绽出了笑:“还真是条有故事的鱼。”   商青鲤有意阻止孟仓开口,江温酒不是没有看出来。实则他对孟仓只出口了一个“太”字的那句话,也有那么几分兴趣。只可惜商青鲤明显不打算让孟仓有说出口的机会,江温酒心下觉得有些可惜,摇了摇头,琢磨着总有一天要让商青鲤在他面前袒露出所有秘密与心事来。   江温酒兀自走了会儿神,回身时一个衙役的刀已当胸而来,他执剑在手,君子意并未出鞘,轻轻一点,剑尖不偏不倚正好点到衙役胸前穴道。   孟仓最后还是死在了商青鲤的刀下,他至死也没有说出“太”后面的那个字。   江温酒与人动起手来,亦是不急不缓,长袖翻转间点了好几人的穴道。比起他闲庭信步般的打法,傅阿骨出手就狠辣的多。   一柄软剑在他手上被挥舞出漫天银光,而他剑下之人,无一活口。他淡绿色的猫儿眼一如最初的清澈干净,唇边还带着灿烂笑意,看起来美好的像是个未及冠的青涩少年。   “阿骨。”商青鲤拔刀格开傅阿骨刺向一个衙役胸口的剑,道:“够了。”   “诶?”傅阿骨眨了眨眼,把软剑横在胸前看了眼剑上的血迹,伸手轻轻一弹剑身,剑身颤动,血珠滴在地上。他嘟嘴道:“师娘,他们是坏人。”   商青鲤收刀入鞘,张口欲言,被她从傅阿骨剑下救出的那个衙役转身便跑,她眼角余光恰好瞥见他后颈上老鹰的纹身。那一瞬间被尘封于记忆中的往事排山倒海呼啸而来,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十一个只长她五岁的女孩儿尽数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比她还小一岁的当归跪在她面前不停叩首,洁白的额头在金砖上磕出嫣红的血,苍白着脸一字一决绝地求她道:“主子,要好好活着。”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当归纵身跳入火海,活生生把自己烧死。   那一年她八岁,当归七岁。   那一年黑衣人颈后的老鹰纹身像烧的火红的烙铁一样,狠狠烙进了她的心里。   “是了,他们都是坏人。”商青鲤心里一疼,喃喃道。她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想要拔刀出鞘。   “噌!……砰砰——”一直注视着她的江温酒手中的君子意蓦地出鞘,他衣袂翩飞间剩下的衙役全部倒地。他旋身落在商青鲤面前,笑的肆意:“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快哉,快哉!”   ……   三人连夜离开了这片树林。   他们走后不久,一个白衣人钻进了林中,在狼藉的林间扫视一圈后站到了孟仓的尸体旁,他盯着孟仓的尸体看了许久,而后用手上的剑轻轻挑开孟仓的手,孟仓手掌掩盖下的地上赫然有个血字——   “铮”   ??   ??      ☆、一七。何妨同看戏。   黎明初至,薄雾轻烟流转,天地间尽是浓郁的石青色。   商青鲤牵着惊蛰漫步在晨色里,有凉薄的晨风拂过。时辰尚早,长安城的城门还未开放,草色繁盛的城郊,只有零丁的行人步履匆匆而过。   江温酒与傅阿骨一左一右并肩走在她身旁,江温酒的马许是在昨夜那场打斗里受了惊,挣脱了缰绳窜入树林深处不见了踪迹,故而他此时只抱了酱油在手上。   比起江温酒那匹受不得惊吓的马,惊蛰与酱油倒是自在从容得多。昨夜里匆忙出手,商青鲤没能顾上酱油与惊蛰,混乱中一马一猫都机警地远远跑开了。等到他们结束打斗,整理行装时,惊蛰和江温酒的马都不见了踪迹,反倒是酱油蹲坐在林中一棵松树上,冲商青鲤柔柔“喵”了声。   江温酒飞身把酱油从树上捞入怀里,失笑道:“你的马和我的马约莫是私奔了,从此山林间逍遥,也是自在日子。”   “臭道士。”傅阿骨把软剑收入腰带间,倚着树抱胸斜睨了一眼江温酒,道:“张口便是私奔,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不正经的道士听言只笑不语,火堆上随风摇曳的火花淡淡的光线照在他身上,青色的道袍,旖旎的眉目,堪以入画。   商青鲤扫视过一片狼藉的林间,眸光在伏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上停顿了下,神色自若道:“惊蛰不会跑远,我们先离开这里。”   果不其然,他们出了树林,顺着官道未走多久,便听得身后有马蹄声渐行渐近。回头便见惊蛰迈着马蹄,步子悠闲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天色还未大亮,放眼望去只看得见笼在薄雾里的山水城郭。商青鲤从见到孟仓起就起伏不定的心神,在渐渐明朗的天色里慢慢平缓了下来。   “阿骨,昨夜里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一路行来,身旁两人似有意似无意地都没有开口说话,商青鲤这么一开口,倒是打破了维持了数个时辰的安静。   “呃…”傅阿骨一脚踩进道上一个泥坑里,他皱了皱眉头把鞋子上沾满了泥的那只脚在草丛上蹭了蹭,道:“昨夜出了林子没多久便与他们撞见了,看他们一个个举着火把匆匆赶路的样子挺有趣的,就抢了支火把来玩儿。其实…也没什么好玩儿的,明明都丢回去了,谁知还是被追了一路…”   “……”   从昨晚见到孟仓以后,商青鲤心头便一直有几个想不明白的地儿——孟仓并非北楚之人,怎么会出现在北楚?那些后颈有纹身的人怎么会穿着北楚衙役的官服?傅阿骨又为何会与孟仓扯上关系?   她想过种种可能,独独不曾料到…孟仓追傅阿骨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被抢了一支火把,一时无言,不知作何表情。   倒是一旁的江温酒听言笑了一声,悠然道:“确实有趣。”   江温酒想到昨夜商青鲤见到孟仓时反常的神色以及后来瞥见那些衙役后颈纹身时周身抑制不住的杀意,心中若有所悟,想来商青鲤与这些人之间必是有一番恩怨纠葛的。孟仓若不是为了支火把,也不至于与商青鲤撞上,从而送了性命。   “臭道士,你敢笑话我。”傅阿骨瞪眼道。   “…笑话你?”江温酒微微一哂,凤眼斜飞。   “哼!”傅阿骨偷偷瞄了眼神色难辨喜怒的商青鲤,扭过头不再理江温酒。他埋着头走了会儿,忽然耳朵动了下,鼻子一皱,凑到商青鲤耳边悄声道:“师娘,身后有人跟上来了…”   在傅阿骨开口之前,商青鲤便已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接近,身后这人曾从长安一路跟着她到太虚宫,出了太虚宫又一路跟着她,直到她与江温酒乘船离开荻花城。这人轻功实在是好,又极擅长隐藏气息,商青鲤早前就明白一时半会儿甩不掉这人。但好在她感觉不到这人的恶意,也就没有急着去弄清楚这人到底是谁,来自哪里。   此时她侧眸看了眼凑到身旁的傅阿骨,眸中闪过一抹暗色,也学着傅阿骨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阿骨去把他抓出来玩玩。”   傅阿骨猫儿眼一亮,淡绿色的瞳孔中像是有流光飞舞,他揉了揉拳头,笑道:“师娘放心。”   但见他转身轻轻一点脚尖,人已如风远去,转瞬便已走远。   江温酒见此扬了扬眉梢,抬眼看着前方已不远的城门,忽然道:“你在长安可有去处?”   商青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巍峨的城墙落在眼里,想了下,道:“逍遥王府。”   “逍遥王府…”江温酒眸色略深,若有所思道。   “嗯?”商青鲤回头看了他一眼。   江温酒摇了下头,垂眼扫过在他怀里打盹儿的酱油,眸中泛起细碎波光,道:“斗茶大会之后便是夏祭,向来是由国师主持的,此次…”他稍稍一停顿,又接着道:“我少不得要进宫去与皇帝商讨具体事宜,宫中无趣,酱油借我几天,如何?”   “…呃?”商青鲤有些诧异,道:“酱油它…”   “我记得你昨夜里对阿骨说过我是你朋友…”江温酒打断商青鲤的话,似笑非笑道。   “……”他眉眼带笑,晨间空蒙的山色落在他眸间,凤眸一眨,眼尾像是有流光掠过。商青鲤沉默了瞬,道:“别把它饿着。”   “好。”江温酒朗朗一笑。   入了城商青鲤便与江温酒道了别,她站在城门口看着江温酒抱着酱油远去的背影,心头有异样滑过,不容她捕捉到那缕异样究竟代表什么,转瞬消散。她抿了下唇,牵着惊蛰自行去了逍遥王府。   王府门口的守卫还是上一次的两人,见她来也不再通报,殷勤替她牵了惊蛰,领着她进了府。   进府迎面便撞上换了朝服边走边打着呵欠的玉轻舟,朱色的圆领的朝服衬着他白净的肤色,杏仁眼里有着未曾消散的睡意,一侧穿着藏蓝色劲装的谨言正搀着他慢悠悠穿过走廊。   “阿鲤。”玉轻舟一个呵欠打到一半生生憋住,抽了下嘴角,欢喜道。   “王爷。”商青鲤颔首应道。   玉轻舟整个人顿时精神了,他拂开谨言搀着他的手,三两步走到商青鲤面前,上上下下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又抬头看了眼还未大亮的天色,摸了摸头,道:“阿鲤这是赶夜路了?”   也不等商青鲤应他,他便吩咐谨言带商青鲤去厢房休息。商青鲤并未推脱,这一路走来她确实有些疲惫,进了屋子便在榻上睡下了。   睡醒以后又唤了丫鬟提了水来沐浴,把一身的风尘洗刷干净。梳洗完毕,商青鲤拿了块帕子正坐在窗边擦头发,便听见对面的房门“嘎吱”一声开了。她抬眼透过窗户望去,一身白衣的九公主玉折薇正推门而出。   商青鲤擦头发的手一顿,她倒是不曾料到玉轻舟竟然让谨言带她到了玉折薇住着的院子里。   “商姑娘。”玉折薇走到院子中间,恰好看见对面厢房里坐在窗户边的人,稍一凝目,开口唤道。   “…九公主。”商青鲤搁下手上的帕子,起身推开房门,几步走到院中,应道。   “嗯。”玉折薇轻轻点了点下颚。   她“嗯”了这一声之后再没了下文,商青鲤素来不擅长与人搭话,何况与玉折薇并不熟,是以也不再开口。   两人直直站在院子里,静默无声。   玉轻舟推开院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他伸手拍了拍额头,凑过去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玉折薇转眸看向玉轻舟,道:“赏花。”   “……”玉轻舟眨了下眼,看了眼也向他看过来的商青鲤,勾唇笑道:“阿鲤必定也是在赏花,我明白的。”   商青鲤挑了下眉,没有搭话。   玉轻舟又笑了笑,道:“九妹,阿鲤,我下朝的时候听说城西新开了家茶园,园子里请的戏班子唱腔一绝。我已经打发了慎行去订个雅间,一起去听听?”   “皇兄都说是一绝了,自然要去听听看。”玉折薇道。   商青鲤心中尚在计划着今晚要去玉府走一遭,摸进长乐居里面去看看玉落溪有没有留下些什么线索,听言本欲拒绝,却见玉轻舟已眼巴巴向她看来,左右下午没什么事,她只略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玉轻舟兴致勃勃回房换了身常服,又让谨言拿了两顶白色的帷帽出来。他取过一顶帷帽将它戴在了玉折薇的头上,满意的看着玉折薇的容貌被垂下的白纱挡住。又取了另一顶凑到商青鲤身旁,想要将它戴在她头上,却见商青鲤向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他戴帷帽的动作。   “阿鲤…”玉轻舟有些不满。   “不戴。”商青鲤已率先向王府外走去。   “唉。”玉轻舟叹了口气,看了眼手里的帷帽,到底还是把它丢给了谨言,道:“算了。”   府外已经备好了宽敞的马车,三人钻进车厢坐好,谨言便跳上马车做了车夫,驱车向城西去了。   ☆、一八。又起静云风。   城西新开的这家茶园颇为别致。   茶园并未建在街道两侧,反倒是在一条深巷里。巷子略窄,青色的藤蔓爬满了两边的白墙。长长的巷道尽头,便是茶园所在。   窄小的巷子是容不下马车穿行的,三人在巷口便下了车。玉轻舟下巴冲站在巷口等候多时的慎行微微一抬,慎行已自觉转身引路。   顺着巷道走到头,一道开在白墙上的圆形拱门赫然入眸。门上一块竹制的匾额,上书“山水居”三个行书大字,拱门两边挂了副竹底对联,写的是:“十载许勾留,与梨湖有缘,乃尝此水;千秋同俯仰,唯青山不老,如见故人。”   这一手字映带安雅而筋力老健,风骨洒落,观之不凡。玉轻舟不由停下脚步,细细品过这字,又朗声将对联吟了遍,笑道:“看来这园子的主人倒是个妙人。”   商青鲤瞥见联上“梨湖”二字,方才想到这城西确实有一片梨湖,因春日里湖边沿堤绵延数里灼灼盛开的梨花而得名,算得上是长安一处盛景。每年梨花正开的时节,游湖泛舟的才子佳人不在少数,倒也成全了几段风流佳话。   她尚在神游,便听得玉轻舟又道了句:“若是我猜的不错,这园子应是建在梨湖边的,临湖品茶听戏,当真惬意。”   商青鲤敛了下思绪,抬眼看着从园子里探出墙头的几枝海棠,应道:“言之有理。”   间或有人从拱门里进出,三人也不好一直堵在门口,玉轻舟听言目光在对联与匾额上流连了一瞬,摇了摇头,示意慎行继续前行。   进了拱门,便觉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方露天的院子,院子里种了几树海棠,中间笔直用鹅卵石铺出一条路通往对面的大堂。   午时刚过不久,大堂里人不多,稀稀疏疏坐了几桌,桌边人大多都嗑着瓜子说些闲话打发着时间。见有人进来,便不自觉抬了眼看过来,身为一个贪图享乐的逍遥王爷,长安城内识得玉轻舟的百姓不在少数,何况来城西这些茶园酒楼里消遣的也没几个当真是普通百姓。   有些有眼力劲儿的起了身便要向玉轻舟行礼,玉轻舟摆了摆手笑道:“本王只是来听听戏,这些个礼节就免了吧。”   他说完便负手上了二楼,上楼梯之前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商青鲤,道:“阿鲤,我牵着你上楼吧。”   商青鲤冷眼以对。   玉轻舟摸了摸鼻子,有些哀怨地瞪了商青鲤一眼,自行上楼去了。商青鲤与玉折薇并肩跟在他身后拾阶而上,很快便到了楼上的雅间。   山水居二楼的雅间只有五个,因其雅间前后各开一扇窗户的设计,导致雅间与雅间之间左右并不相连,每一个雅间都有单独连通一楼的楼梯供人上下之用。   前面正对着一楼大堂的窗户,推开就能把搭建在一楼正中间戏台子上的情景尽收眼中。与之相对的那扇窗户若是推开,透过窗户便能看见烟波浩渺的梨湖。   因此这山水居的雅间向来是一坐难求。   进了雅间,三人在桌旁坐下,玉折薇取下戴在头上的帷帽,净了手摆弄了一下桌上的一套白瓷茶具,替商青鲤与玉轻舟二人各倒了盏茶。   台上的戏还未开场,就着不时从窗外吹来的几缕清风饮着茶,间或听玉轻舟说些发生在长安的趣事,倒也不觉得乏味。等到楼上几个雅间和大堂里差不多坐满了人时,戏台子上也渐渐有了动静。   慎行将对着大堂的那扇窗户推开,方便三人观看台上的情景。台上戏子水袖泼洒,一唱三叹,唱腔婉转哀怨,确实动人。   商青鲤细听了几段唱词,无非是些爱恨嗔痴,郎情妾意,颇觉无趣。不由转了眼去看玉轻舟,却见他听得甚是入神,神情忽悲忽喜,显然是入了戏了。又去看玉折薇,恰好玉折薇向她看来,眸色中蕴了点儿笑意。   “无趣。”商青鲤用手指蘸了点儿茶水,在桌子上写道。   “嗯。”玉折薇的视线在商青鲤写下的那两个字上停留了一会儿,也蘸水回了她一个字。   咿咿呀呀的唱腔传入耳内,商青鲤听着戏子柔的像是可以掐出水来的嗓音,突然就想到了江温酒——那人的声音算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了。雍容的音色,慵懒中自带几分缱绻。   “笃,笃笃”叩门声不轻不重,却刚好能让人在戏曲声中听见。   正沉浸在戏中的爱恨纠葛里难以自拔地玉轻舟愣了下,回过神来道:“慎行。”   他只唤了一声慎行的名,慎行已心领神会地几步上前把雅间的门推开了,门外的人缓步而入,未语先笑:“皇弟。”   这把声音像极了正唱着戏的那把柔的可以掐出水来的嗓音,让人无端想起东风中舞动的杨柳枝来。   玉轻舟听言却脸色微微一变,先是看了眼玉折薇,眉头略拢,起身挤出笑脸相迎:“三皇姐。”   玉折薇反倒是面色如常,也起身迎道:“三皇姐。”   商青鲤见此心下明了来人便是北楚三公主玉檀桡,她站起身,眸光一转向刚进雅间的玉檀桡看过去。   玉檀桡无疑是生的极美的,两颊融融似霞映澄塘,唇若点樱秀眉纤长。她神若秋水,桃腮带笑,温柔入骨。   便是行走间,也是莲步轻移,袅袅婷婷。   “皇妹。”玉檀桡笑吟吟唤了声玉折薇,一双眸子似有意似无意地落在商青鲤身上。   当年在国子监里商青鲤与玉檀桡也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但因为授课的夫子不是同一个人,所以两人只是打过照面却并未接触过,因此商青鲤并不担心玉檀桡能将她认出来。   果然,玉檀桡打量了她几眼以后,便开口道:“皇弟…这位姑娘是?”   玉轻舟一笑,侧身把手搭在商青鲤肩上,道:“皇姐,这是皇弟前阵子刚结识的一位江湖上的朋友,商青鲤。”   “江湖上的?”玉檀桡在桌旁坐下,又示意玉轻舟三人一并坐下,睁着双漂亮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商青鲤,有些好奇道:“江湖是个什么样子呢?当真跟话本里说的一样处处是刀光剑影么?”   “……”商青鲤转眼冷冷瞥了下玉轻舟。   玉轻舟倒了一盏递给玉檀桡,转移话题道:“三皇姐是怎么知道皇弟在这楼上的?”   “本宫是陪太子一起来的。”玉檀桡倒是没再追着商青鲤继续问及江湖上的事,也并不在意商青鲤没有回答她,由着玉轻舟岔开了话题,接着道:“听说这家茶园有请戏班子来唱戏,本该是御史来检查戏目的,谁知御史大人卧病在床,太子便揽了这差事自己来了。本宫就是来凑个热闹,听听戏罢了,在楼下听人说起你也在,便上来瞧一瞧。”   商青鲤听着玉檀桡一口一个“本宫”,又想到先前玉轻舟称他为“三皇姐”,且自称“皇弟”,难得见玉轻舟如此循规遵矩到叫人挑不出错来——至少他在她面前,从来就是叫玉折薇“九妹”,自称也都是用的“我”。   两相对比,亲疏立现。   “太子也来了?”玉轻舟与玉折薇对视了一眼,道:“不若皇弟去将太子请来一起坐坐?”   “你……”   玉檀桡张口只说了一个字,楼下忽然嘈杂声四起。只听得见桌椅翻倒瓷器坠地的声音,台上的柔柔的唱腔变成了一声尖锐地叫喊:“杀人了!杀人了!”   “遭了。”玉轻舟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一扔,站起身便往雅间外跑,边跑边道:“慎行,快去保护太子!”   闻言玉檀桡脸色一白,提着裙子紧追玉轻舟而去。玉折薇伸手拿了帷帽,戴上之前看了商青鲤一眼,也跟着去了。   “……”商青鲤蹙了下眉,原本是打算开口让玉檀桡与玉折薇就留在雅间别乱跑的,毕竟两个不会武功的女人下去能帮上什么忙。结果…还不等她组织好委婉一点儿的语言,两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冲下去了。她走出雅间,单手一撑二楼走廊上的护栏,直接从二楼跳到了大堂。   大堂内已经乱成一团,有人抱着头四处逃窜着,有灰衣人与侍卫互相厮杀着。商青鲤飞身落到戏台上,举目四望,便见到东北角被几个侍卫围成一圈保护在中间的玉轻舟几人。她长眉一扬,仔细打量起正在试图撕烂侍卫包围圈的灰衣人,见他们一个个出手毫不留情,一心只想着夺人性命。不由跳下戏台,慢悠悠向东北角踱步而去。   她脚下步子看似慢,实则快。间或有人向她出手,她以掌代刀,出招迅速,衣袂翻飞间一一把人劈晕,不多时就已走到玉轻舟面前。   “带上他们和侍卫先走。”商青鲤对瞪大眼一脸活见鬼表情看着她的玉轻舟道。   “可是你…”玉轻舟点点头,又摇摇头,急急道。   “听话。”商青鲤眉毛一竖。   “……”玉轻舟抽了下嘴角,扭头冲侍卫吼道:“我们走!”他吼完又转头柔声道:“阿鲤,禁卫军看到信号应当在来的路上了,打不赢你记得要跑…”   商青鲤抬手劈晕一个灰衣人,没有理会玉轻舟。   却在此时,先前趁乱与玉轻舟他们缩在一起的小女孩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向玉轻舟刺去,玉轻舟身旁的玉折薇反应极快地贴过自己的身子替玉轻舟挡了这一匕首。   商青鲤回眸看过去的时候,就只看到一道素白身影被一掌拍飞狠狠砸向了窗外,一并传来的,还有玉轻舟悲痛欲绝的一声:“九妹!!”   她眸色一沉,掌心凝出一层寒气,飞身抬手向与侍卫们打成一团的小女孩拍去,一掌拍上小女孩后背,商青鲤人已向窗外扑去。   她人刚至窗边,玉折薇已经“噗通”一声掉在了水里,商青鲤没有任何犹豫,从玉折薇坠落的地方一头跳进了水里。   ☆、一九。不解藏踪迹。      梨湖边上不乏游人,湖上亦有不少泛舟者。   合睫间一白一红两道身影从山水居的后窗掉进了湖里,四溅的水花,如飞珠滚玉,惊了不少游人舟子。   堤岸上已有人扯开嗓子喊着有人落水了,几只离得不远的小舟也疾行而至。舟上熟悉水性的人急忙跳进湖里沉下水去捞人,却半个人影也没寻着。只湖面上漂着的一顶帷帽,提醒着众人方才有人落水的事实。   之所以没能在湖下寻见人,是因为商青鲤一头扎进湖里,正伸手抓住往湖底沉的玉折薇时,一个没防备,被玉折薇一手刀劈晕了过去。   水波荡漾间窥不见玉折薇脸上的神情,她似是犹豫了一下,而后将商青鲤揽入怀里,抱着她往山水居的方向潜去。好在她本就是从山水居的后窗落入湖里的,本身就与山水居隔得不远,她憋着一口气,很快便摸到了湖面下的一堵石墙。   这石墙之上衔接着山水居的一堵后墙,玉折薇单手在石墙上凸起的石块上来回摸索了片刻,指尖触及到两个石块间一条细小夹缝之时一顿,收回手从脖子上拽出一条银链,把坠在链子上的一块铁片(插)进石缝中。石墙正中处,立时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湖水霎时向洞中涌去。   玉折薇抱着商青鲤钻入洞口的同时反手一拍石墙,洞口顷刻合上,掐断了正源源不断奔流而来的湖水。   洞中很是宽敞,先前涌进来的湖水并未造成什么影响。玉折薇等眼睛适应了这片黑暗之后,打横将商青鲤抱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深处而去。   不多时就已走到一道石门前,玉折薇脚尖在石门贴近地面的地方点了几下,点到嵌在地面的一颗圆石时,便探脚连踩了这颗石头三下。   机关转动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可闻,石门在“咔嚓”声中缓缓开启,有昏黄的光晕从门内透出。   玉折薇抬脚而入,门内是长长的甬道,两旁的石壁上镶了数盏壁灯,想必是太久无人添灯油的缘故,只有零星几盏还燃着。   顺着甬道拐了几个弯以后,眼前霍然如开雾睹天般明朗。一间不大不小的石室,四周的墙壁上各镶嵌了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晕染了一室柔柔荧光。   室内的沉香木的圆桌旁坐了一个人,柔柔光晕落在他的脸上,衬得他脸色有些惨白。他穿了件雪青色的袍子,身形瘦削,五官生的并不难看,反倒有几分秀气。   “络青蚨?”玉折薇站在石室门口,声音里夹着些意外。   络青蚨闻声看来,见到玉折薇,面上一喜,道:“九爷。”   “嗯。”玉折薇淡淡应了声,进入石室,把商青鲤放到靠墙的一张美人榻上。商青鲤衣衫早已湿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了优美的曲线,玉折薇的视线微微一凝,伸出两指点了商青鲤的睡穴,拉过榻上的毯子盖在了商青鲤的身上。   “上面情况如何?”玉折薇转身看着络青蚨,开口道。音色仍旧很冷,让人无端想起冬日里肃杀的北风,却已是一把男人的嗓音,听不出半分女气。   “人都在禁卫军来之前撤出来了。”络青蚨起身回道,一双眼却偷偷瞥向了榻上的商青鲤,不解道:“九爷,这个姑娘……”   玉折薇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侧眼看过去,商青鲤闭着眼躺在榻上的模样难得让人觉得有那么点儿柔弱。商青鲤武功很好已经让他意外,会跳下湖来救他更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毕竟在他眼里,商青鲤应该是那种抱着事不关己态度冷眼旁观的人,若说值得她出手相救的,也应当只有一个玉轻舟而已。   “……先留着。”玉折薇收回视线,淡声道。   络青蚨笑了笑,道:“九爷…属下是想说…她这身湿衣若不换掉,仔细生病。”   “……”玉折薇冷着脸走到榻边用毯子裹住商青鲤,抱起她道:“先去你府上。”   “咳,属下为九爷引路。”络青蚨眼角眉梢都浸着笑意,一手握了拳抵在唇边假意咳嗽了一声,转身出了石室。   玉折薇垂下眼睑,跟在络青蚨身后在地下冗长的甬道里穿行,直到络青蚨动了一道机关打开了一堵石门,出了石门只向前走了几步,便见到四合的暮色里,晚霞将消未消,一树树海棠花开无香。   从假山后面走出,顺着花园里铺出的小道避开几个丫鬟小厮进了络青蚨住的院子。络青蚨把玉折薇带到书房,自己掩上房门出去吩咐心腹络石准备男女装各一套并洗浴事宜。   等络石来禀告一切准备就绪后,络青蚨打发了络石去院子外守着,他便笑眯眯地回到了书房,道:“请九爷沐浴更衣,咳…爷,您是和这姑娘一起洗呢…还是……”他话未说完,见玉折薇冷眼看着他,不由摆了摆手,道:“属下这就去找两个信得过的丫鬟来伺候这位姑娘,九爷您放心。”   玉折薇把商青鲤抱进浴堂,连毯带人一起丢进了木桶里,目光扫过垂着头候在一旁的两个丫鬟,转身去了另一间浴堂。   两个丫鬟手脚麻利地把解开裹在商青鲤身上的毯子,又将她的衣服脱下来,替她洗了身子头发,最后拿了备好的女装给她套在了身上。   一切妥当后两人把商青鲤半搀半抱着放到一旁的椅子上,便要去寻络青蚨。   还不等两人出门,洗漱完毕的玉折薇已经在外叩门,丫鬟把门打开,玉折薇便进浴堂抱走了商青鲤。   抱着商青鲤去书房的路上,玉折薇想着这穴道时辰一到就会自动解开,等商青鲤醒来,或许他该与她好好谈谈。毕竟,他在水下劈晕了商青鲤是不争事实,总是要寻个好的由头。   还未等他走到书房,络青蚨已经从院子外匆匆奔了回来,神色之间略为焦急,道:“九爷,逍遥王带着一万禁卫军围了梨湖,嚷着要放干梨湖水!”   玉折薇脚下一顿,想到玉轻舟,脸上神情一时叫人看不分明,道:“由他去。”   “九爷…您真的不把这一切告诉逍遥王么?”络青蚨低声道。   “嗯。”玉折薇一脚踹开书房的门,把商青安置在了房中软榻上,道:“皇帝不会由着他胡来的。”   “可是…九爷…逍遥王他……”络青蚨关上房门,走到玉折薇身前,皱着眉头开口。   玉折薇点漆似的眸子让人如见深渊,他浅浅勾了下唇,笑的极淡:“他毕竟是皇后所出。”   络青蚨一肚子的话尽数咽回腹中,叹了口气。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又道:“九爷,接下来作何打算?”   “…等。”玉折薇在案前坐下,随手拿了本络青蚨搁在案上的书翻开。   “等…”络青蚨眼珠子一转,道:“九爷是想…”   玉折薇道:“皇帝与皇后的博弈结束,或许……”他翻了一页书,意味深长道:“或许是三公主与太子之间的博弈结束…”   “三公主?”络青蚨面上现出惊讶之色,仔细品味了一下玉折薇话中的意思,道:“三公主她莫不是也想要那个位子?”   “呵。”玉折薇冷冷一笑,道:“算是皇帝走的一招好棋。”   “爷您安排这场刺杀来金蝉脱壳,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这么早从中抽身…若是期间生了变故岂不是功归一溃。”络青蚨沉吟道。   玉折薇听言眸中有隐隐有风涛涌动,他道:“三公主有意煽动父皇将我远嫁南蜀。”   “嫁”字被他咬地特别重。   “噗。”络青蚨伸手一捂嘴,笑的牙不见眼,哈哈乐道:“属下明白了。”   “…眼下宫中我倒是不担心。”玉折薇冷着眸子盯着络青蚨,直到络青蚨敛起满脸笑意,才接着道:“我让你查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络青蚨摇了摇头,垂了眼道:“属下已经派千钟楼的探子前往各地打探了,实在是没寻见半点儿蛛丝马迹。自从西临被南蜀吞并以后,西临皇室一脉如今只剩下了西临侯卫渊。他府上早已安插了内线,但并未有所发现。属下有一事想不明白,九爷您是怎么知道那东西在西临皇室手中的?”   “也只是猜测。”玉折薇道:“我查阅了所有关于那物的典籍,隐约觉得它和卫氏一族脱不了关系。”   “属下会嘱咐他们好生监视着西临侯的一举一动的。”络青蚨抬眼看向玉折薇,脸色一整,又担忧道:“若是找不见……”   “便只能认命了。”玉折薇笑了下,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笑意,莫名添了几分苍凉。   “九爷…”   “咳。”   络青蚨刚要开口,榻上商青鲤却突然咳嗽了一声,他连忙转头看去,见商青鲤似快要醒来,语气一转,道:“九爷,属下先行告退。”   “嗯。”玉折薇合上书,从案前起身走到榻前。   他站在榻前,凝目看向商青鲤。心中尚在琢磨着说词,却一时又想不明白等会儿要怎么同商青鲤开口。犹豫了一下,便想伸手再点了商青鲤的睡穴。   玉折薇并起的两指刚向商青鲤探去,商青鲤已一掌推开他的手,缓缓睁开了眼。      ☆、二零。何堪逆境频。      天色已晚,房里只有书架前的案上点了一盏灯,似是灯油将尽,灯火如豆,不甚明亮。   玉折薇背光而站,容颜笼在一片昏暗光晕中,商青鲤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一室静谧,只听得见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你醒了。”玉折薇硬邦邦开口道。   “…嗯。”入耳的男声冷而淡,像极了冬季里簌簌而落的漫天琼花。商青鲤从榻上翻身坐起,借着微弱的灯光凝目向站在榻前的玉折薇看去。   他已经作了男子打扮,白衣凝馥,一如春日里梨湖边上怒放的数里梨花,冷艳欺雪,余香入衣。   一缕似有若无的梨香萦绕在鼻间,商青鲤眯了下眼,弯唇冷笑,道:“玉折薇?九公主?”   她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清冷嗓音里掺杂着的不愉毫不遮掩。   “玉折薇确实是我的名,我也确实是皇帝的第九个孩子。”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些微波澜,似在陈述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今日玉折薇已死,往后,这世上只有玉无咎。”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无咎,是我为自己取的名。”   “噢。”商青鲤面无表情应了一声,站起身道:“你既无事,我便先走一步。”   “皇兄那里……”玉无咎语带犹豫,只说了四个字就不知该如何继续。   “他是我朋友。”商青鲤冷声道。   玉无咎听出商青鲤话中意思,冷了神色。脚下一动,向前走了一步,身体逼近商青鲤,道:“那么,商姑娘还是留下吧。”   两人相对而站,玉无咎本就要比商青鲤高出半个头。他说这话的时候,商青鲤仰头便见到他眸中冷沉如覆万载寒冰。商青鲤唇边凝出一抹笑,道:“留下?”   她话音刚落,人已提脚向玉无咎踹去。玉无咎腾空而起,旋身后退,避开了这一脚。   商青鲤猱身而上,挥掌拍出。玉无咎双掌平推,硬接下了商青鲤一掌,屈指弹出一道劲风直逼商青鲤胸口。商青鲤人在空中,扭身避开,不退反进,飞踹向玉无咎。   玉无咎身体向后一仰,抬手握住商青鲤的脚踝,指尖金色光芒一闪已没入商青鲤小腿不见。   疼痛猝不及防从腿上传来,商青鲤身形一滞,人便从空中向地上坠去。玉无咎跃身将她揽入怀中,道:“得罪了。”   “金针封穴。”三阴交上像是有一群蚂蚁在啃噬,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疼。商青鲤有些不适地蹙了下眉,道:“千钟楼,厉无咎。”   在玉无咎说出“无咎”二字时,商青鲤就觉这名字似曾耳闻,却并未细想。此时三阴交被封,金针跗骨,她突然想到曾无意中听人提及过千钟楼主,姓厉,名无咎。   “不错。”玉无咎把商青鲤重新抱到软榻上,道:“我不能放你走,又实在不想杀人灭口,只好委屈一下你了。”   他伸手封住商青鲤周身大穴,道:“明天见。”   而后转身出了书房。   那盏灯在玉无咎离开之后不久便熄灭了。   商青鲤躺在榻上,入眼是一室墨色,只隐约可以看见桌椅案几的轮廓。她暗自凝了内力,想要冲破穴位,却发现丹田内空空如也,内力被玉无咎强行封进了经脉之中,无法凝于丹田。   她眸色一沉,眉眼间懊恼之色一闪而过。无意去想玉无咎既然是个男子,又怎么会做了这么多年的公主。也无意去想玉无咎接下来准备做些什么。心中只惦记着眼下的情形,她该如何脱身。   第二日碧空如洗,流光烁金。   几个丫鬟伺候着商青鲤洗漱之后,便搀扶着她去了花园。   玉无咎在花园中摆了棋盘,邀她下棋。   商青鲤没有拒绝,在他对面盘腿坐了,手指拈起一枚棋子,先行落子。   羊脂玉打磨而成的棋子触手温润,棋局初现端倪时,胜负已难分。   玉无咎垂眼细细看了几眼棋局,不由抬眼向商青鲤看去。今日丫鬟给她穿了身鹅黄色的绢纱长裙,裙子上用红线绣了一树红梅,鹅黄的颜色衬着她姣好的面目,眼角眉梢间少了分张扬,多了分温婉。她向来只随意用发带束住的一头青丝被丫鬟用缵丝珍珠发环分束两边,从肩头垂下。   “你的棋下得不错。”玉无咎缓缓道。   “过奖。”商青鲤直视着他,不冷不热道。   昨夜里房内光线太暗,玉无咎的容貌笼在暗沉的光晕中她并未细看。今日里他依旧一身白衣,清贵出尘。他身后是一树海棠,深红色的海棠花绽放在枝头,艳丽不可方物。早前在逍遥王府第一次见到九公主玉折薇时,商青鲤就觉玉折薇五官虽然皆是绝色,却不曾艳到极致给人咄咄逼人之感。而今他褪去了女子的伪装,五官虽未发生什么变化,周身气质却已判若两人,凛然若一柄将要出鞘的宝剑。   商青鲤想到当日在王府后花园中见到过玉无咎在凉亭匾额上题的“卧澜亭”三个字,笔锋凌厉,于每个起承转合间锋芒毕露。现下想来,当真是字如其人。   “九爷。”络青蚨踩着园中小径步履匆匆而来,目光在棋盘上一扫,颇觉惊讶地看了眼商青鲤,冲她轻轻一点头,转头对玉无咎道:“九爷,宫里来消息了,今次斗茶大会如期举行,各地的茶商都陆续带着茶叶来长安了。”   “茶商?”玉无咎不解道。   往年斗茶大会虽是盛事,却只邀百官及其家眷进宫参加,说是斗茶大会,更像是一场宫宴。至多是些好茶又会些点茶之技的文人雅客们使出浑身解数点几盏水丹青来讨皇帝开心罢了,从来就没茶商什么事。   “听说…是江道长的意思。”络青蚨低声道:“江道长说既然是斗茶大会,只看茶百戏未免太无趣,便提议皇上下令让各地茶商来斗一斗茶,看到底什么茶最好。”   “……”正伸手拨弄着棋盘上棋子的手有瞬间停顿,商青鲤垂着的眸子里掠过一道亮色。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玉无咎与络青蚨的谈话,心绪早已飞到了江温酒身上。   若是能见到江温酒…从玉无咎这里脱身就不是难事。   “江道长…”玉无咎指尖把玩着一颗棋子,沉思道:“不该是易凡子么。”   “属下得到的消息是国师闭关了,一切事宜都交给了他的这个弟子。”络青蚨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笺递给玉无咎,道:“这是千钟楼传来的关于江道长的消息。”   玉无咎伸手接过信笺,将其展开,垂眼扫过,若有所思道:“江温酒……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易凡子收过徒弟?”   络青蚨神色有些怪异,瞄了下商青鲤,见她似是在盯着棋盘发呆,便压低了声音道:“九爷,属下也觉得奇怪。江温酒此人,是一年前突然出现在太虚宫的。”   “嗯?”玉无咎长眉轻挑。   “探子传来的消息说他像是凭空出现的…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络青蚨回道。   络青蚨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在商青鲤耳里,商青鲤心下生出几分恍然大悟的同时又疑窦丛生——她在江湖上从未听人提及过身为易凡子亲传弟子江温酒的原因,倒也想得通了。   那么,江温酒真的是易凡子的弟子?若是,他分明没有半分修道之人的样子。若不是,他借着易凡子弟子这个身份又有什么目的?   想到此处,商青鲤脑海里又蹦出初遇江温酒那天,他看着鸿雁刀时意味深长的“它竟然在你手里”。她曾猜测过江温酒知道赠刀于她的人是谁,若是江温酒真的知道,并且又与那人认识的话……   “盯着他。”玉无咎收起信笺,吩咐道。   “属下已经让柳一跟着了。”络青蚨又道:“还有个怪事,九爷…这次斗茶大会,东朝也来人了。”   “这倒是有趣。”玉无咎笑了下道。   自从十年前北楚有意起兵东下吞并东朝以后,东朝与北楚之间的关系便僵化了,两国基本断绝了往来。相比之下,东朝反而同南蜀要亲近些。   商青鲤听言抬眸向玉无咎看去,恰好将他唇边未散的笑意敛入眸里。他亦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对络青蚨道:“斗茶大会上看来少不了热闹,你去准备准备,我们也去凑上一凑。”   络青蚨应声称是,便转身离开了花园。   玉无咎盯着被商青鲤拨乱了满盘棋子的棋局看了片刻,忽然走到商青鲤身边作势要将她抱起,道:“明日你我再对弈一场,现下我先送你去用膳。”   商青鲤伸手抵在他胸口,冷眼道:“我自己走。”   她身体被封了数个穴位,不仅一丝内力都用不了,还比寻常女子都要虚弱上几分,三阴交上的金针还未取出,走路时腿都在发颤。   玉无咎看着她艰难起身,又颤巍巍转身向前,眸间一片暗色,叫人窥不清其中深意。   商青鲤只走了几步,就被玉无咎冷着脸一把抱起,他边向书房走边道:“你不该逞强的。”   商青鲤索性闭上眼不再理他。   ☆、二一。时有故人来。      五月初七,斗茶大会。   这一日正是晴明风日雨干时。   从各地赶来长安的上千茶商在此之前已将带来的茶叶茶饼交由览茗司内百名内中茶鸿层层筛选,最终只有两百一十六人获得入宫前往摘星楼参加斗茶大会的资格。   因北楚上起皇帝,下至百姓,都好饮茶,兼之文人雅士之间斗茶之风日盛,在民间亦有“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之说,是以茗事也算得上国之大事。故而特设览茗司,由览茗左丞总理诸事,左丞之下设有十名传察使,每名传察使下设有十名茶鸿。   此次斗茶大会,便是由览茗左丞季棠奉旨在摘星楼操办。   摘星楼本是皇宫内沿街城墙上的一座楼阙,常用作皇帝夜宴群臣之用。因其拔地而起,视野开阔,登楼望远似能伸手摘星而得名。   进入摘星楼的,除了两百一十六名茶商以外,还有朝中文武大臣乃至几个在长安城内颇有声望的大儒。因皇帝有意在斗茶大会结束之后设宴与群臣同乐,是以准许参宴的朝臣大儒携其家眷前来。   因顾虑到斗茶大会这日,摘星楼来往之人众多,季棠又借调了上千禁卫军隐蔽在摘星楼四处,以确保皇帝的安全。   商青鲤是被易容成季棠的夫人带进摘星楼的,玉无咎易容成了季棠览茗司内的一名传察使,络青蚨自然是那二百一十六名茶商之一。   会被玉无咎带进皇宫一并参加斗茶大会这件事,是在商青鲤意料之外却又正中她下怀的——这意味着她可以见到玉轻舟或者江温酒,脱身有望。   原本玉无咎是准备将商青鲤留在络府的,毕竟她腿上金针只有他才能取出,内力也被封住了,络府又有络石等人时刻注意着,玉无咎并不担心她能逃走。   偏偏昨日里与玉无咎在花园下棋的时候,络青蚨凑在玉无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之后,玉无咎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打量了她良久,意味不明地道:“让她去。”   今日一早商青鲤便被丫鬟们从榻上扶起来穿衣洗漱,又将一张人(皮)面具戴在了她脸上。她被玉无咎喂下一粒能暂缓金针带来的疼痛的药丸以后,坐着季府的轿子入了宫。   季棠安排了一个丫鬟随在商青鲤身侧,商青鲤本以为这个丫鬟是名为伺候实则监视于她的,却在下了轿子不久便发现这个丫鬟不见了。   由此她推断出玉无咎来参加斗茶大会定是另有目的,绝不是单纯凑个热闹这么简单。而季棠显然是听命于玉无咎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让她来假扮成季棠的夫人,但显而易见,那个丫鬟才是玉无咎改变主意愿意带她入宫的关键。   丫鬟不见之后是季棠亲自领着商青鲤进的摘星楼,她跟在季棠身后顺着蜿蜒而上的阶梯上了摘星楼大殿,季棠又亲自安排她在大殿右侧的宴几后坐下。   商青鲤到摘星楼时尚早,大殿里除了几个禁卫军传察使以外没什么人。因此对于季棠领着她入座这种事,殿内众人只当二人夫妻情深,兼之在场诸人里季棠官职最高,自然都不敢有异议。   商青鲤盘腿在宴几后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个丫鬟便出现在了摘星楼,低眉顺眼地跪坐在了她身后。丫鬟跪坐下来的那一瞬间,商青鲤闻到了淡淡一股血腥味,只是很快便被陆续到场的女眷们掀起的香风冲散了。   摘星楼大殿之上设有御座,御座之下是九层台阶。台阶之下分左右摆了数张宴几,左边依次坐着皇子大臣几个大儒。最下边是为此次前来参加斗茶大会的茶商所设的宴座,现下皇帝还未传召茶商进殿,所以座上无人。右边依次坐着公主及朝臣大儒的家眷们。北楚民风素来开放,因此并不忌讳男女同殿而食。   季棠身为览茗左丞,官从二品,官衔虽高,却是个没有半点实权的。好在皇帝对他颇为宠幸,连带着他的夫人也被封了诰命。因此商青鲤坐的位置正对着大殿正中,右手边恰好坐的是当朝丞相白复的夫人和孙女。   而白复,正是北楚现任皇后白蒹葭的父亲,也是玉轻舟的外公。白复的夫人,便是玉轻舟的外婆。   商青鲤偏头扫了丞相夫人一眼,却并未从她身上看出几分玉轻舟的影子。   身后的丫鬟看似乖顺,实则却在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商青鲤只得尽量做出一个诰命夫人该有的样子。   大殿内很宽敞,虽然左右两侧摆放的宴几占了些位置,但也足够在殿中摆上长桌,供斗茶大会上品茶和表演茶百戏用。   两条长桌不偏不倚正好在殿中,桌上各放了十个精致小巧的碧水石茶灶并一套茶道十二先生,可以二十个人同时煮茶。   等到百官差不多都到齐之后,几个皇子公主也相继到来。北楚皇室人丁不兴,除了逍遥王玉轻舟以外,只有太子玉承川,三公主玉檀桡,四皇子玉轻尘,七公主玉淮月。   这几人商青鲤都是识得的,当年在国子监,除了玉承川和玉檀桡是由单独的夫子授课以外,其余都是同她一个夫子。   玉轻舟坐在太子的下方,距离商青鲤有些远,她抬眼看过去,只看得见玉轻舟低着头有些晦暗的神情,想来玉轻舟还在担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玉无咎和她。   商青鲤眼底现出些不愉,心中越发对玉无咎不待见。   不多时皇帝玉空寒摆驾摘星楼,一并来的还有皇后白蒹葭。   殿内众人皆起身躬迎,玉空寒笑着道了声“免礼”便带着白蒹葭一起在御座上坐下了。   虽然吃了一粒缓解疼痛的药丸,但起身时三阴交上传来的疼痛还是令商青鲤身子微微一颤,她坐下后缓了片刻才偏头向御座上的两人看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玉空寒和白蒹葭,早在十年前她还是玉落溪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的丫鬟时,就见过二人。记忆中玉空寒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白蒹葭也从来都不笑。   一如此时,玉空寒一身银线绣五爪金龙的黄袍坐在御座前的宴几之后,唇边虽然挂着笑,但笑意却并不达眼底。他眉间有浅浅的一道褶皱,像是常年蹙眉留下的痕迹。   坐在他身旁的白蒹葭华服在身,明艳无双。她有一双与玉轻舟一模一样的杏仁眼,那双眼却没有玉轻舟那份灵动,沉沉一片冰霜之色,谁也窥不见冰霜下掩埋了什么。商青鲤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眼里便是满载的冰霜。弹指十年,而今再看,霜雪覆盖似是更胜当年。   玉空寒的目光落在大殿正中的长桌上,示意身边的近侍传召茶商进殿。   跪坐在他身后的近侍起身几步走下台阶,还未开口,便听得殿下有侍卫前来禀告说东朝使者到了。   玉空寒轻轻一摆手,道:“传。”   殿中百官闻言神色各异,毕竟东朝与北楚两国已断绝往来差不多十年,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东朝此番遣人前来是何居心。   自从七百年前嬴氏扫清六合席卷八荒,将海内一统建立九霄国以后,四海之内,皆为九霄领土,人们便习惯性将脚下的土地称之为九霄。嬴氏江山,更是传承了四百年之久。最后一任赢氏皇帝,一生无后。驾崩之后九霄分裂,诸侯并起,九霄之上战火燃烧了几近百年,大约两百年前,玉氏、风氏、卫氏、原氏各踞一方,分别建立了北楚、南蜀、西临、东朝四国,并且四国为休养生息签订了百年免战协议。   其中北楚横扩九霄之四,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霸主。南蜀次之,盘踞九霄之三。东朝凭借它易守难攻的地势,分占了九霄之二。西临卫氏出仁君,得民心,靠着百姓的拥护,倒也得治九霄之一。   一纸协议,四国间百年不曾起战事。却未料到百年协议刚到期的那年,南蜀便起兵吞并了西临,一跃成为了与北楚并肩的存在。   北楚做惯了天下霸主,突然多了一个能与之比肩的存在,自然是不甚舒坦,于是趁着南蜀镇压原西临起义军无暇他顾时,起意想要吞并东朝。当年东征的兵马已经集结,粮草也备妥当了,东朝亦闻风而动,做好了应战准备。只是后来,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北楚退兵了。   两国虽然并未正式交锋,但确实因此伤了和气,再不曾有过半分往来。   因此莫说殿中百官了,便是商青鲤也觉得东朝突然遣使者来北楚有些蹊跷。   就在商青鲤垂眸沉思时,东朝的使者已在侍卫的带领下进了大殿,绕过殿中两条长桌,站在御座前的九层台阶之下,稍稍躬身道:“东朝原欺雪参见陛下。”   这嗓音似柔还媚,商青鲤指尖无声叩了两下身前宴几——原欺雪,原来是她。      ☆、二二。相逢不相识。      原欺雪背对众人,商青鲤只瞥见了她那张好看的侧颜。她穿了身素白色镶金边的长袍,少了两分裙装时的柔媚,多了些英气。白底金纹的宽腰带束在她腰间,恰到好处的勾勒出了她如描似削的身形。   御座之上,玉空寒笑道:“北楚与东朝,一衣带水,实乃亲善之邦,十公主不必拘礼。”   言罢他又吩咐近侍为原欺雪引座。   “久闻北楚斗茶大会盛景,只是欺雪身在东朝一直无缘得见,今次不请自来,还请陛下莫怪。”原欺雪在大殿右侧第一张宴几后盘腿坐下,似是盛了一江春水的一双眸子掠过大殿内众人,嗓音里浸着淡淡笑意。   她本就生的靡颜腻理入艳三分,天然一种风情绕在眉梢,此时含着春水的眼只这么一扫,坐在她身侧的三公主玉檀桡,七公主玉淮月,便顷刻失色。而她眉间那点朱砂痣,不知惊艳了在座的多少世家子弟。   玉空寒听得此言,眉头一展,他自然知道原欺雪来北楚绝不单单是看斗茶大会这么简单,但显然现下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只好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便让近侍宣了茶商入殿。   二百一十六名茶商相继入殿,行过叩拜之礼后一一在宴几后坐下了。   茶商之中,商青鲤一眼便见到络青蚨,他依旧穿了件雪青色的长衫,肤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商青鲤注意到络青蚨进殿的时候视线与易容成传察使的玉无咎交汇了一瞬,玉无咎几不可见地冲他点了点下颚,络青蚨见之神色稍松。   斗茶大会分为两场,第一场便是斗茶品。   斗茶品主要是斗茶商们所携茶叶茶饼的优劣,用同样的烹茶器具,同一处清泉之水,来进行烹煮,以茶汤色泽来定胜负。   茶汤色泽纯白为胜,青白、灰白、黄白皆为负。因斗茶品时讲究茶以“新”为贵,故而汤色最能反映茶的采制技艺。茶汤纯白者,表明采茶肥嫩,制作恰到好处,余下要么是蒸茶火候不足要么是火候太过。   第二场为茶百戏,殿中诸人凡有擅沏茶点茶者,皆可参与,以汤花形成的图案繁简和维持时长来定胜负。   汤花图案越繁杂,维持时长越久,表明沏茶点茶者技艺越高。   斗茶期间还可行斗茶令以助兴,无论诗词歌赋,只要与茶有关便可。   有侍者上前将殿中长桌上的二十个碧水石茶灶里添上银炭,又将鎏金汤瓶内灌满清泉水放到茶灶上,而后侍者退下,二十名茶商起身上前,将带来的茶叶茶饼进行烹煮。   并非每一个茶商都擅长煮茶,是以每名茶商身旁都有一名茶鸿作陪,若是不擅煮茶的茶商,只需把茶叶或茶饼交给茶鸿便好。   茶煮好以后用精致的兔毫小盏分成数份,由侍者将茶盏呈给皇帝皇后以及殿中三品以上的朝臣和几个大儒,由他们观茶汤色泽定下每一轮的第一名。   关于茶汤的优劣,是不需要殿中女眷们来点评的。但侍者还是会将茶盏呈给几位公主乃至三品以上朝臣的夫人们,供她们赏乐。   商青鲤心中算了一下,二百一十六名茶商,二十名为一轮,怎么也得十一轮才能结束。   一盏盏茶汤被侍者摆上她身前的宴几,等她心不在焉扫过一眼之后便收走,又换来新的茶盏,如此循环往复。商青鲤实在是不觉得这一盏盏茶汤有什么可以用来赏乐的,满殿茶香氤氲,轻烟袅袅间能听见茶灶上汤瓶腹中泉水烧滚的声音。   商青鲤的心,便在这一盏盏被收走,又重新呈上来的茶汤里渐渐下沉——江温酒竟然没有出现。   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感涌上心头,商青鲤侧头向大殿外望去,殿外天朗气清,长空如洗,几只飞鸟掠过檐角遁入云间。门口站着几个腰杆挺得笔直的禁卫军,又长又宽的阶梯逶迤而下,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商青鲤眸间有讥讽转瞬而过,她有些自嘲地想着何时起她竟然也学会了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更甚者,还是个相识不久的人身上。   她缓缓将视线从殿外收回,漫不经心地向殿中长桌上一瞥。就是这无意中的一瞥,竟然让她在面向她煮茶的几个茶商里瞥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那人正偏着头盯着茶灶上的汤瓶在看,身形单薄,眉目清秀,白底青花的袍子衬得他唇红齿白。并不是多么绝色的五官,却意外地让人看了觉得舒服。似清风,又似明月。   商青鲤下意识的伸手向腰间探去,手伸到一半便想到她那日是刚洗漱完便去了山水居听戏,银色袋子和鸿雁刀都落在了逍遥王府,并不曾随身带出来。   她本是想从袋子里摸出那枚三角形的青金石令牌来的——若她没有看错,赠她那枚青金石令牌之人,就是这个煮茶的年轻商人。   四年前商青鲤从漠北一路追杀何君问至南蜀,终于将避无可避的何君问斩杀于鸿雁刀之下,她将何君问的头颅裹在了包袱里,寻思着去街上沽酒一壶便转道回漠北。还未走出脚下长长的巷子,便遇见了被几个黑衣人围堵的少年。少年单薄秀气,眉眼间满是慌乱,却让她无端生出一分亲近之意来。   商青鲤没有任何犹豫,出手救下了那个少年。   少年缠着她问明了姓名,又塞给了她一枚青金石令牌。   年轻茶商的脸与记忆中少年那张脸渐渐重合在一起,商青鲤终于确定这人就是四年前南蜀巷子里那个惊慌失措的少年。   商青鲤心下不免有几分意外,毕竟从未想过时隔四年竟然会在北楚又遇见。   这一轮的茶商将茶烹煮好以后,侍者还未来得及把茶盏呈给众人,便听得殿外一阵喧嚣。   殿中众人不由转头向殿外看去,商青鲤也懒懒抬眼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撞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凤眼。   眼尾闲闲上挑,从眼角到眼尾的弧度勾勒出风流(神)韵。   江温酒。   商青鲤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微微一颤。   他今日罕见的穿了件玄色道袍,领口袖口上都用银线暗绣了云纹,前襟上、衣摆上同样以银线暗绣了山川河流。两指宽的玄色银纹腰带束在他腰间,广袖飘逸,衬得他整个人像是一株袅袅春日柳。   镂空雕刻出祥云花纹的白玉冠扣在他头顶,一部分未束起的青丝如墨如缎,从肩头流泻至腿弯。   他从殿外缓步而入时,殿上有刹那沉寂。   商青鲤右手边依偎在丞相夫人身侧的小丫头在一片沉寂中伸手一指江温酒,道:“好看的哥哥。”   江温酒眼波一漾,艳色薄唇微勾,冁然而笑。那双潋滟生波的眸子一转眸光向商青鲤这方看过来。   商青鲤刻意向前一倾身子,恰好挡住坐在她身旁那张宴几后的小丫头。江温酒看过来的眸子便直直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僵着一张陌生的脸正琢磨着如何向他暗示,他眸光却只在她脸上一掠而过。   商青鲤:“……”   这时玉空寒已开口唤道:“江道长。”   江温酒走至九层台阶之下,颔首应道:“陛下。”   玉空寒面上带笑,眼底亦染了几分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稍稍显露而出,“道长且坐。”   “谢陛下。”   江温酒侧眼向殿中左侧看去,视线从太子玉承川身上掠过,缓缓落在了神情晦暗,似是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玉轻舟身上,略一停顿,而后他走到玉轻舟身右手边一张没有坐人的宴几后坐下。   北楚举国信道,道人地位颇高,何况江温酒出自总领天下道教的太虚宫,又是北楚国师易凡子唯一的弟子,因此玉空寒话里对江温酒流露出的亲厚,并不会使殿中诸人感到奇怪。   “江师兄。”江温酒堪堪盘腿坐下,原欺雪便出声唤道,在大殿之中尤为突兀。   江温酒闻声转眸看去,淡声应道:“十公主。”   玉空寒见此诧异道:“十公主与江道长是旧时?”   “有些渊源。”江温酒道。   玉空寒似是随口一问,听此也没有再细究所谓渊源到底是什么,只是笑了笑便示意斗茶大会继续。   “渊源”二字听在商青鲤耳中,却不知为何有些刺耳。   炭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和汤瓶内泉水沸腾的声音钻入商青鲤耳里,渐渐有小声絮叨着的人声掺杂到一起。她抬眼向江温酒看去,见他盘腿坐着,宽大的袖袍垂在身侧,眼神正落在殿中煮茶的茶商身上,却再没有看她一眼。   商青鲤伸手摸了下脸,心中有些泄气。   纵使相逢应不识。   约莫,便是如此罢。      ☆、二三。云开见月明。      烟雾缭绕的大殿里,馥郁茶香在鼻尖缠绵。   二百一十六名茶商烹茶结束之后,殿中只留下了在十一轮斗茶品中获得每轮第一名的茶商。其余二百零六名茶商得了玉空寒几句夸赞,便被侍者领着出了摘星楼。   那名赠商青鲤青金石令牌的年轻商人恰在这十一名之列,出乎商青鲤意料的是络青蚨在离开的二百零六人中,络青蚨这么一走,她更猜不透玉无咎此次进宫的目的。   时近未时,玉空寒与白蒹葭在两百零六名茶商走后不久,也起驾离开了摘星楼。   侍者将殿中茶商们离开后空出来的宴几撤下,不多时便有数名宫女捧着食案鱼贯而入。   宫女们将食案上的几碟点心干果摆上殿中诸人身前的宴几便躬身退下了,商青鲤垂眼扫过几上的山药枣泥糕、合意饼、雪山梅等吃食,伸手拈起一粒雪山梅在指尖把玩。   皇帝与皇后不在,殿上霎时便众口嚣嚣似雀喧鸠聚。商青鲤看了眼易容成传察使的玉无咎,见他走到季棠身边正低声同季棠说着什么。季棠面上挂着儒雅得体的笑,一双眼却时刻留意着殿中诸人的情形。   商青鲤眸光一敛,拈在两指间的雪山梅被指腹蹭掉了裹在梅子上的糖粉,白色的糖粉沾上指腹,梅子变得有些黏手。她看着手上这粒略有些干瘪的梅子,不由想着若是此时她能凝一丝内力,便可以不动声色将这粒梅子弹向玉轻舟或江温酒。   只可惜,她被困在络府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暗中试过无数次,却怎么也无法将游走于经脉中的内力凝聚于丹田。   将梅子丢进碟子里,商青鲤无声的叹了口气。   那粒暂缓疼痛的药丸似是药效将过,盘着的腿上隐隐有疼痛感传来。商青鲤皱了下眉,一手撑上身前宴几,想要挪动一下双腿。跪坐在她身后的丫鬟已微微倾身,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背上。   旁人看上去只当是丫鬟想要为她捶背,商青鲤却清楚地感觉到丫鬟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有两指刚好落在她后背心俞穴之上。丫鬟指尖凝而不发的内劲让商青鲤身子一僵,她沉着眼收回了撑在宴几上的手。   这个丫鬟功夫异于常人的好,致使商青鲤不敢轻举妄动。若只是个身手一般的女子,商青鲤大抵早就清清嗓子扬声唤一句“江道长”或“逍遥王”了。只要她开口,玉轻舟亦或是江温酒,都能听出她的声音来。偏偏这个丫鬟反应敏捷,身手了得,一如此时她的手刚撑上宴几,丫鬟的两根手指已经搁在了她的心俞穴上。   她若真想出声引起江温酒他们的注意,只怕刚出口一个字,就再也无法开口了。   腿上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密密麻麻的疼。商青鲤深深吸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   小半个时辰以后玉空寒与白蒹葭回到摘星楼,斗茶大会继续。   余下的十一名茶商相继起身步入殿中长桌旁,添水、碾茶、烹茶、温盏、提壶斟茶,一气呵成。十一盏茶被侍者呈至玉空寒身前宴几上。   这是斗茶品的最后一轮,这一轮取胜的茶商将有成为皇商的机会。因此为避免朝臣与茶商之间互有牵扯,这一轮的评选为皇帝亲点。   玉空寒扫过宴几上的茶盏,赏过汤色以后又嗅过茶香,伸手点了其中的一盏。   每一名茶商所用的兔毫茶盏都不尽相同,或是颜色上有浅淡之分,或是形态有別,玉空寒点过的这只茶盏敞口、深腹、色紫黑,正是赠商青鲤青金石令牌的那位年轻商人所用的茶盏。   年轻商人见此上前两步,叩首道:“草民路青,参见陛下。”   “平身。”玉空寒打量了路青两眼,道:“皇商之事,择日由户部侍郎与你磋议。”   “谢陛下隆恩。”路青恭敬道。   玉空寒摆了摆手,路青并其他几名茶商躬身回到了宴几后坐下。   直到路青在宴几后坐下,商青鲤才收回了盯着路青看的目光。她想到长安城中沈为君的抱古斋,又想到来长安时在城西小憩过的那家叫缕缕炊烟的酒楼,还有那枚皇家才有的青金石打磨雕刻成的令牌——这个路青的身份只怕不是商人这么简单。   之后便是斗茶大会的第二场,茶百戏。   在逍遥王府里看过玉无咎行云流水般的烹茶点茶之后,殿上大儒也好,世家大族的翩翩佳公子也罢,商青鲤想,虽然她受困于玉无咎,但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一个人的动作有玉无咎那样赏心悦目。   茶百戏结束之后便是夜宴,珍馐美酒,琴乐歌舞,都是不缺的。   商青鲤斟了几杯酒来喝,期间或是看一眼玉轻舟,或是看一眼江温酒,明明人就在不远处,却苦于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绵柔的酒液不像烧刀子那样辛辣,入口却莫名觉得有些苦涩。   等到夜宴结束,商青鲤的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她是被身后的丫鬟架着离开的摘星楼,出殿门的时候她侧头回看了大殿一眼,恰好见到正向江温酒走去的原欺雪,以及正在与身旁玉轻舟说着话的江温酒。   出了摘星楼,被丫鬟架着上了季府的轿子,轿夫抬着轿子缓缓向季府走去。   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商青鲤有些疲惫的瞌上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猛地一晃,而后重重落在地上,商青鲤睁开眼,坐直了身体,伸手想要撩开轿帘。   坐在一侧的丫鬟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冷冷道:“呆着别动。”   言罢自行掀开轿帘下了轿子,商青鲤在轿中听得轿前有人问道:“朝云,东西拿到了么。”   这音色商青鲤熟悉至极,正是玉无咎。   “拿到了。”被唤作朝云的丫鬟回道。   “嗯…你回季府吧,她交给我。”玉无咎道。   “是,九爷。”   衣袂凌风的声音传入耳中,而后便是一片寂静。   一只手掀开轿帘,接着探进来半个身子,玉无咎脸上的易容还未去掉,入眼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抱歉。”玉无咎伸手将商青鲤揽入怀中,抱着她出了轿子。   轿子停在一条很深的巷子里,轿夫们早已不见身影。沉沉夜色里,冷月惨淡的光辉洒落而下。夜风透过衣衫钻进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冰冷。   商青鲤没有应声。   玉无咎抱着她沿着巷子向络府走去,一时只听得见他雪白锦靴落在地上的声音。   “明日我们离开长安,去南蜀。”   商青鲤闭上眼,依旧没有应声。   走到巷子尽头的时候,玉无咎脚下一顿,冷声道:“阁下是?”   “赏月的。”雍容的音色里浸着两分笑意。   “……”商青鲤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开双眼,向前看去。一条细窄的街道连通着对面的巷子,巷口一人笼在阴影里,看不清模样,只隐约得见他颀长的身形,和在夜风里飞扬的宽大袖袍。   玉无咎沉默了一刹,迟疑道:“江道长?”   江温酒从巷口走出,抖了抖袖袍,道:“传察使大人这是偷了季夫人出来…赏月么?”   “……”玉无咎抱着商青鲤的手紧了紧,道:“道长意欲如何,不妨直说。”   “不如留下一起赏月?”江温酒轻笑一声道。   “……”玉无咎目色一冷,抬步转身就要离开。   “贫道的意思是…”江温酒脚下一点,人已经落到了玉无咎面前,笑道:“留下季夫人陪贫道一起赏月。”   “贫道”两个字落入商青鲤耳里,她不由一挑眉,第一次听这人如此自称,当真是不正经的很。有些烦闷的心情,却在这声“贫道”里变得轻快了起来。   “呵。”玉无咎冷笑一声,道:“那便看道长的本事了。”   他凝神探视了片刻,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隐藏的气息,飞身把商青鲤放到巷子上的一处屋顶上,眸色复杂的看了商青鲤一眼,而后回身落到巷子里。   玉无咎没有用兵器,江温酒的君子意亦不在身旁。两人赤手空拳而战,江温酒使一套掌法,玉无咎使一套拳法,交战在一处。   江温酒的掌法招式随意,或推掌或压掌或劈掌,每一招看起来都轻飘飘的,像是没有什么力道,广袖流云,像是闲庭信步拈花般悠闲。   玉无咎的拳法亦不是走的刚猛路子,或直拳或勾拳或摆拳,间或还有两招刺拳,接起江温酒的招来不急不缓,从容自若。   两人从巷子里打到屋顶,又从屋顶打到巷子里,江温酒朗声笑道:“痛快。”   “什么人?!”不远处传来禁卫军的一声怒喝。   江温酒脸色一肃,出招速度由慢变快,掌法由柔变刚,他变招之快让玉无咎有些始料不及——明明是同一套掌法前后差别竟然如此之大,先前若山间缓流的小溪,此时却突如巨浪滔天的江海。   玉无咎心下诧异,变招不及,被江温酒一掌击上左肩,玉无咎脚下一个踉跄,人已后退了两步。   江温酒飞身上了屋顶,一把将商青鲤抱入怀里,踏着屋顶转瞬走远。      ☆、二四。暖水濯我足。      一弯月牙挂在树梢上,银辉冷冷清清笼罩着长安城。   江温酒抱着商青鲤踩着屋顶一路疾行,青丝逶迤,广袖生风,像是要奔月而去。   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钻入鼻腔,平和而隽永,令商青鲤觉得沉静且舒畅。她仰头向江温酒看去,淡淡的月光落在他眼角眉梢,旖旎缱绻。   商青鲤眼睫轻颤,道:“多谢了。”   江温酒低低笑了一声,并未言语,避开巡街的禁卫军,把她带回了太极殿。   太极殿位于大内东六宫之一的太极宫内,东六宫统称为东宫,北楚建国以来一直有“太子掌东宫”的说法,故而东宫也是太子宫。   而太极殿,则是历任国师来长安主持祭礼时暂居之处。   太极殿看上去素净雅致,窥不见半分皇宫里的富丽堂皇。正殿内挂满了白色纱幔,见之便觉凄清。   江温酒把商青鲤抱到侧殿的榻上,缓缓松开环着商青鲤的手,接着抱胸向后退了两步,微微歪着头上下打量了几眼坐在榻沿上的商青鲤。   她穿了件浅紫色的留仙裙,裙摆铺在榻上,如刹那花开。见惯了商青鲤红衣时极张扬又极清冷的模样,这样浅淡的紫色,衬着那张陌生的清秀容颜,倒有几分轻罗小扇白兰花的温婉。   江温酒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商青鲤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子,问道:“看什么?”   听言,江温酒长眉一挑,迈步走到榻前,稍稍一倾身,一只手已经抚上商青鲤的脸颊,他掌心温热,肌肤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商青鲤一僵。   指尖顺着脸颊划至鬓边,勾起贴合在商青鲤脸上的人(皮)面具,轻轻将它掀下,江温酒用眼神描摹过商青鲤的眉眼唇鼻,伸手解开她被玉无咎封住的周身穴道,笑吟吟道:“还是这样顺眼。”   “……”穴道解开之后,游走于经脉中的内力便自行向丹田涌去,只要过了今夜,她武功便能恢复。商青鲤轻舒了口气,伸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抿了下唇,道:“多谢。”   将掀下的人(皮)面具揉成一团扔出窗户,江温酒倚在窗边,道:“道谢的话你今夜已说过两遍了。”   说完他眉眼一转,想起当日在太虚宫里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商青鲤的反应是……请他喝酒。是以江温酒又道:“我言下之意是…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嗯?”腿上又一次像是在被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商青鲤蹙了下眉,抬眼看向江温酒。   他倚着那扇敞开的窗户,窗外走廊上的宫灯,对面的宫殿,还有天上那弯月牙,都在他身后,衬着他无双的容色,意态风流,堪以入画。   “朋友么。”江温酒凤眸里有光影摇曳,像是身后月牙的清辉揉碎在了他眸间。商青鲤蹙眉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江温酒脸色略沉,几步上前,道:“怎么了?”   商青鲤摇了下头,无意向江温酒提及曾被玉无咎金针封穴的事,反倒是在心中细细咀嚼了他那句“朋友么”里“朋友”二字的含义。她茶色眼瞳里现出些犹豫,又很快散去,到底还是决定与江温酒把话说开,“你会出手助我,其实…是因为我手上有鸿雁刀吧。”   眉梢轻轻一扬,江温酒探身一手握住商青鲤的手腕,另一只手号上她的脉搏,道:“猜对一半。”   丹田内此时凝聚的内力尚且不到一成,商青鲤自是挣不开江温酒的手,只得任由他把脉,闻言道:“只一半么。”   “自然。”江温酒收回手,凤眸里有暗流涌动,他语气有些不愉,道:“金针封穴?”   “……是。”商青鲤顿了下,坦白道。   “穴位。”江温酒道。   他适才号脉,只觉商青鲤脉相滞涩更胜之前,能探出些金针封穴的痕迹,却不能探出被封住的是哪个穴位。   “三阴交。”商青鲤晃了下右腿,道:“不碍事。”   江温酒的目光在她右腿上扫过,缓缓直起身子,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以后转身离去。   商青鲤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左脚踩在榻前的脚踏上,便想起身去稍作洗漱。   “喵~”她右脚还未落下,酱油已从殿外窜了进来。只几日不见,它像是又长大了很多,身形变长了些,腹部的毛发早已长出,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只幼豹,淡绿色的瞳仁间隐约流露出几分傲慢。   “酱油。”商青鲤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笑意。   酱油跳上榻,仰着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臂,亲昵地又叫了两声:“喵呜~喵呜~”   抬手轻轻拍了下酱油的脑袋,商青鲤道:“小家伙,好久不见。”   酱油甩了甩尾巴,蹲坐在她身旁,抬起一只爪子舔了舔。   跟在酱油身后的江温酒端着只木盆走至榻前,眼神掠过酱油,落在商青鲤身上,她向来只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的头发被绾了繁复的发髻,夜里疾行时发髻被迎面的风吹的有些凌乱,此时满头珠翠还未取下,看起来甚是狼狈。   他把木盆搁在榻前,盆中热水升腾起缕缕薄雾。   有酸气扑鼻而来,商青鲤低头看了眼盆里黑色的水,不解道:“这是?”   江温酒却已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长长的袖袍和流泻而下的青丝皆落于地,他似是毫无所觉,伸手抬起她的一只脚,替她除了鞋袜,又细心将裤脚为她卷起一截。   那一刹,商青鲤的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砰砰砰”兀自跳个不停。她像是被人点了穴般,整个人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直到江温酒把她一只脚放进木盆里,有些烫脚的水像是从脚底一路烫到了她的心头。她一惊,垂眼便见江温酒正在替她除另一只脚的鞋袜。   他眉眼如画,神色专注。   商青鲤不由缩了缩脚,见江温酒没有放手的意思,便在用搁在木盆里的那只脚一踢木盆,水声“哗啦”,水珠飞溅了他一身。他偏头避开迎面溅来的水珠,伸手抵住已有倾斜之势的木盆。   江温酒凤眸轻瞥,恰好将商青鲤脸颊上晕开的一点红霞敛入眸中,不露声色道:“别动。”   “……”商青鲤深吸了一口气,道:“江温酒…你…”   “嗯?”江温酒把裤腿卷好,将她另一只脚也放进木盆里,而后起身道:“陈醋泡脚,有调和经络气血,通达平衡阴阳之效。”   商青鲤:“……”   江温酒在桌边坐下,笑道:“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认出你的?”   “……”商青鲤强迫自己敛起满腔纷杂的心绪,顺着江温酒的话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不是你刻意凑过身子挡住我视线的么。”江温酒单手一撑桌子,支着头道:“摘星楼第一眼见你,就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我问过逍遥王了,季棠的夫人也生了双眼瞳颜色较常人略浅的桃花眼。”   原来…这便是玉无咎让她易容成季棠夫人进宫的原因。若是旁人,哪怕眼形能通过易容改变…只怕瞳色也是无法改变的。   商青鲤心下了然。   “本来么,人有相似,一双眼有些像,说明不了什么。”江温酒继续道:“偏偏前阵儿九公主落水失踪的事在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我听宫里侍卫私下提及,觉得有些蹊跷,便去逍遥王府走了一遭,发现…你也不见了。所以么…出了摘星楼便跟在了季府的轿子后面。”   原来这人…早在第一眼就看出了她是故意想引起他注意的。   木盆里的水渐渐开始变凉,商青鲤先前有些起伏不定地心绪也慢慢平复了下来。她伸手搔了搔酱油的腮帮子,从木盆里抬了抬脚。   江温酒注意到她的动作,起身取了帕子,在她面前蹲下,替她把两只脚上的水擦干,又将卷着的裤腿放下来,而后伸手弹了弹酱油的脑袋,便将木盆端起转身离开。   商青鲤看着江温酒慢慢远去的背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她目之所及处时,突然道:“既然我先前只猜对了一半,那…另一半是什么?”   江温酒脚下步子一顿,商青鲤听得他笑了笑,道:“倘使揭穿了这谜底,便无趣了。”   “……”商青鲤没有接话。   掩门声之后,便是万籁俱静。   酱油蜷缩成了一团,躺在榻上的枕头旁沉沉睡了过去。商青鲤翻身下榻,三阴交上仍旧传来不适之感,她皱了下眉,坐到铜镜前把头上的珠钗等一一取下,将发髻散开。又去寻了点清水抹了把脸,漱了个口。   做完这一切商青鲤脱下那条浅紫色的留仙裙,躺到榻上,翻身面朝酱油,捏了捏它的耳朵。   茶色眼瞳里隐隐有涟漪漾过。      ☆、二五。莲叶无穷碧。      翌日。   商青鲤去了逍遥王府。   她到王府的时候,玉轻舟正在王府后花园中的卧澜亭内喝酒。   商青鲤远远便见到玉轻舟斜倚在亭边的白色栏杆上,一手提了个酒坛,盯着湖中一枝将开未开的莲花发愣。他身后的石桌旁坐了个女子,正垂首抚琴。   琴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商青鲤长眉微微一蹙,顺着拱桥走到亭中,伸手一摁正被女子勾起的一根琴弦。   琴声戛然而止。   弹琴的女子一怔,抬眼向商青鲤看来,惊疑道:“你……”   “退下。”商青鲤打断她的话。   她清清冷冷的嗓音像是一道惊雷劈至耳畔,玉轻舟猛地转过身来,杏仁一样的眼直勾勾落在商青鲤脸上,酒坛脱手而出,“啪”的一声摔的粉碎,“……阿鲤?”   “王爷。”商青鲤温声应道。   玉轻舟听言向前走了两步,伸手一揽商青鲤的肩膀,将她狠狠带入怀中,哑着嗓子道:“阿鲤…我以为……”   桌旁懂得察言观色的琴女见此提裙退下,步履匆忙甚至忘了带走桌上那张七弦琴。   玉轻舟的头埋在她肩上,商青鲤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顿了顿,到底是没有将他推开,反而抬起一只手,安抚似地拍了拍玉轻舟的背,道:“没事。”   良久,玉轻舟松开拥住她的手,抬头时唇边已挂上了笑意,道:“难得阿鲤肯给我抱。”   “又让你担心了。”商青鲤扫了一眼琴女落在桌上的七弦琴,走到桌旁坐下,声音仍旧温柔。   玉轻舟闻言笑了一声,在桌子对面坐下,有些感叹道:“上一次还是十年前春搜时,落溪哭着跑来说你不见了…”   “落溪”二字出口,玉轻舟便有些后悔,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消声了。他看了眼心事重重的商青鲤,苦笑道:“阿鲤,我不是有意的。”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王爷,九公主他…”商青鲤轻轻摇了下头,揭过关于十年前的话题,道:“他……”   “我知道。”玉轻舟接过话道。   商青鲤眸带讶色向他看去。   玉轻舟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商青鲤,自嘲道:“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是不信我的。”   商青鲤伸手接过,见信封上写着“皇兄亲启”,字迹苍劲,在每个起承转合间锋芒毕露。她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信笺,垂眼扫过。   “皇兄如晤:弟今以此书与兄别也……”   将信上内容看完,商青玉把信笺折好重新塞进了信封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玉无咎在信上向玉轻舟坦言了他男儿身的秘密,至于原因,却语焉不详。又提及他打算远走江湖,有意让天下人都知道北楚九公主已死,最后言辞恳切请玉轻舟替他保守秘密。落款的日期,恰是昨晚。   想来昨晚她被江温酒救走以后,玉无咎自知他的事是瞒不过玉轻舟了,必是觉得与其假他人之口,还不如自己抢先坦白,所以连夜写了这封信。   只是对于玉无咎信上有意远走江湖再不涉足朝堂之说,商青鲤是不信的。她想到听命于玉无咎的季棠,又想到那个叫朝云的丫鬟。甚至还想到了那日去山水居看戏分明是玉无咎早就布好的局,那么是哪个朝臣刻意向玉轻舟提及山水居的戏好听的?太子那天又是怎么会那么巧就去查戏目的?   朝堂之上,关系错综复杂,玉无咎的棋子只怕早已蛰伏各处。怎么看,玉无咎都不像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这一点玉轻舟想必也看出来了,故而才有“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不信我的”一说。   “罢了。”玉轻舟伸手拨了拨琴弦,道:“今早收到这封信之后,我便一直担心你…毕竟九…弟他…”   玉无咎隐藏如此之深,二十多年竟无一人发现他是男儿身,又能自导自演一出刺杀太子的戏码,绝不会是个良善之辈,玉轻舟担心商青鲤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没有为难我。”商青鲤道。   玉轻舟一敛眉眼间的自嘲之色,笑道:“如此甚好。两个月之后便是南蜀丞相元冲七十大寿,父皇有意让我去祝个寿,长安与雍州相距岂止千里,只等夏祭一过,我便得启程去南蜀了。”   “元冲…”眸子深处有异色掠过,快的让人无法捕捉,商青鲤轻声重复了下,不解道:“你身为北楚皇子竟然跑去给他国丞相祝寿,这是何道理?”   “这个么…”玉轻舟伸手一摸下巴,杏眼一眨,笑眯眯道:“谁知道父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夏祭在五月十五,今日已五月初八,商青鲤算了下,大抵七天之后玉轻舟就要启程去南蜀。她眼底深处现出些挣扎之色,兀自垂眼深思。   “阿鲤,我不在长安的日子,你只管把王府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住着就是。”玉轻舟把桌上的七弦琴挪了挪,横在身前,两手已经落在琴上,有意弹上一曲,“阿鲤想听什么曲子?”   “…我跟你一起去南蜀。”商青鲤抬眼看着玉轻舟道。   “铮——”玉轻舟手指一勾琴弦,弹出一道破音,琴弦从手指上划过,指上现出一抹红痕。他甩了甩手,诧异道:“跟我一起去南蜀?”   “嗯。”商青鲤应道,眸中平静无波。   玉轻舟纳罕道:“我能问问原因么…”   商青鲤向玉轻舟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阿……”   “王爷,江道长来了。”   玉轻舟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谨言匆匆从拱桥上走到亭中通传道。   听得此言,玉轻舟从桌旁起身,便要亲自去迎人,临走时嘱咐商青鲤道:“你且坐着,我去去就来。”   商青鲤眸光闪了闪——江温酒来逍遥王府做什么。   等到玉轻舟出了后花园,商青鲤俯下身伸手揉了揉腿。三阴交上跗骨金针一日不取出,她这条腿便一日无法用劲。昨夜睡了一觉,今早起来内力已经恢复了,也只能让她行走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江湖上都传金针封穴是千钟楼主的独门绝技,因他所使金针的不同,致使他的金针一旦刺进穴道,旁人是无法将金针取出的。   商青鲤心中琢磨着日后再遇到玉无咎时,不砍他几刀实在难解她心中闷气。   她尚在想着砍玉无咎,玉轻舟已领着江温酒踏上了拱桥,不多时便走到了亭中。   “阿鲤。”玉轻舟开口唤道。   “嗯?”商青鲤慢悠悠应声。   江温酒径自在桌旁坐下,单手撑头,凤眼一扫桌上的七弦琴,懒懒出声:“昨夜睡的可好?”   “尚可。”蓦然想起昨晚他蹲下身为她脱鞋的场景,商青鲤心下有些别扭,转过头看向亭外湖面上的接天莲叶。   “……”本想着为二人互相引见的玉轻舟眼神复杂的看了眼旁若无人的两人,坐下道:“道长原来是认识阿鲤的。”   “当然。”江温酒笑道:“贫道本就是来找商居士的。”   玉轻舟:“……”   慎行适时出现缓解了玉轻舟的尴尬,他听完慎行凑到耳畔的细语,眸色略沉,起身笑道:“既如此,本王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   玉轻舟走后,亭中便只剩下了商青鲤与江温酒。   江温酒起身走到商青鲤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莲叶铺满了湖面,间或竖起几枝花苞,不远处的湖岸上垂柳依依,有几只黄鹂落在枝梢上歌声嘹亮。   他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瓷瓶递给她,道:“拿去。”   小小的黑瓶躺在他如玉的掌心里,黑与白,十分夺人目色。商青鲤不由低头看去,疑惑道:“这是?”   “瓶中四粒丹药,今明两日,口服一粒,捣碎一粒佐酒敷于三阴交上,金针可消。”江温酒道。   伸出二指自江温酒掌心把瓷瓶拈起,指尖不期然碰到他温热且细腻的肌肤,商青鲤脸上飞过一抹不自在,看着瓷瓶道:“这药是你……”   “千钟楼的人送来的。”江温酒眯着眼,道:“我找大夫验过了,可以用。”   玉无咎让人送来的。   商青鲤顿了下,把瓷瓶收进怀里,心中想着下次见面的时候少砍玉无咎一刀。   江温酒像是专程来王府送药的,把药交到她手里之后只说了句要去准备祭礼事宜便施施然离开了。   北楚信道,供奉诸神。春求服田力穑,夏求时和岁丰,秋求岁稔年丰,冬求瑞雪兆年。因此将一年内春夏秋冬四次祭礼看的分外重要。不仅燔烧黍稷、宰杀牲畜等,皇帝还会亲上祭坛焚香跪拜。   是以江温酒说要准备祭礼事宜倒也并非托词。   江温酒走后,商青鲤坐在亭中,想着玉轻舟所说的祭礼后启程去南蜀之事,眸色渐深。      ☆、二六。红颜唱小生。      黑瓷瓶中是四粒朱红色的药丸,商青鲤服了两粒,又碾碎佐酒敷了两粒在三阴交上,第三日金针果真消了。   这日夜里,商青鲤翻墙进了玉府。   长乐居里空无一人,院中隔几步便种了棵枇杷树,正值果期,树上枇杷累累如珠,压弯了枝头。   商青鲤站在院中,视线从一棵棵枇杷树上掠过,似是又见到了那年玉落溪挽着她的胳膊指着一棵棵枇杷树眉眼得意的情景。   胸口沉甸甸,像是被人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有些透不过气。商青鲤静静驻足了片刻,按捺住满腔喷薄欲出的情绪,终于上前几步推开了玉落溪的闺房。   从扣在腰间的银色袋子里掏出一枚夜明珠,借着夜明珠萤白的光晕和透过窗户洒进来的月光,商青鲤打量着这间屋子。   玉落溪的闺房布置的极为讲究,乍一看似是有些素净,实则房中的桌椅屏风无不用料考究,便是桌旁一只凳子,亦是百年沉香木打磨雕琢而成。   置身此间,便觉四面悉香,香味悠远绵长,有清透之意,恰是沉香木特有的味道。   屋子里显然是时常有下人来清扫,抚过桌沿的手指未沾染上一点灰尘,整洁干净的浑然看不出是一间几年不曾住过人的屋子。   商青鲤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又潜进长乐居中其它几间厢房一一察看,依旧是一无所获。心中不免疑窦丛生,飞鸽传书给她的到底是玉落溪还是谁?引她来长安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那日长安街头追捕她的那帮人又是谁?傅阿骨和那个跟踪她的人现下是何情形?   这些问题在她心头萦绕多日,终究无解。   快要四更天的时候,商青鲤才从玉府离开。   她揣着满腹心事独自走在街头,苍穹之上月光如水洒落,几颗星子忽明忽暗。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听得见鞋子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商青鲤单手握着收在刀囊里的鸿雁刀,沿着长长的街道向逍遥王府所在的方向走去。走过一处转角时,忽地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凌乱无序,至少有十多个人在向她这方走来。离她最近的两人,一人脚步沉稳,落地有力,一人步子虚浮,速度却不算慢,显然是在被身后的人追着跑。   有意与这些人避开,商青鲤停下脚步,脚尖点过地面便一飞身上了屋顶。   她今夜没有刻意换上夜行服,红衣灼灼,凌空而过,像是被月色镀上了一层银光。   无声落在屋顶上,商青鲤提步欲行,却听见下面街道上有人唤道:“沈七!”   这音色清爽干净,有些男女莫辨。   商青鲤听在耳里,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不由驻足向下看去。   并肩疾行的两人的面孔落在她眼里,她眉梢轻扬。   一人身形单薄,皎洁月光落在他清秀的面容上,黑亮的眸子里有清辉漾开。这人,正是四年前为她所救,前两日又在斗茶大会上,第一场斗茶品中取得第一名的那个年轻商人,路青。   而另一人…商青鲤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想到那夜在大荒城外的沙漠里,跟在沈为君身边的少年曾有些拘谨的伸手递给她一张钩花毯子。   原来他叫沈七。   商青鲤眼波微动,在屋顶坐下,打量起眼下的形势。   “路公子,你先走!”街道上沈七回头看了眼身后已经逼近的众人,一掌将路青推到一旁。   这一路狼狈奔行,他身上的飞刀已经用完,现下只得做好赤手空拳与人交战的准备。   “你觉得我是这么没节操的人么?”路青走到沈七身边,拍了拍沈七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公子我是不会抛下你先走的。”   “路公子……”沈七苦着脸开口。   这时追在他们身后的一群黑衣人已在沈七对面停下了脚步,为首的一人盯着路青道:“郡主…我不想伤害你,你最好乖乖跟我们走。”   “郡主”二字落入商青鲤耳里,她微微一挑眉,虽说心中早就猜测过路青的身份绝不会是个商人这么简单,却也不曾料到路青原来是个女娇娥。   而这个郡主,显然不是北楚的郡主…   下方街道上,路青一挽袖子,道:“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总觉得很脑残的样子。”   “……郡主!”路青的身份既已被点穿,沈七也不再遮掩,瞪眼道:“你先走!”   “你们今天一个都走不了。”对面那人冷笑道。   “啧啧…台词果然都一样啊。”路青一双眸子四下一瞥,借着月色在墙根处瞥见一根手臂长的棍子,几步走过去将棍子捡起来握在手里,笑道:“不就是打架么?爸爸还能怕你不成!”   “……”屋顶之上商青鲤眯了下眼,虽听不太懂路青话里的一些字眼,但…这个郡主是不是不太靠谱?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斗茶大会上温文知礼的模样。   屋顶之下沈七嘴角一抽,伸手把路青推开:“动手吧。”   霎时刀光剑影。   沈七虽然武功不错,但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又要分神去照顾一旁的路青,兼之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便现了破绽,被一人横剑当胸刺去。   商青鲤眼见沈七不敌,自然不再袖手旁观。鸿雁刀尚未出鞘,人已从屋顶飞身而下,一脚将那把刺向沈七的剑踹开。   这一脚她用了十成力道,执剑那人虎口一疼,剑脱手而出。商青鲤脚尖一勾一踢,把剑送到沈七面前。   变故突生,此间众人皆一愣神。   她飞扬的红色衣袂纵使在夜里,也极夺目,原本一脸焦急的路青眸光落在商青鲤脸上,惊喜道:“啊!是你!”   路青这一嗓子使得众人尽数回过神来。   沈七接了剑,面上挂了笑,朗声道:“商姑娘!”   “嗯。”商青鲤颔首应道。   对面为首那人一双阴狠的眸子落在商青鲤身上,冷声道:“奉劝阁下一句,少管闲事。”   “啰嗦。”商青鲤抬掌便向他拍去。   那人举剑迎上商青鲤这一掌,剑锋将要撞上掌心的这一刹,商青鲤手腕一转,手心向上,手背向下,避开剑锋,而后竖起两指探手夹住剑身。   指上寒劲一吐,薄霜自剑锋突起,顷刻间覆上整柄剑,她指尖轻轻一弹剑刃,那人便见手中长剑一寸寸断开。   这一手显然震慑住了对方,那人黑巾遮挡下的脸陡然色变,惊疑不定地看着商青鲤。   “滚。”商青鲤落在他身前,单手一握刀柄,鸿雁刀露出一小截刀身架在他肩上,刀意凛冽,刃映寒光。   那人呼吸一滞,鸿雁刀已有逼近之意,他咬了咬牙,终是狠声道:“我们撤。”   等到黑衣人尽数退下,商青鲤收刀入鞘,看了眼路青和沈七,转身继续向王府而去。   “诶?”路青愣了下,拔腿追上商青鲤,道:“妹子,谢谢你啦。”   商青鲤转眸上下打量了路青两眼,道:“你比我小。”   “……”路青摸了摸鼻子,眼珠子转了转,嘿嘿笑道:“姐~刚刚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嗯。”商青鲤边走边随口应道。   跟在路青身后的沈七适时道:“多谢商姑娘出手相助。”   “不必。”   “姐姐都救了我两次了,我也不好继续拿假名忽悠姐姐了。”路青笑眯眯凑到商青鲤身旁,道:“我叫顾轻,很高兴认识你。”   “……忽悠?”商青鲤重复道。   “呃。”顾轻有些尴尬地笑了下,道:“就是唬弄的意思。”   “噢。”   顾轻见商青鲤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之后便只管前行,不再言语,只得又抬手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原来这就是只在小说中见过的冰山美人儿啊。”   “嗯?”商青鲤斜眼向顾轻看去。   “没什么没什么…”顾轻摆了摆手,转头看了眼沈七,眸光一闪,扯了扯商青鲤的袖子,道:“姐姐…今晚我跟你去行么…沈为君有事离开了长安,抱古斋也不安全。”   商青鲤眉梢一挑:“跟我?”   “对呀对呀!跟着姐姐有安全感。”顾轻咧嘴笑道。   “……”   就字面上来说,“安全感”三个字并不难懂。商青鲤没有接顾轻的话,倒是也不曾拒绝顾轻。   回王府时商青鲤没有走正门,单手一搂顾轻便带着她翻过了院墙,沈七紧随在她身后落下。   “…好像进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顾轻举目四望,见亭台楼阁无不精致,夜色也无法掩盖其宏大气势,自言自语道。   沈七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商青鲤,他跟着沈为君在长安呆了数年,自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下顿时好奇起商青鲤的身份来。   商青鲤没有出声,径直把二人带回了玉轻舟安排给她的那座院子里,随意给二人指了间空屋让他们歇下了。   把顾轻二人带回逍遥王府,实则商青鲤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南蜀郡主若真在北楚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还不如先带回王府,明日问过玉轻舟再另行打算。   三人都折腾了大半宿,稍作洗漱便上榻就寝了。   是以第二日,玉轻舟下了早朝,带着抱着酱油的江温酒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就发现……商青鲤住的院子里一夜之间竟然多出了两个男人。      ☆、二七。谁寄锦书来。      玉轻舟与江温酒到的时候,商青鲤正与沈七在过招。   顾轻搬了个凳子坐在走廊上目不转地盯着院中衣袂翻飞的二人,不时拍手叫好。   “……”   这一幕显然在玉轻舟意料之外,他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江温酒,却见他凤眸瞥过交手的二人落到了坐在走廊的顾轻身上,意味深长道:“路青。”   “路青?”玉轻舟眼珠一转,杏眼向顾轻看去,上下打量了几眼后道:“确实是斗茶大会上的那人。”   自玉轻舟与江温酒一脚踏进院子起,商青鲤就注意到了二人,因此纵身给沈七连喂了数招之后便旋身落到了一旁。   “姐姐!还……”顾轻见商青鲤收手,意犹未尽地开口,转眸却望见院中突然多出来的二人一猫,立时住口不语。   玉轻舟今日手上握了把折扇,见此“唰”地一声抖开手中折扇,晃着扇子走到商青鲤身旁,语气哀怨:“阿鲤,你怎么可以把别的男人藏在你的院子里?”   “……”商青鲤看了眼江温酒,又俯身摸了摸从江温酒怀里跳到地上围着她打转的酱油,道:“她…”   这时顾轻已凑到商青鲤身边,朝着玉轻舟拱手一礼,笑眯眯接过话道:“草民路青,见过逍遥王。”   她向玉轻舟行过礼之后又笑着冲江温酒挥了挥手,道:“江道长好。”   江温酒的目光在顾轻脸上停留了一瞬,漫不经心应了声:“嗯。”   顾轻一摸鼻子。   “哦?”玉轻舟玩味一笑,看了眼跟在顾轻身后的沈七,道:“今儿早朝上父皇还让户部侍郎下朝后去与路老板蹉议皇商之事,没想到路老板竟在本王府上,倒是有趣。”   心知所谓的“蹉议”便是查她的底细,虽说北楚这边的几处生意并非是以她的名义做的,但顾轻对于成为北楚皇商自始至终都是没有想法的,当日参加斗茶大会不过是因为想亲眼目睹一番在南蜀从未见过的茶百戏。   听得玉轻舟此言,顾轻笑了下道:“王爷…”   玉轻舟晃着扇子打断她的话,道:“本王现在只关心一件事,你跟阿鲤什么关系?”   “进屋说。”商青鲤在一旁出声道。   她言罢便转身上了走廊,推门进了厢房。酱油甩了甩尾巴,走到江温酒身边拿头蹭了蹭他的腿,而后一步一回头的往房间走。江温酒凤眸里漫过笑意,随在酱油身后,一并进去了。   玉轻舟:“……”   他顿了顿,终是一合手中折扇,执扇敲打了下另一只手的掌心,不甚愉快地看了眼顾轻,道:“跟本王进来。”   顾轻看着玉轻舟的背影,眸底犹豫之色一闪而过,回头嘱咐沈七道:“你在门外候着。”   到底还是提步跟着玉轻舟进了屋。   商青鲤眸光在后进来的玉轻舟与顾轻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两眼,径直在屋子一边的茶几旁坐下,逗弄起跳到她膝上的酱油。   再抬眼就见江温酒隔着一张茶几在她身侧坐下,笑吟吟一指摆在茶几上的棋盘。这棋盘本是前两日她腿上金针还未消去不便出门时,问玉轻舟要来打发时间自弈用的,此时见江温酒有邀她对弈之意,不由起了两分兴致,挑眉看了江温酒一眼。   她边拈子落棋,边留意着玉轻舟与顾轻二人的谈话。   玉轻舟进了屋便一撂衣摆在另一边坐下,握着折扇轻轻敲着身侧的茶几,用杏眼斜着顾轻道:“你说吧。”   “其实…”顾轻解开绑在头上的发带,又掀下贴在脖子上的一层伪装物,笑道:“逍遥王,其实除了路青以外,我还有两个名字,顾轻,安然。”   敲打茶几的手一顿,玉轻舟瞪着眼道:“你是女子?”   “咳。”顾轻清了清嗓子,瞄了眼坐在另一边下棋的商青鲤与江温酒,道:“这个……”   “等等!”玉轻舟似是刚从顾轻那句话中回过味来,脸色微微一变,道:“顾轻…安然…南蜀晋王妃?”   听到“晋王妃”三个字,顾轻顿时红了脸颊,难得现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道:“…还没过门呢。”   “……”玉轻舟一抚额,道:“所以郡主来北楚是为了?”   顾轻犹豫了一下道:“离家出走。”   “……”玉轻舟哑然。   他心下对顾轻的话半信半疑,且不说顾轻离家出走怎么会走到与南蜀相距甚远的北楚来,也不说又为何会以商人的名义参加斗茶大会。单是身份而言,凭顾轻几句话也是无法断定的。   顾轻看出玉轻舟所想,眼珠子一转,取下挂在腰间的荷包,从荷包里倒出一枚青玉令牌,递给玉轻舟道:“逍遥王一观此物,便知我所言不假。”   玉轻舟伸手接过令牌,玉质冰凉细腻,触手就知绝非凡品。令牌上寥寥几笔雕刻出了苍鹰图腾,苍鹰之下是两行小字“风乱千红谁吟过,一盏孤月云中晅”。   ——南蜀晋王风吟晅。   眸色一深,玉轻舟将令牌还给顾轻,笑道:“是本王失礼了。”   顾轻浅浅一笑,把令牌重新塞进荷包里挂在腰间,又随手把自己的头发绑上,道:“是顾轻让王爷见笑了。”   玉轻舟转头看了眼商青鲤,奇道:“郡主和阿鲤?”   商青鲤落下一枚棋子,适时接过话将昨夜之事向玉轻舟说了,玉轻舟听完皱了下眉头,道:“郡主身在北楚这事,只怕本王要……”   “王爷啊,咱们打个商量呗。”顾轻不等玉轻舟说完,笑眯眯道:“替我隐瞒下身份…怎么样?”   她脸上的笑意太过灿烂,玉轻舟愣了愣,发现眼前这个郡主与他所见过的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太一样,比起那些仪态端庄沉静寡言的女子来,她多了些率真随性,使人观之便觉可亲。   “也无不可。”玉轻舟沉吟道:“本王不日就要启程去雍州,若是郡主信得过本王,不妨跟本王同行。”   “呃。”顾轻脸上笑意略淡,摇了摇头,道:“我知道王爷是去给外公祝寿的,自然信得过王爷,只是……”   “啪。”听到此处,商青鲤原本拈在二指间的一颗棋子忽地砸在了棋盘之上。   正与商青鲤对弈的江温酒凤眸中潋滟波光一漾,若有所思地看了商青鲤一眼。   玉轻舟与顾轻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商青鲤没有听进去。她垂着眼,眸光看似落在棋盘之上,又似透过棋盘落在了无尽虚空之中。   她与江温酒的一盘棋还未下完,玉轻舟便起身带着满脸不乐意的顾轻离开了逍遥王府。商青鲤站在王府门口,看着顾轻渐行渐远的背影,眸底一片深邃。   “要不要去喝酒?”   商青鲤闻声望去,江温酒一身青衣,靠在门前石狮上,眉眼带笑。   “好。”商青鲤一敛心中翻涌的情绪,扬眉道。   “我听说,沉香居里的梨花白不错。”江温酒道。   乍一听见“沉香居”三字,商青鲤有片刻愣神。她突然想到在漠北时收到的那封飞鸽传书,传书上邀她见面的地方,也是在沉香居。而她那日,更是在沉香居枯等了一天。   “确实不错。”商青鲤敛眉道。   她顺着门前石阶而下,与江温酒并肩沿着宽敞的街道往沉香居走去,酱油跟在两人身边,一直围着两人的脚边打转。   万里碧空之上是高悬的一轮暖阳,明媚的阳光落在身上,似是将商青鲤心头浓重的阴霾驱散了些许。   循着记忆来到沉香居,商青鲤在沉香居门口蓦地停下脚步,她盯着匾额上的“沉香”二字看了良久,不知怎么便想到昨夜在玉落溪闺房里见到的那些沉香木的桌椅案几。   沉香木与沉香居。   真的只是巧合么?   “怎么?”江温酒见商青鲤停下脚步,不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没什么。”商青鲤眸光一敛,迈步进了沉香居。   江温酒的视线掠过沉香居门上的那块匾额,落在商青鲤的背影上,薄唇轻抿。   上得二楼雅间,商青鲤吩咐小二上了几坛梨花白并几样佐酒的吃食。江温酒在商青鲤对面坐下,等酒菜上齐之后他扫了一眼几样吃食中唯一一盘不是素食的小鱼干,将它端到一旁做了酱油的午饭。   梨花白入口绵柔,有淡淡的梨花香。江温酒单手撑头,把玩着手上的酒盏,偶尔饮上一口,凤眸映出商青鲤一盏接一盏饮酒的模样。   她握着酒盏的手指像是春日里雨后的笋尖,修长莹白。她饮酒的样子很豪气,微微仰着头,面色不露悲喜。她背靠着窗户而坐,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眼角眉梢像是有金光跳跃,明明是温暖的颜色,却让她看起来更加清冷孤寂。   江温酒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把酒喝出商青鲤这般让人心疼的模样来。   他放下酒盏,伸手摁住商青鲤倒酒的手,道:“我…”   “笃,笃笃。”门外叩门声忽起。   江温酒语气一顿,收回手,道:“进来。”   有小二推开门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封信恭敬地递给商青鲤,道:“姑娘,您的信。”   商青鲤诧异地搁下酒盏,接过那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只以朱砂勾出了一朵桃花,不见题字。她打开信封,抽出里面薄薄一张信笺。连带着信笺一起抽出来的,还有一片杜若的叶子。   她指尖一颤,抖开信笺,入眼是一手熟悉的簪花小楷。   “重阳日,遥山之巅,烟波楼。”      ☆、二八。无声惜细流。      玉落溪算不得循规蹈矩的闺中小姐。   她的父亲是北楚并肩王兼护国将军玉千绝,她的母亲是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姓凤,名瑶墨。   那年春风得意,走马长安,眉眼凛冽的少年将军遇见了浪迹江湖的侠女,只惊鸿一瞥,便情根深种。   玉千绝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痴情郎,一掷千金为博心上人一笑的荒唐事,他做过。用在疆场上执枪杀人的手,为心上人描眉绾发,他也做过。甚至不惜舍了功名利禄也要与心上人求个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这样的一腔深情,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拒绝得了。   三载痴缠,玉千绝终是抱得美人归。   二人成亲之后,长安城中,便多了一段佳话。   只可惜,从来红颜多薄命。凤瑶墨生玉落溪时,难产而死。   凤瑶墨生前,玉千绝不曾纳妾,凤瑶墨死后,玉千绝不曾续弦。襁褓中眉眼像极了凤瑶墨的女儿,成了他情感的寄托。   玉落溪是被玉千绝娇惯着养大的,免不了有几分飞扬跋扈,早些年玉千绝请来夫子教她琴棋书画,她兴致来了便抚上半曲写上几个字儿看几页书,兴致消了便摔了琴打翻砚台撕了书本。   而她后来,之所以能写出一手宛然芳树,穆若清风的簪花小楷,说到底,还是因为商青鲤。   那一年在国子监里,玉落溪拽了商青鲤坐在身旁听夫子授课,百无聊赖时瞥见了商青鲤写在书上的批注。尤带稚气的一手簪花小楷,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红莲映水,碧治浮霞。   北楚文人多爱行书草书,说起楷书,也不过求个“端正”二字罢了。玉落溪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小楷,奇道:“杜若,你这手字可真好看,谁教你的?”   执笔写字的人笔尖一顿,道:“我父亲,他说簪花小楷能‘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适合女子,因此打小便让我练了。”   “还真有那么几分意思。”玉落溪拿起商青鲤写了批注的那本书,来回看了几遍,道:“这字儿,我也要学。”   商青鲤手把手教会了玉落溪簪花小楷的写法。   也算得上玉落溪天资聪颖,只几个月下来,每个字的起承转合间便已有神·韵。   后来商青鲤因故离开长安,四年前与玉落溪重新取得联系,两人倒也时常飞鸽通信,因此再熟悉玉落溪的字不过。   “重阳日,遥山之巅,烟波楼。”   这十字映入眸里,商青鲤不及细思这话中深意,便问小二道:“这信,是谁给你的?”   小二看着脸色陡变的商青鲤,小心翼翼道:“是位穿黑衣的公子给的。”   黑衣公子?商青鲤心中诧异,起身道:“人呢?”   “还在楼下呢。”小二退后几步,往楼下一指。   实则小二话还未完,商青鲤已经向楼下奔去了。坐在桌旁的江温酒伸手取过商青鲤落在桌上的信笺,垂眼扫过之后便将信笺折起来拿在了手中。   他凤眸微眯,掏出两锭银子结了酒钱,抖了抖衣袍起身离开雅间,走到门口时,江温酒回头唤了一声:“酱油。”   “啊?”小二呆呆应了声。   正埋首在盘中的酱油耳朵动了动,从盘子里衔了条鱼干跟着江温酒一并下了楼。   走至楼梯转角处时,江温酒就见到商青鲤站在沉香居门外发呆。他拢了拢眉头,走到商青鲤身边,道:“见着送信的人了么?”   “没有。”商青鲤轻轻摇了下头。   江温酒将手中信笺递给商青鲤,道:“字不错。”   “……”商青鲤接了信笺,转眸看着江温酒,眸中现出一分无奈,道:“这话你应当说给写字的人听。”   “是么?”江温酒展眉笑道:“可惜连送信的人都没见着。”   他笑时,像是夺去了这世间所有春花秋月的风情。商青鲤别开眼,道:“时候不早了,我回王府了。”   “嗯,我送你。”江温酒抬步下了沉香居门口的阶梯,回首向仍站在原地的商青鲤看去:“走吧。”   他青衣白冠,缕缕阳光流动在他的袖袍衣摆上,铺在背上的青丝在他回首时荡出好看的弧度,周遭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都在他这一回头时静止了。   商青鲤敛眸,顺从地下了阶梯。   “酿唔~”衔着一条小鱼干的酱油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嗓子,竖着尾巴跟在她身后。   沉香居与逍遥王府的距离,不近也不远。穿过掎裳连袂的闹市,行至相对静谧的一条街道上时,江温酒忽然道:“逍遥王今年多大?”   “……”商青鲤驻足看了江温酒一眼,有些不解他怎么会突然关心起玉轻舟的年纪,想了想,道:“二十四五吧。”   “哦?”他尾音拔高,有百转千回之意,笑道:“我记得他还未曾娶亲。”   “嗯。”商青鲤随口应道。   临近王府的街道上没什么行人,酱油衔着鱼干竖着尾巴跑在他们前面,偶尔回头看他们一眼,淡绿色的瞳仁在阳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江温酒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逍遥王府,道:“我一人在太极殿里,无趣得紧。”   商青鲤道:“有酱油。”   江温酒:“……”   他勾唇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那张信笺一直被捏在手上,商青鲤想着信笺上提及的烟波楼,有些心不在焉,并未注意江温酒有些无奈的神色。两人顺着街道走到王府门口,商青鲤在石阶下站定,道:“我先回了。”   江温酒上前一步,微微倾身凑近商青鲤,笑道:“酱油我带走?”   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心里像是被人用一根羽毛挠过,有些痒。商青鲤蹙了下眉,退后一步,轻轻“嗯”了一声。   江温酒似笑非笑端详了她片刻,终是扬声唤道:“酱油。”   酱油从台阶上跳下来绕到他脚边,甩了下尾巴。   “我们走。”江温酒负手转身。   “酿唔…”酱油蹭了蹭商青鲤的腿,转身跟上了江温酒。   直到江温酒与酱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商青鲤才举步上了台阶进了王府。   商青鲤始终是无法断定写信的人是谁,字迹虽与玉落溪的如出一辙,可这世上精于仿写的人也不是没有。不消说别的,单是做古玩字画生意的常年都能收到些真假难辨的字画。通过字迹来判定玉落溪还活着,难免有些牵强。   好在引她来长安的这人到底是有了下一步动作,不至于让她一点头绪和方向也无。   将信笺收进腰间袋子里,商青鲤轻舒了一口气。当年若是没有玉落溪,她大抵是活不到今天的。这些情意,她总归是不能辜负的。   “商姑娘。”   商青鲤侧头,慎行正从回廊上走来,她想到被玉轻舟带走的顾轻,道:“王爷回来了?”   “回了,在卧澜亭喝茶呢。”慎行回道。   “嗯。”商青鲤道:“我去找他。”   慎行嘴唇动了动,张口欲言,商青鲤已从他身边走过,只给他留下了一道背影。   走过曲折回廊,穿过草木葳蕤的庭院,商青鲤抬步上了拱桥,还未走到亭中,便听得亭中一道似柔还媚的声音传来:“我说江师兄怎么隔三差五来逍遥王府,原来逍遥王在府里养了个狐媚子。”   “……”商青鲤驻足向亭中看去,坐在玉轻舟对面的,正是有过两面之缘的原欺雪。她脚下一转,转身便欲离开。   坐在原欺雪对面的玉轻舟愣了愣,明明前一刻这个东朝公主还知书达礼仪态端庄,乍听见从她口中蹦出的“狐媚子”三字,不禁有些回不过味来。   原欺雪眼见商青鲤转身,不欲搭理她的样子,在江温酒那里受到的冷落尽数化成了满腔怒火,伸手取下挂在腰间的蛇皮鞭,一抖手直取商青鲤后背。   忽闻嗖然声响,商青鲤听声辨位,侧身避开这一鞭。   原欺雪已猱身而上,又是数鞭向她抽来。   商青鲤点地无声,飞身落在拱桥边的十二生肖石像上,冷着一双眼看着原欺雪。   “我讨厌用鞭子的人。”商青鲤声音冷沉,似凝风霜。   “我只讨厌你。”原欺雪一挑眉。   商青鲤不欲在逍遥王府与原欺雪动手,省得给玉轻舟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闻言只看了原欺雪一眼,道:“荣幸之至。”   她言罢转身向湖面掠去,脚尖点过层层莲叶,不曾在湖面溅起一丝涟漪。   “你别走!”原欺雪站在桥上气急败坏道。   “你追来便是。”商青鲤头也不回。   原欺雪看了眼铺满莲叶的湖面,眸中掠过一丝惧色,咬了咬牙,飞身一点桥上石像,纵身向商青鲤追去。   鞭绳从她手上飞向商青鲤,如灵蛇游动。   商青鲤不耐地回身握住鞭子,掌心内力一凝,就欲像在大荒城外对待水凝碧一样将原欺雪的鞭子毁掉。   她握住鞭绳的手一拽,堪堪稳住身形站在莲叶上的原欺雪不知怎么一个踉跄,“噗通”一声便落了水。   商青鲤:“……”   她看了眼在水里扑腾的原欺雪,抿了抿唇,想趁此机会摆脱原欺雪的纠缠,转身欲走。   “救…救命啊!”原欺雪惊惧的呼救声在身后响起。   商青鲤皱了下眉,回头看去,原欺雪惨白着脸从池水里探出头,挣扎了一会儿头又沉在了水里。   “阿鲤!”站在桥上的玉轻舟察出不对,扬声唤道。   商青鲤纵身一跃,倾身探手,抓住原欺雪的衣领,将她从水中捞了起来。      ☆、二九。怵惕梦成魇。      这样抓着原欺雪的衣领实在不雅。   原欺雪整个人破水而出的刹那商青鲤已改抓为搂,一手搂在了原欺雪的腰间。   她很瘦,商青鲤手臂一圈便能将她整个人揽入怀里。   商青鲤的手堪堪圈住原欺雪的腰身,原欺雪已伸手勾住了商青鲤的脖子,她失了血色的脸惨白如纸,鸦发淌水,水珠如线顺着额头脸颊向下滴落,整个人像一只受到了极大惊吓的兔子,惊魂未定地往商青鲤怀里钻去。   “哥哥……”原欺雪低声啜泣道。   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若蚊蝇一般,几不可闻。   似是所有的惊慌失措都在这声“哥哥”里化作了无尽委屈。   商青鲤搂着原欺雪的手不禁一紧,索性将人拦腰抱起,足下轻点莲叶,飞身将原欺雪带回了她住的院子里。   紧闭的房门被商青鲤一脚踹开,她抱着原欺雪进了房间,反手一掌将房门掩上。   原欺雪的手仍旧紧紧勾在商青鲤的脖子上,口中一直反复呢喃着一句“哥哥”。商青鲤扶着她在地上站好,没有任何犹豫地解开了她的衣裳将人剥了个精光,手掌一翻隔空取来一条长帕拭去她身上的水痕。   把原欺雪抱上榻,商青鲤用帕子裹住她尚在滴水的一把长发,翻出一套干净的中衣替她换上,又扯过榻上的薄被搭在她身上。   被子刚搭在原欺雪身上时,玉轻舟已在门外唤道:“阿鲤。”   商青鲤走过去将门打开,玉轻舟站在门口探头向房内瞄了一眼,见到被商青鲤随手扔在地上的衣裳,他面色古怪道:“阿鲤…你这是把人活剥了?”   “……”商青鲤径自走到茶几旁坐下,道:“你有意见?”   “没。”玉轻舟摆了摆手,道:“我已经让谨言去请御医了,这个…咳…我就不留在这里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自始至终不曾抬眼向榻上的原欺雪看去。   商青鲤道:“她有穿衣服。”   玉轻舟脚步一顿,又听商青鲤道:“是我剥光了她,要负责也是我负责,你躲什么。”   “咳。”玉轻舟回过头来看着商青鲤道:“其实这种事你可以让丫鬟来做的。”   “嗯。”商青鲤可有可无的应了声,道:“顾轻呢?”   “顾轻?”玉轻舟一愣,眼波微澜,道:“那个南蜀郡主啊…父皇遣人秘密送她回去了。”   南蜀与北楚两国现下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都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九霄之上自是也容不得两个霸主的。偏偏两国之间又有个倚仗山川之险在夹缝中顽强求生的东朝在,致使两国面上一派和气,暗地里却互相较劲都想要拉拢东朝。   东朝掌权者也不是个糊涂的,虽与北楚断绝往来几近十年,但这十年里与南蜀走的也不算太亲近,大有闭关锁国之意。   南蜀与北楚互相制衡的结果便是两国都不敢轻易起兵强行吞并东朝,一来东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强攻之下必有一定伤亡。二来,说到底也不过是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顾轻身为南蜀郡主,又是南蜀晋王风吟晅未过门的妻子。风吟晅其人,商青鲤不清楚,玉轻舟却是了解些的。此人是南蜀太子风吟晔一母同胞的弟弟,军权在握又深受风吟晔的信任,他此次奉旨去南蜀祝寿是假,参加风吟晔的登基大典是真。   这关头顾轻被追杀,想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顾轻若是在北楚境内出事,大抵没有人比玉轻舟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今日之北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真与南蜀撕破脸皮……   “我知道了。”商青鲤扫了一眼面色沉重的玉轻舟,道:“上次说与你一道去南蜀的事,只怕做不得数了。”   “怎么?”玉轻舟惊讶道。   商青鲤垂下眼,道:“有点事要办。”   玉轻舟一瘪嘴,想要开口再说上两句,谨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爷。”   他转头看去,谨言带着御医步履匆匆而来,只得道:“进去吧。”   御医给原欺雪把过脉以后写了两张方子便离开了,谨言拿了药方去抓药煎药,玉轻舟瞄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原欺雪,忍不住好奇道:“阿鲤和这位十公主……”   “无关。”商青鲤道。   衣服上满是抱了原欺雪之后留下的大片水渍,商青鲤有些不适地拢了拢眉,起身道:“我换身衣衫。”   她掌风一送,将房门掩上。   “嘶。”玉轻舟瞪了眼差点撞上他鼻尖的房门,冷吸一口气,伸手揉了揉鼻头,不满道:“阿鲤总是学不会怜惜我。”   商青鲤眸间笑意一闪而过。   换好衣服后商青鲤站在榻边看了眼原欺雪,她脸颊上、嘴唇上都毫无血色,只眉间那点朱砂成了唯一的艳色。她极不安稳地蹙着眉,豆子似的冷汗一颗颗从额头淌落,口中一直反反复复呢喃着“哥哥…哥哥……”   她平日里的倨傲荡然无存,像个脆弱的陶瓷娃娃,一碰即碎。   商青鲤眸中冷淡尽褪,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掌心下的肌肤并不烫手,商青鲤心下稍安,便欲收手。   原欺雪却突然一把握住商青鲤的手腕,柔柔唤道:“江师兄。”   眸色微冷,褪去的冷淡顷刻间覆上眼底。那一瞬像是百爪挠心,心头五味陈杂。商青鲤挣脱原欺雪握住她的手,从枕畔取出鸿雁刀。   “江师兄…”榻上原欺雪又唤了一声。   商青鲤握着鸿雁刀,眉头微皱。   ……为什么听原欺雪唤“哥哥”时她会心生怜惜,而听她唤“江师兄”时,她心头竟有火起?   这一把火烧的莫名其妙。   商青鲤敛了敛心神,转身从柜子里拿起包袱出了门。   “阿鲤?”站在院中的玉轻舟杏眼扫过商青鲤手上的包袱和刀囊,提了声音道。   “这些日子多谢你了。”商青鲤道。   她红衣灼灼,周身清清冷冷,像是万载寒川上一枝怒放的红梅。那双茶色眸子里,掩埋了太多秘密,十年前玉轻舟窥不清她隐藏在眸底的心事,十年后,玉轻舟也窥不透。   “你啊。”玉轻舟叹气,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同我道什么谢,罢了,保重。”   眸间霜雪碎化,商青鲤温声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玉轻舟笑了笑,道:“再给我抱一下吧。”   面前这人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的少年,但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娃娃脸,杏仁眼,秀鼻红唇,美好一如曾经。商青鲤弯唇笑道:“好。”   杏眼里现出一分意外之色,玉轻舟上前轻轻将商青鲤拥住,道:“若有难处,记得找我。”   “好。”商青鲤应道。   牵着惊蛰离开逍遥王府时,正值黄昏。   商青鲤想到被养在太极殿的酱油,有心想让玉轻舟捎句话给江温酒,却不知怎么想到江温酒时,脑海里便不自觉浮现出原欺雪那声“江师兄”来。   于是心头那把好不容易被掐灭的只剩下点火星的火,又像是被人在火星上扔了一把干柴,火星舔舐上柴禾,顷刻间便有燎原之势。   真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商青鲤想要玉轻舟捎话给江温酒的想法就此打住,其实若真给江温酒捎话,她似是又无话可说。不由想到他青衣白冠,语笑晏晏的模样。   江温酒总归是不会虐待酱油的。   商青鲤心中如是想着。   终是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城。   此时距离九月初九重阳节还有三个多月,遥山位于原西临与北楚的交界处,恰在西临北疆与北楚青云道之间。西临灭国后,南蜀虽把西临国土纳入了版图,地方名称上却并未有什么变更。   因此商青鲤若是径直去烟波楼,只需出了长安向西途经青云道,不过半个多月路程便能到遥山。   但她心中惦记着顾轻,又打定主意南下去南蜀一趟,就只得先到江南道,从江南道走水路穿过南蜀的祁州、合州,抵达南蜀京都雍州。在雍州停留几日,而后穿过南蜀境内的合州、靳城、连城、夜城,才能到北疆。   如此一来,三个多月的时间,对她来说,还略显紧迫。   出了长安城,商青鲤只稍稍沉思了片刻,便决定走官道,至于能不能追上顾轻一行人,她是毫无把握的。既然玉空寒是“秘密”送顾轻回国的,自是不能排除他们易容换装抄小路的可能,但她对北楚境内小道全然不知,走官道是唯一的选择。   不管顾轻一行人是抄小路还是走官道,总归是都要去江南道乘船离开北楚的。   商青鲤拽了拽缰绳,惊蛰一扬蹄,向南疾行而去。   ☆、三零。把酒思闲事。      这是商青鲤第二次到江南。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时隔四年,幼时只在书卷和游记上读到过的旖旎风景,又一次如画卷般在她眼前缓缓铺开,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重湖叠巘清嘉,似是怎么也看不厌。   她一身式样简单的红裙,袖子仍是用黑色绑带绕着手腕密密匝匝绕了几圈。烂银青玉的马鞍上,挂着她的包袱与酒囊。她一手握着刀囊,一手牵着缰绳,惊蛰驮着她不紧不慢穿梭在水墨画似的青瓦白墙间。   将十里荷塘、满城烟柳一一看在眼里,商青鲤想到的,却是平沙茫茫黄入天的漠北。   在她眼里,江南的碧水蓝天小桥流水,像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而漠北的万里萧条云阴风恶,更像是走马提锋的江湖浪子。   商青鲤最爱漠北的夜,冷月如钩,平沙似雪。点一堆篝火,喝一壶烈酒,枕着鸿雁刀听着孤狼长嚎的声音入睡。   她曾以为,这样的生活便是她的余生。   将要到穿过闹市时,商青鲤翻身下马,牵了惊蛰步行,视线掠过沿街的茶肆酒楼,她随意选了家看上去干净宽敞的酒楼打算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去码头乘船南下。   她从马鞍上取下包袱和刀囊,由着上前的小二把惊蛰牵去马厩,径自入了酒楼大堂。   商青鲤一步踏入大堂,就觉大堂里数道目光“唰”地一声落到了她身上。她冷眼扫过大堂内坐着的一众男女老少,目光只在他们搁在桌上的刀剑等随身兵器上停留了一刹,便寻了张空桌子坐下。   有小二凑过来问道:“客观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商青鲤把包袱酒囊等往桌上一搁,道:“一坛烧刀子,半斤牛肉。”   “客官您既是住店,不妨先在掌柜那里登个记,完了上楼歇着,这吃食一会儿直接给您送到房里去。”许是大堂里过于安静,小二说话时不由自主的压着嗓子道。   商青鲤道:“不必。”   小二皱了皱鼻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消片刻便将酒和牛肉摆上了桌子。   商青鲤拍开酒坛的封泥,取了只碗将烧刀子倒满,探手从筷筒里抽出双筷子,就着牛肉一口一口喝着酒。   一时间,大堂里满是烧刀子醇厚浓烈的酒香,酒量稍浅的人闻着这味似是都能醉了。   “他娘的!”一个身材魁梧穿着褐色粗布短打的汉子吞了口口水,一拍桌子,道:“给老子也整上一坛!”   他声如洪钟,手掌拍在桌上,整张桌子都晃了晃。   小二不敢怠慢,快手快脚的上了一坛烧刀子给他。   他拍开封泥,抱着酒坛豪饮了一口。烧刀子味道浓烈,入口辛辣,如火烧刀割,从喉咙直直烫到胃里。   咽下一口酒,他仰头大笑了三声,道:“过瘾过瘾!”   坐在临窗一桌的一个女子冷哼一声,道:“风镖头,劳烦收一收你这把嗓音,硌耳。”   “呵。”汉子冷笑一声,道:“说起硌耳,怎么比得上你们银筝阁的一群娘们儿,整日里不是吹就是弹,当真是聒噪得紧。”   “风不渡!”女子伸手握住放在桌上的一管碧箫,恼怒道:“你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风不渡举着酒坛,又饮了口酒,听言笑道:“你吐一颗象牙出来给老子开个眼如何。”   女子将碧箫竖在唇边,手指按在箫孔上,低沉柔和的曲调流泻而出,内力凝成的音刃如无形飞刀向风不渡袭去。   风不渡又长笑了三声,侧身抓了把桌上的筷子,轻描淡写向女子抛去,一根根筷子筷尖正对女子,击破飞来的音刃,直直向女子逼去。   笛声陡然一个拔高,出现了一个破音。又是数道音刃,将筷子尽数击落。   商青鲤饮下一碗酒,已从二人争锋相对的几句话里知道了这二人的身份。   风不渡,天下镖局总镖头。   天下镖局位于东朝都城,东都。镖局主人沈愁,在江湖风云录上与拈花楼长孙冥衣、揽剑山庄谢离人、空识寺了业、听水坞柳关山、雁鸣山庄赵逐、银筝阁苏迎月、千钟楼厉无咎七人,并称为武林八绝。   沈愁虽为武林八绝之一,实则此人经商头脑强于武学,经营镖局和些其它生意,在江湖上倒是颇有名望。   江湖上都传沈愁是花了大钱才请来风不渡做总镖头的。   因为风不渡的授业恩师,是听水坞主人柳关山。   九霄以南,出了南蜀和东朝国境,便是浩瀚无垠的大海。而听水坞,便在这海上。没有固定的据点,一艘大船,随波逐流。听水坞主人柳关山双腿残疾,终身钻研暗器。因此风不渡一手暗器功夫,在江湖上难逢敌手。   至于与风不渡交手的这位女子,风不渡话中早已点破了她银筝阁门人的身份。   江湖上盛传“一桥春·色在江南,银筝初挑意犹寒”,指的便是江南银筝阁。银筝阁这个名字,乍听之下不仅没有半分江湖门派的味道,还莫名染了几分风花雪月来,但它是江湖上唯一一个以音为刃的门派。   银筝阁门人皆为女子,琴、筝、箫、笛等皆是她们随身的武器。   阁主苏迎月,武林八绝中唯一一位女子。其大弟子宫弦,更是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   银筝阁以音为刃,胜在无形,又有曲调干扰,不易使人听声辨位。但风不渡本身就是暗器高手,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能让人防不胜防。二者的功夫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何况看风不渡漫不经心的模样,便知他是有意逗弄这女子的,是以一时间场面只能胶着。   渐渐女子吹奏出的箫声,曲音零落,难自成调,入耳便觉呕哑嘲哳难为听。   商青鲤一口饮尽最后一碗酒,将酒碗往桌上一扔,提了包袱酒囊就欲去向掌柜要间房上楼休息。从长安一路马不停蹄跑了七八日,路上始终不曾遇见顾轻一行人,她不太能断定是她脚程快了还是慢了,因而哪怕今日天色尚早,她也打定主意休息一晚,明日再去码头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侥幸遇上。   她起身时风不渡与女子两人的交手还在继续,大堂众人神色或明或暗,眉眼间都蕴着几分看好戏的意思。三三两两,埋头在一起,边低声说着些什么,边哄笑着看着风不渡二人。   商青鲤这一起身的动作,在大堂里便显得有些突兀。   长凳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竟也能被人捕捉到,又是数道打量的目光落在商青鲤身上。   她手上虽握了刀囊,行走间步伐也沉稳从容,但她身上实在很难窥出一丝江湖气息。不全然是因她眉目间的清冷,冷面美人江湖上也不在少数,但或多或少总是能让人感觉出几分江湖中人特有的味道。而她,眸间无悲无喜,清冷入骨,举手投足间明明豪迈大气,却又透着些高华遥远。若非是她握了刀,在座众人大抵是无法将她当成一个江湖女子来看的。   与风不渡交手的那个女子见此指尖一按箫孔,一道音刃忽地向商青鲤击去。商青鲤偏头避过这道音刃,转头看了女子一眼,绕过桌子向柜台走去。   女子眸光一闪,指下按出几道音刃向风不渡射去的同时,又是两道音刃向商青鲤击去。   商青鲤握住刀囊的手往身后一背,挡住击来的两道音刃,转过身来冷冷看着女子,道:“失误?挑衅?”   女子执箫的手将箫挪离唇畔些许,道:“若不是你喝劳什子烧刀子,又怎会生出这些事来。”   “哦。”商青鲤放下手中的包袱酒囊,鸿雁刀并未从刀囊里取出,她单手隔着刀囊握住刀柄,站到了风不渡与女子中间。   “银筝阁,叶小朵。”女子见商青鲤有出手之意,下巴微微一扬,报上了师门姓名。   “嗖——”商青鲤却并未与她废话,一刀直直向她劈去。   叶小朵忙竖箫在唇边,指尖在箫孔上不停按压,道道音刃从四面八方向商青鲤飞去。   商青鲤回刀横于身前,手腕一翻一抖,鸿雁刀在她手上被舞出漫天刀影,每一道音刃都被刀身挡了回去。牛皮缝合的刀囊上被音刃划出一道又一道白痕,商青鲤垂眼看着刀囊,眉头轻轻蹙起。   只这一交手,她便发现,这叶小朵的功夫其实很一般。若是换个内力高深的人,使这手音刃功夫对付起来绝不会如此容易。   无意于叶小朵多做纠缠,商青鲤挥刀而上,虚晃一招,另一只手夺过叶小朵的那管碧箫,回身落到一旁,抬手便将它向门外扔去。   叶小朵一跺脚,瞪着商青鲤道:“你等着!”   她话音还未落地,人已施展出轻功,追着那管碧箫而去。只是她尚未掠出大堂,门外便传来一把稍稍有些喑哑的嗓音:“小朵。”   叶小朵脚下一滞,人在门口站定,喜道:“宫师姐!”   商青鲤眼皮一跳,又想到数日前原欺雪那声“江师兄”来,心头火起——这些个师兄师姐的称谓当真是烦人!      ☆、三一。故人在咫尺。      “幽茝观前弥翠羽,玉轮天外写游龙。   轻云休比元春雪,仙吕堪为饮处松。”   三年前花朝节上,世居江南的风流名士顾琛邂逅了江湖第一美人宫弦,只一眼便惊为天人,挥笔写下了这首在江湖上广为人知的诗。   不曾见过宫弦的人,是永远无法领略这首诗中勾勒出的美人风骨的。   商青鲤见到宫弦的第一眼,便觉她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不同于原欺雪的靡颜腻理,风情绕眉,宫弦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像极了画卷里的仙娥。   她穿着身素白色滚雪细纱长裙,云鬟雾鬓,柳眉如烟,分花拂柳而来。端的是盛颜仙姿,群芳难逐。   宫弦的音色低柔中透着些喑哑,却意外的悦耳,像是一坛上了年岁的老酒,越品越觉余味绵长。   确实当得起“江湖第一美人”之称。   “宫师姐!”叶小朵又唤了一声。   原本算不上喧嚣的大堂,亦在宫弦现身的这一刹沸腾了。堂中诸人或起身相迎或惊喜不已,七嘴八舌唤着“宫姑娘”。   宫弦在江湖上的声望,由此可见一斑。   在这场热闹里置身事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商青鲤,另一个是风不渡。   风不渡见此冷哼一声,仰头一口把酒坛里的酒饮尽,将酒坛狠狠往地上一掷,酒坛“啪”地一声碎开,陶片四溅。   大堂内霎时死一般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风不渡身上。   “咕咚咕咚”咽下酒的风不渡鼻孔朝天,道:“呸,真他娘晦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在青楼看头牌。”   他这话说的实在过分,堂中众人的目光不由一变,有些年轻气盛的已按捺不住,拍着桌子怒吼道:“风不渡!”   “你老子在这呢。”风不渡抱着胸不紧不慢应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   “只会暗箭伤人的鼠辈!”   “他不就是仗着身后有听水坞和天下镖局撑腰么!”   喊这些话的,多是些年轻人,有那么几分初入江湖,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年岁稍长些的,都敛眉垂眼,不动声色。   叶小朵气白了脸,从宫弦手中抽出她那管被商青鲤扔出大堂又被宫弦接了个正着的碧箫就要与风不渡拼命。   “风镖头。”宫弦伸手拦下叶小朵,脸色平静,浅笑着拱手一礼,道:“久仰了。”   她此番做派,倒是让风不渡有些尴尬,刻薄的字眼在喉咙间滚了滚,到底是说不出口了。风不渡又哼了一声,坐回了桌边。   商青鲤看了宫弦一眼,转身走到桌边提起包袱,径自到柜子前对有些发愣的掌柜道:“一间上房。”   “哦哦…好的…客官您稍等。”掌柜拿起笔蘸了墨水,写下房号,又将册子和笔递给商青鲤,道:“上房五两,押金五两。”   接过笔,商青鲤在册子上落笔写下姓名,从包袱里摸出钱袋,掏了一锭十两的银子搁在柜子上。掌柜收了银子,笑眯眯吩咐小二替商青鲤引路。   商青鲤跟在小二身后,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去,大堂里此时又恢复了喧嚣,年轻的侠士不住向宫弦献着殷勤。   宫弦立在大堂内,唇边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宠辱不惊的做派让商青鲤心下都不由感叹一把当真是好气度。   “宫师姐,就是她扔了我的箫。”   叶小朵的视线在大堂中一扫,落到刚行至楼梯转角处的商青鲤,伸手一指,道。   大堂内便又归于沉寂,众人的眉眼间又蕴着看好戏的期待。   宫弦顺着叶小朵手指的地方看去,恰好与商青鲤看下来的视线撞到一起,她愣了愣,道:“姑娘请留步。”   商青鲤翻身跃出楼梯边的扶手,足下在扶手上一蹬,人已直接落到了二楼的走廊上,她坐在走廊的栏杆上低头看着宫弦,眸光清冷。   “师妹所说之事,不知宫弦能否向姑娘讨个说法。”宫弦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大堂正中,微微仰着头,眸中清辉流转。   脚尖勾住栏杆,商青鲤将刀囊和包袱搁在膝上,拔了酒囊的塞子,喝了口酒,挑眉不语。   “师姐!”叶小朵跺脚,有些撒娇似的唤道,嘟着嘴道:“你看她那嚣张的嘴脸!”   商青鲤听言盯着叶小朵看了片刻,实在是不太清楚她先前只是喝个酒而已,怎么就得罪了这姑娘。   “涯儿,本座的小鲤鱼向来不就是嚣张惯了的么。”   一把冷沉的嗓音突兀响起。   勾住栏杆的脚一抖,商青鲤整个人差点从二楼摔下,她急忙一伸手抓住栏杆,稳住身形,酒囊、包袱、刀囊都直直向楼下落去。   门外一道翠色身影鬼魅似的闪进大堂,飞身探手接过了商青鲤掉落的刀囊包袱,一抬脚将酒囊向上踹去。   商青鲤翻身上了走廊,倚栏而站,抓住飞来的酒囊挂到栏杆上,自始至终囊中一滴酒水都未洒落。   “卿涯。”商青鲤道。   卿涯回身落到大堂门口,仰头看了眼商青鲤,道:“商姐姐。”   与商青鲤一起失态的,还有宫弦。   那把低沉嗓音响起的时候,宫弦面上的平静荡然无存,眸中似喜似悲,脸颊上飞过红云,却又在听完话中内容时白了脸。   宫弦甚少在人前失色,在场的老江湖们见此已知门外来人的身份,虽然名门正派对于拈花楼褒贬不一,但面子上的功夫向来是做足了的,因此堂内众人不约而同起身相迎,道:“长孙楼主。”   商青鲤抬眼,便见长孙冥衣跨门而入。   长孙冥衣眉眼凛冽,似精刀雕刻,身形挺拔修长,遥遥若高山之独立。一袭简单的黑袍着身,领口微敞,露出麦色肌肤,隐约有微光掠过。   他进入大堂,一双寒星目略过众人,抬目直视站在二楼走廊上的商青鲤,道:“下来。”   “…你怎么来了。”商青鲤向后退了两步,道。   “下来。”长孙冥衣重复道。   “长孙楼主。”宫弦上前两步,开口唤道,她本就有些喑哑的嗓音被她刻意放柔,竟有几分酥软。   长孙冥衣几不可见一点下颚,算是应了宫弦,双眼始终紧紧盯着商青鲤,道:“不要让我开口说第三次。”   “……”商青鲤眸中现出些无奈之色,从二楼飞身而下,落到长孙冥衣面前,道:“长孙。”   眼见长孙冥衣旁若无人,宫弦面色有些难看,握着叶小朵的手便欲退下。叶小朵抓着宫弦的手,愤然道:“长孙楼主当年不是说喜欢男人吗!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闻言在场众人看向叶小朵的目光都有些复杂——当年长孙冥衣拒绝宫弦时说了句喜欢男人,旁人又怎知不会是托词?叶小朵当众旧话重提,没脸的只会是宫弦。这姑娘说话……还真是不经脑子。   “小朵!”宫弦冷了嗓音。   叶小朵一呆,愣愣道:“师姐…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够了,走吧。”宫弦别过脸。   “等等。”长孙冥衣出声道。   宫弦不可置信地向长孙冥衣看去。   “不是你们银筝阁在江湖上放出话说有了‘天杀’的消息么。”站在长孙冥衣身后的卿涯见此上前一步,道:“主人就是为了天杀而来的。”   天杀?   商青鲤听言眸色一深。   卿涯这番话似是点醒了堂内众人,一个个如梦初醒般涨红着脸道:“是啊,宫姑娘,我等就是为了这天杀的消息而来的。”   “对对对,这天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消息是真是假?”   “天杀在哪里?”   顷刻间人声鼎沸,闹哄哄地像是要掀了屋顶。   宫弦忙道:“是宫弦的不是,差点忘了正事,家师遣宫弦前来,正是为了告知各位大侠,银筝阁三日后恭候诸位大驾,一并商讨天杀之事。”   商青鲤皱了下眉。   想知道的宫弦已经说了,长孙冥衣自是没有留下的打算,伸手握住商青鲤的手腕,扯着她就出了酒楼。   “长孙…”商青鲤晃了晃手,见长孙冥衣没有松手的意思,又不好用蛮力挣开,只得有些无奈的唤了声。   长孙冥衣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商青鲤,道:“翅膀硬了,敢不打声招呼就跑了。”   “我…”商青鲤道:“本以为一个来月就能回的。”   长孙冥衣冷着脸,道:“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的毒。”   “…没有。”商青鲤自嘲道:“想忘也忘不了。”   “很好。”长孙冥衣道:“回漠北。”   “我要去趟南蜀,还要去趟遥山。”商青鲤抬眼直视长孙冥衣的寒星目,道:“长孙,我非去不可。”   长孙冥衣听言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握住商青鲤手腕的手,道:“随你。”   他语罢转身便走,黑色的衣摆随风扬起。   商青鲤揉了揉手腕,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抱着她刀囊和包袱的卿涯瞄了眼长孙冥衣的背影,凑到商青鲤耳边道:“商姐姐,主人生气了。”   “我知道。”商青鲤无奈道:“走吧。”   她抬步追上长孙冥衣,一言不发地走在他身旁。   卿涯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每次都是这样。”      ☆、三二。未是风波恶。      《阴符经》上有云:“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其意不过是在告诉世人月盈则亏,凡事皆有度。只要顺其自然之理,自然可以掌握其生死之权。   说起天杀,便要说一说三百年前九霄尚未分裂之时,曾出过的一位将军。   将军姓贺,名云归。一生好研《阴符经》,认为这三百来字的《阴符经》里阐述了“神仙抱一之道”、“富国安人之法”、“强兵战胜之术”,因而对此颇为推崇。   传言有一年春搜之时,贺云归随帝狩猎于林中,适逢一猛虎入林,锋爪利齿,身比人长,体型硕大,额头“王”字纹上有金光灿灿。   贺云归挽弓射之,三箭既出,猛虎毙,笑吟道:“天生天杀岂天怒,忍使朝朝喂猛虎。”   他收了弓箭之后又亲自把这头猛虎剥皮抽筋,将虎皮献给了当时的皇帝。   原本这事到此便算是完了。   只是当日夜里贺云归却命亲兵将被剥了皮的虎尸秘密运回了家中。原来他在剥虎皮时刀尖不慎插入了虎腹之中,握刀的手清楚地感觉到刀尖碰上了硬邦邦的东西。他心中诧异,面上不现,向皇帝隐瞒了此事。   亲兵运回虎尸后,贺云归剖开虎腹,果然从腹中取出两个拳头大的一坨黄色异物。此物入手稍沉,质地坚硬,非石非玉,嗅之有奇香。   后来他无意中发现此物服之可解百毒,燃之可驱百蛊,更有延年益寿,增长功力之效。   贺云归大喜之下想到他时常研读的那篇《阴符经》,自觉他掌握了生死之权,将此物取名为“天杀”。   这事没过多久,还是被皇帝知道了。   皇帝下令让贺云归交出天杀,贺云归口头应了,却连夜带着天杀远走江湖,不过两年便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成了一代枭雄。   初时江湖上朝廷里,想从贺云归手上夺走天杀的人不在少数。后来九霄分裂,乱世里硝烟四起,渐渐就再也没人关心这件事了。   世人都传贺云归凭着天杀,活了两百余岁,因练功时走火入魔,疯癫而死。   他一生无后,临死前带着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天杀入了机关墓。   这座机关墓据说是他被人追杀时,以一片天杀为酬,请来当时江湖上精通奇门遁甲机关术数的无字山人为他监造的。   机关墓建成之时,贺云归将无字山人灭了口,所有工匠亦无一活口,这座墓在哪里,除了贺云归本人,世上无人知道。   再后来四国并起,天下归于平静。江湖上,朝廷上,便又有人将心思放在了天杀之上。   这么多年下来,明里暗里寻找机关墓的人,不在少数,无一不是无功而返。   五月初银筝阁在江湖上放出话,说找到了机关墓的位置,有了天杀的消息。虽不知真假,仍旧是轰动了整个江湖。   商青鲤这些时日要么是在逍遥王府,要么是被玉无咎困在络府,何况她虽然身在江湖,却也并不关心江湖之事,因此自是不知道这天杀之事。   此时听卿涯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在她耳边一一说来,不由看了眼坐在她对面的长孙冥衣:“这天杀…”   “势在必得。”长孙冥衣打断商青鲤的话道:“不论真假,我都要一试。”   “是呢。”卿涯坐到商青鲤身边,星眸微嗔:“商姐姐,你身上的毒耽搁不得了。”   她从酒楼出来便跟着长孙冥衣回了他住的客栈,他租下了客栈里一个独立的院落,此时他坐在院中石桌旁,手上把玩着一枚青花茶盏,眉眼冷淡,窥不出半点温柔。但商青鲤心头却像是被冬日里的暖阳照射着,温暖一片。   长孙冥衣从来不是追求什么长寿长生之人,商青鲤心中清楚,他千里迢迢从漠北奔赴江南,不过是为了自己。   “长孙,谢谢你。”商青鲤笑道。   “啰嗦。”长孙冥衣放下茶盏,道:“真心谢我,你便滚回漠北去。”   “……”商青鲤嘴角的笑容僵了僵,道:“长孙,等过了重阳,我一定回。”   长孙冥衣嘴角冷冷一勾,不再说话。   “商姐姐。”卿涯瞄了眼长孙冥衣,道:“你身上的毒畏烈酒,畏干寒,漠北是最适合你的地方。眼看天越来越热了,你还往南方去,湿气太重,你的毒会发作的越来越频繁的。”   “我知道。”商青鲤低声道。   “哎…似毒非毒,似蛊非蛊,畏烈酒干寒,又喜毒·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卿涯喃喃自语道。   商青鲤长睫颤了颤,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长孙冥衣侧头看了卿涯一眼,道:“做饭。”   “是,主人。”卿涯笑嘻嘻应了,冲商青鲤做了个鬼脸,起身去了厨房。   卿涯一走,院中便只剩下了长孙冥衣,知道长孙冥衣还在生她的气,商青鲤思忖着多说多错,于是起身道:“我去陪涯儿。”   长孙冥衣冷眼看着商青鲤走远,道:“你师父过几日也来了。”   “……”商青鲤心中一沉,回头道:“师父他……”   “很生气。”长孙冥衣那双像是像是目空一切的眸子里难得有了些情绪,语气也有些幸灾乐祸,道:“他说要打断你的腿。”   “我有留书。”商青鲤道。   “所以他应该只会打断你一条腿。”长孙冥衣道。   商青鲤伸手抚着额头,道:“我知道了。”   她转身向厨房走去,想着长孙冥衣的话,四年前不告而别追杀何君问一走就是三个多月,回到漠北后师父的滔天怒火着实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这次…她明明有留书,但愿这次他心头那把怒火烧的没四年前那么旺吧。   进厨房的时候卿涯正揭开蒸屉的盖子,在蒸屉上铺了一张洗净的莲叶,又把一条鳜鱼放到了莲叶上。听见商青鲤的脚步声,偏头甜甜唤道:“商姐姐。”   “嗯。”商青鲤点了点头。   卿涯把蒸屉盖子重新盖上,双手各握了把菜刀开始剁肉,边剁边问道:“商姐姐,有事吗?”   商青鲤站到卿涯身旁,想了想,道:“你给楼里去个信,替我保护一个人。”   “诶?”卿涯双手上下舞动,手起刀落,“砰砰砰”之声不绝于耳,闻言疑惑道:“是谁?”   商青鲤并未隐瞒,将顾轻的样貌和身份都简单说了下。   卿涯把肉剁碎后开始揉圆子,“我做完饭就去传信,商姐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好。”商青鲤道。   “我会瞒着主人的。”卿涯神秘兮兮道。   “……”商青鲤失笑,道:“不必隐瞒。”   “哦,好吧。”卿涯有些遗憾道:“还以为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你先忙。”   商青鲤原本是打算明日一早启程去南蜀的,不曾料到会在这里遇见长孙冥衣,现下又知道了天杀之事。   她心中清楚,银筝阁之所以有了机关墓的消息不藏着掖着,反而在江湖上广而告之,是因为无字山人监造的那座机关墓,内里必定杀机四伏,机关重重。   无字山人此人,称得上一代奇人。对于机关术数,绝非精通二字可以形容。   这座机关墓,只怕银筝阁倾一阁之力都不一定能进得去,与其看得见吃不下,不如让江湖上各门各派都来凑个热闹,先闯了机关墓再说。   毕竟机关墓中有天杀这事,只是个传言。若银筝阁举众往之,以大量伤亡为代价闯了机关墓,结果墓里并没有天杀,岂不是得不偿失。   商青鲤既清楚银筝阁的用意,自然是不能置身事外。不论如何,长孙冥衣是为了她才来蹚这趟浑水的。这机关墓,若一定要闯,她也要跟长孙冥衣一起去闯。   如此一来,明日就不能启程去南蜀了。心头放顾轻不下,也只得让拈花楼在附近的赏金猎人出马护顾轻一程了。   “对了商姐姐,你见着阿骨了么。”卿涯忽地偏头问道。   “阿骨?”商青鲤一愣,想到那日长安城外傅阿骨追着跟踪他的人而去之后便没了消息,算来也过了一段日子了,不由皱了下眉,道:“你传信给楼里,让他们留意下阿骨的踪迹。”   “嗯嗯。”卿涯点点头,道:“知道了。”   这日夜里,商青鲤身上的毒发了。   她躺在榻上,疼痛像是有无数个人拿着无数把小刀在一寸寸凌迟着她,汗如水下,因为强忍着呻·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这一次毒发比起上一次在太虚宫里要难受多了,寸寸刀割一样的疼痛让她想要放声大哭,强烈到极致的痛意让她心头滋生出暴虐。   她从枕畔摸出鸿雁刀,拔刀出鞘,一刀劈碎了屋子里的那张桌子。   桌子散架的声响惊动了长孙冥衣,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便见商青鲤闭着眼,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淌下,唇上一抹嫣红惊心动魄。鸿雁刀被她紧紧抓在手里,“嗡嗡”颤动。   长孙冥衣目色一沉,上前一手刀砍在商青鲤后颈上,任由商青鲤晕在了他怀里。      ☆、三三。回首又见君。      第二日商青鲤睁眼便见长孙冥衣冷着脸站在榻前。   他眸底像是有火在烧,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长孙。”商青鲤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长孙冥衣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卿涯端着煎好的药从门外进来,压低了声音道:“主人在这里站了一夜。”   商青鲤眼睫一颤,从榻上起身,伸手端过卿涯手上的药碗,仰头将碗中的药汁尽数饮下,苦涩入口,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尖。   “喏。”卿涯掏出一颗糖递给商青鲤,道:“松子糖。”   “不用。”商青鲤低声道。   “唔,好吧。”卿涯将那颗琥珀色的松子糖含到口中,含糊不清道:“商姐姐泡个澡吧?我去让小二送水来。”   “嗯。”商青鲤点头应道。   卿涯收了药碗出去,不多时就有小二送来热水。卿涯跟在小二身后,从商青鲤的包袱里翻出套干净的中衣和一条黑色的裙子搭在了屏风上,又伸手试了试水温,才掩上房门离开。   昨夜里汗水浸湿了衣衫,现下只觉黏腻一片,商青鲤抬手拍了拍有些酸痛的后颈,褪了衣服抬脚跨入浴桶里。   水的温度刚刚好,肌肤浸在水中,所有的疲惫似是都有所缓解。商青鲤把束发的发带解开,满头青丝从肩头泻下,铺满了水面。   她边为自己净发,边想着这次大抵长孙冥衣是让自己气狠了。与他相识十载,还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怀怒未发的模样。   九岁那年与长孙冥衣初识,漠北十年,两人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她身上的毒尚不稳定,隔三差五便发作一次。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都是长孙冥衣陪着她一起度过的。   长孙冥衣于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商青鲤想到自己身上的毒,又想到送给了闻的那只牵机蛊,她不怕死,只是到底是做不到毫无眷恋的离开这碌碌红尘。她可以从容赴死,却不能不抓住生的希望,纵使不是为了自己,也当为了她心中的这些牵挂眷恋。   沐浴完商青鲤从浴桶起身,伸手取过搭在屏风上的衣物,中衣入手便觉有些厚了。这些衣服在漠北时穿着正好,而今天气回暖,又身在南方,穿在身上难免有些透不过气。   她将中衣穿好,视线落在那条黑裙上时顿了顿才取了它穿上。   收拾妥当以后商青鲤打开门,卿涯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逗弄着一只白鸽。见商青鲤走到她对面坐下,忙扬手将鸽子放飞,道:“商姐姐,你昨天交代我的事,我已经给楼里去信了。”   商青鲤点了点头,举目在院中四下一扫。   “主人睡觉去了。”卿涯笑嘻嘻道。   她上下打量了商青鲤两眼,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的桃木梳子起身走到商青鲤身后,一手握住梳子,一手抓住商青鲤的头发,从发根一路梳到发尾。   卿涯替商青鲤绾了发,便去了厨房准备午膳。   将午膳摆在了院中石桌上,卿涯去敲了敲长孙冥衣的房门,道:“主人,用饭了。”   商青鲤坐在院中,只听见长孙冥衣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卿涯冲她皱了皱鼻子,便自行去厨房用饭了。   长孙冥衣冷着脸打开房门,走到院中,在商青鲤对面坐下。伸手取了筷子,低头用饭。   夹了一筷子牛肉放进长孙冥衣的碗里,商青鲤清了清嗓子,道:“长孙啊。”   长孙冥衣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还是把那块牛肉吃了,咽下牛肉后他放下筷子,道:“食不言。”   “……”商青鲤眼底满是无奈之色,……这次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把这人哄好。   沉默着用完了午膳,长孙冥衣起身回房。   商青鲤叹气道:“这次是急着赶路,忘了喝药了,下次不会了。”   长孙冥衣充耳不闻,眼角的余光都不曾赏给商青鲤。   商青鲤:“……”   好想动手打人!   午膳之后,商青鲤揣着满腔无奈,和卿涯一起出了客栈。   她身上的中衣偏厚,穿着实在是不太舒服,有意去街上转转,寻着称心的布料做两身新衣。   青砖、粉墙、黛瓦,江南的屋舍无不飘渺雅致,融于山水烟云之间。   生在漠北长在漠北的卿涯从未见过这些秀气绝美的景致,从街头窜到街尾,沿街的小贩商铺她都要凑过去瞧上一瞧。   商青鲤由着卿涯玩乐,留意着沿街的绸缎、成衣等商铺,最终在一家叫“一剪梅”的成衣铺前停下了脚步。   一扇单开的松木门,门上没有漆色,镂空雕刻出了一树梅花。门上松木的匾额上“一剪梅”三个草书字笔势流畅,不拘章法,似龙蛇飞动。匾额右下角又以秀气的楷书,写了“成衣”二字。   这家店铺并不宽敞,挤在一家古玩铺子和一家绸缎铺子之间,从外面看上去,还不及古玩或绸缎铺子三分之一宽敞。但它明明身在闹市,却给人宁静致远的感觉。   商青鲤上前推开那扇松木门,淡淡的松木香扑鼻而来。门内左右两边的墙上挂满了样式不一的女子成衣,却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正对面的柜子后站着个老头。   正在拨弄算盘的老头听见推门声,从柜子后面走出,站到商青鲤面前,笑眯眯拱手道:“小老儿一剪梅,这墙上的样式客官您随便挑,有合心意的小老儿给您量个尺寸一夜就能赶制出来。”   一剪梅鹤发童颜,身高只到商青鲤肩膀,却蓄了三寸长的胡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红润有光泽。   这时卿涯也推门进了铺子,目光在两边的墙面上掠过,走到商青鲤身边盯着一剪梅道:“你这铺子里怎么尽是些女子的衣服。”   “小老儿只喜欢做女子的服饰。”一剪梅抚着胡须,笑呵呵道。   “……”卿涯一皱眉,凑至商青鲤耳边小声道:“商姐姐,我们还是换一家吧,这个老头儿看起来有点不太正经。”   商青鲤眨了下眼,还未开口,一剪梅已像一只被人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瞪着卿涯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小老儿哪里不正经了!”   卿涯心下一惊——她明明刻意压低了声音,按理说这个老头儿根本不可能听到她说了什么。心知这个老头儿不简单,卿涯上前一步站到商青鲤身前,道:“你一个老头卖什么女子衣服,老不羞。”   一剪梅听言气白了脸,眸中怒火直烧,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卿涯见此绷直了身体,暗自做好了与一剪梅交手的打算,却见一剪梅一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卿涯抖了抖,口中嚷着:“你!你!你!你!”   他嚷了几遍之后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哭道:“小老儿就是喜欢给美人做衣服,就是喜欢!”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红扑扑的脸上泪珠一颗颗淌落。   卿涯像是被一道天雷劈过一般,整个人愣在了原地,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嗓音,无措道:“诶……你别哭啊…别哭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一剪梅兀自哭个不停,眼泪止也止不住。   “你别哭了啊!”卿涯抓了抓头发,无奈道:“我买你的衣服还不成么!”   哭声戛然而止。   一剪梅用袖子抹了抹脸,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笑眯眯道:“看上哪个样式了?来来来,小老儿给你量个尺寸。”   卿涯:“……”   商青鲤:“……”   她二人随手各指了件挂在墙上的衣服,正琢磨着如何委婉的拒绝一剪梅量尺寸之事,一剪梅已乐呵呵地围着她们绕了两圈,一双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她们无数眼,道:“好了,尺寸小老儿已经量过了,丫头过来写个地址,小老儿明日天黑之前送去。”   “……”   卿涯苦着脸写下了地址,摸出锭银子丢在柜子上,牵着商青鲤逃也似的离开了。   从一剪梅出来以后,卿涯抚了抚胸口,道:“商姐姐,这个老头儿真是……”   “挺有趣。”商青鲤接过话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哪里有趣了。”卿涯晃了晃脑袋,撇嘴道。   正午刚过不久,金乌高悬,微风袭卷着阳光迎面拂过,空气里满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商青鲤看了眼天色,继续沿着街道向前。   “喵~”身后传来一声猫叫,穿透熙熙攘攘的闹市,直直落在商青鲤耳里。   这声猫叫低沉浑厚,与一般的家猫不一样,叫声中透着几分傲气。   商青鲤闻声回头,酱油穿过人群飞奔而来,直直扑在她怀里。它一日日成长,体型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重。商青鲤被扑了个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   她伸手搂住酱油,微微抬眼。   入眼是十里繁华长街,车如流水马如龙。   而江温酒青袍如故,从满眼色泽满耳喧嚣中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他眸中潋滟生波,斜飞入鬓的长眉轻轻一扬,这世间所有的熙攘喧嚣都成了过眼云烟。      ☆、三四。不堪盈手赠。      他的身后是繁华的十里长街。   他穿过往来的人群,一步步走到她身前。   和风从他长长的袖袍间漾过,他盛极的容颜笼在光晕里,面若细瓷,有微光乍现。   “不辞而别。”江温酒在她身前站定,似笑非笑道:“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商青鲤松开搂住酱油的手,道:“是么。”   “自然。”江温酒的眸光落在商青鲤身上,由上至下轻轻一扫,眉梢微挑。   她今天罕见的穿了件黑色斜襟长裙,荷叶边的裙摆用银线勾了边,前襟上绣了株红梅,风骨苍劲。几片红色的花瓣飞落而下,散在裙摆处。   并不是多么繁复的样式,但黑衣与红梅的鲜明对比,又衬着商青鲤那张清冷的脸,一眼看去,便觉有欺霜傲雪之姿。   “挺好看的。”江温酒笑道。   商青鲤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搭话。   昨夜毒发时她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虽然卿涯在她被长孙冥衣劈晕时替她拭去了血迹抹了药,但许是咬的狠了,抿唇时还是有些痛。   她蹙了下眉。   脑海里不期然又想到了原欺雪躺在榻上,抓着她的手,柔柔唤她“江师兄”的情景。   商青鲤又蹙了下眉。   此时江温酒的眸光已从黑裙转到了她脸上,原本波光潋滟的眸子在瞥见她微蹙的眉和像是被人咬过的下唇时,蓦地一沉。   他眸间波涛骤起,唇边笑意一敛。   “商姐姐。”卿涯俯身摸了摸蹲坐在商青鲤脚边的酱油,星眼里满是欢喜,道:“这只山狸是你养的么。”   “嗯。”商青鲤应道。   “我以为你不要它了。”江温酒道。   他原本雍容的音色里掺了丝不愉,入耳稍显低沉。   商青鲤抬眼向他看去。   他道:“在你不辞而别的时候。”   “……”商青鲤沉默了瞬,道:“没有。”   被江温酒无视的卿涯一双眸子像是夜晚的星子,来回游离于江温酒与商青鲤两人之间,闪烁着光芒。   ……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呃,天色不早了,该去买菜准备晚膳了。”卿涯眨了眨眼,道:“商姐姐,我先走了,记得回来用晚膳噢。”   她说完俯身一揉酱油的脑袋,飞快跑远。   “喵呜!”酱油甩了甩头,不满地对着卿涯的背影叫唤了一声。   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商青鲤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道:“告辞。”   她转过身,脚下堪堪迈出一步,手腕便被江温酒一把握住。   商青鲤侧头看去,他皱着眉,时常挂在唇边的笑意不见踪迹。凤眸凝视着她,眸中沉沉一片,使人如临深渊。   这瞬间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从青杏树上摘下了未熟的杏子来吃。小小的杏子入口又酸又涩,那酸涩一缕缕钻入心头,整颗心都有些发胀。   “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无法继续。   江温酒修长如玉的手指,抚上了她的唇。   他指尖温热一如往昔,指腹摩挲着她下唇上的伤口,他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微微的疼,又酥酥麻麻,像是有人在平静地心湖里投了枚石子,涟漪一圈一圈泛开。   “谁干的?”   周遭的一切都恍若隔世般遥远而不真切,只有他摩挲在唇上的指腹,细腻如未经打磨的籽玉,却又炙热地像是烙铁。   江温酒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里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我干的。”   商青鲤仍旧有些失神的站在那里,茶色眼瞳里有光影迷离。这把毫无起伏的嗓音却像是冬日里一场洋洋洒洒下了数日的大雪,冰冻三尺,打破了所有的温柔缱绻。   她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退离江温酒一步,拂开他的手指,回首便见长孙冥衣冷着脸眼神如刀一样落在她被江温酒握住的手腕上。   卿涯从长孙冥衣身后探出头,耸了耸肩,向她示意——纯属偶遇。   “长孙。”商青鲤唤道。   江温酒握住商青鲤手腕的手紧了紧,凤眸轻抬,眸中再没了摇曳的波光。长孙冥衣一身黑衣站在商青鲤身后,凛冽的眉目间满是霜雪。再看商青鲤身上的那身黑裙,已不觉惊艳,反倒是有些刺眼。   他忽地轻笑一声,薄唇艳色,像是绽放在枝头的一朵春花。“你红衣时最好看。”   江温酒这句话突兀至极,商青鲤愣了瞬。   “呵。”长孙冥衣勾唇,声音毫无温度:“我曾说过,但凡占你便宜的人你尽管往死里揍。”   “……长孙。”商青鲤手上一较力,挣脱了江温酒的手。一只手扯住长孙冥衣的衣角,道:“他……”   江温酒眸色又沉了两分。   “既然你不揍,便由我动手。”长孙冥衣打断商青鲤的话,迎上江温酒的眼,道:“她的唇,我咬的。”   “……”商青鲤一抚下唇上的伤口,终于想到先前江温酒似是问了她一句“谁干的”。她上前一步刚想开口,长孙冥衣已一掌逼近江温酒。   二人顷刻间斗在了一处。   街上霎时鸡飞狗跳。   江温酒与长孙冥衣都是使剑的人,江温酒的君子意不在身旁,长孙冥衣出门也未曾带佩剑。两人拳来腿往,声势却并不比舞剑时小。   商青鲤眼睁睁看着二人从街上打到屋顶,又从屋顶一闪不知去了何处。   她眸中光影变幻,到底是没有追着二人而去。   长孙冥衣这两日火气不小,与人打一架消消气也是好的。至于江温酒……   唇上触感犹存,还未完全平静下来的心湖又生出波涛来。   “商姐姐。”卿涯将脑袋凑到商青鲤眼前,道:“你是不是喜欢刚刚那个人…”   ……喜欢?   商青鲤眸中色变。   就像是在暗夜里失了方向的人,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盏忽明忽暗笼在薄雾深处的灯,看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看似远在天涯,却又让近在咫尺。   “……怎么会呢。”商青鲤喃喃自语。   “他长得好看呗,商姐姐打小不就喜欢好看的人么?”卿涯用脚尖踩了踩酱油的尾巴,酱油吃疼,全身毛发一竖,跳起来躲到了商青鲤身后,听言笑嘻嘻答道。   “……”商青鲤眸光晦涩,欲言又止。   “那天商师父跟主人一起喝酒,喝多了向主人告状,说商姐姐第一次见到他就抱着他大腿不让他走。”卿涯见此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接着道:“若不是听了商师父的话,还真想象不出商姐姐小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呢。”   商青鲤:“……”   卿涯口中的商师父,必定是她师父商逐岫无疑。   只是……八岁那年围场初见的情景,明明与商逐岫所说的“抱着他的大腿不让他走”相去甚远。   那年春搜,玉千绝拗不过想要骑马射箭的玉落溪,将玉落溪带去了围场,她自然是陪在玉落溪身边。   春搜的地点在长安城外的长信山上,夜里辗转难眠,独自一人避开巡逻的禁卫,在林中散步。想到那些风光霁月的曾经,就像是一场大梦。   那些死在那场梦里的人,成了她心头永远的一道伤疤。而天地之大,她却不知何处能容身,何处又是她最终的归路。   她像是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呜咽出声。   就是在那个晚上,她身上隐藏了半年多的醉生梦死,第一次发作。   她疼的蜷缩在地上,甚至想到了死亡。   五感被吞噬的刹那,她想,黄泉路上,她总归是不孤单的。亲人也好,仇人也罢,都在下面等着她的。   睁开眼的时候,她已不在林中。   摇摇晃晃的车厢,和坐在对面的商逐岫,改写了她的人生。   因江温酒与长孙冥衣交手而鸡飞狗跳的街道,在二人消失不久已慢慢恢复了秩序。仍不时有人对着商青鲤和卿涯指指点点,酱油躲在商青鲤身后伸着爪子不停挠她的小腿。   “我们回客栈吧。”商青鲤敛了敛心神,道。   “商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那人呢。”卿涯见商青鲤转身往回走,忙拔腿跟上,将话题又绕了回去。   商青鲤心头一跳。   想到太虚宫初遇时江温酒风情万种的那一眼,想到他身上平和隽永的檀香味。他广袖长袍,眉眼间的艳色是她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的。明明像是话本中的魅惑人心的妖,却偏偏又如濯濯春日柳,遗世独立。   喜欢么。   “或许吧。”商青鲤答道。   “呀。”卿涯一拍手,乐道:“商姐姐终于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又能如何。”商青鲤眼瞳里蒙上清冷之色。   她身上的毒。   她隐藏着的身份。   从一脚踏入长安起就笼罩她在心头的阴霾。   那些爱恨情仇,儿女共沾巾,总归是不属于她的。   何况……她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江温酒。她始终记得,在络府的时候,玉无咎说过,江温酒是一年前凭空出现在太虚宫的。纵使是以打探追踪消息为生的千钟楼也探不出他的来历。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还有,他与原欺雪之间,又有怎样的故事?   江温酒的喜怒哀乐都藏的太深。   而她,袒露心事就是将自己交付出去的危险,她尚且不打算以身犯险。   ☆、三五。情不知所起。      暮色四合之际,长孙冥衣回到了客栈。   商青鲤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举杯独酌,欲沉未沉的天色里,向来是千杯不醉的她,眉眼间已有醉意。   长孙冥衣的薄唇又一次抿成了一条线。   夕阳惨淡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为他冷硬的面部线条镀上了抹柔光。他那双似寒冰又似琉璃的眸子里盛了一缕残阳看向商青鲤,眸底是不曾掩饰的怜惜。   他走到商青鲤对面坐下,提壶为自己也斟了杯酒。   商青鲤醉眼迷离,眯着眼瞧了他许久,才放下酒杯,道:“他呢?”   “谁。”长孙冥衣面色平静。   “江温酒。”商青鲤伸出一只手支在桌上抵住额头,笑道。   商青鲤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即使笑,也只唇角微勾,桃花眼微弯,像是雨后一枝将开未开的茶花。   长孙冥衣从未见过商青鲤开怀的模样。   有一年他来江南,走过长长的巷道,不知谁家种的几棵杏树从墙头探出枝桠,微风拂过,白色的杏花如雨,拂了一身还满。   隔着一堵墙,他听见杏花树下女子的笑声,轻快、欢愉、如莺出林间。他驻足,飞上墙头,杏花树下一个粉裙女子坐在秋千上,笑意明媚如春日暖阳。   回到漠北,他在商青鲤的院子里,给她做了一个秋千,本以为她也会像那个女子一样,一笑倾城。   他却只看见了她茶色眼瞳里汹涌澎湃的晶莹。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姑娘,不论多么明媚的日光,始终驱不散她心头浓重的阴霾。   思及此,长孙冥衣轻叹了口气,道:“他功夫不错。”   “打不过?”商青鲤眉梢一挑,因着醉意,清冷的音色竟变得婉转柔和了几分。   长孙冥衣抬了抬下巴,道:“平手。”   “这样……”商青鲤从桌旁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乏了。”   她脚下有些不稳,摇摇晃晃着回了房。   目光在紧闭的房门上略作停留,长孙冥衣举起手上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商青鲤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八岁那年,八月中旬的月亮如一轮白玉盘挂在天幕之上,滔天的大火像是要吞噬天地。   她站在泡桐树下,对面漂亮的像是陶瓷娃娃般精致的人手上把玩着晶莹剔透的翡翠盏,盏中朱红色的液体在吞吐的火舌中波光粼粼。   “五妹,三姐今日来送你一程。成王败寇,你也莫要怨我们。”   入口的液体像是融合了世上所有的酸甜苦辣咸。   梦醒时月上中天,酒劲还未过,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却又没了睡意。   商青鲤披衣起身,在厨房里抱出一坛酒,飞身坐到了屋顶上。   她身后是朗朗明月与耀耀生辉的星辰,裙摆铺在黛瓦之上,未束的长发如水,披散在肩头。   江温酒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商青鲤。   这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成眠,又觉有些闷热,索性起身将窗户推开透透气。他所在的客栈恰好临近长孙冥衣租的那家客栈后面的院落,他住的这间房的窗户侧开在二楼墙壁上,只一开窗便能将院落中的情景尽收眼底。   凤眸瞥见坐在对面屋顶上的那人时,江温酒笑了笑。这世间事,果然是无巧不成书的。   他纵身从窗户里跃出,轻巧如狸猫般落在了屋顶上,顺着铺在屋顶的黛瓦,一步步走到了商青鲤身边。   商青鲤侧头,醉眼朦胧中他广袖流云,像是踏月而来。   “江温酒。”商青鲤唤道。   “嗯。”江温酒抖了抖衣袍,在她身旁坐下。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商青鲤抱着酒坛,不知怎么便想到了太虚宫里那碗被江温酒以内力温过的面。   她喝了口酒,伸手一指院中的厨房:“我想吃面了。”   “好。”江温酒愣了下,转而笑逐颜开。   厨房里的灯火未熄,江温酒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商青鲤目色渐深。   他很快捧了一碗面回来。   商青鲤伸手接过,掌心内力一吐,冒着热水的阳春面在她手上凝出了一层薄冰。   她转头看着江温酒,道:“凉了。”   “……”她迷离的醉眼映入眸中,江温酒低笑一声,从她手上接过面碗,以内力将寒意融化。   直到面上重新泛起热汽,他将面碗重新放到商青鲤手中,并从她手里拿走了她单手抱着的酒坛。   商青鲤垂下眼,丝丝缕缕的热汽打湿了她的睫毛。   掌心内力又是一吐,面在她手里凝结成了冰块。她捧着面碗,似是轻颤了一下,将它再一次递到江温酒面前,面无表情道:“面凉了。”   江温酒:“……”   这碗面忽冷忽热,在浓浓夜色里,不知冷热交替了几次。   直到它又一次被商青鲤凝成冰块递过来,江温酒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抚额,苦笑道:“我跟一个醉酒的人较什么真。”   他接过面碗,将面碗与酒坛一并在一旁放妥,伸手将商青鲤揽入了怀里。   商青鲤伸手将他推开,睁着双迷离的桃花眼静静凝视了他许久,终是侧了个身,将头枕在了他的膝上。   她满头青丝铺在他膝上,眸子似开似阖。   江温酒凤眸间如星河逆转,他的手掌贴上商青鲤的脸颊,手指描摹过她的眉眼,顺着鼻尖划至她的唇边。指腹又一次摩挲着她下唇的伤口,眸色一深。   长孙冥衣那句“她的唇,我咬的”言犹在耳。   他缓缓低下头,将唇凑至商青鲤耳畔,诱哄一样轻声问道:“谁咬的?”   夜风微凉,又似是有柔情荡漾。拂在身上,惬意至极。   “唔…”商青鲤半梦半醒间答道:“自己。”   仅仅两个字,纠缠了江温酒半日甚至折腾的他辗转难眠的复杂情绪便烟消云散。   他道:“为什么要咬自己?”   “毒发了。”   “什么毒。”   “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   江温酒怔住。   已经绝迹江湖一百来年的药。   是江湖风云录上记载,琼月宫用来惩罚叛徒的毒·药。服了此药的女子,烈酒佐以剧毒可生,若与男子行房则死,且世间无解。   商青鲤与琼月宫有关?   江温酒长眉微皱,又很快舒展开。凤眸里有波光明明灭灭,最终又归于沉寂。   他凑在商青鲤耳畔的唇向下一挪,在她轻抿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一缕长发从他肩头落下,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江温酒不曾看见,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桃花眼里,揉碎了满天星光,独独不曾有一丝醉意。   而站在窗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长孙冥衣,伸手将只推开了一条缝的窗户掩上,转身离开了窗边。   商青鲤第二日醒来时,仍旧在屋顶之上。   她枕着江温酒的腿,身上盖着他青色的外袍。   旭日东升,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柔柔沐浴在山川大地之上。   她抬眼。   江温酒在晨光里微微一笑,道:“腿麻了。”   商青鲤眨了下眼,缓缓坐起身,将搭在身上的衣袍披在他身上,收回手道:“多谢。”   “……”江温酒叹气,道:“怎么还跟我如此见外?”   “我从未与你不见外过。”商青鲤飞身下了屋顶。   江温酒:“……”   他眉眼间现出些无奈之色,尚未从屋顶起身,长孙冥衣已落在了他身旁。   江温酒懒懒侧眼看去,一柄长剑劈头盖脸砸下来。他忙伸手将那柄剑握住,下一刻长孙冥衣剑已出鞘,当头向他刺来。   “拔剑。”长孙冥衣道。   “……”外袍都未来得及披上的江温酒被迫拔剑相迎。   等卿涯备好了早膳,商青鲤洗漱完毕回到院中时,长孙冥衣与江温酒已经不见踪影。   商青鲤挑了挑眉,坐下来边喂酱油,边填饱肚子。   早膳用完不久,长孙冥衣回来了。   商青鲤一眼便见他衣摆上两道长长的口子,袖子上也破了个洞,她唇角轻扬。   长孙冥衣黑着脸瞪了她一眼,沉默着回了房。   片刻功夫,他换了身衣衫推门而出。手上握着一柄长剑,绕过商青鲤径直向院外走去。   “诶。”商青鲤拽住长孙冥衣的袖子,道:“银筝阁?一起去。”   长孙冥衣停下脚步,道:“早点滚回漠北去。”   “你了解我的。”商青鲤道。   今日去银筝阁,若无意外,银筝阁便会揭晓机关墓所在地之谜。江湖上闻风而来的人太多,到底将要面临什么,商青鲤无法预料到。   但她不可能任由长孙冥衣只身前往机关墓,哪怕是有拈花楼里赏金猎人作陪,始终是放不下心来的。即使今日长孙冥衣不是为了那能解百毒能破百蛊的天杀,她也绝对做不到让他孤身犯险。   “……随你。”长孙冥衣抿唇道。   商青鲤闻言松开拽住他袖子的手,回房取了鸿雁刀,跟着他一道去了银筝阁。   他二人身后,还跟了个死缠烂打一定要凑热闹的卿涯和咬住商青鲤衣摆不松口的酱油。   这日街上提剑负鞘的江湖人尤其多,男男女女,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这些江湖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银筝阁。      ☆、三六。平地起惊雷。      银筝阁位于江南道境内浣沙城中的浣沙河畔。   浣沙河水流潺潺,两岸之间架了一座香楠木的拱桥在河上。入银筝阁,须得从这座拱桥上过。   微微泛紫的香楠木桥上有工匠沿护栏雕刻出了各种乐器图案,从桥上走过时,还能嗅到香楠木浓郁而持续的香味。   过了桥便能看见一块丈高的石碑,碑上“银筝阁”三字字形方峻坚削,古拙劲正。沿着河岸种了数株垂柳,柳树倒映在河水中,染绿了半边河水。   过了石碑径直往前再走上半里路,一座优雅别致占地数里的大宅赫然入眸。   青瓦白墙,浓荫覆地,是江南特有的温婉。   正所谓“一桥春·色在江南,银筝初挑意犹寒”,银筝阁算得上是江湖中最讲究“风雅”二字的门派。   商青鲤虽身处江湖,这样的江湖盛事却是第一次参加。一路行来,虎背熊腰的壮汉、剑眉星目的侠士、慈眉善目的长者、明眸皓齿的少女等都一一见过,看多了这些人对待长孙冥衣面上或阿谀奉承或拍马逢迎或不屑一顾的模样,便觉这江湖远不及话本中的有趣。   进了银筝阁的大门往左,是能容得下数百人的演武场,厚重的青石铺满了整座演武场。   此时演武场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数百个凳子,每两个凳子间放了张香楠木的茶几,茶几上茶水点心甚是齐全,已有不少人坐在了场中。   演武场正前方摆了把香楠木的椅子,椅子上雕花秀美,众人都知这是银筝阁阁主苏迎月的位置。这位置下,左右手两边的第一排也置了几把椅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备给各门各派掌权人坐的。   时候尚早,演武场中多是各门派的弟子,长孙冥衣身为拈花楼楼主,算是各大门派掌权人里来的最早的一个。他目光在场中扫过,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商青鲤隔着张茶几坐在他身侧。   卿涯站在长孙冥衣身后,眸中是掩不住的兴奋。她睁着双炯炯有神的眼环视四周,将入眼的江湖中人都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个遍,还颇感兴趣的尝了一块茶几上的点心。   “这真是比去茶楼听书还要周到。”卿涯吃完一块点心后,咂了咂嘴,感叹道。   “有理。”商青鲤把鸿雁刀搁在茶几上,随口应道。   酱油“喵”了声从地上跳到商青鲤的怀里,在她腿上蜷缩成一团,长长的尾巴垂在空中,不时摆动一下。   不多时,各门各派的掌门人渐渐到齐。也有掌门人未曾亲自到的,多遣了自己的子女或嫡传弟子前来。   武林八绝里,揽剑山庄谢离人,空识寺了业,听水坞柳关山,雁鸣山庄赵逐,天下镖局沈愁五人都不曾到场。   是以揽剑山庄来的是谢离人的大弟子解东风,空识寺和听水坞无人前来,雁鸣山庄来的是赵逐的儿子赵长天,风不渡虽是柳关山的弟子,却是以天下镖局的名义前来参与此事的。   会见到玉无咎,是商青鲤意料之中的事。   他到的时候演武场上已经坐满了人,热闹的像是熙熙攘攘的街道,高谈阔论的,低声哄笑的,应有尽有。饶是如此,他出现的时候,整个演武场还是有刹那沉静。   他顺着台阶一步步走到演武场正中央,白衣如雪,不染烟尘。山眉水眼,端的是人间绝色,却又给人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玉无咎的视线掠过所有人,直直落在了商青鲤身上。   她红衣灼灼,像极了独钓寒江时枝头绽放的一枝红梅。   “好久不见。”他一字一顿道。   “嗯。”商青鲤微微眯了下眼,三阴交上似是又隐隐作痛——今天一定要逮住机会砍他两刀。   “小鲤鱼。”长孙冥衣似有所感,偏头看了商青鲤一眼,眸光一转扫过玉无咎。   玉无咎这时也正打量着长孙冥衣,他眸中光影变幻,却再没说什么,转身在商青鲤对面坐下了。   感受到数道打量的目光,商青鲤捏了捏酱油的耳朵,无意侧头去追寻目光的主人们是哪些。   会见到江温酒,也是商青鲤意料之中的事。   他青袍白冠,广袖垂膝,由远及近,步履从容一如闲庭漫步。   分明不见任何作势,已不知惊艳了在场的多少女子。   商青鲤敛眉,手指抚过酱油的背脊,想起昨夜里他那个浅尝辄止的吻,红了耳朵。   “哼。”入耳是长孙冥衣的一声冷哼。   “长孙。”商青鲤抬眼。   “招蜂引蝶。”长孙冥衣不愉道。   商青鲤:“……”   这句话似乎哪里不太对。   她想了想,迟疑道:“你和他……”   长孙冥衣转头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   她未出口的话,便在这一眼里消声。   江温酒坐在了她身侧的空椅上,酱油甩了甩尾巴,“喵喵”嚷了好几嗓子,急忙从她腿上跳到地上,又跳进了江温酒怀里。   长孙冥衣恨铁不成钢的瞪了酱油一眼。   江温酒坐下不久,宫弦搀着苏迎月在众人千呼万唤到场,一并来的,还有苏迎月的师妹,宫弦的师叔,左吟。   苏迎月在正中的香楠木椅上坐下,宫弦站在她身旁,左吟自行在苏迎月右下方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商青鲤注意到苏迎月坐下后,眼神在左右两边的第一排椅子上一一掠过,眸间说不清是喜是悲,又含了些期待——像极了宫弦看长孙冥衣时的目光。   苏迎月只三十来岁,有盛颜仙姿的宫弦在一旁站着,她一张脸勉强算得上清秀,但比起宫弦来,又多了几分岁月沉淀过后的韵味。   “苏阁主,这人都到齐了,您赶紧给我们说说贺云归那墓的事儿啊!”场上心急的人按捺不住出声嚷道。   苏迎月听言也不恼,笑了笑,道:“这事儿诸位且听我慢慢说来。”   距离浣沙城不远有座金陵城,金陵城位于江南道以东,坐落在澜沧江畔,隔江与汴州道相望。   金陵城辖下的三十二个县城里,有个朝阳县。银筝阁一个叫任芊芊的弟子是土生土长的朝阳县人,前阵子任芊芊回家探亲,适逢天下大雨,夜里电闪雷鸣,惊雷一个又一个炸响在天空。   第二日醒来,任芊芊就听说离家不远的峡谷里,一处山尖被劈掉了,白色的崖壁上还出现了长达百尺深不见底的豁口,豁口里不知有什么稀罕玩意儿闪闪发光,引来附近的村民们议论纷纷。无奈于那山崖恰是峡谷两边的山峰里最高最陡峭的一座,无人敢攀上去一窥究竟。再者那豁口里的光芒也只闪了一瞬就再也不曾见到了,村民们虽觉得神奇,也没太较真。   毕竟虽然惊雷劈掉山头的事闻所未闻,但许多人都见过惊雷劈掉或是点燃树的情景,权当是那晚的雷威力太惊人罢了,渐渐也不再追究。   只有任芊芊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着自己是银筝阁的弟子,学过几年功夫,仗着艺高人胆大,爬上了那处悬崖,豁口太长太深,趴在口沿上,并未看出什么奇特的地方,反倒是觉得阴风阵阵扑面而来。   任芊芊心中发怵,不敢多呆,起了意原路返回。手抓着豁口边缘处一个凸起的石块想要借力,岂料她手上还未用力,凸起的石块就被她按了下去,眼前豁口忽地又裂开数尺,她吓得忙松了手上的石块,低头看去,石块上的泥土被她蹭掉了些许,隐约可见石块上刻了字。   伸手把石块上的泥土抹去,任芊芊便见上面刻了“无字山人”四字。   事后她回到银筝阁,将这事当成趣闻说给师姐妹们逗乐,无意中被左吟听到。   左吟连夜带人去了朝阳县一探此事真假。   原本一个刻了“无字山人”的石块是说明不了什么的,只是宫弦在查阅典籍的时候,偶然见到一本前朝孤本,上面记载着贺云归祖籍祁连朝阳。   九霄时的祁连,正是今日北楚境内的金陵城。   几者一串联起来,便得出了贺云归那座机关墓藏在朝阳县那座山崖内的可能性。   苏迎月不算是个会讲故事的人,长长的几段话被她以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出来,演武场上不少人都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而听得最津津有味的,莫过于卿涯。   她在苏迎月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喝光了茶壶里的茶水,吃完了碟子里的点心,若不是碍于长孙冥衣在场,她只怕要当场拍起手来。   出乎商青鲤意料的是,苏迎月说完了事情的始末之后,只让左吟向众人反复强调了机关墓的危险性,而后坦言若是有意一起闯墓的明日一早便一道出发去金陵。   至于天杀,苏迎月的言下之意是,闯墓之后各凭本事。谁若是先得了天杀,旁人要来争抢就只看你能不能护住它了。   商青鲤听言,心头浮现出一缕怪异。   她看了眼苏迎月,那人面上挂着和宫弦一模一样得体的笑,坐在那里不像是个江湖门派的掌权人,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温柔大方,叫人瞧不出错来。      ☆、三七。雷轰雨滂霈。      记下明日汇合的时间和地点,演武场上陆续有人起身离开。   长孙冥衣带着卿涯去了拈花楼在浣沙城里的一处暗桩,商青鲤与江温酒随着人流出了银筝阁,堪堪走到那块人高的石碑处,便见玉无咎站在香楠木的拱桥上,正向她看来。   玉无咎不似江温酒那般一举一动都能予人一种风流无双的感觉,也不似长孙冥衣那般如冰似雪予人孤高冷傲之感,他站在在那里,整个人便凛然如一柄出鞘的利刃。   他的容貌比不过江温酒咄咄逼人的艳,也比不过长孙冥衣睥睨尘嚣的冷,山眉水眼,却是清雅以极的绝色。   商青鲤只扫了他一眼,便挪开目光,脚下并未作停顿,几步上了拱桥。   “商姑娘。”   玉无咎在商青鲤将要与他擦身而过时开口唤道。   商青鲤冷眼以对。   “金陵之行,无异于盲人瞎马。”玉无咎侧身目光掠过与商青鲤并肩而行的江温酒,眸色稍沉,道:“与其孤军奋战,不如连手闯墓。”   连手?   商青鲤脚下一顿。   机关墓里不知是何情形,所去者众,一旦闯过墓中机关,得到天杀,届时江湖上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对于天杀,她既然决定与长孙冥衣一并前往,自是非得到不可。如此一来,拈花楼将会在江湖上成为众矢之的。况且她要天杀,并非是想求个长生,不过是想用来解身上的醉生梦死罢了,从传言中便能得知,天杀此物,一片就能解百毒,破百蛊。   找一个强劲的盟友,各取所需。既能避免拈花楼以一己之力与众多江湖门派抗衡的处境,又能达到解醉生梦死的目的……倒也合算。   相较其它门派而言,千钟楼确实是最合适的盟友。且不说千钟楼与拈花楼在江湖风云录上都被列为正邪之间,单说她对玉无咎此人,也算得上知根究底。   心中诸多念头一一闪过,商青鲤没有任何犹豫,应道:“好。”   “那么,明日见。”玉无咎听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嗯。”商青鲤轻点下颚。   两人既已做了口头约定,商青鲤自然不再与玉无咎多说,她心中尚且还惦记着那“一针之仇”,这次两人成了盟友,刀剑相向似乎有伤和气,看来得留到下次了。   走过拱桥,顺着街道回客栈,满城杨柳与青瓦白墙相映成趣,青翠欲滴的颜色充满了生机,心绪飞扬,难得惬意。   “太虚宫向来不参与这些江湖之事,此次竟也对天杀有了兴趣么。”商青鲤偏头看了眼江温酒。   江温酒一手握着君子意,一手拨开一枝柳条,听言笑道:“掌教真人提前出关亲自主持了夏祭,我离开长安之时他并未向我提及天杀。”   听出他言下之意,商青鲤敛眉不语。   昨夜里她虽醉了酒,却也不算醉的厉害。在屋顶上吹了凉风,到后来酒劲早已过了大半。人醉心明,似醉非醉时向江温酒说出身中醉生梦死之事,倒不是为了试探他什么,只是想让他明白…她是个没有以后的人。   而他此言,虽不曾点明,但商青鲤心中清楚,江温酒来银筝阁,为的亦是她身上的醉生梦死。   实则,在昨夜里她说出醉生梦死之后,他印在她唇上的那个吻,便让她料到今日在银筝阁必会见到他。   心中有些欢喜,又笼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商青鲤再没有开口。   江温酒走在她身侧,折了长长一枝柳条在手上,笑意盈盈逗弄走在二人中间的酱油。   他垂下手,柳条不轻不重搔过酱油的鼻尖,酱油伸着爪子“喵喵”叫个不停。   一路回到客栈,商青鲤远远便看见客栈门口一侧的台阶上坐了个老头。鹤发童颜,蓄着长长的胡须,一张脸在阳光下红润有光,手上抱着个绸缎包着的盒子。   正是昨日成衣铺子里有趣的老板,一剪梅。   一剪梅举着眼四下张望,商青鲤张扬如火的红衣在人流中十分显目。见之不由一喜,抱着盒子就迎了上去。   “梅老板。”商青鲤道。   一剪梅笑呵呵一抚胡须,道:“小老儿给……”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到了因忙着逗弄酱油故而落后了商青鲤两步的江温酒,他脸色一变,似震惊到了极致,结结巴巴道:“少…少……”   江温酒也愣了一瞬,稍稍皱了下眉头。   “嗯?”商青鲤顺着一剪梅的视线回头,疑惑出声。   “少少…少年人真俊。”一剪梅回过神来,眼珠子一转,转口道:“小老儿从未看过这么俊的人,失态了,失态了。”   “……”商青鲤一挑眉。   “少年人?”江温酒重复道。   一剪梅冷吸一口气,将手上的盒子塞进商青鲤手里,转身拔腿就跑,甚至用上了轻功,速度之快,全然看不出是个老人。   一剪梅走后,商青鲤似笑非笑地盯着江温酒看了片刻。   “我……”江温酒想了想,犹豫着开口。   “算了。”商青鲤打断他。   一剪梅显然是认识江温酒的,出口的那声“少”与后面的话衔接太生硬,圆话的技巧委实有些拙劣。只是他这一个“少”,反倒是让商青鲤想到了那日在太虚宫的竹林里遇见小道士花千枝时的情景,若她没有记错,这个“少”字,她在花千枝的口中也听到过。   想到这里,她心头那些欢喜便淡了些,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却在疯狂滋生着。   ——谁都有秘密,她是,江温酒是。   商青鲤别开脸,道:“日后再说吧。”   满腔将要出口的话被她轻飘飘打断,江温酒看着商青鲤转身向客栈走去,凤眸映出她单薄的身影,眸底暗流涌动。   回到院子里,商青鲤坐在石桌旁打开了一剪梅抱来的盒子,盒子里是昨日与卿涯定下的衣服,一红一青。她将盒子盖上,回了房。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商青鲤便与长孙冥衣动身去了城郊码头。卿涯被长孙冥衣留在客栈照顾酱油,顺便打整拈花楼里的一些杂务。   去金陵需要走水路,横渡过澜沧江,因此苏迎月把众人汇合的地点定在了浣沙城西门外的一处码头。   出了客栈,便有二十个长孙冥衣在拈花楼里挑出的赏金猎人与他们一道同行。   一行人到码头时,码头上各门各派都已到齐。   商青鲤在码头上见到了三个熟人——方巍、水凝碧,还有花百枝。   昨日在银筝阁时不曾见到方家堡的人,想来是今日一早赶过来的。   至于花百枝……商青鲤看了眼和江温酒站在一起的青衣道士,花百枝手执拂尘,此时已笑眯眯向她招手道:“商居士。”   商青鲤冲他轻轻点了下头。   花百枝探出头,一脸期待地向她身后看去,良久失望的收回视线,叹气道:“好久没见到蛰蛰了。”   “……”商青鲤想到花百枝每次看见惊蛰时魂不守舍的样子,沉默了。   码头前方,由宫弦出面带着银筝阁的弟子在维持秩序,引着各门各派的弟子上了停在码头的船。   玉无咎隔着人群冲商青鲤点了下头,带着千钟楼的人先行乘了船离开。   由于人数众多,船只数量有限,排在后面的门派便只能乘渔船去金陵。   过了澜沧江,在金陵码头下了船以后,宫弦让跟着左吟去过朝阳县的银筝阁弟子各自带一批人分散着前去朝阳县。   商青鲤这一行人,则是由宫弦亲自引路。一并同行的,还有揽剑山庄的人。   一行人在城里买了些干粮和那匹,便马不停蹄向朝阳县的方向奔去。   黄昏时分,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众人不得不寻了间破庙避雨。   这间庙宇不大,殿中灰蒙尘锁,朽梁颓柱,斑驳的佛像前的供桌上,摆了两只破了边的碗,碗里是黑漆漆看不出本来模样的供品。   两个赏金猎人将殿中的一角整理出来,生了堆火用来照明。商青鲤挑了个离火堆远些的位置坐了,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眼便见江温酒递了个酒囊给她。   她伸手接了酒囊,江温酒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   解东风带着揽剑山庄的人在另一角也生了火,几人围着火堆坐了。殿中便只剩下了宫弦,宫弦看着泾渭分明的两方人马,面上平静无波。   “宫姑娘,这边坐。”解东风唤道。   宫弦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孙冥衣,眸中神色变了几变,浅笑着婉拒了解东风。她隔着火堆坐到了长孙冥衣对面,低头将视线落在火堆上,兀自出神。   大雨滂沱,狂风呼啸,一连下了数个时辰,却始终不见停歇。   商青鲤喝了口酒,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直至夜半时分,忽听得庙外传来马蹄飞奔的声音。一前一后的马蹄声混在雨声风声中不甚清晰,由远及近而来。   商青鲤睁开眼,一阵风从残破的窗户中刮来,火堆上的火舌颤抖了一下。   两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一前一后进了大殿。   ☆、三八。信步上鸟道。      一道闪电骤然劈过,似是要将天空撕裂成两半。   白光飞流直下,一刹那殿中明亮如昼。   一前一后进入大殿的二人跨过门槛便停下了脚步,后面那人抖了抖黑色斗篷上澄澈的积水,上前两步替前面的人解开了斗篷。   连帽的宽大斗篷被褪下,商青鲤透过忽明忽暗的火光,看清了他的样貌。   纵使是见惯了绝色男子的商青鲤,在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仍旧觉得惊艳。   他貌如香培玉琢,艳似霞映澄塘,神若月射寒江。着一袭银色长衫,修骨玉成,如松生空谷。   既有不逊色于江温酒的艳,又有不输于长孙冥衣的冷,端的是冷艳无双。   偏偏这样一个男子,怀中却抱了个孩子。   商青鲤眉眼一扬,视线掠过他的脸,落在他怀里的孩子身上。孩子很小,被他横抱着,刚好可以藏在斗篷里不被雨水淋到。   此时那孩子揉了揉眼,伸出胳膊圈上了男子的脖子,声音软软糯糯,唤道:“爹爹。”   “嗯。”男子低声应道,音色清越。他轻轻一抬眼,环视了一圈殿中。见到殿中一众江湖人,神色无波。   替他解开斗篷的那人将自己身上淌水的斗篷一并脱下,斗篷下是一张普通却面色沉郁的脸,瞧样子应当是男子的侍从,不待男子发话便上前在殿中整理出了一小块干净些的地,生了堆火,又细心从角落里抱出一些干草铺在了火堆旁。   “爹爹。”那孩子又唤了一声男子,脑袋在男子的脖颈处蹭了蹭。   “阿横。”男子应道。   “阿横自己走。”   男子听言小心翼翼将阿横放到地上,阿横牵着男子的手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火堆旁,冲抱着干草正在铺地的那人笑了笑,道:“多谢郁叔叔。”   那人面上的沉郁之色稍稍褪了些,僵硬地笑了下,把干草铺好,侧身坐在了一旁的地上。   “爹爹坐。”阿横伸手一指草堆,仰头道。   男子依言在干草上盘腿坐下,阿横坐到男子身边,伸出一双手在吞吐的火舌上晃了晃,睁着双漂亮的眼好奇地四处张望,见殿中坐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倒也不露怯意。   在座的众人都算得上是高手,早在马蹄声在寺庙外响起时便都睁开了眼,阿横精致的眉目落在眼里,不由在心中感叹好漂亮的男孩。   唯有商青鲤,在看清阿横容貌时,不自觉皱了下眉。他稚气却精致异常的眉眼,与银衫男子只有七分相像,剩下的三分让商青鲤心底生出一缕熟悉感,却又捕捉不到这熟悉之感到底从何而来。   坐在她身旁的江温酒忽然把唇凑到她耳畔,道:“他就这般让你挪不开眼么。”   他呼出的气息落在耳畔,痒痒的。   商青鲤僵着身子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偏过头来有些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江温酒笑道:“那个男人。”   “……”商青鲤挑眉,似笑非笑。   她近日里在他面前似乎很喜欢像这样有些戏谑地看着他,却从未见她在面对旁人时如此神情。这样的她,褪去了几分清冷,像是冰山被融化去了一角,让江温酒心生愉快。   商青鲤转眸又看了眼阿横,到底是没能想到他眉眼间的熟悉感出自于何人。   殿上静悄悄的,不多时便有鼾声响起。   商青鲤阖上眼,又一次闭目养神。渐渐便觉困意上头,半梦半醒间被江温酒伸手揽住,她顺势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沉沉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雨势越来越小,至翌日清晨,已风止雨歇。   银衫男子一早就带着阿横和侍从离开了,不知是不是商青鲤的错觉,银衫男子踏出庙门时,似乎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饱含了无数她看不懂的深意。   众人随意就着水囊里的清水抹了把脸,吃了些干粮,便熄了火堆,继续向朝阳县赶去。   等穿过县城,到了任芊芊的家乡桃李村时,已经过了正午。   桃李村因村中种满了桃树李树而得名,村子不大,住户也不多,约莫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因这五十来户人家里,大部分都姓任,因此桃李村又叫任家村。   商青鲤一行人到的时候,并未在村里见到其他江湖人,问过村民后才知道几批比他们先到的人都已经去了峡谷附近。   众人自是不再多做停留,跟着宫弦一路赶去了峡谷。峡谷两边连着的是延绵起伏蜿蜒曲折的群山,山峰陡峭,怪石林立。   有水流湍急,泻出于峡谷间。   河滩上满是石子和泥沙,踩在脚底微微有点硌脚。   已有不少人聚在河滩上,仰头向那座被劈掉山头的崖壁看去。   山崖拔地而起,远远看去高耸入云。白色的崖壁上零星生长着几棵植物,黑黝黝的豁口就斜开在白色的崖壁之上,由上而下,隐在云雾里看不真切。   这座山崖比商青鲤想象中要高出很多,莫说是村民们上不去,便是普通的江湖人,想攀上去也绝非易事。   “如此看来,任芊芊的轻功应是极好的。”花百枝执拂尘的手伸出,用拂尘一点山崖的方向,道。   “道长所言甚是。”不知何时走过来的解东风道。   商青鲤听言转头看了眼解东风,他腰悬宝剑,眉目端正,看上去年岁不大,应在二十四五间。这一路行来,虽是一道,但解东风除了会和揽剑山庄的弟子以及宫弦开口说上几句话以外,对着商青鲤等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要亲近结交的意思。   现下他主动来接花百枝的话,不免有些耐人寻味。   花百枝显然也有些诧异,只笑了笑,并没有接解东风话的意思。   “这山崖险峻难攀,来此的千余人怕只有一半人能凭借自身轻功毫不费力的攀上去。”解东风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解某耳闻太虚宫有独门轻功‘连云纵’已久,道是百丈绝壁可履其上如平地,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商青鲤清楚,解东风所言不假。这峡谷里各门各派挑出的精英弟子一共有千余人之众,但山崖过于陡峭,并非所有门派的弟子都以轻功见长。需知轻功也是需要内力支撑的,若是攀至一半,内力不继,从崖上跌落也是有可能的。   就这一点而言,在场以练外家功夫为主的门派,几乎很难凭借自身攀上崖壁。   只是…解东风刻意提及连云纵是何意?   “好说好说。”花百枝笑眯眯晃了晃拂尘,回道。   “解某拭目以待。”解东风道。   此话一落,他转身便离开了。   商青鲤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挑衅意味,不由扬了扬眉,侧头看向花百枝。   花百枝将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眼神左右晃了晃,凑过来道:“秘密。”   “噢。”商青鲤随口应道。   “和他有关。”花百枝伸手一指与长孙冥衣站在一处正在说着话的江温酒,贼兮兮道:“商居士若想知道,便去问他。”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商青鲤眸底掠过异色。   又是江温酒。   他身上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难得。”商青鲤突然喃喃自语。   “难得什么?”花百枝疑惑道。   商青鲤摇了摇头,转身向河边走去。心中想着,难得江温酒与长孙冥衣能如此心平气和站在一起,而没有大打出手。   直到各门各派的人都到齐以后,宫弦的师叔左吟带着银筝阁的弟子先行向崖壁上攀登而去。余下众人里轻功不错的人自是不甘落后,相继飞身而上。   远远看去攀崖的人衣袂飘飞,如彩蝶飞舞。   商青鲤把鸿雁刀挂在了腰间,仰头灌下半囊酒,往山崖的方向走了几步。   “我抱你上去?”江温酒跟在她身后笑道。   “…不必。”商青鲤抬眼向崖壁上的豁口望去,道:“我听说……”   她话还未说完,解东风已经带着揽剑山庄的人向他们走来,道:“解某前来长个见识。”   之前解东风提及连云纵之事,花百枝自然已向江温酒提了。因此江温酒听言朗声笑道:“那么,还请解大侠把眼睛擦的亮些。”   他笑声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你…”   解东风张口欲言,却见江温酒一把将商青鲤揽入怀里,纵身上了崖壁。   他广袖随风,足下轻点崖壁上凸出的石块,从容而上,一如闲庭信步。当真应了那句“百丈绝壁能履其上如平地”。   解东风沉了眼,眸中狠戾藏也藏不住。   而商青鲤猝不及防被江温酒揽在怀里,他的手圈在她的腰间,劲风如刀,扑面而来。她只稍一抬眼,就能见到他瘦削的下巴,艳色的唇。   心如擂鼓。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他怀里红了耳朵。   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颤了颤,到底还是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他笼在宽大袍子下的腰身很瘦,她轻易便能圈住。   熟悉的檀香萦绕在鼻间,商青鲤弯了弯唇。   ☆、三九。何曾诉离殇。      斜开在崖壁上的豁口长百尺,高不过七尺多,勉强能容得下人直立钻进去。   江温酒抱着商青鲤进入豁口最低处时,豁口边缘处已经站了不少先到的人。商青鲤松开圈住江温酒腰的手,抬眼向豁口深处看去。   前方漆黑一片,见不到丝毫光线。头顶怪石嶙峋,脚下西高东低。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夹杂着潮湿和土腥味扑面而来。像极了黑暗里沉睡的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森冷狰狞。   有门派先上来的人身上背了捆绳子,此时正将绳子丢到崖下,助凭借自身轻功难以上来的门人一臂之力。   身后劲风拂过,商青鲤回首便见长孙冥衣、玉无咎、花百枝等人也已从崖下上来。   这时便听得左吟沉声道:“诸位跟我来。”   她留下了几名弟子仍旧守在豁口边缘为后面上来的人引路,却并未带着众人往豁口深处走,而是沿着豁口边缘向上去。边走边向众人说起她当日带弟子前来打探虚实时的经过。   原来她当日带着弟子来到桃李村发现任芊芊所言不假,确实有这豁口的存在之后,便带了弟子进入过豁口里,想看看尽头是不是有通往机关墓的入口。   经她和弟子们亲身所探,发现这豁口虽然从外面看长达百尺,实则若是从最高处或最低处进入豁口向前是走不了多远就会撞上山壁的。只有从正中处进入豁口,才能一直走向深处。   至于机关墓的入口到底存在与否,她却并未探明。因为她带着弟子从正中处向内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始终不曾看见尽头。左吟顾虑到她们人数有限,到底是不敢冒险深入,选择了原路返回,只在正中的边缘处做了个标记,便下了山崖。   到了豁口正中处,众人果然看见了左吟做的标记——一条绑在山石上的白绸子,像是随手从衣服下摆撕下来的。   有银筝阁弟子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随身背上来的火把,领着众人向深处走去。   众人一面要注意不甚平坦的脚下,一面要注意头顶时不时冒出来的山石,人数众多,火把的光线又不可能照亮每一个人的脚下,一时间不少人走的磕磕绊绊。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江温酒伸手牵住了商青鲤的手。   商青鲤脚下一滞,耳朵一热,脸颊上飞出一抹红晕,顺从的摊开了手掌握住他的手。   心跳有点快。   她想,这真的就是喜欢了吧。   而后她伸出另一只手,从扣在腰间的银色袋子里摸出一颗夜明珠。与此同时,跟在她身后的长孙冥衣,以及长孙冥衣身后的二十个赏金猎人,都动作一致的从怀里摸出了颗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夜明珠。   二十二颗夜明珠荧白的光晕顷刻间照亮了这一方空间,引得不少人侧目看过来。   众人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商青鲤等人手上的夜明珠,夜明珠不算大,但像是会流动一样的莹白色光晕和珠子上时隐时现的淡蓝色纹路无一不说明这夜明珠是罕见的极品。   把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拿来照明用……也只有拈花楼的人能做得出来。   随着一步步深入,前方渐渐变得开朗。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巨大的一堵石门横亘在了众人眼前。打磨的极光滑的石壁上,雕刻着各种古怪的花纹。   有些喜欢钻研机关的人凑上去上下打量这堵石门,想要从上面的花纹上寻找出能开启石门的蛛丝马迹。   旁人只得举了火把在一旁替他们照明,看着他们在石门上敲敲打打。   站在商青鲤身后的玉无咎就着夜明珠的光晕看了眼商青鲤与江温酒牵在一起的手,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上前几步走到石门前将石门上的花纹一一看过,又尝试着伸手推了推石门。   眉头微微一皱,道:“这门上…并没有机关。”   他说这话时声音没有刻意拔高,但依旧冷冷淡淡落入了众人的耳里。   “没有机关?”风不渡大着嗓门惊讶道。   “嗯。”玉无咎道:“这堵石门重逾千斤,是一堵死门。”   “那……”   “要么以蛮力推开,要么……炸开。”玉无咎不等风不渡问完便打断道。   玉无咎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哑然。   若是把石门炸开,只怕门还没开,山就先塌了。炸开这一法子,显然是行不通的。   眼下便只有选择将它推开了。   幸而石门虽重,但一来他们人多,二来不乏外家功夫练的好且内力深厚的人,推开这道石门也算不得难事。   在石门被推开一条缝的瞬间,石头摩擦地面的声音和门后“咔嚓咔嚓”的声音一下下敲击在众人心上,紧张又期待。   直到“轰隆”一声,石门终于完全被推开。   门后漆黑的空间里,镶嵌在石壁上的一盏盏灯见风即燃,将门内一切照的纤毫毕现。   ——什么也没有。   站在门口的众人只看得见正对石门的是一堵与石门一模一样的石墙,墙上有四个入口,分别通往四个不同方向。   玉无咎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抬手正欲向里掷去。还不待他将石子掷出,已有一人迫不及待从门外窜了进去。   就在那人一脚踏入门内的刹那,四个入口里忽然射出无数羽箭,箭尖在灯光下泛着幽幽蓝光,直直向那人射来,那人反应极快,忙纵身向门外一扑,只被一支箭扎到了腿。   说来也怪,那些羽箭只堪堪到了门边,便纷纷坠地。这一切只在眨眼间,快的还不待门外众人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尘埃落定。   被羽箭扎到腿的那人坐在地上,抹了一把汗,嗤笑道:“吓死爷爷了。”   他伸手将腿上的羽箭拔掉,站起来还未走出两步,众人便见他突然极凄厉地惨叫了一声,然后——顷刻间化为一滩血水。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视线僵硬地落在门内一地的羽箭上时,不由狠狠打了个寒颤。这羽箭上淬的毒,竟然霸道至此!   若是这些箭直接从门□□了出来……   冷汗一滴滴淌落,不少人心头泛起寒意,已不敢去想墓中还会有什么比这羽箭更狠毒的机关存在。   即使在来之前众人已经清楚,这墓中必定机关重重,杀机四伏。但,眼前的这一幕仍然太过震撼。   “咕咚。”寂静中风不渡吞了一口口水,道:“他奶奶的!沈愁这是逼老子玩命啊!这生意不划算不划算!老子不做了!”   他说完从身旁的一人手里夺了火把,转身就走。   “风镖头。”左吟回过神来,开口唤道。   风不渡头也不回道:“什么也别说了!长生长寿也要老子有命在,没命都他娘的瞎扯淡。”   他这一走,剩下的人便开始骚动起来。   江温酒与长孙冥衣异口同声对商青鲤道:“你回去等我。”   “……”商青鲤看了一眼地上那一滩血水,道:“要么一起进去,要么一起回去。”   她话里满是坚决。   “也罢。”长孙冥衣冷着眉眼道:“闯吧。”   江温酒在她耳边轻笑,声音魅惑十足,道:“生不同寝死同穴,挺好。”   商青鲤心中一颤,握住夜明珠的那只手狠狠攥紧,夜明珠在她手里碎裂成沙,她犹自不知。   她想到八岁那年,当归磕在金砖上的猩红血迹和纵身跳入火海时唇边的笑。   又是这样。   那年无数人拼了命换得她苟且偷生这么多年。   活命的代价如此沉重,今天的她,已经给不起了。   她垂下眼,掩住眸中汹涌的波涛。声音里带着些笑意,道:“好。”   陆陆续续有人打起退堂鼓,选择离开。最终一小部分人原路返回,大部分人还是留了下来,决意要闯上一闯。   玉无咎一直站在石门边冷眼看着众人选择去留,只在视线落到仍旧站在原地的商青鲤时,皱了下眉。   他缓缓走到商青鲤身边,道:“你…”   商青鲤抬眼看着他,眸光一闪,打断他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她眸中似有深意,玉无咎眉梢一挑,点了点头。   “哼。”江温酒在耳畔轻哼一声。   商青鲤无奈道:“是玉轻舟让我带给他的话,早前一直忘了,恰好想起来。”   知道玉轻舟与商青鲤向来交好,江温酒并未怀疑商青鲤的话,不情不愿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玉无咎与商青鲤两人只走到一旁说了几句话,很快便一并回来了。   商青鲤走到江温酒面前,忽然仰起头对他笑了笑,道:“我可以抱抱你么?”   江温酒一愣,旋即笑开,张开双手,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商青鲤扑进他怀里,在他怀里红了眼眶。   江温酒拥住她,长叹了口气。还不待他开口,便被商青鲤已迅雷之势点了穴道。   另一旁玉无咎出手迅速,在长孙冥衣毫无防备时也将他穴道点住。   “你……”   “小鲤鱼!”   商青鲤退离江温酒的怀抱,伸手点住了二人的哑穴,从腰间袋子里掏出两粒药丸塞进他们口中,又上前抱了抱长孙冥衣,道:“这药,你认得,是师父给的千日醉。”   然后她抬手将二人劈晕,对站在他们身后面面相觑的赏金猎人和花百枝道:“带他们回去。”   她眸色冷厉,让人不敢反驳。   “是。”赏金猎人们沉声应道——他们都是从漠北而来,清楚长孙冥衣与商青鲤的关系,一直将商青鲤当成拈花楼半个主人,自然听命而行。   唯有花百枝,长叹了一声,扶住江温酒,没说话。   “走吧。”商青鲤侧头看向玉无咎。   “好。”玉无咎一笑。      ☆、四零。弦满复松弛。      临走时商青鲤回头看了眼江温酒。   他被花百枝搀扶着,垂下的眼睑遮住了那双凤眸,再也窥不见眸中的潋滟波光。   商青鲤掩下心中翻滚的情绪,对花百枝道:“若此去还算顺利,重阳日烟波楼再会。”   “好。”花百枝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样,面色复杂,沉声应了。   “嗯。”目光一转,落到长孙冥衣身上,商青鲤有心想同赏金猎人们交代几句,但想说的话太多,又不知从何处说起,索性敛目不语。   眼角的余光瞥见解东风带着揽剑山庄的人离开,想到江温酒与解东风那段不知怎么结下的恩怨,商青鲤有些不放心地嘱咐了花百枝一句:“留意解东风。”   花百枝将手上的拂尘别到腰带上,抓住江温酒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点了点头道:“保重。”   “保重。”商青鲤回道。   旁人是去是留她之前一直无暇留意,此时商青鲤和玉无咎一并站在石门边上,她看着仍选择留下的人,神色冷淡。   这世上总有人挣扎求生,千方百计想要活下去。也总有人利益熏心,不顾性命也要求一场镜花水月。   这机关墓她是不想闯的。   在打晕了江温酒和长孙冥衣之后,商青鲤想过带着他们一起离开。可是这次是天杀,若是下次再出现个‘地杀’、‘人杀’的,有了这次的经历,只怕到时候他们就要瞒着她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了。   横竖不过是一死。   闯一闯,也无所谓。   商青鲤惜命,是因为她能活下来太不容易,不敢辜负那些为了她这条命献出了生命的人。   但她不怕死,因为八岁那年她没得选,而今天,她可以选。   即使是决意留下来闯墓了,也始终没有一个人敢再次迈步进去。玉无咎掂了掂手上的石子,注入内力将它向门内掷去。   “哒——”   “哒哒——”   石子落在地上,敲击着青石铺成的地面,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玉无咎与商青鲤对视一眼,抬步而入。   风平浪静,只有墙壁上的灯盏里灯油燃烧时发出的“嗞嗞”声。   在门外旁观的众人相继跟在身后进来,有人学着玉无咎的样子,手里握着石子,向对面石壁上的四个入口里掷去。   仍旧只听得见石子敲击在地面的清脆声响,没有羽箭射出来,也没见其它机关被启动。   然而越是如此,众人心中便越是沉重。总觉得此刻的风平浪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就在石子在地面滚动的声音消失的刹那,身后那扇千斤重的石门发出古老而沉重的声响,“轰隆”一声,自动合上了。   “楼主。”跟在玉无咎身后的柳二沉声唤道。   “不管它。”玉无咎道。   眼前是不知通往何方的入口,玉无咎并未犹豫举步向右边第一个入口而去,拿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眼商青鲤,道:“跟我来。”   “嗯。”商青鲤应道,脚下跟着他进了长长的青石甬道。   留在原地的其他人,也各自凭着感觉选了个入口继续前行。左吟稍作思量,带着银筝阁的人,跟在了玉无咎等人的身后,同时进入这个入口的,还有方家堡方巍一行人。   甬道里两壁上镶了无数盏灯,灯火摇曳间灯油恶臭扑鼻。甬道不长,片刻功夫已走到头。甬道尽头是一个古怪的石墩,玉无咎上下打量了这石墩几眼,伸手在石墩右下角连敲三下,石墩“咔嚓”一声从正中裂开,以石墩为中心,石墩下的青石板忽地向下塌陷,玉无咎飞身退回原地,抬眼就见甬道上出现了一个四尺见方的洞。   有石阶从洞口垂直而下,直达深处。   顺着石阶走到头,便觉眼前豁然开朗。宽敞的石室像是自成一方空间,高达数丈,不见尽头。两侧延伸向远方的石壁上镶嵌的无数灯盏渐次燃起,像是两堵火墙,此间亮如白昼。石室里有青石搭成的屋舍二三,不知从何处引来的黑色流水将屋舍环绕在其中。   黑色暗流与屋舍,恰好挡住了前行的路。   若非是周遭太过安静,此情此景,不免让人觉得是误入了哪处村庄。   屋舍比寻常居住的要矮上一些,青石的门窗紧闭着。   玉无咎有意绕过屋舍和黑色的暗流,继续往前。商青鲤向来不懂机关术数,从一脚踏进石门内,心中的一根弦就一直紧绷着。   这一路走来越容易,她心中那根弦就绷的越紧。好在玉无咎似是深谙此道,两人目的一致又是合作关系,商青鲤自然选择相信玉无咎,飞身从暗流上方掠过,落到了对面的青石地上。   刚随着玉无咎绕过第二间青石屋,跟在他们身后的银筝阁方家堡的人也下了石阶来到了这间无比宽敞的石室。   水凝碧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到走在最前方的商青鲤身上,有些不愉快的撇了撇嘴,道:“师兄,我们为什么要跟着那个嚣张的女人。”   “不是跟着她。”方巍皱了皱眉头,银骨折扇一下一下敲在掌心,道:“是跟着她身边的千钟楼主。”   “我知道了。”水凝碧眼神一动,道:“他刚刚只看了一眼石门就知道门上没有机关,的确能耐。”   方巍点点头,道:“你当心些,莫要动这里的一砖一石。”   “师兄放心。”水凝碧顺从应道。   经过第一间青石屋之时,水凝碧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这间石屋。只是朴素的青石搭建而成,实在看不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她有些不解道:“师兄,为什么不打开门看一眼?也许天杀就在里面呢。”   方巍警惕道:“你别胡来。”   “哪里是胡来了,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天杀指不定就藏在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呢。”水凝碧不满道:“也许天杀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她说完便伸了手去推石屋的门,方巍有所防备,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师妹。”方巍耐着性子道:“别胡来。”   水凝碧不满地哼了一声,抬脚就向石屋紧闭的门上踹去,她本身就离石屋很近,这一脚不偏不倚正好将门踹开。   一个骷髅“咕噜噜”从门内滚出来,停在水凝碧脚前。水凝碧一惊,方巍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向后急退了数步。   骷髅眼窝深陷,黑漆漆的两个洞里隐约有幽光闪烁,又“咕噜噜”滚了一段距离,停在了水凝碧脚边。   石壁上灯火似乎轻轻颤动了下,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直冲上脑门。水凝碧白着脸看了眼脚边的骷髅,一脚将它踹进了暗流里。   “呲。”流动的黑水有一瞬间的凝固。   “哗啦。”下一刻整个黑水开始沸腾,无数细长的黑色身影从水里跳出来。   商青鲤正跟着玉无咎经过第三间石屋,便见石屋前原本流动的黑水开始翻滚,还不待她细看,无数黑色的影子铺天盖地而来。   身后接二连三有惨叫声响起,她回头看去,就见宫弦解下了挂在腰间的银筝。   一尺长的秀气银筝被她单手拖住,另一只手快速在筝上波动,道道内力凝成的音刃向扑来的黑影射去,这凄厉地惨叫正是那些黑影所发出的。   这叫声像是乌鸦在叫,又像是女人在哭,说不出的难听,叫的人心里发毛。   “噌。”鸿雁刀出鞘。   商青鲤执刀在手,挥刀将近身的黑影一一斩杀。   黑影越来越多,商青鲤出招速度越来越快,刀剑声琴声箫声笛声,夹杂着黑影发出的声声惨叫,天震地骇。   斩杀了数条黑影之后,商青鲤总算看清了它的模样。它鱼头蛇身,口有利齿,细长的身体乌黑发亮。   不经意碰到它的身体,滑腻黏稠且腥味扑鼻,商青鲤头皮发麻,鸿雁刀在她手里只看得见漫天残留的刀影。   “走。”玉无咎伸手抓住商青鲤的手臂,带着她飞身向前。跃至暗流上方时,商青鲤才发现原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暗流,全部都是纠缠在一起的鱼头蛇身的怪物。灯火下,它们乌黑的身体泛出的光泽给了人河水流动的错觉。   商青鲤将手中的鸿雁刀换到被玉无咎抓住手臂的左手,右手凝了十成内力于掌,抬掌向下击去。   跳起来的黑影被她冷厉掌风击落的同时,她与玉无咎已远远跃至一旁。   离了黑影的攻击范围,还不待商青鲤松一口气,前方破空之声传来,疾风顿卷。   抬眼便见数把长矛射来。   商青鲤刚要举刀相迎,玉无咎一手夺了鸿雁刀,一手搂住她就地一滚,将她扑倒在地。   “玉…”商青鲤愣了一愣。   “嘘。”玉无咎竖起食指在唇边,道:“看着。”   一把把长矛急射而过,距离地面最近的那把堪堪从玉无咎头顶飞过。   商青鲤一眨眼。   玉无咎低下头,笑了笑。   他身后是石壁上摇曳的无数盏灯火和卷着疾风飞过的长矛,眉眼间的凛然在这一笑里尽数褪去,山水落在他的眉目间,如春风漾碧波。   记忆里,无论是逍遥王府里的玉折薇,还是络府里的玉无咎,都没有这样笑过。愉悦里透着说不出的肆意和痛快。   “当初困你在络府,你心中必是怨我的,可我不后悔。”玉无咎直视商青鲤的双眸道:“五哥像是我唯一想抓在手里的一盏灯,我打小就害怕这盏灯熄灭,无法照亮我回家的路。”   他又笑了笑,道:“那晚我想了很久,与其旁人来掐灭这盏灯,不如我自己来。”   “玉轻舟看完信后,说过一句话。”商青鲤道:“他说‘原来自是至终他都是不信我的’。”   玉无咎敛了笑,良久,道:“有些事,与信任无关,注定只能一个人去承担。”   商青鲤听言不免心有戚戚焉。   视线里不再有长矛飞过,只听得见不远处那鱼头蛇身怪物凄厉的叫声和不成调的曲音。   她伸手推开玉无咎,从地上起身,道:“你困我在络府之事,自此揭过。”   玉无咎把鸿雁刀递给她,继续向石室前方走去。   身后渐渐有脚步声响起,柳二等人追上两人,后面银筝阁与方家堡的人也慢慢跟了上来。   好似走不到尽头一般,镶嵌了灯盏的石壁一直延伸向远方,商青鲤不知道脚下这条路到底有多长。   直到两边开始出现高大的生肖石像。   每一个石像都雕刻的面目狰狞,看上去邪恶异常。   这时玉无咎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商青鲤见他将生肖石像一一看过,拧着眉头沉思了很久,才走到蛇的石像前,手抚上细长的蛇尾,上下左右各自扭动了几下。   一阵风恰在此时不知打哪里吹来,壁上的灯盏“扑”的一声尽数熄灭。黑暗中,只有蛇尾扭动时,石头互相摩擦的声音。   商青鲤握紧了手上的刀,屏住呼吸,侧耳凝听着周围的动静。   “咯吱。”   蛇尾扭动的声音停止了。   “呼——”   又是一阵风吹来。   “轰。”脚下的青石地猛然向下塌陷。   商青鲤失去重心,无处借力,整个人向下坠去,像是只眨了下眼,脚底却已经踩到实地。   玉无咎在她身旁落下,掏出火折子,道:“走。”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线,商青鲤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环境,像是身处在巨大的山洞之中。怪石将山洞分割成了无数个小洞,四通八达。   商青鲤跟着玉无咎,在山洞里穿行,最终在山洞里找到了一间狭小的石室。   在玉无咎推开石室门时,商青鲤若有所思道:“我们这一路走来似乎太过顺利了。”   玉无咎推门的手一顿,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师承无名宗。”   商青鲤:“……”   她愣在原地。   良久,商青鲤才道:“无字山人的师门?”   “嗯。”玉无咎应道。   “传言无字山人是无名宗最后一人。”商青鲤道。   玉无咎似是笑了一下,道:“传言罢了。”   无名宗专攻奇门遁甲,机关术数,收徒条件苛刻且极讲究天赋,要求一个师父终身只收一个弟子,无字山人之后,江湖上再未出现过关于无名宗的传闻,因此江湖风云录上记载,无字山人为无名宗最后一人。   “所以…”商青鲤蹙眉,道:“你为什么要答应帮我点长孙的穴。”   既然他身为无名宗传人,心中自然对墓中机关有数,明知此行不会有太多危险,为什么在她提出要他帮忙点穴时还一口答应。   玉无咎推开石门,道:“他们比较碍眼。”   商青鲤:“……”      ☆、四一。无晴却有情。      江湖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桃李村那座山崖塌了大半,进了贺云归机关墓的人无一生还。   第二件事是方家堡堡主方奈痛失爱子,咬定银筝阁当初提供机关墓的线索是别有用心,放出话来要与银筝阁不死不休。   消息不胫而走,闹的满城风雨。   北楚,江南道。   浣沙城内临街的一座茶楼里,灰袍男人站在窗边盯着街上来往的人流看了片刻,道:“本以为借着机关墓可以削弱一下各门派的实力,可惜那些老不死的一个都没去。”   正坐在桌旁喝茶的黑衣男人听言放下手中的茶盏,笑道:“我想,我们的目的是让这天下越乱越好,所以削弱他们的实力,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这一步棋,是你走错了。”   灰袍男人从窗边走到桌旁坐下,反问道:“错了?”   “与其削弱他们的实力,不如把他们变成你手中的棋子。棋子实力越强,对弈才越有看头。”黑衣男人提起茶壶倒了一盏茶给灰袍男人,道:“你亲眼见着她出来了?”   “亲眼所见。”灰袍男人闻言皱了下眉。   黑衣男人低低笑开,道:“好极了。那么,下一步棋,该我了。”   “你是说……重阳那日?”灰袍男人不解道。   “自然,你莫要忘了,重阳是我主忌日,一年只此一个佳节。”黑衣男人眯着眼阴测测笑道:“何况……已经有人替我把她约到了我主的埋骨之地,何尝不是天公作美?”   他眼底是浓的化不开的阴霾,唇边却挂着玩味的笑。他半笼在一片阴影里,眉心处的疤痕像极了一只竖起来的眼睛,正狰狞地紧盯着属于他的猎物。   灰袍男人打了个寒颤,心底暗道——这人当真是个疯子。   而与北楚江南道隔江相望的南蜀祁州,在接连几日的艳阳天后,一场大雨倾盆而来。   商青鲤捧着一碗姜茶,边喝边听柳二在一旁说起这些江湖传闻,听到方奈要与银筝阁不死不休时,她挑了下眉,道:“方家堡的人当真没出来?”   “说不准。”坐在她对面的玉无咎接过话道。   “嗯。”商青鲤喝下一口姜茶,转口问道:“宫弦怎么样了?”   “还昏迷着。”柳二答道。   “山崖塌的蹊跷,但也为我们省了不少事。”玉无咎沉吟道:“如此一来,反倒没人知道是我们拿了天杀。”   “砰。”商青鲤把手上的白瓷碗扔到桌子上,瓷碗撞上桌子发出沉闷的声响,碗底现出几抹裂纹。她眯着眼,抬了抬下巴,视线落在玉无咎那张好看的脸上,冷笑道:“不要跟我提天杀。”   原来那日在山洞里,玉无咎推开石室的门以后,两人确实见到了贺云归的遗体,还有他至死也紧握在手上的天杀。   或许是在不怎么透风的石室里放置了上百年,所谓“非石非玉,嗅之有奇香”的天杀已在贺云归手中变成了一块硬邦邦的深褐色石头,香味也早已消失。   商青鲤在见到那块石头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像是被老天给摆了一道。   本以为九死一生的机关墓,在她做足了生离死别的准备后,轻而易举走过了。贺云归的遗体见到了,天杀也找着了,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到头来却告诉她,她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就好似自己费尽心思,为的只是闹一场笑话。   她冷笑一声当场就要举着鸿雁刀把天杀劈碎,玉无咎堪堪拦下她手上的刀,把天杀护在手中,还来不及开口,便觉天旋地转,头顶有山石一块块砸下。   两人不敢在石室多做停留,立时四下寻找出口。阴差阳错救下了被穿山甲围攻的宫弦,又堪堪在山崖整个塌陷之前找到出口逃离。   商青鲤只要一想到这趟金陵之行,就觉得窝囊。   见惯了商青鲤清清冷冷的样子,这样抬着下巴,桃花眼微微眯起的模样,是玉无咎从未见过的,像极了她养的那只叫酱油的猫置气时的表情。玉无咎看着有趣,眸中浸染了丝丝缕缕的笑意,道:“幸好那日没让你把它给劈了。”   “嗯?”商青鲤一愣。   玉无咎伸手从袖子里掏出小小的一只白玉盒,盒子精巧秀气至极,色泽莹白,似有流光。他把盒子递给商青鲤,道:“看看。”   白玉盒入手冰凉,寒气逼人,是难得一遇的寒玉制成。商青鲤打开盖子,有异香扑鼻而来。介于浓烈与清雅之间的香味,很是温和,似花香又似果香,经久不散。她惊讶地垂下眼向盒中看去,盒中一枚黄色的药丸,触感坚硬,非石非玉。   “这是……”商青鲤顿了顿,道:“天杀?”   “正是。”玉无咎看着商青鲤道:“原本只是试着把它剖开看看,没想到它石化的只是表层。也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商青鲤合上盖子,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拿到天杀,就意味着她身上的醉生梦死或许可以解开,明明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她却欢喜不起来。   “谢谢。”商青鲤把白玉盒收进腰间的银色袋子里,抬眼看向玉无咎。   “不必。”置气的模样如同一场幻象,此时她又是初见时的清冷样子,玉无咎敛眸,道:“银筝阁外,我们说好的。”   “合作?”当初在银筝阁外,两人说好一起连手。实则这次无论是闯墓还是得到天杀,她都没有出上什么力。玉无咎在这中间,更是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商青鲤心中清楚,因而扬眉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好。”玉无咎并未推脱,利落颔首,话锋一转,道:“我要回长安一趟,我们就此别过。”   “嗯。”商青鲤起身,道:“我去看看宫弦。”   直到商青鲤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站在玉无咎身后始终不曾吭声的柳二才拢着眉头道:“楼主,天杀明明就……”   “柳二。”玉无咎咳嗽一声,打断柳二的话,道:“五哥在哪里?”   “楼里传来的消息,两日前出了长安,已向南蜀来了。”柳二道。   “看来不用去长安了。”玉无咎淡笑道。   柳二听出玉无咎言下之意,隐约猜到玉无咎想要做什么,张了张嘴,又将到嘴的话咽回肚中,只沉默着走到了玉无咎的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玉无咎怔住,道:“柳二。”   “九爷。”柳二变了称呼,不再称玉无咎楼主,白着脸道:“您骗商姑娘天杀只表层石化了,但柳二知道,天杀只剖得两粒。其中一粒您送谁柳二都不敢多嘴,只有这剩下的一粒,柳二求您想着自己。”   玉无咎神色不变,道:“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   “九爷!”柳二咬着牙唤道。   “怎么?”玉无咎冷冷一瞥,眉目凛然,道:“我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了?”   柳二低下头,闷声道:“柳二不敢。”   玉无咎脸色微缓,视线落在被商青鲤扔在桌上的那只白瓷碗上,想到商青鲤先前置气的模样,眸间复有了笑意。   他起身,推门而出,跨过门槛时回头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柳二,沉声道:“柳二,有些事,你不懂。”   柳二抬头向他望去,他衣白如三月枝头的梨花,冷艳欺雪,余香入衣。清雅以极的眉眼间,是柳二看不懂的冷寂。   柳二愣了愣。   玉无咎已转身走远。   “起来吧。”叹息一样的声音似是从虚空飘来。   柳二眸中浮现出悲痛之色,从地上起身,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宝剑,举步向玉无咎离开的方向追去。   另一边商青鲤推开门,进了宫弦的房间,走到榻前看着榻上仍旧处于昏迷中的宫弦,叹了口气。   贺云归机关墓之事以后,银筝阁在江湖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少人附和方奈咬定银筝阁别有用心的说法,尤其是那些有门人进了机关墓未能出来的门派。   现下江湖上声讨银筝阁的人不在少数,商青鲤也猜不准银筝阁内是怎么个情况。宫弦还活着这一消息,玉无咎虽让柳二用法子通知了苏迎月,但几日过去了始终不见银筝阁的人前来接宫弦。单从这一点,便可以看出银筝阁目前所处形势不是很乐观。   玉无咎对宫弦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心,只差没把她扔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了。可商青鲤做不到对宫弦不管不顾,也许是知道宫弦心中一直喜欢长孙冥衣的缘故,所以她从来就不讨厌宫弦。   算来宫弦喜欢长孙冥衣至今,也有五年了,甚至更久。情爱之事,商青鲤懂得不多。但在她眼里,像宫弦这样明知对方不喜欢自己仍然义无反顾倾心相许的行为,就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对于宫弦,商青鲤心中是有些怜惜的。   她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这几日照顾宫弦时也会想,若她如宫弦一般,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又当如何?   这时便觉,原来在这世上,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亦是一桩幸事。      ☆、四二。欲与君相知。      玉无咎带着柳二走了。   客栈里便只剩下了商青鲤和昏迷不醒的宫弦。   商青鲤有心想启程去雍州,但一来宫弦未醒,二来她去信给了长孙冥衣,算日子长孙冥衣这几日就该到祁州了,因此启程之事只得暂时搁置。   送走替宫弦号完脉的大夫,商青鲤撑了把伞从客栈出来,在沿街的一家药铺里照着大夫开的方子抓了药,拧着包好的药走在街头,天色近黄昏,下了差不多一天的雨渐渐敛了雨势,风从伞底拂过,卷来细密雨珠,吹落在脸上。   夏日的斜风细雨,不带分毫凉意。   北楚只在江南道可以看见的小桥流水,在南蜀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致。南蜀地处九霄最南,四季如春。比起北楚,少了几分大气,多了几分秀雅。   芳草萋萋,烟波淼淼。   不远处酒肆的旗帜鲜明,在风雨中招摇。商青鲤踩着积了澄澈雨水的青石板,走到酒肆门口收了伞,抬步进了酒肆。   她的酒囊早在浣沙城时就落下了,视线在竹排上小楷写下的各类酒名上一一扫过,最终选了青梅酒。装了五斤酒的坛子被她单手抱在手上,手指上还挂着抓好的药,掌柜送了两枚竹筒打磨成的杯子,细心用绳子替她系在了坛上。   商青鲤看了眼坐在酒肆临窗的位置点了几样吃食吟弄起这风雨来的几个文人雅客,跨过门槛,撑了伞离开。   这样的南蜀,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恍然间,误以为回到了梦里的故乡。   想到故乡,商青鲤握着伞的手紧了紧。这么多年里,她不敢去看一眼的地方,等过了重阳,她理当去看看了。   回到客栈把青梅酒放到房间,将抓来的药煎了喂宫弦服下,又吩咐小二送了几碟佐酒的小菜,商青鲤净了手,在桌旁坐下。   夜色渐深。   她挑亮灯火,从酒坛上取下竹杯,拍开酒坛上的封泥,替自己倒了杯青梅酒。   青梅酒入口绵柔甘甜,又带着些梅子的酸涩,回味悠长。商青鲤握着酒杯,忆起年少时,也曾在梅雨时节喝过这样的青梅酒。   有人锦衣玉冠抱着她坐在膝上,握惯了金碗玉盏的手上握着只青翠的竹杯,诱哄一样地唤着她的名,道:“尝一口。”   旁边眉眼如画的女子嗔怪道:“你又哄她喝酒,哪有姑娘家小小年纪就学喝酒的理。”   她抿了口酒,听得那人在她头顶愉悦笑道:“汤圆儿,她生来就注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那人声音清朗,字里行间是藏也藏不住的自豪与对她的喜爱。   “噼啪。”灯火燃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一下下响起。商青鲤垂下眼,看着手上青翠的竹杯,与记忆里的那只,看上去竟也一般无二。   大抵这就是她不喜欢来南蜀的原因。   这个国家与她梦里的盛景有太多相似之处,容易让她触景伤情,况且,她对南蜀,打从心底里,也该是有恨的。   “笃,笃笃。”   不急不缓的叩门声,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商青鲤并未回头,反手一掌向门上拍去,不曾上锁的门在掌风下颤了颤,露出一条缝。   门外的人像是得到了邀请般,伸手将门推开,迈步而入时还不忘将房门重新掩上。   他的步子很轻,落地无声。   长长的袖袍垂下,在行走间随风荡漾。   窗外拂来的夜风卷着来人身上的檀香味钻入鼻腔,商青鲤饮下杯中的酒,道:“我以为是长孙。”   “让你失望了。”   他开口,音色雍容。   商青鲤笑了笑,唤道:“江温酒。”   江温酒走到她身后,将手搭在她肩上,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商青鲤放下手中的竹杯,半侧过身子,稍稍仰起头向他看去,他凤眸里蕴藏着她看不透的危险,她又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会揍我一顿。”   “……”江温酒眉毛一挑,缓缓笑了,他慢慢地低下头,直到两人的鼻尖碰上,呼吸可闻,道:“比起揍你一顿,我更愿意……”   他的唇落下,在商青鲤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商青鲤蹙了下眉,他的唇已覆上她的。   江温酒搂了商青鲤入怀,舌尖将将描摹过她的唇形,便感觉到怀中人身体僵硬的像是一根木头。   江温酒凤眸里现出些笑意,又在商青鲤唇上咬了一口,将唇凑到她耳畔,笑道:“你要学会配合我。”   “……”商青鲤红着耳朵推开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平复了一下快要跳出胸腔的心,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还是揍我一顿吧。”   江温酒:“……”   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商青鲤对面坐下,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横着商青鲤,上挑的眼尾因着刚刚的情动染了极淡的一抹红晕,有些醉人。   商青鲤被他看的不自在,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来了。”   “见着你给长孙送的信了。”江温酒稍稍敛了敛眸光,不满道:“你竟只想着他。”   商青鲤取来另一只竹杯,倒了杯青梅酒递给他,顺带给自己添了一杯,道:“送信的人去了太虚宫,传书回来说你不在。”   “嗯。”江温酒接过竹杯,将将凑至唇边,又将杯子放下,苦笑道:“你可知我听说山崖塌了以后,是什么心情?”   “我……”商青鲤愣住,只说了一个字就不知道再说什么。   “你自觉是为我们好,所以用这种方法阻止我们。只是,你可曾想过,我们或许会因你这个决定而抱憾终身,终日里活在自责与悔恨中。”江温酒直视商青鲤的眼,道。   商青鲤握紧手上的竹杯,一字一句道:“抱憾终身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江温酒听言收回目光,举起桌上的竹杯,一口把杯中的青梅酒饮尽,又替自己倒了杯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   一直到坛中五斤青梅酒全部下肚。   商青鲤喝完最后一杯酒,把玩着杯子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拖着你们走我的路。”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我父…父亲曾经跟我说过,这人世间尽是陌路人。你很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只有喜欢,不足以让我坦然地拖着你走我的路。”   江温酒眸色渐深,看着商青鲤没有说话。   “我父亲病逝那天,我母亲看着榻上阖上眼的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就拔剑自刎,随了父亲而去。”商青鲤道:“你和我母亲不一样,没有我,你仍旧可以活的好好的。”   提及母亲,商青鲤神色复杂,想了想又道:“倘若日后有一天,你认定此生非我不可。往后,即便是火海刀山,我也抓着你一起去闯,生也好,死也罢,都不放开。”   江温酒凤眼一挑。   许是喝多了酒,灯光下,商青鲤桃花眼里是满载的迷离光影,她单手撑头,懒懒向他看过来,江温酒心头一颤,那双魅惑天成的桃花眼,第一次让他生出一种媚眼如丝的感觉。   他指尖叩上桌面,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很期待。”   至于到底是期待什么,江温酒没有明说,商青鲤也没有开口问的意思。   窗外有打更声传来。   商青鲤起身道:“夜深了。”   “天杀拿到了么。”江温酒在她转身时出声问道。   “拿到了。”商青鲤从袋子里掏出那只白玉盒子向他扔去。   江温酒抬手接住白玉盒,揭开盖子看了一眼,道:“怎么不服用?”   “我…”商青鲤顿住。   “嗯?”江温酒尾音上挑,他从白玉盒中取出天杀,起身走到商青鲤的面前,拦住她的去路,见她眸间现出纠结之色,忽然道:“这次,记得配合我。”   商青鲤诧异抬眼。   却见江温酒把天杀含入口中,下一刻唇已印上她的唇。唇上温热的触感让商青鲤一怔,她道:“江……”   她只开口说了一个字,江温酒的舌尖抵住天杀,轻轻一推,天杀已被他喂给了她。   商青鲤凝视着他未阖上的双眼,见到他眼中藏不住的温柔缱绻,眼睫一颤,顺从地把天杀咽进腹中,缓缓闭上了眼。   江温酒眸间漾过笑意,阖上眼将她搂住,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吻很温柔,如柳叶落在了春日的碧波中,在心底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良久,他结束了这长长的一吻,笑道:“真乖。”   他本就雍容的音色,此时就如同一坛陈了数年的美酒,听在耳里,无端有些醉人。   商青鲤红着耳朵,冷冷瞥了江温酒一眼,道:“这种肉麻的话以后少说。”   江温酒:“……”   压下心中的悸动,商青鲤松开不知何时圈上他腰间的手,退后几步,道:“夜深了,就寝吧。”   “你这话……可是在邀请我?”江温酒似笑非笑。   “砰。”   回应江温酒的是一声响亮至极的关门声。   商青鲤下楼敲醒趴在柜子上打盹儿的掌柜,冷着脸向他要了个新房间,三两下洗漱完毕上榻就寝。   这一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甚至忘记了,被她吞下的天杀。      ☆、四三。此中有真意。      商青鲤是被一阵“刺啦刺啦”的挠门声吵醒的。   睁开眼时微亮的天色透过雕花窗户投进房内,沙沙雨声不绝于耳。   她披衣下榻,稍作整理,上前将门打开。   酱油衔着只烧鸡蹲坐在门口,竖着两只耳朵,稍稍仰头,拿淡绿的猫儿眼瞧她。   “酱油。”商青鲤桃花眼一弯。   酱油摇了摇尾巴,钻进房内跳上一把红木椅,松口把衔着的烧鸡搁在椅子上,抬头冲商青鲤喵了几声才小口小口撕扯起烧鸡来。   商青鲤举目四望,不曾见到其他人的影子,吃不准酱油是昨夜跟着江温酒来的还是今日其他人带它来的,索性不掩房门,将桌上的盖碗装满白水放到了烧鸡旁,伸手揉了揉酱油的脑袋。   “商姐姐。”不多时外面传来卿涯的声音,商青鲤偏头,卿涯正将半个身子探进门。   “涯儿。”商青鲤唤道。   卿涯星眸里露出飞扬神采,看着商青鲤笑的有些幸灾乐祸:“商姐姐,你猜猜谁来了。”   “嗯?”商青鲤疑惑扬眉。   一抹月白色的衣摆拂过门槛,映入眼帘。   商青鲤脸色骤变,下意识伸手向腰间探去,直到手探空才想起她昨夜临时要了这间房,鸿雁刀仍旧在她之前住的那间房里。她纵身跃出窗户,凭着记忆来到窗下,掌风一送便拍开了窗户,狸猫一样跳进房里。   抬眼便见睡在榻上的江温酒只着了身白色中衣,薄被搭在腰腹间,中衣领口微敞着,白玉似的胸间那点艳丽朱砂尤其夺目。散开的青丝铺在枕上身下,愈发衬得他肤白胜雪。   商青鲤颊上飞出红晕,她缓缓伸手向榻上探去。   手堪堪触及枕头,就被江温酒一把抓住,他手上稍一用力,就势一拉,她便扑到了他身上。   江温酒低笑一声,睁开眼,凤眸转盼多情:“大早上的,你就如此热情?”   “……”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莫名撩人心弦。商青鲤的脸撞上他的胸膛,籽玉般的触感让她不自在地撑起身子,“你……”   “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打断了商青鲤的话。   她敛了敛心神,从江温酒枕着的枕头下摸出鸿雁刀,翻身下榻跳出窗外。   江温酒眉梢一挑,就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风一样的飘过窗户向商青鲤追去。   商青鲤甫一落在院中鸿雁刀便已出鞘,她举刀迎上来人劈下的一刀,刀刃碰撞的刹那,有火星迸溅。   两人刀法如出一辙,手腕一抖便知对方下一招是什么,迎击起来毫不费力,一时间难舍难分。   站在窗边的江温酒见此,凤眸微眯。   等他洗漱打整好下楼到院子里时,商青鲤与那人已经弃了刀,赤手空拳斗在一处。   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两人拳来掌往,衣袂飘飘。   与商青鲤交手的那人步伐诡异,漫天都是连绵不绝的掌影,江温酒看出商青鲤不是他的对手,在他一掌要打在商青鲤身上时上前拦下了这掌。   那人收了手,冷冷向他瞥来。   两厢对视,双方都是一怔。   “师父。”商青鲤唤道。   站在江温酒对面的男人五官并不算出色,却容色皎然,眼灿灿如岩下电。他负手而立,白中微微带着点蓝的月白色长衫在细雨里不曾沾染半颗雨珠。   此人,正是商青鲤的师父,商逐岫。   商逐岫眸中冷色稍褪,他看着江温酒,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一言难尽。”江温酒笑道。   商青鲤见此,心道江温酒果然是认识商逐岫的。虽说早在太虚宫里,她就已经猜到这二人相识,但猜到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心中又生出些说不清的滋味。   ——江温酒这个人,到底掩藏了多少秘密?   “哦。”商逐岫听言没有追问的打算,只又冷了神色,对江温酒道:“你让开,我今天非要打断她一条腿不可。”   “师父。”商青鲤又唤了一声。   “过来。”商逐岫横眉竖目。   商逐岫眉目间满是愠色,商青鲤知道自己这次趁他不在离开漠北让他担了不少心,也清楚他嘴硬心软不会真的打断自己一条腿,顶多是把自己揍趴下,几天下不了床而已。   因此商青鲤心一横,从江温酒身后走出,硬着头皮再次唤道:“师父。”   商逐岫抬掌就向她拍来。   “咳。”江温酒闪身站到两人中间,替商青鲤受了一掌,轻咳一声,凤眸里现出两分尴尬,唤道:“商叔。”   眼见江温酒替自己挨了一掌,明知商逐岫这一掌并没有用多少力,商青鲤心头仍忍不住一颤。她甚至不曾注意到江温酒对商逐岫的称呼,忙扯了下江温酒的袖袍,道:“你没事吧?”   “无碍。”江温酒侧头冲她一笑。   对面商逐岫看出些端倪,眉眼一动,道:“你们两……”   “我要带她回家。”江温酒一字一顿,认真道。   我要带她回家。   这六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字组合在一起,成了商青鲤听过的,最好听的一句话。她眼睫颤了颤,心中顿时惊涛骇浪。   这么多年里,她就像是游走在人世间的一缕孤魂,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世间万般花好月圆良辰美景,始终修缮不了她心中的断壁残垣。   而现下有这么一个人,挡在她的身前,一字一顿,道:“我要带她回家。”   心中霎时姹紫嫣红开遍。   商逐岫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面上冷漠神色一敛,老神在在道:“这事你父母可知道?”   江温酒尴尬摇头,道:“我这次……”   “也就是说没有父母之命。”商逐岫打断他,冷冷道:“三媒六聘呢?”   “这……”江温酒脸色一僵。   商逐岫冷冷道:“没有媒妁之言。”   江温酒:“……”   “带她回家?”商逐岫挑眉一笑,道:“休想。”   江温酒苦笑道:“商叔……”   “这事没得商量。”商逐岫转身。   商青鲤:“……”   她理了理思绪,唤住商逐岫,道:“师父…我们还没到成亲的那步。”   商逐岫黑了脸,转头恨铁不成钢道:“师父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名分很重要?”   “我……”   “你不是早上都趴他身上去了?”商逐岫反问道。   商青鲤:“……”   “噗。”趴在二楼窗口看戏的卿涯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个鸡腿在啃,听言没忍住笑得花枝乱颤。   商青鲤脸上一红,又一黑。   商逐岫也不再提要打断商青鲤腿的事了,心情大好的样子,施施然迈步向院子外走去,随口唤道:“鲤鱼,跟师父来。”   商青鲤抖了抖衣服上落下的水珠,抬步欲行。江温酒忽地拉住她的手,高深莫测道:“名分确实很重要。”   商青鲤:“……”   跟在商逐岫身后回到房里,商逐岫在桌旁坐下,商青鲤忙提壶倒了杯茶递给他。   商逐岫瞥了一眼杯中的茶水,眸中露出嫌弃之色,道:“为师不喝隔夜茶。”   “……”   商青鲤唤来小二送了壶热水和一罐茶叶上楼,她把壶中隔夜的茶水倒出来用热水烫过了茶壶,拿了茶勺正欲添茶叶进去,商逐岫伸手拿过茶叶罐子,低头嗅了嗅,嫌弃道:“为师只喝明前茶。”   “……”   商逐岫扔了茶叶罐子,不满道:“你竟连为师的喜好也忘了。”   向来机灵又熟知商逐岫性情的卿涯忙道:“商师父稍等,涯儿去买茶叶。”   商逐岫嘴角冷冷一掀,指着将将走到门口的江温酒道:“让他去买。”   “……好。”江温酒抬手抚额,到底还是转身去了。   看着江温酒转身走远,商逐岫一拂袖子,关上房门,道:“伸手。”   商青鲤知他要做什么,解开袖子上的黑色绑带,露出手腕,由着他替她号脉。   指尖拿捏上她的脉搏,商逐岫边号脉边道:“江温酒的身份你可知道?”   “…不知。”商青鲤垂下眼。   “混小子!”商逐岫眉尖一蹙,不甚满意的轻叱了一声,又有些懊恼道:“他虽然身份特殊了些,却不失为一个良配。哎…为师怎么早前没想起来这茬呢。”   这话听在商青鲤耳里,总觉得“特殊”二字,商逐岫咬的格外重。心念微动,却并未出口询问江温酒的特殊身份是什么。她想,这种事,听江温酒亲口说比旁人说要好。   商逐岫号了一会儿脉,收了手道:“看来你是服了天杀。”   “是。”商青鲤想到昨夜江温酒喂她天杀时的情形,耳根一红。   “有点用处。”商逐岫指尖叩上桌面,沉吟道:“为师也看不出你身上醉生梦死是否彻底解了,单就脉象而言,比以前好了不少。先观察一阵子再看吧。”   商青鲤神色略变,道:“师父的意思是……”   “过阵子再看。”商逐岫沉声道。   “……嗯。”商青鲤点了点头,心头一沉。商逐岫言下之意,似乎醉生梦死并未根除。   ——也是,早就知道它非毒非蛊,天杀虽能解百毒,破百蛊,但不一定能奈何得了它。   一时间不免有些心绪翻滚,不知该作何表情。      ☆、四四。无处不相逢。      江温酒在茶铺里买了罐茶叶,撑伞回到客栈,便见卿涯站在客栈门口等他。   “商姐姐陪商师父去前面那家酒楼用早膳了。”卿涯笑嘻嘻一指不远处一家酒楼,道:“让我在这里候着知会你一声。”   顺着卿涯手指的地方看过去,酒楼飞檐画角,悬帜甚高。江温酒谢过卿涯,径自向酒楼走去。烟雨蒙蒙里,酒旗飘摇,旗上绣了“望江楼”三个字,字体神清骨秀。   进了望江楼,江温酒在一楼大堂里巡视了一圈,不见商青鲤与商逐岫的身影,不等小二引路,便抬步上了二楼。   二楼未设雅间,比一楼只多了几扇屏风。   时候尚早,二楼人不多。江温酒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坐在一扇窗户边的商青鲤二人。   他绕过屏风,长条形的桌上已摆了不少精致吃食,商逐岫正握着勺子惬意地吃着一碗酒酿圆子,商青鲤坐在商逐岫对面,拿了块杏仁酥小口咬着。   江温酒笑了笑,唤小二添了碗筷,走到商青鲤身旁正欲坐下,原本眼皮都不曾掀一下的商逐岫吞下一颗圆子,不满道:“坐过来。”   “……”江温酒苦笑着坐到了商逐岫身边。   商青鲤弯了弯唇,戏谑地看了他一眼。   直到用完早膳,小二撤了桌上的碗碟,商逐岫从怀里掏出一块云锦帕子擦了擦嘴,转手将帕子揉成一团扔到一边,斜眼看着江温酒道:“茶。”   江温酒只得吩咐小二上了壶滚水,取过桌上的茶壶和茶杯,一一用滚水烫了,打开他先前买的那罐茶叶倒了些在壶里。滚水注入壶里,洗过茶之后每人倒了杯。   上好的明前龙井,一芽一叶,汤色清冽,甘香如兰,啜之淡然。   商逐岫舒服地眯了眯眼,赞道:“茶不错。”   江温酒笑而不语。   “鲤鱼。”商逐岫又啜了口茶,道:“为师想吃糖葫芦了。”   “……师父不是嫌它酸倒牙么。”商青鲤抚额。   商逐岫手指一敲桌子,撇嘴道:“太久没吃,已经忘了它是什么味儿了。”   “……我去买。”商青鲤道。   “很好。”商逐岫夸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听话,去吧,师父在这儿等你回来。”   商青鲤偏头看了眼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些怀疑这样的天里街上是否有人在卖糖葫芦。但她对商逐岫古怪多变的性情早就习以为常,又看出商逐岫是有意支开她要与江温酒单独说话,自然不会推托。   因此只说了句“去去就回”便起身离开了。   商青鲤走后商逐岫搁下手上的茶杯,脸色一肃,唤江温酒道:“少主。”   “商叔。”江温酒仍旧笑着,道:“好久不见。”   商逐岫轻轻叹了口气,道:“上次见你,还是在你及冠那年。”   他容色皎然,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出口的话里却透着些沧桑。   “商叔这些年甚少回去,是因为她?”江温酒若有所思道。   “那丫头。”商逐岫又捧了茶杯在手,啜了口茶,感慨道:“挺让人心疼的。”   江温酒听言心上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下,酸痛酸痛的。他敛了唇边的笑,没有接话。   商青鲤的过去,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谜。那晚被她手刃的孟仓,她与北楚皇室的牵扯,传书邀她重阳去遥山的人,这一切他明明是陪着她一起经历的,但始终窥不出丝毫端倪。   这时江温酒猛然发现,两人分明是两情相悦,说到底却对彼此毫无所知。商青鲤没有告诉他她怀揣着的满腔秘密,他也没有告诉过商青鲤他从哪里来,要做些什么。   太虚宫里遇见商青鲤时,让江温酒上心的,是她佩着鸿雁刀。他见到鸿雁刀的第一眼,就猜到了她与商逐岫的关系。若按辈分来算,他要称商逐岫一声师叔,商逐岫的弟子,也算得上他的师妹。   即使商青鲤不知道他与商逐岫的关系,但江温酒知道商逐岫把鸿雁刀传给商青鲤,就是希望商青鲤带着鸿雁刀行走江湖时,江湖上但凡是认得鸿雁刀的人都能看在他的面上照拂下商青鲤。   因而在商青鲤毒发时,江温酒没有选择视若无睹。   何况第一眼见到商青鲤,他就觉得她挺特别,与他之前见到过的女子不太一样。清清冷冷,却如寒梅独绽。   后来呢。   江温酒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就动了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约莫就是如此。   只是此刻想来,他与商青鲤之间,彼此都不够坦诚。江温酒沉思了片刻,决意要同商青鲤好好谈一谈。   商逐岫见他若有所悟,满意的笑了笑,转口道:“少主怎会踏足九霄?”   觉得心中豁然开朗的江温酒听言不做隐瞒,答道:“出了叛徒。”   “什么?!”商逐岫一惊,眉目一凛,道:“谁?”   “沈弃。”江温酒眸色冷沉。   “竟然是他。”商逐岫面上是掩不住的惊讶,叹息道:“看来我得回去一趟了。”   江温酒轻轻一点头,还想要再说点什么,屏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皱了下眉,不再继续。听声音是小二带了客人上楼入座,恰恰坐在他们旁边那桌。   两桌间只隔了扇屏风,说话显然不怎么方便。   两人索性止口不言,专心喝起茶来。   商青鲤拿着几串糖葫芦上了二楼,慢悠悠向前,未走出多远就见前面小二引着几人入座,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脚下顿了顿,站到一旁有意等几人坐下再继续往前走。   恰好走在最后的一个华服男人回头看了眼。   只这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那人直了眼,道:“美人!”   商青鲤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看,没见到别的人,明白过来他在叫自己,不由挑了下眉。   她一身红裙如业火红莲,冷清容颜落入那人眼里,明明不是绝色姿容,却勾住了他的心。向来是依红偎翠骄纵妄为惯了的性子,当下就转身几步走到她身前。   商青鲤后退几步倚上楼梯的扶手,打量了那人两眼。五官算得上俊朗,可惜眉目间神色太过轻浮。宝蓝色的衣裳用料考究,做工精致,看得出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他这一转身,走在前面的几人也跟着转身向她看来。从衣饰上不难看出,都是些富家子弟。   那人的视线直直落在商青鲤脸上,轻佻笑道:“本公子看美人面生得紧,外地人?”   商青鲤脚尖点了点地,心中想着是一脚将他踹下楼梯好还是踹出窗户好。   几个看热闹的人在一旁起哄,那人见商青鲤不理他,一手探向商青鲤胸前。商青鲤脚尖一抬,一脚正欲踹出,已有人飞身而来搂住她的腰将她往旁边一带,避开了那只手。   商青鲤仰头,江温酒对她一笑。   他依旧是青袍玉冠,眉目旖旎,如神仙中人。   “嘶!”那人冷吸一口气,看着江温酒的眸光是毫不掩饰的惊艳,激动道:“美人!”   商青鲤:“……”   她见那人眼睛黏在江温酒身上,嘴角冷冷一弯,心头满是不愉,如火在烧。   这时忽听得前方一把女声传来:“苏和,我看你色心不改,是不是又想进大牢蹲几天?”   苏和闻言嘴角一抽,转头看去,见一黑色劲装少女手持青锋而来。苏和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道:“你是何人?本公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了?”   少女声音清澈,一扬下巴,道:“路见不平之人。早就听说你不是什么好货色,今日一见果然。”   “……”苏和黑了脸,道:“滚一边去。”   他手上有几分功夫,抬脚就向少女踹去。   少女拔剑出鞘,纵身一跃,脚尖一点被扔出去的剑鞘轻巧一借力,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回身向苏和刺去。   只她堪堪把剑花舞出,苏和一脚已经踹到了她屁股上。她整个人被踹的飞了出去,狠狠砸向了一边的桌子。   商青鲤:“……”   这三脚猫的功夫!   她把糖葫芦往江温酒手中一塞,飞身扶住少女,卸了苏和那一脚的力道,让少女不至于撞上桌子。   而后她瞥了眼苏和,猱身而上,三两下将苏和几人挨个从窗户里踹了下去。   被她救下的少女扶着桌子张大了嘴。   商青鲤却未注意到她的神色,只看了眼听到声响出来看热闹的商逐岫,道:“师父,糖葫芦……买来了,我们回吧。”   “嗯。”商逐岫慢悠悠踱步过来。   江温酒结了账,又多给了掌柜一锭银子算是赔偿商青鲤刚刚动手打坏的桌椅屏风。   三人还未出望江楼,先前那少女“噔噔噔”从楼上跑了下来,一把抱住商青鲤的腿,崇拜道:“女侠!收我为徒吧!”   商青鲤身子一僵,强忍住要把她踹走的冲动,拧着眉头道:“我不收徒。”   少女仍不放手,道:“女侠!敢问高姓大名?在下元熙,元宵的元,熙熙攘攘的熙,从雍州来……”   桃花眼里波澜微起。   商青鲤打断元熙的话,道:“你姓元。”   “对对对。”元熙点头如捣蒜。   商青鲤似是愣了一瞬,她垂下眼,缓缓道:“你跟我来。”   ☆、四五。夜半私语时。      见商青鲤要带元熙一道回客栈,商逐岫只扬了扬眉梢,从江温酒手里抽出一串糖葫芦,撑着伞走在了前面。江温酒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元熙,想到在逍遥王府对弈时顾轻说起自己是元冲外孙女时,商青鲤曾失手掉了枚棋子。   似乎,商青鲤每次听到“元”这一姓氏,都有些失态。南蜀丞相元冲,商青鲤,这两者间必然有一段旁人不知道的因果。   雨仍旧淅淅沥沥下着,元熙没有拿伞,商青鲤把自己那把伞给了元熙,有意与江温酒共用一把伞。   商青鲤买了六串糖葫芦,商逐岫只拿走一串。此时江温酒望着手里剩下的五串糖葫芦哭笑不得,拿在手里总是觉得有些别扭,但扔了又不太好。   他无奈的看着商青鲤,商青鲤却似毫无所觉般冲他一挑眉梢。心知她是故意为之,江温酒笑了声,到底还是抖手将伞撑开,道:“走吧。”   江温酒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撑着伞,站在台阶下回首向她看来。广袖长袍,白玉头冠,凤眸带笑,此情此景,看得商青鲤心里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欢喜。生出些岁月静好之感,心中一片柔软。   她钻进江温酒的伞下,抿唇一笑,桃花眼弯成了一双月牙儿。   “师父师父。”元熙撑着伞走在一旁,澄澈眸子瞄了瞄江温酒,笑的狡黠,道:“这美人是师爹吧?”   商青鲤静默一阵,道:“我并未答应收你为徒。”   “我不管。”元熙皱了皱鼻子,道:“我认准了你是我师父,师父要是不答应,我就抱着大腿不松手了。”   她作势要丢掉手里的伞来抱住商青鲤的腿,商青鲤皱了下眉阻止了她的动作,道:“……你先跟着吧。”   元熙听出商青鲤语气的松动,撑着伞在雨幕里连转了好几圈,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与兴奋。她转完了圈又跟一朵云一般飘过来,凑到江温酒面前,甜甜喊了句:“师爹。”   这声师爹喊的江温酒心头十分舒坦,再看元熙便觉顺眼很多,笑着冲元熙轻轻一颔首,算是应了她这个称呼。   “哎呀!”江温酒这一笑,元熙忽地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由衷道:“师父眼光就是好,师爹一看就和外面那些货色不一样,怎么也值钱不少。”   江温酒:“……”   商青鲤:“……”   面前这个少女不过二八年华,中上之姿,武功平平,穿着朴素,看起来瘦弱矮小,言行举止怎么也不像世家大族出身。商青鲤不免有些怀疑,是不是她太过敏感,听到对方姓元又从雍州来,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心中的那个元家。   三人回到客栈时,商逐岫正咬着糖葫芦和卿涯在下棋。卿涯听见脚步声转头向门口看来,先入眼的是江温酒手上的糖葫芦,立时棋子一丢人就扑了过去。   卿涯向来只在长孙冥衣面前乖顺,在旁人面前从不把自己当成下人,也做不来卑躬屈膝的事。江温酒与她相处过几日,知她习性,见她扑过来也不恼,只后退了两步将糖葫芦递给了她。   商青鲤站在江温酒身后,停下脚步想了想,转头对元熙道:“跟我来。”   言罢她便领着元熙去了另一间房。   江温酒几人都默契的没有跟去。   商逐岫吐出一枚山楂核,看了眼在他对面坐下的江温酒,道:“甚好甚好,跟卿涯那丫头下棋太无趣了。”   “我棋艺差嘛。”卿涯搬了凳子过来观棋,毫不在意道。   落下一颗棋子,咬掉最后一颗糖葫芦,商逐岫意犹未尽地向卿涯伸出手,卿涯默默分了串糖葫芦给他。   等六串糖葫芦都进了商逐岫和卿涯的肚子,这盘棋也差不多下完了。棋盘上黑白纵横,胜负难分。   “平局。”卿涯道。   商逐岫笑道:“不错。”   “再来一盘?”江温酒道。   商逐岫的“好”字还未出口,便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侧眼就见是商青鲤和元熙二人。   商青鲤脸上虽未有什么表情,但旁人能感觉到她心情似乎很不错。元熙也一改之前大大咧咧的模样,看商青鲤的眼神有些复杂。   “师父。”商青鲤进门扫了眼桌上的棋盘,道:“我有一友人昏迷不醒数日,师父拨冗前去替我瞧瞧如何?”   商逐岫眉头一皱,道:“为师又不是大夫。”   话虽如此,他仍起身跟商青鲤去替宫弦号了脉,又掀开宫弦的眼皮看了看。   商青鲤把之前大夫开的药方都找出来给商逐岫一一过了目,商逐岫仔细看过方子,又嗅了嗅药渣,摸了摸下巴,奇道:“用药没问题,脉象平和,按理来说应当早就醒过来了。”   他说着转了个身,背对榻上的宫弦,对商青鲤使了个眼色。   商青鲤一挑眉,道:“倒也奇怪。”   两人没有在房里多做停留,很快便掩上门出去了。而原本躺在榻上,紧闭着双眼的宫弦,在房门掩上之后,缓缓睁开眼,痛苦的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商青鲤与商逐岫顺着走廊回房,快要走到门口时,商青鲤唤住商逐岫,欲言又止道:“师父…元熙她……”   两人相处多年,商青鲤算是商逐岫一手带大的。她这番欲言又止甚至有几分难为情的模样实在难得一见,商逐岫驻足瞧了她片刻,开怀笑道:“怎么?”   “……没怎么。”商青鲤抿唇。   商逐岫止了笑,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一弹,轻轻哼了一声,不满道:“以前旁人想拜我为师,你总是一言不发就把人揍趴下了。怎么今儿想要塞徒弟给师父了?”   “我……”商青鲤语塞。   “啧。”商逐岫叹道:“有了心上人就变大方了?大方的把师父分给别人?”   “师父。”商青鲤脸色又红又白,道:“我没有。”   见她如此,商逐岫心头一软,又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头,道:“为师逗你的。那孩子资质尚可,你若真想要为师收她为徒,也无不可。”   “算了。”商青鲤摇了摇头。   确认了元熙的身份,又知道了元熙一心想要闯荡江湖的原因后,商青鲤确实想过让商逐岫收元熙为徒的想法。她知道,若是她开口,商逐岫一定不会拒绝。   只是现下想来,她有些自私了。因为她没有好好考虑过商逐岫的感受。   “怎么?”商逐岫失笑:“又舍不得把师父分给别人了?”   商青鲤伸手揪住商逐岫的袖子,像小时候一样,微微仰头,认真道:“是,舍不得。”   “为师甚是欣慰。”商逐岫笑道。   商青鲤也笑了。   只是元熙那不知从何处学来的一手功夫实在烂的不行,商青鲤委实不放心她。思来想去,最后决意先把元熙带在身边,一道去雍州再说。   元熙今年十六岁未满,只比商青鲤小三岁多。商青鲤让元熙改口随了卿涯叫她姐姐,答应教元熙功夫。虽是叫商青鲤姐姐,元熙仍给商逐岫磕头敬茶叫了声师公。   这么一来,元熙的事就算解决了。   商逐岫受了元熙的礼,喝过茶之后嘱咐了商青鲤几句以后便离开了祁州。   这日夜里,商青鲤洗漱完倚在床头看卿涯白日塞给她的话本,正看在兴头上,就听得门外有人敲门。   她头也不抬,道:“进来。”   元熙把门推开些,探进半个身子,道:“商姐姐。”   商青鲤合上话本,道:“进来说。”   元熙听话地关上门走到塌前,眼神复杂地看着商青鲤,迟疑道:“商姐姐,我有个问题憋在心里,不问不行。”   “你问。”商青鲤道。   “商姐姐……怎么会认识我姑姑。”元熙不解道:“姑姑离家二十多年了,这十多年里更是了无音讯,爷爷提到她就落泪,商姐姐你……真的见过我姑姑?”   商青鲤垂下眼,道:“见过。”   “那……”   “这些,过几日你就会知道了。”商青鲤打断元熙的话,道:“回去睡觉吧。”   元熙见商青鲤无意多说,失落的回了房。   元熙走后,商青鲤叹了口气,再次翻开了话本。话本里的恩怨情仇,快意潇洒,却再也看不进去了。   这次去雍州,她见还是不见元冲?   见了元冲之后,又当如何?   有些事到底是不能说的。   这时门外又响起叩门声。   商青鲤敛了敛纷杂思绪,道:“进来。”   门外那人推门而入,青袍白冠,眸中带笑。   商青鲤扬眉。   江温酒晃了晃手中买来的一串糖葫芦,道:“正是夜半无人私语时,不如你我秉烛夜谈一回?”   商青鲤沉默了一瞬,蓦地笑道:“好。”   江温酒掩上门,踱步到她榻前,在榻沿坐下,将手上的糖葫芦喂到她唇边,笑吟吟道:“白日里,就想喂你了。”   他笑意盈盈,让商青鲤不忍心拒绝。启唇咬了口包裹着糖浆的山楂果。酸酸甜甜,像极了她此时的心情。   一串糖葫芦上五颗山楂果,商青鲤吃了两颗就再也不肯吃了。江温酒看了眼剩下的三颗,有心想要逗逗她,便从竹签上咬下一颗,含在口中,倾身压到商青鲤身上。   他手上仍拿着那串糖葫芦,竹签被削的很尖,随着他压下来的动作,恰好戳到商青鲤手上。   商青鲤皱眉推开他,冷声道:“你戳着我了。”   她这话歧义太大,江温酒一惊,整颗山楂果被他吞了下去,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江温酒难受地咳嗽了几声,没了逗商青鲤的心思,将糖葫芦远远搁在了一旁,喝了好几杯白水才咽下那颗山楂。   转头便见商青鲤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走过去倾身揽她入怀,在她唇上轻咬了一口,道:“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商青鲤心弦一颤。   良久,她一字一顿道:“卫铮铮。”   ☆、四六。道路阻且长。      翌日。   商青鲤醒来时天色将明未明,入眼是江温酒敞开的领口和如雪的胸膛。她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他的手正环在她腰间,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商青鲤将下巴搁在江温酒胸膛上,有缕缕檀香在鼻间萦绕,在他的心跳声里,微微红了脸颊。   昨夜窗外的雨一直不曾停歇。江温酒上榻拥了她在怀里,两人挤在榻上,将彼此埋在心底的那些尘梦一一吐露。交换秘密的同时,又把那些葬在过去的酸甜苦辣咸品尝了一番。   这些年里她习惯了把所有的心事憋在心头,不言不语,等着它们腐烂。纵使亲近如商逐岫、长孙冥衣,也不是所有贪嗔痴怨都能同他们分享的。   而今终于有这么一个人。   她可以心安理得把贪嗔痴怨喜怒哀乐,都毫无保留说给他听。她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时,他温柔缱绻的吻落在她眼角眉梢,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在这些细碎的吻里尽数被他妥帖收藏。   这是商青鲤从未尝过的滋味。   却让她,欢喜的不得了。   环在商青鲤腰间的手忽地动了动,从中衣下摆探了进去,在她腰上不轻不重拧了一下。   商青鲤身子一僵,抬眼就见江温酒不知何时已醒来。那双眼尾闲闲上挑的凤眸里,没有刚睡醒时的惺忪,波光摇曳里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他开口,声音如羽毛划过心尖:“铮铮。”   铮铮。   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却在商青鲤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这熟悉的字眼对她来说恍如隔世般遥远,记忆里上一次有人这么唤她,还是在八岁那年。   “嗯。”商青鲤应道。   江温酒低笑了一声,把她整个人向上搂了楼,鼻尖挨着鼻尖道:“以后没人的时候,我便如此唤你,可好?”   商青鲤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道:“好。”   似乎从未想过商青鲤会主动,江温酒一愣,旋即眸色一暗,道:“你玩火了。”   “嗯?”商青鲤疑惑扬眉。   江温酒搂着她一翻身,将她整个人笼在身下,吻过她额头,眉心,鼻尖,慢慢落在她唇上。   “笃,笃笃。”   叩门声恰在此时响起。   “商姐姐。”   门外传来元熙轻快又充满期待的声音。   商青鲤眨了眨眼,红着脸推开了江温酒,她匆忙自榻上起身,穿衣的动作有些慌乱。   被她推开的江温酒翻身侧卧,一只手撑起头,见她此番模样,喉间漫出愉悦的轻笑。   他懒懒开口,笑道:“铮铮……莫慌。”   商青鲤充耳不闻,穿好衣服后拿梳子梳理了下头发,又随意用发带将它绑住。而后洗脸漱口,只在出门前回头瞪了一眼江温酒。   掩上房门,转身就见元熙倚在栏杆上低着头发呆。商青鲤几步走到她面前,道:“走吧。”   “嗯嗯。”元熙回过神来,点点头。   下了楼在院子里寻了块空地,商青鲤开始给元熙授课。她先出招试了下元熙的身手,发现她连基本功都掌握得不是很好,只得熄了想教元熙一套掌法的念头,让元熙从最基本的扎马步开始。   这一扎马步就是一个多时辰,元熙中途好几次腿颤摔倒在地,又一声不吭的爬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汗继续扎。商青鲤看在眼里,心道元熙当真是很喜欢学武。   直到卿涯下楼来唤两人用早膳,商青鲤才看着汗流浃背的元熙,道:“今天先这样。”   元熙心神一松,整个人摔在地上。   卿涯忙将她扶起来,笑嘻嘻道:“来,给你叫了好吃的噢。”   元熙抹了一把汗,喘着气点了点头。   用过早膳后商青鲤独自去了宫弦的房间。   宫弦仍躺在榻上,双眼紧闭。   商青鲤站在榻前瞧了她许久,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也毫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瘦了一大圈,不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醒了。”   榻上人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   商青鲤见此,又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味的逃避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睫毛又颤了颤,眼依旧没有睁开。   商青鲤失去耐性,皱了下眉头道:“我明日一早离开,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宫弦虚弱至极的一声:“谢谢。”   商青鲤没有回头。   知道宫弦醒了,是她前日熬了药喂宫弦服下时发现的。前些日子喂药十分艰难,昏迷的人毫无意识,根本不会配合着做出吞咽的动作。前日喂药时不仅很顺利,她还无意中瞥见她亲手放在榻前的绣鞋挪了位置。   她不知道宫弦为什么明明醒了还要装作昏迷的样子,也无意去探究个中原因。既然宫弦醒了,她也可以启程去雍州了,来此不过是为了知会宫弦一声。   午间阴了一早上的天终于放晴,一轮烈日挂在空中,赫赫炎炎。   卿涯不知打哪里来的兴致,买了只大木盆回来,让小二烧了水送到后面的院子里,在树荫下抱了酱油来给它洗澡。   酱油长至现在,体型已较普通家猫大了很多。身上的那条鞭痕也早就痊愈了,脱落的毛发多已长出。一眼看上去体型优美,线条流畅,像一只充满了爆发力的小豹子。   被卿涯扔进木盆里,酱油喉咙里发出低吼声,藏在肉垫里的爪钩伸出来,举着爪子恐吓似地冲卿涯扬了扬。   商青鲤在一旁见了,抬手阻止了卿涯的靠近。自己卷了袖子,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木盆旁,身手摸了摸酱油的脑袋。   “喵呜。”酱油放下爪子,歪着脑袋,拿淡绿的猫儿眼看了她一会儿,乖乖趴在了盆里。   商青鲤眸里现出笑意,浇水打湿酱油背上的毛发,取了皂角抹在它身上。   江温酒看着觉得有趣,也找了个凳子坐到商青鲤对面,伸出手来揉酱油的肚子。   他的袖子很长,无法学商青鲤解开绑带就能将袖子卷起,很快袖袍就被水打湿了。   酱油仰着头趴在盆里,一动不动任由两人折腾。   卿涯摸了摸鼻子,和元熙对视一眼,默默走到一旁谈天去了。   给酱油洗完澡,商青鲤用一条长帕子把它裹住,给它擦了擦毛发上的水,便由着它在院子里晒太阳。   江温酒走到她面前,抖了抖淌水的袖袍,笑道:“铮铮,我也湿了,你怎么不替我擦擦?”   商青鲤:“……”   江温酒见商青鲤不答,又凑近了她些许,还欲再说些什么,小二却在此时领着一个人进了院子。   而后一柄剑直直刺来。   江温酒侧身避开这一剑,抬眼,长孙冥衣面沉如冰。   “长孙。”商青鲤唤道。   长孙冥衣执剑而立,看也不看被他一剑逼开的江温酒,对商青鲤道:“拔刀。”   商青鲤:“……”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商逐岫还有长孙冥衣的见面方式已经变成了刀剑相向。   她知长孙冥衣心中有气,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的刀在房里。”   “哐当。”长孙冥衣丢下手中的剑。   商青鲤不得不与长孙冥衣动了手。   长孙冥衣出手又稳又狠,毫不留情。她被实打实揍了一顿。   这日夜里,宫弦叩响了商青鲤的房门。   宫弦推门而入时,不曾料到房里还有江温酒与长孙冥衣。本就苍白的脸,在见到长孙冥衣的刹那,又白了几分。   商青鲤有些意外,倒了杯水递给宫弦,陪她在桌旁坐下。宫弦接了水,紧紧捧在手里,一双美目偷偷看了正在与江温酒对弈的长孙冥衣两眼,却见那人连眼神都未给她一个,不由苦笑着收回了目光。   “宫姑娘。”商青鲤唤道。   宫弦喝了口水,哑着嗓子道:“其实,机关墓不是银筝阁发现的,银筝阁也没有任芊芊。”   商青鲤不动声色,静静听宫弦说。   “一个半月以前,银筝阁来了个人,他带着机关墓的消息见了师尊……还说……说他手上有同心蛊,只要师尊肯出头将机关墓的消息在江湖上散出去,就给师尊同心蛊……这件事我也有参与,师尊和我身上都被他下了蛊……只是……只是我没想过会死这么多人。”宫弦断断续续道:“是我和师尊为了一己私欲毁了银筝阁……”   同心蛊。   取永结同心之意,传言中施蛊之人先将母蛊下到自己身上,把子蛊下到喜欢的人身上,一旦那人中了蛊,就会死心塌地爱上施蛊之人,从此两体一命,同生同死。   商青鲤叹道:“这也不怨你,你们只是放出了消息,又没有逼着任何人进墓。”   “话虽如此。”宫弦道:“若非我们答应了替那人放出消息,银筝阁也不会有今日。”   商青鲤哑然。   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宫弦,道:“何苦?”   “苦?”宫弦捧着茶杯的手一抖,扯出笑道:“商姑娘,求所不得才是真的苦。”   “啪。”长孙冥衣落下一颗棋子。   商青鲤语塞,顿了顿道:“这些话你大可不必同我说。”   “呵。”宫弦笑了一声,起身道:“我今夜来,只是想借此事提醒商姑娘一句,日后…万事小心。”   “我?”商青鲤挑眉。   “那人…似乎对你挺感兴趣。”宫弦道:“出发去金陵的前一天夜里,他找上门来,让师尊下令保护好你。他说……你要是死在墓里,那个疯子的戏就唱不下去了。所以那天我会和师叔一起进墓……师叔她们为了天杀,而我,目的只有一个,保护你。没想到,最后我竟被你救了。向你说这些,权当是谢你救命之恩。”      ☆、四七。棋从断出生。      宫弦的话如铁锤般敲击在商青鲤心上。   她眉尖微蹙,怎么也猜不透这个让银筝阁在江湖上放出机关墓消息的人会是谁,又为什么会刻意提及她。她甚至联想到玉落溪传书之谜会不会也与这个人有关。   从她一只脚踏入长安起,总觉得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想揪住她,掷入未知的深渊。只是除了那日长安街头莫名其妙的一场追捕和长达数日的跟踪以外,这些时日里,一切都很正常。兼之这段日子里,她忙于奔波,四处辗转,身后的人始终不见动作,所以她很少静下心来理一理这些事。   商青鲤始终觉得,人在暗,她在明。在不知道对方是谁,有什么目的的情况下,她能做的,只有等。等对方露出尾巴,而后化被动为主动。   再问宫弦那人的样子、特征,宫弦却答不出。只说那人每次都把自己裹在连帽的斗篷里,又带了面具,声音也是有意压低了的,实在是瞧不出什么。   宫弦言罢转眸痴痴看向拈了一颗棋子在手的长孙冥衣,唤道:“长孙楼主。”   长孙冥衣稍稍侧身向她看来,神色冷淡。   宫弦扬唇一笑,这段时日她消瘦了许多,容颜苍白憔悴,但这一笑里,依旧透着昔日第一美人的风采。素白色长裙,柳眉如烟,荣曜秋菊。   她低柔中有几分沙哑的音色里带着些眷恋,道:“宫弦曾想过,若得了同心蛊,定要想着法子把它种到楼主身上。”   长孙冥衣闻之无动于衷。   宫弦道:“……长孙,我是真的喜欢你。”   这一声“长孙”,她唤的动情至极。   商青鲤和江温酒对视了一眼,默契的不吭声。   长孙冥衣静默良久,道:“我不值得。”   “呵。”宫弦自嘲似地笑了声,漂亮的眸子笼上层水雾,她道:“旁人都说五年前武林大会上我对你一见钟情,可是…可是长孙,我六岁就认识你了啊。到今天,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年。”   长孙冥衣神色微变,凛冽的眉目间第一次现出些惊诧,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迟疑道:“你是……”   “是。”宫弦接过话道:“我是冼有。”   长孙冥衣抿了下唇,起身道:“冼有,我们…出去说吧。”   宫弦强忍着没有掉下来的眼泪,在这声“冼有”里,潸然而下,她似喜似悲,转身出了门。   长孙冥衣跟在她身后,走到门口时被商青鲤唤住。   “长孙。”商青鲤不放心道:“你和她……”   “无事。”长孙冥衣道:“我会处理好。”   他掩上房门,与宫弦一道离开了。   商青鲤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江温酒对面坐下,扫了眼棋盘上的残局,拈了颗棋子,道:“继续?”   江温酒一手支在茶几上撑着头,宽大的袖袍滑落到手肘处,小臂肌肤如玉如雪。凤眼斜飞,慵懒至极,道:“该你了。”   “嗯。”商青鲤落下一子。   一时只听得见灯芯燃烧时的噼啪声和落棋声。   十九道纵横,黑白驰骋。   两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时刻留意着棋局的变化,从开始信手落棋的游刃有余,到反复琢磨步步为营。竟有几分棋逢对手,酒遇知己般的酣畅痛快。   这盘棋一下就是一个多时辰,最终,商青鲤搁下手里的棋子,道:“我输了。”   江温酒含笑道:“棋从断处生。”   商青鲤看着布满黑白的棋盘,颔首道:“所言极是。”   这盘棋两人本是平分秋色,行到一半时江温酒的黑子突然切断了她白子间的许多联络,而后乘势行棋,尽管她及时改变了策略来应对,但大势已去。   江温酒唇畔笑意更深,唤道:“铮铮。”   “嗯?”商青鲤疑惑抬眸。   “夜色已深,就寝如何?”他道。   商青鲤偏头看了眼窗外,月上枝头,繁星点点,有蛙声虫鸣,连成一片。   不知不觉间,子时已过半。   确实该休息了。   商青鲤点了点头,想着这么晚了小二该都休息了,索性换上木屐下楼去了后院中的井边,提了冷水来洗漱。   她洗了脸后直接卷起裤脚,把盆里的凉水淋在脚上。江温酒在一旁看着,视线落在她秀气的双脚上,有些无奈的笑了下——这姑娘还真是不拘小节。   两人洗漱完毕上楼,商青鲤进了房间刚欲关门,江温酒伸手抵住房门,从门外挤了进来,绕过商青鲤径直走到榻边开始宽衣解带。   商青鲤愣愣地看着他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向她招手道:“一起睡个觉?”   “……”   “昨晚我们俩都睡过了,你还怕羞不成?”   “……”   “过来。”   “……”   寅时刚过,商青鲤就醒了。   醒来时,她被江温酒圈在怀里。   她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奈的想,明明昨晚她都换了个房间,怎么这人半夜又跑自己榻上来了?   拿掉他圈在腰间的手,商青鲤轻手轻脚下了榻,穿衣洗漱完下楼,元熙已在院子里扎起了马步。   商青鲤便在一旁打了套掌法,又练了练刀法。   用过早膳,众人收拾好行李,一道离开客栈。   一行人刚出客栈大门,宫弦便道:“商姑娘,多谢你这段时日的照顾,宫弦就此别过。”   商青鲤不知道昨晚长孙冥衣同她说了些什么,但她今日看上去气色委实好了不少。闻言道:“保重。”   宫弦笑了笑。   长孙冥衣神色仍旧冷淡,在宫弦转身时,缓缓道:“保重。”   宫弦眼眶微红,没有回头。   宫弦走后,商青鲤几人继续向城门走去。路上酱油一直绕着商青鲤打转儿,江温酒买了包小鱼干沿路逗它。   卿涯挽着元熙走在长孙冥衣身后,嚷着要去城外的马庄里买几匹快马来代步。   商青鲤听言,想起惊蛰。   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它了。   她停下脚步,转头想问问长孙冥衣惊蛰在哪里,话还未出口,就被人给包围了。   一群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护卫,把商青鲤几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   “商姐姐。”卿涯松开挽住元熙胳膊的手,上前挡在长孙冥衣身前,疑惑地唤了声商青鲤。   长孙冥衣的伸手把卿涯拧到身后,走到商青鲤身边,唤道:“小鲤鱼?”   商青鲤:“……”   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少爷。”谄媚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道:“我们的人蹲在四个城门守了一天,今儿总算逮住了可疑的人。您瞧瞧,是不是她们?”   “给爷闪开。”一把轻佻男声随之传来。   商青鲤挑眉,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呀。”元熙瞪大眼,道:“商姐姐!我知道是谁了!”   不待元熙开口说出名字,商青鲤已经看到了大摇大摆走到包围圈里来的那人。   华服玉带,三分俊朗七分轻浮。   苏和。   他今日拿了把折扇在手里,趾高气昂走到商青鲤对面,“唰”地一下打开手里的折扇。摇着扇子斜着眼,视线在商青鲤等人身上来回掠过。   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他们。”   这一行人男女都是好容色,看得他有些眼花缭乱。最终仍是把眼睛钉在了逗着酱油的江温酒身上,喃喃道:“美人啊美人!”   江温酒忽地笑了一下。   艳丽不可方物。   苏和便痴了,道:“全部给我带回去!”   商青鲤侧眼看向江温酒,见他笑的灿烂,心头生出不愉。不知怎么,突然见不得他对别人笑。尤其是,见到苏和看痴了的样子时。   这时元熙忽然凑上来,对商青鲤道:“商姐姐!我想起来了!我们南蜀有个‘南风榜’……其实…是取了‘男’字的谐音…呃…就是断袖…苏和因为他爹是祁州太守,所以也榜上有名,不过……他似乎……男女不忌。”   “诶?”卿涯在一旁不解道:“他爹是太守和他是断袖有什么关系?”   商青鲤无心再听元熙同卿涯说了什么。   断袖?   她冷哼一声。   看也不看冲过来的护卫们,飞身而起,脚尖从他们头顶点过,直接落到了苏和面前。   她眸中森冷。   苏和心头一寒,向后退了两步,吞了口口水,道:“你……你你想做什么?”   商青鲤勾唇。   提脚踹飞几个向她扑过来的护卫,上前揪住苏和的领口,一拳就直接砸上了他眼窝。   “哎哟!”苏和一声痛呼,抬手反击。   商青鲤避开他挥过来的拳头,揪住领口的手一用力,将他整个人丢了出去。   等卿涯几人毫不费力解决完护卫时,抬眼就见商青鲤揍的苏和哭爹喊娘,在地上不停打滚儿。那张原本俊朗的脸,到处都是淤青。   从商青鲤出拳抬腿的动作里,可以看出她用的力道不小。卿涯目瞪口呆,早前见惯了商青鲤冷着脸拔刀砍人的样子,这般……火气腾腾的模样,当真是从未见过。   “姑奶奶……别……别打了。”苏和捂着流血的鼻子,告饶道。   商青鲤冷声:“闭嘴!”   苏和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捂着嘴,生无可恋的闭上了眼。   心头的不愉似乎消了不少。   商青鲤收了手,把挡在路中间的苏和踢到一边,一言不发向城外走去。   城门口的守卫有心想拦住她,见她冷眼扫过,腿一颤,默默转身。   江温酒一愣,忙举步跟上。   “铮铮。”他低声唤道。   商青鲤脚下一顿,侧头瞪了他一眼,道:“闭嘴!”   江温酒:“……”   落后两步的长孙冥衣等人跟上来时,就见商青鲤眯着眼,冷哼一声,对江温酒道:“招蜂引蝶!”   她说完这四个字,抬步就走,不再看江温酒一眼。   江温酒:“……”   卿涯:“……”   元熙:“……”   长孙冥衣从愣在原地的江温酒身旁走过时,瞥了眼江温酒,意味深长道:“招蜂引蝶。”   跟在长孙冥衣身后的酱油仰头:“喵~”   江温酒:“……”      ☆、四八。芳草亦未歇。      祁州城郊有个马场。   南蜀地势平坦,比不得东朝的山高水险,即便是有山,也多是温柔的。   茫茫无尽的平原,最常见不过。   因而南蜀最不缺的,便是马场。   南国的马儿性情温驯,不比北国马儿的烈气不羁。相对来说,好驯服些。   马场距离祁州城不远不近,二十来里路。   木栅栏将数百里的平原都环绕其中,粗壮的木头搭出马场粗犷的正门,门上高悬四块圆形匾额,每一块匾额上都以朱砂写了个笔走龙蛇的草书大字,依次看过去,四字连在一起恰好是“王氏马场”。   门口左右各站了两个守门的护卫,服饰统一,年岁相当。见着商青鲤等人向马场走来,其中一个护卫忙上前拦下众人。   卿涯上前两步纳罕道:“我们到你家来买马,你拦着我们作甚?”   护卫冲着众人一躬身,拱手道:“对不住各位,今日是祁州一年一度的赛马节,恰巧轮到我们马场举办,因名马太多,场主怕遇上窃马贼,因此定下了不论是来观赛的还是买马的都需交入场费一千两的规矩。”   他姿态恭敬,言语诚恳。   卿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块的银票,递给他,道:“我们能进了么?”   护卫接了银票,脸上现出些为难的神色,道:“姑娘,是一人一千两。”   “哎呀……”元熙挽着袖子走到卿涯身旁,道:“你一张口就是一千两,你们咋不去抢呢?”   护卫解释道:“这些银两赛事结束后就会退给各位的。”   元熙还要再说什么,被卿涯一把捂住嘴。卿涯回头数了数他们有几个人,又看了眼蹲坐在一旁的酱油,索性从挂在肩头的包袱里取出一只檀木盒子,从盒子里摸出一沓银票,数了五张递给护卫。   盒子里厚厚的银票让护卫冷吸了口气,他接过银票,点了张数后结结巴巴道:“姑…姑娘…多了一张…你们只有五个人。”   卿涯把盒子塞进包袱里,听言抬了抬下巴,一指酱油道:“它的。”   “它……它不用入场费。”护卫看了眼酱油。   卿涯拽着元熙,绕过护卫,径直向马场里走去,边回头冲商青鲤几人招手,边道:“姑娘我乐意给。”   进了马场,元熙一脸羡慕的盯着卿涯的包袱,道:“涯儿…你真有钱。”   “嘿嘿。”卿涯笑道:“拈花楼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元熙期期艾艾道:“你们…楼里还收人吗?”   走在她们两人身后的商青鲤:“……”   不远处鼓声喧天,喝彩声不绝于耳。   江温酒走到商青鲤一侧,道:“应该是赛马场,一起去看看?”   商青鲤不答话,抬步向前。   被无视的江温酒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苦笑着问长孙冥衣道:“她……这是闹脾气?”   自从在出城时遇见苏和后,这一路走来,商青鲤不曾看过他一眼,不曾应过他一字。她这情绪来的莫名,让他无所适从。   长孙冥衣闻言,抬眼看着商青鲤渐渐远去的背影,唇边竟隐隐有了笑意。他道:“我与她相识十载,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她把喜怒哀乐藏在心里,旁人向来难以触碰到。你应当庆幸。”   江温酒听得此言,轻笑一声,眉眼间那些许愁苦之色尽褪,转而扬眉得意,道:“不错,这确是一件幸事。”   见江温酒如此,长孙冥衣冷着脸,敛了唇边那将现未现的笑,道:“日后你若有负于她……”   长孙冥衣的话未说完,江温酒就飞快打断,道:“我若负了她,只怕还不等你动手,她便要提刀砍死我。”   长孙冥衣默然。   这……确实是商青鲤处事风格。   两人相视一笑,抬步跟上商青鲤。   赛马的场地两边筑有高台,高台上设有简易坐席,供人观赛。观赛的人没有商青鲤想象中多,两边高台上的人加起来也不过数百人,无论老少,以男子为主,甚少能见到女子。   零星几个女子都做江湖人打扮,劲装冷面。   商青鲤在高台上寻了个位子坐下,看着场上驭马疾驰的赛马人。参赛的马匹不乏日行千里的好马,连千金难求的汗血宝马商青鲤都见到了两匹。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如茵碧草没过飞扬的马蹄,马上人衣襟随风猎猎。   高台下擂鼓的人一下下敲在鼓面上,沉闷且悠长的声响,与喝彩声混为一处。   无端让商青鲤想到漠北。   漠北也有这样的赛马节,不论男女都可参加,黄沙成河,马蹄飞扬,夜里燃篝火,喝烈酒,载歌载舞。   豪气干云。   而惊蛰,便是她两年前赛马夺冠所得。   “商姐姐。”卿涯坐在凳子上,身体前倾,趴上前面木头护栏,道:“他们的速度比不上你。”   商青鲤道:“也慢不了多少。”   “要是惊蛰在就好了。”卿涯闷声道。   “惊蛰它……”   商青鲤早前就想问惊蛰在哪里,被苏和的出现给打断了,此时恰好卿涯提及,便开口问道,刚吐出三个字,放在膝上的手就被坐在身边的江温酒握住。   商青鲤眨了下眼,打算继续无视他。   江温酒把唇凑到商青鲤耳边,道:“南下要走水路,我们急于赶路,乘客船不便带着惊蛰,便让百枝带着它搭货船去了。货船比客船慢些,沿途我留了记号给他,算日子,这两日也该追上我们了。”   这段话他说的极慢,耳畔是他呼出的热气,从耳根一路痒到心头。   商青鲤坐直身子,侧头看了他一眼,道:“知道了。”   江温酒在她耳边低笑一声,道:“肯理我了?”   商青鲤一顿,莫名生出几分尴尬来,别过脸,不再应他。   这场比赛持续时间不短,申时过半,才接近尾声。   观赛的人和参赛的人走了大半,只有一小部分离得远,赶不及回的选择了在马场留宿。   祁州本就与雍州接壤,出了祁州主城,再经过祁州辖内几个郡县,便能到雍州境内。元冲的生日在七月十三,距今还有差不多一个月,从时间上来说,是相当充裕的。   商青鲤想着等过了七月十三,从雍州赶往遥山时,因距离太远,时间紧俏,少不得要快马加鞭,绝不会有现下这样的悠闲。   所以在卿涯一脸期盼提出要留宿时,没有拒绝。   赛马结束后马场主人王应跟在护卫身后,专程来见了他们。向他们介绍了些马场里的名马,又邀他们参加夜里的宴会。   堪堪入夜,便有护卫在低垂的夜幕下点了数堆篝火作照明之用。   烹羊宰牛,甚至在火堆上烤起了全羊乳牛。   众人席地而坐,简单的宴几上摆了杯碟碗筷。   护卫们,留宿的人们,绕着火堆载歌载舞。   此情此景,让商青鲤误以为回到了漠北。   王应到的时候,场上众人兴致正浓,有人扯开嗓子放声歌唱,也有人僵硬着四肢跳着奇怪的舞。   跟在王应身后的少年眉眼俊俏,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了身暖黄色的衫子,头发高高束起。   正是赛马时夺冠的那人。   少年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场合,一双眼扫过绕着火堆跳舞的众人,上前几步走到他们中间,跟着众人一起甩了甩手臂。   他们舞姿怪异,没有女子的妖娆,又自带几分独特的美感,看得卿涯和元熙两人忍俊不禁。   许是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许是这样的宴会在马场上十分常见,场上的人渐渐都离了宴几,闹在了一处。   端坐在原地纹丝不动的商青鲤等人在此时便格外显目,众人凝神看去,就见他们男男女女都是好容色。   不多时,便陆续有人凑过来邀他们几人一并玩乐。   卿涯和元熙两人按捺不住,早早牵着手钻进人群里跟着众人左右摇摆,笑眯了眼。   长孙冥衣喝着酒,对场上的人事漠不关心。   酱油趴在江温酒身边,啃着只羊腿。   江温酒支着宴几,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闹腾腾的众人,对商青鲤道:“这样的场景,我还是第一次见。”   商青鲤听言不知想到什么,竟接了江温酒的话,道:“我在漠北倒是常见。”   “漠北啊……”江温酒笑了笑,道:“你何时领我上漠北去走一遭?”   商青鲤偏头向他看去,慵懒三三两两爬在他的眼角眉梢,他艳色的薄唇上沾了几分酒渍,繁星和火光落在他眸中,熠熠生辉。   在心中纠缠了一天的别扭情绪,忽地烟消云散。   她颔首应道:“待此间事了。”   “好。”江温酒笑道。   夏日的夜里,吹拂而来的晚风带着丝丝缕缕的燥意。商青鲤离火堆较远,仍觉闷热,自不必提围着火堆又蹦又跳的卿涯和元熙二人,汗流浃背时跳舞的兴头自然便消了,神情恹恹,坐回了宴几后。   这样的歌舞算不得好听好看,但这样的气氛却着实令人觉得舒服。   在南蜀见多了小桥流水的秀气雅致,商青鲤不曾料到过还能见到这样粗犷大气的一面,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意之感。   暖黄色衫子的少年,便在此时,向商青鲤走了过来。   他递给商青鲤一只手,掌心平摊,道:“我能邀你共舞么?”   他声音如淙淙流水,悦耳动听。   商青鲤一愣。   “呲。”坐在她身旁的江温酒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四九。初会许平生。      比鹅黄色深上些许的暖黄色衫子穿在少年身上,衬得他肤色白皙。他跟在王应身后到场时,商青鲤只随意瞥了他一眼,虽不曾仔细打量,也觉是个眉眼俊俏的人。   此时离得近了,商青鲤只稍一抬目,就能看清少年的容貌。   少年生了双与她相似的桃花眼,形如桃花,眼尾略弯。本该艳色天成的眸底不见潋滟迷离,反而如山涧一湾清泉。飞眉入鬓,鼻梁秀挺。   他站在宴几前,微微倾着身子,唇边笑意和煦如朝阳,平摊在面前的手掌,指腹与虎口处有薄茧。掌心上的青色胎记,月牙形,小小一点,却尤其显目。   商青鲤的视线在触及这抹月牙胎记时,脸色微变。   她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甚至不曾注意到坐在身旁的江温酒沉着脸捏碎了手上的杯子。   少年见她发愣,仍笑着,问道:“可以么?”   “呵。”江温酒冷笑一声,在一旁接过话道:“不可以。”   少年唇畔笑意在转头看向江温酒时,蓦然无踪,他懒洋洋问道:“你谁?”   江温酒按捺住心头的不愉,道:“她……”   “可以。”商青鲤回过神来,将手搁在少年掌上,看着少年,一字一句道:“那么…我能问问你的姓名么?”   “当然。”少年偏头一笑,道:“我悄悄告诉你。”他挑衅似地看了江温酒一眼,握住商青鲤的手,稍稍一用力,商青鲤便随着他的力道从宴几后站了起来。   他牵着商青鲤,一道去了绕着火堆载歌载舞的人群里,被商青鲤无视掉的江温酒铁青了脸。   马场上燃烧的数堆篝火,像是烧尽了心头。   江温酒看着商青鲤与少年的背影,被火炙烤过的一颗心酸酸涩涩,又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在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那双潋滟的凤眸里,生平第一次,添了戾气。   他见到少年在凑过唇在商青鲤耳畔说了什么,商青鲤忽地笑了。   是江温酒从未见过的笑。   发自心底的愉悦,温柔里还带着些满足。   少年说了什么?   商青鲤为什么会亲近他?   江温酒抬手拍碎了宴几上的酒壶。   趴在他身边的酱油吓得竖起了尾巴。   他起身,缓缓向商青鲤走去。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长孙冥衣眼神微动,想伸了手去抓住江温酒,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伸出去的手很快便收了回来。   元熙用手肘碰了碰卿涯,冲江温酒一努嘴,道:“他怎么了。”   卿涯嚼着牛肉,含糊不清道:“大概是占有欲和嫉妒心在作祟。”见元熙似懂非懂,她道:“我们看戏就好。”   闹剧似的,江温酒与少年大打出手。   两人出招狠戾,燃烧着的柴禾被他们踢得四处飞溅,马场上的人顷刻间作鸟兽散。   只剩下几个好看戏胆子大的,在一旁起哄般拍手叫好。   马场主人王应是个无酒不欢的好酒之人,一个人自斟自酌也饮了不少酒,早已有了醉意。见有人闹事,倒也不急,习以为常般让人去叫了马场的护卫来。   等他带着护卫把闹事的两人围在一起,睁着双醉眼瞥见其中一人竟是少年时,脸色一变,酒醒了大半。他忙让护卫全部撤退,顺带还劝走了留下看戏的几人。   直到人都清的差不多了,王应才看了眼坐在宴几后没有动的长孙冥衣等人,又瞄了瞄站在火堆旁纹丝不动的商青鲤。后知后觉想到与少年动手的人正是同他们一道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说什么便摇摇头也跟着护卫离开了。   商青鲤挑着眉梢,看着江温酒与少年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微弯的桃花眼,上扬的唇角,使人一眼就能瞧出她心中的愉悦。   两人没有停手的意思,她也无意去劝和。   少年侧身避开迎面飞来的一截带火星的木头,见江温酒沉着脸一招比一招狠,纵身跳到商青鲤身后,搂住商青鲤的肩膀,道:“小爷打不过你,不打了。”   江温酒冷眼:“把你的手拿开。”   少年眼中戏谑之色一闪而过,索性将下巴搁在商青鲤肩头,道:“就不。”   江温酒眼神又冷了几分。   侧眸瞥见商青鲤无动于衷的模样,只觉心头的火又旺了些,抬手一掌就向少年的脑袋拍去。   少年勾了勾唇,一笑艳如朝阳。   江温酒手掌逼近的刹那,商青鲤轻轻一抬手,接下了他这一掌。   凤眸里神色几番变幻,江温酒蹙着眉,不可置信道:“你……”   商青鲤顺势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笑道:“你同他较什么真,他是卫瑜。”   所有的不痛快,满腔的怒火,还有压在胸口的巨石,都在十指相扣的瞬间烟消云散。江温酒愣愣看着商青鲤,不自觉紧了紧与她扣在一起的手,眉眼间的风流神·韵荡然无存,竟有那么两分呆滞。   卫瑜笑了一声,嘲讽道:“真是个呆子。”   商青鲤:“……”   这声“呆子”听在耳里,江温酒脸上愣怔之色一敛,移目看着卫瑜,想到那晚商青鲤向他说起的那些过往,不由眸色一深,戏谑开口:“喂鱼?”   明明是两个发音一模一样的字,但他上扬的尾音却让卫瑜听出不同,他一字一顿道:“是卫瑜。”   “嗯。”江温酒笑道:“喂鱼。”   卫瑜:“……”   他们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因距离有些远,卿涯和元熙听不太清楚内容,只见到江温酒又变成了以前那个笑吟吟的模样,甚至那少年的手仍搭在商青鲤肩上也不见他恼怒。   这一幕显然出乎卿涯与元熙的预料,两人面面相觑,搁下手里的酒杯和筷子,好奇地走到几人身边。   卿涯和元熙没听清楚的话,长孙冥衣却一字不落全听进了耳里。   他执杯的手一顿,古井无波的眼底,起了涟漪。   卫瑜。   南蜀西临候卫渊的侄子。   长孙冥衣的视线从卫瑜身上扫过,落在商青鲤身上,抿了抿唇——若这个叫卫瑜的少年真的是西临侯卫渊的侄子,那么商青鲤就是……   看来……商青鲤是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了。   长孙冥衣扬眉。   思及此,他也搁下酒杯,起身跟在了卿涯和元熙身后。   江温酒见卫瑜搂在商青鲤肩上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尽管心中清楚卫瑜的身份,仍觉有些碍眼。握住商青鲤的手,将她整个人向自己怀里一拽。   商青鲤猝不及防,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卫瑜:“……”   他双手交叉,手掌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抱胸斜睨了一眼江温酒,道:“小气。”   他说这话时,卿涯和元熙已经凑了过来,两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数眼。   卫瑜由着她们打量,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打量了她们几眼,见到元熙时乐了,道:“这不是元相家那个傻丫头么。”   元熙惊诧地瞪大了眼,显然是不认识卫瑜的,跳起来指着卫瑜的鼻子道:“你才傻丫头!给本姑娘报上名来!”   卫瑜笑了笑,道:“就不。”   元熙:“……”   而后卫瑜一偏头,就见到了缓缓走来的长孙冥衣。   繁星点点,明月朗朗。长孙冥衣眉眼凛冽,如精刀雕刻而成。一身黑衣,身材颀长,遥遥若高山之独立。   卫瑜桃花眼一挑,上前一步拦住长孙冥衣。   长孙冥衣驻足向卫瑜看来,道:“有事?”   明明是问句,他声音却毫无起伏,冷沉如冰。   卫瑜蓦地笑了。   他道:“你是谁。”   “长孙冥衣。”长孙冥衣不再停留,抬步绕过他,向商青鲤等人走去。   “长孙冥衣……”卫瑜重复了一遍,在长孙冥衣即将与他擦身而过时伸手抓住了长孙冥衣的袖子,道:“小爷看上你了。”   少年的嗓音如流水淙淙,淌过心头,   长孙冥衣脚下不停,被卫瑜拽住袖子的手一抬,卫瑜毫无防备,被他一掌拍飞。   商青鲤:“……”   江温酒:“……”   卿涯:“……”   元熙:“哈哈哈哈哈哈,活该!”   卫瑜:“……”   这一场闹剧很快就过去了。   时候已不早了,卫瑜唤来王应,给众人安排了住处。马场进门的两边盖了数间瓦房,看似朴素,打理的却十分干净。   商青鲤回房洗漱完躺在榻上,阖上眼将睡未睡,便听得有人从窗户里跳了进来。   熟悉的檀香味钻入鼻腔,她并未睁眼,放轻了呼吸。   江温酒脱了外袍上榻,掀开被子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在她身旁躺下,又小心翼翼伸手圈住了她。   “铮铮。”他在耳畔低声唤道。   商青鲤弯了弯唇,翻身把手搭在了他腰上。   圈住她的手臂猛然一紧。   另一边,长孙冥衣洗漱完,抬手解下发带,站在榻前掀开被子正欲就寝。忽然就有叩门声响起。   他几不可见蹙了下眉,上前打开房门。   暖黄色衫子的少年倚门而立,笑的痞气,道:“长孙,小爷我思春了。”   “嘭。”长孙冥衣面无表情关上了门。   门外的少年笑了笑。   这一夜,众人一榻好眠。      ☆、五零。一马破云来。      第二日商青鲤与往常一样,天未亮便起身出了门。   推开门一眼就能望见在空地上扎马步的元熙。   这一路行来,元熙日日早起坚持习武,加上她本就有薄弱的底子,这段时日坚持下来,基本功倒是练的不错。   商青鲤目露赞许之色,上前两步对元熙道:“今日我教你一套刀法吧。”   元熙听言先是一喜,接着便是一撅嘴。她挠了挠头,嘀咕道:“商姐姐,我不想学刀法。”   她的声音细细小小,似乎一出口就被吹散在了晨风里。   早前商青鲤教元熙拳法掌法,元熙都欢欢喜喜学了。因此商青鲤不曾料到元熙会说不想学刀法,不由诧异挑眉,道:“怎么?”   “用刀一点儿都不好看,除了劈就是砍。话本里的侠士都是用剑的,仗剑携酒走天涯,一听就很侠气。”元熙低头念叨。   商青鲤:“……”   她静默一阵,转身回了房。   留下元熙扎着马步在原地嚷嚷:“商姐姐!”   商青鲤没有搭理她,关上了房门。   不多时,元熙便听见房门“咯吱”一声开了,江温酒提着君子意缓缓走到了她面前。   不甚明亮的天光里,元熙看不清江温酒脸上的神情,讨好般开口唤道:“姐夫!”   自从商青鲤让元熙改口叫她姐姐以后,元熙对江温酒的称呼,也从师爹变成了姐夫。   “嗯。”江温酒应了一声,道:“你想学剑?”   “对呀对呀。”元熙乐呵呵道:“舞剑最好看了。”   江温酒朗声一笑,意味深长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她使刀时的样子。”   “姐夫,你说什么?”元熙偏头。   未出鞘的君子意敲在元熙的肩头,江温酒敛笑,道:“你去取剑,我教你剑法。”   元熙闻言,欢欢喜喜去取了剑。   辰时一到,王应便遣了护卫来请众人去用早膳。   早膳仍摆在昨夜里晚宴的地方,想必是刻意为之,用早膳的,除了商青鲤一行人和王应,再无旁人。   天色已经大亮,晓露晨风,朝阳烧艳东山一片霞。   商青鲤在宴几后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扫了眼宴几上摆着的几样吃食,有一壶滚烫的马奶,几碟叫不出名字的糕点,还有一盘羊肉。   这样的早膳,对商青鲤来说,着实怪异。   想着入乡随俗,她神色不改,把那盘羊肉放到地上喂了趴在一旁的酱油,伸手取了块糕点。   糕点颜色透着淡淡的粉,拿在手里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她咬了一口,甜的发腻,蹙眉搁下了糕点,无心用膳,提壶倒了杯马奶。   她捧着马奶小口啜着,抬眼就见卫瑜抱着个蒲团从远处走来。   他今日仍穿了身暖黄色的长衫,只袖口比昨日那件要宽些,领口袖口衣摆处都有银白色的滚边,高高束起的长发一走一甩。   卫瑜走近后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了昨夜里不曾见到的两颗尖尖的虎牙,道:“早。”   他笑容和煦,灿烂,带着无尽的暖意。   “早。”似是被他唇边的笑意所感染,商青鲤也笑了笑。   卫瑜点点头,视线一转,向长孙冥衣看去。   阳光明媚的晨色里,长孙冥衣微微低着头,用筷子夹了颗圆滚滚的糖不甩凑到唇畔,薄唇微启,糖不甩上便多了一个半月形的缺口。   碾碎的花生末,沾了一粒在他的唇上。   他抿了抿唇,咀嚼,吞咽,眉间舒展出惬意的弧度。   卫瑜看在眼里,就觉心上似乎被人用羽毛挠过般,痒痒的。他大摇大摆走到长孙冥衣身边,将手里的蒲团往长孙冥衣身旁一丢,跪坐在蒲团上侧身看着长孙冥衣。   长孙冥衣稍稍转头,迎上卫瑜的视线,神色无波。   卫瑜忽地伸头一口咬住他筷子上剩下的半颗糖不甩。   长孙冥衣一愣,握筷子的手一松,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卫瑜将那半颗糖不甩吞下,伸出舌尖一扫下唇,露出虎牙对长孙冥衣笑道:“真甜。”   长孙冥衣:“……”   他抬手,一巴掌将卫瑜又一次扇飞。   惊的王应直接踢翻了宴几。   卫瑜趴在草地上,就势一滚,翻了个身,揉了揉胸口,道:“长孙,下次能不能对小爷温柔点?”   “哼。”长孙冥衣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卫瑜忙从地上爬起来,尾巴一样跟在长孙身后,不停唤着:“长孙,你等等小爷!”   留下商青鲤几人,相顾无言。   用过早膳,王应带着商青鲤去挑了马。   南蜀最出名的,便是靳州平川破云马,素有“一马平川破云来”的说法,此马产自平川白鹿庄,一年只有几匹,价比黄金,除了白鹿庄,别的马场甚少有售。   算得上商青鲤运气好,王应前些日子去靳州,凭着和白鹿庄匡家的关系,花高价买了匹破云马回来。原本王应是想试试破云马和一丈青配种能生出什么样的马来,所以特意买了匹公马。不曾料到破云马牵回来后,见到一丈青就撂蹄子,只得打消了配种的念头,好吃好喝的养在了马厩里。   商青鲤第一眼就看上了这匹破云马。   乍见之下,这马有几分像惊蛰。通体纯白,色如冬日雪,不见一根杂毛。只是它的鬓毛没有惊蛰那么长,腹部四肢上也没有卷毛。耳朵直立,骨骼坚实,四肢匀称,眼底含着几分神气傲慢。   “这匹破云马,我要了。”商青鲤道。   “这……”王应犹豫道:“姑娘,这马可不便宜,您和卫小侯爷认识,在下也不敢漫天要价,但若低于三万两的话……”   “好。”商青鲤打断王应的话。   她如此爽快的应了,王应不由一噎。   商青鲤有意将这匹破云马送给江温酒,转而想到长孙冥衣,又挑了匹乌云踏雪,顺带替卿涯和元熙挑了两匹性情温驯的马。   护卫们牵了马跟在商青鲤身后,王应抹着头上的汗道:“一共是十一万两。”   “嗯。”商青鲤应声,伸手从腰间的银色袋子里翻出两张十万的银票递给王应,道:“剩下的去找匠人替我打几副马鞍,皮子捡贵的用,马鞭也要好的。”   纵使是见惯了权贵的王应,也是第一次见到随身揣着二十万银票的女子。立时倒吸一口冷气,忙伸手接下了银票,道:“姑娘放心。”   王应收了银票便匆匆去安排马鞍的事了,商青鲤从其中一个护卫手里牵过破云马,打发他退下,带着另外三个牵了马的护卫回到了用早膳的地方。   元熙正拔了剑在向卿涯炫耀她早上学的剑法,江温酒在一旁看着元熙舞剑,不时提点几句。   长孙冥衣不知何时又回了此处,也站在一旁看着,卫瑜远远蹲在一边,捧着脸发呆。   众人听见马蹄声,回过头便见商青鲤牵着骏马缓步而来。   卫瑜站起身,凑上前来细细打量过这几匹马,道:“不错。”   商青鲤挑眉不语,牵着破云马走到江温酒面前,把缰绳递给它,道:“试试?”   “送我的?”江温酒笑吟吟接过缰绳。   “嗯。”商青鲤别开脸,淡淡道。   眼角眉梢尽是流转的笑意,江温酒绕着破云马走了一圈,抬手拍了拍马背,破云马偏头看了他一眼,忽地一撂蹄子向他踹去。   江温酒避开它飞扬的马蹄,笑道:“还挺有趣。”   一个护卫见此忙道:“公子小心,这匹马性子有些烈,当日踹伤了十来人才顺利套上缰绳。”   “公子?”江温酒垂眼,他身上仍穿着太虚宫的道袍,广袖垂膝,实在是看不出半分“公子”派头。   这一年里听多了别人称他为道长,突然有人一脸严肃唤他公子,真真是不适应。   抬目就见商青鲤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他低低一笑,翻身上马。   破云马一声长嘶,发狂似地在马场上奔跑了起来。   袖袍从马背上垂下,铺在背上的青丝随风飞舞着。   商青鲤盯着一人一马看了会儿,见破云马始终不能将江温酒甩下马背,心知驯服这匹马对江温酒来说并非难事,放下心来,又将剩下三匹马牵了给长孙冥衣几人。   午膳后众人套上王应送来的马鞍准备出发,临走时商青鲤才想到她忘了给自己挑一匹马。   还不待她转身回马场再去买一匹,江温酒便搂着她上了马背。   卫瑜也骑马从马场里追了出来,嚷着要与他们结伴去雍州。   没走几日,花百枝就带着惊蛰追上了众人。   他骑着匹一丈青,不肯让别人骑的惊蛰跟在一旁,见到商青鲤远远飞奔而来,四蹄不着地般。   商青鲤上前,惊蛰探头亲昵地蹭了蹭她。   此后每日里早上教元熙练剑的事,江温酒便交给了花百枝。   一行人不急不缓地赶路,在七月初三抵达雍州。   此时距离元冲七十大寿,还有十天。   ☆、五一。他乡逢七夕。      “重檐飞峻,丽彩横空,繁华壮观都城。”   这一句,是雍州最好的写照。   高楼倚郭,云边矗栋,精雕细刻出南国的秀气雅致,却又不乏北国的磅礴大气。   卿涯与往常一样,在雍州城内寻了家带独立院落的客栈租下了整座院子。   与路上游山玩水般的从容不同,一到雍州,每个人都变得忙碌。长孙冥衣时常带着卿涯一消失便是一天,喜欢尾巴一样跟着长孙冥衣的卫瑜也常常不见人影。   江温酒在接了只鸽子的传书后,也牵着被他取名为“霜降”的破云马离开了客栈。   整个院子里,除了商青鲤,便只剩下花百枝和元熙。花百枝每日早上教元熙练剑,用了早膳后就兴致勃勃去马厩喂马,又提水给每一匹马刷毛,除此之外,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   元熙整日里除了练剑,就是将自己关在房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偷偷摸摸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商青鲤也没有闲着。   她去城中最好的书阁里买了卷云帛和一块云水墨,又挑了两支狼毫,最后还包了些朱砂、石青、藤黄、泥银粉,便于调墨。   回到客栈,商青鲤从厨房取了只粗陶大碗盛满清水放到房间内临窗的长桌上,在桌上铺上一层羊毛毡子,而后慢慢摊开那卷云帛,研了墨来作画。   太久没有握笔,商青鲤执笔的手有些发颤。   她凝神静心,摒除杂念,许久才落下第一笔。   日子就每日里练武喂马画画中溜走了。   七月初六晚上。   长孙冥衣带着卿涯回来了,顺带还捎回了一个好消息——有赏金猎人在合州一带发现了傅阿骨的行踪,传话回来道傅阿骨不日就会到雍州与众人汇合。   知道傅阿骨无事,商青鲤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转而想到那个跟踪了她数日的人,傅阿骨当初追着那人而去,一走就是几个月,理当有所收获。   或许等见到傅阿骨,玉落溪传书之谜,便能窥出些端倪来。   七月初七。   这日卿涯天还未亮便出门去赶早市,买了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和肉类,回到客栈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到早膳的时候,卿涯往每间房里送了碗白粥。道是今日午膳要早些摆,所以早膳不能多吃,用这碗白粥填填肚子。   送完粥卿涯便又笑嘻嘻钻进了厨房里,巳时过半,厨房里就飘出阵阵香味。勾的花百枝和元熙两人马厩和房间都呆不住了,一门心思往厨房窜。   卿涯只得打发了两人去找小二要张长桌和几个凳子摆在了院子里,又将做好的菜一一端上桌子。   等杯碟碗筷摆好,卿涯净了手,叩开商青鲤和长孙冥衣的房门,请两人出来用午膳。   元熙坐在桌旁盯着桌上异常丰盛的午膳,诧异道:“涯儿,今天是你生日么?”   卿涯替商青鲤和长孙冥衣盛了饭,笑眯眯道:“不是呀。”   “那…是长孙楼主的生日?”元熙瞄了眼长孙冥衣。   “不是呀。”卿涯依旧笑眯眯答道。   “咦?”元熙奇道:“那你今日怎么做这么多菜?”   卿涯举着筷子,用筷尾敲了下元熙的额头,道:“今天是七夕,过节当然要吃好的。”   “七夕?”元熙揉了揉额头,恍然大悟道:“对喔…七夕,那晚上我们可以去看花灯!雍州每年花朝节和七夕都会放花灯,可好看了。”   原来今日是七夕。   不知……江温酒此时在哪里?   商青鲤正要去握筷子的手一顿,搁在碗上的筷子被指尖一碰,顺着碗沿落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向地上滚去。   忽地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堪堪在那只筷子坠地前接住了它。   手的主人替商青鲤换了一双新的筷子,塞进她手里,在她身旁坐下,叹道:“总算是赶回来了。”   凤眸波光潋滟,顾盼多情。   商青鲤侧眼望去,江温酒冁然而笑。   心头欢喜。   商青鲤垂下眼睑,低头用饭。   坐在江温酒对面的花百枝,看着江温酒笑的满含深意。   午膳用到一半,卫瑜也回来了。   用完午膳,卿涯和元熙凑到一起一合计,便嚷着下午要去租画舫游湖。   于是众人一道去了西子湖。   小亭连苑,波上飞甍。烟分彩鷁,澄碧无声。   湖面上游船点点,前弦后管夹歌钟,才断又重续。端的是热闹非凡。   卿涯一见此番情景,便迫不及待去租船的地儿挑了艘精致华美的画舫,又花钱雇了个舟子。   画舫飞檐翘角,漆柱上雕龙画凤,白色的轻纱从檐上垂下,四角上还挂了个红色的灯笼,长长的穗子在空中迎风飘动。   众人上得画舫,卿涯把两边的轻纱卷起来一半,便于观景。而后把她从客栈一路拧来的食盒打开,取出早上做的几碟糕点摆在了长几上。   站在画舫上往外一瞧,见着远处岸上有人卖酒,又让舟子把画舫撑过去,下去买了几坛酒并一些卤味上来。   直到一切妥当后,卿涯才吩咐舟子将画舫往湖中心撑。   凭栏而望,烟波浩渺。   江温酒抱了一坛酒坐到商青鲤身边,拍开封泥饮了口,笑吟吟将酒坛递给商青鲤。   商青鲤接过酒坛,看了他一眼。   他今日罕见的没有穿太虚宫的道袍,换了身浅青色长衫,淡到极致的青色,似烟似雾般飘渺。仍是广袖垂膝,两指宽的银线镶边腰带束在他腰间。外面罩了件银色的纱衣,纱衣上有半隐半现的云纹清辉漫漫。   此时他坐在长椅上,背靠着红色的船柱,手肘支在栏杆上撑着头,清风徐来,抚过被卷起的轻纱,吹起他的长发和袖袍,他凤眸微眯,眼神似醉非醉。   心如鹿撞。   商青鲤忙垂下眼睑,抱着酒坛喝了口酒。   不知是什么酿成的酒,入口一路甜进了心里。   “游完湖,我俩自己去看花灯,不与他们一道。”江温酒凑到商青鲤耳畔低声道。   “好。”商青鲤点头,勾唇。   江温酒笑了笑,又道:“日后你我携手,把这尘世里山山水水都一一赏遍。”   “好。”商青鲤弯眸。   卫瑜把商青鲤与江温酒含情脉脉的样子看在眼里,从长几上端起一碟糕点凑到长孙冥衣身边,伸手拈了块糕点喂到长孙冥衣唇边,道:“长孙,来,咬一口。”   长孙冥衣冷冷瞥了他一眼,手掌一抬。   见他抬手,卫瑜忙远远跳开,宠溺道:“长孙,小爷不会水,这次就不给你拍了,等下了画舫,你拍回来便是。”   长孙冥衣:“……”   画舫上真正有心思赏景的,只有卿涯、元熙、花百枝三人。三个人凑在一起,吃着卤味糕点,喝着酒,听着其它画舫上传出的丝竹管弦声,倒也是惬意十足。   卿涯听着听着曲子,便把目光落在了摆在画舫一角的红木琴桌上,桌子上放了张瑶琴,是画舫老板特意备着给租画舫的客人取乐用的。   卿涯啃完手里的卤凤爪,擦了擦手,走到琴桌后坐下,抬手拨了拨琴弦。   “铮——”   高昂的曲调飞溅。   她双手齐舞,十指不停拨着琴弦,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声比一声难听的曲调源源不绝钻入众人耳朵。   元熙一脸痛苦,跑过去摁住了卿涯的双手,苦着脸道:“你快别弹了,我觉得耳朵要裂了。”   卿涯收了手,讪讪一笑。   元熙喘了口气,道:“还是我来弹吧。”   卿涯起身,把位子让给了元熙。   元熙坐下后理了理袖子,把手搁在琴上,手指勾着琴弦弹了起来。   她没弹几下,卿涯就摁住了她的手,道:“你这弹的…我怎么觉得比我还差?”   元熙眨眨眼,抬头看去,就见花百枝捂住了耳朵,卫瑜戏谑地看着她。   脸上微微一红,元熙对卿涯道:“咳,本姑娘是舞剑弄枪的好手,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事儿自然学不来!你见过哪个女子不仅功夫好,还会弹琴作画的?”   “唔。”卿涯道:“商姐姐就会弹琴!商姐姐不仅会弹琴,还会吹笛子!吹的可好听了!”   元熙听言瞪大眼看向商青鲤,道:“商姐姐……”   商青鲤无奈道:“把琴给我。”   卿涯忙把桌上的琴抱去给了商青鲤,商青鲤接过瑶琴横在膝盖上,信手弹了曲《醉渔》。   曲调或流转舒缓,或激越厚重,或平和沉稳。   一曲终了,给人酣畅洒脱之感。   在画舫上听曲喝酒,说些趣事闲话,一下午的时光很快便过了。   华灯初上时,众人下了画舫,江温酒伸手牵起商青鲤的手,正欲与众人别过,就见一人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时往他手里塞了一只小小的木雕。   木雕只有拇指长,雕刻成了人形,身体四肢清晰可见,唯独没有五官。   江温酒看着木雕,冲商青鲤苦笑道:“看来今晚是无法陪你看花灯了。”   商青鲤从他手里拿过木雕,道:“正事要紧。”   江温酒叹了口气,伸手搂住她,在她耳边道:“也罢,你我来日方长。”   “嗯。”商青鲤微微一笑,重复道:“你我来日方长。”   ☆、五二。松龄万古春。      七月,正值夏末初秋。   有秋风起兮,云飞扬。   七月十三,南蜀丞相元冲七十大寿。   在南蜀,元氏一直深受皇家器重,一百多年前风氏揭竿而起,是元氏一路陪着风氏打下了南蜀江山。南蜀的第一任丞相,便是出自元氏。   元氏只忠于帝王,从不参与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元氏子女也从不与皇亲联姻,历经百年岁月而不衰。   这一任家主元冲,为相三十五载。三次告老还乡未果,以七十岁高龄仍居相位,坐于庙朝,进退百官,佐天子出令,算得上皇权之下第一人。   元家是真正的百年世家、书香门户,元冲不仅精于朝政,书画造诣更是九霄一绝,是南蜀青山学院的挂名夫子,南蜀仕子慕名前去青山学院求学者众多,不少人以元氏门生自居,说一句桃李天下也不为过。   元冲为官清廉正直,操办寿宴,宴请同僚这样的事,是从未想过的。原本是想着七十大寿这日,一家人关上门来也就过了。   偏偏早几日上朝时皇帝风凛随口说了句:“若朕没记错,过两日就是元卿七十岁寿辰了。”   元冲执笏而立,闻言出列,摸着胡子道:“劳圣上挂心了。”   御座上的风凛摆摆手,笑道:“得好好操办一下,朕也想登门去向元卿讨杯酒水喝。”   皇帝金口一开便是玉言,元冲只得奉旨操办寿宴。   考虑到元冲向来节俭,风凛还特意让御膳房送了几个御厨去丞相府,一并还让人捎了几张银票给元冲。   因此这日一下早朝,许多官员匆匆回府换了朝服顾不得用膳便来丞相府祝寿。   文武官员、文人墨客接踵而至,丞相府一时间门庭若市。   元冲的妻子赵氏五年前病逝,他与赵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自是不曾纳妾。赵氏为他诞下两子两女,长子元渤,次子元涣,长女元沁,小女元潇。   元渤元涣都在朝为官,各有建树,娶妻生子后便各自建府。   长女元沁当年是雍州有名的才女,在二八年华嫁给了赤原侯,生子安逸,生女安然。安逸自小进宫作了太子伴读,安然被赐婚于皇六子风吟晅。   安然四岁那年,赤原侯惨遭灭门。安然侥幸为人所救,但当时赤原侯灭门一案悬而未决,为掩人耳目,安然被秘密送往宴州,由太守顾珏当做男孩儿抚养成人,取名顾轻。   后来赤原侯爷灭门一案大白天下,顾轻恢复女儿身,与已成为晋王的六皇子风吟晅再续前缘。   小女元潇比元沁晚出生一年半,性子与元沁却截然不同。元沁琴棋书画堪称雍州一绝,一手书画,一支曲子,不知惊艳了多少文人雅客,及笄之年求亲的人便要踏破相府的门槛。   偏偏元潇自小就不爱书画女红,没有半分出生于书香门第女子的模样,不喜被拘在深闺,一心想着要做个浪迹天涯的侠女。   元潇年岁最小,却最得宠,抱着元冲软声撒娇要习武,元冲当真请了武夫子来教她练武。年岁稍长,元潇就已是名满雍州的“男人婆”,最后远走江湖,再无音讯。   因此偌大的丞相府,平日里只有元冲和几个下人居住,难免有些冷清。   虽然元冲的几个儿孙时常来府上小住,但像今日这样的热闹,却是多年来头一遭。   迎客收礼的一应事宜元冲都交给了相府管家去做,两个儿媳也早早来相府安排摆宴之事,文武官员也有自己的两个儿子招待。   元冲无事一身轻,乐得在书房检查几个孙儿的功课。   元熙是元冲长子元渤的女儿,也是元冲唯一一个孙女。小时候看多了话本,又听人说过小姑元潇的事迹,便一门心思想要做个和元潇一样的侠女。   只是元潇当年离家出走,成了元冲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一道伤疤。因而即使再疼这个孙女,元冲也不答应让元渤请武夫子教元熙习武。   元熙嘴甜,常常趁着元渤不在家,央着府上的护卫教她习武,护卫们便哄着她随意教她几招,这事自然瞒不过元渤,但元渤向来疼爱幼女,又见她乐在其中,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元渤常年不在雍州,元熙的哥哥元烈也早早从军,母亲苏氏性子温柔,管不住元熙,元熙时常偷偷出府,一走就是十天半月。   苏氏无法,只得把相府的令牌塞给元熙,又再三嘱咐元熙出门不得逞强,不得惹是生非,还花钱替元熙请了个武功高强的护卫。   元熙一直憧憬着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的生活,多了个跟屁虫一样的护卫自是不太乐意。六月偷偷摸摸出门想要仗剑天涯,被护卫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摆脱护卫,一算日子元冲的生辰近了。她虽顽劣,但家中长辈的生辰向来是不缺席的。   只得放弃浪迹天涯的想法,琢磨着先回雍州给老爷子祝寿了再溜出来。   因而得以在祁州遇上同样要去雍州的商青鲤。   这次离家时间太长,家里人铁定没少担心她,元熙想着回去指不定要被老爷子训一顿,还要被父亲逼着抄《女戒》,所以回雍州了并没有回家,而是和商青鲤一样呆在了客栈里。   她心知这次他们不会轻易消气,说不准还要被护卫看犯人一样看好长一阵子,便计划着做点儿什么事哄老爷子开心,老爷子一开心父亲也就不会为难她了。思来想去,元熙决定给老爷子绣一幅《百寿图》。   每日早上起床跟着花百枝习武,吃过早膳后元熙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穿针走线,拈不惯绣花针的手被扎了无数次,总算是在七月十二日晚绣好了。   七月十三,用过早膳后元熙带着绣好的《百寿图》离开客栈,临出门时,被商青鲤唤住了。   元熙回头,疑惑道:“商姐姐,什么事?”   “我今日……和你一起去丞相府。”商青鲤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让元熙看不透。   元熙忽地想到那日在祁州时,跟商青鲤回客栈,商青鲤曾说过认识她小姑元潇,这一瞬间她心头猛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商青鲤当日明明不想与她多做纠缠,却在听到她姓元时对她改变了态度,又说自己认识元潇,说不定……   被自己心头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惊到,元熙张口想向商青鲤求证,抬眼就见她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竟有些落寞。不由打消了求证的念头,乐呵呵道:“商姐姐陪我去给爷爷祝寿,再好不过了。”   商青鲤看了她一眼,从房间抱出来个长方形盒子,道:“走吧。”   元熙瞄了两眼那个长方形的木盒,先带着商青鲤回了趟自己家,在家中没见到父母,元熙舒了口气,翻出套像样的衣裳换上,又唤来丫鬟替自己绾了发髻。   商青鲤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提出要扮成丫鬟与她一道去相府,元熙心中对商青鲤的身份有了计较,自然听之任之。   等商青鲤换好丫鬟服饰,便与元熙乘着轿子去了丞相府。   到丞相府时商青鲤抱着她那个长方形的盒子以及元熙的《百寿图》低眉顺目跟在元熙身后。   元熙刻意避开了她的父母,绕过曲折走廊,去了后院。比起前面的热闹来,后院要清静许多,只有几个往来的家丁,元熙远远便听见元冲和兄长们的笑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她站在书房门外,有些紧张的揉了揉脸颊,抬手叩响了房门。   给她开门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元烈。   元烈见到她便打趣道:“舍得回来了?”   元熙撒娇唤道:“哥哥。”   元烈笑了一声,还未开口,便听得书房内传来元冲中气十足的声音:“是不是熙丫头?”   “爷爷!”元熙听言忙扬声应道,带着商青鲤一并进了屋。   商青鲤刻意给自己抹了层粉,又上了胭脂,将眉毛描粗了许多,一抬头总觉得脸上的粉都在扑簌簌往下掉。   元烈无意间向元熙身后一瞥,见到虽然低着头,仍旧能看出脸色白惨惨的商青鲤,蹙了下眉,对元熙道:“你贴身丫鬟何时换了?”   “呃……”元熙眨了眨眼,道:“我新买回来的…你别挡着路,我要去见爷爷!”   进了书房的大门往左转,过一道红木的圆形拱门,就能见到靠墙的四面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上首摆了张长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元冲握了支狼毫在手,低头写字。   二叔元涣家的两个堂兄正一左一右站在元冲身边,聚精会神盯着宣纸上的字。   元冲见元熙来了,手上的狼毫重重往笔洗里一扔,翘着胡子道:“还知道回来?”   “嘿嘿。”元熙讨好的笑了笑,道:“元熙祝爷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她转头想从商青鲤手中取过那幅《百寿图》,却见商青鲤低着头,将抱在手上的长方形盒子一并给了她。   元熙动作一顿,转念一想便知商青鲤用意,不动声色接过盒子和《百寿图》,凑到元冲身旁,撒娇道:“爷爷!这是寿礼。”   一直低着头的商青鲤见此,默默退到一旁,悄悄抬眼向元冲看去。   ☆、五三。生来引冻压。      元冲比商青鲤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他身材偏瘦,穿了身藏蓝色的常服,腰杆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文人的儒雅,随性且大方。庞眉皓发,岁月在他额头眼尾嘴角都留下了不深不浅的印记,笑起来时眼尾的皱纹清晰可见。   但他精神矍铄,满面春风。   商青鲤收回视线,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汹涌波涛。   元冲接过元熙递来的寿礼放在桌上,先摊开了元熙团成一卷的那幅《百寿图》,绣布上绣线交错纠缠在一起,每一个“寿”字都歪歪扭扭满是线结。   站在元冲身旁的两个堂兄见此哄然大笑,打趣元熙道:“啧啧……熙丫头这绣工当真是绝了!”   元熙脸一红,挤到元冲身边,抱着元冲的胳膊,委屈道:“爷爷…哥哥们又笑话我了。”她把手伸到元冲面前,露出手指上被绣花针扎出来的细细密密的伤口,道:“爷爷您瞧,为了这图,针都把我扎成什么样了。”   少女指如削根葱,葱白一样的指腹上满是细小的伤口,元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瞪了眼打趣元熙的两个孙子,温声道:“做不来这些就别勉强自己,熙丫头每天快快乐乐的,就是给爷爷最好的寿礼了。”   元熙闻言眼眶一热,她强忍住没落下泪来,偏头甜甜一笑,重重点头应道:“嗯!”   “这盒子里也是熙丫头给爷爷准备的寿礼?”元冲把《百寿图》卷起来放好,目光落在桌上长方形的木盒上,拍了拍元熙抱住他胳膊的手,温和笑道。   “呃…”元熙看着木盒,眸光闪烁了下,偷偷向商青鲤瞄了眼,却见她低头候在一旁,无法窥见她的神色,只得含糊应道:“是给爷爷的寿礼。”   元冲几人都站在元熙身旁,没有留意到元熙这刹那的不自在。唯独元烈,他隔着桌子,站在元熙斜对面,只一抬目,就将元熙的神情尽收眼底。他顺着元熙的视线看过去,元熙目之所至,恰好是那个面生的丫鬟。   元烈敛目,若有所思。   黑檀木的长盒色泽古朴,含蓄而不张扬。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卷蚕丝织成的云帛,色白如冬日雪,隐隐可见有莹白光晕流转。触感细腻柔顺,入手轻薄。   “嘶。”元熙的一个堂兄抽了口冷气,指着元冲手上的云帛道:“这不是‘松雪斋’千两银子一尺的云帛么……”   元熙:“……”   她突然想到随身揣着整整一盒银票的卿涯。   商青鲤果然也是不缺钱的。   可是……她等下要如何圆场?   元冲听言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同样神色复杂的元熙,将云帛缓缓在桌上铺开。   “嘶…这香味……价比黄金的云水墨?”   “嘶…这画……”   元熙:“……”   她偷偷又瞄了商青鲤一眼,苦着脸低头去看云帛上到底画了什么,一见之下骤然一愣。   云帛上画出了雪天的十里梅林,欺霜凌雪的红梅在枝头迎寒独绽,眉眼稚嫩的小姑娘在雪地舞剑,梅树下的中年男子裹着厚厚的披风站在落了雪花的长桌后作画,一笔一划勾勒出小姑娘的身影。   画这幅画的人手法极好,气韵生动,意向平和沉静。   左上角提了两行小字:“野红无处不天涯,绝骨生来引冻压。”   高逸清婉、流畅瘦洁的簪花小楷如红莲映水,碧冶浮霞。   元冲指尖发颤,抚过画上舞剑的小姑娘,又盯着那两行小字看了许久,湿了眼角,喃喃自语道:“小潇儿……”   他喉间哽咽,声音几不可闻。   垂着眸子的商青鲤心中一疼。   “爷爷…”元熙晃了晃元冲的胳膊,道:“您……”   “熙丫头,这画……”   “笃,笃笃”叩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打断了元熙和元冲的话。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圣驾离府不远了。”   元冲按捺住心头的翻滚的情绪,叹道:“要接驾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桌上的画,整理完仪容,便带着元熙等人出了书房。   商青鲤走在最后,跨过门槛,回身将房门掩上,在书房前伫立了片刻,才抬步跟上元熙他们。   元潇七岁那年,日日央着要元冲替她寻个厉害的夫子来府上教她习武。把元潇捧在手心疼爱的元冲不忍心见到元潇眼中的失落,当真请了个夫子回来。   夫子姓白,单名漠。   白漠是元冲年轻时结识的一个江湖浪子,性情温和,为人光明磊落,素有侠名。   元冲与白漠互相欣赏,一见如故。   两人之间的交情,白漠的处事为人,都让元冲十分放心让元潇跟着白漠习武。   元潇七岁习武,到八岁那年的冬天才学会第一套完整的剑法。   那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学会了剑法的元潇跑进书房拽着写奏折的元冲去了梅林,满心欢喜要把新学的剑法舞给父亲看。   稚嫩的眉眼,不甚流畅的剑招,灿烂的笑,一一落在元冲眼里,堪以入画。   元冲唤人摆了长桌,取了笔墨纸砚,一笔一划勾勒出元潇舞剑的模样。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宣纸上,晕开了画上的轮廓,这幅画到底是没能完成。   自元潇十岁起,白漠每年都会挑出三个月来带着元潇四处游历,见多了江湖中的刀光剑影恩怨情仇,小小年纪的元潇学会的,不仅是白漠的一身武艺,还有他嫉恶如仇,藐视权贵的性子。   元潇十四岁那年,白漠死了。   一代侠客,被两个故作可怜的毛贼骗入绝境,用下三滥的手段杀死,且残忍的斩下了白漠的头颅。   元潇不顾母亲赵氏的阻拦,孤身入了江湖,一门心思要为师父报仇。   这一走,就成了元潇与家人的永别。   相府的前厅里甚是热闹,元冲一出现,恭维的,祝寿的,纷纷起身相迎。商青鲤远远跟在元熙等人身后,在快要进入前厅时闪身隐匿在了一旁。   原本商青鲤打算扮成丫鬟,跟在元熙身后看上元冲一眼就离开相府。   但刚刚在书房里听到“圣驾”二字时,商青鲤心中突然浮现出一缕怪异之感。这感觉来的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让她隐隐觉得今日相府里会有大事发生。   有了这样的预感,她自然无法安心离开。   她选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将自己藏在别人不容易发现的地方,一双眼时刻注视着前厅里众人的动向。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在厅外响起,前厅里的人在元冲的带领下跪地迎接,高呼万岁。   南蜀皇帝风凛,太子风吟晔等人从门外进来。   商青鲤见到风凛笑眯眯在首位坐下,与元冲说笑了两句。   没过多久,便有下人进来通传说北楚逍遥王到了。   商青鲤抬眼就见玉轻舟领着谨言慎行进了前厅,先向风凛问过好,又笑着向元冲说了几句祝寿词。   玉轻舟将将落座,东朝十公主原欺雪也到了。   商青鲤蹙了下眉。   心中的怪异感愈发强烈。   一直到开宴,商青鲤看着坐在首位没有离去之意的风凛,终于想到了不对的地方——她今日没有见到顾轻。   顾轻是元冲的外孙女,又是晋王未过门的妻子,这样的场合,怎么可能不出现?   而且,侍卫通传时,商青鲤并未听到“晋王”二字,这便意味着晋王风吟晅也没有来。   就在商青鲤疑窦丛生的当头,门外忽然响起整齐统一的脚步声,声音很沉,间或发出些盔甲摩擦的声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行军时特有的声音。   商青鲤眸色微变。   她飞身上了屋顶,居高望远,一眼就能看到无数人马手执利器包围了相府。   为避免暴露自己,她匆匆估算了下人数便趴在了屋顶上,轻手轻脚揭开了屋顶上的两块黛瓦,继续观察着前厅里的形势。   突然闯进来的人马包围了厅中的众人,不少人惊慌失措,打碎了碗碟。   首位上的风凛笑着安抚了众人几句,神色无波。   而站在众人中间的元冲,神色也没有任何波动。   商青鲤将风凛和元冲两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下稍定,想来今日这出戏是风凛与元冲早就料到了的,甚至有可能本就是这两人联手给人搭的台子。   接下来的戏码果然如商青鲤所料。   太子登基在即,一心想要皇位的二皇子在御史大夫的煽风点火下选择了谋反。   商青鲤看了眼叫不出名的二皇子,视线一转直接落到了他身旁的御史大夫身上。   这一眼看去,商青鲤直接捏碎了一块瓦片。   御史大夫四十来岁的年纪,生的慈眉善目,眉眼间是掩不住的书卷气。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见之让人心生好感。   时隔多年,商青鲤再看他挂在面上的笑,只觉刺目。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想下去一刀将他砍死的冲动,低声一字一顿道:“孟时臣。”      ☆、五四。惊涛来似雪。      元冲为相三十五载,深受风凛信任。   君臣二人向来默契,在朝堂上只消一个眼神就能体会彼此用意。   元冲见风凛笑眯眯拿纲纪伦常来质问二皇子风引晠,便知风凛是有意拖延时间,两人一唱一和惯了,见此也在一旁摆出些大道理与风引晠在言语上周旋。   “谋逆”、“篡位”、“乱臣贼子”一顶比一顶大的帽子扣下来,风引晠冷笑道:“论才智,儿臣与太子在伯仲之间,凭什么他一生下来就是东宫之主?就因为他是皇后所出?”   “晠儿,为帝王者不单单是论才智。”风凛止了唇边的笑,叹道:“才智手段都是其次,心胸眼界才是至关重要,前者关系到我风氏江山能有多稳固,后者却关系到我风氏江山能走多长远。你心胸狭隘,性情暴虐,即使为帝,也做不了明君。”   风引晠铁青着脸,道:“父皇……”   “二皇子。”孟时臣打断他的话,道:“何必多废口舌浪费时机,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赢了的人才能青史留名。”   “孟卿此言差矣。”风凛笑道:“逼宫篡位得来的江山,名不正言不顺……”   “呵。”孟时臣笑的儒雅,接过话道:“圣上的手段臣见识过,臣不欲与圣上多做口舌之争,臣知圣上今日是有备而来,但今儿晋王恐怕得让您失望了……”   听到孟时臣提及晋王,风凛皱了下眉,话题一转道:“朕自认待孟卿不薄,卿如今身居三公之列,何故来趟这浑水?”   “呵呵。”孟时臣低笑,面上的笑容越发和气,他往前走了几步,在离元冲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道:“臣自认待圣上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十一年前若无臣,西临又怎会如此轻易被圣上吞并?若非西临亡国,南蜀今日又能拿什么与北楚并肩?”   “臣在西临二十年,没有一天敢忘记臣是圣上埋在西临的一颗棋子,西临给了臣高官厚禄,给了臣无上荣宠,臣从未动摇过半分。”   “臣以一己之力,搅乱了西临的朝堂,又以一己之力,为圣上谋下了整个西临……可是臣得到了什么?西临遗民骂臣不忠不义咒臣不得好死,圣上赏了臣一个御史大夫的官衔。臣为圣上半生操劳,得到的……却是一世骂名和一个没有实权处处被丞相压制的官位?”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圣上所为,当真让臣心寒。今日臣走到这一步,圣上也莫要怪臣。这一切,都是圣上和丞相逼臣的。”   孟时臣这一腔话,七分真三分假,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听得在座的不少官员都微微变了脸色。   他浸淫官场多年,深谙御人之术,蛊惑人心煽风点火这样的事做起来毫不费力,若没有这个能力,他又怎会说出“以一己之力,扰乱了西临的朝堂”这种话。   一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像一根刺一样狠狠扎进了不少官员的心里。   风凛眸色一沉。   元冲笑了笑,正欲开口,站在他身后的元熙忽地窜到他身前,瞪着孟时臣道:“呸呸呸,你少把你自己说的那么可怜,在座的叔叔伯伯们跟你同朝为官时日也不短了,你是什么货色大伙儿都清楚地不得了。你莫要说得你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我爷爷也从来不做以权压人的事。”   元冲:“……”   风凛:“噗。”   孟时臣额头青筋暴起,道:“你……”   “哼!”元熙叉着腰,不给孟时臣开口的机会,道:“你不就是仗着当年立了大功么?所以纵容你家那个小崽子……谁来着……哦孟宜歌强抢民女,逼死了人家姑娘一家子,还有你那女儿孟宜诗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每天把‘我爹爹替南蜀立了大功,没有我爹爹就没有南蜀今日’挂在嘴边嚷嚷,嚷嚷也就算了,还没事就在府里亵玩少年,养男人!”   元冲:“……”   风凛:“噗。”   孟时臣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   “你什么你?”元熙开始挽袖子,道:“我爷爷做了三十多年丞相,民间一口一个青天恨不得把爷爷供起来,怎么没见圣上说我爷爷功高盖主不待见我爷爷?你瞧瞧这些年你做了什么事儿?朝堂上我不懂也不说了,就你纵容你的儿子女儿强抢民女民男这事就该被拉出去游街了!你自己行不正坐不正,你还有理了?你怎么不上天呢?”   元冲:“……”   风凛:“说得好!”   在座众人:“……”   元熙用词粗鄙还带着浓浓的市井味,实在是没有半点书香门第养出来的书卷气。   偏偏她这一席话听起来粗俗,细想之下却字字在理。   轻描淡写就打消了孟时臣那一腔话带来的煽动性。   孟时臣见此沉下脸来,冷笑道:“牙尖嘴利。”   元熙冲他盈盈一笑,露出整齐洁白如扇贝的一排牙齿,道:“过誉了。”   孟时臣:“……”   这时二皇子风引晠回头看了眼天色,出声道:“儿臣知道父皇想要拖延时间,儿臣自然要顺父皇的意,可是父皇…您看……时候不早了,风吟晅还没来呢。”他笑了一下,接着道:“看来他是来不了了,这戏也该结束了。”   他言罢打了个手势,冷冷一抬下巴,道:“全部拿下。”   孟时臣阴测测看了眼元熙,补了句:“元家一个不留。”   风引晠皱了皱眉,却并未出声制止。   元熙一听跳起脚来骂道:“本姑娘怕你不成!”   元冲终于憋不住,伸手一敲元熙的脑袋,道:“站爷爷身后去。”   “才不要。”元熙四处瞄了瞄,见兄长元烈手上不知何时已握了柄剑,二话不说便把剑从元烈手里夺了过来。   元烈一惊,道:“熙……”   此时前厅已经乱成一团。   不少官员选择了束手就擒,也有性子烈的武将直接与风引晠的人马交上了手。   元熙看了眼已经冲过来的一队人马,对元烈道:“哥哥,你护好父亲母亲,我来保护爷爷。”   元烈清楚元熙有几斤几两,听言张口就要骂一句胡闹,却见元熙利落提脚把一人踹翻在地。而后拔剑出鞘,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不见一丝花哨。   元烈有些诧异,但眼下他顾不得去想元熙的武功怎会进步如此之大,紧紧将父亲元渤和母亲苏氏护在了身后。   元熙这段日子跟着商青鲤等人习武,身手早已今非昔比,但这样的情景她却是第一次遇到。她从未杀过人,握剑的手有些发颤,只得把人踹晕在地。然而对方人数众多,来势汹汹,她寡不敌众,渐渐就落了下风。   在屋顶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商青鲤压下心中听到孟时臣那番话时所滋生的愤怒,起身抬脚一跺,整个屋顶以她的脚为中心向下塌陷了一大块。   她飘身而下,落到元熙身前。   “商姐姐!”元熙眼一亮,道:“我还以为你离开了……”   “晚些说。”商青鲤回头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只发髻有些散乱,身上却没有明显伤口,放下心来道。   商青鲤早前就估算了二皇子的人马,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她不知道风凛和元冲二人的计划,也不知道等下援兵能否顺利增援,她武艺再高,到底双拳难敌四手,现下能做的,就是护住元家人。   好在元冲与风凛离得不远,风凛的近卫早已把他们团团护在了中间。   商青鲤劈手夺下一把刀,横刀在手。   她飞脚连踢,出刀利索,刀刀见血。   不多时她周围就倒下了一片人。   元熙被她护在身后,愣愣看着她出刀。早前商青鲤跟元熙早练,也练过刀法,但她从来不执刀练习,只随手折根树枝。柔软的树枝用来练习劈斩等招式时,委实不见半点美感,因此元熙一门心思想要学剑。   这是元熙第一次见商青鲤执刀,她出刀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刀身寒芒闪闪,扫、劈、拨、削、掠、奈、斩、突等招式,一刀既出,一刀又至,连绵不绝,不由瞪大眼喃喃自语道:“原来用刀可以霸道的这么好看!”   商青鲤是风引晠和孟时臣计划里的第一个意外。   而她的出现,带来了第二个意外。   哪怕她把自己的脸抹的面目全非,哪怕她没有穿标志性的红衣,在她出刀这一瞬,站在玉轻舟身后,易容成谨言的玉无咎还是认出了她。   她的刀法霸道到蛮狠的地步。   在金陵机关墓中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世上有几个女子,能把刀用的像她这样充满气势。   玉无咎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前厅。   眉头一皱。   他原本是担心玉轻舟在南蜀的安危才一路尾随过来,今日为了贴身保护玉轻舟只得打晕了谨言易容陪着玉轻舟来祝寿。他是个不喜多生事端的人,风引晠出现时他就想着护住玉轻舟就行,何况风引晠也不敢将玉轻舟怎样。   只是现下……   玉无咎凝目,看着商青鲤。   他……无法袖手旁观。   玉无咎脚尖一点,纵身落到商青鲤身边。   商青鲤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一笑,道:“我来帮你。”      ☆、五五。欲辨已忘言。      他的嗓音冷而淡,透着些凉薄味道。   闻之无端让人想到初冬的第一场大雪,雪花扑簌簌落在枝头的情景。   曾经朝夕相处过数日,商青鲤对这把嗓音并不陌生。   她看着易容成谨言的玉无咎,直截了当道:“有劳。”   玉无咎轻轻颔首。   仍坐在桌旁笑着饮酒似是不受这场混乱影响的玉轻舟看着玉无咎的背影愣了愣。   “王爷。”慎行被玉无咎的举动吓道,低声道:“谨言他……”   玉轻舟盯着玉无咎的背影,静默了片刻,忽地意味不明笑道:“由他去。”   他身为北楚王爷,眼下南蜀这场政变他乐得看戏。无论风引晠成功与否,总归是不敢为难他的。他若受到分毫损伤,风引晠若上位,只会内忧外患更难坐稳江山。   但谨言这么一掺和,无异于把他摆在了风引晠的敌对面。玉轻舟杏眼蕴着笑,抬目向还未反应过来的风引晠看去,又转眸看了眼被近卫护着的风凛等人。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对慎行道:“趁二皇子还未注意到谨言,我们去元相身边。”   慎行估算了下两者间的距离,点头称是。   且不提玉轻舟与慎行两人穿过混乱的人群向元冲等人走去,商青鲤“有劳”二字将将落下,玉无咎举目看着已经退到厅外的风引晠和孟时臣,道:“擒贼先擒王。”   “嗯。”商青鲤应声,她早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放心不下元冲,一来刀剑无眼,二来怕护卫们只顾着保护皇帝,所以不敢走远,此时有玉无咎在,她没了顾忌,自然有心去抓住风引晠。   实则与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厅中性子烈的武将早就嚷着要冲出去抓住风引晠。   风引晠显然早有准备,在众人动手时就已退出了前厅,站在了厅外的院子里,身前站满了弓箭手。   其实商青鲤心中清楚,她先前趴在屋顶上没人发现,是最好的捉住风引晠的时机。   只是她那时听着孟时臣的话,太多埋在心底的记忆纷踏而至,扰的她心神不宁又怒火中烧,哪里顾得了什么擒贼先擒王。   何况……风氏于她,若要论,还当真是不共戴天之仇。   一刀背砍上一个人的后颈,商青鲤道:“你……”   玉无咎打断她,道:“你留下,我去。”   商青鲤还未来得及说话,玉无咎已夺了一把刀,飞身而上。她看着玉无咎出了前厅,看着玉无咎从团团包围里杀出血路,看着玉无咎一步步向风引晠逼近,看着风引晠抬手让弓箭手放箭,看着一张张弓被拉成满圆——   心头莫名一跳。   这是速度与速度之间的较量。   若是玉无咎没能在箭离弦之前把刀架在风引晠脖子上,迎接他的将会是漫天箭矢,而这箭矢之下,厅中的人只怕也要倒下许多。   箭在弦上,弓如满月,风引晠张口,“放”字从喉间漫出,下一瞬就要脱口而出。   而玉无咎,离风引晠还有数步之遥。   商青鲤握着刀的手因太过用力的紧握,骨节微微泛白。   “唰。”破空之声响起。   玉无咎脚下一顿。   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们一愣。   风引晠张口,吐出的却不是那个“放”字,而是一口鲜血。   商青鲤心中绷紧的弦忽地一松。   她抬手抹掉头上的冷汗,看着无数人马从院子外涌进来包围了风引晠带来的人,看着风引晠捂着露出一截尖锐箭头的胸口颤巍巍回头,看着一匹黑马跨进院中,马上人持弓在手,顾轻脸色惨白靠在那人胸前。   南蜀皇六子,晋王风吟晅。   商青鲤垂下眼。   ——风引晠与孟时臣笃定到不了的人还是来了。   这出戏,也该落幕了。   二皇子风引晠谋逆,被当场射杀。   孟时臣见势不对,趁乱想要逃走,最终还是被人押着送往了刑部大牢,皇帝御口,赏了他一个株连九族。   商青鲤注视着孟时臣远去的背影,眸中波光明灭,晦暗无言。   这出看似险象环生的戏,实际上一直在风凛的掌控中。风引晠谋反,只是他用来审视朝臣一手促成的棋局。太子风吟晔不日登基,借由今日这出戏上朝臣的表现来肃清一把朝堂,是很有必要的。   而朝臣的表现,大部分风凛还是满意的。   当然也有让风凛不满意的,比如来晚了的晋王风吟晅。   风凛在看到顾轻的时候就已经猜到风吟晅来晚的原因,他有心想要训斥因为儿女情长险些误了大事的风吟晅两句,但想到顾轻的身份和眼下的情形,到底是没有开口,瞪了眼风吟晅便带着风吟晔离开了。   皇帝一走,余下的文武大臣们也坐不住了,向元冲告罪了几句也走了。   风吟晅抱着想下马的顾轻带着押着叛军的人马也撤出了相府。   其他前来贺寿的宾客见状也纷纷起身告辞,商青鲤站在玉无咎身旁,有心想要趁着人多一道离开相府,她堪堪迈出一步,元熙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   商青鲤停下脚步,抬眼就见玉轻舟从她面前走过,擦身而过时,玉轻舟驻足看了她一眼,那双杏眼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低不可闻地唤了她一声:“阿鲤。”   商青鲤面上现出讶色。   玉轻舟冲她一挤眼,带着慎行出了相府。   闹哄哄的相府顷刻间便静了下来。   元冲负手而立,吩咐管家遣人将前厅拾掇干净,带着两个儿子去了书房。   元熙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把商青鲤拉倒了相府后花园中。   相府的后花园里没有什么名贵的花草,反而种了丛竹子,还有几棵松柏,假山上爬满了藤蔓,初秋的天里,藤蔓上已有叶子边缘上微微泛黄。   两棵高大的松树间用绳子拴了个秋千,元熙把商青鲤按坐在秋千上,蹲在商青鲤面前道:“商姐姐,你给元熙说个实话,你是不是我小姑的女儿。”   商青鲤握住婴儿手臂般粗的麻绳,突然想到有一年长孙冥衣去了江南,回漠北时也在院子里想方设法给她做了这样一个秋千。   她眼神晃动了下,看着元熙饱含期待的殷切眼神,良久,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元熙见此跳起来欢喜道:“我…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她凑进抱住商青鲤的胳膊,道:“商姐姐…我小姑呢?她怎么没回来?这些年怎么也不给家里来信了?”   商青鲤侧眸看着元熙欢喜的面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她……”   “熙丫头!”   商青鲤堪堪说出一个字,元烈的声音便由远及近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她抿了下唇,冲元熙摇了摇头。   元熙早在商青鲤提出要扮成丫鬟来相府时就看出商青鲤不想暴露身份,她虽然满心不解,仍对商青鲤点了下头,压低嗓音道:“商姐姐不想说,元熙会替你瞒着的。”   说完她站起身,扬声唤道:“哥哥!”   商青鲤也从秋千上起身,垂头站在了元熙身后。   不多时元烈便已走近,见着元熙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抬手揉了下元熙早就凌乱松散的发髻,道:“没受伤吧?”   “才没有呢。”元熙扬起下巴,骄傲道:“一根汗毛都没少。”   元烈不动声色扫了眼商青鲤,笑了笑道:“熙丫头的功夫几时变得这么厉害了?哥哥怎么不知道。”   元熙眼珠转了转,道:“哥哥以前从未与我交过手,自然不清楚我的斤两,嘿嘿。”   “哦?”元烈上前一步,忽地伸手向商青鲤抓去,见商青鲤反应极快避开他的手,眼神暗了暗,收回手道:“你这丫鬟功夫不错。”   元烈这一手在元熙预料之外,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元烈已经收了手,她知道商青鲤先前在前厅里出手引起了元烈的怀疑,心中诸多念头闪过,她眨了眨眼,装作听不懂元烈话的样子“嘿嘿”笑了声。   元烈眉头皱了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道:“爷爷让你去书房一趟,走吧。”   “爷爷?”元熙忙不迭点头道:“我这就去。”   她怕元烈留下为难商青鲤,又道:“小青,我们走。”   商青鲤默默抬步跟在元熙后面,往书房走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元烈不紧不慢跟在了她们身后,知他对自己有诸多怀疑,商青鲤眉梢一扬,心中已有打算。   到书房的时候,房里只有元冲一人。   他站在桌子后面,桌上是摊开的那卷云帛。   元冲眼角湿润,看着画上舞剑的小姑娘时,神情忽悲忽喜,让商青鲤的心疼了又疼。   “熙丫头,这幅画你从何处寻来的?”听见脚步声,元冲开口问道。   他问完才抬起眼,望见跟在元熙身后的商青鲤和元烈二人时不由一愣,忙伸手拭去眼角的湿润。   元冲打量了一番商青鲤,想到前厅里见过这个丫鬟出手,他识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商青鲤绝非丫鬟,沉默了下,转口道:“这位小友,先前多谢了。”   商青鲤从元熙身后走出来,抬头望着元冲,眸中汹涌的波涛刹那平静。   她启唇,缓缓道:“外公,那幅画,是我画的。”   这句话她说的很慢,一字一顿。   “外公”两个字,咬的格外重。      ☆、五六。几回伤往事。      这一声“外公”,让元冲短暂愣怔之后老泪纵横。   这个在朝堂上进退百官,指点江山的一代名相,宦海沉浮多年,风浪里从来宠辱不惊,此时却失了态。   他甚至有些语不成句,颤声道:“你……你是……”   “我的娘亲,是元潇。”商青鲤道。   “小潇儿她……”元冲抹了把脸上的泪,嘴角扯出笑来,道:“她……”   元冲充满期望的眼神让商青鲤不敢直视,她把目光移到桌上摊开的那卷云帛上,缓缓道:“娘亲她…去世了。”   商青鲤给元冲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人物,叫元潇。   元潇及笄之年,陪了她七年的师父白漠死于非命。   那年白漠带着元潇在外游历了三个月,为了赶在元潇生辰那日回到相府,从北楚青云道快马加鞭往雍州而去。   元潇生日的前一天夜里,元潇和白漠宿在雍州城外一座破败凄清的山神庙中。   两人围坐在小小的火堆旁,白漠打趣元潇及笄之后便是大姑娘了,又说了些江湖上的趣事给元潇听。临睡前,白漠还哄着元潇道:“天一亮,师父就陪你回家。”   第二日元潇被歇在庙门外榕树上的鸟叫声吵醒,醒来时火堆已经灭了,庙里如昨晚一样,神像、佩剑、包袱、银两什么都没少,独独不见白漠。   她提了剑推开庙门,没走多远就听见山神庙后面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惊叫。   元潇循着声音,进了林子。   早起担柴的樵夫吓得面无人色,与元潇擦身而过时抖着唇粗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嚷着:“死人了……死人了……”   林子深处,白漠躺在血泊里。   尸首分离。   元潇手上的剑“哐当”一声砸在脚上,她毫无所觉。   樵夫报了官。   衙役们来的时候,元潇跪在白漠的尸体旁,双手正拖着白漠的脑袋试图将它放到尸体的脖子上,鲜血染了元潇一身一手。   仵作要验尸,元潇不让。   衙役们要将白漠的尸体抬回衙门,元潇抱着白漠的脑袋不肯撒手。   浑浑噩噩间被关进了大牢。   元冲闻讯赶来时,元潇坐在牢房里,白漠的脑袋被她抱在怀里。   最终白漠被杀一案,官府以“江湖仇杀”为由结了案。   元家厚葬了白漠,元潇一言不发在白漠墓前跪了三天,而后她不顾母亲赵氏的百般阻拦,选择了孤身进入江湖,一门心思要为白漠报仇。   她道:“既然江湖事江湖了,那么我便用这把剑替师父讨回个公道来。”   元潇用了两年的时间,查出了杀害白漠的凶手。   ——两个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贼,何君故,何君问。何氏兄弟年岁不大,武功不行,下三滥的手段却不少,为达目的,投毒用蛊,无所不用其极。   十七岁那年,元潇手刃了落单的何君故。   那一场打斗里,她也未能讨好,不仅受了伤,还中了剧毒。   昏倒在路边时被一个过路的书生救了。   何君故死后,何君问在江湖中再没了音讯,元潇遍寻不得,反倒是与那个书生日久生情,结为了夫妻。   成亲后元潇生下了一个女儿。   也时常写信给家中的父母,说夫家距离雍州太远,女儿体弱多病不适远行,等女儿长大些了就带着夫君回家探望父母。   好景不长,二十八岁时元潇身染恶疾,不治身亡,疼爱她的夫君也因此郁郁而终,只留下了个八岁的女儿。   商青鲤以一种平静的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完这个故事。故事很短,前半段里关于白漠被杀死在林中的那些,元冲也曾亲自参与,轻而易举就勾起了元冲的回忆。   而后半段里,听到元潇不治身亡时,元冲脚下一颤,整个人差点晕倒,还失手打碎了桌上的砚台。   商青鲤上前扶住元冲的手,唤道:“外公。”   她唤了这声外公后,旁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十来年里,她从未与有血脉关系的亲人相处过。   接触最多的,也只商逐岫和长孙冥衣两人。   但商逐岫也好,长孙冥衣也罢,从不会在她面前如此脆弱落泪。   商青鲤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元冲,也不知道此情此景再说些什么好,想了想,干巴巴道:“外公…您要保重身体。”   “诶……”元冲长叹一口气,握住商青鲤的手,转头看着她,道:“孩子,这些年里你受苦了。”   心底垒的刀枪不入的围墙,就在这道蕴满沧桑却藏不住心疼与怜爱的嗓音里轰然倒塌。   商青鲤没忍住,也泪凝于睫。   她忙垂下眼帘,挡住眸中翻滚的情绪。   商青鲤在丞相府留下来了。   元熙领着她回了元潇曾经的闺房。   二十多年没有人住过的房间里干净整洁,桌上还摊着只看了一半的话本,柜子里精致秀气的衣裙仍旧挂着,梳妆台上摆着桃木梳和几样漂亮的首饰,看不出半分冷清。   榻上的枕头下压着个封皮精美的本子,页面磨损严重,像是被人经常翻看。   商青鲤翻开本子,上面是歪歪扭扭尤带稚嫩的字,多是元潇每晚就寝前写下的闲话,今天家里来了客人,今天桌上吃了什么,今天父亲怎么怎么样。   好些处的字都已经晕开。   像是有人翻着这个本子时,眼泪不受控制坠下,落到了字上。   商青鲤指腹摩挲过指上字迹晕开的地方,合上本子,把它重新放到了枕头下面。   她笑了下,喃喃自语道:“抱歉,我说了谎。”   是的。   她在书房中说给元冲听的那个故事,后半段里,她说了谎。   元潇十七岁那年确实手刃了何君故,也确实身中剧毒晕倒在路边最后被一个过路的书生所救。   商青鲤没有说出来的,是书生其实是微服出巡的西临皇帝卫湮。   就像话本里写的一样,风流多情的帝王对仗剑江湖的侠女一见钟情,海誓山盟千方百计,一心要抱得美人归。   卫家人都生了一副好皮相,尤其是那双艳色天成的桃花眼,看人时眼波迷离,顾盼深情,总是能勾住人心。   但卫湮的这双眼,勾不住元潇的心。   打小跟着白漠行走江湖,元潇的性子飞扬跋扈里又带着一身侠气,但她骨子里,却又是个很极端很矛盾的人。   元潇长情又无情。   说她长情,她能为了白漠,孤身一人闯入江湖,三年来从不曾忘记要替白漠报仇。   说她无情,她为了报仇,可以置家中父母兄姊于不顾,三年来除开写信,从未回去探一眼。   或许就是她眉目间这种飞扬又冷漠的神采吸引了卫湮,怦然心动后就是穷追不舍。   元潇养伤的一个月时间里,卫湮被元潇拒绝过数次,但他越挫越勇,把满腔温柔与深情,尽数交到元潇手上,任由元潇不屑一顾。   一个月后元潇身上的余毒排干净了,伤也好了,握着剑骑着马,潇洒至极的同卫湮告辞。   告辞的话还未说完,黑压压一片的刺客包围了他们。   元潇一眼便看出刺客是冲着卫湮去的,只是想着自己是被他救了一命,总该有恩必报,所以她翻身下马,横剑护在了卫湮身前。   后来未能免俗,混战之中,卫湮替元潇挡了一刀,滚烫的鲜血滴在元潇手上时,元潇那颗古井无波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刺客们被杀退后,她没有离开,选择了留下照顾卫湮,这一留下,便又是半个月。   卫湮养伤时,待她仍旧极尽温柔,渐渐元潇心生情愫。   两情相悦后也曾互诉衷肠,彼此坦诚过往。   卫湮并没有隐瞒他的身份,甚至向元潇一一说起他后宫里的几个嫔妃和他已有的几个儿女。   那一年里,南下游巡了四个月的西临皇帝,回宫时带了个美人。   美人姓白,单名潇。   顾忌到父亲的身份,元潇用了师父白漠的姓氏,化名白潇入宫,从此六宫粉黛在卫湮眼底失了颜色,三千宠爱全给了她一人。   卫湮力排众议,为元潇杜撰身份,抹干净过往痕迹,立她为后。   元潇宠冠后宫,日日与卫湮同吃同宿,卫湮甚至允许元潇在宫中佩剑,还常让侍卫与她过招。   因元潇音同元宵,卫湮喜欢唤她汤圆儿。   元潇十九岁那年怀孕,得知消息的卫湮高兴的大宴百官,更是在宴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向元潇承诺道:“这是汤圆儿与朕的第一个孩子,理当由他来继承我卫氏江山。”   已为人妻的元潇眉眼间褪去了行走江湖时的飞扬跋扈,多了几分温柔。听言微微红了脸,嗔道:“陛下此话言之过早,若万一是个女儿呢?”   卫湮闻之朗声笑道:“这有何难?”他看着元潇,眸中情深如海,道:“若是男,朕便立他为太子,若生女,朕便立她为太女。”      ☆、五七。国破山河在。      怀胎十月,元潇在第二年的冬天生下了腹中的孩子。   接生的稳婆把刚出生的婴儿放到玉盆里,替她洗了个澡,剪断脐带,用柔软的毯子裹着送到卫湮面前,诚惶诚恐道:“皇上……是个公主……”   婴儿不哭不闹,皱巴巴的小脸通红一片,闭着眼咂了咂嘴。   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是心尖上的爱人所生,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卫湮的一颗心就柔软的不得了。   他从稳婆手里接过小小的女婴,语带责备,道:“哪里来的公主?是太女殿下。”   宫人们不敢反驳,跪了一地。   卫湮抱着孩子进了寝宫,他俯身抚过榻上元潇苍白的脸颊,握住她的手,道:“汤圆儿,你受罪了。”   元潇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卫湮哈哈大笑。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肃了眉眼,道:“你是朕与汤圆儿的女儿,是青史上女帝第一人。生而为帝,铮铮傲骨。铮铮,便是你的名。”   生而为帝,铮铮傲骨。   纵观青史,再没有这样一个帝王能对着刚出生的婴儿说出这样的话。   一出生就是太女的卫铮铮受尽了卫湮的万千宠爱,朝堂上文武百官跪了又跪,也没能求得卫湮收回成命。   两岁半,卫铮铮搬出卫湮的寝宫,独居流华宫,在太傅的教导下,开始识文断字。   卫湮下了朝,做的最多的事,便是亲自检查她的功课,也时常在夜里,挑亮灯火,拿了书卷细细教她品读。稍大些,元潇便迫不及待教她习武。   后宫也不总是平静的。   自元潇入宫以来就形同虚设的后宫嫔妃们早早就坐不住了,私下里让娘家联合起来在朝堂上给卫湮施压,让他改立太子。明面上,嫔妃们心机用尽,花样百出,与元潇斗智斗勇。   其实卫湮的嫔妃不算多。   只袁妃、岑妃、虞妃三人,只因这三人皆生下了皇室血脉,才得以留在后宫。其她的美人秀女,早在元潇入宫时就被卫湮派人遣送出宫了。   袁妃生了皇长子卫夷,虞妃生了皇次子卫秦和三公主卫玥,岑妃生下了四公主卫珃。   卫铮铮行五,上面有两个皇兄,两个皇姐。   她在宫里一日日长大,皇兄皇姐们从不与她亲厚,每日里除了看书习武,就再没有旁的事可做。   识很多很多的字,看很多很多的书,写很多很多的字,与护卫们过招,这些就是她整个童年。   最快乐的时候,是听从国子监请来的了闻和尚给她讲些皇宫外面的趣事。   这样的生活环境和无休止的功课,让卫铮铮比同年的孩子都要成熟得多。   皇兄们还在摇头晃脑背着《诗经》时,她已经在反反复复研读《权谋书》,皇姐们为了新得的珠花笑意灿烂时,她已经跟在卫湮身边看他批阅奏折。   卫铮铮五岁那年,卫湮卧病不起。   太医院里的太医们束手无策,卫湮的弟弟,齐王卫汀病急乱投医找了个乡下土郎中去给卫湮看病,郎中开了个偏方,方子上的药材缺了一味遍寻不得。   卫汀急红了眼,亲自带着侍卫们去山野之地采药。   那一年五岁的太女暂代朝政。   明黄色衣袍的卫铮铮站在龙座之下,冷着眼看着殿上百官们眸底的不屑与不满。   印象最深的,是官居九卿之首的奉常孟时臣。孟奉常在她第一次上朝时,就摔了笏板,连声道:“糊涂啊!糊涂啊!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一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着实让卫铮铮难堪了一把。   但她不能在臣子面前失态。   甚至面上一点怯意与脆弱都不能显。   她心中清楚,一旦她表现出懦弱来,就意味着她辜负了卫湮对她的期望。   为了她的太女之位,这些年卫湮在朝臣心中,已经从一个明君,变成了一个一意孤行不辨是非的昏君。   卫铮铮想,她不能让卫湮失望。   她一步步下了九层玉阶,俯身捡起孟时臣摔在地上的笏板,道:“本宫的太女之位,是父皇给的,本宫从未做窃权乱政之事,何来‘牝鸡司晨’一说?”   孟时臣冷哼一声,道:“从古至今……”   卫铮铮笑盈盈接过话,道:“从古至今,哪有女子掌权的道理?”她缓缓转身,拾阶而上,爬到龙椅上坐下,将手上的笏板狠狠摔在殿中,道:“本宫不介意做这古今第一人!”   五岁的幼女,声音里已不见一丝软糯,冷冷清清又带着孩童特有的声线。   她直视着殿中的百官,桃花眼里沉沉如寒潭,道:“本宫知道众卿心中对本宫有诸多不满,不妨一一说来给本宫听听?”   百官们心头漫出寒意——太女殿下不容小觑。   等到退了早朝,卫铮铮挥手让侍者们离开,抚摸着身下冰冷的龙椅,哭肿了一双眼。   第二日上朝,她仍旧是那个不露悲喜的太女殿下。   半个月后,传来卫汀在寻药途中跌下悬崖意外身亡的噩耗。   卫汀以粉身碎骨为代价,集齐了药方里的药。   卫铮铮亲自主持了丧礼,把卫汀小她一岁的儿子卫瑜接到宫中由元潇抚养。   一个月后卫湮病愈,重回朝堂,身子却是大不如从前了。   那段时日,卫铮铮总是做梦,梦见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可是一觉醒来,她仍旧是五六岁的年纪。   卫湮病愈后不再让太傅来授课,由他亲自授课,课上是从来未有过的严厉,课后待她,又是前所未有的慈爱。   会在她看书时,坐在泡桐树下给她吹笛子。   会在夜里抱着她,喂她青梅酒喝。   这样的日子,也只过了两年多。   卫铮铮八岁那年,恰好四国签订的百年免战协议到期。同年秋天,卫湮终是受不住病痛的折磨,驾崩了。   他临终之前握着元潇的手,反反复复道:“汤圆儿,朕这一去,铮铮能倚靠的,只有你了。朕已经传书让三弟回来辅佐铮铮了,也让成将军连夜行军赶往京都来坐镇,这江山……”   卫铮铮跪在榻前,泣不成声。   哪怕是最后一刻,卫湮仍在给她铺路。   卫湮阖上眼后,元潇拔剑自刎。   帝崩,后殉情。   举国缟素,大丧七日。   卫湮口中的成将军还未从边关赶回来,在外游历的睿王卫渊也未能在金棺入皇陵前回到京都。   卫铮铮登基前一天夜里,皇长子卫夷在孟时臣的煽动下,逼宫。   卫夷的外公夺下禁卫军的兵权封锁了整个皇城,花钱雇来的杀手潜入宫中,卫铮铮身边的暗卫一个个被杀死。   一把大火,烧了整个流华宫。   卫铮铮受制于人,在火舌吞噬的泡桐树下,被三公主卫玥喂了毒·药丢进火海。   流华宫大门掩上的那刻,躲在宫殿里的近侍当归穿着与她一样的衣袍,把她推进密道里,跪在她面前不停磕头,额头上嫣红的血迹滴在金砖上,一字一决绝地求她道:“主子,要好好活着。”   而后她眼睁睁看着当归转动机关,暗门合上的那一瞬,当归纵身跳入火海,活活把自己烧死。   后来卫铮铮从护城河里被人救起,落入人贩子手里,卖进了北楚玉府。   后来皇长子卫夷登基称帝,西临国内出现新皇弑父杀妹的传闻,内忧之下,南蜀皇帝风凛御驾亲征西临,与潜伏在西临多年的密探孟时臣里应外合,半个月里连下西临数城。   睿王卫渊回宫,查明卫铮铮死因,亲手斩杀了卫夷等人,眼看南蜀如入无人之境,大势已去,为了避免百姓被战乱所祸,带着百官大开城门,选择了归降。   风凛封了卫渊一个西临侯的头衔,不给半点实权把人带回了雍州。西临卫氏一族,只余卫渊卫瑜两人。   自此九霄之上,再无西临。   后来成了玉落溪丫鬟杜若的卫铮铮,在第二年春搜时毒发,被路过的商逐岫捡走。   商逐岫指着河里的一条青鲤道:“既然跟了我,便随我姓商吧,名么,我看青鲤就不错。”   自此,世上再无卫铮铮。   ……   商青鲤拍了下压着那个本子的枕头,自言自语道:“这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呐。”   她用帕子净了手,又擦净了脸上抹的粉和胭脂,元熙在外叩门,给她送了身新衣衫来。   商青鲤换下身上的丫鬟服饰,穿好元熙送来的一件红裙,由着元熙替她绾了个发髻。   发髻堪堪绾好,元烈便来唤二人去用膳。   商青鲤挨着元冲坐下,元冲笑了笑,正欲开口,就有家丁来通报道:“相爷,府外有个江公子求见。”   元冲皱了下眉,道:“不见。”   “可是……江公子说……”家丁犹豫道:“说他是您外孙女婿。”   “……外孙……女婿?”元冲一愣。   “噗。”元熙喷出一口茶水,瞄了眼商青鲤。   商青鲤:“……”      ☆、五八。随风潜入夜。      商青鲤眸底漾开笑意。   元冲转头向她瞥去时恰好捕捉到她眸中掩不住这抹笑。   他伸手捋了捋胡子,转口道:“请进来。”   家丁应声退下,桌旁元烈元熙两人都拿戏谑的眼光看着商青鲤。商青鲤感受到两人的目光,不知怎么,忽地觉得有些难为情。   丞相府里,元冲定下的规矩,用膳从来不分男女长幼,一张大圆桌,几个凳子,围坐在桌边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算来元冲的两个儿子,元渤和元涣,商青鲤应当唤一声大舅二舅。元涣傍晚时接到消息说岳母在家中病倒了,早早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离开了。   因此现下桌旁坐着的,除开商青鲤,便只有元冲、元渤、苏氏、元烈、元熙五人。   等江温酒随在家丁身后跨过门槛时,厅中五人目光一致,“唰”的一下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自从到了南蜀,江温酒鲜少穿太虚宫宽大的道袍。但他似乎偏爱青色与广袖,所着衣物仍以青色居多,只是在用料和做工上要比太虚宫的袍子精细许多。   今日他穿了件竹青色的长衫,竹子上嫩叶一样的颜色,青里透着些微的黄,对男子来说偏艳了点,只是衬着他旖旎的眉目,竟是恰到好处。   宽大的袖袍上和衣摆上绣了几枝墨竹,两指宽的腰带束在他腰间,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清瘦。   长衫外面罩了层白的近乎无色的纱衣,纱线织出若隐若现的图案,满室烛光里像是有流光掠过。   他容颜艳极,却不染半点女气。   意态风流,让人见之便生出几分高华遥远之感。   看痴了候在一旁的几个丫鬟。   “姐夫。”元熙向江温酒招手,笑嘻嘻唤道。   “咳。”元冲假意咳嗽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江温酒数眼,皱了下眉头,未语。   商青鲤见状从桌旁起身,几步走到江温酒身边,她还未开口,江温酒已伸手牵过她的手,唤元冲道:“外公。”   商青鲤:“……”   在祁州那夜,她与江温酒交换秘密,她过往种种都尽数说给了江温酒听,江温酒自然知她身世。   只是……   商青鲤抬眼看着江温酒,挑了下眉。只是他当真了解她,竟然笃定她今日会与元冲相认。明明……她来相府之前并没有这个打算。   许是江温酒这声“外公”叫的太过自然,元冲竟“诶”了一声。应了之后,元冲自己都愣住了。   牵着商青鲤的那只手悄悄捏了捏商青鲤的手心,商青鲤侧眼,就见江温酒冲她眨了一下眼睛,凤眸里有几分得意。   商青鲤哑然失笑。   江温酒转眸看向元渤等人,道:“不替我引见下么?”   “呃。”商青鲤抿了抿唇,看着元渤道:“这是大舅。”   江温酒忙跟着唤了声:“大舅。”   “这是舅母。”“舅母。”   “这是表兄。”   江温酒盯着看起来比他小两岁的元烈,沉默了一瞬,艰难开口道:“……表兄。”   “哈哈哈哈哈!”旁观这一切的元熙看着元冲几人愣怔的神情,终于忍不住拍着桌子笑道:“姐夫……你真是太有趣了!”   “过奖。”江温酒瞥了元熙一眼,笑道。   元冲回过神来瞪了眼元熙,隐去脸上的尴尬之色,吩咐丫鬟添了个凳子并一套碗筷,道:“先用膳。”   江温酒听言松开牵住商青鲤的手,与商青鲤一道在桌旁坐下,规规矩矩用起了晚膳。   他从未与元冲这样的老学究同桌而食过,兼之对方又是商青鲤的亲人,面上表现的再从容自若,心中仍是有些紧张的。   想着文人大都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江温酒一言不发闷头用膳,只偶尔替商青鲤夹点菜。   他这一不开口,元冲等人也不开口,气氛一时间说不出的诡异。   用完相府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一顿饭后,元渤带着苏氏和元烈回了府,留下了元熙在相府给商青鲤作伴。   元冲啜了口丫鬟奉上来的茶,长舒了口气,对江温酒道:“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江温酒笑吟吟道:“好的,外公。”   元冲:“……”   等元冲带着江温酒去了书房后,商青鲤也和元熙一道回了房。两人在房间说了会儿话,又去院子里过了下招,瞧着夜色深了,才各自回准备洗漱了歇下。   折腾了一天,商青鲤身心都有些疲惫。   洗漱完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到了她的母亲,殉情而去的元潇。   商青鲤对卫湮,是打从心底里的又爱又敬,对元潇,却是又爱又怨的。   当初卫湮临终前那句“汤圆儿,朕这一去,铮铮能倚靠的,只有你了”言犹在耳,元潇却像是未听见般,选择了拔剑自刎,甚至没有看一眼榻前泣不成声的女儿。   元潇此人,当真是长情又无情。   十四岁时能为了白漠置家中父母中姊于不顾,二十八岁时能为了卫湮置孤立无援的八岁女儿于不顾。   商青鲤在漠北时,偶尔也会想,若是当年元潇不曾殉情,或许西临不至于亡国。   可惜她那年才八岁,即使满腹乾坤又能如何?   造化弄人罢了。   “咯吱。”   房门被人推开,桌上的烛火还未熄,商青鲤抬眼,江温酒披一身清风明月而来。   她起身半靠在榻上,看着江温酒关上门,走到榻前开始脱衣服。   “外公…跟你说了什么?”商青鲤揉了下太阳穴,无奈道。   “问了我姓甚名谁,家居何处,家中还有何人……”江温酒褪下外衫,只着了身中衣,抬手把商青鲤往床榻内侧推了推,掀开被子上榻搂着她的腰道:“外公还问我们是不是成亲了。”   商青鲤缩进被子里,将头搁在枕头上,眼神晃了晃,没有搭话。   江温酒便凑过去用自己的脸蹭了蹭她的脸颊,他来时用凉水洗了把脸,脸上有些冰,商青鲤下意识往一旁扭了下头。   他轻笑一声,翻身压住她,伸手捧住她的脸,缓缓低头吻住了她。   他的舌尖探入她口中与她的舌纠缠在一起,搂在她腰间的手紧了又紧。   商青鲤被江温酒吻的有些无力,他的灼热恰好抵在她腿根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滚烫感一路从腿上烧进了心里。   她轻喘着伸手推了下江温酒。   一吻结束,江温酒把头搁在商青鲤肩上长长叹了口气。他翻身躺到她身旁,指尖捏了捏她的耳垂,道:“铮铮,你跟我回家,我们成亲。”   商青鲤侧身,与他面对面躺着,笑了笑。   良久,商青鲤问道:“你的事,忙完了?”   “嗯。”江温酒将手搭在她腰上,懒懒道:“没抓着沈弃,又让他跑了。剩下的,交给百枝就行。”   商青鲤握住他的手,道:“那么,明日陪我去一趟西临侯府,后日我们启程去遥山。不过……去遥山之前,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好。”江温酒与她十指相扣,道:“睡吧。”   商青鲤点点头,阖上眼。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很快便有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她似是想起什么,问道:“你怎么能笃定我今日会与外公相认?”   江温酒笑了一下,凑近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我们心有灵犀么。”   商青鲤想掀开眼帘瞪他一眼,但困意很快就淹没了她。   第二日用过早膳,商青鲤去向元冲辞行。元冲百般不愿,她只得借口要随江温酒回家看望家里的父母,又说好过段时间便回来丞相府小住一阵,才得以离开。   与江温酒一道出了相府,她回头看了眼站在大门口被元熙扶着不住向她挥手的元冲,眼角微润。   江温酒牵住她的手,道:“你我成亲时,一定接外公去观礼。”   “好。”商青鲤侧眸看着江温酒,点点头。   “你若舍不得,等外公告老之后,我们把外公接回家去颐养天年。”江温酒笑吟吟道。   商青鲤勾了勾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这些年里对于亲情的渴望早就被消磨殆尽了,她自己也说不清面对元冲时,是什么样的感觉,毕竟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元冲。   血肉的羁绊在,所以她见不得元冲难过的模样,心里也会跟着疼。   但似乎……并没有到舍不得的地步。   何况她到底是隐瞒了元冲她的真实身份,连元潇的事她都骗了元冲许多,心中总觉得是有愧的。   两人在街上找人问清楚了西临侯府的位置,并没有从大门进侯府,而是围着侯府绕了一圈,打算直接翻墙而入。   许是时机不当,跳上院墙时下面恰好有丫鬟家丁经过,江温酒搂住商青鲤飞身上了临着院墙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落在树梢上时,不偏不倚,与蹲在枝梢上的黑衣人打了个照面。   商青鲤反应极快,探手点了那人的穴道。   那人一身黑衣,黑巾把脸挡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眼。黑色的衣摆出,用颜色略浅上一点的线纹了一枚倒挂的钟。   商青鲤眸光一闪——千钟楼的人。   不,应当说是,玉无咎的人。      ☆、五九。泪满襟衫袖。      玉无咎的人为何会在西临侯府?   北楚皇九子与西临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商青鲤转头与江温酒对视一眼,便见到江温酒凤眸里也满是疑惑。   等树下的家丁和丫鬟走远,江温酒搂着商青鲤就欲从树梢上跳下去,只刚挪了一下脚,不远处却传来卫瑜不满的声音:“长孙,小爷都讲了这么多趣事给你听了,你倒是给小爷笑一个啊!”   卫瑜和长孙冥衣?   商青鲤扯了下江温酒的袖子,两人默契的选择了继续蹲在树梢上,商青鲤伸手拨开挡住视线的几片叶子,透过树叶的间隙向下看去。   少顷,便见长孙冥衣和卫瑜并肩走来。   卫瑜今日穿了件银白色的箭袖袍子,同色的发带将他的长发高高束起,行走时垂下的一截发带会被风吹起,迎风飞舞着。   他眼神斜飞着看向长孙冥衣,似瞪非瞪。   走在他身边的长孙冥衣仍旧是一身多年如一日的黑衣,英俊的面容上窥不出丝毫表情。   二人从树下经过时,原本走在内侧离树近些的卫瑜忽地被长孙冥衣拧住衣领丟到了他身后。   衣领勒的脖子有些疼,卫瑜咳嗽了两声,见到长孙冥衣挡在他身前,不解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孙冥衣的腰窝,道:“长孙啊,你……”   他话未说完,便觉指尖触到的身体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抬目就见长孙冥衣扭头瞪了他一眼。   ……长孙冥衣会瞪人?   卫瑜一惊。   定睛细看时,长孙冥衣却已扭过头去了。   长孙冥衣目光直直落在树冠上,冷声道:“出来。”   商青鲤和江温酒都不曾刻意掩藏自己的气息,会被长孙冥衣发现也并无奇怪之处,听言商青鲤伸手拽住被她点了穴道的那人的一条胳膊,手上一用力,把人向树下掷去。   黑色的人影将将坠下,就被长孙冥衣一把接住。   江温酒搂着商青鲤紧随在那人身后而下,落到长孙冥衣对面。   “……小鲤鱼?”长孙冥衣语气稍缓。   “咦?”卫瑜从长孙冥衣身后探出头,看了眼商青鲤与江温酒,又看了眼被长孙冥衣提着腰带肢体僵硬的黑衣人,道:“这人谁?”   商青鲤轻轻摇了下头,道:“先带我去见小叔。”   卫瑜闻言双手抱胸,盯着商青鲤看了一瞬,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下,一言不发的转身在前面带路。   西临侯卫渊,原西临国睿王。   与西临皇帝卫湮一母同胞。   卫湮的母后出自名门望族,一朝选在君王侧,颇得卫湮的父皇喜爱,为了她不立妃不选秀。   长子卫湮,出生便是太子。   次子卫汀,晚卫湮三年出生。   兄弟两人相处,兄友弟恭,十分和睦。自然也不存在什么争权夺位的戏码。   卫汀出生后,当时的皇帝皇后都没了再要孩子的打算。却未料到皇后三十二岁那年竟怀了身孕,十个月后生下了小卫湮十岁的卫渊。   高龄生子,伤了身子,皇后没撑两年就殡天了。   卫湮十七岁那年皇帝也驾崩了。   十七岁的太子登基为帝,与十四岁的卫汀互相扶持,一步步坐稳了江山。   七岁不到的卫渊是被两个皇兄一手带大的。   长到十四五岁的年纪,卫渊一心向往外面的山山水水,不愿被拘在深宫朝堂,疼他的皇兄卫湮便由着他出门游历。   卫渊时常一走就是三年两载。   卫湮驾崩那年卫渊二十有二,正跟着几个常年出海的商人去了海外。等他回到九霄收到传书时,南蜀的兵马都已经吞并了西临的数座城池。   他快马加鞭赶回京都,也只来得及查清卫夷逼宫篡位之事,又眼看西临大势已去,便亲手斩杀了参与篡位的几个侄子,选择了带着朝臣打开城门迎接风凛入京。   卫渊的这一举动,无疑是把自己放到了风口浪尖上,唾弃指责他卖国的大有人在。但他从未为自己争辩过一句,甚至风凛在授予他“西临侯”这个讽刺味道十足的头衔时,他都笑着接受了。   西临侯无实权,终身不得踏出雍州半步。   他不用上朝,甚至不能与朝堂上任何官员相交。   顶着侯爷的头衔,过着被囚禁一样的日子。   雍州百姓没少在背后笑西临侯性子软弱没半点骨气。但就是这样一个在世人眼中一无是处的人,却教出了一个性如烈火的侄子。   出生时就失去了母亲,后来父亲又为了给兄长寻药意外身亡,被卫铮铮接进宫内由元潇抚养的卫瑜,当年在卫夷逼宫前两天,他就被卫铮铮遣死士秘密送往了京郊别院里。   死士拘着卫瑜,不让他踏出别院一步,直到听说卫渊回京,两个死士才把他送到了卫渊身边。   卫瑜眼睁睁看着两个死士对着他和卫渊磕下三个头,而后拔刀自刎。   也眼睁睁看着卫渊查出流华宫大火真相,手刃了卫夷几人。   他跟着卫渊被带回雍州那年,七岁。   风凛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特意让卫渊送他到国子监听课。比起卫渊行事的低调来,自小跟着卫铮铮一起习武的卫瑜就要张扬很多。   国子监里有笑话他是亡国奴的世家子弟,卫瑜一言不发抄起拳头就揍人。   十三岁那年一次春搜上,卫瑜射杀猎物最多,得了第一名。风凛笑眯眯问卫瑜想要什么。   卫瑜道:“卫瑜想要从军,陛下可敢答应?”   太子风吟晔笑了一声,道:“父皇答应他又有何妨。”   十三岁到十八岁,“卫小侯爷”在雍州声名鹊起。   商青鲤见到卫渊时,他正坐在种了一棵泡桐树的院子里喝茶看书。   枝繁叶茂的泡桐树,轻而易举便勾起了商青鲤关于流华宫的记忆。   坐在树下的中年男子,白衣儒雅,只一个背影就给人一种难以描述的淡泊宁静之感。   “叔。”卫瑜走过去坐到石桌上,拍了下他的肩膀。   卫渊转过头,先是瞪了眼卫瑜,然后缓缓将视线转到商青鲤等人身上。   卫家人都生了张好皮囊,他肤色很白,眉长远山,一双桃花眼看人时满是疏离,像极了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   见到商青鲤的一刹,他似是愣了一下。   而后他搁下手里的书,眸中疏离之色微微褪去一些,面上却全无欢喜,反倒是皱了下眉头,道:“你果然还活着,跑我这来做什么。”   商青鲤:“……”   便是冷淡如长孙冥衣,见此也不禁挑了下眉头。   ——卫渊这态度委实不像是见到亲人的样子。   “小叔。”商青鲤愣愣唤了声。   她幼时在深宫里,每日都是看不完的书,学不完的武,只有了闻和尚会给她讲些宫外的山水趣事。听多了皇宫外的锦绣山河,听多了江湖里的恩仇快意,她像是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儿,外面的天高海阔是她藏在心底不能说出口的憧憬。   所以常在父皇口中听到的小叔卫渊,是她心中最羡慕的人。她羡慕卫渊可以逍遥四海,可以走她走不了的路,可以看她看不到的风景。   卫渊每次游历完回宫,她都恨不得抛开所有的书本招式,围着卫渊听他说哪里的晚霞最美,哪里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   那时小小年岁的她便清楚,这些快意潇洒,总归是不属于她的,即便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未及弱冠,却已经走过无数绝胜风景地的卫渊,成了她最佩服的人。   后来一场大火,兄姊们联手打破了关住她的金丝笼,本该由她去守护的家国付之一炬,卫玥亲手喂给她的醉生梦死,又成了另外一个囚笼。   把她拘在漠北,轻易不能离开。   十五岁时去大荒城看望姜亓,无意中听人说起何君问在附近出没,想到元潇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人。于是追杀了何君问一个多月,从漠北到南蜀。又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去长安见了玉落溪。   回到漠北的那天,醉生梦死发作,剧烈的疼痛让她差点死掉。   是商逐岫和长孙冥衣守了她两天两夜,用尽法子把她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醒来时看到商逐岫铁青的脸,她难受地抱住商逐岫哭了好久。   她多么想去见一见漠北以外的山山水水。   可是她不能。   之后四年,她不曾踏出过漠北一步。   身上的醉生梦死发作次数越来越频繁,她总想着离死也不远了。   收到玉落溪那封“细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的传书时,恰好商逐岫不在,她打定主意想要在生命结束前去看一看,走一走。甚至想到和玉落溪一起。   可是事与愿违。   后来,她遇到江温酒,得到天杀,也曾感叹过上苍待她不薄。   时隔多年,她再次见到卫渊。   记忆里那个不足弱冠,笑起来如清风明月的少年已经长成了疏离的中年男子。她也不再是曾经那个会抓着他的袖子,故作严肃的绷着脸却掩不住眸底好奇之色的小姑娘。   那些逝去的年华,已经变成一道巨大的沟壑,挡在了他们面前。   面对元冲,商青鲤有所隐瞒,所以心中是愧疚的。且因为从来没有与他接触过,就像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但此时此刻,见到这样的卫渊。   商青鲤心中,却是委屈的。   这委屈来的汹涌澎湃,浩浩荡荡淹没了她。   她又唤了声“小叔”,到底是没忍住,潸然泪下。      ☆、六零。人约重阳日。      她语带哽咽。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帘,一颗颗顺着脸颊淌落。   此前江温酒见过商青鲤红着眼眶的模样,也见过她眼角微润的模样,却从未见她哭出来过。   她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流泪。   泪珠把她的睫毛打湿,茶色眼瞳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   江温酒的心像是被一只狰狞的铁爪给狠狠揪住了般,疼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伸手把商青鲤揽入怀里,手臂紧紧圈在她腰间,温声哄道:“别哭,有我。”   商青鲤仍旧在落泪,泪珠淌不尽一样,一颗又一颗。   江温酒心里空落落的,他捧住她的脸,伸了袖子去替她擦眼泪,道:“铮铮,别哭,我在呢。”   他的温声软语钻入耳中,商青鲤心头的委屈越发汹涌,眼泪便也越流越多,像是要把这么多年里心中的不甘不安绝望难过一次性哭出来般。   她这一哭,显然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一旁的长孙冥衣丢下拧在手里的黑衣人,冷着双眸子看着愣在原地的卫渊和卫瑜,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寒星目里燃起火来。   这么多年里,除了四年前商青鲤抱着商逐岫大哭过以外,长孙冥衣的从来没见过商青鲤掉眼泪。哪怕是无数次醉生梦死发作,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时,她都是流血不流泪的。   今天她竟然哭了。   还哭的让人如此心疼。   这个他一直当成妹妹捧在手心里疼的姑娘,这个在他心中坚强的不可一世的姑娘,竟然哭了。   长孙冥衣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深吸一口气,沉默着转身离开。他怕自己再多看商青鲤一眼,就要忍不住出手伤害她的亲人。   “嘶。”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的卫瑜看着长孙冥衣走远的背影,倒吸一口冷气。他伸手挠了挠头,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江温酒身边,道:“姐,你别哭啊。”   商青鲤抽了抽鼻子,抬手圈住江温酒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窝上不理卫瑜,眼泪止也止不住往下掉。   卫瑜无法,只得转身一巴掌拍上依旧在发愣的卫渊肩膀,道:“一见面就把人弄哭了,叔你赶紧哄哄啊。”   他拍完卫渊,想了想,伸手拧起被长孙冥衣丢下的那个黑衣人,屁颠颠去追长孙冥衣了。   “……”卫渊脸上现出尴尬神色,眸中疏离转瞬消散,只眉头皱的更深了。他从桌旁起身,上前两步,无奈唤道:“铮铮。”   他的声音不比当年的清越。   多了些岁月沉淀后的沧桑。   但他这无奈的语气,像极了当年游历回宫,被小小年岁的卫铮铮紧紧抓住衣摆不肯松手时他唤她“太女殿下”时的语气。   商青鲤闻言,眼睫颤了颤,稍稍抬起脸,露出一只眼睛向他看过去。   “经年不见,你怎的学会哭鼻子了。”卫渊摸了下鼻子,苦笑道:“是小叔说错了话,你莫要再哭了。”   商青鲤松开圈住江温酒脖子的手,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偏过头不理卫渊,对江温酒道:“我们走。”   见她不再掉泪,江温酒心下稍安,笑道:“好,我们走。”   他改抱为牵,牵起商青鲤的一只手,转身道:“走吧。”   商青鲤点点头。   卫渊:“……”   “咳。”他假意咳嗽了一声,绕到前面挡住商青鲤两人,道:“真不理小叔了?”   商青鲤别过脸,不看他。   卫渊伸手捏了下商青鲤的脸颊,又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江温酒,道:“侯府一直有皇帝耳目,你们来这里太危险了。”   “不要你管。”商青鲤伸手揉了下脸颊,委屈道。   她此时的模样实在少见,江温酒不由挑着眼戏谑看着她。   商青鲤脸一红,低头盯着脚尖,不再说话。   “哎。”卫渊长长叹了口气,拉着商青鲤到桌边坐下,倒了杯茶塞进她的手里,又摸了摸她的头,道:“铮铮…当年小叔带着百官归降,你可怨小叔?”   茶水的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手上,又从手上一路蔓延到心里,商青鲤捧住茶杯,抬头看了卫渊一眼,摇头道:“那时西临早已内忧外患,回天乏力,被南蜀吞并是早晚的事,归降也好,省得百姓受战乱之苦。”   卫渊笑了一下,又有些失落道:“也怪我当年不该出海,应当留在京都的。”   那年他要是不出海,卫湮走了她至少还有个能够信任倚靠的亲人在身边。有他在,宗族那边他也能稳住,让她顺利登基总是不难的。   “谁也没想到父皇的病,说犯就犯了。”商青鲤啜了口茶水,又把杯子塞到身旁的江温酒手里,道:“时也命也。”   卫渊拿起搁在桌上的那卷书,随手翻了两页,道:“卫瑜前两天回来向我提及你,我还当他胡诌。当年你既无事,这些年怎么……”   “无事?”江温酒闻言忽地轻笑一声,把手上的杯子重重摔在桌上,打断他的话道:“如果她被醉生梦死折磨十年,也算无事的话。”   “醉生梦死?”卫渊一惊。   他从小博览群书,江湖风云录自然也看过,天下奇毒或多或少也了解些。   “小叔不必挂心,已经服了天杀了。”商青鲤在桌子底下握住江温酒的手,安抚似地捏了捏他的掌心,道。   “天杀?”卫渊又是一惊。   惊讶过后,他皱了下眉,似是想起什么样,话锋一转道:“铮铮,皇兄是不是将闻命给了你。”   这话题转的极为突兀。   商青鲤愣了愣,伸手摸向扣在腰带上的银色袋子,颔首道:“…是。”   “我记得上卷在了闻大师那里。”卫渊道:“皇兄当年一直想让了闻大师帮他参透其中玄机。如此说来,你那里应当是下部。”   商青鲤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几个月前见过了闻师父,他把上部给了我。”   这些年里她虽然知道卫渊和卫瑜在雍州,却一直没想过在他们面前现身,是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是活不长的,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已经让他们承受过一次失去的痛苦了,没必要再让他们承受一次。   这也是她此前始终不来雍州与元冲相认的原因。   当日在长安街头瞥见了闻,她想着总是不甘心死在异国他乡的,而了闻是方外之人,生死比常人来说都看的淡些,所以才追到太虚宫想让了闻在她死后把她尸骨葬到皇陵附近。   了闻是卫湮在世时最信任的朋友,是以闻命这样卫氏一族世代传承的秘密也敢告诉了闻。当初送葬,皇陵的位置商青鲤也没有隐瞒了闻。   却也因此,在太虚宫里认识了江温酒。   现下想来,世间事,总是变幻莫测的。   “整部闻命都在你手里?”卫渊展眉,道:“闻命在你手中这事切莫声张,必要时你大可毁了它。”   商青鲤蹙了下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和卫渊都不曾注意到江温酒在听到“闻命”二字时,眸中掠过一道暗光。   当初商青鲤虽与他交换秘密,坦陈彼此过往,但因为觉得闻命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并没有跟他提起闻命。   他此时突然听到“闻命”二字,意味深长勾了下唇。   卫渊之后又问及商青鲤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今后有什么打算,商青鲤都一一说了,又向他郑重其事介绍了江温酒。   坐了一会儿商青鲤心中惦记被卫瑜带走的那个千钟楼的人,就起身同卫渊告辞了。   临走时江温酒回头问卫渊道:“侯府的生活过不厌么?”   卫渊一愣,苦笑道:“厌,但我连雍州城门都踏不出去。”   风凛准卫瑜习武,准他从军,任由卫瑜来去如风,却把卫渊紧紧抓在手里,放在眼皮子底下,为的就是让卫瑜有所顾忌。   整日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着,这样的日子怎么可能不厌?   卫渊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这样的生活。   江温酒听言笑了笑,跟着商青鲤一道离开了侯府。   回到来雍州时住的客栈,长孙冥衣、卫瑜、卿涯、酱油都在。   黑衣人被丢在院子中间,面巾已经揭下来了,商青鲤问了两句,也只知道这人叫柳一。除了名字,旁的一个字他也不肯吐露。   到底是欠了玉无咎人情的,商青鲤没有再为难柳一,直接将人放了。   晚间卿涯接到拈花楼传书,说傅阿骨有事耽搁,要晚些日子赶来雍州,商青鲤思忖了下,回信让傅阿骨直接到遥山与众人汇合。   第二日一早,商青鲤留书一封给长孙冥衣,从马厩里偷偷把惊蛰和江温酒的霜降牵了出来,带着江温酒和酱油离开了雍州。   等卿涯起床做好早膳去敲门时,便只见到桌上一张对折的信笺,抖开一看,上面写着:“遥山再会。”      ☆、六一。近乡情更怯。      出了雍州城一路向西,是一处辽阔的平原。   商青鲤和江温酒牵着马,并肩而行,酱油不紧不慢跟在两人身后,偶尔会蹿进草丛里去扑蝴蝶。   从长安到雍州,一直都是和长孙冥衣等人一道赶路,这样的两个人独处的时光委实难得。   商青鲤右手牵着惊蛰,江温酒走在她左手边,左手牵着霜降,右手却紧紧牵着她的左手。心意相通的两个人,便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静静赶路,也像是掉进了蜜罐子里一样甜到了心尖上。   有时候兴致来了,两人便翻身上马,手掌轻轻一拍神骏的良驹,惊蛰和霜降四蹄踏风般飞奔起来。草地上纵马,你追我赶,相视一笑,也觉快意。   每当这时,被远远甩在身后的酱油就会撒开四爪狂奔,紧紧跟在两匹马的后面,它体型比一般的家猫大一倍,身上满是铜钱样的花纹,毛发较短,骨骼匀称,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一眼望去,像是一只蕴满力量的小豹子。   因着平原尽头连着佐江,故而走出平原便是雍州最大的码头。在码头上乘船可以横渡佐江抵达合州,穿过合州一路西行就能到遥山。   码头上来往的商旅较多,江温酒绕过人流去寻适合两人两马一猫搭乘的船,留下商青鲤牵着惊蛰和霜降等在一旁,酱油在她面前咬着自己的尾巴玩。   她靠在惊蛰背上,举目越过人流看向一望无际的佐江。佐江是九霄境内的第一大江,发源于北楚与东朝交界处的白泽雪山脚下,由东北到西南,冲过万千山峦,流经高原平川,最终汇入南海,几乎把整个九霄一分为二。千百年来流淌不息,佐江之水哺育了九霄之上世世代代的居民。   浩浩荡荡的江水拍打着两岸的长堤,偶有飞鸟从江面掠过,遁入云端。   比起长安秀美的梨湖,雍州浓淡皆宜的西子湖,这样波翻浪涌的佐江更让商青鲤喜欢。在她眼里,温山软水的景致总归是少了这份磅礴的气势。   不多时江温酒便回来从商青鲤手中接过缰绳,领着她上了一艘停靠在码头的大船。   这艘船造型颇为美观,两层的船舱飞檐翘角,甲板上也十分宽敞。船舱门口站着五个人,一个掌舵的中年男子、两个副手、一个厨娘和一个小丫鬟。   掌舵人叫孙常,同时也是这艘船的主人。两个副手一个叫孙大,一个叫孙二。厨娘姓李,丫鬟叫倩儿。   这船并非是朝廷统一安排渡江载客的船,而是私船,私船价钱贵些,但人少,且吃住比起官船来都要精致许多,因此家境富裕的人出游多选私船。   商青鲤堪堪跳上甲板,孙大就上前牵了惊蛰和霜降到货仓。孙常带着孙二和厨娘走过来客气了两句,又问了些饮食偏好,便钻进了船舱里。而后脚下的船很快就驶出了码头。   “你把船包下来了?”商青鲤见此偏头看向江温酒。   “嗯。”江温酒颔首,将她牵进船舱里坐下,道:“方便。”   倩儿跟进船舱里手脚麻利的替两人泡了茶,又摆了几碟干果在长几上,做完这两件事后她低眉垂眼的出了船舱候在了门口。   江温酒端起一杯茶递给商青鲤,笑了一声,道:“你瞧,多清静。”   伸手接过茶杯,商青鲤弯了弯眸。   这时酱油大摇大摆从甲板上蹿进来跳到两人对面的长椅上,把身子蜷缩成一团,闭着眼开始打盹儿。   四下很静,只听得见江面的风声和行船时的水声。酱油团在椅子上,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噜”声便格外清楚。   商青鲤听着声音起心想要捉弄一下酱油,从干果碟子里拈了颗梅子,弹指向酱油头顶射去,梅子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了酱油的额头上。   酱油吓得“喵”了一嗓子,整个身子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全身的毛发直直竖着。梅子“吧嗒”一下掉到椅子上,它睁着双淡绿色的眸子愣愣盯着梅子看了许久,忽地纵身一扑把那颗梅子按到了爪下,又凑过头去舔了下。   商青鲤看着有趣,转头冲江温酒一笑。   她眸中早已没了初见时候的冷清,冰消雪融后,自有春·色无边。   江温酒把她开怀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愉悦。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藏着一腔心事不愿向任何人吐露,戴着张冰霜似的面具独自咀嚼喜怒哀乐的姑娘。她开始敞开心扉,去拥抱这个世界。她已经学会把她的喜怒分享给他。   这样的感觉,当真是极好的。   江温酒凤眼一挑,笑吟吟将商青鲤揽入怀中,在她耳畔唤道:“铮铮…”   他音色本就雍容至极,此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尾音被他拖的稍长了些,缱绻情深,百转千回。   “嗯。”他的气息吐在耳根上,有些痒。商青鲤挪了下身子,抬手把手中的茶杯抵在了他唇畔,笑着看了他一眼。   江温酒就着杯子喝了口茶,握住商青鲤执杯的手往她怀里一送,杯沿便凑近了她的唇,他咽下那口茶,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商青鲤似笑非笑,顺从的啜了一口杯中茶水。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一杯茶,又拈了些干果来填肚子,间或拨开船舱两壁上挡住窗子的纱帘看两眼外面的风景,倒也惬意。   午时倩儿和李厨娘替两人摆了午膳,吃过午膳后江温酒带着商青鲤去二楼的船舱里小睡了一会儿。   睡醒两人在甲板上置了小几矮凳,边下棋边晒太阳。初秋的太阳仍旧有些烈,但好在江上风大,天上云层厚重,太阳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倒也不觉得热。   只几盘棋便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晚膳后倩儿和厨娘都睡下了,商青鲤翻出一坛酒飞身上了桅杆。   明月在天,众星环绕。   皎洁月色下,江面泛着粼粼波光。   商青鲤的衣襟被晚风吹的猎猎作响。   这样的景致是她在漠北不曾见过的,听着江水奔流的声音,喝着酒,胸中竟像是有豪情万丈般,说不出的痛快。   忽觉劲风拂过,侧眼时江温酒已坐在了身旁。   他抖开手上的披风倾身替她披上,道:“当心着凉。”   商青鲤低头看了眼身上的披风,挑了下眉,道:“你我是习武之人,哪里有这么娇贵。”   江温酒系好披风接过她手里的酒坛,喝了口酒道:“娇贵不娇贵,我说了才算。”酒液入口有些涩,回味却甘甜,他笑着偏过头吻住她的唇,把酒尽数哺给她,道:“好酒。”   一吻罢了,商青鲤飞了一个眼刀给他,伸手夺过酒坛,不再理他。   江温酒眼角眉梢都是流转的笑意。   两人并肩坐在桅杆上举目望月,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直到商青鲤把一坛酒喝完,江温酒才抱着她回船舱睡觉。   第二日正午不到,船便已停靠在了合州码头。江温酒付了银子,两人牵着惊蛰和霜降,带着酱油下了船。   在合州城里用过午膳,买了些干粮,两人没再多做停留,直接穿过合州、靳州。   与靳州接壤的是原西临国境内的连城,连城之后便是北疆,遥山就在北疆与北楚青云道之间。   八月初,两人抵达连城与北疆的交界处。   距离约定的重阳日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从北疆到遥山却只需要半个月。时候还早,商青鲤并没有选择入北疆去遥山,而是去了与北疆相连的出云城。   出云城,在西临没有被南蜀吞并以前,是西临的都城。城内盛产好墨,其中价比黄金的云水墨闻名九霄。   商青鲤牵着惊蛰,站在城门口盯着高大的城楼,还有城门上风骨洒落的“出云城”三个字看了许久。   这座城里有她八岁以前的全部记忆,于她而言,这是她的故乡,是她这十来年里在梦中见到过无数次的故乡。   昔日繁华的都城,斑驳城墙不复当年荣光,城门口的守卫也换了新装。   有苦涩直直钻入心头,蔓延在胸腔里。   江温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蹙了下眉,担忧道:“铮铮。”   商青鲤深吸一口气,握住江温酒的手,道:“我没事。”她勉强笑了一下,道:“近乡情怯罢了。”   是啊。近乡情更怯。   所以这么多年里,她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不怕。”江温酒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道:“我陪你。”   “嗯。”商青鲤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道:“我们走吧。”   两人牵着手在守卫的注视下,一步步进了城。   商青鲤抬头看去,城里街道宽敞,四通八达,茶肆酒楼,峥嵘轩峻。   ——这样看上去,竟与记忆里一般无二。   她心中五味陈杂,说不清自己是悲是喜。   驻足了片刻,商青鲤侧头,看着江温酒道:“我说过,去遥山之前,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六二。身在情长在。      从东城门进,西城门出。   出云城西,有遥亘千里的群山。   横峰侧岭,层峦叠翠。   沿着群山脚下的官道绕行,商青鲤与江温酒把缰绳搭在鞍上,不再去牵惊蛰和霜降,由着它们溜达着钻进了林中,只有酱油始终懒洋洋跟在两人身后。   行行复行行,直到站在一座看上去险峻异常却佳木葱茏的山峰脚下,商青鲤才驻足转头看向江温酒。   江温酒此时已经猜到商青鲤要带他去哪里,见她看过来,对她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道:“走吧。”   两人相携着顺着蜿蜒盘旋的山道而上,山道算不得宽敞平坦,看上去久未有人来,路中间早已生了许多杂草,还有樵夫落下的树枝。   至半山腰,商青鲤没有继续再往山巅走。带着江温酒在山中七拐八绕,不多时就来到一处崖壁前。   崖壁上几棵松柏生长的尤其茂盛,苍翠挺拔,傲然屹立。   商青鲤指着松柏道:“我父皇母后,就葬在这座山里。”   千百年来,皇室都习惯性以山为陵。这座山峰,是卫湮登基后亲自挑选的埋骨之地,无数工匠日日夜夜修建,三年半才完工。   卫湮驾崩后,入皇陵时是商青鲤一路陪着的。   因为九霄之上历代皇帝驾崩都要秘葬,皇陵位置除了皇室子弟不能有旁人知道,送葬者也多要留在皇陵里殉葬,所以送葬多会选择在宵禁后。   当天夜里出云城四个城门大开,街道上十步一个禁卫军,送葬队伍从北城出,而后四个城门同时关闭。从北城门绕到西门外,上山,入皇陵。   当年参与送葬的侍卫,都永远留在了皇陵里。   事后商青鲤对着名单,遣心腹给每个侍卫家里送了五百两银子。   这座皇陵的位置,在西临灭国后,便只有商青鲤和了闻知道,连卫渊和卫瑜都不知道。   “我曾想着,若我哪一日去了,就葬在这座山中,也算是陪着父皇了。”商青鲤感叹道,她说完便撂起衣衫下摆,跪在了地上,叩头道:“父皇,母后,不孝女来看你们了。”想了想,她又道:“如今世上再无西临,我也不是太女了,不如我唤你们一声爹娘吧。”   江温酒在她身旁跪下,往日里眉眼间的风流神·韵转瞬无踪,他神情肃穆,凤眸凝视着崖壁的方向,沉默着叩了三个头。   商青鲤口中喃喃唤了几声“爹娘”,却也没再说旁的什么。江温酒叩完头便伸手想要将她扶起来,伸出去的手堪堪握住商青鲤的手腕,商青鲤已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江温酒一愣。   商青鲤仰头对他笑了一下,牵着他转了个身,背对崖壁,又叩下三个头。   江温酒不解其意,但仍跟着她一起叩头。   等他叩完,商青鲤忽地转身与他面对面,道:“父母与天地既已拜了,等你我对拜过,这礼就算成了。”   江温酒先是怔住,继而笑吟吟与她对视了眼。   他凤眸里印出她的身影,眸中有细碎萤光掠过,温柔盛满了他的眸子。他唇边上扬的弧度,愉悦而情深。   “那么。”他开口,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笑意,道:“夫妻对拜。”   商青鲤扬眉笑道:“好。”   两人面对面,缓缓俯身叩首。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三拜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马上起身,跪在地上对视许久,江温酒伸手把商青鲤揽入怀中,商青鲤将头搁在他的肩上,两人静静相拥。   良久,江温酒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牵着她转身面对崖壁,他对着崖壁再次叩了一个头,转头对商青鲤笑道:“铮铮,百岁后你若想要葬在这里,莫要忘了带上我。”   他如画眉目映入眼底,又被镌刻在心头,商青鲤重重点头,应道:“好。”   见她应的如此利落,江温酒牵着她一并起身,道:“你答应了,便要做到。”   商青鲤抖了抖衣衫下摆的灰,直视他的眸子,郑重道:“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得卿一诺,于愿足矣。   江温酒在心中暗道。   眼看日头快要落山,两人不打算在山中多做停留,抖干净了衣服下摆沾染上的尘土便要下山,临走时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酱油不知钻到何处去了,只得扬声唤了两嗓子。   听到呼唤声的酱油从一侧斜坡上的密林里探出身子,嘴里衔着只仍在“咕咕”叫的山鸡,从斜坡上纵身跳到商青鲤脚边。   山狸本就喜欢食肉,成年山狸鸡鸭兔等都能捕杀。商青鲤在遇到酱油后,特意查过关于山狸的资料,知它习性。但她向来不准酱油吃生肉,尤其是活鸡等,怕酱油养成惯性后会去逮别人家喂养的家禽。   此时见酱油捕了只山鸡,却并未马上啃食,知它已习惯了吃熟肉,心中满意,便俯下身摸了摸酱油的脑袋,道:“下山后把它烤了给你吃。”   酱油甩了下尾巴。   两人一猫顺着山道走到山脚下,又顺着山脚的官道走出一段距离,商青鲤才站在林边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惊蛰和霜降就从林子里跑了出来。   傍晚时分,商青鲤和江温酒纵马回到了出云城。   先在城中找了家客栈安顿好了行李马匹,又吩咐小二把山鸡拔毛去内脏烤熟送到房间,等商青鲤把酱油喂饱,江温酒提出要夜游出云城。   锁上房门出客栈时,正值华灯初上。   江温酒似是有心想要弥补七夕那日没能陪商青鲤一起看花灯的遗憾,去扎灯笼的店里买了只漂亮的花灯提在手里,牵着商青鲤走过长长的街道。   听商青鲤说起城中有河,又兴致勃勃买了很多盏河灯一起去河边放。   放河灯的时候河上拱桥上有行人往来,见他二人蹲在河边放灯,不由驻足观看。江温酒用火折子把荷花一样的河灯一盏盏点燃,商青鲤捧着灯将它们放到河中,看着它们顺着河水慢慢远去。   对视一眼,彼此都弯了唇。   放完河灯后见离宵禁还早,两人又寻了家酒楼用了晚膳,临走时还买了两坛酒楼里卖的青梅酒。   见着有金银首饰的店铺,江温酒也会牵着商青鲤进去看两眼,见她委实对这些提不起来兴趣,也只好作罢。   两人就像是这世上千千万万对普通的有情人一样,一起放河灯许愿,一起用膳,一起手牵着手走过出云城中的大街小巷。   这座对商青鲤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出云城,在江温酒的陪伴下,那些悲切痛苦似是都从心上消失了。她走在城中,看着它商铺林立的繁华模样,看着街上往来百姓脸上挂着的笑,觉得一股暖流直直淌入心头。   即使南蜀的兵马灭了她的国,商青鲤也不得不承认,风凛把南蜀治理的很好,至少她看到的这些曾经属于她的百姓们,都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   一直到快要宵禁,两人才携手回到客栈。   江温酒把烛台上的蜡烛点燃,又取过搁置在一旁的笼纱灯罩将烛台罩上,柔柔光晕漫了一室。   等两人都洗漱完毕,江温酒在桌旁坐下,把提回来的两坛青梅酒打开,就着桌上细瓷茶杯,一人斟了杯。   商青鲤与他相对而坐,见他斟了酒,忙举杯准备饮酒。   她手中的杯子才凑到唇边,江温酒便阻止了她。   江温酒端起他面前的杯子,缓缓倾身,用杯子碰了一下商青鲤手中的杯子,而后执杯的手挽住商青鲤执杯的那只手,道:“今夜怎么能少了合卺酒?”   商青鲤顿了一下,不由想到白日里拉着他在山中拜天地时的情景,弯眸道:“你当去寻一个瓠来分为二瓢,以瓢盛酒,才算得上合卺。”   江温酒哑然,便只拿一双波光潋滟的凤眸直勾勾盯着商青鲤看。   商青鲤到底是脸皮薄些,被他这样一看,就觉招架不住,忙低头饮了口酒。   江温酒见她喝了,也心满意足凑近酒杯啜了口。   饮完合卺酒,商青鲤自行抱过酒坛,给自己斟酒来饮。江温酒只得单手支在桌上,撑着头懒懒看她一杯又一杯饮酒。   自从服用了天杀后,商青鲤身上的醉生梦死再没发作过。但十来年养成的饮酒习惯却戒不掉了,有事没事都想要喝上两杯。   江温酒没有她这么好酒,更多的时候是买了酒来看着她喝。   等商青鲤喝完一小坛酒,江温酒终于忍不住道:“铮铮,寻常夫妻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后,不都是要入洞房的么。”   商青鲤:“……”   她耳根一红,脸上慢慢也飞起红晕,低头不语。   江温酒低笑一声,叹道:“罢了。”   他起身将她抱到榻上,商青鲤整个身子僵成木头,由着他替她脱了外衣和裤子。   江温酒却没有再继续,只伸手又脱了自己的外袍,取下头上的玉冠,任由长发落在肩背上。   像之前两人同榻而眠的每一个夜晚一样,他吻住她的唇,与她交换长长一个吻。在她感觉到他下身的灼热时,他挪开唇在她身旁躺下,而后伸手拥住她。   以前的每一个晚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江温酒的手总是规规矩矩放在商青鲤腰间,除了偶尔探进衣摆里捏一下她的腰,他的手掌从来不会在她身上游走。   这夜他也只隔着衣服,揉了下她胸前的柔软。   江温酒把她抱在怀里,道:“白日里在你父母面前拜过天地,我们便是夫妻了。至于洞房花烛,还是得留到你我真正大婚那天。所以你莫怕,我舍不得委屈你。”      ☆、六三。天将今夜月。      在出云城中盘桓了两日,至八月十一,商青鲤与江温酒离开出云城,往北疆而去。   两人马不停蹄奔行四日,于八月十五日清晨终于踏入北疆境内。   北疆地域相对原西临国内其它地方而言要广阔许多,地虽广,人烟却稀少。直到正午,两人经过一处凹谷时,才见到个村落。   “若我没有记错,今日是八月十五。”江温酒坐在霜降背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伸出食指向不远处的村落指去,道:“中秋佳节,就莫要风餐露宿了。不如在村中寻户人家借宿,歇上半日,夜间还能赏个月,明日一早再赶路也不迟。”   他宽大的袖子因着这一抬手的动作,在秋风里漾出飘逸的弧度。   商青鲤的视线先是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再慢慢移到他手指向的那处村落。   村落不算大,依山而建,傍水而生。   一眼看过去,顶多二十来户人家。   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金秋八月,正是丰收时节,田间不少男女正在往来劳作。   商青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突然笑了一下,道:“这样的日子倒也自在。”   江温酒眸中带笑,瞥了她一眼,侧身拍了一下惊蛰的脑袋,惊蛰四蹄一扬便载着商青鲤向村落跑去,霜降不甘落后,撒蹄追着惊蛰而去。   离开出云城时,商青鲤在城中买了个大竹篓,在竹篓里铺了层柔软的毯子,恰好能让酱油睡在里面。赶路的时候把竹篓往惊蛰背上一绑,也不担心酱油会落下。   两人在村口滚鞍下马,将将牵起缰绳,在村口打闹的几个小孩便怯生生驻足向他们看来。   商青鲤在人前仍旧是清清冷冷的样子,让人生出难以亲近之感。站在她身旁的江温酒,虽然言笑晏晏,但容颜太盛,让人只敢远观。   恰在此时,睡醒了的酱油从竹篓里探出头,淡绿色的眸子四下扫视了一圈,见商青鲤没有坐在惊蛰背上,两只爪子便一按篓沿,直接从竹篓里跳了出来。   四爪落地,它甩了甩尾巴,又伸出一只前爪蹬了蹬脑袋。   小孩们从未见过体型这样大的猫,有年岁稍微大些的孩子听父亲说起过山中的虎豹,见此忙扯开嗓子道:“快跑!吃人的!”   小孩们的惊叫声顷刻从村头传到村尾。   商青鲤:“……”   她侧头看向江温酒,却见他挑眉笑道:“以后我们的孩子一定比他们胆大。”   商青鲤:“……”   惊叫声很快就引来了小孩们的长辈。   一村的男女老少丢下手里的活赶来村口,看热闹般围了一圈,对着两人两马一猫指指点点。   从未遇到过这样情况的商青鲤面上现出些尴尬之色,反观江温酒,他从容自若牵过商青鲤的手,还笑着与村民们搭话。   村民们见江温酒言笑晏晏,气度不凡,着实不像作奸犯科之人。   因而在他提及要借宿一晚时,并未被村民们拒绝。一个叫牛简的人主动提出家里有间空房,可以供两人歇息用。   江温酒礼貌道谢,带着商青鲤跟着牛简回家。其他村民们见没有热闹可以看,便都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只几个好奇心重的小孩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盯着酱油看的目不转睛。   牛简的家不大,竹篱笆围成一个小小的院子。推开栅栏门,院子正中间是石头垒成的长桌和几个石头墩子打磨成的凳子。左手是厨房,右手是牛棚。   正对着栅栏门的是三间不大不小的屋子,一间做了堂屋用,一间做了卧房,还有一间空出来的,便是商青鲤和江温酒今夜的住处。   牛简替两人把马牵进牛棚,站到院子里扬声道:“娘子!”   他一音落下,商青鲤便听得屋子里有一把好听的女声,柔柔唤道:“相公。”   这声音甚是温柔,让商青鲤忽地想到北楚三公主玉檀桡来,记忆里玉檀桡也有这样一把柔的可以掐出水的嗓音。   堂屋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妇人走了出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目只算得上端正,不漂亮却也不难看,正是牛简的娘子钱氏。   见到站在院中的人时,她愣了一下,有些拘谨的笑道:“相公…这是?”   江温酒上前两步,拱手道:“我夫妻二人途经此地,前来借宿一晚,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生在乡野长在乡野的钱氏自是从未见过江温酒这般风流人物,只看了他一眼便羞红了脸,结巴道:“不…不碍事的。”   一旁的牛简憨笑道:“娘子你招待下,我地里还有活儿,晚些回。”   他说完便扛起靠在牛棚边上的一把锄头,冲钱氏摆了摆手,哼着歌儿出了院子。   江温酒看出钱氏的不自在,借口要与商青鲤在村中四处逛逛,牵着商青鲤也出了院子。村中有人在家门口种了桂花树,隔着老远也能闻见桂花的香味。   “怎么不说话?”江温酒捏了捏商青鲤的手掌,笑吟吟道:“娘子……”   他像是在学牛简唤钱氏时的语气,却又在尾音上拖长许多,商青鲤明知他有捉弄之意,仍旧心头一跳,僵硬道:“说什么?”   “嗯……”江温酒似是认真沉思了片刻,道:“不如你也学人家唤我一声相公如何?”   商青鲤:“……”   她觉得脸上微微发烫,抿了下唇,瞪了他一眼。   江温酒终是忍不住开怀大笑。   从牛简家走到村头,又从村头走到村尾,赏着田园风光来消磨时间,回牛简家时,两人在村尾的小酒坊里买了几坛桂花酒。   傍晚时钱氏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丰盛的饭菜,四人坐在一起用晚膳。用膳时钱氏低着头一言不发,商青鲤也静静坐在江温酒身边喝酒,好在江温酒和牛简两人时不时聊几句,气氛不至于很尴尬。   用过晚膳,钱氏又拿了月饼出来,四人围坐在石桌旁等着月亮探头。   江温酒见商青鲤对月饼兴趣缺缺,只顾着喝酒,不由摇了下头,拈了块杏仁味的月饼喂给她,道:“中秋么,吃个月饼应个景。”   不甚明亮的天色里,只有石桌上一根放在灯罩里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商青鲤借着光线看向凑在唇边的月饼,想了想,启唇咬了口。   农家的糕点,自然不够精致。   口感有些粗糙,但杏仁味很浓,唇齿间满是杏仁的香味,甜的也刚刚好。   她弯了下唇,伸手准备把月饼接过来,忽地听到村口传来一阵犬吠声,其中还夹杂着如雷马蹄声。   马蹄声?   商青鲤动作一顿。   抬眼看向江温酒,就见他似是也有些诧异。   不多时便从村口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像是有许多人进了村子。   “牛简!”隔壁的邻居拍着栅栏门唤道:“走!一起去瞅瞅咋回事。”   牛简听言忙高声应道:“好嘞。”他应罢拍了拍钱氏的肩膀,道:“娘子,你先进屋。”而后他又向商青鲤两人看来,想到白日里见这两人身上都佩着刀剑,必定是会功夫的,用不着自己担心,就没有说什么,去厨房点了根火把便要离开。   商青鲤侧耳听了下村口的动静,对方人数众多,脚步声沉稳有力,说话也中气十足,显然是武林中人。她皱了下眉,刚要开口,江温酒已对牛简道:“我们也去看看。”   江温酒把挂在马鞍上的君子意和鸿雁刀取下来,与商青鲤一道跟在了牛简身后。   快要走到村口时,前面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都是些体格壮实的男人,举着火把将四下里照的纤毫毕现。   商青鲤与江温酒对视一眼,绕过挡着路的村民们上前,视线落到站在村民们对面的那些人身上。   打头的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紫色长衫,眉目端正,年岁不大,二十四五之间。女子一身白裙,荣曜秋菊,群芳难逐。   这两人商青鲤和江温酒恰好都识得。   ——揽剑山庄解东风,银筝阁宫弦。   商青鲤挑眉,心中陡然生出古怪之感。   这感觉来的莫名其妙,但她就是觉得在这里会遇见这两人太过蹊跷。   还不待她寻到这怪异感的源头,解东风和宫弦已移目向她和江温酒看过来,她红衣如火,在夜里格外夺人目色。   “商姑娘。”当初在金陵商青鲤救了宫弦一命,祁州时宫弦又受商青鲤照顾多日,乍一见到商青鲤,一瞬间的愣怔后脸上便挂了真心诚意的笑。   她身旁的解东风见到商青鲤两人只皱了下眉,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商青鲤自是懒得理会解东风,冲宫弦点点头,道:“你们这是?”   “白日赶了一天的路,好容易见到个村落,想要来借宿一晚。”宫弦道。   村民们一听是来借宿的,周身戒备之意褪了些。   宫弦身后的一个银筝阁弟子见此忙上前与村民们交谈,又掏出一把碎银子散给村民。   商青鲤看了两眼觉得无趣,便和江温酒回了牛简家。   院中无人,只桌上一灯如豆。   两人重新在桌旁坐下,抬头就见不知何时明月已高悬在天幕之上。      ☆、□□。共此灯烛光。      夜溢清寒,银汉无声,只有融融月光洒了一院皎洁。   商青鲤盯着玉盘似的月亮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向江温酒看去,他坐在她身旁,撑着头,身披月光,赏的却不是月,是她。   星辰明月都落在了他的眸中,他眸间光影如水。   被这样的一双眸子注视着,商青鲤不禁一怔,突然就忘记了想要说的话。   江温酒笑了一下,眼底涟漪一圈一圈泛开。   “铮铮,你说宫弦和解东风这时节来北疆,目的何在。”   他开口,声音里仍带着些笑意,好听的音色如玉珠自丝绸上滚过,又一路滚进了心里。   倏然回神。   商青鲤沉吟片刻道:“烟波楼。”这三字一出,她顿了下,又道:“若真是去烟波楼,宫弦不必来南蜀。她可从江南道直接去青云道,从青云道上遥山。所以……或许他们只是来北疆办事的。”   江温酒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闻言并未立时接话,而是侧耳凝神听了会儿院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共有三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两人步伐有力,脚步声略重,另外一人落足却近乎无声。   江温酒若有所思道:“看来,有人专程来替你我解惑了。”   “嗯?”商青鲤眸中现出些不解。   这抹不解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转瞬就已消散。   显然她也注意到了院外的脚步声。   少顷,两人便听见牛简站在木栅栏外同邻居道别,等邻居的脚步声远去后,牛简才推开栅栏门,局促道:“宫……宫姑娘,请。”   “牛大哥无需客气。”   随着这道有点儿沙哑的声音落下,白色的人影从院外一步步分花拂柳而来。   宫弦。   商青鲤长眉一挑。   对于宫弦的到来,她心中说不上诧异,却也说不上不诧异,有那么两分意外,又有那么几分情理之中。   自从先前在村口见到宫弦和解东风后,难以名状的怪异感便一直笼罩在商青鲤心头,怎么都挥之不去。   商青鲤总觉得在北疆遇到这两人……太过巧合。   宫弦此时前来,确实能为她一解心中疑惑。   商青鲤见江温酒没有与宫弦搭话的意思,只得开口唤道:“宫姑娘。”   宫弦点点头,借着月光扫视院中一圈,自行走到桌旁坐下,她看着商青鲤,开门见山道:“商姑娘,你们也收到了那人的信?”   她这话问的莫名其妙。   “谁?”商青鲤皱眉。   商青鲤疑惑的语气不似作假,宫弦闻言看了眼熄了火把进了屋子里的牛简,犹豫了下,才压低声音道:“当初给银筝阁机关墓消息的那人。”   宫弦此言让商青鲤忽地想到离开祁州的前一天夜里,宫弦向她坦言机关墓并非银筝阁发现时说的话——   “那人……似乎对你挺感兴趣。”   “他说……你要是死在墓里,那个疯子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当日商青鲤就猜想过那人究竟是谁,他口中的“疯子”又是谁,但她长期生活在漠北,向来不关心武林中事,除了长孙冥衣也并未与什么江湖人结交过,所以思来想去始终毫无头绪。   现下宫弦又一次提到那人,并且还提到了信,商青鲤想着在长安沉香居收到的那张写了簪花小楷的信笺,不知怎么就绷紧了心弦:“什么信?”   宫弦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笺递给商青鲤,又将桌上的烛火往商青鲤的方向挪了下,道:“这就是了。”   商青鲤伸手接过,将信笺抖开。   纸是好纸,用的是观止楼里十两银子一张的兰花笺;墨是好墨,用的是出云城中价比黄金的云水墨。   字……也是好字。   一手簪花小楷,宛然芳树,穆若清风。   商青鲤握着信笺的手一颤,险些捏不住薄薄的一张纸。   坐在她身旁的江温酒见此忙伸手覆住她的手背,低眸扫了眼信笺上的内容。   “重阳日,遥山之巅,烟波楼。”   与商青鲤在沉香居收到的那张信笺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宫弦这张,信笺右下角有烟波楼楼主柳宿的落款和一个“秘”字红色印章。   玉落溪、放出机关墓消息的那人、那人口中的“疯子”、烟波楼、重阳日,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事竟然连在了一起。   那么,这几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又为什么每一件都要牵扯上她?   执笔写下这簪花小楷的人到底是不是玉落溪?   若是,玉落溪想做什么?   若不是,这人到底是谁?   商青鲤仿佛置身浓雾之中,看不清前方的路,也看不清面容隐在浓雾里的那些人。   她心中有些乱,有些烦躁,还有自己也未能察觉的不安。在她抖开手上这张信笺的时候,她就笃定重阳那日会有大事发生。   覆住她手背的那只手抽出她捏在手中的信笺,而后取下笼在蜡烛上的灯罩,将信笺凑在烛火上,任由火舌舔舐上信笺。   直到信笺燃烧成灰,江温酒收回手,转而握住商青鲤放在桌上的手,道:“有我。”   并不是多么铿锵有力的两个字。   他语气再平常不过。   但商青鲤纷杂的心绪却在这两个字里平静了下来。   她垂眼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又想到长孙冥衣等人,便觉无论隐藏在浓雾里的前路是如何不平坦,她都是不畏惧的。因为她知道,她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嗯。”商青鲤抬眸,弯着眉眼道:“有你……”   “咳。”宫弦看着这对月下有情人,心中不由一涩,假意咳嗽了一声,有心想要指责江温酒烧了她的信笺,刚要开口就见他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星光与月光都揉碎在了他好看的凤眸里,光影璀璨,他似有若无的笑着,眸间却流露出两分被打扰的不愉。   宫弦:“……”   那些指责的话,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商青鲤把江温酒的神情看在眼里,忍俊不禁,转头看向宫弦,疑惑道:“你既去遥山,何必舍近求远?又怎会和揽剑山庄的人在一起?”   按理来说她与宫弦算不得有多么深厚的交情,这话问出来着实有些失礼,但她自从在桃李村见过解东风刻意挑衅江温酒后,就一直觉得此人不得不防。   宫弦毫不介意道:“这事说来话长。”   原来宫弦在祁州与商青鲤等人别过之后,就日夜兼程赶回了江南道。   当时以方家堡堡主方奈为首的一众江湖人早已将银筝阁围得水泄不通,除却有弟子门生进了机关墓没能出来的几个门派以外,还有些平日里本就与银筝阁不和的小门派也趁此机会落井下石。   方奈咬定苏迎月别有用心,一定要苏迎月给个说法。当着众人的面,苏迎月自是不可能把真相说出来。   双方很快就交上了手,银筝阁虽然势力不小,但架不住被人围攻。曾经风光无限的银筝阁因贺云归机关墓一事,差点惨遭灭门。   关键时刻,解东风带着揽剑山庄的弟子到了。   说是奉了庄主谢离人的命令,前来支援银筝阁。   银筝阁门下尽是女子,这些女子行走江湖时向来傲慢,虽与其他门派有所往来,但关系算不得有多好,是以众人敢打上门来。   但揽剑山庄却不一样,庄主谢离人号称剑道第一人。门下弟子在江湖风云录上排的上名号的众多,且谢离人此人和雁鸣山庄、天下镖局等数一数二门派的掌门人交情都不错,在江湖上说句一呼百应也不为过。   混迹江湖的人谁都不是傻子,为了银筝阁得罪揽剑山庄,明眼人一看就是得不偿失的事。   自然就有许多人打起了退堂鼓。   倚仗着揽剑山庄,银筝阁逃过了灭门之劫。但数年根基,却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苏迎月举阁东迁,把还愿意留在银筝阁的弟子带到了东朝灵州——灵州也正是揽剑山庄所在地。   从此江南再无银筝阁。   江湖上也再无“一桥春·色在江南,银筝初挑意犹寒”的佳话。   东朝灵州与南蜀德州接壤,德州又与祁州接壤,渡佐江就能到合州,由合州过连城入北疆,商青鲤会在北疆见到宫弦和解东风也不足为奇。   这段时日商青鲤身处南蜀,在客栈时深居简出,后来又去了丞相府,期间连长孙冥衣都鲜少见到,自是不曾听人说起过银筝阁的事。   揽剑山庄与银筝阁有什么渊源她并不关心,也就无心深究谢离人帮银筝阁的原因,听言只追问了一句:“这信你是何时收到的?”   “这信,不是给我的。”宫弦想了下,道:“到灵州的第二日……七月十九那天……那人送到我师父手上的。师父本想拦下那人,但我和师父身上都有那人下的蛊……奈何不了他。后来才听师父说,谢庄主也收到了同样的信。”   商青鲤把宫弦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在耳里,由衷道:“多谢了。”   “不用。”宫弦笑了笑,道:“金陵你救我一命,我既知那人对你不利,自是不会瞒你。”      ☆、六五。分明又相逢。      月明风清。   宫弦坐在桌旁,白色的裙摆和鬓前未束的几缕长发在乍起的夜风中跳跃。   她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唇边挂着和雅的笑,美好一如江南初见。   商青鲤却从她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瞧见了几分飞扬神采。   商青鲤不知道离开祁州的前一天夜里,长孙冥衣对宫弦说过什么,她后来也从未开口问长孙冥衣为何会唤宫弦“冼有”。   她想长孙冥衣与宫弦之间,大概有过那么一段被宫弦妥帖珍藏的锦绣时光,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不知,徒留她一人深陷其中。   祁州那夜,想必长孙冥衣亲手替宫弦打碎了那段时光的桎梏。   十来年的一往情深,宫弦无法说放下就放下。   但她眉眼间飞扬的神采,让商青鲤明白,宫弦终于不是那个在时光深处迷路的姑娘了。   商青鲤也笑了笑,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她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取了个月饼递给宫弦,转口道:“尝一尝。”   不甚明亮的烛光和皎洁清辉融在了一起,那只清癯白皙的手穿过光晕将月饼递来,宫弦怔了怔,抬眼便见商青鲤脸上挂着笑,眸间不复清冷疏离。   宫弦莞尔一笑。   她接了月饼,道:“谢谢。”   商青鲤见她接了,又取了个月饼递给江温酒,闻言道:“不必客气。”   吃完月饼赏过月后宫弦起身告辞,商青鲤把她送到院门外,回到院中时江温酒正在井边提水。   两人在井边就着凉水洗漱完,拿了石桌上的烛火进屋歇息。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听得村中的鸡鸣一声接一声。   鸡鸣声不绝于耳,吵的两人睡意全无。   起床后推门而出,厨房里燃了烛火,钱氏已经在准备早膳。   商青鲤看了眼天色,心中感叹道,真早。   就着咸菜喝了完白粥,等天色微微明朗了些,商青鲤给了钱氏一锭银子,便与江温酒牵了马带着酱油离开了村子。   半个多月后,两人经过距离遥山只有两天路程的三七镇,决定在镇上落脚。   打从一进入镇子,商青鲤就发现镇上往来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数,比起当初银筝阁放出机关墓消息时浣沙城中的江湖人都要多。   她蹙了下眉,与江温酒找了间客栈住下。   傍晚时分两人去了镇上一家酒楼用晚膳,期间喝了些酒,一直坐到酒楼打烊才从酒楼出来。   街道上冷冷清清,零星几个行人也都步履匆匆的样子。山野小镇,没有“宵禁”这一说法,两人也不急着回客栈,闲庭漫步般走在街头。   离遥山越近,商青鲤心头就越不安。   尤其是最近几日,她时常在梦里见到玉落溪。   梦里回到了长乐居,玉落溪或是靠在美人榻上看书,或是在窗下对镜梳妆,每一个场景里的玉落溪都面无表情,冷冷盯着她看。   商青鲤不止一次,从梦中惊醒。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场景,不熟悉的人。   玉落溪眼神冰冷如刀,像是要将她凌迟。记忆里,玉落溪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唯独有一天晚上,商青鲤梦到了往事。   那是刚开春不久发生的一件事。   那日玉落溪在府中嚷着要去泡温泉,玉千绝便遣了婆子和护卫送玉落溪到长安城外的温泉别院。   玉落溪兴致勃勃拉着商青鲤上了马车,车夫鞭子一扬,红色的骏马拉着车厢往城外奔去。出了城门,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玉落溪趴在车窗上见到街道上有人捏泥人,一时兴起便叫停了马车,想要去捏泥人。   商青鲤头天晚上陪着玉落溪抄书到很晚,加之隐藏在体内还未发作过的醉生梦死隐隐有了发作的趋势,一进入摇摇晃晃的车厢就困的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间被玉落溪拉着下了车,玉落溪和捏泥人的师傅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后来到了别院里,玉落溪见她精神了,打开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的盒子,拿出个泥人送给了她。   泥人是照着她的样子捏的,泥人师傅的手艺极好,泥人桃花眼半开半阖,神情慵懒,栩栩如生。   商青鲤接过泥人,无意间瞥见盒子还有两个泥人,一个捏成了玉落溪的样子,另外一个银衫长发,五官埋在绸布里看不清,但从服饰上看,应是个男子的泥人。   她心中诧异,便想要伸手拿出来看个究竟,玉落溪却宝贝似的不肯给她看。   她向来不是好奇心重的人,见此自然不会强求。   用了晚膳后两人一道去了温泉池子里,玉落溪挥退丫鬟和婆子,和她一起站在岸上脱衣服。   商青鲤解下腰带褪了外衣,藏在怀里的半部闻命和一个小小的印章忽地掉在了大理石砌成的池岸上。   似金非金,似铁非铁,似玉非玉,薄石片一样的闻命与大理石面相撞,发出奇特的声响,如金玉相击,又如稚凤初鸣。   这声音似是吸引了玉落溪,她俯身拾起闻命和那枚棋子一样的印章,翻来覆去看了两眼。   看似薄入手却沉甸甸的闻命光可鉴人,灰扑扑的颜色瞧不出特别之处,小小的印章上刻着看不懂的古字和古怪花纹。   玉落溪瞧着无趣,将闻命和印章还给商青鲤,好奇道:“杜若,你揣着这些作甚?”   商青鲤不想欺骗玉落溪,却也无法说实话,只得随口敷衍了过去。   好在玉落溪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拉着她就入了温泉池子。   水汽氤氲中,商青鲤听得玉落溪唤她道:“杜若杜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梦境至此,便结束了。   想起这个梦,或者说是想到那段往事,商青鲤伸手从扣在腰带上的银色袋子里摸出棋子一样的印章来。   印章被打磨成了棋子的模样,半透明的黑玉。   街道两侧的屋檐下挂着红色的灯笼,灯光打在印章微微凸起的那一面,似是有华光如水,流淌其上。   相对平整的另一面,刻着一个古字“卫”,旁边古怪的花纹其实是卫氏家徽,一朵毫不起眼的半边莲。   这个印章,是卫氏族长的象征。   早在五岁那年,卫湮缠绵病榻时,就把半部闻命和印章一并交到了她手上。   与商青鲤并肩而行的江温酒见她拿出了这枚印章,挑眉未语。   商青鲤看着印章,眸中波光明明灭灭,最终归于沉寂。她转头看向江温酒,欲言又止。   江温酒将手搭在她肩上,半搂着她,道:“这一切是否如你心中所想,重阳那日就能见分晓,你莫要想太多。”   商青鲤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把印章放回袋子里,黯然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嗯。”江温酒向商青鲤投去安抚似的一瞥。   月上中天,两人才回到客栈,至门口便见客栈的大门已关,有黄色的烛光从门缝里泻出,江温酒抬手欲敲门,忽地听到右侧的街道上传来急促脚步声,不由一顿。   商青鲤站在江温酒身后,听到动静转头看去,十多个执剑持刀的壮汉拥着一个白衣人正向这方走来。   这些人似是不曾料到这个时间段街上还有人,迎上商青鲤和江温酒的目光,齐齐一愣,脚步变得迟缓。   打头的白衣人面相阴柔,见到商青鲤时眸光闪烁了一下,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他肩膀上扛了一个小男孩,男孩在他怀中不停地扭动着身体。   不认识的人。   商青鲤缓缓收回目光。   上了层台阶站到江温酒身边,道:“怎么不敲门?”   江温酒笑了一下,答道:“这就敲。”   白衣人听见两人的话,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加快步伐,与此同时江温酒也抬手敲了一下门。   掌柜或小二许是在打盹,并没有听见敲门声,江温酒又抬手敲了两下门。   抱着小孩的白衣人此时已快要从商青鲤面前经过,商青鲤侧眸看了眼被扛在他肩膀上的孩子,就见那孩子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漂亮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   商青鲤一愣,扯了下江温酒的衣袖。   江温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愣了下,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去金陵时在破庙里遇见的那个叫阿横的小男孩。   阿横扭头时见到商青鲤,墨玉似的眸子如沁水中,委委屈屈冲商青鲤张了张嘴。   商青鲤从他的口型上读出“救我”两个字,扬了扬眉梢。   见商青鲤无动于衷,眼看白衣人就要抱着他走远,阿横在白衣人怀中扭了扭,张口狠狠咬住白衣人的肩膀,白衣人吃疼,想也不想一巴掌拍在阿横的屁股上,道:“老实点。”   阿横强忍着没有落泪,抬脚乱踹,举着小拳头乱砸,气鼓鼓瞪着商青鲤。   商青鲤:“……”   白衣人没想到一路上还算老实的阿横会在此时突然剧烈挣扎了起来,白天喂的蒙汗药失效了,还未走出商青鲤的视线范围,又不敢再强行喂药,手一抬就欲将阿横劈晕。   忽然一道劲风掠过头顶,抬眼商青鲤已拦在他身前,桃花眼冷沉如冰,“孩子留下。”      ☆、六六。未知巧与拙。      商青鲤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随时准备拔刀出鞘。   出乎她意料的是,白衣人并没有同她交手的打算,听言任由阿横挣脱他的束缚跳到地上。   白衣人看着阿横颤着腿走到商青鲤的身后,阴测测笑道:“我们是友非敌,敌人的孩子你也救?”   他这话一出,商青鲤便感觉到阿横抓住她衣摆的手一紧,商青鲤蹲下身来扶住阿横软绵绵的身子,温声安抚道:“莫怕。”   她容颜虽清冷,看向他时,眸色却很是温和。阿横抿唇笑了一下,点点头。   商青鲤抬手揉了把阿横有些凌乱的头发,将他抱起来,冷眼看着白衣人道:“敌人是谁?你又是谁?”   白衣人张口欲言,话到嘴边时眸光一闪,上下打量了商青鲤和已经走到商青鲤身旁的江温酒几眼,话锋一转道:“这个么……你若是想知道,不如我们谈个条件怎么样?”   他男生女相,长相阴柔中带着几分刻薄,看人的时候狭长的眼由上至下来回扫过,眸色轻浮。商青鲤被他看的浑身不舒坦,搂着阿横退后一步,道:“没兴趣。”   白衣人又阴测测笑了一下,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人让你去遥山的目的?”   听到“遥山”二字,商青鲤脸色略变,她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这事你既然知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硬。”   她话音刚落,转身就想要把阿横扔给江温酒,却见江温酒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道:“一直想对你说,这种事该让男人来做。”   商青鲤眨了下眼,江温酒已拔剑出鞘,君子意出鞘时似有龙吟声响起,颜色暗沉的剑身在空中漾出一道寒芒。   “你们……”白衣人一惊,刚吐出两个字,长剑便已直逼面门,他忙拔刀挡下这一剑,刀刃和剑刃撞击到一起,火星迸溅而出,精铁铸成的刀刃上霎时有了个豁口。   白衣人身后的壮汉们反应极快地挥出手上的利刃向江温酒攻去,江温酒宽大的袖袍在夜风里飞舞,君子意每刺出一剑总有一个壮汉的武器被挑落。   眼见奈何不得江温酒,退到壮汉们身后的白衣人目光越过交手的众人,落到商青鲤身上。   恰好商青鲤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看过来就挑了下眉。   白衣人见此冷笑了一声,嘴巴一张一合,却不曾发出声音,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寸长的竹筒,竹筒有婴儿手臂粗,他拔下竹筒上的木塞,将竹筒狠狠养江温酒掷去。   商青鲤在见到他一张一合的口型时便已愣住,因为她从他的口型里读出的意思是——太女殿下,后会有期。   她眼皮一跳,这个白衣人究竟是谁?   愣怔后回过神来就见白衣人将竹筒掷向了江温酒,商青鲤眸色一变,直觉竹筒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也顾不得将怀中的阿横放下,拔出鸿雁刀飞身跃到江温酒身旁,抬手一刀劈飞了竹筒。   “啪。”竹筒忽地在半空中爆开。   烟雾似的白色粉末兜头落下。   “咚。”原本还在与江温酒交手的壮汉一个接一个倒下。   有毒?!   商青鲤大惊,转头就见江温酒身子一软,半跪在了地上,阿横也在她怀中晕了过去。   好霸道的毒。   商青鲤白了脸,惊慌唤道:“江温酒!”   君子意被他插·进了地面,江温酒勉强靠着君子意撑住身子,闻声道:“别怕,只是迷药罢了。”   提到嗓子眼的心顷刻间落回胸腔。   商青鲤回头看去,白衣人已不见人影。   大意了。   她心中暗叹道。   商青鲤把鸿雁刀收回鞘中,扶起江温酒,把他的一条手臂横在自己肩上,抓住他垂在肩膀上的手,半扶半拖着他往客栈走,走出两步又倒回去,脚尖抵在君子意的护手处,抬脚向上一踹,插在地上的君子意立时向上飞去。   她一手抱着阿横,一手抓着江温酒的手,无论松开哪只手都会有人倒地,只得在君子意飞过她下颚时,偏头咬住剑刃。   走到客栈门口时,客栈的门仍紧闭着,她只好抬脚踹了下门。   她踹门的劲不小,门板连着门框一起抖了抖。小二很快就上前将门打开了,见她横剑在口,扶着一人抱着一人时一愣。   商青鲤冷冷看了眼小二,小二一个激灵,道:“客官,小的来给你搭把手。”   等到顺利把江温酒和阿横带回房中,商青鲤关上房门,长出了一口气。   她因为身中醉生梦死的缘故,这些年一直服用剧毒,除了醉生梦死外,几乎百毒不侵。何况又服用了天杀,本就是破蛊解毒的圣物。是以,迷药对她并无作用。   替躺在榻上的江温酒除了鞋袜,又解了外袍,商青鲤扯过榻上的被子搭在他身上,把阿横也抱到榻上放到了他身旁。   一大一小的漂亮人儿安静地躺在榻上,只听得见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商青鲤坐在榻沿上看着这情景,不由失笑。   她弯了弯眸。   转而又想到那个白衣人,以及白衣人那句“太女殿下,后会有期”。虽是在夜里,但街道两侧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足以让她看清白衣人的神情,他说这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口型极慢,商青鲤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世上知道她身份,又知道她还活着的,就江温酒、长孙冥衣、卫渊、卫瑜、了闻几人,这些人都不可能将她的事透露给外人。   自是也不排除原来在西临朝堂上见过她的人能在十一年后将她认出来,毕竟她的眼和鼻子像极了卫湮。但这些年,她从来没涉足过原西临国境内的土地,连南蜀她也只四年前追杀何君问时去过一次。   所以不可能会遇到故人。   ——也有遇到了的。   出了太虚宫,与江温酒一道回长安的那天夜里,因为傅阿骨抢了一个火把,所以她在树林里遇见了孟仓。   孟仓是孟时臣的管家。   卫夷逼宫的那天夜里,孟时臣带着孟仓和圈养的杀手,一步步把她和影卫们逼到了绝处。   是以那天夜里,孟仓认出了她,而她,杀了孟仓。树林中,其他人也被江温酒和傅阿骨灭了口。   但除了孟仓,这些年里,她当真没有遇到过故人。   就连在丞相府那天,她知道会遇见孟时臣,也是给自己抹了粉换了丫鬟服饰才去的。出手时她刻意避开孟时臣的目光,没有与孟时臣对视过一眼。   那么……这个白衣人是谁?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的样子,十多年前也只是个少年,绝对不会出现在西临朝堂上,平日宫宴,她也从未见过哪个大臣带去过一个男生女相的少年。   商青鲤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人是谁,左右她不过是个亡国太女的身份,就算有朝一日被人抖出去,也应当起不了太大的风浪,索性不再去想这件事。   只是她视线落在阿横身上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白衣人那句“我们是友非敌,敌人的孩子……”。   敌人的孩子。   眼前不由浮现出在金陵破庙里见到的那个冷艳无双的银衫男人,以及他离开时向她投来的饱含深意的一眼。   商青鲤叹了一口气,任由思绪纷飞,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不知何时已躺在了榻上,睁眼就见江温酒侧身躺在她身旁,一手撑头一手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   她眨了眨眼,疑惑道:“阿横呢?”   江温酒用发丝搔了搔她鼻尖,道:“铮铮,我瞧你挺喜欢孩子的,不如我们也生一个吧。”顿了顿,他自言自语道:“不妥不妥,这事总要等大婚之后。”   商青鲤:“……”   她沉默了一瞬,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江温酒有些尴尬的笑了下,道:“药性似乎只两三个时辰,天还未亮就醒过来了。”   商青鲤见他尴尬,弯了弯唇,推开他从榻上起身。下了榻就见阿横被江温酒挪到了床内侧,仍旧睡着。   她洗漱完,唤小二送了早膳来房中,用早膳时阿横才揉了揉眼醒过来。   他不哭不闹,小心翼翼跳下榻,自己拿了鞋子穿上,走到商青鲤身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字也吐不出,眼泪不由自主便落了下来。   商青鲤见他这委屈极了的样子,忙搁下筷子替他擦了眼泪,道:“你莫哭,我一会儿就带你去看大夫。”   阿横腮帮子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可怜巴巴看了她一眼。   商青鲤取来帕子替他抹了把脸,又给他擦了擦手,塞给他一个鸡腿,道:“先填饱肚子好不好?”   阿横点点头,小口小口啃着鸡腿。   趴在椅子上的酱油见此从椅子上跳下来,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张口咬住商青鲤的衣衫下摆,冲她喵了两声。   商青鲤无奈,只得丢了个鸡腿给酱油,再转头去看阿横,就见他瞪大一双墨玉似的眸子,直愣愣看着酱油,甚至忘了啃鸡腿。   商青鲤想到江温酒先前说的话,勾了下唇——以后养个孩子似乎挺有趣的。      ☆、六七。光景西驰流。      用过早膳后两人带着阿横下楼,付房钱时江温酒向掌柜询问得知镇上只有一家药铺,铺子的掌柜是个大夫,能治些疑难杂症。   药铺在镇子最北处,几乎已要出了三七镇的范围。   小二从马厩里将惊蛰和霜降牵了出来,商青鲤抱起正拿脑袋蹭她腿的酱油,将它抱到竹篓里,而后她翻身坐到惊蛰背上,看了眼站在台阶上的阿横和江温酒。   江温酒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抱着阿横上了马。   三七镇不算大,小半个时辰两人就见到了掌柜说的那家药铺。   铺子就在路边,看上去破旧狭小,门口种了两棵桂花树。门上没有挂招牌,只在桂花树的一处枝桠上挂了个白幡,上面写着个潦草到不行的“药”字。   商青鲤见到这般景况,不由眉尖微蹙。   两人滚鞍下马,把缰绳搭在桂花树上,嗅着浓郁的桂花香进了药铺。   铺子里很暗,光线微弱,入目显得有些逼仄。   除却进门的这面,其它三面都靠墙摆了柜子,诸多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些怪,吸入鼻腔里带着点儿苦涩。   右侧摆了个躺椅,椅子上躺了个人,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似是在打盹儿。整间药铺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江温酒抱着阿横走到躺椅前,道:“老人家……”   他话尚未说完,躺椅上那人已裹着棉被直挺挺坐了起来,声音僵硬道:“老、人、家?”   这声音听起来很怪,他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慢,却又毫无起伏,冷冰冰地,像一坨铁。   但音色很是年轻,似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才拥有的嗓子。   江温酒:“……”   他假意咳嗽了一声,转口道:“请问萧大夫可在?”   大夫姓萧,是听客栈掌柜说的。至于大夫的名字,连掌柜也不知道。   那人静默一阵,从躺椅上摸出一个火折子,将躺椅前小几上的一盏灯点燃。   灯火点燃的瞬间,商青鲤见到那人盖上火折子,把手缩回了棉被里。尽管只一眼,商青鲤仍瞥见了他拿着火折子的那只手,白的……不正常。她甚至能看清楚他手上的一根根青筋。   顺着收回棉被的手向上看去,商青鲤见到了这人的脸——他五官是极致的雅,好似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干净如初春时冰消雪融的溪水,纯粹如冬日里山尖上的皑皑白雪。   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棉被,借着灯光抬眸扫了眼江温酒怀里的阿横,又扫了眼商青鲤,缓缓将右手伸出棉被,从小几下面拿出一沓宣纸和砚台,执笔蘸墨,一笔一划写道——   男童:七日麻,无解,七日能言,无碍。   姑娘:醉生梦死,已解,药虫仍存,待取。   他执笔的手有些抖,落笔时字迹便显得有些潦草,却已比桂花树上挂的那个白幡上的“药”字工整很多。   江温酒和商青鲤在见到他写出“醉生梦死”四个字的时候,便已怔住。   再看他写出“已解”时,心中顿时惊涛涌起。   这人是谁?   不拿脉不问病症,只是一眼扫过,便能看出阿横和商青鲤身有异样。   ——医术该是何等高明!   “药虫?”江温酒回过神来,敛了敛纷乱思绪,道:“还请阁下明示。”   那人开口,声音僵硬,道:“麻、烦。”   江温酒:“……”   那人虽说了麻烦二字,面上却并未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只把笔尖探进砚台内,蘸了下墨,在宣纸上接着写道——   醉生梦死,非毒非蛊,实为药虫,饲以毒·药,十五载可成百药之王。本体虽有毒,烈酒可缓,她既已解毒,药虫养在体内,无害,往后每月以剧毒养之,药王可成。   写到这里,那人笔尖顿了顿,才又继续:   其毒性已除,房事可行。   商青鲤:“……”   她看着“房事可行”四个字,红了脸,抬眸就见江温酒似笑非笑向她看来,眸中波光如酒,竟有几分醉人。   在祁州时商逐岫虽替她把过脉,说了句不太确定醉生梦死解了没有。但这段时日以来,醉生梦死从未发作过。兼之每晚同床,江温酒除了吻她,没有做过别的。所以她并没有同江温酒说起醉生梦死可能没彻底解掉的事。原是想着过段日子再提,却未想到当初服下的天杀已将它解了。   意料之外的结果。   让她很是欢喜。   “能否替我将这药虫取出。”商青鲤避开江温酒的眸光,转头看向那人。   她虽然不知这药虫养成药王后有什么益处,但只要一想到体内有只虫子,心中就有些不舒坦。   那人听言搁下笔,道:“能。”   他裹着被子起身,绕过商青鲤和江温酒,走到正对大门的那一面柜子前,打开一格屉子,一只手抓住被子,一只手伸进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江温酒见此,放下抱在怀里的阿横,走过去道:“我能帮什么忙么?”   那人道:“不、用。”   他从屉子里拿了两个瓷瓶,推了下屉子,又慢吞吞回到躺椅上坐下,把瓷瓶放到小几上。然后他不知打哪里摸出一把小刀,将刀刃在火上来回烤过,抬眼看着商青鲤道:“手。”   商青鲤依言伸出手,就见他拿着小刀,在她食指上划开一道口子,取过几上一只细颈瓷瓶,松开一直抓住被子的那只手拔开瓶塞,将瓶子里水一样的东西倒在了商青鲤指尖的伤口上。   指尖上宛如针扎一样疼,疼痛之后似是半边身子都麻了。商青鲤身体一颤,江温酒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约莫盏茶功夫,一只紫白色的小虫子从她指尖的伤口里钻了出来,那人已取过几上另一只宽口瓷瓶,拔了瓶塞,凑至她手指下。   瓷瓶里朱红色的液体与商青鲤当年在流华宫里饮下的那盏一模一样。   紫白色的虫子似有所感,顺着她的手指直接跳进了瓷瓶里。那人塞上瓶塞,把瓷瓶搁回几上,扯了下被子,重新靠在了躺椅上。   他道:“走、吧。”   他话音刚落,商青鲤麻掉的半边身子就已恢复知觉。   商青鲤看了眼江温酒,恰也从他眸里看出些惊疑之色。听出那人话里送客之意,两人由衷向那人道了谢,又留下几张面值不小的银票,抱着阿横出了药铺。   走出药铺时,两人不约而同回头看了眼,驻足了片刻,只得揣着满肚子疑问上马离开。   直到傍晚时两人到了下一个镇上,商青鲤仍不时想起那间药铺和那个古怪的大夫。   算日子已是九月初六,最迟九月初八的早上就能赶到遥山。   这一路行来,商青鲤和江温酒都在刻意放慢速度,等着阿横的家人追上来,结果却让两人有些失望。   阿横年岁很小,身上的衣服虽然皱巴巴的,但每一件用料做工都很考究,出生并不低。   那夜在庙里避雨,阿横唤爹爹的银衫男子一举一动都透着对阿横的宠爱,绝不会仍由阿横被人掳走而不寻找。   但从救下阿横到现在,也快两日了,始终不见人寻来——有些蹊跷。   除非……阿横的父母被什么事绊住了。   阿横不能言语,商青鲤也无法从他口中得知他父母是谁家在哪里。   眼下除了把他带在身边养着,别无他法。   好在这个看上去两三岁的孩子并不怕生,比普通小孩要懂事许多,养着也不费心。   偶尔商青鲤看着阿横的脸,总有一缕熟悉感涌上心头,却怎么也捕捉不到这缕熟悉感从何而来。   将行李马匹安顿好后,江温酒抱着阿横,与商青鲤一道在街头闲逛,替阿横买了两身换洗的衣物,见到街上有小贩卖糖果糕点,也买下些给阿横吃。   江温酒和阿横两人容貌都生的很好,尤其是江温酒这样的人物,抱着一个孩子走在街头,轻而易举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商青鲤不止一次见到有姑娘看着江温酒,羞红了一张脸。   回到客栈,江温酒让小二送了热水上楼,把阿横脱光丢到浴桶里,挽起袖子要给阿横洗澡。   商青鲤见他宽大的袖袍挽也挽不住,便道:“我来给他洗吧。”   江温酒想也不想拒绝道:“你不许去。”   商青鲤挑眉,“怎么?”   江温酒索性脱下外袍,道:“他是男孩。”   商青鲤:“……”   江温酒又道:“男女授受不亲。”   商青鲤:“……”   她默默走到桌旁坐下,一壶茶喝完江温酒才抱着已经穿上了贴身衣裤的阿横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等到两人都洗漱完毕,上榻休息时,江温酒把阿横挤进内侧,道:“我睡中间。”   商青鲤:“……”   真是……孩子气。   她无奈的笑了笑。   日子就在赶路和照顾阿横时,不知不觉间溜走了。   转眼便是九月初八。      ☆、六八。有酒径须醉。      这日一大早,两人就到了遥山山脚下。   遥山地处北疆境内,其北面与北楚青云道接壤,西面与北楚陇西道比邻,东面是连绵千里而不绝的群山,只南面山脚下,有不少百姓靠山而居。   其山势险峻陡峭,巍巍万丈。   远看云封山岫,雾锁山峦,鸟道逶迤,难见行客。   实则到过烟波楼的人都知道,遥山虽直抵青霄,山巅却是一马平川。而烟波楼,便建在这遥山之巅。   因平日里上遥山至烟波楼求剑铸器的江湖人不在少数,又因烟波楼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从不留宿外人,所以山脚下的村落便成了许多人的落脚处。   经年累月,山下小小的村落渐渐变成了一个镇子。镇上不乏酒楼茶肆,一眼望去,竟也隐隐有几分繁华模样。   自八月末九月初,镇上江湖人一日比一日多。到了九月初八,几家客栈里都住满了人,许多这日才抵达此处的人千金难求一房。   商青鲤和江温酒一连问过四家客栈,掌柜或小二的答复都是没有空房。两人牵着缰绳,并肩走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正举目四望想要找下一家客栈时,便见到了卫瑜。   他穿着暖黄色的窄袖衫子,如墨青丝攥成一束高高束在头顶,金黄色的头绳两端缀着手指长的流苏垂在肩头。此时正双手抱胸,和身旁一个粉裙姑娘说着话。   那姑娘二八年华,容颜姣好,只右脸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处刺青,刺的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蝴蝶。   商青鲤在瞥见她时,微微蹙了下眉。   距离有些远,商青鲤听不见卫瑜同她说了什么,只见她跺了跺脚,又掩唇而笑,弯了眉眼。站在她身旁的卫瑜撇了撇嘴,转头扫了眼前方的街道。   这一眼,恰好撞上商青鲤的视线。   商青鲤就见卫瑜先是一愣,继而面上一喜,眼角眉梢满是飞扬的笑意。他大步流星,穿过人群,迎了上来。   “姐。”卫瑜站到商青鲤面前,扬了扬眉梢,目光从江温酒身上掠过,直接落到坐在霜降背上扯着缰绳的阿横身上,惊讶道:“这才几日不见,娃娃都整出来了?”   商青鲤:“……”   她总觉得卫瑜这话听起来哪里不对。   卫瑜绕过她,伸手把阿横从霜降背上抱下来,掐了把阿横的脸,道:“叫舅舅。”   “……”商青鲤面无表情道:“他不是你的外甥。”   “噢。”卫瑜又掐了把阿横的脸,从善如流道:“叫哥哥。”   商青鲤:“……”   阿横陡然被陌生人一把抱住,僵着身体抬眼,见到卫瑜那双和商青鲤神似的桃花眼,眨了眨眼,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抬手揉了揉被掐过的脸颊,扭过脸不肯理卫瑜。   卫瑜见阿横不开口,刚想伸手轻轻拍一下他的屁股,被他忘在脑后的粉裙姑娘已追了上来。   她走到卫瑜身后,视线在江温酒和商青鲤两人间来回掠过,最后看着商青鲤道:“商姐姐,好久不见。”   商青鲤颔首,应道:“无涯。”   无涯笑了一下,上前想要挽住商青鲤的胳膊,却见商青鲤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她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脸上现出些失落来。   这失落只转瞬就已消散,她收回手,仰着脸笑道:“前面有家客栈被主人包下了,商姐姐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嗯。”商青鲤转头看了眼靠在霜降身上的江温酒,道:“走吧。”   江温酒偏头冲她一笑,点点头。   这时阿横从卫瑜怀里向她扑来,张口无声道:“抱。”   他墨玉似的眸子直直盯着她,眸中有清澈透亮的水色,让商青鲤不忍心拒绝,她把缰绳递给江温酒,伸手接过阿横,失笑道:“小家伙。”   几人沿着街道而上,很快便到了客栈门口。   无涯看了眼紧闭的大门,走到江温酒面前,有些拘谨不安道:“我把马牵到马厩里去。”   先前把无涯和商青鲤两人的神情动作都看在眼里的江温酒,想过这两人过去肯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却也并没有因此对无涯冷着脸,他把缰绳递给无涯,笑道:“多谢。”   无涯有些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接过缰绳,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又侧眸看了眼商青鲤,红着眼低下头,牵了缰绳就要离开。   她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受惊又难过的兔子。   江温酒哑然,转眸就见商青鲤正对着无涯的背影出神。   他上前从商青鲤怀中抱走阿横,唤道:“铮铮。”   商青鲤回过神来,对他笑了下。   从竹篓里跳下来的酱油坐在门前,抬着爪子挠门,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卫瑜伸手捂住耳朵,抬脚轻轻踹了下门。   门“嘎吱”一声就开了。   抬眼就见长孙冥衣正坐在大堂正中间的一张桌子旁,桌上摆了套茶器,卿涯正在替他泡茶。   几人进了大堂,卫瑜反手将门关上,凑到长孙冥衣身边,抢了他手中的杯子,“咕咚”一口把杯中的茶水饮尽,道:“真叫小爷遇着了。”   长孙冥衣冷着脸,没有搭话。   商青鲤和江温酒也在桌旁坐下,卿涯一人倒了杯茶,眼睛到阿横身上,好奇道:“商姐姐,这是?”   长孙冥衣也看了眼阿横,想到那夜在庙里见过这个孩子,不由皱眉道:“他?”   江温酒便开口向长孙冥衣说了下救下阿横和去看大夫的事。   他说完之后,长孙冥衣沉默了一会儿,才看着商青鲤道:“阿骨失踪了。”   “什么?!”商青鲤一惊,失手捏碎了手中的杯子,杯子里的茶水溅了她一身,她犹自不知,急切道:“怎么回事?”   “商姐姐!你别急!”卿涯从怀里掏出帕子边替她擦手上的茶水,边道:“最后一次收到阿骨的消息是在雍州,他传书说有事耽搁不能在约定的日子到雍州。我便听商姐姐的话,回信让他到遥山来与我们汇合。但送信的鸽子飞出去的第二日又飞回来了,竹筒里的信没有被人看过的痕迹。”   拈花楼里的人,彼此传书时,都会在竹筒上点蜡,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卿涯只一看鸽子腿上的竹筒,就能分辨出信是谁写的,有没有被人打开过。   “主人已经下令,让楼中众人留意了。”卿涯见商青鲤脸上神色有些难看,道:“商姐姐你别急,虽然还没消息传过来,但……”   这个“但”字出口,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商青鲤攥紧拳头,道“都怪……”   “小鲤鱼。”长孙冥衣打断她自责的话,寒星目直视她,道:“阿骨不会有事的,相信他。”   他语气强硬,一如既往的冷沉。   商青鲤有些慌乱的心,却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平静下来,攥紧拳头的那只手也已被江温酒握在了手里,她深吸一口气,道:“我相信他。”   尽管口中说着相信傅阿骨,商青鲤仍旧坐立难安。   用晚膳时,她抱了几坛酒,一个人钻进了房间。   江温酒抿了下唇,也跟着她上了楼。   推开房门就见她抱着酒坛在饮酒,微微仰着头,坛沿凑到唇边,酒水流入口中,一部分顺着下巴淌进衣襟里,她半阖着眼,长眉似蹙微蹙。   江温酒不禁皱了下眉,关上房门走到她对面坐下,担忧道:“铮铮。”   商青鲤放下酒坛,瞥了他一眼,道:“我就是心里有些难受,想喝点酒。”   “嗯。”江温酒拍开一个酒坛的封泥,举着酒坛道:“我陪你。”   “好。”商青鲤冲他一笑,将手中的酒坛与他手上的酒坛碰了一下,道:“你陪我。”   这夜商青鲤喝醉了。   江温酒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她,愣了下。苦笑着起身把商青鲤抱到榻上,伸手抚平她蹙着的眉头,叹了一声,道:“傻姑娘。”   他俯身吻过她的眉心,替她除了鞋袜,又解开了衣衫,酒水淌进了她的胸口,胸前湿漉漉一片。他顿了下,揉揉额头,继续苦笑着下楼唤了卿涯替她擦了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贴身衣物。   直到卿涯从房间出来,江温酒才重新回房,洗漱完上榻抱着商青鲤睡了一夜。   商青鲤醒来时天色还未大亮,许是体内没了那只药虫,以前喝再多酒也不会头疼的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要炸了一样。   她敲了敲头,觉得这个状态真糟糕。   起身穿好外衣,下楼让卿涯煮了醒酒汤。   头一次醉酒醉的这么厉害,喝了醒酒汤以后人也不甚清醒。   从遥山山脚一路往山巅而去的这段路,酒劲还未过,商青鲤是被江温酒从山下抱到山巅的。   晨间的山风吹了一路,也只把她昏昏沉沉的脑袋吹的稍微清醒了一点儿。   她心中不由有些懊恼。   ——这酒醉的,太不是时候了。      ☆、六九。江湖秋水多。      遥山之巅,云雾缭绕。   烟波楼建在山巅最西处,坐西朝东。   背面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   正对着门楼的东面,是一马平川的山巅和连绵远去的群山。   只南北两面,有小道从山脚逶迤而上。   门楼左右是丈许高的怪石连成的院墙,黑黝黝的石头瞧上去毫不起眼,却重逾千斤。   山巅上铺满了打磨过的黑色石板,站在门楼前放眼望去,黑石板两侧每隔几步便种了棵松树,枝桠被匠人精心修剪过,像一把把撑开的绿色纸伞。   门楼上高悬的匾额镶金缀银,“烟波楼”三个黑色大字张牙舞爪。   从山脚一路行来,越靠近山巅,便觉寒气越重。   江温酒抱着商青鲤上到山巅时,门楼前一望无尽的空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   向门楼内看去,只看得见一堵黑石屏风墙,黑黝黝的墙壁造型古怪,上面用银浆绘出了几只仙鹤绕松间的图案。   幸得卿涯早有准备,离开客栈时随身带了个小包袱,一上山巅便从包袱里翻出一件披风递给了江温酒。   江温酒接过披风替商青鲤系上,烟白色的披风镶边时用了白色的兔毛,披在她身上,毛绒绒绕了脖颈一圈,衬着她有些迷离的眸光,与往日里的清清冷冷判若两人。   都说醉酒的人酒醉心明,商青鲤总算是见识到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些年饮酒之所以能千杯不醉,并非是她多海量,而是身体里有只需要依靠烈酒缓解毒性的药虫。   这药虫一取出,她昨夜不过喝了几坛酒,后面竟醉的不省人事。到现在,抬眼视物都觉天旋地转。   以后要少喝酒。   商青鲤下定决心。   她往左边挪了两步,想要靠到松树上,背将将要靠上去时江温酒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人带到自己怀里,哭笑不得道:“铮铮,松树上有刺。”   商青鲤:“……”   她抬眼盯着江温酒的脸看了一会儿,觉得头有些晕,她忙伸手将掌心贴到他脸上,向一侧推了推,道:“离我远点儿。”   江温酒:“……”   眼看山巅上的人越来越多,烟波楼里却始终不见人出来,众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嗡嗡嗡”的传入耳中,商青鲤皱了下眉,觉得有些反胃。   昨日在客栈里知道傅阿骨失踪后,她曾向长孙冥衣提过宫弦所说的信笺之事,毫不意外长孙冥衣也在七月十九那日收到过一模一样的信,不同的是,送信的人是个乞丐。   打着烟波楼名义送出的信笺上明明印了“秘”字印章,又是送到各门各派掌门人手中的,不难看出是楼主柳宿有意邀各派掌门人在重阳日至遥山一聚。   凭着烟波楼天下器宗之首的地位,没有哪个门派的掌门人会不给面子。   奇怪的是,这些掌门人本该秘密前往遥山的,却每个都带了不少弟子,大张旗鼓而来。   如此,烟波楼那张带着“秘”字红印的信笺,就失去了本身的价值。   当初见到宫弦与解东风带着银筝阁和揽剑山庄的弟子赶往遥山,商青鲤尚能理解,因为给银筝阁送信的那个人让苏迎月不得不防。   可这其他门派,也在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就有些奇怪了。   商青鲤想不通这其中的关键,索性阖上眸子,靠在江温酒肩膀上养神。   心中想着她既已如约而至,约她的人也是时候该现身了……   “师兄。”   商青鲤刚阖上眸子,便听见一道略有些稚嫩的熟悉嗓音由远及近传来。她缓缓睁开眼看去,一身青色道袍,木簪束发,手执拂尘的小道士花千枝已走到江温酒面前。   花千枝远远瞧见商青鲤和江温酒的身影,满心欢喜奔过来,离得近了才注意到商青鲤靠在江温酒肩上,江温酒一只手正搁在商青鲤腰间,他不由脸上一红。此时又见商青鲤向他看来,低头害羞唤了声:“商居士。”   商青鲤:“……”   小道士……怎么含羞带怯的?   商青鲤觉得头更晕了。   “千枝。”江温酒含笑道:“你怎么来了?”   花千枝捋了捋手上的拂尘,闻言答道:“掌教真人带我来的。”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齐整的信笺,仰着脸递给江温酒道:“掌教真人让我给你的。”   “掌教真人也来了?”江温酒有些惊讶,伸手接过信笺,捏住一角将它抖开。   信笺上的字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很是工整。   江温酒只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易凡子的字迹。   “遥山之行,望君三思。”   没有落款,看不出是何人所写。   但信笺右下角却标出了写这信的时间,是七月二十日辰时。   “掌教真人说,不止他一个人收到。”花千枝道。   江温酒挑眉未语。   这封信上的时间,恰好是各门各派掌门人收到烟波楼来信的第二天。   易凡子说不止他一个人收到,言下之意应当是其他门派掌门人也收到这封信。   只寥寥八字,“遥山之行”四个字便点明了写这信的人知道各门各派掌门人收到过烟波楼的信,“望君三思”四个字却又满含示警意味。   写信之人,委实不简单。   看似什么也没说,细想之下又觉他说了很多。   ——如此,这些本该秘密前来遥山的掌门人,却带着这么多弟子大张旗鼓而来,就解释的通了。   对于同时收到这两封信的掌门人来说,收到烟波楼的秘信本就古怪,第二日又收到这样一封饱含深意的示警信,难免会生出许多想法。   有时候猜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埋下,只需片刻,就能生根发芽,而后长成参天大树。   江温酒把手上的信递给站在一旁的长孙冥衣,道:“你可曾收到?”   长孙冥衣并没有伸手来接,只顺势看了眼信上的内容,摇头道:“不曾。”   江温酒颔首,把信揣进怀里,问花千枝道:“掌教真人在何处?”   花千枝偷偷瞄了眼面无表情的长孙冥衣,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烟波楼门楼,道:“一早就和谢庄主他们进去了。”   商青鲤在江温酒看信时跟着扫了眼信上的内容,听言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张写了簪花小楷的信笺,侧头看向不远处那些执剑等着自家掌门出来的各门派弟子们,道:“既如此,我们也进去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门楼前一阵喧嚣。   靠在江温酒怀里举目望去,各门各派掌门人先后从烟波楼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深浅不一的笑。   最后从门楼里走出来的两人,其中一个着一件广袖青袍,满头银丝以玉冠束在头顶,手上执着拂尘,背上斜背着一把长剑。   这人正是江湖风云录里第一人,太虚宫掌教真人易凡子。   与商青鲤想象中的仙风道骨不一样,他虽眉发皆白,面容却很是年轻,让人猜不透他的年龄。尤其是他生了双狭长的丹凤眼,开合间神光逼人。   商青鲤不由一挑眉,视线掠过易凡子,落到他身旁那人身上,一见之下,骤然一愣。   一早上没缓过来的酒劲儿,在见到那人时,竟消去了大半。   那人穿了身紫色的留仙裙。   很浓的紫色,绮丽到了一种极致。   她靥笑春桃,云堆翠髻。纤腰楚楚,回风舞雪。   眉眼间的艳色,一如四年前久别重逢的那夜。   玉落溪。   商青鲤垂下眼,苦笑了一声。   心中像是打翻了调味罐,五味陈杂。   得知玉落溪还活着,她该要欢欣不已的,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沉香居,为何失约?   又为何要诈死?   邀她来遥山为的又是什么?   玉落溪和烟波楼有什么关系?   商青鲤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再抬眼就见玉落溪站在门楼前,眉眼间满是和顺笑意,再也不复年少时的娇蛮跋扈。   各门派掌门人正向她一一拱手作别,已有人带着门下弟子准备下山。   这情景有些出乎商青鲤意料。   眼看山巅上的众人都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商青鲤愣了瞬,下一刻就见玉落溪转头看了她一眼。   眸光晦涩。   商青鲤云里雾里。   就在各门各派都要下山的当头,一个五官平平,一身黑衣的男人忽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缓缓穿过人流,走到门楼下的台阶前站定。   他稍稍抬眼,看着玉落溪,低低笑了一声。   粗糙沙哑的古怪笑声里注入了内力,清清楚楚落在山巅上所有人的耳中。   众人脚下不由一顿,纷纷转身看去。   玉落溪皱眉退后一步,道:“阁下是?”   那人答道:“无名小卒罢了。”他说完又笑了一下,道:“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是不是忘了告诉诸位掌门一件重要的事。”   玉落溪眸光一闪,道:“落溪听不懂阁下之言。”   “哦?”那人笑道:“看来是在下表达的不够清楚。”他转身,看着驻足向他望来的众人,忽地目光一转,落在商青鲤身上,阴测测笑道:“相信在场诸位都知道,西临灭国前曾有个太女。”   商青鲤心中一跳。   那人已继续开口道:“我知诸位想说,西临太女与我们何干?那么……”他顿了下,道:“如果这位传言中已不在人世的太女还活着呢?不仅还活着,并且……”他又低低笑了声,才接着道:“还手握闻命呢?”      ☆、七零。君子意如何。      那人每吐出一个字,玉落溪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等到“闻命”二字一出,她一张脸已经惨白如纸。   那人以内力把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送进了山巅上众人的耳朵里,一双眼睛却像钉子般紧紧钉在商青鲤身上不曾挪动过分毫。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需稍一抬眼,便能见到站在松树下的江温酒和商青鲤。   云雾缭绕的遥山之巅,霎时死一样的沉寂。   商青鲤举目望天,一行大雁振翅从头顶飞过,雁鸣声如一柄匕首,刺破此间短暂的沉寂。   她的视线掠过天边的流云、峥嵘轩峻的烟波楼,从高大的门楼上慢慢落到门楼下的玉落溪身上。   玉落溪白着脸,咬着唇,却并未反驳那人的话,只踉跄着又后退了一步,道:“你……”   那人闻声转头扫了眼玉落溪,桀桀笑道:“说来……在下应当谢谢你。若非是你,在下又怎么会知道闻命在她手中?”   商青鲤心中一沉,定定看着玉落溪,玉落溪似是有意避开了她的目光,强自镇定道:“不……我不认识你。”   那人道:“二月十五,东都。”   玉落溪听言一怔,噤声不语。   这时山巅上的众人已如一壶烧开的水般沸腾开来,连带着看向商青鲤的眼神也是滚烫的。   商青鲤迎上众人热切的视线,冷了眉眼,“想要闻命?”她弯唇,冷笑出声,道:“来一个,我宰一个。”   江温酒忽地松开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侧头冲她朗朗一笑,道:“铮铮,这种事不如让我为你效劳?”   声线略低,音色雍容。   明明是调笑的口吻,凝了内力的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   他眉眼旖旎,艳色薄唇微勾,世间春花秋月的风情便尽数落在他眼角唇畔。   商青鲤眨了眨眼。   桃花眼一弯。   眸间涟漪乍起,像极了被春风吹皱的盏中清茶。   她眸色本就浅于常人,如空山新雨后的第一杯龙井。此时被她愣愣瞧着,江温酒心中不自觉就柔软成了一片。   “江道长身为太虚宫弟子,整日与这女子卿卿我我,言行举止当真让天下修道之人所不耻。”   人群深处,站在谢离人身后的解东风刻意拔高声音道。   他这话像是落在草丛里的一点火星,火星点燃杂草,顷刻间就已有燎原之势。   山巅上不少人出口恶语相向。   江温酒无动于衷。   烟波楼虽为天下器宗之首,但说到底还是个做买卖的,自然就与江湖上正邪两道都有往来。此次收到烟波楼密信的掌门人,也不全是名门正派。但凡在江湖中有些声名的门派,无论正邪,掌门人都在受邀之列。   因此在场众人里不乏些专攻旁门左道的门派,这些门派里的弟子,言语上比起其他人少不得要放肆上许多。   一个合欢门弟子便在此时,嚷嚷了一句:“啧啧,要说我,这西临太女就是能耐,勾得修道之人都动了凡心。不过么,那可是只差一点就坐上了皇位的女人。高高在上的龙女,压在身下……嘿嘿。”   他说这话时,只刻意把嗓音提高了一点。   在喧嚣不已的山巅,混在众人的声音里,并不明显。   站在他四周的人听得此言,想到松树下那个红衣女子清冷的面容,不少同门出声附和。   “噌。”   拔剑声如一道清越激昂的龙吟,在山巅响起。   下一刻,那柄色泽暗沉的长剑,已抵在了合欢门那个弟子的喉咙上。   执剑之人青袍白纱,广袖流云。   “你……”被剑抵住的那人牙齿打颤。   “嗯?”江温酒薄唇微扬,执剑的手轻轻一送,已然刺穿那人的喉咙。   他出手极快,快到在场许多人都不曾看清他是何时站到了合欢门这个弟子面前。   合睫间就有一人倒在了他的剑下,其他人不由一愣。   江温酒缓缓拔出君子意,屈指弹了下淌血的剑刃。   他眼尾闲闲上挑,唇畔犹存笑意。   眸里却满是肆虐风霜。   他凤眸一瞥,离他近些的人便不自主退后一步。   “呵。”他自喉间漫出一声轻笑,转身闲庭信步般穿过人群,走到商青鲤身旁。   “啪、啪、啪。”   站在门楼台阶下目睹了这一切的黑衣人拍了拍手,道:“精彩,真精彩。”   江温酒循声望向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沈弃,我知道是你。”   “唉……”一声长叹,沈弃抬手,揭开覆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面色阴冷的脸,道:“我就知道瞒不过少主。”   他没有再刻意改变自己的嗓音,声音听起来要年轻许多。   他面色虽然阴冷,五官却很是俊朗。只眉心处一道疤痕,像极了一只竖起来的眼睛。而他迎上江温酒视线时,眸底更是有一团浓的化不开的阴霾。   不去管因沈弃这声“少主”,众人投来的或惊诧或猜疑的目光。江温酒凤眼一挑,道:“那封示警信是你写的?”   “是。”沈弃道。   “目的。”江温酒抬手,君子意遥遥指向沈弃。   沈弃笑了笑,举起两只手摆了摆,道:“少主想杀沈弃,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沈弃给这位太女殿下……噢不,应当是给少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不知少夫人可感兴趣?”   商青鲤眼一眯。   沈弃拍了两下手掌。   烟波楼里应声走出来一个灰衣人。   他穿着连帽的斗篷,脸上戴着一张金属面具,使人无法窥出他的容貌。   灰衣人手上握着一柄匕首,匕首抵在身前黑衣少年的脖颈处。   少年肤色异于常人的白,像是常年不曾照射到阳光。有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瞳仁浅浅一湾绿色,眸光澄澈如三月碧波。明明是深沉的黑色,却被他穿出干净明朗的味道。   傅阿骨。   商青鲤攥紧了拳头。   一旁的长孙冥衣薄唇一抿。   而站在门楼前噤声不语的玉落溪似是不曾料到会有人从烟波楼里走出来,她眉头一皱,不可置信地看着灰衣人,道:“沈愁!竟然是你!”   此言一出,山巅之上顿时哗然。   天下镖局主人沈愁!   山巅上众人面面相觑,连各门派掌门人也如云山雾罩,不清楚这到底是在唱一出什么样的戏。   “阿骨。”   商青鲤无暇顾及其它,往门楼的方向走了几步,扬声唤道。   傅阿骨眼珠转了转,嘴唇嗫嚅了下却发不出声音。   沈弃低低笑道:“不知这份大礼少夫人可还满意?若是少夫人不满意,也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份大礼。”   他又拍了两下手掌。   那夜在三七镇上遇见的那个面相阴柔的白衣人同样挟持着一个人,从门楼里走了出来。   被他挟持的那人,眉长远山,桃花眼疏离冷淡。   “……小叔。”商青鲤握紧了鸿雁刀。   “铮铮。”江温酒向她投去安抚似地一瞥,转眸直视沈弃道:“你待如何?”   “我要闻命……”沈弃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指向山巅上的众人,道:“和他们的命……还……”   “沈弃!”   沈弃的话还未说完,山巅北面通往山脚下的山道上有人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声音……   商青鲤一惊,抬眸望去。   缓步从山道迈入山巅的那人,一身靛青色粗布长衫,下巴上满是青黑胡茬,他不修边幅的样子,一如当年漠北初见。   落后他两步的那人,一身白衣,山眉水眼,整个人却凛冽如一柄出鞘的利刃。   姜亓,玉无咎。   而刚刚出声打断沈弃话的,正是姜亓。   听到姜亓的声音,沈弃与沈愁同时身子一僵,愣愣转头看向姜亓,异口同声道:“大哥?”   “呵。”姜亓冷笑一声,道:“你们若是认我这个大哥,放了他们,跟我离开这里。”   “跟你离开?”沈弃愣了一瞬,眼底的阴霾似是更加浓重了些,他幽幽道:“大哥……你是不是忘了父亲临终时说的话?”   姜亓皱眉长叹,道:“我说过,父亲的话是错的!”   “不!”沈弃尖声道:“父亲没有错!大哥!我找到了闻命!我也找到了引魂的法子!”   “小弃。”姜亓无奈道:“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起死回生术,那些都是骗人的。”   沈弃伸出双手捂住耳朵,红着眼吼道:“不是的!我能让主人活过来!”   山巅上众人听着这两人的对话,都有些不明所以。看沈弃的眼神,无异于在看一个疯子。   只有易凡子,若有所悟,瞥了眼江温酒,叹了口气。   “他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姜亓冷冷道。   听到此处的江温酒眸色微变。   他盯着情绪有些失控的沈弃看了片刻,道:“你们是沈丘的后人?”   “……你怎么知道?”接话的是沈愁,那把抵在傅阿骨脖颈处的匕首在听到“沈丘”时险些脱手而出。   江温酒听言,如易凡子般叹了口气,将君子意收入剑鞘,道:“……我先世曾渡佐江往北,遂易嬴姓以为江氏。”      ☆、七一。长不过执念。      遂易嬴姓以为江氏。   江温酒说这句话时,语气再平常不过。   听在山巅上众人的耳里,却如惊雷炸响。   嬴姓。   这个早已葬在岁月长河里的姓氏,对于在场众人而言并不陌生。这个被史官以铁笔镌刻在青史上的姓氏,在脚下这片大地上书写过一段只属于它的霁月风光。   世人常道,天下大势,自古便是分分合合。千万年来,足下的土地不知承受过多少滔天祸乱。青史上自然不缺圣帝明王,也不乏乱世英雄。   史官们执笔镌刻出这些帝王英雄的生平时,少不得“自称我长,相谓彼短”,因此后人翻阅这些帝王英雄的过往,总会发现正史野史之上对其褒贬不一。   唯有一人例外。   正史也好,野史也罢,都称他为“千古一帝”。   此人姓嬴,单名瑀,九霄开国皇帝。   七百年前九霄之上各小国之间兵革互兴,烽鼓不息,天下动荡不安长达数十年。后来嬴瑀领兵横扫六合席卷八荒,最终使海内一统,建立了九霄国。   嬴瑀在位时,提出“民贵君轻”,把为百姓谋福祉看的很重。开科举、减赋税,殚精竭虑忧国忧民。   也正因如此,这个开国皇帝,最后操劳过度,不足五十岁便驾崩。   嬴氏江山传承了四百年之久,多的是不足半百就驾崩的皇帝。最后一任嬴氏帝王一生无后,驾崩后九霄分裂,在经历了几近百年的乱世后,玉氏、风氏、卫氏、原氏才得以四分天下。   而嬴氏与九霄国,都葬在了岁月那条长河里。   后人们只能从史书上窥见曾经的太平盛世。   是以乍一听见易嬴为江,众人心中不可谓不震撼。   若真如江温酒所说,那么……他是嬴氏后人?   只是,史书上记载嬴氏一族人丁不兴,子嗣单薄,江山传至最后一任嬴姓帝王嬴询手中时,他已是嬴氏一族最后一个男丁。可偏偏……他一生无后。   驾崩后江山后继无人,诸侯并起,导致九霄分裂。   所以……江温酒怎么可能是嬴氏后人?   “不可能!”就在众人疑窦丛生时,沈弃已近乎崩溃的吼了出来。他道:“你姓江,你是九渊少主,你不可能是嬴氏后人!”   九渊?   山巅上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这又是什么地方?   “呔!”站在人群中的风不渡看了眼把自己裹在斗篷里戴着面具的沈愁,索性一撂衣袍席地而坐,乐呵呵道:“比茶楼说书精彩多了,老子听完再下山也不迟。”   众人:“……”   于是等江温酒眸光一转,瞥向山巅上其他人时,便发现不少人就地坐下,把刀剑横在腿上,眼角眉梢满是看好戏的神情。   江温酒:“……”   他回头看向商青鲤,就见玉无咎不知何时走到了商青鲤身旁,与她并肩坐在地上,两人正低着头窃窃私语。   江温酒额头青筋一蹦。   他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对沈弃道:“嬴询是我高祖父。”   “荒谬!”沈弃仰天笑道:“世人谁不知他一生无后!”   江温酒长眉微蹙。   这时又有两人从一侧山道而上。   一人鹤发童颜,身材矮小,下巴上却蓄了三寸长的胡须。另外一人月白长衫,容色皎然,眼灿灿如岩下电。   一剪梅与商逐岫。   江温酒展眉。   两人似是没料到山巅上会是如此情形,步入山巅时不由愣怔。   愣怔之后一剪梅抬眼便见到了站在门楼台阶下的沈弃,他伸手一捋胡子,笑眯了眼,足下一点,人已在空中留下数道残影,只眨眼间就到了沈弃背后。   沈弃若有所觉,正欲转头向背后看去,不及他肩膀高的一剪梅已经拽住了他背后一缕长发,手上稍一用力,向下扯了两下。   “嘶。”沈弃脑袋不自主往后一仰,眼角的余光瞥见脸色红润的小老头仰着脸笑眯眯道:“小弃子,终于抓住你了!”   沈弃见到一剪梅时脸色一白,忙抽出腰间软剑向后刺去,一剪梅拽住他的头发不松手,倚仗着绝妙的轻功一时落在沈弃身前,一时落在沈弃身后。   头皮被牵扯住,疼的沈弃眼眶发红,他有心想要割断那缕头发,但一剪梅动作极快,剑尖过处往往都是一剪梅留下的残影。他心一横,手腕一翻,软剑便要贴着自己的头皮割断握在一剪梅手中的发。   恰在此时,一剪梅一脚蹬在了他的脸上。   扯住他头发的手一松,竖起两指,直接点住了他的穴道。   而后众人便见这个鹤发童颜的小老头儿一脚把沈弃踹翻在地,叉着腰道:“小兔崽子!老子为了找你离开九渊一年多了!看老子不好好收拾你!”   “咳。”江温酒咳嗽了一声。   一剪梅瞬间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僵硬地转身面向江温酒,干巴巴道:“少主!”   江温酒看着倒在地上的沈弃,迟疑道:“他……”   一剪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沈弃扛在肩上,慌不择路般直接跳下了山巅,道:“他是我的!”   江温酒:“……”   众人:“……”   万丈山巅说跳就跳,轻功该是好到何种地步!比起太虚宫连云纵只怕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九渊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个老头儿又是何人?   另一边,趁着众人的视线被一剪梅吸引,商逐岫已和姜亓两人出手制住了白衣人与沈愁。   江温酒见此,一抖袖袍,对山巅众人道:“都散了吧。”   众人:“……”   直到江温酒一行人的身影在山巅消失,才有人恍过神来般嚷道:“不是说西临太女握有闻命么?!”   其他人:“……”   “九渊是什么地方?在哪儿?”   其他人:“……”   “易真人,这江道长到底是不是你的弟子?”   “诶?易真人怎么不见了?”   “……”   实则江温酒并没有说谎,他的高祖父是嬴询。   嬴询在位时,皇后陈氏曾为他诞下一子,单名覆。   只是嬴询并没有让嬴覆继承江山的想法,甚至向世人隐瞒了嬴覆的存在。   嬴覆十五岁那年,嬴询给了他一千死士,对他道:“覆,乃王朝覆灭之意。”   嬴覆听言一言未发去嬴氏祠堂跪了三日,之后带着死士渡过佐江,一路往北,攀过雪山,一步步走出了九霄地界,避世而居,自成九渊一族。   后来得知嬴询驾崩,九霄分裂。   嬴覆念及离开皇宫时曾渡佐江往北,因而改嬴姓为江氏。   嬴覆是嬴瑀之后第一个长命百岁的嬴氏男子。   跟着嬴覆的一千死士里,自然不缺能人异士,安定之后有人醉心武学,有人钻研机关术法,有人乐得种地垂钓。   算来,九渊至今,也已传承三百多年。   他们远居北楚与东朝交界处的白泽山脉以外,位于万仞山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偶尔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族人会离开去游历山水,路上见到年岁小的乞儿也会领回九渊养着。   沈弃便是被一剪梅捡回去的。   初到九渊时,他除了知道自己叫沈弃以外,别的都不记得了。但他年少好学,很得族中长辈们喜欢。   长到十七八岁,便常常跟着其他人出门游历。两年前某次游历之后,回到九渊,性情大变。   后来索性偷了许多族中前辈们编写的武功秘籍失踪了。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   某日九渊现任族长,江温酒的父亲江牧遥接到消息称沈弃频繁在北楚长安道活动,且多次偷入北楚皇宫。   江牧遥觉得事有蹊跷,便打发江温酒到北楚探个究竟。为了方便进出皇宫,特意写信给易凡子让江温酒扮成他的大弟子。   只是江温酒到北楚时,沈弃却如同人间蒸发了般。   直到遥山这日,江温酒才从沈弃和姜亓的对话里猜出沈弃是沈丘的后人。   沈丘此人,是嬴瑀的贴身护卫。   正史记载是在嬴瑀驾崩后自刎而亡。   其实……沈丘在嬴瑀驾崩后就疯了。他先是守着嬴瑀的遗体,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后来被人打晕关进大牢,一直嚷嚷着要让嬴瑀起死回生,最后便失踪了。   江温酒曾听江牧遥说起过沈丘,因此在遥山一听到“起死回生术”和那句“他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便想到了沈丘和嬴瑀。   下山后,众人从姜亓那里得知,沈丘从大牢逃离后一直在寻找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法子,至死也念念不忘。沈氏后人,为了完成先人遗愿,也曾寻找过,最终不了了之。   到沈弃父亲这一代,他父亲同魔障一样竟又惦记起这件事。临终前对三兄弟提及得闻命,再寻引魂的法子,或能让嬴瑀活过来。   姜亓只当是父亲说的糊涂话,并未放在心上,却不知年岁最小的弟弟沈弃将父亲的话当了真。   后来家中发生重大变故,三兄弟就此分散。   沈弃当年重伤之下失忆,沦落成乞丐,被一剪梅带回九渊,两年前游历时与人比试,头部受到重击,想起了幼时的记忆。   当他回忆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时,他找了很多有关嬴瑀的书籍来看,而后便对书中记载的这个人物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崇拜。   沈弃想复活嬴瑀。   他想,这样的人物不能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他想,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够长眠于地下呢?   他知道北楚举国信道,更是无意中得知北楚皇帝玉空寒一心追求长生,所以他先去了北楚,想找找关于闻命和父亲所说的引魂的法子。   但他没有找到。   他需要帮手。   沈弃想起游历时曾听说东朝东都有个天下镖局,主人姓沈名愁,与他二哥的名字一模一样。   于是他去了东都。   潜入天下镖局去见沈愁那天,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七二。别后莫相忘。      沈弃去见沈愁那日,正是二月十五。   世上从来不缺同姓同名之人,是以沈弃也无法因为一个名字便断定天下镖局的主人沈愁是他二哥。他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夜探镖局。   当年他被一剪梅捡回九渊,一身武功是一剪梅手把手教他的。而一剪梅在九渊老一辈里,以轻功见长。沈弃的轻功学的并不算好,但探个镖局还不至于被人发现。   偌大的镖局在夜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沈弃猫着腰走过曲折回廊,见着掌了灯的屋子便凑近去瞧一瞧。   当他半蹲着身子凑到书房门口时,隔着窗纸,见到房中模模糊糊的人影,发现房中不止一人。   于是他跳上屋顶,如狸猫般落在屋脊上,揭开了一块黛瓦向下看去。   一个银衫男子手上正握着一本颜色老旧、边缘残破的书,对站在他对面的那人道:“你遣人去替我寻一下此物。”   对面那人抬眼看了眼书页上勾画出的那物,颔首应道:“是。”   熟悉的声音入耳,沈弃无声笑了一下——果然是二哥。   “什么东西?”一个紫衫女子步入沈弃视线范围,伸手从银衫男子手里拿过那本书,垂眼扫过:“闻命?”   屋顶上沈弃一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只听得那女子有些惊疑道:“咦?这玩意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银衫男子惊讶道:“当真?”   女子道:“容我想想。”   银衫男子摆了下手,沈愁躬身退下。   沈弃趴在屋顶上,看着沈愁穿过庭院,离开。他眯了下眼,静静等着那女子再次开口。   之后女子似是想起来了,却又吞吞吐吐不太肯说。男子柔声哄了她几句,女子叹了口气,给男子讲了个故事。   沈弃听得不是很明白,大抵是那女子在以前关系很要好的一个丫鬟身上见到过书上所画之物。   男子细细问了几句关于那个丫鬟的情况,便让女子写封信约她一聚。   女子嘟囔了声“枇杷之约”,倒也没说什么,依言把信写好了。   沈弃轻手将黛瓦放回原处,跳下屋顶回头看了眼书房,阴测测笑了一下。   后来他从沈愁口中得知男子是东朝太子原渥丹,女子是太子妃玉落溪。   天下镖局,名义上主人虽然是沈愁,实际上却是原渥丹所有。   沈弃没花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沈愁,同他一起去完成先人遗愿。   玉落溪约定那人的日子到来时,玉落溪因故未能去赴约。沈弃因没有见过那人,只得事先从沈愁那里问明了地点,早早赶去了沉香居等着。   当他确定了玉落溪口中那个丫鬟是谁时,他却不敢轻举妄动了。因为他见到了她佩在身上的鸿雁刀,尽管鸿雁刀只从刀囊里露出一小截刀柄,他仍旧认出了那把刀。   但凡是九渊中人,这把刀没有谁是不识得的。   商逐岫的刀。   没有去过九渊的人,不会明白九渊里住了一群疯子。   沈弃当初敢偷秘籍,是因为他知道九渊里的人不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只是……若是动了商逐岫的人……   沈弃想,这件事他需要好好计划一下。   第二日他花钱雇人在长安街头试探了一把那个丫鬟的武功,果然与商逐岫的武功路子一样。   他雇人一路跟着商青鲤,注意商青鲤的一举一动。之后便回到了东都,听沈愁说玉落溪离开了东朝,已经去信给那丫鬟改约在了重阳那日,遥山见面。   重阳与遥山,无论时间与地点,都让沈弃很满意。史书上记载嬴瑀驾崩的日子正是重阳,而嬴瑀的皇陵……他看了无数关于嬴瑀的书以后,推算出来的皇陵位置极有可能就在遥山山腹里。   沈弃开始一门心思寻找所谓引魂的法子。   却意外在古籍中发现了贺云归机关墓之事,恰好镖局里一个镖头压镖去了趟金陵,回来就说起惊雷劈掉山头之事。   他听着觉得古怪,让沈愁派人打探了一下虚实。沈愁前自去了趟金陵,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不曾回东都。   等他找到引魂的法子赶去金陵,江湖上已满是机关墓塌陷,银筝阁与方家堡决裂的消息。   沈弃没有问沈愁为什么要让银筝阁在江湖上放出机关墓的消息,他只在听沈愁说起那个丫鬟也进了机关墓时紧张了一下。   六月底,沈愁接到原渥丹传书,让他去烟波楼一趟。沈愁去了烟波楼以后传书告诉沈弃,玉落溪以烟波楼楼主柳宿的名义给各门派掌门人都写了信,邀他们重阳来遥山一聚,让他安排人手把这些信送到各门派掌门人手里,沈愁还把信的内容给沈弃誊写了遍。   他收到传书后琢磨了一会儿,提笔写下了那封示警信,传书给沈愁,让他将两封信的时间统一下,中间错开一天,先后送到各掌门手里。   沈愁虽不清楚沈弃的用意,仍旧照做了。   实则沈弃只是想让各门派掌门人心生猜疑,多带些弟子上遥山。因为他找到的引魂的法子,说凡人起死回生,须得“伏尸千人,流血数里”,方成契机。   至于那个面相阴柔的白衣人便是当初沈弃雇着跟踪商青鲤的那人,那夜商青鲤杀了孟仓时他跟在身后,看到了孟仓留下的“铮”字。   白衣人姓王名白,在江湖上做的便是些贩卖消息的勾当。他武功一般,下三滥的手段却不少,轻功也相当厉害。   傅阿骨曾一连追了他几个月,不仅被他从眼皮子底下跑了,后来还反被他设计给抓了。   因沈愁是原渥丹的亲信,所以玉落溪也很是信任他,沈愁虽不知玉落溪与烟波楼的关系,但并不妨碍他利用这份信任在重阳之前便把傅阿骨和卫渊藏进烟波楼里。   原本在沈弃的计划里,他只需挟持傅阿骨和卫渊,从商青鲤手里得到闻命,山巅上其他人,他本想通过阿横威胁玉落溪……不曾料到商青鲤半路救走了阿横。   当玉落溪送各位掌门离开烟波楼时,烟波楼里众人早已在沈愁的掌控之中,偏偏江温酒提及沈丘,姜亓突然的出现,让沈愁心绪不宁方寸大乱,乃至错失机会。   沈弃被一剪梅扛下山后就了无踪影,一行人回到客栈时,无涯和卫瑜两个被留在客栈照顾阿横的人正在斗嘴。   阿横搂着酱油的脑袋,坐在一旁乐呵呵看着。   商青鲤没有去管商逐岫准备怎样处置沈愁和王白两人,坐下和姜亓叙了会儿旧,用过晚膳,夜里带着阿横偷偷上了趟遥山。   白日里满是人的山巅,清清冷冷。   商青鲤牵着阿横,站在山巅上抬头望天,苍穹似是就垂在头顶不远处,让人生出一种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烟波楼门楼前的台阶上紫色裙子的美人抱膝而坐,对商青鲤道:“我就知你今夜会来。”   阿横听见声音挣开被商青鲤牵住的手,小跑着过去搂住了玉落溪的脖子。   玉落溪哽咽着唤道:“阿横。”   阿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漂亮的眼睛里泛出泪花。   商青鲤走过去在玉落溪身旁坐下,道:“问过大夫了,是食了七日麻,无碍,过几日就能开口了。”   玉落溪点点头,道:“谢谢。”   “不用。”商青鲤道。   玉落溪抱着阿横,闻言偏过头来看着她,凝视了她片刻后,玉落溪拍了下阿横的肩膀,道:“这是我的孩子。”   商青鲤未语。   第一次见到阿横,她就觉得阿横眉眼间带给她一种熟悉之感,只是如何也捕捉不到这缕熟悉出自何人。白日里上遥山,见到玉落溪的第一眼,她便顿悟。   商青鲤在山下时,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同玉落溪说,有满腹疑问想要等玉落溪为她解惑。可真正见到玉落溪时,商青鲤又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清楚,在玉府的那段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玉落溪见她沉默,苦笑了一声,道:“抱歉。”   “不用。”心头有些难受,有点沉闷,商青鲤皱了下眉。   之后便是长时间的相顾无言。   良久,久到阿横趴在玉落溪的怀里已经睡熟,久到商青鲤的腿有些发麻。   玉落溪道:“杜若,这个故事有点长,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商青鲤没有应声,却也并未起身离开。   她只勾唇笑了一下。   听完玉落溪的故事,已经过了三更。   商青鲤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身时突然想到,这世上之人千千万万,每一天都有人死去,也有人出生,个人有个人的故事,个人有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旁人不曾经历过,自是不曾体会个中滋味。   有些事,是对是错,旁观者其实是很难说清的。   因为,这世上永远不会有感同身受。   “杜若。”   离开时玉落溪唤住她。   “嗯?”商青鲤回头。   “……我们还是朋友么?”   “当然。”      ☆、七三。思君暮与朝。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玉落溪见到原渥丹的第一眼,便不自禁想起昨夜里灯下执笔抄书时瞥见的这首《终南》。   彼时她正拉着商青鲤站在捏泥人的小摊前,视线掠过泥人师傅面前摆成一排的泥人,最终停留在最左侧的一个泥人上。   那是个特别漂亮的泥人。   长衫用胡粉混着银粉涂成了银色,衣摆上用极淡的银粉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山水图。   微抿的唇、挺直的鼻梁、在眉尖处稍稍挑高的眉,还有从肩头流泻而下的黑色长发,以及微微从头发里露出的一点耳廓,每一处都好看至极。   唯一让玉落溪遗憾的是,这个泥人没有眼睛。   她转头晃了晃商青鲤的胳膊,指着泥人想要同商青鲤说话,却见商青鲤揉着眼睛一脸困倦,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样子。   想说的话霎时一句也说不出口。   玉落溪伸手拿起没有眼睛的泥人,问泥人师傅道:“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不给他画上眼睛?”   泥人师傅抬头看了眼她手中的泥人,咂咂嘴,道:“画不出来画不出来。”   玉落溪奇道:“画不出来?”   泥人师傅低下头继续替手上捏好的泥人着色,随口道:“可不是么。”   等到泥人师傅把捏好的泥人装在盒子里递给她时,玉落溪付钱买下了这个没有眼睛的泥人。   她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将泥人放进去。转身时泥人师傅突然叫住她,指着她斜后方道:“姑娘!”   玉落溪回头,顺着那根沾着泥浆的手指望过去。   少年穿着单薄的银衫,骑马自斜桥上迎面而来。   他颜如渥丹,似朝霞印照在澄清的池塘之中。   只这一眼,便让玉落溪惊为天人。   牵着商青鲤坐回车厢,她打开装了泥人的盒子,拿出那个没有眼睛的泥人,手指描摹过泥人的眼耳口鼻,落在长眉下的空白处,想着方才瞥见的少年,终于明白泥人师傅为什么说画不出来。   少年眉眼间的神·韵,像极了皎洁月光照射在冬日的寒江之上。   即便是长安城里盛名在外的画师只怕也很难画出这月射寒江的神·韵来。   玉落溪把泥人放回盒子里,靠在车厢上,想起昨夜里和商青鲤一起抄书时瞥见的那首《终南》。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那年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蓦然回首时的一眼,使得她在此后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念念不忘。   傍晚泡在温泉池子里,水汽氤氲间,玉落溪没忍住,问商青鲤道:“杜若杜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商青鲤想了想,道:“信,也不信。”   后来,商青鲤在春搜时失踪,玉落溪身边少了一个叫杜若的丫鬟。   午夜梦回时,不知多少次泪湿枕畔。   而那日惊鸿一瞥的少年,她在之后的三四年里,都不曾再见到过。   一千多个日夜,久到她开始怀疑关于商青鲤关于银衫少年,是她做的一个梦。   商青鲤失踪后的第五年,丞相白勤亲自到玉府来为他儿子白彻向玉千绝提亲。   皇帝无心政事,一门心思信道想要求个长生。几个皇子公主为了皇位与太子明争暗斗。朝堂之上丞相独掌大权,文官们多是白氏门生。   玉千绝这个并肩王兼护国将军,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先是被各方争相拉拢,眼见拉拢不了便同仇敌忾打起他手上兵权的主意,想方设法要拉他下水。   白勤提亲的那日,听见风声的四皇子玉轻尘也上门凑了个热闹。   玉千绝面上波澜不惊,以言语打发了两人,夜里却为此事愁的辗转难眠。   而对听闻了此事的玉落溪来说,那一年的夏天,她过的最是煎熬。   也就是在那年夏天的尾巴上,她第二次遇见了原渥丹。   那日她耐不住连日烦闷,换了男装避过下人的视线偷偷出了府,想要去城西的茶园子里听书看戏。刚绕至僻静的巷子里没走出多远,她只觉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她躺在群芳院里某个姑娘的榻上,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口干舌燥似有火在烧。   玉落溪甚至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就有人推门而入。见到大腹便便的陌生男人那一刻,绝望与恐惧来势汹汹淹没了她整个人。   她睁着眼,看着那人一步步走到床榻前脱去了上衣,看着他缓缓伸手来解她的衣服。   玉落溪想,这辈子算是完了。   “嘎吱。”有人推开窗户跳进房中。   “嘭。”正在伸手解她衣服的男人被打晕塞进了床榻下。   她愣愣抬眼,五年前那个银衫少年已经长成了身材挺拔的男子。   他匆匆脱了外袍一裹榻上被子,整个人覆在她身上,捂着她的嘴,在她耳畔道:“别出声。”   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人推开又合上,脚步声最终走远。   他的掌心贴在她唇上,她的心跳如雷鼓。   良久,他松开她,从榻上起身,俯身拾起地上的外衫边穿边对她道:“多谢姑娘。”   活了十多年,从来不肯在外人面前落泪的玉落溪第一次哭稀里哗啦。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自己软成一滩春水的身子,将头搁在榻沿上,嗫嚅道:“救我。”   她声如蚊讷。   他扣盘扣的手一顿。   而后他上前俯身,想要抱起她。   他身上冰冰凉凉,似是能缓解她的燥热,在他的手落在她腰间时,她已经迫不及待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即使隔着衣衫,他仍旧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滚烫,他终于意识到不对。   这夜里玉落溪被银衫男子抱在怀里出了群芳院,她圈着他的脖子,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冷香,焦灼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将她放到客栈的榻上,伸手替她把了下脉,道:“我去寻大夫。”   玉落溪握住他的手,道:“你别走。”   他长眉微蹙,抿唇挣开了她握住他手腕的手。   转身时,听得榻上的姑娘低低念叨着:“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他脚下不由一顿。   榻上的姑娘喃喃道:“五年了。”   他转身,深深注视着她。   她穿着身藏蓝色的男子长袍,衣襟上的盘扣被人解开了两粒,露出轻薄的中衣和一截雪白的颈子。她面色酡红,眸色迷离,额上沁着薄薄一层汗珠。   许是药劲上头,她在榻上扭着身子,抬手颤巍巍撕扯着身上的衣服,声音里带着些哭腔,断断续续道:“五……年……好热……我热……”   他迟疑道:“你……”   她已扭着身子摔下榻,滚到了他脚下,她揪住他衣衫下摆,哭道:“抱抱我。”   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一颤。   到底还是俯下身抱住她上了榻。   她热情如火。   当他解开她的衣服,与她裸陈相对时,她吻上了他的唇。   他进入的刹那,玉落溪有片刻清醒,疼痛让她忍不住吐出一声声呻·吟。   一夜缠绵。   第二日睁开眼时,他正半靠在榻上低头看着她。   她羞红了脸,伸手搂住他的腰,道:“我喜欢你。”   他静默一阵,缓缓道:“原渥丹。”   这一年,玉落溪与原渥丹相爱了。   第二年,商青鲤回过玉府一次。   商青鲤走后不久,四皇子玉轻尘请来圣旨,要玉落溪出嫁。   玉落溪开始装病。   这一病,就病了一年。   之后便是诈死,跟着原渥丹去了东朝。到东朝不久,她怀了身孕,后来生下了阿横。在东朝的日子,比她想象中要难过。原渥丹虽是东朝太子,却是个不受宠的。且东朝皇室,皇子众多,明争暗斗自不必说。   这期间她借口父亲告丁忧,与商青鲤断了联系。   历时三年,原渥丹终于坐稳太子之位。   天下镖局那夜里,她原是陪着原渥丹去查账目,查完账目见原渥丹吩咐沈愁去寻一物,她看了眼,觉得眼熟,想到第一次遇见原渥丹那天曾和商青鲤一起去泡温泉,见过这物。   后来她写信约商青鲤在沉香居见面,本是想带着原渥丹一起去问问商青鲤关于闻命之事,出发那日,她被烟波楼的人掳走了。   楼主柳宿病重,烟波楼后继无人。   柳宿的女儿柳谣年轻时因为一纸婚约离家出走,了无音讯。柳宿查出她改名换姓,变成凤瑶墨嫁给玉千绝时,她已难产而死。   四年前柳宿的儿子柳晏意外身亡,三年后柳宿病重,缠绵病榻时想到了玉落溪这个外孙。   玉落溪不及去想诈死之事为何没瞒过烟波楼,便被逼着开始学习烟波楼里的一切。   某日想起商青鲤,提笔传书约了她重阳日到遥山一聚,一个多月后柳宿又吩咐她以他的名义写信邀各门派掌门在重阳这日到遥山一趟。   她想着这日子也算凑巧了。   却并未料到,与商青鲤久别重逢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说完这个故事,玉落溪看着商青鲤转身离开,终是忍不住唤住她:“杜若。”   “嗯?”商青鲤回头。   “……我们还是朋友么?”   “当然。”   玉落溪一愣,抬眼就见商青鲤已步入山道,身影没入了夜色之中。      ☆、七四。相思了无益。      已是四更天。   繁星如水。   商青鲤独自走在山道上。   山道两侧是一望无尽的林海,偶有风至,卷着松柏的气息拂面而过。   她伸手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闻命,薄石片一样的闻命,入手沉甸甸的。借着星光月光,她轻易便能看清石片上的两行小字。   “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商青鲤记得,这一句与先前玉落溪反复向她提到的那句“颜如渥丹,其君也哉”一样,都是出自《诗经》,是《扬之水》里的句子。   其中“我闻有命”的“命”字,有命令、政令之意。   只是商青鲤始终想不透这个“命”指的是什么样的命令或政令。   世人都传闻命内藏天机,窥之可得长生。但闻命在卫氏一族,世代相传,数百年来却无一人得以勘破其中深意。   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所谓得长生,商青鲤是不信的。   太过虚无缥缈的存在,如镜中花水中月。   她对此,并不感兴趣。   白日里沈弃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闻命在她手里,又点破了她西临太女的身份,只怕要不了多久,这事就会传的天下皆知。   是以,如今闻命对她来说,无异于烫手山芋。   商青鲤披着星辰明月一路顺着逶迤山道而下,至山腰时,便见山腰一侧有一棵枫树生长的格外茂盛,无人修剪的枝桠在夜色里张牙舞爪探向山道。   而倚靠在枫树下的那人,衣白若春日枝头上灼灼怒放的梨花。天上的皎洁清辉洒落在他身上,有山水落在他的眉眼之中。   商青鲤驻足,眉梢微扬:“玉无咎。”   “商姑娘。”他唤道。   “有事?”商青鲤把握在手里的闻命塞回袋子里,伸手拨开探向山道的枫树枝,走到玉无咎面前不远处站定。   玉无咎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道:“一起下山。”   “好啊。”商青鲤随口应道。   玉无咎定定看了她一眼,抬步迈入山道。   一路无话。   商青鲤没有问玉无咎夜里上山的原因,也没有开口质问他当初为什么会让柳一监视着西临侯府。   眼见山道快要走到尽头,商青鲤脚下一顿,转身看向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的玉无咎,忽而笑了笑,唤道:“玉无咎。”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总是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一如此时。   她那双艳色天成的桃花眼弯出好看的弧度,看人时向来清冷疏离的眸光如晨间的薄雾般散开,星光月光落在她眸底,光影如水。   玉无咎眼睫一颤,垂目避开了商青鲤的视线。   他此番模样看在商青鲤眼里,满是寂寥与落寞。商青鲤微怔,胸口有些发涩。   她止了笑,伸手从腰间袋子里摸出闻命,递给他道:“给你。”   半个巴掌大小的薄石片躺在她莹白的掌心上,光可鉴人的石面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玉无咎身子一僵,猛地退开一步,道:“不必。”   商青鲤抓住他的手,把闻命塞进他手里,道:“我拿着也无用,你莫要让他人知道它在你手里便好。”   她言罢松开手,稍稍仰头看了他一眼,道:“告辞。”   玉无咎在她转身时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   手腕被他攥的有些疼。   商青鲤侧过身子,眉梢一挑,道:“怎么?”   一轮明月挂在玉无咎身后的树梢上,他白衣墨发,眸光晦涩,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我想要的不是它。”   商青鲤哑然。   她抿了抿唇,瞧着他面上的落寞神色,静默良久,道:“抱歉。”   玉无咎勉强笑道:“你用不着说抱歉。”   他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却又止住,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攥住她手腕的手一用力,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道:“保重。”   “保重。”商青鲤重复道。   玉无咎松开手,看着商青鲤转身走远。   他站在山道之上,手上握着的是人人想要一窥真面目的闻命,神色无悲无喜。   他多想开口唤她的名,留下她。   可是他不能。   卿自无意,我便休。   山道尽头左转,是一条沿着山脚绕行的小径。路很窄,只容得下一人通行。   小径左侧是拔地而起的遥山,右侧是一道斜坡,斜坡之下便是遥山脚下的小镇。   商青鲤将将走到小径尽头,就见江温酒负手而立,背对小径,正抬头看着天上那轮东去的月亮。   他长长的青丝顺着肩背流泻至腿弯,如云如墨。绣了银色云纹的宽腰带系在他腰间,勾勒出窄窄的腰身。他静静站在那里,宽大的袖袍和衣摆在徐来的清风里翩飞。   商青鲤放慢脚步走到他背后,伸手圈上他清瘦的腰身,将头枕在他背上,深深吸了口他身上的檀木香。   “铮铮。”江温酒握住她扣在他腰上的双手,温声唤道。   “嗯。”商青鲤阖上眼,脸颊隔着衣衫蹭了下他的背。   江温酒身子略僵,他有些无奈的转过身,就势将她搂住,叹道:“我们回家成亲吧。”   “好。”商青鲤应道:“天一亮就启程。”   “这么迫不及待?”江温酒戏谑笑道。   商青鲤从他怀里抬头,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嗯……”江温酒沉吟道:“其实是我迫不及待了。”   商青鲤莞尔。   回到客栈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天色就已大亮。   卿涯和无涯两人早早起床做好了一大桌早膳摆在了一楼大堂里,等商青鲤洗漱完下楼时,其他人都已坐在桌旁等着她一道用膳。   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走到江温酒身边坐下,看了眼桌上丰盛的菜肴,对众人道:“起晚了。”   “哼。”商逐岫轻轻哼了一声,举着空碗道:“为师饿着肚子等了你一早上。”   商青鲤忙起身接过他手上的空碗替他盛了碗白粥,递给他道:“师父,喝点粥。”   “哼。”商逐岫不太满意的瞥了眼那碗白粥,到底还是伸手接了。   商青鲤想了想,哄道:“吃过早膳了我去给你买糖葫芦。”   “不吃,太酸了。”商逐岫想也不想拒绝道。   商青鲤:“……”   “嗯……你一定要买来孝敬为师……七八串也是可以的。”商逐岫喝了一口粥,沉思道。   商青鲤:“……好。八串。”   众人:“……”   在坐众人里除了江温酒、长孙冥衣、卿涯、无涯、花百枝、花千枝几人是与商逐岫长时间接触过的以外,卫渊、卫瑜、姜亓三人昨日都是第一次见到商逐岫,不曾摸清他的性子,一时间脸上神情都有些怪异。   坐在长孙冥衣旁边的卫瑜清了下嗓子,张口想要说话,长孙冥衣眼疾手快夹了个汤包塞进他嘴里,冷冷道:“食不言。”   卫瑜乐呵呵点头,拿筷子夹住被塞进嘴里的包子,三两口将它吃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孙冥衣的大腿,见他看过来便对他张了张嘴,露出一口白牙,悄声道:“再喂小爷吃一个。”   长孙冥衣:“……”   见商逐岫低下头开始一心一意用早膳,商青鲤放下心来,坐回凳子上。   她堪堪坐下,江温酒已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又拿了个空盘子夹了蒸饺汤包等小吃给她。   商青鲤弯了眉眼,喝了一勺粥,道:“小叔,姜叔,长孙,我打算跟江温酒回去成亲。”   她的语气再平常不过。   卫渊几人闻言一愣,就听江温酒接过她的话继续道:“西临侯府小叔你是回不去了,不如先跟我们一起回九渊,等我和铮铮大婚后再做打算。姜叔和长孙,自然也是要去观礼的。”   他的语气也再平常不过。   学着商青鲤对卫渊几人的称呼,“小叔”、“姜叔”、“长孙”叫起来竟也顺口得不得了。   卫渊和姜亓两人都没有异议,点点头便敲定了与商青鲤一道去九渊。   唯有长孙冥衣,扔下筷子沉着眼道:“长孙?”   江温酒沉默了一会儿,艰难道:“冥衣似乎太亲热了些,我怕铮铮吃味。”   长孙冥衣:“……”   商青鲤听言不由想象了一下江温酒用他那雍容至极的音色唤长孙冥衣“冥衣”时的情形,打了个寒颤道:“我不会吃味的。”   “不行!”卫瑜一拍桌子,瞪着长孙冥衣道:“小爷我吃味!”   长孙冥衣:“……”   他薄唇瞬间抿成一条直线,站起身蹭蹭蹭上了楼。   卫瑜一怔,忙扔下筷子想要追着长孙冥衣而去,刚走到楼梯口,长孙冥衣已经从二楼走廊上跳到了一楼大堂里。   他把君子意扔给江温酒,握着自己的的佩剑指着江温酒道:“拔剑。”   江温酒:“……我开玩笑的。”   “噌。”长孙冥衣拔剑出鞘。   商青鲤眼皮也不抬,道:“出去打。”   众人:“……”      ☆、七五。念谁多加衣。      离开北疆时,商青鲤收到了玉落溪的信。   “江山雪微霁,花随玉落溪。舟上唱词客,念谁多加衣。”   舟上唱词客,念谁多加衣。   商青鲤低声吟了两遍,弯唇将写着漂亮簪花小楷的信笺折起来收进腰间袋子里。   出了北疆,众人决定分开前往九渊。   商逐岫、卫渊、卫瑜、长孙冥衣、卿涯、无涯、姜亓七人一道,花百枝与花千枝一道,剩下江温酒和商青鲤带着酱油一道。   商青鲤原本想借此机会边走边游玩一遭,但经不住江温酒每日在耳畔念叨要快些回家成亲,也只得歇了游玩的心思,正儿八经的赶路。   与商青鲤所预料的一般无二,没过多久西临太女还活着并且手握闻命的消息就传的沸沸扬扬。   重阳之后世人也知道了九渊的存在,江温酒谈笑间杀人、一剪梅扛着人跳下遥山山巅的事迹更是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九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所处何地?   这些问题成了无数江湖中人心中挥之不去的疑问。   一路行来,商青鲤和江温酒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也不曾乔装改扮。因此没少遇见得到消息赶来想要从商青鲤手里抢走闻命的人,商青鲤兴趣来了也提着刀下马与他们过过招,觉得无趣便由着惊蛰扬蹄狂奔。   这样的日子,竟也觉得惬意痛快。   经过长安道时,两人选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潜入逍遥王府找玉轻舟喝了一宿的酒。   许是笼在心底的浓重阴霾终于被驱散,她曾经未能启齿的身份过往也已袒露在所有人面前,商青鲤始觉原来酒对她来说,除了缓解毒性和消愁以外,也是能开怀痛饮的。   心中欢喜,便忘记了在遥山上她曾下过决心以后要少喝酒。   一宿痛饮的后果是,她生平第二次醉的不省人事。   被江温酒抱回房间,在榻上躺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睁开眼时仍旧觉得头昏脑胀,扫视了一圈房内,不曾见到江温酒的身影。   商青鲤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起身穿衣洗漱。   出了院子没走多久便是王府的后花园,满池塘的荷叶早已枯萎,池塘边上的垂柳也只剩下光溜溜的枝条,夏日里堪以入画的地儿,而今瞧着难免有些荒凉。   她还未上得拱桥,就见卧澜亭里江温酒和原欺雪相对而坐,原欺雪正低头摆弄着一支笛子同江温酒说话。   商青鲤桃花眼一眯。   早在当初交换彼此秘密时,商青鲤就问过江温酒他与原欺雪之间的渊源,说来不过是个俗套的英雄救美而美人一见倾心的故事。   在太虚宫里她便看出来江温酒对原欺雪无意,后来也只有些介意这两人之间的过往,问明后这点介意也早早如烟雾消散了。   兼之后来原欺雪很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日一长,商青鲤都快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时隔多日再见到原欺雪,商青无意去探究她身为东朝公主却频频出现在北楚的原因,只半眯着眼盯着江温酒的背影,心中生出些不快来。   她抬步上了拱桥,摇摇晃晃走到拱桥中间,靠在栏杆上稍稍提高声音唤道:“江温酒!”   醉酒之后的嗓音有一点沙哑,亭中两人闻声都向她看来。   江温酒看了她一眼后便收回目光,转头对原欺雪说了句什么,而后起身出了卧澜亭几步走到她面前,道:“头还晕么?”   “嗯。”酒劲还未过,脑袋不甚清明。商青鲤在原欺雪的注视下扑入江温酒怀里,揪住他的衣领,硬邦邦道:“我也会吹笛子。”   江温酒不明所以,低头向商青鲤看去,却见她正瞪着坐在亭内的原欺雪,不禁恍然大悟,笑吟吟道:“好好好,你会吹笛子。”   “哼。”商青鲤轻轻哼了一声,把商逐岫平日里的腔调学了个十成十。   “江师兄。”卧澜亭里原欺雪握着笛子站起身来柔声唤道,盛了汪春水一样的眸子直直落在江温酒脸上,道:“我……”   商青鲤伸手捂住江温酒的耳朵,眉梢一挑,打断原欺雪的话,道:“他听不见。”   原欺雪:“……”   她上下打量了商青鲤两眼,顿了顿,道:“你……”   “我也听不见。”商青鲤扭过头。   原欺雪:“……”   商青鲤这番模样实在难得一见。   江温酒饶有兴趣的盯着她,忍俊不禁道:“铮铮……你这是吃味了?”   “哼。”商青鲤放下捂住他耳朵的手,重新揪上他的衣领,边扯着他往桥下走边道:“该赶路了。”   “喂!”原欺雪见此终于忍不住走到亭外,道:“江师兄你……”   商青鲤脚下一顿,转头勾唇笑道:“你信不信我揍你。”   原欺雪:“……”   “……咳。”江温酒抬手抵住唇,敛了脸上笑意,对原欺雪道:“告辞。”   这日商青鲤拽着江温酒出了后花园,去马厩里牵了惊蛰和霜降,又把酱油抱回竹篓里,离开王府后特意去买了支笛子,吹了小半个时辰。   商青鲤身为太女时,总有识不完的字,看不尽的书。她不喜闷在书房里,独爱流华宫里那棵泡桐树。便时常让宫女把笔墨纸砚摆在泡桐树下的石桌上,泡上一壶茶,坐在树下或习字或观书。   处理完政事的卫湮常常会去流华宫陪着她,手把手教她习字,给她讲些御人之术,也会吹笛子给她听。   卫湮吹的最多的一首曲子,商青鲤一直不知道曲名。   曲子初时大气磅礴,渐渐便舒缓下来,如明月照松间,只觉清幽明净。接近尾音时明明该一曲终了,却又陡然拔高一个调,顷刻间如泣如诉,凄凄惨惨。   当初在太虚宫里,正是因为听见了这首熟悉的曲子,她才寻着笛音找到了闻。   她反反复复吹了好几遍这首曲子,吹到最后不知怎么就泪流满面。   江温酒蹙眉抢过她手上的笛子,将她拥入怀里,叹息一声,道:“铮铮,别哭。”   商青鲤抽了抽鼻子,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用早膳时江温酒盯着神采奕奕的商青鲤看了一会儿,想了想,道:“铮铮,昨日遇见原欺雪也在我意料之外,她开口邀我至亭中,坐下还未来得及……”   “嗯?”商青鲤握住勺子的手一顿,打断他的话,道:“你昨日见到原欺雪了?”   江温酒:“……”   之后又是连续数日的赶路。   眼见不日就要出九霄地界,至边境小镇时,商青鲤却赖在镇上不愿离开。   江温酒反复追问原因,商青鲤都支支吾吾不肯说。   虽惦记着早些回去成亲,但见她面有难色,江温酒也只得耐着性子陪她在镇上住下。   一连住了三日,商青鲤每日都天未亮便起身,洗漱完带着酱油出了客栈,直到入夜才回来。   江温酒不止一次想要跟在她身后弄清楚她每日到底在忙活些什么,又怕惹了她不快,无奈之下天天在房里喝闷酒。   第四日江温酒终于忍不住,在商青鲤出门后不久偷偷跟了她一路。就见她先是去铁匠铺子里取了张长弓,背着插满羽箭的箭囊带着酱油一起攀上了雪山,而后拉弓……猎雪狐。   江温酒:“……”   他幽幽叹了口气。   “谁?”背对着他的商青鲤猛地转身,手上的弓拉成了满月形,箭在弦上,闪烁着寒芒的箭头冷冷指向他所在的方向。   ……忘了隐藏气息了。   江温酒抚额,从藏身的雪峰后走出,道:“是我。”   “……”商青鲤一怔,眨了眨眼,把弓箭收到身后,皱眉道:“你怎么跟来了。”   “铮铮。”江温酒走到她面前,无奈道:“你若喜欢打猎,只管同我说便是,我可以陪你。”   商青鲤抿了下唇,退后一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红着耳朵道:“我……”   “嗯?”江温酒握住她手臂,把她拉进怀里,道:“什么?”   商青鲤静默一阵,道:“想给伯父伯母做件狐裘。”   伯父伯母?   江温酒愣了下。   也只转瞬就已明白过来。   他心头一热,低头吻上她的额头,哭笑不得道:“真是个傻姑娘。”   商青鲤有些难为情道:“你父母……”   “铮铮。”江温酒温声道:“我父母性子都很和善,你别怕。”   商青鲤点点头。   在镇上住了小半个月,商青鲤定做的狐裘才完工。她去铺子里取了狐裘,又歇了半日,便和江温酒一道出了九霄地界,直奔九渊而去。   自重阳之后,一直有武林中人士暗中跟踪两人,为了避过他们的耳目,江温酒刻意带着商青鲤绕行了数日。   到万仞山那天,已是十二月初。      ☆、七六。大雪压青松。      白泽山脉以外,有一幽深峡谷。   谷内常年大雾,以至路绝人稀。   而去万仞山,须得从峡谷中穿过。过了峡谷,举目便见万山横碧落。   在商青鲤的印象中,山大多都是秀气的。她见过最高最陡峭的山,当属遥山。   是以当她随着江温酒一道穿过峡谷,见到峡谷以外每一座山峰都如遥山般巍巍万丈的群山时,不禁一怔。   危峰秀拔,峻岭崔嵬。   万仞山,便隐于群山之中,众峰朝拱,列嶂环围。   山脚有路,蜿蜒曲折,若隐若现。   听江温酒说九渊里有好些个钻研机关之术的前辈,在四面山脚乃至临近几座山峰下都布了好些机关,寻常人很难走近。   至半山腰,才得见高大的白色山门。   山门上写了“九渊”两个古字,字形修长,浑厚朴茂。   入了山门,两侧松柏蔚然,屋舍半掩其中。   这日恰好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北风卷地,云似盖,雪如尘。   积了一层雪的山道上,空无一人。   江温酒带着商青鲤在山间穿行,绕过一处松柏林,便见地势平坦的空旷之处有间云英岩砌成的大宅。   宅子占地很广,长方形的白色石块铺成一条不宽不窄的路,从松柏林旁延伸至门楼前的石阶下。   道路左右两侧,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   商青鲤瞧着觉得有趣,挑了下眉。   两人把缰绳系在一株柏树上,商青鲤打开竹篓,让酱油从竹篓里跳下来,又取了挂在马鞍上的包袱。   江温酒从她手里接过包袱挂在胳膊上,另一只手牵着她走过脚下的白石路。   门楼上有一块黑金的匾额,上面“江宅”二字同样是古字。   虽是云英岩砌成的宅子,但每一块石料都打磨的圆润细腻,似有华光。乍见之下,给人一种似玉非玉的独特质感。   白色的石面上偶有几笔淡到极致的青色黄色,竟有风雅之味。   既不缺江南的素净雅致,又不乏古朴大气。   过了门楼,是一堵屏风墙。   绕过屏风墙,是宽敞的庭院。庭院中有白色石子铺成的小路,庭院两侧的院墙之下有抄手游廊。   白色的宅子,纷纷扬扬的白雪。   除了院中几棵被人修剪出古怪形状的松树和几株怒放的红梅,目之所及干净到了一种极致。   商青鲤走在游廊上,只听得见扑簌簌的落雪声、行走时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以及宅子深处传出的铮铮琴声。   她眉眼一动,侧耳倾听。   时高时低的琴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如刀刮墙面,让人听之气闷心烦。   商青鲤:“……”   耳畔传来一声低笑,商青鲤转头就见江温酒凤眸里满是笑意,摇了下头,对她道:“……听习惯了就好。”   商青鲤哑然。   江温酒带着她绕过前厅,直接进了后院。   后院出乎商青鲤意料的宽敞,把山中的几处山石、溪流和小树林都圈进了院子里,几座两层高的石楼隐在林间,飞檐翘角,屋顶堆雪。   白色石块铺成的小路,四通八达。   江温酒抬手指向东面那处只隐约能窥见轮廓的石楼,笑道:“今后你便跟着我住在那里。”   “好。”商青鲤弯了眉眼。   “北面是我父母的住处,西面是客居,此外还有几间闲置的屋子……”江温酒伸手一一点过,见他每指一处商青鲤都认真看上几眼,唇边笑意不自觉就加深了些,道:“以后给孩子们住。”   “……”商青鲤瞪了他一眼,挣开被他牵住的手,抬了抬下巴,道:“还不快走。”   江温酒笑吟吟道:“……那么,娘子请跟为夫来。”   商青鲤:“……”   离北面那座石楼越近,琴声便听得越发清晰。   商青鲤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眼看江温酒的手伸向那扇黑檀木的雕花门,她紧张的都快忘了呼吸。   江温酒忽地偏头凑近她,吻了下她的唇角,道:“别怕。”   “嗯。”商青鲤深深吸了口气。   江温酒抬手推门。   “嘎吱。”   雕花门应声而开。   白色的长绒毯子铺满了整个房间,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里插了几根孔雀翎,右手边贴着墙堆了数堆竹简。竹简一旁也有数摞纸质书籍,一本本叠放的整整齐齐。   竹简前置了张矮脚长几,素白色衣衫的男子盘腿坐在案几后,一手握着杯热气腾腾的茶,一手翻着搁在几上的一本书。   案几前不远处,水蓝色长裙的女子席地而坐,一张七弦琴被她搁在膝上,正低头拨琴。   听见开门声,两人翻书弹琴的动作同时一顿,抬眼向门口看来。   男子瞧上去只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脊如松柏,面若冠玉,看人时目光清朗。   而弹琴的那个女子,有着双与江温酒一样的凤眼,只是她的眼形较江温酒的要略狭长些,眼尾上挑的弧度也更大些。顾盼间少了几分江温酒眉眼间的风流神·韵,却多了几分媚意。   眼尾轻轻一扫,商青鲤便觉媚意横生。   正是江温酒的爹娘,江牧遥与顾怜二人。   “爹,娘。”江温酒反手关上房门,拉着商青鲤上前几步,启唇唤道。   商青鲤手心冒汗,紧张不安地唤道:“伯父、伯母。”   “噗嗤。”顾怜挪开搁在膝上的七弦琴,起身笑道:“哟~这就是老商的徒儿?”她狭长的凤眸一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商青鲤,啧啧叹道:“老商那样别扭的性子也能教出这么乖的徒儿?”   其声如风拂杨柳,低回轻柔却又妩媚多情。   商青鲤抿了下唇,第一次觉得自己口笨舌拙,竟不知如何接话。   这时江牧遥将手中茶杯放到长几上,起身从长几后走出,站到顾怜身边,无奈道:“你别吓着她。”   “怎么会?”顾怜挑眉,她上前两步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商青鲤的下巴,笑眯眯道:“来,叫声娘听听。”   商青鲤:“……”   她僵着身子,眨了下眼,想要退后一步又生生止住,只得开口唤道:“娘。”   “真乖~”顾怜顺势捏了一下她的下巴,收回手道。   商青鲤松了一口气。   进房间之前压在心头的紧张感消去不少。   ——江温酒的爹娘比她想象中要好相处。   “娘……”江温酒见此在一旁接过话道:“我想……”   “成亲是吧?”顾怜打断江温酒的话,转身走到长几上拿起江牧遥先前翻看的那本书,道:“我跟你爹已经挑好日子了,就除夕那日吧。”   江温酒眉头一蹙,道:“除夕?”   “再近些的日子,来不及。”顾怜听出江温酒言下之意,笑盈盈道:“老实等着。”   江温酒:“……”   他沉默片刻,转移话题与江牧遥简单提了几句沈弃的事,便要带着商青鲤回房歇息。   临走时他把装了狐裘的包袱取下塞给顾怜,道:“这是铮铮特意为你和爹准备的。”   顾怜接过包袱,笑了一下,道:“费心了。”   两人走到门口时,江牧遥突然出声,道:“等等。”   江温酒脚下一顿,与商青鲤同时回头看向江牧遥。   江牧遥的视线掠过江温酒,在商青鲤身上停留了一瞬,道:“……叫声爹来听听。”   “……”商青鲤一愣,便听得顾怜抱着包袱乐不可支,不禁也弯了弯唇,道:“爹。”   “嗯。”江牧遥嘴角上扬,点点头,摆手道:“去吧。”   两人推门而出,掩上房门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房内重新传出了琴声。   琴声仍旧很难听,商青鲤却弯了眉眼。   先前不知跑哪里去了的酱油迎面奔来,四爪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梅花印。   商青鲤蹲下身,拍了下酱油的脑袋,道:“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喵……”酱油抬起一只爪子舔了舔。   江温酒朗声笑了下,拽着商青鲤起身,道:“喜欢么。”   他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嗯。”商青鲤莞尔:“喜欢。”   江温酒牵着她走过林间长长的小道往东面那座石楼而去,雪越下越大,积雪笼在石楼四周的松柏上,白雪绿松,风骨卓绝。   “卧房和书房都在二楼,一楼的几间屋子大多只做会客之用。”江温酒石楼前不远处站定,手指点过一扇扇檀木门道。   商青鲤顺着他手指所点过的方向看去,点点头,道:“我记住了。”   江温酒偏头冲她一笑,心中瞬间姹紫嫣红开遍。   上得二楼,卧房里和书房里同样铺了厚厚一层长绒毯子。窗明几净,空气中是淡淡的檀香味,丝毫看不出是长时间未住过人的样子。   跟在两人身后的酱油蹿进房内,踩着柔软的毯子,打了个滚儿。      ☆、七七。兼然幽兴处。      当年嬴覆带着死士们避世而居,自成九渊一族。   九渊传承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   万仞山的山巅上,建有嬴江宗祠。宗祠同样是以打磨过的白色云英岩砌成,宗祠里供奉着嬴氏先人的牌位,正中是嬴瑀的铜像。   左右两侧的墙壁上,以铁笔镌刻出了这三百多年以来九渊族人的姓名,共计六千五百四十九人。   自江温酒祖父那一辈起,族中陆续有人外出游历,仗剑行四方。也有人不耐山栖谷隐的乏味日子,回到九霄境内做做小生意。更有甚者,直接去了海外。   因族中众人,多以武功见长。江温酒的祖父担心有人在外行走时胡作非为,故而九渊虽以江氏为尊,却又另设了司法执法长老各四人。   在北楚、东朝、南蜀三国境内,皆有司法执法长老各一人,长老们藏匿于市井之中,往往行踪诡异。除去六位长期生活在九霄的长老以外,族中司法执法长老也各有一人。   是以九渊虽是避世一族,却颇有些江湖门派的作风。   而有别与一般江湖门派之处,大抵是族中之人相对而言都过得很是自在。练练武、打打猎、开拓开拓荒地,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年关将近,不少出门游山历水的人携着满身风尘回到万仞山。即便如此,山上人也不算多,约莫只有两千余人。   说来从九渊走出去的人里,不乏有大能耐之辈,但在江湖上几乎从未有人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字。   在九渊长大的人,甚少有喜欢追名逐利的。   行侠仗义之辈,也多是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性子。   族中从不限制族人外出,任由他们来去如风,只在外出时向司法长老报备一下便可。   而对所有离开九渊在外的人而言,万仞山是他们此去尘世八万里念念不忘的故乡,是他们看过世间锦绣河山尝过人生百味后待他们始终如一的归处。   九渊无疑是一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地方。   商青鲤住了几日,打从心底里喜欢这里。   这场大雪一下就是三日,屋顶上、山石草木上、山道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踩上去时,会发出“吱吱”的声音。   第三日过了正午,天上渐渐不落雪花了。   商青鲤推开窗户,入目松柏屋舍皆银装素裹,不远处的林间,有几个少年正拿了铲子在铲堆在林间石桌石凳上的雪。   石桌很长,让商青鲤想到中秋那夜在牛简家的院子里坐在石桌旁赏月的情景。   一时不由来了兴致,带着酱油一道下楼往树林的方向而去。   在书房内看书的江温酒听着动静,搁下手上的书走到窗户边站定,盯着商青鲤渐行渐远的背影看了片刻,转身取过披风披在身上,另取了条披风搭在手臂上,掩了房门也下楼了。   他走到已经快要清理干净的石桌旁时,商青鲤正仰着头看着前方一棵挺拔异常的松树。   “少主。”少年们铲雪的动作一顿,齐声唤道。   江温酒轻轻点了下头,走到商青鲤身边,抖开手中的披风替商青鲤披上,有些奇怪道:“看什么呢?”   商青鲤抬手指着那棵松树的树冠,道:“你瞧那雪上是不是有个小家伙?”   “嗯?”江温酒仰头,顺着商青鲤手指的方向定睛看去,果然见到积了厚厚一层雪的松枝上有只巴掌大的小松鼠,他足下一点,飞身而上,在空中一个探手,将松鼠抓在手里,返身落在商青鲤面前,摊开手心,道:“你喜欢?”   是只花栗鼠。   橙黄色的背毛上有五道灰褐色纵纹,纵纹自眉背处延伸至接近尾骨处,小而尖的耳朵,黄豆似的黑色眼睛略微凸出,一条与身子长度差不多的尾巴,尾巴上的毛不算长,却很蓬松。   正值百虫蛰伏之际,花栗鼠畏惧严冬,多藏匿于树洞里沉睡,向来是不会在冬日出现的。这只花栗鼠不知怎么竟出了树洞,在雪堆上瑟瑟发抖。   此时躺在江温酒掌心,身子仍抖个不停。   商青鲤摇了摇头,道:“不喜欢。”   “那……”江温酒蹙了下眉,将将吐出一个字,便听得卫瑜的声音自左后方传来:“姐!”   商青鲤抬头,视线越过江温酒向左前方看去,卫瑜和卫渊两人并肩走在林中弯弯绕绕的小道上,正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小叔,卫瑜。”商青鲤颔首应道。   似是瞧见了江温酒手上的小家伙,卫瑜脚下步子陡然间变快了许多,只片刻功夫便已走到江温酒身旁。   “小耗子。”卫瑜眼睛一亮,伸出两根手指抓住花栗鼠的尾巴,将它倒提在手里左右晃了晃。   抖个不停的花栗鼠受惊之下“吱吱吱”叫着。   蹲在商青鲤脚边的酱油见此跳起来向它扑去,花栗鼠被卫瑜拽着尾巴无法逃跑,只得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卫瑜手一缩,避开扑过来的酱油,提着尾巴将花栗鼠往空中一抛又伸手接过把它包在掌心里,嫌弃道:“真胆小。”   话虽如此,他却在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花栗鼠的脑袋后把它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挑着眉梢道:“姐,我要了。”   商青鲤本就没有养这只花栗鼠的打算,自是点头应允。   江温酒在一旁见少年们已将桌上凳子上的雪清理干净了,又用干净厚实的帕子来回擦拭了好几遍,想了想,道:“去取一套茶器来。”   少年们应声称是,拿着铲子和帕子退下,没过多久便送了石灶、汤瓶等烹茶用具来,还细心地抱来些劈成四四方方一小块一小块的柴禾。   山中甚少用炭,生了火后直接将柴塞进灶膛里,不一会儿就将整个石灶烧烫了。   江温酒拿着汤瓶,拔了些堆在树上的雪进去,烹雪煮茶。   四个人围在桌旁坐下,边喝茶边聊些闲话,轻易便打发了时间。   “我打算留在这里。”卫渊喝完一杯茶,放下茶杯时忽然道。   商青鲤有些诧异,道:“小叔你……”   “被拘在雍州的日子里,没有哪一日不向往外面的山山水水。”卫渊打断商青鲤的话,道:“九霄上的山山水水早在年少时我便一一赏过,余生我想看看九霄以外的天地。”他话锋一转,问江温酒道:“我听说族中有人去过海外?”   江温酒点头,道:“改日我为小叔引见。”   “好。”卫渊笑道。   坐在卫渊身旁捧着杯子喝茶的卫瑜听言眼珠子转了转,搁下茶杯便匆匆出了林子。不多时就见他又回来了,只身边多了个长孙冥衣。   “来,长孙,喝茶。”卫瑜坐下后拍了拍挨着自己的空凳子,殷勤地提壶倒了杯茶递给长孙冥衣。   长孙冥衣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接过茶杯坐下。   商青鲤有一两日不曾见过长孙冥衣了,此时见到他,便想要问问他这两日住的是否习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卫瑜喝了口茶,咂咂嘴道:“长孙啊。”   长孙冥衣微微侧头,寒星目直直落在卫瑜身上。   “你今后有何打算?”卫瑜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搭在长孙冥衣肩头,咧嘴笑道:“给小爷我说说呗。”   长孙冥衣抿了下唇,道:“没有。”   “长孙。”商青鲤闻言在一旁接过话道:“开年你要回漠北么?”   “嗯。”长孙冥衣点头。   “都打算回漠北了还说没有。”卫瑜一撇嘴,收回搭在了长孙冥衣肩头的手,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他的语气有些低落,长孙冥衣不禁一皱眉,侧头向他看去。   卫瑜却不再看他,伸手隔着衣服摸了下怀里的花栗鼠,道:“姓江的,小爷想在这里盖间房子。”   “哦?”江温酒瞥了卫瑜一眼,懒洋洋道:“随你。”   “小爷明儿就去选地方。”卫瑜想了想,又道:“再给小叔也盖一间。”   卫渊闻言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   卫瑜跟着笑了一声,没有搭话。   长孙冥衣定定看了卫瑜一眼,而后缓缓收回目光,垂下眼帘专心喝茶。   商青鲤的视线在卫瑜和长孙冥衣之间来回扫了两遍,心中觉得有些怪异,却又不知这怪异从何而来,转眸就见江温酒笑着对她轻轻摇了下头。   喝完茶几人各自起身回房,路上商青鲤忍不住问江温酒道:“你有没有发现卫瑜和长孙两人……”   “嗯。”江温酒牵住她的手,道:“发现了。”   “那……”商青鲤皱了下眉。   “由他们自己折腾去。”江温酒含笑瞥了她一眼,道:“我们看戏就好。”   商青鲤:“……”      ☆、七八。人心不如水。      长夜听雪,晨起推门便见雪满山。   午间或饮茶观书闲话二三,或林中漫步雪地舞刀。   晚间或闲敲棋子驰骋黑白,或月下对饮相拥而眠。   日子便这般一日日过去了。   转眼就到了腊月初七。   腊月初七这日,寅时刚过,商青鲤半梦半醒之际就听得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和人语声从楼下传来。   她睁开眼,原本睡在床榻外侧的江温酒已不见人影,伸手抚过他睡的地方,榻上冰冷一片。   商青鲤蹙了下眉,掀开被子起身下榻推开窗户。   连日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山中无论昼夜都是明亮的,站在窗户边也只能瞧见满眼寒姿。   商青鲤在窗边静立了片刻,转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套外衫穿上,洗漱完取过梳子将满头青丝高高绑成一束,而后掩门下楼。   走过曲折蜿蜒的白石小道,上得抄手游廊,沿着游廊走到尽头,绕过屏风墙还未走出门楼,商青鲤只一抬眼,就见门楼前黑压压站了不少人。   而江温酒正背对着她,站在门楼外的石阶上。   他今日罕见的没有穿青色的广袖外袍,而是穿了身玄色暗织了银线的窄袖长衫。领口、袖口、衣摆处都有银线镶边,袖子上和前襟上也以银线绣出了龙纹。   系在腰间的暗红色腰带上绣了两只龙爪,恰好和前襟上的龙纹连在一起。   他向来只束起一半的墨发,也用暗红色的发带高高绑成一束,发尾落在……屁股上。   商青鲤弯唇,桃花眼微眯。   门楼前站着的众人,多是些未及弱冠的少年,也有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每个人都背着插了数十支羽箭的箭囊,手上拿着一张长弓。   这阵仗……像是要去打猎的。   商青鲤挑眉。   她来的时间并不凑巧,江温酒显然是在训话,她却只听见了最后的“出发”两个字。   门楼前众人齐声称是,便接连转身向山下走去。   江温酒下了石阶,接过一个少年递给他的箭囊挎在肩上,拿了长弓也欲随众人一道下山。   “江温酒。”商青鲤走出门楼,扬声唤道。   江温酒闻言脚下一顿,侧身回头向她看来。   玄衫、银纹、眉眼旖旎。   暗红色的发带和发尾,因他这一回头的动作在空中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平日见惯了他广袖流云,长发流泻在肩背上的风流模样,此时乍见这样的他,商青鲤愣了下,心中忽地想到不知这人少年时该是何等风姿。   “铮铮?”他开口,凤眸里笑意浮现。   商青鲤跳下石阶,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取过长弓,道:“打猎?”   “嗯。”江温酒点头,笑道:“明日腊八,族中要祭祀先祖。”   商青鲤眉眼间现出些讶色,道:“腊八祭祀?”   “腊者,猎也,应猎取禽兽,以祭祀先祖。”江温酒道:“族中称之为腊祭。”   往年商青鲤在九霄境内,各国风俗虽不尽相同,但腊八这日,无论是在西临还是北楚,一碗腊八粥便算是过节了,因此“腊祭”这一说法,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她偏头上上下下打量了江温酒两眼,扬眉笑道:“我也去。”   商青鲤眉眼间的笑意落在江温酒眸底,知她此时心情不错,自不会扫她的兴,颔首道:“好。”转而吩咐候在一旁的少年,道:“再去取套弓箭来。”   少年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视了一圈儿,笑眯眯应声离开。   少年前脚离开,卫瑜后脚便从门楼里走了出来,他身后还有长孙冥衣、卿涯、无涯几人。   卫瑜站在石阶上,双手抱胸,瞥了商青鲤手里的长弓一眼,道:“姐,你们要去打猎?”   “嗯。”商青鲤点头。   “啧。”卫瑜双脚并立,直挺挺蹦下台阶,又僵直着双腿往前蹦了几步,咧开嘴,露出一对虎牙,道:“一起去呗,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商青鲤提脚踹轻轻踹了下他腿弯,道:“好好走路。”   卫瑜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道:“知道了,姐。”   取弓箭的少年许是有先见之明,多取了一套弓箭来,商青鲤把箭囊挎在身上,冲仍站在台阶上的长孙冥衣挥了挥手,和江温酒转身朝山下走去。   卫瑜接了另一套弓箭,追在两人身后喊道:“姐,等等啊。”   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长孙冥衣一眼。   长孙冥衣皱了下眉,心头忽然有些气闷,眸色一沉。   “主人。”卿涯见长孙冥衣皱着眉看着卫瑜渐渐远去的背影发呆,眸光闪烁了一下,道:“主人主人,我们要不要跟着去看看?”   长孙冥衣沉默了一会儿,下了台阶,一言不发往山下走去。   卿涯捂着唇笑了下,拉着同样沉默的无涯跟在长孙冥衣身后。   这次狩猎的地方选在万仞山右侧的一座深山里,众人上了山便四下散开,两三人一队钻入林间去寻找没有蛰伏的动物。   历年初七这日狩猎,参与狩猎的人里,年岁最小的一男一女都是由族长或少族长领着他们,今年江牧遥不曾参与,这两人自然就要由江温酒领着。   因此商青鲤并未和江温酒一道,她与卫瑜两人在林间穿行了一阵,只偶尔碰见几只出来觅食的狐狸,与常年生活在雪山上的雪狐不一样,这些狐狸身躯瘦小,毛色很杂,听见人的脚步声便吓得乱窜。   “瘦不拉几的。”卫瑜撇了撇嘴,不屑于拉弓。   商青鲤哑然。   卫瑜执弓跳上一棵松树,树枝上的积雪“哗啦啦”砸下,他站在树梢上晃了晃身子,举目远看,只看得见远处连绵群山和林中一棵棵参天大树。   “哎。”他落到地上,叹了口气,道:“都没见着什么大家伙,无趣无趣。”   商青鲤正蹲下身子观察着雪地上动物经过时留下的足迹,听言勾了下唇,道:“或许很快就能见着了。”   “诶?”卫瑜走到商青鲤身旁,低头一看,便见雪地上有一串清晰的梅花爪印,商青鲤用手量了一下,爪印几乎有她半个巴掌那么大。   卫瑜眼睛一亮,道:“果然是大家伙。”   “嗯。”商青鲤起身,道:“跟着爪印找找。”   卫瑜点点头,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握在手里。   两人沿着雪地上的爪印一路向前,深入山林,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爪印没入一处低矮的枯树丛里,再也无迹可寻。   “奇怪了。”卫瑜扒开树丛,四下望去。   商青鲤站在卫瑜身后,见此长眉一扬。   “吼!”   恰在这时,一声虎啸自右后方传来,虎足奔行,似携有劲风。   商青鲤反手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转身的同时一箭已射出。   羽箭离弦之时,商青鲤抬眼,看清了这头老虎的模样——通身雪白,脸颊四周环绕着一圈较长的颊毛,四脚腾空,威风凛凛。   那支射出去的箭被它偏头躲过了,它纵身一跃,向商青鲤扑来。   卫瑜眼疾手快,拉弓一箭射出,又反手从箭囊里抽出两支箭一并搭在弦上射出,直逼它眼、额而去,它腾身避过两箭,却被剩下的一支箭射穿了一只耳朵。   老虎吃痛,仰天发出一声震天巨吼,直直向二人扑来。   商青鲤脚尖一点,落在树梢上,抽出羽箭,又是数箭向它射去。   老虎即便再凶猛,也经不住两个武功不弱的人不停用箭射,不多时就被商青鲤和卫瑜两人联手射杀。   它瘫在雪地上,鲜血流淌而出,白与红,有些触目惊心。   卫瑜走过去用脚尖踹了下它的脑袋,见它没反应,便伸手去拔射在它身上的羽箭。   商青鲤见此从树梢上跳下来,也朝着虎尸走去,没走两步忽觉身后有些不对,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又听到一声虎啸。   商青鲤一愣。   “商姐姐!小心!”   一道粉色身影从一旁飞跃而至,拉着她退开数步。   商青鲤偏头,二八年华的姑娘容颜姣好,只右脸靠近耳朵的地方刺了只振翅欲飞的黑蝴蝶。   无涯。   商青鲤抿了下唇,转眸看向方才她身后那头老虎,与那头白虎不一样,它棕黄色的身体上布满黑色横纹,头圆耳短,嘴角有血污。她抽出一支箭,拉弦射出,羽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那只老虎的脖子。   她收了箭,转身离开。   “商姐姐……”   无涯抓住她的衣摆,低声唤道。   “放手。”商青鲤没有回头。   无涯手颤了一下,道:“商姐姐,我……”   “无涯。”商青鲤沉声。   无涯嘴唇嗫嚅了下,松开了抓住商青鲤衣摆的手。   商青鲤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忽地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无涯的情形。   那年她去大荒城看望姜亓,被人追了一路的无涯就跌倒在她马蹄前。   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小姑娘,在马蹄前蜷缩成一团,哭泣道:“救救我。”   商青鲤一时心软,不问缘由救下了她,还将她送去了拈花楼。   后来……这个小姑娘一日日长大,十二岁时因为嫉妒长孙冥衣对她的疼爱,毫不犹豫给了她一刀。   这件事商青鲤虽不曾让任何人知道,但她与无涯之间的那些情分,却在这一刀里,从此断的干净利落。   她从来就不是个大度的人,当年想着无涯少不更事,又是自己救回来的姑娘,没有为难她。   但信任,也不会再有了。      ☆、七九。风雪夜归人。      深山老林,平日里人迹罕至。   林间落叶积了厚厚一层,大雪过后,落叶上又堆满了积雪,落足有些软。   商青鲤穿梭在树林里,间或撞见几只狍子,一一拉弓将它们射杀。她并未走出多远,就碰见了提着个食盒四处张望的花千枝。   比起太虚宫初见,花千枝这几个月似是长高了不少。   回到九渊,他已不再做道士打扮。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箭袖衫子,外面罩着一件兔毛披风,北风如刀,吹的他两颊通红。   他四下张望的视线落在商青鲤身上,稚嫩的眉眼间飞扬出笑意,冲商青鲤挥了挥手,道:“商……商……”   以往花千枝都称商青鲤为居士,现下他已不必装作是太虚宫弟子,这声居士便如何也叫不出口了。   “叫我姐姐吧。”商青鲤把手上抽出来的一支羽箭重新插回箭囊里,道。   花千枝抿唇笑了下,提着食盒走到商青鲤面前,低下头唤道:“商姐姐。”   “嗯。”商青鲤颔首应道。   花千枝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地上,蹲下身子揭开食盒的盖子,端出一碗松仁粥递给商青鲤,道:“夫人听说商姐姐跟着进山了,让我送早膳来。”   绀黑如墨的深色瓷碗里盛着白色的粥,数颗松仁点缀其中,有缕缕热气升腾而起。   花千枝口中的夫人,除了顾怜以外不会有旁人。   商青鲤心头一热,伸手接过那碗粥,道:“谢谢。”   “商姐姐不要这么客气。”花千枝摇摇头,伸手从商青鲤手里拿走长弓搁到一旁的空地上,又从食盒里取出一盘汤包双手捧着,道:“趁热吃。”   “好。”商青鲤弯眸,喝了一勺粥,将勺子放回碗里,拿起搁在盘沿上的筷子夹了个汤包来吃。   松仁粥入口香软,汤包味鲜汁多。   这顿早膳,商青鲤用的心满意足。   花千枝把空碗和盘子收进食盒之后,仰脸看着商青鲤,面上现出些不好意思来,道:“商姐姐……我能留下看你打猎吗?”   “当然。”商青鲤莞尔。   这场狩猎直到中午才结束。   众人拖着猎物回到万仞山上,将猎到的狍子、鹿、狐狸等全部堆在江宅门口的空地上。   商青鲤和卫瑜两人虽射杀了两头老虎,但两人都懒得拖着虎尸下山又上山,最后还是江牧遥听说之后遣了族中司法执法两个长老去将虎尸扛了回来。   狩猎结束后,便是处理猎物。   这一日所有猎来的动物,都被剥皮剔骨,砍成一块块送往族中各家。   商青鲤一箭射杀的那头棕黄色的老虎因只在脖子上留下了一个箭孔,所以剥下了一张完整的虎皮。   江温酒走到她身旁时,就见她盯着那张虎皮看的目不转睛,不由有些疑惑,唤道:“铮铮?”   “嗯?”商青鲤偏头扫了他一眼,伸手出一根手指向虎皮指去,道:“想给你做件虎裘。”   江温酒:“……”   他静默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什么是虎裘。   他抬目,顺着商青鲤的指尖看过去,棕黄色的皮毛上布满黑色横纹。   ……做成虎裘?   ……穿在身上?   江温酒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转眸看向商青鲤,却见她一脸认真,面上瞧不出半分玩笑的神色,甚至那双桃花眼里还透着些期待。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好。”   处理完猎物,众人提水把空地上的血污冲洗干净,便各自回家了。   那张虎皮当真让商青鲤留下了,江温酒盯着被她卷成一团的虎皮看了一会儿,眸光晦涩,却也并未说什么。   晚间江牧遥和江温酒父子两人都没有用膳,焚香沐浴后捧着祭祀用的祭品连夜去了山巅上,在宗祠里跪了一整晚,第二日辰时才回到江宅。   腊月初八这日,顾怜一早就钻进厨房亲手煮了腊八粥,等江牧遥和江温酒从宗祠回来,便遣人唤了商青鲤一道在厨房用早膳。   早膳后江温酒回房歇息,商青鲤留在厨房和顾怜一起泡了腊八蒜。   把大蒜掰成一瓣一瓣,剥皮后放进干净的白瓷坛里,倒了大半坛米醋进去将蒜泡住,而后封紧坛口,这腊八蒜便算做好了。   商青鲤自幼长在深宫,后来虽流落他乡,却遇见了玉落溪、商逐岫等人,醉生梦死确实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但重活脏活累活她从来不曾做过,厨房里的活儿,自然也是没有做过的。   是以像泡腊八蒜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做。   这样普普通通平平静静细水长流的日子,过起来,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安心。   腊八节之后的日子,每日里仍旧是喝喝茶看看书闲话二三。   腊月十五这天,用过早膳,江温酒去同长老们商议族中杂事,房中便只剩下了商青鲤一人。   她在铺满长绒毯子的地上扔了只蒲团,找了一本游记盘腿坐在蒲团上翻看,身侧不远处置了茶炉,炉子里柴火烧得正旺,炉上汤瓶里的水烧开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酱油趴在茶炉一旁打盹儿,尾巴恰好搭在商青鲤膝盖上。   桌上香炉里的檀香还未燃尽,袅袅青烟被透窗而入的风吹散在空气中。   一点一滴,无不让商青鲤觉得惬意。   手上的游记正看到精彩处,便听得卫瑜站在门外走廊上边叩门边唤道:“姐,开门。”   商青鲤一愣,搁下书起身将门打开。   卫瑜窜进房内,四下扫视了一圈儿席地在茶炉另一旁坐下,抬手揉了揉被风吹的有些僵硬的脸颊,伸手探入怀里,掏出蜷缩成一团在睡觉的花栗鼠,扯了下它的尾巴。   商青鲤关上房门,提起茶炉上的汤瓶泡了杯茶放到卫瑜身旁,重新在蒲团上坐下,道:“有事?”   “啧。”卫瑜桃花眼斜飞,道:“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么?”   “……”商青鲤无奈道:“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花栗鼠在卫瑜扯住它尾巴的刹那就已惊醒,站在卫瑜掌心上睁着双小眼睛有些紧张的四下张望,卫瑜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一小把瓜子放到掌心上,花栗鼠低头嗅了嗅,用两只前爪捧住一颗颗瓜子开始嗑。   商青鲤颇为无语的看着瓜子皮从卫瑜掌心溅落在白色的毯子上,抬手抚了下额头,拿起之前未看完的那本游记继续翻看。   等到花栗鼠嗑完一小把瓜子,卫瑜咧嘴笑了笑,将花栗鼠塞回怀里,拍了拍手,端起身旁的茶杯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道:“姐,收拾几件衣物跟我走。”   “嗯?”商青鲤不明所以,翻书的动作一顿。   卫瑜站起身来从她手里拿过那本游记,拽着她起身,道:“小叔说成亲前你不能再和姓江的见面了,所以让你去你师父那儿住一阵子。”   “……这是什么理?”商青鲤奇道。   “不知道。”卫瑜耸耸肩,道:“歪理吧。”   商青鲤:“……”   心中虽有些不解,商青鲤仍依言包了几件衣物和卫瑜一道去了商逐岫在九渊的住所。   商逐岫的住所与江宅隔的并不远,出了江宅大门,顺着山道往下走上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见到山道左侧有一条小路往左延伸而去。   沿着小路,穿过松柏林,便入了梅林。   粉色的、红色的梅花竞相绽放在枝头,冷冷梅香扑鼻而来。   梅林间有黄泥筑就的矮墙,墙面上攀着些落了叶子布满尖刺的藤蔓,矮墙内是宽敞的院子和一间黄泥筑墙茅草盖顶的屋子。   院子一角种了几棵罕见的重瓣绿梅,萼绿花白、小枝青绿。商逐岫和卫渊两人,此时正坐在梅树下对弈。   “师父,小叔。”商青鲤提着包袱走到两人面前,低头扫了眼棋盘。   商逐岫点点头,落下一枚棋子,道:“成亲前就在为师这住下,等着他来娶你过门。”   听见“娶你过门”四个字,商青鲤面上一红,低头应道:“知道了。”   当天夜里,商青鲤失眠了。   这段日子以来,她已习惯和江温酒共卧一榻相拥而眠,现下一个人躺在榻上,竟生出些孤枕难眠的感觉。   她起身下榻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望向挂在远处山巅上的那弯冷月,细细回想与江温酒之间的所有。   太虚宫里初遇,他风情万种的一瞥;长安街头,他笑吟吟揽她入怀……   少时未曾尝得情滋味,总觉得话本里戏台子上说的唱的那些儿女共沾巾是不属于她的。而今她终于明白,这万丈红尘里自是有情痴。   那人青袍白冠,眸底潋滟生波,广袖流云走过万水千山,成为了她的风雪夜归人。      ☆、八零。暮雪白头老。      除夕这日寅时将将过半,商青鲤便被气势汹汹闯入房间的卿涯掀开被子拽下了榻。   焚香沐浴、绾发更衣,折腾了近一个时辰。   梳洗完毕后商青鲤从铜镜前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瞥了眼外头的漆黑天色,不由眉梢一挑,看向卿涯,道:“这么早?”   “咳。”卿涯假意咳嗽了一声,抬手抵住唇,道:“商师父吩咐的。”   商青鲤听言抚了下额头,无奈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当然是去用早膳。”卿涯上前打开房门,倚在门框上,转头道:“商姐姐,走吧。”   商青鲤:“……”   穿着嫁衣去用早膳?   商青鲤哑然。   等到跟在卿涯身后穿过院子,钻进搭在院子右侧的厨房里,见到灶台旁置了张摆了几样吃食的桌子时,商青鲤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   卿涯把她按坐在桌旁,冲她挤眉道:“姐姐慢用。”   言罢她转身出了厨房,身影很快没入未褪尽的夜色里不见。   商青鲤沉默一阵,视线扫过桌上的吃食,一盘看不出馅儿的饺子、一盆白粥、一盘咸菜、一壶清茶。   来九渊一个多月,这样简单的早膳商青鲤还是第一次碰见。   她取过桌上的粗陶碗,替自己盛了碗白粥,又握住搁在盘沿上的筷子,筷尖向那盘饺子探去。她堪堪夹住饺子,便听得有人推开院门,向厨房的方向走来。   商青鲤松开筷子,转头看去。   江温酒一身红色广袖长袍,穿过稍显浓重的夜色,跨过门槛走到桌旁,在她对面坐下。   长袍式样简单,与她身上的嫁衣一样,没有任何繁复花纹。是干净纯粹到极致的红,如一团火在燃烧。   他容颜之艳,本就世所罕见。今日红袍着身,衬着眸底潋滟波光,竟生出几分妖冶来。   商青鲤心头一颤。   “铮铮。”他唤道,音色雍容一如初见。   “嗯?”商青鲤眨了下眼。   江温酒低笑一声,拿起桌上另一只粗陶碗盛了碗白粥,道:“今日是你我成亲的日子。”   “我记得。”商青鲤脸上发烫,垂眼道。   “族中婚俗与其他地方不一样。”江温酒握着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咬下一半,伸手将剩下的一半凑至商青鲤唇边。   饺子皮被咬破,露出绿油油的野菜馅儿。商青鲤启唇咬住筷尖上只剩下一半的饺子,点点头。   “好吃么?”江温酒咽下饺子,问道。   面皮很粗糙,野菜有些发苦,实在当不起“好吃”二字,商青鲤喝了口粥,道:“还行。”   江温酒冁然而笑。   一盘饺子大抵有十来个,每一个饺子江温酒都自己咬下一半喂给商青鲤一半,不多时就解决了。   商青鲤喝完一碗粥,江温酒提起茶壶倒了小半杯茶水递给她,道:“我们去山间走走。”   “好。”商青鲤接过茶杯,饮尽杯中茶水。   晨光熹微。   不算明朗的天色里,江温酒一手提着只红色灯笼,一手牵住商青鲤,与她一道出了商逐岫的院子。   早些日子堆积在屋顶树梢上的雪融化了大半,山道上的雪也早已被人清理干净。   凛冽晨风里,江温酒牵着商青鲤,横穿过山道,钻入了茂密山林内。   山中无路,藤蔓倒挂,在尚未大亮的天色里,凭着灯笼不甚明亮的光线,走得颇为艰难。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明亮天光撕破夜幕,山林间的一切入目便清晰了起来,举目望去,但见树木阴翳,怪石岷峨。   江温酒熄了灯笼,将它随手挂在树梢上,偶尔抬手拨开挡路的藤蔓,一路上与商青鲤说些族中趣事。   至正午,商青鲤和江温酒钻出山林,回到山道上。   山道正中间,有人置了张桌子,桌上同样摆着几样吃食。   江温酒拂去沾在商青鲤肩上的一片落叶,拉着她在桌旁坐下,往她手里塞了一双筷子,道:“用午膳。”   商青鲤握住筷子,垂眼便见桌上是熊掌、燕窝、鱼翅等山珍海味并一壶好酒。   江温酒盛了碗燕窝递给她,道:“九渊偏远,难见繁华,俯拾皆是山光树影,望你不会生厌。”顿了顿,他接着道:“往后一日三餐我都会陪着你用,无论粗茶淡饭、海味山珍。”   “嗯。”商青鲤桃花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用过午膳,江温酒又拉着商青鲤顺着山道而上,去了山巅嬴江宗祠里。   嬴瑀的铜像下,多了张长几,几上有笔墨和一本《嬴江家谱》。   两人跪在蒲团上,江温酒翻开那本家谱,握着商青鲤的手,一笔一划在家谱上添上了她的姓名。   出宗祠时,有洋洋洒洒的雪花从密布的彤云里落下。   江温酒笑了笑,牵过商青鲤的手,道:“铮铮,你看,我陪着你从天光乍破,走到了暮雪白头。”   商青鲤抬眸看了眼天色,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没到黄昏,所以不是暮雪。”   江温酒:“……”   携手从山巅回到江宅,商青鲤站在门楼外,便能听见宅内人声鼎沸。   她偏头看了一眼江温酒。   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卷翘长睫之上。   江温酒低头,吻去那片雪花,唤道:“铮铮。”   “嗯?”商青鲤眼睫颤了颤。   江温酒笑道:“吉时将至。”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红色薄纱,抖开盖在她头上,遮住她的面容,道:“拜堂去。”   薄纱并不能完全遮住商青鲤的视线,她抬眼,目光透过薄纱,落在江温酒旖旎的眉目间,笑了下,道:“好。”   入了门楼,举目就见走廊上、庭院中的树木上挂满了红绸,门窗上也贴着红色的囍字。   江温酒牵着商青鲤走过游廊,在九渊族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进花堂,曲腿跪下时,商青鲤见到花堂正中摆着她父母的牌位,江牧遥和顾怜一左一右坐在牌位两侧。   她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晶莹。   拜过天地与高堂,两人面对面叩首时,商青鲤忽地想到当日在皇陵前,他们也曾这般,不自禁便弯了下唇。   叩首完江温酒扶着她起身,也穿了件红衫的卫瑜走到她身前背对着她半蹲下,道:“姐,我背你回房。”   商青鲤怔了下,缓缓倾身,抬手圈住卫瑜的脖子。   二楼卧房里白色的长绒毯子已经换成了红色的,榻上也铺着红色的锦被,被子上用银线绣着龙凤呈祥图案。   商青鲤在榻沿坐下,卫瑜从桌上的干果碟子里抓了些花生、红枣、桂圆等洒在榻上,边洒边小声抱怨道:“这不该是喜娘的活儿么,姐,小爷为了你,连娘们儿的活都干了,你可一定要和姓江的白头到老啊。”   “好。”商青鲤拈了颗桂圆握在手里,应道。   卫瑜咧嘴笑了笑,掩上房门离开。   风声、落雪声、远处的欢笑嬉闹声,声声入耳。   商青鲤心中生出欢喜来。   没过多久门外便有脚步声响起,一下一下,像是踩在商青鲤心上,她不知怎么,忽然很是紧张。   “嘎吱。”   门被推开。   商青鲤抬眼,江温酒反手关上房门,执起桌上的玉如意走到榻前,用玉如意挑开了盖在她头上的红纱。   “铮铮。”他今日第三次开口唤她。   “嗯?”商青鲤第三次应他。   江温酒眼波一漾,向她摊开手掌。   商青鲤伸手搭在他掌上,他五指合拢,握住她的手,把她牵至桌旁。   “合卺酒。”江温酒取过一只玉瓠,将它分成两只玉瓢,提起酒壶把壶中酒液倒入瓢内,递给商青鲤一只,道。   商青鲤接过玉瓢,与他挽着胳膊饮了。   “铮铮,接下来……是不是该洞房了。”江温酒抬手取下她头上精巧的头冠,看着她长发如墨,从肩头泼下。   她桃花眼里有光影在摇曳,她颊上飞出红云,她唇上沾着些酒渍。   江温酒眸色渐深。   “咔嚓。”商青鲤一直握在手里的那颗桂圆被她捏碎了。   “……”江温酒愣了瞬,握住她的手,掰开她蜷缩在一起的手指,见到被捏碎的桂圆,哭笑不得道:“铮铮,你莫要紧张。”   他拿走那颗桂圆,又取来沾了水的帕子替她擦干净掌心,半搂着她坐到榻沿上。   “我……”商青鲤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指尖,道:“没紧张。”   “是么?”江温酒笑吟吟凑近她一些,伸手去解她的腰带,手堪堪搁在她腰间,便觉她身子一僵。他叹了口气,揽她入怀,道:“还说不紧张。”   商青鲤把头埋在他肩上,两只手圈住他的腰,脸颊在他肩膀上蹭了下,道:“……有一点。”   她温顺如斯。   江温酒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   他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侧身,把榻上的红枣、花生、桂圆等一颗颗捡起来扔到地上,又蹲下身替她褪了鞋袜。   商青鲤缩了缩脚,往里挪了挪身子。   江温酒取下扣在头上的玉冠,上榻再次把她揽入怀里,吻过她的额头、长眉、眼睫、鼻尖,最后吻上她的唇。   她启唇,与他唇舌相缠。   良久,他退开些距离,低头凝视着她。她眸间光影如水,有些醉人。   江温酒的唇重新落下,轻轻咬了下商青鲤的耳垂,吻上她的脖颈。   商青鲤身子一颤,渐渐便软成了一滩春水。   他一手解开她的腰带,一手从她衣摆探入,指尖沿着平坦小腹而上,描摹过她胸前的柔软。   她扭了扭身子,桃花眼含羞带怯瞪了他一眼。   媚眼如丝。      ☆、番外一。我有虎裘换陈酿。      在万仞山上过完元宵,长孙冥衣便要带着卿涯和无涯二人启程回漠北。   商青鲤牵着惊蛰一路将三人送至九霄边境。   入边境小镇时,天色已晚,卿涯在镇上找了间客栈投宿。   商青鲤站在客栈门口,取下挂在马鞍上的包袱,又拍了下竹篓,等酱油从竹篓里跳出来,才把缰绳递给小二。   几人在大堂里用过晚膳后各自回房歇息,商青鲤站在窗边推开窗户向外看去。   天上无月,仅有几颗不甚明亮的星子,泛着黯淡光芒。仍有一层薄雪覆盖的街道上,只零星几个行人。   这座小镇,商青鲤并不陌生。年前她为了在雪山猎雪狐,曾与江温酒在这里住了数日。   “喵。”   酱油两只前爪搭上窗沿,竖着耳朵看向窗外。   商青鲤伸手捏了下酱油的耳朵,唤道:“酱油。”   酱油甩了甩尾巴,扭过头看着她。   淡绿色的眼,如一颗晶·莹剔透的绿玛瑙。   商青鲤瞥见这双猫儿眼,不禁回想起这几个月以来的种种,愣了瞬,笑着揉了一把酱油的脑袋。   与酱油一起倚在窗边吹了会儿风,商青鲤关上窗户,转身走到榻边宽衣就寝。   第二日用过早膳后,长孙冥衣三人同她辞行。   她站在街道上,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才转身回到客栈。   那只从九渊带出来的包袱静静躺在桌上,商青鲤上前解开包袱,取出卷成一团的虎皮,去了年前定做狐裘的那家铺子。   掌柜摊开虎皮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听商青鲤提及想要用它做一件虎裘时,面色略微有些古怪,道:“姑娘……这花纹……穿在身上?”   “嗯。”商青鲤点头,指尖抚过虎皮上的黑色横纹,道:“好看。”   掌柜:“……”   他沉默一阵,有些迟疑道:“……会不会太粗犷了些?”   商青鲤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道:“不会。”   她把江温酒的身高体型一一说给掌柜,又从袋子里摸出一张银票,道:“几日可取?”   掌柜听了她报出的身高后,拿尺子量了下虎皮,道:“姑娘,这张虎皮不够做一件披风的,倒是可以裁剪下做一件上衣。”   商青鲤蹙了下眉,道:“也行。”   掌柜收了银票,道:“三天后便可来取。”   “好。”商青鲤颔首。   她出了铺子,想着三日时间不算长,不妨在镇上住下,等三日后取了虎裘再回九渊也不迟。   过惯了与江温酒朝夕相处的日子,而今身边陡然少了一个人,这不算长的三日,商青鲤过起来也颇觉漫长。   为了打发时间,商青鲤又去铁匠铺子里买了弓箭,每日带着酱油上山狩猎。   这日她拧着猎物从雪山下来,没走出多远,便被几个江湖人围住了。   这几人生的五大三粗,服饰不统一,所持兵器也不统一,商青鲤实在瞧不出他们是何门何派。她俯身把猎物和弓箭搁到地上,驻足冷眼相待。   便听得其中一人悄声问另一人道:“不是说闻命在千钟楼主手中吗?我们堵她干啥?”   他嗓门大,即便是压低了声音,商青鲤仍一字不落听进了耳里。   闻命在千钟楼主手中。   她不禁蹙眉。   另一人道:“这消息是千钟楼的人自己放出去的,谁知道真假?拿下她总是没错的。”   商青鲤听言心中一叹,冷笑道:“你们想要它?”   她从腰间袋子里摸出前些日子顾怜塞给她的一块九渊令牌,在他们面前晃了两下,道:“凭本事来取。”   这世上见过闻命的人本就不多,令牌颜色形状又与闻命颇为相似,商青鲤并不担心他们能瞧出破绽。   她将令牌收回袋子里,抬眼就见他们果然冷了神色,眸中狠厉与贪婪毫不遮掩。   一人执刀在手,道:“上。”   霎时刀光剑影。   商青鲤提脚踹向一人手腕,脚尖一勾他手上的兵器便脱手,还不待她收脚,一剑已向她后背刺来,左右两侧也各有兵器袭来。   她顺势一抬脚,在前面那人身上一借力,整个人跃至半空,避开几人合围的一击,同时鸿雁刀出鞘,回身一刀砍断了欲从背后偷袭她的那柄剑。   酱油站在她搁在地上的弓箭上,呲着牙咧着嘴,发出一声低吼,纵身向其中一人扑去。   “酱油。”商青鲤一惊。   转头就见那人旋身一脚,向酱油脑袋踹去。   商青鲤眸色一沉,鸿雁刀脱手便要掷出。   她的刀尚未离手,一柄颜色暗沉的长剑已从旁飞来,不偏不倚砸在那人脚踝上。   “嘶。”   长剑似是携了万钧雷霆之力,砸的骨头都隐隐发疼。那人冷吸一口气,身形不稳,头一仰重重摔在了地上。   “吧嗒。”   失去了着力点的长剑掉到酱油面前。   酱油歪了歪脑袋,探出前爪踩了下剑鞘,“喵”。   商青鲤的目光从酱油身上落到它爪子下的剑上,微微一怔。   这时一道青影疾行而至,抬手一掌拍向她身后一人的肩膀,另一只手抓着她扭身避开右侧刺来的一剑,稍一用力把她带入怀里。   他广袖飘扬间,缕缕檀香钻入鼻腔。   商青鲤弯唇,唤道:“江温酒。”   江温酒轻笑一声,揽着她落在酱油旁边,俯身拾起君子意,道:“铮铮,我来。”   “嗯。”商青鲤还刀入鞘,想了想,道:“别下杀手,让他们滚了就是。”   “好。”江温酒笑道。   他们亲眼见到“闻命”在她手上,只要放他们离开,不多时江湖上便又会兴起闻命仍在西临太女手上的传言,到时千钟楼主手中的闻命是真是假,总会让人心生猜疑。   假作真时真亦假。   再完美不过。   商青鲤弯腰摸了摸酱油的背脊,把弓箭和猎到的几只雪狐重新拧在手里。   直起身子时,江温酒正还剑入鞘,那几个鼻青脸肿的江湖人早已颤着腿跑远。   “你怎么来了?”商青鲤走到他身旁,转头道。   江温酒接过她手上的弓箭,道:“迟迟不见你回。”   “想着明日去铺子里取了虎裘再回。”商青鲤眸中流泻出笑意,道:“你不是陪着爹爹在和长老们议事么。”   “结束了。”江温酒把箭囊和长弓一并挎在肩上,牵住商青鲤的手,道:“长老们今日一早便离开九渊了。”   商青鲤点点头,与他携手回了镇上。   翌日,商青鲤去铺子里取了虎裘,又用这几日猎的雪狐换了几顶毛绒绒的帽子打算给卫瑜戴。   两人回到万仞山时已经入夜,沐浴完商青鲤坐在榻上打开掌柜塞给她的包袱,虎皮上衣被叠的十分整齐,衣服上还搁了顶边角料缝成的虎皮帽子。   商青鲤取过那顶帽子,见它略有些秀气,比较适合女子,一时兴起,便抬手将它扣在了自己头顶。   江温酒沐浴后推开房门时,恰好见到长发散落,戴了顶虎皮帽子眉眼带笑的商青鲤。他拿着帕子擦头发的手一顿,关上房门,走到桌旁坐下。   “你看。”商青鲤一手扶着头上的帽子,一手指着榻上的虎皮上衣,道:“试试?”   江温酒神色一僵,唤道:“铮铮。”   “嗯?”商青鲤疑惑侧眸。   “……昨日给长老们践行,赵叔挖出了他十年前埋在松树下的几坛好酒,色淡味醇,我留了两坛给你。”江温酒转移话题道。   商青鲤眨了眨眼,道:“酒?”   “要不要尝尝?”江温酒笑道。   “好。”商青鲤起身走到桌旁。   江温酒搁下擦头发的帕子,用发带把头发系住,下楼去取了酒和一碟松仁上来。   山中一种野果酿成的酒,酒液是很淡的琥珀色,口感绵柔,有点儿酸又有点儿甜。商青鲤早前从未喝过这样的酒,原是打算浅尝辄止的,没忍住便多喝了几杯。   停杯时两坛酒几乎已喝光。   酒的后劲慢慢便上来了。   她抬手揉了下太阳穴,嘟囔道:“头晕。”   江温酒把桌上的酒坛挪开,提着茶壶倒了杯茶,走到她身旁,半蹲下把茶杯凑至她唇边,道:“喝口茶。”   “不要。”商青鲤蹙眉,推开江温酒的手,摇摇晃晃起身道:“我要睡觉。”   握在手里的茶杯被她推的一晃,茶水泼了半杯在胸前,江温酒不由皱眉,无奈道:“好,睡觉。”   他搁下茶杯,把商青鲤扶到榻上,替她脱了鞋子和外衫,道:“睡吧。”   商青鲤就势往榻上一倒,恰好压住叠的整整齐齐的那件虎皮上衣。她向一侧滚了下,探手抓住上衣,抬眼便见江温酒正站在榻前,脱光了上衣,拿帕子擦拭着胸前的茶水。   “江温酒。”商青鲤唤道。   “嗯?”江温酒转眸。   商青鲤半撑起身子,递过虎皮上衣,道:“试试。”   江温酒:“……”   ……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   他在商青鲤的注视下,硬着头皮接了上衣,抖开见到它两只仅有一半的袖子时,抽了下嘴角,艰难地把它套在了身上。   棕黄色布满黑色横纹的虎皮上衣衬得他本就白的肤色又白上了几分,衣领大敞着,从商青鲤的角度看过去,能清楚望见他胸间嫣红的朱砂痣和小腹上的肚·脐·眼。   商青鲤眼睫一颤,挪到榻沿上半跪着身子倾身想要替江温酒扣住衣服上的扣子。   江温酒怕她摔到榻下,忙凑过去拥住她。   她的脸蹭过他的胸前,她的手落在他小腹上。   掌心下的肌肤细腻如玉,商青鲤愣了愣,手不自禁地沿着他的小腹往上,爬上他的胸口。   她稍稍退后些距离,瞥见他胸间那点朱砂痣,指尖挪过去轻轻一点,小小的凸起,颜色像极了熟透的樱桃。   樱桃?   商青鲤眸光闪烁了一下,凑过去启唇想要含住它,它实在太小,含不住又尝不出它的味道。   贴在胸间的手往一旁探去,指尖碰上衣襟下的一点,商青鲤眼睛一亮,挪过唇张口咬住。   “铮铮。”江温酒身子僵住,闷哼一声,唤道。   “嗯?”商青鲤仰头。   他低头,吻落在她的唇上,如蜻蜓点水。   “嗯……”商青鲤被他吻的有些喘不过气,便想要推开他。   她手上还未用力,他已抓着她的手隔着薄薄一层裤子握住他的滚烫。   商青鲤缩手,推开他,身子往榻内一滚,钻进被子里,道:“睡觉。”   江温酒低低一笑,上榻掀开她裹在身上的被子,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边低头吻她边解开她的中衣。他的手覆上她胸前柔软,吻从额头一路吻到她的脖子,稍一停顿,便沿着脖子继续往下,炽热,却铺天盖地。   商青鲤轻声喘息着,扭了扭身体。   松松垮垮系住头发的发带忽地散开,如云青丝披了江温酒满身。      ☆、番外二。我有千金换一笑。(bl,慎入。)      广漠无穷,马行高碛。   卫瑜自沙漠打马而过,黄昏时入了大荒城。   三月余寒犹在,疾行时如刀似箭的风卷起尘沙兜头落下,染了满身风尘。   看惯了南蜀的小桥流水人家,也赏过九渊的山高水险,平沙茫茫黄入天的漠北,卫瑜还是第一次见。   在城中找了家客栈投宿,洗去仆仆风尘后,他换了身杏黄色的箭袖衫子,离开客栈在街上晃悠。   华灯初上。   沿街的茶肆酒楼檐下的灯笼渐次点燃。   卫瑜在巷子口的一个小摊上吃了碗馄饨,又包了份花生仁拿在手里,不时拈起一颗高高抛入空中再仰头张口接下。   他靠墙而站,边嚼花生仁,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眸中光影明灭。   “惜春院里今晚倒是真热闹,长吟姑娘、长宁公子都在今夜开门迎客。”   “名花开·苞么,嘿嘿。”   “哎……达官显贵们都去了,你我也只能看个热闹了。”   “这二人艳名远播,慕名而来的,可不止显贵,听说江湖中的少侠们也有不少,拈花楼主似是也在其中。”   “长孙楼主?我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两个三十来岁的儒衫男子说说笑笑从卫瑜面前走过。   渐行渐远,后面说了些什么也就听不真切了。   卫瑜在听到“拈花楼主”四个字时,眯着眼挑起一边唇角笑了笑,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他侧眼看向身影融入夜色中,快要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的两人,伸指弹了下衣摆,跟在了他们身后。   惜春院,大荒城内一掷千金的逍遥之地。   卫瑜进入一楼大堂时,长宁正在吹箫。   他靠在朱红色漆柱上,垂下的红色轻纱堪堪挡住他一半身形,视线掠过一楼大堂内众人,向二楼望去。只一眼,便见到了坐在二楼栏杆边的长孙冥衣。   长孙冥衣握着一杯酒,寒星目微垂,神色静如深潭,喜怒难辨。他对面坐着个白衣男子,容色清俊,眉眼间有掩不住的书卷气,正笑着在与他说些什么。   卫瑜抿了下唇。   台上的箫声在此时戛然而止。   长宁一曲终了。   众人争相报价声此起彼伏。   卫瑜拈了颗花生仁,如之前一般,高高抛起又张口接下。   他嚼着花生仁,侧耳听着一声比一声高的报价,窝在他怀里睡觉的花栗鼠被吵醒,扒开衣襟,探出小小的脑袋左顾右盼。   卫瑜喂了它一颗花生仁,它用两只前爪捧住,低头小口小口啃着。   “三千两。”   带着笑意的声音自二楼响起。   卫瑜寻声望去,是坐在长孙冥衣对面的那个白衣男子。   楼上楼下都不乏权贵,区区三千两,对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只略一停顿,便陆续有人加价。   卫瑜见白衣男子皱了下眉,低头跟长孙冥衣说了句什么,长孙冥衣颔首应了,白衣男子便继续报价道:“七千两。”   “七千五百两。”楼下有人加价道。   长孙冥衣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侧头垂眼看向长宁,蹙眉不耐道:“一万两。”   他眸中的不耐之色卫瑜并未瞧见,他声音冷沉一如往日,卫瑜听言眼底风霜乍起,笑道:“小爷出一万五千两。”   卫瑜说话时,凝了内力于声音中。   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落在楼上楼下众人耳里。   长孙冥衣握着杯子的手指颤了下,目光一转,落在一楼进门不远处那根朱红色柱子上,红纱遮挡下,杏黄色衫子的少年半隐半现。   卫瑜见长孙冥衣看过来,伸手一挑红纱,踱步往前走了两步,咧嘴笑道:“还有人要和小爷争么。”   他站在那里,言笑晏晏,如暖阳灼人。   花栗鼠爬上他的肩膀,从颊袋里吐出一颗栗子啃食着。   一人一鼠,不知惊艳了在坐多少人。   “两万。”长孙冥衣沉下眼。   卫瑜吃了颗花生仁,歪头笑道:“三万。”   隐隐听见有人抽了一口气。   长孙冥衣冷冷道:“四万。”   “五万。”卫瑜头也不抬,继续道。   心头有些气闷,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又像是被人拿锤子砸了下,长孙冥衣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再开口。   五万两的大手笔。   楼上楼下再没有人加价。   老鸨笑盈盈上前,道:“恭喜这位爷抱得美人归。”   卫瑜又挑起一边唇角笑了笑,扔了手上那包花生仁,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抽出五张递给老鸨,道:“拿去。”   他把剩下的银票塞回怀里,穿过人群跳上台,走到长宁面前,摊开手,道:“走吧。”   先前卫瑜一直注意着长孙冥衣,并未拿正眼瞧过长宁的模样,现下离得近了,便觉他形貌昳丽却又清冷出尘,当真是个美人。   少年手指修长,莹白的掌心上一点小小的月牙胎记格外显目。   长宁微怔,目光掠过少年漂亮的眉眼和肩膀上那只小小的花栗鼠,眸间现出笑意,缓缓把手搁在了少年手掌上。   卫瑜五指一蜷,握住长宁的手,跳下台阶,道:“领小爷回房。”   “是。”长宁应道,声音如山涧清泉。   卫瑜边笑边抬眼挑衅似的向长孙冥衣看去,不偏不倚,撞入了长孙冥衣那双寒星目里。   他眸若深渊,让卫瑜心头一跳。   卫瑜低下头,不再看他,转身跟着长宁穿过了大堂后门。   “啪。”长孙冥衣扔了手中的杯子。   “楼主。”他对面的白衣男子一惊。   长孙冥衣抿唇,道:“骆岚,你先回。”   “……是。”骆岚有些好奇地瞥了眼卫瑜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到底只吐出了一个是字。      ☆、番外三。我有真心换无意。(bl,慎入。)      穿过大堂后门,迎面便是通往后院的回廊。   廊檐上挂着几只红色绢纱灯笼,灯笼下长长的穗子裹着柔柔光晕在夜风中跳跃。   卫瑜不甘心的拿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身后,大堂里人声鼎沸,锦衣华服的贪欢客拥着美人嬉笑怒骂,热闹,并未因他和长宁的离开而少了半分。   他松开牵住长宁的手,从肩膀上把花栗鼠抓到手里,轻轻扯了下它蓬松的尾巴。   “吱。”花栗鼠叫了一声。   “小耗子。”卫瑜撇嘴,将它重新揣回怀里。   长宁站在他身旁,漂亮的眸子片刻不离他身,见此笑道:“爷,可是有烦心事?”   卫瑜侧过身子看了眼长宁,耸肩道:“你先回……”他说到此处,余光忽地瞥见长孙冥衣正一脚跨出门槛,不由止住了话,故意倾身凑近长宁,语气一转,道:“长宁,你……”   “爷?”长宁把卫瑜故作姿态的模样看在眼里,眸子一黯,他稍稍偏头,鼻尖恰好扫过卫瑜的脸颊。   卫瑜悚然一惊,退后半步,尴尬道:“你……你的眼睛真好看。”   长宁:“……”   长孙冥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卫瑜心尖上。   他不知怎么,竟有些紧张,控制不住便想要偏头看一眼,他扭着脖子,还未来得及将头偏过,就见长孙冥衣已走到了他身边。   长孙冥衣脚下一顿,如凝冰雪的寒星目从长宁身上掠过,直直落在卫瑜身上,他薄唇轻启,道:“好巧。”   声音冷沉,没有半分起伏。   硬邦邦的两个字,不带任何温度。   卫瑜听言心中冷哼,把双手交叉搭在肩上,抱胸斜睨了长孙冥衣一眼,道:“好巧。”   “嗯。”长孙冥衣点点头,又扫了长宁一眼,抬步慢悠悠与卫瑜擦肩而过,顺着回廊往前,留给卫瑜一个挺拔修长的背影。   卫瑜:“……”   他磨了磨牙,深吸一口气,终是忍不住恼怒道:“长孙!你给小爷站住!”   “怎么?”长孙冥衣应声驻足,转头面无表情与他对视。   卫瑜快步向长孙冥衣走去,在离他只有一步之距时停下,纵身扑到他背后,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道:“要走就背着小爷一起走。”   长孙冥衣僵直了身子。   他抿了下唇,道:“你……”   卫瑜抬了抬下巴,张口咬住长孙冥衣的耳垂,打断他的话道:“背不背?嗯?”   他湿热的舌尖抵在耳垂上,呼吸打在耳根和脸颊上,上挑的尾音如一根羽毛搔过心头。长孙冥衣闭了闭眼,伸手抓住卫瑜勾住他脖子的手,手腕一较力,把卫瑜整个人从背后卸下。   “嘭。”卫瑜毫无防备,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愣了下,抬目就见长孙冥衣面上泛着淡淡的红晕,薄唇抿了又抿,想要说什么又始终不曾启口,只用那双似是有光在闪的泠泠寒星目瞪了他一眼。   “嘶。”   卫瑜被长孙冥衣瞪的心猿意马,捂住胸口,笑的没脸没皮:“长孙啊,你这一眼可真销·魂。”   “……”长孙冥衣斥道:“满口胡言!”   他言罢转身便走。   卫瑜哈哈一笑,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追上长孙冥衣,又跳到他背上挂着,搂住他脖子的同时双腿一抬紧紧夹·住他的腰。   “卫瑜。”长孙冥衣冷声唤道。   “嗯?”卫瑜咧嘴笑道。   长孙冥衣停下脚步,转头道:“松手。”   “小爷偏不。”卫瑜探头,“吧唧”一口亲在长孙冥衣的脸颊上,还恶劣地用舌尖舔了下长孙冥衣的唇角,道:“你奈我何?”   他亲脸伸舌的动作极快,快到长孙冥衣还不曾反应过来便已结束。   卫瑜舌尖的湿热仍沾染在唇角,长孙冥衣心头颤了颤,深吸一口气,抓住他的小腿,把人狠狠往地上一扔,道:“无赖。”   “……”卫瑜抱着廊上的柱子稳住身形,发带上长长的流苏顺着肩膀落下,他笑的痞气,道:“小爷就无赖怎么了?”   “你……”   卫瑜跳到回廊上,挑眉道:“小爷还有更无赖的,你要不要试试?”   长孙冥衣一皱眉。   卫瑜已经扑倒他身上,有些凶狠的吻住了他的唇。   这一吻来势汹汹,不容他有任何拒绝的余地,他一怔,卫瑜张口用力咬住他的下唇。   长孙冥衣吃疼,手掌一抬,便想要拍开卫瑜。   卫瑜眼疾手快攥住他的手腕,松开唇,咬牙切齿道:“你确定要推开小爷?”   “我……”   他开口,只吐出一个字,卫瑜的舌尖已探入他口中,长驱直入,舔过他口中的每一寸。   长孙冥衣身子一僵。   卫瑜另一只手滑过他的腰身,伸进他长衫下摆,便要往他裤子里钻。   远处传来一阵喧嚣,长孙冥衣抬目,长宁站在廊上愣愣看着他与卫瑜,漂亮的容颜和微黯的眸子落入长孙冥衣的眼里,他眸色一沉,忍住心头的骚动,偏头躲过卫瑜的吻,道:“放开。”   卫瑜的手堪堪钻进他的裤子里,他膝盖一抬,直直向卫瑜下身顶去,卫瑜忙缩手远远退开一步,气白了一张脸道:“得,小爷知道了。”   他冷冷一笑,桃花眼里露出自嘲之意,道:“是小爷自讨没趣。”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头盒子,丢给长孙冥衣,道:“生辰快乐,小爷以后不会再拿热脸贴你冷屁股了。”   说完嘲讽似地上下扫了长孙冥衣一眼,转身抓住长宁的手离开。   “啪。”   木头盒子落在地上。   长孙冥衣站在原地,看着卫瑜一步步走远,远远听到卫瑜冷着嗓音在对老鸨道:“十万两,小爷要替长宁赎身,卖身契给爷拿来……”   他抿唇。   慢慢俯身拾起地上的木头盒子。      ☆、番外四。我有良辰换美景。(bl,慎入。)      不足巴掌大的小巧盒子。   匠人用黑色檀木精细打磨而成,触手生润。   长孙冥衣的视线在盒子上烫银的大雁图腾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伸手打开盒子。   盒子里有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笺,信笺下面是一卷黑色银纹的缎子。   长孙冥衣抿唇,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信笺,将它抖开,白色的信笺上,四行龙飞凤舞的字落在眼里: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行行行,长孙你不来就小爷,小爷来就你。”   “谁让小爷稀罕你呢。”   这四行字,行与行之间隔了许多距离,能看出来写信之人并非是一气呵成写就。第一二行字,下笔力道略重,起笔顿笔锋芒毕露,透过这两行字,长孙冥衣似是能见到卫瑜愤愤不平咬牙切齿的模样。   至第三行字,笔锋一转,落笔轻了些,起承转合间的锋芒尽数收敛,字里行间,满是无奈。   长孙冥衣盯着“稀罕你”三个字看了许久,寒星目里现出如丝如缕的笑意。   他把信笺压到盒子下面,伸手打开盒子里那一卷黑色烫了银色大雁图腾的缎子,包在缎子里的,是一枚黑金指环。   指环秀气精致,简简单单。   长孙冥衣目光一闪,想到年前在九渊时曾听一个常年出海到异域外邦游玩的长辈说过,有个国家把指环视为定情之物,有情人成亲时会交换指环。   眼前浮现出少年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尖尖虎牙的模样,如一轮暖阳,夺目灼人。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能不让人欢喜。   长孙冥衣将盒子盖上,塞进怀里,又把那张信笺仔细叠好。   他转身,顺着回廊原路返回,大堂里已经瞧不见卫瑜和长宁二人的身影。   疾步走出惜春院时,沉沉天色里宽敞的街道上只零丁几个行人,有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门外甩着手帕笑盈盈揽客。   长孙冥衣举目四望,茫然若失。   “楼主。”牵着匹白马等在一旁的骆岚唤道。   “骆岚?”长孙冥衣转头,走到骆岚面前,道:“没走?”   “属下想着……”   “见到卫瑜了吗?”长孙冥衣打断骆岚的话。   骆岚愣了愣,不解道:“卫瑜?”   长孙冥衣抿唇:“买走长宁的那个少年。”   “噢……他啊。”骆岚恍然大悟,眼珠转了转,道:“属下不久前见到他牵着长宁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长孙冥衣撂起衣摆,飞身跨坐上马背,抢过骆岚手里的缰绳,两腿一夹马肚,纵马离开。   “楼主!”骆岚追在马尾后面喊道:“城门已经关了,他们应该投宿在沿路客栈……”   夜色已深。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听得见马蹄踏过青石地面的“哒哒”声。   长孙冥衣在城门前滚鞍下马,看了眼紧闭的城门和城墙上穿着盔甲持枪而立的守卫,眉头微皱,牵着马转身,目光在街道两侧的房屋上掠过。   没有客栈。   他心一沉,死死拽住缰绳。   从一个巷口前经过时,黑黝黝的巷子里蓦地伸出一只手用力把他往巷子里扯。   长孙冥衣一顿,手腕被那人拽的生疼,熟悉的气息钻入鼻腔,他不自觉便松开了握住缰绳的手,顺势被拽进巷子里按在墙上。   他背抵着硬邦邦的墙面,道:“卫瑜,我……”   话未完,卫瑜已经狠狠堵住了他的唇。   卫瑜的吻,毫无章法。   舌头直直撞入他口中,勾住他的舌,反复吸吮舔舐。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有些着急的探入他衣衫下摆,贴着他的小腹而上,掐上他胸前的一点。   卫瑜指尖力度不小,长孙冥衣疼的一颤,耳畔是卫瑜急促的呼吸,他湿热的舌头正与他的纠缠在一起。脸颊有些发烫,长孙冥衣闭上眼,放松身体,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圈住卫瑜清瘦有力的腰身,动了动舌尖。   长孙冥衣的反应在卫瑜意料之外,他一愣,欢喜的眨了眨眼,手上的力道稍减。长长的一吻还未结束,彼此身体的变化却隔着衣衫也能清楚感觉到。   卫瑜挪唇咬上长孙冥衣的喉结,手慢慢往下伸进他的裤子里,握住了他的滚烫。   “嗯……”长孙冥衣喘息道:“不要在外面。”   “嗯?”卫瑜哑着声音舔了舔唇,怔了片刻才想起来现在是在巷子里。但握在手上的滚烫让他有些舍不得放开,他舔过长孙冥衣的喉结,脸贴在长孙冥衣胸前一路往下滑,另一只手稍稍拉下长孙冥衣的裤子,缓缓张口。   长孙冥衣闷哼一声,轻轻呻·吟着,手插入卫瑜的发中,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一般,卫瑜每吞吐一次,舌尖每舔舐一次,他的身体都不自禁颤了又颤。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绷直身体,释放了出来。   卫瑜替长孙冥衣拉上裤子,吞下口中的白浊,下身有些难耐的隔着裤子蹭了蹭长孙冥衣。   “你……”长孙冥衣迟疑道。   “长孙。”卫瑜抱住长孙冥衣,声音里带着点儿企求,道:“长孙,我想要你。”   长孙冥衣压下身体的燥动,眸光闪了闪,道:“去客栈。”   他话音还未落地,卫瑜拽着他就往巷子深处跑,一脚踹开巷子尽头一家客栈的大门,扯着他回了二楼房间。   甫一进房,卫瑜就把长孙冥衣压在了榻上。他扯开长孙冥衣的衣襟,边咬他胸前的茱萸边褪他的长裤,又急不可耐去扯自己身上的衣服。   纠缠了许久,等到两人都一·丝·不·挂时,他的手指已直直往长孙冥衣身后探去。   长孙冥衣抿唇,伸腿一夹卫瑜双腿,翻身把卫瑜压在身下,道:“你似乎打错了算盘。”   卫瑜仰头看着他冰消雪融的漂亮眸子,仰着脖子吻了吻他的眼睛,喘息一口,笑道:“你要,我给你便是。”   少年脸上飞出红晕,桃花眼里水湾湾一片。   长孙冥衣一愣。   忽觉有什么东西探进了身后。   他一惊。   卫瑜笑着再次把他压入身下,又伸了根手指,道:“但是今天,你得先把自己给小爷。”      ☆、番外五。我有余生换白头。(bl,慎入。)      少年初尝情爱滋味,不知魇足。   云雨初歇已是晨光熹微。   卫瑜把脑袋枕在长孙冥衣的肩膀上,紧紧箍住他的腰,打了个呵欠,道:“长孙,小爷喜欢死你了。”   疲惫不堪的长孙冥衣掀开眼皮,有心想要提脚把卫瑜踹下榻,却因腰股间酸痛难当,只得作罢。   沉沉一觉睡醒,长孙冥衣侧头,身旁的卫瑜已不见人影。他微微皱了下眉,撑起身子。盖在身上的被子顺势滑落,肌肤上点点红痕清清楚楚落在眼里。他抿了下唇,沉着眼取来中衣披上。   将将把中衣穿妥,卫瑜便提着两桶水回来了。   他用脚踹开门,提着水进了房间,脚尖一勾把门掩上,笑道:“长孙,早啊。”   少年一笑灼如骄阳。   长孙冥衣半靠在榻上,哑着嗓子道:“不早了。”   “嗯…你说得对…”卫瑜闻言耸了耸肩,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无奈道:“确实不早了。”   他绕过屏风,将提回来的水尽数倒进屏风后的浴桶里,搁下桶走到榻前伸出双手做出个拥抱的姿势,道:“长孙,来,小爷抱。”   长孙冥衣:“……”   “别害臊么。”卫瑜见他无动于衷,上前一步掀开被子,视线落在他未着寸缕的下身时不由一顿。   长孙冥衣气白了脸,恼羞成怒道:“卫瑜!”   “长孙啊……”卫瑜忙把被子重新替他盖上,语重心长道:“你后面有我的……不掏出来你会闹肚子的。”   “滚出去!”   长孙冥衣白着一张脸,寒星目里如火在烧。   卫瑜摸了下鼻子,听话的滚出去了。   等到长孙冥衣揉着酸痛的腰身泡在浴桶里时,卫瑜捧着干净的衣物去而复返。他把衣物一件件搭在屏风上,听着屏风后哗啦水声,犹豫了下,到底没有再去折腾长孙冥衣。   长孙冥衣沐浴完毕,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便见卫瑜在临窗的桌子上放了碗白粥和几样清淡小菜,冲他招手道:“用膳。”   “嗯。”长孙冥衣走至桌旁坐下。   卫瑜拿了块干帕子站到他身后,边替他擦头发,边道:“多吃点。”   握着勺子的手稍稍一停顿,长孙冥衣抿唇,道:“你……”   “小爷已经吃过了。”卫瑜听出他言下之意,接过话道。   “本来你生辰,应当吃长寿面的,但……”卫瑜用帕子裹住长孙冥衣满头青丝,道:“所以先喝碗粥,小爷晚上给你煮面吃。”   他虽一口一个小爷,语气却是温柔至极。   长孙冥衣心头一热,寡淡无味的白粥从喉咙滚过,一路甜到心尖。   他喝完一碗粥,搁下勺子时,卫瑜从榻上拿起那个装着黑金指环的檀木盒子,走到他坐的凳子的一侧蹲下,打开盒子取出指环,握着他的手想要替他戴上。   长孙冥衣的目光掠过他俊俏的眉目,伸出左手无名指道:“戴这里。”   “嗯?”卫瑜一愣。   长孙冥衣把无名指伸进指环里套住,又握住卫瑜的手,取下他右手上那枚一模一样的指环替他戴到了左手无名指上,笑道:“因为……这里连着心脏。” 本书由 董舒董舒123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