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demon0329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故千秋》 作者:江听夜 ============= 正文 第1章 楔子其一 “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 观褒贬抑扬,座中常有剧中人。” 夔川城里人人皆知的这一对楹联,镌刻在城西正乙楼戏台前的两根台柱上,历经风雨,巍然如新。十四年前,夺朱之战还未开始的时候,正乙楼云袖姑娘一袭青衣水袖,名动五陵四野,算得上华姝无双,风姿倾城,只如今佳人不在,空余戏楼里长风穿壁,青苔上倦鸟相啼数声。 无人知道云姑娘身后事去往何方,一如她生平与二三友的诸事已成传说,便是这处酒馆巷弄里的几句戏言,也是众口纷纷,莫不相同—— “云姑娘可不只会唱戏,该唤她一声女侠,那一战,她和璧月观林道长、南离殷府小公子、京城周二公子、还有凝碧楼前任楼主一同深入六合诛魔,后来却只得她和殷公子两个人出来。” “殷公子莫不是如今的平逢山大神官?” “正是,不过这里倒有件蹊跷事,云姑娘且不提,殷公子向来重情重义,却没有为这三位出生入死的朋友立碑,便是以木代石也没有。所以有人说,他们其实未死。你瞧瞧这几人,林道长正气浩然,周二公子机敏无双,凝碧楼传承百载福泽深厚,哪里是那么容易亡的?” “可是那魔头也太——”欲言又止。 酒庄里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有什么顾忌似的接连垂下头。 良久,还是先前那人打破了怪异的沉寂:“倘若未死,如今这天下太平,百姓和乐,他们三位便是这盛世的缔造者,有举国享不尽的英名荣华,可如今却还没有出现,想来已经不在了。” “要我说,凝碧楼偌大的势力,不也在遣人寻找他们吗?夺朱之战终结已有七年,却还是毫无音讯,分明是死了。” “凝碧楼现在的何楼主也恰是那时候即位,何楼主和殷公子一向合不来,指不定凝碧楼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立即有人出来反驳,疾声道:“你可别胡说!何楼主是何等人物,因为前人的一句嘱托,弱冠之年便孤身撑起偌大凝碧楼产业,更是年年去荒蔽已久的周府和正乙楼祭扫。这等重情重义的行径,岂能是你所说的凉薄之人?” “嘿,你们讲便讲云姑娘,如何谈及其他人?云姑娘后来到底如何了?” 众人便跟着嚷嚷补充:“云姑娘离了他们中的任一人,便不是那传奇中的云姑娘了。” “云袖虽传奇,到底是一介戏子,哪里去认得这么多高门贵胄、奇才豪侠?怕有大半是你们这些人附会出来的,旁的不说,云姑娘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连她是生是死也搞不明白?” 店小二端上来一坛酒,小心地接口:“那一桌靠窗的蓝发客人是当年正乙楼里拉二胡的小生,关于云姑娘的事是真是假,你们一问便知。” 便有人拥上去说明了来意,又倒了一壶好酒,那人方才凑过来,有些犹豫地开口: “云姑娘原是名门之后,岱国四门的郴河云氏,只是不知何故,辗转后终于栖身戏台。那么多客人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位周竹屹公子,列位都知道的,周二公子是云姑娘的青梅竹马,在她及笄之年撰写了一则台本。” “七年前云姑娘失去消息的那一夜,演的便是这一则《绛雪》。” 正文 第2章 楔子其二 语者话音一顿:“那天晚上是云姑娘最后一场演出,夔川豪贵连同凝碧楼总舵的三十二位要人悉数在位,还有七妖剑客那个疯子,正乙楼灯火通明如昼,歌吹之声洞彻,这一曲《绛雪》端的是曲折回环,峻拔恣肆——” “此身未老江湖畔,恨见许,作幽泉散; 他已复栖尘缘散,上谒金桥、下拜四观; 我是耽耽紫陌朱颜事,一瓢三途倚玄元。” 那讲话的人提笔把这几句唱词写在纸笺上,又轻声念出来,语调悠悠如叹,满堂的人便纷然静默住了,似是遥遥忆起当年的台上低回宛萦的唱腔。 “云姑娘真是画里出来的人物,那日不过一身素色戏服,不施粉黛,却不掩绯绯芳泽,朱唇轻启处,满座人皆叹皆醉。只是到了这一句‘三途河畔倚玄元’的时候,杀伐之音顿起,台案上琴弦猝然崩断,云姑娘十指染血,衣带当风,执剑悄然静立。” “而那疯子七妖剑客同样是白衣如雪,跃上戏台,容颜如煞,腰间忘痴长剑弹鞘应声而出,三剑铮然,凌厉地直攻向云姑娘,云姑娘也算是身手了得,缓过来后且战且退,几成僵局,直到那疯子割破了额角的血滴落在剑上。” “那剑便发生了变化,一时竟殷红如血。” “后来怎样?”有人急切地追问。 窗边人便慨然长叹:“便是那样——忘痴长剑如有神助,一剑贯穿胸口,将云姑娘钉在戏台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样落了她满身,染红了台柱上的‘座中’几字。” 众人接连喟叹出声,傍过来听的酿酒小姑娘甚至红了眼眶。 手指紧握成拳,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人声亦因此涩然:“那一日,七妖剑客杀死了正乙楼中观众席上的所有人,我眼看着他手起剑落就要到我,惊慌地往外拼命奔逃,却被轰然落下的一截枯木绊倒。我趴在地上,看那一截染血的剑尖越来越近,便以为自己必然无幸。” “谁料,就在这时,七妖剑客捡起地上的那一节枯木,另一只手死死卡住我的脖子,影影绰绰间我看到他的手惨白枯瘦像是走尸,我两眼瞪圆昏了过去,没想到,还能有再睁眼的时候。” “我由于惊吓,躺着的大病了一周,再回去察看的时候,满戏楼的人尽都死了,便只活下来我一个,云姑娘的遗骨似乎也被人收敛好,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 “砰!”愤怒拍案。 “七妖剑客当真是嗜杀疯魔了!多亏了何楼主仁义心肠聚众将他剿杀!” “可惜了云袖姑娘红颜枯骨,如今不知葬在哪里。” …… 这一场叙述落幕时,酒客感叹着沐浴夕阳远去,窗边,蓝发人扫落横在膝上的酒坛,懒懒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开。 窗外,细风拂卷衣袂,鸦青长衫的少年走过熙攘人群,忽然转过身来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长眉如黛,眼捷似羽,双颊笑容清润恬淡,背后是流霞烁金,山河泼墨,映照得他脸上有一层如冰如雪的冷光。 “二公子!”他紧贴着窗户颤巍巍地叫出来声来时,无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 少年仰首望着天空中翻卷如鹤的云池,仿佛隔着天幕与一双亘古的深邃眼瞳对视,颈上的丝缕在风中交错翻飞。哒哒的马蹄声从身侧掠近、顿住、停下,他翻身上马,恣肆飞扬地大笑扬鞭,一边将手伸给身侧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时,是岱朝的文轩历二十二年,距离夺朱之战结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诡,天下星缀,独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轨迹再次行汇于此,会有人如电光孑然划过漆黑长夜般遇见,而每一颗星子都将兜转着奔赴未知的结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交迸纠葛,轮转不息。 正文 第3章 葳蕤旧日行其一 “林公子,前方就进城了,歇一歇罢。” 正是薄雪初消,水色濛濛,雨后,山道上湿漉漉的杏花铺了一地,落絮轻沾在鎏金的雅致车窗上。一处城郊故道上,云深隐小车,赶车人放缓了前行的速度,徐行其中恍若相拥山岚。 林青释抬手卷起车帘,山间晚风裹挟着凉意,暖日的温度却透过蒙眼的白色缎带一点一点覆上来,让生涩已久的眼瞳感觉到久违的舒适倦怠。他指尖掠过一片杏花柔软的花瓣,所触到的却是微凉的,隐隐带着些湿意,是山间的夕雾。 指尖的气流有些不同,陡然变得急促起来:“林公子,小心!” 重云深处一骑疾驰而过,深黑大氅在风中高高扬起,搅起长风激荡冷锐地刮过脸颊,鬓边一缕发丝飘悠着坠落。他用手攥住了,微微出神。 虽然看不见,空气中却有难以抑制的血腥味弥散开。错身而过的片刻,林青释听见他袖间长刀划过鞘脊的声音,夹杂着两道深浅不一的喘息声。 有个受了重伤的人。 “要帮忙吗?”他按着心口沉沉地问。不期然,一开口凉风从洞开的车窗侵袭入齿舌间,他将手拢到唇边,低低地咳嗽出声,手指僵冷着覆上双颊。 便是这愣怔的一刹,那人已疾驰而过。车窗被重重地阖上,有道声音轻曼地吩咐赶车人稍停片刻,转向他时却带着些责备:“林公子,怎么又开窗了?” 微微蕴含着怒意,来人掀帘子进来顺手塞了暖手炉到他怀里,斥责道:“我还以为你要休息,特意到外头去一并赶车,没想到我才几刻钟不看着你,便又吹冷风了。” 林青释抱着暖炉缓了口气,倚在软垫上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空位:“哪里有那么孱弱,不要紧的。” “我怎么说也是医生——或许还是全天下最好的医生,自己身体什么样子,我再清楚不过了。”他垂下眼眸,续道。 “林谷主这样,真是砸了药医谷医治百病、妙手回春的金字招牌。”邓韶音一掠衣衫在他身旁坐下,似笑非笑地开口。 “……”林青释沉默,忽而又敛眉笑道,“韶音,我发觉你一生气,便喜欢叫我林谷主。” “别转移话题!”邓韶音怒道,伸手攥紧了他的手腕,察觉到手掌所触的冷得像一块冰,又瘦削到两指便可握紧,忍不住眉头紧蹙,“你怎么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完全不是如此……” “对不起,”他自觉失言,有些讷讷地别过脸去。 他怎么会无端地提到初见的事? 那样潜埋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早已是两个人默契地下意识忽略的故事,却没有随着时间渐渐消弭,如今一旦破土而出,竟是鲜活如故。 便如许多个深夜,他一人在靖晏将军的深宅府邸里难以入眠,挑灯披衣坐起,这些他释怀的、不愿释怀的,回首的、再难回首的,都像是窗外汩汩流动的夜色,寂寥而悠长地一圈圈缠绕进心底。 陌上少年足风流,打马初逢的时候几句晏晏谈笑,联剑并辔千里的肝胆相照,只些微的亮色,却足以穿透整片晦涩的岁月。 邓韶音压抑住到唇边的一句喟叹,察觉到掌中的手指猛烈地颤动,他侧过脸,看见林青释嘴唇翕动,讲出来的不成词句,面上常有的如清风朗月的笑容霎时如同杯盏轰然落地,碎裂地干干净净。 过了好一会,林青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初见时,我当然不是这副模样,可你,当年鲜衣怒马的挽华公子,同如今的靖晏少将,难道有半分相同吗?” 他语声微微含着讥诮,神色间却清淡如水,毫无波澜,空洞无光的瞳仁透过白绫聚焦在他身上,明明知道他看不见,邓韶音却还是不自在地别开脸,没有直视那一双眼眸。 “倘若你还是挽华公子,咳咳,”药医谷主向来温文尔雅,如今却是真的有些动气。 林青释手指紧扣住手炉灼热的边缘,再度不留情地讽刺道:“如何做的出以死相胁的事情来?” “够了,求你不要再说了。”邓韶音神色颓软地委顿在座位上。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要再说了……望安道长,不,林公子,林谷主,是我做错了。” 他早该知道的,如今这般相对缄默的局面,有大半是他一手造成的。 正文 第4章 葳蕤旧日行其二 三年前,他带着七枚回春令和重金登门药医谷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有什么永远地终结了。 药医谷在荒僻的梦泽江潮里,非轻舟小楫不能抵达。那场天下皆惊的战变后——他现在都不能回想那期间发生的二三事,只大致地称呼一声“那场事变”,那之后,药医谷老谷主病逝,谷中一个不知名的外来 弟子传其衣钵,潜心研学医道,后来做了下一任谷主,是为药医谷第四任谷主林青释,字十念。 青词释酒,十念皆安。 不论哪一个,都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昔日长歌当哭、天地浩然的林望安道长的影子,是以,邓韶音提着一年份的回春令登门拜访的时候,全然未曾想到会遇见故人。 还是他最想见却也不愿意见到的那位。 林青释做了谷主后,新设了回春令,一年由谷中弟子发出七枚,持令者上门求医,无令则不治,绝不出谷行医。邓韶音尾随着发放回春令的弟子一面一面地收集令牌,又擒住对方问得药医谷的下落,当即提着一箱紫锦贝和奇珍玩物若干上了门。 药医谷里的雪封了千树寒碧,他看见轻裘缓带、临风静立的人,手里的玉匣轰然坠地,七面回春令骨碌碌滚落脚边。 “药医谷主?怎么会是你?”邓韶音骇然地隔着门前的石阵问道。 “你还好吧?”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那时候,还有人存活下来吗?” 他一迭声地问着,全然忘却了自己来的目的,胸中情潮翻涌,一时间恍若炭火炙烤,几近沸腾。 林青释掬起掌心的一捧落雪,隔着风雪遥遥地转向他,只一眼,却让他胸中的炽焰霎时冰冷下去,甚至全身都感觉到蚀骨的寒意。 邓韶音吞咽着风雪失声惊呼:“望安,你的眼睛怎么了?” “放我进去看看!”他被困在阵中不得脱身,不满地说。 然而,新任的药医谷主只是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盲眼中难以抑制的悲哀和苦痛一瞬涌将上来,将阵里阵外的两个人吞没。 “叫我林青释。”他终于说出了相见以来的第一句话。 一张嘴就有寒气侵入肺腑,他弯下腰来重重地咳嗽,额头从覆雪的枝头堪堪掠过。他勉力平定着呼吸,执拗地向邓韶音解释着:“我不认识你,休论从前的事,那个我是梦中身。” 谷里的侍女幽草走过来为他系上厚毛外套,眼神惊骇地定在邓韶音脚边的回春令上,道:“谷主,这个人有回春令,好多!” 她的心微微一沉,谷里发回春令的弟子还没回来,这人却已经提着一整年的回春令上门——这是什么样一个手腕通天的人?又有什么样令人为难的沉疴相待?她想要提醒谷主,却发现林谷主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隔着一段距离与那头的人对峙。 林谷主衣袂猎猎,散落的长发在风中抖得笔直。他抬起手遥遥指着阵中的时候,幽草惊愕地瞪大眼,看见他周身一点落雪也无。 劲气,是劲气! 幽草曾听谷中的一位病人提过,知道这样纯发乎内心的劲气需要怎样纯挚凝厚的武学修为。她目光复杂地望向谷主,原来,清癯瘦弱的谷主,亦是身负绝世武学。 几年前,谷主拜入药医谷时,像是横空出世,什么过往都没有,现在细想来,谷主也必然有一段幻灭的过去,否则,怎么甘心拚却一身神通,幽居深谷行医。 幽草还待细想,思绪却被谷主的声音冷冷截断,这些年,他是从未见过这样冷锐的谷主,整个人像是一把待出鞘的长剑,像谷主墙壁上悬着的那把渡生剑。 林青释淡淡道:“不治。” “谷主,这与理不合!”幽草急道。 “在药医谷,我便是理。”林青释抬手遥遥掐诀挪移了阵中的石块,侧身望了她一眼。 正文 第5章 葳蕤旧日行其三 “邓先生中气十足,显然不像是负病在身。我实在是不愿再同你有纠葛。”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却恰好清楚地落在邓韶音耳中。 先前初见时的激动、落寞与不解渐渐平息,邓韶音记起自己来求医之事,一咬牙,殷切地软语恳求:“林……林谷主,我已做了靖晏少将,将士间瘟蛊横行,拜托你前去行医。” “靖晏少将,”林青释翻来覆去念了两遍,神色蓦然冷凝下来。 “好一个靖晏!”他轻叱道。 邓韶音身子晃了一晃,险些踏入阵外的险境,他脸色苍白,勉力维持镇定:“林谷主,我奉命镇守京城,请你……” 林青释断然打住他的话:“药王谷的规矩是从不外出行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放缓了语调:“京城神医甚多,邓将军何必苛求我一个双目已盲、沉疴加身的废人。” “不,不是的!”邓韶音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慌张地住了嘴。 他艰涩道:“你不是这样的。” 林青释只是静默地抿紧了唇。 “我本来也没想到是你,只是带了些俗物。”邓韶音抬了抬手里的箱子,清脆的金石交击声,许多珍贵名器都装在那里面。他打开取出一颗青碧色的珠子,在微阳下剔透如雪,曳动着清光万千:“我想这个你会喜欢。” “凝碧珠。”他道。 林青释神色微动,唇畔似乎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温柔的渺远笑意,却很快淡下来:“人都不在了,还要它做什么。” “幽草,回去罢。”他拢进了领口,转身轻轻落下一句。 “谷主!”幽草却惊恐地拽住他衣襟。 不用她开口,林青释感觉到空气中隐隐流露出的杀气:“呵,经年不见,邓将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了吗?” “也不过如此。”他冷笑着,将幽草护在一侧,心中暗自警觉。邓韶音是他当年的战友,那时身手只比他稍逊,如今想来已是伯仲之间。他唯一的兵刃——渡生剑却并不在身边。 他冷冷道:“邓将军,你应当知道,你制住我也是无用。倘若我不是心甘情愿,你的军士便永远不会好。” 他续道:“便是我暗中涂改药方中的几处,你也无从发觉。” “这我自然知道。”邓韶音微垂着头,有思刀的刀刃垂落指向地面,“林谷主,我不会对你动手。” “若你执意不肯,我便只有在此自刎。”他提起衣衫豁然跪下,唰的一声,有思刀如一泓秋水掠过,抵在他的颈部。 “你!”林青释恨声。 话音未落,幽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邓韶音毫不犹豫回手便是一割。 “住手!”林青释听着刀落声音的方位,面沉如水,点足掠出,起落间抢到他身侧,连指止住了血,重重地哼一声: “恭喜啊靖晏将军,你赢了。” 在最后口腔里血腥味轰然炸开的时候,邓韶音看见的是白绫后面居高临下、却满含痛色的眼眸。 就这样,他赌上所有的情分,赌上对那个人的了解——不论生死辗转,不论是望安道长还是林青释,这个人总有些是没有变的,他依旧月朗风清,见不得死亡发生在面前。他终于把药医谷的神医带回了军中,解了燃眉之急。 那时候的局势实在是不容他有第二种选择,京城里和乐安居的百姓不知道,他却了解地清清楚楚,七年前落幕时分未曾消解的祸患,终究会卷土重来。弗论何时,行于何届,京城的三万靖晏军绝不能因病失去战力。 ——只怕,在林青释的心中,他已经因为日日的杀孽沦落到无间地狱里去了吧? 虽然日后林青释决意周游行医,他们年年会面,关系略有冰释,他却清楚地知道,那人对他只是怜悯和憎恨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再无一丝一毫从前的相照相知。 正文 第6章 葳蕤旧日行其四 邓韶音将脸埋进掌心,透过指间缝隙,出神地望着车窗边药王谷主清癯的侧影。也不知经年的颠沛行医这人的身子是否受的住,他却是真是瘦弱,骨节分明的手指摆在一起,像是攒聚的滴翠竹。 “我原本学医道也不是为了自己,我活一人,便救一人,如此便已足够。”他没有转过来,只是沉声说。 邓韶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回复自己先前的话。正当他想回复一句什么,就听见那人以一种悲怆而决然的语调开口: “韶音,你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 邓韶音全身一震,终于无法面对车厢里沉郁的氛围,一掀帘子,车子便缓缓停了。 “幽草,扶我下来。”林青释缓缓吩咐那一侧的侍女。 一只手执拗地伸在他面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邓韶音眼眸黯沉,抢先扶上他微凉的手,有些悻悻地别过脸:“林公子,我们走吧。” 林青释默不作声地任他搀扶着,入耳是繁杂的喧闹之声,夹杂着二三笑语细谈,让他微微有些恍惚。 他们已步入尹州城里最大的一处旅店。 尹州虽非商贾重镇,却是交通要道,南开北仰,转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会歇脚。 此时,酒保正在安排店里的行客用晚膳,三两言谈的客人却越过他看向东首绮窗,神色讶异,一只白鸟穿透窗棂扑簌簌飞进来,几乎惊落了他手上的酒碗,白鸟盘旋一下折落在林青释肩头,抖落满身的雪,依约地轻啼一声。 “咦,怎么回事?”林青释感觉到肩上一沉,诧异地缩了缩。 话音初落,轰的一声,厚重的木质门帘被猛然掀开,长风卷起,一道人影踉踉跄跄地冲进来。 那人是个少年,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满面风尘,却不掩眉间秀丽,鸦羽似的长睫猛烈颤抖着。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满寒气,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纤细而苍白的手垂落在外面。 “医生,有没有医生?” “辜颜,辜颜在哪里?” 少年喘息着停下来,诘问出毫不相干的两句话,眼瞳里神光交迸,一一扫过人群。看到他眼里的寒光,个个都被吓住,噤若寒蝉。 在他抬头的瞬间,邓韶音轻咦一声,认出他便是来路上遇见的那个骑士。 反正也与他不相干。 邓韶音目光转冷,捏捏林青释的手,拂袖驱走他肩上莫名停栖的那只白鸟:“上楼歇息。” “你是医生!”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刻,利刃破空的风声猝然袭向后心。少年断喝着屈指铮然一弹,长刀出鞘,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铿锵相击。 邓韶音被松手大力推至一旁,在他锋利眼神的注视下,少年持刀退后三步,堪堪站定,神色惊异,刀尖隐隐暗指邓韶音心口三寸,说话却是对着一旁的林青释:“辜颜在你那里?” “咦,你是盲人?”少年奇道。 林青释缓缓沉下手腕,掌中的暖炉上留下一道刀痕,百鸟惊吓着折落的羽毛落在他发梢:“我是医生。” “请你救救她。”少年收刀入鞘,拂身行了一礼。 仿佛是在应和他,白鸟“安安”地叫了两声,飞过去落定在他袖口。他手指轻捻,施了个诀将白鸟封进了袖口,袖上纹样眉目宛然,呦呦如生。 “辜颜识人在我之上,他既然认定你,想必你是最高明的医生。”少年抿唇,急急地转过身来,让林青释上前,“医生,有劳了。” 三根帛丝悬停在病人的手腕上,林青释凝神细察,神色却渐渐冷下来。 他看不到,一旁的邓韶音却清楚地发觉,女子垂落多的纤细指尖已成深蓝色,青色的血管中有什么在汩汩攒动,望之令人心折神骇。 这种症状!这种症状…… 周围人都屏息静默地看着白衣医者诊断,唯有邓韶音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似乎是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在这静默中被无限放大,有些慌乱地抬手压住胸口,小幅度望向四周,发觉众人的眸光都聚焦在厅堂中央的病人身上,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绝不会看错,就是这种症状! 故人已殁七载,如何还会有同样的情况出现于世? “求你救救她!”看到林青释眼神变了,少年心知不祥,“求你了!” “他救不了的。”邓韶音抢在他开口前冷冷道,眼中却满是怜悯。 少年回以苍白的笑,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林青释悬丝诊脉的手指,不置一词。 “这位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良久,林青释拧眉起身,容色是从未有过的凝肃冷然,清癯的手指在衣衫下悄然扣紧了。 正文 第7章 葳蕤旧日行其五 “沈公子能否告诉我,你和这位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邓韶音去温了一杯清润甘甜的养肺棠梨酒,回来时,病人已经安置好,平躺在床上。他扣好门帘,吩咐随从拣一盆炭火放到房中央灼烧,刚坐下,便听见林青释如此问。 “萍水相逢尔。”那少年沈竹晞挂起大氅,露出里面的鸦青长衫,正挽起袖口坐在他身侧。闻言迟疑了一下,涩声道,“说起来,我们的相逢算不上愉快。” “我和这位姑娘,也不过只认识一月有余,决意护送她去平逢求医,不料路上却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沈竹晞手指绞着衣角,略略有些茫然。 “实不相瞒”,林青释抿了一口棠梨酒,放缓了语调,“这位姑娘症状奇特,我也无能为力,不过——” 他面露疑色:“你既然说是护送她去平逢求医,我便有个法子缓她两月伤情,只是,平逢山除了大神官殷公子,便再无他人,而殷公子素来不通医道,是谁指点你去平逢求医?” “不是去平逢山,是去周围瀚海雪原里的南离古寺,是云姑娘自己说,她的毒那里有解药。”沈竹晞答道,他清楚地看见他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对面两人皆是面色一变,那位姓邓的公子甚至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竹晞不解。 林青释抬手按住眉心,仿佛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立时回答他。 倒是一旁俏立的幽草接了句:“沈公子是外来人吗?不不不,外来人怕也不能够不知道南离寺吧?这……” 她忽然面露惧意地住了口。 “我之前一直……”沈竹晞欲言又止,“还请两位告知我详情,说起来,这事其中曲折甚多,难以一一道来。” “幽草,去整理一下那位姑娘的仪容。”林青释吩咐了一句不相干的话,然后才慢慢转向少年,青灯如豆,跃动的烛光没有丝毫温暖他的容颜,反而平添几许苍白。 他道:“沈公子什么也不知道,又带着一个病人,便敢冒昧地前去南离寺。” 语声一住:“只如今,似乎是不去也不成了。” 沈竹晞听他言下之意,似乎去南离寺是一件莫大的难事,他先前不甚了解,闻言便有些迟疑:“林公子觉得我应该如何做?” “瀚海雪域方圆万万里,只有汝尘小镇有人居住,也算得上繁华。只是,此去时日漫长,又气候寒酷,更要紧的是,这一路来……” 林青释垂眸静思,正待继续,忽然听见旁边一声尖利的惊呼,竟然是邓韶音发出来的。 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物,邓韶音按住心口跌跌撞撞地后退,食指颤抖着直指床上平躺昏迷的女子。 她如云的鬓发被幽草细心地挽到一边,便露出了容颜。 她显然是个难得一见、有绝代风华的佳人,眉目蜿蜒如纸笺上的一落笔,在不安中,睫毛颤抖如白鹤亮翅,额角贴一朵浅粉花萼,脸色苍白,因为病弱昏迷而显得盈盈娇弱。 幽草不解地看向邓韶音,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看到这样美的女子,却露出惊骇难言的神情,甚至整个肩膀都在剧烈起伏。 “韶音,发生什么事了?”林青释感觉不到空气中有丝毫危险的气息,蹙眉问道。 邓韶音沉默良久,没有作答,只是搬了张凳子挨着他坐下,情绪稍微平定了些,手指却紧扣在一起。 林青释按下疑惑:“倒是我唐突了。沈公子,这件事便等你回来再提。我现在开一副药方给你。” 幽草上前为他磨好墨汁,林青释展开纸笺,一笔一画地记录:“红荒冷一钱、星蕊三朵、零朱一对……” “沈公子,隔壁便是凝碧楼下属的枢问堂,你去里头抓药,不必带紫锦贝付账。”他将药方递到他手中,静听着少年推门远去的足音。 “韶音,你现在可以讲怎么了吧?”林青释侧身问友人。 正文 第8章 葳蕤旧日行其六 “……”,邓韶音无言。 “你让她自己说。”他一指床上仰卧的病弱女子,唇畔溢出些冷意。 “她还昏迷着,怎能讲话?”幽草还待再说,却被林青释打手势止住了。 他道:“姑娘,方才我为你诊脉的时候,你便已醒了,我如你所愿把沈公子支了出去,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邓韶音只是在一旁抱着臂冷笑,静静定在她身上的眸光却蕴含着说不出的意味。 你大概是没想到,如今你昔日的战友已成这样,即使是面对着你也认不出你来吧?他心中荒凉如死,沉寂地想。 “望安道长。”那人轻启干涩的唇瓣,声音沙哑,吐出的却是这个暌违许久的称呼。 “果然是你!”邓韶音起先道。 “云袖姑娘——”他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满室死寂。 幽草是不明真相,邓韶音是不知如何讲起,唯有林青释微垂着头,长发遮住大半额头,连带眉眼里的神色也是一片晦暗难辨。 “云袖,你既然活着,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邓韶音低低地问,神色柔和下来,竟有几分喟叹在里面,“你如何中了‘青萝拂’?” “砰”,幽草手边预备着为林青释添茶的地杯盏炸开,滚烫的水落了满衣满身,然而她只是呆滞地看着邓韶音,重复着念了一遍:“这位云袖姑娘,中的是青萝拂?” 身为药医谷子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青萝拂”是怎样的一种毒。 十四年前,夺朱之战刚开始的时候,兰畹纪氏一门惯用的剧毒就是这一味“青萝拂”,七妖剑客纪长渊持剑驭毒横杀琴河三千五百余人,直接改变了整个风岸古地战场的局势走向。可惜纪长渊是个疯子,夺朱之战结束后,依旧持此毒祸害普通修士,甚至杀妻杀子弑父弑弟无恶不作,终背德于天下。直至七年前,凝碧楼主纠合天下义士连同凝碧楼子弟,灭兰畹纪氏满门,并销毁了青萝拂这一味毒药。 只是,青萝拂分明已被当众销毁了,怎么还会流传下来? 难道这位姑娘是七年前的旧人? 幽草心念电转间苦苦思索,仍是不得要领,于是俯身拾起地上的茶盅碎片,一边唤道:“谷主……” 她忽然被猛地撞倒在一旁,震惊地抬眼看去,林青释持剑而立,手指冷定如铁,剑刃笔直地抵在坐起的床上女子的颈部。 是谷主的渡生剑! 一直挂在墙上从未出鞘过的渡生剑! 林青释握剑的手指越收越紧,在云袖平平直视的目光中,微微颔首,提剑地划过她颈部,声音却是平淡如水,毫无波澜到仿佛是问着与自己不相干的问题:“你告诉我,送你来的那个沈竹晞是谁?” “你说啊!”似乎是此时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林青释手腕巨震,渡生剑应声坠地,他扑上去,死死地卡住云袖的脖子,全然不顾对方微弱的挣扎,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隐隐的白色。 “说,那个沈竹晞是谁!”他厉斥道,地上渡生长剑光亮如明镜的剑身映出他现在的模样,长发披散,左襟染血,神色狰狞可怖。 他感觉到云袖苍白的脸上因为呼吸不畅而泛起异样的红潮,直到对方四肢僵硬绷直起来,才冷然补充道:“沈竹晞是不是他?” “望安,把剑放下。”邓韶音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想,不由得皱眉,慌乱中竟然说出了这个遗忘许久的称呼。 便是他们当初重逢,林青释依旧是淡然平静,没有如此失态过。他这样,也只能是因为那一个人了。 “滚!”林青释眉间一跳,脱口厉喝:“不关你的事!” “你说是不说!”他指节一勾,渡生响应地弹起,剑脊重重地敲打在云袖的后心,让一缕空气顺利进去容她喘息。 幽草早已经看呆了,茫然怔怔地跌坐在地上,一时间竟然忘了爬起来。 她是从未见过谷主这样如痴如癫的样子,眼里的狂乱之色,甚至让她下意识地恐惧后退。 不,不是的,谷主从来素色衣衫、濯濯如月,何时像今天这般——也许,这就触及到谷主一直以来从未在她面前揭开的过去。 这样浓烈的煞气,原来,谷主从前,是个杀人者。 “咳咳”,云袖委顿着剧烈咳嗽起来,在她窒息的前一刻,林青释终于稍稍放松了手,毫无温度的目光透过盲眼,冰寒地罩在她身上,一言不发。 云袖死命地按住嘴,渗人的血痕从指缝中流出来。 “他是,”她刚说出这两个字,便又是一顿,剧烈地摇晃颤抖着,林青释一拍床阑:“他是谁,快说!” 正文 第9章 葳蕤旧日行其七 “他是二……”云袖住口,吐出一口血来,“二公子。” 他当然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云袖心道。 “原来是撷霜君”林青释有些颓然地松开手,摇摇晃晃几乎要栽倒下去,被一旁的邓韶音眼明手快的扶住,皱眉:“林公子,冷静些,那人……” “住嘴!”仿佛强自压抑下的愤怒又在一瞬抬头,林青释猛然挣开他的手,冷然断喝。 “他为什么自称沈竹晞?谁让你们去南离寺?你又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连声质问,眉目间却缓释下来,渐渐深吸着平定下来。 “得罪。”不待云袖回答,他接过幽草递来的十二根银针,在灯上小心地淬了一遍,毫无征兆地一抬手,双掌齐出,十二根银针几乎同时闪电般地刺入她周身各处关节中! 林青释看不到,刺穴却是毫发不差。他听着云袖的喘息声趋于平稳,良久,才默然道:“沾衣,得罪了。” “林公子心忧故人,难免情急,也能理解。”云袖倚着床头脸色发白,“只是他泉下有知,不会希望你如此。” “泉下有知?”似乎被这个词刺激到,林青释眉目间便又有些讥诮,启唇,“死在那里,永世不能再入轮回,如何还能泉下有知?” 他说到后来,语气渐渐低微下来,抿着唇,淡淡道:“二公子大概快要取药回来了——沾衣,你还没说,他为何自称沈竹晞?”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云袖敛眉,无悲无喜的语调,“事实上,我也记得不太多,我的记忆有损。” 林青释皱眉,探手到她脑后轻轻抚过,摸出三枚金针的轮廓,手指微微一颤:“居然是金针封脑。” 金针封脑之术,可以封记忆、束思绪,没什么大裨益,却有极大的风险,其中开颅、置针、挑筋、缝线、养愈,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便是他作为医术冠天下的药医谷谷主,也只有三成把握能保人平安。 这样的禁忌之术,如今竟在故友身上尚存。 林青释蹙眉思索,示意一旁的幽草上前来一同察看,幽草撇撇嘴,没看出此刻谷主神情的凝肃,只道:“可惜子珂半路上跳车不知去哪里了,倘若他在这里,还可以帮谷主分析一二。” 林青释胡乱应了一声,忽而转向云袖,扣住她手腕细察:“沾衣,这三枚金针大概是七年前种下的——” “你还记得我,可见是后来私自拔过金针——原本有人用金针封脑之术为你镇压住青萝拂的毒性,你记忆只恢复了三四成,毒性却已挥发七八。”他松开病人。 云袖答:“我不记得那时的事。” 林青释问道:“你还剩下多少?” “七年前你和殷神官南下入夔川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有些不忍,补充了一句,“慢慢说,不要紧的。” 云袖不语,尽力跨越着自己记忆里的断层,茫然道:“有些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殷景吾重伤流了很多血,而我把他送去医馆,独自回了正乙楼,寄出请帖,演一折《绛雪》,我似乎在戏台上昏过去,再醒来时,便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浑噩地躺在山间的一处无人的别苑里,吃穿用度具齐备,却只有我一个,不知是谁把我送过去。” “我仔细看了看,心口还有一道几乎贯穿了的伤痕。” 云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美好的事物:“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每次回想,脑中便是炸裂的疼。过了很久,我才记起一点从前的事,大多是小时候和二公子的几段故事,和你相关的,却只有初见时打马的几句笑语。” “其他你都不记得了?”林青释问,神色似喜似悲。 忘却了后来那些如梦魇般纠缠的事情,对云袖来说未必不好——如果她能安然度过余下时光的话。只是,青萝拂已在她身上出现,她,连同沈竹晞,接下来的日子必然无法安宁,失去那些血与火淬炼的云袖,还能持剑卓立、并肩同往吗? 林青释罕见地犹豫起来,想问她是否想要知道后来的事,一句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他只是问:“那二公子呢,你们是如何再遇上的?” 云袖有些倦怠地抬手勾勒出一个圆,双手拈开一个镜子,镜子上一片水雾蒙蒙,她抬手拭去了一层烟云:“林公子,邓少帅,不若一起来看看当时的场景。” 分镜之术,景象重现。 林青释覆住她手背,邓韶音伸手搭在上面,云袖轻唤了一声,水色帷幕渐次错落着拉开。 正文 第10章 葳蕤旧日行其八 镜子里影影绰绰地有人像浮现。 “那时候我住在这里,遇见他带着匣子找上门。”云袖指着镜中铺陈开的悠长巷陌,解释道。 眼见沈竹晞站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匆匆顾盼四周,云袖挪指将分镜的一缘遥遥覆上少年手中的玉匣,淡淡道:“我来追溯这只玉匣的由来。” 靖晏少将和药医谷主皆抵住她的指尖,充沛正然的灵力顺着她拈出的法诀落在镜子上,画面又清晰了一层,那玉匣顺着细线上下浮动宛若逐浪翻涌。 “还不够。”云袖道。 她咬破指尖,将朱色的血抹在镜面上,血光转淡,渐趋黯沉,掌下的分镜忽然微微一动。 场景再变,待看清了,三人皆呼吸一滞。 夔川城长街熙攘,人声鼎沸,摩肩行客路过时相撞出一段叮铃铃的清响。 “哎,我说你这人走路不长眼啊?”喧闹中,有声音格外刺耳。 路人被撞的歪斜到一旁几近跌倒,骂咧着挥拳向来人,下一刻,却惊骇地连到嘴边的一声惊呼都咽了下去。 撞他的是个满身鲜血的青年,衣服染血湿漉漉的,滴答落了一地,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全身上下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已经断了一臂,刀口残忍地未曾包扎,他另一只手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 他已无暇顾及后方几乎逼近的长刀,只是拼命往前奔逃,一边推开几个躲闪不及的平民。 不能让那个人将它带走,绝不能。 “铮!” 背后有犀利破空的刺耳声音袭来,青年极为勉强地弯下腰,在剧烈的晕眩中重重一扯路人,将他扑倒在地。 路人早已吓得呆住了,茫然地擦拭着自己衣服上沾的鲜血,周围人噤若寒蝉,唯恐避之不及地让出一圈来,瑟瑟奔逃。 眼看青年俯身重重喘息,似乎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路人连滚带爬地蹒跚后退,只不过刚跨出一只脚,砰,后面的长刀猛烈地砸落在他面前的地上,砖石翻飞,他痉挛着收回脚,差一点,这只脚就没了。 那个人像煞神,提着刀靠过来。 “咳”,青年伏倒在地,呕出一滩血迹,还夹杂着几颗牙痕。他抬头满面绝望地看着横刀一步步逼近的索命者,眼神却是冷然的,甚至毫无畏惧。 如果不能如约把匣子送到那个人手里,就毁了它。 他手指扣紧了玉匣下面的引线,只需要重重一扯,装满了毒箭的匣子就会被毒水洇染,里面的东西再也没有人可以触碰。 只是,这是闹市,难免会误伤到人的。 对方全身上下一片漆黑,只露出一双赤红的眼,声音嘶哑:“把东西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你我各为其主,不必为难我。我料你也不愿意尝浸在煎熬四十九日才能死去的滋味,不如交给我。”那人步步紧逼,引诱道。 “不会有人来救你了,我只数三下。”他手起刀落,刀柄一小截没入青年的胸口,几乎将他半边肩膀卸下。 “一!” “二——” “三!” 刀客举手欲落,却忽然觉得不对,青年对着他深深刺入的刀居然不避不闪,只是匍匐在地,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他身后,眼神狂热可怖,虽然手无寸铁,却让利刃在身的人为之胆寒。 “撷霜君!”青年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 围观的人群便也骚动起来,诺诺连声地随着他看去。 人潮涌动,无人应声。 持刀的杀手一凛,随后冷笑起来:“撷霜君早已故去多年,你说什么不好,偏偏提一个死人。” “便是周二公子在世,也救不了你!”他提刀在青年的心口绞了绞,剜去心头肉,满意地看到青年因为剧痛几乎晕死过去。 青年再也持不住臂弯的匣子,砰然砸到他蜷曲的脚趾上,几乎陷进地面。刀客正待俯身弯腰捡起,只觉不对,笔挺地立在那里。 “嗖嗖!”刀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青年勉力往旁边一歪,手里的刀恰好不偏不倚地刺进他膝骨。 “啊!”刀客猝不及防地厉声惨叫,“是谁!” 他恐慌到几乎要昏厥的地步,打中他的不过只是两片羽毛,却有透骨穿膝之力。撷霜君这个名号实在太惊人,他禁不住浑身发抖起来。 莫非,真的是那个人回来了? “是不是你!”他狂乱地扫视四周,忽然筛糠一般地哽住了。 正文 第11章 葳蕤旧日行其九 片羽掷来的方向,鸦青长衫的少年隐在人群中,只露出一双白皙的手。 虽然血污迷了眼,刀客仍艰难地辨出,少年的指尖沾了一点泥灰。他把眼神移向少年的脸,一下子软瘫在地上。 那少年苍黛眉宇,如羽长睫,琉璃色的眼瞳里水光流转,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七年已过,而他年轻如故。 真的是撷霜君,是他回来了! 刀客回想起他从前一人一刀、只身行走的诸多传闻,顿时大骇到不敢出声,几乎下意识地相信了对方就是撷霜君,完全没有细想撷霜君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立刻拄着刀踉跄着逃跑,却见到少年把手伸入袖子中,当即肝胆俱裂,匍匐在地,一动不敢动。 如今夔川城乃至整个风岸大陆里的人都知道,撷霜君面对敌人的时候,一旦把手伸进袖子里,下一刻就是袖中的朝雪刀出鞘了。 “撷霜君,救我!”垂死的青年执拗地一声声嘶吼,直直地面向少年。 “我不是什么撷霜君,不过我会救你。”沈竹晞安抚他说。 他蹙着眉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刀客:“你不觉得自己出手太狠了吗?只为了这区区一方玉匣?” 沈竹晞道:“我会救他,你须得答应我不再取他性命。” “我敬你——倘若你真是,我叫你一声二公子。”刀客喑哑着嘶吼,“你一定是知道的,血的仇恨,除非到死,不能了结。” 沈竹晞提起手欲落。 “撷霜君!快杀了他!”青年满面血污地抬起脸,因为缺了几颗牙,嘶嘶的发音很是奇怪。 “我不杀他。”沈竹晞全然未注意到青年一刹那间无法掩饰的震惊错愕,续道,“他虽手重,罪不至死。” 他闪电般地出手将那刀客制住,刀客来不及抵抗,闷哼一声,委顿在地。 “我并没有伤你要害,只是你伤重,修养双旬才可动手。”沈竹晞捻去袖口的一点血迹,用力搓了搓,似乎是有些嫌弃血腥味。 “你们该去哪里,便去哪里,只盼日后,不要再下死手。” “啊!”突如其来地,刀客却啼血似的惨叫起来。 沈竹晞错愕地看过去,浴血的青年手里握着断刀,毫不犹豫地砍向刀客后心。他仿佛一下用尽所有的力气,巅扑着倾倒在地。 沈竹晞半抬手遮住眼,似是不忍看这样的惨状。他露出的小半眼瞳深邃而微有波澜,动了动唇,一言不发。他手指按住袖间的长刀,力持平静:“你们一心相杀求死,我不再理会这件事。” 语毕,他欲转身离去,衣袂却被人死死地扯住。 青年将沾血的手印在他衣服下摆,一声一声地恳求:“撷霜君,我知道你是撷霜君,这本来也算是你的东西。我是不成了,求你将这样东西交到……” 他忽然猛力一扯,沈竹晞绷紧着半俯身,青年饱含血腥味的唇舌紧紧凑到他耳边:“求你替我将这匣子,交到义山北麓左首长巷弄尽头,交给……” 沈竹晞更靠近了一点,想要听清楚那个名字,冷不防被双掌推出去,青年拼着最后一口气,拥着心头的断刀刺入刀客的胸口,双足一蹬,两眼翻白,就双双没了气。 见这一场慑人的杀戮事终结,周围人才活络起来,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奇怪,怎么说这里也临近凝碧楼总坛,怎么今日竟没有巡街的凝碧楼弟子来阻止这荒唐事?” “你瞧,那不是来了?” 带走尸体的凝碧楼弟子鱼贯清扫干净,远远地朝沈竹晞看了两眼,忽然面色陡变,带头的那位按住额头行了一礼,深深一鞠。 沈竹晞不知道,镜前的三人却看得真切,按住额头以表尊崇臣服,深鞠而避开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是凝碧楼二万八千名弟子对外的最高礼节。行此礼,如见凝碧楼主亲临, “辜颜,你说这些人可真奇怪。”沈竹晞坐在荫蔽处开口。 他抱着玉匣,似乎是抬起袖子遮住脸,云袖却清楚地看到,他袖口的辜颜鸟纹样流动,微微散发白光,显然是正静静听他交谈。 “我虽然不记得从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看我有这样的身手,想来也受人恩惠或者与人结怨过。”沈竹晞捏捏辜颜幻化出来的尾巴,一手划过玉匣光冷的表面。 “不知道我有没有害过别人性命,唉。”他叹息。 “辜颜,我这样什么也不记得,真的很茫然也很难过,我总觉得——”他拖长了语调,声音轻软,“我总觉得,这方玉匣似乎跟我的过去有关。” “我们送去看看吧。”他道。 “安安安!”辜颜叫了几声,忽然一下子从袖口蹦出来,沈竹晞便靠过去蹭蹭他柔软的羽毛,白鸟的长喙轻轻扫过他长睫,似乎是在无声应和。 “辜颜,你同意啦!”沈竹晞喜道,他不再迟疑,抱着玉匣离去。 正文 第12章 葳蕤旧日行其十 镜前三人相对缄默。 “即使旁人设局,也要他自己踏入局中。”林青释眉眼一动。 “我瞧二公子似乎是心有防备、自己甘愿踏进去的,沾衣,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了。”林青释白皙的手指按住微微跳动的额角,“既然无法置身事外,你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有意识地追查总是好的。” “我只是……”云袖涩然开口。 “等等,停!”一直默不出声的邓韶音忽然猛地一拍掌,打断他们二人的交谈,屈指点在镜幕上的一处,那里正是前一刻沈竹晞坐过的地方,他连声催促:“快快快,放大看这里!” 云袖亦是神色僵凝,双手结印放大了些,才依稀看出那里竟然还有一个黑衣人单薄的剪影。那人只是静静地站着,斜背着长剑,剑上二色剑穗在风中抖得笔直,色泽明艳,便是映在分镜上也清清楚楚。 “这颜色像血。”邓韶音闷哼道。 烈日从树梢的缝隙间毫无保留地投射下来,黑衣人却没有影子落在地面上。 日光下落,而不见影——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衣人默不作声地穿行过人潮,擦肩而过的行客却仿佛没有任何一位注意到他,谈笑攒聚如故,他的衣袂轻扬,居然从路人张开的指缝间横穿而过。街巷里,沈竹晞仍是举袖和辜颜轻声交谈,神色渐渐放松下来,全然没注意到背后尾随的黑衣人已经悄然扬起手—— “天哪,这是真的人吗?”邓韶音失色地反手抓紧了林青释的手指,对方骨节微凉,轻划过他的掌心:“无事。” 那双手,直直地从沈竹晞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仿佛只是穿透了一片水波,指尖掠过的地方,有层层叠叠透明的涟漪波涌而起,黑衣人迟疑着一寸一寸在空气中触摸过去,每一次落下,便有千光离合的返潮,竟像是他置身海底。 “二公子看不见他,旁人也看不见。”云袖下了定论。 “能再放大些看吗?”邓韶音与她对视一眼,皆是看清楚了对方眼中的沉重和茫然。 “我做不到。”云袖勉强调整了镜子的角度,正正地映照出那人的脸容,只是弗论她用何种手段,画面就像是突然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 镜里的所有人都呈现出一种僵死的冷肃,便是先前谈性高昂的沈竹晞,也抬手停在那里不动,袖上的辜颜鸟不安地环顾四周,忽然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羽毛飘飘悠悠地落下来,竟成了画面中唯一在动的东西。 不,还有那个黑衣人也在动! 云袖几乎咬碎了牙,眼看着黑衣人手指在虚空中犹如翻动书页,一页一页拨过,指尖华光璀璨,像映到深海的彩光。 黑衣人忽然停住了,他极缓地转过脸,清冷的眼瞳无波无澜,似乎在隔着时空与镜前的他们对视。他忽而双手用力向两侧一扯,做出一个拥抱的姿态—— “他要做什么!”林青释不明所以,神色难得地紧张起来。 云袖低伏在床上,悚然惊动。 镜中整个世界的景观在一霎轰然破碎,巨大的帷幕从中霍霍拉开,像是风中铺陈开了巨大的写满字的纸笺,一半已扭曲着被风刮走,另一半还留在原地。 “哧啦!”慑人的巨响。 原本不是实体的镜子,在空中陡转坠地,不受控制地炸开。黑衣人最后一刻回眸,抬手屈指一弹。 “不好,快退!”林青释猛然挣开云袖,不及细说,抬手抓起渡生剑,未及出鞘,空空空,三枚硬物破镜而出,猛地击打在剑鞘上。 最后一枚他不及截拦,蜿蜒着飞去打灭了烛火,弹了几下滚落脚边。房间里一霎昏暗下来,只有窗外夜风絮絮穿墙,月光沁来一点凉意。 林青释凝神感知,那一枚硬物触手冰凉,光滑细腻,他在手里摩挲几遍,便在掌心悄然化开,水渍顺着手腕流入袖口。 他道:“是普通的冰,他没有杀意。” 仿佛因为这一句话,云袖整个人放松下来,剧烈地呕出一汪血。幽草大惊失色,立刻上前去给她喂了颗药丸。 云袖死死地按紧了胸口,惊魂未定:“他居然能破分镜。” 她抬手感觉到自己四肢百骸空空荡荡,一丝攒聚起来的灵力也没有:“接下来的许多日我不能再用分镜了。” 正文 第13章 葳蕤旧日行其十一 “分镜之术有什么已知的破解法吗?”林青释淡淡地问。 云袖摇头:“不曾听说。”她迟疑了一下,“传说归墟之水可以破解天下万般镜术,只是那远古诸神时代的轶闻,早已不可考了。” “世间哪有归墟这处地方。”林青释哂然。 他默不作声地从她身上拔出先前刺入的银针,拈在指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心知,分镜之术是郴河云氏一项绝学,传闻练到绝顶处,可以开天地,洞万物,观古今,因而极少现世。即使是当年并肩跋涉的一路,云袖只是持剑与他们共同迎敌,直到在琴河里最危难的时刻,她才施展出用分镜之术及时救了他们。 世人应当没有几个见过分镜的,更遑论破解了——那么,画面里那个姑且称为人的黑衣服,是什么样的存在? 或者说,这样的存在还是一个活着的生灵吗? 林青释愈想愈觉得心惊,这三年来,他间或出谷行医,弗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歌渺渺的盛世之景。正因如此,锦绣长平的背后,或许便有潜藏着的暗潮涌动,只是人们安逸太久,下意识地忽略罢了。 他从胸臆里溢出一声长叹,夺朱之战终结,也不过距今七年。又要开始一场动乱了么? 云袖的话沉沉地落在他心上:“我近来总是觉得不安——” “南离寺的敦与神像下面,是不是有谁长眠在那里?我想不起来,可我清楚地知道,就是在那里,南离寺。”她眸光空洞渺远,仿佛陷在某种情绪中不得解脱。 邓韶音手一颤,满杯新斟好的沸酒便滚流下来。 “什么也没有,是你记错了。”林青释平淡地快速接上一句,压下手腕按捺住邓韶音到唇边的一句话。 “嗤”,云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告诉我。”她双臂撑着床沿微微颤抖,仰起脸。 邓韶音看见她脸色是一式比手中白琉璃杯还要素的惨白,手臂纤弱到不盈一握,她全身唯有一双眼眸是雪亮的,让他无端想起林青释长剑刺入敌人心口时,那一点耀目的剑光。 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就算是如今身体弱到尘埃里去,当年武艺不剩一成,云袖身上仍然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这具风华绝代的身体里所困住的意志力让人心惊。 “或者,解开我脑后的金针。”她就用那样冷冽而微微带着一丝乞求的目光看着在座的两人。 “不”,林青释极细微地吐出一个字,却是断然地拒绝。 云袖没有再说话,屋外的夜色压将过来,和屋里面昏暗的沉沉相映,像是卧在雪地的人身上又覆满了新雪,厚重到让人窒息。 邓韶音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一日夜晚,先是见到你和二公子,又目睹了郴河云氏的‘分镜’秘术,如今竟然还看到莫说是正史、便是稗官奇谈里,也不见记载的无影人,真是快把我几年份的吃惊都用完了。” 他语调里带着刻意为之的轻松,嘴角一扯,面容上却一片肃然,殊无笑意。 “云袖,只怕你们此去南离寺,千里万里,还会遇到许多比这更离奇可怕的东西。”他神色担忧。 “那也没有办法。”云袖漠然道。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忽然窗户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一头凌乱的长发从窗户里钻进来,探进半个身子,就坐在窗沿上不动了。 月光流镀在来人身上,照得一张年轻稚气的脸映着幽幽银泽,毫不修饰的乱发在夜风中乱舞。他张开五指对着天穹,透过指缝仰望明月,另一只手扶住窗边不让自己掉下去。 “子珂,你来啦!”幽草腾地站起来笑着迎上去,一边从兜里摸出糖塞到他手里。 “子珂还是这么不走寻常路。”邓韶音有心避开刚才的话题,神色放松下来,取笑他,“你半路上跳车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才出现?” 他一边转向云袖,解释道:“子珂是林公子随行的医官,年纪很小,但医术和武功都很不错,就是——就是。” 邓韶音顿了一顿,才说:“就是性格有点过人。” 子珂瞥了他一眼,不理会他,向林青释微微扬起圆润的下颌:“谷主,我瞧见一个很厉害的人点灯向这里走过来。” “我看他的脚程,似乎还有半柱香能走到。”子珂把糖扔进嘴里,扳着手指补充道。 正文 第14章 清风时有幸其一 天幕将垂,暝色如烟。 沈竹晞提灯穿行在灯火星缀的长街上,踽踽独行,两岸稀疏的行人渐次他擦肩掠过。 他掸去衣领上一片落尘,便觉得,这样安宁地在暮光中静静行走,好像不久前护着云袖在山道上的一路狂奔,已是杳如隔世。 说起来,他第一次醒来看见人间景的时刻,也是一天的暮色时分,他站在霞光下,四顾茫然,不知所归。 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茫然地逡巡在人潮中,时而听着有人唤他完全陌生的称呼,二公子,或者撷霜君。他一直毫无头绪地寻找着过去,那些无法再回忆起的,渐渐变成一种执念让他不得解脱,直到,那一日在街头遇见了被追杀的青年。 后来他就认识了云袖,三言两语间,他知道,那个撷霜君,或许是过去的自己,是她曾经并肩同行的队友。 云袖是个看不透的人,但沈竹晞清楚地觉察出,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反而隐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牵念。 她应当尽快地好起来,自己便可心无所挂地离去。 沈竹晞如是想,手指攥紧了林青释开的那一页药方,扫过细腻的笔记,忽而思绪凝格。 林青释的笔迹古雅淡然,笔锋含蓄,字意洒脱,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若非亲眼目睹,他决计料不到这是出自盲人的手笔。然则,一般人只是用眼去看,林谷主眼盲,心却是明净的,万物于他,只如清风从心间无声掠过。 只是,林谷主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沈竹晞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浮现出来,气势凛然,长剑如虹,他仔细去想,有关那个人的却如一团乱麻绞在一起,却怎么也理不清。 ——林谷主是他从前认识的人吗? 沈竹晞叹了口气,举起袖子:“辜颜,你说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每个人看到我,都是一脸震惊?莫非我是个很厉害的人?” 袖子上辜颜流畅的线条微微扭曲,它眨眨眼,算是回复。 沈竹晞有些怅惘:“我大概有一段很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唉,伤脑筋,日后还要把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他拍拍额头不愿再想下去。 未料,一分神的功夫,额头一痛,他直挺挺地撞上面前的一个人。 “借过。”清凌凌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像是初春枝头一朵将落未落的梅花。 年轻男子从风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他面前。暮风中,他衣袂拂卷而起,背后长剑上的二色剑穗交错着掠过脸颊,兜帽覆住额头,帽檐下是一双清亮含笑的眼眸。 他微微抬手扶住沈竹晞,让少年不致栽倒向一旁。 “谢谢,谢谢。”沈竹晞微一定神,脸色涨红,挣开他搀扶的手。 他向四周一张望,只有人声寥寥,晚风低吟,不由皱眉道,“我说你,这路上这么少的人,你为何偏偏要从我这里借过?” 过路人拉下帽檐,定定地望着他,眉目笼在暗影中看不清楚,眸光里似是蕴含着难以言说的询问意味,让沈竹晞一瞬间觉得如芒在背。然而,他的唇角却微微勾起,有几分风流娴雅的味道在里面。 “自然是你这里好走。”沈竹晞再一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清越、低沉,很是好听。 擦肩而过的一刹,他隐隐觉得如同置身荒原冷域,那人仿佛是刚刚卧病而起,全身都带着凛然的湿重寒气。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寒颤,察觉到那人的眼神似乎又若有若无地定在他身上,直到背对着走出很远,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真是奇怪。”他猛烈地摇摇头,想把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冷不防却被扬起的长发扎到眼睛里。 “咦,我束发的丝缎到哪里去了?”沈竹晞向后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由得震惊失色。 他惯用的是一条鹅黄色的丝缎束发,视若珍宝,不仅因为据云袖说,那产自崇明泉底有凝碧珠的最深处,是由四只绮贝吐丝三年织成,名贵异常,还因为,这是他醒来之后,在陌生的整个世界里,唯一能触到的与过去有关联的东西。 ——这条缎带颜色微微褪去,想来他之前已使用了很多年。 沈竹晞拍拍额头,确定那东西不在自己身上,便匆忙地回头看,这一下只感觉到一股火气从脚下一直窜到前额——他目力极好,竟隐约瞥见先前擦肩而过的那人,腕间一点明黄,边上未系妥的丝线随风飘扬,连同黑色衣衫翻卷如山雨欲来前的黑云。 “小偷!强盗!”沈竹晞直跳脚,拔足便要追上去,却生生地顿住了—— 前面风雪里相依相偎的一对老人,手里提着药箱走过来,嘴里翻来覆去地依稀是在说:“快关门了,还好赶上了。” 药方!他还要去给云姑娘配药。 沈竹晞不甘不愿地抬头看看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又展开手中的药方,面色十分精彩地不断变化,似乎是在权衡。 罢了,云姑娘的伤势不能耽搁,暂且放过那人一回。 明日,他就是一间一间地问遍尹州城里的所有商店住宅,也要把抢走缎带的那人找出来! 沈竹晞一咬牙,向着相反的、凝碧楼枢问堂的方向走去。 正文 第15章 清风时有幸其二 这一处枢问堂傍水而建,清澈见底的溪泉可以入药。彻地的窗前疏疏挂着珠帘,掩映着后园的几亩药圃,高高低低、挨挨挤挤种下的大片,是凝碧楼从天下各处搜集的珍稀草木,种植在每一间下设的枢问堂,已供配药。 这些药材也是枢问堂享誉天下的原因之一。 七年前,何昱刚担任凝碧楼主,那时天下初定,他一朝以铁血手腕稳定了楼中的动荡局势,就在凝碧楼下辖的中州十八地建立了二百多间枢问堂,种植灵草,淬炼药石,提供给城中的百姓,分文不取。更是高薪聘来名医百位,长期坐诊枢问堂。 中州十八地数以万计的人受过凝碧楼的恩惠,都道何楼主、凝碧楼是心之所向,连年来一统中州武林,也是众望所归。 “这位公子,你药方上有一味药需要自取,还请移步到十二楼来。”柜台前的弟子走过来,把药方连同其他配好的药放在布袋里还给他,抬眼看了看沈竹晞,恭敬道。 沈竹晞微微点头,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往楼上走。 这里原本是白日里名医会诊的地方,许是来的晚了,现在空荡荡再无一人,桌子上一格一格摆放的红木匣,每一屉贴着笺注的都是一味罕见药物。 他的目光凝在墙上悬挂的黑檀葫芦上,那是一只破旧的葫芦,身上裂痕遍布,却散发着耀目的灼人白光。沈竹晞定睛细看,还能看到浅一些的素色在葫芦面上的千百纹路里游走,又极迅捷地汇到葫芦的腹部。 似乎是觉察到这里有人来了,葫芦悬在墙上扭动起来,一下一下空空地敲打墙壁,呦呦似人语, “这什么东西?”沈竹晞一惊,走上前去想要抚摸它。 他的袖子忽然被重重一扯,接着便觉得手腕一沉,辜颜呼啦一下子蹿出来,立在他手腕上振翅欲飞。 “安!安安!”辜颜忽然扯着嗓子发出一声清啼。 “哎呦喂!”沈竹晞伸手将它按住,凑过去低声说,“我们是来给云姑娘找药的,辜颜,你可别乱来惹祸。” 辜颜转过来躁动不安地拱他的手背,黑豆般的眼睛骨碌碌直转,忽然又不停地啄他手指。沈竹晞吃痛,一下子松开手。 辜颜扑簌簌地飞过去悬停在那黑檀葫芦面前,歪着头梳理羽毛,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沈竹晞缓缓走过去想唤住它,辜颜却回头“安安”地叫了两声表示拒绝。 在他不明所以的注视中,辜颜哧啦对着葫芦张大嘴,葫芦里的白光以清晰可见的速度被辜颜吸走,一点一点暗淡下去,辜颜的颈腹却慢慢亮到炫目,像红莲夜时候黑暗中最亮的一朵白鸟灯。 沈竹晞问:“辜颜,辜颜你在干什么?” 他连问了两遍得不到回答,便低头按照药房开始取找一味名为“零朱”的药,打开最下面一层的透明格子,沈竹晞惊骇地几乎跳起来。 “辜颜,来帮个忙!”他咬牙道,看着药格里四处乱拱的四只零朱皱眉,零朱是尖牙利齿的水生物,被放置在黑暗中的水袋里,乍见强光,猛然窜起,锋利的前牙几乎咬破了袋子。 据说零朱动得越凶,便越适合入药,看来这一对药性很强。 “辜颜,快来帮我抓一对!”沈竹晞拍手示意它。 辜颜不情不愿地振翅飞过来,一顿,尖尖的喙咬破水袋,啵的一声戳破零朱吐出的泡泡。它一动翅膀,两只零朱不由自主地滚到一起,辜颜扎下去叼起来,咕噜两下咽到肚子里。 “真有你的。”沈竹晞摸摸它的毛。 “回去别忘了吐出来。”沈竹晞将它捧在手里,一指戳戳它鼓起来一块的柔软腹部,惹得辜颜不满地挥翅扇过来。 他这时候凝神看去,辜颜身上的白光已经暗沉下去,与平时无异。他将辜颜收到袖子里,预备着离去。 “砰!”墙上的葫芦忽然用力地弹跳几下,电光火石的功夫,绑着它的铁丝绳从中断裂,葫芦跌下来碎成七八片。 “哎,怎么回事?”外间的凝碧楼弟子听到响动,匆匆往这里赶。 “辜颜,这下子你可闯祸了。”沈竹晞蹲下身看一地刺目的碎片,捡起一块,深深皱眉。 他迎着奔过来的弟子歉意地笑笑:“抱歉,将你这里的葫芦打碎了,我来赔……” 他的话音被弟子尖刻而仓促地打断,那弟子颤抖着指着他的脸,难以置信:“你你你,你居然把葫芦打碎了!” 正文 第16章 清风时有幸其三 “赔?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又能赔什么?”那弟子二话不说,上手便是擒拿的招式,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沈竹晞自知理亏,刀未出鞘,只是步步躲避:“想来也是一味珍稀的药物,你若不介意,找你们管事的人说说,我去别的地方帮你寻过来……” “珍稀药物?”那弟子趁他说话,得了余裕,忽然从胸口掏出一枚竹哨,刺耳地吹了一声,那声音犹如剐皮剜骨,沈竹晞忍不住两手紧捂住耳朵。 这是枢问堂弟子的召集音,他听见前面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不少人正在上楼往这个方向赶过来。 若是单论身手,再来十多个他也不在乎,只是他来求药在先,不能下重手,对方人数众多,却个个出手凌厉,竟是半条生路也不打算留。 沈竹晞见招拆招,不禁疑窦丛生:传闻中,凝碧楼的弟子和他们楼主一样,向来富有仁爱之心,怎么今日竟这样对他?那只被辜颜毁掉的黑檀葫芦究竟是什么东西?辜颜又忽然吃这东西干什么? 察觉到袖口的白鸟已经在封印里昏睡过去,沈竹晞更是头大如斗,恨恨地决意回去要拔下它几根羽毛泄愤。 “还挺扎手!”对面抢攻过来的弟子见他还游刃有余,更是忿骇,几人持兵刃毫无章法地就强攻上来,沈竹晞一时应接不暇。他遥遥瞥见后方一扇半开的窗,当即决定跳窗而走。 “不好,他要逃!”有人惊呼。 “楼下是后花园,他逃得掉吗?”领头的弟子停手冷哼。 沈竹晞足下一踉跄,起跃间落在窗沿,看见楼下齐整的一行人严正以待,握紧了袖中的刀暗暗叫苦。 他轻功实在不好,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落,能平稳落地已是十分勉强,何况他几乎清楚地瞥见最前面那人手里的红缨长枪,和眼里跃跃欲试的暴戾神色。 他横刀护住心口,一咬牙,就欲往下跳。 就在松手的一刻,他手腕忽然被用力握住,冰寒的气息在一瞬间裹挟上来,他瑟缩着欲往后退,整个人却在半空中被拉住了。 枢问堂里还有高手? 沈竹晞仰起头,那人一绺落发从他额前掠过,淡然的眼眸里半点紧张也没有。 “跟我走。”那人将他拉紧了,单手持一竿白玉笛,浅蓝的笛穗缠在他手腕上,清脆地吹了一段。笛声悠扬,调子奇异,激越处如万壑生风。 在曲折回环的悠长笛声中,最前面攻过来的那个弟子,忽然扭曲着后撤,几乎伸到沈竹晞胸前的刀尖震颤着跌落在地。 沈竹晞听着他呜咽吹奏,借着滴翠的反光看清那人的面容,几乎愤怒地咬牙。 是他,居然是他! 是抢走他束发缎带的那个人,他一定不安好心! 沈竹晞趁他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笛子上,抬足便准备悄然后退,只落了一步,看见脚下约有几十人叠加的高度,惊惧地钉在原地微颤。 都怪自己恐高! 沈竹晞面沉如水,重重地哼了一声,惊异地看着身前气势汹汹的追兵们面上的杀意渐渐消弭下去,那人横笛吹一声,他们便后退一步。 “可真有你的!”那人单手护着他从旁下落,两人且行且退地走出一段,笛音骤停,余音袅袅中,沈竹晞惊叹地拍拍他的肩。 他侧身看去,黑衣人长身玉立,暮色的最后一缕光从他手里玉笛上小孔折射过来,挽过他眉梢鬓发,让他冰雪似的面容平添三分清狂狷介。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沈竹晞心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猛地一拍额头:“嘿,我说这位仁兄,你抢了我东西,又给我解了围,现在只要把我束发的带子还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若我不想和你两清呢?”那人终于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不咸不淡地说。 正文 第17章 清风时有幸其四 “……”,沈竹晞无言。 良久,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若再不给我,我便抢了。”他执起那人的手,扣住他手腕上鹅黄缎带的一端欲解,手忽然被按住了。 “咦,你笑什么?喂喂!”他们已经行走到一座高屋前,那人忽然拉着他长身跃起,几个起落间纵到屋顶,沈竹晞毫无防备地惊叫出声,死死地闭着眼,全身僵直,直到在屋脊上掠衣坐下才反应过来。 “我恐高。”沈竹晞从指缝里暗暗往下看,声音艰涩。 “这里方便讲话——我说你,才分别一会儿的时间,你怎么又闯祸了?”那人开口便是微微含笑的训导语气。 “哎,我说你!”沈竹晞猛地抓住他袖口,连恐高都忘记了,他愤愤地瞪着对方,“我们很熟吗?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那人脸上的笑容忽然退去一点,沈竹晞一怔,莫非面前这位和林谷主一样,也是曾经认识他的人? “你叫什么?”沈竹晞勉力克服身在高处带来的不适,靠着他坐的更紧,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手腕间,准备趁对方不注意将缎带抢回来。 “我姓陆,名栖淮,单字‘澜’。”陆栖淮看着他,忽而挑起一边的唇角笑笑,那笑容因为瞬间的柔和而显得俊逸非凡。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便丝毫不使人觉得冷,像是外出寻芳的世家公子。 “知道了,又不是结姻亲的时候报生辰八字。”沈竹晞撇撇嘴,而后一本正经地向他伸出手:“我姓沈,名竹晞,字朝微。”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顿住了:“陆澜,你别这样看着我啊!” 他凑过去捏住陆澜光滑的脸颊,感觉到意态娴雅的贵公子微微一僵,心里有些奇怪的得意:“陆澜,你不要这样笑。” “你这样看着我,好像眼睛里能装下一城的月光,但你这样笑,却有些那个,那个风流恣肆。”沈竹晞点评道。 陆栖淮半仰在屋脊上,姿态放松:“或许我本来就这样。” 月色下,他眉宇清拔,忽而一指遥遥作出挑起沈竹晞下颌的姿态,似是调戏:“怎么,之前我冷淡的样子吓到你了?” “你可真能破坏气氛。”沈竹晞扶额,他默了一默,才道:“不是,你先前看我的样子,冷冰冰的,却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你那样的眼神,即使是我不认识也不记得你,都能看出其中的悲怆和苍凉,想来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道:“陆澜,难道我从前认识你?” 陆栖淮一言不发,半边脸沉入夜色里,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融于夜色的冷意,与先前笑起来的时候纯然不同。 沈竹晞只坐在他身侧,却感觉自己的心境与他相差很远。陆栖淮仿佛沉入回忆的泥淖里,眉宇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些沉痛和怅惘。 “你”,沈竹晞试探着开口,忽然被他轻声截断了,陆栖淮平静地看过来,淡淡道:“我们未曾相识。” “不过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低头浅浅地笑起来。 沈竹晞放下心来,正欲接话,忽然听见他微微戏谑的声音:“朝微,你一直盯着我的手看,真的很想把它拿回去?” 沈竹晞不明白他为何能这么自然地叫出自己的字,按下疑惑,忙不迭地点头:“我认你这个朋友了,你快还给我罢,我还要回去送药。” “送药?”陆栖淮一敛眉,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来拿啊。” 他道:“你打得过我,我就把发带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沈竹晞霍然站起,手指扣上袖中刀柄,神色中含着难言的兴奋。 正文 第18章 清风时有幸其五 刀剑相交,发出阵阵轻响。 沈竹晞点着房梁后退,横刀在胸,微微喘息。另一边,陆栖淮反手执剑,鬓角被汗珠濡湿,眉目间却仍是一派从容写意。 “本是伯仲之间,你的刀不太顺手。”陆栖淮笑笑。 沈竹晞颔首,犹自有些不甘心:“陆澜,没想到你剑法这么厉害!” “以后倘若你我对峙,你可要手下留情啊。”沈竹晞半开玩笑道。 陆栖淮低头说了句什么,声音细碎地飘散在风中,沈竹晞没听清,凑过去问,他却不愿意再答。 “这剑叫什么?”沈竹晞虚握住他的手,葱白的手指从剑刃上细细抚过,剑穗纠缠在一起,一色如血,一色无尘,他手指拨弄了一会儿,抬头,忽然怔在那里。 陆栖淮正微微别过脸,只留下一半线条流畅的侧颜,他对着月的方向凝望,人沐在月华中,傍着脚下城郭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看过来含笑的时候,沈竹晞看见他眼里波光点点,分不清是头顶上的星子坠落在里面,还是他眼底本来的冰融化了汩汩流动。 在这双眼眸的凝视下,沈竹晞仿佛受蛊惑一般地脱口而出:“陆澜,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祝东风。”陆栖淮沉声道。 沈竹晞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在说剑的名字。他评价道:“好奇怪的名字。” “是那位像你的好友取的。”陆栖淮沉默了一会,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沈竹晞很是好奇,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之前从夔川过来,倘若你也从那里来,在路上擦肩而过,也不是不可能。”陆栖淮淡淡道,一边收剑入鞘,“祝东风是好剑,可惜不大常用。” 听到“夔川”,沈竹晞悚然一惊,猛地跳起,“哎呀,我是来给云姑娘取药的,居然都忘了送回去。” “云姑娘?”陆栖淮挑眉,“莫非是云袖?” “你认识?”沈竹晞想起来路上云袖关于不得泄露身份的叮嘱,有些紧张地反问,“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们会是一段路的同行人。”陆栖淮沉声道,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神色忽转沉郁。 沈竹晞没有注意这个“会”字,着急地补充道:“阿袖重病在身,她还在馆舍等着我回去,陆澜,我不能再陪你聊了。” “这么快,称呼就从云姑娘换成阿袖了?”陆栖淮似乎完全没抓住重点的样子,抱着手臂调侃了一句。 他再度挑起眉,建议道:“现在已然入夜,想来云姑娘已经歇下了,不如——” 他话锋一转:“不如,你陪我去喝酒吧。” “……”,沈竹晞再度默然,瞪了他一眼。 “我可以给你讲那位朋友的故事。”陆栖淮沉下声音来向他许诺。 “你……”沈竹晞捂住脸,像和面一样重重地揉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我居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喂,陆澜,我可不是喜欢你才去跟你喝酒的,我只是惦记着我的缎带还在你那里,而且这个时候云姑娘已经熟睡了,我去打搅她实在是不好,我——哎呀!”沈竹晞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惊叫一声。 陆栖淮一跃而起,施施然兔起鹘落,衣袂一展,落到楼下。沈竹晞往下看,只看到他半仰的脸,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啊——你快把我带下去!我恐高!”沈竹晞惊骇地把手拢在唇边,迎着夜风喊道。 “你跳下来!”陆栖淮清朗的声音顺着夜幕传上来。 沈竹晞僵直着迈出一只脚,清冷的长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又把脚颤巍巍地收回来:“我不成了,你快上来!” “我不会轻功,跳下去会跌死的!”沈竹晞乱喊。 接下来,任凭沈竹晞再如何软语恳求或大声呼喊,陆栖淮皆如未闻,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向他远远地伸出双臂,做出无声的答复。 “我在下方等你。”沈竹晞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如是道。 不远处一束灯突兀地亮起来,有人拉开窗户,似乎是被他们的动静从梦中惊醒,沈竹晞僵直地看着后面的两三户都有亮灯的迹象,忍不住紧闭了眼,蹲下身子。 “若是跌伤了,我一定要——”心底惶恐地涌出这样的想法,然而,“我一定要”后面的内容还没想好,他忽然脚下一踉跄,直直地摔下去。 正文 第19章 清风时有幸其六 两耳呼呼而过的风声阻住了他的惊呼,明明只是短短几息的功夫,刀割一样的夜风却撕裂开他脑海中封住的一小块,让他思绪一阵恍惚。 他似乎从高处跌跌撞撞地松手落下去,然后被人稳稳地接住了。那人五官都蒙在一片昏暝的薄雾中,唯有一双眼瞳清澈明亮如雪中之月。 那人叫什么,是谁?沈竹晞在空中拼命回想着,不顾脑中万针齐刺的剧痛。他隐隐明白那个人对他很重要,只是,他越用力地伸出手,那些微薄的回忆便如指间的石砂,抓不住,留不下。 “是不是你——”沈竹晞踉跄着半跪在地上,被人紧紧揽住,他手指紧握住陆栖淮一片衣袖,仰起脸来看着他。 “不像你。”他低下头失落地自语,因而错过了陆栖淮眸中一瞬间交错的神光万千。 “你没事吧?”陆栖淮关怀着问他。 陆栖淮看他神色萎靡,以为他还没从下落的惊险中缓过神来,有些无语:“你真的是……” 沈竹晞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紧紧地扶住他才不倒下去。 陆栖淮拍落衣上被他碾过去的尘土,忍俊不禁了好久,才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天真。” “先前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怕?”陆栖淮轻拍他僵直的脊背,克制住不笑出声。 “你还取笑我!”沈竹晞收敛了思绪,横他一眼,拭去额角的冷汗,“快请我喝酒去!” “走吧,喝酒。”待他终于平定下来,陆栖淮抛给他几钱紫锦贝,莞尔,“给你压压惊。” 沈竹晞跟着他迂回地拐过几个巷口,直到再也不见一丝灯火,终于觉得不对:“哎,陆澜,你要带我去哪里?” “快到了。”陆栖淮头也不回地说,清沉的声音听来格外让人安心。 沈竹晞住了口,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陆栖淮终于停下来,在一间完全看不到“酒”字招牌的店前推门进去。 “深夜饮酒,别有一番风味。”店堂内进空无一人,陆栖淮将紫锦贝拍在桌子上权当付账,探身到桌子下面取了一坛酒出来,摆出一对杯子,为两人斟上。 沈竹晞目瞪口呆地接过酒杯:“居然还有这样卖酒的,哎”,他忽然觉得不对,问道,“陆澜,你不是刚从夔州过来吗?怎么知道这么偏僻的酒馆?” “就你话多。”陆栖淮遥遥一举杯,似乎是在黑暗中微微蹙眉。 “……”,沈竹晞被呛住,决定不讲话。 两人在漆黑长夜中对饮,窗外夜寒雪重,时闻翠竹被覆雪压断的噼啪声。沈竹晞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样奇怪的宁静氛围:“喂,陆澜,你说的那个朋友呢?”他敲敲桌子提醒对方。 沈竹晞已饮了一杯酒,虽说这酒味道苦涩,不算太烈,他仍是说话不太利索,夹了一块贝肉下酒,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听这个故事。” “你不知道,你提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光——”沈竹晞夸张地做了个动作,“就好像把你整个人都照亮了。” “嘻嘻,他一定对你很重要,你这样的人,能做你的朋友,也一定有一段故事。”沈竹晞满脸热切地看着他。 “这酒好苦啊,你快讲个故事,来中和这苦味。”他喃喃道。 陆栖淮放下酒杯,手指扣紧了放在桌上:“你要听这个故事下酒?” “他姓方,方外之人的方。”陆栖淮如是说。 他忽而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讲——这个故事来下酒,实在是比酒还苦。” “哼,不愿意讲就不愿意讲,什么样的故事会比酒还苦啊——”话未说完,只听咕咚一声,沈竹晞头撞着桌子,昏昏然倒下去。 “你啊……”,陆栖淮喟叹着收走他手里的酒杯,声音渺然,渐渐低洄。 后面他再说什么,沈竹晞已经完全听不见,铺天满地涌将上来的倦意,让他安心地阖眸,沉沉睡去。 正文 第20章 清风时有幸其七 第二日,沈竹晞在宿醉的头痛中睁眼的时候,感觉到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那是疏疏阳光。他挣扎着艰难撑起身子,一时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劈头而下的一抔冷水淋了满衣满身,细嗅着还带着草药的清苦香气,沈竹晞神智凛然一清,只见幽草俏生生地立在他床头,俯身从泉眼里汲了一叠碧盈盈的水,抬手就要浇下。 “啊!”沈竹晞慌忙往后躲,后脑重重地磕在柱子上。 幽草终于放下手:“沈公子,你醒了?” “这是什么东西?”脸上被水浇到的地方,后知后觉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像是千万根细如牛毛的刺同时轻扎,不很痛,却有连绵不绝的刺激感。 幽草眼波流转,吃吃笑道:“这个是谷主配出的药,青芜水,谷里有弟子早起精神不好或学医不专心的,就往脸上倒几下,立刻便清醒了。” “沈公子只倒了第一遍,倘若在药医谷,要浇上十几遍,直到完全清醒,这药后劲很长,甚至让人几天无法入眠。”幽草笑着将手里的药碗又倒回去,一边续道,“沈公子,昨天是一位黑衣公子把你送回来的。” 幽草顿了一下,沈竹晞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事,立刻屏息静听。 不料,幽草忽然按着双颊,柔柔地笑出声:“沈公子,他长得可真好看!用玄冠竖起长发,更是气宇轩昂!他侧颈有瓷器一样秀美的花纹,真让我羡慕!” 她转过来盯着沈竹晞看了半晌,肯定道:“沈公子,你已经很美了,不过他的气场大约比你还要强些。” “不过,沈公子你的气质也很好,哎呀,这是不能比的。”幽草挽起袖子感叹道。 沈竹晞无语地扶额,打断她:“幽草姑娘,我昨日带回来的药材可有用上吗?” 幽草神色一肃,奇道:“沈公子,你什么时候带药材回来了?啊,你说的是那药丸!谷主说很好。” 沈竹晞惊奇连连,猛地坐起:“你说什么药丸?” 他起身的一刻,猛地用手按住床垫,手却按到一处柔软的东西上,沈竹晞拾起来定睛看去,是块紫金镶丝软垫。 “沈公子,药丸就是装在这个里面,被那位黑衣公子送来的。”幽草手指过去,道。 沈竹晞正要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隔壁忽然传来敲击声:“谷主让我们过去。” 一进门,林青释倚在墙上阖眸小憩,容色苍白,眼底下更是浮现出一圈深重的青黑色,竟是一夜未眠。 “虽然药材不见了,不过这药丸有奇效,也可以缓得云姑娘二月毒势。”他说。 沈竹晞闻言陡然放松下来,心中一时火焰炙烤,一时冰霜冷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是这药丸不是我带过来的啊?” “无妨。”林青释手指间拂过衣袖的缎面,淡淡道。 “咦,这位是?”沈竹晞移开眼,注意到房间里多出一个眉眼稚嫩端方的少年,少年将一粒粒药丸倒进面盆一般大的研钵里细细研磨。 沈竹晞看的咋舌,少年手里握着的是婴儿手臂一般粗的玄铁钵杵,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只研磨那几颗小小的、不易使力的药丸,他却使得轻松自如,毫不费力,不多时药丸已碎成齑粉,被小心地装入袋中。 “他叫子珂,不爱说话。”林青释眉间蕴起暖意。 “咦,邓公子呢?”沈竹晞注意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青释眉间微微一凝,面上却仍是清淡如月的笑容。 “他在天亮前就已经走了。”林青释道。 “韶音他军务在身,与我们不是同一路人。”他抬手缓缓从眼上的白缎上掠过,无血色的唇紧抿在一起。 正文 第21章 清风时有幸其八 他道:沈公子,于情于理我都该与你们同去。” 语声住了一住:“只是我如今残废之身,只怕帮不上什么忙,还成了你们的拖累。” “我自三年前出谷以来,和子珂、幽草到处行医,能过一日便算一日,救得一人便是一人。我实在是无心无力再卷入你们中的事了——”林青释声音单薄到毫无波动,从沈竹晞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他轻颤的双肩。 他道:“沈公子,你与云袖不过是萍水相逢,倘若你只是要找回自己的过去,除了去南离古寺,还有无数种方法,你实在没必要再入这么混乱的事情中。” 沈竹晞注意到他说的是“再入”,默了一默:“听说我从前和云姑娘是好友,何况我已经答应了她,不能看她三个月之后死去。” “不要讲从前你的事,那个你是梦中身。”林青释冷冷道。 他忽然轻声恳求:“沈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能摸一下你的脸吗?” “我看不到,却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他补充道。 “好”,沈竹晞缓缓点头。 微凉的手指一寸一寸从他面颊上抚过,带着些沁人的清苦药香,从鬓角缓缓向下游移,那只医者的手向来冷定如铁,如今却有些微地颤抖,最终停驻在他颈间细碎的纹路上,凝住不动。 他颈间有线丝丝缕缕的纠缠在一起,和少年眼瞳相近的琉璃色,不是细细发觉,便察不真切。林青释手握上去的一刻,丝线轻逸地一颤,从他指缝中滑走。 “沈公子,这是什么?”沈竹晞讶异而失措地看见对方洁白的蒙眼白绫下透过一点水渍,一时间竟忘了答复。 “这是什么?”林青释又问了一遍,声音却颤抖得像风中细碎的沙砾。 “我也不知道。”沈竹晞拍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慰,话音一顿,“从我有记忆起,便一直存在了。” 林青释“嗯”了一声,退回去静静坐着,便又是那个素净从容的药医谷主。 他抱紧了怀里的暖炉,似乎是在思考着措辞:“你武学一道虽然不错,至多也不过与我相当,并且你兵刃还使得不顺手。” 沈竹晞奇道:“为什么都说我兵刃不顺手?我觉得还好啊。” “从前的撷霜君,用的不是这个。”林青释解释道,“撷霜君的刀永远地遗落在那座死城里” 林青释不再多讲兵刃的事,他一指床上撑身坐起的云袖,解释道:“有许多术法,比如郴河云氏的镜术,南离殷氏的逐流,还有最近一位吹笛子的黑衣公子不知道叫什么的术法,都不能用武学来强行破除。” “吹笛子的黑衣公子?”沈竹晞问道,想起了陆栖淮。 “据说这位有一竿笛子,笛音可以控制人,退敌伤人那都是小事,只怕他用来控制别人做事,比蛊术阴灵还有用得多。”林青释合掌,“我也只是看病间隙听旁人说来的,未必能当得了真。” “旁门左道。”子珂忽然插了句,是清脆的少年音,带着点轻慢。 “子珂,不要乱讲。”林青释阻住他,忽然一颔首,“刚才说的这位公子,恰是昨天送你回来的那位,说是要和你一道去。” “你没意见吧?”林青释微一颔首。 “子珂,将人放进来。”他手指无声地在渡生的剑刃上掠过,一言不发,却隐隐是一个防备的姿态。 子珂早已耽耽地盯着窗口的绰绰人影很久,这时猛地拉开窗,来人黑衣猎猎,长身跃进,施施然落在沈竹晞面前。 “你”,沈竹晞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 那人逆着光笑起来,顾盼神飞,眉眼入画,他向沈竹晞伸出手:“我和你一起去。” 正文 第22章 执伞作飘零其一 一道,两道,一百二十六道。 朱衣少女半跪在床上,抬手在墙壁上添了一道刻痕。今日已是她来到平逢山的第一百二十六日,过不了几天,她就能出去见到师傅。 少女秀气的脸上泛起一个甜甜的笑,师傅,总是一身黑衣,玄冠束发的师傅,长得那样好看,眉目间戏谑的温柔笑意能让许多人沉溺进去。 就快要相见了,师傅会来接她的。 飞雪笃笃敲打着门窗,如同人高声讲话。少女披衣起身,听见门外结伴经过的弟子压低声音说,神官要回来了。 是的,今日是神官从外面归来的日子。少女微微一惊。 被送到平逢山里学习神术的,大多是岱朝贵胄簪缨世家的嫡系后人,他们不远千里迢迢来到这一座雪山中,只为一睹神官的天颜。相传,神官有驭使六合、通天彻地之能,也许比她的师傅还要厉害。他姓殷,所有人都不敢直呼他的名字,只尊称他一声“神官”。 然而,又是什么样的事,竟能让神官出门为之奔波十多日? 少女神思恍然中推门出去,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她避开了房前熙攘着玩雪的女弟子们,随意地走,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后山。 平逢山雪终年不化,后山更是人迹罕至,雪积得很厚,几乎淹没膝盖,少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向周围看看忽然心一沉。 她竟然迷路了。 少女知道,只要飞升到半空中,就能找到居住的宫殿,但风雪实在太大,又是逆风,她歪歪扭扭地实在是飞不起来,只有灵力消耗得愈发快速。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跋涉,长风迷了眼,看不清前面的路。 这里弟子们平日无论如何不会来,她若不能自己摸回去,便只有……就是一分神的功夫,她忽然被猛地撞翻在地,向后跌倒,坐在深雪里。 少女抬头看向撞她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吞咽下一句失声的叫唤,饱含着得救的喜悦。 “是您,您回来了。”她叫道。 撑伞的年轻人从茫茫白雪中走来,冷风中,紫色的衣袍在少女眼前错落飞舞,袖口、胸前、袍角各处绣着她日日看到的白蔷。簌簌飞雪落满了年轻人手中的伞,那伞上也画着一式的白色蔷薇,伞下面是一张冷彻高华的面容,此刻正不带一丝感情地俯瞰着她。 他约莫二十出头,然而眉目间氤氲开的沧桑之意,却如亘古,时光洪流的刻刀在那里画出一片寂然的痕迹。 这是平逢山的神官,殷景吾。 少女任凭对方一把将自己从地上拖起来,然后冷冷地开口训斥:“阿槿,你师傅将你送过来,不是为了让你乱跑的。” “你若不能在术法一道超越你师傅,不许出平逢山。”殷景吾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虽然你师傅本来也不会什么术法。” 阿槿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神官,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居然忘了去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察觉到她的注视,殷景吾脸色不变,眼神却愈发的冷然,也不搀扶她,只是自顾自地一挥衣袖:“走吧。” “啊?嗯!”阿槿双颊绯红,带着羞意。 他只是抬手随意地在胸口结印,阿槿便觉得似乎有无形的伞撑在头上阻住了风雪。她心中暖流涌动,一时间竟忘了天气的冷和心中的畏惧,扯住殷景吾的一片衣角,由他带着御风归去。 万里长风中,雪山无声翻涌,一百多里外有影影绰绰的轮廓浮现,是南离古寺里的敦与神像,立后苑,高百尺,意通天。 “醒了?醒了就自己走回去。”阿槿悚然一惊,这才觉察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在风雪中倚着神官的肩睡着了,而神官正一只手推着她,眉头微微蹙起。 她怯怯地抬眼看向那人肩头光洁整齐的紫袍,她没有流口水,应该不会被神官讨厌吧。 殿前三三俩俩打雪仗的弟子注意到他们这里,惊愕地窃窃私语。殷景吾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所有人便立刻噤了声。 阿槿隐约看见最前面的那个平日总欺负她的刁蛮女弟子,此刻正惊叹着匍匐跪地,礼拜连连。她僵硬着回过脸看,殷景吾长发委地,曲曲飞扬,露出的半边侧脸在雪花的缀饰下,俊美高华如同神灵降世。 “天呐。”阿槿捂着唇轻叹,也跟着跪下来。 若说师傅算得上人间绝色,那神官便是天神一样的风姿,两段仪容,两种风华。 不知若是师傅和神官比试一下,谁会赢呢?阿槿觉得在心中亵渎了神官,又匍匐着拜了几下。 等她磕完头爬起来的时候,殷景吾早已看不见了,阿槿站在原地痴痴地站了许久,苍白的大雪里,她脸上异样的潮红无论如何也遮不住。 走回房内前的最后一刹,不知处于何种心理,阿槿抬头看了一眼神殿最上方的栏杆,忽然一滞——那里,崇明华饰的栏杆外,殷景吾弃了伞静静立在那里。 飞扬的雪花拂了他一身还满,神官凝望着一色苍白的天穹,紫袍的宽袖激荡吹起,衬得他神色枯寂,看上去竟有些落寞。 落寞?阿槿揉揉眼,觉得自己怕是看错了,隔壁的来连声催促进房去用膳,她便悄然阖上了门。 正文 第23章 执伞作飘零其二 这一日平逢山的夜晚,似乎来得比平日要早些——殷景吾手中的指隐刻盘,清晰地指出了一点。 指引刻盘如今只有平逢山里还剩这一只,也用了许多年,每一日精准地指出日升月落的方位和时刻,连同十方星辰的轨迹运度,以供山中不知年的神官推算。 殷景吾半卧在榻上,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指引刻盘,上面的指针反常到近乎疯魔,难以抑制地一圈一圈飞速转动,在短短一刻内已走过十天的长度。指针骤停,精准无误地指出了一个方位。 那个方向,无边的照壁延伸开去,空荡荡望不到尽头,雕窗外,雪色无垠,白浪翻涌。他目光落在近处的案上,那里,苍苔封布的匣中有一柄长久未用的剑。 平逢山的神殿里点尘不沾,如今这里有了苍苔,也不过是因为他心境的猝然改变。他每次看到这把剑时,以为平静如水、近乎神道的内心,都会微微泛起波澜,甚至迭起良久,不能止息。 殷景吾秉烛走过去,烛焰靠过去一点一点炙烤干净上面的苍苔。他拂落匣上的尘埃,冷眼看着,缓缓开启了匣子。 祈宁剑,他还不是神官时,打马江湖的佩剑。 那时候,他未习仙术,不似如今心绪寡淡,饮露餐雪。他是高门殷府的小公子,父母视若掌珠,宠得他少年轻狂,手中持剑,心比天高。 中州第八年,他游历过遥城,想要买集市中的最后一盒梅萼糕,却被林望安抢了先。他哪里肯依,愤怒地指剑挑衅要他相让,最后大打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林望安仗着兵刃锋利,在剑刃相接的一刹,使力将他的剑砍断。他愤愤地想要转身离去,却被林望安拦住了。 “我分你一半吧。”少年人眉间也有些惺惺相惜、棋逢对手的意味,从怀里掏出那盒梅萼糕,却涨红了脸,糕点早已在剧烈的打斗中被压得粉碎了。 后来,殷景吾和林望安已经熟稔,常去他所在的璧月观作客时,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望安,你一介方外之人,为什么还喜欢吃那样的甜食?” “自然是别人喜欢。”少年道长歪过头微微一笑,碧色的眼瞳里荡漾开一潭澈水。 殷景吾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却忽然发觉,望安道长的眼睛真是美,他从未见过那样柔和深邃到要化开的眼瞳。 他去璧月观多次,终于注意到有个华服少年,是谢家的少主谢羽,总是和他前后脚擦肩而过,那天遇上了,按住林望安抄写道经的手,气忿忿地问他是谁。 林望安似乎是皱着眉呵斥了句“别闹”,少年冷哼着摔门走了,此后的家族宴饮上,也对他怒目相向。 殷景吾不知道在何处惹到了这位牛脾气的少爷,等他想起来去问林望安的时候,时局早已容不下这些絮絮温柔的小事情。 中州第十年的一个深夜,烽烟初起的前夕,林望安背着长剑出现在殷府后院里,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悒郁。他一字一字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殷慈,我没有和他道别,但我还是走了。” “你和我们一起吧!去行走江湖,去除恶降魔,杀一个便是一个,去哪里都好。”沉沉夜色中,林望安的双瞳如同最明亮的星子,他一时竟不敢直视。 这是风岸大地上无数年累计的恩恩怨怨组合在一起,无法避免的一场战争。一旦踏入,就是不归路。天下的簪缨门第大多选择观望,还有如郴河云氏的,以死遁世,不知所踪。他身为殷府少主,本来是可能置身事外、独保平安的。 然而,林望安站在这里,对他说,和我一起走吧。 殷景吾心乱如麻,拔剑长身而起,轻啸道:“动手吧!你若赢过我,我就跟你走。”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尽全力,却察觉出林望安和他一样精神恍惚,似乎在迟疑着什么。 ——你是在考虑着是否要把我卷进去吗?他满心悲哀地想。 长剑落地的一刻,他躬身行礼,坦然应了战前的赌约,连同林望安叫来的另外两人。他们在京城神庙的敦与神像下搓土为香,立誓: “我们四人,负剑行路,驱灵除奸,同去同归。” 望安道长,云袖,撷霜君,还有他自己。 那时的他们无法猜到,所有事情的终结,在另一处庙宇里的敦与神像下。 誓言的前两条都实现了,他们来自不同地方的四人,齐心协力一路走来,他在遥城一战中得到了祈宁剑,从此双剑同辉,并着撷霜君的短刀、云袖的镜术,除恶降魔,名震天下。 只是,所有的事情在踏入六合城后都猝然改变,以至于最后一条,终于成了空谈。 再往后,便是波澜陡起,步步紧逼,直到最后的落幕前,都不再容人有片刻喘息。他分不清是敌是友,能依靠的,便只有连同他自己的四人,和这把祈宁剑。 山间的长风泠泠吹来,殷景吾在猝然中断的回忆中清醒。他用力一拔,长剑却卡在鞘中纹丝不动。 神官一直清贵冷淡的面容终于微微变色——祈宁剑,居然已经封剑了? 这样也好,拔不出剑来,便不用看到那一道贯穿剑刃的伤痕,完全地毁了这把稀世神兵。能留下这样的伤痕的,便只有在当年的南离古寺里,最后一战的拼力一击。 那期间的所有事,是否也如这剑痕,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难以愈合的痕迹? 这些年他独居深山,不问世事,也没有半点故人的音讯——没有再联络的必要了,最后关头,那样的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如同刀剑剜在心上,谁还能够再转身回头? 平逢山的大神官沉默地看了良久,直到掌心的指引刻盘再度疯狂跳动,整只在他手里颤动到几乎要跃出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容上忽然泛起淡淡的绯色,不知是激动还是震惊,眼神却如雪山之巅亘古的冰,坚不可摧。 他动了动嘴唇,慢慢念出两个字:“琴河。” “是琴河开了。” 正文 第24章 执伞作飘零其三 夜凉如水,月华逐檐,客栈内,少年提高声音争吵连连。 “喂,陆澜,我说你都到这儿了,还犹豫什么呀?”沈竹晞一拍客栈的桌子,前面的小伙计早已被他吓得躲到柜台下面瑟瑟缩缩,他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接着大声抗议,“陆澜,到这里,我们无论如何也得进琴河城,我说你这……” 陆栖淮难得一次变了脸色,双眉竖起:“朝微,你不要胡闹!琴河是什么样凶险的地方,你不知道,怎么能乱进去?” 他在桌子上摊开几张纸,是这一路从各地搜来的讯息和地图,他打开最上面一张牛皮纸:“这是凝碧楼总部的警告,一干人等,绝不能进入琴河,否则后果自负。” “我说,琴河到底有什么凶险的?不就是一座空城吗?凝碧楼最大的分部便在隔壁遥城,倘若琴河真的可怕,凝碧楼分部为什么要在那里建?”沈竹晞点着地图上圈出来的几个地方,不服气地反驳,一边转头问旁边的女子,“我说的有道理吧,阿袖?” 云袖这时才得以从两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说上一句话:“琴河确实是可怕,不如绕开走,我不急的。” 她出发前在尹州馆舍里已服下了陆栖淮带来的药丸,这十几日来行动已与常人无异,除却使用镜术时稍有滞缓。只是,她每每问起陆栖淮,这颗神验的药物从何处得来,对方总是三缄其口,不愿告诉她详情。 他们这一路平安宁静地走过来,除了遇到一处占山为王的强寇,其他便没有什么波折。眼下,前方就是中州十八地都谈之色变的凶城琴河。 琴河成为凶城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夺朱之战刚拉开帷幕。 云袖抬手整理了微微凌乱的鬓发,手指不受控制地掠过脑后的三根金针,神色一肃。她还没有恢复太多的记忆,只是,脑中似乎有道声音在一遍一遍地叮嘱她,不要去那里,不要去。 “我不要紧的。”她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动听,“二公子,就听陆公子的,绕过琴河走吧。” “不要叫我二公子!”沈竹晞不满地瞥了她一眼,看见她满脸的清隽笑意,不觉一顿,声音也平和下去,“我还不一定是撷霜君呢!” 这一路上,但凡是有江湖人的地方,看到他都或惊骇或激动地唤他“撷霜君”,以至于沈竹晞后来只能呆在客栈里不出去。被喊多了,他也忽然心生异感,好像自己确实是那个人一样。 只是,他原本却是对这个名字没有半点印象的。 沈竹晞咬紧下唇,转向陆栖淮,扯住那人的袖子,生硬地说:“反正我就是拒绝你的提议,除非你能说出琴河到底哪里可怕了。”他手指在地图上勾了一圈,“绕过琴河好办,只是要进下一个翰海雪原的入口,得走三万里的路,不眠不休地御风也要二十多天。” 他不满地一拍桌子:“阿袖的毒虽然暂时控制住了,但你毕竟不是医生,带来的药不一定很靠谱,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他的语声被对面咣当一声打断。 陆栖淮面前的茶壶翻倒,他敛了唇畔的笑意,看着沈竹晞,面沉如水:“你不信任我?” 眼见他眼眸中抑制不住流露出来脆弱的痛苦之色,沈竹晞大惊,讷讷地松开扯着他袖口的手,低声分辩:“我没有啊,我只是,我……” 他心下一震,自己怎么能这样直截了当地质疑他? 陆栖淮与他不过是尹州城里的擦肩一面,却因他浅淡一言,先是献上药丸至宝,而后又将陪他出入瀚海沙漠这般险地。便是相交多年的挚友,能做到这样地步的也不多。 沈竹晞涩然开口,低声道:“我没有不信任你,陆澜,我错了。” “既然没有,那就休息一晚,明日改道绕过琴河。”陆栖淮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扯过桌案上横插在花瓶里的蔷薇,摘下一朵,在掌心捻了捻,放在沈竹晞面前,“它死了。” 沈竹晞不明所以地回望他,察觉到对面人似乎周身的气息暗下来,就像,像辜颜有时候不开心了,就耷拉着羽毛。他眨眨眼,有些发笑:“陆澜,你是在对我卖萌吗?” 陆栖淮哼了一声,指着花:“它死了——都怪你!” 沈竹晞颇为心累,感觉自己对陆澜说话的理解得了个负分:“你说啥?”他看见陆栖淮笑了笑,笑得颇为好看,显然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只是悄悄伸出手来,覆住了那一朵碎裂的蔷薇。沈竹晞觉得,如果他额头上可以开出花来的话,那些花一定是先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现在又悄悄地开满了。 哼,这人耍我,翻脸比翻书还快! 沈竹晞松一口气,忽然莫名觉得恼怒,置气道:“我就是不听你的!我就是要走琴河!” “再说,我们三人的功夫,琴河就是一座空城,最多不过有点邪祟,怕什么。”他一按刀背,傲然道。 忽然听得一声闷哼,沈竹晞诧异地看过去,便看见坐在柜台前的掌故满脸惊惧地看着他们三人,几乎要缩到椅子后面去:“你,你们要去琴河?” “怕什么,说话利索点,又不会吃了你。”沈竹晞扔去几枚紫锦贝,清脆地连声落在柜台上,他问道,“怎么,琴河到底有什么异常,把你怕成这样?” “公子,姑娘,琴河去不得啊!”掌柜扑通一下栽倒在柜台上,脸色煞白,声音都颤抖着,显然是怕的要命。 他见到沈竹晞微微露出的不信之色,猛地转向一旁神色洒然却眼神端凝的陆栖淮,颤声说:“再高的功夫也没用,你们可莫要去白白送命!” “我三年前误入了琴河,谁料却遇见了这样的事——” 正文 第25章 执伞作飘零其四 “小店利润微薄,每次进货都要到几十里外的铃庄去,我一人赶着马车,来回要整整一天。那一日,铃庄酒馆里的老板调货迟了,我装上货回来,行到半路,就已经深夜了。” “我这人向来胆小,您知道的,我们这里位置偏僻,城外的官道上一入夜就黑灯瞎火,少有行人。我一个人驾车走着,只听到夜风呼啸和马嘶鸣的声音,害怕哪里有强人蹿出来,吓得浑身发抖。” “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周围太安静了——惊慌中,我四周看去,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到。我后来才反应过来,只有风声,马的喘息声停了。” “就在这时,车子颠簸着缓缓停下,我几乎魂不附体,死死捂着眼不敢往外看。出乎意料的是,却有明澄的光从我指间投射进来。我以为是到了,抬眼看去,是一片灯火璀然,于是我便毫无防备地下了车。” “然而,我顺着灯火往里面走,却一直没有找到熟悉的我家周围的那一片房屋。难道,是我误入了什么周围的村庄?我忽然恐慌起来,觉得不对,这一路走来,莫说夜晚的人声,竟是连蝉鸣都没有!” “死寂中,我拔腿就跑,想要回到车上,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徒劳地跑出了很远,远得是先前的十几倍路,都没有看到我的那辆车!就在这时,忽然有了声音——是一阵渺渺的洞箫声,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格外恐怖。” “我再也忍受不住,失声惊骇地叫起来,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夜幕。我不知叫喊了多久,整个人都痉挛着软瘫在地,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声,他说,是你在这里叫喊的吗?” “我完全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只觉得声音冷冷的,一点波动也没有。我那时满心都是遇见人的喜悦,忙不迭地连连说是。然后他丢下一句,说我若是能在这里待到天亮,他就送我出去。” “我慌慌张张地跟在他后面,他手里提着一盏明灯,我凑得更近了些,然后,便看见了此生最可怕的景象!” 店老板说到这里猛地顿住了,眼珠外凸,神情甚是骇人。陆栖淮轻咳一声,他看过来,发觉这里还有几位听众,渐渐从癫狂中镇定下来,接着讲述下去。 沈竹晞坐正了,静静听他说。 那店主道:“我脚下被一块东西猛然一绊,我以为是块石头,捧起来一看,竟然是块头盖骨!不仅如此,我脚下深深浅浅、高低不平的路,居然是用一块一块的白骨累积成的!我惊叫出声,前面那人却只是平静地回过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来自地狱里的修罗,让我觉得说不出的恐惧。” “后来我跟随他进了屋子,那间屋子地形最好,又是幢富丽堂皇的府邸,别的屋子之间也只剩断垣颓壁相连,站在那里,可以一览无余地一直看下去。我这才明白先前看到的灯光是什么,每一座房子里,都摆着几张案几,案几上疏疏地固定着几根蜡烛,虽然无风,火苗却诡异地动起来。” “那人带我到这里后,就倚着墙璧盘膝坐下,仿佛是在打坐。我无事可做,就盯着那蜡烛看,我觉得自己看了有一个多时辰,蜡烛竟还是那么长,没有燃掉一点。” “我定睛看了很久,突然看到蜡烛上空,青烟扭曲着蒸腾而起,袅袅中,不断浮现出歪斜的面孔来,有的只有鼻子,有的没有额头,有的只有半边脸,全都直直对着我!我连滚带爬地倒在那人脚边,抓住他衣角,求他就我一命。” “我为什么要救你?我听见那人如是说,吓得几乎全身都没有知觉了,瘫坐着看那些怪异的脸渐渐逼近。我还听见尖利的嘶吼声,吱吱呀呀的,像是夜飞的蝙蝠。” “最前面那张脸,只有一张嘴,他明明是透明的,我却看到血滴出出落了一地。我惊恐地双手乱挥向后退,一摸却是满手鲜血,后面的墙上也有许多张这样的脸!忽然,它猛地一口从我脖颈上咬下一块肉。” “我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双腿乱蹬,就听见那些透明的脸怪不停地尖声交谈,我惊恐地看着他们在我身上咬出满身伤痕,终于忍受不住,昏了过去。”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睁眼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人就站在我面前,手指紧紧卡在我脖子上。” “我看清了他的脸,苍白得像鬼,一点人的暖气都没有。他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手指越收越紧,在窒息的前一刻,我大喊了一声,‘放过我吧!’” “没想到就是这一嗓子救了我的命。那人听到了,忽然整个人都愣住了,猛地松开我,向后跌坐在地上,渐渐把脸埋到双膝之间,不动了。我以为他还在想着怎么样折磨我,却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是他说的,他在说——” “‘放过,不放’。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词,状若疯癫。我想趁他不注意走到门外去逃走,却看见他又站起来,眼露凶光地盯着我,我大骇,在他手举起来将要落下的时候,又大喊了一声:‘放过我吧!’” “那人忽然呆住了,手就停在半空中不动了,良久,他忽然挥挥手,似乎是要放我走的意思。我不敢再多呆一刻,生怕他改变主意,踉跄地狂奔出来,跳上车走了。” 店老板连续地讲了这么多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看着对面三人各异的面色,忙补充道:“这可不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您们要信!” 他勾住领口嗤啦一扯,崩裂的面料下面,露出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渗血伤痕。老板苦笑道:“这些伤口三年来从来没有愈合,我也时常想起那一夜的噩梦,只能穿衣服把它们遮起来。” 沈竹晞暗暗握紧了手指,三人相顾无言。 正文 第26章 执伞作飘零其五 “陆澜,那人说的情况,是遇上了魇魔吗?”三人告别掌柜的回到房中之后,沈竹晞问。 他和陆栖淮住在一间,云袖一人住在隔壁,这间屋子十分古怪,窗户狭小的几乎只有两掌大,透出窗外沉寂无边的黑夜,像是凶恶的巨兽潜伏在暗中张嘴待噬。 沈竹晞清凌凌地打了个冷颤,走过去封了窗户,发觉这间屋子竟然在四十多层楼的高处。他有些害怕地退回座位,不自禁地往陆栖淮的方向凑了凑。 “……就这样的勇气,还想进琴河?”陆栖淮毫不留情的嘲讽了两句,虽是这么说,他语调含笑,脸色却整肃无比,“我还在呢,你怕什么?” 沈竹晞瞪他一眼:“陆澜,虽然这话不错,不过我有时候真想把你的嘴封上。不过——” 他忽然一凛,皱眉道:“这什么样的旅舍,只有几个小二,却把房子建在这么高的地方?” 沈竹晞见陆栖淮蹙眉沉思,不回答他,便换了个话题:“我说陆澜,你觉得他遇到的,到底是不是魇魔?” 魇魔,能织幻象,死寂黑暗中天心月圆,一地枯寂里繁花满枝。在最后梦里最绚丽的一刹,洞穿心口,致人死地。 如果店主遇见的是魇魔,那就很好解释了,他陷入幻境中,看见满城灯火,和那阴鸷鬼气的白衣人,因为及时解脱而免于一死。 然而,陆栖淮却斩钉截铁地摇头:“绝无可能是魇魔。”他安慰地拍拍沈竹晞的手背,淡淡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店掌柜讲的,恐怕有所保留。” “他讲的有破绽,明明是在一片烛光中,他却看不见来人长什么样。那个人要么是掌柜杜撰出来的,要么——”陆栖淮顿了顿,“要么独居在死城里的他,根本不是人。” “不论哪一种,都更加佐证了我的想法,琴河不能走。”陆栖淮笑笑,按住沈竹晞的肩膀,“你啊,别闹小孩子脾气了。” 就在沈竹晞欲要发作的时候,他忽然抬手打灭了烛火,压低声音:“须防隔墙有耳,先睡。” 陆栖淮拉着沈竹晞翻身上榻,将锦被随意一扯,手指竖在少年唇边按住他的一声惊呼:“现在可以说了。” “我们有什么话不能让阿袖听到?”沈竹晞疑惑地说,他神情略带不满,撇撇嘴,“阿袖是我们的好友啊。” “不是她。”陆栖淮在黑暗里定定地注视着他,忍不住皱眉,却还是耐心地解释道,“你可真是心大,没注意到吗?在进来的第一刻起,我就觉得似乎是被人注视着。” “你怎么最近越来越喜欢训我了。是是是,陆公子江湖经验最丰富。”沈竹晞嘀咕道,些微不满。 “这里是不能待了,朝微,你休息半宿,我们寅时起来动身。”说罢,陆栖淮一阖眼,似乎是沉沉睡去,此后,任凭少年如何在他耳畔低声地叫唤或龇牙咧嘴,他都如若未闻。 说是休息半宿,沈竹晞却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合眼就被叫醒了,他茫然地睁眼,就看见陆栖淮立在床前摇晃着他肩膀,冷凝的脸色几乎让他瞬间就清醒了。 “啊!”他失声惊叫,看向窗口的地方。 一张脸骇人地贴着窗户忽然浮现,五官浮肿,脸上斑斑驳驳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神情可怖,竟然是刚才那个掌柜! 那张脸连同整个人吊在窗前,随着穿窗的夜风上下前后浮动。 “这可是二十一楼。”陆栖淮寒声。 他抬手用力敲击着墙壁,灰尘扑簌簌地下落,整间房子仿佛都在震颤。云袖的睡眠向来是极浅的,这一番大动作下来,隔壁却没有半点回应。 沈竹晞一凛,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袖间的刀:“陆澜,难道他们已经对云袖先下手了?我们似乎也没做什么暴露身份的事吧?” 陆栖淮神色凝重,死死地盯着门口:“不知道,先出去再说。”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激荡而起的剑气,陆栖淮端凝着祝东风长剑,挽起一地的剑花,那门只一下便轰然炸开,四散的碎片和灰尘噼啪落下,露出一个残缺的出口。 “走。”沈竹晞简短地说道,不由分说地走在了前面。 陆栖淮握剑的手难得地滞了一下,唇畔微微一勾,却转瞬化为沉肃:“这次让你在前面。” 走廊间,云袖松松地披着衣服散发奔过来,一迭声地问道:“朝微,陆澜,发生什么了?” 沈竹晞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一番,见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皱眉道:“阿袖,你既然没事,为什么不回复我们?” “你们先前喊过我吗?”云袖摇头,“说来惭愧,不知道为何,今日睡得太沉了,或许是没听到。” “那就走吧。”陆栖淮打断她的话。 三人皆持利刃,在黑暗中前后小心地前行,脚步是静默无声的,云袖却觉得,似乎每踏一步,都是沉沉如擂鼓地打在她的心上。 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她居然神思有些恍然——上一次,与人同行在黑暗中,去迎战未知的艰险,是多久之前? 七年了,在她早已斑驳零落的记忆中。 喀喇,便是这一分神的时间,她脚下似乎踩中了什么,那东西猛地裂开,冰凉的触感在脚心掠过,忽而便觉得一痛。 有什么活物钻进了她的脚中!云袖大惊失色。 正文 第27章 执伞作飘零其六 就在此刻,陆栖淮忽然抬剑利如闪电地刺出,疾喝道:“别动!”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响起,云袖只瞥见划破黑暗的雪亮剑光,挥舞如电,细密地织成一张网,将他们护在里面,不断有什么细小的东西试图靠近,却被剑花猛地摔落在地上,弹几下,不动了。 云袖借着微弱的光看明白那似乎是一种毒虫,提剑便要上前相帮,却被沈竹晞按住了拖到后面前。他沉声道:“我去帮陆澜,你守着后面。” “当心!”陆栖淮反手在沈竹晞肩头一刺,挑出一只汩汩蠕动的毒虫,那虫全身乌青,须发毕现,看起来令人作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沈竹晞趁机上前去持刀护住他,陆栖淮借着一刹的喘息,抬手从腰间抽出了玉笛,呜呜吹奏出声。沈竹晞默契地屏息不打断这音律,随着他慢慢向后退却,看疯狂扑过来的毒虫虽然依旧凶悍,却慢慢改变了方向,攒聚在一起,越堆越高。 “快退!”后面落地长窗洞开,冷风从洞开的领口里灌进来,沈竹晞第一反应竟是瑟缩着向前,避开直视这骇人的高度! 然而,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功夫,陆栖淮忽然死死抓住他胸口,又一手将云袖一推,毫无阻碍地跳了下去! 一线朗月下,沈竹晞瞥见几只几乎透明的虫子扒在窗边,没有余力下来再追击他们。 直到落地了,沈竹晞还是脸色煞白,看着陆栖淮从容地将玉笛收入怀中,将目光凝在馆舍进门的地方。 那里,倒吊着掌柜的尸体,双眼外翻死白,嘴唇一张一翕,死不瞑目的样子,依稀是不断念叨着:“不要去琴河,不要去琴河……” “呕”,虽然有陆栖淮在一旁相扶,沈竹晞还是觉得一阵反胃,弯腰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陆栖淮无奈地转过来看着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朝微,坚强些,你还比不过云姑娘一个女子。” 果然,沈竹晞一听这话立即倔强地挺直腰板,推开他扶着的手,看向旁边的云袖,关切地询问:“阿袖,你的脚没事吧?” 云袖这时已除去鞋袜,提剑挑出早已死去的毒虫,忽而扑哧一笑,缓解了这紧张的气氛:“没事了,想来是我的血里青萝拂的毒性太深,连这样的毒虫都受不住了。” 月光映着她韶容丽色,如诗如画,眉间却有朱砂也掩不住的死气,映着额角粉色的花萼格外突兀。 沈竹晞心下颇有几分涩然,不忍道:“阿袖,你的毒会好的,我……” 他一句话未说完,忽然再度被陆栖淮扯住袖口:“噤声,听。” 沈竹晞一安静下来,几乎汗毛倒竖——沙沙的声音,像风吹过落叶,在这一片平地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是刚才的毒虫!比那还要多上百倍的分量。 几乎是毫不迟疑地,陆栖淮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印,拉着他们二人御风而上。因为刚才的一场剧斗,他的灵力消弱很多,此刻跌跌撞撞飞得有些不稳,云袖看见了,握住他的手,缓缓地源源不断输入灵力。 站在高风中,沈竹晞尽量闭眼不去看下面高高跃起的毒虫,紧张感慢慢平定下来,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陆澜,你知道方向吗?” “不知道,不过天快亮了。”陆栖淮答道。 掌心云袖的手细腻柔软,却冷如玉石雕刻,指尖有意无意间在他掌心轻轻勾画,陆栖淮微微蹙眉,挣开她的手,淡淡道:“云姑娘,谢谢。” 云袖似乎怔了一下,咬唇一笑,就把目光放到了远方。 “那里似乎有亮光。”她指着天边一线熹微的弱光,有些不确定地说,“莫不是天光?” 沈竹晞徒劳地睁大眼,任凭他如何地用力去看,也只能看出那是一点点微弱的光,而头顶是渐渐暗淡的月色:“陆澜,反正也不知道方向,不如先去看看吧。” 陆栖淮应了。在呼啸的冷风中,他伸出手来比划着光的距离,良久,有些不安:“时远时近,我测不出。” 三人又飞行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那一点亮光慢慢放大,然而,最先看清楚的沈竹晞心下一沉——那不是朝霞的光,是大片的灯火。 “莫不是那掌柜说的地方?”沈竹晞颤声道。 “我们大概已经进了琴河。”陆栖淮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说,他斜背着手,祝东风迎着满目璀璨。 被他毫不动容的冷静气度所震,沈竹晞也渐渐平和下来,思索一番,忽而一拍腿:“这人驱使毒虫来,就是为了逼我们进去?” “或许是吧。”云袖答道,秀气的眉锁成疙瘩。 “我们已经深入琴河一段,只能在这里待到天亮,再做打算。”陆栖淮随手捡了块头盖骨,拍去上面的灰,一掠衣服坐下。 沈竹晞坐在另一边,扶着额头陷入沉思。他细细一想,内心不觉泛起了深重的寒意。他们走的每一步,竟似都在别人的预料之中,从云袖的毒,到前行的路线,也许最终是在南离古寺收笔。 这人大费周章、不惜杀伤地安排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想起来出发之前林青释的劝告,低头看了看掌心微微亮起的燃灯咒。这是林青释执意在他们三人掌心画下的咒术符号,说是可以在遇险时分担他们的伤害,及时地医治。 那个药医谷主,明明也不是多么强健的身体,如何还能做到分担、甚至救治他们的伤害? 沈竹晞闭了闭眼,他清楚地记得,分别时,白衣医者半边侧脸笼罩在雪光里的模样,一字一句地说着,命运之轮已然开转,珍重。 确实算得上是命运,他因为云袖这个萍水相逢、似曾相识的人而奔波万里,身侧相伴的,是同样只有一面之缘的陆栖淮。他们似命运棋盘上的棋子,在几下拨弄中汇聚到一起,共同奔赴各自的前程。 或许,对于命运这盘大棋来说,不论是他,还是陆栖淮、云袖,甚至七年前落幕的夺朱之战,两方参战的数以百万的人,都不算什么吧? “朝微,别乱想。”陆栖淮担忧的眸光落定在他身上,迎面向他走过来。 沈竹晞发现,陆栖淮的眼眸真是好看,几乎容纳了整片天空的云蒸霞蔚、灿烂星光。他忽然抬头,看着陆栖淮头顶的那一片天空,朝霞聚拢在一起,形状也似一双巨大的眼瞳,无声地俯瞰他们。 正文 第28章 匹素由刀尺其一 “轰!” 陆栖淮冷眼看着面前轰然落下的门,毫不犹豫地扬手便是一剑。 他觉得内心焦急如烈火灼烧,天光乍亮时分,他们三人相继往前走,才刚入琴河不久,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在他望见远远近近绵延的石屋时,去唤落在最后的沈竹晞,竟然听不到对方的回答。 陆栖淮慌乱地转身,就看见一片鸦青衣角被重重地掩在白骨门背后,还有植物纤细的叶脉被压到门缝下,乖觉地卷曲着缩了回去。 那门由一块一块的白骨打磨光滑后垒成的,正中颅骨竖起,望之森然。他连连砍了几剑,火石交迸中,竟是纹丝不动。 进来之后,他总觉得似乎在暗处有一双眼睛窥伺着他们一行,细细察觉,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陆公子”,云袖迟疑了一下,从后面唤住了他,“这门被下了禁制,只能从里面打开,你就是把祝东风劈坏了也是无用。” 她走上前去,手腕一翻,手中的菱花镜直直地面向骨门,映照出凡眼看不到的景象。那一排尸骨上有幽幽的蓝光曲曲流动,至上而下贯穿着,组成繁奥无名的深邃纹路。蓝光簇拥如火苗,在骨与骨之间黑色的填充物上恣肆盛放。 云袖指尖一挑,镜子的中心恰好正对着门中颅骨的眼,空洞的双眼中幽光顿作,簇涌过来接连没入镜中。感觉到菱花镜越来越沉,云袖手一抖,倒转方向,光束轰然扫落在地上,砰,砖石飞溅,满地的残骨迸裂在脚下。 “破不开。”她撕下袖口的纹饰,黏在菱花镜面上绽开的缝隙中,神情忧虑,“陆公子,在此等待并非良计。” “二公子他带着兵刃,不论遇到何种艰险,都还有抵抗之力,我们到前面去看看,说不定能遇上他。”云袖细声细语地建议。 陆栖淮垂下眉眼,死死地盯着骨门正中的眼瞳看了几息,忽然一点头:“走吧,云姑娘。” 顺着绵亘的石墙往前走,他们越发觉得心惊。 走一段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白天的琴河竟与那掌柜所讲的完全不同,。这是一条原本繁华富庶的城中街道,两边石墙延伸开去,露出一处圆形的广场,四面都有小路蜿蜒远去。 广场上两边楼阁林立,各式招牌争高直指,挨挤在一起的旗帜密密麻麻,像是错落挑起的头颅。街边二三兜售食物的小车,锅炉俱在,瓢盆桌椅放置一旁,灶头炕着的热囊饼清晰可见。不远处有人搭戏台演出,台前的柱子宛然立在那里,后台的圆形厢房里整整齐齐地堆叠着演出的一整套行头。 放眼望去,没有半个人影,听不到一点声音,虽然平和,却少生机。 云袖惊叹连连,走过去近看。 她现在站立的地方是一间胭脂水粉铺,进门的桌上,老板用来记账的本子平摊在那里,毛笔闲闲地搁置在笔架上,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涸。堂中的柜子打开了一小半,一卷纱巾半竖在帘上,似乎是要拿出来给客人看。 “这里不像是一座著名的凶城,仿佛其中的人只是短暂地去往外地,随时会回来居住。”云袖感叹道,她隔着衣袖握起梳妆台里的一支发簪,在发间一比划,“居然还能用。” 陆栖淮不置可否,淡淡道:“越是平静,越是凶险。” 他俯下身来翻阅桌上的账本,唰唰地翻过一页一页,忽然手凝住了。沉默良久,他将簿子推到云袖面前,声音干涩:“这本账本最后的日期,是六天前。” “喀!”云袖手里的发簪被她无意识地一使力,从中折断。 她看着陆栖淮,神情骇然:“琴河满城的人早已死去,怎么会还有记录?” “难道说,这些鬼魂死得不甘不愿,死后还眷恋着这个地方,时常来这里吗?”她声音发苦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或者说——琴河的人根本没死,只是讹传?那,那,它是怎么得来凶城的这个名号?”云袖按住额头,苦苦思索。 她从衣兜里掏出路上取来的凝碧楼传讯纸,展开和陆栖淮并肩看,上面简叙了凝碧楼几位弟子路过琴河遇难,其中也有一位高阶领袖,事情经过却都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奇怪,凝碧楼能算上高阶领导的不过就四五位,都是威名赫赫、震动一方的大人物,折了其中一个,应该会有很大影响才对,怎么就这样简单地一提?”云袖思索几番仍是不得解。 陆栖淮不置可否,一抖手中的账本:“这里面每一道条目都列的很清楚,六天前卖出了左首第二格柜子里的一包簪花——” 他打开第二格的柜子,扫视了一遍,指过去:“东西的标签都还在,确实少了一包簪花。” “价格是……”陆栖淮又念道,他忽然顿住了,眼瞳微微一缩,“一钱犀角。这是什么东西?你可听说过犀角?” 正文 第29章 匹素由刀尺其二 他手指敲打桌面,猛然想起:“我所知的犀角,是许多年前一处叫三无阁的隐世门派常用的东西,他们似乎修炼燃犀之术,以犀角编织阵法,杀灭恶灵——只不过,那同这种货币,大概不是一样东西。” 云袖茫然地摇头:“我从未听闻。几百年来,风岸大地的通用货币一直是紫锦贝。” 她浮现出一个主意:“陆公子,我们去店家的抽屉里看看,或许能找到这样东西也说不定。” 陆栖淮一剑挑开柜台上的落锁,拂袖扫开积尘,缓缓拉开抽屉,里面一块一块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的东西,都是黑黢黢的,看起来很不起眼。粗略地问,有类似檀木的厚重而不是灵性的清香。 “犀角就是这个?都看不出角的形状!”云袖小心地取了一片,触手所察一片冰冷,滑到几乎握不住,她轻轻一捏,犀角片脆薄如纸,竟从中断裂开。 “这就算作货币也不方便流传,一压就全碎了。”云袖皱着眉一掸手,和陆栖淮面面相觑。 “或许使用他们的人,只在这里用,不需要携带。”陆栖淮淡淡道。 他扫了一圈房屋,眼神最终落在窗前放置的一盆草木上,那植物无花,叶子长长地卷曲着,细瘦的一条一条伸出来,像一截一截人的手臂高高地举起来伸向窗外。 陆栖淮想起沈竹晞落在骨门后面的时候,接连缩回去的植物,神色一冷:莫非,就是这东西抓走了朝微? “我来的路上看见过好多这样的植物。”云袖对这形容奇怪的叶子记忆很深刻,“就算是街头买东西的小车,上面也放着一盆。” 她屏住呼吸,抬手试着触摸一下那尖利的叶子,陆栖淮忽然冷喝一声:“后退!” 祝东风铮然出鞘,霎时间,仿佛是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剑气波动,那叶子以可见的速度哧啦疯长出来,死死地将云袖拦腰圈住,更多的叶片揪住她散落的头发,将她整个人向上吊起,还有一些从她的口鼻探入,疯狂地掠夺她吸入的空气。 陆栖淮毫不迟疑地挥剑连斩,那些长叶子十分乖觉,如有灵性,祝东风一逼近,它们裹挟着接连向后退却,缠到云袖的另一侧,转眼的功夫将她上上下下缠满,只露出一点黑发。 祝东风被叶子颤紧了,能削铁如泥,却很艰难地才能砍断这草木。 叶子还在不断地生长,云袖看起来像个包裹过度的粽子,她奋力挣扎着,按在菱花镜上的手却被藤蔓死死地缠住,居然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陆栖淮弃了剑横笛疾吹,乐声一路高亢上去,颤抖到尖利的地步,仿佛千百只巨鸟因为惊恐而齐声尖叫,又如鬼神之音,难以形容的刺耳疾锐。 云袖只觉得仿佛有指甲不停地嘶嘶刮过她的心脏,如果不是被束缚着,她一定要伸出手捂耳朵。 陆栖淮一路吹笛逼近窗前,忽然一手用力在藤蔓上一扯! 与此同时,笛声陡然低回下来,呜咽婉转,丝丝如诉,比先前动听了百倍。云袖忽然感到身上一松,那些绿叶还暴虐着想要试探卷上陆栖淮的玉笛,却仿佛忽然感觉到什么可怕的气息,被笛音的气浪所震,飞也似的一瞬缩了回去。 云袖从耳朵里拔出折断的叶子,惊魂未定:“陆公子,多亏了你,不然我怕是就……”她咬着牙对着菱花镜打了一束光,镜面上陡然爆发出炽焰,纷拥上去将那植物烧得干干净净。 “这是栖魂草。”陆栖淮抬手拈起她襟前一片缀上的短叶,语气冷凝,“云袖,你说对了,这里真的有亡魂出来活动。” 云袖因为他的动作双颊微微绯红,捧着菱花镜强作镇定:“栖魂草是什么?” “不入轮回的亡魂不能长久飘荡在阳世中,若不夺舍,只能栖身于栖魂草中,日间蛰伏,夜间活动。”陆栖淮解释道,神色有些奇异,“琴河满城的人到底怎么是死去的,居然都没有进入轮回?” 他摇摇头,语带不忍:“不入轮回,要付出何等残酷的代价。” 云袖定睛看他眉目间渐渐浮现起怅惘之色,心中有奇妙的预感,似乎眼前的事物,陆栖淮从前经历过的。她迟疑着启唇:“陆栖淮,你从前见过它吗?” 陆栖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眸中冷下来,长眉皱起,如画卷上青山起伏:“云姑娘,你问得太多了。” “出去罢。”他不再多言,提剑离去。 正文 第30章 匹素由刀尺其三 只是进门一转的功夫,门前的布局又竟有了些微的不同。 先前卖囊饼的小车已一路推到了西首,灶炉上的饼又多了些,而这间水粉铺子毗邻的客栈上,已经挂出了客满的牌子。 有“人”在这里活动! 云袖眼带惊恐地扫过空荡荡的四周,觉得自己似乎被看不见的存在挤在中间,有无数道目光投注在她这个突兀的外来者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她慌乱地颤抖着,竟觉得自己听到了空气中翻涌而起的细碎语声,那些人讲着她听不懂的话,声音嘶哑低沉,不像是活人说话的声音。 一只手忽然按上她的肩膀,云袖大骇,却被那只手轻轻移过来捂住了嘴。 她转过身来,陆栖淮冷哼着放下手:“知道周围有东西还惊叫,不怕把它们都招来吗?” “你看那里!”陆栖淮手指一抬,死死地抓紧了玉笛上的流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云袖只觉得如入冰窖,满心的凉意毫不留情地从头顶直直灌下——那里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府邸,牌匾上题篆刻的“唐”字,雕栏玉砌相映,朱门洞开。抬头的二楼雕刻着十三种瑞兽祥云的纹样,此刻,那崇明鸟和敦与兽两方浮雕中间窗户上,慢腾腾地布满了水汽。 水汽不断氤氲爬满明亮的玉窗,所见也越来越模糊。陆栖淮用眼神搜寻许久,窗边竟没有摆放栖魂草。 “琴河唐氏的故宅!”云袖惊奇地望着后院间影绰可见的旧时练武场,与别处不同,那里早已爬满了青苔,“莫非还有唐氏中人的鬼魂眷恋故宅,在此地徘徊不肯离去吗?” “琴河唐氏是什么样的家族?”陆栖淮问。 云袖闻言怪异地看着他,微微摇头:“我不记得了,不过在我心目中,这户人家满门侠义正直之士,就算如今做了鬼,也绝不会害人。” 陆栖淮沉吟道:“那去看看,云袖——” 他语声一顿,叮嘱道:“说不定是你的印象错了,拿好菱花镜,不可掉以轻心。跟着我。” 跨进门槛的一刹,幽幽的吹奏声四起。 陆栖淮的玉笛仍旧被紧握在手上,云袖心下一凛,再细听,辨出那是箫声,音符奇怪、残缺不全的曲调。 客栈掌柜说那引他进城的箫声,在此地出现了! 身后的宅门慢悠悠地无声阖上,她注意到时,四面绮窗紧闭,阴冷的室内团团漆黑,像打翻的泼墨。暗色笼罩下,身旁每一件精巧的古物,或是错落有致的室内格布,都笼罩着森森鬼气。 云袖抬手点在菱花镜,镜中微光亮起,映照周围的一丈空间。 “灭掉。”陆栖淮眉间一沉,低声道。 云袖迟疑了一下,抬手掐诀准备灭掉镜光,然而,就是这一刹的犹豫,已然生变—— 镜中大炽的烈焰翻涌着席卷上来,洞彻了周围的每一处。云袖看见,她周围的空寂中有数道逡巡的人影,相貌如常,服饰华丽,或秉烛或负剑,他们安然地行走、谈笑,脚步踏在玉石铺就的地板上,云袖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那诡秘的箫声一路震荡上去,沉沉然震得镜光摇摇欲灭。 他按住口压抑住到唇边的一声惊呼,再度掐诀,手指却僵凝在空中不能动。她看清了来往错落的人影,他们面目如生,神色说不出的平和喜悦,仿佛仍是这座死寂府邸的主宰。 陆栖淮僵直着往前走,一步一步如履薄冰,提剑缓步拾级而上。他一手虚握住云袖的手腕,回首动了动唇,无声道:“若有异变,点亮燃灯咒。” 云袖缓缓握紧了掌心,她知道,那里静静躺着的符文是林青释临走前画下,一旦点亮,他们三人受到的所有伤害将被逆转平分。 陆栖淮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这里的情况已经严重到要动用燃灯咒的地步了么? 云袖默不作声地扣住镜子,紧随着陆栖淮,在二楼玉廊居中的檀香小门前停下。 箫声杳杳,不绝如缕,至此愈发清晰。 正文 第31章 匹素由刀尺其四 他们的呼吸无声无息,就在此时,箫声骤断,跫然余音中,里面忽然有笃笃笃向外叩门的声音,陆栖淮随手抓起墙上做装饰的长弓,用力一扯,将弓弦在门锁上反复绕了几圈,死死锁住。 里面的撞门声愈发强烈暴躁,陆栖淮弹剑在门上一拍,声音忽然止息,满厅落针可闻的死寂中,他静静地屏息,看向云袖手中的菱花镜。 辉煌的浮绘布满了偌大的一整块墙壁,画中人秉烛自照,烛光映到画面,昏昏然暗光隐隐,薄雾浮动。 “当”,云袖手一颤,几乎拿捏不稳手里的菱花镜,镜子与手上的玉环相击发出清响。 镜光穿透了门,里面暗沉沉地延伸开去,影影绰绰间竟有道身影逆光而坐,抱着膝缩成在一起,白色长发和一色的衣衫垂落在地,像流沙一样弥散开。手中抓着一竿洞箫,洞箫却黑黢黢的,似乎少了两个乐孔。 “这是活人吗?还是肉身像?”云袖小心地往陆栖淮身边靠了靠,微调镜子的角度,试图看清那“人”的脸容。 陆栖淮横剑将她护在身后退出丈余,有些不确定:“常理说,不入轮回的亡魂绝无可能再回到本来的肉身内,唐氏府宅有深厚福泽压制,绝不容忍夺舍这一事发生。” “应该只是具尸体。”他决断地下了定论。 云袖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猝然炸响的尖叫划破了满室的宁静:“那尸体在动!” 陆栖淮盯着镜子里的一折白衣,那人仿佛觉察到他们的注视,竟缓缓转过身来了! 云袖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扯紧了陆栖淮的衣袖,花容惨然变色。 “冷静,不要失去心神。”陆栖淮紧按住她不停颤抖的清瘦肩头,低低地耳语道,“别怕。” 他凑过来讲话时,清冷如落梅的气息拂过耳际的乱发,云袖呼吸一滞,清醒了些,紧紧盯着镜面,一动不动。 那已转过来的半张侧颜,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整张脸都是僵死的,一丝表情也没有,空洞的眼神让他像个提线木偶。 然而,云袖把目光移到他抱在膝前的双手上时,她脑中像是有一块砖在刻录记忆,如今倏然间砖上有符文被轻轻摹了一遍,她灵光一闪,要想起什么却又记不太清。 那人膝上横亘着一把金色雕镂的长剑,中空而沾满久积的血尘:“雨,雨……雨隔剑?”云袖迟疑着,涩声唤出这把剑的名字。 陆栖淮容色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云袖向镜子更靠近些,试图看得更清楚,喃喃:“不,不对,不是雨隔剑,雨隔剑是银色的。” 她手指抚过镜面:“这大概是和雨隔剑相配的那把剑,不知道叫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镜面上,白衣男子全身僵冷,二指夹住剑刃,空洞无神的瞳光仿佛刺破了门,毫无波动地剜在他们身上。 云袖抬起袖子,想遮住一半的镜面,忽然手腕剧痛。 陆栖淮用力攥住她手腕,猛地抢过镜子,向地上狠狠一摔! 菱花镜碎落,镜面变成数十片,里面的人像一晃,轰然消失。 云袖茫然转过头去,陆栖淮高举祝东风,毫不犹豫地就要横劈而下! 她手腕一翻,衔一片残镜横过去,直对他的眼瞳,令人眩晕的光束中,万千残影渐次闪过。陆栖淮一震,双眸微闭,向后退却。 他握着剑的手冷定如铁,额角微微跳动,显然是愤怒已极。 “不要进去!”眼看他再度提剑而起,云袖提气厉喝道,“放下剑!” 陆栖淮置若罔闻,长剑铮然作响,举剑欲落! 云袖惊乱之中紧紧箍住他的腰,拼力将他整个人向后拖。陆栖淮心神激荡中,回首并指为剑,直刺在她颈间。 云袖顾不得颈间剧痛,心生一计,毫无章法地蓦然张嘴,咬住他握剑的手腕。陆栖淮手腕巨震,手指动了几下,祝东风从张开的手缝间掠过,猛地跌落在地。 落地的声音响起,两人皆是一怔。 陆栖淮慢慢平定下来,如梦初醒,按紧额头:“抱歉,云姑娘,得罪了。” “你说雨隔剑的主人,可是当年夺朱之战最后对你们动手的那位吗?”他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淡声道,“云袖,仔细想想。” 云袖一寸一寸地从记忆的砖石间游走而过,只觉脑中隐隐作痛:“雨隔剑……”她翻覆着念几遍,忽然有一块记忆的砖被猛地搬动,余音震荡开,她一时头痛欲裂,口不成言。 “啊!”她抱着头呻yín起来,膝间一软。 陆栖淮及时上前扶住她,以免她倒下去,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眼眸深深,一瞬间眸中有千点柔光交错,照亮了漆黑的室内:“云袖,你想想,再想想。” 云袖从未见过他如此迷茫的神色,在万针穿脑的剧痛中,仍为他觉得心疼。陆澜不应该是这样满眼沉痛的,他应当如一路上过来的时候,扬着眉微微笑着,三分风流倜傥七分从容不迫。 她缓缓扯住那人的袖子,带着他的手到脑后,定在向外突出的三枚金针上,那金针封锁了她的记忆和重新想起的可能。云袖摸了满手血:“陆澜,你将它拔出来。” 陆栖淮单手揽住她,另一只手慢慢按住她后脑,手指猛地使力。 正文 第32章 匹素由刀尺其五 “陆澜!阿袖!” 骨门在眼前轰然阖上的一刻,沈竹晞用力拍打着门,却听不到一丝一毫外面的声音。脚下是长串卷他进来的叶子,絮絮地从桌案上的朱坛长出来,一霎就缩回去。 没想到,刚入琴河,就和他们走散了。 沈竹晞沉沉地握紧了袖间的短刀,转过身来打量着四周。他身处的是一方封闭的室内,除了身后被封上的石门,再无出口。 这里大概是琴河还兴旺繁盛时,一户簪缨门第的书房。壁上悬着青山碧水的画作,精致地用绫罗绸缎装裱好,侧壁的隔间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鎏金脊背的书。 哪一户正常的人家会把书房建得密不通风?还傍依着白骨门,甚至桌案上还摆着长叶子的危险植物。沈竹晞暗暗腹诽,哼了一声。 沈竹晞注意到,最下面一列的中央空出了一本书的位置,看起来很是突兀,他将整个室内的东西过了一遍,并没有找到空缺的那本书。 案上研磨好的朱砂倒在砚台里,紫笔的笔尖却点在了纸笺上,在纸面上洇染开如血的一大片。沈竹晞微微一惊,走过去细细地看纸笺上的字。 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只草草写了两行就顿住了,连落款都被朱笔抹去,涂作一团: “妹茗秋亲启,十三年荒春一度,年华困顿,不得解……” 下面的字迹狂乱地圈在一起,辨认不出,想来是写信的人写到这里,心绪渐乱,无法成文。 沈竹晞看到“茗秋”二字,脑中有根弦微微一动,仔细回想却毫无收获——又是他在过去认识,而现在不记得的人吗? 或许在这里,能寻找到什么恢复记忆的契机。 信笺的下面有厚厚一叠纸,沈竹晞一张一张翻阅过去,发现竟大致都是同样的内容,似乎是写信人想要寄信给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于是打了许多废弃的草稿。 有的字迹狂乱,有的一笔一画工整清晰,沈竹晞试探着一蘸干涸的深棕墨痕,凑到鼻端,面色微变。那竟不是朱砂,是枯掉的血痕。 他的手忽然顿住了——最下面一张纸笺字迹满满,是这封信的全文! 沈竹晞急急地展开纸笺,逐行阅读起来; “吾今耽于琴河,寤寐思之,欠尔甚重,今生今世、来生来世,贻心匪石,亦不能偿。” “子今故矣,我以箫声付朝夕,浮世大梦十三载,料就应醒矣。夜台尘土相隔。” “今于燃犀之城中,念念如故,夜夜频见君。” 沈竹晞满面茫然地放下纸笺,完全不理解上面的字句到底是在讲什么。按上面的意思来,似乎是这姓段的写信者在以为他的爱人去世后,到达一处叫燃犀之城的地方,在那里重又见到了她。 这样猜想有诸多不妥,他将手覆上额头,陷入苦思,忽而一拍桌子:“箫声!” 那客栈老板叙述里的夜半箫声,或许就是这个人的手笔。 沈竹晞精神一振,缓缓从桌子上收回手,忽而觉得不对。 咔咔连声,桌面上接连响起清晰的齿轮转动之声,嘶嘶一片此起彼伏,沈竹晞俯身,双臂撑在桌沿上,紧密注视着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 桌面正中一块的方形纹样缓缓向旁边移动,露出一道暗格,里面精细地铺好了一层灰布以防落尘。 “哎?是一本书。”沈竹晞估量书的宽厚,回身和书架上的空缺一比划,奇道,“就是缺的那本!” 他伸手去拿,手指快要触碰到书晦暗蒙尘的封面时,异变忽生——地板上立足之地轰然向下塌陷,黑黢黢的深坑一眼望不到底。整张桌案猛地被弹起,而后向下一落。沈竹晞不及稳住,在巨大的颠簸中抓紧了桌子的一沿,另一只手按住了书,不让它飞出去。 这下子怕是要掉落到地底了。 沈竹晞顺着狭窄到只容两人贴行的甬道往下落,这里不知多久没人涉足,阴冷潮湿的气息裹挟而来。他不知道在呛人的四溅灰尘中下坠了多久,撑着两沿的手臂都已酸麻不堪。 沈竹晞双脚踏上实地的时候,觉得自己在一个阴暗幽僻、不见天日的长廊中,两壁高悬着幽蓝色的灯火,燃烧得无声无息。 他拍掉身上的灰站起来,从碎成几片的桌子下,取出那本滑落的书,一边小心地拂去黯蓝封面上的尘垢。 沈竹晞凑到幽蓝的火光下,勉强看清了这是一本私人的日记,蓝光映照得所有字似乎都无声地扭曲起来,带着凛然寒气。 他按住不停跳动的额角,开始吃力地阅读这一本日记。 这一次能否平安找到出去的路,能否解开琴河的谜题,寻找到过去的线索,全在于自己手里的这本日记了。 里面纸笺泛黄,沾在一起,沈竹晞小心翼翼地撕开,却还是破坏了第一页的几行。他定睛看去,第一页抄的是一段修行经文,后面加朱笔小楷批注:“今日,习得共情之术,师傅言,共情之术须得慎用,犹不可在燃犀时使用,会招地狱幽魂。” “师傅说,明日有故人之女要拜入他门下,指定我不仅要学三无阁本来的术法,也要学一些武功的剑术。” “小师妹姓唐,字茗秋,剑法很厉害,初学的我自愧不如。” 沈竹晞“咦”了一声,面有讶色。原来这本日记的主人就是那位写信者,而那个“茗秋”就是他的小师妹。他们一同拜入琴河门下,比肩同习,想来当时有过一段两小无猜的青涩豆蔻,后来,却演变到了这位师兄“欠尔甚重”的地步。 “今日种花,白露花十朵,芳华荏苒,很是美丽。师傅还说,三无阁的名字来自于‘有花有月有酒,无君无我无尤’这一句。” “今日山上很美,山溪畔有纯金般的夕阳,千朵野荷绽放,师妹坐在水边的圆凳上,藤萝花瓣落满了衣襟。我一时兴起,偷偷拈了一朵花站在她额间,她对着水面照揽,就当贴花黄了。” “师傅送了我和师妹两柄稀世神兵,一名星窗,一名雨隔。” 沈竹晞定了定神,接着往下看,后面是一幅画像,画像上少女明眸善睐,玉雪可爱,绿萝裙,粉绣鞋,后有批注: “今日比剑后,师妹略胜一筹一筹,央求我给她画像,邃作此图。” “我近来进步甚为可喜,勤奋练习,不舍昼夜,师妹看我学得认真,说,若我赢了她,她就给我讲自己家里的故事。” “今日比剑又输给师妹,师妹罚我在脸上画乌龟,她不知用了什么墨水,要两日后才能洗净。” “终于小胜师妹,可以听她讲以前的事情了,想多了解师妹的过去,我缺席了她生命里十多年。” 沈竹晞读到这里不禁失笑,又念起自己和云袖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却对过去一无所知,心下微微涩然。他往下看: “师妹原来是琴河唐家的独女,她说,自己是家族里最后一位夺情者,要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不知道夺情者是什么,就暗暗去问师傅,师父脸色却变了。” “我查了很多后山的典籍,才知道,夺情者能够不凭借如何媒介,轻易摄取亡魂临死前最强烈的执念,驱驰他们做事。这是很可怕的能力,不能让别人知道师妹是夺情者。” “我要加倍勤奋习武,方便未来保护师妹。” “今日我和师妹对坐吹箫,银鱼在清澈的碧水中游弋,箫声响起时,群鸟皆来,沉鳞尽跃,一曲终了,满地残羽,满池浮鳞。师傅说,能将箫声练到这份上,我们已经完全掌握了共情之术,又有剑法护身,可以下山了。” “今日,我和师妹背起雨隔和星窗,下山了。” 沈竹晞翻了一页,忽然发现这里似乎被人刻意地粘起来,只能跳过往下看:“下山的第一站就是琴河,师妹的家乡,琴河不大,但很繁华。我陪师妹回了唐家。唐家人最近捡回一只玉瓶,玉瓶里锁着恶鬼邪祟,闹得全家不得安宁,我和师妹一起去解决。” “师妹家的书房四面高墙,是捉鬼的好地方。我的共情之术还不甚熟练,吹箫将那恶灵引出时,忽然出了些问题,恶灵暴起,我和师妹力战,在他颈上刻了道伤,它被镇压在青山碧水的画像里,过段时间,等凶气散尽,就能再入轮回。” 沈竹晞惊疑不定:“原来唐氏的书房就是我刚刚在的地方?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恶灵啊,看来已经进入轮回了。” 那师兄又如是写: “师妹当着她父母的面,说她喜欢我,和她一同跪下,她父母禁不住我们恳求,便答允了。” “我日后一定好好对待、好好守护师妹,不论师妹做什么,就算犯天大的错,绝不与她动手。” 日记的主人行文到此,字迹陡然变得活泼起来,接下来是几篇想象未来生活的,一棹轻舟,幽波碧潭,同行人间,率意江湖。 沈竹晞却明白,这几篇里的美好设想,没有一个字实现了,否则,今日的琴河也不会是这番光景。 “我和师妹相继去了夔川、兰畹、涿光、圃山,三无阁的名号算是被我们二人光大了。三无取自‘无他无我无尤’之意,我和师妹却认为该是,无杀无争无魔,这样便可天下太平。” “今天认识了一位苏姓道友,他人很好,就是脖子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叫人担忧他的身体。他……。”后面是一团乌墨看不清楚,想来是一些对那人的褒奖之词。 后来又讲了些和苏晏一路同行、除去邪祟、斩杀凶尸的事情,沈竹晞发现这里有整本日记里唯一一处记载了时间的,是中州零五年,那时,烽烟争端初起,离夺朱之战开始还有整整五年。 正文 第32章 匹素由刀尺其六 “今日,师妹邀请苏晏来主持我们的合籍大典,苏晏闻言,神色很是古怪,似乎没想到我们会把这样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他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苏晏的人品武功我们都信得过,我们再三央求,他才同意了,还絮叨着问了许多要注意的事情。” “过几日,师傅七十大寿,我和师妹要回山去向师傅禀明我们结成道侣的意愿。” “今天来到师门山脚下的客栈,苏晏忽然生病了,他挣扎着要出去买药,我急忙将他按回去躺着。他很不好意思,唉,他就是太要强,生病了也不肯让人照顾。” “不料,我买药回来之后,茗秋也昏病过去,症状奇特。苏晏说是先前我们在杀凶尸时,师妹不小心中了反弹的咒术。” “素颜拖着病体去给师妹买药,回来时长剑上全是血,衣衫不整,说是和人打了一架才拿到药。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谢他。” “师妹还不见好,我只能让苏晏先照顾她,过几日带她上山,而我自己先上山为师傅准备寿辰。” “我今日上山了——”沈竹晞疑惑地往后翻,中间被用力地撕下了好几张,撕痕斑驳不齐,似乎撕纸的人在胸怀激荡中怀着极大的感情下了手。余下的纸面全是深深浅浅的利痕,凌乱地一张一张画满,沈竹晞放上手一试,居然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他再往后看,连翻许多页都是空白,只有孤零零地一句话躺在最后面:“我永不原谅,永不!” 沈竹晞看见他饱含痛楚、斩钉截铁的落笔,疑窦丛生。 中间缺少的那几页究竟是什么内容,竟致使一对恩爱的兄妹反目成仇?那位“茗秋”后来是怎么去世的,这位姓段的师兄又为什么回返回琴河,将日记本放在他们第一次捉鬼的人家? 这些问题自然没有人可以解答,沈竹晞猜测,大概是这位师妹心术不正,做了对不起师妹的事,那师兄悲愤之下执剑相向,最终击杀师妹,后来感伤往事,回到第一次捉鬼的地方,了此余生。 只是,这样一来,更多的疑惑涌现。首先,琴河为什么会突兀地变成一座死城?这位段姓师兄行文之间正气凛然,显然不会是害琴河满门的凶手。 他毫无头绪中一抖笔记本,随意地翻,忽然落出来一片小纸条,那上面笔迹已是干涸的棕红色,是用指尖血写成的苏晏二字,字如狂草,如痴如狂。 沈竹晞眼尖,发现纸条背面似乎有个落款,他为了看清楚些,将纸条更加凑近蓝色的火焰。 倏然间,火焰盛放! 仿佛感觉到他无声的靠近,蓝焰陡然一下子大涨起来,炙烤过沈竹晞的手指,又吞没了那张纸条。 “啊!”沈竹晞惊叫着退却,纠缠上来的蓝焰在指尖看看掠过,滑腻如蛇,冷冰冰的。 这声叫唤仿佛是不知名的开关,一时间,长廊里所有的火焰一下子暴虐着汹涌起来,毫无温度地寸寸向他逼近。 沈竹晞足不点地,向前飞奔,扬起袖子阻挡住两边汹汹的火焰,静默无声的长廊里只有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刀出鞘的声音。 肩膀被火焰灼伤,阴寒入骨,沈竹晞咬牙挥刀割去伤处的一层皮肉,才觉得那种如跗骨之蛆的凉意稍稍减轻。 这里长的看不到尽头,前方没有一点亮光。 莫非是死路? 沈竹晞心一沉,矮下身子躲过一簇从头顶掠过的蓝焰。那些火焰源源不断地从下面黑色的片状物当中升腾而起,沈竹晞踉踉跄跄往前奔,同时轻手轻脚地抽走了最下面一块还未燃烧的黑片。 这物事闻起来有木质的沉香味,放在掌心冰凉入骨,沈竹晞手一松,它跌下去摔得粉碎。 他脚一滑,踢到某样坚硬的东西。 沈竹晞借着微弱的光看清那是一柄插入地下的长刀,横亘在路中间,刀刃没入地下,砖石飞溅,明黄的流苏垂落在低。他在伏倒的前一刻猛然用力一拔,出乎意料的是,短刀很轻易地被他拔起、出鞘,沈竹晞收束不及,向后仰倒。 阴冷的火焰自耳际掠过,他紧闭着眼,察觉到手中短刀不住跃动,拼力一挥。 冷焰应风而折,碎裂两半! 沈竹晞得以稍稍喘息,立刻长身跳起,衣袂带起长风作响。他听着前方回声越来越闷,似乎已经到了尽头,站定了,猛然挥刀一斩! 石门应声碎裂,沈竹晞一跃而出,便觉得身子一轻,落在柔软的平地上。 身后的阴冷气息一霎消失,沈竹晞定了定神,细细打量手中的刀。 这刀不算长,外形宛如深冬时节荒冢初绽的雪,周身微微泛着雪白的光。 刀刃很锋利,沈竹晞的手指在抚过去的时候,不慎被割破了,刀饮过几滴血后,刀光缓缓柔和下来,转成泛白的浅蓝色,幻化出清影万千。沈竹晞看见血流过刀柄处,流穗下露出两方小字:“朝雪。” “这刀叫做朝雪刀?”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觉得异样地熟悉,于是反复着念了几遍,仍是没有想起来什么。 他可以断定,朝雪刀与他过去有关联,说不定,就是他从前的佩刀。 沈竹晞珍而重之地将朝雪刀捧在手上,驻足凝视。天光从洞开的顶窗上投射进来,汇诸在正前方的浮璧上。那璧通体洁白,莹润温暖,中间洞开一个小孔,可以看到另一侧。 他注意到这璧上有一道贯穿的裂痕,像是用刀拼力砍成的,虽然后来进行了尽力的修补,还是成为了这块美玉上的巨大瑕疵。他走上前去对准璧中与瞳仁等宽的小孔,看向房子的另一边。 他忽然僵住了,全身像被无形的丝线紧紧束缚着动弹不得——那里有人! 那人正对着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这个外来者,远远地,沈竹晞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双眸的倒影。他拢着膝坐在一具棺材上,容貌衣饰都是素白的,连同如雪的垂落在地的长发。 沈竹晞遥遥瞥见棺材铭文上镌刻的一个“茗”字,忽然脑中惊雷掠过。 是了,这就是写信和日记的那位“师兄”,他竟还在! 然而,接着看下去,沈竹晞更加不确定,那人心口毫无起伏,连同面色也是死死僵冷的。他安静而沉默地坐在那里,无声无息,像黯淡的星子,疲惫地容纳了所有的过去。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沈竹晞猜测,他一定在这里坐了很多年,已经入定。他死守空城,无念无想,成了跨越光阴的雕像,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都是回忆留下的伤痕。 沈竹晞紧紧倚靠浮璧,毫无防备间,浮璧忽然高高弹起,转到一旁消失了,他大惊失色,脚下一绊跌出去,毫无遮拦地面对着那个坐在棺材上的人。 白衣人的眼珠动也不动,整个人僵如木石,沈竹晞走进了,才感觉到他全身都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他壮着胆子用刀尖轻触那人的手背,也没有血流出来。 这人已经死了,只是恰巧面目宛如生前。沈竹晞略带惋惜地如是想。 然而,下一刻,就在他低头准备将日记放在尸体脚边的一刻,白衣人僵直立起,身如鬼魅,兔起鹘落间迅疾地扑过来! 白衣人散落的长发下,经脉骇人地高高凸起,看起来像是一张包裹住全脑的巨网,正在慢慢收紧。 沈竹晞被他大力单手卡着脖子节节后退,抵到墙上,朝雪刀也已无声无息地重重抵在他的腹部。 “放过我吧!”沈竹晞心中一动,忽然提着嗓子尖声叫道。 那人干枯的手指猝然顿住,皲裂的唇微微开启,全身筛糠一般剧烈抖动。他眼下的肌肉略略往上一提,要笑不笑、似喜似悲的样子。 沈竹晞猛地挥刀逼开他,而后抱膝向一旁滚落,他足底墙壁探身而起,朝雪遥遥指住那人眉心,警惕地待时而发。 那人被他一推,踉跄坐地,无光的瞳孔缓缓凝聚起来,却不看他,只死死地盯着旁边棺材上的铭牌,最终停聚在那个“茗”字上。 沈竹晞稍微松一口气,此时才察觉到先前被火焰灼烧过的肩膀剧痛,止不住的森森寒意从肌理侵入骨髓,让他整条手臂都僵硬着难以活动。 他一思索,持刀划开一道自上而下贯穿的伤口,扯下发带随意包扎,放血后,觉得冷意消减许多。 而对面的白衣人只是如入定的石像,或是失去牵丝的木偶一般,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呼吸,也听不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沈竹晞慢慢举刀对着他眉心,无声无息地落下。 忽然,白衣人迅如闪电地抬手,二指举在前额,微微张开,想要夹住横劈而下的刀刃! 他手劲虽大,二指坚固如铁,却不敌朝雪神兵的稀世锋利。刀锋过处,白衣人枯指竟应声而断,非但如此,清涟的刀光猝然划破他皲裂的皮肤,从额头直直刺入! 刺入头骨的钝响还夹杂着清脆的铿锵相机声,沈竹晞眼看着他额前塌下去一块,没有一滴血流出。他欲要拔出刀,刀尖却深深陷在额骨中。似乎刀刃又碰到了什么,铮,一声闷响。 沈竹晞用力一挑,短刀翻卷中,他额前呲呲连声,飞出六枚长长的、乌黑的钉子,叮当滚落一地。白衣人忽然抬起手,毫不迟疑地往残缺不全的颅骨中一拍! 坠落在一地凌乱中的,是他被砍下的二指,和第七枚同样的钉子,这枚钉子连着一张白丝网,竟硬生生地从他脑中被拽出来。 沈竹晞万分惊骇,一言不发,定睛看去,他额头居然光洁如故,被劈开的头颅竟在凡眼无法觉察的极短时间内悄然愈合!而他白发下头皮平坦,再无一丝一毫的青筋暴起。 白衣人僵直着身体,用力将网踩在脚下,眼神中竟渐渐有了波动。然而,只是一刹的清明,他忽然一旋身,再度发力向沈竹晞扑过来! 沈竹晞毫无迟疑,当胸便是一刀刺入。 入耳的却不是刺入皮肉的闷响,而是铿锵的刀剑相击。他惊骇之下,拼力一挥,却听不到想象中金属断裂的声音,而是更清脆的一声“铮”。 拦住他的是白衣人身后横背的一柄长剑,在沈竹晞充满警觉的眼神中,他忽然一下子抽出长剑,剑尖指地,唰唰唰写下几个字。 他手臂僵直,起笔落笔很是生涩,写出的字也是歪歪扭扭团在一起。 沈竹晞花了一番功夫才辨认出来,忽然面色陡变,他写下的居然是—— “撷霜君吗?” 正文 第33章 匹素由刀尺其七 沈竹晞隐隐觉得可以在这里找到关于过去的线索,剧烈的心怀激荡中,他点点头,复又摇头。 那人便又提笔写道:“朝雪刀已被封,你能拔出,一定是他。” 沈竹晞悚然一惊,读懂了他的意思,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袖间的短刀,盈盈如雪的刀身映出他微微迷茫的眼。 他手指触碰着刀刃,就觉得一招一式间都有熟悉感,仿佛曾经无数次挥刀练习的经历,早已刻入这具身体的每一部分中。 他现在知道,自己就是撷霜君或者二公子,面对即将知晓的部分记忆,他却隐隐有恐慌和却步之感。 自己能忘记的,想来都是不重要的。他从前是个很厉害的人,那些夹杂着血腥和责任的旧事一一裹挟而来,现在的他能承受得住吗? 心念如电转,沈竹晞最终沉沉点头:“我不记得了。” 他映着那一双无波无澜的死寂瞳孔,再三迟疑:“你是姓段吗?” 然而,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满室都是死寂的沉默,白衣人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低头盯着脚底下写着字的地面,剑尖微微抖动,手却停住了。他如雪的长发罩在棺材上,厚厚密密地挡住了上面的纹饰和铭牌,沈竹晞这时才清晰地瞥见,长发掩映下,他的后背是裸露的,爬满了青黑色的尸纹。 尸纹纵贯他整个背脊,像是一道道裂缝,他整个人也如被打碎了重装起来。 他是一具残留意识的尸体!沈竹晞已经确定。 阴冷的寒气快要凝固到让人窒息,沈竹晞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这样的寒凉所慑,一时竟不敢再开口打破寂静。 就在他以为白衣人重新失去意识,陷入混沌的时候,对方猛地抬头,扯下几绺长发,将怀中取出的一叠东西包好了,点燃了递给他。 白衣人在地上写道:“犀角。” 沈竹晞看见这是来时见过的燃烧的黑片,几片码在一起,层层叠叠地燃烧着,绽出幽兰色的火焰。他将疑问的眼神投过去,白衣人又写:“外面已经天黑,点着往前,会遇同伴。” 沈竹晞看着满室亮光大惊失色,这才觉察到,窗外早已漆黑成一团,夜色被阻隔在外面,室内燃起了千百支犀角,点点辉映,明明如昼。 夜色像一头巨兽,隐隐要吞噬即将踏入夜幕的他。沈竹晞无端地惶恐起来,握紧了袖间的朝雪,一手秉烛,无声地踏路而行。 今夜,阴云,无月。 黑色的夜空是深深浅浅晕染开的水墨,很有层次,最深处恰好是他刚出来的地方,此刻回看,巍峨府邸森然可怖,连侧旁牌匾上的“唐”字也吞没不见,不露一丝光。 沈竹晞扶着墙走过拐角,正在此时,笛声陡起,清寒玉人般清俊曲折,音调刺破夜幕,寒气凛然。 “陆澜!”沈竹晞又惊又喜地叫出声,向着笛音最深的地方狂奔而去。 他跑得急,耳畔风声呼啸而过,盖过磕磕绊绊的脚步。倏忽间,长剑凌空击向他头顶,袖间朝雪高抬迎了上去。 沈竹晞一趔趄,脚下是长长的台阶,他在高坡的顶端一滞,猛地向下滚落。 “朝微!”笛声乍止,一只手抓住他,用力将他往上拖。 烛光幽幽里,映出漆黑的玄冠,垂落的长发,和陆栖淮如玉的容颜。 这是沈竹晞一路上鲜少几次看到他没有笑的时候,他站在上面,眼眸沉沉地看下来,紧握住自己的手。 陆栖淮冷着脸把他拉起来,掸落尘土,拧起眉数落:“你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幽光中,他注意到沈竹晞长发散落,肩膀处的鸦青色已经被染成晦涩的深红,用发带胡乱包扎起来,整个人蓄势待发,绷紧如弓弦。看到是他和云袖,显然松了口气。 陆栖淮眉目间更冷了一层:“朝微,你也真是心大,我们一共就三个人,琴河这里面如此凶险,你还能分神走丢了?” 沈竹晞眼珠一转,燃犀向他倾过去,按着肩膀嘶嘶地叫唤两声:“陆澜,哎哎哎,疼!” 陆栖淮脸色微微缓和,眼眸却仍是沉冷的,扯开他肩头的衣衫细细察看伤口,小心地秉烛,不让犀角靠近:“朝微,你是不是被那犀角的火焰烧了?这火阴寒过重,幸好你及时放血,除了痛一阵,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手指无意中碰到沈竹晞系在颈间的垂丝,少年立刻高声呼痛:“哎,别碰那里,真疼!” 陆栖淮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放柔了手指,再度轻轻触碰,沈竹晞却猛地瑟缩起来,死死咬住牙,连额头上都有汗珠往下滚:“这丝线每一根都和我自己息息相关,绝不能触碰的。” 陆栖淮淡淡点头,替他包扎好伤口,手指刻意地在他伤处重重点多,训斥道:“你以后可上点心——我是陪你来的,你是陪云姑娘来的,你把自己弄丢了,怎么跟我交代,怎么跟云姑娘交代?” 他又冷脸讲了许多话,沈竹晞终于忍不住开口:“陆澜,你这样板着脸,絮絮叨叨的,真像个老妈子。” 在陆栖淮要爆发的前一刻,他及时地后退,向云袖投去求助的目光。 云袖会意,却轻微地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二公子,你这确实是太不小心了,若不是你点亮了燃灯咒……” 沈竹晞面色陡变,截断她的话:“燃灯咒?我没有点亮燃灯咒啊?” 云袖扶额,奇道:“怎么会?撷霜君,你是不是慌乱中无意点到,自己却忘记了?” 她脸色十分严肃,称呼也从亲昵的二公子换成了撷霜君。 她续道:“如果真的不是你点亮的,可就麻烦了——燃灯咒只有遇到不属于人世的东西才会点亮。”她拉过沈竹晞的手腕,眼神猛地凝肃起来,少年的掌心,圆形灯符熠熠闪亮,和他们掌心的相互映照。 你听,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她忽然将手指竖在唇边。 一时间,千百种声音齐作,紧峭的是风声,如手指拨弄过的弦索,其余各种,如扬沙,如群鸦翻树,如沙渡啮齿,群音骈响,无边无际。 从站在阶梯上远远地望过去,一片烛光跃动中,形态色泽不一的光团升腾而起,黄的,棕的,深红或黯青的,肥如掌,卷似发,曲如豆,狭如眉,一齐冷冷地飘散开,乘着无声吹息的阴风汇聚到各处。 他们小心地扶着墙往外走,尽力不惊动那些扶摇直上的光团,也避免使衣袂碰到点燃的犀角。 沈竹晞随着陆栖淮长身掠起,在一间房子的二楼上小作休息,他定睛往下一看,一时间竟讷讷不能言。 琴河入夜之后,满城灯火如星。一团团光重绒似的斜飘下地,铺在空荡荡的光影里,偃卧在窗棂上。风息从窗台上所摆植物的叶隙里往外漏,光团微微震颤,被舒卷的叶子裹挟着收入中央。 融入前的一刹,光团陡然扭曲冒出人脸来,眉眼俱在,微笑的,梦颦的,像是远远被夜幕里的角声侵扰的,转瞬即灭,没入了光芒大盛的草木中。 “每一只光团,都是一个魂魄。”云袖翻照着菱花镜,黯沉着声音下了定论。 “你是说,他们每天晚上都出来在城市里活动,而这些人根本不认为自己死了,而是觉得他们还像从前一样生活在这里?”沈竹晞震惊到连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这,这怎么做得到?人力有穷时,能做到这样可是逆天了!” 陆栖淮抿着唇看几块微弱光团从他衣角边掠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些远古秘术的效用是无法想象的。就说云袖的镜术,分镜至今世上也没有方法可以破开。” 云袖摇头,神色一黯:“说来惭愧,我的分镜,在出发前被破过一回。” 她上上下下将陆栖淮扫了一遍,抿唇道:“破我分镜的人,外貌与你有些相像,不过气质却截然不同。” 陆栖淮不置可否,淡淡点头:“今夜怕是走不了,且在此稍候。” 沈竹晞眼看着最后一片光团都已融入叶子里,万千灯光齐齐辉耀起来,仿佛这些灵魂没有在此有片刻停留过。 “天啊!”一旁的云袖掩口惊呼道。 万千灯光汇聚到天穹,居然亮如白昼的暖阳。在光芒投射入所有屋宇的时刻,整座城市都复苏过来,从静默无声,变成人潮汹涌。 长街小巷里,踏歌声、欢笑声、叫唤声不一而足。他们所坐的宅邸是一处金银铺,底下的门前排出歪斜的长龙。邻近的裁缝店老板支使伙计挥动尺子量衣制衣,叫骂和呵斥的语声清晰可闻。富丽堂皇的雕梁马车堵塞在人群中,无法前行一步,赶车人恼怒地扬鞭摔下一地尘土。 再远一些,是结伴的少女娇笑着奔过巷弄,鬓边银铃发出一连串的乐音,少年牵马踏下一地风流的足印,身旁,垂髫耄耋相扶而行。 “这就是琴河本来的样子吗?”沈竹晞声音发苦。 他的语声忽然被“安安安”的连声叫唤截住,昏睡许久的辜颜这时醒过来,从他袖口幻化着跳出,翅膀用力扑打着犀角的火焰,它剧烈地扇,三人手中的犀角先后幻灭。 沈竹晞疑惑不解,凑上去捏捏它短短的尾巴:“辜颜,你做什么?” 辜颜别着翅膀艰难地咬下一片羽毛,含着柔润的那端,用翅膀拍打沈竹晞的胳膊,跳上他的手背,移动脑袋在他掌心写字。 沈竹晞凝神感知着它写的是什么字,脸色忽然变了:“辜颜说——” 他梗了一下,在考虑着措辞:“辜颜说,我们在幽暗的地方燃起犀角,将会沟通阴冥,这就是所谓的燃犀照夜。” 正文 第35章 匹素由刀尺其八 陆栖淮看起来并不意外:“我们误入了亡灵的城市。” “可是,按理说,我们灭了犀角就能出去了啊?”沈竹晞眉间一沉,“我的犀角是个白衣人给我的,你们的哪来的?” 他一迭声地又问:“我们分开的时候,你们都经历了什么?” 云袖先是侧眸看了陆栖淮一眼,见他半边身子在日光下,半边身子在阴影中,抿唇想着自己的事,于是开口:“朝微,我们去了琴河唐氏的府邸。” 她当下讲了栖魂草和在唐氏府宅二楼的见闻,停顿着微微喘息,语声即被沈竹晞截断:“我被困的地方恰好是他们的书房。” 沈竹晞一拍瓦檐:“我后来去的大概就是密室,说来奇怪,那白衣人明明是个尸体,却还有灵智。” 他顿了一下:“他还问——问我是不是撷霜君。” 陆栖淮终于将游移的眼神定在他身上:“朝微,你已经拔出朝雪刀了吗?先前你的刀能和祝东风平分秋色,我就猜到了。” “这是你从前的佩刀。”云袖补充道。 她眉峰紧锁,丝毫不减忧心忡忡,和陆栖淮交换了一个含义复杂的眼神:“二公子,我记起来一小半从前的事,你要听吗?” 见沈竹晞怔怔点头,她便开始叙说:“二公子,你七年前在南离古寺的最后一战中,其实是死过一次的。” 沈竹晞惊骇地夺过菱花镜仔细地看自己的脸:“啊?那我现在算什么东西?” 云袖摇头:“你那时没死透,只剩一缕亡魂。你被放在返魂木里——这和刚才说的栖魂草是同一种东西,却名贵的多,返魂木只是让你的灵魂沉睡在里面,等待复活的一日。” 她屈指按住胸口,勾勒出贯穿的一道伤痕:“我那时护送你的返魂木南下,在夔川遭遇截杀,被七妖剑客钉在了戏台上,你的返魂木也被人抢走了。我们各有奇遇,后来都活了下来,并且都遗忘了大曾经的事。” “我倒希望你不要记起,我记起的这一部分,实在太沉重了。”她深吸一口气,平定着波澜起伏的语调:“不过今日说的却不是这些。我清晰地记得,最后刺入你心口的,就是这个已经变成凶尸的白衣人。” “不过也不完全是他——他脑中被人装了控魂网,作为凶尸,一举一动都另有人操控。”云袖话锋一转,神色肃然。 沈竹晞冷汗涔涔而下,潜意识里觉得心口也隐隐作痛:“这……”他只说了一个字,显然是一时间无法接受。 陆栖淮按住他的肩,宽慰道:“莫怕,朝微,你现在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沈竹晞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阿袖,你说的南离古寺离这里很远,白衣凶尸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云袖微微蹙眉:“这个我也不知道。” 她提出自己的猜测:“不过夺朱之战,‘绛紫为邪,夺朱非正’,本来这个名字是指那些邪祟亡灵、边荒隐族之流试图替代岱国入主风岸大地。这一战后,天下几乎再无凶灵,琴河在那期间成了著名的凶城,或许凶尸只能躲到这里苟延残喘。” 沈竹晞似懂非懂地点头,心乱如麻,只想赶快避开这个话题。 他现在到底还是没见过生死的少年,一临到自己身上就慌了。虽然是自己一直努力追寻的过去,他却忽然想要就这么忘了。 如果都忘记,不再回想,未来的时间里,他是不是就能作为一个普通人,一直平和安然地过下去? 沈竹晞低低地发出一声喟叹,忽然抬手抓住一旁陆栖淮的袖口,强颜欢笑:“唉,我被人家操控着用凶尸杀死,指不定也杀了很多人。陆澜,有一日我对你动手,你可要阻止我啊。” “不会的。”陆栖淮一颔首,冷冷道,“以后不要讲这种话。” 沈竹晞不知道他说的是“不会动手”还是“不会阻止”,微微一怔,正待说话,陆栖淮忽然探手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快进去,有人看到我们了。”陆栖淮掀开琉璃瓦跳下去,沈竹晞这才发现,他们所坐的是唐府后院里的一处小宅楼顶。 三人接连无声落地,沈竹晞忽然汗毛倒数:“你看那个,想不想那对师兄妹!” 绿萝裙的年轻女子揽袂先行进了主宅的二楼,其后,负剑的男子也尾行入内,只是他远远看起来,须发怒张,眉目狰狞,似乎在极大的怒火中,与冷冰冰的白衣凶尸殊不相同。 他们低腰从两幢楼之间黑漆漆的走道中穿行而过,恰巧看到那男子重重带上门,闪身进了陆栖淮和云袖先前看到的房间。 陆栖淮伏低身子隐在另一侧屏风后面。他动了动唇,近乎无声地低语:“莫慌,静听。” 他皱眉拢起沈竹晞垂落在外面的鸦青衣角,解释道:“这是被撕掉的那几页,也是整个故事里最关键的地方。” “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出来?”沈竹晞贴着墙壁轻手轻脚地挪过去,面露疑色,“陆澜,我感觉里面像是在争吵。” “阿袖,你呆在那里别动,也别用镜术。”他提醒道。 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吼出来,满腔怨怒几乎含蕴成实体的兵刃,狠厉地在空中杀伐。隔着厚厚的门,沈竹晞隐约听见一些字眼:“你……嗜杀无辜,满门性命……事已至此,绝不姑息!” 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像女子,语调却像那个师兄所说,莫非他生来就是女子的声音吗? 声音如惊雷般在他脑际炸响,沈竹晞按住额头,霎时脑海中似乎有一根线,将那些凌乱的线索珠子串起来:“陆澜,你说,是不是这个师妹杀了师门满门,却放走了她师兄,然后被师兄发现了?” 陆栖淮沉吟不语,蹙眉静思。 此时,暗室里人声愈发嘈杂,还夹杂另一道女子低低的啜泣声,和她断断续续的轻软语声,较之先前那师兄的声音更为温文和雅。在剑刃破空的巨响落定后,语声陡然抬高,便是他们二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放过我吧!” 紧接着又是冷哼,剑刃刺入体内变钝的声音:“你居然还敢说?” “放过我吧!”女声重复着,吊起来凄厉地嘶吼,缠绵悱恻,令人落泪。 她似乎是难以平衡,按着伤处栽倒在地,沈竹晞觉得脚下的地板都不停震颤,随着她絮絮低落的声音响动:“师兄——到此时,我还叫你师兄。” “我这一生,并非没有做过错事,却从未真正杀过一个人。”她剧烈地咳嗽喘息,似乎是被剑刺穿肺叶,她勉强提起气欲要再说,却被旁边人怒吼着打断。 “你未杀过人?!星窗上的血、三无阁一百多条人命去哪里了?这一声师兄,你还是送给一路上被杀的邪祟魔头去,我受不起!”那人显然是十分震怒,重重拍案,木屑飞溅在门上呲呲作响,“就算是那些邪祟,也不过残害几人的性命!哪里比的过你一下子便是一百一十六条人命!” 他气急扬手便是一掌打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任她踉跄跌倒:“枉你自诩名门仙道,却是如此行径!琴河唐氏有哪一位后人不是人中之杰,隔街就是你先祖祠堂,你九泉之下如何敢与他们相见!” 里面的语声陡然停住下来,满室死寂,沈竹晞听到剑尖一寸一寸划过地板的声音。就在这时,陆栖淮拉过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了“静”字,他只得按下疑惑,坐住静听。 “我只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早知如此,我当初就是死,也要阻止师傅将你收进山门!” “我今日就在这里剜下自己的眼睛,然后再杀了你,给师门、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用力提起剑,就要刺瞎自己的眼睛! “师兄,不要!”只听扑通一声,女子抱着他的腿猝然跪下,声嘶力竭地阻拦。她死死咬住对方握剑的手,不让剑尖移动分毫,全然不顾鲜血氤氲落了一地,汩汩地顺着罅隙流出门外。 那师兄似是气急:“放开!”他扬手便是当胸一剑,喷涌而出的血花炸裂在门上,击出一声声的闷响。 陆栖淮俯身看着地上的血痕,蹙眉:“这血有些奇怪,里面好像有蛊。” 他抓起腰间玉笛,并不吹奏,手指在孔上虚按出音符,无声震出的气浪在几滴血中溅起小小的涟漪,沈竹晞一下就看出那里面有米粒大小的透明物事缓缓蠕动,拖着一路血迹延伸远了。 “不对,这不是蛊,倒像是什么法术的引子。”云袖凑过来看,低声分析,“先前在日记里不是说唐姑娘是夺情者吗?这恐怕是什么反过来利用她能力的东西。” “反过来?怎么反?”沈竹晞还要再问,却被陆栖淮按着手制止了。 “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陆栖淮再度拉着他向远离血迹的一方低身俯下,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揣度接下来事情的走向。他忽然一颔首,“朝微,你和云袖在这里守着,我去吹曲引蛊,看看里面的‘师妹’有没有反应。” “那多危险啊!”沈竹晞一下子叫出声来,被旁边人紧捂住嘴,他连连挣扎,“你也不会医术,那东西万一到身体里去可怎么办?我……” 两人争执声骤停,暗室内被打断的语声忽然又续上去。 那女子已然委顿在地,猛地吸了口气,声音低哑:“段其束,你既然不愿我叫你师兄,我便不叫。我死在你手中,也算得其归所。” “你若恨我,将我的眼睛剜走,或者在杀了我之后鞭尸毁颜,,你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了。只盼你以后行走天下,除魔歼邪,不要再遇见我这样的人。” “这一辈子就算揭过,如有来生——”她喘了口气,苍枯的十指死死攥紧了当胸贯穿的剑刃,猛地用力一拔。 她神色颓然地松指丢下剑,咣当:“如有来生的话……” 她的话忽然被厉声打断,段其束重又抓起剑,握剑的手却猛烈巨震,听得到剑刃在空中轻颤轻吟:“你莫要再花言巧语了!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挖出你眼睛!” 他的声音明澈锋利,如琵琶拨过喑哑的弦,虽然因为过分细弱而像女子,其中的冷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有来生,我最好与你永不相遇!”他恨声说着一迭恶语,发现脚边委顿的人气息渐渐低迷下来,仿佛略微恢复了冷静,“我杀了你,再去降妖除魔,你手里的每一条人命,我便千百遍补回来。” “嘶嘶”的声音,似乎是段其束将剑刃在衣衫上一裹,擦干了血,手指已经放在门上:“这里不会有人来,你将在这里死去。” “而我不会看到。”他毫不迟疑地重重推门离开,沈竹晞却在屏风后面隐约看见,他跨出门的时候,沾满血污的手飞快地抬起来从眼眸和额际掠过。 段其束踉跄着脚步疾速地走,飞奔下楼,快得像逃,就要迈出大门时,却生生地顿住了——背后传来飞絮一般轻飘飘的语声,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却仿佛沉重地将这具高大的身躯压垮:“……放过我吧。” 这道声音隔着门却如此清晰,连同许多年前在山间并肩时扎下的根,一同开出恶之花,将他的心砍去一块。段其束迎着风恣肆地大笑起来,笑声激越如登云梯,并无一丝一毫的悲怆。 ——或许,他曾悲伤绝望过,极度悲恸之后,就是极度死寂。 沈竹晞遥遥瞥见他眉间再也无法掩饰的死气,待他走远了,才站起来,拍落衣上尘土,满怀怆然:“唉,真是冤孽。”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那位师妹唐茗秋说的最后一句话,补全了是——“若有来世,放过我吧。” 陆栖淮回望着内室的方向微微出神,直到里面再无声息,喟叹道:“确实是冤孽。” 正文 第36章 揽风如盈手其一 云袖赞同地点点头,忽然提议:“这件事背后怕是有诸多事情我们还不知道,不如进去看看。指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关于指使凶尸刺杀二公子的那人。” 推门进去的一刻,三人齐齐面色一变。 房间的地板平整明亮如新,没有半点血迹和划痕,就好像他们刚刚听到的完全不存在! “燃犀之城里的场景是跳跃的,中间有断片。”陆栖淮下了定论。 “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在幻阵里吗?”沈竹晞问。 陆栖淮道:“不算幻阵,或许有些幽冥的景象我们凡眼看不到。”他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忧心忡忡,“只怕这亡灵城里,有一个有神智的‘人’在背后操控。” “或许是段其束。”他不置可否,转而在一旁的置物架上翻找着,看是否有值得注意的东西。 云袖忽然一拍案:“看这里,玄霜石!” 她手里的石头绯光流动,色泽如血,阳光从窗棂里投射进来,映照得石头透明一色,清光流转,很是好看。 云袖拈出菱花镜,解释道:“玄霜石是世家门第里用来封驻记忆的,我先前受了伤不能用分镜,现在就可以凭借这石头溯回画面。” “从前我家还兴盛时,府邸里有一箱玄霜石。这是很名贵的珍宝,虽然比不上凝碧珠,一块也要整整一箱的紫锦贝才能换来。”云袖淡淡道,神色有些古怪,“这块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要一起看看吗?” 陆栖淮应了,抬手结印,在周围画下结界守护着,将他们三人与窗外熙攘来去的亡灵阻隔开,嘈杂的声音一霎低微下去。 沈竹晞看着稀奇:“陆澜,你还会法术啊?” “二公子,你也会的,只是恰巧忘记了。”云袖笑盈盈地赌住少年愤愤不平欲要辩驳的话。 她将玄霜石摊在案上与菱花镜相对,示意他们坐过来看:“开始了。” “这个就是我们看到的段其束、唐茗秋师兄妹。”沈竹晞指着镜面上渐渐清晰的人影,啧啧称奇,“先前我觉得这个段其束很凶悍,现在看来,他之前的面相竟然还算得上温和。” 段其束在镜子里着白色短衣,牵住身旁师妹的柔荑,半揽着她,正在听酒桌对面人一袭妙语连珠的清谈。 对面人并不在画面上,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公子,总是在浅浅笑着:“段兄,唐姑娘,真没料到你们会把这样的终身大事托付给我,我真是太过惶恐,一时竟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他握着酒杯的手从镜中一掠而过,肤色异样的苍白,清晰可见雪肤下青筋跳动,手腕上系着长串缀玉联珠,衬得他握杯的十指纤瘦秀美,不像是习武人的手,像琴师或书生的手。 段其束立刻探身过去为他斟满酒,忙不迭接上他的话:“晏兄弟不要这样说,虽然我们相见时日不多,却可以忝称一声相知相照。”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雌雄莫辨,甚至像女子,话语间却充满豪情柔肠,听起来让人心折。 他转首看着身边依偎的爱人,柔和的脸容像是在糖水里浸过,连带声音都软软的带着甜意:“我和师妹的婚事能得你的见证,一定会一直幸福下去的。” “我敬你。”他二人起身斟满酒,对面那人也站起来,颈间的白纱飞扬而起,遮不住他颈间贯穿锁骨的一道伤痕,用透明的愈伤纸仔细包扎好,看起来却更加触目惊心。 他的容貌依旧不在菱花镜能照到的范围内,含笑的细软嗓音却缓缓从耳际拂过:“段兄,唐家妹子,我也应当敬你们。” “第一杯,敬二位伉俪情深,安命久年;” “第二杯,敬十方天地繁华,永归琴河;” “第三杯,敬你我今生长乐,不念来世。” 他接连喝了三杯,说了三声祝酒辞,一句语调更高过一句。而后手腕一翻,杯底呈上,示意自己已饮尽杯中酒。 “晏兄弟,你这话我记下了。”段其束郑重其事地再次倾身致谢,直接端起酒坛一饮而尽。 而后,苏晏饶有兴致地追问了许多合籍典礼的相关事宜,唐茗秋提笔将不了解的记录在案,三人又叫了些吃食,饱餐后相携离去。 用餐时,苏晏微微低头,将侧颜纳入镜中,沈竹晞只依约看见他殷红的唇一张一阖吞下精致的糕点,小鹿似的眉眼在热菜的雾气中愈发朦胧。 沈竹晞忽然咂咂嘴:“唉,我也有点饿了。” 云袖掩唇扑哧一笑,打开行囊取出一块模样相仿的桂花糕。 沈竹晞凑过去,就着她的手咬了两口,满意地点点头:“味道不错,阿袖,真有你的!” “陆澜,你又盯着我干什么?”他转转眼珠,露出些慧黠的情态。 陆栖淮眼眸里写满了无语,指指镜子,唤回他的神思:“他们已经住了客栈,过几日就要去上山参谒师傅的寿辰。” 他道:“根据日记中写的,苏晏这时候生病了。” 云袖捏着镜子的边缘抖了两下,画面如水波一般扩散动摇,最后定格在靠窗的床边,半倚墙的苏晏身上。他穿了件束腰短衣,在镜面上的半张脸颜色绯红,手指上青筋跳出,似乎是发烧了。 苏晏忽然直挺挺地下地,足尖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触又收回来,穿好鞋袜,扶着墙远去。 “他还生着病,要到哪里去?”沈竹晞喃喃。不解 足音咚咚,守在屋外的段其束立刻走过去,手忙脚乱地将人扶进来,一迭声地说:“晏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出去买个药吩咐我就是,师妹在这里照料你,你还是回去躺好。” 苏晏平躺着扯紧被子,声音虽然虚弱,却是一贯的温润动听:“有劳了,买些退烧药给我就好。” “我这病来得奇怪,耽搁你们的计划了。”他语调有些涩然。 段其束安慰他几句,转身关了窗户隔绝窗外的风,又虚掩上门:“师妹就在隔壁,有什么需要的你和她直说就好,不必拘谨的。” 室内又恢复了沉寂,只余他细微的咳嗽声。苏晏放下袖子,遮住满是青筋、构成奇怪纹路的纤细手臂,手指似乎暗暗扣紧了。 沈竹晞瞧见他毫无血色的双唇紧抿在一起,似乎是打定了什么主意,重重地咬住下唇,不觉心中一惊。 苏晏笃笃地敲了两下床槛,轻声细语:“唐家妹子,我不便起身,你方便替我倒杯水吗?” 唐茗秋提着茶壶进来,洗净杯子,注水递给他。 苏晏接过来道了谢,微微一笑:“唐家妹子,谢谢你,我这有一包蜜饯,你若不嫌弃便拿去吃,也可以等到段兄回来一同拆分。” 唐茗秋料想不到几日前用膳时多点了几道甜食,竟被他记得如此深刻,又惊又喜:“兄长——我也这样叫你,你可真是妙人。” 她笑盈盈地拆了蜜饯塞入口中,眉眼弯弯:“兄长,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就在外面,你好好休息罢!” 苏晏待她走了,复又躺下,满脸掩不住的倦怠之色。他将手指竖在身前,透过指缝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手腕上的玉链在珠帘后微弱的光中竟然隐隐有血色。 他紧闭着眼,攥紧的指节渐渐松开,陷入了深沉的无尽睡眠中。然而,他嘴唇连连翕动,犹自呢喃软语。 “神魂出窍?”,陆栖淮声音里带了些惊讶,唇畔一直有的笑容消失殆尽,“好强的邪气!他要去做什么?” 云袖将玄霜石往旁边移了寸许:“接下来唐姑娘生病,也许就是因为他那包蜜饯。” 沈竹晞不赞成:“唐茗秋因病借故留下来,自然是为了趁她师兄不与她同行,方便她去杀人。苏晏和三无阁一脉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下此辣手啊?” 陆栖淮娓娓道来:“三无阁是隐世的强宗门,最后一位阁主谢拾山,只收他们两位弟子并一些杂役外家。先前所说的琴河唐氏,也就是唐茗秋的家族,和三无阁历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续道:“唐氏一脉,各代有‘夺情者’,能摄取亡魂死前的执念,做成常人做不到的事。因为他们修炼愈高,愈损阴德,不得以就去寻找了三无阁的庇护。唐茗秋倘若是因为家族恩怨对师门下手,后来又悔悟过来,临死前作出那般姿态,倒也说得通。”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苏晏更古怪,可惜玄霜石没被他带着,看不到他神魂出窍都去做了些什么。”陆栖淮的眸光在镜面几处不断移动,忽然一动,“你瞧,接下来,唐茗秋也昏睡过去,不同的是,她是被迫的神魂出窍。” “蜜饯里每一颗都是黄色的,那是什么样的果子?啊,是荐寒果!她手指还在动……原来如此!”云袖震惊地一抖手。 她惊异地说:“我想起来了,这是荐寒果——最早恰是药医谷流传出来的奇药,只要苏晏服下一颗,唐姑娘吃的比他多,苏晏就能把自己所看到的情景,移到唐姑娘的梦里来。” “唉,最早这果子却是被药医谷主用来纪念死去的爱人,她的爱人恰巧名字叫荐寒,所以这果子也这么叫。”云袖说罢,重又紧紧盯着镜面。 段其束带着药回来的时候,震惊地看着歪倒在桌子上的爱人,和房里死沉沉睡过去的挚友,内心焦急如火焚。他将唐茗秋在另一张床上安置妥当,搬过圆凳,不眠不休地守在他们身边。 唐茗秋在梦里不断挣扎,朱唇开阖,含糊不清地讲着话。她面色潮红,双眉紧蹙,不知道被苏晏移入梦中的是何等可怕的景象,整个人在床上翻覆地挣扎,指甲紧掐入掌心滴落了满地血。 反观一旁的苏晏,神色安详,眉宇舒展,恍若静静地沉睡,只有唇角微微紧绷,昭示着他精神始终是紧张的。 先醒来的是苏晏,他茫然地盯着段其束看了许久,过了一炷香才似乎回过神来,歉然笑道:“段兄,我初醒,有些神智不清。” 段其束给他端了药,又焦急地说了唐茗秋的情况,苏晏静静听着,眸光微微闪动,垂下好看的眉眼。 “段兄,唐家妹子这个症状我是见过的。”苏晏在友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过去凝重地把手搭上唐茗秋的手腕。 他手指抓紧似乎是在丈量脉息,指尖微动,米粒状的透明物从女子微张的指甲中缓缓进入,她手背凸起小小的一个点,很快消失不见。一切动作都被苏晏掩在袖中,段其束竟丝毫未发觉。 “这就是我们之前在唐茗秋流出来的血里看到的东西。”陆栖淮已有几分确定苏晏是幕后黑手,不作声地往下看。 “段兄,我要替唐家妹子去买药。”苏晏露在镜中的下半张脸仍是微抿唇笑得温润,沈竹晞却忍不住在镜前,凛凛打了个寒颤。 “只能我去,段兄,你不认得我要找的那些药的,有些药名我也不知道,不方便开药方。”苏晏补充了一句。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苏晏轻轻推开放在肩上的段其束的手,“段兄既然视我如挚友,我也待你和唐姑娘如亲人,自然希望她早些好的。” 段其束迟疑着重重点头,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住了:“唉,晏兄弟,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才是……” “段兄只要许我,今生长乐,不念来世,就足够了。”苏晏曼声道。 段其束怔了一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前几日说的祝酒辞,爽朗一笑:“好!但依你所愿。” 正文 第37章 揽风如盈手其二 苏晏提剑出门,玄霜石被他搁置在药盒的最下端,有一段路被染印花布遮住了,只有颠簸的白光朦胧闪现,隐约觉察出,苏晏并没有去买药,而是上了山。 这时镜边冷光一闪,苏晏细长的手展开暗中从唐茗秋那里取来的地图,张望寻找上山的路径。 一炷香后,他到了山顶,将玄霜石高高地挂在三无阁门前视角最好的树枝上,镜前三人因而得以看到平生最悚然骇人的场景—— “我的天!”沈竹晞死死地按住嘴,连惊呼声都沉了下去,他目眦欲裂地盯着镜面,手指重重捏着倚边的扶手。 三人相顾骇然,云袖微微别过脸,不忍看如此惨烈的场景。 长风吱吱呀呀地推开山门,满地寂然,守门的弟子抱着剑委顿在地,沉沉睡去,后院练功、前堂用膳的弟子也凝驻在那里一动不动。苏晏按剑站定在门前,旋手毫不犹豫地两剑割下了两个守门弟子的头颅,氤氲的血色无声地染红山间白雪。 他短衣上沾染了些微的血痕,拭干了,推门进去,一剑一剑狠厉地贯穿所有弟子的心口,而后手腕一抖,剜出他们的心脏来,扔到脚边,堆在一起。有些心还在温热地蠕动,被压得凹下去一块,看起来甚是可怖。 无声的屠杀没有遭到任何抵抗,这些平日勤修武艺法术的三无阁外门弟子,在昏然沉睡中丢了性命。苏晏一路剿杀,干脆利落地扬剑,单薄的唇紧抿在一起,却依约看出那是一个笑着的唇形。 温润如玉,八方修罗。 他层层深入到建筑里面去,终于在最正中的一间前停住了。上书“来夜”,里面传来絮絮的艰涩咳嗽声,是整处山脉的龙头之处,三无阁主谢拾山所居。 苏晏静静站在那里,剑尖垂落,脚下是向四方流淌延伸的血痕。他浅色衣衫上血痕点点散落如红梅,衬着温润神色,竟杀意凛然如煞神临世。 他并指为剑,对着室门,一劈而下! “并不是我和你有什么仇怨,只不过我非杀你不可。” 苏晏微微低头,注视着被无形力量束缚在滴翠座椅上的三无阁主谢拾山,淡淡道:“我将你留在最后一个,算是对你的尊重了。” “公子请稍退。”苍颜白发的老者颤巍巍地抬手,横亘起胸前一竿玉箫,呜呜吹奏,“老朽临死前再吹一曲,算是为自己超度了。” “词曲名为《来夜》。”谢拾山虽长剑在颈,意态却从容娴雅,并无半分紧张,唯有箫音绵折悠长如银鱼跳波,清越中哀伤隐隐。 他平静地吹奏,仿佛满门弟子的惨死对他毫无影响,只有眼瞳稍稍一停,落在苏晏垂落的长剑上时,才隐隐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怆。 “还望公子日后少造杀孽,以免遭到天谴。”他拂须道,神情宽澈如海,当真称得上“大慈大悲”。 苏晏似乎不为所动,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天谴?天谴是什么?” 他一指房间洞开的天窗上的一线天穹,声音仍是微微笑着:“谢阁主,世上难道还有天吗?” 苏晏低身行了半礼,起身时,长剑猝然脱手而出,对着谢拾山胸口场穿而入。 剧烈的剑气将他整个人压在椅子上,骨骼咔咔连声碎裂成一块一块。长剑刺胸,顶着椅背踉跄向后退,直到轰的一声,将他不偏不倚地钉在墙上,周身蜿蜒而出的血喷薄在屏风上,将一层单的书画布染得血红。 苏晏拔剑,迎着三无阁主寂然阖上的双目,容色沉寂:“你死前似乎是望着屏风后面的方向,怎么,那里还有人?” 他一剑刺穿屏风,看见后面瑟缩的小小人影呆怔了一下,委顿在地不动了:“原来是个小弟子。” 他将谢拾山的尸身扶正了立在墙上,从怀里掏出瓶子,手指掐诀,将两人散佚的灵魂装入,又珍而重之地掩好,转身离去。 “咦!是那个死去的客栈老板!”随着魂魄抽离,小弟子的身体委顿在地,云袖认出最后倒在地上的脸孔,惊奇连连,“原来他那时候未死,又下了山门到琴河外去。” 陆栖淮摇头:“想来苏晏看他年纪小、道行低微,没有再回头补上一剑——事实上,他已经断气了,由于死前冤仇难消,就做了一缕幽魂,日日守在那间孤零零的客栈里。” “他编了一个在琴河涉险的故事,来警告我们不要进去,不料我们却被奇怪的虫子逼进来了。”他分析道。 沈竹晞觉得不对:“苏晏杀的是三无阁的人,小弟子为什么偏偏要阻拦我们进琴河?” “话说回来,人是他杀的,他为什么要录刻在玄霜石里,不怕被旁人知道吗?”云袖眼神奇异,似是不解。 “呕”,沈竹晞面色苍白,不理会她的问话,指着镜子,“我要吐了!他这是什么东西!” 镜子里,苏晏从树枝上解下了玄霜石,剜了一块地上的心脏,和着从谢拾山胸口挖出来的心头血,绞在一起搓成药丸。他一共搓了十二颗浑圆的,悉数小心地放在药盒里。 苏晏回去的一路上,他们都没能再透过玄霜石看到什么。一推门,等候已久的段其束迎上来,看着剑刃染血的苏晏慌乱道:“晏兄弟,你去这么久,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药物难买,偏又被人事先买走,我去追着着打斗一场,才带回了药,这就耽搁了。”苏晏将药丸投进热茶水,递给段其束,“你快喂唐姑娘喝下。” 段其束不疑有他,连连称谢:“晏兄弟,真是多亏了你。”他看着唐茗秋服下药丸,沉睡中的容色立即大转柔和,不禁啧啧称奇。 “晏兄弟,我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上山,预先帮师父准备寿辰典礼,倘若到时候师妹还不能走动的话,劳烦你照料一下,然后一同带她上山。”段其束神色诚恳,不断劝说,看苏晏终于不推辞了,才松了口气,“我信得过你,你不用再说了。” 镜子里的画面到这里陡然一滞,画面再揭开时,已是几日后的景象。 唐茗秋满身鲜血地站在那里,握着剑,颓丧地跌坐在地。 她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她居然独自一人上山,杀灭了满门毫无抵抗之力的师兄弟!那个梦血腥而可怕,她一下一下死死地挣扎着,被无形的强大力量禁锢在躯壳里前进,她磨得遍体鳞伤,终于缓缓地从噩梦里解脱过来。 她睁眼的时候,眼睛里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居然是暂时地失明了。她感觉到自己手里握着长剑,正直直地架在苏晏的颈上,周围是大片的血腥气,而自己披头散发,虽然看不见,她能想象出自己神情狰狞,如同厉鬼,而剑下的苏晏一脸惊惶地后退。 “对不起,对不起。”她恍惚失措,喃喃地不断念着,手指猛地松开了剑。 她需要想想,好好想想,她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会突然昏过去,而后梦见那样骇人听闻的人伦惨事?她竟在梦中杀了师门一百多人。 这最好只是梦。唐茗秋恐慌地看着自己衣服上遍布的鲜血,全身颤抖着跪下,用额头剧烈地磕着地板。 “唐姑娘?唐姑娘!”苏晏包扎好颈上的伤口,将她扶到一边,觉察到女子眼神离散,心口乱跳,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唐茗秋死死地抱紧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鲜血横流:“我是恶贼,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唐姑娘!”苏晏唇角的笑意弥散了,他提高音量,断喝一声。 唐茗秋被这一声所震,茫茫然抬起头看着他。 苏晏将她拉起来,觉察到女子毫不反抗,微微蹙眉:“唐姑娘,我不过去周围走一圈,去买些吃食,回来时你就满身鲜血地躺在床上,看到我便扑过来,还要杀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关切地问。 苏晏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唐茗秋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条大木板,哇的一声哭出来,抽噎着说:“苏……大哥,我梦见自己杀了师门所有人,我好害怕!” “我以为只是梦,可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血,就连剑上染血的痕迹,都和梦里一模一样。”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忽然不哭了,惊恐地睁大眼,一噎,几乎窒息了。 “他们,难道真的死了?”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苏晏从她蠕动的嘴唇上勉强明白了她的意思。 苏晏沉默半晌,颇有几分小心地安慰道:“唐姑娘,你现在乱想也是无用,不如先过来用膳,你师兄上了山,如果有什么消息,他会回来的。” 他递了包蜜饯给唐茗秋:“我看你几日前特别喜欢吃这蜜饯,你现在刚醒来,体虚,补点甜食吧。” 唐茗秋撕了包装扔几个到嘴里,机械地咀嚼着:“苏大哥,真的是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晏敲敲桌子,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好好吃东西!莫要胡思乱想。你只是生病做梦,梦里怎么能杀人呢?” 唐茗秋这时心魂激荡,早已顾不得要保守自己家族的秘密,脱口而出:“苏大哥,你不知道,我是我们家族里的夺情者!” 苏晏奇道:“夺情者只是驱使亡魂做事,和你的梦有什么关系?” 唐茗秋一咬牙,和盘托出:“其实夺情者的能力分为两种,一为夺情,一为植境,我恰巧是后一种。我能力不受控制的时候,在梦里梦到的,便会同时原原本本地发生。” 她说着忽然恐慌起来,失去理智地厉声尖叫:“就是我!是我杀了他们,我是罪人!” 苏晏急忙上前去掩住她的嘴,看起来神色惊异,不似作伪:“唐姑娘,夺情者的能力是有限度的,你如果真做了这样的事,你现在怕是早就遭到反噬了。” 唐茗秋如遭惊雷,慢慢冷静下来,喃喃自语:“是的,确实是这样的。”她动动手腕,“我还好好的。” “唐姑娘,现在事不宜迟,在你师兄查明真相归来前,你应当先去琴河唐家避一避,顺带问清楚你夺情的能力。”苏晏沉声道。 唐茗秋脸色颓丧,低伏在桌子上,木然道:“若真是我做的,叫师兄一剑捅死我偿命,算是一了百了。” 苏晏一拍桌子,面有怒气:“唐姑娘,你怎么老说这种话?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他深吸一口气:“你一人生死事小,你师门满门性命事大,如若他们都平平安安自然再好没有,倘真的死了,你必须要查清楚这件事。” 他声音仍是温和的,却仍旧微微动气:“你死去当然容易,不彻查,你有什么面目去见泉下同门?” 唐茗秋幡然醒悟,失明的双眼里血泪滚滚,和着冷汗涔涔而下。她痛哭流涕,满怀感激地接连说道:“苏大哥,我昏迷中差点杀了你,真难为你还这样相信我,我……” 她却完全没有想到,或者是出于本能的信任没有去怀疑,以苏晏的武功,她在半清不醒的昏迷状态中,长剑如何能伤到苏晏? “你说得对,我这就回琴河。”她的眼眸里忽然缓缓迸发出光彩,不再像先前的死气。 “那你呢,你和我一块去好不好,我一个瞎子,又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害怕……”唐茗秋不断恳求。 苏晏似乎微微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如果信得过我,我自然会和你一同去。” 唐茗秋忙不迭点头:“师兄走后,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苏大哥,你一定得帮我。” 他们匆匆用了些饭食就提着包裹出门了,临走时,苏晏取了根拐杖给唐茗秋搀扶着行走,将玄霜石放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用一张信纸盖住了。 正文 第38章 揽风如盈手其三 三人努力辨认着信纸上扭曲的字迹,齐齐面色大变。 沈竹晞拍案悲愤道:“唐姑娘这是被愚弄了!她看不见,不知道鲜血全在苏晏身上,她身上一点血也没有。想来那剑,也是苏晏趁她睡着,塞到她手里的。” 云袖点头赞同:“苏晏这人真是可怕,将他们二人步步引入彀中,他在留下的这封信里,模仿唐茗秋的笔记,以她的口吻,原原本本地按照伪造好的说辞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说是自己练功走火入魔,因为夺情,不慎杀了师门满门。” 沈竹晞推断道:“不用想的,段其束嫉恶如仇,对普通恶魔尚且不放过,何况师妹杀了这么多人,又去了琴河。他一定以为师妹畏罪逃走,更加坐视了罪名。” “总之,就算他相信唐姑娘没有杀人,他也必须杀唐姑娘”,陆栖淮下了定论,“段其束必须要给师妹一个交代,唐姑娘必须死,他也有可能随后自杀。” 云袖脸容悲伤:“你看苏晏这信写得也十分符合唐姑娘的口吻,只字未提杀人的事,只说绝不伤害师兄,希望师兄永远和她站在一边。” 云袖娓娓道来:“段其束读到这里,确实会有一刹的心软,心软后却是更大的愤怒。在他心里,师门那么多人,唐姑娘独独放过他一个,他会更加毫不犹豫地对着唐姑娘落下剑。” 她叹道:“苏晏连这点细微的心理都算的很清楚,恐怕不是精明二字可以简单概括的。” 沈竹晞又将信翻阅一遍,仍是不得要领:“为什么唐姑娘要被带到琴河去?这件事和琴河变成凶城,和我当初被杀,有什么关系吗?” 三人絮絮谈论了一阵这几个问题,莫衷一是,就看见镜面上水光闪动,深厚的浓雾阴沉沉难以拨开,有清晰的语声一字一句传出,是苏晏:“段兄,你得了这块玄霜石时,看到这里,想必已经在几年前杀死了你师妹,如今却知道是我动手的。” 苏晏温润的声音隐含锋芒:“你不好奇你杀她时,明明不是她做的,她却为何不还手吗?” “段兄,你一向待我很好的,我也不想使你自责——我用梦拘之术将三无阁的人困住,不废什么力就斩杀了你师门的人。我施法将自己隐去,又引得唐姑娘灵魂出窍,她一路尾随,目睹这样的惨状,周围又寂无人影,到醒来时,她一人坐在床上,满身鲜血,便以为是自己失手杀了那些人。”虽然讲着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苏晏的声音仍是十分平淡。 他顿了顿,续道:“你现在大概愤怒得要摔掉这块晶石了,段兄,我有法子让你们团聚,只要你死了,你师妹就会原谅你,你们便能再见了。” “今生的事何其短暂,你们不还有来生吗?” 语声骤断,突兀得很,镜面一折短衣袅袅远去,足音跫然。 菱花镜忽然在桌面上疯狂地跳动起来,跃出云袖的手,上面镜像急速抖动,跳到了最后一格画面,段其束长发披散,仰天长啸,悲愤欲绝。他回首一刀刺入小腹,委顿在地上,缓缓瞑目。 “我觉得是苏晏后来将他做成凶尸,段其束失去神智,然后就杀了琴河城的人,那些冤魂徘徊在这里,余者逃遁,终于成了凶城。”沈竹晞肯定地说道。 “真正的故事远比我们所看到的复杂多了。从日记本、燃犀阵到玄霜石,一环接着一环,当你以为故事结束时,至多不过是冰山一角。”云袖肃然道,秀美的容颜上充满敬畏。 “譬如我登台演戏时,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不到落落幕前,是短短无法知道最后结局的。”她满怀感喟,按住了镜沿。 “苏晏与他们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仇恨,单是杀死还不够,居然要如此折磨他们。”云袖神色微微惊惧。 陆栖淮手指轻扣桌面,语调淡然:“莫忘了,我们只是误入燃犀阵里、亡灵之城的过客,他们之间有过何种故事,如今都已尘埃落定,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要找出段其束跟朝微有什么过节,在天亮后离开就好了。” 沈竹晞脸上神色变幻数次,找不出什么驳斥的词句,正悒郁地准备答话,忽然一缕箫声婉婉升起,哀而不伤,如有实质,将他们眼前一寸寸染上雾的洁白、水的濯净。他眼前渐次凝起层叠的白露花,并非实体,是箫声里的灵力幻化而成。 陆栖淮低喝道:“凝神,细听!” 他横笛而吹,笛声似玉裂冰泉,轰然奏响。高处如千层雪浪一线推开,海面长风急剧席卷而起,盘旋之际,忽然低沉下。 沈竹晞只见门窗洞开,他黑衣猎猎,飞扬如泼墨,手指按着竹笛翻飞如穿花蛱蝶,而他神色淡然,唇畔洇出的笑意宛似袅袅风中轻烟,仿佛风一吹就会剪断。 沈竹晞后知后觉地放下紧捂耳朵的手,便觉箫笛相和,一浪高过一浪,他似阔海中一方枯叶,随波逐流,颠簸着不知落往何方。 “因何至此?”一天岑寂中,陆澜半吹着寥寥的余音,半是倚唇低低地问。 “生无所凭,死无所归,心有一念,盘桓终年。” 箫声一转,音节艰涩地流过,呦呦似人语。沈竹晞静听着,这样的词句不急思索,就缓缓从心底浮现上来。 探幽之术? 沈竹晞之前在路上听陆栖淮介绍过,探幽之术,如其名,探仄幽冥,以乐声与鬼神相通。 陆栖淮如是说:“探幽之术很难学会——况且,大多数人,怎么敢直面执念深重的亡灵。” 沈竹晞听对面箫声如泣如诉,不觉心有戚戚焉,黯了眉眼。 陆栖淮横笛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是在问:“汝系何人?” 箫声骤停,过了片刻又响,声音如痴如狂,掩不住悲怆:“琴河唐茗秋。” 沈竹晞猛地怔住了,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唐茗秋的魂魄还没散,她一直在这里,她一定知道一切!包括自己当年为什么被杀,以及从前的一些旧事。 沈竹晞屏住呼吸,觉察到陆栖淮持笛的手一滞,吹出一节破音,显然是十分意外:“汝生前无罪,今滞留此日久,恐再难入轮回。” 对面箫声不在呜咽,隐隐沉然而寂寥如水,不像出自幽魂之手:“我生前无过,死后有罪。” “何罪之有?”陆栖淮“问”。 “罪无可赦。”短促的箫声作为回答,凛然带着寒气。 “若撷霜君同来——”沈竹晞一震,忽然捕捉到这样的字眼,听到她接着“说”: “代我同撷霜君相释七年前罪事,朝雪已归,君可南行。” “沿前路燃犀处走,外城天亮时,即离开琴河。” 这三声迂回曲折的长音过后,箫声蓦地急促如擂鼓,箫孔间溢满铿锵的长波,从天际一泻而下,汩汩流出,而后归于沉寂。 满地寂寥中,天风浩荡,再无半点声息。 陆栖淮将玉笛从唇边移开,若有所思。 “陆澜,她是真心助我们的吗?”三人默不作声地扶墙而行,沈竹晞终于忍不住死静的寂寞,问,“她要是骗我们怎么办?” “你有别的办法吗?”陆栖淮斜斜地乜了他一眼。 沈竹晞哑然,讷讷道:“唐茗秋的鬼魂在这里,每天都看到段其束,这么久的时间也该释怀了。” 陆栖淮淡淡道:“你没经历过,不知道的——有些伤口就像沙堆顶上的一块巨石,不论在风中怎么鼓荡,都裸露在那里,不会被掩盖,也不会消失。” 他话锋一转:“不过她肯为段其束的过错向你赔罪,可见她心中虽有怨怼,却无恨意,和一般的怨灵不同。” 陆栖淮半是不解半是叹气:“不知她说自己死后罪无可赦是什么意思,她生前不幸,能入轮回是再好不过了,偏要滞留此地。” 谈话间,视野渐渐开阔,天却阴沉沉地往下压,沈竹晞战战兢兢地秉烛前行,猛然一阵劲风刮过手指,吹熄蜡烛。 “小心!”陆栖淮倏地拔出祝东风,横剑厉喝道。 昏暗的墨色中,沈竹晞只来得及回头,眼睁睁地看着白衣人打翻他手里的烛火,抬剑从他腹部直刺而入。 就在此时,陆栖淮的剑已经刺入白衣人的胸口,然而,见过尸体可怕的自愈能力,沈竹晞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他想要抬手阻挡,朝雪从袖中滑出的一刻连着刀鞘,居然被无形地封住了。他的手臂猛然僵住,一动不能动,便是微微挪起也做不到。 长剑入体时,仿佛唤醒了他身体里潜藏已久的记忆,他全身都是冷寂的,被沉到无边的铅块重重压制着,双脚仿佛曳地生根,被无形的手重重拖入地下。 他眼看着长剑露在自己身体外面的部分亮如秋水,映照出他茫茫然的眉目。他的眉眼渐渐和七年前南离寺最后惊骇的一眼重合,连左近云袖握着镜子失声痛哭的情态都一模一样。 陆栖淮的怒斥声在逐渐远去,沈竹晞恍惚地想——自己七年前,大概就是这样,被面前同样的一只凶尸贯穿身体而死。 正文 第39章 揽风如盈手其四 “朝微,朝微!”陆栖淮猛地摇晃他的肩膀,沈竹晞觉得按着腹部的手猛然剧痛,他双眸涣散,毫无焦距的看着陆栖淮,一摸自己,满眼泪水。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掌心竟是割裂开的疼,他震惊地张开手掌,发现长剑被他劲气所激,在他掌心一寸一寸化为碎片,有块尖利的割破他的手,染得衣襟上满是鲜血。 “你刚刚神情恍惚,又忽然来了这一手,把我吓住了。”陆栖淮失笑地递手帕过去,“想起什么了?瞧你哭的。”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陆栖淮,看白衣尸体委顿在祝东风长剑下,而朝雪掩在袖子里未曾出鞘。 刚才他以为自己死了,竟是幻觉? 沈竹晞重重地咳嗽着,恍然觉得刚刚自己的样子实在太丢人,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陆栖淮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仍横剑在白衣人胸前,“朝微,我没笑你,我真的没笑你。” 沈竹晞别别扭扭地转过来:“这个段其束先前在外面还写字给我看的,他到底是清醒着,还是混沌了?” 陆栖淮注意到尸体的腰间别着滴翠洞箫,而头顶平平坦坦,已经去除了控魂网。他抽出玉笛横在唇边,欲要再用探幽之术,凶尸却猛然颤动,遥遥扬起洞箫阻止了他。 他握住洞箫的一端,似乎要在坚硬的实地上划写,云袖立刻警觉地后退,为他腾出写字的空地。 “不必探幽,我口不能言,但可以听见。” “我方才出手,只是想试试他到底是不是撷霜君,未下杀手。” 沈竹晞看见这一行字,愤愤地一脚踏过去抹平了,陆栖淮皱着眉把他拉过来,数落道:“不要莽撞。” 沈竹晞瞪他一眼,看凶尸持着洞箫刻字,竟然毫不费力,不禁骇然:“段……其束,我们现在出来了吗?” 段其束在地上刻了道:“不算。” 他又补了几字:“天亮就出来了。” “琴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竹晞又抢着问,看到对面人握箫的手猝然青筋暴起,一怔,“你不愿意说也无妨。” 段其束托腮为难了很久,忽然一扬手,重重刻下:“我杀死师妹后,背着她的长剑一同走上世路,猎杀妖魔。在此途中,我忽然遇到了一个人,他拿着一张画像,画像上正好是我。” “我问清楚了,他说,这是一间客栈的掌柜发给来往住店客人的,请他们帮忙寻找。我去到那间掌柜,发现那店主竟是我师门最小的师弟。” “他已经是一具凶尸,对我清楚地讲了当年师门惨案的始末,我回琴河后,拿到了玄霜石,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师妹。” 段其束露在外面的惨白牙齿紧咬着嘴唇,又写道:“我悲愤之下想要自尽,不料,这竟也落入苏晏的算计中。那时我才知道,他也是夺情者。” 沈竹晞一惊跳起,被陆栖淮按回去,他看见段其束继续艰难地往下写:“我自尽前,实在是执念深重,苏晏将我的魂魄重新投入到一具尸体里,将我炼成凶尸。” 陆栖淮神色凝重,问:“后来呢?” 段其束洞箫一顿,过了很久才写下去:“我被他操控着,杀了三分之一的琴河人,苏晏又把他们做成了凶尸,剩下的三分之二居民,是这些凶尸杀死的。” “苏晏真是……!”极度的惊骇震怒下,沈竹晞无言以对。 沈竹晞一霎抬头凌厉地看向段其束,却见凶尸面容僵冷冷的毫无波动,空洞的瞳孔中却无声地流下一行血泪,僵直着抬起手又准备继续写。 他被所要写的东西引起极强烈的情绪,抬手压在早已没有跳动的心口,似乎心竟是绞痛得厉害。他又写道:“我最后杀的是唐府的人,他家的小儿子认出我的剑法,在剑穿过他身体的一刻,大声喊着师妹的名字,我一震,就醒了过来。” “琴河横尸遍地,满目疮痍。我对自己痛恨至极,可是我已经死了,再也不能自刎谢罪。我逼走了苏晏,将凶尸里的灵魂一个一个取出,放到栖魂草里。” “师门当中有燃犀幻术,我精研之下,终于用千万燃犀,幻化出夜晚的亡灵之城。每到晚上,我将所有的亡灵放出来,他们在城里活动,一如生前。” “琴河里所有的亡灵都在,只少了师妹那一个。” “我再也没能找到她,她或许是进了下一个轮回,或许是……烟消云散了,总之,在我死的那一刻,我们的缘分就尽了。” 云袖静静看着地面上的一行行字,眼瞳里含满雾气:“你师妹的魂魄在燃犀城里,她没有走。” 砰,段其束手中的洞箫跌碎在地上,翠竹的碎片落了一地。他僵直着手臂,空荡荡地望着陆栖淮,迟缓地转过身,似乎完全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动了动紧握的手指,两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脸上已满是黏腻冷滑,他伸手去摸,只捞到半截白发和指尖殷红。 悲恸到极点时,尸体也会流干血泪,一刹白头。 “那我后来做的事,真的也无颜见她了。”段其束又写道。 “我那时找不到师妹,几乎疯了,终于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 “我重新设定了燃犀阵法,让城中的夜晚不断回放我和师妹第一次来时,那些欢笑的场景。这样一遍遍的循环到后来出现了破绽,许多的亡魂在重复中意识到他们已经死了,终于散佚出去成为徘徊在琴河周围的荒魂。” “荒魂看到过路人就上去攻击,如此之后,琴河就成了周围无人涉足的凶城。” “后来,我想把出去把荒魂收回来,却再一次遇到了苏晏,那时候,夺朱之战已经开始——” 他空洞的眼瞳陡然爆出恐惧的光,刻痕深入地下三尺: “他重新控制了我和琴河内的凶尸,事实上,夺朱之战一开始,你们杀的那些走尸凶尸,大半都是琴河曾经的居民。” “苏晏恨你们入骨,他说,他要让每一个如你们一般自诩为正道的,手上染遍无辜之人的血,要让应该再入轮回的居民,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沈竹晞和云袖互相凝望,禁不住浑身发抖,脸色差到不能再差。 陆栖淮猛地握紧手,低低地咒骂了一句,紧抓住祝东风的剑刃。 “他就是我们最初在唐氏书房里去诛灭、后来却逃走的那只魔,在夺朱之战中,他操控着我,在最后一战中重伤了撷霜君——他本来不想杀你的,但是你挡在了殷公子的前面。” “你们四人身上有他最害怕的力量,那种浩然的正气,因此,他在暗中最后挑拨,让你和望安道长的长剑指向了殷景吾。” “但是没想到,最后你还是推开了殷景吾,苏晏看见杀错了人,分神了一刹,而我就在此时,恢复了神智。” “苏晏在一片混乱中逃走了,而我独自回到了琴河。” “我被他种着控魂网在脑中,不再具有操控燃犀之阵的能力,而阵法自行点燃运转,不幸的是,每一日周而复始的,始终是我杀死师妹那一日的景象。” “我夜夜回想,渐渐在梦魇中无法自拔,加上控魂网的作用,每六十九日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 “我醒时,常吹奏玉箫,或是去书房里写信,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这里守了七年,还会守下去。” 他写了铺满周围全部地板的字,手臂却毫无知觉,一点都不发酸。 整件事终于如抽丝剥茧一般缓缓揭开,真正的故事比起最初简单的爱恨,实在令人动容喟叹,却又觉得难以接受。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脚下的板砖,僵在那里。 “她每一夜都在看着你,你不知道吗?”陆栖淮声音悠悠如叹,眼眸平淡,却隐隐蕴含着深刻的悲悯。 “你虽然杀了很多人,但你只是他手里的那把刀,我们要斩断的,是那只杀人的手。”陆栖淮俯身静静注视着凶尸。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告诉我?”陆栖淮挑眉问。 沈竹晞插嘴道:“就是唐姑娘指引我们来的,她还替你道了歉。” 段其束捕捉到“道歉”的字眼,刻板的耳朵微不可察地上下动了动,近乎慌乱地背过去拾起洞箫。 他崩溃一般地猛然跪在地上,手臂咔嚓弯曲着紧夹住两耳,用尽全身力气、两手并握着洞箫,在地上刻字: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段其束眼睛里再度流出血泪,苍白的脸忽然寸寸皲裂开,看起来十分骇人。他额头重重地磕着板砖,砖石飞溅中落满了他一身。 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一眼觉察到他表露出来的极大痛苦。他用力拖曳着箫的一段,毫不连贯地写:“苏晏第二次来到琴河的时候,并没有立即把我做成走尸。” “是我引诱着你们这些人,去杀了那些被赶出去的居民的尸体——他们本来都是可以投胎做个好人家的。后来,这些尸体杀完了,苏晏觉得我没有用,就重新制住了我。” 他下面笔画几乎识不出来,用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只配住手腕动一动: “我那时什么都不顾,不考虑正邪,不考虑对错,师妹再也回不来了,是我自以为名门正道的清高自诩害了她。” “那时候我和苏晏一样,想撕下你们正派的惺惺面具,我真不该,不该毁了三千多条性命转世投胎的机会啊!” 他滴下的血泪落在刻的字中,每一个字都像是血书,长长的白发染着血泪将他整个人裹在一起,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陆栖淮不禁默然,终于明白唐茗秋的魂魄所说的那一句“罪无可赦”是什么意思。 正文 第40章 揽风如盈手其五 段其束仍旧是跪在那里,心里的痛苦仿佛利刃,将整个胸臆剖成两半。他剧烈地咳嗽着,用手紧紧捂住嘴,然而,还是有暗红色的血从指尖淅淅沥沥地洒落,滴在一地的字上。 那是他作为凶尸,体内还保留的,最后一点血迹。 忽有长风激荡,激起衣袂猎猎作响。段其束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杀伐之音骤起,空中看不见的漩涡翻涌。 嗤啦,他的衣衫仿佛被无形的劲气震慑,胸前衣衫尽碎,夺命的剑气拼力从心口直指进入。段其束僵直着身体向后挪移,惊慌地抬起头,缓缓挺直背脊。 这种手法……这种手法! “师……唐茗秋,是你吗?”在剧痛中,他面色疯狂,用手不断地在地上写着。 “你要杀了我吗?”他双手渐渐发抖。 铮,空中看不到的一竿洞箫忽而现形,坠地。那个女子的虚影漂浮着,以箫作剑,来杀她曾经的爱人。 段其束捡起箫,反复摩挲着,忽然血泪上涌,再度重重地吐血。然而,呕出这一口血后,心口的剧痛忽然消失了,被柔色光晕笼罩,他面色忽然转而红润起来,再也不似先前的枯寂。 他动了动唇,四顾,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段其束蓦地抬手,清风在指尖绕过三匝,他似乎听到了女子柔软的语声响起:“师兄,你再也不是凶尸了。” 她说:“我毁了凶尸的心,重造了一个你。” 段其束缓缓地将手按在唇上,因为几十年的未说话,即使张开嘴唇也是极为困难的。他感受着嘴唇的颤动,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缓缓拼出了这个名字:“唐——茗——秋。”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不知是因为说话不熟练,还是激荡的情感压抑了发声。 身为三无阁的弟子,指尖的清风三匝是怎样的含义,他再明白不过了——有一个魂魄将要离去,选择消散,形神俱灭。 为什么是唐茗秋在这里?他为什么能说话了?她做了什么? 段其束被一连串地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只知道死死地盯着虚空某处看不到的人影,嘴巴不停地一张一阖念叨着什么,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还是许多年前那种清澈而偏阴柔的声线,仿佛体内寄住着另一个师妹的灵魂。 他说:“对不起。” 他问:“你怎么样了?” 他喊:“你留在琴河,我是凶尸,你是亡灵——”这断断续续的话到后来竟越说越顺畅,他接着说,“我们谁也别嫌弃谁,就这样渡过余生。” 作为凶尸,余生的光阴那么漫长,他怎么能一个人缄默渡过?他等到了唐茗秋,如果可以,就这样永远不死不灭、不人不鬼地相守下去,不敢嫌弃,也不会嫌弃。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再问:“好吗?” 云袖心有所感,在段其束对着虚空自语的最后一刻,终于记得打开菱花镜,她看了一眼,便失神地站住了,近而泪水如丝如线地大滴滚落—— “我用自己的灵魂作为养料,修补了你的身体。” 半空里足不沾地的那个年轻女子,如是说。 她弯下腰来,紧紧抱住凶尸的头颅,费尽全身力气,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她将人抱住了,环住腰,手臂慢慢收紧。 段其束仿佛觉察到她的存在,手指在虚空里慢慢摸索着,作出十指紧扣的姿态。他紧紧地收拢五指,将盈盈的虚影环在中央。 “是你做吗?你在吗?”他满怀悲哀地牵引着看不见的手按住自己的心口,“这里又在跳动了。” 唐茗秋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静静相拥。 然而,归去的魂体在世间的停留不过短暂一刹,莹白的光团渐渐飘向暗透的天空,强大的拉扯力让虚影升腾而起,渐次飘离。 抱不住,就紧握手臂。 握不住手臂,就死死地抓住手。 到最后连手都握不住的时候,段其束猛地握紧了,只抓到指尖呼啸而过的冷风。 揽住满襟的长风,就当作在握你的手。 没有什么能够强过轮回洞开,天地万物生来死去的力量。 在永生永世最后的相见之前,人心中单薄的爱与恨,又能算得了什么? “师妹!”段其束伸回手,维持着十指相扣的姿态,低低地呼唤出这个久违的称呼。 “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一定,一定要安稳幸福。”在消散的最后一瞬,唐茗秋映着风喊到声嘶力竭。 云袖终于忍不住,手中的菱花镜扑簌簌滚落在脚底,掩面失声痛哭。 画面在一瞬间断绝,灵魂的重量缓慢消失。 段其束茫然地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似乎仰着头,为了掩饰住眼眸中泪水的流落。 灵体灰飞烟灭的一刹,控制着琴河满城的燃犀力量也随之消弭,已是临近初春,翠竹拔地而起,俏直挺立,如烟的青条细柳朦朦,迎着茫茫然的空城。 满城都是新的春色,枝头微微的白露花,看起来竟如少年时在山上手种下的那棵。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甩衣袖,拼命地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他跑进唐府的大门,一路撞翻了许多的犀角,他一脚踢开二楼的门,进去,在棺材前顿住了手。 他不敢打开,死死地闭着眼,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把棺材盖往前推。 “撷霜君,里面是怎样的?”段其束声音紧涩地问。 沈竹晞扫了一眼,不忍再看:“棺中尸已成灰。” 随着棺盖的开启,骨灰纷纷扬扬被风席卷而起,落了他满衣满身,棺中空荡荡地,原本是尸骨鬓边的地方,放着一朵雪色的白露花,银色的星窗剑横亘其中,段其束伸手去拔,终于颓然地跌倒在地。 星窗剑,随着主人的离去,也已经封剑了。 离去的孤魂,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给段其束留下。 三人站在那里,看着连亲手杀死师妹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人,跪倒在地,头枕着棺材,发出不成人声的哀嚎。 他似乎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在了今日,半抱着棺材,一如揽着生前无法触及的爱人。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能这样哭,都怔在那里不作声,掩门退了出去。 “苏晏的三句祝酒辞其实都应验了,虽然只应验了一半。”沈竹晞忽然没头没脑地感叹道。 “第一句伉俪情深,安命永年,他们这一对如今虽然永世不见,却还真的是‘伉俪情深’。” “第二句十方繁华,尽归琴河的,琴河在燃犀阵中的无数夜晚,也不能说不繁华。” “第三句再无来世的,更是令人扼腕。谢拾山的两个徒弟,一个永生永世不入轮回,一个百死万劫烟消云散,都是没有来世的人。” “你不恨他了?”陆栖淮问,“他毁了那么多琴河生灵的来世,还差点杀了你。” “不恨了。”沈竹晞语声淡淡,仿佛目睹这一场悲剧后成长了许多,“正如你所讲,他只是那把剑,要做的是去斩断那只握剑的手。” 半个时辰后,他们等到了段其束下楼。 他穿行在琴河抽出青条的嫩柳中,仍旧是吹着那一竿洞箫。 曲调淹没了沉沉的翠色,沉寂而悲凉。 “花竹每思初种日,江山初见独来时。 人间万事成追悔,地老天荒却怨谁。” 云袖听着他翻来覆去地吹这两句悼亡词,不觉痴了。 箫声若低泣,吹奏的男子却面容平静,哀而不伤。他低敛眉头,穿过无数的柳枝向他们走过来,仿佛是在潋滟春光中出门游玩的行客,而他之所往,便是人间万象。 云袖看不出他身上有丝毫哭泣过的痕迹,那场痛哭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堪破了他情感的极限。 极度悲痛之后便是极度死寂。 这个道理云袖是明白的,只是,她能看到,却不能想象的是,到底是怎样的悲痛,才将一个人心底萌发出的所有情感悉数冰封? 一曲终了,段其束静静地看着他们,眼底再无大喜大悲,像是亘古冰封的死水。 “那,段公子,你未来可有什么要做的?”沈竹晞抹着眼泪问道。 “背着洞箫,出去看看,走到哪里,便是那里。”段其束淡淡地回答,语气却骤然涌现出无法掩饰的痛苦,“我有很长的寿命,足以替师妹看遍中州每一处当初我们没去的地方。” 如果把替她去看,换作带她去看,这大概就是个完美的结局了。 段其束鬓边别着一朵白露花,是棺中留下的那朵。他白衣如雪的颜色,是荒芜万里上雪原的白色。 “这里的一切恩怨,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终结——是以,三位不必再有向苏晏复仇的念想。” 沈竹晞离去时,频频回首,仍旧不断地想着他这一句话。段其束仍是站在原地,流沙一般的白发在风中扬成网,不是控魂网,却锁住他的心一辈子。 “他不恨苏晏了吗?”他看着陆栖淮问。 “他师妹说,希望他安稳幸福。”陆栖淮淡淡道,似乎心有所感,“我想,对于段其束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陆澜,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很多故事。”沈竹晞笃定地说。 “你若是想听,我以后告诉你。”陆栖淮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断续的平静箫声中,他们在一城春光中渐行渐远。 身后垂柳如烟,身前天光万丈。 正文 第41章 持子厄珍珑其一 漆黑长空下,繁星点点,散落如雪。 朱倚湄的霞帔摆袂长长曳地,满身珠翠云绕,每一颗亮晶晶的,都像是落入凡尘的星子。 在苍茫的夜色中,她推开绮窗,捻动指尖,祭纸折成的白蝶接连款款飞出,簇拥着飞旋向横铺星河的远山。她微微抬头看去,有一颗最璀璨的倏然划过天际,无端让她想起眼角划过的一滴泪水。 她将整个身子倾在珠帘外,探出去往外看,流星落地,光芒大盛,轰然炸响,映照天穹下的那一处明明如昼。 朱倚湄转向桌子对面凝然不语的人,神色平静地颔首:“楼主,你看,多美。” 脚下的地板都在隆隆的火光中为之震颤,难以想象,远远的那一处爆炸正中,有怎样的灼热高温和烘人气浪——如此灾难下,断无生还可能。 又是一波试图推翻凝碧楼对中州统治的人,却从来都只有去无回。 一年前,最后一个还算强大的对立势力浩气盟的总坛,被凝碧楼弟子连根拔尽。此后,凝碧楼所到之处,中州大地尽皆臣服,再也没有世家门派敢撄其锋芒,只剩一些不成气候的余孽流落在外。 其实他们来反抗的这一日,是上一任楼主金夜寒去世的第七年,那时候,凝碧楼还不叫凝碧楼,叫清辉楼,凝碧是后来何昱改成得名字。 如今,整个风岸大地,已经没有人再记起金夜寒,也没有人再知道清辉楼。 所有人口口相传的是那个黛蓝衣袍年轻楼主的神话,不到而立之年,开创千古局面。他建立枢问堂,设起散华榜,筑起临海坚不可摧的屏障,即使是岱朝如今当政的文轩帝,也从不敢对凝碧楼的所作所为有何微词。 然而,在众词烁金的流言背后,那个男主角到底是怎样的人? 连同他身旁时常被人提起的凝碧楼女领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朱倚湄,又是怎样的人? 星光洒满了对桌男子的衣衫和眼睫,朱倚湄抚摸着手里的宗卷,静默不语,也不看他,只是静静敛了眉眼。 星河灿烂,易使情思纷乱。 朱倚湄轻触着额头,任自己沉入无尽的思绪中去,唇畔勾起浅淡而凉薄的笑。 “楼主和湄姑娘是互相倾慕的吧!也只有他们才能配得上彼此了!”今日她去听澜小阁里搜寻一册资料,在转角的地方,听见女弟子压低声音,充满艳羡地如是说。 她来去如风,听到这一句时,脚步微微一滞,心下沉郁更深。 她来到凝碧楼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何昱在月下负剑而来,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必不让,如他这般的悲剧再重演。” 因为这一句,满地血污中,她提刀起身,眼神瞬间雪亮,握住了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坐到他身边去。那只是个开始,此后,南征北战,以铁血手腕诛灭对手,以兰蕙心智洞察格局,终于平定天下。 只是,何昱当初说过的那句话,却再也没有实现——事实上,那个人的悲剧,最终是由何昱亲手铸就的。 中州二十年,凝碧楼主亲率弟子围剿七妖剑客纪长渊,并兰畹纪氏满门,中州十八地闻之,拍案叫好,天下归心。 “今天也是他的祭日。”朱倚湄没有说他是谁,他们二人却都很清楚,一时间,房间里静默住了,甚至隐约可闻思绪汩汩流淌的声音。 在夺朱之战里立功赫赫的那些人,已逝的、犹在的,都得到重获安宁的中州人民长久的怀念和祭奠——夔川城里的百姓,至今仍在哭云袖、悼撷霜君,早起燃香拜向平逢山殷神官的方向。 唯有纪长渊一个人,同样从血与火里过来,却被世人诟病、唾骂,恨不能引刀手刃之。 人们说,说他滥杀无辜,用青萝拂杀死平民三千多人,却谎称杀的是走尸;说他害死云袖,又间接让凝碧楼金夜寒前楼主丢了性命;说他弑父杀弟罔顾人伦;还说…… 他确实做过这样十恶不赦、令人发指的事,然而,不会有人天生是魔,所谓的魔,也不过被疯了的旁人和不堪负重的命运逼成了魔。 没有人关心这个,在他们心里,一个剑妖、一个疯子,为人行事哪里有什么根据。 如果当初何昱没有把她支开,如果当时她在的话,她就是拼着与全天下为敌、拼着朝不保夕,哪怕就是立刻死在那里,她也要握着兵刃站到纪长渊的那一边。 她在命运轨迹交错的最后一刹那,曾经如是答允:“我和你永远是一边的。”在加入凝碧楼之后回看,这句誓言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生命的洪流将她翻卷着抛向前,她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能确定,又凭什么去坚持一个毫不牢靠的立场? 不知道最后纪长渊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是不是还抬眼一寸一寸扫过去,在人群中找着她? 朱倚湄将脸埋进温软的掌心,满腔沸腾激动的情感,却缓缓倾泻出来,冷却成眼角一颗冰凉的泪水,轻轻滑落在竹制的桌面上,洇染开小小的一圈深痕。 她静静看着,却愣在那里——她哭了,她居然哭了? 流落征战多年,她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就坚定如铁,甚至,在兰畹纪氏覆灭后,她觉得自己早就失去了感知爱恨的能力。 ——曾经,在诛灭一次小世家的过程中,她将那些俘虏一个个拖出来准备杀死。孩子凄厉地尖叫哭泣,同行的黎灼看不下去,过来请求她放走那个最小的孩子。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她说,宁可错杀满门,也绝不放过一个孩子。 孩子内心潜藏着爱与恨的力量实在太可怕,难道要放走一个,再像从前的兰畹纪氏,造出一个纪长渊来吗? 然而,长夜里静静坐在这里,想起这件事,她却忽然觉得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仿佛冷如岩石的心被破开了一条缝,极大的波动汹涌而出。 “不要乱想。”何昱的手指轻微地一下一下敲打桌面,他的声音在夜色里平淡无波,却很有层次,像渐次展开的水墨长卷,“你想到了什么?” 他坐在黑暗深处,眼底如同寒星,闪着冷冷的光:“我看见你心中无边无际、看不到底的红色。” 那是深沉的绝望,血色的悲哀。 朱倚湄没有立刻回答他,指尖滑过书页暗淡的脊背,忽然急急地开口:“何昱……”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叫出对方的名字,旋即便是一顿。 自从纪长渊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叫过“何昱”这两个字,取而代之的,是尊敬、疏离的一声“楼主”。她同往常一样杀伐果断、工作勤勉,将自己牢牢摆在一个下属的位置上。 何昱绝对是惊才绝艳的凝碧楼主,却不再是她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求之不得,何必自苦。”朱倚湄忽然再度听到对面的声音,怔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是说给她听的。 凝碧楼里的人都知道,何楼主平日说话绝不超过三句,他并不冷傲难以接近,只是掌管楼中三万弟子和诸样事物,长久以来,习惯短促而利落地发布命令。 今天何昱说过的话,已经超过了三句。 心中似有充沛的热流一拥而过,阻在胸臆间,炽腾如沸。冷定伪装的面具被一时猛烈撕下,朱倚湄难以抑制地豁然抬头,想要冷冷地讥诮着反驳回去。 她想说,我所求无物,天大地大,有何为苦? 等她抬起头定在那里的时候,整个人却忽然愣住了。 星光如水,从洞开的窗口倾泻而入,照得他侧颜竟无比清晰。 一线细密的银泽从他发间的流苏上直淌而下,涉过他半敛半睁的眼瞳,灿灿的都是纯金色,掠过他挺翘的鼻梁,如削的薄唇,深紫色长衣袍,最后定格在他布满红点的透明指尖。 很冷漠的侧脸,像是快刀雕成的蓝田玉像,不多一刀,也不少一刀。可是他看过来的时候,双眸猝然睁开,眼眸里的光却划破了死沉沉的冷漠。 朱倚湄怔怔地看他眼神陡然凝结深沉,有一丝薄雾慢慢浮起,然后又归复长久的死寂。 直到凝碧楼主掩门离开之后,朱倚湄才缓缓从震惊中回神。她锁门熄了灯,抱着膝坐在一室黑暗中。 白日不曾想过的事在墨色里沉淀,她抬起手,无声地从胸臆里发出一声喟叹。 原来,叱咤风云的凝碧楼主,毕竟也不是太上忘情的只,是同自己一样,流落飘零许多年,习惯将情感都埋葬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不轻易去触及。 不然的话,他怎能露出这样微带凄惶、感同身受的神情?虽然只是稍纵即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隐约记起来,当初何昱执意将楼的名字改成凝碧时,从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原因。他后来设立了散华榜,用来发布任务、悬赏能人志士,散华榜上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搜集凝碧珠,尚好的成色献给凝碧楼主,可得重赏,半生衣食富贵无忧。 凝碧珠生于崇明泉底,相传是鲛人血泪结成,再名贵,毕竟只是一颗珠子罢了,在楼主的心里,必然有谁,曾承载过与凝碧珠相关的一段故事。 还有,他是十九岁凭空出现,而后拜金夜寒为师,在那之前不为人知的岁月里,他早已独自一人,或是和谁一起,尝遍了繁华悲欢。 如果当世还有谁能伤到凝碧楼主的话,一定是那位与凝碧珠有关的旧人了。 朱倚湄点亮琉璃盏,借着明亮的澄光,重新批阅累积的案牍。而窗外,繁星缓缓下沉,天幕悬如画布,已临近子夜。 正文 第42章 持子厄珍珑其二 “湄姑娘,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久?” 揽辔在山道上行了许久,眼看就要晌午,前方的女子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黎灼顾不得对她的敬畏,催马扬鞭上前去与她并肩,忙不迭地问道。 “快到了。”朱倚湄手指紧握着缰绳,秀眉紧绷,微微侧颜看了看脸色红润的少年。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出来执行任务,仍不知道低调,还是一身招摇过市的大红衣裳,配着如雪的踏蹄骏马。 黎灼落到后面去,嘻嘻哈哈地和旁边的青年弟子交谈,飞扬恣肆,微微有着绒毛的唇咧出嬉笑的弧度。朱倚湄看着,心中便是微微一动。 “你们都小心点。”她转回去,目不斜视地丢下这一句。 此番出行,是为了去涉山凝碧楼分坛视察,因为料想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随行的都是黎灼这样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少年。 说到黎灼,黎灼是来自荒远地区的苗人,从小进入中州得道高士门下学习术法,师傅兵解后,他就加入了凝碧楼。 黎灼的术法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她武功的短板,他门一同去绞杀过许多门派和家族,少年见惯了鲜血,眼睛却似乎还是纯净的,不管什么时候,总能甜甜地笑出来,那样明亮、澄澈,一眼笑到人心里去。 身后黎灼仍在吃吃笑着,朱倚湄忍不住再度回头,呵斥道:“你安静些,此间步步是杀机!” 她握着缰绳的手顿住了,原来,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些血腥的淬炼毕竟还是在黎灼身上留了痕迹,他谈笑的时候,眼睛是不笑的,平静如终年不化的坚冰,竟然和楼主的眼神一样。 “湄姑娘小心!这是瘴疬!”黎灼忽然冲到她旁边,蓦地一甩马鞭在地上,尘土飞溅,马蹄楞楞地停下来。 朱倚湄的神色在一瞬间严肃起来,她竭力看向前方,却什么都没有发觉,湿润的空气中,只有叶子簌簌,和鸟兽鸣叫的声音。 “在那里!”黎灼挡在她身前,举手在胸,结出一个咒印。他喃喃念着口诀,猛地掠起! 身后的少年们只看见鲜红色的衣袂腾天一过,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一团桃红色的影子笼罩过来。 黎灼的咒术已经念完,全身被无形的伞笼罩保护着,阻挡着那诡异的桃红侵蚀他的身体。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全身颤抖,显然支撑得十分勉强。 朱倚湄忽然盘旋而起,以惊人的速度一折而回,落地时,她手中的长剑轻颤着,剑身萦绕着潮湿阴寒的瘴气。 她猛地回手,在马身上用力一割! 烈马长嘶,痛苦至极地乱踢四蹄,朱倚湄毫不犹豫地再是一剑,斩下马首,再细看时,断颈处竟已变成了桃红色。 好邪、好强的瘴气! “走!”黎灼连连喘息,带着众人向下风口急急赶路。 他勉力将无形的“伞”笼罩到众人头上,却仿佛是达到了法力的极限,摇摇欲坠的伞从中崩裂,一时间千疮百孔,万缕瘴气从中钻进来。 黎灼一咬牙,法力涣散,不及再度结印,忽然点足跃起,居然用自己的后背护住了身下的少年人们! 他的皮肤瞬间崩裂开,鲜血如泉涌,滴落在地。被他护着的少年们眼泪滚滚,死死地咬着牙不敢作声。 朱倚湄脸色一冷,再度抬剑而起,想要进行最后一搏,然而,她忽然被踉跄着逼退—— “铮!”便在此时,不属于术法的力量陡然平地而起,划破触目惊心的血色桃红! 瘴气被雪亮的剑光片片割裂开,得不到再凝聚的机会就被接连震散! 凌厉至极的剑气削落山道两旁的藤蔓,刹那间,如油泼入沸水,吱吱呀呀的声响中,轰然炸开的瘴气被猛地击落,四散开去。然而,剑光如倒流的天河,陡然倒卷而下,瘴气被越迫越小,终于彻底压成透明的一小块,消散不见了。 来人凭借纯粹的武学打散了这骇人的剑气!朱倚湄在旁边看到了全过程,不禁骇然。 然而,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来人白衣如雪,收剑入鞘的时候,缓缓转过身来,居然是个盲人! 朱倚湄无暇再惊奇,满心都是担忧,上前去架住委顿在地的黎灼。黎灼全身都是被腐蚀的坑坑洼洼,除了脸容仍是俊秀如常,他眼神涣散,死死地捏着手,显然是痛苦至极。 “咦?”白衣人忽然面有讶色,“这位公子受的伤怎么不完全跟瘴气一样?” 他明明是盲人,却似乎能看见黎灼的症状,微微蹙眉:“公子,关于你左胸的红印,你自己清楚是怎么来的吧?” 面对朱倚湄投过来无声询问的目光,黎灼立刻拉紧衣襟,这一动,额头上又滚落豆大的冷汗。 朱倚湄不忍再看,情急之中不待思索,立刻敛衽下拜:“请公子救救他。” “你做得很好。”朱倚湄赞许道。 他们在山间的一处亭子里休息,黎灼侧躺着刚上好药,少年们围着他叽叽喳喳,连说带画地慰问,黎灼咧嘴,怕牵扯到伤口,不敢放声大笑。少年们看到朱倚湄进去,自动让出一块地方,远远避开,去找那个绿衣服的姑娘玩。 “幽草,你跟这位先生两个人行医吗?”有个少年凑上去问绿衣少女,他对于一旁静坐的白衣医者充满敬重,那人抱着暖炉,面色苍白地喝着药,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一个合适的搭话对象。 幽草向来好脾气,笑盈盈地点头:“我们还有一个同伴,中途不知道又跑去哪里耽搁了。” “可是,他眼睛似乎看不到,身体又不好,能行吗?”少年怯怯地欲言又止。 幽草不服气地拍拍他,少年涨红了脸躲开:“你啊,少见多怪。” “有的人眼睛看不到,能用心看到。”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至于他的身体——他能医好除了自己之外的全天下人。”幽草给他手中的暖炉添了火,眉目间似乎微微黯沉。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拉过她,聚在一起谈天玩耍。 朱倚湄静听着他们的对话,沉默良久。她犹豫了一下,拉起黎灼的衣襟,细细察看他的伤口。她又说了一遍:“真的很好。” 黎灼笑起来,眼睛里不再冷冰冰的,而是有了波动:“你这样说,我就很满意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只会把剑指向别人,拔剑柄对着自己,从来不会反过来。”朱倚湄语气淡淡,眉目间却有追忆的光,“我那时候很羡慕那些好人家的儿女,和我们江湖中人短短不一样的。” “我想,如果我有孩子的话,一定要让他知书达理,可以不习武,但一定要知道什么是仁义,什么是大侠。”她微微笑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住了嘴不再讲话。 黎灼没料到她忽然讲出这样的话来,惊愕让他几乎暂时忘记了后背锥心的疼:“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朱倚湄重重地说,眼里雪亮的光一如剑光。这才是凝碧楼生杀由断的女领主该有的样子,仿佛刚刚的温和恍惚只是错觉。 黎灼被她忽然冷下的脸吓住了,讷讷地低头:“对不起。” 朱倚湄放缓语气,吩咐道:“你在这里休息片刻,我出去问问那两个人,过一会我们便上路。” “对了,关于你胸口的红印”,跨出亭外的一刻,朱倚湄微微一顿,“若你不愿说,我不勉强。” 亭外,白衣翩然的医者已经起身,他看起来孱弱单薄到不能迎风,唇畔却沁着清风清月朗的笑意,细瘦的手握起剑来,却又让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的力量。 这是什么样惊为天人的剑术?凝碧楼上下,怕只有楼主才能稳稳地胜过他吧? 朱倚湄无声无息地走过去,那人只是静静倚在树下,一动不动,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原来,他真的是盲人。 “公子,我们是凝碧楼的人,要去涉山。那你呢,你和这位姑娘要到哪里去?”朱倚湄平静从容一如往常,微仰着头。 她注意到,对方听见“凝碧”二字时,脸上的笑意似乎微微凝住了。 医者坐在阳光下,神色也像静态的阳光,白布下的眼瞳虽然空洞,却似乎柔和得像流淌的涓水。 这样一个人,想来不会与凝碧楼有什么仇怨与故事。朱倚湄放心了,有些迟疑:“公子,你先前说他胸口的红印,不要紧吗?” “等闲当然是不要紧”,林青释话锋一转,淡淡,“他修习非释非道德法术,算得上有几分阴毒。大概是蛊虫被人所杀,遭到了反噬。” 他忽然有些费解地抿紧了唇,良久,才道:“我瞧他小小年纪,法力强大,若不是因为反噬受了伤,绝不会斗不过区区瘴气——只是,他看起来也不过双十,如何获得旁人修行半生也不及的力量?”、 林青释缓缓启唇,讲出来的一字一句锋利如剑:“想来,他要么吞噬过别人,要么和当年的七妖剑客一样,不属于人的范畴。” “唰”,朱倚湄猛然抬剑,眼中冷光狠厉,“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七妖剑客的事!” 她握剑的手不住打颤,心口砰砰直跳,一瞬间涌上来的慌乱惊骇几乎将她吞噬。 居然,居然还有人知道纪长渊的事! 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医者,是否也参与了最初迫害他的可怖行径? 然而,白衣医者只是轻轻拨开她的剑,纤细透明的指尖按上去,她居然分毫都动不了。林青释按着心口低低咳嗽,缓了口气,仿佛看出了她内心的疑问:“你放心,那时候,我还不是医生。” “你和纪长渊有旧吗?”他把暖手炉的壁沿按在胸口上,低低地喘息。 然而,这一句话仿佛看不见的闪电,将朱倚湄的心狠狠刺中! 她霍地拔剑,满怀惊怒,早已忘了面前人有多么可怕的剑术,猛地旋身,长剑直刺而下! 正文 第43章 持子厄珍珑其三 然而,长剑还没有碰到对方雪白的衣袂,忽然劲气陡起,朱倚湄心有所感,蓦地回身,持剑和纵上来的少年人打得不相上下。 那是个长发披散的少年人,面容冷峻峻的,打斗中不时扫一眼林青释,似乎微微露出点笑意来。他不持兵刃,指尖有五道天罗蚕丝激射而出,轻细的几乎看不见,碰到皮肤却是刀割一般地疼。 朱倚湄发现少年内力偏向阴寒一脉,并不充沛,然而一招一式间迅如闪电,灵动飘逸,角度和身法都大出预料。她越斗越是心惊,看见少年忽然间一弹手,蚕丝嗖嗖连声地附在剑上,越绑越紧,一时间竟是挣不开。 “好了,子珂,住手吧!”林青释听出少年占了上风,向他招招手。 子珂跺着脚向后一跳,竟然真的住了手。 朱倚湄收剑入鞘,悚然一惊。一位凝碧楼弟子见她处于下风,挺剑上前,此时收束不及,向毫无防备的少年后颈直刺而去! 她待要上前相助,已经迟了,长剑已经刺入少年的颈子,鲜血噗噗喷涌出来。 忽然听见幽香掠风的声音,那弟子忽然惊叫着往后退,长剑应声断为三截。幽草指尖同样拈着细细的丝线,扣住长剑,居然生生地将剑从中绷断! 幽草手上的细线接连拂卷着收入袖中,面沉如水,不再像平日那个笑语晏晏的小侍女。她上前去扶住子珂,用眼刀重重剜了一下旁边面如土色的少年。 “子珂,幽草,你们都只是凭巧劲,论真才实学,你们是远远不及这位姑娘的。”林青释淡淡道,一边低声吩咐,“你们先出去,我和她有几句话要说。” 半截剑尖陷入子珂颈肉里,幽草在药格子里翻翻捡捡,扶着少年,扯着一群凝碧楼弟子,裹挟着走远了。朱倚湄无意中抬头看了眼少年裸露出的肩膀,死死地捂住嘴,才压抑住到嘴边的一声惊呼。 他的肩膀上有两个血红的空洞,指印大小,深可见骨,贯穿了整个肩头,被蚕丝线穿过去细细地缝补在一起。 大多数看到的人只会觉得这是一处好几年前留下的伤口,朱倚湄却心知肚明,这样的痕迹意味着什么。 “你看出来了。”林青释的语气毫无波动。 “他也是——?”朱倚湄神色冷冷,眉目间却俱是恍惚,她手指紧攥住袖口,思量许久,说出了那个十分忌讳的名称,“他居然也是药人?” 随着这样的字眼从口中说出,朱倚湄浑身巨震,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林青释,双颊如火,眼瞳如焰,将心中沸腾的情绪一并燃烧殆尽:“你有办法救他?” “没有。”林青释摇头,苍白眉目间的三分笑意冷凝下来变为肃杀,“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浸了三个月,无法根治。我只能剑走偏锋,封了他的内力,转而教他五指蚕丝。” “为了不让他觉得异样,我让身边的其他人也一并学了五指蚕丝,从未对他提起过这件事。”林青释双手叠在膝上,白净的肤色几乎透明,和蒙眼的白缎作一色。 “你既然接触过药人,就应当明白纪长渊有过怎样的人生——我要为他洗冤。”朱倚湄紧紧握住身旁的栏杆,眼神冷锐而锋利,像她腰间隐于鞘中的长剑。 “为他洗冤?如何洗冤?”林青释反问。 他依然还是清淡地笑着,明明如月的脸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话语间却宛然含着讥诮,“那些杀戮的事情难道不是他犯下的?那些妻离子散的家庭难道不是他害的?他让夺朱之战拖延了四年才落幕,这些难道仅仅因为他有一个悲惨的身世就可以被原谅吗?” 仿佛觉察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林青释默了一默,再开口时,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罪过就是罪过,犯罪的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你不了解,更不应该带着情感介入。” “我了解!没有谁比我更了解!” 朱倚湄无声地冷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慢慢地逸出了眼泪。 她太明白药人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了。 中州十八地里较偏远的芸、回二州,世代相传,将新生儿浸在五毒酒的药桶里数月,血中携带足以致死的药性,若能捱过来,就能成为适合练武的好苗子,一生在武学上可以窥得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然而,能活下来的,万中不足一。两州之地没有父母愿意让自己的亲身孩子受这样的苦楚,那些被浸入药桶的孩子,都是偷抢来的。 六十多年前,雪鸿帝初即位的时候,一纸诏书下达两州,立斩制药人者三百位,两州之民闻风丧胆,如今一甲子过去,已是文选帝当政,药人销声匿迹,成为了只能在医书里看到的可怕名词。 然而,没有人知道,威名赫赫的仙门世家兰畹纪氏,曾经的当家人纪老爷,成功地制作出一个药人。纪老爷为了做出这个药人,杀了千百个无辜婴孩。后来,他将这个药人收为长子,取名纪长渊,并将实情对他隐瞒,不断用药物控制着他。 纪长渊十三岁一战成名,杀死南离殷氏家主,是残忍的、将其一剑钉在墙上的杀法。此后,在纪老爷在明在暗的引诱逼迫下,他接连杀了武林中十一位长老耆宿,“七妖剑客”之名从此响彻江湖。 那是一个疯子,一个武功很高的、彻头彻尾的魔头。人们收敛着被他杀死人的遗骨,一边恨恨地如是评价。 没有人注意到,被杀的那些人,都是兰畹纪氏想要一家独大,必先除去的绊脚石。 是纪老爷暗中指使他去杀人,可是面对八方的责难,道貌岸然的老人只是抹着泪说:“渊儿的病情愈发糊涂,恐怕过几日就要六亲不认。他杀一人,兰畹纪氏就赔一千斤紫锦贝,还望各位宽宥些。” “七妖剑客何德何能,得到一个如此尽心尽力的慈父。”时人如是说。 闲言如刃,刀刀见骨。 十三年前夺朱之战刚开始的时候,是个病态的世道。纪长渊就在这样的困境中,从意气风发的少年,被逼成了阴鸷嗜杀的七妖剑客。 林青释清淡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在冷风中听起来隐约带着悲悯:“我曾见过他——在我还没有眼盲的时候。” 他低头闻着指尖淡淡的清苦药香,神色忽然微微恍惚,一闪,便是十多年前。 中州十二年,纪长渊在“父亲”隔期传来的密信当中获令,前去刺杀同龄的殷府家主殷清绯。 南离,雪原中别有洞天,十里梅林,落英缤纷。比落下的雪梅更亮眼的,是一地落红上绽开的血花。 纪长渊在落花中踉跄地站起,死死地盯着对面比肩而立的人。 失算了,游历天下诛魔的望安道长和殷府少公子居然回到了府邸,虽然他们的同伴撷霜君和云袖不在,他仍然被默契配合的双剑重创。 他提剑默立,脸色惨白如鬼魅,身上的衣服多处被划破洞穿,渡生剑留下的伤痕从前胸划到后心,贯穿了他整个人。然而,七妖剑客放声大笑,猛地喷出鲜血:“也……也不过如此。” 似乎是方才的激战让他油尽灯枯,无以为继,然而,他破碎的衣服下,似乎有无形的劲气激荡,就连飞花都无法近他身。 “说实话,若是单独来,我和望安都是稍逊于你的。”殷景吾抱起手臂,昂着头冷笑,“但你只是一个人,我们有两个人,等会还有三个人,四个人。” “你想一想,你这个疯子,杀了多少人!”殷景吾蓦地愤怒起来,抬剑直指他咽喉。 他怒喝道:“我们行走世路,降魔除邪,就算是那些邪祟走尸,能比你更狠毒吗?”他猛地扬起手,想要重重地一巴掌打下去,却被林望安制止了。 “你如此年轻,怎么能练成剑气?”林望安提剑,秀丽的眉目间爬满了疑惑,“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除非你还没出生就会修炼。” “不可能吧!你才十几岁,和我一样大。”林望安再度看了他一眼。 “说的是啊!”殷景吾陡然好奇起来,在倒在地上的人膝盖间一踢,“问你呢,说来听听?” “你要是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练的。我就不杀你。”殷景吾不顾林望安满脸的不赞同,俯下脸来看他身上的伤痕。 “小心!”林望安忽然断喝,手中渡生弹铗而出。 忘痴剑雪亮的寒光映着七妖剑客清瘦的脸颊,他跌跌撞撞地立起身,手中的剑远比人更快,迅捷地唰唰几剑连击林望安。千万朵剑花挽起,漫天落英飞舞,和着空中流光,宛如星辰陨落,回手时,剑尖点在殷景吾的咽喉上。 林望安在回剑自保的一刻,省过来他是虚招。眼看着剑尖刺破好友的喉咙,白衣道长忍不住有些慌神:“你放了他,我就放你!” “你若不放他,我定饶不了你!”渡生出鞘,剑尖一丝不颤地指着他心口。 然而,在空气中杀意快要凝固的时刻,纪长渊居然不管不顾地曼声高歌起来,翻覆着是激昂回转的一句—— 易水萧萧人去也,披发长歌揽大荒。 而七妖剑客青丝如墨,眼眸如钉,和林望安默不作声地对峙着,真有几分海天龙战的意味。 林望安握剑的手越来越紧,剑穗几乎深深地嵌入掌心里去。七妖剑客就像完全听不到他说话似的,自顾自地高歌。 这个疯子! 就在林望安准备递出剑尖,最后一搏时,那一刻,剑下的殷景吾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猛地抬头,带着十二分的震惊和恍然:“原来如此!你是——” 望痴猛地刺入他喉咙,没有刺到声带,殷景吾却被无形的剑气逼得无法开口。林望安僵直着握剑,抬眼看向他破旧的衣衫,忽然也恍然大悟。 他双肩上有无法愈合的两个深洞,往外流着毒血。只看了一眼,林望安就失声道:“你你你,你居然是药人!” 望痴倏然凝住了,纪长渊脸如死灰,身后,渡生贯穿直入, 林望安一剑洞穿了他,支撑住身体的气息已经溃散,纪长渊巅扑着栽倒在地。他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劫后余生的殷景吾也正冷冷地与他对视,眼里满含不屑。 “我就说,他怎么会比你我厉害,原来他是药人。”殷景吾大笑起来,因为喉间的伤口,笑声有些嘶哑。 正文 第44章 持子厄珍珑其四 这一场剧斗早已惊动了殷府上下,之前在高手过招中,他们无能参与,如今都泉涌进后花园,围聚着小公子和他的朋友。 “殷宗主”,林望安谢过上来为他包扎伤口的殷府医官,一边叮嘱殷氏家主,“你找几个人把他抬到水牢里去,我和殷慈有话要对你单独说。” “什么?”书房里,殷清绯听完他们所说关于药人的事,惊骇地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盏。他整肃的面容上充满了怪异之色,被这惊人的消息砸得许久没反应过来,“这,这……现在怎么还会有药人?” “纪家的家主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大伯,我和望安离开之后,你速修一封信到兰畹,只字不提药人的事,就说是纪长渊受伤被你救回来了。”殷景吾沉吟,“撷霜君和云姑娘这时也在家族里,我去同他们说一声,让这两家做个见证。” “你们在外面,也多珍重。” “如今天下已乱,殷家不久将坚壁清野,韬光养晦,隐入瀚海雪原。直到存亡关头,出世一战。” “我知道你们是回来告别的,若这一去你不归,而我亦身死,殷家上下将听从望安道长一人号令,若你二人皆未归,百年后,就让它散了吧。” 临别时分,殷清绯珍重地将象征家主的玉饰缠绕在殷景吾手上,在他们最后的回眸中,百年风流的殷家朱门缓缓阖上。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南离的三天后,江湖中传来这样的消息! 南离殷氏的家主被一剑穿心,钉在刻着“殷”字的府邸门匾上,所有人都知道,是纪长渊下的手。 七妖剑客,疯子。 幸运抑或不幸的是,殷氏满门留存下来,只有医官被杀死——据童仆说,那一日,疯子闯进来,硬逼着医官去治根本治不好的病。 “你自小就中了血毒,是个药人,居然不知?”最后一句话被湮灭在雪亮的剑光里。 再后来,殷景吾听到消息后,把自己关了一整夜,出来之后就性情大变。烽烟的迷雾中,这样的死伤太多太多,那年,岱朝的军队死了近三十万。 而他们斩妖除魔的一行,也是在那之中缓缓成长起来的——殷景吾丧失亲长,撷霜君被迫到绝地而拔剑,云袖孤身一人闯天堑,而他眼睁睁目睹故友葬身烈火。 便是这样的生离死别,这样的痛彻心扉,将他们锻造成了无往不利的兵刃,终于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心无所挂,故万物不能挂; 万物不能挂,则万人不能敌。 现在隔了多年回想,当时的悲愤欲绝,如今也不过是绵长痛楚的霏霏细雨。然而,林青释清楚地记得,或许永不能忘,一切改变的开始,就是因为那一场殷府后花园里和纪长渊的会面。 长风拂面,林青释缄默着握紧了手,缓缓从记忆之海中抬头:“姑娘,对于他来说,死亡是最好的归所。” “而你在凝碧楼身居高位,所能做的,无非是在你把剑指向一个人之前,想一想,是他错了,还是别的所有人都错了。”他如是说。 朱倚湄从未想过这样一番话,此刻竟怔在那里,思绪翻涌,不能成言。然而,思绪忽然被截断—— 风里尖利的哨音陡起,朱倚湄神色一凝,仰头看去,碧空中鸽子飞过,盘旋而下,脚上绑着竹管,在飞舞中,哨音遍及四方。 这是凝碧楼中紧急传讯的方式,朱倚湄手一扬,匆匆解下鸽腿上的竹管,扫了一眼,脸色大变。 “我们事情有变,告辞。”虽然十分焦急,她语声仍然力持平稳,简短地说。 随即匆匆扬鞭,带着休息好的黎灼一干人飞驰离去,达达的马蹄声穿破了满地烟云。 然而,先前拉住幽草谈话的少年,短短时间内竟似已和她难舍难分,落在最后,满面绯红,频频回头。他因为畏惧楼中的铁令,只转身一个小小的弧度。 眼看他就要落后同行者一大截,幽草忽然拔足追上去,从怀里取出一朵绯色的花塞进他手里,少年脸上也一片绯红,与花相映,“拿去吧,不枉相逢一次,这花终年常鲜,想起我的时候就看一看。” 林青释静默旁观,拂落衣襟上落下的二三草木,在子珂的搀扶下起身。 在车厢内静默良久,林青释忽然道:“幽草,你不该追上去,把我们谷里的‘双萼红’送给他。” 多年前,他入主药王谷的时候,从远方的璧月观废墟边带来了踯躅花的种子。截然不同的气候里,他以为花是种不活了,第二年却开满山谷,猎猎扬扬,只是颜色变成了大片浅淡的绯色,花枝也从并蒂变为孤零零一朵。 一朵花,他却取名“双萼红”。双萼红摘下后,清香萦怀,多年不谢。 每年花开时分,他独自躺倒在花丛中远望,倒在花树下醉饮自酿的酒,直到洒了满衣满身,或是子珂怕他着凉,坚决地过来制止了他。 在谷中的悠长岁月里,他一个人无念无想,竟也算得上岁月静好。 林青释将手按在缎带上,仿佛是为了感知眼瞳的跳动:“你明知日后不可能再相见,就不要给别人留下念想。” 他淡淡道:“你无心的作弄,或许会让别人怀想了一辈子。” “如今虽然不像是七年前,纷乱的帷幕却已经悄然揭开了。乱世里,人身不由己,若要干干净净地来去,莫如快刀斩断羁绊情思。”林青释仍是在微微抿唇笑着,清风朗月中却有惊人的洞彻与慈悲。 幽草没想到谷主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聪慧尽去,讷讷不能言:“我……” 她忽然鼓足勇气,问:“谷主,你也有过这样子吗?” “我是说,你也曾对人许下过注定无法实现的承诺吗?”她补充。 林青释颇为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蹙眉思索许久,就在幽草忐忑不安想要放弃询问的时候,忽然听到他低低地说,和平日清淡如水、暖如阳春的声音完全不同—— “有过,不止一次。” 林青释已经很久不曾想起有关这位故友的事,有意无意的,将那人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然而此刻,所有事如柔软花下的利刺,被幽草的一句话毫不留情地翻出来,而他缄默地伸出手来,试图握紧指间回忆的流砂。 确实握不住,也永远握不住。 故事里的另一个人已经死了,林青释曾亲眼目睹对方家族的府邸葬身在一片火海,却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持剑。撷霜君和云袖一左一右将他死死按住,最后他被击昏了,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少时拜入道门,师傅曾说,死在火海里的人,灵魂永世都将困顿于红莲劫火,不能翻身。 林青释后来想起这句话,沧海不在,时过境迁。他怔怔地怆然地立在药医谷的风雪中,迟到多年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那个连剑伤都要哭一哭的小少年,死后辗转幽冥。会有多疼呢? 方庭谢氏曾经的少公子,谢羽。 林青释第一次见到谢羽的时候,他还是望安小道长。 那年,他奉师父之命,短暂地离开璧月观,去山下为一户人家除去邪祟。完成之后,那户人家不容他拒绝,感激地塞了许多精致的衣食在他怀里,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没有御剑,只是静静提着东西行走在山路间。 “小崽子!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狠厉而粗犷的声音惊破未晞的晨露,一阵兵刃破空的声音,突兀的外来客闯入了山间。 有血腥气!林望安心一紧,将手里的东西埋在树下,悄无声息地提剑走去。 他往前走,听到污言秽语的咒骂之声愈发强烈,夹杂着最前面脚步跌跌撞撞奔逃的声音,眉头紧蹙——他听出来了,居然是一群人在追捕一个少年! 所有的人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潺潺山溪流动的声音。 林望安将手按在前方滴翠的高竹上,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正要拨开挡眼睛的几根竹看个清楚,忽然,奔跑带起的疾风如利刃滑过脸颊,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窜上来,猛地将他连带扑倒在地。 骇人的血腥味从口鼻灌入,这人重重地压着自己,林望安隐约感觉到他腹部黏腻的伤口处正不断往外淌血。他抬头看去,大惊失色——少年满脸血污,说不清有多少道伤痕,眼睛却是熠熠发亮的,灼灼地盯着他,似乎是在说着无声的期盼。 ——你救救我好吗?他的眼瞳如是说。 林望安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暗暗握紧手中的渡生,一边抬手示意他从自己身上爬起来。少年手撑着地,勉强想要站起,却双腿一软,重重地跌落在旁边的泥地里,似乎是泥土渗进了伤口中,他按着腹部,低低地呻吟叫唤起来。 少年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他一坐起,手指就紧紧地扣着长剑,警惕地看着竹子那头的方向,整个人如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开。 从八方围聚过来的总共有十三人,沉重而断续的脚步声,显然他们也受了伤。林望安清啸一声,拔剑而起,白衣猎猎,盘旋着从高竹上掠过,轻飘飘落在一人的肩头,重重一踢他后颈。瞬时间,他如翻卷的雪鹤急速掠过,手起剑落,干净利落地挑断了那一群人的筋脉,将他们围聚到一起。 “走吧。”林望安拭干净剑刃上的血,青葱手指映着绰绰剑光,挑眉道,“我放你们走,你们快走,以免我后悔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一群战败的人面如死灰,筛糠着匍匐在地,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忽然剧烈抬手,往自己天灵盖上一拍! 在四溅的鲜血中,林望安满目骇然地看着这惨烈的场景。虽然已被他断了筋脉,这些怀了必死之心的人,居然还是猛地震碎了心肺。 “他们没有杀死我,若是回去,会受到必死更可怕的处罚。”少年提剑扶着竹子走出来,眼瞳中充满激荡悲哀的情绪,不像是一个少年该有的样子。 林望安看出来他满脸饥色倦容,从树后面翻出吃食塞到他手里,忽然微微蹙眉:“你这么脏,不去洗一下吗?” 少年依言跳到山涧里洗濯,泠泠的泉水触碰到新伤,他一面洗,一面嘶嘶地叫唤。林望安在岸上慢条斯理地吃着糕点,随手翻出一件长袍掷给他。 “你洗好了,来吃点东西吧!”林望安伸手取了盒子里最后一块糕点攥在手上,一边抬头看他,“这个梅萼糕不错。” 少年洗净之后,眉眼明快,锋利如刀,披着湿水的绣金,颦笑间掩不住的风流气,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林望安看着他玉雕似的脸容上布满细密的刀伤,心中忽然微微一恸,叹气道:“那些来追你的人武学远远不如你,你怎么差点被他们杀死?” 正文 第45章 持子厄珍珑其五 少年大口吃着手里的糯米糕,随手开了坛酒往嘴里灌,没顾得上回答他的问题。他吃相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清雅,林望安生怕他噎住了,伸手去拍他后背。 手刚放上少年背脊的那一刻,林望安感觉到少年的脊背猛地僵直,与此同时,他手按上剑柄,想也不想地回身就是一剑。 渡生铮然出鞘,在对方的剑刃上划下一道伤痕。少年猛然反应过来,怔怔地退回去,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本能……” 他手中的吃食扑簌簌落了一地,少年猛地抬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翻滚入喉,他呛出了眼泪,水盈盈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林望安。 林望安没有放开手,只是一下一下缓缓轻抚少年的脊背,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瞳中投下暗影,看不清神色:“你以前,都是这么过的吗?” 少年在他的抚摸中,神色平静下来,他有些讥诮地笑着:“当然了——你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能碰到我的人,我在家族里活得很不容易,每个人都想要我死,我只能随时警惕着。” “我是谢家的少子,谢羽,你或许知道我。”谢羽语声淡淡而近乎于死寂地讲着,“我是个私生子,近年才认祖归宗的。” 林望安手指一滞,长久地缄默不言。 谢羽感觉到他的沉默,愈发神情讥讽,语气也尖锐地带了些讽刺:“怎么,道长,连你这样的方外之人,也看不起我吗?” 他按住腹部,那里的伤口疼得厉害:“谢谢你救我,不过我要走了。”谢羽神色凄惶,看着白衣道长沉静如水的年轻面庞,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你要到哪里去?”林望安将眸光移到他身上,关切地问。 谢羽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怜悯,不知怎地,心头无名火起,重重地甩开他的手,肩上的伤口炸裂开:“关你什么事!哼,偏偏就是你救了我,我死在这里倒是一了百了!” 虽然少年老成,到底还是个孩子。林望安如是想。 他扳过少年单薄的肩,定定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你要跟我回去吗?” 他说:“我住在山上的璧月观,师傅是个很好的人,你可以在那里养伤、听泉、看日出,山中的人和事样样都是很好的。” “那你背我去,我走不动。”谢羽抱着酒坛凝视着他,似乎要判断出他的邀请中有几分真心,良久,他忽然展颜一笑,微微昂着头,重复一遍,“我要你背我。” 苍苔上的露水沾满他素白的道袍,朝日出来之后,满山烟岚散开,脚踏在满地落叶枯枝上轻轻作响。在璧月观的轮廓隐隐约约出现在山顶的重云深处时,林望安忽然觉得背上的少年拽了拽他的衣角。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少年勾住他脖子,感觉到白衣道人僵直着脊背往前走,他似乎心情很好,爽朗的笑声终于听起来有几分少年的鲜亮,“谢谢你,谢谢你。” 谢羽在山上休养了两周,苍白的脸色日渐红润,身上浅一些的伤痕已经结痂,刀削似的面容也微微丰腴起来。 他住在林望安隔壁的客房,每日一换过药,就随意寻了个借口到他房间里去,捉住白衣小道长抄经的手,不让他再继续写。 “你怎么这么淘气?”林望安阖上经卷,无奈地看着凑过来盯着他的少年,心下却是安然的。 在山上待了多日,谢羽总算不像初见时那样冷冷的,遇见道观里的其他师兄弟,也能颔首微笑着招呼,到他房里来的时候,四处顾盼,有了几分该是这个年龄的飞扬跳脱。 “我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把我扑倒在地,为什么不防备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救你?”一念至此,林望安奇道。 对面少年的脸色一霎沉下来,手指捻着袖口的卷云纹,良久,才道:“不知道为什么,直觉。” 谢羽撇撇嘴,拉住他衣袖,直直地与他对望:“你的眼睛里能看到我,所以我觉得你不会害我。” “道长,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少年缓缓伸出手,悬停在他眼眸前,小心地细细勾画着。 “没有。”林望安一怔。他和谢羽离的这样近,少年人起伏的呼吸吹着他垂落的鬓发,灼热的温度居然连山间的清风都压不住。 面前的这个少年,不论从哪一点上,和他平日里接触到的人事,都是截然不同的。谢羽放松下来的时候,总是一副刁蛮淘气的样子,仿佛要把他在家里如履薄冰时未能展现出来的情绪,全部寄托在璧月观的居住时日里。 谢羽展颜笑起来,露出圆润的细牙:“没有人说那更好了,我现在告诉你——” 他拖长声音,凑过来,两手合并着按住林望安温软的脸颊,笑道:“你的眼睛是深碧色的,剔透澄澈,映着一天日光,像凝碧珠。” “凝碧珠你知道吧?传说是崇明泉底鲛人的眼泪,可惜,现在鲛人被永远封印在那里,流传于世的只有十多只,凝碧珠也愈发珍贵。”少年话锋一转,像是炫耀一般说道,“谢府就有一颗,待我回去,把它偷出来送你。” 他说得高兴,随手捧起林望安放在案头的酒盅,仰头灌下,忽然重重地喷出来,面色涨红:“咳,道长,我说你这是什么酒!咳!” 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衣带翻倒酒盅,青碧的液体沾满了桌上的纸卷。林望安不觉细眉竖起,有些动怒:“谢羽,你就不能安分些吗?”他斥责着,一边认命地叹气,把少年扯过来,缓缓拍他的脊背。 对于他伸手触碰自己后背这件事,谢羽早已半点警觉都没有,甚至还颇为享受地回身蹭了蹭,苦着脸说:“道长,你这酒也太苦了,你平日就喝这样的酒?” 林望安拾掇着案上濡湿的纸张,头也不抬:“我平日不喝酒,这是我师傅自酿的,因为你来了,就去要了些。” 谢羽心情很好地抓住他收拾东西的手,朗声笑道:“哎,这酒反正也不能喝了,不如……” 他拉起白衣小道长:“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山间萦绕的长风跌跌撞撞地将他们托起,少年的绣金长衣和身后人的白袍交织在一起,映着山溪宛然如画。 谢羽紧紧抓住他的手,看着林望安青碧眼瞳里略微的茫然神情,回头大笑,笑声在乱风里被撞碎:“你虽然一直在山上,一定没有来过这里吧?” 他停在溪水边长剑出鞘,单臂抱着酒坛,笑吟吟地挥舞起来恐吓白衣道长。 林望安仍保持着递出手的姿势,惊奇连连地打量着四周。青山碧水和他的眼瞳是一种颜色,苍翠的远山隐约如同面前少年人的眉眼。他日日居住在山中,听到泉声,却从来注意到,后山有一条青碧的山溪。 溪边,桃花满树殷红,色泽明艳,一束一束如春风软语的呢喃。千枝万树,连绵不断,好似少女含情脉脉的面颊,长风卷拂,一地缤纷的艳红。 谢羽一剑削开酒坛,得意地扬手,满坛的酒液咕噜噜倾泻而出,冲刷着剑刃。肆意的酒气中,少年人带着酒汁舞起剑来,雪亮的剑光和酒的浓烈破开满山的空灵静默。 剑锋过处,满树桃花席卷而起,和着他金衫长发飞舞,纷扬地像是下一场桃花雨。 最后一招使完,谢羽收剑入鞘,昂着头:“怎么样?我就说,这酒还可以用来洗剑。” 谢羽肩上落满了粉嫩的桃花瓣,花树下,人的眉眼俊秀至极,却生生将花的艳丽压下去。他转过头向林望安笑的时候,满山的绯泽都在一刻暗淡下去。 林望安没有意识到,自己望着他笑了许久,后来,谢羽说,你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间是远山悠悠,满目苍翠。 “你笑起来比满山桃花还美。”他那时似乎是如此回答。 “你父母对你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回去?”在回璧月观的路上,林望安忽然问,刻意移开眼眸没有看他。 谢羽死死地缄默着没有回答,满怀委屈,连脱口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我母亲对我很好的,只是,只是……”他忽然一哽,没有再说下去。 林望安心中充满怜惜,没有再勉强他,只是微微叹息着抬袖拭去他脸上的泪痕:“走吧,回家。” 他刻意把“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谢羽的眼睛猛地亮了,探手勾住他肩膀,重重点头:“嗯嗯,回家。” 那晚的秉烛夜谈中,林望安知道了谢羽的生世。他从来没想到,少年之前的十几年生命,居然如此惨烈。 谢羽的面容在灯下有几分苍白,静静讲述:“我母亲是孟氏后人,你知道孟氏吗?就是二十多年前因为返生香之术被灭族的那个。传闻中,返生香可以复活人,只要将他的灵魂及时地封印在返魂木上。” 他垂下眉眼,声音轻颤:“谢家老爷觊觎返生香,那时候他才弱冠之年,长得风流清俊,得知我母亲未死,暗中安排人去追杀她,又在关键时刻现身将她救下。我母亲对他一见倾心,过不了多久,就把自己给了他。” “她知道不能名正言顺地陪伴在谢家老爷身旁,却还是,还是毫无悔意。她给我取名谢羽,字惜之,谢羽的谐音就是‘谢遇’。”讲到这里,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 林望安默不作声地按上他清瘦的肩膀,少年靠过来,低低地说:“后来,谢家老爷真的得到返生香之后,就对她起了杀心。可是他明面上却和我母亲说,如果她杀了我,就能让她进谢府。我母亲不同意,带着我突出十二名杀手的重围。” 谢羽淡声接着说:“她带着我去找之前的好友金夜寒,后来就把我决绝地丢在那里,我哭喊着,她也没有回头。就这样,我在凝碧楼住了下来。” “原来你的剑法是跟着金楼主学的吗?”林望安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金楼主擅长琴中剑,你虽然和她不是一路,剑法也很不错。” 谢羽淡淡地笑着,仿佛完全没有受到所讲事情的影响:“我那时一直怨怼她,我以为,她丢下我之后,就能进入谢府了。我恨了许久,直到有一日偶然提起,我才知道,她早就死了。” 他道:“她把我推进凝碧楼的那一日,身后其实插着剑刃,走出去的时候,她就倒下来死了。” 正文 第46章 持子厄珍珑其六 谢羽沉沉续道:“我在凝碧楼那几年过得很不好,除了金楼主会来关心我,其他人知道我是罪门的后人,都鄙夷而畏惧地对我做出各样不好的事来。后来我终于忍受不了,就离开了凝碧楼。” “然而,金楼主在我走时叫住我说,我母亲送我来——”谢羽猛然把手握紧了,指甲在掌心掐出血来,被林望安一根根掰开。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我母亲说,希望我在凝碧楼学到一身好本事,然后回到谢家,认祖归宗。” “其实我一身剑术,去哪里都好,偏偏回到了谢家的牢笼里。他们辱我畏我轻贱我,暗中不知谋害过我多少次。”谢羽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定下来,“你知道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们给我喂了让四肢无力的药物,准备将我杀死。” “我母亲去世快七年了,七年一到,我就离开谢家。”他轻轻地说,因为长久的叙述而心神俱疲,阖眸似乎是要沉沉入睡。 林望安抬手熄了烛焰,将衾被覆在他身上,凑过去的时候,听见少年轻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悠悠如山夜的流泉。 他说的是:“你对我这么好,你要在这里等我。” 第二日他下山的时候,林望安没有去送他,只是托观里的师弟带了一坛酒,说是给他洗剑。师弟回来报说,谢公子喝了小半酒,余下的当场浇在了剑上,在一树桃花下,倒像是画里的人。 林望安再一次遇见谢羽的时候,已是小半年后。那日,山雾狂岚整日未散,白茫茫中唯一的亮色,是璧月观前色泽如血的踯躅花。他顺着山花一路走,竟仿佛听见谢羽喊人的声音。 “道长——望安——林望安——”少年清亮的声音曲折回环,仿佛无形的利刃,割破了沉沉的雾气。 他循声走去,山间的那一侧,依稀有金色影子绰绰闪动。谢羽呼喊着奔跑,脚下一踉跄,冲身而起,被飞奔过去的林望安稳稳地接住了。 谢羽满脸焦急,看见是他,安心地顿住,喘息着拽住袖口,断断续续道:“这山可真广阔,我早上就来了,在雾里面走了几个小时,还没摸到璧月观在哪里。” “我若不来,你要在山里待一天吗?小心遇上山魈。”林望安眉头微蹙,拍去对面人衣上的尘土。 他牵着少年一路攀援向上,指着观门口大片的踯躅花:“你下一次来的时候,看见这一片明艳的红色,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谢羽攀折一枝花在手上细细地赏玩,绯色的清光映照得他面颊红润生辉。林望安定睛看去,他一身镶金长袍,蓝田玉冠束发,眉间点染血色朱砂,看起来甚是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谢羽抬手将踯躅花簪了一朵在他鬓角边,舔舔唇,拍手笑起来:“不错,人比花娇。” 林望安微微一笑,推门将他迎进去,注水斟茶塞进他手中:“你一来就调侃我,最近过得不错?” “还过得去。”谢羽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抿唇良久,“谢宗主对外下了禁口令,说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和继承人,禁止旁人再行议论,违者重罚。” 谢羽沉吟很久,才接着说:“我想,母亲的七周年之后,我可能不会离开谢家了——不是因为权势什么,她平生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在谢家过得好,如今这样,想来她在天之灵会开心些的。” 他忽然挑着眉飞快地转移话锋,语气也低落下来:“说来也奇怪,我去宗族密室里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一颗凝碧珠——望安,给你的礼物没有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当然不会。”林望安在窗前负手而立,因为背对着他而看不清神情。 谢羽如今在谢家过得很好,那就足够了。 有些事他永远不会知道。 谢羽下山的那一日,林望安负剑尾行直到谢府,他伏低身子在墙头,看着满庭来往的仆从绯短流长、搬弄是非,一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那小怪物功夫吓人”“居然又让他活着回来”。他手指紧紧抓住墙沿,指尖被尖利的碎瓦磨破,流出血来。 林望安原本只是想来看一看少年生活的环境到底是如何的,然而,那一刻,有久违的怒火充斥着他清淡的内心,将山间日日抄写堆积在心中的经卷焚烧殆尽。夜深的时候,他提剑而起,无声无息地停驻在宗主的房门外。 长剑出鞘的时候,他看见谢家老爷惊恐怒睁的瞳孔里映出他肃杀的白衣。 林望安屈指激射出劲风,封住对方的哑穴,声音冷细却不啻于一声惊雷:“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不杀你。” 平日里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惯了的谢家老爷从未受过这样的胁迫,他一矮身,蓄气在筋脉中就要发力挣脱,林望安的动作比他更快,渡生向前递了寸许,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不动,战战兢兢:“少侠你说,我听着。” 林望安的声音和握剑的手一样冷定如铁:“第一,不许对谢羽不好……” 然后是一句相同的:“第二,不许对谢羽不好。” 他的语声一顿:“第三,不许对谢羽不好!” 林望安整张面容笼罩在黑暗里,沉沉地看不清楚,他的语调明明还是平淡的,最后一句却能听出极大的情绪波动。他握剑的手越收越紧,眼神冷冷,无波无澜,低喝道:“听见没有!” “你若敢伤他,这毒发作起来,立刻让你死!”林望安从怀里拈起踯躅花的几瓣,搓成团,从谢家老爷痉挛张开的口中弹入,对面立刻嗬嗬连声地挣扎咳嗽着,想要把毒药弄出来。 林望安手腕一翻,剑鞘打在他后脊,他全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东西顺着喉管滑下。 林望安冷眼看着,倏地折衣旋身而起,白衣如清风挑尽满室的灯,在一室黑漆中,他从窗口掠出,冷冷的语音顺着凉风传来:“我猜你还不信,是不是?” 笑声骤止:“让你长个记性!” 随着窗外一树枝梢折断的脆响,这一瞬,仿佛埋在谢家老爷体内的炸药一瞬间被引燃,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汩汩地涌出鲜血来。 咕咚一声,谢家老爷委顿在室内的地板上。 “道长,你在想什么?”谢羽不知何时过来,与他并建立在窗前。 “我喊你好多声,你怎么不理我?”尾音微妙地拖长了,谢羽伸手覆住他眼睛,感觉到长长的睫毛在掌心轻颤,心中忽然有奇怪的得意,“道长,一言为定,我以后一定要亲自去崇明泉下面,给你取一颗凝碧珠。” 林望安移开他的手,微微粲然:“此去崇明泉,来回就是两年多,要好久。” 谢羽整个人撑在窗户前,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两年多算什么?我现在认识了你,我才十四岁,你也不过比我大两岁。” 他重重地点头:“我们能活一百多年,还有七八倍的时间——我以后当了家主,或者没当家主,都会和你一起。” 谢羽扬起下巴,不由分说地勾起他手指:“来来来,拉钩吧!就这样决定了。” “决定什么?”林望安从善如流地握紧他的手,微觉好笑。 谢羽瞪他一眼:“就这样决定了,你要永远和我一起。” 林望安答:“嗯。” 他继续要求:“以后璧月观就是我的家了,比谢府那里更像家。” 林望安点头:“好吧。” 谢羽不依不饶:“还有啊,你以后遇到什么人,都不能有比我更好的朋友。” 林望安微微颔首:“……行。” 谢羽续道:“你及冠之年,我一定要把凝碧珠送到你手上。” 林望安笑笑:“依你。” 谢羽一本正经地添了最后一句:“以后倘若我做了家主,你要来辅佐我,撑起谢家;若我不是,你要和我同习剑道,双剑同辉。” 林望安与他手掌相抵,淡淡地笑:“许诺之后,就是一生的事。” 文轩历八年,谢家老爷暴毙,未及冠年的谢羽成为谢氏家主。授礼的那一日,林望安白衣如雪,执拂尘在阶下凝望着他。 谢羽在台上的人群簇拥着,金衣耀目,仿佛层云里的霞光。他抿着唇,神情冷淡而高贵,早已自动带上了家主的威严。他侧身过来对上林望安的目光,忽然微微一笑,犹如坚冰乍破,眼神里止不住的希冀和殷切远远地传递过来。 林望安远远地看着,心中便是一软——昨夜,谢羽第三次要求自己搬入谢府,和他共同处理事务,林望安严词拒绝,两人争了大半夜,最后不欢而散。 ——“望安,我真是没想到,谢家居然已经内交外困到了如此地步,你……你就不能来帮帮我吗?”少年站在门口,满面悲哀地望着他,五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拉住他,却倔强地顿住了。 林望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间草木中,踉跄着反身阖上了门,缓缓顺着门跌落在地。 “我答应你。”繁冗的典礼结束之后,谢羽匆匆向他奔过来,林望安在少年又惊又喜地开口前截住他,“不过,我还住在璧月观。” 他递了一片踯躅花到友人手中:“道门法术,你要找我的时候,折此花放在胸前,我就能知道。” “我就说你一定会帮我的。”谢羽欣然接过,抱着手臂笑开了,弯弯的眉眼中全无一丝先前在众人中的冷漠防备,“你答应过我的!” 年少时的画面,最深最鲜活的记忆,都随谢羽的笑容渐渐褪去——三年后,就是夺朱之战,林青释不顾谢羽的阻拦,执意负剑离开,和殷景吾一行人共同踏上世路。 走的时候,林望安没有去和谢羽告别——前一日,那个三年来老成许多的少年人哭红了眼望着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就走,永远不回来,我一个人守在这里。” 他喊道:“我才不稀罕你什么承诺,我一个人也行!” 林望安想劝好友不要任性,时局已容不得他再停留,然而,理智的话到了嘴边却哽住了,他最终只是长叹一声,转身掩门离去。 夜风中穿庭的是少年嘶哑的吼声:“你不要回来!什么承诺,都废了吧!” 从此是红尘苦海,沉沦阎浮,不得回身。 夺朱之战中,他们四人踏行千山与万山,栖息的时刻,也是将兵刃置于枕下,不能安心阖眸。七年间,浮花浪蕊,太多的生死辗转、夙愿纠葛,让林望安身心俱疲,只想独自一人在璧月观前,长眠不复醒。 他以为,战争结束的时刻,他还能够重新回到谢府,兑现当初的承诺,然而,一把红莲劫火将他日日夜夜来所有的念想焚了个干净——夺朱之战结束的前一年,他在夔川短暂养伤,惊闻谢府因为倒行逆施、大肆杀戮而遭到世家望族群起而攻之,参与动手的,几乎是中州武林的全部力量。 关于谢家豢养凶尸、与敌人隐族亡灵暗中来往的消息也同时放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论他如今是怎么样的人,他总不会害我!”林望安厉声斥责同伴的质疑。 他匆匆赶到时,双眼赤红,拼力毫无章法的乱剑挥出,被殷景吾架着祈宁轻松截住:“你冷静点!谢羽已经死了!谢家已经是废墟了!你去有什么用!” 他远远地瞥见冲天而起的黑烟和血红的劫火,终于急怒攻心,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一年后,夺朱之战终结。林望安拜入药医谷主,改名林青释——青词释酒,十念皆安。 他本来是个杀人者,最后却成了救人的人,这期间的原因,不会再有人知道??——他愿意舍开性命去维护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谷主,谷主。”耳畔呼喊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惶惶然从心底刺入,犀利地划破今昔时空的分界线。 是子珂在不停地摇着他肩膀。 林青释精神恍惚地睁眼,看见子珂面色焦急地半跪在他身前,幽草在车外面指手画脚不知道说了什么。 他只是做了场梦,梦里流光如电逝,居然就这样走完了他作为“林望安”的前世,而这个故事里,另一方只有谢羽。 而今生的种种飘零辗转,不但与林望安这个名字无关,与谢羽、撷霜君、云袖、殷景吾、邓韶音都不再相关,如今留下的,是一介亡魂,是沈竹晞,是云姑娘,是平逢山神官,是靖晏少将。 生岁抛如沙,而今新衣病酒,付与韶华。 胸臆里熟悉的阻塞感逼迫上来,几乎喘不上气。林青释轻咳着缓缓攥紧了袖口的一朵双萼红,如血的花瓣在指尖片片破碎,像是还未说出、就凋零的旧时念想。他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谷主,外面黑压压跪了一地,有人拦车。”幽草掀开车帘,将头探进进,“他们说是凝碧楼的,请谷主前往,和先前不是一批。” “凝碧楼”,林青释喃喃地念了一遍,正要讲话,忽然面色微变。掌心猛地灼痛起来,他摊开手,那一轮素白的燃灯咒光芒隐隐,居然被点亮了。 在万里之外邻近南离古寺的地方,沈竹晞一行人遇见了什么? 林青释紧紧地握住车阑,勉力平息胸中翻涌的血气,却还是有血丝从他捂住唇的手指间滑落。他反手点住自己心口的穴道,尽力让声音平稳地发出,毫不颤抖:“让他们带路。” 正文 第47章 狂心入海市其一 怒涛天堑,霜雪无涯。无边的白色脊梁绵亘在海天之间,雪山苍茫,皑皑不化,海阔如天。这里的天是深灰色,而海是铅黑,一色暗沉沉地洇染开,与雪峰相映,如同上下无声迫近的两张鬼面。 沈竹晞打马沿着悬崖一线边小心翼翼地经过时,手指禁不住死死地卡住了缰绳。 他不敢往下看,下面风急浪高,冰寒的冷海水霹雳地倒灌上岸边百丈,冷冷地拍击着他的皮肤。浪涛巨大的轰鸣声化作一只巨手,将行路在上的人无情揉捏。 沈竹晞生长于中州最繁华富庶的地方,从未想过世间还有如此荒凉悲壮的景象。他战战兢兢地伏在马背上,随着希律律的叫声缓缓起伏,虽然知道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却因为多日未曾合眼,他困倦得连连打着哈欠。 走过一处转折的山路,马猛地抬起前蹄嘶鸣,沈竹晞在颠簸中死死抓住缰绳,高扬起的海水兜头浇下,彻骨的凉意从湿透的长衫肆意地钻入,他脸色惨白,回望向身后的陆栖淮。 同样是连日奔波才辗转到浮槎海上,陆栖淮的精神显然比他好很多,只是脸容愈见清减,头上束发的玉冠早已被猛烈的长风吹得歪斜到一旁。 他这时抬眼往前看,恰好对上沈竹晞的目光,他眉头微蹙,语声关切:“朝微,跟着玉温向导走,离开悬崖,找个避风处歇一歇吧。” 陆栖淮微微低头,神色淡淡:“云袖,你说呢?” “就依你。”虚弱的声音却是从他怀里发出来的——云袖被裹在黑金大氅里,只露出削尖的脸。 离开琴河后,因为她脑后的金针被拔去一根,青萝拂又发作了数次。南离这一带气候出乎预料的恶劣苦寒,她身体一日一日差下去,已不能骑马,只能被陆栖淮抱在马上。 冰冷的风,冰冷的浪花,冰冷的呼吸——云袖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要被冻结了。她所依偎着的陆栖淮,身体的温度居然也是同样的冷,甚至她倚着对方的心口很久,才能听到绵长而持续的心跳声。 在长久的奔袭中,他已尽一切方法去减少能量的消耗,以应对自然这个最可怕的敌手。 云袖将脸埋进厚重的貂皮间,竭力喘息着缓缓抬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陆栖淮半边侧脸。他原本是三分风流、七分恣意的眉眼,在阔海长天间延伸开,一颦一蹙都大气得像疾驰在巨画中的人。 云袖注意到,他耳后靠近猴精的地方,有细细密密的白色纹理,像叶脉交织在一起,也似新烧制出的冰裂纹瓷器的表面。她微微一惊,觉得这样的纹路有些眼熟,阖上眼仔细回想。 然而,在霜天怒吼中,她凝结的思绪被无数次打断。她无法抵抗自然的伟力,只能渐渐放空思绪。她随着奔马不断地沉浮颠簸,陆栖淮伸出手臂有力地揽住她,以免她滑下去。 她重重一嗅,入鼻的除了泠泠长风和霜雪的寒意,还有陆栖淮衣袂上的淡淡清香。在清淡如远山悠悠的香气中,云袖安心地沉沉睡去。 随着山路步步盘折向上,他们已经远离了浮槎海,深入瀚海雪原。风渐渐平息下来,每踏出一步,都能听见马低低的嘶吼和马蹄踩入积雪的声音。 马蹄声愈发清脆,似乎一下一下地踢在石板上。 最前面的向导玉温回过头:“几位,你们知道现在走的驿路,是什么时候开出来的吗?” “什么?这是驿路!”沈竹晞满面震惊,张嘴就吞咽了满腔冷气,他勉励定睛看去,被马蹄踏过的重重积雪下,赫然有青黑色一点一点凸显,居然真的是一条路。 玉温遥遥瞥见他们露出震惊之色,有些得意:“这条驿路,六十多年前开始建造,十多年前建好——在这样险的地方生生开出一条路来,怎么样,很神奇吧?” 十多年前,那就是夺朱之战期间,沈竹晞听着,神情便是微微一恍惚。他仍然不能记起自己的那段过去,却在云袖和路人断续的提起中大致明白,那是难以回首、也无法再回想的七年灰暗艰涩岁月。 玉温向导大概是无意中提起的日期的。他已近中年,穿着南离独特的斜皮纹服装,显然不是个江湖人。 最开始听说他们要进瀚海雪原,所有的南离人都露出避如蛇蝎的神情,只有玉温勉强地答应了送他们一程。这个向导的耳朵很不好,将他的名字听成了“二兮”,被陆栖淮取笑很久。据他自己说,耳朵是在一次进山的过程中,被风雪冻坏的,自那之后,他就不大进山。 玉温絮聒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中年人黝黑的皮肤上满是崇敬的神情,看着峻岭肃然:“这条路啊,是殷家派人修的,如今殷家不在了,我们却都还记得它。” “十多年前的战争里,死了多少人啊!南离死了驻军两万,中州来的军队死了三万多,还有从更南边来的支援我们的军队,也死了许多人……”玉温嘶哑着嗓子感叹,“后来神官,在驿路两旁竖立了一百零一面石碑,一百块分置在路两旁,最后一块在驿路的尽头。” “碑上面刻着亡者的名字,叫锁故石”,玉温手往前一指,“喏,你们看,前面那里就有一块。” 沈竹晞不动声色地听着,转头看向路旁,果然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石碑,宽二尺,高三丈,看起来像是静立在坟墓前的翁仲石像,眉目含敛,如同低垂下首的神祇,默不作声地在风雪中守卫这绵延不绝的驿路。 石碑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比雪还冷,因此落雪不沾。碑身一周都密密麻麻地刻满字符,日夜长风侵蚀,自己已看不清楚,唯有最下方鲜红的朱砂醒目已极,看起来竟是清晰如新。 “殷景吾?”沈竹晞失声惊呼。 朱砂印下盖着的名字,一笔一画的小篆,就是殷景吾! 这个名字在来的路上被云袖和陆栖淮提起过无数次,他知道,这是他曾经的同行者,如今是平逢山的神官——整片风岸古地最神圣、法术最至高无上的地方。 殷景吾忽然被从传说中抽离,摆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沈竹晞屏住呼吸,听玉温语气有些斥责和惶恐:“公子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南离,对神官敬若天神,从来不敢直呼他的名字。” “这里的锁故石上,当朝皇帝不能落款,凝碧楼主不能落款,即便是当时和神官一同来南离古寺的撷霜君、云袖、林道长,他们虽然是英雄,也落不得款——只有神官大人可以!”玉温崇敬地按住心口。 陆栖淮听着,面色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为何?” 玉温的手指定定地指着无穷无尽的雪山,又回身望了望身后同样的雪色:“传说南离古寺下面,长眠着一座镜中之城,当年这里死了多少人,镜中城里又有多少亡魂?”他喘了口气,“若无神官作法来镇住,南离人民岂能安心地过日子?” 听到镜中之城,沈竹晞微微蹙眉,联想起琴河里的亡灵城。他心念电转,忽然奇道:“你一个普通百姓,怎么知道这么多?” 玉温蓦地大笑出来:“公子是第一次来南离,不清楚也是正常——有关神官和他三位同伴并肩杀敌的故事,早已经是南离流传甚广的神话,白衣如雪的林道长,机变无双的撷霜君,倾城绝色的云袖,同心所往,同去同归,你去问问,南离可有谁不知道吗?” 以前啊,又是那时候……沈竹晞缄默不言,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顿住了。 或许能从这些南离人口口流传的故事里,窥得一丝当年故事的影子。他扼腕微微叹息着。 轻细的女子声音忽然冷笑起来:“同去同归?那可未必。” 云袖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陆栖淮将她扶在身前,半拥住她,脊背微微后仰,留出守礼的距离:“好点了?” 云袖眨了眨眼,点头,再看向玉温时,眸中却冷意交迸,隐隐要溅出火星来。所幸向导在最前方默默带路,没有回头注意到她。 一路上,不时见到锁故石,深灰色的石碑点缀在茫茫白雪中,分布在道路两侧。瀚海雪原上长风凛冽,大雪飘摇,碑身上的字迹早已被腐蚀殆尽,只有最下方的朱红印记始终鲜明。 那一方“殷”字红得滴血,透过重重时光的帷幕,沉沉地落进来人的眼里。 “看那里!那里有两个朱砂印!”沈竹晞忽然叫道。 陆栖淮看过去,眼神便是微微一凝,在风雪中,整个人僵住了。 最下面那一方小小的朱印,赫然是个不甚纯熟的篆刻,隽秀轻灵,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笔,刻着“阿槿”。 陆栖淮提着缰绳驻定在原地,紧紧地盯着那两个字,一时间居然忘了行路。 云袖发现了他的异常,秀眉一颦,有些艰涩地抬起手臂,按住他眉心:“怎么了?” 陆栖淮向后一闪,神色如常,抿唇道:“她是我徒弟,被送来平逢山学法术。” “啊?你还有徒弟?”沈竹晞大吃一惊,转过身来,将陆栖淮上上下下扫视一遍,愤愤不平,“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 几十日的并肩同行,他本以为自己对陆栖淮已经有足够的了解,却发现对方的过去就像是一块拼图,他只触碰到边角的两块,而剩下的,被那人牢牢锁在心底。 “朝微”,陆栖淮抬眉淡淡道,“我是没说,可你也没问我。” 沈竹晞讷讷点头,瞪他一眼:“以后我不问,你也要跟我说!” 陆栖淮失笑着点头,忽然断喝:“朝微,小心!” 他勒住缰绳,足点马背,长身跃起,祝东风从后背一刹出鞘作响,他抬腕铿然相击的一刻,轰然落下的冰棱应声而断,在空中轰然炸裂。 正文 第48章 狂心入海市其二 沈竹晞毫无防备间,被沁凉的雪水落了满头满脸,沁入口鼻,连连咳嗽。他扯过陆栖淮扔来的布巾,把脸上细细地擦了一遍:“咳咳,陆澜,刚才怎么了?” 陆栖淮神色端凝,一言不发地抬头从空荡的天穹下扫过,最终摇摇头:“是个巨大的冰棱——怎么会忽然出现?” 白茫茫一片间忽然出现了房屋的轮廓,远远望去,影影绰绰的一大群,很是气派。他们转过了两对锁故石,从房屋的正门前经过,才看出了来,这是比琴河唐氏还要富丽堂皇数倍的府邸,绮阁琼楼,如今坍圮满地,断壁颓垣掩映在长风飞雪间。 冷风席卷着刮下漆金牌匾上的一片雪,露出一个殷字。云袖诧异道:“这里是曾经的南离殷府!” “没错,就是这里。”玉温接口道,“不过,现在已经是殷府遗址了。” 中年人饱经风霜的面容上蓦然抿出深深的沟壑,他苍枯的手指合拢,远远地向颓败的废墟行了一礼,介绍道:“从前可以从四面八方直通这里,如今从殷府往中州十八地的路已断,只能从瀚海雪原绕行,也没有什么人来了。” “殷府如今活下来的人,就只有我们的神官。”他声音低低地,熟稔讲出流传许久的掌故,“传说,殷府从前有一株木头,三位,你们见过这样的树木吗?” 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根系庞大,差不多有一里。” “一里?那该是树林了吧?”沈竹晞不可思议地感叹。 玉温却笑笑摇头:“不,那是一整棵树,独木成林。传说,是殷府的先人种下,几千几百年传承过来,泽被子孙,荫及后世。” “不过,南离人都知道,殷府被灭的那一日,这树通灵,悲愤之下忽然开始作妖,凡是路过的人,都害了病。几百人来砍它,仍是岿然不动,甚至随砍随长。”玉温按住心口似乎仍是心有余悸。 “后来呢?是不是神官来施法镇压了树妖?”沈竹晞问。 “不完全是。”玉温摇摇头,一字一句地纠正了他,“还有神官的好友,那位姓林的道长。林道长和那时候还用剑的神官一起,只一剑,就把树妖砍死了。” “说来也奇怪,树妖倒下后,流出青碧色的汁水来,流了整整三天,像是淌眼泪。”玉温煞有介事,“我们南离的一草一木都通灵,如人一般有情有义。” “心非草木,却作无情。”陆栖淮淡淡地说了一句。 玉温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接口,一行人便纷然静默下来,只有长风席卷衣袂和长发的声音渐次淅沥。 “啊,又到海边了吗?”云袖忽然听到隐约的涛声,悠远而空旷,一声声轰然拍响在广阔无垠的堤岸上,回荡在耳际。 沈竹晞也凝神细听,诧异道:“哪里有海?没有波浪声啊?” 玉温明白过来:“刚刚的声音,姑娘听到了?”他侧耳细听,发觉自己没有听见,神情明显地放松下来,“这里已经远海,姑娘听到的声音,是从天上之河来的。” “天上之河?”云袖愕然问,“南离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玉温似乎迟疑了许久,点点头:“或许是有的,当然,只对于某些人来说。” “从前南离古寺还没出事的时候,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几百遍,却从来没有缘听到天上之河的声音。”玉温遗憾地叹了口气,“这辈子我或许怎么也听不到了。” “什么意思?”云袖隐隐不安,看向他。 玉温深吸一口气:“在南离世代的传说里,天上之河叫无底海,是归墟的一部分。” “归墟在地底三千丈深处,无底海再更深的地方,深到极限,所以回到了天上——我们南离将它称为天上之河,这条河不存在于阳世。”玉温点着水烟杆,吸了一口,抬头崇敬地看着头顶的天空——此刻,雪霁天晴,明亮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直洒而下,最深处金色耀耀,猎猎扬扬,锦簇着湛蓝高远的天宇,那里古往今来,万载不变。 玉温手高高抬起:“就是那里。” 就在此时,云袖又听到了那种轰然的回响,她隐约间真的感觉到无形的河流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奔流、狂涌、广纳、往前,以摧枯拉朽之势,无保留地带走一切。 刺眼的阳光灼人眼瞳,云袖居然忘了抬手遮挡。这声音一下一下起伏地落在心间,她一时间竟听得怔住了。 “传说七年前,神官为了超度隐族入侵者的亡魂,将他们都引渡到天上之河。”玉温喃喃地勒马仰望天穹,神色茫然,“十多万亡魂,滔滔不绝,就此奔流去。沿途的一百块锁故石指引着他们前进,顶头的最后一块,是天上之河的终点,也是他们再入轮回的时刻。” “天呐!”沈竹晞轻声感叹,他抬头凝望着光芒最深邃的地方,想象着那里有一条长河奔流,不禁悠然神往。 “听起来很有意思。”沈竹晞摸摸下巴,回头去看陆栖淮,“陆澜,若是你我也能有幸去看一看归墟的盛景就好了。” 出乎预料的是,陆栖淮却没有笑,而是满面沉郁地看着他,皱眉:“朝微,不要胡闹,那是一切生灵都去不了的地方,你想离开阳世吗?” 沈竹晞撇撇嘴转过来:“没劲,我也只是说说嘛。” 云袖一直缄默不语,在她耳际,对话声和波涛声虚虚实实地交融在一起,在耳边回响,她恍恍惚惚地静听着,一时竟恍然说不出话来。 “后来,天上之河一开,南离无数灵魂闻声而来,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这里转生。”玉温补充道。 海浪惊涛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汹涌奔腾,呼啸如风一般远去。云袖不自禁地伸出手,张开五指对着天穹,隐约想要握住什么,却只抓住指间穿过的泠泠长风。 潮声一路远去,终将归于空无的彼岸,然而,她竟在其中轻细地听见千万道人语,哭泣与欢笑,悲欢爱恨,离合痴缠,在看不见的长河中裹挟着远去,一声声夹杂着卷在一起,天上之河,一路奔腾入下一个轮回,无底海水,能容纳天地间的渺如微尘的生命与爱恨。 此时,向导忽然在最前方开口:“姑娘能听到天上之河的声音……”玉温面露异色,欲言又止。 云袖低头望着自己瘦到不盈一握的手臂,淡淡道:“不必顾忌——我知道的,能听见天上之河的声音,大概离死亡也近了。” 似乎是没想到她如此直截了当,玉温一愣,而后放松下来,连忙道:“姑娘不要乱说,传闻之事,当不得真。” 沈竹晞微微皱眉,听玉温继续说:“听不到天上之河声音的人,也未必命定一生平安——或许只是有人替他承受了灾孽。” 他总觉得向导讲这话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避开这个话题:“陆澜,我们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 陆栖淮漆黑的眼眸掠过他湿漉漉的衣袂,在他颈间的丝缕上停顿片刻:“到背风的地方。” “不要多想。”后一句话却是对云袖说的。 云袖微微低头,勉强地笑了笑,看着自己层层叠叠的袖口。那下面的皮肤,已经成了青碧色,青萝拂的剧毒沿着血脉蔓延全身。 她知道的,青萝拂之所以成为中州十八地闻之丧胆的剧毒,并非因为毒性之烈,或者对人的身体会造成怎样疼痛的折磨。而是,中毒的人会在毒发后的七天之内,失去神智,忘记一切,而后成为白痴死去。 青萝拂无药可解——就算是医术冠绝古今的林青释,也不过只能延她两月性命,而陆栖淮那粒不知来自何处的丹药,效用也将在此而尽。 那一日她打开了沈竹晞带来的玉匣,里面空空荡荡地只躺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命令式的语气:“去南离古寺解毒。”她不知道有几分真,只是不想死,为了这份虚无缥缈的念想,一路奔袭至今。 前方在南离古寺等着她的,又是何种结局? 撷霜君是当世少见的纯金璞玉之人,而陆栖淮……云袖此刻静静躺在他怀里,听不到他的心跳声,对方若有若无的呼吸掠过她眉梢鬓发,她忽然觉得,能有这样一刻在雪原上相偎的时刻,便算现在死去,也还不错。 如果,如果在南离古寺下再找不到办法的话,她也是必然要做个自我了断的。 ——云家的后人,第一信条是“留存”,第二信条是“绝不妄活”。 她作为云家的最后一代,也不算是辜负祖辈的教训了吧? 云袖蓦地大笑起来,眼神清凌凌的:“玉温,你说的没错,我确实离黄泉很近了。” 这一路三人并肩行来,长路困顿,琴河险境,屡次受伤,背后的布局者不知何时现形,体内的剧毒不知何时发作。就算他们鲜少遇见敌手,仍然有着随时会丢失性命的思想觉悟,一旦倒下,一抔黄土流散,连锁故石上刻着名字的孤魂野鬼也不如。 “玉温,我再给你一倍的紫锦贝,倘若我倒在这里,你替我在锁故石多刻个名字就成!”云袖挣扎着撑身坐起,猛地一扬手,铿然道。 正文 第49章 狂心入海市其三 夜幕深沉,四周的雪山如巨兽巍峨,静静地伫立守卫在他们周围。夜雪折重,他们在背风的山洞里停留休息一晚。 身后的云袖和玉温已睡下,沈竹晞蜷缩在火堆旁烤着手,鸦羽长睫仿佛被胶水粘在一起:“陆澜,明日那向导就要回去了,我们只能跟着辜颜走,唉,也不知道它靠不靠谱。” 陆栖淮双手抱剑,斜倚着石壁,闻言淡淡道:“就算不靠谱,也得试一试。” 陆栖淮忽然一挑眉,上前拧住少年左肩的衣服,满手的雪水。先前在雪原上疾行,沈竹晞湿漉漉的衣服都已冻成了冰,这时被火一烤,化开的水慢慢升腾而起,映得他脸容笼罩在一片影影绰绰的白雾中。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寒颤,试探着抓住陆栖淮的手,一怔,松开:“陆澜,我还指望你帮我暖手呢,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缓缓贴上对方的面颊,奇道:“真奇怪,你脸上的温度也这么低。”沈竹晞不由分说地把陆栖淮拉到火堆边紧挨着自己坐下,一边数落:“你觉得冷,怎么不过来啊?” “我天生体寒。别动——”,陆栖淮忽然探手按上他的肩,冰冷的指尖从他额前掠过,“你头发上有一片落雪。” 他的手果真是冷,雪花在他指尖,晶莹剔透,清光绰约,竟不融化。 沈竹晞欣赏半晌,撑着下巴,重重地打了个哈欠:“陆澜,我听别人说,手冷的人心也冷。” 他话锋一转,笑语晏晏:“不过,你的心一点也不冷。” 陆栖淮挑起三分唇角,一贯的倜傥笑意:“朝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一个心冷无情的恶人呢?” 火光跃动下,他半边脸容明明如皓月,另外半边却笼罩在黑暗中,神色晦暗不明。 沈竹晞拉住他衣袖,有些不服:“我自己有眼睛会看。你只见了我一次,就甘愿陪我跑这么远的路,越过重重险阻来到这里,其实吧——”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眨眨眼:“其实我还是很感动的。” 陆栖淮垂下眉眼,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很久,淡淡:“那只是现在的我,朝微,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了。” “我这个人杀伐果断,心狠手辣,偏偏又心肠刚硬,从来不理睬别人的事。”他语气一顿,神色平淡如水,“我没有什么是非观念,合我意的,就是对的。” 他抬手阻住想要说话的沈竹晞:“朝微,你只不过与我同行一段,你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人吗?” 沈竹晞手指绞在衣角上,不禁默然良久:“我……不知道。” 陆栖淮低低地笑起来,眼瞳里却清清淡淡的没有半点涟漪:“我以前是个被冰封起来的人,无心无情,后来有了挂念,不惜逆世而为。” “你很好啊,别乱想。”沈竹晞半闭着眼,声音溢满倦意。 朝微可真是……人太好了。陆栖淮抿紧了唇,他有时候忍不住担忧,那么天真的人,太容易被别人设计、残害或者欺负了。 不过还好,未来能并肩同行的时日,他会一直持握着祝东风护住少年。只盼百死万劫之后,沈竹晞依然能心境素白如雪,笑起来还是这样澄明澈净。 陆栖淮暗暗握紧了手,:“朝微,你要好好的。” “我本来就什么都不顾忌,要是有人敢伤你的话,我就把让他受你所受痛苦的几十倍。”陆栖淮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意间谈笑着讲故事。 沈竹晞没注意他说什么,头一点一点的,如同小鸡啄米,眼眸几乎困倦地睁不开,喃喃:“我知道了……陆澜,说好要守夜的……可是我好困。” 他头一歪就要靠近火堆,被陆栖淮眼疾手快地扶住:“朝微,你若困的话,就睡吧。” “不行,不行。”沈竹晞拼着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摇头,一边用力推他,“说好了一起守夜的!” 陆栖淮沉吟半晌,系上衣领,将他拉起:“朝微,去外面看看。” 长空如海,流云如鲸,最苍茫的风雪深处,星光盈盈,悬天如瀑。沈竹晞睁大眼睛仰头望着,冷风吹过,他瑟瑟发抖着拢紧衣襟,顿时清醒了不少。 夜雪的重光让视线朦胧模糊,他的眼神聚焦在前方的一袭黑衣上,尾随着他踏雪而行,渐渐走远。 “陆澜,你冷不冷?”他紧紧攀住身旁人的肩,低低地问。 陆栖淮冰冷的手覆在他额头上,作出取暖的姿态,一边仰头淡淡道:“习惯了。” “朝微,你看。”他手指过去,星河熠熠闪亮,万千星光交织错落在一起,密密西移如长河。其中二三簇拥璀落的星团,宛如无数奔流不息的浪花,呼啸纷扬,无休无止。 “这是另一种天上之河,我小的时候听人讲起,天上的每一颗星,都是一颗逝去的灵魂。”陆栖淮指着星河最密集的地方,微微粲然,“你知道吗?那也是我的归宿。” “胡说什么!”沈竹晞皱眉拉住他,撇撇嘴,“你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 星光下,陆栖淮似乎是侧身向他笑了一下,他晚上没有再用玄冠束发,黑色的衣袂和垂落的长发恣肆飞舞,腰间莹润的玉石映着一天星光。沈竹晞忽然发现,陆栖淮的身形是很单薄的,就像是精致华美的易碎瓷器。 沈竹晞的视线缓缓下移,凝在他颈间玻璃似的瓷纹上,抬手去试着轻触了触:“陆澜,这是什么啊?疼吗?” 沈竹晞拂去对方颈侧的一片落雪,隐约觉得那些瓷纹似乎更细密了些,微微一惊:“快说,快说。” “那是”,陆栖淮一顿,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那是宿命的烙印。” 沈竹晞扑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全然不信:“据说所有人宿命的轨迹刻在天上,而每个人的命运则刻在掌心。” 话音未落,他忽然呼吸一滞,握住陆栖淮的手不由得一紧——天穹深处明亮的星子轰然坠落,在与无数繁星擦肩的刹那,交迸出慑人的光辉,炽焰如火。满天星子的轨道极速错开,重又渐次地组合在一起,与原来殊不相同。 原来,只要长河中的一颗星偏离轨道,会有许多星子的宿命将因之改变。 沈竹晞在这一刻静立星空下,仿佛窥见了什么亘穿古今的惆怅事,他怔怔地看着,心底的不安如潮泉涌上来。 “看见了吗?那就是我。”陆栖淮截断他的思绪,然后松开他,淡淡道,“回去吧。” “陆澜,你是不是生气了?”回来之后,陆栖淮重燃了火,此后就一直没有讲话。沈竹晞拨弄着火里的树枝,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可是我也没说错什么话呀!” “我没生气”,陆栖淮淡淡摇头,忽然看向他,“朝微,你不困了?” 沈竹晞神色早已萎靡下来,闻言更是郁郁不乐,盯着身后沉睡过去的两人。云袖在睡梦中并不安详,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想到了什么,双肩轻颤,连同鬓边钗钿垂落下的珠玉也随之微微晃动。 她指尖,居然已经成了和玉石相同的深碧色。沈竹晞看着,便是微微一恍惚——云袖身上的毒已经快蔓延到全身,拖一日就更危险一日。 只是,连林青释都无法解开的剧毒,在南离寺下会找到办法吗? 这一路上,对于前路的茫然质疑,在被压下之后不但没有消弭,反而在此刻清晰地一一浮现。 云袖是怎么中青萝拂的?是谁托他将玉匣带来?当年在南离古寺下发生了什么?只剩一缕亡魂的他又是怎么复活的? 沈竹晞按住额头,越想越觉得心思惶惶——天穹上,一颗星的轨迹错乱,就会扰乱所有与之交错的轨道,那么,死而复生、不属于人间的他,是否就是那颗会波及旁人的星子? 他低低地喟叹出声,满心颓然,勉强打起精神:“陆澜,我有点茫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且不论前方在南离古寺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如若这事平安结束之后,我要到哪里去呢?”沈竹晞微闭双眸,倚着墙壁,茫然地喃喃自语,“陆澜,你说,我要到哪里去呢?” 陆栖淮静静地注视着他,忽然觉得心中一恸。他极缓地伸手覆住少年的一片衣角,微微别过脸:“朝微,夜深了,多思无益。” 世界的影响在面前扭曲,连同陆栖淮的声音也在一瞬恍惚,沈竹晞艰难地睁开眼:“不行了,我困得要睡过去了,陆澜你快给我讲个故事,让我清醒一下。” “不如就讲讲你那个徒弟阿槿的故事吧。”沈竹晞凑过去,眼珠一转,顿时来了劲,“看不出来啊,你还有徒弟?” “哪天你也教我两招剑法?”他抱着手臂,做出挑衅的姿态,笑道,“不要那么小气嘛!反正我们是一方的,我又不会对你出手。” 陆栖淮挑起一边眉笑笑,眼波如潭,包裹着他:“朝微,你现在有了朝雪刀,不必跟我学,等这件事了,你跟我比比?” “一言为定!”沈竹晞精神大震,伸出手来,与他在半空中清脆相击。 然而,这一声铿然之后,山洞里便又沉寂下来,只听到窗外夜风呼啸,和夜雪压断雪原枯枝的噼啪声。 陆栖淮的声音悠远飘渺,远如穿过天穹下的长风:“呵,我第一次见到阿槿的时候,本来也没打算把她收为徒弟。” 夔川十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户列珠玑,市盈罗绮。然而,在阳光照不到的城市角落,是阴影横亘滋生的地方。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父母呢?”他问那个少女。 那一日,陆栖淮在夔川城里随意地走,不期然深入了一处小巷。巷弄两旁高门宅第,市井繁华。少女朱衣落满尘灰,斜斜靠着廊下的一堆稻草坐着,双鬓簪着式样古朴的檀木头饰,她似是觉得冷,抱着双臂蜷缩在一起。然而,少女看到他来了,挣扎着扑通跪在路中央,重重叩首。 陆栖淮本不欲多管事,少女却死死地拉住他衣襟,不放他走。在少女哭哭啼啼的断续叙说中,他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少女阿槿早已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岁,据她说,她许多年都是这样的容貌,她整日为衣食发愁,也曾进入大户人家为侍女,却因为容貌不变被当作妖怪,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她看见陆栖淮的时候,正是被上一户人家扫出门。 陆栖淮递给她一袋紫锦贝:“拿去,够你生活一段时日。” 在对上少女含泪眼瞳的时刻,他有一瞬间的悲悯,随即却是哂然。人生天地间,各有各的命运,他自己也生如无根浮萍,无暇再顾及他人。 然而,就在他转身快要消失在人潮的时候,阿槿一跃而起,擦干泪水,忽然扑过去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非礼啊!非礼啊!” 陆栖淮皱着眉低下头,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他清清楚楚地瞥见少女眼中的狡黠,那双瞳却是清澈如水,能望到底的。 手指缓缓移开祝东风的剑柄,陆栖淮迟疑数次,最终长叹一身,扯着面露得意之色的少女几下跃起,消失在人海中。 “后来她就成了我徒弟,我将她送到平逢山去,跟着殷神官学法术了。”陆栖淮补了一句,神色奇异。 “哈哈哈”,沈竹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陆栖淮微微颤抖,“陆澜,你也有今天!我要去会会这个阿槿居然能让你改变主意!” 一瞬之后,他又有些惊愕,诧异道:“永远不老?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他一顿:“陆澜,你真的是收徒弟吗?那她的年纪会不会比你还大?” 陆栖淮颇为无奈地斜斜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我没问过。”他顿了顿,手指平平地从火堆上掠过,“我既然收她为徒,她在一日,我就护她一日。” 他淡声接下去,神色微微波动:“朝微,你要随我去把她从平逢山接回来。” 沈竹晞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抱着衣服,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陆栖淮解下外衣覆在他身上,秉着火枝看了许久,仿佛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地握紧了手,转身离去。 山洞里离火绰绰,幽闭暗冷,少年手边的朝雪刀映着星光点点,宛如幻梦,无声地目送他远去。 正文 第50章 狂心入海市其四 大雪如同一群蝶从云间纷纷落,穿过雪原上灰茫茫的冷杉林,铺天盖地而来。 陆栖淮无声无息地踏雪而行,轻飘飘恍若月下飞仙。在幽茫的银泽中,只是微微一恍惚,剑锋上就落满了大雪。 他是生于雪中的人,在极遥远的过去,似乎有母亲温软的手将他抱离黑夜的寒冷,然而,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最初那样温暖的感觉早已退却成虚无,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却渐次浮现。 每到下雪的时候,他总是习惯一个人静静地缩起来,任内心的情绪泉涌如潮,那些深重的悲哀和无力随之将他吞没。 他其实是害怕大雪的——并不害怕纷纷的落雪,只是害怕雪夜里如跗骨之蚁的孤独。或许,今晚是第一次有人陪他看雪,以后不会再有了。 命运的轮转早已开始,他将一个人沿着已经被篡改过的宿命轨道走下去,并竭尽所能将沈竹晞和云袖推出局。 陆栖淮停驻在冰湖边,抬头仰望着飘雪的夜空,雪还在一片一片落下,无休无止,巨大的冷杉树绕湖而植,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苍穹。在一天的岑寂中,他横笛而吹。 短促而微扬的笛音仿佛不知名的开关,唤醒了沉睡的冰湖。湖面上厚厚的坚冰岿然不动,冰下却是层流暗涌,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纱幕升腾而起。 “殷慈”。等待湖面渐渐清晰地映出人的容颜时,陆栖淮缓缓放下手,语声淡淡。 湖面下是平逢山的溯影,殷景吾静静站在光可鉴影的霜溪边,缓缓伸出手来,俯身触摸湖面上坚硬的玄冰。山间长风绰绰,雪影幢幢,他撑着绣着白蔷薇的伞,容色平静,无悲无喜地凝视着湖面,束发的玳瑁簪暗光幽幽。 湖面却没有他的影子——平逢山的神官早已超脱天地万物,行走世间而无影,生来死去皆无形。 “殷慈?”许久得不到回应,陆栖华微微蹙眉,有些疑虑地再唤了一声。 荒野里,冰湖的两面寂静若死,没有半点回应。 紫袍神官的影像是空荡单薄的,随着水纹的波荡,片片剥离碎裂开,像是整个人被割裂成千万道。然而,他的眼瞳却是不动的,一黑一蓝的双瞳,隔着白雾,定定地注视着远方的来客,仿佛漆黑长夜里的明灯。 他依旧一言不发,湖面却动荡得更厉害,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捧起湖水,拼力摇晃。 陆栖淮俯身,游移地伸手触碰着湖面,触手是彻骨的冷,无法抑制住的森森寒意,一直流淌到与十指相连的心脏。 殷景吾终于缓缓动了动嘴,然而,仿佛胸口被大石紧压住,他居然连吐出一句话都如此困难。那一侧,他已经紧紧贴着湖面,眼眸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期盼,艰难地缓缓开口,一字一句。 然而,奇怪的是,这一端的陆栖淮却什么也听不见! “你说什么?”陆栖淮愕然不解,眼看着对面的人影神色越来越焦急,身影摇摇晃晃,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逐渐从冰湖那一边抽离。殷景吾缓缓抬手,在虚空里写字。 然而,就在殷景吾手指隐约遥遥对上他指尖的一刻,人影轰然破碎,仿佛有无形的剑光从中斩断,他的双瞳定在那里,缓缓流出血来。 “掌心……”最后一刻,陆栖淮只吃力地辨别出这两个字。 他忽然心头一凛,对面没有人,那是残像,是殷景吾不在的时候,用神念化作的残像! 他居然离开了平逢山! 平逢山上发生了什么?殷景吾是在向他示警吗? 陆栖淮缓缓从水里抽出手来,起身的一刻,忽然心生警兆,想也不想地一点足,整个人箭一般向旁极速掠出! 就在此时,冰面乍破,湖水激荡翻卷而起,笔直如剑的水柱通天直灌而下! 陆栖淮当空转身,来不及拔剑,并指一斩而下。 明明是万物中至柔的水,凝结起来却锋利如刀,单薄到和剑刃一般粗细。数把水剑当空刺下,交错而过,仿佛黑夜中的隐形人训练有素地持剑。 陆栖淮手指一并,空手接了上去。 手压上水剑的时刻,居然能清晰地听见噼啪的脆响,仿佛真有金铁在他修长的手下寸寸断裂。水剑接连断开,断刃激射而出,噗噗连声,去势如虹,重重地破冰而入。 一瞬间,更多水剑交织成阵,重重光影迎面逼来,陆栖淮终于得以拔出祝东风,横剑当胸,眼神凝肃,手指按在剑刃最前端,就要施以雷霆一击。 然而,此时,水面陡然乍破,无数面容浮现,长风旋舞而起,归于湖面的最深处,形成漩涡。漩涡之中,光影濒临破碎,在狂舞的水花中捧起如海潮。 湖面上低微的欢笑哀哭之声交错,仿佛潜藏着万千亡灵。 陆栖淮已退到十丈外,黑沉沉的眼瞳凝视着冰湖上升腾而起的千百雾气,脸色终于变了。 “铮”,祝东风划破他指尖,滴落的鲜血和剑光疾速交织,凌空斩下! 一瞬间,千百道面孔狰狞大作,摇曳着嘶吼着扑上来,与清光的剑影交错相斗。面孔蹿错着夹杂在一起,宛如堆在一起的头骨,面目历历分明,神色奇异可憎。 陆栖淮掐着并不熟悉的印诀,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撷着祝东风,如同一道电光掠下! 与此同时,殷景吾消散的残像再次凝聚,剧烈跌宕中,他紫袍鼓荡扬起,抬手当胸结印,指尖紫光疾闪,震如雷霆。 冰湖上,惨白色的纹路蔓延开,如同雪色的符咒,当冰面彻底破碎时,白光骤燃,如千万朵白莲盛放。然而,这苍白中,居然隐隐透出火焰的影子,扭曲着猎猎燃烧。 火焰里有无数亡灵在律动,那是不属于人间的力量,来自幽冥。 陆栖淮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这里看到红莲冰焰。 雪亮的剑光破碎千万朵莲,陆栖淮足不点地,遥遥扬手,祝东风横劈而下。巨大的冲浪将他抛向长空,他按住心口,咽下满嘴的血腥气,手指慢慢按上玉笛。 他指尖水汽氤氲,亮如寒星,将玉笛缓缓凑近唇边。 “不要!”然而,紫袍神官的残像忽然如是说。 殷景吾的虚影吐字极其模糊,仿佛从遥远的天际渺渺传来,随着话音落下,他忽然张开双臂拥抱着满天劫火,一步踏上去,一瞬间绽出的血红色铺天盖地,浩浩荡荡,陆栖淮忍不住抬手挡住了眼。 在风中,真的能听到低低的吟唱和烈火燃烧的声音。 陆栖淮放下手的时候,眼前一片虚无空寂,空荡荡的冰湖上凝结如故,仿佛刚才的剧斗只是一场幻梦。 他踉跄着走过去,跌倒在湖边,剑刃上的血落在冰面上,呲啦,仿佛油入沸水,湖面微微沸腾一刻,而后又消弭无声。 平逢山上的神官用他留下的一道残像,镇压住冰湖里蠢蠢欲动的亡灵。 陆栖淮按住心口,压抑着长叹一声——这里距南离古寺还有一段路程,已经有亡灵逃逸出来,那么,古寺神像下面所镇压的东西,也该不稳了。 在不远的将来,这些亡灵会以不可阻挡之势重现于世,那时候,就是新的夺朱之战拉开帷幕。 七年前的那场战争里,朝微和云袖吃了太多苦,一定,一定不能再将他们卷进来了。 陆栖淮静静凝视着远方晨曦初露的一线山峦,那里,天光隐隐,霞彩万千,翻过那座山,就是南离古寺的敦与神像——整个风岸大陆,除了休与白塔之外,最高的地方。 ——是我的错觉吗,我好像在层云的最深处,看见了你? 他回到山洞的时候,已经飞雪初停,天光乍泄。沈竹晞握着刀站在山洞外,远远看见他,大叫着飞奔过来,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陆澜……” 少年全身冰冷,沾满了夜间的风雪气,还未说两句话,眼睛先红了:“我出去也没找到你,我还以为,以为你出事了……” 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抬起袖子擦擦脸,把人拉进来,正色道:“你半夜干什么去了?” 陆栖淮并指为剑,劈开手里死鹿的四肢,架到火堆上烘烤,一边扬眉道:“朝微,你难道不吃东西吗?” “……”,沈竹晞瞪他一眼,向身后招呼道,“阿袖,玉温,过来吃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沿着这条路走到头,还有七十二块锁故石,翻过那座山,后面就是古寺。”玉温指点前路,一边忧心忡忡,“我说三位,我瞧你们去意坚决,不过南离古寺确实危险,你们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再跟你们说一下回来的路。”他放缓了骑马的速度。 “回来?不就是原路返回吗?”云袖先前喝了一碗鹿血,这时讲话中气十足。 她今日依旧只能与陆栖淮共乘,黑衣公子将她抱上马的时候,沈竹晞在旁边挤眉弄眼,连带她的脸容也晕开一抹绯红,在长风中吹拂许久才消去。 云袖定了定神,就听见玉温恍然大悟地说:“哦,你们外地人不知道——去南离古寺的路,回来不能走这条。” “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这路怎么不能走了?”沈竹晞定睛看着白雪覆盖的驿路,奇道。 玉温在最前面摇头:“传闻啊,这条路反过来的方向,恰好是天上之河逆流的方向,若回来还按原路走,怕是会遇到亡灵邪祟。” “……”,沈竹晞想要反驳却又忍住。 天下怪力乱神的事物何其多,比如琴河的燃犀阵、和苏晏骇人听闻的法术。玉温说的虽然荒谬,或许也有几分可信。 玉温又继续絮叨:“你们回来的路啊,数着锁故石,到最中间第五十块的时候转向北,路过殷府遗址,再走就能离开瀚海雪原。” 沈竹晞点头应了,忽而有些好奇:“旁边的浮槎海通向哪里?” 玉温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知道,兴许通向外面什么地方吧。” 达达的马蹄声中,他们已经蹄雪到了山脚下不远处,前面还有最后三块锁故石。 玉温勒马准备返程,接过他们的半袋紫锦贝,有些迟疑地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犹犹豫豫地开口:“三位,南离寺里有凶灵盘踞,你们做完了事,就赶快回来吧!” 陆栖淮面色平淡地点头称是,目送他打马疾驰离去,飞扬的马打落一地的雪花。他瞳孔微微紧缩,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向导策马扬鞭一气呵成,动作很是干脆利落,竟像是会武的人。 他想起来,昨夜劈柴生火的时候,向导手里拿的明明是一把迟钝的砍刀,却使得虎虎生风,自己当时忙着想事情,就没有注意。 现在看来,这玉温对江湖掌故熟稔,又隐瞒自己会武的现实,更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自愿将他们带到南离寺,是个危险的人物。 “朝微,你等我一下。”陆栖淮从马背上掠身而起,手指掐诀,御风而行。 沈竹晞远远看见他拉住向导,低语几句,瞬息之间就已折返,不由得有些诧异:“陆澜,你干什么去了?” 陆栖淮翻身上马,无声无息地将露出的一截玉笛藏到袖底,半侧过脸,看见身后的白雪茫茫早已淹没了向导的身影,淡淡道:“我去和他确认一下回去的路。” 正文 第51章 狂心入海市其五 沈竹晞点头,看着身前的雪峰,忽然激动起来,雪峰不算高,却陡峭得像是被巨剑一下子削平了,他们站在山脚下,能隐约看见山峰背后巍峨入云的敦与神像。 “说到敦与神像,敦与到底是什么?”他满心好奇地问道。 云袖答:“敦与是隐族的千面神,他的脸隐藏在云中看不真切,所以,每一个人所看到的敦与神像都是不同的。” “至于岱朝的土地上为什么会供奉隐族的神像,我就不大清楚了。”云袖似乎有什么猜测要说,却还是住了嘴。 “隐族人……”,沈竹晞默然。他知道,这是七年前夺朱之战与他们对抗的那个种族,传闻中,隐族人居于漠北,然而这场数年鏖战最终的落幕,却是在南离古寺。 这其中,是否有某种隐秘的联系?自己作为战争里最重要的参与者,本该深入地了解这一切,可现在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竹晞低伏在马背上,再次感觉到空荡荡的无力感袭上心头,他抿紧了唇,不急细思,忽然听到云袖一声惊叫:“天啊,你们看!” 沈竹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大惊失色。 原本应该伫立着最后一对锁故石的地方空空荡荡,纷纷的落雪没有积满,露出下面的巨坑。然而奇异的是,坑中光芒隐隐,有绯红色的亮芒闪耀,好像地下燃烧的熊熊烈火露出了一角。 灿阳铺在雪地上,融化的雪水倾入坑中,却没有消弭一丝一毫的火光,只有呲呲的声音接连响起,好像滚油落入沸水。 “远远避开。”陆栖淮半揽着云袖,对沈竹晞下达指令。 他们一行打马到驿路的尽头,最后一方锁故石巍然屹立,碑上字符侵蚀大半,最下面却少了那一方朱砂印,细细看去,是被人用铁锯从表面割去一块。 陆栖淮想起昨夜在冰湖经历的情景,心微微一沉。 若非生死交关的大事,神官绝不会离开平逢山。殷景吾神明心性,上通天道,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而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南离必然发生了一些剧烈的变化。 希望不要跟敦与神像或是隐族人有关。陆栖淮缓缓握紧了手。 云袖觉察到他的僵硬,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脸容憔悴,笑容却明媚如繁花:“该来的总是会来的,现在想也没有用。” 陆栖淮听她话中若有所指,眸光在她脑后剩余的两根金针上微微一凝,冷彻下来,不再说话。 三人缄默着一路攀至峰顶,骏马悉率率地长声嘶鸣,一步一个蹄印,艰难地沿着陡峭的山峰向上攀爬。沈竹晞到了高处,在颠簸中惊魂未定,死死地伏在马背上不敢往下看。 白马忽然扬起前蹄挣了两下,沈竹晞惊慌中拉近缰绳,然而马忽然开始紧张不安,尖利地哀声嘶鸣,不断甩动,奋力要将他甩下马背。 沈竹晞想要回头看看背后两人的情况,冷不防忽然间,地面猛然一震,整座雪峰都以奇特的弧度汩汩地律动起来,高低起伏的雪面像是水浪淹没了来路。 他压抑住胸腔之间的惊呼声,陡然踉跄,一个不稳,被重重地甩下马背。冰凉的雪珠一瞬覆盖了四肢百骸,沈竹晞袖间朝雪冷光乍现,他借着锋利的劲气弹身站起,在半空中试图稳住身形。 然而,就在脚尖重新触碰到地面的时刻,天色忽然被四合的乌云笼罩,沈竹晞茫然回望,在四周苍茫的黑漆漆中,竟然看不到他们二人的身影。 只是些微的分神,他忽然脚下一滑,如断了线的风筝顺着雪崖被远远地抛出去:“陆澜!阿袖!”沈竹晞提气的惊呼声被直刮而下的凛凛风刃从中截断。 不,不能就死在这里! 云袖还没救活,他还没找回记忆,而且,自己明明答应了和陆澜比武的! 沈竹晞毫不犹豫地拔出朝雪,凛冽的真气从指尖注入刀刃,扬手,唰的一声直直插入了裂壁中! 一刀钉死在那里,阻住下落的趋势,沈竹晞扫过脚下,陡然僵在那里。 沉埋的雪山深处,如今被翻上来的,居然是色泽如血的火焰,在冰雪里猎猎燃烧,奇怪的是,他却没有感到火焰的灼灼剧痛。并不纯粹的红光映照着他的脸,如同来自地狱的幽冥烈火,无休无止。 沈竹晞定睛看向雪山最深处翻涌如浪的地方,隐约是一望无际的幽蓝色,居然有几分像琴河里的燃犀阵。 莫非这底下也浅埋着一座亡灵城吗? 头顶是死寂无垠的黑,沈竹晞咬咬牙,提气疾跃,想要纵身离开裂缝,然而,他抬手的时候,四肢百骸间流转的真气忽而一滞,颈间的丝缕纠缠在一起,仿佛有无形的手勒住他的肺腑,越攥越紧。沈竹晞措手不及之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朝雪揽在手中,转瞬无力地轻飘飘下落。 雪山深处漩涡迭起,重重地吸引着他向裂缝里面坠去。 沈竹晞胡乱的伸出手,如同溺水的人,乱摸着想要抓住一切能借力的东西,然而,只抓住了冷雪和呼啸而过的长风。他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颓然地阖上了眼。 难道,难道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吗? 正在那时,铮然佩剑出鞘的声音凌空传来,一只手从边上伸过来,死死地拉住他。 “陆澜?”黑沉沉一片中,沈竹晞看不到对方的脸,却感觉到被他反手握住的五指冷如冰霜。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在生死关头拉住自己了。 直到“陆澜”将他拉上来的时候,沈竹晞仍有短暂的眩晕。四顾的黑色中,雪山的轰鸣仍持续不断,他看到火光从无数的裂缝里爬出来,蜿蜒细长如蛇,汇聚到最中心的山巅,然后极缓地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沈竹晞被牵着跌跌撞撞地在落石之间穿行,直到周围无声无息。脚下居然已经踏上了实地,他踉跄着要跌倒,被那人伸手扶住。 天光已经转亮,沈竹晞震惊地看过去:“你是谁?” “那是——?”他试探着,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拉他上来的不是陆栖淮,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人杏色短衣,长发齐腰,脸上覆着木雕面具,手中长剑明亮如雪。他的眼瞳温润而微微含着笑意,仿佛华泽的璧玉,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林青释。 然而,听到他脱口而出的问话,那人的眼眸却顷刻间淡下来,松开沈竹晞。他的声音柔和,在寂寥的长风中宛似风送浮冰:“我只是个路人。” 十分奇怪的是,沈竹晞明明没有记忆,却总觉得这个人像是在那里见过。 沈竹晞全然不信他的话——路人?哪里有路人会深入瀚海雪原来送死?这人看起来有几分功夫,更不像是会做傻事的人。 沈竹晞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看去,浑身发冷,一场山崩地裂后,雪山归于平静,然而已面目全非。横亘着的驿路坍塌大半,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再远的地方,锁故石拦腰而截。鹅毛大雪袅袅飘下,不多时,会重新覆盖这片土地,泯灭掉刚才动荡留下的痕迹。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咋舌,讷讷道。 “山崩。”那人淡淡地扔下一个词,没有解释的意思。 沈竹晞感觉到他平静含笑的眸光似乎将自己上上下下地洞察了遍,猛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听见耳边他说:“公子,你的两位同伴在下面等你。” “什么?他们没事?”沈竹晞又惊又喜,向下张望着,脱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是你救的吗?” “谢谢你!”他双手合掌,预备着行一个礼,却被那人平平托住。 沈竹晞有些不解地侧身去看他,却看见那人眼瞳里眸光流转,深不见底,明明隔着面具,沈竹晞却觉得他是在无声冷笑。 “不是我救的,他们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虽然他的声音还是微微带着笑意,吐出来的字句却冰冷到毫不留情。 沈竹晞听得气闷,念及这个人刚刚救了自己,却又不好反驳,只是低声道:“那我的生死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啊?你既然救了我,怎么不能顺道救他们呢?” “呵。”身侧的人突兀地笑出来,“你说得对。” 沈竹晞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感觉到那人伸手缓缓按住他脖颈,他的手指冰凉,然而细细游走却依稀蕴含暖意,如同被捂热的蓝田玉,和陆栖淮殊不相同。 沈竹晞僵了一下,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停留在他侧颈系起的丝缕上,没有再动。这几根思缕联系着他全身,只是手指悬停在上面,就觉得有酥麻的感觉,如电光袭遍全身。 他不愿意失礼地贸然推开对方,只是静静等候对方移开手。 然而,下一刻,却有锋利的触感从颈间掠过,那人指尖一寸光寒出鞘,映照飞雪生辉:“你说得对,你的生死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不如,我现在杀了你。” 这人居然如此喜怒无常,不将旁人的生命放在心上。沈竹晞眉头紧蹙,想也不想地向后退了一步,任凭利刃在颈间划开一道伤痕,他手腕下沉、手指扬起,袖中短刀一瞬掠出,与对方长剑铮然相击。 那人似是没料到他忽然的动作,轻啊一声,手中剑铮然被打落在地。 他瞬间抬手变招双手掐诀,指尖绽放出淡淡光华。一击不得后,他连绵后退,灵力激荡而出,与沈竹晞无声对峙。 这个人并不会武学,却是一位术法高手! 那人忽然手一顿,手指虚虚地勾勒出一个弧度,诡异的拉扯力将刀刃拉向一旁。沈竹晞收束不及,朝雪挽起漫天飞雪,对着他面具直劈而下! 最后关头,沈竹晞屈指压住刀刃,铮,刀刃长鸣,对方脸上的面具一瞬间轰然炸开,然而面具后的脸容却毫发无损。 沈竹晞松了口气,抬头看去,却怔在那里——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有一种素淡的美,也许是长久在面具后不见天日的原因,他脸色分外苍白,血色淡淡,连双眉都像烟云一样柔软朦胧。他戴着露垂珠帘的额带,垂下来的几颗淡蓝色透明的珠子,映得他整个人愈发飘渺。 他明明没有见过的,怎么感觉很熟悉呢? 然而,只是沈竹晞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忽然反手一扬,啪地倒转剑柄,重重地击在他肩上。 这一击很重,沈竹晞一颤,却忘记了自己落脚的地方已经是雪山边缘,那人伸手又重重一推,他只来得及最后护住后脑,就从削平了的雪峰一侧直滚推落。 巨大的冲击中,满目都是看不到头的白茫茫雪光,刺得他闭上了眼,然而奇异的是,那个人最后的怪异眼神却在闭眼之后,依然深深地印入脑海里。 沈竹晞悚然一惊,那显然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他的眼瞳里有深不见底的东西,居然如海浪层叠翻涌,纷至沓来。其间无数种情绪夹杂不一,沈竹晞能辨别出的,一种是庆幸,一种却是难以抑制的哀恸。 ——这个人从前一定认识他的,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去? 沈竹晞抱着膝,指尖在磕磕碰碰中被冰凌扎满了血,他尝试着挥手掐诀——这是前几日刚从陆栖淮那里学来的御风法诀,只是,不知道是他忙乱中记错了,还是风雪太大,在长长的坠落中,一直到底,法诀都没能凝聚起来。 沈竹晞在半空中,忽而听见激越的笛声铿锵传来,那一瞬,居然如九天霹雳,悚然令人惊动。 是陆栖淮! 他要做什么?是遇见敌人了吗? 正文 第52章 狂心入海市其六 笛声极远,然而一音一节传来得无比清晰,仿佛陆栖淮站在云端之上,借长风将音符送远。 漫天的笛音千万道阵齐齐刺入耳,那一瞬,整座雪山仿佛入魔一般,陡然间再度滑动起来,笛声高昂上去,雪面也随之起伏。沈竹晞猝不及防,伸手死死地攀住一块突出的冰棱,而后被高高地抛出去。 那一刻,对高空的恐惧再一次如海潮上涌,包围了他。 “陆澜!”他当空大喊,四顾茫茫,觉得害怕起来。 笛声陡然中止,沈竹晞只远远地看见黑衣一折掠起,指尖祝东风亮过天地间所有的光,迎面轰然斩落,将他身后随之落下的雪块击碎。 “朝微。”直到陆栖淮携着他落在地上,打量了他半晌,才喃喃道。 沈竹晞看见他握着玉笛的手满是血,淅淅沥沥沿着他们走过的路落满了一地,有些甚至顺着笛孔流淌在素洁的玉质上,看起来甚是触目惊心。 “擦擦。”沈竹晞拍遍全身,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于是撕了片衣角递给他。 陆栖淮并没有接,只是与他并肩行走,微微侧身,黑漆漆的眼瞳定定地望过来:“朝微,你怎么回事?” “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陆栖淮终于接过来抬手擦拭着掌心,沈竹晞这才清楚地看到,他掌心的血,居然是指甲生生掐出来的。 沈竹晞眨眨眼,不知道自己不见的时候,这位好友又是怎样担忧焦急地寻找自己的。他觉得心里有些酸胀:“我……我遇到了一个人。” 陆栖淮的眼瞳陡然凝聚起来,一瞬间钉在他身上,居然细密有如千针齐刺。一定是自己太过敏感了,沈竹晞摇摇头,把奇怪的想法驱逐出去,一边三言两语的讲述了在雪山上遇到的那个面具人。 “这人是纯术法高手?那就不是殷景吾了。”陆栖淮沉吟道,忽然面色一肃,“朝微,你也太不上心了,你若是稍微注意点,怎么会被他推下去?要是我没有及时拉住你……” “你以后一定要学会提防着外人,知不知道?”陆栖淮伸手抓住他肩膀,晃了几下。 “疼疼疼!”沈竹晞叫出声来,然而陆栖淮修长的手指有如愈收愈紧的铁箍,丝毫不见放松。他眼珠一转,忙不迭地点头,向后退去,“好说好说,都听你的。” 陆栖淮松开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沈竹晞满心不自在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忽然叹息道:“朝微,你可真是……” “别人都要杀你、与你动手了,你怎么言辞之间仍旧在回护他?” “你怎么总是不晓得多防备别人一点?要是你提防一些,他的剑连靠近你的机会都没有。” “你以后一个人,身份特殊,名气又大,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伤害——” 沈竹晞听了多时,早已按捺不住,这时撇撇嘴,不满地说:“我是天真,又不是傻!再说——” 他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凑上来:“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你这么有智谋,阿袖那么聪明,只要你们在,我就不会出事的。” “陆澜,别生气了,你看你每次发火的时候,都絮叨得那个卖瓜的王婆。”沈竹晞攥住他衣袖,软语恳求。 “……”,迎着他亮晶晶的眼眸,陆栖淮居然无法说出拒绝的字眼。内心的悲哀和茫然如潮水一般泉涌上来,自己却一个字都不能对他明言。他怔怔地盯着沈竹晞,手指在衣袂下缓缓收紧。 沈竹晞不笑了,肃容道,颇有几分关切:“陆澜,你怎么了?” 他摸摸鼻子,转移话题:“你之前吹笛做什么?探幽吗?” 陆栖淮淡淡道:“我想问问长眠在这里的亡灵有没有见过你,好去找你。” 前方,南离古寺在望,敦与神像巍峨的白玉底座绵延在目,他向少年伸出手来:“走吧。” 万丈高台上敦与神像顶天而立,到了近前,沈竹晞才看清楚,这么巨大的一尊神像,居然全是用上好的蓝田玉精心雕琢而成,即使小到其中方寸之地,也是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他仰头看去,敦与神人的脸隐在重云深处,看起来只是淡淡的眉目,像烟云一样望不真切。他白玉的衣袂垂落,一手指天,另一只手平平地摊在那里,然而奇异的是,仿佛有一缕青烟自它手中袅袅升起,在蔚蓝色的天穹里摇曳不见。 沈竹晞定睛看去,不禁愕然:“哎,是阿袖,她怎么在那上面?” 神像宽厚的手掌约有四五丈宽,那里,水蓝长裙的女子侧卧在冰凉的玉石上,日光下彻,映照得她整张脸居然也有美玉般的碧泽,纵然是昏过去,她发鬓上的翠翘、金钗、花钿依旧一丝不苟地缀在发间,这时在阳光下,清光万千。 然而,即使是隔这么远,沈竹晞依旧能清楚地看出,云袖露出的半截手臂,连同她脸颊眉心,都是一种诡异的深碧色,与白石一衬,触目惊心。 “她毒发了?”沈竹晞握紧了手指,涩声道。 陆栖淮与他凝望着同样的方向,轻描淡写地讲述:“我被卡在裂缝里,她为了救我,强行用镜术轰开一片雪,然后就昏了过去。” 他低垂下眉眼,淡淡道:“来到神像下面的一刻,我觉察到她体内的青萝拂波荡得厉害,我猜,敦与像就是解毒的关键。” 陆栖淮抽出祝东风,笔直的剑刃迎着斜日光辉,然而奇异的是,落下来的影子却是扭曲的三条,蜿蜒如阴暗的蛇,全部汇聚向神像最顶端。神像右手的虎口遥对眉心,云袖躺在那里,阴影横亘着纠缠在她的衣袂上,如同绳索将她定在那里。 沈竹晞隐隐觉得,不断生长蔓延的阴影中,仿佛有隐隐约约的白色雾气从云袖张开的五指间没入,在她全身流转:“这里好像有某种,呃,神力,指引向那里。” 陆栖淮攥住他手腕,拉着他一折而起:“走,到寺里看看,或许有发现。”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守护着这座寺庙,外界交加的风雪没有一丝一毫抵达这里。森森葛藤爬满了昔日雕梁画栋,松柏的余荫下,青苔横生,院子里充满湿润森冷的气息,潺潺的流水从石壁上的漏口处不断滴下,腐朽不堪的青石地板在长年的风化中只剩脆薄一层,踩上去颤颤巍巍,咯吱作响,使来客清晰地感受到光阴走过的痕迹。 这处废弃已久的古寺,不像是茫茫雪原中的朝圣地,而像是从中州江南院落里随手移过来的。 滴答,檐下滴水的声音在空阶上无法清晰,仿佛这一场雨下了许多年,到今犹未止歇。 沈竹晞小心翼翼地用朝雪挑起香案上落下的积尘,凑近鼻翼轻嗅:“居然还有檀香的味道,陆澜,你有没有觉得,时间好像在这里停止了?” “啊啊啊!”下一刻,他一抬头,肝胆俱裂,惊骇地大叫出声。 狰狞的鬼面吐着猩红的舌头,摇晃两下被陆栖淮抬手从脸上摘下,他扯过冒着冷汗的少年,有些好笑:“朝微,我逗你玩的。” 沈竹晞把鬼面具翻了下拿在手里看,这面具做工精巧,摸起来光滑细腻,却冷冰冰的像滑腻的蛇,他打了个寒颤,鬼面便从他松开的指尖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上。 沈竹晞一跺脚,恨恨道:“这是什么东西!” 鬼面上点缀的两颗珠子,如同两潭漆黑的眼瞳,死死地锁定住沈竹晞,他微颤着往陆栖淮那边靠过去:“陆澜,好吓人!” 陆栖淮一剑将面具砍碎,微俯身翻阅着侧案上的经卷,手指忽然停滞住——厚厚的一叠经书上,深褐色的干涸血痕星星点点的蔓延开,这是利刃刺过之后,鲜血飞溅出来的痕迹。 他移开书卷,木制的长案正中因为浸了血色而变成深棕色,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血,居然洇湿了一尺厚的檀木,连同桌案下的地上,也细密地落了满地的血点。 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搏杀。 七年前夺朱之战最后终结在这里,从云袖的只言片语中,他可以洞察出当年的战况是如何地惨烈,那么,这是否会是朝微的血? 陆栖淮心中一恸,说不清是什么复杂的感觉,回身拉住神色惊愕的少年:“朝微,你对这里有影响吗?” 沈竹晞怔怔地盯着那一页书看了许久,直到眼神快要把书卷洞穿的时候,才茫然摇头:“我不记得了。”他情绪低落下来,喃喃,“我居然连生死大事都这样忘记了,我……” 陆栖淮叹了口气,声音意外地柔和:“朝微,想不起来就算了,能忘记的,都是不重要的事——忘却了未必不好。” 沈竹晞懵懂点头,尾随着他一路行向后院,跫然的足印在寂寥的庙宇里分外清晰。一路行来,满目疮痍,委地的建筑碎片都是被劲气震荡破败,深棕的血印星星点点地布上每一处墙壁和地面。 再走便有人的尸骨,裸露在地上,被长久的剥蚀,只剩下嶙嶙白骨。其中有一具,五指扭曲着伸向院落里露出的一角天空,似是在不甘的恳求。 沈竹晞不忍再看,侧过身去,墙上却也是各异的狰狞尸骨,损伤各有轻重,然而都被以相同的手法一剑穿心,钉在了墙上。杀人者将剑抽去后,他们被巨大的劲气所迫在墙上,凋残滞留到今日。 陆栖淮拿祝东风比划了一下尸骨上的创口,眼神冷凝下来,伤痕细而薄,一击丧命,周围没有鲜血流淌的痕迹,应该是由一柄颀长而锋利的神兵造成。 陆栖淮将地上的头骨翻过来看,是完全不同的伤痕,颅骨上指印深深,居然是被纯粹的劲气所洞穿,下手的人武功算得上深不可测。他脑海中逐一闪过云袖、林青释等参与最后落幕之战的人影,却没有回想起来到底有谁会这样的修罗指劲。 他再三思索,不得要领,抬头复又细细地看,手指倏然拉紧了沈竹晞的手腕。 他现在看到,墙上那胸骨伤口的边缘,赫然有淡紫细密的闪光,历时七年,仍旧停驻着那样毫不褪色的光泽。 天下诸般神兵利器,只有一样能做到——殷景吾的祈宁剑。 这些人,居然都是南离神官杀死的! 正文 第53章 狂心入海市其七 尸首下方的地上,有两排笔直染血的脚印,后方的一步一步踏的一样轻重,显然是尾随着前方的人。或许那时手里拿着剑,垂落的剑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印痕,深深地刻入地板。 陆栖淮制止住沈竹晞的惊呼,拖着他往后走。他们穿过上方题着“缥缃卷”的牌匾,走进庙宇侧首的藏书室。 “呜呜”,沈竹晞等到旁边人松开他,蓦然瞪大眼,“陆澜,我猜那两行脚印是苏晏和段其束的,段其束那时候还是凶尸,尾随他而行。” “嘶”,他颈间的丝缕忽然一动,沈竹晞伸手按住,疼得叫出声来。瞬息之间,他的脸色惨白,被陆栖淮伸手稳稳扶住。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很熟悉呢?”沈竹晞神色茫然,弓下身子,仰头看他,“是不是我七年前就‘死’在这里?”他语声陡然细弱下去,身子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刹那间贯穿了心口。 陆栖淮嘴唇翕动几下,最后只是用细密的牙齿紧咬住唇,紧拉住要倒下的少年:“你没死,那都过去了。” 他手指缓缓覆上对方后颈处绯红色的丝带,眉头拧起:“朝微,据我看来,你脖子上的每一根丝线,和你的心境波动、身体变化息息相关,你不要乱想。” 陆栖淮扶他站起:“我们去翻翻典籍,别忘了,云袖还在等我们去救她。” 沈竹晞精神一震,推开他的搀扶,扶着墙缓缓走了进去。入目是一排一排木制藏书架,宽三尺,高一丈,都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书。他哀叹一声,认命地走到第一排前,探身到最上面看索引,细细地翻找起来。 “你这样不对。”陆栖淮道,手指遥遥指着书架角落里不起眼的字标,“最后面的两排是医书。” 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抚过落满灰尘的书籍,逐卷地翻阅查找,一时间室内只听到簌簌翻书的声音。 沈竹晞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忽然凝在角落里灰扑扑的厚书上,那本书掉落在两排书架之间:“《收贪嗔》?好奇怪的名字。” 这本书已经有些年头,脆薄泛黄的纸页粘连在一起,很难撕开,沈竹晞随手翻过去,尽是些佛家经文掌故,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随意地扔在这里。 他正要把书收回去,陆栖淮忽然眉头一蹙,沉声道:“等等!” 陆栖淮将《收贪嗔》摊在桌上,按平了,并指为剑,小心地裁开其中的纸页,淡淡道:“这里被人撕掉了。” 断页的边缘呈锯齿状,很不整齐,显然是被人仓促撕下。陆栖淮将书平平举起,迎着碧窗斜映进来的一线日光,字迹下方隐隐透出了更深一色的墨痕:“这本来写的是别的东西,上面的佛经是为了掩人耳目,后加上去的。” 陆栖淮从檐下掬了一捧水浇到书上,纸张发出轻微的颤声,水痕逐渐晕开,他抬手刮去上面一层浮墨露出本来的字迹。字迹端正秀雅,一笔一画,隽永内敛。 沈竹晞也凑过来看:“咦,这个字迹有点眼熟啊——这不是林谷主的字吗?” “不太像。”陆栖淮淡淡道,一边解释,“字如其人——林青释现在清淡心性,年少时却曾飞扬跳脱过。” 陆栖淮抬手在半空虚虚勾画:“所以,他的字看起来隽秀,转折处却如金石相击,锋芒毕露。而这一位——” 他手指一顿:“这一位显然模仿过林青释的字,却因为完全是不同的人,并没有模仿到精髓。你看他的字是平淡无奇的,甚至有些轻浮。” “哦!”沈竹晞似懂非懂地点头,逐字逐句艰难地辨认着对方写下的内容,猛地一拍桌子,兴奋道,“陆澜,你猜的没错,上面就是说——要躺在神像掌心,就能治天下奇毒!” 他一字一字缓缓念道:“墨竹汁,三个时辰;沙华,半日……青萝拂,七天七夜!” “云姑娘只要在那里躺七天七夜,就能解毒了!”他精神振奋,忽然长眉微微皱起,似乎是一时不敢相信,困扰许久的问题居然如此轻易解决,“陆澜,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好像也太容易了些。”他心底有一种说不清的奇特感受,满怀期盼地看着陆栖淮,“你说呢?” 陆栖淮容色平静地注视着他手里的书页,眼眸里却有些微的茫然。他怔怔地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到少年的问话。 是的,云袖的毒解了,朝微的任务也结束了。 那么接下来……该是分别的时刻了吧? 陆栖淮斜倚着冰冷的墙壁,只觉得冷意从后脊直侵入心。他缓缓握紧了手,手指无声地抚过袖间盈盈玉笛,一滞,顿在那里。 他从来是一个人独行,按照被重组的命运轨道走下去,百死万劫,亦不言悔,只是,为什么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如今想起来,却只感到内心难以言说的悲恸怅惘? “陆澜,你怎么了?”沈竹晞见他神色古怪,忍不住上前来摸摸他额头。 他的手指温暖如溪,陆栖淮却像是瞬间被灼烫到,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冷断喝:“住嘴!” 沈竹晞眨眨眼,怔怔地后退几步,保持着手顿在半空中的姿势:“陆澜,你不要生气……” “住嘴!”不知为何,看着少年柔和到几乎发光的眉眼,陆栖淮心中陡然升腾起难以言说的烦躁之意。他按着额头,沈竹晞也随之弯下腰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样澄澈的目光,居然有一刻,让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无所遁形。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陆栖淮抱着额头慢慢跪倒在墙角,喃喃道,长长的兜帽一瞬间垂落下来,让沈竹晞看不清他的神色。 “好好好,我先出去,你别生气。”沈竹晞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扯住他袖口,低声道:“陆澜,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我?” 陆栖淮猛然抬头看向他,眼神肃杀,冷厉如出鞘的祝东风,像是在看完全陌生的人一般。 “陆澜,我出去,你待着。”沈竹晞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有些慌乱地后退,外面已经全黑下来,他跨出门槛时微微一绊,掩上门,跌跌撞撞地走远。 等到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远地消失,陆栖淮缓缓将脸埋在掌心,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长叹。 方才那一瞬,他忽然有一种将事情都和盘托出的冲动,让所有的伤痕往事在阳光下渐渐愈合。然而,更大的使命感将他束缚在原地,无声地目送少年远去。 不能说,也不能让他知道,最好让他永远都像现在一样。 陆栖淮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大概并肩同行的这一段日子,可能是自己未来悠长而灰暗的独行中唯一的亮色了。 他宛如连年被埋在冰天雪地里,心如匪石,身似冰霜,尽冻僵前的最后一丝力气,要将那人从既定命运的轨道中推出去。 陆栖淮无意中紧按着冰凉的额角,那里仿佛还有少年手指的余温,就算是那样的一点温暖,也无法再让和尸体一样冷的他暖和起来。他手指缓缓下移,停留在颈侧冰裂纹一样的图案,忽然再度叹了口气。 已经下定决心的事,就没有什么再游移的必要了。 陆栖淮挽起袖子,熟练地将腕间露骨的伤痕包扎好——那是昨夜在冰湖前的剧战留下的痕迹,一边手指扣紧了玉笛。 冰湖上,居然已经有无数亡灵浮动,那么,在阴气深重、血腥四溢的南离古寺,一旦用了探幽之术,又会怎样呢? 他无声无息地推门出去,横笛在唇边的时候,满地的白骨忽然旋身而起,猎猎颤抖,宛如飞舞。 陆栖淮只吹出一个单音,尖锐而高亢,尸骨忽然接连委顿零落在地,有淡淡的白雾升腾而起,一时间,室内竟然一片模糊。他顺着来时路谨慎地一步一步踏出去,笛穗在劲气中抖得笔直。 满目白茫茫中,他拈指阻挡住那些毫无温度的灵魂残片靠近自己,静静吹笛,指尖劲气纵横激荡,宛如看不见的利刃,一寸一寸将雾气从中断开。 然而,他已经踏出寺门三丈外,四顾是平野茫茫,中天的月色皎洁无暇,仿佛是惧于神庙的灵力,风雪没有抵达这里,甚至方圆百丈也没有。万籁俱寂,只有笛声悠悠传得极远,连晚风都静谧而冰冷。 “朝微?”月出雾散,然而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丝脚步声,陆栖淮心下不安,笛声骤停,低低地问道。 夜风穿过庙宇的琉璃青瓦,吹过白玉高台簌簌,无人应答。 陆栖淮攥紧手中的玉笛,背脊悄然绷紧了,作出对敌的姿态。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面色一变——陡然间有长风凛凛吹过玉笛,从笛孔中洞穿进去,震得一片笛音浩荡。 玉笛在他掌心剧烈震颤,宛如不安分地欲要振翅飞起的白鸟。陆栖淮静静看着,神色奇异,忽而再度横吹。冷月中,笛声渺渺,杳如梦寐,不沾染一丝一毫的烟火之气。 满月高挂在玉台上,幽幽死寂中,居然有人引琴相和,声势稚拙,琴声细弱,断断续续的探幽之法,并不熟练。 陆栖淮心中一震,翻身掠起,凌空飞渡上高台,月光洒满他黑衣和衣袂下隐约的白边,他宛如一只涉过寒塘的孤鹤。然而,就在他踏上高台的一刻,一切声音骤止。 他仰头看去,月下,云袖安详静卧,湖蓝水衫裙宛如流动的夜行歌。她的脸容笼罩在淡淡白雾里,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无法让尘俗间的人看清面目。 倏然间,玉台微微地震颤起来,仿佛底下的万丈深处,有谁在试探着敲击。陆栖淮不及思索,倏然点足退开去,就在这时,中断的琴声续上去,仿佛是断续回应着他先前的问题。 陆栖淮并不吹奏,只是挥动竹笛缓缓敲打掌心,冷眼看着高台四角散发出的淡紫色光,无形无影,流动如水,仿佛点点暗色的星星坠落在那里,只是一颗,紫光转为如血的绯色,宛如红莲劫火,蜿蜒着爬向高台的最中央。 他认出来,这是殷景吾在高台上设下的封印,镇压的是当年沉睡在敦与神像下的人和亡灵。 然而,没有平逢山神官的时时加固,封印已经松动了。 咔嚓,清脆的玉石崩裂的声音,网状的裂纹分布开,每一道里面都爬满了绯绯光泽。 大盛的红光将天穹映照成一片血色,就连夜风都停止了,紧张到凝固的空气中隐约有生涩的血腥气。 “朝微,不要过来!”就在寂静到落针可闻的时候,陆栖淮猛然听见匆匆奔来的脚步声,夹杂着少年大声的呼唤。他惊骇之下,不及思索,祝东风弹铗而出,想也不想地向着来人一挥而出! 他原本只是虚招,想要逼退对方,然而,沈竹晞面沉如水,冷哼着直直迎上来,全然不避不闪。 陆栖淮手腕一顿,硬生生将剑刃收回,凛冽的剑芒却不及扭转,轰然会扫过去,直直地击落在玉石板上。 忽然,毫无预兆地,在咔咔两声连响后,一天岑寂。陆栖淮提剑静立,心中一凛,立刻抬手结印,拉着少年横掠而起。 他毕竟是慢了一步,骤然炸开的尖锐玉石刺入他未及收回的指尖,在刚刚站立的地方,地面陡然陷了下去! 敦与神像巍然屹立在高台正中央,两只黑洞洞的巨眼,撷着月华,冷冷地俯瞰着脚下的他们。 正文 第54章 狂心入海市其八 “朝微,到神像上面去。”陆栖淮凌空而立,衣袖飘飘。他凝视着下方显得深不见底的高台下面,眼神也宛如深不可测的海。 沈竹晞哼了一声,握紧了袖间的朝雪与他并肩而立,算作无声的答复。 陆栖淮侧身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微微笑了,他将手伸过来:“朝微,你束发的带子……” 话音未落,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清冷如雪的指尖拂过沈竹晞后颈,紧握住他颈间系好的丝缕,用力一扯。 “啊!”沈竹晞按住心口,恨恨地看着他,仰头发出短促的痛哼。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轻轻托起,陆栖淮手指不停地变幻,柔和的长风推动着少年单薄的身体,轻飘飘宛如纸鸢,远远地呼啸向上飞去。 “陆澜!你要干什么!”沈竹晞目眦欲裂,全身上下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紧束,居然动弹不得,他只能用力拍打周围流动的空气,一边利喝,“放我下去!我和你一起!” “那底下有亡魂,你会死的!”他焦急地叫喊,吞咽下满嘴冷风。 他是天真,可他不是傻。陆栖淮没有说,可他一样能看出来,这座南离古寺以及周围,盘踞着挥之不去的阴气,以至于辜颜一进来就躲在袖口里昏昏沉睡。 这座高台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莫非,是和琴河一样,有一座夜间的亡灵之城? 沈竹晞隐隐觉得这样的景象无比熟悉,身体随波逐流地顺着长风被送起,思绪却陡然转折。模糊不清的画面如惊雷般掠过脑际,有谁惊恐的声音穿透时光的帷幕而来:“我看到的那人就是他!” 那居然是苏晏的声音。 沈竹晞想起来,最后在他“死前”的一刻,苏晏被喂下吐真丹,揭发出殷景吾是当初六合城中背叛他们的那个人。 ——六合城,这是他们同心同归的四人,开始有裂痕的地方。那时候六合城已经被隐族占领,他们和凝碧楼老楼主金夜寒一道作为卧底进城。到达的第二日,他们听到了此生最为惊悚的消息。 隐族人有一样不可逆转的杀器,是最初他们千年前第一战的时候,十万精锐齐齐自刎,亡灵被归入一处叫不净之城的地方,保留着生前最强大的执念,期待着有一日重返中州杀伐。 而不净之城其中的一个入口,就在南离古寺下。战败的隐族人不顾一切地往南逃是有原因的,他们伺机想要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 这时,苏晏被用绳索绑缚在高台的一角,林望安握着渡生直指他心口,一贯冷定的手指微微发颤,苍白的脸上抹了血色,艳丽如妖:“到此等地步,你还妄图挑拨我们!” 虽然话是如此说,他心里却一时冰火交集,痛楚难当,这时来自药医谷风若逝谷主的吐真丹,服下的人……是不可能讲假话的。 “林道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啊?”苏晏昂着头,半边脸上覆着面具,神色晦暗不明,然而语气中却没有半边恐慌,冷笑道,“撷霜君,云姑娘,你们也想一想,殷景吾到底是不是内应?” 被点到名字的两人都没有动,只是静默无声地凝视着林望安的背影。 一天死寂中,苏晏陡然睁圆眼睛,死死地盯住林望安身后,眼睛里闪过复杂而冷漠的光,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他的瞳孔隐隐倒映出如雪的亮光——是剑影? 林望安几乎是毫不迟疑地一转身,翻腕一沉,渡生铮然弹出:“果然是你!” 与此同时,朝雪的刀刃和菱花镜的微光交织成阵,将殷景吾笼罩紧扣其下,不得解脱。 “殷慈”,长剑刺入对方身体的时候顿了顿,林望安眉目黯沉,声音逐渐低落下去,“我以为不是你的。” “好,好!”殷景吾半跪在地上仰脸看着他,目光倔强,脸若寒冰,沈竹晞在回忆中凝望过来,却觉得他的冷漠像是强自支撑起来的薄冰,轻轻一触就破碎了。 然而,那时候,撷霜君却只是缄默地握到站在林望安身旁,刀剑指向了一处——殷景吾抓住渡生的剑刃,冷笑连连:“好,真是好——林望安,这就是你所谓的同心同德,同去同归?” 仿佛被无形的剑刃刺中心口,林望安眉眼陡然凌厉起来:“你当初在六合差点害死我们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句话?我说过,一旦捉到那人,决不轻饶!” 渡生迎头斩下的一刻,殷景吾不避不闪,内心荒凉若死。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三位同伴心中的信任就像纸片一样脆薄,被苏晏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挑拨。他仔细回想着在六合城里发生过的诸事,零散的线索终于在此刻被串起,他瞳孔猛然一缩——是苏晏!就是他! 祈宁剑弹铗而出,然而,倏然而至的白影快如鬼魅,夹杂着劲风掠过,是一群战力惊人的阴狠凶尸。为首的那个殷景吾认出来,是三无阁的段其束,不知何故,居然也被苏晏做成了凶尸。 他持剑而起,然而,与此同时,渡生和朝雪一前一后刺到他面前,鲜血狂涌中,祈宁从他张开的手指无力地滑落到地上。 就要结束了。 然而,想象之中最后的一剑穿心之感并没有来袭,迟疑良久,他震惊地睁开眼,看见苏晏豁然崩开绳索探身而起,冲过来死死地抓住撷霜君。 ——青衫少年的腹部被金色的剑刃贯穿,他居然生生地挡在了殷景吾面前。 “不是你。”濒死的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殷景吾手中写下这样的字句,眼神里有雪亮的光,在一瞬看穿了死死抓住他的苏晏。 此后,在沈竹晞死去成为亡灵的时刻,夺朱之战最终惨烈地终结在那里。 “砰!”回忆就此中断。 原来,七年之前的他,竟是这样去世的? 束缚着的劲力陡然松懈,沈竹晞被重重地抛到寒凉的玉石台上。这是神像的手掌,然而对于他来说,却与平地并无二致。 他顾不得旁边侧卧着的、昏迷不醒的云袖,跌跌撞撞地紧靠到边缘坐下,万分紧张地往下看。 沈竹晞坐在半空中,浑身发抖,一时间,对于高处与生俱来的恐惧驱使他紧闭双眼,手指紧绞在一起,面色惨白,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场上忽然有了声息,对于陆栖淮的担忧压倒了恐惧,他猛地睁大眼,死死地盯着悬在半空的人。 陆栖淮凌空悬浮,广袖飞舞,鲜血从他的指尖一滴滴留下,却没有丝毫落在地面上,只是殷红色的一颗颗悬在半空,宛如错乱排开的珍珠,也似星辰遍布。 地底下最深邃的地方,有幽幽的琴声响应,低如咒术。 陆栖淮静静听了片刻,面色忽然一变,横笛吹出一个尖利的单音。 “叱!”音节如同锋利的剑当风掷出,精准无误地切入绵延不绝的笛声中,瞬间将声响切断,高台下寂静若死。 陆栖淮忽然抬手,当胸作出一个手势,沈竹晞远远看到,心顿时沉了下去——他在说,点亮燃灯咒! 已经严重到了要点亮燃灯咒的地步了吗? 不,绝不能留陆栖淮一人去对敌! 沈竹晞拔刀而起,朝雪挽起的浅蓝刀光萦绕着他,宛如一团蓝色的雾气。然而,雾中却有劲风凛冽,在陆栖淮分指再次结印的一刹,他忽然一闭眼,咬着牙纵身跃下! 然而,就在此时,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高台下方居然有人形虚影缓缓升起,如同纸人浑不受力,十指在空中飞舞交错,在虚幻的桐木古琴上挥弦而动。 那是个金衣女子,赤足、金钗、华衫,长发如霜雪,容颜却很年轻,似乎只有二十多岁。她五官空无,飘飘悠悠地悬停在高台上,长长的衣袂深深地拖入底下,被地底的力量束缚着。 天哪,这是什么样的存在!沈竹晞心中惊呼,从暗影里一掠而过,不及变招,与虚影里的女子遥遥对了一掌,只觉得有深不见底的力量涌来,微微一晃,凌空退出三丈。 然而,下一刻,朝雪直斩而下,千万刀光寒若朗星,织成细密的网,将虚影死死地束缚住! “朝微过来,那是结界!”陆栖淮一眼认出女子十指翻飞结印的手势,陡然喝道,一边长身而起,急速掠到他身旁。 高台上的女子挥弦急奏,满头霜雪似的长发随风飞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竹晞居然觉得她的身影在逐渐清晰,甚至……他猛地睁大眼看着刚才剧斗中被割下的白色发丝,居然是实体的! 女子凌空而舞,满头长发化作银色的火焰,在暗夜里,如同燃烧的月亮,居然彻底遮蔽了天上的月光! 她十指微微动作,以几乎看不到的微小弧度划过虚空,刹那间,她面前忽然凭空升腾起蓝色的焰火!银色的长发如同触手,千百道齐发,将并肩而立的两人包围。 “那是犀角的火!燃犀照夜!”沈竹晞失声惊叫。 怎么可能,这个女子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响,不用任何媒介,就发出了燃犀之火? 天上地下的袭击一齐攻来,转瞬将他们的视线完全淹没成惨白。 沈竹晞不再犹豫,侧身看了陆栖淮一眼,刀剑争辉,同时刺出,青色的剑影与浅蓝的刀光倏然掠出,如同闪电划破夜空——两道闪电旋转而起,寒芒无数,摧枯拉朽,所有交错与之交错的,不论是火焰还是电光,都在顷刻间覆灭! 陆栖淮紧拉住身旁人,防止他掉下去,长剑挥过的地方,瞬间破开烈火。他目光淡然地注视着高台上一瞬暗淡下去的影子,那些奇特的火焰也迅速熄灭,再无光芒。 然而,女子忽然身形一动,如纸鸢在半空中翩翩转折,再出现时,居然变成了千万个,同样的金衣长发,悬浮在半空中,天上地下,无数双空洞的眼瞳对着他们,冷冷地毫无波澜。 下一刻,漫天的人影忽然动了,千百道符咒齐齐向他们飞来! 正文 第55章 狂心入海市其九 “别以为术法就能对抗住武学!”沈竹晞冷然道。 无数的刀光剑影如流星呼啸而出,每一下,都锐利地将一道虚影钉死在半空中,沈竹晞如惊电般下掠,手起刀落,直直地刺向最正中那个指尖染血的虚影。 “朝微,小心!”陆栖淮忽然断喝,祝东风脱手而出,不顾一切地刺了上去。 就在那一刻,他背后空门露出,沈竹晞猝然回头,瞳孔猛地紧缩,居然有一柄长剑飞向陆栖淮后心,铮然破空,唰唰几声,似乎被他周身激荡而起的劲气所阻,然而,停顿地只是一刹,随即重重刺入刺脊背—— 祝东风不在他手中! 沈竹晞一刀击杀了旁边逼近的虚影:“我来助你!” 他一把抓住迎面急劈而至的祝东风,全然无暇顾及为什么陆栖淮刚刚提醒他小心什么。下一刀凌空而起,朝雪光华四起,带着鬼神莫挡的气势,居然映照得黑夜明明如昼。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那柄冰蓝色的、仿佛是冰雪凝结成的长剑,在一瞬间袭涌贯穿而上,陆栖淮只来得及微微回手,用袖间的玉笛稍稍阻挡长剑。 然而,冰剑破开皮肉刺入身体的时刻,陆栖淮的表情却不是痛苦的,而是惊骇到极点,死死地盯着沈竹晞身后。他一咬牙,指尖劲气激荡,冰剑碎裂成片,有的还滞留在他的伤口处,鲜血疯狂地涌出来,在半空中如同细小的血剑,细密尖锐地喷散开。 沈竹晞想要开口叫他,然而提起的一口气却被生生地顿在心口,他来不及回头,只能凭借本能,往左竭力一闪,噗,尖利的一截剑尖从他心口直穿出来。 “朝微!”陆栖淮飞身掠过来接住他,单手迟疑着按上祝东风,只觉得呼吸仿佛在一瞬停止了。 他全身僵冷地站在那里,颈侧的瓷纹霍然剧烈抖动,仿佛要裂开,而掌心画着的燃灯咒如同最锐利的光束,一瞬间洞穿了高台上的女子。 陆栖淮闪电般地出手点住他穴道,血微微地止住了,他平平地一伸手,柔和平稳的气流将沈竹晞的身躯向上托起,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他指尖牵引着。他淡淡地侧身看了一眼,神色居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眼瞳之中却有狂澜万丈。 “你真该再死一次。”他淡淡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高台上的虚影,横笛到唇边,再度吹奏。 这一次笛声凄厉如血,一声一声地高亢连绵,毫无陡转。陆栖淮手指死死地攥住笛子,黑衣猎猎吹拂而起,连同身上不断流出的鲜血激荡而出,他当空而立,眉目如雪,宛似杀神降世。 一曲《兰因》,吹出之后,再无转圜余地。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吹奏到“回身”时,长风蔽天,皓月无光,陆栖淮一身黑衣浸满血色,指尖鲜血淅淅沥沥地滴下,仿佛是在应和着节拍。高台上的影子仿佛倏然被无形的剑刃洞穿,剧烈的一晃,在低低的嘶吼中渐渐散佚。 这是禁忌之音——他在驱逐着执念深重、滞留此地不肯离去的魂灵,斩断一切尘思牵绊,忘尽今生之事,成为飘散在天地间的一缕荒魂。 最后一个音节“兰因”未落定的时候,陆栖淮微微冷笑,眼神凝肃地望着下方最后绕了三匝的虚影,有些意外:“你居然能撑到这个时候?怎么,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下面琴声断断续续,虚影里将要消散的女子拼尽最后的余力,弹奏出短暂的一段音符,哀而不伤,并无杀气,陆栖淮警惕地横笛,听了半晌,忽然一怔,好熟悉的旋律。 在哪里,是在哪里听过呢? 他忽然面色一变,是了,是在琴河的幻境中,三无阁的掌门谢拾山临死前,吹奏的就是这一段音乐! 陆栖淮迟疑半晌,缓缓收敛了眼中的杀气,笛声一转,居然变成了探幽。祝东风一瞬飞过去,千百光华将女子裙裾的四角钉在高台上,居然如有实体,阻挡住她的消散。 ——朝微已经受伤了,这女子身份特殊,说不定能问出什么来。 然而,只是一刹迟疑的功夫,女子虚虚勾画的金袍忽然再度凝实,连同她的人也笔直站起,缓缓向上悬浮在半空。她的容貌愈见清晰,五官锋利而冰冷,透出难以掩饰的肃杀冰冷。 高台下的无数光影汇聚到她身体里,陆栖淮清楚地看出,每一道光,居然都是燃着犀角的亡灵。 这是怎样的存在?不死不灭,亦不散魂? 陆栖淮有一瞬的茫然失措,然而,他很快握紧了手中的玉笛,祝东风悬浮在他身侧,剑尖遥指女子的眉心,那里有一点朱砂如血,汩汩跳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 他不再迟疑,探幽之曲从唇边玉笛中流泻而出:“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金袍女子动了动,霜雪似的长发扬起,露出的半边脸颊上绣了半弯新月。她轻启朱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声音却被禁锢在舌尖无法发出。 人鬼殊途,亡灵的声音不能存于阳世。 陆栖淮艰难而谨慎地辨认着对方的唇形,忽然一震,连笛音都顿了一拍:“金……金楼主?” 莫非,凝碧楼的前任楼主金夜寒,没有栖身在凝碧楼的坟茔中,而是长眠在南离的神像下么? 如果是金楼主,也算是朝微从前的半个战友,怎么会对他下此重手? 陆栖淮侧眸凝望过去,沈竹晞双眸紧闭青衣舒卷如云,翩翩然悬浮如停栖的青鸟。他呼吸平缓而悠长,双手交叠在心口,掌心的燃灯咒上光芒流转,柔和的白光极缓地修复着他心口贯穿的伤痕。 陆栖淮微微松了口气,下一刻却更加谨慎地盯着对面人,敛眉静听。 金夜寒陡然间身形一晃,急急开口,嘴唇动得又轻又快,陆栖淮竭力辨认,却还是遗漏了许多词语,只依稀认出她在说:“城开……后退!” 并不见她如何动作,滔天狂风陡然席卷过来,与此同时,千万道无法看见的细密丝线弹射过来束缚住他手脚,在法印陡然失效的一刻,陆栖淮只来得及一手紧抓住沈竹晞,半揽着他向地面直坠而去。 “砰”,长久的剧战后,陆栖淮无力为继,喘息着猛然跌落在地,他踉跄着半拖半抱走沈竹晞,精神有微微的一刻松懈,才后知后觉伤口处疼得厉害。锥心剜骨的疼痛在一瞬间灭顶而来,陆栖淮眼前阵阵发黑,那是鲜血流失过多带来的眩晕感。 他以剑支地,极缓地撑身站起,仰首望着高台上—— 金夜寒已经完全凝聚成实体,长风鼓荡中,足下升腾而起的万千光映照她金衣耀目,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阳。然而,这阳光却是迟暮而隐含沉郁之气,连带她露出若隐若现的一泓秋水似的双眸,也仿佛死人头盖骨上的空洞。 陆栖淮隔空与她对望,只觉得对方的视线锐利如实质,几乎将他洞穿,然而,他面色平淡,只是悄然挺直脊背,毫不闪避地迎上她的视线。 “你看出来了?”金夜寒被埋没在漫天的蓝色冷焰中,声音也是冰冷而飘渺的,仿佛雾中霜刃,带着奇特的压迫感。 陆栖淮竖掌向她行了半礼,淡淡道:“看出来了。” 他手指无声地扣紧了祝东风,下一刻,居然不惜用自伤的法术强行拓宽了筋脉,疲乏一扫而空,真气在经络中回环流转,充盈四肢百骸,默了半晌:“愿助一臂之力。” “归来人,你会的可不少。”金夜寒手指横在胸前,虚虚地放在短笛上,并未吹奏,“不过,还不够。” 陆栖淮听到她奇异的称呼,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冷然:“金楼主不在一炷香之内行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落定在高台上,与昔日叱咤风云的金衣楼主并肩而立,眼神深邃地凝视着下方千万道亡灵交汇而成的蓝光。生死之诀的大战在即,他的神思却有一瞬的恍惚,侧耳倾听着风里的声音。 南离古寺是天上之河的终点,河水流淌的声音在头顶呼啸掠过,那里是南离大部分亡灵的归宿,却不包括长眠在神像下的那些。 陆栖淮一眼就看出来,神像下数量众多的,不是普通的亡魂,而是怨灵。其中或许有夺朱之战里牺牲的岱朝士兵,更多的,却是战败的隐族人。 ——原来,夺朱之战的落幕居然是这样,凝碧楼主以身为饲,和亡灵一同长眠地下了么? 陆栖淮如是猜测,忽然一凛,提剑而上,直直地一剑飞出,穿心将金夜寒钉死在高台角落:“不对,你要干什么?” 下一瞬,冰冷的阴寒之气猛地从他唇齿耳鼻间侵入,陆栖淮手指刚刚来得及触碰到祝东风,忽然全身巨震,止不住的寒意寸寸冰封了他的每一寸经脉。 他惊怒交加地抬头,咳出一口血来,终于坚持不住,在眼前黑暗再度来临的时刻,沉沉地昏倒在高台上。 天色将明,银河暗影,昏惨惨一片晕染开来,陆栖淮掌心的燃灯咒白光灿灿,居然压过了所有亡灵的蓝光。 正文 第56章 生哀第七弦其一 南离古寺前,他们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夔川城汝南大道的最深处,正是流月无声,夜风穿巷。 帘下竹影疏疏,一庭娇花映着月色灼灼。这是凝碧楼里最高的宅院,和凝碧楼主居住的白楼毗邻。 桌上青灯如豆,林青释手指停驻在古琴上,久久未曾拨动,纯然深碧的眼瞳里流露出微弱的波动:“琴是好琴,只是名字太伤感——” 琴上有几处烈火灼烧的焦痕,他轻按第七根琴弦,指尖滑过,弦音杳然:“须怜,须怜,卿须怜我我怜卿。” “谷主,忧思伤身,先喝药吧!”幽草立在他身后静静听他讲话,这时双手捧着玉碗上前,小心地端起来抿了抿,确定温度适中才递到林青释手中,“快喝,等会儿亮了。” 这药极苦,就算是林青释长年浸在清苦的药罐子里,喝的时候仍然双眉微微蹙起,幽草细细端凝着他,心中一时间如同打翻泼墨,渐次涌起说不出的滋味。 摇曳的烛光笼上林青释清俊的侧颜,收拢着的半边长发下,隐约是深碧色的流苏。那一束细细的青色流苏下面,缀着小小几颗清光晶莹的凝碧珠——幽草知道,谷主出谷行医后,有时应邀去给朱门大户行医,会收下一颗小凝碧珠作为诊金。 青丝空悬,宛如心索缠绕相连。 那么,谷主的心间,是否也有无数根丝线束缚着他,紧紧绑缚住他,和一段与凝碧珠密切相关的刻骨往事? 幽草心绪复杂难言,抬头看了看林青释的眼瞳,他这时摘下了日间覆眼的白绫,微微笑着,眼神却涣散,仿佛穿墙而过落在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瞳是深碧色的,没有半分光芒,折射不出这个世界的任何斑斓。 尽管是对着他空荡荡毫无焦距的视线,幽草忽然感觉到奇异的压迫力,只是一瞬,从心头一掠而过。 是错觉吧?她想。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惊骇地瞪圆了眼,林青释忽然左手一挥,琴上第七根弦轰然断裂,抖成笔直的利剑,凌空飞出,唰唰连声,猛地刺破门帘,发出一声清脆的交击。 “何楼主夜半过门而不入,并非君子所为。”林青释含笑着缓缓拂落衣上的点尘,仿佛只是对故友的一声问候。 幽草听着,心却沉了下去——深夜前来的,居然是凝碧楼主! 之前,她同其他中州人一样,是多多少少听说过一点凝碧楼现在何楼主的传奇故事的。听说他惊才绝艳,听说他孤高刚正,听说他弱冠之年就已开创不世之伟业。 然而,所有的传说里,没有一条指出,他在成为凝碧楼主之前,是个怎样的人。甚至也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一上任,就将楼的名字从原来的清辉改为了凝碧。 直到亲眼见到何昱楼主,幽草才真切地意识到,什么样的人配得上称为人中之龙。 三日前,她和谷主、子珂被带到凝碧楼的时候,已是深夜。出乎意料的是,黛蓝衣袍的凝碧楼主仍旧等在楼中汀兰别苑。他疏朗地坐在一天月色中,却仿佛黑沉沉一柄隐未出鞘的长剑。 “林谷主——”他的声音顿了一顿,“幸会。” 这个凝碧楼主,眉目冷肃,线条利落,宛如细心雕琢的玉石,然而幽草清晰地辨别出,他眸光从谷主的白绫上掠过的时候,双瞳深处微澜渐涌——幽草将这理解为,当今中州,双杰之间的珍视与惋惜。 确实,何昱和谷主,不论从心智还是武功上来说,都算是奇峰对数、势均力敌罢?只不过谷主早已无心纷争,而凝碧楼主却始终立在江湖浪潮的最高峰。 一念至此,幽草心头隐约浮现起难明的担忧。这是他们来到凝碧楼的第三日,远行南离的撷霜君三人迭遇凶险,谷主因为燃灯咒而愈发虚弱,他们还在凝碧楼中,倘若这里的人怀有贰心……幽草一凛,看向门外的目光也万分警惕。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门帘里伸进来,幽草只看一眼,就忍不住低低地惊呼,半是诧异半是惋惜——手背上的伤痕深可见骨,就不愈合。这样重的伤势,想来这只手是废了,再也不能执剑。 然而,与她所习医理完全相悖的是,这只手微微一动,指尖居然缠绕着断为两截的琴弦。 “幽草,你先出去。”林青释微微抿唇,手指仍旧停驻在原本第七弦的空荡荡的位置。 “可是,谷主……”幽草一迟疑,咬咬牙,默不作声地行礼退了下去。 临出门的时候,她强作镇定地抬眸看了一眼侧身而入的凝碧楼主,忽然惊在那里。何昱袖间雪光如电,一闪而过,他那只伤手,居然是执剑的。 可以想象,每一次出剑时,他要默默忍受怎样意折神骇的痛苦,才能展现出那般近乎于神的武功,这样的意志力,简直坚逾钢铁。 凝碧楼主回身掩上门的时候,似乎若有若无地扫了她一眼,却让幽草如入冰窖,仿佛冰水从头淅沥浇下。 “这不是你的琴。”林青释听着侍女微微虚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半倚在榻上,背脊却是笔直的。 “不是。”凝碧楼主淡淡道,居高临下地俯瞰他片刻,看白衣医者苍白的脸容上因为咳嗽泛起红潮。 何昱在他对面坐下,抬手秉过灯烛,细碎扬起的烛焰簌簌燃烧,烛泪滴落在手上,“林谷主,你还好吗?” 林青释无暇答话,只是重重地咳嗽,按着心口,仿佛有无形的利刃将他胸臆剖成两半,每一次喘息都是生硬的疼痛。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发病,对面还有个持剑静伺的强敌凝碧楼主,如若动手,就算是平日完好时,他也不过五五胜算,何况现在这样。 只是一遐思虑的功夫,他抬袖掩住口,方一接触,深红色的血沫在白袖间洇染开,四肢百骸的无力感沉重地压迫着他,将他微弱而坚定的意识紧逼到的仄小的角落里。凌乱的思维如千针同时入脑,他一瞬间空空然对周身毫无感觉,唯有手指凭借着残余的本能,始终痉挛着扣紧渡生。 一只手平平地按上他后背,渡生一横,连鞘击向对方手腕,动作迅捷如电,完全不像是沉疴发作的人。 何昱的动作似乎更快——他手腕一翻,危机之际,手中忽然弹出一把短剑,仍在青黑色的剑鞘里未曾出鞘,恰好挡住同在鞘里的渡生。 然而,仿佛被刚才的一连串动作消耗了所剩无多的力气,林青释紧闭着眼,恍如轻飘飘的纸人,极缓地向后倒去。 蓝衫一折,凝碧楼主及时地抵上他后背,双手如电,顺着他的脊背一路点下去,柔和的灵息缓缓传入。何昱在极缓地疏通对方疏积的血脉,即使只是推进一寸,也是极其耗费心力。修为如他,额头上居然隐约有透明雾气升腾。 林青释肺腑间如潮翻涌的死气渐渐平稳下来,他忽然伸手推开了身后的人,不露痕迹地向旁挪了一点:“谢谢。” 他的喘息微微平定下来,只脸色还是惨白如雪,紧扣在一起的十指透明若琉璃:“见笑了。” 何昱静静凝视着他,绮窗下如练的月华洒落在那一身白衣上,映照着月下人眉眼如钩,唇若含丹,仿佛一庭新雪,一山朱梅。 他面色透明如雾,只缺眉间如血的丹砂点缀。 知道面前的人看不到,何昱手指无声无息地停在他面前的空气中,仿佛是隔空做出眉间点砂的手势。他抬手注了杯茶,递过去:“林谷主还是多喝热水为好。” 林青释将碧玉茶盅捧在掌心,细细呷了一口,是淡而无味的白水:“久闻凝碧楼主说话不超过三句,且从不说多余的话,我真是幸甚”。 说是幸甚,林青释眉间却殊无无暖。他将桐木古琴推到何昱那边,手指细细地摩挲着琴木上镌刻的一个细小的“金”字,微微一笑:“这是金夜寒楼主的琴。” 他捻着第七弦下的雕花纹样,淡淡:“居然是三无阁独有的白露花——何楼主,这琴我不喜欢,你不必将它作为酬金。” 林青释抬起手,清淡的面容上似乎流露出怅惘之色:“我许久没有弹琴,手生,配不上这样的好琴。” 须怜,确实是好琴,只是太过凄清,弹出的也多是金石苦调,仿佛前任主人的伤心事仍旧在弦上萦绕。 ——中州的绘彩楼台、醒木拍案间,流传开的那无数出折子戏里,总有许多是讲金夜寒生平二三风月事的,却都是折子戏,无始无终,无声落幕,指向烟云里朦胧不清的结尾。 何昱半边身影笼罩在月影之外的地方,晦暗不明地注视着他:“林谷主世外山人白云客,想来不曾有伤心事,不甚适合这须怜琴——” 他手指轻敲着桌面,伤处青筋微微凸起:“那么,林谷主想要什么作为诊金?” “倘若是凝碧珠的话”,何昱一击掌,圆润盈碧的珠子在指尖轻转,“凝碧楼里有当世仅存的三十二颗珍品,折算成紫锦贝,大概能买下一半中州大陆——林谷主可以将他们悉数拿走。” 林青释低声地微微冷笑,即使如此,他的眉目间也是一片柔和,深碧的盲瞳恍如碧波深潭,让人无法抑制地自甘沉陷:“我不过一介沉疴废人,能要什么身外之物?” 他再度喝着茶水:“若我真要酬金,只怕你倾尽凝碧楼,也未必能付的得。” “有什么诊金是凝碧楼付不起的?”何昱似乎很是感兴趣,平和的声音中都出现了极大的波动。 凝碧楼主仍将之称为“诊金”,而非酬金,尽管他托付对方去做的事,并非是看病。 ——他要请药医谷主,去杀死一位病人。 正文 第57章 生哀第七弦其二 这个病人雄踞京城,掌握中州盐铁枢纽并经济命脉,是当朝宰辅,史孤光。 凝碧楼下辖的情报机构追煦小筑,是由一位叫晚晴的少年掌管,他年少聪颖,博闻强记,对中州大小事务历历熟稔得有若掌心的指纹。近月来,不断有这样的消息送到凝碧楼—— “史孤光病重,秘而不宣,长子借外调名义,暗中求访名医。” “客卿苏氏带去神药,史孤光服后精神振作,周后又反复加重。” “史家幼女将婚——为了给父亲的病冲喜。” 直到史府派人来到凝碧楼,以万两紫锦贝求问药医谷主的下落,晚晴收下费用,遣人尾随靖晏少将,终于找到了在民间行医的林青释。 然而,凝碧楼主最后批示的指使意见却是,绝密,对史孤光,绝杀! 第一次见面时,何昱直截了当地告诉林青释请他来的目的,对方对他近乎无理的要求毫无动容,只是缓缓抬眉,淡淡地拒绝:“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何楼主的这个要求,未免也太难为我了。” 何昱双手拢在一起,侧脸冷如钢铁,一丝裂缝也无,并不看对面的白衣医者:“林谷主这样说便错了——你杀一人,可救千人,不也是救死扶伤吗?” 林青释覆住双瞳的白绫下,似乎有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宛如白鹤亮着平平的翅膀:“何楼主这样说,可真是——” 他语声清淡如玄圃积玉,话语却锋利如利刃,以至于杀伐果断如凝碧楼主,握着杯盏的手都微微震颤:“可真是引人发笑了。依次说法,我若杀了何楼主,中州亦有千万人得以保存性命。”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然而迎着白绫下透出的一点深碧色,何昱依然觉得那双清透绝美的眼瞳仿佛注视着自己。他缄默良久,看着指尖倾泻而下的月华,握紧了手指:“史孤光在一日,中州就一日无法彻底安宁。” 他用的是“你”这样直率而略微失礼的称呼:“你一定不会看不出来,七年前的战争并没有结束,隐族人仍在暗影里窥伺而动。” 林青释捂住唇低低咳嗽,白衣飘飘坐在那里,温和如月,却显出异样而病态的单薄:“咳,史宰辅宅心仁厚,身居高位而忧其民,未必不是盛世之幸。” 艳丽的血痕从他紧按着唇角的指缝间流出来,映着苍白如琉璃的骨节,宛如冰天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只不过……若真如你所言,中州将乱,他没有铁血手腕,势必不能长治久安。” ——距离夺朱之战最后惨烈的终结,也不过只有七年而已。难道,要再一次经历血与火的侵袭,经历失却亲人挚友独行世路的万般苦痛吗? 南离一役后,他取字“十念”,原是希望十念皆安,面前种种却总与之背道而驰。从靖晏军中疫病横行,到他出谷,云袖一行南下解毒,措手不及的事端接踵而至,就好像,好像……有无形的手在暗中操控这一切。 也不知道,如今他们在南离怎么样了。 凝碧楼主半侧过身,声音微微抬高,眉目间却仍是冷冷的:“史孤光到底是文臣,不过妇人之仁,匹薄之勇——林谷主,你是在想,就算如此,他也不至让我请你去杀,是吗?” “我与他有私怨。”何昱决然道,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林青释怔了一刻,料不到他如此直言不讳,眼神凝住,忽然带了些许讥诮的意味:“何楼主有怨报怨,凝碧楼什么事情办不到?我只是个畸零医者,恕无能为力。” 他手指缓缓从袖间渡生的剑鞘上掠过,鞘上玉饰金镶雕纹微微烙在掌心,语声细弱仿佛不堪疲倦:“若我执意离开,就算是你亲自出手,也没有把握能留下我。” “我自然不敢对林谷主动手”,何昱手指紧按住桌子,凝视着对面人的眼眸里忽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剧烈震动,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别的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手指一顿,长身而起,“林谷主?林谷主!” 白衣如雪的医者双眸紧闭,脸容惨白,仿佛没有任何重量,被晚间冷风吹拂着向一旁倒去。何昱按住他的肩,忽而觉得有异,翻起他几乎透明的手腕细细察看,那里,奇异的符文被点亮,是一种柔和的月牙白,和林青释身上清风明月作一色。 药医谷主这一昏,就在凝碧楼住了三日。弟子飞速来报,说林谷主醒过来的时候,何昱立刻抛下手中的繁冗文书赶过来,里面琴声阵阵,悲从中来,铮然如泣。 “不论你给什么,我都不会答应。”林青释忽然出声打断他,神情居然是少见的锋利冷漠,唇畔的笑容一瞬敛下去,“你身为凝碧楼主,应当太上忘情,须知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何昱料不到他说出这番话来,一怔,无声地冷笑——中州大地,他大概是第一个用这种近乎教训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的人。 他的心口忽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痛意,仿佛有什么消泯的记忆在一瞬静默抬头。手指甲死死卡进掌心,何昱肃冷如玉石面具的脸上裂开细微的缝隙。他定了定神,正要讲话,忽然听得窗外微弱到几不可闻的一声竹哨:“进来。” 他微一拂袖,柔和的灵力托住翻身欲下拜的蓝衣少年,拈指接过递上的纸笺阅读,而后指尖一动,焚出的火将纸笺烧的干干净净。 “这是追煦小筑的情报。”何昱侧身淡淡地解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林青释空洞的眼瞳似乎折射出另一种更深的碧色冷光,仿佛碧玉翡翠雕成的九曲凝碧灯,千百点暗光影影绰绰地回笼下来。 林青释淡淡地重复了一遍:“追煦小筑?” 他十指相扣,平和的容色波澜迭起:“传闻追煦小筑的情报天下闻名——能查到多年前的情报吗?” 白衣医者说话的时候,何昱一直凝视着他,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睫不住颤动,单薄瘦削的肩头似乎也微微一耸,在压制着内心的什么情绪波动。他一顿,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能。” “林谷主想要知道什么?”话音落定后,是长久的缄默。 林青释皎洁如月的容色第一次出现了阴翳,是啊,他想知道什么? 休论从前的事,那个他是梦中身。可他方才居然有脱口而出的欲望,想要知道多年前谢氏覆灭的真相。他辗转探寻了许多人与事,却都对此讳莫如深。 然而,就算是知道了又能如何?这么多年早已尘归尘,土归土,那人的灵魂还在红莲劫焰里苦苦翻腾,年少时许下过双剑同辉的约定,也在岁月的挣扎里零落成泥。 他如今不过是个朝不保夕、苟延余生的重病之人,最好的结局就是病死在药医谷,却又为什么要再一脚踏入红尘的滚滚浪潮中? 还是放不下,诸般业障,始于贪痴嗔。如若将这个未解开的执念带进棺材里,他幽泉之下亦要苦苦辗转,无法解脱, 林青释握紧了手,难以抑制的痛苦在这一瞬让他全身颤栗,仿佛尖刀扎穿足下,直直地向上捅进心底。他低伏着呕出血来,背脊却倏然挺得笔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顿地决然道:“我想知道,夺朱之战里,方庭谢氏为什么覆灭?”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对面人的答复,然而,凝碧楼主却久久没有讲话。林青释看不到,所以也没有发觉,何昱死死地扣紧了指尖的断弦,弦身在手腕上勒出血痕,他面色急剧地变换着,深黑双瞳里的黯沉仿佛泼墨一般晕染开,一时间,连同喘息声也微微急促,仿佛风里扬起的细沙。 林青释这样的人,居然只要一句话,就能化作霜刃,让他自以为太上忘情的内心蓦然间破开裂缝。只是,那是方庭谢氏的事,是谢家宗主谢惜之的事,和他,和“何昱”这个名字,和凝碧楼,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楼主?”许久听不到答复,林青释微有疑惑。 何昱一震,将染血的琴弦从腕上移开,缓缓抚摸着手背上的伤痕,眼里的神光风平浪静,声音也清冷如风送浮冰:“我知道。” 林青释微微地笑起来,眼前明明是漆黑一片,无光无芒,他的瞳孔却准确地定在凝碧楼主的方向。他没有说话,然而意思很明白:“我不信你。” 何昱双手交叠,从胸臆里匀出长长而无声的叹息:“你如果不信我——我知道药医谷神药众多,其中有一味吐真丹。” 他续道:“只要谷主让我服下,就不怕我会雌黄杜撰来骗你。” 林青释有些意动,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并非为了吐真丹,而是关于自己到底要不要问清楚当年谢家的事。他沉默半晌,浅浅地一点头:“有劳。” 这一句话,就算是无形的至重承诺了。 他和何昱从这一刻起短暂结盟,何昱告诉他当年的旧事,他则借着出诊之机,去杀死岱朝宰辅史孤光。 总归也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了,不论死前要做什么,能得知当年的真相,他总可以心安。 事已至此,绝无退路。 林青释难以抑制地涌起倦怠和无力感,他扶着栏杆起身,埋首在堆叠的药箱中,掩住了一瞬流露出来的茫然神情。清苦的药香蔓延氤氲着将他覆住,他忽然觉得难言地安心。 “林谷主是盲人,怎么分辨出这些药?”何昱看着对面人手指如同流水,从药瓶之间熟练划过,有些好奇。 “因为我并非生来就看不到的。”林青释淡淡道,神情从容得仿佛是在讲毫不相干的事,“我的视力在七年前缓缓失去,我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看不到的——” 他语声一顿,唇畔柔和的笑意愈发深邃:“所以我以前能看到的每一眼,都拼命去记住所有东西。” “可惜了这么美的眼睛,像凝碧珠一样。”何昱紧盯着他,没有错过药箱的瓶瓶罐罐中,葱白的手指微微一滞。 林青释微怔,有些恍惚地笑笑,平静地旋开羊脂小玉瓶,用玉勺取出一粒药丸递给他:“这是吐真丹,只能用玉制品接触。” “我问,你说。”林青释听到他喝水吞咽下吐真丹的声音,用手撑着额头,仿佛不胜疲倦。 “关于谢羽成为谢家宗主之前,追煦小筑里有哪些情报?” 正文 第58章 生哀第七弦其三 “罪门之后,生而不幸。据说他在年少时曾与璧月关的一位道长相交甚好,后来是他自己灭了璧月观,算得上阴鸷狠辣,喜怒无常。” “谢羽成为谢家宗主的那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谢家内乱,他的长姊谢芩将他囚禁半月之久,后来谢羽逃了出来,杀死了他几乎全部的家人——不过这些所谓的家人曾杀死他母亲,这也不过是复仇而已。” “谢羽为什么要同意让苏晏加入谢家作客卿?” “谢羽想借助他的力量炼尸、称霸。苏晏杀琴河人、操控凶尸的事被揭发出来,谢羽明面上惩戒了他,两人暗地里却仍旧来往密切,直到七妖剑客纪长渊无意中撞破这事。” “后来呢?” “谢羽一时被群雄声讨,众叛亲离,几乎岌岌可危。” “……那,谢羽有过什么得力的助手或者密切的好友吗?” “林谷主,你这个问题真有些奇怪——时人评价他,阴鸷狠辣,像毒蛇一样不能帮,偏偏又心肠刚硬。那时候谢氏也不算强盛,朝不保夕,谁愿意和他做朋友?” “方庭谢氏是怎么发展成中州四大家族之一的?” “他自己乔装成落难公子,作为内应,潜入夔川欧阳家族——那时候还与凝碧楼鼎立。他灭满门且吞并了欧阳家,随后挑唆南离殷氏和兰畹纪氏相斗,坐收渔翁之利。”声音顿了一顿,“谢羽用的大多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苏晏没走前,作为他的外援,倒是一对恶友。” “方庭谢氏气候已成,当初是什么作为导火索,众多世家才联合起来剿灭他?” “史孤光上书文轩帝,说是谢氏勾结隐族——谢氏想要一家独大,逐渐成为众矢之的,旁人只需要一个进攻的借口罢了。” “然后史孤光还做了什么?” “七月十五他组织了第一波进攻,在传说中午夜鬼节、鬼门大开的时候,他组织豢养的灰衣杀手攻入方庭山大道。谢羽和属下打破这第一波进攻,但是元气大伤,只能暂时休整。” “邓韶音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是那个给各世家传信的人。” “最后进攻的过程是怎样的?” “第二天子夜,各方世家进攻,一个时辰后,红莲劫火燃起,伴随着轰然的爆裂声,直烧了三天三夜,几乎烧掉了半座城池。” “那个谢羽也真是个人物,面对十方精锐敌手攻击,一步一步率领着族中仅剩的五十多人退入主楼,层层设伏,最后放下了铁栅栏。” “来手链尸体的人说,尸骸都在主楼里,交错叠加,十分惨烈。” “史孤光的长子亲自刺了谢羽一剑,洞穿了他的手腕,谢羽抱着一张画像,在全身骨骼尽数碎裂的情况下,和对方同归于尽。” “如果你是谢羽,你死在大火前的一刻会想什么?” “我要死了——为什么偏偏是我?” 这一场问答结束后,已是月上中天。林青释仿佛身心俱疲,阖眸侧卧在床上,启唇轻声道:“夜深了,何楼主回去吧。” “桌上是化解吐真丹的汤药”。他淡淡道。 林青释微微一迟疑:“真对不住……最后问那样的问题。” 他抬起手,仿佛能感觉到月华流逝过指尖的冰凉温度,一时仿佛痴了——凝碧楼主说那一句“为什么”的苍凉语调,一遍一遍在他的脑海里回放。 当初谢羽在火海里,只怕会更加剧烈而绝望地嘶吼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当初自己要走? 为什么总是来晚一步,总是太晚? 林青释茫然地将脸埋进掌心,有泪盈睫——原来,有些事并非他刻意不去想就能避开,纠缠命运丝线的那只纺锤从未有过片刻松懈。种种恩怨铭刻入骨,如同抽刀断水,除非一死,根本无法了结。 “子珂”,他低低地唤着从窗外跳进来的少年,怔怔,“我这次去京城,若我回不来——”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霜刀听雪、长刃破冰的冷肃,连同整张脸都是木然的,仿佛已经心如死灰:“那就把我的骨灰带回药医谷。” “不过,我又有何面目去见药医谷在上的祖师?”他犹自喃喃。 药医谷的前三任谷主,每一位都是大慈大悲的杏林医隐,妙手仁心,回转春风,一生救死扶伤无数。唯有他,如今居然要拚却一身医术,去干一件与初心背道而驰的事。 ——他要去杀人了。 “不过”,林青释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居然溢出淡淡的笑意,“我当初学医术是为了他,如今用医术去杀人,还是为了他,也算是不枉了。” “公子”,子珂听他语调消沉,居然隐隐有弃世的念头,不禁巨震。他讷讷地唤了一声,不知道该何如接下去。 良久,子珂问:“你学医,是为了谢宗主?” 林青释仍旧微微笑着,如月的脸颊却难以抑制地显得苍凉单薄,声音宛如风中歌吟:“是,也不是。” 夺朱之战终结时分,他们四人在南离古寺下决裂,各奔东西。只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念想,他在药医谷前长跪了三日,求谷中收他入门。 ——“为什么你要做一个医者?在你人生的前十多年里,你虽然一心向道,却是一个杀人者。”守卫典籍的老者如是问。 当时他如此决然答复:“我的挚友死于红莲烈火中,虽然并非死于病痛——可是我想,倘若有人死于病痛,他的朋友也是一样的痛苦。” “那种把心剜出来近乎死去的痛苦,我不想再让别人尝一次。” 老者看了他良久,已拂衣,扶他起身:“你便是药医谷第四任谷主。老朽守了二十余载,阅人无数,也算是等到继承者了。” 后来,林青释在医书中青灯伴月时,偶尔会失神地想起当初未曾开口言明的念想——他其实是有过深刻的执念,想要复活谢羽的。 《药医秘藏》和诸多医典里并非没有复活之法,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复活出一个全新的“谢羽”来,只是,他没能找到谢羽的一丝一毫魂魄,复活出的那个人,是徒有谢羽的躯壳、忘却一切前尘的存在。 谢羽那么骄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没有记忆地苟活。他一生的跌宕浓墨,冷酷与温情,就算他不在,也会有人为他记得——如若一旦前尘尽忘,重来一回,就算是白过的人生了吧? 林青释后来为他招魂七天七夜,盼望他能投入轮回,只是最后,他因为疲累而昏倒在招魂台上,没有看见灵魂离去的痕迹。 要么,谢羽已经安然地走,要么他还在红莲劫焰里苦苦挣扎。 无论哪一种,活着的林青释都不能解脱——他以为自己是渐渐淡然了心绪,同从前的梦中身作诀别,如今才恍然觉得,他自己不过是没有勇气,无力再去回首直面当年的诸多亏欠——比如,那句始终没有实现的“双剑同辉”的誓言。 思绪陡然间已经飘远,觉察到子珂在耳边轻声劝导的声音,林青释迎着夜风展颜而笑,推开了子珂的搀扶,拔剑而起,一点足,消失在凝碧楼外接山的渺渺月色里。 月下,他白衣倏然而隐,宛如梦寐,又似朝露,绽出炫目的刹那芳华。 子珂与谷主朝夕相伴七年,却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笑容,仿佛雾气一般单薄,却异常的美丽。他怔了一刻,去隔壁叫上幽草追了过去。 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桐木古琴的雕花上,缺的那第七根弦下,一朵雕花被无形的劲气拦腰斩断。 断去的第七弦为哀弦,弦犹如此,人何以堪? ---------------------------------------------------------------------------- 皎皎月光下,凝碧楼主茕茕凭栏,一杯一杯喝着热辣的酒,直到中天月色将他黛蓝衣袍染得雪白。月光下彻深潭,碧波盈盈,居然有几分像澄澈的双瞳。 那个药医谷主的眼睛真好看,比凝碧珠还漂亮。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眼睛里。 他仰头望去,唇畔忽然涌起莫名的笑意。明月在水雾浮动的视线中逐渐模糊,不知道是眼睛里起了雾,还是未晞的月露。 对于高高在上的冷月来说,不论是他,还是凝碧楼,都只是刹那间的红尘梦醒。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他喃喃,第一次如此放纵形骸——多年以来的高高在上给他本就清冷的面容覆上一层坚冰,此刻却微微有松动的迹象 他一抬手斟酒,地上忽然有灰暗簌簌震动,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手指按上了腰间的短剑,涣散的目光也在一瞬雪亮如电。旋即他意识到那只是影子而已,绽出一个苦笑。 他缓缓往后退了一步倚着栏杆,影子也随之后退,永远不会与他重合——比影子和人之间的缝隙更大的,是有些人终此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心墙。 凝碧楼主再度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初生的稚子在亘古的天地间茫茫然。他连连痛饮,终于不胜酒力,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夜深忽梦少年事。 ——他那时候已不是少年。 虽然他也曾陌上风流、鲜亮明媚过,这具身体能有的最初的回忆,是在漫天的红莲烈火中开始的。那场火毁了曾经的飘零人,造就了后来的凝碧楼主。 他还记得,将他从火里拉出来的,是上一任楼主金夜寒——这是金夜寒楼主第二次救他,第一次,他被重伤濒死的母亲拼着最后一口气推入凝碧楼的大门。 “山河人间,原是太苦了。”将他救出,远离了野火猎猎,金夜寒衣袂燃如朝日,静静注视着宅邸的废墟,眉目间却隐约透出无法掩饰的悲痛怅惘,慨然长叹。 而他浑身骨骼碎裂,裸露的皮肤上密布着灼伤的痕迹,简直上上下下找不到一处完好的,手背上洞穿的伤痕尤其惊人。虽然如此,他仍是一手紧握住剑,另一臂紧抱着画像,在凝碧楼的马车中昏倒过去。 这一昏,就是一整月。他的伤势刚好转,金夜寒就来了—— “这场战争就要暂时落幕了,从今日起,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死人了。”那个女子语气毫无波动地如是说,冷漠的神情中却依稀蕴藏着关切。 “你的剑叫什么?”金夜寒手指挑弦而攻,满意地看见全身染血的少年拔剑抵挡,手指一顿,问道。 “叫嫌弃——若嫌,弃之。”他的手已经在先前的混乱中被剑刃洞穿,却还用力地死死握住短剑,仿佛勉力握紧昔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念想。 然后,他缓缓松开了手,寒声道:“楼主,我以后叫何昱了。” 何昱何昱,浮生煞短,不及挂念,谈何相遇。与他原来的名字不过一个姓氏之差,含义却截然不同了。 金夜寒虽然是杀伐果断、双手满是血腥的人,内心却保有近乎天真的执念,她因为一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原因,不惜以身犯险来救自己——她说,你很像从前的我。 后来的一年多,又是东征西战,江山倥偬,何昱在征战间隙暗暗调查,终于查出关于家族覆灭的一点线索。凝碧楼在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甚至最后那一把红莲劫焰,也是金夜寒亲手放的。 正文 第59章 生哀第七弦其四 有一次月夜对酌的时候,眼看对面人酒意熏然已有七八分,他终于忍不住,充满恨意地问:“你为什么要灭了我的家族,然后救我?”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第一次要救我?”他穷追不舍。 “啪”,金夜寒长袖一拂,酒盏倒立在桌上,酒汁洒满了一地,明明是醉酒,她黑漆漆的眼瞳却亮得惊人,让何昱毫不怀疑,只要他妄动一下,琴中剑会立刻横在他的颈上:“我救下你,只是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 那时他静坐听着,心中冰火相煎。金夜寒并不是纯粹的恶人,远远不是,如果是,那反倒好办了。 他尝试着不断从对面人的嘴里套出些话来,关于她的过去,关于凝碧楼的未来。金夜寒一直在巧妙地躲避着话题,直到被他问烦了,一拍案,竖眉道:“来,你和我比剑,倘若赢了,我就说出我的故事,怎么样?” 何昱拔剑而起,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明明很好地掩藏了自己心中的寒意,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每一招的来往,嫌弃挥出的时刻,他都是动了杀心的。 出乎预料的是,金夜寒居然输了——或许是喝得迷糊,不胜酒力,她居然弃了古琴,半躺在栏杆下,喃喃道:“你要听,就听吧!” “你一定很奇怪,为何我掌握的不是纯粹的武学,而是还有法术。这都是我从他那里学来的。”凝碧楼主举着酒杯摇摇晃晃,“他是三无阁的阁主——你认得的,就是那个谢拾山。” “三无,有花有月有酒,无君无我无尤。”在她低如絮语的讲述中,何昱心绪复杂地听着她和谢拾山的故事—— 他们初见时,霜天晓角,清辉满地,真是应了那一句“月明林下美人来”。不过是惊鸿一瞥的惊艳,却铭刻了此后所有的生命。 “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女子叙述的语声渺然。 这场风月情事里,一共有三次错过与相逢。 第一次是谢拾山拜入三无阁的时候,师傅逼迫他饮下洗尘缘药酒,忘却和金夜寒此前的一段缘分。而后,在山下苦等的金夜寒等到的是当胸一剑。 “那是我看他全都忘了,反而来杀我,顿时心灰意冷地远遁,回来就接手了凝碧楼。”金夜寒按着眉间如血、盈盈欲坠的朱砂,“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不忘记我,在墙上用手指抠下我的名字,他师傅要将墙烙平,最后他没有办法,就把我的名字刻在他肩上。” “他还记得这个名字,只是不敢承认而已。”女子失神地哂笑。 第二次错过时,凝碧楼刚刚崛起,中州多有嫉恨暗害的,三番五次派来杀手。那时她逼不得已逃出楼外,被追杀到一处乱葬岗,谢拾山闻讯带着三无阁的人赶来支援。 “三无阁一向不问世事,如今也要淌这这趟水吗?”领头的杀手趁着谢拾山微微犹豫的功夫,忽然长剑猛地刺出。 金夜寒扑上去,看到谢拾山素色衣服上触目惊心的血痕后,顿时惊慌失措,然而下一刻,她眼神肃杀地抬头,眼眉间戾气无可抑制地释放而出,膝上横琴,疯狂斩杀。 “我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混乱中,我误杀了他师傅。”金夜寒按住心口沉沉地说,每说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我后来去三无阁的山上向他解释,却是不欢而散。” 她说的轻描淡写,何昱却知道其中必然有无数说不出的心酸,他忽然涌起了微妙的同情之意,静静听她讲他们第三次的错过。 这一次错过,就是决然说出永生不见的誓言时。 “我最后一次登门时,他在山上吹着探幽之术询问他师傅的灵魂,他师傅说……说,错不在我。”金夜寒声音发涩,继续讲述,“他似乎放下了,同我居住了一段时间。” “那时侯朝夕耳鬓厮磨,沽酒奏乐,流云借月,算得上是神仙眷侣。直到有一次,一个人作为客卿加入凝碧楼。” “他杀了浔阳赵氏满门,我欲手刃他,却被他逃出去,那时候谢拾山回了三无阁,他赶过去向谢拾山求救,并自伤来欺骗他。” “后来我们又再一次走到刀剑相向的地步,我那时愤愤不平地想,为什么他不能多信我一点,后来我才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骄矜与怀疑是与生俱来的,苏晏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罢了。” “说到底,是我们自己有病——病在心里。” “最后他说要回三无阁,再也不问世事。我站在夜色下平静地目送他远去,明知他要走,但是拦不住。”金夜寒全身巨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全然没注意到对面的何昱居然也是怔怔的神情,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击在心上。 ——明明有个人,也曾这样在他面前掩门远去,白色的道袍猎猎扬扬,背着长剑往前走,他用背影清淡而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自己的追随。 何昱只是想套话的,如今灼热的酒翻滚入喉,却真的有几分熏然欲醉,他茫然地半趴在桌上,因为心里的慌乱,抱起酒坛就往下浇,看着酒水将剑刃洗得闪闪发亮。 借着酒意,他不再想隐瞒,和金夜寒你一言我一语地不断低语: “我留不住,人间太无情,我什么都留不住。” “说什么双剑同辉,说什么撑起家族,都是骗子,骗子!” “我弹琴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我曾怨过,但现在已经没有这样激烈的感情。” “弱冠早就过了,凝碧珠在这里,你人呢?” “他被那个姓唐的女弟子杀死了,他泉下有知,不会愿意我去复仇。” “你去除魔斩妖、踏行千山的时候可有想过我?说什么渡生,连我都渡不了,你怎么配?” “我很想他。” …… 第二日天光乍泄时候,何昱从沉眠中艰难苏醒,头痛欲裂。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心中万分复杂,一时茫茫然竟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 他们是同样的可怜人,还要复仇吗?向金夜寒,或者向当初那个抛下自己、踏行世路的人。 他摇晃着回了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黛蓝衣衫,开了坛酒,洗净长剑。金夜寒出现在下属面前时,神色如常,依旧是金夜猎猎,明艳张扬,是中州之地翻云覆雨的王者,何昱却几乎一眼洞穿了她内心巨大的空洞与苍凉。 这时,离最后南离古寺的落幕,已经很近了。 那一日终于到了,他伏在寺庙藏经室的排排经卷后面,手指剧烈地震颤,几乎握不稳手里的剑。那时候隐族大军已被击溃,残部退入南离古寺负隅顽抗,岱朝参与的军队镇守京城命脉,凝碧楼三千弟子和一些世家修士在金夜寒的组织下,一路追击至此。 何昱杀了满室的隐族人,踏着堆叠起来的尸骨,透过高处的碧纱窗向外看,屏息凝神,看场上肃杀对峙的诸人。苏晏被缚在高台下,林望安用剑指着他,神情是从没有过的冷漠锋利。 何昱站在那里,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内心隐隐作痛——居然还有言语,能抹去白衣道长光风霁月的笑容,那关乎着什么样的人和事? 隔得太远,他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高声争吵,却听不见他们到底在争执什么。何昱没有错过苏晏低头时眼中的不屑与冷意,他知道,苏晏必然留有后招待发。 苏晏不敢对林望安动手,不想对撷霜君动手,剩下的云袖和殷景吾,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果然,那三人不约而同地用兵刃指着殷景吾,而他在门后微微冷笑。 林望安满脸失望不忍的样子,何昱冷冷看着——也不过几年的功夫,他居然又有了生死与共的友人,却还是在最后刀剑相向。 此后,苏晏掐诀唤令凶尸冲上来,对着殷景吾一剑刺出,撷霜君凭借本能挡在他前面。满场混乱中,隐族余部和凝碧楼弟子鏖战在一起,苏晏满面阴郁,重新在脸上覆上面具,死死地抓住撷霜君的肩膀,掐出血来也不松手。 “你要是死了——”何昱辩认出苏晏的唇形,他眼瞳里一瞬间迸发出的杀意和惊慌仿佛金戈铁马,无声地征伐。 然而,撷霜君微微仰头看着他,蓦地伸手拔出了贯穿自己的雨隔剑,全然不顾自己满身鲜血。他的眼神居然是悲悯的,在苏晏身上只停留了一刻,然后无声无息地垂下手,蓝色的朝雪短刀无力地滑落在地。 苏晏怔怔地站在那里停驻一刻,面具簌簌颤抖,仿佛面具背后的脸容上有表情急速变换。他旁边交错的训练有素的凶尸与凝碧楼弟子鏖战,林望安和殷景吾双剑齐刺过来,是同样的悲愤欲绝,也是同样的面无表情。 “晚了。”在渡生刺入左肩将他直推向后钉在高台的浮璧上时,苏晏忽然冷冷道。他露出的双瞳妖异如血,猛地双手平举至心口。 嗤啦,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牵引,他操控的所有凶尸居然在一瞬间急速后退。苏晏弹指燃火,凶尸掌心的小小犀角猎猎燃烧,蓝光幽幽中,他站在高台上放声大笑。 金夜寒面色凝重地遥遥向何昱打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守住藏经阁,不要轻举妄动。然而,她手指刚刚落在须怜琴上,忽然阴风大作,蓝火倒卷,冷嘶的哀号声中,无数猝不及防的凝碧楼弟子被火焰席卷而去。 燃犀之火轰然炸开,砰,居然在死人的头盖骨上冒出一簇,猎猎燃烧。千百道蓝焰在苍穹下悦动,苏晏的杏衣也仿佛是最耀眼的一簇火焰,此时,整座通天的敦与神像都在微微震颤,仿佛地下千丈有巨兽沉吟嘶吼,亟待苏醒。 “他要开城放出亡灵了!”林望安紧握渡生,面色震惊。 “这下面有亡灵城?”云袖衣袂拂卷而起,救下两个凝碧楼弟子,将他们扔到后面的雪地上,惊道。 说话间,大地的震颤变得更厉害,敦与神像剧烈地晃了晃,仿佛要倒下。漫天铺地的蓝火吞灭了一切能看到的景象,金夜寒单手抚弦撑起结界,将连同他们在内的几人护在身后——无法再护住更多的人了。 何昱扣着嫌弃,无声无息地绕到高台后方,准备趁苏晏防备疏忽时,给他致命一击。 然而,苏晏的后脑仿佛长了眼睛,反手就是一指,犀火夹杂着劲风袭来。何昱不通术法,用剑气将蓝火斩成两半。 “那里是不是有人?要不要接过来?”殷景吾指着何昱的方向问道。 正文 第60章 生哀第七弦其五 林望安似乎微微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忽然足下的大地再度剧烈震动,他们跌跌撞撞地掐诀悬浮而起,就看见千百道虚影从神像脚下升腾而起,嘶吼着,喘息着,尖叫着,是无法计数的亡魂。 与此同时,更多的蓝光从倒地的隐族人头颅里飞过去,与那些虚影汇聚在一起,就算是活着负隅顽抗的隐族人,也忽然齐齐放弃了抵抗,抽刀回身自刎,四溅的鲜血中,幽光隐隐,无限惨烈。 “你若不收手,我就毁了撷霜君的尸身。”殷景吾忽然毫不留情地拔剑道,遥遥点在青衫公子雪白的脸容上。 林望安全身一震,先前的猜疑再次如风沙扬起:“你,你怎能……?!” 云袖早已愤怒地持镜对准殷景吾,只是碍于金夜寒的威慑,没有使用镜术。她冷冷道:“还是先看看苏晏要干什么。” 苏晏听了他的话,神色阴沉,竟似微微犹豫了一下。然而,随即他仰天长歌起来,轻啸着声震雪原:“晚了。” “开!”他轻吐出一个字,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神像下撞击声愈来愈清晰,有什么危险的存在要破地而出,金夜寒看着下方汇聚起来的千万道亡灵,陡然灵光一闪,寒声道:“这城里有十万亡灵!这是不净之城的另一个入口!” “什么!”另三人齐声惊呼,面色惨白,一瞬间居然放弃了抵抗。 就算是抵抗,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我们先前在帝都的白塔下,已经关上了不净之城的大门。”云袖犹疑道,眺望高台上触目惊心的景象。 中州十八地里,上至簪缨显贵,下到平民走卒,没有人不惊惧不净之城这样一个存在?——虽然在夺朱之战前,连同他们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传说。 岱朝和隐族世代积怨已有千年,千年前他们第一次操戈,爆发了独苏之战,在最后一战时,自知不敌的隐族十万精锐齐齐自刎,化身亡灵军团意图翻盘战局,最终,险胜的岱朝人将隐族赶往漠北,而不死不灭的十万亡灵则进入不净之城中居住。 不净之城,和南离的天上之河一样,不属于阳世,是生灵无法进入的地方。 林望安等四人曾追逐邪灵进入京城,在通天的休与白塔下发现不净之城的入口,并与众多中州世家鏖战,将城门封印。 然而,金夜寒居然说,敦与神像下也是不净之城的入口? 那时候是群雄并肩奋战御敌,如今只剩他们几人和凝碧楼的诸多弟子,怎么能逃得过此劫? 云袖全身颤栗,难以置信:“金楼主,这……”她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下方有奇异的箫声传来,悠悠然仿佛利刃,剖开万丈蓝焰,露出一丝清光。 苏晏的手指一滞,悬浮着侧耳倾听笛声,微微冷笑。 上方三人面色冷肃,毫无波动,警觉地与苏晏对峙。 金夜寒悄无声息地在身后拍了一下云袖,云袖一回头:“……”她忽然噤声,惊恐地看着对方的手点在自己的后穴上。 呜咽的箫声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个凄婉的故事。金夜寒听着,面色不断变化,眉间如血的朱砂如同坠泪痣,几乎要掉落下来。林殷二人同样毫无防备地被她点倒,无形的绳索一瞬间将他们缚住,重重地摔出去。 林望安试着抬起手,却发现四肢百骸里的灵力都被锁住,近乎动弹不得——缚神线?金楼主要去做什么? 金夜寒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当风而立,衣袂飘飘。她的神色看不清楚,满头霜雪似的长发如网细密织成,双肩止不住地颤抖,仿佛内心有极大的情绪波动。 苏晏在另一端冷冷看着,面具背后的双瞳恍若虚无,空洞洞的,诡异无比。他袍袖一拂,凌空做了个手势,轰,天地间的死寂被猛然打破,每一处都充溢着亡灵的哭号与悲吼,化作千百根针刺得耳膜隐隐作痛。 不净之城洞开了! 敦与神像的白玉底座塌下去一个圆弧形,一眼望下去,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仿佛有看不到的界门横亘阻隔着阴阳两界,无数亡灵穿梭飞旋着从地心深处直涌而上。 苏晏忽然一指殷景吾的方向,遥遥并指,亡灵席卷着向空中三人呼啸而去! 然而,金夜寒动作比他更快,她当空横琴,素手抚弦,只是随意一拨,光幕瞬间横展在她面前。无数亡灵呼啸冲撞着,居然渐次消弭,无法通过。 “金楼主,你就算是法术惊人,又能一个人撑到几时?”苏晏阴冷地讲着,面具后面的神情是惊人的可怖。他死死地盯着殷景吾的方向,再度拈指,微微冷笑。 下一刻,金夜寒忽然又动,银白色的长发从光幕的裂缝里蔓延而出,爬动如藤蔓,忽然嗖地一声接连探出,向触手一样根根飞舞开去,纠缠住那些亡灵,亡灵仿佛畏惧这种近乎于神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却到高台上。 箫声悠悠,不知从何方传来,如泣如诉,仿佛与空中迎战的人相和。 苏晏眼神凝重,缓缓抬手,当胸结印,然而,他身前的光幕还没有竖起,长发飘荡着直刺过来,仿佛撕扯着一张脆薄的纸,将光幕猛地破开。 苏晏倒飞出去,手中的犀角摇晃着跌落在地,一时间,亡灵倒卷飞回,呼啸着攒聚在无数燃烧的尸骸旁,虎视眈眈地直面缓步走进的金夜寒。 金夜寒半抱古琴缓缓走来,清冷高华如九天上的玄女。为她的气度所慑,苏晏竟然难以自抑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眼瞳更加幽深。 这时箫声陡转,顿挫下沉,隐隐然有召唤之意。金夜寒面色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变,顿足在半空中,微微抿紧了唇。 苏晏也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瞳无声扫过远处被抛在地上的三人,心知要想动他们,必先杀死金夜寒。他不再迟疑,双手交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苏晏嘴唇喃喃地翕动着念咒,金夜寒只是抬手在琴板上敲击两下,七弦齐奏,轰然作响,她金衣飘扬到仿佛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直逼苏晏而去,将他舌尖的念咒声生生切断。 非但如此,苏晏开口数次想要续接上去,却被金色的火焰呛入喉中,将法咒倒逼而回! 金夜寒眼里眼中冷光一闪,看着苏晏喷出鲜血来——所有施展法术的人,没有成功,必将受到更加严重的反噬。她仿佛下定决心,抱着琴,倏然直掠而下! 金色的烈火和冰蓝的冷焰夹杂着裹挟在一在,一瞬间天旌地动,日月无光。火焰中两道身影交错往来,瞬息间已过了百余招。都是术法高手,到了这般旗鼓相当的境地,却换成了近乎拙稚的拳脚来对敌。 金夜寒十招有九招是攻向他身后阖眸仿佛只是沉睡的撷霜君,苏晏面沉如水,一一抬手阻挡化解,被对方凌厉的攻势逼得节节后退。他心中焦躁,冷漠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愤怒:“金夜寒!他是你战友!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撷霜君若活着,就是神形俱灭也要杀了你。”金夜寒冷冷地反唇相讥,手中动作丝毫不停。她觉察到苏晏的手一滞,一直如行云流水的动作间忽然有了裂痕,心下一动。 随着下方尖锐的箫声吹过一个急促的高音,金夜寒好不迟疑,再度拨弦,急攻上去。苏晏被她一击中,踉跄着往后跌了一步,再度凝结手印抵挡。 然而,金夜寒的下一步动作,却并不是对着他! 金衣女子衣袍被长风吹得鼓荡而起,她飘飞悬浮的长发在暗夜里像是牵引轨道的流星,每一根都拉扯着滞重的亡灵。她缓缓张开双臂,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带着无数蓝色的光点跳入了高台下的深渊。 不好!金夜寒是要以自己作为引子,重新封住不净之城的门了!苏晏陡然拔身跃起,却还是晚了一步。 金夜寒用尽全力向下跃去,宛如炫目的长虹,这道虹横亘着神像和深不见底的黑暗。在她落到地下的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消弭了,只静默了一刻,血红的绯焰升腾上来。 ——这是禁忌的火焰,红莲之焰,要将所有妄图沟通殊途阴阳的人永远留下。 不远处,因为绑缚的灵力消失而恢复自由的林望安望过去,几乎目眦欲裂。那一袭金衣如同折翼的蝶,不可逆转地直坠向万仞的地底。灼热的火焰逼迫着几乎无法呼吸,三人各自狂奔,直到精疲力竭地被冲散,在漫天的血红中消失不见。 没有谁注意到,神像的底座下,何昱抱着玉箫和短剑跌跌撞撞地奔跑,渐渐不支地跌落在地。 是他暗中吹奏了一曲《来夜》,引得金夜寒和亡灵同归于尽——他知道,《来夜》是当初谢拾山送给金楼主的曲子,而那个人是她唯一的弱点。 自己也算是报了仇吧? 他在烈火中茫然地环顾,感觉到裸露的手背被烈火灼烧出了水泡,比身体上的疲惫更骇人的,是内心巨大而茫然的空无。 他吹了那曲箫音,多少也是存了不想死的心思,希望金夜寒能解决那些亡灵。然而,此刻他被烟熏得满眼泪水,跪倒在烈火中,居然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 他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厉鬼,报完了仇,还能同自己前生的挚友长眠在同一片雪原上——对于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只要第二日下一场大雪,就能泯灭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忽然有利刃破空的声音袭来,何昱悚然一惊,看见一身白衣穿透洋洋汤汤的火焰,折风而来。 “望安!”何昱凝视着对方指间雪亮的渡生,那一瞬被压抑下的求生欲重新抬头,他拢手在唇边,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叫唤。 “道长!望安!望安!”何昱又连着呼喊几声,周围烈火轰然,他的声音和火焰炙腾雪原别无二致。他眼睁睁看着那如雪的衣袂越来越近,心中翻涌如沸,难以抑制地向前递出手来。 与此同时,林望安也伸出了手,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触碰到的一刻,林望安手指一顿,转向一旁。 一线之距,穿身而过。 何昱几乎触摸到对方指尖冰凉的温度,林望安却因为极度焦急毫无所觉。他嗤啦撕下一片衣襟,三两下搓成绳子,厉喝:“殷慈,接住了!” 何昱清晰地看见,隔着一层火焰,隔壁朦胧的紫影一闪,殷景吾死命地抓紧了林望安的手,被他拉着往前狂奔。 他听见林望安重重的喘息声和杂乱轻浮的脚步,显然也已快到筋疲力尽的地步。然而,就是这样,林望安居然为了返身救殷景吾,而毫不犹豫地回到了烈火中!纵然是曾刀剑相向,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回来了。 那自己呢?他明明就在这里,林望安居然看都不看一眼。 林望安许下的那些承诺,有哪一句是真的实现了的? “道长!望安!”他跪在那里厉声嘶吼,却因为倒灌入喉的热浪而声音嘶哑。他重重地一拳捶在地上,因为满手的鲜血而放声大笑,虽然已经发不出任何笑声。 何昱茫然地看着那一双奔逃的背影,只觉得心丧如死,重重地委顿在地,咳出血来。那一刻,多年前的画面再度与之重合,白衣道长负着剑在他面前,走向天渊的另一边。 衣不如新,人也不如新。 他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一任烈火将他吞噬席卷,意识在浑噩地沉浮中逐渐泯灭。 正文 第61章 生哀第七弦其六 或许是上天垂怜,也或许是万般不幸,何昱居然还有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雪地上,全身的衣衫破破烂烂,被烈火灼伤的患处早已被雪水中和。 何昱回望去,阳光下,敦与神像直指天穹,其下积雪满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抱着金楼主留下的桐木古琴回了夔川,继承了凝碧楼,并正式将楼名字从“清辉”改为了“凝碧”。 ——那只是纪念年少时一个无关风月、无关爱恨的约定而已,他如是对自己说。 然而,谁知道那个白衣医者居然还会一头撞入自己的生命?几乎搅乱了所有的计划和心绪。他白衣如雪,容颜如故,只是那双最美的眼瞳却不复见光明。 他现在叫林青释了——青辞释酒,十念皆安。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认出自己——不仅是因为眼盲,就算林青释能看到,相对坐着,也绝不会认出他来。 别时故人,沾满了时光的风霜与尘埃,谁还能一厢如故? 何昱从回忆中挣扎着抽出身,微微冷笑,无声无息地合掌召弟子进来:“晚晴,派人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撷霜君重现中州——这一次,他叫沈竹晞。” 晚清微微一震,拜倒在地,领命称是。 他没有立即转身离去,有些迟疑地开口,恭谨地说出了另一条消息:“平逢山的弟子带着殷神官的手谕到了各城,会不会是……” 何昱抬手阻住他接下来欲说出口的猜测,冷然道:“无妨。” 他半边身子在初升旭日的阴影里,手指按着桌上的酒坛,因为宿醉而面色泛白,却没有失去一丝一毫玉石雕琢的冰冷。他缓缓伸出手来挽住指尖的朝露,眼神莫名深邃起来:“晚晴,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让你想,他不能只是活在你心里,还要活在这世上。” 晚晴一惊,料不到楼主说出这样的话来,下意识地唰然抬头,却发现何昱微微别过脸,倔强地抿紧了唇,不流露一丝情绪波动。 他神色变了数遍,握紧了手,正要答话,忽然被何昱截断:“无事了。” “下去吧。”凝碧楼主抱过一叠宗卷批阅起来,冷冷道。 ———————————————————————————————————————————— 林青释决然赴京的同时,南离古寺的时间帷幕已悄然掀开七日。 一色沉郁的深黑中,满目疮痍,她看见横亘的尸骨,和幽幽的燃犀火光。火里那些亡灵哭喊着,狂啸着,细碎的声音夹杂着一起,千百道浩浩然传到她耳朵里,居然都是—— “城开!” 云袖悚然一惊,翻身坐起,仰首看去,头顶上空一轮皓月正悬。那种吼声的奇特回音仍在耳边簇响,她微微一定神,发觉自己坐在敦与神像的手掌中。 自己的毒解开了吗? 手腕上的碧色已经全部消失,莹润的肌肤在月光下恍如流动的水。云袖不动声色地提起一股灵气,注入袖间的菱花镜内,竖起手掌,虚空一挥,雪亮的镜光直掠而出,数百丈下一株覆雪的枯木应声而断,断成九截,寸寸如削。 她已经能使出九杀镜术,看来青萝拂已经解开——这里百丈高,是陆栖淮带她上来的吗?她最后的记忆断片在雪崩后,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拉住陆栖淮,然后倒在他怀中。 等等,雪崩——是地下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吗? 云袖骇然地念起,自己昏睡时做了一个悠长而惊怖的梦,梦里金戈无声,铁马齐喑,只有千万亡灵交错飞舞,漫天的红莲劫焰升腾,仿佛重复着七年前最后落幕的景象。 那几乎是云袖七年来无法间断的噩梦,就算之前忘却了前因后果,她仍然记得那样如血的绯红烈火燃烧在雪原中,冰与火的交替中,她一时冰霜冷酷,一时痛炙难当。 七年前,等他们在大火燃尽后回到寺庙前,撷霜君面目宛然地倚着高台恍如沉睡,大雪覆盖每一寸被灼烧过的土地,神像下方已被封印,空荡荡的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只有金夜寒,那个奇女子,她离去时金衣飒飒的绝世背影镌刻在他们三人的记忆中,打下深深地烙印。 然而,她居然在梦里再一次见到了不净之城洞开! 云袖轻盈地鼓荡衣衫,掠下神像,飘然落在雪地上,抬眸望向高台。那里一片平静,在月色下光洁如故,云袖定睛看去,心往下沉——白玉石底座上,赫然有灼伤迸裂的痕迹,来不及被大雪覆盖。底座四角的雕花上,原本镌刻着南离人祭祀的铭文,却有什么东西直直地插在那里,深深的裂痕贯穿玉石,将字迹从中拦腰直斩。 她神情凝重地点足掠过去,足下如同踏着水波,无声无息,仿佛怕惊扰到了什么。云袖刚刚伸出手去,那根笔直如剑的琴弦在她掌心砰然碎裂,偏偏消散。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旁边,只觉得这里的一幕幕都带着森然鬼气,然而,可以肯定,她梦中所见的,是真实的景象! 那——撷霜君和陆栖淮现在如何了?他们是躲起来疗伤,还是……云袖瞥一眼平平的高台,不敢再想下去。 她寻遍古寺里的每一处角落,却仍旧没有找到那两人,心中像是陡然燃了一把火,万般焦急。古寺里所有陈设都能引起她对七年前的回忆,云袖怔怔地站了半晌,转身掩上门出去,跨出藏经室的门坎时,被地上横亘的白骨绊了一跤。 当初就是在这里,殷景吾在意识不清中杀死了大波盟友,以至于到外面对峙时,苏晏那样拙劣的挑拨都能轻易成功。她忘不了,烈火后他们站在南离古寺里,明明已经尘埃落定,却还是彼此讲出决绝的话语,然后决裂,各奔东西。 现在这样也好,她终究要背负着自己的使命走下去,或许未来还会站到陆沈二人的对立面。如若不告别,至少还能保留这一次千里奔袭、比肩同行的美好。 云袖站定在古寺前,听着檐下滴水细细密密的声音,宛如和着歌谣轻响,在冷风中,她系紧身上的大氅,看着露出一角的水蓝裙摆,一瞬间竟微微有些恍惚。 风雪中是刻骨的冷,然而为什么,来的路上,被陆栖淮拥在怀里,在马背上同行,她记着的感受却是那样的温暖?仿佛阳春三月的一场烟胧雨。 菱花镜上璀光零落,她喟叹着,缓缓抹去掌心的燃灯咒,不再留恋,转身离去。 她方一动身,背后忽然传来清冷的声音,像是风雪里唱的歌:“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云袖如遭冰封,双脚扎根在雪地里,僵直着身子回头,看见那一身黑衣在风雪中掠到面前,宛如伶仃的墨竹,枝叶随风簌簌作响。 “陆,陆公子”,她定了定神,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直视对方,“我的毒解了,我要离开了。” 陆栖淮的眉眼罩在兜帽下,露出的半截发被雪水濡湿,他似乎微微抿着唇:“来路方长,请多保重。” 一句话在舌尖打转许多遍,云袖还是迟疑着问出来:“我昏迷治毒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不净之城开了?” 她觉察到陆栖淮似乎微微凝眉,沉默半晌,淡淡:“不净之城里的鬼魂镇不住了,金夜寒从地底重新出来,我和朝微与她力战,后来都昏了过去。” “她最后仍是像七年前一样,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存在,关上了不净之城的大门。”陆栖淮回身指着高台,因为这个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他不禁眉头紧蹙,低低地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云袖大惊,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现在不要紧吧?” 陆栖淮微微摇头,不着痕迹地挣开她的手,冷然:“金夜寒似乎已经泯灭神智,只凭本能,朝微被他所伤,虽然点亮了燃灯咒,到现在仍是没有醒过来。” “在城门关上的时候,我听到了天上之河的声音。”他忽然绽出奇异的笑意,那样飒然而微微怅惘的笑仿佛无形的丝缕,将云袖的心紧紧缚住。 飞雪落了一身还满,云袖忽然想要和他一直在风雪中对站下去,词句在喉间翻滚,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现在要走了”这样的话来。 “下次再见面,或许你不会认出我来,或者不能直接相认。”静默中,云袖忽然开口,在胸中沸涌的莫名情绪驱使下,她接着说:“郴河云氏的信条是‘留存’,我身为宗主,不可避免地要负起责任。陆公子,很感谢你这段时日来对我的照顾——” “我……”感觉到陆栖淮带着温度的目光如山泉一样流淌在她身上,云袖一滞,停下了要说的话。 “我知道。”陆栖淮打断她,语调异常柔和,仿佛细雪中散落的飞花,“你如果想知道什么,下次见面时,我一定告诉你。” 云袖清澈的剪水双瞳中映出对面人卓然而立的身影,她微闭了眼,盖住一瞬间满满要溢出来的别绪:“陆澜——” 她喃喃地念着这个从未说过的称呼,接着的话却无比流畅:“我是有使命的人,而你和撷霜君不同,周家已经在夺朱之战中灭亡,而你背后也没有责任负累。现在,不论是为了私心还是别的什么,你们都不应该再被卷入。” “我都记起来了——很抱歉,七年前的落幕之战,我亏欠他和另外两位挚友良多。特别是最后护送返魂木南下的时候,如果不是我的疏忽,返魂木不会被抢走。”云袖涩声道,手指隔空按上心口,那里是七年前七妖剑客一剑贯穿后留下的烙痕,虽然已经愈合,仍时不时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是谁给我下了青萝拂,又是谁给我进行了金针封脑,也不知道撷霜君是怎么复活的,这七年他没有记忆,又在哪里度过。”云袖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三枚沾血的金针。 她抬手示意陆栖淮不要说话,续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在暗中对付着当年经历战争的幸存者。” “我要去查清楚,那七年的血与泪不会白流,而且——”她语声一顿,神情悲怆,“连不净之城都开始动荡了,隐族人再度进攻还远吗?” 云袖一拂袖,脆弱的金针坚愈钢铁,铮然没入一旁数人合抱粗的枯木中,巨木应声倒下滚落:“岱朝如今看似太平和乐,实际就是这巨木,只要区区金针的力量,就能使整片中洲大陆为之动荡。” 是这样吗? 陆栖淮定定地注视着对面的女子,她容貌清丽至极,瘦弱盈盈,眼瞳里的光却如未出鞘的利剑,未露锋芒而寒气四溢。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偏偏是云袖,和沈竹晞等一同踏行千山,斩妖除魔。 ——这样的当世奇女子,原是不多见的。 陆栖淮负手缄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我会护着他,也会走到底。” 他心知,这句话是坚定的承诺,同时也代表了坚定地拒绝——他无法置身事外,只能在最重要的关头,将沈竹晞推出局。 “这个给你。”他递了一片玉环过去,温润的上品羊脂玉,雕饰精巧,云袖伸手接过,神色微微不解。 “环——还,祝你未来的时间里能圆满安好。”陆栖淮淡淡道。 “沾衣,保重。”他抬手拂落她肩上一片雪,察觉到女子向后下意识的躲闪,沉下手按在她肩上。 指尖触到云袖被风扬起的、沾满雪水的发丝,袖口别着的长璎珞垂下,陆栖淮手指微微用力,重复了一遍:“保重。” 肩上的重量和热度一瞬间都消失了,云袖站在那里,静默地看着那一身黑衣起落间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忽然想起来,由于陆栖淮陡然喊了一声“沾衣”,自己忘了提醒他戴上兜帽。 ——方才谈话间,他的帽檐滑落,以至霜雪沉覆、染白他的黑发。 她凝望了良久,直到天地相对,风雪茫茫,方才转身疾驰如电。她没有用术法避雪,冷雪覆上脸颊,眼前也一片朦胧,宛如深不见底、看不到边的莫测前程。 正文 第62章 生哀第七弦其七 夕雪款款降下,雪光映着绮霞,远处一线府邸的轮廓宛如天际的灰丝带,缀在一天的暮云中。 沈竹晞在颠簸中睁眼,飞落的片雪瞬间黏上眼睫,他发觉自己被人背着,路两旁锁故石一掠而过:“陆澜?” 他一动,陆栖淮即知觉,回首按住他手腕,觉察到他脉象康健,有力地阵阵跳动,松了口气,淡淡:“朝微,你昏得太久,我只能先带你离去。” 陆栖淮说话的间隙,足下仍是不停,轻飘飘在雪上踏行无痕:“天晚了,到前面殷府的空房子里歇一晚。” 沈竹晞一直迷迷糊糊,被晚风一吹,冷得打了个激灵,清醒许多:“哎,陆澜,你怎么不用法术?这样多慢啊。” 陆栖淮半扶着他,低头疾行,淡淡道:“越高的地方也冷,你那时还昏迷,倘若受冻就不好了。” 沈竹晞一震,不自觉地挺起脊背,心中暖意氤氲升腾,伸手按住他的肩,捏捏:“陆澜,你可真好。” 他眼珠一转,没有看到云袖,不禁错愕:“阿袖到哪里去了?她的毒解开了?怎么也不跟我讲一声?” 陆栖淮头也不回,沉沉地说:“毒解了,她有要事,先走了。” 沈竹晞闻言怔在在那。是啊,云袖的毒解开了,她便自行离去,他们三人短暂的数月同行也就到此为止。他对前路充满了茫然,不知道未来是要先去找记忆,还是要怎样。 沈竹晞低头看去,陆栖淮似乎咬紧了唇,有淡淡的血丝洇染在他嘴角,他迟疑很久,才接着说:“朝微,你不要难过,每个人有不同的路。” 沈竹晞被一语道破心事,有些赧然,愤愤地摇头:“我才不难过呢!我只是,只是……”他一顿,“阿袖要走便走,居然都不和我说一声告别!” 陆栖淮胡乱应了几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足下微微凌乱。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他眼瞳中泛起微弱的苦笑。 生命中有多少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人和事,匆匆往来,萍水一聚,之后错身而过,各奔东西,哪里还有地方,能容得下落幕后的一场盛大告别? 譬如他和朝微,出了南离境内,他也将不告而别。也许朝微会难过一阵,但总会有新的相识于他同行,似曾见过,或者素昧平生,朝微会逐渐释怀同行的这些日子,会忘了还有一声未说出的“再见”。 陆栖淮打定主意,握紧了手,忽然听见背上的人重重的咳嗽起来,他一惊,缓下脚步,关切地低声问:“朝微,你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沈竹晞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感觉到脊背上被包扎缠起的伤口在一瞬间又有迸裂的趋势,他吸了口气,平定下胸中的气血翻涌,涩声道:“是有点疼,没事。” 他讲着话,全然没注意到额头上因为剧痛而产生的汗珠,滴落在陆栖淮的颈上,温热地和冰雪化在一起。 陆栖淮微微颤了一下,看着前方愈来愈清晰的建筑外形,沉声道:“你且再等一会,等进了室内我来看看。” 说话间,沈竹晞又低低地呼痛几声,手指抓紧了陆栖淮的衣襟,骨节泛白,然而,此时忽然有更大的惊骇攫取了他的注意力,他侧过耳去细听,风雪的簌簌声中,居然有河水流淌的声音惊响。 是天上之河!他听到了无底海的声音! 水声如惊潮起落,悠远空旷,一声声回响飘荡。天上之河裹挟着无数魂魄,滔滔流去,人世的爱恨离合都被潮声洗涤一空。 沈竹晞僵硬地趴在那里,神为之夺,听得心折骨惊,几乎痴了。良久,他才涩然开口,声音缥缈得像风中细丝:“陆澜,我听见天上之河的声音了。” 抓住他的手一紧,陆栖淮勉强地笑了笑,摇头道:“别担心,云袖也听见了,你看她解了毒,好端端的没出事。” 陆栖淮伸手抓紧了身后的人,仿佛沈竹晞如朝露一般随时会消散,一边跨进殷府的正门,扫落方凳上的积雪,将少年扶到石凳上坐下,正色道:“不要乱想。” 沈竹晞点点头,再细听,耳畔万丈狂澜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他侧身倚着冰冷的墙壁,转头打量着四周。 或许是因为常年积雪,殷府上下仍旧是当初世门高第的堂皇模样,没有落灰,每一处摆件布局都别具匠心,错落有致,扶疏的玉石雕转剥蚀掉一块,露出通向后面的门。 “对了,陆澜”,在陆栖淮埋首仔细检查他伤口的时候,沈竹晞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要转身却被他紧紧按住了,急道,“你说的那个徒弟阿槿!不是要把她接回来吗?” “平逢山没有人。”陆栖淮回想起那晚在冰湖上的遇到的事,和殷景吾留下来示警的虚影,心一沉——最后殷景吾在空中写给他的字是“白骨”,如果是指不净之城下的亡灵,金夜寒已经暂时解决了。然而神官那时迫切的神态一直刻在他的脑海里,让陆栖淮隐隐觉得不安。 他面上平静如水,没有一丝一毫地表露:“他们大概是出门游历了。”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沈竹晞瞪大眼睛,奇道。 “殷神官超脱于万物之上,他若在,天朗气清,断断不会有这么大的风雪。”陆栖淮挑去他背上的血丝,淡淡道。 “真的?”沈竹晞半信半疑,不信真有这种近乎神迹的事。 “当然是假的。”陆栖淮十指游走,头也不抬,声音里却微微含着取笑的意味。他顿了顿,肃容,“不过术法一道,何等精深,平逢山神官又作为中州术法最高的人,确实不能以常理揣度。” “哼”,沈竹晞动了动,发觉裸露在外面的伤口有点冷,随手扯了衣服要盖上,被陆栖淮眼疾手快地拦住,“让你伤口的药干一会儿。” 陆栖淮小心地把他拉到火边:“坐一会。” 沈竹晞一时陷入沉思,望着指尖氤氲升起的白色雾气出神,良久,才动了动唇:“话说我,我昏迷过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双肩忽然被抓紧了,五指如同利针,深深扎入刺骨。沈竹晞本能地向后闪躲,扯到后背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还说昏迷,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陆栖淮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瞳黑漆漆地望不到底,“你没醒来的这几日,我时常去探你的呼吸,就是怕你死了。” 看到少年痛苦的表情,陆栖淮手上微微放松了力道,眼神冷冷地直视过来:“谁要你去救我的!” 他的语气冷肃如剑,犀利地刺入心底:“朝微,你要是能顾好自己,那一下我明明能躲开的。”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又是痛苦又是自责,哼哼两声,眉头紧锁:“我,我当时一急就什么都不顾了。” 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压将过来,他朝火堆边靠了靠,曳动的火苗映照下,他仿佛是红了眼圈,却倔强地死死咬紧牙关,压抑住声音里的哭腔,低低地说:“陆澜,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给你添乱?” “我这人又天真又不通人情世故,关于这世界所有都不记得,除了些简单的刀法什么都不会。”他别过脸去说了一迭声,声音沉沉地,像是重云里艰难振翅的黑鸦,“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好?” “我……”,陆栖淮没料到他说出这番话来,紧扣住他的手,察觉到少年纤细的五指如风中折翼的蝶,不住轻颤。他一时间竟怔住了,空有满腹言辞,到唇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的,我知道了。”沈竹晞满怀失望,另一半则是心酸和不为人理解的苦痛,他眼神瞬间凌厉如冷峭的坚冰,冷冷道,“谢谢你的同行,离开了南离,我一个人去找记忆,你请自便吧。” 他挣开陆栖淮的手,就欲起身坐到另一边的角落里,被陆栖淮重重地按住了。沈竹晞气急,扬眉狠狠道:“陆栖淮,你到底想怎样!” 他不顾伤口的剧痛,恨恨地一掌挥上去,毫无章法,却是下了狠手,不留情面:“啪!”那人清俊的脸上显著地浮现出红肿的指印。 沈竹晞没想到自己真能打到他,呆在那里,眼神微微有些躲闪,语调却缓和了些:“哼,你怎么不躲?” “你气消了?”陆栖淮把他重新拉过来坐下,拂落他身后的衣襟,垂下眉眼,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嫌弃你。” “我只是比较担心你罢了,所谓关心则乱。”他眼神亮得惊人,灼灼地凝视着少年,沈竹晞的怒气在他的注视中渐渐低迷下去,“你以后不许再这样!” “啊”,沈竹晞不知道他所说的“这样”是哪样,讷讷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对,恨恨道,“我是为了救你哎!你非但不领情,反而……” 他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大幅摇头:“真是白眼狼!” 沈竹晞眨眨干涩的眼,有些狡黠地眯眼笑起来,一抚掌:“就罚你如实讲出事情经过好了。” 陆栖淮喝着冰冷的雪水,三言两语地简短讲述,讲他先醒过来,看见金夜寒与亡灵混战,然后他吹笛相助,金夜寒最后纵身跳入天上之河,引下看不见的河水倒卷入地下,关上了不净之城的门。 “既然金夜寒是好人,她为什么要伤我?”沈竹晞心有余悸,盯着掌心的燃灯咒,“幸好有林谷主,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怎么样了。” 陆栖淮紧锁如远山的长眉到这时才舒展开一些,脸容上又露出熟悉的洒然笑意,语气却仍是凝重的:“你别再多想了——金夜寒被困七年,已经失去了灵智,她对谁都是一样地攻击。” “哦”,沈竹晞困倦不堪,懵懂地点头,陡然拔高声音,“哎,不对!那你怎么配合她吹笛的?” 陆栖淮含糊不清地说:“嗯……我吹了一首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曲子,说起来,我那时受伤很重,也无力与她相斗,只能赌一把。” 沈竹晞睁大眼,将他全身扫了一遍,紧紧咬住下唇,舌尖尝到血腥味:“你你你受伤了?” “不要紧。”陆栖淮摇头,抬手扯下缠绕在手腕上的深色锦缎,轻轻缠在对面人的眼上,“夜里火要一直燃着,这样你大概好睡些。” 他阖眸宛如老僧入定,手指平放,淡淡道:“晚安,朝微。” 正文 第63章 无露不为霜其一 初晨时,风雪初霁,殷府的雕梁画栋外有天光如线。 “陆澜,陆澜?”沈竹晞瑟瑟发抖着起身,看见堂中的火堆已经尽数成烬。他凑过去抓住陆栖淮的肩,不停摇晃,忽然间心一紧,抬高声音,“天呐,你怎么了!” 陆栖淮在他剧烈的动作中勉强睁眼,手指按紧腹部,额上汗珠滚滚而下:“没……没事。” “你这像没事的样子吗?”沈竹晞瞪他一眼,看他脸色惨白,连同薄唇也毫无血色地紧抿在一起,不禁担忧地问,“陆澜,你是不是有什么痼疾,发病了?” 陆栖淮向他摇摇手,背倚着墙,涔涔流下的冷汗濡湿了额际的长发,看起来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察觉到冰冷的指尖被对面人握住,他微微地扯出一个笑,另一只手仍是攥紧了不离腹部:“无事,胃病而已,发作起来就会这样。” “哦”,沈竹晞讷讷点头,把他起来的发丝拨到一边,“我去给你倒点水来。” 沈竹晞到廊下接了罐冰凉的雪水,拿两块生火石相击,等到水逐渐炙腾,熄了火塞进他掌心。他看着陆栖淮吹着气啜饮着热水,脸色似乎微微好转了些,不禁松了口气:“要吃点东西吗?这个好像是昨天在路上你打下来的飞鸟。”他晃一晃手里肉质鲜美的飞鸟。 陆栖淮摆了摆手,说话依旧有气无力,微垂着头:“那好吧。” “话说你怎么会有胃病?”沈竹晞挑了一面烤得不甚焦的递给他,忧心忡忡,“你既然知道自己有胃病,当初林谷主在,你为什么不去跟他要点药来?” “你看看你”,沈竹晞扑哧一笑,语气却隐隐含着责备,“你怎么还这样充满委屈地看着我?陆澜,你这样可真像那个,那个西子捧心。” 陆栖淮不与他争辩,只是垂首理着衣角,觉察到胃中那种万针齐刺的痛苦减轻了许多,便坐直了靠着墙,缓缓咬着手里热腾腾的食物。 “哎呀,我不会术法真是太不方便了,你看那个金夜寒楼主,就能精通术法和武学。”沈竹晞给他把衣服拉紧了,一边啧啧感叹,“我给你烧水都要用生火石,唉,陆澜你教我术法好不好。” “我只会些最基本的,缚人、生火之类的。”陆栖淮仍旧有些面色苍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人。少年依旧固执地握紧他的手,少年的手温如阳春,仿佛涓细的暖泉一样流淌,他微微一颤,也反手握过去。 生命中,能和朝微这样相携并进的时日大概是不多了。 沈竹晞笑嘻嘻地抢走一块肉,捧起一抔雪水咕嘟喝了下去:“那也很好啊!陆澜,反正事情做完了,来日方长,你教我好不好?” 来日方长?陆栖淮手指一顿,唇畔忽然难以抑制地浮现出渺远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转头打量着沈竹晞,看见少年眼眸亮闪闪的,直截了当地紧盯着他,微微一笑:“等你什么时候打过我再说。” 沈竹晞愤愤不平:“上次你是占着祝东风的锋利,现在我有了朝雪,还不知道谁更厉害呢!”他抬手比划出挥拳的姿势,不期然背后的伤口忽然作痛,不禁低头哎呦叫唤几声。 “辜颜!你啄我的背干什么!”白鸟霍地从他袖口振翅飞出,扑棱棱地用喙啮咬他的伤口,沈竹晞奋力挣扎,被陆栖淮皱眉按住:“朝微,他好像是在给你治伤。” 辜颜翅膀扇动,绰约的白光在他光洁的后背上氤氲开,细细密密地织成网,覆在还未愈合的伤口处。那一剑伤到筋骨,剑痕纵横,辜颜又啄得尤其用力,沈竹晞死死地抓紧了手,直到浪潮一样袭来的感渐次退去。 “好多了。”他瘫坐在软榻上,有气无力地抬手收拢了后背的衣裳。 陆栖淮的眼瞳似乎微黯一下,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万分惊奇:“辜颜居然能用念力给你治伤?他到哪里去吃了这么多念力?” 沈竹晞仔细回想,蓦地一拍腿,恍然大悟:“就是你那次把我从凝碧楼枢问堂拉出来的时候,辜颜打碎了黑玉葫芦,吃了里面的念力。” “不过枢问堂要收集念力做什么?”他微微不解,很快将这事放到旁边,一跃而起,“走吧!” 他抬指想要召唤辜颜缩进袖口里,神鸟却一反常态地极度躁动不安,不停地安安鸣叫,黑豆似的眼珠骨碌直转,始终盯着进门的方向。 沈竹晞心下不安,僵硬地转过脖子。紧张地屏息看向门口,大门洞开,空荡荡地,外面有纷飞的细雪被长风吹得歪斜到一旁。 然而,室内却是温暖的,听不到风声,也落不进一丝雪。 “结界?”陆栖淮神色凝重起来,却察觉不到暗中有人在窥伺,要么来者比他高很多,要么……根本就没有来人,这是殷景吾临走前的安排,或是殷府本有的灵阵被触发。 他微微冷笑,手指舒张,蓦然结印,伸出去的颀长指节隐约带着雪亮的霹雳,蕴藏着极大的力量——然而,手指刚触到门,他忽然全身一震,迅即收手,点足向后疾掠! 轰,电光横劈而下,拦腰斩断他刚刚所站立的玉石地板。 沈竹晞握着刀如电掠起,将倒飞向后的他扶住,侧身一望,不禁怔住了——此时,府宅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有流光不停绕转,而真正的墙壁放出紫光万丈,如同屏障将他们密密围起。 陆栖淮决断地下了定论:“这个结界不单要阻止外面人进来,还要阻止我们出去。” 他定睛看去,墙上密密麻麻浮现出的一层字符,都是南离文字,层层叠叠,是被人无数次书写之后叠加在一起,覆盖了房子里的每一寸空隙。 “这是殷景吾写下的?他想干什么?”辜颜这时的躁动已经达到了顶点,翅膀一掀就是一阵长风。沈竹晞费力地把白鸟按在袖口,问道,“陆澜,你能破开吗?” “不能。”陆栖淮淡淡,神色丝毫不见沮丧,“我觉得这大概是殷府灭亡前布下的法阵,不知道为什么被我们误打误撞地碰到了。” “可真够背的。”沈竹晞哀叹,手指一松,辜颜忽然兜转一圈,振翅扑簌簌地飞向后堂。 陆栖淮眼眸一亮,抬高声音:“不错,既然是殷府里的人布下的,他们的密室或者藏书房里一定有相关记载。” 他们先去了藏书房,这里的一切都面目如旧,宛如主人生前。陆沈二人对着登记数目的厚厚纸笺细细查阅,已经搜查了大半,却还是毫无线索,背后无数泛黄的书脊对着他们,宛如一双双褪色的瞳孔。 沈竹晞清凌凌地打了个寒颤,眼神停留在一册书名上:“咦,《敛贪嗔》?这不是南离古寺的藏经室里的那本书吗?” 他精神一振,顺着檀木书架的编号逐排寻找起来:“这书有古怪,应该在癸号子层左手第三位……哎,哎!” 沈竹晞看过去,大惊失色——子层的书已经全部被人搬走,只有空荡荡的深黑色对着他。他拣了本下层的小册子翻看,尽是些不相干的风俗志怪。 “跟着辜颜走。”陆栖淮不动声色地拉紧他,指着尖锐地高鸣一声,盘旋顾望着飞走的白鸟。他心下一沉,他和朝微进来后,一切皆小心动作,应该不会有什么触发阵法的奇异行径。 那就是说,这个结界,是殷府的大宅为了保护里面的人,而自动开启的。这处历经风雪而略显荒废颓圮的老宅,是否冥冥中有灵,提前感知到了什么潜在的危险? 他抬眸看向窗外,手忽然一紧,那里露出老树的半截枯枝,影影绰绰地尖锐刺来,一下一下冲击着结界的光幕。 ——“那是绵延一里的树,种了几千几百年,它有灵,殷府被灭了之后就开始作妖,后来还是林道长和神官一起用剑杀死了它。”来的路上,向导谈起这段掌故,曾如是说。 陆栖淮看见树的枯枝下无菌无苔,没有鸟兽飞虫,奇怪的青碧色汁水蔓延开,深深地渗透入地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泥土似乎在一张一翕地汩汩律动,仿佛是人微弱的呼吸。 “后退,辜颜要开门了。”沈竹晞注视着紧闭的木门,蹙起了眉。 陆栖淮一惊,陡然回神,看见辜颜将喙卡进锁隙,扭转折断,咔咔连声中,玄铁的锁崩裂开。白鸟飞回停栖在少年袖口,慢慢矮身,缩成袖上的花纹。 开门这么容易?陆栖淮心下不安,然而沈竹晞早已拂袖掩面,大踏步走了进去,他只得步步提防着跟在后面。 这间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低矮而粗粝的两张木凳对放,中间摆着圆弧形猫抓脚案几,四面的高墙具是漆成深黑色,最高的地方开了一扇窗,一叶枯枝高高地伸进来垂落。 沈竹晞秉着火烛俯身去看案几上寥寥数本文册,最上面就是那本丢失的《敛贪嗔》,封面不起眼的地方有簪花小楷的鎏金署名:“殷清绯。” “这是什么人?”沈竹晞心中微微一动,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陆栖淮紧握住祝东风,警惕地看过去,一边解释道:“这是殷景吾得大伯,最后一代的殷氏家主,被七妖剑客杀死在府里。” 沈竹晞若有所思,翻开发现这是一本笔记,与寺庙里看到的医书完全不同。他声音微微急促:“陆澜,为什么殷家宗主的字会像林谷主?” 陆栖淮凑到他旁边看,不置可否:“世间长得像的人都有许多,何况是字。” 他揭开了第一页,前面几行的笔迹较为沉郁顿挫,写着:“殷府宅邸图。”往下翻是连着几页的工笔画,细致地绘出了殷府的一砖一瓦,有许多地方用朱砂点缀小圆,不知是何用意。 “陆澜,看这里!”沈竹晞倏地翻回,指着后院里画出来的深井,叫道,“这口井为什么特别标注出来?它旁边好像就是原来长着树妖的地方!” 陆栖淮按住他,继续往下看,后面用凝重的笔调记述了一些事,二人读着,不禁相顾骇然。那上面简短地记叙了府宅里诸样东西的用途,后方特别用朱笔勾线批注:“此井为枯井,实是一座传送阵。逼不得已时,可从井沿缓缓滑落,心中凝聚念力想着要去之地。不可直接随意跳入,否则极易迷失在空间壁垒中。” “传……传送阵?还有这种东西?”沈竹晞呼吸一滞,讲话都不太利索。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奇道,“既然有传送阵,殷清绯为什么还会被杀死在这里?” “你之前讲过,七妖剑客不会法术,这个结界一旦开启,他是破不了的。”沈竹晞愈想愈茫然,忍不住往后翻,后面写道:“殷府先人布下结界,为的是天上之河遥相应的下方,不净之城洞开时,可以挡上一挡。” “画下这个结界的符咒并不由生灵操控,殷宅有灵,觉察到危险时,结界自现。”沈竹晞看到这一段,心一沉,叫道:“陆澜,是不是要出事了,怎么——” 他的语声忽然顿住了,就在此时,耳际传来了滚滚波涛声,在死寂中犹为突兀。足下似乎隐约有细微的震颤,只一刹又平息了。 沈竹晞侧耳再听,波涛声浩浩汤汤,居然不像是天上之河呼啸而过的声音。他面色一沉,心下恐慌,不自禁地向身旁人靠紧了些。 “不要说话。”陆栖淮冰凉的手指竖在他唇边,阻住少年倾吐满腹疑问和不安,一边无声无息地携着他向后院走去,“听声音,有东西过来了。” 正文 第64章 无露不为霜其二 沈竹晞一荡一荡地坐在古木上的高处,枯树高百尺,隐约看到这里和远处的雪峰相平齐。 他向后一伸手,感觉到有冰凉的硬物硌着掌心,他小心地转身凑过来看,是一方青玉木牌,上面镌刻着玲珑小字,一笔一画,颇见秀颀,写的是:“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等等!沈竹晞将手放在字痕的凹槽上一比划,惊道:“这居然是用手指刻出来的!”他用力一戳青玉板,玉板纹丝不动,反而指尖隐隐作痛。 陆栖淮坐在一旁垂落的藤蔓上,没有理他,专注地低头翻阅着手中的《敛贪嗔》。 沈竹晞眼珠一转,又问道:“陆澜,你说那个殷清绯被七妖剑客杀死了,他的族人到哪里去了?也被那人杀死了?” 陆栖淮整张脸埋在书里,抬也不抬,敷衍着答道:“不会是七妖剑客,他这人高傲得很,不会杀不配与他一战的人。” “可是殷府又没有参与夺朱之战,其他人到哪里去了?”沈竹晞十分费解,将目光转向一旁。 结界外风雪肆虐,斜斜打落的雪花在触到结界时,被无形的手扼住,对撞、湮灭。先前听到得流水声愈发强烈,却不是来自头顶,好像是来自脚下。 他们坐的正好是枯木的一处假根,碧绿的藤蔓蜿蜒延伸开去,深深扎入地下,如同张向千百方的触手。沈竹晞陡然感觉森森的冷意聪脊背蔓延,豁然抬头,想也不想地一刀挥出。 清淡如波浪的刀光起伏掠过,沈竹晞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被刀光割裂开的藤蔓扭曲着蜷在一起,然后唰然断为两截,断处流出青碧的汁液来,汩汩渗入地下,仿佛道道碧色的鲜血。 陆栖淮似乎一直沉浸在书中的文字间,这时才被惊动。他唰地拔下头上簪发得玉骨,遥指地上断掉的枯藤,他按住少年的肩,不及说话,忽然瞳孔紧缩。 枯藤抖作一条笔直的线,忽然立起来了!宛如翠绿莹莹的长蛇,瞬间立起,扑面而来! 沈竹晞一抬袖,手腕一翻,袖间清光流泻而出,只听嗤地一声轻响,枯藤轰然炸开,化作无数根锋利的翠针,天上地下,交织刺来,如同密密的绿雨。 朝雪一连挥出十三刀,首尾相连,刹那间形成淡蓝色的漩涡,将那些松针拦截住。然而,还是有三两根逃脱了刀锋的阻拦,铮地没入树根中,如金石相交。 回头看去,那翠针不偏不倚地扎入青玉板,划出深深的裂痕,将上面的词句割裂开,组合成:“日暮……人去,将军……途远。” 日光下彻,他看着,陡然觉得心中凉意横生,就连指尖也冰冷一片,仿佛掌心有块虚无的玄冰,不论握紧或放手,都在那里。 陆栖淮眉头一蹙,紧拉住他,急迫地低声说:“朝微,我刚刚将笔记看了一遍,我现在说的,你都听好了。” 沈竹晞看见他掌心的燃灯咒再度被点亮,肃容点头。 “听着,待会不管看到什么,你赶快跳到那口井里面去。”周围的声响在一刹都停止了,只有陆栖淮凝重的声音沉沉响起。 ——是的,周围的一切是凝固了! 有无法想象的力量停止了时间往前流走的脚步,枝叶的摆动停在风中,飞雪悬浮着不肯下落。这样的万籁俱寂,却只预示着阴暗和死亡。 “你凝神想一个地方,通过传送阵走掉。”陆栖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他。 想一个地方?沈竹晞一念至此,不由黯然神伤。虽然是在危急时刻,他仍忍不住问道:“陆澜,你不跟我一起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陆栖淮眼神微微闪烁了下,手沉沉地按住他的肩:“那就夔川城的凝碧楼总坛,记住了。” “朝微,你坐在这里,我去引开他们。”他忽然迅捷地伸手,只是指尖微微一动,仿佛有丝线牵引着,沈竹晞四肢僵硬地坐在原地,他淡淡道,“我离开这里五丈,你就能动了。” 沈竹晞不防他忽然动手,又听他语气低沉地交代诸般事项,竟好像要离开自己去做什么。他知道,陆栖淮必然从《敛贪嗔》上看到了什么,骇然失声:“陆澜,我——” 他想说的是“我跟你一起去”,然而,剩下的话却被陡然卷起的劲风倒卷回嗓子里! 陆栖淮将沈竹晞推到树后,握剑纵身飞起,掠出树荫的刹那,身体陡然沉坠如折竹。无数的白色利剑擦着他身子飞过,钉在了后院的墙上。他手指屈起,指尖飞速地凝成一把竹叶,整个人如飞燕一样轻盈掠到远处。 他衣带当风,宛如出水观音,灵力贯注之下,指尖虚幻的竹叶抖得笔直,如一柄柄细小的短剑,他指尖迅速连弹,飞旋中翠剑破空而去,斩下地面上一截一截的惨白。 ——那地上争先冒出来的一截一截,森然可怖的,居然都是死人的白骨! 陆栖淮在葱翠间纵横来去,黑发飞扬如旗帜。沈竹晞静静看着,感觉到身上束缚的力量已经解除,忽然拔刀而起,高飞低掠,宛如振翅八方的青鸟:“陆澜,我来助你!” “不要过来!”陆栖淮抬剑厉喝,手上动作丝毫不见缓滞。 沈竹晞刚冲到他身旁,预备着与他并肩作战,然而,只是一靠近,那种压迫着四肢百骸的束缚力量忽然再度袭来,他大惊失色,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直地向地面坠去。 大地忽然裂开了,兵刃的寒光从土中刺出,无数苍白如厉鬼的脸从土中冒出来,提剑摇晃着站起,身上白骨嶙峋,沾满土块。最前方的那一个,僵直着手臂捅出剑,迎头击上。 沈竹晞人在半空,心中微惧,偏偏全身被那奇怪的法诀束缚住了,动弹不得。他惊恐地侧身看去,陆栖淮居然持剑点足向后,飘飘然掠出三丈。 ——这奇怪的法诀超过五丈就不能生效了。 他先是一怔,随即感觉到全身活络起来,不假思索地探身而起,短刀探出,在碧绿的翠色上回转飞翔,身手迅捷,出手犀利。 然而,那些僵尸毫无意识,悍然不畏死,只知木然拼杀。白骨身上黑黢黢的毒虫箭一样飞过来,张口对着喉咙咬来,沈竹晞提刀去挡,噗的一声,刀锋过处,白骨身首分离,却没有鲜血飞溅出来。 沈竹晞不会御风,这时双足落地,在数百狂舞的僵尸中周旋,一个不察,尖利的芒刺刺穿他的左肩。 “朝微!”陆栖淮一直站在结界最脆弱的地方,警惕地看着外面的动静,这时隔得太远,只来得及幻化出一把飞叶如剑刺来,斩断白骨累累叠起的手。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沈竹晞捂着肩膀后退,背后抵上冰冷的墙。 “外面才是你们要杀的人!”先前一直陆栖淮似乎一直在竭力克制,此刻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杀气,陆栖淮蓦然抬头长啸,一边并指为剑,霹雳而下,削向结界! 轰,他踉跄着倒飞退却,喷出血来,不是因为结界反弹的力量,而是外面有人在同时攻进来! 陆栖淮立于高空,身如长虹,猛地一俯身,对着底下的数百白骨杀手做出当胸束手的姿势,赫然和前些日殷景吾在冰湖上留下的影像一模一样。 他终于明白殷景吾当初写在虚空里的托付是什么意思,这是殷氏一门对阵的手印,表达的意思是——长剑出鞘,万死莫赎。 埋在殷府枯木下的累累白骨,分明就是当年的殷家人和门客!他们没有参与夺朱之战,却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立刻气息中止,心脉断绝,尸身却没有腐烂。他们保存着临死之前最强的执念,等待着有人从地下召回他们,以僵尸的身份死战到底。 这才是殷府最后的雷霆一击,也是七年后战场的第一声。 那些复活的凶尸空洞的瞳孔里倏地金光暴涨,他们面色青白,顺着陆栖淮手指的指引,僵直着身子前赴后继地冲了出去。 陆栖淮合掌向尸群行了一礼,足下如踏着流水毫无停顿。他终于有余裕解了沈竹晞的束缚法术,伸出手:“一起。” “我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他们二人双双抢出门去,茫茫的雪原上,平静荒凉如死,却有无数东西潜伏在雪下游走,宛如水波一般潮潮逼近殷府的正门。随着结界的打开,那些暗中窥伺的影子陡然腾身而起,浮现出来。 在正午的亮光下,沈竹晞看见此生最诡异的一幕场景—— 厚厚的积雪被冰下的人捅破,清溪的人脸露出来,挨挨挤挤地排满了远处的驿道。锁故石已经轰然倒下,黑洞洞的深渊旁,是被刻意掩护打低的地基。 这些人不知密谋了多久,在原本的驿道下面一米多深处,又挖了一条新的通道,他们借着积雪的掩护,安然自如的行走,直到此刻暴露出来。 空气中金戈铿锵,战马希律律地嘶鸣,马蹄踏在地下的行道上达达作响。露出的这些人面,高颧骨、尖额头、细眼,不是中州人。他们穿着藤甲,却坚愈钢铁,虽然被僵尸刺穿打到,却悍然无畏,奋战至最后倒下的一刻。 这些人抬头看向一群守卫者中仅有的两个活人,他和陆栖淮,无数双眼瞳如同燃烧的幽冥烈火,居然有着吞天噬地、心旌动摇的力量。那不像是人该有的眼神,而是来自地狱的厉鬼,张牙舞爪着要取人性命。 沈竹晞忽然想要一种可能,掩唇死死地压抑下一声惊呼。这是隐族,是隐族人!他们在七年之后,又卷土重来了! 这是来自地狱的军队,七年后复仇的武装。 他浑身僵硬地挥刀周旋在敌手中,凭借本能挥刀抵抗。初始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一过,心底翻涌而起的担忧和畏惧如潮水一般没顶而来。 他不记得夺朱之战的具体经过,却知道那是一场无比惨烈的战争。在双方旗鼓相当、鏖战六年的情形下,终于元气大伤地险胜。然而,现在隐族毫无预兆地悄然进攻,不知准备了多久,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可以肯定的是,岱朝那里一定毫无防备,第一战会输的措手不及。 天呐!沈竹晞心中陡然有惊雷掠过,僵在那里。 这里是南离的浮槎海,而隐族居于漠北,他们要想横渡中洲大陆,是一项何其浩大的工程!然而这断断续续维持一年的项目,却是隐族人暗中谋划,没有半点惊动岱朝的统治者文轩帝和驻守的士兵。 这是怎样可怕的敌手?自己七年后的复活,云袖的毒,琴河的剧变,以致南离的雪崩,不净之城的动荡,无不指向幕后的隐族叛军。甚至,是否他们一路南下被吸引过来,也出自隐族的手笔?让这些燃烧复仇之火的将士,在他们落单之际,斩杀夺朱之战中岱朝的英雄人物,以壮军威? “要想杀我,可不简单!”沈竹晞大笑中点足掠去,大笑着踢到滚落的头颅,他侧身瞥了一眼陆栖淮,两人一路斩杀敌手聚在一起,配合默契如人潮分海,背后是聚拢成阵的僵尸群。 沈竹晞提刀联挥,奋不顾身地护住陆栖淮,直到他终于能腾出手来,放任祝东风在一旁有灵自舞,转而横笛而吹。 杀伐之音骤起——杀,杀,杀! 正文 第65章 无露不为霜其三 咔嚓咔嚓的白骨声响分外密集,倒下战死的隐族人尸骨都在杀伐的笛声中站起,跳跃,持兵刃反攻向曾经的战友。浩荡的笛声振风送得很远,音符一声一声地飘落堆叠在累累白骨上。那些砍杀的僵尸更加神勇地攻击,隐族人却动作缓滞,恐慌地后退如潮,一波接一波地倒下。 两侧渐次扬起的笛声犹如海潮不屈不挠拍打着堤岸,沈竹晞力在他身旁,早已提前封闭了六识五感,岿然不动如磐石,循着本能杀伐。他踏在府邸大门前的中心点上,以一根细长尖锐的白骨支撑身体。 沈竹晞神色空洞,然而手中的刀光却是雪亮的,每一次翻卷挥出,就有无数隐族人如大海中的落叶,被远远地抛逐、跌宕,全身骨头尽裂地跌倒在地。 笛声略略停了一下,忽然音调拔高,如同一线指向天际。 陆栖淮吹着一曲极耗尽心力,他全身都微微颤抖,清瘦的五指死死捏紧了玉笛,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在风雪里被转瞬冻结。笛声带来的后果是惊骇而显著的,一双双死人的手从地上攻向自己的同伴,簇拥在一起。那些隐族死去的战士不断发出低哑的鸣叫,毫无惧色,游荡拼杀,去而复返。 笛声仍在继续,和着朝雪浅蓝的刀光,连带着足下大地剧烈震动。 隐族这支先锋小队的统帅站在队伍的最深处,黑沉沉地蒙着脸,只露出黯色的瞳孔,仿佛两只狭长的探照灯,看着手下的两千人冲撞拼杀,眼神死死地定在那一身青衫上。 自从知道了撷霜君复活的消息后,隐族上下所有人,都歃血立誓要斩杀此人。他明明只是个青衫少年,却在千军阵前辟易奋怒,谈笑间挥刀决生死。 多年前也是这样,他和三位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同伴杀死了逾万的隐族人。统帅的眼里流露出刻骨的恨意,蓦地一挥手,他后方黑沉沉的石板轰然裂开,无数烟气升腾而起,陡然扩散,明亮的天,居然一寸寸黑了下来。 沈竹晞这时恢复感官,视线却被浓密的黑雾所阻隔,甚至看不到身侧的同伴。只有一线笛声轻灵飘忽,忽左忽右忽东忽西,让人琢磨不定。黑暗中,他无法及时地全力相护陆栖淮。 残酷的杀伐仍在继续,沈竹晞忽然听到身侧有清晰的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鲜血溅了出来,便听到陆栖淮闷哼了一声,显然是受了伤,笛声也在刹那间停滞了两个音符。 就在此刻,他陡然觉得周围的攻击变得急促起来,来自各个方向,甚至背后阴冷的白骨气息也在不断逼近——这样的黑暗阻挡住了白骨军队辨认敌我的能力,他和陆栖淮极易被误伤。 鲜血淅沥地滴落在履面上,是身侧陆栖淮的血,沈竹晞伸手扶住他后背,输入一缕温和的灵力,另一只手挥刀成圆,刀光密密地如同地网,将他们护在中间。 剧斗中,他无以为继,好在陆栖淮已经缓过来,再度吹响玉笛。在抬手的前一刻,他冰凉如玉的指节划过沈竹晞掌心,飞快地掠过扣出一个箭头。 沈竹晞飞身而上,足尖在隐族敌军挨挤的人头上一点,倏然间一刀挥出,刀光如雪,刺破虚无。笛声间音落下,他已一刀划出。 这是他全凭身体印象使出的一招“长夜别”——当年撷霜君踏行千山时,无形无痕而凌厉逼人的一式刀法。 手起刀落,他斩开了黑色的长夜。 天穹上黑雾织成的幕布从中崩裂开,嗤的一声,干脆利落如裂帛,天色明亮起来。朝雪那一瞬如白虹贯日,凛冽而下,所有人都仰首望着那一身鸦青长衫飘飘折折,携着刀光直掠如电,令人胆寒。沈竹晞显然已经在暗中窥伺了许久,如今一旦出手,压抑不住的怒火便喷薄而出,短刀挥洒过的每一处,清光冷练,摧枯拉朽,砰砰连声中,那些各持兵刃的隐族人被接连刺中跳环穴,委顿在地。 沈竹晞顺着雪原冷风施施然收刀,看见地面上有人闷哼着猝然滚落。 是那个隐族统帅,虽然是一身黑甲,却能看出全身是血,气息微弱。他跌倒在地下一米深处的地道,只露出一隙前额,一拥而上的白骨战士噼啪接连出手,锋利的兵刃从他颅骨洞穿而过,将人钉死在地下。 那种蚀骨的仇恨,即便是化作白骨,亦深入骨髓的每一处,无法泯灭消散。 统帅虽脑浆崩裂,死相可怖,余下的隐族军队却丝毫不动摇,反而血红了眼拼力搏杀,一波一波冲击着向前。死去的僵尸和活着的人混战在一起,场面无比混乱。 有更多的隐族人看出陆栖淮受了伤,一味吹笛,无暇防卫,簇拥着攻上来。沈竹晞回身去救,背后空门大露,反手一刀杀死拔剑扑上来的人。 然而,委顿在地的隐族人双目怒睁,染血的双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腿,在他染尘的鸦青长衫上印下深深的血手印。沈竹晞勃然大怒,一刀提起削下他头颅,然而,在头颅骨碌碌滚圆的片刻,那弥留的人居然用指甲重重地掐进了他的膝盖。 沈竹晞反腿将人踢出去,匆匆扫过一地的狼狈惨状,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回身去护陆澜。 然而,这样一来便是耽搁了,箭镞呼啸着扑面,直钉陆栖淮的眉心。他吹笛正在高音曲折流转的地方,灵力全部系诸在玉笛上,稍有妄动,就有经脉断裂之灾。 沈竹晞惊骇欲绝,手比头脑更快一步,从鬓边一掠而过,灿烂的明黄色抖成一线,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拦截下箭镞。刺耳的金铁相交声中,他才认出来,那是他平常术法的缎带,这时注入灵力,也锋利如剑。 因为出手回护分了神,背后的寒刃从他已经重伤的左肩直透而入,沈竹晞握刀的手一颤,几乎拿捏不住朝雪。 他一步一步竭力拼杀,向着陆栖淮缓缓靠近,他双腿微微发颤,在激烈的杀戮之后,几乎已是强弩之末,只是机械地挥刀应敌。 也许,这就是终结了吧。 沈竹晞看着身前身后不断永远倒下的白骨战士,和聚拢攻来的隐族人,发现自己心中对于死亡居然没有半点恐惧。不像上一次在琴河幻境中经历死亡的慌张悲哀,他现在竟是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陆澜在这里,他怕什么。 他们相识一场,如今在这里并肩迎敌而死,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然而,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了他,骤然中断的笛声余音中,助力的死尸失去控制,轰然倒地。沈竹晞感觉到对方的经脉里有充沛的灵力震荡,圆转如意。 陆栖淮将疲倦不堪、近乎油尽灯枯的他半揽着掠起,回身唰唰唰三剑逼开最前面的攻击者,忽然抬手,灵气作一线从指尖迸出,将地上修驿路的砖石铿然击碎,露出深深裂痕来。 他携着沈竹晞疾速掠进府门,单臂揽紧了他,沈竹晞觉察到他身体里游荡的混乱灵气,不觉一惊——居然是,居然是两伤法术!陆澜要做什么? 身后士兵嘶吼着冲过来,越过地上的裂缝时,仿佛被无形的利器刺中眉心,立刻委顿在地, 沈竹晞无暇再顾及这个,陆栖淮将他放到那个充当传送阵的井沿边,微微敛眉:“朝微,要走了。” 他俯身替少年系上发带,身上的血落了对方满身满脸,沈竹晞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松了口气,拉紧他的手:“总算要走了,幸好有这个传送阵。” “陆澜,我们拉紧了,想着同样的地方,就不会走散了。”他伏在光滑的井沿上,矮着身子喘息。 陆栖淮一直没有讲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门外隐族军队和白骨交缠厮杀,坚持不了多久,然而,他仍然没有开口。 沈竹晞渐渐觉得不安,握着他的手也一紧:“陆澜,你还好吧?我——”他要说的话忽然被吞没在嗓子里,陆栖淮手指拂过他颈间喉结,轻轻抽出手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不跟我一起走?”沈竹晞猛然明白过来,眼瞳里渐次分明地浮起泪水。他想质问面前的人,动了动唇,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朝微”,陆栖淮在他掌心重描了一遍燃灯咒,眉目间仍然清清淡淡的没有一点变化,甚至唇角还挂着笑,声音却像咬着牙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一定要去向中州示警——我猜,殷景吾已经去了。” “燃灯咒可以阻挡邪祟——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点亮燃灯咒的时候,林谷主在那一端会耗费血气治疗你,但不会平分你的伤口,所以你不必有负罪感。”他抿着唇,“既然如此,你更要小心了。” “走吧!”他把沈竹晞推进狭窄的井壁,小心地松手,俯视着少年缓缓滑落。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所有视线前,沈竹晞心怀激荡,居然自行冲开了陆栖淮下的哑咒,他提高声音,回道:“你马上就会跟着来的吧?” 他只听到井壁里自己嘶哑的回声,上方很远的地方,陆栖淮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如泉。那一袭黑衣折环抬手,持剑斩落,轰隆隆的巨木落下,阻挡住井沿上透下的最后一线光。、 传送阵启动了——昏惨惨中,黑暗如天幕坠落,灭顶而来,迎面砸下,沈竹晞没有再发出一声,便合上双眼,陷入长久的昏迷。 正文 第66章 无露不为霜其四 暮色四合,斜日西沉,京城史府处处挂满正红的绫罗绸缎,这户簪缨高第平时紧闭的朱门,也在此时通宵及晨地开门迎客。 两日后,史府幼女与靖晏少将大婚,顾恋到靖晏少将孤身羁留京城,无亲无故,文轩帝亲下谕旨,这场婚事将在史府举办。这几日来,皇亲贵胄纷至沓来,唯有那些最显贵的人,才按约在婚礼当日到。 中州人谁不知靖晏少将?邓韶音年少得志,品正端方,是众口相传的绝世将才。而他将要迎娶的新婚夫人闺名画颐,是饱读诗书、博闻强记的奇女子,两人也算是郎才女貌,龙凤翻飞。 史府中起一座新苑作新房——少将平日外出带兵,镇守京畿,婚期只停留数日就要返回军中,因此,史家幼女婚后仍居住在史府,只是住的地方有先前的闺阁改为这座新房。遍目望去,亭廊回倚楼阁相连,粉漆金饰雕栏玉砌,极是气派华丽,足见史家老爷、当朝宰辅史孤光对这场婚事的重视。 大门口的小厮站了一天,早已累得头昏眼花,却慑于府中规矩森严,不敢妄动。他黑漆漆的眼盯着门口许久,再也看不到人影,方才壮着胆子打了个哈欠:“今天应该没有人……哎哎哎,浣烟公子!” 来的人一身绯衣缓带,细眉高鼻,斜睨着一眼扫向他,旁边是个一身朱色的少女,脸容旁缀着镶玉掩鬓,似乎正讲到什么好玩的事,跺着脚扯着他大声取笑,笑声清脆,像晨雪折竹的轻响。 小厮认得那个公子,是史府的表亲,叫金浣烟,平日住得远,原本是当朝尚书华翰的独子,父亲去世后,就丁忧去了远方。 ——然而,为什么他父亲姓华,他却姓金? 小厮连忙点头弓腰地放人进来,注意到那位姑娘似乎眨眨眼向他笑笑,那笑容竟有些风流恣肆的洒脱意味,仿佛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金公子好大的威风啊!”少女牵着他啧啧调侃。 金浣烟侧身反唇相讥:“阿槿也好大的威风呢,将金公子捉弄得跑遍大半个城市,恨不能把你捉了扔到树上——” 那一对金玉似的璧人笑闹着远去,小厮不敢多看,揉揉眼,忽然感觉眼前好像有一抹鸦青色一掠而过,细看之下,却只有晚霞昭昭,映着天边光芒万丈。 一定是错觉。他和同伴面面相觑,随后珍而重之地阖上朱门。 看到门口的响动消失了,青影一跃而上。 沈竹晞伏在房顶上,脸上蒙了木头人面,他随手摘了一把竹叶放在掌心,当作武器,自己的朝雪刀实在名声太响,绝不能在外面乱用。 那天他被推入传送阵中,心怀激荡,根本没有记住要凝神地想一个地方,终于迷失在浩荡黑暗的空间壁垒中。那里不知是什么样超然于人间的存在,自己只是停留片刻,而后强行破壁而出,外面居然已经过了半月之久。 那,陆澜呢,在南离殷府前的混战中,陆澜怎么样了? 这时京城脚下,四方行客的消息都要从这里过,他周旋打听了许久,却没有半点陆栖淮的音讯,甚至连隐族入侵的战况也一丝一毫都没有,让他几疑在南离殷府所遇见的,只是一场幻境。 然而,他束发的鹅黄缎带却真实地在那里,陆栖淮送他走时扎上的,如今上面的血痕已然干涸,不断提醒着他,那是真切发生过的,江山浩劫在即。 沈竹晞四顾茫然,当即决定先前往史府劝说宰辅组织抗敌,来到门前时,听说他们这几日正在办婚宴,只能尾随着来往的宾客进来。 这下面廊阁并列的无数间房屋,到底哪一间才是宰辅史孤光所居住的?沈竹晞抬眼从翠蓝的琉璃瓦上,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从前自己家中也是这样富丽堂皇的景象吧?可惜的是,家族已灭,而他什么都不记得,唯一与幼年时光相关的云袖,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头顶上的天幕阴沉沉地压将下来,他揭开一片瓦,探身下看。瓦旁正下方悬着青铜灯盏,映照得室内一片通碧明净,这是间客房,透过洞开的绮窗,沈竹晞一眼看见刚刚并肩进入的那对年轻男女,在转角的回廊上停驻片刻,那公子折了朵沾露的花枝给她,少女拿过来,微微点头致意,忽然大笑着拍手,趁对方调头看的时候,一把将花插在那公子的鬓角。 “阿槿”,金浣烟拖长声音,猛地将他扯出,把花瓣拈下贴在她娇嫩盈盈的脸颊上,“我鬓边戴花,你脸颊贴花,好像也差不多?” 眼看着面前这少年伶牙俐齿,寸步不让,少女大笑着拍手随他远去。这样银铃般的声响落进耳中,沈竹晞便微微一个恍惚。 等等,他怎么称呼朱衣少女?好像是叫……阿槿?沈竹晞一震,莫非她就是陆澜说过的那个弟子? 他想到陆澜,一时心中情绪翻涌,又是担忧又是伤感,难以平静。如果她真是陆澜的徒弟,想来该有他的消息。 沈竹晞模仿陆澜惯用的手法,指尖一弹,竹叶抖作短针,无声无息地飞空掠出,削断一枝旁生的竹竿。他凝气戳孔粗浅地做了个短笛,学着陆澜平日的样子,放在唇边呜呜地吹了几声。 ——是陆栖淮吹过的那几句探幽的音节。 “什么人?”金浣烟拔出剑来遥指上方,身后被他喊声惊动的史府守卫一拥而上,阿槿被挤到一旁,忽然无声无息地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陆栖淮也做过,意思是,我来。 她低声在金浣烟身旁耳语几句,那金浣烟震惊的目光从他藏身的瓦片上掠过,忽然回头对紧张的群人笑道:“是我太敏感了,无事。” 金浣烟一指他藏身之处正下方的客房:“那里正好是两间,我们就住那里。” 眼看着管家在最前面似乎欲言又止,他面色不悦,昂着头冷哼道:“没有事了,还不快退下?”他和阿槿将门窗掩好,剔亮桌灯,阿槿早已按捺不住,看着上方的瓦片一块块揭下,喊道:“师傅,是你吗?” 她眼珠骨碌碌直转,那神态居然有几分像沈竹晞袖口的辜颜鸟,她扯住金浣烟的袖子,装出害怕的情态:“金公子,待会我师傅要是打我板子,你可得护着我啊!” “嗯,我帮着打板子。”金浣烟背着手似笑非笑,绯红衣衫与窗外的血色夕阳作一色。 阿槿可怜兮兮地撇撇嘴:“哼,我叫我师傅来揍你!” 然而,她抬头往上看,却不是意想之中的师傅,而是个戴着面具的少年人。 阿槿十分失望,紧盯着他,一迭声诘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师傅?我师傅到哪里去了” 沈竹晞施施然落在他们二人面前,叹了口气。面前的阿槿居然也许久没有陆澜的消息,他一时间有些心灰意冷,无数种不祥的猜测纷至沓来,他勉强地止住思绪,抿唇道:“陆澜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叫他陆澜?”阿槿陡然睁大眼睛,似乎十分震惊,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边,“不错,虽然看不见脸,但气度卓越,倒也像是我师傅的朋友。” 阿槿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明白面前这人能如此亲密地称呼师傅,想来是他的挚友。她悬着的心顿时放下来,把沈竹晞拉到身旁坐下,急不可耐地问:“我师傅到哪里去了?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阿槿看到他面具下的眼神微微一闪,却缄默不语,更加焦急,上手就擒住他双肩:“你快说啊!” 说什么?眼前这两个男女势单力孤,他若是讲出隐族入侵的事,只能徒增恐慌。 沈竹晞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不是在平逢山学法术吗,怎么来了中州?” 听见他的问话,对面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什么顾忌似的陷入缄默。阿槿道:“他既然是我师傅的好友,告诉他也无妨……” 金浣烟忽然截断她的话,扬起下颌对着沈竹晞:“回答你的问题当然可以,不过你必须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他看着沈竹晞面具下露出的半截雪色脖颈,微微一怔,这人似乎很年轻啊! 他抱臂而立,眸光在阿槿和沈竹晞之间转来转去,忽然冷哼一声:“怎么,不敢吗?” 金浣烟抬高声音:“你要是不敢就算了,指不定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哎?” 他抬手摘下面具的时候,袖间淡蓝一闪而过。面具下是张少年的脸,风华隽秀,远山眉,簪花眼,微微蹙眉地看过来,双颊晕开窗外流落的澄明月光。 金浣烟脸上挑衅的神情挂不住了,手指倏地用力收紧,抓住自己手臂,低低地惊呼道:“天呐,你是——” 他难以置信地掠手,想要试探对方脸上是不是还有一层人皮面具,伸出的手却被沈竹晞蹙眉攥住。金浣烟挣不脱他的手,面色却没有丝毫不愉,甚至激动地微微发颤:“真的是撷霜君!” 沈竹晞陡然放开手,金浣烟满面通红地后退,想到自己方才是怎么一脸挑衅地面对自己偶像的,不禁赧然,脸容几乎烧得和绯色衣衫作一色,有些语无伦次:“撷霜君,我我我……” 阿槿在旁边瞧见他吃瘪,大为高兴,拍手笑道:“没想到师傅的挚友居然是撷霜君!撷霜君,你是不知道,浣烟可崇拜你了,他……”话没说完,她被金浣烟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阿槿呜呜地叫了几声,仍然挣不脱,指尖啪地燃起一束火,金浣烟手指一烫,吃痛后退,她趁机笑咪咪地向沈竹晞揭发道:“撷霜君,浣烟这个人平日刻薄又毒舌,看起来像是个很凶的人,可是呢,每次我们在他面前提到你的名字,浣烟简直就像怀春的少女一样傻笑。” “我跟你说啊……”阿槿口齿伶俐,讲话间清脆如玉珠落盘,咯咯地笑,三言两语揭了同伴的老底。 金浣烟在旁边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施个封口诀将她的嘴封住,他转向沈竹晞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偶像居然因为阿槿讲的故事笑出声来,颇觉好笑地略略点头。 完了!第一次见面,他在撷霜君心目中的印象算是毁干净了。金浣烟抬起袖子捂住绯红的脸,一边恨恨地瞪了阿槿一眼。 阿槿笑闹了半天,总算恢复正色,听见沈竹晞有些奇怪地问:“阿槿,你和这位金公子都不像是经历过夺朱之战的人,你们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正文 第67章 无露不为霜其五 阿槿挑眉奇道:“你不是我师傅的好友吗?我见过师傅花你的画像,好多张呢——”她眨眨眼,有些羡慕,“师傅从来不轻易作丹青,你们俩关系可真好。” 沈竹晞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不及细想,金浣烟已经在他耳旁絮絮叨叨地开口,从高冷的小公子变成了话唠:“撷霜君,你不知道吗?凝碧楼一月前就公布了你重现中州的消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跟何楼主想必也是当世人杰惺惺相惜。” “对了,城中市坊街巷几乎都有你的画像,是一位苏姓画师所绘。”金浣烟细细地将沈竹晞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满意地点点头,“阿槿,快把你带着的撷霜君画像拿出来对比,我记得除了颈间的这个丝缕,其他地方都很神似,纤毫毕肖。” “画像?”阿槿拍拍手,“画像没有了!被我送出去换回一只玉镯。” 她素来脸皮极厚,当初能在街头大声叫唤逼迫陆栖淮收她为徒,这时被金浣烟当面拆穿,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晃了晃手腕:“你瞧瞧,上好的蓝田玉,用一张撷霜君画像就换来,太值当了。” 她秉着蜡烛映照着手腕上的玉镯,在灯光映照下,玉质薄如蝉翼,映得她整只手都是一片深碧色。镯子造型流畅简洁,上面雕着一只凤凰,口衔绿珠,回头而望,盈盈美丽。凤冠下方镌刻一方弧形朱砂,想来上面原本题着工匠的名字,已在时光的打磨中消失殆尽。 阿槿欣赏了半晌,直到金浣烟再也忍不住一脚踏上她履面的时候,才转转眼珠抬起头,眼眸中多了些沉郁之色:“唉,不提这个了。” 阿槿扳着手指,正下容色:“撷霜君,这事一定得告诉你——事实上,神官也嘱咐过我们最好能找到你,你帮我们再想想法子。” 她望了望身侧的好友,察觉到金浣烟眼瞳中无声的鼓励之意,沉声道:“撷霜君,你是神官当年除灵斩魔的同伴,是夺朱之战主要的参与者之一,应当知道,如神官所说,这场战争在七年前并没有彻底终结。” “凝碧楼的金夜寒楼主以身为饲,与不净之城里的十万亡灵同葬,那些亡灵只是被暂时封住了,并没有消散,仍待有朝一日破城而出,为祸中州。” “神官时常去加固不净之城的封印,直到不久前,他从星辰的轨道中推测出,不净之城将开,隐族将要入侵。”阿槿深吸一口气,看见沈竹晞没有露出不信的神色,点头继续说下去,“神官命我们所有人前往中州不同的地方示警,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虽然平逢山上大多是世家子弟,身份显贵,但仍难免说话分量不够,于是神官将信物给了我们——我和浣烟两个人来京城示警。”她袖中摸出小玉牌,“这个小玉牌我们一人一个,已经滴了眉心血,一旦我和浣烟分开超过二十里,凤凰的眼睛就会亮起来。” 玉牌上面用隽秀而有力的篆体题着一个“殷”字,和南离看到的朱砂印上的字一样,正面横雕一只玉凤,秉烛下朝,凤凰的眼瞳里映出平逢山的轮廓:“奇怪,怎么有点像我的手镯?” 阿槿摇摇头,不再多想,说出计划:“史宰辅是浣烟的姑父,我们二人正好借此与史宰辅谈谈这件事。” 金浣烟接过话来,眉目微微低沉,担忧道:“姑父这些天病重,不知道能不能见客——表妹的新婚其实也有冲喜的含义在里面。” “你表妹?史画颐吗?号称是京城第一才女,我看过画像,还没夔川城的云袖长得好看。”阿槿心直口快,断然地作了评论,“云姑娘好啊,江湖儿女,还是神官当年的队友!” 金浣烟神色微微有些不悦,颔首睨她一眼,不理会她:“撷霜君,据说药医谷的林谷主来给姑父治病了,林谷主妙手仁心,医术绝世,一定能药到病除。” “不错”,沈竹晞又惊又喜,“林谷主在,你们行事就方便多了。” 金浣烟颇为不解:“林谷主会武吗?他并非江湖中人,倒是当年神官的同伴里也有一位姓林的,是位道长,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沈竹晞知道林青释一直未曾对外明言自己的身份,便含糊地应过去:“所以你预备着明日去拜见史孤光?” 金浣烟点点头:“我明日预备着对姑父直言,倘若行不通,就在后天婚礼上当众提出。我查明了,婚礼上有各大世家的掌门人,凝碧楼的湄姑娘也来了,他们都是夺朱之战中过来的人,应该会信几分。” 沈竹晞迟疑一下,缓缓点头:“那好,我和你们来意相同,既然你们意向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撷霜君,你是要去找我师傅吗?”阿槿看他面色凝重,忍不住问。 沈竹晞怔住,茫然而无力的感觉泉涌而上,他确实没细想过此后要去做什么。要寻找记忆吗?山河破碎在即,那些七年前的旧事还有什么重新忆起的必要吗?偌大京城,他孤零零一个人又要去往哪里? “我不知道。”最终,他只是这样说。 “撷霜君,你若无事,不妨去见见神官。”金浣烟忽然说,细弱的贝齿咬紧下唇,神情里露出难得一见的恍惚悲怆,“神官他这些年一直想着你和林道长,虽然没提起过你们的名字,可是……”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阿槿道:“撷霜君,我师傅只要知道你在京城,一定会来找你——如果你想见到他的话,要站在显眼的地方让他看见。” 沈竹晞似懂非懂地点头,握紧手指,心中已有了计较。 阿槿见他会意过来,眨眨眼,倦倦地打了个哈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这么晚了,撷霜君你住一晚再走吧!” 金浣烟热切而充满期盼地看着沈竹晞,别别扭扭地说:“你跟我一起到隔壁去住吧!” 月上中天,星光黯淡,金浣烟在床榻上和衣而卧,想到这么多年私心钦慕的偶像就躺在身边,久久不能入眠。他僵直着身子不敢动,生怕吵醒沈竹晞,只是缄默地屏住呼吸,看着对方的睡颜。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七年前就名动中州的撷霜君,如此机变无双又惊才绝艳的,居然是如此纯雅文秀的年轻人,笑起来犹有三分狡黠七分明丽。 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就好像中间戎马倥偬的七年岁月完全没有存在过一样。 金浣烟的目光凝在他枕边的短刀上,色作深蓝,一刀的荧荧清光敛在月色中。他知道,这就是朝雪刀。沈竹晞熟睡时,鸦羽长睫舒卷如云,在隐隐的月光下,仿佛是透明的,轻轻一触就会消散。他双手叠在颈下,指尖流出来的是燃灯咒的微光。 然而,此时有更奇异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金浣烟注意到,熟睡的人颈间有轻如薄纸的缎线缠绕在一起,那些丝缕蔓延向后,仿佛从身体里长出来一样,细细地看,居然还能看见青色流动,宛如血管里的血液。 天,这是…… 原来七年前撷霜君身死只剩一缕亡魂的传言是真,他居然是被这样复活的! 金浣烟全身僵直,一点一点缓缓伸出手来,想要触摸上对方的颈间。不料,他指尖刚一动,忽然后心一麻,有难以想象的巨大寒气从脊背袭遍全身,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偷袭者长什么样,就昏过去,被人提起来。 暗夜中的人影穿着浅色衣衫,臂下夹着少年,轻轻松松仿佛毫不费力,他摸黑抽出一张纸笺,缓缓提笔写下一行字。 “无乐无悲如枯木,忽生忽死似飘灯。” 第二日,沈竹晞看到漆纸誊写的这一行诗,不明所以,随手将它压在桌上一对蟠龙飞凤的烛台下。金浣烟已经不在房中,想来已经去会面史孤光了,自己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他沉吟着覆上面具,从洞开的绮窗中一掠而出。 掠出的一刻,他忽然生生地顿住了,鎏金窗棂上一朵雕花透明如琉璃,下面竟隐隐透出一点血色来。是雕花所用玉石的颜色,还是新落进的血色?他手起刀落,窗沿无声无息地从中断裂,他捧起那朵雕花细细察看。 那血色,赫然是一滴干涸的血!血色如新,是新近被烙封在雕花里的。他心念电转,落在地上,就看见朱衣少女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把扯住他:“撷霜君,浣烟呢?” 沈竹晞大惊失色,盯着她:“阿槿,你怎么在这里?你没跟他一起去见史孤光?” 阿槿手中紧抓着神官的玉牌,急吼吼地一晃手:“凤凰的眼睛亮了!浣烟已经人在二十里开外了。” 沈竹晞将玉牌翻过来看,凤面眼珠缀着的两颗玉石发出碧莹莹的光,联想到窗台上的血,他顿时一惊:“他大概是出事了!” 阿槿有些游移:“会不会是他自己走的?撷霜君,难道还有人能当着你的面把人抢走?” 沈竹晞摇头:“我不会术法,倘若陷入幻境,我就无能为力了。”他迟疑一下,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熙熙攘攘的声音在靠近:“在那里!在那里!” “就是那个戴面具的!”沈竹晞眼见无数史府的武士家丁持兵刃攻向他们,他不明前因后果,又不愿贸然出手,于是拉着阿槿一跃而起,“先出去再说!” 然而,就在他刚抬足跃起的一刻,空中无数箭镞飞劈直下,划破漫天红绸绫缎织成的绯色。来往的宾客以为这里有人闹事,纷纷地赶过来。 沈竹晞拔刀去挡,皱着眉一推阿槿:“分头走,出去再说!”他摘了把枝叶抖手扔出,长身而起,在檐上点足掠过转过几处回廊,史府壁立森严,门户林立,他兜兜转转早已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身后的追兵已经被甩下,他放慢速度,发现最前方寒气森森的,居然是灵堂。他知道,按京城的房屋布局,为方便祭祀,灵堂旁边一定有个偏门。 ——刚才那群人说的是,“就是那个戴面具的”。难道有一个和他带着一样面具的人,在史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吗? 沈竹晞往前走,通往灵堂的小路细细长长,两旁古藤萦绕,鸦啼阵阵,黑漆漆的阴影森然笼罩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紧张,沈竹晞居然觉得有冷风刀一样地割过身体。他定了定神,前方花木扶疏深处有建筑的轮廓,那就是灵堂。 正文 第68章 无露不为霜其六 灵堂是石质房屋,极其简陋,无门无窗,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到头,仿佛是无尽地延伸开去。沈竹晞没看见有府邸的偏门,只能秉烛小心翼翼地踏入,袖间朝雪的刀光肃杀而明亮。 空气中死沉沉的,因为许久没有人涉足,散发着有毒的闷腥。进去的左首是一尊史家先祖的石像,史家世代为官,紫绶纵荣,朱门大富,到了这一代,不但掌握着经济命脉,甚至在朝堂里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正是史孤光缔造了这样强盛的家族力量,想到这位奇人或许就长眠在这间屋子中的某一方棺材里,沈竹晞不禁微微一凛。 他渐次掠过两侧壁上雕琢的文字,缓缓停在一排棺材前。那些石玉棺材高高低低地摆放着,上面堆叠着永不凋谢的殡葬白花,中间横贴着黄条纸笺,简短地写明棺中人的身份。 他们生前想来都是叱咤一方的人上人,如今却无人问津地栖身棺材中,挨挤在一起。 沈竹晞眼神一凝,发现正中一具棺材上的封条是新的,中间有细小的撕痕,仿佛被人为挪动过。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凉意袭遍全身,清晰到落针可闻的环境中,居然清晰地听见人一起一伏的喘息声! 沈竹晞大惊失色,毫不迟疑,挥刀一斩而下。 轰然飞溅的石头中,灰尘扬起,他忽然心生异感,向后疾退,后仰着矮身掠过一个圆弧,同时抬刀疾挥,铮然的清脆交响中,一把金针三三两两散落在地,显然发出的人气力不足,只是慌乱中随手一洒。 难道是诈尸了? 沈竹晞面沉如水,立刻决定在尸体没有离开棺材时、活动还不甚灵活,先将它解决掉。他屈指弹在刀刃上,向下挥刀直击。 “啊!”突兀而惊恐的叫声响起,尖利至极,居然生生压过了刀锋下落的破空声。那人温热的吐息断断续续,烛光已经巅扑在地熄灭,黑暗中,他居然能看到那人呼出的气息升腾而起。 棺中居然是活人? 沈竹晞生生顿住手止住这一刀,反手将刀背在那人肩上重重一敲,将那人提溜出来,冷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躲在棺材里?” 那人不答,只是急促的喘息着,甚至有低低的抽噎啜泣之声,仿佛吓破了胆。 沈竹晞在黑暗中不可见地蹙紧眉头,手指下移,摸到一截黑色的长发。他手指一动,发觉那人腕间有一连串的镯子和链饰,串在一起,而那人手腕莹润柔滑,竟仿佛是个女子。 他手下微微放松了些,语调也平稳许多:“你是这里的人?你告诉我怎么出去,我不杀你。” 看那女子还在无休无止地低声哭泣,甚至声音愈来愈大,沈竹晞有些不耐烦,拂袖过去胡乱在她脸上一抹:“好了好了,给你擦了眼泪,不要哭了。” 那女子果真停止了哭声,只是声音还在剧烈的颤抖,一字一字地说:“公子,我带你出去。” 沈竹晞听她说的是“我带你出去”,而不是“我告诉你怎样出去”,不禁大皱眉头。这女子听声音很年轻,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孤身一人待在灵堂的棺材里。 他不愿与来路不明的人一道同行,刚准备提刀逼问她出去的方法,忽然感觉到远方喧嚣的人声又至,有几个气息沉稳的,想来也是厉害人物。 “画颐出嫁前当然是要来祭拜先祖的。”脆生生的女声隔着风中隐约传来,居然是要出嫁的史家幼女一行来祭拜灵堂的。 沈竹晞眉头紧蹙,听见旁边那女子又说:“公子跟我走,现在还来得及,再迟一步他们就来了——靖晏少将也在。” 沈竹晞心一横,顺着她的指点一刀劈开棺材下面的木板,拉着她长身跳入。在空中下坠了约有十来息,骨碌碌地滚落在地,眼前已有了亮光,从掩映草木间横透过来。 “这里就是史府后面的一条街。”那女子说道,“谢谢你带我出来。” 沈竹晞惦念着去找阿槿,一拱手:“告辞。”他刚起身,衣袂却被那女子用力拽住,忍不住微微皱眉,啪地扔了一袋紫锦贝到对方手中,“姑娘,我还有事,你拿去花。”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那女子并没有接钱袋,只有略有顾忌地回望了一眼史府的方向,更加抓紧他衣袖:“公子,你得帮帮我。” 沈竹晞用力一挣,仍然没有挣脱她的手,有些恼怒:“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若是平日我帮一帮你也就算了,可我现在这里有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满以为那女子会听了放手,孰料,她抬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半点退却的意味也没有:“我这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自报家门:“我是史画颐。” 这是京城颇负盛名的酒楼朱紫楼,在来往史府的必经之路上。里面的一间厢房中,沈竹晞坐下随意点了些吃食,看着对面狼吞虎咽、毫无形象的少女,陷入沉思。 她穿一件明黄右衽短衣,下面是霜色长裙,臂上带着一连串玉环臂钏,抬手夹菜时叮当作响,她颈间戴着一串点翠漆蓝璎珞,璎珞上缀着的名贵石头品种繁多,宛似星辰遍布。 ——确实像是富贵高门出来的女子。 她自称是史家幼女史画颐,那先前来祭祀的那个是谁?明日就是摽梅之期,她怎么会一个人躲在灵堂的棺材里,还好像许多日没吃东西的模样? 沈竹晞心下微起怜意,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推了盏茶到她面前:“姑娘,慢点吃。” 史画颐抬头看他一眼,看他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闪动,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忍不住说:“我真的是史画颐!公子,你要信我!” “先前那个怎么回事?”沈竹晞眼看对方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发问。 史画颐微微迟疑一下:“公子能揭下面具让我看看吗?接下来这件事”,她顿了顿,“很重要。” “二公子?”眼看着他摘下面具,史画颐动了动唇嗫嚅了半天,才抬高声音喃喃地念出这个称呼。幸好这是单间,外面无人察觉到她的失态。 史画颐全身颤抖,显然激动已极,忽然不管不顾地扯住他衣襟,]被沈竹晞不露痕迹地躲开。她撇撇嘴又像要哭的样子:“二公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沈竹晞微微一怔——这一路来,多半是称呼他为“撷霜君”的,只有云袖曾喊过一声二公子。他听人说起过,自己从前在京城周家时,因为排行第二,所以被这样称呼。 莫非面前的这个史画颐,是自己年少时的旧相识? 沈竹晞不好说是,也不方便承认自己确实不记得了来打击她,只好平平淡淡地一言揭过:“好了,我相信你就是了。” 他问道:“说起来,史姑娘,你明天就要出嫁了,为什么会躲在这里?” 史画颐抹了把眼泪,声音娇柔细弱:“二公子,我不想嫁给那个靖晏少将,我和侍女串通好了,她替我出嫁,我准备在棺材里避一阵,等风头过了就出去。” “你若不想嫁,和你父亲说一声就是,何必出此下策?”沈竹晞微微蹙眉,她一介弱女子穿着华贵的衣衫在外面奔波,武功又不高,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不知道要怎么保全自己活下去。 “我父亲,我父亲……他一直对我很好,可现在简直是个怪物。”沈竹晞的话仿佛什么不知名的开关,史画颐哭出声来,泪水淅沥地滴落在酒杯里,漾起小小的涟漪。 她说:“史孤光害死了我娘。” “他近来一直沉疴甚重,卧病在床,药医谷的林谷主来看,说他是中毒了,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只能慢慢拔出。可是——”史画颐手指紧按住桌面,声音中有激烈的情绪翻腾,“他居然让府里的武士强迫林谷主,施展以命换命的手法,逼我娘替他吸出毒。” “我娘身子弱,被史孤光这样一折腾,当晚就毒发去了,对外密不发丧,只说夫人回娘家云游。”史画颐微微颤抖着叙述如此惨烈的场景,“史孤光生怕我娘的尸体也带毒,居然将她挫骨扬灰,连死去都不让她安眠!”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冷颤,一时静默住了,听到史画颐续道:“我真矛盾,史孤光对我是真的好,不是流于形式的,我看得出来,他从来不舍得打我骂我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可是,可是……他做了这样的事,对我再好也没有用!” “不过,我在出来的前一晚去书房拿盘缠,确实听到一些内容。”史画颐压低声音,有些烦躁地敲打着桌子,神色不耐,“我以为史孤光只是私德有亏,没想到啊,国难当头,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沈竹晞听到“国难当头”,倏然一惊,难道史孤光已经知道隐族入侵的事了?他是什么反应? 史画颐讲述道:“我那日躲在书房的暗门后面,恰巧听见他们谈话——有几个黑衣人进来向史孤光禀告说,他们已经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就听见史孤光冷笑道,南离守军那么多人,还挡不住区区隐族的一支千人队吗?然后他看了黑衣人呈上来的战报,面色没有半点波动,只是冷冷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允许提。” “他还说,文轩皇帝的五十五寿辰在即,典礼将要举行,此时绝不能传来这样不好的消息,否则龙颜大怒,所有人都将受到牵连。” 史画颐眼里有锐利的嘲讽锋芒:“最让我震惊的是,说完这句话,那几个黑衣人刚离去,他就勒令府中影卫去干掉那几个人,封锁消息。” 沈竹晞听他说完,冷哼一声:“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想着如何明哲保身,贪功冒进——这样的人也配做宰辅?” 看来,史孤光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只怕京城和他想法相同的簪缨高门还有不少,除非兵临城下,不会从脂粉钱堆里抬眼。 便是这达官贵人常来的朱紫楼中,也是觥筹交错,管弦丝竹的靡靡之声萦耳,舞女飞旋起舞带起铃铛清脆作响。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史画颐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恨声道:“他从小教导我什么立身中州,天下为先,做的全是些背道而驰的东西!” “我去偷来那份战报,汝尘小镇已经失守,下一步就是南离,以至中州十八地,时局都已经迫切到如此地步,居然还苟且贪安!”史画颐越说越怒,一拍桌子,秀眉怒竖,全然不像平日那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什么?汝尘已经失守了?”沈竹晞惊骇至极,重重地捂住口,压抑住到唇边的一声惊呼。汝尘小镇在浮槎海边,毗邻南离,是瀚海雪原中上的天堑门户。 那陆栖淮的安危……沈竹晞死死地按住心口,沁出一声焦急的喟叹。 史画颐平日高高在上惯了,全然不懂看别人脸色,她撇撇嘴,祈求道:“二公子,我无处可去,你不如带我走。” “我听说你也参加过夺朱之战,你一定有法子解决这件事。” 沈竹晞心烦意乱,此处是出府的必经之路,守了许久,仍没有看到阿槿出现。前路茫茫,陆栖淮又生死未明,自己七年前的三位同伴如今更是不知道在何方。 ——若是陆澜在这里就好了。 正文 第69章 无露不为霜其七 他正如是想着,忽然听到史画颐建议道:“二公子,你是不是在等谁?朱紫楼里有位‘缺一老人’,付一百两紫锦贝的高价给他,他就能算出你要找之人的方向。” “这么神奇?”沈竹晞将信将疑,“缺一老人?好奇怪的名字。” “他说自己算满千次,缺失一次,那一次是天机。所以就叫做缺一老人。”史画颐介绍道,“说来也巧,他这些时日恰好在朱紫楼里,我听家里下人讲过一次。” “二公子,你若是身上带的贝钱不够,我把这钗子给你。”她拔下鬓间的点翠金步摇,手指忽然一顿,“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要找谁。” 沈竹晞沉吟半晌,忽然有抑制不住的冲动,要将自己这些日子担忧辗转的心事通通讲出来。他微微有些游移:“事关重大,倘若说出来,你能保守秘密吗?” 史画颐眼神倏地亮了,这句话一出,就意味着沈竹晞认可她作为同伴的一方,不在怀有那么强烈的戒心。她忙不迭地点头:“当然。” “是这样的,两个多月前我路过夔川……”沈竹晞原原本本地把所有事情讲述了一遍,从夔川城被托付的木匣,到云袖中毒,琴河变故,南离见闻,以及最后南离殷府的一战。他此前从未组织过语言来描述这些事,一旦讲出,却连绵流畅如爆发的地火。 叙事短暂的落幕已是黄昏时分,沈竹晞恍然惊觉喉间干涩,斜日的光辉拂上他衣衫鬓发,一瞬间竟然微微恍惚。 原来,距离他初下山时,已经经历了许多事,过去了这么久。他并没有找回多少记忆,却再次被卷入波澜迭起的命运漩涡。此后将是山河飘摇,背后操控的那只手,总有一日会被揭露,正式宣战。 “你……”史画颐听了他这长长的叙述,太过震惊,只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 她是养在深门宅邸的天真少女,平日被家族保护得太好,除却这次母亲弃世的惨剧,甚至都未曾接触过鲜血。七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争,于她,更是像书中的故事那么遥远。然而,沈竹晞所叙述的事,和在家中书房里听到的对话,如一只手掀开了遮挡太平盛世的帷幕,露出下面的满目疮痍。 “如你所说,陆公子真是一位少见的奇人。”史画颐将步摇放在沈竹晞掌心,“二公子,你一定要找到他,我也想见见他。” 她按住匆匆起身的青衫少年,扑哧笑了出来:“不急不急,晚上缺一老人才来。” 史画颐呷着竹叶杯里的美酒,酒是金黄色的,馥郁芳香,然而,她此前在家里从未喝过酒,小心地抿了一口,便重重地咳嗽出来。沈竹晞来扶她,眼神淡淡而又清澈,她被那双眼瞳吸引着,思绪便是难以抑制地走远。 她记得方才沈竹晞讲他的经历时,尤其是提到“陆栖淮”这个名字时,双眸中那种奇异的光辉,猎猎如火,仿佛要燃烧起来,让她难以自已地想要投身扑入。 譬如飞蛾扑火,她是同样在明亮与光辉中生长的人,无法抗拒这样光与热的吸引。 然而,面前的二公子,显然比她经历过更多事情,不论是七年前的战争中,还是现在,他虽然还是少年清俊傲岸的轮廓,眉眼间却坚毅如刃,让史画颐很难再寻觅出一丝一毫幼年熟识的影子。 幼年啊,很久很久前的初见,是这样的—— 京城里的十里红莲夜,灯如潮,柳如烟。幼年的她一身华衣,牵着随行阿嬷的手,走在官道上稀奇地左顾右盼。史府高门深宅,壁立森严,她鲜少有外出深入市井的机会,随着人潮波涌,只觉得什么都新鲜。 “静姨”,史画颐唤着阿嬷的名字,手指悄悄从牵着的衣角上松开。她舔着手里的滚汁雪山楂,眼里露出狡黠的光——整晚都在阿嬷的眼皮底下活动多没意思啊,一定要想个法子自己去走走。 史画颐摸摸袖口缝着的青靛小荷包,笑开了,这里面装着整整一打紫锦贝,她也说不清这些银钱能买多少东西,只知道是很大一笔。她把静姨支开后,一定能在花灯集市里好好逛逛。 可是,静姨虽然年纪大了,头昏眼花,却对她忠心耿耿,寻常情况下是决计不肯放她一个人去逛的。要怎么才能支开静姨呢? 有了!她一拍脑门,拉住静姨,撇撇嘴,“我要吃那个梅萼糕!”她手指向的地方,飘扬的题着“糕”字的横布下,热腾腾的水汽丝丝缕缕在空气中氤氲开,漫上每一个排队人的脸颊。 一百多双眼睛紧盯着蒸梅萼糕的竹笼,放置钱币的木篮叮当作响。静姨看着那里排开的长龙,不禁有些犯难:“小姐,那里人太多了,我们换一家吧。” “不”,史画颐却是不依不饶,心中窃喜,眼看计划就要成功。她一把扯住静姨的手臂来回晃,“我在书上看到过的,就是那个,很好吃的!” “在书上看到过?什么书?”静姨有些将信将疑。 她知道静姨从未读过书,因此对这些文字书卷分外尊敬。看来有门!史画颐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胡诌了一个书名:“叫《绛雪》,写书的人叫什么来着……嗯,对,是叫苍涯!” 静姨看她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满眼期盼,心软了:“小姐,我这就去给你排队,你呆在这,那里都不要去啊!”她站在队伍长龙的最后面不忘侧身叮嘱,“小姐你乖乖呆着,乱跑危险!” 史画颐含糊着点头应了,眼睛觑到有人走过来挡住静姨的视线,立刻猫着腰矮身在人潮中飞速穿梭。有人被她撞得跌倒,她也不停留,只是回身调皮地吐个舌头,那人看见她玉雪可爱,便也不以为意。 嘿嘿,总算可以一个人走了。史画颐志得意满,兴致勃勃地张望,看见前面一溜摆满食物的摊子,立时弯腰从两个人之间挤过去,絮絮地拿满东西抱在怀里,将钱袋在案摊上一拍:“就这些!” 小贩的摊子几乎已经被搬空,他看着面前这个玉雪可爱的韶龄幼女,收下她塞来的一把钱,也不计较够不够,笑道:“小丫头,你一个人出来玩?吃这么多东西?” 史画颐闻言,颇为不满地挺直脊背,不回答他的问题,哼哼道:“我才不是小丫头!”她眼神一动,颇为骄傲,“我是一个人出来的,很厉害吧!” 小贩看她笑得眉眼生光,拆了一包油炒糖片扔进嘴里,忍不住想到自己家中同龄的小孙女,也是这般乖巧灵动:“小丫头”,史画颐装作凶狠地横了一眼过去,他立刻改了称呼,“小姑娘,红莲夜一年一度,今年更是少有的繁盛,你一直在这里吃东西,那可是太浪费了!” “哎?怎么?”史画颐来了兴趣,糖片送到嘴边却没有咬,问道,“今年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她故作老成地抚抚下巴:“不就是人多些?” 小贩笑着回答她:“小姑娘,看你这衣着,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肯定知道最近有件大事。”他买了个关子,看见史画颐眼睛眨也不眨,满怀期盼地盯着他,才续道,“今年的红莲夜后啊,就是文轩皇帝的四十寿辰。” “因此,今年额外多了花灯游街、巡演夜唱的活动,灯谜的奖励也比往年翻了三番,甚至午夜还有六色璀璨烟火——我十年前看过一次,那烟花落下来,到指尖居然全融成了金币!”小贩抬头看着黑漆漆夜空里不时闪过的妍态烟火,感叹道,“那真有意思!” “这时候,各地的世族都进京面圣,不单由常在京城的周、史两家,还有郴河云氏、兰畹纪氏等好多簪缨望族,是十年也难得一遇的热闹景象。”小贩啧啧赞叹。 史画颐微微有些不高兴:“为什么说周、史两家?为什么要把史放在周后面?” 那小贩先是一愣,然后笑出来:“你这女娃关注点倒真奇怪,我拙荆以前有缘见过周家的二公子一眼,所以便这么说惯了——那可真是个冰雪玉琢似的人,虽然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却是个广博又机变的小公子!” 史画颐这些日子常听到周二公子这几个字,父亲也时常教导她,说二公子是人中之龙,你虽然是女子,也要努力向他学习。她听多了,难免心有不忿,这时又听那小贩赞美自己耿耿于怀许久的人,不由得哼了一声:“他为什么叫周二公子?他有个大哥吗?” “实际上是没有的,二公子是独生子,据说是周家老爷为了纪念故人早夭的孩子,才给他排行第二。”那小贩见她面色不悦,惊觉自己扯远了,一拍手,“小姑娘,你瞧我一多说,就止不住了。” “前面不远就是猜灯谜了,你赶快去吧!”史画颐谢过之后,抱着一堆吃食,顺着人潮走上长桥。 长桥上摩肩接踵的行人步履匆匆,桥下千点灯光如星点缀,河中浮灯映着远方绵延的一线青山,如梦如幻。她一时间看痴了,这样的景象鲜明地映在她稚拙幼嫩的心中。 直到后面的人催促,史画颐才跑下长桥,因为太急,走下玉阶时被衣角重重一绊。她从地上狼狈爬起,怀中食物洒个干净,她却顾不上心疼,只是震惊地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灯笼。 灯笼高高低低地悬挂在横梁或树梢上,或粉黛,或银白,或浮绘,或淡墨,或大或小,不一而足。无数的年轻男女或是垂髫黄牙相携着立在飘动的丝缕下,史画颐也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树梢上一荡一荡的灯笼,忽然听见旁边人说—— “沾衣,你下回可要好好读《绛雪》。” 正文 第70章 无露不为霜其八 《绛雪》?史画颐捕捉到这两个字。 这不是她刚才信口胡诌的书名吗?难道确有其书?史画颐顿时来了兴趣,裹挟着人潮,巧妙地向他们一步一步靠近,竖起耳朵倾听。 她装作抬头看花灯的样子,余光扫过那侧身颔首的少年。他长衫翻卷如青翠脉叶,静静站在那里,侧身专注地看着身旁的女子,眼神沉定,并非恋人间的缱绻情浓。他似乎转过头来看了看灯笼,史画颐看见他眉目若霜雪,像长河上随风远去的一叶浮冰,然而他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却有漫天星河融化在唇角。 ——史画颐忽然觉得,就是传闻中周二公子“玉石一样的人”,也不过是如此。 她留神那两人讲话。这时离得近了,声音不像方才模糊断续,那少年一开口,声音脆响如泠泠玉石:“沾衣,我预备着在你二八年华时,把《绛雪》写成了送给你。” 咦?《绛雪》原来不是已有的书,而是这个少年将要用的书名。史画颐又听他们谈论了几句,无非是讲书里的词句,什么“上谒金桥,下拜四观”之类的,无趣得紧,倒像是道观里居士念的经文。 她听得兴致缺缺,随意地抬手一指:“我要这盏灯谜。”因为她太矮小,够不到上门的横木,提灯的老者将灯笼摘下来递给她,比划了个赞许的手势,然后微笑不语。 这盏灯是用普通的白绫纸缎随意地扎成,四周疏朗地画满了人物,有青衫卓立的少年,黄衣仰天的剑客,朱颜巧笑的少女,甚至还有水袖丹衣的花旦。绘者于画技一道艺业惊人,虽然局促在小小的一方纸面上,无不面目清晰传神,宛然如真人立于身前。灯笼的上首题着一圈簪花小字,密密麻麻约有百来字,就是灯谜了。 看到这盏灯被摘下,熙攘的人潮纷然静默了一瞬,就连那一对少年男女都停止了交谈,兴趣盎然地看过来。 莫非这灯笼有什么古怪吗?史画颐心头惴惴,生怕自己猜不出来,然而在众目睽睽下,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过灯笼,仔细端详灯上的字。这些字挤在一起,却不失端方雅正,居然教她读书的太学博士写得还要好,那些字写的是—— “有诸不平,托于前灵。时二三子,非吾可说。” “少负气焉,霍如烈阳。草木晏岁,病酒何为。” “心魔萼想,何辞一死。慨然薤露,证与情深。” “抱恨而苟,夜思故年。诚如锦灰,常恐他朝。” “反思悲矣,莲华涅磐。不知前度,可以先薨。” 这明明是一组诗,算什么灯谜了?史画颐面色涨红地看着谜面,绞尽脑汁地思索,久久不曾答话。那老者见她猜不出来,丝毫不以为意,显然是今晚早已看多了类似的情形,只是慈蔼地笑看过来,好像在无声地催促着把灯笼收回。 她陡然被激发了傲气,哼了一声,手指将提柄攥得更紧。然而,愈急愈乱,她一门心思地想,脑中却忽然空白一片,忍不住焦急地直跺脚。忽然,有只手从侧旁伸过来,按住灯笼的一角。 灯火绰约下,那只手颀长如玉,是文士挥毫洒翰墨的手。史画颐心头一跳,抬眼看去,先前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旁,手指拈起灯笼的纸面,细细思索。 “这是将佛门一道的七种业难,对应起来分别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随着他清冷倨傲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娓娓道来,执灯谜的老者在一旁听着,惨然变色,合手就要下拜:“公子能猜到这一层,真是博闻强记、当世人杰了。” 那少年托手将他扶住,虽然清傲却不失礼数,半鞠回了一礼:“凑巧知道这个掌故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沾衣”,他回身轻唤身后的少女,神情温和,“你们那里不常见到这样的灯谜吧?不如你带一个走,也不枉进京城一趟。” 蓝衣少女鬓角簪的花饰盈盈欲坠,她抱着手臂,微有不满:“小昙,我难得来京城一次,你就让我带这个破灯笼回去?”她抓过灯笼的手柄,眼神闪闪的,很是觉得新奇,却把惊叹的神色压抑在倔强骄傲的外表下,“不就是个灯笼吗?有什么好稀罕的!” 虽然话是如此说,她却紧紧地抱紧了灯笼,冷硬的眉目间也露出一丝笑意。 史画颐听到她盛气凌人地讲话,而且又心口不一,顿时对她起了极大的恶感。不过,她称呼哪个少年为“小昙”,莫非他名字里有个昙字吗?她立刻在头脑里思索父亲平日讲过的那些簪缨门第的掌故轶闻,却没想起来有哪位公子以“昙”为名的。 她正在出神,忽然听见那少年笑着问她:“小姑娘,你家人呢?” 史画颐凛然清醒过来,顿时大惊,她把静姨搁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也早已不记得来时的路,环顾四周,全是一片陌生的人影幢幢,她嘴巴一撇,哇地就要哭出来。 “小昙,我们送她回去吧——看起来也是个世交家族的小姑娘。”说话的不是那个少年,却是他旁边冷冰冰的少女。 史画颐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转,还是没有落下,因为那个少年已经拉住她一只手,和水蓝长裙的少女并肩一起带她穿越重重人潮。他的手并不温暖,却很修长有力,只是静静握着,就让她觉得安心。 史画颐忽然觉得,在灯火红莲中,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走到梦逐潮声,浮灯满溪。 坏了!在她胡思乱想中,忽然看见大哥站在人潮的那头,满脸黑气地看过来。史画颐最怕她大哥,对她严厉到近乎苛刻的地步,当下往少年身后缩了缩。 出乎意料的是,大哥看到她居然没立即上来训斥她,反而对她身旁青衫卓立的少年一抱拳,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恭谨服气:“二公子”,又对着旁边的少女施了半礼,“云少主。” 什么,二公子?史画颐骤然听到自己哥哥说出来的称呼,几乎僵住了。 ——这么好看,人也这么好的少年人,居然是被她暗地里讨厌那么久的二公子? 史画颐一时间难以接受,于是眨眨眼,想出一个法子来试探他。顾不得对大哥的畏惧,她转过身,笑嘻嘻地勾起少年的手指:“我跟你约定好了,我是史家的小女儿史画颐。” “你以后要来找我,或者,我会找到你的。”她声音清脆稚嫩,却无比坚定。她静静等待着对方自报家门。 “周氏周竹屹,叫我一声二公子就好。”周竹屹笑起来时,有如玉石开裂的暖意,也反手勾住了她的小指。 在回程的路上,她掀开车帘往外看,看见二公子和那云袖站在一起,宛如画卷中人,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难过。那是如玉树琼花交相辉映的一对人中龙凤,而她小小一只,还未长大,二公子或许就大步远去,把她抛在了身后。 “在想什么?”哥哥坐到她旁边,柔声问,破天荒地没有数落她。 “我有一个愿望,下次再见时,我一定要告诉他。”史画颐高兴地说着,抚摸着小指上的余温,全然没注意到一旁哥哥那种微微带着喟叹的神色。 后来啊,后来她终于有时间去周府登门拜访时,已是夺朱之战的第一年。她知道二公子离了家,被中州人尊称一声“撷霜君”。在后来,江山动荡,周家满门战死,她一个人躲在山中读书,寒尽不知年。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偶尔会想起当初对二公子的惊鸿一瞥,说不清是眷恋还是惊艳。事实上,她珍而重之藏在心底,念念不忘的过去,也只不过是匆匆的一面,只有她一个人执着地记着。 现在她找到从前的二公子,是他,却也不是他。 他现在叫沈竹晞了,字朝微,有个叫陆栖淮的生死之交,与云袖还有往来,可是他已经把“周二公子”远远抛在时光的背后,连同她和那些青涩的尘埃旧事。幸好有一个她在后面远远地追,不管前方是什么,也不管背后是什么,她一直追下去,试图将相逢的刹那延续得更久。 年少过往,宛若晨间露水,朝阳融雪,终有相逢之日。 “史姑娘,你在想什么?愣了这么久?”沈竹晞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只是微微一晃神间,思绪居然已经越过这么多年。史画颐恍惚地笑笑,隐族即将入侵,天地间又何其动荡。在整片中州逆旅的大门户里,史家虽然是名门望族,其中的荣辱更迭,和她的小小悲欢,实在是渺茫到到令人嗟叹。 现在并非感叹生命之时,二公子的挚友生死未明,京城人对隐族入侵一无所知,一定要想个办法才好。她下定决心,缓缓起身:“二公子,下去吧。” “有劳。”沈竹晞掀开门帘,回身微微一笑。 正文 第71章 投躯无归年其一 在朱紫楼里二人围住缺一老人划字询问的时候,不远处的林中,一双眼瞳静静地凝望着史府的方向,视线深邃如海,无波无澜。 月光从他微张的五指间流逝,而他半挂在林梢间,身旁一折纸伞撑开,氤氲出一种奇特的光华,皎皎如月。 “神官,你在想什么?”阿槿看他许久不动,有些奇怪,“您已经保持这个动作三个时辰了。” 簌簌的晚风吹过,她觉得有些凉意,抬手拢紧了衣服,眼神从腕间的玉镯上扫过,心中有难以抑制的担忧涌上来——她逃离了史府,不知道混乱中撷霜君去了哪里,她在出门奔逃时,恰巧遇见撑伞独行的神官。 神官听说金浣烟离开到很远的地方,微微凝眉,淡漠地说他并没有生命危险。阿槿闻言,稍微放松下来,却因为他的下一句心又悬起,他说:“你们之所以被史府中人追杀,是因为有一个和撷霜君带着同款面具的人去刺杀史孤光,史孤光已经重伤。” 阿槿一惊,失声道:“他若受伤了,岂不是要朝堂震荡?那还能统一组织起来抗击隐族吗?” 殷景吾淡淡地看她一眼,声音无波无澜:“你莫非是觉得,史孤光不知道隐族入侵的事?他为明哲保身,只能装聋作哑。” “朝堂险恶,人心纷杂,更甚术法相斗无数倍。”殷景吾平静地告诫她,第一次开口讲这许多话,“你以后远离金浣烟和平逢山上的别人,以免涉足乱中。” 阿槿心中惊讶,神官讲这话时,声音平淡,眉目间却隐约有恍然之色,莫非,神官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吗? 她虽然洒脱不羁,却不敢胡乱猜测神官的事情,讷讷不语地点头应了。 此时已是晚间,殷景吾已凝望许久。“神官?”阿槿见他没有答复,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 殷景吾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头来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眼神冷冷,如同在云端俯瞰下方的人间,似是无声地在询问她有什么事。 阿槿一梗,只得自顾自地硬着头皮接上去:“我是担心浣烟,他们俩睡在同一间,有谁能当着撷霜君的面抢走浣烟,那可真是……”她摇摇头,“那可真是厉害到骇人听闻的地步了。” “若是你师傅出手呢?”殷景吾忽然问。 他没有用平日惯常的玳瑁簪束发,只是用长长的带子松松挽起,这时低头思索,一旁的鬓发便滑落下来,遮住一半俊美高华的面庞,额顶的美人尖却尤为清晰。 阿槿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样的殷景吾不像高高在上的神官,而像借月流云的浊世佳公子,微一拂袖,似有浓墨书卷气翻涌上来。 莫非这就是他还没有担任神官时,以殷慈这个名字所存在的模样? 她想起来,神官以前是南离殷府的小公子,也是风流恣肆、意气飞扬的少年人,或许也有过一段风月故事,现在却是清冷如高山明月的缄默神态。 她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心跳得很快,有些慌张地伸手按住心口,答道:“我师傅武学和撷霜君差不多,撷霜君不会术法,我师傅也只会一些简单的——他若要不惊动撷霜君带走人,大概是希望不大了。” “而且,我师傅是绝对不会和撷霜君动手的。”阿槿深吸一口气,喃喃地讲述,微微有些恍惚,“神官,您和我师傅是道义之交,多少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看起来风流恣肆,洒脱不羁,为人却是极其冷漠疏离的。” “我不敢说我这个弟子在他心目中分量到底有几何,只是,撷霜君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说到这里,她声音发涩,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忍不住喟叹一声。 阿槿稚嫩而向来带笑的面容忽然凝起愁意,“撷霜君没说我师傅去哪里了,只是凭我对师傅的了解,他多半是被我师傅救了。如果我师傅好端端的,一定不会放撷霜君一个人走,至少也会暗中护着他。” 殷景吾微微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话,却还是沉默住了。阿槿讲的这个故事很耳熟,如果把其中的称呼换掉的话。 ——七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争中,白衣如雪的道长也曾这样对待他,在他负气离去时,尾行七百里,看到自己遇险,拔剑而上。 只是,最后林望安还是毫不迟疑地将剑抵在他喉间,虽然再一次将他从烈火中拉出来,心头的伤痕已如祈宁剑上无法消弭的裂缝一样,久久难以愈合、释怀。 他清修这七年,以为已经无念无想、至臻空明,唯有每每念起林望安这个名字,却还会从心底泛起涩然和喟叹。如今又一场血腥的战争将至,无论自己是否全然放下,他总希望,林望安能远离这盘乱棋。 然而,现在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史府内浅眠,几乎是无法抽身地在七年后,一脚重新踏入命运的漩涡——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仅仅是来行医的吗? “你对陆栖淮倒是很了解。”缄默许久,殷景吾也只语气淡淡地说了这一句。 阿槿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仍然怀疑是师傅下的手,顿时急了,扬眉道:“他们关系真的很好的——你知道沈竹晞叫我师傅什么?叫陆澜!还有他束发的那个缎带,系的是千千结,一看就是我师傅系的!以及……” 她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停下来喘了口气,挥舞着手臂续道:“我以前在师傅身边看过撷霜君的画像,是我师傅自己画的,神态形貌简直画得和撷霜君一模一样。”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殷景吾忽然问,扬手揽住一天月光。 “我在您这里学法术也有五个多月了,看到那张画大概是半年前了。”阿槿想了一下,笃定地说。 殷景吾手指缓缓抚过伞的缎面,似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半年前,撷霜君应该还没活过来才对——你师傅难道七年前就认识他?我为什么对他没有印象呢?” 阿槿奇怪地问:“那您是怎么认识我师傅的?” 殷景吾抬手抵住她额头,在她脑海中渐次呈现出画面—— 那是去年深雪时节,他难得地离开了平逢山,换了当年的深重紫衣,没有施法,提灯一步一步地跋涉过风雪漫天,到殷府门前祭奠故去的亲友。 殷府院子里的那株枯树的残骸被大雪压断,发出噼啪的折枝脆响,殷景吾燃起廊下九曲回灯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映照出一片盈盈的翠碧色,他弯腰跪向树下行了一礼。 树下长眠着除了他以外的所有殷家人——不,或许不算长眠,他们只是暂时地闭眼,等待重见天日的时候。 行完礼起身的时候,他微低着头,一剑刺出,看着结界里落下的黑影,对方玉笛横着抵住他剑尖。殷景吾盯着他异常俊秀的面容,冷冷道:“你怎么进来的?” 那就是陆栖淮,他并没有回答殷景吾的问题,只是握着祝东风,与他斗得不分上下。殷景吾心有顾忌,不想毁了故园的草木砖瓦,于是停手,淡漠地问他:“你想要干什么?” “我知道你在不断加固不净之城的封印,我也知道这株古树下面是一支于幽冥重返的奇兵。”陆栖淮神色平静地讲出这两个于他来说不啻惊雷的消息,而后续道,“我并不打算与你为敌——” 平逢山神官无声地冷笑起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会畏惧我与你为敌?” 陆栖淮回答他:“我并不怕,只是不愿——我是身有使命的人,除非你站到我的对立面去,否则我不会对你出手。” 殷景吾平平地直视着他,仿佛想看穿他毫无裂缝的俊美面容下的波动:“那你说说,什么算是你的对立面?” “目前来说,我们是一致的。”陆栖淮敏锐地看出他想要套话的意图,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为了来年的和平考虑,神官不妨答应我两件事。” “你想要我答应你什么?”殷景吾第一次觉得有人捉摸不透,只能顺着他的话问。 陆栖淮附在他耳畔讲了两个条件,殷景吾听了,面色平淡地紧盯着他,随后掩门离去。 跨出旧宅里门槛的一刻,他忽然回头问:“你能听见天上之河的声音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对方抬头仰望天空的一瞬间,他看见陆栖淮颈侧密布的白色瓷纹上,有雪亮的光芒一闪而过,居然像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力量。 因为这一瞬间的游移,殷景吾改变了主意,将通光术教给他,以便及时联络,后来又允许阿槿上平逢山学法术。他并不以陆栖淮为友,然而对方谈起对未来的洞见时,那种叹息而笃定的神色让他心中一震。 陆栖淮一定还知道更多,但他无意再去问——就在相识的那日晚上,他夜观满天星辰,发现许多颗星辰的轨道已经出现了偏差。 是因为陆栖淮的介入吗?他不知道。 正文 第72章 投躯无归年其二 “原来你是这样认识我师傅的啊!”阿槿感慨道,手臂勾着上面的树梢,脚上的缀珠船鞋一荡一荡,“我师傅让你答应什么条件?” “那你是怎么认识你师傅的?”殷景吾不理会她的问话。 “我……”阿槿脸上的笑僵住了,“我比你还要晚。” 她抱着额头:“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完全不知道,师傅有怎样的过去,曾经又是怎样的人。” 譬如神官旧时风流,如今高华清冷,撷霜君一度高傲自许,如今心地素净、机变无双,还有云袖、林谷主、邓少帅——他们都变成了和过去完全不同的人,然而,过往岁月留下的烙痕依旧能够在不经意间窥得。 ——唯有师傅,她既不了解他的过去,甚至也不明白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在那次街头偶遇、她强迫对方收她为徒之前,她从未听说过“陆栖淮”这个名字,然而,师傅那样的身手和智计,却注定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难道师傅抛却过去地做的这一切是别有所图吗? 不,她不信。师傅的眼眸是纯粹而坚定的,深邃而广漠,像南离传说里的天上之河,有这样一双眼瞳的人不会骗人。 她听见神官若有所思地讲道:“我推算过陆栖淮的命运星轨,是一片零乱而交错的线,无始无终。或许是我能力不足以全窥天道,又或许——” 他声音一顿,双眉舒展开,最终淡漠地摇摇头:“但愿是我多虑了。” 阿槿听他讲了一半,心中焦急,又没有胆量催促神官接着往下讲,撇撇嘴,郁郁不乐地“嗯”了一声。 “就算师傅像是凭空出现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目的,他总不会害我们。”她瞥了神官一眼,壮着胆子开口。 出乎预料的是,神官居然没有无视她的话,而是微一颔首表示赞同,而后淡淡道:“你师傅倘若活着,不日就会来到京城。” “京城将有一场大戏。”殷景吾手指扣住紫袍的广袖边缘,似乎是抿唇无声地笑了笑,“我们都是戏中幕前的牵丝人偶。” 阿槿挠挠头,大惑不解:“您说的是国寿盛典上演出的戏吗?” 当朝文轩帝的寿辰称为国寿,在这样内交外困的时候,一场汇聚天下名士、舞遍中州优伶的盛宴,会有多少眼睛在暗中窥伺,虎视眈眈? 殷景吾看了她一眼,语气柔软下来:“不,是比国寿还要盛大许多的戏。”他抬手指着天穹,紫袍下另一只手屈指掐算,他耐心地向阿槿解释道:“你看,星轨已经重合在一起了,最凌乱回环的那条就是你师傅的。” “若我师傅在之前为了救撷霜君就已经……”阿槿咬牙道。 “那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因此而改变,而那些由他带来的谜团,也将不再是谜团。”殷景吾双手交叠在一起。 回首就是京城里的酒楼朱紫楼,他记得,七年前每逢深夜,那位缺一老人就会出来摆摊,因为收价高昂,大多数时候都无人问津,甚至有路人叱他一声“江湖骗子”。 然而,殷景吾知道,那个缺一老人是真的有些本事,在他许久之前路过的第一面,老者伸出伶仃的枯骨扯住他衣角,说他未来是那个得以上窥天命的学道者,说他会众叛亲离,还说他会站在整座中州的巅峰。 前两句都已应验,而第三句,他身为平逢山的神官,确实也算是在中州的巅峰——那个老者多年前就洞见到今日的一切,不但知道,而且说了出来。 只怕那也是同样一个得窥天命的人吧? 可是他站在这里,却没有感觉到同类的气息。那个缺一老人悄然阖上天眼,掩去一身神通,混迹在人群中,连他也无法发觉,实在是深不可测。 或许也只有这位老者,才能推算出陆栖淮的命格。 “天呐!”身旁阿槿忽然惊叫起来,惊愕地抬头看向天穹。 是错觉吗?她居然看到了有人影从万丈高空向大地坠落!那个人在坠落中渐渐化为虚无,衣袂翻卷如雪鹤掠过寒塘一般的天际,他的三魂七魄渐渐游离而出,在空中飞舞成巨大的环形,一道一道叠加如同溯时逆流的漩涡。 他在半空中回身,向上伸出手,仿佛要握住上面紧接着纵身而下的那个人的手,然而,他后面却没有人跟着下落。 阿槿恍恍惚惚地想起神官曾教给自己的,帝都的休与白塔是万千生灵转生的地方,里面封锁着一些不愿往生的灵魂,白塔底下的万丈深渊,则是不净之城的第二个入口。 如果有滞留在白塔内的灵魂愿意出来再入轮回的话,就要从塔尖上纵身跃下,每一道光环就是十年的等待。 阿槿数了数,九道光环,这个人已经滞留了九十载! 那人下坠中,长风呼啸过城,黑沉沉的大地远在人间另一边。九道光环簇拥环绕着他,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三道主光,间杂着六道略细的光柱,伸展在天空中如怒张的羽翼,巨大的漩涡笼罩着白塔的塔尖。 “这是什么……天眼开了吗?”阿槿无意识地喃喃,惊讶地合不拢嘴。 不远处传来道道惊呼,许多人都出来指指点点这天穹上难得一见的异相。阿槿看着,忽然觉得涩然而苍凉,这些聚拢在一起的,大多是寿命只有一百五十多岁的凡人,而一般习武的人可以活两百岁,修道者可以活四百岁,而她自己,虽然看起来是少女,心境早已苍老成灰,只怕比这活得还长些。 ——可是这一切对于亘古的休与白塔来说,都不算什么吧?白塔已经矗立了上万年,亘古不衰,塔尖是一只俯瞰人间蜉蝣挣扎更迭的巨眼。 她忽然感觉到眼前有异,回头看去,史府挂起的一片红绸顺着风飘过来挂在林梢,殷红得像是染透了血色。不知何时,朱紫楼里的灯已经熄了两盏,二楼临窗的地方黑洞洞的,墨色无边地流淌开。 阿槿听见细微空气流动的响声,仿佛有什么锐利之物划破空中,然而她再一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这样异常的沉默,往往只预示着一件事,死亡。 “跟我走。”殷景吾忽然道,衣袂在晚风里扑簌簌震颤如紫蝶,他擒伞一掠而下,伞尖散发出幽幽白光,点亮伞面上绣着的白蔷薇纹样。 也许是因为人都出去驻足观看了,朱紫楼里空空荡荡,只有寥寥的几位客人,阿槿尾随着殷景吾走进去。掌柜和店小二安然地坐在柜台前,看到这一对气度卓越的年轻男女走进来,顿时迎上前去,殷勤地问:“客官,您要点什么?” “一壶湘妃醉。”殷景吾淡淡道,拉着不明所以的阿槿坐在临窗的木桌上。他们所坐的位置,正对面就是缺一老人摆摊的地方,沈竹晞站在那里,依旧戴着面具,提刀在地上划出提问,而后又伸脚抹去。 “神官,我们来干什么?”阿槿拉低声音悄声问,“撷霜君是不是在问我师傅的下落?” 她觉察到空气里有种奇怪的幽香,用力一嗅,顿时觉得一阵晕眩,她连忙定了定神,念了一遍清心诀,才觉得胸中烦闷之意稍减。 殷景吾没有回答她,脸容僵冷如玉石,仿佛凝固在窗外雪亮的天光中,他目光沉沉地凝望着那一边的人,指尖缓缓握紧。 “客官,您的——”在小二拖长声音的语调中,他忽然动了,袖间冷光如朝露一样迅疾掠出,锐利的光刺破那人的肌肤,搅碎他的内脏。冷光一闪而没有,瞬间消失。 店小二惊恐地双瞳涣散,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殷景吾在鲜血将要如瀑布一般涌出的前一刻,施法封住了伤口,阿槿惊骇地看过去,他的皮肉居然是透明的,骨殖蓝盈盈如琉璃,看起来很是诡异。 倒下的店小二踉跄扑倒,手指仍在痉挛着摸上水壶,殷景吾毫不迟疑再度挥袖,伶仃的断手滚落在桌上,那一壶湘妃醉也轰然翻倒,呲呲,青碧的酒液炙腾着桌面,居然顷刻间被腐蚀掉巨大的创口。 ——这酒是什么烈性毒药,居然能顷刻间毁掉沉香木? 仿佛看出她心中的疑问,殷景吾难得地解释了三个字:“化骨散。” 阿槿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居然是这种东西!可以将活人顷刻间化为一滩死水的妖邪异物!她顺着神官的眼光,抬眸望向另一边的撷霜君。 察觉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撷霜君也回过头来看,发现是他们二人,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然而,他的眼瞳却在暗夜里散发出幽幽蓝光让阿槿隐隐觉得不详。 那不像是沈竹晞平日看过来的眼神。 殷景吾抬眸便是微微冷笑,对着偌大空空荡荡的酒馆里说:“好锐利的手段啊!”他忽然再度闪电般的掠起,掌中清光横斜,兔起鹘落间,一手抵住掌柜的后颈,眼神冷酷。 那掌柜手指紧握住柜台上的毛笔,被殷景吾无形的力量所束缚着,手指居然不能移动分毫。然而,他的神色却丝毫不见惶恐,微微一动,殷景吾立时发觉:“居然想要咬舌自尽?” 他哼了一声,示意阿槿小心翼翼地取过毛笔平摊在桌上,那笔是一节一节续接而成,指甲盖大的每一节都是霹雳火药,一旦炸开,看着分量,不远处的史府将尸骨无存。 “隐族奸细居然已经深入到了如此的地步?”阿槿隐隐看出些端倪来,不禁骇然,手指暗暗掐诀,“撷霜君怎么样了?” “你瞧瞧那是撷霜君吗?”殷景吾手指划弧,指尖点过的地方,无数个人形幻影口唇翕动,喃喃地念着什么,居然是用幻术结阵。掌柜和店小二仿佛醉酒一样,被牵引着做出奇怪的举动。 “他是害你们被家丁追杀一路的另一个蒙面人!”殷景吾冷冷道。 同一刻,外面的亮光不见了,天空暗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极其寂静,仿佛巨大的盒子轰然阖上,将一切声响动静隔绝在外。 室内漆黑如墨,唯有殷景吾指尖的光束猎猎扬扬,眼看着无数双惨白瞳孔从洞开的地底下冒出来,一个一个与空中幻化出的人形对战。 阿槿也掐诀在旁边助阵,越战越是心惊,这些行动僵直的对手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具凶尸!凶尸面无表情,无声无息地作战。 阿槿从未看过神官如此的神情,十指交错飞舞,他黑发猎猎扬起如旗帜,偏向一边,抖直如剑。幽暗的白光下,他的眼瞳里仿佛燃着一团火,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呼吸声!阿槿悚然一惊,神官在许久之前就已经餐雪饮露,超脱万物,只无声汲取天地灵力,并不呼吸。他现在这样,显然是有了巨大的情绪波动。 “苏晏,你居然还敢出现。”殷景吾咬牙道,手上动作丝毫不缓。 嗤,阿槿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冷笑。 其实那根本不能算冷笑,笑的人——那个委顿的掌柜没有张嘴,似乎只是下意识的一声吸气,然而在黑暗中,阿槿的听觉极其敏锐,一下子便听出来,心头微微一沉。 “小心!”她忽然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惊叫道。 正文 第73章 投躯无归年其三 朱紫楼里激战的同时,外面黑沉沉的天穹下,九道光环早已消失,寂静的林中,啪的一声,有人踩过满地枝叶轻响。 “二公子,你为什么匆匆地往回赶?”史画颐奇道。 他们先前遵照缺一老人的指示往城南走,半途中,沈竹晞忽然一拍额头,一言不发地就起身掠回。史画颐武学本与他相差甚远,这时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沈竹晞觉得她太慢,伸手轻托着她小臂,带她前行,一边侧身解释道:“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感觉有个很重要的人在我周围遇险。” 史画颐启唇,猝不及防地呛入一口冷风:“咳咳,缺一老人不是说了云袖姑娘在南边的方向吗?” 沈竹晞意味不明地微微冷笑,双眸陡然竖起:“我看那缺一老人装神弄鬼,未必有什么真本领——他居然说陆澜没有命格,算不到?”皎皎月华下,他卸了面具,雅正的面容端凝着,雾一样地融在月色里。 ——“老朽算不出。”缺一老人阖眸摆弄着面前玉盘里的算筹,哑声道,“小公子的这位朋友命格缺少,不属于人间。” 沈竹晞将史画颐的点翠金步摇交给缺一老人后,请对方指点出陆澜的方向。老者一指桌案上的玉石,吩咐他,手按在上面,凝神静气地回想出你好友的样子,越详尽越好。 在他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飒飒黑衣和俊秀面容时,老者的手指在虚空中不断划动,动得极是缓慢,仿佛有无形的阻力挡住他,宛如伸直缓缓拨过流水。良久,他摇摇头:“老朽无能为力。” “你才不是人!”沈竹晞闻言大怒,按捺住没有拔刀指过去,冷冷道,“算不出来也就罢了,你怎么能污蔑他!” 史画颐拉住他衣角,悄悄附耳过去,低声道:“我来问了试试。”她转向老者,眨眨一双鹿眼,软语相求:“老人家,您不妨再算一遍试试看,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那缺一老人嘴巴动了动,看了她一眼,空洞而微茫的眼神让她无端地心头一跳。沈竹晞在一旁握紧了袖中朝雪,准备待老者说出一句“算不出”就冲上去。 眼看着老者手指再度在空中徐徐勾画,苍枯的十指上居然缓缓氤氲起湿气,一滴一滴在暗夜灯下晶莹剔透的,仿佛露水。沈竹晞的心也缓缓提起来,一定要算出陆栖淮的下落,不在人间,不就意味他已经,已经……他生生止住了自己的思绪,以免往可怕的方向想下去。 “老朽真的算不出来。”缺一老人声音干涸,如同风中摇沙。 “算不出来?”沈竹晞冷冷道,一瞬间流露出极为可怕的神色,横刀在那个老人颈间,犹自带笑的眉目间沁满令人不寒而栗的凉意,“你为什么算不出来?” “二公子”,史画颐喃喃地唤了一声,为他顷刻间展现出来的这种压迫气息而心惊。她回头看过去,幸好这是在一间最高处的厢房里,外面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难道说,这才是二公子该有的样子?所谓关心则乱,这样的冷漠、杀伐果断,一点也不像平日那个三分天真,笑语晏晏的少年。 史画颐在此时忽然憎恶起那个叫陆栖淮的人,虽然他救了二公子,虽然他们对彼此来说都很重要,可是,那个陆栖淮凭什么让二公子失态至此?二公子本来是素净如雪的人,应该是除灵斩魔、匡扶正义的少侠,如今却因为他,在这里持刀威胁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 ——都是因为那个陆栖淮!史画颐哼了一声,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因为过于惊愕,双眸猛地睁大了。 沈竹晞缓缓递出手里的刀,看着老人脖子上如血蛇蜿蜒而下的殷红,眼神锋利如刀,然而,那样的刀却仿佛薄冰凝结而成,强自支撑着,用力一触就破碎。 他启唇,说的却是和眼神想要表达的完全不同的话,喃喃:“怎么会不在人间呢?他不会死的!你再算算,再算算!” 沈竹晞没有握刀的手按着额头,额角的青筋剧烈跳动,显然情绪已经波荡到极致。他再度握紧了手,听见那老者咳嗽着说:“他没有死,只是不在人间了。” 听到“他没有死”,沈竹晞长舒一口气,颓然向后坐倒,顾不得再思索对方话中的含义,只是抬手灌了杯茶,这才觉得喉中仿佛有烈火灼烧过的气息。他定了定神,道:“既然他没死,他会来找我的,你算不出来也罢。” 他瞳孔微微一缩,那老者虽然不会武,确实是有些本事的——缺一老人先前脖子上被他切开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甚至,那些黏在皱纹里的血珠,也在缓缓地往伤口处聚合! 那老者咕哝着看看案上的那支金步摇,是史画颐抵押过去作为询问酬金的。那是一支垂露点桐步摇,在烛光下,上面鎏的一圈金色仿佛流淌着要滴出水,显然名贵非凡。 缺一老人拈起步摇看了半天,摇头道:“你这女娃子怕是什么大家跑出来的,随随便便一支簪子能抵得上算好几个人的费用了。小公子,那个陆姓的我实在是算不出来,还有什么要算的,你尽管提吧。” 沈竹晞将手按在玉石板上,依次询问了林青释等人的下落。林谷主在史府中安眠,阿槿就在佐近,安然无恙,殷神官已经上通天道,算不出下落,唯有云袖,似乎是在深夜里疾行,老者大致地指出城南的方向,他们便匆匆地赶过去。 ——若是能找到阿袖,也多一个商量主意的人。 然而,走到半途,沈竹晞忽然莫名的一阵心悸,几乎迈不动步。越往前走就越心惊,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遗失在身后。他拉着史画颐匆匆往回赶,全然没注意到颈部的丝缕在无风时忽然轻微而高频地颤动起来。 折身返回的途中,他们二人看见天幕上光柱璀璨,仿佛天眼洞开。沈竹晞清晰瞥见从空中下落的人影身形苍老而佝偻,居然有几分像刚才那个缺一老人。那老人应该还在朱紫楼里摆摊才对,他擦擦眼,觉得自己看错了。 “二公子,朱紫楼怎么熄灯了?”史画颐远远看过去,惊奇道,“帝都的酒楼大多营业一整晚,莫不是之前人都出去看天,所以关门了?没道理啊!” 沈竹晞忽然将她一扯,低声道:“别说话。”一静下来,空气中细微的咯吱声愈发清晰,好像有无数僵直的白骨艰涩地挪动着,关节处因为转圜不灵而卡住。相应的是一种奇特的气音,好像有人手指在笛孔上请按,并不吹奏。 “陆澜,是你吗?”一想到玉笛,沈竹晞整个人激动起来,提气疾喝道。声音仿佛一把利刃,将两种声音从中截然切断。 一片死寂,只有史画颐紧张的喘息声。 忽然有声音回答他,是道完全陌生的声音,却准确地唤出他的称号:“撷霜君,别过来!” 旁边又有清脆的女声高叫道:“撷霜君来帮帮我们!”居然是阿槿,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甚是惶急。 沈竹晞听出她遇到什么危险的事物,她是陆澜的弟子,自己决不能让她出事。他将史画颐半护在身后,穿窗横刀一跃而下!站在窗棂上,便有无数道劲气纵横交错,扑面而来,场上有个紫袍青年持剑御敌,身后数十人形虚影簇拥着他和身旁的阿槿,阿槿后肩受了伤,沈竹晞看得历历分明,那是一根淬毒的蓝针,长三寸,蓝盈盈地散着幽光。 看着阿槿的神态,沈竹晞忽然明白过来,她旁边那是平逢山的神官殷景吾! 殷景吾显然已经血战大半夜,眉间微露倦色,紫袍却一尘不染。他居然弃了法术,只是用剑,祈宁剑上横亘贯穿的一道伤痕愈发醒目。 阿槿被他半托着,依旧咬牙掐着诀胡乱施出。面前是数以百计的僵尸,白惨惨的,密密麻麻,在黑暗中疾攻过来。沈竹晞定睛看去,大堂重重的阴影深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指头攒动,御使着僵尸。 就是那个人! 沈竹晞唰唰唰三刀连挥,首尾相连,清光凛冽,斩断了一连串逼近殷景吾的凶尸。他越上前扶过阿槿,远远地一掌推出去,史画颐纵身而起,踉跄着抱住少女翻滚着落在外面。 殷景吾并没有看他,只是转过身,一挥手,将那些人形虚影收入掌心,望着下一刻失去阻挡,纷涌上来的凶尸,与他相背而立。 沈竹晞眼眸微微一沉,心底涌起难以言说的涩意——多年未见,殷景吾仍然像当初那样,毫不犹豫地把后背卖给了他,全然不怕他暗中相害。 ——虽然他七年前,曾毫不犹豫地刀指对方,而后舍身相救。 沈竹晞沉沉地握着朝雪,感觉到神官的脊背似乎温热得吓人,他在挥刀的间隙回手一摸,居然满手的血色。他背上似乎受了伤,幸好鲜血已经被法诀止住不再往外流。 “你!”沈竹晞失声,忽然按着他的肩探身而起,翩若惊鸿地抬臂一跃,落下时,刀刃已点在黑暗中的那个人颈下。 他身前有一层厚厚的珠帘,那人隐身在珠帘后面,一动不动。 “是你?”沈竹晞看清楚了,那人戴着和他一样的面具,就是先前在府里害他和阿槿被围攻的那个人。他握刀的手紧了紧,冷冷道:“快停止那些凶尸。” 那人并没有反抗,平静地抬手止住了凶尸的侵袭,殷景吾提剑将静止的他们尽数斩杀,迎上来,与沈竹晞并肩而立。 那人带着木雕面具的脸诡异非常,面色森然,让人心生寒意。他并没有注意殷景吾,黑漆漆的眼瞳动也不动地钉在沈竹晞身上,那眼眸里居然没有杀气,反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沈竹晞在这样的注视下,握刀的手不禁微微一颤,殷景吾顿时察觉,蹙眉按住他手腕,淡淡道:“你别动,我要杀了他。” 沈竹晞从没想到,神官这张高华冷漠的脸上居然还能有如此激烈决绝的神情,看来对面那个戴面具的真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他心中大起同仇敌忾之意,哼道:“怕什么,我帮你一起杀了他!” 正文 第74章 投躯无归年其四 殷景吾没有用法术,只是像七年前一样执剑当胸。心臆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就是这个人,在南离古寺杀死了身边的撷霜君,摧毁了他们四人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情谊。 那些往事和恨意如穿风掠过耳际,原来,他并非太上忘情,到此也无法释怀。旧忆穿林渡水,翻山越岭,最终停驻在祈宁长剑的剑尖上。 “你一定很恨我,想杀了我吧?”苏晏终于开口讥讽道,虽然是对着殷景吾讲话,他却定定地只注视着持刀的鸦青少年。 祈宁在掌心微微跳跃,殷景吾容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唯有心口上下起伏,像是心跳得极快。 苏晏见他不答,更是有恃无恐,露出一种诡异的冷笑,恶毒而充满冷意:“你不会以为是我毁了你们四人吧?林望安,云袖,和你身旁的撷霜君,当初用兵刃指着你的时候可有丝毫犹豫?” 他嗤笑一声,死死地盯着殷景吾,言语如刃:“是你们之间已经有了裂缝,我只是利用这裂缝而已,你也配……” “你住嘴!”殷景吾冷喝道,似是怒极,一剑刺出。 祈宁锋芒吞吐,凌厉无比,虽然他七年没有用剑,如今挥剑仍是得心应手。纵横的剑气一瞬间将重帘后的人影笼罩。苏晏抬手试图凝聚一个结界,剑气却在一瞬将结界生生撕裂! 苏晏依旧坐着一动不动,侧眼看着沈竹晞,面具后的眼瞳里有莫测的光。 那样的眼神,居然如同一根针刺过内心最深处,划起细微的波澜。沈竹晞无暇深思,拂袖而起,袖间蓝光如电,横空而来,正正地击在祈宁上,殷景吾剑尖一偏,整个人也被带着往旁微微一侧。 沈竹晞趁机抓住对方的手,点足向后疾掠——一声砖石碎裂的轰响,电光迎头斩下,原来殷景吾所站立的地方,已被劈出一道深深的裂缝。 沈竹晞凝眸看去,重帘后哪里还有苏晏的影子?祈宁所指的地方,空无一物,珠帘下缀着一个小小的纸人。纸人的脑袋被剑气割裂,耷拉下来,随着珠玉啪啦啦滚落在地。 这只是个普通的幻术,然而,七情五感令人目盲,平逢山神官虽然道法通天,盛怒之中居然未曾注意到这小小的障眼法。 身后风过折竹,杏衣一掠,盘踞窗棂,遮住窗外流泻的月华。 “你应该感谢你有三个好队友,林望安剑术惊人,云袖心思缜密,撷霜君机变无双——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是这样,如果没有他们,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苏晏冷冷地俯瞰着地板上的一条裂缝,毫不留情地嘲讽他。 “闭嘴!”然而,说话打断他的却不是殷景吾,而是沈竹晞。少年的眼睛在黑夜中亮如星辰,仿佛被冰封起来,蕴含着深深的冷意。 “你平生做尽坏事,不行一善,殷慈与你,便如云泥之别——他是怎样的人,岂需要你来评判?”沈竹晞朗声说。看到窗台上的杏影微微一颤,似乎被自己的话击中,忍不住微微冷笑。 “殷慈。”沈竹晞不再理会苏晏,微微叹了口气,后退站定了,迟疑着握住身边人的手,轻轻地说:“对不起。” 殷景吾从沉凝的思绪中猝然拔身,挣开他的手,倏地抬头,紧盯着他,眼里神光交迸,仿佛金戈铁马无声地杀伐。沈竹晞不避不闪地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你没错。”仿佛倦极,殷景吾缓缓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掌心,沈竹晞只看见他双肩微微发颤,因为这些日子的奔波,愈发清瘦,支离的锁骨突兀地露在长袍外,几乎有些形销骨立。 沈竹晞不愿打断他的思绪,只是回身警惕地用刀剑遥指窗台上的人。 他先前听着苏晏的讲话,看殷景吾面容唰的苍白,如同被看不见的利刃洞穿,不禁也心头怆然。他恢复不多的记忆里清晰地记得,恰是这个人最后挑拨他们的关系,甚至操控当时还是凶尸的段其束杀了自己。 除却这人诸如此类的恶孽,他甚至还杀了琴河满城人!沈竹晞可以不责怪当时浑浑噩噩的段其束,因为段其束只是被握着的那把剑,他要斩断那只握剑的手。 隐族入侵在即,不可耽误,今晚一定要将苏晏格杀于此!他手指压住朝雪的刀刃,眼里寒芒乍迸。 苏晏没有理会他锋利的言辞,只是默默垂下头,仿佛在思忖着什么恶毒的念头。他忽而冷冷道:“缺一老人已死,你们猜猜看,你们那位好朋友林望安,现在会怎么样呢?” “神官,你大概是不知道——”苏晏缓缓抚掌而笑,声音里也带着微微的笑意,好像只是日常的寒暄,吐出的却是如此残忍的字句,“你大概不知道你的林道长如今沉疴在身,能过一日算一日,一旦发病起来,孤身一人,便与废人无异。” 沈竹晞微微冷笑,侧身看过去:“史府中群雄毕集,岂是你一人和这群凶尸能对付得来的?” 殷景吾被他言语提点,眉宇间微微放松了些,对,林望安那个幽草和子珂虽然不如他,武功也算得上顶尖高手,何况史府中还有凝碧楼诸人,绝不能袖手旁观。 苏晏慢悠悠地说:“史孤光已经被我刺成重伤濒死,我杀了他家所有子女,都换成了我的人。没想到史家小姐居然是个带着人皮面具的西贝货。呵,我大半年前就给史孤光喂了慢性毒,毒发时像狗一样,生不如死,却求死不得,我就依此要挟史孤光秘不上奏隐族入侵的消息。” “这段时日,我蛰伏于此,眼看着史孤光烧了他夫人的尸骨,以免被我做成凶尸。” “没想到啊”,他居然带着笑啧啧赞叹,“这一次史孤光在发病时,宁可将针生生扎进自己身体里,也不吐露出女儿的下落。” 殷景吾闻言,眉间一沉,心头陡然一跳。他终于明白苏晏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些是为了什么,一定和隐族入侵有关!把史府人都换成他的事例,在婚礼的毒酒上做手脚,中州的名门望族、顶尖高手将于此被一网打尽!非但如此,在拜堂时,那被换过去的史家小姐还可趁机刺杀毫无防备的邓韶音,靖晏少将被京城守军奉若神明,他一旦倒下,势必要军心溃散,动荡一段时间,将被隐族入侵者抢占先机。 殷景吾侧身看着并肩作战的沈竹晞,知道对方也已经会过来苏晏的意图,冷笑着提剑而上,想要生擒住他询问。然而,疾风凛冽忽然扑面而来,明黄上衣的少女疯了一样跃起,剑芒如电,抬手对着苏晏便是一击! 原来如此!史画颐悲愤欲绝! 她留在窗外照顾阿槿,将苏晏的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史孤光……不,原来父亲所作的一切都不是出于本意,他也不是对母亲薄情寡义,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面前这个叫苏晏的人! 如今父亲重伤将死,母亲已溘然长逝,而大哥已在半年前被刺身亡,她孤零零一个人再无家。就是这个人害的! 史画颐厉声高叫,连下杀手。 苏晏不会武功,被她狂风暴雨地疾攻过来,居然无暇施展法术,然而,沈、殷二人也被阻挡在史画颐骇然的剑光外,无法上前相帮。 “贱人!”史画颐怒骂道,剑光如电,狂暴地撕裂黑夜,伴随着排山倒海的攻势,几乎招招夺命,她不顾一切地合身扑上,不顾自身,甚至用上了同归于尽的招数。 “碧城剑法!这是三无阁的剑术,你居然会这个!”苏晏一开口讲话,太过震惊,手上不由得缓下来,沈竹晞趁机上前去横刀已劈将他们二人分开。 史画颐喘息着微微平定,秀目喷火,闻言却出现一丝迷惑之意:“三无阁?那是什么?” 苏晏看她神色惊疑不似作伪,并不回答,只是冷笑:“你们有本事就一起上——”他剩下的话被迫吞回喉咙里,殷景吾和沈竹晞一前一后,刀剑抵住他眉心胸口。 “你早该死了。”殷景吾寒声道。 他手腕上缠着束发的玉带,月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明丽如瀑布。祈宁递出的时刻,那一片月影也随之移动。 “撷霜君!”“二公子!”眼看着剑尖压下贯穿苏晏的心口,背后忽然传来两声惊呼。 殷景吾手指一凝,回过头去,看见史画颐和阿槿正扶住摇摇欲坠的沈竹晞,少年人眉目苍白,颈间的丝缕跳个不停,如同活物。 这是怎么了?他探手过去,沈竹晞竟已鼻息微弱,缓缓起伏——必须要立刻去找林青释!只是这样一来,留下阿槿和史画颐两个人,断断无法对付苏晏。 “我看你是复仇重要,还是身边活生生的人重要!”苏晏眼看着沈竹晞蹙着眉委顿在南离神官的身旁,被他半扶半抱着,仿佛看出他的想法,冷笑道。 “你又使了什么妖法?”阿槿欲要斥骂,被殷景吾制止了。 殷景吾冷冷一笑,蓦然间抱着少年长身而起,横剑将苏晏钉在墙上,而后拂袖拔剑掠出:“下次相见时,再来取你狗命!” 正文 第75章 投躯无归年其六 天光如细长的缎带缝在天幕上,今日是史府嫁女的良辰吉日。 七凤彩辇停栖在史府门口,靖晏少将绯红喜衣飘萧,骑枣红骏马在前,前后无数的侍从、卫队相拥,后面尾随着无数的百姓绵延几里长,满目朱红紫裳,金辉玉耀。 当真是富贵如炽,繁华胜锦。然而,这样的热闹却没有传进两条街外的一间高厢房里,由于殷景吾布下了结界,这里听不到任何一点外界的喧嚣。 这是一间华贵的客栈,屋内窗扉紧掩,昏昏沉沉中,桌上放着一点青灯如豆。白衣如雪的医者早已习惯了黑暗,踏着行云流水的步子,毫不滞涩地穿行在繁冗的室内家具中。 “神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林青释眼睫微闪,在白绫后垂下,像锁住万重心事。 殷景吾一滞,仿佛心口被渡生瞬间洞穿,微微矮下了身。 七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林青释居然如此陌生而疏离地称呼自己——他说什么?他说的是,“神官”,轻易地一言抹杀了所有的过去。 “我以为你还会叫我一声殷慈的。”尽管心中已经痛苦难当,他仍是表情冷淡,声调平稳地讲述,“我算到隐族将要入侵,前来京城报信,在朱紫楼遇到苏晏。” 讲到这个名字,他语声一顿,咬牙切齿,却很快克制住情绪:“撷霜君和史画颐一同去找缺一老人算一个人的下落,没有结果,返回时恰好遇见激战的我。我们当时已经制住苏晏,杀死跟随他的一批凶尸,就在我要将他杀死化灰的时候,撷霜君忽然变成了这样。” “是不是你提剑刺入苏晏心口的时候,他就变成了这样?”林青释问道,若有所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他无声无息地伸手扣住少年的手腕,声音一凝:“他的脉象比送来时平稳不少,奇怪,这和我想象的不同。” 殷景吾听他低声自语,不禁满面疑色,等待他进一步解答。然而,林青释只是微微抿着唇,一言不发,毫无血色的双颊泛起淡淡的绯色,不知是激动还是愤骇。 “好了,我会找出法子来救撷霜君的,神官,告辞。”毫无预兆地,林青释隐隐有下逐客令的意味。 殷景吾的声音陡然冷下来,细听有难以抑制的颤抖:“七年不见,你就打算和我说这个,然后赶我走?” “你也知道有七年没见了,那你如今为何还要来找我?”林青释霍然抬头,脸庞笼罩的柔和笑意凝固如雕刻,而他语调悠悠,“殷慈,你不必在劝说我,莫说我没有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撷霜君这样的情况,就是我能——” 他一顿,眉目微抬:“我是绝不会随你再一次并肩征战,‘同去同归’的。” 林青释所说的“同去同归”四个字尤其轻微,宛如喟叹,殷景吾听在耳中,一时也感慨万端。这是他们夺朱之战前,坚定地撮土为香立下的誓言,是他们最初征战的初心。然而,在那血与火的七年中,战争将他们淬炼为传奇,也一步步毁了他们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情谊。 他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那年,战争的中途,他和林望安负双剑从南离辞别,他们前日刚抓了前来行刺的纪长渊,羁押在殷氏的府牢里。殷府十八般酷刑接连加身,纵然是钢铁般意志的七妖剑客,也委顿在水牢里厉声尖叫。 那样凄厉的呼痛声,即使是高高的院墙也阻挡不住,依稀可辨地落在他耳中,宛如阴风嘶吼而过。他联想起那人身而为药人的凄惨身世,清凌凌地打了个冷颤,直到背后温暖的手指捂住他双耳。 “不要听。”林望安护着他,语声柔和,手指一直不曾松开。他头上的道冠因为这个动作微微歪斜,映着一天日光,刺目得让殷景吾几乎流出眼泪。 不要听……不要听……后来的很久很久,甚至一直到如今,林望安早就忘了,殷景吾却都一直铭记着他说这话时,微弱而温柔的吐息,和手指令人眷恋的温度。他在战场上一往无前时,总能听到那些亡灵的咒骂耳语伴随,然而,比这些阴魂不散的声音更清晰的却是一句话,“不要听。” 因着这一句话,最后在南离古寺,在苏晏拙劣的挑拨下,林望安横握渡生刺进心口,他毫不抵抗,只是捂紧了耳朵,不想再听那个人细碎而失望地诘责他。原来,他在那个人心目中的信任毕竟只有这么一点点。 说好的同去同归,最终却是相失相忘。 然而,殷景吾明白,他们四人中的每一个,都不可能忘记这段过往,那几千日夜里发生过的所有事,已经如同烙印打在心底,埋藏在血脉深处,只待有一日炙腾成焰。 短短弹指间,他的思绪已掠过七年的飞沙岁月,耳边听得林青释又淡声说:“我如今一心只想着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求个安稳,不再涉足任何纷争。” 原来如此,青辞释酒,十念皆安,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刻安稳静好,而不是像自己这样关系着过去、来打搅他现世年华的人。 林青释唇畔的温润笑意未曾敛去,启唇却毫不犹豫地说出如此冷漠无情的话:“殷神官,你曾经的战友是林望安,不是我。” “那个林望安,已经在七年前死在了南离的大火中。”他神色漠然,微微垂头,蓦然道。“不用再问——正如你所见,我已经是个朝不保夕的废人了,虽然都会死去。”他侧过身轻微的咳嗽,一声一声,单薄的脊背在不住地震颤,但他似乎仍是淡淡笑着,用没有聚焦的深碧眼瞳紧盯着殷景吾。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然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慑,殷景吾居然忍不住垂下头,看对面人手指拈出一朵双萼的绯花,那些咳出来的血落在花瓣上,颜色娇艳得骇人。 “这朵双萼红送你,就当留个念想。”林青释语声淡淡,抚掌无声地做出送客的手势。他听到殷景吾衣衫簌簌起身,微微静默了片刻,忍不住说:“你还是多保重。” 殷景吾又是失望又是苦笑,按住眉心,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白衣素影。他一开口,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是意想不到的干涩:“你既然叫我保重,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我是打算让你同我一起,我,我一个人应付不来。”他第一次了软,看着对面人震惊而微微意动,止不住地苦笑,“可我从来没打算勉强你。望安,你好好地想一想,医者应当心怀天下苍生,我也是苍生之一,你什么时候真正地把我装在你心里过?”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然而,一旦开口,接下来所说的就如同爆发出的地火,难以止息:“七年前你执意要杀我,七年后不过见了一面,你就要赶我走?那么,我,殷慈,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呢?是同行者,是队友,还是……挚友至交?” “林望安,对于你我这样的人,骄矜与自重几乎是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可我现在觉得,毕竟也是历经生与死的,那些都不再重要,我站在这里,就在这里,你看着我——”他深吸一口气,站过去,手撑在桌案的沿上,居高临下地凝望着神色微微躲闪的白衣谷主。 殷景吾再开口时,神情慌乱而迫切,他抓住对方的手,全然不顾背后的灼痛,嘶声道:“你说,你有没有一刻把我当成过你最重要的人?你有没有真的把我装在心里,把我当成可以托付生死的至交?” 在林青释长久的沉默中,他浑身的血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内心如同冰火相煎,痛苦难当。白衣医者的双肩在他手指下微微颤抖,每抖一下,他的心也随之剧烈一悬。 然而,林青释仍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颔首,唇边明月一般的笑意如同无声地讽刺。 “好,我知道了。”殷景吾颓然放开他,想要站直,却因为后背伤口的刺痛而足下微微踉跄。他一动,林青释便也发觉,一句“你怎么了”在唇边转了几转,最终还是脱口而出。 “原来你还管我的死活?”殷景吾自嘲般地微微哂笑。 林青释微微蹙眉:“你受了伤?还很严重?你怎么不说?” 他语气罕见地出现一丝急迫,双手摸索着从对面人的脸颊上掠过,把人按在对面,手指按住他侧颈,凝视觉察着那里的气息变化:“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居然中毒了!” 殷景吾轻轻哼了一声——他颈间向来敏感,不能触碰,林青释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收紧,在他那里按出一块淤青。 “抱歉。”林青释勾起半边唇角,自己出现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实在是不应该。他微微往后退却,淡淡地嘲讽,“殷神官想必太自恃法术高明,都不屑让药医谷的人为你看病了?” 殷景吾垂下眉眼,淡淡道:“不是我不说,是你不关心我——按照你的医术,莫说是受了重伤,就算只有一丝血腥气,你也能察觉到。” “住嘴。”仿佛忽然被他平淡的一言激起火气,林青释手指陡然一滞,温和的声音中微有冷意,“殷慈,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身为平逢山神官,不能心如止水,无念无想,是我之过。”殷景吾微微别过脸,漠然地一字一字回道,“之前的那些话你且忘记,我只问一次,未来再也不会问了,你……” 殷景吾忽然噤声,僵在那里,宛如忽然被抬手施了定身术。房间里空荡荡的静默无声,因为结界,外面的喧嚣声也传不进来,他只听见身后的旧友轻声说:“不要听。”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林青释说的是和当年同样的话。他双手微按住平逢山神官的侧额,覆手遮住他耳朵:“不要听,接下来这些话或许不是说给你听的。” 他指尖微微颤动,语声也仿佛清风从殷景吾心中轻拂:“殷慈,你不要怪我,爱之深而责之切。七年前的我只希望你样样都好,所以对于某个瑕疵才会耿耿于怀,堆积至最后的落幕时分,终于让苏晏有机可乘。 “我没想到你会放弃自己的骄傲,说出这样的话。既然你说了,我说来便也无妨——你是我这七年来最重要的人,也是……唯一的挚友。”林青释语声一顿,沉郁下去,“为七年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殷景吾略微茫然地凝视着他单薄的唇一张一阖,林青释的手指按得并不紧,但他依旧如言没有去细听,然而,对方这一刻的神色和动作,无一不昭示着,他所说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答复。 这就够了。 殷景吾握住友人的手,微微停顿一下:“谢谢。”他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林青释,看他虽然满脸病容,眉目间微有倦意,笑起来却仍是光风朗月的温润模样,宛如一江川后静谧无声的波纹。 他的眸光定格在对方蒙眼的白绫上,望安曾有一双多么美的眼眸,宛如织绡绮梦里的深碧珠,如今虽然已盲蒙尘,然而,当他定定地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双瞳的碧色冷光仿佛直接透进心里。 “你的眼睛能治好吗?”殷景吾忽然问。 “不能。”林青释安抚式地捏捏他的手,翻身在药箱里挑挑拣拣,倒出药来,注水和好,抬手将药碗递过去,“不要乱想,喝下去,等会我助你运功将毒逼出来。” 清苦刺鼻的气味直面而来,殷景吾端住药,心里有些庆幸,因为自己受伤,如今他们相处,还像是七年前的光景。他却实在低估了药医谷主所配出来药的变态程度,药汁入口的一刹,他哇的一声尽数吐出来:“呸呸呸,这什么东西,真苦。” 林青释失笑,抬手摸索着拿帕子拭去他唇边的药汁:“快喝下去。”听到殷景吾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的声音,他笑笑,“你把结界解了,我让子珂送糖给你吃。” 平逢山的神官半仰在榻上,舔着子珂不情不愿让出来的龙须糖,眼神从平躺的撷霜君、趴在窗前看热闹的阿槿、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史画颐身上渐次掠过。他思绪有一刻的放空,只觉得此地此境,故友除了云袖皆在,也算得上岁月静好。 “婚礼开始了!”阿槿兴奋地一拍窗沿。 正文 第76章 投躯无归年其七 吹拉弹唱之声四面响起,玉树琼枝,满地烟萝。“史家幼女”所乘七彩凤辇缓缓停下,锦衣玉瑶的司仪立在府门前,朗声引导新娘步下凤辇。十余随从提着霞帔往前,她身着正紫镶金吉服,戴着七凤朝日玉冠,凤冠前后两侧珠帘垂下,是为“簪珥”。 她缓缓提足而下,盈盈向四方拜倒行礼,姿态优雅而不失端庄。 “这个被苏晏强塞过来的西贝货,一举一动模仿得十足,宛然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偏偏又戴着你的面具,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根本分辨不出,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和苏晏有什么企图。”微微带着愤怒的男声凛然道。 史画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对,一回头,喜道:“啊,二公子,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啊,你昏了好久呢!” “啊?”沈竹晞大惊失色,才发现自己居然平躺在床上,一骨碌探身而起,跃到床边,迭声问,“我昏了好久?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昨天……”阿槿心直口快,就要脱口讲出,忽然顿住了,她居然动唇也无法发出声音。颈间一阵细微的刺痛,她震惊地回头看,米粒大小的针眼没入她后颈处,抑制住喉间震动。而后方,林青释正缓缓收回手,重新将十指罩在暖炉上。 林谷主一个盲人,怎么动手却有如此可怕的准头?还有,她为什么要阻止自己说话?阿槿心中疑窦丛生。 沈竹晞等不到下文,微微皱眉,他回身陡然看见林青释,又惊又喜:“林谷主,你也在这里啊!” 他心思灵活,一怔便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我真的晕倒了?很严重?所以殷慈带我来找你了?”他顿了顿,又急又气,“苏晏杀死了吗?” 林青释微微摇头:“没关系,你只是这些日子奔波太累了。”眼看着沈竹晞还要再问,他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静静倾听窗外的声音。 天街广道上,靖晏少将一骑遥遥在前,揽辔缓行而来,身后千百人丛,持礼、吹拉、同行,不一而足,皆着大红喜色,如一片猎猎扬扬的火焰。而团聚在两位新人身旁的参宴宾客,熙熙攘攘也有近千人,无一不是高门贵胄、中州大豪。 然而,直到现在,当朝宰辅史孤光依然没有出现。客栈中的诸人知道他已被苏晏折磨到快要死去,场上的人却不知道个中情由,三五结伴嘀咕起来。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史府的一扇朱门终于缓缓开启,出现的却是一身紫衣的史府管家。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长揖到地,在歌吹贺喜声中退下,准备为新人让出一条到来。在他身后,史府无数家丁僮仆列位肃立,恭候来客。 “这么大的阵仗,史府真是给足了来人面子呢!”阿槿啧啧赞叹,全然没注意到沈竹晞已经变了脸色。 他眼神陡然一凝,惊骇地讽刺了一句,“还真是给足了面子!”从高处往下看,因为恐高,他微微发颤,却勉力维持着镇静。 “这——”阿槿忽然失声,即便是离得这么远,空气中依旧清晰可闻陡起的兵刀铿然。 场上迎亲的那些人,连同史府里的管家僮仆,吹打的,弹唱的,抬轿的,送行的,丫鬟、喜婆、傧相、伴娘,纷纷地扔掉手头的东西,唰唰唰,接连撕裂衣服,猛地抽出寒光闪闪的兵刃来。 他们居然在这种时候,猝不及防的动手! 满堂宾客大乱,纷攘奔逃,亦有不少习武道学法术的人严阵以待,与史府人缠斗在一起。邓韶音逢此惊乱,处变不惊,翻身下马,凌空拔刀,砍到一个跌撞过来的吹箫人,飞跃过去拉住“史画颐”。 史府居然已经乱成这样,难道是史府管家试图反叛,囚禁了史孤光?无论如何,这位史府幼女是无辜的,传闻中她甚至全然不会武,自己在混乱中一定要护住她,不能让她受伤。 邓韶音翻到凤辇前,拉住“史画颐”单薄的手腕,足尖点在一旁滚落的马首上,低声道:“待会你去那里躲避,我……”他震惊地睁大双眼,目眦欲裂,“史画颐”反手扣住他手腕,难以压制的磅礴灵力顺着腕间穴位涌入,居然让他一时间分毫都不能动弹。 怎么回事?史画颐居然是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但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出手呢?邓韶音不及思索,忽然吃了一惊,他听到一种诡异的嘶嘶声从侧旁传来,仿佛有巨大的蛇盘旋在凤辇下吐着信子——那里,有炸药! 然而,不等他纵身跃开躲避,忽然被“史画颐”重重扣住手腕,两人跌跌撞撞地落入凤辇中。帘子一掀,那种刺鼻的硫磺火药味尤为清晰,邓韶音用尽全力也挣不脱那女子的手——难道她要在这里和自己同归于尽吗? 邓韶音确定了,那个女子并非史画颐,她忽然将他用力一扯,低喝:“伏倒!”就在他鼻子磕到金玉砖石上流血的时候,凤辇刹那间变得千疮百孔,无数利箭呼啸着从高处穿壁而入,同一时间攒错着齐齐射来,宛如细密的冷雨。 他来不及庆幸自己躲过一轮刺杀,屏住呼吸,空气中仍然可以听到火药引线燃烧的声音,那女子忽然放开他,动作迅疾,就地一滚,唰地拔下头上的金玉凤簪,对着前车轮旁两寸的地方反插而入,只余半根流苏抖落在外。 此刻,毒蛇吐信的燃烧声戛然而止,而惊出一声冷汗的邓韶音细细看去,也已经认出那女子的手法,失声道:“凝碧楼的湄姑娘,居然是你?” 这个女子,赫然便是中州武学最厉害的女子之一,与云袖齐名的凝碧楼女总管朱倚湄! 他看到对方肩上的血急剧涌出,宛如燃烧的烈火,是先前为了救自己所致。眼看着外面训练有素的靖晏军,已经如割韭菜迅速地平定了史府内外的作乱者,邓韶音过去扶住朱倚湄掠下凤辇,高声呼唤下属下来包扎伤口。 然而,就在这一刻,冷冷的剑锋抵在他左心的死穴。邓韶音僵住了,他本来以为凝碧楼的湄姑娘是友非敌,然而,如今她却对自己下手,难道是另有图谋? 凝碧楼的女总管一定是知道隐族入侵的情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朱倚湄倘若在此杀了他,是否会改变战争初期的整个格局? 邓韶音感觉到对方的剑锋几乎已经割破衣衫刺入血脉,虽然他的武学造诣不如对方,却也有把握在对方击杀他的一刻,同时用有思刀隔断对方的心脉。 “史孤光已经重伤被替换掉,而现在……”朱倚湄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邓韶音悚然惊动,然而,常年征战沙场的经历给予他异乎寻常的镇定,他只吃惊了一瞬,很快若无其事地向史府门口走去。 “少帅,您没事吧?”下属看到他,立刻弃剑上来恭敬地询问。 “史……史姑娘受了些惊吓,我扶她进去治伤。”他和朱倚湄维持着这个相互依制的奇怪姿势进了府邸,僵持着不敢有分毫妄动。 然而,这一幕落在不知其中凶险的旁人眼里,便是另一番光景。尾行于少帅身后的靖晏军下属都面露异色,彼此窃窃私语。 “这不像少帅平时的作风啊?少帅和这位史家小姐感情这么好,见一次都黏一块了?” “以后史家小姐就是少帅夫人了,瞧少帅今日这样,咱们也得顺带对夫人多尊敬些。” 宴厅里热闹如常,仿佛这段插曲从未发生过。佳肴如珍,美酒如琼,丝竹袅袅声中,厅前台上佳人轻歌曼舞,宾客觥筹交错,斗酒欢饮。而宰辅史孤光端坐在东首最核心的位置,鹤发苍颜,虽然垂老矣矣,犀利的眼神却让每一个与之对视的来客心惊。 这是上位者多年来执掌盐铁大权、杀伐果断所独有的气势,作不得假。 厅内的热闹气氛在靖晏少将和朱倚湄相拥而入的时候沸腾到顶峰,眼看那一对新人已经快要走到史孤光身前站定拜堂,有大胆的宾客已经凑上前来起哄:“哎呦,好着急的新郎官呦。” 在“呦”字诡异的拖长声中,那一对新人忽然一齐动了!邓韶音一刀刺进那来贺宾客的心脏,习惯性地用力将肺腑搅碎,而后砍下断腕,向众人展示:“列位请看,这是混进来的刺杀者,目标尚不明确,但是——” 他扬起断手,刮去上面模仿人体肤色的涂料,那赫然是一只铁手,其中塞满了火药霹雳子,只要一动,就能将全场人炸为飞灰,尸骨无存。 然而,全场的宾客还来不及惊骇后怕,他们只听到一声老人凄厉拉长了的嘶叫,震惊地一起看去——绯红嫁衣的朱倚湄飞身上前,一剑洞穿了史孤光的胸口! 老人歪倒在地,双目圆瞪,满脸悲愤:“你,你,你……你好!”他苍枯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自己的幼女,像是忽然发现了面前人的身份,忽然露出极其惊骇可怖的神情:“是你!” 他手一耷,脸色卡成青紫,咽了气,再无声息。 这位史画颐,中州享有盛名的才女,居然在此手刃父亲?更何况,史孤光对幼女的疼爱,是有口皆碑,全岱朝的豪门里传为美谈的。她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所有人都被这大庭广众的悖逆行为惊呆了,怒发冲冠,静默如死,直到朱倚湄扬起手中的人皮面具,一脚将倒下的尸体踢飞,轰然砸落在场中的餐桌上,珍馐四溅,满身汤水的宾客连滚带爬地避开。 她一扬手中的人皮面具,示意众人看尸体的脸,模仿着史画颐的清脆嗓音,婉转地告诉众人:“他不是我爹!他戴着人皮面具,我爹,我爹……” 朱倚湄一咬牙,哭得盈盈欲碎,凄声道:“我爹,我爹被他害死了!” 她声音嘶哑哽咽:“这个老头,伙同管家,想要叛变岱朝,居然暗中害死我爹!你们看我爹爹这么多日重病没上朝,其实早就死了!” 全场死寂无声,被这道惊雷砸得无法反应过来,只有朱倚湄挥着剑,满脸怒容和戚色,毫无章法地冲过去,在尸体身上重重砸个不停。立刻有宾客从两旁拉住她低声劝慰,在场的武学之士已经看出,她砸剑的手法显示她如传言一般,丝毫不会武功,况且她一脸哀痛欲绝,实在是血脉真情,不能作假。 顿时众人疑窦尽去,对这新婚之日遭遇此剧变的少女大起怜悯之意,纷纷地聚拢上来安慰她,全场近千名高门贵胄,竟无一人想到这“史画颐”是由旁人假扮的。 正文 第77章 投躯无归年其八 邓韶音看她三言两语就洗清自己,控制住局势,佩服之余不禁骇然。旁人或许没有觉察,他靠得近,却将朱倚湄的一举一动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看到,朱倚湄面对史孤光只一瞬,就从对方的眼神中判断出那是真的当朝宰辅。史孤光真的已经重伤委顿,却似乎是吃了某种药,暂时恢复了精神。朱倚湄毫不犹豫地手起剑落,这最初的一剑,却是趁众人都被他手上的火药吸引去注意力时,一剑削下了史孤光的脸皮! 鲜血淋漓中,朱倚湄以极快的手法止了血,掏出人皮面具贴在对方脸上,而后解开史孤光的哑穴,等他发出尖叫之后,击杀他,用袖间的另一块人皮面具为道具,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 她随机应变之快,心肠之毒辣狠厉,让即使是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邓韶音也为之心惊。凝碧楼能独统中州近七年,绝非运数使然,除却何昱楼主天纵之才以外,楼里其他如朱倚湄这样的下属也着实是居功至伟。 然而,朱倚湄假扮成史画颐杀死宰辅,又说这一番话,有何目的?真正的史画颐是否已经遇害了?邓韶音一念至此,心中充满警惕,握紧了有思。 据传,林青释被请到史府行医,倘若他在此地就好了。在如此紧急的时刻,邓韶音居然难以抑制地神情一松,念及上一次在尹州城,他与那位白衣如雪的药医谷主不欢而散的场景。 林青释是山间的清泉朗月,似乎永远只能静静凝眸观赏而不能深入地接触。然而,他居然能在那次撕下林青释温润如玉的笑容,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不枉相识一场了。 就在这片刻一分神之际,场中局势忽然再起变化——宴厅里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接连响起,有人抱着头在地上打滚。会武或是会法术的人早已惨然变色,放下餐具原地打坐运功。 ——这是,中毒了?毒被下在饭菜中吗? 他侧眼望过去,朱倚湄提剑而立,人皮面具后的眼瞳上有震惊之色一闪而过,不似作伪,虽然只一刹,却被邓韶音敏锐地捕捉到,看来,下毒的人不是她。 凝碧楼这次来参加婚宴的弟子在黎灼的带领下,围聚在一起运功逼毒,黎灼学习蛊毒,近乎万毒不侵,此时也最先恢复正常。他面色仍旧有些苍白,起身时微微一晃,立刻被旁边的少年扶住。 邓韶音眼神微微一凝,那个少年穿着一身绯衣,几乎融在宴厅作背景的大红绸中,然而,他眉目间轻薄高傲的神态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打量着看人的时候,眼睛似乎比眉毛高。 这个人有点眼熟,像是……去世的华翰尚书的独子金浣烟。邓韶音不太确定,便听见他旁边的黎灼唤那个绯衣少年,言辞间很是客气:“流霜,又到了并肩作战的时候了。” 流霜?倒是好名字。然而,邓韶音来不及感叹,场中这时因为各人暗自运功运功,陡然静下来,可以清晰地听见袅袅飘飘的女声细腔。 在满场的混乱哀嚎中,最前方搭建的戏台上,仍有名伶水袖青衣,婉转着歌喉吟唱!他们没有在场上进食,所以也没有中毒,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所有的伶人都踩着伴奏腔版的音符,一丝不苟,毫不为场上的混乱所动容。最前面的花旦一身水袖湖蓝戏衣,头戴捻珠五色呈祥飞凤冠,额前缀着小穗、泡子,手中泥金折扇画着一张人面,轻轻摇晃,半开半阖。 邓韶音如果再观察得仔细一些,就会发现,那花旦巧妙地举袖掩面,兰步每每落下,后方的戏板就急促地扬上去,她轻启朱唇,如是唱出一句挽词:“薤上露,何易干。露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是什么戏剧曲目?史府为何会邀请伶人在大喜之日演唱这种曲目?邓韶音背脊发凉,几乎跳起,想也不想地伸手按上有思的刀背。 饭菜中下的毒并不重,陆陆续续地有人逼出毒性坐起,不敢再进食。他们席坐在软垫上,被青衣花旦这种凄恻凛冽的唱腔所慑,纷然静默地看向台上。 那花旦挥动手中的纸剑,指着旁边的武生心口,启唇便唱:“便是那满城烟柳送孤魂,噫——浮光将歇,幽玄未暝,黍离声荡中,凝碧楼百名弟子长身而起,当先征战。” 凝碧楼?邓韶音侧眸察看,听到这句有异的唱词,在场的凝碧楼诸人已经悄然变了脸色,纷纷以朱倚湄、黎灼和那个流霜为中心聚拢在一起,警惕地相背防御周围的动静。 ——这绝不是史府中人原定在婚宴上表演的曲目!而是这群伶人想要在此借表演告诉在场众人什么! 那花旦快速地接了段叙事念白:“汝尘小镇,沸沸汤汤,这百位凝碧楼弟子,个个奋勇当先,列阵杀敌忙,却不知那敌手只有一人,一个怪物——” 她嘴唇一张一阖,快速地念:“那怪物心狠毒辣,只凭一竿玉笛,宛如幽冥之音,渺渺从九幽归来,他一人一剑,横笛而吹,斩杀汝尘一百多位外城子弟,吹笛御使他们反攻凝碧楼弟子。” “料我中州第一门凝碧楼弟子宅心仁善,百姓虽死,亦不忍伤其身,竟被那人一剑一剑接连斩杀!而在夔川总坛通过水幕遥遥看着的凝碧楼弟子,亦被他隔空弹指封喉!” “凝碧楼分坛空,汝尘亦绝!” 满堂寂静若死,汝尘毗邻南离,是防守南疆浮槎海天堑的门户城市,居然就这样被一个人轻轻易易地灭了?在座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多少通过门路知道些关于隐族人的消息,汝尘一旦失手,隐族岂不是……? 这些人中最震惊的当属邓韶音,他已经派一支靖晏军的分队先行前往汝尘察看战况,然而,从队长的回复来看,那里并没有过大战的痕迹!倒真像是如面前戏子所说,是被一个人,用什么诡异至极的禁术所灭。 那个人是谁,是隐族人吗? 满堂死寂中,旁边武生跪地高声问道:“欲问那杀人罪愆者为谁?” 湖蓝裙服的花旦尖声高唱:“此人黑衣猎猎扬扬,容颜美极近乎生邪,作和你一般打扮——他姓陆,名栖淮,是杀汝尘满镇的罪人!”她一抖手中折扇,扇面上纤毫毕现地题画着陆栖淮的肖像,眉目俊秀至极,有一种不辨雄雌的美,近乎妖孽。 “什么?”邓韶音踉跄后退,只觉得心扑棱棱沉到谷地。如果陆栖淮是那个始作俑者,那和他一起去南疆的沈竹晞和云袖,现在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他努力回忆着几个月前匆匆一面时陆栖淮给他留下的印象,忽然惊愕地卡紧了双手——那个镜子里的人!他之前怎么没发现,云袖在客栈里使用镜术的时候,那个破了分镜的人,同样一身黑衣,多么像陆栖淮,而且与这段戏剧中描述的手法如出一辙。 “这,这是真的吗?”死寂中,有老者的声音发颤着问,声音苍枯干涩,然而却稳稳地让每一个人听见。 仿佛沸水中滴下热油,全场的宾客亦沸腾起来高声攀谈或低回耳语——这戏剧出现得太奇诡,再加上今日婚宴上难以料及的众多奇险之事,让他们认真考虑起那青衣花旦所讲的寓意。 然而,还没有静默多久,花旦忽然衣袂带风,翩然踮起,素手从水袖中抽出一把纸剑高低舞动,不论手腕如何挥,剑尖始终直指旁边那武生的咽喉。 大多数人都以为她是在表演,只有极少数人看出,花旦后脊绷得笔直,脆弱的纸片在她手中绷得极为锋利,忽然一抖而下,刺入武生喉间! 众皆哗然,只见冷光如电呼啸而闪,花旦霍地抬袖一拂,台上数十演员也拂袖而起,翩翩扬扬的衣袂将台间景象挡住。也不过片刻后,演员纷纷退开,花旦平平抬起手臂,身前只有一个染血的木偶委顿在地,而地上有指剑划过的凿痕。 所有观者被这变故一惊,沉凝半晌,高声叫好。然而,花旦忽然提着嗓子唱了一声休止的音节,女子的声音尖细而清嫩,却压过了全场所有的声音。 邓韶音茫茫然站在那里,这时方才回过神来,他侧身看去,心猛然被一只手攥住了——什么时候,那些凝碧楼的人居然不见了!全场除了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今日本该大喜的“新娘”去了哪里。 花旦唱腔到此戛然而止,她静立在抬手,缓缓撤去掩面的袖口,当空转了一转,轻盈若仙。日光投彻在那张盈盈美丽的面容上,眉眼如远山长黛,却是被风霜催折过的山山水水,充满了冷寂萧瑟之意。 “云袖?”邓韶音惊骇至极,不敢相信居然是她。 既然是云袖在演出中讲出来方才那番话,那陆栖淮和汝尘的事,恐怕多半是真。 显然,在座的诸人几乎也都是持这样的想法——云袖曾是郴河云氏的少主,高门贵胄,更是曾在七年前的夺朱之战中立下大功,全场的宾客没有不知道她的,只是微微疑惑,为何她销声匿迹七年,偏偏在此时此地出现,还恰巧揭晓这段隐情。 云袖站在戏台上,举袖齐眉,容色凝肃:“小女子人微言轻,生怕直言此事,诸位不信,只得出此下策。”她向四方一拜,袖间菱花镜一闪而出,四角精巧成弧,镜面上烛光如海,仿佛有看不见的烟火封印在里面。她对着众人,有眼尖者早已认出,再无怀疑,这就是云家镜术里代代相传的菱花镜! “云袖姑娘,真的是云袖姑娘!”有人站起来失声道,而更多的高门贵胄缄默地注视着这一位当世奇女子,心里已将她的话信了大半。沉寂如雪的死寂中,围拢的人群忽然抬头齐齐发出一声惊呼——风声呼啸而过,闪亮的电光穿过史府洞开的正门,直射而入。 那是五根绞在一起的琴弦,抖得笔直,从天而降! 炫目的光华照在锋利的琴弦上,折射出霞光万千,笼罩住在场所有人。他们屏息仰首望着那五根弦,惊叹着匍匐下拜。万人景仰中,长弦如剑自天外飞来,直插在堂前题着“人中龙凤”的牌匾上,霍然直刺,迎风摇曳,宛如在寒冬里被烈酒浇洗过的带刺的花,绽出清光万千。 缟色身影拔足而起,从云间一掠而过,踏足在牌匾的一角,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那女子凌空招了招手,琴弦跃到她掌心。 “天呐,那是神女吧!” “差不多,看见她眉心的朱砂了吗?那是凝碧楼高层的象征!” “是凝碧楼的湄姑娘,她来了!” 朱倚湄这时已褪了新娘服,除去人皮面具,一身枯槁白衣,不施粉黛,像是披发戴孝,脸容却凝晕着霜雪,衬着眉间一点殷红如血,年长的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惊才绝艳的金夜寒楼主的身影。 她手指拭过琴弦,脸色苍白如妖,脱口的声音也带着奇怪的嘶哑,然而,在场的那些喧嚣的士兵和世族,不论老幼尊卑,都静静地听她讲话。 “我刚刚接到楼主密报,确实如云女侠所言,汝尘已灭!” “如今楼主坐镇夔川,第一战中,凝碧楼已损失一百多位弟子!” “敢问湄姑娘,这件事和隐族人有关系吗?”人群里有人朗声道,掷地有声。 “不知道,陆栖淮是中州人。”朱倚湄声音一顿。 她神情极其悲愤,用嘶哑的声音低呼:“陆栖淮曾欺骗撷霜君到南离,意图暗中杀死撷霜君!” 众皆哗然,撷霜君是七年前那场战争中的第一英雄,凝碧楼自两月前放出他重现中州的消息后,寻找撷霜君的浪潮就一直没有停息,却原来,原来被这样一个人暗中加害! “湄姑娘,如今……撷霜君还活着吗?”云袖颤声道,脸色一霎惨白如纸,令人望之大起同情之意。有人被她情绪所感,也一迭声吵吵嚷嚷地扬声询问。 “你们放心,撷霜君好端端地活着,不久就会过来与你们并肩作战!” 朱倚湄纵身下跃,俯身在人群中一点,抱起桐木雕花古琴再度掠起,琴上只剩最后孤零零的第六根弦,她屈指劈下,琴弦从中绷断!琴案光洁如镜,映出她肃杀的面容—— “我朱倚湄在此,以凝碧楼前任楼主所留的须怜琴为誓:就算凝碧楼只剩一个弟子,势必上天入地,诛杀陆栖淮!” 女人的声音单薄,却带着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长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却没有人发出第一声,直到—— “我将彻查此事,绝不畏葸,带领靖晏军肃还汝尘亡魂安息!”邓韶音振臂挥刀,铿锵的声音有力地续接上去。 “倘若有负今日诺言,便如此石!”靖晏少将声音铿锵,响彻天际。 他手起刀落,手中有思长刀唰然将万钧巨石从中崩裂,轰然地烟尘四起中,他静立如渊停岳峙,一身红妆,肃杀如血。 正文 第78章 投躯无归年其九 “呵,你这就想走?” 原本是全中州最盛大的一场婚宴,如今竟已这样的局面收场。草草杯盘,灯火昏昏,台上厅中幢幢人影也渐次散去。然而,忽然有一道声音如是传来,云袖环顾四周,发现众人神色如常,居然是单独传音给她一个人的。 兔起鹘落间掠过渐次散场的人丛,紫袍神官施施然落在台上,仍旧撑着伞不愿见晚间的暮光。他一拂袖,四散开的淡淡烟雾阻挡住众人视线,只依稀看见袍角一闪,他站定在那里,手在胸前划动,看似极慢,实则飞快,瞬间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奇怪的符号。 那一头,云袖想要抽身疾退,然而空气中却传来极大的吸力,她忽然不受控制地一头栽下,倒飞出去!漩涡一样无形的灵力凝作刀锋,一道一道撕剐着她的脸,仿佛要削下一层皮。 然而,殷景吾凝神细察,手指却微微一滞——她脸上没有人皮面具!她本来就是云袖的这副模样,这怎么可能? 殷景吾猝然停手撤了法术,云袖身子一晃,双腕间缠绕的丝带陡然弹出,如多出的手臂支撑在地上,而她旋身而起,平平地举起手腕,对向殷景吾。 她袖中有光如匹练,肃杀着跃动,是一面镜子——镜术!她要用郴河云氏绝世无双的镜术了! 殷景吾在七年前见过这个手势,是分镜术的开篇手势,他心一凛,坚信对方是假冒云袖的想法便有了些微动摇。 “云沾衣,莫非你要在此地对我出手?”平逢山神官紧握住白蔷伞柄,冷冷地凝视着对面的故友,不怒自威。 不远处的神庙,就是他们当年四人组队、搓土为誓同去同归的地方,如今,云袖居然要在这里对他动用镜术? 云袖微微一怔,神情缓和了许多,向后退了一步:“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我只要杀了陆栖淮。” 她语声一住,顿了半晌:“请你不要拦我,决不!”她抬手指着他,袖间菱花镜面冷光如雪,被三根手指居中拦扣,她一步步点足后退:“不要拦我!” 退出一丈外,她蓦然转身,一下子破窗洞穿而出,在红绸绫罗飘荡中宛如一只飘飘簌簌的蓝蝶,而簇拥上去的红墙仿佛点燃的火。 殷景吾没有出手留下她,只是静默地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冻。远去的女子还是同样的容颜,却在如此的外壳下有了截然不同的灵魂。七年过去,他亦心境全非,不能再苛求故友初心不变。 紫袍神官蓦地一振衣衫,冷冷掠起,拂袖散了台前的云雾,而后撑伞当空,从厅堂正中横穿而去。 满厅不欢而散的宾客纷纷仰头,几疑是自己看见了仙人。今日一过,这场动乱将会传遍整个中州。 月华如练,夜凉如水。子珂在房中点起了安神的炉烟,飘飘袅袅中,氤氲在桌前相对而坐的三人身上。 幽草将被击倒昏过去的史画颐抱走——她在看到父亲当众被杀的惨烈场景后,不顾一切地拔剑而起。史画颐年幼时曾得到三无阁的几页残剑谱,虽然学艺不精,拼命之下却也气势骇人。 幽草清晰地看见,沈竹晞将史姑娘击昏之后,无声地按着胸臆叹了口气,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史姑娘大概是如今除了段其束之外,三无阁唯一的传人了,苏晏于她,不仅有椿萱的血海深仇,亦有师门覆灭之恨。 如今的史画颐,熟悉得让她触目惊心,她忘不了史姑娘听说琴河城的事情时,眼里那种渐次变换的光,从难以置信到愤怒如狂,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身上永久地毁灭了。未来的日子,内心充满灼热复仇之火的她,也不再是从前明净稚丽、养在深闺的史家幼女,而会变得和自己这样的江湖人一样,在冷酷的大潮中慢慢迷失健忘。 幽草从前也是这样,一心复仇,灵魂如同在地狱里灼烧。在夺朱之战的第三年,她趁乱杀死自己的仇人,跌撞着逃进药医谷,遇见了谷中看守医书的老者。 老人穿着白袍,立在书架间,掌心开满了纯粹的药力催生出来的白莲花,对她伸出手。那时,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聆听老人的谈话,直指心灵。 “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而世人复仇,却如火中取刀。” “你是报仇了,可是又如何?那之后,你内心的荒凉将无所遁形——路已走尽,还能如何?” “你的余生,将何以为继?” 幽草在那之后,幡然悔悟,入藏经阁中,勤奋钻研地学习药经,直到四年后,夺朱之战落幕,林青释到来。看到这位林谷主的第一眼,幽草就觉得,他确实像是山间的清泉朗月,抓不住、求不得。然而,他脸上总是戴着笑意温润的面具,心里也戴着面具吗? 幽草将史画颐抱走,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她和子珂一离去,屋内的气氛已然僵持到近乎凝固。 林青释沉默半晌,提议道:“不妨明日去找缺一老人,算算陆公子如今在哪里。” “缺一老人已经死了。”殷景吾沉声道,眼眸沉郁下来。 那个缺一老人的死相极为惨烈——缺一老人空有一身洞察天命的本事,却不会武功,暗夜中,僵尸破坏了老人身体的每一处,被撕抓下的半截断舌,被僵尸随手抬飞起,噗呲落进窗外的树丛中,犹自汩汩蠕动。 不知道为何,看见老人倒下去的一刻,殷景吾忽然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在此刻发生了变化,他细细去感知,却什么也觉察不到。 传闻中,能参透天命的人,死前将无惧天道的谴责,坦然用舌头讲出最后的预言。那半截舌头或许真的说出了什么,却再也无人能够听到了。就像掌心的命纹,无数人看得到,却无法掌握感知。 “已经死了?”林青释微微一惊,“他会不会就是天官?” 殷景吾一怔,忽然有些烦躁,皱眉:“我不知道!” 天官,是平逢山的上一任主人,他名义上的师傅。他七年前独自来到平逢山时,只有满山的空空荡荡,山顶的行宫通天日月,高悬而立,上一任主人归去,杳如黄鹤,而他默默地翻开行宫中一册一册的法术书籍,潜心修行,独自打理平逢山至今。 他知道天官只是暂时地归去远游,并没有离开尘世——平逢山的历任主人都将一缕眉心血滴在指引刻盘上,藉此将命运与诸天星辰、恒河沙数相连,以此来一窥亘古的天星流转的规律。指引刻盘上关于天官的那一格血仍然亮着,所以那人还在。 抱膝在茫茫雪域间独对满天星辰的时候,殷景吾曾无数次畅想过他的前任是怎样的人。是已经开悟、太上忘情,还是如他一般,虽然修得心如止水,却是一朝红尘阎浮,便心有狂澜万丈。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而苍白的手臂,手腕清瘦而细润,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伤口,许多像是用针扎出来。他空茫的目光似乎从自己的手臂上一掠而过,淡淡:“可以料想,你们这样表现,一定是看到她和云袖长得一样而且没有人皮面具——但我看不到,所以能听出她和我几月前见过的云袖还是有区别的。” “那般气质是不同的,她像是隐匿在黑暗里的人,沾衣毕竟是行走在阳光下的。”他抛了一句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的评价。 “那怎么会有长像完全一样的人呢?沾衣又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孪生姊妹之类的。”殷景吾嘴里分析着情况,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他布满伤口的手腕,良久,终于忍不住涩声道,“已经夜深了,望安,你……身体不好,明日再谈吧。” 林青释不置可否,神色微微有些意外,抬手一指隔壁厢房:“你受伤了,先休息吧,我和撷霜君还有两句话要说。” 殷景吾微微蹙眉,有什么话不宜让他听到吗?他转头看着垂下眉眼独自生闷气的沈竹晞,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林青释抬手扣了扣桌子:“她不是云袖。” “云袖不会自称小女子,而这个人讲一句话便隐晦地停顿一下,我猜她是对自己的话不够笃定,要来观察听众的反应。”林青释依旧神色平淡地给沈竹晞分析,微微叹了口气,“撷霜君,陆栖淮的身份背景我们谁也不知道,如今凝碧楼和靖晏军介入,这事只怕难以善了。” “况且,你见过陆栖淮横笛杀人——这也倒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林青释捻着手指,仿佛轻轻揉捏着升腾而起的炉烟。 沈竹晞听他轻言软语地分析,忽然想到,在南离古寺时,面对着《敛贪嗔》上的字迹,陆栖淮也曾如是细致地一言一语同他分析。那个人拼死将他从千军阵前救出来,旁人却说他要害自己,甚至诬陷他背上叛逆的骂名。 不,陆澜绝对不会对我出手的,他一定不会害我! 正文 第79章 投躯无归年其十 “总之,陆栖淮是怎样的人,此前有过什么样的人生,你一概不知道。二公子,你不要把陆栖淮想得太好了。”林青释默了一默,微微叹气,眉宇间忽然难以抑制地出现了颓然之色。 然而,这句话仿佛一根嘶嘶燃烧的引线,刹那间引燃了沈竹晞心中的怒火。他猛地一拍桌子,双眉竖起:“反正陆澜绝不会害我!” “陆澜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重重地冷哼,“那朱倚湄蓄意捏造事实是何居心?” 一念至此,沈竹晞恨恨地咬牙:“还有邓韶音,推波助澜,枉为京城守将!” 林青释温润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火气:“韶音不会处心积虑去构陷他人,他不会是这件事的谋划者之一。” “画皮画肉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沈竹晞直指着他,高声怒道,“你和邓韶音虽然认识了许多年,但我对陆澜的了解,却比你对靖晏少将的了解多得多!” “你和神官同行七年,不还是在最后与他刀剑相向了吗?你难道不了解他?”沈竹晞微微冷笑起来,说出的话字字锋利如刃。 听闻这样犀利的词句,林青释一时无言以对。他缓缓俯下身,双手合拢覆住眼瞳,唇畔露出的笑意落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更加显得幽深莫测。 沈竹晞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忽然心生异感——林谷主看起来温文尔雅,却和陆澜一样,让人难以揣度他心中的想法。 他不再说话,而是试图努力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众多事端,试图理清。从他被传送阵送到史府开始,所有的事情似乎就完全脱离了既定轨道。先是苏晏在史府做出的一系列动作,他独自一人和一群凶尸,是断然无法做成他所说的一系列计划的,他背后应该还有势力,是凝碧楼吗?还是隐族? 至于今日的婚宴,从头到尾便像是有人暗中策划好的一场大戏——朱倚湄假扮成史画颐,先是救下邓韶音,而后击杀史孤光。史府那些叛乱的家丁只是炮灰,让平叛后的靖晏军稍稍轻敌,甚至饭菜里的毒分量也不重,所有目的都指向一个—— 让“云袖”在台上演完戏,将汝尘灭的事情栽赃给陆栖淮! 沈竹晞眉头紧皱,满心烦乱,陆澜到底是什么身份,分别以来的这半个月他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暗中的谋划者要如此针对他?那个女子假扮得如此之像,甚至殷景吾都没能区分出来,她又是谁,是什么来头? 沈竹晞不得不承认,林青释说的话虽然冷酷,却是对的。 须知闲言如刃,刀刀见骨。 在场的都是些世家高门、说话有份量的人,只怕陆栖淮是叛乱之首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就能传遍整座京城。 没有人会去关注事情真相是怎样的,在高亢的一浪接一浪的呼声中,所有人都像服食了麻痹神智的罂粟花,被蛊惑到疯魔,被愚昧地蒙蔽,引导向黑暗。甚至于,这股世之舆论大潮,浩浩汤汤,一步踏反就有粉骨碎身之虞。 “你不要想太多。”林青释像是觉察到他内心浮动的火气,斟了杯茶递过来,“对方计划周详,就连跟随殷慈多年的金浣烟都出现在凝碧楼的队伍中,真不知道他们的触手还遍及哪些地方。” 沈竹晞啜着茶,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一饮而尽:“真奇怪,我去找缺一老人算的时候,那老者居然说陆澜不属于人世。这可奇了,不属于人世,难道是仙人?”微微哂笑着,他话语低落下来,“我要到哪里去找陆澜呢?” 自从猜测到缺一老人或许是天官后,林青释隐隐觉得,这位老人说的只怕都是谶语,绝无一句虚言。他说陆栖淮不属于人世……可是自己见过陆栖淮,他又绝非凶尸或者亡魂重生一类的。 他百般思索,不得要领,建议:“你要找陆栖淮,倒有个简单的法子,凝碧楼已经放出你回归的消息,你只要到外面的街上去走一圈,全京城都知道你在那里,陆栖淮听到了消息自然会去寻你。” “如果他不在京城呢?”沈竹晞有些意动,穷追不舍,“要是他被传送到很偏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地赶不来怎么办?” “不可能。”林青释断然摇头。 沈竹晞奇道:“林谷主,你也会看天机吗?不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林青释缓缓握紧了手,他手心冰凉,仿佛那里有一把虚无的冰剑,始终在掌心无法放开,一如过去了七年,他依旧无法抽身离开这动荡狂澜,只能如名字一样,辗转十方寻求一个“安”字。 沈竹晞哑然,点点头,语气颇为不确定:“但愿你猜的没错。三个月后就是文宣帝的国寿了,陆澜应该会来——不过,那样太远了啊!” “说起来,我们也很久没有看见阿袖演出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在南离殷府,那时候殷清绯还没被杀……”沈竹晞絮叨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对,满脸僵硬地转过来,“林谷主,我怎么忽然记得从前的事了?” “你记得多少?”林青释问,“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是在……我迷路的时候。”沈竹晞有些迟疑,一拍脑袋,“那时我去外地迎回家中的至宝素心灵犀,在归程中改道进山,然后就遇见了你。” 他喃喃道:“真奇怪,我好像有些能记得,有些记不得,可是我并不觉得突兀,也没觉得凭空多出来一块记忆什么的。” 林青释咳嗽着,直到面上异样的血潮褪去:“无妨,你本来也只是暂时地忘却,会慢慢地记起来的。” “我现在觉得自从我七年后复活,所遇到的全是一团纠缠不清的死结,从阿袖被下毒开始,各种问题接踵而至,让人不得喘息。”沈竹晞满脸忧色。据说云袖是七年前被七妖剑客中下青萝拂,可是七妖剑客已经被围攻而死,绝不会是七年后的策划者,那——幕后的那只手又属于谁呢? 林青释似乎觉察到他的想法,淡然道:“青萝拂确实是纪长渊下的,但他并没有蓄意要害沾衣的意思。” 林青释不再说话,抬手在桌案上摸索着拿起一支毛笔,在香炉上轻轻一点,而后在空中自如地挥洒成字,袅袅的烟气在他指尖氤氲开,簇拥着他如月的脸颊,映着窗外夜色灼灼,仿佛是神仙中人。 沈竹晞看着新奇,赞叹道:“林谷主,你用炉烟写字啊!” 林青释一笔一画从容写下,淡淡:“只是因为我看不见,这样能感觉到指尖烟气的波动。”他不再讲话,只是沉默地书写。然而,沈竹晞看着他写下的叙述内容,却愈发心惊—— “什么?七年前纪长渊当初将阿袖钉在戏台上是为了救她,暗中的刺杀者另有其人?” 他惊道:“阿秀当时活下来必须要服用青萝拂?金针封脑也是纪长渊做的?他是个疯子,为什么要帮我们?” 林青释手一顿,微微抿紧了唇,空荡的碧色深瞳敛藏着异光,如是写道:“纪长渊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沈竹晞知道他不想说话让别人听见,于是也压低声音:“可是他杀了殷慈的伯父啊,还杀了那么多人。”他眼看着林青释纤瘦的手指舞动,一提一顿,不觉睁大了眼,抬高声音,“你写什么?殷慈的伯父行将就木,是你……” “砰”,门口有灯盏轰然碎地的声音,殷景吾站在重重珠帘间,面色惨白,也不知听了多久。他原本是来取药录,却听见这样一句话——林望安做了什么?他…… 平逢山神官陡然出手,指尖符咒纷扬涌起,对着少年的喉间,迫使他讲话:“快把那句话说完!”沈竹晞袖间朝雪一晃而出,斩断空气中无形的气浪,踉跄后退中一脚踢在了香炉上。 香炉倾倒,烟气袅袅升起,殷景吾看了许久,微微冷笑,猛地一振衣衫,破窗而出,冷冷的声音落下,宛如踏碎一地的朝露琼瑶:“林望安,你好,你真好!” 他匆匆忙忙地奔走,甚至没有带走祈宁剑,袖间渡生微微鸣应,似乎是无声地与之相和。 “殷慈——”在他紫衣掠过身边的一刹,林青释如月的面容终于绷裂开,骤然出现难以抑制的惶惑,他听风辨形,攥住对方的衣袂,“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你让我静静!”殷景吾并指斩断衣袂,神色颓然如醉,落地的时候居然趔趄了一下,御风倏地飞远入茫茫夜色。 沈竹晞目瞪口呆,完全不清楚只是普通的一句话,殷慈为何这么大反应。他试探着问:“林谷主,你和殷慈怎么了?他怎么这样生气?” “别问了,别问了。”林青释心绪纷乱,扶着额头,拂袖将他用力推出去,而后重重阖上门,半点没有平日清朗如月的模样,“你也让我静静。” 沈竹晞倚着缀玉连珠的门板,听见里面铿然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而后一室如墨的漆黑。 正文 第80章 中有畸人秀其一 七日后的夔川城中,大雨如注,倾覆而下。 这是凝碧楼祭祀已逝先人的祠庙,微弱的光芒映照,新放置的一刀一剑交错着供奉在高台上。大风大浪过后,外面万事皆非,而这两把冰冷的刀剑也将在此长眠,直到多年以后。 何昱顺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半跪在空荡荡的楼阁前。烛光如海,白玉雕成的前任楼主金夜寒的神像站在光之海上,正冷冷注视着他,作为眼瞳的两颗凝碧珠上有奇异的光华掠过。 金楼主,你看……如今这里又有了新的长眠者。 他们虽然是叛逆者,却依然对凝碧楼的今日功不可没,所以,我还是让他们回到了这里。 推门而入的一刹,他回身看了看阶下飞溅滚珠如霹雳的大雨,远方,隐约可见血色在光洁的汉白玉地板上洇染开,过了一夜,就会被大雨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然而,何昱每走一步,足下就有鲜血蜿蜒流淌而出,如同踩在一朵一朵红莲上。他背靠着安放神像的高案坐倒,并指撕下手臂上的衣衫,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伶仃的腕骨上除却横亘的旧伤,赫然添了许多新的剑痕,隔断肌肉,伤及经脉。 ——只怕,在这场动乱中,如果晚晴再晚来一步,他这只手就会被自己废掉,此生再也无法执剑,甚至,他会自杀在那里。 但他毕竟赌赢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孩子对他这个楼主,毕竟还是有几分衷心的。 凝碧楼主神色木然地抬手草草包扎了臂上的伤口,而后摸到背脊上涂药,衣袂湿漉漉地沾了雨水,伤口已经发炎黏在一起,他面无表情地将烈性金疮药倒出,和了药酒抹在伤口处,用力之大,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伤口处缓缓传来酥麻的感觉,似乎有触手在轻轻抓挠。疼痛一旦渐渐褪去,疲乏如潮水泉涌上来,包围了他能感知的每一处器官。 休息一下吧,暂时一切都安定了,这里是祠堂,不会有人来。然而,一闭上眼,那些惨烈的画面就渐次浮。 ——四日前,凝碧楼的领主华棹原密谋叛乱,与中州七个对凝碧楼不满的大小门派相勾结,趁朱倚湄与黎灼带人外出、楼中防御空虚的时分,一举起兵,甚至占据了最为核心的情报机构追煦小筑。 何昱虽然早料到他有反心,暗中布局提防,然而,七大门派一齐发难的剑拔弩张仍让他微微有些措手不及。在最初的茫然惊乱中,他一步步稳定局势,安定了楼中的谋逆力量,抽身去与七大门派鏖斗。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一人一剑,独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而不落下风,唯一值得提防的,便是武功只稍弱于他的华棹原在一旁见缝插针的攻击,出手狠辣,招招见血,时间一长,何昱周旋在八人之中,左右冲突,顿时显得相形见绌。 先诛首恶!何昱的剑式陡然变得凌厉,似乎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最前方的那个大袖飘飘的宗主。他的剑只是普通的青钢剑,但剑上住满了醇厚和煦的内力,锋利到足以和任何名剑相抗衡。 “小心,涉舟剑法!”华棹原认出他剑上隐隐流转的红光,失声提醒。一轮交击过后,被那样狂涌波澜的内息所逼迫,围攻上来的七人居然齐齐退后了一步,唯独华棹原不闪不避,长刀拄地,凝神捕捉着对手的一招一式。 因为出招太快,何昱手起剑落中略有滞涩,旋即被华棹原抓住机会,他黑色的长刀挥下,如同一缕纯黑的风,从剑光中直钻进来! 出乎预料的是,何昱居然没有回身挡剑,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猛然振衣长身掠起,挥剑点在那个广袖宗主的咽喉上!凌厉的剑气将对方脸上的覆面从中截断,甚至那人从眉心到下颌,都有了一道笔直的剑痕。 那一刻,其余七人都惊呼了一声,甚至何昱也在一瞬间凝起眼眸中的锋芒——居然是他! 这是一个在中州早已宣告死去的人,当初传闻中被他哥哥亲手杀死的兰畹纪氏幼子纪少汀,如今,多年过去,他又回来向覆灭家族的始作俑者复仇了! 被捉住的纪少汀眼神凛冽,丝毫不惧,只是紧盯着持剑在他咽喉的凝碧楼主,眼神中有仇恨的烈火灼烧成灰。是这个人,就是他,这个自命清高、道貌岸然的凝碧楼主,比豺狼还要狠毒,是他毁了自己的一切! 纪少汀“退出”江湖的时候正是夺朱之战中,乱世畸零,战火频仍,他一个学艺不精的纨绔子弟,如何侥幸苟活至今,又如何成为一派之主,其中辛酸苍茫不是旁人所能想象的。然而,这么多年,支撑他一步一步走来的只有一个信念——杀了凝碧楼主! 从前是金夜寒,如今是何昱。 纪少汀紧盯着何昱的身后,忽然无声地笑了一笑,那种笑容极其恶毒,甚至让身经百战的凝碧楼主也心头一冷。他猝然回身,拔剑而起,华棹原挥刀连击,全然不给他喘息的余地,忽然咔嚓一声轻响,刀锋竟从他张开的手掌中没入! 中了!在凝碧楼主的手被短暂钉住的一瞬间,其余六人瞬间发出低低的呼声,立刻掠来,抽出兵刃,六把武器顿时交织成一道光网,只要一个眨眼就能将他搅成碎片! “你大概想不到吧?”纪少汀背着手踱到他面前,眼神狠厉,再无一丝一毫昔日富家少年的纨绔喜气,甚至于背在后面的手,指甲已经痉挛着嵌进肉里掐出血,鲜血随着他走来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倚湄姐虽然不在,可是她若在,一定会庆幸是我手刃了你,你……”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瞪眼看着从后心穿心而入的剑刃,出剑的人异常果断,以至于在他拼死的反击之下,剑尖都没有偏半分。 一剑穿心,鲜血飞溅。 “怎么会是你!”因为伤到肺叶,他几乎发不出声,然而还是死死地抓着那半截剑尖,连带着转过身。他喃喃地蠕动着唇,眼珠几乎掉下来。 在他的视线中,握剑的朱倚湄一身藕色衣衫,脸色渐渐苍白。然而,她却极缓极缓地点头,打破了濒死之人的所有念想:“是我。” “为什么,明明是他杀了我哥哥……”纪少汀扑倒在地,看着身前的女子用力一卷剑刃,搅碎他的内脏,神情冷酷,看不到一丝一毫昔日的影子。他要死了,心中的空洞也渐渐浮没上来,多可笑啊!最后居然是这个人杀了他!是他哥哥曾经的爱人,他以为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朱倚湄提着剑,声音微微颤抖,然而神色却没有半分动摇,一字一句地说:“当年纪……你哥哥的事,楼主却是有责任,只是你今日为了复仇,要颠覆整个凝碧楼,是我绝对不愿看到、也绝对不容许的!”她说着,话音渐转冷厉。 “凝碧楼?”神智溃散中,纪少汀茫茫然地苦笑着重复了一遍,气若游丝,“你居然把凝碧楼看得这般重要?” 他吸了口气,已经气若游丝:“你居然觉得,凝碧楼和你身旁的这个人,比生你养你的纪氏、比我、比我哥哥还要重要?我……”然而,他这句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就咽了气,唯有一双怒目犹自睁圆,仿佛是对面前暌违许久、相交半生的凝碧楼女主管的无声质问。 朱倚湄凝视了许久,神情苦痛,忽然挥剑而下,割下他的头颅抱起,喃喃自语地穿行过血海中,全然不怕一旁干脆利落解决掉几位宗主的何昱会起疑心。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对着臂弯里的头颅喃喃自语,直到藕色染血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 何昱凝眸望着青钢剑上的血痕,神色不动地将手缓缓抬起,一挥而下:“动手!” 如同凭空出现,楼中四处幽灵般冒出无数弟子,包抄而来,他们以逸待劳,像割韭菜一样,轻轻易易地砍倒疲乏不堪的叛军。 华棹原看着场上瞬间逆转的形势,脸色都一片死寂。是他太低估何昱这位人中之龙了,何昱能独统中州七年,绝非浪得虚名。看来,只有接下来动用的力量,才能战胜他了。 凝碧楼主手指抚过剑锋,微微冷笑:“华领主,想知道是谁最先报告我,说你有不臣之心吗?”他慢慢摇头,“追煦小筑的情报能力问鼎中州,然而,第一次说的却不是他。” “流霜,出来吧!”随着他沉冷的语声落定,绯衣少年抱剑一跃而下,眉眼倨傲,满头如波浪般的卷发披散而下,整个人像被海潮簇拥着,满是鄙夷不屑地看着面前的败者。 “二伯,又见面了。”金浣烟冷冷道,一眼睥睨过去。 他仍然是金浣烟的少年面容,然而,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和笑意,却不是华棹原平日所熟悉的那个晚辈子侄,那个有几分意气用事的少年人。 他居然就是楼中最神秘的流霜?流霜已加入凝碧楼三年,自己竟全然不知情。华棹原首先觉得痛心,金浣烟作为尚书独子,在为父亲丁忧时去平逢山学法术,本应回归朝堂做治世之能臣,如今却沦落为和他们一样的江湖人,想来自己的家族,是再也没有可能进入朝堂了。 然而,再细想来,华棹原便震惊地后退,原来,自己早已被何昱疏离架空了许久,甚至连流霜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他的对手,心机深沉而能隐忍,暗中蛰伏了许久,到现在才给予雷霆一击。 华棹原甚至怀疑,就连自己的这次叛变,也有一小半是何昱为了消除隐患,暗中出手相激的。不过,到这时,都不重要了……他盯着对面,嘴角咧开一丝残忍的笑意。 戏开场了! 正文 第81章 中有畸人秀其二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夜幕。 金浣烟面色陡变,那道声音虽然因为痛苦恐惧而扭曲,他却能清晰地听出来,这是黎灼的声音!他有些犹豫地瞥了凝碧楼主一眼,一咬牙,瞬间揽衣回掠,如扑簌簌的火蝶消失在暗夜里。 何昱将眸光从他的背影上收回来,进了一步,踏入了暗影中。凉风过疏竹,沉沉西斜的月影透过扶疏的花木间,筛成一地的碎银。 他凝视着华棹云半边笼罩在月色里的脸,并不急着杀他,只是慢慢道:“华领主,我听流霜说,你有个养女在京城?你想见她一面吗?” 何昱的声音平缓,如同平日里明利果断地发布命令,说出的话却如同一把刀将他整个人剖成两半。华棹原眼看着对方忽然露出奇特的笑意,仿佛胜券在握,心中不禁凛然升起寒意——作为下属并肩作战这么多年,他是了解这个人的。不论是表面上还是内心,何昱都是一样的冷漠无情,刻毒阴狠,他是翻云覆雨的绝世之才,绝不是什么心怀仁义的善人。 为了养女的安危,他已经多年未曾见过女儿,甚至将她改名换姓,送到一处好人家重获新生。刀口舔血的日子过惯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常常想起这个远方的亲人。 何昱居然手腕通天到这种地步!便是三日前,他还收到养女平安的密报和一张画像,现在她却已经被捉了过来!何昱要做什么?他一定不能让养女出事! 凝碧楼主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指,指尖激荡而出的劲气仿佛触摸到某个机关,轰隆隆的声响中,有簇拥着的一片浮璧旁移,三丈高的地方露出一扇小窗。小窗里黑黢黢的,一灯如豆明灭不定,映出窗边一张稚嫩的面庞。 华棹原指只了一眼,就僵在那里,浑身剧烈发抖,膝盖一软,就要倒下——窗户里面,赫然便是他的养女绣绣!多年不见,绣绣已经长成韶龄丽色的少女,然而,这一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他看到绣绣容色如常,没有十分憔悴,微微松了口气,一颗心却悬在半空里沉浮不定。 “何楼主。”绣绣在窗内一眼看到黛蓝衣衫、如玉石雕塑一般的凝碧楼主,吃了一惊,知道他是中州最了不起的人物,连忙恭谨地行了一礼,扬起小脸,却掩饰不住眉目中深深的恐惧之色。 她自从几日前被带来凝碧楼,一直被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她以为是那个许久不见的父亲让她来,然而,每每提出要和父亲见面时,来送饭的凝碧楼弟子总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到后来甚至直言拒绝,绣绣这才觉察到有些不对。今天入夜时,她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在夜色中,她清晰地听见无数嘶吼和兵刀作乱的声音,还有人厉声嘶吼着父亲的名字。 父亲出事了?她怔怔想着,心乱如麻,直到凝碧楼主为她打开了面前的窗。 绣绣没有注意到那个隐在何昱背后的身影,只是隐约觉得有奇特的灼烫目光注视着她,却没有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满怀担忧地远远看着凝碧楼主,直到对方提气翩然飞到和她同样的高度,悬浮在半空中。 绣绣微颤着问:“您把我请过来,是不是,是不是……我父亲出了什么事?” 何昱的声音冷如冰霜,寒凉彻骨:“你父亲勾结外敌,试图颠覆凝碧楼,已经被我镇压了。” 绣绣的呼吸全乱了,半晌才有颤抖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我知道自己怎么做了?” “嗯?”何昱手指平平地按在自己眉心的朱砂上,眼眸阴鸷,冷然无语。 “我知道了。”绣绣的身影短暂地从楼后面消失了,接着是重重扣地的声音,想来她是跪下来匍匐着连连磕头,再抬头时,她印堂已经破皮流血,血流了满眼,显得甚为可怖。 血雾迷蒙中,绣绣话音一顿:“在那之前,我想请您允许我说几句话。”何昱颔首应允了,她满脸悲怆地停了片刻,“我知道您既然站在这里,我父亲想必还没有死,或许他就在这里听着,我想同他说几句话。” “爹”,她颤巍巍地扶着窗沿,朗声道。 绣绣喃喃地追忆:“我知道我是垂髫之年承蒙您收养的,若当初不是您在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救下我,只怕我早就是蛇腹中一团没有形状的烂泥了。” 那年她九岁,她是芸州寨子里普通的幼女。她原本会在寨子里平静而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然而,那场蟒灾成了她一生的转折点。 绣绣从睡梦中惊醒,眼看着十丈长的巨蟒吞噬了父母,又迎头将她吞下,她连哭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剧毒的汁液中就要被化干净,然而,却偏偏有人剖开蟒腹,将奄奄一息的她拉出来。 “领主,这里还有人活着!”那个持刀砍下救她的人充满惊喜地说。 意识模糊的绣绣只感觉到大雨打在脸上如同霹雳炸响,周围所有的蛇都被这一群黑暗中的夜行者杀死,血盆大口仍旧怒张,满村的人都已经死去。出于恐慌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她跪倒在地,哇地哭出来。 有一双手将她从泥泞不堪的地里拉起,替她封住血流不止的伤口。绣绣睁着眼看去,这是个中年人,棱角分明的脸,眉眼凌厉,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很温和。他的眉心点着如血的丹砂,绣绣看到了,那一瞬,甚至惊愕地止住了哭声。 即使是三岁的孩子都知道,这点丹砂代表着什么!这是凝碧楼里的几位高层在就职时点的,象征着中州无上的权位、荣耀和职责。、 “没事了,没事了。”华棹原有些僵硬地抱着她,柔声安慰。他从没哄过孩子,却在这一刻被小女孩柔软的神情戳中心扉,以至于他居然脱口而出,“跟我回凝碧楼去吧,孩子。” 就这样,九岁的她遇见了奉楼中命令外出救人的凝碧楼领主华棹原,虽然蟒灾已经消弭,但在整个村子被灭之后,她仍然跟着那个人回了凝碧楼。那一年,芸州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千万家流离失所,凝碧楼周济钱粮、救援,一力稳定摇摇欲坠的乱局,直到三年后此地逐渐恢复生气。 然而,不过是两月后,她便被送离了凝碧楼,到了京城一户无后的富人家。那户人家待她很好,视如己出,她知道,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华棹原在背后周转打点——她更愿意称呼对方一声父亲,在那短短两个月中,整个外界传闻铁血冷硬的汉子,让她深彻地感受到人间至暖。 再然后,便是今日了。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绣绣想象着父亲就在下方听她说话,扬声道:“我很感激当初救下我的是父亲您,对于您将我送走这件事,我从未怪过您。” 从未怪过吗?其实是有的。然而,踏上这里的第一刻起,她便释怀了——有时候刻意的疏远是一种保护。 绣绣顿了顿,转向何昱,坦然道:“凝碧楼是中州之尊,作为楼主,您杀伐果断、甚至杀害无辜之人在所难免,但您仍然是中州百姓心中的神话——就像我一样,我这一生,最感激的便是父亲和凝碧楼,既然您需要我做事,我便这样去做。” 那一瞬间,被少女表露出的从容不迫所震惊,凝碧楼主眸光一闪,居然从头到尾都在静静听她说话。 “何楼主,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绣绣居然满脸无畏。 “若是我父亲真的不在场上,请您转告我父亲,若是他不珍重,我这条命就算是白送了。”少女越说越平静,到最后已经没有半点波澜,“您就当叛乱的是我,我认。” “这里连刀都准备好了。”她有些颓丧地笑了笑,举起寒光闪闪的白刃在纤细的颈部上比划,慢慢地闭上眼,忽然手指用力往下一按。 血花从小窗中飞溅出来,一瞬间可怖的红色蔓延在整个窗户上,只听到里面咕咚一声,人倒下委顿在地的声音,而后,整面白墙都被染成血色,那些血攒聚流淌着从半空中滴下,室内的人已经无声无息地长眠不醒。 “好走。”何昱翩然从半空中落地,声音凝重而漠然。 脆风掠过楼中掩映的花树,庭间寂静若死。 “华领主,你看如何?”何昱拍手解开他的穴道,那个本来刚硬的中年男子,匍匐在草木间,全身上下布满了起伏的红点,已经泪流满面。 “命如草芥,而我心似匪石。”何昱动了动唇,面容僵冷,毫无表情。然而,细看去,他眼瞳中却有极深邃的怜悯,垂视地面,木然开口,“谁心有羁绊,谁就输了。” 华棹原一直怔怔地听着他讲话,呆若木石,还没有从养女死去的血型情境中回过神来。他居然害死了绣绣!是他的僵冷麻木,对权力的嗜望与追求害了她!她本来应该是兰质蕙心的好女儿,二八颜色,豆蔻正好,有朝一日该缀着银铃骑马跑过长街,可是现在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她已经一暝不视了! 都是他的错——面前这个人明明沾满鲜血,为了凝碧楼,什么事做不出?便是他的偏执害死了无辜的养女! 而他现在也将落得身死的境地,真是活该啊! 所有的杀气都消散殆尽,华棹原匍匐在地,紧紧地闭上眼,两行浊泪从苍枯的眼角爬上面庞。 何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满意中带着些心惊——就这样被击溃了?华棹原不再反抗,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了。这种颓废丧气的神情,还从未在这个手段强硬、雷厉风行的领主身上出现过。 然而,就在挥剑要割下对方头颅的一刻,他忽然顿住了手,意识到有些不对——华棹原头上落下的花木影子,赫然缺了一块,形状好生诡异,竟像是被利刃齐齐削去断口的。 便在此时,华棹原霍然抬头,仿佛如梦初醒,他手指紧攥住一样东西,两眼定成一条线紧盯着何昱背后,那神情犹如溺亡之中的人看到一条大船行来。他一瞬间阴狠地大笑起来,因为牙齿尽失而满嘴都是血,诡异地笑着: “我倒忘了还有这个——何昱,你死期到了!” 正文 第82章 中有畸人秀其三 何昱侧耳听了一听,夜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地迫近,与此同时,乌黑如墨的夜色笼罩上来,月光居然在头顶一寸一寸被笼罩住。他心下大凛,一剑劈下,华棹原的头颅咕噜噜滚落,鲜血呲地流出来,然而,周围太过昏暗,即使是鲜血那样浓烈的颜色,他也看不见分毫。 那个掉在地上的头颅发出嘶嘶可怖的声音,仍旧厉声嘶吼着,震动如长鞭打落在地上尘土飞扬:“何昱,我偏不信你真的无念无想、无欲无求!” “有弱点的人,在这个阵法里就要死!”头颅阴测测地说完之后,再无生息。何昱警惕地提剑回望,却什么也没有发觉。在他回转身体的时候,忽然觉得有凉意从背脊直灌入头。 背后,有东西! 何昱眼前被黑暗笼罩,他靠着直觉唰唰唰接连四剑挥出—— “大千微尘在眼!” “生涯明月当头!” “了了置肠冰碳!” “堂堂掠鬓惊秋!” 那是涉舟剑法中的最后四式,绝招中的绝招,在这四剑之下,天下从来没有人可以生还!然而,在剑刺入黑暗中的一刻,仿佛有无形的漩涡纠缠着剑刃,剑尖上的力气居然消失了,宛如刺入一片黑雾中,毫不受力。 何昱这一招势在必得,收束不及,踉跄巅扑在地,青钢剑跌落在手边。然而,仿佛坠入了连结的梦魇,他全身居然丝毫无法动弹,几次提气,想要抓住剑柄,却像是与千钧巨岩徒劳地抗争。 这是术法!他习的是纯粹的武学,并不懂法术,况且夤夜征战已然精疲力竭,当下只有静观其变,伺机破阵。 凝碧楼主咬破舌尖血,在剧痛中竭力维持清醒,与那种愈来愈强烈的虚弱感作斗争。然而,他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那种纯粹的漆黑中忽然出现了奇特的光影,仿佛有人在黑暗中缓缓迫近,弯下身子注视着将要昏过去的他。 “兀兀形形,亡是乌有。”那个人没有动唇,却有声音清晰地落在耳中。何昱用尽全力伸出手,并指想要对着那个人的脸斩下,然而,手指刚触到,眼前便是骤然一花。 这一次眩晕的感觉如天幕坠落,灭顶而来,何昱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变成一缕青烟升腾而起,眼前千百种景象如走马灯渐次掠过,他什么也看不清,摸不着。然而,景象一旦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几乎惊愕到不能自已—— 那是山间,草木葳蕤,炊烟悠然,山顶的道观映着日光,玲珑剔透仿佛是九天上的琉璃神殿。何昱知道,山脚下有清泉,微微喊着酒洌的香气,那是当年一对少年人在那里浇余酒洗剑时留下的。 这是幻境吗?何昱悬浮在那里,感觉不到身子的重量。他向来决胜千里,运筹帷幄,唯有此刻却迷茫地怔在这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去做——他应该去想办法破除幻阵的,然而,内心有一道无法抑制的声音却在扬起,反复地说,看看,再往下看看。这是他在无数次梦回时分都无缘记起的场景,他以为已经埋葬在了两场红莲烈火中被烧成灰,然而,他仍旧一眼认出来。 等等,山间负着长剑独行的那个,便是当年的林望安吗?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生气,又如此忧心忡忡? 何昱失魂落魄地尾行在后面,内心充满强烈的激荡情绪,因而失去了平日的敏锐——他未曾注意到,背后那一片树林的位置已经悄然发生移动,昭示着这一处幻阵里,步步杀机,他看到的,或许只是他内心所想看到的,或者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 林望安在前方步履匆匆,他依旧一身白衣如雪,却没有用平日的道冠束发,而是用白纱将半边脸遮起。天色已暝,他匆匆地赶路,何昱在后面看得分明,他去的竟是谢府的方向。 怎么回事?他要去干什么? 林望安伏在檐上,试探着扔下瓦片,而后旋身跃起进入书房。何昱轻飘飘地破门而入,听着林望安言辞锋利地威胁谢家老爷,说,你若是敢对他不好,我就烧了你。而后,林望安执剑直指对方胸口,放倒他,翩然而去。 何昱在后方怔怔地跪坐下来,看着委顿在地的谢家老爷,久久不能回神。原来,林望安居然还为他做出过这样的事来?难怪他回谢家不久就被设立为继承人,只不过是因为谢家老爷惜命怕死罢了! 他舒展开毫无重量的身体,平躺在冰凉的玉石地砖上。谢家老爷倒下时带熄了灯,黑暗中,一滴沉沉的泪水划过干涸的眼眶。 远远地,有一双眼瞳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妖异漆黑如夜。 恍惚间何昱眼前的景色再变,居然是那一次他来璧月观迷路时,林望安一路沿着潺潺的流水声找到他,然后没好气地训斥他不记路。 何昱凝望着山泉边的林望安和另一个自己,恍然间心里酸涩难言。他看见林望安万分珍重地拉紧那个时候的自己,牵着他一步步在迷雾中摸索着上山。到了璧月观前,林望安折了一枝如血的踯躅花放在他掌心:“下次来的时候,往有踯躅花地方走,就能找到我了。” 那时候,何昱捧着踯躅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久没见,自己来找他,他居然还不高兴,然而如今时过境迁之后,凝碧楼主却一眼读懂了他眉间欲说还休的思念担忧。 山顶的身影如雾气一般缓缓聚拢再消失,这一次居然已经是几年后的告别时分——这是他噩梦一般的时光,年少桀骜的谢羽在那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为何在夺朱之战一开始,他最需要那个人同他并肩撑起谢家的时候,那个人却毫不犹豫地负剑离去。 何昱看着房子里,林望安负手而立,雅正的容颜上微微黯沉,侧过眼眸看着窗外,而自己半伏在案前,将一桌的事物宗卷负气推落,恨恨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那我也不当这个家主了,我同你一起去!” 林望安吃了一惊,回过身来按住他:“那怎么成?江湖动荡,弱肉强食,倘若你一走,谢家无主,一百多条人命要受到何等折磨?” 谢羽跳起来甩开他的手,声音已然微带哽咽:“我才不管他们死不死,我就是不要管他们了!你就说一句话,带不带我去!” 那一瞬,林望安沉默下来,居然别开脸避免了直视他的眼瞳。这和他想的不一样,这半年以来,他已经为谢羽做了许多事,足以将谢家扶上正轨。而对于谢羽来说,或许那种掌控一方权柄的地位,比他这个好友的分量重许多。 “你要是想走,我就杀了你。”只是唯一分神,谢羽抬剑直指他咽喉,小心翼翼地悬着手腕没有点上去。 他神情凶狠,犹如逼到角落的困兽:“你要丢下我跟那几个人走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就是杀了你,把你埋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知道!” 谢羽看着对方平静温润的面庞,心中火气更甚:“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慌!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何必呢?”林望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敢不敢,但不论你出不出手,对我来说都不失为一种好结局。”林望安不避不闪,漂亮的深碧眼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眼眸中深深浅浅的碧色连绵成波,“如果从相遇开始就是一场利用,那这场相逢里至少还有这一剑是真的。” 他的话语平平淡淡,却如同千钧巨岩压紧了谢羽的剑刃,让他连喘息都觉得艰难,涩然道:“你……”谢羽想问为什么,却还是终究没有问。 林望安居然都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既然他知道了,为什么这半年来他还是那样全心全意地对自己,难道这也是假的? 林望安迎着剑锋笑了一笑,语气却有难以抑制的奇特哀伤:“我知道,许久之前就知道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不过是谢家的死士和你演的一场戏——在你养伤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过你的药,那只是普通的安神药而已,并不能治伤。” 谢羽闭上眼,微微一晃,眼中黯淡如死。 “我去谢家的时候,你父亲桌上的文案说明,他本来就打算着要立你为继承人对不对?”林望安手指从渡生上划过,却始终没有出鞘,“所以你为什么要演这出戏给我看,然后又做出付了真情真心的样子?” “什么?”如同惊雷霹雳而下,谢羽陡然睁大了眼,想要说什么,却被林望安伸手拦住。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什么恶意,可是对别人就不一定了。我一直在等,等你开口告诉我,你有什么隐衷,然后就到了今日。”林望安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长长叹息,“你也相信江湖中那个关于我和殷慈是交相辉映双子星的传说?” 中州众口相传的故事里如是讲述,南离殷府的小公子和璧月观的林道长是一对少年至交,一个皎皎如月,一个曜曜如日。据说,他们因为一盒梅萼糕不打不相识,而后便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因为他们两人都用剑,剑术很高,所以并成为中州的双子星,是所有世家高门都无法小觑的可畏后生。 林望安顿了顿,眼里忽然浮现出深不见底的哀愁:“就因为你相信这个,便你三番五次尝试着致他于死地?” 谢羽震了一下,手中的剑在白衣道长洁净无瑕的颈子里划开一道血痕,他如梦初醒,踉跄后退,剑尖却没有移开分毫:“我……” 他想说“我没有”,却生生地住了嘴,事实确实如此,无可辩驳。 “不过我知道,你所说的身世是真的,但谢家老爷却对你非常好,或许是因为对你母亲的愧疚,或许是因为对你个人才干得欣赏,他很器重你,将许多重要的家族事务都交给你。”林望安抬起二指,轻轻易易地推开了剑刃:“但是你始终不曾信任过他,在去年十方世家的会议上,由于你的暗中唆使,殷慈的伯父和撷霜君的父亲杀了谢家老爷。” “你一定用了什么手段,使殷慈和撷霜君认为谢家老爷曾三番五次对我下手,你这招借刀杀人实在用得妙极。”林望安理了理衣袖,淡淡, “和仇人朝夕相对却引而不发,直至最后毫无痕迹地解决,惜之,我可真佩服你。”林望安的语声平静而锋利,让谢羽剧烈震颤。 谢羽往后退却,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正文 第83章 中有畸人秀其四 “说啊,说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要求!”林望安的语气一直是平静的,到此处却微微激动起来,他一把反手抓住谢羽的手,冷笑,“这半年来你让我看到的都是谢家最机密的东西,你竟然一点猜疑也没有,说啊,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就想让你留下来而已!”仿佛忍无可忍,谢羽也陡然拔高了声音,可是面对着林望安深碧色的泠泠双瞳,他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我从来没打算通过你来灭掉殷家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艰难地开口:“谢家这些年离心离德,倒行逆施,父亲百年之后我一个人撑不下去,就只有借助别人的力量。我想,你武功又高,又是自小生活在那样封闭的环境下……我只是想找个人帮帮我。” 谢羽死死地从背后抓住林望安的衣角,近乎语无伦次:“不错,我是利用过你,可是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我……”谢羽微微有些茫然,下面他想说“我对你的情义是真的”,可是天性中的高傲在这一瞬间抬头,他紧咬牙关,就是说不出口。 他哀哀地恳求,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脆弱过:“你留下来,留下来好不好?” 林望安沉默,只有眼睫一下一下地扇动,掩住眸底千重情绪。 谢羽仰着脸,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你也不必再说什么了”,良久,林望安居然微微笑了一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那就这样吧。” 那一刻,不只是谢羽的呼吸几乎停滞住了,就连悬浮在半空里俯瞰他们的凝碧楼主都僵直在那里——就这样?这样是哪样? 林望安微微一笑,牵起少年,碧色的眸子里看不清深浅:“如果你愿意,那我就留下来吧。” 何昱震惊地看着抱着友人喜极而泣的另一个他,几乎目眦欲裂。为什么在这里,林望安选择了留下来,而不是离去?这和他记忆里的完全不同! 假的,都是假的! 凝碧楼主半跪在空中,凝望着林望安窗前的如雪白衣,看他束发的道冠在鬓间映着熠熠日华。他压抑不住地低下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吼。 为什么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明明不是这样的!难道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愿望? ——没有后来那些纷争烽火,也没有什么同行世路,不管外面洪水滔天,只要这一个人能够在他身边留下来,那便足够了。 那一对少年人相携走进谢府的背影恍若一柄利剑,刺穿了他厚重心房的最后一层。何昱茫然地闭上眼,明明知道这是幻阵,一时间却并没有要冲破幻阵出去的念头。 就这样看着,看着所有的遗憾被补全也挺好,而不是当初轻轻易易地毁坏了双剑同辉的誓言。 就在精神强烈的恍惚中,眼前再次黑下来,他被倒飞着袭卷入完全不同的画面。黑沉沉的帷幕外面,一双眼瞳注视着他,那是来自一个已死之人的注视。 华棹原?何昱悚然惊动,下意识地抬手摸剑,却旋即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幻阵中的灵体。他心中绮念一扫而空,警惕地觉察到这幻阵中步步杀机,飘荡起来打量四周。 那是林望安,不,如今的林青释谷主,他的眼睛上蒙着白绫,然而缎带却被染成血泪的颜色,连带着膝上的古琴也充满了血色。 他膝上的是一把无弦的雕花桐木古琴——金夜寒楼主的须怜琴,而对面那个看着他的人,居然是凝碧楼主自己。 何昱旁观着场上的他露出了一种极为奇怪的神情,似深感,似怜悯,似惶恐,那个他死死地盯着面前横琴在膝的林青释,眼睛都不眨,仿佛林青释随时都会如晨露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未来的场景被他短暂地窥见了?还是说……这是折射出他内心想法,被这幻阵放大的虚拟景象? 他来不及再想,另一端,林青释的手指定格在琴弦上,平静地开口:“何楼主,你不必再说了,我知道这都是你做的。” 何昱万分惊诧地发现,他唇畔一贯有的温雅笑容居然消失了,而是面无表情地盘膝坐在那里,声音也是木然地,透出深深的死寂来:“我转来转去,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在一开始杀了你。” “如今我不单背负着璧月观的百十性命,甚至还有无数流离失所的亡者我如今不论怎么做,这一生的罪孽都无法还清了。”药医谷主身子一晃,咳出的血落满了全身,因为情绪太过于激动,甚至空空的碧色眼瞳也流出血泪来。 何昱僵在那里,他看不清场上另一个自己的表情,却只徒劳地伸出并非实体的手,想要抹干净他白衣上的血。这么干净的人,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子呢? 他只觉林青释木然的话语像是最锐利的剑刃,一下子从耳畔扎到心底——林青释这样的表现,便是说日后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了,那林青释要怎么样?他要杀了未来的何昱吗? 何昱看着林青释惨白的面容和哀恸的神情,内心并没有丝毫的快感,他原以为,让这个曾背弃他而去的人伤心,他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意。然而,现在他却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觉得心疼,更是慌乱。 ——对于林青释来说,他为身立世的信条一旦崩塌,后果只怕比死亡更可怕吧? 林青释手指在空空的琴板上重重一击,在铿然的声音中挥掌将桐木从中一分为二,他全身剧烈的震颤着,猛地握紧了袖间的渡生,声音冷如金铁:“我这一生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他神色凄怆:“初见的时候你便将我算计,你一力将我拖入命运不幸的轨道到如今!我一个人,所求不多,只是想在乱世中寻一刻安稳,可是你却一步一步逼我!” “到了现在,我已无路可退,必须做个了断!”他霍地悬身而出。 在渡生迎头斩下的一刹,何昱看见场中的自己急速躲闪退却,剑隐在鞘中没有发出,然而,他的步步退让,换来的却是林青释更加狠毒决绝的杀招。林青释明明看不见,却出剑快、准、狠,招招夺命。 林青释没有防守,空门大开,居然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他束起的长发被劲风吹散,白衣猎猎抖动如旗帜,不顾一切地合身而上,厉喝:“何楼主,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不若一起死吧!” 场上的凝碧楼主被逼到最角落,脚下被桐木古琴的碎片一绊,落地踉跄,而渡生以撷着雷霆万钧之势霍然斩下。那一刻,他终于脸色惨变,拔出嫌弃,矮身点足,退出三丈,堪堪避开要害。 然而,就在他携剑站定的时候,抬眼望去,几乎心胆俱裂——林青释居然中途收束剑式,从心口洞穿而入! “不要!”他飞身扑上去,死死地拥住满身血色的药医谷主。那人只剩剑柄露在外面,渡生穿心而过,炽热的鲜血汹涌而出,染红他们彼此的心口。 “可怜的人哪”,林青释蒙眼的白绫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隔着那一片洇染的血,深碧的绝美双瞳仿佛正在看着他,“我死了,你如何能独活?” 何昱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恐,在那里失声惊呼,看着场上那一个他寸寸崩溃,泪如雨下。他明明只是幻阵中的灵体,却和场中人有一样的感觉,那种灼热穿透胸口,让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要摘下对方眼上的白绫,看一看那双碧色的眼睛,然而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许多次他都没能解开。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并指为剑,从中斩开。 然而——那双眼瞳已经不再是他梦中见过多次的深碧色,像深海里璀光流落的凝碧珠一样,如今竟变成了艳丽如血的绯红!空洞的两只眼居然也能展现出如此复杂的情绪,定定地对着他的方向。 ——那种眼神,在无声地质问、鞭挞着他。 那一瞬间,不论是他,还是场上的那个何昱,都颤栗地喃喃自语,不知所措。他慌乱地把手按在对方的心口上输入灵气,然而已断的心脉不能续接,他只感觉到手底下的起伏越来越微弱,渐趋缓慢,如同一线,终于断绝! 那一刻,冰冷的血色簇拥着失去意识的人,林青释的瞳孔开始涣散,然而眼里还凝结着那种奇怪的意味,一直对着他,似乎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将这双眼瞳留在他的生命里。 他手指完全无力垂落的短暂时分,居然漫长如永劫。 何昱屏住呼吸,仿佛只要不吐出腔子里微弱的那口气,时间就能永远地停住在这一刻不走——然而,他哽在喉咙里的呼喊还没发出,那双未曾阖上的眼眸,就连同另一个自己,消散成灰,零落在荒野的暮风中。 “望安!”他撕心裂肺地捶着地面,凄厉地呼喊着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林青释知道真相后,居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何昱茫然地跪倒在地,将脸埋进掌心,内心一时烈火灼烧,一时冰霜冷酷,千百种情绪化作千百只手撕扯着肺腑。 痛不可当,还不如死了好。 等等,他居然不再是飘荡着的,而是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了? 那种禁锢着自己全身的奇怪力量消失了,何昱平躺在地,摸索着握紧了手边的青钢剑。他也许还在阵中,眼前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深黑,黑到看不见一丝明亮,尽是那些让人窒息的前尘往事。 唯有在黑暗中,那些如潮的恩怨才能够被一一细数。何昱一时间脑子里空空荡荡,手指从剑锋上擦过。抽刀断水水更流,用这把剑,怎么能斩断无边无际的黑暗呢? 他侧过脸去,用侧颊贴着冰冷的剑锋,感觉到剑刃在微微地鸣动。是不是,只要引颈一快,便能与那些痛苦长别呢?那些纠缠着林青释或者林望安这个人的如潮往事,如同回首时铺天满地的红莲劫火,没有止歇。 凝碧楼主躺在黑暗里,一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和未来,只是任由心底软弱的情绪不断放大。黑暗中无数影影绰绰的幻象交错,他终于控制不住,将脖子向刀锋上靠了过去。 就这样吧,如果他看到的是真的,便会在死后与林望安会面,共赴黄泉,若他看到的只是幻境……那就当作对他一生所做所为的惩罚。 “嗤啦!”然而,黑沉沉的死寂中,忽然有异样的声音传来。 正文 第84章 中有畸人秀其五 那声音极其微弱,在暗夜风里却格外清晰,那是利刃割破夜空的声音,如同一根利刃劈开他混沌的思绪,另有一种力量在内心呼唤着他,在血脉里泉涌。 何昱悚然惊动,翻身坐起,手中的青钢剑彻底从颈间移开。短短片刻间,他一只脚从幽泉里迈回来,暂时是无论如何不会想死了。 ——“楼主!楼主!”有谁在呼唤着他,遥远而急切。 他绷直了脊背,屏息长身跃起,化作一道电光斩下! 然而,却有另一种更为明亮的光横空落下,势如长虹,居然在一瞬间破开了两翼漆黑的底色。何昱手指微微跳跃,仿佛是无声地诉说饮血的渴望。那是一把凌空落下的剑,清凌凌的斩开厚重的夜幕。 “嫌弃!”何昱惊喜万分,脱口唤出这把宿命魔剑的名字。 这是他七年前,在那场红莲劫火中,遗失在南离古寺的剑,如今却又回到了他手中,宛如无法摆脱的命运丝线。 血炙如沸,凝碧楼主当空转身,招了招手,那一瞬间,嫌弃反跳而出,落入他的掌心! 握住嫌弃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整片空间不再是枯寂死黑,他隐约听到细碎的人语和兵刀声,风呼啸着掠过,近在耳畔。 等等,风,这里有风! 那一瞬间,何昱明白这只是一个结界,他听风辨位,点足狂奔,忽然停下,提一口气到胸口,在金铁交击声近在耳畔响起时,他一声清叱,嫌弃从手掌中光芒怒涨如闪电! 这一剑是涉舟剑法毫妙到巅峰的招式,用了他十成十的力量,轰然一声巨响中,虚空里,有什么东西从中断开。 是黑夜,夜幕从中断开了! 与此同时,提剑的何昱也被极大的力量反弹回来,他急速退却,堪堪稳住,宛如被斩断丝线的纸片人。 一道疾风平地而起,从不知名的空洞里吹出来。这是凝碧楼白楼的周围,扶疏的花木被铡倒零落,无数的弟子相背而立,与七大门派的人奋力拼杀,他们神色疲惫,显然已经血战了一夜。 “楼主!”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所有的弟子都转过来,喜极高呼。 然而,何昱握紧嫌弃站在那里,神思却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回看去,巨大的火红色灵符悬浮在半空中,想来便是控制那结界的,因为他方才的一剑,被从中拦腰斩断,轰然炸开。 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中寒意凛然升腾而起——不是那八人的围攻,不是这些门派弟子的乱斗,唯有这个结界里的幻阵,才是最后针对他的绝杀! 何昱豁然提剑斩断上面的沙漏,黄沙砰然飞溅中,他站定了,思绪也渐渐沉淀下来。是了,就是如此,这个沙漏是阵法中用来计时的,一旦他不能准时破阵而出,就会…… 何昱侧转身子,悚然惊动,从他的角度来看,破碎的阵法下面,那个火红灵符正在滴溜溜旋转,其中无数光芒交汇破空而出,后面是楼前接天的一线水幕,那些光交织着投影在水幕上组成画面。 “你逃不了的。”忽然有声音嘶嘶地在背后响起,那不能称之为人的声音,只是一连串无意义的的毒蛇吐信声组合在一起。 何昱震惊地握紧嫌弃,警惕地转身,便看见那一身袍袖飘忽着闪过——是华棹原!怎么回事,他先前明明砍下了对方的头颅!这种所有事情都在一瞬间超出控制的茫然无力感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唰!”后面人眼里的神色凝结了。 嫌弃穿过他的胸口,将他钉在合抱粗的树干上,只剩剑柄露在外面。 何昱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华棹原”,炽热的鲜血纷涌而出,然而奇怪的是,对方的血却不是常见的红色。他看见对方颈部有一道深红的丝线,深可见骨,正向他先前砍下真正的华棹原头颅时留下的剑痕。 眼前的这一个,和死去的那一个,到底谁是傀儡? 他不及思索,“华棹原”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可怖的变化——他的整个人竟然破碎了!仿佛陶瓷做成的人偶,身上的每一寸都在轰然崩塌,如同一块拼图在不断地片片掉落。 每一处碎裂的地方,都有红色灵符缩小的痕迹。 不多时,华棹原就在他面前化为了一滩碎片,然而令人惊怖的是,华棹原的两只眼睛就不偏不倚地摆在碎片之上,散发着幽幽欲绝的恶毒冷光。 ——华棹原已经在这一刻彻底的死了,然而,那两只眼所传递出来的无声诅咒,却让凝碧楼主微微一震。 没有时间了,不能再迟疑,快回去主持大局! 何昱一凛,点足掠起,当风的衣袋搅起一天水花,兜头浇了满衣满身。他远远地看过去,金浣烟和黎灼拔刀相背而立,已经被逼到了死角,而在他们身后,追煦小筑的主人晚晴死死地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晚晴平日在楼中只做脑力活,不会武功,这时两位同僚护着他,面对着七大门派最后的围攻,已然有些左支右绌。 然而,晚晴抬头看到飞奔而来的凝碧楼主时,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悚然欲绝!他文瘦无力的手指死死地指着何昱的背后,促使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的凝碧楼主回过身看去。 水幕在何昱眼前猎猎燃烧起来,那种透出来的火焰是纯然冰冷的,无形无质,完全无法触摸到。随着火光交错映亮整座楼前,水幕上隐约有画面浮现,和先前那些火红灵符里的光束一模一样。 何昱凝神静气,直到火光映照中,一角白衣道冠出现在水幕上,他终于惨然变色。心念如电转,他陡然明白了这最后一步的杀局——这个灵符会记录下他在幻阵当中所有的见闻,而后在水幕上展现在凝碧楼众多弟子面前! 好一个华棹原,自己从前实在是太小看他了——这样一来,即使他能从幻阵中及时离开,那些不可告人的念想也会被所有弟子知道,此后,不但他颜面尽毁、威信全失,再也不能成为执掌中州牛耳的凝碧楼主,便是此时,心神震荡下的凝碧楼弟子也会军心涣散,失去抵抗能力! 华棹原这眼睛不是叛乱,他是要毁掉整个凝碧楼!自己必须想办法阻止! 全场的凝碧楼弟子都听见他们的楼主发出一声气贯长虹的清啸,提剑而上,宛如仙人。他竭力扑打着水幕上的火花,嫌弃划破一道道水纹,画面散开复又聚拢。 没用,为什么没有用! 眼看着画面如流水一般往前播,已经到了林望安进入谢府的时候。何昱想到可能造成的后果,心忧如焚,状若疯狂地放下嫌弃,不顾一切地分开水幕纵身跃入! “楼主,不要!”他听见和先前那个隔着结界呼唤他名字一模一样的声音。 何昱身在半空,势如长虹,无法遏制,然而,有一种比他的灵力更强大的力量猛地将他定在那里,血红色的火焰一瞬间涌将上来吞没了他。 那样炎烈的红色,如同七年前的那一场红莲劫焰,火焰无声无息地燃烧,吞没了他所有的视线与感知,惊乱中,何昱心丧如死,提剑对着自己的手臂斩下! 然而,劲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那是一道人影,猎猎火焰忽然止息,蓝衣灼灼的少年立在水幕前,手指间纷纷扬扬的落花洒下,每坠落的一片,都有千百道光为之湮灭。 是踯躅花!传闻中在鲛人居住的崇明泉下盛开的花朵,克制天下一切幻境。 拿着花的少年便是晚晴,他不会武功,两位同僚用尽全力将他送到水幕前,用这朵花破开了迷障和虚妄。如今阵法彻底破了,应该没有什么能困得住楼主了吧? “这不是踯躅花,是药医谷的,叫双萼红,没想到也有这种效果。”金浣烟终于杀尽最后一个敌手,喃喃地挺直腰杆。 “那是什么?”黎灼眼尖,一眼看到破碎的水幕上面赫然闪过两个少年人相拥的画面,不禁愕然,“流霜,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人看起来有点像药医谷主?” “对啊,就是少了覆眼的白绫,而且林谷主也不是道士。”金浣烟摸摸下巴,哼哼道,“抱着他的那个少年人又是谁?” “一张陌生的脸,气质也很奇怪。”黎灼下了定论,不再多言。 便是在两人说话间,何昱已经拉着撒完花瓣的晚晴点足后退,那一片水幕在面前轰然炸开,飞溅出的每一丝水花都有极强的力量,铿然如断箭四射出去。何昱首当其冲,凌空转折,剑光如水,一圈淡色光在周围蔓延开,织成虚无的光之帷幕,将他和晚晴护在里面。 周围的局势已不再剑拔弩张,今日这混乱的一战,到此便算是彻底终结了。只是……他喃喃地按紧心口,仿佛只要一想到方才幻境里林望安提剑自刎的场景,内心便有难以言喻的痛楚缠绕着逼迫上来,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不能再想了,那是假的,都结束了。 底下的弟子各自手忙脚乱的应付,一刻后,那些水箭终于被纷纷地打入墙壁,或是插在地上的尸骨间。何昱从半空中落下,映着无数下属惊喜交加的目光,声音沉稳而冷凝,宣布道:“今日一战,到这里便算是结束了——首恶已诛,胁从罔治。” “楼主,您没事吧?”看他神色不对,立时便有下属关心地过来问。 何昱微微摇头,眸中冷光一掠如电:“你们可曾看到什么?”那一刻,被他拉住的晚晴,陡然感觉到腕间的手收紧了,如同玉石做成的紧箍,冰凉而用尽全力。 晚晴一挣,凝碧楼主便立刻发觉,松开他,恍若无意地拂落袖口掩住他腕间深深的指印,冷冷地又问了一遍:“在水幕上,你们可曾看到什么?” 下属战战兢兢,面面相觑,接连摇头:“属下等忙着杀敌,虽然看到这里有人影画面,却一闪而过,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何昱默然无语。他不说话,一旁下属的心便也悬着。 “黎灼,流霜,你们带领弟子下去好好休整吧。”何昱吩咐道,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却仍旧忍不住有丝丝颤抖。 金浣烟似乎欲言又止,却被黎灼抬手重重地压住手腕,腕上的那一截绯衣瞬间如蛇跳起,刺入黎灼手背。 忍着剧痛,黎灼面上仍旧从容而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还望楼主尽早从中恢复过来,大难方去,上上下下的人亟待归心振气。” 何昱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仿佛不堪疲倦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偌大的白楼前空空荡荡,便只剩他和晚晴两个人。 正文 第85章 中有畸人秀其六 风吹过树林,木叶纷飞,雨在头顶落下,无声无息——四周有惊雷闪电,将是一场天降大雨。然而,这里却阒寂无声。 因为有雪亮的闪电划过,更显得周围是令人窒息的深黑,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笼罩着他们两人和其中的累累尸骨。 “你说,这场大雨会不会洗去所有流淌过的鲜血?”凝碧楼主抱紧了怀中的嫌弃,露出了鲜少的恍惚,慢悠悠地说,“可是那些痕迹却剜在了每一个参与者的心上。” 晚晴微微伏着身子,神色在光影浮动里看不真切,他一开口,却是换了一个话题:“楼主,据我推测,这个阵法叫喝火令。” “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如以声喝火——是这个意思吗?”何昱淡淡,手指划过一缕被乱雨打湿的鬓发。 天命使然,害他沉陷入幻境中的是林青释,然而,辗转着阴差阳错地救出他的也是林青释。或许,从许多年前山间的初逢开始,就注定了他此生的羁绊都在那一个人身上,兜兜转转,难以解脱。 ——而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关于双剑同辉、共同撑起谢家的念想,便如刀口舐蜜总会伤及自身。 晚晴微微颔首:“或许是吧,您说得对。” 他续道:“我私心里想,这个事情由始至终或许是这样的——” 晚晴看何昱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顿了顿,接着说:“华领……华棹原与七大门派勾结,在夜间打上门来。对于您,首先纪少汀的出现是第一招,您赌赢了湄姑娘站在您这边。此后您感觉到华棹原在暗中操控幻阵,想要借杀死他养女破坏他心神,不料,华棹原仍是孤注一掷地发动了喝火令。” “对于您,喝火令可以编幻境、织梦魇,是要让您在臆想中面对您友人的死亡,而后撩乱您的心神,事实上,您也确实被迷惑了。”晚晴低下头,明亮的目光扫过他怀中的嫌弃,“倘若不是苏客卿托我将您的嫌弃带到,或许您已经……” 何昱微微哂笑:“苏晏去了南离,把我的剑带回来,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否则,不净之城提前动乱,他便是万死也难逃其疚。” 晚晴被他全身迸发出的冷冽杀气惊得打了个激灵,楼主很少有这样情绪极端外露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华棹原的后招,便是在您突围后,利用灵符侵吞您的臆想,而后投射在水幕上,他不仅想要您的命,还想让您身败名裂。” 少年不会武功,所以声音也十分细弱,在风雨里飘忽不定。然而,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字字铿然,转折处近乎金石相击:“楼主,我以为,心无所挂,方能所向披靡。” “楼主,你心中有这样的念想,本身就是输了,今日能赢,并不意味着下次也……”他的话忽然卡住,只见何昱转过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眼神注视着他,那样的眸光冷冷而无波动,不知为何却让他凛凛匍匐拜下。 “这不关你的事。”何昱翩然折衣,落在远处。 晚晴定了定神,继续说:“华棹原大概做了两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傀儡,不论是从外形还是能力上来说都完全相同。” 晚晴拈手,纸页在苍白的手指节上化为飞灰:“先前黎灼惊叫,便是因为遇到了第三个华棹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只是,这样的禁术,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又是怎样不声不响地练成的?”少年垂下头,声音中微有不解。 他知趣地换了个话题:“楼主,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晚晴,华茗绣临危不乱,是个可造之材,让她服下洗尘缘,加入追煦小筑跟着你做事吧。”何昱吩咐道,揽衣立在高台上,深不见底的眼瞳定定地注视着行礼的少年人。 晚晴一震,拜身领命——居然是洗尘缘?洗尘缘是凝碧楼中独有的一味药,药性至烈,可以洗去之前的所有记忆。他低着头,有些迟疑地开口:“楼主,绣姑娘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一个不会武的人,用那样的钝刀,怎么能杀得死自己呢?”何昱一哂,迈着流水一般的步子,点足走下高台,俯身捏住少年的下颌。 凝碧楼主的手指阴冷如蛇,像铁箍一样钳制住少年,晚晴知道,楼主在这一刻,是真的动过杀自己灭口的心思。虽然他是楼中的情报重臣,可是他看到了楼主内心从不会流露出的那些东西,楼主此刻必然对他十分忌惮。 心有牵绊,人便软弱,便是楼主手中的嫌弃剑,也未必能护住软弱的心。 何昱仿佛察觉到他的恐惧,如削的唇畔泛起一丝笑,如同雕工在玉雕上平平划开一道冷纹:“晚晴,你知道当初十二个少年中,我为什么只留下你吗?” 晚晴眉梢一挑,心中充满了惶惑——七年前,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要饿死的时候,什么也不顾,在凝碧楼门口乞讨。他旁边是十一个来参选凝碧楼追煦小筑的世家弟子,然而最后,那个锋利冷刻的楼主远远地睥睨着一群人,最后却将他扶起。 ——“你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由于进楼时已过了最佳的习武年纪,他并没有学武,然而在用智一道上,他却算得上资质惊人,没有辜负何楼主当初对他的期望,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已出落成大器。他沉稳练达,缜密机警,将追煦小筑——凝碧楼的中枢打理得井井有条。 日子愈久,他对何昱便愈发地敬佩,这个人才智、武学、手腕都是当世顶尖,然而,有一个疑问却愈发地清晰——当初在人群中,何昱为何一眼选中的是面带菜色、不能成文的他,而非那些谈吐不俗的世家子弟? 像是看出他的疑问,凝碧楼主松开手,在他耳畔轻声道:“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黑暗冰冷,不能见光。”他语罢翩然掠衣而去,只剩下一句阴沉沉的语声飘散在冷风中,“晚晴,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存在不应有的念想。” 晚晴伏在地上颤栗不已,天光离合交错中,他眼中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少年摊开掌心,便只有那一株失去花萼、只剩茎秆的双萼红,光楞楞地躺在那里。 这是他上一次乔装成楼中普通子弟出行时,那个明净如点翠的女子送给他的,那个女子的名字也如有一种诗化的美丽,叫幽草。 那时候,他蜷缩在厚重的乔装背后,微微腼腆地笑,内心却荒凉若死。他这一生,父母之爱不可得,亲友之爱不可得,恋人之爱更不可得,普通人的情感于他近乎奢侈。然而,正因如此,在命运的急流中,只要有一道光与阴暗中的他短暂相逢,他便会铭记一生。 哪怕,未来他被命运逼到死角,无路可退,终于要拔刀而起,他也会记住掌心惨白的双萼红和它的主人。 冷光中,追煦小筑的主人穿行在花木掩映中,忽然抬起手背,从冰冷的眼角飞快地一掠而过。 “谁!”冷厉的轻喝声中,嫌弃已化作寒虹直抵来人心口。 凝碧楼主从昏昏然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包扎好伤口后,居然真的在祠庙里睡了一宿。天光乍亮的时候,断片的思绪陡然续接而起,何昱微微叹息着起身,却看见房梁上有绰绰人影一闪而过。 “是你?”他向后撤了剑,在那人落在地上的时候,剑尖却仍是闪也不闪地定在他胸口。 苏晏依旧带着那个木雕面具,杏色短衣鼓荡而起,在初升的日光中摇着折扇,宛若偏偏浊世佳公子。凝碧楼主凝望着他鬓角垂落的露重额带,眸中冷光如电,警惕地握紧了剑。 “你那群凶尸,都被灭了?”何昱问。 他知道,苏晏额带上缀着一圈淡蓝色珠子,每一颗都是联系着在一个凶尸身上种下的印符,然而现在却一个也不见了——是被杀了吗?苏晏做成的那些凶尸,没有意识,只听他一人号令,身体又坚愈钢铁,战斗力是生前数倍,不是一般人能够杀死的。 苏晏冷笑:“你都看出来了?” 他显然不想再讨论这个,忽然换了话题:“想不到,陆栖淮还真有勇气,一人一剑杀上凝碧楼?他明明不会什么高深的术法,可他那竿笛子,可比我操控凶尸的技能厉害多了。” 何昱报以冷笑:“史画颐婚礼当场的样子你也看到了,陆栖淮只要出现在京城,便是群起攻之,就算是他,也不能全身而退。他只要不出现在国寿上,便算是事成大半。” 苏晏沉默,忽然问:“关于陆栖淮过去的资料,你还是什么都没查到?” 何昱也静默了,追煦小筑穷尽在中州所有分坛的力量,也不能挖掘关于陆栖淮过去的任何一点信息,最远的也是半年前——那时候,他路过一户高门深宅,收了一个被赶出门的少女为徒,这个少女后来去了平逢山跟着殷景吾学法术。 “关于陆栖淮的消息是半点没有,和他徒弟有关的倒是有不少,其中有一条个别值得注意的——”凝碧楼主的话音顿了顿,“根据流霜所说,那个叫阿槿的小姑娘,手腕上戴着的凤凰翡翠镯,是南离殷氏代代相传的宝物。” “有意思。”啪地一声,扇骨敲击着掌心,苏晏冷冷道,“平逢山神官莫非也思凡了吗?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难得地用一种赞许的语气,心平气和地谈论自己的敌人,眼神却是刻毒的:“以他的才华和身份,一旦脱下那身紫袍投入尘世中,有什么事做不成。若我是那谁,早就对他这一位潜在的隐患下手了。” “殷神官可未必想争,但别人怎么看他,就不得而知了。”何昱掸掸衣上的尘土,说的却是与之毫不相干的话,“苏晏,你对喝火令有什么了解?” 苏晏摇着折扇,面具后的双瞳冷光一闪:“知道吗?喝火令可以照见人内心最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那些想法。” 他分析道:“这个阵法未必一定将你引向歧途死路,只是你内心对于美好的那一面憧憬愈强,阵法中蛊惑的力量就越强,你看到的景象就愈残惨,倘若你已经无欲无求,自然就不会被此困住。” 何昱咬紧了嘴唇,锋利如刀的面容上没有半分表情。 正文 第86章 中有畸人秀其七 “没想到,堂堂凝碧楼主的愿望,居然不是肃清乱世,问鼎中州,而是一个人?”苏晏声音里充满着讥诮,“你把他当成至交,而对于他来说,谢羽已经是个死人了。” 苏晏用尖尖的下巴直指对方:“我偷出了他的烈性毒药给史孤光喂下去了,虽然不是他动的手,林谷主却一眼就能看出来——何昱,你说他要是知道是你骗了他,你——” 唰的一声,寒光闪过,中止了他的冷嘲热讽。 嫌弃剑带着昏惨惨的暗光,压紧他的咽喉。 如果,如果林望安真的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喝火令里的情景会不会重现呢?不,绝对不能有这样的事发生!何昱微闭了眼,将那一身白衣染血的场景扫过脑海。 “怎么?被我说中了?”虽然剑锋在颈,苏晏只是冷冷地看着对面,倒吸一口气,并没有因此闭嘴,“呵,七年一过,嫌弃剑终于又出鞘了。” 面具后发出近乎耳语的咒声:“若嫌,弃之,你能舍弃得了谁?” 被他笑里藏刀的话瞬间刺中,何昱极缓地转过去盯着他,眼神说不出的尖刻狠毒,这样的神情,即使是恶贯满盈的苏晏都心中一冷。然而,旋即他却更加放肆的冷笑起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你从南离古寺把我的剑带回来,路上看到了撷霜君?”嫌弃剑往前递出,阻住他滔滔不绝的毒舌,何昱冷笑,“根据晚晴的情报,你救了他一命——那又怎样?在朱紫楼里,撷霜君和殷神官站在一起,在他们眼中,你连狗都不如!” 何昱反剑重重敲击在苏晏的肩头,卡住他双手,嗤啦一下掰到脱臼,别在身后。他微眯着眼,凝视着对方,重复了一遍:“你在他们眼里,大概是连狗都不如。” 苏晏微昂着头,被他制住,胸口剧烈起伏,用阴寒的眼神死死地洞穿何昱,没有半分畏惧。他的神情在面具后面看不清楚,手指却痉挛地攥紧了手中的折扇。 “呵,居然还是撷霜君,不,二公子的题画?”何昱弯下腰去,凝眸细看,扇骨每一根都是玄铁制成,寒光凛凛,然而扇面却是柔软的天孙锦,淡蓝的底色上种水通透,散开的点点白色犹如飞雪,雪中描画着一张美人脸,披着大红昭君兜,手捧玉瓶,背后是枝头露水未晞的一枝梅。落款处有峭拔的题字,“小昙”,是沈竹晞当年在京城题字画的名号。 苏晏被他一语道中,咬紧牙关,只是冷笑。 “奇怪?你居然不怕死?”何昱眉头一挑,终于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迷惑。 就算苏晏不怕死,他也应该担忧撷霜君的性命吧?自从七年前他以非常手段救活撷霜君,似乎就一直十分惜命地潜藏在暗处。然而,他现在却做出这样的表现,莫非是那个隐患解决了? 何昱心念电转,微微冷笑:“你想死也不成,撷霜君还不能死。”他凝神观察着苏晏眼眸的波动,果然发现对方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意味,如同坚冰乍迸。 他拍了拍手,忽地撤剑冷笑:“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不杀撷霜君吗?” 苏晏眼眸暗沉,尾随着他穿行在祠庙中往后走,穿过刀剑林立的神兵阁,凝碧楼历任高层的玉石塑像冷冷地俯瞰着这两个外来者走向祠庙的最深处。他们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到终于站定的时候,纵然是苏晏也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那里居然是处方圆十里的湖,空荡荡的没有湖水,日光下彻,映在此处却有些晦涩冷淡,朦胧难辨。 ——难怪整座夔川城几乎都是凝碧楼的地盘,原来此处别有洞天! 何昱并没有立即走过去,而是负手静静地看了一会,才走到湖底嶙峋的乱石间。他停留在一处,那里没有乱石,只有白沙细碎地堆积。方圆一丈的白沙,圆圆如明月坠入亘古的湖底。 他手指拈着一只琉璃色的圆腹瓶,向下倾倒,瓶口极细,一滴一滴的水落在白沙上,悄无声息地被吸进去。白沙微起波动,如同水纹一掠而过。 何昱长剑挑起一把白沙,在平地而起的猎猎狂风中,他微微前倾,咬破指尖,将鲜血抹在剑刃上,忽然平平斩下! 苏晏在他身后震惊了,这个人明明不懂术法,却拥有足以与顶尖术法相抗衡的力量,就如……撷霜君。 疾风卷过,白沙散开,眼前露出了一方白玉石头,光洁细腻,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那里,上面用朱砂写着一道道符文,如同鲜血一样醒目。最新的也是最艳丽的那一道,赫然镌刻着“金夜寒”三个字。 “看这两个字”,何昱指着白玉正中的血印,那里盖过了所有的字符,深深铭刻着两个读不懂的文字。他解释道,“这两个字意为永恒。” “凝碧楼,不——原来的数百年间它一直叫清辉楼,每一任楼主死后,就长眠在这里。”何昱神情淡然,语气渺渺,“原本清辉楼只在漠北之地为王,直到金楼主时才进入中州崛起,连带着陵墓也被迁到这里。 他漠然开口:“虽然如此,每一任楼主也都是当世人杰,他们在漠北,便是同今天的平逢山神官一样,是当地人只能仰望的存在。” 凝碧楼主忽然近乎叹息着说:“除了我之外,每一任楼主都是纯粹的术法大家——金楼主是第一个也兼学了武道的。他们可以沟通天地,俯瞰古今,如今却都长眠在此。” 苏晏的手指在短促的袖口下悄然扣紧了,何昱为什么要说这些?前方他将要看到的,又会是什么? 何昱劈开了那块白石,沿着长长的阶梯拾级而下。那不能称之为阶梯,只是七色珊瑚被日积月累地踩踏而形成的。湖底没有水,然而却另有一种东西筛滤了日光——那是两侧高大的雪白明芝,从堆叠的水晶棺椁上生长出来。 他们踏着珊瑚前行,累累的白骨沿途堆积,多已残缺不全。这里没有风,这些白骨在长久的时光中被净化提纯,晶莹若琉璃。何昱扫了一眼,声音低落下来:“这些数以千计的尸骨,都是当年修筑陵墓的殉葬者。” “想不到何楼主还很仁慈啊!”苏晏不咸不淡地摆摆手,语气却已缓和许多。 他们停住在一处有白骨堆叠成屏障的地方,何昱退后微微做出请的手势,苏晏冷哼一声,权衡三番,到底还是心中对于撷霜君情况的关心占了上风,微微冷笑,用力推着那一扇骨门。 门纹丝不动,已经被铅封死,看手法,竟是这几日新留下的。 苏晏眸光一闪,晃身上前,折扇陡张,蓦然结印,只是须臾间,他伸出的五指已凝满了长虹般雷霆万钧的力量,然而,他施放出来,却没能摧毁面前有形的禁锢——在手刚触及门的时候,他忽然失声惊呼,闷哼着向后倒飞出去! 海底细碎的软沙流淌过来将他托起,柔软得如同一滩水。他并没有受伤,唯有脸上那从中裂开一道拇指宽缝隙的面具,向两旁倒飞炸开,昭示着方才反弹回来的是如何强盛的力量。 凝碧楼主的凡眼看不到,然而作为术法高手的苏晏,却一眼洞穿了厚厚的铁门,那里,千百道光符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咒术,叠加在这个狭小的屋子的每一层,里面每一次砰砰地撞击声后,都有更强烈的波光流转将它束缚住。 无论是外面施咒束缚的,还是里面试图破咒的,论法力雄厚未必能及他,然而,却有一种凌驾于人间禁忌之力,让他意夺神骇,深感忌惮。 “那里面是什么?”苏晏涩声问。 他这时脸上已没有面具,绰约的光打在他双颊,映着他淡色皮肤、双眉,宛如飘飘袅袅的轻烟。 何昱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默了一默,仿佛在思忖着什么:“嗯……这是天官之舌。” “天,那个传说是真的?”苏晏咋舌,忽然皱眉,双瞳骤然迸出冷光,“据说在天官临死前割下他的舌头,那截断舌会说出对未来的预言——” 他咬着牙,迸溅出声,一字一句地审问:“你听到了什么?” “你居然也还相信对未来之事?天官说到底,不过是平逢山的前一任主人罢了。”何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眯眼看着他,言辞锋利,“你和殷景吾都同样具有上通天道的力量,你们可曾有一丝一毫地窥见宿命?” 那一瞬,被无形的利口捅穿,苏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脸上神情急剧变换,从旁边看来,犹如变幻莫测的渺渺烟气。 有过吗?或许是有的,但他没有相信。 他只相信自己,相信能够改变既定地命运轨道,相信……能够不害死与他命运相交错的人。 ——“你是冥星高照的恶灵!所有与你的轨道擦肩错过的人都会被你害死!你将亲眼目睹你所珍视的人死去!”在琴河城,悲愤欲绝的段其束在引颈自刎前,如是地发出血淋淋的诅咒。 多可悲,居然真的实现了一次。苏晏按住心口,忽然感觉常年僵死的那里居然又有力的跳动起来,他慌张地更加用力按紧了,然而在这方静默无声的空间,心跳的声音却响亮到近乎突兀。 “呵。”何昱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在外面困住天官之舌的,是另两种与之相对的力量。”他转过头来,微微倨傲的神情,“看见了吗?这是夺情者写下的符咒。” “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在你杀死唐茗秋之后,居然还有夺情者。”他平平竖起手指,示意对方不要截断他的话,“这也是当世仅存唯一的夺情者了——金浣烟。他是一个异变,天生便具有这样的能力。” 苏晏默然:“还有一种呢?” 何昱敛眉:“那便是黎灼的巫蛊之术了,在此道上,他若称第二,中州料也无人敢称第一。” “凝碧楼里还真是人才济济。”苏晏冷冷道,忽而一哂,“差点忘了,我也算是半个凝碧楼的人——‘客卿’。” 凝碧楼主瞥他一眼,不再多言,他霍然一剑劈下,那些光束做成的枷锁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崩裂,与此同时,室内装着舌头的匣子不断撞击跃动,奋力挣扎要破壁而出。 “嘶——”苏晏徒手撕开白骨,从中横穿而入! 匣子失去禁锢,陡然霍地抖成一道长虹,嗖嗖从他胁下穿过,苏晏甚至来不及伸手拦截,忍不住面色惨变。然而,忽然有如雪的电光掠下,嫌弃剑脱手而出,铮然连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横劈开玉匣,将那一截掉落跳动的舌头钉死在一块横亘的颅骨上。 正文 第87章 中有畸人秀其八 这场雨在大半夜停了,星河暗涌,天际沉沉。何昱提着灯穿行在楼中长长的路上,忽然侧身似有所感地望了望身后。 “楼主”,晚晴躬身下拜,手里拿着一叠纸卷,“沐王已如您的吩咐,将纸卷给殷神官,还有……”他住了嘴。 何昱接过手卷,一边看,一边燃火烧尽:“呵,休与白塔下?” “不用管那么多”,凝碧楼主扑簌簌地抖落指尖的灰烬,冷笑,“也不用再派人盯梢沐王府了。” 晚晴领命,声音一震:“楼主,还有就是,陆栖淮在进入涉山后失去踪迹,他杀了尾随的二十八名弟子。” “涉山洛水下的所有东西都采集过来了?尸骨也埋葬好了?”何昱不置可否,漠然,“不必对陆栖淮下杀手,将我们跟踪撷霜君的人都撤回来,让撷霜君找到他。” 凝碧楼主微微冷笑,素白的牙齿在灯笼映照下宛如玉石:“陆栖淮不是会御史尸体吗?就让他操控着那些死尸,和派过去的人斗得不分伯仲,以免他在那里寻找到那些踪迹。” 晚晴声音含着一丝钦佩:“陆栖淮只凭些微零星线索就能一路追到涉山,不能说不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禀告:“金……金浣烟说,他从此便告别流霜这个名字,这次平叛便算作他为楼里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已经出发去接管史府,据弟子来报,林谷主也在那里。” “好极了。”何昱抚掌,手指抚过灯笼缎面上雕琢的流萤纹样,忽然微微地笑出来。那种璀璨的星光下,灯笼上的萤火虫展翼点点掠起,合身扑向天穹的最深处。 你看,连萤火虫都心心念念带着那一点微光,飞往如瀑的星光间——我又如何不是呢? 而金浣烟,那个眉目间骄傲刻薄的少年人,依稀便是少年时候的他。倘若能就此收手,或许便不会拥有他的宿命。然而,这一片江湖如此之大,怎么能说退出就退出呢? 凝碧楼主唇畔溢出锋利的笑意,蓦地当空微笑起来。 —————————————————————————————————————————————— 在凝碧楼动乱颠覆的前不久,一位神秘的行客来到了沐王府。 这是京城二十年来唯一的军门豪族,壁立森严,府邸整饬庄重。上一代当家的是镇国将军沐川,沐将军戍守边关二十载,立有战功赫赫,在他退隐后,其子亦被封王,便是这一代沐府的掌权人。沐王才资平庸,却因忠心耿耿,年近而立便坐拥可以协商调配边关戍军的权符,甚至一度风头盖过那位堪称绝世之才的靖晏少将。 沐王府,午茶时分。幽静的庭院里隐约可闻初夏的阵阵蝉鸣,廊下蔷薇满架,一院幽香浮动,空无一人,只有旁边的金丝架上,雪白的猫蜷缩着午睡。 “史家婚宴上的作乱者都查清楚了,那些被活捉来的僮仆侍女已经下狱拷问,而余下无辜的都随金浣烟在史府继续安顿”,沐余风缓缓合上茶盅的盖子,眉头一跳,低声道,“能用的法子都已经用遍了,那十二位抓来的便如同铁打的一样,经脉尽断,折磨至死,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他对面没有人影,只有重帘深深,后面影影绰绰地映出一道高华的侧影。 闻言,帘子微微一动,帘后的人冷冷道:“了不起。” 他知道沐余风在军中纵横多年,讯刑拷问的手段有多厉害,铁打的汉子在他手下也熬不过一日,然而抓过来的大多数都是女流,却能坚不吐供。 沐余风早已习惯这位神官的冷漠语调,不以为意,只是叹了口气:“我想,应该是对于这些人来说,一旦招供,或许会有比受尽折磨更可怕的后果。” 他拍拍脸颊,语气难得地有些烦躁:“最后的一个活口为了不说,居然生生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 “三月后便是国寿了。”帘子后再度有声音冷然传来。 沐余风嘴角一勾,有种难以言喻的阴冷,仿佛一条潜伏在暗中的毒蛇,正在思忖什么坏主意,露出阴森森的笑。国寿吗?殷神官,当今文轩帝最不愿在他寿辰上看见的一个人,想来就是你了。你一定还不知道个中缘由,这段秘辛,尘封许久,想来你伯父殷清绯也不曾对你提起过。 ——为什么在夺朱之战后,殷景吾毫无阻滞地一路上了平逢山成为神官,如今又一路行来立于中州法术的最巅峰,一切的细节,都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他们背后牵扯到雪鸿组织。”沐余风声音艰涩。 这是一个在中州几近禁忌的名称——曾经一度拥有颠覆力量的杀手组织,其中的十二位金衣杀手曾在三十多年前刺杀帝王,后来却在一夕之间无声无息地溃散消失。这三十年间,不断有别有用心之人假借雪鸿的名义暗中布局,行不轨之事,然而细细勘察,却尽是荒诞的之作,雪鸿组织却仍旧踪影全无。 那么,这一次呢,也是放出来的烟雾弹,还是那个神秘的组织再一次出现了? 帘子后寂然端坐的身影微微一动,说:“必须尽快把那个可疑的、与雪鸿有关的人找出来,杀了他!燎原之火,倘不及时阻止,一旦燃尽,便会颠覆整个中州!” “整个中州?”沐余风愕然地重复了一遍,神色大不以为然,又不愿意直面反驳他,“雪鸿到底是传闻中的事情,荒诞奇谈多于正史记载。况且如今,岱朝军队严阵以待,凝碧楼实力远胜于七年前,而这几年修生养息的靖晏军,也是势如破竹的精锐之师。”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倒是破了六合城、斩杀凝碧楼的陆栖淮,是更大的心腹之患。” “莫效世人目光短浅。”帘子后的神官冷然截断他的话。 沐余风一梗,握着茶盅的手紧了数次又放下,罢了,这人自小在殷府被宠得无法无天,后来又在平逢山清修七年,素来冷傲,孤僻自许,从来不在意旁人的想法。他忍住了心头的怒火,声音没有一丝颤抖:“神官教训得是。” 他问:“我之前给你送来的这十多日出入京城的影像石,不知神官看了多少?” 昨日殷景吾夜班到来的时候,让他夤夜火速搜集这些资料送上来。京城一共八处大门,每个门有十二块影像石录制来往人员的声音、容貌等身份信息,要收集并复刻送来,实在是一项繁冗的大工程。那时候,正在酣眠的沐余风本来没甚好气,想要推到第二天再做,却在听说来人是平逢山神官时,从床榻上鲤鱼打挺,一跃而起。 ——“为官从军,殷景吾是你绝不能得罪的人。”父亲常常如是告诫他。身经百战的父亲,在提到这个名字是,居然是畏惧的,那种瑟缩的神情像刀锋一样刺进他心底,让他在惊惧的同时,心底也有恶念滋生。 自己也是京城的将领,天之骄子,凭什么要处处顾忌这个人,小心翼翼地对他礼让? 然而,父亲第一次听说他这样咬牙不满的质问,反应却是让他始料不及的:“孽障,跪下!”父亲颤巍巍地抬腿踢在他膝骨,他不敢反抗,匍匐在地,听着耳边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谆谆教诲,“莫非你以为出身在一个镇国将军家,就算是出身高贵,可以与旁人随意争锋了吗?” “可是,殷景吾也不过只是南离一个世家的继承人而已,论实力,不过与我们家相当。”虽然恐惧于父亲的怒火。他仍是心头不忿,挺起腰杆,据理力争。 父亲怒火更甚,抬手啪地扇了他一巴掌,他被打懵了,巅扑着踉跄倒地。父亲一脚踏上他脊背,满腔怒意蓬勃而发:“畜生,莫非是我平日太纵容你了?这话你也是敢说的?” “你的出身,你的才干,同殷景吾相比,便有如云泥之别!”父亲断喝,移开手指,因为力道过大,在他脸上留下鲜红刺目的五个指印。 “我虽然战功赫赫,然而入朝为官,却是伴君如伴虎,尚有恩荣衰退,鸟尽弓藏的一日,然而,殷景吾却将万古长青!”父亲松开他,语气渐渐平稳,却是说不出的冷肃,一字一字地命令他,“非但如此,为了明哲保身,你连殷家都不可以得罪!” 他已经委顿在地,却还是死死地咬牙一言不发,只点了点头:“孩儿知道了。” 父亲看他这样的神情,知道他还心有不服,一瞬间,颓圮与无力涌上这个老人苍老的身躯,他叹了口气,挥挥手:“罢了罢了,你记住,他是……”仿佛惊惧于那个无法直言说出口的身份,父亲居然住了嘴。 当时,他战战兢兢地退下,不敢再问,没过多久,父亲便告老还乡,只留他一人在京城为官。如今,距离这一幕已经两年过去了,然而,父亲说“他是……”时那种欲言又止的惊怖神情仍然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打听多方,所有的消息都准确无误地指向,殷景吾从小出身在南离,是南离殷氏唯一的后人。这些消息合拍得太过完美,让他心生疑窦——单是殷府,不能让父亲畏惧到这等地步吧?这个疑虑堆积在心底不得解脱,渐渐成了执念。 不久之前,他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来自凝碧楼的情报中枢追煦小筑,那个不会武功的文弱少年站在凝碧楼主的身旁,神色冷静地一字一句讲出,却让他心底掀起万丈狂澜,当场便打碎了杯盏——原来,殷景吾竟然是……! 那个蓝衣少年最后如是说:“殷神官本人不知道,因为殷清绯也不知道,但是文轩帝知道。” 沐余风得知这个消息,抛弃娇妻美眷,独困空房,辗转几夜都不能成眠。不错,以他对平逢山神官的了解,对方冷傲而可以贯通天地、俯瞰古今,是没有什么问鼎逐鹿之志的。可是,人心如逝水,人都是会变的,以殷景吾的才华、能力和人缘,一朝他褪去那身代表神术道法的紫袍而投入尘世,会在整个中州掀起怎样的万丈狂澜? ——那,对于岱朝身居高位的人,尤其是文轩帝,震荡将不亚于七年前的夺朱之战。 正文 第88章 中有畸人秀其九 “已经看完了。”清冷的声音陡然截断沐余风的思绪,他眯眯眼睛,却不是习惯性地为了给谈话者施压,而是在帘子卷起的一刹,耀目的光华陡然盛放,几乎压迫的他睁不开眼。 殷景吾手指微抬,无形的灵力将帘子向上掀,码得整整齐齐的百余块晶石如小山唰地凭空移出,稳稳落在沐余风面前的长案上:“你拿回去吧!” 午后的阳光投射在他冷峻端正的面容上,殷景吾紫袍无风自动,手指微屈,遥遥对着膝边横放的一把白绸伞。伞的缎面上镌刻着白蔷的花纹,和他袍角的云纹遥相呼应,而他腰间斜挂的一方玉佩晕染开温润的红光,那是上品的水翡,映得他整个人眉目熠熠,比天光还要明亮。 “已经看完了?”沐余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满心骇然,几乎合不拢嘴。 对方居然在短短的半天时间内看完了这海量的惊人资料,这样博闻强记的力量,是像他这样的正常人难以想象的。 他心底忽然涌现出难以言说的敬意,说话也不再带刺:“神官是不是想在这里找什么人?尽管提出,我尽力相帮。” 殷景吾摇摇头:“你们找不到的,他们两人并非常人,必定进行了极其精细的易容,就算是,面对面,你也未必能认出来。” 沐余风心念电转,失声道:“你,你要找的其中一位是云袖姑娘吗?可是史府的事刚过,她应该还留在京城啊!”假扮云袖的人天衣无缝,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她就是另一个云袖,会唱花旦的戏,也会镜术,殷景吾不可能分辨出来那是假的! 然而,出乎沐余风意料的是,殷景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直言不讳:“那是假云袖,真云袖还在城外,在涉山这一圈逡巡徘徊。”他用手指在虚空中细细一勾,淡然,“涉山绵延千里,其中至少九百里荒无人烟,如果云袖真的在其中,我们无法找到她。” 沐余风心中惊骇欲绝,试探着问,“那另一位是谁?” “陆栖淮。”殷景吾沉默半晌,冷然。 沐余风先是一怔,而后错愕:“不可能吧?云袖姑娘是何等正气浩然的女侠,又一心要杀这逆贼,如何会与他——”剩下的“同行”两个字忽然被吞了下去。 空气陡然凝结,仿佛有一只凭空降临的无形大手紧扼住他的咽喉,他被凌空提起,无法呼吸! “不许再这样说他。”殷景吾凭空抬起二指遥遥对着他,并拢,冷笑,“陆栖淮是何等人物,就算是如今被泼了脏水,岂容尔等说三道四?” 他的眸光冷如闪电,这一刻,就算是饱经沙场的沐王,也觉得自己的心跳因为惊恐而停了一拍。他看着被提起的沐王,语气森然,让人不寒而栗。 “不不不……”沐余风竭力挣扎,而对方毫无预兆地猝然松手,他捂着咽喉跌落在地,剧烈喘息,几乎肝胆俱裂,“不说了,绝对不说了。” 这个九天之上的神官,为何因为陆栖淮突如其来地翻了脸?等等,莫非是因为陆栖淮的那个曾在平逢山学法术的女徒弟,而后爱屋及乌……沐余风心里咯噔一下,难以抑制地涌起某种揣度。 他隐约记得,凝碧楼的蓝衣少年来时,曾经透露过消息,说,殷神官的那个女徒弟,手腕上戴着的桌子,像是传闻中的那个……他凛然一惊。 “收起你那些念头。”仿佛洞察他心中所想,殷景吾冷冷道。 沐余风忙不迭地点头,捂着喉咙,心有余悸,方才他只是身子一僵,便被毫无反抗之力地提到半空中,成为砧板上的鱼肉。这种绝对的力量,让他心惊胆寒,为之臣服。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一道的?”他不失恭敬地问。 “观星——这两位的命运是写在星辰上的。”与芸芸蝼蚁不同,不仅是这两位,其他如沈竹晞、林青释、何昱、他自己,甚至史画颐,他们都被天命各自赋予可以改变时代的力量,因此,他们的宿命可以在天穹上观星看到,却无法追逐,更无法把握。 而那一日,他看到——云袖的命运轨道,和陆栖淮的星轨已经交错,将有很长一段的并行。 殷景吾拔下挽鬓的玳瑁簪,对着日光,发簪的顶端用人间巅峰的雕刻技术,镌刻着一张全天星图,日光下彻,上面星星点点,动如参商。他仰起头,语气带着淡淡敬意:“我即使身为神官,也不能清晰洞彻他们的命运轨迹。” 沐余风点头称是,手指拨弄着香炉里笔直的一炷香,烟气袅袅而上:“神官不必太过忧虑,既然三月后便是国寿,最迟到那时,他们一定会联袂出现。” 他心中万分疑虑,为何殷景吾这么笃定云袖还没有进城?按理说,他在史家婚礼上见过假“云袖”,还动了手,应该识破不了对方的伪装才对,这中间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纰漏?他细长的眼角微微挑起,里面有算计的光一闪而过,手指静默地握紧了那一线香。 快了,就快了。 沐余风的手在香上留下五个指印,香无声无息地燃烧,他屏住呼吸,舌尖探到早就含在口中的药丸,用力咽下。辛辣的药味逸散开,他顿时神智一清,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对面的殷景吾。 然而,平逢山神官敛眉端坐,手指平平拂过桌面,没有半分异样。 随着时间缓缓从渐趋低矮的线香上流淌而过,沐余风额头上居然已经见汗,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难道说,这红沸冷香居然对殷景吾没有作用?不可能啊! 就在那时,他瞳孔忽然剧烈一缩,对面殷景吾扶案霍然站起,手中玳瑁簪就势递出,将线香从中斩断,簪尖有如冰雪,湮灭了所有的烟气。 他果然这样做了!沐余风浑身湿透,几乎软瘫着回到座位上,仍旧充满警惕地看着对面的神官。他弄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情况,绝不敢轻举妄动。 殷景吾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手指抬在胸前并拢,他没有动,掌中的玳瑁簪却逐渐黯淡无光——是的,他连续换了数种手法,然而却始终感觉到体内的灵力空空荡荡,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封印了! 他无声无息地咬破舌尖,天神之血咸涩地在唇齿间流淌,一遍一遍冲击着被封印的灵力,这需要时间!殷景吾微微冷笑,决定与他虚与委蛇一番:“你以为就凭这香,便能困住我?” “当然能”,沐余风背着手站起,定了定神,走到他面前,露出一丝诡笑,“若说天上地下有什么能困得住神官,那必然是这一支红沸冷香。” 他注视着殷景吾的表情,满意地觉察到对方面色微变,得意地压低声音:“神官大概想的是,你从来无需呼吸,这香便进不了你体内,是吧?” “哈哈”,沐余风有些癫狂地笑起来,“人只要一动,皮肤便会舒张或扭曲,在你用玳瑁簪将它从中斩断的一刻,那香气便大涨出来,从张开的皮肤钻进了你的身体!” 殷景吾默然,红沸冷香的名声,即使是长期寄居山中如他,也是知道的。传闻中,这一味香需要历时七年炼成,天下任是什么样的大神通者,吸入此香,在半个时辰之内都形如废人,无法使用法术和武功。 ——炼香七年,这么说来,沐余风七年前就打算对付他了?这半个时辰之内,对方要拿他做什么? 他虽然已经身体疲软,近乎不能动弹,思维却依旧敏锐,冷然道:“不对,红沸冷香是没有解药的,方才你也动了,甚至,你的手指还碰到了香。” 沐余风弓腰重重地咳嗽,一张嘴便是难以掩住的辛辣味,他涕泪交流,断断续续地说:“当然没有解药!我提前服下了九色椒做成的辣椒丸,便能保持清醒——这种东西,一般是审讯时才动用的。” 他一句话磕磕绊绊地停了几次,落在殷景吾耳中,却让他微微一惊——九色椒的滋味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沐余风处心积虑地布下这一切,是要做什么?舌尖的血液被化开在周身冲突奔撞,然而,殷景吾始终不曾破开红沸冷香封印住灵力的那层薄膜。 “圣上传御旨,令我暗中寻访皇天戒指和后土神镯,神官,你应当知道,没有这两样开国器灵的认可,如今的统治便是无根浮木,稍经动荡,便有倾覆之虞。”沐余风突兀地插了一句。 “我是想请神官看一场好戏。”沐余风紧紧盯着对面人,捧起茶盏一饮而尽,缓解了口中九色椒的火辣。他转过身来,一扯丝线,上方连结缀着的玄霜石无声无息地垂下,晶石被搁置着金丝架正中,画面渐次铺陈展开。 “请看——”随着他话音落下,殷景吾倏然间惊愕地攥紧了手。画面在他眼前鳞次栉比地渐变,他直直地盯着那里,不可思议般的,从胸臆里发出一声惊呼,合身扑上,“伯父!望安!……不!陆栖淮!” 奇怪的血色从画面上蔓延到他的脚背,他如风中树叶一样发抖,平时的清冷高华早就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沐余风一步一步后退,冷嘲:“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的身世和命运!” 殷景吾茫然地看着画面上白衣道长背着长剑的如雪身影,神思恍惚,如同被利剑洞穿。在他五指掌开,袖中祈宁滑落在地的一刹,沐余风眼睛亮了,立刻后退,大叫道:“来人!快来人呐!” 正文 第89章 相寻人间仄其一 二百里外的涉山,树木葱茏,藤萝摇曳。已是薄暮时分,双骑并行在山中,一轮新月悬在山巅之上,风簌簌过林,枝叶轻响,宛如满地细碎的海潮声。 “像天上之河的声音。”沈竹晞勒马静静听了一听,忽然有些感慨。 史画颐牵马走到他身侧,停下,衣裙在暮风中猎猎翻飞如蝶,她微闭上眼,极力感知着周围的声音,喃喃:“不错,这是我以前离开京城去过的最远地方,是史……父亲带我去的,那时候啊……”她微微一顿,不再说下去。 “抱歉,引起了你的伤心事。”沈竹晞拍拍她,折了一枝藤蔓,整理青翠的叶子编织成环,簪花别在两重翠色间,递给她,“璇卿,这个送你。” 在外面,他直接称呼史画颐的名字不方便,就叫了她的小字,璇卿。史画颐听了,眼珠一转,二公子,我也要用字号称呼你。不不不,我不叫你朝微,就叫小昙吧!你以前在京城题字作画的时候,签署的便是这个名字。 正想着,史画颐散下鬓发,戴上花环:“小昙,你这个编东西的手艺见长啊?经常给别的女孩子编?” 沈竹晞颇为怪异地瞥了她一眼,微微敛眉:“这个是陆澜教我的,唉——” 他语声一顿:“这么多日不见,不知道陆澜怎么样了。在涉山找到他之后,一定得跟他一起,好好把汝尘小镇这件事搞清楚。” 史画颐沉默下来,世之舆论,浩浩汤汤。他们一路行来不过百余里,便听到不下十次有人声讨陆栖淮,恨不能人人得而诛之。而凝碧楼和那位不知真假的云袖姑娘,又一同公布了汝尘混战的始末晶石影像,在京畿四方广为流传,如今看起来竟是信誓旦旦,证据确凿。即使是她,在这几日的见闻中也心中疑窦渐生,是不是陆栖淮真的是始作俑者,而小昙只是被他蒙骗了? 小昙虽然聪明机变,待人却极是真心诚恳,况且陆公子又是他失忆之后第一个生死与共的人,倘若对方有心利用他,小昙便是再活十年,也看不破对方心里的那些弯弯绕。 一念至此,史画颐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小昙,倘若能给陆公子洗刷诬名、还他清白自然是好的,可倘若查到最后,汝尘小镇里的凝碧楼弟子真的是他杀的呢?” 仿佛被她的话戳中,沈竹晞沉默不语,手指虚虚地扣着缰绳,任由马沿着山道缓缓地往前走。一路上走来的那些纷纷流言,让他一次一次恨不能拔刀去阻止他们这样说。然而,那些以讹传讹的人虽然可恶,却毕竟只是帮凶,真正要击杀的,是处心积虑谋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幕后的人绝不是苏晏,以他一人的力量绝对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剩下的便只有凝碧楼和隐族了。可是陆澜虽然很厉害,在此之前却是籍籍无名,那些人为何要针对他,而构陷下这样让人身败名裂的罪名呢?如果不是构陷,那…… 沈竹晞陡然想通,一拍马背,骏马惊得希律律抬起马蹄长嘶,被他眼疾手快地稳稳按下去。他眉头舒展开,朗声道:“如果真的是陆澜做的,那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或者……不得已而为之。” 史画颐大皱眉头,不好直截了当地反驳他,低声劝说:“小昙,你也怀疑他真的杀了那些人对不对?不论他初衷是怎样的,一旦出手,杀了人便是杀了人。” 她看沈竹晞眉间全是沉郁之色,根本没听进她所说的话,定了定神,计上心头:“你跟我来。” 史画颐拽着他手腕从马上一翻而下,沈竹晞不明所以,没有挣脱她,尾行进入山道旁一棵岩岩独立的高树,那树十分细弱,一线孤高地吊在群丛中。她站定了,砰然一剑劈下,瘦木应声从中断裂,她转过来,眉目凝肃:“看见了吗?” “什么?”沈竹晞重复了一句,不知所云。 史画颐扶着那半截枯木,手指向突兀露出的深坑,冷然:“小昙,我这一剑下去,这棵树便死了,无论我是刻意来砍它,还是在打斗中误杀,它都是死了。” “枯木逢春犹可再发,汝尘的一百多条人命,却永不可能再回来。”史画颐神色肃穆,娓娓道来,“何况,凝碧楼在中州是何等威望,每一位弟子又都有亲友,倘若真是陆公子下的手,不论他有何种理由,这些冤仇总是难以了结。” “何况,凝碧楼弟子确实是死了,那些悲愤的家属同僚不会乐意听你去洗清陆公子的名声,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复仇的对象,不论是真是假。”史画颐深吸一口气,目光定定地直视他,一字一句,“就算他是清白的,你要帮他证明这一点,也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沈竹晞没想到她忽然讲出这番话,一时间震惊有之,钦佩有之。 明明她还比自己小两岁,却已经如此地睿智而洞察。其实,倘若没有隐族入侵,这场史府的惊变,如今她已经嫁给靖晏少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一生将会平淡而静好地走下去,就算是她满腹经纶,也无须再用上分毫。 然而,她却在一夕之间成长了,从博览群书的大家才女,变得渐渐学会不动声色地观察分析。 他忽然有些感慨,并没有直接回复史画颐的话,只是淡淡地赞许:“你能想到这些,可见史家不愧是中州最富盛名的簪缨门第,而你也不曾辜负家族的教诲。” 史画颐秀眉微蹙,手指从颈间璎珞上一掠而过,那里缀着的无数石头星星点点,组成了史家族徽的纹样。心中涩意泉涌出来,她虽然是名门之后,如今也算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了。 和面前这个人一样——传闻里,二公子身后的周氏家族在夺朱之战中,一门忠烈,誓死守卫休与白塔,最后全部覆灭。这些血与泪的故事在七年中被记载下来,口口相传,如今听闻仍是让人心惊神骇。幸好,或许是因为记忆缺失的缘故,二公子听了,也只淡淡地怅惘感慨一声,不曾有如她亲眼目睹父亲被杀时,那般撕心裂肺的悲恸和恨意。 二公子是她情思懵懂的豆蔻髫年里唯一走进她心里的人,而现在,她亦所求不多,只希望这个人一切安好,她必将尽一切才智去排除他身边的危险,而其中最可疑的第一项,便是陆栖淮。 史画颐眼眸中波光流转,陡然将思绪扯回来,微微抬高声音:“小昙,不要转移话题——除非袖手旁观,否则,你很可能因为这一个人,站到所有其他人的对立面去。” 不错,凝碧楼执掌中州之牛耳,在民间威望更是通天如神,即使是当朝的文轩帝,也不得不礼让三分。除非他能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否则此事绝难善了。 然而,就这样,便能让他退缩在旁,冷眼旁观了吗? 沈竹晞哼了一声,下定决心,缓缓道:“璇卿,你可能不明白他对我来说是怎样的——在生死关头他几次救了我,不过是一面之缘却陪我一路南下出生入死,如果不是有他,或许我和阿袖已经死在前往南离的路上了。”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不论他现在好不好,我都绝不能放他一个人。” “一面之缘?”史画颐嘴巴发苦,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你是说,他只见了你一面,就同意陪你护送云姑娘南下?” 她仔细回想,眼神凝聚起来:“小昙,你不记得之前的事便也没办法,他是不是之前便认识你,或者是你的好友?” 史画颐猛然想起来对方夺朱之战中的所有事迹都已经广为流传,人尽皆知,不由得顿了顿,补充道:“我说的不是夺朱之战中,而是南离一战落幕后,到现在的七年。” 沈竹晞怔了怔,毫不迟疑地断然否决:“不可能,那七年中我绝对没见过他。” 他没有再继续说,而是改为传音,声音滞涩而迟疑:“璇卿,我七年前重伤,只剩一缕亡魂,而后一直在返魂木中沉睡了七年,直到年初时才醒过来,便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史画颐惊骇至极,她没料到七年前沈竹晞的伤势居然严重至此。亡魂复生的事情她并非没有听说过,多记载于志怪野史,只是这样逆天改命的事,定然不能十全十美,总会留下些缺憾什么的,但愿这场复生只夺走了二公子的记忆,再无其他。 她长长地吐息着,努力平定下纷涌的心绪,低低地说:“所以,你决定了一定要去涉山找陆栖淮,而不是远远地置身事外?” 沈竹晞很惊异她问出这样的话,奇道:“我还以为你提出要陪我一同去涉山时,就是已经决定和我跟陆澜站在一边了。” 他以为史画颐害怕受到牵连,怫然不悦地撇撇嘴:“璇卿,你不去也无妨,反正你武功也不大好,我去找陆澜还得分心保护你。”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就是个武功不好、又烦人的过路人?史画颐被他这样平静而锋利的词句洞穿内心,全身一晃,晶莹的液体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又被生生地逼回去。她别过脸,不让沈竹晞看出异样,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静:“你放心,我虽然学艺不精,怎么说也算半个三无阁的传人,保命绰绰有余。” 沈竹晞反倒沉默下来:“要不你还是别去了,我这里有林谷主的易容丹,你吃下去,找个地方住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就回史家。史府家大业大,虽然据说金浣烟已经回去帮忙料理,还是不能后继无人。” 他提袂沿着来时路伐竹走出,翻身上马:“你说得对,或许真的可能会站在其他人的对立面。可是对于我来说——他是我挚友,所谓天下,不就是他一个人吗?” “而其他人,在我心里,便是半入流水,半入尘埃,就算是站到他们对面去,又有什么要紧的?”借着月色,他拢了拢鬓发,晕染开的月华为他眉目增添明亮的柔色,然而月色里的青衫少年,眼神却坚愈钢铁。 史画颐紧随着他,猛地一窒,胸怀激荡地抬头看他:“那我也是尘埃、流水?”她紧盯着对面的人,惊骇于他说这话时眉间映出来的熠熠光辉,到唇边所要说的劝说词句都尽数被堵了回去。 小昙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已经陡然成长起来,将自己远远抛下。 “希望陆公子也是和你一般的想法,将你当成刎颈之交,不会辜负你才好。”所有劝说的词句尽皆堵在唇边,良久,她才抿了抿唇,语调艰涩地如是说。她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纷纷缠缠,凌乱得很。 “当然不会。”沈竹晞终于笑了出来,微微颔首,一扬马鞭,“我们快找地方住下,明日就去那里找陆澜!” 正文 第90章 相寻人间仄其二 涉山脚下是洛水,这一夜,明月清风,风里有兰草的幽香,沈史二人走进这间小饭馆的时候,里面人声寂寥,风灯飘摇,睡眼惺忪的小二振奋精神坐起,忙忙碌碌地为他们送上酒菜。 “两位客官,两间上房吗?”店小二觑到那年轻男子放下杯盏木箸,忙不迭地凑上前去问。他收到对方递来的一袋紫锦贝,沉甸甸的,足够付多日的饭钱房钱,他摸摸,不禁眉开眼笑,“客官,一间上房在楼上,还有一间在后院——里边请。” 沈竹晞微微蹙眉,转头道:“璇卿,我住楼上,你有什么事就来叫我。” 史画颐点头应了,便听见那店小二在一旁调侃道:“二位眷侣真是难舍难分啊,可惜小店没有双人房,倒是委屈两位暂时分开了。” “我们不是一对。”史画颐眼神微黯,抢在他前面开口驳斥,然后头也不回地步入后院,掩门,点灯,阖窗。 “辜颜,现在几点了?”沈竹晞进房安顿好自己,放出袖口的白鸟,拨开它凌乱的羽毛看影子的刻度,发觉现在已近午夜。从南离归来后,辜颜连续沉睡了这么多日,直到他们来涉山前,才忽然醒过来,安安地叫了两声,抢走了一瓶林青释新炼出的灵丹。 就要去那里找陆澜了,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那个地方,为什么会到哪里去,如今状态又怎么样。 沈竹晞半倚着窗槛,和衣而卧,按着心口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一场史府动乱后,殷神官不知去了哪里,而假扮云袖的无名女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金浣烟回来暂时地接管了史府,阿槿帮衬着他打点。绯衣少年对自己近日来的行踪讳莫如深,不知道为何,沈竹晞总觉得他有哪里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毒舌尖刻,眼眸里却不经意间透露出冷意来。 两天前的夜晚,金浣烟找到他,直截了当地问:“撷霜君,你是想去找陆栖淮公子吗?” 沈竹晞大惊失色,不知道对方如何得知自己和陆澜相熟,迟疑不决,没有回答,便听见金浣烟说:“凝碧楼倾尽全力在寻找陆公子,涉山离凝碧楼总坛夔川很近,恰巧这时涉山有人来报,半夜听到一种奇怪的笛声,更有异象为伴,我猜有可能是陆公子。” 沈竹晞闻言,思忖一番:“浣烟,你……你不像旁人一样对他有偏见,反而告诉我?” 金浣烟微微低头,掩住眼眸中的一抹异色,海藻似的波浪长发在身侧微微荡漾:“我又不是凝碧楼众人,况且,我从小便视你为偶像,既然你认为陆公子是挚友,那我便相信你的眼光。” 沈竹晞大为感动,一时间居然没有质疑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提过陆澜的事,只是笑着拍拍他:“那你确定吗?真的在涉山见到与他很像的人?” 金浣烟点头,面有异色:“撷霜君,你要小心些,据说在洛水古渡头,那里有无数的孤冢荒坟,有人似乎看见陆公子夜间在那里横笛,衣带沾水,像是……坟冢里湿透的幽魂——你可一定要小心些!” 于是,他和史画颐便一路顺着金浣烟的指引,来到涉山。将要午夜了,他预备着支开史画颐,独自去那乱坟堆里看看。 没有点灯,一室黑沉,隐约可见廊下珠箔漂灯。沈竹晞闭目养神,手指拢进袖口,无声地握紧了朝雪,辜颜扑簌簌地落在他肩头,尖尖的尾羽从他脸颊上刮过:“辜颜?”他忽然皱眉,察觉到白鸟用喙啄了啄他的脸。 涉山常年寒凉,虽然是初夏,晚间的夜风却格外冷,夹着泠泠月色从窗外吹入,沈竹晞的衣袂被拂卷而起,横亘在眼前,挡住他的视线。然而,他的鬓发却稳稳地凝定在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挡住了风。 黑暗中,沈竹晞影影绰绰瞥见一双深色的眼瞳融在暗影里盯着他,无声无息,连喘息都静默无声,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他也在黑暗中缓缓地往前一寸一寸地递出刀锋,凭感觉对着那人的心口直截刺下! 然而,对方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只手悄然地伸过来按紧了刀锋。 沈竹晞听见对方衣带细碎作响的声音,和奇怪的滴水声,嗒嗒而下,那只手顺着剑刃缓缓攀过来,冰凉如雪:“朝微。” “天呐”,他一瞬间巨震,心中仿佛有一道闪电掠过,几如梦寐。他摸索着想要点灯却被对方伸手按住,于是改为按住那人阴冷潮湿的双肩,“陆澜,是你吗?你怎么弄成这样?” “别担心。”对方在黑暗中开口,轻声宽慰。 “我……我正打算半夜出去找你……”沈竹晞喃喃,握刀的手一分一分松开,直至朝雪砰然跌落在地面上,在幽幽暗夜里呈现出蓝色。他扯住对方冷如霜雪的手,“陆澜,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到底怎么了?你还好吧?为什么他们都说你……”他一哽,没有再说下去。 奇怪的是,那个人也并没有回答他,对方的衣衫有水不断滴下,一声声落在客栈陈年的旧木板上,如同催促的更漏,让他莫名觉得心慌。 “快回答我。”他提高了声音。 在滴水的空洞回响中,在沈竹晞看不到的地方,那个人抬手解下额间的垂带,卷成笔,嘴唇一张一翕地吐出根本听不到的咒语,垂带上唯一的珠子扫过眼角眉梢的一刻,他的面目在悄然发生改变——惑心术。 这是一种几近失传的至高法术,用这个,便可以在对方眼中,幻化成此刻他最想见到的人。 “陆澜!”沈竹晞心中疑虑,有些急了,一把扯住他的手,“别这样沉默!我有点害怕,你快告诉我啊!” “去点灯。”那人发话了。 沈竹晞依言拨亮案上的灯芯草,秉着烛台照过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烛光一点一点抚上那人的脸,脸容卓荦,宛然如画,那一双桃花眼在昏暗跃动的灯光中显得迷离而神光不定,此刻微微流转着注视他。 沈竹晞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唇,满意地看到友人脸色尚好,容色并无清减,想来这些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松了口气,倾身过去捏捏对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手指掠过的地方,柔软的皮肤如水纹在手底下荡漾开,不似常人。 沈竹晞停了手,感慨道:“陆澜,你得多笑笑,知道吗?”不等对方回答,他便又自顾自地接下去,“你快说吧,我听着,绝不嫌弃你。” “我一定一直和你一起。”少年声音稍显单薄,轻轻地说,语气却认真无比,“总在你这边。” 他身旁的人微微一震,就连握住他的手都在剧烈震颤,显然是心绪波动,无法止息。沈竹晞反而平静下来,也不催促,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摇曳的烛火中,陆栖淮清秀挺拔的双眉似乎微微蹙起,鼻翼垂下的一缕长发随着呼吸缓缓起伏,仿佛心中一动一动要涌起的心事。缄默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缓缓颔首:“朝微,你要想好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他垂下眉眼:“我是无法拒绝你的。” 沈竹晞重重点头,捞了帕子抹去他衣上的水珠,听他说:“那一日我们在南离殷府遇见第一波隐族人,我送走了你,而后我在奋战中重伤,本来万难幸免,幸而那一队白骨骑士在最后关头突然萌生灵智,而隐族人又一心惦记着攻占殷府,作为未来的根据地。” “陆栖淮”深吸一口气,话语在这无比关键的地方微一停顿,续道:“那白骨骑士的首领,且战且退,将隐族人一点一点地引进殷府,而后放下机关,断绝了所有的退路。我从《敛贪嗔》里看到,殷府在开创时,就淋上了火油,埋下了数百斤的炸药,这么多年来,他们等待的便是今日。” 他声音发涩,有些感慨:“殷府真是满门忠烈——对于他们来说,如果不能全盘取胜,那就同归于尽,无论如何,南离的首府会被消灭,但永不会沦落敌手。” 沈竹晞听了,心中也满怀激荡,长叹一声,一时间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迟疑着岔开话题,张嘴问了一句:“陆澜,那你呢,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对方只说了一个字,忽然将余音吞咽下去,与此同时,沈竹晞的眼睛猝然睁大了。 沈竹晞听到了窗外微弱的笛声!回环婉转,在一天月光中,宛如天籁,随着晚风传到这里,已是不甚清晰。叮,忽然有一个奇怪的转音,却几乎惊破了临窗的人精心织成的幻境。 沈竹晞一下子听出来,那笛子吹的是探幽的调子!吹笛的是谁?可是陆澜明明在他身侧啊? 刹那间,少年燃烧着火焰的双瞳忽然变了,如同疾风吹来,迅速吹开阴翳的乌云。他忽地僵住,眼里流露出诧异和怀疑,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我头发有些乱,帮我挽一下。”他转转眼珠,忽然道。 “陆栖淮”探手过来松开他鬓发的一刻,沈竹晞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清远香气,心中一动,微微放松了些,感觉到对方冰凉的手指从鬓边划过,鹅黄的缎带在指尖柔软如流水,缓慢而有些稚拙地挽起来打了个结。 沈竹晞拍拍额头,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陆澜,反正已经找到你了,先睡一觉,明日再讲吧。” 他拍拍床沿,露出一丝笑意:“我这个人睡相挺差的,要不你睡这里,我就去方榻上凑合凑合。”说罢,不待“陆栖淮”答应,他抬手就要打灭烛火。 “陆栖淮”及时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还有一件事。”迎着沈竹晞疑问的目光,他从怀里取出琉璃茶盅,晶莹剔透的茶盖上沾满了衣服上湿漉漉的水汽,被他用手指抹去。一掀开茶盖,清苦的药味扑鼻而来,沈竹晞不禁大皱眉头,直往后缩。 让他惊恐的是,对方居然双手捧着琉璃盅,珍而重之地端到他面前:“喝下去。” 沈竹晞竭力往后退,后背顶着墙,“陆栖淮”仍是不偏不倚地端着茶盅在他面前,他无奈,苦着脸凑过去:“奇奇怪怪的!真要喝药啊!” 窗外那种短促的笛声忽然消失了,而面前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快喝下去。” 沈竹晞咬咬牙,陡然仰头灌了下去,寒凉的夜风中,发涩的液体翻滚入喉,胸腔中似乎有一把火燃烧起来。 “陆栖淮”端回茶盅,一挑眉:“你也不问问我这是什么?” “反正你总不会害我就是了。”沈竹晞淡淡道,勉力平定着胸中翻滚不定的气息,“现在可以睡了吧?真困。” “陆栖淮”点头,抬眼注视着他俯身吹熄蜡烛,同时阖上窗棂,隔绝外面的夜风。然而,就在少年将要直起腰板的那一刻,清光如电掠过,朝雪霍地抬起,唰地直指他咽喉。 “说!你是谁?”剑尖点在他侧颈下三寸处,微微用力,沈竹晞冷笑连连。他记得陆澜讲过,人身幻术之类的阵眼便是在这里,他还记得陆澜这里有白瓷纹样,面前这个人却并没有。 ——他模仿得很像,然而终归是百密一疏。 对面人并没有讲话,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论法术道行有多高的人,施幻术中一旦被按住侧颈,神通不啻废了大半。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容貌的改变,生怕一开口,被破除伪装的声音会暴露自己的真正面目。 沈竹晞显然也意识到这点,用力往前递出刀刃,咬牙切齿:“快说!你把陆澜弄到哪里去了!”他横眉冷对,一瞬间声音里溢满了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对面人一震,几乎被他这种陡然闪现的气势逼迫得无法呼吸。心一怯,他迟疑着开口:“我,我……” 正文 第91章 相寻人间仄其三 “你将他的外貌言行模仿得如此像,你一定最近见过他!”沈竹晞厉声呵斥,“你是谁!为什么冒充他!” 少年的眼神凝满了愤怒,握着刀的手也剧烈的颤抖,一个不稳,似乎就能把手底下纤细的脖颈斩断。然而,对面人还是一动不动,黑黢黢的眼瞳定定地盯着他。 沈竹晞看着这张属于陆栖淮的脸上摆出如此令人厌憎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唰地闭着眼,咬牙便是一巴掌打在对方脸上! 他下手极重,那人心震胆骇,捂着脸踉跄倒在墙上,那个幻术便再也支撑不住,开始飞快地崩溃坍塌。那一刻,仿佛面具被一点一点地揭开,幻术凝成的陆栖淮的那张容颜寸寸破碎了,如同灰烬从脸上簌簌而落。 “怎么是你?”沈竹晞惊骇道,身上狂暴的怒气居然在一瞬间微微收敛了些,看着恍然褪去幻术之后,露出的那张脸。 面前的年轻男子眉眼淡如烟,整个人在黑暗中如同萦绕的薄雾,飘飘袅袅,随时都会消散不见。沈竹晞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在南离雪山上救了他,而后又将他推下山的人! “你是?”他微微偏开刀刃,朝雪却仍旧分寸不离对方要害,警惕地打量着对面人,审问,“你是凝碧楼的?为什么要冒充陆栖淮?” 此时,窗外黯沉沉的,没有一丝光投进来,漆黑的墨色已经停滞到几近凝固的地步。借着朝雪微弱的反光,沈竹晞看见那人眼神一闪,嘶哑着声音开口:“你真的想见到陆栖淮?” 他的声音嘶嘶如风扬细沙,根本不似人语,一顿,又重复着问了一遍:“你确定你要见陆栖淮吗?” 沈竹晞大喜过望,全然没注意到他讲话似有深意,忙不迭地点头:“当然。”他向后撤了刀,看那一身无法辨明色泽的浅淡衣衫撞开窗户掠出去,便紧随其后,揽袂掠下。 这里只是二楼,他的恐高并没有在此处发作,然而,出去时,却另有一件原因让他迟疑着微微停下脚步——璇卿还在后院中沉睡,那人敌友莫辨,他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倘若是敌人调虎离山的话……沈竹晞心念电转,一咬牙,不管了,先找到陆澜要紧! 他踏足在一天岑寂中,忽而怔住了。外面是悠悠洛水,夜间的冷风中,湿气弥漫,水生铮淙。水汽仿佛一匹一匹的白色纱缎一样从湖面上升腾而起,摇曳着飘向黑沉沉的天空。 那一瞬,沈竹晞居然觉得,自己在湖面上浮动的雾气中,看到一条流动着的虚无缥缈的银河。 先前的那个人在银河中央栖身,回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人的眼瞳居然妖异得漆黑如夜。他手里缓缓扇动着一把铁骨折扇,扇面上踏雪寻梅的美人身影若隐若现,明明是如此空灵的场景,他却只觉得难以言说的诡秘,仿佛黑暗中冷冷窥伺的蛇眼。 沈竹晞警惕地远望,拔刀而起:“别故弄玄虚,快带我去见陆澜!”他劈手折断一竿水边的芦苇,踏在足下,借力在河面上飘飘荡荡,以免御刀飞行耗费气力。 然而,诡异的是,无论他在水上踏行得或快或慢,那个人却仿佛风一样地移动着,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周围那团云雾将他罩在里面,仿佛天然的屏障,阻挡住沈竹晞打量观察的视线。 沈竹晞一心记挂着陆澜,在三番五次不曾走近他后,终于被惹火了,厉叱:“会一点幻阵了不起么!”他手腕一横,拭刃疾挥,朝雪的冷光陡然暴涨,脱手而出,只听得空中一声闷哼,那个人颈间鲜血喷涌而出,向后仰倒。 他并没有听到扑通落水的声音,那一团云雾被血色染红,居然聚拢过来托住了对方!幻阵已被破除,沈竹晞点足而上,惊愕地发现那并不是雾气,而是一团细小的白蝶,紧紧跟随在对方左右。 “呵”,那人抹去颈间的血痕,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沈竹晞知道他不敢再造次,冷凝着脸色持刀紧随在后面,踏波顺着洛水绵延而下。今夜风萧萧水泠泠,两岸渐次并肩的小楼廊下挂着连串的珠箔灯,明亮而如星,远远望去,如同长锦缎上绵延开的一排散落珍珠。 那些灯是黑夜里的眼瞳,无声地注视着这两位一前一后掠过的行客,看他们起落间,两岸灯影渐趋萧疏,居然是往下游最荒凉的地方。 看来金浣烟所说的果然没错,陆澜在下游的荒坟孤冢间出现过。 沈竹晞心中一凛,这里几乎常年没有人来,更不要说是凝碧楼弟子了,金浣烟是怎么知道陆澜曾在此横笛而吹?还是说,陆澜来到这里,其实是被他们所设计? 他心中惴惴不安,眼看着周围已经渺无一点人气,不由得心下打鼓。死寂声中,淙淙的流水音被无限放大,就好像许多声音综合在一起。风拂过林梢的声音,足下踏波的声音,和……兵刀声。 等等,兵刀声!那只是很轻微的一声铮,然而,沈竹晞很清晰地辩认出,那是兵刃砍进身体的闷响。那是不是陆澜?他现在怎么样? 沈竹晞大为着急,然而,他来不及思索,忽然顿住脚,呼吸一滞——陡然有吹笛声破空而起,婉转清越,宛如无形的手,拨开厚重的沉沉白雾,甚至连死黑的天穹也稍亮了一分,天玄地白,月色如洗。 便在眼前霍然清朗的一刻,那人陡然向后伸出手来,温热的五指陡然紧扣住沈竹晞的腕子,拉着他向岸上疾跃! 沈竹晞踉跄踏足在松软的泥土上,挥刀回身逼开他,再一看,额间便布满了冷汗——他方才踩着芦苇踏足的那一片水中,居然有一只干枯的手平地生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拔高,仿佛在水底生根发芽!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沈竹晞头皮发麻,失声惊呼。 笛声一顿,而后怒张!那恣肆迸裂出的一连串音节仿佛不知名的开关,一瞬间,只听得咔嚓连声,湖面上居然有无数的手接连冒起,一只一只都虚张着五指伸向天穹,仿佛在祈祷着什么。 沈竹晞毛骨悚然,猛然间醒悟过来,这笛声,便是导致水中异变的罪魁祸首。他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笛声如此妖异,甚至造成这样阴邪的东西异动,多半不是陆澜所吹。只是那人也会吹探幽的调子,那是谁? “你说要带我去见他的,他在哪里!”沈竹晞死死地抓住旁边人,在汹涌如浪的笛声中,宛似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人平平地抬手,遥遥一指,沈竹晞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心陡然一沉,他所指的居然是洛水底下!他什么意思,是说陆澜已经……沈竹晞惊惶地紧咬住唇,不敢再想。 不会的,不会的,缺一老人说过,陆澜还活着。连林谷主都看不透的缺一老人,他所说的话一定是可信的。沈竹晞如是地连连安慰自己,喘息着按住剧烈起伏的心口。 有了,他要告诉陆澜他在这里,这样陆澜就能会意然后过来! “陆澜,陆澜!”沈竹晞扯着嗓子,在天穹下竭力呼喊,他听不出笛声到底来自哪个方位,就将手拢在唇边,一声一声不屈不挠地念着,“陆澜,陆澜!” 然而,笛声并没有丝毫收敛,甚至连片刻的停顿滞涩都没有,仿佛吹笛的人不系外物,丝毫不受这影响,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音节中,水里的尸骨已经分外清晰,一具一具湿淋淋地站在那里的,居然都是完整的人!然而,他们的双手却白骨嶙峋,长长地支离在那里,便是先前所见的从水下冒出的骨节。 这些尸体是从哪来的?他们要被带到哪里去? 尸体眼神僵冷,空空荡荡的,沈竹晞看着,陡然想到朱紫楼里苏晏所操控的那一群凶尸,莫非动手的人竟是苏晏?他横刀当胸,眼睁睁看着那一群张牙舞爪的僵尸带着森冷水汽,迎面扑来,提气准备再次陷入苦战。 出乎预料的是,唰地一声,旁边人居然翻手压住了刀刃。 他要对自己出手了?沈竹晞瞬间一惊,全身冷汗涌出,来不及多想,朝雪如匹练一般划出去——然而,这一刀刺下居然是毫无阻碍的,那人只是静静地伸手在那里,根本没有拔刀!朝雪霍然划出一条弧线,横劈入他的肩头,翻开锁骨,若非沈竹晞在惊骇中及时收手,这一刀便可将他从中斩为两段! 沈竹晞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何用意,一击不得,随后便按兵不动。不知为何,在出刀之后的一刹,他忽然觉得心口有轻微的不适,却稍纵即逝,他将之归结于对这些凶尸的恶心反感——被方才的事一阻隔,那些僵尸已经踏足从泥土上直截走过!然而,不等他提刀来抵抗,僵尸群居然已经从他两旁绕开而过,如同潮水遇石分流,在经过他们二人后又聚拢在一起。 僵尸群长长地看不到头,大约有千百具,沈竹晞屏着呼吸不敢妄动,感觉到那些森冷的肢体擦着衣袂过去,冷腻如蛇。古书中所记载的百鬼夜行,大概就是这样吧?月光下,召魂笛,涉水而出的尸丛。 最后一具尸体终于走过去,沈竹晞松了口气,只觉得冷汗浸湿后背,夜风吹过,止不住地感觉到凛凛寒意。他无意中一低头,眼神忽而凝住了——那群僵尸从水中出来,湿漉漉地跳行,每一次落下的,便只有一只脚的足印,因为全身是水,连带着那个足印也湿淋淋的,泥泞不堪。 然而,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有一排滴水的印子,旁边留下的却是两只脚的足印!似乎那是一个正常人,双足踏在那里行走。那是谁,是一个变异的尸骨,还是……出水的陆澜? 沈竹晞只觉得凉意陡然从后脊背直灌而入,他抬起头,极力远望着那些攒动着远去的尸丛。从骨殖来看,僵尸死去已经有十年,都是在夺朱之战中死去的,他们穿着老旧褪色的衣服,沾水之后变得皱巴巴的。与之完全不同的是,队伍中,却有一人穿着簇新的黑衣,两旁的尸鬼似乎被他身上的力量所慑,不敢靠近与他为伍,远远地空出一道来。 正是这空出的一点距离,让沈竹晞发觉出来,那人就是陆澜! 月色下,那人持着一竿玉笛,横在唇边,一身贵气,宛若踏月而行的风流公子,背上负着长剑,玄黄二色剑穗在长风中猎猎扬扬。他长发几乎覆住整张脸,晦暗不明,根本辨不清他的具体面貌,然而,没由来的,沈竹晞就是感觉,他一定是陆澜! 陆栖淮手指按在笛孔上,笛声先前从水下发出时,带着些朦胧通透,辨不清来源和方向,如今一出水,陡然清晰起来,转折着低沉下去,带着森森鬼气。沈竹晞轻手轻脚地远远跟在后面,小心翼翼,不想惊动他,生怕陆澜在吹笛施法术时遭到反噬。 陆栖淮吹笛指引着群尸沿河步向更下游的地方,沈竹晞远远瞧见,他额上晶莹一片居然隐隐冒汗,显然是极其耗费心力。笛声越累越急促,如同擂鼓铿锵,群尸赶路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炷香功夫,已沿水折过高岗,缓慢步入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坟堆。 沈竹晞目光一直追随着横笛的友人,手指紧扣住朝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陡然间,足下微一踉跄,居然一脚陷进了柔软的沙中,可怖的流沙漩涡登时扯住他的脚,猛地用力,试图将他席卷而下! 正文 第92章 相寻人间仄其四 他心中大骇,提气疾跃,知道自己无意中踩到了一处墓前的流沙,沙子像一只手,卷起来将他拼力往下拽。沈竹晞又急又气,身子又往下沉了一寸,忍不住脱口而出:“陆澜!” 这一声呼唤仿佛某种符咒,沈竹晞远远地看见月光下持笛的人身子巨震,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往他的方向看过来。沈竹晞拼力向他挥手求救,然而,下一幕却几乎让他目眦欲裂,心丧如死—— 陆栖淮明明看见了他,甚至神情中都出现了极大的波动,然而,他只是稍微一迟疑,居然站在原地,再度横笛而吹,平息住那些纷纷骚乱的凶尸。他眼瞳深深地看过来,居然就要袖手看着自己滑进流沙里! 沈竹晞惊怒交加,挥刀在流沙中一劈,沙尘轰然飞溅中,陡然有一只如霜雪的手将他拉起,直掠到半空中。他侧身看去,全身的血一点一点冷下来,拉住他的,是先前那个人。 ——连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过路人都对他伸出援手,陆澜居然在那里对他视而不见? 沈竹晞心痛如绞,踉跄着在半空中跌跌撞撞,几乎要一头栽下去,被身边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恨恨地凝视着那个僵尸群里衣衫飞扬的身影,眼眸中渐次有雾气浮上来,模糊了远望的视线。 好,好,好!这是怎么了?看陆栖淮现在的这个样子,莫非传闻里所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还是说……他遇上了什么要紧的,甚至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让他真的无暇顾及自己? 沈竹晞站在半空里看去,因为方才的动乱,笛声有了短暂的停顿,那些僵尸骚乱着发出吱吱的声音,在陆栖淮陡然高亢着扬上去的笛声中顿挫平息。远远地,尸群挥舞着手臂,如同无数个带着面具的诡异纸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那里有什么?沈竹晞也看过去,密云无风自起,遮蔽了明月,死沉沉的黯淡无光中,他甚至不能看到自己举在面前的手,只能凭感觉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踮足往前走,身后无声无息,一直尾随着他的那个人居然消失了。 他弄不清楚那人的来意,也不知道对方先前给自己喂下的是什么,何时会发作,他已无暇他顾——前方影影绰绰的出现了无数的灯,在荒冢孤坟间犹如无数双来自幽冥注视的眼瞳。沈竹晞目力极好,隐约艰难地辨认出那些灯是被人提在手中,站在那里的人各持兵刃,寒光闪闪,严阵以待。 当先的僵尸已经冲上去,拆下臂骨,短兵相接的搏杀。铿锵作响的声音中,沈竹晞挥刀斩下僵尸的头骨,一脚踏上去,借力跃起。那些尸体面目如常,却势若疯虎,悍然无畏。沈竹晞当风而起,挥刀织成虚无的光之帷幕,将自己护在里面远离混战。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陆栖淮吹出一声奇怪的笛音,仿佛冷风拂鬓,也仿佛低唱,本能的警惕让他全身一紧,握紧了掌中朝雪。 僵尸倏然离合攒聚成阵,数量众多,将对面百来个攻击者围在正中,那些攻击者团团乱转,枉然搏杀,在凶猛的僵尸围攻中,渐渐负伤委地,动作也从激烈变得无力。他们的动作一旦迟缓下来,手里的灯笼也轰然坠落在地,在劲风席卷中被堆到一起,沈竹晞得以看清带头的人——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眉心却有一点丹砂如血,扑簌簌地呈不甚规则的圆形。 他陡然明白过来——这是凝碧楼的人,还是个很厉害的高层!凝碧楼包括楼主在内的十二位要员,在就职时,会将丹砂沾在一只飞舞的疏玉蝶尾翼上,让蝶轻旋着点染在他们眉间,一朝点砂,便是一生共执牛耳,一生忠于楼中。 沈竹晞静静看着,握刀的手微微一震,心底忽然涌起难明的复杂情绪——他知道凝碧楼问鼎中州,待民如子,何昱掌权的这几年,更是行了诸多善事。若换作不久前,他一定会上前去拉着陆栖淮奔走,而不是在这里坐看陆栖淮控制着群尸杀戮,那些凝碧楼弟子已经被困在樊笼里作困兽之斗。 或许不仅是因为他心肠变得愈发坚硬,还因为,他心底已经隐隐承认,陆栖淮确实做下了汝尘小镇的杀戮事,他和凝碧楼的仇恨唯有至死方休,不将面前的这些人彻底灭杀,今天出事的怕就是他们。 凝碧楼的弟子被逼迫得节节后退,露出败象,然而,沈竹晞看见最前面那个领头人,挥剑周旋在尸群间,居然仍旧是从容不迫。他周围几个人簇拥着相背作战,连连喘息着,鏖战僵持不下。 沈竹晞眼尖,看到他们包围圈最外的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就着急着要往前递。然而,此刻他们的处境危险万分,每个人都自顾不暇,难以穿过群魔乱舞的僵尸,直到——旁边的女子长鞭一卷,冒着被僵尸穿胸的风险,陡然将那小小的物事挥出! 与此同时,两方僵尸尖利的芒刺刺入最前方人的胸膛,然而他不管不顾,长身掠起,借住那个蓝色的长圆筒,用力往空中一抛! 不好,他要做什么?是要传讯吗? 沈竹晞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挥刀便是对着长空迎面斩上,在那一缕曳尾的传讯筒升上天际前及时地截住了它。锐利的刀风割断了大半嘶嘶作响的引线,传讯筒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横冲直撞,倒飞而回,最后摇摇晃晃地直坠在对战的两方中,轰然炸开! 沈竹晞微微眯起眼,不适应瞬间迸溅出来的明亮火焰——硫磺的刺鼻气味一瞬间席卷开,呲呲连声中,巨大的蘑菇云升腾而起,火焰裂裂燃烧,伴随着无数尸骨的刺鼻焦臭。 他站得远远地,仍旧感觉到灼热的气浪压迫着迎面扑来,忍不住按紧心口,有些后怕:这果然并非传讯的工具,而是试图同归于尽的霹雳子!他已经斩断了大半引线,爆炸开来仍然如此强烈,倘若一旦全然炸开,这方圆十里将会尸骨无存。 然而,就在此时,整片大地静默了一瞬,而后剧烈地震颤起来,沈竹晞这才发觉,他们面前有一处横亘的坟茔,全都是白沙堆砌而成,高数丈,这时抖动着,白沙轰然下落,仿佛整座坟要坍塌。 沈竹晞一时不查,踉跄着跌倒在地,手指插进白沙里,那一刻,因为低矮下身子,沈竹晞清晰地瞥见,坟冢前有一道鲜红的封印横亘在半腰,里面静默无声,长眠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他忽然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奇怪感觉,在莫名的驱使下,忍不住倾尽全力,想要劈开那一道封印。然而,刚一触及,血红色陡然光芒暴涨,狂风席卷着遍地白沙,兜头浇下。 只是瞬间,他被巨大的力量击打在腹部,整个人倒飞出去,委顿在地上! 落地时,眼前旋风又起,白沙聚拢着,竟然想要把他也埋在里面!沈竹晞一咬牙,挥刀割破手腕,鲜血在狂风中抖作利刃,直射出去,将白沙的细密帷幕穿破一个洞。他提起一口气,纵身循着血迹跃出了那一片沙海。 这里面沉睡的是谁?为什么会有如此强横的封印?这,又是谁布下的? 沈竹晞猫身栖息在白骨丛林后,远远地瞥见陆栖淮吱呀踏过一地尸骨,负剑而来。他的双眸竟是紧闭的,驻足在巨大的坟茔前,抬手玉笛无声无息地作出一个奇怪的姿势,而后按在眉心结印—— 沈竹晞惊愕地睁眼,看到封印从中断裂,红光与他指尖遥相呼应,白沙已然落尽,巨大的入口扑簌簌地显现出来。他警惕地打量着前方黑洞洞望不到尽头的墓道,有些迟疑,不知道陆澜要进去做什么,一时间驻足在地,不敢往前。 ——不知为何,他对这座洛水边的巨大荒坟充满了恐惧,好像曾在这里见到过什么可怕的事物!他脑中记忆的琴弦微微拨动,却仍旧是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眼看着陆栖淮已经提着衣袂无声无息地进入,他一咬牙,实在是担心自己的友人,便也弯腰蹑足,紧随其后无声无息地踏入。 墓道是坚硬的石板,而非松软的沙土。沈竹晞往前走,耳朵里听着呼啸的风声飕飕从墙壁里漏进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墓道深入往前,他扶着墙,墙壁粗粝凝实的质地昭示着这里已经有许多年头,一路顺着往下……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他察觉到墙壁上有道道印痕,与指同宽,像是一个人在出来时,手指一路刻印着墙壁留下的。再往下摸,指尖所触,微微发涩,料想是那人指尖磨出了血,渗进墙中。从血痕的新鲜程度来看,不会超过两月。 居然是最近的?这里有人来过? 沈竹晞惊骇至极,小心翼翼地抬刀割下一块墙片,揣进袖子里。陆栖淮在前方忽然驻足停下,抬手掠过鬓发,猝然回看,沈竹晞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只能谨慎地屏住呼吸,好在对方只停留了一瞬,忽而再度点亮了生光诀。 墓室里结构不复杂,半柱香功夫就已经走到了头。火折快要燃尽,在最后一点明灭的烛光中,沈竹晞看见高台上平置着一具洞开的棺材,四角的长钉已经被掀起滚落,甩入墙中,就仿佛棺中的尸体爬出来一样!然而,那棺材却十分狭窄,只有三尺长宽,沈竹晞揣测,那里葬的是个婴儿,或者是……侏儒。 “啊!”沈竹晞陡然大惊失色,好在一声惊叫到了唇边被及时地吞咽下去。 不是因为棺材的异动,而是因为他塞进袖中的墙片,忽然汩汩地动起来,如同活物!墙片冰冷滑腻如蛇,隔着薄薄的里衫划动,沈竹晞大骇,猛地斩断袖口,一刀挥下!他小心地控制着出刀的力度,却没料到墙片的质地极其清脆,刀击上去,发出铿然一阵清响,而后墙片轰然炸开,残余深刺入墙! 沈竹晞惊魂甫定,喘息了一声,知道自己这一阵动静一定惊动了陆栖淮——光线在前面人的指尖陡然幻灭,黑暗中,他只听到细碎的衣角掠过之声,似乎是陆栖淮在一瞬间施展了幻术,他居然听不出对方到底置身在哪里。 墓室里空荡荡的,他想到那具洞开的棺材,心底寒意止不住地升起,忍不住漏了怯:“陆澜,我……” 然而,忽然有劲风扑面而来,让他措手不及,踉跄着几乎跌倒! 对方冰凉的五指闪电般地扣住他手腕,沈竹晞顿时浑身瘫软,使不上半点力气,被他欺身压在墙上,后背的衣衫被墙壁上尖利的嶙峋石块刺破,流出血来。他嗬嗬地痛呼了几声,凝聚起筋脉里最后的力量,将灵力逼在手腕,试图挣脱开陆栖淮。 然而,陆栖淮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手指如铁箍渐渐收紧,他只觉得手腕剧痛,几乎下意识地要拔刀,却生生地忍住了,声音嘶哑地低语道:“陆澜,你放开,是我!” 那只手陡然僵在那里,沈竹晞以为他认出自己,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被再度按在墙上,这一次,祝东风的剑尖隔着衣衫点在他肩头,陆栖淮并没有下死手,但背后的伤口再度崩裂,沈竹晞只觉得痛不可当。 他龇牙咧嘴地喘了几声,忽然被陆栖淮死死地抓住肩,他一抬头,便对上黑暗中一双雪亮的眼睛,那种寒冷寂然的光芒,即使是在死黑的背景中依旧如此清晰而凛然。沈竹晞惊呆了,心一沉:“你怎么回事?你不认识我了?” 正文 第93章 相寻人间仄其五 “你是谁!”然而,那句话仿佛什么不知明的利刃刺中了陆栖淮,他陡然间动作起来,祝东风毫不犹豫地往前递出,声音也寒凉入骨,“你不是人,对不对?你为什么要幻化成朝微的样子来骗我?” 沈竹晞听得皱眉,撇嘴:“什么叫幻化?我真的是沈竹晞啊!” 他摸索着攥住对方的手指,覆住那片薄雪似的冰凉,带住按上自己的脸:“你摸摸,我就在这里!” “好吧”,陆栖淮的手一滞,语气忽然轻柔如叹息,淡淡,“看来你真的是朝微……”字音还未消散在唇齿间,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提剑而上,猛然刺出! “你干什么!”沈竹晞料不到他讲话间忽然出手,惊怒交加,又不愿意伤了友人,只能狼狈闪避。然而,他几次闪躲,换来的是陆栖淮步步紧逼,加上对方那种诡异莫测的术法,他很快左支右绌,右肩被剑气划上,鲜血泉涌。 沈竹晞终于忍无可忍,屈指在刀鞘上一弹,指间清光流泻而出,却仍旧小心地控制着不要重伤到对方,冷笑,“你失心疯了?你做什么?” 就在朝雪与祝东风铿然相击的一刻,陆栖淮陡然撤剑,点足后掠,衣袂翻涌如浪,掠到三丈外折衣站定,已然背靠着另一处墙。黑惨惨中,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掐了一个生光诀,指尖璀光流落,映照在沈竹晞脸上。 便在那时,沈竹晞收束不及,朝雪已经点在对方心口,虽然他及时地撤剑后退,然而清冽的剑气仍然划上他心口,留下一道横亘的伤口。 灯光下,沈竹晞看见他漆黑的眼瞳陡然间紧缩,露出极其难以置信的表情,咬紧下唇,惊喜交加:“朝微,真的是你?” 无关容貌,无关身手,只是那样倔强而愤怒的眼神,让陆栖淮一眼认出来,这便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挚友了。 “我……”沈竹晞只说了一个字,就被他抓住双肩带过去半揽住。对方衣袖上止不住的湿冷寒气覆卷过他的脸,沈竹晞站在那里怔住了。心中的愤懑悲伤一点一点消弭下去——是了,看陆澜这个样子,绝不是有意对他出手的,他一定是有什么理由隐衷。 “是我。”话语在唇边转了几转,最终只说出这简单的一句。沈竹晞手底下丝毫不曾缓慢,朝雪带起刀风冷冽,织成虚无的细密光幕,将他们护在里面。 陆栖淮紧抓住暌违已久的友人,按住他,用一种几如梦呓的语调喃喃:“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朝微,我……我还以为你被带走了,以为我没能将你救出来。” 自分别之后的近一月,诸多事端接踵而至,那只扼紧命运咽喉的手已然再度收紧,万幸此刻得知友人安然无恙,心头便有万钧巨岩释放落地,虽然置身在修罗场中,一时心头充盈着喜悦,居然觉得甘之如饴。 沈竹晞愕然截断他的话:“什么?我被谁带走了?” 陆栖淮一凛,仔细打量着友人,看他脸上微露倦容,但气色尚好,不像是被捉去受苦的样子。他定了定神,松开沈竹晞,当机立断:“先不管这个了,朝微,你没事吧?” 沈竹晞摇头,随手撕了片衣袖裹住肩上被祝东风划开的伤口,看见陆栖淮满脸歉然,不赞同地盯着他,不禁讷讷撇嘴:“都是你,刚刚像疯了一样把我往墙上推!可疼了。”他转过去,让陆栖淮伸手在他背上将一层治伤的灵膏抹匀了,舒了口气,整好衣服,直起身看着他。 “说起来,外面那些僵尸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怀疑我是幻影?难道你之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沈竹晞拉着他,如倒豆子地噼啪问了一大堆,顿了一顿,他心知这其中层层关窍,必然有误会,皱眉道:“那些要追杀你的凝碧楼弟子显然在这里严阵以待,你赶僵尸过来就是为了对付他们——可是,你明知道他们要杀你,怎么还到这里来?” “还有,这个墓里面是什么东西?”沈竹晞结束了一番滔滔不绝的问话,抱着手臂,静待他的答复。 陆栖淮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失笑,摇头:“朝微,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真好……”话音未落,他忽然迅捷地出手一把拉住他,从地面上翻身跃起,十指紧扣在壁沿上,因为一瞬间的用力过大,十指鲜血淋漓。 沈竹晞半靠着他,也吊在壁顶上,惊奇道:“陆澜,你怎么忽然上来?什么也没有……啊!”他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惊叫。 那是仿佛凭空出现的几截残躯,各自黏着碎成几截的破烂衣服,在地上蠕动着拼凑在一起,已经组成了半个人形!其中的那只缺拇指的脚,恰好踏在他们方才所站立的墙角! 那半个人形扭曲着靠墙而立,身上沾满了泥土和白沙,就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他头部以上全然是空空荡荡,缺一只手臂,在那里勉力协调着肢体,就要往外冲。正在这时,它“抬起”所余的一半手臂勾了勾,只听得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咔哧咔哧地顺着他们来时路正在进来。 沈竹晞瞪大了眼,那是一条贴着墙壁往里的手臂,手指在墙上磨出了血,便是他先前看到的血痕!手臂一弹,便装到了那人形上,那人只差一截脖子和头颅,就已完整。 如此骇人悚然的尸体自行拼合之事,非但沈竹晞闻所未闻,只怕它是个什么从幽冥重返得巨大邪祟,一旦走出坟茔,沿着洛水往上游走,被人看到,登时会掀起轩然大波。 “那是什么东西!”沈竹晞颤声道,一把抓住陆栖淮的手臂,瑟瑟发抖。 陆栖淮凑到他耳边,安慰性地微微吐了口气,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别怕啊!”他双臂艰难地吊在壁沿上,由于怕发出声音惊动下面的东西,一直没有换成剑刃支撑身体,这时十指染血,显然痛极,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微蹙眉,分析给沈竹晞听,“依我看,可能是这样的——” “我这几夜来勘察,看到好几个这样的白沙坟冢,都贴着同样的封印,每一处虽然都是白沙,却有细微的差别,有的有泥土,有的没有,有的湿润,有的干燥——朝微,你看,他每一截残缺上沾的东西都不同,应该是先前被封印在不同的坟茔里,坟茔里的棺材很小,只能放下残肢,到现在残肢才拼合起来。” 沈竹晞更加害怕,勉勉强强地摆出镇定的神色,涩然道:“这封印的力量很可怕,按照你的意思说,有人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阻止残尸拼合?”他倒抽一口凉气,“天呐,我们遇见了什么东西!” 陆栖淮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抿唇良久都没有讲话,再开口时,他所说的几乎让沈竹晞一头栽下去:“朝微,你听好了,我下去和它周旋片刻,你赶紧往外逃,不要回头看。” 沈竹晞咬着牙,恨声:“我找了你这么久!才找到你,你又要丢下我,绝对不行!”在陆栖淮的注视中,他声音逐渐软下来,语调却无比坚定,“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去?这种邪门的东西,你怎么是他的对手?” 陆栖淮垂下眼眸,似乎是微微地笑了一笑,手按在他肩上:“你说得对,那你和我一同去吧。” 沈竹晞见他妥协,松了口气,提刀就要纵身跃下,然而,他手臂忽然一软,一口气提到胸口便溃散,居然无法使出半分灵力——这是怎么回事? 陆栖淮发现他的异常,扣住他手腕,细细探察他筋脉间游走的气息,神色渐转沉郁:“你脉象怎么会陡然乱起来?就好像——”他一顿,“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冲突着要出来一样。” 沈竹晞蹙着眉,仔细回想着先前的经历,陡然间一凛,是那药!一定是先前那个冒充陆栖淮给他喂的药出了问题!他感觉到颈上的丝缕一根一根绷直如针,在清脆的噼啪声响中,居然开始断裂——并非从中折断,而是齐根而断。 陆栖淮扬眉看去,那些丝缕贴着他颈间皮肤生长,伸在衣领里,仿佛从身体里生长出来,断裂之后落在他掌心,扑簌簌一捏便尽数化为灰烬。他眉头跳个不停,再度探上他腕间,微颦:“居然似乎又平静下来了——朝微,朝微?” 在他用力的晃动中,沈竹晞揉揉眼,摸摸自己的后颈,居然光滑如心生,那些被林青释告诫过“有关生命”的丝缕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奇怪的是,他并未因此感到痛苦不适,却觉得一身轻松,好像羁绊着身子的绳索被轰然斩断。 沈竹晞深吸一口气,感觉到先前滞涩的四肢百骸间又充溢着灵气,一时间也参透不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便暂且搁置一旁,往下看:“陆澜,你上我下,去攻他。” 就在这一刻,未成形的尸体已经又起变化——他残肢的皮肤陡然皲裂成千百块,脱落如鳞片,那些脱落下的枯皮,簌簌地在地上化为尘埃,而那半具身子,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再度生出一层新皮,这层皮是透明的,薄如蝉翼,覆在白生生的骸骨上,看起来如同一块巨大的半人琉璃。 “哎呀!”沈竹晞一低头,陡然看见它手臂上端有两个圆洞,那本来与脖颈平齐,在双肩上,如今因为肢体残缺,突兀地支离在那里,看起来甚是可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两个洞似乎是贯穿肩头的伤口,过去了这么久,甚至换了一层皮,依然没有愈合,甚至还有化毒的脓水往外流。 陆栖淮眉一拧,动了动唇,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时间又不太确定。 “朝微”,他神色凝重,无声无息地按住了朝雪的刃口,“我猜他可能有灵智——待会你尽量制住他,我用探幽试一试。” 沈竹晞应了,在骤起的幽幽笛声中拔刀点足,趁着刀式一折身,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一样凌空而立,清凌凌掠出三丈外,定在另一面墙上,而后挥刀而下,身形轻灵,势如疾风。他知道,这种阴邪妖物不可用常理度之,必须一击制住,让对方再无反抗余地。 然而,这一刀挥下居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轻而易举地自下而上劈开半具尸体,尸体全身残肢轰然落了一地,蠕动着想要拼合,被朝雪的刀气所迫,远远隔开。 玉笛声更加急促,不是探幽的调子,陆栖淮居然是在费心费力地与它对敌——沈竹晞茫然地看着一地残肢,不知道他在对峙着什么,然而,下一刻,如惊雷闪电般的,地上的手臂陡然跃起,嗖地一声点在墙壁某处,沈竹晞从半空中落下的一刹,清楚地看见黑暗中有无数寒光无声无息地迫近。 那是被开启的机关,无数飞来的刀剑! 正文 第94章 相寻人间仄其六 “小心!”沈竹晞在那一刹几乎心胆俱裂,想也不想地纵身扑上,将陆栖淮往旁边一带。 笛声倏然中断,玉笛清脆地磕在地上,裂开一道细口,陆栖淮无暇顾及,匆匆攥紧玉笛,回身扶起友人——沈竹晞身手敏捷,已在倒下的一刻挥刀格挡开横刺而下的无数寒光,只有一缕闪避不及的,深深扎进肩膀,原来的伤口在一瞬间迸裂。 “这上面有毒——”沈竹晞嘶声道,猝然咬破舌尖,在剧痛中神智倏然一清。他借着旁边人的搀扶踉跄站起,“我们快出去吧,我觉得我要撑不住了。” 陆栖淮眉头紧蹙,知道他如果不是十分要紧,绝不会说出这种话,不禁默了一默。他先前试着用探幽之法与这邪灵沟通,然而,对方十分狂暴狠戾,乱震荡的音波几乎要毁坏玉笛原本的音节——这是个故去多年的灵魂,他哪来这种力量,一瞬间便洞察了与询问者人鬼殊途的事实,更试图要反过来击杀他? 除非,这是一个还“活着”的灵魂! ——这也正是他原本进来勘探的目的,然而,此刻,没有什么比朝微的安全更重要了。 毒的药力上来,沈竹晞昏昏沉沉中,忽然被陆栖淮拉着往旁急退,他足下一踉跄,神智顿时清醒许多,便震惊地回头看去,然而,他只转头到一半,忽然有一阵可怖的巨响,白沙对垒而成的墓道墙壁居然在他们眼前往两边裂开了! ——是真的裂开了,从中干脆利落地路出一条笔直的缝,如同用剑削成! 沈竹晞目瞪口呆,看着一个幻影从墙缝中横亘着飘进来,没有任何的体积,也不沾分毫重量,飘飘悠悠地进来。那个幻影眉目依稀可变,是个面目刚毅的年轻人,虚幻的臂弯里撷着一颗头颅,头颅已然陈旧染血,却是眉目如新,甚至点在眼眶里的幽幽双瞳都焕发着神采。 难道这就是那尸体的头颅?沈竹晞看着那张脸,脑子里有根弦轻轻一动,似乎觉得在哪里见过,然而,那种毒药带来的疲惫瞬间席卷过来,他摇摇晃晃就要倒下,被陆栖淮及时扶住。 不能再等了!不管这里面的一尸一魂要做什么,先带着朝微走! 虽然已经辨认出那两具头颅是属于谁的,甚至已经隐约窥到其后的秘密,陆栖淮仍旧毫不迟疑地回身反手,在沈竹晞后颈重重一拍,在对方昏睡过去的刹那,闪电般地割开他手腕放血,而后剑花一挽,挑起一块白骨,嗖的一下迎面向着幻影击去。 幻影并不像通常那样不畏惧这些尸体的攻击,如陆栖淮所料的是,幻影踉跄着往旁逃,白骨击打到它时,居然发出了铿锵的金石相击之声。那一刻,虚影陡然凝成出鞘的长剑形,剑锋是实体的,寒光凛凛。 它手一抬,臂弯紧夹着那颗头颅,手臂的前端居然是实体的半截剑尖,仿佛凭空接在它的手臂上,与祝东风在半空铿然相击,居然只稍逊半分。 陆栖淮一交手,便心下了然,这是兰畹纪氏的人!这一招法术,将死去的人化作一杆神兵的剑灵,也算是纪氏的不传之秘。瞧他的外貌,应该不是七妖剑客纪长渊,那必然是他的那个幼弟了,只是不知为何死后会滞留在这里。 他遥遥看去,那露出的半截剑,乌木吞金的剑柄上镶嵌着墨玉,在幽幽暗夜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色泽。那剑似乎出奇的重,几乎将虚影的大半边都压垮,佝偻着直弓在地。 这是当初“杀了”云袖的那柄忘痴剑?纪氏一门精通毒药,只怕这墓里还会有其他诡异凶险的东西。陆栖淮心念电转,俯身背起沈竹晞,提剑在地上划出一道印痕,冷喝:“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我只是个过路人,你要复活谁,要怎么样,那是你自己的事,而我只要离开便成。” 唰地一声,剑光划过地面,将脚下坚硬的石板一分为二,陆栖淮颔首,冷然道:“三个时辰中,你若不越过这条线,我便不与你动手。”他看出那虚影微微偏头,眼神凶狠,似乎是在窥探他的虚实。 陆栖淮陡然冷笑一声,眼眸透出寒光,提剑如匹练直斩而下。他忧心身后的沈竹晞已经呼吸渐弱,急于脱身,这一剑便无比凌厉,剑未到,寒意已深入骨髓。那虚影大骇之下,慌忙退后,陆栖淮一剑破开白沙壁,在弥漫席卷而起的烟尘中,负着沈竹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头很重,跌跌撞撞地,身子漂浮起来,忽上忽下。 沈竹晞凝神细察,觉得自己筋脉之间流转如常,手腕处已经被细心地包扎好,想来是陆澜已经帮他放血解了毒。 沈竹晞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竹排中,水流缓缓,他顺着洛水漂流往下。陆栖淮抱着剑在船头,倚着竹柜,阖目而睡,并没有划水,只是任凭一叶竹筏被水托起送到远方,飘飘荡荡如同风中旋舞的叶。 他屏住呼吸,没有打扰那人休息,只是静默无声地看过去。如今安宁下来,他才有空好好打量阔别许久的友人——陆栖淮有一种明丽而恣肆的美,容颜大气而洒脱,仿佛泼墨而成,任何笔触也无法描绘出他的卓荦气质。他不像是江湖客,像是世家豪族里外出寻芳的贵公子。 沈竹晞想起来,他在沿途来的时候见过陆栖淮的画像,也在史家婚礼上那个假扮云袖的花旦的描金折扇上看过,只是那些画总是着重点明了陆栖淮容颜中美到近妖的一面,与他的气质倏然不同,单按着画像来,即使是相对面也未必能认出。 他手指浸在冰凉的湖水中,虽然是初夏,洛水仍旧寒凉入骨,他如同掌心握了一把冰剑。他想起先前洛水中爬出来的千余尸体,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冷颤,他们所行经的地方,是否每一寸都是旁人的埋骨之处?这些人为何会葬身于此,陆澜又是怎么将他们召唤出来的? 沈竹晞心中疑窦丛生,重重疑云堵在心口,几乎使人难以喘息,他决定等对方醒来,一定要问个清楚。 “朝微,我好看吗?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栖淮醒过来,似笑非笑地抱着手臂看他,然后坐直了,伸展身体,“我居然就这样睡过去了,可真险。” “我给你放了两次血,毒已经流干净了——好像你的血本身就抵消了一部分毒性。”陆栖淮扬眉道。 流萤在他们的衣袂边飞旋萦绕,沈竹晞小心地伸手拢过去,捉了一只捧在掌心,献宝似的捧到陆栖淮面前:“陆澜陆澜!我有一只飞萤!” “是啊,你厉害!”陆栖淮也转头笑着看他,忽然一扬手,他掌心的玉笛在夜色下散着幽光点点,落单的流萤以为遇见了同类,嘤嘤地飞过去停栖在笛孔上。他将玉笛横在额前,展颜而笑,“不过还是我更厉害一点!” 沈竹晞抱着手臂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服气,他一边伸手捏着掌心那只飞萤的尾巴,亮晶晶的东西沾满了手指,他顺着竹筏爬过去,一把按住陆栖淮,在他脸上胡乱涂抹,直到那一层荧光亮色流镀在他双颊眉梢上,才拍手叫好:“你当然厉害!你也是萤火虫了!” 陆栖淮笑晏晏地看着他,点漆双瞳里映照出一整个对面人的倒影。倘若时光不似指间流淌过去的洛水,能在此多停留一刻便好了,不过就算如此,已足以温暖整个余生。 “陆澜,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沈竹晞忽然问,手指停滞在他眉间,“真奇怪,我不记得你,却总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他睁大眼,从这里恰好可以看见陆栖淮的眼睫扑簌簌地颤抖,却如同珠帘一般隔绝了里面的情感,让人望不真切。 “朝微,你这种讲话搭讪的方式,在京城街头早已经过时了。”陆栖淮微微颔首,侧眉瞥了他一眼。 沈竹晞将这种眼神解读为嘲笑,顿时恨恨地猛然使劲捏他的脸,急道:“我才没有故意找话题!我是真的这样觉得!”他点在对方不算丰满的脸颊上,叹了口气,“唉,为什么你的皮肤比洛水还凉?就算是璇卿一个女孩子,也比你暖和许多!” “璇卿?”陆栖淮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挑眉问。 沈竹晞一拍额头:“哎呀,忘了跟你讲——”他盘膝坐在友人对面,拉着他,兴致勃勃地说,“我跟你讲啊,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我那天被送到史府……”他将这半月来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只略去了外面人关于陆栖淮那些难听的留言,就是假云袖演出的戏剧。也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带过。 陆栖淮的眉头越听越蹙紧,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低低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史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肯陪你来冒险寻我,可见她……”他一顿,终究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竹晞不明所以:“可见什么?”他眼看着陆栖淮没有解答的意思,不禁皱眉,“日后我们还要为了隐族入侵的事奔波,反正我也找到你了,我们还是尽早到客栈去把她接走送回去,以免多事。” 他忧心忡忡地撑着下巴:“璇卿一个人,背后是整个史府的力量,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发生动荡。” 陆栖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多日不见,朝微颇有长进,已知道从大局来考察整件事。只是这位史姑娘……他顿了顿,神色忽然变得很古怪:“朝微,你是不是喜欢这位史姑娘?” “噗”,沈竹晞正在凝望着水面出神,被他一句话惊住了,满脸奇色地回过神来,“陆澜,这是你讲的话?你被夺舍了?没毛病吧?”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已经探手攀上黑衣公子的额头,摸了摸,嘀咕道,“没发烧啊,怎么问出这种胡话?” “你可得好好想一想——倘若你不喜欢她,便不用再回客栈找她,让她自行离去便可。”陆栖淮神色凝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就不要给她念想。” 沈竹晞微微撇嘴,有些不高兴:“你在想什么?我才认识她多久啊,何况她讲的那些年少时候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他叹了口气,忽然噤声。 虽然只短短十余日的接触,沈竹晞敏锐地感觉到那个少女的确是喜欢他的——除了喜欢,便再无其他。自己是她在情窦初开的青涩时分遇见的第一个少年,这份情感在此后的数年间被近乎执念地扩大。 正文 第95章 相寻人间仄其七 ——“小昙,你看,初夏的荷塘里已经初绽了莲花。”京城的天街旁,有华清池种满了荷花,这时候夏风拂面,芰荷便娉婷玉立着站在水中央。那时候,他和史画颐并辔打马过池旁,史画颐忽然放缓了马蹄,指着那一池荷叶感叹。 史画颐如是追忆:“二公子,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很清楚——我十四岁时候,刚好是夺朱之战爆发前不久,那一日父亲带我去周府作客,你在后院池边种莲。” “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以‘周二公子’这个身份存在的你——亭台曲栏间,你一身青衣也似池中碧叶点点,弯腰在池边,掬水俯掷下一颗一颗的莲子。” “我那时候去周家一心想见你,看到你当然很高兴,就跑过去想要和你一起重莲花。” “你没有用铲子挖土,而是半跪在水边,顾不得衣衫湿漉漉的,俯身在岸边刨下一个一个小坑。看得出来,你先前也没有干过这些活计,种了几颗莲子,忽然觉得不对,你发现池边不大能沾到水,并不适合种莲子!” “那一天,在我的央求下,你划着船带我来到了池中央,我看见你轻功绝妙,轻飘飘跃上了荷叶尖,点足踩在青翠的叶子上,好像没有重量一样凌空而立,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那时候一个人留在船里,又是担忧又是害怕,随手掏一把莲子扔出去,你捞住了,借力一跃,在一片青青的荷叶间曼妙飞旋,说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可真像凌波而来的仙子。” “我们将荷花种满了池塘,我记得有且仅有一颗,在停船的附近,是你同我一起种的,我偷偷在一旁已经长好的荷叶上作了标记,预备着以后来这里看。 “我和你拉了勾,说是来年一起看堂前荷花。你说雨里听荷才有意思,我们便约定,在第二年的下雨天,我来到你家听雨、赏荷。” “第二年荷花盛开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京城,去和你的三位朋友一道,斩妖除灵,你大概早就忘了和我的这个小小约定,确实,这个比起隐族入侵的大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是,小昙,你知道吗——那一朵荷花是并蒂莲,满堂三千朵,唯有那一朵花开并蒂。” 那一日,在京城的华清池前,沈竹晞震惊地听着史画颐讲述着这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他却觉得全然陌生。时隔这么久,史画颐依旧能清晰地描述出当时的画面,可见那一幕已在她心底重温许多年。 当时,他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面前女子展露出与年龄殊不相称的哀婉悲伤,忽然觉得有一刹的动摇——他当时便想把史画颐劝回去,不要再与他同行,更加深陷。 “所以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把她劝回去?”陆栖淮忽然问。 沈竹晞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经意间把话说了出来,不禁失笑,语气却微微有些涩然,摇头:“不忍心——虽然,我,我是不喜欢她的。”他一句话说得声音轻微,却并无半点犹豫。 陆栖淮闻言,似乎松了口气,坐回去,自然而然地换了个话题:“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顺着洛水而下,到最下游去做一件事。” 沈竹晞点点头,正要问他去做什么,忽然看见陆栖淮抬头仰望着天穹,冷然的声音截断他的话,微微带着疑问:“这一夜怎么长得望不到头。” 他用一种如同咏叹的语调喃喃,“长夜未尽,薤露未凝,何方天光,一熹不明。” 陆栖淮握着竹笛敲打掌心,如同应和着念出的曲调,低吟:“破春冰,镜折城,越人歌,听老荷。一醉一逃禅,病睡黄叶山。沧浪水,共一酹,能役鬼,闻蝶蜕。枕上来河岳,纸边拟风雨,往来万境,星斗泠泠……” 流萤在他掌心萦绕着一出一没,而顶上的星光熠耀,每一颗倏然升起或滑落的,都像是承接婉转的音节。 沈竹晞不知道他念的是来自哪里的诗歌,只觉得太过沉郁悲凉,心下微微一震。陆栖淮此刻明明就坐在他对面,他却并未感觉到如平日的肝胆相照,此刻,对方的心境似乎埋藏在那个离他很远的世界里。 “想点达观的”,他忍不住说,随口拈了四句,“一音山水苍苍,一音天下汤汤,笛边半生了了,人间万事茫茫。” “这哪里达观了,分明是苦海阎浮不得回身的你我,最真实的写照。”陆栖淮摇摇头,竖指阻住沈竹晞挑眉的辩解,淡淡,“朝微,你不觉得,这一夜如此之长,很奇怪吗?” 沈竹晞收拾心情,经他这么一提点,也想起来,惊呼道:“对啊,这一夜似乎有近二十个时辰!”他离开客栈已是半夜,后来与僵尸一番鏖战,又进墓遇见邪祟,再然后他解毒乘舟而下,这一番折腾,少说也得有十多个时辰,加上半夜以前的六个时辰,便快要近一整日! 陆栖淮拧眉站起,神色陡然凝肃下来:“我先前没注意——朝微,你可有听到流水声吗?” 沈竹晞茫然摇头,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我们被困进了结界?” “怎么有这样厉害的结界,无声无息地把我们纳了进去,甚至一直没有反应?这个境界得有多大啊!”沈竹晞忍不住惊呼。 “稍安勿躁。”陆栖淮安慰地捏捏他的手,而后站起,背脊笔直如剑,衣袂陡然鼓荡而起,他凝神细察,一寸一寸地探过去,想要找出结界的微弱之处。 找到了!他如惊电般掠出,祝东风陡然切开了眼前浓厚到看不到头的黑夜! “天呐,是他们两人?” 结界被破开之后,灿灿的天光笼罩了四野,沈竹晞拔足一跃上岸,谨慎地横刀在胸,蹙眉盯着左前方的那两道身影。 有两个人在河岸边互相支撑着站在一起,准确一点说,那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幻影和一具尸体,互相倚靠,是一对兄弟,似乎棠棣情深的样子。 然而,沈竹晞却清晰地认出来,那便是墓道里的幻影和那半具尸体!身体和头颅已经完全拼合起来,静立在那里,因为没能紧密贴合,那头颅像是用一根针高高挑在脖子上,看起来甚是可怖。两张脸一并对着他们,沈竹晞微微侧过身,便能看到幻影的手臂凝成实体的剑,横在心口,欲斩不斩。 “陆澜,是它们困住我们的吗?它们要做什么?”沈竹晞凑过去,压低声音,“我感觉这两个‘人’牵扯到什么要紧的事,最好能审问个清楚。” 陆栖淮抬手作出噤声的手势,无声无息地点足掠去,对面两双黑洞洞的眼瞳没有焦距地定在他身上。他提剑的手一顿,忽然毫无预兆地直砍而下! 这一剑无比凌厉,沈竹晞顿时有些焦急,生怕他一击将对方格杀当场,不能再留下问话的机会。他俯身摘了一把草叶,扣紧,抖直挥出,洒然如铿锵短刃,一半向着尸体的周身大穴,另有几片却铿然弹在祝东风上,压抑住那如匹练长虹的剑招。 然而,他的眼瞳忽然睁大了——那尸体面对着来势汹汹的一剑竟浑然不惧,僵直手臂拆下一旁的剑刃,拔剑如风旋转,长剑如同一道流光,唰地掠来,直刺陆栖淮右路。那尸体四肢僵直,可是运剑却丝毫不见滞涩,想必生前是一位剑道高手,如今虽然死去,那些剑术法门却已经在骨髓里成为一种烙印般的记忆。 怎么会?这样的剑术,即便是他,也不能稳胜!沈竹晞瞥见他肩头的两个洞孔,心念电转,陡然明白这尸体是谁,惊叫:“药人,你是纪长渊!这是忘痴剑!” “药人”二字尤其清楚响亮,沈竹晞看见尸体陡然巨震,如同被无形的剑刃从中一分为二,捂着胸口嘶嘶地叫唤出声。便在此时,陆栖淮也陡然撤剑,微微冷笑着平平举起手掌,掌心燃灯咒的轮廓清晰地支离在那里,大肆的冷光映着天色,刺目到让人难以直视。 尸体也举起手,虽然手臂已经是白骨嶙峋,然而他苍枯的指节张开时,掌心赫然也有一枚燃灯咒打烙在骨头中! 沈竹晞愕然无语,倘若面前真的是差点杀死云袖的七妖剑客,理应是他们的仇人才对,为何林谷主也会为他种下燃灯咒? 而中州众口相传的凝碧楼主的功绩中,其中便有一条是聚众剿杀了惹犯众怒的兰畹纪氏。凝碧楼是何等的声势浩大,况且那一日参与围剿纪氏的,还有诸多鼎盛门派,绝不会轻易放他们两人的神魂逃脱,莫非是有人故意放他们一马吗?尤其是纪长渊,居然被大卸八块地关押在这里,是谁关的?又在防备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沉亘在心头,沈竹晞勉强压下纷扰的杂念,有些迟疑地一扯陆栖淮:“陆澜,你说他们能听懂我们说话吗?要审问该怎么问?” 陆栖淮默然无语,一时也不知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对面的一尸一影也死气沉沉地悬停在那里,他一眼扫过去,凝住了,有些惊愕:那纪少汀的虚影里有什么?似乎那是一道从后心贯穿的伤痕,轻细的软剑裹上来将内脏搅碎。他认得这种手法,如今中州武林的知名人物里,便只有一个人杀人时习惯做这样的动作——凝碧楼的湄姑娘。 之前他同朱倚湄交过手,旁边还有那个善使蛊毒、叫人防不胜防的凝碧楼少年黎灼,他虽赢了,却赢得并不轻松——然而,中州人都知道,朱倚湄是夺朱之战后加入凝碧楼的,纪少汀在传闻中却是十多年前就被七妖剑客杀死了,这其中难道另有隐情吗? 陆栖淮思忖片刻,撕下一片衣角示意沈竹晞塞住耳朵,横笛在唇边,吹出的不是探幽的调子,而是杀伐之音。在一线笛声高耸至刺破云霄的时刻,咔嚓咔嚓,草地上忽然有骨头活动的声音,前夜与凝碧楼弟子鏖战中被支离分尸的那些尸骨,再度挣扎着要跃起,平地上无数断肢残体回旋而起,竭力想要聚拢起来,却因为太过破碎、力量太过零碎而作罢。 正文 第96章 壮骨和春鬓其一 纪长渊、纪少汀兄弟站在对面,神色皆是木然,仿佛丝毫不为所动。纪少汀的手臂化成的忘痴剑已经拆下来给哥哥,他弓腰飘飘悠悠地俯拾起一根芒刺,掂量着拿在手上。 “咄!”眼看着白骨攒聚着逼近,如同一地蜿蜒的白蛇,纪少汀在白骨逐渐逼近得分毫,忽然尖着嗓子高斥了一声。这个单音节又高又尖锐,如同一把剑凌空掷出,准确地切入笛声转圜的滞涩处。 他只是忘痴剑的剑灵,这一番动作下来,几乎已经竭尽全力。沈竹晞注意到,一旁的七妖剑客唇骨剧烈震颤,似乎也想要说什么,却被无形的巨力扼锁住咽喉,无法发出丝毫声音。仿佛是觉察到沈竹晞的注视,它动得更厉害,忽然森然嶙峋的四肢乱挥舞着往自己脸上抓来,在白骨上挠出道道印痕。沈竹晞忍不住警惕地握紧了袖间的朝雪。 陆栖淮身形一震,骤然抬手中断笛声,唇边沁出一丝鲜血。然而,他似乎却不以为意,推开沈竹晞的搀扶,居然扬眉冷冷地笑起来。笑声激荡中,他轻飘飘地掠起如纸鸢,居然挥掌震开了纪少汀的影子,虚影尖声力吼着破碎,如同纸片从中被划开千万道,簌簌地落了一地尘灰,而后被风吹散。 剑灵的影子彻底不见的一刻,白骨剧烈震颤,忘痴剑也在一瞬间扭曲着仿佛要暗淡下去,嗖地平地飞起,几乎要坠落在地。陆栖淮眼疾手快地摘下枯草直抖而出,啪地一声击在剑柄上,一股力瞬间传来,点在剑鞘末端,将摇摇欲坠的剑往回送,快如闪电。 便在此时,纪长渊枯骨一般的五指覆盖住剑刃,剑停稳了,落回原主人的手里,在鞘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沈竹晞怪异地瞥了他一眼,横刀遥指纪长渊心口,完全不理解友人为什么要这样帮敌对者稳住剑刃。更奇怪的是,纪长渊目睹以剑灵形式存在的幼弟被灭,居然不曾有半分反应。 然而,接下来陆栖淮所作的事更让他万分惊愕——陆栖淮倒转剑柄,抵住眉心,那是对同道者表示敬意的手势。他抚掌微微而笑,忘痴剑跟着长鸣,持剑的纪长渊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骷髅脸上却无法流露出任何波动。 “带上他,我们先到洛水下游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他默了默,敛眉道。 沈竹晞满脸错愕:“啊?你说我们要带着这个骷髅走在大街上?”纪长渊颅骨上两个黑洞转过来对着他,沈竹晞不禁打了个冷颤,蹙眉,“带着它干什么?有什么用吗?” “这里不方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说。”陆栖淮淡淡道,挽起衣袖,拉着他点足掠出,身后纪长渊一蹦一蹦僵直着跳上来,寸步不落,看起来又是滑稽又是心酸。 沈竹晞抿了抿唇,看他神色坚毅,已经无法阻止,不禁恨声道:“除此之外,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你可得把你这大半月来经历的事原原本本讲清楚。” 陆栖淮并没有用飞行的法诀,拉着他却依旧狂奔如电,风声迅速掠过耳际,脚底的苍翠树木不断倒退,沈竹晞茫然侧目,只觉得他似乎十分焦急,胸臆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沿水直奔了一炷香功夫,都仍是在藤萝摇曳的涉山间,未曾看见人家。 “陆澜,你认不认得去城里的路?不会迷路了吧?”眼看着周围还是荒无人烟,沈竹晞觉得腹中饥饿,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沈竹晞在疾奔中未曾看路,脚下一踉跄,被陆栖淮眼明手快地扶住,以免栽倒,他手臂抬起的时候,袖间的朝雪却滑出来,唰地一声落在水中。 沈竹晞蹙眉,立刻探手入手,抓住刀柄,然而,在手指划过刀背的一刻,忽然感觉麻了一下,仿佛有阴湿的水草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沈竹晞心中一凛,努力运气将手臂回抽,但小臂仿佛麻痹一样居然动弹不得,而水草冰冷的气息也在一瞬间爬上来,顺着血脉蔓延,让气息在一瞬间凝滞。陆栖淮觉察到他的异常,立刻并指为剑,从中一斩而下——然而,那桃红色的水草仿佛全然不受力,湿漉漉的仿佛是野兽的毛发,这一下被惊动,居然抽搐着将沈竹晞的手臂勒得更紧。 在祝东风第二次斩下的时候,水纹波动荡漾起来,一簇水草扬出来,带着水珠勒向他咽喉! 然而,水草并没有触及到他的咽喉,就仿佛烈火燃烧一般,发出呲呲的爆破声,迅速地松开他的手臂,沉入水底不见。 沈竹晞震惊地抬眼看去,原来是他慌乱间下意识地拂袖挡在颈间,而辜颜白鸟在没有被召唤的情况下,就扑棱棱地飞出来,翅膀扑扇着一阵白光,居然让那种诡异的水草都畏惧退避。 辜颜从他七年后醒来,就一直栖息在袖口,他不曾了解过这只神鸟的能力,辜颜却总能在紧要关头发挥作用。 “走!”陆栖淮俯瞰着深潭,敏锐地捕捉到一尾水纹荡漾过的痕迹,瞳孔陡然紧缩,毫不迟疑地便是铮然一剑劈向水面,然而,已经迟了——搅成一团的水草陡然升腾而起,在水面上轰然炸开,水草让整个水面都炙热沸腾,灼浪扑面而来,而瞬间炸开的艳红色一呛入肺腑,就让人觉得晕眩,沈竹晞跌跌撞撞地被陆栖淮拉着腾空而起,余光里,看到背后的白骨也在缠绕不清的桃红热浪中踉跄迷失。 “这是什么东西!”直到走远了,沈竹晞才弯腰一声一声地咳嗽,那种恶劣的气息进了嗓子,痒痒的几乎说不出话来。陆栖淮抬手从他喉间刮过,冰凉的触感让他觉得稍微好受了些,听见那人在耳边说:“这是瘴疬,在涉山间十分凶猛肆虐。” “这处瘴疬似乎被人为变幻过了”,陆栖淮微微蹙眉,有些不解:“按理说,瘴疬对上辜颜鸟,应该退避三舍才对,怎么还敢来?”他忽然感觉到袖子被一扯,是辜颜,辜颜用喙叼着他半截衣袖,安安地鸣叫着,因为方才的动乱有些灰头土脸,羽毛上落满了奇异的红色。 辜颜转到一旁,用圆润的脑袋示意着不远处,陆沈二人一怔,皆顺着他侧眸看向一旁,天穹下,远远地一缕炊烟摇曳入青蓝色的天霄,那里有人烟! 陆栖淮手指连弹点在他喉间,而后拉着友人一跃而起。然而奇怪的是,辜颜居然长鸣着飞落在骷髅白骨的肩头,黑豆似的眼睛在一瞬间妖异如夜,而纪长渊也伸出苍枯的五指捏捏它尾巴,支离的骨节上赫然有一滴苍露,宛若干涸的它滑下了泪水。 那并不是烟火缭绕的人家,而是荒莽涉山中一处六角方亭。亭子孤零零地傍水立在那里,后背是一处人为开辟出来的小池塘,这时稀稀疏疏地开满了婷婷碧荷。四周目力所及,并没有任何出没的人影,然而奇异的是,亭中的桌台上却摆满了吃食,热气腾腾,打水的汲水桶搁置在一旁,湿淋淋的水痕犹未干涸。 沈竹晞与陆栖淮对视一眼,各自惊疑不定,不知道荒山中离奇出现的一桌餐饮是什么来路。辜颜从后面的栏杆上簌簌飞来,抖落一身灰尘,在水盂里洗干净喙,挨个啄了一口吃食,又咬开酒罐吞咽两口。阳光下,它的喙细细长长,近乎银泽,像大夫试毒的银针。 片刻后,辜颜抬头挥了挥翅,那意思是饮食无碍,可以食用。沈竹晞松了口气,端起茶盅,仰头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喉间火辣辣的感觉稍微缓释了些,咳嗽着说:“咳咳,陆澜,这里真古怪——” 他顿了顿,抓起桌上的烧鸡就往嘴里塞,流油沾唇滴下:“哇,真香!” 陆栖淮夹了些爽口的野菜菌菇,便即放下筷子,而后细呷着桌上琉璃小瓶里的青碧酒汁,淡淡:“纪公子,坐。”他拍了一下桌子,一根筷子陡然击在酒罐上,声音铿然中,罐盖被击落,跌碎在地。他将一坛酒推到对面的空桌上抚了抚雕花的精致酒坛。 沈竹晞注意到他所用的称呼是纪公子,而不是直呼其名,也不是江湖中人人惊惧胆寒的七妖剑客。 骷髅剧烈地动了动,笔直地坐在对面,条件反射地挺直脊背,做出警惕而防御的姿态。然而,因为只剩白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洞察得清清楚楚,枯脸上应该是唇角的部位,有两根骨头微微屈起,做出微笑的模样。 沈竹晞瞧在眼里,不由心惊:陆澜是怎样三言两语地就让骷髅放松了警惕?而骷髅虽然已经信任他们,却仍旧习惯性地摆出防御的姿态,这种战斗本能,即便是如此零落成枯骨也不曾消退,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炼就的? 骷髅颤巍巍地搭指捧起面前的酒坛,因为动作过于剧烈,浓烈馥郁的酒香陡然飘散出来,汁液撒了大半桌。酒汁从原来唇的位置被喝进去,顺着他颈骨往下流,在胸腔里流转,幽光一闪,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它喝足了酒,便笔直地坐在那里,脸上两个黑洞似的瞳孔直瞪瞪地对着陆栖淮,似乎是在等他说话。沈竹晞按捺不住,一拍额头,抢先道:“陆澜,我忍了好久了,你一定得先说出来,你这些日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凝碧楼是怎么回事,今晚又是怎么回事!” 说的最后一句,他声音急迫,已然有些称得上声色俱厉——并非是要谴责友人,而是觉得满腔热忱打在棉花上,对陆栖淮的安危前途充满了担忧。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不妨先讲讲纪公子的事。”陆栖淮转头望着他,似乎是在征询他的意见,眼角眉稍却都是不容反驳的意味。 沈竹晞咽声,皱着眉悻悻道:“好吧好吧,那你就等会儿再说,可不能不说!” 陆栖淮撑着头,屈膝倚着身后的亭柱,沉默了半晌,在思忖着如何开口。他不动,沈竹晞便也不动,骷髅更是静默无声地坐在对面,惟有蜻蜓从后方池中荷间飞过的晾翅声萦耳,和风声隐约如奏乐,穿檐而来。 “若我说的对,你便敲击一下白骨。”陆栖淮微微颔首,看着对面的骷髅已经握紧了在半途捡来的弯曲臂骨,举起悬停在空中,欲落不落。 这可真是一段压抑而漫长的故事,而这个人已经埋葬到黄土尘埃里的人生,也似黑云压墨,暗沉沉地望不到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点明光。 正文 第97章 壮骨和春鬓其三 “据我这些日子的走访了解和沾衣的据实以告,大概是这样的——”陆栖淮手指缓缓叩击着栏杆,一字一句高低起伏,“那我便从头开始说。在你出生前后的十多年中,纪氏家主得到制作药人的秘法,捉了数以百计的孩童,秘密关押在笼子里,每天喂食、浸泡各种药材。那些孩童接连死去,直到最后你活了下来,成为唯一制作成功的药人。” 那一刻,臂骨在桌面上猛然敲响,骷髅握紧了的指骨间,居然能听到寸寸迸裂的声音!他流露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却显然是悲愤已极。 沈竹晞在一旁看着,心底的惊骇震撼如潮涌,虽然他在先前看到尸体肩膀上的洞伤是就已猜到,然而一经证实,仍是悲愤至极——药人是何等天赋逆天的存在,纪氏家主狼子野心,居然为此不惜杀害数百个无辜孩童的性命,让上千人家破人亡!他愤怒地攥紧了手。 陆栖淮手指扣击桌面的频率陡然加快,忽然间在横栏上重重一拍,眼眸里杀气肆意横涌:“纪远平其罪当诛!他为了一己私利,居然做出此等事情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那些‘死去’的孩子中有两个幸存者,一个侥幸逃到了药医谷,存活至今,另一个——” 他咬着牙,冷冷道:“另一个是个小女孩,因为她不会长大也不会老去,当初被丧心病狂的纪家当稀奇捉住,眼看炼不成药人,就想把她浸五毒,制作成做药人必需的一种药材!幸好那时候殷宗主殷清绯登门入兰畹拜访,纪氏幕僚匆匆地想把这些东西转移走,难免有疏漏。这样一来,那个小女孩终于逃走。” “她便是我的弟子,阿槿——我和殷慈强行封印了她这段血色的记忆。”讲到这里,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定下来,唯有双手微微发抖,指尖冰冷如雪。 沈竹晞一瞬间念起阿槿慧黠灵动的模样,洒脱不羁,全然不曾想到她居然有如此惨烈的过去。他一时语塞,陡然明白过来陆澜为什么对纪长渊如此客气,想来也有几分从徒弟身上转移至此的怜悯。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友人,忽然间有些沮丧——他笨嘴笨舌,什么理解的话也不会说,若是换作林谷主在这里,以他风清月朗的心性,必然能讲出一番熨妥入微的话让人好受些。唉,无怪乎林谷主有那么多真心以待的挚友。 想了很久,他终于反手覆上陆栖淮的手背,像对方平时鼓励宽慰自己那样,缓慢地轻拍,低声:“都过去了,我最近见过她,她现在和林谷主他们一道,过得很好。” 陆栖淮一直在微微颤栗着,终于在他缓声的宽慰中平定了情绪,缓缓抬头,冷然:“纪公子,自从六岁那年你被掳到纪家做成药人,纪氏家主便对外声称你是他放养在外的长子。” “从那时候起,你就发现双肩上各有一个洞孔,流着脓血,如同附骨之蛆,无法摆脱,也无法愈合——那就是药人携带着的血毒”。陆栖淮按着手掌,解说,“你从开始练剑的那一日起,就发现自己天赋异禀,然而,自从你剑术有小成后,纪氏家主就将你关起来,告诉旁人说你有病需要治疗,暗中却递小纸条给你,让你为他杀人,铲除异己。” 陆栖淮微微冷笑:“你杀了那些人,他便顺理成章地将罪名推给你,江湖中人一开始不会为难一个被他们视为疯子的人,而他们向纪氏家主施压,他当然坚决不将你教出,只明面上谴责两句,反成全他一个爱子如命的忠厚父亲名声。” 臂骨被重重地敲下一连串声音,沈竹晞睁大眼睛,看着骷髅扬起酒罐,呲啦,酒水兜头浇下,有两串液体顺着空洞的眼瞳流出,仿佛它有泪盈眶,目眦欲裂。 沈竹晞深深叹气:“照着么说,他和段其束一样,只是杀人的那柄剑,而背后那只指挥杀人的手,比如纪氏家主,再如苏晏,才是最可恨的。” 听到“苏晏”,陆栖淮陡然掠过极其冷锐的神色,显然是想起了琴河的事,抿唇表示赞同:“此后的事或许有关风月,纪公子,时间回到你第一次出去杀人前,那时候你并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何等命运,依旧少年风姿,仗剑飘然,在独自行过尹州的长街时,遇见了……下面的故事不谈风月,只谈感情。” 骷髅猜到他接下来叙述的是什么内容,整具身躯巨震如风中枯叶。 陆栖淮缓慢地开口叙述:“那一天你遇见了湄姑娘,她那时候虽然已练就一身惊人剑术,却仍是待字闺中的好女儿,不曾涉足江湖,心境也纯如秋水。你在破庙中歇脚,恰遇见前来避雨的她。你们清谈一宿,甚感投契。” 他续道:“湄姑娘从小隐居在尹州城郊的风后祠,她有两位师傅,一位严厉苛刻,教她武学法术,另一位和蔼渊沉,教她读书习字。你被她吸引,甚至暂时忘却了自己的任务,跟着她一同来到了风后祠。” “而湄姑娘的那两位师傅,便是最早发现你是药人的人。他们当时是什么反应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因为震惊怜悯没有告诉你,也没有让湄姑娘远离你——他们虽不是圣人,却是好人,将可以暂时压制血毒的丹药炼制出来给你,而后你辞别他们三人,南下去杀第一个人。”陆栖淮的语气陡然加重,转为严肃—— “此后你在不断的杀戮和‘父亲’的恶语折虐中心性大变,那时候你的剑术已和殷景吾、林望安这对双子星并称,虽然实际上你略胜他们二人一筹。”他顿了顿,在整理着措辞,“那段时日里,你似乎经常回忆和湄姑娘的初见,我能理解,对于生命灰暗到望不到头的你来说,当初那个鬓边缀着银铃、武学顶尖的少女,虽然因为隐居而不通人情世故,经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戒备冷漠,然而,她无意中表现出的不设防和依赖却分外动人——” 陆栖淮眉间一黯,断然下了定语:“她甚至成了你今后时日的唯一亮色。” 骷髅咔嚓一声,握得手中的臂骨几乎崩裂。 陆栖淮瞥了它一眼,轻飘飘几句揭过了数年时光:“此后,夺朱之战揭开序幕,湄姑娘和两位师傅隐世不出,安居而几近埋没一身绝学。直到纪氏家主为了挑拨夔川欧阳世家的关系,给湄姑娘和她师傅喂了改良的青萝拂剧毒。” 他补充道:“改良以后的这种毒,不会立即致命,却能封锁住人的一身武功,必须要在一个半月内到方庭的璧月观取回踯躅花解毒。他意在引诱湄姑娘的两位师傅出山,不料他们二人性格刚烈,见半生所学以悉数被继承,居然双双在毒发前自刎而死,绝不甘愿受纪氏家主的算计摆布。”陆栖淮言语之间带着淡淡敬意,继续说,“而后来,湄姑娘便携剑下山,去方庭预备着解毒。” “然而那一年,你得知自己是被做成了药人,不是什么真的天资卓越——是在你奉命去殷府刺杀殷清绯的时候,殷景吾无意中揭露的。而后,或许是林望安私下放走了你,或许是你自己逃脱,你逃离了殷府的水牢。”他抬手按了按眉心。 “在逃离的路上,你转道去方庭第一医者处想要问清楚,然而对方证实了你是药人,并且说血毒是不治之症,你愤怒之下就要杀他,却被前来问诊的湄姑娘拦下。”陆栖淮抬手按住躁动不安的骷髅,声音在这一瞬轻而冷,“你带她回纪家取青萝拂的解药,然而,纪氏家主无意中发现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了牵制你,就在她心底种下了蛊虫!” “啊!”沈竹晞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预见接下来是何其惨烈的画面。 陆栖淮的声音锋利如刀:“后来,你再度刺杀殷清绯,他的死是一根导火索,在江湖上引起众怒,十方世家要求纪氏家主惩戒你。在集会上,面对他道貌岸然的咄咄逼人,你终于忍无可忍,拔剑而起,然而,纪氏家主平日伪装很深,对会议上的所有人声称是你病了、疯了,他们深信不疑。” 骷髅敲臂骨的手顿在半空中,良久,才沉闷而悠长地敲了一声。 “或许,最让你难过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纪家老爷当众逼问湄姑娘,你是不是真的疯了——”陆栖淮单手一拍栏杆,木屑扑簌簌地飞溅,冷然,“湄姑娘居然也认为你疯了——而在那之前不久,你刚把所有的事情经过告诉他。” “你被关到牢里,择日处死,而湄姑娘带着饭食隔着牢门看你,你亦心如枯木,不愿理睬她,更难以置信她居然在那种时候对你捅了一刀。” “可是你不知道——湄姑娘的长兄、生父都是被你在乱战中所杀,那时候她只有七岁,被师傅带到尹州隐居。而你觉察出她体内有蛊虫,以为她生命受到威胁,才迫不得已如是说,再加上你实在是深爱她,便谅解了她。” “为了先发制人,杀掉蛊虫的原宿主,在湄姑娘破坏掉牢门的金锁之后,你当众斩杀了纪氏家主。但你猜错了,宿主是你的幼弟纪少汀,他在这件事当中全然不知情。等你发现要再去杀他的时候,中州武学、术法耆宿先后赶至,你虽厉害,也不能以一敌众,于是当众且战且退,和湄姑娘退入了纪府后面高高的佛塔。” “再说说你的幼弟,他自小便仰慕你这个武功盖世的大哥,却又痛心你的精神失常——你一直回护他,后来却时常嫉妒他,为什么他能灿烂地活在阳光下,而你只能栖身于黑暗。这种情感让你曾一度摇摆不定,最终,你假装杀他,实际上是将他刺成重伤而后放走,在巨大的绝望中,你决意和湄姑娘一同死去。” 陆栖淮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眼神变得明澈锋利,宛若闪电,声音却像是暮色里静静流淌的河水:“然而,你未曾想到的是,湄姑娘中蛊无法使用剑术,为了不拖累你,她居然从佛塔上直直地跳了下去!” 对面骷髅全身都在颤抖,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如同悲泣。陆栖淮沉默了,想起他无意中闯入凝碧楼女总管最深的梦境时,所看到的景象。纵然她如今已在凝碧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传闻中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然而眉心的梦魇,居然还是被封印住的大片大片的血红色,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们退入佛塔的那一日,雨声如鼓,重锤急板,仿佛是命运脚步的急急逼迫,从未对纪长渊有过丝毫放松。 檐下密雨如瀑,那一对少年男女立在高处,故意不去看塔下铁桶似的包围人群。朱倚湄抚摸着鬓边银铃,掬起一捧雨水笑笑:“长渊,你看,多么晶莹的雨水,像是我掌心的珍珠一样。” 纪长渊并没有讲话,只是拉紧了她的手,他们手指都是如雪的冰冷。 因为屋檐的阻隔,雨丝如雾如线地笼罩了他们满衣满身,朱倚湄微微瑟缩了一下,怕冷似的央求:“长渊,抱紧我。” 他震了一下,心下巨颤,伸手将她紧紧揽住,而后低头吻上她寡淡到毫无血色的唇。 塔下监视的人一阵骚乱不安:“疯了,都疯了。”某位世家家主铁青着脸,再次命令催动了蛊虫。然而,高塔上依偎的年轻情侣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深吻了许久,双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霹雳轰然的雨声中,朱倚湄晕生双颊,牙齿微微交击着发颤:“好冷,到里面去给我拿一件衣服吧!”纪长渊手指从她云鬓间掠过,拨弄着铃铛,放下剑转身走进室内。 忽然间,有直觉让他急速转身,蓦然回头——余光里,他瞥见剑光雪亮如电一闪,鲜血溅落在素净的藕色衣裙上。 “倚湄!倚湄!”心沉入无底的深渊,他合身扑过去,握紧了手,却只抓住指尖呼啸而过的泠血冷风——那一身藕色长裙飘飘折折,被风鼓荡而起,从他指尖错开落下! 半空中,暴雨旋风将她的衣裙转折成藕色漩涡,从上面看去,宛若深不见底、永难醒来的梦。 晶莹的雨落下来,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然的转折,高塔上的剑客陡然跪下,压抑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哭声居然盖过了滚滚雷鸣。 那一日,陆栖淮看到朱倚湄的梦魇,最后画面定格在纪长渊向下看去的那一刻,悲恸、绝望、震颤,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描绘那双眼睛神光的万一,最后却完全凝结成了一片深黑的疯狂和死寂。 高楼中陡然爆发出骇人的大笑声,凄厉似幽冥之音,纪长渊举着忘痴横空跃下,剑气吞吐,凌厉纵横,让所有仰望高处的人都在那一刻惊怔在原地!而后便是大开杀戒,白衣如雪的瘦削剑客狂啸着风一般刺剑,地面上血花如烟火一般绽开。 那样的场景,多年之后重又被陆栖淮看到,纵然是历经辗转悲欢如他,也不由得怔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原来是这样。 正文 第98章 壮骨和春鬓其四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陆栖淮忽然从胸臆里迸出一声叹息,感喟道。 沈竹晞不知道他说的这个“皆”是指什么,却觉得友人说这句话时,似乎触动很深,就好像……好像感同身受。 慢着,感同身受?莫非陆澜遇见了什么喜欢的人吗?沈竹晞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把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逐出去。 “陆澜,你是怎么知道的?”沈竹晞定了定神,问。 “我曾无意中进入朱倚湄的梦魇,看到了这样的景象——据说凝碧楼的扑蝶点丹砂,便是利用那些灵蝶,将内心的妄念封印在眉间,轻易不能揭露出来,使得凝碧楼高层能够更加杀伐果断,不意气用事。” “那一日,我无意中破开了些许她眉间的丹砂——”陆栖淮一顿,微微摇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扯远了,转回去,淡淡,“纪公子,我所知道你和湄姑娘的那一段情事,便是如此了。” 在那场梦魇中,七妖剑客和湄姑娘初见的时候,他樱草色衣衫,玉树临风,清俊峭拔如一枝刚抽芽的兰花,而旁边女子丁香长裙,风姿楚楚,与他交相辉映,宛若一对璧人。 如果不是刻在命运掌纹里的不幸,如果不是这个病态的世界一次一次相逼,他们或许会平淡而笑语晏晏地携手一生,就此终老,而非如今一人几近化为尘埃,另一人流落江湖多年,在总管这个高处不胜寒的职位上冰封了心底所有的爱恨。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都是垂髫少年,京城锦绣盛世。他一身樱草长袍,发髻簪花,侧身行礼的时候,微露出腰间的半支筚篥,道一声,‘纪氏纪长渊’。”沈竹晞晶莹的手指把玩着地上的树枝,扯过来敲打着地面,忽然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惆怅之色。 “虽然我不记得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可这幅画面一直镌刻在我的脑海中——可见,他当时必然是风姿桌荦,才让少年时代的我印象如此深刻。” 陆栖淮微觉好笑:“少年时候?你现在不是少年了?” 沈竹晞摇头,叹了口气:“我当然还是——因为我的生命中有七年沉睡是停滞了的,可其他人毕竟都老了七年的心境。” 檐下落雨如织,铺成一层细密的珠帘,每一声落雨,都应和着他吟诗的短短韵律:“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陆栖淮也沉默下来,似有所感,手指扣紧了边庭的栏杆,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沈竹晞侧头看去,他用颀长的玉笛支撑着下颌,另一端微微击打着掌心,眉目间如同晕染开一层薄雾,让人望不真切。 满堂寂静,只有风过洛水,水声潺潺。 良久,陆栖淮微微喟叹着,敛眉:“纪公子,关于你其他生前生后诸事,我所了解的不多,也没有什么可靠的信息来源,这也是我为什么昨日要趁夜进入墓中一探虚实。” “不过你弟弟纪少汀为什么会成为忘痴的剑灵,我却不知道了——看样子,似乎是湄姑娘动手杀他的。”陆栖淮沉吟道,看见对面的骷髅一默,而后重重地连续敲击臂骨,看样子是他猜对了。 “话说……”他叹了口气,“后来的事都是我猜的,我想,湄姑娘应该是被金夜寒救起。至于你——”他手指陡然收紧,这才惊觉自己一直握紧了沈竹晞的手,微微一震,松开了,“把时间拉回去,在林谷主放走你的时候,你们大概有某种约定,甚至殷清绯也不是你杀的,是他动的手对不对?” “什么?”沈竹晞满脸错愕,想起自己听闻的殷景吾当年为了复仇的冷冽行径,不禁心下一寒,“如果是这样的话,殷慈岂非复仇都找错了人?” 还有,林谷主若是对殷清绯下手,却还与他们结伴七年,岂不是心机太深太可怕了吗?可林谷主如光风朗月,绝不像是这样的人! 陆栖淮看出他心中一瞬间闪过的疑虑,微微摇头:“当然不是林谷主蓄意谋害他的——准确一些说,是殷清绯本人自知时日无多,和林谷主还有纪公子你共同演了一场戏。我说得对吗?” 骷髅摇摇晃晃地伸出枯指在案上一拍,脸骨微微扯动,似哭似笑。 陆栖淮合掌当胸,他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极为震惊,南离殷府的所有人,不论是黄土下重现人世的白骨战士,还是最后一任家主殷清绯,不仅生前热血满襟,死后也不曾泯灭斗志,当真算得上是满门忠烈。 ——虽然这样的忠烈,是以毁了殷景吾璞玉的心智,造就一柄杀伐利刃为代价的。 他幽幽叹息着,语调艰涩:“纪公子负责追杀他,而林谷主暗中保他安全,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殷清绯在垂死之际,得以凭借神念打开不净之城的门。” “生灵无法到达不净之城,在林谷主的计划中,殷清绯的神魂到达那里,假装投靠、对外宣称要杀纪公子复仇,实际上留在里面做为内应。” “而这一切,都是瞒着殷景吾进行的——事实上,殷清绯和林谷主本有仇怨,他曾杀死林谷主在璧月观的师傅敛光散人,间接导致璧月观后来被苏晏所灭。不过我觉得,在最后这个计划成型的一个,林谷主已经放下了这些仇怨,这两个互相敌对的人之间,必然有旁人无法了解的惺惺相惜。” “而殷景吾一心复仇,其实也做了许多错事——你还记得我们在南离古寺里面看到的那些被细长剑刃洞穿前额的颅骨吧?那些都是纪家的门客,在最后一战中却帮忙,却被他提剑杀死。” 沈竹晞听他抽丝拨茧地分析着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实,不禁心头一寒,有些心疼七年前那个不惜一切代价去复仇的殷慈。他这才明白,为何先前殷慈听到他和林谷主夜谈的零星话语,会是如此反应,想来,他内心已经隐约有怀疑了吧? “等一下,陆澜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沈竹晞陡然意识到不对,睁圆眼睛,“这个湄姑娘的梦魇里不会有啊——难道你是猜的?” “因为我在墓里看到了这个”,陆栖淮手腕一翻,袖间露出的半截手帕包裹着一颗圆润的黄色果子,如同蜜饯,沈竹晞定睛看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回想着,忽然一凛,“啊!不错,这是荐寒果,苏晏给唐姑娘喂下去的那颗!” 陆栖淮并没有立时答复,而是沉吟着单手撑着侧颊,微微偏头,良久,他忽然道:“朝微,这件事牵扯甚多,我得简单地讲讲这些日子的经历,好向你说清楚。” 沈竹晞登时振作精神,仔细聆听他讲话。 陆栖淮道:“那一日我侥幸从殷府前离去,恰好又遇见一场雪崩,被云袖救到平逢山上——” 沈竹晞愕然道:“阿袖?她解了毒还回去作甚?” 陆栖淮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先前给了她一只能追踪的玉环,后来又随着她一起去了汝尘小镇。”他深吸了一口气,长眉蹙起,“后来的事很是奇怪?——我看见她半夜醒来在水井边徘徊,似乎是要投药下毒,可是我追踪她回到客栈的时候,云袖却已经安睡了。” “我们待了三日便已离去,再后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整个小镇的人都死了——那里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陆栖淮声音锋利,如同寒刃的刀光一掠而过,“奇怪的是,那天我明明跟着云袖,玉环的感知也一向灵敏,传来的却几乎时断时续。若说是云袖杀了这些人,她又没有什么动机,可是那人又确实是她的模样,也未曾带人皮面具或是用惑心术之类的。” “是她!”沈竹晞一拍栏杆,皱着眉讲述了那个史家婚礼上假云袖的事,气愤道,“这人简直一派胡言,颠倒黑白!她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做!” “照这么说,那个投药的就是假云袖了——她到底是什么来路,难道竟一直尾随我们吗?”沈竹晞绞尽脑汁地寻找线索,陡然又想起一人来,“陆澜,当初在南离雪崩中救过我的人,他昨夜又出现了!居然还用惑心术扮成了你的模样!” 他盯着对面友人,唉声叹气:“陆澜,你快想想,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他模仿你很像,一定和你相处过的。” 陆栖淮摇头,神色凝重:“他既然会惑心术,那你第二次所见到的也未必是真容——照你所说,他没有修习过任何的武学,应该是纯术法高手,至于你在南离看到他所配的名剑,应当不是他自己的。” 他蹙眉续道:“这样一来,范围就宽多了,他不学武,用术法将灵气内敛,便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在街头随意擦肩而过的一个路人,都有可能是他。” 沈竹晞点点头,忽然身子一晃,心口像是有惊雷掠过,陡然一阵心悸,他在细细察觉,却又心跳平稳如常:“真奇怪,我刚才陡然心乱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想起一个人滞留在客栈中的史画颐,不知道她如今是不是已经离开,又到了哪里,会不会遇见方才的那个人。他摇摇头,史画颐武学造诣虽然不高,为人却甚是机灵,只要隐瞒身份,不去主动招惹有能耐的人,应该足以自保。 陆栖淮拍拍他的肩,冰凉的手指让沈竹晞一瞬间镇定下来,耳边听得友人说:“后来我回了夔川,按照约定去找你,曾三次潜入凝碧楼的追煦小筑去搜寻你的信息,可是第三次我去的时候,居然看见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关押带到了凝碧楼。” “什么?”沈竹晞惊骇失声,“那时候凝碧楼应该早已经放出我重出江湖的消息了!” “我当时也曾怀疑过,但一来关心则乱,二来纸条的字迹和平时我所看到的一样,不像是人伪造的,三来……”陆栖淮顿了顿,垂眸苦笑,“我未免也太过自信,觉得没有人能够觉察到我潜入了追煦小筑。” “如今看来,显然是被设计了。”陆栖淮沉浸在回忆中,端起酒来急急地往下灌,因为喝得太急,酒又辛辣,肺腑中仿佛有一把刀子在搅,身子陡然便是一踉跄。沈竹晞立刻探手扶住了他,搀他坐稳,然而,手指刚触及到对方手腕,他顿时变了脸色,不等陆栖淮急急抽回手,他已闪电般地搭上手指扣住他脉门:“你怎么回事?” “没关系。”陆栖淮微微颔首,想要收回手,“小伤而已。” 沈竹晞生气他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不等他再说,忽地伸手卷起他袖口,看了一眼露出的半截手臂,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苍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十二枚弧形的乌青,沿着神门、内关二穴往上,直通曲池、太渊,最后止于尺泽、孔最二穴,居然将整条手臂都钉死了! “这也是凝碧楼留下的?”沈竹晞抓着他衣袖,咬牙切齿,这句问话几乎是一字一字从唇齿间迸溅出来的,他眼如寒星,冷光点点,叫人不寒而栗。 正文 第99章 壮骨和春鬓其五 “我不知道你在夺朱之战的七年里是否和凝碧楼有过节,害怕他们折辱虐待你,干脆提着剑夤夜杀上门。那时候何昱不在,我和朱倚湄斗得难分难解,便是在那时进入她的梦魇,最终还是力克了她。”陆栖淮唇畔泛起苦笑,“这是那个凝碧楼的黎灼用了蛊毒在我身。” “你伤得这么重,不去看医生,这条手臂岂不是要废掉?”沈竹晞不耐烦听他讲述,手指用力收紧,就要转身拉他走。 陆栖淮扯过他手里捏着的袖子,神色倔强,不为所动:“反正你平安在这里已是极好——”他一动,又有殷红的血从伤口滴出,落满衣袖,因为穿的是黑衣而不易察觉。 “如果我的手臂废了”,他茫然地笑了一笑,忽然抬眼定定地望着沈竹晞,眼神看得极是深刻,居然在一瞬间让他有刀锋掠鬓的寒意,“江湖人,江湖死,若我废了一条手臂,功夫大退,或许便会无声无息地被人所杀。” “这样一来,是不是就不用费心费力地面对未来的诸多事端?”他这一句话说得心灰意冷,沈竹晞心中大震,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 陆澜这样的表现,是不是还有许多事情瞒着他?也不过短短二十多日未见,陆澜的眼神居然已经是望不到底的,宛如深沉的海,他自进亭子开始,除了讲话,就一刻不停地喝酒,端起酒坛的姿态气魄,竟仿佛是那些日日买醉、醉生梦死的贵公子。 沈竹晞缄默地攥紧了他的手,一口气忽然停滞在胸口,撕裂的疼:“别这样,你当初要是不和我一起去南离就好了,那本来应该是我要面对的命运,却拉你下水。” 陆栖淮缓慢摇头,神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平定下来,推开他:“无妨,我们两人如果注定会相见相携的话,即便是我当时不随你去,也会在未来某个命运的节点再度相见。” “而我这些日子来的经历——”他语声顿住。 沈竹晞侧耳倾听下文,然而却听见他续道:“便是这些了。” “这就完了?”沈竹晞目瞪口呆,没料到他轻飘飘三言两语就勾勒完了度日如年的大半月。他心思灵活,立刻有了疑惑,“可是这样一来,凝碧楼恨你入骨、立誓要捉拿到你,直接放出消息就是了,为什么会扯上汝尘小镇?是不是你另外做了什么让他们误会的事?” 就在他这句话问出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沉闷的敲击声,沈竹晞侧头看去,才发现被他们遗忘在旁许久的骷髅一直坐着倾听,这时敲打臂骨,有了反应。它肩骨上站着辜颜鸟,这时也在安安地鸣叫,让沈竹晞颇为奇怪的是,辜颜居然和骷髅很是亲近。 难道说是这种并不属于活物的本能让他们觉察到了什么?沈竹晞陡然目光一凝。 “朝微,有些事情我不想告诉你,等我什么时候觉得合适了,一定会跟你讲。”陆栖淮转过来,眼眸深深地凝视着他,伸手过来的时候,袖间的玉笛撞上沈竹晞缀着的黑曜石,声音清脆,宛若风铃的天籁声。 沈竹晞内心抑郁不安,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些事讳莫如深,他本以为找到陆澜,所有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可是如今陆澜缄口不言,他不明真相,便无法杀上凝碧楼,向天下人解释清楚,而那些纷扰的流言蜚语…… 沈竹晞叹了口气,低声劝说:“虽然我挺好奇的,可是你也得想想吧,如今外面捉拿你的人到处都是,其中不乏一些高人,你怎么能在离开涉山后保全自己?况且我又不能从早到晚无时无刻地陪着你。” 陆栖淮仍然默然不语,在他那样轻细冷然的神情中,沈竹晞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他勉强地笑了笑,不再抱有希望:“也罢,随你怎么样吧,反正我和你是一边的,总要和你一起。” “不”,出乎预料的是,陆栖淮却断然否决了他。 沈竹晞万分惊愕,不觉提高了声音,恨恨道:“说什么不?你还要赶我走?你你你,你怎么这样?”他一哽,因为愤怒而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再也说不下去。 “顺从你的心,朝微,若你有一日觉得我真的是十恶不赦之人,没必要勉强囿于昔日的。”陆栖淮淡淡地说了一句,看着对面人苍白的脸色,忽然微微一笑,“既然我不打算告诉你,那,我答应你三个条件如何?” 沈竹晞被吸引了注意力,压下一瞬间翻涌的杂念,陡然间振奋起来:“真的吗?”他扳着手指苦思冥想,充满了兴趣。 “第一”,沈竹晞眼珠一转,已经想到,却刻意卖了个关子,“我想说——你以后不要再喝酒了。”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对方面前摇晃着。 陆栖淮微微一怔,失笑:“我本来也不怎么喝酒啊——你就这样浪费了一个条件?” 沈竹晞撇撇嘴,冷笑:“我记得你好像有胃病?既然如此,这个条件得附加些,你以后不要吃过辛、过辣、过烫……” 陆栖淮忍不住想截断他的话,然而沈竹晞忽然抬头看过来,眼神幽深,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少年的眼瞳是透明的琉璃色,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虽然因为那场沉睡,他外表依旧秀美如少年,眼瞳里却时常流露出复杂的光。 他看着,忽然觉得心头微微一恸,如同被牛毛针细微地刺了一下——这便是他竭尽全力也想护住的素净如雪吗?在一系列的事件打击中,他可以将友人护在身后,然而那种心境的猝然改变,却让他措手不及,也无能为力。 沈竹晞有些退缩,眼里神光离合不定,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陆澜,我第二个愿望,便是等你治好了手臂,我们要比一场——看是朝雪厉害,还是祝东风厉害。” 他看着陆栖淮惊愕而恍然的神色,有些恼怒:“你之前就答应过我的!我只是再提一次!”他顿了顿,有些沮丧,“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答案?认识这么久,你就没想过要和我一较高下?” 沈竹晞转头看着臂弯里抱着忘痴长剑的纪长渊,虽然已葬入尘土,它仍是坐姿挺拔,整个“人”和怀中的名剑一样犀利。他虽然是个药人,却是天生为武学而生,如今却已经作古,难以一见拔剑的绝代风姿。 然而,陆澜不同,得赶快给他治好手臂,然后对战一场。 沈竹晞推了推他,不管他答不答应,就要张口说第三个愿望。陆栖淮大皱眉头,啪地在岸上一拍,弹起的筷子让少年吓了一跳,便听他在耳边忍无可忍地说:“朝微,我可是认真给你提三个条件的机会,你居然当成儿戏,就这么白白用了两次?” 眼看友人满脸不虞,沈竹晞眨眨眼,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便借坡下驴,“那第三个条件就保留吧!先兑现前两个!” 陆栖淮松了口气,向后仰在亭柱上。他方才一直不停息地讲述了许多话,这时觉得饥渴不已,端起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喂,你是什么人,明明说好不喝酒的!”沈竹晞拂袖扫落酒坛,一脸怒色,横眉对着他。 陆栖淮只是一时手快,忽然想到这一点,强辩道:“嗯,这个么……这杯酒是先前倒下的,不算。” “我怎么没发现你还会耍赖?”沈竹晞拿他没办法,如临大敌地紧盯着他手指,不让他再碰旁边的酒坛。他忽然一伸手,噼啪开了坛酒,霍地满满倒了一杯。 陆栖淮听他嘀嘀咕咕,暗觉好笑,调侃道:“叫我不喝酒,你自己怎么喝……”他的话忽然卡在喉咙中,黑影一动,他陡然并指为剑,对着沈竹晞迎面劈下! “怎么……”沈竹晞大惊,身子及时向后一倾,险险避开,乒地一声,酒杯在地上碎裂。他坐稳了,才来得及问出剩下的半句话,“回事?” “不要碰酒!”陆栖淮陡然出声,声音居然已经嘶哑。沈竹晞抬眼望去,顿时如入冰窖——陆栖淮摇摇欲坠地倚着栏杆,抬手按在自己颈间,全身颤抖,眉眼间有薄雾一层一层地泛滥弥漫,不知道是毒气还是被逼出来的眼泪。 “陆澜!”沈竹晞立刻抬手扶住他。 “别担心,这不是见血封喉……”陆栖淮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便再难以支持,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狠厉地撕扯着肺腑,他如释重负地喃喃,“不是毒害你……太好了……” 沈竹晞呼吸猛地一紧,几乎喘不上气。 他将陆澜扶到一旁侧仰,而后定睛望着那酒盅里流出来的几滴泠泠残酒,泼在地上的青碧酒汁并无异常——对方竟是算好的?可是对方如何得知他和陆澜分别会开哪坛酒? 还是说……沈竹晞紧张而愤恨地握刀环顾四周,竭力捕捉着穿檐长风不一样的波动,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鬼影。莫非是有术法高手施展了隐身术,来潜藏下毒吗? 然而,他越过骷髅,一点足疾速掠出亭子,四顾凝神细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沈竹晞不敢追远,生怕中了调虎离山的计谋——然而,找不到下手的人,便没有解药,目前甚至不知道陆澜重了什么毒,如何去解? 他心中一凛,想起先前云袖中毒的时候,据她自述,也是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难道暗中布局设阵的那只手,已经迫近到了如此地步吗?他回到亭子的时候,陆栖淮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桌上,气息微弱起伏,显得分外宁静而诡异。 “陆澜!陆澜!”沈竹晞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单手拉起他,竭力呼喊友人的名字。然而陆栖淮抬头朦胧地凝望着他,虽然尽力凝聚精神,目光却是涣散的,气息也逐渐微弱下去。 沈竹晞方寸大乱,身旁气息微弱的人,居然颤抖着,咳出一口血来! “别担心,不要紧。”陆栖淮如是挣扎着说。 这样的语气,居然让沈竹晞一瞬间眼泪掉下来,他努力平定着汹涌的情绪,附和他:“不错,你说得对,一定是这样的,你会没事的。” 沈竹晞再也顾不得其他,半推着他笔直在自己身前,运指如飞,封住他任督二脉,灵力从他肩头透进身体流转,奋力点住周身十二处大穴,将他体内所有的毒性逼到一处——这几瞬,他将平生所学施展到极致,全身每一处都怒张着向外,不惜损耗自身,在此之后卧病休养许久,也一定要将人救回来。 每一指落下,他额头上都有汗珠滴落,被飞扬的衣襟及时阻拦住。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内息在对方身体里转过许多个周天时,陆栖淮低低地溢出一声痛呼,冰冷如雪的手指痉挛着扯住他一截衣袖。 “别动!”沈竹晞怒喝,将他双肩扶住。仿佛有什么在陆澜苍白的皮肤下游走,最先汇聚起来的是他右手六处大穴上的十二个弧形乌青,聚拢在一起,和全身上下的陡然腾起的白雾混合着冲到双手的少冲穴。忽然间,他的皮肤仿佛被千针齐齐刺破,无数道细如针尖的血线激射而出,洒落在桌面、柱子、栏杆,目力所及之处,竟是一片血红。 沈竹晞微微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却无法放下——他竭尽所能,也只能暂时压制住毒性极短的时辰。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辜颜陡然俯冲过来,尖声长鸣着吊起他衣襟:“安安安!” 与此同时,骷髅跳跃到面前,手臂颤抖到近乎筛糠,显然是十分焦急。他陡然屈膝做出一个手势,示意沈竹晞跟着它来。 罢了,眼下别无他路,只能姑且一试,说不定纪长渊真有什么办法! 沈竹晞一咬牙,手指紧按在陆栖淮后心,携着他,另一只手托起骷髅,化作电光飞速远去。 正文 第100章 他生江湖秋其一 “史姑娘,这处酒馆里的酒在涉山可是远近闻名,十八春、不老棉、君怀袖、梦绡香等等,你要喝哪一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时分,小酒馆里只有二三行客,其中二楼靠窗的那一对年轻男女,不论是外貌还是谈吐都颇为不俗,让立在一旁等候点餐的店小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个少女身着明黄半裙,上面是短缀云纱香罩衫,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对面的男子温温柔柔地笑着,那个笑容却没有什么生气,像是刻在脸上,或是戴了一张微笑的面具。 ——奇怪,天暝时分来到的这一对男女,不像情侣,更不是兄妹,也不是本地人。莫非他们也听说了木偶戏大师在夜间前来巡演的事,来观看演出吗? “那就都来一瓶吧!”史画颐随口说了一句。 对面缓带轻裘的公子显然是怔了一下,抚掌:“史姑娘好气魄。”他转而命令店小二准备酒菜,颇为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刚来的时候只有零星二三人,现在忽然人多了起来?” 店小二面露讶色:“原来您不知道啊!”他手脚麻利地抹干净桌子,夸赞道,“这几日,有个木偶戏大师在每日散墟后来我们店里巡演,方圆百十里的人都过来看——亏得您们来得早,晚些说不定就没位置了!” “昨夜来看木偶戏的人,一直排到洛水下游的出水口哩!”他得瑟着,意识到自己讲多了,忙打了个诺,下去准备吃食。 那公子启开酒罐,抬手为史画颐斟满,唇畔逸出温润如水的笑意:“史姑娘真是奇女子,我很少看见有京城的大家闺秀喝酒的。” 史画颐握起酒杯,抿唇微笑,小小地呷了一口:“谢公子的盛情款待。”她转了转头,略微有些不满,“如今你我都是江湖儿女江湖客,谈什么京城闺秀?” 她说这话的时候,天边恰有一缕浮云如烟,散聚不定。史画颐感觉到湛碧色的芳香液体流入肺腑,满足地吸了口气,指着窗外:“公子,于我来说,这段大家闺秀的事,便如天边浮云前身,休要再提。” 对面那公子默了一默,也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史姑娘倒是看得开——甘愿抛弃相府中锦衣玉食,而随撷霜君颠簸流离,去找一个来路不明的友人。” 史画颐听他的语气,心中不由得浮起一丝异感——这个人明明声称是小昙的朋友,怎么却用这种语气说话?她待要询问,对方却轻轻易易地把话头转了过去,淡淡:“单论这一点,我还是很佩服史姑娘的。” 史画颐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不知道如何接口,一时间,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而送菜的店小二为这种奇怪的氛围所慑,竟也不敢开口叨扰他们,而是无声无息地放好菜肴,蹑足屏息退了下去。 “这个菌菇是涉山特产,我在书上见过的,倒是很美味。”史画颐夹了一筷,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打破沉寂。 对面公子略略点头,手抚前襟,温文尔雅地一勺一勺吃起来,吃相极是斯文有礼。 史画颐自幼在相府中便被教导,用餐不语,她这时便也慢悠悠地吃着,一边留神观察对面人——虽然点了满桌的佳肴珍馐,那公子却只动了几味野蔬,桌上的那盆流油的烤鸡,他更是碰都未碰。 “听说史姑娘聪慧机敏,善于识人,之前又见过清风朗月的药医谷主林青释,不知我比起他来,如何?”那公子见她已经吃好,放下筷子,颇有兴致地问。 史画颐被他一夸,有几分不好意思,双颊晕染开一抹绯色:“嗯,让我想想。” 她凝神分析道:“你们两位的容貌气质略略有点相似,不过说实话,公子的外貌太脆弱了些,好像烟云一样一碰就会消散,而林谷主虽然身体孱弱,站在那里,却如气韵高华的美玉,或是未曾出鞘的无锋剑,让人觉得可亲又可佩。” 她双手紧握在一起,沉吟:“林谷主成名的时候我还不认得他,不过,我认为,林谷主已然心如止水,无念无想,便如云端悬月,极难被拉入凡尘,相较之下,本应该上窥天道、下合八荒的平逢山神官,却仍有千丝万缕情丝无法割舍。” “而公子”,史画颐话音一顿,在思考着如何措辞,曼声,“我与公子也不过萍水初逢,只是隐约感觉,公子的心里是戴着面具的,又心智坚毅,极难看出情绪波动,只是……” “你但说无妨。”那公子见她欲言又止,来了兴趣,扬起眉催促道。 “那我就直说了”,史画颐敲敲桌子,“公子似乎心思很重,为一件事,或者是一个人,与林谷主在这一重心境上可以说是迥然不同。” 对面那公子微微低头,半边脸容笼罩在四野的暮色里,神色也让人看不真切。 他久久没有说话,史画颐不禁心头惴惴,试探着低声道:“公子,罢了,你就当我没说。” “你说得很对。”那公子忽然微微地笑起来,两道云烟似的淡眉仿佛袅袅雾气聚拢又散开,他喝了一口酒,握着酒杯的手指苍白而无力,昭示着他根本不会武功。 史画颐一直凝神观察着他,不觉一惊——这人好生妖异!明明不会武功,身上的气势却不曾比那些武学高手少半分。或许这也是小昙选择这个人过来传讯的原因。 ——昨日半夜,史画颐心中忐忑不安,披衣坐起,当窗而立。此前,她依稀听到楼上小昙的房间里有响动,后来却阒寂无声了。她不愿打扰对方安眠,是以虽然心下有难言的恐慌,却仍旧坐在那里,捱到天亮。 正是天色欲曙时分,这个公子披星戴月而来,一身烟云,如洛水早晨升腾而起的雾气。他说,撷霜君在外面追踪陆栖淮而去,暂时不回来,生怕她等,便让自己回来传讯。 史画颐一开始将信将疑,然而对方准确无误地讲出了她的身份,又拿了小昙束发的鹅黄缎带作为凭证,她便也相信了,随着这位公子沿路返回,在涉山中不眠不休地寻找了二三日,仍然无果。她心中愤懑不安,不知道小昙是遇到凶险事、还是已经回避她先行离去。 在苦寻无果后,考虑到这位公子不会武功,这么长时间滴水未进,恐怕气力不殆,他们便先离开涉山,在山脚下这一处小酒馆歇脚用膳。 这位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这种家学渊源和华贵气质,竟完全不输给她。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对面公子抿了口酒,笑笑:“我还没告诉姑娘我的名字吧?我姓苏。” 史画颐心中陡然一冷,她对这个姓实在没什么好感,那位十恶不赦的苏晏害她师门尽灭、家破人亡。她微微震颤中,听到那人如是又补充道:“我名字是‘玉温’二字——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妙啊,好名字!”史画颐不禁击节赞叹,心头层层重云尽去,“只是公子这个姓实在是有点……有位让世人发指的大恶人也姓苏!” “苏晏?”苏玉温双眉之间掠过一丝阴霾,似乎也为此而悲愤,“他一身恶骨,背负满城人性命,真是合该下地狱。” 奇怪的是,虽然说着如此恶毒的话,他仍旧是吐字轻柔而细微,让人心折。 史画颐点头同意,不愿再谈这个揭自己伤口的话题,将目光移向横亘在他手边的折扇。扇面是柔软的冰蓝色,居然是至宝天孙锦制成的,上面画着一副踏雪寻梅图,起承转合间衣带当风,淋漓若飞,等等,这是…… “这是小昙从前的画作!”史画颐又惊又喜,紧盯着折扇,“苏公子,我能拿来看看吗?” 苏玉温颔首应了,递过来的时候,指尖恰好略微拂过她手腕,他的手指并不凉,拂过的地方却有冷泉浇下的清凉触感,不知是何缘故。史画颐定了定神,展开扇面,手指小心地触摸着缎面,细细观赏。 正在此时,楼下忽然一阵喧闹,人声鼎沸,宛如一滴油倒进了沸水。在那一刻,她看见苏玉温忽然微微变了脸色,挑眉,露出饶有兴致的模样:“我听到了脚步声和木偶相撞的声音,木偶戏大师要来了,史姑娘,去看看吗?” 史画颐也侧耳听了一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怪异道:“苏公子,你虽然不会武功,听力可真好!下面太吵了,我什么也听不清。” 苏玉温似乎微微语塞,目光一闪,淡淡:“我自小视力不佳,所以听力自然会分外好些,还望姑娘不要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史画颐看见他耳中有漆黑的光一闪而过。她没在意,只是歉然道:“原来是这样。抱歉了,苏公子。”她微微往前探出身,看着下面布置好的四方戏台。 那是个很袖珍的台子,只有一尺长宽,高及人腰,摆在楼下的正中央,从他们二人临窗的角度,恰能清晰地看见。戏台后面拉着透明的白色戏幕,后面有人影影绰绰地猫腰钻进去,坐定了。只听得一声锣鼓的清响,戏幕轻微地动弹了几下,一只纤长的手伸到台前,平平地放置了几只木偶上来。 木偶被丝线牵引着,神态服饰各异,栩栩如生,今日演出的是著名的风月剧《琴折书》选段,讲的是凝碧楼前楼主金夜寒平生的风月事。满堂人都屏住呼吸,静待着木偶戏开场,然而在这寂静中却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啊!那个人偶的眼睛在动!” 观众齐齐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见是个年轻女子,旁边的杏衣公子点头向大家拱手致歉,人群不满地哼了一声,也没多在意,转头看着台上的一双人偶。 “我刚刚真的看到金夜寒的人偶眼睛在动!”史画颐被苏玉温情急之中按住袖子拖回来,惊魂未定,这时满脸涨红地瞪着下方。 她方才清晰地看见,那个穿着猎猎金衣、云鬓花颜的女人偶,陡然回首向她的方向无声地咧了咧嘴,而后睁大眼睛,绽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苏玉温手指轻抚着折扇的扇骨,用手握住了,缓缓:“史姑娘,你是不是看错了?” 史画颐断然摇头,满脸笃定:“不,不可能,它一定掉头向我,眨了眨眼!” 苏玉温微微蹙眉,看他神色,显然还有疑问,然而此时,邻座抽着水烟的人恰好走过来借火,他便也不方便再问,在窗边灯台上捻纸接了火苗,递给对方。 客人点火,磕了磕烟袋,向旁吐出一长串烟圈,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过来热情地攀谈起来:“你们两位斯斯文文的,可都是外乡人吧?” “说起来,这几日可来了不少外乡人,特别是昨天啊——” 正文 第101章 他生江湖秋其二 他压低了声音,语调神秘:“昨天有个夜行客,风一样地呼啸过去,可吓死人了。” 客人摸摸脖子,显然是心有余悸。史画颐无意中抬眼望过去,顿时便惊住了,他脖子上那道伤疤犹新,只差半分便会割断喉咙,这样的身手,在涉山这等荒僻的地方,除了小昙还会有谁? 她急不可耐地一拍桌,语气骤然急促起来:“昨夜你看见了什么?那个夜行客怎么样?” 那客人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个面目清秀贵气的外乡女子,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说话间却自有一股气势,叫人无法违拗:“可吓人了!他带着一个骷髅呢!” “那骷髅就是个人的骨架”,客人拿手比划了一下,“长、宽这么多,高这么多,对了,有些像这位公子。” 他一指苏玉温,见对方明显神色不虞,不禁一拍额头,懊悔道:“哎呀,瞧我这脑子,真是糊涂了!这位公子美玉似的人物,怎么能跟骷髅比?” 苏玉温脸色稍霁,也猜到他说的夜行客便是沈竹晞,催促:“快说,那个带着骷髅的人怎么了?” “他背着一个人,那个人不知是男是女,只觉得十分瘦弱,好像已经昏迷了过去。那人整张脸都藏在兜帽里,背上还有一柄长剑哩,在月光下寒光闪闪的,说不定也是个武林人。”那客人一听他发问,顿时来了劲,又絮絮叨叨地补充,“骷髅在后面一跳一跳地大步跟上去,肩上还有一只白鸟,那白鸟长得可漂亮,啧啧,在月光下像是玉石雕刻成的。” “白鸟?哪来的白鸟,小昙有白鸟吗?”史画颐沉思,微感不解。 “那是辜颜”,苏玉温颇为奇怪,抬眸看了她一眼,“史姑娘与他相识这么久,居然没见过他袖口的辜颜鸟?” “哪里,一定比不上苏公子认识他的时日长。”史画颐双眉垂下,涩声回答。那个人身上一向有许多谜团,而他也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展现,甚至……自己连他的宠物都不认识。 史画颐挫败地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思绪飞远了,连忙转向一旁的客人:“那个赶路的人状态好不好?是不是步履敏捷?有没有受伤?” 那客人惊愕地听她发问:“原来姑娘认识他?真奇怪,姑娘风姿如画,美人如玉剑如虹,怎么会认得那个野蛮人……”仿佛察觉失言,他住了嘴,重重点头,“那人身体可好了,半点也不像出事的模样,反倒是他背上的那个人,只怕不太好。” 美人如玉剑如虹?一个涉山的当地土著,居然脱口就是这样的诗句?还有,为什么是“剑如虹”?莫非他看出来自己会剑术?史画颐心下起疑,“哎呦”惊叫一声,握着酒杯的手一颤,酒杯便轰然落地。 她意在试探对面的客人,那客人神色也惊叫了一声,想要探手去捞酒杯,却没能接得住,酒水滚落洒满了他衣衫。 史画颐连声道歉,一边递了块帕子给他,心中放松了些,看来,这人就是个普通的当地土著,和苏玉温公子一样,都是不会武功的。 她心绪纷乱,沉吟:“那你知道,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 那客人听到她的问话,嘿嘿笑了两声,神色极是古怪:“倘若姑娘是他那个……朋友,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史画颐在一瞬间脸色苍白,脑中闪过千百念头,什么蛇窟、深洞、绝域之类的凶险之地都想了一遍,只觉得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如果客人说的那个生病的人是陆公子,小昙为了治好陆公子是可以做任何事,不惜一切代价的。难道他……真的去了什么在本地人眼中十死无生的凶恶地方? 苏玉温比她镇静,虽然心中担忧,却更先回过神来,沉声问:“你快说,他去了哪里?” 史画颐注意到,他手指紧握住折扇的扇柄,手背青筋凸起,更显得皮肤薄如烟云,显然也是紧张到了极点。 那客人神色依旧十分奇怪,呲着牙笑:“他去的那个方向吧,是涉山城里的销金窟,秦楼楚馆,药山香海,算得上是琳琅满目。” “瞧不出来,他一个带着面具的野蛮人——我不过就挡着路,他便差点提剑将我杀了。想不到,这样的人还会去那种地方?还带着一个病重昏迷的废人和骷髅……”这客人极是毒舌因为先前险些被割喉,讲话又带着些怨气,然而,他的话陡然被止住了,整个人也僵在了那里。 “闭嘴,滚!”苏玉温冷冷道。 他并没有很生气的样子,然而眼神冷冽,澄明而寒凉,在这一瞬间,这个不会武功的人,居然让并非与他直面的史画颐都微微打了个冷战,更不用说那个连滚带爬、瑟缩回位的邻座客人了。 他怎么会有如此强盛的气场?史画颐不禁纳闷了。 在低头饮酒的一瞬,对面人眼里神光很快微弱下去,唇畔重新浮现出笑意的时候,便又像是那个温温柔柔的杏衣公子。史画颐惊怔于他刹那间气场的改变,讷讷无语,他也不催促,一时间,便只能听到下面木偶戏开演的声音。 戏台上已经演到了金夜寒楼主与谢拾山第三次话别成仇的时分了,他们隔了经年风霜重见,台上人偶的妆面也大大变化,金夜寒还是清澈锋利的模样,那个谢拾山的人偶却已经两鬓斑白,甚至人偶的皮肤上也有多处褶皱,看起来居然像是老人了。 随着木偶戏高潮迭涌,戏幕翻飞间,场景在电光火石间接连切换,幕后人影微动,如同风吹过珠帘,抑扬顿挫地配着音。幕后的木偶大师不知是男是女,只是她模仿的金、谢两位对白却惟妙惟肖,如同真人宛在眼前。 奇怪,为何她觉得这个唱腔隐隐耳熟呢? 史画颐静静看着听着,神思忽然就有一阵恍惚——她垂髫时便听过金夜寒楼主的故事,那个奇女子将凝碧楼从偏远的漠北带往中州,一步步站稳脚跟。金夜寒不仅心智卓绝,更是精通武学、术法两道,一琴一剑,立于中州之巅的几人中若许年。 据说,这个女子死去的时候四十一岁,在并不算韶龄芳年的时候弃世,容光却仍艳色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她驻颜有术,一生的容貌都定格在和谢拾山初遇的时分,那张绝美而霸气的脸,仿佛是在无声的哀悼在时光中步步走远的爱恋。 即使是一生叱咤风云的凝碧楼前楼主,也不能逃开这一份感情的抵死纠缠,而她史画颐,除却史家幼女这个身份,也不过是一个读书稍多的普通女子,又怎能幸免?况且,那个人,是从她惊鸿一瞥的第一眼起,灯火夜,到池间并蒂莲,就一直住在她心间。 史画颐心中忽然涌起微妙的同情之意,想想自己也是如此,求而不得,甚至所求无路,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正在此时,一声唱腔已毕,长长的颤音过后,是一个有力的中止音。 全场陡然静默无声,而后爆发出剧烈如潮的掌声,一浪一浪,掀鼓着房顶。戏幕后,一只纤细如玉的手掀开帘子伸出来,那木偶戏大师原来是个女子。从史画颐的角度,恰好看见她浅蓝的袖中冷光一闪,仿佛藏着一面梳妆的镜子。 那只手干脆利落地扬起,连续接住了从四方如雨撒来的钱币,观众以为她只是轻盈敏捷,不禁轰然拍手叫好,史画颐却看出来,她一定身负颇高的武功,平日接贯暗器,才能如此潇洒随意。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熙攘的人群从最外层如分海一般向两旁散开,跌跌撞撞地让出一条道来。那是几个穿着军队制服的士兵,满身酒气地进来,两旁散开的百姓都露出厌憎的表情,捂住口鼻后退。 当先一人怀里抱着巨大的纸幅,呵斥:“深夜聚在这里做什么?散了,都散了!”他骂骂咧咧地走上前去,一把扯开戏台后的戏幕,忽然眯起眼睛,盯着戏幕后面露出来的木偶戏艺人。 “喔!”全场的人都发出惊叹声。 那是个绝色女子,水袖流仙裙,鬓角一朵簪花,如同盈盈欲坠的一颗泪痣。史画颐一眼认出,她正是云袖!和婚礼上青衣花旦的脸一模一样! 只是,这个是真正的云袖,还是假扮的那位呢? “云袖”目若寒霜,立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抢上来望着她的一群士兵。那群兵痞本是横行惯了,是平日目无纲纪、素不服管的老油子,不知怎的,看到这样一种惊人的美丽,却觉得凛然生畏,一时间竟不敢造次,而由当先一人展开怀中的画卷,举高了,和她一对比。 “错不了!就是画像上要找的那位戏子!”那人惊道。 他目光阴狠,色厉内荏地扫过围观诸人:“这是帝王国寿要带走的人,你们别给我造次!” “你确定是她?错了可是杀头的买卖!” “从头到脚都一模一样,不过就换了套衣裳,等等,手上的玉环没有了。” “什么玉环?这不是玉环吗?”当头一人用充满责备的眼神看着先前说话的士兵,冷笑。 “哎,奇怪了,方才我明明没看见的。”那人嘀嘀咕咕地和左右擒上来,抓着“云袖”就押着往外走,围观群众这才发现,这群兵痞身后还尾随着稀稀落落的二三伶人月妓,面有菜色,因为脚程慢而落在后面。难道这位方才为他们提供欢乐的木偶戏大师,也要沦落到这个行列吗? 围观人群不认得这位便是云袖,却依旧愤愤不平,只是慑于这是有关帝王国寿献艺的命令,无人敢乱动,只能眼睁睁目送着那一位清丽女子被带走,直到二楼有一道声音打破沉寂。 那是个清润的公子音:“住手!” 这声音因为发声者被旁边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显得微弱而中气不足,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不是云袖,她是假的!”眼看着苏玉温手无缚鸡之力却要贸然冲上去,史画颐一惊之下,强行使力将他压在原位上,脱口而出,“云姑娘的功夫早足以杀他们一百个来回了!” “啊?”饶是镇定从容如苏玉温,一时间却也不能接受这句话,错愕地微张着嘴。 史画颐低声解释:“这个假人在我,呃,那个史府的婚礼上出现过,说来话长,总之它不是云袖本人,你不用着急上前去。” 苏玉温松了口气,眉头却没有舒展:“天底下怎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不是云袖,那真的云袖到哪里去了?” 史画颐蹙眉不语,她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位和她在中州齐名的云姑娘,云沾衣和撷霜君等名动中州时,她还在深闺听琴绣花。最近发生的诸多事端扑朔迷离,如同一团云雾迷了她所有的方向,她一时神思怔怔,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不知道敌手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良久,还是苏玉温先定下神,握紧了折扇,眼神却在游移不定,似是在迟疑着主意:“我实在放心不下撷霜君,他绝不是那种去买醉的浪子,一定有什么逼不得已,只是,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和你的一点武功,追过去也帮不了他。” 史画颐经他这么一分析,深以为然,点头称是,问道:“那苏公子,我虽然是一点武功,不过也还要保护着你,毕竟你是小昙的朋友——接下来我们一起行动,要去哪里呢?” 苏玉温似是有些意外,没料到她斩钉截铁地说出要保护自己这番话,不禁感叹她对于撷霜君果真是一腔真情实意。他顿了顿:“帝王国寿是十年一度的大事,撷霜君一定会赶来,不如我们跟着假云袖那一行去看看,随行的都是些士兵流痞,想来你应该能对付得了。” “虽然说还有三个月,但……”他叹了口气,“眼下也别无他法。” 史画颐正彷徨无措,听他如此说,便重重点头:“苏公子,我们这浅色衣衫太扎眼,得换一下。”她侧眼看到旁边往外走的年轻夫妇都是一身黑衣,越过去,手指连弹点倒他们,在那两人惊恐的眼神中,麻利地剥下他们的外衫,扔一件给苏玉温,“快换上。” 苏玉温看着她换下香云罩衫手忙脚乱的背影,微微地笑起来。这个史姑娘倒是真的很有意思,虽然出身是中州上下一顶一的华贵,却并没有那些高门后人常见的眼高于顶和迂腐的毛病,反而大多是随着心意行事,从容洒脱。难怪,她锲而不舍地一路追着撷霜君到这里…… 一念至此,苏玉温眉间一沉,不动声色地抬起外衫的细带遮住了脸。史画颐向他伸出手来,她隐约听到外面的足音渐稀,不禁心下焦急,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苏玉温的手,拉着他攀上窗棂,在半空中拢衣为伞,飘荡跃下。 即使是在这样前路叵测的时刻,史画颐依旧有片刻走神,想到小昙有恐高症,总会在即使只有二层楼的高度磨蹭半天。如今不知道他怎样了,看见了什么,只盼他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这里离京城有二百里远,然而对于京城白塔里的神灵来说,只是弹指须臾须一跨越。休与白塔中万般神灵在上,璇卿愿倾尽此生运数,换小昙此行平安归来。 那一刻,夜空下少女拢起手指,翕动嘴唇,声音微弱地许下这个祈愿。 正文 第102章 他生江湖秋其三 涉山城的西南面,长巷交错蜿蜒,深夜时,浮灯飘摇,烛影摇红。与外面人所想不同的是,这里的秦楼楚馆、潇湘别院,每一处都是寂静的,名妓不需要出门揽客,而是在深房与客人手谈纵情。高楼上有渺渺的歌吹声隐约传来,人影都绰绰地藏在珠帘后,如同水中望月,看不真切。 然而,这样的寂静却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哒哒哒,哒哒哒。”前面那个鸦青长衫的夜行客,虽然背着一个人飞奔,足下依旧如踏着流水,没有半点声响,这种响亮的足音来自他身后——那竟是一具骷髅! 骷髅跳跃着直挺挺地尾随那人向前,臂弯里抱着寒光闪闪的长剑,未曾出鞘,却已寒意森然,扑面而来。骷髅的肩上停栖这一只白鸟,两颗红豆似的眼睛在夜色里散发着红光。 “天哪!”有人惊叫了一声。 栏杆十二曲,重楼深处,有一只手挑开了珠帘,露出一张圆润如珠玉的脸,她猛然间觉察到楼下奇异的夜行客,惊叫了一声,霍地拉回了窗帘。 “怯萝,怎么回事?”女子淡然的声音责问道。 月光洒满了房内的檀木地板,镀上一层流转的银白。室内装饰简单而雅致大气,却没有前来的恩客,只有两个女子,案上一盏如豆青灯,和四壁书。然而,问话的那个人却栖身在黑暗里,她屈膝盘坐在床上,侧垂而下的三千青丝阻挡住大半的脸,似乎是在揽镜自照。 幽幽的银光中,她手中那一面梳妆的小小菱花镜,陡然绽放出炫目的蓝光,照亮了她整张脸和腕上的玉环,玉环已经缺了口,从中断裂一道缝,成了玉玦。 那先前惊叫的女子听到问话,浑身一颤,立刻低伏身子:“宗主,外面有人带着骷髅经过,那人武功很好,夜行疾速却没有声音。” 床幔微微一动,那被称为宗主的人掀开一线,冷冷地抛下四字:“不必在意。” “是”,侍女怯萝迟疑着从地上爬起,走过去,从书架上对叠如山的案碟最下方抽出一沓纸,双手高举递给床上的人,“宗主,这是您派去外出打探消息的人发来的。” 女子抬手接了纸卷,纤指飞速翻过,阅后即焚。她抿着唇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里沁满了冷意:“要他们有何用?居然到现在还查不出,在史家婚宴上假扮我的人是谁!” 她冷笑着,手指尖的灰烬扑簌簌地落下,落在镜面上,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一滴露水蒸发在了夜色里。 宗主一拂袖,忽而拉响了床边垂下的银铃,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响起,怯萝自发地往后退去,便看见穿着黑色夜行衣的矮小青年猫着腰跃进来,伏在地上,静静听候吩咐。 “写信给朱倚湄,让她拿出些合作的诚意来,最好能在三天内将那个潜在的祸患解决掉,那个人既然已经替我进入了国寿献艺的乐队,就让湄姑娘出手,等合适的时机将我送进去换掉那个假货。”宗主冷冷道,抬手扔下了一个羊脂小玉瓶,她看到下面的人用力攥紧了玉瓶,转身离去,不禁再度微微冷笑。 ——他们家族的死士,为了防止意外因素所导致的临阵叛变,全都在身体内种植了蛊虫,而那一枚丹药,便是暂时缓解蛊虫发作的药物。 人心难测,然而天底下,没有谁会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然而,只是一分神,怯萝忽然又轻轻地惊叫一声,从窗外探出头:“那个骷髅!不不不,那个人和骷髅进了宅院,好像是来找宗主您的!” “是吗?”宗主悠然地反问了一声,并没有因为对方贸然地闯入而显得恼怒,反而轻声地笑了一下。笑声停止时,她人已不在床幔中,竟在电光火石之间掠门而出,只余室内那种淡淡的脂粉香气。 脂粉的味道来自梳妆台上的十六味胭脂和三十三种眉粉,被小心地收纳在鸭蛋形的粉盒里,挨个排好了摆在一套叠地整整齐齐的戏服旁。怯萝看着,神色忽然流露出一种敬畏,宗主虽然法术造诣惊人,然而比她的术法更惊艳的,毕竟还是她作为青衣花旦时的登台演出。 然而,从今日起,这样的惊人丽色,也会成为昙花一现了。 月光下,怯萝忽然咧着嘴笑了一笑,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全身都在剧烈地震颤。她小心翼翼地一格一格拈开散粉的盖子,指尖轻触上去,袖子里装着液体的透明小瓶子无声滑落,在每一格里都滴了些许晶莹,远远望去,如同她滑落的泪水。 然而,阖上最后一个盖子的时候,她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唇边,不用回头,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把剑直直地抵着她的后心,对方没有进一步动作,然而,稀世锋刃的凛冽剑气还是划破了她的衣衫,鲜血泉涌出来。 “啊!”她惊慌失措地伸手乱抓,在她因为狂乱陡然睁圆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了对面的样子——是那个骷髅!骷髅脸上的骨头攒动着,狰狞可怖,锋利得仿佛要把她搅碎! 怯萝没有丝毫再挣扎,眼一闭,昏死过去。 宗主在庭院的廊下静候那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她手指低低地合拢,从镜面上掠过,镜光在一瞬间被点亮了,映照出的画面也在一瞬间纵深宽广起来,反照出庭院里的每一处角落。她很快灭了光,背对着柱子而立,隐藏在黑暗中,伺机给不速之客雷霆一击。 那个人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令她惊异的是,对方居然还背着一个人——不是普通的背在后辈的姿势,而是略微别扭地反手单臂环着对方,护着那个已然失去知觉的人。对方脚步轻灵敏捷,似乎一抬足就想要跃上房顶。 就是现在!宗主陡然并指点在镜面上,雪亮的光霍然对着那人迎头斩下,居然锋利不输剑气。她没有再给对方喘息的几乎,手指连弹,在镜面上急速翻飞,无数的电光纵横交错,宛如一张巨网,将那两个人紧密地笼罩在里面,收拢、电击、绞死。 这虽然不是镜术当中最厉害的招数,然而,对面那个看起来只习武学、不通术法的人未必能轻易逃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电光陡然炸裂开了——是真的从中炸裂开了!就仿佛有千万道锋利的颈气如针般刺出,将已经凝结成实体的网瞬间戳穿了无数的小洞,可怖的呲呲声响过,镜光织成的电网陡然收缩,而后飞速膨胀炸开! 宗主花容失色,急速后退,想也不想地翻手腕,将菱花镜对准了炸开的电光,居然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定住爆炸的光束,以避免毁去此间的建筑。出乎她意料的是,对面陡然有一股不输于她、甚至更为强盛的力量覆上来,那些向四面炸开的光束,居然在一瞬间定住了,停滞在了半空! 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宗主倒吸一口凉气。然而,这股力量只持续了一瞬,就消弭下去,仿佛因为一次动用了太多的力量而无以为继。与此同时,她听见对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仿佛还有咳血的声音,竟隐约觉得耳熟,不由得心头一紧。 先将眼下的事解决好!她借着先前稳定的力量,挥手连连施了几个法诀,那些躁动不安的电光终于稳定下来,如抽丝般,缓慢地一缕一缕没入镜中。这个过程极耗费心力,又持续了一炷香功夫,等妥了时,她的额头上已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看来,对面那两个人是动不得了。 宗主警惕地抬眸看向对面,这时月影西斜,一线月光斜斜洒下,明澈如水,恰好洒落对面那两人的半身,背上的那人兜帽覆额,只露出惨白的唇,修长的手指拢在唇边,指间隐约有斑驳的血痕。 只看了一眼,那宗主就全身巨震,脸上冷漠从容的面具在一瞬间被撕裂开,失声叫道:“怎么是你?” 这一声惊叹因为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在说出口的一瞬居然显得嘶哑。 “陆澜,你醒了吗?哎呀,叫你不要乱动用法术,别看我,动武也不行!”那个少年絮絮叨叨地转头对着背后的人讲话,单手伸到身后托住他,倏忽间,他听到宗主的这一声呼唤,僵直了身子,慢慢地转过来看她,整个人踏进了明亮的月光里。 他紧盯着那宗主,揉揉脸,眨眨眼,似乎一时间不敢相信看到的确实是她。良久,他终于确定了,长舒一口气,猛地抓紧背上人的手奔过来,声音也充满了狂喜:“阿袖,可算是找到你了!哎呦!” 沈竹晞重重地一拍对方,看云袖眼眸渐渐红了,鬓角的簪花透明而盈盈欲滴,仿佛随时都会坠泪。他猛然一惊,第一反应是侧头跟背着的友人讲话:“陆澜,不是我惹阿袖哭的!你可别训斥我!” 陆栖淮伏在他背上轻咳了几声,平定着肺腑间翻涌的血气,神色宁静而无多少波动:“朝微,别乱讲话,进去说。” 沈竹晞担心他身体,不敢违拗,连忙点头应了。而他这句话仿佛一语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情绪世界中的云袖,她猛地侧身,让出一条道来,沈竹晞也没有谦让,毫不客气地大摇大摆走进去,留她在身后锁上门。 在进门的一刹,云袖的眸光看似不经意地从陆栖淮身上一掠而过,而后便定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再也没有移开。 正文 第103章 他生江湖秋其四 西窗影摇,隔壁的箫笛声绰约传来,婉转而歌的是一萼红之类的曲子。看出沈竹晞心烦意乱,嫌这声音聒噪,云袖立刻扯动银铃示意那边安静下来,房中便一片死寂。 怯萝已经被纪长渊拖到壁柜里藏好,这时,骷髅笔直地立在那里,沈竹晞把陆栖淮仰面平放在床榻上,然后取一块帕子轻轻逝去对方脸上发间的血痕,一顿,又将他扶坐起来。 他动作娴熟至极,与原本不会照顾人的笨拙大不相同,显然这几日已经做过不少次。云袖看在眼里,心便猛地一沉——这是什么情况?陆栖淮这样有多久了? 只要问一声,就能得到一个答复,云袖想问,却不敢问,生怕是什么不好的结果。恰好沈竹晞在这时扯住陆栖淮,一开口就喋喋不休,无非是一些琐屑的话,什么你怎么能乱动灵力,或者是这么久了你饿不饿之类的。 云袖静静听着,终于发觉自己心中一丝微妙的违和感来自哪里——照撷霜君的好奇心性,什么事都要问上三句,现在居然没有问她自别后都做了些什么?还是说,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云袖难以抑制地把目光移向倚靠在床栏上,半闭目养神的陆栖淮,看对方略微清减却仍万分恣肆俊秀的模样,双颊忽然涌上一抹奇异的殷红。 “阿袖,你脸红什么?”沈竹晞这时恰一番话絮絮叨叨地说到停顿处,回过头来看她,满脸怪异。 云袖慌忙摆摆手,撑着下巴,勉力拂袖半遮住自己微红的脸颊。 沈竹晞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不清,又拉着陆栖淮天南地北地胡乱讲话,只听得陆澜眉头微微跳起,几乎抑制不住地挑起一边的唇冷笑:“朝微,你能消停点吗?”他一说话,气息便不平稳,再度弓着身子重重地咳嗽起来。 沈竹晞瞪他一眼,立刻揽住友人拍他的背,然后从桌上随手抓了块精致的黑糖糕,撕碎了塞到陆澜嘴里去:“来来来,一定饿了吧?慢点吃!” 他殷勤地注满热茶递过去,吹了吹,看到陆澜嘴巴动起来,才又扬眉继续讲述。沈竹晞这几日没人讲话,这时滔滔不绝,恰在兴头上,不论如何也不能停止不讲。他描述着这几日回到纪长渊坟墓里的见闻,讲着讲着却迁移到之前亭子里鸡腿的美味上。 云袖听他讲的全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半个字也不提陆栖淮到底是怎么出事的,不禁心下焦急。她一咬牙,忍不住问:“苍……陆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还叫陆公子啊,这么生分!”沈竹晞快速止住了话头,转而简短地将他出事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语言之有条理,细节之面面俱到,好像早就在心里准备好了台词一样。 阿袖总算是问了。他讲完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偷偷瞥了陆澜一眼。 “你倒是快吃的点东西啊!”他一眼看出去,顿时大急,先前撕碎的一小块糕点,居然被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包裹在帕子里。沈竹晞愤愤地从桌上端了一碗小米粥,推了他一把,恨恨道,“喂,陆澜,我喂你,你快吃!” 陆栖淮没理睬他,似乎心烦意乱,他紧闭着眼,微颤的眼睫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沈竹晞知道他没胃口,然而中毒后他昏迷了三日,滴水未进,便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沈竹晞皱皱眉,倏地伸手分开他的唇,将装满汤水的勺子伸了进去,因为动作太急,汤匙重重地扣上对方编玉似的牙齿。 陆栖淮猝不及防之下,身子猛地一震,哇地将满口的米粥呕出来,吐回碗里,那白生生的米,被他唇畔仍在不断往外流的鲜血所染,已经变成了血红色。 沈竹晞大皱眉头,拿陆澜这种拒绝合作的态度没办法,暗自生着闷气。他正彷徨无措,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云袖忽然接口道:“我来吧?” “啊?”沈竹晞惊愕地瞥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位和璇卿一样锦衣玉食的阿袖,有没有干过伺候人的差事。然而,云袖拧着双眉,紧盯着陆栖淮,神色凝肃,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云袖再度拉响银铃,曼声吩咐,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砰砰的脚步声,一个满脸脂粉鹅黛的清丽女子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清粥和一碟小菜。 “让这个……算得上有几分清丽的小姑娘去做熬粥这种事,不知道算不算唐突佳人。”这种时候,沈竹晞仍是有心情开玩笑。 云袖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撷霜君,你要是想要这里漂亮的小姑娘,那可多的是,谈吐文雅的,能书善绘的,名门之后的,甚至还有人间不多见的倾城色,我这里都有。” 她抚着掌,眉目却没有松弛下来:“这间楚馆就是云家的产业,涉山西南头一号——你要不要试试?” 沈竹晞没料到反而被她一番抢白,不由得脸色微红,慌忙摇头:“不不不,还是算了。”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撇撇嘴,就不再当一回事。全然未曾留心觉察,自己断然拒绝时,脑海中曾闪过那个女子的朦胧影响。 云袖不再言语,端起粥碗,加了几块小菜,就坐在床边要喂陆栖淮。 感觉到床上微微一沉,陆栖淮陡然睁眼,冷冷地看过来:“不劳烦沾衣姑娘,还是我自己来。”他伸手一把握住粥碗,如雪的指尖从对方温软滑腻的手背上扫过。 陆栖淮神色平淡,毫无波动,唯有唇畔那种惯有的恣肆笑意幽深了一度,云袖却陡然如被灼烫到手,端着粥碗猝然后退,因为动作剧烈又急促,甚至有几滴汁液洒在了衣裙上。 沈竹晞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似乎从今日见到云袖起,她整个人就不太正常。他也伸手去夺粥碗:“阿袖,我看你好像不大会喂人,不如还是我来吧!” “朝微,不必”,陆栖淮微抬手指制止了他,神色也有些奇怪,重复了一遍,“我自己来。” 沈竹晞急忙点头:“对对对,趁热吃,别再争了,你自己来。”任凭他如何用力去抓住碗沿往外扯,碗却被云袖握得紧紧,纹丝不动。 沈竹晞奇怪地看过去,云袖仍旧保持着递出勺子的姿势,咬着唇没有说一句话,神情却隐隐透出难以言说的执拗,仿佛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他看出这二人间僵持的古怪气氛,不禁头大如斗,一手一个将人往两边扯开,插进中间:“你们都消停一下好吗?陆澜,你若是能自己吃就自己吃,阿袖,我们来找你是有事的,不是争吵的。” 云袖深吸一口气,平定着胸臆里不畅的那口气,一边抬头望了陆栖淮一眼。对方并没有看她,只是小幅动作地啜饮着稀粥,面无表情,眼角眉稍甚至隐隐透出冷意来。 她心一沉,被对方这种疏离淡漠的态度所伤,微微退却了一步,手指在衣衫下不易觉察地一阵颤抖。沈竹晞看在眼里,不明所以,完全不理解为何她忽然闹了别扭,拍拍她:“哎,阿袖,不难过了,这里有件要紧事得拜托你。” 感觉到云袖疑问的目光看过来,而友人也快吃完了,沈竹晞敲敲桌子,沉声道:“阿袖,你得借我几滴血用一用。” 他眼珠一转,没有直视云袖,眼神似乎微微游移:“阿袖,陆澜这个毒吧,得要三位合道高手的血或者髓来解,我算一个,纪长渊算一个——”他一指旁边呆立许久的骷髅,点点头,“还差你了!” 云袖毫不迟疑地点头同意了,立即抬手,并指为剑,在手腕上细细地割了道裂口,放了大约小半瓶鲜血,被沈竹晞分毫不漏地旋紧收好。 这半瓶血并非用来服用的——在沈竹晞的示意下,陆栖淮勉强挪动着身子坐直,辜颜簌簌地振翅从骷髅肩头飞落,上来口吐一道白色的光,那是许久之前辜颜在枢问堂吃光的念力,可以延缓毒性蔓延、修复身体。陆栖淮所中的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却能一点一点地磨蚀身体的灵力和机能。 如果他不曾预料出错的话……有了阿袖的血,毒便可解开。 沈竹晞撕裂他背后的衣襟,露出苍白而清晰可见筋脉血管的皮肤,探手覆上去,冰凉如雪。陆栖淮看起来并不很瘦,然而背脊上脊骨支离,看起来身形甚是单薄。沈竹晞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纷繁的杂念,定了定神,手指尖沾了些云袖的血,在他背上细细涂抹:“忍着点,大概会有些疼。” 陆栖淮咬着牙,手指掠过的地方,宛如烈焰灼烧一般的剧痛,仿佛一双手用力将皮肤往两边撕扯,试图撕裂,那种剧痛让他微微颤抖着握紧了衣角。 血液的力量从皮肤寸寸渗透往下,流淌进血脉中,叮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存在被斩断在体内,内息运转间陡然一阵轻松。陆栖淮松了口气,刚要抬头,忽然觉得后颈被重重地一击,沈竹晞拍在他睡穴上,他眼睛微微一闪,便向旁边一倒,闭眼昏睡了过去。 沈竹晞起身,拍拍手,指尖的血痕已经分毫不剩了。 “纪公子,劳烦你守在这里了。”沈竹晞望着因为被点穴而沉沉睡去的陆澜,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仍旧眼界微颤,如同亮翅的白鹤在不停地抖动着翅膀,就好像整个人陷入了深邃而无止境的梦的深渊。 梦的深渊……想到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沈竹晞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向骷髅微微点头,和云袖一同掩上门出去了。 “撷霜君,你确定它就是纪长渊?它怎么像是拼起来的?”隔壁的房间里,沈竹晞像没骨头似的软瘫在榻上,听到云袖如是问。 沈竹晞早已困倦不堪,闻言,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皮粘在一起。自从陆澜受伤到现在,已经整整三日,他未曾合眼地帮陆澜疗毒,而后又顺着玉环的感应急匆匆地赶来,中间没有分毫喘息停歇的时间,全凭一股精神气吊着。 现在陆澜已经安定下来,他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暂时落回肚子里,这才感觉到难以抵挡的困意灭顶而来,只是片刻,他便已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撷霜君”,云袖叫了一声,看他睡眼朦胧的样子,天真无邪宛若童稚。她玩心忽起,戳戳他柔软的脸,感觉像锦缎包着一团柔软的棉花。 沈竹晞往后一缩,不情不愿地把眼睛睁开一线,嘀咕:“瞧你跟陆澜对峙的时候挺厉害的,怎么忽然跟个小女孩似的。”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幼稚!” 他重重打了个哈欠:“阿袖,你有什么事快说!我要睡了!” 云袖拍拍他,让他整个人清醒些,正色道:“关于那个假扮我的人,我暂时也没什么头绪——我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曾遇见过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沈竹晞神志不清,思绪迟缓,一时间并未发觉她脱口而出对陆栖淮的称呼,不是“陆公子”,而是苍涯。他可怜兮兮地撇嘴,向后退却,再度蜷缩到被单里:“阿袖,反正也没有线索,明日再说吧,唉,真是困死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已经低微下去,轻细宛如闷在唇齿间的回响。 云袖见他的精神实在无法支撑,轻叹一声,抬手打灭烛光,步履滞重地推门离去。 正文 第104章 他生江湖秋其五 第二日晌午,沈竹晞一骨碌坐起,揽衣推枕,噔噔噔跑到隔壁去,发现房间里阒寂无声,陆澜依然在沉睡,只是眉目间安详宁和了许多,双臂交揽在一起,左手依约保持着伸展的姿势,仿佛试图在梦中触碰着什么。 沈竹晞不敢打搅他,悄悄对骷髅做了个手势,无声无息地掩门退到了庭院里。 亭台楼阁精巧雅致,潺潺的流水汇聚在一方荷塘里,这几日荷花盛放,微风拂卷,亭亭如盖。不知为何,沈竹晞面对着一池照眼明的荷花,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说的涩意,他叹了口气,坐在亭子里抬手斟了杯冷酒。 “哎,你怎么在这里?”沈竹晞一惊,手中酒水抖成一线坠入湖中。 骷髅直挺挺地在他对面坐下,面向着湖水微澜,闻言,僵硬地转动颈骨,似乎是想要回头看他一眼,作无声的询问。 沈竹晞效仿陆澜前几日所为,取了一只搁置在桌上的酒杯,斟满平放在他面前:“纪公子,喝酒。” 骷髅不会讲话,仰头一杯一杯,喝得极是干脆利落,沈竹晞看它喝得尽兴,便也来了兴致,可是他自己是一杯倒的酒量,小小抿了一会儿,便已熏熏然。 好像,第一次遇见陆澜的时候,和他在破落的小酒馆里喝酒,自己也醉得一塌糊涂,还是被他送回去的。 沈竹晞微微地迎风笑起来,感觉到正午的暖阳丝丝缕缕地攀上衣襟,然而,不知是掌心的酒太凉近乎霜雪,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内心始终有一缕冷意无法消除。 陆澜啊,陆澜,他的毒果然是用这种方式所解除的。 静默中,平地陡然起了箫声,是这间楚馆里的佳人所吹,气息微弱时断时续,并不熟练,想来对方是个才入门的新手。然而,箫声的调子却哀婉凄绝,不像是烟花柳巷中应有的雅乐。沈竹晞听出来,那是一曲《且淹留》,是悼亡之音。 “梦已临清曙,君犹坐轩窗:‘加餐饭与减衣裳,丹心相剖依旧,因循两鬓霜。’” “言外春晖远,尘中日月长。但留一命证凄凉。望极彼方,我泪正浪浪。悲托一生颜色,我劫正茫茫。” 如泣如诉地一声声传来,骷髅似乎也听懂了,中断了不停倒酒的手,怔怔地坐在那里,听着一种参商阴阳的曲调。另有轻微的歌声相和,沈竹晞喃喃而恍惚地唱出了这一首词。 想来,这个吹箫的女子,是在悼念自己去世的爱人吧? 只是如今仍活在世上周旋的许多人,未必就比阴阳相隔的人更好,他们兜转试探,将自己困在厚重的心墙里,直至许久后那一点最初的情感被磨蚀干净。 譬如,陆澜和阿袖。 沈竹晞一念至此,只觉得兴味索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纪公子,你说说,我在墓里面在引梦的作用下,所看见的到底有几分真?我倒希望全是假的。” 骷髅歪歪头,似乎一时间无法理解他的话,而后又重重点头,指骨缓缓地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恰好迎合着最后一声低下去的箫音。它仿佛也回忆起这几日来的所闻所见,将两枚黑洞洞的眼瞳对准了沈竹晞。 沈竹晞看着它,忽然间神思迭涌,将近日的见闻细细梳理了一遍。 ——那一日,暮色四合时分,他在纪长渊的引导下,带着中毒昏迷的陆澜回了那个白沙制成的墓。 他那时才看清楚,那一列各相隔数百米、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白沙墓有九处,原本用来封印纪长渊的头颅和躯干,现在,所有的封印都已经崩裂开,坟墓裸露在那里。他们如一阵风闯进去,纪长渊将头颅埋在地下一阵转动,似乎要寻找到什么,他们一连跑了八个墓,仍是一无所获,就在沈竹晞忧心如焚、几近爆发之际,骷髅终于在第九处墓中翻出了那东西。 那是一札泛黄的书页,用几根绳子零散地捆着,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沈竹晞小心翼翼地揭起一页脆薄的纸张,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赫然是兰畹纪氏所留下的毒经! 若说药医谷是中州百年来医学之冠,兰畹纪氏便算是用毒的至者了。沈竹晞知道手中这本书的分量,沉甸甸地记载了一点一滴纪氏用毒的心得和相应的解法,囊括了人间能见到的一切毒物。 沈竹晞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顺着纲目往下看,心却一沉——这是一本兴致所成的札记,内容和纲目并非是一一对应的,他急不可耐地找了许久,仍是毫无头绪。 “纪公子?”沈竹晞试探着向旁边的骷髅求助,一边将陆栖淮平放在先前置着棺材的高台上,褪去外衫将他裹住。他无意中触碰到对方露在外面的皮肤,顿时打了个寒颤,陆澜的身体本来就冷,现在昏迷过去,居然像是千年玄冰一样,碰一下,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纪长渊显然也注意到这里的异常,立刻僵直手臂接过札记,刷刷地翻动起来,他的指节在其中一页上稍微停留了一刻,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将本子递给沈竹晞。 “琉璃繁缕?”沈竹晞辨认着上面写的毒药名字,发觉其上用朱笔打了个圈,不觉心一凛,急急地逐行往下看——这一味毒药确实不算烈性剧毒,不会见血封喉,数招间取人性命,然而另有一种绵长的毒劲,会在中毒的数日后发作,使人经脉紊乱,气血逆行,动则有走火入魔、甚至灰飞烟灭之虞,然而只要中毒者自封经脉,不再动武、使用灵力,便可安然无恙。 这上面写,中毒者会身体寒冷,须得及时保暖,并且还会昏迷数日,看来与陆澜的症状八九不离十了。 沈竹晞走过去接连换了几种手法,封住他经脉,又抬手拆了那晶莹的棺材,点燃了,放在他不远处猎猎燃烧。 骷髅一蹦一蹦地跃过来站在沈竹晞旁边,忽然接过了那本书,再度快速翻动起来。它身体一顿,锋利的骨尖在柔软的纸面上划出深深的印痕,示意沈竹晞看后面的批注,那里如是写道:“琉璃繁缕一味毒,甚是罕见,吾平生亦未曾亲眼目睹。此毒不意在其身,而攻其心,恰如阵法喝火令、药医谷荐寒果,倘若心中无念无想,无牵无挂,得以熬过昏迷的三日,其毒自解,倘若心绪纷乱,则必须自封筋脉,此生不再动武,否则便有杀身祸患。” 而后是几行正楷小字:“此中无念无想,并非指纯然无情,而是灵台空明,得诸于心,而无执念。大凡天伦情深,不能称诸情孽,唯中毒者有友人、爱人深埋于心,牵绊不得解脱时,方会执念深重无法自拔。” 沈竹晞翻到下一页,这里的笔迹截然不同:“数十年已过,吾精研半生解毒用毒之术,琉璃繁缕并非无解,只要使中毒者吸收所牵念之人的半瓶血,便可解毒。只是大凡执念深重,如此,多半暌违一生,至死不见,只怕此法亦难执行。”最后是一方丹青印。 沈竹晞阖上书卷,陷入沉思。琉璃繁缕这样少见的毒,为什么偏偏会在他们所使用的酒坛里?这一定是有人提前布置好的,只是布置的那人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到那间小亭子里去,又会食用里面的饭食?对方的目标是不是本来是他,只是碰巧那坛酒被陆栖淮饮下? 自从他知道这种毒并不致命,便微微松了口气,陆澜应该心无挂碍,只要过了这昏迷的三日,便能恢复如常。只是他心中隐隐不安,不知道对方蓄谋将他们困在这里三日,是不是调虎离山,而趁机在外面搞一些动作。 毕竟,还有三月就是帝王国寿了,所有的人都会汇聚京城,而璇卿一定也在那时回去。 不过这本书里对琉璃繁缕的记载语焉不详,眼下还是要想方设法替陆澜将毒素压制住,以免他昏迷的时候再出变故。沈竹晞定了定神,看到辜颜先前跟着骷髅去了后面的墓室,这时安安地飞过来,口中还衔着一枚丹药。百鸟扑闪着翅膀示意他带着病人跟上去,他们穿过一重深邃的回廊,两旁有一排笔直站立的白骨,并不高大,生前像是侏儒。 沈竹晞静默看着,背着陆栖淮穿行在尸骸中,看到先前曾射中他的暗器,心中陡然微微一冷。他们转到最里面的墓室,骷髅正在那里接水,从一口几近枯竭的泉水中汲取出来,桌上、壁上挂着千百种各式各样的药材和疗毒工具,原来兰畹纪氏所有的那些赖以成名的东西,居然静默无声地埋葬在这里! 骷髅手指很抖,不知是看到家族旧物感怀,还是想到自己药人的经历而悲愤莫名,沈竹晞走上前去,躲过碗倒满了水。骷髅拣出一块无色的药片丢进去,水一下子沸腾起来,变得炙热。它又在放解药的一排箱子里挑挑选选,拿出两块蓝色紫色的药丸递给他,又拿了一枚放在上面。 辜颜跳过来,哧啦啜了一口水,证明这水并没有毒。沈竹晞立刻用纸将丹药细细碾碎,抛进去,溶解在清水里,那碗沸腾的水无风自动,变成了奇特的淡金色。 这是传闻中可以克制天下万毒的金风玉露丹!沈竹晞从一旁放解药的标签上扫过,眉目间不由得喜色浮动。 他半扶半抱起陆澜,对方在昏迷中丝毫不反抗,他轻易地便扒开对方的唇,将药汁灌了进去。 正文 第105章 他生江湖秋其六 陆栖淮在昏迷中意识昏沉,飘飘悠悠如在云端,对于外界却仍旧有感知。在这一刻,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是有灼热的铜汁直灌而下,如同烈火灼烧的剧痛在一瞬间化作巨手,狠狠攥紧、揉捏着他,他浑身颤抖,下意识地闭上嘴唇。那一碗药被尽数吐出来,湿透衣襟。 沈竹晞气极,眼看着珍贵无比的汤药被尽数洒出,已经不能再喝,一时间茫然失措。墓室里只有这最后一枚金风玉露丹,已经被浪费了! 怎么办?怎么办! 他看着陆澜昏迷中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苍白的俊脸,心中不知是该恨、该气还是该怜,蓦地攥紧拳头,重重地击在坚硬的岩石上。这些日子辗转多地的恼恨和茫然在一瞬间被激发出来,沈竹晞双手用力捶着作墙的巨石,直到手掌磨出血来,一个个血印拍在巨石上,终于筋疲力尽。 不久之前,他刚为了解毒三番两次放过血,身体未到平日的巅峰,在这番剧动之后,终于受不住,颓然坐倒。沈竹晞按住心口,觉得喉间陡然有血腥气涌起,他刚想弯下腰来喘息,忽然吐出一口血来——这接连发泄的举动,居然伤了心脉。 沈竹晞不敢再动,抱着双膝,渐渐平复下来,喘息依旧微微艰涩。他忽然觉得肩上一沉,是辜颜——百鸟吐出一道白光,将高案上的病人笼罩住,一旁,纪长渊再度躬身在数人高的墙壁格子中穿行寻找,忽然站定了,取出一只底下的木匣。 木匣里有三样物事,一张雪笺,一朵绯色花,和一块晶莹的玉石。雪笺上只有一行字:“此石名为引梦,可以引导旁人窥见梦境或梦魇,踯躅花可免于致幻。” 沈竹晞陡然明白过来:“纪公子,你是让我用引梦,去看看他昏迷的时候想到的事?如果什么也没有,他能解毒自然是好的,倘若真有……我也好想办法去把那人找来。” 他思忖着,沉吟将引梦石放在陆澜手底下,将友人的手指一根根扳起覆在石头上。沈竹晞屏息凝神等待了许久,仍是波澜不惊,毫无变化,就在他以为使用方法出错的时候,陡然间有一种炫目的白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墓室,沈竹晞提起一口气在胸臆间,凝神看着渐次分明呈现出的景象。 另一边,骷髅和百鸟也缄默而立,满身寂然肃穆。 时间如同一只巨大瞳孔的焦距被不断拉进切换,沈竹晞发现这是陆栖淮在殷府刚将他从传送阵送走的时候,看来接下来的,便是陆澜后来的经历了。 漫天惨烈的兵戈声、呼号声急速地掠过,六军阵前,隐族首领折箭倒下,余部溃不成军,被最后一拥而上的白骨战士长枪争锋,接连斩杀。陆栖淮一直横笛而吹,竭尽全力地驱动着白骨往前,每一声音符都是极耗费心力的,他勉力支撑着站在那里,额上的汗珠在朔风鼓荡中凝结成冰,笛声在掌心渐渐低迷,快要到最后见分晓的时候,他却再也无法支撑。 然而,在他跌落在地的时候,周围已没有白骨战士相护!隐族人瞧到便宜,奋不顾身地绝力一搏,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越过白骨战士就直冲过来! 陆栖淮虽然神色疲惫至极,然而眼神却依旧清亮锋利如剑,他拔出祝东风横挡在胸前,看着一群冲上来的追杀者。那些隐族人已经盔甲破碎,衣衫褴褛,全身十几处伤口,甚至断臂瘸腿,然而对上那种困兽般绝望憎恨的目光,即使是许久之后回看、没有直面的沈竹晞,心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陆栖淮神色冷漠,虽然已经累到极点,却因为控制力极强而没有显现出来,只有在挥剑瞬间爆发出的凛冽杀气,才昭示着他心中累积的烦躁和怒意已经濒临决堤!尸骨在他身前歪歪扭扭地码得很高,白骨战士从隐族人后方回身疾刺过来,那些隐族战士势如疯虎,不顾一切地攻向陆栖淮! 有一个人唰地扑上去,挺枪疾刺! “小心!”沈竹晞惊叫道,虽然知道陆栖淮后来必然脱险了,心却扑通扑通地要跃出来,紧张到近乎窒息。他看到陆栖淮挥剑如电,刺入对方膝盖,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松得太早了——那个人双膝唰地断裂,然而却用手掌死死地夹住了祝东风的剑刃!垂死的人爆发出极为强悍的力量,纵然是与他武功如云泥之别的陆栖淮,一时竟然拔不出剑刃。便在此时,后心几柄剑刃交织成网,齐齐刺到! 陆栖淮霍然拔剑将那人砍为两截,那人身体向前扑出,在地上拖出两道血痕,用双手撑着地,极力逼迫着陆栖淮往后靠到剑刃,似乎还想拖着半截躯体再战!那种可怖疯狂的气势,让持剑的陆栖淮微微悚然,回剑护身的动作便缓了一拍,赫然有数柄剑同时刺到,划破衣衫,刺入后心! 墓室里,沈竹晞震惊地站起,陡然感觉到掌心一阵剧痛,原来是在太紧张时,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流出血来。他扑上去,跪倒在地,急不可耐地看着接下来的画面—— 万分凶险的时分,陆栖淮回身用修长的手指夹住剑刃,内力过处,长剑在他手指下寸寸断开。然而,他所能做的也止于此,那种如海潮灭顶的疲惫感刹那间攫取住身体的每一寸,在第二柄剑刺入的时候,陆栖淮动作迟缓,并没来得及压倒长剑。 更多的剑同时凌空劈下,陆栖淮回头望去,所有的白骨战士都已经倒下,隐族人也只剩下面前的几十个。然而,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或许这便是终结,反正朝微已经被送走了,他这一路,也算有始有终,臻得圆满。 就在陆栖淮油尽灯枯,将要阖目倒下的时候,一只手忽然凭空伸出,将他一把拉住,半抱着一掠而起。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纤细柔软,然而在这一瞬间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那只手抬起来铿然如剑,袖中陡然绽开无法直视的锐光,势如雷霆,将那些剑刃击得粉碎。而收束不及的隐族人纷纷向后跌到,颠扑在地,埋倒在雪中死去。 虽然死去,然而那数十双眼睛犹自努睁在雪地里,令人凛凛生寒。朔风漫天,一层一层飞雪覆上尸骨,陆栖淮迷蒙地看过去,忽然精神也有些恍惚,隐族和岱朝世世代代累积的仇恨,便如层层覆盖的飞雪,无法消泯,只能加深。 今日虽然暂且击退第一波隐族人,却连暂时喘一口气的余裕都没有留下,此后将是隐族人蛰伏七年的卷土重来。 “暂且不必思虑太多,隐族人在国寿前不会进攻。”那接住她的人忽然道,声音纤细,在风雪中一吹极散,却十分锋利。 “云袖?!”陆栖淮霍然抬头,惊奇道。 与他一同惊叫出声的还有墓室里的沈竹晞,沈竹晞惊愕地听她讲完这一句话,没想到阿袖居然回来救陆澜了,这和陆澜说的不同啊?只是阿袖是怎么知道隐族人的事?他按捺情绪,继续凝望着画面。 骷髅忽然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动,似乎被画面所震惊——绵延千里的茫茫雪山间,那个水蓝流仙裙的女子绵延如流云,抱着怀里的人策马飞奔。那匹马是用镜术强行幻化出来的,支持不了多久,却极耗费心神,然而她却只咬着牙,面无表情地飞驰,霜雪迷了眼,她甚至不曾有余裕停下看怀里的人一眼。 陆栖淮因为伤重昏过去,鲜血未曾流出来就凝结成冰,云袖将手抵在他后心,源源不断地传输着灵力,以保住他心脉的暖气。长风浩荡,雪山一片惨白茫茫,唯有女子微弱的喘息化作白雾升腾而起,浮在半空中。 云袖不知在雪中奔驰了多久,耳畔天上之河的声响如潮轰烈回荡,她屏住呼吸,封住了自己的筋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僵滞如冰,唯有那丝丝缕缕的暖意在身体里肆意横窜,维持住微弱的视力和对周围的感知。 快了,快了,已经把最后一块锁故石远远地抛在身后,先前的雪山因为不净之城的动荡被夷为平地,策马奔腾着踏过一地隐族人的尸骸往前,就是平逢山了。 传闻里,平逢山上的圣湖水,可以愈合天下一切伤痕,她要在日落前赶到那里,把陆栖淮送上去! 然而,这样接连的剧烈震颤,身下幻化出的骏马便无法支撑,陡然抬蹄疾跃,居然在落下的那一瞬间,翩翩破碎了!如同被打落在地的瓷器,砰然碎成许多片,簌簌地在风中飘散。云袖猝不及防,被掀落下来,换在平日,她尚可自如地闪避跃起,然而,在风雪中骑行久了,她全身僵硬,甚至动弹不得,这时直直地从马上跌落下来! 云袖只来得及伸臂在快要消失破碎的马鞍上用力一撑,单臂带住陆栖淮,跌倒在深雪里。云袖瑟缩着蜷在长裙里,凌空一蹬足,和陆栖淮陡然交换了一下位置,居然在这一瞬回抱着他,以身为垫,在雪地上砸下。 两个人的重量将积雪砸出一个深坑,这种经年的积雪不似普通雪的柔软,而是锋利如刀,只轻触一下,就深深地从她皮肤上划过,鲜血还未流出就已凝结,被阻塞在身体里。她艰难地一点一点移动着脖颈,想要抬头看清周围的景象,然而,到处是白茫茫,无边无垠的白,宛如无数条细长的白蛇交叠在一起,雪在长风中微微律动,是白蛇小小的起伏。 正文 第106章 劝我少淹留其一 云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臂,想要支撑着自己站起,她的手臂太过僵直,勉勉强强撑起身体一半的重量就颓然倒下。袖间的菱花镜早已暗淡无光,因为灵力太弱,已经不能使用镜术。眼下,她便是个体弱的普通人,身边还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重病者。 昏迷不醒?云袖心一紧,摸索着抬手伸过去,放在陆栖淮的鼻尖试探他的鼻息。许久才有绵长的微温传递到指尖,云袖觉得心口紧张到几乎凝滞——幸好他还活着!虽然气息间隔很长,甚至脸颊的皮肤和周围的霜雪一样冰冷,没有丝毫暖意。 陆栖淮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有过什么经历?为什么他的身体如此冰凉?虽然是在如此生死交关的时刻,云袖仍旧出神了一息,随即便很好的克制住了。 她抬起头,勉力睁圆了眼睛,那种霜风夹着大雪刺入眼瞳的感觉像无数牛毛细刺,一开始只有细微的痛苦,随即却越来越厉害,逼迫她眼皮合在一起,用眼泪去缓解那种刺痛。然而,不行!茫茫的风雪中,她必须先要辨明方向! 就在眼痛快要侵蚀掉她最后一丝意志的时候,云袖终于辨别出平逢山神殿的轮廓,就在右边不远的至高处,深入层云。她精神一振,咬破舌尖,借舌尖最蕴满灵力的血,让神智能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而后,她抱起陆栖淮,提气一跃而起,身上的雪扑簌簌地抖落,转瞬又掩埋了那个深坑。 云袖向着那个大致的方7向疾奔,全身的衣衫都湿漉漉的,风一吹就凝结成冰粘在身上,她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狼狈过,乱发在风中颠舞入魔,一次一次刮到眼前,被她用牙咬着拨到旁边。她已无暇再顾及其他,只想着,一定要去到那里,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混乱中,她足下陡然一踉跄,便下意识地用力一踢,似乎一开始踢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随后却只有虚无的空气。云袖心中不安,在雪原上看不清那是什么,倏然间,漫天的冰棱雪花毫无预兆地飞扬而起,兜头浇下! 云袖狼狈闪避,一边抬起衣衫遮挡住陆栖淮,然而这样一来,她因为一时分心,没有注意脚下,居然再次被绊倒! 这一次脚下滑腻无比,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脸朝下直直地栽下去,吃了满嘴的雪! 冰凉混杂着血腥味的感觉让云袖神智陡然清明,她向前看去,陡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踢到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这石头已经被凝结成冰,有一半脆薄的破碎了,另有一半坚硬的,绊倒了自己,正在另一头滚落着就要砸向他们! 云袖咬咬牙,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就要阻挡住那滚落下来的巨石,然而,云家法术的强项是轻灵诡谲,并非气力,她久奔之下,近乎身体软弱,手指刚碰到巨石,那块石头便已雷霆万钧之势,轰隆隆跌落下来! 云袖大惊失色,慌忙伸手去推,巨石的表面却光滑如镜,根本无法使上力气。难道自己今日就要和陆栖淮葬身在这里?她忽然停了手,心中的慌乱杂念在一瞬间居然消弭了,变得灵台空明。 她想,陆栖淮是因为她被卷入南离的种种混乱,如今她陪着他一同死在这里,这样一来,似乎也不错。 巨石滚到坑边,停了一瞬,云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三,二,一! “天呐!”墓室里观看的沈竹晞再度惊呼起来,手指不觉扣紧了朝雪的刀柄。 他旁观尚且如此紧张,作为历局者的陆澜和阿袖,又经历着怎样可怖的凶险?陆澜怎么样?阿袖怎么样?在这种绝境里,他们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云袖想象中被砸下、碾成肉饼的惨状并没有发生,雪亮无匹的剑光横空而起! 在那一瞬间,昏迷的人陡然睁眼,祝东风从剑鞘里铮然弹出,仿佛感觉到他无声的召唤,长剑如流光一样掠出,带着惊电般的气势,陡然将他们面前的覆雪大石击碎! 云袖惊魂未定,伏倒在雪上,在这须臾间,她的心境经历了从生到死的转变,已然心力交瘁,她茫然地抬头看着执剑的陆栖淮,对方同样伏在雪上,那样鲜明的黑影落在她眼眸里,却一直是两道毫无焦距的黑斑,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好,看清楚对方具体的样子。 “陆公子!”她看了一眼,陡然爆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出去。 陆栖淮在昏迷中感觉到了危险,情急之下,毫不犹豫地一剑挥出,这时他来不及收剑入鞘,便已再度昏迷过去!鲜血从他的口鼻、全身流下,他每一处皮肤都在往外渗血,他体内流出来的血太过寒冷,即使是周围的冰天雪地,也无法让液体凝结不流。 只是片刻,他便已成了一个血人! 云袖连换了数种手法,因为颤抖得太厉害,始终没能找到那个能够止血的穴位。她咬着牙,撕扯下衣衫包裹住对方迸裂的伤口,因此有一小块肌肤露出来,立刻被冻得通红,寒风刮过,宛如刀割,然而她已不管不顾,拼命用手按住对方的伤口。 血止不住,流满了她的手,那样冷冽的温度,让她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云袖茫然地看着满掌的血色,一点一点地垂下手,然后慢慢地伸到对方的鼻子下面,极缓地感知着——没有气?怎么没有气?为什么没有气?! 她双目陡然间瞪圆了,手指固执地停在那里等了许久,还是无声无息。她终于放弃了,颓然地向后倒在雪地里,抱着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啜泣。她断断续续地哭,声音嘶哑而喑暗,很快被冷风吹散,淹没在铿锵相击的冰凌中。 ——从小,她虽然是个弱质女流,却一直被当作家族继承人来培养。二伯说,要果敢决断,独当一面,宁流血不流泪。四岁那年,她从楼上跌下去,断了腿,因为剧痛大哭了一场,被罚跪在祠堂三日。 从此,她就再也没有哭过,哪怕是夺朱之战里多少次血与火,多少次叩问心灵与人性,哪怕她亲眼为了一个死人闯过十二道天堑,最后被抬回来……她再也没有哭过,以为自己早已丧失了哭泣的能力。 然而,此情此景,她居然又哭了? 哭着哭着,云袖站在那里停住了,感觉到咸涩的泪水凝结成冰块,掉进嘴里,硌在唇齿间。她茫然而惶恐地看着陆栖淮,全然没注意到对方流血的速度在减缓,只是茫然地想——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为这个人哭?难道这个人在我心里,已经这般重要了? 她爬过来跪下,满心激荡,得不到答案。她以为陆栖淮已经没有活路,便卡住对方的肩,用力地来回晃动,那张俊脸上苍白的唇一张一阖,痉挛着微微翕动,她紧盯着对方隐隐露出的编玉似的贝齿,似乎是想要等待那里掉落一个答案。 “别晃,难受。”这道声音发出的时候,云袖陡然松开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凑上去,发现陆栖淮身上的伤口居然奇迹般地不再流血,她没有注意到,对方颈间如同瓷器花纹一样的白色纹路,这时散发出浅浅的光华,那种神奇的力量,居然可以遏制伤口的恶化。 他又有了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或许先前只是因为呼吸的间隔时间太长,而让自己产生了错觉。云袖一想到是这样,内心宛如炸开无数的烟花。 云袖用耳朵贴着他的唇听了许久,等到几乎半个脸颊都被传来的冷气冻成冰,才听到一声含糊不清的“别晃。” 她立即点头应了,眼泪在一瞬间居然又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好好好。” “我们走。”她喃喃道,才觉得自己声音沙哑,完全不像是自己从前的声音。不知哪来的力气,她背起陆栖淮,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他们在雪地里蹿行了半柱香功夫,终于来到了平逢山的山门前。 云袖驻足,抬头望了一眼,微微喘息。平逢山一柱顶天,高擎日月,其中洞开的山门千仞,仿佛锁着云雾雷电。山门前有一千零一级台阶,不能用法术,必须徒步攀登,平日是为了考验前来拜入山门学法术的弟子是否心诚,是否有耐力与恒心。 然而,此刻对于已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的云袖来说,这一千零一级台阶,不啻于无法逾越的天梯。 然而,她必须爬过这些台阶到顶层的圣湖上,虽然圣湖一路循着山道流淌至下,却唯有山顶的湖水最纯正无暇,可以治愈所有外伤内伤——其实,南离神像的手掌也有这种效果,只是她前些日子刚在那里解毒七天七夜,想来那里的治伤效果便不如平逢山,况且眼前已到山门下,便只有上山一条道可走。 云袖抬手削了一截山门前的迎客松树,飞快地磨平了,作为登山所拄的手掌。她定了定神,将陆栖淮正背在背上,抬足,一步一步地攀登而上。 许是因为此地有阵法流转,肆虐的风雪在这里清减很多,风刃也不再那般凛冽刺骨。然而,比外界环境更可怕的是她身体本身的疲乏,云袖每一次抬足,脚腕就像有一圈针齐齐刺入,她全身结成冰的衣衫在此有融化开的迹象,全都湿漉漉的,每走一步,就像是浸在深水里,艰难地跋涉往前。 正文 第107章 劝我少淹留其二 云袖咬着牙坚持,她胸臆中提着一口气,丝毫不敢停歇,在这里,只要一停,便是上下不得,失去了前进的力量,亦再也不能后退。背后的陆栖淮并不重,她却珍而重之地紧抓住对方的手,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地,力图不让背上的人感觉到颠簸。 鞋中的冰棱划破了脚,爬台阶的痛苦,在过了前二百阶后加剧。云袖从来未曾想过一个人走路还能如此艰难,每动一次,鞋里的冰棱就如刀割着脚趾,她像是行走在刀尖上,脚下有淡淡的绯色血花晕染开,步步生花。 “陆公子,你在吗?”沉寂和痛苦在逐步蚕食着她的神智,云袖当即决定转移注意力,提高声音唤着背后的人。 “陆公子,陆公子,你可别吓我啊?”她有些害怕,高声呼唤道。 便在此时,因为不断开口讲话,她胸腔内一口真气不纯,脚下陡然趔趄了一下,幸好及时扶住了树枝,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这样剧烈一震荡,陆栖淮醒过来,却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只是极为勉强地动了动唇,发出极为轻细的一个“嗯”字。 这个声音,常人在风雪中听来,与风拂过林梢没有半点区别,然而云袖从小学戏,对声音的敏感比一般人敏锐数倍,这时清晰地听到他的回复,不觉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掌心已经被冷汗浸满了。 “我在这里。”陆栖淮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因为没有力气,那个笑容的幅度很小,却有清冷的气息从她耳畔后颈拂过,一时间,似乎连心底也微微酥麻起来。 云袖剧烈一震,随即意识到身上的人不能乱晃,便又很好地稳住了。她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静默地迈步。猝然的慌乱过去,内心渐次升腾起一种充盈感,仿佛意识到寂寥天地里自己有一位同伴,较之先前独自跋涉的前二百阶,心境迥然不同。 “这苍茫山崖,何时是个头啊?”过了很久,她感叹道。 “为什么叫我苍涯?”陆栖淮有气无力地问。原来他神智迷糊间,将云袖说面前平逢山的“苍茫山崖”,听成了她在叫自己“苍涯”,还说了别字。 云袖也不点破,索性将错就错:“因为好听!我以后干脆就叫你苍涯了。”不知为何,她迎着风忽然奇异地笑出来,脚下依旧没有丝毫缓慢。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困境中,她忽然心情很好,或许是因为自己从此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对陆栖淮的称谓。 “苍涯,苍涯,苍涯。”她一连念了三遍,然而陆栖淮一直没有应声,云袖微微有些疑虑,提高声音,又唤了一句,“苍涯?” 背后再度无声无息,那人居然再一度陷入昏迷。云袖不觉面色微变,再也无心调笑,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匆匆忙忙,跌撞着往山上爬。此后的这一段时间,她后来是没有任何清晰记忆的,只依约感觉到,那种巨大的麻木和空洞将她所有的理智吞噬干净,只有最后一丝爬上山顶的念头支撑着她机械地迈步。 最后的十多级台阶了,云袖看到上面隐约露出的殿门,已经急不可耐。她手掌一翻,挥仗点在石阶上,借着那一顶的向上之力,纵身往前一跃! 山顶的阳光洒落在脸上,云袖跌倒在最高的台阶上,额头在裂冰玉石上磕出血痕。她用尽最后的力量,拄杖跳起,循着水声潺潺的地方一下一下跳过去。她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湖边松软的沙地间,而陆栖淮被从背上颠下,从岸边滑进了圣湖里。 湖水咕嘟咕嘟簇拥上来,将他淹没!云袖无声无息地歪倒在一边,失去了知觉。 而墓室里,观看的沈竹晞一时间站起,一时间坐下,完全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震惊。眼前景象再次变换,他睁大了眼,有些疑虑:“这个引梦还能看见阿袖的梦境?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骷髅按住了他,拍拍肩,攥紧手骨继续观看,看起来极度犹豫挣扎。 许是因为太过疲惫,也或许是因为心绪难得的软弱,昏过去的那一梦很长,在梦里,云袖见到了久违的父亲。 父亲会不会责备她再一次流泪呢?云袖茫然怔怔,无言以对。 她在七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病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在她心目中,父亲更像是个神秘的陌生人,匆匆来去,她甚至不知道父亲叫什么名字。当家的是二伯,陪她和母亲一同留在郴河,日日敦促她修习镜术,教导她做一个有权谋、心肠冷硬的宗主。等她长大之后逐渐接触到家族秘辛的时候,方才明白,他们云家,最高的家族训条是“留存”,而父亲在整个中州是一个名义上的死人。 父亲以死遁世,隐姓埋名,在另一处娶一个同样姓云的女子,将云家的血脉留存下来,弗论何时,行于何届,除非生死存亡,否则一直隐而不发。而二伯和她这一脉,则是云家明面上的势力,是羁留在尘世里的大分支。 七岁那年,那个中年人从月下而来,衣袂飘飘,涉过滔天的郴河巨浪,凌波而来,宛如御风而行的仙人。她惴惴不安地立在二伯身侧,目瞪口呆,不知道来人是谁。 二伯也没有解释,只是牵着她的手过去,而中年人走过来,弯下腰,轻叹着凝视了她片刻:“留下的便是她?那很好。” “去,磕个头。”二伯推了她一把。 云袖拘谨地走过去,匍匐在地行礼,却被他扶起来:“丫头,你只初窥了分镜的第二层,却……”他顿住口,眼神却闪闪发亮,感喟,“你很有天分!” 重病初愈的孩童恭敬地站着,虽然身体虚弱,却因为严格的家教,而站姿不敢有丝毫懈怠。中年人忽然抬手揉揉她的脸,叹气,“既然还是孩子,又生活在阳光中,便要多笑一笑。” “你可得记住,你欢笑的每一日,都是旁人栖身在永恒的黑暗里换来的——所以,你更加不要辜负这双可以看见光明的眼睛。”那一日,父亲如是教导她。 旁人?那个在黑暗里的旁人是谁?年幼的她犹自懵懂,重新被二伯牵过去,不敢发问。 “她叫什么?”父亲又问。 “她从四岁开始学戏,唱花旦,所以取名云袖”,二伯沉声道,抿住了下唇,“她还没有字,你不妨为她取一个。” “不如就叫‘沾衣’”。父亲摸摸她的发鬓,“愿她未来流离尘世,能够抽身而走,万法皆过如云,不能沾衣。” 二伯点头应了,侧身让出一条通向府邸正堂的道路:“进来吧,我知道你是来看那一对菱花镜的——都那么久了,你还没能放下?”他颔首看着手里牵着的孩童,充满骄傲,“日后这对菱花镜,还是要归于她的孩子。” 父亲停驻在正堂里,许久,宛若一尊塑像,他手指抚过菱花双镜,左边一面题为“薄游”,右为“秋鬓”,旁边还用精巧的木椟摆放着许多小一些的菱花镜,虽然同样做工巧妙,却是珍宝俗物,不能同这开了灵智的双镜相比。 后来,云袖十三岁那年,镜术小成,曾趁着二伯心情好,询问那个人的由来。二伯微感讶异,叹息着说,那是你父亲。 后来过了些日子,父亲又来了,尽管她不断地追问,父亲依旧在郴河边明净的天光下摇着头,无论如何也不吐露那一对菱花镜的来历,只是说,未来战乱时,你可以带着这一对镜子,出去行走八方,平乱天下。 父亲说这话时,那张她并不熟悉的脸庞上忽然焕发出奇异的光:“沾衣,你这么大了,还没有出过郴河,未来凭借你这一身镜术,足可胜过绝大多数的中州人。” “中州?中州在哪里?有郴河大吗?”年幼的她不解地问。 父亲侧了她一眼,眼神中忽然蕴含了些许叹息之意:“中州啊,在那里——”他遥指着府邸外面,手指虚虚地当空勾画了一个圈,最后停留在外面绵延不绝的河水方向,“郴河就在中州里面,中州很大很大。” “云家的人,遁世则于乱世保全其身,如世则慨然立于中州之巅。”父亲笃定地说。 握着镜子的她有些迟疑退缩,却因为生性倔强,不愿意表露在这个名义上是父亲、对她来说却如同陌路的人面前。她咬着牙,面有难色:“你是说,我要去外面的世界?你可以等等再去吗?” “不”,父亲坚决而果断地摇头,冷然,“三个月后就是十里红莲夜了,每一所世家的儿女都云集京城,你不妨去认识一下他们,那些都是人中龙凤,譬如殷家少主,周二公子,沐将军的独子稍差些,但也有可取之处。” 她听着父亲说了一堆,心中不禁微微生疑:父亲一个隐世的人,怎么会知道外面的人事?她想到了,却不敢再问。 正文 第108章 劝我少淹留其三 “这样一身本事,足够让你纵横天下,你不应该就此埋没在郴河——当然,镜术也一样。”父亲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忽然毫无预兆地对她出手,来势汹涌而冷厉,虽然云袖知道他只是在试探自己的镜术,却依旧觉得胆战心惊。 她一口气破了父亲的二十四招指法——真奇怪,父亲生在镜术世家,所学的却是天罗指劲,还有那种奇怪的五指蚕丝,即使是到了今日,她也未曾在另一处见过。 父亲飘身后退,凝视着自己袖口的裂痕,面无表情的脸上陡然露出惊讶之色,赞赏:“厉害啊沾衣!你二伯没说错,你果然是个天才!” “既然如此,那便无需再等,你将去往中州最核心的地方,用这一身本事,再度带着菱花双镜,与那些人并肩!”父亲以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讲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似乎有电光闪耀。 云袖呆呆地看着,心里却有深不见底的恐慌。第二日,二伯为她收拾好行囊,她辞别了母亲,离开家门,在仆从如云的簇拥下北上京城。离开的时候,她掀起车帘,最后往回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回廊幽深至极,通往府邸的最深处,也宛如通向不可知的未来。 她这一次出行,就是九年的人事全非——然而,在送别时刻,居然连一个送行者都没有。她知道二伯一向严苛,母亲也心肠冷硬,却没料到他们对于到来的离别也不曾有半点上心。从小到大,二伯和母亲给她的教育,让不曾接触外界的她变得孤僻而敏感,不通人情世故,执拗到近乎刻板的地步。 她的性格,因为在二公子家居住的那三个月而大有改善——二公子看起来也是玉石似的人物,明明比她小三岁,言谈间却让人觉得温润圆融。二公子的父母都是慈祥长辈,端庄温暖,很喜爱她这个世交之后,每日变着法子试图打开她的心扉。 她记得,那一年的十里红莲夜,因为是帝王寿辰,所以分外隆重,她和二公子在人潮里跌跌撞撞地比肩而行,在六色烟花炸开在璀璨天幕下的时候,她终于展颜而笑,笑声清脆如银铃,宛如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和那个从二公子手中接过灯谜的史家幼女一样的笑声,她往前跑,跑过人潮熙攘,梦逐潮声,将那个昔日孤傲的小女孩远远地抛在身后。 而后,她独自一人,辞别周家,在中州行走游历,直至两年后夺朱之战爆发,她和三位同伴踏上宿命征程。如今,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蓦然回首,她却忽然发现,当初那个孤傲执拗的小女孩并未被抛下,只是锁在了心底的最深处,一旦心防被击溃,那个小女孩就会重新冒出来。 只是,为什么是陆栖淮呢?也不过萍水相逢数月,为何便有了如此深的羁绊? 父亲,你在这世上的某一处,或是在幽泉里,替我看一看,到如今,我又该如何收场,如何走下去? 这些年来,独自一人前行,江湖寥落,天青地白,她在沉睡中,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安心,如同童稚时被母亲少有地温柔拥着。然而,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天地震荡,如同栖息在一棵巨树上来回摇晃,她忽然被远远地抛落下去,跌在地上,簌簌破碎! 云袖一声惊叫,醒了过来。 “没想到阿袖居然有这样的过去。”沈竹晞倚着墓室的墙,凝眉看去,不知道陆澜怎样了,在阿袖昏睡过去的冗长时间,他是在疗伤,还是……他定睛看去。 云袖睁眼的时候,眼前是如水月华,梦一样地在湖面上荡漾开,层层叠叠如银砌。 圣湖中有一只飘飘悠悠的凤尾竹筏,托着陆栖淮,静静停栖在那轮月华下。那个人静静沉睡着,月光洒满了黑衣的每一寸,流镀上他过分俊美的眉眼。 她很少有余裕去细细观察陆栖淮,对方容貌算得上非常出色,然而那种卓荦飒然的气质却盖过了他的容貌,幽幽月光洒在他身上,眼睫和鬓发却在脸庞上投落一丝阴影。云袖心一冷,禁不住将目光移到他身后。 那轮月像是挂在水面上的,背后便是平逢山巍峨矗立的神殿,此时因为殷景吾带着弟子离去而殿门紧闭,显得空空荡荡,疏落的月光穿过错落有致的宫阙洒下,云袖茕茕孑立,忽然便觉得有些孤单。 苍涯身上的伤口被一种柔和的力量所笼罩住了,他平躺在竹筏上,圣湖水每隔一柱香,便纷纷起了波澜,淅淅沥沥地从头浇下,水珠蜿蜒着爬上他的皮肤,渗透入每一处伤口,云袖肉眼无法觉察到,但那些伤口确实是在极缓极缓地修复愈合着。 她静静等待着,再度抬头看着神殿,忽然就有些恍惚——平逢山方圆数百里人迹罕至,她曾经的队友殷慈,却曾在这里生活了七年,餐风饮雪,不问世事,然而,这样的七年一过,他就真的心如止水了吗? 除却已经失忆的撷霜君,剩下的殷慈,林望安,她自己,只要还铭记着,便始终难于释怀。隐族入侵的危险将至,他们还能否抛出芥蒂,再度携手与共? 云袖叹了口气,抱住膝坐在湖边,料想陆栖淮治伤还要好一会。她茫然地眨眨眼,思绪陡然一个折回,掠回到数日前她离开后的光景。 她自与陆栖淮话别后,两日之内,赶到了汝尘小镇,试图进一步追查自己中毒的前因后果。然而,在汝尘小镇中,她居然观察到一种奇怪的现象! 汝尘原本是茫茫瀚海雪原上最繁华的地方,那里,人们磊石为屋,屋子之间相距很远,他们整日穿皮毛大氅,围着火炉干活休息,或是在屋外的冰天雪地里生火烹饪,虽然日子过得原始而艰辛,却是富足有余的,甚至七年前夺朱之战的烽火,也是最后才波及此处。 七年前追击隐族余孽赶往南离时,她曾短暂路过如汝尘小镇,这里的人民根本不知打仗为何物,看到他们气势汹汹地穿镇而过,不以为意,甚至热情地宰杀雪原牲畜招待他们。那时,今夜寒楼主立下命令,凝碧楼弟子经过只能取用日常饮食,不得过度叨扰小镇居民。 这些年过去了,在汝尘小镇短暂居住的三日,她恢复记忆后,仍旧记得十分清晰。然而,这次去的时候,情况却发生了变化! 满镇的人,形容枯槁,不再生机勃勃的四处行走谈笑,对于她这个外乡人也并不热情,反倒是一种夹杂着厌憎和恐惧的情感!街道上空空荡荡,那些人缩在家中,隔着厚重的毛毡门帘,看一个人行走在街上的她。 云袖觉得不对,转到死角打开菱花镜,观察镇中的人群,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暂且按下心事,到小镇中心的酒楼里去用膳。那里门面很小,里面却大得出奇,是小镇里最有烟火人气的地方,她掀帘进去的时候,隐约看到包厢里十多人觥筹交错,说着奇奇怪怪的口音。 “姑娘,想吃……”店小二抽打着毛巾把子迎上来,原本有几分殷勤的脸色在看到她后忽然僵死,甚至连那句问话都没有问完。 云袖震惊抬头,店小二浑身颤抖着直指着她,宛如看到什么洪水猛兽,她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放柔了声音:“请问呀,小镇里最近是怎么了?还有,为什么你看见我如此害怕?” 她这句话说得温柔和婉,店小二却像是遇见鬼一样,踉跄着后退,勉勉强强地冲她一点头,夺路而逃,甚至连毛巾都丢在桌子上忘了带走。 云袖茫然不知所以,觉得自己这一餐铁定是吃不到了,然而片刻后,十多种精美的菜肴如流水一样呈上来,小二战战兢兢,送过来便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她。 “怎么了?”云袖看那些菜色尽是奇珍异兽,天材地宝,根本不是汝尘小镇本来所有的,想来昂贵非凡,她有些吃惊,忍不住问。 店小二颤抖着瞥了她一眼,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姑娘,你可别再为难我,我家有高堂老母待哺孩提……”他刚说了两句,已然话语颤抖,几不成言。 云袖微微蹙眉,挥手示意他下去,她用银针试了毒,这些菜肴都是能直接食用的,对方并非有意加害,况且那店小二畏惧惊骇的神情并不似作伪。她沉吟着坐下,心下不安,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云袖问道。 那个店小二畏缩着没有退下,似乎还有话要说,他递出一只手,小心地取过搭在桌沿的毛巾把子,颤抖连连:“姑娘的同伴在隔间,姑娘还是一同去……”他一指隔壁绰绰浮动的珠帘里隐约可见的一桌人,推杯换盏,喧嚣可闻。 云袖更加疑虑,低叱:“什么同伴?我没有同伴?” 正文 第109章 劝我少淹留其四 “姑娘可莫要乱说。”那小二苦了脸,两只眼睛立刻睁圆了,如同铃铛镶嵌在脸上,“姑娘之前来过几次,不都是同他们一起的?” 引梦石前,观看的沈竹晞恍然大悟,知道店小二一定是将阿袖错认成另一位假扮云袖的姑娘了,只是,天地间真的有如此相似之人吗?墓道内室四面森然,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旁观者知道,身处其中的云袖却并不明白小二说的是怎样一回事,她心思灵活,当下便决定自行去察看,弄清楚这件事。她向小二微微点头,等对方退出后,将菱花镜摊在掌心平放,窥探着对面隔间里的场景。 当第一缕镜光投注在镜面上,隔间的景象完全展现出来,云袖看了一眼,因为太过震惊,几乎握不住镜子——那长相奇怪的蛮夷,并不似中州人,而是隐族人! 隐族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大摇大摆,高声交谈,毫无顾忌。喝到眼花耳热时,甚至絮叨讲着不知所云的话。隐族人的语声高而尖锐,与中州殊不相同,云袖只能勉勉强强听懂其中的一小半,不禁惨然变色。 这群隐族人到底是在趁醉说梦话,还是确有其事?他们居然说,隐族的第一支先锋队已经派出?刹那间,这些日子来所有的异常,她的中毒,不净之城的动荡,汝尘小镇的毫无生气,都如惊电般在她脑海中掠过,经历众多、从容冷定如云袖,一时间居然全身都在发抖。 这都是算计好的?也不过七年而已,第二场惨烈的夺朱之战要来了? 她发着抖,听隔壁人又在絮叨着说,第一支战队已经派出,要占据殷府的废墟,摧毁那里的一切阵法,占据殷府之后,便可以进攻中州广袤大地。说话的是个首领,余者尽皆附和,谄媚大笑,志得意满,宛如中州已是隐族的囊中之物。 云袖坐在那里,一时间心潮如沸,理不清混乱的思绪。她浑身发冷,那场持续七年的夺朱之战里的每一幕都从眼前如电掠过,初次结伴而行的相知相敬,同行世路的坎坷畸零,他们那时腹背受敌,不仅要诛杀邪灵妖魔、隐族敌军,甚至还要提防方庭谢氏和兰畹纪氏的暗中发难。这样血与火的七年整,日日枕戈待旦,内心是霜雪与沸焰交煎,即使又过去了七年,她仍旧是不忍回想,心中痛不可挡。 ——战争最伤人的并非是利刃下的鲜血,而是那些千疮百孔、永不能愈合的心灵。 如今,居然又要开始了? 她满心的茫然无措,思绪在苦海里浮浮沉沉,忽然抓住一根稻草,陡然凝结起来——等等,隐族人要去殷府!陆栖淮和撷霜君回中原一定会经过那里,自己一定要回去! 就这样,她夺路狂奔而出,抢了一匹烈马,在雪原上飞速奔袭三百里,终于来得及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死神扼住咽喉的那只手下救起了陆栖淮,又在雪原里相依并行,爬上高山给他治伤。 云袖心潮泉涌,阖目坐在那里,勉力调息着,身体刚解过毒,便来日这样超负荷地折腾,若不是她底子好,早已经一病不起了。 然而,内息在体内流畅地运转过无数个周天,她摇摇晃晃,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心脉陡然间便是一阵剧痛,想来是因为这几日情感过度爆发,在刀尖上旋舞太久,终于伤到了肺腑。她不敢再乱想,立时收拢心神,然而,不经意间,陆栖淮这个名字从心口炙腾滚过一遍,忽然又是一阵难以言说的剧痛。 她抓住衣襟,咬着牙,溢出一丝叹息。 “你怎么了?”她睁开眼,就看见陆栖淮站在那里,微弯下腰,眼眸深深地俯视着她。 夜幕沉沉,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翩然点足站在竹筏上,用剑拄地,身体站得笔直。云袖定睛看去,他容色仍旧苍白而没有半点血色,眼神在暗夜里却亮得惊人,宛如一天繁星。 前人总用眼眸如星来夸赞一个人的眼瞳,然而,云袖觉得,这似乎还是不够的,陆栖淮的眼眸是月光下、雪山巅的圣湖水,倒映着一天星光,月色清绝、雪色奇绝、星光灿灿,他是额外一种人间绝色。 “谢谢夸奖。”陆栖淮微微一笑,抱着手臂如是说。 云袖这才察觉到自己居然把“人间绝色”这句话讲了出来,不由赧然。在静默中,她听见对方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谢谢。” “沾衣,倘若你以后有事相求,我必不相辞。”他改为席地而坐,在月色下抿唇淡笑,笑容少了平日的风流恣肆,反而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 “我现在没事了”,云袖看着他,忽然觉得心中难言的失落。陆栖淮一醒来,整个人便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冷漠疏离,虽然唇角牵着一缕笑意,却仿佛琉璃做的人,光华剔透而清冷。 他这样的平淡,就好像……好像风雪里相依相偎的温度是不存在的。 “苍涯,我现在就有一个要求。”云袖神色平静地唤出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称呼,淡淡,“希望你日后照顾好自己,我不想再为任何人哭了。” 陆栖淮一怔,似乎颇为意外,侧眸深深地凝望着她,那种平淡而锋利的眼神,几乎让云袖以为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被窥得、洞穿。她觉得对方有什么话要说,但陆栖淮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很奇怪,是不是?”沈竹晞感叹道。 “如果陆澜的执念是阿袖的话,到目前为止可完全看不出来!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迭声地叹息,对于两位好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不知是喜是悲。 或许有些感情,便是这样无端无由地产生了,当两个人在雪原上亡命驰行的时候,风雪迷眼,彼此是唯一的暖,那时,或许他们心底便有什么悄然发生了改变。 “纪公子,你觉得是阿袖吗?”沈竹晞忍不住问。 骷髅不能回答他,只是抬起手臂敲了敲案沿,算是赞同。辜颜立在它肩上看,眼睛红红的,像是浸满了血丝,也不转动,紧盯着仿佛要把虚无的画面看穿,亲身到达那里。 “哎呀,你干什么!”辜颜陡然扑扇着飞过来,重重地撕裂开他的手臂,咕嘟咕嘟啜饮几大口血,又全倒在陆栖淮身上。沈竹晞忍痛包扎创口,跺脚道,“辜颜,你可别乱来!不是我,我的血解不开琉璃繁缕的!” “哦,天呐!”看到下一幕,沈竹晞手中的引梦石轰然跌落在地,碎成两半。 “撷霜君,你在想什么?”女子柔美而脆如玉石的声音响起,沈竹晞震惊地睁眼——他正坐在云袖那间楚馆的亭子里喝酒,熏然欲醉,眼前却哪里是那间漆黑的墓室? 回忆就此中断,后来啊,后来墓室里发生的事情,连同引梦看到的景象,实在是令人叹息而生疑。 沈竹晞敲敲桌子,勉力评定翻涌的思绪,把精神定在正缓步走来的云袖身上。酒意上涌,他正眼看了许久,才把两个云袖重新看成一个。 云袖提袂坐下,吩咐侍女斟烧醒酒茶递过来,微微笑着看向沈竹晞。不知怎么,或许是刚从引梦的回忆中抽身出来,沈竹晞看见她的笑容,心中陡然有奇怪的感触,一句话便脱口而出:“阿袖,话说你和陆澜离开南离后,都做了些什么?” 闻言,云袖微感诧异:“撷霜君,你居然按捺了这么久没有问?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沈竹晞摇摇头,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陆澜只说你救了他。”他顿了顿,小心地攀住云袖的衣袖,撇嘴,“阿袖?你快告诉我吧,告诉我!” 他后来在墓室中所见的,因为被辜颜抹血的事情意外打断,只得到一半的引梦石,和一半的画面。其中的内容……与阿袖没有什么关系,居然是关于他自己的,可是他关于引梦中所看到的一切,却全然没有半点印象。 云袖细呷了一口酒,看他咕嘟一下灌下满嘴的醒酒汤,不由失笑,然而那个笑容却凝结在唇边。后来,后来啊……这时候,手下人在不远处的高楼上再度吹箫,风起重帘,箫声隐幽,不似初时的悲怆凄婉,而只有淡淡的悲恸怅惘。 这样的调子,似乎最适合重温一些纠结的旧事。 她将那一面名为“薄游”的菱花镜摊开在桌面上,沉吟着拈指点亮光束——菱花镜面上斑斑驳驳,光影错落,在一瞬间凝聚成画面,沈竹晞定了定神,看她指尖的画面,从平逢山巅徐徐展开。 神殿前,圣湖旁,陆栖淮和云袖休息了三日,整装待发。陆栖淮抬手掐了御风诀,带着云袖翩然行在云端,淡淡:“如你所说,汝尘小镇已经出现了异常,我们去那里看看。” 他逆着风微微敛眉:“沾衣,记得点亮燃灯咒——我动身前用平逢山的灵力加持了一下,去除了上面平分伤势的符咒,而改为趋避邪祟。只不过我毕竟不曾精研术法,你自己还要多加小心。” 云袖点头应了,紧紧挽住他手臂,以免在万丈高空中失足落下。两旁流云宛若绣在衣衫上,飘荡而起,一掠而过,她静静感知着身旁人微凉的触觉,忽然在半空中莫名地笑起来。 “笑什么?”她一动,陆栖淮感觉到,扬声问。说话间,他充沛的灵力汩汩涌出,未有丝毫滞涩,化作无形的细密巨网,将他们平托在高空中,如风掠行。 云袖双颊腾起一抹绯色,被冷风很快吹散,唯有镜前连同她自己在内的几个旁观者看得清楚:“我居然是这般表现?”她一拍桌子,声音带着些许讶异。 沈竹晞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原来阿袖这种喜怒哀乐的表现都纯然发自情衷,并非刻意,甚至自己也不曾意识到。正因如此,她便更加难以认清自己的内心。 画面上,云袖随口扯了一句:“我在笑撷霜君——倘若他被带到这样的高度,可能要害怕得要命,紧闭着眼,死死地抓着你,一点都不敢动弹。” 正文 第110章 劝我少淹留其五 陆栖淮也展颜笑起来,眼里有细碎柔和的波光,摇头:“他啊,恐高,幸好不会御风,否则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两人谈话间,汝尘小镇的建筑轮廓已然在望,尖锐翘起的飞檐冲破层云,隐约浮现。然而,陆栖淮却陡然在半空中悬停住了。云袖颇为疑虑地顺着他往下看,眼皮忽然一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下方,已是云开雾散,天霁气清,小镇里的炊烟摇曳而起,一缕一缕笔直地升入云霄,空气中甚至有丝丝缕缕的焦香弥漫,一派安然之景。 “怎么了?”云袖颇为不解。 陆栖淮按住她,声音冷肃,眼眸如刀:“那不是炊烟,是火焰!”云袖悚然一惊,微微踉跄着俯冲往下,然后才看清楚,那是一丛一丛冲天而起的乌烟瘴气,而扑鼻的焦香,是所有在房屋里挣扎的居民燃烧的味道。下方的火焰将小镇层叠包围,灼浪汹涌而上,每一处街道都溢满了肆意狂涨的火焰,居民被熊熊的火势围困着,宛如困兽,层层冲撞,不得解脱, 那一刻,她在也忍不住,伏在陆栖淮身上,咳嗽着干呕起来。 陆栖淮似乎微微迟疑,还是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背,他霜雪似的手指仿佛有神奇的力量,让云袖瞬间平静下来,却还是面色煞白,颤声道:“火势这么大,要怎么救?” “救不了。”陆栖淮断然地下了结论,他松开云袖,眉目间忽然漾开来深层的悲悯,“人力终究有限,除非天意成全,否则这小镇里的人,怕是都活不了。” 云袖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可是却有些不忿他如此看轻生死的模样,她默然良久,还是忍不住说:“苍涯,你为什么能如此冷静看这一场烈火?你是不是没有亲眼目睹过大火中生命逝去的凄凉惨状……” 她忽然噤声,陆栖淮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把剑在缓缓凝聚,并不锋利,然而却是彻骨的冷,让她忍不住别过脸避开,不敢直视。 苍涯为什么是这般反应?难道自己这句话,猝然戳中了他心底的伤口吗?底下的热浪紧迫而来,云袖微微屏住呼吸,内心只觉得沮丧。她猛然发现,自己对他的过去,竟似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有过怎样的悲喜苦乐,怎样的牵挂,怎样的禁区。 “阿袖”,沈竹晞倏然间抬袖覆住镜面,绰绰画面被他掩在袖底,他抬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云袖,一字一句地问,“阿袖,我们是青梅竹马,应该认识很久了——从前我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火?” “特别是在平逢山。”他补充道。 “南离古寺里曾有一场大火,那时候你已经……是一缕亡魂了”,云袖注意到他十分紧张,以为是害怕,拍拍他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你看你现在好好的。” “那之前我有没有做什么事情?”沈竹晞拂落她的手,神色丝毫不见放松。 云袖微微蹙眉,仔细回想:“那时候太乱,红莲劫火一起,我们四散奔逃——”她叹了口气,敛下眉头,“便是那场火,让我们三人彻底分道扬镳。” “那时候殷慈被困在火中,为了让林望安回身救他,他……”云袖欲言又止,长长叹息,“其实他不那样做,林望安也会回去救他,然而便是这一念之差,睽违龃龉了整整七年。” 沈竹晞见问不出什么来,心中对所见到陆澜剩下一半的引梦内容愈发疑虑,不确定那是陆澜的幻觉,还是自己确实和他经历过的。他抬起袖子,重新露出镜面,搁在桌子上,和云袖并肩观看。 “这场火来的奇怪。”陆栖淮凌空而立,手指平放,遥遥感知着下方的温度,冷然,“冰天雪地里能燃烧而不畏冰雪的,只有红莲劫焰,而劫焰是没有温度的。” 云袖也沉默下来,觉得蹊跷,在他们一言一语的对白中,空中忽然飘起了丝丝缕缕的雪花,飞旋降落,清寒入骨。然而,那些雪花没能浇灭火焰,一靠近,反而发出了呲呲的声音,仿佛油滴进了沸水里。那些在火海里阎浮挣扎的小镇居民翘首以盼,看到此景,眼里的光终于熄灭,颓然绝望地任火海吞没过来。 地面上布满了迁徙的蛇类虫蚁,躁动不安地四散奔逃,他们头顶上有一群一群的飞鸟掠过,宛如四散开的乌云。就在那个瞬间,一道霹雳从天而降! 陆栖淮眼疾手快地抬手一把抓住她,并指当胸,来不及结印,只是抬手撑起光幕挡在头顶,那一道霹雳从身边掠过,在落到地面的瞬间炸开!小镇的房子发出扑哧哧的声响,仿佛有人在往里面不断地吹气。 天色一分一分缓缓地暗淡下来,黑云四合,瞬间从白昼切换为黑夜。云袖与身旁人并肩而立,双手各扣一枚菱花镜,雪亮的镜光怒张迸溅,宛如锋利的光剑,削开黑幕! 黑幕后的景象清晰地映在她因为惊吓而陡然睁大的双瞳中——电闪雷鸣,小镇中心有一朵巨大的白云弥散开,一瞬包围了所有冲突的人群和房屋,白云盛开如莲,其下是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火焰,那朵“莲花”瞬间凋零,巨大的花瓣垂落在每一处土地,遮天蔽日。 火焰中,无数断肢残骸被高抛而起,惊叫、惨呼、嘶吼声不一而足,让人不忍听闻。云袖心旌动摇,几乎拿捏不住手中的菱花镜,镜光便再也不能照破黑暗,那一刻,日光被猝然遮蔽在头顶,仿佛一只巨大的盒子猛然间阖上,所有东西都被裹挟而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云袖惊慌失措地转头乱看,瞧不到身旁的陆栖淮在那里,她想提气疾呼,声音还未说出口,就被刺人灼烧的硫磺气味堵塞在口中。慌乱中,有一只冷如飞霜的手抓住她手腕,顿了一顿,拉着她拔孔而起。 黑暗里,焦尸飞灰轰轰地密集落下,仿佛炽热的一只只鸟群集飞舞,只要沾上一片,就能将肌肤灼烧溃烂。他们相携着,在半空中摸索踏行,躲避那些飞来物,幽冥烈火狰狞地猎猎燃烧,令人窒息。 只是几个呼吸起落间,却仿佛很长很长,到陆栖淮放开她手的时候,云袖发现,火光破开了黑暗,天色已经转亮,灼人的火势已然渐渐消弭下去,尸体的焦臭味万分刺鼻,满地断壁残垣,小镇百孔千疮,俱成了一片废墟。 等等,那里有人!云袖呼吸一滞,立刻拉住陆栖淮往那里看。 那是凝碧楼在汝尘小镇里的分坛,七年前夺朱之战落幕时在此设下,建筑前有金夜寒楼主亲手刻画下的阵法,这时候,仅剩的的二三十位弟子团缩在光幕下,怀抱冰雪,满面焦黑,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 他们向着半空中的两人急速挥手,高声呼救,嘴一动,脸上便是无数的焦黑扑簌簌落下,看起来甚是可怖。虽然遍体鳞伤,这些凝碧楼弟子毕竟活下来了,成为汝尘小镇一千多居民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云袖点足而起,就要掠下救人,然而,陆栖淮忽然制止了她,他横着玉笛,眉目冷漠:“不要动,我要杀了他们!” 笛声里杀伐之音骤起时,那些弟子摇摇晃晃如同醉酒,接连倒下,他们意识到这笛声不对,却只能被操控着,动作越来越慢,徒劳地做着困兽之斗,一招一式击打向无形的壁垒。很快,建筑里便纷然寂静,再无声息。 “你干什么?”云袖不解其意,不禁又惊又怒。 陆栖淮将玉笛从唇畔移开,唰地压住她手腕,微微冷笑:“在这样的火焰中,还能有人存活下来吗?别说是金夜寒在七年前刻下的阵法,即便是金夜寒如今亲自站在这里,也未必能保他们不死!” 云袖明白过来:“你是说,他们已经不是活人,只是引诱我们前去?” 陆栖淮点头,如行云流水般踏空而下,淡淡,“沾衣,凝碧楼分坛里一定有玄霜石,用你的镜术看看,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画面至此猝然中断,沈竹晞默然无语,叩击桌面,看着那面依然暗淡无光的镜子:“阿袖,后面为什么没有了?” 云袖双手按着额头,不动声色地拂袖卷回菱花镜,叹气:“后面的场景冗长而惨烈,撷霜君,你若是一定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听。” 沈竹晞慌忙正襟危坐,听她开口,娓娓道来:“是这样的——” “那一日,我们去了凝碧楼分坛,打开了玄霜石,在那其中,看见了甚为惊骇的场景。从数月前,就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来到琴河,她居然也会镜术!这根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用镜术压服了小镇里的凝碧楼弟子,而后在小镇里唯一的水井中洒下药粉,那似乎是一种慢性药,将他们都控制住了,必须俯首听从她的号令,方能得到解药。” “这也是为何我解毒之后路过汝尘小镇,居民会对我露出如此恐惧的神情来。” 沈竹晞突兀地插了一句,咬牙切齿:“这个女子一定就是先前在史家婚礼上嫁祸给陆澜的那个,真奇怪,她到底是什么人?” 云袖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听:“后面的事更是匪夷所思——我和苍涯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眼看着天色已暝,先行休息,第二日睁眼的时候,却发现小镇里的人又一切如常了!” “他们照常讲话、谈笑、做买卖,仿佛我们昨天看到的断臂残尸都是不存在的!那些居民穿行在满目疮痍的火灾后的废墟上,神色居然平平淡淡,没有半点惊愕或者伤心什么的,就像是傀儡。” “苍涯捉了一个过来盘问,可是那人除了目光呆滞,却头脑清楚,一切如常,而且心跳什么的也都跟活人一样,绝不是我们先前见过的段其束那样的凶尸。” 正文 第111章 劝我少淹留其六 沈竹晞再一次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这不合常理啊?怎么会呢,难道你们先前误入了幻境?” 云袖神情严肃,紧盯着他,讲述:“苍涯那时也是这样怀疑的,只是,我已经用上了镜术,天下没有云氏镜术破不开的幻境。”她微微颔首,语气间带着一丝傲然。 “后来那些凝碧楼弟子,毫无缘由地,不由分说便率众攻击苍涯,苍涯不得已,又不能伤了那些平民,于是抽出笛子御敌,试图控制他们心智,调转方向。然而,那些人就像疯了一样,自相残杀起来。” 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讳莫如深,只简短地说:“在他的笛声中,他催动那种奇异的术法,笛孔上隐约有露珠一样晶莹的光泽闪过,而后那些居民在我们眼前接连离奇死去,并不是苍涯的过错,而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沈竹晞懵懵懂懂地点头:“那你们为何闹得如此不愉快?” “你也看出来了?”云袖微微苦笑,摇头,“凝碧楼弟子在第二次死亡之前,把所有的画面都发送到了夔川总坛,我建议苍涯赶过去,或许能解释一二,而他一心记挂着你,在夔川城转了一圈找不到你,以为你被凝碧楼捉走,便三进三出凝碧楼打探消息。” 沈竹晞心下感动到无以复加,云袖说得轻巧,他却明白在凝碧楼这等守卫森严的地方三次来去是何等艰难,不禁叹了口气:“所以凝碧楼的人就更加坚信是他动了手?” 云袖点头,眉间微黯:“不错,他曾被凝碧楼黎灼的蛊毒所伤,那是我要去救他出来,却被朱倚湄绊住,不得不回去再行打算。苍涯大杀一通离开凝碧楼的时候,恰巧遇见我和一个凝碧楼弟子在交谈,其实是在争吵,他却以为是我将他的消息提供给了凝碧楼。” 沈竹晞大摇其头:“不可能,陆澜要么在凝碧楼里看到了什么,要么你还做过其他惹人生疑的事情,否则他决不会单为这一件事怀疑你。”他看云袖神情凄婉,想来陆澜当时悲愤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极其伤人,以至她许久之后回想,依旧觉得隐隐作痛。 沈竹晞心中不忍,刚要让她不必回答,云袖忽然抬手制止了他,语气平静地叙述道:“他在凝碧楼里听到了一场谈话——苍涯智计卓绝,不会轻易掉入陷阱,他能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可见心中早就生疑。” “看来,我作为一个人也是很失败的,我满心诚挚地对待他,他却始终防备于我。”云袖剖白着自己的内心,喟然,“撷霜君,为什么苍涯从来不曾对你见疑呢?这种肝胆相照的情谊,我还未曾见过第二次。” 沈竹晞心下大震,握住酒盏的手指也微微颤抖:“阿袖,你不要自怜自伤,陆澜他……”他迟疑着,还是将琉璃繁缕的前因后果咽了下去。 “不过也怪不得他,是我自己身上迷雾太多。撷霜君,我身负家族重任,不似你们来去只影一身轻松。”云袖说的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只是在叙说今天的天气如何,而不是在回顾自己亲身经历的诸多误会纠葛。 她顿了顿,又道:“我知道,隐族在国寿前不会入侵——撷霜君,希望你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以后除却生死存亡之际,还是不要再同路前行了,或许像七年前那样并肩作战的时日,是勇不会再有了。” 沈竹晞静静听着,不觉心下惊动,不知道她何以仅仅因为陆澜这件事,就说出如此自伤而决绝的话来。沉默良久,他有些突兀地插了一句:“阿袖,你喜欢……” 他那句问话并没有说完,就被云袖称得上有些慌张地伸手挡住,她摆手示意友人无需再说,匆匆忙忙站起,摆摆手:“撷霜君,你不必再问,这个问题我也无法解答。”她在跨出亭子的时候,足下突然一踉跄,差点摔倒。 沈竹晞知道,她轻功比自己好许多,除非心潮荡漾已极,否则绝不会如此失态。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想到陆澜也快醒了,便转回房看望他。 “朝微。”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陆栖淮正靠着床槛,和衣半坐在那里,看到他来了,抬头低唤了一声,声音微微沙哑。 沈竹晞勉强地笑了笑,尽力掩去内心的心事重重,坐在他身侧,关怀:“陆澜陆澜,你好点了吗?吃点东西?”他从桌上取了两块刚送来的软糕,双手捧着递到对面。 陆栖淮并没有接,沈竹晞微感诧异,放下手看过去,这才发现他额头隐约覆着一层汗珠,而手指紧攥成拳,按在腹部,不言不语。沈竹晞立即明白过来,抬手斟了杯热水递给他:“陆澜,你是不是胃疼?要命,快喝热水!” 陆栖淮啜饮着,抬首看他,神色颇为意外,似乎没想到友人还记得自己有这种疾患。他小口吃着糕点,觉得腹部有千针齐刺的阵阵剧痛,很不好受,便侧卧着躺下,把水杯递给沈竹晞:“朝微,我不想再睡,就这样躺着,你陪我讲讲话吧。” 他平日素来恣意刚强,除却今日病中,从未露出过如此脆弱的神情,沈竹晞心下一动,如同湖面上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涟漪荡漾。他想起后一半引梦中所见自己和陆澜的内容,不禁缄默,沉思不语。 虽然是陆澜提出找他说话,他没有开口,陆澜便也没有讲话。最后,还是沈竹晞打破了这种奇怪的凝滞气氛:“话说,呃,那个……”他挠挠头,心一横,索性问了出来,“我知道你以前见过我,还想救我但是没有救成,不过你不要难过,我现在活的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栖淮侧头看他的眼神陡然凝聚起来,冷然而明净,其中仿佛蕴含着万千霜雪的冷意。沈竹晞打了个寒颤,伸手在他眼前挥挥,壮着胆子继续:“陆澜,你可别这样看我!我只是说,你不要再难过的,更不要让这件事成为你的心结。” 他等了很久,陆栖淮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静默无声地看他。友人眼眸里的那种冷意已然消失,仿佛碧野下的粼粼浅浪,泛起无数种情绪,让人无法一一分别。陆栖淮眨眨眼,眼睫上似乎如被晨露打湿的新叶,微微浸润,他咬着唇笑了一笑:“你是在墓室里见到的?你放心,这不会成为牵绊我的执念,而是……” 他语声一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竹晞没注意到他的迟疑,只是觉得说出口之后陡然轻松许多,抱着手臂,笑语晏晏地看着他,突兀地转了话题:“陆澜,嘻嘻嘻,我发现吧,虽然你长得比我秀气,不过你的眼睫没我长!眼睛也没有我漂亮!” 他趁陆栖淮不注意,抬手拔了一根对方的睫毛,按在眼皮上细细比划,撇撇嘴:“真的没有!” 陆栖淮看起来似乎松了口气,微微失笑:“是啊,谁能比得过我们撷霜君鸦羽似的长睫?简直拔下几根就能织成羽毛扇!” “陆澜”,沈竹晞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凑过来,想要套他的话,“你说你一个男子,长这么好看干什么?如果你未来喜欢的女子没有你好看,那可就……” 陆栖淮戳戳他凑到面前来的脸颊,截断他的话,微微摇头:“我现在没有喜欢的女子,未来也不会有。” “如果,我是说如果呢?”沈竹晞不依不饶。 陆栖淮被他这种难得的正经神情惊怔住了,脸上笑容僵凝许久,忽而忍不住再次笑开:“朝微,你这么关心这个做什么?莫非你有什么喜欢的姑娘不如你好看,所以来问我的意见?” 沈竹晞瞪他一眼,知道自己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禁撑着下巴唉声叹气,毫无预兆地再度转了话锋:“陆澜,等你修养一日,我们就回京城去吧,我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一定要把害你中毒的人查清楚,还有隐族——” “虽然说他们国寿前不会进攻了,但汝尘小镇的事情着实让人担忧。”沈竹晞苦着脸,忧心忡忡,“陆澜,你先前说要去做什么?一定要带上我!” 陆栖淮点点头,还未说话,房门忽然被砰然撞开,纪长渊一蹦一跃地出现在视野中,它不会开门,直撞进来,手里用两根指骨夹着一张纸笺,急速飞舞着手,似乎很是焦急。沈竹晞接过来看了一眼,不觉面色一变—— 那张素笺上字迹铿锵有力,内蕴藏锋,落款是云袖,上面写着:“天下宴席,终有散尽。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沈竹晞霍然长身立起,追出门去的时候,这整座楼已经空空荡荡,东西俱在,没有半点人声,只有他的脚步声跫然回响。他低下头,看见有一行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脚印,夹杂着些许水渍,在曾经紧闭的房门口打了个转,折向大门远去。 如此说来,阿袖曾想过要同他们道别,最后还是走了? 他怅然若失地握着那张纸笺站了许久,隐约觉得阿袖这种避而不见、不告而别的奇怪态度一定和陆澜有关,但有人不愿意说,他也不愿勉强对方。 推门而入的时候,陆栖淮已经收拾衣衫站好,负剑向他走来,修长有力的手指伸到他面前:“走吧!”他微侧过身,指了一个和云袖截然相反的方向。 正文 第112章 秉烛呵蒙尘其一 水袖流仙的女子宛若雪鹤展翼,从夜幕中无声无息地翩然掠过,如同暗夜精灵,轻盈到没有惊动任何一家窗前摇曳的烛火。然而,却有一人站在窗前,忽然死死地握紧了手,手指深深按在窗框上,嵌入五个带血的指引。 是云沾衣,她出现了! 桌上烛火明灭,苏玉温霍然一下子阖上窗户,手指平平地从窗框上凌空抹过,将那些深深的印痕化为平坦。他坐在厢房里,抽出一张纸笺,提笔一字一字地写着。 史画颐在隔壁休息,况且也没有如他一般开了天眼,应该不会注意到从窗外掠过的人。苏玉温提笔在纸上写了五个名字,落笔朱砂是如血的鲜红,每一个名字都如针一般刺目刺心。他顿住手,笔尖在“沈竹晞”三个字上打了个转,还是轻轻涂了道印痕,将它划去。 不行,不能确定撷霜君中了毒,这样太冒险了。 他又在纸上写写画画了别的什么,终于抬手将纸凑到烛灯下,摇曳的火舌一点一点将纸片舔舐、吞噬,化为薄薄飞灰。那些簌簌落下的灰落在掌心里,又从指尖流下。宛如这么多年来,那些挣扎、取舍、利用和背叛,到最后,也仍旧是一场空无。 “呵……苏公子可真厉害,身为不净之城在中州大地唯一的死间,仅凭一人之力,就做成了这样的事。”昏暗的室内,有人在轻轻地说话,冷笑,“苏公子不过是凝碧楼的客卿,居然却对凝碧楼忠心耿耿?” “谁?”苏玉温一瞬间将唇抿成一条线,声音吊高,神色无比的恐惧。 怎么会?这个人怎么可能知道?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应当都已经死了,绝无可能冲破重重阻挡,重返人间。 “苏公子何必恐慌?”来人在黑暗里冷笑,被他无形的气息所慑,摇曳的烛火在一瞬间奇异地暗淡下去,他的声音也如同雾气飘忽不定,“你一向聪明,不妨猜一猜我是谁。” “你到底是谁?”苏玉温反而镇定下来,唇畔溢出奇怪的笑意,声音也不见喜怒。他向着声音来处走去,在每一次靠近的时候,那个声音又悄无声息地远离了,宛如鬼魂。 “苏公子为了伪装成普通人蛰伏在史画颐身旁,封印了自己的部分灵力吧?让我想想,解开这个封印需要多久呢?”来人退开一个安全的距离,声音飘忽,“苏公子问我是谁?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你秘密的人——我知道你这二十年来,从夺朱之战前一直到现在,都在谋划什么,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呵”,苏玉温手指并拢平放在心口,哂笑,“你知道了又何妨?我可不怕死,更不怕什么所谓的身败名裂、人人得而诛之。” 那人在暗中默了一默,似乎拿他这种无所求也无所惧的态度无法,他再度开口时,声音低沉:“苏公子以一人之力,一一除去了世界上所有知道你秘密的人,你以为这样便可以脱胎换骨?” 那个影子在微笑,虚幻缥缈地发出诘问:“世界上本就没有永久的秘密——你改变容貌身份,留在史画颐身边,不就是想再一次见到撷霜君吗?难道你觉得这样以来,撷霜君便会信任你,甚至将你置于他那位好朋友陆栖淮之上?” 苏玉温冷漠而不语地看他,手指并拢抬起,遥遥对着他,然而,那个暗中的影子却仿佛未曾发觉,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说:“苏公子不妨跟我合作。你知道吗?那味琉璃繁缕,是我放在你随身的行囊里,使得你临时改变了计划。你看,这一次合作,不是很愉快吗?” “是你!”苏玉温猝然睁大眼睛,掩不住眸中的震惊。他算得上是中州屈指可数的术法高手,然而此人却能无声无息地靠近他,放下药而不被察觉,这是何等的功力? 像是觉察到他的疑问,暗中那人又轻微地笑起来:“论功力我当然是比不上苏公子的,只是刚好克制你罢了。” “怎么样,合作吗?”那人问。 苏玉温淹没在黑暗中,久久不语,对着那人的尖利下颌不住颤抖:“你想要什么?” “苏公子一向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他剩下的半句话忽然被掐断在喉咙中,瞳孔倏然放大了,里面炸出了灼人的亮光,映照着那个持烛冷笑的苏玉温。 苏玉温一手卡着他的脖子,将灼热的火焰靠近他头发,手指不住地收紧,等下那人整张脸都憋成了可怖的青紫色,被浮吊在空中,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张张嘴,发声的能力却被湮灭在了喉间,舌头像是被黏在那里,不能动弹。 苏玉温看他徒劳挣扎,漠然哂笑,向来温润秀丽的脸庞忽然狠辣无比,阴森森的如同厉鬼:“跟我合作?你想用撷霜君的性命来要挟我?” 他如疯魔似的锁紧对方咽喉,语调依旧温和平静,像一把钝钝的刀子,说出来的却是如此森然的词句:“你若是招出来,我便赐你一死,不必再多受诸般苦楚,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落到我的手里,最好的结局就是死亡。” 对方在他手里奋力挣扎着动了动,苏玉温微微松手,好让他把那句话说全:“你这疯子,就不怕撷霜君知道了……” “砰!”苏玉温眼中陡然凶光暴涨,重重地抬臂将他摔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斜斜挥了一道结界阻挡住声音外泄。 他没有用术法,只是奋力摔打那个人,挥断一截尖利的短木刺入那人的颅骨,头破血流。他冷笑着一脚踏上对方的脊背,咔嚓,脊骨在他脚下连声断裂,声音清脆,却是死亡的序章。 在那个人鲜血迷了眼要昏过去的时候,苏玉温踩断他手骨,让剧痛将这个人唤醒。他唰地一巴掌甩过去,打碎对方满口的牙,捏住下巴歪斜吐出一颗红药丸:“想自杀?太晚了吧!” 苏玉温啪地按住他,用脚踩住肩,让他抬不起头,然后探手猛然撕去了他脸上摇摇欲坠的人皮面具。在那张脸映入视线的一刻,他的视线忽然凝结了,手也停滞住了。 烛光摇曳过来,映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张幻化而成的撷霜君的脸! 虽然知道这是对方用以迷惑的幻术,然而,苏玉温还是怔了片刻,居然没能立即反应过来,而是凝神细细地从那张熟悉的脸上一寸一寸扫过,他从来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沈竹晞,视线在幻化出的琉璃眼珠上停留了很久,等到他觉醒要抽身后退的时候,已然迟了! 那个人拖着残废的身躯,不惜全身折断,悍然无畏地向他撞过来!那样凶悍的气势,苏玉温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缺了一步。然而,那个人的目标并不是攻击他,而是提着最后的力气跃起,裹挟着一身鲜血残骨,在窗户上撞开一个大洞,直掉下去! 这是客栈的三楼,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苏玉温跳到床沿上往下看的时候,那个人把一种奇异的一小瓶水往身上浇,在他眼皮底下,一寸一寸化为了一滩水渍!那滩水裹着一点血色,流到后面洗碗碟的水沟里,不曾惊动任何人。 苏玉温远远看着,心中惊骇——他知道这种化骨散,将肉身和灵体永远地化为一滩污水,无形无迹,因为没有灵魂,便再也不会有转世再入轮回的机遇,一般人绝不会使用。这种化骨散存在且仅存在于药医谷,难道说,那个光风霁月、世外高人的林谷主,也一脚踏进了这万丈浊水中? 他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阖上窗棂,锁门,灭灯。室内是一贯的寂静寥落,虽然是客居在外,却无端让他想起自己平日所居的那方庭院。 那人是什么来路,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计划,他半点也不关心。事到如今,他用了二十年的时光,一步一步将所有的事谋划好,就算是撷霜君亲至,将朝雪横亘在他的脖子上,已踏入既定轨道的命运也不能再更改一丝一毫。 话说回来,如果真的能死在朝雪之下……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吧?而他这个从出生开始,就带着不祥二字,被天命所弃、被上天轻贱的人,苟延残喘至今,早已对生命充满了厌倦。 然而浮世多艰,人吃人,他却不得不活下去。 苏玉温抱着手臂,蜷缩起来坐在窗台上,背倚着冷风,忽然感觉到有些许寒意,居然在瞬息之间发展如刀锋过体。现在已然入夏,许久之前的某个夏夜,当他冷然挥扇,制住悲愤自尽的段其束时,对方抬头望他的那种眼神,也曾让他感受到如许寒意。 那种眼神算不上痛恨,也没有什么极大的波动在里面,哀莫大于心死,那是纯然一片死寂。 他看了一眼,要给对方喂下制成凶尸汤药的手忽然一抖,仿佛看见了未来自己的命运。不,他不要这样,如果到了痛不欲生时,心中已然枯竭,一定要干脆利落地做个了断。 苏玉温抖开手中折扇,手指缓缓抚过天孙锦光滑的缎面,在末尾“小昙”二字的署名上微微一滞。先前那人说过的话忽然又如一根一根的毒刺,浮现出来,不断地扎痛心底。 那时候,段其束曾经充满绝望地厉声质问,姓苏的,杀满城人,制半城尸,将天下正道之人玩弄于股掌,你难道没有心吗? 不错,从生理构造上来说,他的确是没有心的——他是不净之城里存活的一个恶灵,并非原本的那十万亡魂之意,而是被他们缔造出来,带着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隐族血脉。二十多年前,他被赋予了身体,而后猝然推出了不净之城,体内也被种下了间隔发作的剧毒,来到中州,成为以死相换的间谍。 直到琴河一战,他背后有了凶尸的百万雄兵,终于能彻底摆脱那些如跗骨之蛆的情报索取,终于不用在为他们传递信息。他是活下来了,被药医谷主一寸一寸地洗髓抽骨,终于不必再如狗一样用情报换取延缓毒发的解药。 然而,他并不能从此走下阳光下。那个缔造他的人用生命为他打开了通向中州的大门,他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是这条路我走到如今,终于还是一无所有。 朗月下,苏玉温放声大笑,笑声疯魔,如痴如巅,吧嗒,忽然有什么洇湿在洁净的天孙锦上,不偏不倚地落在踏雪寻梅图的美人眉梢。 正文 第113章 秉烛呵蒙尘其二 “史姑娘,你睡得不好吗?”天光明亮,苏玉温一勺一勺缓缓地喝着碗里的粥,关切地问对面的少女。 史画颐早上起来在脸上拍了厚厚一层鸭蛋蜜粉,却还是掩不住黑眼圈,她咬了一口豆沙包,香甜软糯,齿颊生香,心情瞬间好了许多:“昨天啊,半夜里不知道听到那里有奇怪的响动,还有人大笑,我惊醒过来,此后就都没睡着。” 她见苏玉温神色奇异,还以为对方担忧她精神不好,影响武功发挥,忍不住笑道:“苏公子,你放心好了,我会打起精神来的。”她从行囊里翻出一只透明琉璃小瓶,倒了些液体,涂抹在太阳穴和耳后,因为液体过于辛辣,登时便呛出了眼泪。 “咳咳,这个是药医谷的青芜水,专门提神,就是药劲太强了些。”史画颐涕泪交流,朦朦胧胧地看他,“你放心,你是小昙的朋友,又不会武功,倘若真遇到什么难事,我一定尽力保你。” “别乱讲话”,苏玉温却第一次有些失礼地打断她,微微蹙眉,“不吉利。” 他又恢复了那种温文尔雅的笑意,看向窗外:“那些士兵已经带着伶人出发了,我们也该走了。”他将手递到史画颐伸过来的素手中,握紧了,掩去唇畔奇怪的冷意,轻摇折扇,由她带着一掠而起。 史画颐武功不算很高,但轻功算得上顶尖,她不以气力见长,但身法轻盈曼妙,纯以灵巧胜。虽然她带着苏玉温在平原上,尾随那一群骑马扬鞭的士兵滑行,却依旧无声无息,宛如展翅飞过的雪鹤。 苏玉温侧头看着轻盈飞旋的她,忽然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转瞬却是望不到底的沉郁。他侧耳听了一听,忽然觉得不对,一把拉住史画颐:“史姑娘,前面好像有争吵声,不对,兵戈声,打起来了!” 史画颐知道他听力好,所说的多半无误,不由得大惊失色。她心念如电转,已有了计较:“苏公子,你且待在这里,我去看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若站在这里不动,应该没人会对你出手。”她朝苏玉温点了点头,如箭一般飞掠而去,留下一个明黄长裙翻飞的小点背影。 苏玉温抬手在空中虚虚勾勒一个圆,那是可以支撑一炷香的远望符,数之内的所有景象都能拉焦距,调看得清清楚楚。他挪动手指转移方向,锁定了那前后的十余骑马车和车厢。他看了一眼,啼笑皆非,忍不住哑然:居然是碰上劫道的了? 那些蒙面的黑衣人显然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门派下属,不过是落草为寇的盗贼,看见一行人押送车厢,以为有什么重宝便来了。他们约有一百来号人,团团将车辆马匹围住,这些人,那群士兵应当能解决,史画颐应该也就是麻烦些,绝对能全身而退。 苏玉温抱着手臂,冷眼透过画符看那两方人厮杀,微微哂然。然而,他等待了许久,史画颐依旧没有出现在视线中,怎么回事,难道在路上被另外的棘手人物绊住了吗? 他面色微变,忽然感觉到后颈有极轻微的一阵刺痛,不对劲!他每次在出手前感觉到有杀气,身体便是这样的反应,有人在暗中逼近! 苏玉温回头,抬眼一点一点地从风吹拂的草丛间掠过,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的目光凝滞在一处凸起的土包间,忽然手指并拢,结印劈下! “咄”,他轻叱一声,唇边的气流陡然凝结成一把气剑,却不是向着那个土包,而是向着身后直接斩落!嗖的一声,那人踉跄落地,隐身也被破除,在地上挣扎着死不瞑目。他只是个普通的杀手,被派来杀一个以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料却遇见了煞神。 与此同时,那个土包轰然炸开,里面一颗带血的人头倒飞而出,神色狰狞,十分可怖。苏玉温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懒得去琢磨,转而看着远望符那一侧的情况,他不禁面色微变。 有高手!那个高手隐藏在一群劫道的庸碌之人中,同样的不起眼,黑黢黢的,完全分辨不出来。 史画颐肩上已经中了一剑,猫身贴在车壁上,隐藏着不让前面人发现,一边与那些劫道者厮杀。那人无声无息地迫近时,史画颐未曾留意,只是随意地斜斜挥出一剑,那人抬臂用力一捏,长剑居然从中应声而断! 史画颐惨然变色,知道遇上了自己万难抵挡的高手,她情急之下,伸掌在车厢壁上用力一撑,弹身而起,而后倏然伸手,从死人身上拔出一柄长剑,虽然不顺手,也胜过手无寸铁。 她唰唰唰连挥剑而出,剑光圆转如意,首尾相连,起承转合间略有生涩,是她从那本三无阁剑谱上学来,记了许多年却一直不曾用的招式。她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过来淌这路浑水,出手也越来越急速,不敢有半点马虎,只怕将命送在这里。 然而奇异的是,对方的剑法似乎和她竟是一个路子,她觉察到,对方一开始上来招招杀式,只求速战速决,后来却忽然缓了下来,仿佛只是想逼她使出更多的剑法。史画颐心头惴惴,终于被他再次窥得破绽,,猛地一剑斩下! 那一刻,史画颐微闭双眼,心如死灰,引颈待抛,然而,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前,她却偶然间瞥到对方那种眼神,似喜似悲,波澜迭涌,蕴含了无数说不清的感情。 想象之中一剑穿心的痛苦并没有袭来,便在此时,她觉得后颈处阴冷寒气一掠而过,然后便被一掌大力地推远出去。她震惊地睁眼,便看见那人持剑并非对着他,而是不偏不倚地直指身后车厢里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带着面纱,为的是在国寿前保护清誉,然而从身形来看,分明就是假云袖!她手指在袖口紧握着一面镜子,对着史画颐先前站立的方向,居然是打算趁激斗中,对她出手。 一阵长风席卷而过,掠起她面纱的一大块。 “云姑娘?”那人看到,惊奇连连。手中剑尖却没有分毫偏移,依旧稳稳地定在假云袖的心口,他敛眉,微露茫然之意,声音雌雄莫辨,音色十分细腻柔婉,饱含疑惑,“他请我来要杀的人,怎么会是你?” 面纱后的眼瞳微微闪烁,显然在疑惑他是谁。 那人微微惊愕,忽然道:“云姑娘,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这个应该绝对不会忘。”他眼看着对方久久不语,脸色一冷,持剑冷笑,“回答不出来?你果然不是云袖!” 在他说话的间隙,假云袖觑到可趁之机,翩然矮身向后退出剑底,她没有用镜术,而是铿然拔出一柄长剑,与那人乒乒乓乓地打起来。 那人的剑法显然比她高许多,却越斗越是神情肃穆,寻到一个余裕,蓦地转头看向史画颐,叫道:“小师妹,我替你挡一挡,你先走!” 史画颐乍闻这个称呼,转瞬便联想到小昙曾同她讲过的三无阁诸事,一时间悲欣交集,脱口而出:“啊,你是段其束!撷霜君同我讲过的!” “你和撷霜君一起,那很好。”段其束点头应了,用长辈式的和善目光打量了她一遍,赞许着微微点头。虽然分心,但他手底下却未曾缓慢,很快便稳稳压过假云袖。 史画颐见他大占上风,便不怎么担心,行了一礼,就准备依言离去。恰在此时,远方,苏玉温杏衣抖动飞扬,向这里疾奔而来,史画颐一把抓住他,看这位小昙的朋友毫发无伤,不禁松了口气。 她正要拉着苏玉温与师兄告别,忽然发觉段其束脸上的蒙脸黑巾不住震颤,似乎是激动已极,她心下奇怪,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然而,在转身的那一刹,忽然有暴起的亮光大涨出来,浸透了空间的每一处!是那个假云袖在此刻发动了镜术! 史画颐感觉到四肢都被镜光束缚着,重如千钧,无法活动。她目眦欲裂,眼睁睁地看着假云袖拾起一柄剑,拨开段其束艰难的御剑反抗,笔直地向他们这个方向刺来! 在剑刺到心口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必然无幸,却在此刻被一股力量猝然推出!身体的束缚一旦解开,她顿时运剑如风,向假云袖攻击而去,假云袖见讨不到便宜,忽然挥手又是一阵骤光掠过,在三人因为光芒刺目而闭眼的时候,连同那一群车辆马匹悄然消失,不见踪影。 史画颐看着满地空空荡荡,不知所以,猜不透她是用了什么妖法将这些车、人在瞬息间运走,有些骇然。她忽然觉察到自己还紧抓着苏玉温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双颊微红:“苏公子,不好意思。” 她看见苏玉温手指并拢,竖在心口,中指搭在食指上扭成一个弧形,样子颇为古怪,不禁奇道:“苏公子,你怎么了?你的手是在干什么?” 正文 第114章 秉烛呵蒙尘其三 苏玉温摇摇头,微微喘息着,显然也是惊魂未定:“我这是在祈祷,看样子有高人暗中援助,幸亏遇见了这位高人,否则我们便要命丧于此了!”说罢,他又矮身对着虚空中行了一礼,然而,未等他抬起身来,忽然被再度重重地按了下去! “他姓苏?”一阵疾风扑面,史画颐被劲气所迫踉跄后退,踩住衣裙下的长流苏,险些跌倒。 段其束霍然一下扯开脸上的黑巾,整张俊朗的脸都扭曲起来,两鬓斑斑,鬓角奇异地簪着一朵雪白的花。他冲过来,陡然抬起剑柄,在苏玉温双肩狠狠一敲,苏玉温猝不及防,失声惊呼,摇晃着就要倒下去。 史画颐在一旁大惊失色,看师兄抓住苏公子双肩,死死地用力,甚至于指节泛白,好像要把对方捏碎,她不禁高声叫道:“师兄,快住手,苏公子不会武功!” 段其束置若罔闻,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彻锋利,抬手在苏玉温脸上用力扯,发现并没有带人皮面具。他往后退了一步,仍旧没有松手,神情却冷静许多,一字一句地问:“你姓苏?叫苏什么?” 史画颐明白自己这位师兄是误会了,忙不迭地回答:“他叫苏玉温,不会武功——真的不是苏晏!苏晏是十恶不赦之人,这位苏公子却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段其束微微点头,缓慢地抬手放开他,似乎是相信了史画颐的说辞。就在苏玉温松了一口气后退的时候,他忽然再度毫无预兆地拔剑而起,雨隔剑如匹练般划出去,直取苏玉温心口! 他虽然意在试探,却使得是毫不留情的杀招,料想苏玉温倘若会武功,惊慌失措之下,顾惜性命,一定会出手。然而,苏玉温满脸惊慌,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已然闪避不及——雨隔毫无阻拦地划出一条弧线,劈开他的锁骨,还要直斩而下! 苏玉温下意识地抬手来挡,却没能挡得住,眼睁睁看着那一剑要将他劈为两半,几乎睚眦欲裂! 段其束及时地顿住手,点足后掠很远,以消去剑上的劲力,怎么会?这个人倒似是真的不会武功,看来真的不是苏晏。他定了定神,合掌行了半礼,微微点头:“方才认错人了,苏公子,多有得罪。” 他这时抛却成见,定睛看去,发现对方的气质与苏晏迥然不同,不是那种如烟云般会消散的清淡气质,更近乎于一种温润,虽然眉目间有些神似,正常时却绝不会认错。他叹了口气,惊觉自己心境波荡,阴翳与仇恨竟仿佛再次蒙蔽了内心。 段其束定了定神,略一点头,摇手作别:“小师妹,你保重,我先行离去了。” 他走得如此闲淡而洒然,白衣在日光下翩跹飞舞,迎着满头白发如雪,鬓边那一朵花缀着露水盈盈。 史画颐看着这位萍水相逢的师兄匆匆而去,竟似毫无留恋,也不曾过问她是如何习得三无阁的剑谱,也不曾知晓她的身份。这场陌路相逢,便只如海上浪潮散聚。她静静看着,眼底忽然露出些许的惆怅来。 “那是白露花。”苏玉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以为她在好奇那朵花,他博闻强记,一下子道出了花名,解说,“传闻中,白露花一生只开一次,最美的那朵,是以死人骸骨为养料,一瞬间绽放出来的。” 史画颐听得怅然,兴致缺缺,迷惘道:“苏公子,假云袖这条线索已断,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苏玉温沉吟良久,双眉蹙起,如今倒真是前路茫茫,无处可去。倘若按照原计划的话,现在应当带这位姑娘去……他一抚掌,摊开地图,用手指在上面虚虚地勾勒一个圈,迎着史画颐惊诧不解的目光,笃定点头:“就是这里了。” “我有一个法子,能追踪到她。”他手握成拳,对天如是说。 —————————————————————————————————————— 月华如水时,沈竹晞跟着陆栖淮再度来到洛水边,涉山的草木在月色下泛起幽幽银泽,落在他眼里,却寒意森然,仿佛有无数黑漆漆的长蛇在暗夜里蜿蜒浮动。 “陆澜,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眼看着陆栖淮再度横笛要吹奏,沈竹晞忙不迭地打断他,蹙眉问。 骷髅一直在后方尾行着他们,这时忽然猛地绷直了骨架,弓腰扎进河里去!咕嘟咕嘟的河水如同千万只触手过来抓住他,将它拼命往下拉,极快地吞没了那一抹惨白色。沈竹晞大惊失色,就要拔刀,被身边人拦住:“不要妄动,纪公子应该是看出来这里有什么异常,才跳下去的。” 沈竹晞疑惑道:“陆澜,才几日过去,怎么那天死在这里的凝碧楼弟子的尸骨都不见了?连你从水底召唤出的那些僵尸也不见了!”他陡然想起一事,撇撇嘴,声音低落下来,“你驱使僵尸的法子虽然很强,到底太阴邪了,以后还是不用为好。” “不用也不成,难道束手待毙吗?”陆栖淮仰脸微微一哂,玉笛不断敲打着掌心,不待他说话,低语,“和我猜的一样,这地下应该有什么东西,类似于化骨散或者更厉害的,能融化尸体。” “所以你再回来一次就为了这个?”沈竹晞恍然大悟,隐约又觉得哪里不对,不待思索,水下忽然再度有了动静! 一朵巨大的水色莲花升腾而起,横亘着扩散开,噌楞楞地往外冒着气泡,莲花中,沈竹晞再次看到了先前缠住他手腕的红色海藻,海藻像长发一样千丝万缕地纠缠上透明的花瓣,一道一道越缠越紧,锁链一样轻颤。 陆栖淮一抖外衫,将他拢在其下,淡淡:“我衣服上施了法诀,等闲瘴疬不能透过——朝微,之后不管你看见什么,一定要屏住呼吸,不要惊呼。”他蓦地抬指齐胸,猛然点亮了一个生光诀。 骤然爆发的光焰仿佛触碰到某处开关,洛河水顿时发生了奇诡的改变——海藻轰然炸开,艳红色的桃花障气四溅飞散,那朵莲花形的水纹越升越高,仿佛下面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托着。沈竹晞竭力往下,想要看清楚下面到底是什么,然而,那种刺目的桃红迷了眼,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清那是缩小的人形,或是一个幻化而出的婴孩。 怎么回事?难道下面还有活物存在吗?沈竹晞勉强保持着镇静,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 那个人形愈发地清晰,看不见五官,满身的惨白色,虽然很小,却头顶起那一片巨大的莲花,盘膝高凌于水面之上。瘴气呲呲地流转在他们身侧,落在黑色的衣袂上时,发出一阵一阵被侵蚀的声响,陆栖淮神色凝重,紧紧盯着瘴疬中的人形,忽然觑准雾气转薄的空隙,抬手便是直斩而下! 他甚至没有余裕拔出祝东风,只是化玉笛为剑,如同闪亮的电光破开了那一片瘴疬!长风掠进笛孔,微微发出震颤的声音,沈竹晞陡然感觉眼前的景象在猝然变化,稀薄的迷雾中,那张人脸陡然变得清晰,是一张啼血的人脸,并非孩童,神色空洞,流出一行血泪! 人脸上的唇张开了,似乎要发出一声叫喊,幸而陆澜及时挥手斩下,劲风连同河水倒灌而入那虚张的口中,堵住了接下来的字眼。与此同时,洛水下方猛然伸出一只白骨森然的手,带着新鲜的泥泞,从下而上,将那个虚影猛烈撕开! 剧烈波荡中,整个河水都扭曲起来,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模糊,匹匹白纱一样的雾气笼罩在他们眼前,完全淹没了所见。耳旁是一声高亢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响起,而后便再也无声无息。隔了很久,他们二人才听到骷髅从水中爬起来淅沥带水的声音,伴随着窸窸簌簌的衣袂抖动的声音。 等等,衣袂?骷髅哪里来的衣服? “纪公子,是你吗?是的话就敲一下臂骨。”陆栖淮提起声音,颇为疑虑。 长久的沉默之后,忽然有轻微的颤抖,他们听见一道声音响起,因为太久不说话,吐字极为生涩,连声音也无比沙哑:“是我。” 对方又生硬地接了一句,听声音离他们很近:“我在这里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动。” 沈竹晞惊骇至极,大叫:“纪公子,你会说话了吗?你在下面看到了什么,居然会说话了?”他一迭声地询问,忽然被陆栖淮扯住衣袖,“小心,黑夜有鬼。” 有鬼?沈竹晞汗毛倒竖,感觉到眼前的雾气出现得实在古怪,明晃晃地布满了每一处视线所及之处,茫然不似夜间。他看不到身旁的人,只是凭感觉拉住了身旁人的手。 然而,他方一动,忽然听见念动咒语的声音响起,地面陡然裂开,无数利齿般的尖角从地底涌出,倒刺上来! 沈竹晞伸手在地上一按,轻飘飘地飞身而起,想来是陆栖淮画了一个符咒,河中的水忽然倒流,翻涌而起,将不会术法的他托在半空。沈竹晞依约紧握着旁边的那只手,越升越高,只觉得双腿在不住地发颤,似乎恐高又要在这一刻发作,他咬着牙,持刀平息着自己的情绪,侧身问:“陆澜,我们现在……” 然而,剩下的半截话忽然倒卷而回!半空中,白雾不再那么浓密,沈竹晞转过脸去,定睛看清了,不禁目眦欲裂—— 他握住的哪里是陆澜的手,而是一只断肢! 沈竹晞用力想甩脱那只手,然而冰凉的断肢滑腻如蛇,如有粘性一样紧靠住他!他胃里一阵凡夫,只觉得恶心至极,猛然间挥刀如风,不管不顾地横劈下! 那一刀看似凶狠猛烈,却使得极是巧劲,恰好根根将断肢的手指骨劈断,却没有伤他自己分毫。沈竹晞刚要微微松一口气,那口气忽然凝滞在了心口——断手从他掌心脱落开去,仅剩的一根手指上忽然凝结出一枚戒指,雕金镂边,中空点翡,上有玉凤盈盈欲飞,凤口衔一枚玉珠,陡然间毫无预兆地吐珠而出! 那玉珠到了半空中,居然变成了猎猎的火焰!火焰不带一丝温度地向他迫近,沈竹晞大惊失色,踉跄后退,顿时忘记了自己身在半空中,一偏身栽倒下去! 冷火将他迫得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红莲劫焰!这样一枚样貌普通的戒指所吐出来的,居然是可以燃尽三界的红莲劫焰!沈竹晞不及再想,居然已经反身往布满利齿的地面上坠去! 在他快要落下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再度被外力带起,樱草色的剑光如惊电般掠过,凌厉的锋芒遍体而来,沈竹晞痛呼了一声。 咔咔连声中,剑光如风暴般席卷而至,霎时间,地底涌出的雨后春笋般的尖牙齐齐粉碎! 陆栖淮单手揽着他落回地上,不知为何,脸色微微苍白。 正文 第115章 秉烛呵蒙尘其四 方才出手救沈竹晞的居然是纪长渊,他全身都是湿淋淋的水汽,整个人仿佛水底下爬出来的幽魂,虽然是如春风一度的樱草色衣衫,整个人的气质却是难以言喻的疯魔疏狂。他提着望痴剑,举高对着空空荡荡的面前,一言不发。 陆栖淮亦神色凝重,抓着他的手紧了又紧,而身后,那一枚戒指落下,空空地掉在地面上,弹动着发出一阵诡异的声响。 情况似乎非常不对。 沈竹晞不及思索,忽然被友人拉着一跃而起,陆栖淮没有解释的意思,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眉头紧蹙,低低地说了一个字:“追!”他弯腰抄起那一枚戒指,塞进沈竹晞手里,而后携着他掠下。 他们三人顺着河畔而行,纪长渊低低地喘息着,似乎体内有某种剧烈相针对的力量在交锋。沈竹晞再往前看,瞳孔微微紧缩——月光很明亮,水银般洒落,照着万物纤毫毕现。水面上有千盏何灯云集,仿佛凭空出现,河岸两侧人家影影绰绰的居然都亮着灯。 “今天是什么日子?”沈竹晞诧异道。 陆栖淮娓娓道来,解释:“这是涉山城里的居民为了纪念祭奠史孤光去世,在河中一连三日点燃了祭祀的河灯——史孤光做出了许多贪生怕死的错事,然而在十四年前夺朱之战刚刚开始的时候,京城的人提出要割让涉山城讲和,他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拼死保全了涉山的人。” 他补充道:“那时候,即使是前战神沐将军都不曾为涉山上下说过一句话,要知道,涉山虽然离京城不过二百多里,临近夔川,却因为四面环山而逼仄蛮荒,与整个中州格格不入。” “所以涉山的人们感喟他的恩情,才一连三日祭奠他?”沈竹晞心念电转,忽然觉得不对,“那我们先前来的时候,怎么没有?” 陆栖淮沉吟道:“或许是因为先前祭祀还未开始——这么多的河灯,也是要好好准备的。” “你们两个,住嘴。”前方,纪长渊忽然突兀地回头,毫无预兆地呵斥了一句。 刚刚恢复能够说话的他,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即使面对这两位救他脱险、将要同行的人,言辞间依旧冷冷,毫不客气。 静默中,他们走过了河上浮桥,那里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题写着一些文字,沈竹晞看了一眼,不禁诧异:“这是谢拾山写的?没想到啊,那位三无阁主,居然还到过这里。” 他喃喃地开始念: “一羡蜉蝣,朝生暮死; 二羡凡侣,携手一生; 三羡草木,无情无苦; 四羡飞鸟,归去自如。” 零星的人在河水边对月祈祷,天空中是光华灿烂的一轮满月,满河都是晶莹的河灯,水面在灯光交辉中如同银河飞流。沈竹晞听到空中有哀歌、挽歌、镇魂歌,是涉山满城的人在祭奠他们逝去的恩人。 歌声苍凉如水,然而河边却有三两孩童玩水的嬉笑声不时响起,生与死刺目得比肩列在洛水的这一侧,太过于刺目刺心,以至于沈竹晞在一瞬间几乎无法直视,微闭上眼。 他忽然听到纪长渊的声音,十分沙哑,如同风沙在河水中筛过:“有四羡,便有四恨。” “蜉蝣一恨,命如朝露; 凡侣二恨,青丝白发; 草木三恨,逐风易折; 飞鸟四恨,奔波劳苦。” 沈竹晞默然无语,不知他在怅然吟诵之际,是否心头曾一闪而过,如今端坐在凝碧楼里的藕色女子。三人飞掠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河流的下游。那里已经是郊外,人迹稀少,此时却是一片晶莹璀璨。 没有水坝,顺流而下的河灯却都停聚在此处,云集如繁星。他们转过河湾,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声音,如同万人集合,波涛一样一拍一拍地缓缓而出,每一下都落在他们心里。 沈竹晞觉察到陆栖淮的脊背陡然绷紧了,他想起对方先前所说的一个“追”字,难道说,他们追击的东西就在前方? 纪长渊抱剑前行,长发在风中抖如一面旗帜,仿佛脑中的弦也在此刻绷紧到了极致。陆沈二人不明所以地尾随他前行,看他停留在那里,毫无症兆地抱剑挥出! 石屑纷飞中,居然真的有一个白袍人影升腾而起,站在浮动的莲花灯上,冷冷地看过来。人影的嘴唇不住翕动,仿佛在念着某种阴毒的咒语。 “这好像是一个守卫者,我想,它守卫的,应该就是那种让尸体消失不见的东西。”陆栖淮微微蹙眉,横剑当胸,不知道为何对方念了许久的咒语,依然毫无波动。 不妙,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杀招似的。 在场的三人中,朝微和纪长渊都习的是纯粹的武学,而他自己也不过只懂一些粗浅的法术,这个深夜黑暗边的神秘影子,到底是真实存在的守护者,还是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存在? 陆栖淮忽然眉头一跳,他闻到了奇异的淡淡血腥味!他抓住沈竹晞的手,回头凝视夜空,漆黑一片,似乎什么也没有。然而,他却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迫近。这种直觉,曾在无数次生死一线间救了他的命。 空气中腥味陡然变浓,让人无法呼吸! 想也不想的,陆栖淮合掌将沈竹晞用力往外一抛,一抬手,祝东风从身后横空而起,封住前方,他足下点地,尽力向后方跃开。 这一封一退间,宛如霹雳闪电,几乎已经是他作为一个人能达到速度的最巅峰。 然而,因为事先将沈竹晞推出去,他仍旧是慢了一步,退到一半的时候,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破了他肩上的皮肤,鲜血泉涌,那种浓厚的血腥味在身侧不停地萦绕,几近窒息。 沈竹晞皱着眉,惊叫着跃上来,以极快的手法封住他血脉,却被陆栖淮抬手拦住,扔了只小玉瓶给他:“快,倒出十三滴抹在我伤口上,快!”他的语气急促又低沉。 沈竹晞立刻依言行事,然而,身侧的腥风又是一动,那个黑暗中的存在再度扑上来!他不得不抬刀阻挡,纪长渊也从一旁拔刀飞掠而至,然而这样一来,毕竟是耽搁了——死灰色,那种伤口处的死灰色,居然已经从陆栖淮肩上的伤口蔓延到了脖颈处。 河上那个白色的身影,眼瞳中已经有了隐约残酷的笑意。 沈竹晞一咬牙,刀锋一转,挥刀削去他伤口周围的肌肉,而后一股脑地将玉瓶里的水浇上去。陆栖淮大惊失色,立刻抬手将他拦住,却因为重伤缓了一拍,等按住他受的时候,玉瓶里的水已经去了大半:“朝微,你可真是……害惨我了。” 沈竹晞见他面色不好,奇道:“陆澜,这里面水倒多了,难道有什么要紧吗?” 陆栖淮不言不语,事实上,伤口处迸发出来的剧烈知觉在这一刻攫取了他思索的能力——那些水滴落下,他肩头的死灰色毫无顾忌地蔓延开,疯狂滋长,然而,那些水滴仿佛透明的猎食者,呼啸着而过,转瞬间就将那一缕如同活着的死灰吞噬了干净! 沈竹晞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喃喃:“陆澜,你有这么好的疗伤圣药,之前你中毒的时候怎么不拿来用?” 陆栖淮伏在他身侧微微喘息,解释:“这种药水只对怨灵、恶魂一类的入侵、创伤有用,解不了琉璃繁缕。” 沈竹晞懵懵懂懂地点头,扶他到河岸边的凤凰花树下坐着,而后持刀,与纪长渊相背而立。亲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幕,那个踩着浮灯的影子忽然踉跄着跌落,一只脚淅淅沥沥地踏入了池水中,脸上也难以抑制地流露出震惊之色。 “怎么可能?怎么会?你怎么能抵御这种毒?除非你是……”它发出的声音在河岸开阔之地听来,居然如同回声般飘渺。响起时,不辨远近,仿佛在每个人的耳畔说话。那声音里颇有疑虑,“你是苏晏?你也来自那里?” 沈竹晞顿时艴然不悦,俯身一扯陆栖淮,大声打断白衣影子的话:“苏晏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疯子,怎么配与他相提并论!” 它听出来沈竹晞是否决的意思,默了一默,语气却不再飘渺,微微带着急迫:“那他为什么会有那东西?他是哪里来的?” “什么东西?”纪长渊冷冷地逼视着它,瘦削见骨的脸容蕴含着入骨寒凉。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却又并不很确定。 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在此刻恢复了语言功能,也恢复大半思维之后,终于被梳理好,那些零落一地的事件珠子,就差一根线串起来。然而,这些所有的珠子里,却没有哪一颗是与陆栖淮相关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纪长渊冷笑着一步踏出,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并不很动听,粗粝沙哑,如同一幅蘸墨挥洒绘成的嶙峋怪石图,然而,对面那个影子却如同听见什么甚为可怖的事物,瑟缩着扭曲起来! 是真的扭曲起来,那个白袍的影子一震,吐出一口血来,那血居然是实体的!足下踏着的两盏河灯噗地一声被踩碎,它的足上已经湿了。 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奇怪的吼声,血腥气慢慢消散下去了,那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血红色的人形影子,和许久前在上游看到的水莲下面的人影一模一样,身量不高,如同孩童。那个身子发出非人非兽的吼叫,双手撑地,陡然扑上去,对着白影便是一抓后倒地! 它们扑通掉进水里,转瞬间变成嶙峋白骨,又消散成烟气。 一切看起来如同无声默剧,却如梦魇般可怕。 纪长渊等一切都落定了,抱紧了怀中的长剑,挑眉冷笑:“它怎么忽然死了?” 沈竹晞跃过去扶起陆栖淮,察觉到他指尖轻抚着瓶子,沾满了盈盈的水,不觉有些奇怪,将琉璃瓶拧紧了塞到他怀里:“可真奇怪?陆澜,你不是说,这个影子在守护什么东西吗?我们是不是要下去看看?” “不”。陆栖淮摇头,走到水边,脚步仍有些虚浮,“那东西已经不在了。” 他转向纪长渊,神色微微疑虑:“纪公子,你能解释一下吗?你在水下看到了什么?” 他在问话的时候,纪长渊同样也在看着他,眼神嶙峋支离,仿佛有无形的手从眼中伸出来试探他。纪长渊眼神微微闪烁,漠然道:“这种白袍人影叫睐,是南离羁留出的一种魂体,传闻中和天上之河,抑或不净之城有关。” 沈竹晞大为震惊,脱口:“那不就是隐族的奸细?”他顿了顿,面色疑惑,“奇怪了,那日我们在南离殷府,明明看到隐族来势汹汹,可不单这些日子毫无动静,阿袖甚至还说,隐族在国寿前都不会进攻了。” 正文 第116章 秉烛呵蒙尘其五 沈竹晞撇撇嘴:“先不论阿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还有啊,京城那些人明明知道隐族入侵,却还是跟没事人一样,就连靖晏少将都没有加紧派兵防范,这也太蹊跷了。”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在乱世将至时苟且贪安有什么稀奇?”纪长渊毫不留情地讥讽道,神色忽然变得怪异,尖尖的下颌扬起如剑,“你……” 他抱剑的手臂紧了又紧,忽然眉头紧蹙,突兀地问了一句:“撷霜君,你是真忘记了还是装作不知道?” 他微微冷笑:“当年你是最早在南离触碰到真相的人之一,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纪长渊看沈竹晞还是摇头,叹了口气,续道:“还记得堕天之战吗?就是南离古寺前的那场战役,几乎消灭了隐族的绝大部分精锐,那之后,余部溃退入南离古寺,企图凭借敦与神兽的力量负隅顽抗。” 他微仰着头,前额微微晃动,仿佛纤细的脖颈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在堕天之战里,死去的最后一位隐族的大将叫作时凤翎,他在被杀前用血下了一个诅咒——隐族在八年之后必将归来,而国寿之后,再过了七月十五的红莲夜,就满八年之期了。” 他说的这些,沈竹晞闻所未闻,不禁大为愕然,转向陆栖淮看看,同样是一脸茫然。他心中转念一想,有些嗤之以鼻:“一个死去敌人的诅咒怕什么?他活着不能胜过我们,难道死了就可以?” 纪长渊皱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冷如锋刃,让沈竹晞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冷然道:“隐族原本便是依靠术法立族,三千多年前的一个诅咒,让中州至今不得安宁,何况这个八年的期限,据前任天官缺一老人推算,确有其事。” “缺一老人?”沈竹晞万分震惊,陡然想起在朱紫楼的那场问话,他那时还觉得对方是刻意故弄玄虚,不久后,这位老人便被苏晏的群尸杀死。他知道天官的推算是什么分量,便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忽而一愕,“不对吧?就算是缺一老人所说的也不一定靠谱!他当时跟我说,说阿袖在京城的南面,还说……” 他一跺脚,恨恨道:“还说陆澜不属于人世!”他抬手捏捏陆澜的脸,将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皱眉,“陆澜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不知道那缺一老人说这话是何居心,或许那老者是假冒的天官,根本就不靠谱!” 纪长渊一时也静默下来,似乎无话可说,良久,他才微微摇头,有些不耐烦地用剑鞘拍了拍掌心:“总之就是这样——谁说活的人不能胜过我们,死了就不能了?你难道不知道隐族人全都死了?那些冥灵军团更不知道要难对付多少倍。” “全都死了是什么意思?”沈竹晞僵直着身体,说。他下意识地侧身看陆栖淮,身边人神色清淡地向他一挑眉,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难道是自己幻听了?沈竹晞敲敲额头,正要发问,却被纪长渊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话题:“好了,撷霜君,在国寿之前,我们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沈竹晞顿时来了精神:“什么事?” 纪长渊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拂袖一卷,沈竹晞这才看清楚,他长衫如触手般卷过来的,居然是先前的那截断手!青衫少年大骇着后退,被陆栖淮按住,附在耳边低声到:“没事的。” 纪长渊凝神看了那断手半晌,忽然二指卡住自己右腕,咔咔连声,居然生生将自己的手扭断了下来!他出手极是干脆狠厉,断腕处如同利刃削过,血凝滞了一刹才喷薄出来。他将那另一只手靠在断口,用力挤压,白骨森然间,清晰可见骨节慢慢蜿蜒着长好,除却那一圈裸露的伤口,居然好像这只手本来就长在那里一样! 他用脚一踢地上本来属于他的手,到了些药水化干净,扭扭手腕,先开始有些滞涩,后来便活动自如,甚至能稳稳地握起沉重的望痴长剑。纪长渊从胸臆里吁了一口气,了却一桩心事:“总算换回来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这本来是我的手。”纪长渊如是道。 他讲话向来阴沉癫狂,鲜少有这般心平气和的模样,似乎一时微微有些怅惘,却并非很重,只是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陆栖淮,你先前不是让我解释一下吗?”他漠然叙述,“我在水底下看见了自己被封印的一截舌头——在我死之前,用一种奇药将所有生理能力凝结在舌尖,所以我找到了舌头,便可以说话了,全身的骨肉也在一瞬间恢复如常。” “水底下原本一定长着某种东西,却被人全部改动过了,只剩下桃红色的瘴疬——这种瘴疬原本致死,现在却被减轻了很多。”纪长渊微微耸肩,“而那朵水色莲花和透明的人影,是睐修炼的一种法门,方才或许是睐自身不稳定,所以遭到了反噬,和这两样一并被消灭了。” “呵,何昱将我大卸八块封印在这里,大概是没想到我还有完整走出来的一日。”纪长渊笑起来,整张枯槁瘦削的脸上充满凉意,“他的目的是……” 然而,接下来的话语忽然被凝结在舌尖! 纪长渊面色大变,奋力地挪动嘴唇想要说话,然而每一个字眼都像是被锁在唇齿间,发出的是虚无的气音,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上下唇吸附在一起。他心一急,提起一口气断喝:“这怎么回事?” 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他的目的是……”剩下的话语尽数倒翻入唇舌中。 这样几番一来,沈竹晞看出来了,他并非是不能说话,只是说到有关何昱的关键内容,就忽然被噤了口。陆栖淮在身侧微微蹙眉,走过去抬手扳正他下颌,看了一眼:“没想到何昱还留了个后手?你平时说话无碍,只是讲到与他相关的内容,便不能再讲话。” 纪长渊拳头握紧了又松开,骨节咔咔作响,仿佛在压抑着心中的某种情绪:“呵,他作得,旁人便做不得?” 沈竹晞好心提醒,语调迫切:“纪公子,你可以写下来,用剑刻画在地上。” 纪长渊面露异色,注视了他许久:“我不会写字。” 沈竹晞大皱眉头:“你先前不还念诗来着?怎么不会写字?” “我自小是药人,被父亲……被那贱人羁押在房屋里练剑,没有人愿意同我接触,也没有人教我读书写字。”纪长渊背过去,高耸的双肩微微颤抖,他的声音很尖利,却带着不易被察觉的涩意,“至于那首‘四恨’诗,是湄……朱倚湄念给我的,她交给我发音,讲解了其中的意思。” 沈竹晞不禁默然,无言以对。他悄然握紧了掌心,却忽然觉察到有一样东西硌得掌心发痛,他摊开手掌,定睛看去,是那枚先前属于断手、又被陆澜塞过来的戒指,雕凤尖利的额羽扎进掌心,点染一点血痕。 “哎,这上面的飞凤图样很熟悉啊?”沈竹晞拉住身旁的友人细细观摩,拿起来对着日光看,上面雕琢飞凤的翡翠在日光下如同一汪盈盈碧水,将要融化。他回想着,恍然大悟,“啊,是阿槿,你那个徒弟!我在她手上看到过了!” 陆栖淮关切地问:“阿槿?你见过她了?她好不好?你说的在她手上见过是怎么回事?” 沈竹晞白他一眼,哼哼道:“你问我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他还待再调侃两句,看见陆栖淮神色凝肃,也只好收了玩笑的意思,肃容,“她当然好,而且好得很!你一点也不用担心!” “阿槿在市场上看重一只玉镯,把我的画像抵押出去,把玉镯换了回来。”沈竹晞比划着手上的戒指,翻覆着看,“我记得她那玉镯也有一只衔珠的飞凤,还有一枚朱砂印……啊,在这里!” 沈竹晞清晰地瞥见,戒指最下方有一处朱砂印,刻着“皇天”二字,刀法古朴秀雅,而有雄浑浩然之气。他注意到,纪长渊看着这枚戒指,眼神在不住地变换,想伸手触摸一下,却又在半空中把手缩回去。 “这真的是皇天?”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戒指的边缘,飞凤忽然抖动着碧色的眼珠,尖喙开阖长鸣,喷出一口火焰!纪长渊瞳孔猝然紧缩,立刻探身后退,却还是来不及——那种火焰一下子席卷上来,将他的手指燃得寸寸焦黑! “红莲劫焰?”他失声道,眉目间却没有多少畏惧,反而喜色浮动,“真的是皇天碧鸾!” 纪长渊茫然地两眼紧盯着沈竹晞手里的戒指,犹自喃喃:“这种戒指凝聚着世间最强大的血脉力量,纯净而剧烈,果然并非我这样不纯洁的灵体所能触碰。” “皇天碧鸾?那是什么东西?”沈竹晞从未听闻这个名称,颇觉稀奇。他将戒指摊在手心与陆栖淮共赏,来回看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门道。 纪长渊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隐约有谴责的意味:“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陆公子也不知道?”他看对面两人接连摇头,蓦地一拍手,冷冷,“那我就来说说。” 他解释道:“大概你们都知道不净之城的由来,是三千年前隐族和岱朝第一次发生剧战时,失败的十万隐族精锐齐齐自刎,魂魄归入不净之城,试图在某一日重返人间。不净之城有两个入口,一在敦与神像,一在休与白塔,都是在地底的万丈深渊处。” “不净之城并非实体的城市,而是无形无质、也没有重量的幻影,漂浮在万丈地底。那时候,为了抵御这种力量,岱朝的开国者,千古的一帝一后就锻造了皇天神戒与后土玉镯,将两族最纯净的血脉和力量尘封于此。这么多年过去,这两样器物早已经是举国至宝——”他的话被沈竹晞猛然截断。 “既然这么厉害,应当锁在深宫,怎么会落在这么荒僻的洛水畔?”沈竹晞问。 正文 第117章 秉烛呵蒙尘其六 纪长渊冷然开口:“它们在七年的夺朱之战中遗失了,那时候,京城一度失守,权贵帝王忙于奔逃,不曾有人顾及这个,也或许,是因为它们自身有灵,觉察到乱世将至,自动飞去寻找岱朝皇族最纯净的血裔。” “总之”,他最后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这一戒一镯,拥有极其强悍的力量,而如今的岱朝文轩帝在其位却没有皇天碧鸾戒指,便算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是一种先人对皇族后人血脉的传承与认可。” “可是据说当朝帝王并无子嗣,也没有兄弟姐妹,难道还有别的皇族血脉?”陆栖淮对这些掌故不算熟稔,维持着微微奇特的表情,“说到底,也不过是两件有灵的器物而已,大概精神寄托更甚于实际效用吧?” 纪长渊颇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冷笑:“当然不是,先人术法何等高深莫测,岂是我等可以管中窥得。”他顿了顿,娓娓道来,“传闻,开国帝后在休与白塔方圆百里埋藏了可以守护京城、甚至整个中州的力量,如今白塔周围是一片空地,一旦被激活,想来对抗隐族的胜算就大了许多。” 他解释:“更重要的是,岱朝传承千年,若无这一戒一镯的认可,当朝的统治便是一纸虚谈,老一辈如史孤光等,人人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暗中隐而不发,却还是潜藏下动荡的根基。” 沈竹晞默然:“先不说这个了,问题是,这只本来属于你的断手上为什么会有皇天碧鸾?” “在殷清绯进入不净之城做内应前,他同我交换了执剑的手。”纪长渊双眉竖起,沉思,“我也不知他是如何得到这个戒指的,只是被施法困在断手上,静待来人。” “那为何神戒看到我会忽然喷出红莲劫焰?”沈竹晞不依不饶地追问。 纪长渊沉吟:“大概是你近日来和有皇天血脉的人接触过,所以身上残留了一些他的气息,让神戒觉得熟悉。” 他补充道:“每一辈的皇族,神戒只认可一个人,这一代的,它并不认可文轩帝——同样,玉镯也不在当朝皇后手中——虽然明面上文轩帝并无同辈抑或子嗣,或许是什么流落民间” 沈竹晞绞尽脑汁:“我这些日子见过的,又认识殷清绯的,就只有两个人。”他竖起两根手指,晃晃,“林谷主那样超然出尘的人不可能吧,那剩下就只有殷神官了。” “你不觉得比起林青释来说,殷慈更不可能吗?”陆栖淮蓦地抓住他的手,再度打量那枚戒指,指尖相触的寒意让沈竹晞微微一缩,然而那人却似乎恶作剧似的贴得更紧,一边沉吟,“平逢山一脉是中州术法官星的至高处,堪称帝王之师,殷慈虽然是半路出家,也算能够上窥天道、下临六合,应该不会是殷慈。” 沈竹晞茫然地看他:“可我觉得林谷主也不可能,那难道是另有其人?”他绞尽脑汁,“莫非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那范围可太广了,只怕找不出来。” “说起来,后土玉镯不会是阿槿的那只吧?”沈竹晞面色古怪,陡然想起这一茬,“皇天后土本是一对,陆澜,你那徒弟喜欢谁?” 陆栖淮同样面色奇异,吹一口气鼓着双颊,含糊不清地说:“应该不会啊,她心智洒脱慧黠,又灵台空明,应该没有喜欢的人。况且天底下相似的首饰何其多,你匆匆看了一眼,怎么就确定是后土幽荻玉镯了?” 沈竹晞悻悻摇头:“我当然也不确定啊,所以这枚戒指怎么办?” 陆栖淮一时间也没能想出什么对策,施了个诀,让戒指叮地一声亮起:“皇天碧鸾应该有灵,会指引我们去找到它的下一任主人。”他等了许久,果然看到凤首璀光流落,无数道光辉交汇,黯淡而又逐渐分明,隐约指向上游的某处。 “我们要顺着追过去。”纪长渊用一种决然而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沈竹晞扯住陆栖淮,迟疑不决:“你不是说先前这里长着东西,被人采走了?这件事有蹊跷,我们应该先去追查它。” “那件事被有心人掩盖了踪迹,只怕很难找到。”陆栖淮摇头,他向来不轻言弃,这时简单地说一个“很难”,可见已经是无迹可寻,“本来长的应当是某种灵草,若是被凝碧楼的人摘走,掩藏形迹,凭借着凝碧楼的势力,你我二人上天入地,也未必能找到。” 沈竹晞注意到他说的是你我二人,并没有将纪长渊包括在内,默了一默,掐诀将辜颜从袖口拎出来:“辜颜,你快仔细看看,这里本来到底有些什么?”白鸟飞扑过去啜饮一口河水,忽然毫无预兆地尽数吐了出来,尖叫着后退。 沈竹晞大惊失色,捏住它尾巴细细察看,辜颜的喙并没有变色,说明水是无毒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它会有这么大反应?辜颜在他手里安安地叫唤着,颇为着急,有什么发现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它蓦地回头咬下一根羽毛,在沈竹晞掌心低低地书写。 陆栖淮在一旁看着,心微微一沉,上一次辜颜写字,还是在琴河凶城里面对燃犀之阵的时候。 沈竹晞凝神感知着,因为紧张而疑虑的面容却渐渐松开了,他吁了口气:“辜颜不是紧张,只是太激动了,又有些恼悍,他说,这下面长的是雾露九蕖芝,是一样天材地宝可惜被人摘走了。而那些白骨,已经被它在夜间吸收为养料,消化干净了。” 陆栖淮放松了些:“原来如此,不是什么阴邪物品就好。”他将脸转向沈竹晞,试探着问,“朝微,我觉得草木已没有追查下去的必要,不如你便随我去送戒指。” “有多远?”沈竹晞蹙眉。 “不知道,或许十里,或许百里,或许要翻山,也或许……”陆栖淮神色疑虑地盯着皇天碧鸾,十分不确信,“总之就是说不清有多远。” “好人做到底,朝微,我们将它送到主人手中,也算是对抵御隐族入侵大有裨益。”陆栖淮看他满脸不情愿,忍不住失笑,再度抓紧他的手,放缓了语气,“朝微,说不定那是一位你的故人,你还想不想找到记忆?” 他突兀地提起记忆这个话题,沈竹晞忽然愣住了,站在那里,心潮如沸。他几个月前初醒时,害怕这种空茫的感觉,一心想要寻找到过去的痕迹,然而他渐渐觉得,就如现在这般,不再想起过去的事,有挚友相伴,短刀在身,随处便可埋骨,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撷霜君,你要是真想恢复记忆,我倒是有个法子。”纪长渊眼神湛湛地对着他,宛如凝视着不见底的深渊,“纪家有一味毒药名为隙中驹,是从药医谷改良而来,药医谷的石中火会使人忘却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人,纪家的隙中驹能让你想起最重要的人。” “不过隙中驹只剩最后一味,而且也不能与石中火同服。”纪长渊声音低沉下来,一字一字敲打在他心上,“怎么?要试试吗?” 沈竹晞微感茫然地怔在那里,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摇头:“还是不了——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思之无益,徒增伤感,如果那个人还活着,已成陌路,那更不如不要记起。” 他转转眼珠,想起自己在墓室里看到的一半引梦,扑哧一笑:“陆澜,该不会我失忆的那些年里,最重要的人也是你吧?那可真是……啧啧啧,你要祸害我多少年啊!” “祸害?”陆栖淮微微挑眉,心知他这便已是变相的答允,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目光凝视着掌中的皇天碧鸾,神情严肃,口中却在说,“朝微,你是我好友,我是祸害,你是什么?” “你长这么好看,不是祸害是什么?”沈竹晞扑过来,毫无预兆地抬手抓了把他的脸,在友人向后躲避的时候劈手夺过戒指,握在手上啧啧赞叹,看着上面光芒流转的方向,大度地挥挥手,“好了,我答应你了,这就走吧!” “不急”,纪长渊抱着手臂阻止了他们,忽然露出迟疑之色,“我,我想寄一封信给湄……朱倚湄,撷霜君,你能帮我写一下吗?我把内容说给你听。” 他撕下一片衣袂作纸,满脸期盼地盯着沈竹晞。 沈竹晞架不住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忽然转变得认真柔软的眼神,点点头:“让辜颜去送信吧,它飞得快,快去快回。” “即使是七月十五那晚,十里红莲夜的景象,也不过如此吧?”派出了辜颜送信,沿着来时路走,望着水面上星星点点漂浮的灯光,沈竹晞忽然感慨了一句。 深夜里两岸的人,已不单纯是在悼念史孤光,也有喃喃念经的人为自己失去的亲人祈祷。声音在风里弥散开,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人心宁静下来。 陆栖淮没有接话,只是慢慢俯下身去,将手中一盏素白莲灯推入水中,看它顺水流下。他站起身,双手合十默念。沈竹晞侧身望去,他临风在为不知名的友人祈祷,神色是如此的安宁辽远,完全不同于平日的狷介疏狂。 河面上河灯千百盏,宛如琉璃世界。沈竹晞忽然有些无端地羡慕起陆栖淮所悼念的那位友人,一句感喟的话便脱口而出:“陆澜,你所想到的人,一定是你的至交好友吧?”他想起来初见时陆栖淮提过的那人,微微抿唇,涩然道,“莫非是那位姓方的友人?” 陆栖淮不置可否,望着水面上一盏渐渐飘远的河灯,听到沈竹晞接下来的话,面色却微微地变了:“陆澜,我挺羡慕你这位好友虽然死了,还有人念想着,有一日我死了,你也别忘了给我放一盏灯,或是烧一堆纸钱。” “你不会死,所以我不会为你祈祷。”陆栖淮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眼神深处却有波澜迭涌,宛如坚冰乍迸。 沈竹晞失笑摇头:“人哪能不死?” “你会死在我后面,我不会也没机会给你烧纸放灯。”陆栖淮声音淡而柔和,如同拂鬓的春风,他声音里忽然有了些微叹息之意,“好了,不开玩笑了——你这样天真,又容易被骗,我一定要护着你对不对?” 沈竹晞眨眨眼,涌到唇边的一句话忽然就滞住了,他勉强地笑了笑,低头:“我们都出生入死那么多回了,我哪里还需要你护着?你保护好自己就成。” 他微微别过脸:“既然纪公子说隐族近来不会进攻,我们还能度过最后一次安定的红莲夜,陆澜,你陪我去好不好?”他眼珠一转,想到另一位飘零在外的友人,微觉怅然,“唉,阿袖现在不知在哪里,不过那时候一定能见到的。” 陆栖淮摸摸他额头,微笑:“当然好——不过云沾衣就算了。朝微,她背后的水太深,你不要轻易触碰。” 沈竹晞颇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不碰,你就能碰了?”他鼓鼓两颊,正要反驳,忽然夜风拂卷过鬓边长发,将剩下的话卡在唇舌中。沈竹晞眼珠一转,蓦地一拍手:“陆澜,这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呀——” “所以?”陆栖淮侧身微笑着看他。 正文 第118章 秉烛呵蒙尘其七 “我们来打一场吧!”沈竹晞啪地一声,将皇天碧鸾重重地塞给纪长渊,对着措手不及的陆栖淮一揽袖,挥出朝雪,浅蓝色的刀光凛冽如梦,虽然是一时起义,下手却并未容情。陆栖淮长发猎猎鼓荡而起,似乎向着他隐约露出一线笑意,抬手拔出了祝东风,剑上的玄黄二色丝穗在风中抖得笔直。 纪长渊在一旁观看着,只觉得惊愕咋舌。两人电光火石之间,兵刃未曾相击,却已交手了数百招。他察觉出,沈竹晞的刀法比七年前强很多,或许是因为失忆过,每一刀都不再有斧凿的痕迹,浑然天成,叫人无迹可寻。他自问,如果把他换成陆栖淮,虽然也能与撷霜君勉强持平,但刚上来时一定会有片刻的迟滞和失措。 然而,陆栖淮的表现却让人甚为惊愕,他似乎甚为了解沈竹晞的一招一式,起落之间俱是在克制对方的下招,甚至少年一抬手臂虚往下指,祝东风就已遥遥点在对方手腕处。少年微微有些慌乱,愈来愈章法渐乱,额头上泛起一层晶亮的汗珠。 纪长渊越看越是心往下沉,他很清楚,撷霜君所用的刀法从来没在人前展现过,那,这个陆栖淮是怎么知道的? 他忽然面色一变,掌心的皇天青鸾陡然绽出奇异的色泽,扑腾着几乎要跃出来!便在此时,沈竹晞无声无息地飞跃而起,偏身躲开了祝东风翩然刺到面前的剑刃,他喘息着落定,看着对面收剑入鞘的黑衣公子,颇为不服地哼了一声:“陆澜,是不是你作弊了?为什么我还打不过你?” 陆栖淮抓过他的肩,冰冷的手指拭去少年额头的薄汗,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说是就是吧。”他看着身边少年脸颊上的一层绯色,唇边的笑意似乎深邃了些,淡淡,“我又不会对你动手,怕什么。” “说的也是。”沈竹晞活动着手腕,忽然一惊。 “我去看看。”就在此时,纪长渊无声无息地捏住他手腕,沈竹晞浑身巨震,手腕立时酸软到无法动弹,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任他将一枚戒指夺走。骷髅虽然已经恢复了常人的模样,手足却冰冷如雪,长长的指甲从他腕间划过,让沈竹晞瞬间如入冰窖。 怎么会?似乎有哪里不对! 手腕微微酥麻,沈竹晞没有在意,只是隐约觉得心底不安,随着他一路狂奔掠上浮桥,踏足上去,水纹便是微微一个波荡,仿佛有无形的手波动喑哑的弦。桥很偏,许久未有人踏足,已是画檐蛛网,纯白透明的蛛丝在如水月光下流落着晶莹的光,然而,沈竹晞目力凝聚处,赫然看见蛛丝上有一点微小的残红。 陆栖淮手指拈了一片竹叶,轻轻一弹,唰地如箭飞出,敲落在蛛网上——那力道拿捏得妙入毫厘,游丝轻轻一震,丝毫未断,那一点朱红却悄然落下。他用手指轻轻一沾,放在鼻端嗅了嗅,脸色忽然改变。 这是一滴完全干透的血,是谁的血,滴在了此处? 他缓缓抬头,语声艰涩:“皇天碧鸾将我们引向此处,莫非……莫非这就是所要找的人流下的血?” 陆栖淮微微蹙眉,沉吟不语,颔首看向纪长渊,却发现他神情十分古怪,凝望着远处隐约在绮丛高墙里的一间庙宇,神色冷凝,眼瞳中有一把刀子在凝聚。 “这是何昱召集中州各大世家门派追杀我的地方。”他抱剑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忽然跃过来,惊电般的在陆栖淮手背上一抓。那只是很轻微的力气,然而,陆栖淮却如遭电击,全身巨震着往后退却,被大惊的沈竹晞一把拉住,免于在桥边踏空落到水底。 “撷霜君”,纪长渊嘴角泛起一缕奇特的笑意,仿佛在瞬间凝结成冰。 沈竹晞陡然间膝下一软,感觉到手腕先前被他刮过的地方有轻微的麻痒,随后是一阵酸软的无力。他震惊失色,举起手腕,对着银白色的月光细细看,那里有一道深紫色的指甲印横亘,宛如刀斧劈凿,诡异地一丝一丝渗入皮肤。 这是,中毒了?他心下一沉,唰地拔刀前指,一口气提到心口却再也上不去。 “撷霜君,没用的,我下的毒,怎么会让你很快就恢复。”纪长渊凝视着运气一遍一遍冲击毒素的他,微微冷笑,居然将所作所为供认不讳。 “我与你无冤无仇,还是一方的,你为何要害我跟陆澜!”沈竹晞厉声呵斥,一把抓住陆栖淮探他手腕,觉察到他脉象微弱、时断时续,似乎与自己所中的毒并非同一种,不禁咬紧了下唇。 “我当然与你没有什么过节,撷霜君,以你的心智才干,略一思索,必然能猜出那个被认可的皇族血脉到底是谁。”纪长渊直截了当,下一句话对他来说不啻惊雷,“殷景吾的身份是绝密中的绝密,殷清绯以死遁入不净之城,就是想把这个秘密在中州大地永远的埋葬,却不知怎的还是泄露了出去。” 沈竹晞从震惊中微微平复了一点,愤懑而尖锐地讽刺道:“殷慈是我七年队友,我怎么会害他?就算是有这个身份,又有什么了不得?” 他的语气锋锐明利,似朝雪刀杀人从不留余地:“你是他的仇敌,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说这番话?” “我问你,倘若你身边这位想要害殷景吾,你会帮谁?”纪长渊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颤了几番,似乎用尽全身的力量克制着才没有暴起。他看见沈竹晞面露犹豫之色,冷笑,“快说啊!” 沈竹晞忍不住侧身望了友人一眼,陆栖淮额上步着一层细汗,也正转过来看他,那双比月光更澄净的眼瞳里似乎安放了另一个世界。沈竹晞注视着他,仿佛被蛊惑着,心头一热,脱口而出:“我帮陆澜!” 纪长渊冷哼了一声,卡住他虚软无力的手臂,让他转过来:“果然如我所料。” 沈竹晞一句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微涨红脸,反唇相讥:“可是这种‘倘若’是不存在的,陆澜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纪长渊陡然迸发出冷冷的笑,负剑远望,目光并没有凝注在他们身上:“撷霜君,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过去你了解多少,不说过去了,你就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和一面之缘的你去南离?” 七妖剑客盯着他,长剑齐眉:“你为人纯如初雪,当然不会用故交的身份做文章,可是你知道陆栖淮是什么人吗?” 他的语气忽然有了逼问的意味:“你想一想,那天在墓室里的后半段引梦,你看到了什么?” 沈竹晞微微一颤,忽然不敢直视他锐利而洞彻的眼神,思绪陡然一个回旋,又回到了白沙墓中。 那时候,辜颜用他的血涂抹在陆栖淮身上,沈竹晞本以为自己的血是决计解不开琉璃繁缕的,然而,血被皮肤无声无息地尽数吸收之后,陆栖淮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会?难道陆澜的执念也有一部分是他吗?沈竹晞思索几番,不得要领,正要去招呼友人,却忽然发现他的眼瞳是涣散而没有焦点的,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在两处梦魇的间隙短暂停歇。 就在他束手无措、不知道怎样唤醒对方的时候,陆栖淮毫无预兆地抬手,并指将引梦石从中截断为二!沈竹晞惊慌失措地捡起两截石头,看见案台上的人眼眸中似乎有冷光一闪,复又阖眸沉沉睡去。 沈竹晞在左右两块半石中沉吟不定,最后随意挑了其一,一闭眼,放到陆栖淮掌心,看白雾如锦缎纱幕升起时,在眼前渐次氤氲开的画面。 那高耸入云的是平逢山,却并非数月前所见的白雪皑皑,冰封苍茫,而是沉寂的铅灰色,仿佛无数灰扑扑的蝶挨挨挤挤地排在山上。平逢山顶神殿莽莽,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盘膝坐在那里,眉目死寂而安详。 画面在飞速地拉近,在陆栖淮的视角里,他正穿林渡水,疾奔如电,向山巅急速掠成闪电——平逢山的山门前不能使用法术,那样快的速度,几乎已经是人间能有的极限。 镜头完全拉向山顶的时候,沈竹晞悚然惊动,手里的另一半引梦石轰然坠地,碎裂成片,再也起不到引梦的效果。他根本不曾在意这个——山顶上,山顶上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或许也不是他自己——虽然有同样的眉眼,然而满头绿鬓已成深灰,宛如垂暮之年的老人,那人居然是一身飞扬孤傲的绯衣,与他的气质截然不同,像一尊亘古的雕塑盘坐在山巅,脸容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针孔,每一个孔都隐约透出灰光,而合十的手掌上,皮肤宛如皲裂开的瓷器,一寸一寸破碎成灰。 这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尊濒临破碎的塑像! 沈竹晞看着画面,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那真的是曾经的他吗?是他曾一度经历过的事情?为何自己却没有半点印象呢?以往发生过的那些事,自己虽然不记得,但多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投印在脑海中。 沈竹晞满腹狐疑,定睛看去,陆栖淮似乎在灰光中跌跌撞撞地往上爬,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奇特的长风将他衣袂倒卷成向天的漩涡,而在天上,居然有灰色的河水倒灌而下! 一切都是灰色,灰,掩埋了所有的色彩,唯有那个“他”雕像一样的绯衣,仿佛暴雨乌云间的一只火蝶。 沈竹晞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那场景太过逼真,墓室里,居然有海潮一样的声音回响,轰然席卷,呼啸而过,其间夹杂着无数哭喊、尖叫、笑语,河水就这样流淌着往下灌入平逢山洞开的山口。 这是,天上之河! 正文 第119章 秉烛呵蒙尘其八 天上之河真的存在,而且在此变为了实体。 他看见,山顶上的那个绯衣的“他”终于睁开眼,对着飞掠而来的陆栖淮微微摆手,陆澜似乎微微踉跄了一下,高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却细碎得在狂风海啸中一触即散。与此同时,无止尽奔流的河水咆哮着冲垮一块一块的锁故石,有千百道炫光在水面上齐作! 沈竹晞看了一眼,惊呼出声——那是,那居然是无数的亡灵尖叫着狂涌过来,转瞬便将山顶上的绯衣人影吞没。然而,有一种更大的力量遏制了灰光的滋长蔓延,山体如同活了一样疯狂涌动,平逢山巍峨入云的神殿如同纸糊,轰然坍塌,在倒下时,如同纷飞的纸屑簌簌飞落,是灰色背景板上零星的白。 沈竹晞的视线里很快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找不到陆栖淮,在弥散的覆天灰光下,山顶宫殿倒下去,露出深不见底的无数黑洞。黑洞连接在一起,深深浅浅的,如同有无数个影子,睁着眼睛在暗中窥探。 下一刻,居然有红光拔地而起!那种冰冷而迫人的温度,即使是隔着悠长的时空,隔着若许时光,他依旧清楚地感觉到慑人的冰寒扑面而来,这种感觉在熟悉不过了—— 是红莲劫焰! 平逢山上每一处都燃起了纷扬烈火,满目都是刺心的血红,沈竹晞不忍直视,微微别过了脸,下一瞬,却再也忍不住惊呼——陆栖淮居然也踏足在红莲烈火里,黑衣猎猎,如同分海的天神,不顾一切地向那个绯衣的“他”伸出手来。然而,还是太慢了,那个人已经被火舌舔舐吞没了大半,只余如同瓷器皲裂、布满白纹的一只手在外面,依旧保持着虔诚行礼的姿态。 沈竹晞隐约觉得,那样的纹路好像在哪里见过,后来他想起来,那和陆栖淮侧颈的瓷纹一模一样。 他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在一瞬间遮天蔽日地狂涌上来,吞噬了那个绯色的身影。不,那个身影没有立即湮灭,只是衣衫鞋袜被渐次灼烧分离,静静地悬浮在红莲劫焰的包围中,仿佛胁下生了双翼,是欲火重生的火凤。 陆栖淮徒劳地拔出剑来,竭力扑打着火焰,虽然全身在剧烈地颤抖,却像是在水面上画圈,不曾有任何效果。他仓皇而凄怆地喊出一连串名字,声音被长风割裂开,沈竹晞只能听到依稀模糊不清的字眼。他感觉到火焰里的人忽然伸出手臂,在陆栖淮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刻,伸臂用力一推,竭尽了全身的力量。 那样重重地一推,几乎已经是一个人所能用力的极限,而后,那道绯色的身影便彻底在火中灰飞烟灭,坠入了死生的另一边。 沈竹晞站在墓室里怔怔回神,惊觉脸上湿漉漉的,居然有泪水落满了衣襟。他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悲伤,那个人很可能是曾经的他,曾如是走向死亡。然而,除却悲伤,反而更有一种心悸和茫然在里面,就如同先前在史府的那个夜晚,一个人在睡梦中对前路茫然无计、不知该归往何方。 而那时候,骷髅在他旁边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引梦石最后在他掌心化为尘土飞灰。最后烈焰焚天的一刹那,绯衣的另一个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悠长的时空,让沈竹晞感觉到两个自己在隔空对视。 他怔了怔,忽然有些心虚似的别开脸,内心说不清是惶恐还是惊怒更多一点。 引梦石彻底破碎,这一段由始至终,只是很短的镜头,甚至只是一段无因无果的景象。然而,那双安详而死寂的眼睛却极其清晰地映在沈竹晞的脑海里,在此后几日的闲时不断浮现。那种神态啊,凛然无畏、悍然无惧,视死亡作归途,莫非那就是他曾经的模样吗? 沈竹晞细细回想,心中疑云越来越大,倘若他真的曾经遭遇这种事,后来是如何活过来的,又为什么要变成那样,倘若那人并非是他,又何以同他长得一模一样。这些疑问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如同执念疯狂滋长。他有许多次已经忍不住开口要去问陆澜,却在看到对方的微笑时生生地忍住了—— 陆澜从来没提和自己从前的事,想来他是有苦衷的吧?既然他执意不想提,自己也不应该执着地为了一个答案而追寻不放。 然而,此刻纪长渊忽然在对面开口,声音睿智而洞彻,阴沉狠辣却滴水不漏:“撷霜君,我是同你一起看到的——我能向你证明,在你人生的前二十五年,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 “但引梦石是不能作假的。”沈竹晞喃喃,下意识地反唇相讥。 “不错,在已知的情况下,引梦石当然是不能作假的”,纪长渊一抚掌,全然不理会被晾在一旁的陆栖淮,只是试图说服他,“画面上的人确实是你,但这段记忆是假的!他有办法在中琉璃繁缕的情况下骗过引梦石!不对,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中毒。”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纪长渊已经声色俱厉,脸色看起来狰狞可怖。他顿了顿,又道:“还有那个能治愈睐魔抓伤的药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人间!还有撷霜君你上次提过,给他在缺一老人面前算的命格……” 沈竹晞大为头痛,驳斥道:“总之,总之陆澜他一定不会害我!” 他一把握住陆栖淮单薄的手腕,觉察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方才一直倾听着,维持缄默不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沈竹晞觉得他的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十指连心,友人此刻是不是也觉得心寒呢? 沈竹晞下意识地扯住他袖口,放软了声音:“陆澜,陆澜,快说一句话反驳他,不管你说什么,我肯定信你的。” 陆栖淮微抿着唇,似乎颤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心中早已波澜迭涌,朝微在墓室里看到的居然是这个?他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会不会…… 然而,此生这一路从遇见他以来,步步为局,到此已然无法止步,也不能回头了。不论他是否会辜负面前这个人,首先朝微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仅活在他心里,更要活在这个世间。如此,才不负他一路独行至今。 他在今夜,放一盏莲灯与过去诀别,只求对面的人一世安好无恙,哪怕朝微好好活下去的样子,自己那时未必能看到了。 陆栖淮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根一根缓慢地掰开少年缠上来的手指,在对方掌心的温暖处流连了一刹,一字一句地说:“朝微,下面我说的每个字你都听好了——” “我从未有欺瞒过你的意思,朝微,你看见的那个人不是你,他是方……我那位姓方的友人。”陆栖淮凝视着他,看见少年眼瞳里两晕自己的倒影,意识到接下来所说的话会在这双眼瞳里惊起怎样的波澜,他忽然微微屏住了呼吸。 停滞了许久,陆栖淮用最委婉的方式开口:“朝微,他很像你,抱歉。” 沈竹晞怔怔地凝视着他,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像我?那个姓方的像我?”他陡然间会意过来,提高声音呼喝,“那里是像我?简直和我一模一样!” 他仔细回想着在引梦石里看到的景象,忽然睁圆了眼,难以抑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你那个朋友长得跟我一样?所以你——” 他声音一滞,良久才接下去:“所以你先前陪我护送阿袖去南南,并不是因为和我一见如故,而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朋友?还有后来在琴河的那些事,你一次一次救我,也不是因为沈竹晞这个人,而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朋友?” 陆栖淮没料到他忽然直截了当地问出这番尖刻的话,想也不想地脱口反驳:“当然不是,我……” 唰地一声,忘痴剑带着惨灰色的光芒,压紧了他的喉咙,逼回了剩下的字句。 纪长渊趁他们二人心神震荡对峙之际,已然观望了许久,这时骤然暴起,一剑制住中毒的陆栖淮,又卡住撷霜君的手腕。他看了许久,冷笑:“撷霜君,你看,他把你当成别人的影子,你还要帮他说话吗?” 沈竹晞经不起他这么一挑拨,当下便如被踩尾的猫,跳起来怒喝:“住嘴!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多嘴什么!”他心一怒,陡然间气血翻涌,筋脉间迸发出极为强大的灵力,传到纪长渊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 纪长渊只觉得手掌忽然如烈火灼烧,他大惊失色,慌忙后退,却并未放松对陆栖淮的钳制。他转过去,满意地看到剑下人因为毒药的作用而微微发抖,这种毒是先前在墓室里解琉璃繁缕时就种下的,疼痛剧烈而几乎攫取神智。 陆栖淮看起来只是脸色苍白,看来是用极强的意志力克制住疼痛不外露,这样的毅力,倒确实是了不起。可惜,其心可诛,今日一定要被斩杀于此。纪长渊似有遗憾地如是想。 沈竹晞从他手底下挣脱出去,似乎双眉蹙起,抖了抖眉头,转向陆栖淮,声音居然并无多少怒意:“陆澜,我问你一句,你那个姓方的朋友呢?” “他死了。”纪长渊将忘痴的剑尖稍微偏开些,让陆栖淮能开口说话。 陆栖淮凝视着他,瞳影深深:“朝微,我从未有过欺瞒你的意思,你看到的那是一段并不属于你的过去,但我也从未把你当成别人。” 这样清淡的一句话仿佛是引线嘶嘶作响,沈竹晞陡然被点燃了:“你不要再狡辩了!陆栖淮,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带着不一般的心思,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和你的亡友怎么样,凭什么寄托在我身上!” 陆栖淮全然未想到他居然这样理解自己的话,与原意背道而驰,一时间心头错愕,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要解释。他急急地伸手拉住对方:“朝微,你听我说……” “你不要过来!我不想看见你!”沈竹晞冷冷道,俊俏的脸庞陡然板起,如同凝结一层寒霜。他眼看着陆栖淮依旧伸手过来,抿着唇,似乎满脸不忍的样子,忽然觉得心头火起,“你把我当成一个死人的影子,还这副样子惺惺作态干什么!” 他看着陆栖淮霎时苍白下去的脸,忽然觉得心头也想被刀锋轻轻割过一般,没有快意,更多的是一种钝痛。沈竹晞咬牙良久,握着刀一步一步后退,虽然因为手腕的伤口而全身酸麻,他却死死地咬住舌尖,直到充满灵气的血在全身激荡,让神智为之一清。 “陆栖淮,你不要过来,让我一个人静静……”少年抱着额头,摇摇晃晃,胁下夹着短刀,神色是从未见过的迷茫与苦楚。他向来全心全意地待人,何时遇见过这样的事?况且另一方还是自己的挚友。 纪长渊震惊地看着少年在面前勉强支撑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猝然崩溃的样子,忽然隐约心有戚戚焉。许久之前,他也曾感同身受过。他凝望着撷霜君的目光忽然就有了些悲悯之意,撷霜君这个称号,当初是说他年少时清冷心性,如霜如玉,不为外物所动。 然而,若许年在红尘中辗转阎浮,他还是有什么长久地改变了。 纪长渊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钳制住陆栖淮的手微微松了些,让他得以伸出手来触碰撷霜君。 然而,沈竹晞只是冷冷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间急急地摇头:“你不要过来,你让我想想,想想……”在纪长渊无声无息地撒出透明粉末解开他身上的毒时,沈竹晞似有察觉,向后跃出,点足便是三丈外。 通透如水的月光下,他像翩跹的一折柳,翠而欲折。 “你不要过来!”沈竹晞抬高声音叫道,足下一趔趄,踉踉跄跄地奔跑着远去,他满心情绪激荡,在夜色里抖成一阵青色的长风,快到浮桥上的两人甚至都未曾反应过来。 于是陆栖淮伸出去想挽留他的手也停驻在了半空中。 这样未必不好,朝微,跑吧,就这样跑出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局。 明明是早已做出的决定,甚至不惜用言语相逼,为何到了此时,内心还是痛不可当呢?明明在此前已经同过去诀别了,为何还会再一次面对失去的命运? 夜色无尘,黑衣公子握紧了手,微微一颤,他忽然拈起二指夹住忘痴的剑刃,极缓地推开了。他没有拔出祝东风,然而纤长的手指却如同精锻的钢铁,稳稳地压住那一柄长剑。 “怎么会?”纪长渊震惊骇怒,一下子猛然使力,扬剑后撤,“你没有中毒?怎么可能?我明明检查过你的筋脉!” “所以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只是为了激撷霜君走?”他注视着陆栖淮掌心的皇天碧鸾,陡然间明白过来,愤懑到语无伦次,“你,你这个逆贼,你要做什么?” “不想死就让开。”陆栖淮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好大的口气!”纪长渊冷哼,眼神却从死寂的散沙变得雪亮,忽然用剑锋割破手指,放进口中舔舔,“你居然能压住忘痴?好得很,我这两辈子还没遇见过能在剑术上战胜我的人——” “拔出你的剑——”他蓦地双手捧过忘痴齐眉,眉间流露出嗜血的战光。 陆栖淮心乱如麻,原本支走朝微是有一件要紧而危险的事要去做,实在不想同他多纠缠,然而纪长渊习武成痴,等闲又难以应付过去。他蓦地心生一念,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纪长渊在一旁听着,支离的锁骨微微震颤,而后全身都剧烈得抖动起来,似乎是从未如此失态。 良久,他居然收起了忘痴入怀,颇有芥蒂地看了一眼陆栖淮,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走在前面:“口说无凭,既然如此,姓陆的,你不妨带我去看看。” 正文 第120章 夜长似终古其一 夜幕四垂,一行风尘仆仆的行客悄然度过京城的城关。 “一行十四人,都带着剑呐!”守卫在心里暗自惊叹,检查通关令牌无误后,从铁甲上取下紧扣的钥匙,打开一扇通向外面的漆皮小门。小门很狭窄,可容一人正身通过,这一次却遇见了难题——居中的那些人抬着一口描金檀木箱子,用浸泡过水的牛皮绳子正三道反三道捆紧了,里面不知什么东西,看起来极是沉重。 眼看箱子横亘在小门口,通过不了,守卫不禁犯难——上头沐王府传达命令下来,这些日子,要准备帝王的寿宴,亥时后除却军情或政务紧急,来往便只允许从这一扇小门出入。他刚要发话,忽然被其中一人不耐烦地推搡到后面去:“让让!可别吓着你!” 他只听到“咄”的一声,那口箱子在眼前陡然扭曲起来,而后如麻花一样抖动着剧烈收缩!最中心那人手指如牵丝比划着,直到箱子只有一人宽,被他们从门口抬过去。 守卫站在原地,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不敢再多看,赶忙拾级而上,回到城墙上的瞭望亭内,将阻挡的帘子放下。然而,刚关上帘,眼前一晃,居然又有一个人影站在他面前。 他失声惊呼,然而声音刚到喉咙便停住——一柄锋利而短促到几乎看不见的小刀陡然伸过来,轻巧无声地割断他的咽喉,鲜血如箭射出,却被全数接住,没有一滴淌到地上或是亭中。 一刀毙命,干脆利落,杀人者无声无息地向暗影中点了点头,城墙上的一排亭子里,有无数个同伴提着头颅站出来。 “那样东西已经拿到手,送到休与白塔底下了吗?” “不错,主上当真神机妙算,殷景吾果然做出了和他预料之中一样的反应。” “太好了,接下来的事,得交给京城里的人了,不过我们得在天亮前把活干完,金浣烟是个厉害角色,恐怕已经生疑,这几日派人巡查得厉害,说不定还会来这里。” “是。”那人短促地应了一声,命令同伴将一排首级摆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软膏沾满了手指,急速地抹在一个一个的死人脸上,等到那物事凝固的时候,那些人抬手,小心翼翼地将软膏剥离下来,人皮和守卫们的血肉分离,成了容貌完全相同的人皮面具。 这群外来者将尸体堆叠在一起,倒出化骨散,看着尸体迅速地萎靡、溶解,化为一滩污水。外来者们接连覆上人皮面具,纷纷地到瞭望亭里站好,那里有无数可以远望的神符,这些人相视而笑,然后纷纷对准了史府。 更深人静,偌大的府宅只有一盏孤灯摇曳,那些远方的暗中窥伺者看不到的是,有两个人正并肩行走在回廊中。 这里靠近宅中的药室,鲜花回转盛开,药香浓烈馥郁,在夜风中扑鼻而来。白衣医者被身旁少年搀扶着,听到回廊上挂着许多相击的风铃。他们每走一步,衣带拂起满院的风,铃声渐次相击,宛如金声玉振。 “倒真是宛如天籁一般。”林青释温和的语声夹杂在风铃的歌唱中响起,静谧如后苑里涓涓流淌的平溪。 “林谷主的声音更好听些。”金浣烟扶着他,真心诚意地赞美了一句。在夜色的沉淀中,他眉宇间少了平日的那种尖酸刻薄,反而清美如出水的玉石。 “你的声音真像清风,和你人一样,虽然我累了一天,听到你开口,便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手中灯盏摇晃,金浣烟注视着那些在夜风里摇曳的金玉铃铛,微微叹息了一声,“林谷主,这些日子真是宛如梦魇的生活。” 他平日毒舌自尊,难得示弱一次,仿佛自知失言,垂下眼帘,碎步前行,良久,才又接了一句:“已经十多日过去了,还没有神官的音讯——我动用了目前可调配的资源,他宛如人间消失。” “殷慈要是一心想藏起来,怎么会让一般人发现踪迹。”林青释微微哂然,“我只盼望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再来拿这一点作文章。” 金浣烟亦一阵默然:“当世还知道他身份的人,除了你我,大约都已经死了。”他感喟着,神色微有疑虑,“你为何要告诉我?如此重大的事,关乎整个岱朝命脉……” 林青释截断他的话,微笑:“大约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我独自埋在心底七年了,总是忍不住要诉说。” 金浣烟无言以对,脸色苍白。他默然无语地转到前方的药室,替林青释掀起帘子:“林谷主,有劳了。” 然而,在迈进门槛的那一刻,林青释忽然微弯下腰,掩唇重重地咳嗽起来,仿佛心肺都被挤压着从指尖流逝。金浣烟瞥见他手中满是血色,甚至比自己垂落的绯色衣角更为触目惊心,不禁大惊失色,伸手扶住他,按住后心渡进灵力:“林谷主?林谷主你没事吧?” 林青释微微一晃,手指痉挛着扣紧一片衣袂,手指脆弱而骨节分明,近乎于形状优美的琉璃。温暖的内息在他体内转圜了许久,他却仍是脸色惨白,一直未曾缓过神来。金浣烟慌乱地不断输入灵力,看他毫无起色,几乎失了分寸。 怎么会?这些日子一同处理政务时,林谷主也会发病,然而却没有一次持续这么久的?金浣烟所习的度春风一系术法,恰好是殷神官所教的、可以温暖肺腑的术法,对于沉疴在身的人有奇效。然而,这一次他指尖所触,只觉得仿佛是揽着一块冰,对方的后脊如同瞬间浸在了幽幽冰泉里,寒凉彻骨。 金浣烟不敢怠慢,用力打通对方体内每一寸因为寒毒作祟而变狭逼仄的经脉——不知道为何,林谷主身上居然有如此重的寒毒,难道是天生的吗?这种寒毒与血肉灵胎连息,无法根除,每拔除一丝,气血也微弱一分,所以即使是医术冠绝天下的药医谷主,对自己的病症也束手无策,只能成日捧着手炉安养。 等等,难道林谷主是今晚吹了夜风着凉了?金浣烟感觉到晚风带着柔和的温度从他颈间打旋掠过,想到或许这样的温度对于林谷主来说便是毒药,不由得无声叹了口气。身下人终于渐渐回暖,手指也不再是透明的样子,良久,林青释微微喘息着,由他扶着站直,虽然脸容惨白,气息微弱,身子却挺得笔直,宛如一节峭拔的滴翠竹。 金浣烟半扶半抱着他,走进那一间白石的小屋,隔着白纱帐,长案几上摆着数十种遵照林青释的吩咐从中州各地快马加鞭找来的药材,由阿槿监督着亲自放在这里——墨蛛汁、彩虹菌,云葱,因为林青释不愿假借枢问堂之手配药,这么多日仍是少了两味草药。 或许是药香安神,也或许是出于对药草的敬重,林青释的脸色顿时清淡而微凝起来。他手指从案上掠过,逐一感知:“似乎少两味药也可以,毕竟不是要炼出真正的石中火,只要让他们暂时遗忘这件事就好。” 金浣烟点头,退后将那一方鎏金铜炉推到他面前,炉烟袅袅中,白衣医者手指灵活翻飞,将药材缓缓地投进去一样,伸进长柄银汤匙搅搅,忽然间双眉蹙起:“不对劲!” 金浣烟面色微变,嗅着那些许溢出的草药香,急迫地问:“怎么了?” 林青释手指一滞,严肃地问:“金公子,平日药室有人进来吗?譬如打扫的下人。” “绝对不会”,金浣烟笃定地说,“自从史府惊变后我来接管,府内外原先的一百多位童仆佣人,除却被抓下狱的,其余都被我暗中辞退,换上了一批可靠的心腹。” 林青释微微摇头:“零朱的纹路有了些许变化,应该不是有人刻意动过,我以为是被人不小心触碰到,既然你这样说,那想来是我多心了——它生长中纹路自然扭曲也是有可能的。” “零朱的纹路?那是什么东西?”金浣烟微感好奇,抱着手臂提问。 林青释解释:“零朱长在深海,它生长的纹路,那里压的力道重些,哪里的纹路就密一些——我虽然看不到,但纹路不同,烧制出来的汤药气味便也有些微的不同。”说话间,他手指从容而冷定,一勺一勺将药材放入炉中滚炙的沸水里。 炉烟渐渐不再是纯然的白色,而是深沉的铅灰,蝶一样在他指尖飞旋流转。金浣烟欣赏着他轻盈而灵巧的模样,心却微微一沉,眼眸中也依稀蕴杂了叹息之意。 可见造物者还是公平的,毕竟人无完人——虽然单从行云流水的动作来看,决计发现不了林谷主是盲人,还是个沉疴在身的盲人。 白衣医者蒙眼的锦缎洇染了雾气,湿润地贴在皮肤上,绰约露出深碧色的眼眸。金浣烟无意中侧身看了一眼,忽然间怔住了,那双眼眸好生熟悉,这么漂亮的眼瞳,似乎曾经见过见过。 他想起来了,他真的见过,那时候,这双眼眸还是清亮如凝碧珠的模样——那是在喝火令中,对楼主幻境的惊鸿一瞥!难道说,险些导致楼主自刎、成他心魔的,便是眼前的林谷主吗? 正文 第121章 夜长似终古其二 金浣烟心中一凛,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勉强压下涌上心头的骇异惊奇。林谷主这样翩然若仙的世外客,也曾有过如楼主记忆中那般惨烈痛心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生死际遇,铸就了一个如今用朗月清风洗净内心,近乎无念无想的药医谷主? 不过,他也并非真的是无念无想,否则现在便不会站在这里,为自己炼药。后日便是史孤光的出殡大典,京城中高门权贵、满朝文武俱要来吊唁,而关于史孤 光死亡和史家婚礼上的诸多事端,虽然被用强硬手段及时压下,却依旧传得满城风雨。 于是,在数次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平息事端之后,金浣烟决定拜托药医谷主炼制一味遗忘丹药,放在吊唁酒水中让宾客服下,模糊他们对婚礼当场的记忆。婚礼时受邀出席的人,后日也都列席其中,缺少了这些亲身经历的记忆,外面的蜚短流长便会平息很多。 那时候,他刚从凝碧楼中回到史府,解决了堆积如山的文碟,细细盘算核对了开支,不眠不休地工作了整整三日,几乎倒在书房的檀木书桌上。那个本来要外出周游行医的林谷主终于看不下去,出手缓解了他的精神不适,在他的再三恳求下,答允暂且留下来坐镇史府中,连同失去神官踪迹的阿槿也一并留下帮忙。 林谷主身边的侍女和那个少年都是很神奇的人物,平日不显山不露水,遇见棘手的问题却总颇有见地,想来也不单纯是学医的子弟那么简单。尤其是林谷主,处理事物来干脆利落,井井有条,居然得心应手,仿佛以前进行过很多次似的,完全颠覆了金浣烟对他冷似广汉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映像。 金浣烟肩头的胆子终于可以卸下一半,那日,他转头望向撑起侧颊在窗边沉吟的药医谷主,讲出了这个大胆的提议,林青释颔首沉思半晌,便欣然同意。而后,阿槿独自领命,监督一队夤夜而出的史府下人从中州各地搜罗药材,为了撇清嫌疑,他刻意提出不取用经过枢问堂之手的药材,林青释点头应了,神色淡淡。 便是思绪一掠起,炉烟已经厚如灰云,一片一片鱼鳞似的阴翳层叠起来,磊堆在那个人洁净无尘的白衫附近,林青释凝神感知着手指尖每一点细小的烟气变幻,右手并拢着撷最后一页草药丢进去,拨草挑亮了炉火,默不作声地舒了口气。 炉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草药被煮沸在石碗中,加了特制的药水化开,等药水冷却后,倒入镶嵌着一个个圆孔的石板上,放在冰上冷凝半日,药丸就制成了。此刻是最要紧的关头,林青释抬手轻按着管剂,匀出药液一滴一滴缓缓滴入其中,每一滴落下,石碗中就轰然炸开一次,灼热的气浪从碗盖上透气的小孔中直冒出来,氤氲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内。 药室里温度高的吓人,金浣烟大汗淋漓,看着满室的烟云中,连墙壁上都布满了水汽。他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林青释依旧是清清淡淡的模样,连鬓角都不曾湿一缕。 药医谷主暗自计算着成药的时间,差不多了,霍然抬指砍断了那一截余下燃烧的母火草,灭了药炉里的火。药汁咕嘟嘟地溅了许久,从细细的长管往下流,挨个注入木板上的圆孔内。他听声音快流净了,捡了几块玄冰过去镇着,因为手指乍触到冰冷而坚硬的表面,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 下一刻,绯衣少年走上前来,将他泛白的指尖合拢捂在掌心,生怕他因为触摸玄冰再次发病:“林谷主,你早说,我来就好了。”说话间,他额上汗珠盈盈坠落,滴在林青释一截素白的衣袖上,他察觉到掌中紧握着的手似乎微微一颤。 林青释笑起来,眼瞳宛如清光万千的凝碧珠,微抿着唇:“金公子,你真是个不错的人,倘若是你的朋友,大概很幸福。” “你就算是了。”金浣烟在心中无声地念了一遍,不知出于何种顾虑,没有开口说出这句话,只是默了一默,忽然有些尖利地笑起来,“林谷主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林青是看不到他脸上讽刺的神情,却觉察到他语气里有奇怪的轻贱:“我少年时曾有过的挚友,却都没有你这样的想法呢!” 他说话的时候,微扬下颌,用侧脸对着林青释,并不看他:“他恨不能除我而后快,后来却差点被我除去了。” 脸上再度出现了那种讽刺的笑,仿佛先前暗夜里玉石似的少年容颜裂开了,露出了这个刻薄的本来面目:“林谷主,你一定认识他,听说他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是吗——就是那个靖晏少将邓韶音。这是我第一个当成朋友的人,这份友谊却如此失败。” 然而,下一刻,金浣烟忽然僵住了——林青释抬手从他鬓发间一掠而过,一下一下轻拽着他波浪似的深棕色长发,安慰式的拍拍他,淡淡:“金公子,你很像他。” 金浣烟想问他是谁,然而却慑于对方一瞬间展露出来的这种深邃的悲怆,不禁默然,听到他在耳边又念了长长的一段:“不管怎么说,我已是残败之身,韶音的人生也能望到底,可你总要好好活下去的,还有许多年。” “走吧。”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林青释毫无预兆地住口,抬袖示意他带上那几块玄冰,翩然点足,踏着流水掠出门外。 ———————————————————————————————————————————— 斜晖脉脉,水间掠痕微褪,史府中来往悼唁的宾客喧闹了一日,终于散场离去。他们注意到,史府当中主事的是前尚书的独子金浣烟,然而真正拿定主意的,却另有其人。那是一个白衣如雪、双眼覆绫的公子,一直不断地咳嗽,身子骨很弱,却有着灼人到无法直视的光芒。 今日发生的一件事,让这些宾客在史府失去当朝宰辅的庇佑后,依旧不敢小觑其后的势力——史孤光在朝中为官四十载,培植的势力盘根错节,已然渗透进了中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壤,虽然如今荫蔽遮天的大树已到,下面互相纠缠竞飘飘的枝枝叶叶,却不减从前。 今晨点卯一过,棺椁就从灵堂中移开,在飘飘荡荡的幢幢经幡中,金浣烟和史府的一行下人抬着棺椁,踏着熹微的晨光远去。卯时到来的大多是史孤光生前亲密的政友或下属幕僚,这时尾行于后,皆着一身素衣袍服祭奠。 然而,引路僧侣肃穆的吟唱声中,却有与周围不谐的挑衅质问:“敢问金公子,你不过是史府的一介外戚,如何能担当史府上下、航引京城的重任?” 众人哗然,送葬的队伍便停住了,他们看过去,那是沐王府的沐余风将军,同样位高权重,掌握着一方军权,在史孤光生前就已蠢蠢欲动,因为忌惮史孤光党羽的势力而暂时服软。 ——如今宰辅尚未阖棺盖定,沐余风就忍不住要将手伸向史府残余的势力了吗? 在场的都是精明人,听闻此言,虽然面上肃颜不曾有任何波动,心下却犯嘀咕,不错,史府的势力如今便是一块丰硕的猎物,谁能染指,便可一跃而成为朝廷中的下一任宰辅。而金浣烟未曾从政,父亲虽然是前任尚书,毕竟已去世多年,难道要让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成为下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吗? 沐余风扫视了一圈周围,众人发现,跟随他来悼唁的,居然都是些足可以一当十的亲兵,如今虽然皆着缟素,军人的铁血气质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今日靖晏少将由于婚礼惊变,杜门闭户,悄然去往京畿守卫,并未能到场,在场的大多是文官,一旦他动手,居然没有一股力量可以制衡他! 心思敏锐的人已经想出了无数他暴起的经过和动机,不禁凛凛打了个寒颤。 沐余风又冷冷地讥讽道:“你随平逢山神官学习法术多年,当和他一样,能够上通天地、俯瞰世事,不为外物所系,怎么还要接管史府的势力?莫非金公子还有入仕平天下的愿望吗?那殷神官可算是教导无方啊!” 他这话说的颇为不客气,平逢山一脉在京城甚至整个中州都是如同天神的存在,等闲不可侵犯,登时便有人反驳,不咸不淡:“平逢山神官是历代帝王之师,怎么,沐将军连圣上的尊严都要轻视吗?” 说话的人声音不大,然而此时,哀乐鼓吹之声骤停,全场落针可闻,那人又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质问道:“沐将军,你虽然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世俗中人,如何敢质疑神官的神道权威?莫非你自认为,在观星、术法一道,能够胜过神官?” 登时旁边的人便点头称是,哂笑两声,那人又继续说:“指不定你现在的一言一行,都早在神官的预测中呢!华翰尚书当年也为中州殚精竭虑,富国安民,是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盛京的缔造者之一,金公子是他独子,颇有乃父之风,又是神官高徒,继承史府有何不可?” 他这一番话滔滔不绝,如缀长虹,在场的几个世家弟子已经忍不住击节叫好起来,那些老成的还缄默不言。沐余风没想到被对方这般直截了当地削了面子,搜肠刮肚也找不出驳斥的词句,不禁心下恚怒,用阴沉而充满杀气的眼神四望了一遍。 然而,周围是一式穿着素衣白袍的人,方才那个讲话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沐余风跺了跺脚,握紧拳头,骨节因为愤怒而咔咔作响:“就算金公子能力足可继承史府,朝堂上却也并非他的用武之地!他……” 忽然有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截断他的话:“诸位,我正要说起此事——”金浣烟在讲话时有意用上术法,让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字传到每个人耳中,他满身素白,额间的白花如雪,衣袂上也沾了些焚纸的白蝶,更衬得眉间丹砂如血,明艳不可方物。 “我代理史府的事物,只为整合姑父留下的势力,让京城得以在国寿前恢复稳定安宁。”金浣烟沉声道,神情不似平日的刻薄倨傲,有几分端方君子的模样。他清楚地看见,一说出“国寿”二字,在场有些人的脸色就变了,看来也认同帝王寿宴不可被侵扰。 “我无心入仕,新任宰辅一职,有德有才者自居之,史府上下的势力将是一股助力,绝非阻挠。”金浣烟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沐余风,冷冷,“当然,沐将军这样的人,我们是绝不欢迎的。” 沐余风没料到他毫无预兆地就翻了脸,顿时脸涨如紫,指着他,恨声:“你,你,你就不怕我……” 正文 第122章 夜长似终古其三 金浣烟更大声地开口,压下他聒噪的声音:“诸位,我只是暂代师傅的掌权人一职,你们都知道,史璇卿姑娘是宰辅的唯一后人,又是名动中州的才女,想来能凭借她的兰质蕙心,打理好中州的每一处。” 他十指在袖子里面并拢着扣到一起,掐了个诀,无声无息地短暂封住了沐余风的咽喉。寂静中,有人壮着胆子开口问:“金公子,既然你这样说,那史姑娘现在人在哪里?” 史画颐的婚礼上遭遇不测惊变,后来靖晏少将一纸上书,由金浣烟联名题写,提出婚约作废,为了维护史家幼女的名誉,邓韶音自揽其疚,声称自己怯懦不才、逢此惊变,配不上史家幼女,应由对方另觅良配。文轩帝默然良久,击磐同意。 然而,即使是在解除婚约的当日,到场的只有一位史府的新管家和金浣烟,史画颐本人却没有出现,那么,这位名动中州的才女,如今到哪里去了? 金浣烟抚掌微微一笑,那笑容却隐隐透露出些尖刻和冷意,再开口时,却又沉稳而坚定:“诸位放心,史姑娘外出散心,国寿之前定当归来,我会为她扫清一切的不安与屏障,让史姑娘归来时,落在手中的是一股清正安宁的势力,上可做国之利刃,下可制衡躁动的军阀。” 说罢,不待底下中人给个回应,他忽然点足而起,高在人群中,清越地长啸了一声,从最前方抬棺而起。身后的队伍立即反应过来,尾行而上,纵然有千般疑虑,不解金浣烟这样准备着将权力拱手让人,到底是图什么,也只能将这些疑问暂时压在心底。 人群里有一个覆着眼睛的盲人,被左右的少年少女搀扶着,顺着人潮往前走,他身后有一个手腕上隐有碧色飞凤的小姑娘,一面往前走,一面双手合并,遥遥地对准沐余风,神色十分警惕。 没有人注意到这看起来并无特异的四人,也没有人注意到,围在沐余风周围的那些缟素的亲兵,静默无声地分散在人潮里不见了。 长长的队伍快走到五陵最前端埋葬滞骨的地方,那里冥殿巍峨,相距很远,虽然在日间,依旧清凉阴寒,仿佛有无数透明的魂灵隐身栖居在那里,注视着这些突兀地外来客。依照京城的习俗,送灵过五陵的桥头,就是终点,所有送行的生者必须在此处止步不前。 桥下有流水潺潺,水面落花氤氲,岸边停留着一艘黑漆漆的亡灵船,由古书里据说会引魂的凤凰木支撑,将逝者的棺椁放置在亡灵船中,任水流冲往下流的坟墓开口,据说下游是一片深广的墓地,不论生前是睚眦以对还是相对不识,也不论高官厚禄还是平民黔首,死后都在下游的水浮流沙中比肩而眠。 后方的僧侣一声一声念着往生咒,金浣烟和三位帮忙的人抬起棺材,四平八稳地安放在亡灵船中,解开了绳缆。这时长风席卷,水纹震荡,仿佛感受到了新加入者的来临,那一阵回旋的急流托起木船,飘悠着绵亘往下游。 不过半柱香功夫,岸上送行的人只能看见亡灵船黑点似的背影,和圈圈荡起的水纹。史孤光一生叱咤风云,如今也不过随逝水葬了奔流去,而岸边夏日茂盛的一地碧草迎风点头摇曳,翠绿的色泽荫蔽下来,恍若一季一季的新生。 逝者匪斯,人心如流,唯有草木年年,无心无情,拟作亘古。 不知为何,金浣烟心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感慨,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手。这样的恍惚柔软只是一刹,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冷酷“战役”,他陡然挺直了脊背。 金浣烟微微侧过头,凝望着水面,余光却定在微有波动的人潮中,果然,沐余风带来的那些人已经分散开,各自隐约靠近朝中的一位要员。呵,姑父才去世,他就准备钳制住文官、把控朝政、只手遮天了,未免也太过于托大。 金浣烟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满意地看到阿槿隐隐约约地探出一个头,冲他挥了挥手,手腕上那式样奇怪的玉镯散发出稍纵即逝的炫目碧光。看来林谷主已经得手了,就等沐余风等不及暴起了。 “金浣烟,今日我便在这里将你擒住!还有你,赵长官,你,薛殿使,以及你……”就在他等得微微不耐的时候,后方陡然传来一声大喝,沐余风已经挣脱了那个噤声的法诀,这时满脸怨毒地看着他。 嗖地连声,空气中有兵刀出鞘的声响,那些散开的亲兵撕裂了丧服,从下面取出短剑,他们个个训练有素,骁勇悍然,这时纷纷地拔剑对准身侧早已谋划好的目标,那些文官体弱无力,哀叫连连,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我只杀金浣烟一人,各位若是向我表现出投诚之意,那便既往不咎!”沐余风提刀怒喝。虽然他声色犬马若许年,然而此刻掀去素服,劲装拔刀,居然也有几分铁血将军的意味,望之骇然。 先前那被点到的赵长官却凛然无畏,质问道:“沐将军,你一门沐浴皇恩浩荡,如今竟是要造反吗?你父亲是何等的披肝沥胆、碧血将魂,如今他尚在世,你居然做出这等有辱将门的事来!” 沐余风被他一语戳中痛处,忽然目露凶光,纵上去抬手便是两个耳光,染血的白牙从那赵长官的口中跌落,双颊高高得肿起来。沐余风横刀拉出他一截舌头比划,试图在这位同僚的眼神里看到几近崩溃的恐惧,然而,赵长官虽然惊骇愤怒,眼神却是凛然如剑的,正气浩然,是一腔热血赴死的义士,没有半点畏惧。 沐余风极其憎恶这样的目光,蓦地放声冷笑,旋刀割断他双腿。赵长官一下子颠仆在地,身子断为两截,因为本能,那断了的半截上肢甚至还撑起来往前爬了两步,蔓延开一地的血迹,如同红色蜿蜒的蛇,看起来甚是恐怖。 “怕了吗?”沐余风没有割伤他舌头,而是刻意让他能够讲话呻吟。他满眼红色,暴戾充血,狂笑着看着地面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不怕!”赵长官轻轻地说,因为舌头被割伤,发出的声音伴随着一串嘶嘶声,却丝毫无损于他满脸无畏悍然之气。 沐余风勃然大怒,猛地一脚踏上去,踩断他的脊背,而后挥刀斩下头颅,头颅飞旋出一道弧线,滚落在地,不肯瞑目。他又在赵长官的尸体上泄愤似的拔刀,捅了无数个洞,地上那不成人形的尸体仿佛梦魇一样悚然骇人。 “我今日就在这里问一句,如果愿意跟着我做事的,从此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如果不愿跟着我,今日就把命留在这里!”沐余风挥刀振臂,下方百余亲兵跟着应和。 金浣烟陡然吃了一惊,他虽然猜到沐余风会在此处铲除异己,却没料到他居然策划着要谋反。他施展法诀与十多个扑上来的士兵对战,觑得间隙,瞥了一眼那边。怎么回事?林谷主怎么还不出手?难道是另外有什么东西耽搁了吗? 沐余风满脸狰狞地就要冲过来,看着倒下的几具文官的尸体冷笑。他往前跨了一步,忽然就惊恐地踉跄后退,却还是避之不及——一道雪亮的电光破空而来,华丽如流星,那个白衣如雪的人携着长剑翩然掠来,仿佛一阵无形无质的清风,落下的那个刹那,剑锋已经横亘在他喉间。 沐余风要害被制住,却不曾有多少惶恐,他双手在袖子里摸索到一截小红色,摩擦着打火石点燃了,悄悄放到袖口外。那是上次对付殷景吾未烧完的半截红沸冷香,就连南离的神官都被困住,不得不观看玄霜石里的景象,直至被彻底击溃心防,堕入彀中。 殷景吾都无法抵挡住的红沸冷香,面前这个神秘人必定会中招 沐余风屏息了半晌,估量着燃香发挥作用的时间大概到了,立刻将那一截拢回袖中掐灭,尽量不接触皮肤,同时矮身后退。他满以为能够从对方虚软无力的剑势下挣脱出来,然而,方一动,长剑席卷而来,在他颈上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沐余风不敢再动,难以置信地看过去,眼睛充血:“怎么可能?你怎么能抵御红沸冷香的毒?” “哦?这是红沸冷香吗?”那个白衣剑客轻掠发鬓,似乎微微沉吟。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天底下没有什么药物,能比药医谷的药更厉害。”林青释笑着讲出这句话,声音温软如明月清风,他说得很低很低,只有沐余风能听见,这声音不啻一道惊雷,将他强自振作的肝胆剖为两半。 沐余风双目圆睁,再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惊恐之色:“是你!你是药医谷主,林望安!” 林青释听到自己旧日的名字从这个陌生人口中吐出,手里的渡生剑微微一滞,唇边的笑容愈发幽深:“我是林青释——林望安是谁?是个与我长的很像的人吗?” 他叹息着,一字一句,声音肃杀而冷然:“林望安是璧月观的道长,飞扬恣肆,比不得如今的林青释双目俱盲,沉疴加身,形同废人。”他语调里面有奇特的哀伤,却让沐余风深深地颤栗。 这个光风霁月的人,居然让他感觉到如入冰窖的压迫感! 不知道为何,他没有贸然开口用高官厚禄为诱去谈判,试图使对方放过他一马。这个药医谷主全身清淡如月的气质,昭示着他是一个很难为世俗所动的人。 然而,人心皆有牵念,他到底有什么想要的?沐余风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想起曾听父亲带着喟叹语气讲过的那些传闻,关于夺朱之战中的那个璧月观道长。他想起那些事,心中便有了计较。 “林谷主,你放了我,我告诉你当初是谁对付了你的好友谢羽一家。”心念转了几转,沐余风不知道这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温润世外人到底是否还惦念着这个,只能冒险一试。 如他所料,林青释白纱下的眼睫剧烈地抖了几下:“史孤光已死,多说无益。”不错,史孤光虽然不是他亲手杀死,然而对方中毒的症状,与他手底下的毒药一般无二,一定是有人半路偷去了过去下毒。史孤光中毒死在药医谷的毒药下,他也算是为谢羽报了仇罢。 “此言差矣”,沐余风一看对方神色略有松动,顿时精神大震,他不敢造次,只是规规矩矩地说,“真正动手杀谢家的,其实是璧月观,道长你……那个林望安的师门。”他言语恭敬,神色却极其恶毒,想要一举击溃林青释的心神,趁机从他剑下逃出。 正文 第123章 夜长似终古其四 听到璧月观三个字后,林青释的神思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都离他而去,周遭变得无比得寂静,静到可以听见有水痕滴落在足下翠薄的草叶上,可以听到有什么在这一刹那破碎而凋零成灰。他忽然就有些茫然了,在眼前黑暗中逡巡着无所适从。 原来是这样吗?是生他养他的山中世外桃源,向他视为心上踯躅花得另一方拔出了剑? 在这一刻,林青释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是那一年谢羽当上家主之后,上方庭山来找他,因为雾大迷了路,他下山顺着水流将谢羽带上来,那一日,师傅在道观的门口,肃袍除草,看见谢羽,破天荒地开口问了两句,语气居然是从未有过的严苛。那时候他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师傅心情不佳。 然而,现在想来,所有的恶因恶果在那时候就已经种下,只是他未曾有过片刻留心。难怪,师傅在此后向他打听了多次阿羽的消息,或许师傅就将这些零碎的片段串成了线,拼出一个完整的、方庭谢氏为祸世人的猜想来。 林青释身子一晃,吐出一口血来,胸臆里仿佛被万针攒刺着,漾起一种汹涌的剧痛。然而,他很快就神智清明起来,抬起衣袖拭了拭唇边的血,那一抹苍白的微笑没有褪去分毫:“我不信,我师傅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这一句话脱口而出,整个人仿佛轻松了许多,他强行将那些杂念都摒除在脑后,仔细回想着师傅当初眉眼弯弯,对他言传身教的举止,愈发觉得,虽然师傅对谢羽是颇为见疑的,却绝不会做出这种惨绝人寰的灭人门户之事。 他缓缓地直起身,感觉到血脉忽而变得流畅而充盈,蓦地倒转渡生的剑柄,啪地敲在沐余风肩上。这一下很重,沐余风只觉得一阵骨裂心寒的剧痛,他咬牙坚忍着,试图环顾四周分散些注意力,然而,只微微地看了一眼,他便愈加的肝胆俱骇——金浣烟如同鬼魅穿梭在人群里,轻灵如电,兔起鹘落间居然轻巧地制住了围攻他的人。 人群里,另有三个少男少女,一个施法诀,另两个联袂而立,手臂外张恍若相拥,然而,沐余风却清楚地瞥见他们指尖一闪而过的冷光,那是五道极细的丝线,在日光下寒光凛凛。他们身形诡谲而巧妙,飞旋在一众畏葸的文官之前,手指连弹,居然将那些铁血征战的亲兵击倒在地,毫无反抗之力。 林青释听声音差不多了,提剑一拍他的脊背,淡淡:“你未免也太过于托大,你那些亲兵,虽然骁勇善战,怎么比的过武学高手。”他沉吟着,眉间抿起一道深壑,忽然无声地抚掌,闪电般地伸手制住沐余风周身的五处大穴,将猝不及防、软瘫在地的将军踢给一旁迎上来的金浣烟。 金浣烟解决完身边的人,低声安抚了那些朝中要员几句,然后立即点足掠上,卡住沐余风的后颈,将软瘫在地的人抓紧了一把提起,高声喝道:“诸位!沐余风图谋不轨,连同属下的一百多位亲兵已然束手就擒,薛刺史,周大夫,胥将军,请你们三位跟我一同做个见证,浣烟不才,已经点倒沐将军,此时便是孩童都能轻易制住他,恳请三位将他押送回朝中,听候发落。” 金浣烟睥睨着委顿在脚下的将军,抱紧了手臂,神色倨傲地扫视了一遍全场,那种清凌凌的眼神,依稀蕴含着杀气,让人不寒而栗,并不似一个少年。 他点到名字的这三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忠义之士,这时接连点头应允,依言命随行的童仆拖着沐余风就要走远,忽然有一道声音制止了他们—— “且慢。”林青释在一旁沉吟半晌,语声淡淡,“金公子,你还是与他们一同去。” 金浣烟眉头一跳,破天荒地没有开口反驳,而是颔首应允了,向一旁做出请的手势。旁边的人无比讶异,不知道依他这凌厉果断的性子,为何会对这个神秘的白衣人言听计从,难道说,史府中真正拿定主意的,是这个神秘人? 众人各怀心思地沿来路回到史府,用完葬宴,饮下送行的酒后各自离去。没有人注意到,饮尽的酒杯底微微发黑,而酒尝起来也微有涩意——那是林青释在杯中下的石中火。散场时分,他们目光奇异地扫过那个静静立在后院的白衣人,那个人双眉如画,清朗如月,唯有双眼蒙上了尘埃,让人心头一憾。 夜幕深沉的时候,金浣烟终于满脸风尘倦色地推开宅门,探身而入,他刻意放轻了脚步,转过几重回廊,却看见林青释站在一地的月光里,澄明的月色映得他整个人透明若琉璃,说不出的俊朗仙气。 少年忙碌一日的疲惫艰酸都被他一身的明月清风洗去,金浣烟一声呼唤顿在唇边,不敢惊动对方。他看到了对方眼睛上那令人厌憎的二指宽的白绫,有一截扎起的在脑后飘扬飞散。如果可以,他真想分一双眼睛给林谷主,这样林谷主就是一个完美的人了,会用深海凝碧珠似的碧色双瞳向每一个擦肩之人微笑。 然而,现在林青释在月色里没有笑。 他是想到了什么,记起了什么,才会让那种伴随了七年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金浣烟提气屏息,直到腔子里那口气抑制不住地落下去,才看够了,讷讷开口:“林谷主,我回来了。” 林青释顿了顿,转向他,脸容上清风朗月如故,金浣烟忽然就有些心下涩然,仿佛失去了一次可以走进而窥探他内心的机会。少年听他在耳边说:“想来事情已经还算圆满地解决了,金公子,我明日就告辞远行。” 金浣烟猝不及防,失声:“你要走?” 脱口而出之后,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可笑。林青释当初留下来帮他处理政务,明明也只是一念兴起,他身为医者,又曾是世外客,断断不能再为这些尘俗琐事所羁绊。甚至连自己,也要在此间事了之后,将史府上下托付给史画颐,而后孤身远行。 “金公子,尘世浊浪伤人,不若尽早抽身。”林青释微微侧过脸来,眼瞳空洞无光,却仿佛一眼洞彻进心底,“公子于术法一道天赋很高,切莫用心过于刻薄,不得永年。” 金浣烟微微一颤,垂着头没有讲话。 这个人言语清清淡淡的,听了之后,金浣烟心底却有毒刺一根一根地冒出来。面前这个人不明白,或许永远也明白不了,他为什么会暗中加入凝碧楼,为什么要去平逢山,为什么在本该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变得尖刻如此。 金浣烟沉沉地叹了口气,知道对方看不到,将手伸在他脸容前一寸,仿佛试着要去触摸那几乎透明的皮肤。过了许久,他才如拔身梦魇一般惊醒,讷讷地抽回手,旋身无声无息地往后退出一尺。 “浣烟,你有心事。”林青释语声淡淡,似乎有着悲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称呼金浣烟的名字,“你若愿意,不妨说给我听听。” 如果,如果当初另一个人能向自己坦诚心事,后来便不会有如许年的生死际遇,他也不会为一个破碎的“双剑同辉”之约所困。 金浣烟望着他怔怔出神,一时间理不清自己心绪翻涌的是何种感受,他深吸一口气,摇头:“林谷主,你不必听,这样的东西,不必让你白衣蒙尘。”他叹了口气,神色里有种奇特的自轻自怜、自暴自弃,“你不要管我了,我这个人生来就不好,你救不了我的。” 林青释默然良久,没有强求。金浣烟在他对面面色变了数遍,终于勉强稳定了情绪。 “林谷主,我们今日一别,以后或许再难相见,我有几个疑问,有的关于你,有的关于你的朋友,盼望你能为我解惑。”金浣烟抱着手臂,在一刹仿佛又缩回了高傲尖刻的壳子里,说出来的话却温和得不像他,“我是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说,不强求。” 林青释微微颔首:“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已是上辈子的事,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金浣烟心知他便是答允了,微微沉吟,犹豫半晌:“林谷主,你觉得,凝碧楼何楼主像你的一位故人吗?” 林青释微微一怔,摇头:“不曾。”他手指轻抚过覆眼的缎带,来来回回,然后一顿。金浣烟知道,这是他遇到棘手的问题是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小动作,看来自己提的这个问题,确实在他沉寂如古井的心底掀起不小的波澜。 “大概是有一位故人有些相像……”林青释有些茫然地喃喃,却很快否决了这句话,“不不不,他不会变成今日何昱这样的人。” 金浣烟若有若无地喟叹了一声,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的病,林谷主,你既然行医天下,为何偏不治一治自己?” 林青释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一挑,似乎在揣测着他为何如此发问,唇畔的笑意却依旧温和深远:“医者不自医而已,有什么好感喟的。” 七年前的一个冬夜,他提着琉璃灯,在药医谷的冰湖面上走,那个看守着典籍的老者忽然拦住他,一躬身,说出个那个判决:“谷主的眼瞳并非外物所伤,虽然可用药石缓延,却终究还是会逐渐失明。然而相由心生,只要谷主摒除内心的魔障,便可不治而愈。” 老者充满怜悯地看着这个温雅而内心死寂的晚辈,叹息着训诫:“谷主既然居于世外,应当了断事情,不可……一味执迷。”在余下的极其微弱的视线当中,他目送着老者缟衣飘飘,回到了藏书间,手中的灯盏震颤着落地。 他穿过了药医谷里的那片桫椤林,无数的夜光蝶围绕着他上下飞舞,大片大片血色的双萼红花开成海,不像从前璧月观前,只有数枝外形与之相似的踯躅花。 可是为什么,他漆黑的瞳底上艰难地映出来的,不是娇艳的花朵,而全都是血?像是数月前刚来到药医谷时的那个梦魇。 正文 第124章 夜长似终古其五 谢羽死亡的三年之期已满,少年的灵魂或许还在红莲劫火中苦苦挣扎,时常在他的梦寐里浮现,如曾见时,淡蓝色的长衫,如沧溟的一角,满脸冷漠戒备,却总在他面前露出不设防的懵懂情态。可是那一日的梦中,谢羽双瞳泣血,跪在那里,苍枯的十指遥对天穹,索苍露、指众生。 谢羽的语气压抑而疯狂,笔直地站起身,如同暗夜里一匹孤傲狂妄的狼,他指着天,一字一句:“我此生不得安宁,魂魄流离六道之外不能归去,都拜苍天所赐!” “既然苍天弃我,就休怪我搅乱六合八荒,恨迷众生,天无眼,便是魔将不魔,人将不人!” “所有曾经背弃伤害过我的人,我都要让他们尝到数倍于我的痛楚!苏晏,敛光散人,史孤光!” 他说的最后一个名字是,“林望安”,转过来隔着时空和阴阳对视的时候,谢羽一声一声地控诉着,反复地说:“我不得安宁,为什么是我,是我,是我?” 药医谷主终于忍不住,从梦中猝然惊醒,翻身坐起,满室如墨的漆黑中,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瞥见谢羽苍白而憔悴的脸,和眼瞳中缓缓滑下的两行血泪。 ——年少挚友终成荒,难道,你竟是这样的怨我恨我? 他凝视着虚空里浮现出的那张苍白的脸,怔怔流下泪来,恍然间终于明白,即使他身居世外,此生都未必能彻底归为白云客,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也似乎从未松开过。 后来他点起灯,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在慌乱惊恐中再度沉沉入眠,后半夜无梦,第二日再醒来时,还能依约地看到些景象,此后视力就每况愈下,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失明的,或许那便是当初他背弃谢羽一人在身后的诅咒。 林青释心如死灰,不曾泛起半点波澜,三个月后,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纯然的黑暗。 而他的余生,已经被封印在了这柄渡生剑里,渡生,渡众生而不能渡己,恰如他只能拖着这副残躯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终点。林青释忽然万分茫然地竭力睁大眼,自七年前失明后,他第一次感觉这种深沉沉的黑暗是如此的压迫逼仄,黑得望不到底,看不到头,就像他的一生。 ——意许清风明月,寄情世外山间,然而,明月可以洞彻大千每一片微尘,他却甚至辨不清那些如潮的恩怨爱恨,不论是失明前,还是失明后。 而眼盲后不久,一个漆黑如墨的深夜,有人攻入药医谷掠夺医书药材,他护着谷里的人且战且退,精疲力竭,坠入冰湖,冰封了三日才被救起,寒气伤及肺腑,加之日后种种因缘逼迫,终于成了现在这样无法解开的寒毒。 林青释按着心口,感觉到肺腑里无时无刻都有数把小刀在乱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金公子,这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你还有别的什么要问吗?” 金浣烟观察着他的神色,发觉药医谷主虽然语声还是款款温和的,眉目间却凝结了一层薄冰,他暗悔自己唐突,沉默良久,才轻声问:“这一个问题是关于撷霜君的——” 幽瞳中神光一掠而过,他想起在那个自己私心仰慕许多年的公子身上所看到的,心中沉郁,涩声:“你也看出来了吧,撷霜君居然是这样复活的……没想到真的有人用这种禁术。” 林青释豁然抬头,将碧沉沉的双瞳对着他,虽然眼神空洞,却仿佛落进无数雪刃似的寒星。他动了动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缓缓地摊开手掌,掌心一轮素色的灯盏符咒暗淡无光。 金浣烟瞥了一眼,颇为讶异:“燃灯咒?” 他是知道燃灯咒的,或许中州没有人不知道,那是药医谷的不传绝学,题画在掌心,可以辟邪、驱魔、护灵,倘若画着符咒的人受伤,医者能在后方及时回光补血,修补治愈,对于那些锥心蚀骨的重创,甚至可以平分伤势。 药医谷主一个人当然扛不住那么多的伤害,传闻中,这些转移过来的破坏力,都不得以被转注在街头流离的将死之人身上,他们被药医谷的人捉去,然后辗转凄惨死去。 金浣烟不用想,也能知道燃灯咒的另一端势必有撷霜君和殷神官,这个沉疴在的身药医谷主,是这样全心全意地护着他们,甚至不惜有片刻违背医者救死扶伤的本性。 那一刻,他想着这些隐约的莫测心事,心底忽然浮现出奇特的涩意,他眨眨眼,强行止住了,而后咬牙说出了那个禁术的名字:“他用‘系命缕’复活,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林青释默然不答,手指反复地捻着眼上的锦缎,将白纱的一角揉到翘起。这是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系命缕之术,实在是可怕的禁忌。 七年前在南离古寺落幕后,他们从红莲劫火焚烧殆尽的神庙前,收集好了撷霜君逸散的三魂七魄,让他短暂地栖息在返魂木中,由云袖带着偕同南下,试图寻找复活的契机。然而,就在路过夔川城正乙楼时,云袖被纪长渊一剑“钉死”在戏台柱上,而苏晏抢走了返魂木。 他知道,纪长渊并非刻意对云袖动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假装重创她,实则并未下死手。林青释在七年后再一次遇见对过去一无所知的沈竹晞时,并不曾明白苏晏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将他复活的,直到他试探着抚摸沈竹晞的脖颈,心中那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才隐约成型。 沈竹晞的脖颈不似常人应有的温度,那里分布着细碎扬起的丝缕,像是从皮肉里面长出来的,每一根都分别关系着五脏六腑、身体命脉,等闲不可轻易触碰,只要一摸到,就是一阵剧痛。 他那时候抚摸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下定论——系命缕这种禁术,在中州大地失传了若许年,施术的过程极为繁复,历时十天九夜,其中万道符咒,不可有丝毫差错,算得上凶险至极。然而,他从零碎的线索中拼凑出的却是——沈竹晞确实是被这样的手段复活的。 中州再大,无奇不有,毕竟也属于人间,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完全凌驾在六道轮回之上,毫无阻滞、不担风险的逆转生死,只不过系命缕恰巧是所有禁忌的复活之术中最凶险的一种,即使是成功后,施术者和被复活的人也是休戚相关,一荣俱荣,性命相连。 然而,苏晏为什么要担这么大的风险去复活自己的仇人? “这个人一身疯骨,不知道复活撷霜君要来做什么。”金浣烟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心念如电转,忽而惊呼,“我知道了,他是想将撷霜君作为护身符,他的命和撷霜君的命连在一起,我们就无论如何不能杀他了!” 林青释点头:“不错,先前殷慈在朱紫楼对苏晏动手时,撷霜君就昏了过去,被送到我这里来救治。这可如何是好……”他虽然医术冠绝天下,智计也卓绝,对于此不可解之事,仍是一筹莫展。 他心中更有一层隐约的猜想没有明言,苏晏与撷霜君似乎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他想要斩杀殷慈却误杀撷霜君时,那种一瞬间显露无疑的震惊悲痛,并非出于伪装。苏晏这样一个人,狠辣无情,心思诡谲,和撷霜君的关系更是扑朔迷离。 或许,能让他迈向磨灭之路的,将是他所珍视的或是——会和撷霜君有关吗? 金浣烟也在沉吟,忽然眼前一亮,抚掌:“有‘系命缕’,有没有‘解命缕’?是不是只要抓住苏晏,强迫他解开撷霜君身上的命缕就成了?” “不成,苏晏不可能同意,对他来说,平常无非是一死而已,然而‘解命缕’着实比死亡痛苦多了。”林青释回忆着曾读过的医书里语焉不详的记载,挑起一边的细眉,淡淡,“如果我记得不错,解命缕会在施术的十余日后发作,到那时,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余生每活一息,都如冰碳相煎,痛过万箭攒心,唯有饮活人血可以暂时缓解,也只是暂时而已,到后来……” 林青释摇摇头,不忍再说下去,纵然是阅尽天下病症险苦如他,此时亦觉心惊。 金浣烟慢慢握紧了手,感觉到喉咙像被捏着一样干涩无比:“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没有了”,林青释断然下了结论,忽然转向他,声音冷凝下来,“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撷霜君,我不想看着他为了解决苏晏而自杀,苏晏不能杀,有千百种方法让他比死亡更痛苦。” “本来也没有打算直接杀他——一死何其轻巧容易,莫如让他受尽折磨。”林青释说这话时,身体微颤,沉浸在极大的情绪动荡中无法自拔,就连一贯光风朗月的脸容上也有极大的挣扎痛苦。金浣烟一直定定地凝视着他,忽然觉得心间微微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他蒙眼的白缎带潮湿了,隐约有泪?在此刻,他想到了什么? 一瞬过后,药医谷主一晃身,神色已然恢复平静温和,破天荒地解释:“苏晏害我平生唯一的友人误入歧途,一步一步越陷越深,终至辗转红莲劫火,沉沦苦海,而不能回身。”他合手当胸,隐约仿佛当年执着拂尘轻惮的模样,喃喃地念了一遍经文。 金浣烟细听,那是《上金桥》,幽科悼亡的经文,语义悲凉凄怆,由他念来,却只有一种淡淡的怅惘,仿佛那些极端尖锐的感情都已无力。觉察到自己想的太多,他定了定神,毫无预兆地止住话题:“林谷主,今夜就这样吧,明日我送你们一程。” 林青释竖起手掌,示意拒绝:“金公子不必客气,阿槿和幽草已去府外雇车,我留下来同你道别一声。” 他说话间温和如水,平平淡淡,仿佛刹那间又缩回了那个温润淡雅的躯壳中去,金浣烟凝望着他,忽然间就有了淡淡的惆怅,林谷主这个样子,就好像方才曾有过窥探的片刻交心完全不存在,宛如梦寐。 “谷主日后有何打算?”金浣烟本想问他会不会来赴国寿的筵席,然而想到对方世外白云一般的姿态,一定是绝不喜这一类热闹的盛景,于是便没有问。 林青释将手拢在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微凉的夜风拂卷衣袂,明明已经入夏,他却觉得冷,四肢百骸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冷冷地齐刺。自己的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他忍不住绽出一个苦笑:“咳咳,日后啊,将阿槿送给陆公子,或许机缘到了还能见昔日队友一面,再然后啊,行医走到哪里,就算是余生了。” 金浣烟心头巨震,惊慑于对方话语间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死意,一句“保重”就这样卡在唇边。 林青释也没有再等他答复,拢紧衣衫,略一点头:“告辞。”他手指在鬓间摸索着,垂丝中缀着十余细小的凝碧珠,那是从前出诊的诊金。他攥住其中镂空镶入铃铛的一颗,轻轻一弹,披散头发的少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跃下来,握紧他的手。 金浣烟看着形貌奇特的子珂,递了一块糖过去,瞳孔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缩。奇怪,这是她第一次正面清晰地观察这个少年,他为什么会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子珂呢? 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少年搀扶着林青释翩然远去,他们白色的衣袂交织在风中掠起,宛如杳然飞走的白鹤,在熹微的晨光中如露如烟。金浣烟远远地凝望着,许是因为天边乍破的熹光太过明亮刺目,他忽然向一旁别过脸去,没有直视。 他站了许久,直到霞光洒满了院落,忽然听见远方传来希律律的马蹄声,史府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属急匆匆地跑进来,跪地禀告:“有疑似殷神官的消息了。” 金浣烟霍地拍栏,提着那下属的后脊一跃而起,点足掠上房梁,同时无声无息地拍封上他的穴道。他将人放在一处密密不透光的地方,手指掐诀,直接提取神念阅读起来。看了一会儿,他面色一变,抬手在下属的胸前点了一下,肃杀的灵力透过心肺将人杀死。 金浣烟默不作声地倒下一些药水,将死人化开,而后蹙着眉,身子一晃,消失不见。 正文 第125章 夜长似终古其六 三日后,散墟时分。这是京畿小镇的一处市场,热闹了一日,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却没有立刻召集离去,而是围拢在一起絮絮叨叨,中间是个瘫倒在地上的病人,被随行的阿嬷扶着,眼看着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阿嬷尖利的哭吼声剑一样地割裂了小镇平日里安详宁和的氛围。 那个白衣医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他行动迟缓,被身旁的少年扶着一步一步上前。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所有人纷纷回头看过去。白衣人如同从云端走下,如雪的衣袂上没有半分尘埃,一直走到那个阖目苍白的人面前,忽然弯下腰—— “怎么?他难道是个医生么?” “瞧着病怏怏的样子,只怕不大像!” “我劝你少说两句,那个随行的朱衣服丫头抱着剑呐!是个习武的人,你可别惹麻烦!”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下一刻却陡然睁大了眼——白衣人咳嗽着弯下腰来,闪电般地伸手搭住将死之人的手腕,一旁那个阿嬷的一声哭叫还闷在喉咙里,忽然被一阵更大的声音盖过,那声音,竟似来自地上的“死人”! “咳咳咳!我呸!”在白衣人手掌从他后心移开的刹那,地上那人一骨碌偏过头,绞着舌头吐出几大口黑血,再吐就成了红色,居然可以如常说话,“阿嬷,这一觉睡得好长啊!疼,疼,疼!” 那人叫唤着,整个人又委顿下去,期期哀哀地看着林青释,盼望他出手缓解痛苦。 林青释二指扣住他手臂的关节,微微蹙眉,这个人的骨头居然是被捏碎的?里面鲜血居然几近干涸,这是怎么做到的?他在对方手臂上摸索了一阵,并无发现,沉吟着平平竖起手掌一拍,他事先在掌心涂了小还真丹,这时借内力划入对方体内,百余日内,碎骨就能复原,只是骨头随复,筋脉全无,到底这只手臂也多半是废了。 那人痛苦得到缓解,心知自己已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遍,立刻翻身爬起咕咚跪下:“恩公!”一旁那个如梦初醒的阿嬷也跟着跪下,连连叩首。林青释以实情告知,一摆手,振衣离去。 两旁的人如分海一般为他让出道来,欣然欢呼,满目崇敬,啧啧赞叹,往一行四人这里不断地投瓜果食物、玉石饰品。林青释恍恍惚惚地被子珂牵着往前走,内心却在反复地思索着那个棘手的问题——为何,那个人的断臂里几乎没有血液了?血脉既然已断,膀臂连心,为何他用内力还能强行打通对方筋脉,将人救活? 林青释百思不得其解,双眉皱得越来越紧,在他身旁,阿槿兜了满怀被那些人扔过来的物事,似乎有什么想说,又迟疑着顿住了。林谷主一向是温和如月的人,即使是在思索着为难的问题,蹙起眉来也那么温和好看,让人不忍惊动。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前方打尖住客的馆驿,阿槿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大声赞叹:“林谷主,我要说,你真的是个好人!” 林青释将空茫的双瞳定在她的方向,微微一笑:“阿槿才认识我十余日,怎么就知道我是个好人了?” 阿槿眼珠一转,笑嘻嘻:“其一,你叮嘱我要把手腕上的镯子藏起来,以免引人瞩目,这是为我着想;其二,你为了帮金公子安定史府,留在那里,劳心劳神地处理事物、炼丹,这第三嘛——” 她语声一顿,扯着领子上的一圈珠玉,故意卖了个关子:“林谷主,你猜猜?” “我猜,第三是因为谷主经常笑,不对,是一直笑,就像清风明月一样,当然是好人啦!”幽草脆生生地接口,看着面前这个似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赞叹,“我时常觉得吧,谷主是不愿入世,倘若到人多的地方这么一走,啧啧啧,恐怕要迷倒一城的少男少女。” 林青释失笑,声音柔软地数落他两句,换来幽草一吐舌头,颇为不服地反驳,少女的语声清脆如珠落玉盘,清晰地说了一大堆,就连面容冷硬的子珂,脸颊都高高鼓起来一块,似是忍不住要大笑。 阿槿干脆利落地下了定论:“依我之见,林谷主最值得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是个医者,身为药医谷主,行医天下,不知道救了多少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感觉到林青释唇畔的微笑凝结了一刻,颇为诧异,“林谷主,你不认同我说的吗?” “能救别人,就算是好人?”林青释声音沉凝,因为掺杂了很多复杂的情绪而显得淡然。 “那当然。我师傅说过”,阿槿顿了一顿,因为不知道师傅在何方而感到忧心,她勉强调整住了,续道,“我师傅说,就算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救一人,便多一份好。” 林青释默然良久,忽然道:“你知道吗?曾经我也是一个杀人者。” 他抿了抿唇,向身旁错愕不语的三位少年少女娓娓道来:“我以前杀过人,很多人,你们或许听说过,却无法想象,在夺朱之战的乱世中,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山河飘摇,人命之卑微,更甚于草芥,灼热的鲜血总会冷却,那些一剑一剑的杀戮会让人疲惫而无力,直到下一次杀人,或是被别人杀。” 阿槿倒吸一口凉气,讷讷:“那你不能退出吗?” 林青释屈起手指,轻扣掌心,凝碧珠似的深瞳在白缎下沉光泠泠:“我那时一心想着,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后来才知道,战争可以终结,和平暂时能够到来,可是那些铭刻在骨子里的仇恨,就如同鲜血一层一层地堆积,永远不能消泯。”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你们知道为何隐族在国寿前不会进攻吗?” 阿槿仔细回想着神官念过的谶语,迟疑道:“好像是因为隐族人的一个咒语?说他们八年后会卷土重来,没有提前,也不会延后?” 林青释抚掌赞同:“差不多。那个诅咒被用鲜血镌刻在不净之城的两处大门上,每年的这个日子,就用血涂抹上去祭奠,加厚一层,血痂就是年年仇恨积累的最好见证。” “怎么会?”阿槿失声,“南离偏远倒也罢了,另一处入口在这个休与白塔,这可是京城的正中央!虽然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可隐族人绝对混不进来!” “混不进来?”林青释颔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再抬头时,语气中忽而充满了讥诮的意味,“你以为涂在城门碑石上的血是谁的?这七年来京城死了多少高官要员,譬如金公子的父亲,你以为他们下葬之后,尸身一直能完好无损到现在?” 阿槿一颤,忍不住缩了缩,感觉到林青释讲这话时,语气中有一种压抑的悲愤与叹息。 “算了”,林青释忽然微微苦笑,摇头,“可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决意不再介入这些纷争,能救得一人是一人,反正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说话间,许是前一刻情绪波动过剧,他忽然身子一颤,咳出一口血来。 阿槿默然无语,回想起听幽草晦涩不明地提起过,林谷主在早年的一次奔逃中被封锁在冰湖里受了伤,后来辗转成了无解的寒毒。她忍不住抬眼看过去,林谷主衣衫疏朗,手指微抬,就算是静立在阳光下,怀里也像拥着一轮清风明月。 ——这样好的一个人,大概是被上天妒忌,才会想方设法地早早收走。 林青释淡淡开口,再度换了一个话题:“我有一个好友,他也杀了很多人,可我还希望他做个好人,不然死后与我参商殊途,怎么还能再重聚。”他话语微微一滞,忽然想到谢羽的魂魄或许还在红莲劫火中辗转,再难进入轮回,谈什么死后的事。 阿槿当了真,沉思许久,忽而一拍脑袋:“那也没什么,你是个好人——他杀一人,你救一人不就成了?”她点点头,笃定地说,“不错,就是这样。” 林青释缄默,手指从缎带上掠过,不自禁地揪紧了一沿:“不成,他已经不在了。” 阿槿仍是不服:“可是就算他死了,你也能为他做点事,为他转世进入轮回积善积福。”她一敛眉,轻声问,“林谷主,你有没有梦到过他?” “没有”,林青释叹息,“从那一次眼盲的梦魇之后再也没有,真应了那一句,唯梦闲人不梦君。” 阿槿再度拍额,喜道:“或许你那个梦魇,正好是他忘却前尘的时候!神官说过,梦不到,就是他已经投入了下一个轮回!林谷主,你不必再为他担心了!” 林青释怔住了,一时间心泉如沸,如同溺者逢舟,立刻选择相信了阿槿的话。或许……是他一直执念太过,或许谢羽早已安然投入下一个轮回,那一场红莲劫火也已经熄灭。 但愿如此,一定要这样。 林青释一拂袖,如释重负,清朗如月的笑意在脸颊上愈来愈浓,毫不迟疑地做了决断:“阿槿姑娘,我答允要将你送到你师傅身边,我们沿路南下去往夔川,我想,你师傅或许会在凝碧楼的总坛附近。” “不过在此之前”,他沉吟着在天际遥遥一指,“穿过涉山,毗邻夔川的就是方庭,我想去那里看看。” 正文 第126章 未省旧心痕其一 夜露有些微凉,晚晴穿过凝碧楼扶疏的花木间,忍不住紧了紧衣衫。他手中握着一叠薄薄的文书,虽然字数寥寥,却是重逾千钧。 穿过这一折回廊,抬头就看到了那块匾。沉香檀木的底上,用普通的墨水题写着三个字,知秋阁,后面是宽广深邃的两进院落,只留一扇窄门进出。若不是熟悉个中内情的人,根本不会猜到,这就是凝碧楼主批改公文的地方。何昱平日深居简出,除却楼中每旬一次的会议,其余时间都在这里处理事物,来得最勤的就是晚晴。 知秋阁,知我罪我,其为春秋。 ——确实,像楼主这样的人,功过是非,如同笼在在烟云变幻莫测,实在是难以让时人清楚评判,就算是在最近处的他,也不曾看清对方。然而,数百年的时光如东流水筛过后,后世的人,或是时光本身,一定会给予楼主一个真正的评价,不论是什么样子的。 晚晴在门口停了一瞬,轻轻地叩响了小门,得到应允后,将灯盏放在门边,推门进去。何昱侧对着晚晴,半边身子拢在暗影里,瞳孔沉沉地注视着桌上的案牍,随着他这样奇异的角度,眉间的朱砂仿佛在光影里流动开,盈盈欲坠。 “楼主”,晚晴行了一礼,低声禀告,“昨日是史孤光出殡的日子,金浣烟如你所料,已经将沐余风制住了,送往朝廷,沐府被连夜查抄,搜出龙袍、虎符、防皇天戒等禁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起了波澜:“谋反这等杀头的罪名,虽然沐老将军拼死相求,文轩帝也只肯饶恕他一个人,安享晚年。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邓韶音居然一纸白翎鸽传书替他求情,真奇怪,他们不是政敌吗,他为何要这样做?” “这正是靖晏少将的可怕之处。”何昱低声击节,“在他心底,将京城、以至整个中州的安危看得比个人权柄重许多,是以虽然沐余风在明在暗多次给他下绊子,为了安定军心,他仍然上书求情。” 晚晴默然,过了一会儿,续道:“沐余风入狱被拷打得几乎不成人形——楼主,你当真是谋虑深远,将内宫动乱的假信息传给他,使他急不可耐地撕破脸,逆谋未成便被抓了。” 何昱微微冷笑,声音锋利如刀:“这个蠢货,居然提出事成之后,他做帝王,我成中州武林霸主?凝碧楼这七年来,什么时候不是霸主了?” 他手指缓缓叩击着桌面,如同和着韵律:“殷神官的身世是绝密我绝不能容忍还有其他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存活于世。” “林谷主知道。”晚晴犹豫半晌,还是提醒他。 何昱霍然抬头,眼神变得冷漠而肃杀,一寸一寸地向着晚晴压迫下来,少年全身一颤,抑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觉得那种锐芒仿佛刀锋寸寸过体,遍体生寒:“楼主,我……” “林望安不是这样的人。”沉默半晌,何昱只说了这淡淡一句。 晚晴低伏着身子,看不清他的神情,心中一个疑问转折回旋了许久,仍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楼主,林青释和过去的林望安虽然容貌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我综合了追煦小筑数年的资料都不敢确认,你是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话一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何昱并没有看他,然而周身那种如凝霜雪的冷气,让他瞬间如入寒窖,只觉得冰寒彻骨。 一室死寂,能听到院落后面潺潺的流水声拨弄在心上。 “有的人,不要说是站在你面前,就算已经剖肝沥胆、锉骨换面,甚至零落成泥、再世为人,你也能将他认出。”出乎预料的是,何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平淡而温和,不见平时的锋芒,身上的冷气也很快退却,“不说这个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晚晴轻轻一颤:“是。”他不再多言,很快转为下一个话题,“楼主,寒衫在段其束的阻截下,带着廿四位伶人和士兵一同去了那里,服下了掺杂雾露九蕖芝的那物事,余下的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雾露九蕖芝,” 他言语之间极是避讳,没有直呼地方和东西的名字,顿了一顿:“陆栖淮已经追到了涉山,身边有个乔装打扮的浅衣公子,看着不像撷霜君,不知道是谁。” “不用管他了。”何昱起身,踱步到旁边竹架上静置的一方假山前,山石暗泽幽幽,嶙峋奇绝,中分一道水流横劈而下,水底有数十黑白子零落静躺。何昱看了一会,从桌案上的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扔进地下,微起的涟漪染湿他的指尖,“这是沐余风,这枚棋子已经弃了。” 晚晴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去,棋盒里面约莫还有百余枚黑白子,楼主到底在各处权贵高门里安插了多少势力?他作为心腹,所了解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何昱再度拈起一枚黑子,这次却有些举棋不定,慢慢地落下手,将棋子放在假山一块突兀耸立的石头尖上,沉吟:“晚晴,三位玄衣影杀的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晚晴默然良久,微微摇头:“对付陆栖淮的一号还没有传讯,派去击杀阿槿、拿回后土神镯的二号和三号已经设下陷阱,在消息里说,不惊动林青释有些麻烦。” 凝碧楼有一百零八位影杀,分为玄金银铁四种,他们只在凝碧楼发布刺杀任务的时候,领取赏金,前去行刺,其余时间便是自由身。他们只为凝碧楼杀人,身份姓名俱不被雇主知晓。而其中的三位玄衣影杀,是最尖端的杀手,每一次出场的费用,大约是整个夔川城一旬的收入。 何昱扣扣桌子,冷然:“总之让他们在国寿之前必须完成,还有,不要惊动林望安!” 晚晴躬身领命,迟疑道:“楼主,林谷主心思通透,况且医术又冠绝天下,我们在涉山的山麓做那样的事,万一被他发觉……”他一咬牙,将心一横,“我以为,还是趁早杀了林谷主为好。楼主,你对他的情感太过复杂,有如飞蛾扑火,怕成诛心之念。” 何昱一直没有说话,晚晴便接着往下讲:“你先前不惜换血来抵挡住吐真丹的药力,将方庭谢氏灭亡的假消息告诉林谷主,明明本来是打算借林谷主的手除去史孤光的,但最后动手的还是苏晏和朱倚湄。” “我以为,不论您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做了这样的安排,这种想法都不应该在您身上出现。”不知不觉,晚晴已经换了一个敬称,目光渺远起来,“从您决定要那么做,从雾露九蕖芝正式到手里的一刻,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出乎预料的是,何昱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只是冷冷地截断他的话:“我自有安排,林望……林青释这人不能杀,但也不能放任他就这样。”他挥挥手,“今日就这样,你下去吧!” 晚晴心中狐疑,点头称是,不再多言,提灯推门而出。在走回寝楼的路上,他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没注意到远方忽而有灯火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并肩站在廊下私语,他不经意远远地路过,听到一阵扬起的笑声落进耳中。 他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居然是湄姑娘在笑。 黎灼在她旁边讲这话,夜风里,有一只鸟安安地鸣叫,木叶飒飒,月光满楼,一切都像是安宁静好地样子,仿佛一下子掩盖了平日这里有多少人命枯骨在逝去。 晚晴远远地注视着夜风里谈笑的那两个人,忽然发现,湄姑娘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虽然平日身居高位,杀伐果断、倔强冷漠,毕竟只是一个。湄姑娘手中 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热闹是他们的,和他这个栖身于黑暗、成长于黑暗、亦将终结于黑暗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提灯离去的时候,朱倚湄似有察觉,踮脚看了看,发觉是晚晴,也不曾过多留意。黎灼在一旁嬉笑着捏住白鸟的尾巴,手指上摊着一大块预备着喂食的小青菜。 因为常年习蛊毒,黎灼的手上充满了伤痕创口,皮肤又过分苍白,让每一道血痕都十分清晰可怖。然而,目光上移,少年的脸容却是明净带笑的,拍着白鸟,将青菜凑到它长长的喙前。 白鸟显然不领会他的好意,恼怒地一抖翅膀,重重地一拍他。黎灼也不生气,大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五花肉,耍宝似的凑过去:“小白,你吃这个?” “小白?”朱倚湄失笑,“你这样叫它,它理你才是怪事!” 黎灼哼了一声:“它敢不理我?我就把它烤了吃掉!这鸟白白胖胖,毛色润泽,烤起来想必味道不输给荷花鸡。”说到鸡,他想到了什么,陡然间大笑起来。 他今日去找湄姑娘商议事情的时候,恰巧对方坐在碧楼门口,横躺在一地月光中,似乎是在想事情。然而奇妙的是,她手臂上停栖着这只白鸟。黎灼远远地看不清楚,只看见一团毛茸茸的白色,不禁大喜,脱口而出:“湄姑娘,你买了鸡吗?可以做烤鸡吃!” 对面朱倚湄也微微笑出来,显然与他想到了同样的事,她一笑,满脸的冷漠倔强就消融殆尽,有一种玉石裂冰的暖意。黎灼抬眸的时候,恰将这抹笑收在眼底,忽然间抑制不住地怔怔盯着她看了许久,低声:“湄姑娘,你应该经常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朱倚湄一下子不笑了,盯着他,黎灼莫名地有些心虚惶恐,别过脸,有一种梦境被打破的失落感。他缓缓梳理着肥鸟的白毛,抬头看天,恋恋不舍地把鸟还给朱倚湄:“湄姑娘,你把小白给我留着啊,我下次还来你这里找它玩!” 目送着少年一身鲜衣踏月远去,朱倚湄的眼神忽然沉了沉,唇畔的笑也带上了奇特的冷意。幸好黎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少年来找她时,看见这只陌生的鸟,惊愕万分,被她随口胡诌着糊弄过去,说是新买回来的鸟,原本还以为是鸡能烤了吃。 黎灼到底是少年心性,丝毫未起疑,十分激动地就随她一言一语地调侃起来。 朱倚湄定了定神,缓缓回屋,锁上门,点起一盏微弱的摇曳青灯,手指摸索着取出一片衣襟。那是一角樱草色,上面用鲜血铺陈开写满了字,她用手指轻轻地捻过去,觉得手中宛如握着一块火炭。 心潮如炙,泉涌如沸。 朱倚湄手指从那一角题着落款的血字上掠过,来回抚摸着那个深入骨髓、龙蛇飞动的“纪”字。那么久那么久,那个人从幽冥地狱里重返人间一遭,字迹却还是没有变。吧嗒,一滴泪水洇湿了染血的衣袖,她怔怔地看了许久,将侧颊贴上去,泪水终于如断线的珠玉纷纷落下。 是他,他回来了,而自己也活着等到了。 正文 第127章 未省旧心痕其二 月光如银,映照着撕裂的衣袖上题着的血字:“卿卿吾湄,见字如晤,铭感五内。” “我今归来,势必将何昱七年前的图谋公布于天下——他曾对我下了封口咒,而所图甚大,并非三言两语所能解释清楚。” “阿湄,离开凝碧楼吧,我要去揭露何昱的事,再然后,我们找一处幽谷隐居起来,泛舟五湖,再也不问世事。那些隐族或是岱朝的存亡,和你我有什么关系。” “你等我。” 最后一笔微微拖长,连着落款,显然写字的人也在此沉吟了片刻。朱倚湄紧抓着那一截衣袖,仿佛依约看见了昔日爱人的脸容在虚空中浮现——初见的时候,他一身樱草色衣衫,撑着明黄的伞走来,在路上相撞的时候伞一倾,露出伞下清冷而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点足屏息静静地看着,隐约觉得,似乎这一生,也就这样在对视中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而后,他们在古庙清谈一宿,天明时分,纪长渊不告而别,下一次他们再见时,对方已是中州邪名方盛的七妖剑客。她自小在两位开明的师傅身边成长,不曾树立太过强烈的正邪观念,于是和纪长渊越走越近,直至深慕深爱。 再后来啊……那些复杂的是是非非,到如今怎生了断,又怎生理清。 纪长渊并不是天生的魔,只不过被他病态的家族、和整个病态的世界逼成了魔而已。她永不曾望却,她从高塔上纵身跃下时,最后映入一眸的是怎样恐慌而惊骇欲绝的神情,让她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又好像没错。 ——她那时候被剧毒所限,十成功力去了其九,除了决然跳下,不做他突出重围的羁绊和负累,还能做什么呢? 虽然她那时就隐约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恰好是逼疯长渊的最后一股力量,她还记得对方曾如是讲过,紧拥着他,满怀星河熠熠:“只要有你一人信我,我就不会发疯。” 在如此激荡的情绪驱使下,朱倚湄忽然无法再直面衣袖上的题字,而是将脸埋入其中,整个人都微微颤栗着,不言不语。然而,手指拂过的时候,摸到一处凸起,她忽然停住了。那里摸起来有些质地滑腻,像是什么冰冷的膏状物体,她小心翼翼地沾起一点,屏息扇到鼻翼吸了一下,陡然便感觉到一阵眩晕感。 眼前景象乍变,平地清风陡起,风中千万朵繁花纷纷扬扬,五彩夺目,沁人心脾,仿佛宝妆妙颜的天女起舞。朱倚湄静静看着,微微恍惚——这是她和长渊在一起的短暂时日,他们曾畅想过的未来景象。 世间至美,莫过于做一对隐世而居的神仙眷侣。 溪水畔有纯金般的夕阳,水中央千朵莲花竞放,在那一片如梦如幻的花海中,樱草色衣衫的少年人横吹着筚篥,是一曲《白漪》,虽然用着荒漠西方的乐器,吹出来的却是清秀文雅的曲调,一声声旋律落在她心上,隐有召唤之意。 朱倚湄呆怔在那里,死死地屏住呼吸,看着虚空中升腾而起的画面,长久地失神,不敢有丝毫打断这梦萦的场景。一曲终了,漫天的樱草落在他同色的衣衫上,少年人向他伸出手来,眼神明亮如溪,不见一丝阴鸷:“跟我走吧!” “离开凝碧楼,我们到这样漂亮的山谷里去,种花、赏景、放棹,不问人间事,累的时候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凝望天穹……”他描绘着梦中的影响,隔着虚空缓缓伸手,声音低哑下来,几如梦寐,“跟我走吧!离开这里,离开凝碧楼!” 朱倚湄仿佛被蛊惑一般,应了一个“好”字,尽管内心有一道声音在不断警惕地提醒着她,却被过于强烈的期盼和爱意压下。然而,就在手指触动虚空中那只手的一刹,画面波动骤起,如同水幕从中断裂! 朱倚湄喘息着收回袖中出鞘的短剑,颓然坐倒,松开了那一截衣袖——居然是致幻的药物?长渊居然想用这种方式,引导她离开凝碧楼? 等闲变却故人心,什么时候,他们居然走到了这种地步? 朱倚湄攥着手指,服下了那一颗幽兰拂露丹,微微苦笑,不得不承认,不知为何,离开凝碧楼这种想法,如今看来,竟然是不可能的。她在此七年,杀伐果断,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素面如雪的韶龄女子,虽然有一身武功,内心却明净如流云。 她和当年的人一点也不像了,那个自己,已经被她远远地抛落在背后时光的洪流中。这七年来,她也曾怨过、恨过、畏葸不前过,然而最后还是心无芥蒂地接纳了凝碧楼,在无路可归、无家可回时,这里成了最后的归宿。 即使是用了致幻的药物,她都在最后一刻挣脱,没能立即同意他离开凝碧楼?这样的两个人,还能回到伞下初见时分吗? 她忽然觉得心中剧恸,佝偻着弯下了腰,手指无意中被袖中的剑一硌,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此刻被唤醒了。 没有人知道,向来习惯用剑的她,其实是有一把刀的。 朱倚湄抬开了房间的书架,站在暗格前,踮脚取出苍翠的玉匣,拂落灰尘,吸了口气,嗒地一声,锁在她指尖寸寸迸裂。匣子里躺着一把光洁如新的短刀,刀名璃若。 ——那是七年前,或许是更久之前,金夜寒楼主所赠。 金夜寒那时将从塔顶坠落的她救起,带回楼中解了毒,悉心照料。那个孤傲执拗的女子,并不像江湖传言中的血腥嗜杀,甚至看她的死后,眼里有少见的温和。 金楼主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呢?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无数次,却始终不曾得到一个清晰的答复。她曾在三十个黄昏和黑暗里,和金夜寒有过隐秘的交情,金楼主却在她伤势恢复后,决然将她赶走。 那期间,朱倚湄絮絮地听了她平生的故事,其中就包括她和三无阁主谢拾山的那段风月情事。 “我曾浓烈地爱过他,爱他这个人,也曾浓烈地恨过他,恨他不信我、恨他羁绊太重、恨他,没有担当。但她现在死了,我也年过半百,内心空空落落,什么情感也不曾剩下。”那个容貌光艳如韶龄的女子喟叹着说,她虽然驻颜有术,眉目间却早已染透了风霜的痕迹。 “那,金楼主,你可曾有后悔?”她想着自己和纪长渊的故事,心有所感,忍不住接口问了一句。 金夜寒沉吟良久,缄口不言,就在楼中的夜色冷滞到快要凝固的时候,她忽然微微地笑起来,眼里有学亮的光:“不提这个。今日可真是中了魔,怎么这般的陈年旧事也往外讲——湄姑娘,想来是被你的故事所感慨罢!” 女子倔强的脸容上没有半分表情,说出的话却因为包含太多情感而显得平淡:“万般故事,不过情殇,而世间的情殇,不外乎有三种结局——求之不得,得而不珍,珍之已晚。” “求之不得,得而不珍,珍之已晚……”朱倚湄心头巨震,如闻惊雷,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茫然,“那我又是哪一种?我大概就是求之不得了。” 金夜寒蓦地侧首看她,微笑:“不错,你我都是求而不得——我在你身上恰好看到了我的影子。”她毫无征兆地抬足,翩然离去,朱倚湄微感错愕地起身,忽然感觉到手底下有硌手的硬物,是一柄莹白色的小刀,只有四寸长,在夜色里如同放光的琉璃。 凝碧楼主冷如金铁相击的语声袅袅飘散:“这把刀名为璃若,留给你,你伤好了,明日就走吧,到外头去周行闯荡……我和你一样,都是无法介入、改变心爱之人命运的旁观者……”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不觉得你可以解决它。” “握紧璃若,到痛不可当时,救拔刀而起,做个了断!” 了断?如今已是绝路,也已痛不可挡,是否到了要动用这把刀的时候?朱倚湄手指抚过璃若清冷如双的刀刃,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内心的空潮一遍一遍扩大翻涌如海啸,她再也无法忍受,霍然间长身而起,推门往外走。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虽然是黑沉沉中没有点灯,依然走得分毫不差。然而,这一次,楼里似乎有些异常,在半路的地方,那里靠近何昱所住的知秋阁,居然有影影绰绰的火光!朱倚湄心中一凛,无声无息地握着璃若踏过去,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忽然惊愕地屏住了呼吸,那居然是—— 是何昱站在那里,沉默地将一堆纸叠放在竹间燃烧。明灭不定的火光攀上他的脸,让那张如同刀劈斧凿而成的容颜,更加显得轮廓清晰而锋利。 朱倚湄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瞥见他脸上的表情,忽而怔住了——作为同僚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对方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不似平时的阴鸷尖刻,眉目一点一点地徐徐舒展开,反而流露出一种难以名言的沉郁感伤。 她心一惊,足下忽然踏到了一截断枝,咔嚓一声轻响。 何昱立刻抬头,甚至任凭火焰短暂地炙烤过他手指,眼神中一瞬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狂暴杀气。朱倚湄再度微微惊诧,他身为凝碧楼主,平日位高权重,情绪极少外露,这次忽然做出这般神情,是不是……有什么不愿被旁人看到的东西,由她无意中撞破了? “是你啊”,何昱揉揉眉心,看见是她,似乎微微地松了口气,“你半夜出来做什么?” “不能成眠,想去祭祀的神庙里看看。”朱倚湄答。 何昱微微点了点头,俯下身,将手中泛黄的纸笺撕成一片一片,投入烈火中焚烧殆尽。他忽然毫无预兆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唇畔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我倒是第一次直视你的眼睛,深碧色的,有些像凝碧珠,不,也不是很像。” 朱倚湄不明所以,试探着走进了些,觉察到他没有反感制止的意味,站过去细看。 正文 第128章 未省旧心痕其三 何昱撕碎的每一片纸都质地上佳,色泽明净澄黄,和跃动的火焰作一色,那是方庭澄心砚堂的纸。她定睛看去,那些纸并不是空白的,每一张上面都林林总总地稀散列着些草药的名字,像是药方。 那些字落笔古朴隽雅,不像是普普通通的药方,像是道家经书上的字。何昱的字同这有几分相像,却更加刻薄而锋利。 朱倚湄心中疑惑,奇道:“这是什么?枢问堂的药方?” 何昱手中动作不停,只微微地摇头,没有解释的意思。随着他手指翻飞起落,指尖纸屑簌簌飞舞落下,在晚风中轻旋如蝶,他掬了一捧纸灰在掌心看着,忽然刀刻似的唇角裂开了一丝笑:“可真美啊!” 朱倚湄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一片黑沉沉的有什么美的,何昱静默地注视着掌心,慢慢握紧了手,喟然:“你说我焚烧的这些东西,在正对着圣湖的地方,能够远离阳世,到达幽冥吗?” 朱倚湄回头看去,圣湖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浅浪照野冥冥,其下长眠着凝碧楼历代楼主,和所有埋葬在此地的弟子。传言中,圣湖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失去的魂灵。 她有些恍惚,听到何昱在耳畔用一种近乎飘渺的语调说:“我死之后,便会葬在这片圣湖底下,一暝不视,那样空荡又阴暗的地方,灵魂如何能孤寂地生活千百载?” 朱倚湄觉察到他语调中流露出消沉的意味,不觉暗惊,涩声:“也对,你我这样造了太多杀孽的人,只怕……”她一咬牙,直言不讳,“我们死后怕是要下地狱,辗转幽冥烈火,不得安生,这样的日子要怎生熬过去。” 她神色淡淡的,眼里有依稀朦胧的水光,心里像被万针齐刺,忽而痛不可挡。不错,这七年以来凝碧楼平定江湖,她的剑下死者不知凡几,而何昱新的那个计划实施之后,更是一城一城的死亡。汝尘小镇只是死的第一批人,还有后来……她是罪无可赦,死后会沦落进地狱中去! 那一刻,朱倚湄想起昔日爱人递来的书信上那一句话:“离开凝碧楼。” 内心灼痛如沸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她茫然不知所以地站在那里,手指缓缓而痉挛着握紧了那柄璃若短刀。如果此时拔出刀来,一切她所纠结,便会在此刻有一个结局。朱倚湄微微发颤,手指摸索着顿在袖中,一动不动。 到了此刻,即使面前这个人做了若许震古烁今、让人目眦欲裂的事,她依然无法对他拔剑。七年来朝夕相处的每一个点滴都是缓慢的毒药,侵蚀了她最初的心意,将她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何昱这个人,不惜命、不怕死,为人刻薄而目光深远,对人心的算计更是精到毫颠,这些心智才干远非她所能及,就是这样的精妙算计,让在华棹原谋逆时举棋不定的人最终都不曾谋反,让自己毫不迟疑地一剑击杀了纪少汀,虽然她试图放走纪少汀的魂魄一条生路,然而纪少汀最终还是死了,忘痴剑亦因此而复生。 “何昱”,最终,她只淡淡地唤了一句,轻而无形地收起了刀。 何昱微拢起眉眼,似乎不曾注意到她些微的小动作,只是目光微闪,轻声:“你猜我烧的是什么东西?”最后一叠纸在他掌心猎猎燃烧,展翅的火蝶簌簌飞起,他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微笑,“知道药医谷主吗?这是他一路行医曾题写过的所有药方。” “我这样的人,到了下面去”,他俯身一指地下的万丈幽冥,“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才能弥补生前的罪孽。” 火焰完全燃尽,黑影幢幢中,凝碧楼主的声音如同暗中的圣湖水静静流淌:“我死后到九泉之下,能与他的手书日日为伴,时时念着,纵然是百罪万劫加身,也并不难捱。” 朱倚湄如闻惊雷,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凝碧楼主已经翩然掠衣远去,宛如月色下的惊鸿一梦,仿佛先前那短暂的交心是不存在的。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从前对何昱的认知再度有了动摇。 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和林青释到底有怎样的过去?在彼此心中又铭刻下了怎样的烙印? 她涉过长阶进入古庙的时候,摆放着神兵的地方一片寂静。长风穿檐,森然的刀剑挂满四壁,一件件奇门兵器陈列在架上,杀气四溢。朱倚湄觅了一处空架子,一动未动地站了许久,缓缓拂袖抬手,将那一柄璃若短刀放在了高台上。 高台上供奉着凝碧楼历代死者的兵器,从今日起,她身体内便有一部分长久的死去。朱倚湄缄默地行礼,良久后转身而望,临窗的那张长案前,仿佛还依约能看见那个幽闭于此的纤弱男子,黑衣,红衫,仿佛深秋的苔叶即将凋零。 她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也只一言不发地靠近看过一眼,听对方讲过一句话。从她和何昱入主凝碧楼的那一日起,那个人就自尽死了,那时候,新任的凝碧楼主默然许久,淡淡地说了一句,厚葬。 那个人是楼里的上一代高层,是金夜寒楼主的左右手,在日日议事同居的耳鬓厮磨间爱上了她。他曾三次不请命而离去,替金夜寒剪除谢拾山的羽翼,亦三次将谢拾山击成重伤。人心如海底磁针,后来,金楼主随意寻了个由头将他关在这里,与四壁兵刃为伴,了此余生。 她来到神庙里的第一日,黑衣人坐在窗边工工整整地写着簪花小楷,满满地三张纸笺,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对方的绝笔,虽然就连这样的诀别书,都被何昱阅后即焚,再也不曾有第二个活人见过。 朱倚湄进去的时候,那个男子微微抬头——他已经被囚禁斗室二十载,满头霜发如雪,神色却不见苍老。她看见对方旁边有厚厚一叠白绢,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察看。 那人立时抬手拢住了面前的纸卷,转向一旁的白绢,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我在记录这里每一把兵刃的故事,你看,长安抔、七星剑、簪缨、辉珞鞭,每一件兵刃都有一段来历和故事。”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一串没有用力的气音,又仿佛害怕惊扰到了什么。 朱倚湄站在那里看着,恍然间就觉得,那些东西成了他这二十年里唯一的慰藉。那人没有再理会她,挥笔独自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故事里,她看了一会,就离去了。 后来何昱给他办了很体面风光的葬礼,不曾将他当作楼中的叛逆之臣对待,葬礼上是一张久远的泛黄画像,画上的男子在窗口的夕照里微微而笑,鬓发间的红穗和场外夕阳、眉间丹砂作一色,像一片脆弱到透明的秋叶。她献上了一束白绢,行了一礼,静默离去。 如今,七年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朱倚湄低低地感叹了一声,将脸颊贴上璃若冰冷的刀刃——若是人心易变,譬如那个人,譬如她自己,譬如长渊,是否只有这些刀剑才是永恒? 夜幕深如坠,许久之后,窗外有一只雪白的鸟扑簌簌飞去,黑豆似的眼珠转了转,从凝碧楼的每一处角落上扫过。白鸟的腿上绑着厚厚一叠卷起的纸,它飞得有些吃力,却仍旧很快一飞冲天,消失不见。 “湄姑娘”,在夜色最深最黑暗的午夜前,忽然有一道女声平平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这是谁?怎么走到近前来,她竟然还没有发觉?朱倚湄悚然一惊,直起身来,蓦地觉察到眼前一黑,有一道人影如凌波仙子翩然掠直,站定了,她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惊愕万分:“寒衫?” “不对,你是云宗主!”她失声,终日冰冷倔强的脸容上咔嚓裂开一条缝,有难以掩饰的震惊一掠而过,却很快维持住了平静,冷然,“不是让你短时间内不要同我直接联系吗?你这一路过来,可有人看到你?” 她的声音充满了疑虑,低低地说:“你这样太容易暴露了。” 站立在台阶一端的女子身着广袖流仙裙,声音泠泠如环佩相击:“不必担忧。”她手腕一翻,掌心玄铁令牌的字在月光下历历在目,那只有孤零零的“玄衣”二字。 “楼里的玄衣影杀,怎么会是你?”朱倚湄倒抽一口凉气,接过来仔细端详那一面令牌,确认无误。楼里向来是不知道影杀的真实身份的,唯有他们接任务时才会来楼中,像暗影一样来去无影踪。 等等,玄衣影杀的任务……她是被派去击杀陆栖淮还是阿槿? 看出她的疑惑,云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顿足如风掠来,无形无影,用近乎耳语的奇特语调低声道:“在汝尘小镇,我接受了扑蝶令,去击杀一个人。” “谁?”朱倚湄暗自警惕,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寸。 “陆栖淮。”云袖话音淡漠,垂下眉眼,神色望不真切,“我与他同行月余,生死交关四次,先后动手六回,还是没能杀得了他。” “何必交浅言深。”朱倚湄亦敛了眉眼,手指抚过袖口,淡淡,“云宗主上次问我,那个假扮你的凝碧楼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让我来告诉你。” “她是另一个你。”朱倚湄近乎无声地说。 正文 第129章 荒草盈丛棘其一 那一天长夜过去,晨光熹微的时候,沈竹晞跌跌撞撞地在涉山间奔跑。 胸臆之间有一团火猎猎燃烧,穿风渡水、涉阶踏草,长风冷然卷起他衣衫长发,交织成网阻挡在眼前,那团火却只越烧越旺。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笑话——为什么他一度把自己看得这么高,认为能让一个萍水一面的人甘愿陪自己出生入死?在自以为是挚友的人心中,他被当成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么久,甚至在墓室的引梦将此揭破后,他还绞尽脑汁地思虑为对方开脱。 脚下磕磕绊绊,虽然离去前,料想纪长渊已经无声无息地帮他解开了毒,沈竹晞这样长途不顾一切地狂奔之后,还是觉得渐渐脱力,袖间的朝雪也一晃而下,险些滑落在地。他脸色苍白,短暂地一停足拭去了满脸的汗水,四周都是涉山的一部分,青山苍翠,绵延如海,长风摇动着叶子细细沙沙,如同无数双深邃的眼瞳静默地注视着他。 就像……他和陆澜两次并肩在夜空下时,陆澜双瞳朗如天穹的模样。 沈竹晞恶狠狠地急速摇头,像是要把纷涌的杂念甩出去,怎么又想到那个人了?他愤懑不解地掠衣躺下,卧在松软的草地上,闭眼休息,静静聆听着晨风过耳,像是手指轻轻拨过喑哑的心弦。他心乱如麻,想强行定下神来,好好地理清楚这件事。 然而,阖上双上,思绪就如流水难以止歇——从夔川城道路上擦肩而过的初识起,一幕幕光影在脑海中如惊电掠过,沈竹晞把身体蜷缩在一起,只觉得仿佛朝雪凌厉而狠绝地一招贯穿胸口,那些同行与共,携手并肩,琴河燃犀里的背水一战,瀚海雪原上的策马疾行,甚至南离殷府前的濒临绝地,他以为自己触到了陆栖淮的内心,真正地走进了自己的友人,然而现在回首冷然看去,那个人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置身在重云深处,摸不清、寻不到。 沈竹晞慢慢用手捂住脸,极缓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泣,却又慢慢吞咽回去。这些日子来,想要伸手抓住的那只手总是由他伸出的,却被陆澜一次一次不着痕迹地推开。陆澜放莲灯时的那种神情,悠远而似诀别,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时他就知道,陆澜一个人被困锁在过去里,不管他怎样努力,也不能把对方拉出来。 而现在,对方看着他,眼睛里却是另一个人,由不得他再不放手了。 可是,陆澜他确实对我很好,也两次舍身救了我啊……心底忽然微弱地冒出这句话,被他强行重重按下,不去理睬。他心绪纷乱之中,全然忽略了陆栖淮先前的话有诸多牵强可疑之处,只是满心伤感,想要远离这些伤心旧事,甚至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来路茫茫,下一步去哪里好呢?风卷长林,声声入涛,青山相应,沈竹晞先前茫无头绪地狂奔乱走一阵,顺着荒无人烟的山道,也不知道在那里。 他躺在地上,缓缓地向后撑起半个身子看天,湛碧色的天空如洗,近得仿佛在头顶上时时要迫下来,前路也像此般近在眉睫,却茫无头绪。后面是国寿,又有隐族入侵这样的大势,他一个人势单力孤,倘若陆澜和阿袖在……沈竹晞生生止住思绪,天性中的骄傲不屈超拔上来压倒一切,他咬着牙,握刀撑身而起,微微冷笑。 ——就算只有他一个人又如何,这一路来,虽然总是陆澜出谋划策,而他言听计从,难道如今他一人竟不能活?踏行千山万山,便是孑然孤执,无处不可埋骨! 沈竹晞抓起朝雪一跃而起,长啸一声,清越振谷。他揽起衣衫,劈手在地下刻了寥寥几字,刀刀见骨,深邃在山中的嶙峋怪石间,而后顺着山道缓缓离去,身影决绝,再未回头。 不知走了多久,极目所见,尽是一片苍翠大荒,风摇翠枝,宛如千万缀着翠色的手臂,山鸣谷应,阒无人声。沈竹晞觉得嗓眼中干得要冒烟,眼看着前方隐隐约约有炊烟升腾而起,立刻决定去找一户山里人家借水喝。 远远地,听见流水潺潺,山溪渐渐,零星的竹篱茅舍掩映在绿树扶疏之间。沈竹晞在门口提气呼唤了三声,都不见人应答,心下一凛,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 想来这户人家住的人短暂地外出有事,只是虚掩着门,沈竹晞到水缸前掬起一捧水灌入喉中,又浇了些水在身上,觉察到满身心的火气褪去了不少,微微舒了口气。他定下神来打量四周,察觉到自己站在一处方形的普通茅草屋内,阳光透过竹帘疏影打进来……等等,似乎有哪里不对! 竹帘筛漏了大部分阳光,投在泛黄的地砖上的色泽宛如一块纯金,然而这块金子却是残缺的,左上缺了一个小角,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沈竹晞心头一凛,旋身跃起,探头细细察看,却并没有发现茅草上有任何一截缺口,屋顶上也叠得整整齐齐,没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往外看,这个村落就是普普通通的山中人家,檐下挂着生锈的铜铃,屋前屋后簇拥着青翠欲滴的碧树,树影深深,林间不时有鸟轻啼,声音婉转美妙,如同置身仙境。然而,这样安然静谧的景象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声音打破。 一片雪白刹那间破开林叶如同分海,扑簌簌迎面急速掠来!沈竹晞堪堪收回正要挥刀的手,一把抓住白鸟的尾巴,将它捧在掌心,惊喜道:“辜颜!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白鸟在他指尖蹭蹭,偏过头低低地叫了两声,蓦地一闪,化作一道白光没入袖口。 沈竹晞疑惑地望着手中厚厚的一小叠纸卷,这是来自凝碧楼湄姑娘、给纪长渊的回信吗?想到纪长渊,他忽然心头一冷,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样的图谋,也不知道……陆栖淮现在怎么样了。不过陆澜那么机智多变,就算中了毒,也一定能想办法脱身——而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竹晞硬下心肠,不再去想,手指缓缓地握住纸卷就要翻开,然而,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人踏踏地往这里疾行,沈竹晞听出来,那是草履踢着泥土路、锄头砸落在地的声音,想来是这户人家外出归来了。 他莫名地有些慌乱,不及多想,翻身就跳到了高高的稻草堆中,一下子将自己埋了进去。到松软的稻草香气将他包围的时候,沈竹晞猛然间反应过来,不对啊,他不过是个借水的路人,又没做什么事情,做多出来说一声离开就是了,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他微微苦笑,拂了几截稻草遮挡住黑发,只露出双瞳炯炯往外看。推门而入的是一对山间的农户夫妇,已是耄耋,白发皤然,步履蹒跚地进门,背着满箩筐的草药,气喘吁吁地放下锄头,欹斜在篱墙上,而后从锅炉里取出炕了一夜的饭食盛好,相对坐下。 沈竹晞看着他们吃吃喝喝,空气中满是清爽的蔬烩和新鲜的黄焖鱼的味道,他忽然也觉得腹中有些饥饿,随手从随行的小袋子里取出一块梅萼糕塞进嘴里,无声地咀嚼。这对夫妇许是晨起荷锄体力消耗过剧,风卷云残地吃完了大半锅饭,放下筷子,就这么你一眼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哎,当家的,昨儿去赶集,我听王大奶说,东头的李家死人了!”那主妇压低声音,满脸惊怖地抓住丈夫衣袖,“被人用剑杀的,也没有流血!都说他是做了遭天谴的,才遭到老天的报应!” 没有流血?沈竹晞微微一惊,双眉拧起,仔细地听。 那一身枯草蓑衣的男子也惊愕地一抖手,低声:“莫不是那个人,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主妇嗓音尖利,问了一句。 “那个总给我们送钱粮的凝碧楼,前些日子来一家一家说的,说是最近出了个黑衣杀人魔头,叫,叫……”他支吾了许久,想那个名字,忽而一拍大腿,“不错,是叫陆栖淮!肯定就是他!” “一个恶人,名字还文绉绉的干啥子?”农妇嘀嘀咕咕,神色恐慌,立刻被身边的丈夫捂住了醉。丈夫警惕地四处看看,气道:“老婆子,你可别乱讲话!” 他接口:“传闻中,那陆栖淮杀人不眨眼,长得跟平常人不同,指不定你说他坏话,他就在背后看着你哩!你小心——”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那农妇一唬,再也不敢讲话,沉默地收拾碗筷,丈夫在一旁提拉拾掇着草药,准备今日赶四十里山路到集市上去卖。他们都没有讲话,只有窗外些微的鸟鸣声传来,冲破室内沉寂凝肃的气氛。 沈竹晞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到陆栖淮的名字,他埋身在松软的稻草堆中,内心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些黔首百姓最是无知无畏,也最易传播蜚短流长,闲言如刃,刀刀见骨,凝碧楼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简简单单地这么一说,陆澜就会站到整个中州的对立面前。 他手指扣着朝雪,几度忍不住要跳出来同他们理论,却还是忍住了。就算是制住了这一两个有什么用?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刀,难道就能藉此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况且,汝尘小镇之事真相扑朔迷离,云袖和陆澜对此都讳莫如深,好好的一座镇子为何会死寂沉沉,为何会在冰天雪地中猝然起火,一切都无法通过他已了解到的事实来解释。 还有陆澜,他现在不似先前那么愤怒,想起这个名字,却是一种复杂而茫然的心绪,不知道对方所图为何,亦不知道他将何往。沈竹晞微微喟叹着出神,忽然听见外面发出一声奇异的闷哼,他一惊,猛地抓起朝雪探身而起,看到一幕颇为惊骇的景象—— 那是一对如玉树琼花的年轻男女,显然不是山野中人,不知为何来到这里,那女子点足掠上前,卡住农妇的胳膊一捏,忽然眉头紧皱,转向旁边人:“她也是。” “只能杀了他们了,有劳。”旁边的杏衣公子声音清澈,略一伸手示意,沈竹晞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来不及多想,那女子已经毫不迟疑地抬剑,轻叱一声,狠厉地横劈而下! “你做什么?”眼看着情势危急,沈竹晞跃出来,修长的手指用力一夹,压住那一柄短剑,在指尖寸寸碎裂。他微微冷笑,扬指将碎片挥洒而去,深深钉在墙中,“废铜烂铁!” 他握着朝雪,一步踏上去,目光移到那个如同丢了魂魄怔怔注视着她的女子身上时,忽然面色陡变,惊骇失声:“怎么会是你?” 正文 第130章 荒草盈丛棘其二 “璇卿,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他想补充“这样子杀人”,却缄默不语,注视着面前这个握着剑的女子,她眉目明丽如往常,不过近十日的分别,眼里却多了些看不到底的东西。 她怎么了?为什么要杀害这些无辜的村民,而且还是这样毫不犹豫地挥剑?沈竹晞定定地注视着她,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在史画颐忍不住走过来双臂微张的时候,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唰地一声,朝雪刀定在她咽喉上,沈竹晞咬着牙,一字一句:“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璇卿?她不会做这种事!” 对面的女子僵住了,剪水双瞳定在他身上,一动不动,眼神里错愕、不解、痛楚兼而有之,她迫切地开口想要解释,却被朝雪锐利的刀锋逼了回去。沈竹晞凝望着她,眼神越来越冷,握到的手也越来越紧,他蓦地一声冷笑:“还不肯说?” 眼看着刀锋就要递出,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压住了,那只手柔弱无力,是个书生文士的手,虚放在刀刃上,幸而沈竹晞及时收住了手,才避免让那人五指齐断。他大皱眉头,冷冷地扫过去,质问:“你是谁?做什么?” “小昙。”就在这时,史画颐向后微微退出,终于不再处于朝雪的笼罩之下,能够开口讲话。眼看着沈竹晞的神情从懵懂震惊变为愤骇欲绝,她心一沉,慌忙举起双手:“停停停,你听我解释!这些人都该死!” 沈竹晞冷冷地注视着她,小昙这个称呼确实只有璇卿本人才知道,难道,这其中另有什么隐情吗?他撤了刀,并指仍旧遥遥地对着她,冷喝:“快讲!” 史画颐怔怔地看着他,从来没见过少年心性的二公子露出如此冰冷骇人的表情,宛如利刃,一下一下地扎在心里,她心底一阵委屈翻涌,忍不住抬高声音,大声:“这些人都感染了剧毒,再不杀他们,就要变成凶尸!这不是我的错!”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竟俨然带着哭腔,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寻找的人就站在面前,却用如此冷淡的神态对着他,重逢的喜悦一下子被冲垮了,她茫茫然站在那里,许久才想起来一指旁边的杏衣公子:“小昙,你若不信我,苏公子可以作证,我说的每一句都是亲眼所见。” 沈竹晞听她滔滔不绝地讲完这几句,神色已微微缓和,心头却疑窦丛生,他将目光移到苏玉温身上。奇怪,这人明明是一张陌生的脸,怎么好像却在那里见过?对方的目光让他有种奇特的不舒服,好像自从他出现起就一直定在他身上。 苏玉温轻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如同风扬细沙,史画颐一听,顿时大吃一惊,愕然道:“苏公子,你的声音怎么回事?先前不还好好的,清亮如许,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苏玉温眉头紧蹙,手指卡着喉咙,来回揉捏几次,又剧烈咳嗽几番,再开口时,说出来的声音仍是沙哑的,不由得有些惶急:“咳,或许是刚刚那种毒散在了空气中,有些进入了嗓子里。”他说话间,已逐渐平静下来,又是一个神态文雅从容的公子。 沈竹晞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来头,对他仍旧充满疑心,顺手点了那一对农人的穴道,把人扔在床上,一边面色肃然地拉史画颐坐下,询问:“璇卿,还有你旁边这个,你们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史画颐轻咳一声,抓起鬓角的一枝步摇,在木桌上刻下了涉山的几处大方位:“是这样的,那一日你半夜从客栈中离去——” 苏玉温忽然截断她的话,微微扬手:“史姑娘,讲重点。” 史画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话说我和苏公子在涉山中找了你三日,然后在一间酒楼内遇到假扮云袖的那个人,她被带去参与国寿演出,而后在路上,他们一行遇袭,我去相救,那个假云袖可真厉害!” 她顿了顿,心有余悸:“幸好我及时遇见了段其束师兄,否则怕是要死在她手下。奇怪,她一个假冒的,怎么也会镜术,难道也是云家的人?” 沈竹晞一拍桌子,神色激动:“你见到段其束了?”他一瞬又沉默下去,敲打着桌面,“那个人不会是云家的人啊,我见过阿袖,阿袖说她不知道那个假冒者的身份。” 史画颐默然:“小昙,会不会是她骗了你?我是说,如果假云袖真的是云家埋下的暗棋,她不会对你明言、暴露谋划的。” 沈竹晞本想默然否认,忽然想起陆澜的事,颓然叹了口气:“也许吧,谁能说得准。” 史画颐惊讶于他这种奇怪的语调,一时间惊愕地瞪圆了眼,过了好久,才记得继续往下说:“师兄救下我之后就走了,那个假云袖也把一行进京演出的人马都带走了,苏公子说他有一种方法能追踪到假云袖的下落,于是我就带着他前往……” 一个转折间,思绪将这数日来的奇诡凶险一掠而过。 苏玉温坚持不肯说明他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史画颐也不方便穷追不舍地再问,料想他为人可靠、又不懂武功,应当不会做什么坏事,于是她打定主意,随着苏玉温一路追下。假云袖似乎是料到有人追踪,在涉山里三进三出刻意兜圈子,他们几次跟丢,最后不得不在山麓的一户猎民家中借宿。 那只是个普通的猎户,家中挂着箭镞和兽皮,炕上焐着新杀的瘦肉,他们借住的那一晚,这里却发生了甚为可怕的事! 夜晚,一室黑沉沉的静默中,史画颐和衣而卧在床沿,睁着双眼,并不曾入眠。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眼前忽然一暗,窗前的竹帘居然无风自动!她心下一凛,立刻披衣起身,握紧了枕边的短剑,扶着墙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往前挪。 吧嗒,极其轻微的一声,她打开了锁门的搭扣,潜到隔壁,想要叫醒苏玉温,然而,她连喊了几声,皆无人应答,似乎那人竟不在房间内!史画颐迟疑一刻,感觉到后脊森冷,似乎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这种如墨的沉黑让她恐慌,她忍不住抬手慢慢摸索上烛台,准备点燃。 火焰在她指尖跃动了一刹,忽而被人抬手打灭!黑暗中,有一股骇人的劲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攫取口鼻的每一丝感知,她近乎窒息着后仰,想也不想地拔出短剑,提气急斩!黑暗中,剑刃仿佛一下子刺在了什么黏腻的表面上,一时间竟被黏住无法拔出。 史画颐惊慌失措,奋力握住剑柄往外拔,然而,还是慢了一拍,黑暗中,有一只手高高举起,对着她仰起的脸狠狠拍下!她拔不出剑,下意识地抬臂去挡,左手迅速扯开衣衫一抖,哧啦将那只落下的手兜住,对方蛮力惊人,却不像是习过武的,史画颐竭力周旋着,终于觅到一处空隙,双手一格,将那只手向旁折断。 那只手一软弱下去,剑刃上的吸力顿时没有了,史画颐握着剑柄,微微松了口气,然而,还没等那口气落下去,她忽然惊怖地睁圆了眼,那个人忽然再度高高举起另一支膀臂,看隐约的黑影,手上握着一根尖利的芒刺,急如闪电地向她刺过来! 史画颐点足疾退,没退两步,后背已经抵上冰冷的墙壁。她咬着牙,抬剑抹黑一抹,将芒刺的尖端削去一截,铮然滚落在脚边,然而,那剩下的大半段,却已经刺到胸口! 就在史画颐挥剑回救,准备拼着受伤的风险,去削断那只手时,那整块巨大的黑影忽而僵凝在半空中——是的,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忽而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芒刺扑通一声,从黑影张开的五指间滑落。 史画颐手中短剑收束不及,眼看着黑影后面还有东西在动,于是正正地扎了下去。那人慌忙闪避,身形却甚为笨拙,史画颐还是清晰地听到剑尖刺入皮肉的声音。 那人一声闷哼:“史姑娘,是我?” “苏公子!”史画颐又惊又喜,甚是后怕,慌忙撤剑将他扯过来,胡乱抹了一把对方的肩头,摸到满手的温热,惶恐道,“对不住,我以为你与那帮歹人是一伙的,我……” 苏玉温在黑暗中轮廓一动,似乎向她摆了摆手:“无妨,我夜半睡不着出去走走,谁料回来却看到这样。” 史画颐赶忙接着问:“后来呢?你使了什么巧计?他怎么突然倒下去死了?” 苏玉温缓缓地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指尖蕴含着的法诀灵力一闪而逝,没有让史画颐察觉。他语声一顿,装作万分惶恐:“惭愧,惭愧!我什么都没做,就站在这里,他忽然就倒下去了!” “自己倒下去了?”史画颐将信将疑,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概是走火入魔了,或者自身出了什么岔子吧!” 她显然长舒了一口气,喃喃:“幸好他倒得及时,否则我还要废好一番功夫才能制住他。” 她一边感慨着,一边抬手拂亮了灯烛,靠过去让苏玉温包扎伤口。没想到这个苏公子,看起来是文弱书生的模样,面对险境却镇定自若,毫不含糊,即使是伤口血肉模糊,也不曾有太多的惊慌失措。 史画颐心中敬意油然而生,等他包扎完了,秉烛凑过去,笨拙地打了一个纽结。苏玉温盯着自己的手臂,微微无奈地笑笑:“史姑娘在家里似乎不曾干过活。” “谁说的?我这是跟小昙学的,他说这样子包扎打结,伤口不容易流血。”史画颐不服,搬出沈竹晞来压他,却看见苏玉温唇畔的温和神色陡然一滞,整个人在一瞬间似乎都僵住了。她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小心地低声开口:“苏公子,苏公子?” 她叫了好几声,苏玉温才如梦初醒,只是脸色依旧不算太好,看着她微微摇头:“我只是想,撷霜君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眼看史画颐还没能会意过来,他叹了口气,低声:“你说,撷霜君要受过多少次伤,才会知道这样包扎不容易流血?我真为他……”苏玉温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讲。 正文 第131章 荒草盈丛棘其三 史画颐陡然怔在那里,被他一言点中,一时间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仅心疼小昙,更有一种对所慕之人的茫然。苏玉温这样关心他,甚至比自己思虑得更为周全,想来也是小昙的一位至交好友。然而,曾与小昙同行相处的十多日,她却从未听小昙提起过,甚至连陆栖淮、林青释这样他以前的至交好友,小昙也从来不愿意同她讲。 史画颐一念至此,陡然觉得自己与对方甚为疏远,内心涌起一股涩意,长长地叹了口气,凝视着桌面上跃动不定的一点烛光,感慨:“苏公子为小昙考虑这么多,真让我惭愧。” 苏玉温微微摇头,不再讲话,而是随她将目光移向倒在地上的那个黑影。他只看了一眼,忽然一抖,抬眼和史画颐对视,都看到了彼此难以掩饰的惊怖之意:“天哪,怎么会这样!” 躺在地上的死者,赫然便是他们借宿的这户人家的那个猎人! 史画颐躬下腰,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那猎人的耳后用力一揭,发现没有人皮面具。晚上入住时,她特意试探了对方的身手,确信这只是个普通猎人。然而,一入夜,对方居然力气大到连她也几乎招架不住的地步,难道说,这里的夜晚,或者是这座房子有古怪吗? 史画颐凝神观察,顿时发现死人的双臂高高肿起,两侧各有一个针刺的小孔,若不是眼力好,即使凑近细看也未必能发觉。她吃了一惊,吃力地将死尸抬到桌子上,用短剑轻轻割开一块皮肉,反手用剑柄重重一拍。 噗地一声,死尸的手臂如同鼓胀的气球被戳破了气,瞬间瘪了下去,史画颐面色凝重,抬手又在那上面化开一道口子,随着剑刃逐渐下探,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居然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她已经化开了大半只手臂,非但没有血往外流,甚至死尸的血管都像是橡皮管,一戳就蔫下去,用剑尖剖开后,看到里面有血流过的棕色痕迹,却看不到半点鲜血! 这人双臂的血居然都不再了,这是什么怪物?史画颐被惊得跳起,手中剑再也拿捏不住,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她踉跄后退,被苏玉温勉强地扶住,低声:“莫慌,这人一定有古怪。” 即使是在这样的凶险面前,他的声音依旧温雅平和,听起来让人神智一宁。史画颐明知道他不会武功,即使出了什么事也帮不了忙,听闻他这鼓励的一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就静下心来了。 苏公子身上,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呢!她在心底感慨了一声,未注意到对方杏衣长袖下,十指正在并拢掐诀,隐约有漆黑如夜的妖异光芒闪过。 史画颐忍住肺腑中一阵不适,将死尸翻过来察看,没发现有什么其他的异常之处,无法解释为什么死尸会失去双臂的血液。她低头仔细看死尸身上针眼大的创口,发现并不像兵器一类所造成的明显外伤,蹙眉思索了许久,仍是不得要领。 苏玉温站在她旁边也看了许久,忽而一拍手:“不好,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史画颐立刻振奋精神,听他在耳边问:“我猜,这个猎人应该是中了尸毒,我记得有一种毒,叫什么来着,叫……”苏玉温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毒药的名字来,接着说,“这种毒会从双臂开始,慢慢蚕食整个人身上的血液,在此过程中,会将普通人变成走尸或凶尸,泯灭感情人性,并且还会力大无穷,四处窜出去伤人。” “是‘镜折枝’?”史画颐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从前看过的书,喃喃地念出这个凶毒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史画颐觉得自己脱口而出毒药名字的时候,苏玉温眼神中似乎有异光一闪而过,连整个人似乎都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我们截住这个凶尸的时候,尸体才流失了两臂的血液,否则完全成了凶尸,在这样的奇毒之下,你恐怕制不住他。” 史画颐点头,眼眸里满是担忧,不错,她虽然武功不高,却也并非泛泛之辈,居然差点就被这个失去两臂血液的尸体格杀,如果失去了全身血的凶尸到了一个普通人面前……简直是一场屠杀。 她沉吟着,抓住问题的关键:“所以这个猎户是在今晚,我们睡下之后中毒的?”她凛凛打了个寒颤,猎户就睡在她屋子的外面,然而却有人夤夜下毒没有惊动她,不知比她要厉害多少倍。她陡然意识到另一重严峻之处,涩声,“也就是说,外面还有村民中了毒?” 苏玉温看着她,眼神不避不闪,却充满了悲悯:“史姑娘,我想,如果不能趁他们毒素没有扩散到全身将其杀死,恐怕……”他没有再往下讲,含义却很明显。 史画颐全身发抖,一时间握着短剑,思绪如潮。这些人虽然已经中毒,将要入魔为祸一方,然而,他们此前却都是在一方安居乐业的普通人,曾有和睦安宁的生活,难道……她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难道自己竟要去杀死这些人吗? 她正在迟疑不决,忽然听到窗外一声凄厉的叫喊:“啊!”尖叫声响亮地划破了天际,她面色陡变,一跃而起,将苏玉温按在木凳上,“我去看看!”抢出门的一刻,衣带卷起门边的半杯水,水泼撒在地,隐约映出后面杏衣公子飞舞掐诀的十指。 史画颐站定了,握紧短剑循声走去,那户人家的木门尚自合得严整,她无声无息地推开了,登时便觉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作呕。里面到处是支离破碎的血肉,像是被人野蛮地用力撕碎,仿佛开了屠场一般触目惊心。 进门的刹那,忽然有嘶地一声,背后黑影合身扑来,带起墙面上新溅的血。就在那一刹,史画颐急速挥剑,不敢有丝毫停滞,凌厉的剑气撕裂了空气,在她身前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刀锋中,血的腥味陡然凝重,桌上灯苗如豆,史画颐清晰地看见,一个黑影瞬间被戳中萎缩下去,如跳丸一样在房间里倏忽来去,发出低低的嘶吼。她不敢懈怠,抬剑便是双手向两方奋力一格,然而,这一剑却像是击在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上,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怎么会这样?史画颐收束不及,踉跄后退,感觉到头顶上浓重的血腥气已经迫近,宛如阴冷的刀片直斩而下。她努力搜寻着剩下的稀薄记忆,回想着三无阁的剑谱里有什么招式能用得上,在劲风轰然大涨的一刻,她点足跃起,反手用剑柄在中毒者的肩头重重一敲,而后踏足踩住他的后脊,一剑斩下。 一切终结在电光火石之间,兔起鹘落,胜负已分。史画颐站定了,用剑挑起对方的手臂一戳,噗的一声瘪下去,果然是没有血的——这是一个中毒更深的人,险些连她也对付不了。 史画颐站在入侵者的尸体旁边,侧眸望去,就能看到这间房子原来的主人,已经成了四散的模糊血肉,辩不分明。她难以抑制地浑身发冷,倒抽了一口冷气,忽而不忍再看,狂奔出门。 中毒者已经不能再留了——弗论他们过去如何,现在已不能再算人了。 这样的人间惨状,一定要尽力避免。 史画颐难以回顾,那浸满血色的后半夜是如何过去的,她护着苏玉温沿着山路走出那个村庄,沿路上三十余户一百多日,都重了那种毒,双臂高高肿起。那些中毒者境况有深有浅,虽然都比不上先前那个猎户来得严重,她浴血奋战半夜之后,终于忍不住颓然跌倒,连一片衣角都不能挪动。 苏玉温生怕仍有余毒流散在空气、水中,不敢在那座村庄附近停留,背着她一路往前。史画颐精疲力竭地伏在他背上,感觉到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杏衣公子背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虽然脚步微弱地漂浮,却平稳而坚定。 史画颐阖上双眸,神思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恍惚——这是她第一次经历如此多的血色,虽然家族的惊变已经让她初识事态寒凉无端,变得敏锐远瞩,然而,这么多的鲜血,曾经都属于和她一样生气勃勃的活人……她忽然心痛如绞,不敢再沉浸着往下想,只是缓缓地叹了口气。 “史姑娘”,苏玉温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语调如同玉石轻擦过柔纱,“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史画颐沉闷地应了,如兰的吐息擦过他的衣领。 等等,苏公子侧颈的那是什么?她忽然睁大了眼,苏玉温的皮肤异常苍白,仿佛许多年活在荫翳中没有触碰过阳光,皮肤下面血管纵横交错,映得分明,显得那一层皮肤宛如透明的纱纸覆在上面。然而,他的侧颈却似乎有和小昙一样的丝缕缠绕,仿佛被雨洗过,淡的几乎无法发觉。 史画颐正出神,听到苏玉温低低地说:“以杀止杀,杀一命可救得数十条性命,所以……你没有错。” 史画颐如闻惊雷,愣了许久,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短剑。不错,以杀止杀,况且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可言。她缓缓点头:“你说得对。” 后来的时间里,他们二人一路经行,按原计划寻找假云袖,苏玉温明明追踪到云袖就在这一片区域中,可他们逡巡许久,还是没发现有那一批人的踪迹。就在犹豫不下时,忽而又发现镜折枝这种毒的踪迹,史画颐不得不追踪此毒而来,到这座山村里解决掉中毒者。 史画颐讲了一炷香的功夫,简明扼要地叙述了这几日的经历,不知道出于内心什么隐秘的愿望,她略去了所猜测关于苏玉温和小昙关系的一节。沈竹晞沉吟许久,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温和起来,不再肃杀如许。他低低地叹了一声:“如此说来,倒真是我错怪你了。你先前没杀过人,这样——” 然而,剩下的字还闷在喉咙中,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拔刀而起! 正文 第132章 荒草盈丛棘其四 冰蓝色的刀刃陡然破空而出,千百道璀璨光华交织而下,在落下的一刻,沈竹晞不着痕迹地将史画颐往外一推,感觉到对方下意识地拔剑,起手式是似曾相识的三无阁剑法。 面前这人确实是璇卿无疑了,她说的话也不会有假,倒是这个姓苏的,璇卿对他一番关于中毒者的说辞几乎言听计从,她虽然聪颖过人,毕竟涉世未深,倘若这一切都是被人谋划好的,引她跳下……沈竹晞摇摇头,不愿再想。 璇卿已经杀了人,不可挽回,当下最好能试出这个苏玉温的深浅,看看他到底有几成可信。就算他真的不会武,也给个教训,免得以后造次。 沈竹晞打定主意,侧手挥刀,刀刃上雷霆万钧之势,冷冽地只对着那一个人。苏玉温单色的瞳孔当中沉沉地映出雪亮的刀光,刀光交织成网劈头兜下,他似乎勉强地动了动手,试图挪移身子,却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瞳孔因为惊怖而猛地睁大了。 朝雪从他的侧颈横劈而入,在刀锋逼近、遍体生寒的一刹,苏玉温猛然伸手攥住喉咙,身体蜷曲着,神色极为纠结痛苦。沈竹晞愕然,随后冷笑,只是一点劲气逼近而已,还没有提刀刺入,这样的伪装也太过了些。 浅蓝短刀长驱直入,削开苏玉温的肩骨,杏衣公子整个人颓然跌倒在地,痉挛着向他伸出手,纤长的手指颤动着扣住袖口的边缘,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枯叶。他只觉得整个人刹那间被扔到冰窖里封住了,外面又有千层火焰烘烤,人世间所能感觉到的痛楚,实在以此为极,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这种感觉,刹那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意志力,却也同时带走了所有的气力,就算是要求死,也是不能。 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发作了。 苏玉温的思绪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着溃散满地,每竭力凝聚思索一次,都被无数利刃从中决然切断。眼前的光影逐渐扭曲动荡,他只隐约看见面前青衫闪动,一只手卡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在迷蒙中抬头。 “他好像是真的出事了。”沈竹晞收刀入鞘,发现不对,蹙眉道。 这个人虽然仍是敌友不明,然而毕竟还是一条生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面前。沈竹晞走上前去,抓住他后心,缓缓输送进灵气。 对方的四肢百骸俱是微弱的意象,没有半点内力,看来真的不会武功。沈竹晞松了口气,面前人万分痛苦的模样让他起了恻隐之心,隐约也不愿再怀疑对方。 苏玉温茫然地看去,斑斓的世界支离破碎成千万片,然后又极缓地一点一点地拼合成一张脸。他静静地看着,用仅存的意志力压制住了身体的痉挛,凝望着沈竹晞的眉宇,鸦羽睫,琉璃瞳,连同鬓边鹅黄色的缎带都若隐若现。他双眼发涩,竭力睁圆了,那种涩意甚至在一瞬盖过了痛楚,让他闭上了眼。 沈竹晞忽然无法直视这种眼神,微微别过了脸,奇怪,这个苏玉温为什么这样看着他?是在神志不清中把他当成了别人,还是……从前认识他? “抓着我的手……”苏玉温忽然再度抬头看着他,目光一瞬间仿佛云开雾散,明亮起来,转瞬却又被阴翳笼罩。他喃喃地念了一个名字,声音沙哑,几不可闻。沈竹晞凑过去听,只隐约听到一个字,不知道是“小”,还是“旋”。 旋,璇……等等,璇卿? 沈竹晞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转过身来,盯着史画颐,缓缓开口:“这位苏……苏公子说,让你抓着他的手。”莫非这段同行的时日,苏玉温已然对璇卿生情?转瞬间,沈竹晞的脑海中如同戏幕开场,已经锣鼓喧天地唱了好几折大戏,他强行止住奔马的思绪,将对方背起,一边示意史画颐握住苏玉温的手。 史画颐微微迟疑,不知道苏玉温是什么意思,心想还是救人要紧,不能激起病人的极端情绪。她于是伸手抓住那一截杏色衣袖,半推半就地牵着他往前。 “璇卿,你还记得山路吗?”沈竹晞忽然意识到问题,侧过身来,肃容盯着他,“我先前迷路了,唉……”想到陆澜,他心境陡然低落下去,觉察到背上的人似乎向他靠了靠,左手冰冷的手指攀住他的脖颈。 “你干什么?”沈竹晞全身僵直,大皱眉头。 “我不想,掉下来。”苏玉温的声音极其虚弱,说一句话也断续成两半,他勉强地抬手指了一个方位,低声道,“就往那里,跟着辜颜走。” 沈竹晞恍然大悟,掐诀放出袖口的白鸟,一时间也没有起疑,为什么这个对他来说陌生的人,会知道辜颜。白鸟振翼而起,盘旋着落在他掌心,并没有立即飞远,沈竹晞感觉到辜颜用喙不断啄着他的手背,有什么硌手的物事从袖口滑落到掌心,他定睛一看,是先前辜颜从凝碧楼里带过来的那卷纸。 这上面写了什么内容?沈竹晞紧张起来,轻微地撕扯着纸卷的边缘。辜颜用翅膀拍拍他,忽而轻盈地折身飞起,扑簌簌地引领着他们往山外的方向走。 这一户人家离山麓并不远,转过苍苍青翠的藤林,循着潺潺的流水声往下走,就到了洛水下游的村庄聚居。沈竹晞点足跃过山涧,狂奔而去,高声询问山中荷锄的农夫:“老人家,周围可有什么医生?” 他连问了好几声,那农夫才听清楚了,放下锄头欹斜一旁,慢吞吞地手指了一个方向:“喏,村里最东头那个大房子里,有几个医生在这里歇脚,你快去!” 沈竹晞道了谢,沿着泥泞的村路走去,这处世外桃源的村落里,阳光明亮地洒过每一处,映照得房屋和檐下蛛网都一片晶莹,他静静地背着苏玉温行走,内心无比宁静祥和,然而这安宁中却隐约升腾起一丝不安—— 不对,这里太静了。 除却他和璇卿的脚步声,辜颜振翅的声音,和穿檐漏下的风声,竟没有一点其余的声音!辜颜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忽然停在了他的手背上,不安地抖了抖白羽。沈竹晞顺着它翅尖所指的方向回头看,那个农夫正扛着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土里砸,明明是很费力的动作,所有的声音却像被封锁在一只黑色的盒子里,听不到分毫。 沈竹晞心下一凛,忍不住握紧了袖间的朝雪,放下苏玉温,改为半抱的姿态,以便遭遇不测时能灵活拔刀应对。这个村子并不算大,半柱香功夫,就已经走到东首的尽头。竹篱茅舍间,这一处石砌房屋犹为瞩目,一圈弧形石墙高高地围拢起来,沈竹晞走了一圈,都没能看到入口。 “这里面有医生居住?”史画颐嘀咕了一句,松开苏玉温,走到前面来,反握剑柄,顺着石墙细细敲打了一圈,声音沉闷,竟然像是实心的。她迟疑了一下,翻身沿着数丈高的石墙攀援而上,“小昙,你轻功不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墙头看看。” 沈竹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提气低语:“小心啊!” 史画颐十指紧扣住墙头棱角分明的一块凸岩,定睛望着下方,满脸惊愕——外面看起来只是一处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面却别有洞天,长长的阶梯蔓延向地下,有一面巨大的整块琉璃封住了阶梯再往下的空间,她隐约瞥见里面有无数人影绰绰攒动,因为隔得太远,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这些人是真的在地下?还是另一处的投影?史画颐陡然觉得背脊处有凉意倒灌上来,立刻点足回落到沈竹晞身旁,简短叙述,心有余悸:“小昙,这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些医生又在哪儿?” 沈竹晞将苏玉温推给她,握着朝雪站定,忽而微微闭上眼,仿佛在凝神感知什么。找到了!他霍然间一刀挥出,而后又是三下,首尾相连,无形无迹,刀光如梦,划破长空,落定的时候,石墙从中崩裂开一线石门,扑簌簌地往下落灰。 “障眼法。”他微微冷笑,提刀补了一句,“不要以为术法就能压倒纯粹的武学。” 一行三人从石门中接连进入的时候,那一扇门在背后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无声无息。与此同时,有噼啪的清脆掌声接连响起,暗中人影绰绰,仿佛在窥伺,场中却没有一个人影。沈竹晞透过琉璃镜往下看,下方的人也在仰着脸看他,他目力好,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人都穿着同样的衣衫,并不像凶尸一样面色僵冷,而是神态各异,却都蕴含着奇特的畏缩,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好像自己是什么奇特的怪物似的。 辜颜忽而飞起,冲向阶梯就要往下,沈竹晞微微蹙眉,握紧了手,半拖半抱着苏玉温跟在后面。他心中隐约有些后悔,此处凶险莫测,不像是什么能善了的地方,为了苏玉温一个敌友莫辨的人深入这里,实在是不值当。 然而,已经把他带过来了,就好人做到底吧!沈竹晞伸手在他鼻前一探,发现苏玉温虽然已经昏迷过去,全身痉挛,却还维持着断断续续的呼吸。他刚要收回手,忽然被对方紧紧地攥住了,杏衣公子不知在昏迷中看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手背柔嫩的皮肤里。 沈竹晞痛得大叫一声,甩开他,顺着阶梯往下走。盘旋的石阶层叠往下,一眼望到的都是晶莹炫目的琉璃色,仿佛通向不可知的未来。 脚步沉闷地一声一声敲打在阶梯上,史画颐渐渐能看清下面人的面容,只看了一眼,她忽然瞳孔紧缩,唰地拔出短剑。 ——这些人,赫然就是先前在路上见过的,被假云袖带走的那些伶人和军士! 这么说来,这里根本不是医生所在的地方,那个老农是个骗子,这里有古怪!史画颐低声告诉沈竹晞,对方只淡淡地撇了下方一眼,微微颔首,飞扬的眉宇间尽是锐气:“怕什么,我在这里,就不会有人能伤到你。” 史画颐怔了一下,双颊微微绯红,虽然在这般凶险的境地,仍然觉得心中有丝丝甜意流转。她定了定神,继续往下走,全然忽略了沈竹晞只是说,能护住她不受伤,却没说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上面似乎有雪亮的光一闪而过,史画颐以为自己花了眼,刚要出声,沈竹晞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抚掌,淡淡:“是谁?出来吧!” 他静立在旋梯凸出的一块浮雕上,青衫无风自动,束发的鹅黄缎带抖得笔直。史画颐知道这是他全力应对的征兆,她放心了,没有人能敌得过全盛的小昙,至多不过能打个平手。然而,下一幕,史画颐陡然失声惊呼,锋利的指甲死死地攥进掌心—— 那个昏迷过去的苏玉温,原本温顺地伏在沈竹晞身侧,被他半拖半抱着,这时豁然睁大眼睛,一跃而起!他身形飘忽如鬼魅,袖中的折扇一晃挥出,唰地展开在沈竹晞面前,一瞬遮挡住他的视线。 正文 第133章 荒草盈丛棘其五 就在那一刻,嗖嗖连声,阶梯下的琉璃镜轰然碎裂,千万道碎片如同削尖的短剑急速飞来掠至,沈竹晞视线被遮,手忙脚乱地抬起朝雪格挡,浅蓝色的刀光织成细网将他罩在里面,他抬手堪堪阻住一片从鬓边掠过的碎片,带着彻骨凉意,却没能阻挡住另一片刺入左眉的碎片。一阵剧痛之后,血流如注。 苏玉温缓缓放下扇子,沈竹晞这才看清楚,扇面上题画着的踏雪寻梅人像,已经完全变成了鲜红色,像是进了毒。苏玉温盯着他,晃晃手,声音微弱地解释:“有毒粉,我替你挡住了。” 沈竹晞松了口气,旋即皱眉:“你怎么忽然没事了?”他想到什么,冷笑,“莫非你是刻意装死引我们进来?还有,我都没察觉,你怎么知道有毒粉?” 苏玉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手指竖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二人往下看。上面的动静已经闹得很大,然而,下方那些士兵和伶人仍旧高高地仰头看他们,神色里没有明显的波动,木怔怔的,眼神却充满了恐慌。 “这些人好像对外界没有感知?”史画颐在空中飞来飞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看到自己的倒影映在那些人的瞳孔里面,可是那些人却没有半点反应。她心一沉,试探着磋了一块墙皮往下扔,掉在下面的一张脸上,被伸手拂去了。 这些是真的人!下面真的别有洞天,不是幻影! “我们要下去看看吗?”史画颐隐约觉得有一团巨大的迷雾在眼前绽露一角,她罕见地犹疑起来,不知要不要去探寻。 沈竹晞也沉默了一瞬,觉得这种诡异的气氛变成了一团乱麻——不过,或许假云袖的身份就在下面等待揭晓,而陆澜和汝尘小镇的真相也会展现出来。想到陆澜,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自己已不如先前的愤懑,而是充满担忧与迷惘。 他叹息了一声,握紧了手,思量几番还是缓缓松开了:“还是算了吧,我们走。”他对真相隐约有望而却步之感,似乎下面将要揭晓的是无法承受的,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躲避。 然而,就在这句话刚落下的时候,圆而逼仄的室内陡然想起一道声音,无形无迹,难辨来处:“撷霜君,这里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他向着声源处走近些,讲话的那人似乎却在急速退却,无法捉摸,“你一个人要全身而退当然可以,带上史姑娘就十分勉强,更何况如今你们是三个人……” 那个人怎么知道璇卿的身份?这人对他们来说十分危险,看来要动手将那人引出来,然后除去。沈竹晞闻言眉头一蹙,截口:“不论你有什么样的力量,我要带她走——”他一指史画颐,眉目依稀蕴含着关切,“你拦不住。” 他道:“至于这个姓苏的,他还不知是友是敌,我先前将装死的他带过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他现在和我没关系了。” 苏玉温静静注视着他,似乎没料到他说话如此直截了当,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没关系了?他凝视着少年清瘦高绝的背影,恍恍惚惚地叹了口气,感觉到胸臆里逼仄迫人的疼痛再一次席卷上来。 罢了,你不知道我对你做过什么,或许今日之后,也不会再有知道的机会了。 沈竹晞没注意到他的异常,那人的声音在暗中再度响起,沉如擂鼓急雨:“撷霜君,别来无恙。” “你见过我?”沈竹晞眉头一跳,无法从声音中判断出说话之人的年纪和身份,只觉得那人谈吐间隐有一种淡漠从容。 “见过,不仅是现在,也包括你已经全然忘却的从前——在更远的七年前的时候。”那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沉沉地响,仿佛是无声地引诱:“你想知道我上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吗?” “那时候你意气飞扬,眉目如画,和现在一模一样,不过那时候你身边是有同伴的。”那人声音里追忆的情绪居然一瞬间盖过了杀气。 史画颐不服,上前抓住沈竹晞的手,驳斥:“我也是他的同伴!” 她纤细的手指从沈竹晞温热的手掌中划过,沈竹晞微微一震,没有立即挣脱,心底涌现出些许异样,忽然反手,无声无息地将她柔荑覆住,唇畔绽开一线:“不错,如今我也是有同伴的。” “不知道撷霜君如今与佳人相伴,是否还记得三位旧友呢?”幽幽的一声冷笑浸透了逼仄的空间。 “你说什么?”沈竹晞心一沉。 啪的一声,有人击了一下掌,咔嚓咔嚓齿轮运转的声音传来,黑黝黝的石砖上下挪移,露出一人高的洞口,黑漆漆地看不到里面,隐约有无数绳子纠缠在一起。沈竹晞目力极好,隐约看出那是两个人,面容十分年轻—— 不对,那是…… “幽草姑娘?子珂?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史画颐脱口而出,就要拔剑冲上去,被沈竹晞紧紧拉住了。这时,绳子晃晃悠悠地运转着,那两个人被接连调出来,背靠着悬挂在高高的石墙上。 这一对年轻的少男少女都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皮肤下面隐约有什么凸起的东西一动一动,好像血脉里钻进了一只翻涌的小虫。听到史画颐这一声叫唤,幽草似乎动了动,手指蜷曲着,脸上却无法表露出任何情绪。 沈竹晞打量着,内心早已是狂澜万丈,他知道,先前林青释留在史府中,陪伴金浣烟一同处理事务。如今史府乱局初平,他就算离去,也应当带着这二位外出行医才是。然而,幽草和子珂却被抓到此地,那,林谷主还好吗? “他们没有皮肉伤,只是昏过去了。”苏玉温忽然说,缓缓摇晃着手中寒光泠泠的折扇。 沈竹晞像是才想起来有他这个人,不着痕迹地脱出史画颐的手,回眸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个姓苏的恢复得如此之快,一定是有问题,要想个法子将他解决在这里。他想起璇卿一路上在这个人的指点下所杀的那些村民,倘若这真的是一场陷阱,璇卿的手上岂不是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他轻轻一颤。 “呵。”暗中人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句,再度抚掌,缚绳将那两个人高高吊起,收拢入墙壁中。 那人道:“撷霜君,当初你们约好同行世间、除灵镇魔的队伍,如今只剩你一个人了呢!” 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也快要走到头了——和他们一样。” 沈竹晞缄默地握紧了手,听那人开口沉沉地讲述:“先说林谷主——你也认出来了,这两位是他的随从至亲,我们在涉山古庙里抓到他们的时候,林青释并不在——通过读取幽草的记忆发现,林青释留下一句‘去夔川’之后就不见了。” “林青释一人一剑闯入了凝碧楼总坛,楼主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后面那道声音又絮聒了些什么,沈竹晞已经没有再听,他心中那根弦悄无声息地绷紧了,几近断裂。凝碧楼中高手如云,林谷主虽然厉害,到底是个沉疴在身的盲人,如果他真的独闯凝碧楼,想来是凶多吉少。 还有,当初陆澜是误以为他被关押,才三次进出凝碧楼去救他,那林青释此番又是为了什么?林青释如此光风朗月心性的世外高人,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萦绕于怀,一定要通过动手来解决的话……那想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境地。 沈竹晞浑身颤抖着,压抑住齿缝中的颤栗,冷然:“林谷主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做出独闯凝碧楼这样的事情来?还有,”他顿了顿,“就算他一人前往,也一定会安置好幽草和子珂怎么会被你们抓到?” 一阵冷寂的沉默。 “林谷主虽然是世外高人,并非没有所挂念的人和事,只是潜藏得更深一些而已。”那人似乎肃然起敬,“只是他真的很好,我们用了极其卑劣的手段将他引过来,关在了凝碧楼里,他不会受苦,只会被一直关到这一切都尘埃落定。” “你是凝碧楼的人?”沈竹晞反问道,低头凝视着下方盘旋的螺形梯旁,数十张上仰的人面,这些人一定是被凝碧楼的人用某种奇怪的法子控制住了,对外界没有感知,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 天光从圆形石屋的顶壁上投射下来,却有一片阴翳,沈竹晞的目光凝住了,不动声色地向史画颐做了一个手势。 那个人并没有否认:“是,我是凝碧楼的人。” 接下来,说话者一字一字,轻声慢语,却不啻狂风暴雨,霹雳般地打在沈竹晞心头:“和你的那位同伴云袖一样,都是凝碧楼的人。” “什么?这不可能!”沈竹晞脱口惊呼。 他细细回想着从初次认识阿袖开始,在山间的初遇,琴河的遇险,瀚海雪原上的并肩跋涉,南离古寺前的征战——凝碧楼执掌中州之牛耳,实力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在他过去数月的经历中,凝碧楼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不信阿袖是凝碧楼的人,郴河云氏名动天下,阿袖还是这一任的家主,不可能屈身于某个门派之中。 他心绪稍定,刚要出口反驳,暗中人忽然轻微地抚了抚手心,轻笑:“撷霜君,你不信?也罢,左右你今天是要终结在这里的,不如让你死个明白。” “好大的口气!”沈竹晞微微一笑,笑容是属于少年的,明媚而阳光,温暖如春日烟柳,然而眸底却尽是冷肃杀气,仿佛那个七年前手底下游走着无数鲜血与邪灵的撷霜君在此刻与他重合了。他语气似乎也是飞扬的,却森森生寒,“就算是何昱和朱倚湄今日都在这里,也未必能杀得了我!” “今日,我一人当然杀不了你,上天入地,你撷霜君来去自如,有谁能留得住。”那人蓦地如是说,分不清是赞美还是嘲讽,“但你从前是四个人,如今只有一个人——你身旁那位史姑娘的功夫,只怕在凝碧楼里也就是个中等,和你过去的三位队友不能比。” 史画颐微微一颤,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反驳,却终结什么都没说。心底有涩意滋生,原来,她还是无法并肩站在这个死心里倾慕许久的人身旁,中州所有人内心所铭刻的,仍然是他们四个人的故事。 沈竹晞默然无语,冷冷:“就算阿袖真的是你们的人,也不会对我动手。” “毕竟你们是七年莫逆之交,她确实不会杀你,但陆栖淮就不一定了——”那人慢悠悠地说,“两个月前,云袖在汝尘小镇接下了刺杀陆栖淮的任务。” 正文 第134章 荒草盈丛棘其六 什么?她要去刺杀陆澜? 沈竹晞茫茫然站在那里,一时间被惊慌攫取了所有的意识,史画颐担忧地在一旁扶住他,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栗着,连同一颗心都被揉捏着不安至极。 如果云袖对陆澜的刺杀是早就计划好的,那么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从他受到临死之人嘱托的木匣开始,南离之行出生入死的每一个瞬间,全是假的!可是他和陆澜却将这当成了真,此外,陆澜和云袖之间存在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情意,倘若云袖真的要伺机下手,只怕自己的友人未必能防住。 我又担忧他做什么?沈竹晞微微苦笑着摇头,他将满腔真心付与一个人,到头来不过是对方眼中的一个替代的影子。假的,这也是假的!什么刀剑辉映、棠棣情深,什么数次舍身相救,都是假的! 他忽然禁不住地恐慌起来,觉得从七年后醒来,他所遇到的人,所经历的事,所交付的情意,全都是一场空空荡荡的荒芜。那道声音再一次开口,冷冷质问:“撷霜君,你是不是在想,云袖曾在殷府的遗址舍身相救陆栖淮?所以她不会再动手?” 后面的话一字一字,如同毒刺扎进心底:“云袖是什么人?说到底,她是个戏子!戏子无情,戏子无义!” “云家的第一信条是‘留存’,云袖作为云氏宗主,为了家族,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走出琴河她就恢复记忆了,你以为,不净之城的动荡是一场偶然吗?” “在你们抵达敦与神像的前一日夜晚,云袖通过冰湖,试图沟通金夜寒,却引发了不净之城小小的动乱,被陆栖淮和殷景吾无意间联袂阻止了,后一日的雪崩也是她做了手脚——撷霜君,你不记得了,那一晚陆栖淮陪你去看星星,在你睡下后,独自去了冰湖。” “不说这个了——你知道你醒来第一次下山时,遇见那个被追杀的少年人是谁?那是郴河云氏的死士。在夺朱之战结束的前不久,云袖自知战乱只是暂时消弭,于是定下了这个计划——” “玉匣里放着一张记载所有计划始末的纸卷,在夺朱之战终结后,云袖在夔川正乙楼,带着你的返魂木,演出了最后一场,而后遭到了反噬——你别问那是什么的反噬,总之她没能在那时接下苏晏的攻击,林青释只能临时更改计划,让纪长渊将错就错地给她种下青萝拂,这就是七年后一切因果的开始。” “不得不提一句,你之前的行程,可以说是云袖一手策划的……” 沈竹晞执拗地捂住耳朵,不愿意再听后面的字句,他面沉如水,露出的表情哀伤而破碎,连同内心的每一处仿佛都碎成了沙子。阿袖另有所图,陆澜一直以一种冷然的姿态束手旁观,林青释在暗中谋划,只有他,顺着既定好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为之喜,为之悲,那一刻,暗中窥伺着的猎手,是否因为猎物如此愚蠢迟钝而耻笑? 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他简直活得像个笑话。 然而,那个人仿佛觉察到他内心的动摇,毫不犹豫地再次补上一刀:“由始至终从来没算计过你的只有殷景吾一个人,可是他快要死了,而你救不了他。” 沉郁的声音如同一只巨手,瞬间将他散开的思绪聚拢揉捏在一起,沈竹晞定了定神,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臆里迸出来的:“他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殷慈是平逢山神官,当世术法最顶尖的人,无论面对何等险境,他至少能全身而退。除非凝碧楼用了什么鬼蜮伎俩,设下层层陷阱引他入彀。 沈竹晞心一沉,殷慈的身份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将是满朝、甚至整个中州的动荡。况且他在平逢山上清修多年,牵挂寥寥,若说真有什么能让他踏进局中的……要么是当年和家族覆灭有关的真相,要么和林谷主有关。 沈竹晞将纷扬的杂念压下,不动声色,试图套出话来:“谁会相信?殷慈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被你们轻易捉到?” 他道:“况且平逢山的神官是帝王之师,你们敢动他,就不怕中州人心向背、口诛笔伐?” “你倒是聪明”,那个人声音锋利,却又飘渺得如露如电,“平逢山的神官当然不能杀,如果——他是反贼呢?” “什么?”沈竹晞心念如电转,失声惊呼,心底升腾起凛凛寒意。 他想起来,先前凝碧楼是怎样操控着整个中州的舆论风向,寥寥数语,将陆澜放置在全天下的刀尖上。虽然他知道凝碧楼别有所图,甚至祸国蛊民,但在中州大多数人的心中,凝碧楼恩威并施,执牛耳多年,周济百姓,不啻再生父母。 ——而这大多数人,你一言他一语流传开来,便是闲言如刃,刀刀见骨。 沈竹晞想到在那户山人家,所听到的关于陆栖淮的言论,心中如同有一口煮黄连的锅豁然迸溅炸开,分不清是碎片刺心更痛些,还是黄连流淌更为苦涩,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那人在暗中欣赏着少年难得的失态,仿佛知道沈竹晞不会轻举妄动,不会阵法的他也没有十足把握将自己找出来。那人续道:“殷景吾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心神震荡,被我们趁虚而入,关押到了休与白塔之下。” 沈竹晞默然,这是最坏的结果——凝碧楼的人已经得知殷慈的另一重身份,不知道他们要根据这个做什么。凝碧楼到底是站在中州这边,还是隐族那边,抑或是自成一方势力? “为什么是休与白塔的下面?”旁边,许久不言不语的史画颐忽然开口,问出沈竹晞心中的问题。 那人愣了一愣,哂然:“因为下面是不净之城的入口啊!” “不净之城里居住着隐族的十万亡灵军队”,说着,颇为突兀地转换话题,“你知道隐族人为何在国寿之前不入侵吗?为何在进攻过南离殷府之后就偃旗息鼓了?” “因为那个八年之期?”沈竹晞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不!因为你和陆栖淮遇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隐族人!那是雪鸿组织的人!”话语洞彻如剑,“雪鸿在数百年前成立,以对付不净之城的亡灵为第一目标,沧海轮转,分分合合,而他们一意孤行地守护住不净之城。” “不净之城在万丈地底,而传闻中的无底海在天上遥遥相对。”语调幽幽一转,“反正你也是要死在这里的,不如让你死个明白。” 沈竹晞默了一默,雪鸿组织是中州最可怕的杀手组织,存在了几百年,传闻中早已消亡湮灭。他无法从已知的信息中判断出这个人说话的真假,只是,毒刺已经在心底种下,他忽然觉得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当初他一心天真,为了所谓的行侠仗义护送云袖南下,却一脚踏入了重重的烟云迷雾。 如今,过去是茫然一片,未来更是渺不可知,就连他现在站在这里,也不知道此刻到底要做什么,有何所求。 “那隐族人什么时候进攻?”他隐约觉得心神俱疲可沉默良久,也只问了这一句话。 “你还不明白?”那人蓦地一声冷笑,“没有隐族人了。” “隐族入侵只是别有用心者捏造出来的一个假象,隐族人在七年前就已经被全灭了!隐族人不会再进攻,永远也不会进攻了!” 沈竹晞惊骇欲绝,回想起云袖和纪长渊提起隐族入侵时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隐约有了动摇。饶是如此,对方说的委实荒谬绝伦,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死寂沉沉中,他忽然听到背后的史画颐涩声问:“你有什么证据吗?若是没有隐族入侵,岂不是山河太平了?我们还要忙碌什么?” 史画颐缄默地提剑而立,侧眸望了沈竹晞一眼,看他神色仲怔,魂不守舍,忽然觉得一颗心也被揉捏着不安起来。她用余光扫去,苏玉温静立在身后的暗影里,眉目微垂,很是谦和温顺的样子,然而,不知为何,看了他一眼,史画颐心头忽然无端一跳。 苏公子先前自称是小昙的好友,为何小昙却对他如此冷漠呢?初见时拔刀试探,方才更是要舍弃他,小昙这人重情重义,绝不会对朋友作出什么不好的事情。电光火石之间,史画颐心中陡然跃出一个可怖的想法,莫非,苏公子先前根本不认识小昙?或者他是小昙从前的好友,但是小昙不记得了? 史画颐满心期盼是后一种,隐约觉得,前一种会引发十分可怖的后果。她定了定神,听那人再度开口:“当然不是,我只是说没有活着的隐族人——在南离古寺的落幕之战中,所有的隐族战士都化作冥灵遁入了不净之城,这些冥灵奢望着有一日君临天下,重返人间。” 先前这声音一直虚无缥缈,这时却带着强烈的情绪,她一下子听出来,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等等,女子? 史画颐晃荡着脚尖,无意中往下一瞥,看见撤除了琉璃镜的下方,二十多个人死气沉沉地站在那里是先前那些伶人和士兵。假云袖将他们掠走带到此地,莫非,说话的就是假云袖?那她所用的,是否就是镜术? 女子声音里蕴含着愤怒,冷冷:“在许久之前,为了镇压不净之城的亡灵,休与白塔的建造者,四个家族,要分别派出直系后代去守卫不净之城,近来这件事已经萧疏荒废。你去过琴河,看过燃犀之阵,那你知道不净之城的城门是什么样子的吗?” “什么样子的?”沈竹晞麻木地动了动嘴,茫然道。 “是一片日夜运转不休的燃犀之阵——燃犀之术原本出自三无阁,后来四大家族选出来的守护者都要学习这个,他们四人长居在休与白塔的地下,数十年如一日地施法、入定,用燃犀之术镇压住里面的亡灵。” “这都可以?”沈竹晞满脸愕然,“燃犀之术只能制造幻象吧?” “不错,就是制造幻象。”咔嚓骨节作响的声音,似乎讲话的人卡紧了手指节,“休与白塔地下的数千丈,全都是燃烧的犀角,我们四个人镇守在其中,给不净之城的亡灵编织幻境,让他们耽溺其中,不能逃脱。” “你们?”沈竹晞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词,再次默了一默。 难道这个假云袖,也是四大家族里的人?京城周氏、郴河云氏、兰畹纪氏、涿光孟氏,从开国起就留存的四大家族,盛衰荣辱千百载,到今日只有云氏一家尚存,“留存”信条名至实归。只是,他也算是周家的唯一传人,为什么从未听说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实? 正文 第135章 荒草盈丛棘其七 似乎洞察了她的疑惑,那人补了一句:“还记得前些日子看到休与白塔的九道光柱吗?三道粗的,六道细的,昭示着一个魂魄的离去。那个魂魄滞留了九十载,是孟氏先人,也是前一任守卫者。而我,我是——我是四大家族里最后一位守卫者。” 沈竹晞默然良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今日所闻的惊雷已经够多,几乎将他失忆以来所有经历过的惊骇都翻了一倍,颠覆了他对友人、对周围、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他只觉得一阵一阵天崩地裂似的晕眩,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想,只是想要抵触,不愿意去面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晃过去。 然而,对方的话明晃晃如刀刃,让他逃无可逃:“撷霜君,先不说这个了,你知道你是怎么被复活的?” “怎么被复活的?”尽管内心冰火交煎,沈竹晞着实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句,全然未注意到背后苏玉温已经惨然变色。 黑暗中的声音一顿,再次开口时有些沉郁:“知道系命缕吗?有人把你的命缕系在了他自己身上,用他余下寿命减半,来换取你重回人间。” “他?”沈竹晞稀奇道,“那是谁?” “那是一个疯子,不过,除了救你,他还为你做过更疯狂的事。”那声音生生地顿住不再讲,忽而再度冷笑,“说得倒有些多,虽然你要死了,也没必要说这么多。你的队友们,一个将死,一个半死,一个心死,如今加上你一个死人,倒是真的各种凑全了。” “就让你死个明白吧——最后再说说陆栖淮。”声音一顿,默然良久,“很奇怪,陆栖淮是一个查不到过去、也算不到未来的人,像是凭空出现在中州的。这个人身份不明,立场不明,唯二的人际关系是你和他的女徒弟阿槿,算是个危险的角色。” 沈竹晞道:“陆栖淮也是你们的人?亦或是盟友?” 那人低声:“不是,凝碧楼曾三次有谋划地攻击陆栖淮,而你遇见他的那一次,凝碧楼弟子在洛水畔结阵迎敌,却被他御尸抵挡住了,甚至逃入了那个地方。陆栖淮也真是个神人,仿佛未卜先知一样的,奇迹般地逃开了三次,不过,我想他这次逃不过去了。” 沈竹晞冷笑,满心的焦灼愤怒在听到陆栖淮这个名字时,如同霜冰淋面,顿时消散无痕。他勉力地伸手,试图拨开重重厚重的布子,终于隐约抓住真相那根线头的一端:“你凝碧楼接二连三地对我们出手,有什么好处?” “楼主自有计划。”那人不咸不淡地说,续道,“纪长渊是第一个失败的实验品,不得不大卸九块,封印在不同的九处坟墓里。” “我们在汝尘小镇也做了实验,不过失败了,只能付之一炬。”她又说,“天底下只有一样东西能破坏我们的实验,而那样东西不存在于阳世,我们怀疑是陆栖淮所为。” “和睐有关?”沈竹晞想到在洛水畔,伴随着雾露九蕖芝而生的那种灵体。 他蹙眉,忍不住转念想起先前由缺一老人算命时,缺一老人也曾说过,陆澜不属于人世。他当时以为对方一派胡言,大发雷霆,甚至大打出手。然而,林谷主后来猜测,缺一老人便是前任天官,帝王之师、来自天上的使者,实在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应当不会故弄玄虚地信口胡诌。 莫非,陆澜真的来自……他想起在引梦中看到的景象,心再次往下一沉。 那时候,长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被红莲劫焰吞噬,平逢山上,亡灵动荡,劫焰滔天,天上之河霍然席卷而下,满目所及,完全是一片末世的惨淡景象。他后来翻阅了阿袖留在花楼里的资料书,查了很多,往前溯回三百年,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平逢山动荡的痕迹,甚至,谈起天上之河,不论是官修正书还是稗官野史都语焉不详,将其归类在神话传说当中去,并不认为天上之河是真正存在的。 那陆澜在引梦中留下的景象到底是什么呢?是他幻想出来的心魔,还是……沈竹晞脑海中刹那间涌现出千百个念头试图解释,却又被自己逐个一一推翻,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所有都说不通,陆澜的过去和未来尽是悬浮在空中的云梯,风一散,就不是原来的轨迹了。 可是自己又在为他担心什么呢?沈竹晞微微苦笑,忽然极其想胁下生出双翼,飞到陆澜身边,确认他的安全,而后一声声将自己的心事全都质问出来。照这云寒衫所说,凝碧楼要第四次对陆澜出手了,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纪长渊,而且,陆澜还中了毒。 他忽然无比懊悔自己贸然因为一点小事发脾气,突兀地将友人置于危险的境地。不论陆澜到底视他为什么,几次相救总是不假,就算自己不能接受做对方眼里的影中人,至少也要将这几次救命的恩情还清了,他们才能够两厢各自安好。 倘若陆澜死了……这个假设不偏不倚地触碰到沈竹晞内心的某处,他立刻跳起来,充满了恐慌,心脏像被一根长矛尖锐地钉住了,尖锐的疼痛瞬间满溢出来。 不行,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要离开这里,去找陆澜!他知道对方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真的将他当成死人来看,必然在此地,布下了重重杀机。偏偏他又不会术法,只能用武学勉强一试。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谁?”沈竹晞屏息轻声问了一句,同时握紧了袖间的朝雪,预备着等暗中的人现身或松懈时给予雷霆一击。 沈竹晞听到轻微“叮”的一声,像是女子的环佩撞上了墙。头顶上洞彻而下的阳光洒了他满衣满身,沈竹晞隐约注意到,地上有一块阴翳是残缺的,缺口勾勒出一个圆弧,缓缓地游走。 他灵光一闪,隐约知道那是说话者用了障眼法与这房子同化了,他默算着,等到阴翳走了一圈,定格在某一处时,忽然毫无预兆地拔出朝雪,长身而起! 朝雪并非对着他估算出来的幻法中心所去——就在他离开地面的一瞬,传来齿轮咔嚓咔嚓运转的声音,密如急雨,像是千万只蚕啃噬着桑叶。墙上的每一片砖都在缓缓抖动,忽然间从中断裂开,噼啪,寒芒如星扑面而来! 朝雪织成光幕,将他和史画颐罩在里面。沈竹晞听到后面传来痛呼闷哼之声,苏玉温似乎中箭委顿在地,他心中微有歉疚,却再也无暇顾及,忽然迸出一声清啸,伸手解开了脑海披散的长发,将鹅黄色缎带缠绕在指尖,抖作利刃飞出。 与此同时,史画颐手中的短剑已经无声无息地抵在了一块墙上,她一扬手,提剑将墙划开,居然是柔软的,如同刀剑刺进皮肤,血流如注,用力一搅,还有血肉搅动的声音。少女拧着眉,秀气的脸容如同结了一层霜,直到沈竹晞握住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她才似乎微微地松了口气。 “别紧张。”沈竹晞原本想接着说“我在呢”,唯一迟疑,还是咽下了后半句。 朝雪遥遥指着那一块血流不止的石头,如同匹练,一动不动,半晌,石头扭曲着黑光一闪,一张人脸缓缓地凝结起来而后是颈间、上身、以至整个人。 “果然是你!”唰地一声,史画颐也扬剑指住了她。 她穿着水袖长裙,柔嫩的脸颊上被划了一刀,看起来甚是可怖,她却似乎并不在意横亘在胸前的一刀一剑,只是注视着对面两个人,与云袖一模一样的脸上涌现出截然不同的讥讽笑意:“撷霜君,你问我是谁?我要是说,我就是云袖,你信吗?” “胡扯!”沈竹晞大皱眉头,用朝雪抵着她心口,只差一分就能击断心脉,“快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另一个云袖”,那女子淡淡道,没有因为受制于他而表露出丝毫惶恐,语气中隐含着怨毒,冷冷,“撷霜君,你可以将我当成她。” 沈竹晞眼明手快,在她微抬衣袖的一刹卡住她手腕,取出那一面菱花镜重重地摔在地上:“把你当成她?你可不像她!” 他语气强硬,眼底却有些微迷惑,不错,这面镜子确实是郴河云氏独有的菱花镜,而且殷慈曾说过,这个人也是会镜术的。他眉一挑,难以抑制地觉得困惑。 “她是生在阳光里的那个云袖,我是生在黑暗中的,当然不像。”女子盯着地上碎裂的精子,唇畔的微笑有些渗人,“就连名字差别也挺大,她叫沾衣,我叫寒衫。” “撷霜君,你知道吗?”寒衫无惧无畏地向他紧贴过来,声音冷冽如寐,“云沾衣从小就会镜术,在她四岁那年,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能力,于是幻化成了一个镜像人,这就是我。” 她代替了云氏宗主本来应有的命运,在豆蔻华年,被羁押家中,关在黑暗而无人知晓的一隅,不能与外界接触,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否则,等待她的就是长鞭与灼心蚀骨的饥饿。那时候,她垂髫幼年,很小很小,甚至连话都不会说,同龄的丫头都是疾走扑蝶、无忧无虑的好女孩,而她在黑暗中住了太久太久,一天一天地沉沦下去,不会说话,不懂除了燃犀之术以外的任何东西。 ——年幼的云寒衫作为一个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镜化人,承受了常人数辈子都累积不及的苦难。 八岁时,她被送到了休与白塔之下,镇守不净之城,直到近廿载后,何昱因为一个合约,将她从黑暗里拉出来。她并非不曾怨怼,只是到后来,都变成了寒凉的冷漠与麻木,死寂压抑的情绪宛如那些年眼前亘古的黑,将她沉沉地笼罩压迫,而那个容颜如玉雕、星目剑眉的凝碧楼主,像是闪电弹铗,一瞬间划破了二十年的黑暗。 她那时候迎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笑意,才知道什么是真正地活过。她隐约觉得,能由这个人带着踏行人间,即使余生都为他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也算死而无憾了。 何昱曾送她去学戏,她心中对花旦的角色充满了抗拒愤恨,却抵不过那人吩咐时平和冷然的眉眼,宛如一潭冷冽的千年古井,明知其中滋味是冰寒彻骨,却还让人忍不住沉溺。只是在学戏时,她耍了个小心眼,偷偷地选了木偶戏来学,所以她最擅长曲目剧种和云袖全然不同。 ——这或许也是作为影子活了许多年的自己,唯一与本体不相同的地方了。 恍惚间,思绪如断线纸鸢,轻飘飘随风来往一整回,云寒衫凝结了思绪,微微冷笑,她不怕今日死在这里——她早己应该死去了,而在死前,她要完成何昱吩咐下来的命令,忠实执行他的嘱托。 不久后,也许是数月、数年间,何昱所计划的一切,就会全然实现。 寒衫凝视着递到心口的朝雪,唇畔笑意如钩,居然和何昱平日睥睨的神情一模一样。她曾在无数次耳鬓厮磨间听候指示,暗中细细观察对方讲话时的言行姿态,缄默刻在心间,而后投映出来。 她道:“很意外,是不是?” 正文 第136章 荒草盈丛棘其八 沈竹晞心神巨震,觉得这委实太匪夷所思。他沉默良久,如果阿袖的镜术强到这种地步,怎么会斗不过一个纪长渊?甚至还中了青萝拂。这种完全镜化一个人来的事实已经超脱了他的理解能力,倘若阿袖随心所欲的镜化他人,还有云家其他会镜术的人,岂不是整个中州都会发生一场动乱? 寒衫又说:“云袖只在那一次展现出了这种能力,完整地复制出了一个我,因为那一次的镜化,她身体内一直埋藏着隐患,直到夺朱之战终结后,在夔川正乙楼爆发了伤势。或许她算到了伤势的发作,所以提前告诉了林青释,才使得纪长渊明杀暗救她,使她沉睡养伤七年。” 沈竹晞默然,那之后,就是一次因缘际会的重逢。如今说来,面前这个女子可恨,也可怜。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胸臆中的杀气再度凝结起来:“你为什么要讲这个?” “因为这件事在我心底闷了太久”,寒衫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而你今天要死了,我也不怕一个死人会泄露秘密。” “可你现在还在朝雪的刀锋之下。”沈竹晞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发现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居于黑暗、营养不良的缘故,云寒衫真人其实比云袖矮很多,虽然眉目毕肖,气质却迥异到细看就能发觉。 我在想什么呢?沈竹晞微微蹙眉,摇头扫去纷乱的思绪,同时凝神感知着周围的变化,不知道云寒衫的后手是什么。 “撷霜君,我猜你不想知道,实验的第一批完成品在哪里。”云寒衫蓦地一拍手,脆如银铃,听得沈竹晞眉头一跳,隐约觉得有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足下的地板忽而微微震颤了一下,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沈竹晞环顾一圈,将目光锁定在脚底下,冷冽了眉眼——那下面排队列阵的伶人士兵,一共二十余位,先前还木怔怔的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这时却列队接连爬上楼梯,向他们走来! 沈竹晞眼力好,能看清楚他们并非那种动作僵直、面无表情的雄凶、僵尸,虽然神态有些僵硬,甚至充满了恐惧,却真真切切地眼珠在转、心口在起伏,是活物。然而,这些人却极迅速地攀上阶梯,爬上石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封锁住了他外出的每一处位置。 “千万不要靠近他们,有毒,会被同化的。”他听到一道微弱而清澈的声音,是苏玉温。也许太过着急,他忘了将自己的声音伪装成嘶哑,沈竹晞一下子听出来,这就是那个先前在南离救他一命、后来在洛水畔带他去找陆澜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术法高手,为什么要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陪着璇卿在涉山中一路经行?沈竹晞心中警铃大作,一时间猜不透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暂时将情绪搁置一旁,无暇顾及。此时,又是一阵咔咔连声,缚着幽草和子珂的绳子慢慢滑落出一角,然后那一对少男少女被悬浮着掉在半空中。 “走好。”静默无声地对峙中,云寒衫幽幽地吐出两个字,趁沈竹晞些微地分神之际,向后一矮身,逃出了刀锋之下。 这两个字仿佛是不成文的咒语,瞬间惊动了墙上地下所有的人,他们势如疯虎,凶狠地合身扑来。沈竹晞得苏玉温方才的提醒,不敢近身,只是仗着刀法巧妙,兵刃锋利,不沾身地来回周旋。然而,数个回合之后,他已觉得相形见绌,这些人就像是刻意操练学习过朝雪刀法似的,起落之间似乎都刻意针对他,沈竹晞愈战愈觉得心惊。 七年后重新醒来,他虽然失却记忆,一身武学却还记得大半,但到底是未曾达到昔年的巅峰水准。这时在险象环生中,沈竹晞一咬牙,沉下心来,闭眼定神,完全凭借着本能挥刀,一瞬间如有神助,手起刀落间刀光如长虹贯天,清冷带起一地的霜华,等他睁眼回神时,脚边咕噜噜地凌乱滚落了几个头颅。 沈竹晞握着朝雪,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不曾注意到,那些头颅断裂之处,赫然便露出一截枯木似的黑青长条,仿佛支撑人的骨架!这些人竟然没有白骨! 不等这一口气再度提起,沈竹晞忽然目眦欲裂,有一个人形如鬼魅,无声无息地掠到史画颐身后,长剑从她后心洞穿而入!那一刻,手比思绪更快地作出反应,朝雪脱手而出,凌空铮然一击,将那柄刺出的长剑铿然断为两截。 史画颐惊魂未定,剧烈喘息着向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沈竹晞颇不赞同地瞥了她一眼,忽然间背脊发凉,他在少女因为惊惧而剧烈紧缩的剪水双瞳中,看到背后直刺而来的数柄长剑! 沈竹晞手指向朝雪遥遥一勾,短刀鸣应着将要落回手中,此时,一直冷眼观看的云寒衫面色微微一变,忽然纵身上前,手腕一晃,唰地一声,菱花镜上光芒如雪,正对着他。沈竹晞猝不及防,慌忙侧身转头不去直面镜子,一边轻叱着弹指压断刺过来的数柄剑,修长的指节一屈,铿锵如金石相击,长剑在手底下寸寸破碎。 他及时地重又握住了自己的兵刃朝雪,却没能避开云寒衫的镜术——郴河云氏的镜术炫彩斑斓,无形无迹,变化多端,实在是防不甚防。璀璨的流光一瞬间迷了他的眼,沈竹晞忍不住紧闭上眼,感觉到镜光如烈火灼烧在身上,又如寒刃从身上的每一寸刮过,痛不可挡。 他尽量定下心神,听着云寒衫衣袂掠过空气的细微声响,凭感觉唰唰唰一连数刀刺出。云寒衫十分乖觉,起落之间近乎无声无息,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曾泄露分毫。在朝雪掠到面前、堪堪错身而过的一刹,雪亮的镜光陡然击中他握剑的手指,沈竹晞全身巨震,五指在一瞬间因为剧痛而麻木,像是碎霜刺入每一寸皮肤,且冰且刺,也像荒火燃烧过经脉,又灼又炙。 他一咬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间睁眼,直直地一刀送出! 云寒衫惨然变色,抽身击退,肩膀还是被削去一截,鲜血如泉狂涌出来。沈竹晞没有恋战,反而拔身掠起,冲向了半空中被吊在巨石下方的那一对年轻男女。 他没有时间再挥刀割绳,蓦地抬手一拍,巨石应声碎裂,子珂在昏沉中仿佛感觉到周围的杀气,刚一动,就咳嗽了几声,他抓住子珂的手,将那两人带着回旋落地。靠近来他才看见,幽草和子珂都毫无血色,特别是幽草,眉心居然有隐约的红点,倒像是还未完全点上去的丹砂。 入手冰凉而柔软,似乎没有丝毫力气。 沈竹晞心底一冷,觉得入手的仿佛是一柄剑。在他下意识地起了警惕的时候,耳后风声微动,无数道凌厉而炫目的镜光破空逼来——他来不及回头,肩膀一沉,就地一滚,躲开了这会将他射穿成筛子的镜光。 然而他刚一动,筋脉便陡然是一阵剧痛! 子珂的那只手,忽然种种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瞬间让他半身无法用力。沈竹晞心道不好,然而电光火石之际已经无法避开,背后五道疾光刺来,他眼角瞥见,居然是幽草在惊乱中,伸手用了五指蚕丝! 沈竹晞来不及甩开子珂,只能将内力贯彻在全身,生生地接下了从双肩和心口贯穿而出的蚕丝,只偏离了心脏要害不到半寸。他回过头去,幽草一招使出,双眸圆睁,面无表情。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寒齿冷。 如果幽草和子珂都已经叛变,那林青释必然已经凶多吉少——他如今在凝碧楼里,是否已经遭遇不测?沈竹晞心中泛起难以抑制的不安,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甚至附近有麻痹感迅速地蔓延开。 有毒,蚕丝上还淬了毒! 此时,耳边的第二击已经迫在眉睫,史画颐挥剑忙乱地与那些士兵伶人揪斗在一起,云寒衫嘴唇一张一翕地念着镜术的口诀,幽草和子珂一前一后簇拥过来,一连串的攻击随之而来,蚕丝纠缠连绵,居然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然而,无论怎么攻击,他们二人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嘴巴被封住了,眼眸底下透出一种诡异的深碧色。 那一刻,沈竹晞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惊骇,这是蛊毒,他们并没有叛变,而是被操控住了。剧毒的无力逐渐吞噬了他,沈竹晞咬着牙,感觉到血腥气在口腔中轰然炸开,让他的神智清醒了一瞬。 今天,怕是真的要终结在这里了。 云寒衫提起菱花镜,狠厉毒辣,直掠而来!沈竹晞抬臂迎敌,手指才举到半空,镜光已抵达眉间,凛冽冷意迫得他一口气滞在心口不能落下。就在他忍不住闭上眼,引颈待死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极强大的力量合身将他往后推纵出去! 沈竹晞毫无防备,踉跄倒地,额头被尖利的砖块划过,鲜血直冒,余光看见,云寒衫的镜光打在地上,赫然出现了三尺宽、深不见底的一道沟壑! 砖瓦飞溅,整个地面都轰然剧烈震动,石头隆隆连声地下落,砸碎了蜿蜒而下的阶梯,连同那些伶人、士兵的尸骨,一同被袭卷落下,掉往深不可测的下方。 沈竹晞倒抽一口冷气,过了这么久,都没能听到砖石落到下方着地的声音。这下面到底有多深?万丈不见底,倒像是不净之城了。 他咬着牙,伸手捉住史画颐的一片衣襟,将她抓到身后,少女满面惶恐,额头上的冷汗夹杂着泪珠涔涔而下,心痛如绞地看着他浑身染血的模样,缄默地握紧了他的半截衣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抽出一卷绷带,就要上去给他包扎,被沈竹晞单手按住了。 沈竹晞微微蹙眉,感觉到肩颈的疼痛在逐渐噬磨着他的意志,虽然没伤到心脏,心口处却甚为疼痛,连带着整个胸腔都一跳一跳,如同万箭攒心。他抹了一把滴到眼睫的冷汗,站得笔直,宛如一把出鞘的锋刃,紧盯着方才那股推倒他的力量传来的方向。 尘烟轰然,整座石屋在剧烈的晃动,云寒衫一击不中,颠扑着跪倒在地,与他注视着同样的方向,神色充满了难言的恐惧。怎么会?怎么有人在这个时候闯进来?这是谁?她方才用尽全部的力气操控幽草和子珂对撷霜君出手,又提升到巅峰强行使用镜术,此时软瘫在地,血腥气宛如一柄剑,尖锐地刺破了喉管,她脸色忽而红如浸血,忽而惨白,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影影绰绰的,如白鹤的翅尖划破水面之后泛起的层层涟漪,有雪白的素影出现在门口,身侧裹挟着如电寒光。沈竹晞瞥见一缕白色的长发和衣角混杂在一起,眉头一跳,显著地松了一口气。 是他,他来了。 正文 第137章 荒草盈丛棘其九 瘦削的剪影逆着阳光站立,云寒衫眯着眼看了几秒,忽然间认出来对方是谁,脸色在一瞬间甚为精彩地变了好几次:“段其束?” 白影轻飘飘地掠过来,伸手在石墙上重重一击,与此同时,抬剑击落云寒衫竭力挑起的一缕镜光,在簌簌下落的烟尘中站定。他霜雪似的长发垂落,隐约覆盖住背上双剑的轮廓,整个人是一种病态而死寂的苍白,宛如一缕轻烟。 然而,这缕轻烟却是硝烟,蕴含着说不出的冷意与杀气。 云寒衫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身子却笔直如剑,定定地注视着三无阁的剑客,眉目间没有半分畏惧。她勾了勾手指,在袖中划出一道轮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空间里:“苏公子,现在不动手,更待何时啊?” 沈竹晞大惊失色,苏玉温果然是敌对势力派来的!是他可以装病将自己二人引到这里来,甚至诱使璇卿杀了许多村民!他几乎没有丝毫疑虑,胸中沸火猎猎燃烧,难以抑制的愤怒将骨血染烧成烬。 “苏公子?苏晏?还要我再喊一遍?”云寒衫声音幽幽,如同一尾鱼击破浮冰。 苏玉温坐在地上,心口有一道不知是疏忽分神还是伪装出来的剑伤,闻言眼神一动,似乎想要抬眸看一眼沈竹晞,却只是默默地垂着头,没有驳斥。 他是苏晏!沈竹晞如入冰窖,只觉得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的旋叶。先前的一切疑问都在此刻有了解答,为什么他会在南离雪山间出现,为什么他会带自己去见陆栖淮,又为什么要伪装着不会武功的样子与史画颐结伴而行。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是他、是凝碧楼的阴谋! 这个人十恶不赦,杀琴河满城人、作尽人间坏事,更害他七年前只剩下一缕亡魂! 沈竹晞心头一动,侧眸望了一眼段其束,只见他双眼死死地盯着苏晏,仿佛像用眼神盯出一个窟窿来,按剑的手上青筋暴起,却仿佛思量着什么没有动手。 是自己先动手,还是让段公子杀了他复仇? 就在沈竹晞微微迟疑的时刻,他侧身,看见史画颐露出极为惊怖的神情,死死地盯着他身后,骇然地张大嘴:“小……” 那一刻,惊惧和不安压倒了伤口的剧痛,沈竹晞霍然挥刀而起,反手便直直地贯穿入身后人的胸膛。献血如注,噗地一下喷溅出来,星星点点落满了衣襟。他握着刀柄转了几下,只觉得满身都是冷汗,和已经冷去的血混杂在一起,全身都如同在烈火里翻滚过又丢到冰水中,痛不可挡。 苏晏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已经站到他身后,幸好璇卿及时提醒了,否则此刻倒下的就是他了。沈竹晞微感庆幸地如是想,身子一晃,几乎倒下,被史画颐用力搀扶,伸手想拔出朝雪,一时间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住了,短刀动弹不得。 “二公子!”苏晏高叫了一声,说的却是这个陌生而遥远的称呼。他伸手覆在朝雪上,双手夹住刀刃,满头长发披散着抖落而下,狂笑着,“好,你好,你可真好!” 他紧盯着沈竹晞,目光错愕而失魂,仿佛从来没想到沈竹晞会回身出手一样。 奇异的深色血从他的心口往外狂涌,苏晏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往前进了一步,妖异的双瞳中定着沈竹晞的倒影,扭曲着映在漆黑的火焰中。他再次笑了笑,拈指抹去了脸上的幻术,露出了本来的脸。 沈竹晞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柳叶双眉淡如烟云,额带蜿蜒着如同星缀,如果忽略掉他手上满沾的血腥,其实有几分像纤纤文弱的读书人。然而,沈竹晞从没见过他如此的模样,五官仿佛都攒聚在一起,每一寸皮肤都流露出疯狂的笑意,都燃烧着骇人的火焰,风一般地席卷而来,仿佛那一层含笑的面具被撕去碎裂,露出下面癫狂的模样。 苏晏仍旧在大笑着,重复着喃喃:“好,真是好!再好没有了!”他的声音悠长而凄厉,如同夜枭扯着嗓子发出连续尖酸的啼鸣。仿佛是伤到了肺叶,他剧烈咳嗽着,忽然大踏步向前,一倾身逼近沈竹晞。 沈竹晞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看他手指微动,以为他要施什么法术,颇为警惕地用力往外一拔短刀,低低地指着他手腕,提防着这个人的其他动作。 然而,苏晏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只是沉沉地看着他,目光中光影交错,不知道映出来的是什么样的画面。那样的眼神让沈竹晞无端心头一跳,听到他说:“你可真好……”一句话未落下,他忽然突兀地向史画颐扑过去! 沈竹晞重伤之下,行动难免迟缓,史画颐和他的道行又差得太远,毫无抵御之力地被卡住了咽喉。苏晏的手指猛地收紧,整个人仿佛镇定下来,也仿佛感觉不到流血的无力和疼痛,冷冷地睥睨着史画颐在手底下挣扎,因为缺氧而脸憋得青紫:“你也好啊,好手段,装得可真像那么回……” 最后一个“事”字忽然被卡在了咽喉中! 朝雪和雨隔一前一后封杀而至,沈竹晞竭尽全力地迅疾使出一刀制住他后,终于力竭歪倒在一旁,然而,正当他身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人死死地抓住了,他回身看去,苏晏踉跄着脚步往旁边蹿,仿佛想要逃跑,又重重地拉扯着他的衣襟。 沈竹晞皱眉,他已是强弩之末,被苏晏粗鲁蛮横地拖着在地上前行了四五米,衣袂上沾满了血色。苏晏跌跌撞撞地试图奔跑,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都伤到这种程度了,居然还想着逃跑?苏晏能逃到哪里去? 苏晏秀气的脸上血痕纵横,如同山魈鬼魅,狰狞骇人,他瞪着沈竹晞,每一次拖曳,都如同给予对方的伤口重重一击。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手指剧烈震颤,只觉得眼前渐渐漆黑如墨,几乎拿捏不住朝雪,心中的不安如潮水一般泉涌上来——段其束为什么还不动手?他没有受伤,解决云寒衫应该能速战速决,为什么还不出手杀死苏晏? 沈竹晞思绪昏昏沉沉,隐约感觉到而后有风微动,瞬息之间就是劲风大作,他眼神闪过一丝决然,蓦地握刀在手腕上重重一划,虽然身体因为剧痛已经麻木,却仍旧神智陡然一清。 冷冷的目光投射在他的手腕上,眼神明明是没有实质的,沈竹晞却隐约觉得自己的手腕重如千钧。他同样不避不闪地抬头瞪视着苏晏,看到对方那种杀气四溢的冷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苏晏毫无预兆地停了手,沈竹晞跌倒在地,及时地用朝雪支撑住了身体。他抬头看去,忽而瞳孔一缩,苏晏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唯有双瞳明澈锋利如故,而此时,这双眼瞳正倒映着他背后的情景,隐约有寒光如电,扑射在自己面前,沈竹晞悚然一惊,意识到了苏晏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是想跑,而是想拉自己同归于尽! 冰凉的劲风已经侵袭到了颈间后背,那些地上的尸体,伶人、士兵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站立,有的甚至没有头颅,裹挟着劲风直扑过来!云寒衫轻飘飘如纸鸢一般飞起,无声地念动咒术,沈竹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座石屋的轮廓已经荡然无存,屋外传来踏踏踏的脚步声,这个诡异而静默的村庄里的所有村民,如今也在被操控着攻击而来! 段其束和史画颐各自陷入苦战,几次想欺身上前切断云寒衫的咒术,却总是被周围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缠住,不得脱身。沈竹晞回头的那一个瞬间,赫然有四只尸体的手臂,夹着尖利的芒刺,从后心、颈间、腰部、双膝直刺而入!如同锁住筋脉的钉子,试图将他彻底钉死在那里! 沈竹晞缄默地握紧了朝雪,已来不及回身再动,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被人重重地抓住手腕,恰好卡在先前割刀的地方,剧痛让他一瞬间放弃了抵抗,被远远地抬起抛了出去!他四肢瘫软在地,震惊地回头看,只看见那个杏衣公子十指翻飞,身体流出来的所有鲜血都在空气中凝结住,如同流星散向四方! 一时间,重伤之人爆发出的极强力量将云寒衫震慑住了,如同利刃切断了咒语,她唇角疯狂地沁出鲜血,眼底却涌现出深不见底的笑:“苏晏,你已经重伤濒死,若不及时救治,还能支撑多久?” 她停下来不再念咒,那些尸体和村民便不再攻击,无数双眼睛定在场中的这几个人身上,史画颐终于得了余裕,冲过来将他扶住,摸了一把沈竹晞的脉象,微弱而不停地震荡,她心下一惊,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惊乱惶恐之色,段其束绕到另一边夹起沈竹晞,不动声色地察看了他全身的伤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撷霜君居然伤得如此严重,全凭一口气吊着才没倒下去。 他一边传音吩咐史画颐不要慌乱,等会伺机离去,一边冷冷地打量着苏晏,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苏晏伤得很重,与云寒衫对峙着,不知道在做什么。这是起了内讧?段其束微微冷笑,觉察到背上另一把封入剑鞘的长剑微微跃动,如同诉说着饮血的渴望。 史画颐握紧了手,小心翼翼地半抱着沈竹晞,避免碰到他的伤口。少年呼吸急促而断续,温热地一声声打在她的脸颊上,夹杂着刺鼻的血腥气,虽然重伤颓靡,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宛如手中锋利的朝雪刀。 史画颐静静地注视着他,忽然觉得充满了力量,在沈竹晞微养了一刻力气,突兀动作的时候,她也同时拔剑而起,与周围那些再度逼近的人乒乒乓乓地交战起来。 正文 第138章 荒草盈丛棘其十 后来,史画颐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杀出重围的,疲乏和寒意如同巨网兜头笼罩而下,那些杀戮和鲜血化作蛛丝团团纠缠着,紧紧束缚住她,几近窒息。在她残余的微弱感知中,一切都是亘古的黑黢黢,隐约有剑光如同闪电霹雳削开亘古。 昏昏沉沉中,她如同一具僵硬的尸骸,急速劈杀,动作却越来越迟缓,那些奇怪的不知是人是鬼的村民一拥而上,手里寒光闪闪,就要将她斩杀,忽然有一只手将强弩之末的她拉起来,用坚实的臂膀环住她,史画颐筋疲力尽,颓然瘫倒在他身上,渐渐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沈竹晞长长扇动的鸦羽眼睫。 那一刻,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在他怀里失去了知觉。 后来在颠簸中,史画颐数次感觉到她在一个人背上不断往前,对方瘦削的肩骨硌着她柔软的脸颊,她再一次沉沉睡去,听到四野里有些微的兵刀声划破死寂,一声一声在耳畔回响。 她沉入了梦里,梦境长风浩荡,山川寥落,她独自一个人走了许久,试图去追前面青衣猎猎的背影。 鼓荡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衫鬓发,模糊了远望的视线,虽然只是针尖大小的模糊背影,仿佛天际展翼飞速掠过的青鹤,她却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小昙,她这些年来一直在追的人,她将这个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甚至每一寸骨血都深深刻入了心底最深处,打下了余生不可磨灭的烙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 是那年十里红莲夜的灯下初见,还是在无数众口相传的故事里,亦或是在盛夏满池的碧荷并蒂莲前? 史画颐在梦里茫然逡巡,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很快就再也望不到小昙的身影。不知为何,梦里她虽然一身轻松、毫发无伤,气力却流失得很快,她再也没有精力抬足去追,颓然坐倒在空荡荡的地面上喘息着。 她怔怔地坐了许久,忽而有泪盈睫——这不是第一次了,小昙对于她来说,似乎永远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垂髫之年,她不曾追上那个心向远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后来她也不曾追上那个在夺朱之战里行侠仗义、除灵歼魔的少年英豪,到如今,隔了七年的悠长光阴未见,她更是早已被遗失在那个少年背后的无垠荒野中。 四顾茫茫,史画颐无端地想起曾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时距离夺朱之战的爆发还有很久,只是平安年岁里普普通通的一个时间节点,她却颇为意外——向来对她颇为严厉的大哥忽然神色和蔼起来,谈吐也渐趋斯文,她颇为不适应,几次想要借故问问到底怎么了,出于对大哥一贯的敬畏,还是咽下了问话。 后来某一日,她在家苑里嬉戏时闯了祸,踩断了园里的金盏花枝,甚至将根挖出来扔进了喂养金丝雀的食槽里。金盏花枝是来自漠北的奇异花朵,高寸许,开花大若碗口,盈盈如蜡,馥郁香气绕身经年而不散。她本来也没有多想,可是晚上却被父亲拎到祠堂罚跪,父亲身为宰辅多年,早已处变不惊,此时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冷酷,背着手,犀利地训斥,勒令她跪了一整个日夜, 她年纪小,又没有进水用食,早已经浑身僵硬,气息微弱,一开始尚觉得膝盖着地处是如针扎般的刺痛,后来已经麻木了,全身直挺挺地,只靠着一股气撑着。她心中委屈极了,不肯服输,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生气。 到了第二日入夜时分,父亲消了气,将小小的她横抱而起,先是喂了她一些点心,等到她脸上的苍白转为红润,气息也健康平稳许多时,终于叹息着解释了原因——父亲说,那是来自漠北凝碧楼的礼物,天下只有九株,是要温养好后进宫呈给文轩帝的。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凝碧楼这三个字,即使是权倾朝野的父亲谈起来,眉宇中也充满了敬畏和忌惮。 金盏花枝本身并不如何重要,只是,有了这个,便是相当于漠北对岱朝的示好。你要知道,凝碧楼的总坛虽然在中州夔川,仍有巨大的势力蛰伏在漠北,漠北幅员辽阔,约莫是半个中州,凝碧楼在那里便如同帝王,谕旨等同于神明,当地的人民从不敢也不会质疑拒绝。 她满心愕然,诧异道,难道当今圣上也不管管吗?那岂不是他们随时都能危及中州? 父亲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讶异她小小年纪便能领会到这一层,眼神却忽而充满了苦涩。管?怎么管?天高皇帝远,人力终有穷尽时。他讲完这句话,便带着幼女离去,再也没有说一句,史画颐心头惴惴,也不敢问,回了闺房倒头便睡,再醒来时昏昏沉沉已是晌午。 “老爷今天上朝没穿官服,把乌纱帽捧在手上请罪去了。”雪姨进来送膳食的时候,看她神思不属,提点道。这位老嬷嬷在史府呆了数十年,虽然面临变故,仍旧没有丝毫慌乱。 史画颐看着这位长辈,忽而也镇定下来,沉下一颗心,坐在窗边读书。直到夜鼓敲响三次的时候,父亲才披星戴月到家,她竖起一只耳朵听,直到父亲敲敲房门,走进来。 在父亲喝茶的间隙,史画颐低眉悄悄地观察着父亲,嗯,神态还好,应该没有遭到太多刁难不顺。正胡思乱想着,父亲敲了敲桌子,看着她悚然一惊、立刻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失笑,向她复述了这件事是如何解决的。 父亲说,京城周家的人提供了另一棵金盏花枝,圣上龙颜大悦,便再没有追究。周家不曾从政,亦不经商,背后却拥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势力,甚至这棵金盏花枝,本来是漠北的人送给周二公子的。 后来,尽管满心不解,她静静听着,心中仍是充溢了一种喜悦与羞涩夹杂的情绪,她遵照父亲的意见,给小昙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有感谢,有对前因后果的询问,有别后的思念,更多的是对于他的想象,想象着这个红莲夜惊鸿一瞥的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人。 她翘首以盼了许久许久,信鸽在京城中往来明明最多只需要一日,可是大半月后,她才收到小昙的回信,只有短短八个字:“见信如晤,铭感五内。” 她把纸笺塞在枕下,想到自己能每日枕着少年飞扬横斜的字入睡,忽然觉得连梦也清朗开阔起来——都说字如其人,那人的字如此飘逸有灵,是否他也是风流隽秀的少年心性? 在梦里,史画颐飞快地结束了这个短暂的回忆,不愿意再想下去。她感觉到脑海中有撕裂的痛楚,在剧烈的感情波荡中,痛彻心扉而无限茫然。若说灯会上的一眼相见她从未忘却,后来那短短八个字,就是真正的情丝萦绕了。而现在,时光的洪流裹挟着过去,居然已经有十年了,她深恋深慕着这个人十年,相失复相逢。 “一定要和小昙说清楚。”她下定了决心。 尖利的话语如同一柄剑从容削开了梦境,史画颐瑟瑟发抖,霍然醒来。眼皮沉重而艰涩,挪移了很久才能睁开眼。她发觉自己平躺在柔软的床第间,一时间居然感觉不到全身有任何力气,甚至眼前也是一片阴暗而悠远的模糊。耳畔有踢踢踏踏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外面狂奔,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外面铿锵成韵的雨声。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史画颐无声无息地披好衣衫,艰难地扶着墙站起,一点一点挪到桌案前。她一抬手,才发现全身都裹着厚厚的绷带,不知道摸了什么灵药,不算痛,只是有些紧绷着难受。她抓了几块糕点送到嘴里,仰头灌了些茶水,转向门外的时候,忽然微微迟疑了一下。 长风穿檐,急雨声如瀑布,鸣如碎玉,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重重地夹着一股一股水流沿瓦槽和屋檐潺潺泻下,宛如千指百指同时擦过耳际。史画颐推开了门,冷风激得她打了个冷颤,檐下烟云缭绕,隐约有一道白影掩映在纱帐似的层叠雾气中,除此之外,就是落下的雨帘,细细密密的,隔绝了她远望的视线。 她左顾右盼,没看到沈竹晞,心下一沉,听到声音清澈地在耳边响起,解惑:“撷霜君还未醒,不过没有大碍,你已经昏了四日。” 段其束没有回头,只是缄默无声地站在那里,史画颐一步一步,缓缓而费力地走进了,才发现他居然是无遮无拦地站在漫天的暴雨中。不,并非无遮无拦,他许是从堂前折了一柄荷叶,这时撑开了覆在额前,仿佛盛开的绿萼,原本是慷慨激越的冷雨声,打落在荷叶上,嘈嘈切切,总有几分凄清、怆然的意味。 史画颐将他拉回来,蹙眉:“师兄,你也受了伤,还是不要淋雨。” 段其束霜雪似的长发湿漉漉地站在后背上,一身白衣浸满了雨,整个人仿佛融冰,绰绰地流淌冷意。他没有看史画颐,只是抬手,遥指庭前长满荷花的池子,淡淡:“小师妹,风就是从那里而起。” 满池绿荷红菡萏在暴雨中零落凋残,雨水落满了翠叶,仿佛一旋一旋的银窝,飞泻清波。细细的茎秆细瘦挺拔,如同仙鹤的颈,随风席卷摇动,不曾摧折,远远望过去,好像风就从那一片簇拥着的绿叶下面吹起,裹挟着雨刮遍整个庭院。 史画颐怔怔地听着,不觉出神,等她再度回神的时候,已经和段其束相对而坐在廊下的一方石案上,那人缓缓抬袖拭去了案上的水痕,修长的手指轻扣,一声一声,宛若应和着雨落,转音铿然。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女气,听起来却并不突兀:“小师妹,这里已近夔川,等撷霜君醒来后,去留都由他自己决定。” “苏晏、云寒衫死了吗?”史画颐沉沉地问。 “云寒衫死了,苏晏逃了”,段其束侧眸看了她一眼,眸光锋利,“你不必否认,也不要多想,云寒衫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很奇怪”,他忽然道,“最后我们被那些人围攻陷入苦战的时候,云寒衫忽然放弃了抵抗。也多亏了撷霜君的那只白鸟,忽然吐出了一股念力,才让我们顺利离开。” “那些是人是鬼?云寒衫说是某种实验品,又是什么实验?”史画颐思忖着,不得要领,眉头紧蹙着一拍案,转了话题,“居然让苏晏跑了!他可真该死!” 段其束摇头,定定地看着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先前正是因为看到她的表情,沈竹晞才忽然回头捅了苏晏一刀,只是,苏晏这个人坏事做尽,人间凡是和“恶”字沾边的事,他大都做过,却从未真正地害过撷霜君,就算是七年前在南离古寺的那一次误杀,苏晏后来也用系命缕之术将对方复活了。 苏晏曾数次被撷霜君和队友联袂逼到绝境,那时尚且没有动手,如今怎么会在重伤的撷霜君背后攻击?他心底陡然涌现出一个猜测,说不定是史画颐在那一刻伪装出了惊恐的神色,而撷霜君果然也被误导了…… 段其束抬头看看,史画颐微微颔首,青丝如瀑,衬着容颜如花,明艳纯然,不像是会刷心机作伪的人。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止住了思绪。 谁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呢?撷霜君这决然的一刀下去,任是苏晏从前对撷霜君如何,日后再相见,也不过只有你死我活,哪里还有余裕再在意这些。 正文 第139章 荒草盈丛棘其十一 史画颐垂着头,用余光观察着他的神情,缄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间,庭院里只有风敲窗棂、雨打荷叶的声音。 “小师妹”,段其束忽而打破沉寂,低低地称呼了一声,被淹没在急如擂鼓的雨声中,史画颐一时没有听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手指缓缓抬起,艰难地一点一点解下双剑,横在膝上。 “你也算是三无阁这一代的传人了。”段其束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尖如同无数晶莹的雨攒聚而成,缓缓掠过金银双色的长剑,剑鞘上仿佛也凝成了一片璀光光流。他怔怔地注视了许久,脸上的神色掩在霜雪长发之后,在雨幕中看不真切,“这是我师傅送给我和师妹的两把剑,一名星窗,一名雨隔。”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史画颐默然良久,清晰地记起昔日小昙说起师兄从前的故事时,眉间抑制不住的沉郁和喟然。看客尚且如此动容,身为其中的亲历者,在注视着双剑的这一刻,师兄心里涌起了怎样的狂澜万丈?如今都已不得而知了。 ——唐姑娘赋予了他新生,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唯有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一生,才算是对唐姑娘最好的挽送。 史画颐侧身望去,段其束眼眸沉沉,微抿着唇,没有流露出半分表情。她叹了口气,师兄原本是凶尸,虽然恢复过来,寿命也是常人的十倍,这漫长的余生,便都要靠这微薄寥落的回忆打发,一个人孤执地走下去。不知道淡然平静的师兄,在夜深人静时,是否也曾辗转着按紧心口,喃喃地千百次念叨着一个名字呢? 段其束微微苦笑,这么多年独居琴河,他早已学会将所有怅惘悲痛的往事都封锁在心底的一只木匣中,静置着封锁好,灵归灵、肉归肉地活着,可是每一次注视着膝上这两把剑的时候,双剑辉映的金银色泽,从眼底慢慢渗入心中,落尽木匣的锁眼里,吧嗒一声开了。 而那些喧嚣如潮的往事,在一瞬又卷土重来,占据了整个世界。 过了好久,他才从不能自已的颤抖中平息,淡淡:“三无阁整个门派都被苏晏屠戮殆尽,唯一的传人只剩下小师妹你一个,你选一把剑去。” 史画颐错愕地注视着星窗和雨隔被推到面前,急雨的繁密声几度打断她的思绪,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唯一的传人?师兄,你不也是吗?” 段其束忽然微笑起来,摆手,似乎早等待着她这一句反问:“我不是。”他挽起袖子,露出劲瘦的手臂,那里有一道伤痕支离着,似乎是被剑斩断的,凌厉果断,一下子削皮、伤筋、断脉、露骨,这只手柔软乏力,已经不能再使剑。 史画颐看了许久,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颤音:“是谁做的?是先前的云寒衫还是苏晏?”话一说出口,她便想收回来,段其束臂上的伤显然不是新伤,已有一段时日。既然如此,那他先前是如何用剑的? 史画颐仔细回想着,微微敛眉,凝碧楼的何昱楼主也是废了一只手,却依旧剑术冠绝天下,那师兄是不是也能克服痛楚用剑? 段其束摇头否认:“这只手确实废了——在走出琴河的那一日,我废了自己的所有武学和术法。”他手臂上的痕迹累月未消,可见当时下手是何其的深重决绝,“后来,我换了左手使剑,自创了新的剑法,还不纯熟。” “我师妹给了我新生,盼望着我能抛下过去,好好活,对我来说,只要从三无阁所学的东西在一日,我就一日不能放下。” “感情这种东西,恰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也如离恨春草,更行更远还深。” “后来我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一直都是一个人。” 史画颐盯着他手腕许久,段其束讲这话时,语气有一种奇特的悲哀,却哀而不伤,仿佛真的已经完全放开了,不知为何,她心头陡然一跳,接过双剑细细地察看,颇为不解:“师兄,你日后带着双剑继续走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要让我选一把?” “你若是选了星窗,就把雨隔送出去,蒙尘也好,流离也罢,都没关系;若是选了雨隔,就把星窗同日后的我一起葬了。”段其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史画颐呼吸一滞:“什么意思?” 段其束淡淡道:“因为我要死了,我没有以后了——可是我又答应了师妹要活下去,不论你是何种选择,星窗剑总是在人间游走,就好像”,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就好像,长剑替我活在人世间一样。” 话音落下,他惨淡地笑了笑,蓦地一翻掌,在栏杆上平平一拍,噗的一声,整个人仿佛饱胀的灯笼被戳破了气,瘪下去,五官也可怖地蜷缩扭曲起来。他抬起手指,一动就有铿铿的声音,如同瓷器相撞碎裂。 史画颐霍地站起,大惊失色,明白过来:“师兄你……你为了救我们,用了两伤法术?”她徒劳地拉扯着段其束的衣袖,却只是让整个人扭曲破碎得更快。 段其束扬手止住她继续说,用一种决然而不容质疑的语调吩咐她:“你听好了,我下面跟你讲三件事。” “第一,小师妹,你以后若是要找凝碧楼复仇,可以去找林谷主帮忙。他虽然被凝碧楼抓走,却绝不是自身难保。我这数月来踏遍山河游历,无意中认识了七年前凝碧楼的一位医者,他流落在外,告诉我,何昱其实并不长这副模样,他是锉皮削骨、改头换面过的,我猜林谷主同他本来有旧。” “第二,我第一次遇见你和苏玉温的时候,是接到陆栖淮的传书,去那里截杀人,没想到对方却是云寒衫。陆栖淮似乎知道很多事,他于我有恩,又是撷霜君的挚友,可是小师妹,你还是多防着点……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不属于人间的气息。” “还记得前些日子休与白塔上的光柱吗?不净之城已经出了变故。云寒衫不再镇守那里,或许城门会提前打开。” “对了,虽然隐族已经不存在了,可是亡灵城的势力更加强大而防不胜防,据我所知,陆栖淮是要去沟通在城里面当卧底的殷清绯,你们未来到底要怎么做,可得好好规划。” “最后,小师妹,你不能对感情太强求,可是也不能不求,就算求而不得,总比不求也不得要好。” “可是求而不得,往往不得而求……” 他最后一句话简短而无声地戛然而止,就在史画颐一愣神,想要张口问话的时候,忽然被人紧抓住后襟。段其束手抵在那里,磅礴的灵力如同长虹直灌而入,激荡着洗涤每一寸肌肤骨血,史画颐浑身颤抖着,十指痉挛着扣紧了衣袂,几度要昏厥过去,却死死地咬住牙坚忍着。 “小师妹”,段其束平平竖起手掌一拍,铺天盖地的晕眩感攫取了史画颐的每一分神智,她再也说不出话来,艰难地将手移到一旁的栏杆上,因为控制不住力道,印下五个深深的指痕。身体里一波一波的巨浪冲刷着,等到酥麻的痛感终于过去,史画颐身子一轻,长长地舒了口气。 “师兄。”在能够说话的第一刹,她急不可耐地回身,只看了一眼,泪水忽然直直地淌落。 从雪白垂地的长发开始,段其束整个人鼓荡着被风托起,所有的关节咔咔连声地尽数碎裂,仿佛有一只作乱的手在揉捏着肺腑,而后又在心脏里燃了一把火,噗的一声,厚重细密的雨帘下,居然有看不见的烈火燃烧,以血肉为媒介,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只掬到了一捧灰烬。 白衣猎猎成烬,铿地清响,一竿青碧坠落在地,史画颐捡起来看,是洞箫,风一吹过,发出幽咽呜呃的响声。她怔怔地坐了许久,心中沸腾的烈火渐渐消弭在翻飞乱跳的大雨中,不远处的池塘中,一朵并蒂莲摧折倒下,双花残败浮水,洇染开水面上一层绯色。 时夏清音减,触目亭台曲栏,并蒂莲断。 她看了许久,珍而重之地捧起双剑,顺着长廊走向沈竹晞的房间。长风吹起她的青丝长衫,吹开了那一扇檀门,里面的白沙幔和珠帘飞舞而起,像是隔着另一重雨幕。 尽管她在推门进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被看到的场景一下子撞进心窝里,生疼,灼痛,疼到止不住地掉泪。 也许是长风吹过,遍体生寒,沈竹晞昏睡的时候紧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和苍白而清瘦的双手。不过数日,他看起来清减许多,甚至在梦中,都忍不住眉头紧蹙,长睫微颤,仿佛白鹤急速抖动着翅膀。他双臂合拢,怀抱着大了许多倍的辜颜鸟,白鸟柔软的羽毛抵在他的下颚上。他的睡颜渐渐安宁下来,如同小孩子。 沈竹晞醒的时候,同安宁这一类的词是不沾边的,然而他昏睡过去的模样,却这么招人疼。这一刻史画颐听见窗外碎雨乱珠崩裂的声响,檐下长风的低吟,还有青瓦竹檐间的窃窃低语,到最后这些声音都消弭下去,轰轰然席卷如雷、在耳际甚至肺腑的每一寸间都响起的,是急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这么好——心几乎要化开,满腔柔软。 史画颐走过去掠衣坐下,将沈竹晞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合拢在掌心,那只手青葱如玉雕,精致到几乎透明的地步,却冰冷如雪,仿佛入手的是一块冰。史画颐看着他,少年全身都缠满了绷带,脸颊上也点着药膏,长发松散着,枕下隐约露出一截蓝色的丝穗,是朝雪。 他竟伤得这么重。 本来……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他不去救幽草和子珂,就不会被那两个已经被蛊虫控制的人所重创。可是,甚至就算是她作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提醒他,他下意识地回身一挥刀,看起来下得是死手,却还是微弱地偏离了心脏。 史画颐不知道,那到底是因为小昙重伤之下,出手不准,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有着对苏晏充满微妙的情绪,复杂到难以明言。她缓缓地包紧了少年冰凉的指尖,目光温柔而坚定地从他脸颊上一点一点掠过,带着他的手贴过去,无声地叹息着。 小昙为人太过纯然天真,虽然机变无双,却心境如雪,太容易被熟识之人利用。旁的不说,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陆栖淮,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史画颐沉默了许久,忽然一伏身吻了上去,飞快地如同蜻蜓点水,再抬头时,已是双颊绯红如火烧。他的人冷如霜雪,唇却是温热的,宛如无声的手抚平了心上的褶皱。窗外,凄风苦雨迅疾如电,她关了门,听着风拍打檀木的声音,忽然再度抓紧了那只手。 她静静地看着沈竹晞,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手,缓缓揉捏着对方的指节,然后得寸进尺地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缓缓写、在他掌心写着什么字,静看着,目光灼热而专注。 沈竹晞就是在这样的注视中醒过来的。 他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中,跋涉走过了许久,很久之前的破碎画面都在脑海中渐次浮现。想的最多却是陆澜。 初见时那人衣袂翻飞、兜帽覆额的模样,后背玄黄二色的剑穗抖得笔直;再后来一路同行至琴河,那人临危不乱,在燃犀阵里持玉笛横吹,腰间玉佩泠泠作响;往后是在瀚海雪原上,他眼眸中落满了星子,仿佛那里流淌着一整片映照过来的天上之河;最后便是此番再见时,幽月下那人与群尸为伴,亭中喝酒时,眉目怅惘如远山叠,仿佛蕴藏了无尽的故事。 真的是许多的故事……沈竹晞在梦里一颤,那些故事都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他不过是个影中人。可是这一番回想下来,他愈发觉得陆澜朝夕相处的点滴实在是不似作假,他在梦里辗转反侧许久,内心如冰火交煎,终于决定,一定要在醒来后,去找陆澜问个清楚,也要确保那人的安全。 在梦里,他的身子轻飘飘地浮起,再也感受不到痛楚,如同躺在柔软的云端,然而此时,有一种如棉的柔和覆盖上来,飘飘悠悠地把他缓缓往下拉,灵识终于沉回身体里,沈竹晞回过神来,只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甚至微微发烫,仿佛浸在了滚烫的沸水里。 他懵懂不清地看过去,史画颐正抓住他的手,盯着她,那种灼热的眼神似乎是全身热量的来源,让他觉得不舒服。 沈竹晞哼了哼,彻底醒过来,史画颐立刻扑上来,斟了杯温水递到他唇边,缓缓沉下手腕,让他一饮而尽。 沈竹晞稍微恢复了些精神,挣扎着想要坐起,只觉得全身仿佛散了架又重组起来一般,动一下手指都困难。他讷讷地咀嚼着史画颐塞过来的糕点,许久,才艰难地咧了咧嘴,声音沙哑:“我昏了几天了?” “四天半”,史画颐知道他最想问什么,于是和盘托出,“师兄死了,云寒衫死了,苏晏逃走了。”她扶着少年坐起,手一直没有放开他。 “你在我手心里写了什么?”沈竹晞觉察到了,颇为稀奇,“我在梦里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你在写字。” 史画颐微垂着头,神色看不清楚,声音依旧是清脆如跳珠的,说出来的字眼却如雷霆,将他钉在当场:“我写的是——喜欢你。” “咳,咳咳咳”,沈竹晞呛住了,涨红着脸拼命咳嗽,冲她摆手,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一样,“呵,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他心一沉,隐约想起陆澜上次提过的关于璇卿的话题,没想到璇卿就这样直截了当的提出来,简直让他乱了阵脚。 “你为什么喜欢我?”沈竹晞有些纳闷地问。他撑着墙披衣坐起,倚靠着床头,手指缓缓抚摸着手边的朝雪刀,指节纤美如玉。 “小昙,我仔细地想了想,你对我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史画颐忽然抬头,不避不闪地直视着他,说出的字句缓慢而流畅,“你于我心,如对镜自照,如溺者逢舟。” “虽然你我经历千差万别,可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纯然、坚定、博学,宁可求而不得,也不能不求亦不得——这是‘对镜子照’。”她不自禁地用上了方才段其束所说的话,顿了顿,又道,“其二,就像我幼年时候,你因为金盏花枝无意中‘救过’我,后来你也挽救了整个史府的命运——这是溺者逢舟。” 沈竹晞默然良久,神色微微动容,不曾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反正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许多年了,从灯市上的初见开始。就算你对过去什么都不记得,我还是一样地喜欢你。”史画颐从未细想过这番话,可是此刻一旦说出,就如同流畅喷薄而出的地火,“我有信心,就算你此刻不答应,未来你也一定会喜欢上我的。” 少女说这番话的时候,眉眼仿佛在发光。窗外天色阴沉,预祝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倾泻而下,将沉吟相对的两个人笼罩。史画颐抬头远望,脸色苍白,平静中蕴含着暴风雨一样的力量,昭示着内心的坚定和挣扎。 仿佛双眼被这种光芒所刺痛,沈竹晞微微别开脸,在长久的沉默后,轻飘飘扔下一句:“你若决定了,就这样吧。” “你喜欢我,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他语声澄明冷淡,下一句话却十分温和,“如果未来某时某刻,或许就是下一息,我也喜欢你,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了。” “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解决”,沈竹晞顿了顿,从袖间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一叠纸卷,那是先前辜颜从凝碧楼带来的回信,他展开了,逐行细看,忽然手腕止不住地剧烈颤抖,满目骇然,“什么?他们居然在……” 史画颐探手夺过纸张,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血色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停顿良久,才问:“那我们是先去救殷神官或者林谷主,还是……?” 沈竹晞心烦意乱地视线乱扫:“我不知道。朱倚湄在信里也没有完全讲清,凝碧楼到底要做什么——她居然能保证林谷主的安全?难道她背叛了凝碧楼,是我们这边的?” “信上说让我们去洛水脚下的那个酒馆,那我们就去看看。”他沉吟着,自动将史画颐划入了“我们”的范畴,未曾考虑过对方如何不和他走会怎样,显然,史画颐也觉得理所当然,点点头,向他伸出一只手:“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沈竹晞匆匆忙忙啃了一大口梅萼糕,含糊不清地说。 正文 第140章 怀君深似某其一 夔川,凝碧楼。欲颓的夕日裹挟着熔金的暮云缓缓落下,绿梢在暮风里荡漾,摇曳着缓缓托起一弯新月,掠过窗台上摇曳的零星烛花。远远望去,楼里一片灯火萧疏,星缀着影影绰绰,最深处那些核心人物居住的地方,却俱是望不到底的黑沉沉。 今夜,万籁俱寂,蝉声稀碎,似乎是安眠的好时间,却有许多人不曾入眠。 蓝衫少年无声无息地从花木间掠过,脚踏过地上的枝丫,一阵轻响,他近乎慌乱地抬起脚,屏息凝神地停住了许久,才抹黑继续往前。浓厚如墨的夜色掩盖了他的行迹,晚晴提着衣袂往前走,唇畔止不住地逸出一丝苦笑——自从接管了追煦小筑以来,有多久没有这般慌乱过了? 他定了定神,漆黑的眼瞳映出和长夜一模一样的色泽,里面凝满了紧张和凝肃,针对接下来要做的事——这样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不啻于对楼里的背叛。 凝碧楼对他恩同再造,何昱对他也并无亏歉,无论于情于理,他绝不该做出有悖楼中利益的事情来。只是……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翠绿衣衫的女子死在自己面前。 晚晴在黑暗中缄默地握紧了手,感觉到指甲扎进掌心,一阵刺痛,才觉得心中的沉郁压抑稍微纾解了些。他与幽草不过萍水相逢,甚至唯一相见的那一次,他还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也许对方根本不会记得他,可是他在暗中目睹了幽草被黎灼用蛊术操控,被送到了涉山的某处乡村,后来又送了回来,那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对方离开这里。 这或许是他作为晚晴,而非追煦小筑的主人,所活着的唯一小小私心的吧。 晚晴手指掠过胸口,那里有一块微微硌手的,是从黎灼那里交换过来的蛊毒解药,只有两人份,还有一些迷药之类的,和关押他们房间的钥匙。他加快了脚步,向最深处幽僻的小楼走去。那里毗邻圣湖,几乎扎根在白沙间,平日鲜少有人涉足。 晚晴紧攥住衣袂,在圣湖边顿住了脚步。前方就是白沙,只要踏足轻旋而过,就会留下印痕。他微微蹙眉,噼啪,轻微地一声响,折了根竹踏在脚下,在沙海中往前滑行。小屋在正中心的那处圆弧里,此夜,天上无月,人间晦暗,那处弧形却像是落到人间的另一处皎月。 手中缎带卷起,无声无息地从孤灯摇曳的床前掠过,上面流穗发出细碎的声响。晚晴在上面洒匀了一层麻药,将如雕塑一般伫立守卫在门口的人放倒。他走过去,贴着墙,艰难地将人搬到墙角后面的暗影里,这些人都是精干的武人,晚晴不会武功,手卡在胁下拖了两个,便已气喘吁吁。他弓着腰喘息了许久,从怀里掏出玉瓶,抬手滴了化骨散,看着曾经的同门静默地化为了一滩臭水。 晚晴定了定神,抬手举在门边,请按住门,却又凝住了。他咬着牙,罕见地犹疑起来。 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面目去面对里面的人,林青释,那个少年,还有……幽草。自己这副样子,他们一定是认不出来的,而蛊毒的解药只有两份,应该给谁呢? 按理说,他绝不应该放走林青释,楼主费尽心思只为将这个人毫发无伤地抓过来,相较之下,其他二人只是顺带的。可是他私心里不愿意放走那个与幽草年纪相仿的少年人,他隐约觉得,那两人站在一起宛如眉目生光的璧人,眉目间充满了朝气,不是他这样生在黑暗里的人所能触及到的。 他虽然别无所求,却不希望那束光旁边,还有另一束交相辉映。晚晴缄默着想要推开门,然而,他手指还未动,忽然听见里面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沙哑而剧烈,仿佛要把肺腑割成片再咳出来一样。 那一刻,他想起江湖上关于药医谷主身体的传闻,心一紧,霍地破门而入。然而,在脚刚刚踏进门坎的一刹,晚晴忽然全身一寒,颈间凉意陡生,有什么细长而冷冽的东西缠上脖颈,他一抬手,想要抚摸,一动移觉得那东西渐渐收紧,死死地卡在那里,喘息逐渐困难。 灯火摇曳,晚晴看清楚了,那是近乎透明的五根蚕丝,从少年人劲瘦有力的五指间激射而出:“你是谁!” 子珂面色煞白如鬼,单手托着林青释的肩,仿佛先前正在给他渡气。白衣医者手腕上缠着一圈覆眼的白缎带,眼神涣散,额头上全是冷汗,面色是一种异样的潮红,仿佛指间咳出来的血都跑到了脸上。 林青释的眼瞳居然是深碧色的,宛如两颗上品凝碧珠,晚晴心头一跳,忍不住移开眼。他艰涩地从被勒紧的喉咙中吐出两个字。 “你是谁?”少年眼神狠厉,丝毫不为所动:“是我!” 晚晴哑然,扫了一眼站在一旁斟茶的幽草,翠衫女子神色忧虑,将温热的清茶塞到林青释的手中,丝毫没注意到他和子珂的对峙。晚晴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又觉得这种没由来的情绪颇为好笑,定下心神,淡淡:“我是来带你们走的人。” 子珂立刻欺身上前,迅疾如电地抬手扣住他手腕,觉察到对方毫不反抗,甚至纤细的手腕在灯光下柔弱无骨近乎透明,不禁颇为惊愕:“你不会武功?” 少年人硬朗英气的五官皱在一起,凝望着晚晴眉间如血的一点丹砂,他知道,这是凝碧楼高层特有的印记,不会超过十人。面前这个不会武功的少年在凝碧楼里身居要职,他深夜来此,到底想做什么? 子珂才不信对方会好心好意地放他们走,可是一时间又参不透晚晴一个全然不会武的人,宛如砧板上的鱼肉,为什么全然无畏。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头问林青释,猛地想起来他此刻的状态,生生地顿住了,颇为警惕地拿住晚晴的脉门:“凝碧楼里有哪一位不会武的?你是追煦小筑的主人!” 晚晴微微一哂,直言不讳:“我是。”反正他平日深居简出,不宜真容见人,况且他日后与这三人完全是殊途难逢,再也不会遇见了。 “你不信也没关系。”在他的掌控下,晚晴艰难地从怀里掏出纸包,窸窸窣窣地抖落出两颗药丸在掌心,“这是解开蛊毒的药丸,只有两颗。” “两颗?”子珂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刹那间做了取舍,那就给谷主和幽草吧。反正他身为药人,生来不久就应该死去,在谷主的精心照拂下苟延至今,如今也算是报恩了。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他旋即更加警惕,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素不相识的敌对势力。 子珂伸手接过来,只觉得入手寒凉入骨,宛如紧贴着冰,让他不由得颤了一下。 “我不能勉强你们。”晚晴趁机后退一步,稍稍脱离他的钳制,清淡的视线从幽草身上掠过,见她也平平地看过来,心头一跳,“我是追煦小筑的主人,要动手,在你们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如今。” 子珂沉吟半晌,因为低着头,晚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满室将要凝固的沉郁迫得人几近窒息。晚晴目光在林青释身上停了片刻,用所学不多的医学知识发觉出,林青释眼神迷离涣散,整个人都是虚脱的,似乎状态很不好。 他心一沉,低声:“我只能救你们两个,不能救林谷主。” 子珂霍地抬头,目光湛湛如刀锋,逼视着他:“你说什么?”他神色狰狞起来,猛然发力,抬手卡住少年纤细透明的脖颈,怒道,“不能救谷主?那你来干什么?” 晚晴因为缺氧而双颊涨红,剧烈咳嗽着,直到子珂在幽草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微微松开手,让一线空气得以从进入少年人的咽喉。晚晴躬着身子,剧烈地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楼主为了抓到林谷主,几乎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又十分重视,外面针对林谷主的守卫异常严格,你们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可以出去,但林谷主不行。” 子珂蹙眉,恨恨地松手,由于用力过大,蓝衣少年一瞬委顿在地。 子珂本来心智朴实稚拙,不擅长这些智计方面的问题,这时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一只手搭在林青释的肩上,轻轻悬浮着,觉察到身下白色的衣袂似乎轻轻动了一动。 “你醒了?”子珂大喜,顿时抛却了别的心思,扑上去问。 林青释手指拢在唇边微微咳嗽,扯过缎带覆在眼上,极轻极轻地一点头,声音轻飘飘的:“我早就醒了,只是一时没力气讲话。方才你说的,我都听到了。” 仿佛预料到少年此刻正脸色惨白地盯着他,林青释默然半晌,唇畔沁出一丝凉凉的笑意,说出来的话也是冷淡的:“不必管我,我与何昱之间,必然要有个终结。” “而这段故事,却是与你们无关的。”他淡淡道,劝导,“你们走吧。” 晚晴看着他,并不以对方直呼凝碧楼主的名讳为忤,神色间充满动容:“林谷主……真的很抱歉,我不能放走你。”他说的很巧妙,不是“不敢”,而是“不能”。然而,他发现自己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林青释的神色微微变了一变。 怎么?晚晴微微惊愕,忽然感觉到一阵细微的凉意从后脊渗入,开始只是针尖大,很快便如、扩成碗口,直至袭遍全身。与此同时,他浑身无力地向后倒去,映入眼眸的最后一瞥,是林青释露出惊色的清朗面容。 白衣谷主摸索着将蛊毒的解药塞到两位年轻同伴的口中,扣紧了袖间的渡生,眉目间凝着一弯杀气四溢的残月,一字一字冷冷道:“是谁?出来!”服过药后,幽草和子珂从他两侧双双抢出,手中蚕丝激射如剑,穿墙而出! 藕色衣衫从窗边一掠而起,修长的玉手伸过来,铿然捏断了蚕丝,发出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子珂二人只感觉到有巨大的力量从蚕丝摇晃着传递到指尖,他们骇然着踉跄后跃,看十指上的丝线在皮肉伤划出血痕后,咔咔尽数断裂。 林青释微微咳嗽着,感觉到指尖所触,极强的灵力碰撞,来人很强,却稍逊于他。他沉吟半晌,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只是,那个人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在这里?他听到两声沉闷的重物倒地的声音,想来是子珂二人被放倒在地。 朱倚湄衣带当风,飘飘悠悠地折衣而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白衣医者,看他身子半明半暗地笼罩在绰绰光影里,长发穿过凝碧珠,投下一连串的阴翳。即使是在盛夏,他依旧怕冷地抱紧了怀中的暖炉,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白色的衣袂折展如蝶。她屏住呼吸看了许久,神色罕见地带了些犹豫,不知道要说什么。 纪长渊在那一截衣袖写下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朱倚湄有些困惑地按住了额角,满心的悲哀激荡着涌起,似乎是全然没想到,自己有一日居然会怀疑起恋人的话是否真实。可是,那确实是太匪夷所思。倘若那是真的,面前这个光风朗月的药医谷主,到底曾以单薄的病弱之躯,孑然背负过怎样沉重的命运? 他像天边的流云飞霜,却曾不幸红尘阎浮若许年。 正文 第141章 怀君深似某其二 朱倚湄惊觉自己已经怔怔地看了许久,可是仍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开口。她不说话,林青释也就不问,手指按在袖间的渡生上,眉目间清淡如常。不知道为何,每次对上那双深碧的眼瞳,明知他看不见,朱倚湄却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洞察得很透彻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无声无息地蹑足走过去,温软的手指骤然扣住对方的手腕——她心一沉,林青释没有反抗,并非因为发病而无力阻止,相反,对方已经悄然地制住了她后心要害。朱倚湄心一沉,莫非,林谷主猜出自己是谁,和来的目的了? 手腕下的脉象虚弱而绵长,有一缕冰凉的细丝在其间游走如蛇,朱倚湄的手指微微一凝,那并不是,与她所料恰恰相反。她皱起眉,不着痕迹地收起了袖口露出的一截药包,那里有凝碧楼每一种蛊毒解药的一小份,现在却没有一种可以用在林青释身上的。 怎么回事?难道楼主倾大半座凝碧楼的力量将人抓进来,居然没有下毒防他逃走吗? 林青释微微咳嗽着,手指拂过女子的后心,压制住她接下来的话,低语:“湄姑娘吗?”朱倚湄不言不语,算是默认,听到他低低地说:“我没中毒……只是发病起来,走不了。” 朱倚湄挑起一边的细眉,不知道对方如何在极短的时间里判断出自己是友非敌,甚至自示其弱。她刚想说话,忽然意识到面前人的医术冠绝天下,不禁心一沉:“连你也没办法?”她凉凉的视线从白衣医者苍白透明的面容上扫过,避开了那双深碧的眼瞳,停留在般若琉璃似的手上。 医者、琴师的手,也是握剑的手。 “我大概是走不了了,何昱早就猜到这一点,所以才把我关押在这里自生自灭。”林青释语声淡淡,谈起自己的生死也没有多少波澜,筋脉清晰可见的伶仃手腕捏紧了暖炉,“我死在这里,就没人能阻挡他的计划了,他想缔造出一个全新的、只属于他的中州。” “那是楼主一个人的计划,不是凝碧楼的”,朱倚湄反唇相讥,声音低微下去,“不过也差不多,三万凝碧楼弟子对他奉若神明,言听计从。” 她似乎并不讶异对方知道楼里如此核心的机密,只是一抚掌:“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三年前我离开药医谷的时候就知道了。”林青释双手交叠,“韶音……邓少帅以死相迫我出谷行医,那时候军中疫病横行,那种病实在是罕见之志,我虽然治好了,对于病源却也没有什么头绪,直到后来行医的时候路过涉山——” 朱倚湄的背脊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林青释清淡地续道:“我在涉山看见了纪长渊的九处坟墓,他被分为了九段。我想,何昱处心积虑地围剿兰畹纪氏,无非就因为纪长渊是一个药人,最适合做第一个实验品。真可惜还是失败了,他将纪长渊斩为九截埋葬在九处,以免他重现人间。” “但长渊他还是回来了。”原来心悲恸到麻木是这样的滋味,朱倚湄一字一字、毫无波澜地说,“我不知道,何昱他居然……居然……”她攥紧了手指,骨节咔咔作响,显然惊骇愤怒到了极致。 林青释默然良久,心如明镜:“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抬手遥遥覆住藕衣女子猝然破碎的脸色,“与何昱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们真的从未提起过纪长渊?从点滴破碎的细节当中,以你的心智,难道不能拼凑出一个真相?” 他手指轻扣着桌面,神色颓然,话语里也意味哂然:“你只是不能接受,自己也曾作为杀死爱人、将他推向深渊的帮凶对不对?” “而你,明明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他拉出来的,是不是?”白衣医者清淡而洞彻的话宛如利剑,一寸一寸地刺入心底,朱倚湄跪倒在地,扯着袖子,长着嘴良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错。”她咬着牙,迸出这两个字,仿佛耗尽全身力气一般瘫软,斜倚着柜门,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抬起袖子挡住碎裂开的脸容。 林青释说的没错——在何昱向她摊牌了所有计划之后的那个深夜,她曾见过长渊的。就在楼中的药室隔间里,她路过,去帮黎灼带几味炼蛊的药材。那时候,她隐隐约约听见隔间传来的呼唤声,隔着一层厚重的门,影影绰绰,声音渺茫而微弱,和她“死去”的心上人叫她的称谓一模一样。 “阿湄,阿湄……”里面的人在这样叫。 凝立在门外、迟疑着是否要推门而入的时候,其实是她最接近真相的一刻。只要在往前跨一步,推开那扇门,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可是她站了很久很久,反复听着,里面的声音历历清晰可闻。她却还是转身走了,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背影仓惶,快得像逃——隔着那一扇门,里面的人不可能觉察到她在那里,而那声音沙哑虚弱,仿佛夜枭扯着嗓子啼鸣,与她印象中长渊的声音没有半点相似。 “我以为”,朱倚湄闭了闭眼,感觉到那种几乎将她溺毙的绝望再一次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令人窒息。她停顿了很久,终于攒足了力气说接下来的话,“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他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他那样骄傲的人,也不该是这样的。” 朱倚湄紧捂着脸,不忍回顾当初听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呼唤,几乎宛如利刃,将听者胸臆剖成两半。她满脸茫然:“他以前从来没有如此用力地叫过我名字,响亮而绝望的,一声声,不像是喊人,像是为了翻来覆去地念叨什么,而维持住自己的意志——那不像他。” 她声音发紧:“那天晚上,我梦见他在梦里对我笑,那样清澈明净的笑容,像天光一样,我很少在他身上看到……我以为,以为他已经释然了,安然地前往下一个轮回。” 林青释双眉微抬,如月的脸容上微有波澜,第一次截断了她的话:“任何人在生死不能、万般痛苦的情况下,声音总和平时不同。”他呼了口气在冰凉的指尖,“纪公子作为何昱的第一个实验品,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甚至他无数次唤你的名字,只是为了捱过可怖的痛楚煎熬。” 朱倚湄从未想过,清清淡淡的两句言语会有如此锋锐的力量。林青释没有再往下说,然而意味已经很明显——是她的错,若不是她一念之错地离开,或许便能一下子揭开呼之欲出的真相,而她深恋深慕着的人,在幽暗里独居栖息了七年。 这七年里,他可曾对自己有过不解和怨怼?朱倚湄只觉得心寒,止不住地寒意让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试图取暖:“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数落着自己,从开始的静默无声,慢慢歇斯底里地以手捶地,颓然地簌簌惊落一地的灰尘。 林青释咳嗽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早已心志坚逾钢铁,不须再说,沉沦半晌终会恢复。果然,对面的声息逐渐低沉下去,朱倚湄啜泣着缓缓放下手,抬头,神色晦暗而眼神雪亮,居然在这一瞬,以极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栗,平稳地说:“我知道了——林谷主,现在不是叙说这些旧事的时候。” 她沉静下来,理智得可怕:“前段日子,不净之城动荡,寒衫从休与白塔底下逃窜出来。而楼主在涉山边得到了雾露九蕖芝,甚至连镇守在那里的‘睐’也被他利用,指引出了皇天碧鸾戒指的位置,而后……” 林青释蹙眉,微微抬高声音:“睐?真有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何昱是怎么顺服它的?” 朱倚湄罕见地静默下来,微微迟疑,摇头:“我也不知道。据说这样东西来自不净之城或是天上之河,当时楼里的人都受了重伤,楼主一个人留下来面对睐,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 她道:“然后,楼主在涉山和洛水处重布了桃花瘴疬,而寒衫乔装成云袖,带着那些要进京在国寿上演出的艺人到涉山深处,就是为了将那些人也做成实验品。山麓的村里有一处房子,荒僻隐秘,下面用琉璃掘得很深,恰好给了他们活动的空间。” “实验成功了,但那些人连同寒衫都被杀死在那里,因为撷霜君及时赶到了。”朱倚湄眼神微微游移,“可是晚晴报来消息,令人惊异的是,撷霜君居然没有和陆栖淮同行。” 林青释思忖着,颔首:“陆栖淮是个深不见底的人,没有过去,没有目的。” 朱倚湄权衡良久,还是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云袖是我们的玄衣影杀,她被派遣过去刺杀陆栖淮了。我瞧那个云宗主,谈起陆栖淮的眼神,和我想起长渊的神色,倒是一模一样的。” 她一哂:“果然不愧是郴河云氏的当家人,心冷、手段也狠。” 郴河云氏在夺朱之战前就已经避世而居,在那惨烈的七年中很好地保全了自己的实力,是凝碧楼少数几处不能得到周详资料的地方。即使是云寒衫,对于云氏的核心机密,和分镜之术,也并没有多少了解。 ——据说,云氏家族的第一信条,是“留存”。 正因如此,当云袖和郴河云氏的势力辗转联系上朱倚湄的时候,她其实是万分震惊的。这样一支从岱朝立国至今、历经风雨而巍然不摧的家族,难道如今也要伸手搅动这混乱迷局了么? 那一日,云袖带来的口信字词寥寥,每一字却都像是打在她心上。她不知道对方怎么洞察她的意图,也是顺理成章的,凝碧楼的女总管和云氏年轻的宗主联手起来,试图撼动那个执掌中州牛耳多年的庞然大物,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存在。 ——或许并非看似,而是真的坚不可摧。只要何昱在一日,就没人能动凝碧楼半分。 朱倚湄沉郁地叹了口气,心绪紊乱,她紧盯着林青释,试图从对方清朗平静的面容上寻找出什么波澜,却并没有。林青释只是双手合拢,空洞的眼瞳毫无焦点地对着某一处。他并不知道陆云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曾共同经历了什么,沈竹晞本来对此事也不甚清楚,叙述给他时更是语焉不详。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和心绪罢了。”他缓缓地摇头,微扬下颌,“倒是你接着说,后来呢?” 朱倚湄声音艰涩:“半个多月前,我们弟子在涉山乱坟堆里布下了层层杀局,试图将陆栖淮引过去击杀。但陆栖淮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能对抗睐,他居然能操控洛水下面的白骨——你知道这些白骨是什么东西吗?” 她倒抽一口凉气:“且不论洛水底下怎么会有那些白骨,楼里曾拿回一具查验,你猜怎样——骨纹是倒着生长的,是向外张开的螺旋,根本推算不出骨殖的年龄!林谷主,你行医多年,可曾见过这样的怪事?” 林青释双眉紧蹙:“不应该啊。”常人每生长一年,骨头上便多一道缠绕的密螺旋。若是骨纹倒着长,那岂不是,这个人也逆着生长了? 正文 第142章 怀君深似某其三 他定了定神,极缓极缓地吐出几个字:“湄姑娘,你说,这些骨头,会不会来自传闻中的天上之河,或是无底海?” 在南离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有一条天上之河,逆着流淌过九十九块锁故石,河里有千万亡灵逆行呼啸而过,那里的时间是倒着走的,从遥远的未来一直跋涉到现在。而在遥远的、却有文字可考的开国秘史中,点明过“睐”这种奇怪的灵体,它们来自天上之河,无形无质,如同明亮的雾气,在漆黑的无底海中,为过往的魂灵照明。 朱倚湄难以置信:“怎么可能真的有这种地方存在于人间?每一个灵魂都在天上之河里,逆着时光穿越过来,这偌大中州岂不是全乱了?怕是六道众生流离失所,甚至连维护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也岌岌可危。” “既然能存在不净之城,为何不能存在天上之河。”林青释语声淡淡,手腕一翻,“我同你讲一件事。” 月光流淌在手掌心的温度有了些微的变化,让长期处在黑暗中的他清楚地感知到:“月上中天了,我们快些说。” “夺朱之战中,我有一位故友去世,我曾试图复活他——后来我成功了。”林青释声音沉沉响起,宛如梦寐,“可是那虽然有同样的容貌,可是那并不是他,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全新的灵魂。” 朱倚湄清凌凌地打了个冷颤:“后来呢?” “这个灵魂透过新身体看到我的第一眼,居然是十分诧异的,它说……”林青释的指尖微微发颤,“它问我,林谷主,你的眼睛又能看见了吗?” 林青释解释道:“那时候我还没有失明,以前也没有失明过,一点也没有——那个灵魂,它预见了我未来会失明。” 朱倚湄惊骇欲绝地盯着他,一时间无法将他所说的字词拼凑成句,在脑海中嵌成一个完整的映像。她长着嘴许久,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怎么会这样?林谷主这样的人,又是在这样的时候,所说必然不会有假。 难道说,这世间真有预见未来这般听起来荒谬绝伦的事? “我只是个医者,可是重塑肉身,却没那么大本事重塑灵魂。湄姑娘,你想一想,这多出来的新灵魂,它是从哪里来的?它为什么认识我?”林青释眉眼微动,抽丝拨茧般地细细道来,“后来我确实看不见了——并非外伤,过程也很奇怪,就是在一场噩梦里突兀地开始失明。” 朱倚湄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那个灵魂是从天上之河逆流而上、溯时过来的?” “不错。”林青释颔首,忽而微微摇头,仿佛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我怕是要死在这里,不能走出凝碧楼了,还是快些把事情同你说完。” 朱倚湄抬手虚虚遮住他空洞而漂亮的双瞳,低声:“我有办法,而且林谷主你必须出去——”她微微疑虑地看着白衣医者,虽然对方曾在她来之前陷入长久的昏迷,如今看起来却并不像行将就木的模样,这一阵言谈中也不曾神色萎靡,只是脸色异样的苍白,透明得宛若琉璃。 “外面是圣湖,阴气重,我身上的寒毒太深,走不出去的。”林青释淡淡,谈起自己的生死也没有太大悲喜,“这座房屋虽然能简短地暂时隔绝阴气,我还是会被慢慢侵蚀,每日要昏睡十八个时辰。现在只是服用了护住筋脉的药丸,等到后日这个时候,药丸就再无用处了,我就要昏迷过去,直到死亡。” 朱倚湄哑然,一时也束手无策,心中有一个念头渐渐生出来,盘桓许久:“那我,我施展全力替你护住心脉吧,林谷主,你一定要出去。” 林青释颇为讶异地摆了摆手,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面前这个凝碧楼的女总管,到底是敌友未明,虽然隐隐偏向这一边,却绝没有要为他做到这份上的道理。不错,有与他旗鼓相当的高手相助,确实可以暂时压制住寒毒,只是对方却要竭尽全力,甚至此后还要休养一周左右。 “不能再等了”,朱倚湄霍地起身,声音里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惶急,“殷神官被抓走、关押到了休与白塔下,你必须出去把他救回来。” “什么?”林青释骇然变色,眉头一跳,“谁做的?何昱吗?他想要干什么?”他第一次出现如此慌乱的神情,虽然只是一刹,却让朱倚湄难以抑制地微微惊愕。 原来,这个人也不是真的无念无想、无牵无挂。 朱倚湄沉声道:“何昱在涉山的种种布置,就是为了引导撷霜君接触皇天碧鸾,看看戒指到底指引出谁,果然,皇天碧鸾指向了殷神官。我也不知道他们把神官抓过去是要做什么,只是——”她颓然地压低了声音,“七年前在南离幸寸下来的十多人,都知道隐族已经没有活人,全部遁入不净之城,成了冥灵军团。只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依然散布着隐族入侵的消息,而让人减少对不净之城的提防——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 林青释手指一折,从胸臆里迸发出一声叹息:“难说啊。” 他沉默半晌,终于打定主意,向朱倚湄伸出手:“有劳。”那人依言盘膝坐在他身旁,柔和的灵力从手腕处汩汩流入体内,宛如春风化雨,泽被荒芜,萧疏地散开了体内层叠泉涌的冰寒,那些寒毒在四肢百骸中纠缠交错在一起,沉沉地压迫着喘息。 朱倚湄屏息凝神,试图用内力将那一团寒毒压缩着包裹在一起,这是极耗费心力的过程,不多时,她额前已镀上一层细密的汗。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林青释眼睫轻颤着,长长地在鼻翼投下一片剪影,仿佛纤长的树叶从掌心扫过,他正竭力平息着肺腑之间冰火相煎的奇异触感。 隐约的暗光在手掌间流转,被窗外的灼灼月华一瞬将压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倚湄长舒一口气,拂衣长身而起,震去了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林青释缓缓合拢双手,仿佛在感受着指尖微微的回温。 朱倚湄只觉得身体如同被挖空了塞入一团棉花,疲乏到极致,她生性倔强,扶着墙,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往下倒,一边镇定心神:“林谷主,你暂时没事了。” “多谢。”林青释摸索着将白缎带缠上眼眸,他一动,鬓边缀着的数十颗凝碧珠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如同风穿过金声玉振的风铃。朱倚湄讶异地瞥了一眼:“林谷主很喜欢凝碧珠?” “也不算喜欢——不过这些珠子都是诊金,会时刻提醒我两件事。”林青释手指从鬓边一掠而过,“一来渡众生,二来祭故人。” 朱倚湄心头一紧,忍不住低声讥诮:“林谷主思虑甚重,到底不是山中仙人世外客。”她敛了眉眼,神情不似平时的冷傲锋利,“何必交浅言深。” 也许是因为先前帮对方压制寒毒时用力太过,朱倚湄踉跄着往旁边歪了一下,她沉吟良久,终于倾开一丝心扉,轻声而渺然地说出了接下来的恳求:“林谷主,作为我帮你疗毒的交换,你不如,等长渊回来时,再为他弹奏一曲《且优游卒岁》罢。” 林青释手指显而易见地剧烈一颤,紧紧地抿起毫无血色的唇。突兀地听到这样的话,显然是让他颇为意外。他竭尽全力想了许久,关于《且优游卒岁》到底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可是脑海中只有寡淡凉薄的剪影绰绰浮现,断不成章。 ——那还是许久之前,在不能触碰到的记忆最深处。虽然他后来才在殷府中认识名动江湖的七妖剑客,可是林望安与纪长渊的初遇,远比那要来得早许多。 “袖手何妨闲处看?且优游卒岁,斗酒樽前。”如是的吟诵声,忽然在耳边如潮涌般渐渐清晰,和着窗外圣湖水汩汩流动的静谧声音,宛如滴滴答答时光的回响。 “原来少年时候,那个说要听曲子的人是他。”林青释恍然大悟一般地喃喃,垂下手,在身侧无力地摆了摆,“我不太记得了,而且心境毕竟也全然不同了。” 朱倚湄没有勉强,只是微一挑眉,换了个称谓:“望安道长应当知道,年少时你无心做过的事,影响了长渊的两辈子。” “我走了。”她满心复杂的思绪纠缠成茧,让她无暇再思索其他的事,就随意地一挥手,应了一声,同时俯身接连拍开了子珂、幽草的束缚,又扒开晚晴的嘴,塞进去一颗鹅色药丸,“我修改了晚晴的记忆,删去了昏迷的这一段,让他以为,就是他放走了你们。趁着他还没醒来,你们先走吧。” 她停驻在墙边,短暂地回望了一眼,眸底忽然就有了些深不见底的东西。这个林谷主,虽然光风朗月,却并不是温柔到近乎软弱的人,她可以略微窥见,对方必然也曾有过动荡哀彻的过去,才会如现在一般将世事看得通透明净。他是个聪明人,没有问自己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也没有问自己未来有什么计划——有什么暗潮涌动澎湃的,只能在深夜里默默绽放,一旦说出口,就已无可挽回。她不算任何一方的人,只求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保全一点希望的火种。 而林谷主,原本可以历历地站在世外,可是却还是被卷入了万丈狂澜中,一如他的字号,十念,辗转十念亦难求安。 她隐约记起许久之前,何昱在圣湖前烧纸飞灰时,曾说过的寥寥词句,内心忽然复杂难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那时候说的,好像是:“我死后到九泉之下,能与他的手书日日为伴,时时念着,纵然是百罪万劫加身,也并不难捱。” 要有多绝望、多悲恸,直到麻木死寂的境地,才能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朱倚湄握紧了手,翩然离去,足下如踏惊鸿流水,毫不留恋。她身后清凌凌地铺陈开一地月华,而那一对少年男女也在此时悠悠醒转。 “奇怪,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幽草小口地啜饮着水,颇为迷惑不解地盯着地下昏迷的晚晴。因为先前的倒地不醒,她觉得额头一阵阵疼痛,很难织起完整的思绪,“奇怪,哎,不对啊!凝碧楼的晚晴,深居简出,我肯定没见过啊!” “也许我们上次在涉山遇见湄姑娘和黎灼的那一队人里就有他。”子珂撇撇嘴。 “不会,他又不会武功,而且他是追煦小筑的首领,绝不可能就这样到外面去。”幽草不得头绪,也不再想,只是紧盯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对方颈上先前被子珂掐出来的血痕显得甚为突兀,于是出乎预料地,她拂袖落了一朵双萼红,不偏不倚地遮住了那伤口。 子珂看了她一眼,全然会错了意:“你怕这里有幻阵?嗯嗯,不错,双萼红是可以克制天下一切幻阵的。”他谨慎地四顾了许久,终于等到身后的药医谷主拂衣起身,脸容已不似先前的寡淡苍白。 “走吧!”他抢上前去,扶住对方。 正文 第143章 非尔眼中人其一 这一夜长的望不到头,夜色像巨大的蝉翼,透明而轻微震颤。 晚晴揉着眼走出小屋的时候,正是天光破晓前黑暗最浓重的时分,黑墨沉郁地包裹着他,他提着灯,摸索着往回走,纤细的手指紧紧拢在怀里,悄悄握住了那枚双萼红。 他醒来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走了,连同解药也不在了。不知为何,虽然在计划外放走了林青释,他心中竟隐隐有种轻松感,仿佛他一直觉得,将林谷主关押在这里未必是好事。尤其是楼主,楼主说起“林青释”这个名字时,眼里那种奇异欲燃的光,压过了他登顶中州江湖多年的那种肃杀刻薄,甚至连冷硬如削的面部线条都有了些许柔化。 晚晴疑惑,追煦小筑将林青释,或者林望安所有资料都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一星半点和楼主有关的——虽然,追煦小筑也没能挖掘出楼主从前的半点消息,仿佛他被金夜寒楼主带回来之前,一直是悄然隐于世上荒僻的某处。 可是,楼主眼神里那种深厚如海、翻涌如浪的情感,虽然只是一掠而过,却分明昭示着他与林谷主曾有过何其纷杂、难以理清的过去。然而,林谷主的故交,要么去世,要么如今已是文明中州,断不可能有哪一位是曾经的楼主。 这个问题已经在晚晴的心中盘桓许久,始终不曾有解答,他只能先搁置一边。快到居住的庭院了,这一夜即将过去,明日又有新的事要忙碌。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背脊处细微地一阵发痒,仿佛一根细小的松针轻轻刮过,那并不是错觉!万籁俱寂中,陡然有吹奏声悠悠扬扬地响起,非箫非笛,沉郁顿挫,哀凉如水,从四方六合聚拢过来。 晚晴提灯的手轻轻一颤,映照出左首停栖在枝头的一只鸟。那只鸟并没有被突兀地乐声惊吓,扑棱棱地飞起,反而不紧不慢地转头,用喙竖立着身上的羽毛。在深沉的乐声中,鸟的姿态没有任何改变,悠闲如常。 晚晴如入冰窖,心中陡然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这只鸟是听不到乐声的,其他人、物也听不到,能听到的只有他!半夜暗暗过来放人的他,被发现了!晚晴僵在那里,素来灵光的思绪陡然间卡住了,思索几番也没能拟出一个妥帖的对策。 他今日来放走幽草和子珂,不过是因为私心里的一点小小念想。一念至此,他忍不住握紧了怀里的双萼红,指尖轻柔地从花瓣上掠过,虽然在紧张到快要窒息的时刻,依旧忍不住勾了勾唇。毕竟,那个翠衫少女出去了,从此,她又能行走江湖行医,过天高任鸟飞的写意日子。 那是他或许此生也望而不及、所求不得的生活,他和幽草,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乐音一转,晚晴生生地止住思绪,忍不住苦笑。他已然确定,这一声一声只落在自己的耳中,那是楼主吗?他隐约觉得这曲调说不出的耳熟,明明是很潇洒不羁的音调,也许是因为吹得人情绪太过于沉郁,吹出的音也如同终古寒声,像深秋一片梧桐叶坠落在空空的街巷。 晚晴终于记起来这是什么曲子,他整个人如扎根一样僵直在原地——那是不久前的某个深夜,他从楼主那里回去,又记起来要帮黎灼取药材,不得不折返到药室。他忽然远远地看见,楼主一个人,黛蓝衣袍如同被深云裂帛,抱着一叠纸猎猎焚烧。 夜风将些微的人声清晰地送过来,楼主居然在吟唱!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楼主唱歌,不同于以往发号施令的高高在上,楼主唱起歌来的时候,声音清澈明亮,宛如明黄阳光下轻飘飘的柔花。他只反复地吟唱着四句,调子洒然,听起来却颇为哀婉。 晚晴忍不住颤了颤,那真的是楼主!他模糊不定地察觉到,乐声已经微微转了调,音律的起伏更为明显,让他能听出来是来自哪个方向。他别无选择,将心一横,循声走去。 出乎预料的是,何昱并没有留在他处理公务的白楼里,而是孤零零地站在祠庙前,他正对着神兵的陈列室,那里壁立森严,寒光凛然,即使是在如此漆黑的时分,宝刀名剑的锐光依旧夺目照眼。 晚晴静静看着,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这里摆放着凝碧楼历任统治者的兵刃,连同那些曾战败、或是被收服的其他门派或散人的知名兵器。恰是不久前,这里新添了前任二楼主华棹原的一把剑。或许单论武学造诣,华棹原未必逊于楼主太多,可是楼主的手腕与智计,就算是一个零头,对方也不能及。 他还记得,华棹原的养女绣绣被逼死的时刻,华棹原彻底崩溃,作困兽之斗,就在那时,胜负已分。 “这首乐曲叫《且优游卒岁》,原本是古琴曲。”凝碧楼主的声音冷如薄冰。 晚晴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眼前有一片荫翳投射下来,话未过脑,他下意识地张口回了一句:“古琴曲?那金楼主的须怜琴倒是不错。” 何昱直言不讳:“我确实打算让他用须怜琴弹这首曲子,不过,他拒绝了。” 晚晴已经清醒过来,僵直着脖颈抬头看,不远处,影影绰绰地,何昱定定地看着他,手中托着一管乐器。那是支式样奇怪的短笛,他认出来,好像是来自兰畹的筚篥。不过他已无暇顾及这点,从楼主那种冷淡而洞彻的视线来看—— 楼主已经知道了,全都知道了。他并不害怕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只是恐慌,药医谷的一行三人还没能逃出多久,若是再遇上楼主派出去堵截他们的人,那可如何是好。 何昱的眼眸里有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在翻涌,他眼神一闪,没有先指责晚晴,只是将那管筚篥递给他,冷冷:“带给湄姑娘,就说是来自故人。” 晚晴一惊,觉得手上的物事沉甸甸重逾千钧。筚篥在兰畹算得上贵族乐器,从前几乎是纪氏独有,那,手上这根来自哪里?似乎洞彻了他的疑惑,何昱难得地开口解释了一句:“纪长渊的,他复活了,被再度击杀。” 晚晴倒抽一口冷气,这么大的事情发生,他作为追煦小筑的首领,竟全然不知情。莫非,这件事是由楼主全权掌管,而与他的职责无关吗?可是纪长渊分明在七年前,被分为九截,封印在九处坟墓里,那样可怖而牢靠的封印,怎能等闲被解开?他胡思乱想着,勉强定了定神:“楼主,这……” 何昱神色漠然地置下一个个惊雷:“陆栖淮操控溯时者的尸骨和我们的人激斗时,解开了封印。陆栖淮和纪长渊顺着皇天碧鸾的指引走了,撷霜君不知为何与他们不欢而散,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涉山中的地下琉璃城,并且击杀了寒衫。” 晚晴惊恐地猝然瞳孔紧缩,一时也顾不得为什么如此多的重磅消息自己劝都不知道:“那撷霜君猜到我们要做什么了吗?” 何昱颇为奇异地瞥了他一眸:“没有。”他顿了顿,又说,“陆栖淮和纪长渊不知如何得知,杀手组织‘雪鸿’和不净之城、休与白塔有关,他们一路追击,后来遭到雪鸿组织的人和我们的人共同截杀。在此期间,皇天碧鸾由于认主,自动飞走,不知所踪。” “陆栖淮死了?”晚晴忍不住屏住呼吸。 “没有。”何昱微微低头,深眸里暗光流转,看不清是什么神色,他似乎并不意外,“陆栖淮没那么容易死,他似乎对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有预料,这是个很可怕的人——幸好他现在只有一个人。” 晚晴惊骇欲绝,几疑错听,抬高了声音:“什么?陆栖淮在我们的人和雪鸿的夹击下都还没死?他还是人吗?”他忽然噤声,何昱毫无预兆地纵身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腕,带着他的手抵在眉心朱砂处,“别动,看——” 似乎是现场有人持着玄霜石录下了所有的景象,现在又通过夺情之术,使画面渐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是场上泾渭分明的对峙,碧色衣衫的凝碧楼弟子与雪鸿的杀手彼此防备着,相并而立,兵刃都对准着那一面执剑的陆、纪二人。 祝东风与忘痴联剑的威力是惊世绝尘的,两位都是剑道高手,虽然未曾并肩作战过,然而此时双剑合璧,居然气贯长虹,摧枯拉朽,叫人心折骨惊,为之胆寒。幸而凝碧楼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悍然无畏,不怕死亡,即使断肢瘸骨也不管不顾地往前攻。 晚晴看过去,陆栖淮神色端凝,唇畔那种惯有的倜傥笑意还闲闲地挂在那里,宛如刻在脸上,腰间隐约露出了一截玉笛,他似乎是想吹笛御敌,却苦于敌人众多而腾不出手。晚晴将打量的目光移到相配合的双剑上,不禁悚然惊动。 纪长渊的剑术诡谲精妙,狂放多变,角度极为刁钻,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然而颇令人惊异的是,陆栖淮居然能在他每次出剑进攻时,都出手在后方补上,远远地看起来,就宛如一个人生了四只手。 晚晴看着,渐渐有些不确定,尽管他先前已经对纪长渊的生平有了清晰而透彻的了解,而此刻仍是动摇了,看这样的默契程度,莫非,他们以前认识、甚至彼此相交吗?他不方便讲话,就把疑问的眼神投向近在咫尺的凝碧楼主,从这个角度看去,恰好清晰地看见他手腕上横亘着的伤痕,晚晴不知为何,陡然觉得一阵眩晕,便在此时,场上又出现了变化。 正文 第144章 非尔眼中人其二 纪长渊抬剑疾刺,大开大阖,率意狂乱,他面前的人措手不及,居然真的让他击开去,远远地一剑飞出,铿然钉在那个雪鸿首领的肩头。而同时,祝东风亦从陆栖淮的手中笔直地飞出,唰地一下钉住那个首领的躯干,并没有下死手。 所有的人都停了手,而陆栖淮按住了玉笛的孔,仿佛下一刻就会奏响杀伐之音。 纪长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被短暂制住的雪鸿首领,无视了逼近他后心的数十柄剑,冷笑:“听说沐余风雇佣了你们,把殷神官关押到休与白塔下面了?”他扭断了那人的手腕,对方也是老辣的铁血杀手,哼都未哼一声,也一言不发。 陆栖淮并指梳理着祝东风的玄黄二色剑穗,居然勾了勾唇:“这里几乎是你们组织的全部精英了,如果想要杀掉我们,至少要死一半人。我知道你要留存实力去做其他事,不妨做个交易,你放我们走,我们也不动手。” 那人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嗤笑,似乎颇为不屑,纪长渊手背上的青筋凸出来,他生生地按捺住了再度拔剑的手,也冷笑了一声——死在这里可不行,无论如何也要想个法子确保殷景吾的安全。虽然他与对方曾势如水火,颇为嫌隙,然而,从计划制定的那个时日起,条约就坚定地形成,殷清绯在不净之城中为卧底,而他和林青释,则必须恪守殷景吾的身世,保护他的生命。 他虽然和正人君子一点也沾不上边,却是极重承诺的至情至性之人,何况是这样跨越生死的承诺,那可一定要完成。 在双剑的胁迫下,雪鸿的那个首领终于不紧不慢地缓缓开口:“七妖剑客,要让我放你们两个走,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我们是收了佣金办事,既然沐余风给了足够的款项让我们关押殷神官,我们也不能转手这么快地就让你们去救他。” “得捞些本回来。”他根本无惧生死,在两柄稀世名剑相对中,依旧神色如常。 纪长渊皱眉,倘若对方是要金钱来交换,他和陆栖淮大概都身无长物,这可颇让人为难了。他听得那人慢悠悠地说:“久闻纪氏用毒、解毒冠绝天下,可惜为凝碧楼所灭,我还无缘得见。” 那首领瞥了一眼在旁边站着的凝碧楼众人,一抚掌:“呈上来!” 晚晴惊愕地发现,动的居然是凝碧楼的人,他们鱼贯地拿上来十杯酒,一字排开。他心中疑虑,忍不住抬眸看何昱,却被对方紧抓住手,低语,一说话,冰冷的气息就打在温热的双颊上:“别想了,继续看。” 那首领说:“这里有十杯毒酒,只有一杯是没有毒的——七妖剑客,敢不敢尝试一下?”银白色的液体在杯盏中晃动,日光下彻,十杯看起来并无二致。 纪长渊盯了半晌,拿起左边第四杯、也是最靠近手边的一杯,一饮而尽。 那首领注视着液体流入他唇齿间,咕咚咕咚灌下,看这个人面色苍白,有轻微的颤抖,额头上也渐渐冒汗,可是站得笔直,挺拔如剑,显然不像是中了剧毒的样子。 “你走吧!”那首领挥了挥手,似乎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居然真的放他们走了。画面就此中断,何昱向后翩然退开,眉间朱砂更加嫣红如血,甚为醒目。 “可是纪长渊明明没死啊?”终于能说话了,晚晴忍不住发问。 何昱冷冷地看着下属,解释:“那十杯里都有毒,如此摧心肝噬肺腑的剧毒,只一下就能要人命,也亏他能忍住。” 晚晴动了动唇,内心隐约对这个人升起了一丝敬意,他不愿再讨论纪长渊,低声:“这很奇怪,我感觉陆栖淮以前像是认识他,可是按照我们这些天来对陆栖淮的了解和分析,遇上这么生死攸关的事,他绝不会把相识之人扔在一边,坐视对方孤身赴险。” 晚晴猜测:“除非,除非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或者他干脆就是想让纪长渊死。” 他道:“还有,虽然雪鸿的首领定了这个十杯毒酒之约,我们的人为何要放走陆栖淮?就这样击杀他,不是更好吗?” 何昱微微摇头,再度勾了勾手指,这次他按上少年的眉心,传输着后来的画面。那是在离乱中有人持着玄霜石录下的,并不清晰,只能看见绰绰的人影相对,恰是陆、纪二人兜兜转转奔逃过一段山路,短暂停歇的时候。 陆栖淮搀扶着纪长渊,足下脚步虚浮,然而手指却冷定如铁。他毫不停息地转过了数重山,觉察到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提气轻叱了一声,这一声尖锐的音节,如同一柄剑,生生地破开纪长渊混沌的意志,让他有了片刻清醒。 他疼得要命,那种烈酒似的剧痛在四肢百骸里乱窜,像一团怪物,贪婪地攫取所有的养料。就算是在仍然算得上半个敌人的陆栖淮面前,他依旧克制不住,迸出低沉的痛哼。 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是什么毒?他身为纪氏的传人都没见过这样的毒,这毒又是哪里来的? 纪长渊脑海里无法组织思绪,他只模糊不清地记得,那一日自己要杀陆栖淮的时候,对方忽然说,有一件要紧事要去做,而后便对他和盘托出。 陆栖淮说,雪鸿组织再一次出现了,这一支力量世世代代地守卫着不净之城,试图伺机重踞中州,将整个风岸古地变为亡灵的居所。他还直言不讳,隐族已经没有活人,所有曾经的隐族人都遁入不净之城,成为冥灵军团的一部分。 这样的话太匪夷所思,饶是飞扬跳脱的七妖剑客,一时间也不能接受。然而陆栖淮却又说,这是从不净之城的卧底殷清绯那里得来的消息,雪鸿试图将殷景吾封锁在不净之城之下,让岱朝最为纯正的王血就此断绝,从而方便国寿之后的进攻。 纪长渊看过陆栖淮施展殷氏的术法封印,他必然与殷景吾相交甚密,也许和殷清绯真的暗中有联络也说不定。纪长渊虽然平日无法无天惯了,却极看重诺言,曾答应过殷清绯保证年轻神官的安全,绝不会得知对方有难而束手旁观。于是他们二人暂弃前嫌,一路追击行经到此,许是因为太过于疏忽,他们在此遭到了截杀。 ——是凝碧楼和雪鸿的联袂阻杀,居然也有凝碧楼的人搅在里面。纪长渊早就隐约觉察出凝碧楼有个巨大的阴谋,从七年前他被围攻,这个阴谋就已经铺陈开了,可是他被何昱施了封口的法术,而且他向来不擅长这些智谋分析,脑中也空荡荡的没有头绪。 铺天盖地的疼痛再一次漫将上来,纪长渊所有的思绪在里面沉浮不定,无法集中。陆栖淮扶着他背靠岩石坐下,看着身边铁血剑客冷汗直冒、全身湿淋淋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瞬间就明白了。这个人还是中毒了,方才只是强装无事。 “陆栖淮,我拜托你一件事。”纪长渊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唇,因为声音太哑,陆栖淮根本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委顿的剑客死死地抓起忘痴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塞进去,“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了,来自人间还是不净之城,到底是叫陆栖淮还是别的什么……” 纪长渊因为剧痛抽了口冷气,声音像是从牙齿里一字一字地迸出来,冷风嘶嘶:“把忘痴剑埋葬了,把筚篥带给阿湄,要送到凝碧楼,送到她手上——不然我就是到了地下,也会看着你的。” 剧毒和难以抑制的痛苦渐渐侵蚀了他的思想,即使是从前将死时,被凝碧楼抓走当成实验品,也没有这么疼。他肺腑间猎猎燃了一簇火,噌地把心烧出一个窟窿,接着又贪得无厌地蔓延开,将骨、肉、血、肤都要一寸一寸地燃烧殆尽。 就要死了……不会再有下一次复活了,永生永世,轮回不见。 他勉强抬起沉重的双手,试了好几次才揉上自己的眼睛,他手指在眼脸上蹭了蹭,而后就看清了,眼前仿佛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燎原之火,明晃晃的,火焰中有近百只手伸出来,试图把他拉到地下去,那些手是火焰凝成的,或焦枯黑烟化成,纪长渊知道,只要被它们捉住了,就会沉沦下去,再也不能上浮人间。 不,不能够,他会过去的,但不是现在。 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有说,是什么?啊,那是…… “如果有天,她哭了,我又不在”,纪长渊挣起身子,拼力讲一句话说得平稳而完整,“你替我哄哄她。” 陆栖淮的脸色终于变了,唇畔那种惯有的风流笑意也凝滞住了,他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我答应你。” “一定。”他双手珍而重之地接过了筚篥,补充道。 他缓缓地抽出了祝东风,迎着纪长渊感激的神情,手指极慢地拭过剑刃:“纪公子,你是一代剑客,死于稀世名剑之下,也算不枉了。” “谢谢。”纪长渊气若游丝,盼望着他一剑下来,早早结束自己的痛苦。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世间的万物再也不能萦绕挂念于怀,他陡然灵台空明、神智轻灵起来,甚至那种锥心蚀骨的剧痛也在一瞬间淡出、远去。 在这样异常的安宁中,他忽然发觉了一丝不对劲——他在雪鸿的面前伪装得算是非常好,绝没有泄露一丝一毫自己中毒的迹象。可是后来,陆栖淮发现自己中毒,居然丝毫不意外,而且就算是他中毒迟钝若斯,依旧感觉到暗处有人持着玄霜石在刻录,可是陆栖淮却没有点破。 纪长渊充满了疑虑,回想起之前与他一路同行、追击至此的点点滴滴,不觉如入冰窖。然而,此时,他已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栖淮倾下身来,湛湛的双瞳居然是如海如天的深蓝色,蕴含着说不出的叹息惋惜之意。 这样一双眼眸,大概做不得假。纪长渊听到他缓缓地附耳开口,声音轻而近乎无声:“那不是来自人间的毒,是天上之河里的水。” 陆栖淮微微迟疑了一下,又说:“朱倚湄会安然活得很久,比许多人都长命,你且放心去。”这一句话,已玄然近乎于天语。 纪长渊缓慢地咀嚼着这一句话,思维迟滞住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巨大的拉扯立力下,正摧枯拉朽地向外流泻,飘飘然要升空而起——他说什么?说阿湄会长久地活下去?那好啊。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意识飘悠着,已经无限接近那个真相,只差最后的磅礴一推。他涣散的眼瞳中,映出祝东风斩下的倒影,长剑灼灼,挽出的剑花像燃烧起来一般。那一簇欲燃的剑光也点亮了思绪的火焰,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刹,七妖剑客再次短暂挣脱了生死轮回力量的束缚,灵魂重窜到躯壳中,一语道破了那人的身份: “原来你是……”祝东风从咽喉处斩断头颅,破碎残存的字节被凌厉的剑气击散。 陆栖淮站在那里,就地挖了一个深坑,将七妖剑客连同忘痴剑一同埋入,填土、埋草,再覆上一层沙砾,看起来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丘,路人根本无法看出,其下长眠着的,是一个有着怎样过往的人。他揣测着纪长渊的意愿,没有断石刻碑,只是静立在土堆上,横笛吹奏了一曲。 那只是支普普通通的悼亡曲,只有四句唱词—— “蜉蝣一恨,命如朝露; 凡侣二恨,青丝白发; 草木三恨,逐风易折; 飞鸟四恨,奔波劳苦。” 最后一个音节袅袅消散的时候,画面也恰从中而断。晚晴长吁一口气,向后浅浅退了一步,松开了何昱的手。他们并没能听到,陆栖淮附在纪长渊耳边低声说的那两句话是什么,可是从其他的言行来看,已能发现足够的问题。 晚晴皱眉:“纪长渊最后是不是发现了陆栖淮的身份?他想说什么?” “按照我们派过去人的实力,是绝无可能在不惊动陆栖淮的情况下刻录下这一段的。”晚晴吸了口冷气,“难道是陆栖淮故意让我们知晓?不应该啊,他到底想做什么,又有什么理由?那我们后来又是怎么得到筚篥的?” 何昱一提嘴角,沁上冷冷的笑:“玄衣杀手去击杀陆栖淮,而后带回了这管筚篥。” “陆栖淮死了?”晚晴颇为惊异。 “不知道。”何昱淡淡道,“玄衣杀手与他打斗了一场,只是先夺走了筚篥,送到了最近的分坛,弟子又快马加鞭地送了过来。” 晚晴恍然大悟:“这样好,可以借此来降低陆栖淮的警惕,让他以为玄衣杀手只是为了谋财而去。”他毫不怀疑玄衣杀手的实力,楼中只有三位,代价更是高昂,每出动一次,要花去全城一旬的赋税。 他问:“可是玄衣杀手怎么知道这是要给湄姑娘的?莫非他已经取得了陆栖淮的信任吗?” 何昱不答,摆手示意他看那管筚篥。晚晴定睛一看,怔在那里,筚篥最下端镌刻着“渊湄”二字,端方雅正,居然与楼主平时所写有几分相像:“这是林谷主的字?”他再一翻,乐器管里细细地题着一行小字,瞧刀法是后来补刻的,他费力地对着灯盏看了好久才辨清楚。 那写的是:“愿她来生平安喜乐,一世无忧,长命百岁。” “这是那个时候,七妖剑客以为湄姑娘跳下高塔死了,后来写上去的。”何昱解释道,“后面还题着纪长渊的落款,太过醒目,玄衣杀手大概一下子就能认出来。” 正文 第145章 非尔眼中人其三 晚晴默然,微微动容,攥紧了手中的筚篥。然而,他正要说话,忽然僵在了原地,只觉得骇人的大力灭顶而下,旁边突兀地伸出一只手,锋利支离,紧扣住他的手腕。晚晴满心恐慌,在这样相谈甚欢之后,楼主终于动手了!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连同月光投下的满地碎银似的倒影也绰绰晃动,如同石子不断惊扰幽深平静的潭水。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不是他在颤抖,居然是楼主! 何昱大半个身子都倾过来,重量压在他身上,沉甸甸的,也似羁压在心口。晚晴不明白楼主是怎么了,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惊慌失措地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居然滚烫而紊乱。他平日深居简出,做的净是些脑力活,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迟疑了很久,终于决定先把楼主背回去,杵在祠庙这里,被楼中弟子看到了十分不好。 晚晴艰难地背起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人,气喘吁吁地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没练过武,每走一步都甚为吃力,而突然昏迷过去的凝碧楼主,在他背上毫不安定地动来动去,更让晚晴累得满头大汗。楼主每动一下,就有炽热的呼吸打在少年的颈间,和他平时清冷锋利的模样不同,楼主此时的呼吸,沉灼得仿佛要燃烧起来,连带着晚晴的后颈也烫得吓人。 然而,很快那阵灼烫就增添了更多的热意,晚晴惊异地发现,昏沉不醒的楼主居然伸手贴在他的颈边,吹了口气,嘴唇犹自浅浅开阖着,低低地念着陌生的字眼。不,也许不是陌生的,晚晴听清楚了,那是个熟悉的人名,望安。 晚晴听了好几遍,确定是“林望安”这个名字没错,不禁心绪颇为复杂——楼主在昏迷到最深处、卸下重重心防之时,唯一念着的居然是这个名字。这是个敌对势力的人……刚才,甚至被他放走了。江湖里的人大多不知道,从前的望安道长就是如今的药医谷主,但追煦小筑却查清楚了那个人的所有故事,但这些查阅得来的资料,全部都被楼主取走了,只有曾粗略浏览过的晚晴,在记忆深处还隐约有一份存档。 他那时以为,楼主对林望安恨之入骨,可现在看来,绝对是另有隐情。 就在胡思乱想中,晚晴终于负着他,艰难地走到了楼主所居的小院。推门而入的刹那,满地明亮的天光刺痛了眼,阳光跃动着攀上窗棂,想要进一步跃入室内的时候,晚晴微微迟疑着,还是扯下了窗帘。何昱被他平放在床榻上,长眉紧锁,沉浸在梦魇中无法自拔。 晚晴手足无措,抬眼无意中从墙上的沙漏刻盘中一扫而过,禁不住目光一凝:今天居然是五月十五日,传闻中一年之后红莲烈火最鼎盛的日子,两个月之后的七月十六,也就是中元节后一日,便是整个中州的灯火节,人潮放灯最是热闹,对比起鬼节的萧条,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样生死相较的鲜明对比更让人扼腕了。 晚晴在床榻边站了一会,相处了这些年,他也没见过楼主有这种会招致梦魇的奇怪病症。他料想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楼主有灵力护体,应当暂无大碍,于是预备着转身离去。然而,他方一动,手腕忽然被紧紧拉住,快如闪电,紧接着那只手就收紧了,力道巨大,晚晴几乎以为自己的腕骨被捏碎了。 他惊骇地看过去,何昱依旧昏迷着,然而伸出手死死地抓住着他,那种动作,和溺水的人抓住一条大木板一模一样。他倒抽着冷气跌坐在榻边,极缓极缓地一点一点抽出手腕,注视着楼主。 他隐约听见那人低低地说:“林……回……看看。” 晚晴被死死地束缚着,艰难地俯下身子,想要听清楚何昱到底在翻来覆去地念着什么。从七年前他进入凝碧楼开始,就很少看过楼主那张脸上有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更不用说楼主现在这副模样,好像一截峭拔的劲竹,在凛风中被从中折断,孑然欲摧。晚晴靠近了听,终于从零碎的字句里拼凑出他到底想说什么,于是手心的灯盏便轰然滚落在地—— 何昱薄唇一张一阖,说的是:“林青释,你回头看看。” 他反复地说,换着称谓:“望安……” “道长……” “林谷主” “记得是最好的纪念,可我想忘记你,再也不要记起了……” “林青释,你回头看看……为什么,为什么你施惠芸芸,偏偏不渡我?你又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仍在火里?为什么?” 火?什么样的火?莫非是红莲劫焰?楼主他曾是……脑海中飞速掠过与林谷主平生相交甚密的那几位,陡然停驻在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身上,那个谢氏年轻的家主,曾在夺朱之战中死于红莲劫焰的那个,莫非他竟是……? 晚晴万分惊惧,长久地怔在那里,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一只巨手攫取住了,用力搅动,生生发疼。他抬头看向窗外,明明绮窗下的那一轮冷月挂了许多年,可他到如今才觉得有冷意,彻骨的冷。 何昱说话的声音很轻,恍如梦呓,几不可闻,却一字一字如针扎在心上。昏沉的发病中,他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依旧是淡淡而冷锐的,眉目却紧蹙,仿佛封锁着许多葳蕤的草木。他不住地颤抖,仿佛要以此压制住身体里什么喷薄而出、濒临破碎的情绪,晚晴眼睁睁地看到,他垂落在外面的那只手抖落如旋叶,上面横亘着的伤痕深可见骨,狰狞而骇人。 这不是一般的刀剑所能造成的伤口,倒像是烈火的灼痕。 晚晴攥紧了衣角,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关于为什么何昱的容貌、声音,都和那位谢氏家主已知的资料没有半点相同。他博闻强记,翻阅过许多堆积在楼中生尘、常年无人问津的典籍,其中有一册《云萍异闻录》,似乎是如此记载——在红莲劫焰中幸存下来的人,魂魄已被烧离身体,游离三界之外,唯有寻机彻底改换面全身,才能让魂魄重回躯体之中。可是这个改换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灵魂要清醒着,承受一寸一寸锉骨削皮、拔筋换脉之痛,承受着七天七夜如同凌迟的酷刑。 那七天里,灵魂在剧痛中无处可去,唯有思量前生诸事,进入相交相知甚至相负之人的梦寐中叨扰,或许会对那些人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那之后,就是灵魂的新生。 等等,莫非林谷主他,就是因为楼主的入梦而双目失明吗? 晚晴满心震荡,抓住何昱的手微微松懈下来。现在要怎么办呢?天亮了,今日午时之后,楼主还要召开最重要的一次会议,向下属们修订完善那个计划,他的异常是断断不能被其他人发觉,致使楼里人心浮动,甚至相背相弃。 那,现在要怎么做? 晚晴的手指从他颈间咽喉上一掠而过,素来冷硬的人在此刻竟似脆弱得毫无反抗之力。少年随即意识到自己再做什么,吸了口气,猛地松开手。不,他虽然刻意放走了药医谷一行三人,做出了与楼主决定相违的事,可他绝不想背叛凝碧楼。就算楼主制定了那般疯狂而孤注一掷的计划,他也始终坚定地站在楼主这一边,从未想过要抽身或是背弃他。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 倘若不是当初楼主从无数年纪相若的少年中,向格外不起眼的他伸出手,他现在必然还孑然一身,在世界最为低下荒僻的一隅流落。他在凝碧楼的这七年,虽然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甚至由于操虑过度,他在弱冠之年就已暗生白头,然而,他渐渐覆上层云的内心深处,却隐约有安定和满足——他有一处类似于家的地方,不再需要像幼时那年漂泊畸零。 所以,他绝不能,绝不能背弃楼主,也不能放任楼主这样下去,得想个什么法子,在中午的会议之前,将这件事解决才好。晚晴沉吟着,手指按住不停跳动的额头,忽然灵光一闪——在几位高层加入凝碧楼就职的时候,都会由流蝶蘸起朱砂点在眉间,而将那些最深的执念封印在朱砂深处,以免平日行事太过羁于执念,感情用事。 如果,如果能将楼主的执念从朱砂里解封的话,再找个法子排遣……晚晴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手指无意中从对方眉间如血的朱砂上掠过,忽然全身巨震,在磅礴而无法抗拒的柔和大力中,他的神念飞旋而出,飞入了对方的梦魇中。 居然是强制植境,晚晴看过去,入眼的是一片青翠苍苍、藤萝摇曳的山色,他踯躅其间,顺着何昱原本的记忆拾级而上,终于在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后,看见了绰绰人影—— 那是年轻时候的望安道长,白衣如雪,背后是一片艳艳如火的踯躅花,簇拥着花间人容颜明媚如朝阳。晚晴发现,林望安在那个时候,并不如现在这般温润如玉,反而颇为飞扬恣肆,眉宇间也锋芒毕露。然而,他低眉续续弹奏膝上横亘着的古琴时,脸容却冲淡下来,显得深情而柔和。 “道长,这是什么曲子啊?”一曲终了,最后一个余音还未袅袅飘散干净的时候,晚晴,或者说是那时候的何昱,急不可耐地奔上前去,一把捉住白衣道长按在琴弦上、还来不及抬起的手,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掌心,晃了晃,“快说,快说!” 林望安勾了勾唇:“新曲子,还没起好名字。”他眨眨眼,“好听吗?” “好听,好听!你弹什么都好听。”何昱抓着他的手摇来摇去,想到了某件事,语气倏地低落下来,“望安,你今天是不是真的要去弹琴给那个人听啊?哎,不对,难道你特意创作了新曲子,就是为了给他听?” 林望安颇为意外地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是啊!” 何昱一瞬间脸都裂开了,满口苦涩:“哼,你居然弹新曲子给陌生人听!你才认识了他两天!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过了一个月,你才弹琴给我听呢!”他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甩开林望安的手。 林望安瞥了他一眼,打开了身旁食盒里的梅萼糕推到他面前,拈起一块送到友人唇边:“好了,消消气,你和他不能比的。” 晚晴能完完全全地体会到当时何昱的种种情绪起落,他似乎已经因为对方温柔的举动而心情好转,却又因为“你和他不能比”这一句话,心猛地沉了下去。 林望安看他黑了脸,猜出他想偏了,忍不住敲敲他额头:“乱想什么呢?那两位公子是客人,明天可就要走了!你我来日方长,什么时候听琴都可以嘛!” 何昱嘿嘿地笑了两声,凑过去蹭蹭他放在自己脸颊边的手,这样毫无防备的亲昵在他身上实属难得。他忽然觉得“来日方长”是个很美好的词汇,恰是因为还有许多的年岁可以并肩度过,所以还有许多种人生经历可以共同去体会,那真是太好了。想到这里,他伸手过去抓紧了林望安,跺跺脚:“走吧!” 林望安也反握住他的手,背起古琴:“走吧。”山风拂卷起他的猎猎白衣,在晚晴的视角里,大片大片开成花海的方庭山都是为他作了背景,花儿窸窸窣窣地飘落在他的衣衫上,他抬手拂落了,指尖一点红色欲燃。 晚晴恍恍惚惚地觉得,山间这种花色,和眉间的朱砂一样像血。他不知道这是何昱本来的想法影响到了他,还是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动了动,眼前就又是不同的景象。 正文 第146章 非尔眼中人其四 一处落红庭院,暮春的阳光柔软而绚烂,在后院铺陈开一地,风一动,送入满院花香。从晚晴的视角,只看到林望安并肩坐在他旁边,膝上横着那柄渡生剑,美眸生光。他的眼瞳是深碧色的,真的和凝碧珠一模一样,在阳光下璀璨到近乎透明,无数的晶莹在他眼中深深浅浅地流动,宛如映出的另一处星河。 晚晴一瞬间想到现在双目失明的林谷主,和他常年被白色缎带封住的眼瞳,忽然心头一阵难言的苦涩。 林望安侧着头,似乎先前提了一个问题,在等待他的答复。但何昱很久都没说话,他终于忍不住,含笑再问了一遍:“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稀奇的物事吗?” 何昱很诚实地说:“你的眼睛里有光。” 他看林望安唇角勾起一丝奇怪的笑,有些发急:“我不是没话找话故意要夸你的!望安,你一来,阳光都明朗了。我以前也不是没在院子里玩耍过、晒过太阳,阳光这种东西,无处不在,炙热又泛滥,可是你一来——我说实话,你可不要笑我啊——”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却忽然觉得自己以前,从未见过阳光。” 林望安显然愣住了,沉默后,向他张开双臂:“行吧,阳光在这里,你飞过来吧!”就这样笑闹了一阵,何昱忽然不再说话,林望安喊了几声,他也没有回应,侧眸一看,居然已经昏睡了过去。 平日要有多累,才能这样随时随地睡着啊?林望安微微摇头,恰好看到他眼下一圈刺目的青黑,几缕乱发垂落,衬着过于苍白的脸色,显得整个人瘦弱而憔悴。他明明还只是个少年,却要提前背负起一整个家族的命运。 林望安叹了口气,涌出些许心疼,想把他带回去睡,他方一动,何昱就已经挣扎着似乎是要惊醒过来,不知道是被他惊动,还是阳光太过灿烂醒目。 晚晴看到,白衣道长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过了一整个下午。他的手不酸吗?晚晴颇为讶异不解,等回过神来时,眼前的景象已再次出现了变化。 他们并肩坐在香篆缭绕的书房里,似乎在共同处理着案上的文书。玳瑁笔带起兰墨的沁香,桌案上呈着江月白的古琴,风过重帘,青铜珍器轻触着发出清响,这看起来显然是某处极其显赫的世家。 看到这里,晚晴已经对楼主从前的身份有了个隐约的猜测,临近璧月观,又时时与林望安来往密切的,大概只有方庭谢氏的人了。传闻中,谢氏家主谢羽确实是自焚于红莲劫焰中,莫非,那就是从前的楼主吗? 晚晴联想起谢氏家主的一些事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勉强按捺住心绪。这时,林望安已经提笔在卷上一勾,揉了揉眉心:“这些财物的事可还真麻烦,我就知道,每次你来找我求助准没好事。” 何昱讨好地摇了摇他的手,端起身边的酒盅抿了一口,酒很苦,是道长在观里自酿的。他犯愁地拨弄着算筹,眼看旁边林望安运笔如飞,已经算了好几笔帐目出入,不禁叹服:“望安,不如以后都给你算好了。” “想得美。”林望安头也不抬。 被他这样一反驳,何昱反而来了兴致:“喂,讲讲条件嘛,我给你发俸禄怎么样?包你满意哦!” “什么样的俸禄哦?”林望安随口问。 “我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给你,然后你养我,怎么样?”何昱转转眼珠,“不过你也得养下面的人。” 林望安笔尖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就你事儿多,要我养你做什么?”何昱不依不饶地拉着他说了许久,林望安被烦得不行,忙不迭地改口:“好好好,养你养你,你满意了?” 在他话音落定的时刻,晚晴全身一震,已经到了回忆终结而醒来的时分。他有些意外,楼主的执念居然都是些温柔琐碎的片段,甚至没有任何离别的场景。他转念一想,正是因为楼主和林谷主之间的别离那么多,所剩无几的那些温柔旧梦,才会被楼主一日一日地重温,终于将他困在了内心深处,反复踯躅着无法解脱。 那时候有多么懵懂无知,有多么肆意挥霍内心的灼热,如今就有多茫然而痛苦。 晚晴叹息着睁开眼,却看见何昱双瞳泠泠地注视着他。 何昱其实在少年微弱的神念闯入其中时,就已经有些微的苏醒。幸而晚晴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没有将他原本就十分混乱的旧忆搅得天翻地覆,虽然如此,他仍然花了很大力气才平息下来。 失算了,这是换筋骨、易肺腑之术一年一度的反噬,没想到提前到来的,还被晚晴洞察到了。幸而留下来的是晚晴,不是其他什么有危险的人。 何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却因为听到晚晴的下一句话而双眉竖起,晚晴问:“楼主,你从前是姓谢吗?”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管这个做什么。”凝碧楼主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流露,但晚晴觉察出来,他其实很生气。少年已然确定,知趣地不再问。 何昱披起衣衫,翻身坐起,微一抬眉,破天荒地说了一句:“还是谢谢你了。”眼看少年颇为错愕,甚至满面惶恐,他忽然话锋一转—— “你私自放人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晚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放了他们?”何昱冷冷地看着他,晚晴觉得自己一瞬间被他肃杀的眸光秒杀成沙子。 晚晴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别开脸,不敢直视楼主的眼神,游移不定:“我,我……”他先前早料到自己会被发现,可是准备好的说辞却滞留在唇舌之间,在楼主的威压之下,他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只是紧盯着对方一截深蓝色袍角,好像恨不能将自己缩到角落里去。 何昱冷笑一声:“是因为那个幽草姑娘?还是因为那个叫子珂的少年人?你倒是很情圣,将对方置于心尖上啊!” 晚晴一震,他心知楼主一旦对人动了杀念,所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这已经是第二句了,再下一句话音落下,指不定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忽然忍不住了,遥想起在楼主的梦魇里看到的景象,壮起胆子,脱口反驳:“我将对方放在心上,自然是想给她自由。可是您当初害得林谷主双目失明,如今您又将他关在那里,是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吗?您和林谷主有过那样的过去……” 他忽然噤声,看见何昱眉一挑,如削的薄唇几乎不见弧度地上下翕动一下:“你说说,什么样的过去啊?” 晚晴抑制不住地垂下头,默然无声,察觉到空气冷凝得快要窒息了。何昱一哂,眼眸扫过少年通红受伤的手腕,隐约记起这时被先前自己抓伤的,不禁眼眸一沉,语气却缓和了许多,也不再为难他:“也罢,你服了‘石中火’吧。” “不,我不要!”孰料,晚晴的反应却比听闻死讯还要激烈。 他知道的,石中火是一味可以使人遗忘最重要之人的药,服下会长梦三天三夜,醒来后就会忘记那个人。他不想忘记幽草,他不要忘记! “难道您能够忘记林谷主吗?”晚晴声音发抖地问。 “你还想再次遇见她吗?”何昱淡淡的一句堵住了他所有的退路,“长痛不如短痛,再次相遇,你们必然刀剑相向。至于我——” 他顿了一顿:“如果从头来选,我未必会选择在方庭山的那里遇见林望安,如果我知道,自己终将守不住的话。” 何昱斩钉截铁地作了决断:“不如不相见,则可护终生。” “好的,我明白了。”沉默良久,少年终于重重地点头,端起杯盏一饮而尽,苦涩的石中火翻滚入喉,如同打翻的黄莲灼烫唇舌,分不清是灼痛更多些,还是苦涩更难熬些。他面无表情,动用了所有的力气控制住自己全身的每一寸,死死地压制住,让自己没有颤栗出声。 何昱低头点上少年的穴位,淡淡:“我点了你的穴,药效七个时辰后才会发作,你先随我去开会。”他目光扫过少年的手指,似有警告之意,“别想着把那个名字刻下来,没有用的。” 晚晴一震,将被捏破出血的指尖掩藏到了袖中。 深庭夜雨,最宜怀人。 ——不论所怀念的人,是生离,还是死别。 黎灼站在门外已经很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是不是要进去。他忍不住要来看一看湄姑娘,以他对那人的了解,对方此时必然没有入眠。在晚晴私下将那管筚篥递给湄姑娘的时候,那是黎灼第一次看到朱倚湄露出那样失去理智的神情。 是的,失去理智——仿佛平日冷定倔强的面具在一瞬间被撕裂得干干净净,袒露出下面那个柔软而极易受伤的内心。朱倚湄死死地抓着那管筚篥,身子剧烈颤抖,仿佛体内有狂风暴雨嘶吼,不断天人交战,她甚至不顾那是楼中最重要的一次会议,推门便扬长而去。 湄姑娘的状态很不对。黎灼颇为沉重地叹息着,并不想回忆起来,今日楼里已有些人,对湄姑娘这般目中无人的行径颇有微词,他甚至按捺不住,同对方争执、甚至险些兵戎相见。寒风裹挟着冷雨侵入衣衫,他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然而,扑面而来的是一把剑!黎灼吓了一跳,他平日与朱倚湄私交甚好,如同姐弟,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出手,在危急之际,他一矮身往旁边躲开,同时大叫:“是我!我是黎灼!” 剑光停住了,却没有收回去,反而停在了他咽喉前面三寸。 黎灼惊呆了,感觉到朱倚湄在不远处定定地注视着他,眼瞳迎着窗外的暗光,妖异如夜,那种眼光冷如寒冰,只看一眼,就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直接扔进了深雪了埋起来。这是怎么了?他满心委屈:“我是来看你的——湄姑娘,你怎么回事?” “何昱让你来的?”对方一开口,黎灼吓得几乎跳起来,不是因为她对楼主直呼其名,而是因为,才几个时辰的功夫,朱倚湄的声音沙哑得吓人,仿佛陈旧不堪的破锣相击,也像是腐朽的铜笛吹出来的呜咽之声。 “不是”,黎灼一怔,摇头,“我只是担心你,你今天有点奇怪,我……”他停住了声响,看见对面的朱倚湄似乎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脱离一般地软瘫下去,被他及时架住。 黎灼锁了门,扶着她摸黑坐下,抬手就要点灯。这里他来过许多次,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准确得找到灯的位置,然而,这一次却摸了个空,他正疑虑地要站起来,却被朱倚湄抓住手,声音沙哑地说:“别点灯。” 两人一时俱是沉默。 “那位七妖剑客,是……你曾经的爱人吗?”黎灼终于开口惊动了满室沉寂。 朱倚湄重重地点头,长发在凝固的黑暗里一扫一扫。她沉吟了许久,慢慢道:“其实也不对——他不仅是我曾经的爱人,现在也是。” 黎灼有意纾解,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朱倚湄默然良久,黑暗中,她沉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是个很好的人,锋利、强大、坚定、一诺千金。别人都很怕他,因而辱他、斥他、轻贱他,把他生生逼成了一个疯子。” “可是他真的不疯,他说,只要我一人信他,他就不会疯——而我始终是信他的。” “你看见桌上的盛开的花了吗,就算是在一片阴暗中,也是掩不住的明艳。我们相遇时也像这花一样,正是盛开的年华。” “他很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下着雪,他撑伞而来,将伞分了我一半,我看见他衣衫是樱草色的,眼眸是惊人的明亮。他笑起来,一动手腕,腰间隐约露出一截筚篥——喏,就是这一根……”她坐在黑暗里,脸上泪水肆意奔涌,声音却是冷定的,一字一字,毫无颤抖,只些微的沙哑。 黎灼没有点破她,只是静静倾听:“除却对敌时的冷笑,长渊平时不怎么笑,即使他用那种尤为宠溺的眼神看着我,也不大笑,在我印象里,他正正经经地,只笑过四次。” 她执拗地重复了一遍:“我记得的,他总共对我笑了四次,一次初遇,一次重逢,一次天渊咫尺,一次轮回不见。” “我之前听晚晴传来的消息,说他复活了,那时候我想,七年过去了,我总算是等到他了,可是我现在才知道,那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他杀业太重,怕是没有来生了,如果有的话,希望他来生落户平凡人家,平平安安地从拂晓走到白头,别再来祸害我们这种情深之人。” 朱倚湄终于压抑不住哭腔,却还是紧咬住唇,将抽泣声降到最低。她已经一个人在黑暗中负重跋涉了太久,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能压垮这个独行者了。近六个时辰连续不断的哭泣让她心力交瘁,内心那种冰火相煎的痛楚分外难捱,慢慢渗入了每一寸心扉——冰火相撞之后,就是长久的死寂。 她太累了,已经走不动,也不能再走了。 “倾我一生,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你……”她悄然改换了称谓,含糊不清地说出了这一夜的最后一句话,终于支撑不住缓缓睡去。即使在梦中,她也未曾得到安宁,身体微颤,有泪盈睫。在她身后,少年为她披衣拂窗,然后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去。 他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从没听过这样凄婉怅惘的风月事——可是感人至深的故事,大多是不得善终的。 窗外,夜雨如泣,仿佛哀渡逝者前往彼岸的镇魂歌。 然而,在这浮动的夜色当中,还有其他更多的人无声无息地倒下。凝碧楼除了朱倚湄以外的全部精锐,所策划的那一次进攻,在密如擂鼓的冷雨中悄然展开。 正文 第147章 非尔眼中人其五 云雾凄清,拂动欲曙的晨光,露色沾满了衣襟。山麓那一对打马并肩的少年男女顺流而下,力图在天亮时分到达洛水下游的小酒馆。 “确实挺美的。”沈竹晞仰首看着万丈霞光跃动过头顶接天的苍翠,顾盼生辉的眉目间也流光璀璨。他虽然在奔赴中颇为急迫,仍旧留了一分心思在周围的美景之中,心绪浮动,忍不住便想:倘若陆澜在这里,能一起欣赏就好了。唉,想到陆澜,又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是否安好。不过这一路沿途都没什么消息,想来他还并无大碍。 沈竹晞不着边际地想着,不由得伸手向后摸了摸束发的鹅黄缎带。那一日在南离分别时,陆澜为他束了一个结,他觉得很好看,后来就也模仿着。然而,昨日璇卿一见却说,这是流传甚稀的千千结,系起来有个颇为讨喜的意味,祝福挚友安宁康健、初心不负。 少年眨眨眼,这才觉察到史画颐一直没有说话,奇道:“璇卿,你也觉得风景好看?嗯,我以后要是能终老此间,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史画颐却没有看周围,只是盯着他,十分诚实地说:“风景没你好看。” “……”,沈竹晞难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久才说,“璇卿,你虽然喜欢我,也不要老夸我……怎么搞得好像你要追我似的。” 史画颐颇为讶异,清凌凌的鹿眼睁大了:“我就是在追你啊!如果你不适应的话——”她拉长了声音,刻意卖了个关子,“那你答应我,不就好了!” 晨风中,明黄半裙的少女一扬鞭,鬓发在风中飘扬如翼,声音清澈响亮:“小昙,你不要笑啊,虽然我博闻强记,饱读诗书,但我可跟其他的读书人不一样,不讲什么委婉含蓄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听好了——我要追你了!” 沈竹晞没料到她如此直白,到唇边的话一滞,生生将“以后不要这样”这几个字咽了回去。他一心记挂着朱倚湄在纸卷上书写的内容,和到了酒馆以后将会发生的事,默默地拟着对策,不愿此时在此事上再多纠缠,便别过头去,有些冷淡:“那也由你,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史画颐侧眸盯着他半晌,决定还是不提醒小昙,恰有一片坠叶飘在他鬓间,挡住了他微微泛红的耳尖。 两人并辔驰行了一阵,只有风过林梢的声音入耳,并无人声。沈竹晞隐隐感觉不妙,这一带已经人烟兴盛,是涉山最繁盛、土地最肥沃的地段,怎么到了早晨,连一声鸡鸣都没有呢?他沉下眼眸,决定去看看,便忽然勒马跃下,向史画颐一摆手:“我去看看,你待着。” 史画颐却不同意:“我也要一起去!我不会拖累你的,师兄将他平生的功力都传给我了——”她比划着手中的雨隔剑,金鳞耀跃,而眼看着沈竹晞仍旧眼里流露出不赞同的意味,她一咬牙,“你就当我害怕了,这里周围无声无息的,你走了,万一出来一个人对付我怎么办?” 沈竹晞略一思量,觉得她所说有理,点点头示意她跟上。推开了半掩的柴扉,沈竹晞扫过随风动荡的铜铃,晶莹欲滴的蛛网,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已经是早上了,满村却看不到任何一户的炊烟升起,风一过,有小麦的香气,像麦子里的水分在阳光下蒸发后氤氲开的暖香。 不对,那不是小麦香气!沈竹晞足下一踉跄,顿时觉察到了不对,他猛地吸了一口,便觉得脑中一阵冲撞,而罪魁祸首便是鼻尖幽幽的香气,这其中必然有古怪。他定了定神,转头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史画颐流露出极为惊惧的神情,往他身边倚靠。 史画颐眉头跳个不停:“香,就是这种香!苏晏带我追踪那些中毒者的时候,就有这种香!要么苏晏在附近作妖,要么这里就都是中毒者!” 沈竹晞心一沉,正要说话,语声却被一阵嘎嘎嘎的叫声打断。那是一群鱼贯而出的鸭子,列队从圈里出来,然而,鸭子那两只黄色的脚蹼上,居然全都沾满了血,每走一步,便留下两只血脚印!鸭子走得笔直,血脚印也连成一串蜿蜒往前。 沈竹晞看清了,只觉得背脊发凉,这些鸭子居然被人生生地削去了一层皮!他拈起一把竹叶针抖出去,把最后一只鸭子钉在地上,走过去细看。因为他的灵力注入,竹叶如刀锋割断了鸭子的皮肉,然而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随着裂口越来越大,整只鸭也噗噗连声地越来越鼓,然后猛地爆开了。 史画颐面沉如水,细密的贝齿紧抵住下唇:“和那些中毒村民的症状一样。” 他们此后顺着走遍大半个村庄,果不其然,尸臭味渐渐飘散出来,房子里的居然都是死人,还是双臂里不剩一滴鲜血的死人。奇怪的是,这些中毒的村民都被杀死了,伤口在颈,一刀毙命,想来是另外有人得知要阻止毒性扩散而做的。 二人又转了回去,沈竹晞满心沉郁地上马:“可真是毫无头绪,不知道这是什么毒,从哪里来,给这些平民下毒的人都要做什么。”他抬起头,晨光灼灼,微风低语,明明是如此安宁静好的景象,他却总觉得有凉意难以抑制地攀援上后背。 最近实在是不太平,或许现在到国寿之前,是最后暗流涌动的两个月,而那之后,所有的争锋就会摆到日光下,冥灵军团、凝碧楼、雪鸿组织,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也将迎来正面的决斗。 沈竹晞按着心口,平息下翻涌不定的心潮,前方小酒馆的轮廓已历历在目,半边沐浴在晨光里灿灿扬扬。他和史画颐在树桩前系好马,颇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洞彻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伺机而动,看看朱倚湄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定要找出更多和救殷景吾有关的消息。 挑帘而入的一刹,并没有酒保迎上来,反倒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客人豁然抬头。那人坐在那里,笔直而刻板,脸容十分疲惫,却在看向他的时候显得凌厉方正。沈竹晞的眼神停留在他脸上,不禁大惊失色,叫道:“怎么是你?!” 那人也同时大叫:“撷霜君,怎么是你!”他奔过来,将沈史二人迎入门内,关上门帘,坐下连声问,“你都记起来了?你现在还好吧?有什么头绪吗?” 沈竹晞一头雾水:“什么头绪?你指什么事啊?” 对面那人看他的眼神变了,仿佛要把他看横过来:“你不知道?” 沈竹晞觉得对方还算可信,便如实说:“湄姑娘叫我来的。” 那人看他的眼神便又将他看竖回来:“不错,我也是。”他将纸卷摊在桌面上,上面写的尽是密文,落款是奇形怪状的“靖晏”二字。这个一早等在小酒馆里的神秘人,赫然就是如日中天的靖晏少将邓韶音。 史画颐这时也从书信落款当中认出他来,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前未婚夫,此时碰面,她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幸好来时戴了斗笠与面纱,对方决计认不出来。她便低着头扯了扯沈竹晞的袖子,依着他坐下。 “怎么?这位姑娘是?”邓韶音认不出这位轻纱遮面的年轻女子,满怀疑虑,“撷霜君,她是你的……?” “同伴。”沈竹晞简短地说,“她姓史,以姓称呼就可。” 邓韶音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没从这个不多见的姓联想到京城史氏。事实上,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盘踞了他的心神:“撷霜君,靖晏军中不能缺我坐镇,而且我是来找人的,这次不能同你们一起去了,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同伴——” 他的话被沈竹晞打断:“去哪?我怎么好像一直在状态外?” 邓韶音剑眉一皱,并未直面他的问题,低声:“这个说来话长,没想到你居然不清楚。倒是现在其他人的情况,你知道吗?” “你指,七妖剑客复活,林谷主被抓到凝碧楼,殷慈被关押这些事?”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邓韶音的反应,感觉云寒衫说的应该不错。他顿了顿,说出了最重要也是最匪夷所思的一句:“还是指隐族人皆覆灭,只剩下不净之城里的亡灵军团?” 邓韶音松了口气:“不错,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七年前南离古寺的事了。” 沈竹晞摆摆手:“我什么都不记得。这些事也是旁人告诉我的,也怪不得殷神官他们传来了隐族入侵的消息,你们都毫无动作,我还以为你们安宁了太久,已经朽蠹掉了。” 邓韶音一拧眉:“弗论何时,行于何届,靖晏军永远是全中州最精锐的那柄剑。” “不错”,在旁边许久不语的史画颐忽然低声击节,“你们将是正面抵抗冥灵军团最中坚的力量。说起来,少帅什么时候到的?” “昨夜。”邓韶音答,“我离开军中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有飞羽剪光随时传信,应无大碍。”他皱眉,“就算真的有什么也顾不上了,没有什么比现在这件事更重要了。” 他敲敲桌子,摊牌了:“我是来找林望安的。” 沈竹晞惊异道:“林谷主不是被抓起来了吗?他已经成功离开了?你确定他会到这里来?”他低着头,也从袖口中摸索出朱倚湄的纸卷,摊开,递给邓韶音。 邓韶音概要地复述了近来的事:“望安他据说前夜离开了凝碧楼,而纪长渊在复活之后,和陆栖淮一道同行,被雪鸿组织的人再度杀死。朱倚湄传信给我,说是她会让林望安来到这里,然后我带他回军中——疫病已经横行到甚为可怖的地步了。” 他抿着唇,眉间锁出深深的沟壑:“和三年前军中流传的病状基本一样,于是我就来找望安了,我……” 沈竹晞忽然极度仓促地从对面站起,亮得惊人的眼眸直对着他,因为动作太急,豁然打翻了茶盅,热水烫红了他手腕的一片皮肤,讲话的人却毫不自知:“你说什么?陆澜,不,陆栖淮他怎么了?” 沈竹晞觉得自己不能理解对方拼凑起来的字眼,什么叫“一道被再度杀死”?他紧盯着邓韶音,看对方嘴唇一动,心也跟着往上剧烈地震颤。 邓韶音奇怪地看着他,隐约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摇头:“陆栖淮应该没事,我说的是——纪长渊被再度杀死了。” 正文 第148章 非尔眼中人其六 沈竹晞长舒一口气,腿一软,颓然跌坐在木凳上。他才察觉到冷汗沁湿了衣衫,平日那副智计多端的模样早就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他后知后觉手腕被烫到的地方有些发痛,正踯躅间,史画颐拔下鬓间一朵冷玉珠钗,贴上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沈竹晞倒抽一口冷气。 邓韶音了然地笑了笑,也不多言,扯过那纸卷就看起来。他只看了一行,陡然面色大变:“你收到的是这个?不对啊,这和我了解到的完全不同!” 沈竹晞道:“我觉得这应该是真的,这本来也不是给我的,是湄姑娘给纪公子的。”他当下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他和陆澜如何助攻复活了纪长渊,纪长渊又讲述了什么样的故事,以及和史画颐等人在涉山农庄深处和云寒衫的交涉、对战,只略去了先前和陆澜不欢而散的一节。他特意强调了那幢石房子下面隔着琉璃的奇怪景象,着重感慨:“你说哪些人到底是死是活?可真是太奇怪了!” “你说苏晏想要杀你,然后你重创了他?”邓韶音却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苏晏”二字,神色十分古怪,“然后你还没能杀得死他?” 依照他对苏晏这个十恶不赦之人的了解,对方平生坏事做尽,唯独没有试图伤害过撷霜君,就连七年前的那次误伤,都被以难以想象的代价弥补了,他实在不可能在撷霜君处于弱势时,还对那人动手。 不过,不管苏晏是怎么想的,这种恶人还是早些死去为好,既然撷霜君是目前唯一可能重创甚至杀死他的人,还是……就这样误会吧。邓韶音打定主意,又想起来一事:“你先前遇见山间的那些村民,是什么症状?” 史画颐抢先将具体情况描述了一遍:“那些人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死去之后,身体里都没有鲜血。那时候苏晏与我同行,他说要尽早将毒素还未扩散到全身的村民杀死,我杀死他们的时候,那些村民的毒素基本才扩散到双臂。” “苏晏说的?”邓韶音唇畔勾起冷笑,“苏晏的话怎么能信?” 史画颐一霎脸色苍白,因为面纱阻隔,另外两人都没发觉。她心底涌现出一种可怕的猜测,如果苏晏是在骗她,而她屠戮了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村民……她禁不住全身剧烈发抖起来。 邓韶音仍在追问:“靖晏军里的疫病现在还没有解药,也是要在毒素扩散到全身之前将感染者杀死。类似这种严重的病并不多,同时大规模传染开的更少。史姑娘,你能再具体描述一下那些村民的症状吗?” 史画颐努力回想,描述道:“其实我之前已经基本说清楚了,就是那些村民忽然变得力大无穷,被击倒后,双臂高肿,里面都没有血液流动,而且全身上下也没找出什么创口,肯定不是外力导致鲜血流失的,定当是中了毒。” 邓韶音似乎脸都裂开了,惊奇连连:“忽然变得力大无穷?” 他思索几番,摇摇头:“其实,如果有人单独设法吸走双臂里的血,然后再给人喂下什么增力的药丸,也是可以这样的……”他越说越轻,一顿,“但愿是我多想了才好。” 沈竹晞察觉到史画颐在旁边微微发颤,却仍旧强自克制住,心中微生怜意,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扯过纸卷念起来:“湄姑娘在这上面说,凝碧楼暗中蓄谋要创立一个新的中州——这是什么意思?她说的语焉不详,难道是指何昱有意取代文轩帝,成为新的帝王吗?” 邓韶音面色一变,低声:“好大的野心!” 沈竹晞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是掌握军事重权的靖晏少将,也是庙堂中人,连忙一摆手:“我只是胡乱猜测。湄姑娘似乎有所顾忌,说得也不清楚。”他撇撇嘴,继续念,“信上说,殷神官被关押到休与白塔之下,是为利用不净之城的力量磨蚀掉殷神官的血脉力量。休与白塔方圆百里空空荡荡,没有生灵可以进入。以及,湄姑娘让纪长渊到这间小酒馆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他——” 邓韶音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剑眉大幅地一颦:“你说神官的血脉?” 沈竹晞料想他还不知道皇天碧鸾的事情,于是随意打了个哈哈带过去:“兴许是指他们平逢山一脉都是术法高人吧。”他手指攥紧了纸卷,喃喃,“上面居然说,凝碧楼要对阿槿动手?就因为阿槿是陆澜的徒弟?” 邓韶音冷笑,虽然从沈竹晞口中得知那位陆公子并非导致汝尘小镇覆灭的元凶,他对那人的印象一时半会仍无法改观,哼了一声:“都不是什么好人。”沈竹晞一哽,三人都缄默下去,一时间相对无话。 沈竹晞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到柜台端了碟早点过来,让辜颜用喙试了毒,就着热茶吃了:“怎么就我们三个人,其他人呢?” 邓韶音烦躁不安地用手叩击着桌面,他从军中抽身,要在找到林望安后立刻带他回军中,不可久留。他心中隐约有微妙的不祥预感,可是细细探究,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就在那团迷雾似的感觉越发清晰的时候,沈竹晞却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大声说:“少帅,你为何要给沐余风求情?这样的人,残害殷慈,死了最好!” 邓韶音眯起眼睛,狭长的眼中冷光如电,直言不讳:“我不是为了他求情,是为了他父亲——从前的沐老将军。” 他说:“或许外人看起来,沐老将军也不过是对我有知遇之恩,将我从兵营的最底层提拔出来,当了一个亲兵,后来便对我不闻不问。可是我自己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光是他把我拉出来的这第一步,就需要极大的睿智与勇气。” 说到这里,邓韶音撩起半边头发,沈竹晞一直奇怪他为何有半边头发是垂落下来、遮挡住额角的,这时定睛一看,便哇地叫出来,他额角烙着一块深黑的黔印,居然是犯罪之臣打在脸上的刺青! 邓韶音指骨咔咔作响:“我祖父是前朝将军邓荐寒,就是自己被诬谋反、子辈被诛、三代刺字发配的那位。” 沈竹晞觉得这个名字好生耳熟,半晌,奇道:“荐寒果?你祖父和药医谷有联系?” 邓韶音坦言:“祖父是药医谷上一任谷主的爱人,可是那位谷主却并不是我的祖母。但在我被刺字发配之后,她还是历经辗转出手救下了我。我本来该在药医谷长大,可是她很快就去世了,药医谷的传统——直到找到下一任谷主、对方上任前,谷里除了看守书籍的老者,便不能再留人。” “如此,我被赶了出来,流落街头,因为是罪臣之后,不能入朝为官,亦不能从军。”他晃了晃头,仿佛要将那些不愉快的惨烈回忆从脑海中甩出去。他没有明言,沈竹晞也能猜到,一个孱弱孤苦的少年人,在乱世烽烟中要独自存活下去,是何其的艰难困苦。 沈竹晞问:“然后沐……沐老将军把你从最底层拉了出来?” 邓韶音点头:“我那时候已被拒绝过很多次,决计没想到真的有人冒着丢失官位的风险来帮助我这个罪臣之后,而事实上,他把我带入新兵营后,也没有不闻不问,而是一直对我言传身教,隐隐然将我当作接班人来培养的。”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虽然我对他其他许多方面都不赞同,但他这一条性命,我却是一定要尽力为他保全的。”邓韶音扬起剑眉,“不过他权柄已失,沐余风也被惩处,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而我与靖晏军,如今也是举步维艰,在岱朝的局势算得上内忧外困并存。幸而我们内部还是铁板一块,上下一心,不曾有丝毫分歧。”邓韶音微垂着头,语声隐有傲然,听起来却十分沉郁,“夺朱之战后的这七年,文轩帝曾数次忌惮我功高震主,更兼手握重权,试图将靖晏军和我本人割离开。”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来下面的话:“为此,他甚至不惜采取一些极端手段——四年前,在棹城叛乱时,我率靖晏军去平叛,在回来的路上便被自己人阻杀。靖晏军毫无防备,心寒齿冷之下,便有不少人就这样……离去了。” 他低声道:“后来,靖晏军衣衫染血、疲惫不堪地日夜行军到了棹城通往京城的门下,守门者却得到了上面人的指令,没有给我们开门。” 沈竹晞骇了一跳,脱口而出:“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呢!” 邓韶音显然有感而发,浑身颤抖,强自镇定着说完了下面的话:“后来我们粮食将尽,不得已便只能强攻城门,与昔日同俦同室操戈,在奄奄一息将要倒下前,终于进了城。而文轩帝眼看局势无法更改,便情态一转,压下了关城门的消息,更是大肆赏赐靖晏军上下,营造出君臣和融尽欢的虚假景象。” 他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将脸埋在手心里,不动了。 沈竹晞默然,一时心中愤慨难当,他素来不涉足也不关心政局,实在是没想到岱朝已经颓圮到了这种地步。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对面邓韶音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听自己讲。 正文 第149章 非尔眼中人其七 靖晏少将静静地注视着他,双手平放在膝上,姿势平淡而富于压迫。沈竹晞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一沉,仿佛预知他下面要讲出什么不同寻常的话来。“撷霜君,我今日来自然不是为了闲谈的,我向你说这些,一来是你恰好问起,二来为了告诉你——”他深吸一口气,“我和我祖父是不一样的人,如果我被逼到那个份上,我一定不会坐以待毙。如果庙堂不能才尽其用,不如就此改朝换代。” “岱朝其实已经朽蠹到了一定程度,文轩帝居于深宫,鲜少上朝过问政事。史孤光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宰辅,但被苏晏操控了那么久,也是有心无力,而他死后,金浣烟远离政事,更让曾经史家的几个党羽为了争位无所不用其极,吃相很难看——现在,甚至还比不上我祖父那时。” “我私心揣度,祖父其实最后是甘愿救戮,他满腔忠臣,愿意做君王的替罪羊而使圣威不堕,换取江山和平。只是他没想到,他一心一意辅佐的君王,转而便对他的家人后辈动手了。” 说到这里,邓韶音唇畔溢出冷笑:“这样的愚忠,可敬也可怜。不过我祖父选择为帝王卖命,是他自己的事,而我绝不要伴君如伴虎,甚至有一日因为政局的动荡,使我一手带到如今的靖晏军受到波及。” 他手抚着额,斩钉截铁地下了最后的推论:“我是站在凝碧楼这边的。” 沈竹晞惊骇欲绝,终于明白心底自始至终的那一丝违和感到底是什么了——朱倚湄明明算作是敌对势力的人,甚至未曾表明立场,邓韶音却在接到她的消息后毫无迟疑地赶了过来,这两个人此前还有联系!他们果然是一起的! “何昱想要缔造一个新的盛世。”邓韶音从胸臆里缓缓吐出这些字眼,纯然而流畅。他没有用“楼主”来做称呼,因为他并没有臣服凝碧楼,只是暂时同何昱合作。 他把这一句话说得慷慨决然而掷地有声:“只要山河能够和平,我不在乎坐在最高位置上的人是谁。”作为当朝掌握军事命脉的靖晏少将,他说着如此悖逆的话,仍旧面不改色,只是双眸湛湛地看着对面人,一边把手放在心口,“如果能剖出丹心来看看,必然有碧血熠熠——这一颗心是为了守卫山河的,不能再被朝堂上乌烟瘴气的动荡所侵染。” 沈竹晞不避不闪地直视了他许久,想要洞察出那双深邃眼眸里的一些波动,但他没有发现丝毫,靖晏少将眼眸灼灼而坚定如铁,和他整个人一样。少年反倒有些迟疑了,他觉得邓韶音说得没错,而自己一直坚决地反对凝碧楼,只是因为凝碧楼曾嫁祸陆澜、让其受苦,此外便谈不上还有什么重要原因。 他停滞了许久,内心对凝碧楼那个许多人含糊其辞的实验愈发警惕。他紧盯着对面人,眉头直跳,冷冷:“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所以叫我来,到底是朱倚湄的意思,还是凝碧楼的意思,亦或是你自己的意思?” “撷霜君,知道凝碧楼的影杀吗?”邓韶音手腕一转,忽然提起了一个看似毫无相关的问题。 沈竹晞皱着眉,点头:“知道。凝碧楼里的影杀直接听命于楼主,而楼中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放出扑蝶令,由影杀接下任务。其中最厉害的是玄衣影杀,从不失手,传闻只有三位,每出来一次,都要花去夔川城许久许久的赋税。” 邓韶音忽然笑了笑,逆着光,他仰起脸,缓缓抬起袖口,手腕一翻,一枚令牌正对着沈竹晞,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便是那三人之一。” “年少时流落江湖,总要想个法子养活自己。”他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讲自己的事情,“虽然我武功真的算不上顶尖,可是许多杀手,靠的却是计谋,在旁人松懈的一刹那,给予一击致命。” “凝碧楼让你来杀我?”沈竹晞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他与邓韶音曾在客栈初遇时短暂交手过,对方实力虽然不错,却逊他一筹,是绝对杀不了他的。 “当然不是。”邓韶音淡淡道,“我和另一位玄衣影杀共同行动,他负责杀人,我负责拖住你。”话音未落,他唰地一声,将有思刀拍在桌面上,刀未出鞘已觉遍体生寒,“撷霜君,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对你动刀。” 沈竹晞还未说话,旁边伸出一只纤长的玉手,史画颐也重重地将雨隔剑拍在桌上,恰横亘在有思刀之上,气势也没弱了半分:“我们两个人,你一个人,说什么大话?” “雨隔剑?”邓韶音显然认出了这柄神兵,双眉一抖,“史姑娘是三无阁的传人?想不到三无阁剑道法术,居然在琴河化凶城之后,还能有重现人世的一日。” 可是他盯着桌上金光如浪的闪金长剑,眼里居然没有畏惧之色,只是盯着沈竹晞,从容不迫地说:“撷霜君,我想同你谈一谈。” “你们要杀谁?”沈竹晞眼瞳里陡然迸出寒光,霍地站起,准备如果对方嘴里说出“陆”这个字,就给予雷霆一击。 “不是陆栖淮。”邓韶音仰首,“撷霜君,可以坐下来谈了吗?” 沈竹晞松了口气,暂且选择相信他,忽略了心中难以言喻的不安。既然目标不是陆澜,其他友人要么有能力自保,要么已经被关起来,犯不着再动手,这件事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他问:“你要说什么?” 邓韶音道:“撷霜君,许多事情的真相并非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比如汝尘小镇,虽然是我们动的手……”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沈竹晞便要拍案而起:“管你有什么理由,满镇近千口性命不是因你们枉死了?而且你们嫁祸给陆澜,让他独自一个人面对天下人悠悠之口,更是罪加一等!” 邓韶音也不急,缓缓地说:“如果我说,我们是在帮助小镇里的人呢?” 沈竹晞愕然不解,听见他续道:“汝尘小镇是南离所有活人所居之处最靠近不净之城的地方,当然,殷府更是,但殷氏世世代代一门忠烈,修行术法,与常人自是不同——而汝尘小镇里的人,受那些地底下的怨灵影响,已经许多年没有诞出子嗣,更骇人的是,他们的老去也变慢了——” “比如小镇客栈里的那几个店小二,他们已经工作了几十年,容貌却只老了十岁。最初,凝碧楼在那里的分坛弟子向夔川求助,何昱一时也没有法子,只是动用手段压下了这个消息,更是封断了从殷府回中州的道路,是瀚海雪原和汝尘小镇成为孤零零的、不与外界往来的绝域。” “后来,何昱有了一个很冒险的办法,其实这个想法在纪长渊身上第一次试验过,但很失败,七妖剑客被撕成九块封印在九处坟墓里,而这一次,汝尘小镇的人完全无法忍受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他们便自告奋勇地成为了第二批实验品。” “他们本来成功了,但雪鸿组织试图燃起大火破坏这一切,甚至烧死满镇的人,而突然的天降大雨消泯了烈火。小镇居民以为自己可以活下来的,但路过的陆栖淮,无意中带来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使烈火再度复燃,满镇的人也因此而死。” 纪长渊下了结论:“所以陆栖淮并非那个幕后元凶,可是他却也真真正正地在无意中导致了满镇人的死亡,凝碧楼对他的追杀可并不冤。” 沈竹晞根本不信:“陆澜根本不会太多术法,何况他也只一个人,怎么做到与自然之力抗衡?你倒是讲讲他做了什么啊,这样口说无凭,有谁会信?” 史画颐点头:“不错,重燃满镇的大火这种艰巨的事,铁定不是陆公子一个人能做到的。” 邓韶音并没有打算继续辩驳,淡淡:“我本来也觉得撷霜君不会信,所以我只是一说带过,以此来佐证一件事。” 沈竹晞问:“什么?” 他瞧着邓韶音坐在对面一动不动,宛如扎根,内心颇为不解——既然邓韶音和凝碧楼是一起的,那么凝碧楼因为邓韶音的要求而放出林谷主,便显得理所当然了。可是他军中疫病横行,应当坐立不安,翘首以盼林青释的到来才对,怎么好像依旧不疾不徐地坐在这里,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难道说,下面要做的事要说的话,竟暂时比靖晏军的安危还重要? 邓韶音旧话重提:“许多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或是你所想的那样,世界上并非只有黑与白两种色彩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玄霜石,摆在桌上特制的容器内,里面并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模糊不清的声音。 “这是一位故人——”邓韶音介绍道,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里面声音清雅动听,细听来却颇为沉郁压抑,叫人心生寒意,如是缓缓开口:“我一生坏事做尽做绝,被世人相弃相唾,我总以为,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真心爱护我的,现在看来,却也只是我以为而已。” 对面有道声音应答,是个清脆的少女声,沈竹晞一愕,忽然反应出来那是阿槿的声音:“就你这样的坏人也能指望别人对你好吗?我倒想知道,你说的那人是谁?哎呀不好,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鲜血滴滴答答连绵不绝落到地上的声音,刺啦一声,似乎有只手撕破布帛包裹住了伤口。 “撷霜君。”那道声音低低地说。 “这可不对!”阿槿很快不服起来,气忿忿地,“我师傅和撷霜君才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撷霜君少年英才,正气凛然,怎么会跟你为伍!” “陆栖淮?他算什么?”没理会气得跳脚的少女,那道声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没有挑衅的意味,只是有些怅惘,“陆栖淮到底算什么东西?明明是我最早认识撷霜君的,比谁都早,我又算是什么东西?” 阿槿呸了一声,唾弃道:“你是苏晏,大恶人,当然什么都不算了!别做梦认为撷霜君会把你当成好友,对你好了!” 沈竹晞猛地一颤,难以置信,那居然是苏晏?这个他生平最为憎恨的人居然用和他如此熟稔的语调讲话,莫非他们以前真的有一段故事吗? “我要是以前是苏晏的朋友,那真是一场灾难。”沈竹晞握紧了手,咬着牙说。 正文 第150章 非尔眼中人其八 阿槿继续骂骂咧咧,用各种刁钻刻毒的言辞挖苦着苏晏,苏晏也没有反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再度喃喃:“要么我更早一些,在生命的最开始遇见他,要么我就应当从未遇见过他,这样不上不下,无始无终的,又算得了什么。” 他自问道:“如果还能好好过下辈子,我要怎么遇见他?又能怎么结局?” “别做梦了!”阿槿听到他说的,大叫,“就你这样的恶人,还做梦要过下辈子?你死后是要下地狱炸油锅魂飞魄散的!”咣当一声,有重物沉闷到底的声音,沈竹晞猜测,大概是阿槿被用绳子束缚在了椅子上,这时情绪太过激动愤怒,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 “不错”,苏晏却没有被激怒,反而像被突然点醒似的,语气里满是自恋自伤,“我一身疯骨,死后合该辗转幽冥,怎么敢再奢求来生。” 饶是阿槿,也被他这种奇怪的态度激得愣了许久,才悻悻地补上一刀:“你也知道啊!就这辈子,撷霜君和我师傅也不会放过你的,他们会亲手杀了你的!” 声音到此嘎然而止,邓韶音将玄霜石拂袖收起,神色凝重如同木石雕塑。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都微张着嘴,眼神怔怔的,显然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邓韶音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他也并不了解太多,只是肯定苏晏对撷霜君和对旁人是大不相同的。若是要顺利做好接下来的事,就一定要……他按住了额头,不动声色地拟了一遍计划。 沈竹晞僵直着坐在对面,如果不是对苏晏先入为主的映像差到极点,他听到这一段近乎梦呓的剖白应该是相当动容的。可他此刻内心只充满了鄙薄,不知道这个十恶不赦之人又在玩弄什么花样,到底想了什么新的招数来对付他。 如果自己过去真的曾是这个人的好友,想来也和段其束一样,是被他某个虚假面目所蒙蔽,最后在南离古寺的葬身也算是报应。 沈竹晞敲敲桌子,没有多想,暗暗笃定主意下次见面一定要亲手击杀苏晏,不仅为琴河和史府上下若干人命,还为对方在过去对自己可能有的欺瞒和利用。他皱着眉,眼神凝成两道冷电,正要说话,却陡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声音一抖:“你们要杀的人是阿槿对不对?苏晏就是那第三个玄衣影杀!” 邓韶音浓厚的剑眉向两边勾起,宛如两把蓄势待发的弯刀,他垂下眼光盯着沈竹晞手里的短刀,知道朝雪或许下一刻就会指上咽喉。他勉力组织着词句:“不是,苏晏是凝碧楼的客卿,暗地里一直在帮何昱做事。” “其他两位玄衣影杀我也不知是谁,但绝无可能是苏晏,那两位武功比我只高不低,而苏晏是人尽皆知的只学术法、不习武学。”他说得无可辩驳。 史画颐听到“只学术法、不习武学”这一句,心一沉,想到正是因为苏晏不会武功,筋脉与常人无异,才能骗过他那么久,甚至将小昙诱使到那处石屋试图杀死。然而,奇异的是,同行的一路上,苏晏有无数次机会却始终没有对自己下手,他到底还在图谋别的什么? 沈竹晞也沉默下来,忽然道:“所以说,你们要杀的确实是阿槿了?” “是”,邓韶音直言不讳,抬手拨弄着袖间的沙漏查看时间。沈竹晞微一迟疑,还是问了出来:“你真是来等林谷主的?还是来拖住我的?” 他听说阿槿被抓,先是一愕,不知道对方一个少女,有什么值得凝碧楼大费周章动手的,后来却强自冷静下来。邓韶音敢孤身来这里阻拦他,又把一切向自己摊牌,必然还有后招,还是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当然是等林谷主的。”邓韶音眯了眯眼。 沈竹晞冷笑:“你说林谷主要是知道你为凝碧楼卖命,他会怎么想?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可还是跟林谷主一道的,瞧你们那时候的神色,似乎你做了什么愧对他的事,如今还嫌一件不够,又做了一件。” 邓韶音身子一晃,如同被惊雷横批而下,背脊僵直在那里宛如没有知觉的木头。他不自觉地揪起自己的一小片领口:“不错,我是对不起林望安——自始至终,我从没对得起他过。” 眼看着他神色恍惚,似乎难以自拔地要陷入旧忆中去,沈竹晞颇为不耐烦,一拍腿:“好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要做的,都赶快使出来,我可要走了!” 邓韶音一凛,抱着手臂抬头看他,不动声色,只说了一句:“走?去哪里?” 这一句话就把沈竹晞问住了,一哽,才道:“去救殷慈!” “你知道休与白塔下面到底有什么,方圆百里为什么荒无人烟,又要怎么到达那里吗?”邓韶音再度眯起眼,“去那么远的地方,劳顿跋涉,你找到补给了吗?清楚自己要在那里遇见怎样的敌人和阻挠吗?倘若史姑娘和你一同去,你是否能一路照顾好她?” 沈竹晞也只是一时意气,觉得殷慈被关押在黑黢黢的塔下受苦,更有生命危险,不能不去相救。他从未考虑过这些实际操作里的问题,一时被问住了,怔在那里。眼看他发愣,邓韶音乘胜追击—— “撷霜君,自从你重生以来,你难道未曾察觉到,你一直懵懵懂懂地随着周围的波涌漂流下去吗?你送云袖去南离是因为所谓的行侠仗义,可那也是被人算计好的,后来你走的每一步,也都是情非得已,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邓韶音语气平平,仿佛只是在军营里对同僚的一场平静谈话,可词锋之间却是刀光剑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每当你以为看清楚一件事的真面目,却又不断有新的事将你的认知推翻。” “你在南离得知隐族人要进攻,便和神官兵分两路回中州示警,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得知消息的所有官员都不为所动?因为隐族人确确实实已经全部死去,只剩下冥灵军团——这样堪称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你却是最后一个知晓。陆栖淮且不提,云袖在走出琴河的那一日就恢复记忆,发出家族令重组云氏,她为何也对你只字不讲?”邓韶音吐出一口气,“撷霜君,你一直行走在迷雾里,你试图将雾拨开,可是却越来越浓厚了。” “不提这个了——”沈竹晞完全被他连珠发炮的话语说得僵愣在那里,邓韶音也不看他,啜了口茶,摆摆手,“你是全中州人心目中的少年英豪,说得好听些便是地位崇高,说得不好些,你的身份倘若被人裹挟利用了也不知道。失忆之后的你心思太简单,偏偏身边的势力又太错综复杂,重重叠叠地搅合在一起。” “你真的了解岱朝、隐族、雪鸿、不净之城、甚至凝碧楼,还有你从前的家族吗?以前的你或许了如指掌,可是现在你还剩下多少?乱世将至,你一介无知无畏的少年人,纵然武功盖世,机变无双,你又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你说你要去救神官,为什么去救?为了你已经不记得的战争七年里和他的友情吗?还是因为皇天碧鸾的消息,要守护住岱朝的血脉?”邓韶音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打斗时阵阵凛风扑面,叫人无暇顾及其他,忍不住屏息倾听,被带入其中。 “可你又为什么要守护住岱朝的血脉?你不是庙堂中人,你以前的家族也不是;自古以来改朝换代犹如星辰升落便是天命,与你毫无关系,你干什么非要去阻挡时代的洪流滚滚往前?”邓韶音手指敲打着桌子,“我不懂你到底执拗着什么?凝碧楼杀死了汝尘小镇近千条人命吗?你在夺朱之战中杀死的亡灵何止上千个,那些为祸人间的恶灵大多也曾是平安一方的百姓。一旦战争打响,死去的何止上千人,何昱的法子实在是目前最稳妥最和平的途径了。” 邓韶音慷慨地一拍案:“倘若战事已经迫在眉睫,不能避免,不如以战止战。” 沈竹晞张了张嘴想要应答,但字音却停滞在了咽喉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委实从未考虑过邓韶音提起的这些话题,如今细细回想,确实觉得自己的过去便是一团乱麻,而他更是像失却方向的流蝶一样在迷雾里扑翅乱撞。 他正心灰意冷,忽然觉得有一只温软的纤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身上的幽香在一瞬间拢上来,史画颐用另一只手覆在他眼前,压低了声音喃喃:“闭上眼,不要乱想,放空一会儿。” 沈竹晞正心神不宁,这时便不由自主地按照她说的去做。而对面的邓韶音冷眼看着他们二人,揣度这二人的关系,暗中在心上的计划本上又添了几笔。他其实看起来并不像表面这样从容锋利,内心也十分翻涌不安。 也许是被沈竹晞三言两语挑拨了心绪,他现在满心想的,竟都是将要到来的林望安。不错,他是曾数次辜负过林望安,那个人太好太好,有一点怠慢都算作是亵渎。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林望安的时候,曾以为彼此之间相隔着终生无法跨越的身份天堑。那时候,他还行迹狼狈地流落在街头,在方亭山麓遇见了带着梅萼糕归来的林望安。 年轻的白衣道长没有执拂尘,而是抱着琴,提着的口袋里糕片的香气氤氲,他眼巴巴地看着,想不到前面的人忽然转过身来,哧拉一下撕开了包住糕点的纸,递了块梅萼糕到他面前:“你也想吃这个?” 邓韶音盯着眼前伸过来的手,可修长,可瘦,可美了。他踯躅着不敢伸出袖子里满是泥沟的手,正犹豫间,忽然旁边有一只也很漂亮的手横生过来,一把抓住梅萼糕望嘴里塞,还生气地念叨着:“望安,说好了我的糕点,你怎么分给别人了?” 白衣道长揉了揉少年的乱发,揽着他肩膀:“别闹啦——你做了家主,要多少没有?” “你买的不一样嘛。”蓝衣少年嘀咕着戳戳他脸颊,低眉看邓韶音的时候,却完全收敛起那种温和柔顺的神色,满是阴冷刻薄,仿佛要用目光把这个小乞丐削去一层皮。 少年很快吃完了一盒梅萼糕,那道长想说什么,却被他捂住嘴,不满地哼了一声:“望安,你怎么还要说我?你怎么向着别人?” 那道长知道他是少年心性,过一会就好了,便没再理会他,只是转向邓韶音,微微低头:“打算给你的东西被人吃完了,你明天这时候还来吗?我要来弹琴给另一个人听,你也可以过来,我分些糕点给你。” 语罢,小道长也没有再迟疑什么,向他略一点头,拉着少年转身离去。邓韶音呆坐在那里,看着那一身翩然远去的白衣翻卷如雪鹤,几疑自己是遇见了仙人。那时候,他按照家族里艰难流传下来的刀谱研习着武学,流落江湖,算得上昃衣旰食、风餐露宿,原本听琴一类的雅事是与他全不沾边的,可是第二日,他居然真的神使鬼差地去了那里等待。 正文 第151章 非尔眼中人其九 白衣道长弹奏的琴声潇洒从容,与少年明亮秀气的外表殊为相称。他和另一个樱草色衣衫的少年人席地而坐,听见琴声里有碧水滔滔,纸上春山,雨后长空,指隙遗冰,他耳花神迷,一曲终了,许久也没能回过神来。 那个蓝衣少年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似乎十分不屑,全然忘了自己第一次听到友人弹琴比这还要失态许多。旁边另一个樱草衣衫的,从腰间抽出筚篥猎猎吹奏起来,衣饰华贵,杏眉细目,吹出来的音节隐约有些尖锐刻薄,打量起来,也是个养尊处优、颇为冷傲的富家子弟。 邓韶音忽然讷讷地,攥住了道长递过来的糕点在掌心,一句话也插不进他们的谈话。那个蓝衣少年嘀嘀咕咕地说了许久,说是要给琴曲取个满意的名字,一连换了好几个,最后一拍额:“不如就叫,《且优游卒岁》吧。” “袖手何妨闲处看?且优游卒岁,斗酒樽前。”吹筚篥的少年吟诵了一句,将乐器插回腰间,一声招呼也没打,便即扬长而去。后来他们三人又说了些什么,邓韶音已记不真切。如今也已是若许年过去,然而年少时的惊鸿一瞥,关于林望安来时去时舒卷如云的背影,终究还是深深地铭刻入肺腑,哪怕另一方或许已经不记得,他仍旧耿耿于怀直到现在。 林望安,林望安……他叹息了一声,脊背仿佛要佝偻下去,却又在下一刻挺直了。为何自己已经决定孤注一掷地往前,算计好所有的阻力,却独独算漏了、或者说是下意识地略去了这一个人。 他怎么能算错这一着呢,林望安和殷神官是什么样的关系,等一会他到了,一定会抛下几句话就毫不迟疑地去就殷神官,倘若自己阻拦,他也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出手,就像七年前的夺朱之战里,在六合城,他曾用渡生剑指着自己心口一样。 那时候,他因为曾参与剿杀方庭谢氏,与林望安的关系已经很僵,偏偏在六合城那样危险的地方,一行人孤身入敌营去做卧底,不知道如何被揭破了。邓韶音怀疑是殷景吾动的手,可是他刚动了一下刀,林望安以为他要害殷慈,便毫不犹豫地一剑穿透了他的左肩。 就算是如今,左肩依然在冷雨天隐隐作痛。邓韶音瑟缩了一下,不再想从前的事,他方一动,忽然觉得颈间骇人的寒意陡然升起,不用低头,也能察觉到那里有一柄凛然蓝光横亘——朝雪刀正对着他颈间要害。 沈竹晞显然已经短暂地想清楚,他不大能明白的事,也不愿费心思再想,这时面沉如水地盯着邓韶音,冷笑:“呵,险些被你糊弄过去了,我要去把阿槿就出来,她落在苏晏手里,也真是万般凶险。” 沈竹晞收紧了手:“苏晏既然不是那个玄衣杀手,自然不会杀他,可是这个人有几百种法子,明的暗的,折磨得别人生不如死。” 邓韶音沉静地盯了回去,没有闪避:“如果陆栖淮和阿槿当中选一个让你救,你会救谁?” 沈竹晞忍不住手一抖,朝雪往前递了些:“没有这种如果,陆澜不在你们手里。” “但很快就会在了——很奇怪吧,这一次玄衣杀手接到的命令居然是留活口,都不杀人,算什么杀手啊?”邓韶音咬着下槽牙说,“有最重要的一位玄衣杀手去刺杀陆栖淮了,很快他会被只剩一口气而活捉到凝碧楼,那可比死亡更可怕。” “你不去救他吗?”邓韶音放轻了声音,宛如一阵阴风的低语。 “我不会救他”,出乎预料的是,沈竹晞居然毫不迟疑地回答,握着刀的手也一点也没有晃动,“他必须自救,如果……”他一直太相信陆澜了,他想说,如果陆澜不能自救,那他一定也救不了好友,只能同他一起死。然而,这剩下半句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他和邓韶音一并抬头看向进门的地方,那里有人! 长风挑帘而入,阴冷而遍体生寒,帘下露出了一角衣衫,只一晃又不见了,可是那一刹隔空望入的清澈眼眸,却直直地看进心底,沈竹晞整个人因为过分难以置信而僵在那里。 那是陆澜,他没看错,就是陆澜! “陆澜!”霍地,沈竹晞长身而起,想也不想地就要追出去。史画颐大惊失色,连忙拉住他衣角让他冷静些,少年一把挣开她的手,惶恐而焦急地踮足往外看,方才对峙时那种沉渊美玉似的模样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他不知道陆澜听到了对话的多少,但他不想让对方误会他的意思,而后心存芥蒂。沈竹晞握着朝雪从洞开的门一跃而出的时候,眼前却空空荡荡并没有人,他跳到房顶上四面张望,洛水河面上的云雾太深太厚,即使是临近午时的阳光也不能穿透。沈竹晞不知道湖面上有没有人,一边“陆澜陆澜”地胡乱喊着,一边就要跳下去看。 这是四楼的房顶。先前跳上来时,由于心中焦急,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往下看,沈竹晞却暗自捏了把汗。他一提衣袂,正要抬脚,忽然一惊——从这里看去,恰能看到寒光点点,如同寒星点缀在四周,正越来越近地朝这里赶过来。 沈竹晞感觉不到什么灵力波动,想来那是纯术法,一定不是陆澜了。难道有人是那个追杀陆澜的玄衣杀手?少年瞬间头发倒竖,秉着呼吸,估测着那光点大概到了面前,在浓雾中,忽然势如惊雷地一刀砍下! 铿锵的金铁相击之声乍响,沈竹晞隐约听见金属崩裂的声音,肯定不是朝雪,是那神秘人的武器。那光点也剧烈地震颤着,却没有回击,似乎那人认出了朝雪刀,不愿冒昧为敌引战。沈竹晞却不管那么多,左右也找不到陆澜,不如索性将这个人解决了,如果真是那个玄衣杀手,也给陆澜除去一个麻烦。 他强打起精神,将短刀平平虚放在眉心之前,微闭上眼,忽然接连九刀挥出,每一刀都首尾相连,浑然天成,无形无迹,尽是凌厉刁钻到让人无法招架。果然,那光点在一阵筛糠般的巨颤之后熄灭了,连人都闷哼一声,倒飞入云雾深处。 沈竹晞怕云雾深处还有埋伏,没有追击,只是在那人倒身而起的时候及时补了一刀,可是这一下,因为身体从房檐边探出太多,他脚一滑,就直直地往下落。 他其实作为武学高手,虽然极度抗拒轻功,可是上下这极短的高度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天性中的恐高在这一瞬又抬起了头,沈竹晞全身僵直着一动不动,只觉得心如擂鼓,几乎要锤破胸膛。史画颐早就追出来,这时满脸惊骇地仰头,张开双臂似乎想要迎接他。 沈竹晞眼珠一转,看着她,忽然不慌张了。许久之前,也有这样一个人,在初见的夜晚,在高楼下,张开双臂迎接着他。少年放心地落下去,被史画颐一下子展臂抱住,因为用力过大,有些踉跄着跪倒在地。 沈竹晞拍拍身上的灰,拉着她站起来,喘息着,真心诚意地说:“璇卿,你可真好。” 史画颐悄悄抓紧了他的手,笑道:“你也很好,你……”她笑容顿收,“你是来找陆公子的吗?” 沈竹晞点头又摇头,满心黯然地往里走:“也许是我看错了。”他惶惶然坐下,双手撑着额头,全然未注意到对面邓韶音探究的目光,明晃晃的如琉璃灯往下打。 在史画颐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后,邓韶音收回目光,敲敲桌子:“撷霜君,你——”他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被再度用刀抵住了脖颈。 沈竹晞扬着手,沉声道:“我想明白了,我之所以迷惘,是因为我没有恢复从前的记忆。救殷慈也好,去找陆澜也罢,我总要知道我曾经知道的那些真相,才能做出更好一些的判断。” 他居高临下地逼视着邓韶音:“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找回记忆?” 邓韶音低着头,沉默了,抓着有思刀一拍桌子:“说来话长,放下刀,坐下说。”他屈指在刀刃上一点,沈竹晞一凛,旋身后退,只觉得手掌微微酥麻,他知道靖晏少将虽然平常惯于用刀,但指上功夫也甚为了得,一手指法算得上中州顶尖,却鲜有人知。 看来他先前是故意藏拙了。沈竹晞揽衣坐下,静静听他讲话。 邓韶音道:“撷霜君,你应当知道,你是被以‘系命缕’之术救活的,救你的那个人不知道怎么找到这种禁术,不惜将自己的生命脉络分你一半,你们彼此受到的伤害,对方也会原封不动地称受到。”他视线若有若无地从少年白皙光洁的颈部扫过,微微一沉,“可是惊异的是,你身上的术法已经被解开了,而你还安然无恙。” 他接着说:“那个人对你用了‘解命缕’,从今以往,他受到的伤害永不会转移到你身上,可你被捅一刀,他却如同万箭加身。而且刚解开命缕的七七四十九日,他要承受几乎能让灵魂迸裂、寸草不生的剧痛,我怀疑根本没有人尝试过解命缕,因为唯一记载过这个法子的药医谷开山祖师,因为尝试不成而去世了。” “撷霜君,你被系命缕之后,沉睡了七年滋养魂魄,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谁?陆澜吗?”沈竹晞想起在石屋里云寒衫讲过的话,发觉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盘散沙,根本凝聚不起来。 邓韶音张了张嘴,吐出了沈竹晞做梦也没想过的一个名字:“苏晏。” 沈竹晞一怔,根本不信,有一种满腔心意投掷到空处的感觉,他很生气,一拍桌子:“我没心情听你开玩笑!怎么可能是苏晏,快说,到底是谁!” 邓韶音道:“你看到苏晏就知道了。” 沈竹晞不知道,邓韶音的言下之意是,要证明苏晏确实是那个系命缕的人,只要让苏晏为他恢复记忆就好。他还以为救了自己的人被苏晏怎么怎么样了,顿时紧张起来,咬着牙握紧了手:“是啊!要快些见面,好找苏晏算清这笔账,顺带着把那人找出来!” 邓韶音做了个请的手势:“撷霜君,我们就此别过,你去找苏晏,我在这里等林谷主。”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沈竹晞反而讷讷地啊了一声:“你又不告诉我那姓苏的在哪里,我怎么找他去?”他对苏晏的应向实在是坏到极点,连直呼其名也不愿意。 邓韶音点头称是:“苏晏是从那个玄衣影杀手中将阿槿抢夺出来的,阿槿不配合,苏晏不会武,想来他们行程不快。你去涉山城里最大、香火最鼎盛的那处寺庙里找人就可。” 沈竹晞眉头一跳:“姓苏的去寺庙里做什么?出家人慈悲为怀,难道他这一次竟打算对高僧下手了?”他愈想愈觉得不安,向邓韶音问明了方位,一时间恨不能插翅飞去,可又想到或许要就此恢复记忆,内心有一种时而隐约浮动的不安。 他没注意到,他们二人方才离开,便有一身红衣猎猎闪进了酒馆。少年人鲜衣怒马,颇为张扬的装束,却没有多说话,只是蘸水在邓韶音对面的桌子上缓缓写了几行字—— “昨宵夜雨星明,凝碧楼夜征,南离尽数归于掌中。” “芸、茴二州兵不血刃,亦已施法洒下草药。” “预计最迟在国寿前三周,宵萝即会尽数出现。” 邓韶音看完了那三行字,缓慢地伸出手掌,与黎灼相击了一下。也许是常年与蛊毒为伴,少年的手指滑腻如毒蛇,从他掌心划过,他却并没有注意。他的脑海已经被“宵萝”这两个字占据了,在不久可见的将来,这样的一种东西,将会遍布中州。 ——而后,何昱所许诺的那个新的盛世将会如约而至。 他忽而面色一变,晃动手掌,紧盯着掌心被新划出来的一道几乎看不清的血痕,那是黎灼先前划破的,这时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酥麻感,这是,中毒了? “何昱叫你下的毒?”邓韶音万万没有想到,不是没提防对方,只是凝碧楼主绝对是运筹帷幄之人,断不会在这样还没成事的关头,做出这种没好处的事情来。 “不敢”,黎灼神色谦淡,“楼主一向睿智如神,绝不会做出临阵自毁长城的事情来,此事乃是灼的个人意愿。” 他将手指抵在心口处,朱红色的衣衫掩饰住了胸口的血红手印,咳了一声:“我没有用什么强蛊,只消少帅说真话,一炷香时间便会融入血液内,随代谢的废血流出。我也不敢用药医谷的吐真丹,楼主和苏晏都有法子避开吐真丹的效用。” 黎灼深吸一口气,双臂撑在桌沿,“我是芸州人,就是那个世代闻名的蛊毒世家芸照黎氏,家族在夺朱之战里被灭,我是唯一的后人。你大致能猜出了我的修炼法子——不错,我是依靠吞噬别人这种悖逆骇人的法子获得力量的。 他顿了顿:“听说将军四年前曾率少帅征伐芸州,回来时军中便疫病横行——” “少帅能否坦诚地讲一讲,那时候,在黎家的废墟里,你看见了什么?” 正文 第152章 何地著疏狂其一 青烟缭绕,庙宇森然,绵延层叠的青瓦砖石间,时而浮现出一竿竿劲瘦的修竹。许是因为临近晌午,寺里并没有多少人,寂静得能听到跫然的足音,和风穿过檐下玉雕门饰的窸窸窣窣声响。 “小昙,我们也去请一炷香吧!”在踏入玄光寺的时候,史画颐轻声提议。 沈竹晞点头应允,双手合拢在胸前,沉静地从香架上取了一束点燃的,屏在掌心,一步一步往前。他一边走,一边留意着寺庙里,寻找苏晏和阿槿的身影。大殿里已有稀稀落落的人影,磕头、跪拜、许愿,沈竹晞站了半晌,也躬身行了一礼。 许什么愿呢……他有些微的茫然,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那就祝陆澜,祝如今不知道畸零何方的友人平平安安好了,祝他们很快能再一次相逢。 佛像下萦绕着诵经声,旁边低眉顺眼的慈祥老和尚一声声敲响木鱼,风吹帘动,再往后是一排一排的斋房,有轻细的语声在青烟里袅袅浮动,听不真切,想来是禅师在开导居士。 史画颐也在请香许愿,她恭谨地半跪在那里,阖眸,眼睫闪动的方向却正对着沈竹晞,影影绰绰地在脑海里勾勒出少年逆着光的清秀轮廓,鸦羽长睫,淡月秀眉,琉璃眼瞳,神色也沉寂在汩汩流动的诵经背景声中。 我想,我要祝愿,这个人一直一直地这样好下去。 线香落下的香灰灼痛了手指,史画颐依约听见对面的诵经声颂的是《妙法莲华经》,劝导人出世、离开凡尘的脱俗气象。她听着,就有些神思飘渺,忍不住心有所感,怔在那里。 “即便随仙人,供给于所需。采薪及果蓏,随时恭敬与。 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普为铸众生。勤求于大法。 亦不为己身,及以五裕乐。顾为大国王。勤求获此法。 遂致得成佛,今顾为吾说……”诵经的人还在不断地念着。 史画颐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她自小锦衣玉食,早已习惯了豪门的优渥生活,这般佛门清修的平淡枯寂,她是一度无法想象的。然而,拥有同样条件的哥哥,却是一个信佛的人,他戒荤戒斋,暗自带发修行。 ——修行者,必须入定寂静,心里堪破色相、与天体合为一体,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牵绊也无挂碍。 那时候,哥哥也曾劝说她修一些佛经,她全然不同意:“可惜,哥哥,天地间最美好的东西,你却见不到了。” 哥哥微微一震,眼神有所变化:“修道者俯仰天地,所追寻的便是永恒之美,谈什么见不到?” 她摇头:“我觉得,天地虽有大美,最美的却是人心——只是欲得人心,必然要以自己的心去换取,而你出世入定,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哥哥默然良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却只能走一条路。若要上窥天道,必然会错过无数风景,好好走下去便是了,谈什么遗憾呢?” 那时候,她也怔在那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如今若许年过去了,这场对话却始终坚定而不曾游移地镌刻在她的脑海里,史画颐也终于想明白,历历分明—— 只要小昙有一人还在这个尘世,这个尘世便是最美的,比什么都好。 他所在的这个尘世,有流云草木,有甜汤苦酒,有带不走的所有,有不得不经历的一切。这个尘世,深情易错,薄情又不甘,可是最无情的离去,便是万般遗憾蹉跎。 史画颐微笑起来,抖落衣襟上香灰,正要说话,忽然看见沈竹晞移开了目光,紧盯着佛像后面露出的影子,那人只露出了一角杏色长衫,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许久,他身上也有烟气缭绕,仿佛正在那里燃香膜拜。 沈竹晞微微冷笑起来,认出那就是苏晏,正要举步上前,却忽然顿住了。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感刹那间攫取了他的神思,这种感觉来得太奇怪,稍纵即逝,消失得也颇为突兀。史画颐眼明手快地扶住他,正关切地要发问,忽然听见沈竹晞附耳过来,低低地说:“璇卿,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很眼熟?” “我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的,这里的每一处地方我似乎都来过。”沈竹晞按着额头,颇为艰难地说。 史画颐蹙起眉,难道又是小昙在夺朱之战里曾与四位友人并肩走过的地方?她一时沉默,忽然瞪大了眼,因为他们此处发出的动静,苏晏毫无预兆地倏然转过了身,向他们此处看来! 史画颐大吃一惊,到了嘴边斥骂的语句一顿,居然凝滞了许久。她和其他所有人印象中的,不论是苏晏还是苏玉温,始终维持着表面的文雅从容,不曾撕破那一层翩翩如玉的贵公子外壳。 然而,面前这个人,却静静地在哭,满脸都是泪水。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沈史二人和苏晏的嫌隙仇怨太深,单看对方哭泣时静默憔悴的模样,便觉得这实在太让人心疼了。他满眼通红,烟云似的淡淡眉眼也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染上了一层薄红,不再那么脆弱得不可触摸。他哭得肩膀一抖一抖,显然是伤心到了极致,单薄的身躯也微微颤抖,手中的竹香散开轻烟,笼罩在他身上,他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沈竹晞,无声地啜泣着,仿佛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沈竹晞可不管他是不是在哭,按着额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姓苏的,我……”他想问,是不是你用系命缕救了我,而后又解开了,可是又觉得对方这样子实在不像是会为他付出如此多的人。少年微微迟疑着,一下子捉住他手腕,防止他逃开,冷冷:“我问你,你认不认识那个救我的人?” “认识。”苏晏声音轻微而无力,因为不断地流泪,听起来还有几分沙哑抽噎。沈竹晞没明说到底是哪次相救、什么时候的相救,他却一下子猜中了,手指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极缓地摩挲着少年的手腕。 沈竹晞没发现他奇怪的小动作,只是冷笑:“那人是谁?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把他怎么样了?我能把他怎么样?”苏晏似笑非笑地喃喃重复了一句,发觉少年脸上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抓着他的手也更紧了些,可是他却不管不顾,只是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强自维持着声音的平淡,“你说说看,我能把他怎么样?” 沈竹晞眉头一跳,不想同他多废话:“我怎么知道!你快说!”他猛然觉得这个姿势十分怪异,一下子放开苏晏的手,改为用朝雪抵着他,眼神冷冷,宛如无声的逼迫。 苏晏盯着他,微微走神。他从没见过撷霜君露出这样强硬而锋利的表情,就算是和江湖上其他成名已久的人针锋相对,也已不落下风了。从前撷霜君总是武功太高、机智无双,偏偏心地又太素净善良,总会相信包容别人,幸而有人护着他、与他同行,才没怎么被别人利用过。 他和以前的小昙完全不一样呢!苏晏嘴角抿出一条沟壑,宛如他自己也不曾觉察出的一缕笑意:“你想知道?看这里!”他唰地一晃,打开了描金折扇,扇面上题画者红衣大氅的绝世美人,与疏朗红梅相映成趣,甚至有暗香浮动,绰绰点染美人的眉间发上。 “小昙,这是你的画!”史画颐满脸激动地想要凑上来,碍于对方是苏晏,又生生地止住了。 “踏雪寻梅?”沈竹晞注视了许久,疑惑地摇头,“真的不记得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和缓,陡然冷肃起来,“姓苏的?我的画怎么会落到你手里,难道是我先前送给那个人,然后被你掠夺走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握住朝雪的手猛然收紧,眉目间杀气肆意。苏晏却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只是用水光朦胧的双眼注视着他,因为刚哭过,眼里神光深浅不一,如同日色下微澜荡漾的大海。他抿着唇,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语调说:“是啊,当然被我抓走了——” “小昙,你当初就在这里沉睡七年,也在这里醒过来。”他悄然换了称呼,说出的话却不啻于平天惊雷,沈竹晞一时间愕然无语,打量着四周,觉得身体里那种难以抑制的疲软无力再度抬头。 头好痛……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然后他想不起来了…… 苏晏还在不停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却似乎越来越远:“那个人第一次见到你也是在这里,不过他七年前把你带过来,可不是为了怀旧的。佛门香火鼎盛之地,往来的善男信女皆能贡献念力,必然能极好地滋养亡魂。你看出头顶上佛像掌心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了吗?当初返魂木就放在这里,因为日日浇水,几乎能滴穿雕石……” 沈竹晞终于忍无可忍地厉喝一声,抱着额头:“姓苏的,你到底是谁!”在剧烈的颤抖中,他依旧没有忘记紧握住身边的朝雪,但手指晃动得厉害,很难使出什么成形招式。 “我?我就是他啊!”苏晏一直轻声细语,欺身上前,形如鬼魅,声音更是轻的几乎听不到。他淡烟似的长眉不住抖动,眉峰仿佛蕴藉着一团极大的力量,这时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看着我,你还在想谁!” 沈竹晞想要说话,可是那种深重的无力和剧痛忽然灭顶而来,如狂涌的海水一瞬吞没了他的每一寸感知。 在他倒下去的一刹,温软的手臂及时地揽住了他,那个人本身也没学过武功,抱着他甚为勉强,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探手覆着他额角,以免在往前走的过程中被磕到。 苏晏做着极其温和从容的动作,可是眸光却如同冷电一样钉在史画颐身上,她从没想到一个人的眼神里能蕴含着如此深重的怨毒和寒意,在刹那间就如同万箭穿身地将她包围。趁着她愣神的功夫,苏晏抬手施了一个定身诀:“至于你,三无阁的传人、史家的璇卿姑娘,我们的帐等会儿慢慢算。” 他冷笑着,艰难地半拖半抱着沈竹晞走入了后面的厢房,念经的高僧停了一刹,合掌念了一句:“阿弥托佛,苏檀越心中业孽太深” “住嘴。”苏晏冷冷道,轰地一声推上了厢房的门。高僧也不以为忤,低头敲动木鱼,再度絮絮叨叨地念起妙法莲华,只是僧袍间隐隐约约有柔和的佛光,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佛门高手。 正文 第153章 何地著疏狂其二 梦里充满了迷茫,沈竹晞为了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剧痛感,拼命地奔跑,咚咚咚,直到趔趄着扶着墙站稳。手底下是一方朱红墙壁,抬眼扫去是瓦当斗拱,廊下十二处瑞兽锦鲤浮雕,和巍峨方正的一处牌匾,显然是个颇为森严整饬、与殷府实力相当的门第。 这里他见过的,是哪里……沈竹晞抬眼从牌匾上扫过,忽然觉得胸中血久违地开始炙腾起来,这里是周府——居然是周府,他生于斯长于斯,可是现在却没有一星半点关于这里的记忆,甚至因为每每思及这里已经覆灭,他甚至生不起一丝想要溯根探寻的念头。 既然来了,那就看看吧。沈竹晞也分不清是梦还是回忆,自顾自地往里面走,可是他方才动了几步,却被人拦住了:“站住站住,今日老爷夫人同二公子一并去玄光寺烧香,这里不见客。” 沈竹晞万分诧异,想不到对方能看到自己,他动了动手脚,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重量,于是试探着问了个似乎颇为愚蠢的问题:“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啊,你是撷霜君。”那人说的理所当然,“可是主人不在,就算你想要缅怀旧事,我也不能放你进门。哎呀不对,你也算这里的主人……不管了不管了,我就是不能放你进来。” 沈竹晞觉得自己的思维像是被人打破了又重新捏起来,他心中充满了疑虑和难以置信,一迭声地问:“你不是周府的看门人?你是什么年代的人?你怎么在这里?现在应该只有二公子,没有撷霜君才对。夺朱之战没有爆发,撷霜君也没有出现。” 那人“哎呦”地叫了一声,似乎是懊恼自己疏忽了此点,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所以等会撷霜君你去的时候,可不要给他们发觉了。”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忽然伸手在沈竹晞肩头一拍,“这可不就好了!给你施个隐身诀!” 他也不管沈竹晞有没有准备好,用力将他一推,扑哧一声,沈竹晞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好像要飞到云端,就这样飘飘悠悠地不知悬浮飞掠了多久,他停下来,发觉自己正踏在玄光寺的大殿里。周氏三人似乎刚上好香,他母亲牵着年幼时的他正往外走。 “竹屹,我们要去寺院的后山,那里有位陆公子避世而居,是祖父当年老友的后人。”母亲附在他耳边说,沈竹晞猜测,自己从前的名字大概就是叫“周竹屹”了。他看见自己飞快地点头应了一声,脸容冷冷,如霜如雪,半点波动也没有。 沈竹晞忍不住扶额,他小时候模样这么老成?冷冰冰的,和现在一点也不像。他飘着随护送三人的人群走入了后山,下一幕却让他目瞪口呆——周竹屹趁着身旁的母亲不备,无声无息地松开了她的手,而后又长着身高优势,从挨挨挤挤的人群里不着痕迹地钻了出去,动作之熟练流畅,让现在的沈竹晞也叹为观止,显然他这么做已经不止一次。 沈竹晞笑着摇摇头,松了口气,还好自己小时候还是顽皮淘气的,没有真的很死板。他看到周竹屹在甩掉人群后,满山地乱逛,终于迷路了。那年山里下着大雪,沉重的雪甚至压断了数棵青松的脊背,孩童趔趄着在深雪里走,在被冻僵迷眼之前,终于找到一处山洞可以暂时避居。 可是,山洞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人裹着大氅,瑟缩在角落里,浓重的血腥气在冷风里扑面而来。沈竹晞握紧了手,指骨发白,那居然是苏晏!苏晏两只眼睛竖起,紧盯着快步走来的周竹屹,因为伤势过重,甚至一时半会不能凝聚灵力掐诀。他盯着这个衣着华贵的孩童,孩童神色冷冷的,面无表情,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你受伤了。”周竹屹肯定地说。苏晏无力阻拦,只能由着小小孩童猛地拉下他的大氅,看到那样的伤势,不由得眼瞳微微收缩,“我有药。” 周竹屹倒出一包家族里的致伤灵丹,扒开苏晏的嘴塞进去:“有点痛,等会就好了。”苏晏唔了一声,闭眼倾在一旁的墙壁上,苍白的脸颊上渐渐有雾气升腾而起,整个人也不再死气沉沉。孩童凑过去,贴着他的皮肤摸了摸,伤口没有结痂,可是也不再恶化流血了。 沈竹晞明知道他们看不到,还是在旁边气得直跳脚,小时候的自己怎么这样天真这样蠢?居然连苏晏的身份也不问,就贸然地拿出家族里的灵药。要是他没有施以援手,让苏晏葬身此地,后面怎么会有琴河惨案,怎么会有他在南离的殒身,和不久前璇卿家的灾祸。 苏晏缓过气来,心口起伏不定地喘息着,望着周竹屹。他似乎和后来的模样并不相同,眉眼没有那种清淡如烟云的感觉,反而弯弯如月一般明亮,像水洗过的河磨玉。周竹屹也拣了另一角石壁坐下,瘪嘴:“我是来寺里面上香的,走散了。” “你怎么伤成这样?”周竹屹板着一张脸问,看不出是因为好奇还是成心的。 苏晏面不改色地胡扯:“我会看面相,平日里给人算命,后来遇到一队士兵,他们也来找我看相,是个大凶之兆,我如实说了,就被打成这样,好不容易逃掉了,进了寺庙里。”他顿了顿,解释自己为何往这个方向逃,“士兵太多有忌讳,不敢轻易触犯佛门之地,以免遭到业报。” 周竹屹不言不语,也不知信没信,苏晏看他年纪幼小,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微笑:“小家伙,你怎么总是板着张脸?是不是肚子饿了?” 周竹屹点点头,转过来,琉璃的淡色眼瞳盯着他。苏晏被他盯得没了脾气,挥挥手爬过去生火:“天冷,考点东西吧,你会打飞鸟吗?” 周竹屹淡定地摇头,就瞥见苏晏弯着眉笑起来,他平时一直带着温和的面具,鲜少笑得这么开怀,似乎颇为得意:“瞧你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原来也有不会做的事啊!”他虚虚地挽起袖子比划了一下,手臂微养:“你看到飞鸟就抓起石子,力图丢中它,记得别用太大的力,把鸟打残了救不好吃了。” 他喘了口气,目送着孩童从石壁上扣了一溜石子放在掌心,跃跃欲试地踮足跑出去,镶蓝边的金色长袍上垂落下一缕玉佩的穗子,在寒风中高高扬起。居然是周家的后人,苏晏看着玉佩上的那个字,神色清淡下来,不过反正也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等了许久,仍不见周竹屹进来,立刻猜到是天气太冷、飞禽稀少,不好打猎,他太高声音呼喊道:“外面冷,干站着吹风了,先进来!”然而,话音未落,只听着扑哧一声,咚咚,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紧接着是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周竹屹兴奋难耐地跑进来,清冷的脸上裂开了一条缝:“你可真神,一说话,就打到了!” 苏晏目瞪口呆:“……我还是选择沉默好了。” “你有空帮我看看相。”周竹屹打量着他动作麻利地生火烧烤,吸了口气,“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沈竹晞暗道不好,小时候的自己心思敏锐却没什么心机,苏晏是什么样心狠手辣的人,自己这一句话或许就让苏晏动了杀心。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看见苏晏笑得很温和,眼底的柔光映着火光绰绰,伸手捏了捏周竹屹的脸颊,一边将烤串递过去,从荷包里掏出把孜然洒上去:“将就着吃吧!” “很好吃。”周竹屹猛地点头,实在是饿狠了,抓起来就吃,因为烫到而发出嘶嘶的声音,含糊着说,“你烤的肉都很好吃,是不是很会烧菜啊!” “当然,想不想学?”苏晏眯着月牙似的眼睛看他。 周竹屹点点头,又摇摇头,老气横秋地说:“我想学,可是不能学。我爹常说,我日后是要背负起周家的重任的,所学的每一点日后都是要派上用处的。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学这个。” 孩童赌气着,闷闷不乐,抓起身边的酒罐就往嘴里倒:“爹娘平时这个不让那么不让的,他们不让我喝酒,我偏要常常这是什么味道!” 沈竹晞暗自捂脸,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半杯倒的酒量,和陆澜第一次见面,才喝了几口就睡过去,更不要说小时候了。他在心里暗自数了十个数,猜测周竹屹什么时候会倒下去。果然,倒着才数到六,周竹屹身子歪歪扭扭,栽倒在旁边的苏晏身上。 苏晏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探他鼻息,发觉他只是喝醉睡着了,不禁啼笑皆非。孩童稚嫩的面庞映着雪光,天真而纯净,他忍不住伸手摸摸,捉弄似的将手指横在对方鼻翼下,直到周竹屹因为呼吸不畅哼了几声,才收回手。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苏晏坐在寒风凛冽、冰雪积压的洞口,身上的伤口因为寒冷而剧痛,几近撕裂,可是他的心却从来没有这么宁静过。能这样和一个人,即使只是一个孩子,相依着在冰雪中安然而坐,在他之前的人生里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他年少时作为不净之城的卧底潜入中州,在刀尖上转徙奔命,居然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能拥着触手可及的温暖。 像小太阳一样。他在心里悄悄地补了一句,褪去大氅覆在少年身上,拨亮了熊熊柴火,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于是第二日家里人找到周竹屹的时候,只看见他一个人,盖着不知道谁的大氅,在安然地酣睡。他被叫醒的时候,感觉到身侧空空荡荡,颇为不满,那个人明明说好要给自己看相的,怎么不见了!孩童被下人裹在毛茸茸的毛毯里,鼓起两腮,吹了口气。 好萌。沈竹晞看着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会心一击。他眨眨眼,感觉到那股莫名的力量再度袭来,将他用力一推,眼前重叠的迷雾涌上来,他再睁眼时,又回到了周府,这次却是在书房里,时间也已经是好几年后。 从一浪高过一浪激烈的争吵声来判断,周竹屹大概是和父亲起了争执,沈竹晞旁听了许久,大致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居然只是因为周竹屹撰写剧本《绛雪》而推延了练武的时间,父亲勃然大怒,斥骂他没有把家族放在第一位,未来当不起周家的重任,周竹屹正是年少气盛,争吵了两句,被盛怒的父亲罚跪了祠堂三天。 沈竹晞推开祖祠的门进去,看见正中那个瘦弱而单薄的背影,笔直如剑,不曾有一丝的颤抖。他忽然很想隔着时光拥抱一下年少的自己,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然后双手从少年人的肩头穿过,揽住了一缕长风。 “是谁?”周竹屹忽然抬头,沈竹晞大吃一惊,以为两个自己之间有什么心灵感应而暴露了。他定了定神,忽然有根丝线长长地探过来,勾开了窗户,带起一缕清风入牖。周竹屹还是直直地跪在那里,没有转头,沈竹晞却看到他眼睛亮了,快速地眨了眨。 沈竹晞一转头,僵住了,那手臂撑在屋檐上翻进来的人,杏色长衫,因为剧烈的奔跑而致使几绺发丝粘连在额头,神色似乎阴沉沉的——那不是苏晏,还会是谁? 看苏晏这熟门熟路的模样,似乎已经来找过周竹屹很多次了,沈竹晞想捅过去的自己一刀,无知无畏地被苏晏欺骗了这么久,还傻乎乎地将对方当成经常往来的好友,而这个时候,琴河惨案应当已经发生了,也就是说,此地的苏晏,身上至少背负了数百条性命。 呕,沈竹晞看见苏晏架起了跪在地上的周竹屹,他想到对方搀扶的这只手沾满了鲜血,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颇为不适。可是咫尺相距的周竹屹丝毫没接收到他的心情,反而因为跪得太久,歪斜着整个人都倾在苏晏身上,搭着他肩,看起来颇为亲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苏晏冷着一张脸质问。 正文 第154章 何地著疏狂其三 周竹屹似乎被他过于严肃的语调吓了一跳:“我……我写剧本《绛雪》被我爹发现了,然后就……” “他又说你一时懈怠,难当周家重任?”苏晏咬着牙说,听语调,似乎已经听周竹屹提起多次。周竹屹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算了算了。” 苏晏默然不语,碍于这是旁人的家事,一时也不好置喙,只是忍不住抓紧了少年,低声:“你已经很好了。” 他补充道:“在我心里。” “故意逗我开心啊?”周竹屹歪着头看他。 苏晏没发觉他是故意逗自己,以为他没明白,有些发急,抓着他,正色道:“这可不是我随意说的!不仅在我心里,你在京城随意拉一个人问问,上至皇爵公卿,下至贩夫走卒,谁不说你周二公子是人中之龙呢!” “多谢夸奖。”周竹屹低头笑了笑,情绪却没有高涨,“可是我并不想。” “玉温”,周竹屹轻轻地叫了一声,犹带三分稚气的面庞垮下来,沉沉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苏晏的字真的是玉温,不是化名,沈竹晞微感讶异,可是下面听到的话却让他整个人僵直在那里——周竹屹长着嘴,一字一字地说:“我好累啊。” 沈竹晞眉头一跳,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由始至终的怪异违和来自哪里。那时候的周竹屹和苏晏的相处模式,简直就和如今他和陆澜在一起的样子一模一样。虽然隔了许多年光阴,他能够断定年少的自己虽然天真善感,但由于性格冷漠要强的关系,并不会轻易把心事展现在他人面前,甚至从未对父母、同辈说过。 可是年少周竹屹对苏晏这种几乎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显然是有极为深厚的感情基础。这样毫无戒备的感情表达,似乎是笃定对方也会同样敞开心怀的接纳纾解他。果然,苏晏摸摸他的鬓发,原本就柔和的语气化成一滩水:“别乱想了,闭眼,我看着外面有没有人来。” 周竹屹却不理他,只是盯着他,喃喃:“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答应给我看相,可是却始终没有看。你现在帮我看看,我——”他语声微微停滞了一下,“你帮我看看,我未来是怎样的,能不能担负起周家的偌大家业呢。” 苏晏盯着他,似乎目光专注,实则两眼放空。沈竹晞怀疑苏晏根本就不懂看相,只是寻个由头来接近年少的自己图谋什么,他颇为警惕地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只是一团雾气,什么都做不了,不禁悻悻地盘腿坐在地上。 最终,苏晏如是说:“你手这样柔软,眉眼也生得细腻,生来就是命好的人,不必受尘世种种苦难。” 周竹屹松了口气,显然颇为高兴,自动将“不必受苦”和“顺风顺水继承管理周家”划了等号,笑道:“好吧,那这样便是了。”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面向墙壁,沈竹晞注意到,墙上挂着五幅工笔长卷是五个人的画像,眉目栩栩,宛现面前。 “这是族里的四位祖先,还有一位祖上的故友陆公子,名叫什么陆挽冬。”周竹屹解释道。 苏晏点头:“我第一次在玄光寺遇见你的时候,你说,你们一家要去后山里找那个隐居起来的陆氏后人是吗?” 周竹屹瞥他一眼,没想到他还记得:“据说弱冠之年,陆挽冬曾三次救过我祖父的性命,后来结为莫逆之交,可是在我祖父成婚后,他们再也不曾来往,终其一生也没有再次相见。我祖父始终不曾忘怀他的恩情,就把他的像挂在了我家祠堂里,每年一并祭祀香火。” 他向左首第二张图扬起下颌:“就是那张,不得不说,这位陆公子长得真好看。” 沈竹晞也满怀好奇地飘过去想看清楚,可是才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忽然十分古怪——这个陆挽冬,怎么跟陆澜长得这么像?不不不,不是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看着纤毫毕肖的画像,画像上的人用黑玄玉冠竖起鬓发,眉目秀丽得惊人,但因为眼神过于清亮而透彻,反而不显得女气。这个无名画像师显然很厉害,不像一般给陆澜的画的像有一种妖异苍白感,反而凝刻了他唇畔惯有的那种深邃倜傥的笑意,连同眼眸里深深浅浅的情感,那种喜悦、悲恸、惊喜、难以置信,让观者细细体会便能洞彻。 就好像……就好像陆澜站在他面前一样,也像是用什么法术将时光停滞在一瞬间,把这个人鲜活而完整地封印在了画里。 沈竹晞忍不住惊叹,陆澜和他竟还有这段夙愿,原来他们祖上便相知相交——不过,更令人惊叹的是,陆澜的祖父和他也长得太像了,不仅衣着发饰完全相同,腰间都别着玉笛,隐约露出玉佩的丝穗,甚至连那种神情姿态也万分相似。 沈竹晞啧啧连声,毫无忌惮地盯上去看,鼻尖几乎已经抵在了纸面上,因而得以细细看清了画像的每一处细节——画像被保护得甚好,历经岁月而没有半丝褶皱泛黄,画中人皮肤细腻白净,鬓边零乱的碎发历历分明,颈间白色的瓷纹质感清晰…… 等等,颈间白色瓷纹?沈竹晞如被冰水劈头浇下,整个人卡死在原地动弹不得。浮现出的几句对话飞快地从脑海中掠过—— “陆澜,你脖颈上这些白色的,是什么东西?” “是我从前不小心留下的伤痕,去不掉了。朝微,你可要当心些,别意外碰上了,像我这样,可不好看。” 他说是他不小心留下的伤痕,也就是说,这不是祖传的,是他自己独有的! 再看画中人的双眼,沈竹晞只觉得心头寒意凛然升起,几乎将他冰封,他可以肯定画像上的人绝不是什么陆澜的祖父,那就是陆澜!可是陆澜怎么会出现在十多年前的画像上,不,不是十多年前,根据母亲的说法,那是祖父一辈传下来的画像,该有一百年了! 他心中混乱不堪,思绪在一团黑暗里左冲右突,完全摸不着头绪,恨不能以头撞墙换取一刻清醒。莫非这是他做梦的场景,并不是真实的回忆,只是因为太想见到陆澜了,所以在画像上看到了他?沈竹晞捏了下手臂,虽然自己没有真实的触感,可是那份疼痛却是真真切切地传递到心底。 他僵住了,难道说,陆澜的祖父也受过相同的伤?或者那个陆挽冬就是陆澜,那他怎么做到一百年过去了,还保持着相同的模样?难道他就是那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传闻里的那种长生者吗?这不可能啊!沈竹晞愈想愈是混乱,转过头正要再端详画像一眼,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画中的陆澜,忽然也注视着他,对他眨了眨眼! 沈竹晞惊得几乎魂飞魄散,急急地后退,踩在了后面一无所知也毫无感觉的苏晏肩上。他眼看着画中人动了起来,将玉笛横在唇边,似乎就要吹奏,这一刻,心中的恐惧排山倒海般灭顶而来,他再也忍不住,“啊”地长声尖叫出来! 这一声仿佛是什么破开重云的符咒,所有景象都在远去,可那种阴冷的感觉却如跗骨之蛆地攀上来。沈竹晞剧烈喘息着,感觉到额头忽然一冰,意识也在飞快地旋转剥离,他又啊了一声,终于睁眼醒了过来。 入眼的是一盏摇曳孤灯和长长的杨枝,想来有人方才滴了露水在他眉心,沈竹晞只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冷汗浸透了衣衫,他尝试着开口,发现喉咙里全是火气,干涩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撷霜君,喝水。”一只纤手端着杯子送到唇边,手腕上有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环,沈竹晞万分感激,抱着水杯一饮而尽,待恢复了些力气,“这水怎么有血腥气?” 他抬头,挣起身子,一看那人,惊道:“阿袖?你怎么弄成这番模样?”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便是云袖,只是她形容狼狈,流仙裙沾染血痕,脸上的划伤也草草地点了药水:“不妨事,撷霜君,一天你就醒了,你想起什么了吗?” 沈竹晞点头又摇头:“想起来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偏偏和苏晏那个人有关,也不知真假。” 云袖又道:“撷霜君,你还好吗?我们几人还要在这里待几日。” “我们?”沈竹晞问。 “就是苍涯、林谷主、史姑娘”,云袖扳着手指,迟疑道,“还有苏晏。” 沈竹晞一时也顾不得紧张要再见到陆栖淮了,一拍床栏:“怎么会有苏晏?我们要待在这里做什么?休整一番去救殷慈吗?” 云袖摇头:“我们去不了休与白塔,已经有人去了,我们在这里看着,伺机接应——也只能做到这样,除非极端特殊的情况,生灵不能靠近休与白塔。” 沈竹晞颓然地垂下手,也没有纠结云袖说的那个人是怎么去休与白塔的,只是颇为惘然地说:“殷慈遭受生命之危,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看着?” 云袖道:“我们要维持住通光之术和殷慈保持联络,而维持这个术法,一定要六个人,我们五人压制苏晏一个,应该不成问题。” 沈竹晞茫然摇头,无限迷惘地看着她:“可是我为什么要参与呢?我想恢复记忆,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我和殷慈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救他?” 云袖脸色微微变了一变:“你不记得,并不代表那些事就不存在。你终有一日会重新记起来,难道你要因为此时的袖手,让那时的自己追悔吗?” 沈竹晞如遭当头一棒,怔在那里:“这……” “别想太多。”清朗的声音从推开的门间传来,沈竹晞打了个激灵,陆澜来了! “朝微,你不会还在生气吧?”陆栖淮端着竹叶杯,斜倚着门槛,似笑非笑地模样。他一眼觉察出沈竹晞颇不自然,躲躲闪闪的,他自然不知道沈竹晞还在苦苦思索画像的事,以为他只是有了小脾气,忍不住啼笑皆非。 沈竹晞本来已经不计较上一次不欢而散,这时被他一言点起,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可以找你那位姓方的友人去,他能以一己之力对抗红莲劫焰和天上之河,哪里像我这样,只懂一点微末道行。” 陆栖淮唇边的笑意似乎凝滞了一瞬,他心有芥蒂,不愿意理睬云袖,不要说讲话了,甚至连目光交汇也不肯,索性捧着杯子,走到沈竹晞面前坐下,湿漉漉的漂亮眼瞳盯着他:“所以你不原谅我了?” 他在鬓边一抹,沈竹晞这才发现他在鬓边簪了一溜深紫的花,这时被他捉在手上,缓慢地摘了一朵。少年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然被抓着手平摊开,孤零零的一朵被放在手心。 陆栖淮说:“它死了。” 沈竹晞莫名其妙:“啊?花死了?” 陆栖淮吹了口气,似乎是在嘟着嘴:“都怪你。” 沈竹晞扶额:“不行,陆澜你让我缓缓,你居然会卖萌了?莫不是个假的陆澜?”他恶作剧地捏捏对方的脸,凶神恶煞地说,“这招对我没用!我们刚认识时你已经用过一次了,我可以抵御了……哎哎哎,你干什么,别再摘花,别卖萌了!我错了,我原谅你了!” 沈竹晞举起双手:“我可真服了你,好好的花被你残害成什么模样了。”他颇为可惜地捻了捻手上碎裂的花朵。 陆栖淮向后微微退了一点,脸容又挂上了常有的恣肆笑意,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看到他这样,沈竹晞又无端地想起画中人,不禁心头一沉,讷讷地别过头,生硬地说:“陆澜,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陆栖淮放下手中杯盏,向他伸出手。 沈竹晞刻意不去看他,故作轻快地凌空拍掉他的手:“我想一个人去。”他生怕陆澜不同意,有些别扭地扯住对方袖口,“我带着朝雪呢,别人伤不到我,你别担心啦!” “那好吧。”陆栖淮觉得他自醒来后就神色古怪,只当他闷坏了,侧身让出路来。 沈竹晞紧了紧衣服往外走,转过数丛修竹,仍感觉到背后深邃的两道眸光钉在自己身上,让他感觉颇为奇怪。他先前一直睡在玄光寺的厢房里,这时胡乱地走,心里隐约升起了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苏晏肯定也在这里的某一处,找他去问个清楚吧。 可是他转念又想,就算他曾经真的和苏晏亲密无间,那也是极其遥远的过去了。反正日后,或许就是眼下,也是要为敌的,还管那些纠缠不清的事干什么,不如干脆利落地全抛开来得爽快。 沈竹晞正迟疑着,倚着一尊佛石,忽然听见不远处的系满红佛缎的松树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吃了一惊,立刻拨开竹子走过去。 “璇卿,你怎么……?”沈竹晞被势如疯虎的少女撞得一趔趄,心口一阵骇人得疼,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史画颐居然已经奔得没影了,而在树的另一头,苏晏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看着他。 “她怎么了?”沈竹晞皱眉。 正文 第155章 何地著疏狂其四 在沈竹晞被苏晏带走之后,被定身法诀束缚在那里动弹不得的史画颐等了许久,恰巧遇上姗姗来迟的林青释一行。陆栖淮当即给她解了定身术,说明了同去休与白塔的意图,史画颐毫不迟疑地应了,第二日初晨,她推开厢房的门,却看见苏晏站在门外。 史画颐用平生最怨恨锋利的眼神盯着这个人,一边握紧了雨隔剑,这个人害遍她的家族、师门和意中人,如今却能平平安安地站在这个地方。他无恶不作,却偏偏对小昙坦然无祚,这样一个人,他凭什么,凭什么?她知道,因为自己先前的刻意作为,苏晏对自己必然也是恨之入骨,今日若是无旁人前来,她虽然不会被杀,却是难以幸免。 迎着史画颐几乎凝成实质长剑的目光,苏晏丝毫不为所动,平平地一抬手指,解了定身诀:“坐。”他推开了禅茶室的偏门,将人引了进去。 “七年前,撷霜君亡魂所栖的返魂木,就由这屋后的泠泠泉水注水滋润。”苏晏抬手指着后窗外,回头看见史画颐万般警惕的模样,居然笑了一笑,“你确实该死,不过,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对你动手。” 他这句话说得极慢,仿佛要由唇齿一字一字地咀嚼个中滋味。史画颐知道他是认真地说这句话,可她并没有放心,反而心往下沉,被巨手裹挟拖入无底深渊。 “还有人比你更该死吗?”史画颐冷冷地讥讽,“阿槿姑娘也被你害死了,你手底下又多了一条人命,已经罪无可赦。” 苏晏声音温雅,眉目却含着一层煞气:“不必套我的话,我没杀阿槿,她又没做错什么,我犯不着跟她过不去。” 史画颐像是听到全天下最好听的笑话,猛地放声大笑,用力捶桌:“你?就你?她没做错什么,琴河的几千条人命就做错什么了?小昙就做错什么了?我父亲就做错什么了?” 苏晏本来可以不必理会她的质问,但因为她陡然提起沈竹晞,自己有些心烦意乱:“撷霜君当然没做错什么,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只有别人做错,他不会错。” 史画颐怔住了,听到他又冷下声音来恶狠狠地说:“可是你父亲,连同琴河的每一个人,都有罪孽!” 史画颐再度哂笑:“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苏晏,或者苏玉温,我也不管你名字到底是什么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笑之人!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小昙好,你是他什么人?你作为如今中州上下人人得而诛之、不恶不作的第一恶人,你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去为他考虑?你就是将整个中州拱手奉上,你瞧他会不会多留意你一眼,给你好脸色看!” 她顿了顿,满怀怨毒:“或许你在他面前自残自戕,他倒是会颇为解气地看着你。” 苏晏向来以温柔和雅的翩翩公子形象示人,不会轻易地被别人的三言两语挑拨起怒火,但凡事每每牵扯到沈竹晞,总是例外,他双眉一卷复又散开,眉目间似乎有什么令人畏惧的东西在散开,说话的声音并不如何发怒,可是一字一句却很恶毒:“史姑娘不顾名节身份,随着他四处奔波,也换不来并肩睥睨一顾,有什么好说我的?” “最悲哀的可不是像我这样曾停驻在他心里许久许久的,而是像你这样倾其所有,还是求不得的。”苏晏锋利的词句激得史画颐面色发白,可是他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史姑娘,你可不能坦坦荡荡地指责我,你不就仗着自己是名门之后,从前只读书不曾习武,所以没有犯下杀孽吗?” 他冷笑起来:“你应当知道,你手底下的冤魂,可并不比我少!” “什么?”史画颐根本不信,挑起尖细的眉,一哂,“从离开史府到现在,这一路上,我可没有……”她忽然卡壳了,含恨欲绝地蹲在那里。 苏晏满意地笑了,接下来所说的话几乎成了她余生的噩梦:“史姑娘,你的手中沾满了鲜血,那都是无辜之人的血,你不再有资格并肩站在撷霜君旁边了——” “你知道吗,你在涉山里杀的那些村民,全部都是无辜的。” “我为撷霜君解开了命缕之后,整日痛得要死,只能想法子饮血止痛。那些村民膀臂里没有血,是因为我已经施法诀吸干了他们双臂的血。而他们之所以变得力大而暴虐,只不过是因为我给他们施了法术。” “史姑娘,你明白了吧,如果没有你贸然动手,他们到现在还好端端的、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乡村里!” 他每说一句话,史画颐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她用力捂住耳朵,重重地用额头磕着地板,逃避着不愿意再听到接下来的话。胸臆中撕裂般的痛苦在一霎抬头,后悔与自责将她吞没——不,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她是一个杀戮者,一个罪人! 小昙日后知道了,会怎么看待她?师兄和师姐在九泉之下,会怎么憎恶斥骂她?还有父亲,一定会恨不能将自己寸桀手刃! “放过我吧!”史画颐扯着嗓子,说出了许久前和师姐唐茗秋一样的声音,连这种绝望到无底深渊的情绪也别无二致。她双手按着自己的眼睛,因为情绪太过于激烈,唇边溅出的血染遍了衣衫。 “怎么可能放过你。”苏晏冷笑,不惜往她心里再捅一刀,“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死吗?为什么我一定要杀他?撷霜君曾为金盏花枝帮助过你们,如果不是为此,你父亲后来就不会在周家危难时出手相助,周家就会覆灭了!” “为了撷霜君,周家必须灭亡,所有相帮的都应该死!”苏晏冷酷地说着十多年前的某个下午,自己拍板做下的决定,“如果没有家族束缚,撷霜君就能得到自由,他那么好,凭什么被这些只有血缘关系而无亲情的人羁绊!” 苏晏说到后来,完全不顾及伪装出的谦谦公子形象,撕破了脸,神色狰狞:“周家这样拿自己后代当诱饵的行为,和我们这些邪魔外道有什么区别!” 史画颐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入耳的全是乌拉乌拉的重音,她一时间连颤栗都停止了,而心脏也悬停在那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昏沉中,她胡乱地探手,摸到一样冰凉的物事,是雨隔剑! 她缓缓地拔剑出鞘。 苏晏俯视着委顿在脚下的她,也不管她有没有再听,自顾自地便接了下去:“你大概不知道,周家不为政亦不从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甚至让全中州的其他世家都忌惮。” “他们确实应该忌惮!因为周家掌握着一样他们最怕的东西,时间!周家府邸的位置是一处时间裂缝,常有不净之城的亡灵试图从这里破壁而出,他们世世代代都修行着追溯时间的术法,没错,就是那种可以静坐在原地,将时间的流逝往前推移的镜术,比分镜还要骇人。” “可是撷霜君却学的是纯武学,他族里并没有传授一星半点的术法给他!”苏晏抬高嗓音,神色冷冷,“虎狼之心昭然若揭,他们大概是想保全自己,将撷霜君和余下的整个家族作为弃子,这种行为,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是不屑的。” 苏晏低下声音:“幸好在夺朱之战前,他逃了出去,否则现在撷霜君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是他下一瞬复又神色狰狞,踢了一脚在地上不停翻滚的史画颐,“史姑娘,你父亲可是第一个赞同的人。” 史画颐捂着腹部,剧烈地咳嗽着,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她将脸颊贴上雨隔剑冰凉的剑刃,那种凛凛寒意让她的神智有了片刻清醒,然而,越清醒就越痛苦,她仿佛看见沈竹晞披着一身晨光,清凌凌地站在面前睥睨着她,打掉她伸出的手,眼里露出冷冷的光。 是啊,他像看敌人一样,而手底下沾满鲜血的自己,也再没有与他并肩的机会了。 她陡然想到自己先前在佛像下想的那些事,如果这个尘世,薄情难免,深情易错,只是因为某个人才醇厚绵长,现在这个人已经不会再出现了,那她……她不如就此离开。 “放过我吧。”史画颐用一种轻若虚无地声音,反复地呢喃着这句话。她感觉到下颌被苏晏捏紧了,对方极为恶毒的视线钉在她脸上,嘴唇一张一阖:“你现在是不是很像杀我?我就在这里,你动手啊!” “当初周家是我放一把火通通烧了的,连同那个裂缝也不见了,只要你今天不杀我,我以后多的是机会灭了史府的势力。”苏晏贴着剑刃,神色岿然不动,“我有无数种法子灭史府,搅乱整个中州的势力格局,也算是帮何昱一个忙。” 史画颐抓着剑,满脸血泪地怔怔抬头看他,眼前的人只有残影,不管说什么话,听起来都像是死亡迫近的脚步声。她心灰意冷,再也提不起分毫的力气动弹,忽而自顾自地笑了笑,缓缓举起剑刃。 苏晏唇畔的笑容扩大了,他手指掐了一个法诀,在袖子里反复地拨弄着,这是伤害转移的法诀,而另一端是……然而,那个笑容却忽然凝刻在了唇边! 史画颐举起雨隔剑,从心口穿胸而入!随着骨血被撕裂,她噗地喷出血来,往前就要扑到。苏晏的脸色终于变了,这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内,他向前想要抓住史画颐的手让她冷静下来,但他没练过武,而此刻的史画颐疯疯癫癫,他根本无力阻挡。 “璇卿?你怎么回事?”正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场中二人同时面色惨变,沈竹晞怎么会忽然过来?史画颐捂着脸,发出了无声的啜泣,看也不敢看来人,疯了一般地跳跃过去,猛地将他撞翻,捂着心口头也不回地远去。 沈竹晞从地上爬起来,只看见女子头上的簪花和身后露出的一截剑尖一样闪闪发亮。他没认出来,只是颇为奇怪,璇卿为什么要在后背戴饰品,又为什么突然生气,还有,她这件鲜红裙子的颜色,未免也太红了些。 “我没对史姑娘动手。”苏晏如实说。 “你是我什么人?”沈竹晞很快不再想这件事,看向苏晏,冷冷地问。 苏晏愣在那里许久,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言不讳。他低着头,双手在衣袖上搅了许久,神色渐转柔和:“大概也就那样吧,你想起来了?” 沈竹晞用审视般的眼神对着他:“想什么?想小时候你如何骗取我的信任,后来又杀了我?还灭了我家族?”他梦里原本没有灭族这一段,只是从方才两人对话中听到零星一点,于是故意这样说。 “我不是,我没有!”苏晏立刻辩驳,他张了张嘴,接下来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沈竹晞自动将他的模样理解为心虚默认,冷笑:“你可真是命大,我先前捅你一刀,你居然还不死。若不是要留着你的命去找殷慈,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转身就走,自然没有留意后面人是什么眼神,走了两步却又顿住,返身丢了一块帕子过去:“擦擦你身上的血,林谷主身体不好,肯定不愿意闻到血腥味。” 苏晏没有再看他,只是摸摸自己的脸,施了个洗净的法诀,而后把脸埋进帕子里不动了。 正文 第156章 何地著疏狂其五 “撷霜君,你来的正好。”沈竹晞推门回来的时候,幽草立刻将他迎进来,锁门坐下,满室的人除了苏晏都齐了,围坐在一起,正盯着陆栖淮的手。 “这是做什么?”沈竹晞魂不守舍,强打起精神来。 陆栖淮抬眸看他,解释:“总要先看看神官那里是什么情况,阿槿已经过去了,我现在用殷氏的通光术联络试试。倘若她已经找到了神官,就由我们传送过去,接应她出来,倘若找不到,我们就过去和她一起找。” 沈竹晞目瞪口呆,觉得自己接受无能:“阿槿已经过去了?她怎么过去的?” “她手上戴着后土神镯,和皇天碧鸾之间有感应,在皇天碧鸾被送到殷神官手上时,她就会被传送到殷神官附近不超过一里远的地方。”陆栖淮扯着他在身旁坐下,低眉,“我不担心她的安危,神镯必然护住,不论是多么强大的力量都不能危及她性命。” 林青释听到“皇天碧鸾”这四个字,眉峰忽然一动,手指不自禁地抚过覆眼的白色锦缎。沈竹晞的视线无意中扫过他,忽然停住了,一拍额:“林谷主,你怎么在这里?你不随邓韶音去军中了吗?靖晏军里有疫病横行。” 林青释摇头,垂眉:“救不了。” 这位天下第一的医者语气鲜少地流露出颓然消沉之意,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救不了。” 沈竹晞万分惊愕,霍地站起,因为被陆栖淮及时拉住而倒在他身上:“你都没去,怎么知道救不了?那三万靖晏军不是都要死了吗?”他虽然对邓韶音这个人不待见,可是那人对于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军队的那种拳拳热意和满腔沸血,却让他这个外人也为之震动。 “靖晏军不会死,至于原因,是韶音他自己造成的——”林青释眼睫簌簌颤抖,仿佛想要抖落什么难以明说的情绪,“真是命中业障,连韶音自己也避免不了步他们的后尘。” 沈竹晞凛凛打了个寒颤:“那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林青释答:“大概和凝碧楼计划里最终的实验完成品一模一样,只是靖晏军这个变化的过程要缓慢许多,也许不会是一朝一夕,而要近一年甚至数年的功夫。我猜测,在因果种下的那一日,韶音可能前天刚从凝碧楼谈判而归,凝碧楼的圣湖旁边长着这种草木,韶音大概是不信,然后带了一些草木标本回去,没有放置好,或许被不知情的下属当作野菜在泉水里濯洗过。” 他停了一会,续道:“军营里的水源基本都是泉水,从一个源头通向四面八方,靖晏少将的野菜肯定会在最上游洗,然后那些草木里的东西就遍布了整个山泉。韶音当然服了凝碧楼给的防护药,可是那种药只能防护外在接触,他一定也饮下了这个水,却要比别人花更久的时间才会转变为最终的那个东西。” 幽草在他身旁微微颤了一下,手指深深地掐住了胳膊,她听到旁边一阵轻微的吸气声,一愕,往旁边看去,才发现自己因为过度紧张,掐的是子珂的手臂。子珂瞪着她,却没有像平时那样胡搅蛮缠,犹自稚气的脸容上充满了凝重。 沈竹晞将他们两人的反应收入眼底,自己也紧张起来:“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陆栖淮道:“段其束从苏晏和云寒衫手底下将你们救出来后,便立刻将相关讯息传给了我。朝微,据我推测,你在石屋底下那一片琉璃里看到的,那些面色如常、栩栩如生的伶人士兵,就是所谓的‘那个东西’。” 沈竹晞想起那一日看到的场景,心中害怕,朝他靠得更紧了些:“你还同段其束有联络吗?他……”一想到段其束是如何死去的,他心中忽而充满了沉郁。 “不要乱想。”陆栖淮单手覆上他额头,如同一块冷冰贴上来,“他是求仁得仁,而且现在有史姑娘替他背着雨隔剑,就好像他还一直在行走人间,也算没辜负唐茗秋死前的嘱托。” 沈竹晞抓着他的手,郁郁不乐地应了一声。 陆栖淮摸摸他鬓发,示意他振作起来,一边向其余人解释:“我那时候已经猜到凝碧楼的人会对入京的伶人下手,就让写信让段其束去把他们护送到京城,然后就一直同他有联络。” 子珂突兀地插了一句:“既然你猜到凝碧楼会对人下手,怎么才不到动手的会是云寒衫?云寒衫是云家的另一个人,而且也会戏剧,这很好猜啊!” “既然是猜测,一定不会完全准确啊!”沈竹晞抢着说,用一种看待智商成迷小晚辈的眼神看着子珂。子珂气忿忿地瞪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陆栖淮失笑,推了推没骨头似的就要躺倒的人:“朝微,别胡闹了。” 沈竹晞立刻坐得笔直,讷讷不言,抓着他手腕:“陆澜,我先前……”他迟疑了一下,看满屋子都是熟人,就把话问了出来,“我好像在洛水下游的那个小酒馆外看到你了,还有阿袖,你好像也在。” 他盯着云袖,先前没多留心,这时才发现,她眉间的那个痕迹,赫然就是朝雪留下的伤痕。他不禁疑惑起来,阿袖什么时候遇上陆澜的?又为什么要追击他?他不相信云袖会对陆澜抱有恶意,心中一时抑或难解。 陆栖淮冷笑了一声,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云宗主倒是本领很高,中了朝雪好几刀,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 沈竹晞从来没听他用过这么尖酸锋利的语调讲话,再看对面云袖也神情冷漠,脸容如同凝了一层薄冰,视线扫来扫去就是不看他们这个方向。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上一次相聚这二人还有懵懂情愫萦绕,怎么现在反而变成针锋相对了? “怎么了?”林青释看不到,却能敏锐地觉察出此刻气氛的凝滞。 陆栖淮摇头,含糊地一语揭过:“没什么,只是想到要和某些人再次同行,太让人遗憾了——朝微,你说对吧!”他侧身望着沈竹晞。 云袖从开始就一言不发,这时瞧他一直冷言冷语,也忍不住反唇相讥:“真相反,和你同行真是太愉快了。”她将“太愉快了”四个字咬得冷冽持重,谁都听得出来她在说反话。而后,她也盯着对面的沈竹晞:“撷霜君,你同意我的话吗?” 沈竹晞暗自叫苦不迭,不知道这两位闹别扭偏偏扯上他干什么。他感觉自己就像夹肉面饼中间的那块被夹的肉,沉默良久,终于迸出来一个“嗯”字,也不知道是在同意谁。 陆栖淮毫无预兆地回头,便与云袖的视线相撞,当地一声,目光如有实质,在座的人仿佛能清晰听见火星激飞。幸好他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敲敲手指:“苏晏和史姑娘都到哪里去了?等他们过来,我们就要用联络术了。” “我有点担心苏晏。”沈竹晞咬着牙,附耳过去,“陆澜,你是不知道,他居然能给我植入莫名其妙的记忆,我也不知是真是假,那个记忆里还有你,也不知道是你还是陆挽冬……” “陆挽冬?”陆栖淮神色奇怪地念了一遍,眼底有什么光芒飞快地掠过,没有被任何人捕捉到,他正要说话,忽然门被从外面霍然推开,苏晏晃动折扇,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满脸温润闲适的样子让沈竹晞想把他推出去。 “璇卿呢?”沈竹晞面色不善地问。 “不知道史姑娘跑到哪里去了”,苏晏摇头,“我们分头找找看。” 沈竹晞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璇卿最初势如疯狂地撞开他之前,就是和苏晏待在一起的。苏晏肯定说了什么话刺激她,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苏晏是决计不敢动手的。他沉吟着,挥挥手:“除了林谷主待在这里,我们各自把玄光寺都找一遍吧,璇卿应该知道分寸,不会离开寺内的。” 众人应了,皆散开去,沈竹晞一扯陆栖淮:“你跟我来。”他们二人转到僻静无人的幽径上,一边四下张望着寻人,一边低声交谈—— “陆澜,你是不是认得陆挽冬,他是你什么人?”沈竹晞追问。 “那是先祖。”陆栖淮道,“你在回忆中见过他吗?” 沈竹晞侧身望着他,陡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陆栖淮,连同眉目、神色都一模一样,那湛湛而漂亮的双瞳,让他险些以为自己在对着画中人。沈竹晞定了定神:“那你先祖的脖颈有没有受过伤?比如有白色划痕什么的。” “好像是有的,据说是年轻时为了救一位友人。”陆栖淮摸着下颌,似乎在努力追忆。 “那个友人就是我家先人。”沈竹晞跟他默然无语地互相对望了半晌,先败下阵来,“我说陆澜,这么有夙缘的事,你怎么也不惊讶一下?” “是是是,我很惊讶,特别惊讶,真的有被你吓到哦!”陆栖淮敷衍道,忽而神色一凝,端视前方,“这条路绕寺一周,已经回到原地了,朝微,我们去寺门口问问吧。” 这一问,陆沈二人俱是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 “璇卿居然在这个关头说她不去了?”沈竹晞盯着桌案上的字条,将纸捧在掌心,“她难道出了什么事情吗?可是单看着纸条,又不像。” 正文 第157章 何地著疏狂其六 陆栖淮一字一字地念道: “本以为,只是简单地爱慕一个人,不曾想,一不小心,就懂得了世间的所有事。” “小昙,我在涉山间做了一个噩梦,睁眼只有飒飒西风从指间穿过。” “我不能陪你同去了,更遑论同归,并肩终有一别,从此任我漂泊。就这样地离去,归来仍旧一身零落。”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沈竹晞皱眉,茫然无助地抓着他的手,“璇卿不像是会随意说这些话的人,这怎么有一种诀别的感觉,不不不,不是那种诀别,是……哎呀陆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陆栖淮若有所思:“你是不是觉得这语调很奇怪?确实,如果只是普通的决定离去,应该不会如此说,倒好像是迫不得已离去或者是要长久分别似的。” 沈竹晞有些苦恼地抓抓头发:“那应该是很严重的事了,璇卿平时温和爽朗,我倒有些担心她。”他凝视着纸上一片血红,宛如蜿蜒的血线,丝丝缕缕交错在一起,他呼吸一滞,“璇卿是用什么写下这些字的?” “当然是朱砂啊!”陆栖淮敲了一下他额头,“又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事?”他将纸片凑在鼻翼下面闻一闻,却只闻到一股浓郁迫人的幽香,压过了其他所有的气味,于是他放心了,重复一遍,“就是朱砂。” 沈竹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郁郁不乐:“唉,我猜璇卿大概是回史府了吧,或者有什么急事——她和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只是这样的话,通光术的第六个人要从哪里找呢?” 陆栖淮一时也摸不着头绪,只得说:“先回去同他们商量吧。” “陆澜,等等”,刚走了两步,沈竹晞忽然抓住他袖子,又缓缓扣住他手腕,“我想问你,你和阿袖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栖淮挣开他的手,抱着手臂:“朝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云袖身后的水太深,叫你不要轻易涉足?”他垂下眉眼,将少年的手托在掌心,“别乱想,我把前些日子的经历展现给你看。” 沈竹晞默然无语,看画面里的陆栖淮埋葬了纪长渊和忘痴剑,而后再度追寻着雪鸿组织的痕迹往下走。 他发现,雪鸿组织虽然和凝碧楼曾暂时合作阻击了陆栖淮和纪长渊,但也仅仅是那一次而已,此后他们分道扬镳,雪鸿更是明里暗里屡次阻挡过凝碧楼的图谋。他感应到,陆栖淮是想追踪下去,看看凝碧楼到底想做什么,以及那个所有知情者都三缄其口的实验的真面目。 就在一日的行路间,云袖出现了。她带着背后时隐时现的云家势力和调查到的讯息而来,说是要和陆栖淮并肩调查下去。长风吹起两人的衣袂和长发,落花纷纷扬扬落下,坠地的声音轻微如玉碎。 “云家一向以留存为信条,与世无争,你为何要介入这样的乱局。”陆栖淮问,神色平静。因为久别重逢,先前还闹了些不愉快,他眼底有些微的不自然。 云袖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缄默地唤了一声:“苍涯。” 迎着陆栖淮有片刻恍惚的脸容,她微微一笑:“你让我想起一句有些突兀的话,可是此刻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了——在这动如参商的世间,就连重逢也是有许多哀怨的。” 他们彼此都是矜贵而聪明的人,过分自尊,将心思隐藏在心底最深处,不会轻易去触碰,更不会让他人知晓。那风雪中相依相偎、相扶相携的一天一夜实在太过稀罕金贵,几如梦寐,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对旁人袒露心事,而那一晚,月色下的陆栖淮看着她,双眼仿佛也携着皎皎月华,着魔一般烙在心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柔软的羽翼去试探陆栖淮,在获得那么点似是而非的讯息后,又悄悄地一触即回,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确实也不会发生什么,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纯粹无杂的真心,也不会对什么人倾心以对。 云袖没有再看陆栖淮,悄然转移话题回了正规,答道:“事情已经紧迫到了眉睫,云氏不得不行动介入了。你应当知道,一旦凝碧楼的实验彻底展开,所有人都逃不掉,云家只是隐世,又不是像传说里的神人破开时空壁去往另一个世界。” 她又道:“雪鸿虽然和不净之城有关,但他们同样也在破坏凝碧楼的实验,必要的时候,我想辅助一臂之力。” 陆栖淮淡淡地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天黑时分,他们在一户热情的山野人家借宿,因为只有一间腾出来的房,陆栖淮秉烛半晌,还是决定让云袖休息,自己守夜。 云袖却不赞同:“日后劳碌甚多,还是好好休息为佳,有什么需要守夜的?就算是在睡梦中遇到危险,你我难道还不能及时反应过来吗?” 陆栖淮深邃的眼瞳凝视着她,灯光为他秀丽的面容晕开一层剪影,簌簌灯灰落在肩上,无声旋转,宛如小小的扑火灰蝶。他缓缓点头,垂落的鬓发掩住了莫名的神色:“你说的是。”他盯着身后并不宽敞的床铺看了半晌,裹着被子缩成一团:“晚安。” 这一夜,山风从墙缝间渗漏进来,还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窸窸窣窣的声响。云袖辗转反侧,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就是无法成眠。她仔细倾听着身侧的声响,陆栖淮呼吸声微弱而没有起伏,难以断定到底是沉眠还是装睡。 她暗自握紧了袖中的一根针,那一点银光太过于炫目闪亮,以至于云袖没注意到,旁边人纤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手指也同时无声无息地摸上了横亘在枕头之下的祝东风。陆栖淮一直未曾入眠,他隐约觉得今日的云袖很奇怪,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其下的意图也变幻不定,叫人不得不防。 夜半时分,月光洒满了窗棂,就在蝉鸣阵阵催人入眠的时分,陆栖淮敏锐地捕捉到一声轻微的“嗒”,仿佛一粒扣子被悄然扣起,听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他勾了勾手指,从被子里扯出一团棉花捏紧了,破空打在窗纸上挖了一个小洞。 窗外有人!那个人持着一炷香火,明灭的火星闪闪点点映入,看样子是安神或迷魂的香,可是却无色无味,陆栖淮屏住呼吸,尽量放轻动作地翻身下床,无声无息地贴着墙挪移到窗边,忽然一伸手,对着窗外指如雷霆地一刺而出! 他只抓到满手冷风和质地奇怪的绿色香灰,与此同时,一声桀桀怪笑从旁横逸斜出,如同阴冷雾气无孔不入地迫近。他手腕一翻,瞬息间出鞘的祝东风挑亮了灯芯,遥遥一指的冷风惊醒了云袖。 云袖睡眼朦胧,揽衣推枕,鬓发半偏地走到他旁边。毫不引人注意的是,她慵懒而不满水雾的瞳孔深处,是雪亮乍迸的寒光。她盯着窗外,那里星星点点站了数十道人影,后面还有更多,肩上皆绑缚着雪鸿组织特有的标志,他们持着燃香,将香气徐徐送满整个村庄。 云袖端凝半晌,松了口气:“无妨,这是雪鸿克制那个实验的燃香,应该是为了在极早的时间段避免这些村民成为实验品,看来昨日凝碧楼的人刚来过。”她率先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陆栖淮不置可否,背着祝东风照做了。 雪鸿的人没有对他们动手,在香燃尽后很快撤走,第二日,他们便默契地再未提起这件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然而,这一宿往后,前路更久扑朔迷离,陆栖淮识破了雪鸿组织内部行路的标识,顺着这追查下去,可是在那之后,标识忽然断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是夜,忧心忡忡的二人投宿一间客栈,陆栖淮因为日间奔走淋雨而发烧,甚至没打一声招呼,脸色苍白地回房就睡下,全然忽略了云袖在背后讳莫如深的眼神。云袖凝立了许久,直到窗外渐渐淅淅沥沥的雨声再度转大,才掩上门回房,她的足音消失在漫天的霹雳雷霆声中。 雷雨夜,最适宜发生一些暗流涌动而惊心动魄的事。 云袖端坐在房中,手指反扣着那一面名为薄游的菱花镜摊在桌上,静静想着心事。云寒衫确实是云氏的人,可是却一直是见不得光的身份,已经死了还在身后留下一堆谜团。凝碧楼那个实验到底是怎样的呢……何昱想要缔造一个全新的盛世,和这个实验有什么关系?难道要依托这个实验去实现吗? 云袖难以抑制地凛凛打了个寒颤,手指从袖中摸索着掏出了一页纸片,那是日间朱倚湄的下属无声无息地递过来的,她已经能确定,朱倚湄虽然是凝碧楼万人之上的女总管,但却十分抗拒这个实验,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是一边的。 云袖阅读着纸卷,将脆薄的纸面凑在火焰,恰有一只飞蛾扑上去,刺啦一声,火舌窜上来将纸舔尽了。那上面的内容本来也是暗无天日的,写着:“不日,凝碧楼将夜袭占据南离,通过琴河,连接夔川,直逼京城。请速战完成玄衣杀手的任务,而后前往休与白塔,稍迟则有弑身之惑。”朱倚湄似乎在此处提笔稍稍地一顿,作结:“去往休与白塔的传送阵周围,我已将何昱心腹换为自己的势力,切勿怀疑。” 云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薄游镜,缓缓地折衣而起,这一夜的杀戮就要开始了。破门而入的过程进行的顺遂无比,许是因为陆栖淮在发烧,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沉睡,没有被屋外急如擂鼓的雨声惊醒。云袖眼神从窗台上的一个细小的脚印上一掠而过,瞳孔一缩,还未等她仔细去想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先前埋好的光点在这一瞬间迸溅而出,映着菱花镜面,惶惶如日。千百道寒光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击打向委顿在床榻上的陆栖淮,云袖看见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往枕下,但还是慢了一步—— 她闭了闭眼,听到轰然一声巨响,一切都结束了。 “天呐!”沈竹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慌,猛地挣开陆栖淮,惊叫出声。那满目肆意横亘的鲜血太吓人,以至于在脑海中的画面断片了之后,他仍旧不能抽身而出,反而隔空朦朦胧胧地伸出手来,想要抓住那个倒在血泊里无声无息的人。 入手是彻骨的寒凉,半点活人应有的气息也没有。 沈竹晞茫然地抬眼看他,眼神渐渐重新聚焦,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她……这……未免也……”他断断续续地开口,如梦初醒一般地抬头,一下子紧抓着陆栖淮:“你现在怎么样?你还好吧?” 他上上下下地把陆栖淮打量了一遍,就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陆栖淮站在太阳底下,绰绰树影笼罩上他眉宇鬓发,皮肤白的透明,神色也淡淡,沈竹晞一时间就有种荒谬的惶恐,害怕陆澜会就此消融在阳光下,如同初春冰雪脉脉流淌入平芜春荒。 沈竹晞忍不住,踮起脚,伸手将他的兜帽扯下来,覆住了额,在那张秀丽的面容上投下一大片阴翳。他微微松了口气,又问了一遍:“你现在还好吧?” 陆栖淮好似也在发愣,被他这一下突然惊醒似的,点头:“还好。” 他道:“我早就怀疑云袖,那个被杀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我花了几钱紫锦贝去山下找的一个乞丐,让他自己拾掇干净伪装成我,料想云袖深更半夜的也发现不了。” 陆栖淮又说:“但云袖在杀死乞丐后不久便觉得不对劲,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玄衣杀手追杀我,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也没有合作,但对我来说却是加倍的难缠。云袖随后追击阻截我,她与我交手十四次,互有千秋,而在洛水河畔你见到我的那一次,便是我试图将她引入桃花障中伺机杀死,没想到你暂时替我制住了她。” “杀死她?”沈竹晞有些迟疑地重复了一遍,慢吞吞地说,“这……” 陆栖淮双眉一挑,唇边勾起似笑非笑的讽刺弧度:“她要杀我,难道我就要对她心软吗?” 沈竹晞明知道他这种锋利神情不是针对自己,还是觉得心间微微一恸,声音发涩:“是,你没错,我只是觉得……哎,想不到阿袖居然是这样的人。” 他叹了口气,心头郁郁,听到陆栖淮又说:“很奇怪,云袖暴露得太早,似乎急着要去做其他什么事情似的,如果她在后来对我下手,那样朝夕相处,机会甚多,我是万难防备。” 沈竹晞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大概,大概她是太想杀掉你了,所以看到一次机会就急于动手,回去复命。” 他低声地安慰道:“陆澜,你不要难过啊。” 陆栖淮睨了他一眼:“你从哪里看出来我难过了?” 沈竹晞颇为认真地说:“你虽然喜欢阿袖,阿袖也喜欢你,可是有些事情是迫不得已,不由自主的,接下来一段时间同行,你就当她不存在,不要往心里去。” “……”,陆栖淮奇异地盯着他,忽然捏捏他的脸,“你可能是个假的朝微吧?我怎么可能喜欢云袖?你不是一向对这些东西都不太关心的,怎么忽然开窍了?” 沈竹晞气急,自己好心劝解他,反而被他调侃:“谁说你不喜欢了?我从,我从,我从所有的地方都看出来了!你从来不会这么针对一个人的,所谓爱之深而责之切便是如此。” “还有,你要是不喜欢她,为什么当初在南离分别的时候,要送她白玉环?”沈竹晞挑眉,“环——还,你是否期望着她一生都能平安圆满?” 陆栖淮这次却并没有立时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手虚虚遮住额头,罕见地陷入了沉寂。良久,他才用一种甚为沙哑的语调说道:“也许那时确实是的,但现在——” 他道:“君不守诺,置我伶仃。” 正文 第158章 何地著疏狂其七 “徒弟?阿槿,阿槿?你听得到吗?” 玄光寺的一间厢房内,重帘被深深地拉下,众人围坐在一起,眼神灼灼地盯着陆栖淮一动不动的手,然后缓慢地将指节叠在一起。林青释和沈竹晞上下紧夹住苏晏的手,以免他使手段,而子珂替代了史画颐,从指尖张开的蚕丝绷得笔直,缠绕住诸人的手腕。 “好像有人影了。”陆栖淮施展着殷氏的沟通法术,通光术,修长颀秀的手指拨开了一重一重压迫上来的黑暗阴翳,极其微弱的光在他指尖燃开一层淡粉,如同孱弱的樱花。浓重的墨色像水一样汩汩流动,渐次往两边分开,无边无际的长夜中,忽然有空空的跫然足音,由远而近地传来。 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星星点点的萤火,那是燃犀的光焰——休与白塔之下,是一片犀角燃烧的海洋,驻守着不净之城。那些冰蓝色的幽焰寒凉彻骨,如同在四周逼近窥伺的瞳孔。 “不对劲,这是个逼仄的室内或者长廊一类的。”云袖忽然指出,“如果单是空空荡荡无边无垠的一大片,我们听不到脚步声。” “谁说这是脚步声了?”林青释看不到画面,所以对声音敏感得多,他将手拢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蹙眉,“这应该是什么重物倒地的钝响。”万籁俱寂中,忽然有一星明亮的光点压过了其余所有的色泽,倏地照亮了这一方晦暗不明的空间。光影影绰绰地摇曳着,仿佛随时会熄灭下去。 陆栖淮的眼神凝住了,画面中映照出一只提灯的手,那手葱白如玉,腕上戴着凤首衔珠的玉镯,光透过灯罩上的纱洒在她手背上,斑斑点点,宛如映出来一片星河。那是阿槿!她在仓惶地往前奔跑,灯也跟着上上下下地翻飞,灯光曳动中,就悄然映上了她的脸,眉头紧蹙,满是泪痕,颇为无助。 阿槿不敢回头看,也不敢睁开眼,她害怕那种无边无际犹如灭顶之灾的黑暗,会在睁眼的一瞬吞噬她。这已经是进入白塔底下的第四天了,她虽然修行了辟谷诀,暂时感觉不到饥饿,但一成不变的黑沉死寂几乎能将她逼疯。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具体走了多少时辰,只是沉郁地想,为何自己还没能找到神官。 ——在师傅将她送入休与白塔的时候,那个被制住的苏晏被迫坦白,如是说:“休与白塔是岱朝的开国帝后所修建,自然会庇佑持有开国两样神器的人。后土神镯可以将她送到离皇天碧鸾一里之内的地方,但白塔底下的一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那皇天碧鸾是怎么回到殷慈手中的?”林青释问。 “我和纪公子将它挖出来,在出了涉山后,它自动飞走了。”师傅回答道。 阿槿又听他们讲了一些有关这两样开国神器的掌故,万分愕然,她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无心从集市上带回来的玉镯,居然就是传闻中的后土神镯。只是……皇天后土本是天作之合,难道她和神官也有夙世因缘吗? 在沉朦的黑暗中,阿槿心中明明无比慌乱错愕,可是仍旧忍不住想着自己的心事。虽然神官总是俊美高华、清冷如高山之巅的模样,倘若她和神官真的有因缘的话……那她到底喜不喜欢神官呢? 她清晰地记起,在平逢山的那三个月,她与神官朝夕相处时是怎样一番场景。神官看起来冷漠超然而万物不萦于怀,内心却藏着或多或少的情绪波澜,他从来不笑的,就算面无表情,眼底也深藏着故事。阿槿有时注意到,神官会一个人伫立在风雪深处,没有撑伞,直到霜雪染白了衣衫鬓发,也始终一动不动。后来她才知道,神官是在眺望着远处南离古寺里的敦与神像——他作为“殷慈”存在的时日,就终结在那里,连同曾经意气风发、正气浩然同行世路的时光,而现在存活于世的,是中州术法的精神领袖,平逢山神官。 阿槿看多了,就有些心疼,尤其是发觉殷景吾时常对着祈宁剑怔怔出神的时候——那是他早年行走江湖的佩剑,已然封剑,除却危机时分情急护主,旁的时候都不能轻易动用。但是剑可以被封住,心却无法封住,往事也不能够在心上不留痕。不知怎地,她总能轻易从如今神官清冷的面容下,瞥见几丝过去的踪影。尽管她一次也没有开口同别人提起过,却总会暗地里构想,夺朱之战里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才会让神官变成如今这样。 阿槿忍不住抬袖遮住了打到面上的灯光,避免光再去加热已经发烫的脸颊。她活了许多年,可是容貌始终不曾改变,记忆也不断删减剥离,因而,她始终保留着天真心性,行事也从不曾拖泥带水,是什么,便是什么。那……她应该是喜欢神官的,也许从第一眼开始就是如此了,恰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多留心,然后就变成了爱慕。 阿槿捂住脸,加快了脚步,心里却又升腾起一个新的疑问。那,神官喜欢她吗?她有些沮丧地摇摇头,神官那样的人,上窥天道下观万民,一定不曾留心这些情情爱爱的红尘小事,一定对她和对万民并无差别。她苦恼地叹了口气,很快又振奋起来——被后土神镯无意中选中的她,和皇天碧鸾的持有者一定是有天定夙缘,就算神官现在对她没什么感觉,爱恋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她还有很长时光,一点也不着急。 阿槿笑了笑,提起衣袂往前奔跑——她不知道,自己所走的,是一条全然错误的道路。而在她下方不远处,可望而不可即的燃犀之海深处,殷景吾正撑着伞,以意念为兵刃,在幻象阵里金戈铁马地征战。她更不知道,那个人她以为对自己、对世人毫无感情的人,在冰火交煎中翻来覆去,念的居然有她的名字。 ——在两百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刻,休与白塔之下也曾是考核帝王血脉的地方,皇天碧鸾的持有者将被送入接受试炼。而此刻,误打误撞接受到皇天碧鸾的殷景吾,就这样毫无防备也没有半点准备地面临考验,其中最艰难的,便是幻象阵。因为他此前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份,甚至没来得及学习皇天碧鸾相关法术,只能凭借自己本来所学破除幻象。 然而,此刻,最生死攸关的幻象中,一百零一只魇魔出现了。 “阿槿看起来不太对。”陆栖坏维持着画面不动,手指冷定如铁,紧蹙的眉峰间却蕴满了忧虑,“这么重要的时刻她都能分神?再晚一些到,或许神官就要出事了!” 沈竹晞问:“都走了这么长时间,明明说只有方圆一里的,为什么还不到?” 子珂问:“殷神官在里面会遇到什么危险吗?晚一点找到他有什么闪失吗” 他们几乎都是说出口,子珂气忿忿地瞪了沈竹晞一眼,沈竹晞也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子珂便哼了一声,破天荒地示弱了:“那先解答撷霜君的问题吧!” 沈竹晞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他了,这少年总对自己怀有隐隐约约的敌意,他正要反唇相讥,陆栖淮忽然捏了捏他的手:“朝微,走了四天还没走到,有两种可能——” 陆栖淮分析道:“一是休与白塔下面时间流逝的尺度被改变了,阿槿是以怀中沙漏计时的,可能那里时间流逝的快慢不同,所以阿槿并没有真正走到四天,而只是走了很短的一段距离。” “第二就比较麻烦了,可能她一直都在原地打转,甚至走了完全错误的方向。或者路是弧形的,她走着走着就回来了。”陆栖淮盯着指尖,竭力苦思,要想个法子验证猜想,良久,子珂终于按捺不住,又问了一遍:“所以早找到、迟找到殷神官有什么分别?晚一会儿很要紧吗?” 林青释为他解释:“据史书中载,休与白塔下原本是皇族血脉在登基称帝前最后的试炼场所,我怕殷慈戴着皇天碧鸾,也会被卷入其中,那可有些麻烦。毕竟试炼有几百年未现于世,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有多艰险。” 幽草将药香萦绕的茶水端到他唇边,林青释啜了一口,方觉肺腑间一团僵死冷硬化开,氤氲着又有了活气:“而且先前殷慈离开的时候,我与他不欢而散,他走得急,甚至没带上祈宁剑。塔底下对术法必然有诸多压制,而且一旦要施展术法,在逼仄的地下肯定无法汲取星辰自然之力为己用,只怕无以为继。” 沈竹晞讷讷点头,充满担忧:“唉,那真的是……可是阿槿就算找到他,也无能为力啊!阿槿还没有殷慈厉害,找到他又能如何?” 陆栖淮道:“殷清绯在不净之城为卧底,他们应该能找到他,找一条路直接通向外面,然后我们去接应他们。先前和阿槿说好了,就在涉山玄光寺,也就是此间聚首。” 沈竹晞问:“为什么是这里?” 陆栖淮答:“自然是因为此地佛光高照,普渡慈航,来往善男信女众多,福泽深厚,就算他们一番动作下来,导致不净之城起了小小波澜,那些亡灵也绝不能逃逸到此间。” 沈竹晞没想到,这和苏晏说选择将他的返魂木放在此间等待复活,是同一个理由,不禁心头一惴,转头冷冷地刺了苏晏一眼。 正文 第159章 何地著疏狂其八 幽草忽然插了一句:“陆公子,你先前说这是殷氏用于联络的通光术,为什么映照出来的却是和阿槿姑娘有关的场景?”她神色温柔款款,讲出来的话却颇为直白,一语中的,“通光术究竟是定位还是定人?如果只是定位的话,是不是意味着,阿槿姑娘此刻的位置和神官的位置重合了?” “啊!”沈竹晞张嘴了叫了一声,几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有可能这条路并不平坦,而是有褶皱弯曲,所以如果将路重新拉成平坦的线,阿槿和殷慈其实对应的是同一个点。” 陆栖淮一拧眉,显然此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时沉吟着,抓紧了沈竹晞的手,对画面上不断奔跑的人像喊了几句:“阿槿?你在吗?阿槿,你能听到吗?” 是错觉吗?阿槿停下脚步,她居然好像在方才那一刹听见了师傅的声音,微弱虚无,渺远得仿佛从天边传来。她掏出怀中的沙漏,又是半日过去了,为何这一里路好像没有尽头呢?她早已感觉到了不对,这时也不敢再一味盲目地往前,而是盘腿坐下,将灯放在一旁,细细地观察着周围。 一片犀角燃烧的冰焰在周围跃动着,那些犀光悬浮在半空中,毫无依托。阿槿正看着犀光出神,忽然又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这时清晰无比,绝不是幻觉——那是师傅,他在说:“阿槿?能听到吗?把祈宁剑抱在怀里,不要再往前走了,能听到吗?” “能!”她高声叫道,唇畔吐出的气息惊得近处火焰飒飒而分。少女心头有一块大石沉沉落地,终于安定,她独行的这四日里,最害怕的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但她现在知道了,师傅和撷霜君、林谷主他们都在另一边看着她,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能听到!”阿槿又叫了一声,从背上取下了一直束缚着的祈宁剑。她试着用力一拔,结果和以往一模一样,纹丝不动,这柄稀世利刃已经在鞘中封剑了。 “阿槿,祈宁和殷慈之间应该有感应,你试一试!”阿槿听出那是撷霜君的声音,与此同时,他们旁边似乎还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阿槿皱眉,撇撇嘴:“怎么试?我的术法在这里都被压制住了,除了几样最基本的,剩下都用不了!” 那一边,陆栖淮心往下沉,仍旧维持着声音的镇定:“别慌,我猜你和殷神官的位置重叠了,他就在你的正上方或者正下方。”画面中,少女依言抬头把灯光往上举,灯只照亮了很小的一片,其余都很沉沉的,看不到顶,她又剁了几下脚,基本听不见足音,下面是实心的,并非别有洞天。 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显然这个结果大出意外:“难道还有什么机关?你已经进入最核心的位置,却没看到不净之城的入口,是不是有一部分的空间被藏起来了?” “不错”,云袖一直沉默,这时看出些门道,指点道,“我猜应该是下面有问题,下面应该不是全部实心的,而是悄然在发生挪移。” 沈竹晞似懂非懂,灵光一闪:“阿槿,飞到高处的术法还能用吗?你现在用一个试试?”陆栖淮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他说的应该没错,于是叮嘱徒弟:“将灯和剑都绑好,飞到高处看看,越高越好。” 阿槿依言行事,当胸结印,脚离地面越来越远,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就在她准备落下去的时候,忽然一阵骇人的力量磅礴而来,裹挟着她的身体,将她重重地往外推了出去! “呀!”另一端的几人陡然看到这等异变,齐齐失声惊呼。 阿槿在空中被兜着飞旋,晕头转向,昏昏沉沉中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头也不回地往外飞,她手抖得厉害,幸好先前将灯绑在了袖口,才能看清周围的景象。脚下很远的地方,景色变化得很快,似乎是不停旋转着的,叫人目不暇接。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所有燃犀都好像被从中一剖为二,有一条巨大的裂缝横亘其上。等到她终于能勉强稳住身体的时候,她抓住一根没点燃的长犀角,在两片犀焰之间探身挤入了裂缝。 嗖地一声,她跌跌撞撞地倒飞进去,通地落在地上,这一次地面是空心的,踩一下便发出空空的声响。阿槿艰难地撑起手臂起身,瞠目结舌地四顾张望。 这是,幻阵?眼前居然渐次浮现了熟悉的人世景象,阿槿心中警惕,慢吞吞地往前挪,一边悄悄地问:“师傅,神官在这里面吗?我现在要怎么办?” “你先别动。”陆栖淮沉声说。他旁边居然没有人说话,满室寂静中,忽然沈竹晞拍着膝盖“啊”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不等别人问,就连珠发炮一通全部讲出来:“我猜,原本阿槿走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圆球,她走在球的表面上,然后不管怎么走,肯定不能走到里面去。然后她飞到高处的时候,球将她甩了出去,她便从裂缝里进来了,所以现在是在这个球的里面了,大概也就是殷慈被困的地方。” 云袖目瞪口呆,良久才竖起拇指:“撷霜君厉害,高,实在是高!” “这样的话”,幽草思绪清晰地总结道,“阿槿姑娘接下来就要面对那些可怖的试炼了,她要闯进去把神官带出来。”正说着,她忽然吸了口凉气,“你们看那里,快看,那是什么景象!” 不用她说,所有人都瞳孔紧缩地盯着画面上的一角,那里原原本本地呈现出一百零一只魇魔所编织出的幻阵,栩栩如生,毫无破绽——那是南离殷府的恢弘背景,从还是少年的殷景吾第一次背着祈宁离开殷府、去往中州开始,然后是他与林望安因为一盒梅萼糕不打不相识,再后来,这一对同样用剑的少年人,一个皎皎如月,一个曜曜如日,被并称为中州剑术的双子星。 子珂发觉,林青释的手在不断地颤抖,身为一个医者,手抖可能会产生致命的后果,因此他的手向来稳定如铁。子珂从未看过他如此不淡定的模样,连眉眼都在轻颤着,唇角紧紧抿起,惯有的从容温润现在一丝也无。他看不到画面,可是能听到声音,每句都如同刺一根一根扎进心底—— 林望安说:“我分这半盒梅萼糕给你吧!吃了梅萼糕,你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殷景吾道:“哈,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梅萼糕都碎了!算了算了,不分梅萼糕了,我请你吃饭吧!我是其它地方人,只是路过方庭,你告诉我,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林望安啧啧赞叹:“你的剑法很厉害啊,这些年,我还没见过能跟我斗得不相上下的人呢!” 殷景吾摇头:“小道长,你身在道门,或许见识过的高手不多。悄悄告诉你,我是南离殷氏的人哦,我也算跟着父辈见过不少用剑的高手——不过呢,那些人都没有我厉害!” 他又道:“喂,望安道长,谢家那个蓝衣服的少年跟你是什么关系?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你不要再多跟他讲话了。” …… 那一对少年人的对话声逐渐远去,不知是因为声音真的变小了,还是自己本能地抗拒再听到这些话。林青释轻轻咳嗽着,年少旧时如天远,每每回想起恍如隔世。如今,他已是将死的沉疴之身,对于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怎么还能再抱有痴妄? 画面绰绰浮动,最后停驻在南离古寺前的落幕时分,他听见兵刀出鞘之声,所有人一同将刀剑锋芒对准了殷景吾,那个人无力地辩驳着,声音却愈来愈低微。再然后,苏晏驱动着凶尸段其束突然暴起,试图命中殷景吾却误伤了沈竹晞。剑锋刺入皮肤的钝响被刻意放得清晰而漫长,居然显得这个瞬间如同永劫。 林青释听见画面里苏晏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像扯着嗓子啼血的夜枭,而场外的这个,试图挣了挣手,立刻被他无声无息地制住,手指搭在他手腕脉门处。林青释看不到,却能回忆出接下来的景象,不净之城洞开,一场混战之后,金夜寒以身殉葬亡灵,而后就燃起了三天三夜的红莲劫火——他记得,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自己逃出后重又冲入了火中,拼力将殷景吾拉了出来。 明明通光术下映照出的火焰是虚无、没有实体的,可是那种难以抑制的冰寒还是压迫着室内所有的人。殷景吾在烈火中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林青释微垂下眼,那时未曾注意,后来也不敢回想——原来,殷景吾向他呼救的时候,用的称谓居然是“道长”。 从前,只有谢羽一人才会这么唤他的,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挑着细眉、昂着下颌,笑语晏晏地叫一声“道长。” 林青释用空出的手按着额头,忽然曼声吩咐:“阿槿,快去看看,幻境将要终结,现在正是唤醒他的最好时候。”那一端,阿槿微带疑虑地照做了,可是却忽然僵住了——画面陡转,映出相对而立的两人,她认出来,那是神官和林谷主,可是林谷主向来清风朗月的眉宇间忽然有着难以言说的悲愤之意,直直地举起渡生,洞穿了神官的心口! “呀!”阿槿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得目眦欲裂,脱口惊呼,一时甚至没注意画面已经悄然陆续推进到了末尾,终于在如同千百匹锦绣纱缎般的烟气袅袅升起之后,缓慢地退却不见了。 殷景吾一动不动地撑伞站在那里,魇魔投下的暗光透过白伞的缎面,映下一片斑驳的剪影。他像木石一样僵冷,阿槿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神官,我是阿槿,你能听到吗?” 正文 第160章 风花不记年其一 她垂下头,敏锐地觉察到已消弭幻阵的中心是一面镜子,那里映照出一百零一只魇魔的虚影,这些魇魔挤成一团,被一根发簪通通贯穿钉死。阿槿认出那是神官束发的玳瑁簪,松了口气,想来是神官伺机破阵时所为。 “殷神官?能听见吗?”玄光寺的厢房内,他们已经团坐着过了一整天,如今屋外已是星辰满天,夜风掀卷萧疏的竹帘穿入。虽然近秋的风极为凉爽,陆栖淮额头却隐约有一层薄汗,通光术实在太耗费心力,然而更让他殚精竭虑的是,尽管他已竭尽全力将通光术的另一端对准殷景吾,但六人合力的法术宛如泥牛入海,殷景吾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坏了”,沈竹晞用空出的手一拍额,“殷慈大概是失了魂,他的心智被困在幻阵里,不在身体里了。” 阿槿惊得花容失色:“啊?这么严重?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陆栖淮沉吟着,一言不发,反倒是苏晏破天荒地接了一句:“你潜心去感受后土神镯的存在,点亮皇天碧鸾。”他微微笑着,眼神温和而没有波澜,看不出什么异常。 阿槿迟疑不绝,不知道苏晏为什么会在师傅他们旁边,能不能相信他的话。她正犹豫,陆栖淮已经拍板决定:“点亮后土神镯吧。”随着少女屏息高抬手腕,那一端的所有人也一并紧张地看去。如雷霆一般雪亮的光乍亮,气如长虹地冲破了重重黑幕,几乎瞬息之间,殷景吾手指上有一道亮光盘旋升腾而起,那两道光交汇时太过璀璨,以至于室内的人一时间甚至无法直视,纷纷别开脸去。 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像相叠的屏风一样被接连轰然推到,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摔裂得粉碎。那是被迫臣服于皇天后土这两种光芒之下的魇魔,本来便被玳瑁簪诛杀得奄奄一息,此刻纷纷然灰飞烟灭了,所有浮动的景象也在这一瞬扭曲着全然消失。在长久的死寂和沉默中,殷景吾身子一晃,仿佛如梦初醒般按着眉心,走过去拔下了发簪,长舒一口气。 他依旧撑着伞,仿佛刻意要趋避开指节上刺眼的强光,然后在阿槿惊喜激动的眼神中缓缓地转过去,他的目光中还残留着些许先前的迷惘,却清冷如故,一黑一蓝的双瞳如同明灯一样冷冷地照彻着他:“阿槿。” 殷景吾举起手心,指尖结出通光术的印迹,看着那一端显然松了口气的众人:“撷霜君,云沾衣……苏晏,还有——”他抿着唇,充满复杂意味地吐出这个名字:“林望安。” 复杂的心绪在一瞬间奔涌上来,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周遭并没有完全消弭的危险,他在幻境里看到了此生他一直没有勇气面对的事,而因之产生的结局,也显得残酷而理所应当。 殷景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俊美清冷的脸容上没有半分表情,可是眼底却有几不可察的悲哀:“林望安,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之后,会不会杀我,会不会对我动手?”明明希望是极其微弱渺茫的,可是在他心里却无可替代的,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在夺朱之战的末尾,南离的那场大火中,你的故友确实没死,我在大火中看到了他,当你冲进火里来的时候,他向你呼救,然后我,我……”殷景吾顿了顿,闭上双眼,“我按住了他,然后对着你喊了一声‘道长’。” “我知道,只有他才会叫你道长,可是我害怕你救他而不救我,所以我那么说了——我那时候不想死,一点也不想。”这段心事已经在殷景吾心底埋藏了整整七年,甚至在平逢山上清修的时刻里,依旧偶然作痛。他面无表情,可是一字一字都蕴含着极大的悲哀:“你当初救错了人,现在知道了——你,你会不会对我动手?” 满室死寂中,林青释只觉得自己的思绪一时间都停滞住了,这种感觉很怪异,他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的每个字眼,可就是不能在脑海里将这些零碎字眼拼凑起来。殷慈他说什么?他居然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谢羽不曾死于谢府的那场大火,可是阴差阳错之下,却死于了另一场红莲劫焰——而他本来可以伸出手,将自己的友人拉出苦海的。 “林谷主”,这样压抑的沉默让人不安,沈竹晞难耐地动了动,忍不住劝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旧事的时候,反正都过去了,还是想想殷慈他们的出路比较好,我……” 林青释神色古井无波,双眉似乎微微往上抬,弯成月牙的形状:“撷霜君,你不要轻易去劝别人放下什么,非己之痛,何以妄言?” “不过,你说的是对的。”他的声音低微下去,用一种斩钉截铁又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殷慈,我不怪你,那时候我也是泥菩萨过河之身,并没有顾及那么多。” 他喟叹着:“还有,你怎么知道,如果我当时知道了事情,就一定不会选择你呢?”一顿,续道,“对于我来说,谢羽很久之前就已经死在了方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孰轻孰重我尚能清晰衡量。” “我……”殷景吾单手捂着脸,声音罕见地充满了颤抖。他觉得林青释的话平淡中隐约有种洞彻的苍凉,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复,这个人身为药医谷主,施惠芸芸,可自己并不想成为那些与他萍水相逢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殷景吾挺直脊背,很快平息了来自心底最深处的颤栗,缓缓道:“生死有命,倘若你过于悲恸,反而让逝者泉下难安。”他敏锐地瞥见,通光术的那端,林青释面容清朗温润如故,但手指紧扣住覆眼缎带的边缘,透明若琉璃的指骨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显然心绪不曾安宁。 林青释默然良久,颇为勉强地进行否认:“我当然不悲恸了——我这个人啊,总不能对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再抱有痴妄。” 殷景吾凝视着他,唇畔缓缓浮现出一丝幽深渺远的笑意,陆栖淮看着,忽而心头一跳,手底下的通光术一时也摇摇欲坠,濒临破碎。神官要做什么?然而,没等他问出这个问题,林青释仿佛无法支撑一般,颓然后仰着坐倒,手指从他们之间抽离,通光术失去了一个人的灵力,摇摇晃晃着彻底湮灭了。 “再见。”殷景吾的残像扬起手,朗声,“倘若我们没能出来的话,请在不久之后的红莲夜上为我放一盏灯。”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沉沉地说:“你要知道,浮灯可以顺流漂行过万水千山,而我离去之后,或许也就葬身在这片河山之中。” “神官,你这是做什么?”阿槿讷讷道。神官方才说的话实在太过沉重,尽是些生生死死的话题,几乎把她吓住了,也让她愈加疑虑,在她没来之前,殷景吾都在幻阵里和其他试炼中经历了什么。 殷景吾走过来,将她一并笼罩在伞下,脸容僵冷如木石,没有半点波动,只是提了提嘴角:“我很高兴,你找到了我。” 阿槿垂着头,因为过于紧张,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神官这副冷冷的模样,着实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她盯着手腕上生着温润光泽的神镯,声音发涩:“这是我应该做的。” 殷景吾如若未闻,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真的很高兴。” 阿槿盯着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神官的眼底似乎有玉石裂冰般的暖意,向来清冷的声音也温软几分,宛如咕嘟冒泡的温泉。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容,捂住不停起伏的心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凑上前去。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居然已经不由自主地贴上了对方的唇,冰冷的温度颤栗到心底。阿槿微微地苦笑了一下,这大概是此生离神官最近的一次了吧,不论之前还是此后,他都是山巅云端的人,清冷高华而遥不可及。那就,让她最后就放纵自己小小的私心吧——她抿起唇,蜻蜓点水地一触即分,然后摸着唇翩然后退,再也不敢看对面人。 殷景吾目光清湛有神地凝视着她,神色并没有多少被突然亲吻的错愕惶恐,阿槿瞥了一眼,心沉了下去——果然,神官对这些莺莺燕燕的小儿女情感还是无动于衷么?早该是意料之中的,他本来就一心修行,无意于此。 正黯然神伤中,她忽然听到殷景吾问,简短的一句有如惊雷:“你喜欢我?” 阿槿僵在那里,一时间反复掂量,不知道究竟是承认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她先前分明打定主意,一定要凭借后天神镯和皇天碧鸾之间天作之合的关系,去努力打动神官的,可是如今看到神官的模样,她却又深深迟疑了——这样一个人,那么好,万物不萦于怀的超然模样,他断然不愿意背负皇天碧鸾的使命为帝王的,自己又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将他纵身拉下神坛? 明明很短时间之前,她才弄明白自己是真正喜欢这个人的,可是到了现在,那些沉甸甸的情感压在心头,几欲喷薄而出——她终于意识到,她已经喜欢这个人很久很久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了,她喜欢到心都疼了,只希望那个人一切都好。 “不喜欢。”这句话在唇边掂量了半晌,终于无力地滑落。阿槿颓然地垂下头,熄灭了手腕间神镯的光华,然而,下一刻,她的手却被抓住了—— 殷景吾手指收紧了,凝视着她的眼瞳充满了冷意和压迫,声音冷如风送浮冰:“你既然不喜欢我,你亲吻我做什么?”他毫不客气地捏起少女的下颌,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凌厉肃杀,“你想始乱终弃吗?” 正文 第161章 风花不记年其二 “噗”,尽管心事重重,阿槿还是忍不住笑了。神官一脸冷漠地讲出“始乱终弃”这个词实在是太令人意外,细听去,他的语气好像还有几分……几分委屈? 阿槿被吓了一跳,甩甩头,像是要把这种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神官,‘始乱终弃’这个词不能乱用的,况且我也没有对你‘乱’,也没有对你做什么呀,我……”在殷景吾的注视下,她的声音愈发低微下去,仿佛忍无可忍一般,终于提起嗓子喊了一声:“喂,我就是喜欢你怎么了?什么始乱终弃,我不但要乱,而且我要始终不弃!” “管你喜不喜欢我,反正我就是要赖上你了!你赶也赶不走,况且,皇天后土是天作之合,夙世姻缘,连老天都在帮我!” 她被自己难得的爆发吓住了,低下了头,然而,她偷眼觑着神官,发现他居然笑了!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其实很好看,像个豆蔻少年,阿槿猜测,他们当初四人结伴同行世路时,殷府的小公子也曾这样笑过,而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神官,你不要用美人计啊!”阿槿嘀咕道。 殷景吾原本眉目生得极好,眼瞳一如黑青玉,一如蔚蓝石,碧墨一般敛着浅光,只是他平日气质太强,地位也太高,很少有人能直视他的面容,一般便也忽略了他容貌甚美的这个事实。此刻他笑起来,眼底流镀着一层月华,让人沉溺深陷。 阿槿僵住了,她觉察到殷景吾单手揽住了她,手指停在祈宁剑上,不知道是单纯为了抱她,还是为了拔剑。从她这里偏头看,恰好看见神官苍白的面容上染上丝丝缕缕的绯意,阿槿一顿,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顿时大喜:“神官,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叫我殷慈。”殷景吾淡淡道。他解下了祈宁,但仍旧没有松开抱着少女的那只手,反而似乎揽得更紧了些。 阿槿主动勾住他手指,然后得寸进尺地根根紧扣,自己也贴过去,轻声道:“我想过千万种可能,但都没有此刻好。”他们灭了灯,入眸只有一片黑漆漆的,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容眉目,却能感受到令人安心的温度盘桓在上方。 殷景吾没说话,似乎微微语塞,在阿槿看不到的地方,他手指动了动又收了回去,一个还没成型的晕眩法诀就这样打散了。也只不过是片刻温存,他的理智便又回炉,无声地叹息着。 他忘不了,方才在幻阵里看到的是怎样一番场景。那果真是最可怕的幻阵,在全部的真实中混入一点假,叫人无从分辨——那完完全全地溯洄了他和林望安的所有过往,而后来,便是他一个人的长路,幻阵里说,他持着皇天碧鸾成为了世俗的至高统治者,可是那后来……后来就只有空空荡荡的山河永寂四个字。 人世繁华,高不胜寒,山河永寂。 殷景吾因为游离于世外,常能轻易洞彻人心,他猜测,倘若这些真的都是对于帝王血脉的考验,那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关,就是考验内心,是否能承受这般孑然清冷、山河永寂的孤独。他并不想成为什么帝王,所谓的帝王血脉也并非他所想所需,他不过是打算在动荡终结平息之后,重归平逢山清修。 可是如今……羁绊如此,又要怎生了断。 阿槿忽然问:“殷慈,你为什么叹气?你想到了什么?” 殷景吾神色平淡地回答:“只是在想我,因爱故,住世良久,而不自知。”他再度微微地笑起来,反手抓紧了阿槿的手,“跟我走。” “干什么?”阿槿颇为好奇。 “见家长。”殷景吾没有回头,也能想象到少女几欲跳脚的情态,顿了顿,补充,“去见我伯父,他在不净之城里。” 他们并肩走过了一排一排燃犀的海洋,然后飞出了那个旋转的球,殷景吾捉起身侧未点燃的犀角,吹一口气,凝声道:“注意。”他将犀角平举在眉间,借冰焰隔空遥遥擦亮眼瞳,阿槿如法炮制,屏息期待眼前景象发生改变。 然而,半晌过去,眼前一片幽深的烛光之海,毫无变化。殷景吾神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应该不会错啊,在暗处燃犀就能穿透夜色,沟通幽冥。他手指一捻,掌心的犀角就碎落成灰,不是那种缓缓地片片破碎,而是顷刻间碎成齑粉——这不是普通的犀角,这是什么? 就在他罕见地犹豫思忖时,唰地一声,千百道奇异的光直射而入,映照着他们恍若置身琉璃世界。前方慢慢浮现出了边界,那是一面映照着人影的巨大镜子,无边无际地延伸向远方,四面也都是亮光闪闪的镜子,一动,便有无数一模一样的绰绰人影向中间的两人逼近。 “别看”,殷景吾沉声道,抬手捂住了阿槿的眼睛,他手指温热如沸,熨帖了阿槿方才因为长时间盯着镜中自己的影子而产生的紧张感。 殷景吾望着四面六合层层叠封的镜子,看出那是一个符合相生之道的阵法,正上方那棱尖上最璀璨的星形应当就是阵眼。他努力回想着曾听说那种以镜子为载体的阵法,却是一无所获,镜术修行太过凶险莫测,真真假假实难分辨,除了郴河云氏,基本没有人再修炼镜术。 等等,郴河云氏?殷景吾眉间一沉,想起先前被困在塔下的日夜间,曾看到的那些文字。有人用针孔小字刻在犀角之下,密密麻麻写了一路,详细地记述了他的生平。那是云氏的一位先人所写,也是二百年多年前被派遣来守卫不净之城的四人之一。他在白塔之下守护了九十多年,直到死去,期间和其他三人潜心修行,运转法阵,满心想要研究出一个一劳永逸解决不净之城的法子,但还没来得及投入实施,这四位垂老矣矣的守护者便接连去世,此后也后继无人。 云氏的先人最后一个离开,他将端倪乍现的法子记录在幻阵最深处、封印魇魔的那块犀角上,只有简短的两个字,镜化。殷景吾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没听过这种法术。那时候,他在黑暗里百无聊赖就又摸索着往后阅读,后面居然还有文字,字体却不同,想来换了一个书写者。 那人叫云寒衫,他没听过,猜想大概也是云氏的什么宗亲。云寒衫用极为详细的笔触描绘了离开休与白塔的方法,一是通往不净之城,二是直接通往外面,而通往外界的过程颇为艰辛,在那条路中,时间的流逝与外界是不同的,或许只一须臾,便是外界十年。其实两百年前的帝王血脉试炼者另有出路,但这条路如今已被封死。 殷景吾当时看到这里,心一颤,难以想象出去面对人事全非的外界,自己会是怎样的心境。不过幸好,阿槿如今也在这里,他并非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抓紧了阿槿的手,并指为剑,当胸结印,对着头顶上的镜子便是决然一盏!铿然的金铁交击之声清脆而肃杀,气流激荡处,那些周围的犀角也乒乒乓乓地坠落一地,尖利的碎片划破手掌,殷景吾拈起一片凑到眼前细看,方才发现不对! 犀角的纹路向来都是外螺旋的,可是这上面的纹路却一圈一圈向内!它们质地、粗细、厚薄皆别无二致,殷景吾心念如电转,陡然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想——这不是真正的犀角,是被镜子复制出来的!这些镜子,其实在不断地复制一模一样的镜化物,因为此地只有犀角,所以便只能镜化出与原物差别不大的镜化犀角。 殷景吾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一桩惊天大秘密的冰山一角,或许当云雾全部消散的时候,那个云氏先人所说的、一劳永逸解决不净之城的法子就能显露出来。他正微微出神陡然发现镜子里出现了很淡很淡的花纹,像是城市起伏的轮廓,有塔顶、钟楼、寺院、河流,高高低低的线条绵延开,淡得几乎透明。 这些不知是原本不净之城的轮廓,还是……殷景吾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委实荒诞不经,镜阵再厉害也不可能复制十万亡灵和一整座亡灵城市。何况,就是复制出来也没什么用,复制品要怎么解决,又能放去哪里呢? 殷景吾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攀上脊背,不由得皱眉:“阿槿,别闹。” 阿槿战战兢兢地握紧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往另一侧看,因为惊怖,浑身的血液几乎逆流——那时她此生都不曾见过的可怖景象,有一颗头颅和两只手臂,扒在神官的衣服上,勾住他的肩头! “伯父?”殷景吾眉宇一轩,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颗头颅。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属于他的伯父,南离殷氏最后一位家主殷清绯。在善恶分明的少年时代,他曾以为这位长辈被七妖剑客杀死在家门口,一剑穿心而毙命,于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地试图置纪长渊于死地。伯父的死让他耿耿于怀很多年,甚至后来在平逢山时,他也时常在深夜眺望殷府的方向,立于风露直到中宵。 ——那样沉重的心事,就算是近子时仍在星斗下徘徊,依旧无法纾解。 可是后来,他在沐府误中红沸冷香,在玄霜石里看到这部分事情原原本本的经过,一切都是林望安、纪长渊和伯父三人商议好的局,伯父以假死为名,遁入不净之城成为卧底,这七年间一直往外传递消息。 殷景吾默然,一时不知要以何种心情来面对殷清绯。他眼神定格在长辈冷锐的眉眼上,虽然头发花白,但煞气不曾少半分。南离殷氏满门忠烈,就算是身死道消,也要继续奋战,比如伯父,比如殷府废墟下的白骨战士。 “我是被不完全镜化出来的人,我已经暴露了。”殷清绯所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们万分惊骇,因为没有咽喉,他说的话是模糊不清的气音,用术法组织幻化出来,“不净之城里的亡魂不能被镜化,但我因为这七年间的往来,沾染了中州人间的气息。” 殷清绯用迫切的语调说:“我不能久留,你不要说话,听我说——这座镜阵确实打算幻化出一个不净之城,但是它运转了二百年,连最微小的一隅都没能完成,也许永远都完成不了。你破了镜阵之后,左手边会出现一簇光团,你拉着身边那位姑娘纵身跳进去,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他又道:“那是一条横亘着时空的隧道,往前走,便能看到时间的流逝。一开始会有短暂的失神,你记住,一定要在恢复神智的第一时刻跳出去,否则你再次跳出去的时候,或许已经是几十年,数百年之后。” 殷景吾倒吸一口凉气,惨然变色:“还真有这种时空道路存在吗?这是怎么产生的?” 正文 第161章 风花不记年其三 “记得我们家乡的天上之河吗?又名无底海,那里是时间逆行、溯时而上的时间,这里则是顺行的时间通道。无底海生灵不能入内,但是此处你们可以进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们出来应当是在京城周府的空宅第中,那里是一处世间裂缝,经常有魂灵出没。”殷清绯说到这里,悬着的两只手臂摇摇晃晃,神色紧迫,“没时间了!快,就是你头顶上的那处星形,将皇天后土激活,对着那里连击,不要回头!” 殷景吾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跌跌撞撞地携着阿槿被推了出去,他足下微微踉跄,手臂不受控制地摇摇抬起,然后对准了头顶,连续一阵铿然相击。在碎片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镜中映出来的城市轮廓开始窸窸窣窣地高低起伏起来,他身后的殷清绯面色陡然变化,咬破舌尖,噗地喷出血来,那血沸炙灼热地溅到镜面上,居然淌出了裂纹。 “走!”那道疾呼因为满嘴的血腥气而显得含糊不清,殷景吾被迫飞旋着向上奔跑起来,手中的伞越旋越快,带着他和阿槿二人飞身而起,向着上方笼罩的光亮处靠近。与此同时,皇天后土两样神器不受控制地相靠在一起,灼目的光华宛如磅礴的海,从半空中席卷而下! 殷景吾从未像此刻这么茫然过,他不敢回头,知道背后殷清绯一定在逐渐消散。伯父的鲜血破开了那些宛如尖刀般试图寸寸合拢、不留空隙的镜阵,为他们生生开出一条路。这一回,真的是迟到多年的生离死别了。 生离死别莫回头。 通往时空之路的大门渐渐打开,所有的神智都在逐渐抽离模糊。殷景吾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倘若他没能及时醒过来,和阿槿睁眼便是数十年后,甚至更远之后,那就……切莫再回头。那一刻,他闭上眼睛,紧抓住身边人的手,半生的场景如惊电般从脑际掠过,蜜糖罐里的垂髫幼年,意气飞扬、并称双子的少年,还有而后平逢山上心如止水的光阴。 ——林望安曾问过,殷慈,你到底想要做一个怎样的人? 说这话时,白衣道长轻惮拂尘,眼眸深碧,宛若看不到底的青碧海,月华洒满了他的双肩,而他的衣袂翻卷如云,像翩然停栖的雪鹤。 而此刻,殷景吾抬头望着上方朦胧的银白色光芒,隐约觉得那就像是地底的一轮明月,巨大如华盖,倾覆下来。他终于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说,他不想做万人景仰的神官,也不像为山河永寂的帝王,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能记得一些事。 记得是最好的纪念——如果他真的流落到了一个没有故人的、万物皆非的时空,只要他还记得,那些人就活在他心底。 向上旋升的过程中,地底忽然有长风呼啸而起,拂卷起他们的衣衫长发。在穿过时空之门,彻底化为虚无的那一刻,殷景吾从胸臆里长舒了一口气,不论未来如何,至少此刻,握住身边人的手,便可以阖眸安然。 他一直没有回头,所以也不曾看到,在他彻底消失的那一瞬,身后的入口无声无息地紧闭而起,被镜化出来的殷清绯破碎开来,变成了齐齐整整的碎片,可是那双零落成灰的眼瞳里,还凝结着最后茫然而苦痛的神色,仿佛无声地目送着自己疼爱的晚辈走向不知名的结局。 殷清绯倒下后,镜子上城市的轮廓忽然变深了,变成一种宛如檀木色的深灰,好像有无数枝枝叶叶的藤蔓镶嵌在镜子里。泠然一响后,犀角再度点燃成海,那些镜子也旋转着退却,隐入冰焰之后的重重黑暗。 等到休与白塔之下的种种再现人间时,已是箭在弦上的最后一息。 长风拂过池间绿波,铮咚响起的潺潺流水声宛如鸣琴,风过檐下的时候竹帘微微一动,疑似有人将要推门而入。 沈竹晞已经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看了半日,发现又只是长风卷帘后,哀叹了一声,托着下颌的手松弛下来,整个人也颓倒在桌面上,叹气:“他们怎么出去那么久啊?幽草,你说他们会不会出事了?” 幽草正抓着饱满的紫葡萄,百无聊赖地在手心摆弄,闻言挑起一边的细眉:“撷霜君,陆公子、云姑娘、谷主,还有寺里那么多高僧一同去,天下应当没有什么人能敌得过他们,你就不要胡乱担心了。” 沈竹晞不服:“可是那个苏晏也在!苏晏这人十恶不赦,通光术明明已经终结了,为什么还要把他留下来!他们跟这个恶人一起去,谁知道苏晏会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而且人的骨头变成枯树,还是这样大规模的变化,根本就是匪夷所思、防不胜防的事!我可真害怕他们中招!”沈竹晞从洞开的窗户看着侧面厢房里三三俩俩沉睡过去的客人,脸色沉重,“” 幽草蹙眉,敲敲桌子,一时间也静默下来。 前夜,自从通光术断绝后,他们再未能联系上殷神官,原本陆栖淮提议要再度追查雪鸿组织的下落,林青释却坚持要前往夔川探察凝碧楼的实验,正在僵持不下时,外面一个颇为惊怖的消息传来,瞬间让打乱了所有计划—— 据出去添置衣食的寺中僧人说,外面已经没有几个正常人! 玄光寺的僧人大都是修行佛门术法的得道高僧,潜心静修数十余载,开了天眼,能洞察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这位僧人踉跄狂奔着回来的时候,已经僧袍染血,鬓发散乱,虽仍旧力持仪态庄重,但怎么也掩不住不自禁流露出的恐慌。 僧人们知道他们一行都是有本事的人,于是原原本本地讲述了那人外出所看到的一切——他提着竹篮,竹杖芒鞋地踽踽行在零星的摊铺间,拣一捧青菜预备着结算,然而,当摊主伸手将菜放置在秤盘上时,僧人的天眼陡现,发现那只握菜的手居然没有骨头,而是如同枯木怪石,上面覆着一层粗糙的皮! “后来我走遍了整条街,不止是那位檀越,也不止是手,几乎全所有檀越都失去了白骨,搭成身体的架子都换成了精干的枯木。阿弥陀佛,老僧怎么也不曾料到有这般阿鼻景象,便匆匆地回来报与你们。”那位僧人合掌如是说。他后来被那些已经异变的人发现并非同类,而遭到了围攻,僧人不敢接触他们的躯体,怕被感染,于是左支右绌颇为不易,受伤而归,还救回了几十个孩童青年,那是全城仅剩的还算正常的人。 沈竹晞眉头一跳,立刻想到了凝碧楼的实验,难道这些就是实验的成品?他忍不住要拍案而起,又生生按捺住了,挤出一丝笑,对着手边那个终于停止瑟瑟发抖的小孩说道:“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要问一问——你们家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那孩童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曾经的家再也回不去了,只是张着嘴愣愣地说,不知怎地,声音有些粗嘎:“啊?没什么呀,阿爸打了野鸡回来,阿妈挖了新鲜的野菜,长根、长须,我生日,阿妈难得去市坊里买了一把甜甜的菜,长得像个小人,可好看哩……” 这孩子年纪幼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沈竹晞大皱眉头,又问了几人,各说各的,七嘴八舌,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他正沮丧,林青释忽然问了一句:“你说说,那个甜甜的菜长神什么模啊?” 他说话时,淡色的唇微微勾起,敛出如月的弧度,瞧起来温柔如月下静静流淌的清泉。那个孩童盯着他看了半晌,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好看,可惜却又是个盲人。他害羞似的垂下头,嗫嚅道:“大概,大概就跟活的娃娃一样,有好多根须,哦对了,有九根!上面湿漉漉的,仿佛早晨的露水没有干掉。” “雾露九蕖芝?”幽草听了半晌,失声惊呼。她没想到,在涉山这等并不繁华的地方,居然有只载在医书传闻中的雾露九蕖芝! “这名字有点耳熟。”沈竹晞摸摸下颌,恍然大悟,“哎对,雾露九蕖芝就在这里啊!上次我们在洛水下游遇到睐,那只睐本来守卫着雾露九蕖芝,但是雾露九蕖芝被摘走了。” “睐?”云袖面色一变,啧啧惊叹,“居然真的有睐?撷霜君,你们是怎么对付得了那种东西的?” “不劳你费心了。”沈竹晞陡然想起她先前三番五次欲置陆澜于死地的事,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过雾露九蕖芝会出现在平民常去的摊子上,确实很令人生疑。” “才不是平民常去的!”那孩童不服,“阿妈攒了好久的紫锦贝,才买了指甲盖大的一块!我还没尝到甜味,都已经下肚了。” “真是……暴殄天物。”幽草扼腕,雾露九蕖芝数百载一生,一次生三柱,每株不过巴掌大,可以有滋养生灵、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甚至百病全消、焕活亡灵之功效,这等天材地宝,每一处发丝大小都应该充分利用起来,没想到居然被眼前这孩童一次吞了一小块! 幽草心中陡然掠过一个想法,倘若能找到一颗雾露九蕖芝给谷主,是不是谷主的沉疴便能痊愈?她登时激动起来,可是转念想到要在偌大中州寻找一株药材,难度不啻于登天,不禁又萎靡地叹气连连。 林青释抱着暖炉,轻咳:“我猜是有一株雾露九蕖芝被无知的人拆分卖开,在此完好幸存的人应当都是服用过一小部分的,那么”,他说着话,忽然毫无预兆地揽衣而起,“我现在要去外面探探,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我毕竟身为医者,倘若能救,便要尽力施救。” “啊!”沈竹晞想起一事,惊恐万丈,“璇卿!璇卿昨日才离开,应该还没出涉山城!” 陆栖淮捏着他的手,安抚道:“史姑娘剑术护身,应当有自保之力,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看看,朝微,你待在这里。” 沈竹晞不服,忿忿地就要质问,被他单手按住了:“你和幽草姑娘留下,保护这几十个手无寸铁的人,倘若并非有人刻意为之,而是邪灵作祟,邪灵绝对进不了玄光寺。” 沈竹晞听他说得有理,一时也无法反驳,不满地应了一声,握着朝雪坐在幽草旁边。不知为何,凝视着陆栖淮一行远去的背影,疏疏地隐落在门帘之后,他心中忽然涌起出极为强烈的不安,虽只一霎,却如照野的粼粼浅浪翻涌席卷。 ——他们,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正文 第162章 风花不记年其四 等了大半日还没有消息,沈竹晞愈发焦躁起来,忽地一拍桌子:“不等了!急死我了,我要出去看看!”他侧眸向幽草点点头,一惊,只见幽草露出一种极为惶惑愕然的神情,瞳孔紧缩,注视着他身后,手指微微一动。 沈竹晞心往下沉,他没有感觉到杀气,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只能僵直着背脊一动不动。然而,后面什么声息都没有,他猜那人悄然蛰伏在那里,伺机要给予雷霆一击。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沈竹晞一皱眉,压下手臂,以惊电般的速度转身回掠,挥刀旋身而起,同时手指铿然在对方的兵刃上一弹,这一下用了全部的力道,长剑在他手指下应声铮然断为三截。 沈竹晞满脸肃杀,再落回地面时,朝雪已经点在了那人的心口。他虽然占了上风,随时可以置对方于死地,可是心底却不敢放松半点——攻击他的居然是那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有问题的,这是否意味着,玄光寺的僧人已经叛变,而陆澜他们此刻正处在万分凶险的局面中? 沈竹晞握刀的手紧了紧,想要不动声色地向这个孩子套话,但他还没开口,就被刀下人毫不畏惧地截断:“撷霜君,你今日就是不问我,我也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只因你不能再活着从这里走过去了。” 沈竹晞冷笑:“你也是凝碧楼的人?上一次说这话的,是你们凝碧楼的云寒衫,她已经死了,你也想死吗?” 那个孩童发出刺溜刺溜的低笑,模模糊糊,好像是在吸着鼻涕。他霍地一抬手,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十分苍老的脸——不,并不十分苍老,但看起来邋遢憔悴,年逾四旬。他四肢骨骼都是孩童,却顶着一张成熟煞气的脸,看起来颇为不协调。 沈竹晞讶异道:“你是侏儒?” 手中的刀紧了紧,沈竹晞同时留心外面其余人的动静,再度冷笑:“我管你是什么人,我也不指望你说什么真相,我现在就杀了你!”他手起刀落,毫不迟疑地一刀穿心而入,侏儒脸上的神色凝刻住了,动了动,歪斜着向一旁倒去。 “撷霜君,好像有些不对劲。”幽草神色凝重地走过来,动作飞快地在死人身上撒了一把药粉,垂首解释,“这是可以穿透皮肉的药粉,让我看看他是否有异常。” 幽草从药箱里挑拣出一尺长的金针,挑开死人的眼皮,瞳孔已经涣散,瞳仁中央却有黑棕色的数个小点,仿佛脑中有枯藤生长,在眼上冒出了芽尖。她又将针扎进肩骨里,看着针上颜色的变化,脸容渐冷,“他的骨龄并没有几十岁,甚至几岁都没有,还不到一个月。” 沈竹晞背脊生寒,强自镇定着从慌乱的幽草手中取过化骨散,洒下后不久,那具尸体瘫软着化为污水。他眼神肃杀,整个人在这一瞬仿佛待出鞘的绝世神兵:“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幽草,下面又是一场苦战。” 什么?幽草正愕然,忽然听得轰地一声巨响,宛如惊天霹雳炸在耳边,一时间整个脑中都在嗡嗡作响。不好!本能驱使她矮身躲过了来自后方无声无息的凛凛寒刃,指尖嗖地抖出蚕丝,绕着剑刃越缠越紧,啪地将剑从中绷断。 沈竹晞挥刀将她护在身后,神色冷凝地看着纷涌围攻过来的人,那些被僧人带进寺里的孩童青年,居然全都身负武功,极有条理地整饬而上。他们竟像是一路人,事先都操练好了,七手八脚却忙而不乱。沈竹晞干净利落地如割韭菜一样解决掉一茬,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这些人并不厉害,绝对动不了他的,可是暗中的操控者将他们派来是何用意?之前那位只有一旬的骨龄是怎么一回事?还有最重要的,陆澜他们现在安全吗? 他冷眼睥睨着脚边很快倒下的一排尸骨,心中微微一动,不知道自己何时动手起来也如此果决铁血、毫不留情了。因为此时的片刻出神,朝雪的攻势微微缓滞了一息,恰在这个霎那,一道电光平地而起,如雷直中朝雪,沈竹晞手腕巨震,仓促之下几乎拿捏不住,抽身急退。 他震惊地抬头,想要看看来人到底是谁,人未至而招数已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一抬头,看见一个身形颀长的蓝袍人站在那里,那人并没有看他,而是侧着脸微扬下颌,抿出的线条锋利如雕塑,干脆利落而毫无冗余。他冷冷的神色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尖利刻薄,两道眼神电锥似的钉在身上,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散发着令人震慑的压迫力。 “撷霜君,久仰了。”他听见那人上下嘴唇不快不慢地抬起来碰了碰又阖上,说是久仰,但语气里却什么波动也没有。 沈竹晞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也静默住了,与他无声对峙。 他眼神往下移,落定在蓝袍人铭刻深镌着一道刻骨伤痕的手腕,难以想象,伤可见骨的这样一只手居然能稳稳地握住剑。沈竹晞再看,他的剑是一柄本不输于朝雪的绝世神兵,却因为剑刃中间的裂痕而显得晦涩。 奇怪,这柄剑似乎在哪里见过……沈竹晞一抚额,陡然想起,在南离古寺前,他曾遇见过一场雪崩,而那个将他救出又推下雪山的人,似乎也带着这样一柄剑!可是面前这个人,分明和当初那个气质迥异。 “你认识我?”沈竹晞不动声色地横刀挡在幽草面前,凝立如山,一动不动。 对面一定是个绝顶高手,他岿然不动,整个人气质浑然一线,找不到丝毫破绽。沈竹晞看见他动了动唇,一开口,脸容的轮廓显得更为锋利明晰:“撷霜君,久违了。” 他说:“七年之后,你我之间终于要有个终结。” 沈竹晞惊疑不定:“你是?你要做什么?”他不着痕迹地透过洞开的窗户远望,生怕哪里有人在暗中活动包围了他们,在陆澜等人流落在外情况不明时,倘若他和幽草腹背受敌,必然凶多吉少。 只是,他看了许久,这个人竟没有带帮手,像是孤身前来的。沈竹晞微微哂然,这是近来第几个方言要将他杀死的人了?纵然这个分外厉害些,也至多与他不相上下,他要是执意离开此地,对方决计拦不住他。 “撷霜君,虽然你千万人中来去自如,而我只有孤身一人。”对方像是洞彻他的想法,极缓极缓地说,“但我依然能将你留在此地。” 蓝袍人横剑当胸,微微冷笑着在地上划了一道印痕,迸溅的砖瓦扑簌簌跌落在他的脚边。沈竹晞暗自警惕,看对方拢于袍袖下的手指轻微地动弹着,手指上青筋绽出,似乎随时就要动手。 然而,忽然有一道清凌凌的声音触破了此地的肃杀,有个紫色衣衫的少女无声无息地推开厢房的门,垂着头禀告:“楼主,湄姑娘一行快要支撑不住了,请您赶快料理了此间事前去。” 楼主?沈竹晞没想到,面前这个人居然就是中州这七年来最富传奇的人物,凝碧楼主何昱。他此时已顾不上吃惊,为何这个少女分明不会武功,可是前来的时候,自己始终没听到任何声响?难道她已经在檐下蛰伏了好久吗? 此刻有更大的疑问和恐慌盘踞在心头,何昱敢孤身前来对付他,莫非朱倚湄已经率领凝碧楼的其他势力去攻击陆澜他们了吗?看来,涉山整座城的异状确实是凝碧楼中人的手笔,只是,楼中高手如云,陆澜他们聊聊熟人能抵挡住吗?沈竹晞神色凝肃起来,打定主意,一定要拖住何昱,绝不能放他去和凝碧楼其他人汇合! “撷霜君”,何昱用嫌弃剑的顶端遥指住他握刀的手腕,声音锋利而微微沙哑,“我不想对你动手,只要你站在我们这边。” 说服撷霜君?楼主竟是这样想的?门边的少女着实怔住了,万分惊愕地盯着楼主,一边攥紧了袖口小小的联络符,决意出去向晚晴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晚晴,你都看见了吗?”推门而出后,少女扳正了联络符,随着那个圆片被摊平在掌心,另一头蓝衣少年的轮廓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在出发之前,遵照楼主的嘱托,用联络符将所有发生的情况,及时告知常年坐镇在楼中、从不外出的晚晴。 只是,晚晴似乎看起来有些不太对啊…… 另一端,晚晴咳嗽着,面色分外苍白,拉紧了衣衫,然而衣领下却隐隐约约渗透出一点血色。少女定睛看去,不禁大骇:“你的伤加重了?怎么又流血了?” “不打紧。”晚晴连声音都是虚的,轻轻摆手,“无事了。” 他没有直视那一头少女的目光,只是拨弄着桌案上的笔,向来从容的语调罕见地低沉下来:“绣绣,方才那个绿色衣衫的少女,有几分眼熟啊。” 绣绣默然,她不知道怎么接话。自从数月前她在凝碧楼的阁楼从昏迷中醒来开始,似乎就遗忘了许多事。楼里的人说,她昏过去的那个夜晚,刚好是领主华棹原叛乱的夜晚,那个领主被杀死了,而她和其他许多弟子也受了重伤。 她知道,自己的记忆是不完整的,她记得自己叫华茗绣,过去在京城一户小巷人家生活,是被湄姑娘带到凝碧楼的,却不记得她为什么回来,又是怎么受伤的。 湄姑娘说,她没有亲人。她隐约觉得,自己被凝碧楼收养了这么久,仍旧没有人来看她,可见她确实已经是孤单一个人在世上飘了。可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脑海里总有什么炙腾如火,一跳一跳地仿佛要冲出来,那是一个中年男子透明的剪影,白衣负剑、在蛇群的险境中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她模糊不清地觉察到,那个人也许就是她的亲人,但再也不能来看她了。 她甚至忘记了那个人——不过也没关系,能忘记的,都是不重要的。 那之后,因为不会武功,她便跟随晚晴在追煦小筑处理信息,可是这般朝夕相处的许久时间以来,她却从未见过晚晴像出发前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时候,晚晴受了很重的伤——这本身就是颇为奇怪的事,晚晴在凝碧楼中深居简出,怎么有人敢到凝碧楼中伤他?只是绣绣早已习惯将所有问题按捺在心底,只是沉默地将自己的上司扶进门坐下,然后颇为关切地为他倒了杯水。 晚晴手腕一动,便倒抽了口冷气,想来是扯到了伤口:“真疼啊!” 华茗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眼神无意中从他裸露的一角伤口上扫过,不禁骇然:“晚晴,你这不是普通的伤啊,这是被烙伤了?怎么还有水泡?” 晚晴语调含糊:“不错,就是不小心烫伤了,有点严重。”华茗绣根本不信,但也不好再问什么,就将这个疑问悄然埋下,直到如今又再度升腾而起。 “晚晴,你的伤跟方才那个姑娘有关系吗?”华茗绣生生止住思绪,神色严肃地问。她隐约已经触及到了问题的关键,但晚晴依旧只是抗拒地回避:“没有,不,我不知道。” “那好吧。”华茗绣有些失望,但现在并非闲聊的时候,她重又将联络符缩小挂在袖口,道,“我现在要去湄姑娘那里了,唉,这次任务很重啊。” 正文 第163章 风花不记年其五 那一头,晚晴缓缓抬袖将联络符覆住了,手指瑟缩着从前襟厚重的纱布上掠过,神色颓然而迷惘。他很清楚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了,那是楼主,他的再生恩人,用烙铁一下一下烫在他身上的! 可是尽管皮肉遭受了如此深重的痛苦,他却无法责备楼主什么,那一日楼主屏退了其他所有人,将烙铁烫下来的时候,那种眼神,他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并不是什么惩罚或者带有怨恨的眼神,而是蕴含着深不见底的悲哀,仿佛紧贴着一层流淌的火焰。 何昱盯着他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他实在不曾想到,在石中火发作的三天三夜里。晚晴被他锁在房间里,为了不忘却那个镌刻在心头最重要的名字,晚晴居然用身边那把护身的匕首,在自己的身体上刻下了许多遍“幽草”的名字。 所以他虽然服下了石中火,不记得和幽草相关的事,可是分明还记得这个名字。 这样不行,要抹除那个叫幽草的姑娘,在晚晴身心上留下的一切痕迹。这样无情无念无想,方能将凝碧楼最有希望的未来,铸就成最锋利的一把刀。 凝碧楼主在踯躅中下定决心,闪电般地制住了晚晴,将他按在座位上,迎着晚晴惊恐万状的眼神,提着烙铁走上前去,冷冷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啊!”晚晴感觉到那股骇人的灼热越靠越近,夹杂着灼烧肌肤的火焰,忍不住因为恐惧而颤栗。但楼主冷定如铁的手指钳制住了他,让他无处可逃。他惨叫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被一下子撕裂开,那些刻上去的字被一下子抹平。 “晚晴,你很像以前的我,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他在剧痛中死去活来,感觉到楼主手指一次一次掠起他额前稍长的刘海,轻细地拭去他满头汗珠。 何昱沉默地看着少年失去血色的脸容,呼吸微微有些凌乱。晚晴头枕在他膝上,翕动几下嘴唇,最后嗫嚅着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疼……” “别哭。”他锋利的脸容罕见地温和下来,甚至声音也带了淡淡的关切。但在疼痛中崩溃欲绝的少年对此几乎没有感知,他只是无意识地惨哼着,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滚落,砸在身边人的指腹上,沸水一般的温度,在少年血脉里的每一处灼灼燃烧,几乎将五脏六腑烧成灰烬。 “别哭啊。”何昱抬高声音又说了一句,晚晴昏迷中也被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轰然劈过混沌的脑际,他感觉到自己被人微微颤抖着抱紧了,身上的疼痛没有再加剧,想来是楼主终于停止了烫烙铁,可是疼痛也没有丝毫的减弱,他疯涌出来的血染透了两人的衣襟。 但就算如此,何昱还是没有松手,只是微微放开了些,他抱着对面的少年,坚定而奇异的,像是隔着悠长的时空拥抱另一个年少的自己。 在那混乱而痛苦不堪的一夜终于过去之后,第三日晚晴才醒。他醒来之后,身上早已经被细细地包扎好,而楼主正背着手,微弯下腰,给他递一碗清水,淡淡:“我已经叫人给你施了治疗的法诀,虽然伤口不会愈合,但也不会再疼。” 再然后,就是凝碧楼的外出征伐了,他想来被留在楼中的,但楼主却带走了那个华茗绣去帮忙,他还记得,那是华棹原的养女,在喝药遗忘了养父之后,便加入了追煦小筑。 冷风拂面,晚晴叹息着关好窗户,倚在那里,怔怔出神了许久。他能隐约感知出来,自己在身上刻的字,是个草字头的轮廓,那到底是什么?是个人,还是什么事物?楼主又为何执意让他遗忘? 他缄默地扣紧了手,重新盯着联络符那端,久久不语。 ———————————————————————————————————————————— 厢房内,自从何昱说过那一句话后,相对峙的二人都不约而同的一动不动。 幽草警惕地半跪在一旁,检查着地上的尸体。她脑海里思绪很乱,搅成一团麻绳越缠越紧,这些由僧人带回来的“幸存者”都是早有悖逆之心的人,那么,这些僧人是否也已经加入他们的阵营?她抬首而望,眼神仿佛穿透了墙壁,凝刻在远方某一处,那里,或许谷主和陆公子等人正陷入苦战。 眼下有两点迫在眉睫的疑问亟待解决,一是这些尸体的骨龄为何只有一旬,如同新生的婴孩,二来他们的战力分明都十分微弱,为何会被派遣过来同撷霜君动手? 她想不通,索性不再想,微垂着头,眼神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撷霜君和凝碧楼主。 沈竹晞一直默然无语,他先前总觉得凝碧楼是在欺世盗名,可是这一路经行而来,中州百姓是实实在在地爱戴、拥护凝碧楼,不论出发点是什么,他们也确实在中州完成了许多安民乐业的实事。先前与邓韶音的交谈又影影绰绰地在脑海中浮现,凝碧楼到底想做什么? “你们要做什么?”沈竹晞声音艰涩地如是说。 何昱居然笑了一下,尽管这个笑容展露在他过于锋利的脸容上,像是剑尖挑起染血的红萼:“既然你问了,我不妨同你说个明白。” 沈竹晞知道,以凝碧楼主的身份,定然不会欺骗自己,一直横亘在心头、摸不着门路的问题,就要在此刻揭开了。他屏住呼吸,紧盯着何昱 何昱放缓了语调:“我要缔造一个生而均等、太平长安的盛世。” 他微昂着下颌,神色有一种奇异的狂热,手指缓缓从剑柄上松开:“人人生来便有杂念,便要执迷追求成为人上人,由执而生贪,由贪而生怖,只要心底这种作祟的执念存在,人世就永远不能太平长安。” 他道:“就算是有片刻的安宁,那也不过是从一次战乱到另一次战乱中间,短暂而脆弱的平衡罢了。” 从许多年前在方庭开始,这个念头就已经在他心底初生雏形——林望安是他见过最无念无想、最近于神的存在,可是毕竟在尘世中还有牵挂,他的牵挂大概就是普渡世人,所以他在夺朱之战前夕抛下他,而选择与三位至交好友结伴同行世路、除魔斩灵。 他那时候便极为憎恶战争,总觉得是战乱将挚友从自己身边拉走,即使后来生生死死、再世为人,那个念头却始终不曾消失,小小的种子在岁月的洪流中破土而出,最终开出花来——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他要让山河明灯,盛世长宁,要根除那些发动战争的人心底的恶念与贪欲,要让所有人都空明地活下去。 沈竹晞思忖良久,竟是点头同意他这番话:“你说的是,可是人心最是复杂,纵然有些术法可以暂时操控人的思想,毕竟没什么长期的法子可以一次扭转这么多人的思维。” 何昱却截断他的话,唇畔一勾:“当然有法子。” 他手指着地下那些尸体,微笑起来:“他们就是无念无想、也无欲望的人,不仅他们,整座涉山城里的人未来都会变成这样。再后来,就将是靖晏军、京城、整个中州。” 一旁幽草压抑不住,扯着嗓子惊呼连连,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凝碧楼做了什么? 沈竹晞已经知道一个惊天而禁忌的秘密将在他面前彻底揭开,其间诸多因果必然是匪夷所思而耸人听闻的。他脸色苍白地沉默了许久,终于挪动嘴唇,极为艰难地接了一句:“还有呢?” 何昱一抚掌,并没有接着往下讲,反而话锋一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只是在想,若人也能变成草木就好了。” 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想到先前那僧人所说,涉山城里大半人的骨架都变成了草木,他指着何昱,微微颤栗:“你,你……” 何昱冷笑,收起了先前有些微柔和的模样,直言不讳:“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就是如此!我要将所有人,都变成和草木一样无心无情!” 他屈起手指,弹在剑上:“而这种以草木为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新人,就叫做‘云萝’。”嫌弃的冷光映照他唇薄如削,神情锋利而令人胆寒,“我不会术法,所以我用了七年的时间,动用了凝碧楼所有的势力,来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法子。” 他道:“还记得纪长渊吗?他是第一个失败品。而后七年中,方法在逐渐变得完美,汝尘小镇的人是第一批完成品,他们已经完全变成了云萝,所以在大火中一点就着,整个身体都很快地燃烧殆尽,根本来不及去救。而涉山城里的人便是第二批,他们的骨架已经变成了草木,但血管和肺腑还没有,很快就成了。至于靖晏军,他们进行得早,但是周期长,还要过好长一段时间。” 沈竹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时间因为过度恐惧,甚至连颤栗都停止了。 “撷霜君,不要害怕,我不会把你做成云萝的,何况我也办不到。”何昱双眉一挑,难以抑制地露出些许疑惑之意,“我在朱紫楼杀死缺一老人之后,夺取天官之舌,听到了宿命的预言,而你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你分明不会术法,可是身上却有一种因果的力量保护着你,我伤不了你,所有人都伤不了你。” 沈竹晞很难说听到这个虚无缥缈的因果律,和听到云萝这个名字,哪一样对他的震撼更大,但此刻,这两个名词横亘占据了他脑海中每一处空间,将他向来灵动的思维压迫到了一个逼仄的角落,他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撷霜君,你是被改写过命运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站在我们这边。”何昱神色肃然地凝视着他,眼眸深沉而真挚,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味。 “你有两次应该死去,可是都被人生生地救了回来——第二次是苏晏的续命缕。”他手指动了动,“至于第一次,我动用过云氏镜术的力量溯洄了你的过去,撷霜君,你也许忘记了,你家族的位置是一处时间裂缝,不断有不净之城的亡灵从这里逸散而出。而你的家族。修行有一种溯洄时间的术法,就是打坐不动,可以追溯到过去的事。” 沈竹晞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地问了一句,遥远得好像在云端:“能溯时?所以呢?” 何昱解释道:“在你很小的时候,不净之城里的亡灵发现了你家族是在时间裂缝的位置,并试图夺舍你家族中人,在那个时候,你本来是要被送入不净之城溯时的——你明白这个意思吧,你父母为了保全家族,想要将你送到不净之城,那些亡灵想将你送入天上之河,让你逆着时光溯时而上,回到过去。” 正文 第164章 风花不记年其六 沈竹晞已经无暇去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了,因为过于惊骇,少年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呼吸都停滞了许久:“真的有天上之河吗?真的可以溯时吗?” 不知为何,他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再次触碰到了另一个惊天谜团的冰山一角,和先前那个云萝的完全不同。他想起在纪长渊墓室里通过引梦石所看见的景象——那个很像自己的人站在平逢山顶上,天上之河倒灌而下,而陆栖淮在徒劳地追赶着那人。这样荒诞惊悚的画面深深地镌刻在他脑海中,而如今,在接近真相的那一刻,他竟然难以抑制地退缩了,隐约觉得,和凝碧楼关于云萝的图谋不同,那个与溯时有关的真相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然而,令沈竹晞失望的是,何昱只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溯时成功过,甚至亡魂也没有。这个中州、包括不净之城,也没有任何活人亡魂亲眼见证过天上之河的存在。” 何昱按着额头,似乎在悄然定神:“当初那些亡灵图谋将你送入天上之河,只是看到一处疑似入口的地方,想让你去探路送死。你本来万难幸免,但就在那时,周宅中祠堂发生了异变,时空裂缝被匪夷所思地永久封堵起来,而你也就在家里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夺朱之战前。” 沈竹晞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还有这段往事,他虽然对家族没有半点印象,也忍不住有些喟叹人心凉薄,所谓亲情实在靠不住。哽了许久,他才想起来问祠堂发生了什么,但何昱只是摆手,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将人做成云萝的?”沈竹晞抿着唇,万分紧张地问。 何昱顿了顿,居然没有保留:“我们培育出了一种也叫云萝的同名草木,有风将云萝草种子吹走,落下的地方,那种会让人变化的元素就会在泥土里传递出去。此外还有靖晏军的那种情况,云萝草只要在水里洗一洗,所有的元素就会散发出去布满水中。” “而在涉山”,何昱神色冷凝,“还记得前几日的那场大雨吗?我们施法在雨滴中散步了云萝草,所以所有人都中招了,而地上这些人是新完成变成云萝的人,他们草木的新骨骼便只有一旬年纪。” 幽草在旁边颓然坐倒,想不到所谓骨龄的解释竟是这般情况。 医者仁心,何昱所说的大多数话,无疑都是对她作为医者最基本的底线在进行冲撞。可是……何昱说的也没错,许多人病在心里,远比皮肉之病更不是药石可医。倘若都是草木作内里,人人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远,不防备也不信任,无疑可以避免许多郁郁内结或是烦躁成火的内疾。 何昱平平投过来一眼,仿佛洞穿了她,淡淡:“所有云萝,都是无病无灾、无痛无怒的,不必有生老病死之虞。” 幽草一颤,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一时间竟没有细想他的话。 “林谷主知道吗?”沈竹晞忽然问了一句。 何昱眼神一下子锋利起来,他问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沈竹晞知道自己就是谢羽,也知道他和林望安的关系?可是他分明还没恢复记忆,就算是七年前的撷霜君也未必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何昱一顿,如实说。 沈竹晞只是随意一问,发觉他神色有异,在心底重重地记下一笔:“我……”他万分迷惘地按住了前额,神色苦痛,“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 何昱一口气讲明了所有计划,这时用颇为锐利的眼神打量着他,似乎是在分析沈竹晞内心挣扎的波动。他身为凝碧楼主,执掌中州牛耳,实在不仅仅是武学造诣过人,对人心的洞彻也已拿捏妙至毫颠。他做了数种猜测,不动声色地别开这个话题:“撷霜君,你不记得过去,可是你应当知道,你当初在夺朱之战中除魔斩灵,就是要靖清烽火、还世太平,可是如今中州再度动荡,即使你再出手一次,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换来数年、或是十多年的和平安定,不如我这个法子一了百了。” “可是”,沈竹晞喃喃道,僵住的思绪终于艰难地再度活跃起来,“可是云萝草要将人变成云萝,一定要以人的骨架肺腑为载体,你不能用这种法子对付亡灵。” 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找到了对方看似滴水不漏一席话中的破绽:“不论七年前还是如今,威胁中州安宁的并不是所谓中州人本身的贪念,而是隐族人,或是现在不净之城的亡灵!何楼主,按照你的计划,你打算如何对付不净之城?” 何昱不避不闪地对上他的目光,淡淡:“自然是让不净之城在中州永远消失。” 沈竹晞追问:“你要怎么做?还有,什么才算永久消失?不净之城已经被封印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已经不算‘存在’于阳世了。” 何昱正要答话,忽然眉头一跳,心头罕见地升腾起一股凉意。与此同时,沈竹晞也唰地握刀前指,定在来人身上。那是个全然陌生的人,覆着缀流苏的狐狸面具,但身上的灵力波动却只比他们稍弱半分。 何昱眉间一沉,不怒自威:“萧居雁,你们雪鸿组织的人都到了?” 沈竹晞猜测,这个萧居雁就是雪鸿组织的首领。他不知道雪鸿组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杀手机构,只是先前隐约听陆栖淮提过一点。既然已有旁人介入,他们先前的谈话势必不能继续,沈竹晞颇有些失望,哼了一声便缄默不语。 “撷霜君,你再想想。”何昱凝视着他,语气颇为急迫,“此时此刻,你一定要做好决定,不能再耽搁了。你若是站在我们这边,我就……” 沈竹晞迟疑不决,思绪搅成一团乱麻,他缓缓地抬起朝雪,然而,手腕方一动,心便往下沉——不对,窗外有烈火霹雳燃烧的声音!那种火舌舔舐的声音愈来愈响,如同毒蛇吐信,沈竹晞已经隐约看到了檐下远处逐渐逼近的红色火苗。 有人在此地放了一把火!然而,沈竹晞沉下去的心很快又落回来,只是瞬息之间风云变幻,惊电掠过长空,在灼灼烈火的映照下,湛碧色天穹中有乌云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聚拢,宛如深海一圈一圈旋转漩涡,越来越厚,越来越大,直到整片天地都昏暗地笼罩在阴翳中。 轰地一声,而后是持续的轰鸣,万物都在震荡回响。如注的大雨倾盆而下,霎时兜头浇灭了所有的烈火。 沈竹晞目瞪口呆地望着自然这惊骇不息的变幻,隐约觉得这烈火和大雨没这么简单。他眼看着这室内太过逼仄,对方两个人对他一个,自己定然处于下风。他握着朝雪,霍地凌空掠出一刀,那一式极为璀璨而变化多端,凌厉的刀光逼迫萧居雁拈指相迎,而沈竹晞趁机避开,从洞开的窗口一掠而出,没有再理会室内的二人,而是轻飘飘落在檐下,眺望着远处苍苍青山的轮廓。那里乌云最为浓厚阴森,莫非陆澜他们就在那处交战吗? 何昱和那雪鸿组织的首领萧居雁也没有阻止他,只是颇为冷漠地对视了一眼,仿佛金戈相击一般火星迸溅。良久,萧居雁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沙哑而略有顾忌:“我只要捉撷霜君一人,其余的事,楼主请便,雪鸿上下绝不干涉。” 萧居雁语声一住,眯着眼打量这个年轻而身居高位的人,语气不留情面,也无丝毫转圜余地:“如你我这般的人,应当很能取舍。” “何楼主,虽然雪鸿的势力远逊于凝碧楼,但要对付一个落单并且时而发病的林谷主,大概还是能够的。”萧居雁威胁道,亮出锋利的爪牙,“如你我这样的人,必然很清楚如何取舍。” 他以为何昱同他一样,是野心勃勃而志存高远的人,可以将儿女情长压缩到心底很小的角落,但他错了,何昱并不是这样的人 “你要是敢动林望安——”何昱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而后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语气并没有如何肃杀,但直接面对的萧居雁却忍不住两股战战,到此时,他才真切地觉察到凝碧楼主谈笑生死的那种骇人气势。 萧居雁因为恐惧而低下头,听见何昱说:“你若是敢动林望安分毫,我就将雪鸿势力从中州连根拔除。”他用嫌弃抵着萧居雁的脖颈,身形如鬼魅,“我跟你是不一样的人。” 萧居雁在此刻莫名地胆寒发抖,他知道,何昱是真的动了杀心的,即使他背后站着中州暗流涌动里最强的杀手势力,也未必能在此刻挽救他的性命。面前这个人,身居万人之上而如履薄冰,却没有小心翼翼地顾虑各方势力微妙的平衡,他甚至愿意为了某一个人而破坏现在的局面! 雪鸿首领倒抽一口冷气,觉得自己根本看不懂他,只能颤栗着点头。他想了很久,忽然灵光一闪:“楼主,做个交易如何?” 何昱收剑入鞘,微扬下颌,示意他往下说。但萧居雁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横颈做了一个截杀的动作,而后竖指便是一道劲气无声无息地击倒了幽草,将翠衫女子用力掷向檐下的沈竹晞。 何昱袍袖微动,似乎想要动手拦截,但还是按捺住了。而沈竹晞猝不及防,略带慌乱地横臂接住幽草,落地站稳,前后忽然各有一柄剑以刁钻诡异的角度凌空刺到,他被迫拔身而起,当空旋身,弹指压上去,硬生生地压住了这两柄剑。 然而,他方一动,忽然觉得后心一阵骇人的刺痛,手中的朝雪也沉坠若千钧。沈竹晞慌乱地回过身去,看见幽草细眉低敛,手上长长的金针盈满光泽,正缓缓从他后心里拔出来。 “你……”沈竹晞的声音出口竟已嘶哑。 幽草怔怔地垂头,仿佛对外界毫无感知,但握针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素白的肌肤几乎透明,隐约可见轻轻的血管下面有米粒大小的颗粒在蠕动。沈竹晞看了一眼,心往下沉——她这是被蛊毒控制了!什么时候的事? 何昱抬手缓缓揉捏着眉心,淡淡:“撷霜君,我最后问你一声,你是否要站在我们这边。你若是答应了,我绝不会动你和史姑娘分毫。” 沈竹晞按着心口,只觉得心跳异常激烈汹涌,夹杂着一种陌生的涩意和疼痛:“你说什么?璇卿被你抓走了?你把她怎么样了?” 何昱抱着手臂,没有理会萧居雁异常难看的脸色。凝碧楼里关于他有个不成文的原则,他决定是否要对一个人动手,只在三句话的时间内取舍,可是今日为了撷霜君已经大大破例,早就忘却了这个习惯。他探手取走了幽草手里的针,手上深可见骨的骇人伤痕从沈竹晞眼前掠过:“不破不立,史姑娘背后是如今岱朝庙堂上最强盛的实力,若不摧毁,怎能缔造出我想要的那个盛世。” 沈竹晞一皱眉,辩驳:“她没有接管史府,你应该去找金浣烟!” 何昱摆手:“不要提这些不相关的事了,撷霜君,你再想想,好好想想。”他顿了顿,用低沉下去的语调附加了条件,“我可以助你恢复记忆。” 沈竹晞默默无言,只觉得从后心被针扎中的地方,有酥酥麻麻的感觉袭遍全身,他的思绪像被浸泡在热水中,迟缓而停滞——何昱说的没错,把人都变成云萝,灭去贪念、无忧无病,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敏锐地觉察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刹那间,往事如风送浮冰掠过脑际,沈竹晞回想着一路行来与凝碧楼相关的诸事,如果凝碧楼只是想要把人做成云萝,为何要一定要选择身为药人的纪长渊作为第一个试验品,又为什么要在洛水畔大费周章地布下杀人毒雾,还有那些离奇消失的尸骨也依旧扑朔迷离。以及,为什么将人做成云萝是从南离古镇开始?和邻近的不净之城有关系吗,还是仅仅是个巧合? 沈竹晞颇为头大,转念又想,云萝这种非人非草木的存在,本来就是悖逆人世而为的。正如何昱所言,不破不立,要想缔造出无念无想、长宁安乐的新盛世,岂不是要将眼下这个岌岌可危却还安宁和平的时代摧毁殆尽?而百姓向来居安而不思变,绝不会乐见如此大的波折动荡。 因为思虑太过紧肃,先前被注射到他身体里的药物在此刻再度抬头,呼啸着攫取住他的思绪。沈竹晞声音艰涩地提问:“既然你们目标是将人通通制作成云萝,又为何要将殷神官关押到休与白塔之下?” 何昱手指叩击着掌心:“殷神官是皇天血脉,而休与白塔是岱朝开国时就建立的神级建筑,可以守护岱朝龙脉国祚。我只是想让神官去试一试,看看岱朝最后的底牌是什么,又应如何灭去。” 沈竹晞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思量半晌,抿着唇:“有关于云萝的事,你还有些话没告诉我。” 何昱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撷霜君果然敏锐过人。”他手指握紧,眼中神光莫测,凌厉到骇人的地步,“我可以操纵所有的云萝。” 沈竹晞目眦欲裂,终于明白心底那丝违和感到底从何而来——何昱的野心足可吞天蔽月,所谓的云萝只是手段,他想缔造一个人人听命于他的傀儡王朝,一个臣民皆如木石行尸的清平帝国! “可是”,沈竹晞反唇相讥,“可是你不能把自己做成云萝,你要这万世王朝又用何用?你只不过能活几百年罢了,你死之后,山河沉浮,沧海轮转,为什么还要管那时候的人间是什么模样?” 何昱颇为意外地覆上手指,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痕。凝碧楼上下的人都知道,一旦楼主开始做这个动作,就代表他陷入深思,遇见了甚为棘手的问题。他眉头渐渐蹙起,语调仍然力持冷漠:“你弄错了,我并不想成为帝王或是统治者,而且云萝虽然能够长生,却并不是永生,他们没有生老病死,可是会在大限到来之时湮灭在世间。” “所以云萝是没有轮回的,对吗?”沈竹晞敏锐地捕捉到“湮灭”这个字眼。 何昱手上的动作缓下来,薄唇里吐出的每个字像是被剑锋削过一样,冷厉而讥讽:“轮回?要什么轮回?离开即是消散,即是永生永世不见,轮回误人空等,要什么轮回?” 他扫了一眼旁边早已经呆住的萧居雁,这位雪鸿组织的首领凝立在那里,突兀到宛如一截拉长的瘦竹竿杵在那里。何昱勾了勾唇:“萧首领,你说是吗?” “啊,是”,萧居雁语调迟缓,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脸色,唯有鬓边坠下的流苏一动一动的,昭显着他呼吸急促,心底并不平静,“何楼主说的没错——雪鸿存在至今,其实并非纯粹的杀手组织,我们的宗旨却和轮回有关。” “和轮回有关?”沈竹晞惊异不解,想要追问,但萧居雁自知失言,此后不论沈竹晞说什么,他都三缄其口,避而不言。 何昱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这些激涌的情绪掩盖在冷锐的外表下,宛如冰泉之下汩汩流动的潮水:“好了,已经说了许多,你快做决定吧。” 沈竹晞已经知道他们计划的脉络,可是心底的迷惘并不比初时少。他心中犹疑不决,然而,偏偏在此时,后脊里注入的药物叫嚣着在全身周转,他无力地半跪在地,以刀支撑,眼前一阵一阵漩涡似的席卷而起的深黑色。 为什么何昱一定要今日给一个答复?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争取他,而不是像对于殷神官或其他人那样,干净利落地坑害甚至杀死? 沈竹晞脑海中闪过如是的疑问,他挣扎着含含糊糊地问出来,就感觉到何昱用剑尖挑起他的下颌,没有使力,但嫌弃清光万千的剑气还是割破他柔嫩的皮肤,鲜血如星似的渗出来,居然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何昱脸色陡变,这不对,这并不是当初他给幽草下的蛊毒!那一日,他早已发觉了晚晴的不对,暗自揣度晚晴要去私自放走药医谷一行三人,于是将计就计,调换了晚晴取走的蛊毒解药。这种蛊平日在幽草体内沉眠着,在最千钧一发的时刻,便是蛰伏许久而意想不到的利刃。 何昱低下身来,附在少年的耳边,近乎无声地说:“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要说服你?” 他唇边扯出一个笑意:“不仅是因为你有因果律的力量,还因为要用你对付陆栖淮啊——陆栖淮本来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可是他却出现了,他身上的谜团太多,撷霜君,除了你谁也伤不了他。” 沈竹晞目眦欲裂,忍不住就要拔刀而起,虽然他已经全身无力,但绝不能落到这两人手中,绝不能让对方利用自己去要挟陆澜!他咬破舌尖,利用剧痛换得一晌清醒,手中朝雪便剧烈颤抖着抵在何昱的嫌弃上,两柄稀世神兵无声铿然对峙。 何昱的手指冷如霜雪,如同磐石一动不动,虽然手腕上的伤疤已然狰狞如同开裂,但沈竹晞显然更为糟糕,他手腕巨震,几乎拿捏不住朝雪,单凭胸臆中一口气自始至终地贯穿,陆澜此时定然已经自顾不暇,自己绝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然而,凝碧楼主洞彻了他的想法,手腕下压,施力越来越大,沈竹晞脸色煞白,喘息不定地竭力与他抗衡。何昱低声地说了一句,宛如梦寐,声音轻细得像碎玉跳珠:“到此为止吧,撷霜君,我也不强求你了。” 沈竹晞瞳孔猝然间剧烈收缩,在何昱翻手将剑柄敲打在他肩膀上的剧烈一击之下,被压抑住的痛苦与晕眩豁然抬头,他最后捉住一片衣角攥紧了,便觉得眼前像是打翻了一锅黄连,苦涩的墨黑翻涌上来,渐渐吞没了他的意识。 他的手指始终扣住朝雪,在昏沉的梦境里如同溺者逢舟,抓紧了最后的依托。 正文 第165章 风花不记年其七 疾风暴雨中,剑光斩碎了一天飞旋的雨滴,宛如碎玉乱珠清凌凌地滚落满地。厚重的雨幕隔绝了远望的视线,陆栖淮伸手掠起一绺打湿后钉在额前的乱发,神情有些焦躁。四方八路都是趁着飞雨疾攻而来的凝碧楼众人,他们数人各自被分隔开来,左支右绌,陷入苦战。 风里有如擂鼓的雨声,金戈交击的响声,还有……陆栖淮瞳孔几不可察地紧缩,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是谁,是朝微吗? “不要过来!”他仗剑周旋在势如疯虎的凝碧楼众人之间,抽空提起高喝了一声,因为身形刹那的停滞,被一柄剑划破了衣襟,冷雨倒灌而入,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 就在此时,铮的清鸣之声乍响,藕色剑光横空荡过来,截开了横亘在他胸前的祝东风。朱倚湄面沉如水,俏丽的容色在暴风雨中愈显挣扎苍白,她一人一剑,不动不闪,冷冷地凝望着对面的陆栖淮,眼神中蕴含着极大的怒意与怨气。 就是这个人……间接地致长渊于死地。 如果长渊不是同他一起去追查雪鸿的事端,也许现在就能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朱倚湄的手隔着冷雨遥遥按在胸前,那个隐藏在心口多日不敢回想的名字,在此刻又毫无防备地再度浮现。这几日凝碧楼里的弟子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纪长渊”三字,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他们以为七妖剑客与凝碧楼的湄姑娘不睦,其实,她只是再也承受不住这个名字而已。 她以为自己流落江湖多年,已经有了足够的自制力可以冰封爱恨,可是心防在某些时刻忽然如薄冰一触即溃。特别是如今,几番死生辗转,最终还是落得一个相思不足,无缘有余的结局。 莫见笑啊,明知无解,仍甚是想念。 又何止想念,简直思之如狂,丝丝缕缕地化为藤蔓纠缠在心上。 朱倚湄举剑齐眉,没有第一时间出招,而是默默酝酿着,用手指缓缓拭过清亮的剑锋,将指端渗出的血滴抹在眉心,有几滴落在眼睫上。真奇怪,冷雨和寡淡的血腥气混在一起了,反而宛如清风擦亮眼眸,她紧盯着对面一袭猎猎黑衣,冷笑着再度提剑跃起。 金铁铿然交击,祝东风清若流水,平平地划过来拦截住她,陆栖淮微微敛眉,趁着剑影交错的一刹那,翩然惊鸿地掠过来,抬臂卸去顶到面前的一击,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朱倚湄咬着牙问,惊疑不定,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缓和。 陆栖淮颦眉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即使周围狂风暴雨声如海潮一般淹没了他们,朱倚湄还是清晰地听懂了他所说的每个字:“他说,如果他要死,让他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朱倚湄浑身僵直着站定在那里,甚至一度拿捏不住手腕中的短剑,她感觉自己便如沧海中一叶不系的孤舟,内心的海滩被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刷到只剩荒凉,余下一个渺小的人影茕茕孑立,颓然而徒劳地伸手,却只抓住了指尖呼啸而过的冷风。 她能理解纪长渊,或许那人只是希望留在她心底的模样,永远一如初见时分那般,樱草色衣衫,撑着明黄色的绸伞,含笑持着筚篥。可是她还是感觉到深不见底的悲哀,要有多么痛楚绝望,多么从容残忍,才会在永世诀别的最后一刻,连最后的念想都不愿给她留下。 原来爱恋,便是最温存而一语成谶的恨。 陆栖淮凝立在对面,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眸很漂亮,映着细碎的雨光,宛如洒落无数碎星。朱倚湄不再出手与他相抗,凝碧楼众多弟子颇为惊疑地看过来,不知道他们本次行动的带领人、女总管在犹疑什么,但他们很快便自顾不暇,林青释与云袖相背而立,衣袂发丝交错在一起,迎风飘扬成猎猎旌旗。他们本是七年战友,虽然也曾生疏过,一旦四面受敌而被逼至绝境,立时便心有灵犀而开阖默契。 云袖只要微微侧眸,就能看见远处神色怔然的朱倚湄,凝碧楼的女总管恍若失了魂魄,居然没有任何动作,也不曾下令让亲信布置好。这和她们先前商量的并不一样,她清晰地记得,不久前在凝碧楼私下的短暂会晤中,她和朱倚湄相互试探着达成协议—— 那时候,朱倚湄原原本本地将凝碧楼有关云萝的计划通通告知了她,而后缄默无语,秀气的眉目在夜色里散发着幽幽暗光:“我算是明白,为何向来以‘留存’为信条的郴河云氏,也会介入这般事端中。” 云袖默然思忖,虽然早有预感,但她不曾料到何昱所谋竟然如此匪夷所思——将人制作成无心无情、无病无灾的云萝,就等于杀死全天下人,再建立一个崭新而死气沉沉的盛事。郴河云氏虽然隐于世,可并非从中州消失,按照云萝草凭借风雷水电传播的方式,定然防不胜防、难以幸免于难。 ——最重要的是,她和族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云萝的。 不仅不能接受,甚至深恶痛绝,将心比心,绝不愿自己所触到的是个超然沉寂的世界。万事平静到了尽头就是崩溃跌落,一个由云萝组成的中州,注定要会分崩离析。 “天地虽有大美,可最美的却是人心——只是欲得人心,必然要以自己的心去换取,倘若人人变为死气沉沉的云萝,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云袖不疾不徐地用朱笔轻敲砚台边缘,“湄姑娘应当知道我早年学戏,戏子水袖丹衣,穿行于舞台上众生诸色琳琅,云云总总世相百态,归根结底不过一个‘情’字。” “寒衫曾与我联络过——她是我镜化出来的人,本为双生,容貌、气质、才能皆别无二致,或许唯一能够相区别的,就是我二人的情感断断不同。”云袖神色平静地讲述着,语气中从容而运筹帷幄,“我这样的人,从出生起,那些矜傲、娇贵、自尊就是刻进骨子里的,就算对什么人动了情,倘若要坦然承认,甚至比死还要困难。” 朱倚湄手指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目送一只飞蛾扇翅扑向灯焰,哧啦,透明的翅膀燃烧着跌落。她念起纪长渊递回的那半截衣袖,那上面甚至涂抹了蛊惑人心的致幻药物——分明是人心隔如天远,也曾亲密无间过,如今却落到了这般田地。 朱倚湄无意中抬眸,注意到,云袖的手指一直不自觉地摸索着手腕上的玉环,那是羊脂白玉雕琢成的簪花图案,似乎遥遥呼应着云袖鬓角的盈盈簪花,却与她身上其他的首饰风格殊不相同,像是旁人所赠。 环,还——想必当初将羊脂白玉环赠与她的人,也是希望她一生能平安喜乐、圆圆满满。 “守着终其一生都无法靠近的人,倒像是守着衣冠冢。”云袖一哂,难得地感叹道。她察觉到自己失言,很快收起恍惚的情绪,一掠鬓发,美眸冷光如电,“湄姑娘,不论你站在哪一边,云萝这件事,我是一定要阻止的。” 朱倚湄却道:“我有时觉得,无念无想、臻于空明,未必不好。” “这并不是你我觉得好与不好的问题”,云袖霍地抬眸凝望向对面,烛光抚上鬓云,摇曳晦暗,却掩不住她眼底至为坚毅决绝的情绪,“万民生,万灵死,生死轮转既然不能由人本身来决定,那么唯一能操控的,便是人内在的情感。” 云袖这席话掷地有声:“如果你认为云萝这样的存在合理,那也应当是由旁人自己去选择是否愿意成为云萝,何昱这般强行的作为,不啻于引刀在颈而迫人大笑,葬亲故在前而迫人不得悲恸,德隆望尊照面而迫人向其唾。” 朱倚湄盯着她,那种眼神凌厉洞彻,带着万人之上的睥睨冷意,仿佛是在横着看她,可是慢慢又还原过来。她算是明白,为何夺朱之战那结伴踏千山、行世路的四人当中会有云袖,而中州这七年来,尤其夔川,与她相关的传闻颂歌从未断过。 云袖又道:“如同世人众所周知的是,郴河云氏确实以‘留存’作为第一信条,可留存并不意味着我们在乱世、在动荡、在战火中独善其身,每到万民所需之际,云氏中人必然会挺身而出。” 她下了定论:“留存,并不单指云氏一门的留存,也指天下万民生生不息、安康平定。” 朱倚湄默然半晌,真心诚意地给了对面人一个赞许的笑:“云宗主这样说,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门家族,近乎算得上满门忠烈。” 云袖敛眉:“南离殷氏吗?” 朱倚湄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锋:“既然云姑娘是站在楼主对立面的,而却陆栖淮是楼主在计划中最忌惮的人,你还打算动手刺杀他吗?” 云袖皱眉:“湄姑娘说笑了。受人之财,忠人之事,我身为玄衣杀手,收下了近一旬的赋税,自然要奉陪到底。” 朱倚湄略略颔首,也不知信没信她的说辞。凝碧楼三位玄衣杀手的资料,楼中是没有的,云袖身为云氏家主,当然也不是什么一言九鼎、义薄云天的人,她倘若在此时放弃任务一走了之,楼中断断找不出什么惩戒她的法子的。可是她偏偏要这般,可就十分令人费解了。 或许是因为,由爱生憎,由爱生贪嗔,为了断却执念的业火,要想方设法剖去火种源头。 朱倚湄心中微起感慨同情之意,定下心神,附耳过去,缓缓讲述了往后数日的计划,一字一句极为清晰:“不久后,南离和涉山就会满城皆为云萝,可是涉山的玄光寺有佛法庇佑,等闲邪祟不能轻易涉足,楼中拟派出四十多位新成为云萝的死士,扮作孩童模样,潜入玄光寺破坏佛光念力,使涉山城的最后一处净土也沦陷下去。” “云宗主,还记得纪少汀吗——”朱倚湄突兀地扣住她的手腕,云袖善于镜术等术法,但近身武学并不灵敏,一下子就被她得手。好在凝碧楼的女总管对她并无杀意,只是虚虚地将手指放在她手腕上比划,“兰畹纪氏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位成员,他算是我们这边的人。” 云袖双瞳闪动,显然对这个消息颇为震惊:“他不是七年前就被七妖剑客杀死了吗?” 朱倚湄肩一抖,声音却没泄露出任何情绪:“我以为也是如此,可是他后来又组成了新的门派杀进凝碧楼,就在不久前同华棹原的叛乱一道发难,我当时亲手杀了他,却将他的魂魄放在了忘痴剑中,让他自行离开。” 她摇头,心有余悸:“可是后来我才无意中得知,这全是何昱的计谋——楼主委实深不可测。纪少汀是兰畹纪氏用毒之术登峰造极的集大成者,那一年他并没有死在七妖剑客的剑下。” 朱倚湄说“七妖剑客”这四个字说得颇为艰涩,但她更加无法若无其事地说出“纪长渊”三个字,只能不露痕迹地带过:“纪少汀以假死为表象,遁入了凝碧楼成为了一个隐形人,他的天赋确实惊人莫测,这七年中苏晏也在,苏晏是如今中州剩下的随后一个夺情者,他们合力在七年里研制出了云萝草,就是那种可以使人变成云萝的草木。” 朱倚湄又道:“我猜,楼主当时用撷霜君的事来要挟苏晏,而用忘痴剑来要挟纪少汀——这孩子会用药,可是太不通人情世故,等他发觉自己哥哥是第一批实验品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了。他逃出了凝碧楼,想要再杀回来,但是被我杀死了。” 她叹息着:“凝碧楼中何等防护严密,我猜,楼主就是故意放他逃出,甚至在他组织人手杀回来的过程中也暗中相帮,为的就是在叛乱那一日——其实除了喝火令,楼主对叛乱的一切都早有万全准备,之所以隐而不发,大概就是为了看看谁是忠心的,谁在游移不定,谁又是潜在的、可以趁机除去的危险。而纪少汀,就是用来试探我的。” 她感慨道:“所以楼主在那个位置上,确实是令人信服的——他不惜生死豪赌,将所有不稳定人事就此摒弃排除,如今凝碧楼上下几乎铁板一块,对他奉若神明,就算是执行云萝这般疯狂的计划,那些弟子居然也毫无疑义。” 云袖接了一句,不知是讽刺还是别的什么:“何昱猜不到吧,最大的危险就是你,就是最接近他的人。” 正文 第166章 风华不记年其八 朱倚湄道:“可是我与他朝夕不离地相处七年,却并未发现他有什么真正的弱点,除去他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事实上,追煦小筑通天彻地的力量,也没能挖出他过去的一丝一毫,他过去或许不叫这名字,也不长这模样。” 她迟疑了一下,对自己的盟友据实以告:“原本在史府上,不应当是苏晏对史孤光动手,而是让林青释谷主去。但是楼主临时反悔了,在此之前,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云袖皱眉:“可是我认识望安十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心性像何昱的这样一个人存在啊?况且他早年修道,好友也都是方外之交,凝碧楼主那模样,早年肯定不像入道修行的。” 朱倚湄轻轻屈起手指:“无论如何,在云萝计划并非外部可解、也暂时不能向旁人公布的情况下,从楼主这里下手是唯一的法子。而目前景昏暗,唯一略微有半分明朗的就是林谷主这条线。” 她的分析颇为睿智,有条不紊,同时也顺带着给云袖讲解:“大半月后将有一场大雨,雨夜即是动手化为云萝的时候。我猜,那时候,你们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而汇聚玄光寺,被凝碧楼倾巢而出的主力一网打尽。” 云袖脸色变了变:“为什么我们那时候都会在玄光寺?” 朱倚湄道:“那里是佛光庇佑之处,也是涉山城里最适合用通光术联系殷神官的地方。”她眉间沉郁之色掩不住地流露出来,“殷神官已经被羁押倒了休与白塔下,生灵不能靠近,唯有借助皇天后土的力量将他救出。” 云袖不解:“湄姑娘,你为何对殷神官之事如此执着?若我们只是要解决云萝的事情,就算神官在休与白塔下再待数月,也是不打紧的。”她谈起昔日同行世路的伙伴,神色冷凝端重,语气里也并无丝毫顾虑,只有手指微微抖动,昭示着她内心其实波澜迭起。 朱倚湄解释道:“还有一月多就是帝王国寿和灯火节,那时候,伶人乐师会齐聚京城,凝碧楼会派出一队云萝组成的乐师——原本楼里派遣云寒衫假扮成我,掠走了一队人,在涉山郊外的一处圆石屋里成为了第一批实验品,后来你也知道,这些人被不知情的撷霜君和段其束杀死了,所以我们要另派新人。” 云袖试图将纠如乱缕的思绪理清,但无甚成效:“所以你们会在中州灯火节上动手?那一日文轩帝会巡街游行,凝碧楼趁机施放云萝草,唯一皇天血脉的后人又不在,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说的直白,朱倚湄微微哽了一下:“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到了玄光寺,你首先要提防那些伪装成正常人进入玄光寺的云萝,其次,你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寺内对付掉那些人。”朱倚湄用手指缓缓捻着衣袖上的鎏金丝,续道,“我猜,肯定至少还有一位玄衣杀手会到场,我拖住凝碧楼进攻的弟子,你去挟持林谷主——我知道你是她好友,如此太为难你了,但你一定要下重手,而且要在楼主面前。” “我算过,楼主的涉舟剑法,每四十二息会有一刹那的停顿空白,虽然你奈何不了他,但藉此全身而退还是足够了。”朱倚湄语调冷酷,如是要求自己的盟友,“如果楼主真的顾念林谷主,他就有弱点了。” 云袖手指抚着鬓发:“可是望安他没有弱点,你就算知道他是何昱的弱点,你也不能将他们二人怎么样。”她低下头,喃喃,“你知道‘天心’吗?” 朱倚湄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天心?” “苍天是没有心的,可是却能悲悯包容天下万物。”云袖说,“我觉得林望安的心就像是天心。他心无挂碍而施惠芸芸,真应了那一句,万人如海一身藏。” “既然如此,他们彼此的弱点都不能确定,不妨稍稍更改一下计划”,朱倚湄沉吟道,“你挟持林谷主,我去对付楼主。” “那你不就相当于和凝碧楼公开决裂了吗?”云袖惊道,觉得不妥,“我们计划还没完全施展开,你这样做太不明智了。” 朱倚湄微微摇头:“不会正面交锋,他对我早已起疑,大概是难以善了。”她微微摇头,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后她们又商谈了些细碎事项,临别时,云袖万分不解,觉得虽然是她主动联络朱倚湄,可是似乎在交谈中,已经有什么脱离了她的掌控,对面那个女子容色淡淡,神光慑人,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质。 “你想要什么?”最后,云袖眯起眼问了句。建立在利益关系上的同盟最为稳固可靠,单纯以人心为媒介,则太过于善变易夭。 朱倚湄给出了还算满意的答案:“你去破坏云萝,我求个自保。” 那一日的场景飞速从脑际掠过,云袖惊疑不定地看着朱倚湄仍旧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怎么回事,明明约好的,她怎么没动静?那自己还要不要一力继续? 刹那间,云袖心念如电转,浮现数种猜测,一是朱倚湄欺骗了她,实则站在何昱这边,二是或许朱倚湄认为时候未到,仍旧按兵不动。然而……云袖懵然站在大雨中,艰涩地透过厚重的雨帘远望,她分明见到一袭黛蓝如电一般削开飞雨,直掠而来。 就是这一分神的功夫,凝碧楼弟子的一柄剑伸到她面前,被林青释手腕一翻,用渡生架住了:“小心!”他声音微弱而沙哑,除却双颊异样的殷红,整张脸都苍白得吓人。他原本身体就带着极为严重的寒毒,这时只觉得冷雨如珠,刀一样地从咽喉伸入,在肺腑中搅动成剧痛。 他旁边那个叫子珂的少年用左手稳稳地扶住他,眉眼犹带稚气却冷凝端庄,云袖侧眸扫了他二人一眼,心绪忽然说不出的复杂,倏然间,眼前这道孱弱而摇摇欲坠的白影就和七年前的人重合了。 她对林望安一直是仰慕而略带敬畏的,也恰是这个人,在夺朱之战中将他们四人组在一起。同行世路时,那人总对他们颇为照顾,温文和雅而亲密有礼的关怀。可是什么时候,那个曾站在她身旁并肩而战,在危险时踏出一步挡在她身前的人,居然已经变得如此单薄瘦弱了?像夜风中颤抖的烛火,随时会被长夜吞没。 云袖不知道他身上的寒毒是怎么来的,双眸又是如何失明的,七年后的第一次久别重逢,她还什么都不记得,算得上是素昧平生,可是如今将往事一一记起,在这个关头,她内心有千情万绪丝丝缕缕地纠缠而起,让她握着菱花镜的手顿住了。 还是做不到,不能够对他动手。林望安从来不曾负过任何人,他那么好,自己怎么能对他毫无由来地出手。 云袖心绪复杂,手上的动作便不由得一缓,而林青释按着唇角,咳嗽愈发剧烈,指尖有温热的血夹杂着冷雨流下,覆眼的白缎带因为被雨浸透而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可是那一片异样的苍白之下却隐隐透出些血痕。 林青释医者仁心,到底不愿不动手杀人,解决那些悍然无惧的凝碧楼弟子就要费事许多,他用渡生挑起横溢的剑气,击打在进攻者的穴位上,让他们颓圮软瘫在地,这方法费心费力又耗时,他额头上很快布满一层晶莹,分不清是水珠还是冷汗,忽然身子一晃,直直往后倒下。 云袖一惊,眼看子珂没能扶稳他,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扶,可是她忘了手中还握着题为“薄游”的菱花镜,镜术的符文已经题写在镜面上亟待开启,这样一动,她只感觉手心巨震,居然在无意之中发动了分镜,薄游镜脱手而出,凌空悬浮,镜光横道乍起,亮如霹雳,对着林青释霍然便是直劈而下! 云袖大惊失色,没料到几番犹豫之下还是阴差阳错对他发动攻击,但镜术是所有术法中唯一无法撤回的,她将错就错,抬手当胸结印,拨指又捻出数道符咒。与此同时,她余光瞥见,朱倚湄如梦初醒般的,终于活动起来,衣袂抖成一缕风,四散在凝碧楼众弟子之间。 “戴好这个,这是护身符,可以免受镜术波及。”朱倚湄将小黄纸包逐个分发下去,命令弟子挂在脖颈上。所有人忙于拨弄绳索挂好,都停滞了一刹那,等他们再度想要围攻而上的时候,却忽然僵直着站在原地,发现自己一丝一毫都动不了,甚至连话都不能说。 是湄姑娘!让他们动不了的是湄姑娘递上来的护身符!凝碧楼的弟子目眦欲裂地盯着他们的女总管,万分不解,不知道自己一向敬畏的上司为何会突兀动手,莫非……湄姑娘竟要反叛楼主吗? 朱倚湄仗剑而立,眼神无波无澜地从下属身上扫过。狂风暴雨中,她容色憔悴,通红的眼底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仿佛飞瀑中升腾而起的中流砥柱。她侧身对着陆栖淮,余光扫过远远奔来的何昱,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到了图穷匕见的终结时分了。” 她回眸看了陆栖淮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她读懂了那人眸中稍纵即逝的意味,在转瞬间就达成了计策的共识。陆栖淮横笛在唇边,微闭上眼,按下手指,毫无预兆地吹出了直入云霄的第一声! 笛声清亮激越,宛若千岁白沙浩浩荡荡扫过红尘,陡然冲破云霄,恰如雨后横亘天际的一线青虹,在刹那间压过了所有霹雳大雨的声响。陆栖淮吹奏的不知是什么调子,但显然极费心力,云袖侧眸瞥去,只看见他束发的玄冠寸寸崩裂开,黑衣黑发鼓荡而起,宛如泼墨写意而成的卷轴中人。 可是当下的情况已容不得她再分神,何昱远远地掠来,毫不容情地把剑出鞘,嫌弃剑上青光暴涨,在死寂中如同闪电一般映照出满场僵立的人——那一剑太过凌厉,以至于铺天盖地压过了其余所有的光芒,带来的威慑宛如千针齐刺、万箭齐发,让她觉得避无可避、无所遁形。 薄游镜上的符文徐徐展开,宛如流金泼墨一般晕染在林青释的后颈上,那是死亡的印痕。暴雨没能阻挡镜光愈来愈亮,林青释的模样很不好,他手指痉挛着扣住衣角,渡生剑颤抖得如同悉悉索索的碎沙动摇不定,在勉励压制着因为灵力波荡过巨而再度抬头的寒毒,他的襟前落满了从唇畔滑落的血,宛如白雪地上盛开的红梅。子珂到底是少年心性,这时满面惊慌失措,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指一遍一遍徒劳地揩去他唇边的血痕,全然忘记了身后横亘在颈的危险。 菱花镜光万千齐作,白衣医者的脖颈上有血滴如流星落向四面八方,云袖原本手下还留有一份余力,这时慑于何昱带来的威胁,也因为镜术本身的限制,终于将云氏镜术发挥到了极致。林青释本不擅长术法,何况此时单单压制寒毒就耗费了他全部心神,子珂扶着他,感觉到手底下的筋脉跳动越来越紊乱而微弱,不禁脸色惨白。 云袖心往下沉,镜术将要完成,已然不可以撤回,她余光瞥见何昱那种冷锐肃杀的姿态,心知朱倚湄的猜测是对的,所谓关心则乱,林谷主确实是凝碧楼主唯一的弱点。可是她在阴差阳错之下,居然还是对林谷主出手了,是毫不容情、也无转圜余地的致命一击。 她闭上眼,就要这么结束了……七年相伴,十四年友人。 正文 第169章 浪蕊浮花尽其一 然而,在最后一个符文从指尖划到镜面脱手的一刻,云袖忽然背脊绷直如弓弦,只觉得骇人的森然寒意从后脊倒灌而入,嫌弃破空斩下的这一剑快得超乎想象,剑光仿佛抖成一道笔直的琴弦,中分雨幕,一半是冷光绰绰,另一半寒雾氤氲。 兔起鹘落之间,何昱施施然站定,嫌弃抵着她的脖颈,在剑尖处,无数凝成实体的镜光从中断裂,宛如脆薄的丝缕浸了冰后猝然崩裂开,居然用极为凌厉的剑法,生生地破开了镜术!他抬指虚晃一招,迫使子珂向后弯腰闪避,而后捧起林青释的手。 镜术一旦不成,反噬颇为惊人,云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分镜绝学是如何被他这样举重若轻地破去的。她面色冷寂,咽下涌到唇边的血,将薄游和秋鬓双镜倒扣在掌心,凝聚力气试图伺机进行最后一搏。 先前同朱倚湄商议时,她们思虑缜密,并非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只是何昱盛怒之下烈若千钧的出手还是大大出乎预料。凝碧楼主果然不只是智计过人,武学也厉害得惊人,几乎能与全盛时期的撷霜君相颉颃了。云袖仔细回忆那日的谈话,朱倚湄说,由她来对付何昱,为这一切做个终结。 可是……云袖微微迟疑,湄姑娘虽然剑法惊人,比起凝碧楼主还是略胜一筹,她要怎么对付那人?她望过去,何昱半扶半抱着林青释,手指不动声色地探上对方的脉搏,脸容锋利而毫无波动,唯有手指却攥得紧紧,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剑,刺入皮肉,鲜血横流。 “黎灼”,他慢慢抬头,迎空唤了一声。 朱倚湄惨然变色,怎么会,黎灼怎么会在这里?黎灼先前被她借故强行留在楼中,她知道,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潇洒恣肆,其实内心深沉多智,他的蛊毒之术一直让人颇为忌惮,或许……或许能抵消掉那个定身符的效应! 黎灼从半空中一跃而下,红衣猎猎,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朱倚湄,心中暗暗算计着那些符文上的蛊药发挥作用的时刻。嗯,大致还有半柱香时间,快到了。 何昱漠然地扫视着因为术法而僵立在地的凝碧楼弟子,虽然猜到是朱倚湄所为,却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动怒:“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一日,在临行前,黎灼替换走了你那些符文,在上面加了提神清心的蛊药。” 朱倚湄微微一颤,手指不自禁地探入襟怀,扣紧了那一支细长的筚篥,久久不语,直到仿佛汲取到了新的力量,才缓缓挺直脊背:“你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她神色死寂,仿佛不是在讲已故恋人的事:“你明明说过,再也不会让类似长……七妖剑客的事情发生的,可我最后却只得到了这支筚篥——”她用筚篥轻敲掌心,“我不在乎这七年剑下有多少亡魂,我不在乎中州是人还是云萝所居,我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所以也不能苛求什么。” “但,楼主”,她直言不讳地当众说道,丝毫不顾及旁边目瞪口呆、僵立不动的凝碧楼众下属,“就是因为你,倾我一生,我还是没能等到他。” 何昱默然,似乎不愿在这万般紧急的关头仍旧纠缠不清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按照他的推断,朱倚湄会突兀地这样提前撕破脸,实在不符合她向来的冷静从容。果然人皆有心上伤痕,再次听闻纪长渊的死讯,她便再次心头流血,按捺不住了么?不过这样也好,拔出楼中最后的隐患,而后奔往最后的的战场。 “除了湄姑娘”,何昱挥了挥手,看着接连恢复动静、如临大敌的凝碧楼弟子,“也除了陆栖淮,杀光此地的人,一个也不要留。”他心知,朱倚湄平日威望甚高、积威太深,就算在此时,凝碧楼弟子也不敢轻易以下犯上,莫如留给那个暗中筹谋许久的人来动手。 他缓缓地碾碎了袖间的一枚印符,召唤着那个从夔川城远道而来的人。 “云宗主”,何昱将朱倚湄的事暂且放到一边,转过头来看云袖的时候,云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宛如平逢山上亘古沉眠的万丈玄冰,冷得彻骨,寒得锋利,碎霜一样扎入心扉。他冷冷道:“郴河云氏向来避世而居,你偏偏要涉足万丈狂澜,若被冲刷得粉身碎骨,可也由不得你了。” 云袖眯着眼看他,眼神渐渐凌厉起来,争锋相对:“何楼主可真是托大了,你怎么知道,粉碎的一定是我,而不是所谓的‘狂澜’中德山崖乱石呢?”她将薄游横在胸前,清脆而短促地弹了一下镜面,铮然作响中,周围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声响,数十人从雨幕中带着斗笠闪现,他们穿着一式的紫袍,腰间挂着玉牌,面纱覆面,瞧不真切。 “平逢山的人?”何昱拧眉,“也有云氏的人。” 云袖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却蕴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冷意:“还是数月前,殷神官观星觉察到隐族入侵的迹象,于是派遣弟子两两结伴前往中州示警。你我都知道,隐族只剩亡灵在不净之城中,殷神官所观测到的星象自然是认为变动过的——” 她道:“而动手脚的那个人,就是不净之城里的卧底。”她将那日后来朱倚湄所说的事一一道来,留心观察着何昱的神情变化,但何昱脸容僵冷,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是微微提了提唇角,说:“这些平逢山弟子,虽然被你召集起来,但也快要变成云萝了。” 那些紫袍弟子鱼贯而立,不动如山,皆微垂着头,平静而死气沉沉的模样,腰间飞凤的玉牌却闪烁着柔和的白光——那是来自平逢山圣湖的术法庇佑,即使变成云萝,也能借此守卫住他们心神不失。 陆栖淮静静地往这里看,玉笛依旧横在唇边,看手势,像是要吹《兰因》的起始音节。这一支曲极为冷肃霸道,可以夺舍、唤灵、送入往生,一曲吹出,就再无转圜余地。何昱凝视着他,嘴唇勾起如刀的弧度:“有意思,陆公子也要动手吗?” 他用嫌弃遥指云袖心口,眼神在女子流仙裙袖摆下露出的一截玉环上定了片刻,冷冷道:“我猜你不知道,撷霜君现在如何了。” 陆栖淮面色陡变,手微微一颤,玉笛的一端清脆地磕在贝齿上,他负着手,心往下沉——不错,先前朝微和幽草独自留在玄光寺里的,他没想到何昱会亲自来到夔川,所以不曾留下陪同朝微。何昱能出现在这里,必然已经是先去过玄光寺了,那朝微…… 所谓关心则乱,暴雨冲刷了他眉眼间的沉静,整个人都略微躁动不安起来。在他身后,紫袍弟子和凝碧楼的人混战在一起,黎灼和子珂斗得旗鼓相当,朱倚湄提剑旁观,与这一方诸人无声对峙。陆栖淮几乎是片刻间就笃定了主意,他若执意离去,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一定要去看看朝微现在到底怎么了。 何昱将他瞬息万变的神态尽收眼底,试探着想要弄清楚陆、云二人扑朔迷离的关系:“雪鸿组织的人抓走了撷霜君,你要是现在追过去,那还来得及。”他扬起下颌,对着云袖的方向,其中的意味很明显:“你要是留下来,或许与我不分伯仲,或许略胜我一筹,还能救下云宗主的性命。” “你要是离去——”他刻意拉长了语调,同时不动声色地抬手扶了扶倾在身侧、陷入昏迷的林青释,眼神从场中众人扫过,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而朱倚湄也即将陷入苦战,此间缄默对峙的,就只有他和对面两人。 他道:“你要是离去,云宗主的性命,或许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何昱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去看对面人错愕的眼光,只是折了一角衣袂覆在林青释额前,仿佛想要为他遮住兜头浇下的冷雨。在这样艰险至极的时刻,却是他挫骨换血重生以来,离林青释最近的时候了,他只觉得对方紧挨着自己的半个身子烫得惊人,灼热得仿佛就要燃烧起来,让他悚然惊动。 云袖洞彻出凝碧楼主从未在旁人面前显露过的柔和神色,她猜得没错,林青释于何昱,确实是不一样的,可是如今验证了这个猜想,她却没有什么法子。而陆栖淮……陆栖淮遭她三番五次追杀,早已势同水火,如今虽然还力持平静地站在这里,想来内心已经对她深恶痛绝。 ——她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和陆栖淮是同样的人,他们最厌恶憎恨的就是背叛,尤其是曾倾心以对、相交甚深的人。 可是,她和陆栖淮毕竟不是完全一样的人——那是她第一次为之流泪的人,所以她拼了命也要守住,就算对方完全不知晓。他怎么会知道呢?就此留一个孤绝转身的背影也甚好。 听闻何昱的话,陆栖淮双眉一挑,陷入沉思,他原本立誓再也不管云袖死活,但如今看她脸色苍白、鬓边簪花盈盈、整个人娇弱不胜的模样,又觉得心生怜悯。虽然并不会动摇心绪,但仍旧忍不住要对何昱说几句,他算得很好,将云袖的身份告诉何昱,何昱身为凝碧楼主,绝不会自毁长城,杀死麾下仅有的三位玄衣杀手之一。 于是,陆栖淮如是说:“你不能杀她,她是玄衣杀手,接下了杀我的扑蝶令。” 何昱眸光闪动,压抑住万分诧异的神色,垂首沉思。他设想过无数种玄衣杀手的身份,也曾想过对方是某一位成名已久的人物,却始终没联想到云袖身上。云袖已经背负了郴河云氏的势力和责任,为什么还要涉足凝碧楼的势力纠葛当中?她是怎么想的,有什么目的? 转念间,何昱飞速地探手抓住云袖,以疾如雷电的手法卸开她手腕,咔的一声脱臼,陆栖淮眉头微不可察地往上一提,似乎想要动手,但生生地按捺住了。何昱制住云袖,睥睨着她,将她由上至下地打量一遍,收起了颇为意外的神色,回眸的目光又在陆栖淮身上打了个转:“好,可真是好!” 他这几字说的凛凛生威,叫人不寒而栗,陆栖淮不明所以,云袖却隐约往最可怕的方面去想,莫非凝碧楼主一眼就洞彻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吗?关于玄衣杀手刺杀的任务,还有那些不能言说的心事。 何昱将林青释一把推给子珂,冷喝:“带着他走,别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子珂虽然意识到场中气氛剑拔弩张,但他心里向来将林青释放在第一位,看见谷主昏迷早就心忧如焚,这时懵懵懂懂地应了,拔身飞旋离去。朱倚湄惊鸿般地平地旋起,趁他带着人在半空中无以为继,唰唰唰便是三剑齐出,要迫得他手忙脚乱、无以为继。 何昱动了动手指,激射出劲气点在子珂手腕的蚕丝上,看起来居然像是在帮朱倚湄的——其实他只是帮子珂撤走,不要恋战,退得更远一些,那个无声无息而来的人已经站在了朱倚湄身后,将要施与雷霆一击了。 “有劳。”凝碧楼主居然倒转剑柄,行了半礼,同时并没有放松对云袖的钳制。 在后背迫来的轻微劲风的席卷下,朱倚湄迫不得已撤剑后跃,子珂趁机掠出去,几个起落间带着林青释消失不见。此时雨已经转小,朱倚湄转身招架来人的攻势,对方招式如同行云流水,并不凌厉,但绵长而棘手。等她终于有余裕看清楚来人面目的时候,因为惊愕仿佛脸都裂开了:“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那个人襟袖飘飘地站在原地,黑袍、红衫、白发,衣摆鼓荡得很高,仿佛揽着满怀长风。他的肤色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是一种虚弱的白色,整个人也带着一种文气。闻言,他微微放缓了手,抿着唇,竭力组织语言,解释给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叛逆者听:“我没死,我就是那第三个玄衣杀手。” 朱倚湄倒抽一口冷气,旋即冷笑,再度提剑而上。 正文 第170章 浪蕊浮花尽其二 ——这个人,居然是当初被囚禁在凝碧楼神庙里的人!他曾是金夜寒楼主的手下,同样因为叛逆而被金楼主羁押在神兵阁中很多年,在何昱和她入住凝碧楼的第一日,她曾短暂听过这个人讲几句话。 那时候,这个人临窗而坐,铺纸研磨,絮絮地写着有关庙里神兵的故事。不久之后,他就死了,何昱将他厚葬,风风光光并不似一个叛逆者的待遇。 ——现在看来,那也是假的了?玄衣杀手是何昱继位之后才设立的,这位神功惊人也威名赫赫的上一代人,居然不为人知地做了玄衣杀手七年? 黑袍人说:“我那时一心求死,觉得没有楼主的世间实在是空空荡荡,何昱说,清辉阁,不,凝碧楼是她一手创下的基业,如果我不能守护住它,就没有面目到九泉之下再见楼主。”他没有用“楼主”称呼何昱,而是直呼其名,朱倚湄知道,他所说的“楼主”是指金夜寒,多年来一直如此。 朱倚湄愕然不解,不觉心有戚戚。她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黑袍人也万分慎重地迎接上去,深黑和藕色的人影渐渐旋成两道狂风,一时胶着不分向上。 陆栖淮将视线从他们二人身上收回来,微微哂笑,打定主意再也不管此间事,这就去玄光寺看看朝微。他迟疑了一下,转向云袖,微微点头,冷淡而疏离的模样:“云……沾衣,抱歉。” 云袖微微一震,陆栖淮不明真相,可她却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后的生离死别了。她做的那些事自己清楚,何昱断断不可能放过她,她没有立场,也不能违背本心让陆栖淮留下来帮她……或许,就这样结束了。 虽然内心的悲怆已然动荡到极致,云袖却没有丝毫地流露出来,只是攥紧了腕间的玉环,凸出的雕纹将她的手心硌出血,顺着裙摆滴落在脚边。嫌弃冰冷的锋刃抵着她后脊,缓慢地愈来愈深,她已经觉察到筋脉在强压下剧烈地跳动,将要断裂。 直到目送着陆栖淮的身影全然消失不见,何昱的剑也不曾落下来,迎着云袖惊疑不定的眼神,他充满嘲讽地笑笑,那种神色宛如被水打磨过的玉剑,说不出的刻薄,随即嫌弃就脱手而出,穿颈而过,将她钉死在原地。伤口虽然深,却并没有下死手,只是疼痛一瞬间铺天盖地颇为剧烈。 云袖虚捂着喉咙,发出嗬嗬的嘶鸣声,想要剧烈地咳嗽以减轻长剑横颈的不适,但却不敢,生怕让气管破裂。除却这种横亘在身体每一寸的疼痛,她心中万分疑虑,何昱居然没有一下子穿心而入击杀她,他想做什么?莫非还有什么法子要用来折磨自己吗? 何昱睥睨着她,眼看着这位名动中州的绝色女子委顿在脚边,冷冷道:“你还有用,不能就这么死了——杀死一个人可不算什么,要把一个人从内心摧毁,生不如死到底更不容易。” 云袖虽然无法说话,但神情冷傲不屑,显然半分也不同意他的话。她自小就是个心智坚毅的人,也没有什么牵挂,唯一眷恋的人在片刻前已经毫不容情地离去了。现在,没有什么能够将她击倒的了。 何昱洞彻了她的想法,冷笑一声:“我先来给你演示看看,如何从内心摧毁一个人。”他封住了云袖的所有穴道和四肢百骸的灵力,提着嫌弃遥指住相斗在一起的朱倚湄和黑袍人。这说话的一会功夫,他们已经微现高下,朱倚湄长剑旋身,挥舞得宛若九天雷霆,生生将对面的黑袍人压过一截。 看来,她在楼中也是藏拙的。何昱将朱倚湄这七年里所有用过的剑法招式都给了黑袍人,可是朱倚湄现在施展的,完全是一套全新的剑法,倒像是纪长渊惯用的那种大开大阖的剑术,招招都是杀招,令人胆寒。 她出手十分纯熟,显然也暗中操练过无数次这套剑法。何昱几不可闻地叹息着,看来,他和朱倚湄,中州江湖里众口相传的一对万人之上的年轻男女,在弱冠之年将凝碧楼送上中州之巅,缔造不世之功业。这些年,双剑都指向一处,可他们却从不曾真正信任过彼此。 ——传说之外,无非世事作古,人心踯躅成焦土。 去了粉饰太平,哪里会 有什么长歌当哭,有什么相见欢,有什么同心同德、倾盖如故? 何昱在旁边观察中,终于觑得时机,雷霆万钧地从中切入,霍地剑光绽成千叠,宛如雪霁天青时从中断然开裂的两截浮云,朱倚湄被迫抬剑不避不闪地正面招架他这一式,而黑袍人随即提剑迎上,干脆利落地将剑点在她肩头,在臂膀上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先别伤她。”何昱制住了朱倚湄,微弯下腰,用手指挑起她秀美的下颌,凝视着这张算得上俊俏,却也十分倔强的面容。朱倚湄心一沉,那种眼神是欣赏而灼热的,却没有多少温度,不像是看一个美人,而像在看一件希冀已久、终于将至的珍宝。 何昱又道:“也别杀死挂着玉牌的平逢山弟子。” 黑袍人不明所以地应声了,后退去帮凝碧楼的弟子掠阵,平逢山和云家的紫袍人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又被迫迎上对面的一员大将,顿时左支右绌,颇为吃力,所使的阵法便被接连拔除,岌岌可危,被接连挑断筋骨扔在一起。 大局已定。 何昱用手指虚虚地在朱倚湄眼廓上比划了一圈,慢慢将嫌弃的剑尖凑上去。他动作极是轻柔,朱倚湄同他共事这么久,也没见过何昱如此温和地在做一件事。她浑身发抖,颤栗着闭上眼。 凝碧楼主凝视着她抖动的短眼睫,觉得那十分碍眼。他记忆里最漂亮的眼睫不是这样的,是微微弯曲而透明,翘起如少年唇边的弧度,在阳光下像琉璃一样璀璨。他不耐烦地捏紧了朱倚湄的肩膀,冷喝:“睁眼。” 朱倚湄抖了一下,心想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无非是一死,于是坦然无畏地睁开眼。入眼的是何昱微微蹙眉,似欢喜似悲伤的模样,神情居然是从未有过的激动。 朱倚湄愕然不明所以,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她能看到的最后一眼!骇然的剧痛从瞳孔处袭来,嫌弃猛然发力,精妙到毫颠地刻入眼痛,手起剑落,深深直入,原原本本地挖出了她的眼瞳! 这动作只在须臾间,但何昱的手居然在颤抖,这不应该,他握着剑的这七年间,在人前从未有过一次手抖。可是他所作所为却极费心费力,生怕有哪里因为一丝不小心,让这一双挖出来的深碧瞳孔有所损伤。 “幽草”,他召唤着身后中了蛊毒的女傀儡,命令她用特制的药水和匣子将那一对眼瞳收好。幽草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几重,将凝碧珠似的眼瞳端端正正在匣子中央的凹槽处放好,那里的材质柔软到不可思议,显然是万分名贵,特意去定制的。 云袖凝望着,只觉得万分骇然。凝碧楼主虽然杀孽甚重,但并非嗜杀之人,之前也从来没听说过他刻意折辱被杀者的传闻,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朱倚湄跪倒在地,凄声发出一句悲鸣。剧痛让她神志清醒,那些在重重迷雾之中颓圮的真相终于再度构筑完整了,她总算明白,这一切经过都在何昱的计划当中不曾偏离,早在许久前他就洞彻了自己的不臣之心,可是却按兵不动,甚至予以纵容。 ——这并不是因为何昱想要逼她出手,连根拔除祸患,也不是因为何昱自信能够自始至终操控住她,归根结底,何昱只是想要在此时挖下这双眼睛而已! 他只想要这双眼睛! 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再度抬头,朱倚湄记起,许久之前,在她初次收到纪长渊那截衣袖的夜晚,她带着璃若刀外出行走,却遇到了在圣湖前烧纸的何昱。那一晚,何昱曾夸赞,说她的眼眸很好看,深碧色的,像凝碧珠一样。 她早就该知道的,凝碧珠,那就是林青释,或者从前的林望安眼眸该有的样子,而何昱继承楼主之后,将“清辉阁”改名“凝碧楼”,不就是为了纪念林望安,纪念那段年少旧事么? 何昱从来只为那一人而来,机关算尽,剖肝沥胆,而她就像是风中脆叶,空有一身神功,到底智计不如人,一步一步堕入陷阱,被耍得团团转。 朱倚湄手指摸索着抚过袖间,那里有一把银白色的小刀,名为璃若,是金夜寒楼主所赠。金楼主那时便说,等到痛不可当时,就用这把刀来做个了断。 何昱凝视着她袖间一闪而过的白光,神色毫无波动:“你我只是选择不同,并没有什么善恶对错之分,也无私怨。湄姑娘,到此时我还是这样来称呼你,你为凝碧楼的基业尽心尽力若许年,我拿了你一双眼睛,也算两清了。” 朱倚湄死死按着眼瞳,万分惊骇地听到他说:“你走吧!” 何昱话语平淡,不似作伪:“不必再挂念凝碧楼,我在这里一日,就无人敢动凝碧楼分毫。” “你且放心,这双眼瞳的新主人会替你看看这世间,看看未来的山河静好、岁月长安是何等模样。” “曾囿于梦魇,终解于现实,你和凝碧楼一拍两散,从此一身轻松,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 朱倚湄已经全然懵了,何昱说的这些话大大出乎预料。她了解何昱是怎么决断狠辣、铁血手腕的人,像她这样的叛逆者,只是失去了双眼,一身武学还在,只要活一日,就仍旧是对楼中最大的威胁——卧榻之旁,不容猛虎窥伺,也不容他人酣睡。 可是,何昱居然说,要放走她?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何昱这个人。 “你走吧。”何昱又重复了一遍,松开她,递了一卷绷带在她眼前,“好走。” 朱倚湄又惊又喜,却又隐约有一种难言的失落,她挣扎着站起,不再多问,也不敢多想,只是隐约笃定何昱说的是真心话。她背脊挺直地行了一礼,扔去长剑,探手抓住怀中的璃若和筚篥,摇摇晃晃地艰难走远了。 满场鸦雀无声。凝碧楼的弟子不敢直视楼主,就心绪复杂地看着他们前任女总管——现在已经是个盲人了。她藕色衣衫在风里翻卷如云,虽然双目俱盲,可是远远看去,却有一种之前在凝碧楼七年,弟子们从未在她身上看到的勃勃生机。 何昱也停滞了许久,看着相伴自己七年的同僚远去,神情难免恍惚。他很快定下神来,冷笑着转向仍旧被钉死的云袖:“看见了吗?云宗主,到你了。” “你可真是个称职的玄衣杀手啊!”何昱讥讽道,“让我猜猜你为什么要做玄衣杀手,为什么要接关于击杀陆栖淮的扑蝶令?” 云袖脸色惨白,嘶哑地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原本他是同你一道的”,何昱一指黑袍人,“可是在你和陆栖淮同行追查雪鸿组织的过程中,陆栖淮用一个流浪汉替代了自己,而你知道并且默许了,那天你就伏在床下,和另一位玄衣杀手相斗。” 他冷笑:“你之所以接下命令,是因为你知道,扑蝶令只能由一位玄衣杀手接下,只要你接了,楼里就不会有其他人再接。而你断断舍不得杀死陆栖淮,你就能借机保护他——我说得对吗?” 云袖按着喉咙的伤口,居然点头承认了。何昱再不多言,凌空就是一剑劈下,想要当胸穿入,他改变主意了,要尽早杀了这个人,或许迟则生变。 然而,嫌弃到了半空忽然被架住,金铁相击的铿锵声连绵不绝,宛如铃铛叩击的声响,那是一柄堪与嫌弃匹敌的稀世利刃,不偏不倚地横削在嫌弃剑刃上的断口处——那是祝东风! “陆栖淮?你怎么在这?”何昱的脸色终于变了。 雪鸿组织已经在玄光寺布下生擒陆栖淮的天罗地网,以他的推断,此人听到撷霜君遇险的消息,必然大失方寸,不惜以身涉险。可是他居然没去? 陆栖淮扫了云袖一眼,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们方才的对话,只是淡淡地颔首:“我觉得朝微能自己对付过去。我也不想杀你,我是来杀苏晏的。” 他环顾四周,空荡荡的,苏晏从开始就没有出现,但他知道那人一定隐匿在某一处。周围的凝碧楼弟子因为他这句过于直白的话而骚动起来,这人怎么这样狂?楼主在这里,还有这么多弟子,他居然还想要杀死一个藏身的凝碧楼中人? 何昱微微一愕,随即冷笑起来:“好得很,你就和你身边这位对你痴情不渝的云宗主一同葬身此处吧!” 陆栖淮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云袖,但看起来更像是同何昱争锋相对:“南离殷府前的雪鸿近千人我都不怕,何况是你们。”他唇边那种风流含情的笑意忽而淡漠如刀,看着凶尸群喀嚓喀嚓地出现,显然苏晏在率领着他们,终于被迫现身。 陆栖淮霍地从腰间抽出玉笛,横笛而吹,何昱只听了一个音节就面色陡变——那并不是纯粹的什么笛曲,只是突兀地使一个一个的音符往外蹦,倒有些像河水逆行而上的声响。 “你怎么会这个!”何昱面沉如水,这是否就是传闻中那个的禁忌之音?他百般调查,终于有些眉目,可是陆栖淮怎么能吹出类似的声音呢?他来自哪里,到底是什么人? 云袖手指一拈,分镜与薄游定在掌心,她凝聚许久的最后一招分镜终于得以发出,雷霆似的镜光拔空而起,裹挟着笛声,压过天地间的一切,幽幽直上云霄。云气居然波动了!宛如有看不见的巨手横天将云雾拨乱而后聚拢! 他们居然能够操控云雾!那些云雾并非凌乱地团聚在一起,而是渐渐显示出轮廓,虽然只带些微,并且因为整体太过复杂而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但还能觉察出那确实是规则的轮廓。湛碧色的长空下,陆、云二人并肩而立,宛如发着光。 何昱的失态只是一刹,很快凌空跃起,抽身而上!这一招凝聚他平生所学,嫌弃的亮光宛如闪电弹铗亘古的黑,刹那间横亘长空,炫目夺人! 苍穹中凝聚的云气宛如一只虚无的巨眼,俯瞰着地面上的交战,这一场激烈浴血的奋战,仿佛长得看不到尽头。 正文 第171章 浪蕊浮花尽其三 深黑幽昧宛如太古的沉寂中,他的意识飘飘荡荡,上下浮沉,如同一缕灵动的烟气。 ——这是在哪里? 沈竹晞思绪放空,感觉全身都没有重量,甚至他竭力往下看,自己的四肢都是透明的。他现在似乎是个灵体,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他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沈竹晞绞尽脑汁地回想,终于记起,他在玄光寺里被雪鸿组织的首领萧居雁相针对,而中了蛊毒被操控意识的幽草,趁他毫无防备时在后背扎了一针,他就昏了过去。后来他的神智慢慢从身躯里拔除,却还能隐约感觉到身体在颠沛流离,连带着思绪也在黑暗的深海中沉浮不定,努力想抓住什么最重要的事。 云萝,对,他在昏迷之前分明是听何昱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这个计划的。何昱的智计和谋划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云萝堪称是逆天而为、不破不立的创举,沈竹晞一时竟无法判断这样做到底是向上向善,还是十恶不赦。 他想起来,何昱因为萧居雁的打断而没说完的那一席话,他问何昱要如何对付不净之城和隐族亡灵,毕竟那才是眼下中州动荡的根源,何昱似乎已经想到了法子,却没来得及告知他。虽说按凝碧楼主的身份绝不会诓他,但沈竹晞百般思索,也参不透对方想到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如果能记得从前的事,回复那些记忆就好了,自己在夺朱之战中亲历七年,总会有一些对付不净之城的想法的。沈竹晞竭力远望,但触目的是宛如天地混沌时的那一片亘古黑夜,他探究的目光像刀刃一样,却不能锋利地切开这片黑色。 要怎么出去呢?沈竹晞狂躁不安起来,却忽然僵住了,他听见了人声!那似乎是有个人,附在他身体的耳边开口,因而一字一句都分外清晰:“撷霜君,我知道你能听见——” 那是萧居雁,他说:“我来助你恢复记忆,不过你要答允我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沈竹晞打了个冷战,不知道这位诡谲多端的雪鸿首领想要做什么,他使劲浑身解数想要让意识回到身体里,挪动唇瓣想要开口,但不论试了多少次,他始终没有感应到自己的身体,灵魂在外游荡着不能回去。 萧居雁又道:“撷霜君,你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恢复记忆的过程要许多天,那之后,你就将醒来。” 沈竹晞目瞪口呆,还有这种强买强卖的事情?若自己被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恢复记忆,十天半月不出现,陆澜他们还不知道要着急成什么样,或许会以为他遭遇不测,把整个中州都掀翻了找人。想到陆澜,他忽而又心绪复杂,有些喟叹之意。 漆黑的长夜最能隐藏心事,何况此地只有他一个人的灵魂。自从认识陆栖淮以来,相知相交一路上,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静下来,独自梳理往事,让那些心思慢慢沉淀,也许,再多一些时候,他就能想明白,洞彻关于陆栖淮身上的那些谜团。 ——陆澜从未对自己试图隐藏什么,可是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铺陈在面前,他却缺乏一根能将碎珠乱玉串联成线索的丝线。 不过,现在并非丝毫这个问题的时候。沈竹晞摇摇头,他觉察到萧居雁另有图谋,但此时也无力反抗,只能听之任之。他顺从地渐渐放空思绪,感觉自己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出现了明光。直到他感觉自己轻成了片羽极光,惊鸿掠过长夜的时候,眼前汩汩流淌的墨黑终于逐渐散开,氤氲开了人世的景象。 就要想起那些旧事了,他紧张而期待的屏息凝神。这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或许从没人有过——他以一个冷眼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自己二十年的生命。 人的生命或短或长都宛如一条长河,滔滔奔流而九曲百转,沈竹晞先前以为那几十日的旁观必定很漫长而难捱,可是到了真正身临其中时,每一刹那短暂的体验都被放的很大,他宛如一页扁舟在江海里随波逐流,连绵不绝的故事兜头浇下,试图灌溉在心中一方荒芜的园地上,那些爱与憎便如雨后春韭一般疯长,将心塞得满满,饱胀而疼痛。 沈竹晞这才真切地意识到,他要在短短几十天内,走过二十内的悲喜苦乐,实在是太沉重也太漫长了。 从第一声嘹亮破云的啼哭开始,他目送着那个稚拙如初雪的孩童一步一步往前走。孩提时代宛如鲜花烹锦,周府里处处是钟鸣鼎食,优渥过人,然而那些在暗处的狂澜却从没有片刻停止了涌动。沈竹晞,不,那时候还叫周竹屹,是周府唯一的小公子,父母也算得上疼爱呵护他,可是一言一行之间总是难以避免地流露出些微疏离。 他那时候不明白,也看不真切,可是如今旁观,就能切实地发觉父母并不单纯地将他当成孩子看,反而有几分敬畏。毕竟是垂髫韶年,他也调皮多端,闲时会溜到祠堂里,看那挂着的一排画像,其中就有陆澜那位先祖陆挽冬的,眉目宛在,栩栩如生。那一日他去的时候,看见父亲秉烛走进来,他慌忙躲到了浮璧后面,却听见一段如同晴天霹雳的自白—— 父亲说,他们不是普通的家族,代代传承的是与时空有关的术法,据说学到顶端可以溯时,但目前族里世辈还没人能做到这一点。他还说,周府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恰巧在京城正中心的中轴线上,正对休与白塔,其实是不净之城与阳世的一处罅隙。 年幼的周竹屹凛凛打了个冷颤,原来如此,那些日日夜夜所看到的亡灵,呼啸着一掠而过的,居然不是幻觉,而是从不净之城逃逸出来的亡魂!他蜷缩在那里,心惊地继续往下听。 父亲又说,无数次窜逃出来的亡灵游荡在周府,已经被他们杀死了,但这次失算了,动荡的亡灵们包围了史府,又生生地杀死了十多位仆从。孩童瞠目结舌,听闻着从小相伴的下人们的死讯,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自己。 沈竹晞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这种事情即使是如今的他面对,也觉得沉郁悲伤,何况是年幼不谙世事的周竹屹。看来小时候的他也太惨了些,不仅要被鞭策着背负家族的使命,甚至还被隔离开,没有受到足够的信任,不能去学习家族流传的术法,更凄惨的是…… 沈竹晞有些愤怒,觉得人情真是凉薄,父亲跪在那里,居然说,要将他交出去,换取周府上下的和平!这一次从不净之城里的跑出来的亡灵来势汹汹,它们瞄准了周府世代修行的时间之术,想要逼迫周府为他们的计策献身。 他不得不承认,隐族亡灵的这个设想太过匪夷所思,比何昱的亡灵计划还要异想天开——隐族的亡灵时刻念及着从不净之城离开而重返中州,这一次,他们居然想要利用时间之术,将一个人溯时而上送到过去,试图改变既定的结局。 这也太荒唐了,六合八荒运转冥冥中自有定数,怎么可能真的有溯时往回走的这种事情存在?但当时的隐族亡灵执迷不悟,在死亡的威胁下,周府上下决定交出他们的小少爷,由亡灵们送到南离不净之城的另一处入口,试图将他送入天上之河,也就是那处叫无底海的地方。传说里,那处地方的时间是逆行而上的,与外界恰巧相反。 也就是那个时候,周竹屹躲在祠堂的角落里,真正地看见了亡灵。那些亡灵笃定地和周氏家主说,天上之河这样一处地方是真切存在的,入口就在平逢山上,正对圣湖。 等等,正对圣湖?沈竹晞脑中有根弦微微一动,忽而想到许久之前,陆栖淮中了琉璃繁缕之后,在墓室的引梦中,他看到的最后一段场景。那时候,陆栖淮便是匆匆起身飞往平逢山上,和平逢山上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绯衣人,那个人似乎在用一己之力对抗着从天上倒灌而下的天上之河! 沈竹晞微微一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如惊电的思绪稍纵即逝,他只得强打起精神来,继续往下看——飞光若流水惊鸿地很快逝去,不净之城里的亡灵所谋划的终究没有成功,很快,夺朱之战爆发了。 夺朱之战的导火索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而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苏晏——苏晏派遣凶尸在闹市里大摇大摆地行走,如入无人之境,随后将事情干净利落地栽赃嫁祸给隐族人,京城的防官御史闻言大怒。那时候,正是岱朝鼎盛兴旺,隐族仍旧在蛮荒之地僻居一隅,所有人都认为征讨隐族不过是短短数月的战役,没人想到,由于不净之城和其他诸多方面的原因,这场艰辛的鏖战整整持续了七年。 七年间,尸山血海,山河烽烟,哀鸿遍野。 其实“夺朱之战”这个名字并非在战争之初就有的,沈竹晞现在才知道,这居然是林望安无心之中起的名字,随后风传在整个中州战场上,最终一锤定音,不只是战士这么叫,连史官都这样写——这取自一句话,“绛紫为邪,夺朱非正”。林望安说,隐族人趁乱散布亡灵邪祟在中州,搅得生灵不得安宁,并非正义之师,所以必败。 沈竹晞撑着额头,漂浮着看眼前在战争里缓缓铺陈开的长卷,有的景象实在太触目惊心,他忍不住伸出此刻并不存在的手遮挡在眼前,但还是有些许光从指缝中漏下,构成画面——战争之初的两月,形势还是明朗的,隐族人节节败退,岱朝一片凯歌,全然不知隐族人在以退为进地谋划着什么可怕的事物。两月之后,隐族人开始了反击。 隐族洞开不净之城,放出了所有的亡灵,以及来自隐族故地的异兽凶尸。就算有这些邪祟相助,他们仍旧实力偏弱,不敢跟岱朝军队硬碰硬,就在后方不断制造骚乱,甚至罔顾平民,将凶尸长驱直入普通山村,砍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时间,岱朝军队不得不分派人手驻扎山村,有一部分恶兵趁机叫嚣东西,隳突南北,乡里在战乱中也无心农事,很快田园荒蔽,人人流徙,死者相藉。 那是真正的人间惨案,而因为隐族人悍然无畏又无耻之极的顽强,战事一度吃紧,幸而当时的镇国上将沐将军忽出奇兵,向后端了隐族的故地,迫使隐族抽兵回救,战事这才一时勉强陷入胶着。 直到战争的第四年,方庭谢氏——当时中州最鼎盛的世家之一暗中倒戈隐族,与苏晏勾结制造凶尸。随后,天下道门的魁首,方庭璧月观被灭,观主敛光散人一度被做成凶尸,虽然在谢氏家主的阻拦下最终予以厚葬,但道门修士大乱,纷纷离观不再清修,立誓要与苏晏等人死磕到底。 正文 第172章 浪蕊浮花尽其四 那时候,凝碧楼从漠北初入中州扎根不久,在隐族和岱朝之间摇摆不定,金夜寒智计卓越,胆识过人,在战乱中几次出手,除去了对凝碧楼有威胁的世家。随后,由当朝宰辅史孤光提议、金夜寒楼主胁从的围剿谢氏的计划正式开始实施,那个中元节,方庭燃烧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大火,那是红莲劫焰,从此,世上就再无方庭谢氏这个家族了。 沈竹晞微微抿唇,虽然他在冷眼旁观,可那些涌动的情绪一点也不比亲历的少——他从来没看过林青释像画面上那样如痴如颠的模样,鬓发凌乱,双目赤红,被他们一边一个奋力地往回拉。林青释渐渐不动了,用手死死地捂住脸,仿佛下一瞬就会陷入崩溃。 沈竹晞抿了抿唇,心里很难过——林青释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心上雪,是人间绝色。他不应该是这样的,想必,火里面逝去的,有他很重要的人吧。 画面一转,那是次年初春,南离殷府的殷清绯被钉死在门楣上,殷府整个家族死去了,成为白骨战士沉眠在府邸的那棵成了精的树下。因为南离再也没有可以撄锋的势力,琴河又已经成了空城,隐族人势如破竹,两面夹击,从南离和琴河两段包抄而上,占领了中间的六合城。 ——六合,那是所有人出现分歧,不可逆转地走向分裂的地方。 他们一行四人在先前行走世路的途中,已然威名赫赫,这时在凝碧楼的帮助下,和金夜寒、邓韶音一并隐藏容貌,隐瞒身份,假扮成当地人潜入打探消息。接应他们的是凝碧楼的一个人,戴着面具,看不清真面目,甚至连手上都戴着手套,唯有那一柄剑,未出鞘就已寒气凛然。他看出来,殷景吾其实很想上去比试比试,但碍于情形特殊,还是按捺住了。 “什么!”沈竹晞简直目眦欲裂。 他那时不认得,现在一看,那个全身上下都遮的严严实实的人,所带的佩剑分明就是嫌弃!难道那个人就是何昱? 剧情往下走,他们在城中安然无恙地度过一旬后,准备在补给军粮的大雨夜趁乱离开,却功亏一篑而被告发出来。因为恰巧他们一行人都是在一起的,唯有殷景吾独自离开了片刻,所以后来,他们表面上不声不响,内心却都对殷景吾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这才有南离古寺前的刀剑相向。 在六合城突围的那一场浴血鏖战艰难到难以想象,沈竹晞只是远远看着,都觉得浑身发抖。他们这是真真切切地七个人在抵挡千钧啊!还好,最终他们坚持到了凝碧楼众人和靖晏军联袂赶到的时刻,沈竹晞看见自己放心地在马背上昏迷了过去,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这一昏,再醒来时几乎就是最后的落幕时分。 南离古寺前的场景没什么好再说的,他已经懵懵懂懂地听旁人提起过许多次了。可是如今回想,就觉得疑问甚多。一是,苏晏是如何逃过药医谷吐真丹的效力呢?他当时指着殷景吾,分明说的是假话,七年后回看,谁都知道当时出卖他们的绝不是殷景吾。二来,苏晏他再厉害,也不过能制作凶尸、操控凶尸,他并非隐族人,怎么做到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开不净之城的? 这两个疑问均十分重要,沉甸甸地横亘在心口,沈竹晞百无头绪,眼睁睁地画面上的自己被段其束用雨隔剑一下子穿心而过,而后失去呼吸,委顿在地。他看见南离古寺前燃烧起了红莲劫焰,而自己的尸体被放置在敦与神像的掌心,高耸入云,所以没有被火焰波及到。再然后,林青释冲到火里救出了殷景吾。 等等,沈竹晞陡然意识到不对了,他打了个寒颤,自己七年前在南离古寺,可是确确实实死了的!那这些死后的景象,自己是怎么“看到”,又是怎么会出现在记忆里的? 他浮现出一种猜想,就是自己那时候确实死了,但灵魂没有逸散,仍旧将所有的景象尽收眼底。他眨眨眼,不再纠结这个事情,接着往下看。在大火燃尽之后,云袖用一截返魂木收藏好了他的魂魄,随后南下,殷景吾带着祈宁剑去了平逢山,林望安远赴药医谷,各自皆奔赴不同的结局,而不能同去同归。 沈竹晞颇为不安,看见云袖被纪长渊一剑钉在戏台的柱子上,虽然林青释先前已经解释过了,纪长渊并非敌人,而是站在他们这边,是为了救云袖的。果然,随后苏晏过来拿走了返魂木,他看到云袖被钉在戏台上,没注意到长剑是偏离心脏正中的,以为她死得不能再死,于是就没有再补上一刀,而是直接扬长而去。 沈竹晞的魂魄栖息在返魂木里,被苏晏珍而重之地收好带走了,因而他不能再洞察身后的云袖发生了什么。他猜,应该是躲在暗处的纪长渊及时拔出忘痴剑,将云袖救走,而后试图为她治伤但错喂下青萝拂,不得已只能使用金针封脑让她沉睡七年。 苏晏带着返魂木去了玄光寺,原来整个续命缕的过程并不是他完成的,而是玄光寺里几位道行颇深的僧人。沈竹晞不解,那些僧人分明都是有道之人,为何要帮助苏晏,那时候苏晏的恶名播于天下,他们断断不可能不知。 他看见,苏晏在过程中用手指紧紧抓住衣摆,怀里还抱着那根返魂木,全身因为剧痛而痉挛,但被一个僧人压制着不能动。他皮肤上有千百个小洞,慢慢凝结出来的匹练似的雾气是组成命缕的材料,那雾气里面每一小部分,都是他的心头血、身中魂。 沈竹晞忽然有些心软,苏晏这样子实在是太痛苦了,到底也是为了救他。虽然苏晏这个人十恶不赦,可确实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那自己……为什么要在一直针对他呢?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随即被他远远抛开。 沈竹晞等了很久,大概有十多天的功夫,苏晏已经昏了几个来回,续命缕的过程终于结束了。他眨眨眼,听那僧人叮嘱苏晏与解命缕有关的事项,他想起来,先前第一次到涉山,在洛水脚下的小酒馆里,苏晏,不,那时候还是苏玉温,曾假装成陆栖淮进来骗他喝下一碗汤药。而后,在纪长渊的墓里,他在经历一阵短促的剧痛之后,系命缕就被解开了。 可是,这个僧人说,解开命缕的那个人,从今往后在世上的每一日,都会活得生不如死,疼得要命,而且他每受一点伤,苏晏都要承受数倍钻心蚀骨之痛。沈竹晞难以想象,居然有一个人在暗中默默为他承受了这么多,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死敌。 可是……他的悲欢不完全属于自己,就算有短暂的感激惋叹,也不能掩盖他对苏晏杀人行凶之事的憎恶。沈竹晞看见,沾着露水盈盈欲滴的返魂木被缓缓地平放在神像的掌心,明明他因为亡魂离体而对外界毫无感知,苏晏却还是像害怕他着凉一样,用毛毯将那根木头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苍白的一张脸。柔软的念力层层蔓延上他,无声地滋润着返魂木。 返魂木上已经铭刻出了少年脸容身形的雏形,那是他新生躯壳的载体,因为原身被葬送在了南离大火中,现在便重新锻造,而它的魂魄悬浮在外沉睡,阖眸睁眸,就是七年时光。苏晏在不久之后就离去了,他没有完全恢复,抱紧了手中的描金折扇,颇为苍白憔悴的模样,僧人们提出要用念力助他修复,也被他婉言拒绝。 不对,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但是一时间叠加在心头的重重悲欢,阻碍了沈竹晞思维往更敏锐、更深沉的层次发展,他抿着唇思虑良久,一晃就是眼前场景的七年过去,再然后,就到了失忆苏醒的时分了。 沈竹晞忽然一惊,眼前的景象如同鱼跃出水,摇晃着起了波动,玄光寺的影像在急速后退,同时如同镜子打落一地般片片碎裂。他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灼痛,火烧火燎的,尖锐地直掠而上,袭遍全身。他心一急,灵魂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居然真的再度感知到了身体。 他一脚踏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一脚踏出来的时候,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那种疼痛和干涩在一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让其他感官都僵滞了。沈竹晞摸索着动了动手指,感觉指尖只稍稍地抬一下,全身每个部位就好像玉石裂开似的。他像个破碎的人偶,又被粗制滥造地拼凑在一起,浑身不适,都不得劲。 然而更棘手的是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并不想吐血,只觉得如果能说话的话,喉咙一定在叫嚣着对血的渴望。等等,对血的渴望?沈竹晞惊恐万状,拼尽全力地挪动眼皮,想要睁开眼,终于刷地一下看见了乍亮的天光。 太刺目了,他感觉到有东西飞速地盖住了他的眼睛,还是黑暗让此刻的他更为舒坦。可是令他茫然的是,伸过来的手有浓郁的血腥气,让昏迷多日未进食的他昏昏作呕。 那是萧居雁。 萧居雁手里握着一颗朱红色的小药丸,盈盈的看不出是什么药材所制成,他手边的案上堆着洞开的药盒,里面有二十七颗放药的地方是空的,已经喂给了沈竹晞。他轻易地分开沈竹晞的上下唇,把药丸扔了进去。 沈竹晞剧烈地咳嗽起来,没想到反而让药丸在加剧的动作中顺着喉管划了下去。喉咙里的异感纾解了,他勉强想要定下心神,但全身都颤抖得厉害,勉勉强强地稳定住头,就着萧居雁倾过来的水杯一饮而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攒足了说话的力气,质问道:“姓萧的,你说的那个条件是什么?还有,你喂我吃了什么东西?” 萧居雁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依旧没有摘下面具,双眼诡谲莫测。雪鸿首领的眼眸是重瞳,两重倒影之下,仿佛栖居着不同的灵魂,又好像折射出另一重世界。 沈竹晞微微一怔,听见他说:“我给你喂的药是血毒。” 他威胁道:“已经过了三九二十七天了,从今天起,倘若不按时服用血毒的药丸,发作时你就要生不如死。” 沈竹晞抬了抬手指,身体里空空荡荡,一丝灵力也无,他知道这是被暂时封印起来了,也没有多紧张,笃定萧居雁不敢伤自己性命,冷笑:“哦?你大费周章地把我掳过来,布置下这一切,你想要做什么啊?” 萧居雁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虽然恢复记忆了,知道有血毒这一样可怕的东西,但仍旧没把这当回事,不禁也报以冷笑:“撷霜君倒是厉害,那我可就直说了,我想请你去做一件事——” 他道:“我要你指出去天上之河的路,以及溯时的方法。” 正文 第173章 浪蕊浮花尽其五 沈竹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萧居雁神情严肃,完全不像在说笑,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再一次出现了炸裂:“啊?你再说一遍,你没开玩笑吧?我怎么会知道去天上之河的路?溯时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也相信?” 萧居雁冷笑:“撷霜君,到了这个份上,你恢复了记忆,并且也受制于我,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是给我指路,我立刻放了你,绝不动你一下;此后雪鸿组织彻底绝迹中州,你和凝碧楼怎么争斗,什么云萝计划,全部都与雪鸿无关,我们两不相帮,绝不干涉。” 沈竹晞默然无语,萧居雁说的这个条件可以算是十分心诚了,倘若雪鸿不与凝碧楼结盟,无异于断其一臂。问题在于,除了祠堂里周氏家主的那一番话,他对天上之河再没有更多的了解,此时真的茫然不知要如何回答。于是他摇了摇头,如是说:“我不知道。” 他养足了力气,一骨碌坐起,平时着对面的萧居雁。萧居雁手背上青筋凸起,不停地跳动,似乎想要发作又生生地按捺下去:“好得很,撷霜君是要看证据了?” 萧居雁转动了案前一个设计精巧的小机关,在咔嚓咔嚓地齿轮运转声中取出了一只木匣,没有急着打开,只是将它横放在床头,手压在盖子上,沉默不语。 沈竹晞无端地眉头一跳,眼看他抬起手,心也跟着悬起来。 萧居雁取出了一面四四方方的画纸,那是沈竹晞年少时所绘的画,卷上风起天未,孤崖滴翠,描绘的是皓月穷星之下的黄葛晚渡,渡口影影绰绰的有个黑衣人。沈竹晞认出这是自己的笔法,可是纵然他恢复记忆,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画过这样一张图。 萧居雁指着那个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这是陆栖淮。” 沈竹晞瞠目结舌:“这就是一团黑墨而已,我的画,我都没认出来,你怎么能认得?” 萧居雁摆摆手,没有立刻解释,只是从木匣里又掏出一幅卷轴画,摊开。这次画的正是沈竹晞和陆栖淮两个人,不,那不是沈竹晞,而是陆栖淮的那位方姓友人,一身绯衣猎猎扬扬的模样,眉目却清冷如霜雪。他们比肩在星空下指着天穹,如瀑的星河洒落两个人满衣满身,瑰丽得仿佛内心最深处不愿醒来的梦。 这副画是第三人的视角,像是有个旁观者站在他们很远的地方,如实用画笔记录下了这两人。沈竹晞愈看愈是疑惑,这位姓方的绯衣公子,除了气质迥异,外貌几乎与他一模一样。 不,不是几乎,简直完全一模一样,甚至连眼瞳的琉璃色都纤毫毕肖,没有深一分也没有浅一分!沈竹晞骇然了,目光移到对方袖口,自己袖子上有一道白色云纹是用来封印辜颜的符咒,可是那人袖上竟也有一道类似的纹样! 萧居雁一直留心着他的脸色,满意的觉察出沈竹晞现在满怀错愕,趁机取出第三张画。这一张仍是题画的陆、沈两人,工笔的手法甚为细致清晰,陆栖淮抬着祝东风与眉心平齐,似乎是在和对面的人练习剑法。虽然是剑拔弩张,但陆栖淮真真切切在笑着,那种笑意澄澈如琉璃,和他的眼睛一样漂亮。沈竹晞呆了一呆,将眼神移向对面人。 他怔住了,那绯衣公子的肩头分明停栖着一只翩然欲飞的白鸟,黑豆似的双瞳、长长的喙和略微狡黠的神情他都再熟悉不过了——那位姓方的竟然也有一只辜颜!沈竹晞下意识地就想抬手掐诀召唤出白鸟,但此刻情况不明,他不愿平白让自己的伙伴受牵连。 萧居雁手指虚浮,解说道:“这是有人绘制的你和陆栖淮的事情——陆栖淮所使剑术的起手式正好是纪长渊的剑法,所以他们与我们雪鸿的人对战时,才能如此出手默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沈竹晞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萧居雁沉默了,说出了一个惊天霹雳的答案:“许多年后,这是未来。” 他用手指着第二张图的星空,没有去看沈竹晞目眦欲裂的惊骇神情,只是用手指着其中一颗星比划:“这是厉星,近来入夜时,月上中天,你会看到它在东方天穹出没。可是在这张图上,厉星的位置比今年偏了整整半个天穹,厉星的回归是周期的,整个周期约是两百年,所以这张图至少也是一百多年之后的事了。 沈竹晞嗤笑一声,先不管他这种关于年份的荒谬推算到底对不对,讽刺道:“你不是傻了吧?一百年以后,我跟陆澜怎么可能还长得跟现在一模一样?” “所以那不是我!那是一个长得很像我的人!”沈竹晞斩钉截铁地说。 萧居雁满脸凝肃地望着他,声音端重,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我知道你想说谁,那个他叫‘方纹井’。这个人本来应该在七年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他没有出现,并且永远也不会出现了——撷霜君,因为你活着,所以他就不在了。” 萧居雁下了定论,全然不管沈竹晞满脸茫然惶恐:“方纹井就是你。” “这不可能!”沈竹晞的话语微妙地没有底气,但他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颠覆常理的事,顿时抬高声音,“你想说什么?镜化吗?我也不是郴河云氏的人,怎么可能镜化出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 萧居雁摆摆手,他的神色过于凝重,仿佛有千钧巨岩压倒在肩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原本,沈竹晞这个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方纹井’这个人。” 他所说的话不啻于一把利刃,将沈竹晞的理智削为两半:“在七年前南离古寺的大火当中,你会被救下来——连带身体一起救下来,然后你会直接改名为方纹井,在这七年中一直寻找解决亡灵的法子,而不是沉睡七年之后失忆,变成了沈竹晞。” 沈竹晞沉默良久,萧居雁简直是在睁眼说胡话,类似这样“本来应该如何”的假设谁都能信口诌来,反正口说无凭,也无从证明。他微微冷笑:“好吧,就算本来应该是这样,方纹井又是怎么长生活到一百年后,模样还和现在完全相同?” 萧居雁这次罕见地陷入了沉默,他手指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仿佛在不断地权衡迟疑。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沈竹晞:“撷霜君,你是一个溯时者,我们雪鸿创立至今的二百年间,找到唯一的溯时者。” “什么?”沈竹晞没理解他的话。 萧居雁道:“就是说,你经过天上之河,你的时间从一百年后倒流回现在。所以说,究其原因,并不是你一百年后和现在一模一样,而就是一百年后的你原原本本地来到了现在。” 沈竹晞再也没耐心听他扯没边没际的话,不耐烦地一拍桌子:“别再编了!你到底想怎样!什么溯时者这种万般荒谬的东西都出来了,就说一点吧,我要真是从未来回来的,怎么可能不记得现在的事,怎么可能被你抓过来?” 沈竹晞又说:“还有啊,我从小都没有学过周家所谓的时间之术,现在的周家已经灭亡了,一百年之后的我更加找不到溯时的途径。” 萧居雁沉默,显然这个问题也困扰了他许久,关于溯时的途径到底是什么,他认为不应当只是周氏的时间之术,而跟沈竹晞这个人有关。他又道:“溯时一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你溯时回来,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必然要试图去改变一些事情。” “所以因为你的归来,已经有一些事发生变化了。”萧居雁按着脑袋,“天空中只要有一颗星脱离轨道,与之相交的所有星都会错失在原来的地方。” 沈竹晞隐约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在南离的星空下,陆栖淮也曾这样同他讲过。友人说这话时,双眉淡淡,却氤氲着难以言说的落寞沉寂。他心一紧,萧居雁并非心智失常之人,却做出如此荒谬绝伦的判断,一定是这些所遇的谜团已经是他无法触及的领域了。 ——连雪鸿组织都无法调查出来的东西,又会是什么?沈竹晞隐约知道,那就是禁忌,关于画卷、剑法的谜底,或许和陆栖淮有关。 “撷霜君,你想一想,溯时归来,你到底想要更改什么?是什么样的执念让你不惜付出巨大代价溯时归来?”萧居雁步步紧逼,“虽然你毫无意识,可你实际上还是改变历史——原本‘沈竹晞’不该出现的,该出现的是方纹井。” “可是我就是我。”沈竹晞反唇相讥,“不管我叫什么名字,我始终是这样一个人。” 萧居雁决定换个角度劝说他:“可是你花了偌大代价回来,却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的执念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觉得很可悲吗?只要你不抗拒,只要你同我合作,综合我调查到的信息,你总能想出来的。” 他道:“我找到溯时的法子,也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什么祸国蛊民的错事,只不过是因为雪鸿的私人原因,有关于雪鸿成立的宗旨和宿命。一旦我们逆时回到许多年前,就可取消宿命,安然四散归隐,再不。涉足江湖” “我全然不记得这些。”沈竹晞喃喃道,逃避似的地将整个人埋进了衣衫里。 “或许你在经过天上之河的时候会忘掉这些事,不然让你带着未来的记忆回来,毋宁是对当今中州的极大扰乱。”萧居雁做出了猜测,虽然他也因为撷霜君对这些事毫无印象而略有疑虑,但这些年来经过暗中千辛万苦的调查,所有的线索都齐齐指向了沈竹晞。如果世上还有溯时者存在的可能,那一定是沈竹晞没错了,不是溯时的话,沈竹晞身上的事根本无法解释。 他从来没考虑过陆栖淮,一是陆栖淮展露于世的资料实在太少,无从研究起,二来陆栖淮并不像沈竹晞这般锋芒毕露,名动天下,也并没有引起他多少关注。萧居雁觉得,陆栖淮应当只是沈竹晞的好友,不论是溯时前还是溯时后。 但沈竹晞显然想得很深,他对萧居雁所说的事基本不信,或许萧居雁只是拿几张不知从哪找出来的杂图来充数,然后精心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为的就是从感情上让他松动,然后告诉萧居雁溯时的事情。他仍旧不信世间有让时光逆行的事,也不觉得方纹井就是他自己,这样的念头一旦笃定,沈竹晞当即决定与萧居雁虚与委蛇一番,试图套出更多话。 但萧居雁一眼识破了他的意图,冷冷道:“撷霜君,或者方纹井,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该是你拿主意的时候了——活着从这里走出去,或是生不如死地遭受血毒的折磨,全在你一念之间。” 萧居雁沉下眼眸:“当然,你有什么记得不清晰或者有疑虑的,只要你答应,我们可以慢慢探讨。从你答应的这一刻起,我们的盟约就生效了,雪鸿的人会全部撤走,绝不再帮助凝碧楼。” 沈竹晞心乱如麻,想要暂时答应他,又觉得这样做有悖于自己平日一贯的行事作风,况且自己实在是半点不知,什么也讲不出来。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此时在这里拖住萧居雁和雪鸿的话,陆澜那边的压力一定会轻很多。倘若自己不答应,或者不立即答应,萧居雁就必须派遣雪鸿的人看守、对付自己,而自己或许也能套出更多话来。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想到这里,沈竹晞抿着唇说。 萧居雁的脸色终于变了,冷笑一声,将全身瘫软无力的他向后用力一推,沈竹晞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床榻上,后脑磕到枕头硬梆梆的棱角,生生发疼。他揉揉脑袋,感觉对方的声音穿过耳朵,在脑海里搅成一筒浆糊,可是其间的凛凛寒意却怎么也不能掩盖住。 萧居雁还存着说服他的心思,话也没有说绝:“撷霜君,既然威逼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都不同意,那可就由不得我了,我倒要看看血毒之下你能熬几日。” 沈竹晞听着“彭”地门摔上的声音,颓然地将脸埋进掌心,胸中那团郁郁的火却压抑不住越烧越旺,将饥饿疲倦都统统燃尽了,然后不知魇足地攫取他的骨血心肺作为养料,恣肆蓬勃地燃烧起来。他再也忍不住,蓦地抬手拂袖,扫落了桌上那些乘着可口饭菜的瓶瓶罐罐,碎片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 他有预感,溯时这件事一定和陆澜有关,就算他无声无息地绝食死在此时,也不能让雪鸿的矛盾对准陆栖淮,连累到这位生平至交。 正文 第176章 浪蕊浮花尽其六 接下来的日子算得上万般难熬。 沈竹晞被关押在那间房子里许多日,房间算得上装帧华丽,柔软舒适,想来是一处富豪宅邸,或者干脆就是雪鸿华丽的总居所,然而,此间对于沈竹晞来说,却不啻于身在九幽绝域。他许多日顽强地不曾进食,忍饥挨饿的滋味宛如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轻柔而残忍地将四肢百骸里的力气慢慢挖空,可是他的意志却如被削尖的修竹,缓缓凝聚成锋刃。 萧居雁每日从他睁眼到阖眸,一直岿然不动地稳稳坐在那里,两只眼瞳如同探照灯打在他身上。雪鸿组织的首领平日颐指气使惯了,即使什么都不说,依然有股可怕的威慑力。他不认为沈竹晞还能支撑过多久,血毒这样发作起来让人痛不欲生的毒,他在属下身上看到过许多次,铁打的汉子也为此背脊摧折,何况是撷霜君这样看起来文弱纤纤的少年人。 可是出乎他的预料,第一日血毒发作的时候,他将一碗汩汩冒泡的热血摆在撷霜君的手边——血毒发作时,鲜血对其最有诱惑力,也是最好的解药,饮血会成瘾的,就像血毒一般无药可救。沈竹晞先前还神色平淡地阖眸半依在床头,静静梳理着思绪,试图找出一点陆栖淮和溯时之间的联系,关于这个到现在依然真伪莫辨的话题,萧居雁显然知道更多,却作为底牌保留着没有流露。那何昱呢,凝碧楼的追煦小筑何等厉害,必然能追查到这样秘辛的只鳞片爪。他们对陆栖淮步步追击,看似斩尽杀绝,却又在绝地留一线,是否就因为可以追踪陆栖淮而得到有关溯时的消息?还有,何昱先前说,他身上有因果律的力量,因果是否就和溯时有关? 沈竹晞绞尽脑汁,头痛欲裂,然而,他忽然感觉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簇簇地燃起烟火,火焰灼烧到喉管当中,几乎是顷刻间,他就四肢无力地委顿下来,手指痉挛着握紧,因为指甲嵌进肉里而滴出鲜血。血腥气让他颇为不适,床头就有一碗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血。沈竹晞挣扎着想要远离那里,但他随即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随着身体的热度越来越高,喉间的干渴恶心也越来越厉害,他整个人都像被挖空似的即将枯萎,亟待鲜血浇灌而下的滋润。 不能,不能碰那碗血。 沈竹晞手指微微一动,像触电似的顷刻收回,他的神智已经濒临溃散,好难受啊,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像千百根细小地戳在肺腑间,随即涌出一股一股细小的血流。他一直很怕疼,有限的几次受伤几乎都由陆澜陪着好生休养,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连绵一个时辰不间断的痛楚。不受控制的泪水不断从他眸中砸落,他手指几乎克制不住地再度扣上了那只碗的边缘,冰冷的质地也逐渐被火热的掌心焐热了。 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啊。沈竹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他咬着唇,尖利的牙齿早将下唇咬破,在口腔中肆意弥散开的血腥味让他打了个激灵,被扯远的意识瞬间回笼。不行,这样也不行!他不能碰到血!沈竹晞挣扎着坐起,手指并拢,努力感应着身体里不断波荡的气息,在这样辛苦的动乱中,他惊喜地发现,被萧居雁不知道以何种方法锁上的灵力竟有了一丝波动,那极为微弱的一缕从檀中穴升腾着走遍了全身,气息冷如冰,让他平白地又多出些自控力。 沈竹晞趁着还能掌控自己的身体,用力一拂袖,将床头装着鲜血的碗拂落在地。萧居雁一直冷眼看着他,这时面色终于变了,霍地站起,手背上青筋凸起,上前一步捏起他的下颌,手紧了又紧,已经压抑不住胸中澎湃欲出的怒气。 沈竹晞凛然无畏地对视着他,今日勉强就算是过去了。萧居雁现在还有求于他,决计不敢杀他。 果然,在沈竹晞的注视下,萧居雁手指愈来愈松,最终放下,狠厉而颓然地跺了跺脚,睥睨着他,眼眸向刀锋一样一下一下扎进少年内心的最深处:“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他捏起一块圆滚滚的糕点团子塞到沈竹晞嘴里,沈竹晞紧咬牙关,眼神泠泠,便是无声的抗拒一味。少年忽然头一偏,重重地呸了一口,将桌上装着吃食的盘碟纷纷推落在地。 萧居雁哼了一声,按捺住出手的欲望,轰地摔门离去。他决计不会承认,此刻手无寸铁的撷霜君居然还能让他心生畏惧——沈竹晞站在一地的血污里,可是人却干干净净的,清爽得像二月初晨一竿沾着露水的修竹,他半挽着袖口,眼神宛如藏锋的刀刃让人心生寒意。 可是萧居雁向来是遇强则强、不肯轻易低头的人,沈竹晞愈是棘手,他愈是万般兴奋地想出诸般法子来对付那人,务必要是沈竹晞低头遂了他的意,去找出溯时的法子才好。于是,尽管沈竹晞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接下来的日子,还是艰涩到了分分秒秒都度日如年的地步。 除却那种发作起来剜心蚀骨的血毒,饥饿与困倦更为迫人。沈竹晞不曾安睡,也不曾进食,他微微阖目的时候,神智仍旧是清醒的,竖耳倾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虽然习武之人的身体底子好,可他到底还是个少年人,如是这般近十日过去,也几乎是神色萎靡地委顿在床榻上,唯有双眸依旧神采清湛如故。 沈竹晞知道,萧居雁每日动也不动地呆在这间房子里,也不出门,外面会有人将饮食送进来,在飘香中,他当着沈竹晞的面大快朵颐,仿佛在无声诱惑着少年低头。其实若是萧居雁单指使他做一件什么事,沈竹晞或许早就捱不住低头了,可是这件事和陆澜有关,就算千险万劫他也只能默默承受——陆澜对他那么好,曾数次出生入死相救,如今这一点身心的小小苦难,比起当初那人所受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到了第十六日,首先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的是萧居雁。他强行捏着下颌,将药汤灌入了沈竹晞口中,一边卡紧那人手腕,以防沈竹晞惊怒之下灵力松动,给他防不胜防的一击。沈竹晞刚捱过又一日的血毒发作,只觉得身体里所有部位都像被挖空了似的,泛着酸水,苦涩难言,他艰难地吞咽下倒灌而下的药汤,勉力攒聚着灵力,趁着萧居雁手指微抬,忽然就是凛冽一击! 他蓄积了十多日的灵力只能使出这一招,用的手法也极为巧妙,灵力从手腕上的筋脉处猝不及防地渗透进萧居雁的掌心,等到雪鸿首领发觉时,那缕止不住的冷意滑腻如蛇,居然一直冷到了心底。他一瞬间如同被冰封中,浑身僵直着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沈竹晞大喜过望,虽然已经四肢无力,但仍旧竭尽所能抬起袖间的朝雪,一点一点地刺入他心口。 然而,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朝雪摇摇晃晃地化成一个弧形,刺破了衣衫,可是要想再艰难地刺破皮肉,却是万分不可能。沈竹晞咬着牙,眼看着萧居雁已经微微地冻起来,心知他将要冲破束缚,而自己再也困不住他,不禁万分焦急地抓紧了朝雪。 萧居雁慢慢用手扣住了锋利的刀刃,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他霍地一跃而起,彻底挣脱了束缚,将沈竹晞重重一推!他闪电般地封死了沈竹晞身上的所有穴道:“呵,撷霜君好得很啊。” 沈竹晞面色沉郁,指尖凝着最后一式刀气未曾消散,直掠而上,击在萧居雁眉心。萧居雁及时后仰,但身体里的僵滞还未完全消失,踉跄颠扑着跌倒在地。沈竹晞瞪着他,想要补上一刀,但却连抬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还是输了。 笃笃笃,忽然传来一阵低微怯怯的敲门声,宛如利刃分开了针锋相对的两人。萧居雁恢复自由,立刻一跃而起,疾步走过去拉开了门。那是今日来送饮食的人,提着食盒,沈竹晞一眼瞥过去,恰巧注意到萧居雁眼睛里掩饰不住的阴狠神色,心陡然往下沉。 萧居雁双手势力,抓住那个送餐侍女的手,将她用力往里一拉!那侍女只是个普通人,满面惊慌地就要跌倒,被拽着头发提起,害怕得连脸都扭曲了,浑身颤抖如同风中飞旋的枯叶:“老爷……饶……饶……”她不住地痉挛,始终没能接着说出那个“命”字。 萧居雁手指卡着那女子的脖子,感觉到手下面的筋脉跳动得越来越微弱,他手指逐渐收紧,女子脸色也由红润转为深紫,两眼翻白,身体悬空,双足乱蹬,拼命地想要摆脱这种钳制。 提着那女子的空中转了半圈,萧居雁居然笑了一下:“你能不能活,就要看撷霜君的意思了。”他手指稍微放松了些,让些微的空气得以进入女子的喉管,她贪婪而用力地不住喘息着,两只眼睛始终对着沈竹晞,充满了希冀之意。 “救我!救我!”她看着那个眉目秀丽的少年人,短促而惶恐地说,那种语气就宛如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条大木板。她只是个过路人,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你!”沈竹晞恨声,“萧居雁你好歹是第一杀手组织血红的首领,对一个无辜之人下手,你卑不卑鄙!” “撷霜君当年杀死的数千近万亡灵当中,难道全是恶灵,就没有无辜的亡灵了?”萧居雁哂笑一声,转了话锋,“我是杀手,不是君子,可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结果能成就行。”说话间,他将女子提得更高,冷冷地扫了一眼不断扑腾的人。 沈竹晞眉头不断跳动,整个人已经愤怒到极致,如同炮仗一点就着:“不要脸!说,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萧居雁眼看他有了退让之意,便松了口:“撷霜君,你先吃东西,溯时的事情不急,可以慢慢想。”他眼看着沈竹晞沉默半晌,忽而颓然地一拍桌子:“成交。” 萧居雁便松了手,那侍女鼻青脸肿地摔在地上,忙不迭地对着再生恩人沈竹晞连磕了三个头,连滚带爬地推门出去了,因为动作过于仓皇,衣兜里的香囊、绣袋甚至一股脑地滚落在地,萧居雁摇摇头,随手捡了放在床头。 沈竹晞冷笑着一层一层揭开食盒,用红木筷子随意夹了些食物往嘴里塞,他余光瞥过床头的那只香囊,忽然瞳孔不可察觉地微微一缩。这种绯色的锦缎色泽浓艳华美,一看便价格不菲,显然不是普普通通的侍女所拥有的,里面鼓鼓囊囊,隐约有一角尖锐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沈竹晞沉默不语地吃饭,萧居雁也不催他,只是在对面摆出阖目养神的姿态。沈竹晞无声无息地慢慢摸索着,趁着力气恢复了些,一点一点地将那个绣袋摸过来,扣到自己的绣底,手指盘旋着试图揭开扣锁。 “什么声音?”萧居雁霍地睁开眼。 正文 第177章 浪蕊浮花尽其七 沈竹晞惊慌失措,以为他发现自己在动香囊,有些惶急地俯身盖住了那物事。但萧居雁疑虑的眼神并没有投向他,反而头像门外,这样一折腾,沈竹晞也听清了,那是悉悉索索好像风过林梢的声音,却万分阴冷,好像是蛇在黑暗中嘶嘶地吐着信子。 萧居雁鼻翼一动,杀手的感官向来比常人更敏锐,怎么好像有隐约的血腥气?雪鸿组织里面的刺客倘若不完成任务,所受刑罚甚重,因而几乎人人常年带伤。可是这里是雪鸿最核心的地方,很少有人涉足,外面又围绕着一条长河,按理说决计不会有血腥味才对。 莫非是,有人攻进来了?萧居雁惊疑不定,但雪鸿总部壁立森严,绝非一人一骑能够轻易攻下,而且一旦有人攻进来,护庄阵法绝对会发出预警,可是现在却无声无息。他耳朵尖,正在心下迟疑时,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啼鸣,也像是吹出极为尖锐短暂的笛音。 笛声?是陆澜吗?沈竹晞心头一跳,强行压抑下满腔喜悦,尽量不让萧居雁看出破绽。 “呵。”萧居雁哼了一声,因为沈竹晞始终低着头没有与他对视,也不太弄明白对方到底有没有发现他满眼藏不住的喜色。 萧居雁烦躁地用手指扣击桌面,终于忍不住一跃而起,封死了沈竹晞的穴道,让他不得动弹,而后转身摔门离去。他走得很急,沈竹晞听着那一段跌撞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立刻满血复活般迅疾地抽开了那个绣袋——他先前临时将穴道稍稍挪移开一寸,因此虽然仍被点中浑身无力,却还能够稍微动弹。 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沈竹晞一样都不认识,在他看来,唯一或许有信息的是一张小纸片,他屏住呼吸用力往外一抽,眼眸顿时睁大了,那是一行有点眼熟的字迹: “撷霜君,进不去的一百零三间屋子里,都派了我们的人去送餐。你能看到这里,证明萧居雁已经被引走,不要动,竭尽全力地发出声响!” 沈竹晞拿着朝雪,用力一下劈在床头,咔嚓一声,木制的家具从中应声断裂。他额头上因为动作剧烈而冒出冷汗,滴落在浅黄的木头上,隐约开一圈深色的痕迹。这时,他眉头一动,心生一计,在那一管长长的木头上削了一个口,连扎了八个洞,做成一支简陋的笛子,就这么呜呜地吹奏起来。 木头尖利的倒刺扎入嘴唇,沈竹晞万分忐忑,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情况,只怕萧居雁没有走远,听到异常的声音又折返而回。他胡乱吹奏着声音,不成曲调,只求把木笛吹响,声音呕哑嘲折,真是让听者脑中一阵翻江倒海而不能接受。 远远地,他听见兵刃破空的声响,有急促的脚步声向此地掠来!沈竹晞断定,那不是云袖也不是陆澜,更不可能是林谷主,可是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有谁会冒着偌大风险前来救他。他不能断定到底是敌是友,于是艰难地下床,一步一步挪动到门后,观察来人,伺机而动。 “撷霜君!”难以想象的撞击之下,整面墙壁都轰然碎裂,四溅纷飞的砖瓦中,绯衣飘摇的少年卓然而立,张开了双臂向他飞奔过来,“我是金浣烟!我是来救你的!” 沈竹晞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金浣烟刻薄凌厉的面容如此讨喜,简直像一束光投射入这几十日被羁押的黑暗中,倏然间,他一口气放松下来,扶着墙跌跌撞撞地站起往前走,向金浣烟用力挥舞手臂:“是你啊,我很高兴看见你!” 他发自肺腑地绽出笑意,这种被人关怀惦念着的感觉总是美妙的。 由于心绪过于激动,少年踉跄了一下,但瘦削有力的双臂却紧紧抱住了沈竹晞。他手指疾风似的探上沈竹晞的手腕,脸色显著地越来越凝重:“天啊,撷霜君,你这是……”他满怀忧虑地盯着自己偶像近在咫尺的恋,发觉沈竹晞眼底竟是一片异样的血红色,浓烈到甚至压过了他的绯色衣衫。 金浣烟心往下沉,这种征兆很不好。 沈竹晞苦笑着摆手:“血毒而已,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快走吧!”他注意到,绯衣少年显然是一路冲刷至此,衣衫上满是血痕,身侧的长剑上凝着厚厚的血痂,眉目间也隐现伤痕。为了杀到雪鸿的最深处找到沈竹晞着实不容易,他们几乎已经拼尽全力了。 金浣烟脸色一肃:“撷霜君,带上朝雪,你还能动手吗?” 沈竹晞心知自己此刻的状态是万般凶险,但他不愿在对方面前表露出来,心里想的却是,他和金浣烟并不算熟稔,对方肯舍命杀进来救他,已是难得的少年意气,他反正身中血毒,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什么,金浣烟可千万不能死了。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朝雪,脸色煞白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还能。” “那就好。”金浣烟松了口气,但仍未全然放心,手托着他掐了个诀,轻飘飘地从洞开的墙上跃了出去。 沈竹晞这才看清自己被关押的是一处什么样的场所,他不仅倒吸一口凉气——雪鸿总部的建筑错综复杂,亭台楼阁九曲十八弯,一眼望去全是高高低低起伏不定。而他先前在的地方,恰好是雪鸿中轴线上最中心的位置,可是被左右两处高楼荫蔽着,不论从那个角度看都万难发觉。外面并没有看守他的人,只有滔滔磅礴的一道环河,浪花喷薄着从这里出发,绕遍了整个雪鸿,这河深不见底,难以泅渡也不能飞跃,胜于无数雄兵坐镇。 金浣烟扯下颈间的玉牌,摊在掌心吹了口气,玉牌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飘飘袅袅地化为了一缕青烟。沈竹晞抓着他的手,感觉到神智陡然一阵尖锐的刺痛,而后就模糊起来,仿佛整个人都被压扁了再急速地往外扯,他偷空往下瞥了一眼,发觉自己正从河面上嗖嗖而过,不多时就恍恍然落在了对面,只是金浣烟手中的玉牌却碎裂殆尽,再不能使用了。 “这是驱灵渡水之法。”金浣烟扯着他往前疾奔,没有回头,急促地解释了一句。 沈竹晞胡乱地嗯嗯,也没空再琢磨,他们渡河之后,几乎就陷入了雪鸿的包围圈。数十柄利刃织成寒星似的网,向他身上招呼,刀光一浪更比一浪高,迫得人目不暇接,几乎喘不过气来。沈竹晞气力不曾恢复,此刻咬牙勉力支撑着对付他们,幸而雪鸿还没有接到消息,面前的少年就是逃出来的撷霜君,这些虽然下手狠辣刁钻,却只是普通水平,沈竹晞左右周旋,勉勉强强能够僵持不下。 然而,他终究体能还是跟不上,在长剑刺到眉心的一刻,朝雪高抬招架,他出手就显著地变缓了,因为这样的一停滞,那柄剑在他手腕上划出长长的口子,鲜血泉涌而出。 不好,鲜血……沈竹晞万分惊慌,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变得,轰的一声,仿佛脑海中有烟花在此刻被霹雳点燃。他盯着手腕上的那抹猩红,居然抑制不住地想要抬起手腕舔上一舔。鲜艳的红色宛如看不见的蛇,滑腻冰冷地钻进内心最深处,噗地一口咬下去,那些见不得光的渴望就被无限放大,轰然凝结成伤疤然后喷薄出来。 他用力按住喉咙,感觉到自己每一下喘息不定都在昭示着对鲜血的渴望,欲念在他身体里猎猎燃烧,烧得他眉眼、双颊、唇畔都是如血的红色。不行,他快要坚持不住了!偏偏是这个时候,因为用力过剧,他身上的血毒居然在此刻发作了! “撷霜君!”金浣烟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不对,沈竹晞此刻身体摇摇晃晃,面色一半苍白一半绯红,宛若冰火交煎,似乎体内有什么压制不住就要破壁而出。 “别管我!”沈竹晞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唇舌之间的颤栗,平平稳稳地说出这三个字。他甩开金浣烟伸过来的手,生怕自己下一刻忍不住就要咬上他的脉搏。 金浣烟心头一沉,短暂地掐了一个能维持几息的防御结界,用力抓紧沈竹晞的肩头,将他扳过来:“喂!撷霜君,你……”他忽然噤声,感觉到手底下的肩膀陡然用力将他一顶,而后沈竹晞双眸通红地将他往外推了出去! 好险。沈竹晞拍着心口惊魂未定,前些日子到底只是在房间里面对碗里现成血的诱惑,如今一个有血有肉、灵力上佳的活人站在这里,几乎是他灼热肺腑每一寸的剧烈冲击和考验。幸好他将金浣烟推了出去,否则现在他一定会喝下对方的血。 可是他胸臆里吊着的那口气还没完全松懈下去,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抓紧了,沈竹晞惊怒之下朝雪出鞘,居然瞬间用了最为凌厉的死招:“你还来干什么!找死吗!”然而,他只听得金铁交击的铿然一声,居然有一柄银色雕花长剑架住了朝雪,虽然那把剑也是足可匹敌的名剑,但由于持剑者的道行不够,那人还是跌跌撞撞地远远退开去了。 “小昙!”来人低低地唤道,怯怯而清脆的声音宛如 “滚。”沈竹晞头大如斗,用朝雪指着她心口,自己缓缓往后退却。他咬着自己的手腕,吸饮着自己的血,鲜血翻滚入喉的质感让他身体里翻沸不惜的火焰有了略微的停滞,但沈竹晞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或许下一息就会再度猝然爆发。他趁着理智清楚了些,用刀稳稳地指着史画颐,略微放缓了语气,“璇卿,离开这里。” 他不知道史画颐为什么之前不告而别,现在却参与在救他的行列中,但既然史画颐在,其他所有的友人必定都在这里,或许他们就在不远处为自己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可是他在身体内埋着血毒的情况下,就如一柄隐藏的利刃,随时都会对昔日的挚友倒戈相向,实在是不宜再同他们待在一起了。 “璇卿”,沈竹晞冷飕飕地抽着气,冰与火相撞迸溅的痛楚几乎将胸臆一分为二,可他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举着朝雪,“你快走吧,一个人走!”说话的功夫,他手起刀落,堪堪架住了身后刺到面前的剑。 沈竹晞的神智逐渐溃散,变得懵懂,他眼看着史画颐仍旧提着雨隔剑一动不动,只是看着自己,眼瞳涩然含泪,不禁大为惶急。他想要高声怒喝让史画颐快走,但那一口气却带动了胸中郁结的血块,他颇为勉强地颔首,压住了满嘴的血腥气,对着史画颐就是当头一刀!他急于将史画颐赶走,因而手下并没有留情,可是史画颐却仿佛魔怔一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瞳里却映出了另一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朝雪在空中顿住了,被一只手举重若轻地接过,沈竹晞被慨然的指劲点重,瞬间僵硬在那里。他不用回头,只是余光感觉到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身后,勉强扯出一个笑:“金公子,不用管我了。” 正文 第178章 浪蕊浮花尽其八 “你刚刚想做什么?”金浣烟点他的手指缓缓收回,过来扶住他。绯衣少年的手冷如雪,居然有几分像陆栖淮,手指上沁入骨髓的凉意让沈竹晞打了个激灵,喉间急窜的火焰也微微退却,他略微痉挛着抓住对方的手,触手犹如握了一块冰玉,哼哼道:“难受,可难受了。” 金浣烟叹了口气,到了唇边的责备话语还是打了个旋吞没回去,唯一用力将他托起:“撷霜君,闭上眼,别动了,我一定要带着你杀出去。”他向史画颐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鹅黄长裙的少女提剑而上,神色坚毅如铁,全然不顾沈竹晞隐含责备的眼神,与他印象中那个数十日前还明快秀丽的少女殊为不符。 “璇卿,你……”沈竹晞隐约觉得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更令人诧异的是,金浣烟和史画颐手起剑落之间,居然有一种隐隐然的默契,就好像并肩作战过许多次。他注意到,金浣烟出手缓慢而迟滞,看似觑准时机一击待发,可是实际上却不能再出手更快了,而史画颐动作僵直,似乎小心翼翼地避开后背,不敢动作过大牵扯到伤口。 她后背有伤?沈竹晞眉毛竖了起来。 “你们都受了很重的伤,而且还没好,是不是!”唇舌仿佛都被灼烧成一团流言,吐出来的每个字眼都干涩得冒烟。沈竹晞低头咬住不持刀的左手手腕,咕嘟咕嘟吸了满口血吞咽下去,他的力气在急速恢复着,犹自染血的双手忽然无声无息地攀上两人的背脊,朝雪的刀背啪地拍上两人的肩膀。在他们身形停滞被困住的一刹,沈竹晞用力推开两人,拔刀飞身而起,化作如电的长虹向远方掠去。 他猜得果然没错,雪鸿的那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杀意迫切惶急,是以金、史二人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困在那里,也没有人去动他们。他拼尽全力地往前奔,要将这些人远远引开,速度之快,已竭尽平生所能,抖成一条凛冽的闪电。 “小昙!”他听见史画颐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昵称,可是他没有回头,忙乱中往天上匆匆一瞥,乌云飞速聚拢,遮天蔽日,那种灰暗将他一身青衫寸寸吞没在里面,几乎是瞬息之间,碎雨乱珠倾盆而下,雨势太过于奔流急促,遮住了所有人远望的视线。 沈竹晞松了口气,天色昏暗中才好趁机走脱,他觑得一处假山,矮身于后暂时躲避。几乎是身体刚刚蹲下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就如一盘散沙软瘫在地上,这样长久的奔袭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着实太累了,更为糟糕的是,流下的所有汗水都宛如沸水一样灼烫着,针一样刺入皮肤,带来阵痛。 他痉挛着扶住石头,心想金浣烟他们应当已经解开束缚安全了。心神一旦松懈开,就压制不住体内几度将要冲破藩篱的烈焰,他跪倒在地,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逐渐地消散零落,霹雳而下的冷雨浇不灭沸血的热度,反而如同滚烫的热水,让他全身都逐渐要燃烧起来。 沈竹晞抿着唇,意识如丝线一般细弱地悬在那里,飘飘悠悠,摇摇欲坠。昏沉中他感觉到后脊寒意凛冽,身体比意识更加快地反映过来,两根手指立刻夹住了刺来的剑刃。那是个慌乱追击间路过此地的雪鸿杀手,被沈竹晞一招制住,来不及呼喊就已经倒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在那只苍白的手底下寸寸碎裂。 可是沈竹晞却没有杀那个人,在看到血的时候,他眼眸燃烧起来,已经不受控制。他霍地一下划开那人的脖颈,伸手掬了满满一捧血一饮而尽。翻滚入喉的刹那,他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旋即眉头更深地紧蹙,不够,还不够!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没有让这个人死去——活人的血最是温热鲜美,满手滚烫的沸血和着冷雨被他饮下,一遍又一遍,直到血毒终于有了稍稍缓解。沈竹晞神智慢慢回复过来,震惊地看着地下那一具尤温的躯体,他探了探鼻息,那人已经死了。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杀死一个人。 沈竹晞满心激荡悲哀,自己喝了旁人的血,已经是个不干净的人了。在剧烈的情绪冲刷之下,他脑海中的那根线啪地断了,宛如失去拉扯的风筝沉坠而下,漫天的暴雨中,他歪斜在地昏了过去。 昏迷不醒中,沈竹晞的身体宛如置于冰火交煎之中,所捱过的每一刻在意识中都被拉得很长很长。他被一个人微微颤抖着从地上拉起,在刺耳的冰刀声中几度短暂苏醒又昏睡过去。如溺者逢舟般,他紧紧攀住了身边人的衣衫,可是那人冰冷的手伸过来,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就在他一颗心将要沉入谷底之时,那只手忽然覆过来,如同霜雪,将他的手紧握在掌心。 沈竹晞眼皮一动,似乎就要睁开眼,但意识却仍旧在沉沉的昏迷中挣扎。血毒的效应暂时过去,因为知道身边人是谁,他昏睡中便带了些放松的意味,肆无忌惮地沉入昏天黑地。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仿佛已经过了一个百年那么漫长。 沈竹晞是被都头砸在脸上的雨点惊醒的,因为并非自然醒来,这种突兀让他十分不愉快,眼底还夹杂着些恼怒,却在看到陆栖淮时烟消云散。陆栖淮半扶半抱着他,身上有浓厚的血腥气,空出的那只手紧紧地握着祝东风,警惕地守卫着周围。 他不敢再闻血腥气,于是强迫自己凝聚视线盯着那人看——不过是一个半月的别离,陆栖淮竟看起来与以往大不相同。沈竹晞从没见过他穿金棕色长衣的模样,此刻大雨之中却宛如冶丽青阳,衬得他身姿清俊挺拔,眼眸点漆如墨,流转着暗夜一般的光华。 沈竹晞在冷风中瑟缩了一下,往他那里靠得更近了些。陆栖淮并指为剑,斩下一截袖口撑在头上,在前行中权且当作雨伞:“可算是找到你了。”兜帽紧覆住他的长发和额头,眼神晦暗不明。 沈竹晞心头一跳,瞥见他额前一点霜雪白色却没有多留意,只是微垂下头,用指尖抵着友人额头,喃喃:“陆澜,见到你可真好。” 他觉察到陆栖淮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把自己抓紧了,不禁放柔了语气:“我睁眼的时候,在雨里看到你,觉得好像一生也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陆栖淮呼吸一滞,面色仍旧维持着平静,可是他停顿了好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对我来说,将生命终结在这里未必不好,可你不一样——” 沈竹晞眨眨眼,觉得眼眶莫名有些发涩,他不敢再讲话,生怕眼泪会落下来。陆澜这个人这样的好,这是第好几次他这样出生入死地就自己了,似乎只要他在,自己就能将后背坦然交付。他对萧居雁的那套说辞始终心存疑虑,关于自己和那所谓的方纹井到底存不存在,和他是不是一个人,还有溯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抬头看着陆澜,友人朗若繁星的眼瞳里确实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完完整整的他。那双眼眸里蕴含的情绪太过深重,他一时间居然无法完全理解。问题在唇边滚了几翻,他到底还是没问出关于溯时的事情。如果陆澜真的执意不愿说,即使是这样的惊世秘辛,他也不愿勉强。 陆栖淮此时又说:“我一向笃信自己的判断,可我发现那遇到你都不值一提。原本你真的不该遇到这些危险的,即使遇到了,也能避开,我真的没想到……都怪我,都怪我!”他满脸茫然的样子,微闭上眼,朝微中的是血毒啊,他在暴雨中远远地看了一眼,看见沈竹晞无声无息地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下去了,幸好那不是朝微的血,朝微还活着。 ——可是朝微却中了血毒,那种和纪长渊与生俱来所携带的一般无二的,无解之毒。 “真的都怪我。”陆栖淮又说了一遍。 沈竹晞最见不得他自怜自伤,一时间讷讷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神零乱中腿一软,被陆栖淮及时地架住了。雨势转小,沉默又在两人之间弥散开。 吧嗒,像水流淌进生锈的锁眼而后洞开的声音。 沈竹晞以为那是冷雨敲打着落在他额头,可是滴落下来的液体是灼热的,他心有所感地抬头,恰巧注意到陆栖淮微微别过脸去,可是他的眼瞳是清晰可辨的通红,分明是刚刚哭过,脸上闪闪发亮,分不清是水光还是泪光。 沈竹晞震惊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陆栖淮没有说话,可是身体分明是在微微颤抖,心口起伏不定。大雨轰然中雷电鸣响,天地间都一片嘈杂,连同他自己密如擂鼓的心跳声般无序,可是沈竹晞还是听见了,陆栖淮低到几不可闻的哭声。 他从没见过陆栖淮哭。 他为什么会哭呢?难道是因为自己吗?沈竹晞惶恐起来,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若有若无地用余光看他的眼睛。陆栖淮的眼眸极是漂亮,流泪的时候像被洗刷过的夜空,满是星子闪烁,让人心魂俱醉,神旌动摇,几近深溺其中。 “别哭啊。”沈竹晞无限茫然地说。 “我就是觉得,好像我什么都做不了——”陆栖淮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语气颓然而疲惫,仿佛不堪负重一般闭上眼,“还好你活下来了。” 沈竹晞就是再感情迟钝,也能看出,面前这个人着实将他的安危放在眉间心上最重要的位置,这种关怀让他心里一瞬漾起充沛的暖流。可是陆澜的神情太过于虔诚郑重,又夹杂着那种漫无边际的惶恐,深重到仿佛能让人溺死,就好像……朝圣之人的信仰坍塌。 陆澜所挂怀的显然不止于他的生死,反而有一种宿命般的哀伤无力感,沈竹晞虽然在他身旁,却觉得他的思绪在这一瞬隔如天远,无法企及。陆栖淮必然知道什么,可是他不说。自己便也不问。 沈竹晞想要转移话题,他扶着额头,视线随意地往下一扫,忽然凝住了——陆栖淮腰间别着一竿青翠欲滴的竹笛,明黄色的丝穗与他束发缎带的颜色别无二致:“你的玉笛呢?”他面色一变,焦急地问,他知道陆栖淮的笛声中有何等神力,探幽、兰因以及操控逝者,都需要用到那一竿玉笛。 陆栖淮抿着唇:“折断在了涉山。” 他没有再说别的,沈竹晞也能猜到当时的战况时何等惨烈,在凝碧楼倾巢而出的情况之下,他们寥寥数人几乎算得上十死无生。幸好,现在陆澜好端端地站在了这里。 “那其他人呢?”沈竹晞声音艰涩。 陆栖淮摇头:“都安然无恙,就算当时受了伤,这些时日也养好了——你失踪快两月了。”他顿了顿,简要地讲了讲那一日涉山的惊变,又道,“我们几乎找遍了能找的每一处,还是沾衣猜测,你或许在方庭。” 沈竹晞倒吸一口冷气:“方庭?这里是方庭?雪鸿的总部居然设在这里?” 陆栖淮眉峰一挑,凝望着远方朦胧烟云里影影绰绰的建筑轮廓,解释:“雪鸿的地址在不断地变动,所以才能不为旁人发觉。这一次,他们恰巧搬到了方庭谢氏的遗址。” 正文 第179章 浪蕊浮花尽其九 他们走在山中,雨后初霁的天空中,长虹垂地而下,纷纷红萼飘坠在鬓边发上。沈竹晞捧起一朵在掌心,只觉得色泽如血,灼灼欲燃。颓然疯长的草木间有大量这般的花树,最深处是向上的山顶,那里在重云深处,隐约可见坍圮的篱墙,只有长风无爱无憎地穿檐而过。 “那里就是林谷主生长的璧月观”,陆栖淮说,“这里被谢氏最后一任家主谢羽所灭。” 沈竹晞微仰着头,沉默在一晌的悲欢中,他只是个外来客,不知道这里曾有过怎样的挣扎,怎样的故事。那是林青释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往,不只是他,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有一段锁如天堑的故事不容触摸。 ——守着终其一生无法靠近的人,便如同守着衣冠冢。 陆栖淮低低地说:“谢氏在家主谢羽的带领下自焚而死,葬身于红莲劫火——这就是人们所熟知的故事了。传闻中,葬身于红莲劫焰的人,魂魄要辗转离合六道之外,不能重入轮回。”他们在方庭凋零的废墟前看见烈火灼烧的痕迹,谢家的落败只是一夕间,不像南离殷氏,仿佛只是短暂尘封府邸外出。 这里留下的每一点痕迹都触目惊心,沸腾的炙火在十载年光中早已冷却,可是却如利斧劈凿蜿蜒砍过地面。沈竹晞缄默着往前,这大概就是整间谢府最中心的地方,半截倒下的墙上青苔般般,墙头已有低矮的松树攀爬成青碧,生死荣枯,从未这样清晰地铺陈在一起,显得如此残酷而鲜明。 “等等”,陆栖淮俯下身,目光凝住了。这里的地面和旁边不一样,深深浅浅地刻满了印痕,千百道零乱地聚拢在一起,狂放又绝望的模样。他摸索着其中的一角,顺着印痕来回感知,面上终于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惊异之色,“林望安?” 这地上的痕迹,居然都是被人用剑不停地印刻下的,还全都是“林望安”这三个字! 沈竹晞立刻摇头,笃定地说:“我现在恢复记忆了,我知道,林望安绝对没有参与当年围剿谢氏的事情,非但如此,他听说谢羽死的时候,还一度情绪激动,他们好像有旧呢!” 他是何等聪慧机敏的人,心念如电转,立刻做出最接近事实的猜测:“瞧这位置差不多是谢府最核心了,平日谢羽定然不会随意在这里写字。看着狂乱笔画,或许是他最后自焚的时候写的,那……”沈竹晞顿了顿,抿着唇不说话了。 ——是怎样深彻的执念,才会让一个人在死前最后一息,仍旧牵挂着另一个与他命运背道而驰的人? 沈竹晞心有戚戚焉,刚想发表两句感受,却忽然被陆栖淮拉住了衣角。他神色凝重地抬起手指,因为过度惊骇而瞳孔圆睁:“这里为什么没有火灼烧过的痕迹了?”焦黑的木痕从这里戛然而止,仿佛袅袅腾云在此斩断升空,又像有人用剑生生划出了一个圈的界限,这个圈里空空荡荡,毫无火痕。 更远的地方,也有这样淡到几乎透明的圈一步一步延申出去,像是有人在炙火中为逃生者开辟了一条道。沈竹晞万分惊惧,瞧着这些圈的起始点恰好就是谢府最中心的位置,不禁骇然:“这是——有人要救谢羽出去?他当初没死?” 陆栖淮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这绝对是人为的痕迹,可是那个人在完成之后却没能将之抹去。又有什么,能够将人从红莲劫焰中毫发无伤地救出? “可是”,沈竹晞皱眉道,“当年有很多人见过谢羽,他绝不可能以原来的容貌再行走世间。现在也没有什么术法或药物能长久掩饰住一个人的外貌。” 他猜测:“也许谢羽逃出来之后就隐居起来,再也没有涉足江湖纷争了。” 陆栖淮与他面面相觑半晌,一时间只觉得后脊微微发凉。他二人虽然聪明绝顶,但遗漏的未知信息实在太多,任凭如何竭力拼凑,也不能将真相原原本本的还原出来,更猜不到谢羽就是如今的凝碧楼主。 陆栖淮想起这些年也从未听说过和谢羽有关的消息,他想不通,索性就不再想,拉着沈竹晞从另一侧山道缓行往下走,急匆匆的,似乎着急要赶往,某个地方。 “陆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沈竹晞也加快了脚步,一边蹂躏着自己的头发,直到鬓云全部乱蓬蓬的,陆栖淮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抓过他的手,“行了,可别折腾自己了。” “去京城。”他甚为言简意赅地说。 沈竹晞撇撇嘴:“要去京城?那么远啊!” 陆栖淮侧眸凝视着他,微笑:“帝王国寿快到了,我要带你去看红莲夜的烟火。” 沈竹晞撇撇嘴,打趣他:“我还以为你处理不了自己的桃花,要跑路了呢!”他眼珠一转,眉毛弯弯地凑上来,“你是不是真的要跑路,借我做个掩护啊?” 他早看出陆栖淮似乎已经和云袖解开心结,就算是偶尔提起这个名字,也并没有过度的爱憎流露,是以才会说如此的调侃。 仿佛想到什么舒心的事,陆栖淮微微勾起唇缓缓道:“不必,天要晚了,到前面客栈住一宿吧,在那里就会见到。” “见谁?”沈竹晞眉头一跳,隐约感觉自己将要啊呜啊呜地吞咽下一波狗粮。可是,明明陆澜和阿袖重归于好是很开心的事,为何他却觉得心头隐隐涩然呢?他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发现自己居然是舍不得陆澜,早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相护,想到他也许会和别人开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人生,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开心。 沈竹晞郁郁寡欢地摇头,想把这些奇怪的想法用力甩出脑海中去。 陆栖淮抿唇,瞥了他一眼,悠然道:“如你所说,桃花精。” 他们在天晚时分到了客栈,远远看过去,云袖一身流仙长裙立在檐下的模样,宛如暝色中的袅袅雾气。 在陆沈二人缓缓走到近前的时候,云袖微微笑了一下,眼瞳宛如水洗一样生光万千,定在他们身上。她上上下下地将陆栖淮打量了一遍,忽然展臂扑过来,像只快乐的小鹿一样蹦跳着。陆栖淮叹了口气,也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咳咳”,沈竹晞将手指拢在唇边,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从未见过阿袖这般愉悦自由的神态,即使是在记忆里相知相交的那七年里也没有,这样毫无防备的亲近实在是太难得了。他了解陆澜和阿袖都是什么样的人,高傲、自尊,从不轻易将心事袒露给别人,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讲出心底最深的情愫。 ……除非到死?沈竹晞一惊,洞察出陆、云二人显然是已经坦诚相对,把话说开的模样,猜想在他离去的这段时日里,一定发生了诸多动荡,甚至一度面临生死之险。 “咳咳,非礼勿视。”眼看着他们好像要抱个没完了,沈竹晞略微尴尬地撇过头,连连摆手,“我的伤还没有恢复,你们要不要这样虐我啊?” 云袖松开他,笑咪咪地补了一句,若有所指:“撷霜君也可以有啊。” “呵呵。”沈竹晞干笑着,决定不同她讲话,以免引火烧身。他正色道:“在我被雪鸿抓走的这段时间里,你们都发生了什么啊?我们接下来是要去国寿灯会吗?” 他转头四顾,眉头蹙起:“怎么就只有你?璇卿和金公子呢?还有林谷主他们一行呢?这么久了,殷神官和阿槿回来了吗?”他清楚地发觉,他每问一句,云袖的脸色就变了一分,煞白如凝渊的深水,一瞬之后强自恢复平静。 云袖将他们引进门,微微颔首:“撷霜君,我同你慢慢说。”然而等到斟茶注水静坐的时候,一旦开口要讲,云袖又忽然不知从何讲起,便缓缓敲击着桌面,宛如清脆的节拍。 “那一天在涉山实在太过凶险,我们只能勉强逃窜出来,涉山还是全都变成了云萝的城市。”她详尽地讲了朱倚湄如何眼盲离去,林青释在昏迷之后又被子珂带走,而后敛眉,从胸臆里吐出一声叹息,“凝碧楼昭告天下,说药医谷主归顺了凝碧楼。” “这不可能!”沈竹晞一下子拍案而起。 陆栖淮按住他,补充道:“凝碧楼在中州人心目中依然有如衣食父母,鲜少有人去质疑这条消息的真实性。我猜测,要么是林谷主受制于何昱不得不答允,可是我觉察到林谷主沉疴在身,已萌死志,又是清风朗月的心性,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被用来威胁到他。” 他又道:“第二种可能就是何昱伪造了假消息,林谷主并没有归顺他,只是他单方面的动作——毕竟凝碧楼只放出了一条文字昭告,谁也不能推断出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沈竹晞迷惘地点头,怅然若失,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云萝这件事不能昭告天下,会引起恐慌,可是我们身边几乎没有人了,怎能敌得过凝碧楼的势力啊?” 云袖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摸了摸颈间的伤痕:“那时候何昱知道我是玄衣杀手,以为我必死,将我一剑钉在墙上,没想到苍涯恰好返回将我救下。”她眨眨眼,笑了一下,只是单纯为了想到陆栖淮而开心,“我和苍涯能重归于好倒也算是多亏了何昱,呵。” “我那时候贸然接下刺杀苍涯的任务,只是害怕被别人接去,我从没打算对他下手,虽然——玄衣杀手没有完成任务的惩罚甚为严酷。”云袖微微颤栗,仿佛仍旧心有余悸,“何昱当初点明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十分害怕,他能干脆利落地一刀杀死我都算是仁慈了。” 那一日,在遮蔽视线的暴雨中,重伤奄奄一息的云袖被陆栖淮救下。在何昱已经把他们看成死人的目光中,陆栖淮吹响了《兰因》,所有被束缚住的云氏子弟和平逢山门徒都在笛声的驱动下挣脱束缚,再度鏖战陷入重围。 暴雨里的这一战几乎没有尽头,云袖倒扣着薄游镜,竭力催动天穹上层叠的云彩,看那些云色在笛声的驱使中聚拢成图案。这样的法术极其耗费心力,她咬着牙封闭了五感六识,无知无觉地奋战,只为能够坚持得更久一些。 ——直到邓韶音的靖晏军终于赶到时,云袖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葫芦,在深海里沉潜了数十个来回,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被绑着铅块沉到海底,灌满了咸腥的色意。幸而靖晏少将在最紧要的关头拔除杂念,选择了与他们相同的立场,而没有在云萝这条道上执迷下去。云袖放心了,她挣扎着用最后的意识仓惶睁眼,看见陆栖淮心力交瘁已经昏了过去,可是依然背脊笔直地微微仰首。 这样的人,居然就连昏倒,也是在仰望苍穹的。 正文 第180章 浪蕊浮花尽其十 后来云袖休养了数日才醒来,又卧床数日才得以行动,等她知道陆栖淮孤身回了玄光寺的时候,已经是整整十天后了。 “怎么!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云袖脸色煞白,冷冷地横了幽草一眼。药医谷的翠衫侍女先前被下了蛊毒,何昱操纵她伤了撷霜君。而如今她却被邓韶音救下,由玄光寺幸存下来的僧人施法,一寸一寸地拔尽了蛊毒,如今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了。 幽草因为先前的事万分愧疚,此刻只能低下头,讷讷地将原委道来:“陆公子听说撷霜君出事,被雪鸿组织抓走,就万分焦急地往外走。他身上还受着伤也不管不顾了,我无论如何都拦不住他。” 幽草微微摇头:“我从来没见过陆公子那么失态的样子,战栗着,仿佛全身都要颤抖着碎裂开。他紧握着祝东风,身体里仿佛有至为决绝的力量相互敌对抗衡,令人惊动。” 云袖听说沈竹晞出事,也按捺不住起身,可是她更担忧陆栖淮的安危。涉山整座城池已经完全陷落在凝碧楼手中,而玄光寺是涉山枢纽,必然是凝碧楼防守的重中之重,陆栖淮此刻伤势未愈却孤身返回,不啻于火中取栗,万分凶险。 然而,有一个更为惊惧的问题横亘在面前——陆栖淮为什么要回玄光寺?他要去那里做什么呢? “陆澜去做什么?”沈竹晞反反复复地把这句话掂量了好几遍,才终于能问出口。他只觉得陆澜实在将他的安危看得太重要,而自己也委实欠他太多。 “撷霜君,你被雪鸿组织抓走的这些时日”,云袖用双手按住额头,似乎在竭力组织着词句,犹豫几番方才开口,“苍涯每日就在玄光寺里吹笛探幽,几乎问尽了中州所有踯躅流离的亡灵,只求探听得你的下落。” 云袖缓缓道:“你知道的,他的玉笛因为吹奏《兰因》太过剧烈而折断在了涉山城,我到玄光寺的时候,他正砍后院的竹子削成竹笛,因为探幽的时间跨度太长、法诀太过强烈,一根竹笛无法承受——所以在那些天里,他一共折断了三十三根竹笛。” “我……”向来机灵如沈竹晞,此刻忽然无言以对。 “天呐!”清冷的秋风从未掩实的窗间侵入,沈竹晞拢紧了衣衫,一抬头却看见陆栖淮的兜帽滑下一截,他揉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抑制不住地脱口道出一声惊呼。 仿佛是为了解答他,云袖的声音低沉下来:“就是如你所见,苍涯因为殚精竭虑,心忧太甚,” 陆栖淮摘下覆额的兜帽,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沈竹晞,虚握住他的手,仿佛是无声的安抚。 沈竹晞却心乱如麻,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看到陆栖淮鬓边的发色霜雪一样白,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抓住一绺,便像流沙从指缝中倾泻下去。是真实的,是真的白发。 “你怎么……”因为太过惊骇,沈竹晞只说了三个字就停滞住了。不知都是不是发色的映衬,他只觉得陆澜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微微风流写意地笑过,而是懒散地下垂嘴角,隐约流露出倦怠萧索之意,衬着腰间一竿青翠欲滴的竹笛,更显得有一种弃世者的意味。 沈竹晞无法想象,在他不见的这一个半月内,陆澜一日一日地吹着探幽,内心到底有过怎样的万丈狂澜,而后又缓缓归于沉寂。 ——又是怎样内心的冰火相煎,才能让人疲惫至此,瞬息白头? “其实你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的。”沈竹晞飞快地抬起手背从眼角擦过,仿佛掩饰一般低下了头,用极快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真的没必要为我做这些的。” “我知道那个方纹井的事情了”,沈竹晞觉得嘴巴有些发苦,他没错过陆栖淮一瞬间上挑起眉,甚至瞳孔也微微紧缩,显然熟知这个名字的。他并不相信溯时那一套,画轴上的星空轨迹是可以造假的,那多半是萧居雁丧心病狂或鬼迷心窍之下的花言巧语,当不得真,而他和方纹井大概是明明白白的两个人。虽然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不代表那个人就因为他而彻底不存在了。 “我知道你对他很好,也曾出生入死地救过他,你也对我很好——”沈竹晞颔首,“可是我希望,这种好不是由你从方纹井身上转嫁过来的。”沈竹晞觉得自己所说的词句万分凉薄,在这刚刚脱险的时刻,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对舍身相救自己多次的陆澜说这番话,可是“方纹井”这三个字和与之相关的事情就像刺一样扎在心上,不吐不快。 他说话斩钉截铁:“陆澜,欠下的债都可以偿还,唯独情分别无他法,只能用同等的情感来偿还。如果你看着我的时候,有任何一点看到方纹井的影子,那我宁可断了。” 不知道为何,明明他说的是如此锋利而不留情面的话语,可是陆栖淮却仿佛反而松了一口气似的,微微软了脊背。他手指缓缓抚摸着茶盅,本来凝视着沉浮不定的茶叶的眼睛忽然抬头定在沈竹晞身上,宛如一泓深潭碧泉。 沈竹晞听见他开口了,一字一句,像碎玉敲打在心上:“那不一样,你于我心,绝世无双。” 沈竹晞眨眨眼,感觉眼眶又生涩意,陆栖淮这简短的一句让他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一霎从天渊之下高高跃起。他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哼哼道:“我也是。” 陆栖淮微微一笑,也没有揭破他耳尖泛红的事实,只是顿了顿,肃容道:“史姑娘在离开玄光寺不告而别后就回去接手了史家,关于她出现在史府的过程,金浣烟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史家坚壁清野杜门谢客,直到前日倾巢而出,金、史两位都攻入方庭来救你。” 沈竹晞蹙眉:“璇卿和金公子好像都重伤未愈啊?还有那一日,璇卿匆忙离开玄光寺,恰巧又是何昱在操作云萝,她应该能安然无恙吧?” 云袖点头称是:“我前些日子见过史家妹子,她虽然容色苍白愈加清减,但精神尚好,绝非中了云萝毒的模样。倒有些奇怪的是,感觉她气质变了太多,不像是先前那个娇俏清美的小女孩,倒像是一夜之间冷傲地长大了,真叫人疼惜。” 沈竹晞想起先前在玄光寺门口所见到的纸条,那是史画颐不告而别时留下的些语调奇异的字句,着实不像是平日她会说的,看来那一日在玄光寺,她看到自己便仓皇逃离,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难道是苏晏?沈竹晞想起这位平生第一憎恶、却又有几分心绪复杂的人,咬牙道:“苏晏这厮死了没?” 云袖万分遗憾地摇头,同样咬牙切齿:“那时候苏晏操控凶尸杀过来,我们都杀了凶尸,却又让他逃了。我们推断他要在帝王国寿的灯火节上搞几番动作,事不宜迟,我们收拾便马上去吧。” 沈竹晞看向窗外,他们这一席谈话结束的时候已是深夜,天河的帘幕低垂下来,如同锦缎覆在额前:“现在?这么晚?” 陆栖淮打开云袖递来的食盒,拈一块流心蛋黄酥塞到沈竹晞唇边,沈竹晞舔了一口,又抓了几块,颇为不满:“啊?真的要现在走啊?” 陆栖淮极缓慢地喝了一口茶,虽然也奔袭多日,他却并没有吃东西,只是淡淡道:“我们先行一步,沾衣随后混入在国寿上演出的伶人乐师。先前那些在涉山石屋里被杀死的乐师们已经统统被云萝替代了,这些云萝已经住进了京城宫里他们该住的地方,也许在国寿上就要趁乱动作了。” 云袖眼神从不远处放着描金水彩、沉铅修容、丹衣戏服的箱子上扫过,作势拈了个唱戏的指法,忽而感喟:“要听一段戏曲吗?” 沈竹晞大喜过望,一拍手,眉飞色舞:“那就《绛雪》如何?” 云袖应了,缓缓起身,倚着墙端凝半晌,忽而抬眉。她启唇的刹那,虽然只是身在孤灯摇曳的斗室之内,却有万顷星河为舞台作衬。这也是沈竹晞第一次听到她唱《绛雪》—— “此身未老江湖畔,恨见许,作幽泉散; 他已复栖尘缘散,上谒金桥、下拜四观; 我是耽耽紫陌朱颜事,一瓢三途倚玄元。 此身又恨长在世,万千悲、无情可恃; 苦海兰因结遍二三子,休问娥眉谣诼字; 纵病弱也堪配,斜飞入鬓,心头朱砂痣; 覆水都悬作匾,耕辍直到海枯之日……” 云袖的唱腔并不如何温柔和婉,反而铿锵如玉,转折处隐约铿然如金石相击。沈竹晞咽下搞掂,鼓鼓掌,真心诚意地赞美道:“阿袖,你唱得可真好听!” 云袖哂笑:“撷霜君,你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书画诗文无一不精,唯独对音乐戏曲一窍不通,我初次唱戏给你听的时候,你听了两句便睡着了。” 沈竹晞对于往事的记忆已经恢复过来,这时艰难地搜寻到,不禁讪讪:“唉,意外意外。”他看见对面的陆栖淮站起来,抓住他的手,倾身过来帮他披上披风,而后系紧了上面的扣带:“朝微,你消失了这么久,已经入秋了,外面露寒霜重,别着凉了。” “慢走,不送!”云袖向他们挥挥手,歪着头笑了,神情极是放松活泼,她霍地一下阖上门,有几分调皮的模样,倒像是史画颐。 “走吧,去京城。”沈竹晞微扬起手,忽然笑出声来,手指也在半空中用力往下一顿。他仿佛抓住了清凌凌的笑声,握紧了,然后一下子用力抛下,“像碎星一样从指间滑落。” 陆栖淮牵过马来,把缰绳折了塞进他掌心:“走吧。” “哎,陆澜,你和阿袖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并辔骑行了一段,沈竹晞终于按捺不住发问。 陆栖淮微微抿唇,沉默了很久,就在沈竹晞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轻声说:“以前在南离分别时我送过她玉环,希望她此生都能平安圆满。” 接着又是一句:“有人汲汲于生,有人汲汲于死,而我和她,只想汲汲于当下,汲汲于彼此。” 正文 第181章 愿为石中火其一 他们奔袭过长夜,入京城的第二日就是帝王国寿,这也是中州十年一度的灯火盛会。入夜的时候,人海莲灯,清溪逐舟,娇花盈面,处处张灯结彩,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宝马雕车香满路。街上满是出行的游人,嬉笑声不绝于耳。 ——这座天子脚下的城市,全然没有丝毫战乱的阴影,虽然何昱的攻势已迫在眉睫,可是此地仍旧喜庆热闹十倍于往日。 “陆澜,这是什么花?”沈竹晞在人潮中随波逐流,东张西望,盯着从身旁掠过的枝梢颇为不解。他凑过去伸手一拨,花蕊颤巍巍地摇动。 他们到了京城,索性入乡随俗,加入了这场红莲夜的狂欢中,一边还留着心眼,等到巡街演出的伶人乐师出来时,看看何昱要搞什么小动作,还留了什么后手。沈竹晞本来忧心忡忡,可是在热闹的人群里越玩越起劲,在记忆里这样有趣的盛会,还是在十五年前有一次,那是帝王四十五岁的时候,恰在夺朱之战爆发前夕。 就在那时的花海人潮里,他第一次认识了璇卿,如今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那不是真的花。”陆栖淮颇为发笑,“这些都是珠宝匠用各色玉石精雕细琢出来的,光手法就有三百多种,精美异常,珠光一映,就像是真的一样。” “哦。”沈竹晞点头,脚下忽然剧烈震荡,他大吃一惊,立刻下意识地握紧了朝雪,以为何昱和凝碧楼终于开始出动了,可是陆栖淮忽然按住了他拔刀的手,与此同时,前方的人群如山崩海裂般,蓦然爆发出阵阵欢呼,如浪潮一样冲刷着明亮如昼、明净如洗的夜空。 “快看!”陆栖淮语声急促地让他抬头,手指向苍穹。 沈竹晞耳边旋即便是一震,暗夜里有流星冲向夜空,散开为烟雨,当头落下。他惊呼道:“烟花!”他仰头看着一朵朵烟花在神光离合中飞速聚拢、散开、绽放、凋谢,宛如最为瑰丽的红莲盛放在夜空中,缤纷明灭,美到仿佛不是置身尘寰。 “天呐!”沈竹晞神为之夺,一度合不拢嘴。 “这是灯火节的先声——下面会有六种颜色的烟花,名为‘岁在长宁’。”在他仰望苍穹发呆的功夫,陆栖淮不知从何处提来两盏花灯,塞了一截檀木手柄在他掌心,他的声音温和,如同此刻温柔拂过耳畔的夜风,“据说‘岁在长宁’到了最后,在一百朵里偶尔会有一两朵冷却后凝结成金币,那被称作‘来自星星上的金币’,抢到的人整年都会有好运气。” 沈竹晞一抬眉,来了兴趣:“嘿嘿嘿,我要抢这么一两百个!”他低头看手中的花灯,是简约的红绸缎精心扎成比目鱼的形状,光芒黄澄澄的,瞧起来甚是柔和可爱。他拨了拨鱼鳍,看设计精巧的花灯微微动起来,像鱼在水中摆尾游动。沈竹晞睁大了眼,啧啧赞叹:“真神奇!” 到此刻,他的神情才完全放松下来,真像是个过节的人了。 陆栖淮也摇摇手里的花灯,红绸扎成的比翼鸟振翅欲飞,他微微颔首,口中却在取笑着沈竹晞:“两百枚金币?好志气!能抢到一枚算我佩服你!”陆栖淮忽然将他重重一推,“快去吧!到人最多的地方才能抢到金币!” 沈竹晞被陆栖淮拉着奔跑起来,有些愕然地看着衣袂交错猎猎飞舞,陆栖淮拽下了他的发带,他觉得自己几乎要一脚踏空然后羽化飞天了。直到气喘吁吁站定的时候,沈竹晞依然没回过神来,只是随着身边人,再度屏息抬头仰望。 小小的暗红色从远方升起,如破空的箭攀援上云霄,直到休与白塔最顶端之上的天穹,然后砰然绽放,幻化成六道神光。那六种颜色忽然又散开,一变二,二变四,纵横交错,直至五彩斑斓充溢天穹。那些烟花层次分明,宛如盛开的巨大花瓣,烘托着中间一轮灼灼明月——深秋的月最圆,此时也变化多彩,万般炫目。 嘭地一声,如同落英缤纷坠落人间,烟花彻底炸裂开了,朗月下只有一朵一朵地绽放,在变幻完六种色彩后收束起来,尾巴拖曳着长长的暗光,流落向人间,又悄然无声地消散在风里。 陆栖淮提灯立人潮,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含笑注视着沈竹晞挤进去手舞足蹈,竭尽全力想要抢到一块金币。他看着看着,唇畔的笑意忽然凝固住了,瞳孔微微闪烁,如同画师的笔刷一样记录印刻下这场景,在心底存封为隽永。 多好啊,这个时节,所有人都在,都安然无恙。 他知道云袖就在人潮中的某一处凝望着他,阿槿和殷神官也在匆匆赶来的时间之路上,史画颐和金浣烟就在不远处,而林青释,一定已经离开凝碧楼了,此刻会孤身在某处清溪边,笑着抬手放下一盏莲灯。 月空下的灯火璀璨如亘古,天地如此大美,造化如此神奇,他和其他一些人还平安地伫立在这里。不论此后又怎样的更迭艰辛,即使一个人被遗漏在万丈高空,在烟花的最深处俯瞰人间,只拥永生永世的孤寂入怀——只要有这片刻的温暖,就足以藉怀一生。 陆栖淮手指缓慢地抚摸着怀中一截瓷瓶,那里面装着一颗药丸,他沉吟半晌,忽而迈步去买了一坛梨花酒,将那颗药丸投进去,无声无息地融在里面。他抱紧了酒坛,沉甸甸地,那里仿佛装下了他这一生的所有执念。 山河如此亘古长存,如果他没有办法陪沈竹晞,云袖,阿槿,还有其他人走到最后的话,那不如趁现在尚且安慰的时候,护他们一世平安。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怎么这样!”沈竹晞跺着脚向他跑过来,手中空空如也,一无所获,莲花灯都被拥堵的人群挤掉了。他两颊殷红,真是气得不轻,“那些人太凶狠了,疯了一样地推搡我,我又不能对这些平民用武功,根本争不过他们!” 陆栖淮早就料到这种结果,有心想要安慰他,忽然瞥见一旁摊子上有个卖面具的,眼睛一亮,拉着他走过去:“朝微,戴个面具,高兴一下?” “什么啊,我才不是小孩子!”沈竹晞嘀咕道,手却很诚实地抓起一个缀着流苏的狐狸面具在脸上比划。但陆栖淮忽然抓住他的手,递过来一张檀木面具,上面皱巴巴地模仿皱纹,还缀着白胡子,是个老者的面具。 “这怎么是个老爷爷?太丑了吧!”沈竹晞一看就不喜欢,不满道。但陆栖淮根本没理会他,只是扔了二十紫锦贝给摊主,就拉着沈竹晞往前走,“戴一会儿给我看看吧,我想看!” 沈竹晞没有办法,只能戴着往前走,他很快也忘了这事,忽然捅捅陆栖淮:“马上要开始游行了,人多,我们坐到房梁上面去吧,人少,也看得清楚!” 陆栖淮目瞪口呆:“你不恐高了?” 沈竹晞摸摸前额:“奇怪,我都忘了我还恐高了……可能是因为你在,所以觉得比较安心吧。”他话音未落,忽然小小地尖叫一声,被陆栖淮抓着一跃而起,落在了近十层高的房顶上。 陆栖淮半扶着他坐下,似笑非笑:“从这里看恰好清楚。”下方人潮贯穿如鱼龙,汩汩流动着往前,依约可见边角人稍微稀疏的地方,是河边临水的一条线,绸缎般蜿蜒出去。河边星罗站着三五成群的人,秉着蜡烛在放灯,有的人把莲灯放到河里,有人点燃孔明灯放飞升空,不论哪一种,都载着人间最深沉真挚的祈愿和祝福。 “真漂亮啊!”沈竹晞感慨道。因为烟火浮灯的映照,天上地下都是一片璀璨的空明,宛如置身琉璃世界。碧波荡漾的清溪上着实好看,溪水里有人嬉笑着荡舟在莲灯之间,衣衫上洒满了烟花的碎屑和花瓣,纷纷扬扬,极尽妍态。 “你看那两个,像不像金浣烟和史画颐?”陆栖淮手指着一处偏僻的地方,那里背对着人潮却并不昏暗,有上下高悬的数盏灯照彻这方空间,喧嚣的人声在那里被隔绝出些许寂静。湖面有个绯色衣衫的少年人侧身而立,半边脸被手上孔明灯照亮,熠熠生辉,另外半边眉目却显得晦暗不明而甚为锋利。 金浣烟很少露出这样平和的神色,他只是个少年,算不上有威信,在人前、尤其是这些日子代管史府,为了能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达官贵族,他总是挂着刻薄锋利的面具,像蓄势待发的绝世利刃,叫人肝胆巨震、不寒而栗。京城的人在这短短数月中都知道,金浣烟只要微微一动他的薄唇,所说的必然是毫不留情的尖刻讥讽,而他狭长眼角微微上挑的时候,就代表心中已有杀意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前代尚书之子身兼凝碧楼和平逢山所学之长,他们只是觉得,金浣烟虽然年纪尚青,可是并无一丝一毫的少年心性,反而铁血冷冽到惊人的地步。一个半月前,史画颐重伤流落在京城一处偏僻的巷陌,金浣烟连夜派人将她找到救治,以雷霆手段将所有知情人杀死,一时间京城中暗潮涌动,人人自危。 可是此刻,绯衣少年举着灯站在水边,眉目舒展开来,确实像是少年应有的模样。天穹上星星点点的灯花在他眉目间流镀上一层光辉,细碎到像是装下了无数璀璨的明砂。他将灯举过头顶,缓缓松了手,轻轻一推,孔明灯被长风托起,回旋着飘入苍穹的层云间。 他闭上眼,在心头默默地念了一个愿望,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三遍,再睁眼时,看见史画颐慢慢地走过来,手上沾着灯油,显然方才也放飞了灯盏:“表弟,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金浣烟睨了她一眼,淡淡:“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眼神从史画颐悬在腰间的丝穗上扫过,那里挂着交织相错的五色丝缕,编织成同心结等数种模样——这是中州传统的五色罗缨,系在腰间代表着“已有意中人”或是“积极追求”的意味。 他唇畔一勾,便沁出一丝极凉又带着些锋利意味的笑:“今日红莲夜将要有大事发生,表姐,你心中执念太过强盛,你既然已不是从前的你,便不能再勉强去追求撷霜君——还是说,你想最后尽力一试呢?” 那一日史画颐归来后,金浣烟敏锐地洞察到,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从前的史家幼女运筹帷幄,可那也只是饱读诗书而在纸面上的,可是现在完全不同了,她满身鲜血,怀抱着那把金色的雨隔剑归来时,身上那种浓郁的杀气显然是从杀人中得来的。自己这位表姐,杀过的人绝对不比他少。金浣烟顿时下了断言。 史画颐开始养伤的那几日精神恍惚,时睡时醒,就算是难得醒着的几个时辰也几乎都在发呆,眼神空荡荡的,仿佛装满了整座虚空。那段日子金浣烟恰巧不算忙碌,就经常抽空来看她,开始史画颐对这位不算熟悉的表弟连一眼也不给,后来却慢慢分了一点精力在他身上,终于有一日,当金浣烟温和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时,她仿佛崩溃一般抱紧头颅,猝然哭出声—— “他不会再要我了,而且再也不能接受我了!我手中沾满鲜血,已经和他不是一路人了!” 史画颐说这句话的声音嘶哑而绝望,金浣烟一时间静默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他。他觉得,这种事情只能一个人默默扛过来,史画颐虽然是一介明快天真的弱女子,可是性格里却有不易觉察的刚劲和宁折不弯,也许她会低迷一段时间,但一定能妥善地找到出路。 然而虽然已有心理准备,最后史画颐的转变还是让他颇为惊愕。她讲这话的时候,犹自稚嫩秀丽的面庞上冷如霜雪,声音坚定如玉,百折不移:“史府这样的局面,我终究是要回来继承的,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我已不复从前的天真素净,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沉坠到底,决然去背负起属于我自己的使命了。” 史画颐虚握着手,感觉掌心寒凉,仿佛紧握着一把无形的冰剑,连同肺腑都只感觉到彻底的寒冷。这柄剑将她的过去和如今割裂开,从此她只能背负起家族命运走下去,在阴差阳错的开端之后,逐渐成为她从前最不想成为的那类人,与小昙的轨迹背道而驰。 “表姐”,金浣烟的声音泠泠如星下清溪,打断她的思绪,“你看那个人。”他的声音有罕见的紧迫急切,是即使在方庭的生死关头也没流露出多少的惶惑,史画颐一下子便被惊动了,转过身去,忽然目光也凝住了。 正文 第182章 愿为石中火其二 那个人可真像林谷主。”金浣烟语调悠悠地说。 他们是习武之人,目力甚远,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溪流弯弯曲曲流淌入的桥头,有一道素白的身影托着莲灯。那个人白衣如雪,面容上氤氲了一层璀璨星辉而略有模糊,他正弯下腰,似乎想要将莲灯放入水中祈愿,但伸出的手停滞了许久,始终没有放下。 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林青释那种光风朗月的气质太过卓越,而且满场的红男绿女皆着艳丽衣衫,只有他一人白衣翩然。金浣烟笃定了,那一定就是林青释。 “他离开了凝碧楼?”史画颐心一沉,想起何昱前些日子发出的昭告,“难道药医谷真的归附了凝碧楼?” 正说着,她忽然呼吸一滞,看见那个人缓缓抬起头来,脸笼罩在烟花明晃晃的光晕里,莲灯的柔光抚上他眉梢鬓发,可是林青释并没有带着覆眼缎带,他的眼瞳此刻隐隐约约凝视过来,宛如碧色深潭,也像琉璃光华的两方凝碧珠,那里面映照出面前的整一个人间。 “天呐!”金浣烟感叹,“他的眼睛真是太漂亮了!”可是他忽而又有些不确定,那双眼太清澈、太漂亮,着实不像盲人的眼瞳。就在金浣烟迟疑之际,忽然看见那人摸出笔,在莲灯垂下的红色纸缎上题写了几行字。 他在写字,他能看见! 金浣烟万分惊骇地就要往那里走,他和史画颐都没有参与涉山的战场,自然不知道何昱挖下了朱倚湄的双眼,想要让林青释复明。此刻他心中横亘着千百个疑问,冲破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人群,横掠成一道惊电,一边惊呼:“林谷主!我是金浣烟!林谷主,是你吗?” 然而,在他的惊呼声传入耳的第一时间,林青释已有知觉,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快速将莲灯放在水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在人潮中一晃就不见了。等金浣烟赶到的时候,只能颓然地看着那盏远去的莲灯。 “林谷主好奇怪啊!”史画颐道,一边凝视着莲灯上的题字,那字迹隽秀而又不失锋利,她念道:“一愿师祖不骞,二愿挚友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题于中州零七年。” 后面是新补上的一句话:“终究苍冥无眼,三愿皆不可得。” 金浣烟心绪复杂,沉默良久才说:“这大概是林谷主在夺朱之战前夕的那个红莲夜写下的,阴差阳错之下,当时却没来得及顺水送出。”那时候,林青释还是俊秀的白衣小道长,师门和乐,挚友同行,所亲所爱皆能时常相见,可是如今沧海轮转,曾经希望能长长久久的,最后还是求而不得。 世间事无非是万般差错,造化弄人,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愿望,才勉强算作情深。 金浣烟不再放纵自己去想这些伤情故事,今夜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转向史画颐,正色道:“等会文轩帝会随着演出的众人巡街,不论云袖云宗主做什么,我们都不管她,只要让史府上下守卫住这一方不动乱就成。” “表姐”,眼看着史画颐点头,金浣烟微感迟疑地问,“撷霜君一定已经来了,你要去找他吗?” 史画颐一言不发,垂落的青丝遮挡住明眸,看不出此刻眸中正闪烁的是什么心事。良久,她缓缓抬头,感觉到远处开始更为喧嚣沸腾起来,像数滴油滴落进滚烫的沸水中,不禁一拧眉:“果然如此,巡游演出的人倒是将来了。” 她按着雨隔剑,与金浣烟拣了一处背对人群的地方并肩而立,身边远远近近无数乔装成平民的,都是史家和其他一些友族的死士,此刻正严正以待,目光灼灼地看着人潮里露出的旋舞花瓣和彩带。缤纷的鲜蕊沾着净瓶里的水洒满道路,歌吹之声不绝于耳,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唱腔。 史画颐静静看着,忽然似有所感,仿佛远处高楼上的秋夜中,也有眸光投射过来注视着她。她疑惑地抬头向那个方向看了许久却一无所获,于是郁郁地按下心思,静待游行。 远处,扑棱棱,砖瓦轻滑下的微微响动传来,低伏在梁上的沈竹晞缓缓起身:“好险啊,差点就被璇卿发现了!” 陆栖淮颇为无语:“你又没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避开史画颐干什么?” 沈竹晞摸摸额头,讪笑:“你说得好像有道理啊。”他有些奇怪:“我瞧着金浣烟年纪不大,怎么看起来倒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倒是经历了不少。” 陆栖淮眼神微微闪烁,忽然道:“我倒是隐约听说过一点他的故事——”沈竹晞充满好奇的探究目光立刻对过来,陆栖淮伸手虚虚捂住他的眼,淡淡,“金浣烟也曾锦衣玉食,纨绔飞扬,却在最烈灼的年纪突遭丧父噩耗,而后流落平逢山——他其实过得并不容易。” 陆栖淮并没有讲出金浣烟曾是凝碧楼的人,虽然他知道,但却认为不适宜让沈竹晞知晓——这也算是埋藏最深的一着底牌。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故事,谁知道呢?” 沈竹晞对他说的不太感兴趣,胡乱应了,向后摸索间,忽然碰到一样硌手的物事,定睛一看,是一坛梨花酒,封口的红缎带微微松动,似乎被人动过。他没有在意,只是抱起来晃晃酒坛:“嘻嘻,陆澜,我们一起喝梨花酒吧!” “你喝吧,我不喝。”出乎预料的是,陆栖淮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为什么?”沈竹晞睁大眼。 “为什么?”陆栖淮不觉好笑,转过来定定地看着他,“你这一杯倒的酒量,要是喝醉了,我不得带你回去?何况红莲夜如此凶险,我们怎能两个人都喝醉了?” “哦。”沈竹晞情绪不振地应了一声,将酒倒满细小的酒杯,端到唇边就要饮下。然而,因为下方入目的场景太过喧闹震撼,他的手便连同杯子停滞在了唇边—— 长街上为游行队伍当街开道的是十二位火红衣衫的女子,她们彩缎华衣,或吹拉或弹唱,簇拥引领着身后的长龙,在人群中犹如分海一般徐徐走出。那些女子的额头都用金粉画着一弯月牙,容貌甚美,衣摆上落满了娇艳的花朵。 后方紧跟而上的是四十余辆大车,约有三层楼高,张灯结彩,上面沾满了各色衣衫的演出者。当前的最高处有人持玉瓶不断洒落花瓣,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短暂的花雨。柔软的香气中,车上那些覆着面具的人也纷纷露出来,高起、矮身,此起彼伏,相呼相应,甚为卖力。一共四十二辆车,前前后后便演着四十二场不同的戏曲,虽然锣鼓喧天繁闹不堪,却井然整饬丝毫不乱,一看便经过了千百次的磨合训练。 ——云袖在哪一辆车上,此刻又在做什么呢?沈竹晞眼眸从四十二辆车上一点一点扫过,最当先是演鲛人的故事。相传,崇明泉底的鲛人一生中最为悲恸的一次啼哭过后,眼眸里可以落下最为光华璀璨的凝碧珠。打头的少女身披轻曼的绫罗纱缎,长发如海藻一般散开,启唇便是海国的辽远曲调。后面的车上有双子衔月、绝骨向崖、潇湘楚馆吞金投缳等一系列曲目,志怪传奇或民间故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眼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辆,仍旧没看到云袖的影子,沈竹晞着急起来,一捅旁边的陆栖淮:“陆澜,阿袖有没有告诉你,她这个时候会在哪里啊?” 陆栖淮眉宇间亦有淡淡的忧虑茫然之意,闻言只微微摇了摇头。他们一直看到四十二辆车都过遍,也没发现云袖的身影。场下静默屏息欣赏戏文的人群忽然喧闹起来,紧随其后最为激动人心的便是文轩帝的出行了。 然而,有一队伶人乐师走在了文轩帝的驾辇之前,这些人皆负刀剑,挥舞得虎虎生威,围观群众不住叫好。沈竹晞看了好一会忽然发现,后面帝王玉辇垂下的重重珠帘之后伸出一只苍枯的手,那只手稳妥、定当,虽然苍老却并不显得孱弱,上面布满了伤痕,显然像是身经百战之人的手。 陆栖淮目力好,比他看得还要清楚些,不禁眉头一跳,骇然道:“这不是文轩帝!车厢里是另一个人!”车两边的伶人尽心尽责地饰演着万国来朝的鼎盛景象,乐师吹打的俱是盛世的恢弘之音,伶人们长纵着手中的道具刀剑,寒光凛凛迷了旁人的眼,仿佛有头顶上的烟花或星星落在了剑刃上。 那些围观的普通人无法洞察出,但陆沈二人凝神看了多时便即发觉,那些伶人起落之间干净利落,不像是只会唱戏的普通武圣,他们脚下行走间如行云流水,每踏一步似乎都在构成一处隐秘的阵法,前后簇拥而上,将文轩帝的驾辇困在最终。有一个女旦角做出对镜自照的模样,依傍着驾辇不知演着哪一幕戏,两人定睛一看,那可不就是云袖! 沈竹晞远远看到菱花镜上光芒绚烂,居然一瞬间压过了旁边数十道兵刃的寒光,他看出些端倪来,惊呼:“阿袖在发动镜术,她这是要做什么?是要……”轰的一声,积蓄许久的镜术在这一瞬如同雷霆万钧暴涨开了,人群向后狂涌出一个缺口,绝望的叫喊和呼救一时间充斥于耳。 沈竹晞微闭上眼,即使了这么远,完全发动的镜光还是如此刺眼。在喧沸的人声逐渐沉淀下去,人群有了短暂裂口的时候,陆栖淮看着他,淡淡地补完了接下来的话:“她要弑帝。” 沈竹晞万分惊愕,一时间如同五雷轰顶。 原来这就是陆澜和阿袖最后商议出的计划,却始终没有完全告知他!且不论在场的重重守卫是何等严格,云袖能否得手,就算成功之后,恐怕也万难全身而退。还有文轩帝并没有明确与何昱的云萝计划有关联,为何一定要杀死他?杀死他之后,整个中州又将何以为继? 陆栖淮扳过他的肩膀,急切地解释道:“凝碧楼的人要给皇帝喂下云萝草,他逃不掉的,与其变成傀儡让我们束手束脚,不如现在就将他杀掉——”陆栖淮眉间凝现出一丝狠意,他这种锋芒毕露的神情让沈竹晞觉得极其陌生,只能一言不发地听到他又说:“朝微,文轩帝不是被皇天后土所承认的人,殷神官才是。” 他点到为止,言下之意却已明明白白——他们是要杀掉文轩帝,让殷景吾成为新一任帝王! 沈竹晞将整件事飞速地从脑海中过了一遍,稍稍整理,只觉得愈发心惊寒冷。虽然他不是什么思想拘泥之人,却难免也觉得这样单凭己方微薄的势力去改朝换代,也着实太勉强了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沈竹晞一挑眉:“那殷慈知道你们的计划吗?他愿意吗?” 沈竹晞觉得,殷景吾身为平逢山神官,上窥天道、下俯六合,终日与星辰为伴,应该不会流连于世俗权柄。果然,陆栖淮手指有些烦躁地屈起,敲打着房梁,眉头紧蹙:“他不知道。” “那你们怎能这样!”沈竹晞一时控制不住怒意,喝道,“帝王之位何等高处不胜寒,一旦登上,就是一辈子都无法褪去的枷锁。你们这样做,不就等同于毁了殷慈的余生吗!陆澜,你太过分了!” 他满怀失望地看着陆澜,目光灼灼仿佛要有火焰喷薄而出,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陆栖淮直视着他的眼睛,脸容上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种让他甚为陌生的冷意:“朝微,有些命中注定是逃不掉的,皇天唯一的血脉必将成为帝王,即使我不这样做,也会有其它人阴差阳错、推波助澜将他送到那个位置上去。” 沈竹晞喘着粗气,逐渐地沉默下来,执拗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而是盯着下方的戏场。 正文 第183章 愿为石中火其三 在镜术发动的一刹,训练有素的卫兵立刻从暗处一拥而上守卫帝王,同时要捉拿下这一群逆贼。但云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她并指当胸,提衣掠起,那些追击过来的士兵只看到一抹残影,水蓝的衣角从指缝如风穿过,而后她的手指便点在驾辇垂下的玉幕上,霍地一点,手指下面玉石飞溅,从中崩裂开! 那些伶人乐师都是早就操练好的云家死士,誓为家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们奋战在卫兵当中,悍勇过人,绝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在云袖周围聚拢了一圈人墙。云袖再度抬手,拈起一缕镜光,在积蓄到最顶峰时,对准驾辇里的人便是雷霆一击! “不要!”陆栖淮眼角撇到一缕寒光,表情裂开。他倏地站起,失声惊呼。那车里坐的不是文轩帝,是另一个人!在这番大张旗鼓的打草惊蛇之后,也许文轩帝早已经趁乱逃脱了! 但云袖根本听不见他的呼声,人潮的尖叫呼号太过嘈杂,聒噪难当。她略微烦躁地甩甩脑袋,强行定下心神,猫着腰钻进车厢,单手提起委顿在地、身着冠冕的老者,用力将他拖出车外,绵延开数道长长的血痕。 文轩帝好大喜功,他的画像在中州每一处闹市都张贴着,算是家喻户晓。围观的平民百姓看见他们的帝王被这个容貌绝美的女子拖行在地,毫无尊严地萎靡着,不禁大吃一惊,喧闹声渐渐停息,转为死寂。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担忧着他们日后的命运。 ——可是,这个满脸肃杀的女子,不知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啊? 围观的百姓当然不知道,面前这位就是中州众人津津乐道的传闻主角之一,云袖,七年前的簪花女侠,七年后的云氏宗主。他们抵挡不住云袖气场全开的冷冽模样,不由得匍匐打颤起来。 云袖捏着文轩帝苍枯的脖颈,有片刻的失神,隐约觉得手底下的触感不对,但此刻箭在弦上,容不得她再思索。她提着文轩帝点足飞到车顶,眸光如冷电似的扫射了一圈,被盯到的人无不噤若寒蝉。云袖看见远处史画颐和金浣烟提剑并肩而立,虽然满脸惊愕,却没有丝毫阻挡的意思,显然在一时的惊慌失措之后默许了她的行为。 云袖心下稍定,清了清嗓子,说:“文轩窃取帝位近三十年,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她的声音单薄而明澈如刀,在每个听者的心上撕开一个小缺口。 什么?窃取帝位?尽管慌乱异常,还是有人窃窃私语地交谈起来。 云袖冷笑,提高声音再度开口:“窃钩者贼,窃国者诸侯——其实纵观中州风岸古帝,文轩帝才是最千夫所指、万民相背的逆贼!” 此刻烟花的轰响都忽然停下,只有这一句话斩钉截铁,铿锵回旋云端:“他是不被皇天后土所承认的帝王!皇天碧鸾不在他身边!” 众人轰然,皇天神戒与后土镯子的传说在中州可谓是人人皆知,这是三千年前开国帝后所锻造,与休与白塔一样是岱朝的至高象征。相传,拥有皇天的帝王和拥有后土的神后同心同德,同去同归,便能创造不世之奇功,缔造烁今之伟业。 然而——当朝帝王文轩帝,居然没有得到皇天碧鸾?有些年老的人常年流徙市井,心头便咯噔一下,想起有些关于前朝正统一族被灭、唯有幼子流落在外的传闻,这么说来竟是真的? 云袖冷笑:“而真正应当继承的人你我都听闻过,那是中州一位真正得人心的大英雄大豪杰,有大仁大义心性的义士,他是——”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屏息等待下文的时候,云袖忽然噤声,并且很久没有说话,安静一时的人群顿时纷纷扰扰地骚动起来,喧闹不已,沸反盈天。 云袖此时却已经无暇顾及下面的人群,那些人看不到,自然也不知道她已有性命之虞,不知何时,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抵在了她后心,只差一寸就能破皮透骨。 怎么会?文轩帝只是个普通人,绝对扛不住镜术,此刻应当已经重伤昏迷过去,等会再由她亲自在众人面前杀死!云袖浑身僵直,心寒齿冷,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她余光瞥见那只苍老的手握着刀向上提了一提,青筋凸出的手骨上鲜血横流,却显得苍劲有力。 这不是文轩帝!云袖恍然大悟,只感觉心慌乱地沉到无底深渊里。 那个老者声音森然方正,桀桀冷笑:“圣上早有预料——云宗主,向来是你们这些世家拥兵自重,常有贰臣之心,我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要诛灭首恶,短其臂膀!”他一开口,声音中的威严便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云袖仍在苦思冥想他到底是谁,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满脸疑惑。 老者霍地撕裂脸上的人皮面具,鹤发苍颜,精神矍铄,云袖只看了一眼便失声惊呼:“是你!” 这个替代文轩帝坐在玉辇中的死士,赫然就是沐余风的父亲,名震中州的沐老将军! “不错,就是老朽!”老者见她认出自己,神色并无多少意外,他虽然年纪很大,可是整个人立在那里,却如同一柄凌厉的弯刀,那是久经沙场锻造出来的肃杀冷静。云袖被这种锋芒压倒一头,微觉心慌,瞬间拟了数种对策但都觉得无用。她眼神上下胡乱扫射,忽然看到在金浣烟、史画颐二人都已不在原地,连同人海里的史家众人一并消失了,云袖心往下沉,不知道史家到底在计划什么。 她正欲在开口说两句话,不为别的,只为知会陆栖淮一声——沐老将军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就预示着他们计划的彻底崩盘,除非有奇迹在此刻出现,否则……然而,后心寒刃刺入身体的陡然寒意逼得她说不出话来,沐老将军神色说不出的怜悯可悲,望着她,冷冷地刺瞎了这一剑。 沐老将军原本也已被镜术击成重伤,此刻满身鲜血,因为一击用力过度也几乎奄奄一息。云袖被制住后心要害无力抵抗,只能任凭短剑刺入,茫然苦痛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这一刻,周围喧沸的人声如同灭顶将她淹没,云袖忽而什么也听不到了,思绪放空,宛如轻烟逐风飘远。 然而,她等了很久,始终没听到剑尖刺入皮肤的钝响,也只察觉到了极为轻微的痛楚。她听到一声闷哼,重物轰然倒地,整座玉辇都摇摇晃晃起来,沐老将军的身躯猛地砸下,将玉辇的车顶砸出一个大洞,倒地纵飞出十几米,头破血流,挣扎了几下渐渐没有生息了。 云袖松了口气,觉察到戏服几乎被冷汗浸透了,她以为是陆栖淮赶到,转头刚要说句什么,却忽然怔住了。那个人深紫长袍,擎伞遮住垂落的星辉,俊美高华的脸容僵冷如玉石,缓慢收回了手中的祈宁剑,抖落了剑尖上的几滴血。 “殷慈!”云袖先一愣,而后大喜,脱口惊呼。 自从离开休与白塔就杳无音讯的殷神官,居然此时此刻在此地出现了!她三番两次以为殷景吾迷失在时光之路中,心忧如焚却又无可奈何,若殷慈不出现,她和陆栖淮等人谋划的弑帝之事就是海市蜃楼。直到如今看到殷景吾平安,她悬着的心才终于定下。 与她同时惊呼出声的,是远在高楼青瓦之上的沈竹晞。沈竹晞喊了一声过后,立刻全身松懈下来。他这才察觉到,由于先前局势紧张,他屏息凝神看了太久,斟好的梨花酒一直端在唇边未曾饮下,他这时便捧起酒杯一饮而尽。冷酒翻滚入喉,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沈竹晞撇撇嘴:“我酒量不至于只有这么点吧?这就不行了?” “别做声,继续看。”陆栖淮拍拍他。 就是这一两句对话的功夫,场上的局势又起了变化。那些百姓从没见过这般奇妙的异象——殷景吾出现得突兀,撕裂虚空一般平地长出,仿佛天外飞仙无形无迹,潇洒自如,却巧之又巧地刚好解了云袖的危难。 殷景吾施了个法诀,确定沐老将军已经完全死透之后,便直起身,将疑问的目光投向云袖。那一日自从他和阿槿联袂进入时光之路后,遵照殷清绯的指示没有回头,想要在恢复意识的第一瞬立刻出来。然而,却出了一点意外—— 在经过那道时光之路与外界联通的门时,阿槿奔跑得太过急促,手腕上的后土神镯居然被颠落在地!殷景吾想到后土日后必然有用,绝不能不明不白地丢失在这里,于是返身捡回了神镯。就这样几步路耽搁的功夫,他却无法确定外面的时间流逝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 ——瞧面前这是红莲夜的景象,应该没有过太久吧? 殷景吾眨眨眼,看见了不远处人群里同样破空而出的阿槿,因为人潮汹涌,虽然她出现得模样太过惊人,但周围人群纷纷扰扰熙熙攘攘根本没注意到她。阿槿仰起头,显然也看到了他,喜上眉梢,用力地挥了挥手。 云袖按着眉心,心神稍安,低声解释道:“我试图杀死文轩帝,没成功,沐老将军假扮成了文轩帝。” 殷景吾眼眸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僵直地提了提嘴角。他不知道云袖打算将他推上帝王之位,自然也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于是抱臂在一旁打算作壁上观。云袖有心旁侧敲击地点明意图,但她与殷景吾早已不是七年前生死与共的战友,如今生分许多,而那人冷冽淡漠的气质也实在是让人敬而远之,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最为稳妥。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显然是想法子找出文轩帝的窜逃之处并杀死他。云袖茫无头绪,正自彷徨,忽然听见远处一浪高过一浪的喧沸声,她踮足竭力远望,却被层叠的人群而阻隔看不真切。殷景吾点亮了远望的符文,忽而眉头拧起,惊愕道:“是浣烟和……”他不认得史画颐,迟疑许久,才颇为疑虑地问:“那是史姑娘?她回去接管史府了?” 正文 第184章 愿为石中火其四 起落之间,金浣烟和史画颐一左一右裹挟着中间的一个人影跳上来,眼神冷肃,动作却并不足够流畅,显然是先前的伤势还没好。那个被夹着的人已经委顿在地毫无生气,明黄龙袍上没有多少血痕,显然是在逃窜中被一击致命。 金浣烟下颌撇出尖利的弧度,讽刺道:“这皇帝死到临头逃窜了,还不褪下龙袍换一身便装。满大街都没人敢穿黄色,就是这点虚荣要了他的命。”他单手将文轩帝提起,越过史画颐,像抖一面旗帜一样将尸体在风中来回巡了好几遍。 喧沸的人群一时寂然,漆黑长夜中烟火时明时现过于炫目多端,他们在下面看不到具体的情形,只以为文轩帝被杀死之后,上面人不知何故有耽搁了许久才宣布死讯,压根想不到还有沐老将军这一茬。史画颐横着眉,不动声色地旋开瓶塞,在沐老将军的尸体上滴下了化骨散。在一阵冷风呼啸而过的片刻,当朝的前第一将军就化为了一滩清水,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奇怪,史画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这种凛冽果决的气质就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云袖颇为疑惑,但心知此刻绝非叙旧谈心的好时机,于是按下这些心思静静望向他,静候接下来的局势发展。 在这般动乱的时刻,要怎样不着痕迹而深得民心地将殷景吾的身份讲出来呢……就算民心相向,殷神官能同意吗?他若执意要从此地离开,千军万马也无计阻挡。 云袖一时间手足无措,没有分神去想为何史家的人会突兀地过来帮忙,她只知道,所有救驾勤王的势力都被史家人拦下了,而朝廷中文轩帝最为忠实的拥趸都被史家的党羽以铁血手段镇压,他们以雷霆之势在此前的一个月中剿灭了异己势力,现在满朝上下文武工商的要员几乎都是史家的门生旁支了。 史画颐上前一步,用刻板的语调向众人宣布了文轩帝的死讯。她措辞极有分寸,冷定而不冗余,有所保留地讲述了涉山城的动乱之事,但掠去了凝碧楼计划的云萝部分——她认为,云萝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况且目前也没什么明显的证据,很难让人信服。 史画颐提气,一字一句道:“十五年前隐族入侵,夺朱之战爆发,撷霜君等鏖战七年终于还世太平——如今七年之后他们再度卷土重来,我们也当奋力抵抗,绝不能让一寸山河沦入隐族蛮夷的掌控!” 这是她和金浣烟先前商议好的,为稳住民心,绝口不提隐族人已经全变成不净之城亡灵的事,只假称隐族人妄图东山再起。毕竟,对于普普通通、身无法术的民众来说,与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作战,比同荒诞不经的亡灵军团斗争要靠谱、且容易接受许多。 果然,地下围观民众在短暂的喧嚷之后又恢复了沉寂,史画颐刚要再度开口,忽然觉得手腕巨震,叮当一声,有一样轻灵的物事飞掠着扑落在掌心,在电光火石之间攀援上她的手腕,绽放出璀璨光华,在这一瞬间甚至压过了头顶的月色。 在金浣烟的惊呼声中,史画颐还未反应过来,手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在愈来愈亮的刺目光芒中,她隐约窥见殷景吾露出与她别无二致的惊骇神色,随即对方的手指上也亮起了别无二致的光芒,交相辉映,璨璨夺目,宛如九天星子落凡尘。 在围观人的齐齐吸气声中,史画颐浑身僵直,被手腕上的东西束缚着一动不能动,那种东西压迫住她身体的每一寸,只能任其所为——眼看着那两道光芒交织错落,已然展现出神印比翼齐飞的图案,她旋即心中了然,这居然是皇天后土的光芒! 虽然搞明白了,心中的震惊错愕只增不减——为什么后土真的会选择她呢? 史画颐想到在族中秘典上看到关于皇天后土的寥寥数字记载,抿紧了唇——那上面说,皇天后土并不为成全两位持有者的因缘,而是要遴选出驻守江山的帝王血脉和最适合的陪伴者。当初看到这个,她和金浣烟便开始计划,陆栖淮和云袖弑帝的动作太大,史家耳目众多,他们只稍微得知其中一点边角消息,就艰难地推测出了全景。 这促使史画颐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而步步行至此,也再无退路了。她将心中的疑虑迅速地压下——这也算是她和金浣烟计划的一部分吧,没想到这般轻易就能实现,让皇天后土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皇天!后土!”不知是谁叫了第一声,底下人纷纷仰头,看着光芒簇拥中那一对并肩而立的年轻男女,他们都负着剑,容貌卓越、气质拔群,看起来万分般配,宛如神仙行走在画卷里。 越来越多的人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诱导下想起了皇天后土的传说,文轩帝的仓促被刺原本让他们茫然而无所适从,但平民百姓只要不关乎生计,本来也不甚关心统治者到底是谁,反倒更热衷于八卦,这时便三三俩俩凑在一起听长辈低声讲皇天后土的故事,露出崇敬之色,充满敬畏地仰头看着那两人。 殷景吾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心往下沉——后土居然能重新选择主人?居然还在这个微妙的关头选择了史画颐?他综合了云袖今日怪异的表现,立刻洞彻出了她的意图,云袖居然想把自己推上帝王?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从何而生,她又为什么一定要刺杀文轩帝? 恰在此时,云袖急匆匆地传音给殷景吾,简短地解释了云萝的事,最后说文轩帝已经误服了云萝草,将要变成云萝一样的傀儡了。短短一席话只听得殷景吾面色惨白,变了几遍,忍不住便看向旁边的史画颐。 史画颐显然也接到了传音,但她早已探听清楚事情的来去,这时双眉上挑,不动如山,唇边抿出冷傲倔强的弧度。她隔着神光微微抬头,湛湛隔空远望着也许就在此处不远的人,那是她从此刻起便分道扬镳、再也无缘的人。 她侧眸瞥去,似是无声地催促,金浣烟叹了口气,手往上扬,做出了那个先前他们约定好的手势,训练有素的史府中人纷纷得令,忽而便接二连三地匍匐跪地了:“天佑岱朝,国祚绵长!”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他们的动作号召下,所有的百姓也跪下呼喝:“天佑岱朝,国祚绵长!”一双双殷切期盼的眼神都对准了那一对年轻男女,百姓虽然被隐瞒着不知真相,可是隐族入侵的传闻足够让他们恐慌许久,忧虑生死,此时若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便无异于将大好河山拱手让敌,幸而此刻他们能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是上方这两人,史家的继承人和中州最富盛名的神官,他们一定能带领整个岱朝平安度过难关的。 战乱当前,烽烟逼近,百姓全然顾不得心里因为云袖等人先前刺杀文轩帝而生起的芥蒂,只是匍匐着声声呼喊祈求:“天佑岱朝,国祚绵长!” 殷景吾想要开口说话驳斥,或是干脆振衣而去,他多年修行心冷如铁,即使是天下万民的祈求摆在面前,于他也和草木并无二致。可是他竭尽全力想要开口或动弹,却没有丝毫成效,从皇天神戒上流转出的神光化为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他,又一点点渗透进身体里。 “你是谁?”他没有错过脑海里轻微的一声咔嗒,警惕而无声地问。 “我是皇天——”骇人的大力瞬间磅礴地席卷而来,攫取了他的灵智,皇天器灵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操控着他走向史画颐。殷景吾虽然修行道行颇深,到底也抢不过三千年沉眠的老法器,这时居然毫无抵抗之力。 另一边,史画颐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们的身影被笼罩在两团光里渐渐融合,两个人紧靠在一起,缓缓托起彼此的手转向人群,在短暂的寂静中,人群爆发了足可掀翻天地的惊呼,喜极而泣般的:“真的是皇天后土!” 殷、史二人背后,比翼齐飞的蟠龙飞凤图案升起,熠熠生辉映着朗月星河,流淌在他们眼眸中,如同神祇降世般令人折腰。虽然人群都在欢呼飞腾,那些隶属于史家的势力也宣旋即接受,可仍有一部分高官僵持权衡着没有下场,直到—— 枣红色长袍猎猎如飞的将领宛如一柄长剑,点足掠起,施施然落在树梢略远的地方。邓韶音将有思刀高举过头顶,躬身将长刀遥递出去,轻轻一推,朗声道:“靖晏军上下恭听两位号令。”他一指点在刀刃上,将其击飞,眼眸笼罩在暗光里,看不真切其中晦暗不明的神色。 云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邓韶音居然这么早就表态了,实在是出乎预料,她还以为这块难啃的骨头要冷硬到最后一刻。可是……她忽然想起来,邓韶音也误服了云萝草,而云萝的罪魁祸首凝碧楼,居然今晚由始至终都没有动作? 云袖心往下沉,觉得不对,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而场上,皇天的器灵控制着殷景吾接了有思刀,嘴唇一张一阖地说着那些官话,宾主尽欢,很快便有更多的高官权贵示意臣服,史画颐也在其中,推波助澜,整场的气氛很快地欢腾起来。 不对劲……云袖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高楼上,她知道陆栖淮整晚都在那里,虽然他没有露面,可是确确实实由始至终都在和自己并肩作战。那么对于这样的情况,他怎么看? 事实上,陆栖淮正在费尽心力压制住沈竹晞的狂躁不安,自从看到史画颐接了后土的那一刻,沈竹晞就爆发成了天边最潇洒的那颗流星,不但嘴巴里咕噜咕噜念叨个不停,更是拔刀而起就要冲到场中去问个清楚。璇卿是不是被胁迫了?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又那样做呢? “朝微,不要乱动!”陆栖淮低喝道,双手钳制住他的肩膀,压着少年让他动弹不得,而后附身贴在他耳边,“别紧张,他们会没事的。” “你怎么知道?”沈竹晞咳嗽着,渐渐放弃了挣扎,颇为疑虑地瞧着他。陆栖淮满脸笃定,并不如何担忧,显然是知道什么内情,又道:“皇天后土是有灵之物,会自动觅得主人——有缘就是有缘,无缘也必定是无缘。” “可是璇卿……”沈竹晞迟缓开口,惊疑不定,“为什么后土神镯会重新选择璇卿?若是这样的话,殷景吾为帝,那璇卿岂不是要……” 他顿了顿,郁郁不乐地将“当皇后”这三个字吞了下去,随即便惊讶自己为何如此情绪低落。皇天后土的主人有夙世缘分,可是璇卿……璇卿分明不是这样的,她之前甚至都不认识殷慈! “朝微”,陆栖淮看他满脸颓然沉郁之色,叹了口气,缓了语调,“你既然不喜欢史姑娘,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你既然不答应她,那她有了更好的归宿,你难道不为她欢喜吗?”陆栖淮挑起一边的眉,故意如是说。 沈竹晞手背上青筋凸起,怒道:“这算什么更好的归宿啊?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候成为众矢之的有什么好的?就算是山河已经平定了,成为皇后难道就好了?高处不胜寒,指不定哪天就被人破坏了,不如栖居山野来得更为自在。不行,我得问问璇卿到底是怎么想的!”语罢,他又再度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甩开陆栖淮,“陆澜你不要拦我!他们打不过我的!我……” 他忽然噤声,因为陆栖淮闪电般地倒满一杯梨花酒送到他唇边,捏着他下颌直接灌下:“朝微,喝点酒,冷静一下。” 冰凉的液体让沈竹晞全身都打了个激灵,他停止了挣扎,悻悻道:“陆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大能喝酒的……”被这样一搅和,纷纷扰扰的思绪都退却了不少,他定定地盯着远方看了半晌,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感攫取了他的灵智。 不应该啊?他往日虽然会喝醉酒,却并不容易轻易醉倒,而且是这种不容抵抗的昏睡欲望,怎么回事?难道是陆澜?沈竹晞一瞬把眼睛瞪圆了,陆栖淮把手伸到面前拉住他,他也没反应过来,只是有些发怔:“是不是你……” 正文 第185章 愿为石中火其五 陆栖淮褪去外衫垫在瓦上,将他平放躺下,迎着沈竹晞错愕的眼神开口,让他一瞬如入冰窖:“没错,就是我动的手。”他轻按着沈竹晞的额头,手指如同浮冰,让沈竹晞不停地打着冷颤。 可是比起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寒意,更加冷冽的却是他的内心——陆澜做了什么?这又是什么药?他一定不会下药害自己的……所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一晚的诸事冲击太大,到了此时他还要突兀面对更为骇人的事情。 “朝微,那是石中火。”陆栖淮动了动唇,面无表情,“别挣扎了,你会昏过去三天三夜,醒来之后就将忘记最重要的人。” “我猜那人是我。”他微微一笑,将手指抵在少年唇边,阻住沈竹晞的无数质问,只是淡淡道,“朝微,其实我已经认识你、记得你很久很久了。” 他的眼神没有落在沈竹晞身上,反而像是凝望着身前无尽的虚空,同时喃喃:“君心如大道,我停一时间。我心如古寺,君住已多年。” “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从我回来找你的那一日起。对我来说,结束这段路的方式绝不是回到开头,是好是坏,都要走到终点。”他点了哑穴,随后用手遮挡住少年的双眸,鸦羽长睫在他掌心不住轻颤,虽然无法说话,可是心绪的激动、乃至狂澜万丈却半点也掩饰不住。 “请你好好活下去,接下来会有许多鏖战,可是你一定会安全的。”陆栖淮半跪在房梁上,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因为含着太多情绪而显得沙哑,“我曾设想过这个场景很多次,可是我从未想到,真正说出口的时候我居然如此平静。” 极度悲恸和极度死寂,从来都只是一线之隔。 这是陆栖淮从一开始就决定的事,只是因为私心里的情感太过浓烈,进而催生了太多不舍,所以他才会一拖再拖,直到如今再也不能有分毫延迟——其实拖延绝非他的作风,可凡事与“沈竹晞”三个字相关总有例外,在沈竹晞不知道的地方,他破过太多例了,就算上这一次又如何呢? 可是前些日子沈竹晞被雪鸿抓走,终于让他认识到,既定的命运轨道由于他的介入而出现了差错,这样重要的命运之事,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既然他是为沈竹晞而来,首要便是要确保沈竹晞的安全,在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将沈竹晞远远送出局外。 ——就像朱倚湄讲过的那句话,“不如不相见,则可护终身”。倘若不是因为他的存在,沈竹晞或许便会一直安然无恙下去,直到一百年后的终结。可是,那个“终结”的结局同样是他不愿意看到的,这就像一个圆,兜兜转转还是无解一般地回到了原点。 那就只能……先这样吧,让他自己揽下所有的事情,将沈竹晞护在身后。 石中火是世间一味让人忘却记忆的神药,千百年来从无解药。陆栖淮移开手,手指底下的双眸已经微微涣散,沈竹晞用牙咬破舌尖,竭力维持着神智的清醒,可是这药效太过霸烈,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几近眩晕。 内心膨胀的慌乱几乎让他整个人都要爆炸,陆澜这是要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忘了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快解开我,让我说话啊!我就要忘记你了,难道你连最后一次道别的机会都不给我吗!沈竹晞咬着牙奋力挣扎起来,拼命想要挣脱束缚,他动着动着,忽然感觉眼眶发热,泪水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砸在陆栖淮手指上。 等等,陆澜是不是要用这个法子帮他治血毒?沈竹晞目眦欲裂,惊恐万状,全然不知事情的真相比这还要更骇人百倍,更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陆栖淮手一抖,恍然觉得指尖温度太过滚烫,几乎灼穿内心。沈竹晞的眼神太过冷冽而洞彻,他叹了口气,别开脸不与少年对视:“朝微,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永别了,再次相见时,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可是你眼中的我却再也不是这般模样。” 他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语气流畅平缓,显然已经在心中酝酿了很久,也许是好几年:“身为系命缕之人,又自小习武,你的寿命必然很长——我想,石中火的效用并不是终其一生的,也许在许多年后你还会再度想起我,那时候我必然已经不在了,也一定不在你身旁了。” “朝微,别哭啊。”因为这一句话,沈竹晞忍不住鼻子酸涩,泪水便如断线的碎玉疯狂落下。他再度慌乱起来,已放弃了不再挣扎,只是茫然地觉察到泪水和药力作用在一起,将他的视野染成了一片惨白。 不,不能够,一定要记住! 沈竹晞奋力试图看清自己上方的人脸,可是他的眼瞳已经涣散,只能依稀看清陆栖淮极度平静的神色,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别离。陆栖淮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平缓地说:“在你昏迷过后,我会守着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直到你醒来——而你听不到也不会记得。” 沈竹晞茫然无措,只看见上方金棕色的衣袂翻飞如蝶,仿佛在翩然远去,就要这样一步一步渐行渐远,直到远出自己的生命。 “陆澜”,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在即将陷入三日长夜的前夕挣脱了束缚自己的力量,同时冲破了点住的哑穴。他扯住陆栖淮的衣角,竭尽全力地说出最后的问题,“我要忘记你了,你会不会哭?” “不会。”陆栖淮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含糊,“我此生只敢在大雨中让眼泪滑落。” “那我就放心了……”意识被彻底吞没,沈竹晞的手无力垂落在一旁,他无意识地呢喃着这句话,在这样的时刻,脑海中所有的记忆如天风呼啸而过,最清晰的只有一个单薄而素淡的影子,那是在方庭的雨中,陆栖淮无声无息,缓缓流泪的模样。 他再也不要让陆澜这样哭了,绝对不能。 沈竹晞喟叹了一声,在陆栖淮的注视中彻底昏死过去。陆栖淮缄默着抱起他,极缓地起身,眼神始终没有落定在他身上,而是看着向远处向这里奔过来的阿槿:“你来了。” 阿槿神情复杂地和深厚的随从接过沈竹晞,她在前往休与白塔之前,被陆栖淮毫无保留地告知了全部计划。这实在太令人震惊了。她实在想不到,世间居然真的有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的地步。 “师傅,您为什么执意要让撷霜君戴上那个老头面具?”阿槿眼神扫过旁边被孤零零遗落下的白胡子木头面具,颇为疑惑。 “因为我一定是看不到他老去的模样了。”陆栖淮向她略略点头,松了手,任由属下的死士毫不迟疑地转身远去,快得像一缕奔逃的惊电,就这样迅疾地将那个人彻底推出自己的生命。 阿槿神色怅惘地站在原地,愣怔地回想着“石中火”这个奇怪的药名。她忽然想起一句诗,在此刻无比贴切——愿为石中火,拜君山河寿。她迟疑良久,想到自己,忽然鼻头发酸,刚想开口就成了哽咽:“师傅,我……” 陆栖淮张开双臂接住她,阿槿便飞奔过去落在他怀里,迟滞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打湿了衣襟。这一日发生太多事了,和神官联袂从时光之路中走出,然后是神官被莫名其妙地推为统治者,而她甚至被剥夺了后土神镯,继承者改为了史姑娘。她心中惶恐到无以复加,却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那里动弹不得,想要说话也不能够,甚至还要强撑着完成师傅布置下来的任务,直到现在,短暂的尘埃落定之后,她终于可以失声痛哭。 一夕之间,爱人、感情,和整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了。 陆栖淮揽紧了怀中的少女,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怜惜,想要叹气却害怕被她发觉,于是无声地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今天发生的事情与他所料分毫不差,自从云袖和他确立了将殷景吾推上帝王之位的计策,他就预料到后土神镯会重新选择人成为皇后,而不是继续待在他的女弟子手中。 ——其实鲜少有人知道,皇天后土是命中注定的眷侣,可并不是最有缘分的,而是最合适的。无疑对于当前的局面来说,史画颐背后是整个史家,整个中州最顶端的势力,这个少女和从前所见大不相同,不论是心智还是谋略都甚为惊人,瞧她和金浣烟今日的行动和表现出来的模样,显然对此事早有预料。 然而,史画颐对沈竹晞的一片深情,他也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朝微也绝非没有动摇。对于史画颐本人来说,她从最年少懵懂轻柔初开的时候,生命里就只停驻了沈竹晞这一个人,现在想把这个人、这份情意割舍掉,就无异于锥心蚀骨地将整个年少的过去挖出来撕碎、埋葬,要慨然舍弃一切过去重活一次,从今日起,便完全是灵归灵、肉归肉的崭新一个人。 要决然抛却过去的自己拥抱惨淡的新生,这需要何等的勇气?陆栖淮简直叹为观止,同时心中涌起深深的寒意,也许史画颐一直都是现在这副心机深沉的模样,只不过从前掩饰的比较好。她到底想要什么呢?母仪天下或权倾朝野?还是坐享不世之基业?无论哪一种,都是不适合阿槿、其他姑娘或许也做不来的。 只是可惜了朝微和阿槿……史画颐这样一通算计,当真是伤人伤己。 “师傅,我什么都没有了。”阿槿用一种轻如梦呓的声音说,她全身剧烈颤抖着,说话轻微恍如梦呓,“这可真是……真真是太糟糕了,我要怎么办呢,我……”她在一阵剧烈的恸哭后逐渐平静下来,由疯狂涌动变成了死水微澜。 陆栖淮觉得她还不如撕心裂肺地恸哭一场,最怕就是她这样,什么情绪都闷在心里,忍不住想要开口劝几句,然而却被背后一道清冷的声音截断:“两位可真是师徒情深啊!” 正文 第186章 愿为石中火其六 阿槿乍听到他的声音宛如惊弓之鸟,一霎过后眼底却涌动着喜色,被泪光勉强掩饰住,脆弱得盈盈欲坠。这傻孩子……真是栽得分毫不剩了。陆栖淮心往下沉,往前跨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 “殷慈,别来无恙。”陆栖淮微微眯起眼,盯着这个他在最初时分选择的盟友,“这是我和云袖的计策,如果你现在要离开还来得及。”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阿槿的眼睛霎时亮起来了,有一丝微薄的希望升腾而起,可是她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又再度陷入了沉寂。 “我为什么要走?”殷景吾微微颔首,像是无法理解他的问题一般。 陆栖淮这次真心实意地感到不对劲了,他蹙起眉,将殷景吾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冷冷道:“神官,你为什么不撑伞?”他或许是当世除了殷慈本人之外唯一知道伞中秘密的人,南离神官的这把绣着蔷薇的白缎伞并非徒有其表,实在是当世最强的法器之一,可以诛灭邪祟,镇压恶灵。 “我记得你说过”,陆栖淮慢悠悠地开口,“你说这把伞可以辟邪,你现在不用它,是因为你笃定自己能克制万灵呢,还是——你就是邪祟?” “你不是神官——你是谁?”阿槿清凌凌地插进一句话,在那样凌厉激扬的眼神注视下微微颤栗着,但一瞬间,对于殷景吾的爱意和担忧压倒了一切,而且师傅还在她身后,没什么可怕的。想到这里,她重又挺直了背脊,倔强地看着对面人,“你一定不是他。” “殷景吾”侧身对着她,手上扬向天,眉间那种叱咤风云的霸气,是从前那个冷锐出尘的神官所没有的。他侧身盯着阿槿,原本一黑一蓝的深瞳居然变成了淡金色,妖异诡艳,“你说我是谁?” 他晃动着手腕,中指上的皇天碧鸾神光祸眼,历历在目:“我是新一任的帝王,或者说是皇天。” “果然如此。”陆栖淮微微哂然,不见多少意外,他回头看阿槿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悲恸和担忧,不禁叹息,“阿槿,你和神官带着皇天后土通过时光之路,就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我猜这里面肯定有殷清绯的‘功劳’——皇天后土早已有了自己独立的意识,是一种类似灵魂或者魔物的存在。”陆栖淮抿着唇继续说道,“而殷神官在时光之路当中由于动荡,让皇天的器灵有机可乘,伺机侵入他的身体,占据他的部分意志。” “其实我想,皇天选择的是帝王之血,而后土神镯,就是为了遴选出最适合的、可以在紧要关头制衡住皇天持有者的人。器灵会慢慢侵蚀人的意志,譬如方才殷景吾明明想反对的,但是被你暂时压制住了,但不久之后他的意志会再度占据上风,终其一生都要做这种周而复始的斗争。”陆栖淮按压着眉心,颓然吐了一口气,“其实皇天的存在,就是要把一个帝王血脉的人,从内在心智开始,慢慢改变成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冷酷、凉薄、精明算计——” “我说的对吧?”他一凝眉。 阿槿早已听得呆了,全然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隐情,她怔怔地转向殷景吾,那双漂亮的蓝黑眼瞳里有意外的神色,却没有她所熟知的那种洞察的冷漠。“殷景吾”沉默了许久,算是承认了:“你倒是敏锐。” “毕竟为了守住中州始终在岱朝的统治之下,开国帝后害怕后人纨绔不孝,所以才想出了这种泯灭人性的改造心智之策。”陆栖淮道,他转向阿槿,微微躬身,放柔了声音,“所以傻徒儿,你不要再难过了。” “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不论从那个层面来看,史画颐显然都比你更合适持有后土,她背后的势力和她的武功、心智都能压制住暴乱的皇天。可是”,他话锋一转,“你和殷景吾两情相悦,你为什么不留在宫廷里呢?” 阿槿怔住了,倏然瞪大眼,迸出几点亮光来。 “他会很高兴的。”“殷景吾”指着心口,自言自语,“喂,你让我来看一眼阿槿姑娘,我已经替你看到了,至于她肯不肯回去,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可不能干涉!” “阿槿”,陆栖淮也转过来,目光温和地看向她,隐含鼓励,居然将这个棘手的抉择完完全全地抛给了阿槿一个人。 “可是”,阿槿怔怔出神了许久,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瞳孔紧缩,“可是我不要看着他死……我也不要忘了他……” 陆栖淮的脸色也在一瞬间苍白,他险些忘记了,他这个徒儿不仅不死不灭,容貌永远如同少女一般经年不变,而且还会有间歇性的遗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彻底忘记之前的事。他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那你先前就没想到过这件事吗?” “就算你只能和他待一日,便也有一日的欢喜——遗忘和长生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殷景吾”依旧保持着手指心口的动作,缓缓开口。 阿槿愈发动摇起来,数种想法在脑海中交缠不定,促使她身子也轻颤起来,宛如暴风雨中的娇花:“我……神官……不……”她不停地说着零碎的词句,始终没能拿定主意。 陆栖淮也不急,抱着手臂,目光柔和地看着小徒弟,在给予温和无声的鼓励。 阿槿沉吟许久,握紧拳头,面上忽然展现出坚毅决然的神色,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我不去宫里。”她一旦说出这几个字,整个人仿佛都轻松许多,语速也流畅起来,“他去成为皇帝,便要背负起天下的责任,而不是同我谈情说爱的。他不是从前在我心里的那个神官,而是天下的新帝王。” “殷景吾”没料到她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冷凝的面色微微惨白,阿槿又在他身上窥得熟悉之人的影子,在片刻的心软之后,咬着牙继续说:“我想,我的生命是自由的,不要羁留在院墙之后,深宫何等森冷,难保人心如逝水不会变。” “殷景吾”艴然不悦:“你不信我?” 阿槿摇头,她虽然容貌娇嫩幼小,可毕竟也活了许多年,能清楚洞察世事:“神官,这是你当初同我讲过的话,一旦身在高处决定,便是身不由己,我信你——就是因为我相信你,我才能猜到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你一旦真正担当起了那个重任,一定会把天下万民看得重逾泰山,你会成功的,会是一个好帝王——虽然你现在可能不乐意,可是你会强迫自己去习惯。”阿槿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就更不能留下来,不破不立,你要彻底斩断过去的情思,才能拥有一段崭新的生命。” 她的最后一句话轻若虚无,啜泣声在唇边打了个转又消泯:“所以……就从忘了我,割舍我开始吧。” 陆栖淮惊讶于她的成长与洞彻,微微叹息着握住了弟子的手,安抚道:“你说得很对,阿槿,你这个决定也很好,我会一直支持你的。”阿槿侧身向师傅笑了笑,神情坚持倔强,像平逢山的风雪薄冰,却仿佛不堪负重一般随时会破碎。 死寂的沉默中,这一方房梁上只有冷风折衣。 “好,好,好!”“殷景吾”一连讲了三个好字。 “殷神官让我最后带一句话给你”,“殷景吾”说,刻意用了神官这个称呼,将他们二者区别开来,他指着天穹,那里有星河如瀑,星光满天,残败烟花的细屑落在指尖,那是极尽妍态之后的刹那凋零,衬得整片星光都有一种零落的美,“神官说,如果没有你,整片星河都会黯淡无光。” “我的余生也是。”他突兀地换回了“我”这个称谓,转过身目光澄澈地看着阿槿,这种眼神如此熟悉,明净而洞彻,像许多个夜晚她曾在神官的教导下观测推演星河时,那人教诲的神情。 阿槿忽然分不清他到底是殷景吾本人还是皇天了,她不敢再看,生怕自己下一息就抑制不住要哭出来,于是抿着唇垂下了头,在余光中看到一抹深紫的衣角飘远。 一步,两步,他走得从容淡然而毫不留恋,就这样一点一点走出她的生命。 “别哭啊!”等到陆栖淮再次出声的时候,阿槿才惊觉自己已经扑到师傅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泣不成声,“师傅,他走了,是我让他走的,这就是最后真正的终结了……” “对,是你让他走得,是你不要他了!阿槿,听见了吗?”陆栖淮拧着眉,一字一句地,“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再哭了。” 他稍微松开阿槿,倒了一杯梨花酒,施了法诀让酒变得温暖起来,递给她:“喝一杯,缓一缓。”阿槿捧着慢慢啜饮,看自己的泪水缓慢滴落在酒杯中的液面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的波纹。 “阿槿,这是你自己的决定。”陆栖淮垂下眼帘,眸光凝视着她握着酒杯的手,在心底默数了三个数,一,二,三——在他数到三的时候,阿槿猝然睁大眼,膝盖一软便往旁边倒,被他即使接住了。 阿槿瞬间如入冰窖,怎么也想不到师傅会对她出手,她坚信师傅绝无恶意,可是他想要做什么呢?阿槿想起来,那坛梨花酒恰好是先前撷霜君动过的,里面有石中火! “不,我不要忘却!”阿槿悲痛欲绝,失声惊呼,“我虽然没有选择他,可是我不要忘记!能记一日,我就欢喜一日!” “傻徒弟”,陆栖淮神色柔和地摸摸她的鬓发,语调却是冷漠的,“这不行啊——世间事,万般情殇,除非生死或遗忘,绝难开解。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希望你也能活得好,不要记住我们这些逝去的萍水相逢之人。” 陆栖淮神色无波无澜地解释:“阿槿,梨花酒中确实有石中火,可是对于你来说,却也不只是石中火,你本来就有周期的遗忘失忆的毛病,所以服下石中火会提前你忘记的时间,等到你再醒来时,不仅会忘了殷景吾,也会忘了我,忘了撷霜君,忘了现在的一切。” 阿槿心知无力反抗,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瞳望着他,喃喃地质问:“师傅,是因为我知道了您的计划,您又不能杀我,所以您才用这种方法吗?” 陆栖淮显然愣了一下,然后轻微而坚定地摇头:“当然不是。” “你还记得我收你为徒的时候说过什么吗?”陆栖淮唇畔露出些微笑意,“我说,只要你在一日,我就护你一日。” “我想,在此刻让你忘却一切,也是我能做的,最后的‘护’了。”陆栖淮冰冷的手指探过来,为她阖上眼眸,“云袖会照顾你的余生,当然,你也要照顾她。” “不,师傅,您要做什么!”阿槿终于在此刻抓到了蛛丝马迹,这不对劲,师傅这种了却心事的表情是怎么了?他怎么好像是在交代身后事呢?从撷霜君到自己,再到云宗主,几乎都被妥善地安置好,那师傅呢,他要干什么? “师傅,你……”阿槿这句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被冻结在了喉咙里,她最后只看见陆栖淮放开了她,侧对着长天,神色决绝如同殉道,投映下一道冷锐的剪影。 “我也要去完成我今生的使命了。”这是她这辈子听师傅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正文 第187章 故人似行人其一 “不必进来。”陆栖淮道。 疏雨过帘,冷风萧瑟,云袖无声无息地掩上门,刚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这一方空间里便只有她轻若虚无的脚步声,缓缓出门去。 云袖在窗边停驻了一会儿,看陆栖淮半坐在沈竹晞踏遍,手撑着额头,他的目光深远寂然,仿佛装下一整片窗外曙光乍现的天空。她打了个激灵,忽然觉得苍涯如此单薄瘦削,在冷风中金棕色衣袂翩然席卷如云,整个人好像随时都会升空而去。她心中涌现出极大的惊怖感,生怕对方就这样消失无痕。 她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去紧紧地伸出手攥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指节紧紧包裹在掌心。然而,陆栖淮脸上那种陌生的神色让她望而却步。 云袖心中涩然,微微别开脸,为什么陆栖淮分明站在她身旁,她却觉得她们之间远隔如天堑呢?他们已经算是恋人了,本该亲密无间,可是他好像远得连一片衣角都让自己抓不住。此刻他在想什么,又即将要说什么呢? 陆栖淮忽然回首,无声地催促她离开,施了一个隔声的结界,而后状似毫无留恋地再度回头,眼神不避不闪地紧紧定在沈竹晞脸上。少年人睡颜沉静,在梦里眉目弯弯,似乎想起什么愉悦的事情,唇畔微微勾起,弧度像天际的新月。 “独自在黑暗里走了这么久,我就要走不下去了。”陆栖淮静静凝视着,明明眼神落在他身上,目光却是涣散的,像装了一片无垠的虚空。他说着如此沉重的话语,可是却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无波无澜,仿佛是跋涉的旅人已然不堪重负。 “朝微,你现在听不到,反正听到了也会忘记——我只敢在这个时候说,再不说,我便真的无以为继了。”陆栖淮说话的语调罕见地迟缓起来,可是细听来却没有半分犹疑,“从此我又是一个人了。” “虽然这千百年来,我都是一个人过来的。”陆栖淮敛了眉眼,力持平静地说着石破天惊的话,“其实我千百年前就认识你——我的时间线是全然混乱的,缺一老人算不到我的命格,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命悬一线,萧居雁说的没错,我是一个溯时者。” “我可能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溯时者了。”陆栖淮心潮如沸,“溯时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我从一百一十年后溯时回到如今,为了溯洄这一百年,我要用一生的时光和千年的孤寂来换取。” 他语调平和而时有起伏地对着沈竹晞讲述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揭开尘封已久的故事,抽丝拨茧,直至剜心蚀骨。这个故事实在太过于沉重,不应当让清醒的沈竹晞去背负,可是在对方昏迷时这样平淡讲起,就好像对着淙淙流水,缓缓荡涤去心头的尘埃。 他道:“朝微,原本在一百一十年后该有的那个时空,我是不死不灭的,就是所谓的永生者,和阿槿一样。那时候你我是挚友,就像如今这样,我亲眼看见你死去,可是我实在不能接受你死去的这个事实。就像那一日在纪长渊的墓室里,通过引梦石你所看到的那样,你最后葬身于平逢山上的红莲劫火中。” 陆栖淮声音发涩:“那是你,绯衣猎猎的你,或者说是方纹井。” “萧居雁管窥蠡测,随性臆断,一下子猜错了很多事,可是他关于方纹井的这点说得千真万确,你确实是方纹井,方纹井就是你。”陆栖淮说,“原本,夺朱之战并没有终结在七年前,隐族人也没有全部变成亡灵遁入不净之城,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夺朱之战停了又打,打了又停,一直打了一百一十年!” “那时很长的一段时光,岱朝和隐族的数代人都生活在长久的战乱和脆弱的和平中,而你,你在干什么呢——”陆栖淮抿着唇,若有所思,“在南离古寺的落幕之战中,苏晏没有打开不净之城,打开城门的是金夜寒,你也没有死去变成一缕亡魂,而是被云袖和殷景吾联袂救下。” “金夜寒是不净之城的势力,在如今被篡改的时间线中,表面上看是因为何昱吹奏的一曲《来夜》刺激到她,所以她纵身入不净之城,以身为饲。事实上,这都是算计好的,她将自己的弱点告知何昱,何昱聪明绝顶,却还是被她反过来摆了一道,给了她一个投身入不净之城的完美契机,不必像原本的时间线那样,与天下人公开决裂。” “扯远了,还是说你——在那个时间线中,因为金夜寒的动作,不净之城的亡灵肆虐猖狂,已经蔓延遍了中州。你用一百一十年研究出了一劳永逸解决亡灵的方法,那才叫真正的以身为饲——你决定在平逢山上打开不净之城,同时燃起红莲劫焰,引发不净之城的河水倒灌而下,而你和亡灵们先遭受劫火洗礼,后经过无底海水冲刷,尽皆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复存在。” “其实这法子很简单,也并非没有人想到,只是从来没人愿意那样牺牲自己,除了那时候的你,方纹井——朝微,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纹井明明和沈竹晞同样都是你,却是截然不同的人。夺朱之战将方纹井铸造成了一柄利刃,云袖和殷景吾的舍身相救让他意志如钢铁,心如止水,以至生无可恋,所以最后才做出那样的决定。” “而我原本是在夺朱之战期间认识你的,我目睹了你的改变,万般痛心,却无能为力。”陆栖淮一气说了这么多,半蹲下将脸埋在臂弯里,因为压住了嘴唇,说话的声音沉闷而嘶哑,“正如你在引梦中所见,我在你魂飞魄散前一刻赶到平逢山,可是仍旧无法阻挡你给十万亡灵殉葬。我那时候痛惜你的离去,悲恸至极,这种过于强烈的情感凝结成实体,让分外敏感的周遭环境觉察到,也因为你所造成的天上之河的动荡,那一次,我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无底海岸的入口。” 陆栖淮停顿了许久,艰难地组织着词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睡梦中的沈竹晞双眉似乎蹙起一丝,连带手指也些微地动了动。他明白,沈竹晞确实能听到他说话,可是在三天后醒来时就会忘记,于是他讲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分外柔和些:“无底海又名天上之河,也叫归墟,在归墟逆流而上,就能溯时而归。” 他说:“我那时候就决定了,我要回到一百年前你刚出生的时候,去救活你。” “那里面是一片纯然的深黑,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滑落到深海里,去往某处不知名的时空。而我进去的时候,有一道声音——或许是归墟的神灵,他告诉我,归墟和外面的时间是十比一,如果我想要溯时到一百年前你还在的时候挽回这一切,就要在归墟里不停地行走一千年。” “他不肯轻易放我溯时而上,于是我们打了一场,后来他同意让我走,代价是用余生的寿命来换——我本来是不死不灭的,现在生命便终结于我进入归墟的那一年。” 他说的轻描淡写,匆匆掠过,实际上是不愿意再回想那段经历。他或许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走进归墟的生灵,也是唯一活着走出来的,归墟中一直是望不到底的黑暗,沉坠在心上,而他睁着眼走了一千年,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心上灌了铅,或是全身浸在辣椒水里,那种火辣辣近乎于凌迟的疼痛和恐慌无可抑制地包围了他。 陆栖淮抿着唇:“那一千年中,我反复回想着过往的故事,如同沉溺深海,直到再无可思亦无可恋。在那之前,我的生命无比单薄,宛如滔滔不绝、永不停息的长河奔流向前,从来没有什么波澜迭起。” “朝微,一百一十年后的我不死不灭,无心无情,就和何昱所要制作成的那种云萝一模一样,我栖居在山中,长长久久,心如止水,不知年岁。如果不是偶然遇见你,或许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活着’。所以在那种绝望的情境下,我能记起的,也只有和你相关的事情。”他淡淡道,不敢闭眼,生怕眼前一旦陷入黑色,那种窒息一般的痛苦又要再度将他淹没。 他在回忆的深海中苦苦挣扎,竭力喘息:“我在归墟里感觉不到外界时间的变化,只是懵懵懂懂地往前走,凭着感觉在一处地方破壁而出,纵身跃入了无底海,离开了归墟。可是我对于时间的度量出了差错,我去往中州的时候,是夺朱之战爆发前的三百年。” 陆栖淮垂下眼帘,唇畔笑容柔和如春水,说出的话却如喟叹:“然后我就等了你三百年——这三百年间,我依旧保留着某种程度上的不死不灭之身,容颜不曾有变更。我化名陆挽冬救了你祖父,然后施了法术,将自己封印在周家祠堂的画里,静候你的到来。” “你大概觉察到我体温过低,冷如霜雪,甚至没有心跳——毕竟我已经不算是活人,所以也不用吃喝,便在画轴里安然度日。”陆栖淮说,察觉到沈竹晞在昏沉中眉毛微微一动,不由得心往上提,屏住呼吸,静待了许久。沈竹晞也没有其他动作,于是他放心地继续往下讲: “我在画轴里守着你出生、成长,同时也能自由活动。还记得你在萧居雁那里看到的画吗?还有阿槿说的那些关于你的画像,那些画便是我那时候画给你的,关于你我相识之后,朝夕相对的那些颦笑点滴。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而充满希冀的,宛如零落不起眼的种子在绝壁向深渊的断崖上生根发芽。”陆栖淮手指虚虚地勾画着,在遐想从前的事,“后来你就出生了,一开始只有这么大——”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团子,因为施了法术,指尖有白荧荧的光,收束不及,带起一团毛茸茸的,像一只凭空出现的白毛球,疏忽即逝。他将脸凑上去蹭蹭,微笑:“那时候你还是玉雪可爱的一小只,在很短的时间里,也就十年吧——对我来说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忽然就长大了。” 正文 第189章 故人似行人其二 “周府是时间的罅隙,常有幽魂乱魄试图破壁而出,游离人间,我替你暗中解决了那些隐患,直到夺朱之战前一年,我短暂离开周府去追踪金夜寒,没想到在此期间休与白塔下的亡魂竟趁机逃入周府,而周家决定交出你作为溯时的牺牲品。”陆栖淮眼神骤然变冷,漠然道,“幸而此后夺朱之战爆发,亡灵无暇他顾,你又离开周府,这便逃过一劫。” “后来战争期间发生的事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出现了一个变数,苏晏。”陆栖淮双眉上挑,难以抑制地流露出疑惑之色,“苏晏像是凭空出现的,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他心狠手辣、心思歹毒到极致,可是对你又那样好,几乎比得上我了,我几次想要对他下手,又觉得也能照顾你几分,单凭我一人总难免有疏漏。” “他到底是什么人,来自何方,又想要做什么,这些事情我始终没能弄明白,便如鲠在喉。后来我尾随你去了南离古寺,可是在那里,不知道是靠近天上之河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暂时失去了神力和武功,变为了普通人。”陆栖淮微微颤栗着,将脸埋在掌心,话音断续如悬丝,“我亲眼目睹你在敦与神像下死去却无能为力,没有那一刻会比这更痛苦了,万箭攒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他没有说,当初在那个临近平逢山的地方,他再一次看着友人走向死亡,明明是同样的人、不同的音容,可是那一刻落在他眼里的撷霜君,还是渐渐和一百一十年后那个绯衣猎猎的身影重合了。他一直茫然而苦痛地在远处看着,悲愤欲绝,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为什么与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还剩一缕亡魂,不知道苏晏会想出用解命缕这种法子来救你,我以为你死了,比我记忆里的死亡提前一百年,而我又一次没能救得了你。我……”记忆和现实的轨道在此走向分岔,决绝两端,那时的陆栖淮恸入肺腑,万念俱灰,心底只有一个不愿承认却时时浮现的念头—— 是自己害死了他……如果自己没有溯时而归,就不会有苏晏这个变数出现,如果苏晏不曾处心积虑地挑拨离间,沈竹晞就不会为了救殷景吾而中剑,也就不会死了。他陆栖淮是空荡荡无过去、也无未来的人,不属于这个时代,却执意要溯时而归逆天而行,这种荒谬的事情终究要付出代价的,不止是在黑暗里踽踽独行的一千年,不止是舍弃永生永世的寿命,也许,这个代价还要应在沈竹晞身上。 ——就像天穹上那一颗错乱轨道的星辰,所以与之交错的朗星,都被迫偏离轨道,去往不同的星海。 那时候的陆栖淮冷眼看着自己从惊骇到茫然到悲恸再到死寂,不过短短数息凝视的功夫,他仿佛已经走过了两辈子的轮回,而那一颗心也被捧出来,从鲜活跳动,变得枯槁成灰。苏晏在金夜寒的步步紧逼之下放出了红莲劫火,冰冷的火焰刹那间如巨大的莲花绽开在寒冰冷雪之上,灼灼一如当年,令人窒息。 陆栖淮轻轻吸了口气:“不论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于我,命运扼住咽喉的那只手从未有丝毫放松过。”他顿了一顿,淡淡叙述,“我那时候觉得既然你死了,这趟溯时归来便再无意义,我茫然失措地直接一头撞进了火焰中,等到再醒来时,又回到了归墟。” “我在归墟里走了五六十年,外界恰好是你沉睡的时间,我破壁而出的时候,还顺手带走了一些归墟之水,恰好在夔川城遇见阿槿。我第一眼看到她,便知道她和原本的我是同类人,也是不死不灭的长生者,我心生不忍,便收她为徒,希望我的命运不要在她身上重演。” 陆栖淮直起身,声音淡无波澜:“可是各有各的缘法吧,虽然都是长生者,但我遇到了你,阿槿遇到了殷神官,总有人能把长生者从心如槁木的状态下唤醒。” “可是”,他微微失神,至为决绝地说了一句,“不论是我,还是阿槿,都不配拥有最真挚纯粹的情感。” “我们永无衰老,一如年华最盛时的模样,然而,普通人,即使是像你这样修行至高武学、或是殷神官那样修行决定术法的人,至多也不过能活二百岁——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你还是眉目疏朗轻狂的少年人,可是在平逢山上你投身入烈火的时候,已然隐生华发。”陆栖淮语气凝重,“阿槿并非天生的失忆,她周期地遗忘,或许也是在漫长时光中形成的自我保护。” “我一直在山上清修,在遇见你之前不曾踏入红尘,所以也没有什么悲喜苦乐。可是阿槿不同,她在尘世里周旋辗转,旁人的一生对她来说只是生命中的短暂停格,她要不断面临生离死别,那种痛苦,远非语言所能形容。”陆栖淮低垂眉目,神色看不真切,也无人去看,沈竹晞在榻上双眸紧闭,眉峰微微挑起,沉浸在一场长梦中经久不醒,也不知听明白了多少陆栖淮的自白。可是即使是在最深沉的昏睡中,他依然觉察到有一束眸光深沉如春水般涌将上来,淹没了他整个身心。 陆栖淮忽然伸出手,展开,那一瞬,因为术法的催动,有一朵雪白的花在他掌心凭空盛开,那朵花透出柔和的微光,花瓣晶莹剔透,雅静多姿,美艳不可方物。可也只是刹那功夫,陆栖淮微微叹息,蓦地收拢手指,那朵花就泛黄枯萎,凋敝飘零,残破如絮,再也不复先前的光彩。 “在我眼里,其它人的一生也不过就是这样”,陆栖淮放开了空空的掌心,“所以长生者绝不能轻易动情,否则漫长余生又能如何开解?像段其束,他甚至不是长生者,只是寿命稍长些的凶尸,便无法承受而选择了弃世。” 他按着额头,再度陷入自哀自怜的情绪中难以自拔:“我平生最为悔憾的两件事,一是当初下山遇见了你,从此溯时归来无法抽身,二来便是与你共同送云袖去南离,甫一转身便再也不能回头。” “不说这个了”,他自嘲似的微微笑着摇头,又道,“后来不久,我就在夔川城再次见到了你。”那时候恰逢暮雪时节,十里长街上只有青衫少年提灯独行,衣袂飘飘扬扬,宛如振翅欲飞的青鹤。陆栖淮远远地看着,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阵错愕,久久回不过神来。 激荡的血液喧嚣地冲刷过身体的每一处,他睁大眼,不自禁地抬起手遥遥勾勒出少年的轮廓,指尖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心脏的跳动,微微颤栗着,仿佛沸腾的气泡上下翻滚。那一刻,他心中什么念头也没有,在长久的静默后,他说不清是庆幸还是解脱更多一些,就在泪珠毫无防备地砸落在手背上的时候,陆栖淮猛然摇头,盈眸的泪水被甩落无痕,他抹了把眼睛,大步向着沈竹晞走去。 ——“借过。”那普通而清淡的一句话,沈竹晞绝不能猜到,里面有两辈子的故事。 ——“倘若我不想和你两清呢?”那时离开枢问堂后,站在房梁上,陆栖淮没有看他,只是语气平静如枯井地如是说。前尘今生转徙飘零,一身负气零落至今,那些深深浅浅的情感执念寸缕丝缠地烙在心底,无法开解,也不能开解。 他只怕不能让纠葛在长一些,蔓延过所有的生命线,又怎么会想到要两清? “朝微”,陆栖淮轻唤着友人的名字,“譬如朝露,渺如微尘——这可真不是一个长命的字号,不过没关系,我在这里,你会一世无忧,长命百岁的。” 他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开杂念,接着讲:“还记得一些细节嘛,在涉山城,我击倒睐的时候所用的那一小瓶水,那就是无底海的海水;还有我为什么能和纪长渊配合默契地并肩作战,因为我曾听你讲解过他的剑法;大多数事的走向都和我记忆里的别无二致,除了和你有关的那些。” “在南离你面临了两次灾难,回来之后我也不能确定你是否真的被凝碧楼羁押,只能三进三出探听消息,再后来到涉山放出纪长渊,我刻意激怒你让你走,想要你置身事外,可是你却阴差阳错地遇见了苏晏和史画颐,还误打误撞地在石屋中揭破了云寒衫的阴谋。这些都不在我的记忆中,故事的轨道已经发生了错乱,直到这次你被雪鸿抓走,我才明白——”陆栖淮昏沉地吐出一口气,“你的生命轨道已经被逆转过来,我不能再待下去,我会害死你的。” 陆栖淮淡淡道:“朝微,这一路同行,从琴河、南离、涉山再到如今,我无数次想把你推出局中,可是冥冥中那只命运的手将丝线百般作弄又束缚住你,甚至你自己也在不断寻求真相。我逼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希望你遗忘我之后再不涉足这场乱局,旁观也好,对立也好,我只期望你活着。” 正文 第190章 故人渐行人其三 “这种感情无关风月也谈不上别的什么,这和对沾衣不同,我是真的喜欢她——可是我从来都是为你而来,就算心底最深处有千般不甘愿,到万不得已时我也只能弃她而护你。”陆栖淮道,“如果我没能成功地改变你的命运,如果我不能护你平安健康,我这一趟溯时便是白来,我这样重来的人生便毫无意义。” 长久的缄默。 这一场叙述到了终场的时候,横亘了千百年无常光阴,太过奢侈,太过沉重。 陆栖淮挺直脊背坐在窗边,凝眸看着窗外,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许久。他终于能将这些事全部讲清楚,将伤口都铺陈在阳光下曝晒,而经年蔓延的疼痛也如静水流深,慢慢沉淀下来,从锥心蚀骨变成偶尔想念。他在仓惶回顾间,看了看沈竹晞,只觉得少年容颜如故,微微震颤的鸦羽长睫上有纯金般的阳光洒落,映照成琉璃般透明。 陆栖淮恍恍惚惚地想,阳光在沈竹晞眼睫上染成一脉山光水色,盛景如画的模样,是他一生跋涉都到不了的归途。 他呆怔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起身,抿着唇,迸出最后的词句:“朝微,现在我要奔赴最后的宿命了——我用一千年的光阴想出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法子,来解决这些动荡的亡灵。” 陆栖淮道:“不用担心,你百年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在余音落定的时刻,他足下如行云流水掠出门外,没有回头,背影冷锐而坚定如铁,毫无留恋的模样,只有紧紧并拢的手指轻微颤抖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压抑住心灵的颤栗,如同行走刀尖,亲吻白刃,越走越快,不敢再过多停留。 他折衣穿过回廊,袍带掠过檐下风铃,震起清响如泠泠泉水,忽然心有所感似的看向回廊的另一端,瞳孔紧缩:“沾衣,你怎么在?” 云袖定定地看着他,那种眼神极为陌生冷淡,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似的。她手中紧握着一面菱花镜,方才陆栖淮虽然布下了隔声的结界,可是云氏镜术能够穿透天下阻隔的术法,在她不知出于何种隐秘的想法催动镜术后,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陆栖淮所说的话。 “我都听到了”,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一触即碎,眼神也很快软下来,变得茫然迷惘,“原来你是溯时者。” 她抚摸着手腕上的玉环,那是在南离告别时分陆栖淮所赠:“原来你能知道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那我算什么呢?我本来应该是个死人,应该死在夺朱之战里,可是我却中毒活了下来,还遇见了你——苍涯,你告诉我,你说说,对于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相遇都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意外,如果我只是顺带着被照顾的,你当初为什么还要送我玉环,祝我生命圆满呢?”她细眉微微颤抖,抬手点在鬓角的簪花上,“你这个人可真奇怪,一边不愿意对我交心,一边又将阿槿今后托付给我照顾,你为什么要信任我呢?就因为我喜欢你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活下来呢?” 陆栖淮心中刺痛,云袖的话语如同锯齿将他本就沉重的心事割得七零八落,他想要走上前去,但云袖却往后退了一步,垂下头沉默了许久,将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绪都悄然收藏在美眸中掩去:“苍涯,从小我父亲就教导我,一个人一生中能动用的情感总量是有限的年轻时透支太过,老来便寡淡无味。” “后来我时常想,要怎样缓慢动情,才算是细水长流。”她用手挡住额头,双肩轻颤,声音却很清淡,“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能为一个人倾其所有地燃烧情感,慷慨捐身或螳臂当车,实在是三生之幸。” 云袖终于移开手,正眼注视他:“我不在乎你一直都为撷霜君而来,而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变数。可是我不能接受你要再一次抛下我——你要为撷霜君做什么?那些亡灵你打算怎么处理?” 陆栖淮没料到她这么敏锐,居然一开口就直接击中核心。可是自己的这个计划确实不能同旁人讲,尤其是沾衣。于是他抿着唇缄默许久,落在云袖眼里,就是无声的抗拒和冷冽。 “好,好,好。”云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别开脸,惨淡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陆栖淮拧着眉,半是愕然半是心慌。他走过去轻微地抬起女子的下颌,冰冷如玉的手指细细抚过她眼下的泪痕,“你哭了。” 云袖没有挣开,但极迅速地眨着眼,消去眼底的泪意。到底是背负着一整个家族重任的云氏宗主了,常年运筹帷幄的决策赋予她极为可怕的自制力,即使是内心伤恸到不可自拔,她面上依旧很快恢复成平平静静的模样,再开口时,已是在刻板地谈正事。 云袖指尖拈着一张拆开的信笺,忽然转了话锋:“撷霜君已经昏了两天,在此期间,殷景吾下令全城戒严,凝碧楼的威望太高,我们不敢正面宣战,于是秘而不宣,暗中部署,可是就在今日——”她顿了一顿,“今日中州十八地所有豪族世家,在朝在野,为官为武,隐世出世,所有的家主都收到了这张信纸,上面历历分明、有理有据地列出了何昱平生的所有罪孽。” “这上面誊写的字体是活字印刷出来的,完全看不出笔迹,自然也无从查辨真假,至少我持怀疑态度,因为其中一条太过石破天惊,上面说,如今的凝碧楼主何昱,就是当初自焚在红莲劫焰中的谢氏少主谢羽。” “你知道吗?”云袖不再情绪沉郁,只是锋芒毕露地看着他,这一刻,她举手颦笑之间的模样,才真正像最富盛名的世家郴河云氏的家主了。她微扬起下颌,“你不是溯时者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信上说的是真的”,陆栖淮接过来凝视许久,一锤定音,随即略微疑虑地蹙眉,“可是这封信在那个时空并没有发生,它不在我的记忆里,我也不知道送信人是谁。” “那就走吧,殷慈在等你。”云袖很勉强地说,像是摒弃前嫌一般,凑过来钩住他的手指,熨贴的温度无声包裹住触手的冰冷。 陆栖淮微微挑眉,察觉到有样硌手的东西被塞到掌心,他低头飞速地扫了一眼,万分惊骇地握紧了手,那上面写着:“苏晏公开出山加入凝碧楼,云萝和凶尸趁着红莲夜无人注意,混进了京城大小府邸,而并非每个人都能识别骨龄,很难分辨清楚云萝和正常人。” 形势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陆栖淮蹙眉,有种如芒在背的刺痛感,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动向。他拉着云袖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是史府宅邸最深处金浣烟的房间,不久之后,醒来的沈竹晞也将自行离开,从此与他再无交集。而从今日起,就是真正紧迫至最后一息的决战了。 再会,朝微,从此别过便是百年。 百年后,你若忘却,便是安好;你若再度记起,便是我两生的荣幸。 阳光跳跃着攀援上纸页,金浣烟烦躁地翻动了许久,信笺上的字已经完全被汗水濡湿到看不清楚,他心事重重,回想着先前开会时的场景—— 陆栖淮和云袖推门而入的时候,坐在东首最高位上的殷景吾拔剑而起,神情冷肃地用祈宁剑点住陆栖淮。他脸容僵如木石,倒有几分金浣烟所熟知的那个平逢山神官的模样,然而那种睥睨而意气激扬的霸气,却全然来自于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陌生灵魂。 “你们计谋重重,机关算尽,把我推上这个位置,倒真是好算计。”殷景吾咬紧牙关,声音像是被敲打洗刷过的河磨玉般坚韧冷冽,“你算我害我也就罢了,陆栖淮,你对阿槿做了什么?刚刚玉牌上的光点熄灭了。” 殷景吾手指轻颤着抓着一枚白玉牌,牌面上雕琢着飞凤,是平逢山弟子进入中州时手持的联络工具,此时,与阿槿遥相呼应的那个点忽然湮灭,只昭示着两种可能,长久的沉眠或死亡。 “她获得了新生。”陆栖淮将石中火的事情据实以告,在殷景吾愣神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出祈宁剑底,“朝微也服用了石中火,还请各位都配合一下,日后不要当他的面轻易提起我。” 史画颐闻言微微一震,她知道,石中火这一味药会让人长梦三日,醒来后遗忘最重要的人,陆栖淮居然给小昙喂下了石中火?他就如此笃定小昙一定将他放在心底第一的位置吗?被遗忘的那人有没有可能是……史画颐微微哂然,木已成舟,自己居然还在不着边际地胡乱遐想。 殷景吾按着额头,陷入了长久的沉寂。这位中州的新帝垮着背,好似被抽空了力气,看起来十分颓然。陆栖淮心生不忍,劝道:“你应当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了,阿槿的遗忘周期提前了,毫无痛苦地把我们都忘掉,而后无忧无虑地继续过下去。” “什么?阿槿会把我们都忘掉?”金浣烟霍然抬头,万分震惊的模样。他和阿槿在平逢山上朝夕相对,听风煮雪,也算情谊深厚,这时只觉得有些微涩意蔓延在心底,嘴巴发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要忘记吗?曾经的故事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无疾而终。 “真是好算计。”过了好一会儿,金浣烟若无其事地抬起下颌,和以往别无二致地讥讽道,“算计完挚友算计徒弟,陆公子怎么不叫神算子呢?” 正文 第191章 故人渐行人其四 “够了!”陆栖淮双眉上挑,骤然冷喝道。他忍无可忍地伸手一拍案几,谁也没想到他向来冷静从容,却忽然暴起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纷纷愣住了,听他讲,“那是我自己和他们之间的事,一切在你们没涉足的时候就已经终结,如今尘埃落定,不要再提了。” 他握手成拳,抓得紧紧的,胸臆里执拗地哽着一口气不肯落下,声音却变得冷凝:“好了,现在来谈谈如今的情况吧——” 他话音未落,忽然毫无征兆地再度拔剑而起,殷景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掐诀抵抗,但祝东风并没有冲着他去,陆栖淮神色端凝地刺破窗纸,剑尖挑起一截垂下的藤蔓,因为凌厉的剑气已经萎靡颓死。 陆栖淮冷笑起来,定定地看着那一截绿意转为枯黄:“喏,凝碧楼的窃听工具。” 殷景吾倒吸一口凉气,霍地起身走过去,惨然变色:“这就是云萝草?”他不敢靠近,隔了半丈远打量着剑尖凋败的植物,“这时成精了?然后被你杀死了?” 史画颐也走过去盯了云萝草半晌,将史府动用全部力量探查到的消息和盘托出:“凝碧楼倾力培养出来的这种奇怪东西,开了灵智,和人别无二致。它看起来和普通的草木没什么区别,却能将‘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反馈给凝碧楼,现在京城除了史府,几乎每一处都有这种怪草。” “丧心病狂”,金浣烟半点不文雅地骂道,把自己的前东家批了个狗血满头,“何昱倒真是蛇心不足人吞象,他还想缔造万世基业,统治山河万万年?什么云萝无心无情的这一套,智多而近妖,御器者必为器所御,他就不怕有一天自己也被这些东西害死?” “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吧!”殷景吾皱眉打断他气势如虹的斥骂,众人也都微微哂笑起来。金浣烟双颊陡然染上一抹绯红,但他在平逢山上学过法术,向来尊敬殷景吾,不便驳斥,于是悻悻撇嘴,扬起下巴:“反正就那个意思,何昱已经疯了,这就对了。” “好,那我们来讨论一下这张纸上的内容。”殷景吾摊开先前云袖指出的那封信,是神秘人发往各大世家人手一份的,他指着朱笔打圈的几行,“上面说何昱就是当年假死的谢家少主谢羽,沾衣,你觉得如何?” 云袖若有所思,她不能直言陆栖淮溯时的事情,所以就不能讲出她笃信这封纸笺属实的原因,她于是睁大眼开始胡诌,听起来居然还有几分道理:“应该是真的,何昱修习的是涉舟剑法,是中州高手中除了撷霜君以外唯一一个纯武学的,当然,七妖剑客不算,七妖剑客还学了家族的毒术。何昱的剑法确实有点像谢家剑法,但剑意大改,堪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且从方庭谢氏的遗址来看,火焰灼烧的痕迹在某一处中断了,谢羽可能真的在红莲烈火中被就走了,然后通过某种途径改头换面,变成现在的样子。”陆栖淮猜测道,“他如何成为凝碧楼主我并不了解,但朱倚湄必然功不可没,当年金夜寒手下忠心耿耿的老臣全部被换走杀灭,取而代之的是黎灼、晚晴这样之前籍籍无名的新生代力量。” 陆栖淮分析道:“对于热血而少杂念的年轻人来说,只要打一架,武功稳压过他,必然就服了。”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金浣烟一眼,恰好和对方的目光对上,金浣烟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震,心知陆栖淮已经识破自己曾是凝碧楼的人,他心一横,索性别过脸去,装作无动于衷、毫不知情。 云袖点头:“从动机上来说也很可能,他家族被灭,自然充满了想要复仇的怨气。而如今中州上下鼎盛的世家,没有哪一家没参与过当年围剿方庭谢氏的,何昱再厉害也不能将这些尽数灭掉,于是胆大包天地想了云萝这样一个计策。” “可是——”云袖沉吟着,“可是既然他跟林望安早年是好友,也没有什么迹象表现出他们后来交恶,何昱为什么要掳走望安,强迫药医谷归顺凝碧楼?”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微微摇头:“倒是我魔怔了,何昱那样的枭雄心性,只求有利于凝碧楼,哪管什么故人情份。” 殷景吾一拍手:“浣烟,你那个眼线有提过什么消息吗?关于最近的部署或者其它一些杂事,串联起来便能推断出最近真相的答案。” 金浣烟微微犹豫了一下,先前他向殷景吾坦白了自己在凝碧楼内部有眼线,是个高层,却因为隐约的忌惮,没明言对方的态度身份。他仔细斟酌着词句,谨慎地说:“那人只提到,何昱要在红莲灯市之后展开大举行动,现在已经过去三四天了,他仍然按兵不动,想来是在暗中部署。” 殷景吾看他有所保留的样子,哼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讲出目前的布置,“邓韶音和靖晏军镇守京关京畿,平逢山还活着的弟子都在各处世家帮助施法护卫,沐余风留下的三十万军力已经被悄然送往休与白塔、涉山、夔川三地。” “休与白塔?”金浣烟大惊失色,“险些忘了,我们不但要面对空前绝后、骇人听闻的云萝,不净之城里蠢蠢欲动的亡灵也想来分一杯羹。” 殷景吾若有所思,忽地抬眸,眼神如刺扎在云袖身上:“沾衣,你知不知道你们家族有种镜术,摆成镜阵以后,可以复制整个城市?” “整个城市?这怎么可能?”云袖愕然道,神情惊骇不似作伪,“那得是多大的镜子?得铺满一整片天空那么大了吧!” 陆栖淮眼神一闪,鬓发垂落下来挡住眼眸中变幻莫测的神光。他当然知道那个镜阵是怎么回事,这也是他最后计划中至为关键的一环,但眼下绝非坦白的良机,他沉吟不语,听到金浣烟说:“凝碧楼里的那个人说,最后的战场绝不会在休与白塔,但一定在京城。” 他灵光一闪,分析道:“凝碧楼跟隐族亡灵显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关于云萝,知晓的就只有我们在座几位加撷霜君、林谷主,不净之城的亡灵应该还不清楚。但何昱一定会试图去牵制不净之城的力量。还有雪鸿组织这一股势力,幸好在方庭的总部已经被歼灭,余部不成气候,可他们若是铁了心的背水一战,倒也十分棘手。何昱眼下就在维持着微弱的平衡,逐渐架空岱朝,直到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 “已经没有平衡了”,殷景吾道,“何昱孤注一掷,已经要展开决战了。” 他回身指着铺满整个墙面的中州地图,挑起眉峰,神情肃穆凌厉:“你看整个中州,夔川、涉山、方庭,还有近日的尹州,凝碧楼的势力以掎角之势拢在京城周围虎视眈眈,我们已经避无可避,唯有就地一战。” 他用朱笔在地图上圈出所有凝碧楼部署的点,整张地图上的红色便蔓延如蛛网勾结,望之令人心惊。他倒吸了口冷气,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寒声道:“何昱正式气焰鼎盛之时,只是所谓盛极而衰,不知他还能猖狂多久。” “我猜”,他眉峰上挑,手定在图画上的某一处,那里并非京城的正中心,然而俯仰四合,居然像是被环绕拱卫着,“我猜最后决战的地方就在这里,周府遗址。” “当年周府一门的人离奇死去太过蹊跷,而那里是夺朱之战最早打响的地方,伯父也曾说过——”他语声微微一顿,“那里是一处时空的罅隙。”他在说话间紧盯着对面的陆栖淮,没错过对方一瞬难以抑制的神情波动,他便笃定对方知道什么,索性直言不讳:“陆栖淮,你给撷霜君喂下石中火到底是要做什么?你想让他避开你?不论最后的决战在不在周府,撷霜君是一定会参战的。” “不”,陆栖淮手握成拳,冷然的声音里再次有了发怒的迹象。 殷景吾抿了抿唇,因为过度惊骇,冷如木石的脸容仿佛一瞬裂开了:“你说什么?你要把他送走?”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冷笑起来,“陆公子,撷霜君醒来之后可已经不认识你了,你还要对他做什么?” 有个念头在心间如惊电般奔驰而过,难道陆栖淮另有还有法子能控制住撷霜君,或者说是主宰整个局势的走向吗?殷景吾不知道溯时的事情,却忽然想起从前他在平逢山上许多个夜里观天象所得,因为一颗星的轨迹错落,而导致群星都因此而颠倒凌乱,不知终结归于何方。难道,陆栖淮就是作为诱因的那颗星吗? 殷景吾警惕起来,双手交叠在一起,在场几位都能看出来,那是个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又仿佛蛰伏着的利刃随时出鞘:“陆栖淮,到了临近最后一息的时刻,你为何还如此气定神闲,就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浣烟先前提过,他有一条关于你的疑问,恰好我也有一条,你要听吗?” 正文 第192章 故人渐行人其五 “轰!” 陆栖淮冷眼看着面前轰然落下的门,毫不犹豫地扬手便是一剑。 他觉得内心焦急如烈火灼烧,天光乍亮时分,他们三人相继往前走,才刚入琴河不久,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在他望见远远近近绵延的石屋时,去唤落在最后的沈竹晞,竟然听不到对方的回答。 陆栖淮慌乱地转身,就看见一片鸦青衣角被重重地掩在白骨门背后,还有植物纤细的叶脉被压到门缝下,乖觉地卷曲着缩了回去。 那门由一块一块的白骨打磨光滑后垒成的,正中颅骨竖起,望之森然。他连连砍了几剑,火石交迸中,竟是纹丝不动。 进来之后,他总觉得似乎在暗处有一双眼睛窥伺着他们一行,细细察觉,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陆公子”,云袖迟疑了一下,从后面唤住了他,“这门被下了禁制,只能从里面打开,你就是把祝东风劈坏了也是无用。” 她走上前去,手腕一翻,手中的菱花镜直直地面向骨门,映照出凡眼看不到的景象。那一排尸骨上有幽幽的蓝光曲曲流动,至上而下贯穿着,组成繁奥无名的深邃纹路。蓝光簇拥如火苗,在骨与骨之间黑色的填充物上恣肆盛放。 云袖指尖一挑,镜子的中心恰好正对着门中颅骨的眼,空洞的双眼中幽光顿作,簇涌过来接连没入镜中。感觉到菱花镜越来越沉,云袖手一抖,倒转方向,光束轰然扫落在地上,砰,砖石飞溅,满地的残骨迸裂在脚下。 “破不开。”她撕下袖口的纹饰,黏在菱花镜面上绽开的缝隙中,神情忧虑,“陆公子,在此等待并非良计。” “二公子他带着兵刃,不论遇到何种艰险,都还有抵抗之力,我们到前面去看看,说不定能遇上他。”云袖细声细语地建议。 陆栖淮垂下眉眼,死死地盯着骨门正中的眼瞳看了几息,忽然一点头:“走吧,云姑娘。” 顺着绵亘的石墙往前走,他们越发觉得心惊。 走一段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白天的琴河竟与那掌柜所讲的完全不同,。这是一条原本繁华富庶的城中街道,两边石墙延伸开去,露出一处圆形的广场,四面都有小路蜿蜒远去。 广场上两边楼阁林立,各式招牌争高直指,挨挤在一起的旗帜密密麻麻,像是错落挑起的头颅。街边二三兜售食物的小车,锅炉俱在,瓢盆桌椅放置一旁,灶头炕着的热囊饼清晰可见。不远处有人搭戏台演出,台前的柱子宛然立在那里,后台的圆形厢房里整整齐齐地堆叠着演出的一整套行头。 放眼望去,没有半个人影,听不到一点声音,虽然平和,却少生机。 云袖惊叹连连,走过去近看。 她现在站立的地方是一间胭脂水粉铺,进门的桌上,老板用来记账的本子平摊在那里,毛笔闲闲地搁置在笔架上,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涸。堂中的柜子打开了一小半,一卷纱巾半竖在帘上,似乎是要拿出来给客人看。 “这里不像是一座著名的凶城,仿佛其中的人只是短暂地去往外地,随时会回来居住。”云袖感叹道,她隔着衣袖握起梳妆台里的一支发簪,在发间一比划,“居然还能用。” 陆栖淮不置可否,淡淡道:“越是平静,越是凶险。” 他俯下身来翻阅桌上的账本,唰唰地翻过一页一页,忽然手凝住了。沉默良久,他将簿子推到云袖面前,声音干涩:“这本账本最后的日期,是六天前。” “喀!”云袖手里的发簪被她无意识地一使力,从中折断。 她看着陆栖淮,神情骇然:“琴河满城的人早已死去,怎么会还有记录?” “难道说,这些鬼魂死得不甘不愿,死后还眷恋着这个地方,时常来这里吗?”她声音发苦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或者说——琴河的人根本没死,只是讹传?那,那,它是怎么得来凶城的这个名号?”云袖按住额头,苦苦思索。 她从衣兜里掏出路上取来的凝碧楼传讯纸,展开和陆栖淮并肩看,上面简叙了凝碧楼几位弟子路过琴河遇难,其中也有一位高阶领袖,事情经过却都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奇怪,凝碧楼能算上高阶领导的不过就四五位,都是威名赫赫、震动一方的大人物,折了其中一个,应该会有很大影响才对,怎么就这样简单地一提?”云袖思索几番仍是不得解。 陆栖淮不置可否,一抖手中的账本:“这里面每一道条目都列的很清楚,六天前卖出了左首第二格柜子里的一包簪花——” 他打开第二格的柜子,扫视了一遍,指过去:“东西的标签都还在,确实少了一包簪花。” “价格是……”陆栖淮又念道,他忽然顿住了,眼瞳微微一缩,“一钱犀角。这是什么东西?你可听说过犀角?”  他手指敲打桌面,猛然想起:“我所知的犀角,是许多年前一处叫三无阁的隐世门派常用的东西,他们似乎修炼燃犀之术,以犀角编织阵法,杀灭恶灵——只不过,那同这种货币,大概不是一样东西。” 云袖茫然地摇头:“我从未听闻。几百年来,风岸大地的通用货币一直是紫锦贝。” 她浮现出一个主意:“陆公子,我们去店家的抽屉里看看,或许能找到这样东西也说不定。” 陆栖淮一剑挑开柜台上的落锁,拂袖扫开积尘,缓缓拉开抽屉,里面一块一块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的东西,都是黑黢黢的,看起来很不起眼。粗略地问,有类似檀木的厚重而不是灵性的清香。 “犀角就是这个?都看不出角的形状!”云袖小心地取了一片,触手所察一片冰冷,滑到几乎握不住,她轻轻一捏,犀角片脆薄如纸,竟从中断裂开。 “这就算作货币也不方便流传,一压就全碎了。”云袖皱着眉一掸手,和陆栖淮面面相觑。 “或许使用他们的人,只在这里用,不需要携带。”陆栖淮淡淡道。 他扫了一圈房屋,眼神最终落在窗前放置的一盆草木上,那植物无花,叶子长长地卷曲着,细瘦的一条一条伸出来,像一截一截人的手臂高高地举起来伸向窗外。 陆栖淮想起沈竹晞落在骨门后面的时候,接连缩回去的植物,神色一冷:莫非,就是这东西抓走了朝微? “我来的路上看见过好多这样的植物。”云袖对这形容奇怪的叶子记忆很深刻,“就算是街头买东西的小车,上面也放着一盆。” 她屏住呼吸,抬手试着触摸一下那尖利的叶子,陆栖淮忽然冷喝一声:“后退!” 祝东风铮然出鞘,霎时间,仿佛是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剑气波动,那叶子以可见的速度哧啦疯长出来,死死地将云袖拦腰圈住,更多的叶片揪住她散落的头发,将她整个人向上吊起,还有一些从她的口鼻探入,疯狂地掠夺她吸入的空气。 陆栖淮毫不迟疑地挥剑连斩,那些长叶子十分乖觉,如有灵性,祝东风一逼近,它们裹挟着接连向后退却,缠到云袖的另一侧,转眼的功夫将她上上下下缠满,只露出一点黑发。 祝东风被叶子颤紧了,能削铁如泥,却很艰难地才能砍断这草木。 叶子还在不断地生长,云袖看起来像个包裹过度的粽子,她奋力挣扎着,按在菱花镜上的手却被藤蔓死死地缠住,居然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陆栖淮弃了剑横笛疾吹,乐声一路高亢上去,颤抖到尖利的地步,仿佛千百只巨鸟因为惊恐而齐声尖叫,又如鬼神之音,难以形容的刺耳疾锐。 云袖只觉得仿佛有指甲不停地嘶嘶刮过她的心脏,如果不是被束缚着,她一定要伸出手捂耳朵。 陆栖淮一路吹笛逼近窗前,忽然一手用力在藤蔓上一扯! 与此同时,笛声陡然低回下来,呜咽婉转,丝丝如诉,比先前动听了百倍。云袖忽然感到身上一松,那些绿叶还暴虐着想要试探卷上陆栖淮的玉笛,却仿佛忽然感觉到什么可怕的气息,被笛音的气浪所震,飞也似的一瞬缩了回去。 云袖从耳朵里拔出折断的叶子,惊魂未定:“陆公子,多亏了你,不然我怕是就……”她咬着牙对着菱花镜打了一束光,镜面上陡然爆发出炽焰,纷拥上去将那植物烧得干干净净。 “这是栖魂草。”陆栖淮抬手拈起她襟前一片缀上的短叶,语气冷凝,“云袖,你说对了,这里真的有亡魂出来活动。” 云袖因为他的动作双颊微微绯红,捧着菱花镜强作镇定:“栖魂草是什么?” “不入轮回的亡魂不能长久飘荡在阳世中,若不夺舍,只能栖身于栖魂草中,日间蛰伏,夜间活动。”陆栖淮解释道,神色有些奇异,“琴河满城的人到底怎么是死去的,居然都没有进入轮回?” 他摇摇头,语带不忍:“不入轮回,要付出何等残酷的代价。” 云袖定睛看他眉目间渐渐浮现起怅惘之色,心中有奇妙的预感,似乎眼前的事物,陆栖淮从前经历过的。她迟疑着启唇:“陆栖淮,你从前见过它吗?” 陆栖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眸中冷下来,长眉皱起,如画卷上青山起伏:“云姑娘,你问得太多了。” “出去罢。”他不再多言,提剑离去。 正文 第193章 故人渐行人其六 良久,还是先前那人打破了怪异的沉寂:“七年前的最后时分,撷霜君和其他人一道从中州不远万里跋涉,奔赴南离追击隐族的参兵败将,那之后的事情便没有人知晓了,据说南离人远远地看见火光熊熊,燃烧三天三夜未曾将歇,可是南离都是冰天雪地,什么样的火能在冰雪里燃烧不灭?指不定也是些怪梦奇说的胡言乱语,耸人听闻的,不过这七年里,除了这样真假莫辨的传闻,就再也没有撷霜君的消息了。” “故事戛然而止,倒也算余韵悠长。”有个人突兀地插了一句话,颇为感慨的样子。 店小二这时端了好几碟下酒菜过来,小心翼翼地接口,指着说话的那个蓝发人:“那一位据说是当年的故人,时常来喝酒的,列位可以问问他。” 立刻有人一拥而上,倒了一壶好酒,那人方才凑过来,有些犹豫地开口:“这件事我埋在心里七年了,一次都没有说起。不过现在撷霜君回来了,倒也没有什么再缄口不言的必要了。” 听众鼓噪起来,纷纷说:“快讲吧,快说!” 蓝发人道:“我曾被撷霜君救过——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夺朱之战刚刚开始,隐族人放出恶灵怪兽为祸中州,我在奄奄一息之际被救起,此后便对他感激涕零。但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最后一次听到撷霜君的名字,是战争终结后不久。” 他追忆道:“那时候,我在战争中失了家,流落到夔川。幸好早年学过拉二胡的手艺,恰逢那里招募临时戏班,我就去混口饭吃。后来才发现,那竟是云袖姑娘临时招募的戏班——众位都知道,云姑娘是一代倾城名伶,名动五陵四野,青衣水袖华姝无双,也是风姿倾城一时,而她更是女侠,是夺朱之战里撷霜君一路的战友和伙伴。” 旁边的人万分艳羡:“哎,我说,你运气不错啊,居然有幸认识两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会儿又将信将疑,“照你这么说,云姑娘也好端端地健在了?” “不,云姑娘死了。”那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被七妖剑客所杀。” “那一晚演出的是《绛雪》,列位都知道,这是云姑娘及笄之年,撷霜君特意为自己这位青梅所撰写的台本。可是令人惊异的是,这次演出虽然满座都是权贵豪杰,可是首座却并没有人,只摆放了一截深棕色的短圆木头,隐约有檀木的香气,那木头被精心放置在软垫上固定好,待遇非同一般。” “云姑娘正演着,那疯子七妖剑客跳上戏台,白衣如雪,容颜如煞,与云姑娘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后来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鲜血抹在剑上,忘痴长剑如有神助,一剑穿胸,将云姑娘钉在戏台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样落了她满身,染红了台柱。” 叙述者手指紧握成拳,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这样一番动静,自然惊动了首座上的那根木头,滚落在地弹到一旁,然而,那木头竟在我们眼前忽然立起来了!” “只见云姑娘脸色大变,忽然挣扎起身,从胸口霍然拔出长剑,急迫地扑过去抓住那根木头,嘴里竟不停地叫着撷霜君的名字,还说‘回来,回来,不要乱动’,就好像……就好像那一截木头就是撷霜君,能听懂她说花似的。七妖剑客看到那木头,一剑挑开云袖,抬起木头便扬长而去,根本无暇顾及旁人,我也因此侥幸捡回一条命。 “一截木头?”众人面面相觑,心往下沉,“撷霜君出事了,然后变成了木头?”这委实也太匪夷所思,说出来没几个信的,他们便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再度议论起来: “那七妖剑客当真是疯魔了,还好已经被杀死了,否则撷霜君这番回来,也要替天行道将他斩杀!” “我倒希望当年战争里的人都好好的,单是撷霜君一个人无恙归来不算什么,若是他发现故友不在,物是人非,想来也会难过的。” “最怕的可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容貌未改,心上早已风霜冷冽或冰火相煎了。” …… 这一场叙述落幕时已近傍晚,酒客议论感叹着各自散去,沐浴夕阳走远。窗边,蓝发人扫落横在膝上的酒坛,懒懒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开。 窗外,细风拂卷衣袂,鸦青长衫的少年走过熙攘人群,忽然转过身来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长眉如黛,眼捷似羽,双颊笑容清润恬淡,背后是流霞烁金,山河泼墨,映照得他脸上有一层如冰如雪的冷光。 “撷霜君!”他紧贴着窗户颤巍巍地叫出来声来,无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和那时候相比,居然没有一点变化。” 原来撷霜君重现中州的消息并非无稽之谈,这个少年,满身风霜,如今归来,居然还容颜如故。 少年仰首望着天空中翻卷如鹤的云池,仿佛隔着天幕与一双亘古的深邃眼瞳对视,颈上的丝缕在风中交错翻飞。哒哒的马蹄声从身侧掠近、顿住、停下,他翻身上马,恣肆飞扬地大笑扬鞭,一边将手伸给身侧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时,是岱朝的文轩历二十二年,距离夺朱之战结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诡,天下星缀,独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轨迹再次行汇于此,会有人如电光孑然划过漆黑长夜般遇见,而每一颗星子都将兜转着奔赴未知的结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交迸纠葛,轮转不息。  “医生,有没有医生?” “辜颜,辜颜你在哪里?” 轰的一声,厚重的木质门帘被猛然掀开,长风卷起,一道人影踉踉跄跄地冲进来,打破了满室的欢笑言谈。 这里是尹州城最大的酒店,尹州是交通要道,南开北仰,转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会歇脚。此时,酒保正在安排店里的行客用晚膳,三两言谈的客人却忽然静默下来,震惊地看着这个突兀的外来客凶巴巴地闯进温暖的室内,裹挟着满身风霜。 那人是个少年,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满面风尘,却不掩眉间秀丽,鸦羽似的长睫猛烈颤抖着。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满寒气,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纤细而苍白的手垂落在外面。 “医生,有没有医生?”他又焦急地问了一遍,眼瞳里神光交迸,扫过人群。被他眼里的寒意所慑,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间面面相觑。 眼看着少年人抬起眉就要发作,众人心都提了起来,他们都是来往的商贾,并非医生,十分害怕这少年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然而,这样的死寂忽然被一声啼叫打破了,少年回头看着东首绮窗,那里有一只白鸟穿透窗棂扑簌簌飞进来,几乎惊落了酒保手上的酒碗,白鸟盘旋一下折落在少年肩头,抖落满身的雪,安安地叫个不停。 “辜颜,原来你是去外面找医生了呀!”少年又惊又喜,神色松弛下来,喃喃,“你说医生在路上?唉,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可真令人着急。”他退到一旁的火炉边坐下,久久不语,一直僵直的众人便再度活络起来,开始窃窃私语地用膳。 然而,这顿饭注定是吃不安稳了,霍地一声重响,客栈的门再度被推开,少年几乎是一跃而起,凑到来人面前:“辜颜说的就是你吗?你是医生?” 他打量着来人,那是个长相英武的年轻人,长眉入鬓,如剑如山,这时黑着脸看他,眉峰紧锁在一起,不怒自威,简直可以使小儿止啼、邪祟退散,着实不像是个医生。少年迟疑了:“你后面还有人吗?是不是个医生?” 那人本来要发作,听到他的问话,却又奇迹般地按捺住了,连正眼也没看他,毫不理睬地绕了过去,啪地扔了一带紫锦贝在柜台上:“要两间上房。” “客官,没有嘞!”掌柜的战战兢兢,根本不敢看他的脸,瑟缩着又说,“我的房间也,也是上房,您有同伴吗?要不您先凑合着住?” “有”,那黑脸的年轻人扫了一圈坐得满当当的餐厅,心知这掌柜说的是事情,也没有再为难他,收了钥匙,这才慢悠悠地转向少年人,“我的同伴在后面,他就是医生。” “全中州最好的医生。”一片寂静中,他万分自豪地说。 少年立刻喜上眉梢:“真的吗?那你的同伴说不定能救她,不需要再去南离那么远的地方了!”他解下大氅,将怀中的病人平放在膝上,旁边的年轻人无意中扫过一眼,忽然瞳孔紧缩,抑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凉气:“天呐!” 正文 第194章 故人渐行人其七 夜凉如水,月华逐檐,客栈内,少年提高声音争吵连连。 “喂,陆澜,我说你都到这儿了,还犹豫什么呀?”沈竹晞一拍客栈的桌子,前面的小伙计早已被他吓得躲到柜台下面瑟瑟缩缩,他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接着大声抗议,“陆澜,到这里,我们无论如何也得进琴河城,我说你这……” 陆栖淮难得一次变了脸色,双眉竖起:“朝微,你不要胡闹!琴河是什么样凶险的地方,你不知道,怎么能乱进去?” 他在桌子上摊开几张纸,是这一路从各地搜来的讯息和地图,他打开最上面一张牛皮纸:“这是凝碧楼总部的警告,一干人等,绝不能进入琴河,否则后果自负。” “我说,琴河到底有什么凶险的?不就是一座空城吗?凝碧楼最大的分部便在隔壁遥城,倘若琴河真的可怕,凝碧楼分部为什么要在那里建?”沈竹晞点着地图上圈出来的几个地方,不服气地反驳,一边转头问旁边的女子,“我说的有道理吧,阿袖?” 云袖这时才得以从两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说上一句话:“琴河确实是可怕,不如绕开走,我不急的。” 她出发前在尹州馆舍里已服下了陆栖淮带来的药丸,这十几日来行动已与常人无异,除却使用镜术时稍有滞缓。只是,她每每问起陆栖淮,这颗神验的药物从何处得来,对方总是三缄其口,不愿告诉她详情。 他们这一路平安宁静地走过来,除了遇到一处占山为王的强寇,其他便没有什么波折。眼下,前方就是中州十八地都谈之色变的凶城琴河。 琴河成为凶城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夺朱之战刚拉开帷幕。 云袖抬手整理了微微凌乱的鬓发,手指不受控制地掠过脑后的三根金针,神色一肃。她还没有恢复太多的记忆,只是,脑中似乎有道声音在一遍一遍地叮嘱她,不要去那里,不要去。 “我不要紧的。”她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动听,“二公子,就听陆公子的,绕过琴河走吧。” “不要叫我二公子!”沈竹晞不满地瞥了她一眼,看见她满脸的清隽笑意,不觉一顿,声音也平和下去,“我还不一定是撷霜君呢!” 这一路上,但凡是有江湖人的地方,看到他都或惊骇或激动地唤他“撷霜君”,以至于沈竹晞后来只能呆在客栈里不出去。被喊多了,他也忽然心生异感,好像自己确实是那个人一样。 只是,他原本却是对这个名字没有半点印象的。 沈竹晞咬紧下唇,转向陆栖淮,扯住那人的袖子,生硬地说:“反正我就是拒绝你的提议,除非你能说出琴河到底哪里可怕了。”他手指在地图上勾了一圈,“绕过琴河好办,只是要进下一个翰海雪原的入口,得走三万里的路,不眠不休地御风也要二十多天。” 他不满地一拍桌子:“阿袖的毒虽然暂时控制住了,但你毕竟不是医生,带来的药不一定很靠谱,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他的语声被对面咣当一声打断。 陆栖淮面前的茶壶翻倒,他敛了唇畔的笑意,看着沈竹晞,面沉如水:“你不信任我?” 眼见他眼眸中抑制不住流露出来脆弱的痛苦之色,沈竹晞大惊,讷讷地松开扯着他袖口的手,低声分辩:“我没有啊,我只是,我……” 他心下一震,自己怎么能这样直截了当地质疑他? 陆栖淮与他不过是尹州城里的擦肩一面,却因他浅淡一言,先是献上药丸至宝,而后又将陪他出入瀚海沙漠这般险地。便是相交多年的挚友,能做到这样地步的也不多。 沈竹晞涩然开口,低声道:“我没有不信任你,陆澜,我错了。” “既然没有,那就休息一晚,明日改道绕过琴河。”陆栖淮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扯过桌案上横插在花瓶里的蔷薇,摘下一朵,在掌心捻了捻,放在沈竹晞面前,“它死了。” 沈竹晞不明所以地回望他,察觉到对面人似乎周身的气息暗下来,就像,像辜颜有时候不开心了,就耷拉着羽毛。他眨眨眼,有些发笑:“陆澜,你是在对我卖萌吗?” 陆栖淮哼了一声,指着花:“它死了——都怪你!” 沈竹晞颇为心累,感觉自己对陆澜说话的理解得了个负分:“你说啥?”他看见陆栖淮笑了笑,笑得颇为好看,显然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只是悄悄伸出手来,覆住了那一朵碎裂的蔷薇。沈竹晞觉得,如果他额头上可以开出花来的话,那些花一定是先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现在又悄悄地开满了。 哼,这人耍我,翻脸比翻书还快! 沈竹晞松一口气,忽然莫名觉得恼怒,置气道:“我就是不听你的!我就是要走琴河!” “再说,我们三人的功夫,琴河就是一座空城,最多不过有点邪祟,怕什么。”他一按刀背,傲然道。 忽然听得一声闷哼,沈竹晞诧异地看过去,便看见坐在柜台前的掌故满脸惊惧地看着他们三人,几乎要缩到椅子后面去:“你,你们要去琴河?” “怕什么,说话利索点,又不会吃了你。”沈竹晞扔去几枚紫锦贝,清脆地连声落在柜台上,他问道,“怎么,琴河到底有什么异常,把你怕成这样?” “公子,姑娘,琴河去不得啊!”掌柜扑通一下栽倒在柜台上,脸色煞白,声音都颤抖着,显然是怕的要命。 他见到沈竹晞微微露出的不信之色,猛地转向一旁神色洒然却眼神端凝的陆栖淮,颤声说:“再高的功夫也没用,你们可莫要去白白送命!” “我三年前误入了琴河,谁料却遇见了这样的事——”  “小店利润微薄,每次进货都要到几十里外的铃庄去,我一人赶着马车,来回要整整一天。那一日,铃庄酒馆里的老板调货迟了,我装上货回来,行到半路,就已经深夜了。” “我这人向来胆小,您知道的,我们这里位置偏僻,城外的官道上一入夜就黑灯瞎火,少有行人。我一个人驾车走着,只听到夜风呼啸和马嘶鸣的声音,害怕哪里有强人蹿出来,吓得浑身发抖。” “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周围太安静了——惊慌中,我四周看去,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到。我后来才反应过来,只有风声,马的喘息声停了。” “就在这时,车子颠簸着缓缓停下,我几乎魂不附体,死死捂着眼不敢往外看。出乎意料的是,却有明澄的光从我指间投射进来。我以为是到了,抬眼看去,是一片灯火璀然,于是我便毫无防备地下了车。” “然而,我顺着灯火往里面走,却一直没有找到熟悉的我家周围的那一片房屋。难道,是我误入了什么周围的村庄?我忽然恐慌起来,觉得不对,这一路走来,莫说夜晚的人声,竟是连蝉鸣都没有!” “死寂中,我拔腿就跑,想要回到车上,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徒劳地跑出了很远,远得是先前的十几倍路,都没有看到我的那辆车!就在这时,忽然有了声音——是一阵渺渺的洞箫声,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格外恐怖。” “我再也忍受不住,失声惊骇地叫起来,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夜幕。我不知叫喊了多久,整个人都痉挛着软瘫在地,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声,他说,是你在这里叫喊的吗?” “我完全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只觉得声音冷冷的,一点波动也没有。我那时满心都是遇见人的喜悦,忙不迭地连连说是。然后他丢下一句,说我若是能在这里待到天亮,他就送我出去。” “我慌慌张张地跟在他后面,他手里提着一盏明灯,我凑得更近了些,然后,便看见了此生最可怕的景象!” 店老板说到这里猛地顿住了,眼珠外凸,神情甚是骇人。陆栖淮轻咳一声,他看过来,发觉这里还有几位听众,渐渐从癫狂中镇定下来,接着讲述下去。 沈竹晞坐正了,静静听他说。 那店主道:“我脚下被一块东西猛然一绊,我以为是块石头,捧起来一看,竟然是块头盖骨!不仅如此,我脚下深深浅浅、高低不平的路,居然是用一块一块的白骨累积成的!我惊叫出声,前面那人却只是平静地回过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来自地狱里的修罗,让我觉得说不出的恐惧。” “后来我跟随他进了屋子,那间屋子地形最好,又是幢富丽堂皇的府邸,别的屋子之间也只剩断垣颓壁相连,站在那里,可以一览无余地一直看下去。我这才明白先前看到的灯光是什么,每一座房子里,都摆着几张案几,案几上疏疏地固定着几根蜡烛,虽然无风,火苗却诡异地动起来。” “那人带我到这里后,就倚着墙璧盘膝坐下,仿佛是在打坐。我无事可做,就盯着那蜡烛看,我觉得自己看了有一个多时辰,蜡烛竟还是那么长,没有燃掉一点。” “我定睛看了很久,突然看到蜡烛上空,青烟扭曲着蒸腾而起,袅袅中,不断浮现出歪斜的面孔来,有的只有鼻子,有的没有额头,有的只有半边脸,全都直直对着我!我连滚带爬地倒在那人脚边,抓住他衣角,求他就我一命。” “我为什么要救你?我听见那人如是说,吓得几乎全身都没有知觉了,瘫坐着看那些怪异的脸渐渐逼近。我还听见尖利的嘶吼声,吱吱呀呀的,像是夜飞的蝙蝠。” “最前面那张脸,只有一张嘴,他明明是透明的,我却看到血滴出出落了一地。我惊恐地双手乱挥向后退,一摸却是满手鲜血,后面的墙上也有许多张这样的脸!忽然,它猛地一口从我脖颈上咬下一块肉。” “我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双腿乱蹬,就听见那些透明的脸怪不停地尖声交谈,我惊恐地看着他们在我身上咬出满身伤痕,终于忍受不住,昏了过去。”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睁眼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人就站在我面前,手指紧紧卡在我脖子上。” “我看清了他的脸,苍白得像鬼,一点人的暖气都没有。他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手指越收越紧,在窒息的前一刻,我大喊了一声,‘放过我吧!’” “没想到就是这一嗓子救了我的命。那人听到了,忽然整个人都愣住了,猛地松开我,向后跌坐在地上,渐渐把脸埋到双膝之间,不动了。我以为他还在想着怎么样折磨我,却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是他说的,他在说——” “‘放过,不放’。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词,状若疯癫。我想趁他不注意走到门外去逃走,却看见他又站起来,眼露凶光地盯着我,我大骇,在他手举起来将要落下的时候,又大喊了一声:‘放过我吧!’” “那人忽然呆住了,手就停在半空中不动了,良久,他忽然挥挥手,似乎是要放我走的意思。我不敢再多呆一刻,生怕他改变主意,踉跄地狂奔出来,跳上车走了。” 店老板连续地讲了这么多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看着对面三人各异的面色,忙补充道:“这可不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您们要信!” 他勾住领口嗤啦一扯,崩裂的面料下面,露出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渗血伤痕。老板苦笑道:“这些伤口三年来从来没有愈合,我也时常想起那一夜的噩梦,只能穿衣服把它们遮起来。” 沈竹晞暗暗握紧了手指,三人相顾无言。 正文 第195章 故人渐行人其八 刀剑相交,发出阵阵轻响。 沈竹晞点着房梁后退,横刀在胸,微微喘息。另一边,陆栖淮反手执剑,鬓角被汗珠濡湿,眉目间却仍是一派从容写意。 “本是伯仲之间,你的刀不太顺手。”陆栖淮笑笑。 沈竹晞颔首,犹自有些不甘心:“陆澜,没想到你剑法这么厉害!” “以后倘若你我对峙,你可要手下留情啊。”沈竹晞半开玩笑道。 陆栖淮低头说了句什么,声音细碎地飘散在风中,沈竹晞没听清,凑过去问,他却不愿意再答。 “这剑叫什么?”沈竹晞虚握住他的手,葱白的手指从剑刃上细细抚过,剑穗纠缠在一起,一色如血,一色无尘,他手指拨弄了一会儿,抬头,忽然怔在那里。 陆栖淮正微微别过脸,只留下一半线条流畅的侧颜,他对着月的方向凝望,人沐在月华中,傍着脚下城郭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看过来含笑的时候,沈竹晞看见他眼里波光点点,分不清是头顶上的星子坠落在里面,还是他眼底本来的冰融化了汩汩流动。 在这双眼眸的凝视下,沈竹晞仿佛受蛊惑一般地脱口而出:“陆澜,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祝东风。”陆栖淮沉声道。 沈竹晞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在说剑的名字。他评价道:“好奇怪的名字。” “是那位像你的好友取的。”陆栖淮沉默了一会,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沈竹晞很是好奇,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之前从夔川过来,倘若你也从那里来,在路上擦肩而过,也不是不可能。”陆栖淮淡淡道,一边收剑入鞘,“祝东风是好剑,可惜不大常用。” 听到“夔川”,沈竹晞悚然一惊,猛地跳起,“哎呀,我是来给云姑娘取药的,居然都忘了送回去。” “云姑娘?”陆栖淮挑眉,“莫非是云袖?” “你认识?”沈竹晞想起来路上云袖关于不得泄露身份的叮嘱,有些紧张地反问,“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们会是一段路的同行人。”陆栖淮沉声道,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神色忽转沉郁。 沈竹晞没有注意这个“会”字,着急地补充道:“阿袖重病在身,她还在馆舍等着我回去,陆澜,我不能再陪你聊了。” “这么快,称呼就从云姑娘换成阿袖了?”陆栖淮似乎完全没抓住重点的样子,抱着手臂调侃了一句。 他再度挑起眉,建议道:“现在已然入夜,想来云姑娘已经歇下了,不如——” 他话锋一转:“不如,你陪我去喝酒吧。” “……”,沈竹晞再度默然,瞪了他一眼。 “我可以给你讲那位朋友的故事。”陆栖淮沉下声音来向他许诺。 “你……”沈竹晞捂住脸,像和面一样重重地揉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我居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喂,陆澜,我可不是喜欢你才去跟你喝酒的,我只是惦记着我的缎带还在你那里,而且这个时候云姑娘已经熟睡了,我去打搅她实在是不好,我——哎呀!”沈竹晞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惊叫一声。 陆栖淮一跃而起,施施然兔起鹘落,衣袂一展,落到楼下。沈竹晞往下看,只看到他半仰的脸,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啊——你快把我带下去!我恐高!”沈竹晞惊骇地把手拢在唇边,迎着夜风喊道。 “你跳下来!”陆栖淮清朗的声音顺着夜幕传上来。 沈竹晞僵直着迈出一只脚,清冷的长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又把脚颤巍巍地收回来:“我不成了,你快上来!” “我不会轻功,跳下去会跌死的!”沈竹晞乱喊。 接下来,任凭沈竹晞再如何软语恳求或大声呼喊,陆栖淮皆如未闻,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向他远远地伸出双臂,做出无声的答复。 “我在下方等你。”沈竹晞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如是道。 不远处一束灯突兀地亮起来,有人拉开窗户,似乎是被他们的动静从梦中惊醒,沈竹晞僵直地看着后面的两三户都有亮灯的迹象,忍不住紧闭了眼,蹲下身子。 “若是跌伤了,我一定要——”心底惶恐地涌出这样的想法,然而,“我一定要”后面的内容还没想好,他忽然脚下一踉跄,直直地摔下去。  两耳呼呼而过的风声阻住了他的惊呼,明明只是短短几息的功夫,刀割一样的夜风却撕裂开他脑海中封住的一小块,让他思绪一阵恍惚。 他似乎从高处跌跌撞撞地松手落下去,然后被人稳稳地接住了。那人五官都蒙在一片昏暝的薄雾中,唯有一双眼瞳清澈明亮如雪中之月。 那人叫什么,是谁?沈竹晞在空中拼命回想着,不顾脑中万针齐刺的剧痛。他隐隐明白那个人对他很重要,只是,他越用力地伸出手,那些微薄的回忆便如指间的石砂,抓不住,留不下。 “是不是你——”沈竹晞踉跄着半跪在地上,被人紧紧揽住,他手指紧握住陆栖淮一片衣袖,仰起脸来看着他。 “不像你。”他低下头失落地自语,因而错过了陆栖淮眸中一瞬间交错的神光万千。 “你没事吧?”陆栖淮关怀着问他。 陆栖淮看他神色萎靡,以为他还没从下落的惊险中缓过神来,有些无语:“你真的是……” 沈竹晞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紧紧地扶住他才不倒下去。 陆栖淮拍落衣上被他碾过去的尘土,忍俊不禁了好久,才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天真。” “先前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怕?”陆栖淮轻拍他僵直的脊背,克制住不笑出声。 “你还取笑我!”沈竹晞收敛了思绪,横他一眼,拭去额角的冷汗,“快请我喝酒去!” “走吧,喝酒。”待他终于平定下来,陆栖淮抛给他几钱紫锦贝,莞尔,“给你压压惊。” 沈竹晞跟着他迂回地拐过几个巷口,直到再也不见一丝灯火,终于觉得不对:“哎,陆澜,你要带我去哪里?” “快到了。”陆栖淮头也不回地说,清沉的声音听来格外让人安心。 沈竹晞住了口,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陆栖淮终于停下来,在一间完全看不到“酒”字招牌的店前推门进去。 “深夜饮酒,别有一番风味。”店堂内进空无一人,陆栖淮将紫锦贝拍在桌子上权当付账,探身到桌子下面取了一坛酒出来,摆出一对杯子,为两人斟上。 沈竹晞目瞪口呆地接过酒杯:“居然还有这样卖酒的,哎”,他忽然觉得不对,问道,“陆澜,你不是刚从夔州过来吗?怎么知道这么偏僻的酒馆?” “就你话多。”陆栖淮遥遥一举杯,似乎是在黑暗中微微蹙眉。 “……”,沈竹晞被呛住,决定不讲话。 两人在漆黑长夜中对饮,窗外夜寒雪重,时闻翠竹被覆雪压断的噼啪声。沈竹晞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样奇怪的宁静氛围:“喂,陆澜,你说的那个朋友呢?”他敲敲桌子提醒对方。 沈竹晞已饮了一杯酒,虽说这酒味道苦涩,不算太烈,他仍是说话不太利索,夹了一块贝肉下酒,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听这个故事。” “你不知道,你提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光——”沈竹晞夸张地做了个动作,“就好像把你整个人都照亮了。” “嘻嘻,他一定对你很重要,你这样的人,能做你的朋友,也一定有一段故事。”沈竹晞满脸热切地看着他。 “这酒好苦啊,你快讲个故事,来中和这苦味。”他喃喃道。 陆栖淮放下酒杯,手指扣紧了放在桌上:“你要听这个故事下酒?” “他姓方,方外之人的方。”陆栖淮如是说。 他忽而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讲——这个故事来下酒,实在是比酒还苦。” “哼,不愿意讲就不愿意讲,什么样的故事会比酒还苦啊——”话未说完,只听咕咚一声,沈竹晞头撞着桌子,昏昏然倒下去。 “你啊……”,陆栖淮喟叹着收走他手里的酒杯,声音渺然,渐渐低洄。 后面他再说什么,沈竹晞已经完全听不见,铺天满地涌将上来的倦意,让他安心地阖眸,沉沉睡去。 正文 第196章 故人渐行人其九 “……”,沈竹晞无言。 良久,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若再不给我,我便抢了。”他执起那人的手,扣住他手腕上鹅黄缎带的一端欲解,手忽然被按住了。 “咦,你笑什么?喂喂!”他们已经行走到一座高屋前,那人忽然拉着他长身跃起,几个起落间纵到屋顶,沈竹晞毫无防备地惊叫出声,死死地闭着眼,全身僵直,直到在屋脊上掠衣坐下才反应过来。 “我恐高。”沈竹晞从指缝里暗暗往下看,声音艰涩。 “这里方便讲话——我说你,才分别一会儿的时间,你怎么又闯祸了?”那人开口便是微微含笑的训导语气。 “哎,我说你!”沈竹晞猛地抓住他袖口,连恐高都忘记了,他愤愤地瞪着对方,“我们很熟吗?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那人脸上的笑容忽然退去一点,沈竹晞一怔,莫非面前这位和林谷主一样,也是曾经认识他的人? “你叫什么?”沈竹晞勉力克服身在高处带来的不适,靠着他坐的更紧,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手腕间,准备趁对方不注意将缎带抢回来。 “我姓陆,名栖淮,单字‘澜’。”陆栖淮看着他,忽而挑起一边的唇角笑笑,那笑容因为瞬间的柔和而显得俊逸非凡。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便丝毫不使人觉得冷,像是外出寻芳的世家公子。 “知道了,又不是结姻亲的时候报生辰八字。”沈竹晞撇撇嘴,而后一本正经地向他伸出手:“我姓沈,名竹晞,字朝微。”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顿住了:“陆澜,你别这样看着我啊!” 他凑过去捏住陆澜光滑的脸颊,感觉到意态娴雅的贵公子微微一僵,心里有些奇怪的得意:“陆澜,你不要这样笑。” “你这样看着我,好像眼睛里能装下一城的月光,但你这样笑,却有些那个,那个风流恣肆。”沈竹晞点评道。 陆栖淮半仰在屋脊上,姿态放松:“或许我本来就这样。” 月色下,他眉宇清拔,忽而一指遥遥作出挑起沈竹晞下颌的姿态,似是调戏:“怎么,之前我冷淡的样子吓到你了?” “你可真能破坏气氛。”沈竹晞扶额,他默了一默,才道:“不是,你先前看我的样子,冷冰冰的,却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你那样的眼神,即使是我不认识也不记得你,都能看出其中的悲怆和苍凉,想来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道:“陆澜,难道我从前认识你?” 陆栖淮一言不发,半边脸沉入夜色里,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融于夜色的冷意,与先前笑起来的时候纯然不同。 沈竹晞只坐在他身侧,却感觉自己的心境与他相差很远。陆栖淮仿佛沉入回忆的泥淖里,眉宇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些沉痛和怅惘。 “你”,沈竹晞试探着开口,忽然被他轻声截断了,陆栖淮平静地看过来,淡淡道:“我们未曾相识。” “不过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低头浅浅地笑起来。 沈竹晞放下心来,正欲接话,忽然听见他微微戏谑的声音:“朝微,你一直盯着我的手看,真的很想把它拿回去?” 沈竹晞不明白他为何能这么自然地叫出自己的字,按下疑惑,忙不迭地点头:“我认你这个朋友了,你快还给我罢,我还要回去送药。” “送药?”陆栖淮一敛眉,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来拿啊。” 他道:“你打得过我,我就把发带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沈竹晞霍然站起,手指扣上袖中刀柄,神色中含着难言的兴奋。  刀剑相交,发出阵阵轻响。 沈竹晞点着房梁后退,横刀在胸,微微喘息。另一边,陆栖淮反手执剑,鬓角被汗珠濡湿,眉目间却仍是一派从容写意。 “本是伯仲之间,你的刀不太顺手。”陆栖淮笑笑。 沈竹晞颔首,犹自有些不甘心:“陆澜,没想到你剑法这么厉害!” “以后倘若你我对峙,你可要手下留情啊。”沈竹晞半开玩笑道。 陆栖淮低头说了句什么,声音细碎地飘散在风中,沈竹晞没听清,凑过去问,他却不愿意再答。 “这剑叫什么?”沈竹晞虚握住他的手,葱白的手指从剑刃上细细抚过,剑穗纠缠在一起,一色如血,一色无尘,他手指拨弄了一会儿,抬头,忽然怔在那里。 陆栖淮正微微别过脸,只留下一半线条流畅的侧颜,他对着月的方向凝望,人沐在月华中,傍着脚下城郭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看过来含笑的时候,沈竹晞看见他眼里波光点点,分不清是头顶上的星子坠落在里面,还是他眼底本来的冰融化了汩汩流动。 在这双眼眸的凝视下,沈竹晞仿佛受蛊惑一般地脱口而出:“陆澜,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祝东风。”陆栖淮沉声道。 沈竹晞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在说剑的名字。他评价道:“好奇怪的名字。” “是那位像你的好友取的。”陆栖淮沉默了一会,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沈竹晞很是好奇,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之前从夔川过来,倘若你也从那里来,在路上擦肩而过,也不是不可能。”陆栖淮淡淡道,一边收剑入鞘,“祝东风是好剑,可惜不大常用。” 听到“夔川”,沈竹晞悚然一惊,猛地跳起,“哎呀,我是来给云姑娘取药的,居然都忘了送回去。” “云姑娘?”陆栖淮挑眉,“莫非是云袖?” “你认识?”沈竹晞想起来路上云袖关于不得泄露身份的叮嘱,有些紧张地反问,“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们会是一段路的同行人。”陆栖淮沉声道,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神色忽转沉郁。 沈竹晞没有注意这个“会”字,着急地补充道:“阿袖重病在身,她还在馆舍等着我回去,陆澜,我不能再陪你聊了。” “这么快,称呼就从云姑娘换成阿袖了?”陆栖淮似乎完全没抓住重点的样子,抱着手臂调侃了一句。 他再度挑起眉,建议道:“现在已然入夜,想来云姑娘已经歇下了,不如——” 他话锋一转:“不如,你陪我去喝酒吧。” “……”,沈竹晞再度默然,瞪了他一眼。 “我可以给你讲那位朋友的故事。”陆栖淮沉下声音来向他许诺。 “你……”沈竹晞捂住脸,像和面一样重重地揉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我居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喂,陆澜,我可不是喜欢你才去跟你喝酒的,我只是惦记着我的缎带还在你那里,而且这个时候云姑娘已经熟睡了,我去打搅她实在是不好,我——哎呀!”沈竹晞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惊叫一声。 陆栖淮一跃而起,施施然兔起鹘落,衣袂一展,落到楼下。沈竹晞往下看,只看到他半仰的脸,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啊——你快把我带下去!我恐高!”沈竹晞惊骇地把手拢在唇边,迎着夜风喊道。 “你跳下来!”陆栖淮清朗的声音顺着夜幕传上来。 沈竹晞僵直着迈出一只脚,清冷的长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又把脚颤巍巍地收回来:“我不成了,你快上来!” “我不会轻功,跳下去会跌死的!”沈竹晞乱喊。 接下来,任凭沈竹晞再如何软语恳求或大声呼喊,陆栖淮皆如未闻,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向他远远地伸出双臂,做出无声的答复。 “我在下方等你。”沈竹晞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如是道。 不远处一束灯突兀地亮起来,有人拉开窗户,似乎是被他们的动静从梦中惊醒,沈竹晞僵直地看着后面的两三户都有亮灯的迹象,忍不住紧闭了眼,蹲下身子。 “若是跌伤了,我一定要——”心底惶恐地涌出这样的想法,然而,“我一定要”后面的内容还没想好,他忽然脚下一踉跄,直直地摔下去。 正文 第197章 故人渐行人其十 “赔?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又能赔什么?”那弟子二话不说,上手便是擒拿的招式,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沈竹晞自知理亏,刀未出鞘,只是步步躲避:“想来也是一味珍稀的药物,你若不介意,找你们管事的人说说,我去别的地方帮你寻过来……” “珍稀药物?”那弟子趁他说话,得了余裕,忽然从胸口掏出一枚竹哨,刺耳地吹了一声,那声音犹如剐皮剜骨,沈竹晞忍不住两手紧捂住耳朵。 这是枢问堂弟子的召集音,他听见前面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不少人正在上楼往这个方向赶过来。 若是单论身手,再来十多个他也不在乎,只是他来求药在先,不能下重手,对方人数众多,却个个出手凌厉,竟是半条生路也不打算留。 沈竹晞见招拆招,不禁疑窦丛生:传闻中,凝碧楼的弟子和他们楼主一样,向来富有仁爱之心,怎么今日竟这样对他?那只被辜颜毁掉的黑檀葫芦究竟是什么东西?辜颜又忽然吃这东西干什么? 察觉到袖口的白鸟已经在封印里昏睡过去,沈竹晞更是头大如斗,恨恨地决意回去要拔下它几根羽毛泄愤。 “还挺扎手!”对面抢攻过来的弟子见他还游刃有余,更是忿骇,几人持兵刃毫无章法地就强攻上来,沈竹晞一时应接不暇。他遥遥瞥见后方一扇半开的窗,当即决定跳窗而走。 “不好,他要逃!”有人惊呼。 “楼下是后花园,他逃得掉吗?”领头的弟子停手冷哼。 沈竹晞足下一踉跄,起跃间落在窗沿,看见楼下齐整的一行人严正以待,握紧了袖中的刀暗暗叫苦。 他轻功实在不好,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落,能平稳落地已是十分勉强,何况他几乎清楚地瞥见最前面那人手里的红缨长枪,和眼里跃跃欲试的暴戾神色。 他横刀护住心口,一咬牙,就欲往下跳。 就在松手的一刻,他手腕忽然被用力握住,冰寒的气息在一瞬间裹挟上来,他瑟缩着欲往后退,整个人却在半空中被拉住了。 枢问堂里还有高手? 沈竹晞仰起头,那人一绺落发从他额前掠过,淡然的眼眸里半点紧张也没有。 “跟我走。”那人将他拉紧了,单手持一竿白玉笛,浅蓝的笛穗缠在他手腕上,清脆地吹了一段。笛声悠扬,调子奇异,激越处如万壑生风。 在曲折回环的悠长笛声中,最前面攻过来的那个弟子,忽然扭曲着后撤,几乎伸到沈竹晞胸前的刀尖震颤着跌落在地。 沈竹晞听着他呜咽吹奏,借着滴翠的反光看清那人的面容,几乎愤怒地咬牙。 是他,居然是他! 是抢走他束发缎带的那个人,他一定不安好心! 沈竹晞趁他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笛子上,抬足便准备悄然后退,只落了一步,看见脚下约有几十人叠加的高度,惊惧地钉在原地微颤。 都怪自己恐高! 沈竹晞面沉如水,重重地哼了一声,惊异地看着身前气势汹汹的追兵们面上的杀意渐渐消弭下去,那人横笛吹一声,他们便后退一步。 “可真有你的!”那人单手护着他从旁下落,两人且行且退地走出一段,笛音骤停,余音袅袅中,沈竹晞惊叹地拍拍他的肩。 他侧身看去,黑衣人长身玉立,暮色的最后一缕光从他手里玉笛上小孔折射过来,挽过他眉梢鬓发,让他冰雪似的面容平添三分清狂狷介。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沈竹晞心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猛地一拍额头:“嘿,我说这位仁兄,你抢了我东西,又给我解了围,现在只要把我束发的带子还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若我不想和你两清呢?”那人终于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不咸不淡地说。  “……”,沈竹晞无言。 良久,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若再不给我,我便抢了。”他执起那人的手,扣住他手腕上鹅黄缎带的一端欲解,手忽然被按住了。 “咦,你笑什么?喂喂!”他们已经行走到一座高屋前,那人忽然拉着他长身跃起,几个起落间纵到屋顶,沈竹晞毫无防备地惊叫出声,死死地闭着眼,全身僵直,直到在屋脊上掠衣坐下才反应过来。 “我恐高。”沈竹晞从指缝里暗暗往下看,声音艰涩。 “这里方便讲话——我说你,才分别一会儿的时间,你怎么又闯祸了?”那人开口便是微微含笑的训导语气。 “哎,我说你!”沈竹晞猛地抓住他袖口,连恐高都忘记了,他愤愤地瞪着对方,“我们很熟吗?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那人脸上的笑容忽然退去一点,沈竹晞一怔,莫非面前这位和林谷主一样,也是曾经认识他的人? “你叫什么?”沈竹晞勉力克服身在高处带来的不适,靠着他坐的更紧,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手腕间,准备趁对方不注意将缎带抢回来。 “我姓陆,名栖淮,单字‘澜’。”陆栖淮看着他,忽而挑起一边的唇角笑笑,那笑容因为瞬间的柔和而显得俊逸非凡。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便丝毫不使人觉得冷,像是外出寻芳的世家公子。 “知道了,又不是结姻亲的时候报生辰八字。”沈竹晞撇撇嘴,而后一本正经地向他伸出手:“我姓沈,名竹晞,字朝微。”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顿住了:“陆澜,你别这样看着我啊!” 他凑过去捏住陆澜光滑的脸颊,感觉到意态娴雅的贵公子微微一僵,心里有些奇怪的得意:“陆澜,你不要这样笑。” “你这样看着我,好像眼睛里能装下一城的月光,但你这样笑,却有些那个,那个风流恣肆。”沈竹晞点评道。 陆栖淮半仰在屋脊上,姿态放松:“或许我本来就这样。” 月色下,他眉宇清拔,忽而一指遥遥作出挑起沈竹晞下颌的姿态,似是调戏:“怎么,之前我冷淡的样子吓到你了?” “你可真能破坏气氛。”沈竹晞扶额,他默了一默,才道:“不是,你先前看我的样子,冷冰冰的,却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你那样的眼神,即使是我不认识也不记得你,都能看出其中的悲怆和苍凉,想来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道:“陆澜,难道我从前认识你?” 陆栖淮一言不发,半边脸沉入夜色里,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融于夜色的冷意,与先前笑起来的时候纯然不同。 沈竹晞只坐在他身侧,却感觉自己的心境与他相差很远。陆栖淮仿佛沉入回忆的泥淖里,眉宇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些沉痛和怅惘。 “你”,沈竹晞试探着开口,忽然被他轻声截断了,陆栖淮平静地看过来,淡淡道:“我们未曾相识。” “不过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低头浅浅地笑起来。 沈竹晞放下心来,正欲接话,忽然听见他微微戏谑的声音:“朝微,你一直盯着我的手看,真的很想把它拿回去?” 沈竹晞不明白他为何能这么自然地叫出自己的字,按下疑惑,忙不迭地点头:“我认你这个朋友了,你快还给我罢,我还要回去送药。” “送药?”陆栖淮一敛眉,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来拿啊。” 他道:“你打得过我,我就把发带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沈竹晞霍然站起,手指扣上袖中刀柄,神色中含着难言的兴奋。 正文 第198章 故人渐行人其十一 “我不知道。”沈竹晞如实回答,听起来却像是敷衍。他道,“是阿袖,不是阿秀。” “那你们要去南疆哪里?”林青释蹙起眉,“整个中州风岸大陆,难道还有哪里有奇人奇药能解开青萝拂剧毒吗?那可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幽草不禁黯然:“沈公子,你肯定是被人骗了,青萝拂解不了的,谷主是全中州医术最厉害的人了,他说不行,肯定就是不行了。” 沈竹晞不服:“我们要去平逢解毒。” 邓韶音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林青释,果然,林青释手指攥紧了怀里的暖炉,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居然是平逢山?谁告诉你去那里的?平逢山除了大神官殷公子,便再无他人,而殷公子素来不通医道,你难道想试试山顶的圣湖吗?” 沈竹晞摇头:“不是去平逢山,是去周围瀚海雪原里的南离古寺。” 他清楚地看见他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对面两人皆是面色一变,邓韶音甚至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竹晞不解。 林青释抬手按住眉心,仿佛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立时回答他。倒是一旁俏立的幽草接了句:“沈公子是外来人吗?不不不,外来人怕也不能够不知道南离寺吧?这已经传遍整个中州大陆了……”她忽然面露惧意地住了口。 “我之前一直昏睡,对外界什么也不了解,实在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沈竹晞敲敲额头,颇为无奈,“这个地方有什么忌讳吗?” 林青释叹了口气:“沈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去南离古寺?南离古寺是七年前夺朱之战落幕的地方啊。”他作为那一场战争的亲历者,永远无法忘怀,最后在南离古寺目睹了怎样的场景——鬼门大开,亡灵动荡,红莲劫焰吞天蔽日,而他们一直结伴同行世路、度过战争难关的四个人,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刀剑相向,差一点就天人永隔。 “夺朱之战是什么?”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沈竹晞反问道。 林青释默然无语,简直怀疑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定了定神,刚要说话,却被一声惊呼打断,这是邓韶音今日以来不知第多少次感到诧异了——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床上中毒的女子,幽草擦拭干净她的脸,将敷脸的白毛巾拿开之后,她的容颜便看得清清楚楚。 这张脸单看有些寡淡冷情——眉毛蜿蜒如纸笺上的一落笔,极其细腻悠长,凤目桃鼻,额角贴一朵浅粉花萼,深紫色的唇显得略为妖艳。这是很适合上妆画油菜的一张脸,只需稍稍点缀,就能清水出芙蓉地融入各类角色。 邓韶音用手指着那女子,手指剧烈地抖动半晌,像抓着一条蛇,甚至整个肩膀都在剧烈起伏,过了很久,他才迸出几个字:“她是云袖!” “咦,你们也认识阿袖吗?”沈竹晞听他们叫出友人的名字,惊疑不定。  “她是林谷主的故友。”邓韶音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艰难地动用意志力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后,立刻抢在林青释前面说。林青释配合地不提这件事,只是抽出一张纸笺:“沈公子,你且放心,既然是她,那我一定竭尽所能帮到底,现在已经天晚了,你赶快去旁边的枢问堂配药,我把药方写给你——” 幽草上前为他磨好墨汁,林青释展开纸笺,一笔一画地记录,他虽然是盲人,可是运笔如飞,丝毫不迟缓:“红荒冷一钱、星蕊三朵、零朱一对……”幽草接过纸笺塞给沈竹晞:“枢问堂是凝碧楼下属的,都是免费供药,各式药材应有尽有。你快去吧。” 等青衫少年推门走远,脚步声终于消失不见,林青释转过来,无声地击了下掌:“云沾衣?沾衣你还好吗?我觉察到你已经醒了,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沈公子吗?” 沾衣是云袖的字,他们当年四人,他、云袖、撷霜君、殷景吾互为挚友,称呼彼此就都用字号,毫不拘泥。如今林青释再一次见到这位以为已经埋在泉下的故友,内心万般感慨翻涌,反倒说不出话来。 云袖挪动手臂,想要撑起半边身子,幽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递过半杯水喂下去,她这才觉得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缓解了很多。她盯着对面两人,那种奇异的打量眼神让邓韶音心头一跳,听到她问:“我知道,你们是林望安和邓韶音,可是我不记得你们了。” “我只记得这个名字,望安,我知道你从前是我的好友,我们和撷霜君、殷神官一同行走世路的,可是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了。”云袖抱着水杯,满脸茫然,“但是比撷霜君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撷霜君?”林青释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盘散沙,“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望安”,邓韶音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因为过度紧张甚至换回了原来的旧称呼,他沉默着久久不语,再开口时,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低低地说,“刚才那位沈公子,其实就是失忆的撷霜君。” 林青释僵在那里,转头用白绫下空荡荡的眼瞳对着他,仿佛想验证这句话的真假。他脸上仍旧浮现着那种清朗如月的笑容,但覆眼的白绫渐渐施了,他直起身,缓缓把脸埋到掌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恍如梦呓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可真是太好了。” 在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之后还能再相逢,纵然已人世全非,只要知道当年旧友还健在,已经太好太好了。林青释平日那副静如止水的平淡模样早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他蒙脸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是在无声地啜泣。 “望安,别哭了。”云袖手足无措,低声安慰,忽然觉得眼眶也隐隐发涩。 过了许久,已经平静下来的林青释缓缓抬头,认真地追问:“你是怎么中了青萝拂剧毒?之前这七年你在哪里?撷霜君又在哪里?”他扬起手,“沾衣,得罪了。” 正文 第199章 拜君山河寿其一 “哎,你知道吗?据说撷霜君重新出现在江湖了!” “什么?撷霜君还活着?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夜之间,这样的消息喧沸地传遍了整片中州大陆,听者无不万分惊讶喜悦,高声赞叹——撷霜君,那可是中州最富盛名的少年英豪,在七年前夺朱之战的落幕时分悄无声息地离去,至今毫无音讯。关于他的故事在这七年中,传遍了中州长风能送达的每一处角落,纷纷扬扬,絮絮到莫衷一是。 如今,每一间街头巷尾的酒馆里都在讨论着撷霜君的故事,这处也不例外。店小二已经为聚在一起讨论的那群人送了好几次酒菜,他们仍旧谈兴甚浓,高谈阔论,讲着有关撷霜君的传说—— 讲话的人满脸唏嘘:“话说那夺朱之战的烽火,蔓延了整整七年啊!许多大英雄大豪杰便是那时候死去,比如凝碧楼的前任楼主金夜寒,南离殷氏的家主殷清绯,还有……哎呀,刀剑无眼,不胜枚举了!” 旁边人立刻接上话头:“可多亏了撷霜君,他在战争中可是有大作为的——撷霜君与他的三位同伴,璧月观林望安道长,南离殷氏的殷景吾小公子,郴河云氏的少主云袖姑娘——他们结伴踏行千山,除灵斩魔,名动中州,在那个遍地狼烟、满目疮痍的年代守护山河,惠泽万民。” “嘿,要不是撷霜君和其他人赶跑了隐族人,我们今天哪里能坐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喝酒啊!”这人一脸惶恐,仿佛仍旧心有余悸,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撷霜君原本姓周名竹屹,出生于京城周家,那可是京城势力最大的家族之一,撷霜君不随家族势力避其锋芒,明哲保身,反而挺身而出,实在是令人敬佩!” “这可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有人一拍桌子,“不止是撷霜君,话说夺朱之战里的参与者,就连那十恶不赦的七妖剑客纪长渊在内,哪个不是名门之后、人中之杰?恰恰是这样一些家族渊源的高人,心智、武学、法术都远胜于人,才能在夺朱之战中守卫一方平安!” “说撷霜君便说撷霜君,好好地,怎么又扯到旁人身上去了?”有道声音颇为不满地插进来,“话说近来才有撷霜君重新现身中州的消息——他当年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地会突然音讯全无?” 那人来了精神,灌了一大口酒,讲解:“要说到撷霜君七年前最后的踪迹,就必须得把夺朱之战的始末讲清楚——列位可知,夺朱之战为何会发生啊?” 旁边立刻便有人答:“这我倒是知道一二,夺朱夺朱,是取自林望安道长所评价的‘绛紫为邪,夺朱非正’一句,这句话的意思呢,就是说隐族入侵我们中州,便如同‘恶紫夺朱’,并非正义之师,而我们岱朝上下一心抵抗入侵者,却是师出有名,于情于理都该获胜。”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话说这隐族千年来都被击败多少次了,安安分分在边疆过日子不好吗?” “隐族妖魔鬼怪可是数不胜数,不能以常理猜度,还有南疆那什么不净之城,据说是不存在于阳世的亡灵城市,吓人吧?” “撷霜君最后就是在南疆的南离古寺消失的,那一战是夺朱之战最后的落幕之战,将隐族尽数灭杀赶走,而我们的人存活寥寥,就算有幸活下来,也对这段过往三缄其口——据说凝碧楼现任的何楼主,就是亲历过那一战的人。” 那先前讲话的人忙不迭地接下去:“不错,这七年来,何楼主也一直试图寻找这几位的踪迹,将中州人迹所至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却没寻找到一丝半毫。本来以为他们都已遭遇不测了,忽然又听到撷霜君现身夔川城的消息,那可真是太好了!” “夔川?那可是凝碧楼的总坛啊!”有人疑惑,而后击节,“撷霜君既然还活着,林望安道长、云袖姑娘、殷景吾小公子说不定也都还在!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和乐,他们四位便是这盛世的缔造者,终其一生都有至高无上的荣华地位。” “我也觉得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死去,特别是撷霜君——列位可能不知道,撷霜君名动中州的时候还不到弱冠,是个面如霜雪的冷峭少年。他不会术法,可是武学却称得上盖代无双,鲜有匹敌——还记得吧,他们四人同行世路的七年间,也曾数次遇险,遭到方庭谢氏强攻,兰畹纪氏剧毒,六合城生死一线,每次都被撷霜君以智计化解。” “这话说的不错,可是他们最后去的是南离古寺,那里也太——”欲言又止。 酒庄里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有什么顾忌似的接连垂下头。自从那一战后,南离古寺已经成为了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禁忌名词,代表着夺朱之战里最可怕、最惨烈的过去。  良久,还是先前那人打破了怪异的沉寂:“七年前的最后时分,撷霜君和其他人一道从中州不远万里跋涉,奔赴南离追击隐族的参兵败将,那之后的事情便没有人知晓了,据说南离人远远地看见火光熊熊,燃烧三天三夜未曾将歇,可是南离都是冰天雪地,什么样的火能在冰雪里燃烧不灭?指不定也是些怪梦奇说的胡言乱语,耸人听闻的,不过这七年里,除了这样真假莫辨的传闻,就再也没有撷霜君的消息了。” “故事戛然而止,倒也算余韵悠长。”有个人突兀地插了一句话,颇为感慨的样子。 店小二这时端了好几碟下酒菜过来,小心翼翼地接口,指着说话的那个蓝发人:“那一位据说是当年的故人,时常来喝酒的,列位可以问问他。” 立刻有人一拥而上,倒了一壶好酒,那人方才凑过来,有些犹豫地开口:“这件事我埋在心里七年了,一次都没有说起。不过现在撷霜君回来了,倒也没有什么再缄口不言的必要了。” 听众鼓噪起来,纷纷说:“快讲吧,快说!” 蓝发人道:“我曾被撷霜君救过——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夺朱之战刚刚开始,隐族人放出恶灵怪兽为祸中州,我在奄奄一息之际被救起,此后便对他感激涕零。但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最后一次听到撷霜君的名字,是战争终结后不久。” 他追忆道:“那时候,我在战争中失了家,流落到夔川。幸好早年学过拉二胡的手艺,恰逢那里招募临时戏班,我就去混口饭吃。后来才发现,那竟是云袖姑娘临时招募的戏班——众位都知道,云姑娘是一代倾城名伶,名动五陵四野,青衣水袖华姝无双,也是风姿倾城一时,而她更是女侠,是夺朱之战里撷霜君一路的战友和伙伴。” 旁边的人万分艳羡:“哎,我说,你运气不错啊,居然有幸认识两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会儿又将信将疑,“照你这么说,云姑娘也好端端地健在了?” “不,云姑娘死了。”那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被七妖剑客所杀。” “那一晚演出的是《绛雪》,列位都知道,这是云姑娘及笄之年,撷霜君特意为自己这位青梅所撰写的台本。可是令人惊异的是,这次演出虽然满座都是权贵豪杰,可是首座却并没有人,只摆放了一截深棕色的短圆木头,隐约有檀木的香气,那木头被精心放置在软垫上固定好,待遇非同一般。” “云姑娘正演着,那疯子七妖剑客跳上戏台,白衣如雪,容颜如煞,与云姑娘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后来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鲜血抹在剑上,忘痴长剑如有神助,一剑穿胸,将云姑娘钉在戏台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样落了她满身,染红了台柱。” 叙述者手指紧握成拳,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这样一番动静,自然惊动了首座上的那根木头,滚落在地弹到一旁,然而,那木头竟在我们眼前忽然立起来了!” “只见云姑娘脸色大变,忽然挣扎起身,从胸口霍然拔出长剑,急迫地扑过去抓住那根木头,嘴里竟不停地叫着撷霜君的名字,还说‘回来,回来,不要乱动’,就好像……就好像那一截木头就是撷霜君,能听懂她说花似的。七妖剑客看到那木头,一剑挑开云袖,抬起木头便扬长而去,根本无暇顾及旁人,我也因此侥幸捡回一条命。 “一截木头?”众人面面相觑,心往下沉,“撷霜君出事了,然后变成了木头?”这委实也太匪夷所思,说出来没几个信的,他们便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再度议论起来: “那七妖剑客当真是疯魔了,还好已经被杀死了,否则撷霜君这番回来,也要替天行道将他斩杀!” “我倒希望当年战争里的人都好好的,单是撷霜君一个人无恙归来不算什么,若是他发现故友不在,物是人非,想来也会难过的。” “最怕的可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容貌未改,心上早已风霜冷冽或冰火相煎了。” …… 这一场叙述落幕时已近傍晚,酒客议论感叹着各自散去,沐浴夕阳走远。窗边,蓝发人扫落横在膝上的酒坛,懒懒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开。 窗外,细风拂卷衣袂,鸦青长衫的少年走过熙攘人群,忽然转过身来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长眉如黛,眼捷似羽,双颊笑容清润恬淡,背后是流霞烁金,山河泼墨,映照得他脸上有一层如冰如雪的冷光。 “撷霜君!”他紧贴着窗户颤巍巍地叫出来声来,无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和那时候相比,居然没有一点变化。” 原来撷霜君重现中州的消息并非无稽之谈,这个少年,满身风霜,如今归来,居然还容颜如故。 少年仰首望着天空中翻卷如鹤的云池,仿佛隔着天幕与一双亘古的深邃眼瞳对视,颈上的丝缕在风中交错翻飞。哒哒的马蹄声从身侧掠近、顿住、停下,他翻身上马,恣肆飞扬地大笑扬鞭,一边将手伸给身侧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时,是岱朝的文轩历二十二年,距离夺朱之战结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诡,天下星缀,独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轨迹再次行汇于此,会有人如电光孑然划过漆黑长夜般遇见,而每一颗星子都将兜转着奔赴未知的结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交迸纠葛,轮转不息。 正文 第200章 拜君山河寿其二 幽草曾听谷中的一位病人提过,知道这样纯发乎内心的劲气需要怎样纯挚凝厚的武学修为。她从未见过楼主使用武功,所以也无从知晓,如此清癯瘦弱、沉疴在身的谷主,居然身负绝世武学。 那一刻,在两人的对峙中,幽草极为不合时宜地开始好奇林青释的过去,自她拜入谷中的第一天起,每日便和谷主朝夕相处,却从没见过谷主这副模样。 她所见所到的谷主,永远清风朗月一般,轻淡出尘,心如止水,无念无想。初见时候,谷主的眼睛还没有失明,那双湛碧色的清瞳中,可以映照出风雪朔漠、皎月长天,却如凝碧深潭没有半分悲喜苦乐。这个人在冰雪中著此身,却温养出一种如玉如兰的灼灼光华,像朗月萧疏而清俊。 谷主说话的语调向来都波澜不惊,宛如古井,可是今日,在那个靖晏少将离开之后,她第一次清楚地瞥见谷主的心绪波动,晕染成一片茫无边际的深红色,艳烈沉郁,与之相关的往事寸缕丝缠,皆有难以言说的悲恸怅惘。 ——那是有怎样的幻灭,怎样的过去?不然,怎么甘心再最风华正好的时候,抛却一身神通,幽居深谷行医? 幽草还待细想,思绪却被林青释的声音冷冷截断:“不治。”他整个人像是一把待出鞘的长剑,像谷主墙壁上悬着的那把渡生剑。 “谷主,可是他是药医谷今年以来的第一位病人,这与理不合!”幽草急道。 “在药医谷,我便是理。”林青释抿着唇。 “邓韶音你中气十足,显然不像是负病在身。我实在是不愿再同你有纠葛。”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却恰好清楚地落在邓韶音耳中,“夺朱之战的七年你我都不愿回首,如今我隐居幽谷,就是想斩断前尘,再世为人,请你不要再来了,药医谷永远不欢迎你。” 他放软了语调:“我也并非厌恶反感你,我只是不想再见当年故人,你且走吧。” 邓韶音浑身僵直,他素来了解对方是一个心志坚定的人,一旦决定的事极难改变。若只是涉及前尘旧事,就此离去也并无不可,可是今日自己的前来求医,背负着三万靖晏军的性命,无论如何都必须完成。 邓韶音颤抖着,殷切地软语恳求:“林……林谷主,我已做了靖晏少将,将士间瘟蛊横行,拜托你前去行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靖晏少将,”林青释翻来覆去念了两遍,神色蓦然冷凝下来。 “好一个靖晏!”他轻叱道。 邓韶音身子晃了一晃,险些踏入石阵外的险境,他脸色苍白,勉力维持镇定:“林谷主,我奉命镇守京城,请你……” 林青释断然打住他的话:“药王谷的规矩是从不外出行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缓缓道:“京城神医甚多,邓将军何必苛求我一个双目已盲、沉疴加身的废人。” “不,不是的!”邓韶音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他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沉默半晌,艰涩道,艰涩道:“你很好,你不是这样的。” 林青释只是静默地抿紧了唇。  “我本来也没想到是你,只是带了些俗物。”邓韶音抬了抬手里的箱子,清脆的金石交击声,许多珍贵名器都装在那里面。他打开取出一颗青碧色的珠子,在微阳下剔透如雪,曳动着清光万千:“我想这个你会喜欢。” “凝碧珠。”他道。 林青释神色微动,唇畔似乎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温柔的渺远笑意,却很快淡下来:“人都不在了,还要它做什么。” “幽草,回去罢。”他拢进了领口,转身轻轻落下一句。然而幽草却惊恐地拽住他衣襟:“谷主!不用她开口,林青释已感觉到空气中隐隐流露出的杀气:“呵,经年不见,邓将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了吗?” “也不过如此。”他冷笑着,将幽草护在一侧,心中暗自警觉。邓韶音是他当年的战友,虽然身手略逊于他,但这些年必然有精进,而自己唯一的兵刃——渡生剑却并不在身边。 林青释冷冷道:“邓将军,你应当知道,你制住我也是无用。我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可不怕你的威胁。” “这我自然知道。”邓韶音微垂着头,有思刀的刀刃垂落指向地面,“林谷主,可是我倘若挟持你,把你带走,当你面对那些病状凄惨的士兵,就绝不会见死不救。” “你!”林青释恨声。 他以为被尘封得很好的那些往事,因为邓韶音这一下拔刀而纷纷抬头,往事的细沙在风中悲鸣扬起,裹挟着试图将他吞没。林青释罕见地有些迟疑,他作为夺朱之战的亲历者,自然知道这一战是多么漫长而不见天日,如今的和平又是多么不易。 他到底还是个仁慈的人呐! “你打得过我?”他冷笑起来,“邓少帅,我虽然如今已经沉疴在身了,又居住幽谷七年,可我的剑术并没退步啊!”他扬起手,居然手指间已经隐约有了摧枯拉朽的剑气。 “你莫非以为我是一个人前来的吗?”邓韶音无声地击了下掌,幽草心往下沉,便看见有无数的人从雪地底下冒出头来,他们身上全是霜雪,又穿着白衣,一眼看去根本无法识破伪装。 幽草开始害怕起来,以往从来没有人带一百多号人来闹事的,虽然有武功高强的人,也不过一次来三四位。药医谷前的石阵,不怕敌手武功高,就怕人数多,这么一百号人,就是单纯地搬石头,也能在半天内破开石阵。 林青释听出了来人众多,微微冷笑,缄默不语。 他的沉默,落在邓韶音眼里,就宛如死亡的歌声无声飘落:“林谷主,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如今的短暂盛世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几近咳血,侧身指着身边的随从:“靖晏军这些人,都是在夺朱之战中出生入死的人呐!他们,他们只求你能救上一命……” 在最后口腔里血腥味轰然炸开的时候,邓韶音看见的是覆眼的惨白缎带,层层叠叠在一起,让他看不清缎带下的那双盲瞳里有怎样的神色。他果然赌对了,赌上所有的情分和对这位故友的了解——不论他是林望安还是林青释,有一点是没变的,他依旧月朗风清,容不下发生在眼前或远处的死亡。 那之后,林青释和药医谷一行成功解开了靖晏军的燃眉之急,而后他们周济天下行医,再也没有回过药医谷。幽草觉得很奇怪,邓韶音和谷主的关系奇迹般地缓和了,甚至每年都能见上一两面,而这次在尹州城的短暂会面,也是邓少帅几月前就飞书来约,而他们也一路行医至此。 其实这样隐于市的行医生活,比之从前隐于寒冷幽谷,倒更有几分人间烟火的温暖富足。除了每日都颇为担忧谷主的身体能否适应,她对现在的生活还是很满足的。 正文 第121章 拜君山河寿其三 “喂,朝微,回神了!” 沈竹晞从跳下来到现在,愣了一炷香的功夫,两眼无神,像被挖空了神智。先前两耳呼呼而过的风声阻住了他的惊呼,他总觉得有什么思绪从脑海中掠过,可是细想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先前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怕?”陆栖淮轻拍他僵直的脊背,克制住不笑出声。 “你还取笑我!”沈竹晞收敛了思绪,横他一眼,拭去额角的冷汗,“快请我喝酒去!” “走吧,喝酒。”待他终于平定下来,陆栖淮抛给他几钱紫锦贝,莞尔,“给你压压惊。” 沈竹晞跟着他迂回地拐过几个巷口,直到再也不见一丝灯火,终于觉得不对:“哎,陆澜,你要带我去哪里?” “快到了。”陆栖淮头也不回地说,清沉的声音听来格外让人安心。 沈竹晞住了口,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陆栖淮终于停下来,在一间完全看不到“酒”字招牌的店前推门进去。 “深夜饮酒,别有一番风味。”店堂内进空无一人,陆栖淮将紫锦贝拍在桌子上权当付账,探身到桌子下面取了一坛酒出来,摆出一对杯子,为两人斟上。 沈竹晞目瞪口呆地接过酒杯:“居然还有这样卖酒的,哎”,他忽然觉得不对,问道,“陆澜,你不是刚从夔州过来吗?怎么知道这么偏僻的酒馆?” “就你话多。”陆栖淮遥遥一举杯,似乎是在黑暗中微微蹙眉。 “……”,沈竹晞被呛住,决定不讲话。 两人在漆黑长夜中对饮,窗外夜寒雪重,时闻翠竹被覆雪压断的噼啪声。沈竹晞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样奇怪的宁静氛围:“喂,陆澜,你说的那个朋友呢?”他敲敲桌子提醒对方。 沈竹晞已饮了一杯酒,虽说这酒味道苦涩,不算太烈,他仍是说话不太利索,夹了一块贝肉下酒,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听这个故事。” “你不知道,你提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光——”沈竹晞夸张地做了个动作,“就好像把你整个人都照亮了。” “嘻嘻,他一定对你很重要,你这样的人,能做你的朋友,也一定有一段故事。”沈竹晞满脸热切地看着他。 “这酒好苦啊,你快讲个故事,来中和这苦味。”他喃喃道。 陆栖淮放下酒杯,手指扣紧了放在桌上:“你要听这个故事下酒?” “他姓方,方外之人的方。”陆栖淮如是说。 他忽而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讲——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苦了,不适合用来下酒,比酒还苦。” “哼,不愿意讲就不愿意讲——”话未说完,只听咕咚一声,沈竹晞头撞着桌子,昏昏然倒下去。 “你啊……”,陆栖淮喟叹着收走他手里的酒杯,声音渺然,渐渐低洄。 后面他再说什么,沈竹晞已经完全听不见,铺天满地涌将上来的倦意,让他安心地阖眸,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竹晞在宿醉的头痛中睁眼的时候,感觉到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那是疏疏阳光。他挣扎着艰难撑起身子,一时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劈头而下的一抔冷水淋了满衣满身,细嗅着还带着草药的清苦香气,沈竹晞神智凛然一清,只见幽草俏生生地立在他床头,俯身从泉眼里汲了一叠碧盈盈的水,抬手就要浇下。 “啊!”沈竹晞慌忙往后躲,后脑重重地磕在柱子上。 幽草终于放下手:“沈公子,你醒了?” “这是什么东西?”脸上被水浇到的地方,后知后觉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像是千万根细如牛毛的刺同时轻扎,不很痛,却有连绵不绝的刺激感。 幽草眼波流转,吃吃笑道:“这个是谷主配出的药,青芜水,谷里有弟子早起精神不好或学医不专心的,就往脸上倒几下,立刻便清醒了。” “沈公子只倒了第一遍,倘若在药医谷,要浇上十几遍,直到完全清醒,这药后劲很长,甚至让人几天无法入眠。”幽草笑着将手里的药碗又倒回去,一边续道,“沈公子,昨天是一位黑衣公子把你送回来的。” 幽草顿了一下,沈竹晞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事,立刻屏息静听。 不料,幽草忽然按着双颊,柔柔地笑出声:“沈公子,他长得可真好看!用玄冠竖起长发,更是气宇轩昂!他侧颈有瓷器一样秀美的花纹,真让我羡慕!” 她转过来盯着沈竹晞看了半晌,肯定道:“沈公子,你已经很美了,不过他的气场大约比你还要强些。” “不过,沈公子你的气质也很好,哎呀,这是不能比的。”幽草挽起袖子感叹道。 沈竹晞无语地扶额,打断她:“幽草姑娘,我昨日带回来的药材可有用上吗?” 幽草神色一肃,奇道:“沈公子,你什么时候带药材回来了?啊,你说的是那药丸!谷主说很好。” 沈竹晞惊奇连连,猛地坐起:“你说什么药丸?” 他起身的一刻,猛地用手按住床垫,手却按到一处柔软的东西上,沈竹晞拾起来定睛看去,是块紫金镶丝软垫。 “沈公子,药丸就是装在这个里面,被那位黑衣公子送来的。”幽草手指过去,道。 沈竹晞正要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隔壁忽然传来敲击声:“谷主让我们过去。” 一进门,林青释倚在墙上阖眸小憩,容色苍白,眼底下更是浮现出一圈深重的青黑色,竟是一夜未眠。 “虽然药材不见了,不过这药丸有奇效,也可以缓得云姑娘二月毒势。”他说。 沈竹晞闻言陡然放松下来,心中一时火焰炙烤,一时冰霜冷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是这药丸不是我带过来的啊?” “无妨。”林青释手指间拂过衣袖的缎面,淡淡道。 “咦,这位是?”沈竹晞移开眼,注意到房间里多出一个眉眼稚嫩端方的少年,少年将一粒粒药丸倒进面盆一般大的研钵里细细研磨。 沈竹晞看的咋舌,少年手里握着的是婴儿手臂一般粗的玄铁钵杵,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只研磨那几颗小小的、不易使力的药丸,他却使得轻松自如,毫不费力,不多时药丸已碎成齑粉,被小心地装入袋中。 “他叫子珂,不爱说话。”林青释眉间蕴起暖意。 “咦,邓公子呢?”沈竹晞注意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青释眉间微微一凝,面上却仍是清淡如月的笑容。 “他在天亮前就已经走了。”林青释道。 “韶音他军务在身,与我们不是同一路人。”他抬手缓缓从眼上的白缎上掠过,无血色的唇紧抿在一起。 正文 第122章 拜君山河寿其四 “她是林谷主的故友。”邓韶音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艰难地动用意志力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后,立刻抢在林青释前面说。林青释配合地不提这件事,只是抽出一张纸笺:“沈公子,你且放心,既然是她,那我一定竭尽所能帮到底,现在已经天晚了,你赶快去旁边的枢问堂配药,我把药方写给你——” 幽草上前为他磨好墨汁,林青释展开纸笺,一笔一画地记录,他虽然是盲人,可是运笔如飞,丝毫不迟缓:“红荒冷一钱、星蕊三朵、零朱一对……”幽草接过纸笺塞给沈竹晞:“枢问堂是凝碧楼下属的,都是免费供药,各式药材应有尽有。你快去吧。” 等青衫少年推门走远,脚步声终于消失不见,林青释转过来,无声地击了下掌:“云沾衣?沾衣你还好吗?我觉察到你已经醒了,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沈公子吗?” 沾衣是云袖的字,他们当年四人,他、云袖、撷霜君、殷景吾互为挚友,称呼彼此就都用字号,毫不拘泥。如今林青释再一次见到这位以为已经埋在泉下的故友,内心万般感慨翻涌,反倒说不出话来。 云袖挪动手臂,想要撑起半边身子,幽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递过半杯水喂下去,她这才觉得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缓解了很多。她盯着对面两人,那种奇异的打量眼神让邓韶音心头一跳,听到她问:“我知道,你们是林望安和邓韶音,可是我不记得你们了。” “我只记得这个名字,望安,我知道你从前是我的好友,我们和撷霜君、殷神官一同行走世路的,可是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了。”云袖抱着水杯,满脸茫然,“但是比撷霜君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撷霜君?”林青释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盘散沙,“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望安”,邓韶音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因为过度紧张甚至换回了原来的旧称呼,他沉默着久久不语,再开口时,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低低地说,“刚才那位沈公子,其实就是失忆的撷霜君。” 林青释僵在那里,转头用白绫下空荡荡的眼瞳对着他,仿佛想验证这句话的真假。他脸上仍旧浮现着那种清朗如月的笑容,但覆眼的白绫渐渐施了,他直起身,缓缓把脸埋到掌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恍如梦呓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可真是太好了。” 在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之后还能再相逢,纵然已人世全非,只要知道当年旧友还健在,已经太好太好了。林青释平日那副静如止水的平淡模样早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他蒙脸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是在无声地啜泣。 “望安,别哭了。”云袖手足无措,低声安慰,忽然觉得眼眶也隐隐发涩。 过了许久,已经平静下来的林青释缓缓抬头,认真地追问:“你是怎么中了青萝拂剧毒?之前这七年你在哪里?撷霜君又在哪里?”他扬起手,“沾衣,得罪了。”  语毕,他接过递来的十二根银针,小心地在幽草的帮助下用药水蘸了蘸,然后缓缓抬起手,可是指尖的动作却极为迅速,银针惊电般地刺入她全身关要部位,不偏不倚。 云袖因为剧毒之痛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稳,她道:“撷霜君这七年怎么过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当然也无从知晓。反正我就是睡了七年,醒来时就在深山中,幸好身边还有纸条记录了我的名字和身份,慢慢我也能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你的记忆有损?”林青释陡然感觉到不对起来,手颇为小心地虚浮着,掠过云袖的后脑,摸到三枚冰冷如铁的东西,幽草一看,便脱口惊呼:“谷主,那是金针!” “居然是金针封脑。”林青释脸一沉。 金针封脑之术甚为骇人听闻,其中开颅、置针、挑筋、缝线、养愈,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便是他作为医术冠天下的药医谷谷主,也只有三成把握能保人平安。然而这种手术,不仅可以封存记忆、还与神智清明,还能压制住身体内的毒素、病痛,暂缓发作,苟延性命。 ——虽然这样的法子太过凶险,但无数想活下来的病人仍旧趋之若鹜。可也正因为太过凶险,早在七年前就被列为了禁术。 没想到,这样的禁忌之术,如今竟在故友身上尚存,是谁胆敢施这种法子又不出差错? 林青释扣住她手腕细察:“沾衣,这三枚金针大概是七年前种下的。你还记得我,可见是后来私自拔过金针——原本有人用金针封脑之术为你镇压住青萝拂的毒性,你记忆只恢复了三四成,毒性却已挥发七八。” 云袖答:“我不记得那时的事。” 林青释问道:“你还剩下多少?” “七年前离开南离古寺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有些不忍,补充了一句,“慢慢说,不要紧的。” 云袖不语,尽力跨越着自己记忆里的断层,茫然道:“有些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殷景吾重伤流了很多血,而我把他送去医馆,独自回了正乙楼,寄出请帖,演一折《绛雪》,我似乎在戏台上昏过去,再醒来时,便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浑噩地躺在山间的一处无人的别苑里,吃穿用度具齐备,却只有我一个,不知是谁把我送过去。” “我仔细看了看,心口还有一道几乎贯穿了的伤痕。” 云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美好的事物:“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每次回想,脑中便是炸裂的疼。过了很久,我才记起一点从前的事,大多是小时候和撷霜君的几段故事,和你相关的,却只有初见时打马的几句笑语。” “其他你都不记得了?”林青释问,神色似喜似悲。 忘却了夺朱之战七年后那些如梦魇般纠缠的事情,对云袖来说未必不好——如果她能安然度过余下时光的话。只是,青萝拂已在她身上出现,她,连同沈竹晞,接下来的日子必然无法安宁,失去那些血与火淬炼的云袖,还能持剑卓立、并肩同往吗? 林青释罕见地犹豫起来,想问她是否想要听自己说说后来的事,一句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他只是问:“那撷霜君呢,你们是如何再遇上的?” 云袖有些倦怠地抬手勾勒出一个圆,双手拈开一个镜子,镜子上一片水雾蒙蒙,她抬手拭去了一层烟云:“他受人之托带一只玉匣给我,我用分镜追溯了那只玉匣的来历,发现那时候他一无所知地路过夔川城,在大街上遇到两个人生死搏斗,想要抢夺玉匣,输的那个人临死之前,就托撷霜君把玉匣带给我。” 正文 第203章 拜君山河寿其五 天幕将垂,暝色如烟。 沈竹晞提灯穿行在灯火星缀的长街上,踽踽独行,两岸稀疏的行人渐次他擦肩掠过。 他掸去衣领上一片落尘,便觉得,这样安宁地在暮光中静静行走,好像不久前护着云袖在山道上的一路狂奔,已是杳如隔世。 说起来,他第一次醒来看见人间景的时刻,也是一天的暮色时分,他站在霞光下,四顾茫然,不知所归。 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茫然地逡巡在人潮中,时而听着有人唤他完全陌生的称呼,二公子,或者撷霜君。他一直毫无头绪地寻找着过去,那些无法再回忆起的,渐渐变成一种执念让他不得解脱,直到,那一日在街头遇见了被追杀的青年。 后来他就认识了云袖,三言两语间,他知道,那个撷霜君,或许是过去的自己,是她曾经并肩同行的队友。 云袖是个看不透的人,但沈竹晞清楚地觉察出,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反而隐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牵念。 她应当尽快地好起来,自己便可心无所挂地离去。 沈竹晞如是想,手指攥紧了林青释开的那一页药方,扫过细腻的笔记,忽而思绪凝格。 林青释的笔迹古雅淡然,笔锋含蓄,字意洒脱,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若非亲眼目睹,他决计料不到这是出自盲人的手笔。然则,一般人只是用眼去看,林谷主眼盲,心却是明净的,万物于他,只如清风从心间无声掠过。 只是,林谷主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沈竹晞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浮现出来,气势凛然,长剑如虹,他仔细去想,有关那个人的却如一团乱麻绞在一起,却怎么也理不清。 ——林谷主是他从前认识的人吗? 沈竹晞叹了口气,举起袖子:“辜颜,你说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每个人看到我,都是一脸震惊?莫非我是个很厉害的人?” 袖子上辜颜流畅的线条微微扭曲,它眨眨眼,算是回复。 沈竹晞有些怅惘:“我大概有一段很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唉,伤脑筋,日后还要把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他拍拍额头不愿再想下去。 未料,一分神的功夫,额头一痛,他直挺挺地撞上面前的一个人。 “借过。”清凌凌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像是初春枝头一朵将落未落的梅花。 年轻男子从风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他面前。暮风中,他衣袂拂卷而起,背后长剑上的二色剑穗交错着掠过脸颊,兜帽覆住额头,帽檐下是一双清亮含笑的眼眸。 他微微抬手扶住沈竹晞,让少年不致栽倒向一旁。 “谢谢,谢谢。”沈竹晞微一定神,脸色涨红,挣开他搀扶的手。 他向四周一张望,只有人声寥寥,晚风低吟,不由皱眉道,“我说你,这路上这么少的人,你为何偏偏要从我这里借过?” 过路人拉下帽檐,定定地望着他,眉目笼在暗影中看不清楚,眸光里似是蕴含着难以言说的询问意味,让沈竹晞一瞬间觉得如芒在背。然而,他的唇角却微微勾起,有几分风流娴雅的味道在里面。 “自然是你这里好走。”沈竹晞再一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清越、低沉,很是好听。 擦肩而过的一刹,他隐隐觉得如同置身荒原冷域,那人仿佛是刚刚卧病而起,全身都带着凛然的湿重寒气。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寒颤,察觉到那人的眼神似乎又若有若无地定在他身上,直到背对着走出很远,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真是奇怪。”他猛烈地摇摇头,想把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冷不防却被扬起的长发扎到眼睛里。 “咦,我束发的丝缎到哪里去了?”沈竹晞向后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由得震惊失色。 他惯用的是一条鹅黄色的丝缎束发,视若珍宝,不仅因为据云袖说,那产自崇明泉底有凝碧珠的最深处,是由四只绮贝吐丝三年织成,名贵异常,还因为,这是他醒来之后,在陌生的整个世界里,唯一能触到的与过去有关联的东西。 ——这条缎带颜色微微褪去,想来他之前已使用了很多年。 沈竹晞拍拍额头,确定那东西不在自己身上,便匆忙地回头看,这一下只感觉到一股火气从脚下一直窜到前额——他目力极好,竟隐约瞥见先前擦肩而过的那人,腕间一点明黄,边上未系妥的丝线随风飘扬,连同黑色衣衫翻卷如山雨欲来前的黑云。 “小偷!强盗!”沈竹晞直跳脚,拔足便要追上去,却生生地顿住了—— 前面风雪里相依相偎的一对老人,手里提着药箱走过来,嘴里翻来覆去地依稀是在说:“快关门了,还好赶上了。” 药方!他还要去给云姑娘配药。 沈竹晞不甘不愿地抬头看看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又展开手中的药方,面色十分精彩地不断变化,似乎是在权衡。 罢了,云姑娘的伤势不能耽搁,暂且放过那人一回。 明日,他就是一间一间地问遍尹州城里的所有商店住宅,也要把抢走缎带的那人找出来! 沈竹晞一咬牙,向着相反的、凝碧楼枢问堂的方向走去。  这一处枢问堂傍水而建,清澈见底的溪泉可以入药。彻地的窗前疏疏挂着珠帘,掩映着后园的几亩药圃,高高低低、挨挨挤挤种下的大片,是凝碧楼从天下各处搜集的珍稀草木,种植在每一间下设的枢问堂,已供配药。 这些药材也是枢问堂享誉天下的原因之一。 七年前,何昱刚担任凝碧楼主,那时天下初定,他一朝以铁血手腕稳定了楼中的动荡局势,就在凝碧楼下辖的中州十八地建立了二百多间枢问堂,种植灵草,淬炼药石,提供给城中的百姓,分文不取。更是高薪聘来名医百位,长期坐诊枢问堂。 中州十八地数以万计的人受过凝碧楼的恩惠,都道何楼主、凝碧楼是心之所向,连年来一统中州武林,也是众望所归。 “这位公子,你药方上有一味药需要自取,还请移步到十二楼来。”柜台前的弟子走过来,把药方连同其他配好的药放在布袋里还给他,抬眼看了看沈竹晞,恭敬道。 沈竹晞微微点头,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往楼上走。 这里原本是白日里名医会诊的地方,许是来的晚了,现在空荡荡再无一人,桌子上一格一格摆放的红木匣,每一屉贴着笺注的都是一味罕见药物。 他的目光凝在墙上悬挂的黑檀葫芦上,那是一只破旧的葫芦,身上裂痕遍布,却散发着耀目的灼人白光。沈竹晞定睛细看,还能看到浅一些的素色在葫芦面上的千百纹路里游走,又极迅捷地汇到葫芦的腹部。 似乎是觉察到这里有人来了,葫芦悬在墙上扭动起来,一下一下空空地敲打墙壁,呦呦似人语, “这什么东西?”沈竹晞一惊,走上前去想要抚摸它。 他的袖子忽然被重重一扯,接着便觉得手腕一沉,辜颜呼啦一下子蹿出来,立在他手腕上振翅欲飞。 “安!安安!”辜颜忽然扯着嗓子发出一声清啼。 “哎呦喂!”沈竹晞伸手将它按住,凑过去低声说,“我们是来给云姑娘找药的,辜颜,你可别乱来惹祸。” 辜颜转过来躁动不安地拱他的手背,黑豆般的眼睛骨碌碌直转,忽然又不停地啄他手指。沈竹晞吃痛,一下子松开手。 辜颜扑簌簌地飞过去悬停在那黑檀葫芦面前,歪着头梳理羽毛,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沈竹晞缓缓走过去想唤住它,辜颜却回头“安安”地叫了两声表示拒绝。 在他不明所以的注视中,辜颜哧啦对着葫芦张大嘴,葫芦里的白光以清晰可见的速度被辜颜吸走,一点一点暗淡下去,辜颜的颈腹却慢慢亮到炫目,像红莲夜时候黑暗中最亮的一朵白鸟灯。 沈竹晞问:“辜颜,辜颜你在干什么?” 他连问了两遍得不到回答,便低头按照药房开始取找一味名为“零朱”的药,打开最下面一层的透明格子,沈竹晞惊骇地几乎跳起来。 “辜颜,来帮个忙!”他咬牙道,看着药格里四处乱拱的四只零朱皱眉,零朱是尖牙利齿的水生物,被放置在黑暗中的水袋里,乍见强光,猛然窜起,锋利的前牙几乎咬破了袋子。 据说零朱动得越凶,便越适合入药,看来这一对药性很强。 “辜颜,快来帮我抓一对!”沈竹晞拍手示意它。 辜颜不情不愿地振翅飞过来,一顿,尖尖的喙咬破水袋,啵的一声戳破零朱吐出的泡泡。它一动翅膀,两只零朱不由自主地滚到一起,辜颜扎下去叼起来,咕噜两下咽到肚子里。 “真有你的。”沈竹晞摸摸它的毛。 “回去别忘了吐出来。”沈竹晞将它捧在手里,一指戳戳它鼓起来一块的柔软腹部,惹得辜颜不满地挥翅扇过来。 他这时候凝神看去,辜颜身上的白光已经暗沉下去,与平时无异。他将辜颜收到袖子里,预备着离去。 “砰!”墙上的葫芦忽然用力地弹跳几下,电光火石的功夫,绑着它的铁丝绳从中断裂,葫芦跌下来碎成七八片。 “哎,怎么回事?”外间的凝碧楼弟子听到响动,匆匆往这里赶。 “辜颜,这下子你可闯祸了。”沈竹晞蹲下身看一地刺目的碎片,捡起一块,深深皱眉。 他迎着奔过来的弟子歉意地笑笑:“抱歉,将你这里的葫芦打碎了,我来赔……” 他的话音被弟子尖刻而仓促地打断,那弟子颤抖着指着他的脸,难以置信:“你你你,你居然把葫芦打碎了!” 正文 第200章 拜君山河寿其六 “是啊,谷主你每次都能猜对行程,可真神奇!”旁边的翠衣侍女幽草脆生生地接口道。 “因为我是盲人,所以对时间的度量总是要更准确更深刻一些。”他垂着头,淡淡道,“好了幽草,叫赶车的师傅加快脚程吧,韶音还在尹州城等我们。” “又是那个邓少帅!”幽草依言做了,神色却颇为不满,“我不喜欢那个邓少帅!” 她随口斥责着如今整个中州最富盛名的靖晏少将邓韶音,神情却没有半点畏惧和不自在。她不知道这位靖晏少将率三十万军队镇守京畿、被封军中战神的传奇故事,在她眼里,这就是一个谷主的普通友人,还有点令人生厌。 林青释笑着摇头,唇畔勾起的弧度宛如光风朗月:“你总共才见过他几次?怎么有这样大的怨恨?” 幽草撇撇嘴:“谷主,从第一次起,他每次来找你,你都不开心,你不开心,我当然也不开心。” 林青释怔住了,微微哑然,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去:“我不开心吗?”他摸摸心口,喃喃,“其实也不算不开心,只是有些感怀,韶音总是能让我想起很多当年的旧事,你偶尔听我提起过,那些与夺朱之战有关的旧事。” “你说那些旧事和林望安道长有关,和药医谷主林青释无关。”幽草补了一句。 “对”,林青释点头,“休论从前的我,那个我是梦中身。” “咳咳”,然而话音未落,他却弓着腰重重地咳嗽起来,先前说话时,车窗没有掩实,有凉风侵袭入齿舌间,引得肺腑生寒,他将手拢到唇边,手指僵冷着覆上双颊。 ——从七年前开始,寒毒虽然如影随形时常发作,可从未像近来这样频繁,好像纠缠入每一寸血与骨,攫取他的精神为养料开出疾病的花。虽然他医术如今已冠绝天下,无人可出其右,却对自己这样药石罔治的寒毒无可奈何。 “哎哟!”幽草惶急起来,立刻翻找出暖炉塞到他怀里,“谷主,你也太不小心了,你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说出去要砸了药医谷的金字招牌的!” “呵”,林青释被她逗笑了,抱着暖炉艰难地平复着喘息,慢慢坐定了,脸容上开始有了一层寡淡的血色,“药医谷有什么金字招牌?你是说谷里典藏的令牌吗?” 幽草眼珠一转:“不不不,谷主,你就是药医谷的金字招牌,有你在的地方就有药医谷的声威,才不局限于那个冰天雪地的山谷呢!” 药医谷从第一任谷主创立以来,一直在漠北常年冰封的极寒山谷内。那里有地热温泉,能长各种珍稀药材,还盛开一种如血如泪的娇艳花卉,名为双萼红。在林青释成为第四任谷主之前,药医谷的规矩是绝不出谷行医,每年只按照先来后到之数,医治最先到达谷内的十位病人。 谷主其实是觉得,药医谷地点极为荒僻,如果能在茫茫风雪中找到这里,不仅前来追寻求医的诚意甚笃,也足见十分有缘。 ——其实如果不是邓少帅贸然到访,林谷主也绝不会出谷行医的,他沉疴在身,受不了这样的长途奔袭。幽草的思绪不可抑制地发散出去,飘回到四年前,靖晏少将第一次来药医谷拜访的时候。  那一年,在最初的风雪还未凋谢的时候,邓韶音带着整整一车的紫锦贝和珍稀宝物前来求医,幽草远远地凝望着这个神情冷肃威武的年轻人,即使满身风雪,也站立得像轻松一样挺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她十分害怕,这个人长得让人凛然生畏,不像好人。 “靖晏少将邓韶音前来求医。”邓韶音恭谨地抱拳,提气道,声音因为中气十足传遍了整个山谷。 可是虽然他的语气很真诚,配上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是来闹事砸场的,不像是求医的,真让人颇为担忧。而且这个人又是孤身前来,难道病人就是他自己吗? 幽草警惕起来,在那里瑟瑟发抖,静待楼主从藏书阁过来。然而,几乎是在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的同时,她看见面前这个黑脸人猝然按住心口惊呼,手里的玉匣轰然坠地,那些珍贵的诊金哗啦啦散了满地。 “药医谷主?望安,怎么会是你?”邓韶音骇然地隔着门前的石阵问道。 “你还好吧?”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那时候,还有人存活下来吗?” 靖晏少将一迭声地问着,全然忘却了自己来的目的,胸中情潮翻涌,一时间恍若炭火炙烤,几近沸腾。 这难道是谷主从前认识的人吗?幽草好奇起来,侧眸看着谷主,捕捉到他瞬间微不可察的一丝僵硬。林青释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解开石阵,只是平平淡淡地掬起掌心的一捧落雪,仿佛要藉此冷却心头的温热。 “望安,你的眼睛怎么了?你说话啊!放我进来!”邓韶音焦急地高喊。 “叫我林青释。”林青释终于说出了相见以来的第一句话,“林望安是从前的我?——休论从前的我,那个我是梦中身。” 一张嘴就有寒气侵入肺腑,他弯下腰来重重地咳嗽,额头从覆雪的枝头堪堪掠过。他勉力平定着呼吸,任由幽草过来为他披上厚重的貂毛大氅,一边语气淡淡地叙述了别后经历:“在离开南离古寺之后,我就来到了药医谷学医。你一定是知道我的,药医谷的第四任林青释。” 林青释,字十念,青辞释酒,十念皆安。 邓韶音心往下沉,他在这位久别故人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昔年的影子,有的只是无牵无挂、心如止水。药医谷主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温润而不近人情,可是他此番前来,必须要请到林青释出谷行医,靖晏军中疫病爆发,已经颇为严重,极大地削减了战力。 到万不得已时,只能赌一把了。 幽草想要提醒谷主当心,但她侧身看去,林青释负手而立,隔着石阵与邓韶音无声对峙。他虽然还是笑着,却气场全开,幽草半点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殃及到。 林青释衣袂猎猎,散落的长发在风中抖得笔直。他抬起手遥遥指着阵中的时候,幽草惊愕地瞪大眼,看见他周身一点落雪也无。 劲气,是劲气! 正文 第201章 初见太惊鸿其一 良久,还是先前那人打破了怪异的沉寂:“七年前的最后时分,撷霜君和其他人一道从中州不远万里跋涉,奔赴南离追击隐族的参兵败将,那之后的事情便没有人知晓了,据说南离人远远地看见火光熊熊,燃烧三天三夜未曾将歇,可是南离都是冰天雪地,什么样的火能在冰雪里燃烧不灭?指不定也是些怪梦奇说的胡言乱语,耸人听闻的,不过这七年里,除了这样真假莫辨的传闻,就再也没有撷霜君的消息了。” “故事戛然而止,倒也算余韵悠长。”有个人突兀地插了一句话,颇为感慨的样子。 店小二这时端了好几碟下酒菜过来,小心翼翼地接口,指着说话的那个蓝发人:“那一位据说是当年的故人,时常来喝酒的,列位可以问问他。” 立刻有人一拥而上,倒了一壶好酒,那人方才凑过来,有些犹豫地开口:“这件事我埋在心里七年了,一次都没有说起。不过现在撷霜君回来了,倒也没有什么再缄口不言的必要了。” 听众鼓噪起来,纷纷说:“快讲吧,快说!” 蓝发人道:“我曾被撷霜君救过——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夺朱之战刚刚开始,隐族人放出恶灵怪兽为祸中州,我在奄奄一息之际被救起,此后便对他感激涕零。但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最后一次听到撷霜君的名字,是战争终结后不久。” 他追忆道:“那时候,我在战争中失了家,流落到夔川。幸好早年学过拉二胡的手艺,恰逢那里招募临时戏班,我就去混口饭吃。后来才发现,那竟是云袖姑娘临时招募的戏班——众位都知道,云姑娘是一代倾城名伶,名动五陵四野,青衣水袖华姝无双,也是风姿倾城一时,而她更是女侠,是夺朱之战里撷霜君一路的战友和伙伴。” 旁边的人万分艳羡:“哎,我说,你运气不错啊,居然有幸认识两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会儿又将信将疑,“照你这么说,云姑娘也好端端地健在了?” “不,云姑娘死了。”那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被七妖剑客所杀。” “那一晚演出的是《绛雪》,列位都知道,这是云姑娘及笄之年,撷霜君特意为自己这位青梅所撰写的台本。可是令人惊异的是,这次演出虽然满座都是权贵豪杰,可是首座却并没有人,只摆放了一截深棕色的短圆木头,隐约有檀木的香气,那木头被精心放置在软垫上固定好,待遇非同一般。” “云姑娘正演着,那疯子七妖剑客跳上戏台,白衣如雪,容颜如煞,与云姑娘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后来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鲜血抹在剑上,忘痴长剑如有神助,一剑穿胸,将云姑娘钉在戏台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样落了她满身,染红了台柱。” 叙述者手指紧握成拳,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这样一番动静,自然惊动了首座上的那根木头,滚落在地弹到一旁,然而,那木头竟在我们眼前忽然立起来了!” “只见云姑娘脸色大变,忽然挣扎起身,从胸口霍然拔出长剑,急迫地扑过去抓住那根木头,嘴里竟不停地叫着撷霜君的名字,还说‘回来,回来,不要乱动’,就好像……就好像那一截木头就是撷霜君,能听懂她说花似的。七妖剑客看到那木头,一剑挑开云袖,抬起木头便扬长而去,根本无暇顾及旁人,我也因此侥幸捡回一条命。 “一截木头?”众人面面相觑,心往下沉,“撷霜君出事了,然后变成了木头?”这委实也太匪夷所思,说出来没几个信的,他们便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再度议论起来: “那七妖剑客当真是疯魔了,还好已经被杀死了,否则撷霜君这番回来,也要替天行道将他斩杀!” “我倒希望当年战争里的人都好好的,单是撷霜君一个人无恙归来不算什么,若是他发现故友不在,物是人非,想来也会难过的。” “最怕的可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容貌未改,心上早已风霜冷冽或冰火相煎了。” …… 这一场叙述落幕时已近傍晚,酒客议论感叹着各自散去,沐浴夕阳走远。窗边,蓝发人扫落横在膝上的酒坛,懒懒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开。 窗外,细风拂卷衣袂,鸦青长衫的少年走过熙攘人群,忽然转过身来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长眉如黛,眼捷似羽,双颊笑容清润恬淡,背后是流霞烁金,山河泼墨,映照得他脸上有一层如冰如雪的冷光。 “撷霜君!”他紧贴着窗户颤巍巍地叫出来声来,无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和那时候相比,居然没有一点变化。” 原来撷霜君重现中州的消息并非无稽之谈,这个少年,满身风霜,如今归来,居然还容颜如故。 少年仰首望着天空中翻卷如鹤的云池,仿佛隔着天幕与一双亘古的深邃眼瞳对视,颈上的丝缕在风中交错翻飞。哒哒的马蹄声从身侧掠近、顿住、停下,他翻身上马,恣肆飞扬地大笑扬鞭,一边将手伸给身侧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时,是岱朝的文轩历二十二年,距离夺朱之战结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诡,天下星缀,独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轨迹再次行汇于此,会有人如电光孑然划过漆黑长夜般遇见,而每一颗星子都将兜转着奔赴未知的结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交迸纠葛,轮转不息。  “这里有没有医生?” “辜颜,辜颜你在哪里?” 轰的一声,厚重的木质门帘被从外面倏然撞开,冷风倒灌,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打破了满室的欢笑言谈。 这里是尹州城最大的酒店,尹州是交通要道,南开北仰,转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会歇脚。此时,酒保正在安排店里的行客用晚膳,三两言谈的客人却忽然静默下来,震惊地看着这个突兀的外来客凶巴巴地闯进温暖的室内,裹挟着满身风霜。 那人是个少年,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满面风尘,却不掩眉间秀丽,鸦羽似的长睫猛烈颤抖着。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满寒气,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那人的手垂落在外面。 “这里有没有医生?”他又焦急地问了一遍,众人被他眼里的寒意所慑,噤若寒蝉,一时间面面相觑。 眼看着少年人抬起眉就要发作,众人心都提了起来,他们都是来往的商贾,并非医生,也不会武,十分害怕这少年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然而,这样的死寂忽然被一声啼叫打破了,少年回头看着东首绮窗,那里有一只白鸟扑簌簌飞进来,把窗角撞落一块,盘旋着折落在少年肩头,安安地叫个不停。 奇怪的是,酒店里的人竟能从这只白鸟的叫声里听出焦急寻找的意味。 “辜颜,原来你是去外面找医生了呀!”少年又惊又喜,神色松弛下来,喃喃,“你说医生在路上?唉,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可真令人着急。”他退到一旁的火炉边坐下,久久不语,一直僵直的众人便再度活络起来,开始窃窃私语地用膳,讨论为何这少年能听懂白鸟叫声的意思,以及他究竟是什么人。 然而,这顿饭注定是吃不安稳了,霍地一声重响,客栈的门再度被推开,少年几乎是一跃而起,凑到来人面前:“辜颜说的就是你吗?你是医生?” 他打量着来人,那是个长相英武的年轻人,长眉入鬓,如剑如山,这时黑着脸看他,眉峰紧锁在一起,不怒自威,简直可以使小儿止啼、邪祟退散,着实不像是个医生。少年迟疑了:“你后面还有人吗?是不是个医生?” 那人本来要发作,听到他的问话,却又奇迹般地按捺住了,连正眼也没看他,毫不理睬地绕了过去,啪地扔了一带紫锦贝在柜台上:“要两间上房。” “客官,没有嘞!”掌柜的战战兢兢,根本不敢看他的脸,瑟缩着又说,“我的房间也,也是上房,您有同伴吗?要不您先凑合着住?” “有”,那黑脸的年轻人扫了一圈坐得满当当的餐厅,心知这掌柜说的是实情,也没有再为难他,收了钥匙,这才慢悠悠地转向少年人,“我的同伴在后面,他就是医生。” “全中州最好的医生。”一片寂静中,他万分自豪地说。 少年立刻喜上眉梢:“真的吗?那你的同伴说不定能救她,不需要再去南离那么远的地方了!”他解下大氅,将怀中的病人平放在膝上,旁边的年轻人无意中扫过一眼,忽然瞳孔紧缩,抑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凉气:“天呐!” 正文 第202章 初见太惊鸿其二 这一日平逢山的夜晚,似乎来得比平日要早些——殷景吾手中的指隐刻盘,清晰地指出了一点。 指引刻盘如今只有平逢山里还剩这一只,也用了许多年,每一日精准地指出日升月落的方位和时刻,连同十方星辰的轨迹运度,以供山中不知年的神官推算。 殷景吾半卧在榻上,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指引刻盘,上面的指针反常到近乎疯魔,难以抑制地一圈一圈飞速转动,在短短一刻内已走过十天的长度。指针骤停,精准无误地指出了一个方位。 那个方向,无边的照壁延伸开去,空荡荡望不到尽头,雕窗外,雪色无垠,白浪翻涌。他目光落在近处的案上,那里,苍苔封布的匣中有一柄长久未用的剑。 平逢山的神殿里点尘不沾,如今这里有了苍苔,也不过是因为他心境的猝然改变。他每次看到这把剑时,以为平静如水、近乎神道的内心,都会微微泛起波澜,甚至迭起良久,不能止息。 殷景吾秉烛走过去,烛焰靠过去一点一点炙烤干净上面的苍苔。他拂落匣上的尘埃,冷眼看着,缓缓开启了匣子。 祈宁剑,他还不是神官时,打马江湖的佩剑。 那时候,他未习仙术,不似如今心绪寡淡,饮露餐雪。他是高门殷府的小公子,父母视若掌珠,宠得他少年轻狂,手中持剑,心比天高。 中州第八年,他游历过遥城,想要去秦楼中点一个女子唱小曲儿,却被林望安抢了先。他哪里肯依,愤怒地指剑挑衅要他相让,最后大打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林望安仗着兵刃锋利,在剑刃相接的一刹,使力将他的剑砍断。他愤愤地想要转身离去,却被林望安拦住了。 “算了吧,反正听歌嘛,可以一起来。”少年人眉间也有些惺惺相惜、棋逢对手的意味,想要约他一起去,可是那个女子眼看他们大打出手,早就在惊乱中逃走了。。 后来,殷景吾和林望安已经熟稔,常去他所在的璧月观作客时,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望安,你一介方外之人,为什么那天要请人去唱小曲儿?” “自然是别人喜欢。”少年道长歪过头微微一笑,碧色的眼瞳里荡漾开一潭澈水,“我会弹琴,有人想听她唱我的琴曲。” 殷景吾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却忽然发觉,望安道长的眼睛真是美,他从未见过那样柔和深邃到要化开的眼瞳。 他去璧月观多次,终于注意到有个华服少年,是谢家的少主谢羽,总是和他前后脚擦肩而过,那天遇上了,按住林望安抄写道经的手,气忿忿地问他是谁。 林望安似乎是皱着眉呵斥了句“别闹”,少年冷哼着摔门走了,此后的家族宴饮上,也对他怒目相向。 殷景吾不知道在何处惹到了这位牛脾气的少爷,等他想起来去问林望安的时候,时局早已容不下这些絮絮温柔的小事情。 中州第十年的一个深夜,烽烟初起的前夕,林望安背着长剑出现在殷府后院里,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悒郁。他一字一字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殷慈,我没有和他道别,但我还是走了。” “你和我们一起吧!去行走江湖,去除恶降魔,杀一个便是一个,去哪里都好。”沉沉夜色中,林望安的双瞳如同最明亮的星子,他一时竟不敢直视。 这是风岸大地上无数年累计的恩恩怨怨组合在一起,无法避免的一场战争。一旦踏入,就是不归路。天下的簪缨门第大多选择观望,还有如郴河云氏的,以死遁世,不知所踪。他身为殷府少主,本来是可能置身事外、独保平安的。 然而,林望安站在这里,对他说,和我一起走吧。 殷景吾心乱如麻,拔剑长身而起,轻啸道:“动手吧!你若赢过我,我就跟你走。”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尽全力,却察觉出林望安和他一样精神恍惚,似乎在迟疑着什么。 ——你是在考虑着是否要把我卷进去吗?他满心悲哀地想。 长剑落地的一刻,他躬身行礼,坦然应了战前的赌约,连同林望安叫来的另外两人。他们在京城神庙的敦与神像下搓土为香,立誓: “我们四人,一同踏行中州的每一处,驱灵除奸,同去同归。” 望安道长,云袖,撷霜君,还有他自己。 那时的他们无法猜到,所有事情的终结,在另一处庙宇里的敦与神像下。 誓言的前两条都实现了,他们来自不同地方的四人,齐心协力一路走来,他在遥城一战中得到了祈宁剑,从此双剑同辉,并着撷霜君的短刀、云袖的镜术,除恶降魔,名震天下。 只是,所有的事情在踏入六合城后都猝然改变,以至于最后一条,终于成了空谈。 再往后,便是波澜陡起,步步紧逼,直到最后的落幕前,都不再容人有片刻喘息。他分不清是敌是友,能依靠的,便只有连同他自己的四人,和这把祈宁剑。 山间的长风泠泠吹来,殷景吾在猝然中断的回忆中清醒。他用力一拔,长剑却卡在鞘中纹丝不动。 神官一直清贵冷淡的面容终于微微变色——祈宁剑,居然已经封剑了? 这样也好,拔不出剑来,便不用看到那一道贯穿剑刃的伤痕,完全地毁了这把稀世神兵。能留下这样的伤痕的,便只有在当年的南离古寺里,最后一战的拼力一击。 那期间的所有事,是否也如这剑痕,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难以愈合的痕迹? 这些年他独居深山,不问世事,也没有半点故人的音讯——没有再联络的必要了,最后关头,那样的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如同刀剑剜在心上,谁还能够再转身回头? 平逢山的大神官沉默地看了良久,直到掌心的指引刻盘再度疯狂跳动,整只在他手里颤动到几乎要跃出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容上忽然泛起淡淡的绯色,不知是激动还是震惊,眼神却如雪山之巅亘古的冰,坚不可摧。 他动了动嘴唇,慢慢念出两个字:“琴河。” “是琴河开了。”  夜凉如水,月华逐檐,客栈内,少年提高声音争吵连连。 “喂,陆澜,我说你都到这儿了,还犹豫什么呀?”沈竹晞一拍客栈的桌子,前面的小伙计早已被他吓得躲到柜台下面瑟瑟缩缩,他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接着大声抗议,“陆澜,到这里,我们无论如何也得进琴河城,我说你这……” 陆栖淮难得一次变了脸色,双眉竖起:“朝微,你不要胡闹!琴河是什么样凶险的地方,你不知道,怎么能乱进去?” 他在桌子上摊开几张纸,是这一路从各地搜来的讯息和地图,他打开最上面一张牛皮纸:“这是凝碧楼总部的警告,一干人等,绝不能进入琴河,否则后果自负。” “我说,琴河到底有什么凶险的?不就是一座空城吗?凝碧楼最大的分部便在隔壁遥城,倘若琴河真的可怕,凝碧楼分部为什么要在那里建?”沈竹晞点着地图上圈出来的几个地方,不服气地反驳,一边转头问旁边的女子,“我说的有道理吧,阿袖?” 云袖这时才得以从两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说上一句话:“琴河确实是可怕,不如绕开走,我不急的。” 她出发前在尹州馆舍里已服下了陆栖淮带来的药丸,这十几日来行动已与常人无异,除却使用镜术时稍有滞缓。只是,她每每问起陆栖淮,这颗神验的药物从何处得来,对方总是三缄其口,不愿告诉她详情。 他们这一路平安宁静地走过来,除了遇到一处占山为王的强寇,其他便没有什么波折。眼下,前方就是中州十八地都谈之色变的凶城琴河。 琴河成为凶城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夺朱之战刚拉开帷幕。 云袖抬手整理了微微凌乱的鬓发,手指不受控制地掠过脑后的三根金针,神色一肃。她还没有恢复太多的记忆,只是,脑中似乎有道声音在一遍一遍地叮嘱她,不要去那里,不要去。 “我不要紧的。”她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动听,“二公子,就听陆公子的,绕过琴河走吧。” “不要叫我二公子!”沈竹晞不满地瞥了她一眼,看见她满脸的清隽笑意,不觉一顿,声音也平和下去,“我还不一定是撷霜君呢!” 这一路上,但凡是有江湖人的地方,看到他都或惊骇或激动地唤他“撷霜君”,以至于沈竹晞后来只能呆在客栈里不出去。被喊多了,他也忽然心生异感,好像自己确实是那个人一样。 只是,他原本却是对这个名字没有半点印象的。 沈竹晞咬紧下唇,转向陆栖淮,扯住那人的袖子,生硬地说:“反正我就是拒绝你的提议,除非你能说出琴河到底哪里可怕了。”他手指在地图上勾了一圈,“绕过琴河好办,只是要进下一个翰海雪原的入口,得走三万里的路,不眠不休地御风也要二十多天。” 他不满地一拍桌子:“阿袖的毒虽然暂时控制住了,但你毕竟不是医生,带来的药不一定很靠谱,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他的语声被对面咣当一声打断。 陆栖淮面前的茶壶翻倒,他敛了唇畔的笑意,看着沈竹晞,面沉如水:“你不信任我?” 眼见他眼眸中抑制不住流露出来脆弱的痛苦之色,沈竹晞大惊,讷讷地松开扯着他袖口的手,低声分辩:“我没有啊,我只是,我……” 他心下一震,自己怎么能这样直截了当地质疑他? 陆栖淮与他不过是尹州城里的擦肩一面,却因他浅淡一言,先是献上药丸至宝,而后又将陪他出入瀚海沙漠这般险地。便是相交多年的挚友,能做到这样地步的也不多。 沈竹晞涩然开口,低声道:“我没有不信任你,陆澜,我错了。” “既然没有,那就休息一晚,明日改道绕过琴河。”陆栖淮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扯过桌案上横插在花瓶里的蔷薇,摘下一朵,在掌心捻了捻,放在沈竹晞面前,“它死了。” 沈竹晞不明所以地回望他,察觉到对面人似乎周身的气息暗下来,就像,像辜颜有时候不开心了,就耷拉着羽毛。他眨眨眼,有些发笑:“陆澜,你是在对我卖萌吗?” 陆栖淮哼了一声,指着花:“它死了——都怪你!” 沈竹晞颇为心累,感觉自己对陆澜说话的理解得了个负分:“你说啥?”他看见陆栖淮笑了笑,笑得颇为好看,显然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只是悄悄伸出手来,覆住了那一朵碎裂的蔷薇。沈竹晞觉得,如果他额头上可以开出花来的话,那些花一定是先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现在又悄悄地开满了。 哼,这人耍我,翻脸比翻书还快! 沈竹晞松一口气,忽然莫名觉得恼怒,置气道:“我就是不听你的!我就是要走琴河!” “再说,我们三人的功夫,琴河就是一座空城,最多不过有点邪祟,怕什么。”他一按刀背,傲然道。 忽然听得一声闷哼,沈竹晞诧异地看过去,便看见坐在柜台前的掌故满脸惊惧地看着他们三人,几乎要缩到椅子后面去:“你,你们要去琴河?” “怕什么,说话利索点,又不会吃了你。”沈竹晞扔去几枚紫锦贝,清脆地连声落在柜台上,他问道,“怎么,琴河到底有什么异常,把你怕成这样?” “公子,姑娘,琴河去不得啊!”掌柜扑通一下栽倒在柜台上,脸色煞白,声音都颤抖着,显然是怕的要命。 他见到沈竹晞微微露出的不信之色,猛地转向一旁神色洒然却眼神端凝的陆栖淮,颤声说:“再高的功夫也没用,你们可莫要去白白送命!” “我三年前误入了琴河,谁料却遇见了这样的事——” 正文 第203章 初见太惊鸿其三 就在此刻,陆栖淮忽然抬剑利如闪电地刺出,疾喝道:“别动!”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响起,云袖只瞥见划破黑暗的雪亮剑光,挥舞如电,细密地织成一张网,将他们护在里面,不断有什么细小的东西试图靠近,却被剑花猛地摔落在地上,弹几下,不动了。 云袖借着微弱的光看明白那似乎是一种毒虫,提剑便要上前相帮,却被沈竹晞按住了拖到后面前。他沉声道:“我去帮陆澜,你守着后面。” “当心!”陆栖淮反手在沈竹晞肩头一刺,挑出一只汩汩蠕动的毒虫,那虫全身乌青,须发毕现,看起来令人作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沈竹晞趁机上前去持刀护住他,陆栖淮借着一刹的喘息,抬手从腰间抽出了玉笛,呜呜吹奏出声。沈竹晞默契地屏息不打断这音律,随着他慢慢向后退却,看疯狂扑过来的毒虫虽然依旧凶悍,却慢慢改变了方向,攒聚在一起,越堆越高。 “快退!”后面落地长窗洞开,冷风从洞开的领口里灌进来,沈竹晞第一反应竟是瑟缩着向前,避开直视这骇人的高度! 然而,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功夫,陆栖淮忽然死死抓住他胸口,又一手将云袖一推,毫无阻碍地跳了下去! 一线朗月下,沈竹晞瞥见几只几乎透明的虫子扒在窗边,没有余力下来再追击他们。 直到落地了,沈竹晞还是脸色煞白,看着陆栖淮从容地将玉笛收入怀中,将目光凝在馆舍进门的地方。 那里,倒吊着掌柜的尸体,双眼外翻死白,嘴唇一张一翕,死不瞑目的样子,依稀是不断念叨着:“不要去琴河,不要去琴河……” “呕”,虽然有陆栖淮在一旁相扶,沈竹晞还是觉得一阵反胃,弯腰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陆栖淮无奈地转过来看着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朝微,坚强些,你还比不过云姑娘一个女子。” 果然,沈竹晞一听这话立即倔强地挺直腰板,推开他扶着的手,看向旁边的云袖,关切地询问:“阿袖,你的脚没事吧?” 云袖这时已除去鞋袜,提剑挑出早已死去的毒虫,忽而扑哧一笑,缓解了这紧张的气氛:“没事了,想来是我的血里青萝拂的毒性太深,连这样的毒虫都受不住了。” 月光映着她韶容丽色,如诗如画,眉间却有朱砂也掩不住的死气,映着额角粉色的花萼格外突兀。 沈竹晞心下颇有几分涩然,不忍道:“阿袖,你的毒会好的,我……” 他一句话未说完,忽然再度被陆栖淮扯住袖口:“噤声,听。” 沈竹晞一安静下来,几乎汗毛倒竖——沙沙的声音,像风吹过落叶,在这一片平地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是刚才的毒虫!比那还要多上百倍的分量。 几乎是毫不迟疑地,陆栖淮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印,拉着他们二人御风而上。因为刚才的一场剧斗,他的灵力消弱很多,此刻跌跌撞撞飞得有些不稳,云袖看见了,握住他的手,缓缓地源源不断输入灵力。 站在高风中,沈竹晞尽量闭眼不去看下面高高跃起的毒虫,紧张感慢慢平定下来,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陆澜,你知道方向吗?” “不知道,不过天快亮了。”陆栖淮答道。 掌心云袖的手细腻柔软,却冷如玉石雕刻,指尖有意无意间在他掌心轻轻勾画,陆栖淮微微蹙眉,挣开她的手,淡淡道:“云姑娘,谢谢。” 云袖似乎怔了一下,咬唇一笑,就把目光放到了远方。 “那里似乎有亮光。”她指着天边一线熹微的弱光,有些不确定地说,“莫不是天光?” 沈竹晞徒劳地睁大眼,任凭他如何地用力去看,也只能看出那是一点点微弱的光,而头顶是渐渐暗淡的月色:“陆澜,反正也不知道方向,不如先去看看吧。” 陆栖淮应了。在呼啸的冷风中,他伸出手来比划着光的距离,良久,有些不安:“时远时近,我测不出。” 三人又飞行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那一点亮光慢慢放大,然而,最先看清楚的沈竹晞心下一沉——那不是朝霞的光,是大片的灯火。 “莫不是那掌柜说的地方?”沈竹晞颤声道。 “我们大概已经进了琴河。”陆栖淮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说,他斜背着手,祝东风迎着满目璀璨。 被他毫不动容的冷静气度所震,沈竹晞也渐渐平和下来,思索一番,忽而一拍腿:“这人驱使毒虫来,就是为了逼我们进去?” “或许是吧。”云袖答道,秀气的眉锁成疙瘩。 “我们已经深入琴河一段,只能在这里待到天亮,再做打算。”陆栖淮随手捡了块头盖骨,拍去上面的灰,一掠衣服坐下。 沈竹晞坐在另一边,扶着额头陷入沉思。他细细一想,内心不觉泛起了深重的寒意。他们走的每一步,竟似都在别人的预料之中,从云袖的毒,到前行的路线,也许最终是在南离古寺收笔。 这人大费周章、不惜杀伤地安排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想起来出发之前林青释的劝告,低头看了看掌心微微亮起的燃灯咒。这是林青释执意在他们三人掌心画下的咒术符号,说是可以在遇险时分担他们的伤害,及时地医治。 那个药医谷主,明明也不是多么强健的身体,如何还能做到分担、甚至救治他们的伤害? 沈竹晞闭了闭眼,他清楚地记得,分别时,白衣医者半边侧脸笼罩在雪光里的模样,一字一句地说着,命运之轮已然开转,珍重。 确实算得上是命运,他因为云袖这个萍水相逢、似曾相识的人而奔波万里,身侧相伴的,是同样只有一面之缘的陆栖淮。他们似命运棋盘上的棋子,在几下拨弄中汇聚到一起,共同奔赴各自的前程。 或许,对于命运这盘大棋来说,不论是他,还是陆栖淮、云袖,甚至七年前落幕的夺朱之战,两方参战的数以百万的人,都不算什么吧? “朝微,别乱想。”陆栖淮担忧的眸光落定在他身上,迎面向他走过来。 沈竹晞发现,陆栖淮的眼眸真是好看,几乎容纳了整片天空的云蒸霞蔚、灿烂星光。他忽然抬头,看着陆栖淮头顶的那一片天空,朝霞聚拢在一起,形状也似一双巨大的眼瞳,无声地俯瞰他们。  “轰!” 陆栖淮冷眼看着面前轰然落下的门,毫不犹豫地扬手便是一剑。 他觉得内心焦急如烈火灼烧,天光乍亮时分,他们三人相继往前走,才刚入琴河不久,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在他望见远远近近绵延的石屋时,去唤落在最后的沈竹晞,竟然听不到对方的回答。 陆栖淮慌乱地转身,就看见一片鸦青衣角被重重地掩在白骨门背后,还有植物纤细的叶脉被压到门缝下,乖觉地卷曲着缩了回去。 那门由一块一块的白骨打磨光滑后垒成的,正中颅骨竖起,望之森然。他连连砍了几剑,火石交迸中,竟是纹丝不动。 进来之后,他总觉得似乎在暗处有一双眼睛窥伺着他们一行,细细察觉,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陆公子”,云袖迟疑了一下,从后面唤住了他,“这门被下了禁制,只能从里面打开,你就是把祝东风劈坏了也是无用。” 她走上前去,手腕一翻,手中的菱花镜直直地面向骨门,映照出凡眼看不到的景象。那一排尸骨上有幽幽的蓝光曲曲流动,至上而下贯穿着,组成繁奥无名的深邃纹路。蓝光簇拥如火苗,在骨与骨之间黑色的填充物上恣肆盛放。 云袖指尖一挑,镜子的中心恰好正对着门中颅骨的眼,空洞的双眼中幽光顿作,簇涌过来接连没入镜中。感觉到菱花镜越来越沉,云袖手一抖,倒转方向,光束轰然扫落在地上,砰,砖石飞溅,满地的残骨迸裂在脚下。 “破不开。”她撕下袖口的纹饰,黏在菱花镜面上绽开的缝隙中,神情忧虑,“陆公子,在此等待并非良计。” “二公子他带着兵刃,不论遇到何种艰险,都还有抵抗之力,我们到前面去看看,说不定能遇上他。”云袖细声细语地建议。 陆栖淮垂下眉眼,死死地盯着骨门正中的眼瞳看了几息,忽然一点头:“走吧,云姑娘。” 顺着绵亘的石墙往前走,他们越发觉得心惊。 走一段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白天的琴河竟与那掌柜所讲的完全不同,。这是一条原本繁华富庶的城中街道,两边石墙延伸开去,露出一处圆形的广场,四面都有小路蜿蜒远去。 广场上两边楼阁林立,各式招牌争高直指,挨挤在一起的旗帜密密麻麻,像是错落挑起的头颅。街边二三兜售食物的小车,锅炉俱在,瓢盆桌椅放置一旁,灶头炕着的热囊饼清晰可见。不远处有人搭戏台演出,台前的柱子宛然立在那里,后台的圆形厢房里整整齐齐地堆叠着演出的一整套行头。 放眼望去,没有半个人影,听不到一点声音,虽然平和,却少生机。 云袖惊叹连连,走过去近看。 她现在站立的地方是一间胭脂水粉铺,进门的桌上,老板用来记账的本子平摊在那里,毛笔闲闲地搁置在笔架上,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涸。堂中的柜子打开了一小半,一卷纱巾半竖在帘上,似乎是要拿出来给客人看。 “这里不像是一座著名的凶城,仿佛其中的人只是短暂地去往外地,随时会回来居住。”云袖感叹道,她隔着衣袖握起梳妆台里的一支发簪,在发间一比划,“居然还能用。” 陆栖淮不置可否,淡淡道:“越是平静,越是凶险。” 他俯下身来翻阅桌上的账本,唰唰地翻过一页一页,忽然手凝住了。沉默良久,他将簿子推到云袖面前,声音干涩:“这本账本最后的日期,是六天前。” “喀!”云袖手里的发簪被她无意识地一使力,从中折断。 她看着陆栖淮,神情骇然:“琴河满城的人早已死去,怎么会还有记录?” “难道说,这些鬼魂死得不甘不愿,死后还眷恋着这个地方,时常来这里吗?”她声音发苦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或者说——琴河的人根本没死,只是讹传?那,那,它是怎么得来凶城的这个名号?”云袖按住额头,苦苦思索。 她从衣兜里掏出路上取来的凝碧楼传讯纸,展开和陆栖淮并肩看,上面简叙了凝碧楼几位弟子路过琴河遇难,其中也有一位高阶领袖,事情经过却都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奇怪,凝碧楼能算上高阶领导的不过就四五位,都是威名赫赫、震动一方的大人物,折了其中一个,应该会有很大影响才对,怎么就这样简单地一提?”云袖思索几番仍是不得解。 陆栖淮不置可否,一抖手中的账本:“这里面每一道条目都列的很清楚,六天前卖出了左首第二格柜子里的一包簪花——” 他打开第二格的柜子,扫视了一遍,指过去:“东西的标签都还在,确实少了一包簪花。” “价格是……”陆栖淮又念道,他忽然顿住了,眼瞳微微一缩,“一钱犀角。这是什么东西?你可听说过犀角?” 正文 第204章 初见太惊鸿其四 “哎,你知道吗?据说撷霜君重新出现在江湖了!” “什么?撷霜君还活着?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夜之间,这样的消息喧沸地传遍了整片中州大陆,听者无不万分惊讶喜悦,高声赞叹——撷霜君,那可是中州最富盛名的少年英豪,在七年前夺朱之战的落幕时分悄无声息地离去,至今毫无音讯。关于他的故事在这七年中,传遍了中州长风能送达的每一处角落,纷纷扬扬,絮絮到莫衷一是。 如今,每一间街头巷尾的酒馆里都在讨论着撷霜君的故事,这处也不例外。店小二已经为聚在一起讨论的那群人送了好几次酒菜,他们仍旧谈兴甚浓,高谈阔论,讲着有关撷霜君的传说—— 讲话的人满脸唏嘘:“话说那夺朱之战的烽火,蔓延了整整七年啊!许多大英雄大豪杰便是那时候死去,比如凝碧楼的前任楼主金夜寒,南离殷氏的家主殷清绯,还有……哎呀,刀剑无眼,不胜枚举了!” 旁边人立刻接上话头:“可多亏了撷霜君,他在战争中可是有大作为的——撷霜君与他的三位同伴,璧月观林望安道长,南离殷氏的殷景吾小公子,郴河云氏的少主云袖姑娘——他们结伴踏行千山,除灵斩魔,名动中州,在那个遍地狼烟、满目疮痍的年代守护山河,惠泽万民。” “嘿,要不是撷霜君和其他人赶跑了隐族人,我们今天哪里能坐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喝酒啊!”这人一脸惶恐,仿佛仍旧心有余悸,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撷霜君原本姓周名竹屹,出生于京城周家,那可是京城势力最大的家族之一,撷霜君不随家族势力避其锋芒,明哲保身,反而挺身而出,实在是令人敬佩!” “这可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有人一拍桌子,“不止是撷霜君,话说夺朱之战里的参与者,就连那十恶不赦的七妖剑客纪长渊在内,哪个不是名门之后、人中之杰?恰恰是这样一些家族渊源的高人,心智、武学、法术都远胜于人,才能在夺朱之战中守卫一方平安!” “说撷霜君便说撷霜君,好好地,怎么又扯到旁人身上去了?”有道声音颇为不满地插进来,“话说近来才有撷霜君重新现身中州的消息——他当年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地会突然音讯全无?” 那人来了精神,灌了一大口酒,讲解:“要说到撷霜君七年前最后的踪迹,就必须得把夺朱之战的始末讲清楚——列位可知,夺朱之战为何会发生啊?” 旁边立刻便有人答:“这我倒是知道一二,夺朱夺朱,是取自林望安道长所评价的‘绛紫为邪,夺朱非正’一句,这句话的意思呢,就是说隐族入侵我们中州,便如同‘恶紫夺朱’,并非正义之师,而我们岱朝上下一心抵抗入侵者,却是师出有名,于情于理都该获胜。”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话说这隐族千年来都被击败多少次了,安安分分在边疆过日子不好吗?” “隐族妖魔鬼怪可是数不胜数,不能以常理猜度,还有南疆那什么不净之城,据说是不存在于阳世的亡灵城市,吓人吧?” “撷霜君最后就是在南疆的南离古寺消失的,那一战是夺朱之战最后的落幕之战,将隐族尽数灭杀赶走,而我们的人存活寥寥,就算有幸活下来,也对这段过往三缄其口——据说凝碧楼现任的何楼主,就是亲历过那一战的人。” 那先前讲话的人忙不迭地接下去:“不错,这七年来,何楼主也一直试图寻找这几位的踪迹,将中州人迹所至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却没寻找到一丝半毫。本来以为他们都已遭遇不测了,忽然又听到撷霜君现身夔川城的消息,那可真是太好了!” “夔川?那可是凝碧楼的总坛啊!”有人疑惑,而后击节,“撷霜君既然还活着,林望安道长、云袖姑娘、殷景吾小公子说不定也都还在!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和乐,他们四位便是这盛世的缔造者,终其一生都有至高无上的荣华地位。” “我也觉得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死去,特别是撷霜君——列位可能不知道,撷霜君名动中州的时候还不到弱冠,是个面如霜雪的冷峭少年。他不会术法,可是武学却称得上盖代无双,鲜有匹敌——还记得吧,他们四人同行世路的七年间,也曾数次遇险,遭到方庭谢氏强攻,兰畹纪氏剧毒,六合城生死一线,每次都被撷霜君以智计化解。” “这话说的不错,可是他们最后去的是南离古寺,那里也太——”欲言又止。 酒庄里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有什么顾忌似的接连垂下头。自从那一战后,南离古寺已经成为了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禁忌名词,代表着夺朱之战里最可怕、最惨烈的过去。  良久,还是先前那人打破了怪异的沉寂:“七年前的最后时分,撷霜君和其他人一道从中州不远万里跋涉,奔赴南离追击隐族的参兵败将,那之后的事情便没有人知晓了,据说南离人远远地看见火光熊熊,燃烧三天三夜未曾将歇,可是南离都是冰天雪地,什么样的火能在冰雪里燃烧不灭?指不定也是些怪梦奇说的胡言乱语,耸人听闻的,不过这七年里,除了这样真假莫辨的传闻,就再也没有撷霜君的消息了。” “故事戛然而止,倒也算余韵悠长。”有个人突兀地插了一句话,颇为感慨的样子。 店小二这时端了好几碟下酒菜过来,小心翼翼地接口,指着说话的那个蓝发人:“那一位据说是当年的故人,时常来喝酒的,列位可以问问他。” 立刻有人一拥而上,倒了一壶好酒,那人方才凑过来,有些犹豫地开口:“这件事我埋在心里七年了,一次都没有说起。不过现在撷霜君回来了,倒也没有什么再缄口不言的必要了。” 听众鼓噪起来,纷纷说:“快讲吧,快说!” 蓝发人道:“我曾被撷霜君救过——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夺朱之战刚刚开始,隐族人放出恶灵怪兽为祸中州,我在奄奄一息之际被救起,此后便对他感激涕零。但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最后一次听到撷霜君的名字,是战争终结后不久。” 他追忆道:“那时候,我在战争中失了家,流落到夔川。幸好早年学过拉二胡的手艺,恰逢那里招募临时戏班,我就去混口饭吃。后来才发现,那竟是云袖姑娘临时招募的戏班——众位都知道,云姑娘是一代倾城名伶,名动五陵四野,青衣水袖华姝无双,也是风姿倾城一时,而她更是女侠,是夺朱之战里撷霜君一路的战友和伙伴。” 旁边的人万分艳羡:“哎,我说,你运气不错啊,居然有幸认识两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会儿又将信将疑,“照你这么说,云姑娘也好端端地健在了?” “不,云姑娘死了。”那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被七妖剑客所杀。” “那一晚演出的是《绛雪》,列位都知道,这是云姑娘及笄之年,撷霜君特意为自己这位青梅所撰写的台本。可是令人惊异的是,这次演出虽然满座都是权贵豪杰,可是首座却并没有人,只摆放了一截深棕色的短圆木头,隐约有檀木的香气,那木头被精心放置在软垫上固定好,待遇非同一般。” “云姑娘正演着,那疯子七妖剑客跳上戏台,白衣如雪,容颜如煞,与云姑娘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后来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鲜血抹在剑上,忘痴长剑如有神助,一剑穿胸,将云姑娘钉在戏台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样落了她满身,染红了台柱。” 叙述者手指紧握成拳,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这样一番动静,自然惊动了首座上的那根木头,滚落在地弹到一旁,然而,那木头竟在我们眼前忽然立起来了!” “只见云姑娘脸色大变,忽然挣扎起身,从胸口霍然拔出长剑,急迫地扑过去抓住那根木头,嘴里竟不停地叫着撷霜君的名字,还说‘回来,回来,不要乱动’,就好像……就好像那一截木头就是撷霜君,能听懂她说花似的。七妖剑客看到那木头,一剑挑开云袖,抬起木头便扬长而去,根本无暇顾及旁人,我也因此侥幸捡回一条命。 “一截木头?”众人面面相觑,心往下沉,“撷霜君出事了,然后变成了木头?”这委实也太匪夷所思,说出来没几个信的,他们便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再度议论起来: “那七妖剑客当真是疯魔了,还好已经被杀死了,否则撷霜君这番回来,也要替天行道将他斩杀!” “我倒希望当年战争里的人都好好的,单是撷霜君一个人无恙归来不算什么,若是他发现故友不在,物是人非,想来也会难过的。” “最怕的可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容貌未改,心上早已风霜冷冽或冰火相煎了。” …… 这一场叙述落幕时已近傍晚,酒客议论感叹着各自散去,沐浴夕阳走远。窗边,蓝发人扫落横在膝上的酒坛,懒懒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开。 窗外,细风拂卷衣袂,鸦青长衫的少年走过熙攘人群,忽然转过身来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长眉如黛,眼捷似羽,双颊笑容清润恬淡,背后是流霞烁金,山河泼墨,映照得他脸上有一层如冰如雪的冷光。 “撷霜君!”他紧贴着窗户颤巍巍地叫出来声来,无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和那时候相比,居然没有一点变化。” 原来撷霜君重现中州的消息并非无稽之谈,这个少年,满身风霜,如今归来,居然还容颜如故。 少年仰首望着天空中翻卷如鹤的云池,仿佛隔着天幕与一双亘古的深邃眼瞳对视,颈上的丝缕在风中交错翻飞。哒哒的马蹄声从身侧掠近、顿住、停下,他翻身上马,恣肆飞扬地大笑扬鞭,一边将手伸给身侧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时,是岱朝的文轩历二十二年,距离夺朱之战结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诡,天下星缀,独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轨迹再次行汇于此,会有人如电光孑然划过漆黑长夜般遇见,而每一颗星子都将兜转着奔赴未知的结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交迸纠葛,轮转不息。 正文 第205章 初见太惊鸿其五 “赔?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又能赔什么?”那弟子二话不说,上手便是擒拿的招式,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沈竹晞自知理亏,刀未出鞘,只是步步躲避:“想来也是一味珍稀的药物,你若不介意,找你们管事的人说说,我去别的地方帮你寻过来……” “珍稀药物?”那弟子趁他说话,得了余裕,忽然从胸口掏出一枚竹哨,刺耳地吹了一声,那声音犹如剐皮剜骨,沈竹晞忍不住两手紧捂住耳朵。 这是枢问堂弟子的召集音,他听见前面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不少人正在上楼往这个方向赶过来。 若是单论身手,再来十多个他也不在乎,只是他来求药在先,不能下重手,对方人数众多,却个个出手凌厉,竟是半条生路也不打算留。 沈竹晞见招拆招,不禁疑窦丛生:传闻中,凝碧楼的弟子和他们楼主一样,向来富有仁爱之心,怎么今日竟这样对他?那只被辜颜毁掉的黑檀葫芦究竟是什么东西?辜颜又忽然吃这东西干什么? 察觉到袖口的白鸟已经在封印里昏睡过去,沈竹晞更是头大如斗,恨恨地决意回去要拔下它几根羽毛泄愤。 “还挺扎手!”对面抢攻过来的弟子见他还游刃有余,更是忿骇,几人持兵刃毫无章法地就强攻上来,沈竹晞一时应接不暇。他遥遥瞥见后方一扇半开的窗,当即决定跳窗而走。 “不好,他要逃!”有人惊呼。 “楼下是后花园,他逃得掉吗?”领头的弟子停手冷哼。 沈竹晞足下一踉跄,起跃间落在窗沿,看见楼下齐整的一行人严正以待,握紧了袖中的刀暗暗叫苦。 他轻功实在不好,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落,能平稳落地已是十分勉强,何况他几乎清楚地瞥见最前面那人手里的红缨长枪,和眼里跃跃欲试的暴戾神色。 他横刀护住心口,一咬牙,就欲往下跳。 就在松手的一刻,他手腕忽然被用力握住,冰寒的气息在一瞬间裹挟上来,他瑟缩着欲往后退,整个人却在半空中被拉住了。 枢问堂里还有高手? 沈竹晞仰起头,那人一绺落发从他额前掠过,淡然的眼眸里半点紧张也没有。 “跟我走。”那人将他拉紧了,单手持一竿白玉笛,浅蓝的笛穗缠在他手腕上,清脆地吹了一段。笛声悠扬,调子奇异,激越处如万壑生风。 在曲折回环的悠长笛声中,最前面攻过来的那个弟子,忽然扭曲着后撤,几乎伸到沈竹晞胸前的刀尖震颤着跌落在地。 沈竹晞听着他呜咽吹奏,借着滴翠的反光看清那人的面容,几乎愤怒地咬牙。 是他,居然是他! 是抢走他束发缎带的那个人,他一定不安好心! 沈竹晞趁他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笛子上,抬足便准备悄然后退,只落了一步,看见脚下约有几十人叠加的高度,惊惧地钉在原地微颤。 都怪自己恐高! 沈竹晞面沉如水,重重地哼了一声,惊异地看着身前气势汹汹的追兵们面上的杀意渐渐消弭下去,那人横笛吹一声,他们便后退一步。 “可真有你的!”那人单手护着他从旁下落,两人且行且退地走出一段,笛音骤停,余音袅袅中,沈竹晞惊叹地拍拍他的肩。 他侧身看去,黑衣人长身玉立,暮色的最后一缕光从他手里玉笛上小孔折射过来,挽过他眉梢鬓发,让他冰雪似的面容平添三分清狂狷介。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沈竹晞心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猛地一拍额头:“嘿,我说这位仁兄,你抢了我东西,又给我解了围,现在只要把我束发的带子还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若我不想和你两清呢?”那人终于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不咸不淡地说。  “……”,沈竹晞无言。 良久,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若再不给我,我便抢了。”他执起那人的手,扣住他手腕上鹅黄缎带的一端欲解,手忽然被按住了。 “咦,你笑什么?喂喂!”他们已经行走到一座高屋前,那人忽然拉着他长身跃起,几个起落间纵到屋顶,沈竹晞毫无防备地惊叫出声,死死地闭着眼,全身僵直,直到在屋脊上掠衣坐下才反应过来。 “我恐高。”沈竹晞从指缝里暗暗往下看,声音艰涩。 “这里方便讲话——我说你,才分别一会儿的时间,你怎么又闯祸了?”那人开口便是微微含笑的训导语气。 “哎,我说你!”沈竹晞猛地抓住他袖口,连恐高都忘记了,他愤愤地瞪着对方,“我们很熟吗?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那人脸上的笑容忽然退去一点,沈竹晞一怔,莫非面前这位和林谷主一样,也是曾经认识他的人? “你叫什么?”沈竹晞勉力克服身在高处带来的不适,靠着他坐的更紧,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手腕间,准备趁对方不注意将缎带抢回来。 “我姓陆,名栖淮,单字‘澜’。”陆栖淮看着他,忽而挑起一边的唇角笑笑,那笑容因为瞬间的柔和而显得俊逸非凡。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便丝毫不使人觉得冷,像是外出寻芳的世家公子。 “知道了,又不是结姻亲的时候报生辰八字。”沈竹晞撇撇嘴,而后一本正经地向他伸出手:“我姓沈,名竹晞,字朝微。”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顿住了:“陆澜,你别这样看着我啊!” 他凑过去捏住陆澜光滑的脸颊,感觉到意态娴雅的贵公子微微一僵,心里有些奇怪的得意:“陆澜,你不要这样笑。” “你这样看着我,好像眼睛里能装下一城的月光,但你这样笑,却有些那个,那个风流恣肆。”沈竹晞点评道。 陆栖淮半仰在屋脊上,姿态放松:“或许我本来就这样。” 月色下,他眉宇清拔,忽而一指遥遥作出挑起沈竹晞下颌的姿态,似是调戏:“怎么,之前我冷淡的样子吓到你了?” “你可真能破坏气氛。”沈竹晞扶额,他默了一默,才道:“不是,你先前看我的样子,冷冰冰的,却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你那样的眼神,即使是我不认识也不记得你,都能看出其中的悲怆和苍凉,想来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道:“陆澜,难道我从前认识你?” 陆栖淮一言不发,半边脸沉入夜色里,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融于夜色的冷意,与先前笑起来的时候纯然不同。 沈竹晞只坐在他身侧,却感觉自己的心境与他相差很远。陆栖淮仿佛沉入回忆的泥淖里,眉宇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些沉痛和怅惘。 “你”,沈竹晞试探着开口,忽然被他轻声截断了,陆栖淮平静地看过来,淡淡道:“我们未曾相识。” “不过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低头浅浅地笑起来。 沈竹晞放下心来,正欲接话,忽然听见他微微戏谑的声音:“朝微,你一直盯着我的手看,真的很想把它拿回去?” 沈竹晞不明白他为何能这么自然地叫出自己的字,按下疑惑,忙不迭地点头:“我认你这个朋友了,你快还给我罢,我还要回去送药。” “送药?”陆栖淮一敛眉,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来拿啊。” 他道:“你打得过我,我就把发带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沈竹晞霍然站起,手指扣上袖中刀柄,神色中含着难言的兴奋。 正文 第206章 未卜此生休其一 “可是玉匣里只有一张纸条,说要想解开青萝拂,必须前往南离古寺。”云袖沉思,“目前只有我一个人身上有青萝拂,说明那张纸条本身就是写给我的,可是这区区一张纸条用得着殊死搏斗吗?是做戏给撷霜君看的,还是说玉匣里本来有别的东西?” “我想了很久这张纸条的作者是谁,却始终不得要领”,她转头看着林青释,神色冷凝,“望安,自从重生以来,我始终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们好像被人算计了。” 林青释愈想愈觉得心惊,这几年,无论他行医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歌渺渺的盛世之景。正因如此,锦绣长平的背后,或许便有潜藏着的暗潮涌动,只是人们安逸太久,下意识地忽略罢了。 他从胸臆里溢出一声长叹,夺朱之战终结,也不过距今七年。又要开始一场动乱了么? 云袖的话沉沉地落在他心上:“我近来总是觉得不安——” “南离寺的敦与神像下面,是不是有谁长眠在那里?我想不起来,可我清楚地知道,就是在那里,南离寺。”她眸光空洞渺远,仿佛陷在某种情绪中不得解脱。 邓韶音手一颤,满杯新斟好的沸酒便滚流下来。 “什么也没有,是你记错了。”林青释平淡地快速接上一句,压下手腕按捺住邓韶音到唇边的一句话。 “嗤”,云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告诉我。”她双臂撑着床沿微微颤抖,仰起脸。 邓韶音看见她脸色是一式比手中白琉璃杯还要素的惨白,手臂纤弱到不盈一握,她全身唯有一双眼眸是雪亮的,让他无端想起林青释昔年长剑刺入敌人心口时,那一点耀目的剑光。 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就算是如今中了剧毒,身体弱到尘埃里去,云袖身上仍然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这具风华绝代的身体里所困住的意志力让人心惊。 “或者,解开我脑后的金针。”她就用那样冷冽而微微带着一丝乞求的目光看着在座的两人。 “不”,林青释极细微地吐出一个字,却是断然地拒绝。 云袖没有再说话,屋外的夜色压将过来,和屋里面昏暗的沉沉相映,像是卧在雪地的人身上又覆满了新雪,厚重到让人窒息。 “云袖,只怕你们此去南离寺,千里万里,还会遇到许多比这更离奇可怕的东西。”邓韶音打破沉寂,神色担忧。 “那也没有办法。”云袖漠然道。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忽然窗户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一头凌乱的长发从窗户里钻进来,探进半个身子,就坐在窗沿上不动了。 月光流在来人身上,照得一张年轻冷硬的脸映着幽幽银泽,毫不修饰的乱发在夜风中乱舞。他张开五指对着天穹,透过指缝仰望明月,另一只手扶住窗边不让自己掉下去。 “子珂,你来啦!”幽草腾地站起来笑着迎上去,一边从兜里摸出糖塞到他手里。 “子珂还是这么不走寻常路。”邓韶音有心避开刚才的话题,神色放松下来,取笑他,“你半路上跳车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才出现?” 他一边转向云袖,解释道:“子珂是林公子随行的医官,年纪很小,但医术和武功都很不错,就是——就是。” 邓韶音顿了一顿,才说:“就是性格太过耿直,有点过人。” 子珂瞥了他一眼,不理会他,向林青释微微扬起圆润的下颌:“公子,我瞧见一个很厉害的人点灯向这里走过来。” “我看他的脚程,似乎还有半柱香能走到。”子珂把糖扔进嘴里,扳着手指补充道。  天幕将垂,暝色如烟。 沈竹晞提灯穿行在灯火星缀的长街上,踽踽独行,两岸稀疏的行人渐次他擦肩掠过。 他掸去衣领上一片落尘,便觉得,这样安宁地在暮光中静静行走,好像不久前护着云袖在山道上的一路狂奔,已是杳如隔世。 说起来,他第一次醒来看见人间景的时刻,也是一天的暮色时分,他站在霞光下,四顾茫然,不知所归。 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茫然地逡巡在人潮中,时而听着有人唤他完全陌生的称呼,二公子,或者撷霜君。他一直毫无头绪地寻找着过去,那些无法再回忆起的,渐渐变成一种执念让他不得解脱,直到,那一日在街头遇见了被追杀的青年。 后来他就认识了云袖,三言两语间,他知道,那个撷霜君,或许是过去的自己,是她曾经并肩同行的队友。 云袖是个看不透的人,但沈竹晞清楚地觉察出,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反而隐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牵念。 她应当尽快地好起来,自己便可心无所挂地离去。 沈竹晞如是想,手指攥紧了林青释开的那一页药方,扫过细腻的笔记,忽而思绪凝格。 林青释的笔迹古雅淡然,笔锋含蓄,字意洒脱,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若非亲眼目睹,他决计料不到这是出自盲人的手笔。然则,一般人只是用眼去看,林谷主眼盲,心却是明净的,万物于他,只如清风从心间无声掠过。 只是,林谷主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沈竹晞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浮现出来,气势凛然,长剑如虹,他仔细去想,有关那个人的却如一团乱麻绞在一起,却怎么也理不清。 ——林谷主是他从前认识的人吗? 沈竹晞叹了口气,举起袖子:“辜颜,你说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每个人看到我,都是一脸震惊?莫非我是个很厉害的人?” 袖子上辜颜流畅的线条微微扭曲,它眨眨眼,算是回复。 沈竹晞有些怅惘:“我大概有一段很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唉,伤脑筋,日后还要把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他拍拍额头不愿再想下去。 未料,一分神的功夫,额头一痛,他直挺挺地撞上面前的一个人。 “借过。”清凌凌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像是初春枝头一朵将落未落的梅花。 年轻男子从风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他面前。暮风中,他衣袂拂卷而起,背后长剑上的二色剑穗交错着掠过脸颊,兜帽覆住额头,帽檐下是一双清亮含笑的眼眸。 他微微抬手扶住沈竹晞,让少年不致栽倒向一旁。 “谢谢,谢谢。”沈竹晞微一定神,脸色涨红,挣开他搀扶的手。 他向四周一张望,只有人声寥寥,晚风低吟,不由皱眉道,“我说你,这路上这么少的人,你为何偏偏要从我这里借过?” 过路人拉下帽檐,定定地望着他,眉目笼在暗影中看不清楚,眸光里似是蕴含着难以言说的询问意味,让沈竹晞一瞬间觉得如芒在背。然而,他的唇角却微微勾起,有几分风流娴雅的味道在里面。 “自然是你这里好走。”沈竹晞再一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清越、低沉,很是好听。 擦肩而过的一刹,他隐隐觉得如同置身荒原冷域,那人仿佛是刚刚卧病而起,全身都带着凛然的湿重寒气。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寒颤,察觉到那人的眼神似乎又若有若无地定在他身上,直到背对着走出很远,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真是奇怪。”他猛烈地摇摇头,想把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冷不防却被扬起的长发扎到眼睛里。 “咦,我束发的丝缎到哪里去了?”沈竹晞向后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由得震惊失色。 他惯用的是一条鹅黄色的丝缎束发,视若珍宝,不仅因为据云袖说,那产自崇明泉底有凝碧珠的最深处,是由四只绮贝吐丝三年织成,名贵异常,还因为,这是他醒来之后,在陌生的整个世界里,唯一能触到的与过去有关联的东西。 ——这条缎带颜色微微褪去,想来他之前已使用了很多年。 沈竹晞拍拍额头,确定那东西不在自己身上,便匆忙地回头看,这一下只感觉到一股火气从脚下一直窜到前额——他目力极好,竟隐约瞥见先前擦肩而过的那人,腕间一点明黄,边上未系妥的丝线随风飘扬,连同黑色衣衫翻卷如山雨欲来前的黑云。 “小偷!强盗!”沈竹晞直跳脚,拔足便要追上去,却生生地顿住了—— 前面风雪里相依相偎的一对老人,手里提着药箱走过来,嘴里翻来覆去地依稀是在说:“快关门了,还好赶上了。” 药方!他还要去给云姑娘配药。 沈竹晞不甘不愿地抬头看看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又展开手中的药方,面色十分精彩地不断变化,似乎是在权衡。 罢了,云姑娘的伤势不能耽搁,暂且放过那人一回。 明日,他就是一间一间地问遍尹州城里的所有商店住宅,也要把抢走缎带的那人找出来! 沈竹晞一咬牙,向着相反的、凝碧楼枢问堂的方向走去。 正文 第207章 未卜此生休其二 “幽草,幽草?”耳边传来轻唤的时候,她一时间还没能从回忆中抽身出来。 “到了。”额头陡然被敲了一下,幽草倏地惊醒,讷讷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她掀开帘子,扶着谷主下车,心中忽然难以抑制地涌起些微感慨,谷主是真的瘦弱,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她掌心,像清空峭拔的滴翠竹。 她看到谷主手腕上缠绕的一截水蓝色锦缎,心知谷主有时会用那条缎带蒙住眼睛。不知怎地,她打心底不愿意让这一双清澈的碧瞳被什么东西覆盖住,便不由自主地伸手,悄悄攥住了丝缎的一段。 “哎?邓少帅,你们这是?”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他们刚走到客栈门口,门就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了,满头大汗的邓韶音看到是他们,眼睛都蹭蹭发亮了,那张黑脸上布满疲色,他急吼吼地说,“你们可算来了。” 幽草松开手,万分诧异地看着他匆匆忙忙把自己二人迎进去,开厢房门的是个完全陌生的少年人,鸦羽长睫,琉璃眼瞳,顾盼生辉。幽草走进房间,心突地往下沉,这里有个颇为棘手的中毒之人,看来谷主今晚是无法安睡了。 林青释遥捏三根悬丝搭在中毒女子的手腕上,神色渐渐沉了下去。他罕见地怀疑是自己诊脉出了差错,可是一连诊了三次,始终都指向同样的一种毒性—— “这居然是青萝拂”,他声音沉郁到几乎发冷,笑容凝住了,“没想到七年之后还能再看到青萝拂重见于世。” 沈竹晞虽然不知道“青萝拂”是什么毒,但看他的神情也知道大事不妙,这位医生虽然是位病弱盲人,可是显然比看过的其他医生要高明许多,甚至能直接道出了“青萝拂”这种毒药的名字。 既然知道药名,应当有办法解吧?沈竹晞搅着手指:“医生,要配什么药才能解开青萝拂?” “我救不了”,林青释摇头,指尖一弹将帛丝收回,“我有法子暂时压制住这毒,但最多只能延缓三月,三月之后,整个中州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医治她。” “这不可能!”沈竹晞霍地站起,满脸愤怒,“你算什么医生!青萝拂就是一种毒,你都能说出名字了,为什么还治不了?” “就是一种毒?”林青释笑了笑,“这是兰畹纪氏赖以成名的天下奇毒,夺朱之战里有四千多人都死于这种毒,后来因为凝碧楼主何昱围剿了兰畹纪氏,这种毒就被摧毁了。” “沈公子,你能讲讲,这位姑娘是怎么中毒的,还中了这样一种本应不存于世的奇毒?”林青释抬眉问,语气平平淡淡,却丝毫不容反驳。 沈竹晞看到他清朗的微笑便心生好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认识这位阿袖姑娘的时候,她就已经中毒了。我受人之托,将一只玉匣带给她,匣子里的小纸条上记录了解毒之法,要我们赶到南疆一个地方去,可是路程太远,她已经昏迷了好几次,找来的大夫看她这样的症状,都被吓跑了——唉,还是你比较好,可是你眼瞳无光,是个盲人,你真的能治病吗?” “你这位阿秀姑娘是什么人?”邓韶音突兀地问。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紧盯着沈竹晞,想要通过他的言谈来判断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然而,这个人的颦笑皆如以往,甚至紧张时按眉心的小动作都没有变化,唯独记忆像是被人用墨水全部涂抹干净,不剩下一星半点。  “我不知道。”沈竹晞如实回答,听起来却像是敷衍。他道,“是阿袖,不是阿秀。” “那你们要去南疆哪里?”林青释蹙起眉,“整个中州风岸大陆,难道还有哪里有奇人奇药能解开青萝拂剧毒吗?那可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幽草不禁黯然:“沈公子,你肯定是被人骗了,青萝拂解不了的,谷主是全中州医术最厉害的人了,他说不行,肯定就是不行了。” 沈竹晞不服:“我们要去平逢解毒。” 邓韶音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林青释,果然,林青释手指攥紧了怀里的暖炉,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居然是平逢山?谁告诉你去那里的?平逢山除了大神官殷公子,便再无他人,而殷公子素来不通医道,你难道想试试山顶的圣湖吗?” 沈竹晞摇头:“不是去平逢山,是去周围瀚海雪原里的南离古寺。” 他清楚地看见他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对面两人皆是面色一变,邓韶音甚至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竹晞不解。 林青释抬手按住眉心,仿佛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立时回答他。倒是一旁俏立的幽草接了句:“沈公子是外来人吗?不不不,外来人怕也不能够不知道南离寺吧?这已经传遍整个中州大陆了……”她忽然面露惧意地住了口。 “我之前一直昏睡,对外界什么也不了解,实在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沈竹晞敲敲额头,颇为无奈,“这个地方有什么忌讳吗?” 林青释叹了口气:“沈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去南离古寺?南离古寺是七年前夺朱之战落幕的地方啊。”他作为那一场战争的亲历者,永远无法忘怀,最后在南离古寺目睹了怎样的场景——鬼门大开,亡灵动荡,红莲劫焰吞天蔽日,而他们一直结伴同行世路、度过战争难关的四个人,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刀剑相向,差一点就天人永隔。 “夺朱之战是什么?”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沈竹晞反问道。 林青释默然无语,简直怀疑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定了定神,刚要说话,却被一声惊呼打断,这是邓韶音今日以来不知第多少次感到诧异了——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床上中毒的女子,幽草擦拭干净她的脸,将敷脸的白毛巾拿开之后,她的容颜便看得清清楚楚。 这张脸单看有些寡淡冷情——眉毛蜿蜒如纸笺上的一落笔,极其细腻悠长,凤目桃鼻,额角贴一朵浅粉花萼,深紫色的唇显得略为妖艳。这是很适合上妆画油菜的一张脸,只需稍稍点缀,就能清水出芙蓉地融入各类角色。 邓韶音用手指着那女子,手指剧烈地抖动半晌,像抓着一条蛇,甚至整个肩膀都在剧烈起伏,过了很久,他才迸出几个字:“她是云袖!” “咦,你们也认识阿袖吗?”沈竹晞听他们叫出友人的名字,惊疑不定。 正文 第208章 未卜此生休其三 “可是玉匣里只有一张纸条,说要想解开青萝拂,必须前往南离古寺。”云袖沉思,“目前只有我一个人身上有青萝拂,说明那张纸条本身就是写给我的,可是这区区一张纸条用得着殊死搏斗吗?是做戏给撷霜君看的,还是说玉匣里本来有别的东西?” “我想了很久这张纸条的作者是谁,却始终不得要领”,她转头看着林青释,神色冷凝,“望安,自从重生以来,我始终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们好像被人算计了。” 林青释愈想愈觉得心惊,这几年,无论他行医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歌渺渺的盛世之景。正因如此,锦绣长平的背后,或许便有潜藏着的暗潮涌动,只是人们安逸太久,下意识地忽略罢了。 他从胸臆里溢出一声长叹,夺朱之战终结,也不过距今七年。又要开始一场动乱了么? 云袖的话沉沉地落在他心上:“我近来总是觉得不安——” “南离寺的敦与神像下面,是不是有谁长眠在那里?我想不起来,可我清楚地知道,就是在那里,南离寺。”她眸光空洞渺远,仿佛陷在某种情绪中不得解脱。 邓韶音手一颤,满杯新斟好的沸酒便滚流下来。 “什么也没有,是你记错了。”林青释平淡地快速接上一句,压下手腕按捺住邓韶音到唇边的一句话。 “嗤”,云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告诉我。”她双臂撑着床沿微微颤抖,仰起脸。 邓韶音看见她脸色是一式比手中白琉璃杯还要素的惨白,手臂纤弱到不盈一握,她全身唯有一双眼眸是雪亮的,让他无端想起林青释昔年长剑刺入敌人心口时,那一点耀目的剑光。 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就算是如今中了剧毒,身体弱到尘埃里去,云袖身上仍然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这具风华绝代的身体里所困住的意志力让人心惊。 “或者,解开我脑后的金针。”她就用那样冷冽而微微带着一丝乞求的目光看着在座的两人。 “不”,林青释极细微地吐出一个字,却是断然地拒绝。 云袖没有再说话,屋外的夜色压将过来,和屋里面昏暗的沉沉相映,像是卧在雪地的人身上又覆满了新雪,厚重到让人窒息。 “云袖,只怕你们此去南离寺,千里万里,还会遇到许多比这更离奇可怕的东西。”邓韶音打破沉寂,神色担忧。 “那也没有办法。”云袖漠然道。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忽然窗户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一头凌乱的长发从窗户里钻进来,探进半个身子,就坐在窗沿上不动了。 月光流在来人身上,照得一张年轻冷硬的脸映着幽幽银泽,毫不修饰的乱发在夜风中乱舞。他张开五指对着天穹,透过指缝仰望明月,另一只手扶住窗边不让自己掉下去。 “子珂,你来啦!”幽草腾地站起来笑着迎上去,一边从兜里摸出糖塞到他手里。 “子珂还是这么不走寻常路。”邓韶音有心避开刚才的话题,神色放松下来,取笑他,“你半路上跳车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才出现?” 他一边转向云袖,解释道:“子珂是林公子随行的医官,年纪很小,但医术和武功都很不错,就是——就是。” 邓韶音顿了一顿,才说:“就是性格太过耿直,有点过人。” 子珂瞥了他一眼,不理会他,向林青释微微扬起圆润的下颌:“公子,我瞧见一个很厉害的人点灯向这里走过来。” “我看他的脚程,似乎还有半柱香能走到。”子珂把糖扔进嘴里,扳着手指补充道。  天幕将垂,暝色如烟。 沈竹晞提灯穿行在灯火星缀的长街上,踽踽独行,两岸稀疏的行人渐次他擦肩掠过。 他掸去衣领上一片落尘,便觉得,这样安宁地在暮光中静静行走,好像不久前护着云袖在山道上的一路狂奔,已是杳如隔世。 说起来,他第一次醒来看见人间景的时刻,也是一天的暮色时分,他站在霞光下,四顾茫然,不知所归。 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茫然地逡巡在人潮中,时而听着有人唤他完全陌生的称呼,二公子,或者撷霜君。他一直毫无头绪地寻找着过去,那些无法再回忆起的,渐渐变成一种执念让他不得解脱,直到,那一日在街头遇见了被追杀的青年。 后来他就认识了云袖,三言两语间,他知道,那个撷霜君,或许是过去的自己,是她曾经并肩同行的队友。 云袖是个看不透的人,但沈竹晞清楚地觉察出,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反而隐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牵念。 她应当尽快地好起来,自己便可心无所挂地离去。 沈竹晞如是想,手指攥紧了林青释开的那一页药方,扫过细腻的笔记,忽而思绪凝格。 林青释的笔迹古雅淡然,笔锋含蓄,字意洒脱,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若非亲眼目睹,他决计料不到这是出自盲人的手笔。然则,一般人只是用眼去看,林谷主眼盲,心却是明净的,万物于他,只如清风从心间无声掠过。 只是,林谷主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沈竹晞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浮现出来,气势凛然,长剑如虹,他仔细去想,有关那个人的却如一团乱麻绞在一起,却怎么也理不清。 ——林谷主是他从前认识的人吗? 沈竹晞叹了口气,举起袖子:“辜颜,你说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每个人看到我,都是一脸震惊?莫非我是个很厉害的人?” 袖子上辜颜流畅的线条微微扭曲,它眨眨眼,算是回复。 沈竹晞有些怅惘:“我大概有一段很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唉,伤脑筋,日后还要把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他拍拍额头不愿再想下去。 未料,一分神的功夫,额头一痛,他直挺挺地撞上面前的一个人。 “借过。”清凌凌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像是初春枝头一朵将落未落的梅花。 年轻男子从风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他面前。暮风中,他衣袂拂卷而起,背后长剑上的二色剑穗交错着掠过脸颊,兜帽覆住额头,帽檐下是一双清亮含笑的眼眸。 他微微抬手扶住沈竹晞,让少年不致栽倒向一旁。 “谢谢,谢谢。”沈竹晞微一定神,脸色涨红,挣开他搀扶的手。 他向四周一张望,只有人声寥寥,晚风低吟,不由皱眉道,“我说你,这路上这么少的人,你为何偏偏要从我这里借过?” 过路人拉下帽檐,定定地望着他,眉目笼在暗影中看不清楚,眸光里似是蕴含着难以言说的询问意味,让沈竹晞一瞬间觉得如芒在背。然而,他的唇角却微微勾起,有几分风流娴雅的味道在里面。 “自然是你这里好走。”沈竹晞再一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清越、低沉,很是好听。 擦肩而过的一刹,他隐隐觉得如同置身荒原冷域,那人仿佛是刚刚卧病而起,全身都带着凛然的湿重寒气。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寒颤,察觉到那人的眼神似乎又若有若无地定在他身上,直到背对着走出很远,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真是奇怪。”他猛烈地摇摇头,想把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冷不防却被扬起的长发扎到眼睛里。 “咦,我束发的丝缎到哪里去了?”沈竹晞向后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由得震惊失色。 他惯用的是一条鹅黄色的丝缎束发,视若珍宝,不仅因为据云袖说,那产自崇明泉底有凝碧珠的最深处,是由四只绮贝吐丝三年织成,名贵异常,还因为,这是他醒来之后,在陌生的整个世界里,唯一能触到的与过去有关联的东西。 ——这条缎带颜色微微褪去,想来他之前已使用了很多年。 沈竹晞拍拍额头,确定那东西不在自己身上,便匆忙地回头看,这一下只感觉到一股火气从脚下一直窜到前额——他目力极好,竟隐约瞥见先前擦肩而过的那人,腕间一点明黄,边上未系妥的丝线随风飘扬,连同黑色衣衫翻卷如山雨欲来前的黑云。 “小偷!强盗!”沈竹晞直跳脚,拔足便要追上去,却生生地顿住了—— 前面风雪里相依相偎的一对老人,手里提着药箱走过来,嘴里翻来覆去地依稀是在说:“快关门了,还好赶上了。” 药方!他还要去给云姑娘配药。 沈竹晞不甘不愿地抬头看看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又展开手中的药方,面色十分精彩地不断变化,似乎是在权衡。 罢了,云姑娘的伤势不能耽搁,暂且放过那人一回。 明日,他就是一间一间地问遍尹州城里的所有商店住宅,也要把抢走缎带的那人找出来! 沈竹晞一咬牙,向着相反的、凝碧楼枢问堂的方向走去。 正文 第209章 未卜此生休其四 第二日,沈竹晞在宿醉的头痛中睁眼的时候,感觉到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那是疏疏阳光。他挣扎着艰难撑起身子,一时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劈头而下的一抔冷水淋了满衣满身,细嗅着还带着草药的清苦香气,沈竹晞神智凛然一清,只见幽草俏生生地立在他床头,俯身从泉眼里汲了一叠碧盈盈的水,抬手就要浇下。 “啊!”沈竹晞慌忙往后躲,后脑重重地磕在柱子上。 幽草终于放下手:“沈公子,你醒了?” “这是什么东西?”脸上被水浇到的地方,后知后觉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像是千万根细如牛毛的刺同时轻扎,不很痛,却有连绵不绝的刺激感。 幽草眼波流转,吃吃笑道:“这个是谷主配出的药,青芜水,谷里有弟子早起精神不好或学医不专心的,就往脸上倒几下,立刻便清醒了。” “沈公子只倒了第一遍,倘若在药医谷,要浇上十几遍,直到完全清醒,这药后劲很长,甚至让人几天无法入眠。”幽草笑着将手里的药碗又倒回去,一边续道,“沈公子,昨天是一位黑衣公子把你送回来的。” 幽草顿了一下,沈竹晞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事,立刻屏息静听。 不料,幽草忽然按着双颊,柔柔地笑出声:“沈公子,他长得可真好看!用玄冠竖起长发,更是气宇轩昂!他侧颈有瓷器一样秀美的花纹,真让我羡慕!” 她转过来盯着沈竹晞看了半晌,肯定道:“沈公子,你已经很美了,不过他的气场大约比你还要强些。” “不过,沈公子你的气质也很好,哎呀,这是不能比的。”幽草挽起袖子感叹道。 沈竹晞无语地扶额,打断她:“幽草姑娘,我昨日带回来的药材可有用上吗?” 幽草神色一肃,奇道:“沈公子,你什么时候带药材回来了?啊,你说的是那药丸!谷主说很好。” 沈竹晞惊奇连连,猛地坐起:“你说什么药丸?” 他起身的一刻,猛地用手按住床垫,手却按到一处柔软的东西上,沈竹晞拾起来定睛看去,是块紫金镶丝软垫。 “沈公子,药丸就是装在这个里面,被那位黑衣公子送来的。”幽草手指过去,道。 沈竹晞正要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隔壁忽然传来敲击声:“谷主让我们过去。” 一进门,林青释倚在墙上阖眸小憩,容色苍白,眼底下更是浮现出一圈深重的青黑色,竟是一夜未眠。 “虽然药材不见了,不过这药丸有奇效,也可以缓得云姑娘二月毒势。”他说。 沈竹晞闻言陡然放松下来,心中一时火焰炙烤,一时冰霜冷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是这药丸不是我带过来的啊?” “无妨。”林青释手指间拂过衣袖的缎面,淡淡道。 “咦,这位是?”沈竹晞移开眼,注意到房间里多出一个眉眼稚嫩端方的少年,少年将一粒粒药丸倒进面盆一般大的研钵里细细研磨。 沈竹晞看的咋舌,少年手里握着的是婴儿手臂一般粗的玄铁钵杵,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只研磨那几颗小小的、不易使力的药丸,他却使得轻松自如,毫不费力,不多时药丸已碎成齑粉,被小心地装入袋中。 “他叫子珂,不爱说话。”林青释眉间蕴起暖意。 “咦,邓公子呢?”沈竹晞注意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青释眉间微微一凝,面上却仍是清淡如月的笑容。 “他在天亮前就已经走了。”林青释道。 “韶音他军务在身,与我们不是同一路人。”他抬手缓缓从眼上的白缎上掠过,无血色的唇紧抿在一起。  他道:沈公子,于情于理我都该与你们同去。” 语声住了一住:“只是我如今残废之身,只怕帮不上什么忙,还成了你们的拖累。” “我自三年前出谷以来,和子珂、幽草到处行医,能过一日便算一日,救得一人便是一人。我实在是无心无力再卷入你们中的事了——”林青释声音单薄到毫无波动,从沈竹晞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他轻颤的双肩。 他道:“沈公子,你与云袖不过是萍水相逢,倘若你只是要找回自己的过去,除了去南离古寺,还有无数种方法,你实在没必要再入这么混乱的事情中。” 沈竹晞注意到他说的是“再入”,默了一默:“听说我从前和云姑娘是好友,何况我已经答应了她,不能看她三个月之后死去。” “不要讲从前你的事,那个你是梦中身。”林青释冷冷道。 他忽然轻声恳求:“沈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能摸一下你的脸吗?” “我看不到,却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他补充道。 “好”,沈竹晞缓缓点头。 微凉的手指一寸一寸从他面颊上抚过,带着些沁人的清苦药香,从鬓角缓缓向下游移,那只医者的手向来冷定如铁,如今却有些微地颤抖,最终停驻在他颈间细碎的纹路上,凝住不动。 他颈间有线丝丝缕缕的纠缠在一起,和少年眼瞳相近的琉璃色,不是细细发觉,便察不真切。林青释手握上去的一刻,丝线轻逸地一颤,从他指缝中滑走。 “沈公子,这是什么?”沈竹晞讶异而失措地看见对方近在咫尺的碧色眼瞳中有情绪万千,一时间竟忘了答复。 ——这双懵懂的盲眼,居然能不言不语地表达出如此洞彻而直击人心的情绪。 “这是什么?”林青释又问了一遍,声音却颤抖得像风中细碎的沙砾。 “我也不知道。”沈竹晞拍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慰,话音一顿,“从我有记忆起,便一直存在了。” 林青释“嗯”了一声,退回去静静坐着,便又是那个素净从容的药医谷主。 他抱紧了怀里的暖炉,似乎是在思考着措辞:“你武学一道虽然不错,至多也不过与我相当,并且你兵刃还使得不顺手。” 沈竹晞奇道:“为什么都说我兵刃不顺手?我觉得还好啊。” “从前的撷霜君,用的不是这个。”林青释解释道,“撷霜君的刀永远地遗落在那座死城里” 林青释不再多讲兵刃的事,他一指床上撑身坐起的云袖,解释道:“有许多术法,比如郴河云氏的镜术,南离殷氏的逐流,还有最近一位吹笛子的黑衣公子不知道叫什么的术法,都不能用武学来强行破除。” “吹笛子的黑衣公子?”沈竹晞问道,想起了陆栖淮。 “据说这位有一竿笛子,笛音可以控制人,退敌伤人那都是小事,只怕他用来控制别人做事,比蛊术阴灵还有用得多。”林青释合掌,“我也只是看病间隙听旁人说来的,未必能当得了真。” “旁门左道。”子珂忽然插了句,是清脆的少年音,带着点轻慢。 “子珂,不要乱讲。”林青释阻住他,忽然一颔首,“刚才说的这位公子,恰是昨天送你回来的那位,说是要和你一道去。” “你没意见吧?”林青释微一颔首。 “子珂,将人放进来。”他手指无声地在渡生的剑刃上掠过,一言不发,却隐隐是一个防备的姿态。 子珂早已耽耽地盯着窗口的绰绰人影很久,这时猛地拉开窗,来人黑衣猎猎,长身跃进,施施然落在沈竹晞面前。 “你”,沈竹晞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 那人逆着光笑起来,顾盼神飞,眉眼入画,他向沈竹晞伸出手:“我和你一起去。” 正文 第210章 未卜此生休其五 “她是林谷主的故友。”邓韶音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艰难地动用意志力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后,立刻抢在林青释前面说。林青释配合地不提这件事,只是抽出一张纸笺:“沈公子,你且放心,既然是她,那我一定竭尽所能帮到底,现在已经天晚了,你赶快去旁边的枢问堂配药,我把药方写给你——” 幽草上前为他磨好墨汁,林青释展开纸笺,一笔一画地记录,他虽然是盲人,可是运笔如飞,丝毫不迟缓:“红荒冷一钱、星蕊三朵、零朱一对……”幽草接过纸笺塞给沈竹晞:“枢问堂是凝碧楼下属的,都是免费供药,各式药材应有尽有。你快去吧。” 等青衫少年推门走远,脚步声终于消失不见,林青释转过来,无声地击了下掌:“云沾衣?沾衣你还好吗?我觉察到你已经醒了,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沈公子吗?” 沾衣是云袖的字,他们当年四人,他、云袖、撷霜君、殷景吾互为挚友,称呼彼此就都用字号,毫不拘泥。如今林青释再一次见到这位以为已经埋在泉下的故友,内心万般感慨翻涌,反倒说不出话来。 云袖挪动手臂,想要撑起半边身子,幽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递过半杯水喂下去,她这才觉得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缓解了很多。她盯着对面两人,那种奇异的打量眼神让邓韶音心头一跳,听到她问:“我知道,你们是林望安和邓韶音,可是我不记得你们了。” “我只记得这个名字,望安,我知道你从前是我的好友,我们和撷霜君、殷神官一同行走世路的,可是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了。”云袖抱着水杯,满脸茫然,“但是比撷霜君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撷霜君?”林青释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盘散沙,“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望安”,邓韶音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因为过度紧张甚至换回了原来的旧称呼,他沉默着久久不语,再开口时,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低低地说,“刚才那位沈公子,其实就是失忆的撷霜君。” 林青释僵在那里,转头用空荡荡的碧色眼瞳对着他,仿佛想验证这句话的真假。他默然无语良久,直起身,缓缓把脸埋到掌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恍如梦呓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可真是太好了。” 在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之后还能再相逢,纵然已人世全非,只要知道当年旧友还健在,已经太好太好了。林青释平日那副静如止水的平淡模样早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他蒙脸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是在无声地啜泣。 “我,我也觉得很好。”云袖手足无措,低声安慰,忽然觉得眼眶也隐隐发涩。 过了许久,已经平静下来的林青释缓缓抬头,认真地追问:“你是怎么中了青萝拂剧毒?之前这七年你在哪里?撷霜君又在哪里?”他扬起手,“沾衣,得罪了。”  语毕,他接过递来的十二根银针,小心地在幽草的帮助下用药水蘸了蘸,然后缓缓抬起手,可是指尖的动作却极为迅速,银针惊电般地刺入她全身关要部位,不偏不倚。 云袖因为剧毒之痛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稳,她道:“撷霜君这七年怎么过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当然也无从知晓。反正我就是睡了七年,醒来时就在深山中,幸好身边还有纸条记录了我的名字和身份,慢慢我也能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你的记忆有损?”林青释陡然感觉到不对起来,手颇为小心地虚浮着,掠过云袖的后脑,摸到三枚冰冷如铁的东西,幽草一看,便脱口惊呼:“谷主,那是金针!” “居然是金针封脑。”林青释脸一沉。 金针封脑之术甚为骇人听闻,其中开颅、置针、挑筋、缝线、养愈,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便是他作为医术冠天下的药医谷谷主,也只有三成把握能保人平安。然而这种手术,不仅可以封存记忆、还与神智清明,还能压制住身体内的毒素、病痛,暂缓发作,苟延性命。 ——虽然这样的法子太过凶险,但无数想活下来的病人仍旧趋之若鹜。可也正因为太过凶险,早在七年前就被列为了禁术。 没想到,这样的禁忌之术,如今竟在故友身上尚存,是谁胆敢施这种法子又不出差错? 林青释扣住她手腕细察:“沾衣,这三枚金针大概是七年前种下的。你还记得我,可见是后来私自拔过金针——原本有人用金针封脑之术为你镇压住青萝拂的毒性,你记忆只恢复了三四成,毒性却已挥发七八。” 云袖答:“我不记得那时的事。” 林青释问道:“你还剩下多少?” “七年前离开南离古寺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有些不忍,补充了一句,“慢慢说,不要紧的。” 云袖不语,尽力跨越着自己记忆里的断层,茫然道:“有些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殷景吾重伤流了很多血,而我把他送去医馆,独自回了正乙楼,寄出请帖,演一折《绛雪》,我似乎在戏台上昏过去,再醒来时,便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浑噩地躺在山间的一处无人的别苑里,吃穿用度具齐备,却只有我一个,不知是谁把我送过去。” “我仔细看了看,心口还有一道几乎贯穿了的伤痕。” 云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美好的事物:“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每次回想,脑中便是炸裂的疼。过了很久,我才记起一点从前的事,大多是小时候和撷霜君的几段故事,和你相关的,却只有初见时打马的几句笑语。” “其他你都不记得了?”林青释问,神色似喜似悲。 忘却了夺朱之战七年后那些如梦魇般纠缠的事情,对云袖来说未必不好——如果她能安然度过余下时光的话。只是,青萝拂已在她身上出现,她,连同沈竹晞,接下来的日子必然无法安宁,失去那些血与火淬炼的云袖,还能持剑卓立、并肩同往吗? 林青释罕见地犹豫起来,想问她是否想要听自己说说后来的事,一句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他只是问:“那撷霜君呢,你们是如何再遇上的?” 云袖有些倦怠地抬手勾勒出一个圆,双手拈开一个镜子,镜子上一片水雾蒙蒙,她抬手拭去了一层烟云:“他受人之托带一只玉匣给我,我用分镜追溯了那只玉匣的来历,发现那时候他一无所知地路过夔川城,在大街上遇到两个人生死搏斗,想要抢夺玉匣,输的那个人临死之前,就托撷霜君把玉匣带给我。” 正文 第211章 未卜此生休其六 语毕,他接过递来的十二根银针,小心地在幽草的帮助下用药水蘸了蘸,然后缓缓抬起手,可是指尖的动作却极为迅速,银针惊电般地刺入她全身关要部位,不偏不倚。 云袖因为剧毒之痛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稳,她道:“撷霜君这七年怎么过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当然也无从知晓。反正我就是睡了七年,醒来时就在深山中,幸好身边还有纸条记录了我的名字和身份,慢慢我也能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你的记忆有损?”林青释陡然感觉到不对起来,手颇为小心地虚浮着,掠过云袖的后脑,摸到三枚冰冷如铁的东西,幽草一看,便脱口惊呼:“谷主,那是金针!” “居然是金针封脑。”林青释脸一沉。 金针封脑之术甚为骇人听闻,其中开颅、置针、挑筋、缝线、养愈,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便是他作为医术冠天下的药医谷谷主,也只有三成把握能保人平安。然而这种手术,不仅可以封存记忆、还与神智清明,还能压制住身体内的毒素、病痛,暂缓发作,苟延性命。 ——虽然这样的法子太过凶险,但无数想活下来的病人仍旧趋之若鹜。可也正因为太过凶险,早在七年前就被列为了禁术。 没想到,这样的禁忌之术,如今竟在故友身上尚存,是谁胆敢施这种法子又不出差错? 林青释扣住她手腕细察:“沾衣,这三枚金针大概是七年前种下的。你还记得我,可见是后来私自拔过金针——原本有人用金针封脑之术为你镇压住青萝拂的毒性,你记忆只恢复了三四成,毒性却已挥发七八。” 云袖答:“我不记得那时的事。” 林青释问道:“你还剩下多少?” “七年前离开南离古寺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有些不忍,补充了一句,“慢慢说,不要紧的。” 云袖不语,尽力跨越着自己记忆里的断层,茫然道:“有些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殷景吾重伤流了很多血,而我把他送去医馆,独自回了正乙楼,寄出请帖,演一折《绛雪》,我似乎在戏台上昏过去,再醒来时,便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浑噩地躺在山间的一处无人的别苑里,吃穿用度具齐备,却只有我一个,不知是谁把我送过去。” “我仔细看了看,心口还有一道几乎贯穿了的伤痕。” 云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美好的事物:“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每次回想,脑中便是炸裂的疼。过了很久,我才记起一点从前的事,大多是小时候和撷霜君的几段故事,和你相关的,却只有初见时打马的几句笑语。” “其他你都不记得了?”林青释问,神色似喜似悲。 忘却了夺朱之战七年后那些如梦魇般纠缠的事情,对云袖来说未必不好——如果她能安然度过余下时光的话。只是,青萝拂已在她身上出现,她,连同沈竹晞,接下来的日子必然无法安宁,失去那些血与火淬炼的云袖,还能持剑卓立、并肩同往吗? 林青释罕见地犹豫起来,想问她是否想要听自己说说后来的事,一句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他只是问:“那撷霜君呢,你们是如何再遇上的?” 云袖有些倦怠地抬手勾勒出一个圆,双手拈开一个镜子,镜子上一片水雾蒙蒙,她抬手拭去了一层烟云:“他受人之托带一只玉匣给我,我用分镜追溯了那只玉匣的来历,发现那时候他一无所知地路过夔川城,在大街上遇到两个人生死搏斗,想要抢夺玉匣,输的那个人临死之前,就托撷霜君把玉匣带给我。”  “可是玉匣里只有一张纸条,说要想解开青萝拂,必须前往南离古寺。”云袖沉思,“目前只有我一个人身上有青萝拂,说明那张纸条本身就是写给我的,可是这区区一张纸条用得着殊死搏斗吗?是做戏给撷霜君看的,还是说玉匣里本来有别的东西?” “我想了很久这张纸条的作者是谁,却始终不得要领”,她转头看着林青释,神色冷凝,“望安,自从重生以来,我始终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们好像被人算计了。” 林青释愈想愈觉得心惊,这几年,无论他行医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歌渺渺的盛世之景。正因如此,锦绣长平的背后,或许便有潜藏着的暗潮涌动,只是人们安逸太久,下意识地忽略罢了。 他从胸臆里溢出一声长叹,夺朱之战终结,也不过距今七年。又要开始一场动乱了么? 云袖的话沉沉地落在他心上:“我近来总是觉得不安——” “南离寺的敦与神像下面,是不是有谁长眠在那里?我想不起来,可我清楚地知道,就是在那里,南离寺。”她眸光空洞渺远,仿佛陷在某种情绪中不得解脱。 邓韶音手一颤,满杯新斟好的沸酒便滚流下来。 “什么也没有,是你记错了。”林青释平淡地快速接上一句,压下手腕按捺住邓韶音到唇边的一句话。 “嗤”,云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告诉我。”她双臂撑着床沿微微颤抖,仰起脸。 邓韶音看见她脸色是一式比手中白琉璃杯还要素的惨白,手臂纤弱到不盈一握,她全身唯有一双眼眸是雪亮的,让他无端想起林青释昔年长剑刺入敌人心口时,那一点耀目的剑光。 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就算是如今中了剧毒,身体弱到尘埃里去,云袖身上仍然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这具风华绝代的身体里所困住的意志力让人心惊。 “或者,解开我脑后的金针。”她就用那样冷冽而微微带着一丝乞求的目光看着在座的两人。 “不”,林青释极细微地吐出一个字,却是断然地拒绝。 云袖没有再说话,屋外的夜色压将过来,和屋里面昏暗的沉沉相映,像是卧在雪地的人身上又覆满了新雪,厚重到让人窒息。 “云袖,只怕你们此去南离寺,千里万里,还会遇到许多比这更离奇可怕的东西。”邓韶音打破沉寂,神色担忧。 “那也没有办法。”云袖漠然道。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忽然窗户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一头凌乱的长发从窗户里钻进来,探进半个身子,就坐在窗沿上不动了。 月光流在来人身上,照得一张年轻冷硬的脸映着幽幽银泽,毫不修饰的乱发在夜风中乱舞。他张开五指对着天穹,透过指缝仰望明月,另一只手扶住窗边不让自己掉下去。 “子珂,你来啦!”幽草腾地站起来笑着迎上去,一边从兜里摸出糖塞到他手里。 “子珂还是这么不走寻常路。”邓韶音有心避开刚才的话题,神色放松下来,取笑他,“你半路上跳车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才出现?” 他一边转向云袖,解释道:“子珂是林公子随行的医官,年纪很小,但医术和武功都很不错,就是——就是。” 邓韶音顿了一顿,才说:“就是性格太过耿直,有点过人。” 子珂瞥了他一眼,不理会他,向林青释微微扬起圆润的下颌:“公子,我瞧见一个很厉害的人点灯向这里走过来。” “我看他的脚程,似乎还有半柱香能走到。”子珂把糖扔进嘴里,扳着手指补充道。 正文 第212章 未卜此生休其七 “赔?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又能赔什么?”那弟子二话不说,上手便是擒拿的招式,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沈竹晞自知理亏,刀未出鞘,只是步步躲避:“想来也是一味珍稀的药物,你若不介意,找你们管事的人说说,我去别的地方帮你寻过来……” “珍稀药物?”那弟子趁他说话,得了余裕,忽然从胸口掏出一枚竹哨,刺耳地吹了一声,那声音犹如剐皮剜骨,沈竹晞忍不住两手紧捂住耳朵。 这是枢问堂弟子的召集音,他听见前面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不少人正在上楼往这个方向赶过来。 若是单论身手,再来十多个他也不在乎,只是他来求药在先,不能下重手,对方人数众多,却个个出手凌厉,竟是半条生路也不打算留。 沈竹晞见招拆招,不禁疑窦丛生:传闻中,凝碧楼的弟子和他们楼主一样,向来富有仁爱之心,怎么今日竟这样对他?那只被辜颜毁掉的黑檀葫芦究竟是什么东西?辜颜又忽然吃这东西干什么? 察觉到袖口的白鸟已经在封印里昏睡过去,沈竹晞更是头大如斗,恨恨地决意回去要拔下它几根羽毛泄愤。 “还挺扎手!”对面抢攻过来的弟子见他还游刃有余,更是忿骇,几人持兵刃毫无章法地就强攻上来,沈竹晞一时应接不暇。他遥遥瞥见后方一扇半开的窗,当即决定跳窗而走。 “不好,他要逃!”有人惊呼。 “楼下是后花园,他逃得掉吗?”领头的弟子停手冷哼。 沈竹晞足下一踉跄,起跃间落在窗沿,看见楼下齐整的一行人严正以待,握紧了袖中的刀暗暗叫苦。 他轻功实在不好,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落,能平稳落地已是十分勉强,何况他几乎清楚地瞥见最前面那人手里的红缨长枪,和眼里跃跃欲试的暴戾神色。 他横刀护住心口,一咬牙,就欲往下跳。 就在松手的一刻,他手腕忽然被用力握住,冰寒的气息在一瞬间裹挟上来,他瑟缩着欲往后退,整个人却在半空中被拉住了。 枢问堂里还有高手? 沈竹晞仰起头,那人一绺落发从他额前掠过,淡然的眼眸里半点紧张也没有。 “跟我走。”那人将他拉紧了,单手持一竿白玉笛,浅蓝的笛穗缠在他手腕上,清脆地吹了一段。笛声悠扬,调子奇异,激越处如万壑生风。 在曲折回环的悠长笛声中,最前面攻过来的那个弟子,忽然扭曲着后撤,几乎伸到沈竹晞胸前的刀尖震颤着跌落在地。 沈竹晞听着他呜咽吹奏,借着滴翠的反光看清那人的面容,几乎愤怒地咬牙。 是他,居然是他! 是抢走他束发缎带的那个人,他一定不安好心! 沈竹晞趁他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笛子上,抬足便准备悄然后退,只落了一步,看见脚下约有几十人叠加的高度,惊惧地钉在原地微颤。 都怪自己恐高! 沈竹晞面沉如水,重重地哼了一声,惊异地看着身前气势汹汹的追兵们面上的杀意渐渐消弭下去,那人横笛吹一声,他们便后退一步。 “可真有你的!”那人单手护着他从旁下落,两人且行且退地走出一段,笛音骤停,余音袅袅中,沈竹晞惊叹地拍拍他的肩。 他侧身看去,黑衣人长身玉立,暮色的最后一缕光从他手里玉笛上小孔折射过来,挽过他眉梢鬓发,让他冰雪似的面容平添三分清狂狷介。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沈竹晞心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猛地一拍额头:“嘿,我说这位仁兄,你抢了我东西,又给我解了围,现在只要把我束发的带子还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若我不想和你两清呢?”那人终于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不咸不淡地说。  “……”,沈竹晞无言。 良久,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若再不给我,我便抢了。”他执起那人的手,扣住他手腕上鹅黄缎带的一端欲解,手忽然被按住了。 “咦,你笑什么?喂喂!”他们已经行走到一座高屋前,那人忽然拉着他长身跃起,几个起落间纵到屋顶,沈竹晞毫无防备地惊叫出声,死死地闭着眼,全身僵直,直到在屋脊上掠衣坐下才反应过来。 “我恐高。”沈竹晞从指缝里暗暗往下看,声音艰涩。 “这里方便讲话——我说你,才分别一会儿的时间,你怎么又闯祸了?”那人开口便是微微含笑的训导语气。 “哎,我说你!”沈竹晞猛地抓住他袖口,连恐高都忘记了,他愤愤地瞪着对方,“我们很熟吗?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那人脸上的笑容忽然退去一点,沈竹晞一怔,莫非面前这位和林谷主一样,也是曾经认识他的人? “你叫什么?”沈竹晞勉力克服身在高处带来的不适,靠着他坐的更紧,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手腕间,准备趁对方不注意将缎带抢回来。 “我姓陆,名栖淮,单字‘澜’。”陆栖淮看着他,忽而挑起一边的唇角笑笑,那笑容因为瞬间的柔和而显得俊逸非凡。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便丝毫不使人觉得冷,像是外出寻芳的世家公子。 “知道了,又不是结姻亲的时候报生辰八字。”沈竹晞撇撇嘴,而后一本正经地向他伸出手:“我姓沈,名竹晞,字朝微。”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顿住了:“陆澜,你别这样看着我啊!” 他凑过去捏住陆澜光滑的脸颊,感觉到意态娴雅的贵公子微微一僵,心里有些奇怪的得意:“陆澜,你不要这样笑。” “你这样看着我,好像眼睛里能装下一城的月光,但你这样笑,却有些那个,那个风流恣肆。”沈竹晞点评道。 陆栖淮半仰在屋脊上,姿态放松:“或许我本来就这样。” 月色下,他眉宇清拔,忽而一指遥遥作出挑起沈竹晞下颌的姿态,似是调戏:“怎么,之前我冷淡的样子吓到你了?” “你可真能破坏气氛。”沈竹晞扶额,他默了一默,才道:“不是,你先前看我的样子,冷冰冰的,却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你那样的眼神,即使是我不认识也不记得你,都能看出其中的悲怆和苍凉,想来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道:“陆澜,难道我从前认识你?” 陆栖淮一言不发,半边脸沉入夜色里,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融于夜色的冷意,与先前笑起来的时候纯然不同。 沈竹晞只坐在他身侧,却感觉自己的心境与他相差很远。陆栖淮仿佛沉入回忆的泥淖里,眉宇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些沉痛和怅惘。 “你”,沈竹晞试探着开口,忽然被他轻声截断了,陆栖淮平静地看过来,淡淡道:“我们未曾相识。” “不过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低头浅浅地笑起来。 沈竹晞放下心来,正欲接话,忽然听见他微微戏谑的声音:“朝微,你一直盯着我的手看,真的很想把它拿回去?” 沈竹晞不明白他为何能这么自然地叫出自己的字,按下疑惑,忙不迭地点头:“我认你这个朋友了,你快还给我罢,我还要回去送药。” “送药?”陆栖淮一敛眉,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来拿啊。” 他道:“你打得过我,我就把发带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沈竹晞霍然站起,手指扣上袖中刀柄,神色中含着难言的兴奋。 正文 第213章 未卜此生休其八 “赔?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又能赔什么?”那弟子二话不说,上手便是擒拿的招式,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沈竹晞自知理亏,刀未出鞘,只是步步躲避:“想来也是一味珍稀的药物,你若不介意,找你们管事的人说说,我去别的地方帮你寻过来……” “珍稀药物?”那弟子趁他说话,得了余裕,忽然从胸口掏出一枚竹哨,刺耳地吹了一声,那声音犹如剐皮剜骨,沈竹晞忍不住两手紧捂住耳朵。 这是枢问堂弟子的召集音,他听见前面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不少人正在上楼往这个方向赶过来。 若是单论身手,再来十多个他也不在乎,只是他来求药在先,不能下重手,对方人数众多,却个个出手凌厉,竟是半条生路也不打算留。 沈竹晞见招拆招,不禁疑窦丛生:传闻中,凝碧楼的弟子和他们楼主一样,向来富有仁爱之心,怎么今日竟这样对他?那只被辜颜毁掉的黑檀葫芦究竟是什么东西?辜颜又忽然吃这东西干什么? 察觉到袖口的白鸟已经在封印里昏睡过去,沈竹晞更是头大如斗,恨恨地决意回去要拔下它几根羽毛泄愤。 “还挺扎手!”对面抢攻过来的弟子见他还游刃有余,更是忿骇,几人持兵刃毫无章法地就强攻上来,沈竹晞一时应接不暇。他遥遥瞥见后方一扇半开的窗,当即决定跳窗而走。 “不好,他要逃!”有人惊呼。 “楼下是后花园,他逃得掉吗?”领头的弟子停手冷哼。 沈竹晞足下一踉跄,起跃间落在窗沿,看见楼下齐整的一行人严正以待,握紧了袖中的刀暗暗叫苦。 他轻功实在不好,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落,能平稳落地已是十分勉强,何况他几乎清楚地瞥见最前面那人手里的红缨长枪,和眼里跃跃欲试的暴戾神色。 他横刀护住心口,一咬牙,就欲往下跳。 就在松手的一刻,他手腕忽然被用力握住,冰寒的气息在一瞬间裹挟上来,他瑟缩着欲往后退,整个人却在半空中被拉住了。 枢问堂里还有高手? 沈竹晞仰起头,那人一绺落发从他额前掠过,淡然的眼眸里半点紧张也没有。 “跟我走。”那人将他拉紧了,单手持一竿白玉笛,浅蓝的笛穗缠在他手腕上,清脆地吹了一段。笛声悠扬,调子奇异,激越处如万壑生风。 在曲折回环的悠长笛声中,最前面攻过来的那个弟子,忽然扭曲着后撤,几乎伸到沈竹晞胸前的刀尖震颤着跌落在地。 沈竹晞听着他呜咽吹奏,借着滴翠的反光看清那人的面容,几乎愤怒地咬牙。 是他,居然是他! 是抢走他束发缎带的那个人,他一定不安好心! 沈竹晞趁他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笛子上,抬足便准备悄然后退,只落了一步,看见脚下约有几十人叠加的高度,惊惧地钉在原地微颤。 都怪自己恐高! 沈竹晞面沉如水,重重地哼了一声,惊异地看着身前气势汹汹的追兵们面上的杀意渐渐消弭下去,那人横笛吹一声,他们便后退一步。 “可真有你的!”那人单手护着他从旁下落,两人且行且退地走出一段,笛音骤停,余音袅袅中,沈竹晞惊叹地拍拍他的肩。 他侧身看去,黑衣人长身玉立,暮色的最后一缕光从他手里玉笛上小孔折射过来,挽过他眉梢鬓发,让他冰雪似的面容平添三分清狂狷介。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沈竹晞心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猛地一拍额头:“嘿,我说这位仁兄,你抢了我东西,又给我解了围,现在只要把我束发的带子还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若我不想和你两清呢?”那人终于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不咸不淡地说。  “……”,沈竹晞无言。 良久,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若再不给我,我便抢了。”他执起那人的手,扣住他手腕上鹅黄缎带的一端欲解,手忽然被按住了。 “咦,你笑什么?喂喂!”他们已经行走到一座高屋前,那人忽然拉着他长身跃起,几个起落间纵到屋顶,沈竹晞毫无防备地惊叫出声,死死地闭着眼,全身僵直,直到在屋脊上掠衣坐下才反应过来。 “我恐高。”沈竹晞从指缝里暗暗往下看,声音艰涩。 “这里方便讲话——我说你,才分别一会儿的时间,你怎么又闯祸了?”那人开口便是微微含笑的训导语气。 “哎,我说你!”沈竹晞猛地抓住他袖口,连恐高都忘记了,他愤愤地瞪着对方,“我们很熟吗?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那人脸上的笑容忽然退去一点,沈竹晞一怔,莫非面前这位和林谷主一样,也是曾经认识他的人? “你叫什么?”沈竹晞勉力克服身在高处带来的不适,靠着他坐的更紧,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手腕间,准备趁对方不注意将缎带抢回来。 “我姓陆,名栖淮,单字‘澜’。”陆栖淮看着他,忽而挑起一边的唇角笑笑,那笑容因为瞬间的柔和而显得俊逸非凡。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便丝毫不使人觉得冷,像是外出寻芳的世家公子。 “知道了,又不是结姻亲的时候报生辰八字。”沈竹晞撇撇嘴,而后一本正经地向他伸出手:“我姓沈,名竹晞,字朝微。”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顿住了:“陆澜,你别这样看着我啊!” 他凑过去捏住陆澜光滑的脸颊,感觉到意态娴雅的贵公子微微一僵,心里有些奇怪的得意:“陆澜,你不要这样笑。” “你这样看着我,好像眼睛里能装下一城的月光,但你这样笑,却有些那个,那个风流恣肆。”沈竹晞点评道。 陆栖淮半仰在屋脊上,姿态放松:“或许我本来就这样。” 月色下,他眉宇清拔,忽而一指遥遥作出挑起沈竹晞下颌的姿态,似是调戏:“怎么,之前我冷淡的样子吓到你了?” “你可真能破坏气氛。”沈竹晞扶额,他默了一默,才道:“不是,你先前看我的样子,冷冰冰的,却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你那样的眼神,即使是我不认识也不记得你,都能看出其中的悲怆和苍凉,想来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道:“陆澜,难道我从前认识你?” 陆栖淮一言不发,半边脸沉入夜色里,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融于夜色的冷意,与先前笑起来的时候纯然不同。 沈竹晞只坐在他身侧,却感觉自己的心境与他相差很远。陆栖淮仿佛沉入回忆的泥淖里,眉宇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些沉痛和怅惘。 “你”,沈竹晞试探着开口,忽然被他轻声截断了,陆栖淮平静地看过来,淡淡道:“我们未曾相识。” “不过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低头浅浅地笑起来。 沈竹晞放下心来,正欲接话,忽然听见他微微戏谑的声音:“朝微,你一直盯着我的手看,真的很想把它拿回去?” 沈竹晞不明白他为何能这么自然地叫出自己的字,按下疑惑,忙不迭地点头:“我认你这个朋友了,你快还给我罢,我还要回去送药。” “送药?”陆栖淮一敛眉,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来拿啊。” 他道:“你打得过我,我就把发带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沈竹晞霍然站起,手指扣上袖中刀柄,神色中含着难言的兴奋。 正文 第214章 未卜此生休其九 “……”,沈竹晞无言。 良久,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若再不给我,我便抢了。”他执起那人的手,扣住他手腕上鹅黄缎带的一端欲解,手忽然被按住了。 “咦,你笑什么?喂喂!”他们已经行走到一座高屋前,那人忽然拉着他长身跃起,几个起落间纵到屋顶,沈竹晞毫无防备地惊叫出声,死死地闭着眼,全身僵直,直到在屋脊上掠衣坐下才反应过来。 “我恐高。”沈竹晞从指缝里暗暗往下看,声音艰涩。 “这里方便讲话——我说你,才分别一会儿的时间,你怎么又闯祸了?”那人开口便是微微含笑的训导语气。 “哎,我说你!”沈竹晞猛地抓住他袖口,连恐高都忘记了,他愤愤地瞪着对方,“我们很熟吗?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那人脸上的笑容忽然退去一点,沈竹晞一怔,莫非面前这位和林谷主一样,也是曾经认识他的人? “你叫什么?”沈竹晞勉力克服身在高处带来的不适,靠着他坐的更紧,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手腕间,准备趁对方不注意将缎带抢回来。 “我姓陆,名栖淮,单字‘澜’。”陆栖淮看着他,忽而挑起一边的唇角笑笑,那笑容因为瞬间的柔和而显得俊逸非凡。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便丝毫不使人觉得冷,像是外出寻芳的世家公子。 “知道了,又不是结姻亲的时候报生辰八字。”沈竹晞撇撇嘴,而后一本正经地向他伸出手:“我姓沈,名竹晞,字朝微。”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顿住了:“陆澜,你别这样看着我啊!” 他凑过去捏住陆澜光滑的脸颊,感觉到意态娴雅的贵公子微微一僵,心里有些奇怪的得意:“陆澜,你不要这样笑。” “你这样看着我,好像眼睛里能装下一城的月光,但你这样笑,却有些那个,那个风流恣肆。”沈竹晞点评道。 陆栖淮半仰在屋脊上,姿态放松:“或许我本来就这样。” 月色下,他眉宇清拔,忽而一指遥遥作出挑起沈竹晞下颌的姿态,似是调戏:“怎么,之前我冷淡的样子吓到你了?” “你可真能破坏气氛。”沈竹晞扶额,他默了一默,才道:“不是,你先前看我的样子,冷冰冰的,却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你那样的眼神,即使是我不认识也不记得你,都能看出其中的悲怆和苍凉,想来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道:“陆澜,难道我从前认识你?” 陆栖淮一言不发,半边脸沉入夜色里,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融于夜色的冷意,与先前笑起来的时候纯然不同。 沈竹晞只坐在他身侧,却感觉自己的心境与他相差很远。陆栖淮仿佛沉入回忆的泥淖里,眉宇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些沉痛和怅惘。 “你”,沈竹晞试探着开口,忽然被他轻声截断了,陆栖淮平静地看过来,淡淡道:“我们未曾相识。” “不过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低头浅浅地笑起来。 沈竹晞放下心来,正欲接话,忽然听见他微微戏谑的声音:“朝微,你一直盯着我的手看,真的很想把它拿回去?” 沈竹晞不明白他为何能这么自然地叫出自己的字,按下疑惑,忙不迭地点头:“我认你这个朋友了,你快还给我罢,我还要回去送药。” “送药?”陆栖淮一敛眉,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来拿啊。” 他道:“你打得过我,我就把发带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沈竹晞霍然站起,手指扣上袖中刀柄,神色中含着难言的兴奋。  刀剑相交,发出阵阵轻响。 沈竹晞点着房梁后退,横刀在胸,微微喘息。另一边,陆栖淮反手执剑,鬓角被汗珠濡湿,眉目间却仍是一派从容写意。 “本是伯仲之间,你的刀不太顺手。”陆栖淮笑笑。 沈竹晞颔首,犹自有些不甘心:“陆澜,没想到你剑法这么厉害!” “以后倘若你我对峙,你可要手下留情啊。”沈竹晞半开玩笑道。 陆栖淮低头说了句什么,声音细碎地飘散在风中,沈竹晞没听清,凑过去问,他却不愿意再答。 “这剑叫什么?”沈竹晞虚握住他的手,葱白的手指从剑刃上细细抚过,剑穗纠缠在一起,一色如血,一色无尘,他手指拨弄了一会儿,抬头,忽然怔在那里。 陆栖淮正微微别过脸,只留下一半线条流畅的侧颜,他对着月的方向凝望,人沐在月华中,傍着脚下城郭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看过来含笑的时候,沈竹晞看见他眼里波光点点,分不清是头顶上的星子坠落在里面,还是他眼底本来的冰融化了汩汩流动。 在这双眼眸的凝视下,沈竹晞仿佛受蛊惑一般地脱口而出:“陆澜,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祝东风。”陆栖淮沉声道。 沈竹晞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在说剑的名字。他评价道:“好奇怪的名字。” “是那位像你的好友取的。”陆栖淮沉默了一会,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沈竹晞很是好奇,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之前从夔川过来,倘若你也从那里来,在路上擦肩而过,也不是不可能。”陆栖淮淡淡道,一边收剑入鞘,“祝东风是好剑,可惜不大常用。” 听到“夔川”,沈竹晞悚然一惊,猛地跳起,“哎呀,我是来给云姑娘取药的,居然都忘了送回去。” “云姑娘?”陆栖淮挑眉,“莫非是云袖?” “你认识?”沈竹晞想起来路上云袖关于不得泄露身份的叮嘱,有些紧张地反问,“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们会是一段路的同行人。”陆栖淮沉声道,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神色忽转沉郁。 沈竹晞没有注意这个“会”字,着急地补充道:“阿袖重病在身,她还在馆舍等着我回去,陆澜,我不能再陪你聊了。” “这么快,称呼就从云姑娘换成阿袖了?”陆栖淮似乎完全没抓住重点的样子,抱着手臂调侃了一句。 他再度挑起眉,建议道:“现在已然入夜,想来云姑娘已经歇下了,不如——” 他话锋一转:“不如,你陪我去喝酒吧。” “……”,沈竹晞再度默然,瞪了他一眼。 “我可以给你讲那位朋友的故事。”陆栖淮沉下声音来向他许诺。 “你……”沈竹晞捂住脸,像和面一样重重地揉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我居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喂,陆澜,我可不是喜欢你才去跟你喝酒的,我只是惦记着我的缎带还在你那里,而且这个时候云姑娘已经熟睡了,我去打搅她实在是不好,我——哎呀!”沈竹晞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惊叫一声。 陆栖淮一跃而起,施施然兔起鹘落,衣袂一展,落到楼下。沈竹晞往下看,只看到他半仰的脸,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啊——你快把我带下去!我恐高!”沈竹晞惊骇地把手拢在唇边,迎着夜风喊道。 “你跳下来!”陆栖淮清朗的声音顺着夜幕传上来。 沈竹晞僵直着迈出一只脚,清冷的长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又把脚颤巍巍地收回来:“我不成了,你快上来!” “我不会轻功,跳下去会跌死的!”沈竹晞乱喊。 接下来,任凭沈竹晞再如何软语恳求或大声呼喊,陆栖淮皆如未闻,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向他远远地伸出双臂,做出无声的答复。 “我在下方等你。”沈竹晞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如是道。 不远处一束灯突兀地亮起来,有人拉开窗户,似乎是被他们的动静从梦中惊醒,沈竹晞僵直地看着后面的两三户都有亮灯的迹象,忍不住紧闭了眼,蹲下身子。 沈竹晞大皱眉头,心底的倔强涌上来,想着,谁怕谁呀,他蓦地一咬牙,直直地摔了下去! 正文 第215章 未卜此生休其十 刀剑相交,发出阵阵轻响。 沈竹晞点着房梁后退,横刀在胸,微微喘息。另一边,陆栖淮反手执剑,鬓角被汗珠濡湿,眉目间却仍是一派从容写意。 “本是伯仲之间,你的刀不太顺手。”陆栖淮笑笑。 沈竹晞颔首,犹自有些不甘心:“陆澜,没想到你剑法这么厉害!” “以后倘若你我对峙,你可要手下留情啊。”沈竹晞半开玩笑道。 陆栖淮低头说了句什么,声音细碎地飘散在风中,沈竹晞没听清,凑过去问,他却不愿意再答。 “这剑叫什么?”沈竹晞虚握住他的手,葱白的手指从剑刃上细细抚过,剑穗纠缠在一起,一色如血,一色无尘,他手指拨弄了一会儿,抬头,忽然怔在那里。 陆栖淮正微微别过脸,只留下一半线条流畅的侧颜,他对着月的方向凝望,人沐在月华中,傍着脚下城郭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看过来含笑的时候,沈竹晞看见他眼里波光点点,分不清是头顶上的星子坠落在里面,还是他眼底本来的冰融化了汩汩流动。 在这双眼眸的凝视下,沈竹晞仿佛受蛊惑一般地脱口而出:“陆澜,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祝东风。”陆栖淮沉声道。 沈竹晞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在说剑的名字。他评价道:“好奇怪的名字。” “是那位像你的好友取的。”陆栖淮沉默了一会,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沈竹晞很是好奇,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之前从夔川过来,倘若你也从那里来,在路上擦肩而过,也不是不可能。”陆栖淮淡淡道,一边收剑入鞘,“祝东风是好剑,可惜不大常用。” 听到“夔川”,沈竹晞悚然一惊,猛地跳起,“哎呀,我是来给云姑娘取药的,居然都忘了送回去。” “云姑娘?”陆栖淮挑眉,“莫非是云袖?” “你认识?”沈竹晞想起来路上云袖关于不得泄露身份的叮嘱,有些紧张地反问,“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们会是一段路的同行人。”陆栖淮沉声道,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神色忽转沉郁。 沈竹晞没有注意这个“会”字,着急地补充道:“阿袖重病在身,她还在馆舍等着我回去,陆澜,我不能再陪你聊了。” “这么快,称呼就从云姑娘换成阿袖了?”陆栖淮似乎完全没抓住重点的样子,抱着手臂调侃了一句。 他再度挑起眉,建议道:“现在已然入夜,想来云姑娘已经歇下了,不如——” 他话锋一转:“不如,你陪我去喝酒吧。” “……”,沈竹晞再度默然,瞪了他一眼。 “我可以给你讲那位朋友的故事。”陆栖淮沉下声音来向他许诺。 “你……”沈竹晞捂住脸,像和面一样重重地揉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我居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喂,陆澜,我可不是喜欢你才去跟你喝酒的,我只是惦记着我的缎带还在你那里,而且这个时候云姑娘已经熟睡了,我去打搅她实在是不好,我——哎呀!”沈竹晞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惊叫一声。 陆栖淮一跃而起,施施然兔起鹘落,衣袂一展,落到楼下。沈竹晞往下看,只看到他半仰的脸,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啊——你快把我带下去!我恐高!”沈竹晞惊骇地把手拢在唇边,迎着夜风喊道。 “你跳下来!”陆栖淮清朗的声音顺着夜幕传上来。 沈竹晞僵直着迈出一只脚,清冷的长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又把脚颤巍巍地收回来:“我不成了,你快上来!” “我不会轻功,跳下去会跌死的!”沈竹晞乱喊。 接下来,任凭沈竹晞再如何软语恳求或大声呼喊,陆栖淮皆如未闻,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向他远远地伸出双臂,做出无声的答复。 “我在下方等你。”沈竹晞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如是道。 不远处一束灯突兀地亮起来,有人拉开窗户,似乎是被他们的动静从梦中惊醒,沈竹晞僵直地看着后面的两三户都有亮灯的迹象,忍不住紧闭了眼,蹲下身子。 沈竹晞大皱眉头,心底的倔强涌上来,想着,谁怕谁呀,他蓦地一咬牙,直直地摔了下去!  “喂,朝微,回神了!” 沈竹晞从跳下来到现在,愣了一炷香的功夫,两眼无神,像被挖空了神智。先前两耳呼呼而过的风声阻住了他的惊呼,他总觉得有什么思绪从脑海中掠过,可是细想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先前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怕?”陆栖淮轻拍他僵直的脊背,克制住不笑出声。 “你还取笑我!”沈竹晞收敛了思绪,横他一眼,拭去额角的冷汗,“快请我喝酒去!” “走吧,喝酒。”待他终于平定下来,陆栖淮抛给他几钱紫锦贝,莞尔,“给你压压惊。” 沈竹晞跟着他迂回地拐过几个巷口,直到再也不见一丝灯火,终于觉得不对:“哎,陆澜,你要带我去哪里?” “快到了。”陆栖淮头也不回地说,清沉的声音听来格外让人安心。 沈竹晞住了口,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陆栖淮终于停下来,在一间完全看不到“酒”字招牌的店前推门进去。 “深夜饮酒,别有一番风味。”店堂内进空无一人,陆栖淮将紫锦贝拍在桌子上权当付账,探身到桌子下面取了一坛酒出来,摆出一对杯子,为两人斟上。 沈竹晞目瞪口呆地接过酒杯:“居然还有这样卖酒的,哎”,他忽然觉得不对,问道,“陆澜,你不是刚从夔州过来吗?怎么知道这么偏僻的酒馆?” “就你话多。”陆栖淮遥遥一举杯,似乎是在黑暗中微微蹙眉。 “……”,沈竹晞被呛住,决定不讲话。 两人在漆黑长夜中对饮,窗外夜寒雪重,时闻翠竹被覆雪压断的噼啪声。沈竹晞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样奇怪的宁静氛围:“喂,陆澜,你说的那个朋友呢?”他敲敲桌子提醒对方。 沈竹晞已饮了一杯酒,虽说这酒味道苦涩,不算太烈,他仍是说话不太利索,夹了一块贝肉下酒,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听这个故事。” “你不知道,你提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光——”沈竹晞夸张地做了个动作,“就好像把你整个人都照亮了。” “嘻嘻,他一定对你很重要,你这样的人,能做你的朋友,也一定有一段故事。”沈竹晞满脸热切地看着他。 “这酒好苦啊,你快讲个故事,来中和这苦味。”他喃喃道。 陆栖淮放下酒杯,手指扣紧了放在桌上:“你要听这个故事下酒?” “他姓方,方外之人的方。”陆栖淮如是说。 他忽而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讲——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苦了,不适合用来下酒,比酒还苦。” “哼,不愿意讲就不愿意讲——”话未说完,只听咕咚一声,沈竹晞头撞着桌子,昏昏然倒下去。 “你啊……”,陆栖淮喟叹着收走他手里的酒杯,声音渺然,渐渐低洄。 后面他再说什么,沈竹晞已经完全听不见,铺天满地涌将上来的倦意,让他安心地阖眸,沉沉睡去。 正文 第216章 未卜此生休其十一 “喂,朝微,回神了!” 沈竹晞从跳下来到现在,愣了一炷香的功夫,两眼无神,像被挖空了神智。先前两耳呼呼而过的风声阻住了他的惊呼,他总觉得有什么思绪从脑海中掠过,可是细想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先前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怕?”陆栖淮轻拍他僵直的脊背,克制住不笑出声。 “你还取笑我!”沈竹晞收敛了思绪,横他一眼,拭去额角的冷汗,“快请我喝酒去!” “走吧,喝酒。”待他终于平定下来,陆栖淮抛给他几钱紫锦贝,莞尔,“给你压压惊。” 沈竹晞跟着他迂回地拐过几个巷口,直到再也不见一丝灯火,终于觉得不对:“哎,陆澜,你要带我去哪里?” “快到了。”陆栖淮头也不回地说,清沉的声音听来格外让人安心。 沈竹晞住了口,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陆栖淮终于停下来,在一间完全看不到“酒”字招牌的店前推门进去。 “深夜饮酒,别有一番风味。”店堂内进空无一人,陆栖淮将紫锦贝拍在桌子上权当付账,探身到桌子下面取了一坛酒出来,摆出一对杯子,为两人斟上。 沈竹晞目瞪口呆地接过酒杯:“居然还有这样卖酒的,哎”,他忽然觉得不对,问道,“陆澜,你不是刚从夔州过来吗?怎么知道这么偏僻的酒馆?” “就你话多。”陆栖淮遥遥一举杯,似乎是在黑暗中微微蹙眉。 “……”,沈竹晞被呛住,决定不讲话。 两人在漆黑长夜中对饮,窗外夜寒雪重,时闻翠竹被覆雪压断的噼啪声。沈竹晞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样奇怪的宁静氛围:“喂,陆澜,你说的那个朋友呢?”他敲敲桌子提醒对方。 沈竹晞已饮了一杯酒,虽说这酒味道苦涩,不算太烈,他仍是说话不太利索,夹了一块贝肉下酒,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听这个故事。” “你不知道,你提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光——”沈竹晞夸张地做了个动作,“就好像把你整个人都照亮了。” “嘻嘻,他一定对你很重要,你这样的人,能做你的朋友,也一定有一段故事。”沈竹晞满脸热切地看着他。 “这酒好苦啊,你快讲个故事,来中和这苦味。”他喃喃道。 陆栖淮放下酒杯,手指扣紧了放在桌上:“你要听这个故事下酒?” “他姓方,方外之人的方。”陆栖淮如是说。 他忽而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讲——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苦了,不适合用来下酒,比酒还苦。” “哼,不愿意讲就不愿意讲——”话未说完,只听咕咚一声,沈竹晞头撞着桌子,昏昏然倒下去。 “你啊……”,陆栖淮喟叹着收走他手里的酒杯,声音渺然,渐渐低洄。 后面他再说什么,沈竹晞已经完全听不见,铺天满地涌将上来的倦意,让他安心地阖眸,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竹晞在宿醉的头痛中睁眼的时候,感觉到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那是疏疏阳光。他挣扎着艰难撑起身子,一时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劈头而下的一抔冷水淋了满衣满身,细嗅着还带着草药的清苦香气,沈竹晞神智凛然一清,只见幽草俏生生地立在他床头,俯身从泉眼里汲了一叠碧盈盈的水,抬手就要浇下。 “啊!”沈竹晞慌忙往后躲,后脑重重地磕在柱子上。 幽草终于放下手:“沈公子,你醒了?” “这是什么东西?”脸上被水浇到的地方,后知后觉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像是千万根细如牛毛的刺同时轻扎,不很痛,却有连绵不绝的刺激感。 幽草眼波流转,吃吃笑道:“这个是谷主配出的药,青芜水,谷里有弟子早起精神不好或学医不专心的,就往脸上倒几下,立刻便清醒了。” “沈公子只倒了第一遍,倘若在药医谷,要浇上十几遍,直到完全清醒,这药后劲很长,甚至让人几天无法入眠。”幽草笑着将手里的药碗又倒回去,一边续道,“沈公子,昨天是一位黑衣公子把你送回来的。” 幽草顿了一下,沈竹晞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事,立刻屏息静听。 不料,幽草忽然按着双颊,柔柔地笑出声:“沈公子,他长得可真好看!用玄冠竖起长发,更是气宇轩昂!他侧颈有瓷器一样秀美的花纹,真让我羡慕!” 她转过来盯着沈竹晞看了半晌,肯定道:“沈公子,你已经很美了,不过他的气场大约比你还要强些。” “不过,沈公子你的气质也很好,哎呀,这是不能比的。”幽草挽起袖子感叹道。 沈竹晞无语地扶额,打断她:“幽草姑娘,我昨日带回来的药材可有用上吗?” 幽草神色一肃,奇道:“沈公子,你什么时候带药材回来了?啊,你说的是那药丸!谷主说很好。” 沈竹晞惊奇连连,猛地坐起:“你说什么药丸?” 他起身的一刻,猛地用手按住床垫,手却按到一处柔软的东西上,沈竹晞拾起来定睛看去,是块紫金镶丝软垫。 “沈公子,药丸就是装在这个里面,被那位黑衣公子送来的。”幽草手指过去,道。 沈竹晞正要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隔壁忽然传来敲击声:“谷主让我们过去。” 一进门,林青释倚在墙上阖眸小憩,容色苍白,眼底下更是浮现出一圈深重的青黑色,竟是一夜未眠。 “虽然药材不见了,不过这药丸有奇效,也可以缓得云姑娘二月毒势。”他说。 沈竹晞闻言陡然放松下来,心中一时火焰炙烤,一时冰霜冷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是这药丸不是我带过来的啊?” “无妨。”林青释手指间拂过衣袖的缎面,淡淡道。 “咦,这位是?”沈竹晞移开眼,注意到房间里多出一个眉眼稚嫩端方的少年,少年将一粒粒药丸倒进面盆一般大的研钵里细细研磨。 沈竹晞看的咋舌,少年手里握着的是婴儿手臂一般粗的玄铁钵杵,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只研磨那几颗小小的、不易使力的药丸,他却使得轻松自如,毫不费力,不多时药丸已碎成齑粉,被小心地装入袋中。 “他叫子珂,不爱说话。”林青释眉间蕴起暖意。 “咦,邓公子呢?”沈竹晞注意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青释眉间微微一凝,面上却仍是清淡如月的笑容。 “他在天亮前就已经走了。”林青释道。 “韶音他军务在身,与我们不是同一路人。”他抬手缓缓从眼上的白缎上掠过,无血色的唇紧抿在一起。 正文 第217章 敬八年尘寰 “我不知道。”沈竹晞如实回答,听起来却像是敷衍。他道,“是阿袖,不是阿秀。” “那你们要去南疆哪里?”林青释蹙起眉,“整个中州风岸大陆,难道还有哪里有奇人奇药能解开青萝拂剧毒吗?那可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幽草不禁黯然:“沈公子,你肯定是被人骗了,青萝拂解不了的,谷主是全中州医术最厉害的人了,他说不行,肯定就是不行了。” 沈竹晞不服:“我们要去平逢解毒。” 邓韶音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林青释,果然,林青释手指攥紧了怀里的暖炉,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居然是平逢山?谁告诉你去那里的?平逢山除了大神官殷公子,便再无他人,而殷公子素来不通医道,你难道想试试山顶的圣湖吗?” 沈竹晞摇头:“不是去平逢山,是去周围瀚海雪原里的南离古寺。” 他清楚地看见他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对面两人皆是面色一变,邓韶音甚至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竹晞不解。 林青释抬手按住眉心,仿佛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立时回答他。倒是一旁俏立的幽草接了句:“沈公子是外来人吗?不不不,外来人怕也不能够不知道南离寺吧?这已经传遍整个中州大陆了……”她忽然面露惧意地住了口。 “我之前一直昏睡,对外界什么也不了解,实在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沈竹晞敲敲额头,颇为无奈,“这个地方有什么忌讳吗?” 林青释叹了口气:“沈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去南离古寺?南离古寺是七年前夺朱之战落幕的地方啊。”他作为那一场战争的亲历者,永远无法忘怀,最后在南离古寺目睹了怎样的场景——鬼门大开,亡灵动荡,红莲劫焰吞天蔽日,而他们一直结伴同行世路、度过战争难关的四个人,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刀剑相向,差一点就天人永隔。 “夺朱之战是什么?”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沈竹晞反问道。 林青释默然无语,简直怀疑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定了定神,刚要说话,却被一声惊呼打断,这是邓韶音今日以来不知第多少次感到诧异了——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床上中毒的女子,幽草擦拭干净她的脸,将敷脸的白毛巾拿开之后,她的容颜便看得清清楚楚。 这张脸单看有些寡淡冷情——眉毛蜿蜒如纸笺上的一落笔,极其细腻悠长,凤目桃鼻,额角贴一朵浅粉花萼,深紫色的唇显得略为妖艳。这是很适合上妆画油菜的一张脸,只需稍稍点缀,就能清水出芙蓉地融入各类角色。 邓韶音用手指着那女子,手指剧烈地抖动半晌,像抓着一条蛇,甚至整个肩膀都在剧烈起伏,过了很久,他才迸出几个字:“她是云袖!” “咦,你们也认识阿袖吗?”沈竹晞听他们叫出友人的名字,惊疑不定。  “她是林谷主的故友。”邓韶音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艰难地动用意志力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后,立刻抢在林青释前面说。林青释配合地不提这件事,只是抽出一张纸笺:“沈公子,你且放心,既然是她,那我一定竭尽所能帮到底,现在已经天晚了,你赶快去旁边的枢问堂配药,我把药方写给你——” 幽草上前为他磨好墨汁,林青释展开纸笺,一笔一画地记录,他虽然是盲人,可是运笔如飞,丝毫不迟缓:“红荒冷一钱、星蕊三朵、零朱一对……”幽草接过纸笺塞给沈竹晞:“枢问堂是凝碧楼下属的,都是免费供药,各式药材应有尽有。你快去吧。” 等青衫少年推门走远,脚步声终于消失不见,林青释转过来,无声地击了下掌:“云沾衣?沾衣你还好吗?我觉察到你已经醒了,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沈公子吗?” 沾衣是云袖的字,他们当年四人,他、云袖、撷霜君、殷景吾互为挚友,称呼彼此就都用字号,毫不拘泥。如今林青释再一次见到这位以为已经埋在泉下的故友,内心万般感慨翻涌,反倒说不出话来。 云袖挪动手臂,想要撑起半边身子,幽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递过半杯水喂下去,她这才觉得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缓解了很多。她盯着对面两人,那种奇异的打量眼神让邓韶音心头一跳,听到她问:“我知道,你们是林望安和邓韶音,可是我不记得你们了。” “我只记得这个名字,望安,我知道你从前是我的好友,我们和撷霜君、殷神官一同行走世路的,可是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了。”云袖抱着水杯,满脸茫然,“但是比撷霜君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撷霜君?”林青释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盘散沙,“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望安”,邓韶音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因为过度紧张甚至换回了原来的旧称呼,他沉默着久久不语,再开口时,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低低地说,“刚才那位沈公子,其实就是失忆的撷霜君。” 林青释僵在那里,转头用空荡荡的碧色眼瞳对着他,仿佛想验证这句话的真假。他默然无语良久,直起身,缓缓把脸埋到掌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恍如梦呓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可真是太好了。” 在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之后还能再相逢,纵然已人世全非,只要知道当年旧友还健在,已经太好太好了。林青释平日那副静如止水的平淡模样早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他蒙脸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是在无声地啜泣。 “我,我也觉得很好。”云袖手足无措,低声安慰,忽然觉得眼眶也隐隐发涩。 过了许久,已经平静下来的林青释缓缓抬头,认真地追问:“你是怎么中了青萝拂剧毒?之前这七年你在哪里?撷霜君又在哪里?”他扬起手,“沾衣,得罪了。” 正文 第218章 尾声 “我不知道。”沈竹晞如实回答,听起来却像是敷衍。他道,“是阿袖,不是阿秀。” “那你们要去南疆哪里?”林青释蹙起眉,“整个中州风岸大陆,难道还有哪里有奇人奇药能解开青萝拂剧毒吗?那可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幽草不禁黯然:“沈公子,你肯定是被人骗了,青萝拂解不了的,谷主是全中州医术最厉害的人了,他说不行,肯定就是不行了。” 沈竹晞不服:“我们要去平逢解毒。” 邓韶音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林青释,果然,林青释手指攥紧了怀里的暖炉,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居然是平逢山?谁告诉你去那里的?平逢山除了大神官殷公子,便再无他人,而殷公子素来不通医道,你难道想试试山顶的圣湖吗?” 沈竹晞摇头:“不是去平逢山,是去周围瀚海雪原里的南离古寺。” 他清楚地看见他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对面两人皆是面色一变,邓韶音甚至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竹晞不解。 林青释抬手按住眉心,仿佛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立时回答他。倒是一旁俏立的幽草接了句:“沈公子是外来人吗?不不不,外来人怕也不能够不知道南离寺吧?这已经传遍整个中州大陆了……”她忽然面露惧意地住了口。 “我之前一直昏睡,对外界什么也不了解,实在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沈竹晞敲敲额头,颇为无奈,“这个地方有什么忌讳吗?” 林青释叹了口气:“沈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去南离古寺?南离古寺是七年前夺朱之战落幕的地方啊。”他作为那一场战争的亲历者,永远无法忘怀,最后在南离古寺目睹了怎样的场景——鬼门大开,亡灵动荡,红莲劫焰吞天蔽日,而他们一直结伴同行世路、度过战争难关的四个人,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刀剑相向,差一点就天人永隔。 “夺朱之战是什么?”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沈竹晞反问道。 林青释默然无语,简直怀疑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定了定神,刚要说话,却被一声惊呼打断,这是邓韶音今日以来不知第多少次感到诧异了——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床上中毒的女子,幽草擦拭干净她的脸,将敷脸的白毛巾拿开之后,她的容颜便看得清清楚楚。 这张脸单看有些寡淡冷情——眉毛蜿蜒如纸笺上的一落笔,极其细腻悠长,凤目桃鼻,额角贴一朵浅粉花萼,深紫色的唇显得略为妖艳。这是很适合上妆画油菜的一张脸,只需稍稍点缀,就能清水出芙蓉地融入各类角色。 邓韶音用手指着那女子,手指剧烈地抖动半晌,像抓着一条蛇,甚至整个肩膀都在剧烈起伏,过了很久,他才迸出几个字:“她是云袖!” “咦,你们也认识阿袖吗?”沈竹晞听他们叫出友人的名字,惊疑不定。  “她是林谷主的故友。”邓韶音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艰难地动用意志力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后,立刻抢在林青释前面说。林青释配合地不提这件事,只是抽出一张纸笺:“沈公子,你且放心,既然是她,那我一定竭尽所能帮到底,现在已经天晚了,你赶快去旁边的枢问堂配药,我把药方写给你——” 幽草上前为他磨好墨汁,林青释展开纸笺,一笔一画地记录,他虽然是盲人,可是运笔如飞,丝毫不迟缓:“红荒冷一钱、星蕊三朵、零朱一对……”幽草接过纸笺塞给沈竹晞:“枢问堂是凝碧楼下属的,都是免费供药,各式药材应有尽有。你快去吧。” 等青衫少年推门走远,脚步声终于消失不见,林青释转过来,无声地击了下掌:“云沾衣?沾衣你还好吗?我觉察到你已经醒了,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沈公子吗?” 沾衣是云袖的字,他们当年四人,他、云袖、撷霜君、殷景吾互为挚友,称呼彼此就都用字号,毫不拘泥。如今林青释再一次见到这位以为已经埋在泉下的故友,内心万般感慨翻涌,反倒说不出话来。 云袖挪动手臂,想要撑起半边身子,幽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递过半杯水喂下去,她这才觉得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缓解了很多。她盯着对面两人,那种奇异的打量眼神让邓韶音心头一跳,听到她问:“我知道,你们是林望安和邓韶音,可是我不记得你们了。” “我只记得这个名字,望安,我知道你从前是我的好友,我们和撷霜君、殷神官一同行走世路的,可是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了。”云袖抱着水杯,满脸茫然,“但是比撷霜君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撷霜君?”林青释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盘散沙,“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望安”,邓韶音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因为过度紧张甚至换回了原来的旧称呼,他沉默着久久不语,再开口时,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低低地说,“刚才那位沈公子,其实就是失忆的撷霜君。” 林青释僵在那里,转头用空荡荡的碧色眼瞳对着他,仿佛想验证这句话的真假。他默然无语良久,直起身,缓缓把脸埋到掌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恍如梦呓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可真是太好了。” 在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之后还能再相逢,纵然已人世全非,只要知道当年旧友还健在,已经太好太好了。林青释平日那副静如止水的平淡模样早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他蒙脸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是在无声地啜泣。 “我,我也觉得很好。”云袖手足无措,低声安慰,忽然觉得眼眶也隐隐发涩。 过了许久,已经平静下来的林青释缓缓抬头,认真地追问:“你是怎么中了青萝拂剧毒?之前这七年你在哪里?撷霜君又在哪里?”他扬起手,“沾衣,得罪了。” 本书由 demon0329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