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cassie_hao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清溪自悠然》 作者:木天道境 文案: 无才无貌资质平平,父母双亡寄居外家,家长里短姐妹恩怨中稀里糊涂过活着,忽然有一天发现一辈子还能有另一种活法。 改变!说得容易…… 多少人喊着我要雄起,转瞬又趴窝了?!多少人晚上想想千条路,白天醒来走老路?! 看平常人小女子,如何养出自身执行力,一步一个脚印,活出想要的人生…… 属性提示: 文中女主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姑娘 懒癌晚期、贪玩、看别人玩啥就想玩啥、想得多做得少执行力差、下定决心也坚持不了两天…… 估计已经有同学膝盖隐隐作痛了 就这样一个人,因为周围发生的事,受到了一些冲击 又有幸遇着了良师益友 像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泥沼中拎出来那样使劲,很多失败,很多迷惑 靠着恐惧和爱的力量,最终走出了不一样的人生 回头看时,每一步都被前一步影响了,不轻松,但是很踏实 敬告:不是爽文!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宅斗 打脸 励志人生 主角:傅清溪 ┃ 配角:柳彦姝、越苭、越萦、越芃、越荃、越芝、越苓、越蕊等 ┃ 其它:励志、执行力、持续学习 =============== 第1章 上巳节   三月第一个巳日是上巳节,满京城人人闹忙,各处神观都在大祭玄武大帝,百姓却有大半赶往京郊蟠桃宫、王母池看“西王母做生日”。   越家早两天就忙活起来了,先是各处送祭,又要定下今年去哪处参祭,谁个去。定下来还得同世交故旧们通气,当日才好安排行程。   掌家大太太庄氏正在同自家婆母分说此事:“老爷同三弟都要跟着衙门里走,四弟那里又要应酬几个夷商,今年仍是二弟去参祭。几处神观的祭礼都已经备下了,老太太看过就让他们送去。”   越家老太太俞氏听完了,略翻了翻祭礼的单子,问道:“都是比着旧例来的?”   庄氏回道:“按老太太上回说的,东郊妙仙岭周围三家都加厚了两成,别处仍同旧年仿佛。”   俞氏身后站着的嬷嬷里头一个赶紧把礼单翻到那几家的册页,俞氏细看了一回,点头道:“不错,就这么安排。”   庄氏听了放下心来,又问:“这个月初八就是老太爷生辰……”   俞氏摆摆手,半恼着道:“别提这茬儿了!他哪里还晓得生辰!上回来家时就说了,手里几样东西正要紧时候,就不过这生辰了。也不让办酒,不下帖子。你记着些儿,若有送了寿礼来的,记得誊账。这戏酒,怕是只能欠着了。”   庄氏听了这话只觉心里大松,只面上分毫不漏,点头道:“是,媳妇都记下了。”   又说了两件琐事,就听外头嬉笑声,不一会儿,帘子一掀,一个挨一个进来□□个姑娘,上来先给俞氏庄氏行了礼。   俞氏笑道:“今儿不去花园里闹去,都跑我这儿来作什么!”   一个穿着一身娇黄衣裳的姑娘先接了话:“祖母,今天要出书院的春试名录呢!什么事情能有这个要紧?!”   说了这话就笑嘻嘻看着周围几人,身后一个看着差不多年纪一身淡粉色衣裙的明艳少女面露不愉,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那边庄氏开口斥道:“苭儿越来越不像话了。今儿是上巳涤尘的日子,后花园里早给你们收拾好了地方,又跑老太太这里来闹什么!春试有你什么事儿,待你自己考的时候,再激动不迟。”   穿着娇黄衣裳的越苭听自家娘亲这么说了,却是分毫不惧,仍向着俞氏笑道:“祖母,您听听我娘这话,今年虽不是我考试,却是姐姐考试,却不比我自己还要紧些儿?这濯足涤尘的,哪年不是如此?哪有春试名录的事儿要紧!”   庄氏还要再说,俞氏拦了道:“好了,好了,知道给她姐姐操心了,果然长大知事了。”   庄氏便道:“她就是自己脑子一热,就拉上这许多人,这不管不顾的性子,怎么说也改不了。”   一个看着年纪略长的姑娘便笑道:“倒不是四妹妹拉着我们来的,我们也急着知道消息呢。”   越苭嗤笑一声:“方才也不晓得谁偷偷皱眉头呢,现在到会拣便宜话儿说。”   越芃早已对她如此言语习以为常,一笑道:“我在你这里多少好心也就是个驴肝肺,你可满意了?”   庄氏看了摇头,俞氏却笑道:“二丫头是个好的,知道让着妹妹们。”   正说话,外头报一声:“大少爷来了。”   俞氏同庄氏见越栐仁从外头进来,都面现欢喜,俞氏问道:“怎么你们书院今日倒放人了?”   越栐仁上前行了礼,才笑道:“春考名录要公布,我便揽了我们书院的事跟着忙活,好容易得了准信,就赶着先回来告诉祖母和母亲。”   俞氏同庄氏都噌地站了起来,急问道:“怎么说?”   越栐仁脸上抑不住的高兴,满面堆笑道:“妹妹中了,进了天香书院。”   庄氏哈了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俞氏上前拉着越栐仁的手,又追问道:“天香书院?是天香书院?”   越栐仁重重点头:“正是,祖母且信我的,那名录还是我亲手所抄,再不会错的。一会儿恐怕就有报喜的人上门了。”   庄氏回过神来,拼了命地稳着,只是手在袖子里一个劲儿打颤。俞氏这又放了越栐仁,一把拉住了庄氏,大笑道:“好啊,好啊!这仁儿进了天峦书院,不上一年,荃儿又进了天香书院!那可是天香书院啊!”   自己乐得很了,一看自家大儿媳还木着张脸,便道:“你啊,也该知足了!就这满眼看来,有几家孩子能有这般出息的?你还非得跟玄赤金青蓝那几家去比不成?”   庄氏忙笑道:“媳妇儿哪里有那么大心,只是还未得着确切消息,就这糊孩子一句话的,也当不得真。”   越栐仁知道自家娘亲素来谨慎,笑笑不语。俞氏不干了,又道:“你看看你这话说的,都让孩子寒心!”   那边越苭早乐开了:“哎呀!我就说姐姐一定成的!果然果然!”   庄氏瞪她一眼的当儿,顺势一扫,把众人面上神情都看在了眼里。   傅清溪站在尽边上,听了这消息,赶紧拉边上的柳彦姝,就是穿着一身粉色衣裳容色极为娇艳的那位,她道:“大姐姐真是厉害呢!”   柳彦姝一抿嘴:“眼热啊?眼热你也去考一个!”   傅清溪悄悄打她一下:“讨厌的嘴,我是没戏,你去考好了!”   柳彦姝笑道:“我才不受那份累呢!”   余者几个,也都在窃窃私语,忽然一个媳妇子进来报道:“老太太、大太太,外头报春喜的来了,咱们家大姑娘得的天香书院地字第九名。”   俞氏越发欢喜,拉了庄氏就要往外走,一边还笑着打趣她:“如何?这回再没差了吧?快快与我去接喜!”   未出阁的姑娘们不便往前头去,越苭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对一旁的越萦道:“三姐,我要跟去听听,你同我去不?”   越萦劝道:“祖母寻常都不许我们往前头去的,还是在这里等吧。”   越苭急道:“祖母和母亲都去了前头,谁还会往后头来传信?你要等就等好了,我自己去!”说着话,带了自己的大丫头就忙忙走了。   越萦满面急色,却也拦不住她。一旁越芃道:“要不……我们也跟过去看看?”   越萦看她一眼,不言语。   柳彦姝却道:“大姐姐已经得中了,还有什么要打听的?我刚就说了,该中的自然中了,若是没有中,我们跟着过来打听又能打听个什么来?难不成还看打听的人多了就得的分儿高点?你们要去就去吧,我还往后头涤尘去呢。”   越芃道:“柳妹妹你这话可不对,今日出名录,我们虽帮不上什么忙,到底也替大姐姐拎着心呢。哪有心思去玩儿?被你一说,倒什么都不是了!”   柳彦姝还待再说,一旁越芝道:“苭姐姐这都走远了,我可跟不上。我娘还不知道消息呢,我还是回去先告诉她一声,让她也高兴高兴。”   越苓自然是唯自家阿姐马首是瞻的,便要跟越芝一起回紫藤院去。   傅清溪向来没主意,只跟着柳彦姝走,如此一来,只剩下最小的越蕊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傅清溪便道:“七妹妹,那你也回去告诉二舅母一声好了。”越蕊赶紧点头,别过了姐姐们,跟着自家奶娘往青桑院去了。   柳彦姝也不理越芃越萦究竟如何,只叫傅清溪:“快走快走,这天儿热得很,我要回去换身衣裳。”   两人便往二人共住的小院——落萍院去了。   一进了院子,傅清溪的大丫头杏儿正在小院里一棵细樟树下拣丝线,见两位姑娘回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来,问道:“一早就听说后花园里扫堤铺毡要流水濯足呢,我们刚把姑娘们换洗的衣裳准备好,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傅清溪没来得及说话,柳彦姝便在一旁道:“还流什么水,濯什么足,都忙着显摆的显摆,虚应的虚应,哪里还想得起正事儿来!”   说着话,两人各自回了屋子。   傅清溪的嬷嬷陶氏一早站在窗户边上把底下的话都听全了,趁傅清溪擦脸净手的当儿,把一个跟去的小丫头叫过来问了方才正院里的事。   等傅清溪收拾完回了卧房,陶嬷嬷便道:“姑娘怎么就回来了?便是依着规矩不能去前头,也该在那里等着才对。”   傅清溪最知道这个嬷嬷的性子的,只怕又要念自己一通,便忙道:“五姐姐和六妹妹、还有七妹妹,都各回各家了。四姐姐胆子大,带了人就往前头去了,我们又不好跟着。天也怪热的,不晓得前头招待报喜的人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干巴巴等着也怪没意思的,我便跟着柳姐姐回来了。”   陶嬷嬷叹气摇头:“五姑娘她们是要给各自家里报信去,也有个说头儿,就算怎么样,到时候到了老太太、大太太跟前,还有四太太跟二太太帮着圆话儿呢。姑娘你可不一样。再说了,不是还有二姑娘和三姑娘在?便是跟着行止,也比如今这么着好。”   傅清溪道:“柳姐姐同二姐姐、三姐姐总说不到一块儿去,我一个人在那里呆着干嘛!”   陶嬷嬷道:“柳姑娘是柳姑娘,姑娘是姑娘,她们说不到一处去,又关姑娘什么事了。”   傅清溪听得不耐烦,便道:“我觉得柳姐姐说得也不错,那大姐姐到底是中没中,都是早定了的事儿。我们跟着瞎掺和什么!就是四姐姐,本来大家都要往后花园去的,非说什么不是玩耍的时候,都给弄去正院了。后来得了准信儿了,说大姐姐考取了天香书院了!这不是好了?!又要往前头打听消息去!都知道考取了天香书院了,还要打听什么?!害得我们这么做也不对,那么做也不对……”   陶嬷嬷一听这话是埋怨上自己了,心下叹息,有心闭嘴,只是职责所在,仍缓了语气慢慢道:“姑娘想得浅了。若这么论起来,这世上大半的事儿都不消做了,反正也使不上劲。那还有什么父母病,勤伺候的说法儿?左右儿女也不是大夫,能知道个什么?可这事儿到底不是这么论的。听其言观其行,到头来看的什么?不过是看个人心罢了。姑娘今日在不在那里侯着,确实同大姑娘中不中没甚干系,只是姑娘一个关怀的心意表露的意思。如今这么一来,倒像是姑娘不把大姑娘的事儿放在心上的样儿,难免要有人觉着姑娘不懂事儿了……”   傅清溪打断陶嬷嬷:“好了,嬷嬷,我晓得这回急躁了,下回一定改。”   陶嬷嬷心知她这是不乐意再听自己念叨了,便也住了口,只管服侍她穿戴。   傅清溪收拾得了,便去另一边的屋子找柳彦姝,因就在院子里,也没带人。陶嬷嬷便把杏儿、桃儿两个大丫头叫了进来,吩咐道:“往后姑娘使性子的时候,你们得劝着点儿。咱们都是这府里的人,姑娘又没有爹娘老子在,若是行事让人说出什么来,咱们谁也落不着好!”   两人赶紧都答应着,桃儿又道:“咱们姑娘又没什么主意,向来都是跟着那位走的。那位心气儿又高,气性又大,随便三两句话,就能跟府里姑娘们呛呛起来。我们哪里能得着空子劝?!我看还不如嬷嬷跟那边龚嬷嬷说说呢。”   陶嬷嬷摇摇头道:“龚嬷嬷比我日子深,哪有我给人说理的。自家事情自家管,咱们管不到别家去,还是自己管管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吧!”   杏儿道:“我刚让小丫头到外头打听去了,前头一散,就赶紧让姑娘们再过去,也是个意思。”   陶嬷嬷点点头:“一会儿得了信就去请咱们姑娘,甭管旁人去不去了,姑娘还是得过去看看才像话。”   桃儿叹道:“我们姑娘到底年纪还小,不怎么晓得事儿。这在外家住着,究竟跟在自己家不一样,怎么也得提着三分小心才好。唉,只是这话儿,我们可怎么说!说了倒像我们做奴才的看轻了她们身份似的。”   三人齐叹一声。 第2章 联府办学   这上巳节终究是没过成。   越荃高中天香书院的事儿在亲友间都传开了,立时各家都打发了人来贺喜并送春喜礼。老太太的娘家和姊妹家还是掌家太太带了人来的,庄氏娘家不在京里,报喜的信却也一早送出去了。   老太太的同胞妹子嫁进了鲁家,这回来的是鲁家二太太,算起来是老太太的外甥媳妇。也不知同俞家是不是说好了的,两家来人还都留到了下晌。这下不止大太太,连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也都帮着待客应酬。   越家的各房姑娘们,也只好规规矩矩坐在那里,面上挂着笑,随时准备答些有意思没意思的问话。   柳彦姝顶烦这样客套应酬的事儿了,尤其她同傅清溪一样,都是娘亲没了,越家老太爷发话让人给接来家里养着的,同这些亲戚们又隔了一层,既难亲近又不好怠慢,实在麻烦。   柳彦姝的娘同傅清溪的娘,是嫡亲姐妹俩,都是老太爷的妾室秦氏所出。秦氏人早就没了,她养的两个女儿,嫁到小户人家想过安生日子去的,却是没躲过天灾人祸,竟也相继辞世。老太爷晚上做梦梦到秦姨娘跟自己哭,早上醒来便让人去把没了娘亲的小娃儿接来了家里。   两个娘都只生下个女儿,傅清溪的爹也没了,家里还有年幼的叔叔同两个姑姑,祖父母深受打击也没有精力照顾她,听说显赫的外家来接人,二话不说就把人送了过来。   柳彦姝的爹却是好好的,他自己在越家产业里当个小头目,正怕娘子一去,同越家没了牵扯,往后日子难过。一听这样好事,哪有不应的。便是一年半载见自家姑娘一回,话里话外也都是让她好好维系关系的意思。为着这个,他自己也不是不用心,虽续了人又生了儿子,也没敢给后来那个名分,只说这辈子只越氏一个发妻。   从五六岁时候接了来,屈指算来,也过了六七年了。两人本是小门小户女儿,因着这年幼失母的歹运,却生生过上了大家小姐的日子,却也不知是福是祸。   一时大人们要说正事,老太太发话,让众姐妹们都散了,各自回去。   吃了晚饭,又有小丫头来院子里告诉说不用过去老太太那里了,想是那头的大事没商议完。   天色尚早,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傅清溪嫌屋里呆着闷得慌,就在小院里看水塘上刚冒芽的紫萍。   柳彦姝也出来了,两人作伴说话。   又说起白天的事,柳彦姝道:“俗话也有错的时候,什么叫‘好事不出门’?你看看,我们刚得着消息,那边贺喜的就上门了。整的好好一个节都过不利索……”   傅清溪笑了:“我晓得,你就是可惜你那身衣裳!”   柳彦姝听了不由得也笑:“哪里就是衣裳呢?好容易能玩一回不是?平常谁敢赤了脚到后头疯去!一年就这一回,树荫底下吹着风,赤脚浸在长流水里……就这么想想,都觉得开心得很了……可惜了……只好等来年吧。”   傅清溪道:“本来下晌还能去的,哪知道这些人都留到晚边了。这也没有下帖子的,呼喇喇来了,还待那么长时间,也是稀奇得紧。”   柳彦姝一笑:“商量事儿呗。”   傅清溪道:“你晓得什么事儿?”   柳彦姝翻个白眼:“这还用想?肯定跟天香书院有关系啊!说不准就是想打听大姐姐春考的详细事儿,好搬回家去说给自家的女儿孙女儿们听呢!最好她们家里也能考上一个俩的,才趁了她们的愿!”   傅清溪摇头道:“那她们也太性急了些儿,下回考还得等上二三年呢!这会儿问了,到时候也得忘了。”   柳彦姝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连道“你说的有理。”   陶嬷嬷过来提醒傅清溪时候不早了,小姐妹两个这才别过,各自回屋洗漱歇息。   第二日一早去给老太太请安,一众人等交头接耳,说的都是昨日来人商议之事。   越荃尚未回来,越苭却是头一个消息灵通的,听得越芃几个说得全不着头脑,便嗤笑一声开腔道:“不知道就别瞎猜了!实话告诉你们,这事儿啊,连着咱们都有好处呢!”   越芃微微皱了下眉,不搭话,傅清溪头一个忍不住:“四姐姐,到底什么好事儿啊?”   越苭才道:“因为姐姐上了天香书院,咱们几家商议要开个联府的女学呢!你们说是不是好事儿?”   越芃一听这话,不由得眼睛一亮,越荃今年十六岁,越芃只比她小两岁,眼看着堂姐这般出息,她心里岂能没点打算?只是越荃向来样样出色,又拜了名师,自己却是只有艳羡的份儿。若是联府办学,那能请到的先生想必也不差的,到时候……   越萦行三,她也是大房的,只是没托生在庄氏肚子里。昨儿的事儿她也略有耳闻,却没有越苭知道得清楚。今天见越苭明明白白说出来,想着自己方才还同越芝几个胡乱猜了几句,一时面上就有些过不去,倒没心思细想这办学不办学的事儿。   越苭之后就是越芝了,她素来性子好,听了这话便高兴道:“那可好了。”   越苓却道:“联府办学?那不晓得要去哪里上学了!若是大老远的,可也够受罪。”   越苭听了正要说话,却听一旁柳彦姝道:“六妹妹想太前头了,上回大哥考上了天峦书院,不也说起联府办学的事儿?你看着都多久了,也没见什么学不学的。你啊,担心得忒早了!”   众人一听也觉有理,便又说起当日的许多细话来,那传言也是几天一变的,传到后来就没信儿了。傅清溪坐在那里听着,心里百无聊赖。   一会儿老太太的大丫头玫瑰出来了,众人便知道老太太已经收拾好了,都起了身,按着长幼之序,从偏厅里出来往正房上去。   到那里时,越家四位太太都已经在各自的位子上坐着了,老太太坐在中间的三联屏靠背大椅子上,满面堆笑,看着心情十分不错。   众人上前见了礼,按着寻常惯坐的地方坐了,越苭头一个忍不住开口道:“祖母,今儿是不是要给我们说说上学的事儿了?也好让我们紧紧骨头,就是学不了姐姐一半,有个二三分也好啊。”   老太太俞氏听了大乐:“你说说你这张嘴!你姐姐就算打小伶俐的,也没你这么鬼灵精似的。放心,我看哪,往后你们一个个都错不了!”   一听这话,众人就知道那联府办学的事儿恐怕真有几分意思了。只是如今事情没定,越苭是有掌家的亲娘说给她听,真正大人们商议事儿却不会带她们,坐了一会儿,便仍都出来了。   傅清溪琢磨着回去再小睡一会儿,这换季时候,晚上总睡不太踏实。回了屋子,又被陶嬷嬷逮了个正着。   想是也听说了办女学的事儿,那高兴劲儿胜过方才所有正主姑娘们,拉着傅清溪道:“姑娘,这可是大好机会啊!像从前那般,学一阵子针线,又学一阵子书画的,能成什么气候!那大姑娘,就是打小出挑,叫个阮教习相中了,走哪儿带哪儿。那就是一直在读书呢!才能有如今!若是咱们几个府里联手,正经办起学来,就算不能跟大姑娘比,那也比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强上天去了!姑娘在这样地方踏实学上四五年,到时候也能考上个书院。咱们不想天香、天峦那些,那也好得很了……”   傅清溪开始打着迷糊听嬷嬷念叨也算了,后来一听这意思,是要自己也考书院!忙拦着道:“嬷嬷,嬷嬷,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上什么书院!再说了,那书院哪里那么容易去了!若要那么容易,昨儿也不会热闹成那样了!”   陶嬷嬷一看自家姑娘这语气,更急了:“姑娘!从前那样子,咱们是不敢想。这府里,也就二太太娘家有路子,能送人去大书院下头的附学,只是她连自家的姑娘这事儿都没管呢,我们哪里能开这口?就算开了这口,那附读的大笔花费,能问哪个要去!   “可如今不一样了!这是咱们自己府里要办学,姑娘想想,咱们越家同俞家、鲁家这样的人家联府办学,比那些世家豪族是比不了,那也不能很差了。姑娘既在这儿住着,哪有不去读的道理?既去了,又是自家的,那花费就同如今的月例一般,自然也不消咱们自己想办法了。真是几头的好事儿!   “既是天下掉下来的机会,自然要稳稳抓住才好!姑娘只要用心学上几年,到时候考进书院,学了能耐不说,还能认识些人,对姑娘往后的日子,自然是有好没坏的……”   傅清溪赶紧摇头:“得了,得了,嬷嬷!我会什么啊,我什么都不会,刚听一没影儿的事儿,就打算起去书院读书来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快别说了!再说这事儿都没定呢!柳姐姐说了,上回大哥考上了天峦书院,不也说了要联府办学的事儿?后来不也没个声息了?如今这女学的事儿啊,也还两说着呢!”   陶嬷嬷欲待再言,一旁桃儿扯了扯她袖子,陶嬷嬷暗叹一声,便住了嘴。 第3章 打听   傅清溪被这么一闹,也没了再补眠的心思,便想出去寻柳彦姝玩,却没见着人。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才回来了。两人便把饭摆在了一处,匆匆吃完,洗手漱口,没等上茶,柳彦姝就把傅清溪拉出去了。   到外头大槐树底下的秋千上坐定,傅清溪问她:“啥机密事儿?看你这个急匆匆的样子!刚早上做什么去了?我找你几回都没见着人。”   柳彦姝笑道:“我出去打听点事儿。”   傅清溪道:“你不是也在忙着打听什么女学的事儿吧。”   柳彦姝道:“还真让你猜着了!你听我说……”   傅清溪抱着脑袋摇头:“别、别!饶了我吧!你不知道,陶嬷嬷都跟我说一早上女学的事儿了!什么好好读的话,往后也能考个书院什么的……她当那书院是什么地方儿,谁个想上就上啊!要让人听了,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当我多大的心!”   柳彦姝笑道:“嬷嬷们就是死脑筋,只知道这些走不得的路!你听我说,这可不是考不考学的事儿。关键啊,这女学一办起来,肯定不止咱们府里这些人吧?俞家、鲁家这些,也不能就来些本家嫡枝的姑娘吧?到时候不定得有多少人呢!你想想那热闹!”   傅清溪听了摇头笑道:“我可不爱热闹,对了,你不是向来最烦同人应酬了?这会儿又为这样的热闹高兴起来,稀奇!”   柳彦姝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些老太太可有多烦,说一堆话也不晓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要是露出丁点不耐烦,回去嬷嬷准得说我两句儿,你说烦不烦人!若是同咱们年纪差不多的,能一起说笑玩耍的,多些不是妙得紧?府里这几个人几张脸,我都看腻了!”   傅清溪便问:“那你都打听出什么来了?”   柳彦姝道;“听说这回办女学,外头几家都积极得很。这么紧追着咱们这儿,倒不单是为了大姐姐,更是为了阮教习。想着能通过这条线,请来好教习,好办一个真正读书的女学呢!”   傅清溪狐疑道:“真正读书……”   柳彦姝道:“是啊!上回四舅母不是带我们去过两场清暑会?那处清荷书院,别看气派非凡,却不算个真正读书的女学。真论起来,不过是找些精通人情的侍读来陪着一起玩儿罢了。学的都是怎么玩儿得精巧有趣,是以那花费,比一般的女学要高出十几二十倍去!只是要凭这样的‘本事’去参加春考,那是没戏的。”   傅清溪道:“不是也有里头的人,进了五大书院的?怎么说没用。”   柳彦姝道:“那不是一回事儿。那是金家的嫡枝,搭上了玄赤金青蓝五大家里头的赤红——洪家,拿到的名额,自然本身也不差的,只是同春考干系也不大了。”   傅清溪默默一回,叹道:“这都是天上的人家了,同我们能有什么干系。我们去一趟金家那书院,还是沾了四舅母的光呢。”   柳彦姝道:“本来也没有在说她们呢,不是你自己问过来的么!这会儿说咱们自己家办学呢。若真办了起来,到时候咱们就都得进学读书去了,想想准定好玩得很。”   傅清溪想了想连连摇头:“不要,不要,能有什么好玩儿的!你看看二哥他们,一个个到了月考季考的时候,都愁得跟什么似的。幸好咱们家也没要人人都去读书院,像三舅母娘家那样,据说都得去考春考,真是太折磨人了!”   柳彦姝一拍傅清溪脑袋:“你呀!小老太太似的!事儿都没到跟前呢,就先愁这些了!不过都是人,都一块儿学的,咱们就比人差很多了?别人都学会就咱们学不会?真是瞎担心!”   两人又细细碎碎说了大半日,柳彦姝是越说越来劲,傅清溪却总觉着这些事儿同自己没甚干系。说到后来,柳彦姝提出两人一块儿出去再细打听一回。傅清溪不愿意出门,磨了半日,总算说好了,却恰逢府里送月例来,就给耽搁了。   傅清溪还待细看这回得的衣裳和料子,柳彦姝在一旁催得不行,只好先放下,叫了杏儿跟着,俩人就出了落萍院,穿过中路,往西边去。   这越府占地不小,中路是正堂神楼,老太爷住的乐道堂、老太太住的颐庆堂都在东路,傅清溪同柳彦姝住的落萍院在东路后身。四个儿子先后娶亲生子,都住在西路的院子里。大房住的碧梧院,二房在青桑院,三房香雪院里头好几株老梅,四房的紫藤院如今正是最当景的时候。   院子格局大同小异,都是前房后楼的,碧梧院最大些,三进带个跨院,香雪院是两进带跨院的,青桑院和紫藤院都是三进的院子,不带跨院。   这回柳彦姝同傅清溪从神楼后头的绕过,往最西边的青桑院去。到了门口,小丫头看见了,赶紧往里通报。等她们进了院子,就见越蕊已经带了人迎出来。柳彦姝笑道:“七妹妹你总是这么客气,咱们可不敢来了。”   几人说笑着进了屋,越蕊道:“我娘在偏厅呢。”   柳彦姝问道:“我们去给二舅母请个安,二舅母这会子不忙吧?”   越蕊笑得两眼弯翘:“不忙不忙,正同我闲话呢。”说了便引着两人往偏厅去。   二太太许氏看着不过三十许人模样,实则已经年过四旬了,穿着一身家常雾绿底水滴春窠纹绸褂子,头上油绿玉的簪子,正把一叠子书册放置到边上。见几人进来,笑道:“天儿越来越热了,难得想起到我这里逛逛。”   柳彦姝与傅清溪上前见礼,落了座,许氏吩咐人上茶。端上来的也是府里份例的云雾银针,又随上了几样果子点心。   娘儿们坐着说话,一会儿二老爷越湛迟回来了,柳彦姝同傅清溪又见了舅舅,答了两句闲话,便告别出来。   越湛迟换了身衣裳再出来时,许氏已叫人沏了茶来,越湛迟饮了口茶道:“蕊儿跟两个表姐处得不错?她年纪最小,小孩儿都爱跟大孩子玩,只怕冷落了她。”   许氏笑道:“她又不是爱玩乐的性子,整日里倒喜欢些针头线脑的活计。不知道的还当我怎么拘着她呢,实在是她自己乐意如此的。”   又道,“两位外甥女过来玩,我看找蕊儿的少,倒是找我的多。”   越湛迟笑道:“哦?她们那么大点子人,还找上你了?为的什么事儿?”   许氏道:“话里话外都是打听联府办学的事情。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昨儿晚上就有消息到处传着,早上老太太也露了意思。小孩子家心里装不了事儿,想是知道你管着府里的庶务,便寻到我这儿来了。”   越湛迟一听是这话,了然道:“那就是了,她们也没有处听这些事儿去。这么着紧女学的事,倒是有两分警醒的。也是,这事儿成了,于她们而言,真是意外的大好事了。”   许氏附和道:“可不是。”又道,“只是上两年说过一回连府办学的事,到后来也没了声息。这回不定是不是又是如此呢。”   越湛迟嘿笑了一声,道:“这事儿啊,准成。”   许氏问:“啊?上头……已经定了?”   越湛迟摇头道:“没有,只是我这么同你说着,这事儿同上回的不一样,这事儿没跑。上回是为了栐仁考进了天峦书院,那几家兴头,想同我们凑一处办学。老大那里,就栐仁一个,这都已经进了天峦书院了,还惦记什么?是以是不催不动,不怎么上心。   “老四那里,虽有一个栐和,却是个庶出的,老四媳妇整天琢磨的都是哪儿的送子观音灵验,哪有心思管什么学不学的事情。咱们是不用说,也轮不上咱们使力。老三媳妇倒是嫡嫡亲两个儿子,可人家还能附学林家的家学去,也不指着这里。   “这么一算,家里就没哪个认真要推这事儿的,一拖两拖的,加上外头男子可读的学舍毕竟多,那几家也不是非抓着咱们,也就说过算过了。   “这回可不一样。先说天峦书院同天香书院还不一样,这天香书院三四年收一回人,一回才收几个?尤其五大家里多少千金贵主都在那里读过的,不同那几家有牵扯的,有几个能凭真本实力考进去的?!这回大侄女这么一来,别的不说,头一个老太太就面上无穷荣光了。   “那几家又因着这个来的,还想通过大侄女的教习先生请人,这是非求到咱们跟前不可的。老太太最经不得人捧,何况这许多人家一起捧。再加上她自己恐怕也乐意这样的事儿,你看着吧,若真办起来,那女学选址十有八九就得在这里。   “再说府里。大房还有个四丫头呢,那也是嫡出的。三房只一个姑娘,虽不是老三媳妇亲生的,这许多年来也常带在身边教养着,这事儿就算不怎么太上心,也不会泼冷水。最要紧是四房那里,两个嫡女,老四媳妇又是个顶要强的,这事儿她准保得往上赶。   “这么算算,是不是十拿九稳?所以我方才说,这事儿没跑了,且依着老太太那性子,恐怕这几日就要动起来。”   许氏一行听一行点头,听到最后叹道:“也好,我是不指着咱们蕊儿也离家千里地去读个什么书院。只若是能成,跟外头几家的姑娘小姐们处几年,学些人情世故也好。这孩子实在太腼腆,生人跟前都恨不得看不见她才好。”   越湛迟一叹:“咱们在这里也尴尬着,孩子又不傻,姑娘又不比小子,她心细又不爱言声,我怕她在外头受了什么话,心里存着,才越来越不爱同人打交道。”   许氏见越湛迟又提起自己身份,便劝道:“你又多心了。再说了,咱们在这里还能一辈子了?总要出去的。”   越湛迟点头道:“蕊儿也大了,咱们的什么打算,有些也可以说给她听听。别教她在这里受了委屈。也是我这当爹的连累他们,还有你。”   许氏嗔着道:“你瞧瞧这都什么话儿!咱们一家人,论起这些来什么意思?!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有什么谁连累谁的道理。你放心,蕊儿天天跟着我,她性子单纯,没人给她委屈受。”   越湛迟笑道:“那就好。”才又说起这一日的杂务来。 第4章 寿面席   又说傅清溪同柳彦姝从青桑院出来,眼看快到晚饭时候,便一路说着话往落萍院走。   傅清溪心思全不在什么女学男学上头,只对柳彦姝道:“柳姐姐,这回你那边是全拿的料子,还是拿的衣裳?”   越家的定例,每季衣裳,姑娘们可以拿了料子自己回去叫人做,也可以直让针线上的做了来。虽针线上照理说也是按吩咐做的,总不如自己身边人动手时时得见,有什么想改的想添的也能立马动手。是以若是得了特别心仪的料子,多半都拿了回来自己屋里动手做。   柳彦姝容色出众,自小对穿戴肯花心思。她屋里做出来的衣裳,有时候反倒让针线上的长了见识。也不是她屋里有什么多能干的针线师傅,实在是她心思活络,常常看过旁人的衣饰就起了主意,取长补短,另出新意,时有出人意表之作。这一点,便是老太太也着实夸过她几回。   傅清溪就不行了。一则她年纪略小,二来模样顶多算个清秀,哪怕一样衣裳,柳彦姝穿着叫人移不开眼睛,她穿了顶多让人说一句“衣裳不错”,如此而已。   虽是如此,哪有小姑娘不爱美的,因此回回得了例,她都要向柳彦姝请教两句,另一个呢,也素来不吝赐教的,这回便又问上了。   柳彦姝道:“这回要做的都是夏天穿的了,我看有几块暗花罗暗纹绫的,就留下来自己做了。天热了衣裳要看着轻盈才好,太过繁丽的看着就闹心,越发热了,还怎么穿呢。我就打算拿顶细的银线,给一些暗纹描个线,闪闪烁烁的一点点……正叫她们做呢。”   傅清溪听完了就赞叹:“你这脑子可怎么生的呢,新花样一个接一个的。我还是算了吧,听着就琐碎,到时候嬷嬷又说我心思不用在正事儿上。”   柳彦姝鼻子里哼笑一声道:“不是我说,这做奴才的就该有做奴才的样儿,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门心思老想着做主子的主儿,到底谁是奴才了?!”   傅清溪赶紧扯她袖子,柳彦姝一甩手,气恨道:“你呀,就这个没出息的样儿!咱们在这儿住着,是老太爷使人接了来的。日常份例,是老太太定下的。大舅母也说过,咱们就同府里的姑娘一个样儿,连等例都同姐妹们一般。我倒不信大姐姐、四姐姐的随侍嬷嬷们也会有事没事教训她们一回!”   傅清溪忙道:“你也太肯生气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舅母不是还说过,随侍嬷嬷们本来就还担了教导之责。上回三姐姐晚上看书不睡觉,还不是让李嬷嬷给训哭了……”   柳彦姝一声冷笑:“是啊,让她训大姐姐、四姐姐一个试试!一群看人下菜碟的东西!”   傅清溪见越说越乱,便住了嘴,柳彦姝气她是非不分,也不肯说话了,两人就默不作声地回了院子。晚饭也是各自在屋里吃的,连饭后去老太太那里都没约着一块儿走。   话由来比人走得快,这头陶嬷嬷听了杏儿学柳彦姝说的话,也良久不语。杏儿自道:“这柳姑娘气性大是一个,还有,真是不识好人心!这府里别说多养两个姑娘,照这样儿,就是再多养个十几二十个又能怎么样。份例,份例能有几个料钱!不过跟养个猫儿狗儿似的,往个院子一放,配上几个人手伺候着,给吃给穿,完事了。到时候往出一嫁,听凭生死。白得个宽厚仁慈的名声,费的还没有雀儿楼那头的多!   “嬷嬷是好心人。跟了谁就真心把谁当主子。若不是嬷嬷愿意说上两句,这满府里谁管她们?!好不好的,也不姓越!真是不知好歹,刚才那话把我给气得!什么替主子做主了,什么看人下菜碟儿了,真是个睁眼瞎,只当事事由着她们的才是对她们好呢!”   陶嬷嬷长叹一声,止住杏儿的话,缓缓道:“算了……这就是个死局……五六岁那么点子来了,懂个什么?光改那些大面上的规矩,就改了一二年。只看着眼面上不错了,就算成了。没人说给她们,她们就能知道好歹了?不知道这好歹,自然也听不出好赖来。   “再说了,那柳姑娘说的也没错。这本是主子间的事儿,外祖家里怎么教养外甥女儿,这是主子们的打算。我们算个什么,不过奴才罢了。确是多占多管了,把自己个儿当回事儿了……这话,没错,对得很……”   杏儿听了只反复一句“不知好歹。”   傅清溪同柳彦姝从上房回来的时候,已经和好如初。小姑娘们多半如此,一点子事儿就生气了,一转眼又和好了,何况她们俩自小一处长起来的,更不同旁人。   要细说越家,就得说一说越家老太爷越金宝,这大名乍一听还当是小名儿呢。实在是他家里从他往上,数代单传,真是金贵得很了。越家传说祖上得到过一本奇书,于工巧事务上颇有钻研,有好几代都进了天工苑。   越金宝更了不得,从二十出头被天工苑的副主事相中,如今自己都做到副主事了。要说起他的功劳资历,恐怕做主事也绰绰有余。只是他生性不爱俗务,专对工巧道理之术感兴趣,才一直坐在了副位上。   天工苑乃国朝直属,归属长老院长老会管理,其公事成果连国君也不能全部知悉,是真正的国之重器。越金宝在这样的地方做到他这一代人里数一数二的位置,越家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只是天工苑特殊,越金宝更特殊,人往那里一去,常常数月半载不着家,家里全靠越家老太太俞氏主持。便是回来了,他也管不了那许多事,有人来拜会的,十有八九不见。若是有个愿意见的,往书房里一领,说不定又四五天不放人出来。   乐道堂里顶天的高柜里都是一沓沓的文册,上头写着寻常人看了也不会懂的东西。这些还都只算越老太爷的自娱自乐,真正关系国朝核心的,都在天工苑里收着呢。就这么一个不理俗务之人,维系着越家如今的满门富贵。   这年的清明节正重了越金宝的生辰,三月初八。一早就告诉人不过生辰了,且这日子口儿,过生辰还真有些尴尬。俞氏都安排好了,众人正预备祭祀扫墓的时候,越家老太爷回来了!   俞氏听了报信,心里骂一句“添乱”,还是高兴的多。倒是庄氏吓了一跳,因一早的说法儿,这生辰的东西可半点没预备,只儿子媳妇们的几份寿礼,也一早送去颐庆堂了。这正主儿呼喇喇回来了,到时候要是问起来,自己还能往婆婆身上推?这可够愁人的。   俞氏有打算,一边让几个儿子出去接去,一边吩咐道:“告诉厨上,晚间做寿面席,就摆在乐道堂前头的多福轩。”   这寿面席容易,没什么大菜,就是一家人给老人挑寿,都来得及准备的。庄氏赶紧答应一声下去吩咐安排。   越金宝都没进后头,直接带了儿子们就到中路崇德堂祭拜祖先去了,完了又到后头神楼祠堂里焚香化纸。这里完事,外头大管家就进来通报,道是扫墓的全套祭品也都预备得了。越家老太爷就带上四个儿子骑马乘车地往北边风水第一山妙仙岭祭祖扫墓去。   不时有丫头媳妇来报外头的事项,庄氏听了心里担心,问自家婆婆道:“老太太,这……老太爷不会直接从妙仙岭就回天工苑去吧……”   俞氏面上一紧,怒道:“他敢?!”   四个儿媳都赶紧抿嘴低头,只当没听见这话。   幸好这回越金宝还算上道,自郊外上了坟,尽了礼仪,便仍带了儿子们回来了。   午饭各自回自家院子用,晚饭则摆在了多福轩,给老太爷贺寿。   傅清溪正跟嬷嬷丫头们商量晚上穿的衣裳,柳彦姝便急匆匆来了,她把傅清溪拉到一旁,神神秘秘道:“一会儿晚上寿宴上,我说什么你答应着就成了,记得没?”   傅清溪问:“什么?”   柳彦姝嗐了一声道:“什么什么!我就这么跟你说,你记着就好了。我还能害你啊?!自然是好事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又风风火火去了。   傅清溪不解,回头看陶嬷嬷同桃儿杏儿她们,陶嬷嬷道:“方才看柳姑娘穿的绯色的,姑娘要不就穿这身茜色的?估计姑娘得同柳姑娘坐一处,颜色近些倒好。”   傅清溪想想也是,便点头同意。桃儿同杏儿就上来伺候她换了衣裳,又重新梳了头。点上两枝蝠纹结满桃的簪子,也算应景。   忖度时候,带齐了人手往多福轩去,果然姐妹们都差不多这时候到了。正堂上是老太爷老太太同儿子媳妇们一桌,底下少爷们一桌,姑娘们一桌。都是一家人,且如今也不兴设什么屏风遮挡了。   老太太对老太爷道:“你这一时一个主意的,也就能来得及整这么个席面了,戏啊酒啊的也不能够了,你也别嫌。”   老太爷一甩头:“嗐!这时候整什么戏酒,这就挺好,一家人一块儿吃顿饭,行了。”   老太太知道老太爷的性子,又是家宴,也没安席祝寿那一套了。只听得老太爷一声:“坐下吃饭!”众人齐应一声,便各自落座。   桌上早摆好了押桌凉碟,众人落座,伺候台面的便来问大太太,看是先上酒还是先上面。老太爷喝酒也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一个人独酌能干掉一坛,到了正经宴席上又常常滴酒不沾。这会儿老太太也不好替他做主,就问他主意,果然他一摆手:“这一天折腾下来,吃什么酒,赶紧把寿面端来,吃了好歇着去!”   厨上得了话,赶紧下了银丝寿面,一碗碗端上来。 第5章 尽孝   挑寿,老太爷先从自个儿碗里挑起一根面来吃着。——这面得是越长越好,越府的厨子,那手艺没二话,一根面一碗。那碗自然也不大的,厚底浅沿,专名寿面碗。论理老太爷这一根面得一吸溜到底,刚好见了碗底,才是好兆头,福寿绵长。到时候再由大老爷带头祝寿,说一句“老太爷寿比南山”,众人应和,也是个祝寿的意思。   可到了越金宝这儿,什么事儿都说不准。他老人家挑了根面,吸溜一口,吭哧,给咬断了。把筷子一点,从跟前夹了筷腌瓜丝儿吃。   底下坐着的不知道,上头这一桌可就尴尬了。老太太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对大儿子一使眼色,越湛远赶紧起身,冲老太爷一行礼:“爹……身子安泰!”那寿比南山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了。众人听了也赶紧附和。   老太爷连碗都没搁下,点了几下头:“嗯,嗯,都好,都好。吃吧,吃吧。自己家里,别整那么些虚礼儿!”   老太太抬眼看看这特地换上的寿字靠背椅,万寿屏风,自己身上这福寿双全团花寿印的褂子……再看看一边混不把这些当回事的老头子,心里那叫一个气。   这好好一场家宴,弄得跟街头馆子里合桌儿吃面似的!   儿子媳妇们眼看着上头风向不对,这面是吃是不吃,也迟疑上了。   正不决间,就听老太太一声喝:“老大,给你爹敬一杯祝寿酒!”   老太爷一听这话,正要说:“不是说了不喝酒了嘛……”转脸一看见自家老妻的面色,便把话咽了,换了面色道,“也好,也好,应个景儿吧。”   边上早有伺候的给斟上了热酒,大老爷端了给老太爷行礼,嘴里道:“恭祝老太爷寿比南山!”嘿,这祝寿词儿还是用上了。   老太爷端了酒沾一沾嘴唇,笑呵呵道:“好,好。”   紧接着二老爷也来了,如此兄弟轮过,媳妇们是没有敬酒的道理的,只一齐站起来行了一礼。这要换在正经祝寿的时候,都得磕头,完了老太爷给个红包,才算对规矩。如今被这么一整,弄得不伦不类的,老太爷一个劲儿捋着胡须“好,好……”   却有人高兴,正是柳彦姝了。待得孙子那一桌也挨个过去给老太爷行了礼,轮着她们这里了。越荃被天香书院的教习接了去,还没回来,算起来就是越芃为大了。越芃便道:“咱们这回寿礼都是一同做的百寿满绣,要不祝寿也一块儿过去吧……”   旁人来不及搭话,越苭头一个起身:“得了,先过去了再说。”   这么一来,众人往前去的时候,为首三个越芃、越萦、越苭,却是越苭居中,后头跟着四房里越芝和越苓姐妹,傅清溪、柳彦姝同最小的越蕊落在了最后。看着倒像是以越苭为首的。   姐妹一行到了桌前,越苭先开口道:“祖父,姐姐今日不得回来给祖父贺寿,娘亲到时候定要说她的。我先替姐姐给祖父磕头,祖母见证,到时候千万替姐姐开脱两句。”说了当真拜倒,众人便都跟着行礼。   老太爷呵呵笑道:“我自个儿都不知道今日能回来,说你们什么!小丫头说话真是有趣,起来,都起来,这礼祖父都受了。”   老太太脸上到这会儿才露出些笑意来。   这时候,柳彦姝越众而出,手里捧着个托盘,上头一双绒面鞋子,并几双袜子,她笑道:“外祖父,姝儿同清溪恭祝您身子健朗,通理得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太爷见了笑眯了眼睛:“通理得道,好丫头!这是你们姐妹做给外祖父的?了不得,都能做上大活计了,比你们娘当日不差。”   傅清溪刚明白过来这就是柳彦姝说的带上她的好事,事到如今,也只好跟着柳彦姝一齐行礼,认下了这份没来由的“孝心”。   越家几姐妹见两位表姑娘忽然来了这么一出,面色各异。   老太太待老太爷使人接过了鞋袜,才又笑道:“丫头们还给你绣了一个百寿屏风,都在我那儿呢。四丫头也打发人挑了寿担来,还亲手给你做了两身暑天的衣裳,一会儿都给你送乐道堂去。”   老太爷一摆手:“送那儿去做什么,过不了两天我就走了。这几日我就住颐庆堂。”   老太太便道:“由你。”   如此一来,大佛和好,底下儿子孙女也放开些,大伙重新落座,喝酒吃面。   姑娘们这一桌刚坐定,越苭便对柳彦姝道:“柳妹妹多早晚备下的?若是祖父今日没回来,你这鞋袜又打算什么时候送呢?”   柳彦姝道:“本来同姐姐们一起绣了百寿图就算敬到孝心了,后来听说几位姨妈都使人送了寿礼来,想到我们娘亲……也该我们多尽一份孝心才对……”   越芝心软,最听不得这个,立时红了眼眶道:“柳妹妹别难过了,祖父定能知道你们的孝心的,便是姑妈们……也会高兴你们这么有心……”   越苓道:“也是,我爹娘也预备了寿礼的,你们送两份也该当。”   越萦却忽然道:“不对啊,我看前几日三姑父不是使了人送了寿担来的?柳妹妹不知道这事儿?”   柳彦姝道:“寿担不过是定例几样东西,你看四姨妈哪回不给外祖父亲手做几身衣裳。我们现在还没那能耐,只好做几双袜子表表心意了。再说了,这尽孝心的事儿,哪里还可着数算的不成?多少就够了……我心里只愿意多孝敬外祖父外祖母的,可没算过那些数儿……”   傅清溪还蒙着,这会儿听到柳家送来寿担的事儿,就想起自家来,好似没听说傅家来过人。想着一会儿回去了再问问柳彦姝看。   回过神来,众人已经在说办学的事儿了。越芃想起越荃来,她对越苭道:“四妹妹,大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还没恭喜她呢。”   越苭故意皱眉道:“姐姐本来这两日就能回来的。这不是又出来个联府办学的事儿嘛,家里使人送了信去,本来阮教习就想先把姐姐带去天香书院认认人,这回整好,还顺便打听打听她们书院附学里的教习们。若能请来一两位,也算有个交代。”   越芃大喜:“府里女学会请天香书院附学里的教习?!”   越苭一笑:“这我可打不了保票,不过由阮教习带着姐姐去问问罢了,这会儿还没信递回来呢。”   越芝问道:“都请上教习了,这办学的事儿是真的了?”   柳彦姝也问:“联府联府,到底是哪几家?除了咱们家、俞家、鲁家,还有别的谁家没有?”   越萦便对柳彦姝笑道:“别家不知道,如今看来准定有柳家和傅家的。”   说得众人都笑,越芝却发愁别的:“这真要办学了,不知道要去哪里上学?若是跟我外祖家一般选在京郊,园景儿虽好看,这路可远了。每日进出就够累人的,那车坐长了,比走路还累!”   越苭笑道:“这个我倒可以告诉你,若是真成了,这女学准定就在咱们家的。”   越芝一听大喜道:“当真?四姐姐你可别骗我!”   越苭笑道:“我好好的哄你做什么,我听我娘说的,祖母的意思,就在咱们后花园里选一处开阔地方。摆设都是现成的,也好赶在入夏前开学。要不然就得等到秋后去了,白耽误半年。”   越芝见越苭说得肯定,开心道:“那可太好了!”   她们正说着,忽然听得上头桌上又热闹起来,却原来是老太爷在训儿子。   越家数代单传,当年俞氏生下了老大越湛远,全家只当就这一个了。当时的老太爷亲自教导的大孙子。没料到隔了两年,越金宝的妾室曲氏又生了个儿子,就是如今的二老爷越湛迟。当时的老太爷老太太都跟得了宝一样,虽是庶出的,也没差待。   哪想到俞氏隔了六七年,又怀上了,生下了老三越湛达,又隔两年,又生了老四越湛迪。这几代单传的老越家,忽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了起来。加上几位姨娘生的女儿,老越家这一代,男男女女加一块儿,也有□□个孩子,可是高兴坏了当年的老太爷老太太。   俞氏之后又生了四姑娘越洵佳,这是那一辈儿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儿,上头又有三个亲哥哥护着,十足十的娇养千金。三儿一女,俞氏在越家的地位不可动摇。   兼之越金宝醉心理术,家里全靠俞氏操持。当年的老太太忙着含饴弄孙去,一早把家务都交给了俞氏。俞氏能耐出众,打理越家上下数十年,没出过什么纰漏。便是如今年事渐高,也还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得精干,在越家,那是上下敬服的。   可这越家大约是单传惯了的,这一回呼喇喇多了这许多儿子,这教养上就有些跟不上趟儿。从前虽一辈儿单只一个爷们,好歹也都能进天工苑去。这一辈就不行了,如今算最好的老大越湛远,也只在天巧苑当个郎中。   老二越湛迟因为管着府里的外务,就没精力往外头去了。老三越湛达也过了理考的,只成绩欠佳,兼之做不出什么实绩来,熬了几年,也只在翰林苑里领个理术待诏的衔儿。老四越湛迪没能过理考,俞氏走了娘家的门路,让他转了商路,如今在理藩院的夷商司里坐着板凳。 第6章 子女   三老爷待的那翰林苑,号称专纳各方能才。除了琴棋书画、工巧理术之外,还有山医命相卜等奇人异士。这三老爷在里头待得时候长了,没见得自己术业上有什么精进,倒是越发往神异的路子上去了。   这回不晓得又被哪个同僚说迷瞪了,花了八百两买了一对儿十姊妹,说是能衔符算命。这越家的规矩,太太们跟少爷姑娘们都是领月钱银子的,老爷们则没有,要花用时只在外头账上取银子,一年有个限额,在这个之内的都不消报给老太太知道。   上一次是花了三百两跟人买了一沓儿符纸,说是能制灵符的,每当月圆之夜,放在朝东的窗口吸收月之精华,时候越久,往后所制的符就越灵,威力越大。这三老爷就月月十五在自己书房窗口晒符纸。后来叫老太太知道了,叫去训了一通,才不晒了,却也断不肯扔掉的。   这回又闹出这鸟事来,老太爷从来不信这些的,便骂道:“就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信那些!从小儿就不好好读书,一门心思往邪路上走!原指着长大了能明白点,哪想到是越活越脑抽抽了!你这鸟儿能算命啊?啊?!行,你让它算算,看我这回打不打得死你!个迷糊崽子,真气死老子了!”   老太太赶紧拦着:“好了,好了,孙子们都在呢,要说回去再说!”   又说越湛达:“好好的吃饭,你提这些破事儿干嘛!你老子多久才回来一趟,你们就这么气他!”   一听说“你们”,剩下几个也赶紧起身站着。儿媳们一看,赶紧跟着站起来。底下孙辈们自然也不敢坐着了。   老太爷一抬头,看跟插蜡烛似的,也觉得不太合适,便一瞪眼睛道:“一人错,一人罚。同你们没干系。老三!一会儿跟我到书房去!还有,让人把那鸟儿给我拿来!我倒是要看看,你那对神鸟儿是怎么个算法的!”   说完挥挥手:“吃饭!都坐下!”   旁人家寿宴一场下来得起身好几回,那是祝寿的礼数讲究。到了越老太爷这里可好,礼数是不用讲了,只是这吹胡子瞪眼睛的就够不安生的。   这下也没谁有心思慢慢吃了,待得老太太老太爷一住筷子,便纷纷放下碗。有仆妇上来收拾台面,偏厅摆好了果子茶席,众人便往边上去。   老太爷却没进来,直接让人请了三老爷去书房了。这下更没人敢落座了。老太太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便挥手道:“好了,今日这寿宴也匆忙,心意尽到了便行了。都回去吧,回去吧。”   剩下几位老爷太太都知道老太太这是让人走了自己好去给三老爷求情的意思,赶紧挨个行礼就退出来了。只三太太林氏还站在老太太身后,三房里的二少爷越栐谦、四少爷越栐贤和二姑娘越芃立在檐下,都没走。   老太太待别个都走了,才对林氏道:“你也带着孩子们回去吧。我一人过去就成。”   林氏面现愧疚,喃喃道:“老太太……”   老太太摆摆手:“成了,这怨不了你。养跟前教了几十年没教好,还能怨你没看住他?天生就这神叨的性子,有什么法子!唉!我这也是操不完的心!去吧,去吧。你们在这儿,他面上反倒不好看!”   林氏听了这话,才给老太太行了礼,带着儿女们回香雪院去了。   四房那边,越芝和越苓跟在母亲金氏身后往自家的紫藤院走,越苓压低了声儿问越芝:“姐姐,你见过三伯养的那鸟儿没有?不晓得它是怎么算命的……”   越芝赶紧捏她的手:“小声点,别瞎打听!”   越苓撅噘嘴:“我就是好奇嘛。鸟儿怎么能算命呢?它又不会说话!就是八哥、鹦哥儿,也说不了整话啊。难不成就说好还是不好?哎呀,若是那鸟儿能说人话似的,这也够稀奇的了!……”   越芝说她:“你啊,什么都好奇!一会儿娘听见了就该训你了。”   越苓做鬼脸:“我怕甚,那我就逃到爹那儿去呗!”   姐妹两个说着话,到了家。刚想回自己屋里去,却被金氏叫住了。   到正房里小厅里坐了,金氏吩咐自己的大丫头春绸道:“去小厨房看看,拣轻巧的点心端两碟来。”春绸答应着去了。   金氏才道,“这一惊一乍的,都没吃上两口。你们也垫点儿吧。”两姐妹赶紧答应着。   越苓看看金氏:“娘,不是我方才说的话让你听着了吧?我就是想看看啥样的小鸟儿会算命,难道会说话?我只说说罢了……”   金氏抚额:“你就是让你爹给惯坏了!什么都想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外头骗人的玩意儿!弄一排小纸包,放在一盒子里。让小鸟儿衔出来一个,打开看里头的话儿,就是算命了。鸟儿哪里会说话,还不都是看人怎么说!”   越苓这么一听,觉得兴趣大减,“原来是这么着啊!我还当问那鸟儿,那鸟儿能答话呢!”   金氏失笑:“胡说!那哪儿还是什么鸟儿,都是妖精了!”   越芝心细,待金氏笑过,她才温声问道:“娘,留下我们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么?您也累一天了,早点歇息的好。”   金氏叹道:“我的乖囡囡,晓得心疼娘。”笑一回,才道,“早前听你们说,是姐妹们一块儿给老太爷预备的生辰礼,怎么今日你柳妹妹和傅妹妹又做了鞋袜?”   越芝见问这个,便把柳彦姝的那通话说了,还叹道:“她们也实在可怜,柳妹妹还有个爹,傅妹妹爹娘都没了,连个兄弟姐妹也没有……真可怜……”   金氏苦笑道:“你这性子,也不晓得随了谁的,心肠忒软,看哪个都可怜。这话啊,也就那么一听吧。什么代死去的娘尽孝,若是如此,一早跟着一块儿送过去就是了,怎么会偏偏在老太爷来家的时候送上去?”   越芝一愣,越苓却道:“就是!我也想着这话呢,讨好卖乖,同越苭都一个样儿!”   金氏皱皱眉道:“往后啊,你们同那两个也不要走太近了。小时候都没什么心思,倒是一个个可人得紧。这人大心大,眼看着不是个省心的。这要折腾起来,难免要用到人,你们两个,一个面慈心软,一个气短性急,一不小心就让人当枪使了!”   越芝抿抿嘴:“不能吧……”   金氏道:“如今不能,不保证往后不能。我也没让你们怎么着,就是别太亲近了。若是好好的忽然同你热络起来,你也得多长个心眼,别叫人算计了去。这还跟别的姐妹不一样。苭儿虽骄气,她要敢给你们没脸,我能带着你们找你们大伯母说理去!可这俩不成呐!你们要真受了气了,吃了冤枉亏了,还不好说她们。就跟今天似的,你们姐妹们心里也不舒服的,可人家搬出死去的娘来一说,得,都别说了吧。就是这个道理!”   越芝还替柳彦姝她们说话,她道:“我们都自小儿一块儿长大了,柳妹妹性子虽傲气些,但也从来没见害过谁。傅妹妹更是少言少语的,娘是不是太多心了。或者娘若担心,我平常多带她们来家,娘教导教导她们也好。”   金氏笑道:“你这脑子!哪儿那么容易呢!要教导,你大伯母不是头一个会教导人的?看看你那大哥大姐,多出息!哪里轮得到我来教!不是我们不教,是这事儿不好做。你想想,你同你妹妹两个,还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气急了也要狠狠骂两句,你妹妹还被我饿过几顿败火呢。这教导人,可不是一直和声细语的。同你那两个妹妹可不行这样,严厉了,让人说刻薄,宽宥了,一不小心反纵出脾气来了。难呐。”   金氏见越芝听进去了,才道,“这柳家姑娘生得实在是好,心思又灵活,往后恐怕不是个会消停的主儿。你们呐,顾好自己的事儿,旁人的事儿少管。尤其是你,芝儿,你心太软,别一两句话就让人哄了过去帮什么忙。若真有什么求到你跟前的事儿,记得先同娘说了再计较,这总不难吧?”   越芝没想到自家娘亲会这么郑重其事地同自己说这个,便赶紧点头答应了。越苓却道:“想哄我是没门,若是让我知道想哄我姐姐,看我不把她们打出去!”   金氏更头疼了:“我不过是说在前头这么个意思,你可吵吵什么呢!你给我记住了,千万不可和她们起冲突。真要有个什么,到时候别说娘不护着你,就是为了府里的颜面,老太太那里也只会站在她们那头的。更别说一传出去,说起来总是你自恃身份,在自己家里欺负失母的表姐妹,名声还要不要了?!”   越苓听了翻个白眼,越芝怕金氏生气,赶紧道:“娘放心,我会看着妹妹的。”整好这时候春绸端了一盘八珍糕、一盘软玉糕进来,娘儿仨才放下了话头,先喝茶吃糕。 第7章 改例   又说傅清溪同柳彦姝一路上回去,傅清溪就问:“柳姐姐,刚才三姐姐说你们家也送了寿担来的,你可知道我们家有没有来过人?”   柳彦姝一愣,想了想道:“我们家来人的时候我也没见着,方才就那么一说。你们家我就更不知道了。”   傅清溪听了闷闷不乐,柳彦姝赶紧劝她:“你也别多心,那都是外头场面上的事,同我们也没干系的。再说了,如今你家里只剩一个小叔叔,还投奔嫁到外地的姑姑那儿去了,这、这就算顾不过来,也情有可原……”   傅清溪长叹一声,幽幽道:“我知道。”   柳彦姝见她低落,赶紧换了话头道:“对了,你看我今天这主意可好?”   傅清溪想起这事儿来,忙道:“就是了,你什么时候预备的鞋袜?我都没帮上手,白领这一份人情,怪不好意思的。”   柳彦姝笑道:“你同我还说这些!我之前怕临时的事儿太多,一早就开始预备给老太太老太爷的寿礼了。后来听她们说要一块儿送一个,就随了她们。哪想到外祖父忽然就回来了,整好我把之前预备的送上去,也是我们的孝心不是。”   傅清溪道:“是你的孝心,我可什么都没干。”   柳彦姝浑不在意:“说了算上你就算上你了,咱们小时候一块儿来的,又从小一块儿大起来的,比人家亲姐妹也不差什么了。这寿礼要送,自然也是咱们一起送。谁做的多做的少有什么干系,要紧是让外祖父看见咱们的心意!”   傅清溪听了心里感动,笑叹道:“柳姐姐你总是护着我。”   说着话到了落萍院了,相互别过,各自回屋洗漱歇息。   刚进了屋子,陶嬷嬷就忍不住道:“姑娘,今儿送寿礼那样的事儿,可实在不恰当啊。”   傅清溪心里正为自家到底有没有送寿担来烦恼,又兼领了柳彦姝偌大一人情,心里又感动又不自在。忽然耳边听陶嬷嬷来这么一句,便闭了嘴不说话。   陶嬷嬷没觉出异常来,顾自把忍了一路的话说出来道:“姑娘,既是大家说好的要一同送一份寿礼,那便是约定了。之前都把寿礼送去老太太那里了,如今老太爷一回来,柳姑娘忽然整这么一出。知道的说她孝心,多想的未免看她多事了。这在大家子里过日子……”   “就如嬷嬷这般多想,才会看出这许多事来!”傅清溪忽然冷冷截了话道。   说完也不管陶嬷嬷神色,顾自往净房里洗漱去了。   杏儿跟桃儿都站在当地,担心地看着陶嬷嬷。陶嬷嬷回过神来,扯扯嘴角道:“姑娘今儿大概也是累着了,你们两个还不赶紧进去伺候着?”   杏儿赶紧跟进去,见傅清溪正自己舀水,忙接了过来,又拿香胰子、洗面巾子伺候傅清溪洗脸净手。见傅清溪一直不说话,杏儿忍不住劝道:“姑娘,嬷嬷她也是好心……”   傅清溪顿了顿,“就她好心,别人都是坏心嚒。”   陶嬷嬷刚从外头要进来,听了这话,把手里的热水交给桃儿,自己默默退了出来。桃儿两边看看,叹一声,拿了热水进去了。   晚上桃儿上夜,傅清溪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开口问桃儿道:“桃儿姐姐,我是不是什么都做得不对?”   桃儿刚要迷糊过去,听这话一个激灵醒透了,忙道:“姑娘又瞎想了,老太太都说姑娘省心懂事的,怎么会做得不对。”   傅清溪悠悠叹了一声道:“就说今年,过年的时候我把大衣裳的穗子给扯掉了,我也不是成心的,嬷嬷就说我不爱惜东西;后来看柳姐姐改头面好看,我也想跟着改,嬷嬷就说我心思总不放在正事上。寻常我白日里补个眠,嬷嬷也有话说,总是嫌我太懒怠的意思……今天又是寿礼的事儿……赶明儿真的要上学了,恐怕嬷嬷更该嫌我了……   “若说是因为我不是府里的正经小姐,那柳姐姐同我也是一般的身份。怎么她就随意如何都没事呢?她每一季都改衣裳,有时候还改头面,胭脂水粉用着不喜欢就另外使钱买了。街面上新开的糕点糖果铺子,她也总能让人拣新样式的买来尝鲜……我要买个小首饰,嬷嬷都说我瞎花钱……怎么柳姐姐就可以呢?……   “上回兴起来那个棋子戏,柳姐姐同四姐姐她们都喜欢,就点灯玩到半夜,她们玩得多,自然就玩得好些。我也喜欢,可是我想玩得晚些,嬷嬷就要训我了,左不过什么不务正业的话……大家还不都是这样的?一天天不过就是玩耍说笑,还有什么正事呢?难道让我天天做针线活不成?就算我们家再不济,我也没有去做针线娘子的道理吧……”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的,人小力弱,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说迷糊了,慢慢睡着了。倒让一边的桃儿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却不知该如何同自家姑娘分说这管教原是一片好心的道理。   老太爷这回在家呆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坐着天工苑专门派来的大车仍旧回去了。这几日白天在乐道堂里训儿子,晚间都歇在颐庆堂。老太爷早年有几个妾室,只可惜都寿数有限,如今一个没剩。当年这些,也都是老太爷的亲娘做主给挑人,为的是开枝散叶,后来见儿媳妇肚子争气,便也不张罗了。老太爷自己在这上头十分有限,照他看来,所谓国色天香根本没有一行行的算式来得有趣。   老太爷走的第二天,老太太把四房儿子儿媳都叫到了上房,宣布了几件事情。想来都是这几日同老太爷两个商定的。   头一件,往后老爷们的花费也不是随用随支的了,一年准定五千两,每年正月里发放,各人花费都算在里头。若是超过这个数还想从公账上支取的,哪怕支一两,谁要支谁自己同老太爷说去。只要老太爷点头,支多少都行,这事儿连老太太都不管。   第二件,家里哥儿姑娘们,只要是过了书院春考上了书院了,每人每年除既有的月例外,多给一千两的年例,作为外头交游的花用。也是每年正月里发放。   另有几件家里管事管家的人手调动,倒不必详述。   这老爷们的年例忽然定数了,想来是因为三老爷这买灵符神鸟的勾当,老太太老太爷怕另外几个跟着仿效,今日你买个古董,明日我买匹宝马的,多少钱够这么折腾的!索性都给了定数,花多花少自己看着办。   按着规矩,这除了各人的年例月例,到了每年年底,都会按着这一年府里的收支,按房发分红。这个数向来是大头,多少得看年景。这是给各家攒家底的意思,长子继承,到时候这府里恐怕都是老大家的,可另外几个也是儿子,不好太过薄待,越家老太爷便出了这么个主意。   如今这老爷们的年例一改,相当于平白又给了一笔定钱。一人一年五千两,一年就是两万两,也不算小数了。只是从前在外账上支取,自然谁支的钱就在谁手里。如今这么一改,变成年头领用了。这老爷们可不像老太爷,有自己的院子,领回去就在自家院子里。这银子到时候谁说了算,可就不一定了。这才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呢。   孙子辈们倒是被第二件事晃了眼睛,不管孙儿孙女,都是只有月例的,每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加上年节上得的荷包,长辈生辰给的红包等等,一年拢共到不了二百两。   这考上书院的,除了这月例银子外,还多得一千两,这可是五六年的总数儿了!   越芃同越萦叹道:“都说读书出息,可见如此了。”   越萦点头:“这样的数儿可不是靠攒能攒出来的了!”   越芃道:“就是了。”想了想又道,“你还感慨什么!这一条的好处都在你们那儿,如今只大哥大姐姐上了书院,都没出你们那院子呢。”   越萦笑道:“就是一个院子的,也没有见者有份的道理,怎么我就不能感慨了。”   越芃想想也是,心里打算着,嘴上道:“不知道我考三回,能不能考上名录。五大书院是不想,别的也行啊。”   越萦笑道:“要真是别的都行,那你都不用春考了,让四婶子给你托个人情,干脆去清荷书院得了。”   越芃笑骂:“我就得拧你这张嘴!那虽也叫书院,是一回事儿嘛?!我说的书院,自然是上了春考名录上的那些才算,要不然又说什么考不考得上!”骂完了又看着越萦笑道,“你别同我打马虎眼,我就不信你不想这条路……”   越萦道:“想什么?想就管用,那人人都只想好了,还得看有没有那么命呢。” 第8章 相争   她两个顾着说书院的事,傅清溪在一旁跟柳彦姝感慨那一千两银子:“一千两银子!上书院要这么大花销啊!”   柳彦姝笑道:“那可说不好。冶世书院就不说了,那就是个出神仙的地方,连那玄赤金青蓝五家都没人情可托的。就说天香、天峦、玉青、昆仑、陆吾这五大书院,哪个是容易进的?别说一千两,就是十万两能进去,不晓得多少人争着花钱呢!里头都是些高门子弟,日常用度还能差了?想来那花费也小不了的,一千两还不定够不够用呢……”   越苭在一旁听见了,冷笑着插话道:“得了,不知道就别瞎说。那五大书院,都有天地人排名的,地字号就免食宿学费了,天字号还另有月例拿呢,只人字号是要交些费用的,那也是因学得有偏颇,有些要补全的,得另外开小班请教习才多费些银钱罢了。那里头的人,可不是整日介只在吃喝穿戴这些事儿上下功夫的俗人……”   柳彦姝听了反唇相讥道:“是了,我们是不知道,四姐姐是自己考进了五大书院,在里头读过多少年书的人,这才这么门儿清呢。”   越苭面上一红,哼道:“我虽自己还没去,却有嫡亲的哥哥姐姐在里头读书,自然知道得真切,不比那些站在八百里远的地方,闻着些风儿就乱说一气的人。”   柳彦姝道:“那真要恭喜四姐姐了,想必那五大书院都是有规定的,凡是自家亲兄弟姐妹有考进书院的,那余下的都得沾光,连考试都不必,恐怕直接就上了名录了呢。”   越苭见她逮住了自己依仗兄姐的话头,便斥道:“真事儿说不过了,便一味胡搅蛮缠。”   柳彦姝道:“就事论事是好的,就看不惯狐假虎威的罢了。”   越芝见两人眼看要吵起来,忙对越芃越萦道:“二姐、三姐,你们倒是劝劝啊。”   越萦虽比越苭大,奈何自己是庶出,常日里被越苭压了一头,偏偏越苭向来气焰盛,又得老太太喜欢,寻常没人会驳她,这会儿见柳彦姝同她对上了,正乐得看戏呢,却被越芝喊破,只好同越芃过来劝道:“好了,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好吵的。”   柳彦姝笑嘻嘻不说话了,越苭却看了越萦一眼道:“照你们这么说,这世上都没是非真假了!明明是她不懂装懂,谁个吵了?!”   越萦道:“好了四妹妹,母亲若听着了又该说你了,大家少说一句。”   越芃也道:“你是姐姐,她不知道说错了,你说给她就是了,又有什么好吵的。”   越苭道:“她在那里胡说,我说给她,你们看她那阴阳怪气的样儿了没?!难道就因为我是姐姐就处处得让着她?!这是什么道理!……”   众人正烦恼,却见柳彦姝忽然站起来朝着越苭施了一礼道:“四姐姐,是妹妹错了,书院的事儿我们确实不晓得的,胡乱说话,惹得姐姐不高兴了,是妹妹不对。妹妹这里给姐姐赔礼了,还请姐姐原谅则个。”   越苭见她服软,正想再刺她两句好挽回面子,就见前头花架后头绕过一群人来,却是大太太陪着老太太走来,边上还跟着她的姐姐越荃。   老太太尚未说话,就听大太太喝道:“苭儿,你又在呈什么威风?!在你大姐三姐跟前使性子,仗着自己小让人惯着,这会子自己当了姐姐了,又要在妹妹跟前使性子吗?!还不给你柳妹妹赔礼!”   柳彦姝赶紧道:“使不得,使不得,哪有姐姐给妹妹赔礼的道理。大舅母言重了,我们闹着玩儿呢。四姐姐给我们讲了许多书院里的事,我们都没听过的,大大开了回眼界,我们正要谢谢四姐姐,可没有什么使性子的话。”   老太太听了问越苭:“当真?”   越苭只好道:“是、是在说书院的事……”越荃深深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仆妇在亭子靠背上铺了褥子,老太太就顺势把事儿揭过去了,把柳彦姝叫到身边坐下,笑道:“柳丫头想知道书院的事儿?可是也想学你大姐姐考个好名次?!”   柳彦姝笑道:“我们哪里敢跟大姐姐比,只是托了大姐姐的福,能知道这些地方的细事,好奇多打听两句。”   老太太笑道:“好!是个有出息、知道上进的,不给咱们家丢脸!告诉你们,你们大姐姐托了好大人情,从外头请来了顶顶好的教习。咱们呐,自己家里就要办女学了!过不了十天半个月的,你们就都能进学了,你们看,这可好不好?”   柳彦姝惊喜道:“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姐妹们都要谢谢大姐姐才对!”   越荃一笑道:“老太太捧着我呢,你们还当真了。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老太太为着姐妹们着想,下了大力气要做这联府办学的事儿。阮先生同我们家多少年交情了,一听说老太太、老太爷有这个打算,自然不会不尽力的,我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罢了。倒是姐妹们,往后真该好好收心赴学,才不枉了祖父祖母这一片苦心。”   姐妹们听了这话都赶紧答应着,又闲话两句,老太太这才笑了起身道:“你们接着玩儿吧,我们还得四处看看去。四丫头,我知道你惦记你姐姐,只是这会儿她还得同我们办事去,你可不许闹。”   越苭撅了嘴道:“祖母偏心,姐姐能陪着祖母做事去,苭儿就不行了?苭儿也学了不少东西呢,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老太太哈哈笑道:“你就是嘴厉害!得了,那你也跟着来吧。”说了带着人绕过亭子,往后头的□□上去了,越苭便赶紧跟上去挽住了越荃的胳膊,越荃摇头无奈笑笑,又冲姐妹们点头作别,跟在大太太身后慢慢走着。   待一行人走远,众人也觉无趣,便都散了。   回去路上,傅清溪拉着柳彦姝道:“柳姐姐,方才吓死我了!要是被老太太听着你同四姐姐吵架,不晓得怎么收场呢!”   柳彦姝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傅清溪拍拍心口:“幸好你反应快!以后你还是少跟四姐姐对上,四姐姐说话向来就那样,你看二姐、三姐都不惹她,咱们也少说一句就得了。”   柳彦姝哼一声:“我就是看不惯她那样儿!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因为大舅母掌家,她在一旁多听着一句两句罢了,就当别人都是傻子,只她明白!再有就是借着大哥哥、大姐姐来显摆了,知道那都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姐,只是那有如何呢?好竹还出歹笋呢,哥哥姐姐再好也不是她自己好,就跟她自己也怎么着了似的,说话带刺,我就给刺儿回去!谁怕谁!大不了找老太太、老太爷评评理去呗!”   傅清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在一个府里呆着呢,要是闹得脸上不好看,日子可还怎么过呢!她是姐姐,咱们敬着些也罢了。”   柳彦姝弹她一脑崩儿道:“你啊,跟陶嬷嬷学得一般口气,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啦,退一步海阔天空啦……也不想想,还有句话,叫作‘柿子就捡软的捏’呢!咱们越让着,她就越欺上来了,二姐姐同三姐姐不是现成的例子?还敬重姐姐?我这么同‘姐姐’说话,还是跟她学的呢!”   傅清溪还待再说,柳彦姝止住她:“好了,别说了,我心里自有打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傅清溪也不好再劝,又想起方才她们两个起冲突,自己也没有帮腔,生怕柳彦姝为这个生她气,便索性不说了。两人又说起书院的事儿来,傅清溪道:“老太太说,过个十天半月就要进学了,那不是没多少日子了?也不知道学些什么,我可什么都不会,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旁人家的姐妹们来,万一露怯了,可就丢了大人了!唉哟,怎么办,我想起来都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柳彦姝笑道:“你就是瞎琢磨!都是同我们一般的姐妹,我就不信还个个都是大姐姐那样的了。就是二姐姐三姐姐四姐姐她们,从前一起读书学画的时候,也不见得比我们强多少去。这回准定也差不多。倒是多得些玩伴……对了!我得赶紧催催她们去,那几套衣裳可得加紧点儿做了!……”   两人絮叨了一路,到了落萍院,柳彦姝果然飞着回自己屋里去了,想来是真着急自己的衣裳。   傅清溪进了屋子,想着方才那一通呛呛,陶嬷嬷准得有话说。哪知道等了半日,也不见陶嬷嬷说啥,心里虽一时疑惑,却又为自己的耳朵躲过了一劫高兴。   那头老太太同大太太已经选好了几处地方,准备再看看到时候几家要进学的姑娘拢共有多少人,再定一处做女学的学舍。若真的日日来读书,难保有什么风雪日子不便家去的,还得在园子里收拾几处客舍出来,也便于临时调用。   里头布置等例种种细务,老太太同大太太还得细商议一回。越荃便先带着越苭回碧梧院去了。 第9章 西楼   两人都住在后头三合楼的正楼上,一起上了楼,越荃便让自己的大丫头青书拿了一个包裹出来,递给越苭道:“喏,给你带的。”   越苭乐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笑道:“谢谢姐姐,苭儿就知道姐姐一定不会忘了我的。”   越荃失笑:“多大的人了,还同小时候一般。”   越苭也顾不得去看里头东西,先抱着自家姐姐胳膊起腻,她道:“姐姐,你上了书院我自然是替你高兴的。可是这天香书院远在西京,不比天峦书院,就在咱们这里。大哥隔三差五还能回来一趟,可姐姐说不定一年半载都见不了一回面了……”   越说越伤心:“那可怎么好呢!这一年到头多少好玩的节令,咱们都不能在一处过了?姐姐不在家,我可怎么办,都没人能作伴了!哎呀,姐姐……”   越荃赶紧止住她,笑道:“多大的人了!竟是满嘴胡话!一则远,二则书院里自有规矩,我也没得法子的,若是能够,自然会多回来。再来,家里姐妹这么多,怎么会没人同你玩?何况到时候女学一开,你当你还有多少时候玩的?”   越苭撅噘嘴:“其他的人都没趣的很,谁要同她们玩!”   越荃想起方才花园所见,便问起来,越苭被一提醒,赶紧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恨恨道:“我料着那柳丫头定是先知道你们打那头走过来了,才忽然变了脸给我赔礼,姐姐不知道她之前说的话多气人,还冲我丢白眼呢!没规矩的东西……”   越荃摸摸她:“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说她不懂装懂,又与你何干,你只在一旁冷眼看着便成,管她做什么?还同她生起气来,真是自降身份,她拿什么同你比?!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越苭听了这话,细想一回,自己也笑起来,却又道:“姐姐你不知道,那柳丫头可心机了。前几日老太爷恰好在寿辰赶回来,咱们之前都商量好的一块儿绣了个百寿屏风,一早就送去老太太那里了。结果呢,寿宴上,她就捧了双鞋袜出来,说是她们姐妹做给老太爷的,把老太爷给高兴的!回头我们问她,她又说是什么替自家去了的娘尽孝……嗤,不过是在祖父跟前讨好卖乖罢了!当谁不知道呢!”   越荃听了不以为意道:“她们能来家里,就是老太爷开的口,这自然要奉承着些儿,也是她们的自保之道。你什么身份,还同她们计较!”过了一会儿,又问,“这么听着,是不是傅妹妹还省心些儿?”   越苭点头:“嗯,那就是个呆子,什么也不会,就知道跟在柳丫头身后转,只怕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呢!”   越荃缓缓点头道:“既如此,傅妹妹倒是个让人怜惜的,你寻常就同她多亲近点儿也无妨。有什么吃的玩的,使人给她送一份去,也是你做姐姐的意思。”   越苭不解:“干什么这样,那是个闷葫芦,我可没话同她说。”   越荃笑着摇头道:“你同柳丫头不对付,我看是你们俩性子就犯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只是她两个身份特殊……你要晓得,这世上常有这样的事体,明明是个大大的缺处,却正因这个缺得了人同情,占了道义,反成了好处了。她们两个没了娘不说,就她们的娘也不是老太太生的,这身份在咱们府里住着,就是个弱势。可正因这个弱势,你若同她们处不好,旁人看来总是你的不是多些。不是说你容不得人,就是说你仗势。是以,你若同其中一个好些,那旁人看起来,也得问问为什么同另一不睦,倒不会一口咬定是你的不是。可懂这个道理?”   越苭听了点头,又叹气:“真麻烦!祖父就不该把她们接来,闹得我们也费事!”   越荃摇头叹道:“你可真是孩子气!”   这时候彤文过来道:“姑娘,太太使人来请姑娘们往前头去,还叫了三姑娘。”   越荃点点头,便带了越苭一起往碧梧院正厅里去。   大太太白日里打理府务,都是在颐庆堂边上的一个抱厦厅里,靠近中路,离库上也近,又便于听取老太太吩咐。这会儿是下晌,回屋歇一歇换身衣裳。   三姐妹到了正房,大太太正喝茶,见她们来了,便吩咐道:“把早起浸的玫瑰水给姑娘们倒上来。”大丫头玉环跟玉簪答应一声下去准备。   这里姐妹们落了座,越苭先开口:“娘,您这累多半天了,赶紧歇歇,又把我们叫来做什么。要训人也得等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不是!”   大太太差点让茶水给呛着,放下茶盏,瞪她一眼道:“你也知道自己该训!”   越苭嘻嘻笑着浑不在意,大太太却对越萦道:“老太太紧着催办女学的事儿,如今只等那几家把要进学的女儿人数汇过来,选个合适的地方,就要开始了。十天半个月恐怕都用不了。我想着,你们也大了,到时候别府的姐妹们来了,有处的好的,说不得就得带家来招待。萦儿你还同你姨娘住在一起就不太合适,我看你也搬去后头绣楼里住才好。你自己看看,看愿意住哪个楼。”   越苭又待说话,却被越荃一个眼神止住了,越萦沉吟片刻道:“谢谢母亲替女儿费心,这样的话,女儿便住西楼吧。”   大太太点点头,吩咐道:“好,地方定好了,我一会儿就使人再打扫打扫去。那里规制同你如今住的不同,一概桌椅床榻都另给你安排,你只把自己东西收拾好,明后天就搬过去吧。你姨娘那里我已经使人去说过了。”   越萦忙答应着:“是,母亲。”   大太太这才看着越苭道:“好了,你三姐姐住西楼,那你便住东楼吧。”   越萦一愣,忙扫了越苭一眼,果然越苭要炸:“那东楼整好西晒,我才不要住!干什么不让我先选!”   大太太怒道:“你这是什么话?!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有没有长幼大小!我看你是被纵得没形儿了,整日介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上不尊姐姐,下不睦妹妹,这孤拐性子是怎么来的!”   越苭眼眶立时红了,越萦忙道:“母亲,我……”   越荃笑着道:“三妹妹不需多心,苭儿就是小孩子脾气,母亲也没说错她,确实太不懂事儿了。母亲放心,我会儿我就让人把她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到东楼去。只是我这要去了书院,不知多久才回来一趟,或者留她在我那儿给我看屋子也好……”   越苭正伤心,一听这话,含着一包泪抬头看着几人:“啊?”   越荃推她:“啊什么啊,还不给母亲和你三姐赔礼?不像个样子。”   越苭见越荃护着自己,自家娘亲也没再拦着,心里高兴了,便对这大太太同越萦福了福道:“苭儿刚才情急失礼了,还请母亲和姐姐饶恕。”   大太太长叹一声,不搭理她,越萦赶紧道:“四妹妹不要这么说,我还以为你住你现在的地方呢,要不然……要不然我……”   大太太道:“要不然你也不能让着她!她就是仗着自己小,你们个个护着她,越发不知礼数了!也不想想看看,更小的多着呢,有哪个像她这么骄纵的!这性子不改,到时候女学一开,擎等着亲戚们来看笑话吧!”   越荃同越萦都忙替越苭求情,一时颐庆堂那里使人来找大太太,知道是老太太那里有事,大太太便赶紧换了衣裳去了,越苭方才逃过一劫。   第二日西楼都打扫好了,家什也安置妥当,越萦便赶紧收拾东西准备下晌搬过去。魏姨娘在一旁帮手,不时叹气,越萦放下手里东西道:“姨娘这又是怎么了,我能搬到后楼上去住,不是好事?从前姨娘惦记这事儿可不是一两回了,还跟太太提过两回呢。这会儿真成了,您倒不高兴了。”   魏姨娘笑道:“哪里有什么不高兴!……就是,唉,就是有些舍不得罢了……你就是这个屋子里长起来的,长这么大了,说搬走就搬走了……你说说这……”   越萦道:“哎呀姨娘,我又不是搬到百十里地外头去,这不还在这院子里么。再说了,我搬到后楼上住,姨娘也好过来看看我,多个地方走动不好?省得整日介闷在屋里,人都闷坏了。”   想着搬出去高兴,又忍不住道,“过些日子我就能进学了,是大姐从外头请来的教习,想是极好的。这回我一定要争口气,再不济也得比……比、比别人强些儿。不过啊,姨娘,到时候我也考上书院了,要去远地方读书,你可别更难受了……”   魏姨娘叫她逗得一笑:“去去去,鱼都没买回来呢,就商量红烧清蒸了!这学都没进,你就惦记上书院了!”想想又叹一声儿,“萦儿,姨娘知道你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不过是可惜托生在我肚子罢了,若是……若是,只怕也不比大姑娘差的……说不定更强几分……”   越萦听了道:“姨娘自然看我怎么都好的。往后姨娘也别说这样话了,教人听了还以为咱们埋怨什么呢。母亲也不曾差待了我们,往后啊,还得看自己本事!”   魏姨娘点头答应着,母女俩又接着收拾东西。越萦心里满是那句“不比大姑娘差,说不定更强几分……”她的身份所限,往后,也只能在这个上头搏一搏了。到时候若也能考进了天香书院,自然教满府人等都重新认识一下自己才对。   她这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太太那里就遣了人来搬抬。不过些衣裳首饰,日常用惯的小东西,旁的那头都现成的,不过一趟就搬好了。她又在屋里指点人收拾归置,却听外头笑道:“可收拾好没有?我这贺客都上门了,别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吧。”   门帘一掀,进来的却是越芃。越萦赶紧叫人上茶,越芃笑道:“别忙了,我说两句话就走。”   说着话四处看了,对越萦道:“这楼上住着就是敞亮,比底下亮堂好些。”   越萦笑道:“你又不是头一回到楼上来,说得跟刚见着似的。”   越芃笑笑不语,又指着两个屋子中间的隔断道:“这里挂着幔子还好,一收起来就有些光秃,我上回见大姐姐屋子里用了一个飞罩,轻巧又精细,再合适没有的。”   越萦一抿嘴,也不言语。正这时候,两个婆子抬了一个飞罩过来,对越芃越萦笑道:“大姑娘说这个得配着屋子里的摆设才好选,是以这会儿才取了过来。劳驾姑娘们往后挪一步,蹭着了可不是玩的。”   说着让过越萦越芃,抬了过去,两人想来都是熟手,三两下就给装好了,原来是一个松鼠摘葡萄的花梨木飞罩。上头几只松鼠或蹲或跃,眼睛跟活的一样,极为灵动,可见雕工精湛。   越萦拍手笑道:“我竟跟大姐姐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10章 学前   越萦搬了地方没多久,三太太也叫人把小跨院收拾出来了让越芃住。文姨娘舍不得女儿,二太太便许她也一起住进去照顾越芃,把文姨娘喜得到处称颂林氏。   鲁家同俞家都送了人数名单来,这回是越、鲁、俞三家牵头,连着各自的姻亲几家一总儿办的这学。最后学舍就选在了越家后花园里的华英楼,那原是一处戏楼,里头地方宽绰,隔底高,就是坐个一二百人都不在话下。且通天的隔断都是现成的,要隔做小间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老太太拿到了各家送来的单子,让人请了庄氏过去细看。一算下来,拢共也有二三十人。越家自己就有七个姑娘,除去越荃,还有六姐妹,加上柳彦姝和傅清溪,这就占了八个。越家几代单根单传,倒没什么近枝的族人,俞家同鲁家都是大族,嫡枝姑娘虽没有越家的多,加上族中托付来的,人数也不少。   这还是女学没办起来呢,若是往后声名传出去了,难保又有人求到跟前来,恐怕到时候这人数还得上去。且这姑娘们读书,也没有光杆一个来回的,少说也得带上一两个丫头婆子的,这么一来,还得预备下人们的地方,连着每日中午的餐饭都要费一番心思。   忙时又有加忙的,这日越栐仁从天峦书院回来,又带了几个青年子弟一起来见家中长辈。老太太正同大太太都在颐庆堂,便索性叫他们都进来了。   越栐仁给介绍见礼。董家和谢家家世与越家仿佛,都是世交,常来常往的,两家的小孩儿也都认识。这回除了董家九少爷董九枢和谢家嫡枝独苗谢翼,另有两个气宇非凡的少年郎,却看着眼生。   越栐仁一介绍,才知道那两位都姓王,原是兄弟,哥哥叫王常英,弟弟叫王常安,都是并州王家的嫡枝。这王家可比越家势大,寻常两家论不上交情,这回却是因为这兄弟俩离家千里跑到天峦书院来读书,结识了越栐仁,渐渐有了交情,才登门拜访。   都见了礼,越栐仁又笑着对老太太道:“祖母,我们这回可不是家来玩闹的。原是王兄听说了咱们家要办女学的事,恰好他家在京里有一处家苑,供奉着几位积年教习,来问问看咱们这里缺不缺先生呢。”   老太太听了笑道:“哦?两位哥儿有心了。我们虽请了几位教习来,只这高明的先生,自然是多多益善的,哪里有够的时候呢?!只是那是你们自家供奉的,恐怕到别处任教有些不便吧。”   王常英起身答道:“老太太有所不知,供奉的教习里专有几个教导女子的女教习,只是我们家自从两个姑妈随任出京后,竟没有当龄需教导的姐妹在此。这家苑又是祖上设的,教习们也有家眷老小,都在京里,又不便回并州去。若是贵府女学里能用上她们,那才是两好合一好,再好没有的了。”   老太太听了大乐,连连说好。王常英便从身上摸出一个长封儿来,交给越栐仁,又对老太太道:“贵府办女学自然慎重的,也不能凭空听小子空口胡言,这里头是几位教习的履历,还请老夫人过目。若有老夫人看得上眼的,我便使人知会一声,教她们亲自登门来拜见老夫人。”   越栐仁赶紧把那封儿递给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嬷嬷,老太太笑道:“不敢不敢,请先生请先生,哪有教先生自己来的道理。还请哥儿留下地脚,到时候我们派人去府上接人。”   如此两头说好,老太太又留了饭。那王家兄弟与谢翼、董九枢在家都是宠孙嫡子,应对起老太太、太太们那是得心应手。一顿饭下来,直教老太太夸个不住,连连赞都是人中龙凤。   用完饭又陪着小坐一回,出来后董九枢才对越栐仁道:“越大,你这是白哄人玩儿呢!说什么家里要办女学,我只当有多少妙龄姐妹在此,哪知道一个没见着。倒是白赔了这半天笑!你等着,你若不给个交代,下回家祖母生辰,我就下了帖子来请你去,教你坐足一天乖孙子!”   王常英听得大乐,王常安也道:“咱们连教习都给你送来了,却连一个生员都未见着,你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些!”   又问谢翼:“你可见过他家中姊妹?”   谢翼看看越栐仁,微微笑着点头。   王常安赶紧问:“真像小九说的?跟天上七仙女儿一块儿托生到她家一般?”   谢翼笑而不语,一旁董九枢不干了:“哎,哎,我说王常安你什么意思啊!难不成小爷的眼睛有毛病,你还得找旁人问证一回?你要再这样,往后也别想我再带着你京城里到处玩儿去。哼,你别当同越栐仁走近了就管用,他是个书呆子,多少好玩的地方,他根本摸不着门!”   几人笑闹,越栐仁无奈道:“听听你们说的这话,要叫我妹妹听见了,不定怎么刺儿我了!再说了,你们家里姐妹是随时能见着的?”   那几个想想也有道理,只是总不肯如此罢休,最后还是谢翼开口道:“你们帮人找了教习,多等一两日,到时候自然要谢你们的。谁得了好处谁说话,还怕没见面的机会?”   几人一听眼睛都是一亮,便不复前话,倒是忙着想辙看怎么能多留两日。   果然不出谢翼所料,过了两日,老太太让越栐仁出面,在颐庆堂小花厅里摆了席面,答谢王家的荐师之恩。   国朝初立时男女大防甚严,后来几处书院大盛,当中的生员都是男女具有的,虽起初因所学不同,少有同班开课的,只往来应答却少不了,因此这规矩便渐渐松了。   这日的答谢宴,越家姐妹们也都到齐了,越荃为长,代姐妹们特地当面谢过王家兄弟。王常英、王常安一看这就是传说中凭一己之力考进了天香书院的越家长女,也不由生出两分敬意。若不是越栐仁提醒着,差点就开口叫姐姐了。实则他两个都比越荃大。回来后两人更直赞越荃的气势,真不像豆蔻之年的姑娘能有的威风。   大家子弟,心里如何跑马蹦猴儿,面上还得绷住。这王家也是姐妹十来个,不过这回一见越家姑娘们,还是不由得在心里赞一声。这越家也是风水使然,生的儿女们个个姿容不凡。男儿们不说,只这几房的姑娘,就不是寻常可比。   越荃的气度已教人心服,越芃、越萦、越苭同岁,比越荃小两年,如今也是婷婷少女了。越芃五官和婉,气质端淑;越萦寻常好低着头,只一抬眸时那双星月深潭似的眼睛,就叫人看呆了去;越苭明艳,性格又张扬,顾盼间自然神采飞扬。   越芝同柳佳彦傅清溪都比越芃她们小一岁,越芝生得娇柔,未语先笑,那股子柔和,教人看了就想起初春暖阳下的茸茸新叶;柳佳彦更是堪称绝色,打小就生的美,随着年岁渐长,慢慢长开了,越发娇艳起来,她那容色又不是一味的浓艳,又带了娇憨,府里大人们说起来,都要叹一句实在好个相貌;傅清溪虽不能同柳佳彦比,却也生得清秀,尤其一双眼睛甚是纯澈,叫人心生亲近。   越苓和越蕊更小了,只眼看着也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   这一家子姐妹说是七仙女下凡却是玩笑话,但放眼京里,大概也没有哪家能赶得上了。谢翼同董九枢同越家姐妹自小相熟,有阵子不见,虽有“好似又变不一样”了之感,倒也不至于失神。那王家兄弟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稳住的心神。   这美女不可怕,美女如云才可怕!容色这种东西,也如同曲调一般,单一品一调,或可令人沉醉,设若笙箫齐出,各展精妙,相互间应和撞击,那就不止令人沉醉了,简直叫人迷乱。王家兄弟这会子就有点这样的意思。   还是董九枢不认生,笑着对越苭道:“越小四,有日子没见,你这是长高了,还是换了高底的鞋子了?上回我见栐仁拿了个单子往锦云楼寻东西去,就知道准定是你要的。锦云楼能有什么好东西,你怎么不问问哥哥我呢,兰家新出的星地织彩,可都在我们铺上……”   越苭笑道:“董小九,你少跟我这儿扯!星地织彩的在你们家铺子不假,你能替我们姐妹弄几匹出来?”   董九枢一抖:“几匹?!你也太欺负我了,我能给你……嗯……弄个、弄个手绢儿?怎么样?这旁人可没有的,独一份儿!价钱好商量……”   王常安初时以为董九枢对越苭有什么,这会儿见他到底还说到价钱了,忍不住笑道:“果然董九就是董九,懂的是酒,爱的是财!”   董九枢笑道:“那是,做买卖挣钱,才是头一件正经事。”   董家世代行商,到了董九枢老爹这里,都不知道多少代了,他家虽不如玄赤金青蓝那五家一般占着石炭、精铁、药材、粮食良种、织染这样的天下大业,光只开着的大小商行也不知有多少家。论起来比越家只好不差的。   这董九枢虽族中行九,实是董家长房嫡孙,还是个独苗。脑子是好得很,也还算听话争气,只是天生爱做买卖赚钱财,虽继承家业是准定无碍的了,就是在书院这样的风雅之地,常常直捣黄白,败人兴味,也是数得着的一枚活宝。   谢翼同另两个还迟疑着呢,他这儿几乎挨个打过招呼了,之后越过越栐仁给越家姐妹介绍起王家兄弟来。那一通吹捧,直把王常英王常安两兄弟说得连连咳嗽,面红不已,幸好他还记得最后加上句:“就只比我差那么一丁点儿……”惹得众人大笑,自然消了陌生,倒容易说话起来。 第11章 开学   越家老太太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这回教习又请的顺遂,如此,没出半月,越家俞家鲁家牵头的“华英书院”就办起来了。俞家、鲁家的当家太太特地带了附学的几家的太太们来越家道谢,越老太太带着四个儿媳足接待了一天,得了无数的称颂。   书院的院长还由阮教习挂着名儿,实际的事务就由从天香书院附学里请来的一位姓翟的教习掌管。书院里如今常驻的教习是五位,天香书院那里请来的翟教习、彭教习和陈教习,王家供奉的葛教习和郭教习。另有几家使了人情求来的行教习,寻常不在这里,只专在某一科目授业时才来。这也有好几个。   几位教习商讨过,因几家都是看着越荃进了天香书院起的心,是以这科目设置都不是寻常大家里弄给姑娘小姐们玩乐解闷的那些,都是实打实奔着书院春考去的。这么一来,就得先摸一摸众人既有的底子,还得花个一年半载的教授基础百课。将在某一路上有特长的分出来,再分班专授,备考春考。   小姐妹们一听说要进学,哪里知道里头的奥妙,只当是多了一处玩乐的地方。且寻常哪有这许多同龄人能在一处玩耍的?这一下子二三十个,说不得就能认识些有趣的人,结交几个手帕交闺阁密友什么的。心里多半抱着这样的期待。   自然也有不一样想法的。头一个就是越家老二老三了。这当妹子的苦啊,尤其是上头姐姐太出色的时候。她们俩打小就一直看着自家大姐跟故事传说似的那么活,被教习带在身边教养,连夺几届千金宴的魁首,如今更进了那只听人当故事讲的天香书院里。   若是一直被人拿着比,自然是压力极大的。偏偏实际上这家里并没有人拿她们去比过越荃,好像早看透了她俩不如似的。加上两人都是庶出,虽是府里向来规矩上都是一视同仁的,她们心里却不这么觉着。是以倒都自己攒了口气,想要做出点什么来,也好昭示自己的能耐,教人不要小看了自己。   再有就是柳彦姝这样的,只想着多了这许多人,如何好玩,又可以怎么热闹,又可以如何出足风头。小姑娘家虚荣心强些,倒也是常见的,恐怕这么想的也不止一个两个。   傅清溪同上头几个都不一样,她还蒙着呢。一来她不晓得做什么非得去读这个书,进这个学。看上头的安排,这五天才得歇一日,若想多歇两天,只好等逢了年节的时候。且每日都是辰时开始到申末酉初,只中间一顿午饭的功夫。那不是都没空儿赶围棋、斗草、抓子儿、做人偶、掐皮影了?!……好好的日子,放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不得,偏要去做这些劳什子!她实在想不通。   二来呢,她也不晓得要学什么,怎么学。越家的姑娘们自然是读过书的,也陆陆续续请了先生来家学里教过。可这同要考书院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这回都说是为了往后考春考的,那都不晓得要学些什么!虽家里有个出息的大表姐,可她向来没往自己身上想过这些,是以也没留意过表姐都在学些什么。   这么一来,一头担心不晓得要学什么,恐怕学不好;一头又想不明白干什么要去学,却又不敢违逆了老太太的意思,不得不去学。真是来回都不舒心,就有些恹恹的。   陶嬷嬷看她这样子,心里叹气,只好不时说两句读了书院出息了的人的话给她听,至于能听进去多少,也只能看她个人了。   不管她乐不乐意,这书院赶在立夏之前就正式开学了。几家姑娘都一大早赶到了华英楼,教习们规定,里头读书的时候是不许伺候的人进去的。华英楼裙房里就坐满了跟来的嬷嬷丫头们,对书院之事存着敬畏,她们也不敢像平时那样四处闲逛闲话。只压低了声音同左近认识的人说上几句。   上头正楼大厅里,二十几人各据一案,上头文房俱全,坐的都是绣墩,连个靠背都没有。因进来时,翟教习已经端坐在上,原打算先认认人,打一回招呼的,也都只好先歇了心。   跟着里头专门的伺候人找到自己的位子落了座,待人都到齐,上头一个青衣使女举起一个槌子,朝一旁立着的鼓上“咚……”打了一下。底下立时肃静了。翟教习缓缓起身,先取出一卷文书,高声诵读了起来。   傅清溪也听不懂到底念的什么,大抵是“勤勉读书、不负光阴”之类的话。那文实在有些长,她听得有些犯困。这时候就听边上一姑娘嘟囔道:“这教习的衣裳倒稀奇,那滚边做得这样宽,却也好看。”   傅清溪凝神看去,果然翟教习穿了一身曲裾深衣,却是如今少见得很了,领妗上镶的三指来宽的老褐底万字曲水纹金丝缎,配着一身暗纹玄色,端得肃穆。   被那姑娘引走了困头,她也开始细细打量周围人等的穿着打扮来。有几个各别的,余下大多同越家姐妹相类,倒也看不出什么稀奇的来。又不由得去看柳彦姝,果然见柳彦姝也没有认真听,倒是看着斜前方的一个姑娘的头饰——一个锁片样的錾花饰物,底下满满垂着一指节长短的细细流苏,也不晓得是个插梳还是背簪……   一个个看去,看过一圈,发觉越家几姐妹里,只越芃越萦都正襟危坐着一脸端肃,显是听得十分认真,余者多是走神的走神,犯困的犯困。傅清溪叹口气,越发觉得无聊了,连着屁股底下坐着的绣墩都硬了许多,硌得慌,恨不得站起来走两步才好。   终于在她忍得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上头翟教习念完了那长文。又说了一阵子勉力学习等话,才开始挨个介绍余下的教习们。   底下学生们也都齐齐起身,一次次向先生们行礼。   介绍完了先生,又开始说课业安排。傅清溪听得一堆数术、理术、古仪、上典……头都大了,怎么没有书画、针线、席戏?一样也没有?这学可真是没法上了……   还好头一日并没有正式上课的安排,只挨个讲了一遍各科的教习安排,就到了午歇的时候。   午歇整一个时辰,餐饭就摆在配楼上,都是圆台面,一桌八人,四荤四素八个凉碟,四热炒四烩八个热菜,一大菜一羹汤并三四样点心,另有粥饭。按着越家的等例,姑娘们每餐是四菜一羹汤,若都这么算起来,一桌八个人就得三四十样了,自然没有如此铺张的道理。如今这样式,也是借鉴了外头书院的法子,几家掌家人一块儿商议定下的。   这专供学堂的厨房也是单设的,立单采买,其中花费便由几家领头的分担了。每日一餐,不过三四桌,于他们几家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随行的使唤人们则分作两拨,随侍嬷嬷同大丫头们在配楼下头开桌用饭,余下的便在院底后罩房那里开饭。   越家六姐妹加上柳彦姝同傅清溪,整好八个,就坐了一桌。余下的人也各自拣相熟的作伴坐下了。各人的大丫头都在各自姑娘身后站定,伺候用餐,不在话下。   一时用毕,漱口洗手后都往另一边屋子里去,这里上来一群仆妇,手脚利落地收拾起来。   傅清溪紧跟着柳彦姝,愁眉苦脸:“唉,这一上午就坐得我整个人都麻了,往后要天天这么着可怎么是好……柳姐姐,我想想都愁死了……”   柳彦姝仰着脸四下看那些生面孔,听傅清溪抱怨,也跟着道:“谁说不是呢,还有那些课,听听就头大了。”   傅清溪见柳彦姝还顾着四处看,眼见着不理自己,便伸手捅她一下,笑道:“不用瞧了,没有比你好看的。”   柳彦姝本就怕痒,教她这么一挠,咯儿一声就要笑,又听她后头的话,更笑道:“你也学坏了,会说俏皮话儿了!”   傅清溪道:“你当我不知道呢,你啊,准定又是在看谁的头饰发簪衣裳样式了!有什么好看的,我都看过了,不都一个样儿?”   柳彦姝眨眨眼睛:“哎?你倒知道我!可惜啊,虽聪明,却是个小睁眼瞎!哪里一样了?你看看那个,她那裙子,乍一看是拖泥长裙吧?实则你细看,那是短裾底下叠的裙裾,且颜色也不是一样的,分着深浅。静时看着很是端正,一走起来,便有深浅之变,立时就灵动了,可真是妙极了。”   傅清溪望天:“不就是一裙子嘛,值当费那么些心思……”   柳彦姝戳她一指头:“才说你是个小瞎子!”   说了话,忽然又道:“你看,那边鲁家姐姐在同那个姑娘说话了,显是认识的,咱们也过去说话儿!”说完拉着傅清溪就凑过去了。   如此,不过三两日,这二三十个人就都叫她认全了。她又会夸人,每每说人的首饰衣裳如何巧妙都恰说到人心坎儿上,更让人高兴亲近了。傅清溪只跟在一旁,心里真是对这个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12章 虚惊一场   越栐仁给她们说过天峦书院的规矩,每月每季都有分科考试,各课业单考亦有,三五科综考亦有,或者恰逢世上有甚大事,全科大论,关一屋子里一关三四天测各人学识能耐者都有。且所有课业成绩出来后都会张榜公布,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怎一个苦字了得。   傅清溪光听越萦越苭几个闲话此类事体,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就自己甚事不知的底子,到时候这华英书院也这么来一下,不是丢人丢到家了?何止丢到家,还丢出家去了!苦也,苦也。   却没料到,那越栐仁读的是春考名录上的正经书院,而且还是位列五大书院的天峦书院,那能一样?这华英楼里,不过是几家大家子一时兴起,为了给自家女儿们多添点分量使的法子,还能指望里头再出几个越荃不成?   且各人心里有数,这姑娘家,十有八九的出路,都在往后嫁个好夫家。这进过学,知道些事儿,已经比只会中馈事务的姑娘家强了许多了,也够了。若真的一本正经地排名比拼起来,一则未免太过严苛,到时候托病脱逃的只怕少不了;再一个成绩名次落在了实处,不是让外头的人知道了里头的真实深浅?这就差了意思了。   是以这华英书院虽课业设置严谨,却并不如何考校生员的。不止没有月考季考这些招数,连寻常上课,也没有先生提问叫底下作答的事儿。却是怕万一哪个答得上来答不上来的伤了面子,这都是闺阁千金,姑娘家面皮儿薄,不好犯这种险。   因此,这书院里上课,便是教习在上头一个劲儿地讲,间或问一句底下是否有不明白的,可以再问。多半是没有人会发问的,教习略待片刻,见没有人有疑问,便接着往下讲。如此讲个几日,大约完了一章一节的时候,便出个题目,教各人回去自做。   转日作业交上来,教习自己看去挨个评过,心里有数。若是生员自己着紧的,可以自去寻教习问过,教习或者当面就其得失长短细说一回,若是生员自己也不在意,先生亦不会再提此事。这作业么,只要交上来都齐全了便算完事,谁好谁差谁对谁错却是没个说法的。   如此半月有余,傅清溪看懂了局面,才知道原先是虚惊一场,真是大大松了口气。   这提着的心一放下来,便又回到老路上去,虽碍于规矩礼仪,在教习上课时候不敢则声言语,底下偷偷描个线、发个呆、琢磨个新得的玩意,却是熟门熟路再无碍的。   一到课间歇息时候,便小姐妹三三两两聚起来,说的自然都是心里爱的那几样趣事。且大家年龄相当,喜欢的事儿也相类,如今人又多了,倒比从前更多玩法趣事,却是意外之喜。   这日申末课尽,教习已经先走了,别府的姑娘们正收拾预备回去。鲁嫣儿——就是当日坐在傅清溪边上,嘀咕教习衣裳的那位姑娘——走过来偷偷塞给清溪一个小册子,低了声笑道:“上回给你说的雁翎班的新戏,我们府里有人给写下本子来了,还画了图呢。我特地拿来给你看看,你可记得明儿还我,我也只这一份,那戏本子还罢了,那图可不容易得的。”   傅清溪接过来草草一翻,果然里头图文并茂,还填了彩的,显见做得精细,便忙道:“你放心,我准保不会弄坏的,可真是谢谢你啦!”   鲁嫣儿一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已经让我哥哥去看位子了,若是能定着单间,待这回学休,咱们就一块儿看看去,你说可好?”   傅清溪便也笑道:“那敢情好。”   那边鲁家的几个姑娘都已经收拾得了,鲁嫣儿的随侍嬷嬷过来催她,她赶紧把傅清溪的手一掩,使个眼色示意她收起来,又笑着点点头便跟着去了。   傅清溪这里等不及要回去翻看,也不耽搁,催着桃儿赶紧走。   桃儿便问:“姑娘不等柳姑娘了?”   傅清溪抬头见柳彦姝还在另一头跟俞家的姑娘说话,便道:“她还有事儿呢,你同忆荷说一声儿,咱们先回去吧。”   桃儿便答应一声去同柳彦姝的丫头打了招呼,她们主仆就先往落萍院去了。   陶嬷嬷见傅清溪回来便忙忙回了屋里说要看书去,很是意外,便问桃儿:“今儿先生们教什么了?怎么咱们姑娘忽然就这么上进起来。”   桃儿疑惑着摇头:“不晓得,我们又不得进去的。对了,我方才上去替姑娘收拾东西的时候,见鲁家四姑娘同我们姑娘说话呢,我隐约听了一耳朵,好像约着要去听戏什么的。又见姑娘收了个什么东西……”   陶嬷嬷皱起了眉头,到底放心不下,便道:“你去把四太太方才使人送来的莲叶水晶糕拿一碟来,我去沏壶茶,一会儿给姑娘送进去。”   桃儿听了立时去打点。   陶嬷嬷把茶水糕点都用一个文竹托盘装了,端起来到了傅清溪卧房门口说一声:“姑娘用点点心吧。”便走了进去。   傅清溪一听陶嬷嬷的声音,有心要把那册子收起来,可一来那册子实在写的有趣,舍不得撒手,二来若是叫嬷嬷看见,反倒不好,便索性装出镇定样儿在那里翻看。   陶嬷嬷给傅清溪上了茶,瞟一眼看傅清溪翻看的一本薄册子,上头连画儿带字的,她可不识字,倒是那画儿一看就是唱戏的打扮,便问道:“姑娘这书有趣的紧,是什么课上的课本?”   傅清溪想编两句哄过去,到底不会,便道:“不是课上的,是鲁家姐姐借我瞧的。说是外头一出极火的新戏,她家里有人给画下来了……因跟我说起过,就拿来给我瞧瞧。”   陶嬷嬷一听如此,赶紧细看上头图画,还好还好,倒不是什么出格的东西,不过是几个女丑儿扮相的相互说笑的样子。只刚才那一急,便又忍不住多问一句:“前儿姑娘不是说课上留了作业了?可难不难?若是姑娘拿不准主意,我看不如去问问四姑娘。四姑娘倒对姑娘看重,时不时还让人送点东西来……”   傅清溪上课一多半在出神另一半在打瞌睡,哪里知道什么作业不作业的事儿。可人就这么奇怪,越是心虚有愧的,越是说不得。她这会儿就有些羞恼了,忙道:“什么看重我……光给我这儿送,不给柳姐姐,明显是挑拨我们的意思,柳姐姐早看出来了!”   陶嬷嬷一听这话,赶紧往外看,连连道:“姑娘,这话可欠妥啊。姐妹家相处,自然有亲有疏,有处得来有处不来的,哪里就论到挑拨离间这样的事情上了!姑娘切莫多心。”   傅清溪鼻子里哼一声不说话了。   陶嬷嬷赶紧换了话头道:“那姑娘那作业……”   “哎呀!”傅清溪不耐烦道,“什么作业不作业的,我不是说过了嘛,先生根本不管,只要交上去就得。到时候我随便写一些不就行了!好了嬷嬷,你就别管这些了,再说你也不懂这些啊!”   陶嬷嬷一愣,失笑道:“也是,若是姑娘拿来给我看,那我可真抓瞎了。”   傅清溪见陶嬷嬷不追着问了,才笑道:“就是嘛。这学里又不会考试,这作业也是做做样子的。柳姐姐都说了,那作业交上去,先生们都不看的,不过是摆弄个形式给各家家里看看罢了,根本不用当真。”   陶嬷嬷点头道:“还有这么一说啊。”   傅清溪喝了两口茶,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对了嬷嬷,我想买几块硬挺些儿的手帕子、巾子之类的……花色不要那么花哨,素色的也行,格子方胜的也行,只不要整幅花儿的。您叫人给我街上买几块来吧。”   陶嬷嬷听这主意又古怪,便道:“这东西倒不难买,只是姑娘好好的要那些硬巾子做什么。咱们府里都是堆纱的软巾子,又吸水又软和,这才合用呢……”   傅清溪赶紧摇头:“不是不是的,那些软巾子和绫帕儿做不来那个!唉,就是用手绢子做玩意儿,能做兔子、花儿、蝗虫,还能做小耗子呢!……用我现在那些帕子做来,那兔子耳朵都是耷拉着的,难看死了,还得要硬挺些的帕子才好。对了,俞家姐姐说她们那些好像是什么‘和瑞堂’什么地方买的……”   陶嬷嬷见傅清溪一心都在玩儿上头,还越发玩得不知深浅了,不由得冲口而出道:“和瑞堂?那是兰家刚开的绣楼,里头别说帕子了,一根带流苏的络子都得二三两银子。”   傅清溪听了这话脸就沉下来了,陶嬷嬷也觉出自己这话太冲了,忙道:“姑娘,这……”   傅清溪长出一口气道:“不用说了,我知道嬷嬷的意思。我们这样没根没底的,是不配用那些东西!”   陶嬷嬷赶紧道:“不是、姑娘,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傅清溪摇摇头:“没事,嬷嬷出去吧,我自己看会儿书。”   这下陶嬷嬷不走也不行了,便道:“姑娘看书,我给姑娘换杯热茶来。”   傅清溪道:“不用了,天儿热,喝不下热的。”   陶嬷嬷见傅清溪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一叹,行了礼默默出来了。   第二日一早,桃儿见着陶嬷嬷,吓了一跳,“嬷嬷,你这是怎么了?这眼底黑得!这是一宿没睡啊?!”   陶嬷嬷摸了摸脸,愣了愣道:“啊,昨儿有些太热了,睡不好。对了,一会儿我出去一下,屋里你看着点。”   桃儿点点头:“行,您有事就忙您的去。今儿换杏儿跟着姑娘去,我挨家呆着,正好收拾收拾暑天的衣裳。”   陶嬷嬷点点头,便各自忙活去了。 第13章 求去   华英书院虽是几家联办的,可地方选在了越家,这拉拉杂杂的大小事务就添了许多,大太太也比从前更忙。她有心请二太太帮把手,二太太林氏族里就办着几个书院,这些事务应该不陌生的。   可林氏听了这话却笑道:“大嫂子也太瞧得起我了,别说我娘家同嫡枝那里隔了两辈了,便是嫡枝,哪里自家办了书院自己就事事门儿清的。难不成洪家的姑娘们还都会打铁不成?!”   当时这话说得老太太同许氏、金氏也笑得不住,庄氏知道她们的打算,总是都顾好自己院子里就得。有空还不如多打理打理自家的嫁妆,好歹往后的收益都是自己的。这府里,只看老太太、老太爷的安排,往后总是大房继承家业,她们自然懒得费这个心。   二太太许氏平日里闷声不响,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只是二老爷是庶出,又帮忙管着府里的外务,她自己打理青桑院也够忙活的了。三房林氏只一心管着自家两个儿子,余下的功夫,便是收拾自己,一年四季连洗面水都有不一样的方儿,真是过的精细日子。   四房就更别提了,金氏连生了两胎女儿,眼看四老爷过了三十,老太太做主给通房停了药。哪知道真有运道好的,那肖姨娘转年就怀上了,还一胎得男。四房如今是两个嫡女,却有个庶长子。金氏把这京郊的送子庙都快求遍了,一心只盼着生个嫡子,什么府务实在是没那心腔儿来顾。说不得还得大太太自己撑着罢。   这会儿刚让人把客舍的摆设都换了季,早前的都收起来还得清点一回。那客舍里住的都是亲戚家的姑娘,跌了什么少了什么这问起来还麻烦。倒不是心疼那点东西,只是怕有不长进的奴才抓住这个空子,借着两头不好对上话儿的机会,偷拿偷取,那才叫事儿了。一个不好传到亲戚里去,这掌家的脸也没处放了。   正思量着,外头道傅姑娘身边的陶嬷嬷求见太太。庄氏听了心里狐疑,便让人请了进来。   待陶嬷嬷离开,又有车驾那里的管事来问转日姑娘们去听戏的安排,庄氏细问之后处置了,好容易得了空,便往上房去了。   越老太太刚歇完晌,见庄氏来了,问道:“怎么着,有什么棘手的事?”   庄氏忙摇头道:“并没有。只几处客舍刚换了装,正叫她们点检东西,还没报来。”   老太太点点头,看看外头,笑道:“要说如今丫头们也怪可怜的,我这老婆子还得歇一歇,她们可得从早读书读到晚边,听说二丫头她们晚上还挑灯用功呢,我看着怪不落忍的。”   庄氏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想学点本事,总得下功夫才成。且她们午间也歇一个时辰,吃口饭哪里要得了这许多功夫,还是能得歇的。读书也不是连着读,一课完了中间也叫她们散散的。”   老太太一行听一行点头,又叹道:“要想人前显贵先得背后受罪,这事儿啊,都看她们自个儿了。”   庄氏道:“就是老太太这话了。”   又把几样亲戚往来的话说了,才道,“说起为难事来,倒有一件。就是方才跟着外甥女儿的陶嬷嬷忽然求到我这儿来,说是自个儿身子不济,想换个差事……”   老太太眉头一皱:“陶嬷嬷?那是跟着傅丫头的吧?身子不济了?她年岁不算大吧。”   庄氏道:“年岁倒不算大,她自己说身子不济,我看着面色精神也确实不太好,那眼下都焦黑了。”   老太太不语,庄氏又道:“要不请个大夫来给看看准?”   老太太回过神来,笑道:“一个个都这样起来,你整日也别干别的了。好了,难道就这一句话儿?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庄氏知道老太太脾性,最不喜欢人同她拐弯抹角的,便直道:“媳妇听了这话也有些想不明白,便使人又去那院子里打听了一回。说是陶嬷嬷近来同主子姑娘起过几回争执……这陶嬷嬷是一小儿跟着随侍的,恐怕是小时候管东管西地习惯了。如今姑娘也大了,她那些管教未免有些听不下去,才会这么着……”   老太太静静听完,叹一声道:“这陶婆子,同那龚婆子,都是原先我院子里出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她那性子,就是死性,讲规矩,不晓得变通。好处就是心实在,认主子,不会那些两面三刀的花样。   “当日那么接来了,这么小点子人儿,总得有牢靠的人跟着。让陶婆子去,就是看中她这实心。要不然换个机灵过头的,把着表小姐弄出些事来谋好处,才叫人恶心了。……如今看来,这实心也有实心的坏处,倒同主子姑娘呛呛起来了,这叫什么事儿。如今又来求去,这是撂挑子不干的意思了?”   庄氏道:“她除了说自己身子骨的事儿,还说了几样。一个是她那性子也改不了,叫她看着了不管她忍不住,可若是管了,反容易起争执。她是奴才,不当跟主子争的,可她又不能干看着。是以她是自认没那个管教姑娘的能耐,要退位让贤。   “另一个就是如今姑娘们都读了书了,有时候也会拿些书儿啊本儿啊的回来看。可偏偏她不识字的,姑娘在那里看书,她也不晓得姑娘究竟看的什么书。有心问吧,一回两回还好,回回如此,姑娘也烦了。这么着,恐怕还得换个识文断字的去伺候才好……”   老太太听了这话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道:“这头一个还好说,说到底就是她自己脾性改不了,又自认没能耐,更怕到时候越处越恶了更难收场。这二一件还真让我心惊。咱们只说开办了女学了,给她们一地儿好好读书上进,没准又有一个俩的考上大书院,不止咱们府里有光彩,于她们自己的前程也是大有助益。   “却是没有想到这上头去……也是了,这人来人往多了,虽都是大家姑娘,只万一有那么一个俩的……孩子们都没经过事儿,看什么东西稀奇就难免跟着学,这风气若是一坏了,那可真是救不了了!   “要紧要紧。你心里也记着点这事儿,同教习先生们通个气,让在书楼里伺候的人眼睛都尖着点儿,有什么……就赶紧报给我们叫我们知道!……等等,陶嬷嬷这话,莫非、莫非傅丫头她……”   庄氏忙道:“没有,没有!老太太休要多心。陶嬷嬷说是鲁家有人会画画儿,把外头新戏都给一出出画下来了,凑成册子,就在底下借来借去的看。陶嬷嬷看上头的图画,比着问了几个人,知道是雁翎班的新戏‘打货郎’,原是出女丑笑话儿戏,如今外头正演呢。   “她就是经了这事多想了想,这幸好这回是带画儿的,若下回不带画儿了,她可就抓瞎了。这才来说了这些话。”   老太太沉吟片刻,对庄氏道:“咱们家里的丫头们都没什么事儿,哪个都在当娘的眼鼻子底下,傅丫头同柳丫头那里确实是我们疏忽了。这么着,就把陶嬷嬷同龚嬷嬷都调个轻省些儿厚些儿的差事,另外找两个识字的给她们去。”   庄氏见老太太有了决断,便只领命罢了。   事儿却又没那么顺当了,傅清溪这里还没得着消息,柳彦姝那里知道信儿了。她同龚嬷嬷相处极好,龚嬷嬷素来宠她比自家女儿也不差,这回一听说要换了龚嬷嬷,她就急了,忙来寻傅清溪商量法子。   傅清溪听了愣住了,先想到难道是自己同自家嬷嬷拌嘴,教老太太、大太太知道了,所以要罚陶嬷嬷?她也急了,两人正要往上房求情去,叫陶嬷嬷给拦下了。   陶嬷嬷已经得了大太太那边的回话,便以给二人换个识文断字的嬷嬷为由,把事儿半掩了过去。这下傅清溪不晓得怎么办好了,柳彦姝却大喜道:“这不对啊,龚嬷嬷是识字儿的啊!”   陶嬷嬷一愣,想起龚嬷嬷从前在老太太院子里帮着当时的管事嬷嬷管过一阵子底下人的杂项细账,当时可没听说她识字这话。正狐疑,却听柳彦姝道:“龚嬷嬷从前要帮着管账,就在那时候学了字的。”   说完这话也顾不得傅清溪了,说一句:“我找大舅母说去!”便飞一样地往上房去了。   这里留下傅清溪同陶嬷嬷面面相觑,傅清溪便道:“嬷嬷你也别走了,我也不消什么识文断字的嬷嬷来管,我、我又不想怎么样……嬷嬷识不识字有什么打紧。”   陶嬷嬷听出她言语中有留恋之意,心里也有些感动,只是想到此前几回冲突,到底硬起了心肠道:“姑娘,这是老太太、大太太她们疼姑娘们,才能想到这样地方去。可没有驳回去的道理。龚嬷嬷那时候学了字,老奴如今便是要学也晚了。”   傅清溪见陶嬷嬷这么说了,知道没得法子,便只好呆坐着等柳彦姝那头的消息。   果然一会儿柳彦姝兴高采烈地回来了,道是大太太听了她的话,又把龚嬷嬷叫去当面考校了一回,见龚嬷嬷真识得些字的,又经柳彦姝苦求,便同意龚嬷嬷留下了。   傅清溪更叹气了,可这事儿她又有什么法子,连柳彦姝都说没法子。 第14章 别语   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担心起姑娘们胡乱看书的事儿来,这调换嬷嬷的事情也办的迅捷,不过三五日,就寻好了合适的人。还有多少人仰着脖子等着看陶嬷嬷会被调去哪里,一时各样猜测议论纷纷。   最后陶嬷嬷却被调去了华英楼里伺候教习们,这活儿不仅轻省——只一白天的事儿,那月钱银子还比当姑娘的随侍嬷嬷们高上一半。原以为陶嬷嬷是犯了什么过失,或者惹了主子们厌恶了,才给换掉的。如今看来竟是劳苦功高,高升了。这下连被选中继任傅清溪随侍嬷嬷的那位,都觉得自己也沾了荣光了似的。   傅清溪从五六岁的时候进了越府,就是陶嬷嬷跟着的。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了,这日夜相处,自然是有感情的。从前几回拌嘴,不过像小孩儿同长辈间置气,只不过因着嬷嬷们身份特殊,这当“孩子”的脾性就少了自制,更容易起急。   这会儿见陶嬷嬷真要走了,她心里是一百个舍不得。可偏偏自己是一点忙也帮不上。老太太、大太太说的给表姑娘们都换上识字的嬷嬷,为的是平日里方便教导。想想余者姐妹,就是有不懂的,还有自家母亲和哥哥们可问。自己这里确实特殊。而且也没有什么理由能让老太太、大太太收回成命。   她这么日日心里堵着,到了陶嬷嬷来辞别的这一日,她唤了声嬷嬷,鼻子一酸就哭开了。这下弄得桃儿杏儿和陶嬷嬷也止不住眼泪了。   还是陶嬷嬷先反应过来,这样儿还当是老太太、大太太怎么把她们逼得主仆分离呢,再说如今这局面也是她自己求来的,眼前如此实在可笑。忙止住了众人,又对桃儿杏儿道:“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姑娘说。”   桃儿同杏儿擦擦眼睛,答应一声,都往外头屋子里去了。   这里傅清溪扶着陶嬷嬷坐下了,才哽咽着道:“嬷嬷,我舍不得你。我以后再也不同你拌嘴了,你留下好不好?”   这话说的陶嬷嬷也忍不住掉泪,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轻轻道:“姑娘,你知道不,这事儿啊,实在是我去求的大太太。”   “啊?”傅清溪一头雾水,“嬷嬷自己求的大舅母要走的?”   陶嬷嬷点点头。   傅清溪呆在那里,茫然无措。   陶嬷嬷赶紧把她拉到一旁坐下,慢慢道:“我同大太太说,要给姑娘另外找个识文断字有能耐的嬷嬷来伺候。嬷嬷老了,许多事儿转不过弯来,说的话也不中姑娘听。这不是姑娘的错,实在是我这性子不好。从前在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我这性子就不讨人喜欢。”   说了轻轻笑起来,又道,“还一个,姑娘如今进学了,认得的人更多了。这人呐,百人百心,什么样儿的都有。姑娘年纪小,性子又活泼,什么都好奇得很。嬷嬷不识字,也不晓得怎么同姑娘说看什么书好,看什么书不好的话。所以啊,还得换个有能耐的嬷嬷来才好,才能管住姑娘。”   傅清溪喃喃道:“说来说去,嬷嬷就是为了上回我看那戏本的缘故……”   陶嬷嬷道:“并不是。那只是个引子,教我想到了许多事。”忽然又换了神色,肃容道,“姑娘,我要说些话。这些话,姑娘耳朵里听进去,就藏在肚子里。哪怕今日不明白,往后慢慢想也好。只一个,万不要同旁人说,谁都不行,尤其柳姑娘那里,更不能说,姑娘可答应我?”   傅清溪赶紧点头:“我记着了,保证不告诉别人,嬷嬷你说吧。”   陶嬷嬷整理整理思绪,把自己那一夜翻腾在心里的话慢慢说了出来:“姑娘,你看,若是姑娘不是姑娘,是四姑娘五姑娘,哪怕是二姑娘三姑娘,老奴也不消想那许多。老奴不济,没能耐,可姑娘还有嫡母亲娘看着不是?老奴只要管好姑娘的饮食作息,那就成了。   “可是,姑娘不是四姑娘五姑娘,也不是二姑娘三姑娘。那日我说了银钱的事儿,姑娘生气了,说了那句配不配的话……”   “嬷嬷,我……”傅清溪急着想辩解,陶嬷嬷笑着拦了道,“老奴并没有说姑娘的不是,老奴这会儿想说啊,姑娘那话,很对。”   傅清溪愣住。   陶嬷嬷顾自接着往下说道:“姑娘同柳姑娘,因着老太爷的一句话,叫人接了来住在了这府里。老太太和太太们也都反复说了,表姑娘们同自己姑娘是一样的。府里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姑娘们的月例、配的人手、连衣裳首饰都是一样的。可是啊,这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老奴从前管姑娘,姑娘总是不耐烦。姑娘小时候便爱说,‘如何人家都行得,就我行不得?嬷嬷欺负我!’嘿,老奴那时候就盼着姑娘什么时候长大了,好听一听老奴的道理。只是啊,老人眼里看着,总还是觉着姑娘小,还不懂事儿呢。   “这一样不一样的,不是看人怎么说,也不是看这些面上的东西。是,姑娘们都是十两银子一个月的月例。怎么四姑娘能花二十两买一对儿新式样的簪花,姑娘要买老奴就拦着呢?只因四姑娘花完了那二十两,后头自然有大老爷大太太给她填上二百两、两千两去,姑娘这里,可没有啊。   “姑娘在这里长起来的,不晓得钱财的要紧。今日这话我就说了,姑娘也不用害臊。这府里养两位姑娘到成人,再给寻个合适的人家,不过出两副嫁妆的事儿。这里,姑娘且想一想,到时候姑娘的嫁妆同四姑娘、大姑娘的嫁妆,能是一样的吗?嘿。   “说过银钱的事儿,再说日常的小事。姑娘总嫌我严厉,姑娘要补个眠,都许多话说。可人心啊,就是这么稀奇。四姑娘懒怠着,白日里补觉,大太太或者怜惜她身子弱,或者回数多了就得训她了。可姑娘这里呢?没人会多说一句儿的。   “正因为没人会多说一句儿,姑娘就不晓得这事儿办得恰当不恰当。小孩儿都怎么学的对错?都得看自己做了事儿旁人的反应。到了姑娘这里,这个就差点了。所以啊,姑娘也别怨老奴苛责姑娘,在这个时候,活得拘谨点儿,没错的。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   “老奴是个奴才出身,没有什么见识。只闲时想想,姑娘能在这府里长起来,是得了造化了。只是这府里没有住一辈子的道理,到时候还得嫁人。这能选到什么样的夫家,就得看姑娘的门第同身份了。姑娘是外祖家长起来的,这门第上是沾了好处了,只这好处也究竟有限的。毕竟姑娘说起来只能是越府的表姑娘,而不是越府的五姑娘。   “那另一个就是身份了。是以老奴一听说办学的事儿,才高兴成这样。大姑娘那是天仙,比不得。咱们也不敢那么大心,就说要天香、天峦的。只再低一些的,文琪书院那样的,之前俞家几个表少爷都在那里头读书,不也不错的?姑娘们但凡从这些书院里读过了几年,那身份自然就不一样了,这真是老奴一直想着姑娘最好能走的路子了。天可怜见的,如今真有这样的机会了。”   傅清溪开始听得心神大振,想到那句“究竟不是自己家”,心里就一亮又一凉。后来见陶嬷嬷一个劲儿奔着怎么抬高身份好结个好姻缘上头去了,就红了脸,一时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陶嬷嬷觉察了,笑道:“老奴说这些实在是越了规矩了,只是不说到这里又说不明白这事儿的要紧。”   傅清溪一路听来,知道陶嬷嬷真是日夜替自己操心打算着,心里感动,把那点羞意压了下来道:“嬷嬷说吧,我听着。”   陶嬷嬷点头笑道:“姑娘,你知道你有个旁人没有的好处。”   傅清溪歪着头想不出来,陶嬷嬷道:“就是姑娘不会撒谎。”   傅清溪一听是这个,失笑道:“这算什么好处。我不撒谎,只因我脑子笨,实在怕说不圆,到时候反倒丢人。”   陶嬷嬷哈哈笑起来,才道:“不管姑娘是为了什么吧,这实在是件难能可贵之事。人不欺人,不自欺,那就能活明白些儿了。”   说了这话又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儿道:“姑娘大概也觉出来了,老奴是不乐意姑娘同柳姑娘走得太近的。倒不是老奴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有什么算计。只是这柳姑娘,她主意太大,胆子也太大。姑娘性子慢,一不小心就叫她带歪了去了。   “可她能做的事儿,姑娘未必能做。柳姑娘生得实在是好,便是四姑娘也还比不上。她也知道自己生得好,是以专爱在衣裳打扮上下功夫。这人就是这么不公平,便是一样的事儿,那生的好看的人做了,不对的也可以谅解,错的都算不得大错了。自小到大,柳姑娘也没少捣蛋闯祸,可那小模样儿真是赚了不少便宜啊,当然,也有身份在那里,府里长辈不好计较的缘故。   “这长相好着实赚便宜。可这长相不能仰仗一辈子,说历朝历代的美人,也论不出哪个最好看来,可见这个东西,也是人外有人的。把功夫花在这上头,靠不来一辈子,尤其是自家又没有什么靠山的时候。再一个,姑娘别吃心,姑娘生得也赶不上柳姑娘,这要跟着柳姑娘的路子走,不是瞎耽误嘛!”   傅清溪咬咬嘴唇,低头道:“我自然没有柳姐姐好看……嬷嬷放心,我、我也不跟柳姐姐学,我也学不来……”   陶嬷嬷点点头,又道:“我今儿真是难为姑娘来的了,嗐!姑娘心里有数就好。只是啊,柳姑娘这个法子一路走来,很是顺遂,恐怕心里难免就很当这个法子好了。这人最怕这样,要不怎么说‘少时成名’是人生大悲呢。这一个路子走得成了,就当天下都通行这路子。总会遇到不买账的,那就难了。”   傅清溪问道:“嬷嬷,那柳姐姐的龚嬷嬷不同她说这些嘛?”   陶嬷嬷道:“一人一个看法,龚嬷嬷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老奴是这点子浅薄见识,都要走了,自然要都告诉了姑娘才好。对不对,合不合用,就姑娘往后的日子里自己慢慢琢磨了……”   如此主仆二人絮絮叨叨直说到了半夜,虑着第二日傅清溪还要上学,这才叫人打了热水伺候洗漱。只是傅清溪头一回听这些“真言”,心里迷乱乱一团,哪里还睡得着。 第15章 回请   陶嬷嬷去了,来了个夏嬷嬷。夏嬷嬷是在家时就识字懂书的,后来进了越府,一直在老太太院子里。这回也是老太太亲定的。   陶嬷嬷同夏嬷嬷交代了事务,又嘱咐一通傅清溪的喜恶,都交接清楚后,别过傅清溪,就往华英楼里报到去了。   傅清溪与夏嬷嬷主仆初初相处,相互都谨慎着,倒也还算相得。大太太教人看了两日,给老太太回了话,这事儿才算安定了。   倒是傅清溪心里装了那日陶嬷嬷掏心掏肺的一番话,再去学里时,比从前用心了两分。奈何这也不是一用心就能通了的事儿,听不懂的仍是听不懂,会犯困的依旧眼皮打架。   加上二三十个世家姑娘们混熟了,课业又没个可惧的督管,越发增添了许多玩乐之事。先前鲁家的姑娘请几个相熟的去看了一天的戏,越芃越萦便商量着要回请,就把姐妹们都叫来细说。   越芃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请我们听了一天的雁翎班,咱们是乐也乐了,玩也玩了,却没这么白得人情的道理。我同三妹商议了,怎么得回请她一回才好。只是请了做什么,还请哪些人,还得看大家的主意。”   越苭一笑道:“那可问不着我,只问那些乐着了、玩着了的人吧。”原来那日听戏,越苭却没去的。   越芃听了不悦道:“四妹妹这话可不对。难不成年上摆酒的时候,咱们自己分不出人去的那几家,回头请的时候咱们就不请了?礼数礼数,都有定例的,可没这么说的。”   越苭道:“得了吧。还比上年酒了,不过是去听一回戏,还当件事儿来说了。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别算上我。”   自从进了学,教习们叫学生里要出几个督学,辅佐教习的,算个学官。几人商议了,最后就定了越家、鲁家、俞家各出两人,越家就是越芃同越萦。这阵子来,她两个的长姐之威也很是重了两分。这会子家里商议头一件事儿,就被越苭这般阻挠,心里便有些不愉。   越芝最看不了这样,忙道:“四姐姐不爱说就算了,我们那日去了的先商议着也好。要不咱们也回请她们看戏?这人么,就同上回去的一般好了,可好?”   越芃面上还沉着,只越芝这么说了,显见着还是尊着自己这个姐姐的,便顺着道:“这倒也行,只是她们请我们是去戏楼里听戏,咱们是不是也请在戏楼?那就得定人数和位置了。”   越苓道:“你们就自己说说,你们之前哪个去戏楼里听过戏的?咱们家向来是家里请了来唱!这回人家这个新法子,算是教我们取乐了,我们怎么好跟着人学?那不是落了下乘么!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要另外也出个新奇主意才好呢!”   越芝道:“那要不……咱们请来家里听?……”   越萦嗤的一声笑道:“请来家里?请一日小戏,戏酒戏酒的,在家里,有戏还得有酒吧?就算只摆两席,加上请小戏的例钱、赏钱、车马钱,得多少银钱?五十两?六十两?这问谁要去!”   越芝喃喃道:“啊?这……要不……”   越萦看她一眼:“要不什么,要不你出了?我们知道你是大财主,只那事儿就更乱了,成了你回请了。那咱们是不是还挨个回请一回啊?”   越芝不说话了,越苓见越萦咄咄逼人,心里不快,便道:“三姐姐挑刺最在行,你这个也不对,那个也可笑的,你倒是说说你的主意看啊!”   越萦看一眼傅清溪道:“问我做什么?我们不过是人家捎带着请的,人家真心要请的可不是我们。问问那些连戏本都先看了的人吧!”   越芝同越苓一头雾水:“戏本?”   柳彦姝轻轻碰了一下傅清溪,傅清溪回过神来,知道在说她呢,便道:“嗯,鲁姐姐家里有人会画戏,把戏一出出画下来,又配上词儿,是挺有趣的。我看了一本,就是那日演的‘打货郎’。可惜只中间一段的,鲁姐姐说另外几出的都借给旁人了还没还回来,我也没看着。”   越苓一听这个有趣,赶紧凑过来细问:“这也能画下来?什么样儿的?想是工笔的?那又不会动啊,画得好看不好看?”   柳彦姝在一旁捂着嘴乐,傅清溪老实答道:“是工笔的,还填彩了,那日去看戏我认真看了,真同那台上人穿戴的一样儿!是不会动,但那一个神态身姿的模样还是有的……自然是画得极好的。鲁姐姐自己也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借我一本,第二天就来问我要了去了……”   越苓回头问她姐姐道:“姐,咱们家里有会画的没有?也叫人画两本看看嘛,这个多有意思,什么时候想看就看了,也不消请戏班子那么麻烦,还……省、银、子!”   越萦眼睛一沉,只是越苓小许多,又是个最混不吝的性子,同她杠上实在没什么好处,便只当没听见。   一时众人默默,越苭心里暗笑:“就这样的,还想充长姐风范,若是我姐姐在,哪里用得着同她们商议,两句话儿就定了。”越荃早几日就叫阮教习带走了,说是趁着书院开学前要带她四处走走,多见识见识。越苭这会子真是想念自家姐姐。   “咳”,正觉得都无趣了,柳彦姝清了清嗓子,众人便都转脸看她。她微微一笑道,“我觉着姐姐们说的都有理,人家请了咱们,咱们不回请,总说不太过去的。尤其之前俞家姐姐那里已经筹划着要请大家赏花听曲儿了。咱们若是落在她们后头,这两重人情一叠,还真不晓得怎么请好了。”   众人并不知道俞家那里的话儿,只听柳彦姝这般说了,知道她同几家的人都交好,想是确有其事。   柳彦姝又接着道:“这回鲁家姑娘们请我们看戏,是托她们兄弟寻的戏楼定的位子,并没有长辈插手的,所以这就是咱们平辈之间的交往。这么一来,若是请到家里来听戏,就不太恰当了。   “我想着,她们请我们,不过是一玩乐。这么着,咱们请她们,也是这个打头,就是大家一起聚了玩笑的。到底是听戏还是看景儿倒不要紧。我有几个注意,说出来你们听听。一个可以作‘新夏会’,趁着天儿还不是太热的时候,寻个临水景儿好的地方,请大家去散散;二一个,如今京里正盛演书的,同从前说书的还不一样,也可选个可听可乐的一同去见识见识;三一个嘛,就是伍芳楼了,虽没甚新意,却也准保稳妥。”   越芝笑道:“柳妹妹这主意可比我的有道理多了。”   越芃道:“她啊,整日跟鲁家的、俞家的那些姐妹们混在一处,自然比我们脑筋活络些儿。”   越萦却道:“都不妥。转眼就要龙舟竞渡了,这新夏会在前在后都重了,没个意思。演书的?听着新鲜,想必就是说书的多增些人手道具罢了,能怎么样呢?更别说里头多少不合我们女儿家听的。伍芳楼那里就更别提了,谁家女眷一年不去个两回,咱们在那里请人,又说什么新意!”   柳彦姝便问她:“那你说个你觉着好的主意来。”   越萦淡淡道:“天峦书院最近有一个文会,若是能请了人去那里……呵,比比你们的主意又如何呢?……”   柳彦姝听了撇一下嘴,偷偷扫一眼越苭,果然,一直在一旁背了身子看架上新开蔷薇的越苭听了这话转过身来,冷笑道:“这主意好不好,还得看自知不自知呢。天峦书院的文会算什么,我看冶世书院的星河会才有趣呢,三姐姐这么有眼光,怎么没看上那个?”   柳彦姝忍不住笑道:“三姐姐眼光自然是好的,咱们都是些俗人的主意,可比不上。”   越萦道:“我出这个主意,自有我的道理。”   柳彦姝道:“三姐姐这意思,是能给这许多人要来帖子?那可真是太大本事了!”   越苭忽然插话:“你少为了自己一时脑子发热去烦难大哥。”   越萦脸色愈沉,只道:“你们只说这主意好不好,该怎么去弄帖子,再说。”   柳彦姝道:“你这话说的。你们只说龙肝凤髓好不好,该哪儿弄去,再说。我们若就等着一口吃,不得等到饿死了去?……”   越苓听了这话也哈哈大笑起来。   越芃赶紧上来打圆场:“这么着,如今三妹妹同柳妹妹,一共出了四个主意。我是没有旁的更好的主意了。咱们就先初定这四个,三妹妹先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拿到够数的帖子。我们这边也看看有没有临水的合适的庄子,或者可听的演书什么的。若实在都不成,那或者就只能是伍芳楼了。”   越芝忙附和道:“二姐姐这主意好,咱们就先各自打听了再说吧。左右出去玩都得到学休之日,那就至少也得五天后的话儿了。”   余者都没有旁的说法,这事儿就先这么着了。   柳彦姝回来时跟傅清溪抱怨:“之前也没见怎么着,自从进了学,弄了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学官儿,阿二阿三这是要疯啊!真正小人得志的样儿,看着就叫人讨厌。”   傅清溪道:“三姐今日说话语气确实冲得很。”   柳彦姝道:“可不是,还巴巴地就扯上你了,你说你可碍她什么事儿了!”一想,忽然眯起眼睛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越苭好似对你亲近些儿,所以她就看着不高兴了?”   傅清溪道:“四姐姐哪里跟我亲近了,你看我们平时可说什么话不说?不过是之前给了我两回小玩意儿罢了。”   柳彦姝眯着眼睛道:“你不知道!越苭给你的东西,都是大姐姐从天香书院带回来的。东西再小,外头也没有的。我看啊,越萦那里也未必有呢,或者有也不多的。这忽然你就得了,她心里能高兴?你别看她整日里木着张脸,心眼儿窄着呢!”   傅清溪摇头:“那我也没办法。”她这回儿心里却在愁回请的事儿,这一个月若有这么两三回的,那自己的月钱恐怕就不够了…… 第16章 迎宾牌   天峦书院的帖子到底如何还没有说法,柳彦姝这里几样事情倒都十分顺当。若要往京郊水边去,恰好越家有一处庄子,春上时候四老爷在那里开过几次雅集,都特地收拾过的,连杯盘用具都新添了许多富有野趣又合待客的。   演书的事儿,越栐仁他们也正热闹这个,最门儿清的就是董九枢了,柳彦姝打发人去一问,他立时叫人送了长长一个单子来。上头书题简介俱全,还注明了诸如“滑稽”、“有趣”、“催泪”等话,真是够全乎的。   伍芳楼也巧了,整好换季换装,又新装饰了一处园中园,如此也不算了无新意。   如今越荃不在家中,越芃在剩下的里头就是居长的,加上又在书院里任了督学,如今的越芃很有几分长姐气势了。这回回请,不经家中大人,只是她们小辈间来往,正是自主自导的头一场大事。她心里十分看重,不时往越萦或越芝处商议。   她心里也没有把越萦那话当回事,正琢磨要算好花费下帖子请人看演书去,越萦那里却有信儿了。   姐妹们都在碧梧院聚齐,越萦木着脸从袖子里摸出三块牌子来,玉白云形,上头镌着“书峦”两字,底下都结着赤红色两颗珠子。   见众人并无反应,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开口道:“这是天峦书院文会的迎宾牌,执一块牌子可另带五人入内,每人可配一名随侍。这里是三块牌子,统共可去十八人。再多……我可也没法子了……”   众人都觉意外,越芃却是大喜,忙走去拿了一块牌子在手里细看,又笑着对越萦道:“你这妮子,好紧的嘴,上两次我寻你商议,你也不同我说起。我只当这事儿没指望了,正要叫人去问演书楼的位子呢!哪晓得我们三姑娘竟是通天的本事呢!”   越萦笑而不语。   越苭对此事也丝毫不知的,这会儿见如此阵势,先顾不上别的,问道:“你哪儿来的牌子?如何没有听大哥说起?”   越萦看看她,淡淡道:“大哥课业繁忙,我也不好打搅,自然就另外想办法了。”   众人见她不欲多说,便也不好再问,只是能去天峦书院的文会,实在是意外之喜。柳彦姝便道:“三姐姐,我服了,你实在本事大,厉害得很。”   越萦一笑,并不把这话当回事。   越芃笑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先别说了。如此我们该商议一下要请的人,鲁家几位姑娘是肯定要请的,别的呢?”   越芝道:“若是能请,自然也要请俞家的姐妹们才好……”   越苓道:“对啊,尤其是这个,可是天峦书院的文会呢!了不得的去处,说不定人人都想去,争破头呢!”   越芝赶紧拍她一下,越苓哼一声不说话了。越萦见一众人等神色各异,显是被自己此举镇住了,不由心中大爽。   最后定下来,除了上回请她们去听戏的鲁家的几位,另外还有当日一同受邀听戏的俞家嫡枝的几位姑娘。她们自己八人,那边两头也有七八个,还有富余的她们也不打算另外再邀了。如此议定,至于下帖子请人的事儿就由越芃揽了去。   这里一散,越苭就直奔正房寻大太太去了。   大太太见她急匆匆来了,却说起这样一件事来,便道:“三丫头做的不错,总是听戏听曲儿的也不合你们进学读书的身份。这去文会就极好,极妥当的。”   越苭道:“娘!哪里是这个呢!只是不晓得她哪里弄来的牌子。她的本事我还不知道?她哪里就认识天峦书院的人了!”   大太太便道:“或者是你哥哥帮的忙,左右你们都能去的,你又急个什么。”   越苭挑了眉道:“那我问大哥去!好好的干嘛帮她弄这些叫她得脸!”   说了话她就要往外头去,却被大太太一声喝住了:“你给我站住!”   越苭肩膀一抖,立定了回头看着大太太,疑惑唤一声:“娘……”   大太太给一旁站着的玉环使个眼色,玉环便出去了到外头门口站着去了。   大太太这才看着越苭道:“你方才说的什么话?怎么叫干什么帮她叫她得脸?她不是你姐姐?你是栐仁的妹子,三丫头就不是了?你这满嘴说的都是什么?你这一腔子都是什么糊涂心思!”   越苭咬了嘴唇道:“她算个什么东西,跟我充姐姐,她也配!我姐姐只有一个!”   大太太气得拍了一下桌子,骂道:“混账话!她唤我一声母亲,我就认这个女儿,你若要这么着,趁早你走,也别说什么姐妹母女的话!我也不认你这个女儿,荃儿也不缺你这个妹妹!”   越苭虽说气话,却没料到大太太会说出这样重的话来,又惊又悲道:“我、我才是你生的!你怎么竟帮着外人!姐姐才不会不要我!”说完眼泪刷得下来了。   大太太气得头晕,抖着手指头指着她,眼看就要骂人,一边的嬷嬷上来拦着道:“太太,太太!四姑娘什么脾性您不知道?您这么说,她哪儿想得过那个弯儿来!”   大太太直揉胸口,喘着气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糊涂东西!”   嬷嬷又上去把越苭拉过来在大太太身边坐了,拿了帕子给她擦泪,嘴里道:“姑娘啊,咱们太太是府里的掌家人,那一言一行都是看在人眼里的。若是哪家传出来当家太太是个薄待庶子女的,可不是什么好话儿!   “姑娘是太太十个月揣下来的,太太怎么能不疼姑娘?只是姑娘如今长大了,也要了解了解太太的苦心。上回大姑娘不是还劝过姑娘同柳家表姑娘不要起争执,让姑娘同傅姑娘亲近些儿?为的什么?如今不是一个道理?   “都是一个府里的,姐妹和睦才让人称道不是。何况三姑娘还是咱们大房的。太太这么些年来,处事公正是众人皆称的。姑娘可别因着一时意气,反叫人说出‘嫡庶不睦’、‘欺辱庶姐’的话来。这样不仅姑娘叫人看轻了,连带着太太这么些年攒下的名声儿,恐怕都得打了折扣。”   大太太缓过口起来了,道:“嬷嬷别同她说这些,她那里听得懂!荃儿这回在家这几日,天天说日日说,给她讲这些道理。我还当想明白了呢,这下好,荃儿一走,狗尾巴就藏不住了!还是这性子,真叫人头疼。”   方才嬷嬷那一通话,越苭早醒过味来了,只是要她认错却是不能的,她自有自己的道理和苦水,她道:“娘您不知道,自从越萦在学里做了那什么督学,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儿了。一天到晚点这说那的,这世上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东西!上回我交了作业上去,教习尚没有说什么,她先给我评上一通……若不是记着姐姐同我说过的话,我当时就给她一个没脸!才学了几天,就当自己那么了不得了?!   “这回也是,人家请我们听了一回戏,她们就当场事情似的张罗起来了。又这样又那样的,我是不耐烦玩这小屁孩过家家的玩意!她自己没主意,见别人有主意,臊着了,就扯着天峦书院的文会说起事来。我当时就同她说了,少揽这些没谱的事,别去烦哥哥。方才她拿了那牌子出来,还说没通过哥哥呢!没叫哥哥帮忙,难道有神仙帮她?!一肚子鬼心思,最烦她这样的了!”   庄氏这才听明白这话,看来这自己没看着的时候,那两个就积了怨了。心里比着越荃,看看越苭的样子,真是失望得很。奈何这再不好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养着养着长歪了,还能塞回去不成?唉!   这么一来方才的火气倒去了许多,她对越苭道:“得,我听了半天,就是你不乐意玩的事儿,人家揽了来,而且还办成了,你就不高兴了。说白了,你不是妒忌人家?……”   越苭跟被踩着了尾巴似地跳了起来:“妒忌?我妒忌她?她有什么值当我妒忌的,她算个什么……”想起方才她娘发的火,这后头的话就不说了。   庄氏恍若未闻,接着道:“若真是不算什么,你又怕什么她得脸?又干什么要急着寻你哥质问去?”   越苭被问住了,吸吸鼻子,半日,才嘟囔道:“我就不喜欢她借哥哥的光给自己脸上贴金……”   庄氏也不欲再多说,叹道:“苭儿,我同你说过,这世上不是都围着你转的。你哥哥你姐姐同你是同胞兄姐妹没错,可他们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其他的姐妹们,也一样唤一声大哥哥大姐姐。”   晾了越苭一会儿,又道,“还有,你三姐姐是你姐姐,且是我们大房的,她出息了,就是我们大房的荣彩。你那窝里斗的小心思趁早歇了去,若真是有两分本事的,就该同外头的更出类拔萃的人比去,天天在家跟这个不对付,看那个不顺眼的,自己能是什么好的了?!往后再有下回,嬷嬷也不用劝我,我就给你领到神楼后头跪着去,想清楚了再出来!”   说完也不给越苭再开口的机会,就让玉簪把她送回后头楼上去。   这里马嬷嬷给庄氏换茶,又拧了块热巾子擦脸,劝道:“太太消消气吧,四姑娘还小呢,难免一时想不明白。小孩子家家的,相互比来比去,不是常有的事?往后再教大姑娘给她说说,自然都明白了。”   庄氏叹道:“我真疑心是不是那两年逢年过节吃素不够心诚,看看她哥哥姐姐,再看看她!真是供佛没磕够头,才投来这么一个糊涂东西。”说完了连连叹气。 第17章 结缘   晚上庄氏又把越苭的随侍嬷嬷苏嬷嬷叫了来特地叮嘱了一番,也不晓得是不是起了效果,总之之后越苭倒没有再寻越萦的不是。   俞家同鲁家的姑娘们接了帖子都十分惊喜,当面都答复了,只说到日子一定去。   越苭本欲不去,只是那文会她是想去的,且她心里还是疑惑越萦如何拿到的迎宾牌,便决定要去一探究竟。   到了那日子,三家的姑娘们十几人,都带着丫头婆子跟着长辈们派出来的随侍嬷嬷,一早坐了车往京郊天峦书院举办文会的狮子林去了。   先有护卫驰马报信,里头的人得了消息,出来相迎。等越苭看见王常英王常安兄弟两个,同越栐仁一块儿出来的时候,心里就明白过来了。果然,越萦同越芃下了车后,便先朝王家兄弟行了谢礼,看来那文会的牌子就是这么来的了。   只是当日在颐庆堂小花厅一会,众人都是在一起的。这越萦又如何同这两兄弟如此熟络了,连迎宾牌这样的东西也哄得到手?——越苭这往里头的一路上,心里都转着这个事儿。   天峦书院的文会十分盛大,不止五大书院都派了人来,连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冶世书院”都有人来。听到介绍时,众人都凝神看去,却是两个精巴枯瘦的半大老头,同左右丰神俊朗的风华少年们一比,简直……简直……为着尊老起见,这词儿我就不说了。   只可惜,他们在那里你来我往,比拼唱和的种种,这头并没有几人能听懂。便是能听懂的,也不晓得能懂几分。   傅清溪只好跟着人群一时起立,一时喝彩。要说热闹是极热闹,可要说无聊也真无聊。这才是真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柳彦姝看得兴起,笑逐颜开越发神采飞扬起来。傅清溪拍拍她:“柳姐姐,你听得这么高兴?”   柳彦姝回头看看她,笑道:“这样式的热闹我还从来没见过呢!看那边,那许多人,也不晓得是比什么的,一边踱步一边执笔又写又念的,好生有趣。”又压低了声儿道,“你看那些人!穿上那样的衣裳,多么好看!”   傅清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队穿着白色宽袍的少年,个个身材颀长,风姿过人,举手投足间似乎合着什么韵律,确是耀人眼目。   傅清溪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陶嬷嬷说的话来,“姑娘要去书院,哪怕差一些的,读上几年就不同了。”可是啊,她如今连人家书院里的人到底在比什么都看不明白!就自己这样的,还想进书院?真是痴人说梦了……   心里就有些发灰,莫名的懊丧起来。   待了大半日,要回去的时候,越苭本想同越栐仁一路,路上好问话。哪知道越栐仁说这回文会来了许多人,多半会多逗留几日,他正好趁这机会多认识些人,说不定能碰着志同道合的文友云云。越苭见他不回去,只好抓紧时间问了几句,越栐仁一一答了,送她们上了车,看她们离开,自己才转身回去。   越家的这次回请实在漂亮,那文会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虽说这一群年轻姑娘们也是看热闹居多,且那观星台又高高在上,她们也不得四下走动,只这名头说出来就够旁人艳羡一回的了。   因此那两家姑娘又自觉欠了好大人情,没出半月,又连着做东请她们出去玩耍。   如此,傅清溪的日子就是学时上学,休时玩乐,竟没什么日子能踏实在院子里呆着的。柳彦姝极喜欢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兴高采烈的。倒是趁着上课的时候心静,花了不少新的绣样,教她屋里的丫鬟们分着做去,更多了期待。   傅清溪有心问问她关于银钱花销的事儿,想起她还有父亲在,到时候人家是有贴补的,自己问了不是更没意思,且还露了自己银钱不继的事来,更尴尬,便只好作罢。   这时候她有些明白从前陶嬷嬷说的话了,果然,这长大了要花钱的地方是越来越多,可这月钱银子却是不会跟着涨的。自己又没有父母亲人给贴补,真是花一文少一文。若是那时候能多攒些下来,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烦难。   她却没想到,如今这眼看着十分着紧,非花不可的花用,过些日子后看来,恐怕又同如今看从前那些没要紧的花费一样了。   要说天无绝人之路,也不对,该说越家当家人确是心细如发。   这日刚接了鲁家姑娘邀请去新开的茶楼饮茶的帖子,晚上就有颐庆堂的嬷嬷带了丫头过来,给落萍院里送东西来。   来的是老太太跟前的韩嬷嬷,她笑道:“老太太说了,如今姑娘们也大了,也有些人情来往。这些是外头铺上刚进的料子,看着新鲜,也没让往针线上送。这不是份例里的东西,姑娘们自己看是裁什么好,想好了再叫针线上的做去就成。”   说完又捧出两个匣子来道:“这是老太太给两位姑娘的,老太太说了,出去应酬,总少不了打点赏钱,让姑娘们不用掐着,照着花去就是了。花完了老太太还会让老奴给送来的。”   傅清溪同柳彦姝赶紧谢过,韩嬷嬷回去交差。这里柳彦姝打开了匣子一看,里头三个二十两的大锭子,还有些散碎银子约莫也有三四十两。   龚嬷嬷看了笑道:“老太太这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可真是了不得。”   傅清溪迟疑道:“这、这不好吧……也是咱们现在出去的次数太多了些……”   柳彦姝细看了一回自己那份料子,听见柳彦姝这么说,回过头来笑道:“你又生什么糊涂心思呢?不好?怎么不好?难不成你还想给老太太还回去不成?再说了,出去也不是我们自己兴起爱出去玩乐,这不都是亲戚家相请的么,我们还能不去?若是别的姐妹们都去,只我们不去,更让人说话了。”   傅清溪道:“这话我都知道。只是……这、本来我们就已经有月例银子了,这下、又让老太太破费……”   柳彦姝笑道:“你省省吧。这才几个钱?三舅舅买一对儿鸟儿还得小一千两呢。还有四舅舅,你晓得四舅舅上回在庄上请人谢春宴花了多少?那回谢春宴来了上百人,陆陆续续玩了六七天,花了三四千两呢!”   夏嬷嬷道:“所以后来才定了现在的例。”   几人便又说起新例的好坏来,并越家几位老爷的各种逸事。傅清溪却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下回人再来相请,两回里去一回,或者三回里去一回也差不多了。左右自己也不是个显眼的,去不去大约也没人觉察得出来。   果然不几日,散学的时候,俞家二姑娘过来相请,说是定好了伍芳楼的新园子,请她们逛逛去。这回不仅是她们常来常往的几个,还有几个别家的没来书院里读书的姑娘们,年龄都相近的,正好相互结识一番云云。   傅清溪心里想着一会儿要怎么同人开口说不去。俞家二姑娘忽然对边上一个姑娘道:“三妹,这回蓉蓉妹妹她们都去的,你总不能还缺席了吧?你看看,咱们这几回下来了,你竟一回没露面,岂不叫人看着失礼?”   傅清溪这才看到边上那位一身水蓝暗纹袍子的姑娘,她一站起来比众人都要高出半个头去,剑眉星目这话用在姑娘身上实在有些稀奇,只是傅清溪一看到她的眉眼就想到这个词儿,再对没有的。   她们同俞家鲁家两家姑娘彼此约请也有几回了,傅清溪话少,同人不算熟络,那看着人还是能对上名字排行的。这位俞三姑娘还真是没在聚会上见过,这会儿一听人家是一回都没参加过,心里也觉纳罕。   她这里打量这俞正楠,俞正楠已经开口说话了:“不去。从前都没去,这回因为蓉蓉妹妹她们我就去了,才是真的失礼。”   俞家二姑娘被噎了一下,长出口气,摇头道:“由你吧,就没人对你有法子。”   俞正楠全不以为意。   这时候越芃受了邀,正问自家姐妹们,傅清溪一时也顾不上打量别人了,便对越芃道:“二姐姐,这回我便不去了。”   越芃道:“怎么了?”   傅清溪道:“我去也没什么话说,且连着好几回出去了,我实在累得慌,想好好歇一歇。”   越芃笑道:“我想起来了,从前陶嬷嬷就说你平常觉多,如今是没时候给你补觉的,果然难了。”想想傅清溪确实去不去也无所谓的,便顺口答应着,“成,那你就好好歇歇吧,下回再一起玩。”   傅清溪赶紧点头:“好,谢谢二姐。”   越芃失笑:“傻话,谢我做什么。”又挨个问过去,越蕊那日要随许氏去她外祖家,也去不了。聚的频繁了,每次总难免有这个那个的事,碰上了也没办法,只好下回再聚吧。   看越芃她们同俞家姑娘们细说起来,俞家大姑娘二姑娘又特地走过去亲自请越苭,越苭便也去了。傅清溪没想到这事情这么容易,心里觉得分外轻松。   这时候忽听得一声儿问她:“这么不爱同她们一块儿玩,一早说不去就成了。”   傅清溪回头一看,却是俞正楠。正看着她笑。   傅清溪不太好意思地笑道:“之前也挺高兴的,只是如今聚的多了,有点……有点耽误工夫……”   俞正楠一翘嘴角:“你很老实。”   傅清溪这回站近了,细打量俞正楠,见她头上也一样簪环齐全,只不知道为什么,这钗环都叫她戴出一股子斧钺钩叉的味道来,实在稀奇。   俞正楠不晓得傅清溪心里的想法,却问道:“你们这园子里是不是有一处水阁?”   傅清溪点头:“是,夏天的时候能抽水上去从屋顶上洒下来,很是凉快的。不过如今还没开,怎么也得入了伏才会用上。”   俞正楠点点头:“这里走过去可远?”   傅清溪道:“有些路要走,得沿着那边的流芳渠往汀州去,绕过松涛岩就能看见了。”   俞正楠听了喃喃道:“那趁着午休过去还有点赶了,戌日教习说了只上午半日的课,下晌你带我去瞧瞧那水阁可好?”   傅清溪见她如此好奇,想着自己虽算不上此间主人,领个路略介绍两句还是成的,便点头答应了。 第18章 别有天地   到了戌日,果然下午就没什么正经课了,却是留了几个题目,叫学生们自己商议讨论去。   这作业又不见批改也没个说法的,谁当回事?立时便一群群聚了说笑去了,或者商议下回去哪里玩去,又或者说起上几回的种种有趣处。   傅清溪看着纸上的几个题目发呆。自从陶嬷嬷临走说了那一通话,她是真的起心想要好好学的。可是这东西真叫人难沉下心去,又枯燥又没趣。且明明那几个字都是认识的,团成一篇话来,读了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这么一来,就又有些打退堂鼓。   这会儿看这些题目,到有心好好做一做呢,可是到底该如何着手都没个思绪,唉,果然自己是生得太笨了,做什么也做不好。   正愁苦间,一旁忽然有人说话:“清溪,咱们去看水阁吧。”   傅清溪一回头,见俞正楠正站在自己身后。想起前几日答应人家的,便赶紧把东西一收,叫了桃儿过来,一行人就下了楼,出了华英书院的小院,走过三合直板桥,沿着流芳渠往另一头去。   俞正楠也只带了一个丫头,名唤林山,傅清溪听了倒觉得像俞正楠的丫头该有的名儿。   一路走着,两人话都不多,到了水阁,俞正楠先绕着那水阁走了几圈。傅清溪想着或者她会想要进去看看,便先让桃儿找着管这片的管事媳妇,叫她拿了钥匙来开门。那管事媳妇忙忙的来了,见了傅清溪笑道:“这天儿还没那么热呢,姑娘就想到这里来了。”   傅清溪便道:“陪俞家三姑娘过来看看,门没开着,怕到时候失礼。”   管事媳妇一听是老太太的娘家姑娘,赶紧摸出钥匙来亲自开门去,嘴里还道:“哎呀,姑娘早些儿遣个人来同我们说一声也好,我们也得收拾收拾不是。”   傅清溪笑笑不语,桃儿在一旁道:“叫你开门就开门,这位大娘恁的多话儿,姑娘们想往哪里去还得提前两日想明白了好知会你不成。”   那管事媳妇已经开了门,忙叫了几个婆子进去抹擦,听着桃儿这般说了,赔着笑连道不敢。   那头俞正楠看了两圈,往傅清溪这边走过来,傅清溪便道:“俞三姐姐,水阁门开了,可要进去看看?”   俞正楠却叫林山拿出一个极厚极大的本子来,并长长短短几根炭笔,听傅清溪这么说了,她道:“也好,我先把看明白的记下来。看不明白的,还得照着画才好。”   管事媳妇上来行了礼,俞正楠点点头,叫林山打赏了便顾自拿着纸笔进去了。   傅清溪还想着要给俞正楠讲讲这水阁夏日的妙处,姐妹们在这里消夏的趣事,还有远闻松涛近观莲叶的种种,哪知道俞正楠分毫没有问起。只在水阁临窗的案上摊开了大本子,又拿出形状各异几把尺子来,便开始低头写画。   林山见自家姑娘这个阵势,怕得罪了傅清溪,便轻声同傅清溪说道:“傅姑娘莫怪,我们姑娘就这样性子,从来对这些工巧之物跟着了魔似的。一见了这些,别的都顾不上了,并非有意怠慢,失礼之处还请傅姑娘包涵。”   傅清溪忙道:“哪里,我这里连个上茶的人都抓不到了,才是失礼。”   正说着话,外头有丫头送了茶水果子来,想是方才的管事媳妇去打点的。因这里尚未启用,要寻些热水茶叶合用的器具恐怕都不容易。傅清溪心里明白,这是俞正楠的面子,若是光自己在这里,恐怕是没人会搭理的。   园内伺候的丫头们上了东西下去了,傅清溪才问林山道:“你们姑娘一直喜欢这个?来看水阁也是为了看这个机关消息的?”   林山点头道:“是。我们太太同老爷也不晓得说了多少回,没什么用。什么衣裳首饰、绫罗金银的话儿,我们姑娘都不喜欢。倒是喜欢拆个自鸣钟,画个斗拱什么的……”   她说着这话,忍不住偷偷看一眼傅清溪神色,却见傅清溪一脸惊佩道:“这样啊,真厉害……”   林山眼睛一亮,从来说她姑娘怪异的多,哪有说她厉害的。没想到这傅姑娘倒是同常人看法不同,没准往后自家姑娘能多个可说话的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么想着,她越发来劲了,把俞正楠的事情捡着有趣的一样样说给傅清溪听。   傅清溪才知道,这俞正楠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从小两个一块儿长起来的,容貌也极为相似。小时候还好,大了男女有别,俞正楠的哥哥被压着读书认字,俞正楠则要学些针线上的东西,俞正楠便不干了,非要跟着她哥一起学。家里大人拗不过,加上那时候俩人都是六七岁年纪,又是双胞胎,一块儿读书看着还挺有趣,便也由他去了。   这么学了几年,俞正楠的哥哥俞正枟在诗文画作上甚有天分,俞正楠却偏好工巧理术一道。她哥哥画一个什么画,她便在那里指出这画如何不合理,这屋子如何不对,这引风避气如何不真,兄妹两个便要吵起来。家里娘老子也不晓得为这个费了多少力气。   她要学此道,却是难。因外头女学里,以这些为课的极少,女子春考进书院的,也少有这一道的。她便想要往男学里去读,为了这,同家里闹了多少回,到底还是不成。却是托了越荃的福,这华英女学是真正教书院全课的,她才来了这里。   至于这水阁嘛,是当年越家老太爷越金宝刚进天工苑时画的图,到底也没有旁人家做,他就在自家园子里修了一个。俞正楠以前听说过,便惦记上了,一心要弄明白这里头的机关设计,才有今日这一出。   她这画一会儿,皱着眉头想一会儿,或者扔了笔又出去绕着水阁看。有一回还登上了边上的堆山上自高处往下看。傅清溪还真没见过这样阵势,在一旁不敢打搅,只小声同林山说上几句,余下便安静呆着。   俞正楠前后画了得有一个多时辰,又密密麻麻写了几张纸,从头看过,才合拢了那大本,面上露出笑来。   林山见了上去收拾东西,才对俞正楠道:“姑娘,你看你,傅姑娘真是好脾性。人家主人家这么带你来了,你就往画稿上一扑,连句话都没有。若是换了……换了旁人,这下就是一锤子买卖了,看人家以后还理你不理!”   俞正楠朝傅清溪抱抱拳:“对不住啊傅妹妹,我这一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傅清溪赶紧摇头:“俞三姐姐客气了。”见俞正楠端起茶来要喝,便道,“这茶都凉了,我叫人换一盏来……”   俞正楠一摆手:“不碍的。”咕咚咕咚把杯茶给喝干了,这下桃儿都快忍不住笑了。俞正楠亦有些不好意思,“嘿,有些渴了。”   傅清溪便说桃儿:“没规矩,还不赶紧叫人上茶来。”   桃儿答应一声去了,一会儿回转,手里拎了个仙人观鱼的粉彩提梁壶来,重给二人上茶续水。萧正楠又喝了一盏,才觉得渴意渐消。又对傅清溪道:“傅妹妹,我们到这边上走走可好?”   傅清溪也在这里坐了多半日了,听了这话便点头站起身道:“走走也好。”   两人便绕着水阁所在的拥莲湖慢慢走着。   傅清溪先问道:“姐姐把这水阁的图都画出来了?”   俞正楠摇摇头:“你也太高看我了。这是这府里人称天工苑‘圣手’的老太爷的手笔……何况机关有一部分都在阁楼上,那又上不去人,我只能看着外头的情形猜猜罢了。大约……看懂了十之二三吧……”   傅清溪想到西路的书楼院里应该有这个水阁的图纸,只是不知道如今还在没在了,再有一个,不知道合不合适给外头的人看。若是能够,自己便去借出来给俞正楠看看也好。她心里打着这个主意,只是不确定的太多,便也不说。   反倒俞正楠见她不语先问起她来:“今日见你看着那题纸发呆,是有什么难处?”   傅清溪面上一红,老实道:“开始要开女学时候,哥哥们说了许多考校的可怕处,我是吓得晚上都睡不踏实。谁知道……谁知道后来倒没这些事儿……我就松了口气。如今看着,我也实在太懒散了,不像个话。想要认真好好学学……可是,总是学不进去……嗐,俞三姐姐你别笑话我……”   俞正楠笑了会子,才道:“你也不用俞三姐姐俞三姐姐地这么叫我,就叫我正楠好了。”   傅清溪想了想便道:“正楠姐姐……这样唤可好?”   俞正楠歪了歪脑袋,点头道:“也行。”   这才接着道,“你方才说的,也是人之常情。你看书院里还不是一样,想尽法子进去了,到底几个踏实学的。那些月考季考不过为了教他们不敢不学罢了。咱们这里嘛,嘿,里头种种因由,也不好那么办。不过,我倒无所谓,要学的人,怎么都要学的,这么着反而更好,不用花时间弄些实在没甚用场的东西。”   傅清溪道:“方才我就是想要好好把那些作业做了,只是……只是连个该如何做的思路都没有……”   俞正楠道:“这倒容易,不如你同我一块儿弄这个水阁的事儿,恰同里头一个题重着,咱们还能做得比那个题更大更深更有趣些儿。还一个,先生们虽不说作业的事,实则是看的。因此你要心里有什么疑问,直管问去,先生们都会教导答复的。”   傅清溪面色一变:“啊?先生们都看咱们的作业的?”   俞正楠奇怪地看看她:“自然看的,要不然收上去做什么。只不过不说罢了。你要记得,这一年半是通课学习,之后就该分班备考了。如何分班,备考哪些?不都得看各人喜好什么擅长什么嚒!咱们又不考试,这个怎么来的?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从这些作业里来的了。”   傅清溪都愣住了,想着自己从前不知道怎么糊弄的作业,一下子觉得浑身皮都绷起来来。   俞正楠眸色一闪,问道:“你想考春考,进书院?” 第19章 一团迷糊   傅清溪被她一问,自己也糊涂了——自己是想考书院的?并不曾有过这么清楚的想头;那自己是并无此意?那方才听说之后的分班备考什么的,又何须紧张如此?   她便自己体会着道:“说不好,实则没想过要如何……只是,只是听了方才姐姐所言,原是胡乱搪塞应付了事的事儿,哪想到,还连着后头那么大的事儿……有些、有些心惊……”   俞正楠见傅清溪并无定要考上书院的意思,便道;“这个就是两说了。你倒不用为自己胡乱应付了觉得心惊,想来你从前只当先生们也是敷衍几处府里的,是以作业只往上一收,也不说好赖,恐怕看都不看的……你是这么想的吧?”   傅清溪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俞正楠呵呵一乐,“同你这般想头的多了去了,是以你也不用觉着害臊。左右过了二十便嫁做人妇了,这女学之说,不过是为了到时候说人家的时候能加点身份罢了。学没学会什么又有何妨,谁家常过日子还能看出来理术和古仪学得如何精深了?!”   傅清溪听了也不觉有理,正想笑,却听俞正楠接着道:“倒是你方才那句话,让我听了有些心惊呢。”   傅清溪心说我也没说几句话啊,俞正楠道:“‘哪想到后头还连着那么大的事儿……’就是这句了。果然的,多少事,在眼前时忙着胡乱应付过去了,谁晓得这世上哪里能有应付了事的事儿呢?根本不会‘了事’啊,那些我们没在意没用心的事儿,不晓得在后头哪里就回过来给我们一个好看了……嘿,这么想着,还真是心惊呐……”   傅清溪听了这话就想起陶嬷嬷说的话来,自己这样的身份,若是一路迷糊着下去了,到时候,恐怕不知道要在哪里狠狠摔个跟斗呢……   一时两人各有所思,都默默的。   林山从后头急急赶过来道:“姑娘,二姑娘她们要赶去锦芳阁看新到的胭脂水粉,这会子就要走了。”   俞家来上学,自然也是几个姑娘一辆车的,没有单给俞正楠留一辆车的余地,要走自然便要一起走的。   俞正楠道:“一会儿她们下去了,我们就先回家。再让车子去接她们,准保来得及。我可没空同她们闲耗……”   林山觉着自家姑娘这话说得太过了,忙冲傅清溪笑着,傅清溪晓得她的意思,笑道:“姐姐有事要忙便先去吧。我也不往前头去了,就从这里回我自己那里。”   俞正楠点头:“那最好了。水阁的图,等我回去整理好了,这回作业里理术那题咱们就一块儿做好了。”傅清溪点点头,又送她们绕过拥莲湖,到了流芳渠边上,才两厢别过。   俞正楠顾自往前走着,林山忽然凑上来道:“姑娘,我看你同傅姑娘挺投契啊,真是难得,咱们府里连着老来的那几家,也没看你给谁一个好脸色……今儿不错啊,都要同人一块儿做题了,真好,太太知道了准保高兴,姑娘你也有个闺中好友了,真是……真是太好了……”   俞正楠木着脸道:“你有这么高兴?”   林山兀自兴致高昂着:“自然高兴啊,再高兴没有了。”   俞正楠道:“人怎可以一面论交情?她带我来看了水阁,我自然要回报她的。她想好好做题却没个思路,整好我有,便带她一把,算还她人情。”   林山听了一惊,赶紧道:“姑娘!你……那个,做人可得知恩义啊,姑娘可不能恩将仇报!傅姑娘领咱们来看水阁,一路陪着,姑娘还连好脸色都没给人家一个,人家傅姑娘也没计较,还特地叫人来给开了里头的门……姑娘可不能把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教给傅姑娘叫人家傅姑娘走上邪路啊!姑娘……”   俞正楠停了脚步,转过身来:“邪路?”   “呃?呃……”林山真想抽自己一嘴巴,“嘿嘿,我这不……跟太太学的口气……嘿嘿,姑娘……”   俞正楠给她一个白眼,回身顾自己走了,林山赶紧跟上去,走了一阵,俞正楠忽然道:“你当那邪路那么好走呢?要不然你看我那几个哥哥,怎么一个也没能往‘邪路’上走啊?!哼,没见识的丫头!”   林山忙赔笑,又把话扯开:“我看姑娘还是同傅姑娘处得来,要不然就算欠了人情,送几个什么小玩意也罢了,哪里用得着如此。”   俞正楠想了想道:“这话也有理。一来她话也不多,不啰嗦,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要是换个我们家里的谁,我刚才也别想安静记那些东西了。再来呢,她老实,真老实,心里想什么说什么。这多好啊,说起话来不费劲不是。”   林山心说有这么夸人家姑娘的嚒,听上去就是个呆子啊。只方才已经说漏过嘴了,现在绝不敢再捋虎须,便顺着道:“哎,对,姑娘说的还真是,这样儿的还真难得。”   俞正楠停了脚步,看着她道:“是啊,多半都是你现在这样儿的,口不对心。”   林山一愣,见自家小姐转身又走了,抿着嘴狠狠咽口唾沫赶紧跟上去。唉,伺候了这样的姑娘,也真是,谁晓得咱心里的苦啊……   傅清溪让桃儿回学里取自己的东西,自己带了杏儿往西路的书楼院里去。书楼院在西路二门进来头一进,是个大院子,中间一座四层的飞檐书楼。书楼面阔五间,两间进深,里头是越家历代所积之书。   国朝极重学识,因而少有余资之家几乎都有书房,家底更厚些的,便会兴建书楼。越家的书楼早年间修建的,之后修整过两回,在这京城里算不上数,不过因越家世代在天工苑任职,里头工巧理术类的书却搜罗得极为齐全,就这点恐怕能比得上他家的就不多了。   傅清溪绕到书楼院后头,想往外头去,想了想还是先进了书楼院。   越家孙辈男丁们的书房都在书楼院里,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使的主意,隔壁院就是老爷们的书房,幸好如今老爷们大多身有公务,不常在书房里呆着。只二老爷的书房特殊,不在这里,倒在东路二门里,却是为了管家方便。   傅清溪进了门,却听里头挺热闹,一看,原来是越栐仁带了王家兄弟几人来家里,另外二房的越栐谦和越栐贤也带了几个好友来,女学那边今日下午没课,越家几姐妹除了越苓同越蕊,余下几个也都在这里。   傅清溪一看这许多人,就站住了,柳彦姝背对着她还没看见,倒是越苭先开口道:“消息够灵通的呀,你们落萍院虽在东路,来西路的脚程倒快。”   柳彦姝赶紧回头,见是傅清溪,笑道:“你去哪儿了?我刚还到处寻你呢。”   傅清溪道:“俞家三姐姐想看看园子里的水阁,我便带她过去转转。”   她刚说完,柳彦姝还没来得及说话,董九枢凑过来道:“俞三儿?那个不阴不阳的疯婆子你也敢接近!她没一直拿白眼瞧你吧?”   傅清溪忙道:“董九哥不要玩笑,俞三姐姐只是对工巧之术有兴趣罢了。”   董九枢笑道:“哎呀,就冲你这声九哥,我就不说她坏话了。”   柳彦姝拉着她道:“过来过来,我们正说重五节的事儿呢。”   傅清溪轻轻挣了挣道:“柳姐姐,我不过去了,我要找本书……”   柳彦姝楞了一下:“啊?”   傅清溪一看这许多人就有些不自在,巴不得赶紧逃了,趁柳彦姝愣神的当儿,抽回了手说一声:“是,要紧的很,我先去了。柳姐姐你们玩儿吧。”说完这话也不管人看没看见,团团一礼,带着杏儿就进了书楼。   柳彦姝皱眉:“这丫头怎么了?!”   董九枢在边上笑:“能怎么的,被那疯婆娘带歪了呗!”   柳彦姝横他一眼不理他,董九枢笑道:“我说柳家妹妹,你这可真是,生起气来都同旁人不一样。你听哥哥我说,往后你若生气,可千万别这般看人。那人准保不晓得你是生气了,还当你偷看他呢……”   王常安忽然过来拍开董九枢道:“你又来胡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   柳彦姝抬头看王常安一眼,又顾自同越芝说话去了。王常安正要跟过去,却被越苭叫住了,眼看着他哥哥王常英走到柳彦姝边上,同她们说起话来。   且说傅清溪自从听了陶嬷嬷那一通嫁娶的话,如今看到男子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加上她如今想要一心向学而不能,正乱着呢,也没什么心思玩乐。倒是很惊佩俞正楠能专心一意于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上,便想帮她一把。   她走到书楼里头,就有专门在书楼里伺候的小书童跑过来答应。她便问道:“我想问问咱们府里后花园水阁的图纸在那一层上?”   那书童笑道:“姑娘问着人了,咱们自己家里的几样营造都没在架子上,都在底下那边小房里收着呢。”   傅清溪便问:“这个能借来看吗?”   书童道:“自然是能的。真要紧的东西都在老太爷和各位老爷自己书房里收着呢。这书楼里的都能看,姑娘请随意。”   说着便领这傅清溪往里走,那虽是一间小屋子,却也没上锁的。傅清溪进了里头,南北墙和东墙上都开着窗,中间立着书柜,并没有柜门,是为了好通风防霉的。   果然在园林那里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上头画着水阁的简图,傅清溪赶紧翻看细看,里头连各样结构尺寸都有。在讲到机关设计那一块,还专有一整页讲理术的。傅清溪深吸了口气,把这一页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回。   嗯,没看懂,唉。 第20章 抄书   她拿了那册子出来,小书童却跟上来道:“姑娘,这屋子里的书最好别取出来,姑娘若要翻看,奴才这就给姑娘沏了茶来,屋里有桌椅的,文房也都齐全。”   傅清溪一愣,“这个……不能拿出去?”   小童摇摇头。   傅清溪心里哀叹一声,对小童道:“那给我预备些合用的纸笔规矩,我要抄录此书。”   想来这也是常有的事,小童答应一声赶紧去准备了,又给傅清溪上了茶,嘴里还解释道:“这样规矩,主要是因着这里头的书册都是府里历代老太爷老爷们的手笔,怕取出去弄丢了失了祖宗传承,是以才有了这么个规矩。”   傅清溪明白过来,知道无法,安排好纸笔,便开始照着书抄录起来。这书若都是文字,抄录起来不过费些力气,偏这书里还许多图形,还有尺寸比例的,却是不好有差错。   小童在一旁伺候,出个主意道:“姑娘,咱们书楼里备着好些桃花纸,盖在这图上都能映出来,姑娘看……”   傅清溪赶紧道:“也好,拿来我试试。”   一试之下还真好用,比自己照着画可方便多了。   一会儿杏儿进来道:“姑娘,这都该吃晚饭了,要不我给姑娘把饭摆到这里来?”   傅清溪道:“书楼里不许吃东西的,你自己吃去,我就等回去再吃好了。”   杏儿劝道:“天都要黑下来了,不如姑娘先歇一歇,吃了饭再抄也好。”   傅清溪干活儿一旦上了手就不爱停,随口道:“好了,正是要趁着天还亮堂多抄一会儿。你去吃吧,别吵我了。”   杏儿只好自己出去胡乱对付了一口,还回来伺候着。   傅清溪一直抄录到天擦黑,实在看不清了才停手。因书楼里也不许点灯用火,没法子,只好等明日再来。   第二日恰逢休日,越家姐妹同俞家鲁家的姑娘们约好要出去玩的,这回又有几个书院来的子弟要一起,俞家鲁家的几个哥儿也都一同出来了。柳彦姝劝了傅清溪一回,只说如何热闹等话,傅清溪着急要把那书抄完,加上她也实在不爱热闹,便只说不去。   最后柳彦姝道:“你可真是傻了不是。难道是担心花费?我同你说,我们越是同高门大户的人来往得勤,银钱上才越不会亏了我们。这是我们的体面,更是府里的体面,你懂不懂?”   傅清溪道:“柳姐姐,你去吧,我真不爱同那么些人一处。连脸都认不全,名儿也记不住,两下对不上,总担心出岔子。你去吧,去吧,我还要去书楼呢。”   柳彦姝狐疑起来:“你怎地忽然这么爱看书了……难不成还同越萦越芃似的一肚子妄想呢?……”   傅清溪不解:“什么妄想,二姐姐三姐姐什么妄想了。我要给俞三姐姐找几本书呢,还要做这回的习题,烦着呢。”   柳彦姝想起董九枢的话来,只是她对俞正楠也不熟悉,不好说人,见傅清溪实在不肯,只好道:“那我去了,有甚好玩的回来告诉你。”   傅清溪赶紧点头嗯嗯两声,待大队人马一走,她就收拾东西,特地换了件窄袖的衣裳,带了杏儿还往书楼里抄书去了。   索性这册子到底薄,这一整日下来连写带画地总算抄完了。杏儿帮着收拾东西的时候便道:“姑娘也真是的,又不是自己的事儿,这般上心……”   傅清溪只觉得肩颈都有些发僵,也懒怠说话,自己略扭了扭,想起来道:“你帮我问一声去,二舅舅这会子在哪儿呢。”   杏儿便出去了,一会儿回转来道:“二老爷刚关了书房,想是回青桑院去了。”   傅清溪点点头,起身道:“都收拾好了没?收拾得了就同我往青桑院去一趟。”   杏儿便拿了东西跟着傅清溪出了书楼大院往后头青桑院去。   越湛迟刚把府里这一日的外务料理干净,去上房同老太太那里说了一回,便回自家院子里了。刚换了身衣裳,就见二太太许氏身边的大丫头安儿过来相请,说是表姑娘来了,有事要找二老爷。越湛迟心里奇怪,便跟着过来了。   傅清溪上前行了礼,越湛迟笑道:“今儿不是都出去玩了?怎么把你给落下了!”   傅清溪回道:“这阵子玩得太多了,又还有件要紧事要办,便索性没去。”略沉吟了一回道,“是这样,之前俞家三姐姐问我府里水阁的事,我便领她去看了一回。谁知道她竟是对水阁的机关设计极有兴趣的,可惜光在外头绕着看实在参不透玄机。我想起来书楼里有这个水阁的图纸,只是不晓得这水阁的图册能不能教外人瞧,便来问问二舅舅看。”   越湛迟听了道:“俞家的啊……那应该无妨。当日俞家扩园子的时候,还把咱们园子里的许多图样都借了去看过的。这水阁就在其中。那俞家三姑娘恐怕不晓得,这水阁的图纸她们家应该也存着一份的。”   傅清溪一听说不碍的,心里便松了口气。至于俞家有没有那个图纸,反正如今看来俞正楠是肯定没机会看过,这么一算,自己这两日的功夫也算没有白费。赶紧谢过越湛迟,这才从青桑院出来回落萍院去了。   她前脚一走,许氏便对越湛迟道:“之前只听说这两位表姑娘行事没章法,如今看来倒是谨慎的性子。”   越湛迟道:“上回不是闹出了换嬷嬷的事?想必是如今的随侍嬷嬷是个厉害的。”   又说傅清溪转日上学,就抽空把自己抄好的书册给了俞正楠,俞正楠一看这东西,自是又惊又喜,她道:“我之前就知道这水阁是有图册的,只让我哥哥去家里书楼里找了几回也没有寻着。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到你们府里书楼看看去……你这真是……雪中送炭啊!”   傅清溪见她高兴,自己也挺乐呵。   俞正楠又道:“你什么时候去找的?那日也没听你提起。”   傅清溪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寻常也没怎么去过书楼……只从前听过一耳朵,心里想着可能有这个图册,只是没准儿。怕说出来叫你心里想着了,结果若是没有,不是难受?我就想着先去找找,若是找着了直接给你,不是更好!”   杏儿在一旁忍不住道:“那书是有,只不许拿出来,这是我们姑娘抄了两天才抄好的……”   俞正楠抬头看傅清溪,傅清溪抿嘴道:“这字儿是我抄的,那图……是我拿了桃花纸照着原图描下来的。有些、有些不那么直的……你……”   俞正楠扑哧一声笑出来,给傅清溪闹了个脸红,俞正楠赶紧道:“别,我可不是笑你画画的事儿,只是你那句‘有些不那么直’实在太逗人。妹子,真是难为你了,我也不说什么虚的,总之就是,谢谢你!”   傅清溪赶紧摇头:“没事儿没事儿,要不然我也是瞎玩,抄个书我还记住两句,比不过脑子地看书强。”   说着话,又该上课了,两人才暂且别过。   到了晚间,傅清溪盥洗了散了头发坐在桌边翻书,觉得有些渴了,桃儿杏儿一时都不在跟前,夏嬷嬷倒了一盅温水来,傅清溪喝了,又问道:“她两个呢?”   夏嬷嬷道:“刚好都有点什么事,叫人给唤走了。”   一会儿俩人前后脚回来了,一个拎着一小篓子杨梅,一个捧着一小篮子的枇杷。听说方才傅清溪找她们,都赶紧上来伺候。又把拿来的东西给傅清溪看,桃儿道:“四姑娘刚遣人来院子里,说是得了些新鲜的果子,叫个人过去拿。恰好我没事,便跟着去了。”杏儿则是越芃那里遣人来叫过去的。   傅清溪道:“没什么要紧事,不过刚才要喝水,看你们两个都不在,问一句罢了。这些果子看着可真鲜灵。”   夏嬷嬷从外头进来:“那也是姑娘招人疼,我看……这院子里好像只咱们这边有……”   傅清溪想了想道:“一会儿都分出一半来给柳姐姐送去吧,只说我送的就成了。”   杏儿答应一声去了。   晚间夏嬷嬷上夜,杏儿同桃儿各自洗漱了躺下说话。   桃儿道:“二姑娘可是问了你什么话?”   杏儿道:“哪里就见着姑娘了,就是知绣同我说话……还不就是问姑娘这两日都做什么了,四姑娘那里也问你这个吧?”   桃儿叹一声:“嗯。”   杏儿又道:“咱们姑娘给与三姑娘抄本书,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没啥不能说的。”   桃儿冷笑一声:“有不能说的,咱们还能不说了?!”   换杏儿叹了一声。   桃儿道:“忠心忠心,是奴才对主子忠心。可咱们这里呢?伺候的是姑娘,身契可是这府里的。到底给哪个主子尽忠才算是忠?唉!”   杏儿忽然道:“要我说啊,我明儿就趁空儿把这事儿同玫瑰、牡丹、琉璃她们说说。”   桃儿不解:“老太太又没使人来问,你告诉颐庆堂的人做什么!”   杏儿道:“这一个事儿吧,若是谁都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好做的了。最怕许多人心里都觉着奇怪,偏面上都不说,只暗地里使人打探。这么就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那不知道的听了什么胡编乱造的,或者也信了。到时候正主儿什么都没做,也不晓得会传出什么事儿来!索性我到处说说去,也不怕的。”   桃儿想了会子道:“你这话也有理。”   碧梧院里,越苭正听玲珑给她回话:“说是在书楼里抄书,抄了两日呢。”   越苭问:“抄的什么书?”   玲珑道:“就是咱们后花园里头那个水阁的图册。”   越苭皱眉:“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些了……难不成……是给哪个……什么人抄的?”说了挑起眉毛坐了起来。   玲珑赶紧道:“说是给俞家三姑娘抄的……”   越苭又靠回到靠背上:“哼,难怪今天一整天同俞三儿黏黏糊糊的。嗤……这落萍院可真是不简单,一个个都有手段有心思的。一个专勾男人,一个晓得讨好女人,哪儿高往哪儿爬,不要脸的东西!”   玲珑道:“还是大小姐说得对,越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越爱攀高枝,越是精明有心机。姑娘这样儿的,就吃亏在个磊落坦荡上。”   越苭哼一声:“咱们什么人,干得出那样下三滥的事儿来?!”   玲珑叹道:“这会讨好人也是功夫,要有工夫下功夫,还得练脸皮上的功夫!”   越苭听了哈哈笑道:“你这丫头!”   一时听着大太太庄氏往楼上来的声响,越苭赶紧给玲珑使个眼色,主仆二人敛了笑,起身出了房门相迎。 第21章 一事万缘   翌日一早,柳彦姝便过来了,傅清溪刚梳好头,见她进来笑道:“姐姐今天这样早?没等嬷嬷拍你去?可是难得。”   柳彦姝一笑,晨光自窗间照进来投到她脸上,好似带露玫瑰,瞧得人心神一晃。傅清溪叹道:“柳姐姐你也实在太好看了些。”   柳彦姝笑道:“我来谢你昨日的果子的,还没等我谢你,你就忙着夸我了,这我可谢不过来了呢。”   傅清溪微微一顿,随口道:“借花献佛罢了,那些东西又不经搁的,姐姐若为这个就这样起来,那我日日遣人送些儿过去,省得每日嬷嬷发愁你迟到……”   柳彦姝上来要拧她,笑骂:“一大早的你就老提这事儿,你看我怎么教训你!”   傅清溪一让,柳彦姝就在她身边坐下了,桃儿杏儿几个都下去拾掇早点了,柳彦姝忽然开口道:“那果子是越芃越苭那儿来的吧?”   傅清溪一愣,点头道:“是,昨日叫杏儿桃儿过去拿的,嬷嬷说你那儿没有,我才……”   柳彦姝冷笑一下:“没错儿,我那儿是没有。”   傅清溪一时不晓得怎么接话,柳彦姝失笑:“做什么,我又不是冲你来的。”   傅清溪道:“老这么着,也挺烦人的。从前只四姐姐这么,我晓得她是同你不对付,故意气你呢。如今二姐姐也……真是什么道理……还是你连二姐姐也得罪了?……”   柳彦姝眼神略散了散,回神笑道:“我好好的得罪她们做什么,她们自己心眼窄的跟什么似的,也怪我啊?!”   傅清溪不说话了,柳彦姝忙道:“嗐,说岔了!我是说啊,你当这是什么好果子呢!你那日不同我们玩笑,去了书楼,第二日又不同我们出去玩,她们这是想打听你到底在做什么呢,才借了这个由子把那两个叫了去套话的……你还当真是给你送果子呢!”   傅清溪倒没想到这上头去过,这会儿听了,也没觉得如何,便道:“哦,我就是给俞三姐姐抄个水阁的图册,我问过二舅舅了,这个可以给的,没事儿。”   柳彦姝一听她这浑不在意的样子,急了:“哎哎哎,我说你是不是呆啊,她们这是把手伸到咱们院子来了,收买咱们身边的人打探咱们的事儿呢!你还当没事人似的!”   傅清溪想了想:“这本来就是她们家,咱们院子里的也是这家的人,还什么收买不收买的。”   柳彦姝看着她,傅清溪不解:“那你想怎么样?”   柳彦姝道:“自然要好好点一点那几个丫头,叫她们知道知道怎么当奴才才对啊!”   傅清溪摇头:“没用的。再说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她们爱打听就打听呗。”   柳彦姝还待再说,几个丫头已经进来请二人去用早点了,只好止住了话头。柳彦姝便狠狠瞪了桃儿杏儿几眼,那两个也不知道看见没看见,言行仍同从前一般无误。   到了学里坐定,傅清溪一回身却发现俞正楠坐到她边上了,那原先是鲁家姑娘的位置。俞正楠见傅清溪看她,便平着声音道:“我同她换位置了,整好她能同我五妹细说说她们袖子上到底是滚镶两道合适还是滚镶一道嵌镶一道合适……”   傅清溪听了乐出声来。   从这之后,她两个就一直坐邻桌,一堂课上完,俞正楠就会把傅清溪抓住了问一通刚刚先生讲的事。傅清溪若有答不上来说不全的,俞正楠便给她细说一边。初时傅清溪真是十个里头能说上两三个就不错了,臊得她直想从楼上跳下去算了。   俞正楠却道:“你有这会子害臊的,不如下回用心点听。”又道,“这会儿开始还不算晚,真要等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再想学,我也没法子教你了。如今补一补,还能补上。”   傅清溪想起要好好上学这话是自己说的,如今人家这么帮自己,若自己反因为太难了害臊了打了退堂鼓,那才真有点不是个东西了。便咬着牙跟着她学。如此一来二去,熬过了最开始那一阵子,竟也慢慢上了道了,这些却都是后话了。   这日,两人总算把合作的理术作业做得了,用的就是水阁的例子。里头还涉及到了些数术。傅清溪对俞正楠钦佩得不得了,倒不是俞正楠什么都懂,恰是她也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只她既不会如傅清溪般因此灰心,也不会觉得面子有损而掩饰什么,而是沉下心来,想尽办法也要把那不解处整明白了才算。   中间有几次,两人推算出来的构件尺寸同图册上的不同,差得还挺多,真是想破脑袋都不行。后来还是俞正楠回去拆了她爹的一个阁楼模型,用上头的小木签子按比例做了一下,才知道了俩人只考虑转动上水的事儿,却没考虑到自重的承重。   本来按着傅清溪的意思,这作业自己都没出什么力,就别带上自己了。俞正楠不肯,非要拉她一同去寻教习,傅清溪推脱不掉,只好一同去了。   众教习们都在配楼的大开间里休息,俩人进去一一见过,俞正楠才拉着傅清溪到了葛教习那里,说起这回的作业来。   葛教习笑道:“我看了就晓得你准得过来一趟。”说着话,起身把自己大案后头的一个高柜门给打开了。傅清溪一看,里头密密麻麻三十几个格子。葛教习把其中一个打开,从里头抽出一沓文书来,略翻了翻,将最上面几张取了出来,剩余的仍旧放了回去。   傅清溪只觉得浑身冰凉。方才她看到,葛教习打开的那个小格子边上标着个小签儿,写的正是俞正楠的名字。再细看剩下的,每个格子边上都有标记,略看几个,果然就是这学里的人名……   从前听俞正楠说众人的作业先生们都仔细收着,还存了一丝侥幸,如今一看这阵势,难道不是往后算总账的意思?心里又怕又暗幸。   她愣神心惊的功夫,那里俞正楠已经同葛教习问上了。她赶紧收了心神,也到一旁细听。葛教习道:“这回说的理术中的传递,你们这个做得很是用心,选的例子也极恰当的。”   俞正楠便问起其中一些未曾想透的地方,葛教习一一答了。傅清溪只在边上默默听着,并未插嘴。到都说明白了,葛教习端起茶杯饮了两口,忽然对傅清溪道:“这理术一道同数术相通,之前听郭教习说起,你于数术上倒很有两分天赋,如此协作于你二人皆有裨益,实在大善。”   傅清溪这辈子还不晓得自己有天赋这个东西,听葛教习这般说了,立时满脸红了起来,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   葛教习亦点头笑了。俞正楠又同葛教习商议几句想把整个水阁的机关设计所涉理术都明辨算清的事,葛教习便道:“里头很有几样如今还远没学到的。不过也无大碍,只先尽着你们能看出来的去做也好。”   俞正楠听了十分欢喜,谢过葛教习指点,又同其他几位教习行了礼,才与傅清溪一起出来。   傅清溪叹道:“真是……上回你虽说过那些作业先生们都留着的话,今日一看……还是吓我一跳。”   俞正楠道:“从前的便不用去想了,咱们现在开始踏实做,也不怕什么。”   傅清溪道:“我什么也不懂,说是同你合作的作业,这话听得我脸红。”   俞正楠道:“怎么不说你给我抄来的书?要没有这个,凭我自己,想上半年也未必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听你的丫头说,你可是受了好大的累,才抄得的书。更别说……恐怕还得落埋怨……”   傅清溪见她又提这个,老实道:“实在是我自己一心想要好好学,却学不来,不晓得怎么才能够。却见你如此精于课业,心下钦佩。就想帮你一把……虽我自己是不能,但能助能的人一把,好似自己也、也沾了能耐一般……那样……嗐,我也说不大好那意思。”   俞正楠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眯了眼睛轻轻道:“不错,便是自己心向往之却一时不能到的情形,如何作为,能有所关联,也像……也像离得近了似的……”   傅清溪眼睛一亮笑道:“对了,正是这个意思了。我只都说不明白,你却晓得。”   俞正楠一笑不语。   因葛教习那句话,到了数术课的作业时,傅清溪更下心思做了。作业交了上去,她趁着俞正楠去寻葛教习的当儿,自己跟着去找了郭教习。她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却没料到郭教习见她来说作业的事,十分高兴,说完了作业还另外送了两本书给她,教她自己细看,或有助益。   这么着,柳彦姝这日去寻傅清溪说话时,就见她当窗坐着,一边书,一边大叠的纸,手里更拿着根奇形怪状的笔,在那里不知道涂抹些什么。   桃儿在外头报了一声,傅清溪听着柳彦姝进了屋子,头也没回道:“柳姐姐你先坐会子,我这就好了。”   柳彦姝走过去看了看,笑道:“那天俞家姐姐还说了,说你被俞三姑娘带坏了,也整日弄起这些鬼画符的东西来。” 第22章 台阁斗盛   傅清溪写完一段,停了手。先把几张散纸拿镇纸压了,略整理一下,才起身来同柳彦姝说话。那边桃儿打了水过来伺候她洗手。   傅清溪听柳彦姝说起这话,便道:“我还多亏了俞三姐姐带着呢,要不然那些课我哪里听得懂。饶是她给我这么讲,我还许多不明白的。”   柳彦姝略有不忍:“说来也是我不好,一下子见了这许多新的姐妹,忙着同人说话去了,却冷落了你。你本就是个绵软性子,自己又没个主意的,还不是跟着谁就谁说了算?从前都是我带着你玩儿,如今一个错眼,叫人家带去做起这些来了。怎么着,难不成你也想考个天香书院呢?”   傅清溪笑道:“我可没那个本事。”   柳彦姝又道:“好了,如今同大家也都熟络了,你放心,我也不会撇下你的。这回正是要找你说过些日子端阳重五的事儿呢。”   重五是五月初五,正值入夏,是个国朝上下都十分看重的节令。   傅清溪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到时候自然府里都安排了,左不过去哪里看龙舟竞渡,人山人海的,又热,其实没什么趣儿。”   柳彦姝正准备眉飞色舞讲一通的,却碰着傅清溪这么个语气,这个不得劲,埋怨道:“你听听你这话儿,不知道的还当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呢!怎么这么没精神了!”   心里想着这妹子是果然叫怪人给带歪了。   傅清溪笑道:“我从前也不怎么喜欢啊。不过自小来了这里,规矩都是这般,都习惯了,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今日同你说起来,才这么说罢了。我就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太吵,人又多……”   柳彦姝止住她道:“好了好了,越说越没意思了。我就告诉你吧,今年啊,不看龙舟了。”   傅清溪睁大眼睛:“不用出门了?那敢情好!”   柳彦姝一拍她:“什么跟什么,你就不能盼着点儿好的!我同你说,今年有几家要在福海上起台阁船斗盛,府里也收到请柬了,你说可热闹不热闹,有趣不有趣?”   傅清溪一愣:“台阁船?那不是西京才兴那些嘛……咱们这儿什么时候也有了!”   柳彦姝得意笑道:“不知道了吧?就是因为新兴起来的,才好玩儿呢。”   傅清溪问道:“府里也接了请柬了?那府里也要造船?”   柳彦姝摇摇头:“没听说这话。不过听说四舅母娘家是要参斗的,船都造好了!”   柳彦姝又说了许多如今外头已经传出来的话,哪家的船做了几层高,请的南来的北往的名手画的图,用的掺了珍珠玛瑙的漆,又有要在上头唱戏的、唱曲儿的、演杂技的……拢共花了几十万两银子云云。   她那里说得兴头,见傅清溪那反应,立时泄了气:“我说,你可真够没意思的。”   傅清溪笑道:“你说呗,我听着呢。”   柳彦姝站起身道:“得了,你继续画你的符吧,我还是去找五姐姐和六妹妹好了,没准还能听一听她们外祖家的船有什么新奇的呢。”   傅清溪起身送她,嘴里道:“这也没多少天了,到时候自然就看着了,你又去问个什么。”   柳彦姝一行走一行道:“你就是个木头,没法儿同你说。你停步吧,我还用你送啊!”   傅清溪听这话便住了脚步,看着她带着听芙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自己站了一会子,觉着这风吹在脸上还挺舒服。   转眼就到了重五这日,上了年纪的人要躲五,那热闹老太太是去不了了。这家里还得预备做“午时茶”,采“午时草”,煎七草汤沐浴,又要几处驱虫撒药等等许多应节琐事,这大太太也是出不了门的。   二老爷得管着府里的外务,这也是离不得人的。大老爷衙门里有事没得回来。只好三老爷、四老爷同余下几位太太带着府里的小辈们去凑热闹了。男丁们除了最小的四房里的越栐和跟着他姐姐们坐车,余下的全都骑马。   这一路上车里的姐妹们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难免要支使自家兄弟去买了问了,如此马匹在车驾间来来往往,越发热闹混乱。二太太不说话,三太太怕自家两个宝贝儿子摔着,连连嘱咐,却也没甚用场。   她便使人去同三老爷说,叫看紧了小子们,只是三老爷说的话谁会在意?越栐谦还涎着脸道:“爹,您要不画个符拘住我看看,看灵不灵验。”三老爷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下更别管了。   三太太听了笑骂两句自家儿子,又让四太太去说,四太太金氏笑道:“可别吧,我们家老爷比侄儿们都疯呢,没看刚才叫小厮们去扛了多少风车来,挨个车驾上都插满了!也得回这会儿风不大,要不然咱们这车帘儿怕都叫吹跑了呢!”   说话间,果然听到四老爷的声儿:“好,好!方才栐谦那两下骑术不错,过些日子四叔在庄子上办个赛马会,叫你小子来露露脸。”   然后就是越栐谦得意的答应声儿和越栐贤、越栐信不服的争辩声。三太太同四太太只好相视苦笑。   一路闹着,好容易到了福海了。这福海名叫海,实则是个极大的湖。这京城里大的水面不多,这算一个。也是这个缘由,这台阁船京城原是没有的,只在西京兴盛,西京水网密布,几处大水面有“五湖四海”之称。兼之西京曾为旧京,世家云集,难免要较个长短,这每年端阳重五的台阁斗盛就是一个各家比拼的时机。   这会子福海边高岸深水的一边已经搭起了连串的彩棚,棚顶颜色各异,数得上的人家几乎都来了,这车马就堵了路。幸好主办的几家大约一早料到这情形了,越家到了地方稍等了一会子,便有两个长随打扮的人骑了大走骡过来引路,再走走停停一炷香时候,便到了一处天蓝色顶子的棚子边上。   众人下了车马,留了贴身伺候的一两个人,余者随侍的仍有人领着,往隔了一个林子的歇息处去了。   许氏便赞道:“这么件一时的事儿,也安排得如此妥当。”   林氏道:“世家派势,确实不同。”   金氏听了笑道:“得了,还不是银子说话儿!”   妯娌三个都笑起来。   她们这里刚坐定,外头忽然走进几个人来,打头的一个年轻妇人,一身缎纹五福暗花绫的长褙子,容色娇美,远远便笑开了:“我就说嫂子们也该到了。”   许氏几个听了纷纷起身,相互见了礼,又叫人搬了椅子来重新安了位次,才落座说话。   来的这位便是越家老太太俞氏所出的嫡女越洵佳了,她嫁进了天巧苑的陈家,生了两儿一女,今日这样盛事,陈家自然也来了,她便带了儿女过来见娘家人。   这里大人们落座说话,方才乱纷纷见礼的小辈们也拉手挽袖地往另一头去了。   方才到了地方,几位老爷就叫人请了去了,这会儿不晓得外头谁来说了一声,小爷们也呼喇喇都走了,只最小的越栐和同越洵佳的小儿子陈君葳年纪实在小,留了下来。   这里越芃反应过来,笑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到底是做什么去?”   越苭道:“不用管他们,今日来了这许多人,总有平日里交好的。狐朋狗友的,哪里说得明白。”众人听了都笑。   越洵佳的女儿陈玉贤,比傅清溪还要小两岁,这会儿正问柳彦姝:“柳姐姐,你这衣裳好看,是哪里做的?”   柳彦姝今日穿的便是上回同傅清溪说起过的料子。京中风尚,自重五端阳之日起开始换装,因而今日满街男女几乎都作夏日打扮了。薄绸彩绫者有之,更有性急爱美的直接穿上层纱叠罗了。   柳彦姝身上这身,柳绿的鸢尾暗纹用极细的银丝线挑着花儿半描着浅浅绣了,两指阔的水绿镶边在领衿处又滚绣了一行玉色抽纱,窄身的长褙子,没用系带用的暗扣,把个窈窕的腰身越发衬得弱柳扶风一般。   这一路上来了,自然多少人看在眼里,只陈玉贤当面问了出来。   柳彦姝便笑道:“就是府里这季的衣裳。”   陈玉贤这才发觉几个表姐倒有一多半都是暗花绫的衣裳,便笑道:“真好看,我还以为是‘裁云阁’做的呢。”   柳彦姝掩口笑道:“哈,裁云阁?我连他们家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呢。”   陈玉贤也跟着笑,又细看余者,傅清溪穿着竹青暗纹绫的短褙子底下褶裙,虽也都是新做的,并不扎眼。倒是她身边站着的越芝同越苓姐妹,穿得同众姐妹又不同。   两人都是素面暗纹的薄绸交领衫,外头笼着轻罗半臂,底下层纱罩裙。小风一吹,纱罗轻舞,整个人似拢了烟含了光。再细看头上装饰,一个簪着翠玉双蝶,一个佩着错金白玉蝉,虽是应节装饰,也非寻常能比。   越芃越萦越苭几个,不过比傅清溪精致些,却不如越芝越苓两姐妹的雅致华贵,也不敌柳彦姝的玲珑巧思。凝神一看,她又发觉一样有趣的,指着越苭衣裳上的一道镶边道:“四姐姐你这个,这个可是天香纹?!”   越苭一笑不语。陈玉贤更凑近了细看,拍手道:“果然果然!定是大姐姐给你的吧?大姐姐真偏心,有这样好东西也不记得贤儿……这天香纹的缎带只天香书院里有,别处都织不出来的。四姐姐,好姐姐,你那里可还有?就给我一些吧,我也缀到衣裳上去好叫她们瞧瞧……”   越苭大乐:“还给你一些,你当我有多少呢!不过大姐姐给了我这点,都叫她们用上了。”见陈玉贤噘着嘴的样子实在可怜可爱,遂又笑道,“好了,下回我给姐姐信里便再问问她,若有时,我便给你留着可好?”   陈玉贤立时高兴了:“好哦,那四姐姐你可千万别忘了啊。”   见越苭答应了,她又转身对着越芝越苓一通好夸,又道:“五姐姐你头上那个白玉蝉是珍宝轩出的吧?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一回。”   越芝笑道:“我也不知道呢,前两日刚得的。”   陈家虽比越家不差,越洵佳也不会给陈玉贤花几百两买个小小虫草簪来就为了一年戴那么一回两回的。可小姑娘家家的,就对这些小东西喜爱得紧,那白玉错金蝉叶簪她看过一回就惦记上了,没想到自家表姐这里倒有个一样的。却不知是不是那一枚。   她这一说,越苭几个细看起越芝姐妹来,这一看,再一比自己,那滋味就不晓得怎么说了。越苭还自恃自己有个天香纹佩着,余下几个不过府里常例,这会子便有些被人比下去的意思。 第23章 水上风光   正各人心思辗转时候,几个丫头过来行了礼道:“少爷们遣了人来,说王家今日有几艘客船,可在水面上看船戏的,问问姑娘们愿不愿意去。”   柳彦姝一听这样有趣的事,眼睛都亮了。越芃却问道:“怎么个意思?是就咱们家的人,还是要同旁人挤一条船的?”   那丫头道:“说是单留了一艘出来,若是姑娘们乐意,一会儿王家三爷和四爷就亲过来同太太们说,连太太们也请了去呢。”   越芃看看众人,见都有跃跃欲试之态,便笑道:“我们如何做得了主,若是太太们说去,我们自然也去的。”   那丫头领了这话,赶紧传给外头等着的人去。   果然不一会儿,王常英王常安兄弟就来了越家的彩棚里,见了几位太太们,说自家这回还备了几艘画舫,可在湖上一游,如今已特地留了一艘出来,要请越府太太姑娘们去玩赏等话。   四太太娘家今日也有游湖之约的,便说她留下来坐镇,叫二太太同三太太带了姑娘们去看看,连着姑太太也一同去最好。   越洵佳虑着还有陈玉贤同陈君葳两个年纪都还小,不欲叫他们水面上去,便婉拒了,只说陪着四太太在这里说话也好。   到了姑娘这边,最小的越蕊也不愿意去船上,越苓非要跟着去,便是说一会儿她们外祖家会来人接的也不肯。王常英也开口帮着说话,四太太笑道:“好了好了,你们是有了好玩的恨不得连我这娘都不管了,还管什么外祖、舅舅?去吧去吧,只千万小心些儿。”   这么着,只越蕊同陈玉贤、越栐和、陈君葳四个留下了,傅清溪便道:“我也留下同妹妹们玩儿吧。”   柳彦姝一看就急了,真待要劝,王常安过来叫她快走,这边越芃也觉得单留下几个年幼的确实不甚妥当,傅清溪愿意留下照料是最好不过的了,遂笑道:“你们看,到底你们傅姐姐疼你们。”如此便算同意了。   吵吵闹闹一大群人总算都走尽了,傅清溪只觉得耳清目明心头一爽。又见几人枯坐也没甚意思,便叫桃儿去把她们带来路上解闷的玩物拿几样过来玩。   没玩多会儿,金家果然使人来接了,四太太做主,把余下几人都带了去,只留下几个积年嬷嬷在这里照应。   二太太方才同三太太一起去王家的船上了,陈玉贤紧跟着她娘,傅清溪便把越蕊带在了身边。她怕越蕊发慌,先给吃定心丸:“我听说大船在水上是极稳的,一点不晃,要不然那些台阁船上演杂技的可怎么好呢,你说是不是?”   越蕊抿着嘴笑了:“姐姐放心,我不怕的。”   傅清溪吐吐舌头也笑了,忽然又道:“实在我有点发慌呢……”   从前她们看竞渡,都是在岸边看热闹,哪有往水上去的。方才那话说是哄妹子的,倒不如说安慰自己的。   越蕊伸手抓住傅清溪的手道:“没事的。”   傅清溪见她柔柔的样子,叹道:“蕊儿真是个好姑娘。”   金家的台阁船早开到湖中去了,这会儿她们上的是一艘两层的画舫。傅清溪上了船,见四面雕花隔扇,帐幔琉璃,那待客的地方也有小花厅大小。几案俱全,上头也一样的炉瓶三事、盆花瑞草,心里松了口气:“想必这船是极稳当的。”   金家这船上也有两个金家的太太管招待她们一行,见越芝越苓都没过来,问了说是王家请了去,便笑道:“回去叫老太爷知道,恐怕明年非得做个赛过王家的大船才好。”   傅清溪几个上前见了礼,便被引到一旁坐着。一会儿功夫,又上来了许多新奇的点心吃食。金家一位太太走过来笑道:“你们且尝尝,这些都是船食,都是旧京传过来的,咱们这里从前是没有的。这船一会儿就开出去了,好几处热闹可瞧,不晓得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先垫补垫补才好。”   傅清溪同越蕊赶紧谢过。陈玉贤在那里听大人们说话没甚意思,便也到这头来坐了。一时船动,三个人看着外头湖光山色,饮茶说笑,十分清静有趣。   福海果然不愧海之称,尤其是这会儿船行水上,更觉四周浩渺无边。清风越水而来,带着荷叶菱花之意,傅清溪这会子早忘了初时的不安,只觉飘飘欲仙。   越蕊笑道:“幸亏刚才没同我娘一起去,那里哪里能有这样清静?”   陈玉贤笑道:“七妹妹小小年纪却不爱热闹爱清静,跟老太太一样。”   越蕊不饶她:“你才比我大了几天,就说我小小年纪。”   陈玉贤更乐了:“大一天也是大,你还得管我叫姐姐啊。”   傅清溪听她们小儿言语,也不偏帮,只在一旁笑。   这一路过去,台阁大船有几家。金家的台阁船是三层大台的,上头扎了彩棚,绫罗齐飞。船头船尾各有一戏台,分演两班,船顶大台上满放鲜花,上头竖着几根长长竹竿,竿上颤巍巍一人,时而倒立,时而放手作飞,惊得一旁大小船只上众看客惊叫连连。   傅清溪几个也看得入迷,只越蕊看了一会儿便捂住了眼睛不敢看,一时听外头喝彩连连又忍不住从指头缝里偷瞄,见上头的人凌空一个跟斗,她又吓得哇得一声闭上了眼睛。   陈玉贤指着她笑个不停,连戏台上的热闹都顾不上了。   王家的台阁船是双船联舟,这是前两年旧京兴出来的花样。周围人看了都道:“不愧是王家。”另有宋家的尖阁楼船,齐家的烟火船等等,都各自有惊人骇目处。   金家的船又绕过福海中一处小岛,就见前头两处水台周围围了不少船只。陈玉贤眼尖,看了一会儿便叫道:“哎呀,那是我家的!”   果然见那处水台后头迎风一面大旗,上头一个陈字,对面水台的旗帜上却是个谢字。这水台是在水里抛下重锚,将一个极大的木制层台浮在水上而成。陈、谢两家的水台都比寻常的要高上两层,如今上头吹锣打鼓十分热闹。   近前瞧了,谢家的水台上正演大木戏,一片片墙壁大小的精雕木扇前后移动,上头的雕花层层相映变出不同花纹来,尤其映着大太阳,往底下投出的花影上竟带了五彩之华,当真炫目。这就是谢家有名的“映日落霞”之技了。   陈家的水台上却是新奇,竟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偶人,也没见人在其中操控,那些偶人便能前后走动起来。配上一旁伶人给配的话儿,真如活的一般,还能演出剧来,叫人惊讶。傅清溪细看一回,发觉那水台后头列着大大小小几座水车,想必是借了水力动的。   这两家水台恰好相对,绝技新巧都招人注目,恰如唱对台戏一般,十分有趣。   如此一圈转下来,虽各处也没停留太久,却也不少时候了。金家的迎宾船回到早前停泊的码头,下面早已备好了船席,实在推辞不过,几个人略用了些才别过回越家的彩棚这边。   她们到了没多会儿,被王家请去的那几位也回来了。相互一问,果然那里也留了饭,二太太笑道:“我们自己也备了外席的,难道一会儿还原样带回去不成?!”   四太太便道:“就叫跟来的人拿去吃了吧,我们也要歇一歇,也不消那许多人伺候。”   两位太太都道有理,二太太便吩咐下去了。这里彩棚里又起了帷帐,只留下临水一面半开着吹风,几位太太都在里头休息,吩咐了没事勿要打搅。   越洵佳本要回陈家那头去的,也叫她们给留下了,四太太道:“你们家今日搭了台子的,不晓得又有多少人要应酬。你这会子回去做什么?在这里稳当当的姑奶奶不做,非要回去累死累活操持才好?这才呆了呢!”又叫人一总儿搬了软榻进来。越洵佳见自家几个儿女也玩得乐不思蜀,便也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   这一错了大人们的眼,小辈们就现了形了。傅清溪看去,见越家几个姑娘面色都不太好似的,见了礼后便拉了越蕊坐在一旁不多言语。   正这时候越栐仁他们也回来了,王家兄弟同另外几个世交相熟的子弟也跟了过来。听说太太们正歇息,越栐仁便轻声叫人上茶上凉果子来。引了众人一同过来说话。   傅清溪见来了外人,越家几姐妹换了脸色,心里松了口气。仍旧转头同越蕊编七彩缕,忽然一个声音低低道:“怎么方才没见你?”   傅清溪一抬头,见是谢翼,忙起来见礼,又道:“我们同四舅母一起坐金家的船去的。”她这一起身,越蕊同陈玉贤自然也跟着的。   谢翼见她们给自己见礼,面露笑意:“你还真是多礼。”说了想起什么来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匣子来,往桌上一放,道,“给你们玩的。”说完又轻笑一声,转身顾自己去了。   傅清溪越蕊同陈玉贤三人面面相觑,越蕊道:“傅姐姐……” 第24章 口角   陈玉贤一伸手把那匣儿打开了,却是几支豆娘。绮縠扎就,略点碎宝,式样十分新奇,眼见着是今年新出的。取了一支细看一回,恋恋不舍地放回去了,面上好不纠结。   傅清溪便仍拿了递给她道:“妹妹喜欢就戴上试试吧,谢三哥说是给我们玩的,一会儿咱们谢谢他就是了。”   越蕊见不是什么太过贵重的东西,心里也松了口气,又见那几个虫草扎得有趣,也拿了一根看。   陈玉贤却摇头道:“不要……他们家同我们家正打对台呢,我不能要他们家的东西……”   傅清溪想起方才陈家同谢家在水上的对台来,见陈玉贤小孩儿脾气发作,认真分起“敌我”来,心里好笑,忙劝道:“那不过是赶巧了一块儿热闹罢了,妹妹可想多了。”   可陈玉贤性子上来拧的厉害,说死不肯要谢翼送的东西,傅清溪只好作罢,便让越蕊挑。越蕊拿了一支,忽然道:“姐姐,叫五姐姐她们也来看看吧?”   傅清溪看里头拢共五支豆娘,要一人一个却是不够,正犹豫,越苓过来嚷道:“有凉透的水没有?这会子我可喝不了热茶。”   越蕊端起自己那杯道:“这里有杯凉的,不过我……”   越苓一把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完了满足叹一声,对越蕊笑道:“嗐,我还嫌你不成。嗯,你喝热的不?我那里也有一杯。”陈玉贤在边上噗嗤乐了出来,越蕊也跟着笑。   傅清溪便把豆娘给越苓看,谁知道越苓低了头叫她们看自己鬓后簪的一根虫草簪道:“你们看,这是方才王四哥给的。我们方才在游艺船上玩儿,里头好多博戏,彩头都是这些东西。我们都得了,这盒大约是谢三哥赢的彩头,你们就留着玩吧。”   傅清溪听说如此,再细看众人,果然人人头上都多了几根细花簪子。越蕊这才放心了,取了两支道:“那我就要这两支吧。”   傅清溪笑道:“我不喜欢虫儿兽儿的,你喜欢就连匣子拿了去。反正,有的人是不肯要对头的东西的。”说了看着陈玉贤笑。   越蕊让了一回,见傅清溪确实不喜欢这东西,便笑着叫丫头收了起来。   那边外头不知道又有什么新鲜事,越栐仁又带着兄弟好友一众人等呼喇喇去了。陈玉贤见了跺脚道:“娘还让我见哥哥回来了告诉他一声,叫他等一等,一会儿回去呢。这下好,又没影儿了!看我不回去告诉爹!”   越蕊看了嘻嘻笑,陈玉贤叹道:“有个皮猴一样的哥哥可真麻烦,蕊蕊妹妹,你说是不是?”   越蕊笑道:“不晓得,我哥哥可不是皮猴。”   陈玉贤吃瘪,恨恨瞪一眼越蕊,把个傅清溪笑倒了。   他们这里高兴着,那边却起了纷争。   就听越苭道:“不知道就不要随便开口,人说了你也不懂,还追着人问,脸都叫你丢尽了!”   柳彦姝道:“不知道才问的,再说了又没问你,你急什么!”   越苭道:“看不过眼,替你害臊!”   柳彦姝便笑道:“四姐姐你不能老用你们天香书院的学识来量着我,我们不过刚上学的,什么都不知道呢,自然不如你这样在天香书院里读了大半年的知道得清楚。”   越苭道:“你少跟我扯些没用的,我说过我是天香书院的了?”   柳彦姝道:“原来四姐姐不是啊,四姐姐也知道自己不是,那最好了。既然旁人的学识同四姐姐没干系,那旁人的无知自然也同四姐姐没干系,我知不知道问不问的,就不劳四姐姐操心了。”   越苭怒道:“我就是看不惯你那样儿!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里不懂装懂同人东拉西扯,也不知道害臊!”   柳彦姝见她抓着不放,也生气了:“就你知道!就你懂!我倒看看你懂得多少!你那么懂也不用把旁人的学纹穿在自己身上了,穿在身上了就是你的了?!”   越苭一听这话,气得嘴唇都抖了,没忍住道:“我穿在身上的不是自己的,你穿在身上的难道是你自己的?!”   傅清溪走过去听到了这句,自己也忍不住一僵,却听柳彦姝冷笑道:“好啊,那你倒是说说我穿在身上的若不是我自己的,那是谁的?你只要说出来,我就服你!”   越苭还待再说,叫一旁越芃拦了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怎么越说越过了!”又对边上的玲珑道,“还不赶紧扶你家姑娘去擦把脸?这天儿热了人就容易躁。”又对柳彦姝道,“柳妹妹也少说一句,大家话赶话的,没心也说到有心了。”   柳彦姝哼一声道:“二姐姐做什么拦着,我正想听听四姐姐的高见,好回去问问老太太老太爷呢!”   越苭一听更怒,却被越萦拉着道:“你若再说,回去母亲定要生气的。”   越苭想起庄氏几回为自己言语生气,更连越萦也气上了,一把甩开她道:“不要你假好心!”说了蹬蹬蹬跑了出去。   傅清溪上去拉了柳彦姝劝道:“柳姐姐,好了,这在外头呢,别叫人笑话。”   柳彦姝放平了声儿道:“怎么,你没听出来她那意思?咱们这身上穿的脚上踩的头上戴的都不是咱们的呢。真是吃她的用她的了!想来往后这府里全是她的,才会这么看我不顺眼,原来是为着这个!”   这话叫人没法接了,傅清溪只好一个劲儿说消消气,莫要再说了等话。   正这时候,杏儿走过来道:“姑娘,俞三姑娘今儿也在这里,说请姑娘过去说话。”   傅清溪正在这里不自在,便去同守在帷幕外头的几个太太的大丫头打了声招呼,带了丫头嬷嬷出去了。   往出走了没几步,一两翠幄车停在那里。俞正楠从里头下来道:“车里闷得慌,要不咱们往那边走走。”傅清溪正有此意,两人便往湖边柳荫长堤处走去。   两人走了一阵,俞正楠问道:“你方才脸色不太好。”   傅清溪顿了顿,叹了一声没说话。   俞正楠道:“方才你们府里的那些姑娘们去了宋家的游艺船,我也正好在那里。”   傅清溪心里闷闷的,听了这话随口道:“嗯,我没去,我同四舅母坐了金家的船出去的。”   俞正楠忽然道:“她们吵架了吧?”   傅清溪一愣,俞正楠道:“柳姑娘她们,吵架了吧?”   傅清溪只好“嗯”了一声。   俞正楠大概也觉着这话不太好说,咂咂嘴道:“好像背后说人是非一样,有点怪。”   傅清溪忍不住笑了,俞正楠嘿了一声,接着道:“所以我不太喜欢同她们一处。女人啊,事儿太多。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心里不放什么大事,整日介鸡毛蒜皮的。谁先挑的料子,谁的衣裳针线上先做了,谁轮着的针线师傅好……什么都能争,实在是烦人得很。尤其、尤其……再有几个少年子弟掺在里头,就更多事了。”   傅清溪不解:“啊?”   俞正楠道:“据说从前男女上了十岁就不让随便见面了,除非家人兄妹。如今是……不管那么些了。世家间,尤其不禁着这些,左右一出门都前后左右那许多人跟着……长辈们倒是乐意教他们相互间多交往,若是……门当户对,岂不是顺当得很?……   “你那个柳姐姐……看不惯她的只怕往后会越来越多吧,有什么法子,谁叫她生得好……”   傅清溪听了这句,想起柳彦姝鬓上两支点翠嵌宝的豆娘来,心里忽然雪亮。   俞正楠却顾自接着说道:“我就是烦透了这样的事,想着……不管怎样,反正我不要走这样的老路。”   傅清溪不解:“老路?”   俞正楠道:“不是吗?女人家学针黹理家、应酬来往,到了年纪便许个人家,生儿育女、料理家事,整日介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的破事,一年年一岁岁周而复始。还要学着如何御夫,拿捏妾室通房,要顾着体面,又要防着后院……简直腹背受敌,又无大功可立……这样的日子,想想都觉得够了……”   傅清溪从来没想过这些,上回“身份”“嫁娶”等话还是陶嬷嬷临走时候说给她的。这会儿听俞正楠说起这些来,一时明白不了。这女人家嫁人生子,不是应当应分的事么,若是嫁不得好人家,或者竟没有儿女,才是大不幸不是么?怎么陶嬷嬷说的顶顶要紧的事,同俞正楠说的又全然不同了?……一时有点心乱。   俞正楠见她不语,便接着道:“比如我娘,这一年到头,不说别的,光各种各样的祭日,一个月里得有十几个。祭的人身份不同,周年不同,那供桌礼仪也差着。光忙这些,就没个闲工夫了。若是哪日疏忽错了一丝半点的,那就是不敬祖上的大罪过,别说家中长辈如何说,就是她自己都得往祠堂里跪几回去方能心安……这还只是死人的事儿,活人……只有更多事的……我实在是……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傅清溪就想起越家的神楼来,确实几乎一年到头供奉不停的,祖祖辈辈传下来,这许多人,祭日自然也多。   俞正楠忽然道:“你可晓得我为什么非要考春考不可?” 第25章 女儿户   傅清溪道:“你那么喜欢理术,自然要考个好书院去学才好,若是往后能进天工苑,那就再好没有了。”   俞正楠失笑:“进天工苑……你还真敢想。喜欢理术……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只是谁又是生来就知道这些的?我也是慢慢学的。一开始学的时候,也同你之前一样摸不着头脑。也没个地方问去……可是,我必须学,我一定得考进书院去。”   说到这里,问傅清溪:“你可知道‘女儿户’?”   傅清溪摇头,俞正楠点点头道:“自然没人会给你说这个的。女儿户,就是以女子身份,单独立户。这原是为了那些没得儿子的人家延续香火才有的规矩,若只有一个女儿,也能立户招赘。后来出了律法,规定得更详细了。若女子要立户,需得有资产和身份,还得有家人的同意,若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则另说。   “资产一者要有自家的屋宅,没个住处,也说不上上户了。再者要有足够支付‘户税’的资财,却是不认钱财,只认田地产业的。国朝律法,这蓄奴人数同户税相关的,若是想要养几个下人,这资财的要求自然也高了。   “这都好说,最关键还是那个身份。若在天工苑天巧苑翰林苑玉书台这样的地方有任职的,自然可算,若是只有个买卖生意的,却还不算。这不是难为人来的?幸好,还有一个可算的,便是春考名录上那些书院的学籍。若是进了那些书院,这立女儿户的‘身份’便算有了……”   傅清溪听懂了,她问道:“姐姐是……是想要以后自己立户?”   俞正楠笑道:“是啊。我想过了,唯有这样,才能真的自在安生过日子,不消看旁人脸色,不用守人家的规矩。我便是户主,还要听谁的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清溪点头道:“确实……这个,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话。”   俞正楠点点头:“嗯,我告诉你这些,是叫你想想,或者这条路你也走得的。”   傅清溪惊讶:“啊?我?”   俞正楠点头点得理所应当:“是啊。你的情形,我大约都知道了。若能……若能立了女儿户,万事自己说了算,多好。毕竟……”后头还有许多她替傅清溪设身处地想过的事,却不便宣之于口。   傅清溪笑道:“我哪里有那本事!”   俞正楠见她这么说了,便也笑而不语。   傅清溪又问:“姐姐唤我出来就是说这个的?”   俞正楠道:“不是,这是方才说起来,才说到这里。我今儿看见陈家的水台上用了水车助力引动了人偶,看着十分有趣,画了个大概下来,寻不着人说,才来找你的。”   傅清溪道:“我也看了那个。后头有大大小小好几个水车,只是不晓得底下的机关。”   俞正楠拍手笑道:“原来你也看了,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说着就叫林山取过上回那个画水阁的大本子来,往后翻过几页,就是她刚画的陈家的人偶水台图。指着其中的点点划划,开始说给傅清溪听。傅清溪一行听一行惭愧,自己也看到了的,还停留许久,却只看这个水车,猜了个大概。且还因此心里有暗喜之意,觉着自己如今也算“略通”理术了。这会子见了俞正楠做的功夫,真是臊得无地自容,也更起了自警之意。   两人说了半个多时辰,其实都是俞正楠在说,傅清溪只有听的份儿,偶或有听不明白的,才是她说话的机会。   两人刚说完,俞正楠叫林山把册子收起来,杏儿跑过来道越家那里要收拾动身回府了。俞正楠便笑道:“我耽误你太多功夫了,不晓得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热闹。”   傅清溪一想到待会儿还得同那么一群人坐车回去,心里就闷得慌,苦笑道:“我宁可都错过了去才好呢。”   俞正楠哈哈笑道:“这可躲不了的,连我都这样了,还躲不了,何况你?你只当自己半聋半瞎就得了。”   傅清溪听了大乐。   只光自己半聋半瞎也实在没什么用。一群人回了家里,还没等得及换身衣裳,就都让人给叫去了颐庆堂。   老太太连句寒暄都没有,直道:“听说今儿个长脸了?到外头拌嘴吵架去了?”   老太太素来最好面子的,如今越老太爷在天工苑地位特殊,连着越家地位也今非昔比,加上两年间有小辈进了天峦书院和天香书院,自家又牵头办了女学,正是一片大好时候。哪知道居然有自家孙辈在外头吵架斗嘴的事儿,这火爆性子是压都压不住了。   越芃一听这话赶紧先往中间束手立着,低头道:“是孙女不好,没能带好妹妹们。”越萦赶紧跟着站了出来。姐妹们一个不敢耽搁,都束手站好。   几位太太也赶紧起来请罪,连大太太都跟着站了起来。   老太太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道:“家和才能万事兴,这话不用我再同你们说吧?办了女学,你们不好好读书,反倒学会了斗气,我看这学才真是白上了!都回去好好想想,若再有下回,我也顾不得你们姑娘家的脸面不脸面,说不得就要罚上一罚,到时候……别怪祖母心狠!”说了也不管底下人等,扶着老嬷嬷的手往里头去了。   底下人等面面相觑,   马嬷嬷进来站在大太太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大太太闭了闭眼睛,朝老太太的空座位福了福,转身朝外头走去。经过越苭身边时停了停脚步道:“同我回去。”   越苭越萦便都跟在大太太身后走了。   余下几位太太相互对视一番,都面现无奈,四太太朝众人挥挥手:“这一天也都累坏了,都回去吧。老太太说的话都记着点儿在心上。”   越蕊默默走去牵了二太太的手,回头朝傅清溪悄悄眨眨眼睛,便出去了。   众人都散了,傅清溪同柳彦姝回落萍院去,没人跟她们同路。   一路默默的,傅清溪见柳彦姝眼中似有泪光,想起在福海边时越苭的话,一时便有兔死狐悲之意,低声唤道:“柳姐姐……”   柳彦姝咬了咬嘴唇:“回屋里再说。”   傅清溪便不再作声,跟着她一路进了院子,也没回自己屋子,直接去了柳彦姝那里。   进了屋子,柳彦姝便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们姐妹说会儿话。”   一屋子人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她两个,柳彦姝才重重啐了一口,骂道:“气死我了!”   傅清溪叹了一声,劝道:“姐姐,人在屋檐下,忍忍吧。”   柳彦姝冷笑两声:“忍?忍什么?她越苭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这越府难道是她的?她也不过是个女儿家,三两年嫁了人了,我同她何干?她也不过同我们娘似的,倒嫌起我来?!”   傅清溪道:“至少她还姓越,咱们……咱们不过是寄居在此……”   柳彦姝一甩手:“了不起啊?了不起我们回家去!又不是没地儿去!下回她要再敢这样,我就直接到老太太跟前辞行去,成全了她!”   傅清溪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一起出去了,怎么又吵起来。”   柳彦姝道:“谁知道她哪根筋出毛病了,跟个疯狗似的咬着我不放,非说我给她丢人了,不懂装懂了,鬼知道她在说什么!”   傅清溪看着柳彦姝,忽然问道:“柳姐姐你头上的豆娘挺好看的……”   柳彦姝不料傅清溪突然说起这个来,摸了一下鬓上,直言道:“我们坐了王家的船绕着湖看了一圈,王家哥哥说还有个有趣的去处,便带着我们上了宋家的游艺船。那船极大,几层楼里都摆了些猜谜投壶的游戏,又都设了彩头,大家便跟着去玩了。这是王四哥赢的一个大彩头,见我喜欢就给了我。”   傅清溪不语,柳彦姝立了眉道:“从那船下来,那越苭就疯了,对着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船上我就想刺她了。虑着上头有外人,才忍了那一路。”   傅清溪就想起俞正楠说的话来,只是这话她却不好说的,只好拐了弯子道:“四姐姐向来是直脾气,不知道哪里存了气,同谁说话口气都不好了。只是旁人都让着她,你就非同她对上。”   柳彦姝道:“她越家的姑娘金贵,我们柳家的姑娘就活该被拿来出气了?我是没那么好脾气,由着她糟践!”   傅清溪怕她说着又上火,便故意问起她一路的玩赏细节来,果然说着说着就说开了,柳彦姝又道:“有这会子问我的,一早干什么不去?那喜欢充大姐派势的都一言不发,只有你傻。”   傅清溪道:“我怕人多,再说了,我不去,听姐姐说不是一样?听着比我自己看了还有趣呢。”   柳彦姝被她说的笑了起来,傅清溪见她气消得差不多了,才劝道:“柳姐姐,往后你还是别同四姐姐那么针尖对麦芒的了。你看从前没咱们什么事儿的时候,四姐姐就对二姐姐、三姐姐也没什么好脸色。可见她就是这么个人,你又何苦要挡在前头挨上这个!”   柳彦姝听了这话大约也觉得有理,便道:“不错,她就是只乱咬人的疯狗!”   傅清溪一听自己劝了反招她说出这样话来,也不敢多劝了,闲话两句说自己也累了,便回自己屋里去了。   一晚上梦里都是越苭对着她说:“你吃的用的花的哪样是你的?!”又见柳彦姝笑着说:“我就跟她拼个鱼死网破,看谁怕?!”还有越芃同越萦站在那里看笑话的样子……还有老太太生气的呵斥声,大太太阴沉似水的脸色……乱梦颠倒,睡了一夜比不睡还累。   迷迷糊糊起床洗漱,正坐下梳头,柳彦姝风风火火来了,满面喜色,偷偷趴到她肩头耳语道:“刚听说的!昨儿越苭被大舅母赶到后头祠堂里罚跪去了!哈,报应!”   傅清溪身子一僵,心里忽然想起俞正楠那句话来:“这样的日子,真是想想都够了……” 第26章 桃李   柳彦姝觉出她的异样来,不悦道:“怎么的?你还替她不好受了?”   傅清溪道:“祠堂神楼那里……罚跪,一个人……”说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柳彦姝哈哈大笑起来:“瞧你那胆小的样儿!祖宗都在边上,不是更得保佑,这才是道理!”说了又嘻嘻笑起来。   傅清溪见她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裳,倒是都收拾利落了,问道:“今儿不是还得歇一日么,你这早起来做什么……还穿成这个样子。”   柳彦姝一笑:“什么样子?不是同你一样?”   傅清溪歪头道:“我穿着这样便平常,你穿这样我就瞧着古怪。”   柳彦姝呵呵乐道:“你猜我干什么去?”   傅清溪摇头,柳彦姝压低了声儿悄悄在她耳边道:“自然是……找老太太请罪去呀!”说了这句话,她也不管傅清溪反应,转身便顾自出去了。临到门口又回头冲傅清溪眨眨眼睛笑了一回。   也不知道这罪是怎么个请法儿,越苭好容易给大太太认了错从祠堂里出来,第二天开始又被禁足自省了。   越苭知道她娘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可越荃又不在,哪个能给她求情?越萦?只怕垫话递刀子还差不多!思来想去,叫玲珑想法子求到亲爹跟前去了。   大老爷听说越苭被罚了,罚跪祠堂就够厉害的了,竟还拘在屋子里不叫出门,这可怎么说的。便去寻大太太说情。   大太太把这两日自己着人打听来的事儿都一样样说给大老爷听了,才道:“老爷看看,这丫头若再不使劲掰一掰,往后可怎么是好?!为着小儿家节下的一点玩意,就同姐妹们斗气拌嘴,这就眼皮子够浅的了。在外人面前就不消停,还要人家当妹子的让着她。等人家忍不了了回她两句,她说的什么?!   “你的我的谁的……这样的话也能说出来!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当爹娘的整日如何算计着要把着府里呢!我真是气得头晕。之前为着她不长记性不知道让人的骄纵性子,已经同她说过几回了,哪想到不但不改,还变本加厉了!……”   大老爷一听越苭说柳彦姝白吃白住的话儿,也觉意外,又听大太太说到后头的话,想起老太太最是不容人犯权的,心里也有些生气了,便道:“确实不像话了,是该好好管管。”   完了自然这情也不求了,自己还特地去看了回越苭,讲了一通和睦姐妹听从长辈教导的话。越苭一看自己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越发恨起柳彦姝来。   颐庆堂那里也听说这事儿了,老太太从来最疼越荃越苭两个的,只这回听了丫头婆子们细说了当时情形,也觉得越苭很该清清脑子了,便也只作不知。   这一头还悬着心,另一头又不安生起来。   一大早,老太太刚梳完了头,赵嬷嬷给端了参汤进来,韩嬷嬷也从外头进来了。老太太便问道:“昨儿紫藤院里挺热闹?”   韩嬷嬷就知道没什么事儿能瞒过老太太去,忙道:“是,老奴细问过了。之前老太太同老太爷改的新例,老爷们一年领五千两的年例花用。为了公平起见,那五千两算今年一年的,这之前已经自账上支走的花销就得先扣掉。这么一来,三老爷同四老爷就剩的不多了。   “这回四老爷不知怎么起了兴,要在庄子上赛一场马,做个赛马会。帖子都已经叫人发出去了,因现在不是从账上支了,就叫人回去取银子。才发觉数儿有些不足。就又问起四太太来了……两人便拌了几句嘴。”   老太太听了把盅子往桌上重重一搁:“当时我就料着了,从前自账上支,不走过里头,还算清净。这都叫他们把银子先领了回去,怕就落不到自己手里了。这收进去的银子想要再拿出来,哪有那么容易了?可不就得闹!”   韩嬷嬷道:“四老爷好宴客,四太太寻常是不管的。这回四老爷不信自己那五千两都花净了,非说是四太太……所以才闹了起来。”   老太太问:“那到底花净了没有?”   韩嬷嬷道:“当日各位老爷们支取剩余的银子,四老爷那里扣除了春上几回迎春宴、送春宴,就只剩下两千两不到。领了银子之后,四老爷又在新开的鸿宾楼宴请了几回,这么一来,约莫还剩下四五百两的样子,这回办赛马会,光定下的戏班和问人借租来的良马骑师就得五百多两……”   老太太一拍桌子:“败家子!”   众嬷嬷都不说话了。   这日四老爷从外头回来,刚进二门就见魏嬷嬷同韩嬷嬷在那里立着等他,心知不好。只好愁眉苦脸地跟着去了颐庆堂。   四太太听说了又担心老太太罚四老爷罚得太厉害,叫他丢了脸面,遣了好几回人去探看。待四老爷一走,赵嬷嬷就把四太太不停遣人过来的话儿说给老太太听了,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我替她撑腰出气,她倒心疼上了!”   这事儿经了几个院子,自然瞒不住了,一时成了底下人嘴里的新鲜事。都晓得四老爷花钱如流水,不上半年就把自己的年例花光了,还去勒掯四太太。只那赛马会却没叫他丢脸,仍是风风光光办了一回。众人便猜是四太太贴补了四老爷,这话儿听着可太新鲜了。   这府里如何消息乱飞,越苭是一概不知。她倒是给越荃写了许多信,却一封也没得寄出去。每日里自有人送来三餐饮水,旁的一概没有。连梳头洗漱都是大太太身边的嬷嬷过来伺候。——自大太太知道她遣了身边伺候的人去求了大老爷,便连玲珑几个都给带走了,交给了嬷嬷们叫重新调*教调*教。   开始忍了几日,之后忍不了了便闹,再发现闹了都没用后她才真有些慌了。可越苭也是硬脾气,虽心里发慌了,也不肯面上现出什么来,尤其边上楼里还住着越萦,不想叫人再多看笑话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越苭觉着自己都快要长胡子了,这场严惩才算了结。   可这一走出去,不是晴天好日,却是乌云压顶。   原来之前越荃来了书信。   大书院里,一到暑天就加了暑歇,没那么些课了。趁着这时候,有些书院就会办“书缘会”,请一些尚未参加春考的学子来书院里游赏。时日有的长有的短,都没定数,一般都是给自己附学里的弟子的。   今年恰好天香书院也要办书缘会,越荃想法子弄了一张帖子,就特地写了书信回来,想叫越苭过去,到天香书院住一阵子渡夏。   却恰好出了越苭同柳彦姝争执之事,大太太气狠了,就叫越萦收拾了行装带上大太太的亲笔书信带齐伺候的人手,登上了去西京的车船。越苭在屋子里关着,又没了给通风报信的人,自然分毫不知消息。   等她一出来,才知道事情始末,气得眼前发黑。可当着大太太的面,她又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发作了,只好生忍着,回到屋子里把床上的东西扔了一地。   为什么扔床上的东西?软和,没声响,不惊动人啊!   大太太听了她在自己屋里的所作所为,叹气道:“知道忍了就好。”   到了夜里,越苭怎么也睡不着,略迷一下就又醒了,心里跟油煎一样。如今她唯一的期盼就是越荃,她盼着越荃看到去的不是自己就不接待了,或者为了给大太太面子,随便寻个地方叫越萦待几天就给送回来。   ——天香书院,她才是除了自家姐姐外离天香书院最近的人!那个越萦算什么东西,她也配?!母亲真是太狠心了,就为了自己跟那个姓柳的小贱人吵了几句,就把偌大一个机会让给了旁人!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天理!   可惜她的期盼终于还是落空了,过了几日,家里就前后脚收到了越萦报平安的信和越荃的书信。好在越荃还给她来了封书信,信里叮嘱她要好好管管自己的脾性,少给大太太添烦恼,又说大太太整日打理府务,已经很辛苦了等话。   越苭这下是彻底灰了心,长辈们却道她行事比从前稳重了。   越萦去了天香书院的事儿没瞒着旁人,自然许多艳羡的。越芃除了艳羡,还十分心焦。越荃从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府里也没人比着她去,可如今越萦也沾了光去天香书院见识了。旁人不知道,她可是深知越萦的。   虽素日里看着是勤谨又寡言少语的,其实暗地里不晓得多少心思动作。她若不得志还罢了,但凡有丁点比旁人强的,就把人都看得一文不值了。   若是这回去的是越苭,倒也罢了,左右越苭那性子就那样。加上她亲兄姐都是上了书院的,她自己心里也早默认了自己迟早也得进五大书院去读书的,就好似这也跟投胎一般的规定似的。有时看她骄纵得讨厌,有时又觉得她好笑,反正都同自己无干。   可越萦不同,越萦同自己都是庶出的。若是这回越萦因此得了什么好处,把自己给比了下去,那往后说不得就是大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如何如何了,叫自己这个二姑娘如何自处?   越芃思来想去两日,决定去找三太太林氏探一探口风。 第27章 嘉奖   越芃到正房里的时候,林氏正在浸手。   白芷、白术、白茯苓、白芨、白芍、白附子、白蔹磨细熬浓浆,兑上熬好的银耳汤,放在白瓷盆里浸手。得浸足一刻钟,再拿清水略冲一冲,隔着丝巾用棉巾子吸水,防着沾絮。每日早晚各一回,这是专为保养手的。   林氏常说:“这女人啊,脸还可以上妆遮掩,这脖子和手才是最难哄人的。”是以一向爱美如命注重保养的三太太,一套套保养脖颈同手、手臂的招数,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越芃早习惯了,还从辨琴手里接过棉巾子给林氏拍了一回手背。   一时知画取了香脂出来给林氏涂抹双手,越芃才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说话。   林氏问了两句饮食睡眠等话,又道:“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只可怜你们今年不得歇,却是没法子的事儿。”   越芃忙道:“夏天日长,那楼又高,风大凉快,倒也不算捱苦。”   林氏点头道:“你们自己不觉着苦就好。”   越芃又道:“倒是三妹妹好运道,四妹妹被大伯母禁足,她得了机会去天香书院里游赏去了。”   林氏笑道:“苭儿要听了这话非得再生一回气不可。”   越芃也笑:“可不是。四妹妹本来就性子急。从来天香书院的事儿,除了大姐姐,也就她最清楚了。这下可好,三妹妹去那边住一阵子回来,不怕比她还清楚些!只苦了我们这群人,只怕到时候只有听的份儿了,连插话都不能的。”   林氏听了微微点头笑着。   母女两个又闲话几句,林氏又要敷脸了,到时候不便说话的,越芃便辞了出来。   过了两日,林氏去娘家探看,禀过了老太太,便把越芃也带了去。晚间回来时,越芃却没有跟着回来。林氏去同老太太说道:“叫我嫂子那几个魔星给留下了,我都说了家里日日都要上学的,却是人微言轻,没甚用场。”   老太太笑道:“前几日教习先生们还来说,这入了夏了,天太热,人的精神也差。要删减些课程,午间最热的时候多歇半个时辰。我看二丫头是不晓得消息,寻个由子就跑了。”   又过了几日问起,林氏道:“说是跟着那几个丫头往玉青书院里耍子去了,我要多问几句还叫我嫂子埋怨不知好歹,可真是没处说理去了。”   老太太听了也笑:“不错不错,能去玉青书院你还要怎么问,也该让你嫂子说的。”   林氏便道:“下回妹子过来,我也要把贤儿领了书院里去,不叫她回陈家去。若是妹子找老太太诉苦来,老太太可千万记着方才的话!”   老太太大笑起来:“好啊,你这是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说我偏心疼女儿呢?!”   林氏道:“老太太这么问着,可叫我怎么答呢?!”   几个儿媳妇都笑起来,大太太笑道;“你啊,自己都快当婆婆的人了,跟婆婆还这么无法无天的。”   林氏笑道:“这就是咱们说孩子那话儿,这人呐,都是长辈惯出来的!”   许氏掩口道:“老太太您听听,这是说她这无法无天还是老太太惯出来的,横竖她自己一点错儿没有!”   婆媳几人都乐开了,越芃去了玉青书院的话也从颐庆堂一路传了出去。可怜越苭床上的被褥,又被扔来捡去一回。   傅清溪自然也听说了,心里不是不羡慕,可羡慕又有什么用?别人论起来是嫡母,自己论起来却是舅母,一声叹罢了。   低落了一回,去找柳彦姝说话,却见柳彦姝一脸高兴样儿,便问道:“你听说了么?二姐姐也去书院里了……”   柳彦姝点头:“知道呀!什么去书院了,说得跟春考高中了似得,不过是借了谁的光得进去逛逛,有什么意思。”   傅清溪道:“那至少也得着机会进去看看了,我这辈子还不晓得有没有机会进去见识见识呢。”   柳彦姝听她这么说了,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道:“你傻了不是?我们这在外祖家住着,尚且那许多人看不惯咱们,一日日多少闲话。她们这往书院里一待,不比咱们这样儿更不名正言顺?你那话说得不对。照我说啊,若是这辈子没机会名正言顺地进那高地去,索性没去看过,还比这么踮着脚尖看过一眼的心里舒泰得多呢!”   傅清溪有自己的道理:“见识过总比没见识过的好。”   柳彦姝不以为然:“好不好的,得看往后怎么过了,那可难说得很。”   傅清溪见她又捧起方才的东西摆弄,便问道;“什么稀罕东西,捧着不放手了。”   柳彦姝拿过来放她手里,笑道:“你看!”   却是胭脂盒大小沉甸甸一个镀金乌龟,那乌龟壳上正中间七块花纹用了彩料镶嵌,赤橙黄绿青蓝紫,极为鲜亮。   柳彦姝伸手往红的那块上一点,乌龟的脑袋忽然伸缩了一回。吓得傅清溪差点没给扔了,柳彦姝赶紧接着,笑得停不下来。   傅清溪见她捉弄自己,狠狠给了她一个白眼,柳彦姝笑道:“那上头摁一下,爪子头尾就有一样会动,若按了中间那个,壳子还会起落一回,可有趣了!”   傅清溪就想起陈家水台上的傀儡来,可手里这个小金龟只这么点大小,那机关做起来可比大人偶费劲多了,便道:“你又花了多少月钱买这个?下回又要喊没银钱换水粉香露了。”   柳彦姝拿过那小龟道:“不是我自个儿买的。”   傅清溪福至心灵道:“王家哪个送的?”   柳彦姝一抖眉毛:“你怎么知道?”   傅清溪眯起了眼睛来:“教我猜到了?这回又是什么由头?这端阳都过去许久了,难不成这节要过上一年半载的才算过了?”   柳彦姝冲她吐舌头:“你瞎操什么心!”   傅清溪道;“莫不是……你的生辰叫他们知道了?!”   柳彦姝看看傅清溪道:“你今儿真是聪明了,只是你那聪明劲儿不用去同你俞三姐姐做作业去,又来演算我的什么事儿?!再问我叫你好看!”到底有几分羞意,想了想又道,“对了,这事儿你可不许对旁人说。”   傅清溪道:“放心吧,我说什么去,说给谁去。”   她说着这话,见伺候柳彦姝的龚嬷嬷一直就在边上,脸上笑模样儿的,心里就想着,不晓得若这样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陶嬷嬷当如何办法……嗐,自己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何况陶嬷嬷也早就走了……   到了柳彦姝生辰那日,董九枢来寻傅清溪了,手里捧着一个大盒子。傅清溪见了赶紧道:“董九哥,我可买不起你那些东西啊。”桃儿杏儿听了都笑起来。   董九枢道:“傅丫头你也太小看九哥我了,九哥我要做买卖也不能自己扛着货满府溜达吧!……嗯……这回是这样,有人托我托你给你柳姐姐捎个东西,喏就是这个了。”   傅清溪听他一通什么托你托我的,大概知道意思,迟疑道:“这我可不敢……”   董九枢赶紧道:“你放心,这里头就是些衣裳料子,还都是过我的手寻来的。我同你说,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了……嗯,先不说这个,你就同我一般,拿过去,放人家眼跟前,就成了。没别的事儿,别怕。”   傅清溪总觉着这事儿不太对,便推辞不肯。   董九枢劝了半日,见她油盐不进的,心里真是着急,忽见那头越芝跟越苓走了过来,便道:“得了,此路不通,再寻他途。你啊,那胆子可真是,比米粒儿大不了多少。这么点胆子能干什么事儿?嗯?可真叫九哥我失望……”嘟囔着抱起东西追越芝越苓去了。   桃儿杏儿对视一眼,傅清溪跟没事人一样:“走吧,咱们寻正楠姐姐去。”   夏日炎炎,蝉声不歇,听得人满耳朵嗞——嗞——的,越发觉着热得心烦。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工苑也太热了,这日老太爷不时不节地回来了。老太太也是意外,出来一看,老太爷还穿着苑里公干时候的常服,奇道:“什么要紧事,衣裳都没换就回来了?!”   老太爷也不答,先问:“那几个小子都在家没在?”   老太太横他一眼,老太爷醒过味儿来:“我是说,老爷们今日可都在家?”   底下管家上来回话:“大老爷公务外出了,其余几位老爷今日都在家里。”   老太太道:“怎么着?嗔着他们没迎你去?这也得叫他们赶得及啊!”   老太爷摆手道:“嗐!我什么时候挑过这些个!”又道,“叫他们都换上正经衣裳,一会儿估摸着有人要来咱家。”   老管家伺候老太爷一辈子了,这稀里糊涂的话听着心里也雪亮似明白,赶紧到门口叫找腿脚快的小子去请老爷们过来,就说老太爷吩咐的,要见重要的外客。底下人一听赶紧领命去了。   没一会儿几个儿子都换了常服过来颐庆堂,见过了老太爷老太太,正待细问,外头就跑了人进来回道:“长老院的院使和宫里的天使来了!”   老太太一惊,老太爷却甩甩手道:“大开中门,摆香案。”又对几个儿子道,“你们同我一块儿出去迎一迎。”   老太太只好在里头等着,不一会儿,管家进来传话,道是国朝国君同长老院齐发明令,嘉奖老太爷“功在社稷,利在万民”等话,老太爷同老爷们在中路崇德堂招待来使,怕老太太在里头担心,特遣人来传话。   老太太心知这又是老太爷不知道捣鼓出了什么东西,才引来这么大阵仗。她素来最要面子的,这回正是大大长脸了,心里对老太爷常年有家不回的埋怨也轻了许多。   又过一盏茶时候,老太爷带着儿子们回来了,他老人家行止同平日无异,跟在后头的几个老儿子面上一时喜一时惊一时疑惑的,煞是好看。 第28章 产业   老太太也不待他坐定,就问道:“到底什么事儿?这么大阵仗!”   老太爷哈哈一笑:“嘿,也没什么,就是推演出几个道理来,叫他们往后做东西的能更省些力气。再有……能捣鼓点新物件什么的。”   四老爷性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爹说得这么半遮半掩的,更叫人糊涂了。”   老太爷一瞪眼:“我说出来你就听得懂了?当年那么浅显的你都听不懂,这会子胡子都快白了还突然长能耐了不成?!”   四老爷立时蔫了,想想也是,老太爷捣鼓的东西,委实说起来他们也明白不了。   老太太打圆场:“好了!左不过那些什么理啊术啊的东西。你就为这个回来的?”   老太爷点头:“今早主事特地跑来告诉我,让我赶紧家来,我只好回来一趟。”忽然对几个儿子道,“好了,事儿都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几个儿子知道老太爷大概有话要同老太太说,虽还一肚子糊涂着,总之是好事就成了,再说问也问不明白,没看老太爷也是刚得了消息,着急忙慌回来的么!几人行了礼,各自散了。   老太爷抬步就往里走,老太太叫他两声见他脚步不停,自己也只好跟进去。嬷嬷丫头们自然不好再跟着了,只在外间立着。   到了里头,老太爷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布包来,递给老太太道:“这里头是一些文契,还有些银票,你收着吧。”   老太太接过来,一边打开一边问道:“什么文契,哪儿来的银钱?”   老太爷道:“之前捣鼓出几样东西,有人拿去用了,试了半年,大概还能用,就给我算了点干股。”   老太太一怔:“这个……你们那儿不禁这个?”   老太爷摇头:“这些都是过了明面的,没事,收着吧。那干股也不是一直都有,文契上都写了,也算不得干股,就是按着份额每年给分红,分个十年八年的也就停了。”   老太太听着这事儿还算合理,才放心看起手里的东西来,打开一看:“怎么有这许多!”粗粗一算,竟有十四五万两。   老太爷道:“我捣鼓了大半辈子,拢共就这三个有点进账,哪里就多了。再说,这些都是小钱,那东西真的用起来,不是银钱能算清楚的事儿。你就安心收着吧。”   老太太想了想道:“这也算一块产业了,我想着,就叫老四去管可好?”   老太爷道:“这哪有什么要管的,不过三节里同人碰个头,拿个红利,连账都不消看的,更不需过问什么买卖产业,根本没事儿可管。”   老太太却道:“那不是还得有人去碰头,去拿钱?你不知道,老四前阵子同他媳妇拌嘴了……”把四房的事儿一说,“他读书不成,公务挂着个名儿也没多少事干,才有那许多空闲琢磨花钱买热闹的事。我想着叫他也见识见识外头的人事,也多给他寻些活儿做,只怕还好些。”   老太爷没管这个,他嘴里只骂着:“花媳妇儿的钱!没出息玩意儿!小时候我就该揍死他完事!”眼见着这会儿再打也晚了,老太爷随口答应,“成,你看着办吧。要还是不学好,看我回来教训他。上回小三儿教我骂了一顿,最近没有再犯糊涂吧?”   老太太道:“没什么大事了,不过旁人家的女儿都住后楼上,他把后楼上弄得神神鬼鬼的,闺女都不敢住,幸好他们那院子有个跨院,给搬跨院里住去了。”   老太爷对这些日常琐事没甚兴趣,只道:“成,没再犯糊涂就行。”   这都没能在家住一宿,吃了顿早晚饭,就仍上了车回天工苑去了。   第二日老太太把四老爷叫了去,交代了一番,四老爷出来了还没回到自己院子呢,那消息比他腿脚快。   青桑院里,二太太许氏问二老爷:“到底是个什么事儿,你可知道?”   二老爷道:“这回受褒奖的也不止老太爷一个,还有宋家老爷子和陆家老爷子。那两家嘛……之前听说因两位老爷子的缘故,在些买卖里头入了干股了。我想着,我们这儿大概也是这事儿。”   二太太道:“干股?天工苑的行当?”   二老爷道:“天工苑不沾这个,但不是还有个天巧苑嚒,名头是挂的天巧苑的。”   二太太喃喃道:“那可少不了……”   二老爷一笑,对二太太道:“不是一早就想明白了么,这些事儿,咱们惦记着也没用,索性不打听不知道,还心里清静些儿呢。”   二太太笑笑道:“是我又想拧了。”又道,“过两日有个远房的表亲要过来京里看买卖行情,托到我这儿来了,到时候我带着信儿蕊儿他们去见见。”   二老爷点点头:“不容易的,大老远来了又人生地不熟的,能帮的就帮一把,有什么事要我出面的只管打发人到前头告诉我一声。”   二太太笑道:“哪里就那么急了。”   那里四老爷领了差事,本是三节期间才需要碰头的,到了四老爷这里不是这话儿了,前后不过半月,四老爷宴请名单上的人又增加了许多,老太太知道了只能叹气。   这日傅清溪正在看书,她实在是打算看书的,可这天儿一热,人就没精神,看一会儿明明看了一页了,都不晓得看了什么,还得回过去再看。这么看一回停一回的,越发记不住什么了。   “人各有命啊……”她心里叹着,自己就是没法子像俞正楠那样专心专意长长久久地做一件事情,总是坚持不了。到了后来,就算自己还死撑着想要坚持,也没有丁点效果的,不过是心里过意不去,哄自己做样子罢了。   正这时候,外头道:“七姑娘来了。”   傅清溪便放下了书,越蕊正好进来,笑道:“你们这院子里的大槐树树荫真大,连着屋子里也比别处凉快。”   傅清溪见她拿了东西,便道:“这么热天你不好好守着冰盆子歇着,跑这么远路来做什么。”   越蕊把手里东西递给她道:“前几日我外祖家那边不是来了个亲戚嘛,我娘带我们去见了,送了我们些南边的东西,我就给你拿点过来。”   傅清溪笑道:“多谢你惦记了。”   越蕊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给傅清溪看,有一些花笺,一些香粉纸,还有几块极精致的墨,并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她把那册子拿了放到傅清溪手里道:“傅姐姐你看看,这是一个春考考进了昆仑书院的女孩子写的。”   傅清溪接了在手里翻看,越蕊在一旁道:“她家里只一般人家,连洗衣做饭都还要自己动手。也没有认真上过女学,只在一个亲戚家的学里附学了不到半年,都是靠自己学的。我看了真是佩服她。”   傅清溪听了也心中一动,道:“那可真不容易。”   越蕊道:“可不是嘛,本来进书院的女儿家就少,穷人家的更少,这样贫家女孩子凭自己本事竟考上了书院,还不是一般的书院,竟是昆仑书院!我拿到了看到半夜,我娘来催我才不得不睡了,第二日天一亮就赶紧起来接着看,都替她揪心。”   傅清溪道:“那我也好好看看,等我看完了再还给你。”   越蕊却道:“这本姐姐你留着吧,我得了两本,这本给你。”   傅清溪忙道:“那可谢谢你了!”   越蕊赶紧摇手:“姐姐谢我做什么,上回姐姐还把那些虫草簪儿都给我了呢。”   傅清溪笑道:“那我不过是借花献佛。”   越蕊也笑:“那我也一样啊。”   傅清溪一想还真是如此,两人对着笑起来。   这书还真如越蕊说的,一旦看上了就停不下来,一环套着一环,那姑娘真是没什么顺遂的时候。却是性子有刚劲,就那么一个个坎儿迈过去了,随着这一步步走着,自己的能耐长了,心思想法也日渐变化,傅清溪看着又是佩服又是羡慕。   夏嬷嬷看她看的是正经书,加上第二日也没什么大课,也没十分拦着,她打下午开始看,熬了半夜把一本都看完了。   躺在床上越发睡不着,心里细算来,不管是陶嬷嬷说的为了往后能寻个像样的人家结门好亲,还是俞正楠说的有个身份往后好自立门户,都逃不过春考这一个坎儿。可是自己又没个好姐姐给自己出谋划策,也没个爹娘可依靠,能托了关系先去书院里见识见识。身边的好事倒是不少,却没一件能落到自己头上的,就凭自己这个不出众的脑子,真能惦记春考这样的事儿?   越家上一辈,老爷们这一辈,只有大老爷越湛远考过了春考,进了名录里顶排不上名号的一个书院。越栐仁进天峦书院,那是从小读书的,还考了两回呢。越荃没得比。看周围,像俞家鲁家这样的人家,同越家比起来家底人口都不相上下的,小辈里还没一个考上书院的,有两个进了文琪书院这样的,还是花了多少银子和人情才得的。是以每每自己要起那个心的时候,都得给自己泼凉水:“你也配!”   可今日看了这本书,那又不一样了。不错,自己条件不算好,可这书里这位姑娘,不是比自己更不如?可人家不是成功了么,不止考上了,还考上了昆仑书院。这国朝上下书院不知凡几,春考名录上也有百多家书院,最顶尖的就那么五家书院,这姑娘还就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可见,这路并不是死路啊!   这么想着,好像看到自己也考进了书院,学着了过人的学识,没准还能进天工苑、天巧苑去。那日子,真是……   想着想着,到底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里穿着昆仑学院的子弟服,真是扬眉吐气。可惜啊,究竟是在梦里…… 第29章 乍喜   傅清溪自看了那故事,就好似无端平添了一股子力气似得,连交了作业后找先生探讨都越发积极起来。这女学里头,数术学的好的委实不多,更何况这几家府里本也没几个认真读书的,傅清溪这般努力,教数术的郭教习看了很是喜欢。还不时给她寻两本深些的书来看。   郭教习是一番好意,可惜那书对傅清溪来说实在有些艰深,回回想着不要辜负先生的好意,回回翻不了两页就放下了。后来却是为了顾忌师生之谊,硬着头皮看了几日,只囫囵吞枣地翻完了,就算交代过去了。   就这么着,她这一日日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力有所不逮”的心境轮回间高低游走,也是辛苦得很。   长夏将尽时候,越芃先回来了,穿了一身湖色素面衣裳,虽不是书院的正式服饰,乍一看却同玉青书院的学生很有几分相像了。越萦也寄了书信回来,告知家中已经启程返回,估计不日也可归来。   正这时候,玉书台传出消息来。华英书院宣文有功,特给予牵头办学的越、俞、鲁三家为期五年的春考加恩。这话一经传出,全府哗然。   春考加恩,顾名思义,即在春考中额外加恩施惠,最直接的便是加分,另有特准名额等事,花样更多了。为什么寻常人家考进五大书院都是了不得的事,对“玄赤金青蓝”那样的人家来说就不算个什么了?就是因为那几家都有一堆的加恩令在手。   一样的春考成绩,你若是那几家的子弟,上五大那是稳稳当当,若换了寻常人家的孩子,恐怕吊尾都难。当然那大家子里也有实在扶不上墙的,三五个加恩令堆上去还不够成绩,那就另说了。   越家子孙争气,凭自己本事,分别考进了天峦和天香书院,叫人拱着牵头办了个女学,哪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好处在后头等着!   如此一来,往后这几家子弟要考学,不是更容易了?若是这一代里头能有一半进了书院,那越家往后可就更不得了了。   是以这消息传出来之后,就开始有极亲近的人家上门相贺,待得玉书台发了明令,更是所有远的近的至交亲友都过来贺喜了。这不是三节两寿那样的日子,什么都有旧例可依,突然来这么一出,把越家几个女主人都忙得晕头转向,不过忙归忙,那心里都是极高兴的。   傅清溪也觉着这消息就同久旱时节的大雨一般,自己肩上的担子也忽然轻了许多。加上加恩令的加分,只要老实学着,春考名录上的书院总是能落上一个的。她又没那么大心,非要五大书院不可。   老太太同俞家鲁家的碰了头,都各自回去嘱咐自家儿孙,不可因此生骄,比自家厉害的世家大族多了去了,才俊更是无数,若是因此懈怠了,往后加上加恩的分数还进不了书院,那人可就丢大了。   因此书院里只热闹了半日,第二天就没人谈起此事了,也是,这一屋子的人都得了好处的,相互间说来何益。   傅清溪前阵子看了那昆仑书院女学生的书,自己跟自己较劲了一阵子,这会儿得了这样的消息,就有些松劲儿。由来这懒人是最不能松劲儿的,一身的懒骨头,一直绷着还罢了,一旦哪日那口气泄出去了,再想找回来就难了。   就如傅清溪如今的样子,好似要把之前少偷的懒都补回来才罢休似的。   只有俞正楠还同往常一样勤谨,傅清溪看着暗自惭愧,想着等自己歇完这一阵子,再向俞正楠学吧。   可这心似平原跑马,易放难收,哪儿那么容易再静下来。   等到她东摸摸西逛逛稀里糊涂蹉跎了一阵子,树叶儿都已经掉光了。   “哎呀又是一年了呢!”柳彦姝把两手揣在暖袖里看着窗外叹道。   傅清溪正在一边用彩泥儿捏小玩意,这也是学里刚风行起来的,听越萦说天香书院的天心楼里头就有彩泥的泥塑课,一众人等听了自然更来劲了。   柳彦姝见她头也不抬,又道,“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郭教习年后恐怕就来不了了呢!”   傅清溪一愣,抬眼看着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柳彦姝笑道:“你还同我装,你都多久没有去寻过教习说你那些古怪作业了?那时候我就说,那般无趣的东西,看你能学多久!怎么样,到底没意思吧?”   傅清溪心里一虚:“你别说我,我问你哪儿来的道听途书呢。”   柳彦姝道:“道听途说?旧京王家学舍要叫她过去教数术,她夫君正好也在那边有差事,你说说这事儿准不准?”   傅清溪一听这话,便道:“这是王常英还是王常安告诉你的?”   柳彦姝道:“啧啧啧,连哥哥也不叫了。”   傅清溪嗤笑一声:“别挑礼儿,我还等着喊姐夫呢!”   柳彦姝面上一红:“小心我撕你的嘴!”   傅清溪不解道:“我喊姐姐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干么要撕我的嘴?!”   柳彦姝被问住了,狠狠道:“你这点聪明劲儿全用来对付我了吧!”   傅清溪见她羞恼,不敢再逗她,催着道:“好了我不管谁个告诉你了,到底什么时候的事儿?若是郭教习走了,哪个来教我们数术?”   柳彦姝道:“好人做到底,他们家在这里供奉的教习又不止这一两个,去了穿红的,自然有披挂绿的来,你怕什么!再说了,那数术课上不上还不是一个样儿?开始还好,如今是越发听不明白了……几个人要听的。”   傅清溪见话都说道这地步了,恐怕是真的,一时又懊悔自己这阵子太过懈怠,有愧于郭教习对自己的看重和爱护。   果然没几日就传出这消息来,因为那边年后就要开课,天冷了路不好走,郭教习只好去辞了越家老太太,打算年前就把教职交接给后来的数术教习。   到底人家是王家供奉的,现在正主有传,哪有拦着的道理。老太太令人预备了厚厚一份程仪,又令大太太择日带了人特去致谢送行,把礼数做到了十足十,外头人知道了更赞越府尊师重道。   那日郭教习上完了最后一节课,又勉力众人一番,众学生起身行礼,算就此别过了。傅清溪见郭教习转身出去了,便跟了上去。郭教习见她跟来,便把自己的教具叫人先拿回去,对傅清溪道:“过来走走吧。”   说了便往前走去,傅清溪赶紧跟上,见郭教习没有带伺候的人,便也让桃儿不要跟上来了。   两人走到水边上,这会儿秋草尽衰,水面上正蒙蒙一片。   傅清溪忽然郑重行礼道:“学生谢过先生长日来的教导,只学生愚顽,有负先生……”   郭教习赶紧扶她起来,笑道:“这书有书缘,爱不爱学,学不学得会,也得看缘分。你于数术上就算有些天资的了,我既教了这个,自然就该教导你的,何须言谢。只是……呵呵,我看你最近却是有所懈怠,却不只是何缘故?总不会是被我借你的那些书给吓破胆了吧!”说完呵呵笑了起来。   傅清溪心里羞愧,只老实道:“之前学得狠了,好些半懂不懂的,之后越发难了。正好……传来了那消息,就、就……就想索性先松宽一会儿,歇过来了再学……”   郭教习笑着摇头道:“学如逆水行走,不进则退。哪有歇一歇再学的说法,再一个,你这歇的可也有些久了。”说完了见傅清溪面上通红,便又道,“你说的消息,是什么消息?”   傅清溪道:“便是那个加恩令……”   郭教习疑惑着哦了一声,又看看傅清溪,忽然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因为……以为那个可以加恩到你身上,自觉有了底气,才……才开始偷懒的吧?……”   傅清溪听到偷懒两字,肩膀一抖,老实道:“是的。”   郭教习张了张嘴,又有些担心得看了看傅清溪,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这可就想差了!”   傅清溪只当郭教习要说如何学无止境的话,她也一早准备好听这一回教导的,便老实听着。却听郭教习接着道,“那加恩令,说的是加给牵头的几个府邸,可不是加给书院的!……我问你,如何确定是不是加恩的府里的子弟?”   傅清溪心里一震,好似想到了什么,郭教习摇头道:“姓氏啊!履历姓氏!加恩是加给越、俞、鲁三家的,你……你可没在里头啊……”   傅清溪整个人都几乎控制不住抖起来,赶紧忍住,强挤了笑道:“我,学生没、没想到这个上头去……”忽然想起那几日在说往后春考等话的时候,越萦看着自己笑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寒。唉,只自己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郭教习见她如此心里反不忍了,劝道:“还好还好,不过耽误了这么些日子。且这加恩令带了年限的,恩分也有限,你同她们比也没有差许多。也……也不用太过灰心……”   傅清溪只觉着脑子里嗡嗡直响,一时做不得声。郭教习却道:“原来你是想岔了这个,倒是还好。我还当你是……心思放在往后的婚嫁打算上了,那我这徒弟可真是丢定了!”   傅清溪听郭教习打趣她,回过神来笑道:“没有的事,原是……原是学生乘了回假东风……”   郭教习听了大乐,两人又约定了往后互通书信等话,天色渐晚,才正式作别。 第30章 还悲   郭教习一走,傅清溪已觉若有所失,哪知道这郭教习还不光是自己走,她还要带了俞正楠一起走,傅清溪知道消息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问俞正楠:“姐姐不是要专攻理术一道?郭教习是数术的……你跟着郭教习去了,葛教习可得伤心得很。”   俞正楠笑道:“正是葛教习叫我跟着郭教习去的。郭教习家中还有姐妹在旧京的大书院里教导理术,若我果然有两分可看,或者就能拜到其门下……”   傅清溪问:“姐姐之前不是说要在学里好好学几年,再……”   俞正楠长叹一声,默默半晌,才道:“我希望两年之内能参加春考,在这里是不能的,葛教习才给我想了这个法子。我又求了我爹娘半日……说起来还要多谢这府里,若不是有个考进天香书院的越大姑娘在前,只怕我家里且不会同意我这事儿呢。”   傅清溪一惊:“两年之内就考?这般着急……”   俞正楠沉吟片刻,方道:“我比你长了几岁,如今……家里已经开始考虑我的婚事了……若是我两年内还考不上春考,往后的日子……唉,就都由不得自己了……”   傅清溪听了这话,心上像被重重捶了一下,忙道:“你不用着急,你一定能考上的。”   俞正楠听话回头看看她,笑道:“你也别光顾着我了,你自己也一样。如今……这府里越发势盛了,又是嘉奖又是加恩的,自然惦记上的人也多了……我娘说,这家族大势,若是不动时,一稳百十来年的也有,若有时机能升格了,自然是……自然是能用的助力都要用上,这事儿都得一鼓作气才好。联姻,就是当中最稳当好用的法子。”   说完这话,她很有深意得看了看傅清溪,傅清溪已经皱起了眉头。俞正楠到底还是补上了一句:“你没发觉,府上最近小辈们的饮宴聚会比从前多多了么?”   傅清溪听了点头,忽又笑道:“同我干系不大的。”   俞正楠看看她,点了一句:“世事流转,哪有定数,你也莫要太不当回事。”   傅清溪便想起加恩令的事儿来,说道:“既然这样的好事落不到我门头上,那这联姻的‘好事’自然也不该算上我们才对。”   俞正楠也是头一回想到此事,叹道:“哎呀,我竟然也没想到这个!这阵子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太多,也没得细想,还当你也该算在里头的呢,真是糊涂了!”   傅清溪笑:“我自己都把自己算里头了,何况你……嗐,不说了,都是些说了也没用的事儿。”   俞正楠道:“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何况那加恩也只五年之限,你只立定了心,一步步用功坚持下去,总能成的。”   傅清溪点头好似接纳了这说法,两人又说起俞正楠之后的求学打算来。   郭教习走得急,俞正楠本待在家过了年再去旧京的,不知道旧京那边传了什么消息过来,俞正楠的母亲决定带着俞正楠去娘家过这个年。俞正楠的外祖家也是旧京的,这么一来,郭教习走的时候就索性把俞正楠带在了身边,俞正楠的母亲则要准备许多琐碎,便晚几日再动身。   临行诸般匆忙,傅清溪同俞正楠的小女儿情谊,在事事件件催催嚷嚷的琐碎里站不住根脚,连送行也没赶上。好在半月后收到了俞正楠的一封书信,只是傅清溪心知俞正楠初到陌生之地,又有重负在心,不敢十分打搅,那书信自然也不敢来往得太密。   待诸事得定,时近隆冬。于傅清溪而言,先走良师后别益友,一时间那个空落落,简直难以言说。   加上她之前已经觉出来那春考对自己的要紧,却是天资有限,虽欲奋发却终究难以入门,正那时候,得了个“加恩令”的天大的喜讯,心中霎时一松。   可没想到,那加恩只是加给那几家人的,而自己虽打小在这府里长起来的,却实在算不得这里的人。那隆恩,也只有站边上看的份儿。心里要说平静如昔,那是不能够,这事儿若是落到自己头上,那叫天幸,落到旁人身上还叫自己眼睁睁看着,就觉得是天大的不公了。   好容易叫先生给点醒了,那从前一段妄想,原是黄粱一梦。正待重拾雄心,这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先生就要远行了,一直以来结伴用功的好友也走了,那本就被打击了一回的向学之心越发没了支持,飘飘悠悠的难受。   好几日,虽仍同平日一般吃饭睡觉、上学下学,却自觉好似行尸走肉一般,全无半点生气。   柳彦姝从自己的千万事里挣得一点空儿,看看傅清溪的样子,也有些担心了。特地跑来寻她说话,含酸道:“我晓得,你是舍不得你那个俞三姐姐。看看,人走了几日,你就跟丢了魂一样。我说你认识她才几日?就这般离不开割不断了?叫人看着生气!”   傅清溪失笑:“你这是来劝慰我来的?”   柳彦姝细想一回也忍不住笑起来:“本是打算来安慰安慰你的,可一见你这样儿就忘了。”   傅清溪只好摇头。   柳彦姝又说了许多最近家里的趣事给她听,傅清溪只出声附和,眼见着心思不在上头。   柳彦姝放下话头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不会是……嗯,那天谢翼还问起怎么没见你去围炉呢。”   傅清溪便道:“你晓不晓得……那个加恩令,实则只限于牵头的三家的,咱们算是外姓人,却是不算在里头的……”   柳彦姝一愣:“你就为这个难过?”   傅清溪嗯了一声。   柳彦姝好好想了想,慢慢道:“这事儿我知道的。不过我也不在意就是了。怎么,难道你想要考进书院去?”   傅清溪点头。   柳彦姝惊讶了好一会儿,摸摸脸道:“唉,这、你这是有志气的想法儿,我、我也不能说你不对。哦,是了,正是你存了这个心,眼见着她们就比你得了利了,是以心里不高兴?”   傅清溪摇头道:“那倒不是。实在是我一开始以为我们也算在里头的,便高兴地发晕,连读书都不如从前用功了,等着趁东风呢!后来,郭教习告诉了我实话,我才晓得……这心思啊,就像从高山上跌下来似得……”   柳彦姝看看外头,见杏儿桃儿她们都不在跟前,略低了声儿道:“我问你,大姐姐是考进了天香书院了,然后呢?”   傅清溪奇道:“还要什么然后?”   柳彦姝跟看傻子似的看着她:“然后干什么?那书院还能读一辈子了?书院里读出来了又做什么?难道大姐姐是为了要去天巧苑还是玉书台这样的地方,跟臭男人们一同干活挣俸禄去的?!”   傅清溪哑口无言,她哪里想过这个,她如今只盯着个书院看就已觉得遥不可及了。   柳彦姝顾自道:“你没听说‘女儿家投胎投两回’的说法?出身看娘家,正名儿还得看夫家。大姐姐进了天香书院,大舅母高兴,老太太高兴,高兴的时候都怎么说的?还不就是‘多少五大家的子弟都在里头!’这话儿?人家子弟在哪里同大姐姐什么相干了对不对?那你说为什么这事儿就值当高兴呢?”   喝口水,又接着道,“你再看看,那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子进了五大书院的,后来都如何了?尤其是出挑的,不是嫁进了玄赤金青蓝那几家,就是娶了那几家的女儿。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你还盯着个书院看什么!莫不是你也想嫁进五大家去?!”   傅清溪摇头,忽然问道:“你可听说过‘女儿户’?”   柳彦姝一惊:“你疯了?!那是绝户人家才弄的东西,你管这些干嘛!”   傅清溪还没来得及说话,柳彦姝又道,“咱们在府里长起来的,难道还能自立门户去?这不是打这里的脸?!还当这府里怎么咱们了呢!再说了,自立门户之后呢?不嫁人了,招赘?!更没影儿的事儿了。我说你啊,看乱七八糟的书看呆了吧,整天都琢磨些什么东西!”   傅清溪忙道:“我不过问问你罢了,那女儿户要资财还要身份,我能琢磨什么去!”   柳彦姝想想也是,遂笑道:“那就不说那些了。我只同你说,这读书不读书,春考不春考的,最后都不过那么回事儿。那干嘛还要走这么些拐七扭八的路,直接找门好亲不就成了?!越芃越萦那两个,去了趟书院回来就跟自己镀了层金似得,实在可笑。她们就是再怎么挣蹦,也抵不上大姐姐和越苭那疯子,出身在那儿呢!”   见傅清溪还木着张脸,忙道:“你也别想那些没用的了,什么书院不书院的,都不是根本。你只好好琢磨琢磨我的话儿。还有,人谢翼都问起你好几回了,下回再要出去玩时,你就跟着一起去吧,好不好?”   傅清溪只觉得说不到一处去,虽她心里也没想清楚到底自己要什么,总之肯定不是找个夫家这么简单的事儿,更何况自己可不是柳彦姝,没那容貌更没那七窍玲珑心。便随口敷衍道:“再说吧。” 第31章 身份   过了几日,柳彦姝给她带了一盒养神的花茶来,不晓得怎么炮制的,那气味闻了叫人心静得很。柳彦姝道:“你回回都不去,我说了你怕给你俞三姐姐丢脸,用功读书呢!谢翼就叫人寻了这东西来,说是看书看久了容易头疼,喝这个极洽的。”   若是首饰衣料之类东西,傅清溪当然不会收的,这一点子茶叶又有这说法,倒不好推拒了,便道:“姐姐替我谢过谢三哥吧。”   柳彦姝一笑:“你不会当面谢人家去?也显得心诚不是?!”   这日傅清溪跑去越家的书楼里寻书看,恰好谢翼几个都在。傅清溪便过去道谢,谢翼笑道:“你就是多礼,却反叫人觉着生分了,往后无需如此。”   傅清溪只好笑着应了,遵着长幼给几人都行了礼,董九枢便道:“得,看着没,她就这脾性。说好听了是知礼,说难听了就是死性,不懂变通。”   傅清溪见他又牵扯上回不给他帮忙的事儿,心里暗笑,这买卖人记性就是好啊。   越苭几人也在,见他们说话,听了事情原委,越萦便笑道:“谢三哥真是体贴人儿,上回大家一起游船,就傅妹妹几个没来,谢三哥还特地给带了虫草簪儿的,相比之下倒是我们这些当姐姐的粗疏没心了。”   越苭听了翘起嘴角笑,柳彦姝忽然道:“这除了各人脾性,还有个投不投缘的道理。三姐姐人在西京时候,也没见给我们姐妹只字片语的,倒是跟王三哥书信往来不绝,这不是一个道理?”   她这话一说完,越苭越萦姐妹俩齐齐面上一僵,越萦忍不住偷偷瞥了越苭一眼,含糊道:“柳妹妹这是哪儿来的说法?”   柳彦姝笑道:“因三姐姐说了许多旧京趣事并天香书院里种种奇景,王三哥不好一人独享,自然要说给我们听听的。有时候说不太清楚,还要把姐姐手书的即景诗词拿来教我们亲眼看看呢……五姐姐也知道的,对不对?”   越芝没料到忽然转到她身上,她又不好撒谎,只好低低应了一声。   越萦的面色不好起来,越苭垂了眼睛不晓得想些什么,柳彦姝这才推傅清溪道:“你不是要借书?赶紧寻去!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回去。”   傅清溪行了一礼便往书楼里去了,谢翼在人群里站了片刻,也转身去了书楼,柳彦姝远远看见了,拿扇子遮了脸笑。   晚上越苭回了房间,便吩咐道:“把王家送的东西都拿出来扔了!”   玲珑同珊瑚两个闻言不敢怠慢,赶紧翻箱倒柜找了起来,一会儿过来道:“收拾好了,姑娘。”指着一边一堆纸张书墨道,“这是王三爷送来的。”又指着另一堆小玩意道,“这是王四爷送来的。”   越苭指着那堆纸墨道:“把王常英送来的都拿去烧了!”   珊瑚看看玲珑,不敢说话,玲珑只好道:“姑娘……这、会不会不太好……”   越苭鼻子里哼一声道:“有什么不好的?恐怕西楼里比咱们这里还多呢!他既然喜欢姨娘养的,就叫他好好喜欢去,往后少来烦我!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往后凡是他送来的东西,一概不要,原样退回去!记住了没有!”   玲珑一看这事没法子,只好领命,同珊瑚一道把东西扔进字纸篓再抬下去,也不敢扔自家院子里,只好叫了小厮来让搬到外头焚渣处去。   她这里生着气,西楼里也静得叫人难受。   越萦看着眼前厚厚一摞信件,从启程往天香书院去,她就收到了王常英的书信,托付她在旧京里打听三两件小事。初时自然心惊的,虽这阵子也收到过不少小玩意,可这满宅子的人情往来同私底下的书信可不能同日而语。且那托付的事,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些。   到了旧京,眼见着积年世家的派势,她才晓得为何府里对王氏兄弟如此看重了。斟酌着给王常英回了信,那头自然要谢她的,如此一来二去,这书信便也多了起来。且她还结识了王家的两个姑娘,也是王常英牵的线。这般作为,叫她心里如何不多思量?   可再看看眼前!自从回了府里,自己把这话儿是一句不提,两人之间亦没有再通过书信。却不料那王常英竟把自己当个稀奇景儿了,还邀人同赏来!听柳彦姝之言,王常英不仅同人说了自己与他互通书信之事,甚至还把其中几封拿出来叫人瞧过!   一想到这里,她浑身都禁不住打战,虽自信信上并无不可告人之事,可这通信之事本身就已不算寻常,更何况自己的讳莫如深,对比着那头的行事,更显得自己另有心思。至于她自己到底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她是绝不会自问的。   恨!事到如今只这个恨字。想到越苭等人不知要在背后如何嘲笑自己,王常英这个畜生又会把自己写给他的书信给旁的什么人看去,越萦就忍不住恨得心头滴血。出身,说到底还是因着自己这庶出的身份,才叫他们敢这么轻慢自己!   “点个火盆来。”   兰香听了赶紧答应着去了,一会儿拿圈子套着一个炭盆过来,放在中间的火浣布垫子上。   越萦把跟前那叠子书信拿在手里,走到盆边,也不弯腰,就那么直直站着将手里书信一封封扔到那火盆里,眼见着火苗窜起,一张张一页页烧作了飞灰,她面上神色分毫不动,两个伺候的丫头也全不敢则声。   之后王家三爷在大房这里吃了大瘪,甭管什么东西送来,都原样退回去,倒叫他摸不着头脑,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哪个。   自从上回越苭被禁足,她屋里的事儿如今大太太那里反不能轻易知道了,这也是大太太始料未及之事。冬日点火盆更是应当之事,更无多话。是以这事儿就这么静悄悄过去了。   只越苭同越萦两人之间,倒不像从前那般易起冲突了,大太太直当越苭长大知事了,心里觉着很有几分欣慰。   这日越萦在旧京结识的几个姑娘邀越萦出去游玩,大太太问清了是宋家同陆家的女儿,便令人准备了车马和随侍之人,打发越萦去了。临走前把越萦叫去叮嘱,又说到也可请来家里招待等话。   过了两日,果然越萦请了宋家同陆家的几个姑娘来家里玩。大太太叫人在碧梧院的楼厅里布置了一个暖席,越萦自觉面上有光,几个人说着在旧京所见之事,很是和乐。   正说着话,越苭急匆匆来了,没等越萦开口,她先道:“三姐姐你在这里啊,你姨娘找你呢……”说了一半似看到了另几位姑娘,忙住口道,“啊,你在招待客人啊……”   几位姑娘都起了身,越萦便介绍众人认识,越苭也留下一同待客。等到几位姑娘辞去,两人送到门口,转身要往回走的时候,越萦叫住了越苭道:“四妹妹,你这般行事,有意思嚒?”   越苭回头看着越萦:“三姐姐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越萦冷笑道:“姨娘请得动四妹妹来寻我?何况我在待客的事,姨娘自然是知道的。”   越苭笑道:“哦,三姐姐说这个啊。许是我听错了吧,还当姨娘找姐姐呢。”   越萦冷冷看着她,越苭不以为意,顾自己先走了。一行走一行道:“是什么就是什么,难道还在人说不说?”   越萦袖子里紧攥了拳头,却到底无话可对。   之后宋、陆两家的姑娘同越萦往来越见稀少,大太太只道小孩子热一阵子凉一阵子的也属正常,倒没十分放在心上。   傅清溪知道这事儿,还是柳彦姝告诉她的,柳彦姝道:“旁人都知道大姐姐还有个嫡亲的妹子,这回特地求了个游赏书院的空儿,就是为了这个妹子。是以越萦到了那里,众人只当她是越苭了。越萦也糊涂着混到了如今,只是她傻,弄到家里来,结果被越苭给撞破了。越苭这疯子如今不止疯,还阴险起来了,真叫人可怕。”   傅清溪道:“那也不是你的对手。上回说三姐姐同王常英有书信往来的事儿,你是故意的吧?”   柳彦姝一把拍过来:“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她们要盯着你同谢翼说,我晓得你面皮薄,怕你受不住,才说出来引开她们的不是?!啧啧,那效果还真是……嘿,你没看越萦当时那面色!听说啊,如今她们俩都不收那头送来的东西呢。”   傅清溪知道她的话也不能全信,便道:“你高兴什么,她们舍了王三,奔王四去了,不是该你哭了?!”   柳彦姝冷笑一声:“你当她们从前是只盯着一个的?你是不晓得,我可算知道当日越苭为什么看我那么不顺眼了,哼。”   傅清溪心说我早猜到了,想起柳彦姝同越苭姐妹的身份来,忍不住拐了弯劝道:“这……有些事儿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你还是……那王家,这府里尚要高攀呢,你何苦……万一到时候……唉,总之,你还是别……”   柳彦姝初闻她直言此事面上大红,后又见她吞吞吐吐得厉害,反笑起来,叹道:“你晓得,我就不晓得?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第32章 暗战   晚上傅清溪梳头的时候问夏嬷嬷:“嬷嬷怎么看府里的姐妹们的?”   夏嬷嬷笑道:“姑娘这话可问住了老奴了,咱们当奴才的哪有评论主子的道理。”   傅清溪笑道:“连老太太、太太们还说了我们都要听嬷嬷们的教导,怎么就不能说了?”   夏嬷嬷便道:“这姑娘们生在这府里,就都是掉进福窝里了。老太爷本事大,连国君同长老院都下明令褒奖了,这姑娘们的前程往后还能差得了?何况还有个加恩令,若是再有几个能进五大书院的,往后不晓得要怎么样呢。说不得,咱们也能同玄赤金青蓝那样的人家论上亲戚了!……”   她高高兴兴说着,见一旁桃儿给她使眼色,醒过神来道;“姑娘同柳姑娘自然也是一样的,有这样的外祖家,自然得好处。”   傅清溪道:“这一个府里的嫡庶尚且在旁人眼里差出天地来,何况咱们这样的外姓人。”   夏嬷嬷笑笑道:“姑娘多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是?”   傅清溪便笑笑住了嘴,心知夏嬷嬷同陶嬷嬷不是一样人。夏嬷嬷虽断文识字,嘴上整日介挂着主子奴才之分,却是问不出陶嬷嬷那样的话来的。   忽然想到,老太太为了她好,给她换了个识字的嬷嬷来帮扶教导,谁知道那用心的好处,反不如从前一字不识的陶嬷嬷。这人间事,好坏高低,得失利害,真是能看春考、嫡庶这样的事情论定的?   只是她这疑问,却更没处问去了。   郭教习走了之后,没过几日,便来了徐教习。徐教习也是王家供奉的数术教习,只是性子同郭教习大相径庭。尤其数术一道,这女学里学得懂学得好的实在没几个,她便也省了心,上课的时候也不甚经心,更别说作业了。傅清溪交了作业后去找过她两回,却发觉她连自己的作业都还没看过,更别说指点教导。   反是葛教习因理术与数术有许多相通处,常借了理术课的作业,指点一下傅清溪在数术上的学习,傅清溪因此感激在心。   可那徐教习明明在课业上并不尽心,却喜好拿学生相互间比较来加以鞭策或施压。于是傅清溪便首当其冲,被她数回提了出来,只说郭教习从前便说傅清溪如何在数术上有天分,又如何勤奋努力,如何大有前途等话。听得傅清溪一愣一愣的,心里却丝毫没有被赏识的喜悦。   这日徐教习讲了几道数术题人便走了,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各自说话谈笑不提。   傅清溪心里叹一声,把郭教习临别相赠的书拿了出来翻看。可惜她并没有多少所谓的“天分”,这书看得慢不说,看过的也多半云里雾里的,又没处问去,只好先这么着吧。   越萦从边上走过来,忽然把她手上的书抽走了,拿在手里翻看了一回,递还给她,翘嘴一笑,一句话没说顾自己去了。   傅清溪身边从前俞正楠坐的位置如今柳彦姝搬来坐了,见越萦如此作为,便低低骂了句:“真讨人嫌。”   傅清溪还懵着,见书还回来了,便仍翻开来看。   柳彦姝知道傅清溪有考书院的想法,却也没当真。在她看来,谢翼明显对傅清溪有意思。谢家同陈家一般,都是大书商,家底比越家只高不低。谢翼虽在族内行三,确乃嫡枝嫡子,人又已经进了天峦书院,若是能娶了傅清溪,傅清溪还考什么春考,进什么书院,安安稳稳当少奶奶不好?!   在她看来,读书实在是一件顶顶无趣顶顶辛苦又顶顶没用的事儿。大户人家日常往来,难道是要依着几千年前的古仪来交往的?还是没事需要当家主母去给自家新起的暖阁设计机关?或者持家掌事的时候还得知道这色/色样样规矩的典故来由?她如今觉着最能帮到傅清溪的,就是撮合了她同谢翼的事儿。   这会儿见越萦这般行事,傅清溪又逆来顺受的样儿,骂了一句还不解气,又低声道:“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庶出的……”   傅清溪闻言一顿,没忍住对她道:“咱们娘也是庶女呢,你何苦这么说……”   柳彦姝一噎,瞪她一眼道:“就同你说不到一处去!”   王常英发觉越家姐妹对自己好似有什么误会,可他又不能跑人家家里解释去,送东西去人家也不收,更没个主意了。只好撺掇了越栐仁办个暖炉会,并把各样耗费都揽了去,还答应了越栐仁几样事情,才算得定。   于是越栐仁出面,把素常在一起玩的几家小辈都聚到了越家东园里的永春阁,又从外头几个酒楼里捡招牌席面点了叫人送来,筹划了一场算得上“盛大”的饮宴。   这自然没有干吃酒的道理,席间又安排了许多游戏,并设了彩头。众人本就是相熟的,这一玩开了,兴致也越发高起来。   投壶射覆,猜枚拇战,不一而足。忽然王家兄弟不知哪里挑出一盏极精致的六面宫灯来,三面皆画山水美人,另三面都写了一句话。   董九枢笑道:“这还离灯节远了,你们这么急着过年?!”   王常英道:“我们兄弟得了两个有趣的迷来,正好叫大家猜一猜取乐。旁的也不合适,整好这里得了西京来的灯,便拿了个来用。”   董九枢细看那灯笼一回,王常安只当他已经猜出来哪个了,正待开口,就听他道:“这骨架是灯笼张的手笔,灯绘像青云坊的,可那上色又不像,可不好猜呐……不过,只看这穗儿,就知道不便宜,怎么也得值个十几二十两……”   王常安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赶紧把他挤一边去了。   众人看时,只见上头写着“哭奏殿庭”、“木兰不愿尚书郎”、“苦絳珠何事到人间”三句,一时都不接头脑。   王常英便笑道:“只猜三句旧诗。”   被挤走的董九枢又转回来了,问道:“彩头是什么?这灯可算在里头?”   “彩头自然是有的。”说了叫人拿上来,都是些年下用得上的精巧玩意。   董九枢还要问宫灯的事,王常英便道:“谁猜中的多,这灯便归了谁!”   董九枢紧接着道:“谁得了这灯笼,我二十两银子买下!”   众人都轰他:“去去去,满嘴铜臭!”   笑闹时候,忽然有人道:“我们姑娘猜出来了!”   都是一静,就见香薷丫头正笑得一脸得意,她主子越芝则满面绯红。   王常英笑看着她问道:“猜出的哪一个?”   越芝强自镇定了,只看着那灯笼道:“‘哭奏殿庭’,应是‘双泪落君前’,可对?”   王常英见她柔柔说话软软嗓音,眼睛里就差放出烟花来,笑道:“一点不差。”   傅清溪木木的声音传来:“第二个,‘木兰不愿尚书郎’,‘红颜弃轩冕’。”   王常英点头道:“不错。”   越芝咬了咬嘴唇,又道:“剩下一个当是‘还将两行泪’。”   王常英转过头来,轻柔道:“正是这个。”   越芝飞速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红云纷起,眼中尽是羞意。   王常安便道:“嗐!我还当这个可以为难为难你们呢,你们女学里难道也学诗文的?这么快就都猜出来了,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董九枢更郁闷:“完,这灯我是弄不到手了!”   柳彦姝忽然笑道:“好好的大家相聚说笑,正高兴时候,你们弄这么些‘泪’啊‘哭’啊的词儿来做什么?莫非……莫非有何冤屈?……”   王常英看看越苭越萦,笑笑道:“正是含冤莫白,却又无处可诉。”   大家子弟另有一重光棍气,就见他忽然朝着大房两姐妹笑着拱手,说道:“正要请教,不知我们兄弟是如何惹到了两位姑娘,实在如此不言不声也无法了结,还请直言差错处,也好教我们知道了改过。”   他兄弟王常安听了心里直叫屈:“哥哥哎,这里头分明没我的事儿啊!”   越苭初见王常英公然道歉,便觉尴尬,忽又见他嘴里说着问她两人,眼睛却只看着越萦,心里一激,嘴里道:“王三哥若是要问我三姐为何恼了,小妹猜着,恐怕是为了柳妹妹不小心说漏了嘴,把王三哥同我三姐书信往来的事儿给说出来了。我家三姐恐是羞恼了,才会如此。”   王常英闻言一愣,扭头瞪了王常安一眼,又转过头去看了眼越芝。越芝正同越苓看刚得的花灯,好似对这角上的事浑不在意。   他一时不知要如何回话,那边越苭又轻笑了一声道:“实则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三姐就是这性子,只怕是恼了柳妹妹,迁怒的旁人,还请王三哥勿怪。”   王常英正待答话,忽然听得越萦平着声儿慢慢道:“我又不是四妹妹,哪有那么大气性。倒是四妹妹,寻常同柳妹妹多有口角……说起来,上回若不是四妹妹嘲讽柳妹妹寄人篱下惹得母亲生了那么大的气,又哪里轮得到我去天香书院?说来还真是阴差阳错的事儿。   “不过四妹妹这话不错,事无不可对人言。所谓书信,不过是王三哥托我在旧京办两件小事,如此而已。柳妹妹说的也都是实话,我又怎么会因此恼了哪个?只是听说四妹妹把王三哥送与府里姐妹的东西都拿去焚渣处烧了个干净。   “我不知道王三哥如何得罪了四妹妹,怕自己与之来往惹得四妹妹迁怒,才不得不如此罢了。毕竟,四妹妹从前为了生柳妹妹气,连傅妹妹都一同牵连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姐妹相处,总是我们为长的退一步,多想一想,才能和睦。却未料到反惹得王三哥误会了,却是我欠虑了,还请王三哥谅解。”   越萦木着脸淡淡说了这一通,越苭手指都快掐青了,柳彦姝更是睁大了眼睛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如何是好。倒是一旁的王常安,听了那句“寄人篱下”的话,偷偷看了柳彦姝几回,眼底尽是怜惜。 第33章 纠葛   傅清溪没经过这样场面。从前姐妹间虽常有口角,那也是自家人跟前,左右怎么吵也得在一个屋檐下住着,过几日就没事了。这回却当着外人,还是个外男,且这里头似乎还牵扯了两姐妹的心思。她自觉尴尬,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   王常英也傻在了那里,哪想到自己来赔礼的,却闹得受礼的同自己赔起礼来。还有,越苭把自己所赠之物都烧掉了?还有自己同越萦通过书信的事儿什么时候弄得这般人尽皆知了?……   这时候谢翼从暖阁另一头踱了过来,拍了下王常英的肩膀道:“不是说这回你才是真正做东的人?怎么把我们几个一扔,自己跑这里戳着来了!莫非有什么官司?”   王常英回过神来干笑两声道:“什么官司!你又来胡说了!不过有点子误会,说开了便好了。”   正好一直站在越芝边上盯着那宫灯不放的董九枢也扬声问道:“我说,你那里到底还有没有别的灯了?真只这一个?”   王常英赶紧接了话头道;“你可真是……叫人没法儿说了。怎么就死盯上我这灯了呢……”说着话人也朝那头去了。   傅清溪暗暗松了口气,便冲谢翼感激一笑,谢翼亦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这之后的酒菜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了,好容易等散了,傅清溪逃也似地往落萍院疾走,柳彦姝转头就不见了她,一通埋怨。   待傅清溪擦了脸洗了手又换了身家常衣裳,柳彦姝才回来。她也不回自己屋里去,直奔傅清溪这里来了。   坐下来便笑道:“今儿可太热闹了,太精彩,比戏班演的还好看!”   傅清溪道:“有什么好看的,难堪死了。”   柳彦姝跟看怪物似得看着她:“你难堪什么,干你什么事儿!人演的都那么淡定,你一个看戏的上什么火!”说完想起当时越苭同越萦对上的情形,忍不住又笑起来,拍着手道,“真是狗咬狗,一场好戏!”   傅清溪叹道:“她们闹笑话,你得什么好处,幸灾乐祸的……”   柳彦姝一听不干了:“哎,你这话这么说的?!她们明里暗里挤兑我们还少了?你倒替她们说话!合着我们就是贱格子,活该叫人往泥里踩,想怎么戏弄怎么戏弄,只我们看她们一眼笑话就是不该的,就是幸灾乐祸了?!”   傅清溪见她起急,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说你……说你怎么不对……唉!我也说不好。就是……我在边上站着自己都觉着尴尬得很了。还有,你这看笑话的样儿,若叫她们知道了,往后更不可开交了,何苦来的。”   柳彦姝点她额头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这面团性子!直教人欺负去吧!忍忍忍,忍字头上一把刀。饶是这样,她们还要说咱们白吃白住呢!你还忍,忍到她们把咱们当奴才使唤当刀子用你才觉着舒服!”   傅清溪叹道:“白吃白住,也没有说错……”   柳彦姝冷笑一声:“没错?她们吃的住的是自己挣来的?她们自己挣过一文钱银子?!还不是靠的老太爷老太太!我们娘也是老太爷的女儿,我们是老太爷使人接了来的,我们是老太爷费了银钱养活大的,这个恩咱们记着,同她们什么相干了?!”   傅清溪答不上了,只好垂头不语。   柳彦姝向来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上知道傅清溪性子的,一甩手就当过去了,又回到她自个儿想说的事儿上:“你说越苭是不是傻,人家来赔礼请罪的,越萦还有句话说,她有什么事儿?要追究起来,却是因王三哥同越萦通了书信,她才生气的!这心思可叫人怎么说呢?……竟还当众损起越萦来!嘿哟,真是不晓得自己哪只脚短的!”   笑了一会儿又道,“再说越萦那人,平时闷声不响的,心思多阴沉一人。越苭那点事儿她竟是门儿清的!也不晓得从前暗地里给下过多少套儿了!”   傅清溪叹道:“可她两个拌嘴,还把我们都捎带上了,唉……”   柳彦姝道:“那还有人替她们说话呢!还可惜她们闹笑话儿!你说说,对恶人发善心的人,算善人呢还是呆子?”   傅清溪自觉理亏,便不言语,柳彦姝道:“越萦可也够坏的,几句话,把个越苭常日里的性子都给说出来了。这话若是在那些人里头一传,往后啊……可真是不好说了。”   傅清溪道:“人的品性还就凭人几句话就定了不成,何况还是拌嘴斗气的时候。”   柳彦姝笑道:“寻常人寻常事或者定不了,到了大事上,说不得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又道,“越萦的身份吃了亏,越苭几回拿这个点她,如今可好,她把越苭的脾性一宣扬,扯平了!”   傅清溪道:“只别有人问到我们跟前来,问四姐姐是如何欺负我们的就好了!可真是城门失火,我这条池鱼啊……”   柳彦姝道:“你方才不还说白吃白喝没说错我们?既如此,被旁人拿去当枪使也没话好说不是?毕竟没有光得好处的道理。”   她是气傅清溪里外是非不分,故意气她的,谁晓得傅清溪那个死性子,还真顺着听进去了,心里思量着:“果然是身不由己了。”   她走着神,柳彦姝却又说道谢翼身上去了,见她默默不语,只当她害臊,嘻嘻一笑住了话头,说累了一天要歇着去了,便就去了。   傅清溪却思量开了。   她之所以劝柳彦姝不要同越家姐妹对上,实在是她心里明白,若是面上的事儿,因她们是客,为着规矩体面,也得让着她们来。可若是真的掐骨到肉的大事,人家有的是法子做得又漂亮又得好处。她们两个没根底的姑娘家,拿什么去同人讨价还价?还不如少些事的好。   再一个,这几日的事儿,在柳彦姝看来就是她自己说的“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可傅清溪看着,却处处是高低身份之事。   想着若是越萦也是嫡出,又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事儿?越萦是庶出的,是以越苭从来没把她当成与自己等同,处处要压她一头才得已。如今越萦偏得了去天香书院赏课的好处,又同王家兄弟有了交情,越苭心里不忿,才有今天闹剧。   再看越萦今日之反击,可见她常日里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恨的,要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了。   这同是越府长房的姑娘,尚因嫡庶之别而身份有差,自己这样的外姓人,又算个什么。   听柳彦姝说起越萦如何不知自己身份等话,傅清溪就不免想到,自家娘亲也是庶女。这庶出的女儿尚未出嫁时就已经低了一等,所嫁人家自然更有高低之分。何况自己两人不过是庶出女儿所生外孙女。这样身份,又去笑话谁去?   何况自己又没有可令人称道的才学,亦无娇艳容貌,连头脑也只算平常。就这样一个自己,又敢求怎么样一个往后日子?   越想越觉着无可立足,又无路可走,越想越灰心,只好叹气。   没过两日,女学也放假了,只等年后再来。傅清溪这几日只担心着围炉时候姐妹相互揭短的事儿又露出去,想起上回老太太说过的话,这次要细究起来,只有更严重的。到时候说不得自己同柳彦姝也要遭连累。尤其里头还有寄人篱下等话,想想都叫人难堪。   却幸竟无丁点风声传出,好似从来没有过这样事情一般。   傅清溪悬了几日的心终于放下,这日同柳彦姝说起,柳彦姝笑道:“当时不过一时之气,两人都说了不该的话,谁肯叫这事儿漏出去?自然都瞒下了。就是那些丫头嬷嬷们,烧东西递话的,经得起查?也不敢乱嚼舌根,可不就清静了。”   傅清溪笑道:“你这回不去请罪了?”   柳彦姝道:“管我什么事!再说了,这里头还牵连着我呢,我又不傻!”   傅清溪想起那日听说同越萦书信往来的事儿叫人宣扬出来了,王常英神情先是错愕,后又尴尬,还看了王常安一眼。这情景同当日柳彦姝言之凿凿之情形相对,可见那日她所言不尽不实,却是添油加醋得多。   可怜越萦越苭两个,教人搅乱了心思,才有了这番相斗,只是,若等她俩醒过味来呢?   之后几日,因休学了,姐妹们反更多时候相处。越苭几个都无异状,傅清溪却满心不自在起来。她自觉那许多事情,疙疙瘩瘩实在不可能一时就抹平的,偏这几人日日在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姐姐妹妹如常,她看得又心惊又别扭,便开始有些避着起人来。   这日她想去书楼里寻两本书看,却见越家几姐妹也在,还有外人的声音。便止住了脚步,出来叫人备了车,禀过大太太,便带了丫头嬷嬷们去外头书铺里寻书看去了。   这京城里大书铺不少,只如今近了年关,这书也不是年下该热闹的买卖,是以好些都索性关了门。只几家金字招牌的大书楼还开着,傅清溪本也是临时起意,便只寻了离越府最近的去,这就到了号称京城第一楼的“乾坤楼”。 第34章 机缘   车从乾坤楼贵宾门进去,傅清溪下得车来,上两阶台阶,便进了一处长廊。转过一弯,有一小轩样穿堂,从这里进去就是满目的书籍了。   一个赭衣妇人迎了上来,笑着道:“姑娘里面请。”   傅清溪点点头,问道:“最近可有新刻的书?”   那妇人忙道:“有,有!姑娘来得真巧,刚早上到了一批,是云笈坊的。昨儿同前儿到的都是腾龙馆的。”   傅清溪一听是谢家同陈家的,便道:“如此,劳驾引路,我们先去瞧瞧。”   妇人赶紧答应着,一路走着,把这几批书的大概书录同那两家的长短高低都说了一遍。她口角灵便,说得又十分有趣,连桃儿同杏儿都听住了,夏嬷嬷也不时露出笑意。   这乾坤楼里,楼有两栋,一者三层,一者两层,廊庑环绕,四嵌雕花琉璃,原是宋家的产业。这宋家两头大买卖,一头字花博戏,另一头就是书铺画廊,初闻此话之人,多半讶异,——怎么把这两样买卖弄一块儿去的!   妇人引着傅清溪进了两层的坤德楼,笑道:“这新书都在楼下东厅,姑娘这边走。”   杏儿笑道:“你们这里若没个领路的,可怎么找书呢?”   那妇人笑回:“贵客们来了,自然有我们迎着,看贵客要寻什么书,或者想看看哪个人哪个书局的,咱们便给引路。若是寻常客官来了,各个楼厅里都有管待的书童,要寻什么,问一句,都知道的。”   正说着,看一个老伯从边上一个关着的雕花门里出来,他一走出来,身后那门就自己又给关上了。这老伯一身洁净衣裳甚是俭素,手里却抱着个青蓝三靠色的织彩锦袱。靠色织锦比寻常的织彩锦还不易得。尤其这锦袱一眼看去,青蓝之间深浅明暗各有五六色不止,便给傅清溪留下了印象。   那包袱里想来是要紧东西,那老伯捧在手里急急地去了。杏儿便指着那门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还关着门的?”   妇人笑道:“那是修补古书的地方。寻常也不做买卖,只老师傅们精神头还好的时候接那么一个两个的活儿,是以连个匾额都没有的。”   说着话几人就到了东厅,果然满室新书香。   傅清溪便走到一边书架上开始细看上头陈列的书。夏嬷嬷对那妇人道:“我们姑娘先在这里看一阵子,有劳带路。”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来塞到了那妇人手里。   妇人满面堆笑道:“谢过姑娘的赏,若有事传唤,只同那边的书童说一声就好。”夏嬷嬷朝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几个小书童在那儿立着,便又点头谢过。   桃儿杏儿对书不感兴趣,倒是看着这书厅里的摆设觉着新奇。夏嬷嬷跟着傅清溪走了一会儿,傅清溪道:“嬷嬷不用跟着我,边上歇一会子吧。”夏嬷嬷领了命,退到另一边,也没歇着,只往书架上也认真看起来。   傅清溪一路看过去,若有觉着有趣的,便取下来翻看两页。这厅是专待贵客的,才许如此。前头房子里的那些,都有人管着,要看哪本书,需得请人帮忙拿来,自己却是够不着的,书架前头都有柜台隔着呢。   傅清溪翻了几本,总觉着没什么意思。之后就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把近日上的新书都过了一遍,却是一本都没有取中。只不好意思这么空着手出去,便随意捡了两本,叫杏儿桃儿拿着。   夏嬷嬷见傅清溪意兴阑珊的样子,便问道:“姑娘可是乏了?要不咱们汇了账就家去?”   傅清溪想到一回去又是那样情形,便道:“再看看吧。”   夏嬷嬷便道:“新刻的没有姑娘喜欢的,要不去找一找数术的书看?”   傅清溪点点头。夏嬷嬷便朝那边立着的童儿招招手,果然一个书僮见了赶紧过来,听了夏嬷嬷所言,说一声“稍等”,赶紧往另一边桌子上去。里头的人抬头看了看夏嬷嬷这边,把边上一根细绳拉了几下。   不一会儿,早前带她们过来的那个妇人就来了,听说傅清溪要看数术的书,很有两分诧异,又领着上了楼,到了另一处楼阁。   这楼阁里已经有几个人在挑书了,傅清溪一眼看见了方才那个老伯。只见他正叫人给他从一处极高的高柜里头取书。想是那小僮也少干这样的事,有些畏高,这行动就不那么利索。老伯却是个火爆脾气,比划着叫人下来给他扶住梯子,他老人家自己蹭蹭蹭就上去了。打里头翻翻捡捡拿了四五本书下来,那两个书僮赶紧上去接着,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傅清溪看得不由莞尔,果然有能耐的人多半还有脾气。   国朝重数术,是以数术的学说书籍可谓汗牛充栋,傅清溪略翻了几本看,就觉着,这里大概所有的书都合自己看的。为甚?因为那书上写的她都不知道啊!越发丧气了,又想起徐教习还在女学里夸她的数术来着,真叫人无地自容。   她又不好意思去问人该从什么书看起好,只好捡着听过名儿的,被诸多人赞为经典的选了几本。   取了书到柜台上一总儿结账,拢共七本书,花了三两二钱银子。这就去了三分之一的月钱了,幸好这书不是胭脂水粉,不至于隔两个月就得重新买。   夏嬷嬷付了账,傅清溪一行人又跟着那妇人从初时进来的门出去。刚要蹬车,就见那个老伯也从这门里出来,直接走到门外罩房棚下,从里头牵出一匹大走骡来。叫那骡子站定,他把手里一个蓝布包袱绑到了侧边,自己才跨上去,一声吆喝,那走骡便撒开蹄子走起来。   就在那时候,蓝布包袱一个角滑开了,那个织锦小包袱掉了下来。这乾坤楼前头热闹,东西自骡背上跌下来也没有那么大声儿,是以那老伯却是浑然未觉,只骑着骡子顾自去了。   傅清溪看见了赶紧叫人拾了喊那老伯,跟着的喊了几声“老大爷!你东西掉了!”,也不知道那老伯是不是耳背,连头都没回。傅清溪叫人都赶紧上车,让车夫赶紧赶上去,好把东西给人家。这老伯想来是个仆从,这般包裹的东西若弄丢了,恐怕不是小事。   车夫得令紧跟着那走骡欲追,可是这车虽是马拉的,可到底还带着车,又是大街上,他也不敢太赶快了。且那走骡比车可灵活多了,是以只能紧紧跟上,却是没法子赶上去。   幸好那走骡未往城外去,走过两个街口往里一转,就进了文星巷。   车子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道:“姑娘,那位老人家进了前面的一个小院子。”   傅清溪点点头,叫夏嬷嬷把那包袱递给车夫道:“你去敲门,把东西还给人家吧。”   车夫领命去了。   一会儿功夫回来,那老伯也跟着来了,在外头道:“小老儿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里头傅清溪赶紧道:“老人家言重了!”   老伯又道:“姑娘大恩,无以为报。小老儿伺候的主人家就在前头,还请姑娘略移贵步,饮碗白水,也好教小老儿郑重一谢。”   傅清溪自然推辞,只道顺便之事,不值一谢。那老伯却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包袱里是两本极要紧的古书,若真遗失了,小老儿自然要得重罚,我家主人失了这珍藏,恐怕还要大病一场。姑娘此举,于我们主仆真是大恩大德,请姑娘一晤,亦是家主人的意思。姑娘放心,家主人原是积年教习,家中也无闲杂人等,并无妨碍的。”   傅清溪听这老伯言辞诚恳,又听说他家主人是位教习,便同意一叙。   如此那老伯引着傅清溪的车驾进了小院,夏嬷嬷同杏儿桃儿方扶了傅清溪下车来。   一下车,傅清溪便觉出这小院子的不凡来。时值隆冬,园中粗砂卵石,苍柏虬松,似有将天地冬意凝聚于此之感。欲待细说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其中叠石堆砂,卧枫立槐都暗合天数,无不妥帖,无不自然,叫人明明人在一园中,却好似置身天地苍茫处。   老伯见傅清溪凝神伫立似有所得,倒觉意外,转而又露欣喜。   老伯笑道:“原想请姑娘屋里坐的,看姑娘喜欢这院子,就请姑娘在这小轩里略坐一会吧。”   说着将众人请进了一处小轩,四面开窗,中间的隔断也都是镂雕的,当此时节却不觉寒冷,想是里头另有机关。   傅清溪落座后,又有仆人端了茶来,老伯笑道:“我们这里少有客人来,难得今日有贵客临门,请姑娘用茶。”   傅清溪略皱眉道:“老人家,未知贵府……”   她正想开口问此间主人的话,就听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客人请了。请恕老朽年迈失礼,因近日身子不适,着不得风,只好在此潦草谢过姑娘送赠失物之恩。还请……咳咳,还请姑娘海涵。”   傅清溪赶紧起身道不敢,此间主人又道:“小姑娘此义举善举,老朽若言报偿,未免有辱姑娘善性高洁。方才听家中老仆言道在数术书厅里见过姑娘一面,想来姑娘也是向学之人。恰好老朽这里有两本粗浅旧书,想赠与姑娘,只当结个善缘。”   他话刚说完,那老伯就从另一边出来,手里拿了个布包,夏嬷嬷赶紧接了过来。傅清溪根本不敢落座,正要推辞,就听那主人的声儿道:“此书名曰《学之道》,讲的乃是治学的粗浅道理。世人只以学之对象为高,却不知道那学之能之高低,才是修炼的紧要处。老朽今日便以此言告诉姑娘,以谢姑娘善德。”   他这话一说,变成这一句话才是谢礼,那书到不算什么了。傅清溪也只好把方才要说的话咽回了肚里。   陌生地方,又有个病得见不得人的家主,夏嬷嬷生怕那症候有什么不妥当,便赶紧催傅清溪离开。傅清溪对熟人尚无话可说,何况对着个见不着面的陌生老者,寒暄两句便起身告辞。   那老伯送她们出来,还对傅清溪道:“那书上姑娘看了若有不明白的,只管来这里问。我们在这里还会待上一阵子的。”   傅清溪只好谢过他的好意,只听着后头传来他家主子声声闷咳,哪里还敢存了日后再“请教”的心思。 第35章 悠然叟   一回到府里,全是应例琐事,好容易晚边清静下来了,傅清溪才想起那书来。   她一问起,夏嬷嬷就赶紧把那个布包拿了过来,又道:“啧,方才我听那老人家咳嗽声,就没了别的心思,这会儿一看,这包布也不寻常,竟是葛纱重罗的,姑娘看看。”   傅清溪接过来一看还真是,心里就有点打鼓,解开来一看,里头两本秋色落叶纹唐绢面的册子,上头并无文字。翻开看时,扉页上写着“学之道”三个字,底下又有“悠然叟”的署名,想是此书作者。傅清溪略看了两页,叹道:“这还是个抄本……”   夏嬷嬷在一旁都看在了眼里,便道:“只看这书的装帧就不凡了,想来今日姑娘拾了的那两本书恐怕真是极要紧的。”——若不然也不会以这样的书答谢了。   傅清溪迟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这可真叫我受之有愧了。”   夏嬷嬷想的却是别处:“这书可实在有些扎眼……”   傅清溪一看也是,这唐绢绣纹面的,若是放在书楼里恐怕得拿匣子收起来。心里想起那老人家的话来,笑道:“嬷嬷,咱们不说这书如何好看有益,反对着个封面想这想那的,叫人听见了笑话。”   夏嬷嬷也回过神来笑道:“可真是的了,还当我们眼皮子多浅多没见识似的。”   一旁杏儿笑道:“嬷嬷这话却错了,若是没见识的,哪里能看出这封皮的不凡来呢!我就看不出来,不过是个好看点的绢子罢了。”   她们说话时候,傅清溪已经展开了书细读起来。“学习一体,学而无习不知真味;习而无学无通其理。”“为学之难,难在为,为者何由,心力也。”   匆匆看过两句,要说有什么体会,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她倒有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对夏嬷嬷道:“明日请嬷嬷给我裁些纸,同这书一般大小便好,我把这书抄上一遍也罢。”   杏儿道:“姑娘又要抄书!费眼睛费力气,不如叫书楼那边给抄好了送来不是一样?”   傅清溪道:“旁人抄录同自己抄录如何能一样,你真是胡说了。”   夏嬷嬷点头道:“抄书是个好法子,也容易记住。姑娘放心,明日老奴一定会准备妥当的。”   果然第二日一早,傅清溪就开始认真抄写起来,如此连着抄了两日,也抄了半本多书。这日正待再抄,柳彦姝过来了。   见她又伏在案上,柳彦姝都摇头了:“这都上了半年的学了,还没上够?这好容易年下了才让歇几日,你不趁空儿好好散散,又弄什么东西!怎么了,难不成西京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还要你从这里抄录了寄过去?!”   傅清溪要水洗手,嘴里叹道:“我就晓得,你来了我就别想再干这个了。”   柳彦姝道:“你不是想听些书院的事儿?我刚知道了一桩,急忙来给你报信的,你倒嫌我,既如此,我走了吧。”   傅清溪笑道:“得了吧,要说赶紧说!要不然真叫你憋在肚儿里,看你晚上睡不睡得着觉!”   柳彦姝想争口气一走了之,到底还退回来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要不是看在咱们俩打小的情分,你看我理不理你!”停了一会子,想必是把自己劝好了,才又开口道,“春上有千金宴你知道吧?”   傅清溪点头,说道:“不是先生一早说了?若有意参加的,就自己交个作业上去。我是没那心思,到时候去不去还说不定呢。”   柳彦姝压低了声儿道:“我同你说,这回不一样!听说……听说这回有冶世书院的来!”   傅清溪一怔,又皱眉道:“你发烧说胡话呢吧!还冶世书院……这千金宴不过是几家子一起联办的,连个春考名录上的书院都少见,还冶世书院,说梦话呢!”   柳彦姝也觉这话有理,再加上她本来在书院的长短事情上就没甚兴趣,自己皱眉想了会儿道:“那我也不晓得,可这话是真的,难道我还能自己编出来?说是这回千金宴上,会有冶世书院的人来。”   傅清溪笑了:“冶世书院的人来?来做什么?来评审?来参比?还是……还是来吃酒的……”自己说着都乐了。   柳彦姝一甩手:“嗐!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么一句,左右也同咱们没干系。”   两人都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又说起年下的各样事来。   她两个在越家长到如今,平日里就如这家里的姑娘小姐无异,只到了年节的时候就显出不同来。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家家祭祖,她两个外姓人自然没有跟着祭祖的道理。   傅清溪的爹娘没了,她接到这里来之后没两年,祖父祖母也相继过世。只留下一个小叔叔,独自生活不易,就跑去南边投奔了外嫁的姐姐。算来也好几年没有音信了。   柳彦姝虽有父亲在世,且一年里父女二人也能见上一两面,却从来没有把这闺女接回家去过。说起来总是家里太远,不想叫柳彦姝受那舟车劳顿之苦,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只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因此一到年下,虽年节份例一丝不少的,可她两个许多场合不适宜露面的,能露面的场合也是些同自己离得甚远的应酬,是去也尴尬不去也尴尬。   小时候不觉得如何,如今一年年大了,就有些不自在起来。到底是借住在亲戚家中的外人罢了。傅清溪忍不住这么想着。   可这一回的年节却同往常有些不同起来。先是几个教习先生轮番往府里来了,再是许多亲戚姐妹都指了事告了罪没有出来赶年节下的各样热闹。连越府里的越芃、越萦几个,除了定例的晨昏定省都几乎整日闭门不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这日越家刚请完了年酒,傅清溪同柳彦姝也跟着连着热闹好些日子了。晚上柳彦姝忽然跑来道:“上回说的事,竟是真的!”   傅清溪正同桃儿杏儿一块儿看一个琉璃镇碎花的小摆件,听柳彦姝说得不着头脑,便随口问道:“哪件事儿?”   柳彦姝急道:“你还做梦呢!哪件事儿?自然是冶世书院那件事儿了!今天同鲁家姐妹们说话,我见有几个姐妹都没来,就说最近是怎么了,莫非是什么时气?怎么这许多人这个事那个事的不出来!小五儿才告诉我说她们都在预备开春千金宴的事儿呢!我就忽然想起上回那闲话来,试探问道‘想是冶世书院来人的缘故?’她见我都知道了,便放开了同我说起来。抱怨家里催逼着她们投文上去,只说哪怕给人留个印象,都是天大的好事什么的……”   傅清溪这下也十分意外:“啊?这事儿还是真的?!那冶世书院怎么会来咱们这里?!”   柳彦姝道:“也不是打着书院的名号,只说是一个里头的积年先生,同宋家那边有些来往,今年千金宴恰是宋家为主,就请了人来看看……总之如今一个个都疯了,拼了命想要在千金宴上拔头筹。冶世书院!那是什么地方儿!若是能得了一句赞,只怕比十个加恩令都管用了!”   傅清溪心里一阵乱:“啊呀,可惜咱们不知道这消息,如今就是要赶也晚了!”   柳彦姝道:“我是无所谓的,倒是你!嗐!早知道上回我再细打听打听就好了!还有,你要真想赶,这会儿也还成的吧?……”想了想又生气,“那越芃同越萦几个准是在忙这事儿,就是没人同我们说!”   傅清溪也有点别扭,多想一想,又道:“算了,咱们实则也是知道消息的,不过没认出这个‘真’来!再说了,多少人盯着这回的千金宴,就凭我……就是投了也是丢人的多。唉,若是俞三姐姐在就好了……”   柳彦姝心里不忿,又嘟嘟囔囔怨了一回,到底没法子。千金宴的投文收受向来都是到正月十八为止的,这也没两天了,乱攒一个投了去还真不如不投。   第二日姐妹们在颐庆堂给老太太问了安,出来时候,柳彦姝便问越芃越萦道:“二姐姐同三姐姐那千金宴的投文可投了不曾?这回有‘冶世书院’的人要来,那可真是多少年一遇的。若是姐姐们得了那里的先生的称赞,恐怕五大书院都得紧着要了你们去呢。”   越芃同越萦对视了一眼,越芃便笑道:“果然大家都知道这事儿的。我们不过是瞎凑个热闹,既学了这些日子了,若不投一份,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哪里就敢指望上得赞赏了,柳妹妹就是爱说笑。”   越萦忽然问傅清溪道:“想必傅妹妹也投了的?”   傅清溪摇摇头:“一早听说这话,都当笑话听了,谁知道是真的。不过不管真不真,我也没那个能耐。”   越苭在一旁鼻子里哼着笑了一声,柳彦姝忙问:“四姐姐是看不上冶世书院?”   越苭极是厌恶地看了柳彦姝一眼道:“我说什么了你就看出我看不上冶世书院来了?什么话你不添点油加点醋就过不去是怎么的?!”   柳彦姝不以为意:“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我是看四姐姐听了这话一声冷哼才这么问的。”   越萦趁机问越苭道:“妹妹准备什么时候投文?要不我们一起?”   越苭笑着转过来看着她道:“怎么?我什么时候投的文三姐姐竟然不知道么?我还以为我屋里的事儿三姐姐都比我还清楚呢!”说完这话,又笑着瞥了一眼越芃,才道,“我又不用同人合作,用得着一起不一起的?”   傅清溪听了这话知道她们几个都投了文了,心里深恨自己之前大意了,正思量间,越芝过来问她道:“傅妹妹没投?”   傅清溪直言道:“如今要投也来不及了,赶不出来像样的东西,还是算了。”   越芃笑道:“那可真是可惜了的,要不然傅妹妹若是奔着数术去好生准备一回,说不定还能拔了头筹呢。”   傅清溪道:“二姐姐别笑话我了。”   越萦跟着道:“这怎么是笑话你?连教习都一直夸你,只说你把旁人都给比了下去,难道我们还敢嘲笑教习们?”   傅清溪只好不说话了。 第36章 头筹   冶世书院的名头太过吓人,京城多少人家这个年都没得安生过,更有多少人心恨那千金宴居然不许男子参与投文,实在是欺人太甚!   教习们更被轮番请到家去指点学生们,恰是年节,那些大书院里的师生自然也有在家的,一时也门庭若市起来。   可惜越荃这年却没得回家来过,许是老越家家风如此,看那老太爷,也是除夕才到家主持祭祖,待到初三就仍回天工苑去了。越是如此,旁人家看得越家老太爷越是了不得,全不追究他或者只是懒怠应酬方出此“上”策。   到了正月二十七这日,宋家在他家的九霄院大摆筵席,广邀各府千金,是为千金会。   这回来的人比从前多了几倍不止,幸好这次是宋家这样的人家为主,要不然还真接待不过来。   越家姑娘们都来齐了。看着暖棚里遍点月旦、玉茗、照殿红,帘垂软绸,椅搭织锦,傅清溪觉着同乾坤楼有种骨子里的相似处,却又说不上来。   前有戏,后有歌舞,席间更是海陆杂陈。可没几个人心思在这个上头,都盼着见一见那冶世书院的先生,更想知道究竟什么人有如此才识运气能夺了本届千金宴的魁首,叫冶世书院的先生高看一眼。   是以歌舞正热闹时候,忽然有妇人站起来道:“宋夫人!莫要再整这些虚的,且请冶世书院的先生出来教我们拜见一下吧!”一时底下许多人附和。台上的舞姬们只好停了下来静待主人家吩咐。   柳彦姝凑到傅清溪耳畔笑道:“这可有什么好见的,想想上回在文会上见的,哪有这会儿的歌舞好看?!”   傅清溪道:“我们是去过文会,这里又有几个人去过。”   柳彦姝便笑着摇头,又转身同越芝说了什么,越芝噗嗤笑出声来,连连指着她摇头。   一旁的四太太看了越芝一眼,越芝才止了笑,柳彦姝又回头仍同傅清溪说话。   想是主人家也不好太拂了众人之意,遂上来笑道:“众位盛情,先生已经尽知了。只书院设有明令,先生怕是没法在此与众位一一相见了。好在这回咱们千金宴的投文佳作,先生都过了目的,且很是赞过几个,不叫我们白遇着先生一回。”   底下人听了这话,很是不乐,只是冶世书院有明令这回事,细想也真,若不然,怎么外头如此少闻其内中各事?想来是门户极严的。且在座的都是论得上的人家的夫人小姐们,能专在这样时候耍混逼迫主人家的人实在没有,一时便没了声息。   宋夫人在上头也觉出尴尬来,又笑道:“这回咱们收到的投文,也比从前多了两倍不止,里头许多佳作,若还如从前一般,只论个一二三,怕难免有遗珠之憾。是以遵循先生的意思,索性一气选了十个出来,除了千金宴令,更附上冶世书院的璇玑纹缎一端,以作嘉奖。各位意下如何?”   方才听了她前头所言,正腹诽“既无对证,谁知真假”等话的人,一听到后头这几句,立时没了脾气。这璇玑纹除了冶世书院旁处是断不能有的,可见宋家这回是真的请到冶世书院的先生了。   底下坐着的人里,投了文的越发紧张了,如傅清溪这般错失了的,则越发懊恼叹息。   宋夫人在上头将底下反应都看在了眼里,暗幸自己还留了这一手,若不然,这回只怕是要大大丢一回人了。   只是如此一来,更没有人有心思听曲观舞了,都催着赶紧公布本次佳作名单。   宋夫人心知拦不住了,便叫人把本次参与评选的几位先生都请了上来,众人一看都是熟脸,知道冶世书院的先生是不会来了,虽已知如此,还难免有些失望。   几位先生轮着将这回投文的具体情形说了一遍,无非佳作云集,才女辈出的意思。之后的入选名单,也是先生们一人一个念出来的。念完后,为首的先生又说了一段需当持心精进等话。这可没有叫姑娘们一个个上去领那令牌的道理,宋夫人又上来道即刻使人将嘉奖送往各人府上等话。只这时候已经没几个人在听她的话了,亲友间有得了嘉奖的,都各怀心思地相互祝贺起来。如此人来人往,谁还顾得了台上如何。   只越家桌上却一时静默得蹊跷,论起因由,也无他,不过是那十个里头,竟有三个越家的。   头一个是越芃同越萦,她两个合作了书院女学之学问续传的文,以二人在天香书院和玉青书苑所见所得,比较女学的课业,探讨如何读书精进的话。   另两个,一个是俞正楠同傅清溪合作的水阁传动文,另一个则是傅清溪的天元术象论。如此一来,傅清溪一人占了两个。   这本是好事,可是,可是她明明没有投文啊!是以傅清溪听了上头念到她的姓名和投文题名的时候,整个人就傻在那里了。   柳彦姝初时也一愣,后来就只顾着高兴了,尤其冲着一开始满面春风的越芃同越萦挤眉弄眼,若不是碍着有长辈在,恐怕就要说两句风凉话凉快凉快了。   越芃先反应过来,笑道:“傅妹妹,我才知道原来你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一个!早先我们说起来,你还说没有投文,我们还替你可惜着……哪知道……真是要恭喜妹妹了,只是妹妹又何必瞒着我们,这是好事不是!”   越萦也笑道:“傅妹妹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只越苭一张脸黑沉,却是一言不发。   一同来的三太太同四太太不知就里,只忙着应酬前来道贺的亲友,得了空还要说一句:“看看傅丫头,比你们都小吧,确是个有出息的!”   越芝在一旁偷偷看了傅清溪几眼,见她一脸错愕不解不是装出来的,可又想到她之前明明跟自己说了没有投文的,这回却得了两个嘉奖,恐怕心思之深比柳彦姝还甚,自己也不晓得到底该不该信她了。   一行人回到了府里,宋家早派人送来嘉奖了,老太太正高兴,把人都叫到了颐庆堂,笑道:“好,好!真是没给家里丢人!善行当奖!这回你们给府里长了脸了,不止那千金宴上要嘉奖你们,祖母还要额外奖励你们一回才好!”   一时玫瑰同牡丹都捧了托盘出来,上头衣饰玩物俱全,还有几个荷包。老太太唤了名字,各人的大丫头上去接过,老太太又看看余下几个道:“你们也莫要眼馋,只要奋发读书,好好用功,有了成绩功劳,祖母自然也会奖励你们的!”   众人听了立时齐声答应。   老太太又把傅清溪叫到身边,笑着道:“你这丫头,平时不声不响的,哪知道这么有骨气,竟把一众比你大的都给比了下去!这回得有多少人投文了?你一个人占了俩!真是挣了脸面!”   傅清溪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越苭忽然道:“我们也觉着意外,因先前说起来的时候,傅妹妹只说自己没投。却是瞒得紧。”   老太太笑道:“想是年纪小,面皮薄,怕投了没中叫你们笑话!你们这些当姐姐的,往后就该多同这做妹妹的亲近亲近,大家帮扶着,都越学越好。那才是祖母盼着的呢!”   傅清溪老实承认道:“外祖母,我实在没有投文,今日上头念出来,我还唬了一跳。同俞三姐姐合作的那个文,或者是俞三姐姐那边投了的也未可知。可我单作的那个,原是看了郭教习给我的书试着做的,极是粗浅,郭教习还给我说过几回。只是我们还没学到那些,要再深了我也听不明白,才作罢了。不晓得这回怎么就投了千金宴了,还得了嘉奖……”   老太太听这话也皱起了眉,忽然一笑道:“是了,想必是书院的先生们选了你们素常做的习作给投了。”   傅清溪一愣,喃喃道:“怎么教习也没同我们说……”   老太太笑道:“只有中状元的学生,哪有中状元的先生。这先生们也是盼着你们出头,他自己也有荣光,同你们说什么,难道还有哪个会不愿意不成?!”   众人都笑起来。   一时散了,路上柳彦姝就问:“你真的没投?”   傅清溪急了:“你怎么也疑心我骗人呢,我干什么要哄人,这又有什么不好认的!”   柳彦姝忙道:“你别着急,我就随口那么一问。”又道,“我觉着老太太说得有理,应该就是先生们给投的。”   傅清溪却道:“也不晓得那投了的文能不能再要回来……”   柳彦姝不解:“还要回来干什么?裱起来挂着?那倒是不错……最好用那个璇玑缎裱了才好呢!”   傅清溪叹气道:“我想着就我那个文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评上的。如今又说是先生们给投的,就怕……就怕……”   柳彦姝道:“你可傻了不是?就算是先生们帮着修改润色了,不也是人之常情?要不然你看那几日,碧梧院里多少教习进进出出的。这回是大姐姐不在家,要不然,越苭那个肯定恨不得就叫大姐姐写了!”   傅清溪长叹一声。   柳彦姝笑道:“好了,不管谁伸手推的,反正你是得了好处了,干什么不高兴?你没看见!刚那俩得意地跟什么似的,一听到你的名字,脸都绿了!后来还得硬笑着来恭贺,那样子别提多好笑了!”   傅清溪满心都是自己的名不副实,哪里有一丝可高兴的地方,她倒是想打听打听这嘉奖能不能还回去的。 第37章 受   果然不两日开学了,徐教习见了傅清溪十分高兴,笑问道:“如何?这千金宴令拿着可沉不沉?”说完哈哈笑起来,又道,“我就说过,你于数术一道上,还是有些天赋的,果然不错吧?”   傅清溪问道:“先生,我那文是您帮忙投的吗?”   徐教习点头笑道:“只有那个天元术的是我帮着你投的,另一个理术的是葛教习那里投的。倒是没想到都能中了,真是意外之喜。”   傅清溪又问道:“先生,我那投文的底稿可还在?”   徐教习笑道:“自然在的,修改了那么多回,怎么好就这么投出去,我另使人誊抄了再投的。”   傅清溪脸都快红了:“不,不是,我想问的是,是投出去的那一份,有没有底稿……”   徐教习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自然也有的。你想看看的话,一会儿就来拿了去吧。”   傅清溪下了课就去徐教习那里拿了两份底稿,忙忙回到家里细看起来。这一看之下,自己那底稿只占了投文的三成内容,余下的都是徐教习给补完的,立时抱着脑袋哀嚎一声,一时只觉欲哭无泪。   柳彦姝知道了这事儿,笑道:“这样好事,你愁什么!又不是你写的叫教习给占去了好处,如今是教习抬举你,你不该高兴?”   傅清溪道:“那嘉奖就不该是我的,正楠姐姐那个,八成都是她做的,我做什么来?只在一旁呆坐着听她说罢了!这个更好了,要紧的全是先生写的,我却顶了个嘉奖的名头,要来做什么?我可没脸出门了!”说了把脸伏进胳膊里,说死不肯出来来。   柳彦姝只看她好笑,乐了半日,发觉她是真不得劲,才逗她道:“你若实在不想要,就把那璇玑缎送给教习好了,省得你心里不踏实。”   她是说笑的,哪知道傅清溪还真就这么做了!   第二天徐教习回到配楼厅里,发现自己桌子上头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暗金面的锦匣,打开来一看,里头整整齐齐一端缎子,上头压着一块方胜纹的金牌子,錾着“千金”两字,边上则是昨日傅清溪拿去的两份底稿。   看着缎子上眩人心目的璇玑纹,徐教习一时哭笑不得。   转日她特地叫了傅清溪过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清溪垂头行礼道:“学生受之有愧,还请先生收下。”   徐教习失笑道:“这是千金宴上的嘉奖,顾名思义,自然是当龄姑娘们角逐所得,你给了我,算怎么回事儿?”   傅清溪想了半日,还是一句“受之有愧”。   徐教习也有些生气了,便道:“既如此,你拿去爱给谁给谁吧。想来你是不忿我替你修改投文之事,才如此行事的。你放心,往后我再不会如此多管闲事了。”   傅清溪听了这话如此之重,心里一慌,只垂手站着不敢则声。   徐教习见她这样,又好笑起来,叹一声道:“罢了,这事儿错不在你,实在……也不在我……老实同你说吧,这、这原是主家的爷们托付我的……实在是柳家姑娘没有个像样的作业,你同她素来好的,才拿了你的投上去了……”   傅清溪一愣:“啊?!”   徐教习呵呵笑起来:“这回多少投文的,你当我改的有多好,就保准能入选了?那后头还有人使了劲儿的……是以我说,你要不乐意要,爱给谁就给谁吧,该给谁给谁,听懂没?”   见傅清溪镇在那里还没醒过神来,徐教习忍不住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性!你当那千金宴是什么了不得的公平地方了?连春考都那许多加恩令,何况区区一个千金宴!你两个姐姐合作那文,好在哪里?可里头占了天香书院同玉青书院两个金字招牌,背后还有越家,刚得了双院嘉奖又得了玉书台褒奖的越家!这能不入选?   “一样道理。你这个,咳,我改的这个,文得过得去;但是能不能入选,还得看别的,懂不懂?你还认真内疚起来了,真是个小孩子了!对了,记住,这话我同你说了,你可不能同别人说。若不然……到时候恐怕就害了我了,你也不安心的,对不对?”   见傅清溪忽然皱起了眉头,眼见着把她的话当真了,她不由心中大笑,面上却是不露出分毫来。   傅清溪如今听了一大套自己未曾想过的话,又知道了事情原委,也没法子再硬把东西还给徐教习了,只好行了一礼,仍旧捧了那盒子,垂头丧气地走了。   到了外头,杏儿见自家姑娘出来,赶紧上去接过盒子,待要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往家走,刚转过弯,恰巧碰见了越萦同越芃,她两个一眼看见杏儿手上捧着的盒子,便笑道:“怎么?傅妹妹这是特地拿去叫先生看了高兴高兴的?”   另一个道:“有傅妹妹这等高徒,先生哪里还用看这些俗物才会高兴,只想一想就乐得合不拢嘴了。”   傅清溪如今看她们越发自觉心虚起来 ,也不管她们的言语滋味,按长幼之仪行了礼,就顾自己去了。   越萦眼神一暗:“是连说话都不惜的同我们说了。”   越芃道:“好似有什么心事似得……”   不管她们如何猜疑,傅清溪到了落萍院,就先往柳彦姝那里去了。柳彦姝整好在家,见她来了,又看到杏儿手里的捧盒,笑道:“怎么着?这是给我送礼来了?”   傅清溪点点头,从杏儿手里接过盒子往柳彦姝手里一放道:“给你吧。”   柳彦姝打开一看,吓了一跳,忙摇手道:“不行不行,这我可不能收。这是你自己本事得来的,给我做什么。”   傅清溪真想抱着她胳膊摇上几百下大喊两声:“是你的本事!是你的本事!”   到底她做不出这事来,有气无力道:“你不是都知道的?!先生不肯收,我也不要它。你若不要,我就给别人去了。”   柳彦姝知道傅清溪性子的,赶紧拦住道:“好了,好了,放下吧!我收了我收了!给别人干嘛?你不要我要!有什么的,我就不信这东西还咬人了!”   却把那块令牌取出来仍递给傅清溪:“这个你留着。这东西给我就没意思了,那缎子好。我方才还想怎么问你要一些儿来呢。”   傅清溪推开那牌子:“不要,看着心里膈应。”   柳彦姝哈哈笑道:“你傻不傻?这世上的东西难道都要论个该不该当?那不做活儿的都不许吃饭了?咱们说是去读书上学的,整日介玩儿,还不该从楼上跳下来?!”   傅清溪被她说愣了,柳彦姝趁机把牌子往她怀里一塞道:“你实在不当它个东西,赶明儿叫人融了做首饰戴也好,好歹也是赤金的。再不济,换银子使也好不是?再说了,什么你出没出力的,那先生也得借你的名儿借你的作业才行得吧?这就当是劳苦钱了,难道还叫人白使一回?!傻不傻啊你!”   傅清溪听她这么说了,只好接过那牌子,不看上头的字,委实不过是几两金子,这么一想也没觉着那么难受了。   柳彦姝早把那块缎子展开了,一边看一边比划,一会儿闭了眼睛摁着额头道:“不得了,这上头的纹路看得我头晕……这要真做了整身衣裳穿了,还不得谁看了谁吐?真是……”   傅清溪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乐出来,柳彦姝恨恨看她一眼:“你啊,一看我遭罪就高兴,不知道生的什么心!”   两姐妹说会子话,傅清溪心里才略舒坦了些。   说起来,自从上回得了那两本《学之道》,傅清溪当时立心要抄一遍的,夏嬷嬷更是一早就裁好了青竹纸,只等她写。趁着新鲜劲儿的时候抄了两日,之后又是过年,又是年酒,又有那个该死的千金宴,这心里就一直乱糟糟的不得安静。   如今算来也有一月有余了,第一本都还没抄完。这上了学了,更不得空了。从柳彦姝那儿回来,她要找地方放那块千金宴令,一眼看到那本才抄了一半的书,心里就觉着奇怪了:“这好长日子我都做什么了?怎么不知不觉就给耽误了!”   正好心里也没个滋味,干别的也没心思,索性就接着抄起来。   断断续续两日,总算把第一本抄完了。说是抄过一遍了,可实在没记住几句。傅清溪更愁了:“我怎么比原先还笨了似得!”   这日她就带了这书去学里,趁着午歇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她正看书,越萦从边上过来,又是从前一样,一把把她手里的书给抽走了。   一看之下就是她自己的字迹,便笑道:“傅妹妹,你读书的诀窍莫非就是抄书?上前是给旁人抄书,这回给自己也抄上了?”   一边说笑着,一边往后翻看。傅清溪抄书就只抄里头的正文,凡什么序言题跋她是一概不管的。这回倒有个书名,却是为着郑重的意思,悠然叟的名字自然就没写上去。   越萦前后翻看了几页,笑道:“你就花功夫看这样的书?都是些有道理的废话罢了,还值当你抄一回的?”   越芃也从边上过来,就着越萦的手看着,嘴里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可是有什么好书?”   越萦把那书往越芃手里一塞,笑道:“你看看,傅妹妹又在抄书了。我正说给她,这样大而无当的书读来无益,全是些空话。像天香书院,为学读书,头一个讲究的就是正统传承,专精一业。你看这里头的话,‘学而不习,习而不学’的,‘学而时习之’,这不是三岁孩子都会念的?不是笑话是什么!”   她说话的功夫,越芃也看了几页,把书还给傅清溪道:“三妹妹所言不错,这书一看就是个野狐禅的路子,句句都有理,句句都是空话,没什么正经东西。傅妹妹若是被这样的书迷住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柳彦姝在边上看不下去了,便道:“没事,清溪看些空话废话,照样能在千金宴上得两回嘉奖。实话硬话看多了,塞了脑袋,只怕反写不出好的来,才叫麻烦。”   越芃听了正要说她,转脸却见她衣裳上头镶着一道璇玑缎,惊道:“你拿了璇玑缎做、做衣裳?”   柳彦姝无所谓点头道:“是啊,清溪不爱要这些,就都给了我了。”   那两人跟看怪物一般看着傅清溪,傅清溪低下头全不想搭理她们。 第38章 璇玑缎   越萦越芃说话时候,她心里想着——她们两个是真本实力、凭她们自己本事投文得的嘉奖,自己那个算什么?!因此听越萦越芃说她的书如何如何不对,她就有几分听进去了,正觉得害臊。偏偏这时候柳彦姝却拿她那不可深究的千金宴令来替她解围,岂不叫她更惭愧几分?   再说那本《学之道》,她抄过一回也未记得几句,如今叫她们一说,自己再细查自心,恐怕是被那个古绢封面儿迷惑的更多些……原来在有见识的人眼里,这书根本算不上好的。   回到了院子里,傅清溪就把那本自己好容易抄的书取了出来,叫过杏儿道:“放到书架上头的顶柜里去吧。”   杏儿接过书,桃儿给搬了个踩脚凳,就去开书柜顶上那一格。夏嬷嬷端了茶进来恰看到了,便问道:“那是姑娘刚抄好的书?怎么叫收起来了,不是说还要看几遍的?”   傅清溪叹气问道:“嬷嬷看那书可怎么样呢?”   夏嬷嬷道:“就光那样儿也差不了的吧。”   傅清溪苦笑道:“才说我们都是叫那个封面给骗了呢!今日我带去学里看了,恰被二姐姐同三姐姐看到,她们就拿去翻了。两个都说这书是百无一用的,全是空话套话,丁点用没有。天香书院、玉青书苑那样的地方,都不兴看这种书的。亏我还抄了一回,叫她们一说,臊得我没地儿躲去。”   夏嬷嬷笑道:“还有这样说法儿?那老奴可就不知道了。老奴只认得几个字,却是分不出文章好赖来的。”   杏儿却道:“姑娘也不可太信真了旁人的话。一人一心,谁晓得说话的人存的什么心!”   桃儿赶紧拉了她一下,夏嬷嬷也看她一眼,她才撅噘嘴不说话了。   桃儿便道:“姑娘也是得了千金宴嘉奖的,自然自己就能看出好坏来,只姑娘自己做主就好了。”   傅清溪叹道:“你们哪里晓得!我那嘉奖……唉,原是掉到我头上的,却不是我自己本事。二姐姐三姐姐可不同,且她们还去过那样的大地方见识过,我如何比得?想必她们说的不差的。更何况……那书我也看不懂,就这么着吧。”   夏嬷嬷道:“既如此,不如姑娘寻空儿好好请教请教二姑娘、三姑娘她们。都是自家姐妹,断没有藏私的道理。她们既说了这书不合看,自然是有合看的书的,姑娘问了来再好好跟着学业使得。”   傅清溪笑道:“这个主意好。”嘴上这么说着,只是心里想起越芃越萦说话时候的语气神情,心里却是丁点真的去请教的打算都没有的。可惜啊,——她想着,若是柳彦姝是去了书院得了千金宴令的那个就好了,自己只问她就好。又或者俞正楠没有去西京,那就更好了。想想罢了。   她这里想着俞正楠,俞正楠就正好给她来了书信。   原来这回葛教习把她两个的文投了去千金宴,也是因着知道了冶世书院的消息,没来得及同她们个人细说,先投了要紧。没想到真中了,俞正楠知道消息便给傅清溪写了书信。书信里又说许多如今附学读书的情况,在傅清溪看来是十分辛苦,这俞正楠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   因这回中选的文是她两人合著的,这千金令是两人都有,那璇玑缎却只得一份。因俞正楠不在京中,当日的东西都是送到越府的。傅清溪自然不肯收,立马叫人都送去俞家了。俞正楠在书信里说起此事,只说傅清溪如此做法不甚妥当。   傅清溪心里早有打算,就给俞正楠回了书信,把自己另外冤枉得了个嘉奖的话同她说了,是以那璇玑缎都叫俞正楠留下,千金令一人一块反正无碍的。   俞正楠收到了书信,傅清溪这话俞家的人自然也知道了,心里更高看她两分。俞正楠素来性子直爽,见傅清溪如此相让,她便也从命了,还叫家里人把那匹璇玑缎给她带去西京,说要送人。   俞家太太来越家做客时,便同老太太说起此事来,她道:“外甥女儿真是个大气的,把那样稀罕的东西让给了正楠,可这丫头倒好,直拿去旧京送人去了!家里那群魔星都快闹上天了,只她自己不在这里,眼不见心不烦罢,我们可真是被吵得头晕!”   老太太听了笑道:“傅丫头还小,心思不在这些东西上。她自己不是还有一份儿?丁点没留,也都分给姐妹了!我问起她来,你猜她怎么说的?她说那璇玑纹看着头晕,不爱要那个!你说说……”   在座几个都笑起来,傅清溪这句看着头晕也在几个府里传开了。傅清溪知道了这话心里委屈:“这明明是柳姐姐先说的,怎么就安到我头上了!”   第二天,越芃在自己屋里寻思了一通,就去寻了林氏,她道:“昨日听俞家舅母的话,那府上的姐妹们都想要那块缎子,母亲看我是不是把我那块分她们一些……也算个意思。”   林氏正烦心自家两个儿子的事儿,听越芃问这个,便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若是这么论起来,这亲戚家姑娘有多少?哪儿够分的!且俞家自家也得了一份的,她们自家没有分匀,咱们反掺一脚,倒叫她们家大房面上不好看。”   俞家大房就是俞正楠家里,越芃听林氏说了也觉有理,想了想又问道:“那母亲看我那缎子……”   林氏甩甩手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傅丫头不就丁点没留都给了柳丫头了?柳丫头好像已经做了衣裳了?不过是块料子罢了,不用想那么多。”   越芃点头道:“是,女儿知道了。”   林氏便道;“成了,你去吧。我还得往颐庆堂去一趟。”   越芃便行了礼退下了。   林氏赶紧收拾一回,带了人往老太太那里去。   到了那里见大太太庄氏同四太太金氏也在,面上一滞,又赶紧缓了神色先上去给老太太见礼。   金氏见她来了,打趣道:“你这会儿不好好敷个脸补会子眠,倒四下乱跑起来。不怕那冷风吹出细纹来了?”   说得老太太也笑起来,林氏无奈道:“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脸皮都快丢光了,还管什么纹不纹的?”   老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一紧,还当是三老爷又同什么神婆神汉混到一处去了,又怕当着另外两个儿媳妇不好细说,真犹豫,就听林氏道:“也不晓得是不是三朝时候没缚手脚,我那两个天魔星,真是没法子管了!”   老太太一听是孙子的事儿,松了口气,庄氏劝道:“小孩子哪有不皮的,你看栐仁如今挺像个人了,小时候叫他爹打过多少回!大了就好了,自然都懂了。”   林氏道:“大嫂子这是拿天同地比呢!栐谦同栐贤哪里能同他们大哥比?从启蒙开始,就不爱读书,今天给先生凳子上沾墨了,明儿把猫藏人课桌里了……真是没他们想不出来的主意!”   几人想起越栐谦越栐贤小时候的各种事迹,一时都面露笑意。   林氏接着道:“我同我家老爷说了多少回,到底也没用。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这也不能指着个个都像栐仁那么出息吧?!只要他们安生把该读的书读了,往后考试考得上考不上的,我也管不了了!好容易前年托了栐仁考上书院的福,往外头寻了个地方读书,只当这回安生了。哪想到,三天两头的逃学不说,这回,那学里几个先生都说了,不叫他们去了!学里给来了退学的文书,我真是……真是打死他们的心都有了!怎么就这么不叫大人省心呢!唉!”   庄氏都愣了下,金氏一言不发,老太太问道:“怎么个意思?不叫他们读书去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林氏道:“媳妇儿也想不通呢!把他两个叫来问了,只说先生们都瞧他们不顺眼……您听听,这叫什么话儿?!我又叫人往学里打听去,这问回来一说,嘿,真是,真是泥人都要叫他们气出火来了!给先生的书上掏洞点墨不说,自己不好好学,还专门欺负那些用心读书的孩子!谁要考试考得好了,他们就想法子给人家的书桌里放虫子放蛇,把人家的课本抢了折东西玩儿;上课的时候拿理术的题目去问古仪的先生,然后大声问‘先生也有答不上来的事,为何我们就不能有呢?’……”   庄氏同金氏都忍不住笑起来,林氏苦笑道:“先生们都怕了他们了,旁的学生们也不要同他们一处上课了。学里的管事说,若他两个不走,只怕旁的学生们要走了!叫我们行行好,把那俩魔星弄回来,别教他们残害人了!”   老太太哭笑不得:“这、这也太皮了!真是不像话了!”   林氏几乎要垂泪:“谁说不是呢!我也实在没法子了!我想着,先都给关院子里好好清清心,这学,往后也不用上了!这么些年读下来,也没见得长心!”   老太太道:“这样的事儿听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从前不说,这会子忽然就赶人了?不能再想想法子?这教书育人的,总是先生们的门道多!”   林氏道:“这回……这回他们捉弄人,不止从前虫子蛇的弄些肉麻东西,还使上机关了!也不晓得怎么弄的,叫一个先生在上课的时候被扣了一大桶臭烘烘的泡沫子!学里都惊着了,开始查这个事儿,最后查出来就是他们两个干的!这回是说死也不肯留他们了。”   老太太咂咂嘴:“这、还用上机关了?”   林氏点点头:“说是上回老太爷回来的时候,他们俩还同老太爷说过这个机关……”   这下大家都不晓得该做什么表情好了。   林氏赶紧道:“老太爷自然不晓得这两个不省心的是要学了去捉弄人的,唉,反正如今是叫学里给赶出来了。”   老太太叹气道:“你放心,他们回来了,你只管管教。我觉不会给他们求情去!一会儿老三回来,也叫他先到我这里来一趟。他自己性子就面,哪里能管得了那两个小子!我也嘱咐嘱咐他!这事儿啊,你只管办去,管孩子怕什么的!”   林氏要的就是老太太这句话,这下赶紧起身都答应着。   金氏便道:“老太太这会儿说得好,一会子就叫韩嬷嬷玫瑰牡丹她们轮流去听消息了,没过半日,就该去救驾了。”   老太太笑骂:“你少来挑我刺儿!那回我若不去,苓儿还不得叫你饿出个好歹来?这哥儿同姑娘如何能一样?再说了,你饿着苓儿,老四在窗外听苓儿喊饿,差点没哭出来!眼泪汪汪求我去救人呢,我能不去?”   金氏叹道:“我就知道里头得有他的事儿!苓丫头就是叫他惯得无法无天的!” 第39章 可心中意   没过两日,老太爷回来了,老太太便把三房两个小子的“丰功伟绩”同老太爷说了,又道:“老三那人,别说管教孩子了,就别给他媳妇添乱就算不错了。这回你回来了,你得管管。咱们家如今不比往日,可不能叫人说出仗势欺人的话来……”   老太爷听完了却问道:“你是说,他们还做上机关了?”   老太太一眼横过去:“怎么的,你还想同我装糊涂?上回你家来,他两个老在多福轩里呆着,是不是那时候就问你这个来?你就没个警醒!……”这后头的话埋怨起来也不甚有道理的,老太太只好自己停了话头。   老太爷却饶有兴趣地踱起步来,捋着胡须道:“嗬,不错啊!上回那说的都是纸上谈兵的事儿,这俩小子居然真给弄出来了!不错不错,有两下子,比他们爹强,这是隔代像!嗯,嗯!”   老太太一瞪眼:“都叫学里赶出来了你听着没?啊?!”   老太爷赶紧换个神情:“听着了,怎么没听着!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太不像话了!没个轻重!”   下晌,老太爷就把正在香雪院后楼上禁足的两个孙子给叫到多福轩里了,三太太想起老太爷教训三老爷的样儿来,心里有点担心儿子,就使了身边嬷嬷去打听。结果嬷嬷回来说听到多福轩里传出老太爷几回大笑的声儿……   之后老太爷就日日把那两个本该关在屋里反省的孙子带在身边,还给了些稀奇的书本工具,老太太听说了,直觉着没脸见自家儿媳妇。   这么几日下来,等老太爷一走,三太太正想宣布禁足延期,——要把这几日逍遥日子给补回来。那哥儿俩主动要求三太太管好家中人等,不叫闲杂人往后楼去,他们哥俩有好些东西要钻研,切忌打搅。   之后就是三餐一送,那俩人连前头正房都不去了。要说起来这同禁足一个样儿,只三太太看在眼里心里疑惑:“这究竟算是罚了还是没罚?……”   三太太心里好奇,把那两兄弟叫来问道:“你们老实同我说,老太爷到底问你们什么了?你们做什么又这么……这么勤谨了?”   越栐谦道:“祖父问咱们,‘怎么叫人给逮着了?’……”   越栐贤道:“咱们听祖父一说,才晓得里头好多没弄对!”   越栐谦:“祖父说学无止境啊……”   越栐贤:“打铁还得自身硬!”   三太太觉着头好疼。   三房两个哥儿自罚自禁的当儿,越芃同越萦两姐妹却忙碌起来。   从前因越苭说破越萦的庶出身份,同越萦往来渐稀的几个姑娘,都收到了越萦相赠的璇玑缎,并附了书信。如此一来,她们自然要答谢的,几番来往,便又熟络起来,甚至比从前更亲近了。   越芃见了这事,心里一亮。她又同越萦不同,她是林氏直接送了去林家,借了林家的面子才得进了一回玉青书院,是以她是没有那么些“同游好友”可结交。可她有表姐妹啊!   于是越芃便给林家几个要好的表姐妹们送了璇玑缎去,小姑娘都得意这个,更要请越芃过去玩了。林氏知道了事情始末,见越芃给自己长脸,也夸了她两句,还给打了一副新巧的头面,做了几身衣裳,叫她出客穿。   底下人便议论:“看看,都是一样得了东西,这东西怎么用,就差出天地来了。”   另一个道:“可不是!那锦缎再好,也不过是块料子。只是这稀罕料子怎么使起来,给自己带来更多好处,这就得看本事了。”   那个道:“要说起来,傅姑娘这回得的是最多的!可看如今,自己丁点没剩不说,也没做过半分人情。都叫柳姑娘拿了去了。柳姑娘同她是好,可柳姑娘能给她什么?难道还能把自己的模样分她一半?!”   起先说话的叹道:“可见啊,这人情世故,有没有人教导,就差得多了。”   几人一听扯上这个,都不肯顺着说了,忙道:“这同教养有甚么关系,都是一个府里的,要说起来还是个人心性不同。”   余者忙着附和:“就是,就是!有的人生来就聪明点儿,有的人就不容易开窍些儿,天生那样!要不就看大姑娘,那真是,不是天生的是什么?!”   说起越荃来,众人都是满肚子的话,左不过越荃打小如何不同于常人,多大多大的时候就有如何惊人之举,说得活灵活现,倒像是她们都亲眼见着的一般。   许是叫人惦记多了,越荃还真回来了。   先去拜见老太太,老太太便埋怨道:“怎么不先捎个信回来?也好叫他们都回来,这过年都没见着呢。”   越荃笑着上去搀住老太太,说道:“这回是跟着书院里的先生来的,原是在京里有些习作要做。初时也不晓得到底能不能得机会回家的,怕先说了到时候叫祖母母亲惦记着,索性等能回来了再说。”   老太太笑道:“知道你也身不由己呢,那样地方,自然规矩大的。好了,回来就好。这回可能在家多住几日?”   越荃点头,老太太更高兴了,直叫人吩咐厨房去添菜:“叫他们赶紧开炉子把炉鸭做上,还有葵花鸡、松仁儿荔枝肉、桂花瑶柱、芙蓉嵌、龙须菜……都做上!”   大太太忙着劝:“老太太,要不了这许多,她也不是大肚佛不是?!”   老太太道:“你不晓得,这离了乡,旁的好说,只这口家里的饭菜是最难惦记的,这都是荃儿爱吃的,都做上!”   越荃笑道:“祖母,我这回要住些日子呢,不急着一顿都给吃咯,您歇歇,别忙了。”   众人听了都笑,老太太才不张罗了,到底晚上添了七八个才罢。众姐妹都惯了如此,越荃从来就是老太太跟前的一颗珠子,旁人怎么也比不上她的光彩的。   晚上越荃陪着老太太用的饭,祖孙两个说说笑笑,等送了老太太回房里,越荃才回碧梧院去。   大太太在那里等着,母女自然又有许多话说。问过越荃的近况,知道她事事都好,大太太才叹道:“我知道你是最叫人放心不过的。只是你妹妹却没学着你的半分!唉!”   越荃知道自家娘亲要操持府务,性子有要强,不肯落人话柄,处处行事算了又算的,本就劳心,却不料有个不叫人省心的妹子,便劝道:“娘放心,我这几日会好好同她说的。”   大太太点头:“嗯,她也就你的话还能听进去几句。我要同她说,她只面上应承着,回头还是那样儿。我也同她着不起那个急。”   越荃又劝慰两句。等上了后楼,便直接往越苭房里去了。   推门进去一看,越苭就在灯下坐着等呢。见越荃进来,笑着蹦起来道:“我就晓得姐姐定会来看我的!”   边上伺候的苏嬷嬷道:“姑娘,大姑娘这刚回来,又陪了老太太、太太半日,想来也极累的了,不如都早些歇着,明日再说话也好。”   越苭忙抱住了越荃的胳膊道:“不要,我想姐姐都想了多少天了多少个月了!”又转头对越荃说,“姐姐不知道,姐姐不在家这阵子,我可真是惨得很……”   越荃拍拍她的手,对苏嬷嬷笑道:“没事的嬷嬷,我同她说会子话再说。”   苏嬷嬷见越苭全是孩子性子,心里叹息一声,上了茶便带了玲珑几个出去,好叫她们姐妹安静说话。   越苭见人一走,先抬头问道;“姐姐!你、你上回怎么、怎么没把那谁赶回来啊!还真让她在天香书院里待着了!”   越荃见她还这样心思,心里也替庄氏头疼,想了想道:“她带了娘的书信来的。娘在信上说你犯了极大的错,叫她十分恼火,要叫你在家中好好反省。知道我已经求了名额来,便叫三妹妹过来了。”   越苭忙道:“那你见着了不是我,就别接待了呗,干甚叫她得了好处……姐姐不知道,她因了那事,不晓得得了多少后头的好处呢!”   说完这话,就把越萦如何在路上同宋家和陆家的姑娘们结交,如何被自己设计点破身份,如何借了这回千金宴上得的璇玑缎卖好,又同那几家的姑娘牵上了线等话都说了一遍,又道:“你说说,那宋、陆两家的姑娘也真是傻了!都跟她们说明白了越萦就是个庶出的,她们早先看着是听明白了,怎么如今又傻回去了?也是眼皮子浅,被一绺子破缎子就给收买了!”   越荃现在算是知道自家娘亲为何那般头疼了。这真是,为人处世,有些道理需得意会,好多事,说白了叫人难堪。比方说大太太,她要管着府里,坐稳这掌家太太的位置,不是就靠着大房这个排行的。人言可畏,尤其是大家子里,若行事不多留几分心思,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坏了名声。   以越萦的事儿为例,这庶出的,自然不如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可这明面上的事儿却得做平了才像话。是以她会叫越萦先挑屋子,心里是知道越荃必然会把越苭留在正楼住的。可越苭却偏看不出这些花巧来。   她心里只认定了嫡庶有别,亲疏自分,却全不通这世情道理,只认得自己的那个“真”字。你若说她,她还将这个实情来说你,就如上回会问大太太“我才是你亲生的,你怎么帮着她?!”这样的话来。这叫大太太如何答?实在叫人头疼。 第40章 化   越荃心里思量一番,试着把那意思露出来一点道:“娘心里自然是疼你的,只是这面上却也不能太难看了,总要各方照顾到,才是持家长久的道理。”   越苭道:“既然娘不是真的疼她,又为何给她那许多好处?好处都是实打实的,就算疼爱是假的,那好处可是真的!”   越荃一听她连庄氏不是真疼越萦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哪里还敢细说,叹一声道:“谁叫你犯了大错出不得门呢!难道叫我再把请帖还回去,说‘我妹子被我娘禁足了,来不得。’这样?”   越苭听越荃说这个,立马上去歪缠,越荃见她如此又觉好笑,便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娘在信里也未曾细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娘发那么大的火。”   越苭想起越荃一早告诉她过不要同柳彦姝相争的,这会子就有点开不了口。越荃再三问了,又道:“你性子直,只怕是被谁下了套。不如把事情原原本本同我说了,我替你参详参详。”   越苭一听这话就觉有理,自从越萦得了去天香书院的好处,并由此连得了更多的好处,她就开始有些疑心自己是被人害了,且还是连着被害的。只她同她娘提起了一句,就被训了一顿,叫她再不敢提这话。如今听越荃这么说,正是合了心意了,立时把方才的忌讳之心忘了,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   越荃见哄她开了口,心里暗笑,听了事儿却皱起眉来,点着越苭的鼻尖道:“这就是你的长进?你的记性?我临走前同你说了多少回这个道理,你怎么丁点没记在心上?!怎么好连‘寄人篱下’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   越苭立时跳脚:“姐姐,这话可冤枉啊!你怎么同那个越萦一般给我泼污水?!我哪里说什么寄人篱下了,不过、不过顺着柳丫头的话跟了一句罢了……又没说白,她怎么想是她自己的事儿!再说了……她们本来就是在这府里白吃白住的,我又没说错……”   她看着越荃神色,那后头的声儿是越来越小,越荃见她还是这套“真”理,心里也不晓得要怎么同她分说。   先注意到了另一事,问道:“怎么说的?什么三妹妹给你泼污水了?”   越苭就把同越萦在王家兄弟跟前相互拆台的事儿遮遮掩掩说了,完了忙着道:“姐姐看,是不是平常瞧不出来的?上回刚同人家见了一面,转脸就从人那里弄来了天峦书院的迎宾牌!这回更好了,一出门,就同人通起书信来了!结果叫我给说破了,她就恼了,没羞没臊地开始往我身上泼污水。我什么时候说过柳丫头寄人篱下了?我什么时候迁怒过傅丫头?!对了,要说起来,傅丫头也是个没良心的,收了我那许多东西,当时居然一句没给我辩驳!姐姐还叫我亲近这样的人?只怕都盼着看我笑话呢!怎么养也养不家的白眼儿狼!”   越荃由着她气急败坏越说越上火,忽然道:“是王家兄弟啊”   越苭面上一僵:“说、说越萦那个贱人呢,姐姐说、说旁人作甚?”   越荃接着道:“这么说来,端阳那日,应该也有王家兄弟了?有人请了你们去游湖,又单留了一条船,还能带了你们这许多人去宋家船上玩……嗯,这有人,不会就是王家兄弟吧……双联船?那也只能是并州王家了……”   越苭咽口唾沫,赶紧道:“是哥哥在书院里结交的,带了家来,还给我们学里荐了先生呢……姐姐不是也见过的么。”   越荃忽然笑道:“我说呢,那就难怪了……”说着话就拖长了声儿,越苭紧闭了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越荃看着她低声道:“嗯,好主意啊……”   越苭蹭的站了起来:“主意?什么主意!我可没什么主意……”   越荃哈哈笑起来,也不接着说了,皱着没头像了会儿道:“既是兄弟,哪个看着出挑些?”   越苭道:“这、如、如何知道,都、都一样……姐姐不是见过了!……”   越荃看着她不说话,越苭咬了牙道:“王三哥稳重些,还在书院里上过天峦榜……”   越荃又问:“越萦是同这王家老三通的书信?”   越苭点点头,越荃又问:“那你又同柳家妹妹生什么气!”   越苭道:“她那个样子我看着实在丢人!赶着人问这问那的,太也不要脸了些儿!还有那衣裳!好好的家里的料子,她给折腾出许多怪样子来,还让人说是‘裁云阁’的东西呢!她也配!”   越荃听了心下了然,想必是柳彦姝容色出众,是以王家兄弟同她自然也和颜悦色些儿,自家这妹子心里就不舒服了。   好一阵子沉默,慌得越苭都快坐不住了,越荃才慢慢道:“柳妹妹生得好,自然旁人瞧着也喜欢些儿。便是园子里的花儿,也是开得好看的惹人喜欢不是?连老太太挑丫头,生的太寻常的还不要呢。是不是这个道理?可那好看是好看,究竟不打紧的。谁家……还只挑一个好看的?”   越苭不说话,越荃便接着道,“倒是三妹妹……真是人不可貌相……从来看着都是闷闷的,没想到如今长大了,倒是个心里有算计的。”   越苭一听越荃这话是夸越萦的意思,不高兴了,嘟囔道:“算计到头也是个姨娘养的,哼……”   越荃心知越苭是太过顺遂,家里是长房,老爹是那一代里官职最高的,亲娘又掌着家,大房眼看着是要继承这越府的,上头又有如此出色的同胞长兄长姐,她真是太多保护罩了。才会养成如今这般目中无人的性子。她从自己想来,人呐,还得在心里有个对手才成,才知道比,才知道拼。   她心思多快啊,打定了主意便对越苭道:“你实在小看了越萦了。你只指着她是庶出的说话,却不知道,这出身管着人,只能管到一段儿。若是这人自身果真有本事出息了,那出身也就无碍了。兰家你可知道?兰家这一代嫡枝的长子兰伯温,娶的就是个庶女出身的夫人。你想想,连兰家尚且如此,何况旁人家?”   说完也不管越苭反应,站起身来接着道,“你方才不是说怎么那些人又同越萦亲近起来了?好似忘了她的身份似得?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道理了。她那时从书院回来,不过是个借了家姐光的庶小姐,是以你那么做了,旁人知道你两个的身份,便疏远了她。可后来呢?她在这回牵连了冶世书院的千金宴上中选了,得了璇玑缎不说,还不计前嫌把那锦缎分给了那些人,你猜那些人心里如何想法的?这个时候,她的庶出身份的妨碍就已经少了……”   越苭咬牙道:“她同越芃都不是什么好人!奸险得紧!一个讨好高门姑娘们,好攀交情,另一个打点嫡母娘家,想得依仗,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越荃摇头道:“苭儿,你能这么说,是因为你命好,娘生了你。可是,人家投胎没投好的,就不许想别的法子了?若是人一辈子的高低贵贱都由着出身就都定完了,那还有个什么活头?是以,她们不是奸险,而是……识时务……你若一直抱着这样的念头不放,只管心里瞧不起她们,往后啊,只怕有你的苦头吃!就如眼前一样,你看不上她们,她们照样结交了高门子弟,照样哄得嫡母欢心,眼见着在老太太跟前也越来越得脸了。长此以往,你只一股气,又有什么比得上她们的?”   越苭涨红了脸道:“难道我要像她们那般行那些无耻之事才算对的?!”   越荃叹道:“都已经同你说的如此明白了,你还这么个心思,这无耻如何只是你个人如此觉着,旁人却全不是这么看的。你又能奈谁何?我看着,你倒是很该同她们两个学学,学着如何同旁人相处舒服,叫长辈们欢喜,叫姐们们心服。只有得了人心,才是真的本事。”   越苭冷笑一声道:“心服?谁会服她们?若是说服姐姐那没话说,这满府上下就没有不服的,她们算个什么东西?不过这一场千金宴罢了,姐姐拿了多少回魁首呢!她们如何比得?”   越荃才想起来,问道:“怎么这回你没有投文?”   越苭一僵,道:“自然是投了的。”   越荃道:“那如何……”   越苭忙道:“她们两个的文里牵扯上了天香书院同玉青书院,谁不得给两分面子!”   越荃一想也有道理,又道:“你写的什么?怎么不早寄给我看看。”   越苭道:“起先都没想投的,后来,后来听说有冶世书院的事儿……只是再给姐姐写信也来不及了……”   越荃叹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这回是那几块璇玑缎闹的。下回你好好准备,夺个魁首也罢了。”   越苭点点头,越荃又问道:“你说她们到处送缎子,你这里……没有?”   越苭一昂头道:“越萦那奸险小人,自然先给我送来了,我能要她的东西?!她明知道我也投了的,这哪里是要给我东西,这是踩我脸呢!若不是娘也在,我都扔她脸上去才对!”   越荃叹道:“你这个脾气啊。难道她还能不先往你这里拿?那叫旁人看了如何说我们房里!”   越苭道:“后来娘留下了,反正我不要!”   越荃又问:“傅妹妹不是得了两份?没给你送来点?”   越苭嗤笑道:“那个傻子!同俞三儿合著的那份全给人家了,自己单得的那份又叫柳丫头全给哄了去,自己都一根丝儿没剩呢!哪里还有东西送我来?!”   越荃摇头叹道:“这人情世故是全然不懂啊这俩人……所以我才同你说,用不着老把柳妹妹放在心上,放心吧,碍不着你的事儿!”   越苭面上一红:“姐姐又说什么,我听不懂!啊,天这么晚了,姐姐也累了,赶紧歇着去吧!咱们,咱们明儿再聊!”说了这话就把越荃往外推。   越荃一行走一行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明儿我就不说了?” 第41章 指点   大太太指望越荃在家多呆两日,好教教越苭,叫她知事些。可惜天不遂人愿,天香书院这回师生也是有事来的,没道理叫她日日在家呆着侍奉亲长。   没两日,越荃便要走了,她怕大太太难受,哪知道大太太却道:“是这个理儿,这回来的几个人里,只你是家在这里的。旁人都忙着,就你在家舒坦,哪怕不耽搁事儿,只怕心里也存了不舒服。到时候往别的事上发出来,倒不好了!去吧去吧,家里如今都好着。那死丫头再这么死性不改的,我也索性不管她了!”   越荃笑着把王家兄弟的话儿说了,又道:“这话我同娘说了,娘可别露出来。这小姑娘家家的,面皮薄着呢!苭儿只是性子憨,认死理儿,常钻在自己的道理里头转不过弯来。如今又是她心里别扭却没法说的事儿,可不就更乱了!”   大太太听了愣住了。在她心里,越苭还是个小小孩儿。要说起儿女大事,她心里头一个惦记的是越栐仁,再来就是越荃的,哪里想到越苭那儿有这样心思!便道:“她才多大点子人!这……”   越荃笑道:“看娘说的!二十许婚这话,到如今也没多少年工夫,从前不是十四五就成亲的?苭儿也不小了……我同娘说了,娘心里在意着点儿。并州王家这几年正盛,说起来,也算不错了……”   大太太心里留了意,却对越荃道:“你还说你妹子不小了,你自己呢?”   越荃抿嘴一乐道:“我才去了书院几日,哪里就能说到这个上了。”   大太太叹气道;“若非你这般争气,这会子我也该替你张罗了。如今你到了那样地方,见着的都不是一般人了,我们反说不出什么来。你是个有主意有志气的,娘相信你。倒是苭儿,真是糊涂心思了……咱们虽说不差的,怎么同王家比呢?王家三房之前就是同宋家联的姻。她若是能进个像样的书院还罢了,要不然,嗐……”   越荃却摇头道:“娘你可说错了。咱们家从前不显,一则是人口少,多少辈儿也没个近枝族人,再一个祖父虽有实绩,却不显于世的。如今可不同了,天工苑进来动作频频,祖父又受了明令表彰。往后啊,只怕更不好说了。王家那样的人家,难道会不知道自家嫡枝子弟的动向,听之任之的?自然也有他们自己的意思在!”   大太太听了心里一通转,思忖了片刻道:“你说的也有理。”   母女二人说了好一阵子,才相携去颐庆堂同老太太辞行。   老太太自然舍不得的,叫厨上第二日预备了家宴,合众给越荃送行。越荃直道不合规矩,奈何老太太心意已决,这府里,老太太就是规矩,便也只好照办了。   送走了越荃,众姐妹围坐在颐庆堂厅上,陪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还有些伤感,感慨道:“在跟前的时候,只盼着你们出息。可真出息了,一个个都远走高飞的,祖母这心里啊,又舍不得了。你们说说……”   越芃忙道:“祖母毋需太难过,姐妹们也不会一时都考上了远地方的书院。而且没准等再有人春考得中,大姐姐那里就该学成归来了。”   越芝柔柔道:“我们会陪着祖母的。”   越苓在边上帮腔:“祖母别难过!她们能考上的就叫她们考去吧!我陪着祖母!左右我也不喜欢学那些劳什子!”   几位太太听了这话都笑起来,老太太那点离愁别虚也没影儿了,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四太太道:“看着没?三嫂你前儿还愁得什么似的!栐谦栐贤再怎么皮,那也是哥儿小子,哥儿小子小时候哪有不皮的?可你看看我这个!才是真愁人呢!我总说她,你要这个样子,长大了谁个要娶你?到时候只怕要嫁不出去!”   三太太笑得赶紧用手指头摁两边眼角,急道:“唉哟不行不行,我这褶子都乐出来了!”   老太太也连着摇头:“苓儿,祖母可不是劝你们不要读书啊!祖母可不能为了自己耽误了你们!”   越苓爽快地摇摇手:“没事儿,祖母!不干您的事儿,我本来也不爱读那个!还不如替我爹算账呢!”   大太太循循善诱:“苓儿喜欢算账,那可以同你傅姐姐一样学数术,那也极好的。”   越苓又摇头:“大伯母,我不是喜欢数术,我只是喜欢数银子。”   众人笑倒。   老太太抹着眼泪道:“老四家的,你愁得也不是全没道理啊。”   四太太赶紧点头,又吐苦水:“都是叫老爷给宠出来的。我每每要管,他还拦在头里,只这丫头做的,在他看来就都是对的。只怕哪日把他的书房点着了,他都能拍着手赞一声好。我也真是没辙了。”   老太太道:“苓儿啊,你看你大姐姐这么有出息,你也不能落下啊,跟着学学多好。”   越苓笑道:“我爹说了,这世上哪里能都是那么出息的人呢?再说了,没有咱们这样平常的衬着,也显不出他们好来不是?学大姐姐,叫二姐姐三姐姐学去吧,我还是算了。”   越芃闻言笑道:“六妹妹还小呢,咱们那时候也爱玩的。”   老太太点头:“是这个话了。如今你们是知事了,知道用功了。亲戚家来人,也总在我跟前夸你们,这样才好。正要一个跟着一个得有出息,才是家业兴旺之象。”   越苭笑道:“是啊,如今二姐姐同三姐姐可是出了名了。学休之日是没工夫在家呆着的,就是平日里,也是各样书信不绝,实在是交游广阔。”   越萦听她又提书信的事,眉头微皱,老太太却听到旁处去了,说道:“你们有能耐了,愿意同你们交好的人自然也多了。只一个,别光顾着旁人倒把自家姐妹给忘了!从前你们大姐姐在家得空,就愿意给你们讲讲向学的事。如今你们两个学通了,更该带带底下的妹妹们才好呢。”   越萦闻言笑道:“老太太太抬举我们了。我们这当姐姐的,还没有妹妹们知道的多,她们若来问我们,我们自然知无不言的。可实在她们比我们还强呢,只是平常闷声不响,不显罢了。像傅妹妹,一个人得了两个嘉奖,我们拿什么去教她!”   老太太笑道:“傅丫头是个能干的,只是也不能因这个就心生骄傲,光闷头学可不成,还得同人来往,各自取长补短,才是长久之道。你们看天工苑,难道是靠一两个最厉害的人物的?也不是,真要做个什么的时候,都是五六七八个人一块儿。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可不能太独了,不好。”   柳彦姝便道:“外祖母别听三姐姐瞎谦虚,实在姐姐们都是极关照我们的。那日清溪拿了本书看,三姐姐看见了还抽过去瞧呢,又说了一大通那书不好的话,连二姐姐也说那书不好。清溪是年下得空就抄,前后断断续续得抄了一个多月,才抄得的。叫姐姐们这么一说,一文不值了!她那性子,哪里还敢有话说?回去就把那书搁高柜里头了,实在是最听姐姐们话的。”   老太太便对越芃越萦道:“你们能指导妹妹们,那是好的。只是你们光同她们说什么不对什么不好,她们还是不晓得要如何才妥当。我看今日你们就给她们好好说说该当如何。叫她们照着学去,也得好处,也是你们姐妹共进的意思。”   柳彦姝率先笑道:“那可真是再好没有了。”   越萦同越芃对视一眼,越芃便笑道:“祖母发话,我们岂敢不从?不过我们可比不得大姐姐的能耐,我的都是些笨法子,说出来妹妹们听了可别笑话我。”   见众人都看着她了,才接着道:“我是去了玉青书院待了那么一阵子,看书院学子们如何学的。他们那一天到晚常是满满的课业,第二日又要考校前一两天的功课。是以便是下了学,也没几个人有空闲作乐的,都寻了清静地方接着用功去。我看了就想,人家都是能考上这样书院的能人,尚如此奋发,我们若是还懒懒散散的,哪里还有望其项背的一天?”   她这话说得老太太同几个太太们点头。   越芃深吸口气,又道:“我想着,他们在书院的,是有书院规矩管着。咱们学里又不一样,可是这事儿也不是非得要学里如何才得行的,咱们自己就可以一试。于是我便学着书院里的样子,把一日的时间都按时辰划分好,每天要做什么,每个时辰要做什么,都一一写下来安排妥当。之后就按着这个安排一项项做下去。如此一来,自己也被管住了,就少了许多懒懒散散的拖沓。一样的一日,就比从前多做许多事。”   老太太点头道:“这个法子很好!你们都该学起来。”众姐妹们赶紧起身应是。   到越萦说了,她先看了傅清溪一眼,才道:“既然方才柳妹妹说了书的事,恰好我也在这个上头花了点心思,我便说一说这个吧。按着天香书院来说,无论学什么,要紧的是正统传承。真要学什么,拣那些浅显轻松的看了,到底无用。既要学,就该立心,从最经典的看起,不通读个七八十本要学,是论不上懂不懂的!”   柳彦姝听了咋舌:“七八十本?看到什么时候去!”   越苓紧跟着点头,还问越萦:“那三姐姐你看了多少了啊?哪儿寻那许多书去!”   越萦道:“府里藏书楼就有许多,若有心,外头书铺里也不少的。傅妹妹不是年里还去乾坤楼买书去了?只是没选对,只选了些说空话的,到底不真。”说了话看傅清溪。   傅清溪一见自己不说也不成了,便道:“那书确实不好懂,我抄了一遍也没记住几句。如今听姐姐的话,先看旁的吧。”   越萦一笑:“你明白就好,既如此,一会儿我给你列张书单。”   傅清溪赶紧道:“谢谢三姐姐。” 第42章 他山玉石   老太太看她们如此姐妹相处,心下大慰,正要说话,却听越苓还追着越萦问道:“三姐姐你自己看了多少了?你同二姐姐写的那个文,是看了几十本书才写出来的?”   越萦淡淡道:“从书院回来到如今,也只刚看了三十几本,并没有多少的。”   众人都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老太太笑道:“好,好!真是个下功夫的!从前宋家的那位二姑娘,就有‘半阁千金’之称。说的就是她读的书多,把他们家里藏书阁的书都读完了一半。后来也进了天香书院的,是出了名的才女。”   四太太接话道:“前两年嫁去并州王家了,陪嫁里也是大箱大箱的书。这王家同兰家一般,都喜欢娶大才女做媳妇。所以我说,那些一门心思不想读书的,真是没处嫁了。”   越苓混不觉自家娘亲打趣自己,只冲着越萦吐舌头:“那三姐姐除了吃饭睡觉恐怕都在读书了,也太吓人了些。老太太还教我们也跟着学?要学你们学,我是不学的。”   听得众人又笑,四太太叹气:“你瞧瞧,就你七妹妹都比你懂事,你就跟书有仇。”   二太太笑道:“我们这个倒是爱看书,只从来不看正书。看了旁人家的姑娘多少上进,如何有作为,她同我那一通感慨。回头还抱着自己的那些食谱绣谱去,我就疑惑了,这到底算不算好学爱读书呢?”   四太太一拍腿:“自然算的!你比比那些拿起书就打盹,还能叫口水洇了墨的就知道了!”   众人说笑打趣,只越苭一声儿不吭。她自然知道越萦是个下功夫的,却没料到她这般下功夫。不由得就想起越荃说的那些话来了。尤其听四太太提到了王家、兰家择人纳媳的话,再看越萦时,只觉着她那波澜不起的面皮底下满是娇羞得意之意。心里一时七上八下起来。   越萦这回倒不是虚言哄傅清溪的,转日真的就叫紫陌给送了张长长的书单来。   夏嬷嬷在一旁看了笑道:“这三姑娘真是有心了,瞧这书单开得多全乎。往后姑娘也不用愁去了书楼都不晓得选哪本好了!”   傅清溪苦着脸道:“三姐姐说得看完这些书才算得上入门呢,这可几辈子才看得完!”   夏嬷嬷笑道:“那不是还有二姑娘的主意么,姑娘只按着作息列了事项出来,日日坚持着,想必自有精进的。”   傅清溪做事向来是头上那一阵子最有劲儿,就同从前抄书一般。是以拿了这单子,当日就跑去书楼里找书去了。   嬷嬷丫头齐上阵,一回就给抱回来二三十本,往那大案上一堆,瞧着那么有气势。   夏嬷嬷便笑言:“只如今这派势,也像个才女该有的样儿了。”   正好柳彦姝过来,看着这奇景儿,问道:“你不会真听了那三丫头的话,去看什么书了吧!”   傅清溪将越萦写给她的书单拿来给柳彦姝看,说道:“你看这个,三姐姐特地写给我的。这是我同嬷嬷和杏儿桃儿她们刚去书楼里借回来的。”   柳彦姝连连啧啧道:“你可真是傻了!她的话能信?”   傅清溪道:“怎么不可信?你看这些书,难道还是假的?”   柳彦姝摇头道:“她那性子,真是有用的法子,会肯说出来?上回千金宴的时候,还把个冶世书院的事儿瞒得紧紧的呢!这回不过是当着老太太叫我撕了脸面,才故意说出这番难做的话来哄人罢了。她不是总说你那日看的书都是些空话?我看她这一篇儿才是真正的废话呢!她怎么不说先把书楼里的书都看了才能算识字啊?只你这个傻子会信她的!”   傅清溪叫柳彦姝说得没话可答,只这眼前抱了大堆的书回来,只这场景就叫她心里极舒服似的,便道:“反正我也不晓得该看什么书好。她是去过天香书院的人,见识得多,既能给我开了书单,我便照着看看,这又能有什么害处!你也想太多了。”   柳彦姝看着傅清溪叹息道:“你可真是个木头脑袋。她若知道了你真这么听她的话行事,不晓得背后怎么笑你呆笨傻呢!且你听了她的话,就是承了她的指点教导之情了,往后她就更有脸压着你挑你的刺儿了。你怎么就不想想呢?!”   傅清溪正待再劝她,外头道七姑娘来了,两人便住了话头。   越蕊进来见她两个都在,笑道:“我赶巧了,姐姐们玩什么呢?”   傅清溪没来得及说话,柳彦姝道:“我看傻子呢!”   越蕊不解,傅清溪忙笑道:“你别理她,她又胡说八道。我这刚借了些书回来,她看着了就发了疯。”   越蕊越过她两个看到那书案上堆高的书,也吓了一跳:“这许多!”又道,“傅姐姐也想做那半阁千金?”   傅清溪笑道:“还半阁?这些我都不知道看到什么时候去!”   越蕊过去大概看了几本书名,极为佩服地道:“傅姐姐这样的书也能一下子看这许多,可真是叫人佩服得紧了。”   傅清溪笑道:“这还没开始看呢。对了,妹妹过来可有什么事?”   越蕊点点头:“我听三姐姐说傅姐姐会去乾坤楼买书,下回姐姐若要去,叫人喊我一声,带上我一起可行?”   傅清溪点点头,却又苦笑道:“不过近来恐怕我也不会去了……光咱们府里有的就够我看的了,没什么要往外头寻去的。”   这话说到越蕊痛处,她皱着眉道:“就是咱们家的书楼不成呢!里头都是些没要紧的书。饮馔家居的实在没几本,十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的。所以我才想跟着姐姐到外头买去。”   柳彦姝道:“你们可真是财主,哪来的那些银子买书,书可多贵啊,三五本就得好几两。”   傅清溪笑道:“你不说你哪来的那么些银子买胭脂水粉呢!”   柳彦姝道:“那些没法省的嘛!”   傅清溪大笑:“我不晓得,我不买。”   越蕊也笑道:“我也不买。”   柳彦姝恨恨看着她两个。   越蕊从落萍院玩了出来,就回家去了。   许氏见她回来,笑道:“才暖和点儿就开始乱跑,上哪儿逛去了?”   越蕊道:“我去寻傅姐姐了,叫她下回去外头买书带上我呢。柳姐姐也在,她的银子都买了胭脂水粉了,还奇怪我同傅姐姐哪来的银子买书!”说完自己咯咯乐。   许氏问道:“要买书去,你银子可够不够?”   越蕊道:“我又没地花去,都存着呢,尽够的。”   许氏揉揉她头发笑道:“你当我不晓得呢?你还偷偷拿自己月钱贴补你哥哥,你哥哥早都同我说了。”   越蕊不好意思了:“哥哥在外头读书,要花钱的地方多吧。他那么能吃,只怕学里的饭不够饱呢!”   说得许氏忍不住笑:“你哥说了,往后等他出息了,一定不忘了你这个妹妹。”   越蕊一撅嘴:“他本来也只有我这一个妹妹,还记不住了?!哼!”   越湛迟正从外头回来,听道她娘儿俩的话,也乐了。   许氏赶紧起身,越蕊上前见礼,越湛迟也摸摸她头发:“怎么了?想你哥哥了?”   越蕊笑道:“没有,哥哥好好读书,往后去书院更远呢,我不想他。”   许氏的丫头彩绣端了茶水上来,许氏接过来放到越湛迟跟前,问道:“怎么样?”   越湛迟道:“嗯,见着了。”   越蕊见父母要说正事,正要走,被许氏叫住了:“没事,就是上回你见过的那个表舅家的事,你也可听听,不碍的。”越蕊听了这话便靠着许氏坐了,听大人说话。   越湛迟道:“他说了几样事,花火、香露、衣料、香什么的,太杂了不说,这几样,京城里都有大户在的。他这陌生的来了,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呢。就算要找咱们家作保,只怕也保不了这许多。我叫他好好想想。这做买卖,头一个最好不要做人家已经在做、做熟了的,那就没什么太大赚头了。且还得同人相争。得往这地方还没人做的来做,才容易立住。再来,若真要同人重着来,那你得保证自己手里的技艺,比如今已有的好上五六倍,再说其他。”   许氏道:“好上五六倍?这如何能够!”   越蕊也呵呵乐,越湛迟便问她,她笑道:“照爹这个说法,这街上哪里还有新开的馆子!毕竟也没见哪家比别家强五六倍的!”   许氏也道:“就是这话。”   越湛迟笑道:“你不知道,你这表舅若是就想在京里混口饭吃,那自然不是这个说法了。他是压上了所有身家,想在京城里扬名立万的,那可不一样。这是说做大事,从无到有的大事。你看兰家,三五年出一种料子,那都是从来没有过的,天下做织染的多了去了,为什么他家一直独占鳌头?就因为这个了!他有旁人没有,没人能同他争。这料子多少钱,自然也是他家说了算了。若是大家都晓得怎么做的,你想多卖几个钱?嘿,谁买啊!是这个道理不是?”   越蕊道:“表舅真厉害!”   越湛迟笑道:“这事儿得做成了才叫厉害,只在那儿站着说说,那叫做梦!”   许氏也笑起来。   青桑院里说挣钱的事儿,后头紫藤院就整好反个个儿。   四老爷正问四太太要春日里的花费。 第43章 祸   四老爷问四太太:“我那五千两银子你收着呢吧?我去前头,同我说都已经领走了,可真是……你手够快的啊。”   四太太哼一声不搭他这茬儿。   四老爷自己点头嗯啊了两声,接着道:“那什么,我下个月想办个赏春宴。这回人可比上年还多,先……先支两、呃不,三~~千两吧。快叫她们取去,快点快点!”   四太太一甩手:“没了,投出去了。”   四老爷一愣:“什么?投?投哪儿?投金家?那、那不是……你不是只投你的嫁妆银的吗?怎么把我的钱也投进去了?!”   四太太两眉一立:“什么你的钱?你的钱不是我的钱?不是咱们家的钱?你要分这么清楚是吧?那好,来!咱们好好算算这账!”   四老爷立时软了:“没没没,我不是那个意思!啧,我不就是……嗐!你横竖得给我留点儿花销啊。对了,那年下分红的银子你放哪儿了?”   四太太一闭眼睛:“投出去了呀!”   四老爷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干什么了?干什么要投那许多钱?上年分红可比往年都多了,你……你没留点?!”   四太太道:“我的嫁妆是我的嫁妆,分红同年例,我可没投我娘家去,我可是投给了你们家的人。”   四老爷皱着眉头:“我们家?谁?我们家不就我一个还同买卖沾点儿?你还能给谁去了?!”   四太太笑了:“要不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啊,投给你妹子了,投陈家的新印书行里了。”   四老爷把牙都龇出来了:“陈家?你投给陈家了?兄弟几个都投了?老太太发的话?”   四太太横她一眼:“你什么脑子!没有旁人,就我投了!”   四老爷木了一张脸,眯起眼睛看着她。   四太太乐了:“你知道个什么啊!上回我不是同小姑子游湖嘛,就看到她们家那水台了。聊起天来,她同我说那是她们家从天巧苑那里得来的机关消息。正要筹划着造一个新的印书行。到时候借了水力,那印起书来不晓得要快成什么样儿!说不得一年半载就得把这京城一圈的印社都给挤掉了。你想想,多大利益!后来过年她来的时候,我就又问起这事儿。一说两说的,就说到入干股的事儿了。这不,我想想,也不能就我一个人赚银子啊,有机会也得带你发发财不是?省的你银子老不够花!所以帮你也投了钱了!”   四老爷都快哭了:“你、你可真心大啊!那借水力的事儿,兰家弄了多少年了?才造了几个出来!还老坏,到了都没人力做得快。这又弄上书了!你想想,那书不比捻纱织布更精细?陈家能同兰家比?你可真是失心疯了,想钱想疯了,你、你这是想叫咱们一家子喝西北风啊!“   四太太大笑:“怎么会喝西北风呢!春绸,叫小厨房今天加俩老爷爱吃的菜,赶紧吩咐去!”   春绸答应着就去了。四老爷回头看着四太太问:“把我的银子都投没了,你怎么还有银子采买小厨房的东西?”   四太太冲他灿然一笑:“我有月钱啊!”   要说起来,四太太这招叫做蛇打七寸,委实厉害,这是掐住了根儿了。没钱,叫四老爷再如何好客好饮宴也只能望洋兴叹啊。可是这俗话还有一句,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有一句——强中自有强中手。四老爷的赏春宴,照样风风光光办起来了。   四太太等他到家,赶紧抓住了问他:“你哪儿来的银子?好啊,会藏私房钱了啊!”   四老爷一笑:“私房钱?我可看不上那几个银子,我也不是老三。我四老爷要用钱,还不是动动嘴的事儿!”   等四太太问明白了,差点没气晕过去。   原来这四老爷自从接了家里新的几样占股产业的差事,自然结识了不少身家丰厚之人。这回他急着要用钱,家里又叫四太太给管死了,府里要支钱,不是从前报去老太太那里了,得拿着老太爷的签条才行,这不是扯呢嚒?这是要钱还是要命呢?!   这时候他身边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世上做买卖的人,常有不凑手的时候,怎么办?借呗!凭您的身份,还怕借不到万儿八千的?!”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就叫人给他去天一庄借三千两来用着。天一庄是真正的国朝皇庄,做事自然有讲究的,这数目大了得要东西抵押。他又听了人的主意,便从还在他自己手上收着的几份干股文书里抽了一份叫人送去。果然,没半天,三千两就到手了。   四太太怒道:“你还敢从钱庄借银子了!那得多少利息钱!”   这回轮到四老爷嗓门大了:“哎?你不是信誓旦旦拿我的钱赚钱去了嚒?!难不成你那里的赚头还抵不过这点利息钱?!要这样,我看你趁早别干了,把银子赶紧拿回来是正经……”   见四太太要起急,赶紧又笑道:“你看你!我是那心里没打算的人么!我同你说,咱们家可新添了不少产业。我同那些人打交道,晓得上年的钱都是送到老太爷那里的,虽不知到底有多少,只看上年的分红,就晓得那数儿准定不少。今年到时候就是我去取银子了,到底多少数我就能知道了……不说这个,只一句话儿,府里根本不缺钱!你怕什么的,我就借个几千两,还能还不上是怎的!放宽心,放宽心,没事儿!”   四太太那叫一个气啊,一把推开四老爷,带着人就往外走了。   四老爷在后头笑:“你这去陈家好歹也先叫个人送个信去啊,那么些银子呢,别叫人措手不及的!……”   四太太一路疾走着就奔了颐庆堂了,见了老太太,抹着眼泪把事情说了。   老太太一听,得,还是自个儿的错!干什么把那几个产业交到老四手里呢?这下好了,叫他认识了能人了。不仅会借钱,心里还更有底气了,还会把自家的产业押出去了!便冲四太太一挥手:“我来!”   四老爷正高兴找到了一条来钱的路子,谋划着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合适的时节,可以办个怎么样体面有趣的宴乐之会。外头韩嬷嬷来了:“老太太请四老爷问话。”   四老爷一激灵,忙问:“老……老太爷回来了?”   韩嬷嬷木着脸答道:“没有,是老太太请四老爷过去,有几句话要问。”   四老爷松了口气,忽然又醒过神来,拍腿骂道:“哎呀,奸臣!告我去了!真是个……内贼!奸臣!”嘴里胡乱叨咕着,跟着韩嬷嬷到了颐庆堂。   进去一看,自家媳妇不在,只自家老娘在,心里又有点疑惑。   老太太看他来了,给嬷嬷们使个眼色,伺候的人都退下去了,还把门掩上了,整得看上去挺机密。   四老爷心说大概不是自己借钱的事儿走漏了,也对,大男人了,往外投拆借几个银钱,哪有就挨教训的。   就听老太天在上头道:“你晓不晓得天一庄是个什么来头?”   四老爷一听这话,心说还是钱的事儿!便嘿嘿憨笑着不肯说话,老太太点点头道:“你啊,收拾收拾,到时候你爹要是被发配远地儿去,你大哥得支撑门户,你二哥得打理家里的外务,算来算去,还得你同你三哥一路陪着去才好……”   四老爷糊涂了:“啊?什么跟什么啊娘?爹不是好好的在天工苑嘛,怎么就发配了,这都什么啊……”   老太太一拍桌子:“你爹是在天工苑,可罪证都送去天一庄了!若叫对头抓在了手里,说不定这会儿就送去长老院了!以权谋私,用苑中机密换股,就算念着从前劳苦,免了死罪,够不够流三千里的?!”   四老爷有些慌了:“娘……这、这怎么叫……怎么好这么说……又不是就咱们一家这样……”   老太太点点头:“是,天一庄的总庄主事和二部郎中家里放利子钱,这满朝上,放利子钱的也不止他们两家吧?怎么就他们两个人头落地了呢?啊?!就是因为他们家里是借了他们的职务之便行的这事,而且还叫人抓住了把柄捅到兰台寺了!我们这里更好了,直接把入股的文书押出去了!啧啧啧,我说老四,你真是个好儿子啊!你是请的多要紧的人?你请的是王母娘娘啊还是太上老君啊?为了请这客,把自家老爹的老命都押出去了!真是个好儿子,大孝子啊!”   天一庄总庄主事同二部郎中被斩首示众,这是京城一件大事,四老爷自然知道的。尤其坊间至今流传着那血柱喷起来多高;那刽子手收了苦主们的好处,特地用的钝斧,剁了好几下没剁断等话。这会儿听自家老娘疾言厉色这么一说,他都吓蒙了:“怎、怎么会……不是说是咱们、咱们家的产、产业嘛……”   老太太叹道:“当日是怎么嘱咐你的?教你只三节时候同人接洽就好,只管拿了分红回来,连账带产业事务一概不要多问多管。是不是这样?”   四老爷惨白着脸点点头,老太太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且这事儿只交给了你,连同你大哥他们几个都没有说过,这又是为何?你也这么大人了,连这点脑子都没有了?!你也不想想,这回又是什么人给你出的主意!谁的产业肯平白给人好处?你心里大概也知道那分红的数儿不少的,你若是那产业的东家,你想不想把这份收益拿回去?有什么能比一了百了的法子更省事的……”   四老爷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扑通跪倒在地上。   四太太在屏风后头看了差点没冲出去,老太太见自己的幺儿这个模样,心下也有些不忍。可话都说到这儿了,总没有再绕回去的道理。便叹道:“好了,这事儿你往后也不用管了。你把借条拿来,我一会儿叫你二哥去把文书赎回来……但愿、但愿还来得及吧……” 第44章 嫁女   话说四老爷失魂落魄地回了紫藤院,也没叫旁人经手,自己亲拿了余下的入股文书和天一庄里押物借钱的凭条匆匆忙忙赶回颐庆堂。见老太太接了东西又张罗着要叫人请越湛迟来,自觉无地自容,又跌跌撞撞走了。   四太太从屏风后头出来,一脸担心问道:“老太太,他……他这、这别是给吓坏了吧?……”   老太太叹一声道:“怎的?舍不得了?”   四太太也顾不得害臊了,低声道:“看这样儿,叫人怪不落忍的。”   老太太道:“嗯,他的样儿,你瞧着不落忍,我瞧着却生气得紧。”   四太太不解,老太太接着道:“我方才那番话,若是说给老大还是老二听,都必哄不过去的。可你看看他那样子!可见这事儿交到他手里这些日子,他光顾着寻人饮宴取乐了,对事情头尾竟丝毫没弄明白!自己管的事儿,自己分毫不清楚,叫人两三句话哄了去了,怪谁!再一个,我方才那话,虽是吓唬他的多,也并非全是虚言。咱们这产业是经了明面上的,可毕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道是‘才高惹人嫉,银富遭人妒’,咱们这事儿是两个都占了。是不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这天工苑向来少人知道内情的,一点点事情漏出去,不定被传成什么样儿了。他这般作为,难道还不该骂?”   四太太听了便没话说。老太太还待再说两句,前头越湛迟来了,便止住了话头,叫四太太先回去了,又让人把二老爷请去小议事厅。   越湛迟从颐庆堂里出来,心里还疑惑着。这明明是交给老四管着的产业,怎么又叫自己管了。   晚间同许氏说起:“老太太叫我把府里的那些铺面买卖产业都理出来,连账交给老四去。说是老四闲得慌,才有那许多时间饮宴,叫他好好忙一忙才好。又把老四如今管着的产业换给我了。我琢磨这事儿蹊跷,若是要他忙碌些,怎么还换些过来给我?一总儿都叫他管才对!”说完摇头,连连道,“想不明白。”   许氏却道:“今儿听说四弟同他媳妇又吵起来了,后来四弟妹生了气,就跑去颐庆堂了。没一会儿功夫,老太太就把四弟也叫了去。后来四弟出来的时候,像是被训得没脾气了,连走道儿都打晃!或者是又出了什么大事,老太太……不方便同我们说吧。”   越湛迟点头道:“嗯,你这么一说倒有些影儿了。”   过了两日,越湛迟正在书房里同人说几处田地租的事儿,一时事毕,大家说起闲话来,有个管事道:“大管家前两日去天一庄了。说是赎什么东西。你们说,莫不是他儿子赌钱,把他老子的什么东西给押出去了?”   另一个道:“又胡说了!这样的事哪里需要大管事亲自去。大管事亲自出面的,自然是咱们府里的事儿了。”   那个就道:“没从咱们这里走,可就不知道事儿大事儿小咯。”   见说不出个三二三来,便又说别的去了。越湛迟听在了心里,想起前两日老太太交给自己的文契来,其中一张折痕同另外几张都不一样,好似经了不少人手,看来自家这四弟还真是做了蠢事啊。老太太最好面子的,才想出这么个换差事的法子来,把事情掩了过去。怪不得这几日老四见了自己总躲着似的。   他却不知道老太太还好好吓唬了越湛迪一通,如今这四老爷是真觉的没脸见这个接手事情的庶出哥哥。   越湛迟回去同许氏说了,两人把前后事情一对,猜了个七七八八。   许氏道:“左右别是大篓子等着你填就行了。对了,这回秀儿要出门子,姐姐那里托你在京里采买几样要紧东西,你可别给忘了。”   越湛迟道:“放心,这么大事我怎么会忘。”   许氏又寻思道:“这回也不晓得府里都谁去。”   越湛迟道:“从前大姐那里,外甥女出阁,只叫我带着管家去了。不过那都好多年前了,且大姐嫁的也远。如今姐姐这里,应该会好些吧。”   许氏道:“大姐那儿不一样,牟太姨娘就得了她这一个,没个帮扶。姐姐这儿,到底还有你呢,总要在意点的。”   越湛迟叹道:“这事儿我们没法办,只能听老太太的。就是我这当舅舅的送再厚的礼儿,也表不了这外家给的体面。”   许氏却道:“我看不如不拘谁,叫来一趟京里。就算姐姐不得空,叫欣儿来一趟也成。所谓见面三分情,看柳丫头同傅丫头就晓得了。老太太是头一个要面子的,这见没见着人,可就差着了。”   越湛迟听了想一会儿,叹道:“你想得明白。”   许氏又道:“说起来,那柳丫头同傅丫头,同秀儿、欣儿原本一样身份的。如今却是因祸得福,养成高门千金了。尤其是傅丫头,是个有志气的,还得了两个千金令,真是了不得。”   越湛迟却道:“这可难说好坏。这里是当姑娘养着,却要比着正经姑娘们呢?这滋味,我可清楚得很呐。”   他两个说的秀儿,正是越家五姑太太越洵美的闺女。越洵美比嫡出的越洵佳小一岁,行五,她同二老爷都是老太爷的妾室曲氏所出。嫁的也不过一般人家,养了两个女儿,大的叫邓奕秀,小的那个叫邓奕欣,只相公前些年没了。   如今邓奕秀要出门子了,这旁人如何不知道,越湛迟可是实打实的亲舅舅,自然更上心些。   过了两日,老太太也说起这事儿来,她道:“你们表姐要出门子了,可惜不在京里,你们也没法子去。”又问许氏,“五丫头那里可有信来?缺没缺什么?”   许氏道:“同请柬一起来的书信,说缺几样东西,那边不容易得的,叫老爷在京里帮她买了捎过去。”   老太太点头道:“嗯,要寻什么,就叫管家去采买。”   许氏忙道:“也不是什么大东西,只是她们那里少见,京里倒容易。这两日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老太太一听如此,便道;“那就好。”   四太太插话道:“怎么我听说欣儿要来京里?她姐姐要出阁,她倒跑出来玩儿了?”   许氏道:“你倒是消息灵通,这事儿还没准呢。她们家里还定了几样大件的在京里,到时候也得叫人先来看看,若有不妥当的也好改。只是她们那里习俗又同京里不同,我们倒替不了手的。说是到时候家里老仆过来,欣儿便也想趁着机会来京里逛逛。都还没说准呢,也不敢说给老太太。”   老太太便道:“若来了就住家里来,欣儿也挺大了吧?多少年没见过了。”   许氏道:“十三岁了,是有好多年没见过了,恐怕都认不出来了。”   四太太道:“女大十八变嘛!”   老太太问她:“你又是哪儿的耳报神,这么知道。”   四太太道:“上回念杰外甥寻几味药,问到我们老爷了,说起来的,我才记住了。”   老太太便问:“念杰问药?他怎么了?”   四太太道:“不是他自己,是给他姐姐问的。念珍身子骨这两年都不大好。”   这说的就是牟太姨娘所出的庶长女越洵香生的一对儿女了,儿子叫郭念杰,女儿叫郭念珍。俩人都已经成了亲了。只是郭念珍头一回怀上就掉了,伤了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底下越芃姐妹们都坐着,也不方便细说,就含糊过去了。   一时散了,傅清溪便问柳彦姝:“大表姐得的什么病?都要到处寻药了!”   柳彦姝随口道:“我哪里晓得,连面都没见过两回。”   傅清溪默默不语,柳彦姝道;“家里的亲戚那许多,要不是有什么事儿忽然提起,寻常谁想得起来啊。”   回了屋里,夏嬷嬷上来问道:“姑娘今日还看书不看?”   傅清溪垮了脸:“看、看吧……”   夏嬷嬷赶紧去另点了灯来放在书案上,又沏了茶来。   傅清溪换了衣裳端坐在桌前,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摞书和眼前这刚翻了一半不到的书,心里只觉着没力气。   当日听了越芃同越萦的话,她只觉自己找着路了,浑身血都热了两分。回来就带了人按着越萦给的书单去书楼大院借了书来。晚上就按着越芃说的法子,好好计划起来。   夏嬷嬷给出的主意,先拿大张的青竹纸裁开,再在上头用墨线弹出横格儿来,按日子一行行列了要做的事。柳彦姝看她们忙活,在一旁笑:“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做消寒梅花图呢!”   这写计划的时候那真是热血沸腾的,按着傅清溪列的,打算是五到七天就看完一本书,这么一来,那一沓子不消几个月就能看完了。估计这女学里年底年初就得分班备考,到时候自己有了这些打底,可就今非昔比了。   这还不够,照着越芃所言,这计划得成套才行。一旬打算看多少书的,就得再按着这个分到一日去,一日该当做多少事的,就得分到时辰去。如此才算可为,若不然不够细致,就不好照着行事。   如此这般,这月旬日时的计划,就做了三日有余。总算得了嬷嬷提醒,把先头几天给预留出来了,要不然还得同读书的事儿冲突了,可就不好办。   一切就绪,就该依计划行事了。   这一直顺顺当当叫人激动亢奋的事儿就忽然变了味儿。——头一天就没能完成计划。为什么?只怪那书同自个儿预计的不同,三五页能看大半日,还一堆看了也不懂的话。这可要糟!这出师不利恐非吉兆啊!傅清溪一狠心,咬咬牙,点了灯读到半夜,总算赶在子时前把这一日的计划对付过去了。匆匆在那一行“看《数术史说》三十页”的字迹后头用笔蘸了朱砂画了个圈,以示圆满。   倒头睡了,第二天一睁眼,想到今日还有三十页要看呐,这心里头立时就灰突突一片。   索性带了去学里,课间午休时候抓紧时间看上几页。可这数术的东西本就要心静才好,她这忙忙叨叨的不说,还看不了两行就有这个来说话了,那个来找她了,能看进去多少?! 第45章 蠡测   不管如何,之后这每日带书上学就成了傅清溪的常态。只可惜,最开始几日还拿出来瞧瞧,后来随着未完成的读书计划越来越多,常是那那书如何拿去的,便又如何拿回来了。只第二日仍带着去,大约是如此作为可让自己心里觉着自己是有志读书的吧。   她如此行事,自然众人都看在眼里。   这回越芃同越萦说话,便提起她来,越芃笑道:“我说你也够坑人的,还真给人列了那么一张单子。你不晓得她性子呆?眼看着是当真了,真在那里天天看呢!听说连觉都睡不整了,好不可怜相儿的。”   越萦一牵嘴角:“她呆?你还真是小瞧她了。”   越芃一愣,说道;“你总不会要告诉我说,那是个扮猪吃虎的?再不能的。随便换哪个有些脾气的,也没法同柳彦姝一块儿处这么些日子。连璇玑锦都整端掇弄了去,也真是敢下手。”   越萦看着远处,叹道:“才说你小瞧她了。你当她是傻的?老实告诉你,若不是柳彦姝,她还拿不到那个嘉奖呢。”   越芃不解,越萦才道:“这回为了璇玑锦,真是平白多了多少投文。这情景,咱们是一早就料到的,才选了合作投文。她呢?更聪明了。攀着柳彦姝,搭上了王家,叫王家使劲,给弄了个名次。你只看着她把璇玑锦给了柳彦姝,却不知道她那千金令还是靠着人家柳彦姝才得的呢。”   越芃听着皱起了眉头,越萦接着道:“你看她平时不声不响的。可是咱们家学才开了几日,她就同俞家三姑娘走得那般近了。这回得中的文,不消说,其中自然多半都是俞正楠的功劳。可谁叫人家有交情了呢?中间又有来往的,她还晓得讨好人,专给人抄了书去。俞正楠就把她的名字也捎带上了。   “你这么算算,她这两个嘉奖,实在没多少她自己使劲地方,全是取的小巧。这样人物,你还能光看她木木呆呆的样子,就当她是个简单人儿?”   越芃良久不语,忽然道:“你怎么知道她走的王家的门路?再说了,她的投文若没有两分实学,王家也不能贴那个人情。”   越萦嗤笑道:“实学?那文都是教习写的,挂个她的名儿罢了,要什么实学。”   越芃笑道:“那就更不通了。若是这般,他们直用柳彦姝的不就成了,何必还用她的?要知道,就算璇玑缎归了谁,那名号嘉奖总还是要落在投了文的人身上,谁有这么讨好人的?”   越萦道:“所以才说她只是面上憨。若不是她开口求的,怎么能轮到她?还一个,柳彦姝学了点什么!若说她中选了,未免叫人看出端倪。你细想想去,这两个人攀附权势自来是有一套的。”   越芃想起上回老太爷寿宴上的寿礼来,心里也有些疑心上了,再细想傅清溪日常所谓,似乎真有些藏拙的意思在。   她道:“这回她倒信了你的话了,真心照着你给开的单子看起书来,这倒心实。”   越萦道:“可不止从我这儿要了书单,还从你那儿学了安排一日时辰的法子呢,真是下了劲儿的。”   越芃笑道:“我可没有哄人,我说的那法子是再好没有的,我自己也恨不得那么干呢。”   越萦看看她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给她列的书单是假的?那单子拿出去凭给谁看,都说不出二话来的。”   越芃笑道:“要不说你厉害呢!”   两人相视而笑。   待越芃走了,越萦自书架上取下书来,亦用心翻看起来。   要说她给傅清溪写的书单,都是数术一道上最为经典的著述,自然都是实打实的好书。至于说傅清溪合不合看,看不看得明白,看完了能学到几分真谛,那就不是她要操心的了。横竖她推荐的那些书,都是再对没有的。   初时看傅清溪使憨劲儿,她也暗暗发笑。后来同王常英解除了误会,晓得那回柳彦姝所言不尽不实,大有挑拨离间之意,两人便说开了。王常英为了向她示好,也说了一件王常安的密事,就是这次千金宴上动用王家人情助傅清溪入选的事儿。她才惊觉自己小看了傅清溪。这会儿又有些害怕傅清溪果真从苦读中得着了什么好处,到时候超过了自己,自己倒成笑话了。如此思来想去,越发不安了,索性叫人也去书楼里借了书来看,只是方才不曾在越芃跟前露出来罢了。   越芃想着越萦所言傅清溪种种,比照着自己常日印象,却是越想越觉着傅清溪不简单。   正这时候,越芃的大丫头知书进来道:“奴婢刚同几个小丫头说话,听说如今三姑娘也从书楼大院里借了许多书出来,不比傅姑娘借得少。”   越芃轻轻皱了皱眉头,知书又道;“还有听说三姑娘正要预备做个什么东西投文,是个几家书院附学一同办的。小丫头们也说不到十分清楚。”   越芃眉头越发皱的紧了,一会儿道:“去看看二爷和三爷在没在家。”   一会儿丫头来回,果然今日越栐谦同越栐贤都没出门。自从上回“禁足”之后,他两个就不时往外头去,神神秘秘的,也不晓得弄些什么。三太太看得心里发愁,只想赶紧给他们寻个地方附学去,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的。   越芃换了身衣裳,叫人带上几样点心果子,就去后头看两位兄弟。   越芃同他们虽隔母,却也还算亲近。   越栐谦同越栐贤正说什么,听外头报:“二姑娘来了。”   两人便歇了话头。越芃进来了,越栐贤起身,越栐谦坐在那儿笑道:“二妹妹怎么有空看我们来?”   越芃最知道越栐谦的,机灵又好恶作剧,若同他撒谎叫他看出来了,那才有的受了。便笑道:“我整日在家里呆着,不是在学里就是在院子里,外头的事儿竟分毫不知。听说今天二哥和三弟都在家里,我就寻来看看。看你们得不得空聊天,我也好听点外头的新鲜事。”   越栐谦笑道:“新鲜事儿自然多的是,只是不晓得二妹妹喜欢听什么。”   越芃正色道:“二哥,我不瞒你。如今我们虽在学里上着学读着书,实在不晓得究竟多少斤两。是以很想知道知道,外头那些附学书院们都是如何办法,好晓得自己在这几届里能算上中下哪个水准,也好为将来打算。”   越栐谦见她认真,倒不好戏谑了,便直接道:“你要问我们哪里好玩,哪里又有热闹看,我们知道的倒不少。你要问起读书的事儿来,不是挤兑我们哥儿俩么,我们可是叫书院活活赶出来的!”   越芃忙道:“二哥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多见见世面,攒点本事,考春考的时候也多分把握。”   越栐谦道:“得,你才像我娘亲生的。”   越栐贤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越芃心里叹气,面上还得笑着,越栐谦便道:“你要想打听外头书院的什么事儿,我们真不知道。且书院的事儿也太多了,你就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我们明儿后儿还出去呢,顺便替你问问。”   越芃忙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我就想看看还有没有上次千金宴样的,能投文争胜的地方。若能多参与几回,也能比出自己的不足来。”   越栐谦点头道:“成,我记着了,下回出去替你打听打听。”   越芃见他们俩还有什么要忙活似的,也不多废话,留下了点心果子便走了。   见她走远了,越栐贤问越栐谦:“她这是干嘛来了?”   越栐谦翻个白眼:“你没听见她说话啊?叫我们给她打听打听有什么能投文出名的事儿呗。”   越栐贤努努嘴:“我哪儿知道她说这话就是这意思啊。她们这些人说话,我总听不太明白,费死劲了!尤其她同娘那儿说话,那叫一个累!我听着都累!”   越栐谦道:“所以往后你就娶个不识字儿的就成了,这些读书认字的都一肚子心眼子,是够烦人的。”   越栐贤道:“那咱们还帮不帮她打听?”   越栐谦道:“打听啊!”   越栐贤又皱眉了:“你不是也挺烦她的嚒,怎么还帮她打听这些东西。”   越栐谦道:“傻了不是?我觉着女人都挺烦的。不过再怎么烦,她也是咱们三房的不是?!再说了,她爱争就争去呗,她得了嘉奖出了名儿,人家总会夸是娘教的好。娘有面儿了,高兴了,咱们日子不也好过嚒,对吧?”   越栐贤点头:“有道理,这事儿还得这么算!”   就这么着,没过半个月,越芃同越萦又入选了文琪书院等几个书院的附学联办的文会佳作集。这个虽比不得千金宴,却是正经书院附学站台的,与春考又近了一步。   消息传来,老太太自是欢喜,又把衣裳头面摆件拿出来嘉奖二人,大太太同三太太也各有添增。四太太就说越芝:“你看看,你的姐姐们都什么样儿!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越苓护着自家姐姐:“娘,你这话说得偏了啊。二姐姐三姐姐参加的这个什么文会,我们连听都没听说。姐姐若是参加了,未必就不入选呢!”   四太太给她一脑崩儿:“胡搅蛮缠就属你了!”   越芝笑着把越苓拉回来看她额头,四太太摇头:“看看,看看,你们就这么相互护着吧!”   大太太不由得扫了一眼越苭,只见越苭木着张脸,眼底全是不屑,心里不由生叹。   只有傅清溪越发心灰意冷起来,眼看着二姐姐同三姐姐教给自己的法子是没错的,你看人家自己不就又得嘉奖了。可偏偏自己没定心没根性,坚持不了两天就败下阵来。或者自己就不是个会有出息的命吧。 第46章 相类   晚上对着书,更没心思看了。一边那本夏嬷嬷特地找书楼里的人给装订的计划册子,都多少天没去翻了。没办法,看了丢人,还伤心。——半个多月也没看完一本书,而且,那貌似已经“看”过的,也没在自己脑子里留下什么真东西。   柳彦姝进来的时候,就看傅清溪半死不活地在桌前坐着,一脸懊丧。   柳彦姝叹口气道:“好了,你这不是不晓得那什么劳什子的文会么,你要知道了一投文,你也能成的,不用这么着……”   傅清溪拿书盖在了脸上,瓮声瓮气道;“我不是为了那个。”   柳彦姝便问:“那你是为了什么?”问完了话,看傅清溪盖在脸上那书,随口道,“哎?这书是不是你最开始看的那本呐……你这是看二回了?”   书从傅清溪脸上滑了下来,落在了书案上。傅清溪闭着眼睛,拒绝言语。   柳彦姝看她的样子直乐:“你怎么什么事儿都那么较真呢?从前捏个彩泥刻个花儿你就这样,这会子到读书了你又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天下难不成就这一条路了?上不了书院的还不让活了?”   傅清溪长叹一声,才道:“我本来想着,能看完了这些书……我就算入门了,比……比寻常人自然强些儿。可真的读起来,实在读不下去……再比比别人,唉,我就是个废人,笨!”   柳彦姝道:“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你照着越萦给你的书单借的书?”   傅清溪点点头,柳彦姝又道:“你傻啊,一本看不明白你不会换一本看?想来这书也是有高低前后的,先从容易明白的开始看,等学会了再看难的。这个道理你总不会不明白吧。”   傅清溪道:“我自然知道的。可是这就是最根底的一本了,好比造房子打地基的一本。若连这个都看不了,趁早歇了吧,别的更看不了了。”   柳彦姝眯起眼睛想了会儿,一拍手道:“不对,你说说,越萦会不会故意坑你呢!给你写个根本看不来的书单。你想想,她是照着天香书院的来的,可是你这儿是干么呢?你这是琢磨着要考书院的时候呢!这俩能一样?她给你开一个人家书院学数术的人看的书,那就是给喝奶的娃子吃佛跳墙,那能行啊?”   傅清溪倒没想到过这一条,因越萦列的这些书,好多她也听几个教习提过的,确实是好书。这会儿听柳彦姝这么一说,她也有些疑心起来了。   第二日是休日,不用上课,傅清溪对着自己的书,眼睛落在书上,脑子却不晓得在哪里。   柳彦姝忽然风风火火来了,一拍她肩膀道:“真叫我猜着了!你猜怎么着?那越萦自己也从书楼院里借了好些书呢,都叫她房里的嬷嬷使人去的,连自家丫头都没出面。我打听到了一些,你看看,是不是同你的那些完全不同?”   这自然是不同的,人越萦主攻的不是数术这个科目啊。可傅清溪这么一看,还是觉出不同来了。   头一个,这书特别杂,不是专于某一科某一课的;二一个,这些书确实比自己先前得的书单上列的那些浅近多了。   她就有些皱眉头。   柳彦姝冷笑一声道:“怎么着?让我猜着了吧!唉,也怪我,当时没在意。她那种阴险小人,这才是她做得出来的事儿呢!”   傅清溪叹一声:“这又何必。春考又不是一家只得上一两个人的,旁人好了会碍着自己。春考都是各凭本事。大家姐妹一起读书上进,有什么干系,还来这么一手。”   柳彦姝道:“你也太不懂人的心思了。她是自己被越苭和大姐姐压得死死的人,好容易千金宴上风光了一回,盖住了越苭的风头,连老太太都高看她一眼了。就她那心思,恨不得天下人都不如她才好呢。偏你也中了,还一人得了俩,她心里不定怎么膈应。上回在老太太跟前说话就是的,那话里话外都是你自恃能耐,不把姐姐们放在眼里,更没有请教探讨的话。你细品品,她当时那话是那个意思不是?”   傅清溪摇摇头:“我都想不起来当时说了啥了。”   柳彦姝抚额:“你啊!后来叫我同六妹妹给挤兑住了,才说出该看什么书的话。尽捡着高的、有名的、经典的说,显得她能呗。这是说给我们听,更是说给老太太和太太们听呢。你瞧瞧,如今她们是投文争胜上瘾了,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显出自己个儿来?既要显出自己个儿来,就不会希望旁人比她高或者同她一边儿高。你自然是她们该防范的。”   傅清溪看看眼前那堆书,还有那本足足列了三天的读书计划,嘴里发苦。   柳彦姝便劝她先不要看那些书了,若真要看,还不如看看越萦自己真正在看的书呢。起码不用担心是下的套。   傅清溪觉得头疼,心里盼着俞正楠早些给她回信。她之前读书进展缓慢,也没个人可商量的,便给俞正楠写了书信,只是到底路途遥远,如今还没收到回信。她也不晓得,如今到底什么书该看,什么书不该看了。   正这时候,颐庆堂的丫头来请二人过去,道是邓家表姑娘来了。两人赶紧收拾收拾往上头去。   到了那里,姐妹几个都刚到,有一个同她们年龄相仿的陌生少女正坐在上首同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见她们来了,便笑道:“快来见见,恐怕都不认识了吧。这是你们五姑妈家的表姐妹。”   众人便上前相见,问过年岁,却是只比傅清溪大了几天。   老太太笑道:“好了,你们小姐妹们好好相处,下午玩去吧,不用在这里拘着。”   大太太也道;“外甥女儿这回来是要呆几日的吧,我让人收拾个屋子去。”   二太太笑道:“大嫂子别忙活了,蕊儿方才就吵着要秀儿同她一处住,整好她的屋子也大,就叫她们姐妹亲近亲近吧。”   大太太便去看老太太,老太太点头笑道:“也好,陌生地方小姑娘一个人住还不定喜欢。”   大太太见老太太这么说了,自然照办。   姐妹们领了老太太的话,一起陪着客人去看了自家的女学学堂,又在花园子里坐了一会子说话,眼看到了吃饭的时候,邓奕欣跟着越蕊回青桑院去,这里才散了。   用过了午饭,越蕊便问邓奕欣:“姐姐可要午睡一会儿?”   邓奕欣摇头道:“不用。”   越蕊便问:“那姐姐可想去哪里看看?方才的花园子还没逛多少地方,姐姐要喜欢,我们再看看去。整好现在也不冷了,若是上个月,这走深了还有些吹耳朵呢。”   邓奕欣想了想道:“柳姐姐和傅妹妹也是住在这边的嚒?”   越蕊摇头道:“没有,她们住在东路,在老太太院子后头。姐姐可想去看看?”   邓奕欣点点头,越蕊便叫人拿了一篮果子,两人结伴往落萍院去了。   这高门大宅里,通廊粉墙,雕梁画柱,已经叫邓奕欣看呆了。她自然知道自家外祖家里不寻常,待眼见了才晓得这个不寻常真不是自己平日里能白白想到的样子。   绕过中路,两人来到了落萍院。在院子外头就能看见里头古槐高树,透过墙上花窗能看到两架打满了花骨朵的蔷薇,想必开的时候定然十分好看。小小院门,两边的粉墙都掩在了几丛凤尾竹中,从这门进去,就是雕花青砖铺的小院。靠墙有一个小小的池塘,两架蔷薇正临水,花开花落时候照影飞雪,高大槐树上结了一个秋千架,看那样子应该是常有人玩的。   秋千架一边是一个石桌,边上配着几个青石雕花鼓凳,那石质极是细腻,也不是常见的东西。   小院里三进屋子,正面一进三间正房,另有两间耳房,中间的屋子绕过屏风通到后头去,成了一处穿堂。后头两进一东一西略略错开,都是小小的屋舍,也不是正南正北一条式的制式。却是像一正一反两个角尺的样子。各有朝南三间,连着朝东或朝西两间屋子。两层的台阶,石础朱柱,碧窗黛瓦,极是精致。   越蕊见她看住了,便低声道:“这屋子瞧着好看吧?这里原是花园子里的一处轩馆,后来花园子往后移了,就把这园子隔了出来。是以这里的树都比西路院子里的大,夏天的时候可凉快了。”   邓奕欣笑道:“那冬天的时候岂不很冷?”   越蕊摇头:“那大槐树入秋就掉光了叶子,不遮阴了,倒挡风,不冷的。”   两人是说着话,早有丫头报进去了,柳彦姝同傅清溪便出来相迎。   一行人等都进了柳彦姝的屋子,实则柳彦姝同傅清溪的屋子布置摆设的等例都是一样的。只是小姑娘们心活手巧,总是自己有许多法子装饰起来。这柳彦姝的屋子里就有许多小摆设,还有些新鲜盆花和插花。傅清溪的屋子就没这么些,都是嬷嬷们布置,她自己也看不出好赖来。   邓奕欣见着这满屋子帐幔挂的都非绫即绸,各样精致摆设更是闻所未闻。她好奇看着一样,柳彦姝便叫人取下来给她玩,倒叫她不好意思了。   越蕊却看见柳彦姝身上的衣裳,笑道:“柳姐姐你这身衣裳可又下了功夫了!”   邓奕欣放下手里的琉璃小彩瓶儿,也去看柳彦姝的衣裳,见蜜色底子彩绣百花的袄子,领襟袖口上都是三五重宽窄不一的镶边,细看上头材质绣花,更精致非凡,心中暗暗纳罕。   柳彦姝笑道:“你被哄了吧?这衣裳看着繁丽,实则这镶条子都是现成的。如今外头专有做这个的,只选好的花样颜色,拿来一层层缝上就成了。”   越蕊捂嘴笑道:“柳姐姐你的压岁钱都交代在里头了吧?只看着料子同手工,哪怕是买现成的,也得人做出来啊。这下开春新玫瑰花瓣下来做的头茬胭脂,你可还有银子买?”   柳彦姝一瞪眼睛:“怕什么的,那不是还有下个月的月钱么!?”   越蕊闻言笑倒,一旁的邓奕欣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月钱?有多少月钱……”这话脱口而出,她自己也惊着了,臊得差点没躲到地下去。   越蕊赶紧道:“我们没考上书院的,一个月都是十两银子,若是考上书院了,一年另给一千两。你看看,这书院可厉害不厉害?”   邓奕欣见她接得自然,略减了尴尬,只那数目实在有些吓到她了。一个月十两银子,一年一千两银子!她姐姐的嫁妆归拢了大概也就一千两里外,那已经着实不算少了。还有,每个人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例?自己一个月都到不了一两银子的花费,照自家娘的话来说,给吃给穿给住,还要什么花销的?可再看看这里,自家年节时候从绸缎庄挑的料子,恐怕只够在这里铺个桌子的吧…… 第47章 一命   邓奕欣呆了不过两日,她姐姐在京里定的几样大件都得了,一行人就要回兖州去。   越府去添妆的几位嬷嬷也要跟着一路过去。   大太太把傅清溪同柳彦姝叫到了理事的抱厦小院里,告诉她们,府里已经把她们两家的添妆也带了去了。她道:“告诉你们一声,省的你们心里还惦记着。都安排好了,放心吧。”   两人赶紧行礼道谢。   这面上的礼越家都替她们打点妥当了,私下的却没法替的。邓奕秀成亲,她们一群未出阁的姑娘,倒不需掺什么热闹。可这邓奕欣是当面见了的,这一见一别,总得有点姐妹的意思。是以几个多多少少都有小物相赠。   柳彦姝送的一身袍料,傅清溪送的两本新书。余者姐妹都比她们两个要厚上一些。   邓奕欣要走那日,众姐妹在颐庆堂相送,待她登车走了,几人都各有事要忙,便也散了。   傅清溪心里总忘不掉邓奕欣在落萍院里看屋里摆设时候的神情,又想起她出客穿的也不过几身平常衣裳,心里想着,嘴上便同柳彦姝说起来。   柳彦姝听了奇道:“你又奇怪什么?学里不也是如此的?俞家鲁家两家的嫡枝姑娘们是不消说,另外来附学的族中人,像那个倪苏月、高雁儿,穿着打扮不都寻常得紧?我看连杏儿桃儿的份例衣裳都赶不上呢。”   傅清溪也说不出个究竟来,便道:“我只觉着……这人同人还真是差得远了……”   柳彦姝呵呵笑道:“你怎么不拿大姐姐同自己比比?大姐姐看书一目十行的,瞧瞧你,这两日我去看你,你那样子是在看书呢?眼神都没聚在书上!”   说到这个傅清溪就垮了脸,便道:“我只是想着,其实我们同她原本是一样的。只是我们被外祖父叫人接了来,才变不同了。”   柳彦姝面上一僵,冷笑一声道:“你这话才叫稀奇了!照你这说法儿,这天下的人本来不都是该一样的?一样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傅清溪皱眉;“你又胡比了。”   柳彦姝道:“胡比?照你方才说的,我们同她本是一样的,只差在后头的际遇,那么反过来说,除去际遇,人同人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了?不是全然一样?国君同叫花子,也不过是差在之后的身份际遇罢了。你也知道这个是胡比的了?人生看命,什么叫命?过成什么样儿了,就叫做命。就没有谁同谁本来该是一样的说法儿。”   傅清溪说不过她,又见她起急,只好败下阵来道:“好了好了,你说的对。我不过是随便那么一说。”   柳彦姝叹一声看也不看她道:“人往高处走,有你那么比的么?你怎么不说老太爷老太太都一早说过我俩同府里姑娘是一样的,却还有那许多不长眼睛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你再看看你方才那说法儿,不是同这些混账们的念头一个样儿?清溪,咱们若自己都先看不起自己,还能指望谁去了?”   傅清溪叫她突如其来一阵言语说愣了,两人这余下的路上便都没了话说。   晚上梳头的时候,傅清溪便把自己同柳彦姝一路说的话说给了夏嬷嬷,又问道:“嬷嬷,究竟是我想错了还是柳姐姐想错了?”   夏嬷嬷一愣,缓了缓神色道:“要老奴说,姑娘们都没说错。这府里是老太太、老太爷做主的,老太爷同老太太都说了姑娘同柳姑娘就是自家姑娘一般无二的,怎么还有本该同谁一样的话来?若这话叫老太爷老太太知道了,他们岂不伤心?是以柳姑娘这话很对。姑娘则是另一个意思了,那是从府里论起来,确实都是表姑娘,这个身份是一样的,自然姑娘的话也没错的。”   桃儿也道:“就是了,姑娘是见了邓家表姑娘想多了。这人同人本就不一样的,姑娘的命……”   夏嬷嬷赶紧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桃儿自知失言,立时闭了嘴。   这一沉默,倒尴尬了,杏儿只好顺着道:“因祸得福,姑娘这是得的姑太太保佑。”   众人立时都奔着这句话去了,傅清溪也只好顺着这意思接了。   等躺下了,夜深人静,没了旁人各怀心思的言语声响,傅清溪自己还是想到了自己的心思上去。   自己同柳彦姝都不过是这府里的表姑娘。实则这府里人等说起来,若单说表姑娘,那其实只指一人,就是越洵佳所出的陈玉贤。旁的若说起来,必定是哪家的表姑娘,以示区别。她不知道,若是老太太有两个嫡出姑娘,是不是还有别的表姑娘的说法。只眼前看来,这亲疏远近是觉察得出来的。   自己同柳彦姝是没了娘亲,又得了老太爷的垂怜,才叫接了来这府里养育至今。虽至如今吃穿用度都非自己家里可比,可这些东西一去掉,自己仍是姓傅,柳彦姝还是姓柳,两人都不是就此改了姓越了。   比着从前陶嬷嬷的话来说,到时候论起来,这表姑娘同五姑娘,可不是一回事儿。   这么明明白白的道理,这柳姐姐就是不认呢?不止柳姐姐不认,连自家的嬷嬷同大丫头都说自己想错了。   她心里也一时明白一时疑惑起来,恨不得寻个可信的人通通透透问一回才好。   第二日醒来,就把这恼人的事儿忘一边去了。   下晌收到了俞正楠的回信,更顾不上旁的了。拆了信看时,除了满满七张纸的书信,还另附了一张书单。俞正楠在信中写道,她自己如今课业甚忙,自然辛苦,但所得也多,比之从前,常有一日千里之感。傅清溪的苦恼她已尽知,她的意思,越萦说的那些,恐怕是天香书院里头的说法。只是越萦自己也不过在那里待过月把时间,能吃透其中多少奥妙尚不可知。   且退一步说,就算那些书都是该读的,是不是该这个时候读却还有待商榷。是以她便索性去抄了一张陆吾书院附学中数术一系所用的书籍,并按着难易进阶排了先后。又告诉傅清溪,这些书在陆吾书院是三年的课业,可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又劝傅清溪休要太过急躁冒进等话。   傅清溪看完心里十分感激,再看那张比越萦列的书单长了一倍不止的单子,又生了几分怯意。——她实在是被之前看的那些书吓坏了,这都留了病根儿了!   待把越萦抄给她的书单、柳彦姝从书楼里问来的越萦自己借的书单和俞正楠给的书单三个一一比对过之后,她就把另外两个书单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俞正楠给的书单。   第二日就带了人把之前从书楼大院里借来的书拿去还掉,顺便看一看有没有俞正楠给的书单上初时该看的书。   那书楼院里的管事,见傅清溪将这许多书拿来还了,面上全是钦敬,倒叫傅清溪十分惭愧。她恨不得人家问一声,她好说说自己压根儿没看完那些书的实话。可惜管事们有管事们的规矩,谁会去多这个嘴?于是傅清溪只好收下这通“错敬”了。   因着这个,她也没心思借别的书了,还了书便飞也似地逃了回来。倒叫跟着去的几个人摸不着头脑。   桃儿便同杏儿说:“刚才姑娘怎么了?不是说好了还要借书的?这就跑了。”   杏儿道:“想是看之前那些书实在看腻了吧。这一还,就得松快两天了。要不然,就是不看,那些书只在那里堆着,看着就够闹心的。\"   桃儿想起这好长一阵子来傅清溪一脸苦相得拿着书翻看的样儿,不由得笑了出来。   傅清溪这还没来得及去借俞正楠建议她看的书,这日众姐妹在颐庆堂的时候,越萦就先问了起来。   她道:“上回说起该读什么书的事儿,傅妹妹还特地问我要了一张书单去的,这会儿可看得如何呢?那书再好,只列在单子上是不管用的,总得自己去读才行。”   老太太听了这话也关心起来,跟着问傅清溪:“你三姐姐还特地给你列了单子的?你可看了没有?”   傅清溪便老实道:“我照着三姐姐列的单子借了几本来看,只是看不太懂。我底子太差,恐怕还得从简单些的开始看才成。\"   老太太听说她真去借书看了,便点头道:“知道上进就好。这为学不易,需得一步步来,倒也不急在一时。”   越萦却笑着道:“傅妹妹怎么不说实话?你前儿不是把那些借去的书都给还回书楼里去了?如今说起来,那些书你也没有都看完,怎么就急着给还回去了!若是因一时看不懂,就畏难不看了,那往后可就更难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也皱起了眉头,傅清溪只好老实道:“正准备找些浅近些的开始看。”   越萦道:“这书也有高低之分的。有些书,比方上回傅妹妹看的那样儿的,倒是浅近好懂,终究无用。这读书为学上头,实在不能一味投机取巧,专靠走捷径的。傅妹妹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清溪并不知道越萦所指,柳彦姝却在一旁笑道:“三姐姐真是心细,傅妹妹还书借书的话儿,我同她一个院子住着都不清楚,三姐姐竟是门儿清的。我看啊,这家里头这许多姐姐,就三姐姐最是关心我们这些当妹妹的。什么事儿都替我们看着听着些儿,生怕我们行差踏错了,实在是操心得很了。只是……如此一来,怕不会耽误三姐姐自己读书用功吧?”   她这话一说,哪里还有人管傅清溪看不看书的话儿,头一个越苭几根手指刷一下就握紧了,越芝也有些疑惑地看向越萦,越芃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了,越萦道:“我不过是去书楼回数多,同管事们说起无意中知道的。哪里有那许多闲心思管这些事儿。”   柳彦姝又笑道:“那书楼的管事也真是,专爱同人聊天唠嗑。也不知道是不是寻常在书楼里整日介守着书,少人说话的缘故。上回我好容易去一次,就说起许多话来。倒是说三姐姐屋里不得了,连小丫头三等婆子们都隔三差五要去借书的。”   越苓头一个不解:“啊?婆子们都识字?那上回做什么还要换我的嬷嬷!直叫个婆子跟来不就成了?!”   越萦深吸了口气道:“她们哪里识字,不过是我要什么书时,恰紫陌她们都有旁的事儿,就遣个小丫头记个书名儿去借一本两本的。”   老太太在上头听她们闲聊这些话,却对傅清溪道:“你就把心思放在读书上,难不难容不容易的不怕什么,立心正了,持之以恒,自然有结果。”   傅清溪赶紧起身恭领了这话。 第48章 二运   上年越、俞、鲁三家联办了华英女学,得了玉书台的褒奖,这女学的名头就传出去了。之后又有越芃越萦同傅清溪俞正楠在千金宴上得中璇玑缎,一时成了佳话。再后来,越芃同越萦就跟疯了似的四处参赛争胜,几乎没有哪回落空的。如今越家双姝的名头也十分响亮了。   打学生看先生,这学生们名头大起来,连带着书院也越发叫人注目了。这不,开了春,就有人家辗转求托到老太太跟前,想要将几个女儿送进华英书院读书。   俞家鲁家那里也都接了几个这样的托情,几家商议了,这口不好直接开。到底联府办的女学,不同那些大书院的附学,教习同屋舍都有限,万一来的人多了,实在招待不过来的。到时候这个答应了,那个没答应的,更不好办。   另一个,这里头的可都是自家的女儿们,如今都算知根知底。若是外头不知就里的来了,真有那么一个两个不好的,岂不是要连累这许多人?   可是光这么压着不叫进来也不成。这人情面子可不是那么好推拒的。   几家商议来商议去,最后定了个考试的法子。叫教习们合出了试题,欲进学读书的,先考试了再说。暗地里又使人打听那些欲前来附学的姑娘们的品性名声,连着到时候考试的结果一起,再决断取谁不取谁。   鲁家二太太同大太太喝茶时感慨:“幸好咱们这名头也不是太响,这京城里还有那许多大书院的附学,总算没有了不得的人物托过来。要不然?光这考试录取一条,就够得罪人了!”又道,“幸好你们本事大,竟还请了王家供奉的教习来。这京里头,要跟王家犯别的家儿还真没几个!真是寻着大树了!”   大太太笑道:“你也想太多了。”   鲁家太太一挥手:“你看,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你有在天峦书院读书的儿子,在天香书院读书的女儿,你是不怕了。何况儿子还那么出众,这才多少工夫?就结交上王家的嫡枝了,啧啧。上回我还说我家那俩小子,你们倒是同你们表哥学学啊!是不是?可那俩啊,嘿,好容易端阳的时候一同见了一回,连话都没说上。看,就这点出息。”   大太太听了只是笑。   三太太听了考试录取的话儿却跑去找老太太了,也不知道婆媳两个商议了什么,最后二太太从颐庆堂出来的时候,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过了半个月功夫,把托付来的人几乎都录取了,这学里的人数也一下子又增了十来个,连午间开饭都要多摆两桌。   这里女学的事儿刚落定没几日,三房的二爷、三爷也要上学去了。   原来这回托来的人家里,有一家家里联府开着书院,只是不收女学生。三太太听着这个信儿,就私底下约了人家家里的太太听戏喝茶。一来二去大概露了意思,无非就是女儿托到这府里,越家的两个淘气包他们家里的书院便收了。   三太太好容易寻着一个愿意要自家那两个宝贝儿子的,是以赶紧去求了老太太。事关孙子前程,老太太自然满口答应了。   三太太又回去把越栐谦越栐贤兄弟两个好好训了半日,把自己这些日子来如何辛苦如何四处求人的话一一说了,叫两个向来二皮脸的儿子都有几分羞惭。老大不情愿地答应往后哪怕再不喜欢读书,也不会在学里捣蛋惹祸了。这当娘的也答应他们,不逼他们定要春考如何如何,只老实在学里待够了日子,考一回春考,过不过的也不计较了。如此事了,也算皆大欢喜?   之后越萦又单在一个什么没听过的文会上得了嘉奖,或者是她得的嘉奖太多了大家都疲了的缘故,老太太只淡淡赞了两句,便没了旁的话。   越苭见状心里乐得不行,她又不是个能绷住脸的人,忍不住去看越萦,恰好越萦也转眼看她,见她一脸戏谑不由地面上更沉。越苭见她脸色愈差,心里更乐翻天了。   各人回了屋,越苭就倒在床上大笑,笑完了对玲珑道:“你可看到今日她的脸色了?唉哟,锅底都没那么黑呢!笑死我了!”   玲珑忙笑着附和道:“可不是。这三姑娘心里不定多憋屈呢。这偷偷使人去借了多少书,费尽心机瞒过了多少人,好容易这回没有二姑娘同她争了,以为能长脸呢,谁晓得老太太根本就没看在眼里!奴婢都替三姑娘伤心呢。”   越苭见玲珑那个样子,越发笑得止不住了:“你个小蹄子,嘴真是太欠、太……太有意思了!”   玲珑见越苭夸她,笑得也越发得意了,又道:“这只有没见识的傻子才在那样的事儿上使力气呢!姑娘说说,她们是不是脑筋都叫浆糊黏住了?若这事儿真这么好,怎么姑娘就没有去忙活过?以姑娘的才学本事,难道还会入不了那个选?她们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想想呢!”   越苭这时候坐直了身子,正捋耳边的头发,珊瑚赶紧上去帮手。越苭道:“你不是说她们脑子都叫浆糊黏住了?那还怎么转!她自然是以为自己办法好,从王家兄弟那里问消息,自己偷偷地都去投了文,瞒住府里的人。只叫老太太见着她厉害她能!结果呢?老太太都看烦了她了,懒得理她!”   珊瑚问道:“大姑娘叫姑娘不要在这些事儿上瞎花功夫,这三姑娘自诩看了那许多书,又亲身去天香书院见识过的,怎么就不晓得这些道理?”   玲珑忙道:“你晓得什么!三姑娘不过是去书院里住了几日,能看过几个地方,听什么要紧的课?要比起来,咱们大姑娘那是正经的神灵金身,那三姑娘嘛,不过是个泥胎涂了层彩儿,那能一样?!”   越苭大笑道:“比得恰当,比得再恰当没有的!”   她们这里笑得肆无忌惮,两楼相邻,细细笑声就随风传进了西楼。立在窗前的越萦狠狠咬着牙,两只手都快攥出血来。   紫陌上来道:“姑娘,别在窗口站着了,晚上风凉。”   越萦垂了眼睛,缓缓道:“风凉,风凉话儿才凉呢。”   她到底转身到桌边坐下了,紫陌便去掩了窗子,又给她倒了杯热水。   兰香取了灯来问道:“姑娘今天可还看书?”   越萦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你也觉着我这书看不看两可?”   兰香赶紧摇头:“不是,不是,奴婢不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越萦叹了口气;“没事,起来吧,我心里不太舒服,不是对你的。”   紫陌上来扯了一把兰香,又劝道:“姑娘也不要灰心。这世上,有能耐的人总是容易招人嫉妒。姑娘从来就比旁人都强的,只是寻常没人在意看。自从去了天香书院,姑娘是想遮也遮不住了。如今又连连各处夺魁得奖,自然碍了许多人的眼了。她们心里不舒服了,能就那么受着?自然要说些有的没的,给姑娘添些堵才舒服!姑娘……”   紫陌还未说完,越萦长叹了一声:“真是怎么防都防不过来。”   紫陌道:“人心就已经偏了,还能怎么着!姑娘也不要同她们生气,只自己越往好的上去,叫她们眼巴巴看着赶不上,她们再多手段,也不过是笑话!”   越萦听了一笑:“你说得容易。”   主仆都默默了一会子,越萦道:“你们都下去吧,叫我自己安静待会子。”   紫陌同兰香都晓得她脾性的,便都行了礼退下。   越萦这里默坐着寻思,以老太太的性子来说,自己这么屡屡得奖,是给她长脸的大好事,没有道理反冷落了自己。唯一的可能,便是有谁在老太太跟前说自己的坏话了。能跟老太太抱怨姐妹的,这满府里,除了越苭不作第二人想。可是自己虽这么猜着,却没有证据。   还一个,便是老太太一时叫人蒙蔽了,可越苭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大太太跟前说自己不好的。因此前几次的事情,大太太都叫越苭吃了教训了,那这么这回老太太冷落了自己,大太太也没则声呢?   她自己想了一会儿,心里到底转到了嫡庶上头。说到底,自己不是大太太生的,从前自己比不上越荃越苭,所以大太太对自己尚好。如今眼看着自己压了越苭一头,大太太这当母亲的心里就有了偏向了,恐怕也不太高兴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一声。自己真是徒负一身才学,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退一步,处处不显自己,往后……什么好事能轮到自己?可若是进了一步,处处高人一筹了,又惹了上头的人不喜,反遭人防范猜忌了,又有什么好处!   这往后的路究竟该如何走?想想自己的庶出身份,除非有才学名声为助,否则这辈子只怕都要被越苭压在底下。这投胎的事儿自己做不得主,之后的前程,难道也要为着谋一个旁人高兴就白白拱手相让?   想想大太太,也实在太狠心了。她越苭有那样的亲哥哥亲姐姐,又是长房的嫡出姑娘,这分量还不够?还不足?难道真要自己低到泥里去衬着她才够?!而自己呢,庶出这一身份,就犯了大忌了,若没有个才学出众的名头,靠什么搏前程?结果自己这里刚得了几个嘉奖刚有了几分名声,就叫她们心里生了忌讳,这么打压起自己来!   越想越苦,禁不住涔涔泪下。   可她又不敢哭出声儿,只好死死咬住了嘴唇,只凭泪眼流个不止。   想她方才心里这一番思量,明知定是如此的,却连个可说的人都没有,亦无处寻人还自己一个公正。甚至还要在寻常日子里越加曲意奉承,深藏自心,不叫人看透自己心中所想,才能得以保全。这其中难处苦楚,也只有自己一人默默承受了……   颐庆堂里,几个老嬷嬷围着老太太说这一日府里的大小事情。说到了最后,韩嬷嬷才提了句道:“这回三姑娘又得了嘉奖了,老太太没赏不说,连夸都没夸几句,往后姑娘们恐怕就都不热心这样事了。”   老太太笑骂:“你这老东西还同我耍这些花腔?小姑娘们的一点子心思你们几个还看不透?往外头争胜去自然是好的,扬名立身,姑娘家也不差的。可不该在姐妹堆里使心太过!都是小姑娘家,难免有些你好我差比来比去的事儿,谁不是这么长起来的?只是这比来争去,心里也得有那姐妹情谊在,都弄成乌眼鸡了,变成你暗算我一回,我背后给你一刀了,那还叫人?!”   几个嬷嬷听老太太越说越上火了,赶紧都劝:“老太太虑的是不错的,只姑娘们小呢,争来争去是有,老太太说的那些实在是没有的。老太太如此忧心太过,一来伤了自己心神,二来也太看低了府里的姑娘们了,实在是老太太过虑了……”   老太太想了一会儿,叹道:“我今日也就是警醒警醒她们。咱们这样人家,孩子们不怕笨,只怕心歪了!”叹一回又道,“还有,方才你说什么姑娘们都不热心这个了,若是她们读书用功只为了叫我高兴,我看啊,趁早别读了!什么先什么后都不晓得,认那么些字有什么用!”   韩嬷嬷赶紧上前道:“您对,您说的都对!”   那样子,逗得老太太同余者嬷嬷们都笑起来。 第49章 三风水   转眼邓奕秀出嫁,那日,越湛迟同许氏都到场,还带去了老太太老太爷给的押尾嫁妆和几个舅舅舅母给的临嫁添妆,着实添了风光。五姑太太越洵美见状亦喜亦悲,拉着许氏直道“受累了,有心了”等话。   两人回来把当日的情形当着众人给老太太细细说了,尤其是宾客见越家添妆时候的震惊赞叹,老太太听了点头而笑。   却不知这一年是不是哪个神位没供妥当,这里刚嫁了个外孙女,另一头就传来另一个外孙女的死讯。郭念珍到底没撑过这个春天,来报信的郭念杰道:“上次得了舅舅们寻来的药,自吃了,冬日里就还算稳当。哪知道天转暖,就厉害起来,大夫看了都说是动了木气,底力不继,就成了油尽灯枯之象了。”   越家大姑太太、郭念珍姐弟两个的娘亲越洵香前两年亡故了,牟太姨娘也早就没了。郭念珍的死讯传来,众人也很是唏嘘了几句:“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   越苓却问道:“大表姐不是嫁了人了?怎么报丧的不是她夫家来人,却是表哥来的?且她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这么快就……”   四太太打断她道:“没规矩!大人的事儿小孩子混打听什么?!”   越苓哼一声不说话了,越芝拉了她到身边轻轻拍拍她手。   这之后,柳彦姝就觉着奇怪,从来万事不管的傅清溪忽然对郭念珍的事儿好奇起来,几回都说到这个。   这回又说起来,柳彦姝就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事儿不忌讳?天天说!这人死如灯灭,老提她做什么!”   傅清溪道:“我就是觉着……觉着奇怪,怎么好好的就……还以为府里会有人去问问呢,好像也没个说法儿……”   柳彦姝皱眉道:“那日六妹妹问,还被四舅母说了呢!你从前总叫我别犯人忌讳,收着些儿,这回自己倒忘了?”   傅清溪只好不说话,可她心里就是忍不住老去想这个事儿,柳彦姝既然不爱说,她说不得只好找旁人了。   这日她就同越蕊说了起来这事儿,越蕊道;“我娘也说大表姐可怜见的。她嫁的那人家,起初平平,后来发达了……当然没法同我们这里比了,在京里是论不上,就在她们那小地方,好似多少了不得了!大表姐又伤了身子,又受气。这么着,身子就越来越差了。”   傅清溪忙道:“那、那表哥那里不、不管?”   越蕊道:“不是说那家里厉害了么,郭家也不如了,再说了,表哥那里也一大家子人,大姑妈又没了……”   傅清溪道:“那咱们这儿呢?”   越蕊摇摇头:“我娘说那再怎么论,最多是郭家去管自家的出嫁女,哪有我们这外家再去管出嫁女的出嫁女的,乱了规矩,叫人说闲话。老太太是不会做这样落人话柄的事儿的……”   说完又道,“傅姐姐,这话我同你说了,你可不要同旁人说啊。好像、好像我娘埋怨什么似的……”   傅清溪赶紧道:“你放心,我不会同旁人说的。我自那日听了,心里总放不下,几回同柳姐姐说起,她还嫌我老说这些瘆得慌。我看旁人也没再提过了,还以为、还以为府里会遣人去好好问一问呢。”   越蕊摇摇头道:“只遣了个管家过去吊唁,这里都是长辈,没有反去送小辈的道理。”   她见傅清溪叹气不语,又道:“傅姐姐,你莫要难过,大舅母说了,这都是命,一人一个命,没法子的。”   傅清溪笑道:“蕊儿你最好了。”   说得越蕊红着脸笑起来。   如今傅清溪除了学里的功课,另外就是读俞正楠给的单子里的那些书了。上回想得挺美,结果几个月过去,也没见什么长进,这回她学乖了,一概什么年月日的计划都没做,只看什么时候有空就看上几页。   只是许是每日里杂事太多了,眼看着春去夏来,她才惊觉自己竟连一本书都没有看完。最叫人懊恼的还不是这个,她把那书从头翻起,发现前头看过的居然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叫什么事儿?!   因为年底就要分班备考,如今课间或午歇的时候,众人难免都要说起这个。   这日又说起,越芃问她道:“傅妹妹还是要学数术?如今的课程你觉着如何?我都有些听不明白了。”   傅清溪道:“课倒还好。”   越芃笑道:“难怪徐教习夸你呢,果然你有天分的。”   越萦却道:“徐教习如今所授的课程,比之外头附学的不晓得差了多少,就凭学到这点,就想考数术的春考,未免太过儿戏了。”   越芃笑道:“三妹妹这话怎么说的,是说徐教习教得不好?”   越萦道:“我是说徐教习为着照顾我们这许多人的进度,那课程其实比外头正经附学的慢了许多。如今读书时候分了女学男学,春考的时候可是一视同仁的,没见过女孩儿就可以多加上几分或者少几分也能考上的。”   越芝听了替傅清溪发愁:“傅妹妹,你要不也换一个旁的科目得了。”   柳彦姝大笑:“这是什么菜不成,还说换就换一个了。她看了许多数术的书,还凭着数术同理术的文得过嘉奖,若真的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换了学去,才成笑话了。”   傅清溪也笑道:“实则我数术也学得不算好,可是旁的就更不通了。只好学着看吧。”   过了两日,课间时候,越萦笑模样儿地走过来,把几张纸放在了傅清溪桌头,看着她道;“傅妹妹不是定心数术的?这是我从外头要来的书院附学里第一年的季测考卷,傅妹妹可以看看,也好知道知道自己的斤两。”   说完就顾自己走了,傅清溪看着桌上的纸一时愣在了那里。   柳彦姝催她:“打开看看吧,看看是什么书院附学的,我一会儿找人问问去。别又同上回的书单一样,托了个名儿,弄个什么正经书院的考试来考你,好叫你死心难过,她就能看笑话了!”   傅清溪也听不全她说的话,把那几张纸拿过来细瞧。却是越看越心惊,这里头的题,她有把握的大概不到四层,余下的里头,有三层只能靠猜,另外的三层竟是连题都看着陌生的。这还只是人家头一年的季考……   柳彦姝见她面色灰下来,便啐道:“呸!我就说她哪儿来的好心!”又安慰傅清溪,“你也别心灰,我再找人多要几份书院附学的卷子来,你再看看,说不定她就是特地选的最难的给你看的。”   傅清溪只好苦笑。一时上课了,两人也不好再说。   果然回头柳彦姝就给傅清溪拿了两份卷子来,这一对比,越萦给的那份确实要更难一些。叫傅清溪灰心的是,就算后来两份简单些儿的,她能做出来的也到不了一半。   连着几日,她真有些想要换个科目念了。   幸好又收到了俞正楠的信,看着俞正楠那一日日的作息安排,傅清溪十分惭愧。她又把自己如今的遭遇和已经有些动摇的心思都原原本本写了下来,越写越觉着自己大约是太高看自己了,实在不该去惦记春考这样的事情。这世上平平常常过日子的人多了去了,国朝上下多少人,有几个能过春考的!尤其自己这样的资质和出身,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恰好那几日学里又风行起戏本来。这是谢家的买卖,也不知是不是得了当日鲁嫣儿叫人画的戏本的灵感,这谢家开春时候就发售了许多戏本的集子。里头都是一篇篇的念白唱词配上大段的故事笔录,外加一幕幕戏中场景。虽比不得鲁嫣儿当日那些手绘填彩的,却也惟妙惟肖。   各家里都是有规矩的,也不是什么戏本都让看。如今她们看的最多的多是一些滑稽斗智的和传奇恩怨的。什么《千帐灯》、《憨儿巧妇》、《风荷院》等等。外头最热的那些讲神仙狐怪的,她们之中敢看的人就不多了。   俞家的一个姑娘,因瞧着封面好看,真去看了一遍《怨伶》,吓得晚上不敢睡觉,白天也迷迷糊糊的,只好告了假,在家里足歇了几日才缓过来。   为此各家的长辈们也都把自家女儿叫到一处好好说了一遍,左右是叫她们不要在这些闲学上多花心思的意思。   傅清溪这里没个人管,夏嬷嬷同陶嬷嬷不同,她是不爱多管的性子。只看傅清溪看的不是出格的东西,便也由她去了。傅清溪初时还躲躲藏藏的,后来见夏嬷嬷不管她,她胆子也大了。到后来反去问夏嬷嬷,夏嬷嬷笑道:“我们不过奴才,晓得什么好歹?老太太特地要找识字的来伺候姑娘们,不过是怕姑娘们年轻不懂事,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移了性子。姑娘看的这些都不碍的,我们怎么好多嘴!”   傅清溪听了便笑,之后就看得光明正大了。只是偶尔倒有些怀念起陶嬷嬷来,那般嘴碎多管,叫人不得安静。   这一看上戏本,她就入了迷。有时候看了上本,下本没在自己手里,更是百爪挠心似的难受起来。实在等不得同人轮着看,少不得自己花钱街上买去。倒把大半的月钱花这上头了,好在总算是买的“书”,也有句话说。   这日她要做个数术的作业,徐教习倒不管她,却是葛教习特地给她的题目,她便不好再偷懒。只是每每想要动手,总忍不住又拿了一旁的戏本看去。哪怕是看过又看的戏本,都比那作业有趣得多了。如此一耽搁两耽搁的,都快半个月了,还没动手做呢。眼看实在拖不下去了,为着能叫自己收心,索性带了书往书楼大院里做去。   只没写上几句,她又坐不住了,便又站起来去瞧里头的藏书。   正随手乱翻着,隔了个书架,一个声音带了笑道:“你倒是用功。” 第50章 彼此   傅清溪听了这声儿,想到自己方才坐立不安的没出息劲儿都落人眼里了,脸刷地就红了。谢翼从这头看过去,隔了书,恰能看见她慢慢红起来的耳朵,那粒珠坠子都要融了似的,便不由得又低笑了一声。傅清溪回过神来,正想转身一逃了之,想想不合礼仪,只好收敛愧意,隔着书架行礼道:“谢三哥好。”   谢翼从书架另一头绕了过来,见她还在原地束手站着,摇头笑道:“你不跑?”   傅清溪噎了噎,结巴着道:“不、不合规矩……”   谢翼忍不住笑起来,怕她羞狠了,却问道:“怎么之前听说你要数术的季考卷子,做什么来的?”   傅清溪不晓得这事儿怎么叫他知道的,老实道:“没有,是三姐姐给了我一张卷子看,叫我、叫我看看自己到底差了多少……后来柳姐姐说光看一张说不准的,就帮我又找了两张来……”   谢翼点点头,又问她:“你要读数术?”   傅清溪脸更红了:“其实我都学得不怎么样,数术上花的时间多些,所以……就先看这个吧……”   谢翼笑道:“女子学理术同数术的不多,你能在这上头花了功夫,当是有天分的。勤学自有功,多花了力气,总会有回报,毋需太过妄自菲薄。”   傅清溪点点头,却听身后有人笑,回头一看正是柳彦姝同越芃越萦几个,越萦正在翻看傅清溪放在那边的作业,柳彦姝却对谢翼笑道:“清溪从前是在数术上花了功夫的,如今嘛,我看大半的功夫都叫你家的戏本给占了去了!昨儿我去寻她,好家伙,那一摞子的戏本!听桃儿说她看得入迷,晚上都看到半夜才肯睡呢!”   谢翼便转头去看傅清溪,傅清溪更臊得没地方钻了,谢翼才回过头来对众人笑道:“听说是有许多人看的,你们都看了没有?”   越蕊先开口道:“看了呀。学里都在看呢。大家相互换着看,有些太多人要看的,想轮上还得等好些日子。”   她年纪最小,偏偏把这样没要紧的事儿说得如此郑重,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越芃拍拍她肩膀道:“七妹妹真是小孩子啊。”   傅清溪总算可以松口气了,感激地看了越蕊一眼。   这日谢翼在越家却没有逗留多久,越栐仁同王家两兄弟还有几个要好的世交子弟吃了午饭就都奔谢家去了,说谢家新园子刚收拾好,这一群人都要去那里住几日。   大太太说给老太太听的时候,老太太直笑着说好。越苓在底下道:“不是都说天峦书院什么月考季考的吓人得很?怎么我看大哥他们总是跑来跑去的玩儿,哪里有什么累受!”   越苭道:“你当大书院里同咱们学里一样呢!他们那里该做什么功课都是有定数的,只要能做好,哪怕你只花半天呢?剩下的你只管玩儿去,没人管。”   越苓叹道:“原来这么好!四姐姐你很该给二哥和三哥说一说,他们听说了里头那么好玩,说不定就乐意读书考学了呢。”   四太太赶紧喝她:“胡说八道,没大没小的,打趣起哥哥们来了!”   三太太却道:“没法子,就这缘分。我那两个天魔星,什么人管过顾过?也就苓儿了。上回还给淘换点什么古怪玩意儿来。我说他们,家里这么多姐妹,哪有你们这么行事的?!结果他们说什么,那东西大概也只有苓儿会喜欢,若是送给了旁的姐姐妹妹们,只怕又要挨揍。”   四太太道:“还真没错!指头大小一瓶子,里头五颜六色的虫壳儿,我看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把这小疯子给高兴的!可怜芝儿吓得都立那儿动都不敢动!”   大太太皱眉道;“虫子?那放在瓶子里还不得臭了……”   越苓道:“不是的,大伯母。是彩瓢虫的壳子,就那两个硬翅膀。有红底黑点的、红底白点的、黄底白点的、绿底黑点的,可好看了!凭什么雕漆玉瓷的,都没那样光泽颜色!”   大太太听了手抖了抖,摇头道:“你这丫头还真是古怪!”   正说话,外头一个管事娘子来了,见这许多人在,请了安只不说话。   老太太便道:“好了,你们姐妹们也难得歇一日的,都下去玩去吧。”   众人知道这是大人们有事要说,便都行礼退了出来。越苓好奇,问道:“那大娘怎么个意思?咱们家里的事儿还不许咱们听了?”   越芝敲她一下:“好了,你今天也够闹腾的了,消停会儿吧。”   越苓撇撇嘴不说话了。越芃却道:“看着是管外头人情来往的管事娘子,不晓得又有什么事了。”   谁也没放心上,一起说了会子话,就都散了。   哪知道第二日却传出来,道是邓家的表姑娘要出家。   众人都吓了一跳,这才成亲没几个月啊,怎么就出家了!   原来这邓奕秀嫁了过去,才知道这所嫁夫君外头看着还如常人一般,实在内底里却病得不轻。他下身有疾,催着要在天冷的时候赶紧完婚,就是为了怕天暖和了穿少了不好遮掩那味道。   初时邓奕秀只道是他身子不好,便是新婚之夜没有同房也未多想。哪知道后来经了底下人的嘴,才知道这人从十一二起就知了人事,性好渔色且男女不忌。他这病,自然也不是什么好来路的。   邓奕秀知道了气得不成,赶紧叫人给家里送了信。那邓家在当地也是个大族,这户人家如此作为,实在欺人太甚!   邓家得了信,不说如何去同这倒霉亲家理论,反倒先起了内讧。只因当日这媒就是大房给保的,邓奕秀是三房的女儿,这一家子是不曾分家的,那家论起来还是大房太太的亲戚。越洵美气得几乎哭瞎了眼,可家里老人却是站在大房那头的,两房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待这里好容易先各自退了一步,只说先叫人过去问清楚事由。哪知道人到了那里,才问过两句,那家的主母便哭骂起来。只说邓奕秀是一日缺不了男人的,才会不顾自家夫君的死活,叫了娘家人来闹事,非得要自家夫君拖着病体同她圆了房才成。言语极为污秽,叫邓家去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邓奕秀见自家来人叫婆婆给恶心走了,心里更苦,因听说了那些骂她的话,她起了性子,便要削发出家侍奉神灵去。   邓家那里知道了消息,却还要纠缠到底谁是谁非事实如何等话,越洵美无奈,只好给越府送信求助。   老太太听说里头这许多污糟事,便禁止家里上下人等提及谈论,只叫越湛迟赶紧去看看究竟。   越湛迟这一去好几日,等人回来,面色都憔悴许多,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到的时候,那两家已经闹得不可开交。邓奕秀在那里迟迟等不到娘家人回话,那婆婆又整日说些待她夫君身子好些便安排圆房等话。这日不知怎么的,邓奕秀同她婆婆争执了起来,拿簪子伤了老太太。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了,那家就闹着要把邓奕秀休了,却要留下她所有的嫁妆,说是补偿这场风波。   越洵美想要寻人出头,奈何这相公早逝,大房只顾着自己那头的亲戚脸面,竟逼着邓奕秀认错赔礼,仍做那家媳妇。等后头事情实在不像了,又在邓家老太太跟前说着越洵美教女无方,事情若传了出去,只怕要连累邓家剩下的女儿等话。更是说什么也不肯接邓奕秀回来。   幸好当时越湛迟到了,若不然,只怕连越洵美都要叫他们给逼死了。   越湛迟本想把那家告到衙门去,只说是骗婚谋财。可是府里老太太临行前给了话,叫不要闹得太过,尤其不要沾惹官司,更不能使上越家的名声。她是怕这样的烂事一旦沾上了,有的没的都凭世人嘴里说去,到时候多少污水泼过来,没脏也脏了。   越湛迟无奈,只好另想办法。他给越洵美分析道:“那样人家,早出来早好。只是想要休弃却是不能的,我同他们去说,改成和离。”   越洵美道:“这边家里不肯叫秀儿回来,她一个姑娘家,白白受了这一场冤屈,可怎么活呢!说起来都是我不好,却是我惹了人厌,叫她们这么算计起我的女儿来!”   越湛迟只好安慰道:“以后怎么办,等人从那家里出来了再说!”   越湛迟出面,那家不敢再胡言乱语,尤其他们可不知道越湛迟还有上头的话压着,等越湛迟拿出了状纸说要去衙门告时,立马老实收了休弃的话。另签了和离文书来,又极不情愿地将邓奕秀的嫁妆吐了出来。   邓奕秀见有人来接自己了,一看是亲娘舅,心里立马都明白了。这下也不用邓家说了,她自己就不肯回去了,她道:“这下若回去了,下回不定要把我弄到哪里去。索性离了那里,我还多活几日。”   越湛迟将她安置在了客栈里,又去接了越洵美同邓奕欣来,叫她们母女姐妹相见。   不过隔了数月,几人相见倒似隔了生死轮回,一场大哭之后,邓奕秀便道自己要出家。   越湛迟同越洵美都苦劝她,她却道:“唯有出了家,我才能抛了这个姓氏,从此同邓家再无瓜葛!”   越湛迟未料到这外甥女烈性如此,劝了两日,看实在不成,便同越洵美商量道:“不如就顺了她的意思,找个稳妥的地方,带发修行着。往后等她自己想开了,再说不迟。”   越洵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便依了越湛迟的意思。幸好越湛迟在越家管着外务,认识的人多,在这兖州寻了人找到了太羽宫里的主事,将邓奕秀安排到里头修行。事情这才算了结。他又送越洵美母女回了邓家,本想要同邓家老太太和他家几个儿子好好说一说的,却被越洵美拦了。   她道:“她们如此处心积虑算计我们母女,多少也有我娘家厉害,常因这个叫她们脸上不好看的缘故。如今我只求欣儿平安长大,到时候你给她找一门合适的亲事,我就能闭眼了。至于旁人,能少打交道就少打交道吧。”   越湛迟回来把事情大概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默默听完,长叹道:“你也不要怨我,只当我心狠。这不是不管她们,实在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已经是人家的人了,若是我们手伸得太长,叫人说闲话,往后家里这些丫头可怎么办呢?还有,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动作太大了难免有人知道了,有当个新鲜事说去,得什么好处!”   越湛迟听了这话只垂了眼睛道:“儿子不敢。”   傅清溪她们自然不能知道得这般清楚,她们只知道那个年头刚刚嫁了人的表姐,在兖州太羽宫出家修行去了。到底为了什么,却没人告诉她们的。 第51章 卧病   邓奕秀的事情,叫二房很是沉重了几日,越蕊不知究竟,只晓得自家爹娘这几日心里不舒服,只好越发乖巧,不叫他们操心。   傅清溪却因这事,又想起了之前早逝的郭念珍来,心里辗辗转转总是放不下,可她也没人可说这样的事。这回连越蕊都不能问了,邓奕秀是她嫡亲的表姐,问了未免尴尬,好似问人打听他们家的阴私似的。   柳彦姝觉察出她的神思不属来,却会错了意。   这日她笑嘻嘻抱了一个大包袱进来,桃儿杏儿见了赶紧去帮手,却叫她让开了,她道:“别,别,我可是亲口答应人家必定把东西送到傅姑娘手上的,这会子你们接了去,不是叫我食言么!”   傅清溪看看她道:“什么东西?你又作怪!”   柳彦姝把包袱往桌子上一放,赶紧坐下甩胳膊道:“唉哟,你这样儿可够没良心的!赶紧打开看看吧,我这可受了累了!”   傅清溪不语,杏儿道:“我打开叫姑娘看看?”   柳彦姝笑道:“好丫头,分明是自己想看。”   杏儿见傅清溪并不反对,便快手快脚解开了上头的如意结,里头却是高高一摞戏本,并一沓子用萱草绳扎起来的纸张。   傅清溪看了眉头一皱,柳彦姝笑道:“不用我说了吧?那些是谢翼给你寻来的卷子,都是天峦书院附学的数术课的,这可不容易到手的,上回我要的那两张,王常安可费死劲了。谢翼不晓得使的什么法子呢!那些戏本倒寻常,反正就是他家的。你赶紧收下吧,他说了,叫你好好用心读书,一张一弛,切不可贪看戏本耽误了学业!”   后头一句话学着谢翼的语气,十足十的语重心长。   傅清溪还皱着眉头,柳彦姝道:“怎么了?不过是些书同卷子,不会连这个也不能收吧?你可也太古怪了。老这么着,人家脸上可不好看。”   傅清溪道:“我只是……我又没什么好处给人家,这么……岂不受之有愧?”   柳彦姝翻个白眼:“你可真是穷到根里去了。这算个什么?书是他家印坊的,卷子虽难得些,到底他们书院附学的,且这东西不是学这个的也用不上。你倒同董九有一拼,做买卖呐?大家都是认识的熟人,能帮的便帮一把,不是该当的,却是想得太多了!”   傅清溪也觉着这些东西要还回去味道只怕变得更差了,便只好点头收下了。   柳彦姝看看她的样子,想起那日看到她同谢翼在书楼里对着说话的样子,当时还以为是两人都有心呢,可如今看来又不像,真叫人想不明白了。   柳彦姝一走,杏儿上来张罗着收拾东西,傅清溪便随手取了一本拿在手里翻看,这一看吓了一跳。这里头的戏本同外头贩售的不同,竟都是填彩的,连文字画工也精细许多。不禁苦笑起来,自己这到底算不算收了一份厚礼?这不年不节地如何还这个人情呢?!   她却没想过,为何谢翼总能知道她的事,又总是送些她正需要的东西。   晚上睡了,梦见自己正翻看那戏本,不知道怎么的,她就发觉那戏本讲的恰是郭家同邓家那两位表姐的事儿。正看得心里发酸,却见那大表姐忽然自书里转过脸来看着她,一笑道:“傅妹妹怎么还在这里?还是赶紧同我一处作伴来吧。”   说起来傅清溪还真想不起来这位大表姐的样子了,只是梦里就分明清楚知道这个人就是大表姐。   这时候,另一边的邓家表姐也出来了,拉起了傅清溪的袖子道:“傅妹妹,还是同我作伴的好!我们本是一样的人儿,你怎么能老呆在这样的地方?这地方可不是你该待的呢!”   两人一人抓了她一手,她也不晓得如何是好。正这时候,忽然想起来,那大表姐人已经没了,就惊慌起来,赶紧要把她们甩开。两个人都笑道:“看看,还说同我们一样呢,这真要一样时,却不肯了,可见你也是个奸猾的,只是这会子也由不得你了!”说了就伸了无数的手上来抓她。   傅清溪吓醒了,一脖子的汗。   她梦里虽吓得不行,却没多少声响,杏儿还在边上的榻上沉沉睡着,并没觉出什么异样。   傅清溪却不敢睡了,一合上眼睛,就忍不住又要睁开。整个人都抽紧了躺在那里,连一旁杏儿的呼吸声都听着有些可怕起来。   这么一夜下来,第二日自然就很没有精神。柳彦姝看了,一挑眉毛,暗暗笑起来:“这丫头果然是面上绷得住,实在心里也不定怎么七上八下的呢。”   因入夏天热,这学里每日也开了冰例,放了七八个大冰盆子,四下要开了窗户还好些,若是窗户一关,时候长了还真有些阴冷。   去年的时候,众人惯例,都是开着几扇相对的窗户好过风的。今年新来了人,脾性不同,就有些龃龉。   这日又是如此,到了午间众人回来时,发现几处的窗户都叫人给关上了。这乍一进里头,都恨不得冷一哆嗦。柳彦姝就要叫人开窗,她道:“这一点风没有,干靠点冰,阴阴凉的,不舒服。还不如过点风舒畅呢。”   边上一个新来附读的却道:“这外头大日头晒着,风都是热的,一开了窗户,热风一吹,哪里还凉快?!”   柳彦姝道:“可如今这样也太阴冷了,一会儿骨头疼。”   那个道:“你们离着冰盆近,就这样说,不知道我们这里多少热呢!真是娇小姐们,只顾着自己。”   柳彦姝正要反驳,越芃过来了,拉了她低声道:“人家是客人,让着点。”   又对那边几个学生笑道:“这天儿是热点,待一会儿整屋子凉透了再开窗过风好了。”   柳彦姝愤愤嘟囔了两句:“没见识的,就不该叫她们进来!”   越芃轻轻敲她一下,才顾自己去了。前头的两扇窗户一会儿到底还是开了,只这后头就关得严严实实的。   柳彦姝课间叫人过来把窗户开了,一上课,离那窗口近的姑娘自己动手就把窗户又给关上了,叫柳彦姝一点法子都没有。   傅清溪昨儿一梦吓着了,又一夜没睡,加上这阵子心里事儿多,本就有些乱了,这会子这么实实在在凉快了一下午,晚上回去就有些头重脚轻,半夜里呕吐起来。夏嬷嬷赶紧叫人给大太太送信去,又叫了桃儿杏儿问这一日学里的事,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柳彦姝那里也被惊动了,过来一看就道:“就是那些烦人精害的。一屋子里放了那许多大冰盆,还非要把窗子都关上才肯。我们离那冰盆又近,清溪这是被冻着了。”   一时府里的大夫也来了,看过果然说是中了阴暑,开了一剂藿香正气汤喝。   大太太第二日过来问时,几人便都说是书院里的冰盆给冻着了。大太太使人去前后打听了,晓得这事儿里头还有小姑娘们的心思,不便点破的,便都去对老太太原原本本说了。   老太太听了道:“我寻她们几个商量一下,这接下来要入伏了,越发热了,看是不是歇几日。”   俞家同鲁家来了人,听这么一说,都说人比课业要紧,何况真要用功,自己在家好好看几日书,也不差什么。如此议定,这学里就开始了暑歇。   傅清溪喝了一剂药就止了吐,第二日就好多了,只是人没精神,总有些昏昏沉沉的。   这日陶嬷嬷来看她了,傅清溪赶紧叫人请了进来,陶嬷嬷一看傅清溪眼圈青黑,心疼地道:“姑娘这是读书太用功了,废了心血了!赶紧好好歇歇吧,不急在这么一时半会儿的。身子不好,旁的再好也没用。”   傅清溪时隔多半年再听到这样从前觉得罗里吧嗦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待得跟前没旁人了,傅清溪才把自己这阵子老做噩梦的事儿说给了陶嬷嬷听,她道:“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晓得说给谁好,又怕犯了什么忌讳。”   陶嬷嬷拍拍她的手道:“可是苦了姑娘了。实在那些出嫁了姑奶奶们的事儿,不当给姑娘们知道的,所以也不好细说。谁知道姑娘心重,知道得少了,猜疑地倒多了,反倒心里难受。老奴听说,那郭家的表姑娘,是当日生孩子伤了身,之后一直没怀上,这婆家自然不高兴的,事儿也多了。这回这邓家的表姑娘,却是被他们自家的族人给算计了,不晓得为了什么,就这么害人。我晓得姑娘大概的心思,姑娘是在这里长大了,同她们不一样,要真有个什么,府里也会给姑娘撑腰的,姑娘尽管放心。”   傅清溪听了这话却道:“嬷嬷,为什么府里没管表姐们呢?”   陶嬷嬷忙道:“姑娘这话往后可不能说了。这也不是都能管的事儿。这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旁人家的人了,若是管太多,却是护得太过了,娘家人插手婆家事,是大家子之间最忌讳的事儿了。国君那里还有外戚一说不是?何况这还是外孙女儿的夫家,可怎么管呢?人家有正经的爹娘祖父母不是?府里硬出头,倒叫人说仗势,把那边看得没人了。这样的事儿,不好办呐。”   陶嬷嬷陪着傅清溪聊了大半日才走,夏嬷嬷送她出来,笑道:“老姐姐在主子们跟前真是有体面的,得主子们真心亲近。”   陶嬷嬷叹道:“咱们姑娘特殊,心思难免细一点,实在是个容易信人的,嬷嬷识字,不是我们这样的睁眼瞎能比的。”   送到门口,陶嬷嬷才顾自去了。   这一晚上,傅清溪倒不怕鬼啊魂啊的了,却还是不敢睡,脑子里全是事。既然表姐们的事儿府里不方便伸手管,难道自己的事儿就能管了?大表姐那里去了一条人命也没什么说法,邓家表姐这里好一点,那是因为有二舅舅这个亲舅舅,可自己呢?再往后,等舅舅舅母们都老了,这些表兄们,谁能管谁来?   真是只能靠自己,可是,这自己,也未见得靠得住啊。   幸好,她向来是一想到正事儿上就容易犯困,这么想着自己该如何奋发才好,果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52章 定见   六月为年半,就有半年节,外嫁女儿可归宁探看父母。远嫁的各地风俗不同不好说,这四姑太太就在京里的,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娘家来。   老太太见了人,就把陈玉贤叫到身边坐了,搂在怀里疼得不行,又对越洵佳道:“同你小时候一个模样儿!”   越洵佳笑道:“家里老太太也同我们家老爷这么说!我就奇了怪了,这丫头到底像谁!”   四太太金氏笑道:“这还用说?夫妻相夫妻相的,说明你同妹夫就生得相像,才会这么着!”   陈君茂同陈君葳两兄弟没坐一会儿,就跟着越栐谦越栐贤跑了。越洵佳便道:“怎么没见着栐信?”   二太太道:“他在学里,没回来呢。”   越洵佳道:“这天儿还不让歇歇?”   二太太道:“学里是放假了,他自己要在那里呆着,我们也管不了,就由他去吧。”   三太太就感慨:“栐仁是不消说,已经进了天峦书院了,这栐信也是踏实读书的。只我们家那两个,实在是愁人。”   便又说起之前如何叫人退了学籍等话,越洵佳也听得直笑。   一时老太太要午歇,越洵佳就说去紫藤院坐会儿,老太太就把陈玉贤留在了颐庆堂,又叫人把凉阁里间给收拾出来给她住。   越洵佳便道:“娘别忙活了,晚边就该回去的。”   老太太一跺拐棍:“要走你走,我留贤儿多住几日,这都多久没来了,来了就走就走的,着的哪门子急?!”   越洵佳便笑着摇手:“得,我不管还不成么,都听您的。”   见金氏还在前头等着自己,便不多言,笑笑赶紧去了。   听说傅清溪病了,下晌陈玉贤就同越芝、越苓几个一起过来瞧她。见傅清溪精神还好,她便笑道:“傅姐姐,赶紧起来吧,学里已经歇了,不消再装病了!”   说得傅清溪也笑起来,又赶紧叫人上茶上果子。陈玉贤却摇手道:“不忙不忙,我还去柳姐姐那里看看呢。上回她教了我一个叠穿裙子的法子,真好使!这回我再看看她又有什么新鲜花样没有。”   说着就要去柳彦姝那里,越苓什么都好奇,自然也要跟着去的,只留下了越芝陪着傅清溪说话。   越芝道:“傅妹妹你读书也不可用功太过了,能考上春考自然是好的,身子骨若是熬坏了可就不值当了。”   傅清溪点头笑道;“我知道的,五姐姐放心。”   越芝柔柔一笑,抬手拂了下耳边散发,傅清溪见她腰间的香囊很是特别,问道:“五姐姐这个香囊好别致。”   越芝听了啊了一声,低头一看,面上透出红晕来,笑道;“妹妹没有收到么?清暑节那日王三哥他们送来的,大家都有的呀。”   傅清溪笑道:“我吐得七荤八素的,她们大概也给忙忘了。”   越芝点头道:“我们听说已经是第二日了,真够吓人的。”又细看傅清溪面色,笑道,“如今可好多了。最开始那几日,脸色跟白纸似的,眼圈又青黑……我也听柳妹妹说学里的事了……往后你就别同那几个人坐在一处好了。”   傅清溪点头道;“七妹妹也是这么给我出的主意。”   恰好越苓她们同柳彦姝一同过来,听见了这个话,越苓便道:“瞧这没出息的主意!这是咱们家里,还由着旁人撒野了?!傅姐姐,下回要那帮村妞还敢这么着,你就告诉我,我叫人搬八个冰盆把她们都围起来,叫她们凉快个够!”   傅清溪笑得咳嗽起来,越芝一边给她拍背,一边说越苓:“你又满嘴跑马了,不像个女孩儿的样子。”   越苓笑嘻嘻对陈玉贤道:“看着没?我姐姐生气的时候要训我两句,也就这样。”   陈玉贤无比艳羡道:“我也好想要一个这样的姐姐。”   越芝笑道:“你不是我妹妹?放心,我也疼你呢。”   陈玉贤撇撇嘴:“那能一样嚒?我娘要骂我的时候你又不能护着我。不像六姐姐……”   几人听她这话都乐,又说笑了一会子,颐庆堂来人接陈玉贤过去用下午点心,众人便都散了。   屋里又只剩下了柳彦姝同傅清溪两个,傅清溪便问道:“前阵子王家兄弟又叫人送香袋子进来了?”   柳彦姝好笑道:“你这一病倒改了性子了,巴巴地打听起这些来!这清暑节令,来回来去不都这些东西?咱们家也不晓得送出了几大车去呢,你又问来做什么!”   傅清溪却道:“我刚看五姐姐佩着一个香囊很是别致,问了一句,才知道有这事,所以问问你。”   柳彦姝道:“该是有的吧,我也没注意呢。”   傅清溪迟疑道;“我方才看五姐姐那个香囊,用的料子……好似……好似星地织彩的……”   柳彦姝睁大了眼睛:“啊?星地织彩的?不能吧!等等,我回屋看看去!”   风风火火去了,傅清溪这里还没翻两页书,她又回来了,手里抓着两把大大小小的香囊,往傅清溪跟前一扔道:“你看,就只这些了。不是你看错了吧?”   傅清溪看了一回,也是些挺精致的玩意,只是比起越芝那个可就寻常了许多。她暗暗皱起眉来,这王家兄弟在这姐妹间搅什么浑水,叫人讨厌。她知道柳彦姝同王家兄弟走得近,也不好多说,只好含糊道或许自己听岔了看错了也未可知。   柳彦姝见她这么说便也不管了,又说起陈玉贤来,她道:“一来就住到颐庆堂了,还就同老太太住。刚听说从后楼上拿象牙席呢,也不知道真假。”   傅清溪道:“玉贤妹妹在哪儿都受宠,不过她性子真是极好的,这么些人宠着,也没见骄纵。”   柳彦姝默默不语,傅清溪又道,“连四姐姐都对她挺好,上回大姐姐又给她拿了天香纹的锦缎回来,她就叫人给玉贤妹妹送去了。可见是真招人疼。”   柳彦姝冷笑道:“她巴不得人人都捧着她,玉贤妹妹嘴甜,可不就把她夸高兴了。”   傅清溪小心问她:“你怎么了?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柳彦姝良久不语,忽而长叹一声道:“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傅清溪也不由得想起早逝的郭念珍和断然出家的邓奕秀来,跟着叹了一句。   傅清溪不知道,其实这两位表姐的遭遇,在这府里,还有一个人往心里去了,你道是哪个?就是越苭。   当日越荃为着叫她心里有个警醒,不要老这么‘天老大我老二’的,就特地把个越萦给提了出来,想叫她在心里有个比对有个相争相较的,才能知道自己差在哪里。   在越苭心里,头一个看不起越萦越芃的,就是她们的出身。庶出的,这跟自己这样正根正本的嫡出姑娘能比?只看外头世道上,但凡沾了个庶字,怎么都得矮上一大截子。   可越荃却说若是一个人真有能耐了,那庶出的身份都不打紧了。还举了兰家这样位列“玄赤金青蓝”的人家来说事。加上后来说起越萦读书多时,老太太又把她比成宋家的半阁千金,那就是嫁进王家的姑娘。越萦当时面上的神情,旁人看着是稳重,越苭却看出得意和娇羞来,对她的厚颜无耻是又好笑又好气,——天下竟有这般不知道自己斤两的东西!   之后越萦越芃频频争胜得奖,越苭心里却又慌起来了。特地在给越荃写的书信里提到,越荃回信的时候却道那些都是无关紧要没甚分量的东西,要越苭专心课业,以春考为重,一时虚名先不用管它。越苭才放下心来。   紧接着就出了郭念珍和邓奕秀的事儿,她也寻思开了。自家姐姐总说嫡庶到时候也论不出分量来了,那眼前这个又算怎么回事儿?她倒不相信,若是这回遭罪的是陈玉贤,家里还能这么息事宁人。   今日一见陈玉贤来家后老太太的样子,她心里真是舒坦。——比也得有个比处。姐姐只拿兰家这种人家来说,说人家嫡长孙娶了庶女,那样的庶女这世上有几个?自己家的事儿还得自己家里比才看得准。待长房承了府里,自己就好比是如今的四姑妈,那越萦算个谁?如何同自己比?   心里这么想着,仍是回到了从前的心思,看着越萦,那也是“看不上”三个字打底。凭她怎么上蹿下跳地争胜扬名,也改不得姨娘肚子里来的出身,越折腾越是个笑话。至于柳彦姝,虽有两分容色,却是个庶出女儿生的。比起来,却是同如今已经没了的大表姐和刚刚出家的表姐相类,难道凭一张脸就能胜过所有了?那若月楼上,颜色好的可多了去了!实在不足为虑。   至于其他人等,越芃同越萦一样,哪怕三房单她一个,也是三房的庶长女。越芝同越苓无非靠着外祖家有钱,穿戴讲究些儿,撇去那些贵重钗环,还剩个什么?!越蕊还小不说,二房本是庶出的,她就算是嫡女又有什么用,上头一层就差着了!傅清溪?没一样值得一提的。   这么算来,这府里从上到下,果然还得数姐姐同自己两个,才是真真正正的越家千金。   她心里有所想,不敢在庄氏面前露出分毫来,日常言行里难免要带出来的。恰好又有一对知心识意的丫头,句句都可着她的心根儿上说,更叫她得意了。虽然同越荃多有书信往来,奈何人有了定心定见,不管看了什么听了什么,都只沿着自己的那一条道想去。好比手里握了个榔头,只当全世界的疑难都不过是些钉子罢了,再看不见其他。 第53章 相邀   傅清溪好容易病好了,这陈玉贤也已经回去了。学里放了假,众姐妹好似又回到了从前没有学业时候的日子,连越萦越芃都没有再忙什么投文的事儿了。   眼看天将入伏,这日头越发毒辣,天热得叫人没处躲没处藏的。金家遣了人来要接越芝、越苓姐妹去金家在京郊的山庄避暑。姐妹两个别过老太太和家中长辈们,赶一大早太阳力道还不大的时候登车走了。   余下几个说起不免有几分艳羡,城外自然比城里凉快许多,何况金家的山庄在灵雾山的半山上,“光听这名字就凉丝丝的。”越蕊道。   越芃也道:“之前听人说过,说在那里,大暑天晚上睡觉都要盖被子才成的。又因为寒凉,连蚊虫都没有。”她素性最怕蚊虫叮咬的,这是真羡慕上了。   柳彦姝笑道:“二姐姐今年不往书院里去了?去年你们逍遥快活的时候,我们可还日日上学呢。今年好歹能歇一歇了,总算不错。”   越芃道:“就是你这话了,今年家中学里都歇假的,我们干嘛还要往外跑?”   她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越苭却凉凉道:“这话说得,好像想去就能去似的。”   越芃笑笑道:“这都去过了,又要说有多难,倒像显自个儿能似的,只好往容易了说了。”说完偷偷拿胳膊撞了一下越萦,越萦也不由地莞尔。   越苭本来今年想要去天香书院游赏的,奈何那名额也不是易得的,越荃去年费了多少力气才得着一个,今年哪里还轮得上。越苭眼见着念想落空,心里正不得劲,看那两个捡了现成的人一脸的笑,恨不得上去撕了那脸才好。   越蕊对傅清溪道:“傅姐姐你们那院子就算凉快的了。要不我搬去同你住吧,这样我也有地方消暑了。”   傅清溪点点头:“也好,省得你日日跑来往那荷花芯子里塞茶叶,索性住到都结了莲蓬再说。”   越蕊红着脸笑起来,越芃问道:“往荷花芯子里塞茶叶?这是个什么话儿?”   傅清溪道:“七妹妹从书上学来的,把茶叶用绢袋子装了,趁着荷花还没开,剥开花瓣放到花芯里,第二日取出来,那茶叶就满是荷花的清芬香气了。”   越芃问道:“那不会把那花给剥坏了”   越蕊红着脸小声道:“当心一点就好了。”   柳彦姝瞧她好玩,笑道:“七妹妹你害什么羞,就这个,若换到外头的那些就讲究怎么玩儿的书院里去,还能当一堂课讲呢!”   越蕊道:“姐姐们都专心学业,就我……”   柳彦姝笑道:“别,别把我捎上,我可看不来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儿。”   正说着,玫瑰远远来了,越苭头一个看见,笑道:“玫瑰姐姐也来逛花园子?”   玫瑰走近了行了礼,笑道:“四姑娘又打趣奴婢,奴婢哪里有那样福气。”   越芃问道:“可是老太太寻我们有事?”   玫瑰道:“是俞家三姑娘来了,说要接傅姑娘去她们庄子上住几日。她好容易家来,有许多话要同傅姑娘说。”   傅清溪喜道:“正楠姐姐回来了?!”   玫瑰笑着点头,又道:“老太太叫我赶紧来请姑娘过去,姑娘这要去住几日,还得带些合用的东西才好。”   一边夏嬷嬷上来道:“姑娘带杏儿过去吧,我同桃儿回去收拾。”   傅清溪点点头,急匆匆就跟着玫瑰去了。   这里柳彦姝半含酸道:“瞧瞧,这听着俞家姐姐来了,我们这些姐姐就都成草了!”   越芃笑她:“瞧你这样儿,还当你眼红呢。”   越苭忽然道:“要不咱们也过去看看?”   越芃点头笑道:“对,还要问问俞三姑娘,做什么就请清溪却不请我们。”   越萦淡淡道:“从前我们做东请人听戏游园子的时候人家就没露过面,这交情可攀不上。”   一行人说着走着,等到了颐庆堂,哪里还有傅清溪的影子!   老太太笑道:“怎么?这是送你们妹子来了?只这脚程也忒慢些儿。”   于是姐妹众人又陪着老太太说笑了一回,老太太说这东走一个西走一个的,索性余下的晚上都留在颐庆堂吃饭,连太太们都一同请了来。   用过晚饭自颐庆堂出来,往碧梧院走着,越苭笑道:“祖母今儿可真是高兴,难得这么热天还这么兴头。”   大太太道:“可不是高兴。俞家大房的哥儿进了昆仑书院了。俞家直说是咱们这书院办得好,引了天文星的风水来,老太太自然高兴极了。”   越萦听了一愣,不由得问道:“昆仑书院?春考名录出来的时候没听说啊,这都夏天了……”   大太太道:“不是春考进去的,是他的画集叫昆仑书院的一个老先生给相中了,直接把人带去了,就前阵子的事儿。”   越苭道:“怪不得俞三儿都回来了呢,想是给她哥哥道贺来的。”   大太太点点头道:“傅丫头倒是好运道,偏同这三姑娘投缘,连她家里人说起来都纳罕。”   越苭撇撇嘴不说话了,越萦沉默了一会儿道:“俞三姑娘喜欢理术,之前傅妹妹特地抄录了咱们家水阁的图纸给她,两人因此结交上了。”   大太太道:“是个有心的。”   且说傅清溪自见了俞正楠,就满心的高兴。从来话少的人,这会儿一会儿一句;“正楠姐姐你长高了!”“正楠姐姐你好像黑了些!”“正楠姐姐你越发沉稳了!”   听得俞正楠抿嘴直笑。   因为要外出,除了傅清溪自己贴身伺候的人,还跟了一个老太太跟前的嬷嬷。那嬷嬷同俞家的老人都极相熟的,真是趟叫人高兴的差事。   这时候太阳正西晒,烤人得很,俞正楠从车里的矮柜中取出一把鬼脸青把壶来,倒了一盏浆水递给清溪道:“热吧?喝盏梅汤吧。”这车里虽不小,可矮桌矮柜凭几靠背实在不少,也带不了伺候的人,只她两个人在里头坐着。   这梅汤是用乌梅加上山楂陈皮甘草桑葚丁香,同冰糖一起隔水炖出汁来,再洒上桂花焖出香味才得的。如今经了冰镇,一盏入喉,直如甘露洒心。   傅清溪喝了一盏,笑道:“府里入夏也常有这个,却没今日这味道。”   俞正楠笑道:“平日你哪里用受这样的罪!”   傅清溪一笑:“怎么会是受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俞正楠看着她,长长出了口气道:“你的事儿我全知道。我也晓得你心里怕的东西,不瞒你说,我怕的比你更甚,是以我懂。不过……”说到这里面上浮出极灿烂的笑来,接着道,“如今我发觉,叫人怕得不得不做点什么,虽也有用,却着实辛苦。还有另一条路。就是……若心里有真想要的东西,那点念想,也可叫人发奋的,且比由惧而生的动力更有生机……”   傅清溪喃喃道:“由惧而生……真心渴求……”   一牵嘴角,似笑非笑叹道:“前一个我隐约明白,后一个……我还……还未曾想过。”   俞正楠看着她道:“所以我才邀了你来。一会儿去的地方,原是我娘的陪嫁庄子,如今归了我了。你只在这里自自在在过几日,试试这无拘无束的滋味……”   傅清溪道:“无拘无束?……”   俞正楠点头笑道:“我总觉着你大概还没有真心想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是什么样儿的,总是得过且过。常日里有些喜欢不喜欢的事儿,也都是些微末琐碎,眼前如此,五年后如何,十年后如何,好似都同自己没干系。却不晓得,时时事事皆有因果,你今日怎么做来,后日就有什么结果。我大概猜着,你的性子又不爱繁华热闹的,要以富贵为求,只怕不对。便想叫你先尝尝这无拘无束的自在日子是何滋味。这也是我之所求,‘自立自主’之后方能真的‘自在’啊。”   傅清溪听了俞正楠这番话,红了脸,想到自己这一阵子看着也是忙忙碌碌的,又是看这个书又是看那个书的,可到底得着了什么却说不清,为了什么也说不清。至于自己喜欢的日子是什么样儿的,更不敢想了。   她看了眼窗外,俞正楠笑道:“要人伺候?都在后头的车上呢。”   傅清溪笑笑,想了想把近日府里两个表姑娘的事儿说给俞正楠听了,叹了口气道:“从府里论来,我同她们才是一样的。如今我有些明白从前听过的话,‘这究竟不是自己家’……并不是说府里不好,能叫外祖父接了来养大到如今,已经是得天之幸了。只是……只是我命就不好吧!如今的日子,我若还不知足,那真是鬼神听了都要笑,笑我太不自知、太不知足了。”   她说得乱,俞正楠却听懂了似得道:“是以你没想过自己到底真想要什么样的日子。你觉着眼前的日子就已经是得天之赐了,这样的日子你就该满心欢喜才对,若是还有什么不满的,那就是不知足,是没良心了。可对?”   傅清溪缓缓点头。   俞正楠把自己跟前的梅汤一口喝了,才道:“你这心肠我也懂。可是有一样,究竟你喜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可不是用应不应该算得过来的。还一个,你眼前这样的日子到底也没多少时候了,想来以越家的声势,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打听你们姐妹的婚事。你若一直这么稀里糊涂着,一眨眼这一辈子就真的过去了,你可想过?”   傅清溪一脸迷茫,她听过的这块的教诲,只有陶嬷嬷说过那么几句,寻常哪个会同她说这些?从前心里也隐约想到过,不过府里这许多姐妹,到时候自然府里会给相看人家,之后嫁人生子,就同、就同最寻常不过的故事那样。——直到最近两位表姑娘一死一出家。   她才有些慌了。她发觉她原先心里觉着笃定的一条路其实不是那么安稳的。可是那又如何呢?这毕竟不是常有的事儿,且那里同府里隔了两层了,同自己情形还不一样,也许自己是不会遇着这样的事儿的……可是如果万一真的遇上了呢?……   长叹了一声,她对俞正楠道:“所以方才我说有恐惧之事,就是这个了……只是我这怕也没有用,怕了也没法子,没有旁的路可走。”   俞正楠正色道:“怎会无路可走?自己做得了自己的主的时候,走什么路自然自己说了算了!” 第54章 瞻园   这一路出了城,行至山边就凉快起来。清风自车窗吹入,带着夏日草木的蓬勃气息。   自山间穿过,又行了一阵子,到了一处水面,过了一道极宽的石板桥,车子才停了下来。   俞正楠笑道:“咱们下来走走吧。”   傅清溪正想看看是怎么一个所在,便笑着点头。   两人下了车,傅清溪见自己所站之处是一个青灰石板铺就的小小敞院,南北两头都是墙,北墙上开着一扇小门,东边敞开着正是一条河,刚刚过河走的桥就在这边,西边是一扇黑油三开的院门。两个仆妇站在门边,正朝她两人行礼。   俞正楠朝她一笑:“这处园子到我手里也有些日子了。来吧,我带你进去瞧瞧。”   傅清溪听她这么说,也笑了。两人从黑油门中进去,就到了一处院子,南北各有一三间的屋子,一色的泥鳅脊卷棚顶,在院子里能看到南边房子的北墙上开了门,显是一处穿堂。   俞正楠道:“这里是外院,从前是见庄头庄户、行商买卖人的地方。”   说了又带了傅清溪往北边的屋子去,进了门,绕过厅里的屏风,往退堂里走,往西边一拐,就到了另一处院子。这处院子甚大,沿着通廊走到正房。东西两头出抱厦,呈凹字形,屋子在一处石坪上,前后都是极大的水面。北边与这边隔水相望的是一整片的竹林,南边的水面上俱是漠漠荷菱之属。   正房中间的屋子南北开门,却是一处敞轩。两处水面风过,自这里穿堂,好不凉快。   俞正楠笑道:“此处白日里消暑极好,就是风太大些,若是要写点什么,一不小心纸都飞走了。还都是水面,吹飞了没地儿追去。”听这话想来是吃过不少苦头。   从这个院子的通廊穿过西墙上的如意门,进了又一处院子,俞正楠对傅清溪道:“咱们住这里。”   傅清溪见院子里满种着花树,北边西边各有一卷棚顶的屋子,北面那屋子前头出一个抱厦厅,西面那屋子却是背朝着这里的,这要如何住法?   俞正楠带着她从北屋抱厦厅进去,才发觉这西边的一间三面空着,接着一道通廊,沿着那通廊往北走一段,西边就是一处院子,里头一栋两层的飞檐楼,边上接着一个赏月台。这院子没有旁的开门,只这一处入口,是一处内院。   俞正楠笑道:“我带你上去瞧瞧。”   两人上了楼,傅清溪见北边还有一处院子,却是个草顶的,俞正楠笑道:“那是耕读传家的意思,实在常日里维持起来,比这几处更费事费钱,嗐!”   傅清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俞正楠领了她往楼台上去,只见眼前一片开阔。原来这院子紧邻着水面,这边上就是一条大河,河对岸就有许多人家,河里还常有渔船来往。   傅清溪在越府里住着,外面少有地方可去的,又哪里见过这样景色?一时看呆了。   俞正楠见她这样子,轻轻笑了起来,对她道:“你若喜欢,便日日在这里看水也不错的。”   傅清溪回过神来,也跟着笑了。又指着河对岸的人家道:“那是什么地方?”   俞正楠道;“那些就是当地的百姓人家,靠种地打渔为生。从前这一截河是不许人下水来的,后来我娘得了这庄子,才改了规矩,许他们来捕鱼捉虾的,只是不许靠近这边的院墙。   傅清溪好奇道:“这里从前是旁人家的园子?”   俞正楠笑道;“这处园子名叫瞻园,最初是一位老妇人所建,前前后后也换过不少主人了。”   傅清溪转眼看看四下楼阁屋宇,想想这里曾经来来往往住过多少人,叹道:“这才是千古月照千古人了。”   已是夕阳西下时候,俞正楠吩咐人摆饭。又对傅清溪道;“这里可没有府里那些精细手段的厨子,都是庄户人家的手艺。那厨上的大婶,就是叫她把鸡肉切小块儿点都难,葫芦鸭芙蓉鸡这样的菜全不用想,你一会儿若吃不惯便同我直说,我们再想法子。”   傅清溪笑道:“我吃东西向来吃不出好坏来。”   俞正楠笑道:“你看,我不过随例谦虚客套两句,你不是该说‘正是要本真天然滋味方好’这样话?”   傅清溪大笑:“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同我客套,你一早说了我才好答你。”   两人都笑起来,俞正楠见傅清溪喜欢这楼台,便叫人索性把饭菜摆到这里来。   傅清溪拦着道:“太麻烦了,就按常例来吧。”   俞正楠摇头叹道:“你这委屈求全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这里不是府里,不用怕惹得谁厌烦招了哪个的闲话,这地方我说了算!”   傅清溪才醒悟过来,笑道:“柳姐姐也常这么说我。她总生气婆子丫头们看人下菜碟,我劝不过来她。我看着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我们本来就不是那府里的正经姑娘,也没有多的好处给她们,她们容易厌烦,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怨的。”   俞正楠道:“太不自知也未必就好,如你这般自知倒不容易给自己添事,只是看什么都只存了个旁人如何如何,全没有个自己了,也不是长久之计。难道真要一辈子活得这么憋屈还得安慰自己已经很好了已经不错了,这样?嘿……”   傅清溪默默不语,俞正楠却忽然说起这瞻园从前的主人来。   她道:“这瞻园的初代主子姓何,也是大家女儿,那时候可不是如今这样的,女儿家过了十六尚未婚配的,家里父母都抬不起头来。父母早早给她定下了亲事,哪知道后来两家因财交恶,这婚事便拖住了。女方要退婚,男方不肯还婚书,事情闹得很大。也是时运不巧,那何家的长子,这姑娘的兄长忽然一病去了。这何家这一辈就这兄妹两个,男方听说了这消息,忽然又紧催起婚事来。这用心也是昭然若揭。族中又开始逼着他家过继孩儿,当中种种算计,令人心寒。   “何家老爷被气得大病,众人正等着到时候这何老爷一走,好拿捏人家孤儿寡母,何姑娘却开始接手家里的产业。幸亏当时书院已盛,世间男女之禁渐松,这姑娘又委实有能耐,还得了当时陆吾书院的先生的青眼。就这样,何家的产业叫她打理得日盛一日,何老爷的身体也渐渐好转。   “只是那当时定了亲的那家虽紧催婚期不得,却也不肯退婚,左右他家儿子先纳妾生子,也不耽误什么。后来何家老爷太太年事渐高,何姑娘就建了这处园子给他们颐养天年。待到老人去世,她便立了女儿户,养了几个孤儿继承家业,一生未嫁。那家儿子同她耗了一辈子,纳了无数的人却没一个可入祖坟称妻的,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傅清溪听完了叹道:“这何姑娘真当厉害。”   俞正楠道:“我就是在这里听说了立女儿户的事情,知道姑娘家也可以顶门立户自作自主,才开始各处打听如何才能立户的事。最后发现只有书院这一条最便当,最稳妥。”   傅清溪虽一早听俞正楠说起过这个,却没有往自己身上深想过,又听得俞正楠道:“‘百年苦乐由他人’,我实在不想过那样的日子。”说完脸上又浮现笑意,“好在我总算知道自己高兴的日子是什么样儿的,却比你这个呆子强多了。”   傅清溪见她打趣自己,也不恼,笑道:“那我也借借前辈的光,看看能不能想明白点事儿。”   两人相视而笑,林山过来问摆饭的事,俞正楠一点头,众人便抬桌子搬凳子地忙活起来。   醉鸡、酱烧鸭子、茭白毛豆、咸菜豆角、蒜子红苋菜、拌瓜丝、拌双耳,都是拿碗装的,还有一钵鲫鱼豆腐汤。俞正楠笑道:“看着没?也就鱼啊鸡啊的,想不出别的花样来。”   傅清溪瞧着那被红苋菜汁染了艳色的白嫩嫩蒜子,还有同茭白炒在一起格外水嫩油润的毛豆粒儿,笑着对俞正楠道:“我看着这些菜都要流口水了,觉得准定好吃。”   那边林山同杏儿给两人盛了饭过来,俞正楠问道:“有冻过的米酒,可要尝尝?”   傅清溪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想先吃碗饭。\"   杏儿要上来伺候布菜,叫俞正楠给拦住了道:“你们都下去吃吧,要用你们会唤你们的。”   杏儿看着傅清溪,傅清溪点点头,她才行礼下去了。   俞正楠笑道:“我在外头这阵子,最高兴就是吃饭的时候边上不用杵个人。自己想吃什么就夹什么,多好。学里的生员们,吃饭的胃口都好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用功费饭的缘故。这头一个月,我的胃口就涨了一倍不止。”指了指跟前那碗道,“就这样的碗,我能吃三碗。有时候还不够。”   傅清溪瞠目结舌,俞正楠得意地哈哈笑起来,笑了半天摸摸自个儿脸道:“我为着自己能吃就得意成这样,好似不太对啊。”   这回轮到傅清溪笑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没人在边上夹菜的缘故,还是俞正楠吃饭太香,傅清溪这回也吃了两碗饭才停手,俞正楠不客气干了四碗。又叫人撤了饭下去,拿酒上来。   冻过的米酒有点小小密密的气泡似得,一股清爽的酸甜味,这天气喝着极为杀口。   傅清溪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酒?我从来没喝到过。”   俞正楠笑道:“这是庄上自己酿的米酒,好似还加了果子汁子的。”   傅清溪又细品一回,点头道:“果然有点青橘子的香气。”   俞正楠痛饮了两杯,朝着河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把傅清溪惊呆在那里。   俞正楠摸摸脸笑道:“这酒就是这点不好,存气!”   两人忽然又大笑起来。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楼里洗漱歇息。 第55章 耕读堂   俞正楠备着来年春考的,这回回来也不止是为了恭贺她那双胞胎哥哥,还有见一见昆仑书院先生的安排。因为他哥哥的画儿能叫人相中,就是因为一个“真”字。   老先生原话:“这小小年纪,有灵气有才华的倒不少,只是这般大小就能体察世情,于画中一笔一划都暗合道理,实在难得。”这才把俞正枟招作亲传弟子。   俞正枟也是个呆性子,初见先生,对答起来,就说起自己这都是因自家妹子的缘故。打小自己进学画画,她就好在边上挑刺,什么“前山后水,冬寒夏热,好个水深火热的地方……”、“东高西低,这神殿在西,住家在东,秽水西流……”   俞正枟当时也不过十几岁,初初能作全景,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推敲?两人少不得争吵,俞正楠占着理字,说只要俞正枟承认他画上的就是胡说八道,那她就不挑他刺儿了。俞正枟自然不肯的,少不得自己也这么琢磨起来,慢慢地,发觉世间自然有理。所呈之景,不是一人一时所思所想,背后都是山水人事的千古道理。如此一步步,才走到了今日。   老先生听闻如此,便说到时候要见一见俞正楠。俞正楠也是接了这信儿才回来的。昆仑书院在敖州,俞正楠要等俞正枟一同前去,她不耐烦家里的热闹,就躲庄子上来了。   既要见老先生,就得预备几篇像样的东西,到时候也好得些指点。是以她在庄上也不是一味消散来的,每日仍有许多功课要做。傅清溪在边上帮了两回忙,就叫她赶出去玩了,她道:“你也有你的事儿要做,四处散散去,想想明白,到底日子可以怎么样过法。”   傅清溪见她如今所做题目已经十分艰深,自己也委实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听了她的话,在园子里自处游玩。晨起去湖上采菱,日头渐高了就避到竹林里看人掘鞕笋。午后就在敞轩里吹风看书,或者偶尔午歇。夕阳西下时候,俞正楠也忙完了,两人一同沿着水边散步说话,在楼台上用晚饭。有时候话密了,说到漫天星散,眼皮子打架,才依依作别。   如此过了六七日。这日俞正楠对她道:“我要出去见一个在旧京结识的学友,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我把林山给你留下,你若有急事要寻我,就告诉她,她有法子找到我的。同旁人一概不要说起,可好?”   傅清溪知道她这回预备的东西十分要紧,恐怕有难决之处,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便道:“你放心去吧,这里这几日我也熟了。”   俞正楠大大松了口气道:“果然你是个叫人省心的。”   如此第二日一早,等傅清溪梳洗好了出来,俞正楠已经走了,只林山在门口站着道:“姑娘今日想去哪里看看?”   因平日里也都是如此,桃儿杏儿几个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傅清溪问她们:“我一会儿去水轩那边钓鱼,你们可要一起来?”   那两个赶紧摇手:“奴婢还是在这里呆着吧。”   傅清溪便道:“那好,你们若烦了就去找嬷嬷玩会子。”   这回外出有老太太派的随侍嬷嬷,加上家里也得留人,夏嬷嬷就没有跟着来,只桃儿杏儿跟来伺候。她俩听傅清溪这么说,都笑道:“姑娘又打趣我们。”因那随侍嬷嬷同这俞家的老人都相熟,来这里一看傅清溪又是个省事儿的,只日日来请安照个面,就顾着同人叙旧去了,她们哪里找人去。   傅清溪笑道:“这在外头,也不用很拘着了,你们也散散吧。”   桃儿杏儿两个道:“这院子就很大了,姑娘去吧,不用管我们。”   傅清溪这才点点头跟着林山出去。   待她把这园子里里外外都逛遍了,连村里人打渔都看过两回,俞正楠还没有回来。   她就问林山:“你们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林山笑道:“这夏日还长着呢,傅姑娘不要着急,这里不好玩?”   傅清溪道:“好玩是好玩,只是她不在,我老这么呆着也不像话呀。”   林山道:“傅姑娘千万莫要这么说,我们姑娘已经吩咐过这庄子的上下管事了,往后傅姑娘就如姑娘一样,待我们姑娘回西京去,傅姑娘想散心了,随时可以过来的。这里就同姑娘的庄子一样。”   傅清溪笑道:“那我就成最最没皮没脸的客人了!”   林山又道:“我们姑娘还说了,若是傅姑娘觉着没趣儿了,或者可以去后头耕读堂的书屋里看看。那里头也有不少书,都是我们姑娘自己搜罗来的,市面上可不多见你呢。我们姑娘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小气得紧,怕书放在家里叫人借走了不还给她,得了这庄子后就都给搬到这里来了。”   傅清溪被她逗得直乐:“你这话要叫正楠姐姐听见了,非罚你不可。”   林山笑道:“没事的,我们姑娘有规矩,说实话的,不罚。”   傅清溪笑过一回,也想看看俞正楠收来的都是些什么书,就叫林山带着她去耕读堂看看。   那耕读堂就是之前在楼上看到的草顶的院子,木墙木底,长长的出廊高出地面三尺多高。沿着后廊一道溪水蜿蜒而过,底下都是极干净的小小鹅卵石,傅清溪取了一本书来,拿个薄垫子往廊下一放坐了,两条腿自廊沿耷拉下去,一甩一甩的。   林山端了茶过来看见了笑道:“怪道傅姑娘同我们姑娘投缘,连看书选的位子和坐法儿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之后几日,傅清溪都在耕读堂里看书。有一回林山见傅清溪在那里找书往一边走,走到一个八脚柜边上,一回身又转过来了,就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书屋里极静,傅清溪听见了便问她:“你叹什么气?”   林山嘿嘿笑两声,说道:“方才傅姑娘走到那个柜子那边,我还当姑娘要看看里头的东西呢,哪知道姑娘又折回来了。\"   傅清溪笑道:“怎么,你很盼着我看那里头的东西?”   林山忙笑道:“我们姑娘最宝贝的那些书都收那里头了,寻常就是叫人收拾,也不让人碰的,都是姑娘自己动手。上回搬书过来的时候,这里头的都没跟那些一块儿搬,全是放在姑娘自己坐的车里运过来的。难得傅姑娘同我们姑娘投契,傅姑娘自然看得的,也好帮我们姑娘掌掌眼……”   正说这话,就听俞正楠的声音:“你要傅姑娘帮你主子掌什么眼呐?”   林山一哆嗦,赶紧堆了一脸笑转身去迎俞正楠,嘴里道:“哎呀,姑娘回来了啊!”   俞正楠就一个人来的,身边连个使唤丫头都没带,傅清溪也上前行礼,又问道:“姐姐可算回来了,可还顺利?”   俞正楠咳嗽两声,笑道:“嗯,都还算不错。”   又问,“这臭丫头在撺掇你什么?”   傅清溪伸手一指那柜子道:“叫我开那个柜子瞧呢,说你最宝贝里头的书了,叫我也看看。”   听说如此,俞正楠上去自己开了柜子门,从里头抽出一卷来递给傅清溪,又道:“这里都是些我自己手抄的书。寻常不叫人看,省得招人说三道四的。”   傅清溪接过那书,翻开来一看,却是一本索引,笑道:“姐姐真是仔细。”   一眼扫过,忽然看见一个眼熟的名字——悠然叟。便指着那名字问俞正楠:“正楠姐姐,这是个什么书?”   俞正楠看了一眼道:“哦,这是一本合集,里头有些智者箴言。捡着有名的录了几个,实则整册子得有几十人的话呢。”   傅清溪咽了口唾沫,问道;“这个……这个悠然叟很、很有名?……”   俞正楠点点头:“这是冶世书院的先生,冶世书院的书外头是求不到的,这悠然叟与友人书信往来,有几句教导后辈的话,流传了出来,才叫人收进了那集子。”   说话间已经把那本集子翻了出来,翻到悠然叟的那一页,果然有三五句话,都是说的向学的东西。   傅清溪目瞪口呆,俞正楠见她也没有接过手去,便仍合拢收起,放进柜子里。林山在边上赶紧给傅清溪使眼色:“瞧瞧,我没说错吧?”   可惜傅清溪正自发呆,没接着她那意思。   俞正楠犹自道:“这本集子是王家的,我还是从宋家的一个姐姐那里借的抄本再抄的。听说王家这样的集子拢共有不少本……”   傅清溪忽然道:“姐姐,我、我有两本这个悠然叟著的书,叫做《学之道》。”   俞正楠一惊:“啊?你哪儿来的?没听说越家有收着悠然叟的书啊,你、你家祖传的?”   傅清溪噗嗤笑出声来,道:“姐姐真是……就是上回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在乾坤楼捡了书送还给人家,结果那家主人送了我两本书作谢礼?那书页上写的作者就是悠然叟。后来我还抄录了一本,只是我笨,抄了一遍也没记着几句话。拿去学里看时,叫三姐姐和二姐姐看见了,说都是些大而无当的空话,叫我不要看,我、我便给收起来了……”   俞正楠紧紧抿了嘴,皱着眉头想了半日,道;“嗯,你还是别说这事儿了,那书……就好好收着吧,也别叫别人看了。”   傅清溪不解,俞正楠道:“照理说呢,悠然叟要真有这书,也不是寻常能得着的。你不过还人两本书,人家也犯不着拿这样的东西来答谢。不过话说回来了,要是你还的那两本书,也是了不得的人的手书呢?   “若是前一个情况,那可能就是旁人托名悠然叟著的,你要当真说出来了,到时候一闹明白,反倒没脸。若是后一个,那你是遇着了不得的人物儿了,那……那更麻烦。   “如今但凡能牵上一根线的都往死里用劲。你看看我家,如今为着我能见一见昆仑书院的先生,真是把能找的人都找了一遍,恨不得叫那先生也能收了我才好呢。是以不管是哪一个,这事儿若露出来,都是麻烦,你也应付不来的。真叫你去同人攀关系,你攀得了么?到时候不仅把当日那点为善的香火情作耗光了,还被当成一心好攀附的人,往后春考都没得好处……”   她一行说,傅清溪一行点头,末了傅清溪道:“我回去再把后一本也抄录一遍,然后就给姐姐拿一份过去。以后我自己看的,也只看抄录的,原本有名字的就收起来。家里的姐妹们,若是看了那书好,我也借她们抄去,若是她们光看那书只觉着是空话,我也犯不着上赶着劝。”   俞正楠想想道:“你这法子不错。” 第56章 夏中冷   俞正楠回来后,两人又在庄上住了几日,这才启程回京。   俞正楠先陪着傅清溪一起到了越府,见了老太太,老太太笑道:“你们到底有什么话儿,竟说了快一个月!”   俞正楠笑道:“这次因为我哥哥得了昆仑书院先生的青眼,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先生说叫我也过去见见。因此要准备几个像样的作业,清溪的数术好,就过去给我帮帮忙。”   老太太听说如此,高兴道:“你这孩子!上回怎么不直说了,还说叫她过去玩的。”   俞正楠道:“当时还未得着准信,只是哥哥嘴上说说的,如今家里已经收到先生的书信了,才敢告诉姑老太太。”   老太太笑道:“好,好!你们兄妹两要都能一齐进了大书院,那真是佳话了。”   又对傅清溪道,“傅丫头这阵子也跟着忙活,累不累?去歇歇吧,晚上到外祖母这里吃饭,你们姐妹们也都念着你呢。”   傅清溪赶紧答应着,又说“不累”等话。天地良心,她这个月过得神仙一般的日子,若是“累”是这个模样,那就累死她吧!无怨无悔!   老太太又要留俞正楠吃饭,俞正楠只说家中长辈记挂下回再领,老太太想到她这在庄子上苦读了个把月,家里估计也担心着,便也不强留,叫人装了些越府的点心和果子送她,又叫俞正楠问家中人好,俞正楠答应着,行了礼告辞出来。   她刚走出院门,就见傅清溪带着桃儿跑来,气喘吁吁地道:“可算赶上了。正楠姐姐,这是给你的书。另一本我抄好了叫人送你家去。”   俞正楠知道这就是那本写着悠然叟著的书的,接在手里笑道:“老是累你替我抄书。那一本也不急的,等我从敖州回来再说吧,不用送去我家,家里乱。”   傅清溪想起林山说过的话来,不由得笑了起来。   傅清溪送俞正楠在二门登车,两人别过,才回转了慢慢往落萍院走。   回到屋子,就见柳彦姝在那里等她,见她来了笑道:“好嚒,我听说你回来了,赶紧过来,却没见着人。结果一问,说是什么去送俞家三姑娘了。果然,只有你俞三姐姐是真姐姐,我们这些都是假的!”   傅清溪笑道:“我还从庄子上给你们带了新鲜的青莲和青桔米酒回来。一会儿你尝尝。”   柳彦姝一笑道;“别当给点吃的喝的我就不同你算账了!”说了又打量傅清溪,点头道,“个把月不见,怎么好像长开了似得。莫不是你俞三姐姐给你吃什么仙丹妙药了?”   傅清溪想想在庄子上这段日子的滋味,叹一声道:“许是庄子上水土好?”   柳彦姝一拍她:“傻话,可不能这么说!一会儿若有人这么说你,你也不能接这茬儿,记着没?你这话是说咱们府里还不如一个庄子上风水养人了?叫人听了去怎么说你!”   傅清溪点头笑道:“我同你说着玩儿呢,放心,我还没那么傻。”   柳彦姝见桃儿出去了,忽然又凑近了道:“谢翼找过你好几回呢。”   傅清溪皱皱眉:“找我做什么?”   柳彦姝一挑眉毛:“你说呢?!”   傅清溪木着脸摇摇头,柳彦姝盯着她神色看了半日,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叹气道:“你还真是个不开窍的木头!”   想起一事来道,“对了,你上回说的没错,五姐姐那香囊真是星地织彩的,是王常英送的。”   傅清溪不想细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便胡乱摇头道:“嗯,那我没看错啊。”   柳彦姝原本想说给她听的,看她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恐怕就是个不开窍的,说给她她还得问一堆为什么,想想便也懒得说了,只问起她庄子上的趣事来。   晚上众姐妹都在颐庆堂用的饭,老太太兴致高,听说傅清溪从庄上带了米酒回来,还叫人冻了端上来尝鲜。众人都尝了,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也不必细述。   第二日都来谢傅清溪昨日带回来的土仪,越芃笑道:“那青莲子还真是水灵,菱角也脆嫩。傅妹妹真是有心了。”   越苭道:“二姐姐你没吃过咱们家园子里的菱角莲子?没有庄子上来的好?”   越芃还未来得及答话,越萦却道:“说不得就是庄子上的水土好呢,你看傅妹妹气色都好了许多。”   柳彦姝道:“三姐姐觉着庄子上的水土比咱们府里的好?这可真是稀奇话儿了。”   越芃拍拍手道:“好了好了,你们啊,客套寒暄这样的,虽然叫人听着心烦,到底也少不了的不是?结果我们两个好容易学来两句,好都叫你们驳住了,这后头的话可教我们怎么接?好歹给个台阶儿下啊!”   说得越芝几人都笑起来,越苓道:“不过傅姐姐你是看上去好像……好像不一样了些……”   越芝点头道:“嗯,好似……白了些?润了些!”   傅清溪嗷一声叫唤:“是说我胖了?!”   她素来一张木头脸,这会子忽然情急起来,余下几个具是一愣,然后爆出来大笑声。   柳彦姝搂着她道:“莫急,莫急,新一季衣衫还没做,大不了腰身放出来几寸,有什么了不得的!”   越芃笑得忍不住,又指着柳彦姝道:“平常总说你最疼她的,结果看看,就你打趣得最厉害。”   柳彦姝也笑:“我忍不住啊,她那模样儿也太招人笑了。”   如此一混,也把最开始的那点不恰都混没了,待得她们走都了,傅清溪就叫夏嬷嬷准备纸笔,准备要抄那《学之道》的下册。   可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是这一个来月的舒服日子过惯了,忽然回到了府里,好似重新住回壳子里,连人带心地都不得伸展。   待夏嬷嬷把纸笔拿来,她对着那下册枯坐了半日,连翻都没翻开,就到了该就寝的时候了。   夏嬷嬷道:“姑娘还是早点歇着吧,明日一早还要给老太太请安呢。”   是了,差点把这个都给忘了。   洗漱之后躺下了,明明这里才是睡了六七年的老窝,居然择起席来,说死睡不着,满心都是庄子里楼台边临水靠窗的凉榻。这一对比,就显得这放了冰盆的屋子如此憋闷、湿冷,叫人浑身不舒服。   又翻了个身,她便忍不住劝自己:“知足吧,真是过了两天自在日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自在日子……”她忽然又想起河对岸的人家来,傍晚在屋前空地上摆上一张桌子,端出面条子水饭,围坐一圈吃得热闹。从井里打起水来,直接就往脸上泼。   他们自然没有在屋子里放冰的,可是她这会儿倒愿意同他们换换……察觉到自己这个念头,她自己心里也是一惊。   书院还没有开学,第二日在颐庆堂请了安,同柳彦姝在花园子里坐着拣了一阵子茉莉花,她忽然问道:“也不晓得我家里小叔叔到哪儿去了。”   柳彦姝笑她:“干嘛?想家了?忽然念起这个来。”   傅清溪道:“总是不得音信,连亲戚往来都要叫外祖母舅母替我想到了,真是怪没脸的。”   这事儿她两个是说不出个究竟来的,一会儿越蕊来找傅清溪问庄子上的细事,柳彦姝听得无趣,先顾自己走了,傅清溪便把那庄上养鱼挖笋的事儿说给越蕊听。   第二日去颐庆堂请安之后,老太太却把傅清溪留下了。   过了一会儿大太太过来了,见傅清溪在那里坐着,便道:“清溪,来,到这边来。”   傅清溪赶紧跟着大太太到事务堂里去,大太太坐定了,一时还没人来回事,便对傅清溪道:“我听着你问起你家里的事儿来,老太太叫我给你说说。之前你姑姑那边给府里来了一封书信,怕同你说了反教你乱了心肠,就没告诉你。你小叔叔如今也大了,之前说要做番事业,把余下的祖产都变卖了,同人合伙出海做买卖去了。细算了已经有三年多了,也没有音讯。你姑姑那边来信说若是他回来,会再来信告诉你的。”   傅清溪只觉着心口边上都结了冰凌子似得,凉凉的,又有点扎得慌。   大太太见她神色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实在你就在这府里长起来的,老太爷说过,你们就同这府里的姑娘是一般的。大人有大人的念想奔头,你想拦也拦不住……”   傅清溪缓缓道:“那、那……那我家……还、还在么……”   大太太道:“听说连祖屋田产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是……没剩什么了……”   这是说连傅清溪那一份大房的连同她娘当日的嫁妆都没剩了,这真是一干二净了。   傅清溪只觉着有点站不稳了,深吸了口气道:“谢谢大舅母告诉我,我、我知道了。”   大太□□慰她道:“你还小,莫要多想,你如今读书用功,老太太同我们看着都高兴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踏实在这里呆着,不用多心,记着没?若有谁给你气受,你只管来告诉我。”   傅清溪只会点头:“知道了,谢谢大舅母。”   一时有人来回事,傅清溪便辞了大太太出来。   日头已经渐高,偌大太阳晒在身上却没觉出热来,傅清溪木着张脸,像喝醉了的人努力要走稳当似的用着劲儿,不叫自己露出什么来。她有点想哭,可又不知道能为什么哭。   杏儿在后头跟着,她方才没进去,不晓得里头说了什么话,只觉着自家姑娘今日有点不一样,试探着问道:“姑娘要不要回去歇着?”   傅清溪摇摇头,把四散的精神集中一点起来,艰难开口道:“去……同大太太报一声,我们、我们去乾坤楼看看吧……”   杏儿答应一声,又道:“那姑娘呢?”   傅清溪指着前头古藤架下的一张石桌道:“我在那里坐会子。”   杏儿赶紧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姑娘,车都备好了,咱们现在走嚒?”   傅清溪点点头,带着杏儿往二门去,夏嬷嬷已经在车上等着了。 第57章 三问   车行到乾坤楼,夏嬷嬷看着傅清溪,见她分毫没有下车的意思,只好陪这她发愣。   傅清溪忽然问道:“嬷嬷还记不记得上回我们还书的那家在哪里?”   夏嬷嬷忙道:“今天正好就是上回那个车把式,姑娘可要过去拜访?一会儿到街口老奴下去采买两样伴手礼?”   傅清溪摇摇头:“先走着瞧吧。”   夏嬷嬷答应一声,掀起帘子同车把式说了一句,车把式听了便又驾车从乾坤楼出去了,倒把一直站在门口准备迎客的乾坤楼书侍看得摸不着头脑。   车行到文星巷,傅清溪又不下去了,就叫车把式把车靠边停了,她坐在车里发呆。   或者是这一个多月过得实在太舒服,所以老天爷才迫不及待得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生怕自己不晓得自己是谁了。昨儿还在那里嫌弃落萍院的屋子憋闷,今日就叫你看看什么叫无家可归。   这会儿她觉着自己是个四散的物件,魂魄都像一块块棉絮一样四散在风里,聚不起来,所以也说不上是什么,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无所谓好歹。忽然想笑,又忽然想哭。   车停在路边,人来人往,忽然那个小院的门开了,之前他们在书楼见过的老头从里头出来,一眼看见了她们的车。狐疑着走近,好似认出了那车把式,低声问了两句,知道是傅清溪在车上,便过来笑道:“姑娘久违了,如何过门而不入?还请进来说话吧。”   傅清溪见已经惊扰了人家,倒略收拢了心神,道一句:“多有打搅。”车把式便把车拉进了小院,傅清溪从车上下来,发觉园中景象又不是之前冬日的模样了。   白砂石间点种着松柏细株,临墙一棵大树,身姿斜斜,墨绿的树冠上满开着雪白的细花,远远看着好似苍山负雪。傅清溪心里奇怪怎么冬日的时候未觉察有此一树。   那暖阁还在,如今四下窗子都卸了,满布碧纱,衬着四周树影摇摇,观之自生凉意。   忽然间,她就有些相信自己手里那两本书,真是冶世书院所出的了。   老伯仍把她引到了那处凉阁里,高高兴兴沏了茶上来,笑道:“姑娘是我们今年的头一个客人。”   傅清溪见这老人家的笑容,忽然堕下泪来,赶紧擦了,低头道:“有劳您了。”   老伯似是没有看见傅清溪方才失态,一笑道:“我去看看我们家主子,今日可能说话不能。”   傅清溪这才想起来自己又失礼了,忙问道:“老人家身子尚未痊愈嚒?”   老伯满面堆着笑道:“嗐,老毛病了,没什么好的时候儿!”   他拿着托盘下去了,傅清溪坐在凉阁里听着耳边风声细细,渐渐回过神来,心说自己怎么这般冒失!可人已经来了,这会儿起身就走,也不见得稳重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那老伯又拿了几碟子时令瓜果来,傅清溪赶紧起身,老伯把东西放在桌前,自己往一旁的石头上坐了,笑道:“姑娘不用如此拘礼,我们这里素来少有人来的,怠慢了贵客……”   傅清溪忙道不敢,又问此间主人好,老伯摇着手笑道:“嗐,还睡着呐,这病也就这样了,人老了……没法子的事儿……”忽然转了话头,对傅清溪道,“方才看姑娘似乎有什么难处?不如说来听听?老头子没什么学问,不过活了这许多年纪了,坐着听还是成的。许多事,说出来反倒不觉着是个事儿了……”   当此场景,有些话,在府里同谁说都不行,她也没有什么旁的认识的人,倒是有个俞正楠,这会子她正在要紧关头,没有去打搅的道理。这个陌生地方的一个陌生老伯,笑盈盈得这般慈祥,傅清溪断断续续,仿如自言自语一般说起来。   只是家事究竟不便言说,是以来回来去只好说学业上的事儿。——不知究竟该如何为学;自己想考春考却总有桩桩件件事情搅扰,叫自己看清自己实在什么都不会,那念想看上去更像痴心妄想;兜兜转转也费力用功了许多时日,到底无所得,总是像在一个葫芦里转圈,忙忙碌碌得疲惫而并无寸进……   老伯果然是善听的人,不时应上一句:“哦……真是。”“还有这样事?”“后来呢?”   傅清溪说说停停,停停说说,说完了一阵,还真觉着心里清明了一些似的,正待感谢老伯,忽听得一个人声道:“上回那书,你可看过了?”   老伯面上露出笑意来,给傅清溪比划:“这是刚醒!”   傅清溪只觉得一激灵,好似对着严师问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垂首道:“晚辈抄录了上册,晚辈愚鲁,虽抄录了全书也未记得几句,下册……尚未开始看。”   那老先生冷哼一声道:“看懂一句就将之实行起来,才是最要紧之事,难道还指望着看懂了全部再去用?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傅清溪不敢言语,老先生忽然又问道:“五大书院各自昌盛数百年,哪家为高?哪家略差?”   傅清溪脸红了:“晚辈对五大书院只知其名,家中有表兄姊经春考进了天峦书院同天香书院,只知道其中学习考核甚为严厉,便是这句也只是听兄姊言语,晚辈自己对五大书院可谓……一无所知……”   老先生又问:“也罢,恐怕你这等资质,也没敢把主意打到这几个书院上。我再问你,我朝立国千年,世事流变,如今的国朝局势,你又有何看法?”   傅清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晚辈……晚辈不懂局势,亦不通史事,不曾、不曾有何看法。”   老先生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他道:“‘不知局势亦不通史事’?难道你们不学古仪、上典?便是不学的,你难道不曾看过书?”   傅清溪垂头道:“晚辈所读女学乃家中牵头联府所办,老先生所言古仪、上典之课亦有,只如今还未到分科讲解时候,说的还都是上古传说。且、且晚辈……晚辈主要学的数术,于这些上头所知极少,不敢妄言。”   傅清溪说完这话,只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跑到这样人物跟前说什么难学易学的事儿。最好现在来个什么变戏法的,把自己一下子变没了才好。如今唯一可庆幸者,便是那老者未曾露面,要不然想象一下那场景,真是连喘气都不敢了。   那老伯却面现笑意,还冲傅清溪点头。   傅清溪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既不敢再多话,也不敢就此辞去,立在那里跟根蜡烛一样,浑身透着没滋没味。   哪知道那老先生却又开口说话了,他道:“为学,先要有志,再要有法。你连志都无,别说还学得不得法,便是得法,那法好比是对的路,只是你拉车的马都没有,再对的路又有何用?”   傅清溪朝声音方向深深行了一礼道:“还请老先生赐教。”   那老者道:“赐教不赐教的,也不敢当。这话儿能想明白就想明白,想不明白说再多也无用。”   似是略思索了一瞬,才接着道,“你只问问你自己,活在这世上,时至今日,你有什么?你要什么?你凭什么?!你若能时时在心里念着这三问,或者哪日真能走上为学之路也未可知。”说完这话便不言声了。   傅清溪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敲在心上几下:“我有什么?家世?容貌?才情?天资?甚至……连勤奋都没有;我要什么?我要自在地过日子,就像寻常人在自己家中那样无拘无束地过日子;可是、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要东要西的?我已经得了许多本来没有的东西了……”   那老者真是人老成精,好似从傅清溪的默默无言中读出了什么似的道:“凭什么这个话,就是告诉自己,若是凭自己能耐来的,要什么就能去要,那是自己问自己要!敢要,敢给,这是勇;能要,能给,这是智。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说完这话,好似人也远去了。   傅清溪只觉心里好似抓住了什么滋味又抓不准,也没有心思久坐了,这也没有在人家家里呆着想事情的道理,朝那边行了礼之后,又向老伯辞行。   老伯也不挽留,只往外送她们时,笑着对傅清溪道:“实在那两本书,下一册为法,上一本为道,姑娘不如先看看下册。我家主子管那一本叫做‘急就章’,实在想不明白的事儿多,先照着那本行起来,说不得哪日就想通了。也不耽误功夫,姑娘看是这个道理不是!”   傅清溪听说原来如此,羞愧自己未曾好好翻看那书,连连道:“谢过老人家指点。”   老伯摆手:“老头子这算什么指点,老头子不说,姑娘到时候一看自然也明白的。”   同老伯别过,一行人重又上了车,出了文星巷往越府去。   夏嬷嬷道:“姑娘,方才我们连个伴手礼都没有就去拜访人家,真是失礼了。一会儿补一个叫车夫拿去吧。”   傅清溪摇摇头道:“不必了。”   夏嬷嬷本想再劝,又想起跟前这位姑娘同上一个随侍嬷嬷起冲突的事儿来,想了想那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回也可以算作路过,既然主子都说不必了自己还不如依从了来得省时省心,想到这里,便喏了一声往边上一跪不说话了。   傅清溪心里还转着方才老者的赠言。敢要、敢给,是为勇;能要、能给,是为智。不错,若是自己问自己要,自然是要什么都应当的,若是给不了,也只是自己能耐不济,怪不得旁人。却没有贪得无厌之说了。   转过这个念头,多少年来心上的锁,豁啦啦一声就开了。 第58章 急就章   回到府里,傅清溪已经顾不上什么小叔叔大叔叔、有房子没房子的事儿了。她好似忽然间找到了一条能走的路,抓着了一根能使劲的绳子,连走路都比平日快了许多。   去见过大太太之后,留下夏嬷嬷回话,自己先带了杏儿回到屋里,把那两本《学之道》拿了出来。先都从头到尾粗粗翻过一遍,发觉下本“急就章”真是句句指点实行的,可惜此前自己竟一字未看。   一把抓过边上预备好抄写的本子,磨墨蘸笔,从第一页开始抄写。   中间柳彦姝过来,见她又在抄书了,劝道:“大热天的,你不歇会儿?转眼就又要开学了,你还没受够累呢?”   傅清溪头也不抬道:“柳姐姐你自己坐会子,我这是给俞三姐姐抄的,她这几日就该走了,我得快着点才行。”   柳彦姝翻个白眼:“你可真是……姐妹情深呐!……”   说了见傅清溪真不搭理她,嘟囔一声:“没趣的丫头!”然后一挥手帕子:“我走了,你忙吧。”   傅清溪“嗯”了一声,“嬷嬷替我送送。”仍顾自翻页抄写,柳彦姝气笑了:“得了吧你!”   接下来几日,都是如此,从早上到颐庆堂给老太太请安回来,就坐到桌前抄书,中间除了喝茶净手,全不理会旁的事儿。用了午饭之后也不歇着,仍旧用功。晚饭后去老太太那里坐一会子,回来就着灯再抄看一回,洗漱歇息。第二日醒来继续如此。   初时夏嬷嬷只当她急着给俞正楠抄书,可见她已经抄好了一本,仍旧如此作息,便劝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这用功也不是这么一下子的,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傅清溪笑道:“给俞三姐姐抄了一本,我自己也要抄一本呢。”   夏嬷嬷道:“那也不用这般着急。”   傅清溪道:“这为学上进,实在是什么?实在是个时候功夫。这一天的时辰是有定数的,能学着多少东西全凭个人本事。可我比不上旁人,人家一个时辰能学会的,我得三个时辰。若还同旁人作息一般,那是越学越赶不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多花点功夫。嬷嬷放心,我这样也好吃好睡的,也不耽误给老太太请安,没事的。”   夏嬷嬷笑笑道:“姑娘这是为学用功呢,我们也不好太劝着,只姑娘在意着点身子就成了。”   这日总算两本书都抄完了,上册的抄本已经给了俞正楠,傅清溪本来还想再抄一本的,只是看了那“急就章”里头所言对自己十分有触动,恨不得立时细细读了,好好实行起来,是以就把那抄录上册的事儿搁下了。   晚间捧着自己抄录的抄本,坐在灯下边看边想。   这头一章就给她好好上了一课。书上道,这人为学,看似一事,实则两力。其一曰能,乃人之情志本能,欲为某事之热情。常有遇事并不难,却无心去做之情景,便是这情志能量不够。其二曰智,乃人之思,人之自觉自控之力,若无此,只凭情志去,则常颠倒狂乱,忽左忽右,终无所成。   傅清溪看了这一段,心里就翻腾起来,大有“原来如此”之感。   想自己为学,从前懵懂时候,大约是以情志本能为首的。是以只看新鲜好玩,旁人玩什么,看着新鲜便也要玩。至于这前后之事,倒不曾想过,于自己此生何益,更不晓得了。   后来经了几件事,模模糊糊有了想要春考的念头,只是这心念总是无法同那行事的热情融合起来,只好想的时候热血沸腾,好似明后日就能把书都看完就脱胎换骨了一般;回头要做的时候却寸步难行,这一思一行,倒像两个人的事。来来回回,沉积了越来越多的自责羞愧后,就沉溺旁物以躲避了,譬如看戏本譬如捏彩泥。   只是这两样到底该当如何调和呢?她心里还从来没有这般急切地想要知道某事过,赶紧又往下看。   书上讲到情志本能,这是根植本性当中之能,其开启之钥非“思”非“理”而是“感”和“觉”。能叫情志本能起作用的,需得是真情实感。再多的道理,只听的人未生成切身体会之感受,就如清风过门,留不下痕迹。   是以,人心中有所欲,此欲越明确,本人感知越清晰,欲求越强烈者,情志本能可调用之力越大。因此人之所欲若关乎自身存亡,其之力必大于关乎一时欢喜之欲。可惜,常人多半不时被一时之欲所蒙蔽,未能在更深层的感知上寻见所欲,是以其力短促,常半途而废或左右摇摆,无法于长时间中持续发力终成所愿。   傅清溪看得心潮澎湃,自觉好似一线线光亮在眼前出现了,交织舞动,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是一条大道。   看她捧着书呆坐着,面上似喜似悲,夏嬷嬷想起此前她一脸苦相拿着从书楼里借来的书时,也是如此眼神散着并不看书的,心道果然还是一时高兴,用功不了两日便回原样了。上来问道:“姑娘,可要歇息了?时候不早了。”   傅清溪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我再坐会子,嬷嬷先去吧。”   夏嬷嬷怔了一下,答应一声先退下了。   傅清溪又把那几页来回来去看了,忽然想起上一册上似也有所言,又把上册翻出来看,两相印证,连之前分毫没有印象的字句也纷纷清晰了起来。   待心情稍稍平复,且时候也确实不早了,才叫了嬷嬷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   躺在床上,赶紧细想那上册所言。学之起点,在于“定位”。   定位?不免又想起那位不曾谋面的老先生问的那几句话来。   我有什么?我要什么?我凭什么?   照着上册上所言,所谓定位,即天下今日,这一个“我”处于何地?而这个“我”欲往之处,又在哪里?此两者中间之路,除学外无它。人之为人,若哪日停了“学”,便若那一日死了,因其所知所见只定于此日此时了,与既死已无异。   傅清溪照着自己想想,自己有什么?她倒是能想到一堆“没有”的,奈何那个“没有”做不得支点。日日想着“没一个好家世”,除了自怨自艾外也没有旁的路可走了。这一个有,非要落在实地上自己果然有的、此时便能拿来用的东西才好。   生平头一回,她不是沿着“我没有”去想了,真真正正地在自己身上找起“有”来。   好半日,她大概找到了一个“死心眼”和一个“耐得寂寞”。   相比之下,她不算爱热闹的,最好叫她一个人呆着才清静舒服。只是在府上住着,总要同众人同行同止才恰当,虽则她是那么不起眼的,去不去、在不在都差不了什么的,只一个规矩在,便是坐上一日一句话没有的,也得去那儿坐着才像话。若有个地方,能像前阵子瞻园那样,不需常日的应酬,只清清静静过日子,那真是再好没有的了。   说起“死心眼”,但凡一件事情她认定要做了,那就必定要做到底的。像从前掐花和捏彩泥,众人不过一时兴头,玩过几日就丢开了。她就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摆了一满案的材料,哪样都得玩了大半年。叫柳彦姝直骂她“木头脑袋”,都没趣儿了过时了的东西,还玩得不肯丢开手。   除此之外,她也想要勤奋些的,只是总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再有,大概就是实诚了,她不爱撒谎,因为知道自己笨,那一个慌撒了,不免要许多圆谎的材料,这在她就不容易,她实在太容易露馅儿了。是以她索性笨人笨法子,是什么就怎么说,实在不行就不说话,倒真给自己省了许多力气。   余者容貌才情、天赋天资,几乎一概没有,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若是换个身份,要去伺候人的话,恐怕颐庆堂都进不去的,或者只够在大太太那里做个二等丫鬟,——大太太底下的事儿喜欢使唤老实人,太灵巧的反倒不要。   虽是几样极不起眼的好处,她却高兴起来,好似自己平白得了什么夸奖似得,又好似做买卖有了本钱的样儿。   再说起要什么来,这就简单了,她就想要自在地过日子,不用日常里时时守着旁人的规矩,念着自己身份、提醒着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话。就如同在瞻园那里,不,都不需那么大的地方,只要文星巷小院那样一处小小的宅子,有一处可遮风避雨的地方,自己能当家做主,这就够了,足够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收不住心思似的。想着自己真有那么一处院子,那里头就不要挖池塘了,太过潮湿,而且还养蚊虫。就用青石板漫地,放几只大缸养上两株荷花,底下四五条游鱼;边上要里几个藤架,夏日里好遮阴的,恰似一个绿凉棚。还有屋里,窗子需高、需大,这才敞亮,床也要一张大些的,不要填漆描金那般华丽……木料颜色也不要那么深的……   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放任自己想过这些,从前便是有一个半个的念头,也得说自己一句“少做白日梦吧!”且那些念头,远没有今日这般清晰。她几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里,仿佛真的住到了这样一处地方,每日里只专心自己的事,毋需担心旁人的看法说法。穿戴随意,不用配着她人的服饰来打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亦不用管如此行止合适与否,是不是会叫人多心……   到后来,她也分不清到底哪里是自己的“想”,哪里是自己的“梦”,两个好似混在了一处,她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不知道这生平头一回根植心里的愿景就这么稀里糊涂长起来了…… 第59章 毛糙   凡事有利就有弊,这从前没有念想,得过且过,就算一时有个什么奔头,也努力不了几日就仍旧回老路上去了。如今忽然有了欲求,又反反复复在脑子里梦里体会了那滋味,尤其之前还有在瞻园的那一段“体验”,傅清溪就跟打了鸡血似得想要挣蹦。   恨不得立时就干起来,早一日动手早一日达到自己想望的日子才好。   这么一寻思,她又发觉,自己从前真是瞎了眼了!路不是一直摆在自个儿面前?俞正楠都同自己说过几回女儿户的事儿了,她那里是难,自己这里岂不容易许多?如今傅家是真只剩了自己这一个了,也不消什么长辈的同意了,只要有个住处,有个身份,怕不就能立户了吧!   不对,立户还得要资财。如今已经无立锥之地了,要买个宅子也得银钱,却不晓得这两个拢共要多少钱?这是一个。   再一个便是要个身份,俞正楠都一件件仔细考量过了,最便当的就是考春考。想来另外的,比如去玉书台、天巧苑某个职位的事儿,恐怕也有路子可走。只是那就不是同自己求了,那是问别人要。更不消说那也不是平白人就能进去的。说来说去,还得自己有能耐才成!   想了一早上,这地上的砖都快叫她磨去一寸,为啥?因为她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毛病,这想个事儿还喜欢来回来去踱着步!   她给自己掐手指头,归了包堆两样事情:春考,银钱!缺一不可。   这春考的学籍关乎往后能否立户的身份,更要紧的是,若是自己不能考上春考,这辈子就只是个越家的表姑娘,往后的路再也没有拓宽的可能,所有的一切都只在出身两个字上就限定了。   这会子,她忽然体会到这书院数百年来大益国朝世人的说法,这是给了人一次自主的机会,虽不能全然摆脱世家高低的影响,却是一条靠自己努力能闯一闯的路子。不像出身,只落地起一切便成定数了。   难怪俞正楠会说春考才是得一个身份最便当且稳妥的路子。因这不仅可以得着立户的身份,还连着另外无数的新的可能,且是一个自身实力的印证,又可进一步提升能力。真是百利而无一害。   啧,话也不能这么说。真考上书院了,之后的花销费用,虽有天地人排名一说,万一自己排在人字呢?难道那些费用还要问府上要?自己可是要当家做主的人呐!   忽然又想起之前陶嬷嬷反反复复告诫自己的话:“姑娘,钱是人的胆,不要花在没要紧的东西上,往后要花钱的地方多得是!”   那时候听着极不耐烦,今日忽然想起来,简直合了天灵神道!   也就是说,不管是能走的路,还是该注意的事,从前其实都有人告诉自己,还不止一次说给自己了,可是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就听不懂呢?   幸好,如今也不算太晚。   到底年纪小,冲劲是有,却是毛糙得很。心里转过这些念头,就等不及了,先跑去柳彦姝屋里找人。   柳彦姝看她来,笑道:“嗬哟,真是难得啊,今日不替你俞三姐姐抄书了?”   傅清溪道:“已经抄得了。”又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带他那些友人回来啊?”   柳彦姝一瞪眼睛:“这个你问我,我问谁去?!”   忽然想起一事来,笑道,“怎么?想见谁啊这是……”   傅清溪道:“我有事想找董九哥。”   柳彦姝原当她要找谢翼呢,一听这话,惊讶道;“你找那个钱串子、吸血鬼做什么?!莫不是要寻他买东西?我同你说,省省吧!他那里不想法子多赚你几个一天都吃不下饭去,‘奸商’这俩字就是天生为他造的!”   傅清溪自己的打算,没想要告诉柳彦姝。她倒不是不信她的,只是她觉着柳彦姝性子急,一旦同人争执起来,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会叫她拿去当枪做刀。且自己也不想再惹越芃越萦她们笑话。   也是时候凑巧,这忽然就天遂人愿起来了。这日下晌,越栐仁还真同王家兄弟、谢翼、董九枢、还有另外几个新近结识的书院子弟来家了。   如今都熟识了,众人一起谈笑无忌,只周围总是立着三五个亲长指定的随侍嬷嬷,这回是老太太那里派来的四个嬷嬷同大太太那里来的两个。她们也不说话,只远远垂手站着,至于回过身去同上头的大佛们说什么、怎么说的,那就无从知晓了。   傅清溪往人堆里一走,旁人都觉不出她来,只谢翼翘了翘嘴角。却见她直愣愣就冲董九枢过去了,董九枢正自己坐在高处一凉亭里,也没人同他说话。傅清溪走过去唤一声:“董九哥,好久不见呀。”   董九枢一回头,见是傅清溪,有几分意外道:“难得见着你啊!听说之前你同俞家三疯子去庄上了?啧,你这孩子胆儿还挺大,那疯婆子,一瞪眼睛都吓死个人!”   傅清溪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想起俞正楠说起董九枢的时候都叫她“董小九”,便问道:“你怎么这么叫俞三姐姐?对了,她也唤你‘董小九’。”   董九枢无奈挠挠头:“还不是我家老爷子给我取的这名儿?也忒想赚人便宜了些儿!‘九枢、九叔’的,谁肯叫?是以都管我叫董九了。那疯婆子打小就管我叫董小九,显她多大似的。”   傅清溪听了不由得乐起来,董九枢大概也觉着小时候的话提来有些掉价,换个话头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儿?不是想叫我替你给谁递东西吧?这个我们可要说清楚咯,都是一码归一码的,上回你就不肯帮忙,这回想要叫我白帮忙那是不能的了……”   傅清溪就想起柳彦姝的话来,莫非两人也是这么结的梁子?   遂笑道:“不是那些,我想跟九哥请教一下……生财之道。”   董九枢一愣,“你说什么?”   傅清溪也觉着自己太鲁莽了些,可这些人虽然不时来越府,也不是时时能见着的,好容易见一回,自然要把想问的事儿问明白才好。这会子要是能够,她恨不得立时拜董九枢为师呢。实在是她想起来,身边人等,要论起敛财、呃不,论起谋财……总之就是论到钱财上头,头一个就得数董九枢,连越府上下恐怕都没谁能比过他去的。   见董九枢问她,她便硬着头皮又说了一回。然后盯着董九枢看,只怕他要冷笑还是翻脸。   哪想到董九枢却一把把跟前的茶端起来一口饮尽了,远远站着的谢翼正想往这里来,看见董九枢这个动作,面上一顿,就停住了脚步。   董九枢放下了杯子,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好呀,好呀!没想到,真没想到,这越府里头,竟是你这个丫头是个有慧根有慧眼的,晓得这世上真正要紧的是什么!就看那帮子酸腐,整日介说什么才才才的,嫌我说银钱腌臜。可他们的那些才怎么论呢?怎么说这个画高些,还是那个字好些?还不是得说钱!无崖子的画儿,一幅百万两起,苏忘子的,就只得百两左右了。你瞧瞧,这么一比,是不是明白多了?!”   傅清溪只好看着他乐,他又絮絮叨叨半日,那意思反正就是世上只有钱是最真的,旁的都是虚的。旁的东西什么时候不虚呢?就是能换钱的时候。   待他说得差不多了,傅清溪叫丫头又给他重新上了杯茶,才问道:“董九哥,我想往后考春考,要给自己攒些花销。我没多少钱本钱,你看我做什么好?”   董九枢又赞她一句:“好苗子!这事儿坐着想可不成,就得去干!你这想法就胜过旁人许多了。比那些拿着十几二十两银子整日盘算着怎么从我这里多捞换点东西回去的可强得不晓得到哪儿去了!”   他话刚完,柳彦姝走了上来,骂道:“钱串子!你说谁呢!”又对傅清溪道,“同他有甚话好说,难不成你也要给他送银子呢?快走快走,那边我们要做个鬼戏,人多才好玩,你也来吧。”   傅清溪直摇手:“不了不了,柳姐姐你去吧,我同董九哥说会子话。”   柳彦姝跟见了鬼似得看着她,见傅清溪真不肯去,咬咬牙一跺脚顾自己走了,看她下去了之后底下谢翼正等在那里,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抬头看看亭子里,便往另一头人群聚集处去了。   这里董九枢看看傅清溪:“你这是真心的啊?”   傅清溪道:“我是真心向你请教的!”   董九枢坐了下来,想把位子挪近点儿,可惜那石鼓凳实在太重了,只好做做样子,以示自己所讲之事十分要紧。   他先问:“你好似数术不错?”   傅清溪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我什么都学得一般,相比之下数术算不错的,但是若同外头的人比去,我这数术就说不上好了。”   董九枢看看她,叹口气道:“啧,你这性子,做买卖可不成你知道吗?你这太老实了!你是要求我教你怎么发财,那我肯定没有白帮你的道理,是吧?那我一开始就问你数术,那肯定是说这个赚钱的法子同数术有关联!这个时候你该怎么说?你该同我说你得了多少的嘉奖,数术如何有天赋,又看过哪些一般人看不懂的书……这才像话,这才是做买卖的道理,懂不懂?”   傅清溪道:“可是我会什么不会什么,这府里九哥随便问个人就能知道端的。这明明白白的事儿,我若骗了你,往后说白了更没脸打交道了,何必。索性大家都实在点,还省了许多事。这事都是占时候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数的,自然是多点时间去挣钱才好。”   董九枢听完深吸了口气,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你这说法比我还高明了。行,这事儿咱们就合作了,你看如何?”   傅清溪一头雾水:“合作什么事儿?”   董九枢道:“一件要用到数术能耐的事儿。这是我新发现的一个挣钱的路子,不敢大张旗鼓说出来,怕叫人分了利去。可是我数术只在数钱时候灵光,学里找了几个,还没等我说完,就把我轰走了。啧,这事儿也是该着,看来我这赚钱的运道还是在的,还是旺的!”   感慨完了,看傅清溪还看着她,笑得贼忒兮兮说出四个字儿来:“买卖米契。” 第60章 米契   经董九枢一说,傅清溪才知道,这东西还真不是寻常能听着的事儿。   原来这京城内虽没什么特大的水面,却地处几道运河交汇处,占了地利,转海运也便当,是以许多物资便积聚于此。其中最要紧一样,便是米粮。   那些大粮商们,在此地多设粮库,将米粮存放其中,等时机运往他处销售。这其中有大地主庄园主们,亦有寸地不拥的行商,有专来为自己铺子进货的大小米店,也有两头不占只管牵线的中人……   若干年前,国朝天一庄出面,在京城里建了一个米粮交易市场,将全京城的米粮交易聚集到一处,便于管理。这地方虽不算小,可也容不得将米粮拖来搬去的,商人们便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米契了。   米契又称库券,乃仓库内存放米粮数量的凭证。这么一来,交易时只以米契为证,比从前方便了许多。这米契自然不是谁写的都管事,具是要有京城几大粮库的实库存量为据开出的才有人肯认。   若是单只如此,也没有董九枢所说的利益了。却是随之演变,有些粮商们一时急需用钱,就将这米契先卖出去,约定多少价钱在多少日后买回。这约定的价钱同之后兑现日的米粮售价却难保是一致的,这中间就是个利益所在。   再有一些更缺钱的,甚至将自己明后年的米粮也抵押了出来,这就得算一两年后的若干数量的米粮,今时今日值所少钱了。若是买下后,恰逢第二、第三年产量锐减或国朝需粮大增,这些米契可就值钱了。至于出契人是否能守约,那倒毋需担心,天一庄是所有米契的中人,若有违约的,自然落在它身上,总不会连天一庄都倒了。   董九枢如今瞄上的一个赚钱法子,就是买卖那些米契。因常有粮商需要周转抵押米契,却不一定就在那时那日有人愿买,后来便由天一庄出面收了米契,再将之挂出来待售。若是没有人买,这米契就是天一庄买了。这中间天一庄自然要收些过手费的,却也比单从那里借出这么一笔钱来所费的利息少了许多,因此不少米商趋之若鹜。   他给傅清溪分析道:“你想啊,本来那米在那里放俩月,要交库管花销不说,它在那里就在那里,有什么用?!如今就不同了,比方说我看如今花灯买卖好,订了货,运去靖州,贩售完了再回来,这拢共一个来回大约是一个半月到两个月之间。可我没有本钱。怎么办?把我那几百石大米的米契先去米市挂了,约定两个月后原价买回米契。这就可以拿了钱再去赚钱了,两个月赚了一圈回来,再买回那几百石的米契来,差什么?什么都没差,白白周转了一回赚了花灯钱!你想想,这事儿能不越来越热嘛。”   傅清溪听了频频点头,又问道:“可是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哪里有赚钱的地方?”   董九枢一敲桌子:“你说着了!这就是我发现的一条财路,我还没告诉过旁人呢,你也不能告诉别人,记着没?”   傅清溪点点头,董九枢忽然叹气道:“我方才说你太老实不得做生意,如今发现这话也不甚对的。起码这会儿你一点头我就敢信你,若是你那个柳姐姐点头,别说点头了,就算她给我磕头,我也不敢信的……当然了,爱信她的人有的是,嘿,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冤大头了,对吧?……”   傅清溪催他:“说钱,别说姑娘。”   董九枢失笑:“你、你还真是……得,我同你说吧,这里头有卖米的,就得有买米的对吧。这买的人,如今不是全价儿买的,只消三五成的银钱放在那里,就能买一个米契了。若是实力强横且天一庄认的,那一两成都有可能。再说那米契,也不是都三两个月那么短时候的,还有半年一年的。比方说,现在一年后一百石白米的米契卖一百两,可是之后两个月大雨,眼看着明年的粮食就少了,那到时候那一百石白米的米契就不是这个价儿了,有人愿意出一百二十两。我若之前用两成的定金买了那米契,是二十两,两个月之后把那米契一卖,就赚了二十两,两个月,就翻了一倍!若是我不是买了一百石呢?我买了一千石呢?那就是二百两!你想想这钱赚得!”   傅清溪问她:“只消三五成就能买米契?那米契不就不值钱了么?”   董九枢道;“不是那样,那米契还是值一百两的,只是这米契如今在天一庄手里,我用信用抵押,先不用给全价儿。若是我拿着那米契到了一年后,我就得花米契上约定的全额银两买下那一百石白米了,这中间可转手的时候,才是赚钱的时候,懂了没?”   傅清溪点点头,董九枢见她一脸淡然,问道:“你真懂了?这转眼翻番的挣钱法子,你一点都不高兴不心惊?!”   傅清溪道:“可是照你说的,若是到时候那米粮大丰收,那米契旁人只肯花八十两买了,那二十两也就没影了是吧?若是你买的不是一百石,而是一千石呢,你就没了二百两。是这个道理不是?”   换董九枢点头了:“你还真听明白了。”   傅清溪道:“所以有什么好高兴的,又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哪里就说得上转眼翻番了,还有可能转眼涓滴不剩呢。”   董九枢倒抽一口凉气,叹道:“你这就没意思了,说赚钱多有意思啊,你非说亏钱!再说了,天下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算有,能轮到我们么!这富贵险中求,我同你说,这条路子我能发现,就够不容易的了。怎么样?是不是值得试试?”   傅清溪摇摇头:“我都不懂那些……”   董九枢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懂你倒是学啊!都同你说了那事儿是新鲜事儿,旁人不知道的,自然都得靠自己琢磨。等都有人能头头是道地说给你听了,你还指着挣钱呐?黄花菜都凉了!”   傅清溪听这也有道理,便问道;“那你那里有什么文书之类的能给我看看没有?光听你这么一说我只能大概知道个道理,光晓得道理可没法动作。”   董九枢一脸“你很上道”的表情,忙着道:“我那里搜罗了不少东西了,散碎是散碎点,但这也没法子的事儿是不是。一会儿我就叫人都给你送过来。最要紧是里头的那些报价,日日不同的,这要是能预测了哪日高哪日低,可就发财了!”   傅清溪一脸懵:“预测?”   董九枢斗志昂扬道:“是呀!你们学数术的,最高的不就是数象合一推演世事?那冶世书院不就是干这个的!要不怎么说里头出神仙呢!”   说完这话,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傅清溪,傅清溪觉着自己从里头清清楚楚看到了银锭子发出的光亮,还听见了叮叮当当的数钱声。   这事儿说到这里,倒还算顺当的,董九枢却忽然来一句:“对了,你到底多少本钱?别看我给你举的例子是那样,低于一百两可开不了户头。”   傅清溪一怔,“一百两?”   董九枢点点头:“是啊,再少了没法玩儿不是。几石几十石的,谁高兴这么折腾去,还不够贴天一庄的!”   见傅清溪神色,问道:“怎么?不够?”   傅清溪艰难道:“够倒是够了……”可我的银子归了包堆也只有一百两多一点点,那还是上回老太太叫人给送了一百两来才能存下这么点,若不是之前买戏本用了许多……可这些话说来何用?   董九枢道:“够就成了!等你看懂了那些东西,我就带你去那市场见识见识,到时候咱俩一联手,我出面把信用使到最大,你给算出来之后的涨跌,咱们就等着发财吧!”   傅清溪问道:“你自己可试过了?”   董九枢一噎,到底还是承认了:“唔,嗯,玩过……玩过那么几回……”   “收益如何?”傅清溪问道,董九枢咳嗽两声,“这个嘛……成了,我也不瞒你,却是输得多赚的少……所以我才这般着急啊!这眼睁睁一条赚钱的大道,偏偏就是赚不到钱,也是活见了鬼了!”   傅清溪问道:“所以并不容易是不是?不一定能赚到钱……你拢共赔了多少了?”   董九枢摸摸脖颈子:“快两千两了……”   傅清溪道:“哦。”   董九枢忙道:“你可别因为这样就打了退堂鼓啊!那道理我都说给你听了,只要能预测准涨跌,那是三日赚钱、十天翻倍、俩月就能发大财的……”   傅清溪拦了他的话道:“你能预测今年雨水如何吗?”   董九枢不语,傅清溪道:“那米价不是同天时相关?如何就能算出来了……”   董九枢道:“这不是我空口白话哄你的,实在是此前就有一人,在市场里连做了一个来月,卷走了十余万两!这都是真的!是以这路真能走,只是如今知道的人不多。我说要预测,你恐怕是吓着了,咱们不这么说,咱们就说推演……嘿,你不是说要挣钱?哪里有这个来钱那么快?旁的什么东西能在几个月里给你翻上十几二十倍的?这就算要冒点险,也值得是不是?”   傅清溪皱着眉头想了半日,才道:“我看看那文书吧。九哥也不用劝我,这东西要那般容易,那些大商人个个都是人精,岂有不赚的道理?自然是不容易的,九哥心里想必也清楚。我、我不会畏难而退,九哥放心吧。只是……只是我不会在没把握的时候随便下手……”   董九枢赶紧拍马屁:“这样才好,干大事就得沉得住气!”   傅清溪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赔不起。”   董九枢:“……”   底下人还在玩儿呢,董九枢就过去匆匆作别顾自走了。没过一炷□□夫,送文书的小厮就来了,傅清溪看着杏儿拿进来的厚厚一个包裹,心里真服银钱的能耐。夏嬷嬷站在一旁看着,见里头都是一份一份的文书,零零散散的不说,还有许多潦草的数字,问道:“姑娘这是替谁做活计?”   傅清溪苦笑道:“嬷嬷看出来了?董九哥听说我懂些数术,这就使唤上我了,我哪里就看得懂了,真是看得起我。”   夏嬷嬷听说如此,心里松了口气。这些随侍嬷嬷们可都担负着教导姑娘的名头,虽不能真教什么,万一有什么出格的事儿自己不好开口的,也得赶紧告诉老太太、大太太才好。可是毕竟谁也不想要多事,大家安分才是最妥当的。   便笑道:“姑娘也是能者多劳。”   傅清溪摇摇头道:“不敢自居能者,我倒盼着多劳些真能多长点能耐,那也够了。” 第61章 搭心桥   这话啊,都是说着容易,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看着眼前一叠叠乱纷纷鬼画符似的文书,傅清溪根本不晓得该如何着手。好似一腔热血没个泼洒处,说不出的不得劲。   有道是财帛动人心,她虽木些,又生性胆小,凡事没开始之前都先想着不顺遂该当如何,可听了米契之事,那要说不动心也难。转眼翻番的活儿,还不用弄那些买卖生意的琐碎,只消想想算算,买进卖出,天下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   可她忍不住提醒自己,这转眼翻番,也可以转眼倾尽,关键看那眼往哪边转。若是一事不知,只随心胡乱买卖,还不如去买宋家的字花,恐怕还容易得钱些儿。只看看董九枢就知道了,他那脑子,做买卖已经胜过常人许多,又是自己新发现的路子,还赔了两千余两。自己又凭什么去做那发财的大梦呢?   心念转动间,人已经坐了下来,随手抽过一份文书来看。这是一份交易记录,记录着戊子年壬戌月甲辰日米契交易的买卖数据。数字倒是各个都认得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是一头雾水。   粗粗看过,又抽过另一份来,却是一个解析,一连串的“高走”、“低走”、“云动”、“量随”,字儿都认得,拼起来就全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了。   之后连看几份,有南北几处产粮之地的天象记录与分析,又有几个大粮行的进出货记录,还有京城库存变动的估数等等。   好似哪个都同米契买卖有着关系(废话,没关系董九枢费那劲搜罗来做什么!),可到底如何关系,孰重孰轻,如何衡量计算,全无半点头绪。   叹一口气,停了手,捂着脸仰天长叹。   便是硬撑着看下去,也看不出什么来。可就这么停了手,就像又回到了从前的老路上似的,就像认了怂,就这么输了似的,她又不甘心。   想想就把一旁的“急就章”拿来翻看起来。   恰好看到论学之进阶的一章。书里道,若所谓学,常在“悠游自在”时候,则非学;所谓学,必是从无至有的,因此该“稍觉费力”之感,才是真开拓;可若是“高山仰止”、“自落尘埃”,那又不是学了,却如冰雪覆火,反与求学之心有害。   是以人之为学,还得从“己”开始。若是好高骛远,恐怕一辈子只在“徒增艳羡”和“徒叹奈何”之间徘徊,终究无用。   傅清溪心里雪亮,这会子没头没脑地直接看起米契种种来,绝对是“冰雪覆火”的情境,看来还不能如此直眉楞眼冲上去,可那又该如何开始呢?   接着往下看,学之进阶第一步,谓之“搭心桥”。何谓“搭心桥”?文中道,人于学识需当产生“感觉”,方算学到。若只在脑中死记,一则易忘,二则始终融不进自己的认知言行中,成不了真正的学识,便是读书再多,通背整库,也不过如书虫一般——人在书中而不知书。   因此,在新学一道时,先需用既有之人事体会,去“化”新知,与之建立感觉联系,此之谓“搭心桥”是也。   好比孩童学算,言四加二为几?多半发蒙,先生们常稍作改动:你有四块糖,你娘又给了你两块,如今你有几块糖?奇哉怪也,明明方才不懂的,这一改成吃的就忽然明白过来,大喊“六块!”那高兴劲儿好似自己手里真有六块糖一般。虽是小儿可笑,却暗含着学之道理。   便是成人为学,也多半如此的。你同他说半日如何如何,总要等到他明白过来:“哦,不就是……的意思?”这才算真听懂了。   这搭心桥之后,又有“凝核”、“成网”、“漩涡自生”到“通达”几步。总以为这为学自然是越往后越难的,谁知书中却道,大多数人只徘徊在前两步而已。初时畏难,又一时难得趣味,便一沾即走,一沾即走,如此五年十年,半生一世,到底没能入门,没能学到什么真正的东西。只因这两步是从无至有的苦功夫时候,最是难熬的,不像到了后来,学有所成,反倒有了自觉自动,如活的一般,自然能将人世生活的点滴所见所闻都与自己所学联系相融,无需费力,反得喜乐。   傅清溪将那一章都看完了,放下书细想。看来自己得寻个自己如今能领会其中意味、又可以通往米契买卖的东西来看、来学,方是正路。   可这么一来,相当于迂回前行,绕了远路了。且那也一样是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只听说这为学的前两步如何枯燥难捱,这多了一样要学的,岂不是要多捱一回?这可真是……   眼看着心念又有往从前老路上去了,忽然回过神来,暗骂自己道:“傅清溪啊傅清溪,你一无天资容貌,二无家世出身,却又想着要过上自在优裕的日子,天下哪有这样好事?天下间过得比你不如,费心费力比你多的人不知千千万!难不成是老天爷欠你的?非得叫你过好了才算应当?”   再细算算,自己竟拿不出一样说得上胜过旁人的事来,心叹:“难道就这么一日混过一日去,只等着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们怜惜,替我多多操心谋个前程?!我自己尚且对自己的事情下不得功夫用不得心,却一心盼着别人对我的一辈子多花点心思照料,不太也可笑?!”   看看桌案上堆高的文书,“眼前这条路,我多学一分,就比从前的我强了一分,多长一分本事,多可靠一分。只要自己能耐长起来了,不管往后旁人待我是好是坏,我也多了余地。旁人差待我时,我可自立,便不需太与之计较,亦不会太受其所制;旁人待我好时,我也好更有力量回报他们。若总是如同从前一般浑浑噩噩,甚事不知甚事不会的,凡待我好的人,反要受我的连累,算计欺负我的人,我反倒没有法子反击。如此算来,要待我好的人真是亏大了去了。我若是神灵,难道会保佑这么一个自己?!”   她自觉跟前两条路,一者能如在瞻园那般自在生活,能如俞正楠那般行事自有法度;二者便如几位表姐一般,“百年苦乐由他人”,一辈子只能盼着娘家有实力、兄嫂有情义,嫁一户好人家、遇着个良人……真是点点滴滴都要旁人来成全。   再睁开眼来,眼底已然一片清明。这个时候她才隐约觉出“立志”的要紧,虽她没有什么家国天下的抱负,只这一点点人生所求已经如一根定海神针,叫自己踏踏实实踩在了地上,不再如同从前那般整日轻飘飘没个着落。   连着几日,她尽量静心宁气地整理那些米契的相关文书,到底还是不成。   她自觉如此,比着书上所言,想道:“书上说,人之理智亦是有限的。若一件事情总要自己‘努力’去做,很快这把控方向的能量便会消耗殆尽。是以若是在什么事上自觉‘忍受’了许久,之后要再做点别的需要动用心力的,便不容易提起劲来。这也不是一味责怪自己‘没长性’,‘没毅力’就能变好的。需得顺应自己的本性,慢慢引导才好。”   过了两日,董九枢急着来见她问看得如何了,她便把自己的所得说了一回,又道:“这些文书我会慢慢整理,只是恐怕得拿点别的生意买卖的东西来练练手才好。这米契交易已经比米粮的交易有所不同,我连米粮的交易是如何尚且不知,连走都不会走,怎么跑得起来呢?”   董九枢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你若连时价高低的因由都不明白,如何能做推演?只是这米粮买卖我家虽有却不在我的手里。你看别的买卖可成?”   傅清溪未料到他说得这般容易,问道:“别的买卖?”   董九枢点头道:“是啊,我手里管着几个商行。也是一头买一头卖的,论起来同米粮买卖类似。你说不通生意商道,无从下手。不如先看看这些,或者就能通头了。我刚开始的时候,我爹就叫我管的一个点心铺,一个文房铺,若一下子给我绸缎庄、海味铺,那我准得抓瞎。好歹那两个吃着用着的,还好懂点儿。”   傅清溪一听,这不就是“搭心桥”,一边点头一边叹道:“你爹爹真是厉害,连这道理都想到了。”   董九枢哈哈笑道:“我家老头子要听到有人赞他,不知道得多高兴,尤其是个读书人赞他。其实你想想那又有什么难想的?难的做不来,便从容易的开始做!是这道理不是?要不然怎么办?难道叫学说话的娃儿背《皇极数书》,学不会还让一直学?天下有这么傻的人嚒!”   傅清溪不由得想起自己当日得了越萦给的书单,日日对着那些无论如何看不明白的书死磕的劲儿来,便横了董九枢一眼,只董九枢顾自己乐,却未看到。   董九枢做事向来神速,转眼就叫人送了他手里两个铺子的文书账目来了。这回就不是那么东一张西一叠的了,规规整整一尺来长半尺多宽的厚簿子,足足六本。   夏嬷嬷看了更奇了,笑道:“姑娘这是要当账房先生?”   傅清溪苦笑道:“我说只看那些数字并不晓得数字后头究竟是何意思,董九哥就拿来了这许多。嬷嬷的话也有理,若是我春考考不上,往后或者可以做个账房先生。”   杏儿笑道:“姑娘,账房先生账房先生的,那得是个先生。哪里有账房姑娘的!”   傅清溪听了也笑。   她随手翻开了一回,那里头细列着货品进出的价钱数目,并行脚使费等都清清楚楚。又有按着一年四季走的流水账,又有按着铺子走的细目账,还有一月一季结的总账。   心说这个可比那个米契的好懂多了。便拿了一本细看起来。到这一日晚间临睡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看了半本了。回过神来笑道:“果然书上所说不错。若是不能明确晓得该做什么的时候,好似这个也该做,那个也该做,九成九是什么都做不成的。非得清清楚楚该做什么,一点不能含糊,才容易开始着手。”   想到这里,便抽了张纸过来,细思半晌,写道:“粗看账目两本,整理米契文书,看一章《学之道》,看《象数问源》。”   眼见着要做什么都清楚了,自觉已经安排妥当,才叫人伺候洗漱歇息。 第62章 两条腿走路   可是连着三日,那账本她已经看完一遍了,大概心里有数,开始琢磨怎么把那些数用起来,如何搭上这一道心桥;学之道的下册、那本急就章也读完了一遍;只那米契文书的整理和《象数问源》的阅读却总是被三拖四拖的,三天已过,竟是一动也未动。   她自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米契文书虽如今还不大懂,却也该分别整理好了,以备以后细读;那《象数之源》更是数术一道往高阶去的唯一通路,若是不懂这个,还如何推演世事?何况春考时候的数术考试,这象数之源也是重中之重,若于此道无所得,趁早别走这一路是正经。   可为什么自己就是没来得及看这两样呢?细细体味内心,却是那个“难”和“烦”拦了路。每每到了该做这两样的时候,总是没有办法立时动手,总是弄这个弄那个的推脱起来。到最后拖过去了时间,不了了之。   这回可不是无从动手的“理智”的事儿了,这是该做行动的“本能”之事。那“理智”面对太多可做之事时无从选择便会索性不做,或者没有明确方向时徘徊不前,这个只要自己明确了目的,知道关键要做什么,弄清楚了下一步去哪里,自然就可以开启。   这本能却是心里藏着“畏难”的感受,想到那个事儿难,做起来不痛快,便不愿意动了。这两个还不一样。   想想急就章上所讲的,对付这样的学之难,也有两个法子。一个就是把门槛降低些儿,跟哄小孩儿似的,只看一页就好,或者只看一刻钟就好。另一个就是要叫自己产生去做这个事情的感觉,把这新的事情同既有的自己联系起来,建立一个新的自己的感觉。比方越芃从前向来是隔山观火的性子,可后来在学里任了督学,便开始管起众姐妹来,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要她从前是绝不会去做的。这便是新的一个“我”的缘故。   傅清溪想了想,照猫画虎,先把第二日这两样事情定成:“吃中饭之前看一刻钟《象数问源》,下午用完点心后整理文契资料两刻钟。”   这也是那书上的主意,若是一件事情容易消耗自己的意志力,那么给定一个触发机关是极好的法子。到了那一刻,便去做那件事,不需要再经过自己的思考和决定。坚持一月,待养成习惯后,则完全不需意志力的消耗了,实在是一个方便法门。   也不知究竟是书上的法子果然有用,还是傅清溪自己迷信,总之接下来几日这事儿竟就那么顺顺当当地开始了。过了几日,那看书的时光也从一刻钟延长到了半个时辰,竟也好好的。   傅清溪心中大喜,想道:“我从来只觉得我便是我,我要做什么没做到,自然是这个‘我’不好。哪想到原来这个‘我’同‘我’之间,也有这许多诀窍技巧,竟也是要有进退有松紧的,才能好好相处。”   待她渐渐都成习惯时候,女学又开学了。这一来,又不得不跟着调整作息,她又不肯因此就少看了书少做了事,只好晚上晚睡些时候,早上又早起一些。   初时几天略感疲乏,差点又要起懈怠之心。   只是想起那上册所言,“人生之差,差在时光。一人一日十二时辰,这十二时辰所历所得,于再一个十二时辰之后剩余什么?于三百六十个时辰之后又余什么?历三千六百个时辰之后复又如何?有人曰‘有成’,实则乃其一个又一个时辰皆流芳沉积于此后岁岁年年,终有一日凝华烁光。而常人,日日复年年,逐水而逝,分毫无剩。十年后不过是十年后的迷惘苦恼,三十年后不过是三十年后的浑浑噩噩。”   细想一回,打个冷战,只觉从头顶往下一阵哆嗦。想想自己已经蹉跎了这许多日子,若不从今时今日开始努力,便是比那些想明白了在努力的人又往后退了一步,长此以往,只有越来越往后退的道理。   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当日与自己相差仿佛之人,自己已难以望其项背。到时候是该怨天怨地还是怨官府怨家人亲戚?或者便是怨自己,又有何益!噫,赶紧赶紧,时不我待。   她那里吭哧吭哧学得热闹的时候,余者姐妹们也不是闲着的。   越萦从上回老太太冷淡对其夺魁之事中走了出来,复又往几处文会投文,到的仲秋时节,正是文会大盛时候,竟接连传来喜报,“丹桂宴”、“月宫会”、“瑶台问鼎”三连冠,一时风头无两。   也不知是说给老太太坏话的人也无话可说了,还是老太太已忘了从前所听的闲言碎语,总之这回是大大的高兴。特地在家摆了一日戏酒,娘们几个足乐了一日给越萦庆贺。   大太太亦面上有光,老太太直赞她会教人,是个心底宽广能容人的。   四太太叹道:“我们是没脸的了。我就奇了怪了,都一块儿这府里长起来的,一块儿读的书,怎么你大姐、三姐们都那么出息,你们就学什么什么不成呢?再这么着,我看你们也不消惦记什么春考啊书院啊的,趁早找个人家嫁了吧。趁着有出息的都读书院去了,你们捡个空儿,只怕还上算点!”   老太太一行笑一行骂:“有你这么当娘的?她们不好,你得教她!还就破罐子破摔起来了!你看看兰家、王家那样的人家,难道会放着考进书院的不娶,倒要娶落了榜的?!真是喝多了说胡话了。”   四太太掩面道:“老太太,给条活路吧。”   众人听了越发大笑不止。   越芝面上通红,越苓便道:“这世上多少人,难道上不了书院的就都是不成的了?咱们家老太爷就没有去过什么劳什子书院,那些书院里出来的想给我们老太爷打下手还轮不上呢!”   四太太拍她一下:“满嘴胡沁个甚?!浑比个什么?!”   越苓鼻子里哼一声:“道理说不过我了,就拿辈分压人。”   大太太打圆场:“好了,苓儿说的也没错。再说了,这一回两回的也管不上什么。到年底要分班备考,到时候才是小试身手的时候。如今开始用心也都来得及的。”   被恭贺的主角——越萦在一旁一脸沉静,好似浑不关己事。越芃坐她边上,挨过来笑道:“你这脸一绷,我都不敢开口了。”   越萦低头饮了一口酒,淡淡道:“你要说什么?”   越芃笑道:“说什么?自然是向你请教了。问问你,怎么学的,如此厉害,接连夺魁,说起来……便是当年大姐姐,也没你今日这声势呢。”   越萦一顿,看也不看她道:“你是这回没听着信儿,若是知道有这些文会,你去投了,难道会不中?”   越芃笑着摆手道:“我不成,我不成的。我也没那么静的心,这才多少时候,就要预备出这许多文来。一个两个还能努着试试,这许多,哪里忙得过来?所以才来同你请教诀窍呢。”   越萦冷笑一声道:“你是说我投了也不知几百个,中了这三个,还能忙得过来,是以请教一番?”   越芃笑道:“你瞧瞧你,就是这么多心多疑的,谁有那个意思了?!”   越芝也笑道:“三姐姐又说笑了,还几百个文会,这读书人都不够用了。”   越芃道:“不过今年也稀奇,文会确实比从前要多出许多来,不晓得什么道理。”   说完看着柳彦姝,柳彦姝有两分神思不属,见人都看她,笑开了道:“瞧我做什么,难道我是万事通不成?”   越芃笑道:“从来你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什么旁人知道不知道的,都是从你那儿先有的消息。”   柳彦姝轻轻一笑道:“这都是多早晚的事儿了,如今……我知道的你们难道会不知道?只怕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傅清溪这阵子忙着跟账本数目单挑群斗,全不接头。越蕊悄悄靠过来压低了声儿道:“这几回同大哥哥回来的人换了几个,从前的那几个,有的没再来过了。”   傅清溪就忽然想起王常安来,从前柳彦姝那里的事,有一多半从王常安那里听来的,如今看来是这位不往越府来了。她忍不住看两眼柳彦姝,就觉得她面上有几分落寞。   等酒尽人散,她正打算一会儿要先去柳彦姝那里绕着远路说几句安慰安慰她,一进门却见龚嬷嬷带着两个婆子,捧了好些东西往柳彦姝屋里去。听芙在后头低笑道:“不知道又是俞家还是鲁家的哪位小爷送来的。自上回清暑宴上我们姑娘弹了一曲‘唱晚’,这各样东西就没歇过……”   傅清溪再看柳彦姝面上笑意,只疑心方才自己是从哪根头发丝里看出来她落寞来了?!   紫藤院里越苓还对她娘不依不饶:“娘,你刚才可没意思了啊!好好的干嘛这么说姐姐同我。我就算了,姐姐面皮薄,那么多人呢,旁人私底下说说也罢了,怎么娘你也这么说!可真是太没意思了!”   四太太笑得不成:“得了得了,知道你护着你姐姐!你俩就前后弄错了,该你大她小才好,你也好一直护着她!”   越芝怕四太太生气,还劝道:“娘,苓儿就是口快,您别生她气……”   四太太摇摇头:“你们俩啊,叫我怎么说呢!也罢,这样也好。方才那话,我不说,不定多少人心里比着呢。我这么一说,她们反没意思了,懂这个道理不懂?再说了,那算个什么事儿了!一个庶出的,你们犯得着同她比?我这不过是开开玩笑热闹热闹叫老太太开心的意思。你们上什么火儿?你们是嫡子所出的嫡女,这就不同了,还不止,你们还是金家家主的嫡亲外甥女儿!你舅舅可就我这一个亲妹子,你们这身份,用得着那些书啊文啊的东西?有固然是锦上添花,没有,这府里也没谁赶得上你们的,趁早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越芝听自家娘亲没有生妹妹的气,便放心了,倒是越苓听出旁的来了:“娘,是不是外祖家又有什么事?您从前虽那什么,可也没这般口气呢。”   四太太一拍她:“我从前什么?嚣张?跋扈?得了吧,我这就算好的了!你看你那几个姨母,那还算不得嫡枝的呢,一个个在婆家都什么样儿?我就算是端淑宁和得很了。”   越苓点头:“就是说真的有大动作对不对?”   四太太呵呵一乐,又抿嘴道:“小孩子家家的,瞎打听个什么?到时候自然知道了!” 第63章 各人各心   碧梧院里,大太太同越萦越苭说了几句家常,便叫她们都下去休息了。   越苭阴沉着脸上了楼,一句话也未同越萦说。两姐妹一路默默,各回各屋。一关上门,越苭便狠狠朝门外啐了一口。   虽越荃一再同她说了,这些没要紧的所谓文会嘉奖,在春考跟前实在分文不值。要她一门心思专心读书,至于名声,自然会替她打算等话。可如今越苭看来,自家姐姐是人不在跟前,看不到眼前这般形势,那话说得也有两分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越萦算个什么东西,如今竟隐隐有越家才女之势了,更有些不要脸瞎了眼的世交故旧,竟把她同越荃比起来!老太太也不晓得怎么了,上前还挺不待见她的,如今她越发各处投文、积极争胜去了,谁晓得老太太竟也对她和颜悦色起来。今日还特地给她办了个贺宴!呸!她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好恭贺处?!   如此想着,忽然门开了,马嬷嬷进来道:“姑娘,太太有请。”   越苭一愣,“这不是刚回来嘛!娘寻我什么事儿?方才怎么不说?”   马嬷嬷心叹一声,只道:“姑娘随老奴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越苭压着心里的一段不耐,跟着马嬷嬷下了楼,往正房去。   大太太已经换了衣裳,见她来了道:“坐下吧。”又吩咐玉环,“去把燕窝端来。”眼睛也不看越苭,只顾自己道,“方才怎么没吃东西?就捡那两根菜能吃饱?”   越苭顾自坐下了,闷着声儿道:“吃不下。”   大太太这才看她一眼,冷笑一声道:“这会子知道难受了,早干嘛去了?!先生们都说过,你是极聪明极灵光的,怎么就不能在课业上多花点心思呢?弄到如今这个地步,比不上旁人了,晓得不舒服了?!”   越苭一拧脖子:“我才没有!姐姐都说了,那些什么嘉奖根本什么都不算!春考压根儿就不看这些!”   大太太恨铁不成钢道:“那些再不算什么,如今你也得不了!比不上人家就自认了比不上,再想想如何迎头赶上才对。站这里说人家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却不知你自己连这些‘什么都不算’都还够不上呢,有什么心思去得意?!旁人再好再不好,也改不了你还不如她!”   越苭自不肯认的:“我会不如她?那才叫笑话呢!”   大太太点点头:“好,你这话我听着,就等你给我看看,你是如何厉害的。”说着给马嬷嬷使了个眼色,马嬷嬷从袖子里抽出一沓儿纸来,递到大太太手里。大太太转手放到了越苭跟前道:“喏,这是你看着‘什么都不是’的人看的书,你多早晚也把这些书给我看了,再来说什么如不如的话吧。”   越苭拿过来一看,上头果然是密密麻麻的书名,只是乱七八糟的,也不见什么主题,真是什么都有。心知是越萦在书楼大院借书的单子,哪里看得上,便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不看这些。”   大太太气道:“你不如人家,叫你同人家学,连路都给你指明白了,你还拿起乔来了?!”   越苭撇嘴道:“她那心思,不晓得多阴!您能保证这借的书都是她看的?搞不好虚晃一枪,正等着咱们上当呢!”   大太太道:“你这叫什么话儿?兄弟姐妹的,叫你给说成什么了?!   越苭道:“您还真别不信我的!上回傅丫头那个呆子,不是问她该看什么书?当着老太太的面,她应承得多好!之后还真给开了个书单,就捡那顶有名儿顶称经典顶看不懂的给列上去了。那呆子也真是呆透了,还真就照着那书单去借了书,看得如何?眼睛都熬眍了,什么也没学着!还差点想改了学数术这条道儿呢!后来还是俞三儿那里给指了条正路,才算得救了。要我看来,老太太那阵子那么不待见她,或者就有这事儿在里头呢。”   大太太嘴上仍斥她胡说,却也不再相强了,便道:“你只拿去看看,若是里头有你不知道的书,知道知道也好。”   越苭还是不领情:“不要!晦气得很!”   大太太气结:“成,成,我不管你了还不行?你自己弄去吧,横竖你能干!”   越苭怕真给大太太气出个好歹来,便露出一点风声道:“娘,您别着急啊。这转眼就入冬了,我正跟姐姐商议千金宴的事儿呢。自上回同冶世书院有了关联,那千金宴如今分量可不是从前能比的了。我要在这上头拔一回尖儿,别的什么听都没听过的什么文会武会的,还是算了吧。”   大太太听说越荃在替她谋划,心里也松了口气,缓了语气道:“还有来年夏天……只看你的命儿吧……”   越苭想起天香书院的暑歇赏游来,心里一阵热一阵冷,看大太太如今替自己发愁,心道还不都是您老人家的过错儿?可这话她如今是不敢说出口了,只好胡乱应了几声。   一时玉环端了燕窝上来,大太太看着越苭用了,又叮嘱几句作息的话,才放她走了。   越苭回到屋里抱怨:“娘真是,当日实打实的好处给了旁人,这会子倒着急起来了,寻得什么脏的臭的都叫我跟着学,真叫人头疼!”   珊瑚忙道:“姑娘,太太那是真心疼您呢。方才为什么先不说,那是不想带着旁人呗!姑娘到底是太太心尖子上的肉,那旁人是没得比的。”   越苭道:“我算什么心尖子,姐姐才算呢!娘心里不晓得怎么嫌弃我没出息呢!”   玲珑笑着道:“姑娘这话说岔了,我看,该说姑娘是太太同大姑娘俩人的心头肉才对呢!”   越苭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就你嘴乖!”   又说那时,越萦进了屋子,紫陌便忍不住道:“姑娘怎么同四姑娘一句话儿也不说?”   越萦淡淡道:“我是姐,她是妹,我为长,她为幼,难道她不敬我这个姐姐,我还得那热脸孔去贴冷屁股才算有规矩?”   紫陌身上一紧,忙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是说……是说,姑娘这大好的日子,姑娘们这么着……传出去不好听……”   越萦只不言声,紫陌也不敢说话了。   一会儿兰香端了热水进来,掩上了门道:“刚看见马嬷嬷往楼上去了。”   越萦手捏了捏,又松开,吩咐道:“加一盏灯来,我还要看会儿书。”   紫陌同兰香对视一眼,齐齐答应一声便各自下去安排。   三五日后,金家与洪家联姻的消息遍传京城,金家家主的嫡女许给了洪家嫡枝的哥儿。与此同时,金家又在隆州建了一处冶炼坊,冶炼镔铁。坊间都道这金家是要往五大家里头去了,那镔铁秘技,向来是洪家不传之秘,这回居然叫金家开了作坊,真是叫人难以置信。一时艳羡嫉妒者无数,却也碍不了金家日渐崛起之势。   越家自然也难免说起此事,三太太说四太太:“你的嘴也太紧了,竟是丁点风声不漏的。难道还信不过我们来?这样好事,你就憋在肚子里,也不怕额头上起包!”   四太太乐道:“事儿没到最后哪个说得准?我早半年各处得瑟去,到时候事儿黄了,可怎么找地方搁我这脸?”   大太太问道:“你外甥女今年几岁?”   四太太道:“十七了。”   大太太点点头道:“不错,预备两年,十八九岁过门正好。”   四太太道:“她爹娘也是这个打算。”   老太太道:“这要一上了书院,就都得二十往后了。”   四太太笑道:“说起来,她还同荃儿同一回春考的,却是没考上五大书院那样的地方,后来去了韵纶,如今也还在读书的。”   老太太道:“这同学业没冲突?”   四太太道:“不碍事儿,再说那书院读个三五年也该读完了。”   老太太感慨:“这眼看着都长大了,家里这许多丫头,不晓得往后的姻缘都牵在哪里呢。”   几位太太闻言都附和。   金家镔铁冶炼坊一开,又在隆州买了几座山,很快就从其中开采出矿来。   老太太得闲了同大太太感慨:“这真是,嫁一个女儿,整户人家都拔高了一级。”   大太太也叹道:“这大世家的威风可真是……”   这四太太作为金家家主的嫡亲妹子,自然也大大沾光了。她兄弟晓得她的心结,旁的什么衣饰珍宝都还不算,关键是想要生个儿子。这日就遣人给她送了信来,说是给她定了麒麟庙的求子道场,日子也叫里头的仙官选好了,是这前后三五年里最好的一日,叫她好好准备了,当日要到场磕头祈福的。   到了日子,几个嫂子们没什么说法,倒是小姑子越洵美来了。老太太笑骂她:“你巴巴的跑来作甚?难道也想再求个子女?”   越洵美笑道:“麒麟庙那种地方,从来只有玄赤金青蓝那几家的人去得,这样机会,能不跑去见识见识?自然是要去的。再说了,四嫂也得要个人陪着才好不是?”   她这话一说,说得三太太林氏也有几分心动了,便笑道:“可弟妹从来没说要邀我们……也不知道……”   四太太笑道:“罢哟!我这点心思哪个不晓得?若是个平常祈福的,我自然要都请了你们去。可如今这样,我怎么好开口请你们?若是你们愿意同我去,我自是求之不得的。”   如此一说,二太太同三太太便也说要跟着去,又问大太太,大太太摇头道:“我哪里走得开!”   越洵美便对老太太道:“这样,那不如娘同我们一起去?”   老太太骂道:“去去去!贫嘴的猴儿!再胡言乱语看我不拿拐棍给你一顿!”   几个人说说笑笑预备齐全,各自上了车,便往麒麟庙去了。   这麒麟庙是一处神庙,供奉着天地诸神,尤其中间一只金身碧眼的巨身麒麟,足有两层楼高,传说送子送福最灵验的。   这道场足做了一日,一百单八个神官在麒麟广场上升台做法祈福,负责仪乐的都有六七十人,兴乐唱咒的声儿能传出几十里地去,妯娌姑嫂一边看一边咋舌。   事毕归家时候,越洵美对四太太道:“今儿我可算开了眼了,真是好气派,好气势,好排场!”   二太太、三太太也连连道:“想都未曾想过的。”   四太太道:“也不算很亏了我磕的头了,这会子还有点犯晕呢。”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第二日在老太太跟前说起,三太太是个能描绘的,一样样说得详细,老太太听了连连念佛,大太太亦笑道:“真是了不得的热闹。”   四太太却道:“光看热闹管什么事,却要看灵不灵验了。”众人自然都出言相慰,只说定然会有感应等话。 第64章 凝核   柳彦姝也跑来同傅清溪说四太太做的求子祈福道场如何风光宏大,傅清溪见她说得活灵活现,不由得笑道:“你这张嘴真当厉害,说得好似你亲眼见了似的。”   柳彦姝见她歪缠,气道:“哎呀!你不想想那场面,却专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同你说话可真没趣儿!”   傅清溪一笑:“那么你去寻有趣的说话去吧。”   柳彦姝斜她一眼,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道:“你知不知道那日四姨母怎么来的那么快?”   傅清溪一愣:“四姨母不用再求子了吧?”   柳彦姝乐道:“你瞅你这傻劲儿!哪里是为了事儿来的呢?却是为了人来的!”   见傅清溪还不明白,便道;“听说四舅母往陈家的产业里投了钱的,如今四舅母娘家大盛,四姨母自然要来巴结巴结这嫂子了。”   傅清溪“哦”了一声便不言语了,见柳彦姝还盯着自己看,问道:“干嘛?同我什么干系?”   柳彦姝点点头笑道:“同你要说没干系是没干系,要说有干系嘛,或者也有干系呢……”   傅清溪撇嘴:“我可没功夫猜你心思,你要玩这个找那些闲人玩儿去。”说了又去拿书。   柳彦姝一拽她胳膊,“你听我说!陈家什么买卖?印坊!如今他们新印坊听说是借了水力的,一样的雕板,比人工印的快了十倍不止!你想想,这样一来,头一个对上的是谁家?”   傅清溪一愣:“你是说谢家?”   柳彦姝捂嘴乐道:“这不是挺明白的么,怎么着,这是不是就同你有干系了呢?”   傅清溪知道她打趣自己,一甩手道:“你那眼睛看谁都能有干系!”   柳彦姝见她起急,指着她桌上的账簿道:“别是你另桥另路被董九给迷了眼了吧?你也得自己想想,谢翼怎么对你的?你劳神了给你寻药茶来,你爱戏本了从家里拣顶好的拿给你!这臭老九呢?只会使唤你!给你这些本子做什么?教你帮他核账?!你若反当他是好人,才真的傻了!”   傅清溪无奈道:“都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要学数术,得知道这在世之用,商行里的货物数目不是最容易懂的一样?再说了,哪里有点子什么来往就往那头去了呢?我又不是你,人家捧着我干啥?或者说为了我同你亲近,想要买通我在你跟前多说两句好话,那倒还说得过去。”   柳彦姝一看傅清溪这就是不开窍的木头,叹道:“你可真是……!你说的事儿不是没有,但谢翼那里能一样?你就瞧不明白?”   傅清溪道:“有什么好明白的。我自己这许多事儿都想不过来,哪里还管得了旁人的心思。”   柳彦姝想了一会儿道:“你这样也好。那谢家同陈家对上了,往后不晓得怎么样呢。你若真是……说不定反麻烦。真是,呆子也有呆子的好处。”   傅清溪送她一枚白眼,仍旧顾自己低了头写写画画。柳彦姝叹一句:“如今同你在一处是越发没趣了,也不晓得有什么好看的,整日看这书那书的。要不你也同越萦那般投几个文,得几个奖来,叫我瞧瞧她们姐妹的黑脸,也还有趣些儿。”说了自己咯咯乐。   傅清溪道:“年里就要分班备考了,到时候怎么也得考一回试的,你就这么整日玩来玩去的,一点也不慌?”   柳彦姝撇撇嘴:“我不是那块料。再说了,费劲巴拉地弄那些,考不考得上还另说,考上了又怎么样?大姐姐那么厉害,可能比得了金家那位姐姐?说起来,连韵纶书院都是金家的面子才得进去的,可如今人家转眼就是洪家的少奶奶了,不比什么书院扎实?再说了,你读什么书院能给挣来三五个矿山一个秘法冶炼坊?也只你这样的傻子,才信一门心思读书的话儿。你看看越萦,往外写的书信可一点也不比往出投的文少!”   傅清溪摸一把她的面颊,抿嘴笑道:“我若生你这个模样,说不得我也不用读书了。”   柳彦姝捂着脸惊讶道:“啊呀,你这妮子被那臭老九带坏了吧,怎么这样起来!”   两人说笑间打闹在了一处。忽然龚嬷嬷风风火火过来道:“姑娘,王家四爷送了东西来。是颐庆堂的人拿过来的。”   柳彦姝腾地站了起来,忙忙回头撂了句:“下回再收拾你!”便匆匆去了。   傅清溪这里也乐够了,复又起身取了纸笔往书案边坐着去了。   她如今做的事儿,也没有旁的例子可参照的。却是那学之道上的法门,——要将所学之物变为“我有”,非得经过‘自炼’不可。何为自炼?比方说读一本书,读完了,你得能拿自己的话把它说出来,这个过程,便称为自炼。若没有经过这一步,多少人看了书,只当看过了,实则记不实记不真,于其中道理更无所得。看着是读过书了,实则是以‘学习’之名浪费时间罢了。   若更进一步,便是将这一本书说给旁人听。叫听的人据所闻之事来问难,自己再作对答。如此反复,如同揉面一般,来来回回,方得成一体不分彼此,若不然总是水是水,面是面,没个用处。   再好的一个法子,便是用于实际。用于自己的待人处事之中,这可比前两个更有力道,是落知于行,再好没有的。   傅清溪如今便是在把数象之术,用在董九枢给的商行买卖上。   她先把那账上的数看熟了,知道哪个是哪个,知道那数是什么意思。进价是采买的价钱,全价是含了行脚使费的价钱,出价是售卖的价钱,实收是打了折扣之后实际收到手的银钱,等等。   这之后,她又把那些数字按着自己的理解给列了出来比对分析。若觉得同自己的常识理解不符合的,便挑出来做上记号,等着回头问董九枢。如此来回,倒对商行买卖的事务知道了不少。   这回她在做的是一个灯笼的买卖数据,董九枢早年做花灯很挣了些钱。他家请的匠作用的材料都是顶好的,自然卖得也贵,可这两年富贵人家都兴从旧京和江南买灯笼,或者干脆自家扎,这铺子里的花灯就有些卖不动。他正琢磨今年要不要索性省了这块,换做旁的算了。   傅清溪把花灯的几年数目都细看了一边,却发现并非所有灯笼都卖的不好,有些灯笼都在那两三日卖完了的。只是这灯笼没有补货一说,加上这些卖完了的也不是什么高级货色,董九枢不怎么看在眼里。   这日董九枢又随着越栐仁来越府,见过长辈们,一转眼就跑去小花厅里寻傅清溪说话。越萦早就打听到傅清溪在帮董九枢看账的事儿,心下不屑,本待过去点傅清溪两句的,可这日王常英王常安兄弟也来了。这王常安真是有日子没来越府了,自然众人要好好叙叙,便也顾不上傅清溪了。   这里傅清溪拿了一叠子文书一张张翻给董九枢看,她道:“你看,你说卖得不好的,是这些二两往上一盏的。这些,还有这些,都卖得不错啊。”   董九枢就着她的手看了一回道:“嗯,还真是。可这些才三五钱一盏的,赚不了多少。去年那些菱花灯几乎都砸在手里了。我还不能降价儿卖,要不然那些买了去的得骂死我。唉,我看今年就不折腾了。你还是赶紧看看米契的事儿,这到了年下是最好的时候,都缺钱,爱捣腾,涨涨跌跌的,真是三五日就能翻番的,你信我……”   傅清溪一摆手一皱眉:“一码归一码,这样实实在在的事儿都搞不明白,还能去做米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再说了,这花灯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儿啊。”   她又递过一张纸来道:“你看看,这些四钱一盏的,价钱虽不贵,可用的料子都是你从彩绸庄拿的碎料,没什么使费。算起来一盏能赚近三钱,那些五两的,最多的能赚一两半一盏。这么算算,若是卖出五两银子的便宜花灯,你能赚三两七,可卖出五两银子的贵灯,你只能赚一两到一两半。那个哪里少赚了?!”   董九枢摸着脖子道:“我还真没这么算过……不过这还是不对,这五两一盏的我只要卖一盏就能赚一两了,可那四钱的我得买十几盏才能得你说的三两七,这可就差多了。”   傅清溪摇头:“能花五两买一盏灯的人,这京城里有多少?能花四钱买一盏花灯的呢?十倍不止吧?还有一个,你看,这几样花灯,在这几年都是卖完的。可见是有人买的。”   董九枢拿了那几张纸来回看了一回,问道:“你这都是哪儿来的?”   傅清溪道:“都是你给我的账本上来的啊!”   董九枢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法子新鲜……我手里头这许多铺子,哪里能一个个看到这般仔细?那些记账先生们,他们做的事儿都是有规矩的,也没有你这一出。不过你这法子真是不错!……”   心里转了几回,忽然回头对傅清溪道:“你看这样成不成?今年这花灯我算你一成干股。你别忙着推拒,这也不是白给你的。你给我琢磨琢磨,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做什么灯,定什么价儿,找什么人做,在哪儿卖……总之,越清楚越好。如何?若是赚了能超过去年的一倍半,我就再加你半成,如何?可成不成?”   这话若是旁人说,傅清溪肯定不能接,可是董九枢不一样,她两个一开始就是为了钱才凑一块儿的不是?她略沉吟一回,稍稍红了面色道:“好,那我就试试。”   董九枢大乐道:“爽快!我就喜欢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过话要说清楚,这花灯扎起来也费工夫的,这眼看就入冬近年了,你看……给你半个月功夫,能弄出来吗?”   傅清溪道:“我们年里还要分班备考呢,我之后也没空了,就赶在现在吧。不过到时候里头恐怕还有许多事得问你。”   董九枢道:“我给你留个商行的地脚,你有什么要问的就让人送去那里,他们那里隔两日就要给我报一回的,就算我在书院也耽误不了。到时候我就给你回话,你看可成?”   傅清溪点点头,又道:“这花灯到底也没赚多少,你这般上心?”   董九枢笑道:“这买卖是不挣多少,这道理却值大钱了,自然要好好试试才知道。”   傅清溪便随意点头道:“由你。” 第65章 自问自答   只等这里一散,傅清溪就仍回了自己屋子,开始细想这年下的花灯买卖。   要说如今她这“以数推世”的做法,其实还是那本书上来的。那书的上册有言道,人之循理之思,实非人之本性,因此若要增其智益其思,唯有多加练习。   这又如何练习?便是两个方向上问过去,一则“为何?”二则“如何?”万物皆可问。   傅清溪循了这个法子,得空便找个事儿来细思。到如今,也不知道已经问过多少琐碎了。从今日的菜色问到园子里铺路的花样安排,从草木的安置到自己在这府里的位置。   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她倒觉着自己最近头发掉多了似的。   这日夏嬷嬷替她梳头,她捏了根掉下来的头发问到:“嬷嬷,我最近是不是掉头发特多?”   夏嬷嬷手一停,笑道:“姑娘是读书太用心了,费神,才这么疑心的。掉头发倒没觉着多,再说这头发同树叶一样,入了秋就容易掉。”   傅清溪笑道:“还有这说法?那到了春天是不是就多长些呢?”   夏嬷嬷笑着回道:“有这样的说法儿,要不怎么说长个头就靠三四月呢,古话总是有道理的。”   傅清溪一听这话就入耳了,——对啊,古话里头都有道理呢,我一天想它两句,又得了好处又练了脑子,真是再好没有的了。心里想着,面上就露出高兴来。   杏儿在边上把头油盒子收起来,嘴里道:“姑娘这阵子实在太累了。白日里上学不说,早上还起大早读书,下了学回来也没见姑娘出去玩去,往书桌跟前一坐,也只吃饭那会子起一起身。天天都得点灯到半夜。这一日两日还罢了,长此以往,怎么受得住?!”   傅清溪从镜子里看杏儿一脸郁卒的样儿,忍不住笑道:“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古人还有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的呢。老太太不是常说?要想人前显贵,就先得背后受罪!我这还没显贵呢,只多读几本书,做点事,哪里就敢喊累了!”   夏嬷嬷也笑道:“姑娘也是为了年下的分班备考吧?府里都盯着这事儿呢,姑娘吃点劲也好。等过了那一关,分好了课业,也该过年了,就得歇歇了。”   傅清溪一笑不语。她如今心里明白,这人人都是一天十二个时辰,自己要往前赶,只能是多花时间多用功。光搭上时候还不成,还得在一个时辰里尽量多学到多做到事情,才算有用。   这便是那《学之道》上所说的“时如空,功如密,钩金与鸿羽。”一样的一天,吃吃睡睡东走西逛也是一天,埋首苦读思量短长也是一天。傅清溪如今所求者,只盼着每日入眠时比昨日的自己聪明上一分,仅此而已。   如今她每日卯初便起了,将昨日一日所学略略翻过,再看今日的课业安排。之后便开始读书做论,待得柳彦姝过来,两人再一同往前头去颐庆堂给老太太请安,之后便结伴往华英楼去。   中间午歇时候,她多半寻个人烟稀少处闭着眼睛略歇一刻,养养精神。   申末下了学,回到院子里,换身衣裳,用些茶点,便继续读书用功。   晚间再去一趟颐庆堂,回来之后或者翻看账本文书列数细思,或者做些数术上的作业。临睡前总会把《学之道》拿出来翻翻,亥末子初才躺下歇息。   初时几日兴头时候还好,之后就有些疲了,这时候她才知道“立志”的好处。——凡要懈怠时,她只想一想那两个表姐的命数和自己在瞻园里过的日子,立时便一个机灵,再不敢偷懒。从前的偷懒是眼前的舒服,如今的偷懒,在她看来却是把以后的自己往死路上推,这样的事自然是不能干的。   如今多发奋一分,多努力一分,就是离那噩运远了一分,离自己自在优裕的日子近了一分。既如此,岂有懈怠之理?   坚持了两个多月后,竟也习惯成自然了。哪日因着府里之事,不得读书用功,反倒浑身不自在起来,好似白白过了一日似的。   这回因接了花灯的活儿,连着七八日,心心念念都扑在这个事情上了。为着这个,她还跑去查整个京城里的人口,还寻二老爷越湛迟问了京城赋税等级的话,又问柳彦姝这京城里最热闹的坊市街巷。到了,还花了四两银子买了张最新最详细的京城街巷图。   等交到董九枢手上,已经是条理清晰的一本小册子了。里头有京城的人口分布,灯节其间的几处大热闹及其周边人员走向,以此推出来的最适合的灯笼铺子选址,甚至还画了花灯担和花灯车可以走的路线。   至于花灯本身,她又按着董九枢几年卖出去的花灯按图样、材料、形状分别列了一回,最后算出来象形灯,就是那些兔子小猫鸟儿、西瓜桃子牡丹花的最容易卖出去;再次就是有故事的绘纱灯,纱面上画着才子佳人、神官仙女的那些;细处精巧的镂雕架子灯、缕金结穗灯反不好卖。   这同董九枢想的可全反了个儿了,可数字都是自账本上来的,肯定没差,直看得他一个劲儿拿扇子敲自己脑袋。最后跟清溪道:“你这脑子怎么想的,我那里也有老掌柜,也没同我说起过这个!”   清溪哪里知道掌柜们该怎么想,她只是凭着那书上所说的因果循理法来分析一件事情。要卖花灯,自然要知道是卖给什么人的。然后自然该知道这些人喜欢什么样儿的,能接受的价钱在多少,平常都在哪里活动,尤其灯节前后最容易在哪里遇上等等。   至于什么灯卖得好,都从账上细算下来的数字,只是寻常掌柜们管商行都是有规矩的,东家说了卖啥,这边一试可以卖,那便上货卖吧。之后过了时节,下年再来过了。他那里又该忙开春入夏的买卖去了,谁还一个劲儿盯着个花灯不放。   傅清溪便笑而不语,董九枢点头道:“得,算我当日识人不清,没想到你倒是个真聪明的。我这就着手叫人做去,也不用等看结果,我看你这个挺靠谱。这么着,分成咱们等之后再算,接下来你再替我看看别的买卖。我回去归置归置,明儿就叫人把账目店录给你送来。”   傅清溪笑道:“董九哥,你们店铺的账都这么随便给人看的?”   董九枢倒抽一口凉气:“你是当我傻是怎么的?这账能给旁人看么!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给衙门收税的看,也不是这本账呢……嘿,九哥这是信得过你,知道不?还一个,你们这群人里头,我看除了你,大概也没谁有闲心看这个!她们瞧你看这个,心里还指不定怎么看不上呐!但凡识两个字的,多半有这样臭毛病!你听我的,别理她们,咱们好好赚咱们的银子!对吧?我看就你这聪明劲儿,那米契也不远了……”   傅清溪赶紧喊停:“别,别,这不是一回事儿,您别给我灌迷汤,我不喝这个。”   董九枢哈哈大笑,又道:“你这认死理的劲儿也真叫人没辙,看来今年过年这一口肥肉我是吃不上了。得了,也不能就叫你一个人忙活,是吧?回头我得把米粮铺从老头子手里要过来,到时候你再看看米铺的账,没准就容易明白米契的事儿了。”   傅清溪还是摇头:“米铺是真见着米的,米契照你说的,多少人根本不是为了买卖米去的,就是为了倒手那些米契,这可不一样。到底如何不一样,不一样在什么地方,我一时也还想不明白。”   董九枢赶紧安慰她:“不着急不着急。你如今这样就算够可以的了。接着来,把我那几个买卖都过一遍,说不定就明白过来了呢?对吧?你放心,我不白得你好处。”   傅清溪只好笑道:“成吧,你把账目细录拿来,我再看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说法来。”又道,“还有这花灯的做法同从前几年不一样,恐怕还得董九哥自己盯着去才好。人总是不太乐意做新的没经过的事儿,尤其从前做得也还不错的老人们。”   董九枢一挑眉毛:“不错,连这个都想到了,你这丫头真不错。”   傅清溪苦笑,心道,这都是我从自个儿身上体会出来的,能不对嚒!   等这花灯的事儿一了,傅清溪自觉在“学”与“习”之间做得就算不错。“学而时习之”,如今才知道,这原是学了一样东西后需得寻着机会给用起来的意思,却不是学了又学的意思。学了又学的,又有何可悦?正是学了一样新知识,把它用到世事中去,才有了“果然如此”、“竟会如此”,这才有些乐趣了。   可是转念一想,她这春考的一路上还没处可“习”呢!   像当年越栐仁他们,在外头附学书院里读着,本来就是为了春考准备的,也有月考季考,只朝着春考的方向使劲。也容易知道自己的斤两。可自己读的女学不一样,就如同之前越萦所言,如今读书是分了男女的,春考的时候可不论这些。若是成绩不成,人家哪管你是哪里读出来的?这么一比,可就少了许多“自知自量”的机会。   心里转着这个事儿,忽然想起之前越蕊给自己的书上,似乎提到过类似的事。   那书就是一个考进了昆仑书院的贫家女所写,她比自己还不如,只附学过一阵子,后头全靠自己。她又是如何学的?赶紧去翻寻那书。   夏嬷嬷见她又翻从前旧书看,只当她又要犯懒,帮着找了出来,也没深劝。   傅清溪取了那书细读,虽是当日一口气看完的,如今看来却全是另一重滋味。若论起来,大约从前读的时候是当个故事来看的,就如同当日看戏本一般,最要紧看事情如何进展,她最后又是如何的成功。如今看来,却像是在看真人实事了,一样样往自己身上映照,或见所缺,或有所得,那是全然两种路数。   叫她意外的是,那姑娘几种用功法子,竟同急就章上所言不谋而合。看那姑娘当日顶着星光洗衣挑水,只为了白天的时候多些时间看书,常常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白日里还要做许多农活家务,哪有自己这般舒服。却是如她自己所言:“我只凭这一口气,不能松,松一下就是天地之差。……若是连我自己都靠不住,难道还想靠着别人?!”   傅清溪心里又坚定了几分。往后翻去,看到这姑娘受了昆仑书院先生赏识之因,就在于她于考前一年去参加了“云演数试”,傅清溪看得眼睛一亮。 第66章 云演数试   转日董九枢送账目来,傅清溪便趁机问起了云演数试的事情。董九枢果然知道这个的,他道:“那是只考数术学问的一场比试。这名字的由来,就是推演之术,说的是根据天上云形风向,推算一炷香一盏茶后的云形的意思。因只在数术一道,且这东西女子参加的少,更少人提起了。不过在书院里头说来,还是有些意思的。怎么?你想去试试?你若想去试试,写个履历给我,我替你把名报了。只是这个不是投文,到了日子,还得你自己去试场考一回才成的。”   傅清溪想了一晚上,早已定心,便点头道:“我学数术,却不晓得自己斤两,便想去试试。烦劳九哥替我报个名。”说了已经将自己写好的履历递了过去,又道,“只是这话先莫要同旁人说起。我怕……”   董九枢一点头:“我晓得,怕到时候没得个成绩丢面子呗。你放心,没人来问我这个。”   如此,傅清溪一张薄薄的履历换来了董九枢一大摞子账目,他道:“我们接下来也得过鬼门关了。这些你先看着吧,只怕往后我也没甚么机会回城了。”   傅清溪哪里抱得动,叫了两个婆子来帮忙拿着才搬了回去。   这日晚间在颐庆堂里,老太太都问起来:“怎么说董家哥儿给你拿来许多账目本子?这是做什么的?”   傅清溪老实道:“董九哥说我懂数术,叫我帮他看看他手里商行的账目。”   四太太笑道:“这丫头也真是老实,那董家小子专坑老实人!他要找人核账,若是找了外头的人就漏了自家的底,要是还找自家的人,叫行里人知道了也难免心里不舒服。这就算计上这丫头了,好嚒,真是四角齐全的好算盘!傅丫头又老实,准定算出是什么不对的来都告诉他,他这真是省心又省力,还没半点花费!”   老太太也摇头:“都说这哥儿是个做买卖的人才,还当去了书院能沾点书香气呢,哪想到反算计起读书人来了!”   大太太也笑:“是个鬼灵精的。我们栐仁不及他一半的精明。”   二太太却对傅清溪道:“你要不乐意做,就别给他做了。你自己不好开口,让你舅舅同他说去。你们年下也要分班备考,哪里有功夫应付他这些事儿!”   老太太也点头。傅清溪笑道:“还好,我学数术,只在书上那些还是浅了。如今能得着些真的买卖账目看看,也有好处。董九哥虽拿来了这许多,倒没叫我一气儿看完,我慢慢看着,还是以考试为重,舅母放心吧。”   许氏听她这么说了,点头道:“你是个肯用功的,总会得好处。”   傅清溪一笑:“先生说了,笨鸟最好还是先飞。”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越萦却忽然道:“买卖人讲究有来有往,傅妹妹替董九枢这般费劲,难道他那儿就没什么补偿?”   傅清溪道:“因当日说起来时我就一口应承了,却是没来得及谈条件。”   越芃噗嗤笑出来,指着傅清溪道:“瞧瞧,好不懊恼的样儿!下回记得有事儿先问问你三姐,省得这会子知道了又没法子,可多少难受!”   太太们也笑起来,四太太道:“得了,董家那小子,要从他手里要掏出一个铜子儿来,你得先给他一两银钱才成!你们还是省省吧,没赔上就算不错了。”   三太太问她:“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四太太道:“他爹就这样,从小到大,我大哥也不晓得吃了董家大爷多少亏!听说这董九儿最得他老子疼宠,号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能是省油的灯?”   那董家家主早年也是风云人物,几位太太们一听这话,便都笑起来,连老太太也想起一事,说给大家取乐。   刚一入冬,分班备考的事儿就定了。书院里的先生们商议了一回,若是只几个先生们自己出题,恐怕与春考有差,倒不如混到大书院附学的联考里去,到时候把成绩摘出来,分班也好用,对两年后春考也有助益。   因着先生里头有王家的供奉,只等几家都同意了这个法子,便去同天峦书院的附学商议,不过两日便得了回音,道是十一月中一同去附学书院内参考。   先生们把这话在书院早课上一说,底下跟炸了锅一样。   “不是说好不排名不考试的?怎么又不作数了!”   “那日若是身子不爽利,去不成可怎么说呢?”   “去同附学的人考?那我们哪里考得过?!”   “我能不能只考古仪?旁的我可不会!”   上头翟教习等底下纷乱过了,才缓缓道:“此回参试只为了给各人心里打个底,并不会参与他们附学的排名。咱们只是要用那个成绩来做分班,看各人适合读什么,往后又该如何学。”   听说不用排名公开,总算松了口气,又有人道;“要分班又何须考试?咱们都自己选了不就成了?”   翟教习淡淡道:“要考试,还要看平日里各科的作业,并是不想读哪个就读哪个的。若是实在没学好,便是想读,只怕也读不了。”   底下立时没了声息,教习也不待众人再度反应,喊一声“上课!”便开始了这一日的课业。   午间歇息的时候,越家几个聚在了一处,柳彦姝问道:“什么叫想学也不让学了?难不成这女学还不让读了?”   越苭几个也不知就里,倒是傅清溪约略知道一点,只是她也不十分清楚,怕随口说出来经不起追问,便索性也缄口不言。   越芃道:“恐怕是要按着能耐来,毕竟我们先生人数有限,只怕是有希望进书院的便着力培养,实在不成的便混日子了吧。”   越芝一脸忧虑道:“这是说我们这样学的不好的,便不管了?”   越苓却笑:“那可太好了!往后来不来是不是也由着自己了?”   几人议论纷纷,鲁家同俞家那边几个姑娘也走了过来,一对说法,果然都是胡乱猜的,没个准数。   还是越萦心气正:“管这些干嘛?好好复习备考,考好了自然什么都不用愁!”   越芃苦笑;“你说得倒简单。”   只她说得义正辞严,旁人再说别的倒不好开口了,便都散了。只亲近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   柳彦姝站在一根柱子边上,一下一下挠着柱面,眼睛看着远处发呆。傅清溪知道她想事儿呢,走过去忽然开口道:“哎呀,好痒!”   柳彦姝一哆嗦,回头看是她,怒道:“臭丫头,吓我这一跳!”   傅清溪笑得止不住:“你挠那柱子,我替它喊话呢。”又问她,“你也发愁年底考试的事儿?”   柳彦姝长叹一声:“可不是愁嚒……”忽然又一笑,“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   傅清溪自知道她的法子准定不会是接下来苦读用功等话,便也不问她。她心里如今记挂着的是十月里的云演数试,至于分班备考,想想自己这一年多来做的功课作业,怎么也不会不让读数术的,是以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到了日子,她提前一天去同大太太处说了第二日要外出去书楼书院。大太太也不细问,定了亲长所遣的随侍嬷嬷,便叫车驾那里安排人手车马。   第二日一早,傅清溪只带了夏嬷嬷和老太太那里派来的一个嬷嬷便坐上车出去了。在书楼里略停了片刻,说外头有一处数术的推演之会,要过去看看,车驾遂往云演数试的考场去了。   考场在文昌街的一处大宅子里,车行到门前,傅清溪递上名牌考笺,门口有人验过,才放了车驾进去。到了二门口,下了车,另有人相迎往里头去。穿过两道回廊,到了一处极阔朗的院子跟前,有几个青衣少年来回其间。看见傅清溪,有一个上来问了姓名,拿出一个本子来一查,道:“姑娘请这边走。”   领到朝东的一排单间房子前,走到当中的一间道:“姑娘请进里头,书卷已俱,即刻便可作答。限时一个时辰,里头有信香计时,香尽为令。”   又把两位嬷嬷拦了道:“随侍之人请在偏厅歇息,或者在这外头廊下静坐也可,只莫要发出太大声响吵扰了旁人。”   另一个嬷嬷一头雾水问道:“这是做什么?”   那侍从笑道:“是推演数术的。若是您会这个,也可下场一试。”   那嬷嬷连连摆手:“我可不会那个。”   一时有人点了一根金藤辰刻香来了,看上头刻度,果然是一个时辰长短的。   傅清溪已然进了里头,那点香的道声得罪,将那香放到一旁的高架上,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傅清溪看一眼这屋子,不过一丈半左右见方,只朝东一扇窗,窗下一张案,案边一把椅子,边上一个高架,上头一个香炉点着信香,案上卷册、文房四宝并一套茶奁茶具,另一边的角落里竖着一个四扇屏风,想必里头设着恭桶。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外头嬷嬷们如何想法她如今也顾不上了,先把卷册打开,一边就磨上墨了。   这数术推演的考试果然同寻常投文大不相同。古仪上典的考试,常常是一句话就叫人做出一篇文章来。这个却不是,那一道题恨不得就有三四张纸,看得人犯晕。   其中一题给出了一地的水文地理,并近年天象、所宜作物,又有各样作物的生长时节、光阴宜忌等等,最后叫人安排下一年的农时农事。另有一题是一城的人数行当、地理风水,最后要画一个最恰当的城建图。   傅清溪一行看一行吐舌头,怪道那书上说这云演数试无从准备起,果然如此。幸好自己这几个月来同买卖数据打交道也多了,又日日练习那自问之道,还可勉力一试。若是换了一年前、半年前的自己,只怕只有对着卷子哭的份儿了。   拿了张纸,先把该从哪些项上考量一一列清,再把能从题干中找到的相关情形数据填上去,若有找不到的,如今也没处问去,只好“存疑”,如此一步步推演,最终得出一个结果。   两三道题,眼看香尽才将将做完,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外头收卷册的人已经来了。傅清溪看看自己由着思路连写带画的卷宗,只好苦笑,没法子,却是连誊写一遍的功夫都没得的。   交了卷子出去,夏嬷嬷有心问两句,又怕在另一位嬷嬷跟前漏了怯,便只好等回去再说。 第67章 分班备考   主仆三人一路默默从游廊往外走,迎面遇上一个熟人。   傅清溪避过一边先行了一礼唤一声:“老伯好啊。”   却正是那文星巷小院里的老人家,他一抬头见是傅清溪,也笑开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姑娘。姑娘也是来推演数术的?”   傅清溪笑道:“是,却是……恐怕是献丑了。”   老伯呵呵笑道:“这个数试还算有些意思,姑娘就当玩一回吧。”又道,“家主人知道今日这里有这么一出,便叫老头子过来瞧瞧,看如今还有多少人喜欢学这个。果然比从前更少了,还是那些装神弄鬼的招人喜欢。”   傅清溪见他随手比划的正是古仪上的两个手势身姿,差点没乐出声来。见远处又有人来,便道:“那您忙吧,我这也该回去了。烦请您替我给老先生带好。谢谢他老人家所赠之书,我如今可是用心在学了,下回一定登门相谢。”   老伯点点头挺高兴道:“嗯,看得出来!”   傅清溪听了这话也乐开了,老伯又道:“谢不谢倒不打紧,姑娘有空往我们那里去就好了。寻常都没个客人上门,冷清的不得了。”   傅清溪听了有些动容,点头道:“年前必定登门拜访。”   老伯极高兴地点点头,傅清溪又行了一礼,才告辞出去。   回到了府里,夏嬷嬷替傅清溪换衣裳的时候笑道:“姑娘今日就是为了去参加那个什么考试的吧?也不先同我们说一声,老奴全不接头脑,真是唬了一跳。”   傅清溪笑道:“也不是什么郑重的大事。不过赶上了就去试试,就算出去玩一回吧。”   夏嬷嬷摇头笑道:“姑娘这玩法也稀奇。”   傅清溪笑笑,待换好了衣裳,便把那本昆仑女学生所写的书又拿起来细看。若说那《学之道》的书是理,这本书就是行了,两相对照着看,她颇有些所得。   她正看书,柳彦姝来了,见了就问:“你今天出去,见着越萦了没?”   傅清溪一头雾水:“三姐姐?没有啊,我是一个人出去的。”   柳彦姝抿抿嘴道:“听说是什么陆家还是鲁家的来请她出去逛逛的。”   傅清溪见她问起,便索性告诉她自己去了云演数试,刚想细说那题目,柳彦姝就摇手道:“别,别,我可没心思听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成,我要再去打探打探!”说了又一阵风的去了。   傅清溪正想大论一通呢,这下没个听的人了,也十分不得劲。想了想扬声道:“杏儿,拿纸笔来!”,心里想着,“哼,没人听我还不想说呢!我说给正楠姐姐去!”长长写了封书信,心里才算舒服了。   柳彦姝这一去打听消息,也不知道打听了什么来没有,倒是过了两日,傅清溪去寻她,居然见她正在做题,吓得还以为进错屋子了。   柳彦姝抬眼见她那一脸惊怪的神情,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我就不兴用功点儿了?!”   傅清溪捂嘴笑道:“吓死我了,还当这□□要反变了呢!柳姐姐居然看起书做起题来,你不觉着头晕眼花了?”   柳彦姝把手里的纸笔一扔:“你再看我笑话,瞧我怎么收拾你!”   傅清溪赶紧往一旁避过,嘴里道:“这是为了书院联考的事儿?你上回不是说有主意么?难道这就是你的主意?”   柳彦姝又把笔捡了回去捏在手里,对她道:“你别当如今看过两本书,会做几道题就了不起了,专门取笑我们这样读不进去的。”   傅清溪摇手:“可不敢,我才哪儿到哪儿呢。”   近前一看,柳彦姝在看的书还不是日常的课本,挺大一本,上头都是些题,看着是手抄的。   傅清溪也不好多问,便道:“那你好好用功吧,我这就走了。”   柳彦姝一把拉住她,“哎,你等等!”又把那书拿起来递给她看,说道,“你要不要也跟着一块儿看看?这是他们书院附学里年末的卷子,估计那联考也得有一多半从这里头出的。”   傅清溪看了摇摇头道:“不用了,咱们又不是为了联考排名去的。这回考试是探探底,也叫咱们知道知道自己的斤两,好为往后打算。”   柳彦姝给她一枚白眼:“只要是考试就会有人拿出来比,我可不想叫人笑话。有现成的路子干嘛不走?难道你就乐意看那小人得志的嘴脸?!”   傅清溪耸耸肩膀:“随便,同我又没有干系。”   柳彦姝劈手把书拿了回来,骂一句:“不识好人心!”   傅清溪嘻嘻笑道:“柳姐姐,我晓得你对我好。你好好用功吧,考一个大大的名次,叫她们瞧瞧你的威风!”   柳彦姝笑骂:“小蹄子胡说八道,什么叫大大的名次?那排名难道是越大越好的?!”   傅清溪笑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我站这儿你就有由头不看书了,我还是走吧,你赶紧好好用功。若是有了法子还不成,到时候你可就得难受了。”   柳彦姝骂两句,想想这话也有道理,便又拿了那书起来,唉声叹气地一边看题目一边看答案。   这一阵子,不管姐妹们面上如何说笑如常,私底下没有不下力气的。越苭光往天香书院都写了十好几封的信了。柳彦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好像谁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似的,她又要说给人知道,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傅清溪。   傅清溪想起她说的“只要有考试,就会有人拿来比”,看来还真是如此。可是人生漫漫,春考只是其中一关,而这联考不过是为了那一关的一级台阶,并没有那么多分量。却因为里头掺杂了面子比较,忽然就要紧起来。她想想,叹一口气,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巧法子,只好明刀明枪同卷子拼吧。   转眼就到了联考这一日,因是同天峦书院附学那边挂上的关系,是以都要去那边附学参考。   十一月朔风凛凛,越家鲁家同俞家都一早预备好了车驾,换上了厚毡夹绵的车帷车帐,里头都点上火盆,幸好这天峦书院虽在城外山边,这附学好歹还近点。只是天冷路滑,这车行是无论如何都快不起来,更别提里头坐着的都是娇小姐,随行赶车的都小心翼翼,不敢丝毫怠慢。   越苓越芝同傅清溪和柳彦姝原本在一车里,越蕊非要挤在里头,最后柳彦姝去了越芃她们那车上。这里行了一半路程,越苓就坐不住了,可又没有法子,她便只好嘴上出出气道:“这也不晓得是哪个王八羔子想出来的缺德主意!叫我们一大早赶这许多路去考个什么劳什子的试!趁早别叫我学完事儿!我可不要再受这样磋磨了!”   越蕊听得目瞪口呆,越芝连连道:“你少说两句,七妹妹还在呢,你别带坏了小孩子!”又笑着对傅清溪和越蕊道,“她同哥哥们混多了,学了一口这样的语气。我娘生气说了她好几回,可我爹说这样说话才痛快,所以就……”   她话没说完,越蕊同傅清溪两人都闷笑起来。   越苓丝毫不以为忤,还由着心思顾自己道:“你们说说,是不是这理儿?天下人难道都要去考那个劳什子的春考才算能耐?天下就这一条路?你说怎么就有那么死心眼的人呢,非要把所有的牲口都变成狗,那里头还有猫,还有牛呢,就不许活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越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越苓道:“六姐你这口气同二哥哥、三哥哥一模一样!”   越芝叹气:“就是同哥哥们学的……”   这一路热闹的,傅清溪都快忘了自己是要去干吗的了,看看前头的车,心想:“这有出息上进的都分一车去了,剩下我们这里可真是一言难尽得很。”不过看看几个人的笑颜,又觉着也许这样也不错。   进了学馆,这华英书院过去的都单分在一个屋子里。一人一案,文房卷宗,却是要考一个半时辰的。傅清溪心想,这可比云演数试那块差远了。   这学舍也不知寻常是上什么课用的,挑高比寻常屋子要高,屋子又大。她们这回也没有来全,真有几个人身子不适来不了的。这一屋子坐着,就有些空荡荡的。最糟糕的是,别说火盆,连点火星子都没见着。   各人从车上下来,原想着可以伸直了腰身松快松快的,哪想到竟是直接掉进了冰窟窿!   自然立时有人问取暖的事儿了,哪知监考的考官却道:“墨又没冻上,要取什么暖?!”见众人发愣,不耐道:“速速开卷作答,一会儿令钟响起就不许再写的。赶紧赶紧。”   忽然有人问道:“令钟没响之前交卷又如何?”   考官一愣,答道:“若在之前已答毕无误,只将卷子留下,自行离去即可。”   傅清溪听出来问那话的是越苓,果然没过两刻钟,她就从考场出去了。   到半个时辰之后,竟出去了一多半,答到最后的只寥寥十来个人。   等令钟响起,傅清溪自考场出去,就见越苓几个也没上车,正在偏厅里来回踱步,见她们出来便埋怨道:“你们可真够死心眼的,就不会早点出来?!”   傅清溪问她:“你怎么不去车上暖和暖和?”   越苓翻个白眼:“谁想到这里会这样?!咱们车上也没带那许多炭!这会子烧没了,路上可怎么办呢?!”   越芃过来叫她们:“赶紧走吧,冬天天黑得早,待会儿路不好走不说,还越发冷了。”   众人赶紧跟着往外去,越苓一边走一边嘀咕:“我说什么来的?!白受一场冻!”   回去路上,还是同来时一样分车坐定,车行半程,越萦问柳彦姝道:“没想到你也坐到了最后,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柳彦姝一笑道:“多写几个字上去,盼着先生们看我答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越苭顶不喜欢听她这样的胡话,便冷哼一声道:“你何不直接默一篇书上去?更够数了!”   柳彦姝一挑眉毛:“哎呀,四姐姐你这法子真好,我可怎么没想到呢。”   越苭见她如此,越发不耐,只几回口角吃了苦头,不敢如从前一般了,只好住了口。   越芃笑道:“阿弥陀佛,我只盼着别是咱们书院里最后一个就成了。”   越苭默默不语,越萦也不则声,越芃见无人回应便有些尴尬,柳彦姝却在这当儿笑道:“二姐姐,这就得看默写一篇不相干的文上去能抵几分了。”   越芃笑道:“你这张嘴啊!” 第68章 高下   书院联考每年都有几回,那些附学里的教习们都是做惯的,不过五六日,成绩就都出来了。   越萦不负众望,是书院里排在最靠前的,紧接着是傅清溪和柳彦姝,再有越芃,越苭这回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排到了越芝后头,只比最小的越蕊和嫌冻手不高兴答题的越苓好些。   这不过是她们家里几个排,书院里二三十人论起来,越萦、傅清溪同柳彦姝竟是前三,越芃也在前十,越苭就掉到后边去了。若是放在联考里算去,就都算不上好的了,连越萦傅清溪几个也只能排个中等偏下。   教习们比着平日的用功和交上来的作业,心里大概有数,只是没料到柳彦姝这一回异军突起,也不晓得是撞上了大运,还是平日里藏拙的。只傅清溪心里清楚,只是也不会同哪个说去。   几家的掌家太太又跑来越府商议了一回,中间还去请了翟教习和葛教习过来细论。教习们把几个人的日常作业也拿了过来,足说了有两天,才把最后的分班定了下来。   傅清溪同寥寥几个姑娘选的数术,同理术差不多冷清,倒是古仪与上典人都不少。越苓本来好好的如意算盘,却没有打响,老太太发话,越家的姑娘无论如何都要接着读下去的。教习们心里有数,这是面子不能伤的意思,只自己知道哪几个才是该真花心思教导的便罢。   既然这联考没写两句的人都接着念了,余者自然也不好劝退,翟教习当日那句“不是想要念就能念”的话却是反了,原是“不是想不要念就能不念”才对。   古仪的名单一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把越苭写在了柳彦姝前头,头一个是越芃,上典那边头一个是越萦。柳彦姝看了心里就不舒服了,她道:“这名单是随便写写的呢?还是有个先后的?”   旁人还罢了,越苭立时跟被针扎了似的,她道:“有先后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柳彦姝笑道:“没有自然就没什么好说的,这有先后就奇怪了,怎么排的这先后?难道咱们那一场冻还白捱了不成?”   越苭冷笑道:“哼,一回考试能算什么数?!这还得看日常的作业呢!”   柳彦姝笑道:“照我说呀,这考试才该算数。因这个没人能帮忙不是?这作业一做十天半个月的,哪里还说得清谁的是谁做的。考试那样,把人往屋子里一关,就靠自己,写完了完事,实在!”   越苭道:“考试没人帮忙?哼,当旁人都是傻子呢?!”   柳彦姝笑道:“考试如何帮忙?就算能写了信出去,一两个时辰也得不着回信不是?”   越苭怒道:“姓柳的,你什么意思?!”   柳彦姝也不看她,弹弹自己手指道:“四姐姐不用老提醒我我姓什么,我晓得我姓柳,我也没打算姓别的。只是……四姐姐拿来记着我姓什么的功夫,拿去记别的不好?也省得听别人说什么排名先后的就着急上火……”   越苭大怒:“柳彦姝!你不过这回联考考得好,就觉着自己了不起了吗?再说了,放到整个联考排名里头,你这又算什么好的了?!五十步笑百步!”   柳彦姝摇头道:“四姐姐,你看看,我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我哪里笑了?不过你这个五十步和百步的说法,还挺有趣的。”   越芃忙过来道:“好了。你们真是吵个没够,才安生了几日?好容易这考也考过了,分班也定了,可算能松快松快了。不商量商量年下有什么好玩的好乐的,倒拌起嘴来,不是呆了么。”   傅清溪也过来拉柳彦姝:“你差不多得了。”   柳彦姝同她走到一边,撇过脸去压着笑低声道:“哎呀,我这拼死拼活为的什么?不就为了这一会儿乐子!你只看我如今挤兑她,你没想想若是我这回不如她,她该什么样儿了?!”   傅清溪叹口气:“你就不能玩点儿别的。”   柳彦姝嘿嘿乐起来,又道:“嗯,我就这么小人得志,怎么了?!难得得志一回不是?!”   傅清溪见她这个样子,也只好徒叹一声。   越萦却朝她两个走过来,面上笑道:“你们俩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呢。”   傅清溪还没来得及说话,柳彦姝道:“三姐姐的意思是说,我们这样的笨人呆子居然也能考得同三姐姐差不离,真是奇天下之大怪,滑天下之大稽!”   方才她同傅清溪说的声儿低,这回这句却是扬着高声说的,越苭她们也听见了。   越苭瞧着越萦发黑的脸色,扑哧笑了出来,瞧着方才恨不得立时掐死完事的柳彦姝也忽然顺眼了许多。越芃在一边笑叹一声道:“真是孩子气!”   越萦一言不发顾自己走了,柳彦姝看着她的背影笑着对傅清溪道:“看来越苭虽讨厌我,却更讨厌自家庶姐呢。”   傅清溪心里忽然想到:“这几人之间若是用数术,不知该成个什么象?”   老太太见了联考结果,心里亦喜亦忧。先赶在腊月前给孙辈们都放下大赏,又把越萦几个考得好的着实夸了几句,勉力其余几个。待得众人散去,独把大太太留了下来。   老太太道:“苭儿这回是怎么了?想是那日太冷了她也脾气发作?跟六丫头似的!”   大太太也愁:“媳妇也说不明白,那日先生拿了她的日常作业来,看着还算规整,可见常日里也不是不用心,这回不晓得怎么鬼摸头了。”   老太太叹道:“先生们向来说起她来总说聪明、有灵性,只是功夫上差些。早先是半玩半学的,也不十分拘着她们。往后可就是正褃了,万不可掉以轻心。还一个,你也同荃儿说说,给她使使劲。要什么疏通关节的东西玩意,只管来同我说!”   大太太忙道:“老太太这般偏她,她偏就不争气……”   老太太摇摇手:“这不聪明的,就靠用死劲,总有个到头的时候。要想能拔尖,非得是聪明人又肯用功才好。苭儿自小就伶俐,我带了她那么些年,我会不清楚?荃儿是比她懂事,可要论起聪慧来,苭儿也不比她姐姐差的!你啊,府里的事不要管得那般事无巨细,叫他们底下人用心去,要不然要这么些管事做什么!多花点心思在苭儿身上,一门三杰,多大的荣光!”   大太太是老太太说一句她应一句,没二话。   回到碧梧院,她把越苭同越萦都叫了来,先夸了越萦一通,又道:“你若有余力,就替我多看着点苭儿。她但凡有你一半用心,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了。”   越萦只答应一句“是。”   越苭有心发火,只如今不敢了,便只好在心里腹诽。可她脸上根本藏不住事儿,越萦瞥了一眼低头不语,大太太压了火道:“萦儿你先回去休息吧。”越萦行了一礼,便带了人走了。   刚跨出门,就听得身后大太太的声儿:“怎么的?你读书读成这样气性还挺大?!”微微顿了顿脚步,头也没回地去了。   这里大太太看着越苭,眼底全是无奈。   越苭道:“娘你不晓得那地方多冷!六妹妹冻得索性都不答了。我勉强写了几句,手都冻僵了,后头的字……只怕叫我自己回头认,都认不出来……”   大太太长叹一声,还不言语,越苭接着道:“我看这回联考的卷子大约也不太对,要不然怎么柳丫头能考那么好?她读书,有没有一半听的都不知道……”   大太太一声断喝:“你还有闲工夫说旁人!”   越苭一缩脖子,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脚尖。   大太太揉了揉额头道:“我给你姐姐去信了,叫她给你谋一个明年的游学帖子……年上你再同我去几处教习那里谢一回师……过几日,叫你三姐带着你往乾坤楼买书去……”   越苭一听明年叫她去游学,就高兴起来,低声道:“娘,我、我会用功读书的,你放心好了。”   大太太这才抬眼看她一眼,笑骂道:“算你还有两分良心!”   越苭正要问详情,外头报道:“大爷回来了。”   越栐仁走了进来,见着越苭在那儿站着,笑道:“挨训了吧?叫你不用功!”   越苭冲自家哥哥吐舌头做个鬼脸,越栐仁笑笑不以为意。大太太赶紧站起来问道:“你们那儿的结果也出来了?”   越栐仁笑道:“娘放心,我还在地字,只是要上去也难。”   大太太满脸笑意道:“够了够了,那什么地方,地字号就不容易。”   越栐仁想起来道:“说起来这回咱们里头居然出了个能人,世家子弟果然不能小觑。王四,就是王常安,居然上了天峦榜三甲!他哥哥也不过当日吊过一回尾,这真是兄弟了。”   大太太先皱眉,后展笑颜道:“王常安?那个王家四哥儿?”   越栐仁点头笑道:“可不就是他!从前我们底下说起来,总是他不如哥哥的意思。哪知道如今算来,竟是我们看岔眼了!”   大太太念佛道:“好,好,你们一众要好的都有出息,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越栐仁却想起另一事来,叹道:“如今……最可惜的就是谢翼了。他家里被陈家压得抬不起头来。若不是有几部大部头的雕版在手上,恐怕都过不了这年。听说连老师傅也走了几个,真是……只是这样的事儿我们帮不上忙不说,那陈家论起来还是咱们姑父家,可怎么说呢?唉!”   大太太道:“你们小辈是小辈的情谊,何况我们同谢家也是世交,难道为着这个还不来往了?再说了,自古商场如战场,你来我往、彼此兴亡都是难免的。你们只管你们日常相处,毋需想那许多。”   越栐仁赶紧答应着。母子两个又说起书院里子弟们的事情来,越苭便趁机坐下听,那训诫之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第69章 远近   碧梧院里如此,别的院子里自然也都说的这事。   香雪院里,三太太正调一方新的面脂,这个方子得搅上半日,丫头们动手,她在一旁看着。偶尔说一句:“手势轻些儿,别给溅出来了。”   越芃进来行了礼,三太太叫她坐下了,笑道:“好容易考完了试,可有什么想玩的想要的?”   越芃忙道:“这回却是没考好……”说了叹了一声。   三太太不盯着面脂的事儿了,回身看着她笑道:“这可不是孩子话么!怎么不好了!”   越芃道:“母亲当日想法子叫我去玉青书院见识了,我也自认还算肯下功夫的,却还是比不得三妹妹她们。实在是我资质愚钝,辜负了母亲。”   三太太摆摆手道:“一样话两样说,去书院看看不过是叫你长长见识,哪里能指望去一会就考上了?没那个道理!你素常是用心的,那就成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就够了。”   越芃听三太太这番宽容的话语,非但没有觉着高兴,心里倒不是滋味起来。想想越栐谦、越栐贤两兄弟当日被书院退学,三太太是何种情状,如今到了自己这里,真是云淡风轻了。到底隔着肚皮,凭自己如何谨慎卖好,总是赶不上亲生的。心里思绪纷乱,人也没了寻常的机灵劲儿,就那么木木站着。   三太太看了一回面脂,见越芃不说话,看看她道:“怎么了?自己心里过不去?嗐!你寻常不是最看得懂大面上的事儿的?咱们府里,如今老太爷立了大功了,以后只有越来越好的。你就姓着这个越字,那旁人再怎么用心,也比不上。就说到时候加恩令一加上去,你最多比你三妹妹稍微差那么一截子,能差到哪里去?再说了,姑娘家往后靠什么?靠娘家、靠娘家兄弟,这才是正经。你看看你四婶子,还不明白?所以啊,这读书考试的事儿,差不多就成了,抵不了那许多事儿!”   越芃乍一听这话似乎也有理,便点头答应着。   这青桑院里,如今就正是三太太这句话了。   越蕊靠着她娘怀里低着头不肯出来,二太太许氏一边拍她的背一边笑骂:“寻常总同我说你傅姐姐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厉害,我还说竟是看不出来的。如今一看,还真是不容易。小姑娘家家的,住在外家,衣食用度虽不缺什么,到底没人在身边督导。可你瞧瞧,人家这书读的!你不是整天跟屁虫似的跟着人家?怎么就没学来一分半分的呢?这回那成绩,我听了都替你脸红。”   越蕊赶紧又往她娘怀里深处钻一钻,把二太太惹得哭笑不得:“成了!你还打算钻通过去是怎的!”   “娘,你别说妹妹了。”却是今日凑巧,越栐信也在家,正在下手的椅子上坐着。   二太太笑道:“你们俩啊,就这么相互打掩护吧,我又没骂她,一句句都是实话,她还受不住了!”   越栐信半起了身,伸手去挠一挠越蕊的后背,见越蕊使劲鼓秋了一下,笑出声来,乐了会子道:“娘,妹妹不喜欢那些就不学呗。从前叫她读书,也是为了识字,又不是为了叫她考状元去!我看妹妹就挺好,小姑娘家家的,整日里也同男人一样功名利禄起来,不嫌烦?瞧妹妹喜欢的那些,扎花刺绣、调汤做羹的,我觉着就挺好,像个女孩儿的样子。”   二太太道:“我难道要她考状元去?只叫她读书用点心,上个书院,也算有个身份。读了几年学,什么也没考上,这话就好听了?她也不能总这么小孩儿似的,往后还能一直这样?”   越栐信劝道:“娘你就别担心那么些了。往后,往后不是有我嚒?我考个好书院,从里头给妹妹挑个好妹夫,不就成了?别叫妹妹受那个累了。”   二太太见他们兄妹情谊如此,又觉欣慰又觉好笑:“成吧,她把月例省下来贴补你,你好好用功往后护着她,这么着也成!得了,别装鹌鹑了,头发都揉乱了,瞧瞧,像什么样子!”说着把越蕊捞了出来,给她捋耳边的头发。   越蕊一回头:“哥哥你说话可得算话啊!”   越栐信眨眨眼睛:“什么话?找妹夫的话儿?”   越蕊一瞪眼睛:“看我还把年下的压岁钱给你不给!”   二太太惊讶道:“什么?栐信,你连你妹妹的压岁钱都诓走了?!”   越栐信没来得及说话,越蕊那儿已经急着道:“没有诓,没有诓!是我给哥哥的!给哥哥吃饭使的!”   二太太笑着摇头:“你当你哥哥能吃多少!好了好了,你俩的官司我不管。只是这读书总得有个说法,到时候可是要春考的,难不成你还想托病不去?就算逃过一次,也逃不过第二次,老太太绝不会依的。”   越栐信道:“娘,你别着急。我这回去仔细问问,看哪个书院有妹妹喜欢学的科目,咱们再说。实在不成,就不读春考名录上那些学校也无妨。要紧是学她喜欢的。要不然,她看着软,实则性子强,真逼她学了,到时候她也用不上,白耽误几年功夫。“   二太太点头笑道:“你倒是知道她。你这主意不错,就先听你的。”   如此议定,又说起旁的来,二太太问道:“你表舅那边你去看了?”   越栐信点头道:“看了,表舅真是厉害。爹那里给牵的线,表舅没两天就想出主意来了。我看这回这买卖准成。”   二太太笑道:“那就好。你也跟着看看。读书虽是一条路,若不通世事人情,做什么也走不长远。”   越栐信赶紧答应着:“娘放心,我都记着呢。”   论起来,这回考得最差的是越苓,可她却混没放在心上,倒是她姐姐替她白担心了一回。   四太太这会儿也没心思管什么考试不考试的事儿了,她这个月月信迟了快十日,心里又盼又怕的。又等了五六日,还是没个动静,便叫人偷偷往外头请了明仁堂的大夫来。一把脉,喜脉!这时候叫她还管得了什么来?!   倒是四老爷听说这事儿,高兴是高兴,还记得回头同自家幺女来一句:“你瞧瞧,这娃儿来的多巧,真是救你一命。”   越苓也高兴:“等他出来我准疼他!”   没一会儿功夫,老太太那里也知道了,正要叫嬷嬷们收拾东西赏去紫藤院,四太太自己跑来报喜了,把老太太急得:“你慢着点儿,慢着点儿!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怎么还自己跑过来了?!”又赶紧吩咐四老爷,“一会儿叫人去亲家府里说一声儿,你嫂子那里打点好了人手,你自己带着过去,记着没?这事儿可要紧,你还得谢谢舅老爷!”   越湛迪都应承着,待管事婆子来回人都调配好了,他给老太太行了礼便去了。   倒是消息传到香雪院,三太太只说了句:“可算叫她盼着了!”   三老爷却激动起来:“瞧见没!瞧见没!可见这世上是真有神灵的!神灵感应啊这是!多少年没有消息了?这麒麟庙一做道场,就有消息了!可见这……”   三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哎,等等。老爷,这是弟妹怀了身子,不是我有喜吧?你这么高兴……瞧着可有些奇怪!”   三老爷略感尴尬,抿抿嘴道:“看你说的!这是神灵显圣的事儿!你们啊,俗人,整日就只会在人堆里看事。你得仰起头来看天!这天上可是有神明的!”   三太太暗暗给他一个白眼,顾自己往手上敷香蜡,三老爷那里已经拔腿往后楼上去了:“我得把我的灵符都找出来,啧,不该上回听了老太太一通话就给收起来的,神明莫怪,神明莫怪……”   柳彦姝也跑来同傅清溪说这事儿,又疑心道:“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神鬼?”   傅清溪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   柳彦姝白她一眼:“同你是越来越没法说话了。”看傅清溪手里又捧着书,抚额道,“你还有完没完了?天天看,不烦啊?”   傅清溪道:“天天看还来不及呢。”   柳彦姝一撇嘴:“你就是死心眼,我同你说多少回了?这读书是有用,却也没那么大用。你之前总说那个作业的事儿,还叫我也用心点,往后要凭这个刷人的。如今你看看,怎么着?还不是和稀泥!照样都来上课,什么做不做作业,什么鬼画符的,有一个让走的没有?所以啊,你也别把那些东西太当真了,到时候白费力气,真的。”   傅清溪道:“若不是有作业,你也不会排在四姐姐后头了……还有,眼前没有后果,不意味着往后没有。这样都攒着攒着,到之后一总儿算了,才可惧……”   柳彦姝摇头:“往后?一总儿算?算什么?春考难不成还看你从前做得作业?看这回联考,我就看了那么几天书,还不照样进了前三?难道还问我从前用不用功?”   傅清溪无言以对,却不由得想起从前陶嬷嬷说过的话,——柳姑娘小聪明多,一用见效一用见效的,就往这路子上走了。因她是得了这法子的好处的,旁人要说这法子不对,往后要吃亏,她也难信的。   傅清溪顾自己叹了口气,越发觉着从前听过许多有道理的话,只是可惜那时候的自己没听懂。 第70章 心象   这回华英书院参加书院联考,虽她们自己不欲张扬,外头到底许多人家知道了。越萦就收到了许多年下的暖炉会、赏雪宴的邀约。别处她还能推拒,陆家同宋家的姑娘们的面子却不好不给。大太太听说那两家姑娘相邀,有心叫越苭也跟着去,只是到底不妥,只好打点妥当,派了信得过的嬷嬷跟着越萦前往。   这日是宋家的隆冬文会,越萦也是头一回来。到了那里,见到陆家的几位姑娘也在,还有王家的、齐家的。宋二姑娘领了越萦一一介绍了,话里话外只说越萦如何了得,这一年得了多少嘉奖,又有之前联考的事在那里。   齐家的姑娘便笑道:“这位妹妹可真叫人佩服得紧,我们是看着那书就头疼,只换个地方见着,难为它大概认得我,我却认不得它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越萦只谦虚几句,倒也相处融洽。   一会儿文会开始,请的天峦书院的先生来主持的。宋家的子女们穿的皆是宋家冬日的文会吉服,底纹是玄奥的符文,领襟上绣着宋家的族徽,那衣裳的颜色似蓝似紫,也没在别处见过。陆家姑娘悄悄对越萦道:“好看吧?那是兰家的幽兰紫雾,如今宋家买断了,别处没有这颜色的。”说完又指着另一边的几个盛装妇人道,“她们家的规矩,出阁的女儿便不许再穿宋家的衣裳了,除非有个别得了家主特许的。倒是儿媳们反倒能穿。我爹说起来都说是老古董做派呢。”   越萦见那几个妇人果然容貌都有些相像,想来是宋家已经出嫁的姑奶奶们。   观礼的都在边上的观景楼上,宋家子弟们在楼前的三层高台上行仪礼,所奏曲乐也十分古奥。连几处楼上的宾客们也都肃穆起来,显得十分庄严。越萦立在那里,看着眼前全然不同自己家中的礼仪风尚,再回想在西京时于王家所见,心里只冒出一句话来:“真富贵风流当如是!”   越家同鲁家、俞家、谢家、董家这些人家仿佛,虽数十年间彼此或有高下,也差不了太多。王家、宋家、陆家、齐家这样的就要高了一层了,金家从前也与他们算做一处的,只如今同五大家中的洪家联姻携手,恐怕要更上一层楼了。越萦这会儿忽然觉着自己家里比起这些人家来,真是只能算个小门小户。   这一日宋家姑娘留她到了最后才放她走,越萦不意自己如此受人喜欢,却是在府里姐妹间少有之事,心里十分高兴。往外走时,宋家姑娘却忽然提到了傅清溪,她道:“我素来最佩服那些能通学理术、数术的姐妹了,那傅姑娘小小年纪,居然能在云演数试中夺魁,你们家可真是了不得。”   越萦愣住,一时不知如何答这话,只好含糊着附和。宋姑娘又道:“这回我兄弟也下场去比了一回,却只排在第八。听说头名是个女子,把他给气得!下回你可得介绍那位妹妹给我认识认识才好。”   越萦暗幸方才没有说出“不过是小孩玩意”“名不闻经传”这样的话来,又听说她想结识傅清溪,便笑道:“我那表妹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不过她春考原本就是预备要靠数术那一科的。”   宋家姑娘笑道:“那云演数试倒是同春考还不同,却是剑走偏锋的意思。你可回去问问你家妹子,看看这回考的什么。我兄弟连题目都记不全呢!”   说笑着送越萦登车,两人才作别。   越萦一路上心里都乱糟糟的。心道这落萍院里果然没一个简单的角色。柳彦姝是不用说,惯会打探消息架桥拨火的,这回也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竟叫她考了第三。这傅清溪从来不声不响的,想不到暗地里手脚更多!果然都不能小觑。   起初她只是疑心柳彦姝的考试成绩来路不正,可是联考虽然有天峦书院在里头,到底不是当年的千金宴,王常安再厉害也伸不过手去。只是要她相信柳彦姝果然是凭的真本实力,却是再不能的。就她那整日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的样儿,能是花心思在学业上的?   可如今傅清溪这事儿一出,倒叫她糊涂起来了。难道那两个是扮猪吃虎的?   实际上真要论起来,傅清溪同柳彦姝学的如何,本与她没甚干系。只是她素来同姐妹们明里暗里比多了,越荃更是像一张天网张在她头上,叫她这辈子也别想越过去。她可不想再来几张!   有道是疑人偷斧,有了这个念头,越想越觉着那姐妹两个是有意藏拙,私底下还不定怎么笑话自己。还有一个,今日宋家的姑娘对自己如此热心,原还以为是志趣相投的缘故,如今看来,却是另有谋划。噫,这人心人情,还真是难信得很。   也等不到第二日,这日晚间在颐庆堂里,姐妹们聚齐了说话。越萦便故意道:“如今我们分科已定,不如都各自打听打听自己那门课业有什么争胜投文的文会,省得只在这几个人里头埋着头读,只怕坐井观天了。”   越芝越苓满心都是自家未出世的弟弟还是妹妹,对这个丝毫没有兴趣;越蕊只等着自家哥哥给自己指条明路呢,也不上心;想要越苭附和她的话,那是没那一日了;幸好还有个越芃,她道:“这主子倒不错。”   越萦便又问傅清溪:“傅妹妹学的数术,可有什么文会之类的比试?”   傅清溪点头道:“大概是有的吧,只是我知道的没几个。”   越萦一笑,故意转了头不看她,对越芃道:“今儿我倒是听宋家姐姐说起了一个数试,叫什么推云演云的……”   那云演数试的成绩出来之后,自然也早有人按着报名的履历送了结果来。傅清溪当时看了大为吃惊,只是她细想一回,大约旁人都学的正路子,只她自己跟着那两本书学的野路子,哪知道恰好撞上了今年的数试,捡了便宜了。要说自己真的数术有多少高明,那是不可能的。是以这事儿她也不声张,只自己心里有数罢了。   今天见越萦提起,她也没有多想,便不接话。   越萦越发认定了她是有意藏拙,遂笑道:“傅妹妹,你藏得可真深啊。想必这回联考你还收了几分力气吧,才考出这么个中不溜的结果来。你在云演数试上夺魁的事儿,还要瞒我们多久?难道是怕我们问你读书的诀窍,才偷偷的都不告诉我们?”   几人听了这话都极意外,连柳彦姝都盯着傅清溪看。   傅清溪好生尴尬,只好老实交代;“我那日见有这么个数试,便想去试试自己的斤两。哪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我想着我的能耐并没有那么大,不过是碰巧这回考的东西整好是我看过的罢了。算不得什么能耐,便也没同你们说。”   柳彦姝笑道:“你傻了不是?管什么碰上了撞上了的。数试你得了第一!这是多好的事儿?恐怕外祖父外祖母知道了都得高兴呢!”   傅清溪轻轻摇摇头:“实在名不副实,还是不说了。”又问越萦,“三姐姐还知道有哪些数试嚒?我还想去试试。这回的不能算数。”   越萦不语,越芃拍手笑道:“好了,你两个真是一对儿姐妹了,一个忙着投文争胜,一个就要去参比数试。到时候咱们家可就名扬京城了!”   越萦对傅清溪一笑道:“傅妹妹行事这般有打算,哪里还需来问我?”   傅清溪见她不说,便也不追问了。   到底这事儿捅到老太太跟前了,老太太笑道:“你这丫头!这样好事为什么不说?!难不成是怕外祖母发不起奖赏?!”   傅清溪还是那套话,老太太笑叹:“真是一个人一个脾性。你同苓丫头匀一匀该多好?你这是考了头名还觉着自己不成,她倒好,一张卷子没写俩字全是天气不好!”   姐妹们听了都乐,老太太又叫牡丹和玫瑰送了许多东西去落萍院,一时众人艳羡。   柳彦姝跑傅清溪那里把东西都看了一遍,笑道:“你看看,若是你一直不说,不是亏得慌?!”   傅清溪摇摇头道:“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挺没意思的。”   柳彦姝眯起了眼睛;“最看不上越萦那阴阳怪气的样子。她当自己有多聪明?实在她自己行事处处算计旁人的心思,难道旁人会一点看不出来?她虽上进,但大舅母同外祖母都不怎么喜欢她,为什么?看出她那心性了呗!比方你今日这事儿,我是晓得你这个呆子的呆脾气的。到了她那里,还不定怎么想你呢!”   傅清溪眨眨眼睛:“爱怎么想怎么想……自己那么许多事儿要做,还管旁人怎么想呢。”   柳彦姝一拍她:“所以才说你是个傻子!”   年下王家兄弟要回西京过年去的,要好的几个子弟给他们送行,越栐仁揽了这事儿,在外头会宾楼吃了饭,顺路往越府里来。老太太也听说了王常安上了天峦榜的事儿,便把他们都叫去跟前见了一回,又说些给家中长辈带好等话。等从颐庆堂正屋里出来,一行人就往后头暖阁花厅里去。 第71章 情定情移   三三两两说起话来,越萦把王常英叫到一旁,死问柳彦姝同傅清溪联考的事儿。王常英无奈道:“这我哪儿能晓得?再说那傅妹妹不是还得了数试的魁首?可见是真本事。你也别把人都想太……太那什么了……”   越萦面上一寒,王常英赶紧往回找补:“我不是那意思……啧,上回千金宴长安还有空管这个,今年他自己都读书读成疯子了,哪里还顾得过来?再说了,这是真是假多少水分,有什么干系,春考的时候可只能各凭本事的。”   越萦淡淡应一声:“好的,有劳了。”   王常英一看她这神色,就知道她心里又不痛快了。这少年少女们说笑来往,图的是个开心,他如今觉着越萦的脾性实在古怪,叫人没法子长久相处下去。   越萦面对着窗口静静立了一会儿,想着王常英在自己身后站了这许久,到底还是先说句话把事儿混过去,回头再在书信上细细说叨的好。缓缓转过身来,——身后哪里有人?!   再抬眼一看,王常英正在另一头同越芝说话。   越芝今日穿了一身蔷薇粉的长身缎袄,领口袖口翻出白绒绒一层风毛,衬着她巴掌大一张小脸越发白净。王常英不晓得说了什么,逗得她笑得晕上双颊眸溅星光。王常英显也看呆了,越萦深知他的,只一看他的身姿神色,便能猜出他三五分心思。一会儿王常英又说了什么,把越芝让到一旁的暖椅上坐了,还伸手替越芝整理了一下那上头的椅袱。他自己就在侧边站着,仍同越芝说笑。   见着眼前情状,越萦心里跟火烧似的。忽然觉得有人看过来,便赶紧收起了目光,只作看着旁人的样儿。   越苭看一眼越萦,又往人堆里寻起王常英来,见他正同越芝说得起劲,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另一边王常安却不在屋里,她细细一看,也没见柳彦姝,眉头皱的越发紧了。   柳彦姝这会儿却是同王常安在廊檐下站着,她笑道:“你如今了不得,天峦榜的魁首,我站在你边上都觉着有些害怕。”   王常安不敢看她,只盯着外头风雪道:“你晓得我为什么拼命读书?我们家有规矩,若没有能耐的,万事只能听家中安排。若是……若是自己果然有两分实力,许多事便可以争上一争……你、你……放心,我、我会努力的!”   说完头也不回逃也似地跑了,把个柳彦姝扔在当地目瞪口呆。   越苭正好出来找他们,看着这幅样子,站在门边咬着嘴唇忍笑。——看来是这臭丫头得罪了王四哥了,哈,早知道会有这一日!不懂装懂、装痴耍赖最拿手,可这些本事能拿来哄人到几时?又不是叫花子唱曲儿!   柳彦姝回过神来,一转头就看见了她,哪里会不晓得她心里想什么,却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暗暗打两个哈欠,红着眼睛噙着一包泪水急匆匆从她身边走过。越苭见了,几乎要乐出声来。   傅清溪今日挺无聊,董九枢好容易对付完了书院里的考试,正忙着弄那些花灯的事儿。特地叫人捎了口信来,说年里年酒时候再见了,却又叮嘱傅清溪赶紧把上回那些账本好生看看,到时候才好细说。   传信的把话回给颐庆堂的嬷嬷们的时候,韩嬷嬷都笑起来:“上回老太太同老太爷还说呢,说傅姑娘太老实,如今叫董家哥儿讹上了。老太爷却说世上哪里白吃的亏,多学点总是好的。但愿老太爷的话说着了吧。”   如今谢家被陈家的水力印坊打得没有招架之力,谢翼自然也难见踪影。俞家同鲁家的几个子弟,刚见柳彦姝进来,便寻了个话头围上去说话。难得今天越栐谦同越栐贤也在,兄弟俩同越苓正说什么,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越苓更是不时跳脚一回,也不知是高兴的还是气的。   倒是越栐仁走过来同傅清溪说了两句,夸她:“难得你能踏下心来学。”又道,“荃儿听说你得了数试的头名,还说要给你带书回来呢。”   待他一走,柳彦姝满脸绯红过来,挨着傅清溪扑通坐下了,长长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一会儿就出上神了,一下一下咬着自己的嘴唇。   傅清溪看了她半天,忽然道:“哎,嘴都咬破了!”   柳彦姝惊觉,看她一眼,啐了一口。   傅清溪笑道:“柳姐姐,到底什么事儿?难道是谁到你家提亲去了?”   柳彦姝腾地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骂傅清溪一句:“满嘴的胡说八道!”   傅清溪又笑:“那你这是什么样子?我就不信,那几个围着你转的人能说什么话把你说成这样了。通常不都是他们面红耳赤吃了十斤参汤似的?”   柳彦姝也笑起来:“你如今是伶俐了,这小话儿巴巴的。”嘻嘻笑一回,又对傅清溪道,“你也不用打听了,我可不告诉你。”   傅清溪点头笑道;“行了,我不打听。”   说着话却见越苭走过来,两人便住了口,越苭从她两个身边慢慢走过去,也没说话,只是走的不怎么快。   等她走远,傅清溪才捂着嘴乐道:“看来想知道的还不止我这一个呢!”   本以为柳彦姝憋不过两日,就要同自己来说这个热闹的,谁想到这回柳彦姝却真是口紧,不过傅清溪自己每日那许多事,没过两日便把这事儿抛脑后了。   时进腊月,傅清溪想起上回同那位文星巷老伯说过登门拜访的话,便去同大太太说了。大太太听说是偶然认识的一个老教习,又送过清溪两本书,便道:“我们家向来尊师重道的,这年下去拜访一下也该当。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预备好带去的东西,明日再去吧。”   傅清溪原想不要这么麻烦的,不过这大太太既然如此说了,自己也不好反驳,便只好答应了等明日再去。   大太太转头就把夏嬷嬷叫了来,细问了一回。前两次出去也派了嬷嬷的,大太太约略有些印象,只是那时候没放在心上。眼见着如今清溪读书有功,想是受了什么人的指点,才特地叫来问问。   掌家太太发问,夏嬷嬷自然知无不言。大太太听说是个病得快不成的老头子,连面也不曾见过,心里就凉了半截。又问起所赠的书来,夏嬷嬷道:“那书从前三姑娘也瞧见过的。装帧得倒是很能当个东西,只是里头的……老奴就说不好了。”   大太太一听,晓得这是说那书只瞧着好看的意思,点点头叫夏嬷嬷去了,这里吩咐人按着外请先生的例给预备一份年礼。   晚上母女几个说话,大太太就问起越萦来:“你傅妹妹那里的书,你以前见过的?”   越萦全不接头,又说两句,才晓得就是说当日被她说得一无是处的那一本,便道:“她特地花了精神去抄的书,我当时拿来大概翻了翻,里头没什么新鲜话。不过把都背烂的‘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等话换个说法重说一遍。要说错自然没错的,要说用,实在没什么用。”   越苭道:“所以后来三姐姐就给傅妹妹开了一张大大有理又有用的书单,傅妹妹用心读完了,才有今日的成绩呢。”   越萦淡淡道:“四妹妹若想要,我也给你开一个。”   越苭语塞,愤愤不语。   大太太不把两人的官司看在眼里,只点头道:“原来如此。大道理总是那么几个,说来说去也是那些话。你们都是读了这几年书的,这话也不消我说。傅丫头没经见过什么,得了旁人一本不疼不痒的赠书,就用功抄录起来。你呢?你姐姐给了你多少书,你可都看完了?”这后头的话自然说的越苭了。   越苭一拧脖子:“姐姐说了,看书看书,重在看完了能领悟几分。可不是看得越多越好的。若是看得越多就越好,那世上最厉害的人就是读书最多的人?那倒简单了!”   她这话却叫大太太反驳不得,便叹道:“成,成,你总有一套歪理。得了,过几日你姐姐就该回来了,我看你到时候拿什么脸见她吧!”   越苭一喜,立时满面笑道:“姐姐要回来了?可什么时候到家呢?明日?后日?”   大太太瞧她的样儿又气又笑,母女两个说起来。越萦坐在一旁,看着眼前场景,正欲起自怜之意,忽然想起前阵子在宋家所见场面,又缓了心思。再看眼前大太太对个脾性全不听管的越苭严厉不上一会儿就又换回了慈母模样,心里忽生不屑,“慈母多败儿,诚不我欺。”   第二日傅清溪带着两个嬷嬷去文星巷拜访,那家主人外出不在,幸好那老伯在家,坐了一回,细细碎碎说了得有一个来时辰,才告别归来。   几个嬷嬷给大太太一回话,大太太是彻底不问这事儿了。   接下来府里上上下下忙碌起来,这是要过年了。小辈们也日日高兴着,想着年里会有如何好玩的玩意。老太爷不晓得又做了什么大事,长老院同宫里连着颁下年赏,都是上上份。管着那些产业的二老爷,也被人请去吃了几日的酒。老太太听说这事儿,有些后悔当日把差事换了,可想想四老爷那性子,或者还是这么着安生点儿。   金家年下大祭先祖,声势浩大直追五大家,加上投到陈家印坊的那些银子如今不知道翻了几番,光年下一笔分红就快够当日本钱了,自己又怀上了身子,请人推算出来说九成九是男丁,——如今的四太太真是万事遂意。   那王家的兄弟俩,离了京城也不消停,又给越府姐妹们捎来年礼。越芝那份当着四太太面拆开了看,越苓一看立时嚷嚷开了,只说不公平。四太太笑得意味深长,回头就叫人给娘家绸缎庄捎信去,要赶在年下再挑一回料子。又叫随身嬷嬷带着姐妹俩去珍宝轩挑了两套新头面。   等到听年戏的时候,众姐妹往那里一坐,越芝同越苓就十分扎眼了。 第72章 过年   到了腊月十二五六,这年味就极浓厚了。各处都换了新春吉装,描金正艳的椅袱椅搭,盘银缂毛的铺地毡子,连垂挂的门帘都是猩红绘彩的。这新年的装饰同寻常的不一样,过不了二三年就得换一回,稍有些陈色就不合用了。   到了除夕这日,越府中路大开,老太爷老太太领着越家子弟焚香祭祖,又告天地。   傅清溪同柳彦姝就在落萍院里呆着,傅清溪手里还拿着几张纸,一会儿划一笔一会儿划一笔的。夏嬷嬷捧了衣裳过来问道:“姑娘,先把衣服换了吧?一会儿恐怕就得来请了。”   每年如此,待到前头祭完祖,大开家宴的时候,傅清溪同柳彦姝才会过去。同姐们们一起给老太爷老太太磕头拜年,之后一起用年夜饭,然后回到花厅里陪着一起守岁。今年也是如此。   果然换上衣裳没多会儿,韩嬷嬷过来请人了,傅清溪便同柳彦姝一起往上房去。   她看柳彦姝上下衣裳,竟全是针线上的手笔,心里诧异,问道:“姐姐这回没有什么新主意了?去年的那一身就很好看。”   柳彦姝一笑道:“给什么就穿什么吧,要不然又有人心里不高兴了,不是徒增是非。”   这话说得傅清溪一愣,不停看柳彦姝,柳彦姝笑她:“做甚么这么看我?”   傅清溪笑道:“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这才几天,姐姐就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我该多看几眼的。”   柳彦姝一笑,并不多话。   两人到了多福轩,同越荃姐妹几个一起站定了,等孙子们磕完头,就一同上前给老太太、老太爷磕头拜年。老太太同老太爷两人在上头坐着,都满面笑意,一个劲儿地道:“好,好!”   待磕完头起身,老太爷笑道:“先给你们分压岁钱!”老太太抬了抬手,便有嬷嬷们端着大盘子给众人发压岁荷包。   如今越家还没有曾孙辈,待越荃她们磕完头,就是几个管家主事们上来磕头道贺。   等这一波行完礼,才往多福轩大花厅里用年夜饭去。等年夜饭用完,老太太带着女眷们往后头颐庆堂去守岁,这边老爷少爷们就在多福轩陪着老太爷说话。   守岁开始众人兴致高,到了交子时刻就难免有些犯困。可照着老规矩,这若睡过去来年就不甚吉利。为了熬困头,向来有许多年下可玩的游戏。便是众人作赌为戏,这会子也不禁,平日里却是绝不许玩的。连大丫头们,在年上也得空抓几个铜子儿一块儿赌个花红什么的。   老太太同太太们在上头围坐说话,因着四太太如今有了身子,格外金贵,老太太特吩咐给她挪了张软榻过来,叫她坐一会儿就歪着去。四太太笑一声:“那我可对不住了。”几位妯娌都道:“你这会子个别,也别讲究那些了,身子要紧。”   底下姐妹们便自取了想玩的玩意,凑伴作耍。   越芃取了一副骨牌,越苭道:“你这会子想要抹骨牌?我可坐不住那么些时候!”   越芃笑道:“我也坐不住,这么着,咱们来玩‘凑双满’可好?”   国朝以“十二”为满,一年十二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所谓凑双满,便是从骨牌里随意取出四张来,凑成双满,即二十四。那骨牌上本就有数的,又把字和花都另规定了或十或一,都是有说法的。   越苭点头道:“这个倒还好,只是费脑筋。”   越芃道:“咱们也没有白费脑筋的道理。这么着,一局九副牌,咱们也赌个输赢如何?”   越苭一听便在她对面坐下来道:“好,你要送钱来,可别怪我下手太狠。”   越芃笑道:“你若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她两个豪言壮语,把另外几个也引了过来了,都笑着观战。   初时越苭连赢了两盘,正要得意,越芃忽然也厉害起来,连赢了三盘,之后虽失了一盘却又紧接着扳回两城。如此一来,五赢三输,最后一盘都不用比了,越芃赢了头一局。   越苭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如此你来我往,各有输赢,最后一算,却是越苭输的多赢得少。   她还要战,越芃告饶道;“四妹妹,放过我吧,我都算得头疼了。”   越苭笑道:“我不能认这个输,过年头一遭,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去。这么,你来不动了,就请个人来替你吧。”   越芃笑道:“那我就请大姐姐帮我好了。”   越苭大喊:“你太欺负人了!”   越荃在一旁笑道:“不如叫傅妹妹试试,我如今长久没玩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呢。”   越苭便看着傅清溪,柳彦姝把傅清溪轻轻一推,笑道:“去吧,赢了钱来咱们买果子请客!”说得众人都笑。   傅清溪坐下之后,开始一局就输了,越苭大喜,还要同她玩第二局。可从第二局开始,她就没让越苭赢过一回,全是只下五盘。越苭眼见着脸越来越黑,越荃笑道:“三妹妹,你去替替苭儿。她这是转不动脑子了,还当车轮战是好应付的呢。”   越萦答应一声,越苭便起身让了她。越萦同傅清溪对上,虽能赢一两盘,却到底不敌,论全局来算也是有输没赢的。   最后越荃下场,竟然都没有能胜过傅清溪,遂笑道:“今儿我算是见识到傅妹妹的厉害了,得了,你们输的都归我了吧,谁叫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栽了呢。”   越芝笑着拉傅清溪:“傅妹妹你可真厉害,我都没看清楚牌面呢,你都算出来了!”   傅清溪笑道:“这东西其实就那么几个组合,一则相加,二则相乘,相乘不过三八、四六、二十二,加上牌面的数也只一到十,都是定例,玩的是个熟能生巧。”   越芃叹道:“啊呀,傅妹妹就是个专攻数术的,我们这回可真是太失算了!”   越苭那里执了个签筒过来道:“来来来,傅丫头,我同你来玩这个。什么也看不见,就凭运气!”   傅清溪摇摇头:“自己什么力也使不上,那没意思,我不玩。”   越苭傻眼,越荃在一旁笑个不停,她道:“傅妹妹这主意正,果然,全凭运气还玩什么!事情非得有运气又有能耐在里头,才有趣。”   越萦道:“那咱们来玩‘乾坤算’。”乾坤算是一种骨牌的玩法,因其不同的组合有不一样的计分,到最后算分论输赢。故此,自己手里的牌如何配搭,最后摊牌的时候如何算法,却是一个重中之重。若是明明三二三四可以得六十分的,你给拆成五二二三就可能只有五十八分,那就失算了。   柳彦姝笑道:“那我同清溪算一家的。”   越芝几个也不爱玩这太费脑子的,于是越芃、越萦、越苭同傅清溪四个人刚好一桌。越荃看她们打了两圈,就往太太们那里坐着说话去了。   待得她回来,傅清溪跟前已经一堆筹码了,眼看着是一家赢三家的局面。越芃道:“大姐姐快来替我,我算得头都疼了。”   越荃便替下了越芃,之后稍稍扳回局面,只是轮过几圈,那筹码又同流水一样往傅清溪跟前流去了。   最后越苭把手里的牌一扔:“不玩儿了,今儿真是见了……见了……”想起今儿是除夕夜,总算没把那鬼字说出来。又对傅清溪道:“你是不是见天玩这个呢?算得那般顺!”   傅清溪一笑:“我天天帮着董九哥看账,算得自然快些。”   越荃还不知就里,问过原来还有这样内情,忍不住笑道:“傅妹妹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那头被人白白使唤了,这头练成了本事却可以赢些彩头,也算不无小补。”   只柳彦姝高兴得很:“清溪,往后我若买香露差了银钱了,就替你约了姐姐们打牌,你平日里可别断了演习!”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她们底下热闹,上头老太太便问起究竟来,边上一个嬷嬷细细说了事情原委,老太太惊讶道:“一家赢三家?连她们姐妹几个联手都赢不了她?这傅丫头可真是厉害了。”   大太太点头道:“是个能吃苦肯用心的。”   二太太也道:“只脑筋转不过弯了,这大节下的,也不说给姐姐们放点水。”   四太太笑道:“你没看柳丫头在后头紧紧盯着呢?哪里能许她偷偷放水?!”   三太太乐道:“咱们小时候不记得了?”一指四太太,“她兄弟给人姑娘家放了两张牌,后背都差点叫她掐青了!”   一时都想起年少时候的事儿来,更笑了。   等到了子时,前头男人们放起爆竹烟花来,却是要迎新天地。   厨上又端出交子饽饽,众人都用了几枚。又把井里新打上来的新年头道水煎了天师府、太医院送来的料材,各人净面洗手,跟着老太太到中庭祭拜天地,这才算完了除夕之事。   初一大早要给老太太老太爷请安拜年,按规矩寅正就得到颐庆堂的。傅清溪同柳彦姝回到落萍院,赶紧洗漱一下就躺下睡了。外头不时响起鞭炮爆竹声,实在也难睡踏实。傅清溪堵住了耳朵,只觉着自己刚刚迷迷糊糊睡过去,夏嬷嬷就来唤了:“姑娘,该起了,别误了时候。”   闭着眼睛起了身,由着杏儿桃儿伺候着梳头穿衣,勉强漱口洗脸。夏嬷嬷动手给上了个妆,插戴上新年里的吉祥首饰,又在鬓上簪了一朵金红香,笑道:“这时候还能戴上新鲜花朵的,可也没几家了。”   外头还浓黑一片,点上灯笼,傅清溪走出门外着冷风一吹,才算醒透了。   柳彦姝前后脚出来,正打哈欠呢,傅清溪指着天上的星星道:“你瞧瞧那星光,看着都比平时冷呢。”   柳彦姝头也没抬:“赶紧过去吧,一会儿她们去神楼了,咱们好回来补觉。”   傅清溪点点头,忽然觉着这尴尬的身份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 第73章 相岔   从颐庆堂回来,刚歪了一会儿,就又来请了,这回是全族上下的拜年。小辈们给长辈一一磕头,同辈间也要按长幼行礼。一圈下来是头晕眼花。老太爷昨日刚过交子,就换了衣裳带了大老爷和三老爷往宫里祭拜天帝大神去了,因此家中今日年仪全要老太太主持。   老太太照例提一句老太爷同两位老爷的去向,说道:“这头就等回来了再磕吧。”一时礼毕,差不多就到了新年家宴的时候,都是定例的,连其中菜色也年年相差不大。   年初二回娘家,那是小门小户的行事规矩,大宅门里不兴如此。要不然当家太太们都一个个走了,这头谁来待客?倒是这日都会遣人往娘家去问好送礼。这又同年前的年礼不同了,称作拜年礼。   初三开始请年酒,世交故旧各自的年酒日子差不多都有数的,尽量不重在一处,若是族众繁茂实在避不开的就另说了。这年酒的顺序,有的家按权威高低,有的家按亲疏远近,各有各的说道。越家是老太爷定下的规矩,按着亲戚远近来的。   姻亲故旧之后,就是世交远亲,到了初七这日,又摆上了戏酒,两位太太今日被请去吃年酒了,四太太有了身子不好劳累,今日是三太太帮着招呼宾客。   连着听了几日的戏,还一点儿带哭的带苦的都不能见,一色喜气洋洋富贵吉祥的,姐妹们也都听腻了。虽碍着规矩不好离席,也是看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时说上几句话。   傅清溪觉着这年过得比寻常用功读书还累,到处闹嚷嚷的。又看了两出,对一旁的越芃道:“二姐姐,我出去走走。听得我脑袋里嗡嗡的。”   越芃点点头道:“嗯,你去吧,一会儿记得回来,可别跑没影了。”   傅清溪一笑:“我又不是六妹妹。”   从正院里出来,也不敢走太远了,就到小花厅外头的花圃边上捡个向阳的石头坐了。杏儿在一旁道:“姑娘,这石头多冷!我去取个褥子来。”   傅清溪正想叫她摸摸那石头看,忽然又笑道:“好,那你快去快回。”   杏儿便去了。这里过来一个伺候席面的仆妇,见傅清溪在那里坐着,就给端了一盏茶上来,并一个什锦果盘。傅清溪一愣,她又不是越荃,在府里可没遇着过这样的事儿。   正自疑心,一个声儿道:“转了一圈没寻见你,却在这里躲清静?”   傅清溪一回头,却是谢翼。   谢翼的五官生得比寻常人深邃,尤其眉弓略高,眼眶凹得深,一双眼睛被浓密的睫毛一挡,好似总在想着些什么。这几个月没见,看他面庞更瘦削了,越显得鼻高目深,整个人瞧着也越发沉郁。从前他也不是热闹灵巧的人,可如今往那里一站,好似要把周围的太阳光都给吸没了似的。   这会儿他见傅清溪瞧着他,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傅清溪回过神来,忙起身行礼,谢翼摇摇头道:“说你多少遍了,也不会改。”   说着话在一旁另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恰与傅清溪相对,似是随口问道:“听说你如今读书用功,很有些出息了?”   傅清溪赶紧摇头:“没有,差远了。”   谢翼瞧瞧她,顾自己道:“那云演数试可不是容易玩的。虽声名不显,那是举办者特意为之的。实则后头许多书院盯着呢。你这回居然能夺魁,实在出人意料。”   傅清溪便把上头的题说了一回,又道:“恰好我如今帮董九哥看些买卖的东西,那题目里一堆堆的数,实则并不是都有用的。且那些数都不像是题目该有的,倒像是真事儿里头的那个乱劲儿。我恰好做惯了这个,却是捡的现成便宜。”   谢翼却问:“董九同你挺亲近?”   傅清溪道:“亲近?我帮董九哥看账,里头看不明白的就得问他,来回来去说的话多了,才叫人这么想吧。”   谢翼笑一声,却道:“可惜啊,如今我是没什么账目能叫你帮忙了……”   傅清溪傻傻回道:“董九哥那里都是商行买卖,一进一出的事儿,容易懂。印坊那可明白不了,就算谢三哥叫我帮忙,我怕也不敢应承的。”   谢翼抬了头看她,见她一脸认真,忍不住笑起来:“哎,同你说话还真是……”又道,“你晓得我家印坊的事儿吧?这年酒,都差点来不了了。十七家印坊,如今只剩下三家了……嘿……”   傅清溪一愣:“才这几个月?”   谢翼点头:“可不就是这几个月……你觉着是几个月,我倒像是过了多少年……”   傅清溪想起度日如年这句话来,没忍住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谢翼大笑:“为什么会这样……问得好啊,我一直就在想这个事儿呢。”说完便把陈家的事约略说了。他们借着水力建了几个印坊,初时不动,待到建成了几个,才一齐开业。把印好的书一下子往书铺里铺下去,价格比谢家的低了近三成,谢家的货便压在了那里。   傅清溪道:“他们借了水力,你们就不能用吗?”   谢翼摇头:“凡一家一坊得了什么新的技法机关,都是当命一样守着,岂会轻泄?要从头做,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做出来的!”   傅清溪点点头道:“也是,若是照着他们那样做,花了人力物力做出来了,还只不过同他们一样,确实没什么胜算。”   谢翼听了一愣,抬头看她一眼。   傅清溪又顾着自己道:“如今他们赢在成本同速度上,这印坊里印一本书是怎么一个事情?当中可以节省成本和加快速度的地方还有没有旁的?若是你也能找到一两处改起来,怕不能超过他们呢……”   谢翼垂下眼睛看着地上,好一会儿才抬头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傅清溪才醒悟过来,红了脸道:“对不住了谢三哥,我这是想事情习惯了,却是班门弄斧,叫你见笑了。”   谢翼摇摇头道:“没有,你说得对。不瞒你说,家里一直在商量的都是如何从对家印坊挖人的事,还有如何重金留住老师傅们,或者再做一回群雄会,把雕板高手们都聚集起来,刻几部大典……如今我们还能剩下那几个作坊,就是因为他们那里没有我们那几套雕板……”   他絮絮叨叨说些极琐碎的事儿,傅清溪听到后来渐渐就全听不明白了,知道他这是在理思绪,便也不吱声,只在一旁坐着。   到最后,谢翼道:“我总觉着他们的那些法子都不对,都差着点什么,我大概知道该怎么样,却没个地方能入手。你今日说的倒教我有了些头绪……”说完又笑,“说来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这许多话……”   傅清溪也笑了:“整好今天说的我能明白点,寻常太多事情我都不大懂的。”   谢翼又问:“这……这些都是董九教你的?”   傅清溪摇头道:“没有,都是我书上看来照着学的。”   谢翼一笑,听前头戏台上锣鼓喧天,想是又开了新戏了,便站起身来道:“也不好离席太久,这就过去了。”   傅清溪也起了身道:“谢三哥慢走。”   谢翼回头看她一眼,摇头叹一声,欲待走时,忽然问道:“你同董九也这么多礼?”   傅清溪正色道:“那是自然。不过……董九哥也总嫌弃我多礼……”   谢翼哈哈笑起来:“嫌弃,不错,不错!好了,我看你……这样就对了,总听他们说你同董九走得如何近,我想也是不能的。你还小,不急着想那些事儿。”   傅清溪立着不说话了,谢翼笑笑顾自己去了。   这里杏儿才过来,手里抱着两个坐褥,见只傅清溪一个人在,便道:“我方才拿了东西过来,看谢三爷也在,赶紧回去又取了一个,结果这会儿又不见了……姑娘先坐着,我还得把这个再拿回去。”   傅清溪笑道:“去吧,去吧。我再坐会子。”   晚上待得都散了,这一日才算过去。明日还有戏酒,傅清溪想想头觉着头疼。从前小时候,她本也不起眼的,随处一坐也没人在意,看烦了就四处逛去,也没人会寻她。可如今人大了,事儿便多了,尤其这回书院联考她的成绩又算不错的,便常有别家长辈问起来,这里少不得就叫她过去见人。这见了自然就得坐下陪着说会儿话看会儿戏,谦虚一回读书用功等话。三两个长辈拜见过来,也没时候能偷空了。   这会儿散了头发,她还想再看会儿书,却是拿起了书来看不下去了。心里一急,总不会又回到从前的样子去吧!   却听前头有声响,柳彦姝换了身家常衣裳过来,见傅清溪的样子,笑道:“你这可真够快的。不够睡?”   傅清溪按按额头:“哪里能够睡呢?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柳彦姝道:“你寻常不睡得比现在晚?怎么忽然娇贵起来了。”   傅清溪想想也是,便道:“大概是太吵的缘故,就这会子,我还觉着耳朵里能听见唱戏的声儿呢。”   柳彦姝忽然看着她一笑,道:“快老实同我说了吧,你今天哪里听戏了?!一早就走没影了。”   傅清溪点点头:“我去小花厅外头坐了会子,还见着了谢三哥。”   柳彦姝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细看傅清溪神情,见她毫无异状,便道:“我看你一走,没多久谢翼就也出去了。就猜到你们能碰上……”说着极为戏谑地瞧着傅清溪。   傅清溪打个哈欠:“嗯,谢三哥说了些印坊的什么事儿,太多他们行内的事儿了,我也听不太懂。”   柳彦姝一愣:“就说这个?他找你说这个干嘛!”   傅清溪想想:“大概是听说董九哥叫我帮忙看账本的事儿了吧。”   柳彦姝见她这里倒是什么也不瞒着,可全不是自己盼着的样子,换了一脸幽怨,长长叹了口气。   傅清溪提醒她:“老太太说了,一唉万事休,正月里大过年的不许叹气的。”   柳彦姝看她一眼:“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得了,不吵你睡觉,你睡吧睡吧!”   还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第74章 小试身手   等柳彦姝一走,傅清溪又拿了张纸出来,开始往上头列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却是今日听的印坊的事儿。她大概知道印一本书得先打样排版,然后雕板,校印无误,再交付印坊印刷,之后再分册装订。这中间能省成本的在何处?能用上技术机关以增其速度的又是哪些?   想想写写,涂涂抹抹,闹到实在转不动脑子了,才放下,洗手歇息。   刚躺下没多久,后街上就传来鞭炮声,这初七是人日,京城百姓有讲究这个的。初五是破五,初八又要迎财神,初九是首九头阳,总之这正月里每一日都有该热闹的缘由。这么的,人声不绝,爆竹声声。叫人怎么睡呢?加上这前两日请的俞家鲁家的,玩闹到了快半夜才散,第二日又要年酒席上坐着去,哪里得歇!傅清溪觉着自己的头都比平日沉了许多,连脑筋似乎也不怎么好使了。   待到正月十二,又该预备上灯了,这一热闹就能闹到十八。   有几家大家子,都在自家门口扎了灯楼。彩扎的三四层楼,满挂各色彩灯,入夜一看,闪闪烁烁好似神殿天宫。越家今年也扎了一个,老太爷画的图纸,叫天巧苑的人帮忙做的。三层飞檐,中间三盏水缸大的走马灯,里头点的蜡烛也不是寻常的,叫做银彩烛,比寻常的白蜡红蜡都要亮堂上许多。   傅清溪这会儿想起来,这董九枢可有日子没露面了。这回请年酒,来的也是董家四爷五爷,还有两个姐妹,愣是没见着他。心说不会是弄彩灯的事儿脱不开身吧。她虽跟着书上学着一天到晚捡着事儿就细细思量一回,可到底是纸上谈兵,不晓得效果如何,心里还真有两分不稳当。   如今旁人看灯看的是热闹,她看的全是各样的数目道理。一时又心叹没算到灯楼这一桩,一时又发现原来还有这许多花灯样式,自己只照着董九枢商行里头的算去恐怕有坐井观天之嫌。如此等等,柳彦姝见她总皱着眉,还道她心里别有所思,哪里知道她是一肚子买卖文章!   闹哄哄过了二十,年味渐淡,小孩儿们依依不舍地数着数儿放手里攒下的鞭炮,已经在盼着来年的热闹了。傅清溪则长长松了口气。果然自己不是适合热闹的人,还是安安静静读书上学心里踏实点。   刚开了学没两日,董九枢来了。寻着傅清溪说话,瞅着一个空子,递过一个封儿来,一挑眉毛也不说话。傅清溪还发愣呢,董九枢压低了声音道:“赶紧收起来!笨的!财不露白不懂啊!”   傅清溪赶紧把那封儿夹到一旁的书里,董九枢这才笑了:“傅丫头,你不错,这回真叫哥哥露脸!快来快来,一年之计在于春,你赶紧想想还有什么挣钱的法子!”   傅清溪却瞧他两眼,问道:“是不是没赚多少?你瞧着也不怎么高兴地样儿。”   董九枢一噎,想了想到底没瞒她:“花灯是真赚了不少。你那主意不错,如今我们几家都盯着新奇巧妙的贵价灯做去,却没想到那一般的反更挣钱……只是……嗐,我没忍住,又去买了几张米契……”   傅清溪一愣,皱了皱眉头,不说话了。   董九枢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叫我整日看着那么些钱在天上跑,一踮脚尖就能拿到似的,却不许动手,实在太难了!我忍不住!我想着,你那里在看在学,我这里试试也不碍的,对不对?且每回年下都是米契交易热闹的时候,叫我这么干看着……我实在忍不住!我就……买了几张。开始是赚的,赚了快五百两,我一瞧这路子没错啊,就又多买了几张……”   傅清溪问他:“现在清了没?亏了多少?”   董九枢摸摸脖子:“亏了一千八百多两……”   傅清溪砸吧砸吧嘴,不晓得说什么好。   董九枢也觉着自己这么做好似不太对,也不只道该说什么,两人都没说话。   越萦远远走过,瞥了一眼,抽了抽嘴角。   傅清溪忽然道:“董九哥,要不……要不往后你把这米契市场上每日的价格也给我一份?”   董九枢眼睛一亮:“怎么,可以做了?你弄明白了?”   傅清溪摇摇头:“没有,我就是想看看你说的一日上天,一日入地是什么样儿的。还有,我也想把自己分析出来的,同里头真正的数字比比。”   董九枢一个劲儿点头:“成,这个没问题!我派了人专门在那里头记着数呢。比天一庄的还详细,还快。你要的话,我隔两日叫人给你送一回来,可好?”   傅清溪想想也差不多,便点点头。   董九枢心里却极是高兴的,若说一开始只是因为那米契的事儿太挠心,正好傅清溪问上来,他趁便找个口舌稳当的人说一说,实在并没有报多大的期望;如今从这花灯的事儿一来,他觉出傅清溪的不一样来了。就像他老爹说过的,这能赚大钱的人,想事儿必定与寻常人不同。傅清溪或者就是自己的财神爷?   傅清溪胆小讲规矩老实,做个搭档那是叫人放心的,可就是太胆小了,对着转眼能赚那许多钱的事儿也还是四平八稳的,他心里便又觉着急。这会儿见她问起米契每日走数了,心道时候来了,——哪个进了那场子,看着那上上下下的数字,转着“自己若是买了……如今该赚了……”这样的念头,还能不着急的?她一着急,自己离在米契市场里大赚特赚就近了一步!   这时候他便开始给傅清溪讲那市场里的许多细事,傅清溪默默听着,等他好容易说完了,才问道:“董九哥你就这么相信我?那许多人都做不好的事儿,我一个全外行的能做好?”   董九枢想了想道:“要说一开始,那是你自己来问我的,我可没想过找你合作这事儿。可如今看来,我大概是时运到了!我家老头子说了,那米契的买卖同旁的还不一样,本钱能耐算一个,根底里却是个心性。他就说我赌性太重太自以为是,不是做米契的那块料。我如今看着,你或许能成。就说这回花灯,你那脑子就想的同人不太一样。”   傅清溪点点头道:“我总觉着这些事儿都真弄懂,不能光听着说说。可要说怎么才算真弄懂,我又说不明白。比方说,做买卖,做买卖靠的什么挣钱?靠东西好?铺子地段好?伙计伶俐?好似都不够根本。书上说了,事情都是越到根底上的越简单,那些纷繁复杂的都只是表面的,要想抓着那些跑,就累人的很了,不是长久之道。”   董九枢见她一张小脸端得肃穆,不由得失笑道:“好了,你同我们书院的夫子们有一拼了。对了,你说这许多,上回我交给你的那些账和细目,你可看出什么来了没有?”   傅清溪点点头道:“我看那两处成衣铺子甚是奇怪,怎么旧衣裳卖得比新衣裳好呢?这是什么道理?”   董九枢笑道:“旧衣裳便宜啊!一样衣裳,做的时候料子工钱都不贱的,若是到了估衣铺那就是落毛的凤凰,不值钱。卖得自然也不贵,这东西占地方,多收一年多贱一分,所以都稍微能挣点就成。”   傅清溪道:“那那些成衣放久了之后又当估衣卖了,既如此,还不如就卖估衣,何必又弄个成衣?”   董九枢道:“这事儿说来话长。前几年我看西京的成衣铺子极多,生意买卖都很红火,回来发现咱们这边倒没几家儿,就跟我家老子头说了一声儿,自己开了两个。正好当铺那里每季都有许多死当的衣裳,索性也放在我那铺子里卖了。我看一年也还赚两个钱,便也没多管。你今儿这一说……还真是!”   傅清溪又道:“你这里成衣铺子里的衣裳也都是绸缎的,想必来买的也不是差钱的,如何会专买旧衣裳却不买新衣裳呢?你看看这几样儿,都差不多的,怎么就旧衣裳卖得出去,新衣裳反只能等着暗了颜色也当旧衣裳卖时才能卖出去?我实在想不明白,你那铺子里到底是如何定价卖货的,还得给我细说说才好。”   董九枢一拍脑门:“这事儿我哪里知道的那般清楚!那花灯买卖是我自己一手做的,才知道点头尾。这个我还真不清楚,你这么说来还真有些稀奇,等我回去瞧瞧再来同你细说吧。”   如此说了几样事儿,他便自己回去细查。   傅清溪回了院子,待人都不在跟前的时候,把那封儿打开来一瞧,却是两张银票,整整二百两。她想到当日说好是一成还是一成五的,这若是按着一成算,那董九枢从这回花灯上赚的钱还够弥补米契买卖的亏空;若是按着一成半给自己算的,那这回董九枢却是白忙活了一场。   想到这里,不由得更加警醒自己——那米契是把剔骨刀,不一定剔的是谁!自己到时候可千万不能犯迷糊。   这会儿倒开始发愁这二百两银票的事儿了。   姑娘们的月钱都是丫头嬷嬷们管着的,哪有自己数铜钿的道理,说出去叫人笑也笑死了。可如今自己要走的路,还真得自己数银子了。且这钱叫她们知道了恐怕更多事儿。思来想去,决定下回见着董九的时候直接给他,叫他替自己收着,横竖到时候做米契买卖,也还都得经了他的手。   趁着眼前没人,把那银票还放回封儿里一同夹在了那本昆仑女弟子写的书中。 第75章 清风另往   年节将过,眼看着越荃也快要离家赴学,越苭整日粘着姐姐,只觉着自家姐姐在身边,自己才有了主心骨一般。   这日夜里,两姐妹叙别,越荃又提起王家兄弟来,她道:“你从前说的王家老三,我如今看着,却恐怕不如王家老四。”   越苭默默不语。   越荃又道:“那王家老三,同你这里讨好卖乖的,又同三妹妹那里多有书信来往,前阵子又听说给五妹妹所赠年礼非同寻常。这样的人,最是可恶。你不晓得,这世家子弟里专有这一路的,自觉身份学识乃至长相手段尽有,就爱逗弄些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们。最好叫几个姑娘都对自己许了心,才称了他们的愿了。于他们而言,这好似是一样功勋奖章一般,是可以拿去在同辈中吹嘘的。之前三妹妹书信的事儿,若不是王家老三自己同人说起,如何会传到外边去?只是寻常姑娘总是被这等人的一点身份给迷了眼睛,看不出那层皮底下的腌臜了!”   越苭道:“从前姐姐不是这么说的……”   越荃叹口气:“从前我也没见识过这样的人呢。好在,如今说给你也不算晚,你可别脑子一热,那王家虽好,王家老三却不是个好的。”   越苭不说话了。   越荃道:“你要想想,男婚女嫁,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你嫁人,嫁的是家世和品性,这关联到你的后半辈子和府里的从今往后。这可不是儿戏,更不是同人斗气!只王家老三那几样事儿,我说给你听的那几样,你的脾性能忍?且他们进书院虽容易,可正因为都容易,这进了书院之后的才是正经比试。   “他们不用同我们这样的人家相争,可他们难道就没东西要去抢要去夺要去同人比?不过是鸡口牛后之分罢了。可你看看,如今王家老四多厉害,天峦榜的榜首!他一个当哥哥的整日介在忙些甚么?给这个写信给那个送礼,如何编一套话把几个人都安抚住!嗐!一个道理,越是大家子里内斗的才越是厉害呢!若你是家主,你会乐意培养王常安那样的,还是王常英那样的?你呀,自己想想吧!”   越苭皱眉道:“那王常安从前只跟柳丫头话多,同我们倒都不怎么说话的。”   越荃道:“柳妹妹性子活络,同谁都能搭上话,你那性子,旁人贴上来还得看你心情好不好呢,自然话少了。柳妹妹的模样虽好,这大家子里选媳妇可没有光看容貌的。论起来,只怕傅妹妹都比她有利些儿。家底薄些不怕,人有才学时候,家底薄的反倒成了锦上添花了,倒成传奇了,好似我们这样的读书有成是应当的一般。可若只有个容貌,管什么事儿?是以你根本不用把柳妹妹打算在账上。她自己糊涂,就由她糊涂去吧,有些人不能劝,劝了劝不明白,反结怨。”   越苭好半日才勉强道:“我听懂姐姐的话了,姐姐放心,我不会犯糊涂的。如今最要紧的事儿是我读书的事儿。你这阵子也看见了,那越萦真觉着自己如今是越家第一了。还整日同那些宋家的、陆家的来往不绝,只当自己这般也抬高了身份似的。尤其去了宋家一趟,连家里的祭祖之仪都看不上眼了,一开口就是古仪如何,上典如何,宋家陆家这等人家又是如何……我真是听得来气……”   越荃见她越说越上火,笑着安抚她道:“好了。你急什么。她那是自己犯傻呢。我从前只当她还算个明白上进的,如今看来……这性子真是根上的东西,丁点改动不了。她只当把什么颜色涂自己身上了自己就是什么了,太可笑了些。宋家陆家如何且不说,只说那果然是好的?她却是还没见过玄赤金青蓝的阵势呢,这就坐井观天起来,这井还不是自家的。你这么想想,是不是可笑?你还生什么气,只当个笑话看吧。”   听越荃这么一说,越苭也笑起来。   越苭想起一事来又道:“她连丫鬟们的名儿都改了。紫陌改成凤文,兰香改成了染墨。想想姐姐的青书和彤文,她这是想比着姐姐来呢,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越荃笑这拍她:“刚说顺了,怎么转眼又着急上火的。”   越苭想了想道:“我心里也晓得她实在不算个什么,可就是看她自己好似瞎了眼睛似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还敢比起姐姐来,我瞧着就生气!我实在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越荃笑道:“好了,你是替我不平呢,实在她怎么想又碍着我什么事儿了?我看我们还是趁着这会子,把今年的千金宴上的事儿好好说一说。这回想来你该有把握了。”   越苭笑道:“所以我就怕离了姐姐啊,只姐姐在,我怕谁来?!”   越荃抚一下她后颈,笑道:“不能总这么孩子似的啊……”   两人便又接着说起千金宴的事儿来。正说着,忽然外头道:“三姑娘来了。”   两人便住了话头,越萦进来,看那姐妹两个在灯下紧挨着坐着,越苭哪里还有半分在自己跟前的骄纵,那越荃也不是素日里那张温文的笑脸了,眼睛里还有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意。她轻轻垂了眼帘,笑道:“刚要去瞧瞧大姐姐,嬷嬷说在四妹妹这儿呢,我便过来了。大姐姐明日就要走了,怕明日来不及相送,现在先过来同大姐姐作别。”   她说了便行了一礼,越荃笑道:“都是自家姐妹,毋需这许多虚礼。你明日有事便自去吧,过不得几个月我又回来了,那里用得着如此郑重。”   越萦答应一声,又道:“明日宋家姑娘请我过去看戏,推了两回也推不掉,只好应了,却没料到跟大姐姐辞家的日子撞上了。”   说完这话,她便扫了越苭同越荃一眼,越荃笑道:“你如今有许多知交好友了,这是好事。只管忙你的去,难道我还会为这个怪你?你也太小心了些儿。”   越萦只好笑着附和,三人相对反说不了什么话,她便道时候晚了,自先去歇息了。   待她一走,越苭就要开口,却叫越荃拦下了道:“好了,说正经事儿吧。”   越萦那里慢慢往出走,没听到后头有什么大的声儿,长长叹了口气,才加快了脚步。想着方才一眼瞥见的文书,只怕这回的千金宴是轮不到自己出头了。   傅清溪这回也预备了千金宴的投文,赶在十八之前送了过去,这会子正在收拾当日的草稿。   忽然想到一事,便对夏嬷嬷道:“嬷嬷,把我的银钱匣子拿来看看。”   夏嬷嬷听了吩咐便自己去开锁去取,杏儿笑道:“姑娘这是要数一数自己的压岁钱了。”   桃儿也道:“如今姑娘想要买什么,可没人拦着了。”说完捂嘴乐起来。   傅清溪笑道:“你们就打趣我吧!”   这一年因傅清溪几回考试投文得了些赏,老太太那里又给送过两回交际的花费,连着月钱和年下得的压岁荷包,大概点了点,竟也有两百余两了。   夏嬷嬷看她发呆,便问道:“姑娘是要拿去做什么,可是这些还不够?”   傅清溪回过神来摇头笑道:“不是,我只是在想,这都是今年攒下来的,前几年竟是一年年什么都不剩,可我却想不起来都拿那些银子买了什么要紧东西了!真是瞎花钱!”   杏儿桃儿一齐笑道:“姑娘想不起来,我们替姑娘记着呢。姑娘买过猫儿瓷枕、整套的小瓷猫摆件和木雕摆件,如今都收到那边箱子里了。那年姑娘们都喜欢上了猫儿,姑娘还央我们绣过一方猫儿扑蝶的帕子呢。之后还买过几件簪花,还跟着柳姑娘买过各种香露,这两件都金贵的,只是香露这些年恐怕早没味儿了。还有各样的棋子玩意,一副琉璃的棋子就花了姑娘大半年的月例了,晚上玩得都不肯睡觉,陶嬷嬷好容易把姑娘劝睡了,也非要把那棋子放在床前的桌子上才肯……近年来说嘛,那些戏本就花了得有两个月月例了,好在那之后姑娘倒没有再喜欢上什么东西……”   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出这许多来,傅清溪笑道:“你们果然记得清楚。如今叫我看,我都想不明白当时怎么非要买它不可呢!”   一时兴起,叫人把那些东西都取出来看。一样样摆了一桌子,傅清溪一样样看了,心里直叹:“那书上所言,今日所学之事一年后还余多少,十年后还余多少,我这当年所花之银子,不晓得如今还值多少……”   她心里想着,便问出来,夏嬷嬷笑道:“这些玩意都是最时兴的时候买的,那银子也不是花在料子做工上,一多半都是花在那个新鲜上。香露什么的早就没了不说,就这些小摆件,恐怕值不了几个钱了。倒是这琉璃棋子的琉璃同簪花们的材料总是实打实的,大约亏不了太多。”   傅清溪叹一声:“就没有赚的?如今比我买的时候还贵了的东西,就没有?”   杏儿笑起来:“姑娘,这些东西,旧的哪有新的贵,哪有越放反越值钱的道理?又不是古董!”   傅清溪听了也笑起来,道:“好了好了,都收起来吧,姑娘我看着心里老大不高兴的。”   几人哄笑一声,便七手八脚收拾起来。   傅清溪在那里想:“当日的那些银钱,我若是留到了现在,要进米契买卖也好,要说些别的也罢,也多些余地。换了那一堆买的一刻是最贵的东西,真是过一时贱一时,不过一时的高兴又高兴不了许久,真是傻了。傅清溪啊傅清溪,有人花钱买高兴,那是人家衣食无忧的时候了。你往后的日子还不晓得在哪里呢,怎么也这么胡乱花费起来,幸好幸好,如今醒悟也为时未晚。” 第76章 遂愿   她这里正反省自己的花钱之道,柳彦姝从隔壁兴冲冲过来了,手里还抱着一个盒子。一下子放到清溪跟前,笑道:“快看看,我好容易买到了!”   打开来看时,里头一个八角木质厚盒,上头嵌着有许多凹洞的瓷盘,里头五彩缤纷的玲珑珠子,这会儿几个角上的灯光一映,端得璀璨生辉。   傅清溪一眼就认出来了:“□□捉虫啊,你也买了?”   柳彦姝推她一下:“会不会说话?!人家叫做‘听取蛙声一片’好不好!我这个是玲珑阁买的,从年前就排上队了,这会儿才到手呢!怎么样?好看吧?你若是想买,我那里还有张贵宾帖,拿着去了,能快些买到手,如何?我可够想着你的吧?”   这□□棋是年下从南边传来的新玩意,一时成了风潮,尤其大家子的里的姑娘奶奶们都爱上了。可这里头几样机关不是轻易能仿出来的,一时竟没法在当地造出来,只好从南边采买。这一来二去的自然耽误工夫了,可没成想,越是耽误功夫不好到手就越是有人想要。年里时候,谁家姑娘能拿出一副来,那真是光彩面子。   之前越苭得了一个,那是越荃从西京给带回来的。众人听说连旧京都兴这个了,越发着急想要,生怕自己赶不上这风儿叫人看轻了去。   如今看来,越芝姐妹那边不晓得有没有,说不定柳彦姝就是这越家第二个有这棋的,也难怪她如此高兴了。   傅清溪问她:“这得多少银子?”   柳彦姝伸出三根指头来:“三十两。”   傅清溪一伸舌头,“你可真够舍得的。”   柳彦姝看她一眼:“你年下没拿到压岁荷包?多多少少的,一百多两总有的吧?还差这点钱?”   傅清溪一皱眉:“虽然有压岁荷包,咱们散出去的也不少啊,各处都要打赏,这还一年要劳烦他们不是……”   柳彦姝点头:“就是,要钱的时候想起咱们也算主子来了,平日里可不把我们当正经主子看呢!……不说这个,那也不至于连着三十两都没有了吧?!”   傅清溪又看一眼那熠熠生辉的棋盘,摇摇头道:“我不买。”   柳彦姝说她:“怎么好好的又别扭起来了。从前你不是最喜欢这些的?哪样东西你没收全!这会儿又这么说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一会儿若是别的姐妹来问我要那帖子,我可就给了。”   傅清溪点点头:“嗯,谁要给谁呗,我如今不玩那些了,我长大了。”   柳彦姝哈哈笑起来,说道:“少跟我扯吧你!我知道,你多半是被董九带坏了,看着银钱比看什么都高兴!”   傅清溪便道:“你这东西如今花三十两买了,我估摸着不出今年,咱们这里就能做出来。到时候不知道十两还值不值了。这转眼就是二十两打了水漂,何苦来的,我不买。”   柳彦姝大笑:“听听,听听,果然是买卖人的口气了!千金难买我乐意!这事儿能全用银子算明白?你这个呆子!算了算了,横竖我已经有了,你若想玩时就来找我吧。哎,我明儿拿去给七妹妹瞧瞧!”   说了就抱着她那盒子还出去了。   这里杏儿上来伺候傅清溪,笑道:“姑娘真是长大了,陶嬷嬷要知道了不晓得多少高兴。”   傅清溪笑道:“从前我自己没想明白,陶嬷嬷说什么我就烦她管我,如今自己大概想明白了一点,对景儿想想,竟都是当日嬷嬷同我说过的。你说说,人怎么就不能早点明白事儿呢?唉!”   杏儿在一旁笑道:“姑娘如今明白就不算晚,这不明白的人还多了去了呢。”   桃儿给她一个颜色,杏儿笑笑不说话了。   都洗漱收拾好了,傅清溪又拿了一本本子在手里,一手掂了根墨芯藤身硬头笔,就着灯光半靠在床头,一行想一行写写画画的。   夏嬷嬷过来劝道:“姑娘,这晚上想事儿伤神,当心一会儿碍着睡觉。”   傅清溪笑道:“我晓得,嬷嬷,我这会儿还不困,写几笔就放下了。”   夏嬷嬷听说如此,便也只好由她。   傅清溪这会儿想的是成衣铺子的事儿,照着董九枢的说法,这成衣铺子在西京就做得挺好,他那两个铺子还是照着西京的铺子样子开的,可怎么到了这边就不成呢?想想今天那□□棋,就是打南边一传过来,连京城同旧京到更北路都风行起来了,可见这人的喜好该是有相通之处的。怎么到了衣裳铺子这里就不对了呢?她想不明白这个事儿。   如今她已经养成了想事儿的习惯,这会子觉着不明白,就往本子上画着,——到底要从哪几块来想明白这事儿呢?   这衣裳都是人穿的,说到底,这差别根子在人上。那人买不买成衣,买什么成衣,又同什么相干呢?气候、日常作息习惯、一地风俗……她这么慢慢捋着自己的思路,一边就记下来。等到略感神疲了,才放下手里的纸笔,叫杏儿拿去书桌上收好,只说明儿再看。这才安生躺下歇息。   到了第二日,她又照着昨日所思,想着那几样事儿各要从哪里着手,这东西得要西京同这边京城的两处民风比较,这可不容易。别说西京了,连京城如何她也还不甚清楚呢。上回还是为了花灯的事儿,去看了一回街道和人口分布。这回可比那回的事儿还多还细。凝神细思,想起有几本讲两京沿革的书,还需得看看两边的税目等事,那就牵扯了政务了,恐怕还得去找一回二舅舅……   一样样想着,外头越荃要走了,便放下心思又同众人一起去给越荃送行。她心里老念着自己的事儿,全没发现越萦今日没在家中。   散了回来,柳彦姝低了声同她说:“阿三越来越横了,今天大姐姐要走,她居然说应了宋家还是陆家的邀约一早出门去了。我看老太太同大舅母都不太高兴呢。”   傅清溪回过神来:“啊?我都没注意她在没在。”   柳彦姝一瞪眼睛正想生气,忽然又笑出来:“唉哟,这话要叫她听见可就好笑了。”   刚回到院子,听芙过来道:“姑娘,那几身衣裳我们大概做了个样子,姑娘要不要先看看?没做过这个,心里没底。”   傅清溪听说没做过的,又起了好奇心,便跟着过去瞧了。一见之下很是惊讶,那几身衣裳都是府里的料子,样式也都没甚新奇处,便问道:“柳姐姐你这是给谁做的衣服……”   柳彦姝掩嘴笑道:“难不成你的衣服还要我的人来做?自然是给我自己做的了!”   傅清溪见了鬼似得看着她,柳彦姝甩甩手不理她,顾自看了一会儿道:“嗯,这腰身这里再收窄些儿,这件挖个方领,那件还是圆领的,就用上回剩下的料子做沿边。”   听芙迟疑道:“姑娘……上回那料子不是……四姑娘做了两身整身的,姑娘不是不想要用那块料子了么……”   柳彦姝嘻嘻一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听我的就是了。姑娘我如今又爱用了。”   傅清溪也摸不着头脑,只是她一看柳彦姝这申请就自发想到什么,小心问道:“你、你这又是打了什么鬼主意……”   柳彦姝哈哈笑道:“你到底是机灵还是糊涂呢?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别管了。”   傅清溪见她不说,也不强问了,便顾自己回了屋子,按着一早理出来的头绪,先寻起书来。   在自己屋里扒拉了一回,又去书楼大院里抱了几本回来,大概理了个前后顺序,便摆开纸笔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往自己的本子上记。   如今她这样的本子也有一沓子了,却是同俞正楠学的。说起俞正楠,这年里也没能见上一面,说是去昆仑书院寻她兄弟去了,不知道这回千金宴她投没投文。上回说起今年春考的事儿,她说还要再看,也不知道准备的如何了。   思量一回,发现自己走神了,赶紧甩甩脑袋回到书上来。   说来也奇怪,她这回借来的书里就有两本从前越萦给她列的书单上有的。那时候看得云里雾里,这会子看起来却清楚过了。   “难道我果然变聪明了些儿?”摸着脸她自己也有点怀疑。再细想想,却是从前看那些书时,心里是茫茫然一片,再看那书自然也是茫茫然一片,看完之后就如风过水面,不留半点痕迹。   可这回不一样了,这回她心里带着疑问,有了这些自己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疑问,便就有些求知若渴。再看书时,那书上所言所列恰好与自己所疑惑者有关的,就立时被自己看进了眼里。心里的那点疑问就在脑子里伸出许多手来,把那相关的点点滴滴都一样样抓住了,这书读着就有血有肉起来。一时皱眉,一时恍悟,最初细碎散乱的想法念头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这里日夜用功不知时光,这日忽然传来喜讯,道是俞正楠也叫昆仑书院的教习相中了,没经春考便收了去了。俞家转眼间也有两个子弟进了五大书院,一时声名大振。   傅清溪听说消息,高兴地喜极而泣,柳彦姝看着十分吃味,酸了她几句给她递过去一方帕子。越萦却笑道:“俞三姑娘进了昆仑书院这样的事儿,我们是忽然知道的,难道傅妹妹之前也没有听着消息?你们不是知交好友?怎么会这样的事儿反不知道的道理?这会儿倒哭上了,嘿!”   傅清溪也挺不好意思的,刚擦干了眼泪,听了这话便老实道:“俞三姐姐年前就说今年过年恐怕不得回来了,又说起春考的事儿,只说还要再看看。之后都忙着过年我也没再给她写过书信,心里还一直担心她今年若要考,也不知道准备得如何了。谁知道……这可真是太好了!神灵保佑!”说着话声儿又颤起来。   旁人不知道,她是知道俞正楠下过功夫的,在联府办学之前,几家哪里想过姑娘考上大书院的事儿?俞正楠又偏喜欢理术,更不容易了。想想她收在瞻园里的那许多手抄本子,还有指头上的茧子,傅清溪越发想哭了。 第77章 利与忠   俞正楠高中昆仑书院的事儿自然叫老太太高兴了几日,之后千金宴一开,更高兴的事儿来了。这回没了璇玑缎,便没了入选之说,只列三甲,这魁首恰是越苭。老太太自来最疼爱越荃同越苭姐妹的,越荃是不用说,从小到大只有给大人长脸的。这越苭却是小时候伶俐招人喜欢,长大了性子有些歪不说,一身的聪明劲儿就是不肯用在读书上。老太太在边上看着十分着急。   这回好了,直接拔了头筹。如今的千金宴可不是前两年了,经了上回冶世书院先生一事,虽然没见着真人,那璇玑缎却不会有假,那声势都越发高涨。这样时候,越苭还能得了魁首,比早先越荃跟玩着似的连着包揽好几年也不差什么了。老太太心里高兴,特地在家里摆了一回家宴庆贺。   姐妹们都是投了千金宴的,别个都没有声息,只越苭中了头名。这会子围坐着替她道喜,心里滋味就各不相同了。   越萦坐在那里面上淡淡的,见傅清溪顾着自己吃喝,分毫没往心里去似的,便道:“傅妹妹这回写的什么?上回是连得两个嘉奖,这回怎么没个声息了?”   傅清溪道:“这回我写的数象初用于世事,已经是尽力写了,只是到底不大好吧。”   越萦笑道:“你可看过你四姐姐的投文?难道会差了那许多?”   傅清溪摇头:“没看过,姐姐们的投文我都没看过。只七妹妹的拿来给我看过,她写的园艺,我瞧着很有趣。”   越萦见她王顾左右而言他,便点她道:“这投文预备的时候长,说要比才学,恐怕比助力更多些。”   傅清溪点点头:“我当日那两份,都不是自己的能耐。如今这回倒全是我自个儿的本事,可见我的本事实在是不成的。”   越萦听她直认自己上两回都靠的旁人,有些怔愣,柳彦姝过来拉着傅清溪往另一边去了,不晓得要说什么。   越萦这里寻思开了。这傅清溪忽然把当日投文的内情告诉我,这是何用意?这是为了告诉我说她其实也知道越苭这回的文全是越荃的手笔?还是见这不平事,心里不忿,想寻人联盟,特意同我示好?还是说要告诉我她根本不在乎上回投文得奖的□□,故意敲打我的?   一时又想起近来傅清溪的言行来,还有她同越苭之间的言语来往;一眼看见柳彦姝,又疑心起是不是里头还有柳彦姝的什么用意。   她们这里正热闹,忽然越栐仁同一群世交子弟也来了,正好给越苭贺喜。   饮宴毕,换了茶果上来说话。傅清溪同柳彦姝在一处,正同俞家和鲁家几个子弟说话,董九枢大喇喇走过来,冲傅清溪一挥手:“走,九哥找你说个事儿。”   若是换了旁人,少年们难免要起哄取笑,可换了董九枢对上傅清溪,怎么看怎么是地主老爷压迫长工的样儿,柳彦姝便道:“董九,你少欺负清溪,她老实你就老使唤她干这个那个的……”   董九枢一摆手:“得,就跟你们这似的,整日介说东家笑西家什么正事儿不干才叫正经是吧?!说不到一块儿去!走,清溪,你上回说的事儿很有道理,你再给我细讲讲。”   柳彦姝还要再说,被傅清溪拦住了,道:“成了,我没事的。”说完就立起身跟董九枢到最边上窗户下的桌子边坐着说话去了。   初春午后,少男少女,当窗暖阳融融,茶烟袅袅,笑语晏晏……若是中间不要放两本账本就好了。   董九枢等傅清溪坐定,忽然行了一礼,把傅清溪唬得一跳,问道:“董九哥你这回又在米契上输了多少?!”   董九枢笑开了:“你这丫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见许多人往这边看过来,一摆手,边上跟着的仆妇就捧了个包裹过来,放在桌子中间一打开,里头是两本皮面账本。方才还想看新鲜的人都纷纷转回头去。   董九枢把那几本账本往傅清溪跟前一推,叹道:“喏,这些是成衣铺子的细账,你可以看看。赶紧给我出个主意,看这买卖要怎么做才好。”   傅清溪不解:“细账上回不是拿来了么……”   董九枢揉揉脸:“这才是真的。”   傅清溪皱眉看这他,董九枢长叹一声,细说起来。   原来那日听傅清溪说了,他觉着自己的买卖还没一个小姑娘看账本看出来的清楚,心里挺不好意思的,便找了掌柜的来细问。哪知道越问那掌柜的越是面色不对,他就觉出蹊跷来了。同自家老爹说了句,直接把里头的活计、掌柜、管事都给一个个挨班细问。管事的一看这阵势,也不管问的是什么,就先把自家的事儿交代了。   他们几个从掌柜起到底下的老伙计,串通一气一直在这个买卖里暗中吃回扣。因那旧衣裳来了都是一包包的,整包论价,都是自家当铺里出来的,父子买卖,没什么虚的可玩。   他们给估价的时候,就把好衣裳使劲压价,再把细目列低一等。比如“蓝缎滩羊皮里子长袄”便写作“羊皮旧袄”,如此一来,就算东家看账,也不会对其后的价钱起疑。反把那一包里的其他一些寻常衣裳给估高些,如此一匀,进价总数是无误的。   往出卖时,这羊皮旧袄卖的自然不是账上的那个价钱了,只因这个名目写着,只比估价高个一两成卖出去只看账也觉正常。这实价同账面售出价之间的差额,就是他们几个的了。   那些为了背匀成本被高估了价格的,到时候卖不出去,只说越发放旧了,东家一点头,再降一回价出手。如此一来,这个价钱是过了东家的眼的,自然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相比之下,成衣的价钱一件是一件的,他们没有油水可捞,便不甚积极。后来也不知哪个想了主意,把这新衣裳变成旧衣裳来卖,不又是一条财路?是以凡有人问起,他们便虚抬价格,或者故意露出些隙缝跳线等事,又给人算账,引着人家买旧衣,只说那个实惠。等到翻过年去,上年的衣裳便当成旧衣来卖了,这时候他们把好好收着的衣裳拿来卖高价记低价,再赚一层。   这些东西,光看账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他们上下窜通,分赃有序,若不是这回董九枢问得太细,叫他们前言后语搭不起来了,又兼之心虚,这事儿还不定能瞒多久。   说完这些,董九枢道:“这俩铺子虽拢共也没几个钱,可爷这么一直叫人当孙子骗着,想起来真是窝火得不成!幸好你看出蹊跷来了,我家老头子还叫我谢谢你呢!”   傅清溪听了一愣一愣的,又听说最后这句,忙道:“别,我只说了个开头,还不是冲这个去的。还是董九哥你自己觉出不对来了,我可不敢担这个谢字。”   董九枢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你肯定不肯认这个功劳的,果然,胆小如鼠傅清溪,哈哈。”   傅清溪把那两本账本拿过来随手翻了翻,道:“那又叫我看这个做什么?”   董九枢道:“上回你一说我也觉着奇怪了,怎么这一样的铺子在西京就开的好好的,咱们这儿就不行呢?难不成是我想错了?还是那些衣裳不对?想不明白,再叫你看看。”   傅清溪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从前没细想这事儿?”   董九枢笑道:“我们家里那许多买卖,有的挣钱有的不挣钱,那都是该当的。不挣钱的看能不能撑过去,实在不行就赶紧关了,寻下一个能挣钱的买卖干去。谁还死盯着一个想?也只你这样的呆子才会如此。”   傅清溪笑笑:“我如今落下毛病了,有东西想不明白的我就老想老想。”又道,“这个成衣买卖的不同,我大概有点谱了,只还不晓得自己猜的对不对。若是猜对了,又要怎么做,都还没想明白,恐怕还得过阵子才行。”   董九枢点头道:“那自然的。若是这半个来月你就能有个赚钱的主意,那你也别读什么书了,趁早来我们商行当一省祭酒得了!”   傅清溪上回打算把银票还放在董九枢那里,等着到时候一起做米契买卖,因这回他们是忽然来的,银票也没随身带着,只好把这打算同董九枢说了,董九枢笑道:“费劲的!你一早说了还省得这来回折腾了。这又不是米契,倒到手还能赚点。”   只好约定下回来之前先通个气,傅清溪也好有个准备。   待得这里散了,傅清溪没回落萍院,却跟着越蕊去了青桑院。   二老爷同二太太都在家,傅清溪进去赶紧先行了礼。二太太叫人上果子上茶,傅清溪却笑道:“二舅舅,我最近要做个演世的辨析,好些材料要收集,有些能在书上找到,有些却没有的,想来问问二舅舅。”   二老爷笑道:“那好,便索性在这里说吧,叫蕊儿也听听。”   傅清溪点点头,便把自己想知道西京同京城的人口数目、户税分布、男女年龄等话说了,越湛迟听了十分讶异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问起这些来?这是那些衙门才管的事儿啊。”   傅清溪笑道:“因看商贸买卖之事,最后还都落到个人身上,才发现那些历史沿革、民俗风情的东西好找,倒是这些实打实的数字难寻。我想着或者朝廷的发文上会有一些,就来问问二舅舅看。”   越湛迟思量着点头道:“你说的这些都有的,却不是在一处,各衙门的内计中有一些,还有邸报上也有一些,我给你给找找,待都得了再叫蕊儿给你拿过去吧。”   傅清溪听说如此,赶紧起身行礼道:“清溪谢过二舅舅。”   越湛迟摸摸胡子笑道:“无须多礼,你这般勤恳上进,难道做舅舅的反而不帮的?”   一时外头又有事,越湛迟便出去了。傅清溪在这里陪着许氏同越蕊说了会儿话,许氏又留她用了一回点心,她才告辞回来。   等着所需资料的时候她也没闲着,把寻来的书都挨本看了,摘录了许多资料。白日亮堂的时候便看书记录,晚间在灯下再归总分析。夏嬷嬷见她做的事情稀奇古怪的,回回大太太问起都只好照实直说,倒叫大太太感慨:“这孩子是真要去当账房先生啊……” 第78章 世事人心   过了两日,越蕊的丫头雪梨过来相请,傅清溪想着大概是二舅舅那边有眉目了,便赶紧跟着过去。   到了青桑院,却是越栐信在。傅清溪一时摸不着头脑,先上前行礼唤了声:“四哥哥。”   越栐信笑道:“你要的东西都得了,蕊儿说给你送去,我想听你细说说你的想头,就叫她把你请了来。劳你跑一趟,你可别怨我。”   傅清溪笑了:“我可不敢。”   越蕊已经上来抱住了傅清溪的胳膊,笑道:“咱们屋里说去。我爹同我娘都去我表舅那里了,饭也不回来吃。一会儿叫他们把你的饭也摆在这里,咱们好说话。好不好?哥哥还带了些外头的吃食回来,咱们正好尝尝,傅姐姐你说好不好?”   傅清溪最不经求的,赶紧点头:“好,都好。”   越栐信在一旁看着笑。   到了屋里,越蕊便叫了嬷嬷过来吩咐一会儿摆饭的事儿。这边越栐信带着傅清溪到偏厅坐了,又从一旁柜子里取出厚厚一沓文书来,递给傅清溪道:“你看看,可是你要的?”   傅清溪拿过来一样样翻看起来,里头有两京及周边地区的人口赋税记录,又有男女岁数分布,连农税商税的细分数字都有。匆匆看完,却听越栐信在那儿笑,抬头一看,就见自己在翻阅时候已经不自觉地把那一大叠材料按着里头内容分出几堆来了。   越栐信笑问:“是学了数术的人都这般有条理?”   傅清溪摇摇头:“我是替董九哥看账本太多了落下的毛病。”   越栐信听了拍着腿笑道:“这个毛病好!”又问道,“我听蕊儿说你要这些东西,也是为了买卖的事儿?我如今正在学这个,想听听你这到底是什么主意。怎么做买卖还问起这些来。”   傅清溪想着董九枢那里的成衣买卖到底是旁人的生意,自己若说了,不晓得深浅,只怕会有妨碍,倒是自己的那些想法说说无妨,便道:“我是看了董九哥那里的生意买卖才有了这个想头。听他说的,有些买卖在西京做得极好,到我们这里就不成,或者有我们这里很是红火的,到了那头就立不住。可我看着,像之前的珠儿棋、戏本那些,哪儿都挺多人喜欢的。这么两相一对,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就有的买卖哪里都成,有的买卖就得分地方呢?”   越栐信皱着眉点头:“确实如此。”   傅清溪接着道:“我就呆人呆想,那东西买卖,最终还是要落在人身上。这两地那些一边成一边不成的买卖,或者就是因着两地人的不同。人为什么会喜欢要这个不喜欢要那个?一者有一地气候风物的原因,冷的地方自然喜欢裘皮,热的地方就喜欢麻纱。除了这个,老人同小孩喜欢的自然不一样,男跟女所好也不同吧。是以我就想看看这两京的人到底差在哪里,才会变成一样买卖两样做法。”   越栐信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以拳击手,笑道:“好个人差在哪里!”   他这阵子都在他表舅那里帮手,倒不是为了学买卖,而是他本来就走的“心术”一道,这商贸上头人心来往最是频繁的,实在是个领悟的好场子。这会儿听说傅清溪也把事情转到人的身上了,算是殊途同归,自然更高兴了。   又听傅清溪大概说了几个这因人而异的买卖例子,他笑道:“你同我学的实在有些相类,不过到底还是不同的。你这走的是大面上的数术演世的法子。一个地方老人多了,大半会呈现什么状态,什么买卖会好,什么买卖会败;同理,若是一个地方都是后生小辈,又当如何,等等。不错,不错,我从前竟不曾细想这一头过!”   傅清溪听他如此说了,便好奇道:“那四哥哥学的又是什么?”   越栐信笑道:“我学的是人的言行如何受人影响。比方说,一样东西出来,怎么能叫那些本不需要的人都想买;出了一个事情,怎么把人的看法观点都往一个方向上引。说起来也是在人心上下功夫。”   傅清溪瞠目结舌:“还有这样的?这、这也是春考的科目?”她晓得越栐信也是要考春考的,才有此一问。   越栐信笑道:“也有几个书院有这个科目的,只是不如数术、理术那些那么常见罢了。”   傅清溪道:“幸好不算常见,要不然不是太也可怕了些?”   越栐信哈哈大笑道:“有什么可怕的?便是寻常你们相互约着做什么事儿去,不都是在人心上动功夫?有人不想去的,你要怎么劝她去?无非是说去了有什么什么好处,不去的话又如何如何不合群往后不好相处等话,是也不是?你看这东西都不要学的,人都自会。我们所谓学,不过是把这些既有的东西总结出来罢了。说起来,大概就是‘人心上的理术’这样。”   他的话叫人无可辩驳,傅清溪只好点头,只是心里却在警醒自己,往后可要小心莫要落入这等功夫的陷阱。   一时到了午饭时候,越蕊张罗着摆了饭,三人同坐,匆匆吃完了,上了茶来接着说话。   傅清溪这会儿才知道越蕊学的园艺家居之道,也是春考名录上书院里有的科目,只是太不常见,还是越栐信不晓得费了多大劲儿打听出来的。那科目寻常也不直接招人,多半是进了他们书院的辅修一个,或者中间发现有这块天分的,便转读那一科。越栐信说这个大概就是最适合越蕊的了,不管到时候考不考得上,至少学的时候开心,那也很好。   傅清溪没见过别家的兄弟姐妹如何相处,只这半天下来,觉着越蕊有这样的哥哥可真是好福气了。   下晌拿了东西回到落萍院,就赶紧摆开阵势干活。把有用的数据都摘录下来,整理过程中有什么灵光一闪的地方也赶紧给记一笔。用过晚饭,继续伏案工作。   夏嬷嬷给端上茶来的时候笑道:“姑娘这去了一趟七姑娘那里,越发勤奋起来了。”   傅清溪笑道:“时不我待啊,没法子,从前浪费掉的日子太多了。”   待到夜深,不得不歇息的时候,那拿回来的材料也看了一多半了。想想从前耗一晚上就翻三四页书,还不定记没记住,怎么如今就这么厉害了?果然这自己想学的同不得不学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若是换了从前,说不定就想趁着气势,一鼓作气熬个夜把这些材料都看了才好。可如今的傅清溪却不会这么做了。为什么?就年上那几日不得不守岁熬夜,好几天都没缓过来。倒不是身子骨的事儿,实在是精神头脑的影响太大。连着熬夜晚睡了几日,白日里醒着也没精神不说,连干劲都少了。做什么事情总是提不起劲儿来似的,晚上想着明日要如何如何,到了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什么都做不成。脑子也钝了,心里也老迷迷糊糊的。便是白天补了觉也还是不行。   后来她害怕自己这样是又要回到老路上去了,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晚上早睡。外头有鞭炮声便用棉花堵住耳朵。有两回柳彦姝玩得不尽兴来找她,结果她都已经睡熟了,直叫柳彦姝喊“真是个老婆婆了!”可也奇怪,连着三四天这么睡来,这精神头和干劲就又回来了!从那之后,她虽用功,却是绝不肯再熬夜了,更别说为了嬉戏玩乐不睡觉这样的事。   第二日照常上学。如今都分了班,这华英楼里的隔断就派上用场了。东边一排给隔成了小间,小班上课时用,中间还留着一处大的地儿,却是有些课业众人都该学的,便都聚到这里上大课。   这日正好有一堂古仪的大课,翟教习在上头讲课,底下众人坐着,有听的有走神的有不晓得在本子上涂抹些什么的,都同从前一样。   中间有两个礼仪,需得她们离席模仿。众人悉悉索索离开位置,越芝还在那边支着下巴不知道想些什么。越苓赶紧拉她一把,她才如梦初醒,跟着站了起来却不晓得要做什么。边上几个看她那样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越苓一个个给瞪了回去,反是越芝红了脸拉住了她。   翟教习在上头看见了,心里生叹。依着她的意思,这分班备考之后,按着成绩和日常作业,常年来根本无心向学的就索性回家去得了,省的还在这里耽误有心学习之人。可是这大家子的人情面子却比里子还要紧,愣是一个都不让退。说起耽误旁人的话,几家太太都是“还请先生施教时多多费心”这样的口气。小班时候自然好说,可像如今这样,哪里是教习们能把控得了的?可又有什么办法!   咳嗽一声,底下才渐渐住了声,接着教起来。   果然,这一开始模仿,便有怪样跌出的。小姑娘们又不禁逗,一时嬉笑不绝,这古仪又如何还庄重得起来?偏是一样怪事,越是不想学的越是不怕教习,更不在乎旁人眼光,反倒是招人一乐而大感自得。翟教习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到了下一趟古仪课,也变成小班授课了,除了一个班还是翟教习教导,另外的都是外头临时请来的古仪先生来教。   傅清溪同越芃、越萦、越苭在翟教习教的班里,余下姐妹都在别的班。柳彦姝下了课便道;“呸,看人下菜碟儿的玩意儿!难道越苭比我学的好?!”   傅清溪看她一眼道:“不是你学的不好,是你笑得太大声了。” 第79章 逍遥游   古仪大课忽然也换做小课了不说,且几家都有姑娘没留在翟教习的班里。自然有家里人找到掌家太太那里了,却被三言两语挡了回去,这里上课仍是照旧。傅清溪有点替越芝着急,别人还罢了,越芝自己就读的古仪,怎么这大课反进不去翟教习的班了?这叫什么话!   她想着四太太肯定会去寻老太太说这事儿的,这教习们虽然厉害,可这点面子总还会给。哪想到等了几日,也不见声息,她想直接问越芝,却怕唐突了,便同柳彦姝说了起来。   柳彦姝也皱眉:“我还等着四舅母去说一声,好把我们也捎带上呢。这下可好,全没人管了!”   过了两日,她才悄悄告诉傅清溪:“四舅母这一胎不是太稳当,五姐姐瞒着这事儿呢。不过就算说了,估计这会子也顾不上,天天汤药吃着,每天下床走动的时候都是有数的,只叫多躺躺。”   傅清溪皱眉:“过年那会儿不是还好好的吗?”   柳彦姝摇头:“不知道,听说是现在月份大了的缘故……是因为……肚子太沉了?……”自己想想也没有这个说法子,便挠头。   傅清溪笑一声:“得了,我们哪里知道这些。那你可怎么办呢?要不自己去同翟教习说一声?”   柳彦姝皱了脸道:“我法子倒不是没有,不过就是翟教习这个人古板,若是我通过什么旁的人去说话托情,就算她碍着情面不得不叫我回去,回头也更看我不惯呢!算了,我又不是真想春考的人。如今这样还舒坦了呢!”   时至春浓,也不知是老太太还是大太太开的口,越芝还叫她回小班去了。越苓、越蕊同柳彦姝却没个说法,还在另外的班里混。   傅清溪着急了,去找柳彦姝,哪知道柳彦姝正兴头一趟出去游玩的事儿,听她说了,特地把丫头们都支开道:“你放心,我没事的。反正我也不靠那个吃饭,不去就不去呗,我还不乐意看翟教习那脸色呢。”   傅清溪还待再劝,可多说两句,她就道自己自有打算。傅清溪也无法,只好由她去吧。   那边越芝虽回了翟教习的小班,却没见什么起色,总是神不守舍的样子。翟教习看了自然也皱眉,后来听说四太太身子不太稳当,只当她是忧心亲娘,才放下了。   傅清溪见柳彦姝那里自己不着急,越芝已经回了小班了,四太太的事儿她小孩儿一个可帮不上什么忙,便仍埋头干活去了。   中间董九枢又来过两回,傅清溪的银票已经交给他了,不知道是为了鼓励傅清溪还是怎样,他提议若是傅清溪把那成衣店的主意拿出来了,便算她一点股份。那二百两银子到时候就算入股了。   傅清溪听了失笑,董九枢还问她:“怎么的,看不上九哥我的买卖?!”   傅清溪摇头,“不说那银子本来就是从你这里来的,只说那个数目,投到你的买卖里,怎么着总有点‘沧海一粟’的味道。”说得董九枢也笑。   转眼春浓,分班读书也渐渐惯了,便又有人兴起游玩的心思来。也不晓得谁出的主意,这回不弄那些送春迎春的东西了,却是想要集齐了人,往逍遥苑去游一回春。   那逍遥苑在京城是有名头的,分南苑和北苑,南苑以招待男宾为主,北苑则主要接待女宾。两处都是好景致要玩乐处,那南苑素有“快活林”之称,北苑自然也差不了。   越家几姐妹说起这事儿,越芃道:“这是谁的主意?怎么忽然就提到那里去了。平常咱们去去伍芳阁那样地方就可以了,逍遥苑……是咱们能去得的地方嚒?”   柳彦姝却是极有兴致,她道:“应该无妨吧,之前大姐姐她们来京里做课业的时候,不还在里头住过两日?”   越芃想起来还真有这事儿,减了点关于“妥当与否”的担心,又说起花费来:“可那地方听说花钱如流水的……”   柳彦姝道:“什么地方不都一样?花大钱有花大钱的玩法,花小钱有花小钱的乐处。咱们就紧着自己的能耐来呗,也不怕什么的。”   越苭看她一眼:“我看你是很想去啊。”   柳彦姝点头:“是啊。早听说那里头如何堪比仙境,真想去见识见识。”   越苭想是听越荃说起过一些的,似乎也有两分心动,竟没有再驳她这话。   却听傅清溪忽然道:“我不去。”   大家都看着她,傅清溪木着一张脸:“我不想去。手里的活儿来不及,没心思去游玩。”   柳彦姝道:“什么活儿?又是董九那个钱串子叫你帮忙的吧?!他们家不养账房?就事事指着你?你还真给他做活儿!现在更是连耍子都不去了,你是不是呆啊你!”   傅清溪还没开口,越萦却道:“或者傅妹妹也得了好处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傅清溪想想这话也有理,点头道:“是啊,我如今对数象之说懂得了不少,说来还多亏董九哥那些生意买卖的东西。这交易之中便有数,这单数不成象,数多了就有了定象,变动间又有了化象……”   柳彦姝道:“打住,打住,没人要听你这些呢!”   越苓在一旁笑着点头:“傅姐姐你再说说,看什么时候说到大象,再说到瞎子摸象……”众人哄笑,傅清溪看看她不说话了。   笑够了还说起这回春游来,一遍下来,倒是想去见识见识的多。只是那样地方去,恐怕一人没个二三十两银子下不来,到底如何还不等定下,只好等同俞家鲁家两家的姑娘们碰了头之后再说。   晚上柳彦姝过来找傅清溪,就为了问她一句:“你真的不去?”   傅清溪点头:“不去。”   柳彦姝想了想问道:“可是银钱不凑手?我同你说,这事儿若是能定下来,到时候肯定会另外给我们银子的,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些。”   傅清溪摇摇头道:“倒也不只是为了银钱的事儿。”   柳彦姝道:“那是为了什么?”   傅清溪道:“我方才不是说了?我手里的活儿这刚做出眉目来,正要使劲呢。如今日日都要上学,我也没那么多空做它。好容易学休了,我正要一鼓作气写出个大概来,可不想又出去东游西逛的,瞎耽误功夫。”   柳彦姝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你这活儿什么时候不好做?这是逍遥苑哎!不晓得下回什么时候有机会去了!若是你这回错过了,往后旁人说起那里的风物玩笑来你都接不上话儿!你可想清楚啊!”   傅清溪翻个白眼:“接不上话就接不上呗,我平日能接上的话本来也没几句。”   柳彦姝皱着眉看她半日,忽然叹气道:“好吧,你这是上进用功呢,我难道反一定要拉你去玩?你不去就不去吧,若是有什么好玩意,我就给你带回来。”   傅清溪点点头,忽然又道:“我看你也不要老同她们出去玩了。咱们的银钱本来也没她们多,攒下来做点别的不好?你回回都花到快要亏空,往后真要什么花钱的时候,又不一定方便同府里开口,那可怎么办呢?”   柳彦姝看傅清溪一眼,抿抿嘴道:“一个月拢共就那么点子钱,够干什么的?就算都省下来,一年才得一二百两,真要有什么要用钱的事儿,难道还能指着这一二百两?!还不索性花掉了痛快!”   傅清溪道:“一年是二百两,两年三年不就多了?”   柳彦姝摇摇头道:“银子是个死东西,攒着不花有什么趣儿?我看你是被董九带歪了,也一心往钱眼子里钻了。”又道,“你这话同我说说还罢了,可别同旁人说。倒显得咱们多铜臭气似的,满嘴银子钱的,平白叫她们看轻了去。”   傅清溪一叹:“放心,旁人我才懒得说呢。”   柳彦姝去了,傅清溪便叫杏儿桃儿伺候纸墨,又要读书用功。   杏儿一边上来伺候,一边问道:“姑娘真不去?那个逍遥苑,听说跟仙境似的呢!那楼都有七八层高,都快顶着云了!大夏天在上头立着都直吹冷风!”   傅清溪道:“正是了,大夏天都冷呢,何况这会子,还不如不去。”   杏儿一噎,桃儿在一旁看着直乐。   傅清溪自问一句想不想去?自然是想的。她也喜欢好玩有趣的东西,没去过又传得如此神乎其神的地方,怎么能不想去?可她还有自己的女儿户和自己的小庄子呢!那些一时新奇的东西,虽也想要,可同这后头的比起来,就没要紧了。与其眼前花了大笔银子和时间去乐呵乐呵,她宁可现在咬咬牙,把银钱同精力都放在长能耐上,以期早日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一年二百两是不多,可有了这二百两,她就能去米契市场里试一试了,可以琢磨点小买卖了,或者还能在董九枢的铺子里入点股。若是没有这二百两呢,难道叫自己问老太太老太爷要了银钱去做买卖试试?   结余就是给了自己腾挪的余地。好比一个人,每天赚的就够吃喝的,叫他怎么去想旁的事儿,手一停就要挨饿怎么停?若是有了点积蓄,就可以空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或者可以寻个师父学门手艺,又或者够路费换一个更恰当的地方去谋生。   只是这些话,生在高门大户里的姑娘们是不会去琢磨的。她们不想,因为她们用不着,可自己呢?自己也跟着日日只顾着眼前乐去?那只怕后头有的是哭的时候了。 第80章 各路   没过几日,她们还真的成行了,只是这回老太太那里可没再送银钱过来。   等回转到了家,柳彦姝顾不得疲累,跑到傅清溪屋子里连说带比划地说起这一日的游玩热闹。傅清溪认真听着,还不时问一句:“里头用的水都是樱桃沟的?那可够远的。”“用的哪儿的茶?点什么茶的多些?”“里头的那许多服侍的人,都是有身契的?还是每日来上工的?”   柳彦姝被她问得没了脾气,一气之下不讲了:“你可真够烦人的!”   傅清溪笑:“你乐意说给我听,我便问问我想知道的,你做什么觉着烦?”   柳彦姝道:“好好的喝茶吹风,赏景听曲儿,鬼知道你说的那些东西!你这脑子里到底整日介都装的什么玩意儿,你可别魔障了吧,下回同我们一起去妙仙岭拜拜才好。”   傅清溪笑道:“你们连下回要去耍的地方都约好了?还真是一点功夫不耽误啊。”   柳彦姝赶紧道:“你可不知道!我们今儿运气好,在那里遇到了云水神庙的神侍,那样子,天!真跟天上神女似的。在那里传法,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竟是飞下来的!看得我们都傻了!她飞下来的时候还漫天飘花了,那香气,就跟一年四季的花儿一时间都开了似的!真是……神乎其神!我们同俞家姐妹们都约好了,只等她们家去问过,看神庙什么时候接待香客,我们就一块儿过去拜神祈福。”   傅清溪忍不住问道:“从天上飞下来?那是个什么机关吧?你可看见……”   柳彦姝刷的站了起来,一指她一跺脚道;“不同你说了!哼!”转身跑了。   这里杏儿同桃儿两个忍不住乐出声来,傅清溪摇头道:“好好的,她说就成,我问就不成,还跟我跺脚……”   夏嬷嬷笑道:“柳姑娘要给姑娘说那场面多少好看奥妙,姑娘偏要问个底儿掉!可不是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转天一上课,学里说的也还都是逍遥苑的事儿。这回去的人不多,几家嫡枝的都没去全,因此没去的越发好奇了,越问越细。那去了的也乐意说给人听,一遍遍不厌其烦。一个姑娘便叹道:“啊呀,可惜这回我没去成。不管了,回去我一定得同我哥哥说说,叫他带我去一次。”   另一个道:“我攒半年的月钱,都不定够不够去一趟的呢!”   去过的那个道:“真是仙境一样地方,随处走去都是好玩好看的,我只恨自己没多生两只眼睛!去吧去吧,真该去一趟的,才晓得什么叫好地方,什么叫乐子!”   傅清溪听她们说的热闹,自己翻着书笑,越萦走过道:“傅妹妹不后悔?那地方一两个人还不好去的,就得人多才好。”   傅清溪笑笑不语,越萦见她手里的书,又故技重施,伸手去抽。却没能一下抽走,傅清溪那里两手一使劲给攥住了,两下一较劲,有心算无心,越萦就抽了个空。她一愣,显是没想到这一出。   傅清溪却看着她笑道:“三姐姐,不告而取谓之窃,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三姐姐怎么总改不了这个行事?”   柳彦姝同越萦都愣住了,越萦先回过神来,看了傅清溪一眼道:“傅妹妹如今可厉害了。”完了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便顾自走了。   这里柳彦姝把傅清溪肩膀掰过来,细看着她的脸道:“叫我瞧瞧,叫我瞧瞧!这是哪里来的厉害人物儿,我都不认得了!”   傅清溪推开她:“别闹。”   柳彦姝自己想想:“也对啊,她这么着是挺烦人的。啊呀,清溪,你这是长大了呀!”   傅清溪苦笑:“从前都是趁我不备,这回我早有觉察,自然不会让人轻易得手了。”说完还摇摇胳膊。   柳彦姝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还是个呆子!”   转眼又到学休,姐妹几个都在颐庆堂聚齐说话,说起要去哪里玩的话来,越苓便道:“去过逍遥苑之后,还能去哪里?我看是没有旁的更好玩的地方了。要不……咱们再去一两回的?我们才玩了几个地方!才逛了一个角落罢?!”   越芃笑道:“还再去几回?就这一回,咱们年上的压岁荷包就差不多都交代进去了,再要去,只好问老太太去要明年的压岁银子了!”   越苓不缺钱,她就索性去拱越芝:“姐姐,你想不想再去玩?”   越芝回过神来:“啊?算了吧……也没什么意思。”   越苓捂住嘴:“没什么意思?这还没意思可真不知道哪里有意思了!姐姐你是不是病了,怎么什么都觉着没意思!”   越萦也道:“五妹妹这是怎么了?到底是玩的没意思,还是同我们在一处没意思?”   越芝笑道:“天儿也一天天热了,懒得出门。”   越萦深深看了她一眼,一笑不语。   柳彦姝却说起另一件事儿来,她道:“那个东北角的几个院子都不许人进的,边上还特起了山树挡了视线,不晓得是个什么地方,这般神神秘秘的。”   越苭看她一眼:“那是旁人家常年包下的院子,你不知道?”   柳彦姝摇头:“我哪里会晓得,那里我也是头一回去。”   越萦道:“王家、陆家和宋家都在那里头有常年包下的院子。为防着想去的时候没现成的地方。”说了还特意看柳彦姝一眼,柳彦姝一脸坦然。   越苓听了眼珠子乱转,低声问她姐姐:“舅舅那里有没有包一个?”   越芝不知想什么,听她这么问了便道:“我怎么知道!还有,你也别去问娘,小心惹了娘生气,又说你心思不用在读书上。”   越苓道:“我干嘛问娘,我不会问爹去么!”   之后才知道,这回去逍遥苑,老太太同大太太都不怎么同意的,可是那边鲁家同俞家的姑娘们都张罗了,那两家只当是越家牵的头,家里都答应了,这里才不得不顺水推舟。越苓果然不死心,不晓得做了什么,叫四太太发了一通火,给关屋子里关了两天。越芝心疼四太太操心,又劝不住不听话的妹妹,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越萦这大半年来与宋家陆家的姑娘们来往日频,经见的也多了,这回又去逍遥苑逛了一回,心里志向也越发高远。如今只盼着哪一日春考能大展才华,压倒众人,从此弃了这庶女的身份,谋一个大好前程。   这些事儿傅清溪从柳彦姝那里模模糊糊听着两句,分毫没放在心上。她的那个成衣铺子的买卖分析,总算做出来了。她又单把京城同西京的民风数据单做了一份出来,列得详详细细的,交给越蕊,叫她给越栐信看,她道:“看看四哥哥那里用不用得着。”   越蕊替自家哥哥不好意思:“傅姐姐这就够忙的了,怎么还给哥哥做这个。那些材料爹能找出来,他就找不出来?他既找得出来就叫他自己做去啊,怎么好劳烦姐姐。”   傅清溪笑道:“这个不麻烦的,不过是抄一遍罢了。再说了,四哥哥那天说的话,我听了也很有启发的。你不用替我抱不平。”   越蕊拿了东西回去,不止越栐信看了,连越湛迟也看了,看完后叹道:“真不相信这是个这么点子姑娘家做出来的东西。倒不是说有多艰深,难为她肯非费这个功夫费这个脑子。长此以往,未必比旁人差。”   越栐信听了越蕊学傅清溪的话,转日给她两本书道:“你替我把这个书给你傅姐姐,就说我谢谢她的文书,很是有用。这两本书是我学的东西,市面上也不常见的,送给她看着玩儿吧。叫她下回又做了什么新鲜题目就再给我送一份来。咱们相互切磋吧。”   越蕊开始觉着自家哥哥赚人便宜,这会儿听越栐信这么说了,又给了两本他寻常挺宝贝的书,才答应了。傅清溪接了东西挺不好意思,没想到机缘巧合自己同这个从来少言寡语的四哥哥走得近了。如今她知道了越栐信所学的,心里断定他不是个平常人物,之后便抽了时间开始细看越栐信给的那两本书,看看能不能同自己所学的象数之学有关联。   傅清溪如今上进用功的路子,都是两条腿走路。   头一个,她为了要往后能立个女儿户,需要产业同身份,这就是两条腿。这产业要从银钱上来,身份要靠春考,也是两条线。   再说银钱,一方面她如今减了不少没要紧的花销,从前看了外头流行的、旁人都有的就非买不可的那些,如今都作罢了。虽免不了叫柳彦姝说几句笑几回,可在她眼里,这些同往后自由自在的日子相比,都不算什么。另一方面就是把那钱再投出去,花灯同成衣铺的事情,叫她忽然生了许多信心。原来自己也是能做一些事儿的,自然要更好得做下去。同时她可一直在看米契买卖的交易数据,这又是一个新的“搭心桥”的过程。苦又枯燥,但是她知道后头的好处,也知道这都是新学一样东西必经的阶段,不会像从前那般容易泄气了。   要说春考,她定了数术这一道。如今一边是学里的课程,另一边就是俞正楠那边给她的昆仑书院附学的数术课业安排,还有些应例的考卷。她对着做了,也能知道自己的深浅。她学数术,也用上了学之道上头的法子。这学与习共用,学了道与理,便把这个同日常人事里头的具体事务联系起来。学了五运六气,她便先试着拿来分析天候,将年与年间的各地旱涝记录做比较。这可比光对着书背那司天在泉中气客运有效果多了。更容易“搭心桥”“凝核”。   她如今觉着,所学之“理”之“术”若是没个地方能用,那就是个死的,就是飘在书上的一片片文字,究竟没用。还得能用起来,只通过自己的“用”,一次次由生疏到熟练,才将那死气沉沉的“理”和“术”炼化了,成了自己真的懂和掌握的东西。如今的她,真是爱上了这种真正“知道”的感觉。 第81章 异同   傅清溪自觉成衣铺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便捎信去了董九枢留下的铺子。没两日,越栐仁就带着那群公子哥儿来家了。   在颐庆堂小花厅里相见时候,周围嬷嬷比从前还多了几个。只傅清溪同董九枢坐的地方是没人上来伺候的,无他,只因董九枢非说自家所言皆是“买卖机密”,更兼不好叫人听了去。他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傅清溪一张木脸,嬷嬷们都是过来人,根本懒得分精神管他们。   傅清溪把一沓儿拿针别着的纸往董九枢跟前一推,董九枢赶紧翻看起来,傅清溪就在一旁说。   她道:“上回不是同你说了,这买卖到底还要落在人身上?总算我有些头绪了,按着能想着的,都给细列出来比较一回,你还真别说,真叫我看出些东西来了!你瞧瞧,这个,西京那里是几代古都,多少大族盘踞的地方。风潮常有上行下效之象。那些大族世家讲究规矩体统,连一年什么时节换什么料子的衣裳都有讲究。稍微要见几个人,就得换一身衬得场面的衣裳。引着旁的衣食丰足人家,也这般效仿起来。   “加上周边多田地,许多大小地主庄园主留了可信的人在庄上村中打理,自己搬去了城里住。这些人常日里就靠收租子过活,积攒了银钱便接着买屋置地,出租出佃,如此循环。且其中人家,多半都有仆役。咱们国朝中,这家中有没有仆役,这户税可就差大了。旧京风气如此,日常尚要自己打理琐事的便不算殷实人家。连嫁女娶媳都会准备日后的使唤人。   “是以你早先说的,那边成衣铺子生意好,且里头卖的多是新面料新式样的绸缎衣裳。一者旧京大小富户都讲究穿戴,可养得起针线上人的毕竟不多,自己动手又跌份儿,是以这买卖才好做了。更何况铺子里进面料,一次进的多,自然进价也能便宜些儿,做成了衣裳一算,恐怕不会比自己去买一块料子请人做了更贵。又省事又省银钱又合了规矩不丢面子,能不好?   “可咱们这边不是这样。京城是因了天工苑和天巧苑起来的,虽也起了些人家,却不比西京那边的世家大族。那些大家子在这里买宅造屋,根子也还在旧京,到这里的多半同买卖和作坊相关。便是咱们这里的大族,行事也不如旧京世家那么重规矩讲体统。你想想你们家同这边府里,再比比那几家,是不是全不一样?   “京城里大小家族同天工苑天巧苑多少都有关联,城中的小门小户,有几个是有田地收租子的?多半都是一家人在天巧苑的工坊里做工的。论起来或者一年赚的比旧京那些小户人家只多不少,可那边只等着收租子过活,自己不用做工,这里是恨不得全家能做工的都去做工,才好多得一份银钱。整日介清闲的,又讲究穿戴体统的,自然在服饰上多讲究。咱们这里整日介忙忙叨叨的,谁会穿个缎子去做活儿呢?一天下来就磨毛了不是可惜?何况看着也不像。   “成衣铺子的衣裳,自然不是卖给那些高门大户的。正是两地小户人家的差异,才叫这一样生意做出不一样结果来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细处的数据都列在纸上了,你自己看吧。”   她一行说着,董九枢一行看,一边连连点头。等她说完,董九枢也大概翻看一回了,一拍桌子道:“果然如此!”   他又站起来来回走几步,叹道:“事情就是这样,你一说,我都一样样想起来,确实如此的。你都没去过西京,竟也能说得如此清楚,你们这些学数术的可真是了不得。”   傅清溪笑道:“这同数象之学可还差得远了,皮毛都不算,我不敢乱认。”   董九枢又坐下道:“那你说,我这成衣铺子还做不做?”   傅清溪点头道:“做,为什么不做。只是不能同先前那样照办西京的做法。我想了,这些要上工的人,他们去做一日工就能赚一日的银钱,若是叫他们还要自己费工夫做衣裳,就要看那衣裳是什么价儿了。若是衣裳贵,他们几天的工钱还不够那衣裳的,那自然还是自己做合算。可若是衣裳能卖得比他们自己做的便宜,那他们何必还要自己做?省下那功夫去赚银钱不好?”   董九枢道:“可照理说,我们铺子里卖的价儿比他们自己买料子做肯定要划算的。一个是你方才说的,料子到手的价儿不一样。另一个这手艺也差着呐,你道多少人能手艺能赶上我们铺子里的师傅的?可怎么就卖不上去呢?”   傅清溪道:“方才不是说了?那衣裳不合适啊!绸缎料子新式样的衣裳,虽也有人喜欢的,可不是大家都要都合用的衣裳。对那些要上工的人来说,这衣裳一要经脏耐磨,二要活动方便,你弄个带披挂的星地织彩,就算有人喜欢,顶多买一身出客的时候穿,能有几个买卖?可若是你能卖些合穿耐用的衣裳,价钱又比他们自己做实惠,那自然都奔你铺子里买了,你说是不是?“   董九枢点头:“是这个理儿。啧,从来衣裳只有卖好的,你这一说,原来还有这么个空当儿!只是……照这个理儿,最要紧的却是两个,一个料子,一个式样。嗯……”   傅清溪点头:“料子不要丝的,布就好,还是方才说的两个,一个经脏,一个耐穿耐洗。式样嘛,恐怕不能咱们这么坐着想了,你得去瞧瞧那许多上工的人,他们自己把衣裳怎么改了。他们改衣裳自然是为了上工便当的,若是你能把所有妥当的改动都集中起来做成新式样,经了针线师傅一琢磨,又好穿又好看的,生意肯定差不了!”   董九枢敲起桌子来:“这式样我们可以做出来,却不保险,旁人看两回就能学了去。看来关键是能找到合用的料子,再把料子都拢在手里……嗯~~嘿嘿哈哈……”   傅清溪见他这样子,就知道大概已经在心里数上钱了。只那些都不是她该管的事儿了,她一个不出门不窥牖坐而论道的,那些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的事儿,还是让擅长的人去做吧。   远远一个嬷嬷,看那边两人,又翻着一沓纸你一言我一语的,之后一个静坐喝茶,一个来回踱步,心想:“要是姑娘小爷们一个个都这样,我们该多省心!”   可这样的奇葩一地儿出一对也尽够了,花厅这边才是正经聚会该有的样子。   王常英王常安兄弟好久没来了,今日难得一起过来,越苭便笑道:“王四哥是又在用功了?‘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说的便是你了。”   越萦看了她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头,王常安没说话,倒是王常英接话道;“越四姑娘越发有捷才了,到底是得了千金宴魁首的人,小词小话儿张口就来,我们兄弟甘拜下风啊。”   越苭一笑,却还是对王常安道:“这回千金宴投文比上回还多,我也不过是侥幸……王四哥看我那文,是不是有许多不通的地方?”   王常英轻轻撞了一下王常安道:“四弟,人姑娘向你请教呢,你怎可不答?”   王常安摇摇头道:“对不住了,那千金宴……今年的已经开过了?”   众人都一愣,继而都笑起来,越苭也忍不住笑道:“王四哥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是不晓得我们这些俗事的。”   王常英跟越萦眼神一对,微微一笑,越萦低了头,他又去看越芝。见越芝虽也跟着笑,却似另有隐忧,便问道:“这是怎么了?五姑娘怎么……看着好似不太高兴似的?”   越萦看他一眼,笑道:“王三哥就是细心……五妹妹这是担心六妹妹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难为王三哥一眼就看出五妹妹有心事来了。”   王常英打一个哈哈,问道:“怎么了,六姑娘是在课上睡着了?还是哪日睡迟了忘了去上学?”   越芝被逗乐了,柔柔笑了道:“她要听见了定不肯饶的,苓儿最讨厌人背后说她了。”   王常英笑道:“背后说她好话也不成?”   越芝一乐:“你方才那是好话?”   王常英笑道:“方才的话都是方才的事儿了,做不得数。”   越芝摇头笑道:“太也无赖了。”   再说起来,才晓得是为了上回去过逍遥苑后,越苓还想去那些私院里看看,闹得不消停,惹得四太太生了气。禁足了几日,如今虽放了她出房间,却不还许她出来玩乐。只说玩多了性子野了,连个轻重都不分,先叫她静静心再说。   越芝叹道:“她就是个好钻牛角尖的,我也劝不住她……”说了便叹气。   王常英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毋需如此忧心。”   越芝道:“这个时候……大家都安生些才好,唉……”   王常英见她为娘亲和妹妹烦心的样儿实在可怜,笑道:“小孩儿哪有立时就能懂事的,你就不要再叹气了,你这一‘唉’,我胸口就像也存了口气似的,憋的很。”说完还皱眉作气不顺的样子,把越芝逗得直乐。   越芝本就生得娇柔,一笑狠了又有些接不上气,一时间面泛桃花眼似流波。   王常英在边上看着,好似听得见自己心口咚咚咚的声儿。 第82章 流言蜚语   王常英正失神,忽听得边上一声凉凉的哼笑,立时收敛了心神,笑着转过去道:“三姑娘笑什么?”   越萦道:“我笑了嚒?怕是王三哥出神听错了吧。”王常英无话可答,有些讪讪的。幸好边上越苭正同王常安几个聊得热闹,并没人注意到这边。   越苭素来性子活泼,又口舌灵便,这会儿不知道说了什么,众人都笑。   王常安偷眼看一旁站着的柳彦姝,一身鸭蛋青薄绸长衫,底下系着条素色裙,她一边站着一身玫瑰色绣两色百合的越苭,另一边坐着一身鹅黄断春罗的越芝,衬得她越发俭素了。王常安忽然就想起那句“寄人篱下”的话来,见她笑得一脸无邪,自己心里却无端端地有些不舒服。   他素来比不得他哥哥圆滑,心有所觉的当儿,便对着柳彦姝道:“你们古仪分了班,你怎么没跟着翟教习?”   小爷们听了这话没觉出什么来,几个姑娘们都不由顿了顿。——方才说起千金宴来都全不知情的王四,这会儿倒对越家家学里的一点小事这么清楚?……   柳彦姝一笑道:“想是我学得不好的缘故,在那儿倒耽误旁人。”   王常安道:“我们家在这里也还有几个教古仪的供奉教习,下次带你去见见?”   柳彦姝道:“我可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子,王四哥还是绕了我吧。”说的众人都笑起来。王常安也笑了,看着柳彦姝,两人眼神一对,柳彦姝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   越苭一眼瞧见了,心里一股气往上冲,狠狠瞪了柳彦姝一眼。她这样子恰被王常安看见,立时就皱起了眉头。   过了些日子,府里忽然传出几句柳彦姝的闲言碎语来,多半是说她不用心读书,想着攀高枝什么的。傅清溪听杏儿同桃儿在外头闲聊听着了两句,便寻了个时候去找柳彦姝。   她想着柳彦姝那个脾气,寻常那些丫头婆子们行动里带出点什么来,还要气得跳脚。这回叫人背地里这么说着,不晓得要气成什么样儿了,便想去劝劝她。   哪知道到她屋子里一看,正在那儿叫丫头们给她改衣裳呢。特把去年的两身做了暗绣的衣裳剪了,做新衣的滚镶和裙脚的衬里。另一边桌子上都是些首饰,特要挑些轻巧简单手工少的出来。   见傅清溪来了,她摆摆手道:“你自己找地方坐,我这儿弄完就来。”   这边龚嬷嬷劝她:“姑娘,别听那起子小人们嚼舌头,难道还为了她们倒要委屈姑娘?如今姑娘的衣裳就够俭素的了,哪回挑料子不是先紧着旁人挑?!如今再这么着,可真是……不像话了都!”   柳彦姝笑笑道:“嬷嬷不要这么说。毕竟我们是借住在这里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有人心里不舒服也是常理。谁家愿意叫个外人一直住着白吃白喝的。可惜,我这命也平常,没旁的地儿可去。就这么忍忍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清溪看着柳彦姝,心想自己这是活见了鬼了吧!   一会儿柳彦姝过来了,傅清溪不说话,先伸手往她额头摸了摸。   柳彦姝一把打开她手道:“做什么呢!”   傅清溪道:“我摸摸你发烧没有,怎么这许多胡话……”   柳彦姝给她一眼色,还叹着气道:“从前小时候,什么也不懂,只当都该是一样的……呵,那些看人下菜碟儿的,咱们也看不懂不是?就糊弄吧。后来……知道了,这一路过来,气也气够了,如今是气明白了!不过,就同当日四姐姐说的,我们是借住在这里的,一碗饭一口水一根丝都不是我们该得的。也难怪旁人看我们不顺眼不是?毕竟我们又没什么好处能给人家……”   傅清溪迷惑着,她很想回头把这屋里仔仔细细看一回,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晓得看不见的人在这里站着。要不然柳彦姝怎么会管越苭叫“四姐姐”?还有这看透了伤够了的幽幽的语气,搞什么鬼?!忽然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柳彦姝,这柳姐姐不会是撞了邪了吧!   柳彦姝见她神色,又气又笑,拍了她一下,稳住了语气道:“你去吧,我晓得你担心我,我没什么事,都多大人了,这还想不明白?再说了,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还有什么怕不怕的……”   傅清溪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又怕自己说不好反坏了她的事,便点着头胡乱道:“你没事就好,那我去了。”   柳彦姝起身送她:“去吧,咱俩是一样的,阿二劝阿三,劝个什么?”   傅清溪听见她说“阿二阿三”的话,差点没笑出来,赶紧加快了脚步往自己屋里去了。   老太太那里也听几个嬷嬷们说起了,皱了眉头问道:“这都什么人在说的话儿?从前也零零碎碎的有,这回怎么忽然闹厉害了?”   韩嬷嬷道:“都是些小丫头和婆子们在说,主子们跟前的都有分寸,不会乱说。”   老太太点头道:“嗯。那到底是个什么由头?”   几个嬷嬷都摇头:“那就不知道了。想是……府里同世交姑娘小爷们来往多了,这起子没眼力劲儿的就好口花花得寻点闲话来说。”   老太太想了想道:“既是个无头公案,就不用去同大太太说了。”几位嬷嬷都答应着,老太太又道,“下回再有他们小辈们一起玩笑的时候,你们谁去两个。”众人又齐声答应。   大太太那里自然也听说了,她同马嬷嬷感慨:“我这两天都担心老太太那里问起,幸好没说什么。唉!这府里人口一多七嘴八舌的,又不能因这个就不用她们了,真要罚起来事情反闹大了还显得太过严苛,真是烦人得很。”   马嬷嬷劝道:“太太也勿要忧心,这样事儿哪里没有?人都好闲话,不是好说就是好听,要不然大街上出点什么事儿那么多人围上去?何况府里这许多人口一个大宅子里住着,该班上工也没有忙得全不得闲的,有点空闲子,自然指这个说那个的说两句。我们里头还算好的,那外头门房那里,嘿,专好论天下大事。那玉书台没有叫他们去可真是屈了才了,那些智者能人七八十来个商议十天半月定出来的事儿都没他们几个看得明白呢!你说说!可找谁说理去!”   大太太被逗笑了:“你这老货!”   马嬷嬷笑道:“太太笑笑,我们也舒心不是。”几个丫头也跟着凑趣,大太太同她们闲扯几句,心里也确实舒坦些儿了,又道:“也不晓得是怎么起来的这话。都敢说起姑娘的是非来了,这起子人也太没规矩。”   马嬷嬷道:“这事儿老奴也想了。要说她们说是非,恐怕从前也不少说的。这一处住着,又来来往往的,能不相互打听两句?打听了难免有那些不知身份的,就要评比议论一番。这虽叫人讨厌,却是禁不绝的,哪家不是这样?这回却忽然一块儿围着柳家姑娘说起来,一来是她们嘴贱闲的,二来嘛,恐怕也是无风不起浪的意思。”   大太太听了默默不语,马嬷嬷瞧瞧她面色,接着道:“柳姑娘素来性子强,但凡哪个丫头婆子有不像话的,她也不会忍着。如今一天大似一天了,有点什么行事落在那起子人眼里,可不就这样了!实在没有事的,那是没话说,但凡有点什么能成话的材料,还不都拿来说了!像傅姑娘那样,就没人提她的。柳姑娘生得好,又会说话儿,只上年各处往府里送来的节礼生辰礼,也看出点来了。自然就容易招人闲话。”   大太太听了,叹道:“两个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偏一个一门心思读书,另一个不用心还罢了,还总想使些机巧走近路,叫底下人比着说,就成了读书不用功了。可要真这么说起来,苭儿同苓儿难道读书就用功了?只是她们不敢那么说罢了,说起来还是看人下菜碟儿的意思。”   马嬷嬷笑道:“太太自然是心慈的。这看人下菜碟儿叫人恨,可恨又怎么样呢?这世上恐怕多半多都是这样的人吧?几个人见着上官和见着马夫是一个行止的?人心人事,哪里管得过来!说句不该说的,这人心就这样,柳姑娘若是知事的,收敛着点性子,少同人结怨,自然也不会有这一出了。”   大太太想了半日,叹道:“罢了,先看着吧。你们也帮我看着点儿,若是有愈演愈烈之势,再问他们不迟。”   众人见事情没成风波,都松了口气。   一会儿一个正屋外头伺候的小丫头匆匆跑去了后楼上找到玲珑,两个人说了几句,玲珑给了她一串钱,便上楼说给了越苭。   越苭摸摸心口道:“幸好幸好,听说老太太都问起这事儿了,吓死我了。若是问到我们这里来,可怎么好!”眼看又是暑歇时候了,她今年还指望着呢,可不想这时候惹得大太太生气。   玲珑陪着笑道:“姑娘放心吧!奴婢一早说了准定没事的,果然吧?所谓脚正不怕鞋歪,人正不怕影子斜,那本就行不正的,就算传起风言风语来,那也是她有话叫人可说可传,怎么还要问起是谁先说的不成?!姑娘想想,若是我叫人去传傅姑娘如何如何的,可会有人说?有人理我才怪呢!便是给了银子,也说不来两句。说什么呢?说如今账本看得比从前快了?”   珊瑚听了忍不住笑骂:“你给出的主意,自然都说好,你的话能信?瞧这回把姑娘给吓的,下回可别再这么玩儿了!”   玲珑道:“那日不是姑娘生气嘛,再说了,柳姑娘同俞家、鲁家、王家、谢家……那么多家的小爷们都甚是亲近的,难道这也是我们瞎说的?就算聚会时如何说笑没个证据,那一批批送进落萍院的各样玩意节礼也是假的不成?我又没编瞎话,只是把实话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罢了,有什么错?!”   珊瑚只好笑着点头:“好好好,你不错,你对得很。”   越苭从手上撸下一个赤金虾须镯来递给玲珑道:“好了,这回有惊无险,赏你了。”   玲珑满面堆笑,赶紧上来行礼接了,珊瑚在一旁看着。 第83章 兰家布   这些闲言碎语,就是越苭这屋里传出去的。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日众人一会,她就瞧出王常安对柳彦姝的不同来。想着王常安之前忙着读书用功,多少时候没来过府里了,柳彦姝怎么同人凑近的?再想想年前时候,王常安同王常英来辞行的时候,柳彦姝就缠着王常安说过话。自己恰巧瞧见了,王常安匆匆走开,柳彦姝在那里失魂落魄的。这前后一联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柳彦姝那个不要脸的缠上王常安了呗!   再细想从前,打同他们认识开始,柳彦姝就喜欢没话找话同人搭讪闲聊。如今是愈演愈烈了,当着人面还打起眼色来了!真是太不要脸,太丢人了!   越苭脑子好使,那日王常安连千金宴的事儿都不知道却偏知道柳彦姝没在翟教习的古仪班里的事儿,这说明什么?有人在王家兄弟跟前说起越家的事儿!细算来,姑娘爷们间是不能的。——能见着面的时候都在一处,也没有他们私下见面的机会。越栐仁对家里的事儿都没知道得那么清楚,所以也不会是越栐仁说起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下人们的闲话!   想必是王家的随侍仆从们在越家听着的什么话,回去学给自家主子听了,才会如此。   既算到了路子,就不能叫它白瞎了!她就该趁这机会,把柳彦姝的小人面目好好抖搂抖搂,叫王家兄弟知道柳彦姝是个顶不学无术厚颜无耻的东西,万不可上了她的当,当她是个好人。   她又藏不住心事,偏身边人又深知她的,没两天,那柳彦姝如何如何的话就都传出去了。   虽然后来听说颐庆堂的嬷嬷们问起这事,一下子把她吓得够呛,幸好最后无事,可一想到这满院子的人都看清了柳彦姝的真面目,往后王家兄弟见了她也只有更厌恶的,她这心里就高兴得停不下来。   之后几日,走进走出的,看柳彦姝穿得越发素净了,也不整那么些稀奇古怪的衣裳样式了,头上的钗环也半新不旧的,一下子就去了几分艳色,她心里更得意了:“这下晓得厉害了?也还不算晚!”   反是老太太听了嬷嬷们的回话,来请安时看在眼里,私下反感叹起来:“这丫头恐怕也听着那些闲话了,瞧给吓的!唉,旁人只晓得大户人家唤奴侍婢如何威风,却不晓得这人哪有不受挟制的,嘴碎的人多了,规矩能管着一半,还有一半管不着的!可怜,可怜。”   过了两日反遣了身边嬷嬷给落萍院又送了一回衣料银两去。傅清溪看着自己的那一份,心里只觉着迷糊:“我这到底是沾了谁的光……”   柳彦姝的风言风语刚散,傅清溪那里又有新鲜事了。董九枢这回也没个人领着,就匆匆跑来见傅清溪。若是姑娘小爷们一大群人相聚,就在颐庆堂的小花厅里,亲长身边的嬷嬷们在一旁伺候着,这都是大家子的惯例。这回就他一个,还直要找傅清溪。迎宾的小厮们没有办法,一行接待他,一行赶紧让人往后头报信去。   韩嬷嬷听了管事来问,为难道:“老太太正歇中觉呢,这会儿不好打搅。”   那媳妇子道:“大太太那里正对账,我们也没敢进去问。”   韩嬷嬷想了想道:“还是给迎到小花厅去吧,另使人去请傅姑娘,一会儿我去伺候着。”   那媳妇子赶紧行礼道:“那可太好了,您老人家可是救了我们了!”   傅清溪听说董九枢来了,也没多想,到了小花厅一看,董九枢就在他们从前老坐的那位子上坐着,边上站着两个颐庆堂的嬷嬷,偌大一屋子,就没旁的人了。   傅清溪一看这阵势,上去先问道:“董九哥,你铺子又出啥事儿了?”   饶是韩嬷嬷老有见识,也不禁晃了晃身子。   董九枢忙道:“你这瞎、瞎说什么呢!别胡说!做买卖最讲究吉利,知道吧?这说话行事都得有讲究,不能乱犯忌讳!”   傅清溪等他说完,才说:“我又不做买卖。”   董九枢一噎,摆摆手道:“得了得了,我就不该同你这榆木脑袋扯那么些……今儿我来啊,是有件大事要告诉你!”   傅清溪凝神认真状,董九枢只好自己接着道:“上回咱们说那布,我有眉目了!我跟我们家老头子也提了,嗯,那些没胆的怂人只管笑我,笑吧!嘿!等我把这事儿谈下来,我同你说,我就一溜先开它个七八十来个铺子,我一块儿开张,哎,我连个门缝儿都不给他们留!这事儿老头子说了,就归我自己,不算在商行里,不算在家里!这样,你再替我想想,我那几间铺子,选在哪儿好呢?……”   他两个认真商议起来,韩嬷嬷在一边立了会子,同另一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一会儿她那里就换了个嬷嬷过来替她。这俩人正讨论大事,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微末小事的,连身边的人都换光了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   晚上韩嬷嬷给老太太说起,把今日这为难事儿说了,又说自己如何安排的。   老太太听了点头:“很好,你这安排妥当。不怠慢客人,也不坏规矩。”   韩嬷嬷笑道:“后来老奴站了会子,怕笑出声来就该挨罚了,赶紧就同人换了回来屋里了。”   老太太问:“笑出来?什么事儿!”   韩嬷嬷学了一回董九枢的话,忍不住乐道:“合着这小爷要做的买卖,被家里人取笑了,大约都不看好的,又不好伤他兴头,就说着买卖算他自己的。没地儿说去了,来找傅姑娘。先说自己要十来家儿的铺子一同开业,一转头又叫傅姑娘给他瞧瞧那铺子开在哪儿好……您说可乐不可乐?”   老太太也忍不住笑:“这孩子早听说是个做买卖的疯魔,还真是这样。也亏他怎么进的那书院去!”想起之前的事儿了,又问,“这回可有什么人嚼舌根?”   韩嬷嬷摇头:“从来就没有传这二位的。倒是有婆子看傅姑娘可怜,觉着那董家哥儿同傅姑娘在那儿一说话,活脱脱一个东家同账房的样儿!”   老太太也笑了,忽又叹气点头道:“这还是有各人行事在里头啊。”韩嬷嬷知道这是说柳彦姝了,不好答话的,便只不语。   还回头说董九枢,他先把成衣铺的事儿同傅清溪说了一回,又问起米契的事儿来,他道:“我叫他们给你送来的交易数目,你都看了吧?怎么样?可看出什么来了?你看什么时候能动手?”说得跟打劫一样。   傅清溪摇摇头道:“那些东西我都收到了,这会儿还没什么眉目呢。”   董九枢忍不住站起来,走了两圈道:“你啊,不是我说你,这太稳当了也不好。那些事儿,你站一边看就能看清楚了?不成的!还得去做才行。试几把,没准就明白了。你要老这么纸上谈兵的,什么时候能上阵杀敌啊!”   傅清溪道:“你这话也不错,光学不练确实不成。我也在练呐。可如今我还没一个能说得通的说法,到底什么时候该买,为什么?需要符合哪几个条件?什么情况下能判断之前的判断判断错了?……”   董九枢被她一连串判断砸晕了,摇头道:“成,成,我不催你还不成嘛!你也不用给我讲那些道理了。你们不是数象演世的么,你用这些数也弄个什么象看看?比方说连天大雨忽然放晴又逢喜鹊叫,是不是就可以大笔买进了?”   傅清溪看他一眼,忽然道:“董九哥你是不是又在买卖米契了。”   董九枢跟屁股上被谁扎了一下似的弹了起来,一边摇头一边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我还没那运气呢……”   傅清溪翻个白眼,又道:“这米契买卖,赚了赔了都是翻几倍的事儿,自然宁可动手前多花点功夫想透了,也比急匆匆上去赔个底儿掉好吧。”   董九枢道理说不过她,只好认栽:“由你,由你,我就随便问问。接下来我也没空了,怎么也得等这一阵子忙过去才得空想那些呢。”   董九枢这回也没什么正事来的,说到最后,才给傅清溪露了点口风,说他打听到合用的布料,只是来头不小,所以之后去谈那布料的事情才是重头戏。照着他的意思,是要把那布料签一个全包才好。往后这布料,只供他这一处,旁的人家别卖。这可就不是寻常买卖布匹的事儿了,难怪他家里都没人搭理他这事儿。   傅清溪听了道:“你这路子是对的,只是对方未必答应呢。还有,你这么非要这料子不可的,他们可以抬高价钱,你也没办法不是……”   董九枢叹道:“这道理我能不懂?可衣裳式样那些都容易叫人学了去,可这合用的料子可不容易找的,若是都能吃下,旁人想同我们争也没得可争了。”   傅清溪摇头道:“你只顾防着之后可能出现的同行,却不管眼前就输给了供货商,这头吃亏就不是吃亏了?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董九枢叫她这么一说也有点疑惑了,便道:“嗯,我再细想想去。”   两人别过,傅清溪又回到屋子里把最近日子做的米契的价格买卖图拿了出来。方才听董九枢说什么数象,她还真有这个意思。只是数据整理到如今,也还没有看出什么眉目来,便先没跟他说。想等自己这里略有些成果了再细聊,却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入秋,却是后话了。 第84章 端阳烈   转眼初夏,傅清溪所画的各种图形,已经摞出十几本大小不一的本子来。夏嬷嬷如今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的作息,有时候老姐妹们碰一处说说各自的难处,才发觉自己竟没什么可说的。   姑娘耍性子?自家姑娘一天到晚不是对着书就是对着纸,要不然就是仰着脑袋看着天想事,别说耍性子了,连想看个脸色都不容易,——那脸没对着自己不是?!   同各家小爷们的来往?自家姑娘这里送来的东西倒不少,次数更频繁,都是这个数那个账的,要不就是什么书什么图什么报,也不晓得天下有没有谁家的姑娘是同自家姑娘这样的。   出去玩乐?从开春到入夏,凭别的姑娘们怎么高兴,自家姑娘总那么四平八稳的,哪儿也不去!也出门,或者是去几处书楼书铺里寻书,要不就是往哪个街角一停,在车里呆着看外头人来人往,一边还往手里本子上记些什么。唯一算有来往的,就是文星巷那处小院了,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去一两次。可惜那家主子不晓得去哪儿了,姑娘每每去了都是同个老仆聊上半日,这算走亲访友?自己瞧着倒更像探访慈济堂积德行善的。   夏嬷嬷也奇了怪了,从前说起来会同随侍嬷嬷起冲突的姑娘,怎么进学之后就成这个样儿了?!倒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了。   端阳重五是大节,就是傅清溪,也不得不换上瑞纹衣裳,簪根葫芦菖蒲纹的簪子应应景。好在府里姑娘们都有定例,不消她操心,只随嬷嬷丫头们安排,没有不合规矩的。   不知道是去年的台阁斗盛里出了什么事儿,今年竟没人张罗这个,傅清溪还挺喜欢船行水上的,不过得是大船才成。正说无聊,王家使人来请,说是请越家小爷姑娘们去逍遥苑乐一日。   逍遥苑,王家?那是请去王家私院的意思了。老太太听了同大太太商议,“上回游湖还请了你们的,这回倒好,把你们也给抛了。”   大太太忧虑道:“没个长辈领着,去那样地方,总有些不踏实。”   一边四太太却道:“上回不一样,游湖那是在外头,这回是人家私院,请了我们去,又没有长辈好管待我们,不是更不合适?这私院寻常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这是他们小辈的交情,咱们还是别掺和了。”   大太太心里犹豫着,老太太拍板道:“嗯,这么着,我身边的嬷嬷去几个,你那里派两个得力的管事媳妇跟着去,人得机灵点儿的,别误事,可也不能扰了人兴致。这是大面上的,你们自己怎么遣人管儿女去,那我老婆子可不管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起身答应了,心里各自寻思。   到了那日,小爷们跨马,姑娘们坐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逍遥苑去。   王家管事在路口等着,因是去私院,同寻常去逍遥苑的走的不是同一个门。从外头一个青竹成林的大门进去,走一段蜿蜒石板路,渐见叠山垒石,上点庄柏奇松,偶有艳株掩映其间,且行且看,不知不觉前头已见屋宇,——这是进了内院了。   越栐仁笑道:“这内院门设得有趣,说是门却又不见门,说没有门,没人领着恐怕还真认不得路,好雅,好奇!”   那领路的管事笑道:“越大爷果然才高,我们老爷当日选这院子,多半多都是为了这处巧思,您一眼就看出来了。”   越栐仁摇头道:“我这算什么,那当初设计这个的才真是大才了。”   管事道:“这逍遥苑当日说这里头有冶世书院的手笔,也不知真不真。您知道,这些买卖人嘴里,就没什么实话。”   越栐仁回头看看道:“这可真说不好。”   又行几步,王常英王常安兄弟已经迎了出来,身边还有几个子弟,生熟脸都有。   越家姐妹们也在一群嬷嬷们的陪侍下下了车,众人相见了才往里头走去。   这王家私院占地也大,一面临湖,一面靠山,风水大佳。王家兄弟领着众人到了一处高楼,笑道:“这是观星楼,这会儿清风正好,且能俯瞰整个逍遥苑。里头看戏听曲也便当,咱们上去再说。”   众人细语着往上走,每到一层,便先往外头观景台上远眺一回。越走越高,看得也越发远了。   寻常人家也有书楼后楼,三四层高的已经不常见,这王家的观星楼却有七层,且隔底都比寻常屋子要高,到了五层上头,有几个就不敢往外头去了。   幸好这日的主宴就设在这层,王常英道:“上头景儿更好,只是我晓得有些人有畏高之难,是以便折中选了此地。有还愿往上头瞧去的,便跟我接着‘更上一层楼’如何?”   底下一群响应的,王常英当先,陆续便有人跟上去。   柳彦姝抓着傅清溪道:“我有些腿软。”   傅清溪问她:“你是吓的是累的?”   柳彦姝一脸委屈:“都有。”   傅清溪道:“我还想上去瞧瞧呢,你同不同我去?”   柳彦姝一下放开了手,道:“你不怕?”   傅清溪道:“怕什么?怕掉下去?从这里掉下去和从七层掉下去,有什么差别?”   这楼本就建在坡上,柳彦姝无言以对,只好道:“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讲道理的好不好?你爱去你去吧,我在这里坐会儿。”   傅清溪点点头,便顾自己往楼梯那里去,柳彦姝在身后道:“哎!你还真走啊!”   傅清溪回头看她一眼:“是呀。”便往楼上去了。把柳彦姝气得直咬牙,边上一人轻笑,却是越芝。   她往柳彦姝边上坐了,笑道:“苓儿那小疯子一早冲上去了。寻常要去读书,她只说华英楼太高,爬不动。今儿这楼倒不嫌高了!”   柳彦姝道:“六妹妹不上去我才稀奇呢,可清溪今儿也疯魔了。”   越芝想了想笑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傅妹妹也是有抱负的人呢。”   柳彦姝道:“错了,她多半想着‘来都来了,不去最高处看看不是亏得慌?’这都是跟董九枢学的!”   越芝想那语气,同董九枢常日说话的样儿一比,忍不住笑起来。   只这回董九枢却没在,问起来,王常安道:“他这些日子都没在京城,不晓得又跑哪儿挣银子去了。”   七层上,越苓、傅清溪同越萦、越苭都上来了。越苭听上回越荃大概说过园中诸事,这会儿正给越苓指着一样样说,傅清溪也站在一旁听。要说起来也奇怪,越苓这个混不吝的性子,同越苭竟还好相处。   越萦则同王常英站在东廊上,两人看着远处水面上舟舫点点,王常英笑道:“今日比上回游艺船如何?你当日连猜连中,真是叫人瞩目。”   越萦垂了眼睛,忽然问道:“今日这事儿,你想是费了不少力气?”   王常英笑道:“也还好,我们族里在这边的人不多。若是在西京,那恐怕得打一架才论得定了。”说完自己也觉着有趣似的笑了两声。   越萦道:“你为了旁人,可也够费心的了。”   王常英一顿,干笑道:“旁人,什么旁人?”   越萦抬眼看着他道:“难道王三哥这么使心费力的,不是为了替人解忧?”   王常英忙道:“这是什么话?不是上回你问起了我家在此私院的事?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   越萦又看他一眼:“哦?这么说来,王三哥这是为了我?”   王常英皱眉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最近说话越来越难懂了。”   越萦转过脸看着别处,良久,忽然回过头来道:“我看王三哥如果去做买卖,恐怕比董九哥厉害多了。随便什么,总要多卖几处才安心趁意。王三哥这劳心费力地给弄这一出,到底为的是谁自己心里不清楚?还是当我们都是傻的?!……或者,王三哥如今明明白白告诉我,这真是为了我上回信里问过两句?”   说了这话,她眼睛盯着王常英看,王常英吃不住,避过了目光,越萦心里一塞,眼神一暗,心道果然如此。   王常英那里犹自道:“我安排这个,自然是想大家都有个新鲜的去处可以玩乐。又说什么为谁不为谁的话,难道还能为了你为了谁的叫这许多人成了陪衬?这可成什么话!”   越萦也不看他:“为了我自然是不能的。”   王常英心里焦躁起来。这样说什么都不对,又不能不说话的情状最叫人心烦了。他虽说的轻松,到底也废了一番力气才弄到这私院今日一天的用度,谁是为了换闲气来的?!少爷脾气一上来,脸上便露出不愉来。   正不晓得如何开交,越苓那里笑道:“哎呀,姐姐你怎么也上来了!你腿不发软了?!”   就见楼梯口,越芝同柳彦姝相扶着上得楼来,身后跟着王常安。   越苓喊了那一声就上去扶住了自家姐姐,越芝笑看她道:“你心心念念要再来一回,还瞒着娘给舅舅送信去,叫娘生了好大的气。今天可叫你如了愿了,怎么光顾着玩,不谢谢主家?”   越苓便冲着一旁的王常安吐吐舌头笑道:“我可要谢谢王四哥了!”   王常安看看王常英,笑道:“不谢不谢,我甚事没干,只帮着敲了敲边鼓……”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那里柳彦姝看着傅清溪道:“瞧瞧人家妹子,再瞧瞧我,我这可怜的哟……”   傅清溪被她那无赖样子气笑了,过来扶住她低声道:“人家妹妹不碍事,我却怕过来碍着姐姐的好事呢。”   柳彦姝赶紧掐了她手背一把,傅清溪忍着笑道:“瞧瞧,多大的劲儿!”   柳彦姝也伏在她肩头笑起来,一旁王常安一眼扫过,面上也不由得露出笑意。 第85章 初夏伤   傅清溪虽不爱说话,实在不傻,这几人之间气氛诡异,她不欲多呆,站着略说两句,便一个人往西廊人少处去了。   兔子虽巧,早有猎人布网以待。   她刚到那边,就看见一个背影,欲撤步为时已晚,那人已转过身来,时候尚早,端阳之日正好将他眉眼照得清楚,“就晓得你会往清静地方避来。”声音似带笑意,自然是谢翼。   傅清溪端正行了一礼:“谢三哥好。”   谢翼点点头,一步步走近了,笑道:“嗯,总是如此……哪怕是‘谢三哥好久不见’呢,至少也还知道见不见的不同……”   他比上回见面时精神好了些,只有些起伏劳苦终究化成了说不清的东西印在了眉宇眸色深处。   傅清溪笑笑:“没想到谢三哥也在这里。”   谢翼回头瞧着远处,有转过来道:“逍遥苑失山楼……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傅清溪问道:“失山楼?”   谢翼点点头,手往远处虚点几下,道:“这楼建在了此处,远远看去,林木花草,平湖清溪,却偏偏不见山。它自己又偏是在这逍遥苑里最高的一处山边依山而建,如此靠山失山,有山无山,初时便取名叫做失山楼。如今……自然是随主人家的意思了……”   傅清溪点点头,也不晓得接什么话好。   两人沉默良久,谢翼忽然道:“你不问问我——这许久日子可还好不好?”   傅清溪抬头看看他,老实道:“谢三哥看上去比前次精神好些,想来应是好的。”   谢翼失笑:“你是看出我还不错来了,是以连问都不问一声了?”   傅清溪笑道:“是我失礼了。”   谢翼皱皱眉头,无奈道:“并没有同你说这个。”   接着沉默,这时候傅清溪想起柳彦姝同谁都能聊到畅快的本事来,心里十分佩服。若是可以选,这会儿她倒愿意变成一阵风,一吹就走了,再或者变成一根柱子也好的,虽则或者有人会对着柱子自言自语,却不会要柱子回答。唉,可惜,她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谢翼大概也觉着不自在了,看傅清溪指望不上,便自开口道:“我今夏就会完成书院的学业了。”   傅清溪点点头道:“哦……”想想似乎太冷漠了,又加上一句,“这样啊。”   谢翼失笑:“你可以问我结束学业之后又有何打算。”   傅清溪笑道:“不晓得谢三哥的忌讳,不敢随便打听。”   谢翼摇摇头:“难怪从前董九总说你太木太老实。”   傅清溪道:“这回董九哥没过来,这样热闹他居然不来,想是遇着大事了。”   谢翼看她一会儿,叹道:“倒是说起董九来,你的话还多些。”   傅清溪笑笑:“啊,许是熟悉的缘故吧。”   谢翼看她:“你同我不熟?”   这话傅清溪又不晓得怎么答了,想起从前总听越栐谦越栐贤嫌弃她们姐妹们说话如何不爽利不明白,这会儿她觉着男人说话也不见得如何好懂。   谢翼只好接着道:“我会进天巧苑。”   “啊?不是天工苑?”总算有句像话的话了。   谢翼也笑了:“天工苑自然是好的,只是都是些道理上的钻研,却与我想做的事情离得远了。”   傅清溪福至心灵:“谢三哥想是要研究些机关机巧上的东西?”   谢翼点头:“正是。上回你说了那些,我回去细想,果然不错。如今他们……是仗着水力印刷之利,才叫我们没了还手之力。可这世上难道最强最快的就只到水力,只到印刷?我心力约莫有个主意了,只是这事儿交给谁也不合适,需得自己亲身去做才好。”   傅清溪道:“是,若是事情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头尾,教给旁人做去也难。一句明白的话尚且能听出几个意思来,何况这样。”   谢翼见她说起这个倒话多,便接着道:“想想从古至今,多少东西都是走的借力的路子,从人力到畜力,水车风车那样的也早已有之。可见这借力是一个方向,我在书院里也读够了,是时候下场自己去做做真正的东西了。”   傅清溪点点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许多事,真是得亲自试试才好。”说完自己长叹一声。   谢翼失笑:“若是换个旁人这般说话,我大概总当他是附和敷衍我的意思,你这么说了,却就可信。”   傅清溪想想道:“想是我寻常话本就少的缘故。”   两人都笑,谢翼又说起自己如今的打算和想到的琐碎东西,傅清溪正在摸索米契交易的事儿,虽事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这心心念念钻研细想的用心处却有许多共通的地方,便细聊了起来。   那边越芝同越苓谢过王常安,王常安一番话才知道这回是王常英使的力气。越芝便又谢王常英,她道:“我这妹子一认准了事儿胆子就比天还大,若不是这回叫她如愿了,不晓得下回又要出什么篓子,叫我整日提心吊胆的。如今可算好了,可真是谢谢你啦!”   王常英笑道:“谢什么,大家一起来这里热闹热闹的,我并没有什么为难处。”   越芝笑道:“不管三哥是为了什么,我们可是得了好处了,还是要谢的。”说完便是一礼,越苓在她身后跟着行礼,抬头之后笑着朝王常英做鬼脸,越芝好似背后长着眼睛一般,一回身看个正着。见她一抿嘴,越苓立马收起怪样子,束手立着,老老实实的。   王常英看着笑出声来:“我看她倒挺怕你,难道你私底下对她凶得紧?”   越芝道:“她哪里会怕人凶她。”   越苓笑道:“我拿我姐没办法,我晓得她总都是为我好的。有时候我想做什么事儿,看她在那里着急生气,我便忍忍算了。”   王常英王常安都笑起来,越萦过来笑道:“五妹妹这以柔克刚是最厉害不过的了,没几个人能受得住。”   越芝拉一下越苓,笑道:“她是我妹妹,有什么克不克的,总是大家都好好的,莫要叫娘生气才最要紧。”   越萦道:“对了,五妹妹还这般孝顺。”   越芝看着越萦道:“三姐姐今日怎么了,使劲夸我……”   越苓接话道:“我晓得了,准是一会儿谁受的赞多就该谁付小戏们的赏钱!三姐姐向来说话都有的放矢的,绝不会白白说这两句,何况还都是好话!”   越芝一巴掌拍她手背上:“出来也胡乱玩笑,越来越不像话!”   王常英看她那柔柔一掌,哪里叫拍?恨不得自己上去挨一下才好。这里越萦好似能看透人心似的,冷冷一眼看向王常英,王常英觉着自己什么念头都叫她看穿了一般,心下不由得就有些羞恼。   越苓正拉着越芝撒赖:“姐姐,你手可疼不疼?”   越芝掌不住又笑出声来,越苓趁机卖好把她姐姐往窗下桌边领。楼里伺候的人上了茶来,她还接过去亲自给越芝端来,越芝哪里还气得动,往她额头点了一指头便笑了。越苓才在她身边坐了,一边往远处指指点点,一边说些什么。   王常英看着她们姐妹二人动作,只觉着心底也柔柔的舒服。   这边越萦已经同王常安聊上了,说的都是学里的事,话里话外无非赞王常安如何厉害的话。王常英心里知道,这有大半是做给自己看的,心里不耐,索性往越芝那边去了。在姐妹两对面坐了,听越苓正在说苑里景致,便接了话头一处处介绍起来。   越芝性子最好的,听人说话向来专注,听到有趣处或问或笑,既不会怕显得自己无知而局促,亦不会为了显示自己之能而争话。王常英一直说,她便静静听。初夏时候,风从几人身边打个旋儿,王常英觉着鼻尖上都开出一个花园子来,静柔美好。   越萦在那里同王常安说了半日,一回头,见这么一副场景,气得几乎要吐血。   那边王常安趁着她走神,脚步往边上一偏,悄悄往柳彦姝那边走去。见柳彦姝同越蕊不晓得比划个什么,见他来了立时停了话头。王常安道:“你们说什么要紧的,我听不得?那我先走开一会儿你们说说完。”   越蕊人小无心,往那边一指道:“柳姐姐说,傅姐姐同谁在一处说话都像在说账本儿……”话没说完,自己哈哈乐了起来。王常安顺着她指的地方一看,果然见傅清溪同谢翼在廊下立着说话,两人都一脸端肃,还不时隔空指指点点不知道画个什么,另一个便肃容点头。那样子还真像是说什么要紧事。   想想那边的情状,心里一对比,也不由得面露笑意。柳彦姝看他一样道:“哎,你可不许笑我们清溪啊!”   王常安更忍不住了:“不是你们自己在笑?”   柳彦姝道:“我们笑可以,旁人笑就不成。”   王常安点头道:“我懂了,好比自家的孩儿只能自己教训的意思?”   越蕊嘻嘻笑道:“王四哥好不害羞,你哪有孩儿?!”   王常安窘在了那里,八面玲珑是一面都没剩了。柳彦姝见状乐得直不起腰:“七妹妹,你好样的!”   他们这里动静大,惊动了谢翼同傅清溪,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便一同往这边走来。恰好有侍者过来说底下的戏马上要开始了,几人便一同往中间的屋里去。戏台在五层与四层中间,上下两层都有观戏台,今日人不多,就都安排在了五楼的绮霞厅。   越萦方才回身不见了王常安,自觉有些发窘,特往廊下走远了几步,等人来请时才一同过来。   到了绮霞厅时,众人已多落座,王常英同越芝越苓坐在了一桌,王常安与柳彦姝越苭坐在一处,她自走进来,那俩人都只顾着与身旁佳人低语笑言连个头都没回。   初夏时候,凉风忽起。 第86章 各错   这次看戏听演书又有小班杂耍说笑话的,一群人直玩到太阳下山,才不得不告辞归家。   越苓还意犹未尽,同越芝道:“什么时候能日日住在这样地方就好了……”   越芝道:“这一阵子下来乐一日,这叫乐,真叫你日日这么过,没几日你也该烦了……你小时候还说要日日吃蜂糖糕呢,如今什么时候见你碰过!”   越苓不要意思了:“那不是吃腻了嘛!哪有娘那样的娘,我说爱吃就真一天照着三顿叫厨房做的,吃得我都伤了。”   越芝拍她:“小没良心的,娘还不是疼你才这样!”   越萦不晓得什么时候走她们身后了,凉凉开口道:“我看六妹妹盼着的事儿还挺容易就成的,上回说想来逍遥苑的私院里玩,这不就来了?恐怕要不了多久,还真就能来这里常住了呢。”   越芝已经觉出越萦今日不对来,便不搭这话,越苓是个愣的,眨着眼睛道:“等等,等等,三姐姐,你今儿说的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奇怪呢?一下听着倒都似好话,可我总疑心你里头埋了刀子似的……”   越萦顿了顿道:“你是说我笑里藏刀?”   越芝想要拉越苓,已经晚了,越苓大喇喇道:“没有啊,你可连笑都没笑呢!”   那边柳彦姝同越苭一齐噗嗤笑出声来,越萦更觉恼怒,可越苓这人你越同她说,她越能同你歪缠,只好深吸了口气强压住火顾自往前头走去。   到了家里往颐庆堂见过老太太,说起这一日的热闹,想是各位随侍嬷嬷们没报什么大错漏,老太太一直笑眯眯听众人说着,不时来一句“好,好!”   从颐庆堂里出来,傅清溪就快步往落萍院走,柳彦姝一错眼就差点寻不着她人了,紧赶慢赶追了上来,问她:“你做什么这么急?吃坏肚子了?”   傅清溪道:“我刚有个新想头,得回去翻翻数,看看是不是真同我想的一样。”   柳彦姝抚额:“你别跟我说大家一处玩笑,你还满脑子都是那些什么数啊,象啊的东西!”   傅清溪道:“哪儿能呢,要真能那样就好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柳彦姝想说的可不是这个。她道:“你看今日三儿那神色没有?不晓得过两日又要写一封多厚的信叫人偷偷递出去呢!”   傅清溪道:“你倒是挺高兴的。”   柳彦姝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傅清溪道:“四姐姐也挺高兴。”   柳彦姝嘴角一勾,不说话了。   傅清溪道:“一个两个的都想无往而不利,可就太没意思了。”   柳彦姝道:“你说什么呢!”   傅清溪道:“我说啊,讨好了这个那个就不高兴了,这做人真不容易啊。可我也不明白干嘛要一个个都去招惹一遍,什么道理。”   柳彦姝笑道:“你看出来了?”   傅清溪叹一声:“没看出什么来。五姐姐心肠软,还不如就让三姐姐顶着呢,唉。你也要小心,看看三姐姐,今天心里准定不好受。这乱七八糟的何必呢?这心思花在别的事情上不好?”   柳彦姝道:“都同你一样是木头才好?你说你同谢翼……”   傅清溪摇摇头:“没你们那些。”   柳彦姝叹气:“你可真够木的,唉,谢翼也是……这叫什么事儿!”   傅清溪道:“你别管旁人了,倒是你自己……这四姐姐眼看着……你到时候……明后年就该春考了,你还不如踏实用功点考个书院……至少这事儿在自己手里不是?……”   柳彦姝道:“好了好了,你都说多少回这个话了!我都说了我学不来那个!看那书我头都痛了。你是个呆子,自己走了一条路就当天下只有那一条路了?!”   傅清溪叹气:“可你那路……全不在自己手里,那也算路?你当心……你看看三姐姐,我还替五姐姐担心呢……”   柳彦姝笑道:“你放心,我好着呢!”   越苭那里也挺高兴的,今日王常安对自己也算和颜悦色了,虽则柳彦姝也在这一桌,也没见对她如何,反倒是同自己有说有笑的。倒是柳彦姝那样子,同寻常大不相同,连话也不多说,只那么静静坐着,尤其自己一说话,立时就不吱声了,难道到了外头倒晓得要敬着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了?早那么有眼力劲儿点,也不至于那么招人嫌了。   玲珑同珊瑚见越苭高兴,更拣着事儿一通乱猜,什么“姑娘看笑话一笑,王家四爷都看呆了去”,“姑娘刚说一句茶太淡些,转眼就有人说送了玫瑰水来,竟连姑娘的口味都知道得这般清楚”,“王家三爷还走过来说话,我看那话里话外都是说姑娘怎么不坐到那一桌去的意思”云云,越说越大了胆子,虽知道不合规矩,越苭还是乐意听这样的话,自己再对景一想,还真有两分这个意思似的,便禁不住红了脸笑。   一楼之隔,越萦对着后窗坐着。这后头都是空院子,也没个高楼,便是落几滴泪,也可保证没有人会看见。   虽疑心王常英今日对越芝如此,多半多是因为自己着恼在前,逼他紧了的缘故;可又忍不住去细想他看越芝时的神情,说话时候嘴角的笑意,那样子在自己跟前可不曾有过的。再细想从前,越发多了许多行迹,想得手都忍不住颤了起来。   正要心冷,可看看那格子最高一层,书后头摞着多少书信?那字字句句难不成都是旁人替他写的?还是有人迫他所书?且两人相见时候,那些若有似无的言语,没有一句是发自真心的?   到底他心里装的是谁?……   想两人初初相识,王常英便赞过越萦“敏秀”,之后书信往来,常有怜她“心苦”之意,只说她是“于喧嚣处亦觉萧疏,人在笑林尚落落寡欢”,“人前人后滋味自知”……这话,简直说到了越萦的心坎上!   她一庶女,出身便低了人一等,又偏遇着个出类拔萃的嫡姐。便是做到“好”,对比之下也不过是个“尚可”。又有一个跋扈成性的嫡妹,除了“忍”也想不出别的来了。便是嫡母面上还算公正,若是自己与嫡妹冲突多了,恐怕也难免要惹了她厌烦。   可她又不是那等唯唯诺诺之人,她不想一直被人压着一头,她心里渴望着哪一日能立于山巅,扬眉吐气!她一辈子被人比着,她便想哪一日能彻彻底底比过别人。可她同越苭不一样,越苭想要奋发,自有亲娘亲兄亲姐为其操持,自己呢?自己若是眼看着要一飞冲天,多的是想要拉住自己脚跟往后坠的。   沾光去一回天香书院,之后看了多少脸色?受了多少话?好容易找到了一条扬名之路,各处投文去,没过几回,就有人在老太太跟前给自己下话了,若不是自己根性韧,坚持走了下去,又有联考给自己正名,还不晓得老太太什么时候会正眼看自己呢!   如此,自然是“心苦”得很。   是以王常英当日能说出这样话来,越萦是将之因为知己的。   谁想到如今成这样局面。她心里有些疑惑,恨不得当着面问问清楚才好,可她也知道,有些话别说问,就是想,都是不该当的。今日能问出“你如此费心都是为了我?”这样的话来,已经是错了规矩了……只可惜,便是自己不顾脸面,问出这样话来,也得不到一句回答……   正楼里传来细细笑语声,越萦泪痕未干的嘴角翘了一翘。——越苭想必是挺高兴的,只是,她大概看不懂王常安看柳彦姝的眼神?哼……   多么奇怪,她看旁人的心思来回就如明镜一般,到了自己这里,却又如瞎子一样了。   书呆子的心是最静的。傅清溪还在埋首苦读,今日那“失山楼”的布局和那入院门的设计都同数象上所言者有想通之处,她这会儿正把自己想到的东西都赶紧记下来。   自从米契买卖的数据隔天送过来,她想起学之道上说“学以习”的话,便自己想了个不费钱的“习”的主意。每日的买卖数据都叫她做成了稀奇古怪的图,董九枢叫人送来的数据也不是光买卖的价钱数目,还有些相关联的消息。   她就据着这些东西,自己判断出个买卖的决定来。另有一大表,专记录自己的买卖决策。之后再与实际的交易数据相比对,看看若自己真买卖了,到底是亏是赚。   她每一回做出买卖的决策,也不是凭空一个结果的,当中的所思所想所依据者都详细列了。之后与实际相比对,若是错了,还要去寻到底是所思所想者有误,还是依据不对。这样事情说来稀松,实在做起来是极为繁琐的。若是换了从前的傅清溪,估计做不了两回就得搁下,如今却做顺手了,一日日做到了如今。   这日又比对一回,自己又有两个决策错了。揉揉脸,照着当日做此决策的依据清单,一行行找去。到了却发现是两处粮仓的存量,上回来的消息里头给的数不实之故。将这个错处录到另一个本子上,她又细翻一回这个本子,上头密密麻麻记着她犯过的错。有些错明显见少,有的却始终如故,比方说这个前后数据不实的事儿。她想了想,往上头做了个郑重的标记。这是得同董九枢细说的要事。   今日事毕,收起了东西,端了茶盅刚喝一口,一边杏儿问道:“姑娘,这些书姑娘都看过了,可收到哪儿合适呢?”   傅清溪回头看了眼,看杏儿手边两摞书,这都是俞正楠给的书单上的书。不知不觉居然看了这许多了…… 第87章 可靠   傅清溪叫杏儿把那些书挪到一旁的柜子里。最初那些书都是往书楼里借去,后来傅清溪发现好些书需得常备手边,若是自己老占着,恐怕旁人不便,便索性去书楼买了几回。这一宗儿也花了不少银钱,对如今铁公鸡一般的傅清溪来说可真如从肋条子上掐下来的一般。   那些书放回去之前,她又一本本拿手里过了一回。这些书,每一本她至少看过三遍以上了,如今随便哪一本,里头大概说了什么,自己有何所得,这一本里的哪些内容又同另一本中的哪些有何关联,心里都清清楚楚。   自己好似变聪明了些儿?心里疑惑着,嘴里便道:“竟然看了这许多了……”   杏儿在一旁搬书,听傅清溪这么说了,便道:“姑娘还觉着奇怪?我看就是几位爷们,每日也没有姑娘在书桌前呆的时候长!不是看书就是写字的,一不小心还码开一桌子比着看……也不是一日如此,两日如此,是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旁人家学休的时候可算能松口气了,姑娘也跟着松口气,松口气可以踏实看一整日书想一整日的东西了!这连着都快一年多了,哪里只这些书?姑娘瞧瞧那里,多少自己订的本子呢,也都是写得密密麻麻的……”   夏嬷嬷也笑道:“姑娘这会儿看这些看过的书觉着稀奇了,姑娘这用功劲儿说出去才真是稀奇呢。”   傅清溪听了也笑起来:“没想到姑娘我也有这般用功的一日呢!”   晚上躺下了细想起来。那书单上的书是一早开始看的,自己真正开始算得上“用功”两个字却是从那“急就章”开始的。说来惭愧,那两本书一早就送到了自己手里,自己偏看不出个好歹。上册抄了一回也毫无所得,下册更是连翻都没细翻过。“抱着金砖要饭”,说的就是自己这样的了吧。   若不是接连的打击——加恩令没有自己的份、同自己身份相似的表姐们婚嫁不顺却无力回天、小叔叔卖尽了家产同人做买卖去了多年音讯不闻……桩桩件件,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或者还没有咬牙发奋的一天呢。果然福祸相依?   那加恩令之事,已然里外分明,自己不是这府里的人,不过是府里好心收养了罢了。同自己相类的表姐们,一死一出家,府里亦无何作为,自己将来又有什么可指望的依仗?寻常受了什么闲气,柳彦姝总有一句“大不了家去!”又或者“我明日就辞了老太太去!”那最后一件事,却是叫自己再无此退路了……哪怕空想想哄哄自己都不成了……   幸好还有俞正楠,是她告诉自己,一则以惧,一则以欲,人要有真心想往之事,自然也会有蓬勃动力去实现它接近它!瞻园的那一段日子,真是从未有过的舒心畅意。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原来自己并不是只剩下“忍”之一途的。   更幸在遇着了文星巷小院里的老伯主仆,虽然至今也未见过那位老先生的真容,却得了这辈子最最要紧的指点。自己迷茫到浑浑噩噩时候,听着了那三问,直如晴天霹雳振聋发聩。细想那时场景,当日不觉如何,如今看来却是否极泰来之象了。   以急就章上所写而言,人要向学成功,一则得有深根之欲,另一个得有合用之法,两者缺一不可。   自己从前整日按规矩随众起行,其中并无多少“自己”,多是旁人所行所言所议所定;等渐渐长大了,觉出有内外相别的不舒服来了,恰身边有个陶嬷嬷,总是约束着自己,不叫自己任性言语。   后来忽然得了进学读书的机会,那时候自己心里最多的是“怕”,只怕会在人前出丑露怯。寻常过日子,能叫旁人不要注意到自己就算万事大吉。可若是读书去了,一个人一个成绩,都在那里明摆着,自己还能藏到哪里去?真是愁也愁死人!   陶嬷嬷却高兴坏了,整日叨叨咕咕都是自己如何有运道,该如何收心努力等话。自己心里本就怕着,偏她还老说,真是烦都烦死了!想起当日的场景,如今看来是在好笑得很,又不觉有些心酸,能遇着陶嬷嬷这样的随侍嬷嬷,才是自己的运气,——只是小时候总不容易分清好坏吧。   要真说开始向学,还是因为同俞正楠认识了。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果然是个没定性的人!跟着柳姐姐前后打转的时候,就跟着放心思在那些衣料剪裁和首饰样式上;同俞正楠认识了,又被带着开始用心读书做作业。想起当日上完一堂课,俞正楠就恨不得给自己掰开了揉碎了重新讲一回的样子,真是……自己还真是有运道啊。以自己这样性子,若是换一个爱玩的在一处,想必也会一直玩下去吧,却不知那样的话,今日又是何情状。   自己立心向学的起始,在于那个“无路可走”,平心想想,读书考学,这是眼前唯一一条能靠自己的力气走出来的路。除此之外,大概只能日日祈求老太太怜惜、舅舅舅母怜惜,希望往后能遇个好人家,遇个良人……但凡中间哪一环出了篓子,除了哭除了认命,自己大概也做不了什么了……毕竟,两位表姐……一位还有个亲舅舅在呢,又能如何了……   另一头就是瞻园那自在日子了。只要能立了女儿户,就有了自己的根基。天幸,如今不是开朝的早年间了,那时候对女子各样规矩甚是严厉,别说立户了,就算要出门也难。幸好如今得了书院大盛之利,世风渐改,才有了这样一条路。   这府里又开了女学,自己又遇着了良师益友,天时地利俱得,只差自己往前走的决心了。多走一步,多学一点,就离那无法可想的命远了一步,就往自己想往的自在日子近了一步,何不行?何不坚持?何不奋发努力?难道还要继续浑浑噩噩度日,沉浸于一时的嬉笑乐处,一时戏本一时演书的,将往后的人生情味寄托在“天可怜见”上?!   总算,自己走出了那一步!“搭心桥”、“凝核”,刚好又碰着个只讲生意的董九枢,弄个米契买卖牵着,有了花灯的事儿和成衣铺的事故,恰好教自己得了“学”与“习”两条腿走路之便。果然是“自助者天助”了!细想想,但凡自己心之所欲,只自己迈出了一步,天必成之。皇天不负苦心人,诚然如此!   再看看那边收了一堆书的柜子,心里对自己说:“这可没到哪儿呢,路还长着,接着努力啊傅清溪!”细细体味一回,虽然累,心里却慢慢长出来了一种稳稳的滋味。   ——有一个自己可以依靠的日子,真好……尤其知道自己是靠得住的时候,真好……   一觉醒来又是一天了,这日恰好学休,去颐庆堂请了安回来,没坐一会子,越蕊那儿忽然遣了人来相请。傅清溪想了想,从一边堆高的本子里抽了两本出来,叫杏儿拿了同自己去。   越蕊照样听了报就从屋里出来相迎,牵了手笑道:“傅姐姐,我晓得你肯定今日要看许多书呢,可我哥哥非叫我喊了你来,我拗不过,只好从命。打搅了你用功,可真是罪过了。”   傅清溪笑道:“四哥哥今日在家?可也难得得紧。”   进屋相见,果然越栐信在屋里坐着。傅清溪上前行了礼,越栐信笑道:“又借这丫头的名儿把你哄了来了。”   说了两句,傅清溪就叫杏儿把那两本簿子拿了过来,越栐信见了道:“你一早晓得是我找你?”   傅清溪笑道:“若单是七妹妹的事儿,她多半会直接寻到我那儿去。我想着估计是四哥哥寻我有事,只是没想到今日四哥哥在家。”   越栐信道:“果然你们学数术的一旦通了数象,就一个个能掐会算起来。……你上回说的买卖好坏都得看人,我越想越对。如今有个想头,不晓得你敢不敢同我一起试试。”   傅清溪笑道:“愿闻其详。”   越栐信道:“光说不练假把式,我们既然都觉着这话有理,便很该就着这话做个什么试试,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傅清溪点头,越栐信忽然从一边取出一个两尺多长的卷轴来,一打开,竟是一幅京城的详细地图。越栐信把那地图往傅清溪跟前一推道:“咱们先纸上谈兵一回,看做什么好,在什么地方好,到时候再去实地瞧一瞧。”   傅清溪目瞪口呆:“四哥哥想做什么?”   越栐信摸摸下巴:“做买卖啊,随便什么买卖。”   傅清溪道:“四哥哥有多少本金?”   越栐信道:“没多少。”   傅清溪道:“我也没多少。”   俩人说完了对视一眼,都齐齐转头细看起地图来,把一旁的越蕊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哈哈哈,你们也太好笑了,哈哈哈,舅舅做买卖琢磨了多久呢,你们俩弄一个图就说要做买卖……而且还没本钱!啊,我晓得了!戏本上说过,原有一种买卖的,叫做无本买卖!哈哈哈哈,那我哥哥得带个大耳环才像话!……”一边说一边笑,乐得停不下来。   傅清溪却忽然道:“既如此,我们这买卖得选一个不需要如何准备的,成本少,不费人手的才成。”   越栐信道:“地方得选人来人往的地方,要紧是怎么叫人肯花这个钱。”   傅清溪道:“不得不花的钱总比可花可不花的钱好赚。”   两人忽然又齐齐住了口,眯起了眼睛思量起来。   越蕊停了笑,指着他两个大喊道:“哎呀,像两只老狐狸!” 第88章 一碗茶   这一整日,柳彦姝都没寻着傅清溪,问了只说去青桑院了,便叨咕一句:“七妹妹难不成要叫清溪教她读书?!还要读一整天?!……”   却不知道傅清溪早同越栐信越蕊三个坐了越栐信不知哪里弄来的马车,带着人往京城里四处逛去了。   越蕊跟了出来,原想着会有如何好玩的事情,哪想到这俩人都是到一个地方就叫停了车,人还在车上一待,掀了帘子往外头看,有时候还在那儿数数,又往本子上记些什么。如此走走停停,坐车坐得腰酸背疼,连个点心都没给人家买,哪有这么当哥哥姐姐的呢?!越蕊心里真后悔同这俩人出来。   等到坐车回转,日头都快下山了。越栐信还同傅清溪道:“下回咱们做大买卖,还得晚上出去瞧瞧才好。”   傅清溪点头道:“得往亮堂的地方去,越亮堂的越有人气。”   越栐信一拍手:“就是个这个话了!”   傅清溪的晚饭也摆在了青桑院,这日二老爷外头有应酬没能回来吃饭,二太太带着他们三个一起。刚放下筷子,越栐信同傅清溪等不及喝茶,就往偏厅坐着继续商议他们的大事去了。   二太太看了道:“栐信,你可不要拉着傅丫头弄些没用的,她常日里多少功课要做,只怕都是有定数的,今日叫你混走了一日,不晓得之后怎么点灯熬油补回来呢。”   傅清溪笑道:“二舅母放心,四哥哥带我做的这个,正是件最有趣不过的功课呢。”   越栐信也在那里摆手:“纸上谈兵终究无用,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遛遛,娘您就别操那个心了。”   二太太叫人给他们上了茶果子,笑道:“好,好,我不说,省的还招你们厌弃。走,蕊儿,咱们那边坐着喝茶去。”   越蕊赶紧过来了,还趁机告状:“娘说得没错,本来傅姐姐还是好的,如今也叫哥哥带成一个样儿了。到时候都是书呆子,带人出去都不晓得给人买果子……”   傅清溪听了掌不住笑出声来,越栐信回了头道:“我说今儿总忘了什么似的,原来是这个!要不你等下回?”   越蕊道:“下回我得要两份的!”   越栐信道:“不是,我是说下回就不带你了。”   越蕊气得直跺脚,二太太同傅清溪都笑得不成。   如此,这边兄妹议事,那边母女闲话,真的各顾各的起来,二太太也真的不再过问他两个在忙什么事。傅清溪心里想着,这几个舅舅只有二舅舅没有纳妾也没有置什么通房,这过日子就比另几处亲密许多。   到了晚间姐妹俩一起去颐庆堂请安时,越蕊还问傅清溪:“傅姐姐,你同我哥哥的买卖大事,可有头绪了没有?”   傅清溪点点头,又笑道:“你方才笑得那般厉害,这会儿又问起来了?”   越蕊不好意思笑笑道:“你们最开始实在太不靠谱了些儿!也不能怪我啊。不过后来嘛……不晓得怎么的,反正叫你们两个整的好像真的,真的能成什么似的……我就随便问问嘛。”   傅清溪道:“你问来做什么呢?”   越蕊一拍巴掌:“若哥哥能做买卖了,那准定不会亏了我啊!这下我又能多买几样花儿了!上回叫我养死了两本芍药,娘都不许我再买了呢……”   两人正说着,柳彦姝来了,一看到傅清溪就赶紧过来道:“我可找你一天了!”   傅清溪问道:“我在七妹妹那里,你找我可做什么呢?”   柳彦姝道:“什么也不做,我就奇怪你这整日不出家门的人,这一出家门又索性不着家了,还当被谁拐了去了呢。”   又问越蕊,“她这木头,你同她一处呆一整日能做些什么?!”   越蕊笑道:“今天我哥也在家啊,我哥可是懂数术的!”   柳彦姝点点头:“这就对了。”   越芃恰好过来听着了一句,问道:“什么数术,又什么对了?听说今夏有个清暑会,就是象数之学的呢。只是寻常人不让进去,傅妹妹可去细打听打听看看。”   越萦在另一边坐着,听了越芃这话才接了道:“傅妹妹同俞家三姑娘相熟,那清暑会就是昆仑书院的教习主持的,傅妹妹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我们当个新鲜事儿似的说,才叫人笑话了。”   越芃便问傅清溪:“傅妹妹早知道了?”   傅清溪摇头道:“并不曾听说有此事。想是上回俞三姐姐来信时还没有这事儿?并未听她提起过。”   不过傅清溪倒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无他,只因她如今在书院里读书,几乎称得上“独学而无友”,学数术的拢共也没几个,立心要春考的更是只她一人。她虽埋头用功,却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算不算入门了,看了那许多大书院附学里的数术书,也不知道同那些学子们相比又有几分斤两。   是以如今她倒有些从前越萦的意思了,巴不得哪里有数术的试场,好叫她去比一比。不在输赢胜败,只是想借此有个相较,好比上一比,让自己心里有个数。   隔了两日,越栐信叫越苭给她带了口信说来,说的正是这个清暑会的事儿。   傅清溪又是意外又是惊喜,忙让越蕊替自己谢谢越栐信,越蕊笑道:“我哥哥在外头读书,这样的消息自然知道的清楚,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有什么好谢处,傅姐姐太见外了。”   最叫傅清溪高兴的是,这次的清暑会果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需得符合若干条件才行。恰好其中有一个就是在云演数试上得过名次。云演数试每回取前十公布,傅清溪上回歪打正着得过一回魁首,这回整好用上,心里十分高兴。   只是这次清暑会是偶然之作,并无往期试题可查,只晓得是数象之试,到底如何却全然不知,便是想要提前准备也无从着手。虽隔日就写了履历附上云演数试的成绩叫人送了去报名,得了一张请帖,之后就没事了,只等那日一早去就成。   事有凑巧,这里拿到了请帖,转日就收到了俞正楠寄来的书信,里头也提了这个清暑会,还特地告诉清溪,这回来的人里头就有那个她之前惊佩有加的昆仑女学长。傅清溪大感意外,心里对那次清暑会越家期待了几分。   其事已定,手边之事却还得花心思。那日她同越栐信商议了半日,最后想出个在街上卖茶水的主意来。   一来这个事儿花销甚少,只找个树荫底下支个桌子,摆上大茶壶,再放几摞粗瓷碗就算成了。用人也不过一个俩的,这程度越栐信在外头就能调派,全不用惊扰了府里。   再一个这是个时气买卖,符合他两个想的“不得不花”的钱。京城暑天酷热,神宫和流银街上却是人流不断的。大太阳一晒,长路一走,哪有不渴的?可这里又不是乡下,出门还挑个担子,担里还能带些茶水。谁穿一身葛纱袍子往神宫里去拜一拜还随身带一把茶壶的?就算你带了,两口喝没了也没地儿续水去不是?   京城里自然也有茶馆的,可那都是在庆余街、云纸坊那些地方,里头也不是光喝茶的,都是连喝茶带听书听笑话,闲聊唠嗑的地方。谁口渴的时候跑那里头要一壶茶慢慢喝的?更不说那茶钱也不是光茶的钱。   那日他们跑街上去看人流,就是为了选地方。既要人多的,又要补给不易的,还得能有地方能支开摊子的。   这一到夏天,各处也有施茶施药的,可一般这样的都是在偏僻地方,或者买卖家自己门口,要紧是显示出做好事的主家铺子来,谁能先替要喝水的人想去?   这么着左选右选,叫他们挑出来了四处地方,一个是神宫前头的天池街,一边是神宫,另一边是个不大的水面,叫做甘露湖,路边一排银杏树,都有一抱粗细。另两处是流银街南端同北端,还有一处就是太学巷口。   到了下一个学休,傅清溪把自己这几日想的同越栐信一说,越栐信直道好,赶紧就要实行起来。   头一个是这个摊子,哪里都有地头蛇,陌里陌生地就过去摆摊了,会遇着什么可说不好。越栐信最在行这个了,他就是学这个的!一边借了他表舅的买卖,寻了两处相熟的商铺,打了招呼,就在人家对过树荫底下支个摊。另两处则是走了巡城的路子,傅清溪估摸着他可能用到了二舅舅的人情,不过也没细问。   商议到底卖什么茶的时候,越栐仁道:“咱们卖三样茶,两实一虚,你看可好?”   傅清溪道:“这个还有虚实之说?”   越栐信道:“你听我说啊!这两实,一样香茶,就用茉莉花茶沏开了晾凉。一茶壶里用茶汁兑凉白,一个钱一碗。解渴,没毛病吧?另一个就是冰镇梅汤,五个钱一碗,铜壶埋在冰堆里,桂花酸梅汤,用青瓷小碗盛,嘶嘶直冒凉气,喝完了那碗还挂浆!讲究!再一个嘛,就是清茶,三个钱一杯,好水沏清茶。你看这安排怎么样?”   傅清溪不解:“那两样就不错了,这最后一个不尴不尬的……”   越栐信道:“这你就不懂了!因这时候别处也是施茶的对不对?有些人一看咱们这喝碗茶水还收钱,难保就不乐意了,心疼那一个钱。可一看还有正经茶馆里的沏茶碗砌的清茶呢,这就不一样了,这有点买卖的意思了,对不对?这心思就被转过来了,这一转过心思来,想想那清茶虽然比茶馆的便宜一多半,可这儿又没有书可以听,没有笑话可以看,只为着一个解渴,那一文钱来一碗香茶,多合适?!再有的一看,嗬!这天儿就够热的了,还让喝热茶,这热茶还得三文钱一碗,还不如索性加两文,来碗冰的,大太阳底下走过来的,这一碗下去,透心凉,多舒坦!对不对?……这么一比一拉,哎,那两样就好卖了……”   傅清溪听了云里雾里,只好点头道:“听着是这么回事儿,到底是不是这样,咱们先试试也成。”   越栐信道:“就是,咱们不是算过了么,就算不成,也就亏了三五两银子,好歹咱们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这比银子要紧。”   这话傅清溪听了连连点头,想想自己这日日对着米契买卖的数来回想,不也一个道理?且那个还早,这个却是立时可以动手的,自然是事不宜迟。   如此,当日俩人又坐了车出去,到了越栐信表舅的铺子里,借了人手家当,第二天四个茶摊就同时摆了出去。 第89章 夙愿   自从这个茶摊摆了起来,越蕊的丫头就三不五时地跑落萍院来请傅清溪。柳彦姝都奇了怪了:“怎么天儿一热不来我们这里,倒去她们那里?七妹妹不是向来都说咱们这里凉快?”   傅清溪道:“我同四哥哥说正事呢,凉点热点什么打紧!”   柳彦姝叹气:“得,得,你如今是上进人儿了,跟我们不一样,忙你的去吧!今年太热了些,那些分下来的香露味儿浓的没法闻,我得自己想想法子才好。”   傅清溪正要走,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回头问她:“你不是……连衣裳都……怎么还弄这些?”   柳彦姝一笑,凑近了她低声笑道:“叫人面上看着我委屈是一回事儿,真的粗粗糙糙麻麻扎扎起来,倒像天生该受罪的,那哪儿成!你啊,读那么多书什么用?还是个呆子!”   傅清溪白她一眼:“得了,我也学不了你的那些聪明。”   说完顾自己去了,柳彦姝那里叫人往园子里掐新鲜的薄荷嫩尖儿去,要自己蒸香露用,姐妹两个各忙各的,都不清闲。   也不晓得真是这俩人的脑筋用对地方了,还是傅清溪时来运转了,这茶摊子看不到眼里的这么点小生意,居然赚得挺不少。四处摊子一天下来能赚三四千钱。   傅清溪道:“这、这每日里有三四千人在我们摊子上吃茶喝梅汤?有这么些?”   越栐信道:“那人流如何,我们不是自己去瞧过的?怎么这会子还犯上疑了?!”   傅清溪笑道:“神宫前面自然热闹的,那流银街也是整日人来人往的地方,只是……只是这人多也未必都会停下来喝茶吧……”   越栐信道:“你算算,咱们这里一早出摊,铺子都收净了咱们才收,得有六七个时辰吧?又有四处摊子。这喝茶又不是吃饭,还得坐下来点菜上汤的,都是一住脚,扔一文钱,端起碗来一口喝干了就走了。这一整日下来,你想想得有多少人。”   傅清溪砸吧砸吧嘴,叹道:“虽料到该是不差的,没想到能这样好。”   越栐信道:“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把你请来的缘由了。”   傅清溪不解,越栐信道:“这买卖虽好,可天一凉就不成了!咱们这,是吧,总不能一年就做俩月生意吧?不像话!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该有的行事!是吧。所以呢,咱们还得再琢磨琢磨,看还能做点什么才好。”   傅清溪听了他的话就顺着他的主意想起来,忽然醒过味来道:“四哥哥你明年春考得下场考试的吧?这暑天课少试试也罢了,怎么还认真要做起什么来了!这、这若耽误了春考,恐怕……恐怕不老合适的……”   越栐信笑道:“你是怕我见钱眼开因小失大吧?嘿嘿,我同你照实说了吧,我把如今这事儿做好了想透了,春考才有几分指望呢。若不然,就凭书上的几句死话,要读我那个科目,可真不容易的。这就不是书上来的事儿!”   傅清溪想起他读的“心术”,又想起自己的数术进阶之后就是象数之学了,就算把那象数学著背得滚瓜烂熟,一放到实事上,不会的还是不会。数术难考,就难在这个地方。遂叹道:“说起来还真是的,这些东西,用没用过,想没想通,差出天地来了。”   越栐信一击掌:“果然妹子是个明白人,怎么样,咱们再合计合计?你那数术推演世事,走的是大数世象的路子,我学的心术,走的是人心左右的路子,合起来做买卖,最好没有的。咱可不光是为了钱,对吧,关键咱们试一试自己已经学到的东西,看是不是真是这个理儿,对吧?!”   傅清溪只好点头,道:“只要不影响四哥哥学业就好。”   越栐信摆摆手:“你放心吧,你自问问,你自己做这些,可耽误你学业没有?”   傅清溪想想也是,才放下心来,专心琢磨起买卖的事儿来。想了一会儿,她道:“既说是世象的路子,如今京城的人口习俗都不是短时间内会有变化的。此前我给董九哥说的买卖,根子也是从这上头来的。既如此,咱们还从这个定根上往外说才好。”   越栐信道:“董九枢那边的买卖,你可能大概说点给我知道?也不消说太详细,只是就着那个方向想想。”   傅清溪想了想道:“他做的是成衣的买卖,需得说如今京城的人最要怎么样的衣裳,又该如何做去,这样的话。”   越栐信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忽然笑到:“如今京城的人口,里头男人多少女人多少老人多少小孩多少,这都是定了的,又有穷的多少富的多少,等等,这些连在一块儿,就是你说的当前世象,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的。按你们数术演世的来说,至少也得三十年才算改了一世世象。如此世象上,你方才说的是衣,这衣食住行四样是改不了的。既然这衣已经有了随世象演变的新方向,那么……那食呢?住同行两样太大,我们一时恐怕还玩不到,不如先来说说这食?”   傅清溪眼睛一亮:“等等,四哥哥,你这话有点意思,我要细想一想……”说了自己就在那里拧了眉头细想,好一会儿,展颜笑道:“是了是了,这世上的变都是有定与变两路的,便如阴阳流转,如今的男女老少人数之比、贫富高低之别,算是当前的变,这个变说是变,是因这个正是同从前和以后不同、与别处城镇不同的根由,有差别可比较、随时间地域不同而不同,是为变。四哥哥所说的衣食住行,则是定,不管是西京也好南边也好,或者从前也好以后也好,人总离不开这几样东西。如此如此,以定合变生出个新来,才是合乎根底定律和眼前流变的可行之事……”   越栐信眼见着也听明白了,抚掌笑道:“妙啊,妙啊,这个可在太多时候都能派上用场了。”   两人高兴了半日,细说了一回,才又兴致勃勃讨论起眼前两人能做的“新事”来。   等他们商议出个结果来,天已经大热了,女学也停了课开始了暑歇。   越苭都没等到女学歇课的那日,就早早收拾了行李,登上车,奔天香书院去了。   大太太为了这回能叫她去,不晓得费了多少精神,后来还求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不晓得同老太爷说了什么,老太爷还给一位故友写了书信去。如此兴师动众,总算得了张今年的帖子。   越苭也学乖了,那一阵子行事端得稳重,连说话都轻声细气了许多,直叫柳彦姝私下大喊“见鬼了!”傅清溪看得乐不可支。   这全家上下的忙活,越萦自然看在眼里,想想当日若去的是越苭,今日绝对不会有人为自己如此大肆张罗的。所以你说这人在世上,又哪里有公平可言?自己此前联考都是头名,各处投文争胜也得了些许名声,然后呢?什么都没有。   倒是越苭,不晓得哪里来的信心,学业不见得好,投文也没中过,联考更是一塌糊涂,还全家上下都觉着她本该多优秀出众似的!难道只因为有越荃同越栐仁在的缘故?那自己算什么?合着其实聪明的只大太太一个,大老爷那边的血统是不见得好的?要不然怎么自己一样是大房女儿,却被扔角落里没个人多看一眼呢?!   眼看着越苭高高兴兴同姐妹们辞了行往西京去了,越萦心里真希望那车轱辘掉一个才好!可惜那车好好的。   大约人事就是如此,高兴的越高兴,烦心的越烦心。   这里越苭刚走没两日,王家兄弟往越家送消暑节礼来了。因王家长辈都不在这里,是以不算两府的来往,只是他们小辈们的私交。   既是私交,自然两兄弟算两份的。从前都差不多的,不过荷包清暑香药锭子之属,或者有几本书,按着各人的喜好略有不同。今次可好了,越芝的那一份,比得旁人的都不过是衬台子来的。府里什么事儿能瞒过越萦去?这回王常安给各处所送的都差不多,只柳彦姝同傅清溪那里多一些香,大约是因为她们住的地方有水面,多虫蚋的缘故。   那王常英,旁的姐妹们都是一样的荷包和裹药香囊,独越芝那里,却是一个串珠嵌贝母的荷包和沉香镂雕香葫芦!越苓那里是几种稀罕的虫子壳儿串的手钏!瞧瞧这心思,看看这手笔!   之后越栐仁设宴谢他们兄弟,两人来了,那王常英一双眼睛就没离了越芝,越芝叫他瞧得面色泛红,他倒更得意了。旁人或者没注意,越萦可是看见了的,王常英还乘空往越芝手里不晓得塞了什么小件玩意。过了两日,她看见越芝的压裙串着块玲珑剔透的小玉佩,上头的纹样是游龙戏凤。她想起来越芝属鸡,王常英恰是属龙的,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想到那日王常英偷偷塞给越芝的物件来,心里认定了就是这东西了!   再之后,王常英没给她写过什么书信,倒是越芝那里书信不绝,都快赶上董九枢给傅清溪报账本的勤密了!她虽没看过那些信,但是她敢肯定,绝对没错,就是王常英写给越芝的!尤其看越芝上课时候走神越来越多,不时抚着一个小物件红了脸偷笑,心里更确信无疑了。   她有心问问王常英,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是还在气自己演给自己看的?还是真的喜欢上越芝了?喜欢越芝什么?她连课本上到底有几章都说不清吧!正经的书更没看过几本,古仪能说出三个来?上典知道哪一代的事?动辄说敏慧说知书达理的王常英,如今喜欢的什么?!胭脂香粉?钗环衣裳?还是怯怯的眼光容易泛红的面颊和娇娇弱弱的语调言声?!   这世上到底是怎么了?! 第90章 打饭铺   改了名叫做凤文的紫陌,——这俩名字都用着,自家姑娘是给取了新名字了,奈何四姑娘和太太却还是不时叫自己紫陌,难道还能不答应?就这么混着吧,权当有个小名了。最近只觉着自家姑娘这阵子忽然发火的时候越发多了,晚上听着也常睡不安稳。想着多半同四姑娘去了天香书院的事儿有干系,只是这样的事儿可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只好同染墨相互提醒着,言语行事也越发谨慎小心。   进了暑歇,傅清溪更是整日呆在了青桑院里。如今董九枢全无踪影;俞正楠因不是经了春考进的书院,正想趁着暑歇好好补一补短板,也不回来;倒是米契交易的消息还是隔天往她这里送一趟。全府上下早已习以为常,还有人暗暗纳罕这傅清溪这般老实,董九枢人都不露面,她还照样勤勤恳恳替人干活。正好越栐信一腔兴头要再做件大事,她便又被“合伙”了。   这日颐庆堂里老太太同几位太太们闲话,还说起了这个事来。   二太太道:“是栐信不晓得要做什么事,里头要用到数术的东西,便又把傅丫头给连累了。”   三太太听了笑起来:“这么看来这数术倒是个好东西,哪儿哪儿都用得着的。”   老太太问道:“栐信下回也该春考了吧?还弄什么东西去?要紧读书备考才好。”   二太太笑道:“是啊,这还半年功夫就得考了,我们又不懂那个,也说不动他,只好由他去吧。”   老太太摇头笑叹一回,看向三太太,还没来得及开口,三太太那里已经先摇上手了:“老太太,您可别问我那两个什么考不考的事儿了啊。虽是要考的,只还是当没考看待的好!”   说得众人都笑,大太太摇头道:“你们当娘的一个个都先这样了,可怎么说他们呢。”   三太太笑道:“大嫂子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哪里能个个像栐仁那么知事上进的!”   老太太道:“这么看来,倒不如他们姐妹们有决心了。”   三太太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大嫂子专生有出息的,苭儿也去天香书院长见识去了,三丫头也是个上进的,从上年开始到如今,拿了多少嘉奖了?我说是不是碧梧院的风水好啊。听听这名儿,碧梧,凤凰可不就是停在梧桐树上的么!”   大太太被逗笑了,骂道:“你这张嘴!四弟妹不在,就显出你来了!”   四太太眼看要临盆,如今是不敢随意出来走动了。一时众人又说起她那里的事情来,老太太又问了一回产婆乳娘小丫头等的细事。   这边傅清溪同越栐信真的琢磨出了一个买卖来,什么呢?打饭铺。   京城里举家做工的人家极多,天工苑天巧苑两处底下都有无数的试场工坊,丝织工一天的工钱少的二三百,多的能到六七百,刺绣的、雕板的、烧煤炼铁的、木工篾匠、瓦作画师……这两年天巧苑忽然壮大,越发要人手了。这么一来,许多家务事反倒顾不上了。   衣食住行,衣服那头董九枢已经做上了,两人就琢磨起这个食来。   一家人都在外头做活,下工时候各不相同,更添了麻烦,若是能在外头吃了省了自家手脚那是最好不过了。两人把几处人口聚居的坊街逛了个遍,面馆小吃倒是不少,剩下的就是小酒铺和正经饭庄了。吃碗面倒快,可面到底就那么几样,可挨不住天天吃。小吃更是同零嘴差不多,当不得正餐。小酒铺男人们去的多,累一天了,喝两盅聊聊天,要紧的是酒和下酒菜。大饭庄可不是日常吃饭去的地方。   这么一算,看来这“食”的空档还在,正是一个“时人所需,却无人主持”的好买卖。   两人又商量了,这“食策”既是要能代替自家做饭的,首先一个便不能太贵。且对上工的人来说,关键能吃饱,倒不需太过精细。还一个便是要快,若是慢了,一下工恨不得就能来个几十人,招待不过来自然留不住人。   本着“快、饱、家常、实惠”这几个要点琢磨去,最后就弄了个“打饭铺”出来。   每天捡着时令的菜蔬先都做得了,大锅子大炉子上一放,配上米饭、馒头、饼这几样,爱吃什么吃什么。各人拿了盆儿碗的来打饭,若没带的也可以从铺子里借了家伙什先打回去,明后日还来就成。一荤两素加饭也不过十几二十文,若是都要素的更便宜了。由于菜都是当令的菜,做得多又是直接从菜农那里订的,价格自然比单家另户各自买来便宜些。荤腥之类亦是如此。   尤其越栐信还一力撺掇傅清溪研究研究哪些食材价钱低,拿来想法子做好吃点,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可惜傅清溪在饮食上向无天分,只要她嚼得烂咽得下去的,便都觉着不错。幸好还有个越蕊,越栐信就把此“居家大任”交给了自家妹子。越蕊也是个容易上当的,乐颠颠接了活儿大热天的天天往小厨房跑,看得二太太又心疼又好笑。   事情定了,余下细事,两人也不肯错过。越栐信带了傅清溪同越蕊跑去自家表舅那里,把通盘计划一托出,就要拉表舅入伙。之前的茶摊已经叫表舅吃了一惊,这回见俩人拿了厚厚一沓子文书来,一样样说下去,真是头头是道。听到最后,不由得擦擦额头道:“你们这帮读书人要是同我们抢起饭碗来,可真是不给人活路了!我们寻常做买卖谁能想那许多去!”   越栐信笑道:“这个舅舅你只管放心!那真心读书的大多读呆了去的,我们这样的是极少数。”   地方他们俩早选定了,因这回不是一两个摊子了,得不少人手。又涉及到食材的采买,几处饮食的供货,都不是小事,是以还得有个正经买卖人合伙才好。   越栐信表舅也是个异数,跟俩孩子一本正经谈起事来,由着他们一条条细说了,还真立了文书,三个人合伙做这打饭铺的买卖。这回声势更大了,一开始就是六处铺子同开。说是大,因里头不设桌椅的,倒不需多大地方,只是几处同开,又是一样名号,才有点“大”的意思。   他们这里都开张三五日了,二太太才得了消息,一行叹儿大不由娘,一行又替自家亲戚担心。特地请了来家里吃便饭,说起这事儿来,便道:“我说大表哥你也真是……这孩子们瞎胡闹,你还跟着掺和。你做的那买卖,当日花了多少心思的。如今弄起这些没要紧的来倒利索了!”   表舅喝口酒,笑着对二老爷、二太太道:“你们是不晓得他们怎么找上的我。说句实在话,我当日若有他们这份脑子,也不消吃那许多冤枉亏了。他们连那几处开铺子的地方周边有多少人家,大路小巷寻常如何走的,这里头住的人多半在哪里做活上工,能大概有多少收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然后告诉我,这做生意,就是做人的生意,这里住了什么人,有什么需求,顺着这个去,自然能成的!我一想,太他娘对了!再对没有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倒想向他们请教请教我眼前的生意要如何做了!”   二老爷听了浅笑,二太太看看这俩人,问道:“老爷也知道这事儿?”   二老爷道:“那两个跑我书房里不晓得翻了多少文书,我倒没想到还真叫他们做出点东西来了。”   二太太长出口气,有心要说几句,又觉着没什么可埋怨的,只好道:“得了,横竖只有我一个是埋在鼓里呢!”   打饭铺开出去没多久,说句客似云来也不为过。越栐信乐得恨不得天天找傅清溪对一回账,可是眼下傅清溪又要忙另一件事了,却没多余功夫理他。   忙什么?自然是那昆仑书院主持的清暑会了。因这回赴宴得有些条件,一个个对下来,越府只有傅清溪得去。不过这本就是数术一道的,另外几个倒也没觉着如何。   因只知道清暑会是象数之试,究竟如何却不明所以,便是想要临阵磨枪也难。这内容上没甚好准备的,旁的却还得花点功夫。一个是去赴会的衣裳,傅清溪想要身利落点的,便做了一身生员袍,袖子也是可卷的窄袖。又要预备些硬头的炭笔,有不讲究的就用个长布条子缠上炭芯,精致的拿两半的木棍做了锯齿相卡,一根笔得二三两银子。傅清溪买了几根竹壳的,也不算顶好。不晓得里头的规矩,索性连纸也预备了。横竖到时候用不上的话,带回来自己也能用。   这清暑会既是会,自然难免有结交,这就还得预备些文房小物,以便初识相赠的。若是像千金宴那样举家前往的,自然府里会替她们都预备了。这次就她一个,她也不想麻烦旁人,就索性都自己去街上买了。   正好越栐信三不五时来找她出去看铺子,她就一趟趟顺道买了。越栐信见她买的各样都不过平平,便笑道:“不说咱们如今赚钱了,就说没这事儿的时候,你一个月也有十两月银,挑些好的买也罢了。”   傅清溪摇摇头:“我晓得这东西要拿来做什么的,够用就行了。那一根木壳的,又要用香木又要雕花,我又不用那壳子,要它干嘛。”   越栐信道:“姑娘家,自小用的东西精致些儿,大了才晓得好歹。要是过得粗粗糙糙的,那就没意思了。”   傅清溪道:“我往后过的日子正是要这样粗粗糙糙的才好。”   越栐信摇摇头道:“啧,当心嫁不出去。”   傅清溪听这话全不放在心上,却又不答他这话。到底她心里要单门立户的想法儿同府里谁说了都不妥当,只好埋在自己心里吧。 第91章 小荷   到了日子,一早起身,往颐庆堂请了安,就带了人坐车往逍遥苑去。这回的清暑会就选在了这里。   说起这逍遥苑,傅清溪也来过两回了,这回在半路上出示了帖子,被带着左转右转,从一个门进去车行一阵停了下来,出去一看,四周一片泽国。她心里先想到的是:“这逍遥苑到底有多大地方……”   过来两个青衣小婢,一礼之后就引了傅清溪往一边船上去。那船也不大,只载了傅清溪主仆并两个领路的小婢,晃晃悠悠自菱叶荷花中穿过。船行不过盏茶时候,前头一处小小沙洲,上头几株古柳,青枝绿叶下覆一个六角亭子。小船一停,两个小婢过来扶着傅清溪上了一道浮桥,直接走到了亭子里。   傅清溪进了亭子一看,里头一张大案,上头笔墨俱全,还有一本小小的册子。   一个青衣小婢上前一步行礼道:“还请姑娘在此静心答题。”   杏儿同桃儿皱了眉头正要说话,被傅清溪拦了下来,她朝那小婢点点头道:“好,有劳了。”   另一个小婢出去片刻,端了茶盘上来,给傅清溪上了茶。   傅清溪坐了下来把那本小册子打开,果然头一页上便写着“细阅此文,浅述所思,日正即归。”傅清溪抬头看看外头的天时,不敢耽搁,便细细翻看起来。   一看之下,里头琐琐碎碎说的都是一处僻远乡村的细事。有当地百姓的日常起居,亦有奇谈怪论,还有零碎提到的四季物产,周边城镇等话。虽是小小一本,一通翻下来,简直不晓得它到底在说个什么!浅述所思?“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不晓得这么写了批阅之人看了会怎么想。   她可算明白为什么云演数试的合格者可以来此一试了,这乱七八糟的文题同云演数试那大长篇的题目如出一辙,只是云演数试好歹还同你说到底要个什么,虽然农时历同城建图也不是什么好懂的东西,可这清暑会更绝,连到底要写什么都不同你说,只叫你自己想,“浅述所思”。傅清溪真要叹气了。   好在她读书至今,自觉无路可走的情形遇到的回数也多了,从泥里透出脑袋来,现在还真没什么怵的东西,试试看又不会如何!静下心来细想,这乱糟糟一堆,虽没个头绪,却如这京城里某处街坊里的日子一般,琐碎得实在真切。这世上的东西本没有那么清清楚楚一二三四长在那里的,到底如何,都是人自己看出来的。   想到这里,她反起了兴趣,很想去了解一下这个地方了。随手扯过边上一张纸来,取出一根自己备的炭笔,开始一边翻那书,一边往纸上记。地处何域,终年气候如何,是山地多还是水田多,最近的城镇规模如何,当地风俗,百姓日常……   如此一点一点从一段段小文中摘录下来,那个小乡村的样子在她心里也逐渐明晰起来。等整本小册又翻过两遍,她手边已经密密麻麻记了三四张纸。   这回收了书,另外拿了一张大白纸,开始画起图来。标出南北东西,高山丘陵,官道水路,菜园良田,民居点缀其间。甚至还把几个故事里提到的人物也画了上去。   旁边的人看她又写又画的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随着一笔笔的写写画画,真正起变化的在她心里。开始对这个所谓村庄的所知只是凌乱模糊的一片,一步步捋下来,那飘飘渺渺的烟雾飞丝渐渐聚作线条,渐成图像,倒最后那些屋舍田园都着彩生华,好似真的有这么一处所在,好似她真的知道这么一个地方。其中感受只有自心体悟方能懂得。   到了这时候,她再回去过翻看那小册,却觉出几处不妥来。有几处闲话里提的人家,那屋子所选宅基似在从前潭泥之上,恐怕不稳。有几样作物都适合当地气候,只是如今尚是零星种植,或者该扩大规模?村中物产在临近城镇里所售价格随季节有变化,其后应该还有什么原因在,若能找出起规律来,顺应行事,只这一块一年中能增收一倍有余……到底她最近买卖做多了,事情总不免往钱上想去。   等她自觉能写的都写了,才停了笔。一伸手,茶都凉透了。杏儿刚要张罗给换茶,她那里已经端起来一口喝尽了,才又放下杯子道:“续一杯来。”杏儿忍着笑撤了下去。傅清溪却忽然惊觉自己怎么行事有了两分俞正楠的味道!   果然将近正午时候,方才送她来这里的那条船来了,几人如之前一样上了船。傅清溪在车上走街窜巷尚不能一回记明白路,这到了水上就更抓瞎了。只大概觉着不是来时的路了,果然一会儿前头就出现一个小岛。虽是小岛,比起之前那个沙洲可大多了。   傅清溪方才在那亭子里写的东西,连着最开始胡乱涂抹的草稿,早都叫那两个小婢整整齐齐收了起来,拿一块草色大巾子包裹好,打上结子,还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笺子来附在了上头。一路上都被其中一个抱在怀里。   这会儿两名青衣小婢引着傅清溪主仆一行上了岸,就有一个穿青紫色长袍的妇人走来接了那包袱过去,还冲傅清溪行了一礼,傅清溪赶紧回了礼。   待那人走了,两名小婢又带着她们绕过一处满地厚厚青苔的小院子,——那青苔好似专门铺上去的,踩在脚下比寻常毡毯还绵软,又不沾鞋,甚是稀奇。又过一个花瓶门,穿过一处满铺青石的沉院,就到了一处极为开阔的所在。   四下都是极高大的树木,恰似几重绿障,中间白石平铺的大敞院,中间蜿蜒着一道流水。这会儿敞院里整整齐齐列着一排排的短案圆凳,已经有不少人落座其间。   那两个小婢把傅清溪引到一处座位,又行一礼道:“姑娘请在此稍候,一会儿会有书院的教习来讲课的。”   傅清溪点点头落座了,其中一个小婢又对杏儿和桃儿道:“一会儿开课钟敲响,姐姐们可往那边棚子下歇息说话去。”杏儿桃儿顺着她所指方向看了,心里有数,都点头谢过。   如此都交代清楚,那两个再行一礼,这才去了。   没一会儿,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人,真是男女老少都有。可惜傅清溪平日里都是“独学而无友”的状态,参加云演数试那回,也是被领到一个屋子里一个人闷做了半日的题,并没见着什么“同学”。是以这一场子人里,竟没一个看着面熟的。   一时钟响,随侍的人都往外头去了,留下场子里三四十个服饰各异的“生员”,坐北朝南的高台上,忽然上来几个人。同底下坐着的一样,也是男女老少都有。傅清溪眼睛一亮,紧紧盯着上头一个穿着一身昆仑生员袍的女学长,想起俞正楠信上说这回那位她拜读过其著作的“昆仑女弟子”也会随师前来,莫不是,就是这位了?!   她心里先这么想了,越发觉得就该是那位学长,跟那书上写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那书上一没有绣像二不曾写过容貌,你怎么体会出来的一模一样?!   闲话不说,上头几位坐定,其中一个中年先生,也不报家门,开口便是:“数象之学,可追天地奥妙……”   傅清溪心神一震,也顾不上什么学长不学长的了,聚精会神听起来。眼前的案上也都预备了纸笔的,为了方便来听课的生员们随手做笔记。那先生说的都是数象之道的根本,虽有许多话傅清溪在俞正楠所列书单上的书里也读到过,不过经这位先生加以细说举例,许多从前不甚明白的地方也忽然清楚起来。如此手耳不停,边听边记,不止记上头先生说的,更记自己忽然想通的或越发迷惑的。   这位先生讲完,又有一位老先生和一位女先生分别讲了数象推演和世事应用,两位举出例子来,听得底下人不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数象之学到了微妙玄通之境,真是玄之又玄,神乎其神。   这时候傅清溪倒没什么可记的了。虽然听着觉着震惊,可除了震惊也没有旁的了。不像方才那样,好似一锤子一锤子砸在自己屋子上的,这些听着倒像是天上的云——看是看到了,没什么切身干系。她一想,知道这大概就是学之道里头所说的“级差”。有些学问道理,同自己所疑所想所问所学的还差得太远,以至于无法接受和吸收,只能算是个“看热闹”的。   果然自己在象数之道上不过是些皮毛功夫,真想要有所知有所成,还得过了春考,进一个好书院,踏实学几年才成呢。   若说最开始她学数术,不过是顺势而为,无可选择。正好数术老师说她有天分,后来又有俞正楠,之后她又暗暗立心要自立门户需得经春考得一个身份,自然选了投入最多的数术。如今却已经悄悄起了变化。自与董九枢开始合作琢磨米契的事,到和越栐和张罗茶摊和饭铺,如今这数象之学不是她想要考春考的敲门砖了,反成了她理解世事的工具。从前是学数术来考春考得个身份,如今慢慢变成了好好考春考上个好学校能学更多更深的数象之学。   这会儿听上头两位先生所举例子,里头层层推演,在她眼里就如高手最绚烂无比的武功招数,虽自己能力有限当下只觉眼花缭乱而已。可心里却越发热切盼着自己哪一日能看懂这些招数,甚或可以使出这些招数来。   心向往之,按着学之道上所言,这是学渐成网之势了。 第92章 初晤   三人所述虽玄奥艰深,却没花多少时候。待都讲完了,上头人一撤,又有侍者上来将人都领到边上的水榭里用餐饭。   傅清溪还当这回可以结识些人,哪知道到那里一看,仍是一人一案,上置食盒并茶奁。侍者只将人领到地方,说一句:“请慢用。”施一礼就退下了。   看着倒是礼数恭敬的,傅清溪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杏儿同桃儿都没跟过来,她便拿了匙箸,打开食盒自用起来。   那食盒是上下两层的,底下一层一钵香米饭并一碗清汤,上层分了十六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一样菜色。嫩黄的蛋羹,翠绿的藕带,起玉色的小虾球,点了三四粒小香葱的雪白鱼片,微微染了紫色的姜芽……每样不过一两口,只这么排成一盒,忽然有种纤巧的丰盛感。傅清溪拿着筷子踌躇起来,有些舍不得落筷了。   先喝了一口汤,那一口清鲜叫人精神一振。向来不重口腹之欲的傅清溪,以从来未有的慎重态度,聚精会神地一样样尝了过去。这时候她才觉着这样安排的好处来。——若是七八十来人一席,哪里得安心吃东西?今次这般,做题的时候便安心做题,吃饭的时候也安心吃饭,没有旁的丁点枝节,明明许多人出席的场合,也有一份独处的清静。才是难得之处。心里对设计出这般安排的人生出许多敬佩来。   待停了筷子,饮了一盏清茶。她又禁不住开始琢磨这菜色的搭配,五味调和又要应季应时,里头的学问竟也大得很了。   一边的侍从们等她离了座才过来撤去食盒,另上来一个将她领到另一边的绿萝架下,傅清溪才发现此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适才讲课的几位教习被围在中间,不时有人行礼提问,傅清溪停了步子,没再往前走。   四下一望,果然女学长年纪太轻方才又不曾讲过课,只在一旁静静立着,身边却没什么人。   傅清溪当即走了过去,走近了又放缓了脚步,往前一步脸便红上一分……谢翼要是看了这场景就不会对她的脸红有那许多误会了,又或者转成了旁的误会也说不准……   那女学长见傅清溪这样子先笑了出来,打招呼道:“今日大伙儿可受累了。”   傅清溪赶紧摇头:“没有没有,课听了很有触动,题目也有意思……餐饭也很有巧思……”发觉自己好好的怎么说起饭来,脸更红了。   女学长笑道:“那可谢谢你了。”   傅清溪“啊?”了一下,女学长笑道:“今日的餐饭是我领人预备的,你适才夸了,我就谢你。”   傅清溪“哈!”了一下,下了决心缓一口气,道:“学长可是姓胡?”   这下换女学长愣了,点头道:“你认识我?”   傅清溪点点头又赶紧摇头,答道:“我看过学长写的书……这回听朋友说学长会随师来此主持清暑宴,方才在台上见了,觉着就该是学长……”   胡学长笑了:“你说的是我从前写的如何考学的书吧?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写了几句,叫友人抄了出去,没想到还有这样缘分。”   傅清溪道:“读了好几遍了,获益良多,谢过学长。”   见她行礼,学长将她扶住了,笑道:“我那不过些自身经历和浅见,你能有所得,还是你自己用心的缘故,我可不敢居功。今日你能到这里来,想是也在数术上小有所成了。”   傅清溪摇头道:“不敢说有成,只是如今越发觉着数术这一道有趣得紧。方才听先生们的课,还是许多不明白的。”   两人便说起方才的课来。初时学长只当她是客气来的,后来渐渐说深了,见她对自己不知不懂处毫不掩饰,或者有似懂非懂处亦虔心请教,倒生了好感,认真给她讲解起来。   这一说就一直说到散场,旁人经过还当她两个是老友叙旧。   这一场清暑宴,也没见嘉奖也没见排名,吃了一顿饭聊了一通就算完了,傅清溪一头雾水。还是学长另塞了一本书给她道:“这是我进了书院后向学的一些些心得,就送给你吧。”   傅清溪激动得差点没拿住,逗得学长失笑,拍拍她肩膀,才朝着等她的先生那边去了。傅清溪远远给几位先生郑重行了一礼,有一位看见了,亦微微颔首。   在回来的车上,傅清溪紧紧抱着那本手抄书,两个胳膊还微微有些发抖。   杏儿忙给她按肩道:“姑娘方才写那么些字,想是累坏了,这手都有些发抖了!”   桃儿也道:“回去要是嬷嬷问起来,我都说不上来这叫个什么比试……也没听着什么结果,给丢到一个小岛上叫看书写字……这叫什么事儿啊!”   傅清溪全不管她们两个说什么,只觉着自己好似忽然跟神灵携手同游了一回,方才满心疑问时候还不觉着,这回事情过去了人不在跟前了,她倒越想越激动起来。——迟钝这种东西啊,不是读书多努力多就能治好的……   傅清溪这回去的清暑会本不是寻常都知道的东西,兼之又没拿什么嘉奖回来,众人都不理论。杏儿同桃儿照样被人寻个由子叫去问了几回,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也只好这样了。加上之后四太太临盆,疼了一夜,天亮时分生下一个小儿郎,全府都只顾着这一桩大事去了。是以过了几日,一封锦书送到越府,傅清溪默默收了,竟也没哪个人来问起。只傅清溪知道自己这回那题目大概答得还算不错。   看过便妥当收了起来,这几日她已经把那位胡学长所赠之书来回看了两遍了,很有两分体悟。   那日她们当面对谈时也说起了早上的那个题目。傅清溪把自己所想所写一一说了,学长听了不停点头,对她道:“世事本就琐碎杂乱,数象推演便是从这纷繁杂乱中看出规律演变来。这规律天则又不是单一样的,也是层层相别,能看到哪一层能将之用到哪一层,就是各自的真功夫了。这却是光靠看书不成的东西。”   后来回来看了学长所赠之书,上头对这“层层认知”更有详细说法。傅清溪研究米契交易多时,兼之董九枢急着挣钱,常是外头听了什么秘笈诀窍便花了重金买来叫清溪分析。这当中,各样法子都有,常叫傅清溪看了感慨——人为了多挣银子真是什么法子都能想出来。   可那琐琐碎碎的东西,总是有些道理但又不能全其理。有道理,若是丁点道理没有,也没有人那么傻去追捧了。不能全其理,再如何漂亮的说法,也不是谁拿去都有用的。傅清溪在其中辗转良久,自觉这些东西都表述了米契交易的某一点,但都是些略有偏颇的简便办法。就如“燕子低飞天欲雨”,“础润雨下”,“月晕雨来”……等等话一般,都有对的时候,也都有不对的时候。   今次看了那学长所言,她先把那些乱七八糟迷人眼目的各样秘法放到了一边。追究起其中的实质来。   还有这几回同董九枢和越栐信合作做成了的买卖,为什么就能成了呢?自然前头有许多功夫,但是这些具体的做法照学长所言,只能算些表面繁华,根底里还有更简洁有力的道理在。只有抓准了那个道理,才能在更多的地方用起来。能悟透的道理越深,就能在越多的地方有效使用。这同数象之道推演天下万事的路子是一致的。   忽然想通了这一点,傅清溪整个人都不禁轻轻颤抖了起来。这种心口满溢激动的感觉,她这辈子还不曾有过。能与之略略一比的大概只有当日读“急就章”时候的如梦初醒之感了。   接下来多少日子,她连吃饭睡觉都在琢磨这个感觉,众人见她总是神思不属的样子,只当她这回去了清暑会却未得丁点嘉奖,想是受了打击了。柳彦姝便安慰她许多话,只是见她随口应着,眼见着全没听进去,叹一声也只好由她。   倒是越栐信把她叫去青桑院了,道:“我听蕊儿说,你这阵子总恍恍惚惚的?是为着那次参会没得成绩的缘故?”   傅清溪皱眉道:“我得了成绩了啊。没人问起过我便没说。”   越栐信回头看了越蕊一眼,越蕊都快缩成一团了,越栐信笑笑转过头去,还问傅清溪道:“那你做什么这般心神不定的……莫不是……会上见着什么人了?……”   傅清溪点点头:“我见着了一位学长。”   越栐信一皱眉,心道这是要糟啊,小姑娘最怕一头撞进男男女女的事情里面了,暗暗叹口气问道:“哦?什么来路的?”   傅清溪道:“从前我看过这个学长的书,对了,还是七妹妹送我的!”   越蕊从椅子上蹦起来跑过去抓着傅清溪胳膊道:“傅姐姐你!你见、见着胡姐姐了?!”   傅清溪点点头:“嗯,我还向学长请教了许多问题,学长还送了我一本书,她自己写的,手抄的。”   越蕊两手捂着自己耳朵:“呀!呀呀!”   越栐信赶紧问:“蕊儿给你的?那、那个昆仑书院的姑娘家的?”   傅清溪点点头。   越栐信松了口气,点头道:“难怪你这两日有些反常了……”看一眼自家正在一边跳脚的妹子,抚额无语。   越蕊赶紧猴到傅清溪身上:“傅姐姐,那书你借我抄一遍可好?好不好?我不耽误你看书,你不看的时候再借我好了!”   傅清溪道:“我已经抄录了一遍了,你要就送你好了。”   越蕊激动地扑上来抱住她道:“傅姐姐,你太好了!”接着又攥着小拳头道,“我要拿书叶缎给包起来!放到小匣子里,谁也不让碰!”完了又抱住傅清溪,“太好了太好了!……”   傅清溪看看越栐信,越栐信道:“她同你不一样,她不是要学那书,只当个神灵拜拜……”   傅清溪听了再看看越蕊那样子,不禁摇头笑起来。 第93章 入秋   等傅清溪把几样东西自觉想透了些许,时已入秋,女学也照常开始上课。虽说换季时候容易掉头发,可傅清溪觉着今年好似掉得格外的多,还同夏嬷嬷抱怨道:“嬷嬷,我头发还能盖住头皮么?怎么总觉着凉飕飕似的!”   把杏儿桃儿逗得不成,夏嬷嬷忍了笑安慰她:“没有的事儿!姑娘只是一直用功,自然费脑筋些儿。回头叫茶房熬了桃仁芝麻糊来,吃一阵子就不妨了。”   傅清溪道:“那还是说头发掉多了啊!”   说话间,越蕊那里又遣人来请傅清溪往青桑院去。傅清溪也顾不上头发不头发了,拿了几张纸带了杏儿就去了。   这边桃儿同夏嬷嬷道:“上回连大太太都问起了。”   夏嬷嬷道:“这都没出院子,什么事儿不知道?姑娘老实又好打交道的,别说给什么表舅看看账了,就是董家那边,姑娘不也照样日日不差地瞧那些东西?”   桃儿道:“嬷嬷,你说姑娘这么着,总不会丁点好处没有吧?这也太……太实诚了……”   夏嬷嬷道:“这日日在一处的,有没有好处你不晓得?”   桃儿道:“我跟着去几回青桑院,他们要说事了,四少爷就把我们都轰出去了,我哪里知道!”   夏嬷嬷道:“四少爷向来如此,连颐庆堂的嬷嬷们都不给面子的。话说回来,真要有什么,姑娘总得拿回来吧?你可瞧见什么了没有?除了那么些纸啊文啊数啊的,哪有别的什么东西!”   桃儿跟着一叹,又道:“说起来,咱们姑娘如今花钱真是手紧了不少,从前一年到头哪里见能存下东西。如今倒能存下一多半了,除了那些年下节里不得不出的打赏,旁的真没什么花销了。”   夏嬷嬷道:“这一年大似一年了,还能一直那么没牵没挂的?自然知事了。”   桃儿低了声儿,往窗外一指道:“那可不一定。您瞧瞧那边,哪里够花的!”   夏嬷嬷看了她一眼道:“少说人是非吧。旁人家的事儿我们哪里知道!”   这话就有些重了,桃儿面上讪讪的,寻了个事儿顾自己出去了。这里夏嬷嬷叫人进来收拾屋子。   实则傅清溪到底有没有什么好处?得着的体悟学问不说,便是银钱,也有一些的。   那茶摊虽只摆了两三个月,傅清溪也分了近百两的银钱。说起来都叫人难信,那一个卖茶水的小摊子能赚这么些钱。再后来的饭铺,本来说好越栐信同傅清溪一人占三成,表舅占四成。可他两个虽没人手地方,却都是拿了百多两白银入的本钱,且这主意归根到底是他两个出的,表舅便不肯占大头。说来让去,最后给了越蕊一成,他们三个平头,才算了局。   这饭铺每月自然也有赚的,越栐信按账分了拿给傅清溪,傅清溪一文没收,只说先存在他那里。   越栐信听了心知肚明,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要不干吗要说点事儿都让你往这边来呢。我们这里别的说不上,这屋里的话是一句都传不出去的,你那里就不好说了。嘿,虽则事情也没甚可瞒人处,可这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再说了,从根子上讲,事情晓得的人越少,越有可操控的余地,对吧?这都是顶基本不过的心术了。”   傅清溪却想到别处去了,对越栐信道:“四哥哥,我正想这个呢。我之前总想不明白,这挣钱到底是靠的什么呢?如今我大概摸着点边了。这利润,多半是要从‘知与不知’上来。一样东西,知道的人就能赚不知道的人的钱。像咱们开饭铺摆茶摊,都是旁人没想到的事儿。是以我们知道,他们不知道,咱们就做起这买卖来了。这是其一。   “二一个,一样东西,咱们知道做法,旁人不知道,这就更厉害了!想想兰家的织染、墨家的炼炭、洪家的镔铁玄铁、林家的各样丸药膏散、石家的良种,这玄赤金青蓝之所以厉害,就是因着他们家家都有旁人不知道且又出类拔萃的秘方秘技。就如上年谢家的印坊被陈家逼得节节败退,也是因为陈家有了水力印刷这个秘技,而谢家却没有的缘故,是以不敌。换句话说,那洪家的镔铁,因咱们不晓得其中奥妙,哪怕其实做起来并没有难、花销亦不多,只因那秘技旁人不知,就能卖出寻常精铁七八倍的价钱来!这个‘知’可真是太厉害了!”   越栐信听了也摸起下巴来,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如此一来,自然是越不容易懂得的东西越好赚钱。一来这个太复杂,人不容易判断它本该有的价值。二来这东西不好懂,没人能轻易模仿了去,买卖做起来自然更保险了……”   忽然一击掌道:“如此,如此!事实的实在是没法改的,可人的‘知’却是可以改的。若是把那样实则并不值钱并不要紧的东西,弄成人人所欲的金贵东西,那可就太厉害了!”   傅清溪揉揉额头:“四哥哥,我总觉着,同你说个什么,你都能给往欺哄人的路上做去……”   越栐信哈哈大笑起来:“傻了吧?什么叫欺哄人?这满天下的人脑子里装的想法难道不都是一路上走来不晓得谁给装进去的?只不过那些个装法都太粗糙随意了,你四哥我学的就是怎么精细恰当地给人脑子里装东西,叫他听话。反正他不听我的也会听旁人的,有何差别?”   傅清溪从来辩不过他,只好换了个话头继续道:“我想来想去,买卖利润,就在‘用寻常人不知道的法子做出人想要的东西来’。人不要的东西,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了。虽是人有所需,若是人人都知道的,也没有太大利钱可言。面店的青菜面,你想卖太高价了,就没人要了。可全春馆的素面就卖得比寻常馆子的爆鳝面还贵。他家那汤底面条旁人做不出来啊,滋味又好,这就卖上高价了。可这又有一个上限,因为这东西到底是个‘面’,你要卖出金丝银钱的价格来,那也是不能的……可若是疑难杂症对症的药丸子呢?那可就不好说了……可见这‘不知道’和‘想要、急需’两个一起,才是利润的根本……”   越栐信眯着眼睛听了会儿道:“你这同我全是两个路数的。你那做的都是‘死数’、‘定数’,如今什么人,有什么需求,如此而已。可照我的路子,恰是你方才说的‘没什么好说’的才是最要紧的。——怎么叫人去买一件他实则根本不需要的东西,这才叫本事!”   傅清溪长叹一声,问道:“四哥哥你这个科目学的人可多不多?”   越栐信笑道:“正是没几个书院开这个,才难进呢!”   傅清溪回了头,低声道:“幸好幸好!”   越栐信大笑:“你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好了,还是说你方才说的事儿吧。我们如今的买卖,大概也只能算个‘旁人知道’和‘旁人需要’的事儿吧。旁人需不需要,这个考的是咱们能不能有客人,能有多少客人。‘旁人知不知道’这可不止是客人的事儿了,最关键还有同行呢。如今咱们摊子小,不显眼,加上主子都是宅门里的,外头没什么风声。若真有人替我们算一算账,恐怕没多久,就会有一样的铺子开起来了。不过是先做好了饭菜直接盛上就能吃,太容易学了……这可不太妙啊……”   傅清溪也点头:“说来这法子我们想出来也废了不少心思的,人学起来可就容易多了,这从无到有的一步是最难的,不过也最长能耐……往后,这个‘旁人不知’和‘旁人有需’要落在何处呢……”   越栐信忽然回头看一旁端坐着的越蕊:“蕊儿你可听明白我们说的话?”   越蕊点点头:“听明白了。”   越栐信笑笑:“哦,那你说说看,你都听明白什么了?”   越蕊道:“傅姐姐和哥哥都很厉害,傅姐姐是好人,哥哥不是什么好人。”   越栐信一口水噗地喷了一地,傅清溪看着越蕊直笑,越栐信咳嗽了一阵子,摇摇头道:“我不同你分辨这个。我就告诉你,往后咱们的铺子买卖好不好,就看你能研究出多少饭铺上好做的菜式了。你能研究出越多的好吃又价廉的菜式,咱们的买卖就越红火,知道不?”   越蕊道:“这个你不说我也会做啊。”   越栐信叹口气,“那我说了你就更多用点心去做才好。”   越蕊看着傅清溪:“傅姐姐,我这不算助纣为虐吧……”   傅清溪大笑,赶紧摇头道:“不算,咱们不是想法子把不好吃的硬卖给人家赚黑心钱的……”   越蕊赶紧点头,站到傅清溪边上,看着越栐信道:“对,咱们不是那种人!”   越栐信站起身来摇摇头:“小孩子!小孩子才一天到晚用好不好坏不坏去论一件事儿!脑子还小,装不了第三条道儿了!”说着话敲了越蕊脑瓜顶一下,顾自往外头去了。留下傅清溪听了大半日越蕊的各色新菜谱,却是越蕊在对牛弹琴。   饭铺的买卖暂时还未遇着对家,傅清溪把米契交易的事儿也略梳理出了眉目,只是还没得见董九枢真面。她知道董九枢回京了,实在是这回董九枢整了个大事。如今京城里都在传,只说董家小九单枪匹马去锦城同兰家谈下了大买卖。这回同他一起回京的,就有兰家的大管事。又有人说兰家如今有与董家联姻之意,恐怕要把哪位嫡小姐嫁到董家做九少奶奶呢!   傅清溪听了这话,便想到恐怕是董九枢把兰家的那样布给谈下来了。只是不晓得是怎么个谈法,若只是买卖,兰家的管事何必跟着前来?可是又见不着董九枢本人,她也没处问去,只好存疑了。 第94章 到嘴的肉   过了些日子,京城盛传董家同兰家搭上关系了,说是兰家的几个大管家轮着班地往董家去,董家家主日日开宴招待他们,眼见着是要谈大买卖云云。这时候就显不出董九枢这样小字辈了,才能往越家来。   果然这日他们几个一来,连老太太都惊动了,都叫了过去一同说话。等到午饭时候,才叫他们小辈们一同去小花厅里开席。姐妹们不免说起前阵子的各种传言,只是大家本是当个新鲜事问一两句,董九枢一张嘴就恨不得要把买卖从头到尾细说一遍才肯。到底没说得两句,就叫柳彦姝给拦下来了:“得了,得了,那些八个钱九两银的话,还是等一会子散了席说给你家账房听去吧!休要在此聒噪了!”   她说话有趣,席上人等都笑起来。董九枢的风头都没等出来,就被灭了个到底。姑娘公子们照例是不爱听他这些“俗话”的。   幸好还有个傅清溪。   席还未散,他们两个已经往一边靠窗偏僻的老位置坐着去了。亲长遣来的随侍嬷嬷们连眼梢都懒得捎他们一下。——她们都是肩负重任的,没空去听小娃娃家仨瓜俩枣的打算。   “我还当一时半会见不着董九哥了。”傅清溪坐下来便笑道。   董九枢还往那边热闹处看了两眼,才叹道:“唉,真是,只听说老子打江山儿子守的,到我这儿全反了!我好容易给谈下来的买卖。结果老头子反悔了,先说好不管我的,把我叫去刨根问底了一回。转天人兰家的大管家一来,他就先去了,我成跟班了……如今啊,这买卖我就沾不了手了,你说说……哼……”   傅清溪道:“就是成衣铺的事儿?”   董九枢点头:“就是啊。不过现在不是了,弄成制衣坊了。不过你放心,这买卖没入在我们族产基业里面,还是算我这边的。如今就算是……老头子替我管着吧……答应过给你的干股,我也跟他提了。连我们俩最开始说的那些,连你的那些文书,我都拿给他瞧了。他说了会给你算入股的,你放心吧。老头子做买卖这些年,信用还是有的。”   傅清溪摇头:“别啊,那时候你、你一个小铺子,我们试试也无妨。如今都成这样了,里头还有我什么事儿?没了!别说什么干股不干股的事儿了,我这……不成不成!”   董九枢笑道:“你傻啊!没最开始你说的那些,能有后来这个?!你放心,这事儿不会叫旁人知道的。反正你银子也没地方放,还不是存我那边。”说到这个,想起来了道,“对了,米契那个事儿,你没丢开吧?唉,若是这回成衣叫我踏实做了,米契不米契的也算了。可你看,到嘴的肉教人抢了!你可千万别一扔不管了啊!”   傅清溪点头道:“我如今也有些眉目了,正想同董九哥说说。”   董九枢赶紧凑了过了,低了声儿道:“有眉目了?你说,你说。”   那边一个嬷嬷给另一个使个眼色:“那头怎么了?这可有点太近了啊。”   另一个回一个眼色:“没事,估计说到银钱数目了。”   果然见傅清溪取出两张纸来,往桌子上一铺,开始指指点点。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心领意会,正这时候大桌上爆出哄笑声,赶紧顾着那头去了。   傅清溪道:“前阵子我同府里四哥一起做了点茶水饮食的买卖,他学的……也同世事推演有关,试了两回,就说起这做买卖的根本来。最后却落在一个‘知’上头。能以‘旁人不知道的法子’做出‘旁人欲求的东西’,两者齐全,才是利之来源。这中间的不知越深,厚利可期。我回来想想,这米契还同寻常买卖不同。因这里头实在演着两层买卖,一者是大米的买卖,二来是文契的买卖,这两个……虽相关,却不是全然相谐的。   “你看这里,这是去年开年后的米契价格。看这三天,价格几乎拦腰对半,可过了七天,又回来了,又过六日,比从前还高了。试想下,这对应的米粮的变化,哪有如此剧烈的?短短半月时光,就能看清这年的收成如何了?可见这米契买卖多有离开米粮实情的时候。   “但是你再看这几年的数字,这些,我给画到一处了。你看这价格的涨跌,看明白了吧?再看这个,是这几年启州、晏州、牟州几处的旱涝灾情,这是我从赈济邸报上摘下来的。你对比着看看,如何?这大势却是逃不出米粮的丰欠情形的。我又寻了些农桑辑要查过,如今国朝存粮若陈过三年以上的,折损就极大了,便是余下的,也多半不堪人食。如此算来,三年内米粮的丰欠几乎就定了米契买卖的年月走势。   “可是短时间内,因交易场上,买卖人看不到米粮本身,只有米契在手。这时候的行动就十分容易受各方的消息影响了。是以才会出现前面所说的半月内折半重返又至新高的情形。是以,为今之计,我想着,要做米契买卖,归根到底还要在切实的消息上。各地存粮究竟如何,若有灾损,究竟损失在何处,有多大。若是登州报了天灾,米契买卖的那些人头一个反应就是今年米粮歉收,可事实上登州大粮区在与牟州接壤的祈稔县、吴埠县几处,登州西边水灾对米粮的产量影响并没有交易时候买卖人想得那么大……   “还有你一直叫人给我送来的京城粮仓的数,这几项我想着估摸是依着什么法子推出来的,那法子定有漏洞!你瞧瞧这个,这是我这年许来做的记录。你瞧瞧,这里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一样的错法。都是等后来才改过来的。若不是什么人有意为之,就是现在众人用的估算方法有遗漏……”   她话未说完,董九枢已经不看纸了,抬了头看着她。   傅清溪住了口,皱皱眉头,“是不是哪里说错了?我这都是纸上谈兵……”   董九枢摇头,站起身长叹了一声,摆了摆手道:“不是,我就是看你这个样子啊……唉!从前几回我在米契市场上来来回回,只当是自己运气不好,要不就是有大粮商联手下套了……这会子瞧瞧你这,啊,这些,”说着话还往桌子上铺开的图表文书上一指,以手抹脸道,“我想着……我还真是不配挣那钱!”   傅清溪噗嗤笑了出来,董九枢缓了缓,也笑了起来,又摆手:“那你说吧,大师父,你说说看,咱们这买卖接下来要怎么做。”   傅清溪等他坐下来,才接着道:“我想着,那一时半会儿的消息,如街上的风言风语,里头或者有真,多数只怕是假的。是以我们先不管那些,只要先把这米粮当年的丰歉收成知道个七八成,就算是抓着根了,虽不一定能赚,却至少可保证立于不败。”   董九枢连连点头:“嗯,有理。只是,你方才说这买卖要紧在知不知,怎么到这里咱们都有七八成准的消息了,还会不一定赚钱?”   傅清溪道:“这米契买卖,如今天一庄只是个中人,有买有卖,有卖有买,若是只有一方出手的,这买卖就成不了。是以……就算咱们对了,若是没有人错,还是没得赚的。”   董九枢一拍手:“对头!不错,好一个立于不败之地。”   敲了自己脑袋一回,又道:“这个消息来源倒不难。米粮产区多半商贸兴盛,我们家整好做商行的,这需找几个定点,叫他们十天半月给报一回信也罢。这倒不难,若不是信不过,现在卖这些现成消息的也有了。”   傅清溪却道:“只这样还不够。就同我之前说的,如今多半只做到州的份上,或者连州都不做全的。我们要做到县这一层才好。”   董九枢道:“这、这可太多了……不说得费多少人手采集消息,又费多少人力物力传递消息,只说传到我这里,这也不容易应付的。多少数,若是看不过来,不跟没有一样!?”   傅清溪点点头:“董九哥虑得甚是。不过这个我已经想过了。这田地虽也偶有变化,也不会时常乱变的。如今多半人只知道哪几个州甚或地域是产粮的。我们要做的,无非是把这些州、地的具体产粮县再梳理一遍。虽繁琐,却是一回到头的功夫,之后一年或者隔年看看有甚变化就成了。至于之后的消息嘛,董九哥放心,我不会撒手不管的。”   董九枢笑道:“哈哈,有你这句话就好!你这话我听懂了,这中间的活儿又要如何做法?不瞒你说,就算我给登州的商行大掌柜去信,问哪几个县种多少粮,只怕他给我随便说一个就对付过去了。我还拿他没辙。且另一个,这事儿太大动静也不成。书院里同这里是清高的人多,我们家里可不是,族里一堆闻着钱腥味儿走不动道的呢!……懂吧?”   傅清溪笑了,道:“若是能拿到那几州的粮税文书,就大概有些意思。当然若是有地方志、州县图,那就最好不过了。只是这些东西在京城里却不好找……”   董九枢一点头:“成了,我有数了。回去就吩咐下去,半月之内都给你送来可行?”   傅清溪道:“董九哥果然雷厉风行。”   董九枢笑道:“这同银钱相干的都是大事,万万耽误不得的。”   笑一回,忽然又道,“对了,还有一件小事说给你听,就当解闷吧。”   傅清溪才不信他会说什么解闷的话,只是也不好戳穿罢了,董九枢接着道:“我这回不是到嘴的肉被抢了嘛,老头子大概也觉着过意不去,说另给我个买卖玩玩。这就把云来苑交给我了。刚好前两天我把细目捋顺了,今儿过来就拿过来给你看着解解闷。”   他一打手势,那边过来一个仆妇,恭恭敬敬捧上一个包袱来。   那边桌上越萦恰好回头看来,面露深思。   傅清溪苦笑着接过文书道:“你这是给我解闷的?好个费力的解法。”两人又细说此事不提。 第95章 面子   再说越苭自天香书院回来,就自觉从前压在头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如今更是三句话不离“那边”如何如何。尤其等着越萦,只要越萦开口说句天香书院的什么话,她必定要驳回去两分,以示“她知道的不深,只自己才知道的真。”如此几回,众人说话也都小心起来,小心久了,说笑也拘谨起来,因此渐渐都开始避着她,只她自己浑然不觉。   王常英如今只要在越家露脸,便总在越芝左近转悠。越萦从初时自伤自疑,到如今视若无睹,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如何。   傅清溪全然错过了这一场热闹,因米粮产区的各样文书材料还需一旬半月时候方能到手,董九枢多精的算盘,这里一个云来苑又把她心神全给拴住了。   这日越栐信叫越蕊来请傅清溪往青桑院去,听说傅清溪又在替董九枢忙活了,便道:“你记得问他要工钱,哪有白受这份累的道理?要我说啊,不如咱们再看看,还能做什么不能。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傅清溪笑道:“就算董九哥不给我这些事儿做,我也得自己去寻事情琢磨。如今琢磨事情琢磨惯了,脑子闲不下来。且他那些事琢磨出个什么来,都能真的做了试试的,比书上干看的推演可有意思多了。我晓得许多人都替我抱不平,其实我一点亏没吃,反把我的功课学得更扎实了。”   越栐信笑道:“合着我们都是白替你鸣一回不平!不过我那话是真的,要不咱们在做个别的试试?”   傅清溪摇头道:“四哥哥你还是安心准备来年的春考吧。这才是大事。等你考上了,咱们再说做什么买卖不迟。”   越栐信看看她,摇头道:“咱们的茶水摊子是停了不假,那饭铺生意可真不赖。眼见着来钱赚银子的路子,你竟这般沉得住气,可不容易。”   傅清溪道:“天下到处是钱,自己的能耐才是最要紧的。有了能耐,钱不过是随之而来的东西。可若光冲着钱去了,一会儿做这个,一会儿做那个,起起伏伏的,三年五年也未必真能涨了什么本事,倒是徒增心耗,那可没什么意思。”   越栐信抿着嘴点点头:“你这丫头,这可真不像你这样点子姑娘家说出来的话。”   傅清溪笑而不语。   越栐信摸摸下巴道:“你说的在理,哎,我还真得预备预备春考的那些事儿了。哦,对了,你们今年估摸着年下还会考一回,蕊儿我是不指望了,你可别给你四哥我丢脸啊。“   傅清溪一愣:“去年分班备考才托关系同人一起联考的,今年又是什么?”   越栐信道:“好似是老太太那里想看看,你们女儿堆里有没有来年能同我们一处下场一试的。”   傅清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那可难了,这分班才一年,学两年应考就不算慢的了……这一场是无论如何够不上趟的。”   越栐信嘻嘻笑道:“许是乱七八糟的嘉奖拿多了,老太太也犯迷糊了呢。”   傅清溪看他一眼,不接他这话。   越栐信向来性子古怪,这在府里都是出了名的。便是老太太老太爷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反正同他说道理绕圈子最后被绕进去的准定不会是他。傅清溪自守一句“低头要快”,哪里会去挑他的刺。只好随他胡言乱语去,只不搭茬就算自保了。   越栐信自言自语一回,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笑道:“嗯,你这回就算想要安生干活只怕也不容易呢,接下来可有一场大热闹呢!”   越栐信说的大热闹,就是四房小六爷的双满月了。   这回四太太生子,娘家婆家都下足了本,母子平安。只是到底她不是二十来岁时候了,两家一合计,决定办双满月,叫她坐足两个月的月子,好好歇歇养养。   金家家主又不知道哪里挖来四个月子嬷嬷,专门送来越府伺候自家妹子月子的。从通经按摩到饮食汤水、从身形修整到气血调理,就没有这几个嬷嬷不会的。几个嫂子去探看时候,看人家这阵仗,只叹这弟妹好命。这还没处说去,不是婆家如何厚此薄彼,实在是人家有个好兄弟,没法儿比啊。   金家老太太还怕府里老太太多心,特地遣了身边的嬷嬷来说一回。老太太道:“老四媳妇儿嫁到我们家,难道就不是你们金家的闺女了?你们疼闺女有什么不对的?难得他们兄妹姑嫂如此相谐,这才是你们家的家风体统。哪有什么见怪为难处,却是老亲家多虑了。”   在老太太心里,这四房虽有个庶子,到底庶出的,算不得本正。如今金氏一朝得男,她心里也压不住的高兴。如此一来,这满月酒自然也该大办一回。   到了那日,亲友俱来,一家不差。尤其金家这回是家主同夫人亲来的,坐到满席,这娃儿一多半时候都叫他抱去了。一会儿道:“这可是我嫡嫡亲的外甥啊。”一会儿又跟宾客比划:“你瞧瞧这眉眼,啧,要不怎么说外甥肖舅呢!”   这世家间多是故旧,这宾客大半同金家也有来往的,这金家家主倒当了一半的主人,更有人见他高兴凑趣过来敬酒,恭贺他喜得大外甥,他也来者不拒,杯杯见底。   金氏在一旁看着满心感动,抓着一旁嫂子的手道:“嫂子,回去替我传句话儿,兄嫂这情义,妹子心里都记着呢!”   金家夫人反手挽住了她道:“傻了不是?那是谁?那是你亲兄弟!一个娘胎里生下来的,不同你亲同谁亲?你呀,好好在意身子,如今儿子也有了,女儿又长得娇花似的,就舒舒坦坦过日子吧!”   金氏一个劲儿点头。   这一日满月席直到月上中天才散,大太太回到碧梧院里,一坐下来连唤人上茶的力气都没了。幸好身边都是用熟了的,本也不消吩咐。   一会儿大老爷也回来了,见大太太在那里坐着,便道:“今日可受累了,怎么还不赶紧歇息去?”   大太太苦笑道:“我这养养力气才得去盥洗呢。”   大老爷便在一旁坐下来笑道:“真是没想到的,闹到这早晚。”   大太太道:“其实我们一早就晓得这回准定热闹。老太太也想大办一回,何况那头如今这般势盛……却是没料到能到这样地步。方才你瞧见没?外甥满月,那当舅舅的倒被敬了不晓得多少杯!嗐,这些人呐……”   大老爷道:“上回麒麟庙大摆道场,就是这位给弄的。后来就真得了这外甥了。这么一算,这关联就大了。人就是这样,关联多了就越护着。今天看他那高兴的样子!”   大太太闭闭眼道:“舅老爷这样,你说是高兴,大概是有的。我看着呐,还有一多半,是给自家妹子撑腰来了。毕竟四房里还有一个小子呢,庶长子。若是从前还罢了,如今嚒……没听人来回来去说‘我嫡嫡亲的外甥’?怕是一多半说给我们听的呢。”   大老爷笑道:“才说你怎么累呢,就是想太多了。他四房里的嫡庶,同我们什么干系。就算要有相争,也是争四房的东西。总没有跑到我们这里来分高低的道理,他说给我们听这些做什么。”   大太太道:“前阵子林家嫡庶夺宗的话儿传得多玄?谁晓得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老爷见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忙道:“好,好,你说的有理。别管了,我扶你进屋吧,这一天给累的。”   两人进了屋子,丫头们上来伺候洗漱,一个婆子到门口说了句什么,小丫头就进去传了话。   一会儿大太太洗漱完了,问道:“老爷呢?”   边上马嬷嬷上来答道:“方才偏院的婆子过来说了什么,老爷便过去了。”   大太太点点头,嬷嬷们上来伺候着解了发,便先睡去了。   满月宴当日老太爷没能回来,倒是遣了身边的随侍送了个封儿回来,四太太还笑:“老太爷太客气了,这不来吃酒,还随什么份子钱!”把一众妯娌都逗得直乐。   打开一看却是个名字,“越栐齐”。知道是老太爷给孙儿取得名字,特地在这日送回家来,可见重视。嗯,不错,在越家老太爷这里,这么着,已经是相当重视了!   四太太自觉面上有光,自然更开心了。   满月宴过去几日,老太爷才拨冗回府。照例在多福轩摆了家宴,三老爷前阵子刚把吸收星月精华的灵符们收起来,这会子还有些心神不安。四老爷则有些担心自家老爹问起家里的买卖产业,天知道自家二哥从前是怎么管的,那许多罗里吧嗦的破事……   谁知道老太爷竟一样没提,真是皇天保佑。不止没有挨个点名骂人,反倒夸起人来,夸的谁呢?傅清溪。   老太爷不吃酒,是以家宴上也都是各自用饭。等撤了下去,上得茶来。一般这时候老太爷就该走了,这回他不晓得想起了什么,坐那儿喝了一口茶,呵呵笑道:“对了,傅丫头呢?前儿我听说你在数演会上得了嘉奖了?那可不容易的,不错,不错。”   傅清溪一脸懵,数演会?她想了想,大概是清暑会?说起来倒确实是数演的题目。   老太爷叫她名字的时候,她已经站起来了,大家伙看她站在那里脸上比自己还疑惑,都有些想笑。   老太爷又道:“这回是昆仑书院主持的,你很好,能叫人家记住名字,想是真的不错。只是这向学之路,素来不进则退,万不可因此自满,掉以轻心啊。”   傅清溪赶紧恭声答应:“是!清溪记住了。”   老太爷很满意,又冲众人说一句:“你们也一样,要用心向学!”   众人齐声答应着,他这才高兴了,站起身来,要往书房去时,忽然又回头道:“老三老四跟我到书房来!”   “啊!还是逃不过啊!”   傅清溪清楚感觉到了来自长辈的艳羡目光…… 第96章 玻璃人   老太爷在家里待了三天,把三老爷四老爷训得蔫头耷脑,就神清气爽地回天工苑去了。   姐妹们在颐庆堂里相聚,又说起傅清溪来,越苭道:“你那个到底什么来路的文会?连祖父都惊动了。姐姐都没得祖父夸过几回呢!”   傅清溪道:“应该就是前阵子我去的那个清暑会。”   越苭道:“清暑会?不是什么数演会么?”   傅清溪摇头道:“这个没听说过了,或者是叫法不同?既说是昆仑书院主持的,应该就是这个没错了。”   越苭翻个白眼:“你可真够呆的,自己都去过的文会,连究竟叫什么名儿都不晓得,也不知道怎么撞大运得的嘉奖。”   越芃也笑道:“这得了嘉奖是大事,怎么没听傅妹妹说起?我们都不晓得的,要不然也该恭贺恭贺你才对。”   傅清溪道:“当日并没有说法,过了几日才送了张笺子来,也……没甚好说的……”   越芃愣了愣,摇头笑道:“傅妹妹你这性子啊……”   柳彦姝道:“好了,别说你们了,连我都全不知情的。不过也奇了怪了,能叫外祖父都知道的文会,怎么连个名儿都说不明白?外头也没什么风声,比起千金宴的声势可差太多了。”   众人都议论起来,只说奇怪,这时候越萦才淡淡开口道:“那清暑会应该没什么名气,这回不过是沾了昆仑书院的光,才叫人看重两分。祖父那里,估摸着也是同昆仑书院有往来的什么人随口说起的吧……”   众人听了都觉这说法恐怕有七八分真,只越苭嗤笑一声道:“三姐姐这看一猜三的功夫是越发高明了,只是这样事情自己猜猜也罢,非要说出来,若是姐妹们都当十足十的真情听了去,不是耽误人?”   大家一看这又对上了,顿觉无趣,便想找个由头散了。越芃对傅清溪笑道:“说起来,如今傅妹妹是整日往七妹妹那里去,难怪柳妹妹都不晓得你得了嘉奖的事情了。一会儿咱们这里一散,你们俩又一路走了。”   越蕊道:“傅姐姐,咱们走吧。娘说了,要听姐姐们的话。二姐姐都这么说了,走,咱们就一路走吧,快走快走。”说了就上来挽住傅清溪的胳膊要往外头去。   柳彦姝道:“七妹妹也学坏了,都会借人的话了。走吧走吧,难道我们这些大的反不听姐姐的话?”   众人哄笑一回,便就此散了。   晚间傅清溪还烦心怕她们这几日都要来回来去说自己清暑会的事儿。却是大得神助,第二天出了更大一件事,谁也顾不上她那说不出名儿来的文会了。   原是这回兰家因着几个买卖,有嫡枝的人来京里了。这自然不能白来一回,少不得要同几个大世家你来我往一回,在京里人面上也要稍稍弄出点动静来,才是大家气派。是以便由兰家出面,办一回今秋会。据说也会有五大书院的先生过来说学论道。因是兰家出面,大概也就请到王、宋、陆、齐这样差不多了,越家尚不在邀请之列。   却是不晓得哪里的面子,越苭竟得了一张请帖。这回金家虽也有请柬,请的却是金家的姑娘,越芝越苓虽是金家家主嫡亲外甥女,也没办法跟着去的。越萦虽与宋家陆家的姑娘们交好,也一样道理。而越苭居然得了一张单人的请帖!   大太太不动声色地张罗起来,连老太太也遣韩嬷嬷拿了两回东西过去。虽是小匣子大托盘的看不到里头东西,想也知道必是老太太拿私房梯己贴补大房了。毕竟要去那样场面,不得不讲究一些。   柳彦姝已经给傅清溪来回来去分析了好几遍这越苭的帖子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若说是王家那边过来的,绝无可能。虽然众人看着越苭似乎同王常安相处极洽,柳彦姝却断然否认了这条路。再然后,就是越荃或者越栐仁那里了。越栐仁自己都没得着请柬,是以也不大可能,便只有越荃这一条路了。   “大姐姐真是了不得,不晓得在西京又结交上什么大人物了也未可知。越苭这小疯子真是有运道,有这样的姐姐,躺着都能赢世上人了。”   她感慨一回,见傅清溪在那里对着一堆数一会儿横着比一会儿竖着比,一会儿垒起来比的,不由得头疼:“我说,你是不是脑筋被堵住了?你上回的数演会得了嘉奖,老太爷都夸了,这才风光了几日?就被人生生盖过风头去了!你还在这里比什么数?!真是服了你了!”   傅清溪全听不懂她的道理,只好道:“我巴不得没人问我那个事儿呢。”   柳彦姝抿起嘴运了半天气,败下阵来道:“好,好,随你随你。可如今这般奇怪的事儿,你就半点不好奇?不寻常的事儿背后多半藏着什么方便法门呢,你不想探探?”   傅清溪撇撇嘴:“我最不相信的就是方便法门。世上哪有不用自己费力就得好处的事儿?就算有,我也不要,不踏实……”   柳彦姝这下彻底没话说了,又逗她:“你看越苭那得意样儿?你看得顺眼?你不想做几件大事,好好打打她的脸?”   傅清溪另外拿了张纸出来开始抄上头的数字,还画上图了,嘴里道:“她得意她的,干我什么事……世上得意的人多了去了,干我什么事……我自己的事儿都顾不过来呢……啧,这几个数不对吧,俩月能差出这许多来?等等,桃儿,把那边的最上头两本给我拿过来,我再看看!……”   这边杏儿赶紧取了文书给她递过去,她拿镇纸压住底下散乱的纸张,才接过了翻看起来。   柳彦姝两手一垂:“我干嘛跟个呆子费这么多话!真是自己傻了!”然后一跺脚就顾自己去了。   傅清溪这里还埋首忙着自己的事儿。   好一阵子,要换笔了,正要叫桃儿,发觉这会儿换了杏儿在伺候了,她也不理论,只叫换了笔来。   临睡时候,桃儿才回来了,给杏儿打个手势,杏儿回她一个眼色,知道傅清溪没有问起过自己,才松了口气。   碧梧院里,染墨拎着热水上了楼,凤文正在给越萦细说方才问桃儿的话,越萦面无表情听完了,凤文才默默退到了一边。   一时主仆皆无语,染墨觉着胸口有些发沉,便先开口道:“这么听着,这傅姑娘还真是个呆的。前阵子董家的少爷都不在京里,多少时候也没来府里了,她还老老实实替人对数查账。想来去那边院子,也差不多的。”   越萦哼笑了一声:“呆?谁要把她看呆了才是真的呆呢!傅清溪……是个扮猪吃虎的人呐……”   凤文道:“姑娘就是把旁人都想得太厉害了!”   越萦站起身来,缓缓摇着头道:“你们啊……只看细碎的东西……你们细想想,她结交的那些人。之前是俞正楠,你见她从前上过书楼么?特地跑去给人抄书去了!后来,俞正楠帮了她多少?千金宴、璇玑缎,俞正楠自己要进昆仑书院了,还特地把她接去庄子上一阵,好叫她沾了这光,好似她进昆仑书院也有傅清溪一份功劳似的。这份助力……哪个有过?!这人情直卖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那里虽嘴上不说,也很高看她一眼了……   “跟俞正楠一处呆了一阵子,想是受了点拨了,回来就找上了董九枢。妙啊!董九枢在这群人里头就算个异数,人人向学,独他向钱。这么着,就算结交上了。可她一无家世二无才貌,凭什么攀附人家?还是同之前一样,投人所好!这回不是给人抄书了,换成给人算账了……真是耐得住,低得下去!可人就是有这个运道,瞧瞧,如今董家同兰家沾上干系了,她不得更巴结着人家了?如何巴结?有用于人!是以她是不会偷懒的,更不会计较眼前的报酬,这打算得,深远啊……”   凤文道:“姑娘这么一说还真是!这傅姑娘真是厉害,寻常面上一点看不出来,只看着都是呆呆木木的。”   越萦叹道:“所以我才说她厉害。不像有些人,有半点好处都要挂到脸上,生怕旁人看不到自己厉害。这位,真是韬光养晦,太能隐忍了。这一点上,我不如她远矣……想柳彦姝那惹人讨厌的性子,多少年相处下来,心里能没有点芥蒂?尤其两人这样子长相比着……嘿,可人家呢,生是攀上这条线借力上位,就拿了两个千金宴令!真是……什么都能忍,只要对自己有用。真是厉害人物。”   凤文与染墨对视一眼,一时又疑心傅清溪果然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一时想起她那张木木呆呆的脸来又觉着难以置信。   越萦一回身,看到她们表情,笑道:“不用想了,你们哪里想的明白这些,好好做自己的事就是了。”   两人赶紧齐齐答应一声,各自下去做事。   这里越萦神思飘忽,若说此前越苭去了天香苑于她而言,恰似闪电过去后的一声霹雳,——迟早要来的,无非早晚。自己那回去了本是偶然,有越荃在天香书院,自然不会舍了越苭不管的。可眼前兰家文会的邀请函,那就真是毫无预兆的晴天霹雳了。她不懂,怎么这世上,越是笨蛋蠢材反而越能得到眷顾照看呢?难不成因为自己能干所以就得多经历些坎坷?   心里七上八下翻腾了一夜,第二天起的迟了些,幸好这日学休。自颐庆堂里请安回来,却见到向来对谁都不假辞色的翟教习正跟着马嬷嬷往里走。听马嬷嬷寒暄的话和脸上的神情,想是没料到教习会来的。嗬,果然是旺的地方就会越来越旺啊…… 第97章 塑命   兰家文会那日,越苭一大早坐了翠幄高轮车去了,带了老太太身边的两个嬷嬷,衣裳是裁云阁的,想必是老太太的梯己。这些都是柳彦姝说给傅清溪的,虽她每每嫌傅清溪无趣,可到底傅清溪离她最近,且她虽没什么反应也不会乱嚼舌头,也算一宗好处。是以回回败兴而归,隔日又兴冲冲来了,如此周而复始。   这日两人正说,外头来人道董家少爷来找傅姑娘。傅清溪便叫杏儿拿了些文书纸张,自往颐庆堂去了。这下柳彦姝越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只好自己回屋去。   董九枢见了傅清溪,笑道:“给你的东西我已经叫人送进去了,我可拿不动,你身边跟的都是小丫头们,更别提了。”   傅清溪点点头,把自己带的拿出来摆在桌上,对董九枢道:“这是你拿来的账目细录,我都看过了。这是我摘出来的数,你看看。”   董九枢一行接过,一行笑道:“你如今这动作越发快了啊,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傅清溪一笑,指着文书上道:“你这云来苑本是做住宿买卖的,这京里人来人往,大概在哪一片有事务便会住在哪一片,大面上是不会变的。尤其是云来苑这样地方,不是寻常住客栈的人会去的。这么算来,实在这客源扩充并不容易。”   董九枢道:“不错,不过老客其实也不少的。”   傅清溪点点头,把云来苑的图纸拿出来道:“你们这地方也不算小,寻常只招待住宿的不也可惜了?我看……不如连饮宴一起做起来也罢。”   董九枢一愣,皱起了眉头。   傅清溪把另外两张纸拿过来道:“你看这个,这是我分项摘出来的数,再做的加总。这大半年里,实在饮食这块的利润可真不少。只是你这多半只供给住宿的客人,客人也不是顿顿在这里用的,是以总数不显。若是能在这块多花点心思,餐食饮宴也不止面向住宿的客人,应该会好上很多。”   董九枢皱起眉头来:“这向来都是住宿的归住宿的,这么干的还真没见过。饮宴也有了……那不是同逍遥苑仿佛了?”   傅清溪道:“逍遥苑那是把玩乐的事都聚到了一处做的,这里就做餐食同住宿,简单多了。”   董九枢道:“这能成?”   傅清溪道:“上回去逍遥苑,还听人说起几句。说是逍遥苑实在太贵了,若不然,这样地方,敞开了喝,醉了一倒也不至于要叫家人来接,真是最好没有了。看了你这些文书,我又特地去问了一回四哥哥,果然如今京城是没有这样地方的。不如你先试试?反正也不增加什么花费,大不了多采买些食材。”   董九枢眼睛亮起来:“嗯……若真要做,可不能这么做了……不错,我得先去找几个合用的厨子!”   傅清溪看着他,董九枢笑道:“要做就往大了做,就多买点菜管什么事儿!啧,其实那些小客栈,都是底下可以吃点热食,上头可以住宿的。只是我们这样的大店还没有这么做的。既然他们那样能成,我们这里没道理不成。行了,我得再细想想。”   说了这话就起身要走,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傅清溪道:“米契的事儿你可抓点紧啊,你这丫头不错,越长越聪明了,挺好。”说完摇头晃脑真就这么顾自己去了。   傅清溪站了一会儿,便也带着人回落萍院里去了。这里亲长嬷嬷去老太太那里复命,老太太问:“这就说完了?”   那嬷嬷道:“傅姑娘拿了一堆账目出来,又有个结果,董家的小爷看了一回就笑着去了。”   老太太道:“想是这些账目没错。”   那嬷嬷道:“董家小爷好似还夸了傅姑娘一句,说她做活儿更快了还是什么的,奴婢站远了没听真切。”   老太太笑道:“这有没有大事哪里还用听他们说?这丫头是个能用功用心的。”   又说傅清溪回到院子,就看自己日常看书的大案上并排放着两个大藤箧。打开来一看,整整齐齐的文书册子,心道果然这董家底下人做事比董九哥自己可有章法多了。想想头一回送来的米契的那些东西,真是没得比。   她也不要人帮手,自己一本本拿出来略翻过,按着她自己的习惯分堆又分出先后来。才叫人来把这大案上现在堆着的旁的文书册子都挪到别的地方,只留下纸笔。又把这回得的书按堆叠着放好,叫人把空箱子拿了下去。   都收拾好了,夏嬷嬷过来一看,大案子上左手边连品排开六七堆高低不同的文书,叹道:“这姑娘又要看到什么时候去!”   傅清溪笑道:“嬷嬷不用担心,这些并不都需要细看的,只翻翻知道个大概就行。”   夏嬷嬷道:“姑娘话是这么说,哪日不是写写画画的纸张堆起来都得有一两尺厚?唉……真是,可得当心身子。”   桃儿上来笑道:“从前陶嬷嬷只担心姑娘不用功,也是天天说;如今夏嬷嬷也是天天说,却是担心姑娘用功太过了!这事儿可真稀奇。”   傅清溪听了也笑起来。   夏嬷嬷问道:“姑娘今天就要开始看这些?”   傅清溪想了会儿摇摇头道:“不了,明日再开始吧。”   夏嬷嬷答应一声下去了。   傅清溪这里又把昆仑女学长送她的那本书拿出来看。这书上都是那学长自己向学之后的一些感悟,零零碎碎的并不成篇,傅清溪看了却颇有共鸣。   这回看到“知转”一段。那学长道,随着自己所学日深,连自己的言行也一起转变,又因这转变在世事选择时选了从前的自己绝对不会选的路,这时候才惊觉,这个“我”已然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颇为感慨唏嘘。回望从前,恨不得那时候的自己能早些明白道理,速速行将起来,才不致蹉跎了那许多年月。可反过来想想,正是那时候那个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自己,摸到了通往如今的自己的路,又油然而生怜惜感激之心……   傅清溪看了不由得跟着笑起来,就想起方才董九枢说自己“好似聪明”了些。想想,这也不过一年多近两年的时光,好似真的有些“不是从前”了。   她又忍不住细想,如今的这个自己同从前的自己又有何不同了?   忽然问一旁的桃儿道:“我是不是同从前不太一样了?”   桃儿笑道:“姑娘自然还是姑娘,可是从前姑娘可没这么爱看书,更别说在那里对着书一坐坐一日了。这两年姑娘出去玩的也少了。记得从前陶嬷嬷还满府里找姑娘去呢,一会儿说是在看荷,一会儿又说去紫藤院跟姑娘们晒干花去了,去了又没找着,却是跟柳姑娘往香雪院看三太太调香露呢……如今是,凡什么时候,要找时,大概就在屋子里,要不然就是在青桑院了。”   傅清溪听了直笑,又问:“还有呢,还有呢?”   杏儿见她有兴头,也凑趣道:“从前姑娘总喜欢跟柳姑娘在一处,凡有什么事,只要柳姑娘怎么说的,姑娘保管也这么想的。如今嘛,柳姑娘倒是总被姑娘气得跳脚,又拿姑娘没个奈何。”   说着大家都想起柳彦姝那个样子,忍不住都笑起来。   主仆几个罗里吧嗦说了许多细碎的小事,又有事来,那两个才住了口。这里傅清溪一个人坐着静静想来,实在这些言行都是外显出来的细枝末节。自己真正的改变,是内力的“知转”。   从前活着,总像是浮着的,飘着的。不止是没有定心定力的缘故,连对世事的看法亦是如此。多半是人云亦云的,自己没那脑子去想,亦没有那个习惯。   听越苭她们说起什么来,自己总是那么一知半解的感觉,不敢开口,生怕开口就说错了。府里的人事,柳彦姝能看出个三五六来,自己就毫无所觉,看到的能想起来的,都是乱糟糟散散碎碎的一堆。   自从开始潜心向学,渐渐养成了琢磨事情的习惯。一件事情出来,正着想,反着想。再不是从前那样轻易说一句“好”“不好”或者“对”“不对”就扔到一旁了。这世上的事,原没有那么容易分类的。   想起前辈书上的话,果然是经了“学”,修了“念”,转变了“言行”,然后走上了不同的“道”,这丝丝线线连在一处,就是一副“人生图”了。   从前总是羡慕越苭越芝那样,大家嫡出,有父母教养,不像自己……   这样的心思是自然而然的,小姑娘家家的,这么想太正常了。可是,这实在是条没有用的路。同人比,然后流于自怜或者妒忌,都是没有把这个比用对地方。比原是为了知道得更清楚,无长不见短,不高不见低。这才是比的意义所在。   细想来,大家出身父母教养,给人最终的落力点在何处?知啊!教你认知世事,教你知道如何行事。   自己或者命数不济,但那些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多想何益?!要紧的是,如今的自己知道,这个“知”原是自己可以努力的,可以通过自己的学习去掌握的。没有大家嫡出那样的天然环境养出一个知来,自己看书找榜样比对所缺,照样能给自己养出想要的“知”来,形成自己想要的“言行”。   父母出身是天定的,可自己能变成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是自己一直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来改变的。若说前者可称为“宿命”,那么通过不断地学习,不断修正自己对世事人情的认知,从而影响言行,转变命运,大约可称之为“塑命”。   自己的命自己能做主,真是再好没有的事儿了。 第98章 新制   傅清溪埋头开始整理米粮产区的文书资料之时,府里就传出女学今冬还要参加联考的消息来。开始众人只当是讹传,可没过几日去颐庆堂请安时候,老太太亲口说了此事,越苓同越蕊俩立时垮了脸,倒是越苭精神一振,还特地看了柳彦姝一眼。   越苓也顾不得了,忙开口道:“祖母,那地方可冷得不得了,我可先直说了啊,便是去了也写不了字的。”   四太太今日没过来,就没了呵斥她的人,老太太笑道:“你们往后春考难道是在暖和的时候?你再胡搅蛮缠我就叫人把你娘请来了啊。”   越苓撅噘嘴不做声了,反正她也不怕,——就是考不好能把自己怎样?又不能杀了吃肉,她越六姑娘怕过谁来?!哼!   这一散了,众人又各自故技重施,看书的看书,写信的写信,都为了这几个月后的联考忙活起来。只傅清溪基本没什么影响,还是按着自己的节奏,该看象数看象数,该看账本看账本。柳彦姝过来几回,看她的样子,便叹道:“哎,说实话,你现在还真有点高手那种云淡风轻处变不惊的范儿了……啧,给说说呗,怎么能有这样心态?我就算看得开的了,还一想到就心里乱糟糟的。”   傅清溪抬头扫她一眼:“等你看出范儿来,就已经晚了……功夫都在没范儿的时候。”   杏儿同桃儿在边上噗嗤笑出声来,柳彦姝看看那两个,瞪傅清溪一眼道:“小人得志,哼!”   傅清溪摇摇头:“我这可没算得志呢。书都在你跟前,你看着我这样子好,你就自己也开始看书用功呗,也不消多少时候,你又比我聪明多了,估摸着有个一年半载的就大不相同了。”   柳彦姝看她一眼:“一年半载?省省吧!跟你这样半死人似的钉在桌子跟前一年半载?杀了我算了!”   傅清溪不理她了:“那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柳彦姝又看看她:“我是瞧着你如今这样儿不错,谁跟你扯什么一年半载的话儿了?”   傅清溪叹道:“不就是在说这个?气定神闲是因为心里不慌,心里不慌是因为有把握,把握怎么来的,就是这么一年半载地来的……”   柳彦姝一摆手:“得了吧,我还不信没别的法子了!”   过了几日,一个包裹辗辗转转递到了落萍院,柳彦姝转眼也“气定神闲”起来了。傅清溪看到了,也只一笑罢了。   正当众人都渐渐各展神通各获“心定”时候,玉书台一个晴天霹雳把众人劈倒在地。——新制出台,联考成绩与春考挂钩。一时哗然,玉书台又接连出了布告文书,才算把事情说清楚了。   每年末联考成绩排名前一成的生员将分四等获得春考加分,同时参加春考的生员必须有三年内参加联考的记录;若有两个以上的排名加分,择优以记。   同时,从前有些书院尤其是大书院们,常常二三年才收一回生员。从今次开始,除冶世书院外所有名录上书院每年都将参与春考生员择录。   这么一来,凡是能考的恨不得都去参加联考,便是今次考得还不错,下次也还想再考以期能得到更好的成绩获得更多的加分。   女学里的先生们第一时间将这新制研究透了,又捡了一堂大课给众人都细细说了一遍。   傅清溪便自己思量起来,这联考本来是大书院附学联办的,后来一些旁的小书院也加入了,自家去年参加一回还是为了年末分班备考才去托的人情。如今这令一出,这联考就不是从前的意思了,竟同春考关联起来,这分量和等级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想来这之后的考试势必越发向春考靠拢,连着各样规矩也会越发严厉,那些从前没有联考考场的州县想必也要动作起来。总之一句话,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参加联考了。   既然都要考的,就好好准备着去考一场也罢了。旁的多想也无益。   与她不同,越苭听了这个新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回的排名是逃不过去了!不仅逃不过去,还会弄得人尽皆知。上回还罢了,这回若再输给柳彦姝,那可真是……还有西楼那个!……   柳彦姝扫一眼越苭,恐怕两人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越苓皱了一会儿眉头,心中一激,豪情顿起——就算考最后一名,又能把我怎么样?!另一种威风凛凛。   越芝听了心里也愁了一会儿,只是一转念就想到昨日王常英的书信上,那一曲小令,自己可要怎么回才恰当呢?……   不说生员们如何各自心肠,先生们又忙着同牵头办学的几家的家长们商讨起来。这联考如今既是多一个机会,也是少一个机会。从前这几家有加恩令,已然胜了旁人许多。可这回新制一出,那些能进前两级的考生所得加分,立时能与这几家的加恩令持平甚至超出。春考看三年内成绩,也就是说,每一次春考都有三年两级共六群人能把这几家的优势比成零。   还有因这是人人可参与的,又是按比例取优,便有个不进则退的实情在了。你不参加联考,就少了加分的机会;你参加了可是没能进入前一成的排名,照样得不着加分,可同时,旁人却能得着。到时候春考一参考联考成绩记录,多少会有些影响的。   “如今是不进则退,哪怕你站在原地,旁人超过了你去,你就会处于长久的劣势当中……这新制可真是……催人上进啊。”众人都看明白了局势。   商议了两日,最后定下对有希望在联考中获得排名加分的生员要加紧培养教育,至于自身实力欠缺或者无心向学的那些,就没那么多精力去管了。上回好好的优劣分流打算被几家联合和了稀泥,翟教习也是憋了一肚子劲儿,这回借着新制推行,直接将其中厉害都挑明了。   “我们人手有限,精力也有限,若还要这样不分好坏一视同仁,到时候只怕是劣者愈劣,良者不良。——学得好的用心学的得不到足够的关照,不想学的混日子的也不见得有什么惩戒不失面子,反倒招得中间那些也往下去了……还请众位细思其中利害,当断则断。”   前次力阻劝退分班的几位都不好意思起来,从前另几个也不甚计较,如今利害太过直接明晰,便也只好按理办来,却是顾不得那些虚面子了。   又过几日,女学再次分班,小班又各分两班,直接单科目考试,按成绩分。电光火石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分出高低来了。   柳彦姝将将够线,没被刷出去,越苭这回却是考得不错,紧随越萦,自然都留了下来。只越芝又远远落在了后头,照道理就只能如此了。因顾着东主面子,翟教习捡了个时候,往紫藤院去拜访了一回。   四太太客客气气将人请了进来,又是好茶又是珍果的,十分殷勤相待。   翟教习再三让了,才道:“我这回过来,为的事情,想必太太心里也有数了。如今新制刚出,眼见着今冬联考必定高下激烈。从前府上说的就是预备在今次和下次春考里叫姑娘们下场一试的。如此算来,今次的联考十分要紧。可如今越五姑娘的成绩实在是……”   四太太叹道:“唉!我们也愁得很。这丫头就是学不进去,也真是没办法了,只好劳先生们多多费心了。”   翟教习道:“这回考试分班的事情是此前几家东主一同议定的,却是不可轻改,越五姑娘若是对古仪一科无甚兴趣,或者趁还来得及,换一科目读也好。”   四太太见翟教习分毫不肯让步,心下不悦道:“我家芝儿我是知道的,她虽学东西慢些,也不是全不用心的人。先生们教书育人,不是都说‘有教无类’的?还请先生们再多费些心思,只怕过阵子就好了。”   翟教习思忖了一回,缓缓道:“越五姑娘常在课上走神,心里只怕装不下许多读书的事。若不能就此收了心,只怕给多少时候都改不得什么……”   四太太不料翟教习这般直接,越芝的事情她当娘的岂有全不知晓的?只是一则她之前怀了身孕,也抽不出那许多精力去过问,二来在她看来,这女子最终的出路不过是嫁个好人家,娘家有助力罢了。自己这里,如今嫡子也有了,有那么一个嫡亲娘舅在,这娃儿日后还怕没个身份成就?这么一来,自家两个女儿自然也妥妥的有了靠山。   越家同王家那样的人家差了一层,所谓嫁女高嫁,越芝与王家小爷的书信来往她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很有几分乐见其成。   比比府里其他几个闷头读书的,越荃读书是好,可越家到底底子差着了,又没有个厉害的外家,前程也只能靠她自己用心吧;越苭就是个样子货;越萦越芃和寄居在此的几个,那出身就差着了,光靠读书有什么用?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也只能拼个读书了,还能有什么呢?相比之下,自家女儿本不用吃那个苦的。女学、读书,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还想拼破头去争个名声不成?金家家主的嫡亲外甥女,这样身份比什么排名不强?!   原以为这教习不过过来走个过场的,大家心知肚明,抹平了就过去了。哪想到竟是个读书读呆了的,跟自己认真争起这个来,可真是闲气!   便笑道:“先生说的我倒没觉出来,或者这娃儿娇弱,不大适应这课也是有的。我一会儿叫人往我娘家送个信去,或者就去那边读着试试看也好。”   翟教习面上一僵,皱了眉道:“如此也好,全凭太太自处。”   又闲话两句,便辞去了。本来还想说说越苓的事,如今也都省了。   四太太那里也不是空话,果然叫人给自家哥哥送了信去,没过两日,金家就来人接了越芝越苓姐妹过去住了几日。之后两姐妹也不往女学去了,只隔三差五去金家的家学里听一天半天的课。 第99章 自衡   余下姐妹们见越芝越苓姐妹两个都不在女学上课了,不免有些诧异,私下议论纷纷。   柳彦姝同傅清溪道:“瞧瞧,这就是外家厉害的好处了,一回考不好,眼看要伤面子了。哎?人家索性就不念了,另外寻地方读去了!真是逍遥自在得很了。”   傅清溪道;“你外家也不差的,不用羡慕人家。”说得边上人都笑。   等伺候的下去了,就剩她俩了,柳彦姝才道:“你说,四舅母这么巴巴地把人送别地方去了,是不是听着什么消息了?如今都争破脑袋想往那些附学里钻呢。这可不是从前了,都是实打实的好处,若能得了加分,不是同举家得了加恩令一般?这世上多少人家能有那样荣光的,这联考一回就有一成的人能得这个好处!哪儿能再找到这样好事去!”   感慨一回,又道,“你说,是不是金家那里……跟联考有什么……四舅母才叫她们去那里读书?”   傅清溪惊讶道:“难道不是为着五姐姐在这儿上课容易走神的缘故?隔着些儿只怕就好了。”   柳彦姝笑道:“你这话才呆呢!四舅母要挡着这事儿还等现在?!”   果然不几日,越栐仁带了友人来家,越芝越苓姐妹也恰好在府里。王常英这下更能寻着话说了,问起越芝越苓在金家家学的所见所闻来,旁人更没得插嘴了。   傅清溪看这情形,不得不承认柳彦姝所言不差,这在哪儿读书还真不耽误什么,看来四舅母是不打算拦这事儿的。   她不过心里转一转,就仍顾着自己的事去了,却有念念关注越芝那里的人。   这日姐妹们在颐庆堂里聚齐,给老太太请了安,说笑了一回,正要散时,越芃又说起联考的事来。她道:“如今只教我们读书做题,真是日日不得清闲,连学休之日也不过一个虚名了,终究休息不得。”又说越芝越苓,“你们可算逃过了一劫。”   越芝道:“我是学不好,在这里怕搅扰耽误了你们,才只好往外头去了。二姐姐就不要拿我们取笑了。”   越芃正笑着要说话,一旁越萦道:“要靠读书某前程,本就是没法子的辛苦路子,倒是有捷径可走的人,直接攀了高枝去了,还读什么书?费什么劲儿!”   越芝面上一红,可越萦的话又不曾挑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越苓在一旁道:“不过是我们外祖家,有什么高枝不高枝的!还攀?攀什么攀,我们娘就是打那藤上来的,攀它作甚!”   越芃忍不住笑道:“你说的有理,那都是原就有的。”   本来这话说到这里也就混过去了,可越萦看着越芝那眼眸低垂的样儿不知怎么的就觉着十分不耐,没忍住道:“既说是高枝,自然不是自来有的,说起来……怕是另一套功夫了呢。”   说完特地望了越芝一眼,两人眼神一撞,越芝耳朵尖都红了。   越苓大大咧咧道:“什么功夫不功夫的,还不都得看命!有那命的自然什么都有,没命没运的,凭什么功夫也还是一场空!还功夫,那功夫看起来才是笑话呢!”   她这想说的就是读书进学的事儿,可却叫越萦想到旁的上去了,一口气差点没憋过去,深吸了口气,也不看着她们,只冷笑一声道:“但愿是真有那个命才好!”说了就顾自己去了。   这里越苓嗤笑一声:“什么但愿不但愿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愿不愿的管什么事儿!神神叨叨的!”   柳彦姝在边上噗嗤笑出声来,越苓回头看她,正欲再问,被越芝一把拉住了,这才罢了。   这里一散,一路上柳彦姝就靠在傅清溪肩上没起来过,乐了一路;“唉哟,笑得我肠子疼……真是阴的碰上愣的,我看六妹妹实在是个天魔星,真是……太可乐了……”   傅清溪由她靠着,俩人一起歪歪扭扭总算回到了地方。听芙上来道:“姑娘,王家四爷遣人送了东西过来……”   柳彦姝立马站直了身子飞一样回去了。   傅清溪回到屋里,把昨日核对的书单拿了出来。俞正楠当年给列的书单,已经都看过一遍了,有几本更看了两三遍不止。这会儿她正一本本对过去,看哪些尚觉着模糊的,还需要再看,或者另外找书来借鉴对照。又把最近数术先生给列的书单拿出来,两边对着,看还有哪些自己不曾看的书。   都理清楚了,放到一边。又拿出信纸来分别写信给俞正楠和胡芽儿——就是那位女学长。当日她得了胡芽儿赠书,自己翻看了心有所悟,就把自己的想法写了书信寄过去。胡芽儿没料到傅清溪真会给自己写信,再看里头写的,也算言之有物。兼之傅清溪不好虚言,有什么说什么,一来二去地俩人也算结识了。如今每月都会有书信往来。   给俞正楠的信里,傅清溪把考试新制和府里女学的一应事都说了,又把自己如今的学业进度和接下来的打算细细写了,最后问俞正楠昆仑书院附学那边有没有新增什么书目,她好跟着看看。给胡芽儿的信里,则把自己这阵子感悟到的“转知塑命”的体会详细写了。   写完了书信,外头董九枢那边送来的米契买卖数据到了,便又接手做起这个来。   等这些都忙完,差不多也该午饭时候了。   用了午饭,略坐了一会儿,正待接着看书,越蕊来了。傅清溪忙将人迎了进来,笑道:“今日怎么自己来了?”   越蕊笑道:“入秋了你们院子里的大槐树颜色好看,跟泼上去的彩墨似的,我是过来看树的!”   两人笑着坐下说话,杏儿上了茶就下去了,越蕊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封儿来递给傅清溪道:“这是我哥哥叫我给你的。”   傅清溪见了心里疑惑,这买卖银钱的事儿俩人早就说好了,总不会这个时候给自己送银票来吧?便拿眼睛看越蕊,越蕊摇头:“我不晓得里面放的什么。”   傅清溪只好先收下放在一旁,两人接着说话。越蕊一招手,雪梨把手上提的一个小食盒拿了上来,越蕊自己动手打开了道:“我自己做的点心,你尝尝。”   傅清溪道:“你来我这里,还自己带着茶点……”   越蕊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嘿嘿,我新得的方子,我觉着不错,我哥不爱吃甜的,这放凉了就不好吃了……再热了更不成……就得吃新鲜的,嘿嘿,傅姐姐,你快尝尝。”   傅清溪被她嘿嘿乐的样子逗得不成,看里头一个整木旋的碟子,上头铺着几张不晓得什么树啊草啊的叶子,黄绿斑驳的叶子上放着几块青白色的小糕团,便叹道:“只这么一看,就是秋天的意思。”   越蕊高兴了:“果然是傅姐姐!”   桃儿拿了筷子过来,傅清溪接过了,自拣了一个吃。清甜软糯,却没什么浓烈的滋味,余味有一点点清香味好似有些熟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越蕊见她吃的用心,却又皱上了眉头,便一脸紧张地瞧着她。   傅清溪笑道:“软韧不糟,甜得也刚好,只是有点点香气我却吃不明白……”   越蕊笑道:“是百合!这是我拿刚蒸出来的百合捣糯粉做出来的,用的黄糖浆子,是以不是很甜。好不好吃?”   傅清溪道:“味道不错,百合也合这个时候,是个巧妙的主意。”   越蕊道:“还是傅姐姐知道这个。不像我哥,嫌我做的滋味淡,颜色素,还给我混出主意——你给包点馅儿,再滚上黄豆粉多好。那不是驴打滚?!我这叫‘洁粉双玉团’!气死我了!”   傅清溪笑倒,这时候柳彦姝也过来了,看了一眼便道:“好啊,七妹妹有好吃的也只记得你傅姐姐,就差这两步,就把我看没了?”   傅清溪笑道:“你先问问清楚,这是她新做出来的,叫四哥哥说得没相儿了,叫我吃着试试呢。你口味也重,恐怕这清淡的也不合你吃。”   柳彦姝那儿已经用傅清溪的筷子夹了一块吃了,细嚼嚼,看看越蕊道:“是淡了点儿……”   越蕊立时垂头丧气起来,傅清溪忙道:“我吃着挺好,这一个人一个口味。七妹妹若得闲,下回学休我找你去,你教我做这个可好?”   若是白嘴说说好吃不好吃的,或者还有敷衍,这傅清溪都说要学了,可见是真心夸自己的,越蕊立时高兴了,满口答应下来。   等越蕊同柳彦姝都走了,傅清溪才把越蕊带来的那个封儿打开来看,却是两张纸。细细读了,原是数术当中的道理体系,从基础往高深,列得清清楚楚,包括相互间的推演关系。傅清溪如今也很知道好歹了,越看越激动,立时就把先前的书单拿了出来,凭着自己的理解记忆,把书单照着这个体系结构分拆对应,许多之前生硬不通的地方也忽然松动了起来。   这一天足忙到了半夜,才依依不舍洗漱歇息。   桃儿同杏儿两个在外头整理门户时低声说话,一个道;“刚才那东西瞧见了么?七姑娘说是四少爷拿来给咱们姑娘的。是个封儿,姑娘当时没拆,敢是银票?”   另一个道:“不是,方才姑娘拆开来看了,原是两张什么图。姑娘拿着就去看书了,或者同年下的考试什么有干系吧。”   那个道:“我还当是银票呢。”   另一问:“怎么了?那头问起银钱的事儿了?”   这个答道:“可不是。说咱们姑娘如今也不跟她们出去玩,什么新鲜玩意也不见跟着买,敢是在攒钱?又问攒钱做什么的。我说姑娘那些花少了,买书可实在没少花!余下的也没见拿去做过别的。”   一个便道:“今日七姑娘拿那封儿出来,许多人看到了的,到时候难保又有问起的呢。”   沉默片刻,一个叹道:“等问起了便照直说吧,都是读书的事儿,又没谁拦着谁不叫读书。姑娘用功,她们也跟着用功就是,打听来打听去的,可真烦人!”   那个忙拦了:“瞎说什么呢!什么她们你们的,往后的日子不想过了?!”   里头夏嬷嬷唤了一声,两人才齐齐住了口,又进去伺候去。 第100章 攒光   傅清溪得了那两张纸,真是如获至宝,连着两日,天天对着那体系结构琢磨。想这数术,本不是世上自有的。这世上你也寻不着一个四方四正来,都只能是近似,这些图形数象原是人从世事万物中抽出来的东西。既是人思所为,便得有应人之思的构造组合。   恰如造房子一般。这世上原也没有现成的房子这样东西。人自己琢磨了要盖这样一个住所,便分出顶檐墙柱来,又按着各样的需求选取方便合用的材料,才有了砖瓦木石各样匠作。旁的学问自然也是如此,其中都有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构在的。这体系结构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也不是谁来规定的,原是道理演化出来的。   她这回借着那两张纸,不止把数术这一科目的体系给整理了出来,连通考的几门大课上也用上了。   以古仪为例,这本是讲自古传下来的各样大小礼仪。从前傅清溪最怕学这个了,记起来琐碎不说,那一样样看起来真是千奇百怪的,全无道理。如今细思去,这既是人创的,便离不开所创之时的世代人情。之后代代传承,又随人世变化而变化,细究之下都自有轨迹,并非凭空而来。   上典所记各样典故,既是人事,自然也有人世道理在其中。且世上每日多少事,如何这几样便成了典故?若说是因为其中多为圣人名人,那圣人一生之事多矣,如何只这几件传成了典故?这其中自然又有因由。   一一细思过去,不止从前散乱的所知渐渐起了层次结构,傅清溪还觉着自己似乎看东西又往深处看了一层。便如画树,不全在片片绿叶间自觉迷眼了,竟是摸着几根枝干的意思了!   顾不得俞正楠同胡芽儿都尚未回信,赶紧把这点感悟写了信又寄出去了。   转眼学休,前一日越蕊就来约她第二日去青桑院一起做那百合糕团,这日一早起来从颐庆堂回来,两人就一同往青桑院去了。   等糕团蒸上了,这边越栐信同她们俩到偏厅里说话,虽如今也为着联考忙得有些焦头烂额,还是忍不住要得瑟一下如今的饭铺收益。   说起收益来,傅清溪想起越栐信送来的那两张纸了,遂笑道:“四哥哥送来的数术精要,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再谢都不多的。只是弄那么一个封儿装着,我当时都没敢拆,七妹妹也说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我都犹豫了。”   越栐信笑道:“好了,就那么两张纸,你都谢过多少回了!只是不该那么小心,这是把我想得有多傻了?!那样儿本是做给旁人看的,你自己倒先上当了,还有什么趣儿。”   越蕊忙问:“给旁人看?给谁看?”   越栐信笑道:“自然是给那些想打听又不敢明着问的人看啊。叫他们猜去,一猜不对,一猜又不对,这回好似对了吧,嘿,更差远了!这样才好玩。”   越蕊道:“不晓得你说什么!可我们挣了银钱,总要给傅姐姐的啊。这得想个法子才好。”   傅清溪点头道:“嗯,这回我有使处了。”   越栐信道:“哦?这是要用到哪里去?”   傅清溪笑道:“这事儿还牵连着旁人,我这会儿还不能说。等我问过他,再告诉你们。”   越栐信一撇嘴:“故弄玄虚,还不就是董九抠!不过嘛,如今他们家搭上兰家了,或者有什么新鲜买卖可以带你赚些钱?若是那样倒挺好,这钱是个好动的,就得到处跑才能带来更多的钱。死放着可是不成的。”   如此议定,一会儿厨房里的糕蒸好了,傅清溪拣品相端正的装了一盒子,同越栐信兄妹俩一同做了车出去。   先去了越栐信表舅那里,吃了一回茶,又说了些买卖上的琐事。傅清溪原来不过纸上谈兵,如今做成实业了,才晓得里头还有这许多琐碎事务。她也不烦,只觉一件事情想起来容易原是忽略了太多细节的缘故,如何把一个想头实实在在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一路克服各样意料之外的事务,才是真本事了。心里对这些虽不说道理,却踏踏实实在做事的人生了几分敬佩。   越栐信还要陪他表舅去看看另外几处买卖,越蕊在表舅的南点糕团铺子里赖着不肯走,傅清溪便趁这个空档提了食盒去文星巷探望那位老伯。   老伯见她来了十分高兴,特地沏了岩茶来就这点心。   那老爷子长久不见的,傅清溪有时候疑心他实在是在家的,只是懒得搭理自己这样人物。好在虽不迎客也未逐客,自己与这位老伯颇能说上话,说忘年交也不为过,主家既不说话,她便厚颜佯作不知,半月一月地登门拜访一回,闲聊闲事,再好没有的。   老伯亦知道新制的事,便说起来,傅清溪将自己正做的学业准备细细说了,尤其说到学成体系一事,更是兴致极高。若是柳彦姝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只怕更要生气了,——原来你还有如此话多活泼的时候,却是对着一个糟老头子!   等傅清溪辞了老伯出来,回到表舅铺子那边,越栐信也已经回来了,兄妹三人便仍上了车回家去。   路上,越栐信递给她一个请柬,傅清溪一脸狐疑,打开来一看,却是几张银票,不由得失笑:“四哥哥可真是叫人费思量得很,这银封儿里头装文书,请柬帖子里倒放的银票!”   越栐信笑道:“这才叫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叫人摸不着头脑才对!”   傅清溪大概看了下,便仍收了起来。   越栐信看她面色如常,摸了下巴道:“丫头,这可不少银子了!你要拿去做什么你虽不说,我也知道准定不是拿去花用的。只是一下子发了这么一笔大财,你真不去珍宝轩买对珠花什么的?要不去扯一身旁人没有的料子做身衣裳穿也好。就跟五妹妹六妹妹似的。这姑娘家啊,三分人品七分打扮!要紧着呢!”   傅清溪大笑:“四哥哥你怎么不给七妹妹买珠花去。”   越栐信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俗话说得好,‘不会打扮的打扮个手抱娃,会打扮的打扮个读书郎’,这小小子穿绫着罗的都抱在手里呢,哪里看得出好赖来?这读书进学了,自己满地跑了,穿好看点才有点意思。蕊儿才多大点子人!她头上钗环太贵重,我还怕她被拍花子的拍了去呢!”   话未说完,越蕊已经一脚踩在她哥脚背上,越栐信倒抽一口凉气,碍于在大街上,却不好声言,傅清溪瞧着大笑。   好容易分解开了,越栐信揉揉脚,问傅清溪:“你是不喜欢这些香粉首饰的东西?打小就不喜欢?还是自来就抠唆……”   傅清溪想了想道:“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从前小时候,为了这些不晓得跟嬷嬷犯过多少冲呢!”   越栐信问:“既喜欢,如今也有银子了,这还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往后月月都有进账,怎么不花去?!”   傅清溪道:“怎么说呢,对这些东西的喜欢,不过就那么个喜欢罢了。去年还是前年,我还理过自己从前买的那些东西。什么琉璃棋子无色花的,当时都赶个时兴,大家都有我也想要。就那么一会儿的高兴罢了,如今都放在那里落灰。细想来没什么意思。”   越栐信笑道:“你这也太……这东西买来高兴了就算值了,你买一馒头还想管俩月的饱是怎么的?!如今落灰,起码从前是赶上时兴了,没丢面子,不就够了么。”   傅清溪摇摇头:“这好有一比,这种细细碎碎不关往后的高兴,就跟那过年时候手里拿着的索索花似的,呲呲冒火星,就那么一点亮,亮完了就没了。你日子的底色是什么还是什么,这点子高兴是不管什么用的。我如今更愿意攒着,攒到后头,攒出个太阳似的来,把整个日子的底色都变掉才好……若总是就图眼前这么一点高兴,花了钱财时间下去,往后呢?往后还得说往后的,往后还同眼前一般日日谋求一点零零散散的乐子。整个日子的底色却仍是那么灰突突暗沉沉的,那点子高兴,就跟上头蹦过一个火星似的,终究没什么用处。   “我看一书,上头说人过的眼前这一日,所得所存,在一月之后还剩什么?在一年之后十年之后呢?若做的事情都只能对今时今日有点乐子,对从今往后一点好处都没有的,难免就把这日子过得越来越薄了,越来越不稳当,因自家没给自家攒下能长久亮堂的能耐来。这些一时的闪闪烁烁容易得着,也容易看到,是以人多半都奔着这些去了。要想攒下能量彻底改了日子的底色,那可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得能奋发能坚持,还得能忍耐能等,这可就不容易了。我如今呢,就乐意把时候花在那些能给自己攒下亮光的事情上去。这些珠花水粉的,却顾不上了。”   越栐信听了沉思一刻,忽然笑道:“上回不是说要在如今这个时世局面上做点事情?饭铺是一个,可惜还受着拘束,尤其没有你说得那个‘旁人不知道的法子’。是以,我想着在这个‘食’上头再下点功夫看,一块儿琢磨琢磨可好?”   傅清溪听他说起这个,便顺着说下去了。两人又说其中的关窍。   忽然傅清溪反应过来:“四哥哥,你……你方才说那么些买这个买那个的,是不是在考我啊……”   越栐信哈哈笑起来:“这叫什么考你,又没个题没个答案的,考什么!”   傅清溪还看着他,他便敛了笑道:“嗯,我就是问问你,看看你怎么想的。”   傅清溪问道:“若我高高兴兴买这买那去了,你又待如何?”   越栐信道:“也不如何,照样每个月跟你对账分钱啊……只是,这后头的话儿就不说了。”   傅清溪一耷拉脸:“还说不是考我?”   越栐信摇头道:“这可不叫考。这一时合作同长远搭档可不是一回事儿。通常说起某事,大多只盯着怎么做来说,却不晓得,最关键的成败多半都落在人身上。人不对了,事儿安排得再好,也能一败涂地。人对了,事儿再难,都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时候。是以,这真要做点大事,这人都得好好看看才成。”   又看看傅清溪,“要做这个‘新食’,可不是一两天能出结果的事儿,能攒住劲,愿意把享受钱财乐子的事儿往后延的人才成。若不然,到时候大家投个千儿八百两下去,没见结果,这位想买对儿簪花就要撤出去……我不是要自抠双目认下这识人不明之罪?!”   傅清溪无话可说,只好摇头苦笑。 第101章 步调   回落萍院路上,傅清溪还忍不住去想越栐信方才所言。他开始说的那些,实在是要试试自己究竟是何想法。算来其实是“听其言,观其行”,再看要不要同自己搭档做接下来的事。他这回是自己觉察出来了,问了之后,他也没瞒着自己,才这般清楚。平常在无知无觉间,还不知道被考了多少回呢。   刚回到屋里,柳彦姝就急匆匆来了,见了她头一句就是:“你这都上哪儿去了!”   傅清溪一愣:“不是一早告诉你了,这回学休去跟七妹妹一起做糕点,方才还同你打了招呼的。”   柳彦姝道:“可方才我让人去青桑院找你没找着你啊!”   傅清溪道:“哦,我们做完了点心,就一块儿去街上了。”   柳彦姝道:“唉!好好的瞎跑什么啊!”   傅清溪不解:“你今天怎么了?”   柳彦姝道:“刚大哥哥他们来了,谢翼也来了,还特特问起你来。我说你在七妹妹那里呢,赶紧让人去找了,结果回来说没在。真是的……他还等了一会子,结果你这会儿才回来!”   傅清溪道:“哦,我今天有事出去。”   柳彦姝道:“人家特特就是为你来的,结果你倒好,跑没影儿了。”   傅清溪道:“我又不晓得谢三哥会来,再说了,好容易学休,我今日真是有事要出去的。谢三哥找我什么事儿?”   柳彦姝翻个白眼:“他找你的事儿能同我说啊?你可真是……真是个木头!这都两三回了吧?来了都没碰上面。我看他今天面色不大好,或者疑心你躲着他呢。”   傅清溪眨眨眼睛:“我又不欠他钱,躲他干啥。”   柳彦姝深觉无力,耷拉了肩膀摆摆手道:“成了,就、就当我多管闲事吧……我就不该管你这些事儿!”   傅清溪说这话已经顾自己在桌前坐下了,柳彦姝听她没了声响,以为她心里也不自在呢,一回头,就见她正拿着几张“鬼画符”的纸在那儿比着看,哪里有什么心!   柳彦姝愤愤去了,傅清溪这里也顾不上她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她这回把饭铺的分红送董九枢那里去,这意思再明白没有的,这是要动手买卖米契了!   董九枢收到心腹送来的箱子,一看上头放着个封儿,差点没起来撂个蹦儿!这木头可算动弹起来了!以她那性子,这是说知道怎么挣钱了?就是说自己眼看着就能啥也不干等着捡钱了?这、这……老天有眼啊,总算让爷等着这一日了!   可连续等了快半拉月,也没见有点动静,亏他老人家一早安排下这许多人手就等着一声令下好满市场抢钱去……   是以这日越栐仁要家去,他立时跟了去了。   见了傅清溪,叹道:“傅先生,傅大师傅,你这到底在等什么啊?好家伙,我一等等了多少日子,等得我真是头发都白了,也没见您下个指令,您这是要小的命儿啊!”   傅清溪笑起来:“董九哥,这买卖又不是咱们说了算的,总得等机会啊。这如今没看着机会,可怎么买呢。”   董九枢一歪脑袋:“怎么个意思?这天天那许多米契在买来卖去的,您老人家还等什么看不见的机会呐?!”   傅清溪正色道:“那些买卖里自然也有机会的,只是我看不明白。我要做,只能等我明白的机会来了,才能下手。”   董九枢快哭了:“您那机会不是百年一遇的吧……还是要等什么九星连珠、日月同辉什么的……”   傅清溪乐不可支:“哪里有那么玄乎。之前不是跟你说了米粮实情实数的事儿?这只是保证咱们大面上是对的。可是你要赚钱,那就得等有人犯错才成呐。咱们这对,也只是个约数,是以自然要等对方错得多的时候,下手才有保证。若是只一点点偏离就买了,万一是咱们没那么准呢?不是白忙活一场?弄不好还得亏……”   董九枢挠挠头:“你这可真是……”   傅清溪眨眨眼睛:“董九哥觉着我说的不对?哪里不妥当?”   董九枢只好点头:“对,都对,妥当,妥当得很!只是你这……你这不觉得太憋屈了么?!照你这说法,若是一直没人犯错,咱们还就一直按兵不动了?”   傅清溪觉着这不是最明白不过的道理么,便道:“是啊。你买卖米契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赚钱么?那自然是等绝对能赚钱的时候下场才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就凭着冲动乱买一气……那叫什么米契交易,那还不如去买宋家的字花呢。”   董九枢倒抽一口冷气:“嘿,我说,你这丫头最近口气见涨啊,这是怼我来了不是?!”   傅清溪笑道:“你自己买卖米契多少回了,怎么买的怎么卖的,亏了赚了,你自己不是最清楚的?我怼你什么!”   董九枢一听这话,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坐那儿使劲揉揉自己的脸,叹道:“嗯,那就等吧。我都拜了这许久的神了,难道眼见着要显灵还投别的庙去?得,我就等着!”   傅清溪那里却有些旁的想法起来,她问道:“董九哥,这么着,你是觉着特难受?”   董九有气无力得瞟她一眼:“你说呢?漫天上银钱乱飞,还得等着,等到什么时候还不是自己做主,还得等别人犯错才有机会……别人要错得不大,还不能伸手,因为自己没准对得不够……你说说!这叫什么买卖?寻常做事,总是‘勤奋有回报’,你这倒好,‘忍字头上一把刀’!”   傅清溪在那里想了半日,董九枢还当她看不过去了在想办法,心里还觉有两分安慰。   半日,她才“哦”了一声,缓缓道:“我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   董九枢赶紧打起精神:“你想明白啥了?”   傅清溪道:“自你跟我说起这个米契交易的事情,我从丁点不知开始琢磨,到现在也不过一两年时间。我自觉已经摸到大概的路数了,虽下过一些功夫,实在多半是因为我此前真是对买卖事务一无所知,才致要学的东西多了许多。若是那些本身就是做米粮买卖的人来,根本不用学这许多。这么着,这事儿应该不算难懂的。怎么就总是挣得少赔得多呢?   “我之前有点疑心自己没学懂,走了浮路子了,才会觉得容易。可后来按着你送来的交易数据,每日自己虚拟做着买卖决策,确可证明我的理解并没有太大偏差,是行得通的。既如此,这件事儿也不算难,要费的功夫也不算多,怎么就会没什么人照着做似的……今日听你说了我才大概明白点,原来这个行事方法,动作上虽不难,心绪上却不好受的,想是因为如此,才少有人如此行事。”   董九枢听她半天功夫想明白的是这个,又瘫坐下来道:“你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那些功夫叫容易,叫简单?我那些材料可不止给过你一个人,有些还是米粮做老了的行商掌柜,没一个,我跟你说,没一个做到你那个程度的。这个或者还有功夫和学识的缘故在,就你说的那个每笔交易的记录分析。你只一个拟作的,年许时候,每次不落地记下自己当日做这个决策的种种考量,等之后又回去比对自己所思所决的错漏……天!这有几个人能坚持做的?!也只你会觉着这些功夫容易吧。”   傅清溪忽然就想起上回说的做买卖的“知”者从“不知”者那里获利的事,还有“转知塑命”的道理,一时也默默起来。   董九枢在那里顾自道:“我之前四处搜罗米契赚钱的‘秘笈’,我家老头子就说了,这东西邪性,赚钱不止是脑子的事儿,根本上还是心性的事儿。我听不大明白。如今看着你这样儿,我算是懂了!你呀,准定能在这上头挣着钱,我也跟着你沾光。只是这钱赚得可够憋屈的。同我之前想的横扫市场、滚滚钱来全不一样。太不爽快了!唉!幸好,幸好我还有个云来苑能折腾折腾。这米契买卖我就等你消息吧,你放心,我从今后再不自作主张去里头买卖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就我这性子,只能是给人送钱的。”   两人如此说明白了,才又说起云来苑的事情来。董九枢总算捡着一件能上手“做”的事儿,别提多积极了。   说到最后,傅清溪告诉他越栐信问起过米契交易的事情,又告诉他越栐信所学心术之道,董九枢听了想想道:“嗯,下回聚时,我同他聊聊再说。”   傅清溪忽然想到前次越栐信考校自己的事儿来,心里暗笑:“这是一报还一报?”   回头他把董九枢的意思告诉了越栐信,越栐信并无不愉:“这样最好了。”   又同傅清溪说起那“食创”的买卖来,傅清溪听说他都摸到天巧苑去了,十分惊讶。越栐信笑道:“你不晓得我爹现在管着府里的几样产业?里头都是天巧苑的买卖,一来二去自然有认识的人了。我们这也是正当主意,他们那里也有专走食粮路子的。一块儿是做粮种的筛选推广,这同石家挂着呢。另一块就是各种试做新吃食的,——这黄豆是煮豆子吃,还是磨豆腐吃,差得可远了。我就同这边的人在打交道。”   傅清溪听了,想起之前柳彦姝给自己说起过的府里琐事,知道那产业先是四老爷管着的,因结识了人越发多了饮宴,老太太生气了,叫给换给二老爷了。没想到一样事务,放不同人手里,全是两个用法。难怪越栐信会说出“关键在人”的话儿了。   这说的好好了,过了几日,越栐信忽然告诉她说这个事儿得缓一缓了。傅清溪问了一句,越栐信道是同春考有些关系。他之前因两回买卖,写了一个人心群象的两层演变规律的文,忽然得了书院教习的青眼,他得准备这个事儿去了。   傅清溪一听说同春考前程有关,赶紧叫他先忙这个去。左右那“食创”之事又不是一天两天能出结果的,这春考可没多少日子了。 第102章 分时   傅清溪之前给俞正楠和胡芽儿去了书信,等了许久,总算回信了。   俞正楠那信,整一个小包袱,里头密密麻麻写了十几页的纸不说,还附了一张长长的单子,并三本新书。她信上把这回春考新制的来龙去脉并之后会有的影响,及如今各方的对策都详详细细写清楚了。这书院附学的对策之一就是重理了各课业用的书。俞正楠都给抄录了一份,其中有几本数术的书是昆仑书院里的先生们所著,京里只怕不一定有,她便索性找了一同寄了回来。   她虽费了这许多功夫,末了还劝清溪莫要过于紧张,毕竟今年是头一回施行,且清溪这回春考也不下场,去试试手,只当寻常女学年考罢。这是知道傅清溪寻常事儿都好闷在心里的性子,怕她一着急,欲速不达起来,反熬坏了身子。   胡芽儿的信里赞了一回清溪的体悟,又说了几件自己最近学中所得。也提了新制的事,只一笔带过,倒花了许多篇幅给清溪说了一个冬月里的寒数会。劝清溪去看一看,凭她云演数试和数演会的成绩,只再有一个人保荐便可去了。自己恰得了这个数会的保荐资格,若是清溪愿意,她便给清溪写这个保荐信。   傅清溪如今巴不得能多与人交流,岂有不去之理,立时给回信说愿意一试。   她那里有俞正楠来信,别人自然也有各自的路子,随日秋深,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滋长。   傅清溪细算了算,如今她每日都要看米契买卖上的事儿。之前的米粮产区的分布总算理清楚了,董九枢照着议定的州县自去安排人手传递消息。到底他们俩是从文书上来的,这文书上的事儿同实情还有些差异。如此吩咐下去了,底下又报上来,两人一对发觉有些不对头的,又改。如此三五次,才算定了下来。   如今每旬都会有传一回信回来,董九枢还把京里个粮库和码头米粮输运的数据也叫人记录了下来,五日一报。加上日日有变动的米契交易数据,如今单只这一块,每日也得花不少时候。   又有联考在前,这更要紧了。傅清溪理了理,除了俞正楠随信寄来的那三本新书,还有两本书单上新列的也是必须得看懂领会了才好的。幸好此前已经把从前尚有些迷糊的那些都顺过一遍,要不然现在就是在烂泥潭上建楼了。说起来也多亏了那张数术的体系结构图。明晰了其中的关联和延伸,比从前乱糟糟一团可容易明白多了。   除了数术,还有通考的科目,也不能落下。   是以每日除了上学,余下时候她也没一分闲着的。   这日柳彦姝捧了一摞书来寻她道:“给我让个地方。”   傅清溪不解:“做什么?”   柳彦姝道:“哎呀,我一个人看这些直犯困!你快让个地方给我,我同你一处看。”   傅清溪只好叫人另搬了个桌子来给她,——她自己的大案上都摆上摊了,哪里还有地方给她。   结果没过一刻钟,柳彦姝就忍不住问她:“你……你不困啊?”   傅清溪头都没抬:“你困了?那边有沏好的茶,喝一杯就好了,解困。”   柳彦姝见她手里对着看的两本,一本密密麻麻的字,那么老厚,另一本上头都是鬼画符似的图形,看两眼就晕了。只见傅清溪一边看看,那边看看,还往自己跟前的本子上记着什么。再看看自己手里这本,叹一声,只好跟着低头看书。   又过了一会儿,见傅清溪把那本厚的书折了个页角合起来放在一旁,正待说话,就见她从另一边又抽过一本来翻开开始细看。柳彦姝忍不住拍拍她:“你、你今天要看多少?”   傅清溪指一指右手边堆着的那一叠:“这几本都得过过眼,到底看多少说不太准。”   柳彦姝快哭了:“你、你看过了能记住不能?”   傅清溪想了想:“记不住就再多看几遍。”说着话,换了一个本子翻开,又开始记上了。   柳彦姝看着她聚精会神的样子,心里开始疑惑:“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可细想想,眼前的样子同从前她玩彩泥看戏本的样子又重叠了,不错,她从前好似也是如此的,只不过看的做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这个时候,她也知道分寸的,自然不好太过打搅傅清溪,虽看不进去,也只好拿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   她这里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傅清溪那边先动弹了。只见她把手里的书和本子往边上一放,两手扶在扶手上,开始前后左右转脖子。一旁杏儿过来要给她揉肩,她摇摇头,自己站起来走到一边的开阔些的地方,开始伸胳膊抬腿还弯腰耸肩的。   柳彦姝看不了书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联考还能跳大神祈福?”   傅清溪也不管她,顾自己活动够了,才转过来道:“长日伏案,肩颈容易发僵。这一时一刻不觉着如何,时候长了可耽误事儿了。这是我问来的活动筋骨的法子。坐半个时辰就记得起身动弹动弹,也算张弛有度。”   那边桃儿端了茶水上来,给柳彦姝上的仍是府里的云雾,傅清溪那里却是一盏茶汁子,也不见茶叶。   柳彦姝道:“你这个又是什么神汤仙药?”   傅清溪道:“就是茶水,红茶兑着绿茶泡出来的。之前为了提神,喝了太浓的绿茶,伤了肠胃了。如今就喝这个,早上喝的还加几滴姜汁,下晌的就不加那个了。”   柳彦姝细细看她一回,傅清溪道:“干嘛?听不懂?”   柳彦姝摇头啧啧道:“真是想不到啊,咱们傅姑娘这日子也讲究起来了,从前哪里管什么吃喝呢,如今也这样那样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三太太养大的呢。”   傅清溪笑道:“这算什么讲究。不过是为了读书不犯困,又不伤身子罢了。”   柳彦姝见她如今歇着,正好说话,便道:“你如今是怎么安排的这一日,你给我说说,我也照着你的来。你不晓得,我如今是头痛也痛死了。不晓得哪个缺德鬼想出来的联考的法子,这真是,从前春考好比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如今这个,真是死得零碎了……真气人!”   傅清溪问她:“你从前的法子不灵验了?”   柳彦姝道:“今年是头一回,连那路怎么走的都不晓得,哪里去寻引路的人去?”说了指一指自己抱来的那几本书道,“喏,这就是我问来的法子。这可叫什么法子呢!上两回不过一本题集的事儿,这回这许多,就是我能看完,也得能记得住啊!”说完使劲揉脸,好不烦恼。   傅清溪叹道:“这也没多少时候了,你自己算算,每日该看多少心里得有个数。还得留点余地出来,谁晓得什么时候出点什么事儿,就得浪费一日去。”   如此说了几句,傅清溪又回到座位上,拿起方才那书看了起来,立时聚精会神,全不犹豫。柳彦姝倒恨不得能同她多聊一会儿,最好把这一天都闲聊过去,省得看书。   晚间傅清溪在里头用功,伺候的人在外头闲话。   杏儿道:“咱们姑娘可算有些主意了,今儿柳姑娘问怎么学的,也没深同她说。就是该这样!她一个整日吃喝玩乐的,如今知道要紧了,就空口白牙问来,好像都该她的。就不同她说,叫她自己琢磨去!”   桃儿却担心另一件,她道:“这对门是当面来问,旁的人难道就没有想打听的?你还替姑娘叫好呢,怎么不想想自己?”   杏儿想到说不定到时候碧梧院香雪院就遣了人来叫她们了,心里也不由得烦闷,便道;“问了就说呗,照实说,咱们姑娘一天恨不得就长在那椅子上了。谁爱学学去,学不了干打听有什么用。”   桃儿叹一声:“问了咱们都说了,说了人家也没见有效果。总是我们里外不是人。”   杏儿跟着叹一声,无话可说。   要说方才柳彦姝问傅清溪如何安排功课的话,傅清溪倒不是藏私,她是自己吃过那个苦头的,不想反害了柳彦姝罢了。   若她照实说了,讲自己如何卯时起身先读书,回来后又如何用功到子初,柳彦姝不说听不听,就算真的听进去了打算跟着来,要不了两天就得撂挑子。到时候不止那几个时辰没出什么功效,连着白日里的女学也给耽误了,才是真正得不偿失。   她如今这作息和做事读书的安排,都是这一两年慢慢变过来的。这看着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一日作息安排,要人真那么一日日实行起来,还行之有效,这后头是整个立志用心和举动习惯的改变。并不是只问去一日的安排,跟着走就能成的。   想当日自己听了越芃所言,定的那些非出自心的计划,除了叫自己日日愁眉苦脸渐渐躲避进旁的闲事里,实在没什么期待的效果。   可是如今柳彦姝好不容易有些上进心,那些行不来的不说,自己有什么能提点的没有,她也好好想了一回。   第二日下了学,柳彦姝又抱了书过来,中间歇息的时候,傅清溪便给她说了一回这个事情,她道:“你看你每日做的事儿,细分一分,按着重要不重要和紧急不紧急来分。重要,就是这些事情影响地长远,紧急,就是这些事情当时是非做不可的,没法往后延。   “比方说,咱们如今看书做题,那是为了联考为了往后的春考,这都是长远有用的事儿。可是你今日明日一两天不看书,也觉不出什么来,不会立时就考不上了。这就是重要但不算紧急的事儿。可吃饭,这不吃就不成,不吃就得饿啊。这就是重要又紧急的事儿。至于说谁来叫你去玩儿了,看什么新料子新香露了,这就是紧急但不重要的事儿了。坐那儿发呆或者玩小牌琉璃棋,那就是既不重要也不要紧的事儿。   “这么一分,尽量把那些不重要又不要紧、虽着急其实也不重要的事儿尽量渐少些,把那些眼前就不得不做的紧急又重要的事儿做得快着些,尽量把时间花在那些长远有益的事儿上。长此以往,自然积累的就厚了。算是一个……安排作息的方便法门吧,你昨儿不是问我的嘛,我想了一晚上,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柳彦姝听她叽里咕噜说了这一串,拦住了她道:“等等,我有点头晕。” 第103章 忙时有功   柳彦姝想了想道:“我看你是读数术读坏了,以为天下事都这么一二三四的。再说了,你说的那个重不重要,紧不紧急,这事儿也没这么容易分啊。你说我那调香露的事儿是个没要紧的事儿,那可大大错了,我同你说,那个可要紧着了!若是没个自己喜欢又不讨人嫌的味道,那可……就没意思了不是?还有出去玩儿的,同人走动走动,一则结交了人,再者也增广了见识不是?倒是读书这个,若是本就考不上书院的,如今花了大把时间去读书,往后都是一场空,这才是最最没用的事儿吧!”   傅清溪歪歪脑袋:“我就那么个比方,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重要程度去排一排,道理是一样的,不过是个想事儿和做安排的方便法门。”   柳彦姝赶紧摇头:“别别别,我可没看出哪里方便来。”   傅清溪见她听不进去也不恼,想想各人性子不同,都得摸出适合自己的路来才好,便道:“嗯,你昨儿不是问我怎么安排的嘛,我就告诉你这个。”   柳彦姝翻个白眼:“我要这个干吗啊,你直告诉我什么时候开始看书不就成了啊。或者也不用告诉我,我跟着你就成。”   傅清溪道:“你同我连到底什么算‘要紧’都不一样,你跟着我有什么用。”   柳彦姝道:“嗐,反正我现在也躲不过去那个联考不是?就先凑合把这个坎儿熬过去吧!”   傅清溪见她坚持,便也由她。反正自己照常看书做事,多一个人在边上也无妨。   这日柳彦姝跟着傅清溪看书到子初,第二日放学了又过来,抱怨昨儿熬太晚了白日里没精神。结果听说傅清溪早上天将亮就起了,连连叹道:“你就不困啊!”   傅清溪笑笑:“我都惯了的。”   这日柳彦姝便没有再同她熬到底,用过晚饭,从颐庆堂请安回来,没翻两页就撑不出了,先回去睡觉了。   之后也是想着了过来一趟,若有别的“要紧事”时候,就放一放这头。   傅清溪全不计较,只顾自己按着自己的节奏日日用功。   中间几回饮宴,她都给推了。俞正楠寄来的那三本数术书上的东西几乎是自成体系的,她用既有的数术知识去理解炼化也有些费劲,自然就慢了。她倒不心焦,只是不得不更多投时间进去。   谢翼本不怎么过来了,这之前连着几回没见着傅清溪,他有些犯了性子,这几回也来了,却没想到还是没见着傅清溪。   他便问起柳彦姝来,柳彦姝把傅清溪那套要紧不要紧的理论一说,笑道:“她如今正忙着那些顶顶要紧的事儿,就是读书准备联考和春考了,别说来这里大家说笑戏耍了,就是吃口饭,都不挑有刺有壳有骨头的吃呢!”   谢翼笑笑道:“如此看来,我们这都是既不要紧也不着急的事儿啊。”   柳彦姝听他这般说了赶紧道:“那倒不是。你不知道她,她就是一根筋的人,什么事要紧起来了,旁的就都顾不上了。等考完了试自然就好了。”   谢翼笑道:“那你帮我传个信,就说我也有要紧事找她呢,下回叫她务必拨冗一见才好。”   柳彦姝笑着道:“定不辱命。”   回头傅清溪听柳彦姝说了,便道:“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印坊上的事儿我可不太清楚,若是天巧苑的我就更不懂了……”   柳彦姝道:“我怎么知道什么事?若是能同我说的,还叫什么‘要紧’事?”   又过数日,果然那群人又来了。柳彦姝特来把傅清溪也请了过去,傅清溪只好把手里的书做了印记先放下,换了身衣裳跟着去了。   谢翼见她果然来了,面露笑意。   各自厮见了,傅清溪问谢翼道:“谢三哥寻我有什么要紧事?”   匆匆走远的柳彦姝恰好听到了这一句差点没摔自己一个跟头,一个趔趄后跑得更快了,她实在替那俩人觉着尴尬。   谢翼也不由得苦笑:“我若是没要紧事儿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来见我了?”   傅清溪笑笑:“联考改了新制,我许多书要看,那书又难,一时半会儿还看不明白,实在没心思做旁的了。”   谢翼听她说“旁的”,不由得动了动肩膀,笑道:“来好几回了,都没见着你。”   傅清溪想了想道:“嗯,是有阵子没过来了。”她从前过来也多是跟董九枢说买卖生意的事儿,如今米契交易两人日日要通信息的,董九枢又有个云来苑可以玩,真有事还不如直接过来两人细说方便,也不大爱凑这大场子的热闹了。   傅清溪又问谢翼:“谢三哥是过来找我的?”   谢翼不由得咳嗽了一声,边上王常英过来道:“谢翼,你上回说的苑里的事儿,我这里查出点眉目来了。”谢翼听说如此,朝傅清溪点点头,便先往王常英那边去了。傅清溪想起来如今王常英同谢翼也不是日日能在一处的了,一个还在书院,一个却已经去了天巧苑了,恐怕在这里碰面有事要说。   再看看谢翼也不像真有什么要紧事找自己的样子,有事不说什么见着不见着地寒暄半天,就算真有事也不见得要紧。她这就有些想开溜了。   雪梨不晓得跑过来同她家姑娘说了啥,越蕊高高兴兴跑过来抱住了傅清溪的胳膊道:“傅姐姐,你今儿是不是可以歇歇啊?走,走,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傅清溪这也连着用功挺长时间了,且这阵子也算小有成果,见越蕊这般说了,便笑道:“好,那今日就歇歇。”   越蕊高兴了,俩人一块儿往青桑院去,一路上越蕊讲给傅清溪她的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儿,又道:“傅姐姐,这一年里头,我顶喜欢这会儿了。春天虽暖和可有点潮湿,夏天蚊虫多,冬天又太冷了,这会子这样,蚊子都冻跑了,又不会太冷,又刚好有点冷……真是最好不过的了!”   傅清溪听了直笑。   絮絮叨叨说着就到了青桑院,越蕊把傅清溪让到了后院里,笑道:“今儿我哥哥不在,一会儿咱们烤栗子吃吧。”   傅清溪笑道:“都由你。”   越蕊笑着道:“就是傅姐姐好,我哥的话不定又要编什么话来埋汰我呢。”   说着话,忽然有丫头端了温桶上来,傅清溪一愣:“这是怎么的?还要喝酒?”   越蕊笑道:“光吃栗子自然不至于吃酒,还有别的呢。”   一边招呼底下人,一边笑道:“上两回吃螃蟹,你不是都没去?柳姐姐说你如今都不吃嫌麻烦的东西,最好就整天冬瓜豆腐嚼都不要嚼的才好呢!”说了捂嘴乐一会子,又道,“这回啊,舅舅那边送了样不费劲的螃蟹吃食来。我还想着怎么给你送去呢。又怕叫人看见了说出什么话来。刚好你今天有空,真是太好了!”   一会儿就有两个丫头捧着大捧盒来了,打开来,一个里头是一盘蟹斗,另一个里头是几碟小点心。   丫头们伺候好碗筷蘸碟,越蕊就都叫她们下去了,等人走了,她笑着道:“这东西可没法子一口一个,有人看着吃不爽快。”   傅清溪失笑,越蕊赶着给傅清溪夹了一个蟹斗,傅清溪执壶给两人都倒上一杯热酒,这就算开席了。   蟹斗里头填塞的蟹肉,这原是常见的做法,难得的是这蟹斗都是软壳蟹的,整个吃来一点不麻烦。蟹味经了热油越发香浓。傅清溪笑道:“这个果然是省事的螃蟹。”   那点心里是蟹黄烧麦、蟹饺儿、蟹松卷饼,也是一色的螃蟹身上来的。   越蕊一样样说给傅清溪,怎么做的,有什么讲究,好在何处。可惜傅清溪实在在这上头没甚天分,吃着觉着好吃,要她细说就说不出个什么来了。   又说那里谢翼同王常英把正事说完了,回头找人,又不见了!   柳彦姝正同王常安几个说话,哪里想到还有怎么一出,等谢翼问过来,她也无语了,心道:“好容易把人给你叫出来了,结果一眨眼又叫她跑了!就算这会子我帮你,难道我还帮你看一辈子了?!”   心里嘀咕着,到底还帮他问了,听下人回说跟七姑娘一起走的,便道:“那就对了。七妹妹最喜欢同清溪一块儿的,这阵子她忙得人也不见,想是今天好容易见她出来走动了,就拉去她们那里玩儿去了。”   谢翼心里有苦说不出,你说才说了几句话,你就不能在那里等我一会子?我这是正事,说完了自然还回头找你的,你这就跑了,可真是……   柳彦姝笑道:“你要找她,我这就让人叫她去。”   谢翼摇头道:“算了,我也差不多得告辞了。她既忙,就叫她忙吧。”   他心里也有两分赌气的意思了,柳彦姝瞧着只替这俩人着急。从前一门心思要把两人往一处凑的,这会儿倒有些迟疑起来。   青桑院里,二老爷回来了,往里走的时候见里头挺热闹似得,便问道:“太太不是出去做客了么,里头这是做什么呢?太太回来了?”   一个仆妇上来道:“太太去舅老爷家了,要用了晚饭才回来。方才姑娘带了傅姑娘在后院里烤栗子吃,因要用炭火,进出伺候的人才多了几个。”   越湛迟听了缓了脚步,笑道:“得了,她们好容易凑一起玩会子,我这当长辈的进去了她们反拘束起来。也不用告诉她们,嗯,一会儿把晚饭给我送书房去吧。”   这里答应着,他就又回身往外头去了。   里面玩得正高兴的姐儿俩甚事不知,正分一个烤好的栗子,傅清溪道:“这没破一刀的还真炸啊,这又是什么道理。”   越蕊道:“不晓得,幸好只那一个。要不然不得崩着我们啊!傅姐姐你尝尝,这油栗子就得烤着吃,真香。”又吩咐那边,“有核桃没?拿来我们烤桃仁儿吃!”   这么玩到晚饭时候,俩人一块儿用了饭,傅清溪才告辞回去。   柳彦姝给她讲什么谢翼如何的话,她只听说不打搅自己了,就当没有要紧事,便放到一边了。心里想的都是今日在青桑院的事。从前日日游来荡去的,也不觉得那些东西如何好玩。有时候还觉得什么都挺没趣的,没个可玩可乐的。如今日日读书用功,冷不丁这么玩半日,只觉着说不出的高兴。原来这有事可忙,不止在这个“有事”上逐日涨了能耐,连那些“无事”都增了滋味,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柳彦姝见她听了自己传达的谢翼的原话,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只好心里替谢翼哀叹一声。 第104章 有苦难言   等柳彦姝一走,傅清溪往桌前一坐,抄起书看起来,还回到之前的节奏里了。   如此,她一边为联考准备不歇,另一边也没耽误了米契交易的事。等了这许久,终于叫她等着两个机会,赶紧给董九枢留的地址捎了信去。董九枢人在城外书院,城里早安排好了人手,就等傅清溪动作了。如今他只想瞧瞧这个为了一个米契交易能活活研究一两年的人,到底能做出个什么来。   他这条线上全是董家商行里的精干人手,傅清溪这里捎了消息出去,没出半个时辰,米契交易市场里董九枢之前开下的户头已经按着傅清溪所言,买下了四张米契。之后傅清溪说的价格还持续了两天,又陆续收了几张,等到半个月之后一出手,净赚四百余两。董九枢得了消息,在天峦书院大课上仰天大笑,叫教习从课堂上给赶了出去。   等他这回回到京里,先跑去找了自家老爹,密谈了半日,董老爹把两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伙计请进了府里。之后傅清溪传出来的消息,不是去了香粉铺,就是去了文房斋,同董家米契买卖是半分干系也扯不上的。   另一边,云来苑从京外请了三个大厨还有一个厨娘子,东西南北菜系联开,同时从国朝各地运来名酒好酒,光各色酒牌就挂了满满一面墙。这云来苑忽然成了京中一处饮宴圣地。前厅后房,醉了也不怕没地方舒坦去。其他几家类似大客店看了自然也有心效仿,奈何董家走在了太前头,如今学起来也只好亦步亦趋,只算不落伍,却没什么大的胜算了。董九枢自然又跟着出了一回风头。连上门谈及婚事的人家都多了许多。   财源滚滚,时日悠悠。商场得意的人,眼看就要进考场了。   联考在即,柳彦姝如今日日同傅清溪一处读书用功,只早上她实在起不来,就只好作罢。为了不耽误白日里的课,茶水也喝上了,酸丁子也吃上了,真是从没吃过的苦。   傅清溪劝她:“等这回考过去了,你就踏实从基础开始,勤奋一年,自然比如今有底多了。反正我们又不用管加恩令的五年时效,哪怕来年还不成,再多复习一年,总也有两分把握的。”   柳彦姝苦着张脸道:“如今是都不晓得各人如何,我若不拼一把只怕到时候太难看。等看了结果再说吧。只是别再说再如此一年两年了话了,我听着真是活都不想活了。若是活着就得这样,还不如死了呢……”   傅清溪失笑,摇摇头只好由她去了。   考前一天,大太太亲自带着管家们给安排好了车,又专有一批根据生肖流年岁运挑出来的嬷嬷,负责跟着姑娘哥儿们去考试。考场里也不能进伺候的人,丫头们自然不用跟着去了。又把各人的履历资格对过一遍,确认无误后交由各人的嬷嬷们保管。定好第二天出门的时辰,说了许多宽慰众人的话,才叫她们去了。   之前傅清溪只管自己读书用功,实在没有关心过这具体考试的事儿。   如今一看,才发觉其中许多令人惊异处。这联考一下子多了许多的人,居然早就有现成的考场预备好了。除了从前就用于春考的几处,另几处明显是最近新建的。且众姐妹们一对,连考试的地方竟也不在一处。想上年她们可是在一个屋子里考的,今年给分得七七八八。   除了原本不想参考的越蕊跟傅清溪在一处,旁的都是各在各的。越苭运气最差点,就数她最远,还在城外。虽气恨恨了半日,可也没有法子。   等到了地方,里头查对履历的,定点监考的,各处巡查的,连随侍人的休息之所都有妥当安排,傅清溪心里不禁怀疑,——这新制到底准备了多久了。更叫她心里不安的是,这样大事,自己从前竟未听闻丁点风声。当日新制一出,连书院的先生们也觉措手不及,可如今看来,这事儿可绝非一朝一夕。   于自己关系极大的一件事,要发生一个极大的变化,而自己却一无所知。想到这个,傅清溪心里都有些发颤。真是生如浮舟,谁晓得外头哪里会来风,又会有多大的浪。   到了考试的时候,又不同了。当日在天峦书院附学里参考,不过一张卷子。这次却分作两场,头一场是通科考试,二一场专科,在傅清溪就是数术。   两科考试分别是一个时辰和一个半时辰的时限,考完都过了午时,只是大家都被惊得顾不上饿不饿的话儿了。   等考完出来,随侍嬷嬷立时过来引了傅清溪上了自家的车,越蕊已经在里面坐着了。见了傅清溪就扑上来道:“傅姐姐,太吓人了!这都什么考试啊!我下回再不来了,你帮我同我娘求求情可好?”   傅清溪不禁莞尔:“七妹妹你选的专科是什么?我们那一屋子都是考数术的。”   越蕊道:“我又没得可选,就选的古仪……”   傅清溪笑道:“那可难为你了。”   越蕊一路上给她说那题目如何刁钻古怪,如何不可理喻,逗得傅清溪笑了一路。   晚间在颐庆堂聚齐了,老太□□慰众人道:“这是头一回施行新制,大家伙儿都是一样的,心里都没什么底。不管是考得好还是不好,如今都过去了,往后看,下回再努力才是正经。现在就都先放下吧,别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了。”   这回越栐谦、越栐贤和越栐信也去考了的,这会儿也在,只三个人都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同站在另一边的众姐妹们一比,大有置身事外之感。   三太太便问二太太:“栐信这模样,想是心里极有底的。”   二太太笑道:“他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副模样!”   三太太听了也笑,又叹道:“我倒盼着我那俩脸上有点怕也好悔也好的,这么滚刀肉一般,好似要考试的不是他们!瞧着叫我生气。”   二太太道:“你可千万别,一会儿气出两道纹来,更不知道怎么好了。”   三太太赶紧深吸口气,换了笑脸道:“嗯,心宽是福,心宽是福……”   把二太太逗得笑起来。   因之前人人都提着一口气拼了命读书用功,这会子考完了,心里一松,立时都懒散起来。可女学那里可没打算这么早放假呢,更何况今年还有几个小爷都要考春考的。是以不过歇了一日,仍旧照常上课读书。一时怨声四起。   傅清溪因之后还跟着个寒数会,之前胡芽儿给她写了保荐书,她附上了自己的履历,已经报了名了。再过不了半个月,就该考这场数试去。是以本也没有松劲的打算,照旧读书做事。更何况,她心里打算着,这回的春考自己还不成,但下一趟是必要下场的。眼看着不过一年多的时候,奔着五大书院去,自己如今这能耐可还不成,哪里敢有丝毫松懈!   可这府里姐妹们如今一个个都不在调子上似的,独她一个还孜孜不倦,反显得她奇怪了。   这日越萦越芃来落萍院找她,说这说那的,她嫌耽误功夫又不好轰人,索性禀过大太太,带了人往文星巷小院去了。   老伯见她来了挺高兴,老少二人又在小暖阁里坐着说话。老伯问起傅清溪这回联考的事,傅清溪好容易碰着个人可以细说这个的,便把自觉察的事情细细说了,又道:“这么要紧的事儿,我们事先竟分毫不知的。有时候想想,人许多时候岂不是同瞎子差不多!”   老伯笑道:“人的心一多半在往后,另一半在从前,不是在妄想或担心往后如何如何,就是在得意和懊悔从前如何如何,是以反而当下眼前的东西,却看不明白喽。再说了,这联考既是考,这或者也是一考哩。”   老伯说这“考”,傅清溪就想起前阵子越栐信“考校”自己的事儿来,因不远处还站着随侍的人,也不好太细说,只含糊说了,叹道:“后来想想,四哥哥不晓得从前还有多少事情在暗暗考校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老伯一笑:“做人难不就难在这里?多少人,什么人事到了跟前了,想不通!怎么那人就这么对我呢,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实则自己一言一行,旁人都看在眼里。寻常时候或者不觉如何,真到要紧关头,这选不选,拉不拉拔一把,可就差出天地来了。反过来,谁平日又没在考校旁人呢?嗯,这个人看着嘴不太紧,往后同她少说要紧事;这是个事到临头只顾自己的,不是个可托付之人……是不是?都一个道理。”   傅清溪听了连连点头,又道:“从前一个好友,就曾说起过,‘眼前琐碎的事情,都牵连这日后的因果,想起来叫人惊心。’那时候我只想着原来那先生们都不怎么在意的作业,实则也是都记录在案的。如今可就更明白这话了。”   老伯温颜笑着,正要说话,忽然老先生的声音从隔断后头传过来:“你读了那些书,想明白了那些道理,就都用去做买卖挣银子了?一门心思往钱眼里去了,还学什么数术!”   傅清溪立时起了身,听这话语气甚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老伯却笑得满脸高兴,又冲傅清溪比划,只叫她莫要做声,他自己开口道:“老主子又拧了,这人在世上,衣食住行,哪个不要银子,挣钱有什么错。”   老先生淡淡道:“当日叫你立志向学,你都立到银钱上了,那根子就歪了!根子一歪,只为了银钱,千篇一律无益世人的事也做得;昧心无德的事也做得;连自伤性命的都不少见,这还学什么数术?不过是个推磨鬼罢了。”   老伯道:“不学数术,好些挣钱的路子,不学数术还挣不上呢。”   老先生道:“用数术推演去挣钱财,你怎么不去后巷打劫换糖的小儿呢?!”   老伯一笑:“那打劫犯法,做买卖挣银子都是世上准许的事儿,怎么做不得了。”   傅清溪怕把那病弱的老者气出个好歹来,赶紧道:“晚辈并不曾把志向立在银钱上……”   老先生道:“你立志如何,如今言行又如何,你自心自知,不必诡辩。”   傅清溪站在那里心如油煎,自己的身世打算又不能这么说出来,身边站着随侍的人,若真说了,这话一传回去,不晓得要如何收场。   可不分辩,又像认了一般,岂不冤枉。这么进退两难,急得额头都冒汗了。   老伯却一拉她道:“一人一境,各人境遇不同,哪里能一概而言,老主子病久了有些糊涂了,姑娘莫要同他计较才好。”   一时那里头也没声了,不晓得是气着了还是自知理亏了,傅清溪也不能再久坐,便辞了出来。   老伯往外送她,一边还安慰她:“我这主子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我们这儿为什么冷清?没人愿意同他来往!别说客人了,连咱们做下人的,都没几个能受得住他那脾性的。也就老头子我,宽宏大量不同他计较,才能伺候了他这些年……只是这么一来,他那脾性也越发古怪了……”   傅清溪也不晓得说什么好,辞了老伯坐车回府,照旧每日读书做事。只这件事儿就跟块大石头似的,总压在她心上,叫她想起来就怪难受的,又没法子,唉。 第105章 汗涔涔   心里怎么过不去,眼前没法子的事情光顾着愁也没用,傅清溪难过了两日,略平了心,专心准备起接下来的寒数会来。据胡芽儿信上所言,这个数会的计算向来极多的,一不小心就算晕了头。傅清溪这些日子便都抽出些时候专门做些数术演算的练习。   眼看快到日子了,她便去同大太太说要出门参加数会。大太太听了道:“这联考才完了几日,又有什么数会,可不要太累了。”   傅清溪忙道:“是一场数术演算的数会,之前已经报了名了,应该没有联考那么累。”   大太太点头道:“你是个肯用心用功的,很好。放心吧,一会儿就叫他们给你安排好车,还让那日跟你去联考的嬷嬷跟着伺候去吧。”   傅清溪谢过大太太,辞了出来,迎头正碰到越萦越芃俩人,她们也来寻大太太说要出门的事。傅清溪给她两个行了礼,两人说的还是联考的事,傅清溪随便应付了两句,各自别过。   晚边在颐庆堂说话时,越芃便笑道:“下晌我同三妹妹一起去寻大伯母要安排车去街上逛,就碰见了傅妹妹,原来傅妹妹也是去问车驾的事的,只是她却是为了数会去的。这么一比,倒叫我们当姐姐的好没脸。”   越苭听了便问傅清溪:“联考不是才考完,你又折腾什么。”   傅清溪道:“是一个数术演算的数会,之前三姐姐就说过,咱们学的同外头正经考春考的还差得颇多。如今又改了联考新制,这回考了联考,确实有些没底,便想多往外头看看去。”   越苭道:“春考是春考,如今联考大概还同那个接近两分,你弄那许多野狐禅的这个会那个会,就算得了百八十个头名又有何用,既没有加分,也同春考全然两个路子的。”   傅清溪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去见识见识也好。”   越苭方才那话,对着傅清溪说的,却是意在沛公,听傅清溪这么说了,“啧”了一声便不管她了。倒是越萦面色十分不好看。   到了考试那日,傅清溪一早带了大太太给安排好的嬷嬷就上了车。到地方一看,这数会果然同春考联考那些不同,总有些各色。这回倒有些像云演数试的规制,也是一人一间屋子,只是那屋子越发逼仄,人往里一坐,做什么都容易生出两分焦躁不安来。好在傅清溪自觉出“寄居”之实后,日常过日子“收敛”已印刻在骨子里,虽觉出不同来倒没太觉不适。   卷子都是一早放在那里的,傅清溪展开来看了,果然都是演算的题,厚厚一沓,算算一个半时辰还真有些吃紧。赶紧细看第一题,读完一遍题,就开始做起来。   匆匆做完,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些不安,——就这程度的演算,放在春考里都不算难的,哪里至于如此郑重地开一次数会,且还是个需要人保荐才能入场参考的数会!   她心里疑惑着,便把那题又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两遍,忽然觉出异状。   赶紧把一开始写的那张纸撤了放在一旁,重新拿了张纸列式计算。等做完第三题,额头都渗出汗来。   这些题里,一个算的建房需用的木料,可是实际上这个建房的地方所处之地,三面环山,山上无成材之木,一边临水,却是浅水深泥的一个淤潭,周围又无邻舍,这木料从何处来不说,如何运进来呢?   又有一个是一处大神祭盛会,给了一大堆数字,叫计算当日所需食材。可这盛会上食档大小都是固定的,并不能临时加赁扩充,这经营食档的一家子人人手也是固定的,当中关键技艺只父子两人能做,两人一天根本做不完那么许多东西不说,就算做出来,这个小摊上也容不了这许多人。   还一个算的一处作坊当年的收益,库存、赊账、材料进货……样样算去都无甚不对,只等都算完了再看,若这些数都为实数,这个作坊得雇有六万余名伙计才够,那一个小镇拢共才多少人,这能容纳六万多人的作坊得多大,那镇上总共才多大……   傅清溪这时候背上冷汗都出来了,不由得想起越蕊说联考那些题目是如何“不可理喻”,真该叫她来看看这些题,才晓得什么叫“丧心病狂”。   摸到了路数,果然,后头每一道题里都有三两个陷阱,有些过于错综复杂的,她一时不得头绪,只好先放一放,等旁的都做完为了再回头细细思量。   她这里算得肚里默默流泪,周围别的小间里已经有人敲了一旁的小钟,鸣金交卷了。   此起彼伏的声响,听得她心里越发紧张了,赶紧深呼吸,想想学之道上所言“所谓学,不过明日之我与今日之我相较”,既如此,旁人的高明厉害,同自己并不相干。只在当前手边事上,叫自己做得好一分,就是进步了一分。如此转过几个念头,心里定下来,继续答题不提。   她是等外头大钟敲响,门外头站着的监考们进来叫停,才停了笔封了答卷出来。   等回到府里,先去大太太处,却是巧了,越芃越萦越苭三个都在。傅清溪行了礼,把今日的行程向大太太略作说明,大太太瞧她面色,叹道:“好了,考完就放下吧。看你这累的,赶紧回去歇歇去。”   越苭也笑道:“都跟你说了不要白费那个劲儿,看看,累成这样,何苦!”   大太太瞪她一眼:“都跟你似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最轻松不过了!”   越萦道:“傅妹妹是耐得住的人,我们看到的这些,不晓得我们看不到的时候更怎么用功呢。如今教习们都羡慕肖教习,说她带了个了不得学生。”   自上回分班备考之后,过了没多久,徐教习便离开了。因学数术的也没几个人,各家也理解她一个王家供奉的数术教习,自然没有留下来的道理。府里从别处又请了一个年轻的教习来,姓肖,从前也是在外头的书院里教数术的。见这里教女学,学生又少,便辞了那里来这边了。   越芃也笑道:“正是,上回还听几个教习再说,等联考成绩出来,得了好学生的先生得请教习们上伍芳楼去乐一乐才成。”   傅清溪这半日下来累极了,听她们七嘴八舌地说,她只在那里笑笑。   还是大太太开口:“好了,你们一个个歇了这大半日的,你们妹妹可是刚从外头考了试回来,别打趣她了。去吧,好好歇歇,明儿还上课呢。”   清溪便行礼辞了出来。   回到落萍院,柳彦姝没在家,她换了衣裳就先往一旁榻上歪着去了。夏嬷嬷本还有心问两句数会的事,见她很是疲累的样子,心猜估摸着不是很顺利,便咽了话头,又约束下人,叫她们手脚轻着些别吵到姑娘。   一会儿越蕊来了,见傅清溪歇着呢,正要离开,傅清溪起身笑道:“并没有睡,就是有些乏了,略靠一靠。你来了正好,我正想同你说话。”   越蕊又带了新做的点心来,听傅清溪这么说了很是高兴,忙挨着她坐下道:“傅姐姐你要同我说什么?我知道你今天要去考试的,一直叫她们等着呢。刚说你回来了,我才收拾东西过来的。”   杏儿上来安排点心茶水,她们姐妹两个先说起话来。傅清溪拿了张纸,把方才的题目默了两道出来给越蕊看。   越蕊匆匆看完,苦着脸道:“傅姐姐,我给你带好吃的,你就给我说这个啊?!”   杏儿同雪梨都笑起来,傅清溪道:“你听我讲给你。”就把那题目面上的解法说了一遍,越蕊听着虽觉无趣,倒也还好懂。   傅清溪见她点了头,又把后头的埋伏揭出来给她看了,越蕊听得目瞪口呆,眨巴着眼睛,半天才道:“啊呀,我上回真是错怪联考的那些题了,他们那……那就算、就算极好极讲道理的了……”又指着傅清溪写的那题道,“傅姐姐,若是用人相比,这些题都跟我哥哥似的!”   傅清溪哈哈大笑,越想越对越好笑,方才的郁闷也一扫而光。等越蕊走时,还特地把那纸给她道:“你拿去叫四哥哥看看,记得把你方才的比方说给他听。”   不知道越栐信看了那题有何感想。   傅清溪那日一脸丧气地回来,众人只当她受了挫,虽也有打算看好戏的,可惜自己头上头还悬着联考成绩的利剑,就是想乐也不好乐太过了。这么一来,倒比刚考完那阵清静。   快近腊月,傅清溪才收到了这次数会的成绩。——只一个信封,若不是上头的画押同之前报名时给的回执上的一样,傅清溪还认不出来呢。打开了一看,里头一张笺子,写着傅清溪的履历和寒数会多少期参考的信息,底下一个鲜红的印,却是个优良。另有一块薄薄的菱形令牌,非金非铁不晓得什么材质,明晃晃的,一面是个篆体的“数”字,另一面是个“令”字。看着可比千金宴令那十足真金寒酸多了。   傅清溪见自己考得还不错,松了口气,将东西收了起来,又特地给胡芽儿去了信。   她的信寄出去没几日,就收到了胡芽儿的信。却是胡芽儿那里也知道了她的成绩,她在信里极为高兴,大大夸奖了清溪一通。又告诉她,这个数会的成绩是极有分量的,只在这上头得了好名次,春考上不要出太大岔子一般都会被昆仑书院的数术院录取。让傅清溪放宽了心,好好准备春考,前程已然无忧。   傅清溪初闻大喜,可乐不到半刻钟,又忍不住提醒自己:“傅清溪啊傅清溪,‘慎终如始’才是为学之道。如今我是为了能踏上象数大学的大道,可不是光为了一个春考去的,万不可因此懈怠啊。”   她素性小心,想着这事儿又不是准定的,胡芽儿这话叫人听了去反增了压力,是以连这书信好好收了起来,并不曾同任何人说起。 第106章 繁忙   她如今日常作息几已成例, 虽一连完了联考同数会两件大事, 也不曾有一口气泄掉之虞。仍旧每日卯起子歇, 饮食务求清淡简便, 衣裳务求便于读写,不要紧的玩笑事概不参与, 惹得回复故态的柳彦姝直说她“读书读得跟出了家一样”。   董九枢说的不错, 这米契市场入冬之后不见低迷,反活跃起来。这一年的粮产如何已成定局, 来年如何又尚未见眉目,这本该最是安稳的时候,却因年下要腾挪资金的商家多,另起了一重不关米粮更多因人心的起伏跌宕。   买卖的机会忽然多了起来, 傅清溪如今自饭铺来的分红,都没进过越府就都送到董九枢那里了。董家如今同兰家合作,声势渐长,连着在天一庄的信用都高了许多。如此一来,一样的本钱,能买卖的米契数却增加了。傅清溪晓得,这风险也同样增加的,可经不起太大的错判。因此在这上头也越发精研投入, 只是偶尔想起老先生的话, 便拿来警醒自己,勿要被钱财来去迷了眼睛,得看清滚滚银钱下的大势人心, 才是根本所在。   她埋首数堆不知窗外风雨,府里其他人却都被两件事牵着心念。   头一件自然是联考的成绩,如今不时有传言四散,有说已经批阅完了只等玉书台汇总的,有说地方上哪里出了乱子了这回恐怕做不得数的,究竟如何却没有个可信的说法。   另一件就是来年二月初的春考,这回越家越栐谦、越栐贤同越栐信都要下场考试的,另外俞家、鲁家、金家等姻亲世交家中也有不少子弟参考。本是一门心思备考的,偏偏跟前又有一个联考拦着。这联考的成绩还关乎春考的加分,真是一环扣一环,叫人难以放下。   或者上头也考虑到了春考生员们的心情,将进腊月,联考的结果总算公布了出来。   因这回联考几家商议了都是按书院上报的,是以她们姐妹们的成绩就都一总寄到了书院里。   越萦不负众望,无论通考还是专科的课都考得不错,教习们都十分看好她,只能再好好用功一年,后年应试当有不错的成绩。   越芃通考还好,专科就略差一些了,恐怕有些内容需得集中补一补才好。   越芝越苓虽报在了书院里,如今连课都不怎么上了,本也没人指望,成绩不好也是意料之中的。   柳彦姝这回没了现成的卷宗可复习,那一堆书虽尽量看了,到底一时嚼不烂,因此比越芃还差一些。   最出人意料的是傅清溪同越苭。傅清溪通考只算中上,按着她要后年参考来说也还算不错了,可她数术专科却考得极好,因此两相一加,竟叫她排进了数术科的前一成名次,虽是最后一档的加分级别,也很了不得了。   肖教习二话不说,请了书院的教习们往伍芳楼乐了一天,完了还给傅清溪买了一大堆今年新出的数术典籍,直赞她给自己涨脸了。这时候大家才看出来,这肖教习还是个极有家底的。   又说越苭,年初得了千金宴魁首,入夏又去天香书院呆了快俩月,回来之后还独自去了一趟兰家办的文会。真是样样出挑,好不风光。哪知道这回联考竟考得同越芝越苓差不多。那两个是连课都爱上不上的了,她这可是比着自家哥哥姐姐教养的,如今这结果,可叫人怎么说呢?!   得了成绩,起初她还不信,闹着说卷子叫人换错了。后来众人一起对了一回通考的题目,光只这一科,她就错了大半,这才无话可说了。气急之下竟病倒了,幸好今年大房没有人要考春考,要不然大太太可真忙不过来了。   亲戚世交家里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老太太同老太爷都大大夸赞了傅清溪一通,老太太去俞家赴宴,还带了傅清溪去,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只傅清溪性子木讷,便是到了那样场合,也只会守着规矩行礼答对,只好教人说一句“到底学数术的,就是沉稳。”   越栐谦越栐贤和越栐信三兄弟的联考成绩是从各自书院下来的,三人都平平,不过他们都有加恩令在身,今年又是头一回联考,到底影响多大还说不明白。再说这三个人,说句实在话,本来也不能同越栐仁相比,只当是去凑个热闹吧。   这联考成绩一下来,关于联考的试题分析也随之兴盛,女学里也连着几日反复说这些东西。   傅清溪一头看着忽然暗流涌动的米契市场,一边应付着忽然精神大振的数术教习,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向来万事淡然循规蹈矩的肖教习忽然激动起来,不止给傅清溪买了一堆书,还把傅清溪带出去见了几个极厉害的数术老先生。只说自己带了个好学生,但自己资历不足,怕耽误了她,特带去跟各位大师请教。几人见傅清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又是个女学出身的,数术也非家学渊源,能有这样成绩确实不易。或多或少都有指点,还有留了自己的书院地脚的,让往后有疑问直写信请教即可。   傅清溪受宠若惊,几回跟肖教习说受不起如此,肖教习安慰她道:“我性子比较懒,可我不能因着自己懒就耽误了你啊。幸好我虽本事不济,好歹还认识些人。只当我尽尽当先生的职责吧。”   傅清溪是个木性子,相处久了,肖教习倒挺喜欢她:“我不擅长同人相处,所以才来这里教少少几个学生。你这么木木的挺好,你要太灵巧了我还不晓得怎么应付你呢。”   这么一来二去混熟了,才知道这肖教习也是大家出身。因家学渊源学了数术一路,只是资质普通,又不耐烦应付人,从韵纶书院毕业后便当起了数术教习。觉着还是读书的孩子们心底单纯,好相处些。   傅清溪再要推拒时,她便道:“你就给我好好读书,到时候若是能考进了五大书院,哎呀!可真是替先生我出了一口恶气了!当年我考了两回都没摸着他们的边呢,如今我的学生大摇大摆考进去了……真是!太解气了!你好好读书就不算辜负我了。银钱这种都不叫个事儿,十万两也买不来一个五大书院的名额不是?一百万两页不能替我挣回当年的面子啊!”   傅清溪没遇着过肖教习这样的人物,只好听她的,尽量把她给买的书挑着能看的需要看的看了,把她给找来的卷子题集都好好做了,跟着她去见那些大先生时也不卑不亢尽力对答。如此一来,倒叫教习越发喜欢她了。   这日从外头回来,肖教习乘了车先送她回越府,临别前道:“千金宴的投文也快开始了,你记得准备一个。咱们数术的投文可不多见的,也不在名次不名次,能静下心来有条理的写个东西,这事儿本身就不错。”   傅清溪前两日正想这事儿,便赶紧答应了,说会好好准备的。肖教习只觉着自家的学生真是又聪明又听话又讨人喜欢,实在没有更好的了,又嘱咐傅清溪几句,才满面笑容地回自己家去了。   柳彦姝见傅清溪回来,身后丫头又抱了两手的东西,便笑道:“你可真是好了,碰着这样的先生,也不晓得府里付她的束脩够不够带你逛一回街的。”   两人进了屋子,傅清溪笑道:“我也没办法,同她说了几次,都叫她劝回来了。”   柳彦姝看杏儿同桃儿把傅清溪带回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整理好,都是些文房书本。只那些书一看就都是精刻的,还有绫面的几本想必价格不菲。笔的花样更多了,数术同理术的笔样子多,这些笔杆雕花鎏金的哪根都得几两起账。   忍不住摇头道:“啧啧,这一趟得顶半年月钱了,这肖教习真是大手笔。我若是你啊,往后就什么数会都去,但凡能得个名次的,不晓得又能换来多少实惠呢!”   傅清溪苦笑道:“我是为了读书考学呢,哪里是哄人玩意来的?”   柳彦姝又细看一回那些东西,摇头道:“唉,这说出去谁能相信是教习带学生上街,就是亲娘带亲闺女也没这样的。”   傅清溪不由得想起方才那文房铺子里掌柜的和伙计们的神色,若不是她两个长得实在不像,说不定还真当是哪家太太带自家读书的姑娘出来买东西呢。摇头笑道:“我也觉着这教习更像哪个亲戚长辈的意思。如今倒不给我讲题不催我看书,整日带着见这个见那个,话里话外都是‘你要好好读书,不可辜负了长辈期望’的意思。”   柳彦姝想起那样子,还真是如此,两人对着笑起来。   她这里的事,府里其他人自然也都看到了。嬷嬷们回给老太太,老太太叹道:“这都是人的运,先生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非傅丫头这般争气,先生也不至于如此。如今想想,她一个年轻教习,若能教出一个出众的学生来,这功绩光彩能说一辈子了。能不疼她?那丫头平日闷不做声的,端得用心肯吃苦,连我看着都可人疼,何况她亲手带她的先生。这都是她的运气也是福气!”   碧梧院里也说这事儿,大太太道:“这位先生的行事还真是……与众不同得很了。”   越萦道:“说还带着傅妹妹去见了许多有名的数术先生,请人指点自己学生,真是……”   越苭刚缓过来,脸色还有些发白,她如今顶烦人提这样事情,便道:“一回考试能作什么数?从前看她还算老实,如今可露出本性来了,各处招摇过市、洋洋得意……”后面还有什么话,却是碍着大太太在,不敢随便说出口了。   大太太听她这话就觉心中火起,可看她这样子,又有些心疼,遂叹道:“先都顾好了自己的事儿吧!”   一时外头有事来报,大太太便先去了。   这里越苭也不耐烦对着越萦,正欲走时,却听越萦道:“傅妹妹从前那样子,忽然就这般厉害了,不晓得……有什么读书向学的诀窍,却是……不肯告诉我们呢……” 第107章 诀窍   越苭听越萦又说傅清溪, 正有两分不耐, 听到她后来的话, 便又坐了下来。想了想道:“也是啊, 一直木木呆呆的,什么也不出众, 怎么忽然就这么厉害了。”   越萦见她坐下来了, 笑了笑,又道:“何止呢。你记不记得我之前给她寻了张外头书院附学的卷子了?那卷子不晓得她能不能看懂一半, 更别说做了。这才多少日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还有,你看看她看着不声不响的,可结交的那些人。俞正楠, 进了昆仑书院了,董九枢,看看如今董家什么声势,谢翼,现在在天巧苑里……这样的人物,她拿什么东西同人结交?还有如今的教习。就算自己学生出息了做先生的有面子,能到这样地步?傅妹妹……深不可测啊……”   越苭心里想着傅清溪那个木呆呆的样子,听越萦说她“深不可测”, 就有些想乐。可想想她如今的声势, 老太爷都连着夸她好几回了,这大概只有姐姐能比了。可她算个什么东西,能跟自家姐姐比?!   她没笑出来, 就先皱起了眉头,她道:“你什么意思呢?”   越萦笑道:“我能有什么意思,这不是闲话么。我只是想着,她这般进步神速,是不是手里有什么读书的诀窍、方法什么的……不过大家都是姐妹,若是有,怎么会不说出来呢……”   越苭看她一眼:“你难道会什么都说出来?!”   越萦看着她道:“四妹妹你又不曾问过我,怎么知道我说不说?”   越苭最烦她这样语气,懒得理她,顾自己站起来就走了。   有算人的就有算己的,越芃这会儿也盘算呢。   从最开始她在几个姐妹里读书可不算差,同越萦一起联手得了千金宴令和璇玑缎不说,后来各处投文争胜,与越萦一起并称“越家双姝”。可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慢慢有些力不从心起来。这学东西,到了一定程度,就开始觉着枯燥。投了几个文不见音讯之后,她也停了手。——若是败绩迭出,她从前的风光迟早会被洗没的。   每每背那些典故仪制到头晕的时候,她就忍不住要想,自己受这些磋磨到底值不值得。抬眼看看府里人等,越荃不用说,余下的又如何呢?越苭心思又几成在书上?倒是奇怪,明明自己也没什么能耐,还看谁都不如她似的。越萦是个好强的,那也是两头下注,同王家兄弟都走得比同自家姐妹近。   柳彦姝是个极聪明的人,可她素来是抱起书就头痛,放下立时就好了!虽然身份在那里,可人家有那样相貌在,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越芝越苓不用说了,最初见金家势大,四太太把她两个从家学里接走,还当是要塞去哪个大书院附学呢。谁知道却是去金家的家学,哪里是什么地方?学做大家子当家太太的地方!学的多少是饮宴取乐人情来往的事情。可见是个什么打算了。   越蕊还小,但看着也不是个喜欢读书的。分到了古仪班里,连上三世的旧年定在几月都说不清楚。   只有傅清溪,是一门心思读书的。可傅清溪是个什么状况呢,柳彦姝好歹还有爹在,还算有个娘家。傅清溪连自家祖宅都叫叔叔卖了,真是无门无户无立锥之地。自己没个根基,长相同柳彦姝又差出个天地来,性子又木讷,除了读书好像也干不了旁的了。   这么一算,只有实在无路可走的人,才奔读书那条路去呢。   人生在世,谁想受苦受累?自然是能舒坦自在点就舒坦自在点的好。但凡有轻松省力的路可走的,哪个愿意跋山涉水的!自家这样的人家,有祖父在,只个“越”字就是个金字招牌了,还真跟那些贫寒子弟去争个读书出身?未免惹人笑话。   又想起之前三太太说的话了,“这女人家,婚嫁才是大事。娘家得势,兄弟得力,才是根本。”   同样这么点功夫,与其花在怎么背也背不清楚的书上,还不如花在越栐谦和越栐贤身上。只越家这样形势,他两个又得老太爷青眼,往后绝对差不了。只结好了这兄妹情谊,往后如何?只看看如今的四太太,一个出息的兄弟,什么都有了!   因越栐谦同越栐贤兄弟二人今次春考都要下场参考的,如今三太太恨不得一天照着十顿地给他们补。这日兄弟俩又被三太太抓住了让喝补汤,正喝着,越栐谦的伺候丫头来了,不晓得同越栐谦说了什么,越栐谦面有不耐得说了两句给打发走了。   三太太从里头出来正巧看见越栐谦一脸不乐得往回走,便问道:“这又是谁惹了你了?都说了多少遍了,都收收心,只先顾着把眼前这坎儿过了再说吧。别淘闲气了。”   越栐谦忙道:“不是什么闲气。是方才丫头过来说二妹妹给我们送了什么吃食过去。我说光您这边的就够我们俩受的了,叫她就别跟着添乱了。”   三太太骂道:“这叫什么话?她是好心知事,晓得你们读书用功费脑子,才这样花心思。叫你说成个什么了!就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知好歹的……”   眼看着又要长篇大论,三太太训人有一个特点,她怕太过怒气冲冲会伤了面容颜色,是以尽量那脸是不做大表情的。如此一来,估计是怒气宣泄不出来还是怎么的,她淡着一张脸能一直数叨。若是中间反应不叫她满意,那随随便便数落个把时辰都不在话下。   越栐谦一看自家娘又要开始,赶紧给拦下来道:“瞧您说的!我们是那不知事的人嘛!方才我那话不是开玩笑的意思嘛,您怎么还认上真了呢。“   三太太缓了缓,又瞪他一眼道:“你们少糊弄我,你们同二丫头,还没同六丫头亲呢,当我不晓得?!她到底是你们的妹子,远近亲疏也不好太过了。”   越栐谦道:“这个也不能怪我们啊。二妹妹那性子,活得就跟把尺子似的。这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人该笑到几分都心里量了又量的。她来找我们,我心里先得掂量掂量我们如今于她而言有什么用处。凡事总是从礼节规矩,自心所图上来,我是不怎么喜欢的。   “苓儿不一样,她那是真同我们合得来,瞧我们的行事喜欢。上回我们被祖父给叫去了,她就蹲在后窗根底下,就等祖父一发火,她就从那边摔进来,断叫祖父训不成我们为止!您瞧瞧,这才叫兄妹义气呢……   “若是二妹妹呢,这时候要想的得是祖父怒气到什么程度,会不会迁怒了爹娘跟着连累到她。我们两个若成了臭狗屎了,她又该如何同我们相处,才算不远不近,既不至于得罪了我们又不致受我们连累。您想想,这能一样?”   三太太无奈道:“她那是性子稳重知事,你嫌她多算计衡量,正因为她知道这个得失,所以她不会给你们惹事。若是换了六丫头是你们妹子,还不知道闯多少祸叫你们收拾呢!世上哪有都好都坏的人和事?你们也一天大似一天了,还这么凭着各人喜好行事,什么时候能成&人?!”   越栐谦忙顺着自家娘亲:“您说的有理,我们都记着呢。不都好好的么,我们也没怎么着过不是。”   三太太道:“知道就好,怎么着,面上都得过得去,不能叫旁人说出什么话来。”   越栐谦赶紧都答应着,越栐贤收到他的颜色,便跟着一块儿点头喏喏。   这一个年,前有联考,后又春考,还都是新制之后头一回,但凡有个要赴考的生员的人家都没得踏实过年。连这回越荃回来,老太太也没心思太怎么张罗了。   越荃一回来,越苭就粘在她身边没离开过,两姐妹自然什么都说了。这日晚间母女几个闲话了一些时候,越萦先辞了去了,越荃便同大太太说起傅清溪的事儿来。   她道:“我听苭儿的话,也觉着这傅妹妹恐怕是有什么巧妙的法子的。只是这读书之人,那行之有效的窍门就同商家的机关消息一样,轻易是不乐意告诉人的。我的那些都教了苭儿多少遍了,也没见什么效果,恐怕是不合她用。傅妹妹从前那底子,如今都能学到这样程度,若是能问出几句来,只怕对苭儿有些好处。”   大太太沉吟了片刻,对自己的大丫鬟玉环道:“你去落萍院看看夏嬷嬷得不得空,若是得空,就叫她过来一趟。”   玉环领命去了,一会儿就领着夏嬷嬷过来了。   大太太略问了几句傅清溪如今的饮食日常便停了口。越荃笑道:“嬷嬷好容易过来一趟,我常年不得回家,这回来才知道傅妹妹竟这般出息了。细算来,从前傅妹妹也是个贪玩的,只自从嬷嬷跟了她,她就晓事用功起来,嬷嬷不愧是老太太带出来专门管教姐妹们的,真是大本事。”   夏嬷嬷面上笑着,嘴里赶紧道:“不敢承大姑娘夸奖,老奴不过识几个字,要说管教姑娘们,那是再不能的。我们姑娘有今日,都是老太太同太太们常日里关心教导,才能如此呢。”   越荃一笑,闲话似地问道:“傅妹妹能得今日这般成绩,想来自己也下了不少功夫的。听说她真是日日用功不辍的?真是个有根性的。”   夏嬷嬷忙道:“那倒不是虚话,我们姑娘确实是几乎日日卯时起身读书,到子时才睡。除了年节上府里有事,平日里基本没有改规矩的时候。那一摞摞的书看的,杏儿同桃儿老说姑娘同长在了桌子上一样。”   越荃惊讶道:“日日如此?不是还有读书同学休的日子,全是如此的?”   夏嬷嬷便把傅清溪寻常的一日作息细细说了一遍,又道:“便是这回联考完了,老太太发话叫姑娘们都歇歇,我们姑娘照样晚上看书写字,到了子初才洗漱歇息。”   越荃听了默默无语,忽又笑道:“还是嬷嬷督导有功,一样年纪的,哪个不贪玩儿?若不是有个得力的嬷嬷看管,自己是再不能的。我们苭儿啊,就缺个能管住她的嬷嬷。”   夏嬷嬷听那话初时还想否认,等听完最后一句,神使鬼差得换了话头道:“姑娘过奖了,不过职责所在罢了。” 第108章 添把火   这联考春考新制已经把一众生员家人折腾得够呛, 偏偏还有一帮最晓得蹭热沾光的, 纷纷围着这新制做起文章来。   头一个就是那千金宴了。   说起来宋家这些年也是邪了门了, 之前居然弄个冶世书院的先生来,虽到最后也没见着人, 璇玑缎却是真真的。如今新制联考刚完,他那里就开始为这回的千金宴造势, 声称这回千金宴的评审先生中有两位是参与了首次联考的命题的。城中一时哗然。   那联考是国朝上下都考的, 这千金宴可只在京中。既是参加的命题的先生做评审, 换句话说, 这千金宴的评定标准也同联考有两分接近了。若是能夺魁,按着从前来说,也可算这两个先生的门生了呢!   越是要紧的事儿又没个准的时候,人越是听什么都愿意信, 生怕自己错过了叫旁人抢先了先输了一招。   因此,今年的千金宴声势也非同寻常起来。   傅清溪听柳彦姝在那里说得激昂, 心里只埋怨宋家多事,这好好的千金宴, 只要转到他家手里,就没安生的时候。这宋家许是做赌行字花买卖做多了, 凡事总怕冷清, 不能叫众人一脸惊艳地瞧着他们就不能算完。   事已至此, 怨也无用。反正自己按着自己的设想,靠着自己的能耐,看能写出个什么来就投了去。至于名落孙山什么的, 力有不逮,也只好对不住肖先生的一心期盼了。   各府各人再如何不是心思,年还是要过的,这该拜的得拜,该吃的得吃。   老太爷夸傅清溪上瘾了,在除夕磕头发红包的时候又特地把她叫到身边狠狠夸了两句,连“女子中少见的悟性”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傅清溪同越荃的脸都有些发红,只有柳彦姝看着越苭发黑的脸心里乐得要开花。   等回到落萍院,傅清溪急着要睡觉。她如今最怕作息被打乱了,十天半个月未必能恢复到最好状态。可柳彦姝不回自己屋里去,巴巴地跟来了。傅清溪劝她:“赶紧睡一会儿去吧,来我这里做什么。”   柳彦姝也不答,只问她:“你今年千金宴的投文可预备好了?到十八就截止了你可别给忘了!”   傅清溪想不明白了:“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你写了没?”   柳彦姝一努嘴:“这一回联考把我考虚了,这会儿还没歇过来呢,写什么?怎么写?”   傅清溪道:“那你又来问我!”   柳彦姝笑道:“哎呀,你这不一样,连外祖父都夸你不是!你不知道,刚才那几个人的脸色,喔哟哟,比我拿了十个红包还高兴!所以啊,你得好好准备听着没有?你呀,好好写一个投了,到时候再得个名次,把她们都压下去,姐姐我就能开心多半年了!”   傅清溪看她那得意样子不由得摇头失笑:“你这是三岁是五岁啊!”   柳彦姝一瞪眼:“你少挑我,快说,准备了没有!”   傅清溪只好点头:“准备了准备了,之前肖先生就叫我别忘了这个,我就预备好了的。过两天就投去了。”   柳彦姝点点头,忽然又道:“都预备好了?拿来给我,我替你投去。”   傅清溪不解:“干嘛这么麻烦?!”   柳彦姝自说自话似的道:“你不知道,你如今太扎眼了,谁晓得那帮小人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说不定就不叫你寄出去呢!给我,我另外叫人给你投去。”   傅清溪不由得想起自己头一块千金令来,赶紧摇头道:“那也不要你帮忙,到时候……人家还不晓得是选的我的文,还是给你那头的面子呢。”   柳彦姝面上一红,瞪她一眼道:“那你怎么办?要是随便给个谁,我可不放心呢。”   傅清溪困得不成,拗不过她道:“好了,好了,我到时候托四哥哥替我投去,这样总成吧?”   柳彦姝听这么说了,才放过她,自己也打个哈欠:“成,那你赶紧,别给耽误了知道吧?我也睡去了,这过年可真累。”嘀嘀咕咕说着便回自己屋里去了。   过了几日,傅清溪从年戏上偷偷跑回来看书,夏嬷嬷进来伺候,问道:“姑娘今年千金宴的投文还投不投了?”   傅清溪点点头:“投。”   夏嬷嬷便道:“这十八就要截止了,姑娘可得赶紧了。”   傅清溪笑道:“嬷嬷也催起这个来。已经投了去了,放心吧。”   夏嬷嬷一惊:“投了?哎,杏儿桃儿这俩丫头,也不同我说一声儿,我还当姑娘还没投呢。”   傅清溪道:“前两日刚好同四哥哥说起,就叫他帮我投了,杏儿桃儿估摸着也不知道的。”   夏嬷嬷没话可说了,一会子才道:“上回大姑娘还说呢,说自己长远不在家,未料到姑娘如今这般出息了,还说要叫四姑娘同姑娘学学怎么读书呢。”   傅清溪看着书,头也不抬道:“大姐姐那是夸我的意思,其实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什么都算不上呢。”   夏嬷嬷还待再说,看傅清溪只看着书,怕自己多话惹她厌嫌,便住了口在一旁站着。   从前傅清溪读书做事,向来没人在身边伺候的,不过要茶要水的喊一声。如今夏嬷嬷往桌子边这么一站,她还挺不适应,过了一会儿见夏嬷嬷还没走的意思,便笑道:“嬷嬷自忙去吧,若没事就歇歇也好。叫我自个儿呆着吧。”   她都这么说了,夏嬷嬷也不好再硬留下,只好退了出去。   今年几家亲戚家里都有人要春考,台上唱着戏,底下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聊的都是这个书院那个书院的事。傅清溪看了会子书,揣度时候,换了身衣裳又往前头去。   却在小辈的座位上见着了越栐信,便走过去笑道:“四哥哥,你怎么不好好呆着读书去?二舅母不管你么?听说二哥哥和三哥哥都被三舅母关起来了!”   越栐信笑道:“这要不是看着人,光听这话我还当是六妹妹说的呢。这眼看就要考了,这会子看书来得及?该做的功夫早就该做好了。”   傅清溪看看他不说话,越栐信道:“怎么的?你不相信?是了,你可是头回联考就得了加分的人呢,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样的……”   傅清溪大笑:“四哥哥你做这样情状,不合适。”   越栐信一眼扫过周围,面上还挂着笑,低了声儿道:“你傻了吧?你这联考考得这么好,就合适了?”   傅清溪一愣:“考试自然就尽力考了,这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越栐信嘿嘿一笑,咂咂嘴道:“你不如想想,若是这回我得了最高那一级的加分,这会儿该什么样儿?怕不得叫人当稀罕玩意围着看呢!这个问,那个求指点的也绝不会少。傻子,好钢用在刀刃上懂不懂!只要最后那一下成了,前头时候,得尽量韬光养晦才好,知道不知道?”   傅清溪这辈子还没遇着过需要韬光养晦的时候,她就没发过光啊!哪儿懂这个!忽然道:“可是,我给千金宴投文了。四哥哥你有没有替我寄去?”   越栐信点点头:“寄去为了啊。那个没什么吧,今年宋家那么大一噱头,不晓得引来多少苍蝇呢……别瞪眼睛,我不是说你!我说那些就冲着联考出题的先生去的那些!你……你投了能怎么样。到时候声息不闻,反倒是好事,能压一压之前的风头。”   可惜,越栐信这回却是低估了傅清溪了。   傅清溪这回投文,全出己意,是她自己从几回数会中悟出来的。她以几个日常事件为例,写有些东西看似简单实则牵扯着许多因果。事中有数,并非一面,常有许多层级。每一个层级同上下层级又有因果关联,如此交织作用,推动事件演化。这因果相系的动中又有因作用到果这个关系本身更根本和缓慢的动,是为定变之别。   恰好这回请来的先生,其中一个就是数术的。这千金宴只许女子参加,数术理术这一道的就少见,数术理术为文又不容易立题,是以投文的更少了。傅清溪不过一个还未参加过春考的小女子,居然摸到了数象推演的门道,且还全是自心推演的,不是背记的典籍大圣们的说法。老先生一眼就相中了。   因此,运不可挡,这届千金宴的魁首,就是傅清溪了。偏偏宋家还凑趣,道是自家上回主持千金宴时,入围获嘉奖的就有傅清溪。除了千金宴令和这回的奖赏,还另添了一份特别奖励。席上还有仆妇来引了傅清溪往后头去见了一回那位老先生,老先生略问了几句,见傅清溪对答思路清晰,笑赞道:“不错,不错,这是真入门了。不晓得明后年要便宜了哪家书院!”   宋家最好热闹的,老先生的这句话自然片刻就被传了出去。   没两天,听说肖先生又请学里的先生们去德裕合吃了头等席。相熟人家里姑娘姐妹们的各样邀约也雪片似地来了,哪家长辈来越家都难免要把傅清溪叫过去见一见,夸上两句,又给个什么小玩意以示对这个晚辈喜爱。   傅清溪这会儿有些明白越栐信说的话了。果然这真要做点事情的时候,名声在外真不是什么好事。   这日她好容易得着空看会子书,有丫头来请,道是大太太、大姑娘请她去碧梧院说话。傅清溪心里叹一声,面上还不好露出什么来,只好跟着去了。心里盼着这股风头能赶紧过去。 第109章 迂回   碧梧院里, 越荃正给大太太分说:“傅妹妹从小儿在我们这里长起来的, 要说机灵聪明, 别说同苭儿比了, 就是柳妹妹也得胜她许多。如今她能有这样成绩,一则恐怕是有什么得用的法子, 二来我想着也有身边人的功劳。这些日子我又细细问过了, 傅妹妹用心读书这事,还真就是从换了随侍嬷嬷开始的。那天看着, 这位夏嬷嬷是个不多话的,恐怕管教读书有两分本事。   “这向学的法子,最好的自然是傅妹妹自己告诉我们了。往后姐妹们一起学了,对府里也是好事。只是人都说不好, 她毕竟不是我们府里的出身,有时候越是没什么东西的人越把自己有的那点看得重,未必肯轻易告诉旁人。若是如此,也只好另想法子了。   “再一个就是嬷嬷的事了,苭儿现在的嬷嬷也不是不好,只是见识上差着些儿。傅妹妹如今已经极好的了,联考已然得了加分,明年春考想必也差不了的。那嬷嬷擅长的是给养成读书用功的作息习惯, 她那里也用不着了。我看不如另外给她派个嬷嬷, 把那夏嬷嬷给了苭儿。苭儿往后记得要听这嬷嬷的教导,以你的聪明,再有个一年半载的, 也该不差了。   “如今府里都盯着春考呢,咱们趁这个时候,把该问的问了,该弄清楚的弄清楚。娘再趁便同老太太说一声,只为了苭儿,老太太也没有不肯的,把人调了过来。到时候再有谁要说什么,也不耽误咱们了。”   大太太听着连连点头,越萦不在,越苭听说要给自己一个管教读书的嬷嬷,有心说不要。可自己最近联考一塌糊涂不说,千金宴也寸功未见,且眼看着再过一年就又是联考紧接着春考,实在也有些担心的,见越荃样样都是为自己打算,便也只好都认了。   大太太又问:“你三妹妹好似对傅丫头的事儿知道的多些,要不把她也叫来一起问问?”   越荃摇头道:“我正要说这个呢。三妹妹在旁人的事儿上花的心思未免太多了。且她一个姑娘家,如何知道那许多消息的?我看娘也不要光顾着管理府务,咱们院子里也该紧一紧才好了。”   大太太听了便皱起眉头。正思量间,外头报傅清溪来了,便都停了话头。   傅清溪进了屋子,行了礼,大太太便叫她往越苭身边的椅子上坐了,笑道:“这些日子你也够忙的了,一日得被叫过去几回。你大姐姐没两日就要走了,才说今儿把你叫过来说说话。”   傅清溪照例谦虚几句。   越荃笑道:“我们才说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傅妹妹就学得这般好了。我印象里,还是小时候同柳妹妹两个争着玩棋子不可开交的样子多些。”   傅清溪笑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大太太便说越苭:“你看看,你傅妹妹是长大了知道读书上进了,你这当姐姐倒越活越回去了!”   越苭便问傅清溪:“你到底是怎么读的,怎么忽然就这么厉害了?”   傅清溪听了笑道:“这可有什么说的。不就是那么读,看书,做笔记,考考试什么的。不过舅母和姐姐们也太夸我了,我实在算不上什么。”   越荃笑道:“千金宴上那老先生的话大家可都听到了的,这还不算什么?只怕明年你就能同我一处读书去了。”   傅清溪摇摇头道:“那不能的。”   这话她倒不是谦虚,说起数术,冶世书院就别说了,五大书院里头也是数昆仑和陆吾最厉害。那她自然没什么道理会去天香书院的。   越荃只道她谦虚,又道:“傅妹妹说这看书和做笔记的话,确实人人都是如此。傅妹妹用这人人一样的做法,做出了一般人做不出来的成绩,定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的。不如说出来大家参详?说起来,我还真没能跟姐妹们这样说过话呢。”   傅清溪想了想道:“我这不算什么成绩,不过大姐姐问了,照我想来,这大概最要紧就在持之以恒吧。从前我也不是不读书,只是没读两页就想干别的去了。如今总算养成习惯了,不会再那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管做什么,总是要一直坚持一下去,才有别的可说。”   越荃点头道:“这话不错。不过这坚持要说起来也不容易的,你是靠嬷嬷督导还是别的什么?”   傅清溪想想夏嬷嬷的身份,便道:“身边人督导自然是要紧的,自己的心意也很要紧。我学的二姐姐从前说过的法子,每日大概要做什么,都心里有数,列个单子出来。第二日便照着计划做去。”   这也是说惯说烂的话,母女姐妹说了好一会子,越荃见实在问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只好作罢。   大太太又夸了傅清溪几句,叫人拿了些越荃从天香书院带来的玩意给傅清溪,傅清溪便辞了出来。   这里越荃对大太太道:“倒是问一句答一句的,不过实在想起来都没说什么怎要紧的东西。”   越苭便想起越萦的话来,说道:“这傅丫头从前看着老实,如今细想来,却是个扮猪吃虎的。我们还是歇了那心思吧,她是绝对不会同我们说什么读书向学的法子的。只看柳彦姝就知道了,她若肯告诉人,头一个不是该告诉柳彦姝?”   大太太忍不住道:“怎么叫起名字来了,没规矩。”   越苭不语,越荃却对大太太道:“既如此,我看还是问问那随侍嬷嬷吧。本来傅妹妹不乐意说我们也不好追着问的,只是如今只剩了一年不到的时间,苭儿又耽误了这些时候,再不加紧……只怕后头影响就大了。”   大太太一听这话,想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道:“我明日先同老太太通个气,再说旁的。”   如此议定。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未解之谜”的傅清溪,回到了屋子,将计划册拿过来,算算这一天还剩的时间,万分不忍地划掉了两项安排。心里叹着——这什么时候才得清静啊……   许是神灵有知,接下来还真没什么人烦她了。   等到春考一过,女学开学,大家又同从前一般上学读书,傅清溪也总算恢复了从前的作息。   之后合府等着春考名录的结果公布,别的家不知道什么样子,这越府里反正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样儿。   三太太同婆母妯娌吐苦水:“这一考完,就跟撒出去俩活猴儿一样……”   二太太淡淡补上一句:“三只……我那儿还有一只呢……”   老太太大笑:“栐信怎么了?那两只我是知道的,栐信怎么也不至于吧。”   二太太道:“自从考完了,就没着过家,天天往外头跑。我问了,他就拿他表舅搪塞我,偏那个还真给他打掩护。我想了,反正考也考过了,就先由他去吧。”   大太太忽然道:“前两天老爷还说在天巧苑见着栐信了,同几个年轻子弟不知道说些什么,兴头得很。”   老太太笑道:“怎么着?他往后也想进天巧苑?到时候叫他大伯给他引荐引荐。”   大太太道:“那倒容易的。”   三太太道:“得了吧,如今天巧苑门槛也高了,上一波里头,去了几个天峦昆仑的子弟,这一回几乎就叫五大书院的给包圆了,真不是从前时候了。”   二太太道:“他的事儿我们都不清楚的,他自小主意大,只好由他去。”   这回考试有俞家的两个子弟,从小儿都说读书有天分的,还叫人惦记两分。越家的几个,老太太想的是看看春考的成绩够不够推荐了去考天巧苑、天工苑的入苑考试。哪怕从最低的开始做,里头凭着越家的根基,往后必然不会太差。至于说书院,还真是不怎么敢太过指望。   也不知道这年是怎么了,活该越家出风头。之前出了个千金宴夺魁的傅清溪不说,等春考名录一出来,越家四少爷越栐信榜上有名。不止考上了书院,而且是五大书院,——直接陆吾书院天字级录取了!   越府整个都炸了,这谁想得到啊!   二太太的第一反应是:“别是谁弄错了吧?!”   越栐信从里头出来:“错不了,我之前去考了陆吾书院的序考了,忘了告诉你们了……”   二老爷二太太都又喜又气,这会子也顾不上了,先忙着各处报喜去。   一家人都差不多聚齐了,四太太说越栐信:“你也太能藏了,一早怎么不说?你们这样的,都是先通知了去考书院的院试,再排名的吧?你一早就该知道自己进了陆吾书院了!竟能忍着不说,你这孩子!”   越栐信笑道:“那考完被除名的也不是没有,没准的事儿,侄儿也不敢乱说不是。”   三太太又羡又叹:“二嫂子,你那天还说同我那俩一样呢,这能一样?那俩当哥哥的真是臊也臊死了!”越栐贤越栐谦这回名落孙山,那排名同分数是提也不要提了。   越栐信却道:“二哥和三哥只是不喜欢通考的那些东西,真论起机巧来,许多榜上的人也未必比得上他们。往后进了天工苑,刚好叫祖父减点担子。”   三太太笑道:“那可就借你吉言了。”   大太太在那边打量越栐信,只觉着如今这府里事事叫人猜不到。越萦越苭读书读不过傅清溪这木木呆呆的丫头,从来不声不响的越栐信一举考上了五大书院,还是天字级的!越栐仁才不过地字。且看他方才应对,竟是个这么会说话的!   俞家那边也有两个子弟考上了名录上的书院,本也算不错了,只越家出了个越栐信,立时又盖过了所有风头。虽不是嫡亲的孙子,老太太也觉着面上十分光彩了。 第110章 暗查   傅清溪私下偷偷跑去恭贺越栐信, 越栐信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我这儿算没事了, 你自己在意着点, 记得韬光养晦四个字。人多事多, 又是一个屋檐下的,尽量不惹人注意, 才是上上策。”   傅清溪现在晓得一点“出名”的麻烦了, 赶紧点头应承。   可越栐信却是没想到,傅清溪这后头一场热闹, 还有他的因由在呢。   庆贺越栐信考上书院的“状元酒”摆完了,大太太劳累了一天,总算得回家歇歇。越苭悄悄来了,大太太看着了挺疑惑:“你怎么还不睡?明儿不上学了?”   越苭等跟前人少了, 才道:“娘,你不觉着有些奇怪嘛!”   大太太喝了一口桂圆汤,问道:“什么奇怪?!”   越苭道:“之前俞正楠也没听说如何吧,后来就上了昆仑书院了,对了,连她兄弟也是忽然就说被什么先生看中了。董家的买卖,这两年也忽然涨了声势。还有栐信,联考也没见如何了, 怎么就上了陆吾书院了, 还是天字的!……”   大太太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道:“这都是真事儿,有什么奇怪处。”   越苭道:“傅清溪呀!娘!这些人都同傅清溪走得近!且都是同她走得近了之后, 忽然就都发迹了!”   大太太皱着眉头想了会儿道:“这话怎么说的,傅丫头同你们难道走得不近?就算你们性子没那么合得来,她同柳丫头总是好的亲姐妹似的。怎么不见柳丫头如何……”   越苭道:“您忘了分班备考那回了?那回她可考得比我还好呢!”实则如今联考她考得也还是比越苭好,只是那回她紧随着越萦,确实压了许多人一头的。   大太太也沉吟起来,越苭道:“我觉着那傅清溪肯定有古怪。要不就是她有什么法门,或者是有什么能叫人考试变厉害的药丸子什么的!……”   边上马嬷嬷笑出声来:“姑娘可真是……”   大太太也无奈摇头苦笑:“这是戏本看多了迷了脑子了!”   越苭不管道:“娘,你想想法子,这丫头上回肯定没说实话。她肯定藏了好多事儿呢!”   大太太只好先应承着,把她哄着走了,才同马嬷嬷商议道:“嬷嬷怎么看这事儿?”   马嬷嬷道:“姑娘方才说那仙药,那恐怕是没的。”说了一笑,才又道,“只是经姑娘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莫不是这傅姑娘天生能旺亲友?若是这样,那、那就该想旁的法子了……”   那意思,若傅清溪天生这么一个八字,二话不说定给越栐仁亲上加亲算了!   大太太道:“真那样,能被接来这边养着?你也跟着糊涂了!”   马嬷嬷笑道:“奴婢也叫姑娘带歪了。上回也请了傅姑娘来问过了,没个说法。奴婢想着,索性就别问正主了,不如直接问她身边的人。这同人来往,读书写字,总会攒下些东西的。太太帮傅姑娘掌掌眼,瞧瞧里头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也没什么不妥。”   若是从前,只怕大太太也不想这么做的。可如今一个越苭读书怎么着就是不成,越栐仁眼见着已经被越栐信盖过了,若是越荃也叫人比了下去,那真是……大房的面上真不怎么好看了。   加上越苭越萦同人的书信往来,大太太过手过眼的也不少,都是为了她们好。这么一比,傅清溪那边自己从前疏忽了,如今要多看管两分,也说得过去。   主仆两个又细说了一回,第二日姑娘们都去上学了,大太太便遣人把夏嬷嬷叫了过来。   她对夏嬷嬷道:“我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还挺后悔,当日你还在颐庆堂的时候怎么没瞧出你这样本事来!好在如今也不算晚,过一阵子,就叫你过来跟着苭儿。旁的琐碎事儿一应不用你费心,只要盯着她读书用功。我们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可就都指着你了。”   夏嬷嬷一下又惊又喜,谁想得到,跟这个表小姐这些日子,居然一夜之间就变成长房嫡女的随侍嬷嬷了。这、这俩可差出天地来了!忙行礼道:“太太放心,奴婢必定尽心尽力。”   大太太赶紧让马嬷嬷把她扶住,又叫拿了个杌子来给她坐着。才开口道:“只是外甥女那边还有些事儿。如今有些话,只说她同董家哥儿那里过从太密……这样的话儿可不好。这个事儿……嬷嬷可知道?”   夏嬷嬷赶紧道:“这些奴婢都知道的。董家少爷来府里,若同傅姑娘见面,必定就是在颐庆堂的花厅里。后来加了个四少爷,他们三个老在一处说话,这颐庆堂的嬷嬷们都知道的。要说另外的,那就是些账本细目之类,从外头递进来,也都是经了人手的,并没有什么不妥。”   大太太点头道:“你说的很明白。只是这个,到底是我们当长辈的没尽到心,才叫人说出闲话来。苭儿萦儿同外头来往的书信,都是从我跟前过过才成的。外甥女儿那里就顾不上了,实在是……”   夏嬷嬷心里拎了拎,试探着道:“傅姑娘收到的书信都在屋里收着呢,若是太太有空,要不……取过来太太过过眼?……”   大太太笑着点头道:“这也是个主意。还有,外甥女儿寻常还同什么外头的人有交往没有?除了董家哥儿这头,还有没有别的?”   夏嬷嬷想了想道:“近年倒是常去青桑院,另外的……也就文星巷那里了。”   大太太忽然想起这事儿来,问道:“当时是不是还送了什么书的……”   夏嬷嬷点头:“是的。那老家人弄丢了书,傅姑娘叫人给送了回去,那边作为答谢,送了傅姑娘两本书。都是唐绢面儿的,看着挺古朴。傅姑娘抄了那书好几回了,有一回特地抄了寄给俞家姑娘的。”   大太太忙问:“那两本书如今可还在?”   夏嬷嬷点点头:“都好好收着呢。不过那书从前三姑娘也看过,只说都是没什么用的空话。”   大太太叹道:“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好歹了。你一会儿也拿来我瞧瞧。”   夏嬷嬷答应一声,就赶紧回落萍院去了。进了屋里,就叫了桃儿过来两人一同把俞正楠和胡芽儿写给傅清溪的那些信都收到一处,又从高柜里把那两本书取出来,一起送去了碧梧院。   大太太先看那两本书,见装帧确实不凡,只是里头如何却看不出什么好歹来。   再翻看那些信件,说的都是些向学的心得等话。   府务繁杂,她也看不了那许多,就只好先放在一边。   下晌姑娘们放学回来了,傅清溪见只桃儿在屋里,便随口问道:“嬷嬷呢?”   桃儿想了想道:“方才大太太那里请了人来把嬷嬷叫了去,过了一阵子,嬷嬷又回来把姑娘那些信件同文星巷里头老人家送姑娘的那两本书一块儿拿了去了。”   傅清溪怔在那里,半天,才说了句:“啊?”   桃儿道:“从前听说三姑娘同四姑娘和人通的信,大太太都要看过的。”   傅清溪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干巴巴答应了一句:“哦。”   桃儿见傅清溪也不说什么,便退下了。   这坐下来要看书时,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不晓得自家这当家舅母把自己的书信都拿了去做什么。再细想想,里头倒也没什么不好叫人看的东西。只是姑娘家通信,总难免说到些私事,心里便觉得十分对不足俞正楠和胡芽儿。忽然就想起了瞻园里的耕读堂来,果然,还得自己有个地方才好啊。   杏儿端了茶上来,见傅清溪闷闷的,忽然道:“从前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就老找由头来把我们叫了去,问姑娘做什么事看什么书等话。还问过几回姑娘出去考试的事儿。”   傅清溪又一愣,忽然笑道:“嗐,我说你们怎么老是轮着班不在呢。”   杏儿喃喃唤一声道:“姑娘……”   傅清溪抬头看看她:“没事的,你不用难过。”   杏儿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想哭,看看外头,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大太太可能要把夏嬷嬷要走呢。你……你可千万别生气……不、不能生气啊!”   傅清溪定在那里,忽然都想通了似的,笑着对她道:“傻丫头,你们本是这府里的,这都是应当之事。我没事,你也没事才好,鼻尖都红了!下去待会子去吧。我不会怎样的,你放心。”   杏儿这下实在忍不住了,匆匆行了一礼就跑下去了,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下来。   一会儿桃儿进来道:“杏儿怎么了?”问完又觉得不妥,不知道怎么接着往下说。   傅清溪淡淡道:“谁晓得她怎么了。”   晚间夏嬷嬷又抱着那些书信和那两本书回来了,给傅清溪告了罪,只说大太太要她拿过去,傅清溪在上学,她又不能当面请示,只好先斩后奏了。   傅清溪脸上不见半点异样,只淡淡道:“嗯,大舅母看了怎么说?”   夏嬷嬷忙道:“大太太说姑娘果然是上进懂规矩的,没半点不妥处。往后外头再有什么闲言,都不消管她们,大太太自会惩处的。”   傅清溪点点头道:“原来是有闲话啊,难怪了。”   夏嬷嬷见她并不如何,照旧看起手里的书来。心里松了一口气。   倒是碧梧院里,越苭声儿都变了:“她!她原来已经都定了!昆仑书院……她竟一点风声都不曾露过……”这是看到寒数会后,胡芽儿给傅清溪的那封信了。   越萦立在那里,心里全是那个名字“悠然叟”,“悠然叟”,她是知道这个人的啊!…… 第111章 心动   越萦这时候脑子里简直天人交战。   她同陆家的姑娘们来往时, 在陆家姑娘的案头见过一块灵璧石摆件, 峰侧镌着一句话, 底下有悠然叟三个字。陆家姑娘告诉她, 那句话是从王家家藏的一本集子里来的,出自这位“悠然叟”之口。这悠然叟, 则是冶世书院里的积年教习, 已是半仙般的人物了。她将这句话放在这里,便如座右铭一般。   越萦听说出自王家, 便问了王常英。王常英道王家确实收有一套集子,里头都是外头难见的圣人语录。只是这样要紧的书,自然都在西京大宅里,他身边却没有的。只有从前零碎抄的一个抄本, 就先把那个借了给她。越萦拿到后便赶紧抄了一遍,可惜那抄本也没多少,且里头也没有找到悠然叟的言语。   她还书的时候又特地问了,王常英只说回西京时替她找找。可后来两人渐生不睦,日行疏远,这事儿也没了后话。   没想到今日却叫她看到了整整两本书的悠然叟之作!   她若要说了,这还牵连着她从前笑话此书“空话套话”的事,如今看来真是有眼无珠得很了。且这悠然叟的来历, 这里恐怕只有自己一人知道, 若说出来,不是白白便宜了旁人?   可若是不说,这傅清溪认识的文星巷的老者, 说不定就是悠然叟本人!自己走一步都有人跟着,要想私自前去拜访是万万不能的。若是那老者果然就是悠然叟,那就怪不得傅清溪在数会一道上无往不利了。不说得了什么指教,只这份关联,谁能不给份面子?自己不说,大太太将这事儿轻轻放过了,这好处还是轮不到自己!   可若说了,那老者也真就是悠然叟,好处的大头恐怕也不会是自己的!   叹叹叹,这事儿可叫她怎么办好呢!   这么犹豫着,心神不宁,大太太叫她两声她都没反应过来,还是边上的染墨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才如梦初醒似的答应了一声,却不晓得该回什么话。   大太太皱了眉头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神不守舍的。”   越苭道:“还能有什么!瞧人家十拿九稳能进昆仑书院着急了呗!”   越萦忽然下定决心道:“母亲,我方才看那书上的署名觉着有两分熟悉。这会儿细想了,好似在陆家见过这个名字,听陆姑娘说,这人该是冶世书院里的大先生……”   大太太一愣,越苭也惊得张大了嘴。这冶世书院虽也背着个书院的名儿,实在是最神秘不过的地方。冶世书院与五大书院好有一比,就像传说中的白家同玄赤金青蓝五大家一样。五大家的显赫,都是看得见的,可那白家,只是传说中的人家。传得神乎其神,可世间到底也没听见谁同白家什么干系。冶世书院也一样,连玉书台出公告都是除冶世书院外如何如何。偶尔听说哪里有人考进冶世书院了,可细究起来又说不明白了。   因是如此,冶世书院流传于世的东西更少了。越萦这话,却是说傅清溪那里有两本冶世书院先生的著作!这……   越萦看那母女两个神色,接着道:“且听说傅妹妹常去文星巷拜访,不晓得……是不是就是悠然叟本人啊……”   越苭脑子快,电光石火间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所以!所以俞正楠同她兄弟才能那般轻易地进了昆仑书院!事先根本没听说那俩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董家也忽然同兰家搭上干系了!还有越栐信连联考加分都没拿上,就进了陆吾书院的天字班!……这,这都是因为傅清溪!因为她同冶世书院的先生结交了……”   大太太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定了定神道:“好了,你们先都别说出去。我,我这就去找老太太!”   也不晓得大太太同老太太说了什么,没一会儿功夫,颐庆堂里来了几个嬷嬷,把方才夏嬷嬷拿回来的东西又都拿去颐庆堂了。傅清溪抚额:“这就是没什么谣言,也得生出谣言来了……果然四哥哥那话不错,我就不该去投什么千金宴的文……”   东西都去了,她这主子也没有安坐的道理。过得半刻,韩嬷嬷就过来请她了。   到了颐庆堂一看,好家伙,都到齐了。这是怎么个意思?   老太太先问道:“傅丫头,你老实说,文星巷那位老先生究竟是何来历?你这书又是怎么来的?!”   傅清溪心说这话不是一早都告诉过你们了么,却也无法,只好恭声道:“文星巷的老者详细身份外孙女并不知道,不过听伺候的老伯说,先生本是积年的教习。那书,是因当日那老伯两本送去乾坤楼修补的书掉了,我瞧见了便叫人拾了给他送去,老先生就给了我这两本书。”   老太太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悠然叟此人?”   傅清溪摇头:“不曾说过。”   四太太问道:“那位老先生怎生样貌?”   傅清溪摇头道:“并不曾见过老先生本人,老先生似乎一直抱恙在身,见不得风。只隔着门说过两三回话。寻常去了,只是跟伺候的老伯说些闲话。”   上头的长辈们都看着她不晓得说什么话好了。你说她呆吧,寻常人确实不知道悠然叟这个人的来历,她不知道,因此只当本向学的书看了,自然也没话好说。可见不到主人家,倒是同人家的仆从聊得挺欢,这可真是……   最后老太太拍板,对大太太道:“明日你准备好谢师礼,带人登门道谢去。不管怎么说,如今傅丫头读书也很不错了,谢谢人家的指点教导,也是该当的。”   大太太赶紧站起来答应着。   傅清溪还担心大太太会不会要自己同去,直到第二日也没见谁来说,倒送了一口气。她虽不甚伶俐,也知道那老伯不是个好结交的,看其行事,很有两分世外高人之风。府里这依足了俗礼的行事,只怕未必能合人心意。   果不其然。大太太这回郑而重之地去了,却是无功而房。且这回她还带了越苭去的,母女两个连门都没得进,实在无法,只好回来了。   大太太当家这许多年,还没遇到过这般打脸的事情,尤其以今时今日越家的声势,竟进不得那小院,也叫人称奇。   实则这日被扫了颜面的还不止大太太这一头。   越萦晚上知道大太太第二日要带了越苭去,虽早知必定如此的,心里还是难免又恨又急。可她一个人又不能无故出门。没法子,她思来想去,就去找了越芃。   越芃听了她一通话,心也活动起来,便去求了三太太。三太太书香世家出身的,听说冶世书院的消息,哪有不动心的?!何况还有自家还有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只是昨日老太太发话在先,她这个当儿媳妇能说什么!现在见越芃求到跟前来,便答应了。还替越芃同越萦备了些拜见长辈用的见面礼。   越芃同越萦一路上商议了许多说辞,到了那里,却连个门也叫不开。车夫上去敲门,里头一个人粗声大气地道:“哪儿来的闲人!走走走,别吵了我睡觉!”   车夫忙低声报了家门,里头仍道:“不认识什么月家日家星家的,快走快走!”   这还有什么办法,俩人在外头转了一圈,匆匆回去了。   回来略一打听,知道大太太同越苭也没能见着人,想来或者同自己方才遭遇也差不多。忽然又放心了一些似的。   这下傅清溪就别想清静了,这日晚间,又都在颐庆堂聚齐了。老太太吩咐,叫傅清溪明日同大太太和几个姐妹们同去。大太太有心不去,可今日遭遇她也没脸给老太太细细说一遍,只好万分不愿地接了这活儿。   第二日大太太带着越芃、越萦、越苭和傅清溪四个一起坐车去了文星巷小院。   还没待敲,门就开了,一个老头儿出来道:“请傅姑娘进来一叙。”   傅清溪同越芃越萦坐一车,听了这话只好下了车,先去前头请示大太太,大太太道:“客随主便,那你便先去吧。”   傅清溪依言往门口走,后头两个嬷嬷跟了上来,到门口,那老头却道:“怎么,你们俩也姓傅?还是你们俩能称姑娘?”   俩嬷嬷怔在那里,老伯往后一让,傅清溪款步走了进去,砰一声,那门就关上了。俩嬷嬷鼻子差点没挨上一下。   进了院子,傅清溪惴惴不安,那老伯忽然笑了,道:“是那两本书教她们瞧见了?”   傅清溪一愣,不由得点点头,又道:“不止,还有我同好友间来往的信件,都……都拿去看过了……”   老伯撇撇嘴道:“这可不好。许多为人父母当长辈的都这样,总说为了小孩儿好,可她们实则都没把那小孩儿当个‘人’呢!哪儿就好了!”又问道,“怎么你们都不同姓的?越家,嗯天工苑那个老头子的家里?”   傅清溪见这个看上去比自家外祖父还要老上几分的老伯管外祖父叫“老头子”,心里有些好笑,答道:“是,这是晚辈外祖父家。晚辈自小父母双亡,族里也没什么人了,外祖父便把晚辈接了来府里……”   老伯点点头道:“难怪你要先挣些银钱了。过来坐下说话吧。”   傅清溪也不晓得今日那老先生在不在,刚想要说这回的事,老伯却先问起她的家事和打算来。这回身边一个外人没有,傅清溪也无需掩饰,有问必答,连自己想自立门户的打算都说了。   她道:“最初读书就是为了能考春考有个身份,可以立个女儿户,就……能自己过日子了。”   老伯道:“不错,这也算是条不错的路了,只是你从小儿这里长起来的,忽然要自立门户,却叫这边面上不好看呢。怪道你从前都不说这话,连人冤枉你钻到钱眼子里都不辩驳,真是可怜了……”   他这一声拖得老长,忽然听得有人道:“那这回又是怎么了?!”却是那老先生的声音。 第112章 牵连   傅清溪一听老先生都开口问了,只怕是恼了。赶紧把近两日的事儿说了一回, 老伯却道:“之前还有什么事儿没有?”   傅清溪想起越栐信对自己的叮嘱来, 便把自己联考和千金宴投文的事儿都说了, 顺便提了一句春考的事。老伯听了笑道:“嗯,那是疑心你这么一个呆娃子,如何能学到这样程度, 怕是那些嘉奖都有人情在里头。算来算去,就算到咱们这儿来了。然后就翻出那两本书来,不晓得里头谁见过这个名儿,扯上了冶世书院……真是一条大鱼啊!”   傅清溪心里愧疚, 行礼道:“因晚辈之故扰了前辈清静, 实在惭愧。”   这时候老伯不好答话了,却听得老先生道:“也是当日我自己思虑不周之故。那名字想是传出去了,还真是惹人嫌的很。扰倒是不至于,只我不想见时,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傅清溪不晓得如何接话了,老伯忽然道:“倒是这事儿如何收场呢。为着姑娘往后的日子, 我看还是稍稍受些委屈的好。”   傅清溪不解,不过马上她就明白了。   就听老伯扬声道:“山野小民, 不敢高攀权贵, 姑娘请吧!什么岳家婆家的, 我们并不想结识。姑娘当日还书之恩,如今也用够了,请吧请吧, 就此别过,毋需再会!”   一行说着一行把傅清溪往门口让,傅清溪见他面上笑得和蔼,嘴里的话却句句严厉,一时不知该哭该笑。说时迟那时快,说道“毋需再会”时,一把把门打开了,把傅清溪往外头一带一推,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姐妹几个都探了头往外头看,大太太被眼前场景镇住了,幸好还记得越府脸面,赶紧叫人把傅清溪扶上了自己的车。本还有心说几句,只怕传了出去到时候反引人来打听了,便一语不发,只叫人速速启程归家。   车行一阵,她才松下劲来,问傅清溪道:“方才是怎么了?”   越苭也忍不住插话道:“你说什么了,那老头子凶成那样!”   大太太冷冷看了越苭一眼,越苭抿抿嘴,把身子坐正,垂着眼睛不说话了。   傅清溪道:“只说了下舅母带了姐姐们来拜访老先生的话。”   大太太道:“说来我们女流之辈来拜访还真是不合适,等回去禀告了老太太再议吧。”   傅清溪正巴不得别细问她,她可没有那老伯的本事,学什么像什么的。   回去老太太听说傅清溪也叫人家赶了出来,问她道:“你同人家说什么了?从前不曾提过府里?”   傅清溪道:“只是说到舅母带了我们过去拜访老先生,那老伯便……请我出去了……从前也没有问起过家事,是以不曾提过。”   老太太叹一声,欲待说什么,可傅清溪向来也不是个嘴巧的,方才人家又不许别人进门,也不好说她什么。   这几次三番如此,傅清溪只当这下该歇了心了,却没想到那冶世书院的名头实在太过引人,老太太到底还让大老爷同二老爷一同去拜访了一回。自然也没得什么好话。二老爷还罢了,大老爷也是有点身份的人,嘴里不说,心里却是有些埋怨自家老娘这些主意了。   好巧不巧的,老太爷忽然这时候回来了。老太太正想要这么把这事儿传信给老太爷呢,这人都回来了,倒省事了。哪知道老太爷初时听了便渐渐沉下了面色,到最后竟勃然大怒了,骂道:“一个人脑子坏了犹可,这是一家子都坏掉了?!”   孙辈们虽不在,儿子儿媳妇都在跟前呢,老太太见老太爷发这么大火,脸上挂不住了,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不都是为了府里好?!”   老爷太道:“放屁!这话传到外头去,却是扒着一个小姑娘同人家的一点点人情,死乞白赖往上贴,叫人踹回来了还不知道羞,三番两次还要去。闹得连小姑娘当年的那点善心好报都没了,才没法子了。这叫为府里好?这他娘是添了哪门子的荣光功劳?!啊?!”   其他几个还罢了,大太太面色涨得猪肝一般。   老太爷哪里看得到这些,还骂呢:“那书你是不是给留下了?!还把小孩儿同好友往来的信件都拿来瞧了!这他娘叫什么事儿?!你同友人通信,书信叫人家亲戚长辈拿去瞧了你腻味不腻味?!还道那老先生不给面子,若是知道你们这么办事的,还面子?只怕你们敲过的门人家都不能要了!   “不用说什么为哪个好的,为府里为谁的,府里是什么东西?还不是一群人!为我是为不着,到底为了谁为了什么你们各自心里清楚!打小怎么教你们的?持心要正!你们这叫什么?利令智昏!自觉看到好处了,什么脸面良心都不要了,什么为了府里为了什么的,都是遮羞布!你遮不遮的,也够羞的了!”   发了一通火,忽然叫了老仆过来,吩咐道:“给我备车!我回苑里去!”   老太太这会子也没那个心思留他,自己还气得没地方发作去呢!老太爷就这么骂了一通顾自己走了。   之后老太太下了死令,这晚上多福轩里的话自然一句也不能传出去的。   转日就叫颐庆堂的嬷嬷把傅清溪的那些东西都原模原样送了回去,又叫陶嬷嬷还回去伺候傅清溪,把夏嬷嬷给了越苭。   大太太听了心里迟疑,问道:“老太太,这……这万一……老太爷那里……”   老太太摆摆手道:“当日既然答应了那嬷嬷的,这当主子难道还能食言?从前把她给傅丫头是为了叫她督促傅丫头读书用功的,如今也算功成身退了。你不是说傅丫头同之前那嬷嬷还挺有情义?那就还叫她回去伺候吧。也是成全她们主仆一场。”   大太太听老太太这么说了,便领了命,叫人把陶嬷嬷请了来,吩咐了一通话,还叫她回去伺候傅清溪。只说傅清溪如今读书是无碍了,却是太过用功反叫人担心,要个仔细尽心的老人伺候方好。又说会给陶嬷嬷再加些月钱等话。陶嬷嬷自然无二话的。   夏嬷嬷这里辞了傅清溪就去碧梧院了,陶嬷嬷进来磕头,叫傅清溪给搀住了。陶嬷嬷问道:“夏嬷嬷怎么了?我可不信什么姑娘太累了要个老人伺候这样的话。”   傅清溪笑道:“我如今读书有点成绩了,大舅母大约觉着是夏嬷嬷教的好,是以要她过去带带四姐姐。”   陶嬷嬷狐疑道:“这读书好自然是姑娘自己的功夫,有伺候的人什么事儿!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傅清溪笑道:“怎么没干系?我如今许多时候还想着嬷嬷当年同我说过的话哩。只是……我才不会告诉她们是嬷嬷教的好!”   陶嬷嬷听了只说她胡说,却是满面的笑,又道:“姑娘只管好好读书,旁的老奴自会管着。”   又说夏嬷嬷到了碧梧院,同大太太两个人说到大半夜。第二日,大太太把越苭叫了来,把闲人都打发了出去,语重心长道:“这回你祖父回来就走了,只说公事繁忙,实则是发了好大的火。就为了,就为了我们从傅丫头那里找到冶世书院先生的事。连老太太都吃了好大挂落!这个时候,老太太还硬把这嬷嬷给你要了过来,你要知道好歹!   “从前说那些什么老先生的话,如今看了,却是没什么的。要不然也不能叫人给推出来了!这么对待一个小姑娘家,那人也不能是什么贤能大德!我看啊,还是这嬷嬷有两分本事。昨日我都细细问了,傅丫头那一日到晚的,几乎没什么时候是空的,都在学。她一日学旁人三日五日的时候,那还能不好?   “饮食作息等物,你这里只有比她便当得多的。只读书用功这个,我们谁也替不了你,还得你自己使力。人已经弄来了,你往后可得好好听话,若还照从前那样,你可真是辜负这上下多少人了!你可记住了?!”   越苭听说夏嬷嬷果然要过来了,心里亦喜亦忧。喜的是,果然这府里论起来还得数自己,这样的嬷嬷,总还得来伺候自己才算正事。忧的自然是那嬷嬷的手段了,且如今又加了那许多事,更不好违拗了,可若真的太过严苛,这、这好事就变成坏事了。   不过这会儿她还是有两分雄心在的,胡芽儿写给傅清溪的那书信真是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当日就给越荃写了信了,越荃回信道数术一道以昆仑和陆吾为高,她也不知里头的窍要。只是胡芽儿本是昆仑书院的,又是这样大事,应该不会是随口言说的。言下之意就是认了这话了,——傅清溪如今半只脚已经进了昆仑书院了!   越苭简直想不明白,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的一个,怎么如今成了风头最健的一个了!   是以她这会儿真是想要好好学的,最好能超过傅清溪,才算圆满。   大太太见她态度极好,向学之心甚是坚定,心里也十分欣慰,心叹这最不开窍的娃儿也总算明白事儿了。   母女两个说完,越苭上楼歇息去了。马嬷嬷送越苭到了楼上,回来对大太太道:“方才三姑娘身边的一个丫头在外头站了许久,不晓得在听些什么。”   大太太皱了眉头,嫌恶道:“这孩子最招人嫌的就是这点,总是好做些暗搓搓的事儿。夏嬷嬷跟了苭儿,该怎么学,难道会瞒着她?自然也会告诉她的。我自问这些年来也没有亏待过谁,可这孩子总是这般阴笃笃的,喜欢暗地里打听事儿,琢磨这个琢磨那个的,叫人难疼得很。”   马嬷嬷安慰道:“天生三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实在吃亏的还是她自己。这到底小呢,揣度旁人心思,自己的言行里哪有不带出来的?上头的哪个不是人精,一两眼看穿了,还剩个什么!细论起来,竟不如傅姑娘那样木木的,虽不讨喜,也不惹人厌。”   大太太叹道:“就是这话了!” 第113章 不胫而走   就在傅清溪觉着事情总算过去了的时候, 一个回头浪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不晓得消息怎么传出去的, 到处都说她得了冶世书院的真传, 不止得冶世书院先生面授机宜, 还得赐了两本宝书。一时傅清溪声名鹊起,各处邀约纷至沓来, 这事儿府里长辈还不好替她分说。一说就叫人疑心是府里把持着不叫旁人知道的意思。   傅清溪没法子了, 想想那两本书,自己手里有一套手抄的, 索性把那一套老先生给的直接放到越家书楼里了。老太太知道了,还特地把她叫去问,傅清溪道:“书总是里面的话要紧,我已经抄录了, 这一套便留在家里,也便于亲戚故交借阅。”   老太太直夸她大气懂事,却不知傅清溪只一心想图个清静好安心接着读书做事。   书交出去了,人还在呢。   那些不认识的,不管多大来头,她一概不理。柳彦姝说她:“你疯了不是?从前三儿为了能同那些人家的姑娘打上交道,下了多少工夫!你这都是现成的,怎么都不去?叫人家伤了面子, 往后万一要用着人家呢?”   傅清溪摇头道:“她们是冲着外头那个说法来找的我, 我自晓得那个全是胡说。要说有两分本事,都在那书上写着呢。如今各处都在抄写,怕不能到她们手上?还见我做什么!我也不是她们本来想见的人。”   柳彦姝见说不通她, 只好叹骂“榆木脑袋”。   这些应付过去了,还有不得不见的人呢。家里的先不说,头一个董九枢就寻来了。   见了傅清溪,他先大笑两声,笑够了才道:“我真是天生财运亨通,你瞧瞧,就这么随便一碰,就寻着个冶世书院的高徒!怪道你那什么……嗯,数术,数术这般厉害!原来后头还有仙人站着,真是……真是我的运道,那也没谁能赶得上了!”   他本想说米契的事儿,一想到如今傅清溪说话不晓得边上多少人张着耳朵听呢,可不是从前了,遂换了个说法。   傅清溪苦笑道:“这都不晓得哪里传出来的话,你也信?!你是晓得我下的功夫的,论起来,大半的功劳还在你呢。若不是你叫我看了那许多账本细目,我还不能把数术学到这个份儿上!冶世书院什么地方?能要我这样的人做学生?”   又把那书的来历和同文星巷小院主仆的交往说了一回,叹道:“如今真是,要分说也分说不了,因我自己本来也不晓得那位老先生的真实身份。别说身份了,我连他老人家的面都不曾见过呢。不过跟老伯聊得来,又见他们那里稍有些冷清,才当个晚辈不时去探望一下。现在是……都被传成故事了!”   董九听了这话,点头道:“嗯,我信你说的。嗐,这街上不就这样?也不是说事儿,纯是说传话的人自己想的爱听的东西!越惊耳骇目越过瘾!就上回,我去谈布匹那生意的时候,一回来,嗬!这家伙!都传我要娶兰家嫡女呢!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连兰家准备陪嫁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合着我董家娶媳妇、兰家嫁女儿都是他们安排的!我真是服了这帮人了!你也不用懊恼,你若是有这个心,趁着时候,多结识些人也好。只当借东风了。我看你也不是这一路的,索性都不管,过些日子自然就消停了。假的事儿传不了多久,再一个,这世上闲人实在也没多少。转眼下半个月雨,米价一涨,都等着挨饿吧,闲话管饱不管饱?叫他们闲么!”   傅清溪听了莞尔:“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唉!自己没要紧事做?只传这些没影的事儿。”   董九枢笑道:“这在做买卖的人眼里啊,这样的人才好,他容易被带起来啊!就这些人,碰着咱们这样的还算好的,碰着你四哥那样的,那就是圈养起来的肥羊!真的,不是我骂人,到时候叫他们买啥买啥,叫他们喜欢甚就喜欢甚。辛苦大半辈子攒下点家底,三两个月,就能都给勾出来。你四哥这人,真是……陆吾书院看来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傅清溪听了大笑,两人又说些有的没的,等董九枢走的时候,傅清溪心里舒服点了,至少这世上已经有个人信自己的实话了。   好运气没持续多久,难对付的来了,谢翼。   傅清溪最不晓得怎么应付他了,一群人见面,柳彦姝故意把他们俩给落到一边去。谢翼见周围没人了,叹道:“你……你还真是瞒得够紧的啊……”   傅清溪想了想道:“谢三哥不是说外头传的那些胡话吧。”   谢翼看她一眼:“无风不起浪。难道你没认识什么能人异士?也没得着什么稀罕的书?”   傅清溪道:“不过一个住在小巷里的老伯服侍着一个老先生,我连老先生的面都没见过。书是有,也好几年了。我自己抄录了几回,也拿出来给别人看过,只有说不好的,就没听有说好的。如今就因为上头有个署名,忽然就厉害起来了。我也闹不明白。”   谢翼看看她:“同我也说这些?”   傅清溪皱起了眉头:“我并无半句虚言。事实就是如此的。”   谢翼转了头,淡淡道:“那就是这样吧。”   傅清溪见他这样,心里越发烦闷了,几乎要迁怒起柳彦姝来。——你自己乐意就自己同他打交道吧,别牵连上我啊!   幸好这个时候王家两兄弟也走过来了,这两兄弟在越府里来去自如,跟傅清溪却是没什么话好说的,除非是打听柳彦姝的事儿。这会儿也笑嘻嘻走近了,闲话两句,便扯到悠然叟的事儿上,王常英道:“从前越三姑娘还跟我问起过这个悠然叟,说是在陆家听说过这个人物,知道同冶世书院有干系。没想到正主儿在这儿呢!只是不晓得到底是谁哄了谁。”   傅清溪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说越萦或者不是从陆家听到的,而是从她这里知道的悠然叟。又或者,她傅清溪明明知道自家表姐在找悠然叟这个人的书,自己明明收着两本却不曾说起。她实在厌烦透了这样的心思,何况她同王家兄弟本来也没什么交情,便只低头不语。   王常英便顾自笑道:“未知傅姑娘能不能替我们兄弟向那位悠然叟引荐一下?说起来,我们家里还真收着他的一些文述呢,虽然比不得傅姑娘得的真传,诚心还是有的。”   傅清溪道:“我并不认识什么悠然叟。”   王常英挑挑眉毛,傅清溪道:“只是有人送了我两本书,书上恰有悠然叟这几个字。到底书是不是悠然叟所写都不能确定,更别说悠然叟这个人了。”   王常英哈哈笑了两声道:“傅姑娘不愧是数术出身的,这思路委实严密。这么着,那就有劳姑娘替我们兄弟引荐一下,教我们认识认识那位小巷里的老先生。”   傅清溪淡淡道:“只怕不能了。”   王常英面上有些挂不住了,谢翼也皱起了眉头,傅清溪道:“当日我同府中姐妹前往,已经触怒了老人家,如今连我自己也登门不得,还说什么引荐。”   众人只听得外头传得风光,未料到后头还有这样事情,一时都有些下不来台。   幸好柳彦姝过来了,几句话把人引了开去。   谢翼对傅清溪道:“与人结交,许多时候是个交换的意思,我给你引荐引荐想认识的人,你给我找找缺的东西。来而复往,才渐渐有交情可言。便是自己的东西再好,只死死收着,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的,有什么用。”   傅清溪叹道:“我方才说的也是实话,并没有故意隐瞒推拒的意思。”   谢翼看看她,摇摇头叹口气去了。   越栐信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开头一句:“这个人同你不合适。”   傅清溪道:“本来也没打算如何,管什么合适不合适。”   越栐信看看她面色,点点头道:“不错,你是要求大道的人,先不要在这些琐事上花精神的好。说实话,到时候你进了昆仑书院数术天字级,不晓得里头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志同道合之人。何必如今在浑水里摸鱼。我还想你若错了心思,定要好好劝劝你的。你自己明白,那就最好不过了。”   傅清溪想起前几日同董九枢说越栐信的话来,忍不住笑道:“说来还是我运气好。”   越栐信不解:“怎么?你是说那书,还是说连面都不想同你见的老头儿?”   傅清溪笑道:“我是说四哥哥你。幸好四哥哥是想帮我的,不是想算计我的。”说了就把那日同董九枢所言说给越栐信听了,越栐信听完全不以为忤,笑道:“人心左右,我就是学这个的,有什么好坏?就如你说的那些传流言的人,多少人瞎听瞎传,从没细想过事情真相,亦不知道于自己有何利害,只凭那一个热烘烘的脑袋和没骨头的口条。我算计不算计他们,他们不也就这样?!”   傅清溪无言以对,忽然问道:“四哥哥你就不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悠然叟?”   越栐信笑笑:“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第一,就如你说的,那老先生究竟是不是悠然叟,还存疑;第二,就算他认了,这悠然叟三个字又不是始皇帝的名字,谁不能用?赶明儿我也刻个章就叫这个,也不犯法不是?第三,就算真的是,你一个小娃儿在那样人物跟前,有什么面子能叫他见他本不想见的人?何况听着这位实在不像个好热闹爱结交的。”   傅清溪给他鼓掌:“四哥哥,为什么想的这么清楚的人就这么少呢?!”   越栐信笑了,接着道:“说到底,丫头,就算你现在就能领我去见这位老者,就算这位老者真是冶世书院的老先生,我也不想见呢。我学的什么?心术,最要紧是能看透旁人,却不能叫旁人看透了去。说起来,我没你那么大胆儿,我怕自己的五脏六肺三分打算五分算计都叫厉害人物一眼看穿了去,就跟走在街上没穿衣裳似的……那可不好。也只你这样的,白纸似的一张,也不图人什么,也不瞒人什么,才什么人物都能往来啊。”   傅清溪听了一时品不过味儿来。眼看那边又有人过来,越栐信低了头笑道:“你等着,你那闲话转眼就叫它散了。还有那些借着你的闲话图好处的人,我也教她们摔个跟头,这才好玩儿!”   傅清溪欲待细问,他已经一回身走了,越芃几个走过来说话,傅清溪只好先压下了心思。 第114章 飞流直下   没过几日, 越栐信出发读书去了, 越家自然又热闹了一回。只有一个人哭得停不下来, 谁?越蕊呗。从前只说“往后哥哥去读书了就更远了如何如何”, 这真到跟前了,不是她了, 哭得稀里哗啦的。二太太本来心里还有些不舍, 都忙着安慰她了,也顾不上儿子要远行了。   好容易送走了越栐信, 傅清溪见她可怜,便叫她到落萍院玩。两姐妹说了没多会子话,又哭起来,傅清溪忙哄她, 就听她哭着道:“明年傅姐姐也出去读书去了,我哥哥也没了,姐姐也没了,就剩我一个了……”越想越伤心,哭得停不住。   柳彦姝正好过来,一看这样子,听了她的话,笑道:“谁叫你总是同这样上进的人在一处呢?这要想法子也容易, 你往后啊, 只多同我啊、五姐姐、六妹妹几个一处玩。这下保管长长久久的,哪个书院咱们都不去的。”   一句话说得边上的人都笑起来,龚嬷嬷训她:“又满嘴胡说了, 还拿姐妹们开玩笑,我们姑娘可真是……”   陶嬷嬷摇手道:“不过玩笑话,哪里至于的。”   越蕊那里也带着泪笑出声来。柳彦姝笑道:“你这是听了我宽慰你的话高兴呢,还是看嬷嬷训我高兴?你这丫头!”   越蕊赶紧同她解释用心,她又东扯西扯的,几个来回就叫越蕊全忘了方才的伤心劲儿。傅清溪在一边看了好不敬佩。   越栐信人都上学去了,傅清溪才想起之前他说的什么流言的话来,只当他说过忘了。可没多少日子,忽然外头又疯传了关于她的话头。这回又不是神仙徒弟了,却是个想攀附神仙而不得的可怜虫。   说文星巷里头有人亲眼看见了,傅清溪三番两次带了家里人想去拜见小院主人,都没能见着人。后来总算进了门,可转眼就叫人给轰出来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叫人不得不信。   那什么神仙徒弟的话自然也都是假的了,这假话又是哪个传出来的?自然是得了好处的人特地编了来哄人的。这傅清溪不过是个台上的傀儡人偶罢了,后头牵线的哪个,自己想去!   因之前把她捧上天的时候,她龟缩一隅,根本没在人前露过面,无非把那两本书往书楼里一放就当壁虎断尾了。可那许多人又不认识她的,要想结交她,只好从有交往的人身上过。这么一来,倒是越芃、越萦、越苭几个同别家姑娘千金们交情好了不少。这会儿事情成这样了,她倒没事,却把那几个害苦了。   越苭头一个忍不住,同大太太抱怨道:“娘你说说,真的气死我了!我要同谁交好,难道还要借她的名儿?现在倒把我们都折里头了,我真想狠狠骂那丫头几句!”   大太太皱起了眉头,马嬷嬷赶紧先开口劝道:“姑娘消消气儿。这都是专有那么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今天这么说了,明天那么说了,都是吃得闲得,姑娘什么身份的人,哪里能同这样的人计较。”   大太太也道:“你提你傅妹妹做什么,她做什么了?!”   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同谁说的,顾自道:“方才在老太太那里,我还说要不要查一查。这前后两套话,到底哪里传出来的!连傅丫头得了书的事情都说得明白,这不是知情的哪里能编的出来?!照我说很该查一查,到底是哪里嘴碎没规矩的奴才,往外头胡咧咧去!   “可老太太说,这事儿如今已经闹得够难看的了。真的又查起来,查到什么人身上,奴才是奴才,奴才还有主子不是,到时候越发牵连多了,说不清了。家里过日子,还要都平平静静的才好。就等事儿过去就罢。是老太太的仁慈,也得都知道好歹才好!你又有什么损失了,气这个,气那个的。你要当时同傅丫头一样哪个都不搭理,也没有如今这番难过了不是?!还想怪谁来!”   越苭叫大太太几句话说的语塞,兼之说流言的事儿,这招数她从前可用过一回的。这回虽同她没干系,不知怎么的还是有些心虚,便不说话了。   越萦站在一边,面上只如平常,只她自己知道,裙里两个腿已经绷得石硬,却是强忍着心里的惊恐和愤怒。   这先前的那番话,里头果然有两分她的手笔,虽不是她直接叫人做的,架桥拨火的招儿却没少使。如今嫡母好好的忽然这么说起来,叫她怎么能不心惊。只是这样事儿绝无自己去认的道理,给自己鼓劲,没事,只要不认就没事,一定要绷住。   幸好大太太转眼就问起越苭读书的事来,才叫她松了口气。   轮到越苭那里头疼了,她道:“娘,照着嬷嬷说的,我这一日也别干别的了,就长在那桌子上算了!昨儿我中间起来出去走走,就叫她说了两句!这哪里是叫我读书,这是把我关牢房里了!”   大太太叹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夏嬷嬷这是尽心教你,你要好好听从才对。这刚开始就喊起苦来,往后还怎么办!”   说了这话有意无意看了越萦一眼,越苭看见了,想起上回自己同柳彦姝吵架,结果就叫越萦得了去天香书院的机会。这回自己若是又出点什么事儿,这人定是巴不得把夏嬷嬷要了过去呢!恨恨咬了牙道:“娘放心,我,我会好好听嬷嬷的话!”   大太太这才露出了笑意来,马嬷嬷在一旁道:“姑娘这么说了,太太这下可算能安心了。”   大太太笑笑,又道:“叫人把夏嬷嬷写的那份作息再抄一份出来给三姑娘,你们都要用心才好。”   越萦赶紧道:“定不负母亲苦心。”   越苭暗暗瞪了她一眼,好在没人瞧见。   柳彦姝自然也听了那些流言了,跑去看傅清溪,见傅清溪又在看书,叹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看书,外头都把你传成什么了!”   傅清溪道:“随便吧,我哪里管得了那些。你来了正好,帮我把这张纸裁一裁,她们的手都没你准。”   柳彦姝好好跑来说流言的,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裁了半日的纸来做本子用。   要说都恢复原样还是不能的,只董九枢就比从前行事更谨慎了几分。本来米契交易的消息都是用书信递进来的,如今作鬼还弄个盒子,里头几本账目细录,那些米契交易的纸张就混在里头。还教了傅清溪一套暗记的法子。就这么,平白多了一趟手脚。   傅清溪叹气,董九枢便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名声什么的流言是不要紧,这可都是关着真金白银的大事!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等亡羊补牢,就晚了!非得把功夫做到前头才好!你听我的!”   傅清溪还能说什么呢。连她自己递出去的,也得混在那些账目细录里头,搞得跟密谋叛乱一样也真是够了。可她一个“账房先生”遇着这么爱“防患于未然”的东家,听话照着做才是最简单的法子。   就在他俩从米契市场上又小赚了一笔的时候,又出了一件事,叫董九枢放心不少。   宋家两个老供奉,却是认识悠然叟本人的,他两个比对了越家传抄出来的那两本署名“悠然叟”的书,发觉根本不是悠然叟所著。里头有许多话,都不符合悠然叟遣词用句的习惯。接下来,又有人从王家、宋家、陆家几处找到了一些早年收存的悠然叟的散述,开始了字句敲定比对的无止无休的日子。   今日你这么说了,明日他又那么说了。傅清溪也跟着沾光,现在不是企图结交冶世书院先生而不得的可怜虫了,而是把个江湖骗子当成老先生的睁眼瞎。   柳彦姝又天天给她来说这些,她直告饶:“好了,好了,就由他去吧。管他们怎么说我,我还不就是这样!”   柳彦姝想想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还多想了些,道:“虽然外头不晓得你姓名,只说府里的表小姐如何。可亲近的几家都是知道你的。这名声上头到底是有些影响……往后……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说法……”   傅清溪摇摇头道:“没事,我同他们一点不相干。”   柳彦姝想起她同谢翼的一笔糊涂账来,有心想问,料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叹气罢了。   她却不知道傅清溪这会儿心里正重新看待起她来,忽然对她多了许多同情。   ——这阵子下来,可算叫傅清溪知道“有”的苦了。从小到大,多半苦的都是“无”的事儿。没有爹娘,没有自己的家,没有出色的容貌,没有过人的聪慧,不会说话,不知道怎么讨长辈欢欣……好看的衣裳穿着也不好看,一样的胭脂用起来就是没旁人鲜艳,肩太溜、脸不够白、手也不好看……   可这阵子,她不过凑巧在联考里得了一个也不算很好的名次,之后误打误撞投了某个老先生的喜好得了千金宴的魁首并几句颇有偏颇的称赞,就被人详查起来了。问来查去,一家子不安生不说,还连累了那对身子本就不太好的主仆,叫她心里内疚得无以复加又无可奈何。   传言一起,更得了,笼了这么一个虚有的身份,哪想到这世人听说“冶世书院”的名头,都跟饿虎见了肉一般,忽然出现那许多人事要应付……哪里应付得过来?!   幸好,幸好她是知道自己斤两的,更没有太大的希图,才勉强保一点安稳。可想想,这若是个要往世上做点什么去的男子,像宋陆王齐这样的人家来邀了,是能轻易推拒的?嗐!苦!   再想柳彦姝,自小凡见过的人没有不称赞其容色的。这不是一样天生跑不了的“有”?是以各近家的小爷们,多少都愿意同她说话,逢年过节送了东西来了,如何应对,收不收,都不好办的,这些不都是麻烦事儿?!且都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只那张脸在,就是个天生的麻烦了!   这么想想,自己这个柳姐姐也真是可怜的很。自己不过熬过了这一阵,就还能窝回去,这柳彦姝随着年岁日长,往后这麻烦只会越来越大的,可怜!   柳彦姝看傅清溪看着自己,神色怪怪的,还当她到底想起往后的大事来了呢。俩人要好是要好,只想事儿全不在一根弦上颤。 第115章 乏怒   若叫小院的老先生瞧见傅清溪现在的样子, 一句“钻进钱眼里”是逃不过的。董九枢如今对傅清溪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上年秋天开始, 她在米契市场上几无失手, “这丫头是财神爷投胎的?”明明傅清溪回回都想把自己分析的过程同他细细说清楚,他全没有耐心听, 宁可相信自己遇着财神了。   流言起、变、退, 柳彦姝跟着着了一回急,傅清溪自己是全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谢翼特地抽了一日过来, 却是同傅清溪道歉来的。他道:“那日是我急躁了。”   傅清溪赶紧摇头,只说没事。   谢翼皱了眉头道:“若是一早你同我说起,也不至于有后来这样的误会。”   傅清溪自想了一回,答道:“实在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她同谢翼一年才见几回, 那说起话来她都已经觉得累人得很了,哪里还会想多说多话多有瓜葛!   谢翼心里无端端起来一股怒意,只是傅清溪那又呆又冷的样子叫他要发火都没地方发去。深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好吧,既然你都不在意。”   傅清溪认真点头:“嗯,都是流言罢了,同我实在没甚干系。”   周围人过来说话,两人也没能再说什么。转过身谢翼开始有些疑惑了, 这傅清溪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 自己又是怎么看傅清溪的。怎么好似什么都模糊起来。   没多久这小聚也散了。——自从联考新制以来,如今简直年年都是要命的年份,再不是从前了, 没有那么三两年的日子好蹉跎。是以就算说笑,心底里总有根细细的弦绷着似的,叫人不能全然放松安心玩乐去。自然,像越苓这样的是不算在里头的。   人群一散,傅清溪赶紧回去继续自己每日的功课。越苭却真心不想回碧梧院去,要是能够,她恨不得把这东花园和后花园都逛它七八遍才好。奈何边上丫头催了:“姑娘,快回去吧。一会儿三姑娘都回去了,没见姑娘,太太又要问了。”   越苭闭了闭眼睛,心里暗暗骂了两句,却是不敢再耽搁,只好回去。   刚到院子,果然就听大太太在问起她,赶紧答应一声快步走了进去。大太太看她回来了,点点头道:“今日又耽误了些功夫,赶紧上去读书去吧。”   越苭听了这话,简直心如死灰。到底没奈何,上了楼,夏嬷嬷已经帮她把要看的书和做笔记用的簿册都打点好了。越苭往桌边一坐,仿佛能听到“当啷”一声牢房落锁的声响。   夏嬷嬷见她只顾呆呆坐着,便道:“姑娘可是累着了?昨日同前日的功课都有积到今天的,若是今日还……那明日可就更多了。”   越苭暗暗咬了咬牙,看一眼边上被夹在立牌上的日程安排,从边上拿起书来,认命开始翻看。   夏嬷嬷在一旁松了口气。她可是十分珍惜如今这个身份的。早在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她管的事儿也不算差,只是上头都是老太太用惯了的老人,没有空子留给她们这一群了。谁都晓得,这当嬷嬷的,身份两个字能差出天地来。最好的自然就是跟着嫡出姑娘,得了信任,认作心腹,往后等姑娘成了主母,自己自然就是当之无愧的总管嬷嬷。   只是时运不济,又没甚么脚力,后来凭着认识几个字的能耐,做了表姑娘的随侍嬷嬷。这表姑娘听说还是个会同自己的嬷嬷拌嘴闹脾气的主儿。这寄人篱下这许多年,竟然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这样人物,能有什么指望?!只当个差事做着吧,往后的事儿往后再说。   却是传言难信,没想到这个表姑娘竟是个十分叫人省心的。从没什么是非不说,还出乎意料地上进。没两年,自己倒成了叫人羡慕的了。可到底身份在那里,这点好处,也不过一时名声好听罢了。   时来运转,因为表姑娘出息,连带着自己也沾了光,叫大太太开口,老太太亲自发话,就调来伺候四姑娘了。这府里,往后总是大房的,四姑娘是大房的幺女,上头还有一对格外出息的兄姐,这越家千金的身份是实打实的丁点水分没有。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做漂亮了,往后的自己,也是前程无量啊。   怀了这样的心思,夏嬷嬷督导越苭真是尽心尽力。从前跟着傅清溪时,只以“少惹是非”为要。甚事尽量不多嘴,只由着傅清溪去,在一旁看着,若有果然出格的再去报给老太太、大太太不迟。如今对着越苭,真是使劲解数。听大太太的意思,是要越苭学傅清溪的,便把傅清溪的日程作息都细细写了出来,又列作表格,特地找了立牌来夹起来便于时时查阅,督促自省。   连傅清溪白日里用的提神茶都照样泡好了等着。只越苭尝了一口便道:“这温吞吞不凉不热的一股子水腥味儿,叫什么茶!”见她果然嫌弃,才撤了下去。   又有每日按点按时起身走动等话,也一并照着安排了。却又招了越苭不耐烦:“方叫我看书的,我这好容易静下心来看两章,又要我起来走动了,这都是什么道理?还叫不叫人安生了?!”无奈,也只好作罢。   更有晚上不要熬夜费神等话,越苭道:“如今我白日里过得跟提线木偶一样,横竖都是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临到晚上,那张破纸可算没写要怎么睡觉了,我这么松宽会子都不成了?那不如直接把我变成偶人好了,省得我还心烦!”如此,亦只好由她。   晚上睡得晚了,白日里没有精神,就算在书桌前坐足了时候,也看不进去什么。不止看不进去什么,还特别容易动怒。夏嬷嬷因有大太太给的交代,便有些强硬,越苭自觉忍气吞声了一些日子。实在受不了了。这日当着大太太的面发起火来。   她道:“娘,这劳什子的法子我看不是读书的,却是来把人逼疯的!再这么着,且等不到春考秋考联考碎考的,我就死了!”   大太太啐道:“什么死啊活啊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越苭上去抱着大太太胳膊道:“真是没法子啊!娘看看,我如今到了晚间,脚都是肿的!眼睛也干得厉害,一早起来还全是血丝,再这么下去,只怕眼睛要瞎了!就这么着,还不算好呢,还要‘吃话’,我这主子也没有主子的样儿了,连奴才都不是,直成奴才的奴才了!”   大太太拍了她一样,斥了一句,才转头对一旁站着的夏嬷嬷道:“嬷嬷,这丫头是不是偷懒了?”   夏嬷嬷赶紧道:“回太太的话,姑娘并不曾偷懒。”   大太太又问:“那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看她的脚还真有些肿。”   夏嬷嬷道:“许是坐着的时候太长了。”   大太太问道:“那从前傅丫头也这样?就没事?”   夏嬷嬷道:“如今姑娘每日读书的时辰,并没有傅姑娘那么多。不过……不过傅姑娘晚间看一会儿书就睡了,姑娘晚上睡得晚一些。另外,傅姑娘白日里,看一阵子书后,就会自己站起来活动活动,姑娘也不太爱做这些……”   越苭抬头怒道:“总之都是我不好呗!”   夏嬷嬷忙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大太太拦了道:“这丫头就是没个耐心,嬷嬷往后还要再严厉点才好,万不可轻纵了她反倒对往后不好。这也溜溜一天了,嬷嬷先下去歇歇吧。今天就算了,明日再从头开始。”   夏嬷嬷听了这话,知道大太太要同越苭说话,便行了礼告退。   这里大太太说越苭:“你这脾性是又要回去了?刚懂事了几天!这么同嬷嬷说话?这嬷嬷们的本分就是跟着伺候你们,她若懒得管了,只管把手一收,由着你去,也没哪个能说她!如今她肯替你尽心,你不说好好听从,还这样说起话来,你若不喜欢她,我立时给你调开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越苭一听这话马上不做声了,若依着她脾气,恨不得立时叫夏嬷嬷走了才好。可是一想到夏嬷嬷或者就去教越萦了,到时候又跟前几年似的,叫越萦又时时处处压自己一头,那真是不要活了!想了会儿,便道:“娘,你也看了夏嬷嬷给我定的日程了,这、这是个正常的人能做完的?还不是一天两天,她还把我今日做不完的加到明天去!这叫什么事儿!我看呐,她多半也没什么本事,只是贪恋娘答应的好处和如今这个位置,才胡乱编了这么一套出来哄人。最好我受不住,便好说不是她不会管,是我自己不成才!”   大太太自然说她胡说,可那日程她看着也确实有些累人的,便拿眼睛去看马嬷嬷。   马嬷嬷笑道:“姑娘是怕被人坑了呢!这么着,我同陶嬷嬷从前还算有两分交情。明儿后儿的我就去寻她说半天话。顺便看看傅姑娘寻常没人见着的时候都在做些个甚!”   大太太听了这主意觉着不错,便算默许了。果然第二日,马嬷嬷一早就去了落萍院,下晌才回来。之后几日,早中晚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去找陶嬷嬷了,一待就是大半日。   如此几回,回来对大太太叹道:“夏嬷嬷并无虚言。傅姑娘确实整日不是在看这个书,就是在对那个账,要不然就是一排排开几本书来回来去比着看。一行还做笔记。真是没个空的时候。旁的什么站起来走动,晚上不熬夜等话,也都是实情。”   大太太见马嬷嬷神色,笑道:“嬷嬷看上去十分感慨。”   马嬷嬷笑道:“不瞒太太,那傅姑娘寻常不好声言,人材也生得一般,实在不打眼得紧。可如今这几日看下来,嗐!这、这姑娘还真叫人心疼呐。也没个人看着管着,就自己那么凭自己安排。连要泡什么茶水,都是她自己为了赶困头想出来的。再叫底下人做去。不像咱们姑娘,太太什么都给打点得妥妥当当的,大姑娘人在西京,有点什么好玩的有益的,都赶着给寄回来……唉!”   大太太听了也叹道:“这一比,苭儿就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马嬷嬷笑道:“奴婢可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姑娘天生的好命,这人同人,这生下来命就定了的,这可没法子!” 第116章 漩涡自生   马嬷嬷总算走了, 陶嬷嬷见消停了, 叹口气也放下心来。   正好傅清溪看完了这日的米契交易数目和几处汇来的天时情况, 正在屋里来回走着弯脖子耸肩地活动, 主仆两个便闲话两句。   陶嬷嬷道:“这马嬷嬷连着来这么些日子,还当是想来替我的班呢!”   傅清溪笑道:“嬷嬷也开始说笑了。”   陶嬷嬷笑道:“从前老太爷刚进天工苑那几年, 也常有别的府里来人, 在咱们府里一待待大半天的。好容易送走了,转天又来了!倒是回回不空着手来, 咱们在老太太院子里当差,忙着清点送来的礼。不年不节的,连回都不好回!”   傅清溪便问:“都是来做什么的?”   陶嬷嬷道:“还不就是同马嬷嬷一样!来看看咱们老太爷寻常在家吃的什么米喝的什么水,家里有没有供着什么了不得的神仙, 还是住着隐世的高人!”   傅清溪乐得差点闪了腰道:“嬷嬷,您这都能去演书了!”   陶嬷嬷顾自笑笑,又看看傅清溪道:“这马嬷嬷来这几日,我还真有点担心姑娘。”   傅清溪歪歪脑袋:“担心我什么?”   陶嬷嬷道:“担心姑娘被搅扰了不得安静读书,又怕惹得姑娘不耐烦了跑出去说什么话!”   傅清溪哈哈乐道:“嬷嬷总当我还是小时候呢,哪里会那么不知事,更不会那么轻易受了扰动。”   陶嬷嬷高兴地看着傅清溪,满面笑着点头道:“姑娘现在可真是太叫人省心了!马嬷嬷过来, 无非是看看姑娘如今都在干些什么。上回那么折腾了, 还不足,还要拉一个眼见为实……也确实有些太过了……姑娘如今耐性好,这是好事。”   傅清溪想了想道:“也不是, 实在我没在忍什么,我是真不生气,不是忍着不要发火。”   陶嬷嬷问道:“姑娘不生气?”   傅清溪点点头,自己体会一回,才道:“从前生气,无非对着哪个人的言行怀着一点‘岂有此理’的心思。‘怎么能怎么待我’、‘怎么能这么没有规矩’、‘怎么能这么坏’、‘怎么能这么势利眼……’”   陶嬷嬷噗嗤笑出声来,这些委实都是傅清溪小时候懊恼时候嘀咕过的话,也不晓得自家这姑娘是果然都这般记着呢,还是如今心底里翻出来仍是这样语气。   却听得傅清溪接着道:“可我如今,实在没精神去管旁人的‘怎么能’了。那个‘怎么’,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因由,不过是此人言行同自己认作的‘该当’不同罢了。这事实俱在,还问什么‘怎么可以’这样的话?他就可以,他就是这么般做这般想的,我就是生气,又有何用处。   “如今我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事情上。我每日每时想的都是‘我要如何’,‘我该如何’。旁人长也好短也好,是也好非也好,我管不了了。我连自己要做的事都忙不过来,我连自己犯的错究竟为什么错的、怎么错的都想不明白,哪里还会去管别人!   “一天就十二个时辰,一年就十二个月,我多一点精神去生气‘旁人不该如此’,就少了一点精神去做‘我想做能做之事’。而我能做的事情,一点点做起来,是会累积的,会给我铺一条同从前不一样的路,拉着自己去到一个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的。可是生旁人的气呢?心心念念怒意滔滔‘怎么会有这种人’,到底也没什么用。那究竟是旁人的言行,最后累积成的是旁人的一辈子。我还是顾自己比较好。”   陶嬷嬷眼眶有点湿了,赶紧低了头深吸口气,才又看向傅清溪笑道:“嬷嬷听不懂姑娘说的什么。不过嬷嬷这么瞧着,知道姑娘如今的想法定是对的。姑娘不晓得,如今姑娘往那儿一站,就同从前大不相同了。说不好那滋味,就那么堂堂正正的样儿,嬷嬷看着心里很是高兴。”   傅清溪想想笑道:“大约是我如今自觉真的‘知道’一些事情了吧。感觉自己可靠了许多。所谓自立,要自己单个不依不靠地就能立着,那就是自己本身可靠才成呢。”   陶嬷嬷笑道:“姑娘如今说话也同从前不一样了。就这样,往后她们再有什么背后的事儿,姑娘就那么堂堂正正地同她们说好了。”   傅清溪笑道:“可是却没有人来问我呢!”   也确实如此,那里大太太把越苭叫来,马嬷嬷把自己数日所见都一一说了,力证夏嬷嬷所言不虚。最后大太太道:“我看啊,你若真的坚持不下来,不如私底下问问你傅妹妹,看看人家是怎么做到的。这一点不掺假,她真的就是日日如此过来的。”   越苭怎么会肯下这个面子,自然只当没听见这说法。大太太深知这个女儿性子的,只好盼着大女儿能通过书信教她一些吧。   晚间躺着,傅清溪也在想府里人等的事儿。   想当初自己分班备考时候便不算差,后来去参加了几回数试,也得了些嘉奖,老太爷也夸过自己两句。只是自己从来普通得过分,便是如此,也没哪个真当自己如何了。   后来有了联考和千金宴的事儿,要说联考时候,还没见人太过如何。千金宴那老先生的话一传出来,才真的炸了锅了。忽然连之前的那个最低一级的联考加分也有分量起来了。又开始翻自己的书信书籍,悠然叟一个署名,就直接把自己同冶世书院那样的地方关联上了。就那么几日,平平常常的自己,忽然背放毫光成仙成神了!   如今流言已过,自己也当着府里人面被从小院里“赶”了出来,那两本书也被一干老先生证为“伪作”,可府里的人又不肯相信自己还是那个平平常常的傅清溪了。还要上下左右乘人不备地来查探,好像盼着能发现自己晚上如同三老爷的灵符那样在窗口吸收星月之力,才说得过去似的。   自己如何,自己最清楚不过的。可这个短时间内既没有更厉害也没有更不堪的自己,在周围人的眼里换了多少种色彩光芒了。这人,到底看见的是什么?且这人是多不舍得抛弃既有的想法认定。认为自己平常的时候,即使自己努力了已经有些成绩了,也不会看到。认为自己非凡的时候,即使事实证明了那些原是假象,也还是会顺着‘非凡’的认定去策划行动。   这心念的惯性,在米契交易上如是,在生意买卖的更迭上如是,在数象演变中亦是。   她顾自左思右想,却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性地将周遭发生的事件条分缕析,继而与数象推演相关联了。   学渐成网,遇新知新事,皆能纳入网内纵横联系,熔炼日久,便如获得了一枚开启世间认知之钥,又如铸成与己合一的神兵利器。渐于万事万物中见己道,又能以己道解万事万物之窍要,是为学之漩涡自生。自此以已知为根而化无知,经年累月,渐至通达。   内华外润,发觉傅清溪有变化的不止陶嬷嬷一个。   这日在颐庆堂里坐着说话,老太太忽然道:“我瞧着,你们怎么都忽然间长大了许多似的。尤其是傅丫头,真是有个大人样儿了。”   二太太也道:“大约春天长个的缘故?蕊儿去年做的裙子,今年就嫌短了。”   三太太道:“老太太一说还真是,傅丫头看着好生沉着安定。”   大太太在一旁笑而不语,四太太把手里刚睡着的越栐齐递给了奶嬷嬷,摆摆手道:“得了,老太太,别听她们的。什么长大了,沉着了,又不是隔了十天半月见一回的,这天天见,还能一夜长大了不成。您呐,是今儿刚换上新眼镜,瞧得明白了的缘故!”   老太太笑得差点没失手跌了新镜子,妯娌几个也都乐得不成。   底下越苭看看傅清溪,忽然问道:“傅妹妹,你读书到底有什么诀窍没有?不如给我们说说?夏嬷嬷照着你的作息给我排了日程,这都快要了我的命了!”也不待傅清溪说话,她又转脸对越萦道,“三姐姐,你怎么样?可能做得完?”   越萦点点头道:“做倒是做得完。”   越苭看着她,见越萦不说话了,便道:“你这说话喜欢说半句的毛病多早晚能改?什么叫做倒是做得完,然后呢?这语气后头难道不应该有个‘但是’?!”   越芃在边上听了笑出声来,越萦淡淡道:“做完了也没什么用……且今天做得完,明天后天不一定都能做得完了。不过……我的日程是自己排的,恐怕同四妹妹的还不一样。”   越芃问傅清溪:“傅妹妹,你那作息我也看了,真是了不得,你当真日日如此的?可怎么坚持下来的!”   傅清溪道:“这作息也不是忽然就如此的,是慢慢习惯了,最后变成这个样子。因是一早习惯了的,倒也没觉得如何难捱。”   越苭问她:“你不犯困?”   傅清溪道:“我中饭之前就开始喝茶了,这样下晌都不会如何犯困的。”   越苭又问:“那么一直坐着看书,你看得进去?”   傅清溪想了想道:“实在是反了,并不是因为有作息管着,所以什么时候必得看书。是因为有许多书要看许多事要做,所以不得不尽量仔细安排时间。”   越芃问:“不管哪个先哪个后,到底要看那么长时间,看了能记住?”   傅清溪道:“我习惯一边看一边随手记录,若是跟旁的书里有瓜葛,就把那几本书也拿来一起对着看,这样就容易记住了。”   越苭道:“日程里规定的书还不够?还叫你越看越多了!连别的书也牵扯进来了!”   傅清溪道:“大概各人习惯不同吧。习惯如此了,效果倒也还可以。”   越芝这个时候插话了,她道:“傅妹妹,这读书最要紧的是什么?我们做不到那么许多,你只捡最要紧的说一条吧。”   余者几人听了都点头,傅清溪想了想道:“最要紧的……应该是坚持吧……即使一天特别努力了,如果接下来三四天都懈怠,那一天努力的成果也剩不下什么了。但反过来,每天只做到一点,虽然不多,但是每天都坚持的话,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半载的,也会有相当的积累了。最要紧是长此以往,养成了习惯,便不觉费力。那点从前要把控自己的力气,就可以省出来另外做点事情了。”   大家都盼着她说个什么叫人意外精彩的窍要,结果来这么一个坚持,都觉得无趣,越苭长长出口气道:“得,等于没说!”又看看越萦道,“这丫头如今把你的本事学了十足十。问起她来,就说些没用又没错的话,丁点不是不担,也丁点实用的好处也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越萦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说话,傅清溪想起自己从前也是听不出“对”的话“对”在何处的,只一笑而过。 第117章 倚重   这时候, 柳彦姝却道:“你们听了不信, 我来做个证吧。你们是看她如今风光了, 觉着她是忽然厉害起来的, 不晓得是吃了什么仙丹,还是遇着什么神仙了。实则她这都疯魔了多少几年了。你们若不信, 只去她房里瞧瞧, 那边上的高柜里,堆高的都是本子。别说看了多少书, 只那么些本子,要写得那般密密麻麻的,也不晓得要多少功夫了!她真是通年不歇的,连过年那会子, 我回去还想寻她玩会子,她都已经睡下了。耳朵眼里塞了棉花布团,就为了第二日早上早起好再看会子书。   “联考那阵子,我同她一处用功了几日。那真是……那哪里能叫过日子?都跟受刑差不多!就那样,我早上也起不来,没她每日看书用功的时辰多,单一个时辰来论,也没她能做的事儿多。这两相就都差着了。好容易考完了, 听说还要上学, 我这心里真是,那股子仙气都泄了呀!看着书本都烦!可她呢,照样, 就跟考试之前那阵子一样,还是每日卯时起读书,子时睡。就跟……就跟一根会读书的木头似的!……是以你们还问她呢,你们看我问不问?那样要命的法子,就是要教我,我也不想学!”   几人都笑起来,越芃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难道她用心读书时候,你又不读书,还跑去闹她不成?”   柳彦姝伸出自己手来道:“我怎么不知道?她那些本子,一多半都是我裁的呢!说我从前改衣裳练出来的能耐,手稳,裁得比嬷嬷丫头们都好,叫我给她裁纸……”   她话说到这里,连越苭都笑得不成了,越芃道:“素来只看你欺负她的,哪想到私底下还有这样的事儿!”   柳彦姝叹道:“所以说那个联考不甚公平,实则她的分很应该分我一些儿的,我自己没工夫看书,我都在给她裁纸嚒!”   众人笑倒。   这话传到上头,老太太笑道:“柜子里堆高的簿册?这不是多福轩的样儿?!”   说起了多福轩,老太爷不禁念叨,没两日还真回来了。自上回发了一通火,后来不晓得同老太太商议了什么大事,惹得老太太很是不高兴了两日,最后大约还是依了老太爷的主意,如今总算雨过天晴。   老太爷到家,照例家宴,这回吃了饭,却把在家的孙辈们都叫到跟前来闲话了半日。第二天,老太爷跟前的秦伯亲自来落萍院请傅清溪往多福轩去。这秦伯自小伺候老太爷的,连大老爷几个见了他尚要行礼,这回亲自来请傅清溪,傅清溪没到多福轩,这话就传进所有院子了。   到了多福轩,老太爷在大案后头坐着,傅清溪上前行了礼,老太爷笑着叫她到偏厅先坐着。过了一会儿,老太爷也过来了,先问了一遍傅清溪的学业,又说了一回来年春考的事。听说傅清溪已经决定来年参考,点头道:“你如今的能耐,已经很可以下场一试了。只是那个通考的科目还要下点功夫。万不可大意倒在阴沟里翻了船。”   傅清溪听老太爷把通考的科目说成阴沟,不禁莞尔。   老太爷笑道:“外祖父这回把你叫来,却是要你帮忙的。只是不晓得你学业忙不忙,腾不腾得出手来!”   傅清溪忙道:“请外祖父尽管吩咐。”   老太爷笑了,细细说起来。老太爷自年轻时候就走理术一道,虽没上过什么书院,家学渊源在,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等进了天工苑那地方,真是如鱼得水,年纪轻轻就创下了许多功绩。只因天工苑特殊,里头许多东西堪称国之重器,虽是有功也不能大肆表彰,更不好昭告天下。实则老太爷在国朝中的分量,比府里人所知者不晓得要大上多少倍了。   他如今年事已高,也带出了几个尚算不错的后辈,苑里陆续归拢梳理了老太爷这么些年来的成果功绩。老太爷做到如今,所得自然不止于理术一道,还有许多体悟在细处的,他心里还想整理一下这些,却是不便于委托苑里做了。   他道:“这算我私事,不好公器私用劳烦他们动手。且这些东西,也不成体系,零零碎碎的,我想着就辑录了放在家里,看往后谁能看懂几句便看懂几句。虽是同苑里那些事务无干,可我到底做了一辈子这些,多少东西从这上头来的,若是丁点那样思路都没有,做起来估计也不顺当。你那几个舅舅你是知道的,整日忙些不要紧的事儿,我也不想叫他们做,省得淘气。想来想去,就你这丫头还成。你如今学数术已经学得入门了。这数术同我们理术有许多相近相通的地方。就想叫你给我做这个辑录,你看可成呐?”   傅清溪道:“外祖父,我可实在没多大学问,怕做不好。”   老太爷哈哈笑道:“不难不难。我从前有记笔记的习惯,拉拉杂杂的写了许多。如今刚理出来一些。你先拿去瞧了,看看能不能做,可好?”   傅清溪点头道:“这样最好了。”   老太爷又问:“会不会耽误你读书?”   傅清溪想了想摇摇头道:“应该不会,我每日本就有专门的时候留着来看同考试没关系的书,就把这时候拿来看外祖父的笔记,并不碍什么。”   老太爷笑叹道:“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好,如此这事儿外祖父就交给你了。那些笔记一会儿我叫人给你拿过去。”   傅清溪答应着,老太爷又问傅清溪几回参加数试的事儿,听傅清溪说上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考题,乐得合不拢嘴。   祖孙二人聊了好一通,老太爷那里又有人来访,傅清溪才辞了出来。   秦伯亲自抱了老太爷的那些笔记,送傅清溪回落萍院,还特地告诉她道:“老太爷吩咐先把他老人家早年的笔记拿来给姑娘,姑娘瞧了有什么有疑的,只管记下来,等下回老太爷再来家时,细细问来。”   傅清溪听了记在心上,等秦伯去了,她正待翻看那些笔记,柳彦姝匆匆来了,笑道:“你可真了不得!”   傅清溪道:“我就晓得这下又清静不了了。”   柳彦姝白她一眼:“说什么呢!这下谁还敢吵你?若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来这里打探什么来,你下回就直都同老太爷说,看最后谁来扛这个锅!”   桃儿同杏儿都不自觉地浑身一紧,陶嬷嬷暗笑不已。   果然之后并没有谁再来问起过什么。转日老太爷还回天工苑去了,众人在颐庆堂说话,都快散了,老太太忽然对傅清溪道:“你外祖父叫你帮他整理那些东西,虽是要紧的,最要紧还是你自己的学业。若是学业上吃紧,他那里先放一放也使得的。”   傅清溪赶紧起身恭领了这话。这下众人看她的眼光都越发不同了。   回去路上,越苭忍不住道:“祖父到底什么东西要傅丫头来帮手?姐姐就快回来了,叫姐姐做不是更妥当?这……”   大太太强压了怒气道:“住嘴!长辈的决定要你指手画脚的?!”   越苭见大太太生气了,不敢再多说,心里憋屈得不行。   越萦却道:“祖父那里多是理术之道的东西,傅妹妹学的数术还算相通些。”   大太太叹道:“就是了,总是有道理在的。你这眼珠子只看得见鼻尖的性子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越苭见大太太当着越萦的面这么给自己没脸,一时也顾不得什么怕不怕的了,拔腿就往自己房里跑。大太太看她跑远,被气怔在那里,马嬷嬷赶紧过来扶着,大太太颤着嘴唇道:“嬷嬷,你、你看看她……这、这是什么样子?!”   马嬷嬷赶紧劝道:“姑娘还小呢,太太莫要生气,咱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香雪院里三太太同两个儿子开玩笑:“瞧瞧,还一直说老太爷夸你们呢,怎么这样的事儿就不叫你们做了?”   越栐谦道:“我们哪里做得了什么整理的事儿,祖父这叫知人善任。娘你不要在背后说祖父坏话……”   三太太气得发笑,一巴掌拍过去:“我把你个贫嘴的猴子!我还没开始训你,你先给我栽起赃来了!”   越芃在一旁坐着,笑而不语。   如此人心各异过了几日,只越苓当面问过傅清溪:“祖父到底叫你整理的什么?”傅清溪还没来得及说话,越苓就叫她姐一把给扥了回去。越芝瞪了妹子一眼,又对傅清溪道,“傅妹妹,你不用理她!”   傅清溪心知她们都想知道究竟,只是又不好问自己,便直言道:“祖父说要整理一些早年的杂记,待整理好了要放在书楼里给大家看的。因说怕会跟理术有关联,便叫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众人听说往后要放在书楼里的,都露出笑来,只越苓撇嘴:“原来是这样啊……没意思!那还有什么意思!”又被她姐拍了一记才消停了。   过了几日,董九枢几个来府里,往小花厅去时越栐仁还开玩笑说起这个来道:“祖父却是相信我那表妹多些,都没说叫我帮忙,难道我不是学理术的?”   董九枢却道:“你还真别说,要换了我,我也找那丫头不找你。”   他话未说完,越栐仁已经欺身上前要抓他:“你混比什么?当我听不出来你赚便宜呢?!”   董九枢赶紧一矮身躲过,又不停告饶:“我真没那意思!这又没一点好处的,我能干这个?!”   周围起哄的起哄,劝的劝,好容易消停了,那边越家的姐妹们也过来了,才各自分开说话。   董九枢同傅清溪又凑一起去了,董九枢还往远处看看,见傅清溪看她,笑道:“我还以为谢翼要过来同你说话呢。”   傅清溪摇摇头道:“谢三哥的话不好接,说起来有些累人。”   董九枢捂着嘴乐了半日,忽然道:“你这丫头,也不小了,终身大事知不知道?就丁点没想过?”   傅清溪心里另有一桩“终身大事”,只是同寻常人说这词儿的意思不太一样,便皱皱眉头道:“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自在点……”   董九枢听了眼睛一亮,击掌道:“好一个自在点儿!你这丫头不错,真不错。真知灼见啊!这人要怎么自在?自然是一个人才最是自由自在的了!谁的话也不用听,也不用管着旁人喜欢不喜欢、乐意不乐意的。对不对?这不是最明白没有的事儿?!可惜啊,偏有人想不明白这样道理!就我家老头子,都跟我提了好几次了……我他娘就想不明白了!我一个人好好的,干甚非要另外弄个认都不认识的婆娘来看着我管着我?!简直是岂有此理!”   傅清溪没忍住,居然点了点头…… 第118章 孤云   这边正有两个一心都是“岂有此理”之事的人。   谢翼面色沉沉坐在一旁, 柳彦姝有些担心他同傅清溪的关系, 可是这事儿没有人挑明过, 自己怎么开口才好?有些踌躇。   就看谢翼往那边正说话的傅清溪同董九枢看了两眼, 长长叹了一声。   柳彦姝问道:“你有话要同清溪说么?我去把那个讨厌的老财主赶开!”   谢翼又看了一眼那边,摇了摇头道:“算了。”顿了顿, “我想着, 她大概也没什么话要同我说。”又转过头去看着那俩人,低低道, “她同我没有那么些话要说……”   柳彦姝看了看,跟着叹道:“她就是满脑子都是数术的那点事儿。董九抠最狡诈的,晓得她性子实在,转拿些买卖事务上的事儿来同她说。清溪都当件事儿似的想起来, 还跑去查许多东西,替他出主意……也不知道他得没得着好处……不对!他必定是得了好处的!要不然,以他那性子,才不会一回回往这儿跑呢!清溪呢?什么也没得着。连盒棋都舍不得买!越发学抠门了!就不该叫他们两个在一处待着。”柳彦姝越说越有些上火了。   谢翼却摇摇头道:“她说她数术上许多事儿,还是因着这些买卖来往的事儿才想明白的。这个……也算一个好处吧。毕竟,她是一心要春考的人……”   柳彦姝点头道:“昆仑书院那边都有学长挺看重她的。估摸着只要来年春考不出什么大岔子,咱们这里就又要多一个五大书院的门生了!”   谢翼扯了扯嘴角,不曾接话, 柳彦姝忽然想起来道:“她既从买卖上能学东西, 你那里难道没有买卖?一样拿来同她商议就好了!从前好似听清溪说起过,说你跟她说了些印坊的事儿,怎么后来倒不说了?……清溪同董九抠真的什么都没有的, 这个我敢保证。”   谢翼一时也面现迷惘,良久,才缓缓道:“买卖来往,里头事情很多,很多……相互算计勾心斗角之事……我……亦不欲她整日去想这些。她喜欢戏本、一些小玩意,就……就喜欢那些,做些自己高兴的事儿就成了。何苦去弄那些叫人烦心的事儿……”   柳彦姝见谢翼竟吐露心声至此,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说你这话说给清溪听了多好,这会儿叫我听了又有何用。不过听到他如此替傅清溪着想,心里还挺高兴的,正想再劝,忽听得谢翼又说起另一番话来。   他道:“姑娘们一旦一心谋求上进起来,就不是最开始的样子了,就……就跟水被冻成冰一样了……”   柳彦姝不晓得怎么接这句话了,因她实在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一心谋上进”的人。正不知如何开口,王常安借着什么事故作无意地来寻柳彦姝问什么,柳彦姝便也顾不上谢翼这头了。   晚间特地找了个时候,偷偷同傅清溪说了今日同谢翼说的话,完了道:“话我都传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傅清溪想了想道:“谢三哥倒觉着我从前的样子好,我如今是死也不想变回那个没出息的样儿去了。也……也没什么好看着办的。”   柳彦姝心里一急:“你这就……你可得想清楚啊!”说了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舅母同老太太都开始商议大哥和大姐姐的婚事了,连二姐姐和三姐姐都有说起了!你、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赖多久!总得自己有个打算才好!谢翼这……就算不错的了,是你自己……跟、跟木头似的!你……嗐!我不晓得要怎么说了!”   傅清溪心说我自己当然有打算的啊,看柳彦姝一心替自己着急,便道:“你放心,我春考必定能考上的。上了书院自然没人会再催我这些了。往后……自然有办法的。倒是你,你、你……你们自己说了可不算啊……”   柳彦姝红了脸:“你都知道我说了不算了,我还能怎么样。”   傅清溪叹道:“你不如收收心,踏实花个一两年时间考个好点的书院,或者还……还强些。”   柳彦姝瞪她一眼:“你替我考?!要我学你那样过日子,我宁可在家呆一辈子!”   这就算谈崩了,两人各有各道,还都说不动对方,只好求同存异吧。   等柳彦姝一走,傅清溪自己坐那儿想想。这“情”之一字还真是比“懒”、“惧”更可怕,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滋味,居然这么引人!在她看来,柳彦姝或者还有两分为从今往后的日子打算,那越芝就真是一头栽了进去。哪里还有半点心思放在读书上?从前就在上课的时候走神,如今不用上课更不知道如何了。   本来还以为联考新制一出来,或者四太太会叫她们两个重新回书院来。哪知道却是一句没提,还是不时去一趟金家的家学了事。上回听越苓所言,那王家兄弟往金家去的也不少,从前都没听提过的,眼看就是为了见越芝去的吧。   这人都跟瞎了一样,只顾着眼前不知何滋味的一个情字,往后又如何?照着傅清溪想来,就是再喜欢的东西,也没有办法一直念着。这所谓“喜欢”的人,又能喜欢多久?若是以学之道而言,这种“喜欢”迟早有一天没了踪影,又能为从今往后的日子留下点属于自己的什么?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   大好时光,怎么不用来读书呢?怎么不用来学习呢?能弄懂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东西,能学到许多从前不会的能耐。是另一个层次上的成长。是自己“养育”自己的又一次成长。这可是往后用一辈子的事儿啊!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全不知道这些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她看不懂旁人,旁人又哪里看得懂她?!   越苭书桌前坐了一会子,往本子上胡乱画了几笔,就叫了人来伺候洗漱。   夏嬷嬷见了,问道:“姑娘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越苭一点头,漫声道:“都做完了。”   夏嬷嬷看看桌子上摊放着的书,堆做一团的簿册,微微皱了皱眉头。   越苭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怎么?嬷嬷还想考考我,看我记没记住?”   夏嬷嬷赶紧摇头道:“奴才可没有那样本事,姑娘既做完了,就早些歇着吧。”   越苭暗暗哼了一声,一时玲珑和珊瑚端了热水进来,夏嬷嬷把书案收拾了一回,便退了出来。   第二日一早,大太太一大早夏嬷嬷叫了过去按例问道:“昨儿姑娘读书读得如何?”   夏嬷嬷心里斟酌了一晚上了,答道:“姑娘说都看完了。”   大太太初听说看完了心里正要高兴,细品一回这话却有些不是滋味,便问道:“什么叫姑娘说都看完了?到底看没看完呢?”   夏嬷嬷道:“这个奴婢也没有法子确定了。姑娘把昨日该看的书都在书桌上摊了开来,又拿了个本子记了一阵子。奴婢问起的时候,姑娘说都已经看完了。”   大太太皱了眉头,半天道:“成了,嬷嬷先去吧。她那里也该早起做早上的功课了,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夏嬷嬷到了楼上,越苭还没起,夏嬷嬷便问玲珑道:“姑娘一早还有功课的,怎么还没起来?”   玲珑道:“姑娘昨日晚上睡不着,就索性起来读书了。今早该看的,昨儿晚上已经看完了。”   夏嬷嬷心知此事恐怕不实,可她不过是个奴才,还能去亲自翻查一番看看姑娘有没有说谎不成?只好退了下来,把这事儿报给了大太太,大太太将信将疑,只说等姑娘今日下学了她会再问的。   等越苭去上课了,夏嬷嬷又去收拾书桌,见那桌子同昨日自己收拾完的一样,连东西都没动过,哪里有什么“睡不着起来看书”的话?暗叹了一声。   如此几日,夏嬷嬷见大太太也没有说越苭什么,自己一再往前凑,怕反惹了她们不喜,便也不多说了。只按着大概日程安排一日功课,越苭说看完了,她便接着安排后一天的。看着那些连翻都没翻过的书渐渐都被“看完”了,她忽然有些怀疑起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的“大好前程”来。   想想傅清溪,再比比越苭。想那表姑娘出身家世比不上这嫡出姑娘不说,人也木讷,这嫡出的姑娘是从小就被上下长辈称“灵光”的;连相貌上也差了许多,一个只能算清秀,另一个也只稍逊柳姑娘,话说回来,天下能比柳姑娘长得还好看的人怕也没几个了。   可一个愣是凭着一股劲,自己管着自己,一天天一年年地学,如今已经能同天下大考的子弟们一拼了。不仅得了许多嘉奖,连未曾谋面的老先生都交口称赞,就连老太爷都夸了好几回,如今不止夸赞了,还把自己的事情都交给她来做。这能耐!这是实打实的自己的本事啊!不是容貌,十几二十年后还剩多少?不是家世,父母在还好,父母不在就得看兄嫂了。   这人同人啊,一时一刻或者看不出什么来。可一个沿着哪个方向,一刻不停地一步步走着,慢慢的,就差出来了。像傅姑娘那样,一点一滴积累到了现在,到了哪一天,只要一个机会,或者就成了了不得的人了。世上大抵总有许多传奇故事的,如今的夏嬷嬷忽然开始相信,所谓的大机缘,大概也会比较垂青像傅姑娘那样的人吧。   从出生来看一个天一个地的两个人,经了三年五年,转过几个机运,最后却要活出另一个天与地来了!这人的一辈子,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啊…… 第122章 心象   傅清溪到了日子, 坐了府里的车, 还带着打联考之后就跟着她各处考试去的娄嬷嬷并另外几个随侍之人, 往逍遥苑去。到了那里亦同上年仿佛, 各自上了小舟四散做题去。也不知怎么这么巧,傅清溪这回去的地方, 就是上次的那个沙洲。“还真是缘分了。”心里这么想着, 初时的紧张感也散了不少。   只一看那桌上放的东西,却是一愣。上回昆仑书院主持时, 那一处乡村杂记几乎如一本文册了,这回可好,整一本书。想起陆吾书院的名头来,刚放下的心又拎了起来。也不敢迟疑, 赶紧取了翻看起来,看了几页,又往后快速翻了十几张纸,略扫一眼,又往后翻,合上书就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考数术来的?怎么上来就是一本话本呢,开头就是一个故事。往后翻了好些,还在说故事。   没奈何, 先翻着看吧。要说起来, 从之前放下了戏本到如今,傅清溪还真没怎么看过类似东西了。这会儿一捧起来开始读,也有几分熟悉又怀念的味道。故事挺好看, 情节十分紧凑。   讲的是一个寒门子弟名叫贾臻的,因家境贫寒,在求学路上屡屡遭遇不顺,偏是屋漏又逢连夜雨,好容易有个机会,东拼西凑了点银子,家中老双亲忽然又都病倒了。这中间许多细事,构建出一个活生生的世间来,显见是个极讲银钱的地方,凡豪富者各样机会皆多,寒素的则几乎没什么翻身指望。读来叫人心里沉闷,又替文中主人公心焦不已。   急忙往后看,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前头出现了一线生机。原来这地方也有一样买卖,少少银钱就能进场,与米契交易相似又更凶一筹。米契买卖是买卖米粮本身,就算是眼前还没熟,过个半年都是要见现货的。可这里头买卖的是个交易的资格。   以傅清溪之前在做的为例,她认卖的是到秋熟时的若干米粮,到了这书里,她可以买一个资格,这个资格保证她在秋熟时能够按照哪个价格卖出多少米粮。且不同于米契买卖最高不过一对十的保金,这里头那是一对一百,甚至最高可到一对四百。实在是个横发横破的地方。   这之后才是正题,只是这题也怪,它都掺在故事里。这贾臻得了哪里的什么消息,又有什么想法,又跑去问了什么人的主意,之后在这个资格交易的市场里连着看了多少时日,那市场里的公开消息便如外头米契市场上的一样,完完整整地列在那里。然后中间某一章里才出现了题目,叫读书人做出买卖决策。   这一题完,往后翻,又有新的各样消息来了,又有周围人大赚暴富的例子不断涌现,甚至还有儿女之情也夹缠其间,叫傅清溪看了好笑:“这若是话本,老太太决不能叫它进了藏书楼。这里居然是数演的大题,果然是陆吾书院啊。”这么一想,忽然觉着自家四表哥真是天生的同陆吾书院相契。   她自己做着类似的买卖,自然是赚了便宜的,尤其这文中主人公这般焦急时候,实在是越快挣到钱、挣到越多的钱越好,便如同真有其事一般,摆开摊子各样推算起来。   那贾臻自身前途同双亲性命都悬于此役,也不图大赚一笔,眼前这点钱已经够他拼一回前程,只这么一来,双亲医药银钱就没了着落,是以要紧是赚出这救命钱来。可是那两位老人家病势又沉,只怕也不是少少银钱能了的,说来说去,总之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之后情节起落,贾臻遭人算计险些前程落空,那人却偏是小有资财之辈,在这样“唯财是举”的世道,贾臻唯有忍气吞声。这个时候,能从资格交易市场里大赚一笔,不仅是前程同双亲安康的事儿了,还掺了仇掺了扬眉吐气的欲求。   整本完结,一共七道题,全是资格交易的决策。只是混在了故事里头,倒叫人想起来有些迷糊。且最气人的是这故事完结了也没说到底贾臻赚没赚到钱,那些一直欺辱他的人可得了报应,他的爹娘可得了救治,他自己的前程又究竟如何……全没交代,这试题卷子都交了上去,心里记挂的倒是文中人物的命运多些。   原以为这样就行了,忽然又来一船,上头紫衣小婢笑盈盈端上来一个托盘,上头一本薄册子,一本书,并一刀纸。行了礼稳稳放到了傅清溪的跟前。之后便收起一旁小婢们一早收拾好的之前傅清溪所答之题并一应草稿及那本书册,再行一礼,乘舟远去。   傅清溪看看天时,果然离正午还早,看来这回还不止那一本试题,这次又是什么?   拿到跟前一看,那本书册同之前看的那本一模一样,不过是新的,收走的那本上头早让傅清溪圈圈点点乱做了许多记号了。翻开边上的薄册子,细看两眼,傅清溪就呆住了。这竟然是方才那七道题的答案!这、这算什么意思?……   一眼看去,越看越惊,及至七道题看完,发现自己只做对了其中两道。那答卷中,每一题都将其中的推演都一步步写了,傅清溪有些都没注意到,——光顾着看情节了,赶紧又翻那书细查,——这书原来是这个用场,一行对一行看,再回想方才自己所思,脑袋都嗡嗡响起来。   在这个试题结尾,又有一句老话:“试略述所思。”   傅清溪皱起了眉头,把答案上的推演一步步看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推演写了下来,将其中有异的重新核对原书。发觉有几处要紧信息,自己那里也明明列全了的,只是最后做决策的时候,却将其作用弱化了。又有几处资料略有摇摆处,其实从情节展开之前的细事描绘中极容易便可以寻着力证,来确认该资料究竟向力何处。只是自己竟没有做到这一步功夫。还有一些这上头的推演,看着似乎也有待商榷,要细论恐怕要再翻两遍书。   正待以此为题好好“略述所思”之时,忽然想起这是陆吾书院的数试来……心里一激灵,惊觉自己显是已经落了圈套了。   强压住砰砰乱跳的心,放下要同所谓“答案”一较高下的心思,细查几处自己明显错了的地方。虽则若能证明了那“答案”后头关键两步的不妥,自己那一步虽错了,最后的决策却反该是对的。可若是不管那些模棱两可,极富争议之处,只看这些自己“确确实实”错了的地方呢?为什么会错?   她把这几处都摘了出来,拢共有九处,再细细对去,回想当时推演时的心思,越想越心惊。   就这么在那里呆坐了半日,直到边上的侍婢出言提醒,才恍然回神,赶紧拈笔磨墨,快速书写了起来。   等这一份所思写完,放下了笔没待松口气,来收卷的人便到了。等坐上了船,荷风轻吹,才发觉背上凉意阵阵,却是方才被汗湿透了里衣。   这回陆吾书院也有先生讲课,说的正是“人心之象”,傅清溪听得极为入神。“人心已有定象,有定即有限,以各人心解世间象,实乃以有限解无限……”   待回到府里,照样先到大太太处请安。大太太见她神色分外疲惫,心里生出不忍来,叹道:“好孩子,你读书用功上进,是再好没有的。只是这身子骨要紧,精神头要紧。我听人说,这数术是极费心神的,瞧你的样子,恐怕真是费神不少。往后啊,这样的什么会什么试的,也不消回回那么伤神用功去做。你从前的成绩在那里,只要春考过得去,难道还怕进不了书院?若是熬坏了身子,才是什么都完了。”   傅清溪从来少见自家这个向来端肃的大舅母这般长篇大论的,尤其还如此语重心长,忙都垂首敬领了。结果晚间又有碧梧院的婆子送来一碗冰糖燕窝,说是大太太叫送来给傅姑娘的。   陶嬷嬷见了纳罕,傅清溪便把下晌的事情说给她听了,陶嬷嬷笑道:“看来大太太是瞧着姑娘用功出息,真心疼上姑娘了。”   傅清溪笑道:“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陶嬷嬷道:“这就跟咱们要好的人家,看谁家的小娃儿生得好惹人疼,便忍不住要多关照点一样。自家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也总想起来要送些过去。大太太养了大姑娘这样出息的女儿,只是四姑娘性子强了些,有些不服管,再看看姑娘你,看着就那么知事省心,这长辈的心可不就热起来了!”   傅清溪听着只笑,陶嬷嬷却又叹道:“这一个人一个人的性子。大太太这话,要是换个人说了听着,就跟不怀好意似的,叫人不用回回用功去比试,不是叫人多心?尤其那里还有三姑娘、四姑娘呢。可是这话儿到大太太这里,那真是实打实地疼姑娘才会说出这样话来。姑娘只看大太太对四姑娘就知道了,大太太疼人原是这个路数的。舍不得叫娃儿吃苦……”   傅清溪听了这话笑倒,忽然又心里一亮似的。   晚间躺在床上细想,这一样的话,有的人说出来就是别有用心,有的人说出来就是真心疼爱。明明话都是一样的话,却是因为底下的心象不同,就生出偏差来了。可这别有用心的人说的话,未必就真能害到那个受这份用心的人,而这个真心疼爱的人的所作所为,也未必对彼此真有好处。那就要看“受者”的心象又是如何的了。   照着今日陆吾书院的老先生所言,这世上的“无限”本是如如于此的,只是各人各有一个“有限”,就读出千差万别的事儿来了。今日答那题,若是自己寻常做米契时候,有相类的信息环节,恐怕出错的几率就极小。可因在文里,替那个主人公着急,心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厢情愿地愿意“赚”,急着“赚”,明明有些摇摆的信息,也不自觉地朝着“有利”的方向去解释,细想来却是因为自己想要被骗而顺水推舟地骗起了自己。   这不过是一本书里一时的情绪所致,而自己这日常中,有个比书中的人物重要地多的“自己”,还不晓得犯过多少这样“不由自主”和“一厢情愿”的事儿呢。这为学之道,转到后来,恐怕是要在自己身上下功夫的。   她却不知道,真是多亏了她那个叫人害怕的四哥,只在临答前的那一刻清明,就给她换了多大的机缘。 第119章 暗流   大太太那里对越苭也十分发愁,她又把越萦的嬷嬷也叫来问了, 果然连越萦都吃不消傅清溪那样的作息安排, 便也有些起了叹心。马嬷嬷也顺势劝道:“看姑娘是有心要用功的, 只是那法子恐怕不太对。毕竟傅姑娘那性子从小就内向,同我们姑娘大不相同的,实在不合适还强着, 反伤了姑娘的上进心,更不好了。”   大太太长叹一声:“我怎么会没想到这些呢?只是她从读书以来,荃儿没教过她?拜托了多少个教习?总是不成!要去天香书院,那么费劲, 也还是叫她如愿了, 回来不也还是这样!我想着,或者……这孩子就不是个读书的命儿吧!”   这话马嬷嬷不能接了,说不是,自己也没什么能叫越苭轻松上进的法子,若说是,那更不像话了。便只好含糊着劝了几句。   一时外头说四太太来了, 大太太起了身,金氏已经进来了, 大太太便笑道:“这可稀奇了, 有什么事儿你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儿, 我还能装作没听见?还巴巴地自己跑一趟。”   金氏笑道:“我就是想你了,来见见你,旁人怎么能替?”   大太太失笑:“你这张嘴啊!才从颐庆堂散了多会儿, 就想起我来了?!”   两妯娌相互打趣着,都落了坐,玉环玉簪端了茶上来,金氏笑道:“我有件自己的事儿要同嫂子商议,可不想叫她们听着!”   大太太只好叫伺候的人都下去,还特地吩咐马嬷嬷:“你在外头守着,别叫哪个偷偷听了去!”马嬷嬷笑着领命,一众使唤人便都退出了屋外。   大太太正想再打趣几句,却见四太太换了郑重色神色,心里诧异,问道:“怎么了这是?”   四太太往她那边凑了凑,低了声儿道:“嫂子,这话我还真不晓得怎么说好。不是我这儿的事儿,是我嫂子那里叫我给你传的话。这话却也不是她的,是洪家那里来的……”   大太太全不接头,疑惑道:“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我越发糊涂了。”   四太太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洪家太太使人叫我嫂子通过我给嫂子你传句话儿……就这么个事儿。”   大太太皱眉:“洪家?我们同他们家能有什么来往?!到底说的什么?”   四太太道:“这句话是‘别什么东西都想着去争’。就这么一句话。”   大太太更不解了:“‘别什么东西都想着去争……’这没头没脑的,算什么话?”   四太太松了口气道:“我也不晓得,反正这话我是传到了。”   大太太见她这要置身事外的样子,赶紧拉了道:“别啊,你替我想想,这都是什么话?!”   四太太心里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脱身,想了想道:“我想着,既然说是要给嫂子传话,那必定是同嫂子相干的事儿。若是府里的大事,那应该给老太太老太爷传话才对。这么想来……或者就是大哥?在天巧苑是不是有什么……”   大太太皱了眉头使劲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只好道:“这个我不知道,等老爷回来我细问问。”   四太太又道:“还有或者是栐仁荃儿那里?那几家在五大书院里都不少子弟的。不过小辈们便是有什么龃龉,也不至于到这样地步。我也想不太明白了……还是嫂子娘家那里?……”   大太太道:“娘家的事儿同我说了又有什么用!”   妯娌两个混猜了半日,也没什么头绪,四太太走了之后,大太太往靠背椅上一坐,对马嬷嬷道:“把前阵子荃儿寄来的信拿来我再细瞧瞧。”   马嬷嬷赶紧去取了来。大太太看完之后坐在那里良久不语,马嬷嬷在一旁伺候着,也不敢发出声音来。   傅清溪这会儿也正犯难,本来算得好好的计划,只要把安排看其他书的时间用来看老太爷的札记,余者不变,并不妨碍什么。可哪知道这年入夏,几处不是大雨就是大旱,米契市场闻风而动,一天一个消息,一天一个脸色。董九枢已经快疯了,按着他算的,若是把之前几个起落都赌对了,恨不能就翻上五六倍的赚头去。真是想想心都要热化了。偏偏自家的小财神老神在在稳如泰山,竟一次手没动,叫他急得连连递消息进来。也就是他们俩,换个别的还当是催婚呢。   这日董九枢到底忍不住了,亲自跑来见清溪,开口就是:“您行行好,这都什么时候了,那旁的什么不要紧的事儿都赶紧搁一搁吧!‘潮水起落好坐船’,没风的时候光靠力气能划多远?这风大的时候,才有乘风破浪不是?这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灵素见他又是着急又是顾忌这边上站的嬷嬷,一大通牢骚说得云里雾里的,心里十分好笑,直对他道:“这道理我从前都同你说过了,你催我也没用。你若不愿意走这样式的,那你自己想旁的办法去,反正我是没看懂如今这风高浪急的样儿,不敢随意涉足。”   董九枢一听这话,立时蔫了,往椅子上一瘫:“成了,当我什么都没说……”然后长吁短叹状,那痛彻心髓的样儿,只怕王常英连着被十个姑娘不搭理都比不上他这会儿的痛。   清溪见他不蹦了,才道:“这外头最开始传来灾损的时候,米价先涨了一波,不过两天,便又跌回来了。之后又涨又跌,如此三回。可从前两天开始,却是一路要涨的架势,我看这个却是有些没道理。”   董九枢却忍不住又蹦了起来:“一路要涨?!那、那赶紧、赶紧那啥啊,等涨高了再一吐!不过一进一出的事儿!你都看出来这后头的大势了,怎么不赶紧说话?你傻等什么呢这是!”什么“那啥”,什么“一吐”,他如今连买卖这样的字眼都不肯痛快说了,只怕这越府有人盯着傅清溪的能耐,同他抢银子。   傅清溪却道:“我说这涨的不对。所以我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不对,有多不对。头一个,最大的一宗,稔县那里是三熟地方,可从之前的数来看,那里多半不种三季而种两熟。若是这么一来,这会儿下雨根本就是下在白地里,对粮产根本没什么大的影响。   “再一个是花田海,这里尤其出好米,可花田海为什么叫花田海?因都是梯田,从高处往下看,各层各地,所种作物不同而颜色各异,宛如花田聚为海,才有这名字。花田海里头的梯田,时候久远的能有六七百年。这六七百年间能没有个旱涝的灾损?怎么就能保存至今。且花田海那里从来少有流民,这又是为什么?我后来细查了,发觉它们那里梯田是在半山上,后头高山上莽莽林海,便是‘三炎裂土’那会儿,他们那里的田地仍有高山下泉可供灌溉。花田海年年都有山神节,神山上的树林得当地官民同心护植,是以这回说的旱灾,他们那里应该也没什么太大损失。”   董九枢听她条理分明连着说了七八个产粮大区在如今所谓天灾中受损不重的话,渐渐坐直了身子,腰板挺了起来。这位既然已经下了这许多功夫了,想必是有后招的。   果然等大概说完,傅清溪就对董九枢道:“只是这都是我‘闭门造车’空想出来的,究竟事实如何,还得靠九哥细查。”   董九枢道:“如今已经有几处州县报了灾损上来,等着朝廷赈济,我倒是能弄到这些文书……”   傅清溪却缓缓摇头道:“我也略有耳闻,所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话不好深说了,便有对董九枢道:“董九哥不是有买卖在那些地方?不如要些当地的商行账目细录过来看看,若是有‘云来苑’类似买卖的,那就更好了。”   董九枢略一想,立时明白了,眯起眼睛看着傅清溪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很有两分像你四哥了。”   傅清溪赶紧摇头:“不敢不敢,萤火怎敢与日月争辉。”   说完两人都哈哈笑起来,一边早就听得昏昏欲睡的嬷嬷立时醒了神。话到如此,也不好再多说别的,董九枢便辞了自去。一路上他还真有些想念越栐信,不为别的,就为了有越栐信在的话他就能同傅清溪在外头找个清静地方细说一说这回大事了。也只越栐信有那样手段,也不得罪人地将那些嬷嬷丫头们赶出屋去,自己是不能了,傅清溪那呆子更指不上,真是可惜。   之后没过数日,董九枢那边的账本细目还没见踪影,外头灾损的传闻却越来越多了。傅清溪又去了几回青桑院,问二老爷拿了些朝廷邸报看。果然几处州县都报了灾损,且灾损估数还在不断增加。朝廷派去的几个赈灾特使,传回的奏报也都道灾情不容乐观云云。   傅清溪又把之前搜罗的所有资料又拿出来过了一遍,见自己所记所思并无大错漏。可自己这分析的结果同事实却走出个南辕北辙来,叫她也一肚子狐疑起来。   又过了半月有余,今年岁收大欠之说已成铁定,朝廷沿着受灾州县大开赈济,米价还有官府管着,米契价格却是一路高涨,求买的挂单成山叠堆,有粮商看那价格实在受不住签了卖单,可没过两日就叫那还往上扬的米契价儿给吓坏了,赶紧认亏平了,生怕真到日子要亏更多。   就在这时候,董家商行的两箱商行账目细录送进了越府落萍院。   傅清溪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安排了,废寝忘食地看起这些来。越看越心惊,等看完了一半,已经确信自己之前所断并无错漏。   朝廷收到灾损的奏报如层波跌宕,一处报了,后一处跟上,再一处加入,之后便那一圈都报如此;然后又有一处增报,过两日,其他几处也陆续增报;之后再有哪处增报……如此一点增报而至一圈,好似事态果然越来越严重,灾损眼看着要波及多少州县一般。   可是董九枢那里送来的细账里,一些细致调料和干货销货量同常年仿佛,衣料、中等首饰、胭脂水粉等物亦同从前相差不大。这些都不是富豪之家所用之物,多半是城里人家日常手略松时会购买的东西。   若果然那几处天灾严重,就算米价有官府压着,也管不了太大的事,大不了官市不卖黑市卖,除非官府直接开仓放粮,那没话可说。而城里居民多半没有存粮太多的习惯,一则居所有限,二来米铺的米走量大,现买的反而新鲜。因此若是果然米价高企,头一个紧张的就该是这些人。又怎么还会有这般闲心买这些耗费略高又非必需的东西?   傅清溪又把余下的账目细录也都看完了,又摘录了许多要紧的材料,转天叫人捎了信给董九枢。董九枢第二天就上门来了,听傅清溪一说,董九枢愣在那里,犹豫着道:“这是说……有、串通……骗……嗯?”   傅清溪点头道:“若是这些数都无误,那就……就是了。”   董九枢有些受惊吓似的,在那儿一坐不晓得想什么,傅清溪却道:“这事儿都知道了,那就可以看着办了。过几日我同七妹妹出去逛的时候再说。”这意思是要把自己从越栐信那里得的分红也投进去了。   董九枢强压着兴奋,稳着嗓子道:“这是要干一票大的了?!”   傅清溪看看远处,点点头道:“到底学得对不对,得试过才知道。光靠想,就是事后证明错了,也容易给自己找理由。还得真刀真枪见过才算无可辩驳。”   董九枢看她这意思,是要试试自己所学所思,心里又存了一丝犹豫。这拿银子试试学问倒没什么不成的,可也不能拿太多银子去试啊,那、那到底是银子啊!去了人家那里,再想要拿回来可就难了! 第120章 猎   傅清溪从最开始替董九枢出主意赚了花灯钱,到后来与越栐信搭伙开了茶摊和打饭铺, 这几项都是有进账的。最开始茶摊上赚的钱, 转头叫他们投进了打饭铺里头, 这打饭铺开到如今还未满一年,最开始六铺同开,之后又增开了几家, 如今在整个京城已经有十一家铺子了。傅清溪在里头占了三成的股,每月分红从最开始的百十两,到如今也增加到二百余两了。   董家的制衣坊那里,因折腾得太大, 叫董老爷子接了手了, 董九枢答应过她的一成干股,因里头兰家也掺了一脚,虽兑现了却只剩下半成了。不过这半成比他们俩从前定下的成衣铺子的一成可要大得多。只是这制衣坊一下子铺得太大,盖房子、招工、订布、定版、试卖,一通折腾下来,上个月才刚开始第一批的售卖。如今还远见不着现钱。   董九本来还要给傅清溪云来苑的干股, 傅清溪推拒了,反倒牵线叫他认识了越栐信。越栐信对这个云来苑的买卖挺感兴趣, 直接拿了饭铺的分红入了干股, 要同董九枢合力大干一场。傅清溪听说了这事儿, 暗叹一声,这俩人联手,对客人来说还真说不好是福是祸。只是那两人不知道怎么想的, 只说这最开始的根本之变就是靠的傅清溪,喝水不忘挖井人,二话不说仍旧每月给她分红。   实则是越栐信教董九枢的一招,——“傅丫头性子最规矩的,万干不出白拿好处的事儿,咱们给她分红,她便没法不管这苑里的事儿!我只善心术一道,你最能耐在买卖经营,她最能洞察大势,三剑合璧,才是上上之策。这世上的人,有专想要多赚人点便宜的,这样的人,咱们遇着了不赚他一笔都不合适;一样也有这种生怕白赚了旁人便宜的,碰上这样的,咱们就得拼命叫她赚咱们便宜……”   如此,傅清溪几处有分红,又从去年冬里开始在米契市场上小试身手,她虽出手不多,只向来只赚不亏的。来钱的路子多了,她又不增什么花销,积攒到如今,拢共也有七八千两的数了。   这些钱如今都在董九枢那里,董九枢见傅清溪这意思,大概是要把钱都投进去,心里暗暗替她捏了把汗。这万儿八千两的银子,在董九爷这里是不算什么,可这挣银子同亏银子可不是一回事儿啊。赚个一千两可能没什么好太高兴的,你亏一千两试试。尤其他是知道傅清溪处境的,最开始米契交易起步的一百两都能叫她为难,这个数对她来说可真不算小了。   细想来,从前自己觉着这丫头胆子小,恐怕是错大发了。这哪里胆子小,简直胆大包天了。   过了两日,傅清溪同越蕊到越蕊表舅的铺子里逛,董九枢趁便过去了一趟,可算得着机会细说了几句,傅清溪又把这回得的分红也交给了他,董九枢忍不住问道:“如今我在天一庄的信用可涨了,你要乐意,都能提到一对十,你可想好了……”   见傅清溪摇头,他心里正要松口气,就听傅清溪开口道:“这回……最好通过中人分散了买,若是都用你的户头买卖,只怕到时候引人注意……”   董九枢一愣,这七八千两在米契市场里头,可溅不起个水花来,傅清溪这意思,是打算用这点钱撬一笔大的?他心里又激动起来,就听傅清溪又问:“通过中人买卖,能到押一对几?” 董九枢道:“中人也有大小,如今像我们这样的户头,本身就有许多其实是中人在做,借我们一个名字罢了。你放心,这个我可以打包票,甭管咱们最后赚多赚少,都绝不叫他们知道到底是谁卷走的钱。”   如此议定,傅清溪又叫董九枢帮她另外查几处州县的几样商行买卖,董九枢都答应了,这才各自散了回去。   之后关于此次天灾的各样传言依然纷纷不绝,连女学里头讲课都顺便提到了几次,姐妹们说话时候也有人玩笑:“不会到了秋天咱们家也没米了吧。”另一个道:“你傻不傻,咱们家的庄子都在北边呢!”   傅清溪密切关注着米契市场的波动,董九枢往越府递账目也越发勤了。惹得大太太都同马嬷嬷道:“这孩子整天看那许多书也罢了,怎么还看那么些账目?”   马嬷嬷道:“好像傅姑娘每日有安排的,专有那么段时候用来瞧这些。”   大太太道:“这可真是,图的个什么?!”   马嬷嬷道:“还替青桑院那边的亲戚家也看过,开始还当是得什么好处的,后来见没新账时候连许多陈年老账也在那里翻着看,这就不像是替人干什么的意思了。”   这主仆两个一唱一和的,夏嬷嬷这知情人也不好不说话,便道:“从前老奴也问过几回,傅姑娘说她学的数术一道,书上讲的都是些道理,实则用起来并不能全同书上说的那般明白。寻常事务里,同数术一道最近的就是账目了,她便用这个练手,以便把数术学得更扎实些儿。”   大太太面现恍然,点头道:“是个用心的孩子。也是,那书上干巴巴的两句话,自然没有实打实的真事儿好懂,这果然是个法子。”   过了两日,忽然每天把越苭叫到身边来说些府务上的事,也弄来几本账目细录叫她瞧。   越苭起初全不接头,后来另寻人问了,知道又是傅清溪那里的招数,又是听了夏嬷嬷信口胡说,气得直骂:“害千害万的东西!我又不学那个,叫我看账来作甚?!只管混起主意哄太太,偏太太又信她的!”   话传到夏嬷嬷耳朵里,也只好一声叹罢了。她如今已经不多管越苭读书的事儿了,只照着每日的安排问过,姑娘说做完了那就做完了。最开始那一团火,早熄绝了。自己不过是奴才,伺候的是姑娘,姑娘不乐意,自己还能打能骂?跟太太说了几回,太太也只一句“回头我问问她看”,到底不了了之。   这回却是被冤枉了,原是闲话说起,自己也不曾添油加醋撺掇太太如何,都是太太自己一片望女成凤之心。可惜啊,照如今看来,这太太的一片苦心恐怕是付诸流水的多。   果然,越苭看了两天便不耐烦了,大太太故技重施,把越萦也带在身边,叫她们俩一处学着。这下可好了,越萦好容易得着接触府务的机会,知道这个东西对于往后掌家理事多有用处,自然下心学习。越苭一行讨厌要学的东西,一行还要讨厌越萦,加上心里还一直住着个“她是个什么东西,她也配!”这样的念头,真是一心三用三愤懑,哪里还能有什么长进。   “罪魁祸首”全不知道自己“钻进钱眼里”的行止又害了人了,正翻着满桌刚递进来的文书材料。她如今正想尽办法要证明之前自己所得的“结果”是错的。寻证据试图证明南省果然灾损严重,今秋米价必然暴涨。只可惜,每回寻着支持这个观点的“官样文章”,往底下一追,就出现些怪事来。   比如自己这里有半个月前的当地商行买卖细录,结果如今的邸报上却报当时冕河支流决堤,水漫数镇。这冕河支流边的小镇明明当时还在卖今夏的香露水粉,那水漫的小镇到底漫到哪儿了?   又有几名被京里亲戚接了进京的稔县百姓,说起初时如何大旱,河底都能走人了云云;之后又如何连日大雨,连齐唐官道都没过去了……这一听正是当地灾损实证,可实际上齐唐官道在稔县那段本不在粮区,且官道两边都是河浦,只因这个消息米契市场就又往上涨了一波似乎也太不讲道理。   又有说粮区水淹大田,眼看着秧田都冲毁了,到时候只怕无苗可种。她翻了农书细查,稔县那地方,与京城周围农时大不相同,夏至播种育秧的大有人在,这会儿不过将将入夏,晚稻育秧还早。退一步来说,就算田地真被水淹了,退水又晚,耽误了育秧时候,还有散种直播一道,亦不至于这会儿市面上“颗粒无收”的论调。   如此,她整日收集各处消息,又忙着翻查各样书籍,来自己同自己打架。先按着线索立了结果,又要去找反面的证据来证明这个论断的错误。真是忙的不亦乐乎。   偏这个时候,谢翼想找她说话。谢翼自之前几次与傅清溪言语不睦,自己也抽空想了一回,还有些东西想不明白,便想同她直接说说。哪知道来了两趟,都没见着傅清溪,柳彦姝给传的话,只说忙。   谢翼一时心若死灰,柳彦姝还帮傅清溪说话:“她不是哄人的,是真的忙。唉,说起来如今她做的那些东西我是全看不懂了,不过她这会儿比从前什么时候都要更忙。那脸也整天绷得什么似的。想是在想什么大事。府里老太爷也说了,这理术数术一道都是如此,越往里头走越艰深,她偏学了这个,也是没办法……且过阵子又要去什么清暑会,这会儿不做准备真是不行……”   谢翼长叹一声,“她既避而不见,我也晓得她意思了。”   柳彦姝无言以对,这话也不是自己能劝的啊!回头告诉傅清溪,傅清溪紧着往纸上记了几笔,才回头道:“哦,好。”柳彦姝翻个白眼,懒得再管了。   眼看着米契日高,董九枢这日终于等到了傅清溪下的指令。把当日董老爷交给他的两个旧年心腹叫进了书房,如此这般吩咐一回,转眼就有几个中人通过董家名号的账户以当日的最高价挂出了几张期至今秋秋熟的认卖米契。   过了快十天,董九枢拿着傅清溪再次送出来的消息有些犹豫了。米契一直在涨,朝廷已经开始调北边的米粮南运了,可见南方受灾并非虚言。这呆丫头却是相信自己零零碎碎分析出来的结果,却是有些太拧了。想开口劝说,又觉着不合适,好像闹得不相信她似的。   又过数日,朝廷又派特使南下相助处理南省灾后诸事,米契跟着狂涨了一波。就在这个时候,傅清溪一下子把余下的所有银钱全部砸了进去,董九枢接到书信,忍不住抖了抖手指,叹口气交给了那两个管事。回头想了又想,到底自己没敢跟进。他怕啊,难道这米契买卖的都是傻子疯子只自己是对的?他董九枢可没这个信心。至于那丫头,自己除了佩服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第121章 耳闻目睹   到这时候,米契价格果然又往上小涨了一些, 回落之后便定在那里了。   董九枢抽空去了趟越府, 见着傅清溪, 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把几个嬷嬷轰得远远的,说起了米契的事儿。他见傅清溪还是那么平静的神情, 抹了把脸叹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这投钱的正主儿真是气定神闲,我这跑腿的倒心惊胆战的。”   傅清溪奇道:“你没投?”   董九枢破罐子破摔:“跟一半,不敢跟了。”   傅清溪笑了, 也不生气, 董九枢反自觉有些尴尬了,问她:“你就那么肯定自己是对的?”   傅清溪道:“那也不是。只能说我尽我现在所能,做出的判断是这样的。至于到底真实如何,我并不敢打保票。”   董九枢想了想道:“就是说,你赌你是对的?”   傅清溪乐道:“并不是赌。董九哥你可以赌跟或者不跟,因为你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功课。我是知道的, 只是我这知道都是些零碎的消息,自己并不曾亲去那边看过, 所以才说不能打保票。说白了, 这回若对了, 那我知道我怎么对的。若是不对,我也能找出来我不对在哪里。所以这个可不能叫赌。”   董九枢看看她,叹道:“你胆儿可真大啊。”   傅清溪道:“自己跟着自己走, 自然信自己,自己也会竭尽全力叫自己可信些。同胆子大小也没什么干系。”   董九枢压了声道:“那么些钱!还不算胆子大?还要怎么大胆!”   傅清溪想了一会儿道:“你不说我都没觉出来,如今我要看看我学的想的判断的到底对不对,比挣钱亏钱要紧了。是了,大约是我没心思全在钱上,才没觉出你说的怕不怕来。”   董九枢不乐意了:“你这是说我贪财所以胆小的意思了?!”   傅清溪笑而不语。   又听董九枢抱怨了一通,才从边上拿过一个本子来,开始给董九枢细讲她这阵子做的功夫。董九枢看着她正证反证再反证地来来回回不晓得看了多少文书查了多少书,靠各种零碎消息,试图弄明白这回秋收到底被耽误了多少,叹道:“光看你下指令那样子跟血战沙场似的叫人瞧着那么热血沸腾的。可这会儿一看这些,还有这些,嘿,真是……一点气概也没有了,整个都是账房先生的味儿了。”   傅清溪道:“所以才说外行看热闹。”又问他,“这会儿我都说明白了,你可怎么打算呢?”   董九枢眯着眼睛想,脸上一会儿乐一会儿愁的,最后还是摇头道:“虽听你这么一步步说着是挺有道理的,可我心里老觉着不老踏实似的,要是到时候秋粮价格真的翻一番,咱们可就赔光了!那、那可不老少钱呐!唉哟,不行,我想想都心抽抽……”   傅清溪问他:“那你说说看,我这里哪些推断有误,还是你有什么旁的确切消息。”   董九枢摇头:“那没有,不过这事儿哪有十成十的准的。万一呢?是吧万一错了呢?”   傅清溪跟着摇头道:“到底是如何,总要有理有据,你这什么都没有就一个劲儿的万一,这算什么,对了也不晓得为什么对,错了也不晓得怎么错的,那就算经过了几次,也照样什么都学不到啊。”   董九枢叹道:“学能耐去挣钱这个我懂,这拿这许多钱去试自己学到没学到什么,可真想不明白。”   傅清溪道:“不对啊,当年花灯买卖,你不就立时去做了么。我还问你呢,怎么那么信我了……”   董九枢道:“那能一样嘛?那事儿我懂啊,再说了那拢共才多少银子,东西都是些边角余料,本来也不值钱,试试就试试,怕什么的。就算今年卖不出去,收起来明年还能卖呢。这米契可不一样啊,就三俩个月的事儿,没了就通没了,连个响儿都听不着的!”   两人说了半天,傅清溪自觉已经把自己做的事儿都告诉“东家”了,董九枢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越想越觉着心里不安生,第二天偷偷买了两张米契,却是怕万一错了,自己能补回来点儿。   傅清溪忙了这一阵子,如今可以稍稍松宽一下了。晚上看了会儿《学之道》,看到“耳闻目睹皆非体悟”这句,就不禁想起今天同董九枢的一席话来。虽则自己说了许多自己做的事情,董九枢自然也听懂了的,可这个“听懂”和自己在做这些功课时候得到的“认知”却是完全不同的。“绝知此事要躬行”,道理讲再多听再多也无用,背完千册《灵经注》也成不了真神,就是这个道理了。   那她自己呢?她在这许多时候来,做那么些功课,就没有动摇的时候?就没有不确定的时候?自然也是有的。只是她从懵里懵懂,到今日略有所知,靠的从来不是“心里老觉着”,她靠的是“学”是“做”是“道理”,是以若是遇着“有疑”了,她必要找出来自己因什么生的疑,再找旁的东西去确认这个“疑”有没有道理。   虽米契交易市场上大多数人都觉着今秋大欠,可她根据各样资料推断出来的结果不是如此。那么除非她能另外找东西证明自己此论断错了,那就另说,却绝不会仅仅因为“别人都是这么想的”“大多数人都是这般认为的”这样的理由来自疑。   她埋首秋收的这一阵子,碧梧院里越苭同越萦关系日渐缓和,大太太看了深感安慰。只是这刚长起来的一点高兴劲儿,在收到越荃的家信后便烟消云散了。   之前得了四太太的传话,大太太一下子便想到了越荃。当日越苭那张兰家的“金秋会”请帖,就是越荃的面子得来的。她这当娘的自然要多问几句了。越荃大概说了两句,大太太知道越荃同兰家嫡枝的老三似乎有些来往,心里又惊有喜。只这件事儿,她连大老爷那里都不曾说起。后来约莫听说洪家同兰家有联姻之意,兰家的那头就是行三的兰叔伦。暗幸自己之前未曾将事情走漏风声,要不然现在面上可就不好看了。   想越荃心性何等骄傲,出了这样事情自然也不便跟这大女儿多说,只当过去了也就罢了。哪想到会这样,洪家居然辗转通过金家递来这样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是以当时也顾不得什么合不合适了,直接给越荃去了书信。如今得了回音,本以为越荃会细说始末,到底越府这点能耐可不够跟洪家拼的,却不曾想到越荃只简单道“都知道了,毋需理会”这样一句。大太太这心里更七上八下起来。   晚上想等大老爷回来好商量一回,可大老爷这日在外头应酬晚了,又多喝了酒,知道大太太常日里打理府务辛苦,不忍打搅,便直接歇在了偏院里。大太太守到半夜,听马嬷嬷回了话,没法子只好先睡了。只是心里这样一件事在,哪里又睡得着了?!   第二天头晕眼花地起了床要赶着去给老太太请安,马嬷嬷过来道:“四姑娘昨儿不晓得同夏嬷嬷说了什么话儿,一早上把许多书都扔了出来,夏嬷嬷在前头跪着要跟太太请辞呢。”   大太太一听头更晕了,对马嬷嬷道:“先去把夏嬷嬷扶起来,就说我都知道了,她做的都很好,苭儿不争气不能怪她。我先要去老太太那里,一会儿回来再说吧。”   一脑门子官司地赶到颐庆堂,同妯娌几个在外头没唠两句,老太太就出来了。问过好,说几句天气如何的闲话,老太太忽然道:“苭儿一大早发的什么脾气?连书都扔出来了,真是好大气性。”   大太太觉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正要说话,老太太摆摆手,指了一下越苭道:“叫她自己说。”   越苭还在气头上,见老太太问了,便起身道:“祖母,还不是那个夏嬷嬷,定的一天叫我看那许多书,哪里看得过来?看不完了还往后加,这都赶上利滚利了!我实在烦得很了……”   老太太道:“你看不完就扔书?嗯?咱们家最是敬纸敬字的,带字儿的废纸都得干干净净归拢一块儿烧了,也不能叫它沤了烂了。这都是打小教你们的话儿,怎么这会子长大了,倒活回去了?”   越苭赶紧认错:“我错了祖母,我一时气昏了头,手边刚好都是书,就……”   老太太摇头道:“成了,都不要说了。我看那夏嬷嬷跟着你也是白瞎,还叫她回我这里来吧。往后看哪个用心向学要个嬷嬷督导的,再派她去。”   越苭见老太太没说自己什么,又把夏嬷嬷要了去也省得便宜了越萦,真是称心称愿,赶紧请着罪来一句“全凭祖母安排”就都认下了。   大太太看着眼前掩不住喜色的小女儿,又想起远在旧京“儿大不由娘”的大女儿,只觉着这儿女果然都是冤家,脑子不清楚的给自己添气,太过聪慧的也叫人担心,真是左右都不得安生。   老太太看看越苭的样子,心里暗暗摇头,只到底是自己从小宠到大的,今天就够下她面子的了,再过头的话就不想再说,事情就算过去了。   没过几日,夏嬷嬷就跟在了越芃身后,越苭见了心里又恨又恼,却也说不明白究竟恼恨的什么。到底是恼越芃白捡了便宜,还是恨夏嬷嬷那一套整人哄人的法子还真不断有人愿意信她的。这两个念头分明有你无我,可在她脑子里却轮换着上场叫她生气,也是奇了。   米契市场虽风起云涌,到底没多少人参与其中,是以傅清溪如今的忙里得闲,真没几个人能体会到。这几日她见米契一直在自己之前卖出的价格上下徘徊,心里就越发笃定起来。收了心思,转头准备起今夏的清暑会。   这次清暑会的消息还是胡芽儿告诉她的,收到胡芽儿的信没两天,她便又收到了一张清暑会的帖子,这回都没用自己交什么履历。且那帖子上还注明了本次清暑会的主持是陆吾书院。大概因着越栐信的干系,傅清溪一看到陆吾书院就觉着心里拎拎的,明知道这清暑会并无从准备起,还是忍不住要拿两本书来看看以安自心。   等看过两遍学之道又翻了几本数术的书,忽然想起来之前越栐信所赠心术的书,也拿来看了一回。   清暑会日子将近,提前去见大太太说了此事,彼时大太太正被自家两个女儿闹得头疼又无处可诉,见傅清溪端端正正地自己管着自己读书上进,心下十分感慨。温言与她说了几句,只叫她放心,必会安排妥当的。临走时,还叫嬷嬷取了几样安神的香茶来给傅清溪,叮嘱道:“用心是好的,只是也要顾着身体。”傅清溪忙行礼领了,才别过回去。   马嬷嬷见大太太神色,笑道:“太太也真是疼人,这香茶拢共才几包,咱们姑娘那里还没得呢。”   大太太揉着额头道:“这人都怕比,跟清溪比比,苭儿真是叫人寒心。这么劝着哄着恨不得供着,只要她用心读书,什么不替她想到做到?偏是不能。再看看这丫头,小小年纪,这般沉稳。她这一回回往外头参试去,谁能给她安排?还不都是她自己一回回挣来的机会!内要读书用功,往外还要替自己各样张罗。这样的孩子,便不是自己生的,也该疼。”   马嬷嬷又夸一通大太太如何仁厚等话,却不肯认半句越苭的不是。 第123章 祖孙   之后数日,傅清溪心里都转着这件事。只是她如今手边的书, 并没有什么细说这等“自心”之事的。也只《学之道》的上册里头略有提及, 到底不是专讲这个的, 看着也不够过瘾。   也不知是否真如书上所言“漩涡自成后,万事可修,机缘自来”, 这日她在翻看老太爷早年的杂记时却看到了两篇讲这个的。老太爷在里头写道,“人之已知恰如自持之斧刃,人以此为器解余者万物。只此斧此刃,并非万能万适, 当逢其用不恰时, 能否察其不恰,察后是自疑其器以更进,还是定言外事之大谬,此时之选便见境之高下……”   傅清溪掩卷沉思,似有所悟。   清暑会过去了几日,老太爷回家来了。家宴过后, 照样把三老爷四老爷叫进书房紧骨头。第二天秦伯过来请傅清溪,傅清溪便把自己整理好的文册同最近翻看的杂记一起带去了多福轩。   老太爷见她来了挺高兴, 还让秦伯沏了苑里新得的茶来。祖孙二人都落了坐, 便说起正事来。   傅清溪先把自己这阵子新整理好的一部分杂记交给老太爷过目, 老太爷拿过来细看了,点头笑道:“这样甚好。”又问,“这里头东西杂七杂八的, 有些或者叫人摸不着头脑,可有看了不明白的地方?”   傅清溪先摇头道:“并没有遇着没法归类的情形,不过最近正有些东西想不明白,又找不到合适的书看,却在外祖父的杂记上找了了一些话。”   老太爷“哦”了一声,笑道:“这般巧事,且细说说。”   傅清溪便先从这回清暑会的试题开始说起,又说到之后陆吾书院老先生讲的课并自己的一点所得和疑惑,最后把一本杂记翻开了递给老太爷道:“正是这两篇了。”   老太爷接过来扫了一眼,点头笑道:“不容易啊,当日我写这东西的时候,年岁可比你如今大多了。你现在就能体悟到这上头去,真是难得的很。”   傅清溪道:“也是机运使然,若不是之前有四哥哥说了许多心术的事情,加上他偏去了陆吾书院,这回答题的时候或者也觉察不到这个心思。”   老太爷见她丝毫不以此为己之能,点头道:“不错,不容易。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傅清溪道:“外祖父,我有一些想头,只是很零碎,不晓得对不对,想说给外祖父听听。”   老太爷很有兴致,笑道:“好,你说来。”   傅清溪便道:“从一开始向学时,我本是个无知之人却不自知,许多事情连脑子里也未曾过过,只每日里得过且过,浑浑噩噩的。待向学之后,才晓得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如此一点一滴学来,渐渐好似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了,又把自己那些自觉想明白的东西又用到世事中去,察其对错,如此反复。到如今……又经了些事,得了些肯定嘉奖,便越发觉着……觉着自己很是懂些道理了。   “这回数演会里的试题,却叫我心里一惊。这两日细想了,也明白了书院如此出题的用意。从前我学数术,都是从纷杂世事中提炼象数,虽也有需做决策之时,只那些事情多半都基于‘事实’,数在其中并不会有模糊。这回书院所出之题,给了一个极真极紧急的情境,引人在情境中做题,居然与从前在世事上炼数有如此大的差别。我细想了,若是去了那个情境故事,还是这些数据消息,我所推演必与当日多做不同。这数都是数,事都是事,只因人入了情境,便差出这许多来。真是越想越心惊。   “模模糊糊的,我大概觉着这为学之道,往后恐怕并不只是向外谋求所知,更要向己自知所限。只是这只一个念头,究竟该如何做,这般想法究竟是对是错,我就都不知道了……”   老太爷静静听她说完了,抚掌笑道:“好,好啊!没想到我这点能耐,还能隔代传出个后人来!丫头,你想得很好。就是这个道理了!”   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接着道:“你方才所说的,便是人为学的两步。人初时多半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你看看咱们府里,你看看你那三舅四舅,他们可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拿两张破纸往外头一晾说是灵符,我倒不是怪他这神神叨叨,只是他若真有向此之心,不该钻进去瞧瞧所谓灵符之‘灵’究竟是何物?何时何地何人何事曾有过显灵之事,当中真假如何……若真痴迷,就要有个痴迷的样子!可他们呢?就是那个东西混日子,消耗些没处用的心力罢了。   “到了第二步,开始真的去学去琢磨了,会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这就是知道自己不知道了。这个时候也挺有意思。外祖父不瞒你,外祖父小时候觉得自己不是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二,大概世上没有比我更聪明的人了。我怎么能琢磨出那么些东西来呢?嘿,真是了不得!后来真想要做点东西了,才发觉自己的那些‘知’屁用没有!这才晓得自己实在所知甚少,开始怕了,真当用功起来。   “再之后,因看了许多书见了许多厉害人物,自己虽在进步,只因未到气候,未曾觉察到理术一道上的‘万变不离其宗’,被其细枝末节的千变万化晃了眼,经见得越多反而越发心灰起来,只觉着自己这辈子大概也学不到那样的水平了,不止学不到,更伤心自己学了这许久,竟然连同道中人的成果都读不通读不懂,还说什么往后?这个时候其实自己已经知道一些道理了,只是尚未融会贯通,是以凡事只看到‘异表’而看不到‘质同’,便是不知道自己知道的阶段。   “这个时候不能泄气,仍要持之以恒学下去,到了通达的那一日,自然知道自己到底知道了多少。这个知道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一丝疑惑,非常清楚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这个时候才有资格来说一句‘内’与‘外’。若是最开始的那些糊涂蛋,你问他去,就会发现他多半觉着自己好似什么都知道一点似的,随便哪一样往深了一问,又都含糊了。你三舅四舅每每只当我要触他们霉头,实在我不过问问话,看看他们到哪一步了而已。不幸,白吃了几十年的饭,还是两个头死鬼,稀里糊涂活到了今日。”   傅清溪听着老太爷所言的四步,知道自己这会儿大概算第三步上,已有所知,更有所疑,正该继续坚定向学的时候。便又问起这心象的事来,老太爷微微点头道:“这心,可是个吓人的东西啊!人心是什么?人心不过一堆念头罢了。可你若没有这堆念头,你便没有个支点,也无从再说向学。可又正是这个心,常叫人学不下去或者学偏了。你这回也试过了吧?心底里盼着这事儿能成的时候,便是明明有证据证明这事儿成不了,你也不信的,不自觉地就舍了这细节,下意识地要证明自己盼着的事儿会出现。   “所以为什么说有人会‘利令智昏’呢!再聪明一人,若心性不足,碰到于自身大利益合自己大欲求的东西,脑子就坏了,从前学的什么三思而后行、什么持心要正,连阴司报应都不怕了。这就是那个心起了作用,前后左右都看不见了,只盯着心里渴欲的这点好处去了。许多时候,说‘人同畜生’相别,就是差在这一点上。还有另一句话叫做‘怕什么来什么’,也是心对智的影响,心里存了惧怕,急着想要缓解这怕处,便容易昏招迭出。可见这心里的东西,可以叫你‘知’也变成‘不知’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心在哪里,是非对错都会跟着变化。所以你说往后向学是一者向外求多知,二者向内求自明,这话很对,再对没有了。你这年纪能有这样领悟,实在难得。至于说往后向学该如何的话,想必你如今也知道了,这向学都是得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捷径通途可用。是以外祖父也没什么细处好说,只一个行路经验,说给你听听。   “这向学而又学有所成之人,已经学到的那些,好比是一个圈,这圈里的都是已经学到了的。你学的越多,这个圈也越大。有人日日都只盯着圈里看,自觉自己已经懂了许多,自以为都是真的放之四海皆准的,这心性,就算学到头了。另一种做法,是把眼光放在那圈的边上。这边外头就是你尚不知道的东西。照理说你这圈画得越大,这遭遇的不知道的也应该越多。只有把力气和心思放到这一块上,才能叫你这为学之圈增无停滞,且能永远心存谦逊敬畏。”   傅清溪从前向学,初时就靠俞正楠,后来遇着了小院里的老者主仆获赠古书,再之后又结识了胡芽儿;除此之外,郭教习虽看重她,却没多久就回西京去了,徐教习心思不在教书上,现在的肖教习倒是把她当女儿宠着,为学的事情上能指导的却也不多。俞正楠同胡芽儿与她交好,只是她们自己也还在向学之路上摸索,只能算是切磋;那小院主仆倒是厉害人物,可到底萍水相逢,加上那位老人家自始至终连面都不露,傅清溪自然不敢上去“请教”什么。   这回跟老太爷求教就大大不同了。这是自家外祖父,血脉相连,没有那么些计较,老太爷又本是学有大成之人,一席话说下来,傅清溪真是大获裨益。祖孙两个说了半日的话,老太爷又留了她在多福轩里一起用了饭,说了许多老太爷年轻时候的趣事。   等傅清溪回到落萍院,陶嬷嬷迎上来笑道:“这府里大概还没哪个后辈能同老太爷说这许久话的。若是三老爷同四老爷被老太爷留这许久,三太太、四太太就得赶着去求老太太了。”   傅清溪笑道:“我自己读书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外祖父听我说了,给了我许多指点。”   边上杏儿忙道:“早知道这样,姑娘一早去问老太爷就好了,还省得在那小院里受外人的气。”杏儿一直对傅清溪被赶出来的事儿耿耿于怀。   陶嬷嬷说她:“也只你这样的呆丫头才想得出这样的话来。若老太爷是谁的事儿都过问的,那还得不得安生了!这是咱们姑娘学得用功,能同老太爷说上话了,才能这么着。换个人试试,多福轩能进得去?!”   傅清溪自觉有所得,回来了也没歇着,趴在案上写了半天不知道什么东西。   刚写完要歇歇,忽然外头道:“三爷和四爷来了。”   傅清溪一愣,这越栐贤和越栐谦可难得见着的,这是来找自己的? 第124章 听闻   出去一看, 还真是越栐谦跟越栐贤。这就是兄弟几个性格不一样了, 饶是越栐信同自己这么熟了, 也没见他来过一趟落萍院。傅清溪上前见礼道:“二哥哥、三哥哥。”   越栐谦笑道:“不要多礼, 快帮我们看个东西,我们俩算一天了都不太对劲儿。”   傅清溪见他神情自然, 好似寻常就同她极熟络似的, 便也笑了笑往里头让他们。一行走着,越栐谦一行对傅清溪道:“祖父估摸着待不了两日, 今儿要还算不出来,就不赶趟了。我们可不敢跑苑里找祖父问这个。”   越栐谦同越栐贤这回春考没考上什么书院,照着之前同他们亲娘说好的,安安耽耽考了这一回, 不管考不考得上,之后就不逼他们读书了。是以虽没考上书院,正是这没考上对他们来说才是天大的好消息。要不然真的进了哪一处,不是又要接着读书?书院里头的考试可不是一年一回这么简单了,真是人间炼狱啊。   两人之后也不跟自家爹娘商议,偷偷跑去天巧苑应试了去了。天巧苑里头正式有头衔职位的,多是书院里出来的,他们去考的是那些帮忙打下手的。这俩人在机关消息上很有一套, 没费劲就都通过了。如今算来也已经在那里头呆了一阵子了, 居然没闹出什么事情来,三太太见他们都已经先斩后奏了,且如今看着比从前也定心了许多, 便默许了。虽心里难免还打着叫他们趁着加恩令有效再考一回的主意,嘴上先是不说什么了。   傅清溪见他们两个拿了一本大册子出来,比从前俞正楠用来画图记录的本子大两倍不止。两人一起动手,翻到其中一处,却是某个大机关里头的一块。两人拿了尺和笔比划给傅清溪看:“这里要搭上这根辊轴,这底下是卡住的,但这里要留下个缝儿,得这么宽,这是那个数据……嗯,得定下地方来,哪里作齿,哪里留缝,哪里上支架,算清楚距离才能动手。”   傅清溪见那东西是个圆的,那三样东西分布又不是等分,具体如何还得从边上几样东西的位置来推算过来。   她算东西算惯了,听清楚了事情来由,便当个作业做起来。让陶嬷嬷取了一本空白的大簿册来,拿起硬头的木壳笔就开始画图演算。   越栐谦同越栐贤见她一句多问的没有,也不同他们寒暄,奔着事情就去了,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越栐谦就弯了弯嘴角。   这东西还确实有些麻烦,饶是傅清溪这做题跟吃饭似的,也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弄完了。重新拿纸画了图,表上尺寸,递给越栐谦道:“三哥哥你看看,我算出来是这样的。你映上去试试看对不对。”   越栐谦拿了过来对着那图上要安放连接的器械一一比对过去,一弹纸面道:“一点没错,这就都对上了。”   傅清溪笑道:“没错就好了。”   越栐谦却道:“你方才怎么算的,可能给我们说说?我们算许久了,总是不对。”   傅清溪便把那个簿册拿来把方才自己的一步步演算说给他们听,两人对这些都能明白,最后发觉是边上两处延伸过来的位置没有考虑到。因那两处不是直接连过来的,两人都没注意。想明白了越发佩服傅清溪了,笑道:“我们是在做这个的,这东西日日见着的,都没想到这上头去。你就看一下图,就都注意到了,果然厉害,不愧是联考能压倒众人的人物儿。”   傅清溪笑道:“不是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么,或者就是天天看着真东西,心里知道主次轻重,所以这细小的才遗漏掉的。我这是当题目做,却又不同了。”   越栐贤道:“看来能读书的总归聪明些儿。”   傅清溪乐道:“三哥哥,我只是题目做得多罢了,可不算聪明人。”   三个人便把东西收好了,又坐下来喝茶。这又说起天巧苑里的“读书人”来。越栐贤道:“开始我还以为读书好的都是书呆子,如今可不敢这么想了。你是一个,还有苑里那个疯子,五大书院里出来的,果然比寻常的更厉害。”   傅清溪道:“疯子?怎么你们那里还有疯子呢。”   越栐谦笑道:“你别听他胡说。那人你认识的,就是谢家的那个谢翼。因他在苑里做事情跟疯了似的,所以有些人背地里叫他‘谢疯子’。”   傅清溪想起谢翼本是为了谢家的印坊买卖才进的天巧苑,既有背负,他又是那样性子,自然会比寻常人更拼命些。   越栐贤顾自道:“那个疯子,旁人都一人管一个事儿,他一人管四个,也不知道要不要睡觉吃饭的!且看人跟看贼一样,在他那几个组里的人丁点懒都不敢偷,鬼晓得什么时候落他眼里了。说也奇怪,他家虽是开印坊的,可他知道得未免也太清楚了些儿。连墨的配比都能背出百十种来,真跟鬼一样,什么都知道啊!”   傅清溪还没同自家这个三表哥这般说过话,如今听着深觉有趣,笑道:“谢三哥确实知道的多,又是个极用功的人。”   越栐谦笑道:“他是不是同你比较熟?”   傅清溪点头道:“谢三哥对我们姐妹都挺关照的,小时候一起去看台阁斗盛,还给我们带了虫草簪儿。后来他家出的戏本好,我们说起了,又送了我们一些极精致彩画儿的。说来真是受之有愧,他跟我说起过一些印坊的事儿,只是我对这一道分毫不懂,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越栐贤便道:“他哪里还需要人帮忙,我看陈家最好赶紧找个人帮帮忙才好!”   越栐谦顺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子,越栐贤揉揉脑瓜顶,嘿嘿笑笑不做声了。   傅清溪知道谢翼进天巧苑本就是冲着这个去的,待钻研有成,必定要用在谢家印坊里同陈家再战一场的,都是意料中事,并不觉如何意外。   这两位表兄极是健谈,说话又有趣,同越栐仁和越栐信全是两个路数。三个人续了两回茶,那两个才拿了东西又谢过傅清溪,才告辞离去。   回到香雪院后楼上,越栐贤问越栐谦:“你看这丫头咋样?”   越栐谦道:“挺好,又聪明又不假模假式的。谢疯子眼光不错。可惜这丫头估计没开窍呢,刚才说的坦坦然然,哪里像是有什么儿女之情的样子。”   越栐贤道:“我还当谢疯子满心只剩下印坊里那点事儿了呢,居然还惦记着我们妹子!我看他是疯透了,你看……这可怎么回他?”   越栐谦道:“实话实说呗,傅丫头根本没开窍,对他没有什么儿女之思,不过反正也没别人什么事儿。他也够邪乎的,董九还罢了,连老四都疑上了,还当要亲上加亲!可真够能琢磨的!”   越栐贤道:“哎呀,说来还有点可惜呢。这要是有谢疯子这么一个妹夫,赶明儿我们还不得在天巧苑横着走了!”   越栐谦毫不留情一巴掌拍他脑瓜顶上道:“走你!没出息玩意儿,还靠起卖妹子来了,恶心不恶心你?”   越栐贤笑道:“你打我干嘛,我不是说着玩儿嘛!当然不能这么着了,咱们江湖名声还要不要了!是吧!”   越栐谦又给他两下子,忽然冷笑两声道:“你还真别说,没准还真有人惦记给你找个能干妹夫呢。”   这是在说越芃了。自从老太太把夏嬷嬷给了她,她便处处敬着夏嬷嬷,待熟悉了之后,常在一处闲话家常。她似是极推崇傅清溪的,常说些傅清溪的细事。又同夏嬷嬷一起把傅清溪的作息安排按着她自己的习惯改了一遍,之后便默默照做,虽看着也很是辛苦的,也没半句怨言。   夏嬷嬷从越苭那里来的,见越芃如此,心下已经高看一眼。加上越芃有意拉拢,这主仆二人关系日渐亲密,不多久,夏嬷嬷便已是二姑娘心腹嬷嬷的样儿了。   如此又慢慢说起傅清溪学业之外的事儿来。越芃便说起谢翼,只说自家两个哥哥如今在天巧苑,谢翼如今如何风光上进等话。夏嬷嬷心里也替傅清溪可惜,便道:“可惜傅姑娘丁点那些心思都没有的,别说谢家少爷了,就是同董家少爷,这般常来常往的,也不过是有事说事。不过有老太太太太们在,自然都会替姑娘们虑着大事。”   若是同越苭,夏嬷嬷再不能说这样的话,可见如今同越芃的亲近了。   越栐谦同越栐贤在天巧苑里混着,每日回来陪着三太太说话时,总要捡些苑里的趣事儿来说。这一来二去的,说谢翼的回数就多起来了。越芃听在了耳朵里,渐渐也有了些心思。毕竟她年纪只比越荃小一些,眼看着大太太已经开始给越栐仁张罗了,紧接着就该是越荃,自己这里还两眼一抹黑呢。当年也惦记过王家兄弟,只是眼看着是没丁点机会的,趁早歇了心思还免了自取其辱,跟越萦似的。只想想也知道不能够,王家嫡枝嫡子怎么可能娶一个庶女?   如今再看,董九自然是极好的,可惜那人同自己连句话也没说过,且性子看着有些怪;俞家同鲁家几个里头,只考上书院的两个看着还行,可比起常跟越栐仁一起进出越家的天峦书院的子弟们,可就差远了;谢家印坊被陈家打压得没了还手之力,只当谢家就此没落了,没想到还有个谢翼这样人物,眼看着谢家就要在他手上复兴了也未可知,这又比光在书院里得点成绩的那些更高明了……   这么看过一遍,这谢翼还真是个好人选。只可惜,这谢翼是个貌似彬彬有礼的冰山样人物,也只对傅清溪另眼相看些,同柳彦姝能说上几句化估摸着也是为了打听傅清溪的事儿。这可真是,要说看上柳彦姝还罢了,傅清溪可真是……难道要娶回家整日对着一起读书算数术?   姑娘家有了心思,就容易在小处漏出来,她开始有意无意问两句谢翼正在做着的事儿,深知她为人的越栐谦就看出端倪了。   之后果然谢翼接连在天巧苑做出了成果,试制无误后,因他本身便是牵头之人,便直接自行买断了一应印、纸、墨、器械几样结果,回了谢家见了谢家老太爷一回。祖孙两个说了半日,过了两天,谢家开了宗祠,谢翼直接越过叔伯辈,成了谢家新一任家主。   陈家自有所觉,奈何此时他们所在位置,就如同当年谢翼处境,明知风雨欲来却无可作为。   不过一年,谢家印坊力压陈家,逼得陈家家主前往协商联手之事,谢翼开出了条件,之后谢家入股陈家几个大印坊,转脸两家携手往南省北州去了,之后更与朝廷谈妥了往海外贩售话本、戏本、宗教典籍的大买卖。此时陈家虽成谢家附属,得的好处却比从前在京城一家独大时大得多了。   谢翼一时也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少年英才,辗转往谢家打听他亲事的人家也络绎不绝。可都没得着什么回音,这他爹娘哪里敢做他的主?!他又一门心思要把谢家的产业做大,一时也顾不上这个。   原在西京的陆吾书院里,有个人一直没断了对京城事务的关注,这会儿正翻看谢翼的消息,摸着下巴却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了。 第125章 席卷   就在董家的制衣坊试完货,定了版, 准备正式开工的时候, 朝廷又出了件新鲜事儿。   玉书台有几位大人联名为南省几位父母官求请朝廷嘉奖。言道本次南省诸州县先旱后涝, 连逢天灾,却能于绝处自救,在洪水退去后迅速带领当地百姓清淤还田, 赶播赶种,争取秋收;且在灾时尽力赈济灾民,层层把关,确保无所遗漏, 才有南省今年虽逢连灾却无流民外逃的安定云云。   街头巷尾还在议论将获嘉奖的官员们的各样政绩和师出同门的奇缘之时, 那米契市场吃了文书中“争取秋收”的几个字,在高位徘徊许久的米契价格走势忽然有些犹豫起来。   等到那请奖的文书通过了玉书台的初审,米契的价格也开始缓慢回落。   董九枢又匆匆跑来找傅清溪,若傅清溪此时买入米契平仓,已经略有小赚了,只是连着几日, 傅清溪默不作声,连一单试水的都没有, 董九枢吃不准她的打算, 才跑来一探究竟。   傅清溪只道:“与我所推算情形有异, 还不是时候。”   到底几位南省官员该获得何等嘉奖,各自仕途又将起如何变幻,这可关系着往后“进台入阁”的大局。向来自认为对政局了若指掌的京城百姓们, 纷纷对此投诸了极大的热情和关心,并在三五聚首的“会谈”中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那玉书台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偏是看着人着急却不给句整话,那过了初审的请奖文书之后就没了消息,反倒在夏末秋初时候另派了特使前往南省诸产粮区勘察,莫非这朝廷也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分配这抗灾救民的大功,才不得不让人去实地考察一番以便据实论功行赏?   又过半月有余,忽然又有玉书台的大人上书长老院和国君,附详细佐证,告玉书台官员与南省诸大员勾结,虚报灾情,骗取朝廷赈济在先;编造救灾及灾建事例,伪作政绩在后。实欲借南省天灾之便,一举敛财兼谋官声,为多方联手所进行的利益抵押交换大设天局,意欲瞒天过海……   公告一出,举世哗然。因其所附证明极为翔实,内廷与长老院合发诏令,令彻查此事。   米契市场价格应声而落,一泻千里。   事情渐查渐深,南省高官大员几乎全部涉足此事,“玄赤金青蓝”中的“金”,长期掌控新作良种的石家也有子弟族人牵涉其中。眼见着风雨欲来,且不知此风暴后又将是何样天地,更有在近风处意欲把握时机,趁机上位的各家各人,一时变数连连,让人越发瞧不清前路光景。   傅清溪只专心盯着米契价格,董九枢等了许久没见她有动静,正要忍不住再去一趟越府,忽然接到了傅清溪的指令,赶紧打起精神吩咐下去。   官场商界一日一变,各样传言纷纷不休。傅清溪每日应付着董九枢递进来的各样消息,又不时传话给他,加要旁的资料。白日里上完了课,余下时间也一时跑青桑院一时跑书楼地不消停。   董九枢发现,傅清溪在平仓之后并没有停手,反倒继续收买米契。董九枢自己当日买的两张,幸好在最初下落时候得以出手,等之后重挫直坠,便是想卖也没人接手了。这会儿见傅清溪还有条不紊地吃进,犹豫了一会儿,便决定跟上。——之前自己疑心生暗鬼,可是错过了一大笔赚头啊!这回绝对不能再犹豫,只跟着财神爷走就是。   这日傅清溪同越蕊出来,总算同董九枢见了一面。   董九枢便说起这个事儿来,傅清溪道:“人心总是容易‘太过’,认为会高涨时候,明明已经高过合理价格了,还是觉着会更高,全然不管实际米粮买卖情形如何;同样,觉着米价会跌时,也一门心思觉得会更低,尤其在自己认为的最低价儿被连破两三次后,更易失了判断。且这回初时看错的人太多,之后出了这样大的事,想到后面竟然有这许多牵连,更不敢信了,又惊又恐者居多。尤其要卖时也没个买的,不管之前是买在了什么价儿,如今都忙着要卖了,生怕之后会亏更多。都急着要卖,更没人敢买了,价儿便更往低了去了……   “如今的价儿,已经比常年全境丰收时候还低了近两成。到底今年几处遭了灾,只是没有最初想的‘颗粒无收’那般严重,却也不会是‘毫发无伤’的。更何况今年优罗国和琴由拓、蒙既几国也都遭了灾,他们同国朝的买卖,向来是售粮换药的多,今年想必从这些番邦能换来的粮食也不如常年。而国朝最近几年酒业大兴,不止各州县官卖民营的酒店多了,北边诸国都好我们的烈酒,年年必购足一定数量,以致这烈酒售价也连年上涨。这酒都要从粮食里来的,又怎么会让粮价跌到那样田地……”   董九枢见她连国朝与他国间的买卖都知晓甚清,惊讶道:“你这些事儿打哪里知道的?你可没让我给你查这些啊。”   傅清溪笑道:“我去问了舅舅们,还查了些书,看了些邸报。”   董九枢摇头道:“听你说着倒挺容易似的。”   董九枢如今深悔之前心思不定,这回他倒比傅清溪凶了,若不是怕买了太多便是经了中人也保不住露了行迹,他还真想多砸点钱进去,以雪前耻。   等到米契价格在低处略稳了两天开始回涨时候,傅清溪便歇了手,没有再买。   又过月余,傅清溪便开始分批逐渐卖出手里的米契。董九枢跟着卖了些,眼见着米契还在往上涨,心里又犹豫起来。他知道傅清溪向来认为自己有可能“不是太对”,因此会留出一截‘免战区’以保万全。可在他看来,这事儿已经十拿九稳了,既然米粮产量比往年要少,用处又多,怎么也得比去年秋收的价儿高才对。这么一笔,眼前这价格可还不够着呢。因此在跟着卖了一阵子之后,他决定把剩下的一半米契往后压一压再卖。   果然如他所料,之后米契价格又往上涨了一些,他每日查看当日挂出来的卖单和买单,眼看着还是买的多卖的少,心里更高兴了。这做买卖的人都知道,只要一样东西想要的人多,那价格准得往上涨。   他就想等着到最高的时候再卖,这如狼伺机的紧迫感叫他很有些兴奋。果然这样才是他想象中的米契买卖该有的滋味,同傅清溪那样出手前跟做功课一般、出手后又如入定一般的半死不活的买卖方式比起来,他如今做的这样儿才像个爷们该有的样子!   正在他等着再高点就卖出一部分的时候,不知道又有什么妖风吹来,第二天忽然又开始暴跌了,且这一跌又跌得止不住。米契市场刚经历过一回重挫,众人正是惊弓之鸟,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董九枢看着场面天天在家破口大骂:“脑子里都他娘什么玩意儿!什么屁大点事儿又都吓成这样了,娘的,自己怂还带累旁人!”   他心里有底手里有钱,直接往账户里填钱,知道过阵子总会回来的。果然大半月之后,当年秋收基本已可预见,这米契价格也哆哆嗦嗦又开始往回走。只是不老踏实的,一个消息说哪里遭了秋寒了就能又吓软一波。董九枢心里这个恨呐,到略赚了些便索性平仓了,不想再受这个罪。   可偏偏就在他卖出了之后,那米契价格又开始稳稳上涨,他看着心里都奇了怪了:“这他娘是擎等着我是怎么着?!这都是跟谁合计好了的啊?!”   且说傅清溪,七八千两进的场,认卖的全部平仓后又几乎全部在低位换成了认买的米契,这时候的本钱可不是那七八千两了,等认买的再一次出清,董九枢看着几处中人汇过来的数,目瞪口呆。   这丫头就这么几个月时间,一卖一买进出了两回,竟然直接从米契市场卷走了十余万两。不是一万两、两万两,是十余万两!想想自己当年听闻的传说,当然那时候的米契交易比如今要少得多了,十万两才会引起那样的轰动。可即便是在如今,这也是个话本戏本样的事儿了!   最叫他难以置信的是,这个神人就是自己的搭档!更叫他不敢相信的是有这样一个搭档的自己,貌似也跟着往里头跑进跑出了几趟,却赚的人家一个零头都没有!起初就只跟到一半,跟到一半还罢了,还神使鬼差地做了个反向的给自己壮胆。这一场下来本钱就差了人家多了,再之后铁了心跟着买了,结果人家卖的时候自己没舍得,不止银钱多被占用了些时候儿,藏起来的那一半没怎么挣到钱不说还添了一肚子的气!   他想了又想,再见傅清溪的时候,连越蕊都叫他轰外头去了。把傅清溪这回的战果如实禀报了一遍,又把自己的倒霉事儿说了,问她:“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背呢?”   傅清溪笑起来,把自己在这回清暑会的考试经过说给他听了,叹道:“连自己做自己知道的事情的时候,还不免要被自心所累,何况你虽听我说了许多,到底不是所有我知道的体会到的都能说出来的,是以你心里本就没那么安稳,自然更容易被自心带偏了。   “或者怕,或者贪,自己所持者同眼前大势相逆时,就容易害怕。若在宴席上自己穿的衣裳规制同桌上的人都不同,心里还难免要犯嘀咕呢,何况拿你最看重的银钱同大势对着干,你心里自然怕了,也是人之常情。等所持者同大势相合时,又容易贪,想挤出最后一点赚头,又因显着自己是‘对’的,对自己也越发莫名自信起来。被自心所误,或喜或怒,都忘了去问那个‘实’了。”   董九枢看她:“你这是打算去神宫做神侍?……”   傅清溪呵呵乐起来,董九枢又道:“你知不知道第一回平仓之后,你已经有多少银子了?你就不怕?不贪?”   傅清溪想了想道:“做这个的时候,我心里没惦记钱的事儿了,就是推演和反证,最后得出的结果,照着自己推算出来的结果去做。没有别的。”   董九枢看看她,良久叹道:“唉,我知道了。做这个,就得那些没把钱当回事儿的人才能赚到钱!就跟大夫有医不自医的说法一样,给旁人看病还成,给自己小儿子大孙子看病就犹豫了。关心则乱!要是这米契不是算钱,是算书,你看我还稳不稳!”   傅清溪听了也乐,董九枢又说正事:“这钱你打算怎么办?再做也不消这许多本钱了,不把信用用足了不时傻嚒?可用足了的话,你这可有些太多了,容易叫人瞧出来。到时候都知道是你,你也不得安生。”   傅清溪笑笑道:“不做了。”   董九枢本是同她商议来的,一听她这么干脆,吓了一跳,问道:“不做了?你这财神爷好容易练出来的,刚显灵一回就不做了?这、这钱是不少了,可、可钱哪有嫌多的时候啊!”   傅清溪摇头道:“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正说着,外头传来越蕊同表舅说话的声儿,董九枢便收了话不再往下问了,两人出去相见不提。   说了几句打饭铺的事儿,傅清溪便同越蕊一块儿回去了。董九枢心里百般不解,也只好暂时压下。 第126章 银环   傅清溪同越蕊一起回到青桑院, 陪着越蕊看一回新买的花木, 便直接回了落萍院。因这趟出门不是用的府里的车驾, 也不用去大太太那里报备, 亦没什么人会问起。   进了院子,陶嬷嬷便迎上来道:“姑娘回来了。”   傅清溪笑笑, 上去挽了陶嬷嬷的胳膊道:“同蕊儿出去了一趟, 路过同春斋买了两件小炉烧,一会儿嬷嬷刚好就茶用。”   陶嬷嬷笑道:“我这福气!姑娘老这么惦记着我们。”   两人说着话进了屋子, 陶嬷嬷从一怀里摸出一小串钥匙来,挑出一把开了一边的锁柜,从里头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傅清溪道:“方才姑娘出去了,外头送来的信。看着挺要紧的, 便收起来了。”   傅清溪接了过去,一看上面的抬头,晓得是这次清暑会的成绩。打开一看,除了一张写着她履历和成绩的纸,另有一个乌银的手环,是个素面没花的,只是摸上去却有些粗糙。细想一回,上次昆仑书院主持的清暑会自己虽也是优等的成绩, 可并没有收到什么小玩意。这回是说成绩果然好, 所以另有奖赏?   拿了那张履历一看,又发现了一宗异处,上头不止是自己的姓名和就读女学, 从云演数试开始的几次数术会也都列在了上头。她就想起上回胡芽儿同自己说过的话了,既然在上次的寒数会上得了好成绩就多半能进昆仑书院,看来这些成绩还挺有分量。又细看一回那个手环,实在瞧不出什么新鲜的来,便仍交给陶嬷嬷收好了,自己坐下来给胡芽儿同俞正楠写信说这个事儿。   等这边的书信写好,想了一会儿,叫杏儿取了个空白的簿册过来,又闷头不晓得写起什么来。写一会儿又去边上翻看之前看过的什么邸报文书,然后回来接着写。之后数日,都是一得空就扑在这件事上,足写了六七日,才算停手。   若是从前夏嬷嬷,难免要站在边上细看一回,或者看傅清溪愿意搭理的时候问上几句,陶嬷嬷是全不管这些的。她又不识字,也不担心傅清溪弄什么出格的东西,只管着她饮食作息,记着时候提醒她站起来走走。   过了两日,越栐仁从书院回来,又带了几个书院子弟一同来府。里头有几个刚来过一两回的生面孔,刚好这回三太太、四太太也在颐庆堂,便都趁便见了。又坐下说话。到底是大书院里的子弟,个个可称不凡,老太太和几位太太都没口子地称赞,三太太、四太太之前没见过的,还另备了见面礼。   董九枢在边上等得不耐烦,他满心都是要问财神,偏这眼前看着更像是拜月老的。好容易说够了,老太太有些乏了,他们便同从前一般同越府的小辈们一起往颐庆堂小花厅里说话去。   这里大太太问三太太和四太太:“瞧着都怎么样?”   三太太点头:“果然都一表人才,这都是家里没给定亲的?”   大太太道:“栐仁都细打听过的,应该没错。”   又问老太太:“老太太瞧着可还好?”   老太太笑道:“我瞧着都是好孩子,那天峦书院是随便能去的地方儿?自然都是有出息有志气的。”   三太太道:“我就是担心这个呢。也不知道二丫头这回春考能考成什么样儿,要不然,就算咱们乐意,人家还得掂量掂量呢。”   四太太却道:“那个姓秦的,又是旧京人,不会跟‘青药’林家有什么干系吧?林家里头可不少姓秦的媳妇儿,林家嫁到秦家的也不少。听说这秦家是老姓儿,手里攥着些古方儿,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大太太道:“这个倒没听说过。”   老太太笑道:“你们呐,先瞧人。这人好了,旁的再说。管什么家世大族的,瞧瞧这回石家那几个,光有家世,心不正,那就是招灾惹祸的根儿!”   四太太忙笑道:“瞧您这话说的。咱们看一眼两眼就能看出好歹来了?那看戏看半天还只看这个猴儿精大怪的,那能是真的么!栐仁那里同他们是朝夕相处的,有道是日久见人心,他能往家里带来,自然都是好的了。”   大太太忙道:“这知人知面还不知心呢,可不敢打这个保票。”   老太太问:“栐仁自己的事儿可怎么说?”   大太太道:“上回请老太太过目的那几个,都给他说过一遍了,他也没说成不成,我要细说他也不听,也不肯跟我出去趁便见见。也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   四太太笑道:“这还用猜?明摆着就是没看上呗!”   三太太跟着发愁:“说来我那俩魔星也得开始张罗着了,也不晓得哪家闺女这么倒霉,天生的红线牵这俩没谱的身上了……就他们现在那样儿,我都没脸同人提这茬儿。”   四太太想起来问道:“栐信也不小了,他们兄弟不过差了一两个月,怎么这回二嫂没过来?没告诉她?”   大太太道:“同她说了,她说还是算了吧,栐信主意大,连春考序考都不带告诉他们的,这样的事儿他们张罗了也是白张罗,且由着他去吧。”   四太太点头道:“这话也是。我只愁苓儿往后可怎么办。我们老爷这两日见人家嫁女儿就跟着掉眼泪,死活说往后都要招赘呆在家里。实在不行也只能在咱们这条街上找。我说你可醒醒吧,这条街上都叫咱们家占全了,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家!”   婆媳妯娌几个听了都大笑起来,最后还是老太太道:“得了,这就不是能着急的事儿。慢慢来吧,先看着,看着看着就有合适的了也说不准,左右姻缘还是天定的多。不过人也不能偷懒。你们现在就喊累了?当年我挑你们几个,哪个不是磨了几年才定下的?这合适的姻缘就没那么快的,得求着天又得信着自己才成。”   这一场儿女亲事的大戏大幕一开,一时半会儿是别想歇心了。   另一边小花厅里,有心知肚明的,也有浑然不觉的,还有全没把这些事儿放在心上的。   董九枢同傅清溪去他们的老位置坐了,就看两个婆子抬来一个藤箱,往边上一放,傅清溪示意她们开了盖子,只见里头满当当的文书簿册。董九枢心里明白上回这丫头说的不做了,恐怕是真的。话说回来,这丫头说的事儿也没什么不是真的时候,唉!   傅清溪对他笑道:“董九哥,这些都是你那里拿来的账本细录,我都看完啦,要紧的都记在这个里头了,你拿好。”说了从杏儿手里接过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董九枢稳稳接了,叹着气道:“都还给我了?往后不用看了?”   傅清溪笑道:“平常来来往往多是些小事,大事多少年就赶上那么一两回的,不用再看了。”   董九枢试图劝解:“这小事也是事儿啊,也得有人做不是?”   傅清溪指指给他的那个本子,笑道:“我知道的能写的都写下来了,愿意做事的人自己看去吧。”   董九枢看她这样儿是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眼见着一个活财神,自己还没磕头呢就不管这片儿了,这叫什么事儿?真是,董九爷这会儿这心酸心痛又无可奈何,旁人又哪里能懂?!   那边越萦远远瞧见这里阵势,给越芃丢了个眼色,两人一块儿往这边走来,笑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都赶到这里趸货交货来了?”   傅清溪笑道:“这里头的货,可是算都算不过来了。”   越芃一看那一箱的账本儿,忍不住笑道:“这、这都是商行的簿册?傅妹妹你都看过了?”   董九枢道:“都是陈年旧账了。”说着一挥手,边上跟着他进来的仆妇上去把箱盖盖上,俩人抬着就先下去了。越萦本想从里头抽一本瞧瞧的,看董九枢这个行事,也只好作罢了。却忍不住道,“这商行的账簿可是要紧东西,连我们家家事的账册还不是谁都能瞧的,何况这现做着的买卖。傅妹妹果然着得人信。”   傅清溪道:“真要紧的董九哥哪里肯随便拿出门来。”   董九枢笑道:“就是这话了。”   那两个见这也没什么趣儿,胡乱说了两句又往别处去了。   这里董九枢对傅清溪说一声:“过些日子出去,记得给我捎个信。”又道,“你这回春考就得下场了吧?也是该收收心了,这些我先拿回去也好。”   说完了话,跑去同越栐仁说了两句,便先告辞走了。   这里随侍的长辈嬷嬷们自然把所见所闻都告诉了韩嬷嬷,韩嬷嬷说给老太太听了,又道:“想是傅姑娘要专心用功读书,没空替董家看账了,便都还了他。董家小爷那一脸不得劲的样儿,可真是稀奇少见得很。”   老太太也笑:“傅丫头本来就够忙的了,这回索性都了结了也好。再一个,我们都眼底下看着的,知道他们两个就是东家同账房,到底旁人不知道呢。见往来得这般密,还当我们两家有什么打算呢!若真有打算也罢了,偏没有。到时候说起来,总是姑娘家吃亏。我看这么着挺好,省得以后多事多话的。”   韩嬷嬷便道:“这几位太太都替姑娘们相看起来了,傅姑娘同柳姑娘那里老太太可有打算?”   老太太道:“这俩丫头虽都是这里住着的,可还不大一样。柳丫头还有个亲爹在呢,这个可轮不着我们说话。傅丫头倒是该我们张罗,只是她一门心思都在读书上,还是等先上了书院再说吧。”   韩嬷嬷笑道:“老奴正想同老太太说这个呢。这傅姑娘这么些年来同世家的小辈爷们走进走出的,真没有一点小女儿家的意思。旁的哪怕再小的姑娘,也会有个脸红的时候,傅姑娘要脸红,那准保是哪笔账算错了!”   老太太听得大笑,又叹:“省心是真省心,也真上进,是个好孩子。只是这块老不开窍,往后可怎么好呢。也够愁人的。”   韩嬷嬷笑了:“老太太不是说因缘天定的?想当年老太爷不也是……后来见了姑娘,那不……是吧。谁晓得老天爷怎么打算的!”   老太太跟着笑了一会儿,忽然止了笑道:“如今我看最愁人的还是苭儿。你说这小时候多机灵多讨人喜欢,怎么长大了就……我看她处处心气高,只是……若是自己没能耐,光靠哥哥姐姐厉害,又能怎么样?就算有个姻亲有靠的意思,这过日子总是要自己过去的。唉,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发愁。”   韩嬷嬷只好顺着话劝慰,只说还小没经历过什么,等考上书院出去历练历练只怕就好了等话。老太太也没有旁的法子,只好姑且信之吧。 第127章 金令   傅清溪过了几日同越蕊一起出去, 通知了董九枢一声。董九枢特地放下手里的事儿跑过来, 坐定头一句就是:“你还真不干了啊?!”   傅清溪笑道:“我就晓得董九哥你准要问这个呢。”   董九枢道:“可不是得问么, 我想不通啊。当初是你问我要学赚钱的法子的, 我就说了这个米契。这一时摸不到头脑,还先从花灯什么的开始做的。到如今, 你算没算过, 你这看了多少书,算了多少账, 下了多少功夫?这好容易学成了,怎么就不干了呢?难不成真是赚太多,吓着了?”   傅清溪听他一口气说完,给他斟了杯茶, 笑道:“当时确实是为了赚银子开始学的,学着学着就走偏了,我现在过日子自然也还是要银钱,只是这学这东西的时候引出来的那些事儿,带来的银钱就够我花用的了。再多了也没用,我并没有许多要花钱地方。   “董九哥看着我这米契买卖是就做了这一回似的,其实是因为这一回牵扯的银钱数大,把之前的都盖住了, 才显出它来。实则我一直在做米契买卖, 从最开始自己每天用数试做,到后来真投了银钱进去,直到最近这回全部出清。便是我没动买卖的时候, 我也是在做米契交易啊。不过是一样的几个事情,推算出来的结果是不买,所以没买。那个推演到结果的这一段才是做米契买卖的活计,至于后面跟着推演出来的结果去买还是卖,那已经只是个活儿了。   “我试了这许久,基本上米契买卖需要考虑哪些事情,这些事情又需要什么数据来佐证,都已经清楚了。是以我若继续做下去,做的无非就是收集些相关的细事,再推算一遍罢了。这件事里头能学到的新东西已经很少了。从前我是想要银钱,可如今学这个学上了路,我更想多花些时间到数术上去。这银钱就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要紧了。这么一来,米契买卖在我这里就成了一件要耗费精神收集材料重复做一件已经会做的事情去挣其实没什么必要再挣的银钱。没什么意思了。   “这米契交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修炼自心,这是极难得的。可我对银钱没那么着紧,所以连这个也练不到。想来想去,还是罢了。所以我把我这做米契买卖的所有心得都写下来了,董九哥看了应该很清楚我是怎么做怎么想的。便当是答谢董九哥的吧。”   董九枢摸了一把脸:“你知道不?你给我那本子我都没翻,就想问问你,你若还愿意接着干,我立马把那本子还给你,绝不偷师。倒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打算。唉,成了。咱们呐,这也算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这就不是为了钱了,我是满脑袋都是钱。成了,我承你这个情,我就拿你那本秘笈学学,看能学出个什么来。”   傅清溪见话都说开了,略放下心来,董九枢忽然又从腰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小漆匣儿来,往桌上一放道:“喏,这个你拿好了。”   傅清溪拿过来打开,看里头是一个钟型的小金坠儿,带着根细细的链子,那坠儿只指头尖大小,最底下还嵌着一块极小的金刚石。一时不明所以,就看着董九枢。   董九枢道:“你的钱全部归拢了,总共有十二万三千余两,我都给你存天一庄了。天一庄里头,存银高过十万两的,可以定制信物。这个是之前就替你定好的。信物同信物差别极大,没有两个一样的,记号做在信物极隐蔽的地方,没特殊的工具也看不到。你看这个就是我的。”他说着话,把手腕一抬,拨了拨上头一串手串。   又接着道,“你这个就随身带着吧,它那链子也是特制的,往脖子上一挂,绝对不会断不会掉。我做了你的保人,若是真弄丢了,就来找我。”   傅清溪看看这东西,既要定制的,又有看不出来的暗记,肯定不是一两天能做好的。又听董九枢说是之前就替她定制好了的,那时候她可没有十万两,想必是用董家商行的银钱押的户。心里感慨,笑道:“太教你费心了。”   董九枢道:“这钱的事儿,必须得当心用心,再费心都值得。天一庄稳妥不说,且有了这个,往后该你的钱我直接都给你存那户头里,也省许多事。”   傅清溪又谢了他一回,董九枢却道:“你这米契买卖虽不做了,可云来苑可还有你的股呢,你可不能不管。还有制衣坊那里,到时候你也得替我出出主意。”   傅清溪笑道:“云来苑有四哥在,哪里还用得着我?制衣坊更是,兰家都入了股了,我们能看出什么更高明的来?”   董九枢一晃脑袋:“你不用管旁人,你只说你管不管吧!”   傅清溪赶紧点头:“管,管,只要董九哥吩咐,只要我力所能及。”   董九这才稍稍缓过点心情来,又自己嘟囔上了:“你说你把赚钱的秘诀都告诉我了,这不比让我跟着你赚更合适?怎么我这心里就这么不舒坦呢。唉……”   傅清溪笑笑不说话,心里想着:“你是做买卖出身的,自然是自己动弹得越少越好,赚得越多越好。最好底下伙计掌柜的个个能干,天天让你日进斗金,你自己翘个腿喝茶闲话才最舒坦呢。”只是嘴上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来的,只由着董九枢自言自语去。   这回傅清溪回到落萍院,却听说越芃来找过她,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眼看就到吃饭时候了,左右用过晚饭都会到颐庆堂聚齐的,到时候见着了再说不迟。   陶嬷嬷伺候着傅清溪用饭,傅清溪见今儿的菜里头有一个暖锅子,笑道:“哎,这都没怎么觉着,天就凉了。”   陶嬷嬷笑她:“姑娘这儿还凉呢?这都冷了!哪里还只是凉!今儿刚给姑娘加了一床垫的,把上头盖的也换了床厚的。”   傅清溪笑道:“盖那薄的,晚上睡着倒也不觉着冷。”   杏儿噗嗤笑出来,喘口气道:“这两天嬷嬷都给姑娘多盖一床毯子的,想是姑娘睡熟了不知道。”   傅清溪笑笑:“我还真不知道。要说早上起来我也该看见的啊,怎么就没注意呢。”   杏儿道:“姑娘醒来就伸手往床头摸昨儿临睡前看的书或者记的本子,哪里管的上旁的?!”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傅清溪之前盯米契的时候因材料文书太多,确实是一刻不肯放松的,便笑道:“这会儿就好些了,往后再给我换被子褥子的,我大概能知道了。”几个人听了她这话更乐了。   用完了饭,漱口洗手,又略坐了一会儿,才带了人往颐庆堂去。   见了越芃便问道:“二姐姐今天找我?”   越芃笑道:“是啊,你屋里的人说你去七妹妹那里了。我想着你们大概又玩什么呢,就没过去。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古仪的说法儿,如今的两本书上说的都有些出入,想找你论一论。”   傅清溪道:“古仪?”   越芃点头:“是啊。”   傅清溪乐道:“要是数术还罢了,古仪我可不成的。”   越芃道:“你虽不学古仪,这古仪在通考里头占的可也不少。我说的这块儿,可是在通考的圈儿里的。”   傅清溪叹道:“哎,看来还得腾点功夫出来看这些才成了。”   越芃瞧她一脸不乐意的样儿,忍不住笑道:“难得傅妹妹也有不爱看的书呢。你连数术那样的都看得下去,古仪于你而言应该挺简单的。”   傅清溪摇头道:“两个路子的,我是不太喜欢那个。”   一时老太太出来了,众人都上前见礼,便也住了话头。   几位太太也都在,就说起白日里外头的新闻来。那石家这回被牵连进了南省与玉书台一些官员窜通设局,虚报灾损的事儿,如今长老院和内廷下令,石家的加恩令几乎被抹了个干净,只剩下两三个不能累加用的,加的分也少。   大太太道:“这么一来,今年石家的子弟不晓得还下不下场春考了。”   四太太道:“考不考也都一样了。这一时抹了,难道明后日就能加回来的?那都是几代祖宗攒下来的脸面,这下好了,都没了。这一旦没了,想再有可就难了。就算今年不考,明年考了后年考了也照样没有加分的。不是都一样了。”   三太太也道:“真是想不到的,这也带累太多人了。”   四太太道:“这立功的也不过那几个人,享福还不是都享了?如今有人犯了大错了,自然这霉也得一块儿倒。难不成还想好的都轮上,坏的都避开?”   三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只好叹一句:“真是世事无常了。”   老太太问大太太:“衙门里可有什么话说?”   大太太道:“都是玉书台、长老院、内廷那边的事儿,天工苑、天巧苑都同那些不挨着,也没听着有什么事儿。”   老太太点头道:“这俩都是做事情的地方,没那么些名利,反倒清静了。”   四太太便道:“您这话可就偏了。怎么没有名利?瞧瞧谢家,就一个孩儿进了天巧苑,这才多少工夫?七坊齐开,直接两船装上去南省了。这魄力!这能耐!”   老太太道:“那是谢家嫡枝的哥儿吧?从前好像也常来咱们家的。”   四太太道:“就是他。到时候说不得还得经咱们这里说说呢。”   老太太听她的话,晓得说的是陈家同谢家的印坊之争的事儿。如今陈家节节败退,之前越洵佳回娘家的时候,就大概同老太太提过这话,老太太心里有数,只是不便在这样场合说,便一语带过不提。   从颐庆堂散了,大太太被老太太留下来说家务事。越萦便同越苭结伴回去。   路上越苭问越萦道:“那石家如今剩下的加恩令同我们家的比怎么样?”   越萦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那石家撤恩的事儿还是今天才传出来的,我之前都没听见风声。”   越苭道:“你能从哪里听什么风声!”   越萦早惯了她这么说话,也不搭茬,越苭又顾自算道:“咱们家的加恩令同联考加分的第三档差不多齐平,第二档和头档都比咱们家的加分多了。咱们家的这个分还不能叠加的,那石家犯了这么大的过错,被撤了那么许多,恐怕也还是比咱们家加的分多。”   越萦道:“你只看到他们今次犯错,他们还有常年里立过的功呢。”   越苭也没生气,还顾这自己算,忽然道:“傅丫头只得了第四档的加分,且她是不算在加恩令里头的,这么着,还是比咱们加得少啊。”   越萦淡淡道:“还有这次呢,这次没准头她能考上二档,那就比咱们府里的加的都多了。”   越苭冷笑一声:“你当联考是千金宴么?一个老头糊涂了就赶上趟了。她能考上二档?痴人说梦呢。”   越萦笑了一下,也不答她的话。   晚上越苭睡觉,做了一个梦,梦里梦到傅清溪考上了二档,过来跟自己说道:“我如今考分比你高,加分也比你多了,又怎么样呢?”   越苭气醒了,看看窗纸上树影摇摇,夜还未央,翻个身想再睡,也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128章 大喜   傅清溪之前忙着米契的事儿, 这回把米契这块彻底交脱了, 从前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里就空了几块出来。她自己想了一回, 最后都用在整理老太爷的杂记上了。一来这事儿初时进展缓慢, 实在需得赶一赶才好。二来她如今发现,自己许多疑惑或者似有所觉又说不明白的东西, 老太爷的杂记上常有所提及, 有时候还能同《学之道》一起三方映照,常有茅塞顿开之机。   老太爷之前之给她的只是一部分早年的杂记, 东西记得杂,总数却不算多,傅清溪用功做了一阵子,便都理出来了。又按着与老太爷议定的分类, 将里头的杂记分成“治学”、“处世”、“为人”三篇主篇,并收录不能归于上述三者的一个“杂篇”。   分篇归类之后,傅清溪又按着杂记上的日子,把每一篇收录的杂记标上年月,按着时间先后排好,后头又跟着一个全按年月排序的各篇汇总一处的索引。她想着这般整理了,若是同老太爷之前的大事经历比对着,或许更能理解其心得体悟。到底这么着合不合适, 却还得再请老太爷过过目才好。   旁人不知如何, 她自觉做完了一样事务,心里挺高兴,想着哪里逛逛去也好。便对陶嬷嬷道:“嬷嬷, 我去寻七妹妹玩会儿去。”   陶嬷嬷笑道:“叫杏儿跟着去,要是一会儿在那里吃饭,就打发人同厨上说一声,叫直接把姑娘的送去青桑院,省得回来转去的反凉了。”一边又叫桃儿拿出门的衣裳来,一边又道,“姑娘出去走走得好,这人的精神全靠脚,多走走没坏处,还得精神……”   傅清溪换衣裳,听着陶嬷嬷絮絮叨叨的,想起小时候的情形来。那时候最烦陶嬷嬷话多了,一点点事儿她都能嘱咐出一大篇话来,叫人听着气闷。却是到如今才知道,这做事对人到底用不用心,用多少心,就是世间最难强求的一件事。能耐性子不同,各人做事的式样风格也不一样,可这根底里的用心程度却是可见可比的。到底是为你还是为己,能看见好计量的行动之外的用心,才是可遇不可求的难得。   一会儿就都收拾好了,傅清溪便带了杏儿往青桑院去。   如今越栐信去了书院,这青桑院也似乎冷清了许多,二太太更是整日把越蕊带在身边,这会儿见傅清溪来了,笑道:“这可真难得的,这会儿不做功课不看书了?”   傅清溪上前见了礼,笑着答道:“刚做完了一样,偷会儿懒。”   二太太直摇头:“你这都算偷懒,这府里也没什么勤快孩子了!”说着话叫人上茶上果子,吩咐道,“把昨儿琼华林的那个盒子捡好吃好看的装了来,再把姑娘前阵子弄的什么茶沏一壶来我们喝。”   越蕊听了不乐意了:“‘金秋汇’!我那茶叫‘金秋汇’!什么什么茶什么茶的,我都说好几回了!”   二太太笑道:“好好好,‘金秋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办什么文会呢。你说好几回了我们都记不住,那就说明你这名儿取得不好,不合适,要不然怎么都记不住呢。”   越蕊气结:“我就告诉傅姐姐,傅姐姐一准下回就记住了!”   傅清溪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你同我说这个,我倒记住了。只是你这儿茶也太多了,名儿太多,下回我来了不定又是哪个茶,那我可又认不得了。”   二太太也笑起来:“就是这话了。”越蕊气得直噘嘴。不过到底见傅清溪来了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说了会子话就把方才那点不高兴又都丢开了,又问傅清溪:“傅姐姐,午饭在这里吃吧,咱们好说说话。”   二太太也道:“我遣个人去你那里说一声。”   傅清溪道:“我说要过来,嬷嬷就嘱咐我了,让直接跟厨上说一声去就好。”   二太太笑了,吩咐边上的嬷嬷两句,嬷嬷自去找小丫头去厨上传话不提。   这里二太太同傅清溪说上春考的事儿了,她道:“这回联考你还考不考?还是算了,就一门心思准备春考?”   傅清溪道:“还是得去考一下,我的通考课一直学得不算很好,还是下场试一试踏实点。”   二太太点头道:“你这么想也有道理。”   傅清溪又问越蕊:“七妹妹准备得怎么样了?”   越蕊笑道:“我这回肯定没戏,我哥说了,叫我再多学两年,下回或者下下回再说好了。我正准备多养几本好花出来,若是能去园林会露露脸,说不定就有戏了。要是叫我往后还读古仪上典什么的,便是直叫我去五大书院,我也不去呢。白受罪,不去!我就想学居家园艺这些事儿,再不成,饮馔也好啊。反正那些古里古怪的我是不学的。”   二太太对傅清溪笑道:“你看,还说旁人的正经学问是古里古怪的呢,也不晓得究竟谁古怪。”   傅清溪却道:“蕊儿心里明白自己喜欢学什么又乐意正经去学,这个已经强过好些人了。确实,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真要坚持到能‘食髓知味’的时候,那可真不容易的。不如做自己喜欢又有天分的事儿,事半功倍。”   二太太笑道:“她哥哥也是这么说。左右我是管不了他们俩,就由着他们去吧。”   一时午饭送来了,二太太又吩咐小厨房里加了两个菜,一个福寿全暖锅子。越蕊在那里让傅清溪:“傅姐姐,你尝尝这个,这蛋饺儿里头的馅儿是我看着她们剁的,加的料也是我的主意。之前给表舅送了点过去,表舅直说要另外开个馆子专门卖我想出来的菜呢。你快尝尝!”   一会儿又道,“雪梨你给傅姐姐舀一碗汤,加上点那个响皮,加一点芥末汁儿,另是一个味儿。”   正热闹着,外头忽然道二老爷回来了。二太太笑道:“甭管他,你们吃你们的,我出去看看。”   正要出去,就见二老爷从外头急匆匆走了进来,见她们娘儿仨正吃饭呢,笑道:“忘了这茬儿了。”   傅清溪同越蕊都站起来见礼,二太太笑道:“什么大事,连吃饭的点儿都不记得了。你吃了没?”   二老爷道:“我还没顾上呢。刚才外头传了明令,老太爷进了长老院了!”   二太太一惊:“这、这什么?咱们家老太爷?”   二老爷笑道:“可不是咱们家的么,旁人家的我管他作甚!”   二太太都合不拢嘴了:“这可真是,这、这也没听谁提起,老太爷上回来家也没说……老太太知道了没?”   二老爷道:“老太太这会儿该在歇晌,不晓得知没知道。”   一时细说起来。这阵子因着南省官员借天灾设局,意图靠着虚名实利各升各位、上下联结各得好处之事,处置了许多官员,连玉书台和长老院据说也有人牵连其中。随着事情渐渐平息,这余波还待清,其中一样要紧的就是各处空出来的位置。一连串的任命从玉书台发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因着越家在的天工苑天巧苑都不是官场要地,整天都是跟天地万物打交道的多,初时看着旁人家倒霉,转脸又看着人家青云直上,反正都不过看个热闹。哪想到忽然这么大一个热闹掉自己头上了。   这长老会什么地方,那是同国君平起平坐甚至还略胜之处。自家那个只会在数理堆里打转、回来就会对老儿子吹胡子瞪眼的老太爷,居然进了这样地方?!那长老们不都该道骨仙风或者老奸巨猾才对么?老太爷顶多算个老顽童,这……   不会是哪里弄错了吧?几乎越家每个听了这个消息的人第一反应都是这句话。连老太太也这么想。   儿子儿媳都来齐了,老太太也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成了院老夫人了,就是做梦自己也没往这头梦过呀!   这时候让家人往天工苑去问也不合适,可不问问明白,恐怕转眼来贺喜的人就要踏破门槛了,自家怎么说合适?   正愁着,外头管家进来禀报:“老太爷回来了。”正好,都一块儿出去相迎,只老太太不动窝儿。——这就算当了天王老子了也还是自己老头子,不能惯着他。   老太爷知道家里人得着消息了,直接奔颐庆堂,告诉老太太道:“这回又不是什么嘉奖,不过多了一个活计多给一份钱的事儿,用不着人来相贺,这事儿我来回,你别动。”   老太太点点头:“有理,就依你说的。”回头赶紧吩咐韩嬷嬷,“去给那头捎个信,别跟着一块儿掺和,到时候没脸可别怨我。”韩嬷嬷赶紧领命给俞家鲁家送信去。   这里老太爷一声吩咐,秦伯和赵伯俩人往门房一立。关上大门,概不会客。要见有嘴里嚷着恭喜恭喜来的,便回他“我们老太爷说了,并无甚值得恭贺之事,还请回去吧。”要有带了东西上门的,更是一件不收,原样退回。   那些早来了被挡在外头的也不急,就在边上站着等。等到后来,见鲁家来的人也没让进去,俞家更是根本没派人来。这自己咂摸咂摸滋味,便也死心塌地带了东西回去了。只是面子上不好看,到底要说几句,“果然这架子是越摆越足了。”“也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恐怕是高攀不起了!”门房两位老人家都听在耳朵里,只笑而不语。   外事得定。家中小辈知道老太爷回来了也都来了颐庆堂,见自家祖父在那里一坐,同平时并没什么不同。老太爷笑着问了几句闲话,眼光一圈扫过,三老爷同四老爷小腿肚子都不由得一紧,就听老太爷道:“傅丫头跟我来书房吧。”   傅清溪赶紧起身答应着,老太爷笑道:“怎么样,那些东西可看完了没有?”   傅清溪道:“都已经整理完了,加了个索引,还请外祖父看看合不合适。”   老太爷听了这话很高兴:“挺好挺好,我先看看,要是成,你再接着往下做。”   陶嬷嬷听了这话赶紧吩咐人回落萍院取东西,这里傅清溪就跟着老太爷往多福轩去了。   晚间家宴,老太爷看着很是高兴,老太太笑问他:“这来家的时候还紧着张脸,这会儿什么事这么高兴?”   老太爷笑道:“职务头衔不过些虚话,要紧是人的能耐。我看这丫头极好,踏实肯用心又有悟性,我瞧着这么些人家的小辈儿里头,就没有出过这样的。嘿,这才是最好没有的事儿了。”   这话只边上几个长辈听着了,也不好给老人家插话,只大太太听着那句“这么些人家的小辈里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不过一想这老太爷说的估计是理术的事儿,越荃虽拔尖儿却学的不是这个,倒也说得过去。   小辈的桌上,越苓问傅清溪:“傅姐姐,老太爷可夸你了没有?那个什么什么书的,是不是很快咱们就都能看着了?”   傅清溪笑道:“我替外祖父整理一下杂记,不过归归类,按着日子排一排,哪里有可夸的地方?这回的我都已经整理出来了,外祖父看了说可以拿去叫人做抄本了,估摸着过不了几天应该就能在书楼里看着了。”   越苓点点头道:“嗯,嗯,我就随便问问,我可没想看那什么劳什子的书。”边上越芝赶紧拍了她一下,余者皆作未闻。   等这里散了,碧梧院里,大太太同越萦和越苭说话时提起来这事儿,她道:“等书楼里抄书先生们抄出来,你们就都借来瞧瞧。都是老太爷的心血经验,多看看总是有益的。”   越苭便道:“那都是傅清溪先挑拣过的,谁晓得她有没有把那些关键要紧的都故意给掩了去了,剩下点没关紧要的拿出来给我们看。”   大太太怒道:“你这都什么龌蹉心思?!整天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她若不是真的好,老太太老太爷能那么疼她?今儿老太爷都说傅丫头是几个府里小辈里的头一人,你不想想怎么跟人学学,只一心往鬼道上去,还成个什么人了?!”   越苭被大太太当着越萦的面呵斥,心里不由得大为羞怒,又听到老太爷说傅清溪是小辈里头第一人,那就是把越荃都盖过去了?!这叫什么话!一念至此,又气得都顾不上自己挨骂的事儿了。 第129章 怒不伤人   这回老太爷进了长老院, 最高兴的其实是大太太。她心里一直藏着越荃同兰家的事儿, 上回洪家都把脸撕破了, 叫人传这样话来。这不是想要在人亲戚里头毁人姑娘名声的做法儿?真是权势滔天为所欲为了。幸好自家的亲戚都是明白人。不止金家悄默声的, 老四媳妇那里也特地捡了个空儿来只同自己说了一句,之后便守口如瓶了。   要论起来, 越家的家世是配不上兰家, 可如今老太爷进了长老院,那就不一样了。且越荃是越家长房嫡长女, 又是自小才名在外的,就从小论到大从脚论到头,没有什么错儿能叫人挑的!进的天香书院,也是顶尖的好了, 人才更不输人。那兰家老三,又不占长,他们进书院又比旁人家便当,这么论论,也没有差许多了。   再一个就是越栐仁的亲事,从相合的家里挑的人,同他说了他就不言不语的。眼见着是瞧不上。想是在天峦书院那样地方更出色的见多了,可这寻常交往着的几家里头就没有能进那种书院的人, 又有什么法子?这下好了, 老太爷一高升,到时候只怕都不用自己着急,自然有更合适的人家寻上来问, 真是一好百好。   只是越苭今儿的反应叫大太太看了心里很是生气,她就想不明白了,怎么一样生养的娃儿就这个这么糊涂呢?常把人往龌龊地方想的人,这人自己个儿心里能有多干净?!想起以前老太爷常说的,聪明了心不正,还不如笨点儿心实在。这苭儿要再这么下去,往后只怕要下重手管教了。唉!   傅清溪从家宴上回来,陶嬷嬷也是满脸的高兴,只是嘴上却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伺候傅清溪洗漱了,嘱咐她早些歇着,就顾自己往外头坐着去了。手里拿了络子,也没见打几个结,就在那里停了手笑。惹得桃儿直道:“嬷嬷这是捡着金元宝了!”   傅清溪心里却是疑惑多过高兴。倒不是老太爷进了长老院的事儿,而是今天老太爷问起来的话。   下晌在多福轩,说完了杂记的事儿,老太爷忽然问她:“听说你数演会得了个乌银环?”   傅清溪一愣,点点头道:“是的,都不晓得为什么得的,也不晓得做什么用的。”   老太爷呵呵笑起来,看样子很是高兴,对她道:“傻孩子,那说明你数演会上做得好,相当好,那是奖励你的。至于用法嘛,嘿,你就给戴手上,记得不要离身,到时候自然知道妙处。”   傅清溪疑心那东西难道是戴了会越来越聪明?不能吧?看老太爷那样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先答应着,回来就叫陶嬷嬷给取了出来,戴在了左手上。   老太爷想是同老太太说了许多傅清溪的事儿,第二天大家往颐庆堂请安去,老太太瞧傅清溪那眼神都透着那么满意高兴。还特地问了一回她如今考试的准备如何了,傅清溪便答说自己还照着从前的安排在学,到底如何还得等下场考了才知道。   老太太点头道:“不错,这心思很踏实。”   越芃听了便笑道:“傅妹妹上回联考就考得很好,那可是头一回新制考试,旁人多少连考试的路数都没摸透呢,可见傅妹妹实在是厉害。如今又过了快一年了,想来傅妹妹比上年更精进了,倒是我们这些当姐姐的,怕却是没多少长进呢。”   老太太便对傅清溪道:“这样,要不傅丫头什么时候抽个空,给她们都讲讲这东西该怎么学,考试的时候又该留心在意什么东西,好叫她们也少走点弯路,通通头。”   傅清溪一愣,忙道:“这……数术倒是可以说一些,旁的,通考的那些我自己也没学好,哪里能给姐妹们胡说。”   老太太道:“也是,这隔行如隔山的,要是都通着,也用不着分科考了。”   越芃便道:“我看也不用弄那么正式,倒叫傅妹妹心里先怕了。只我们读书学着有什么地方觉着有难处的,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这独学而无友,总不如集思广益来得好。何况我们这里又有一个读书这般有能耐的,虽课业不同,多少也有相通的地方,我们能学着一两句,就得了好处了。”   老太太点头道:“嗯,二丫头说得在理。得了,这事儿你们姐妹们自己商量着办吧,省得我们插手反给你们掺和乱了。”   如此议定,过了两日恰逢学休,在老太太那里请了安,越芃便道:“捡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一块儿说说读书考试的事儿可好?”   越芝向来不反对人的,见越芃说了话看着她,便点了点头停了脚步,她一停下越苓自然也留下了。傅清溪是那天被老太太点了名的,见越芃今天提出来了,不好走了,拉了柳彦姝老实站着,越蕊就蹭到她边上拉着她袖子小声说话。   越芃又问越萦和越苭:“你们怎么说呢?”   越萦笑道:“你是学到什么褃节儿上了?这般热心,那就说说吧,我看看你是有多少事儿要问。”   越苭虽停了脚步,嘴上却道:“听听就听听吧,虽则多半听了也是白听,问了也是白问。都问过多少回了,你们还真是不肯死心啊。”   一时众人按着长幼坐下了,越芃笑笑道:“既是我开的头,那便由我先开始说吧。我是见过清溪的日程安排的,那真是,唉,说来惭愧,我给删减了一半,一天下来也觉着精疲力尽了。不过这么坚持下来一阵子,还真是有些收获,只是里头还有些东西想不明白,便想向妹妹请教请教。”   越苭听了哼笑了一声道:“就剩下一半了还说什么坚持不坚持,真是笑话。”   越芃道:“这能做十成满的自然是好,我们这样能耐只有两成的,如今往五成上去,自觉已是很用心的了。虽比起别人来惭愧,比起自己来倒还有点欣慰呢。”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越芝道:“二姐姐已经很厉害了,我们别说两成,连一成的功夫都没有呢。”   越萦听她这话,凉凉看了她一眼,见她腰间配着个星地织彩的精致香囊,嘴角划过一抹冷笑。   越芃又问越萦:“三妹妹之前也有嬷嬷给的傅妹妹的日常安排,看了可怎么样呢?”   越萦转过脸来淡淡道:“不合我用。”   越芃还待再说这么,越苭在那儿有些不耐烦了:“你不是要问她嘛,怎么挨个问起我们来!”   越芃笑道:“好容易聚一块儿说说,且眼见着就要考试了,也不能光顾着我自己啊。”说了这话,才换了正色,对傅清溪道:“傅妹妹,你从前说的那日日坚持的法子虽有用,可眼下开始可真是不赶趟了。你看有没有快些能见效的法子?便是短时间里头累点苦点也可以的。”   傅清溪听了缓缓摇头道:“或者有,只是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学法就是二姐姐看到的法子,许多东西的‘变’都要固着在‘定’上面,底下学得越扎实,最基本的东西领悟得越透,这往后走才容易。若是一开始的基础里面就存了疑,往后越学越多,便容易积疑成疾,反成大事了。是以二姐姐说要问捷径,我真不知道了。就我自己的体会来说,在为学上走捷径,常常反成了绕远路,并不值得。”   越芃叹道:“你这话的道理我也懂,只是如今这……再要慢工出细活怕是来不及啊。”   傅清溪道:“功夫下到了,今年不成明年也还有机会,一开始就走错了,今年若不成,明年还得从头走,这今年的功夫就是白费了。”   越芃轻叹一声,边上越苭已经忍不住站起来道:“我说你们不用问吧?这话说来说去就是你们来不及了,学不成的,考不好的,等着成笑话吧!是这话不是?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儿了,当心啊,高处风大,吹下来跌个四脚朝天才成笑话了!”   说了这话也不看人,顾自己就走了。   一时场面尴尬,还是越芃干笑两声道:“四妹妹想是有什么事儿不高兴,她就这脾气,唉。”   柳彦姝气得脸都发黑了,倒是傅清溪面上依旧淡淡笑意,并不见如何生气,越芃看了心里暗赞一声了得。   这下也说不下去了,闲话几句便都散了。越萦走过傅清溪身边时停下来道:“越苭之前照着你的作息受了许多罪,心里一直气不顺,她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小孩子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   傅清溪笑笑道:“我那作息不习惯的还真一下子做不来的。”   越萦看她一眼,也笑了笑,点点头顾自己去了。   这里柳彦姝拉着傅清溪回了落萍院,把人往外头一轰,关起房门大骂道:“从前说她是疯子,真是抬举她了,这哪里是疯子?这分明是条疯狗!”   傅清溪赶紧拉着她:“好了,她说话不好听,你也跟着乱骂,那不是同她一样了?好了好了,消消气。”   看她这样子,柳彦姝气结:“你!你,你到底还有没有点血性啊,叫她当这么多人面这么说你!要不是她走得快,看我不给她几句厉害的!大不了到时候撕破脸,到老太太跟前评评理去!”   回头见傅清溪还一脸平常地看着她,更气了,打她一下道:“呆子!你就这么受着她?!”   傅清溪呵呵乐起来,倒叫柳彦姝摸不着头脑了。傅清溪把她拉到一边坐下,慢慢道:“四姐姐向来就是那个脾气。且她从来都是以大姐姐同大哥哥为傲的。这阵子祖父夸我夸多了,又叫我帮着整理了杂记,她自己还罢了,又觉着我越过大姐姐去了,她心里自然不高兴的。加上她从一开始问起那两本书和小巷的老先生起,就疑心我私藏了什么读书的妙法不告诉她,才叫她后来跟着我的作息吃了那许多苦。   “这人的念头啊,一旦成型了,就不容易改。她自认为就是如此的,虽是我明明就是靠笨法子苦读读出来的,她也不相信,只当我是演给大家伙看的,更显得我奸诈了。若偏旁人替我说话,她不是更得气了?一个气那些人笨,真相信我这鬼话,再一个气我阴险,哄人骗人的,还得气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却抓不住把柄,真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气得没地方出去……”   柳彦姝初时还生着气,听傅清溪越往后说面上越绷不住,最后终于破功大笑起来,伏在桌子上肩膀抖个不停。   傅清溪见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脸色绯红,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叹一句道:“柳姐姐你可真好看啊。”心里还有一句,“真是可怜……”   柳彦姝哪知道她那古怪念头,擦着眼泪道:“清溪……你这、你这话太有道理了,嗯,不成了,不成了,我想起她那‘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气得没地方发去’、‘旁人都是傻子,独我是聪明的偏没人懂’的样儿……唉哟,我就憋不出乐……”说完又笑起来。   傅清溪叹道:“是以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情理之中的,她就是会这么想这么说的,都合着道理,我气她什么。明明是她自己气得要死。”   柳彦姝刚好一些,一听傅清溪这话又乐了起来。   等傅清溪回到房里,陶嬷嬷也听说这事儿了,想起她小时候受了越苭的气在那里恨恨的样子,再看如今云淡风轻分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方才想开口劝解的话便都咽了回去。   傅清溪照样该看书看书,该记录记录。倒是越苭想着这阵子的事儿只觉得脑仁疼,——傅清溪这个寄居在府里的毛丫头,还真当自己了不起了,能越过这许多正经越家姑娘去了!好啊,好啊,就等着考试的时候见真章吧!就她那装神弄鬼的样儿,看最后落个什么都没有,才好叫误信了她的老太太老太爷醒醒神!   转日傅清溪收到了胡芽儿寄来的信。她当日把清暑会的事儿都写信告诉了俞正楠和胡芽儿,俞正楠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只恭贺了她一通。这回的清暑会不是昆仑书院办的,因此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更不晓得那个银环有什么用。   倒是胡芽儿的回信晚了许久,照样说了些最近自己的向学心得,最后提到那个银环,却也是一句:“你就戴在手上吧,别离身。”   傅清溪这可挠头了,这东西难不成还真有让人越来越聪明的效果?…… 第130章 又联考   傅清溪虽不知道因由, 也老实听话一直把那个乌银环套在腕子上当镯子戴, 便是去联考的时候也没取下来。   这姑娘小爷们总有什么护身符长命锁之类不得离身的东西, 尤其进考场讲究更多了, 是以这些东西都会略检查下倒也不十分禁着。   这回傅清溪的考场同越苭、越萦、越蕊的都挺近,便四个人坐了一辆, 后头跟着随侍嬷嬷们的车。因这回跟着越萦的嬷嬷不是从前的那个, 着急忙慌的差点拿错东西,幸好有惊无险。只越蕊非说这就是个预兆, 兆示着这回考试准定也是乱七八糟的,不会顺利。   结果还真叫她说着了,不过那预兆就在她一人身上灵验了。   等一上午两场考完,回去车上越蕊把脸埋在傅清溪肩上就没抬起来过。越苭都被逗乐了, 还安慰她道:“你还小呢,这回不成下回再来考不就成了,用不着这样,咱们也不会笑话你的。”   越蕊闷着道:“就是想到还有下回、下下回,没准还有下下下回,我都不想活了……呜……”   把一车人都逗乐了,连越萦都忍不住露了笑意:“过去就过去了,索性别放在心上也就罢了。”   傅清溪也说她:“得了, 你自己不知道自己能耐?咱们下回再好好考吧。等过年的时候四哥哥回来, 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准定给你教好了。”   越蕊唰地抬起头来:“才不!让他教,非得教傻了不可!我本来就够傻的了……呜……”说完又趴回去了, 剩下几个姐姐都一个劲儿地笑,还得跟她解释真不是笑话她的意思。   联考完了,傅清溪想想去年这时候还有一场寒数会呢,自己还从那上头得了个牌子,可是那寒数会本不是年年有的,去年也是赶巧了,像今年就没有。不过反正后头还有春考,这少去流一回冷汗也算省些力气。   去年联考之后虽女学里还照常上课,这些上课的人却多半是形在神远,今年不行了,联考不过是热场子的,年后的春考才真是要人命的。这么着,虽一个个心里都热烘烘乱糟糟的,也不能让自己停歇,还得天天跟书跟题纠缠打斗,那份辛苦心苦,真是说不出来的苦。   偏偏此时大势亦全在这个事情上,家中长辈亲友,好似也时时刻刻都念着这件事。更甚时候,仿佛这东西就成了自己的定价儿了。若是没考好,就一文不值了。若是谁比谁好一些,那就天上地下了。真是人心惶惶。   只傅清溪这会儿却越发一门心思扎到数术中去了。她这回在考前,特地花了许多力气看通考的课业。之前从数术的结构里得了经验,知道旁的学问里也一样有其中的脉络,便用到了通考的几门课业中。只是这说到结构,就得从整体来论,而通考所涉及的只是其中各科中的皮毛零碎,这么一来,这个法子用在这里,倒有牛刀杀鸡之嫌了。   她便想,从来数象之数可用来推演世间万物的,自己学古仪上典之类还觉着有些吃力,可见是数象没有学通。若是数象学到了足够程度,这些东西不过是大树上的星星点点碎叶斜枝,有何难处?   因此这一科上的艰难,反叫她燃起了另一方向上的斗志,也是奇哉怪也。   众人见她读书越发用功,只当是这回联考受了挫,着急起之后的春考来了,才这般模样。   倒是越芃越萦越苭几个,大约这回都答得不错,大有神意闲闲之态。   如此月余,等联考的成绩出来时,眼看着都快过年了。   越芃几人果然考得比上回好了些,也算进步不小,书院里收到各人成绩,越苭看了自己的心里略松了口气,又赶紧问傅清溪同越萦的。可偏是傅清溪的成绩这回却没有一起下来,越苭心里暗想:“难不成这回考砸了,连个名次都没有?”虽想着这可能大概极小的,但是只这一点可能也叫她心里暗笑了一回。   直到下晌,才另有一队人往越府里来了,问过门庭核对了履历,才送上了今次傅清溪的联考成绩。却是入了第一档,得了最高的春考加分。   因是联考,也不好太过张扬,连这些送信的人也不过一份平常打赏,老太太有心叫人到门口放几串鞭炮去,到底按捺住了,只在屋里站起坐下地不得静心。还是韩嬷嬷劝道:“老太太既觉着如今不合适,那便等年上多放它几个鱼跃龙门大烟花,也算应景了。”老太太听了连声道:“这个主意好!”   几位太太闻讯也都赶到了颐庆堂,都道给老太太道喜,又说老太太教得好云云。老太太乐过一回,又叮嘱她们:“这到底不是正经春考呢,虽孩子争气,咱们也不好太过。万一……那就成笑话了。都听着,千万给我稳住咯,别叫人说咱们根子浅,好得意!”   四太太笑道:“看老太太这话说的,咱们还能那么不知事了?再说了,连老太爷进长老院咱们都没怎么着,还能因为一孩子考好了就忘了自己是谁了?这也太小瞧我们了!”   韩嬷嬷趁机在边上问老太太放赏的事儿,老太太也摇摇头道:“都先不用,等春考之后再说。”   几位太太晓得老太太的意思,都笑道:“那咱们也叫荷包先忍一忍,到时候再出回大的!”   消息也传到了落萍院,陶嬷嬷听了眼泪直接掉了下来,傅清溪笑着劝她:“嬷嬷,这才哪儿到哪儿,正场子都还没上呢,您这就哭上了,下回春考我可就不敢使劲考了!”   众人都笑,杏儿也湿了眼睛,红着鼻尖忍着泪道:“我们姑娘不容易,这下可真是太好了!”   陶嬷嬷也擦眼泪,“就是这话了。”   傅清溪笑笑道:“这读书向学就没有什么容易的道儿走,尤其我们这样也不算聪明的。这也不过一回考试罢了,往后怎么着且还说不好呢。看来我还是得的嘉奖太少了,若常有这样露脸的时候,你们也就惯了……”   正说着,柳彦姝跟阵风似的跑了进来,一把抱住傅清溪,笑道:“太好了!这可真的太好了!”   转眼越蕊、越芝、越苓几个也来了,都是来道贺的。   一时颐庆堂的嬷嬷来相请,姐妹们便结伴一同往上头去,到那里时越芃、越萦、越苭已经在了,见她来了都上前恭喜她。傅清溪都笑着回了礼,嘴上又谦虚几句。只是越苭脸上那僵的,傅清溪都没好意思看她,倒是柳彦姝跟着傅清溪一脸春风得意、与有荣焉的样儿,朝着越苭乐了又乐、笑了又笑,还真是扎得人眼睛疼。   都到齐了,给老太太、太太们见了礼,老太太便笑道:“这回都不错,都比上回考得要好。傅丫头尤其出挑,这也是你寻常努力用功得来的,也是你该得的。真是这联考可不是头儿呢,还有几个月,都咬咬牙,等下回再更好了,祖母两个并一个,好好犒劳犒劳你们!”   众人齐声应诺。   大太太看着傅清溪道:“你这丫头,这都是怎么学的。这一样的先生一样的学里读着,偏就能差出这许多来。真是天生有那根弦,学不来的能耐!”   三太太也点头道:“确实不容易。”   四太太却笑道:“我们说不容易也罢了,你也觉着不容易?我还道在你这里就算极容易的了。傅丫头说了,这读书就是得持之以恒。就你天天抹这个涂那个几十年不带歇的,要论持之以恒,谁能比你?所以啊,你这真是不读书,你要是去读书考学,保管不比傅丫头差!”   三太太给她一下道:“要不是心疼我这新修指甲,你看我不挠你一脸!”   二太太跟着笑了一回,又问傅清溪道:“清溪,你之前不是还说通考学得不好?这学得不好还能考成最高一等的,要学得好得什么样儿了!”   傅清溪忙回道:“通考确实学得不算好。这回是走了取巧的法子,把这些年来那些内容常考到的点和容易出现的考法都看了几遍,又跟着去年新制的路数自己仿着出了些题考自己。结果这回整好考到了几题,却是撞了大运,并不是自己的能耐。”   越芃眼睛一亮道:“这个法子就极好的,你之前怎么不说?”   越苭听了暗暗撇嘴,傅清溪便对越芃道:“因这个实在算不得一个法子。若以树比课业学识,这个法子就是在抓树叶子。一棵树上树叶子实在太多了,千变万化,到底能不能抓住能抓住几个,都是看运气的事儿,实在不可靠。且这个法子,用在通考上或者还有些用处,用在各自的专科上是绝对不成的。   “因专科考的好比是树枝,比树叶更深了一层,若是一样学到树枝这个层次,大概还能勉强一战,若只抓着些树叶子,稍稍变个题,变个方向来考,就只能抓瞎了。总之这向学的东西,考试本是为了测验所学所知而设的。我这回只奔着考试去了,并没有真的足够的学识在后头,实在是舍本逐末之举,哪里还叫能耐。”   越芃笑道:“我们没有你学数术那样的定心,只要能在春考上多考几分,就谢天谢地了。这法子你说不好,我看着却很实用,如此我这做姐姐的就不客气借用了去,这谢礼嘛,就等你春考大捷后再并作贺礼一起给了吧。”   四太太听了笑道:“唉哟,二丫头,你这样子倒像是我养的!”   说得余者几位太太也都笑起来:“你总算还知道自己。”   越萦却忽然问傅清溪:“你说专科考试上,同样学到树枝也只能算勉强一战,那怎么才算游刃有余呢?”   傅清溪没料到越萦也会向自己“请教”,略顿了顿才答道:“这只是一个比方。好比七妹妹做吃的,这一个菜一个菜谱,就是叶子的事儿;再归成哪个菜系多半有什么特点,在用料上有什么偏好,这就比树叶深了一个层次;到做菜终究都要讲到刀工火候调味上来,这就把菜系的分别也打破了,挖到了更深一层的规律。   “这为学也是如此,若是掌握的是菜系的程度,终究有不熟悉的菜系,有没见过的材料,是以只能说勉强一战。非得到了能直接拿了没见过的东西也能看出用作菜时其本真特点是什么,这就去了那个形了,不被见没见过所拘,这个去考菜系那个程度的,胜算就大多了。”   越萦听了缓缓点头道:“受教了。”   傅清溪忙道:“三姐姐言重了。”   却是越蕊在一旁很是高兴:“傅姐姐你真好,我给你说过的话你都记得这样清楚。我跟我娘说跟我爹说跟我哥哥说,都不成,他们都随便应付我两声,根本不留心听,更不好说记住了。还是傅姐姐你对我最好,也最聪明。”   她这话一出,方才略显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大笑,一时又成了家长里短了。   傅清溪听了莞尔,她自知道之所以能记住这些话,那是因为她从越蕊说厨艺进阶的话里头听出了向学的层级,同自己已掌握的东西联通了,才那么容易就记住了。若是她果真过耳不忘的,哪里还需找自认的“歪门邪道”去学那通考科目?   心叹一声,总是自己这能耐还不够,若以世上全部学问为树,数象之学当可为根为茎,可惜自己如今大概最多只爬到了最细的树枝尖儿上。有什么法子,接着学呗! 第131章 惊澜   转眼过年, 总算长辈们要忙活年事去了, 没那么多功夫同自己说什么春考夏考的事儿, 且女学也终于歇了, 这才是真正的双喜临门呢。   正经大书院里放假都早,越栐仁离得最近, 是头一个回来的。天香书院和陆吾书院虽都在西京, 越栐信却比越荃早回来多半个月。也不晓得他从哪里过的,竟然同谢翼一起进的家门。   越蕊听说自家哥哥回来了, 就跟一小鹿似的往外冲,嘴里还嚷嚷着:“哥!你可回来了!”   “砰”一下脑袋正撞到越栐信胸口上,越栐信赶紧一把捞住,无奈道:“怎么样?没撞疼吧?你好歹看着点儿, 快抬头我看看!”   越蕊委屈巴巴抬起脸来,鼻子都撞红了,眼泪汪汪的,抽吸一口道:“跑太快,煞不住脚了……哥,你好像长高了呀!你在那里有好好吃饭没有?那里的饮食同我们这里不一样吧?你吃得习惯不习惯?我叫娘找人捎给你的点心你可收到了?我信里问你,你怎么不说呢?……”   越栐信赶紧拦着她:“好了,好了, 咱们待会儿再说。没看还有客人么!”   越蕊这才注意到越栐信后同还跟着一人, 也不怪她,那人往太阳下一站像把光都吸住了似的,一点动静没有, 她哪里能觉出来?!   这会儿看清了,赶紧行礼道:“谢三哥好。”谢翼笑着点点头。   越栐信便往里头让谢翼:“你别见笑,这丫头在这院子里就这么毛躁。”   越蕊见有外人,也不好跟自家哥哥再咋呼了,招呼人上了茶,道一句:“我同娘说一声去,你们慢坐。”就顾自己往后头去了。   二太太知道今天自家儿子回来,正在小厨房吩咐做几个越栐信爱吃的费工菜。就看越蕊来了,见了二太太道:“娘,哥哥都回来了,不过还带了谢三哥。这会儿正在前厅说话呢。”   二太太一愣,叹气道:“这孩子!这刚回来呢……”又问,“去见过老太太了没有?”   越蕊摇摇头道:“不知道,多半没有。不过这会儿老太太应该正歇晌呢。”   二太太道:“就算老太太歇着,他也该先去颐庆堂露一面才好。这么……”   二太太怕自家儿子行事太过我行我素,惹得长辈不喜,可自己又说不动他,只好叹气。越蕊却道:“娘,你就别担心了,哥哥那心思,比鲥鱼刺还密呢,我们管他那才叫白操心!由他去吧!哎?娘,你给哥哥做开花酵糕,怎么不顺便给我做几个沙桃儿吃呢?……”   之后就全顾着打算怎么蹭自家哥哥回来的东风,给自己谋点可意的吃食了。   越栐信回来这时候,也是不时不晌的,二太太问他可用了饭没有,要不要摆上饭来吃。他却道一会儿还要同谢翼去见老太太,随便对付一口就得了。还是越蕊的主意,一人给他们来了一碗鲜汤面,两人就这么凑合了一顿,倒叫二太太直叹没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一会儿外头来一婆子,道老太太已经起了。这里越栐信就同谢翼一起往颐庆堂去了。   等人走了,二太太在堂上一坐,只觉着这离家大半年的儿子回来可不该是这样子啊!可到底该怎么样,又说不明白。想来想去,还是自家这儿子太各色的缘故,没法儿比。   倒是越蕊安慰她:“娘,哥肯定也是想我们的。可是我哥能耐大啊,能耐大的人常做些咱们看不明白的事儿,您就别在那儿犯别扭了。等他把事情做得了,自然会告诉我们的,就同他考书院的时候一样。”   二太太笑道:“成,听你的,还是你知道你哥哥。”   越蕊道:“那当然了!”   又说颐庆堂里老太太歇了晌醒来,刚换了衣裳,就听外头道四爷打书院回来了,来给老太太请安。又有谢家的三爷也一块儿过来了。   老太太一听越栐信回来了还罢了,过年了本该回来的。忽然听得还有谢家老三也同他一处来了,心里就犯上了嘀咕。这谢家如今把陈家打得全无还手之力,连这年还不晓得怎么过呢,只是之前辗转找了几个人去说和,都没得谢家的回音。这会儿谢家家主忽然来拜访自己,这可就有说道了……   韩嬷嬷道一声请,不一会儿,越栐信同谢翼一起进来了,见了老太太都行了礼。老太太先问过两句谢家老人们的好,才对越栐信道:“你回来得倒早,荃儿刚送信来说才刚启程,你可好好读书了,没有逃学吧?”   越栐信笑道:“老太太放心,我们那里,没有先生准许,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便是想逃学也只能在里头来回逃。”   说得老太太笑起来,才又问道:“你们俩又怎么碰到一处去的?还一块儿来了。”   越栐信笑道:“是谢翼有事情要求老太太帮忙呢,孙儿不过是个白跑腿的中人。”   老太太一听这话眼中一亮,笑道:“中人多见,这白跑腿的中人可不多见。”又对韩嬷嬷道,“这里大开着门冷得慌,还是去边上暖阁里坐着说话吧。”   韩嬷嬷答应一声,一众人等就进了东边的暖阁里,另上了好茶。   第二天,四姑奶奶越洵佳就往娘家来了,同老太太说了半日的话,出来后去了一趟紫藤院又去了一趟青桑院。   转天越栐信一早就出门去了,等回来时候天已经黑透。   没等过年,京城消息灵通人士就发现,刚刚打得如火如荼的印坊陈家和谢家居然握手言和了,两家家主频繁在某处清静隐秘之地碰面,显是另有动作。   等谢陈两家联手南下,大事得定的时候,才又有人挖出来,这两家当年商议事情的地方,就是云来苑的四水院。云来苑里头有一处颇大的湖面,这四水院就在湖中间的一处小岛上。只一个小小院子,四面环水,要商议点机密事情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最要紧是这云来苑里头的使唤人都是董家的死契家仆,在国朝签死契的佣人数可是会大大提高一家税额的,可见董家下的本钱之大。于是乎,这董家云来苑渐渐成了大商贾大人物商议机密要事的首选之地,也是出人意料。不过这许多人觉着出人意料的事情,在有些人来说大概都是意料之中的。   远话休提,只说越栐信帮陈家同谢翼那里牵上线之后,总算得着些空闲了。   傅清溪到青桑院见了一回自家这四哥,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听越栐信笑道:“你说你啊,是有多呆?上回的苦头没吃够?这回又去考一个头等来!就那么几分加分,与你又有何用?你只平常能耐考去,还怕进不了五大书院?你之前数演会不是得了一块数令牌了?那就是昆仑书院的进门帖了,只要春考别太砸到底,昆仑书院的数术院必定会收你的,且一定是天字级。你说说,你可折腾个什么!白给自己招事儿。”   傅清溪一听他开始说,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听说数令牌的事儿了,便把胳膊一举道:“这是我后来去你们书院主持的那次数演会后得的,你可知道这又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进你们书院的令牌?”   越栐信看了两眼,摇头道:“这倒没听说过了。”   傅清溪斜他一眼:“你自己书院的事儿不知道,倒是别人书院的事情知道得清楚。”   越栐信道:“你同我说过那个令牌的事儿,我才在里头打听了。这东西你又没同我说起,我怎么会知道?!”   傅清溪便把老太爷说的话告诉了越栐信,又道:“不能离身,这又是什么道理?”   越栐信笑道:“或者是可以养颜的吧,你们女人家不是最讲究这个了?戴个什么玉就能气色好,戴个什么宝就能叫肤色白嫩匀净……”   傅清溪一挑眉毛:“四哥哥你是不是又做什么新买卖了?”   越栐信道:“要做什么买卖?你当我有多闲!这么多买卖,哪里做得过来?唉,真是骗不完的傻子……”   傅清溪道:“你当心‘善泳者溺于水’。”   这回轮到越栐信挑眉毛了:“怎么的,咒我呢?大过年的,老久不见的,就这么对你四哥?!再说了,我自然也知道我有傻的地方,但这不耽误我哄那些比我还傻的啊!我若是不哄他们,我自己却叫比我聪明的哄了去,我不是亏得慌?是这个道理不是?”   傅清溪直接摇头:“四哥哥的道理我向来不明白的。”   越蕊在边上帮腔:“所以傅姐姐一直是好人。”   越栐信做的事儿,在越家人里头没掀起什么风浪,只老太太那里如今对他是绝对另眼相看了。   等越荃一回来,越家才真炸了锅了。   越荃到家见过老太太,领了家宴,晚上大太太就给拉进自己屋里了,只留母女两个说私房话。   见大太太被洪家那几句话吓成这样,越荃是又不忍心又看不过去,叹道:“您想想,若是现在哥哥有同哪家附学的姑娘有来往,您会叫人给那家家里传话不会?”   大太太想了想道:“那自然不能的,这、这哪有这样做事情的。”   越荃一拍手道:“可不就是这样了?!那洪家什么人家,连咱们这样的人家还做不来那样的事儿,洪家的太太奶奶们反倒这般轻狂了?”   大太太想了想也皱上了眉头,不过马上又道:“可这话真是洪家那里传到金家的,你四婶子不会哄我这样的话的……”   越荃笑道:“我也没说这话不是洪家传出来的啊,我只是说,这话准定不是洪家的太太奶奶们的主意。谁晓得什么人借了谁的嘴胡乱说的!这是他们洪家自己的事儿了,咱们可也管不上。”   大太太细琢磨起来,只是这一琢磨,想到的就更多了,尤其方才越荃还用越栐仁打比方说同谁家姑娘有交往的事儿,看着越荃问道:“你,荃儿,你老实同娘说,你真的同……那兰家的……兰家的……真的?”   越荃面上微红,笑着道:“到时候您自然知道了,现在问我,我可怎么说呢!”   大太太苦笑道:“我的闺女哎!我是你亲娘,你什么不能同我说?你不说,这样大事,我心里怎么落得了定?你晓得,这事儿我连你爹跟前都没细说过呢!”   越荃脸上更红了,想了会儿道:“要是之前,这事儿只怕还有波折,如今嘛……祖父进了长老院了,这就不同了。娘不要着急,等两天自然知道了。”   大太太见越荃说得含糊,大概是有那个意思,正想再细问两句,外头就听越苭的声音道:“哎呀,我晓得娘跟姐姐说话呢,我进去有什么干系?!她们说什么用得着避着我?!快让开让开!”   大太太皱了眉头,越荃赶紧按住她的手,冲着外头道:“叫她进来吧!”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越苭满面高兴得进来,胡乱行了个礼便上去拉越荃:“姐姐,走!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呢!别听娘絮叨了,我跟你说,我这大半年过得可有多苦……”   越苭这回联考成绩也还成,虽然不能同越荃和傅清溪比,也还算不错了。这两天大太太也略给她点好脸色看。加上知道她们姐妹两个向来亲密,便也由着她把越荃拉走了。   大太太心里不定了两天,这日正在颐庆堂同老太太说话,忽然外面有人道:“兰家三爷来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一愣:“兰家?”   韩嬷嬷进来了,满脸喜色道:“老太太,就是那个兰家!来了位年轻爷们,说是……说是同我们大姑娘相识……”   老太太一把抓住了大太太的手,大太太这会儿嘴唇都有些发颤了,对老太太道:“这、这……荃儿她,这……”   老太太笑着一拍她:“稳住咯!”   又对外头道:“还不赶紧请进来!” 第132章 傲   登门来访的正是兰家嫡枝的三少爷兰叔伦,果然好人材, 只略单薄了些, 个子虽高, 看着却显纤秀。对老太太和太太执的晚辈礼,提了一句与越荃相识,余者并无再多论及。只道家中长辈问老太太和老太爷好, 又说起家里哪位族叔当年还受过老太爷许多看顾等话。   等人去了,大太太吃不准了,对老太太道:“这、这是怎么个意思?”   老太太看韩嬷嬷,韩嬷嬷递上去一张礼单, 织绣的面儿, 果然是兰家的手笔。见登门礼里头有一对老山参和一卷虎骨,老太太笑道:“该是家里长辈的意思。”   大太太道:“这是?”面上已是按不住的喜意。   老太太笑道:“还能是什么!你自己养的姑娘,自己倒不信起来了。”   大太太这才想起前两日越荃说的“过两日娘自然知道了”的话,原来是这样!面上都渐渐红了起来,笑着对老太太道:“这、这丫头也真是的,不早点同我们说明白……”   老太太拍她一下:“你也高兴糊涂了!这样事儿叫她一个小姑娘说什么!怎么说?!”   这婆媳两个还没论清楚呢, 兰家三爷登门拜访的事儿就在府里传开了。   四太太头一个知道消息,四老爷这日在家, 听了这话忙要往外头去, 四太太赶紧叫住他:“做什么去?匆匆忙忙的。”   四老爷笑道:“总听人说什么玄赤金青蓝五大家, 到底什么样儿还没细瞧过呢。好容易来家一个,我去结交结交也好。”   四太太恨得牙痒痒:“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东西?!这是同荃儿相识的意思过来的,你一个长辈巴巴地跑去做什么?看人家家世在那里, 赶着跑去往上贴了?倒叫人看轻了!”   四老爷停了脚步,抿抿嘴咽了口唾沫道:“嗐,偏是你们女人家心思多!便是晚辈又有甚干系,说两句话怕什么的。”   四太太把他往跟前交椅上一推,道:“你给我消停会子吧!这事儿还不定是不是好事儿呢。”   四老爷道:“什么不是好事?这一个年轻爷们,又说是认识大丫头的,跑咱们家里来,这不是最明白不过的了?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往后啊,咱们也同玄赤金青蓝结上亲家喽!说不定咱们也弄个什么凤凰霓还是星地织彩什么的买卖来做做。”   四太太冷哼一声道:“你就做梦吧!那兰家老三是什么人?之前传过兰家要同洪家结亲,说的就是这个兰三爷。结果好嚒,如今人跑我们家来了,你想想,这事儿怎么算?!”   四老爷也含糊了一下,立时又梗起脖子道:“那又怎么了?传言如何信得?!既然他敢来自然是有他道理的。那边又没定亲又没过聘,说什么跑这跑那的话……”   四太太气不过,便道:“有一件事儿我还没告诉过你呢!之前,洪家通过我嫂子,叫我给大嫂子带话,就一句‘别什么东西都去争’。当时大嫂子听了这话,那神情就有些犹豫,我估摸着她那会儿就知道荃儿同兰家这位有什么了。只是在我跟前是半句没漏,我也没追着问。只胡乱扯了两句就过去了。这事儿啊,我连你都没说过,更没有同旁人说起。现在瞧瞧这阵势,再想想这话,你真觉着这就是十成十的好事了?”   四老爷“嘶”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抿了嘴想了会子道:“嗐!咱们瞎猜管什么事儿!就、就看往后……看往后到底哪样吧!”   四太太见他听进去了,才换了神色道:“关不关我们的事儿可说不好,得看这事儿闹得有多大了。旁的我们也管不上,你只管管你自己那张嘴吧!别当这是什么好事到处得瑟去,一个不好,灰头土脸可没法子见人!”   四老爷不爱听这个,可也晓得轻重,便胡乱点头:“成,成,我还不知道轻重了是怎么着!你也太小瞧我了……”说着话坐下了,不提兰家绿家的茬儿了,又专心说起今年各家围炉会的长短高下来。   香雪院也得着消息了,三太太正同越芃说话,夏嬷嬷站在一旁伺候着。听了这个话,三太太便笑道:“唉哟,这可真是大事儿了!大嫂子嘴还真紧,之前竟一点风声没听着的。”   越芃面上恍惚了一下,也跟着笑道:“五大书院到底名不虚传。”   三太太点头道:“这姻缘都是天定的,谁晓得红线牵着谁了。不过说起来,荃儿若是没有考上书院那也去不了西京,也就见不着这些人了。是以你这话竟也不错的。”   这样有趣的事儿,三太太也想多说几句,可是越芃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当着她面许多话不好说的,便笑道:“你先去吧,我也歇会儿。”   越芃便行礼退了出去。这里三太太同几个嬷嬷聊得兴起,自然她们也听说了之前兰家同洪家联姻的说法儿。那当时也算个新闻,内宅无聊很是说了一阵子的。这回好了,眼看着自家人也卷进去了,这看戏的忽然就要登台了,可真是不一样的滋味。   又说越芃,这往外走的时候心里就乱糟糟的,也说不出什么个滋味来。越荃就比自己大了两岁,越家大姑娘和越家二姑娘怎么就差出这许多来呢?玄赤金青蓝啊,那是什么样的人家!说难听点儿,就算以越荃的人品嫁进那里去,也称得上一句“山鸡变凤凰”了!   这么一想,又想起四太太娘家的那位嫁进洪家的姑娘来,真是了不得。上回听越芝同越苓说起这位表姐归宁时候的显赫风光,真是……大概女人一辈子最大的荣光也就这样了吧。可见这女子嫁人果然是再投胎,这好不好的,只看看越芝同越苓的那位金家表姐,和府里的那几位不是早亡就是出家的表姐,差的何止天地!   只是啊,如今只看着旁人轻轻松松就钓了金龟婿了,自己就只在一旁站着热闹热闹的份儿。嘿,这人同人,真是比不得。   夏嬷嬷跟着越芃到了屋里,才开口道:“姑娘,姻缘天定,且到底好不好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说金家那位姑娘,嫁进洪家何等风光。可到底内里如何,谁能知道!”   越芃一笑道:“嬷嬷的心意我知道的,只是以后这样的话咱们就别说了,总是……总是该替大姐姐高兴才对。”   夏嬷嬷笑道:“姑娘说的是,老奴记下了。”   青桑院听说这件事,二太太说了句:“了不得了,这得同真世家结上亲家了。”   越栐信来一句:“那是人家的事儿,您管那么多呢。”   二太太道:“我不过白说一句,管什么了?该管的想管的,我还管不着呢。”   越栐信笑道:“您可别指着我给您找个身份多少尊贵的儿媳妇来,到时候是她伺候您还是您伺候她?是不是?再说了,我这儿可真不着急,我还小呢,我还什么事儿都不明白呢!”   二太太叫他逗乐了:“得了得了,你还不明白事儿,我看你就是明白得太多了!我啊,如今也不指着你了,孙子抱不上,大不了我先抱外孙……”   这下轮到越栐信不干了:“娘哎,您这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吧。我就算再怎么着,也不能叫蕊儿赶到前头吧?再说了,我觉着吧,蕊儿不能早嫁。这娃儿心太实在,这妹夫可得好好挑挑才成。”   越蕊正剥小核桃,她聚精会神试图用手里的小银锤子使巧劲儿把那小核桃敲个恰到好处的裂纹,能叫她取出完整的核桃肉来。只是这事儿不好把控,眼见着也没成几个。   这会儿听那娘俩说话关着自己了,不干了:“走,走,我才不要你管。狐狸挑出来的准定也是狐狸,我才不要呢。倒是嫂子嘛,我打算自己找……”   之后就你嫂子我妹夫地闹将起来,二太太只在一边看着笑。   傅清溪听陶嬷嬷说起这事儿来,只“嗯”了一下,就顾自己接着看书了。陶嬷嬷同一脸兴奋的杏儿和桃儿相互看来看去,不晓得自家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等她好容易看完一段,站起来走动的时候,杏儿又说了一回:“姑娘,今天兰家,那个玄赤金青蓝的兰家,他家的三爷过来咱们府里了!说是同咱们大姑娘认识呢!”   傅清溪道:“五大家在旧京经营多年,大姐姐在那里读书,认识了也很正常。”   杏儿急了:“这,这也没有认识了就上人家家里拜访的啊!何况还是一个人来的,又不是家里哪个爷领进来的……这不就是、不就是那啥嘛,哎!……”   陶嬷嬷端了茶水进来正好听见,骂道:“小丫头又满嘴胡咧咧个啥,这是姑娘家能议论的话吗?!”   杏儿吐吐舌头不说话了,心道方才还不是您老人家先说的这事儿!   傅清溪却慢条斯理地道:“大姐姐素来有抱负又有才华,从小什么都是好得出人意料,这终身大事自然也不会忽然就变寻常了。你们有什么好惊讶的。若是今天一个没听过的什么人家的什么人来家里说认识大姐姐,那才该好好说说呢。如今都是最合理不过的事情,搞不懂你们激动个什么……”   杏儿疑惑着道:“姑娘这话倒也有理……”可怎么那么怪呢,好像总有哪里不对似的。   傅清溪喝了茶还等了一会子,等什么?等柳彦姝啊!这样大事她怎么会错过,自然该第一时间跑来找自己一吐为快才对。   可直到她又看了一会儿书,都洗漱歇下了,也没见柳彦姝过来。傅清溪心里反犯了嘀咕了:“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不好意思说?怕说着说着就说到她自己身上去了?……”   柳彦姝还真是没心思说旁人了,只听说兰家三爷来府上登门拜访了。她就知道那意思了。她心里同傅清溪想的差不多,就越荃那从来不输人的性子,这找人自然也是往最好的找,不管是家世还是品貌,想必这位兰家三少都不差的。可她同傅清溪还不一样,傅清溪就看看热闹罢了,她自己这里还乱着呢。   想想看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王常安能不跟着越栐仁,自己来府里拜见长辈。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比不上越荃,越荃能叫兰家的爷们登门,自己却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提了。从前能同王常安有此心系,总是甜的多,更有把越苭埋在鼓里的高兴和得意。如今人也一天天大了,许多东西想起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今儿甜着高兴着,明儿呢?何况那边还有个王常英同越芝挂着,王家总不会两兄弟娶俩表姐妹吧?唉……想起来就头疼。   这事儿最高兴的自然就是越苭了。之前傅清溪读书忽然出类拔萃起来,连老太爷都夸了。且听起来好像是说连自家姐姐都不如她似的!这下可好了,叫府里人都睁开眼睛看看吧!瞧瞧谁才是这府里真正的千金小姐,这身份气度和往后的前程,可不是考几回试就能比过去的!   世家间联姻问什么?无非问家中人等。越芝有个嫁进洪家的表姐,自己到时候可有一个嫁进兰家的亲姐姐!这能比?王家那里,自然也会有衡量。心里越想越笃定。这越家大姑娘出息了,自己这嫡亲妹妹的声势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的,世上不向来都是如此?宰相家人七品官,不就是这个理儿!   人有得意事,常想得意于人前,这叫炫耀,也叫显摆。为什么要炫耀?我有你没有,我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常炫耀之人,没有喜欢对方默默不语的。既是巴巴地叫你看了,总喜欢你或惊或羡,有点这样的意思,也不枉他费这一回劲。可若是碰上个愣的,偏是没放在眼里呢?啧,这滋味可就难受咯。 第133章 暗针   之后几日,众姐妹在颐庆堂相聚时, 虽越荃还是从前样子, 只余者心思不同了多半也在言行里带出来, 越苭看了心里越发得意。只有一个叫她想不明白,那傅清溪是真呆假呆,或者是读书读傻了根本不晓得兰家在这国朝中的分量?只她丁点没有因兰家少爷来访的事儿有什么不同, 还是从前一贯的样子,瞧得越苭气不打一处来。   她在越荃回来之前,只觉傅清溪强压了众人一头,连越荃都叫她越过去了, 心里十分不悦。这回越荃同兰家眼见着要议亲, 这是多大多好多厉害的事儿?!这才是叫人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儿!   以己度人,她心里头傅清溪之前必定为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了,如今越荃回来,偌大一好事挣回了多少面子,更比得傅清溪其实什么都不是。是以傅清溪这会儿很该强颜欢笑或者干脆笨拙地巴结逢迎, 这才是她想看到的场景,才能叫她觉着解气。   可是, 偏没有。偏那个书呆子在听说此事的时候, 一脸自然, 不见惊不见羡不见自惭更不见强自平静。可真是傲气得很啊!真是想不明白了,一个什么都没有、不过能读两句书的人,怎么能在自家这般出类拔萃的姐姐跟前这般傲气呢?好似什么都没放在眼里似的!凭什么?你自己什么都没有, 怎么看了什么都有的人还这么一张脸呢?真叫人看着生气!   这种自以为一个重拳打过去,偏对方毫无反应的滋味,真是叫人火大得很。   有心当她的面说几句。可越荃同兰家的事儿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能拿来嘴上说的,尤其是几个姑娘家,更不能随便说了,不像话。越苭心里可真是不舒服了。   这日晚上同越荃坐着闲话,她便说道:“那傅丫头真是,不晓得读书读傻了还是怎么的。连这样的大事,都丁点不明白似的!”   她那点心思,越荃早看在眼里,便笑道:“你要她明白什么?”   越苭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你看看二姐姐她们,都怎么说话的?一说起兰家什么的,脸上都什么样儿?就她能装,能端着,可见是个心思深的,叫人看不惯。”   越荃摇头道:“苭儿,你这都什么心思呢。我如何不过是我的事,傅妹妹、便是你也一样,如今最要紧的事儿就是翻过年去的春考。之前就说傅妹妹了得,倒没想道这般厉害。老实说,便是我去考那联考,也没把握能进一等呢。她这都是靠自己一步步学来的能耐,自然心里有底气的,要羡慕旁人什么?她只好好考试了,往后进了昆仑书院天字级,到时候说不定比我还风光呢。”   越苭赶紧摇头:“那怎么可能?就她!这读书读得再好,就那么个长相模样,若是当账房还罢了……”   越荃喝止她道:“苭儿!你这是什么话儿!女儿家难道只看容貌的?容貌又算个什么!十年姣好,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呢?还能鲜艳明媚一辈子了?!你这都是什么糊涂心思!之前娘同我说你的心思越发歪了,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还真是了!且你一个女儿家,自己就这么看轻了自己,只以容色论高下,那不是要走以色侍人的路子了?那成什么东西了?!唉!我也是太惯着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了都不再看越苭,顾自己起身就走了。   越苭愣在了那里,她想不明白了,自己在自家大姐跟前什么不说?就是因为是自家姐姐,在她跟前不用装出自己是个多好性儿的样子,才有什么说什么的。再说了,傅清溪那样貌本就平常得很,自己还说错了?董九枢同她来往那么勤,叫她白干了那许多活儿,也没见对她有什么。自己这话都是打真事儿上来的,有什么错?怎么就变得以色侍人自轻自贱上去了?!   她也生气了,也不去越荃那里追问细说或者认错撒娇,叫了人进来伺候自己梳洗后便睡下了。   之后两姐妹就没有再单独在一起说过话了。过了两日,兰家又要在京城里办文会,这次邀请的都是已经在书院里就读的生员们,越家就越栐仁同越栐信得了帖子,旁的一概没份。   越荃就不消帖子了,兰叔伦亲自登门来请她过去帮忙主持文会,越荃自然不会推辞,得了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准许便带了人去了。   这里越苭跟大太太抱怨道:“我们转过年去就要考试了,偏这时候兴出这么多事儿来,搅得人心里不清净……”   大太太叹道:“你学你的,他们请他们的,谁碍着谁了?就这么多怪话,只自己心不静,怪旁的什么来?”   越苭道:“那大哥和姐姐整日介进进出出的,我们怎么静心读书?”   大太太道:“你自住自己屋里,他们又不要你帮忙,也不会去吵你,你怎么就不能静心了?”   越苭还絮絮叨叨的,大太太耐不住了冷了脸道:“世上就你的事儿是要紧的,旁人没有要紧的事儿了?都得就着你来?你给我闭嘴吧!爱读读去,不爱读就算了,反正也指望不了什么!静心不静心的话也少扯淡!人傅丫头有谁管着照料着?柳丫头那里不闹腾?她还一贯打小这么过来的呢!怎么人家读书就能读到那样子,你就差了这么多呢?我也不求你多好,就有她一半儿,我就神明保佑了!”   越苭被大太太骂懵了,她本是同越荃有了龃龉,想在大太太这里撒撒娇,叫自家姐姐知道了,到时候心一软,自己也不用道歉,还同从前一样,那就最好了。哪知道那一头还没和拢呢,这里又被自家亲娘嫌弃了。还说什么只要傅清溪的一半就好这样的话来!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   越苭气冲冲走了,这里马嬷嬷劝大太太:“太太方才的话也太重了。咱们姑娘就这个脾性,太太又不是不知道。何况姑娘嘴上这么抱怨着,实际上不过是说哥哥姐姐们好容易来家了,却不能日日相见,心里不舍得罢了。这也是他们兄弟姐妹的情谊,是好事儿啊,太太怎么好好的就发这么大火……”   大太太也有苦说不出啊。这兰家开文会,虽请了越荃去帮忙了,转天那洪家姑娘也去了,这是什么道理?她这担心自家姑娘在那里受了委屈,问越荃,越荃又总是笑着说没事。可就那洪家能辗转给自己递话的样儿,不管是谁干的,也晓得大有不肯善罢甘休之意,自家偏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自家闺女一个人在那人精堆里进进出出,不晓得会碰上什么难应付的事儿呢。自己心里想起来不跟油煎似的?   偏这个时候,越苭不说争口气,好好读书,往后也有个好前程,姐妹间也是个帮扶依靠,还这样那样嫌弃起自家兄姐来,这叫什么道理?这一腔子火气自然就冲她去了!   且自己这两日还听老四媳妇说了,那洪家的姑娘,要好的亲戚堆里都管她叫“火玫瑰”,那性子就是带刺儿的那么利,人又长得极好看的,凡见过的都说天上仙女恐怕也就这样了。就这样一个人,又是洪家的出身,自家姑娘虽千好万好,可这对上了这样人物……唉,一想起来这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如今说来,大概那姑娘也就是学问上差着,不是正经自己读书进的书院,在书院里头也不怎么用心在课业上的,算是个缺处。可只是瞧瞧金家那位嫁进洪家的姑娘,不过是韵纶书院出来的,不照样当了五大家的少奶奶了?是以这个才华能耐,到底在这大家婚事里看得有几分重,还真说不好。   旁人是少男少女你猜我我猜你的,心思时阴时晴。到大太太这里可好了,这是当丈母娘的心思不稳当。一会儿想到兰家既然备了礼叫兰叔伦登了自家的门,又请了越荃去帮忙住持文会,想必是有打算的。一会儿又觉着那两家之前都传过有婚约了,到底是怎么个事儿还不清楚。且这不过小辈来了一趟,大人间连姓名都还不知道呢,能打算个什么?!如此一会儿觉得成,一会儿又觉着悬的,也真是够受的。   本来这兰家登门还是越府里头的事儿,这回越荃帮忙主持了一回兰家的文会,这京城里多少书院里在读的子弟可都亲眼见着了,回家岂有不说起的。这兰家、洪家与越家的关系也忽然耐人寻味起来。   大老爷向来不管家里事务的,这回也忍不住了,叫了越荃来道:“你从来不叫人操心的,这回是怎么了?这忽然就到了风口浪尖上了,虽没有人当着面问我,那意思却都再明白不过的!这便是真有什么,那也该是两家长辈的事儿,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何况你到底是姑娘,真叫人传出那些话来,往后若是……他们没什么,你可就难听了。荃儿,你这到底是何打算?”   越荃心里也艰难,可这又有什么办法?这世上的东西,只要真是好的,总会有人惦记,何况是人。兰叔伦那样人品,便是玄赤金青蓝里头,想要嫁的又何止一个两个,那洪玥儿不过是胆子大,行事不避人,才把旁人心思都盖过去了。可叫自己又怎么办?又不是自己生贴上去的,自然也是两相有意才走到了今日。难道这个时候叫自己退步回头?这不仅伤了兰叔伦,也看低了自己。   可要同人对上,又怎么办呢?自己这事儿,身边连个可商议的人都没有。爹不管事不说,本就是在天巧苑整天同些机关消息打交道的,哪里晓得那些大家子里儿女婚事的讲究;娘倒是管着府里事务,可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也看好兰家的家世,可若真要因此同洪家对上,只怕头一个劝自己作罢的就是她;难道叫自己去同老太太说这个话?又叫自己怎么开口?进了长老院的老太爷更不会过问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儿……   比比对面,在家的小姑姑能为了侄女叫人那么辗转给自己家里递话儿。那在西京时候明明已经闹僵了的人,这回忽然又巴巴地追来京城,死活要在文会里露面,这也不晓得又是哪里请教来的高招儿。如今瞧她连对兰叔伦也不是从前的性子了,不那么尖窜了,有时候她问什么,兰叔伦也会答她。只看看洪玥儿那张女人看了都要失神的脸,越荃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只怕兰叔伦哪天对她真动了心。   大老爷这话叫越荃没法答复,这事情本就不是按着谁的设计一步一步走的,自己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要同兰叔伦有个好结果才好,只这话叫自己怎么说?!   还是大太太拦了道:“你看看你这话问的!叫闺女怎么答你?这姻缘天定,何况兰家自己先遣了小辈登门来了。这文会难道是兰家小辈一人办的?自然也是家里长辈的意思。这请谁不请谁的,也有长辈的意思在!怎么成我们不对了?外头那些爱看热闹的,什么事儿不多问多想?别搭理他们就是了!”   大老爷也觉着自己问得太直了,且这事儿自己也管不过来,便对大太太道:“得,横竖你们心里有数就成。我不过问一句儿。”   倒是四太太往娘家去的越发勤了,只怕兰家里头什么人因大房的事儿生了怨气,到时候连累了自家。她嫂子深知这件事儿的,也道:“你们家大房那里也真是的。说句实在话,这结亲结的是什么?可不是两个人,那是两家人!从来又没个来往,也没个相互仰赖的瓜葛,就这么……算怎么回事儿?府里大姑娘是出挑,那也是在咱们亲戚间说说,放到整个京城里去算个什么?更别说放到国朝上下了!那兰家可是五大家,从哪里论都是天下数得着的人家!何况这回瓜葛上的又是嫡枝里的嫡枝!嘿,你们这大姑娘啊,心气儿是真高,咱们可比不了。当着你面我也不怕说,要是我闺女打这主意,我早给她掐了!日头还亮堂呢,能摘回家当灯不能?!”   这金家太太的闺女就是嫁进洪家了,虽也说是嫡枝,可这嫡枝里头也有前后高低,可比不上兰叔伦这身份。是以她这话说出来,四太太心里估摸着大概只能听一半。另一半或者也有些不忿在里头。这么想时,四太太又有些盼望越荃能真的嫁进兰家去当嫡枝嫡长房的少奶奶。当然了,若是自家闺女能有个好前程,那自然再好没有了。 第134章 狸猫换太子   又说越苭连日受了娘和姐姐的冷待, 心里积着怨气, 同姐妹们相处说话也越发没个好声气了, 这年也过得别别扭扭的。   年上亲友来往更密, 说来说去都是两件事。一个就是兰家同越家往后的关系,虽不能明着议论, 旁敲侧击转弯抹角打听的不在少数。另一个就是接连两回都得了联考加分, 今年还进了头档的傅清溪了。在连着几家拿自家出挑的小辈试着问了,见老太太没搭理这茬儿之后, 忽然也不晓得哪里传起来的,说越家估摸着打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要亲上加亲。再比着之前给越栐仁提起的几家也没了后话,两相一合, 对上了!   越苭听了这话心里那个气,可又不能同人当面分说。每日年酒年戏,她都听得一肚子的气回来。   这日同越萦说起:“那些人说话怎么都不带脑子呢?谁有这样打算了?大哥怎么能娶她?真是胡说八道!”   越萦却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大哥看不上母亲给挑的人,母亲说过,多半是见惯了书院里出挑的姑娘,这寻常的就不中意了。咱们几家里,除了大姐姐, 只有俞家俞正楠进了昆仑书院, 余下的,如今看来也只傅妹妹最有可能了。若是真的进了昆仑数术的天字级,那还真说不好。”   越苭怒道:“这读的什么书院就这么要紧?难道上了书院的出来就个个有出息了?看看娘每天要管的那些事儿, 就靠读读书,做做数术题就能都会了?!”   越萦道:“书院里出来的,确是也不能保证每一个都有多出息,至少比连书院都考不上的有指望一些吧?这样专门留出几年来读书,又有先生教着,又各样学着,还是学不好、比不过人家,难道指望在旁的事情上反而都能强过他们了?你信?”说了顾自己去了。   越苭想想若是哪一日傅清溪真的嫁给了越栐仁,那自己引以为傲的哥哥就成了人家相公了,自家嫡亲的姐姐就成人家的大姑子了,这越家多少的荣耀,自己不过是个外嫁女,反倒都落到她身上了!往后自己的家成了那讨人嫌的木头的家了!这叫什么事儿?!   她心里不清净,先前又同越荃和大太太闹别扭了,便只拉着个越萦说。从前最是不对付的两个人,这会儿反在一处说话最多了,这也稀奇。   越萦心里也没那么清静啊!她姨娘打小总爱在她跟前说她如何如何的好,只是受了出身的连累,要不然真比大姑娘不差的云云。她从小听在耳朵里,能不往心里去?何况她确实也不笨。可如今看看,哪里还有脸说自己不比越荃差?连个傅清溪都比不过了!   这回兰家登门的事儿,兰家同洪家的事儿,她都跟着听了一回。有时候听人担心若是那两家最后成了,越荃这回去主持什么文会,往后翻出来就是个笑话了!她心里隐隐的还有些盼望着这个笑话。虽心里一起了这个念头,就赶紧掐灭了去。可仍是忍不住要往那头想。   再听颐庆堂的嬷嬷们传了一回兰叔伦的人品才貌,她心里那个别扭,——怎么世上就有这样一路人,什么好处都占尽了呢?越荃打小就跟越家的仙女儿似的,比得旁人都是草了,如今又得了这样的人的青眼,若真的最后嫁了,这一辈子可真是光辉无比。衬得在一旁的自己跟一堆灰似的。嘿,还不如看个笑话来得高兴。   就说自己还不到年纪,不看这些婚事前程的话。可光说读书,自己也比不上傅清溪。真是奇了怪了,最开始也没觉着差那么多,怎么日子一天天过来,到如今好像根本就不是能比的人了似的?!   尤其这回越荃同兰家的事儿,旁的几个人,那心思就算使劲压着,也多少会露出来点的。越芃是羡慕得要命,柳彦姝大概在比着自己,还有越芝那个笨蛋正做梦呢。只傅清溪,那真是没放在心上。她这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把越苭气个半死,自己看了,却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她这样。这念头一起,吓了自己一跳,自己居然会羡慕起傅清溪来!   她闷惯了,虽心里也有别扭,面上不会露出来,也不跟越苭似的非得找人说说才痛快。   这回越苭又拉着她来回来去说那点破事,她也烦了,便道:“你整日说这些,到底也改不了什么。要是真不喜欢,就想点法子叫你不喜欢的事儿别发生,比这么空喊强多了。过不了一个月就要考试了,到时候傅清溪上了昆仑天字级,咱们在哪儿呢?那时候说什么都是空的。你有能耐,才有人在意你的想法你说的话,你什么都没有,你高兴不高兴的,谁理你?”   越苭一瞪眼睛:“你这是教训我来了?!”   越萦道:“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爱听不听。光在那里喊不喜欢这样不喜欢那样,有什么用?你喜不喜欢太阳还是打东边起来,外头的人还是想传什么话传什么话,傅清溪还照样进昆仑书院……你又能怎么样呢?”   说了也不管越苭听不听得进去,就顾自己回屋里读书去了。   越苭在那里呆呆想了半天,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只是这主意有点太大了,她光想想就有些额头发热、手心出汗。赶紧想把这主意忘掉,可这主意跟生了根似的扎在她心里。   这年匆匆忙忙过了,去年只越栐信、越栐谦同越栐谦三个人下场参考,这回可是打越芃到越蕊全得上,大大小小八个姑娘齐上阵。二太太还同二老爷商量了,越蕊太小了,不如再等两年再考。还是越栐信说的,叫越蕊先去考着,她要读的那个课,可不是每年都收的。先有个成绩拿在手里,管它好坏,到时候若有了别的机缘,说不定就用上了。   如今这二房简直就是越栐信在当家了,越蕊虽讨厌考试,不过大家一起去还热闹点。要不然等到时候就自己一个人考了,不是更讨厌?!便跟着报名了。   在越家的带领下,华英女学这回几乎下场了一多半,随着考试日近,几位教习也都一个个坐立难安起来。这可是女学学生头一回参加春考,这开门炮若是打响了,于她们往后也只有好处的。最紧张的就是肖教习了,别的教习取笑她:“你还怕什么?不如早点预备些爆竹鞭炮,省得到时候不够放!”   肖教习也不谦虚:“我这都是赶上了。旁人家是学生蒙了先生的恩泽,我这里都反了,赶上一个出息的学生,带拔带拔我这没出息的先生。”说的众人都笑,也有私下嘲她脸皮厚的,她也不放在心上。   众人各怀心思摩拳擦掌,日子就到了春考这一天。   这回个人跟着的嬷嬷都是联考时候跟着去的,同去年的又不一样了,这都是按照流年岁运生肖算出来的。头一天把各人的履历报名凭证等都拿出来核对过,确认无误后装匣儿放在崇德堂的正屋里。第二天一早嬷嬷们进去按着签儿拿各自该拿的。   按着这回春考拔选出来的考场,傅清溪同越萦、越苭分了一路,越芃同越芝、越蕊一路,越苓同柳彦姝一路。   前一天晚上,越苭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的事儿拎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到底放不下。若是她没同傅清溪在一路还罢了,偏偏分在了一路。在床上翻腾来翻腾去,骨头都发烫了。   在一旁上夜的玲珑过来道:“姑娘,睡吧,明儿可要考试了。睡不足明儿犯困可怎么好!”   越苭索性坐了起来道:“给我倒杯水来。”   玲珑赶紧披了衣裳去倒水,又听越苭道:“倒凉的,别加热水。”   玲珑迟疑了一下:“这、姑娘,喝凉水万一坏了肚子……”   越苭不耐烦道:“别废话了!让你倒凉的就倒凉的!觉着燥腾,喝点凉的还好睡点。”   玲珑无奈,只好从命。   越苭喝了两口凉白水,心里觉着好受点了,忽然问玲珑道:“你见过咱们装履历的盒子吧?是不是……挺常见的?”   玲珑笑道:“姑娘又担心这个了?上回马嬷嬷不是说了嘛,好容易找出来的,要上得台面又要不起眼颜色还得不犯忌讳,最要紧还得一回能拿出这么些个来!也就咱们家才能有了吧。这铁刀木的匣儿,有十六个,就算今年二爷三爷跟着再考一回都够用了。”   越苭听了顾自己又喝了两口茶,问道:“那匣子……平常都干什么使了?总好像哪里见过似的。”   玲珑笑道:“姑娘忘了?从前咱们出门带点心,就用的这个匣儿。还是大姑娘选中的,说这个隐气又经看。说起来咱们屋里还收着一个呢。”   越苭跟被咬了一口似的:“咱们这里就有?”   玲珑点头道:“有啊,我拿出来给姑娘瞧……哎,不对啊,姑娘怎么同我聊上天了,这明儿就要考试了,赶紧睡吧还是。”   越苭魂不守舍地答应了一声躺下了,由着玲珑给她盖好了被子。可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那主意越长越大,压也压不住了。   忽然又起了身道:“玲珑!”   玲珑答应一声:“姑娘?可是要喝水?”   越苭顿了顿道:“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第二天正日子,众人都换上了便于书写的窄袖生员袍,用了厨上特地准备的鱼跃龙门饭。嬷嬷们也都换了外出随侍的装束,往崇德堂里抱了各自的匣儿出来。韩嬷嬷上去一一核过名字,这才叫她们认准了要跟的车和自己坐的车,上去等着。   越芝、越苓和越苭除了嬷嬷还各自带了个丫头,丫头们也跟嬷嬷们一车。等姑娘们考完了出来好跟着伺候。   傅清溪她们这一路,最近的是越萦,剩下两个路程差不多,只方向差着。越苭便道:“我最后好了,到时候回来反快点,也不吃亏。”如此议定了顺序。   越萦先到了地方,下车前看了越苭一眼,越苭没看她,傅清溪顾自己想事儿倒也没注意她两个的官司。   第二个下车的是傅清溪,她的随侍嬷嬷捧着履历匣儿也跟着从后头车上下来,俩人转过考院大门,到一旁的生员登记处排队等着验明身份。她们来得不算早,前头已经排了些人了。得排了快一刻钟,才轮到她们。   管登录的人问傅清溪姓名和这回的考场甲子号,傅清溪都照实说了,边上嬷嬷把包裹匣儿的包袱解开,准备从里头拿履历递过去。   一揭开盖子,一阵油香飘出来,哪有什么履历?却是一匣子南府点心。 第135章 救星   这会儿傅清溪有点后悔没有答应陶嬷嬷带她一块儿过来。早几天陶嬷嬷就同她说,这回春考她跟着来伺候。傅清溪想考试不过一早上的事儿, 也没什么要伺候的地方, 便劝她在家安心呆着。陶嬷嬷见她这么说了, 便也罢了。可这会儿她倒希望陶嬷嬷在自己身边,也好有个商量。   这回跟她来的还是娄嬷嬷,总算还算镇定, 懵了一会儿对傅清溪道:“姑娘,早上验看的时候只看了上面的签子和我们每个人该当领的对不对,里头的东西就没有再看了。老奴先赶紧雇个车回府里看看去,就怕还在府里。若是府里没有, 那就是在方才咱们坐来的车上。若在那车上, 四姑娘她们拿的时候准会看到的,到时候自然会给咱们送过来。姑娘在这里等着就好。”   傅清溪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便道:“就这么办吧。”   娄嬷嬷又道:“姑娘一个人在这里……”   傅清溪笑道:“没事的,我就在这边上等着。你若过来没见着我,那多半是我拿了履历进考场了。”   娄嬷嬷点点头,道一声:“那老奴先去了。”   傅清溪点头道:“好, 去吧。”娄嬷嬷行了一礼风风火火往外头去了。   这里负责登记的人责备道:“这是多大的事儿?你家里人也太不经心了。”   傅清溪苦笑道:“忙中出乱子,也没想到的。”   那人看傅清溪也不十分着急的样儿, 点头道:“你这学生倒沉得住气, 去年有两个拿错了的, 当场就哭了。你要在这里等,就往那边椅子上坐着等吧。只要金钟响之前能拿来,就能进去考, 什么也不耽误。”   傅清溪谢过这人,就往一边空着的几张桌子边捡了张椅子坐了。   排队等着登记的生员渐渐少了起来,没见娄嬷嬷回来,也没见旁的谁过来。   傅清溪心里想着,今天这场试怕是考不上了。第一场是通考,若是赶不上,第二场数术的考试还是想进去考一考的,就算今年进书院没戏了,至少也经验经验,知道春考的数术是怎么回事儿。本来想着今年考上书院,就能开始谋划立户的事儿了,看来又要往后拖一年。不过如今倒也不十分着紧这件事儿了,在外祖家寄居的日子也没那么难捱。反正自己如今都一心扑在数术上,实际说来估计在哪儿都差不多。   这若是还要等一年,先看看数术专科的考试是如何情状,之后便可以据着这个安排接下来一年的日程。估摸着可以多挖出些时间来自己学数术,考试上反用不着那么些精神了。还有就是接着替外祖父整理杂记,估计这个活儿能做挺久的……   她心里打算着,又过了一会儿,那登记的台子前头已经没人了。那人见她还在那里坐着,过来问道:“你家里人还没来?这再耽误下去就得误了考了。二门一关,你只能在大门这里等着了。一场考不了,就算第二场考得再好,今年进书院也没戏了。你们家里人可真是够粗心的……”   他看着傅清溪一身打扮,加上带的随侍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家会有的样儿。且瞧着还挺看重这回考试,那带的文房用具也都不次,衣裳式样都是为了考试方便的样儿,却偏在这么要紧的地方出了岔子。这才真是顾着芝麻丢了西瓜了。   傅清溪起身笑笑道:“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实在考不了也没法子。若是能赶上,哪怕只考第二科也好的,见识见识春考的题都什么样儿。”   那登记的人看着傅清溪觉着有点意思,笑道:“你这生员好个性子,想是读书不差的人。没事儿,老天爷有时候就这样,教你缓一缓的时候,你就当给你放假了。听老天爷的吧。”又道,“我这儿也没事儿了,要不我给你问问去。看有没有旁的可变通的法子。”   傅清溪赶紧道:“那可劳驾您了。”   那人摆摆手:“随口问一句的事儿,你这里等着,成不成的,我都给你句话儿。”   傅清溪又谢了一回,等那人走了,自己才又在老位子上坐下,等了半天,也没见那人出来。心知自己这事儿有些麻烦,估计也不是问一个人能有准话儿的,却是生受人家了。   又坐了一会儿,“噹……噹……”金钟声起,响到一半的时候,这考院的二门就关上了。那些随侍的人都在这外头的席棚底下坐着,倒是傅清溪一个人老神在在地坐在生员登记的地方,让人瞧着有些稀奇。   她开始还不时朝大门那边张望一回,这会儿连看也懒得看了,只坐在那里发呆。要说如今她能这么随着性子发呆的时候可也不多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是偷得有点不是地方。   正在那里熬油,一个声儿道:“姑娘在这里歇晌呢?”   傅清溪抬头一看,却是文星巷小院里的老伯,忙起身行礼道:“您怎么在这里?我是来考试的,结果到这里一看发现那装履历的匣子拿错了。跟来的人回家找去了,还没回来。”   老伯指指二门:“这都关上门了,还在这里等什么?只好来年再考吧。”   傅清溪笑道:“我还想等等,若是能赶得及,就考一下第二门,瞧瞧这春考的数术都考些什么。”   老伯笑道:“你这心可够定的,果然不错。不过这春考的数术能有什么看头,比数演会的可差远了。”   傅清溪想起几回数演会的促狭题目,也不由得笑起来。她一笑开了,便伸手抚了下鬓边的头发,窄袖往后一抻,露出胳膊上戴着的乌银环来。   老伯一眼看见了,忽然笑道:“哎!姑娘稍等会儿,我马上回来。”说着匆匆去了。   傅清溪摸不着头脑,想了会儿失笑道:“今天这话我还真是听了许多回了,可一个个都说话不怎么算话的样子。”   这回却不是了,那老伯一会儿就回转了,手里还捏着一张什么纸,然后对傅清溪道:“姑娘,走,走,咱们从这边进去考试去。”   傅清溪一听说这还能进去考试,心里一喜,又不解问道:“老爷子,这能进去吗?”   老伯一笑:“嗐,我说能进就能进,跟着我走。”老伯虽年事已高,腿脚却还甚是灵便,带着傅清溪从一边的侧门进了里头,左拐右拐到了一处清幽小院,里头的格局倒跟云演数试有些相像,都是一个个的小间。傅清溪心里嘀咕上了——怎么着?这考试也有雅间包厢?……   老伯把手里拿的东西往月亮门口坐着的两个人跟前一放,那两个人神情甚是冷漠,展开那纸看了一眼,才立起身来,又对傅清溪道:“还请出示应考凭证。”   傅清溪心说我没带履历和凭证啊,老伯却道:“把你手上的乌银环给他们。”   傅清溪听了这话,心里更惊疑不定,手上却没犹豫,把腕子上当镯子戴着的乌银环捋了下来,递给那两人。其中一个从胸口摸出一个圆圆的厚镜子来,扣在那手环上细细查看了一回,又把手环同那镜子一起递给了另一个人。那人也接过去细看了一回,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从底下取出一本本子来,往上头不晓得写了什么,把那乌银环还给了傅清溪,又递给她一张签条道:“这是考房号和你这回考试的编号,一会儿会有人领你过去的,考试时间两个时辰,单人单论,以屋外窗前信香为记,请。”   傅清溪一看这样子同云演数试有点像,可怎么也不像春考的样子啊。便又回头看那老伯,老伯笑眯眯道:“去吧去吧,一样的,这也是春考。”   傅清溪犹豫着进去了,一个侍者过来引了她到她签子上的考房,里头式样同云演数试挺像。她面朝着窗在书案前坐定了之后,那侍者就把窗外高几上的一根线香点上了。这香上中间有两条紫痕,正好把整根香分成了四份。   虽老伯说这个也是春考,可那卷子一打开就明显不是春考的样子。通考的试题在哪里?这时候外头正考通考科目呢,这里就这一卷答纸和厚厚一本题目,叫什么春考?   不过她翻开那本题,看了两眼,就被吸引住了,通考什么的也一时顾不上了,从边上抓过一张纸来,便开始往上头记。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记东西,等翻过一遍,窗前的香已经去了四分之一了。   这回的题目是一场战国纷争。一个不知何处的人世,有若干个大小国家,各有所据,各有所图。主视角定在其中一个大国上,以这个大国为立足点开始按时间先后记述与各国间的来往恩怨。其中不乏血肉横飞的战争和金钱滚滚的贸易,更有看似温情的侵蚀。   最后的题目竟然是问国策。傅清溪傻眼了。这国策都是上典里头涉及的内容,自己一个学数术的,哪里知道什么国策?又想起上回替文中主人公想辙赚钱结果错得离谱的事儿,这回还要替一个国家定国策!真是,自己哪有那么大能耐?!   可题在眼前,香在焚,这也不是自疑自叹的时候。努力把这所谓国策的外层去了,底下应该是个什么?决断。按着什么来进行的决断?按一国利益来的决断。这回她十分小心自己的情绪,尽量别被同他国间的简单恩仇录给蒙蔽了,毕竟决断为的是将来的长远利益。   话虽如此说来,她大概写完了一段,忽然又觉得别扭起来。这些决断是按照该国与他国间的既有纠葛推演出来的,应该是大益该国的,可是事情果然这么简单?   她想了想,又另外拿了张纸,开始推演若是这些国策一旦实行起来,大概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推到第三第四步的时候看着还挺顺遂,可当往下再推三步,几个小国将会因这个国家的掠夺式发展方式遭受牵连而陷入混乱,而这些混乱将通过相互间的联系从另外一头返还到这个国家之中,同时这个国家既定政策的执行会阻碍他们对这些混乱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   既无法解决这些混乱,唯一的方式便是将这些混乱再转嫁出去。如此这个世间各处纷争频起,这大国虽称大,却仍在此世中的,如何能不受其影响?且其顺时掠夺逆时嫁祸的做法也惹得其余国家越生怨恨,虽一国一地或难与之匹敌,但多国联手与之相抗时,便优势尽失了……   这题中所列史实事件样样逼真,好似真有其事不说,且事涉大小国家数十,又有上下百年之历程,虽已是简中化简,也大有世事磅礴时若洪楼之感。随着一层层的推演,仿佛眼见着一国繁华盛放后青烟余烬的萧索悲怆。   傅清溪额头都开始滴汗了。这一系列看似无误、大益自身的手段,一旦推行下去,也确实能在三四局间见着好处,可谁想到顺着路子往后走,最后竟是个同归于尽的了局。这叫什么锦囊妙策?!棺材妙策还差不多!   强自冷静了一下,都来不及抬头瞧瞧信香计时,赶紧开始往回找补,一圈一圈往下清除,最后捋出来能用的却是一条极为压抑收敛的路子。恐怕得忍过许多年之后,在国中民众做出许多牺牲之后,才能渐渐强盛起来。这倒是不连累谁,也不受制于谁了,只是一开始可真是得忍辱负重。   又把这条路子也推演了一遍,果然推到这题里能用的材料都用尽,也还是稳若泰山的安宁昌盛。傅清溪轻轻舒了口气。眼看着那线香最后一寸燃尽,搁下了笔,抚了抚腕上的乌银环,从考房走了出去。 第136章 心知肚明   等她从里头出来, 那小院的老伯不晓得哪里去了, 她问了门口的人,也都说不知道。   本还想谢过他老人家再走的, 这下都省了, 便沿着进来的路,还往考院的大门处去。   这时候考院里正考第二场专科, 除了廊房里等着的随侍人, 敞院里空荡荡的。   那个登记的桌前,之前答应她说要进去问问的那位正同两个嬷嬷说话,傅清溪细看一看, 却是韩嬷嬷和娄嬷嬷。赶紧上前说话,那管登记的人见她来了笑道:“你们看,这不是来了嘛。”   韩嬷嬷手里抱着一个匣子,见傅清溪过来了, 急道:“姑娘, 这……咱们来晚了……”   傅清溪点头道:“找着了?”   韩嬷嬷道:“就在过来的马车上, 娄嬷嬷先到了府里一说,崇德堂里都是对着数拿的,并没有剩下的。老太太赶紧叫人去四姑娘考试的地方找去,果然就在那车上, 想是下来的时候拿错了。”   傅清溪点点头:“是这样啊。”又问, “咱们现在就回去?”   韩嬷嬷忙道:“车就在外头,现在就回去也成。”   傅清溪又问边上那位登记官道:“请问有履历的话,能不能叫我瞧瞧那考卷?”   那位笑道:“这个还真没遇着过这样的情形, 稍等,我这就去问一声。”   一会儿回来道,“监场的大人说姑娘可以拿了履历去那边屋里瞧一瞧这回的两场考卷,便是想答一回也成,只是这分数却是作不得数了。”   傅清溪行礼道:“劳您驾了,我就想看看春考的考题大概是什么样儿的,从前没见过。”又对两位嬷嬷道,“还请嬷嬷们稍等一会儿,我看看就出来。”   两位嬷嬷赶紧都答应着。   那位登记官笑道:“那这边请吧。”   傅清溪就跟着往监考官边上的一处小屋里去了,果然里头放着两份卷子,她自取了细看不提。   韩嬷嬷同娄嬷嬷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们方才来这里不见了傅清溪,还是问了那位登记官才晓得傅清溪本在这里等着回音的,这会儿不晓得去哪儿了。两人急得没法子,幸好后来听那边随侍的人说,看见一位老人家领了往后头院子里去了。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却也没人知道。等了好一会子才见傅清溪出来,还没来得及问方才的行踪呢,这又跑去看什么卷子了。这回都误了,看了又有何用?!   倒是韩嬷嬷见傅清溪一脸泰然,不惊不怒亦不多问,心里暗暗惊佩。就傅姑娘这读书的成绩,可不是个傻的,却一句没多说,这点子年纪就有这般城府了,从前还真是看差了眼。   她哪里知道傅清溪这会儿还满脑子家国天下呢,连一国之运在这世事洪流中都如尘沙一般,哪里还记得起问自己的什么事儿?何况她这会子也咂摸过味儿来了,这考试说不定也是进书院的路子,且还是只论数术的,那不是正好?!只是春考到底准备了这么长时间了,没见过正脸总有些可惜,才想去一睹芳容了了心愿。   等她在里头过完瘾出来,这里金钟响过,也散场了。   见她过来,韩嬷嬷对身旁一直未说话的娄嬷嬷道:“一会儿问起你来,有什么说什么,自己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只一个,万不要为了洗脱自己就瞎猜乱说。老太太自然心里有数的。”   娄嬷嬷心里一直在愁这事儿。东西在府里的话,到自己手上都验过的,横竖不是自己的错。可这东西是在马车上,那论起来就是自己拿错了,这府里读书最好的姑娘的头一回大考就叫自己给耽误了,这罪过背得动?不说背不背,就说冤不冤吧!谁好好的,非拿这么个匣儿装点心,还同履历的匣子放在了一处?!这上头的签子又什么时候弄掉的?再说了,自己拿的时候那里就放了这一个,且位置也对的,就是最开始自己上车的时候放的位置,这怎么会有错?真是冤枉鬼叫的事情!   这会儿听韩嬷嬷这么说了,晓得这事儿不能善了,只是没做错的事情就是没做错,真要吃这个冤枉苦头,自己就等老太爷回来的时候去多福轩喊冤去!心里打定了主意,便轻轻答应了一声。   韩嬷嬷扫了她一眼,心里一叹。等傅清溪一行人回到了府里,今日下场考试的姐妹们也差不多都回来了,都先到的颐庆堂。   傅清溪一走进来,越蕊和柳彦姝两个就先扑了过来,一个道:“你履历拿错了?!”   另一个道:“傅姐姐你有没有赶上考试?”   傅清溪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嗯,要登记的时候拿出来一看,是一盒子点心。后来嬷嬷们给我送去了,没能赶上这回的春考。”   两人脸色都是一变,越芝在旁边听着了,也是眉头一皱看那样儿都快要滴泪了,越苓却大声道:“哪个奴才跟着去的?这般没眼睛,趁早拉出去打死了算!”   跟着她的嬷嬷赶紧拉她袖子,她还挣了一下,回头瞪自己嬷嬷道:“干啥?你还想官官相护是怎的?!”   叫那嬷嬷听了苦笑不已。一会儿老太太出来了,神情十分疲惫,看上去好似她老人家自己也跟着去考了一回似的。   众人都停了口一齐行礼,老太太抬了抬胳膊想说话,却换作一声长叹。眼光从她们身上一个个扫过,最后道:“都累了,都歇着去吧。”停了停又道,“傅丫头你留一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姐妹们见此情景,纷纷行礼告退。   越蕊死活不肯回青桑院,跟着柳彦姝一起到落萍院里等着傅清溪。以柳彦姝的性子,若是换了旁的事儿,她早就破口大骂了。这回却没说话,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世上事情哪有这么巧的?这准定是有人下绊子捣鬼了!到底是谁?越萦同越苭两个都有可能,或者就是两人联手做的都不稀奇!只是这事儿太大了,撕开来甭管是谁,这辈子也差不多玩完了。是以便是心里有万般想法,嘴上也不能轻漏半句。   龚嬷嬷自晓得了这件事情,心就一直拎着呢。她就怕自家姑娘性子一起来,什么都往外说。那就要惹事儿了。先不说这事儿到底是不是就真的那么寸,哪怕真是有人为的在里头,还得看看上头准备怎么办。这世上虽出了却都当没出过的事儿可多了去了,一时意气敌得过什么?!还好,还好,自家姑娘还算懂事,虽面上不好看,总算没说什么,这就已经算是神明保佑了。   颐庆堂里,老太太留下傅清溪,半天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拉了她手最后长叹一声道:“丫头你放心,外祖母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傅清溪想了想道:“外祖母,我今天没能进春考的考场,但是有人给我领到里头一处小院里做了一回数术的卷子,也不晓得是什么来路。不过那卷子一看就不是春考的题,倒是跟我之前去过的数演会相类。”   老太太一惊,一想还是叹道:“就算是数演会也没有用了,今年这春考是没有成绩了。丫头,这心头的一口气可不能因这个泄了,咱们来年再考过!好饭不怕晚,你能耐在那里,晚一年照样能考好,万不能因这事儿灰心气馁,可记住没有?”   傅清溪点头道:“您放心吧,我不会灰心的。”   老太太这才点点头,强笑道:“你也去吧,心里不好受就同相得的姐妹们说说。你放心,这事儿……外祖母一定会查明白的。”   傅清溪行了礼便退了出来。等回到落萍院,见越蕊也在,小脸忧心忡忡的样儿,便笑道:“你们今天可考得怎么样?”   那两个没料到她是这样子,都略愣了一下,还是柳彦姝道:“还问我们什么!倒不如把我的弄丢了,教你顺利去考一回呢!老天爷真是常有不开眼的时候,怎么不打两个霹雳下来呢!”   龚嬷嬷听这话心都拎到嗓子眼了。   傅清溪摇摇头把自己今天另外考了一场的话说了,笑道:“后来我还得了准许去看了看这回的考卷,不错,还都能做出来,可见我学得还不坏。”   柳彦姝见她还开玩笑,急道:“这事儿到底怎么个说法儿?这回是丢了履历了,下回还不定丢什么呢!倒霉事但凡成了一件,说不定往后跟着倒霉的事儿倒霉的人更多了,哪里还能读书?该请道人来驱魔了!”   傅清溪道:“方才老太太说会好好查这事儿,给我一个交代。”   柳彦姝听了这话才坐下了,只是面上还带着两分冷意,叹道:“得看查出来的是什么了。”   颐庆堂里,老太太和大太太一块儿听娄嬷嬷等人一一细说始末。又问韩嬷嬷:“履历匣儿后来在哪里找到的?”   韩嬷嬷看了看底下跪着的玲珑道:“就是这丫头抱着呢。说是自家姑娘一会儿下来要用的点心。若不是我们到了,还得等到吃点心时候才会知道弄错了呢!”   老太太看向玲珑:“点心匣儿是你一开始拿着的?”   玲珑哆里哆嗦地道:“是……是奴婢拿着的。后、后来说都放下,就都放在前面帘子后头了。”   老太太又道:“既都放在那里了,怎么娄嬷嬷下车的时候说那里只放了一个匣子?”   玲珑道:“三……三姑娘下车的时候,她那个在最底下,姜嬷嬷要拿,我们就把自己的先拿起来了。我、我怕一会儿还得费事儿,就、就索性一直抱在手里了。”   老太太缓缓点着头叹了口气道:“是啊……只是,你这一匣子点心同几张纸的履历,拿起来居然没觉出不同来?”   玲珑忙道:“点心只几块蜂窝枣糕和落雪酥,没、没多少,同、同履历差不多轻重……”   老太太头也没抬道:“你拿过履历?知道上手的分量?”   说完也不待再多言,站起身来道,“这事儿已经叫人给老太爷传信了,等老太爷回来亲自过问吧,我是管不了了。”然后扶着韩嬷嬷的手往后堂去了。   大太太吩咐道:“有牵扯的人,都先到偏院里呆几日。到时候清者自清。”说完也顾自己走了。   回到碧梧院,大太太对马嬷嬷道:“去把四姑娘请来。”   马嬷嬷看了大太太一眼,不敢多言,喏了一声上后楼上去请越苭去了。   刚往楼上去,却见越萦正要下楼,她见马嬷嬷便停了脚步问道:“嬷嬷,母亲可回来了?还没歇息吧?”   马嬷嬷看看她道:“太太刚从上头回来,三姑娘找太太有事儿?”   越萦有意无意往越苭屋子扫了一眼道:“嗯,我有点事儿想同母亲说。”   马嬷嬷却道:“太太正叫我来请了四姑娘下去,三姑娘若有事,不如稍等会子再说不迟。”   越萦忙问道:“母亲让四妹妹下去?”   马嬷嬷有两分不耐烦地点点头,越萦便道:“我知道了,那就先不打搅母亲了。”说完顾自己仍往自己屋里去了。   马嬷嬷皱了眉头看她走远了,才往越苭屋子里请人去。越苭进了正屋,见大太太也没有换装束,在那里呆坐着,先上前见了礼。   大太太也不看她,却道:“跟我到里屋说话。”又吩咐马嬷嬷,“嬷嬷在外头守着吧。这里先都不用伺候着了。”   马嬷嬷答应一声,玉环佩珠几个都留在了外头。   越苭跟着大太太进了屋里,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大太太猛一转身,一个大耳刮子就结结实实抽在了她脸上。她一个没站稳,直接扑到了地上,嘴里满是血腥味儿。 第137章 另有璇玑   越苭被大太太一个耳光扇倒在地上, 也没吱声, 也没起来, 就那么半扑着, 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也嗡嗡响着, 心里跟死了一样安静。   她之前被越萦那句做点什么给勾起了心思, 想着要叫傅清溪考不成这个春考才好,或者考不好才好。这样就没什么昆仑书院天字级了, 也不会有什么亲上加亲这等狗屁不通的说法。最要紧的是,她心里就那么盼着想看傅清溪一个笑话,想看她如今被捧得这样高,最后却偏没个声响的结果。这不仅是叫傅清溪大大丢一回人, 也是打那些看好她的人的脸!叫他们看看自己都是瞎到什么地步了!   可她心里知道,要想傅清溪自己失手,估计是难上加难的。这个人跟根木头一样,连自家姐姐同兰家嫡枝爷们有相许之意这样的事儿,都不能叫她生出点波动来。非得想个什么法子,叫她大大摔一个跟头,叫她看看清楚她其实什么都不是,没什么可傲的!那时候再瞧瞧她脸上还能不能这么木呆呆万事不放在眼里似的!   能想个什么法子呢?叫她吃坏肚子考不了?这吃食自己可插不上手。叫她看不了书?就是这阵子都不看, 也只怕碍不着她什么了。忽然就想起联考那天越萦差点拿错了履历的事儿, 心里就是一动。要说起来这个事儿更不容易了,可偏就那么巧,傅清溪恰好同她春考分在一路, 两人同车。更巧的是,那个盒子正好她屋里有一个,外头的包袱皮本就是越府给她们上女学用的鸽灰面葡紫纹巾子,谁手里没有三两张的?!   若是这几样中的随便哪一样不对路,她这事儿也成不了。可偏偏这么些事儿都现成的,这难道不是天意?或者是天都看不惯傅清溪那小人得志的样子了,想要给她点教训!   最要紧还有个胆大心细忠于主子的心腹丫头。玲珑太知道越苭的性子和越苭在这府里的地位了。大姑娘要嫁进了兰家,这嫡亲妹妹嫁个王家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儿?到时候这陪嫁过去的丫头,那前程可就不是留在府里的这些能比的了。这大池子里养大鱼,最要紧的是个地方儿!是以要如何成为自家姑娘离不得身的第一心腹,是几个丫头们明争暗斗的头号要紧事情。   越苭说出自己的主意的时候,玲珑也吓了一跳。可想想越苭的计划,基本上没有把柄可抓的。最多说是自己拿错了,可拿错了这事儿能罚多大?傅姑娘只是今次考不了,明后年不是一样能考?还能为这个要了自己的命了?!自己最多被罚跪几天或者捱几板子,可换来的就是以后稳稳的心腹前程!最要紧是,在玲珑她们心里,傅清溪不过是个借住在此的表姑娘,一文银子不出的,吃在这里喝在这里,若真是个有良心的,这样的事儿就算挨上了,也不敢深究才对。这么来回一算,虽有风险,那好处却比这风险大多了,玲珑便接了这个差事。   等傅清溪下了车,越苭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她赶紧催车把子快些走,只怕那边一下子发现拿错了追出来。哪有那么快!等自己也下了车,看玲珑下了车来送自己,两手紧紧抱着个盒子冲自己一笑,越苭差点跟着笑出来。   这心情好的,恨不得唱上两句才畅快。可等自己排在那里等登记的时候,热烘烘的脑袋渐渐凉下来了。她忽然心里没那么鼓胀胀得踏实了。   ——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儿真的那么牢靠?方才越萦下车前就看了自己一眼,那意思,总不是要祝自己考得顺利吧?会不会被她看出什么来了?!那人可向来阴恻恻的!要是真叫她看到什么了,那往后不是一辈子叫她捏在手里了?!还有玲珑,万一她扛不住把自己说出去了呢?是不是会有人信她?!万一老太太当面问自己呢?自己能、能哄住老太太?   ——这事儿若是败露了,那、那谁还能保自己?娘本来就已经对自己很失望了,会不会因此厌弃自己了?姐姐呢?会不会再也不理自己了?老太太会不会就不护着自己了……那些贱人就更该拿自己取笑了!   ——还有,最失算的是,就算傅清溪今次错过了,明年呢?后年呢?她还比自己小两岁,到时候照样考上昆仑书院,自己到时候就是二回考、三回考,却还不是人家的对手了!再加上今次的事儿,天下可还有比自己更大的笑话?!   如此满心如絮,等进了考场,对着题,哪里还有心思!心里只是越想越慌,越想越搞不明白之前怎么鬼抚头了一门心思要这么干。这会儿就跟走进了死胡同一样,既没有进路亦没有退路了。——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真的这么做了呢!   心里越想越慌,越想越怕,甚至开始盼着刚才自己瞧错了,玲珑没有得手。再或者已经有人追过来把履历拿回去了,并没有耽误什么。或者、或者玲珑突然不见人了,她哑了,越萦瞎了,没人知道是自己做的!   如此心入迷阵,一张卷子做得七零八落,等两场考完出来,整个人苍白得吓人,随侍来的嬷嬷只当是她考累了,赶紧安慰几句,想起来道:“方才韩嬷嬷带了娄嬷嬷过来,说傅姑娘的履历匣儿拿错了。我说我这儿没有啊,我拿的姑娘的,都已经登记进去了。结果一问,居然在玲珑那丫头那里!那丫头已经叫人带回去问话了……姑娘、姑娘?”   越苭只觉得浑身都泡在了冰水里,恨不得时光能倒回去,鬼拉着自己的手自己都不会这么干了!   可这开弓哪有回头箭?   随侍的嬷嬷一看她这样子,心里忽然就明白了几分,立时住了嘴,半句话不肯说了,只求安安耽耽把这姑奶奶送回府里,自己万万别担干系才好。   方才马嬷嬷到楼上来说叫她下去,越苭心里就有准备了,她只是拿不定主意,到底应该对着亲娘来个和盘托出,求娘亲替自己想辙,还是一硬到底,死活不承认这事儿,看谁又能有什么铁证如山可以治自己的罪。结果没想到自家这个向来最隐忍和气不过的娘亲,居然会直接上来一个耳光,直抽得她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用想了。   大太太气息都急了,喘了几口定了定神,压低了声音狠狠骂道:“你可还是个人?!你连畜生都不如了!那傅丫头读书真是呕心沥血,你居然这样恶毒心肠使这等下作法子害人?!你也不怕报应!我真是作了什么孽,上辈子是推倒过神像还是拆过神庙,才会生出你这么个害人害己毁家败业的东西!   “如今家里老太爷刚升入了长老院,你姐姐眼看能结门好亲,你哥哥书院就快读完了就看跳进哪个门去,你爹等了多少年等着了一次能擢升的机会……你、你在做什么?!你要叫人怎么看我们一房?有你这样品性的妹子,你姐姐那里只怕就叫人抓了话头了!还有谁敢嫁进咱们家来同你这蛇蝎心肠的人做姑嫂?!你爹爹能养出这样的女儿来,日常行事只怕也要叫人怀疑用心了!还有我!都是我!养女看娘,只你这样的女儿,我定也是一个阴险毒辣之人!你、真是好啊,你是来毁这个家的吧?这一家人都欠了你的吧?你是这辈子来讨债的吧!你这个讨债鬼!”   骂了又上去狠狠打了越苭两下。   越苭已经懵了,大太太向来待人和气,生气了最多语调冷点儿,说自己那两回已经是最重的话了。今天,居然被自家这个从不高声的娘骂得如此一文不值。——毁家败业的讨债鬼,是来害这整一家子人的……   这罪过儿太大了,不能认!自己绝对不能认!   方才乱哄哄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忽然清楚了起来,大太太这一串话说得她更怕了,怕得她方才的那点要认错的心思都没有了。   大太太打完了她,自己也脱了力,往边上凳子上坐了哭道:“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   越苭支起了身子道:“不!我不知道这事儿!这不是我做的!同我一点干系都没有!”   大太太忍不住举起了手,看着越苭半肿起来的脸和垂着不敢看人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把手放了下来,十分疲惫地道:“走吧,回你自己屋去。”   越苭愣了愣,不晓得大太太为何这么说,是相信自己的意思了?她不敢上去问“娘,你是不是相信我了”。可她也不敢就这么走了,她不晓得大太太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大太太见她不动弹,忽然又拔高了声音道:“滚!叫你滚!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在人眼里,还敢说出不干你的事这样的话来!到时候让你爹同你说吧,我是管不了你了。等老太爷回来,我自会去领这教导不善之责!你毁了你姐姐你哥哥同你爹的前程,让全家人成个大笑话,你就高兴了,如愿了,你折腾这么多回总算功德圆满了。走吧!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想害哪个?!走!”   越苭被大太太的样子吓着了,她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对啊错啊的了,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推开门跌跌撞撞跑了。   这里马嬷嬷赶紧进来伺候,见大太太一脸灰败,马嬷嬷心里也酸疼酸疼的,——唉,这儿女都是债,挨上这么一个,旁人怎么拼命都得叫她带沟里去,可又是自己生的,能怎么办呢?!   马嬷嬷道:“太太,别太伤心了,姑娘是还小,想不到那么多事儿去,心里不得意,一冲动就做错事儿了。可谁不是打小时候这么过来的!便是老太太、老太爷,也得虑着这一大家子的人同事,万不会太过苛责的,太太放心吧。”   大太太长叹一声道:“一辈子小心翼翼,成日家战战兢兢,只怕自己做的不好落了人话柄。谁想到最大一耳光子是自己肚里跑出来的!嬷嬷,是我没教好她吧,或者是我本身人性不好,才会生出这样的来。”   马嬷嬷看大太太这样真是心疼死了,她是跟着大太太过来越家的,大太太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旁人不晓得她可都在一旁看着呐!这大老爷娶亲的时候,越家家世不显,所以大太太娘家也不过一般人家。等后来老太爷在天工苑一路高升,这后来几个儿子定的媳妇家世也跟着水涨船高。四太太更是金家嫡女还是个独女,虽有同越家的世代交情在里头,可若没有越家势头高起,这世交可不是都能论上亲的。   大太太长房长媳,自然要帮忙理家。可这边上还有几个弟媳瞧着呢,大太太可不想落人丁点话柄,做事情生怕出差池,这几十年日日夜夜的用心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大房一房的脸面!总算老天有眼,出了一双出众的儿女,论到小辈了,大太太这才再不输人了。谁想到后头还跟了这么一个!   马嬷嬷也不晓得如何安慰才好,主仆两人一坐一立,都默默无语。   这里犯事儿的搅得一家不安宁,那里苦主送走了柳彦姝和越蕊,叫过杏儿来道:“你去香雪院瞧瞧二爷和三爷在不在,若在的话,就说我问他们借一下那个能把东西放大的镜子使使。”   杏儿眼睛还肿着,鼻尖儿是红的,比起自家一脸淡定的主子,真不晓得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苦主。她答应一声去了。   这里陶嬷嬷也看着老了几岁似的样儿,傅清溪又把桃儿支出去了,才挽住陶嬷嬷劝慰道:“嬷嬷您怎么也这样呢?我小时候您还告诉过我‘是金子还怕没人捡?’这回不过是错过了一回春考,再说了,我还给领去考了另外一个数术的考试,据说也是春考,闹不大明白……就算都没有吧,明年不是还能考?我多看一年书没准考更好了呢!怕什么的。”   陶嬷嬷擦擦眼角道:“姑娘的能耐老奴清楚得很,只是、只是姑娘受这样的委屈……上回那什么老头儿的书的事儿就够闹的了,这回更厉害了。这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会出的事儿?戏文上都没有这么演的!这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开眼呐……”   傅清溪只好变着法子给陶嬷嬷讲道理,劝到陶嬷嬷都笑起来:“都说有能耐的人度量大,还真是这样。姑娘真是,反劝起我来,倒像我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傅清溪笑道:“可不是您觉着委屈嚒!我倒还好。事儿都出了,那就出了呗,想想以后该怎么办,倒没什么委屈的。”   正说着话儿,杏儿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雕漆匣子,回道:“姑娘,二爷没在家,三爷在呢,听说姑娘要这个就叫我给拿过来了。”   傅清溪笑道:“你可小心这点儿,这东西可金贵着呢。”   杏儿鼻子里哼一声道:“姑娘的履历都能叫人给换成点心了,我失手跌个东西难道还算个罪过儿?!”   傅清溪摇头笑,接了匣子,打开了从里头取出一个龙眼大小的银框镜子来。拿到边上比着桌子看了看,笑道:“就是这个了。”   说着话儿,把胳膊上的乌银环取了下来,凑近了灯火,用那镜子照着细看。就见那看着好似素面银丝的环上阴刻着游丝样的细纹,这纹路极细,是以当日拿在手里,只觉着好似有些粗糙,哪里想到竟是这般的‘鬼工技’。   这些纹路环环相绕,似有几分眼熟,待细看了却叫人头晕。——不是璇玑纹又是哪个! 第138章 大错难罚   “冶世书院?”傅清溪被自己吓着了, 她之前想着这个考试估摸着是昆仑和陆吾的数术考试, 同先前的数演会相类。自己当时得了块牌子, 胡学长就说自己只要春考没有大差错, 就可以进昆仑书院了,所以那牌子同昆仑书院相关, 那回数演会也恰是昆仑书院主持的。后来的乌银环, 却是在陆吾书院主持的数演会上得的,照此算来, 就该是与陆吾书院有关。那老伯今日是看见自己手上的乌银环后才想起带自己进另一处地方考试去,一开始可没那个意思,可见这乌银环是这回参考的一个身份凭证。三下一对,自然得出了上述论断。   却是没想到, 居然是璇玑纹,那就同传说中的冶世书院有瓜葛了?!傅清溪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   转天老太爷就回府了,这回没有家宴,老太太同老太爷在颐庆堂里说话。   老太爷在那里沉着脸听老太太把傅清溪履历叫人弄错了,最后误了春考的事儿说了一回,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往后这考试用的东西都单用一份,个人手里就不要留着了。去考试的时候, 一人一车, 主仆同乘,车驾有不够的,就再另外打几个。上车前都验一回, 防着出错。”   老太太不意老太爷说出这番话来,皱着眉头道:“你只管说这些做什么!”   老太爷沉声道:“那还能说什么?你还指着怎么惩处了能叫人长了记性?这人上头,最难改的就是心性,都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这是打根上的蠢。不晓得人一辈子活的是个什么,不晓得怎么看待自己在这世上的位置。凡是与挂着自己的,都是该好的,一点委屈一点错漏都不能有。凡是叫旁人比过去的,那都是天地世间出了错。丁点反思的能耐都没有。这根儿在这里,但凡自己有点不如意不可心的,就得找个人背这个罪愧,你指着骂一顿打一顿跪两天祠堂就能改了去?做梦!   “这人心歪了,只剩下一个自己一点全为着自己高不高兴使劲的欲念,那是偷也偷得、抢也抢得,且丁点自愧都无的。你去教训他了,他也只难受在这回居然失手了,或者更增了对什么人的怨憎,心性还在那里,下回不过换个壳子,还是改不了这样行事的。与其费劲去教这等人,还不如在事务上多下点功夫,叫他少得着些害人的机会,只怕还效果大些。   “至于你说罚不罚的,后宅的事儿你看着办,我不插手。再者说来,这人世间的事儿,得失哪里那么容易看清了?你今天使手段害了人你就得利了?你偷了旁人东西混个得名得利却不知道一笔后账早给你记下了!世事轮回,总会报应到自己头上的。还用谁来罚?自有天罚都在后头等着!自作自受,本是句再对没有的老话!”   老太太听了老太爷这话,不由得就想起之前自己同大太太两个从傅清溪那里试图攀上冶世书院的事儿了。那时候越苭都一直掺和在这事儿里头的,尤其还为了她能上进,特地把傅清溪的随侍嬷嬷夏嬷嬷给她调了过去了。越苭如今这样行事,里头难道就没有自己一直以来的纵容在里头?如今这一大桩麻烦事,也有自己的自作自受在里头吧!   想到这里,越发心灰意冷起来。老太爷却又问道:“傅丫头那里怎么样?”   老太太回过神来叹道:“这人同人寻常看不出高低来,一到要紧关头就差出来了。那嬷嬷回来一说,我叫人一查,就查到苭儿身上了。只是这事情却不好办,一家子里头都关联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这样行事,若是宣扬出去,她自己如何那就算罪有应得,可又要连累了旁人。荃儿同栐仁的婚事就是头一个要被牵连。这到底要怎么才好,我也是在拿不了主意,这才叫人给你送信去。   “晚上她们都过来了,我也没心思多说话,只把傅丫头留下了,叫余者都先回去。我心里觉着真是对不住这丫头。她这多少时候来,都是靠着自己一门心思用功努力,我们这些做大人的,到底也没有帮过她什么。不照苭儿似的,又是去天香书院长见识,又是拜托教习先生们多加照顾,傅丫头可全是靠着自己读书生读出来的。结果就叫苭儿给这么……我就拉着她手说,外祖母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结果你猜她怎么说?她也没见怨哪个恨哪个,甚至连多问一句都没有。反告诉我,说她今次虽误了春考,却叫什么人给领到边上考了个什么数演会似的东西。后来韩嬷嬷告诉我说,等她拿到了履历,还问监考官能不能叫她瞧瞧那试卷。结果人家还真叫她瞧了。她说就想看看春考的数术题都什么样儿。就这么平平静静的,反叫我这个老婆子心觉惭愧。都是一样养起来的孩子,怎么就会差了这么多呢!”   老太爷听说傅清溪被领去考了旁的什么数术的考试,便眯了眯眼睛,之后都是老太太在说打算如何惩处的事儿。说来说去无非是越苭该罚,只是不能太过声张,以求不要带累了旁人等话。   老太爷回来当日越栐仁也从书院赶回来了。是大太太给他捎去的信。   回来见着自家爹娘都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叹息,问道:“苭儿自己可怎么说呢?”   大太太一听这话气得面颊上又赤红起来,强压着火道:“她如今心思可正了,只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肯认。这许多事儿,瞎子都看出来是她指使的了,她只犟嘴。以为这么着就没法给她定罪了,实在叫人看着生气。”   大老爷也叹道:“都这么大了,还是一点事情都不知道。偏偏想起什么来便信到极处,一条道走到黑,实在叫人头疼。”   越栐仁又道:“老太爷也回来了,可说了这事儿要这么办没有?”   大太太迟疑着道:“如今还没个说法。老太太同老太爷正商量呢。”想了想又道,“这死丫头嘴硬,若是她认了错,我便叫她给傅丫头赔礼去,让傅丫头看着该怎么罚她就怎么罚她!这事儿说到底都得看傅丫头怎么想,除非她愿意饶过这死丫头,若不然,就是……反正怎么罚她都不过分!”   越栐仁想了想道:“这样不好。这么做等于逼着傅妹妹原谅苭儿。反过来想想,若是今日是苭儿读书这么好,最后傅妹妹给来了这么一出,叫她错过了春考,我们怎么想?老太太叫傅妹妹来给苭儿认错,我们憋屈不憋屈?”   大太太听了越栐仁这话,顿了顿,长叹了一声。   越栐仁便道:“我们都太偏疼苭儿了,才会养成她这样的性子。现在想想,从小到大,都是她一有事儿一家人给出主意看怎么对她最好,又有多少人看着我们的面子对她另眼相看,她才越发……越发由着性子行事无忌了。”   大老爷道:“对!我早说这孩子得好好管管了,老太太同你娘就总说她还小呢,还不懂事,现在好了,真是比小孩子都不如了!”   大太太听了有些烦了:“那你说怎么办?打死她了事?能不能打死了算?!”   大老爷见大太太发火了,皱了皱眉头,抿嘴一叹不说话了。   第二天,大家都等着看老太爷怎么发落人,结果老太爷把傅清溪叫去多福轩了。   说了两句闲话,老太爷问道:“你那天去考了另外一个什么考试?”   傅清溪点头道:“是,那题看着同数演会的路数很像。”   老太爷又问:“有没有人出来见你?什么不认识的人,出来同你说话?你怎么进去的?”   傅清溪道:“我在那里等着嬷嬷给我送履历来,等了许久也没见着人,之后遇见了上回说过的那个文星巷小院的老伯。老伯起初还同我玩笑,说叫我赶紧家去吧,春考的数术没什么意思,不值当看的。后来是看到了我戴着的乌银环,才笑起来,从里头拿了张什么笺子出来,领我到一处极清静的院子里,交了那笺子后,门口的人又要我拿什么凭证。老伯说就是那个乌银环,我就取下来给那两个人看了,那两人看过后给了我一张签,我就去里头一个小屋子里做了一回题。”   老太爷也皱起眉头来,想了会儿笑道:“估摸着这事儿是岔着了,后头还有得闹……算了,咱们也管不了这些了。”又换了正色问道,“这回你那履历匣儿,是叫四丫头叫人给换了,故意给你捣乱,叫你考不成这回春考。你可知道?”   傅清溪也不见惊讶,点点头道:“大概猜着了些。”   老太爷细看她神色,又接着问道:“这事儿的处置,我已经同你外祖母商议过了。”接着就把自己说的什么主仆同乘、上车前再核对一遍等话说了,才问,“你觉着这样可好?”   傅清溪点点头道:“这么着确实可以防范再有类似的事故了,只是这些复核、分车的设计,只能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只要有人串通,还是能避过去的。一样事情一套规矩,里头这样的防范机巧得越多,事情就越复杂,结果也未必会好,且投入也大了……这可有旁的什么法子?这种法子一路推演下去,总觉着没什么出路似的……”   老太爷乐起来:“你还真是个书呆子了!这是在说你遭了人害的事儿,你倒成做数术推演了。你心里真的没有点要报仇雪恨的意思?那可也太没血性了!”   傅清溪面现迷惘,定了定神对老太爷道:“外祖父,您说这世上,好坏利害果然这般清楚无误的嘛?”说着就把自己这回考试的试题说了,然后接着道,“就像题中的大国,最初选择样样看着都是对它自己百利而无一害的,能从旁的小国和邻国用许多方法巧取豪夺,大利自身。可后来呢?这样走不了三五十年,当日埋下的因缘都渐渐又都回到它自己身上了,最后一败涂地。这么论来,那些最开始的国策,到底算有利还是有害?   “这题只是题,只摘录出来些事情实在已经简化到极致了的。可我们在这世上,时时刻刻不处在因果之中,从前论好坏的尺度,果然没有错的?就像这回,四姐姐换了我的履历,叫我错过了春考,乍一听自然是大损于我的。可之后我却因此去考了另外一场考试,若是没有这回事,只考了春考,后头或者还要经历些旁的波折了……我也说不明白。   “四姐姐怀了这样的心思,做错了事,该怎么罚府里长辈们自然会有定夺。若是说我自己心里有多恨多怨,又恨不得她遭了什么大惩才能舒心,这却没有了。我心里并觉不出来对她的什么怨恨。到底为何如此……我也说不明白,反正心绪上就是这样的。”   老太爷听着早已满面笑容,等傅清溪说完了,他才笑叹道:“好一个心绪上就是如此啊!丫头,你晓不晓得,这世上许多人都是反着来的。他们学了些规矩道理,好比要宽以待人,要有容人之量什么的。是以在他们遇到不公之事时,虽心里怨恨,也只能尽量纾解开导自己,叫自己言行上不至违背了自己学过的那些规矩道理。实在是难为得很。你这却是正路了,这心境已经达到了,只是这路本不是那些走反路的人想的那么走过去的。   “自心未到境界,强学其言行,虽也辛苦勤奋,总脱不了一个‘假’字。丫头你这最大的好处,不在聪明不在勤谨,而在于‘真’。世上万般好处,若是离了这个,就什么也不是了。你如今的心绪正是靠这个走过来的。这是能耐,更是真正的机缘。好得很呐!”   于是祖孙两人开始一力说起这心绪上的事情来,傅清溪在多福轩吃了两顿饭才回的落萍院。晚上老太爷回颐庆堂歇息,同老太太两个不知说了些什么,转天老太爷就回天工苑去了。   这里一家子人都等着天上打雷呢,哪想到云飘走了,一时心里都有些不上不下的。 第139章 云里雾中   大太太见老太爷都走了,心想着大概是因为这回犯错的是孙女, 事儿估计还得交给老太太来办。又等了两天, 还是没有什么话, 倒是同自己说了几回器物收管和定做车驾的事儿。起先被带去偏院住着的那几个嬷嬷丫头也都叫放出来了,还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大太太有心要问问老太太的意思,可这事儿本是老太太说会查的, 后来就说交给老太爷处置,如今这样怕不是就是个处置结果?心里想松口气,又想起越栐仁打的比方来,实在捱不住了, 便找了个没人在跟前的空儿问老太太道:“老太太, 这事儿就这么着了?老太爷怎么说的?”   老太太想起老太爷说的那话,没法转述,便道:“说这后宅的事儿还得我们管。我晓得你的意思,可这事儿不同从前姐妹间吵架拌嘴那些,训两句就训两句。何况如今长大了,越发不能随便罚了。若是个哥儿, 这时候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是个姑娘,真这么……传出点声儿去就毁到头了!”   大太太道:“那就由着她这样了?往后越发不知道好歹了!再者我们以后拿什么脸见外甥女儿!”   老太太叹道:“等这事儿过去了, 再给她细说不迟。就苭儿那性子, 你罚她跪几天祠堂她就能明白了?关屋里也不是没关过, 又有什么用。难道大姑娘家家的,真动家法打十几二十板子的?往后还说不说人家了!这都不是法子。还得教,还得把她心里头的别扭劲儿解开了才算个结果。光为了这回错罚掉她半条命, 有什么用?!”   大太太道:“那也不能叫她什么事儿都没有似的,傅丫头不是白受一回委屈!”   老太太悠悠道:“傅丫头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也没想要怎么惩治四丫头,她那头你倒不用多想了。最要紧是四丫头这个性子,还有怎么就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了?!这才该好好问问。”   大太太压着火儿道:“没法儿问,她到如今还一口咬定没她什么事儿!说起这个来我就气得要发狠。”   老太太皱起了眉头,又想到了老太爷说的那番话,这人心性不正,就不说管了得靠防了!叹一声,当年那粉雕玉琢机灵透顶的小娃娃,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想了一会儿道:“老太爷交代了叫缓一阵子再说。就先这么着吧。“   大太太听这话是老太爷的意思,一时又觉着高深莫测起来,又摸不清头脑又问不明白,也只好作罢了。   回去把越苭身边服侍的人都叫到一处训诫了几遍,又从老太太那里领回一个邓嬷嬷来跟着越苭。   越苭自那日从颐庆堂回来后就没有出过门,珊瑚时不时打听点消息回来告诉她,她晓得老太爷回家来了,也知道自家大哥回来了。她一直担心老太爷会叫人来把自己叫过去,她甚至想过要不要在哪里跌一跤以防要面对老太太或者老太爷的问话。   她还想着自家大哥应该会来瞧瞧自己的,到时候自己又该怎么说这件事儿?还是死咬着不认?还是……不行,若是在大哥跟前认下了,那娘同爹自然也知道了,那同一开始就认下有什么分别!结果越栐仁并没有来看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不免又想起大太太说的那些话,——或者大哥也讨厌自己给他添乱子了?……   没想到过了几日,还是没见风没见雨的,倒是玲珑几个都回来了。越苭吓了一跳,只当是玲珑把自己供出来了,要不怎么那么轻易就给放回来呢!等人不在跟前的时候,她才问玲珑:“怎么回来了?”   玲珑一呆,低声道:“就在那里呆了几日,今天就说让我们回来了。我听颐庆堂的人说,好像这事儿大概就是这么作罢了。老太太疼姑娘,怕说出个什么不好的来,叫姑娘难做。所以……就这么着了!”   越苭听了发愣,还有些不信道:“没问你什么?”   玲珑道:“就头一天回来的时候老太太问了几句,后来就没有再见过我们了。今天来了个嬷嬷,叫我们还回去当差去,我们就回来了。”   越苭呆在了那里。她想不明白啊,自己不是犯了好大的罪过么,不是带累了一家人都没脸见人了么。怎么忽然间又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到底谁的话是真的?!自家娘亲总不会骗自己,且那天气成那样子怎么可能是哄人玩儿的,可这边玲珑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也错不了啊!   玲珑见她发呆,才凑近了道:“姑娘,想是……一个又没证据,怎么好乱冤枉人。再一个,姑娘总比……比旁人要紧得多了。”   越苭心里一抽,——可不是要紧么,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呢。心里翻腾着往一边坐着不说话了。   玲珑见自家姑娘没事,自己也没事,心里是说不出的得意和高兴。觉着自己这一把果然没有赌错,傅姑娘这回误了考试是可怜见的,可她明后年不是还能考么!再说了,大姑娘读书不是更好?怎么不见她招人嫌呢,这得意了叫人看着不舒服,也得找找自己身上的毛病不是?这位只顾着自己读书上进,凭旁的姑娘们怎么旁敲侧击就是不肯告诉她们读书的窍门,自家姑娘私底下就抱怨了许多回,太太还去翻过她藏下的东西呢!可见是都不信她那些什么用心苦读的鬼话的。   这回姑娘气狠了,想了这么个主意捉弄她,虽想着是有两分可怜,可说起来不还是自己作的?!早说出来大家都好好读书不早完了?非弄成这样。结果自己也吃个哑巴亏,老太太怎么可能舍得罚自家姑娘?一个寄居在这里吃这里用这里却满心只想着自己的白眼狼亲戚姑娘,一个自家本根本正的长房嫡出姑娘,这么比?!事儿也不是都讲一个理的,这高低亲疏才是大的理呢!这事儿也就这么一笔糊涂账,抹过去了算!这傅姑娘也吃个教训,光读书好有什么用?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能混出个什么好儿来!   之后府里就跟没事发生过一般,亲戚世交间不晓得是不是知道这事儿,反正来往时候也没见哪个问起过。只是越苭还是不肯出屋子,她觉着别扭。想到要出去见到那些人她就心里觉得烦躁。尤其想到当日回来的时候,柳彦姝那一脸要吃了自己的样子,真是好笑,关她什么事儿了!尤其她实在怕见老太太,她不知道要怎么同老太太说话。便索性抱恙休息,反正现在考试也考完了,本来也没什么事儿了。大太太听她身边的人来告病,只“嗯”了一声,一天三餐照送,只是也没给请大夫,也没去看过她。   越苭一时觉着大太太没来瞧自己实在太好了。一时又觉着自己好像是个住在地底下的什么虫子,见不得光,也没人管没人问没人在乎。   姐妹们照样日日去颐庆堂请安,也没哪个提起过越苭。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春考放榜还有些日子,忽然有个人登了越府的门,自称是昆仑书院的先生。老太太得了消息不敢怠慢,赶紧让这日正好在府里的大老爷和二老爷出去待客。   这位先生亮出身份凭证,又有一张昆仑书院的生员凭录,说是昆仑书院数术天字级已经录取了傅清溪了。两位老爷都极为惊喜,尤其是大老爷,这外甥女能考上昆仑书院,也减轻点自家混账女儿造的孽和自己心里的罪愧。二老爷则一早觉着傅清溪是个会有出息的,只是偏又出了波折,这会儿眼见着能得着好结果,真是再好没有了。   等这兴奋劲儿略定,两人才疑惑起来,这春考的成绩还没出来吧?再说傅清溪这回也没能考春考啊。这昆仑书院就开始录取人了?再说了,就算录取了人,不还有一个序考嘛?哪有直接就定了天字级的。还有还有,这、这昆仑书院录取学生是先生自己跑上门去的?书院的先生们……忙得过来吗?   两人心里又疑惑起来,可又不好直问,相互间打着眼色,只盼着对方先想到什么合适的措辞,好细细探问一番。   正这个时候,外头管事又来报了:“大老爷,二老爷,又有一位先生来了,说是陆吾书院的,说是咱们家表姑娘考上他们书院了。”   两位老爷脑袋都大了,这也不好供着一个踩着一个的,只好留下一个陪着这位昆仑书院的先生,另外一个出去迎接陆吾书院的那位先生。   往里走的路上说起来,这位也是一样说法,陆吾书院数术天字级录取傅清溪了,是来送生员凭证来的。二老爷也不相瞒,就把已经来了一位昆仑书院的先生的话说了。结果这位陆吾书院的先生却是凝然不动,只道:“那就过过手吧。”   二老爷听了心里一惊:“这、这是比试来了?这不是学生比试着考书院的嘛,怎么如今都成了书院先生比试来招学生了?这世道可变得有点快啊……”   心里犯着嘀咕,等到了厅堂,两位先生一照面,各自一拱手就较量上了。昆仑书院那位道:“这位生员早在去年就得了我们书院的天数令了,只等今年同春考生员一起录取的,你们又来掺和什么?”   陆吾书院的不甘示弱:“先生此言差矣。据敝人所知,昆仑书院的天数令还得要春考的成绩才管用的,这位生员今年并没有什么春考成绩。倒是我们书院不讲究这些俗例,只合了数演会成绩,便能破格录取,这都是按着规矩办来的,怎么能叫掺和。”   昆仑书院的先生笑道:“先生所言不差,只是定中有变,哪有全是死理的规矩?昆仑书院的天数令确实还需要春考成绩,只是若是由天字级的先生直接认做直传弟子,便不需要什么春考夏考的了。在下恰好有此权限,又早先生一步,先生就不要再故意为难人了。”   陆吾书院的道:“先生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也直说了。这位生员并不是只有昆仑的天数令在手,还得了乌银环的。这个,可不是能按着昆仑书院的规矩办的事儿了吧。”   昆仑书院的先生听了笑道:“看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只是这也不能按照陆吾书院的规矩办了吧?那就按着咱们自己的规矩办,难道不是论先来后到的?”   陆吾书院的先生微微皱了下眉,点头道:“从来是书院挑学生的时候,学生只能等着被挑,如今既然我们都想要录取这个生员,不如听听生员自己的意思?”   他们两个你来我往说个不停,把边上站着观战的两位老爷惊得不轻。——天哎!奇景儿啊!五大书院的天字级先生跑我们家里抢人来嘞!   一行又忍不住想,这外甥女儿到底是有多厉害,竟然能招来这样的事情!旁人家都说生个闺女长得好看,往后求亲的人踏破门槛。我们可好了,养个外甥女儿读书好,求着要录取她的大书院先生们要踏破门槛了!这些先生,平日里自家若是想去求见一回,只怕都摸不着门吧。现在居然在自己当面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还真是大开眼界……   这事儿他们也没经历过,听都没听说过,也不晓得要怎么办合适啊!一边给旁边的管家使眼色,叫他去给老太太报信,一边这里装装样子不痛不痒地劝上两句。   这就够闹的了,忽然又跑了一个管事道:“大老爷,二老爷,又来了一位先生,说是表姑娘也考上他们书院了……” 第140章 学长   二老爷出去一瞧, 是个看着挺精神的小老头儿。一拱手, 迎了进来, 这小老头儿往厅里走的时候, 嘴里就嚷嚷上了:“哎,怎么着啊?捡便宜来了是吧?啊?捡现成的来了是吧?!”   那两位昆仑和陆吾的先生, 一回头见是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 忽然有些犹豫,昆仑书院的先生拱手问道:“未知这位先生是……”   话未问完, 老头儿一摆手道:“废话少说。这丫头手上有乌银环,这乌银环什么意思你们不明白?居然还好意思跑来抢人,羞也不羞?!”   陆吾书院的先生失笑道:“原来是一处的,那就更好办了。乌银环本是已有先生认定的意思, 可这得了乌银环得经过一两年的试炼才能算得亲传弟子,这生员可是直接去考了春考的,可见同乌银环亲传已经是两条路了。考了春考后,我们过来择人入门,有什么错处?怎么算抢了?”   老头儿冷哼一声道:“那你们就不想想她是怎么去考得春考?”   那两个轻咳一声,——怎么会没想到?就是想到了所以才赶紧过来把人定下,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就不用管什么考试时候谁引荐的事儿了。   昆仑书院的先生道:“这位生员有昆仑和陆吾两界数演会的成绩在, 直拿了天数令同乌银环去便足够今年春考的资格了……”说了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老头笑道:“你编你再接着编, 编不下去了吧?若是今年可以春考的,早就该有名录在了。她这回春考成绩好得吓人,却没有在之前的名录上。你们这才赶紧跑来捡漏来了吧?哼哼, 还说不是抢!”   陆吾书院的先生道:“那你跑过来又是来干什么的?”   老头笑笑道:“自然是来收学生的嘛。”   陆吾书院的先生道:“听你这语气,想必是你给她做的保荐才去考的春考了。这学生有乌银环,就说明已经有先生早一步慧眼识珠了,这回忽然又跑去春考,同向来的路子都岔了。我看还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叫这学生进了书院里学一阵子,到时候再看往那边去合适。也省得大家伤了和气。”   昆仑书院的先生也跟着道:“这个主意好,好苗子是肯定的,只大家争来争去的也不像话了。先这么着挺好。要不然你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位先生先下的定,这连乌银环都放出来了,中间有了这样变故,那位估计也没料着的,你这里就把人家的学生收了,确实也不太妥当。”   老头儿笑了:“合着到我这里就不合适了,你们方才就都挺合适啊?”   陆吾书院的先生道:“咱们若收了学生,那不过是赶巧赶早了。你那是见了人家的乌银环还故意保荐了去考春考,这么一看不是从一开始就下了心要抢人学生的意思了?这梁子可结大了。”   另一个道:“是啊,这都几年没出过生员了。今年算丰收,听说拢共有三个及格的,两个有乌银环,你生给抢走一个,肯定落不着好。”   老头儿哼哼笑两声,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牌儿来往跟前桌上一扔,漫声道:“对上就对上了,我还怕了不成?要怕的话我就不写那张荐书了!”   那两个一看那牌子,抿了抿嘴,眼看着十分憋气,陆吾书院的道:“行,河图院的,你们可真是……可真是干得出来。我就看到时候你们怎么收场吧!”   老头儿乐了,又不知道从哪儿掏了一块出来又扔桌子上了,笑道:“我还真不怕!”   昆仑书院先生面露疑惑:“摘星楼?今年真是疯了,疯了,都疯了!”   老头笑道:“怎么样?这回不替我担心了吧?”   那两个面上很不好看,却又无可奈何。   正这时候,管家过来了,后头跟着三五个宽袍广袖飘飘欲仙的人物,大老爷看见了赶紧走出去,就听管家道:“老爷,这几位先生都说要过来招学生的,老奴看一个个请也请不过来了,就索性都先迎进来了。”   大老爷只好苦笑,心说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啊!   面上却是恭敬待客,礼数丁点不差的,那几位进了里头,便有人笑道:“哎,师兄你已经来了啊。这、这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另一个也道:“学长你……”   又一个问:“师兄,怎么样?抢着了吗?”   有两个显然同这两拨都不是一起的,一看这阵势心里很是着急,还跟那儿想词儿呢。   就听得一早进来的陆吾书院的那位先生叹口气道:“走吧走吧,都走吧!河图院和摘星楼的人举荐了有乌银环的生员去考了春考,咱们只能靠边站了。”   后来的几个挺惊讶:“这可太敢下手了……”   其中一个撇嘴道:“那两个地方的人什么不敢干。得了,这回没戏了。”   有一个道:“不是还有一个没有乌银环的生员嘛,到时候可就各凭本事了。”   几人跟着点头,昆仑书院的先生越众而出,对两位老爷拱了拱手道:“多有打搅了,告辞!”   后头紧跟着几个都抱拳的抱拳拱手的拱手,稀里哗啦一群人都往外头去了,只留下那个老头施施然将方才撂在桌上的两个牌子收进了怀里。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来交给两位老爷道:“这个,书院的录取凭证,烦请二位转交生员傅清溪。之后各样细事,自会有人同她商议。”   又说那群人从二门出去的时候,恰逢老太爷从司里回来。刚要下车,就见里头呼喇喇出来一群人,细看一下,不由得大吃一惊,皱着眉道:“谁把这群人弄家里来了……这阵势!这是要算国朝百年大运,跑这里算来了?!”   没露面,等人都走完了,才从车上下来。   刚下来,那边管家就过来请安了,还没立起身就忍不住开始讲这一天的稀奇事儿:“……开始是昆仑书院和陆吾书院的先生,后来不晓得是什么书院的,再后来索性来了一群……一个个瞧着都好生不凡,个个都说咱们表姑娘考上他们书院了。怎么这两年考试改了新制了,连这招学生都改了规矩了……”   老太爷听着渐渐瞪大了眼睛,忽然呵呵乐出来,越笑越高兴,吩咐管家道:“你去同老太太说,今天晚上要家宴,记得整个上席,我要好好喝几盅。”   管家的领命去了,这里老太爷便吩咐秦伯:“去落萍院瞧瞧,叫表姑娘到多福轩来。”想了想又道,“对了,若是拿着什么录取书信了,嗯,就叫她看了再过来吧。”秦伯也领命而去。   又说傅清溪在后头,前头的话没传得那么快,倒是崇德堂的嬷嬷忽然送了个帖子进来,说是有书院送来的傅姑娘的书院录取凭证。把陶嬷嬷和傅清溪都吓了一跳。   傅清溪惊的是这春考的成绩都没出来呢,自己那个“也是春考”的连招生都定了?这……不会真是……吧……   陶嬷嬷觉着意外的是怎么会是崇德堂的嬷嬷送东西过来呢?这崇德堂的嬷嬷什么时候往后头跑过,更何况还是给小辈拿东西来,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傅清溪正拿着那录取凭证的封儿端详,外头秦伯来了,说是老太爷请表姑娘过多福轩去。可又多一句,若是已经收着凭证了,且看了再说。   陶嬷嬷觉着今天的事儿都透着这么股子古怪劲儿。   傅清溪听了话不敢让秦伯久等,赶紧就拆了封儿看起来。   里头一张挺厚实的泥褐色笺子,上头写着“入门”两个字,底下一个钤印,确是“冶世”二字。饶是傅清溪如今很有些云淡风轻的意态了,这手指头还是有些发抖。   再看底下还有一段文字,忙细看起来。却是说这冶世书院入门的规矩,有正选和偏选两途可走。   正选的话,到时候会有人假托了其他书院的名字来行录取事宜,生员被冶世书院录取之事秘而不宣,便是走漏了消息有人求证,亦无人会替其证其冶世书院生员的身份。   偏选则明告世人自己考进了冶世书院,到时候自然有人大张旗鼓做一套附和世人眼中冶世书院身份的规矩仪式来恭迎该生员。冶世书院生员的身份也会确认无误。   傅清溪从来没见过还有这样的事儿,怎么书院录取还有这样稀奇古怪的规矩。忽然又想到,难怪世上总是少听到谁谁考进冶世书院了。便是冶世书院的先生们,在外头也多只闻个名儿。   这可不是犹豫的时候,渐渐的,那笺子上的字迹就开始模糊,最后化净了,只剩下上头“入门”两个字,和一个模模糊糊看不明白的钤印。   傅清溪苦笑起来,这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啊!不过她略一转念,就想到了之前被误认为得了冶世书院先生指点时候的“热闹”来,打个寒战,自己可不想再来一回。这自然是要选正选的。随便托个什么书院的名字也罢,自己也不想要什么风光荣耀,要紧是往后的日子能清静。   自己决定好了,只是却不晓得要同谁说去。这冶世书院的笺子上也没有旁的话了,接下来要怎么办?不知道。   只好先把这个一团糟的事儿往边上放一放,跟着秦伯去了多福轩。   老太爷看着很是高兴,向来淡淡的脸上如今满都是笑,见傅清溪进来笑得更高兴了。冲她招招手道:“怎么样?收着录取凭证了没有?吓着了吧?”   傅清溪一愣,老太爷又笑问道:“选正选还是偏选?”   傅清溪“啊?”了一声,老太爷顾自道:“你这丫头肯定选的正选吧?瞧你平常都恨不得没人注意到的样子,大概是没有魄力走那偏选的路的。”   傅清溪回过神来看着老太爷道:“外祖父,您、您……”   老太爷一笑:“我当年也选的正选。我又没有春考的事儿,直接就说是被天工苑收走了就对付过去了。不过我是理术那边的,你该是数术的。方才我回来,瞧着一群书院里数术那边有先生资格的牛鬼蛇神从咱们家出去,估计是抢学生来了。嘿,这个最好看了。”   傅清溪忍不住笑起来,想当年自家外祖母舅母舅舅们听说那个小院的老先生可能是冶世书院的先生,废了多大的力气想要同人结交,哪里想到自己家里就住着一个本根本正的冶世书院出身的呢!   老太爷看她的样子就晓得她想到上回的事儿了,也笑道:“所以这才叫正选是不是?要不然得烦死!”   傅清溪跟着笑,老太爷又道:“不过我是没有先生资格的,做了一辈子的学生。所以咱们这会儿论起来,我只能算你的学长前辈,连个先生都算不上。啧,我看咱们还是按着家里的辈分排着合适。”   说完这话,祖孙两人都笑起来。 第141章 正途   傅清溪说了自己选的正途, 老太爷就拿了张纸写了什么话, 交给秦伯交代了两句, 秦伯便出去了。老太爷对灵素道:“我给你说去, 省得他们还鬼鬼祟祟地来挖咱们府里的墙角。”   傅清溪便问起冶世书院的事儿来,老太爷笑道:“书院不过是个叫法儿, 那地方也算不得个书院, 也没有每日的课程,也没有个像样的考试。都是自己学自己的, 也有性子相投的结个什么社,或者就成气候了。说到底都是玩儿。你自己去了就知道了。我们那里同你们那里还不一样,你们那里神神叨叨的多,挺吓人。我们那里轻易不敢随便走动, 鬼晓得哪里叫人按了什么机关了。反正……都挺有意思的。”   傅清溪哑然,自己费劲巴拉考进去的一个地方,就这么……这么不正经不像话的?这可真是……   想她如今最可称道的大概就是“认真”二字了,结果听老太爷一说,这冶世书院听上去好像更适合府里二哥哥和三哥哥去。   老太爷又给他讲这乌银环的来历。   这冶世书院,通常的路径是经了各种名不见经传的什么会什么试,得了资格,便会收到冶世书院发出的应试帖。像傅清溪这样都没春考过, 就去考冶世书院考试的几乎没有。多半都是已经在各大书院里学有所成的, 得了先生或学长的指点,去参加那些数演会、理术会之类的,才能得着应试资格。   考过了入院的考试, 选了正途偏途,沿着不一样的路进了书院,就开始在里头学习。之后路途如何,因人而异,差别极大。   另有一种入院途径,则是在外头时就被冶世书院里头的先生相中了,先生觉着是好苗子,愿意自己带,就会给乌银环。这都是极少见的,要知道冶世书院读书是没人管的,这愿意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大异主流,不是真看中了是不会这么做的。   这一旦给了乌银环,就不会再往入院考试的路走了。通常都是先生依着自己的性子,或者变个身份带在身边边教边考,或者暗地里观察其言行。等什么时候先生觉着可以了,把自己身份同这学生一说,直接带回书院,这就是冶世书院的学生了。若是中间发觉这生员同初时所判不同,不了了之的也有,只是极少,毕竟冶世书院的先生要相中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当日傅清溪得了乌银环,老太爷就叫她随身带着。不为别的,就怕那相中她的先生忽然出现了,好叫人家容易认出来。再一个这般资质的人,通常也会被旁的先生相中,这随身带着,省得哪日下定下重了,再争起来也麻烦。   可没想到到了傅清溪这里都乱了套了。明明拿了乌银环的,好好的考了春考,进了随便哪个书院,到时候自有先生认了去。可偏偏她春考叫人下了绊子,本来也没什么,这春考在冶世书院的看来都不算个事儿,也不耽误往后先生的考校,可偏又碰着个混不吝的,愣给写了保荐叫考试去了。   那看守的一看有荐书,又看有成绩,还有乌银环,只当是下定的先生的安排,反正够考试资格了,就放进去了。哪想到一考成名,招来了一群捡漏的。这会儿还不知道下定的那个先生在哪儿跺脚呢。   傅清溪问道:“那能找着给我乌银环的先生么?”   老太爷道:“这个应该能找着,只是得费点功夫。那里同别处不一样,也没什么时候是能聚齐人的,有许多天生爱满世界溜达去,三五年不着音讯都是常有的。”   傅清溪越发觉得那地方读书不怎么靠谱了,可这话也不敢说啊!   当晚举家在多福轩家宴。老太太先听得大老爷给讲了一回一群先生争弟子的故事,又是好笑又是惊奇,又道:“等一会儿他们人都来了,你再给说一遍。叫他们也听听。这、这都叫人难信,不会是谁家来给开玩笑的吧?真的都是先生?哪有那样书院的先生这样行事的……这、这听着怎么就有些悬呢……”   大老爷道:“应该是真的,要不然老太爷也不会让摆家宴了。”又道,“对了,那留下的一个老先生还给了外甥女录取凭证的,到时候看看自然知道了。”   等人都到齐了,这回越苭也没敢再托病,只是来了就按规矩行礼,也不抬眼看人。老太太看见了心里暗叹一声。   老太爷带着傅清溪直接从多福轩过来的,先叫众人都入了席,才道:“今儿挺高兴,都坐吧。”   老太太还等他说一说傅清溪被书院录取的事儿呢,知道了到底是哪个书院什么等级的,自己也好做安排,亲友世交那里也好报信去。哪知道这位就顾着自己高兴了,只叫上酒,眼看就要开吃,老太太赶紧给拦下来:“我说……这你是心里挺高兴,多少人还不晓得原委呢。”   老太爷一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明儿后儿的自然都知道了,现在也不忙着说。”说完招呼众人,“吃吧,吃吧,都是好事儿。”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可又拿老太爷没办法。老太爷心里也苦啊,这傅清溪选的是正途,若是选偏途,这会儿就可以大肆宣扬一番了。可正途的话,明儿还不晓得顶着谁的名头来呢,叫自己这会儿怎么说?只好含糊着。   还是大老爷救的场,他站起来道:“今天咱们家出了一件奇事,说起来都没人信的。”说着便把方才昆仑陆吾两个书院的一群先生先后来府里要争着收傅清溪当弟子的事儿说了,他不知道还有冶世书院的事儿,只当是那两边争人呢,便自己圆着道,“后来一个先生给留下了凭证了,只是不晓得到底是哪个书院的。”   二太太已经听二老爷说起一次了,今次的事儿是在崇德堂里出的,连老太太还听大老爷说了才知道的,旁的人都没听说这事儿呢。这会儿一听,都跟听戏似的,怎么都不能信。   大太太便问傅清溪:“清溪,这给你帖子的是哪家书院?”   傅清溪只好实话实说:“也瞧不出来是哪家的,上头只有‘入门’两个字,还有个模糊的印鉴。倒是那笺子上的压纹同从前几次数演会的是一样的。”   二老爷笑道:“想必是都急着过来抢人,那正式的文书都没到手呢。反正不是昆仑就是陆吾,明后天估摸着还得来回正式合规矩的。那老先生都说了,细处自有人再来同你联络。”   傅清溪道:“但愿如此吧。”   众人都高兴起来,老太太笑道:“当日你说又叫人领去考了个什么旁的考试,我还说那些没要紧的都不中用呢,没想到不光中用,还用场大了去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四太太道:“傅丫头准定是考得出挑的好,这才会叫这么多先生亲自上门来!寻常就是想要去找个大书院的先生请教请教,哪里能得着门路?那些人看我们估摸着都跟看冬瓜似的,谁理我们?!这回都跑上门来差点没打起来,啧,可见这丫头是块宝了!说起来竟是我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呢!”   三太太这样只顾着脸的人都有些艳羡了:“这事儿我回娘家时说说,能叫她们都羡慕死!”   二太太又问清溪:“这就不用再去考什么序考了吧?”   傅清溪摇头:“这个却不清楚了。”   二老爷道:“肯定不用了。今天一个个开口说的都是数术天字级录取了。还有说要认什么亲传弟子的。反正都跟竞宝似的恨不得开个顶天的价儿叫旁人不敢跟着。后来那位老先生,想必在哪个书院里身份了得,撂了两块牌子出来,那几个觉着不成了,才不得已退让了。”   饶是方才听大老爷说过一遍了,再听二老爷这话,众人还觉着跟看大戏似的刺激。只主人公在那里坐着,不说什么得意高兴,反倒有些有苦难言似的,却被人当作谦虚稳重,谁也没深究。   反是一旁坐着的柳彦姝,那小脸通红,两眼睛闪着星子似的那么亮,笑得那叫一个甜。几个长辈看了,心道往后这个也得是个踏破门槛的命儿,只是来的不是先生,怕是媒婆。   这顿饭吃得十分热闹。长辈那一桌都在细问方才两群先生吵架的细节,连老太爷都问了几回,听了还直乐,更叫众人兴头了。   小辈这一桌却有些不同了。柳彦姝是最高兴的,恨不得干上两盅才好。越蕊初时听得直乐,后来想到傅清溪这一上学,也得离家千里了,自己果然是先走了哥哥后又走了姐姐,心里就有些伤心起来。   越芝同越苓都特过来祝贺傅清溪,越芝是满心的羡慕和钦佩,又道:“傅妹妹你真是好样儿的。我虽这辈子也做不到你这样的成绩,可只在边上看看,就厚着脸皮觉得与有荣焉了。你不容易,就你这心性,做什么都能成的。”   越苓则高兴道:“太好了傅姐姐!二哥同三哥就一直说你准定有出息。他们本来最看不起读书的人了,你可厉害了,叫他们都服你。上回他们还说,只怕还得读点书才成。你瞧你这多厉害,从前三婶子花了多少力气,打断了几根棒子也没能叫他们回过这个味来呢!下回他们家来,我就把今天两院先生争破头的话儿说给他们听,保管他们往后更服你了!也叫他们瞧瞧,姑娘们聪明厉害起来,可一点都不比爷们差!”   越芃也道:“傅妹妹,真是恭喜你了。往后在读书向学上记得再指点指点我们,叫我们也能上进些儿。不敢比着你,只能跟上你的脚踪儿,就谢天谢地了!”   越萦也对傅清溪道:“恭喜你了。”   这一圈都这一句那一句的,越苭就尴尬了,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她方才听说傅清溪被大书院先生录取了,心里直如一座大山放了下来,这才晓得这阵子自己心里有多慌多悔多难过。现在不管是昆仑也好陆吾也罢,只要傅清溪能考上,能进了书院读书,她就心里拜神了。   好歹自己没害到她,这自家娘亲说的那些罪过儿应该也轻些了。且这之前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事儿轻轻放过了,她这心里就一直不踏实,老觉着后头还有什么事儿似的。这回见傅清溪考上好书院了,踏实了,只当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没再深怪她,这心才彻底放回肚子里了。   毕竟就算是杀人犯,这人到底有没有被杀死,论罪行还差着呢。自己这回虽犯了糊涂,可到底傅清溪也没因此受损,自然也不好太过责罚自己。   且这样就算亲戚朋友们问起来,也好圆话了,只说是傅清溪一早定了要考那个专门的数术考试的,所以才没有去春考。又有如今的录取帖子为证,再也没什么人能扯到自己身上来的。自己也算逃出一劫。真是谢天谢地!   既要到时候把事儿抹过去,就不能在这里干等着了,好歹要做得叫人大面上挑不出错儿来才好。   这么想着,她也抬头对傅清溪道:“恭喜。”   众人闻声都是一愣,傅清溪先反应过来道:“谢谢四姐姐。”   越苭听这句谢谢面上略僵,一旁的柳彦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芝赶紧另外起了话头,总算把那点尴尬掩了过去。 第142章 亲传   第二天老太爷破天荒的没直接回苑里去, 只有傅清溪知道, 这前辈学长是等着看热闹呢。想看看数术那边会玩个什么花样。   冶世书院的速度也是神了, 昨儿才给的回复, 今天没到正午就来人了。一行六个穿着昆仑书院生员袍的青年学子,那风姿那气度, 真是个个不凡。递上的也不是昨天那样草草的帖子了, 乃是一个乌木阴阳双刻的匣儿,领头的一个道:“贵府生员傅清溪, 已经被昆仑书院数道先生收为亲传弟子。生员凭证和师从录都在匣中,还请转交。”   大老爷一看这几个生员的样貌气度,心里一转,却笑道:“因昨日来了许多自称是昆仑书院和陆吾书院的先生, 府里从未见过这般事情,都有些不明所以。且你们要招的生员,是府里的姑娘,我们老太太有些不放心,你们既送了东西来,不如同我进去见见我们老太太,有什么话也好当面问清楚了,省得后头麻烦。”   那几个生员相互看了几眼, 领头的那个拱手道:“全凭老先生安排。”   大老爷赶紧叫一边的管家往里头送信去, 自己这里领了几个生员一起慢慢往颐庆堂走,中间不时问两句年岁等话。等到了颐庆堂,老太太同几位太太们都在那里坐着等着了。见了大老爷领进来的几个生员, 细看两眼,脸上都绷不住的笑意。   几人行了礼,又把招傅清溪为亲传弟子的话说了一遍。老太太便问是哪位先生,领头的道是一位名叫莫怡的老先生,他们几个就是老先生的座下弟子。这倒同昨天说的最后是一个老头儿赢了的话对上了。老太太哪里知道什么莫姨莫婶的,只听说这几个往后跟清溪都是同门,就高兴得很了。又问他们几个何时进的书院,都读几年了,年岁几何,家住何方,就差问婚配了。   几个生员被问了一圈,好容易从越府里出来,其中一个问领头的道:“师兄,我们到底是送生员凭证来的,还是送庚帖来的?”   那个领头的便道:“她们要问你就答他,有什么要紧。”   那一个道:“屏风后头还有几个人,怕是这家的姑娘。”   有一个便问:“你们说这位傅师妹会不会也在里头?”   前一个就说他:“你现在就开始打听师妹的事儿,当心被先生知道了,罚你去问史那儿推算前朝细事去。闲心思那么多,不如找个地方给你用用。”   那个道:“我就好奇问问怎么了。昨儿曲师兄还问起我了呢。”   另一问:“他问你什么了?”   那个便答:“他说听说师妹数考成绩极好,年纪又小,这般能耐,不晓得得丑成什么样儿呢……”   领头的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听了这话道:“你怎么不揍他?!”   边上两个附和:“埋汰我们师妹,揍他一点也不冤!”   这个笑道:“我干嘛揍他,就叫他这么想好了。你们不记得那年孟先生收了个师姐的时候了?天天光应付那些狂蜂浪蝶就得费多少劲儿?你说一帮学数术的,还学人家写诗,这脸都要不要了。这还算了,居然还有人跑去求先生给算姻缘的……就说咱们这里师姐师妹少点,也别这么着啊!”   几人一路说笑着走了。   这边颐庆堂里也都没停了话头,四太太道:“这昆仑书院真是了不得啊,难不成里头的学生都生得这样?唉哟,我那俩死丫头就是没读书的那根筋!不说旁的,就为了挑个好女婿,也得好好读书才成呐!”   三太太乐得不行:“你这要读书的由头听着还真是新鲜。”   四太太拍她:“你瞧着不好?这样儿的,一千个一万个人里头能挑出一个来不能?这一下子来了六个,往那儿一站,哎,光就这么瞧着,都叫人心里高兴得很。”   三太太道:“我瞧着当然也好啊。不过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个事儿,我家那俩,还是算了吧。这跟方才那六个比比,就是珍珠跟泥石,那俩混小子一看就不是能读书的料,我就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吧。趁早死了心算了,也不逼他们再去考什么考试了。”   老太太也在那里乐:“不错,不错,都是好孩子,真难得。这一溜,真当得上芝兰玉树这话儿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大家都晓得老太太是说傅清溪的亲事,这考上书院了,只在书院里呆着,少着家不说,家里也没法儿给安排合适的人。就跟越栐仁似的,家里给看的那些,他都瞧不上,男子还好说,若是姑娘,不是更难了?这会儿一看这六个这般人物,又是一个先生教的,这往后处的日子长了,或者就跟越荃和兰叔伦似的,省得家里费心了。   越萦同越芃方才也在这里,就避到屏风后头了。那六个人她们俩自然也瞧见了,这会儿面上还都有些发热。两人对视一眼,越芃道:“要不咱们还是先走吧。”   越萦也不想现在出去叫几位太太们打趣,便点点头,两人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悄悄从后堂绕了出去,各自回去了。   这里太太们想起她两个来,一问,说已经走了。四太太便笑道:“想是赶紧回去读书去了!”   老太太笑骂道:“就是你这张嘴,才叫她们连面都不敢露了。”   这下傅清溪考上昆仑书院的事情算是坐实了,而且还是亲传弟子,虽然府里对书院的事情都不算熟知,不过这名字同待遇眼看着就比寻常春考招进去的又高上一级。老太太极是高兴,忙叫人给俞家和鲁家送信去。三太太则选了个日子往娘家去了一趟,把两个书院争自家外甥女的事儿仔仔细细说了一回,也算过了把瘾。   只傅清溪拿了那匣儿苦笑,这冶世书院行事就不像个书院该有的样子。往后自己回来众人问起来,叫自己怎么答?难道要一直编谎话骗人,骗一辈子么?真是头疼啊。   正热闹,这日忽然越荃回来了。老太太挺意外,笑问:“这是知道你傅妹妹的事儿了?那也不用特意跑回来道喜啊。”   越荃笑道:“这回春考名录的事儿,我们书院也要过来帮忙,我就趁便回来了。傅妹妹怎么了?有什么喜事?”   老太太笑道:“想是你在路上,就没收着家里的信。你傅妹妹叫昆仑书院的先生收为亲传弟子了。”   越荃一愣,笑道:“这可真是大喜事,这亲传弟子只有天字级的先生才能收的,且一般也收不了几个。傅妹妹这真是太厉害了,我这当姐姐的也自愧不如。”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道:“那怎么能比?你是家里头一个出去的,才叫她们知道什么叫好了,知道要用心读书了,才有的今日。咱们就要一辈比一辈好,这才能越来越兴旺不是?”   越荃笑道:“老太太,这都出了亲传弟子了,您还想怎么一茬儿比一茬儿高啊,这就没法儿高了。”   老太太笑道:“那可说不准,没准什么时候咱们家也出个冶世书院的神仙呢!”   越荃笑:“还要什么神仙,您自己不就是个老神仙!”   老太太笑着拍拍她道:“你这张嘴啊!”   跟老太太这里说了好一会子话,老太太又把书院争人的事儿说给越荃听了,越荃也挺惊讶,说这样的事儿连听都没听过。老太太见她都这么说了,心里更得意了。   等老太太有些乏了,越荃才辞了出来回碧梧院去。   大太太见大女儿回来了,十分高兴,又叫人张罗点心,又道:“前几天刚家宴了一回,老太爷回了来,又赶上你傅妹妹考上了昆仑书院,热闹了一夜。这才没几日,估摸着老太太这回不会再开家宴了,我先让她们准备着你爱吃的菜……”   越荃拉住了大太太道:“不忙那些,娘,坐下说话。”   大太太还是紧着吩咐了马嬷嬷两句,才回身坐下来母女二人说话。   大太太问道:“你是这回有事儿才回来的?”   越荃叹道:“同老太太那里是这么说的。实则我是知道了苭儿的事儿,求了这差事回来的。”   大太太一惊:“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越苭的事情一出来,大太太自然头一个就想着要同越荃商议。可她转念又一想,如今越荃那里也是要紧的时候,这事儿告诉她,一则她离那么老远,就算真有法子也不赶趟了;二来她心里总怕这越苭的事儿要是撕捋出来,会带累了越荃,索性不告诉她,到时候就算真的出点什么事,越荃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的,也少点为难处。却没想到越荃还是知道了,不仅知道了,还特地赶回来了。   越荃道:“是三妹妹给我写的信。说娘发了很大的火,苭儿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请我想法子。”   大太太一听是越萦,叹道:“这孩子!这事儿告诉你了可又有什么用!真是急了就乱投医了。”   越荃先不说这个,问道:“老太太那里到了怎么说的?我方才也没敢提,怕说漏了是为了这事儿回来的。”   一说起这个大太太就很是生气,便把越苭当日的做法点点滴滴都说给越荃听了,末了叹道:“倒是老太太老太爷没说要怎么罚她,我问起了几次,老太太总说再看看再说。傅丫头那里也是丁点没见什么怨恨,还不晓得能考上书院的时候,老太爷就当面问了她了,她说苭儿的错处长辈们自会有打算的,她自己倒没觉得如何。这孩子真是,心太好了。”   越荃叹道:“苭儿就是不肯认是自己做的事儿?”   大太太摇摇头道:“不认,打死不认。这几天又出了傅丫头被书院录取的事儿,她大概觉着自己彻底没罪愧了。又能跟从前一样过日子了,还舔着脸跟傅丫头道贺,我真是……这死丫头都生的什么心?真是一点廉耻都没有了!我如今一想到这件事儿就忍不住要生气!等着瞧吧。那时候老太爷说要缓一缓,大概是怕刚考完就处罚她,叫旁人联想到什么,真毁了她往后的前程。如今这傅丫头也考上书院了,也没什么好猜疑的了,这丫头也得给她醒醒神了。省得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了,还是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做错事儿一晃脑袋就能过去!”   越荃又问了几句那时候老太太的说法态度,听说老太太只跟大太太细定了许多家务事,皱了眉头略一思量,叹道:“这是不打算再管教苭儿了,对她死心了。娘你想想那几样事儿,多了车马,另外定做一批匣儿,收管东西的规矩改了……这样样不都防的苭儿这回钻的空子么……”   大太太那时候心里乱着,加上老太太同她说的家务都是许多掺在一起的,也没扒开来细想过,如今叫越荃一句话点破了,心里一惊,又是痛又是恨,骂道:“这混账丫头,也确实没法儿管了!就由她去吧!” 第143章 杀鸡儆猴   母女两个说着话, 外头报:“四姑娘来了。”   大太太眉头一皱, 重重哼了一声。越荃拍拍她的手, 朝外面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越苭推门进来, 果然见越荃在那里坐着,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一酸便想掉眼泪, 强忍着喊了声:“姐姐……”   越荃本来还有两分气的, 一见她这个样儿,又想起小时候那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到处跟着自己,不许旁人说半句自己的不好,眼睛也热起来,叹一声道:“过来吧, 叫我瞧瞧,怎么瘦了这许多。”   大太太本来还盼着这大女儿好好教教那个不争气的,这会儿一看这阵势,心里直摇头。   越苭默默给大太太行了礼,挨着越荃坐了,一低了头,眼泪就扑簌簌下来了。   大太太一看她这样子就想发火,——合着你还觉着自己受了委屈了怎么的!   越荃伸手拍拍大太太给拦下了, 等越苭略平静了, 才开口道:“我是听说了你的事儿,才回来的。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做出这样事情来!”   越苭听了这话僵了僵, 刚想开口,看了一眼大太太,咬了下嘴唇道:“我没做什么事儿!玲珑拿错了,也怪不到我身上。”   大太太差点没伸手再给她一耳刮子,越荃抢先道:“你是觉着这么咬定了,就没人能把你怎么着了?却是想得太简单了。”   越苭皱眉道:“怎么还说这事儿呢,傅清溪不是都考上昆仑书院了嘛,怎么还要说这个……老太太、老太爷都不说了,就咱们自己还老说老说的。”   大太太也不生气了,叹道:“还是老太爷看得准啊,就这么着吧,大家都别管她了,由着她去最好。到时候找个家里简单点儿的,一副嫁妆嫁了完事。”   越苭嚯地抬起脸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瞧着大太太道:“老……老太爷说什么了?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大太太看着她道:“什么都没说就是什么都不想说了,看你没救了,眼看着再管也管不出个什么好来了,就叫你自生自灭吧!”   越苭反应不过来这事儿,她不知道大太太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就转头看着越荃。   越荃虽有些不忍,可看看越苭方才的反应,这孩子再不教恐怕真的不成了。便把春考之后老太太同大太太商议的一系列家务事都给越苭细说了一边,接着道:“这都是从规矩上防着往后会再出这样的事儿。却不说什么罚不罚的话了,只先防起来再说。”   越苭心里一阵冰凉,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那、那都是防着往后再拿错的意思,怎么……怎么也说不到我身上的。恐怕是姐姐多心了……”   大太太怒道:“说不到你身上?老太太都当面告诉我,先把罚你的事儿放一放再说,你还真当是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情?!不过是碍着边上一圈要受你连累的人,才不得不如此罢了。你还当你真没错了?!我告诉你,我当你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你就是个害千害万的东西!自己还一点觉醒都没有,你头都杵到山上了吗?!”   越荃一看大太太气得手都抖了,面颊上也赤红一片,十分担心,忙拉了大太太道:“娘您先别急,我说她。您别把自己身子气坏了,那家里才真的乱了。”   说着话转过身看着越苭道:“真不是你做的?全是玲珑做的?她自己寻的那死沉的盒子,自己找茶房要的最轻的几样点心,自己翻出来你学里用的包袱,自己非要跟着你去考试,自己故意最后才把包裹放上去,等傅妹妹要下车的时候故意把装点心的和装你履历的都拿走了只剩一个放那里叫娄嬷嬷拿……全都是她自己一路错过来的,是么?”   越苭低了头看着地上,嘴里还是不肯示弱道:“反正我都不知道这些事儿。”   越荃看了她两眼,点点头道:“好。”   然后转身对外头道:“马嬷嬷,去吧四姑娘屋里伺候的人都叫过来,连婆子和小丫头也都一块儿叫来。”   马嬷嬷答应一声去了。   一会儿带着一群人进来了,——玲珑、珊瑚两个大丫头,屋里伺候杂事的四个二等丫头,还有一直跟着越苭的苏嬷嬷和刚从颐庆堂请来的邓嬷嬷,并另外几个小丫头和粗使婆子。   众人进了里头,见大太太、大姑娘和四姑娘都在,面色都不甚好,行了礼之后便都垂手立着,不敢出声。   越荃等了一会儿,才道:“玲珑这回差点害得傅姑娘误了一年考试,她做的事儿,你们可都知晓?”   除了邓嬷嬷,余者都争先恐后地摇头。玲珑一见越荃问起这事儿了,心里有些发慌,立马跪下了,也不说话,就拿眼睛看越苭。   越苭心里有些着急,这事儿她若认下了那就是故意害傅清溪,若是玲珑认下了,那不过是个当差不小心,这俩可差出天地来了。再一个,玲珑到底是奴婢,就算真被越荃还是谁罚了,等事情过去,自己再想法子把她找回来不就成了。哪怕再不济,至少也能给她安排个像样的出路,肯定亏不了她的。   因此她虽觉着玲珑在看自己,可也不敢同她对视,怕她开口说出什么来,那就完了。   就这么垂着眼睛死命忍着,心里只求玲珑赶紧认下了这事儿。   玲珑一看越苭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在越荃又问过一遍之后,带着哭腔认罪道:“大姑娘,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不小心拿错了盒子,害的傅姑娘误了春考。……幸好傅姑娘吉人天相,照样进了大书院了,奴婢日日夜夜求神灵保佑傅姑娘,才能稍减奴婢没当好差的罪过儿……”   越荃看着她冷笑一声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你这是告诉我,横竖傅姑娘还是进了书院了,你这过错儿便也该揭过去了,是这个意思不是?你去试试看,拿了刀子劈个人,他若侥幸没死的话是不是你就没事了!一个主子身边的大丫头,明知道这回考试的履历要紧,还特地寻了一样的匣儿一样包布拿些轻得跟履历差不多分量的点心,最后还恰好拿错了。你这差当得十分高明啊!……”   玲珑听了这话,半句不敢再说,只垂首跪着。   越荃忽然对越苭道:“妹妹,这是你的丫头。如今老太太、老太爷先没说什么,那是顾及这咱们这一房的脸面。咱们自己若是以为就这么能糊弄过去了,那可大错特错了。按着规矩,本该我们自查,查清楚了说给老太太听去,请老太太定夺。要不然这丫头又是妹妹的贴身丫头,一个不好传出去,恐怕还要带累了妹妹自己,老太太也不好轻易发落了她去。如此算来,却是妹妹这个当主子的,亲自发落她才好。”   看一看跪着的玲珑,又转过去看着越苭道:“这样处心积虑巧言令色之辈,留在身边做什么?妹妹快下决断吧,是打是卖,赶紧处置了,我们才好去老太太跟前领这管教不利的罪过!若不然,还当妹妹要包庇一个害了自己姐妹前程的丫头,这话儿传出去可就不止这丫头的过错了。”   越苭听了心下大乱,这是什么意思?是了,如今是玲珑认了这过错去了,不正是自己盼着的么?可她既认了罪,就得有处罚才好。可这不是该大太太和老太太的事儿么,怎么又落到自己身上来了?越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身上都躁起来。   越荃催她道:“事实俱在,这丫头已经认了罪了,你这当主子的不罚,又如何交待得过去?”   越苭只觉着自己已经被逼上悬崖了,咬了牙对越荃道:“这丫头犯了这样大错……就……就全凭姐姐处置吧!”   玲珑听了这话浑身一颤。她自认了罪,是心里有把握越苭会保她,从小到大,越苭无理取闹的事儿也多得成故事了,哪见过有人如何罚过她?这回自己认了罪,自家姑娘只要哭上一哭闹上一闹,说罪不至死、又离不自己等话,事儿不是就可以过去了么?怎么又成了归大姑娘处置了?这……   她有些着急了,忙开口道:“姑娘,救救奴婢吧,奴婢是无心的,那不是奴婢的意思啊,姑娘!”   越苭没来得及开口,越荃先问道:“哦?不是你的意思,那是谁的意思?”   玲珑看了越苭一眼,心里思量着,这会儿若是把事情说出来,大姑娘和大太太难道还能罚四姑娘?还不是要拿自己顶缸,反倒把四姑娘气着了,那才真的回天乏术了。便不接越荃这话,只一个劲儿求饶。   越苭被她方才那句吓了一跳,都快坐不住了,对越荃道:“姐姐快处置了吧。”   屋里为之一凝,越荃看看越苭道:“当真就让我处置了?”   越苭只盼着早了结早好,忙道:“全凭姐姐做主。”   越荃看看周围立着的人的神色,再看看低着头跪着的玲珑,肃然道:“玲珑处心积虑换掉了傅姑娘的履历,害得她误了春考,更带累了主子们和整个府里的名声!这样的丫头,一顿打死了也不为过!……只是府里向来对下多慈,便饶了她性命,只打发到庄子上叫人严加看管……一世、不得、回府!”   玲珑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规矩了,一下子抬了脸看着越荃,越荃只冷冷看着她。她又赶紧收回了眼神又去看越苭。越苭听说没有要卖掉,心里松了口气,——送去了庄上,到时候自己再想法子要回来也罢了。   玲珑见越苭也没看她,她心里忽然害怕起来,害怕越苭一早是打算叫自己顶罪的。忙大声喊道:“不是,不是奴婢处心积虑,都是、都是四姑娘叫奴婢这么做的!都是四姑娘吩咐的!奴婢哪里知道那履历有多少分量,怎么知道要拿什么点心。四姑娘向来不爱吃那些翻毛飞雪的,奴婢若是为了给四姑娘考完了出来吃,又怎么会专拿那些四姑娘不爱吃的?!……”   一时屋里寂然无声,越苭猛回头狠狠瞪着玲珑,玲珑整个人如糠筛般抖起来,冲着大太太喊:“太太饶命,太太饶命,不要赶奴婢走啊,太太饶命,奴婢只是听命行事……”   越荃道:“若果真如此,你大可报于太太知晓,难道太太还不救你?到底存了什么私心,你自己心里明白!”吩咐边上的婆子道:“拉出去,今日就送去庄上,交代好庄头,万不可叫她走失了。”上来两个婆子捂住了玲珑的嘴生拖出去了。   这里大太太道:“这事儿……要不要同老太太说一下?”   越荃点头道:“您放心,我自会去说的。”   一时无干人等都退下了,越荃问一旁面若死灰的越苭道:“现在你又怎么说?”   越苭忽然道:“姐姐,你,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叫玲珑恨上我,她就会把我供出来了!你们就好定我的罪,就好去老太太老太爷那里邀功是不是?!”   越荃见她这般反应,心里也恼了道:“她是一心想要巴结你好当你的心腹丫头,才会帮着你去做这掩伤天害理的事儿!她这回如此,寻常还不晓得在你跟前出过多少歪点子!你不信娘不信我,倒信一心把你当脚凳的丫头!她说的那些话,用她供出来?!娘不知道你吃什么不吃什么?老太太不知道?只你自己以为闭上眼睛就没人看得到你了,掩耳盗铃!   “还邀功?邀什么功?让娘同我去邀这个管教不善的功,还是抓住了内贼的功?还是去领这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院着火的功?!事到如今,你有一点半点想过自己的错处没有?你只想着怎么把事情混过去,怎么叫旁人护着你掩住你,怎么叫这事儿跟没发生过似的,你还当你天下第一的四姑娘!”   越苭见越荃也跟自己发火了,一时又自伤又悲愤,怒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就是嫌弃我给你们添乱了!嫌弃我带累了你们的名声!会坏了你们的好姻缘坏了你们的好前程!你们谁管过我来?!只会逼着我认罪认错,没有一个替我想法子的。你们都只顾着自己!就想叫我都认了罪,你们就都干净了,横竖都是我的不是!”   越荃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忽然笑道:“娘还真是辛苦了。” 第144章 幕后黑手   大太太见越苭还是丁点不见悔意, 反怨家里人没有替她遮掩, 越发灰心起来, 对马嬷嬷道:“把四姑娘送回去。”   越苭本是听说越荃回来了, 自觉有了依靠,满心期盼地跑来的。哪知道半天下来, 不仅没见姐姐如何护着自己, 还给自己下了套钻,把玲珑给发配去庄子上不说, 还叫玲珑当着这许多下人的面说出那样话来。这不是要把自己往死里踩嘛?这明明老太太、老太爷都已经不追究了的事儿,连傅清溪这个“苦主”都愿意放过的事儿,偏偏自家人咬住了自己不放,非要自己认下这个罪, 受了这盆脏水才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她们自己!为了她们的名声和前程!生怕遭了自己连累,在老太太老太爷跟前失了面子,就非要把事情翻出来弄清楚,叫自己成了大笑话,她们成了“大义灭亲”的好人。   她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也不想再多说, 听了大太太这话, 转身就冲出去了。   这里越荃同大太太相对无语,大太太见越荃神色,摸摸她手道:“你现在看到了吧?这些日子来, 一直都是这样。我只盼着她能认了错,认了罚,晓得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错了,往后全心悔过,也算没白经历这这一场。可你看看她的样子,哪里有半点悔悟之意?只会怪别人。”   越荃也叹气:“一早就觉着她想事儿有些歪,只当还小,想想往后长大了或者就明白了。却是……”   大太太叹一声,摇头道:“先不说她了吧。再过两年看看,实在性子就这样了,就寻个简单的人家许了。这性子去大家子是不成的,不是给别人招事就是给自己招事。”   越荃苦笑道:“她如今心里只恨我们不护着她,不心疼她。到时候真给她寻个那样的人家,只怕她宁可去庙里也不会肯的。她素来心高气傲,小时候世交家的小爷们对柳妹妹略和颜悦色些,她还不舒服呢。到时候真许个不如人的,她且得闹。”   大太太摁摁自己的额头,跟着道:“自己没那个能耐,能怪谁?父母兄姐还能替她连日子也过了不成?先看着吧,实在不成到时候也只能这么办。若是性子不改,真去了高门大家,说不定往后两家就得成了仇了。”   越荃想了一会儿,也只好一声长叹。   一时马嬷嬷回来了,禀过了事,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儿,大太太没注意,越荃看着了,问道:“嬷嬷可是有什么话说?”   马嬷嬷点头道:“是这样,方才老奴送四姑娘回去,见三姑娘拦住了那两个婆子,在问玲珑什么话。那两个婆子依了姑娘的令,早把玲珑的嘴堵上了。她也不管玲珑能不能说话,顾自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恰四姑娘过去瞧见了,两人便吵了几句,才各自散了。”   大太太眉头皱的更紧了:“没一个省心的!”   越荃便站起来道:“我过去看看。”   这一去就去了半天,等晚上都用过了饭,越荃才又找了大太太说话。   她对大太太道:“娘,你方才说苭儿的婚事,这个倒还早。我看三妹妹的婚事不如先张罗起来。”   大太太摸不着头脑:“她今年也考了,不晓得考成什么样儿。这若进了书院,婚事就不急了,怎么也得再等个二三年再议了。”   越荃想了想道:“二妹妹那边,三婶子已经看了些人了。我看三妹妹这边娘也可以先看起来。这回若是考得还不错,那便先定了亲,等过两年再出嫁也好。若是今年没个什么像样的成绩,明后年出门也不算太早了。”   大太太道:“那不是赶你前头去了?”   越荃面上略红:“也不用同我比着,向来这进没进书院的都分开了论的,要不然俞家那几个都要等着俞正楠的话,我看是悬了。”   大太太一想也是,只是还有想不明白的,便问道:“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   越荃沉吟片刻,叹一声道:“方才我去苭儿那里,同她说了半天的话。这丫头还是转不过弯来,不过总算略劝开了几句。她的罪过先不论,我倒是听出许多三妹妹的事儿来。三妹妹是个会说话的,苭儿又是个脑子少根筋的,三两句话就叫人点着了。   “这回她做这样糊涂事儿,一是因为她觉着傅妹妹读书好,把我都盖过去了,她心里不舒服,二来则是为了……为了那时候亲戚们的传言,说咱们家要亲上加亲,叫哥哥娶了傅妹妹。她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整天拉着三妹妹说这说那的。后来三妹妹大概被她缠烦了,便说她不如想个有用的法子去,整日这么恼着也没用等话。这傻子就真的听进去了,才有了后来的这场大错。   “虽则这也难怪到三妹妹身上。只是这两个人的性子,一个心里事儿多,一个容易冲动行事,老这么一块儿闹,往后只怕少不了事儿。”   大太太听了面色越来越沉,最后道:“这阴毒的性子也不晓得随谁的。也是我没注意,那阵子我心里烦着你那头的事儿,加上苭儿胡言乱语惹得我生了场气,也不怎么过来说话了。那时候她们俩确实在一处呆着的时候多了,我还挺欣慰,只当两人大了知道姐妹相处了。这会儿看来……嘿!”   越荃劝道:“娘也不要生气,心里有数就好了。咱们这话也不能放到明面上说去,到底嫡庶之别摆在那里,一个不好就是娘的不对了。且这种人心鬼蜮的事儿,又没什么把柄证据。就算说出来,到了还得怨苭儿傻,是以说破了也没好处。还是行事上先防着吧。”   大太太道:“方才你说她给你写的信,我心里就有些别扭了。这孩子,真是叫人难疼得很。”   越荃叹道:“谁说不是呢?她给我写信告诉我这事儿,一者她怎么知道您没告诉我呢?您若是已经同我说过了,她这信不是根本没必要写?何况我同她寻常并不通什么书信的。二者她若知道您没告诉我这事儿,难道想不到是您有什么顾虑?且我远在旧京,这事儿告诉我了又有什么用。真担心的话,去同老太太说,甚或去同傅妹妹说,都比给我写信管用吧?这三妹妹可不是五妹妹、七妹妹,怎么会忽然跟吓到了似的特地告诉我这些!”   大太太道:“她这是想叫你厌了苭儿,你同兰家的事儿,她自然也是知道的,苭儿这时候出这样的事儿,不是给你抹黑?你若知道了岂能不生气。借着求助的名儿,实在是想要离间你们姐妹。”   越荃道:“或者我太小人之心了。我觉着她用心或者还不止如此。这事儿娘您瞒着我,到时候不管是过去了也好,挑出来也好,左右我是不知情的,怪不到我身上。可她这一给我写信,我就是知道的了。这到时候……若是什么时候给扯出来,一来我有个这样连府里姐妹都要陷害的嫡亲妹子,二来我还是一早就知道这事情的,您想想,这里头能做的文章是不是就大了。”   大太太听了脸都黑透了。越荃同洪家的姑娘对上,靠什么赢过人家的?世家是不能比,唯一能拿来说的就是越荃这个人。她这一路都是靠自己走过去的,家里帮不上什么忙,这品性能耐才是她高人一筹的地方。越家虽家世不显,可也清白,没什么污糟事儿。兰家是嫡长孙都能娶庶女的人家,说明家世出身并不是他们看得最重的,最看重的是姑娘自己这个人。越萦这是把主意打到这个上头去了。   大太太想了一会儿道:“这才多大,要是心思深到这样田地,还这么算计家里人,这还算个人?这往后是想靠着谁去?!”   越荃苦笑道:“说到底心思上都还是小孩子,就跟苭儿会给傅妹妹使绊子一样,眼里看谁都是同自己对着的,分不清内外亲疏。不晓得外头的天地有多大,还有多少厉害的人物,只在窝里掐,也是眼界不够的缘故。不过话说回来,这苭儿同三妹妹好歹还都去过书院里待过一阵子,照理说见识的已经比别的姐妹多了。傅妹妹去过哪里?不过是靠着自己能耐一路去参加些数试罢了。大概落到底上,还是个人心□□。”   大太太这会儿可没心思听她讲什么心性,只问道:“那你这事儿……你可同谁说了没有?还是……这苭儿的事儿是坐实了的……若是叫人知道了,那可……可是若不说,到时候恐怕……唉!这可怎么办好!”   越荃拉住了大太太,笑道:“凡事哪有都是坏的,只要用地得当,坏事也能变好事,娘您不用替我担心。”   大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此笃定的神情,笑叹了声:“大概是你太争气了,老天爷都看不过,就给我搭了那么一个!”   之后几日,大太太开始细查越萦身边的丫头婆子,这姑娘要做点什么事儿,总得用到人,这就是个最大的空漏。越萦虽算得精,只这些使唤人心里却都清楚着谁才是正主儿,大太太要问,哪会有不说的。   到底都问出来了些什么,又打算怎么办,没人知道,大太太就跟白问着作作空似的,问了就问了,之后并不见什么动作。   倒是赶在春考成绩出来前,大太太同魏姨娘提了两回越萦的亲事。魏姨娘心里自然也一直惦记这件事儿的,她心里觉着越萦实在不比越荃差。如今越荃眼看着都要嫁进兰家了,越萦往下降一等,嫁个王家、齐家、宋家那样的人家也算该当的吧。   大太太一听她的打算,差点气笑了,便道:“上年这三家倒都新娶了媳妇,里头两个天香书院的,一个玉青书院的,都是大姓出身。你这打算是有志气,只是你要这么想着,那三丫头的婚事还是你自己来吧,我是没那能耐了。”   魏姨娘听了这话讪讪的,一边说着:“我这都是些胡话,太太别跟我一般见识。”一边又道,“这回她们不是都去考试了吗,这成绩还没出来。表姑娘都能这么出息,当时她读书还问的三姑娘呢。再说了……咱们、咱们家现在老太爷都进了长老院了,老爷眼看着也要高升……这、这也不比那些大姓差吧……唉,我这也什么都不懂,瞎听来瞎说的。”   大太太道:“那三个都是嫡枝嫡女,有一个还是长房的独生女儿,两个哥哥一个在玉书台,一个在昆仑书院。我还是那句话,这事儿要不还是你自己张罗吧。”   魏姨娘赶紧道:“太太莫要同我一般见识,我这都是瞎说的胡话,自然都凭太太做主才好。”   这事儿只提了一回,也没后话了,魏姨娘心里七上八下的,回头就都说给越萦了,又道:“都是这出身带累了你。我看太太的意思是想给你找个平常人家。毕竟如今四姑娘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太好的人家也嫁不进去了。我看着大概是也不想你压过她去。”   越萦听了只默默不语。   魏姨娘之后几日不时往香雪院里跑,却是想打探打探越芃如今说的什么样的人家。回来又给越萦抱怨,只说那二姑娘虽也是庶出的,这三太太自己没养女儿,也很当件事儿地张罗。只越萦这里可怜,上头一个越荃好得没人能比,底下一个越苭又要拖累她云云。 第145章 大浪淘沙   越荃这阵子也觉得十分劳神, 一边是自己那头同兰叔伦的事儿, 一边又是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妹妹。兰叔伦性子好, 只是性子也太好了, 总是什么人都不想得罪,最不乐意起冲突。虽自己明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 可眼看着旁人对他百般殷勤, 他也多半不会叫人太过难堪,在要紧场合还不时维护一下以防对方下不来台。这好人是好人, 可这好人有时候叫人看着真是恨得牙痒。   再一个就是越苭这个事儿了。没来她想的挺简单,越苭人聪明就是还不肯收心向学,等她再长几岁,晓得好歹了, 考一个差不多的书院,也算有个自己的身份。到时候自家老爹的官位往上升一升,老太爷如今都已经顶了天了,加上自己和越栐仁这样一对兄姐,越苭的日子怎么会不好过?   可如今看来,却是想岔了。本来以这个家世背景,越苭只要做到“平平”,就能过得比绝大多数人舒服了。可万万没料到, 她居然生给来了一个“倒行逆施”, 这可不是靠旁人能掰得正了。又该如何是好?她一时也没个主意。   这些先放到一旁不管,临走之前,她特地去落萍院找了一会傅清溪。   早听说傅清溪的先生把她宠得要上天, 加上在府里又得了老太爷的看重,如今又成了昆仑书院老先生的亲传弟子,越荃想着傅清溪如今的居所大概会是什么样子的。等走到里头一看,竟同几年前全没有什么差别,心里有些惊异,又觉着佩服。   傅清溪将越荃迎了进来,陶嬷嬷端上茶来,也是府里给姑娘们的寻常待客份例,并没有什么特别。   越荃又看傅清溪身上,一身素面暗纹的竹青色窄袖生员袍,头上也是依例依节的簪环,真没半点出挑之处。倒是一旁临窗的大案上满堆着一摞摞的书,这会儿案上还铺开放着三四本,想必方才自己进来前,她正在读书。   越荃略打量了一回,笑道:“傅妹妹方才可是在看书?倒是我打搅了。”   傅清溪笑道:“大姐姐言重了,我是闲着没事儿,就随便翻翻。”   越荃看她那几本摊开的书,眼看着已经是十分深入数术一道的了,随便翻翻便翻这样的,她也忍不住笑起来。又说了几句恭喜傅清溪的话,把自己知道的昆仑书院里的几样事情告诉了傅清溪,又道:“可惜数术那一道我并没有特别熟识的人,要不然还可以拜托谁照看照看你。”   傅清溪晓得自己这个昆仑书院本是个幌子,自己正经要去的书院倒还真有个大前辈在家里,可惜那地方也没什么好照看的,便只谢了,也不多问。   越荃这才转入正题道:“我来找你,是为了替苭儿这丫头赔罪来的。”   傅清溪刚要开口,越荃给拦了下来道:“我晓得你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这个事情本就是她做错了,你怪不怪她,她错了就是错了。我本来是想叫她自己来给你认错的,可是……唉!这丫头是钻进牛角尖了,死活转不过这个弯来,只说你已经考进书院了,她的错就算没了。我责罚了她身边的丫头,她还觉着是我给她做了套叫她钻,更索性连我同娘都恨上了……是我们没有教好她,真是……真是对不住你了……”   越荃何等心高气傲,傅清溪不意她竟然会这么给自己赔礼,定了定心,亦诚意回道:“大姐姐的歉意我收下了,大姐姐放心吧。“   越荃抬头看傅清溪一会儿,笑道:“傅妹妹你真是了不得。之前我听说了老太爷问你时候你说的话,还当你是为了不叫家里大人们为难,才委屈自己的。这会儿看着,我晓得你真是一点都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凭心而论,若是我换做你,我是做不到的。你怎么就能这么淡然处之呢?这能不能进书院,进什么样的书院,可是大事啊。”   傅清溪想了想道:“一则是我对自己的能耐有点信心,就算今年没能考上,我也不会白白荒废了一年,且明年再考只会考得更好。再一个……就我对四姐姐的了解,她会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是以并不觉得如何意外,自然也没什么怨恨了。”   越荃一愣,她想过很多傅清溪可以给的理由,却没想到这样一句。“她会这么做,是情理之中”的,这叫什么话儿?是说越苭就是个坏胚子?还是说她早看穿了越萦在挑拨越苭?   傅清溪见越荃想得有些走神,便索性接着道:“四姐姐向来认准一个事情后,便只当这个是对的,世上再没有旁的可能也不应出现另外的情境,只顺着她心意的才是对的好的,但凡不合她想的,就都是错的。既然对错已分,这该改的该罚的自然是那个‘错’的。若是世人被蒙蔽,不能看出那个‘错’,那她或者就该出手让众人醒一醒了。是以方才大姐姐说即便是到如今,四姐姐亦不觉的自己有何错过,因自己不觉得有错,大姐姐和大舅母要四姐姐认错,自然就是‘强人所难’了。是以才说‘情理之中’。”   越荃看着傅清溪,眼神却没有聚在她身上,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良久,才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你竟比我还知道她。不错,我们看着她长起来的,只想着她是年纪小,一时转不过弯来。你这么一说,确实……凡自认的与眼前的有冲突时,她的性子……确实不会自省……亦不懂得为对方设身处地,凡事、凡事只认得自己认的那个‘真’。唉……”   又忽然有了希望似的看着傅清溪问道:“傅妹妹,你既知道她,你可知道要怎么才能叫她改了这性子?”   傅清溪摇头:“大姐姐太高看我了,自修心性这样的事儿,我自己都没摸到门,哪里敢胡乱说给姐姐听。”   越荃坐了一会儿道:“说来说去还是家里太惯着她了。因‘错’了也没有什么反应,自然也无所谓‘对’和‘错’了。非得叫她离了一家人的帮扶,一个人对着这世上对她言行的反应才好!”   说了这句话,回过神来朝傅清溪笑道:“我这又魔障了,本是为了那丫头给你来赔礼的,倒成了拖着你给我想法子怎么教那丫头了。真是对不住,我们还是太把她惯得厉害了啊……”自说自叹一回,又再三替越苭给傅清溪赔罪又谢过傅清溪,这才去了。   等她一走,陶嬷嬷感慨道:“要不老话说‘聪明人活受累’呢!这大姑娘就是太聪明了,事事都要替家里人想着念着担心着,倒不如四姑娘这样,想怎么做怎么做,闯了祸往地上一躺,只等人来给收拾烂摊子,这日子多逍遥!”   傅清溪道:“这一辈子总有靠不得旁人的事情,那又怎么办呢?”   杏儿道:“索性什么都不在乎了,怎么办也不用怎么办!全府的人都晓得是谁害的姑娘,人照样不认账,这不厉害?就算谁也靠不得的时候,谁在乎谁倒霉呗,反正她自己不在乎。”   陶嬷嬷狠狠拍了她一下道:“你也无法无天起来了是吧?什么话都往外说,就你机灵了?!”   杏儿苦着脸揉自己肩膀,哀叹:“您这下手也太重了,这准定青了一块。”   陶嬷嬷说她:“就你方才这话,背地里编排主子,这搁从前都是能打死的罪过儿!现在虽罪不这么论了,人心喜恶还是一样的,若说话还这么邋邋遢遢的,有你倒霉的时候儿!”   杏儿作鹌鹑状呆了一会儿,忽然一直腰:“我不怕,嘿嘿。”说完跟条鱼似的游走了。   陶嬷嬷在这里拍着巴掌恨恨骂一声“小蹄子”。   傅清溪还回去桌子前,没忙着看上头摊着的书,先从一边的柜子里摸出一个小本来。翻到最后一页,拿了一旁的笔开始往上写东西。那本子上头写着两个字,曰《念数》。自从上回考试被自己的心念连累了一回,傅清溪如今对自己的起心动念都十分小心起来。   旁人是闹着玩的时候镇定,等真事找上来了或者就迷糊了。自己倒好,真在米契买卖的时候挺镇定,反对着一堆文字造出来的境乱动了心绪,这真是……什么道理!   如今开始入门了数象之学,越发对这样的心绪动作小心起来了。数象之术,以象推物,这其中有许多玄奥难言处,全在一心体会。可就如同之前老太爷所言,心有所偏时则识有所偏,识有所偏时则难得正见。是以一样学数象之术,背的口诀法则都是一模一样的,解起来却常各不相同。差在哪里?未见得差在数上,实是差在心上。   是以傅清溪如今做的功夫,就是把每一回日常之外的事情,当时所处情境,自己的所思所想及所言,都清楚记录下来。人常难以自明,只因这个自己离自己太近了。看的人就是被看的人的时候,能看出什么来?便是有不妥处,也多半只一个“我就是这样子”而已。可人呐,一辈子“就是这样子”的话,岂不跟没活过一样?   她心里存了这个念,就把方才越荃过来找自己,自己又如何应对的事情,都细细记了下来。等过几日,或者过一阵子再回头看,看当时自己的所知所见是否算得上“近于真”,若不是,又有多少受了当时何种心念的影响。   若要打比方,她如今是把自己的言行当做米契买卖一般在做了。这琐碎功夫,也只有她有这样的闲心吧。   又说越荃同傅清溪说了这番话,回去便又同大太太母女两个说了大半夜,无非都是为了越苭。也不晓得都定了什么主意,又过两日,越荃便辞别众人回西京去了。   这里大太太又跑去同老太太商议了几回,外人不晓得是说什么,反正如今看起来,越苭的事儿以“惩处”了一个丫头为交代,就算揭过去了。没哪个再提这事儿,越苭也同从前一样日日往颐庆堂请安去,只是越发不爱说话了,同从前傅清溪仿佛。不过她从前好说话的时候,开口也总不招人待见,如今不爱说了,倒也没人可惜。   许是春考完了,众人都放松了许多,这两年都不怎么提起的聚会又兴盛起来。尤其越萦,除了同之前就走得近的宋家、陆家姑娘们来往依旧,如今同四太太娘家的几个姑娘也日益亲近起来。   这么高兴着,春考的成绩终于出来了。傅清溪珠玉在前,本也没有指着谁能越过她去,可是虽则如此,这余下几个可也考得有些太不像话了。只越芃平平,同从前相差无几,加上府里的加恩令,倒能够上韵纶书院的入门。旁的几个,柳彦姝同越芝仿佛,书院是别想了,越苓根本就没答几题,越蕊虽答了也是错的多对的少,左右她年纪小些,暂且放过。可被寄予了不小期望的越苭和越萦,这回竟也都差得离谱,连越芝和柳彦姝的成绩都赶不上。   老太太听到这个结果,叹了一声,当着人什么也没说。回去后堂里,跟身边几个嬷嬷道:“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心里能没个慌乱?结果就是,把自己折进去了。傅丫头长着凤凰毛的,还能叫老鸹困住?唉,害人反害己,叫我怎么说好呢!” 第146章 花落谁家   越荃去了不到一个月,兰家两位长辈登门拜访。因其中一位是兰叔伦的老爹, 如今兰家的家主, 大老爷特地把老太爷从苑里请回来了。   老爷们在前头说事, 大太太在自己屋里哪里还坐得住,赶紧往老太太那里去了。   老太太也正想找个人说说话定定心,婆媳两正好凑一块儿。   老太太道:“怎么样?这回放心了吧?”   大太太“哎”了一声, 又有些鼻子发酸,对老太太道:“高兴是高兴,又觉着哪里难受似的……荃儿她,这, 唉!想再留她几年这样的话, 我也没脸说了。只是这心里真是……什么滋味儿都有。”   老太太拍拍她胳膊,笑道:“我懂,我懂!唉,闺女是娘的小棉袄啊,何况荃儿这么懂事又争气的丫头。转眼就到人家家里做媳妇了,咱们这娘家人心里, 总有点舍不得的……又担心她到了那里过不过得惯,有没有受委屈……都是打姑娘过来的, 要在婆家立足, 可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儿啊!”   说得大太太也笑起来, 老太太又叹道:“我许是老了,没那么些雄心壮志了。尤其是闺女这边儿,说实在话, 要叫我选,我宁可给荃儿选个人口简单的中等人家。她去了那样人家,什么大小事务还不都是手拿把攥的?自己也轻省,真要有点什么,咱们娘家人也说得上话……不过啊,这孩子,可不像祖母这没出息的性子,是个要强的。再一个,那兰家的孩子看着性子也挺温和,样貌也不差的,也算个良配了……”   大太太听了有些想滴眼泪。要说当日看着金家有闺女嫁进了洪家,连着金家也声势日盛,问自己羡慕不羡慕?自然还是羡慕的。可是她又不是小姑娘了,相信这男女姻缘因情而定的鬼话。这世家大族间联姻,什么不走在婚事前头?两家往后的企图,如今各自手里的资源,相互间愿意合作的意愿和能合作的事儿,最后看什么手段合适,这联姻不过是其中一条路罢了。   可越荃的性子,她这一辈子,真没比谁差过。一样的,你现在叫她嫁个寻常人家寻常子弟,过个清闲平和的日子,那不是她要的。之前听说兰家嫡子对越荃有意,大太太心里自然是又高兴又骄傲,可随着后头洪家的事儿还有兰家暧昧不明的态度,大太太心里就慢慢有些不乐意了。这女儿都是娘心里的宝,凭你们是什么人家,自家的女儿也不是白送给你们受委屈去的。   她言语里也几次提了,意思叫越荃先算了。这女人一辈子,操心受累的时候多了去了,何必还特地去找这么一个本就多事的人家。可这当爹娘的,主意再大,大不过孩子去。毕竟那是她的一辈子,她总有她的打算,尤其是越荃这样从小儿拔尖、自己到底下了多少功夫受了多少苦从来不显露于人前的孩子。她的要强,真是骨子里的要强。   幸好,如今看来事情总算还不错。兰家家主直接登门了,一者说明事情可定,二来也足可见对自家和自家女儿的尊重。这就是个不错的开头和底子,大太太又觉得有些欣慰了。   这兰家家主登门后过了两天,兰家的当家主母,兰叔伦的娘来了。这回自然是老太太同大太太接待了。   寒暄过几句,兰家太太便直言道:“我这话都不敢往外说,我自己也养着闺女,闺女就是娘心尖子上的肉!可这姻缘都是天上月老定好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逃不过去。我这就厚着面皮,想求了贵府的大姑娘给我们家当儿媳妇,请老太太、太太千万别打我出去。”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老太太也没说允不允的话,先说了一大篇越荃的不好处,又问兰家太太看上越荃什么了,以至于要求去做媳妇。   兰家太太笑道:“我们都是一家子许多口子的,想必我这话说出来老太太、太太也必心有同感。这一家子人,有爱吃甜的有爱吃辣的,哪里能事事那么顺遂了?牙齿同舌头还打架呢不是?是以咱们结亲,旁的不论,头一个就是要人。这人呢,有才,自然是好的;有貌,那也不错,生得好到哪儿都招人疼不是?可最要紧一个,还是心性。这人同人过日子,过的什么?总不是过一张脸还是过一首诗吧?这过都过的心性。尤其咱们这样人家,若是没点悟性没点容人之量没点能耐的姑娘,真不合适。到时候大家受苦,是这个道理不是?   “这么一说,就知道了,贵府大姑娘真是没得挑,人品才貌是不消说了,更要紧是那个心性,真是大气又有决断的人物儿。不瞒您二位,我也是暗地里看了许久的。有时候,这人吧,当着面,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一转头,就不是她了!我这小儿子性子最绵软,心好可就是性子面,当断不断的毛病真是看得我有时候都气得慌。他同大姑娘在书院里结识了,我看行事竟改了许多。竟有几分决断了。这两个人要好,得一个人一个人都好,还得加在一起更好,这才叫好,是不是?   “再一个,大姑娘我也见了几回了,她在书院里的事儿我也听说了几件。真是越听越爱。后来我就想啊,这么好姑娘,如今是读着书呢,大家还等一等,到时候一从书院出去,那还不都下手抢?我一琢磨,这就是个先下手为强的事儿!这么着,我同我们家老爷一商量,连夜坐了船就赶来了!幸好幸好,总算来得及,听说我们一出来,别的几家知道了消息,都连夜找船呐!到底还是我们快了一步!”   大太太听得乐得不成,这兰家太太真话一段就插科打诨一段,实在叫人难信居然是五大家的当家主母。   老太太却看出这兰家主母的不简单了,她们五大家的家世哪里是自己家这样的人家能比的。说来拜访,多半也只当是尽尽礼节的事情,可她这么一行事,忽然就拉近了两家的关系,这才头一回见面,就跟熟悉了多少年似的。这样的本事,又哪里是简单的。   这事儿也没有说不的道理,两相说好了,没过几日官媒就上门正式提亲来了。   两家换了庚帖依例定了亲,又议定这下聘等事都等两人完成了书院的学业再说。大太太这里就赶紧要开始张罗越荃的嫁妆。虽则这许多都是打越荃小时候就开始预备了,可那时候哪里想到她会嫁去兰家!是以许多东西都要添置。   老太太把大太太叫了去,给了两张银票并一匣子自己的体己,只说这是按着所嫁门第来论的,也算不得厚此薄彼,原是人之常情。大太太便也接了,自去安排不提。   府里正热闹的时候,傅清溪忽然收到一张帖子,叫她过几日往逍遥苑去见自家先生。这昆仑书院本在敖州,她还想着到时候要从那里过,可以去见一见俞正楠呢。俞正楠前两年在那边买了一处院子,过年都不一定会回来,也是几家小辈里的异数。   她们虽书信不断,想见面却没那么容易了。正想趁这个“幌子”好去小聚一番呢,哪想到居然在这里就要见先生了。她也无法,只好拿了帖子去跟大太太说明事情原委,大太太便叫人给她安排和车马和随侍的嬷嬷。这回陶嬷嬷说什么也要跟着去了,傅清溪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另一边杏儿有些不高兴,她道:“姑娘每次有大事,都刚好撞上府里的大事,弄得姑娘这里都无声无息的,风头都被抢完了,真没意思。”   傅清溪笑道:“这样才好呢,傻丫头,人事最难得‘清静’二字,我可不爱热闹啊。”   只当是被忘了的,哪知道等要出门那天,随侍的亲长嬷嬷竟然是韩嬷嬷,倒把傅清溪和陶嬷嬷吓了一跳。韩嬷嬷笑道:“大太太把事儿告诉老太太了,老太太叫我跟着姑娘去。姑娘只管放心,什么篓子都不会有的。”   陶嬷嬷听了在边上笑。   到了日子,一行人到逍遥苑,递上帖子,就被领到了一处建在近水石台上的阁楼里。傅清溪头一回看见自己的“先生”,细一看,忽然想起来,这就是那日自己参加昆仑书院“清暑会”时候见过的老先生。那日这位老先生讲了数象推演的道理,自己那时候还听不懂呢。后来与胡学长作别时,行了一礼,这位老先生还曾对自己微微颔首。没想到这会儿真成自己的先生了。   傅清溪赶紧上前行礼,老先生让她起身,又笑道:“很好,你几回数演的答题为师都看了,真是难得,只靠自己摸索着就能学成这样,确实是个好苗子。”   又问起几样当时考题上傅清溪作答时候的思路转变来,师徒两个说得甚是投机,老先生随口点拨两句,傅清溪都觉得大有所获。心里十分雀跃,这有没有先生带着,可真是差出天地来了!可一想到眼前这先生不过是一个幌子,心里就有些失落,倒像小孩子羡慕旁人家的爹爹的心情。   老先生同小徒弟说得高兴,边上有人坐不住了。这一溜六个坐那么笔直,自家先生怎么就没看见似的的呢?!   终于有一个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出去转了一圈,托着个托盘上来了。先给老先生换了一杯茶,又到傅清溪跟前上了一杯。傅清溪听说过自己有几个便宜师兄的事情,这会儿一见这个穿的是昆仑书院的生员袍,眼见着不是侍从,哪里敢叫他个上茶,赶紧行礼。   老先生这才看见了,淡淡道:“这些……比你早入我门下……嗯,不过,你同他们学的不一样,倒也……倒也不用管他们。”   不用管他们?!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用管他们?!这好不容易来一个又聪明又乖巧生得还这般清秀的小师妹,先生居然说叫她不用管我们?!这到底是何用意?还有都入了先生门下,怎么就学的不一样了?一样是数术,还呢学出花来了?!   傅清溪看了看,还是冲着那一溜都行了礼才罢。   老先生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这样,你先不用去昆仑书院了。为师在这里还有些俗务,等事情一完,到时候……你便直接跟着为师云游去吧。”又一转身,对那几个尚未反应过来的“芝兰玉树”道,“你们,也玩得差不多了,就自己回书院去吧。功课都记在那里,照着日子做就成了。等我回来看,若有差池,定罚不饶!”   一个赶紧出列道:“先生您一个人带着小师妹出去云游,我们怎么能放心呢?再说了小师妹刚考进书院,结果连书院都没进一回,连昆仑的山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不是太也可惜了么?先生如有要事,不防先去,我们……我们带着小师妹先回书院也罢。这头两年的功课,我们都能教的,先生只管放心云游去,定不会有差错!”   老先生看他们几个一眼,另外几个赶紧跟着点头,都出言附和方才的师兄所说。   老先生眯了眯眼睛,觑看他们一圈道:“你们的心象之术,离这位‘师妹’差得可远着了。还想指导人家,省省吧,趁早别丢人。她全凭自学,从云演数试起,在三试的时候就能自觉心象偏颇了,你们自己比比!还教人家……哼,没让你们叫师姐就算顾着你们的脸了……”   玉树都成红珊瑚了。 第147章 财源滚滚   傅清溪心里有些疑惑, 可是她不能确定, 眼前这些“师兄”们是不是也是冶世书院的, 便也不敢多问,只都恭敬答应着。   老先生告诉她, 他这里的事儿大概还要月把时间,正好她可以收拾一下自己要带的东西。末了又补了一句, “也不消带太多了, 到了地方不一定合用, 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傅清溪心里抖了抖, 冶世书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连带个行李都得“见机行事”。   回来路上陶嬷嬷挺高兴,面上都是笑意,韩嬷嬷便道:“你不用忍着, 就笑出来嘛,憋得褶子都多了。”   陶嬷嬷从前是跟着韩嬷嬷的, 听韩嬷嬷这么说了,便笑道:“我就是高兴, 说不出来的,就那么高兴。”   韩嬷嬷叹一声:“你命好, 跟了傅姑娘, 又知恩又有出息。看看你之前那位, 如今才真是不上不下,没处吃后悔药去了。方才咱们在外头站着,也知道那位老先生在夸傅姑娘, 还要带着出去游学。这从前大姑娘不就是这样被带出来的?可这先生同先生可没法儿比。也实在该你高兴的。”   陶嬷嬷便说起傅清溪平日里如何用功、如何自己给自己定规矩管着自己等话来。   两位嬷嬷聊得投机,这里傅清溪心里全是接下来的打算。   自己这还有一个来月就要去冶世书院了,看老太爷这些年来的做派,恐怕往后自己能回府的日子不多的。这一走,姐妹们都大了,许多事儿说来就来,到时候自己得不得着消息还两说;便是得了消息,能不能赶回来也说不准。——谁晓得这一云游就游哪儿去了。   既如此,有些事情最好先做了交代。要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当日自己是为了能立女户才下了心要读书的。又因为立女户要银子要身份,身份只能凭考试,银子则去找了自己认识的人里头跟银子最亲的董九枢请教主意。就这么一步步走上了数术分析之路。   到如今,手里握着几个不大不小的产业的干股,又有十数万两的银子在天一庄里存着。也不过三年多光景,若是跟三年前的自己说,有朝一日会能到这样程度,恐怕说什么她都不会信。自己觉着真是遇着了太多良师诤友,真是气运加身,才能走到了今天。只陶嬷嬷却说,只她那用功的样子,想想都觉着渗人,却不是能单以年景记的。因寻常人就算用功,也没有她这么吓人的。   可自己起步就不如人,又没有个亲长兄姐能一直指导,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样的时间里学得比旁人多,想得比旁人透,这才能有一点相对进步的可能。若不然,便是同人家一样的努力,底子就差着了,哪里还有赶超那一日?好在出身不是自己能选,这之后的用功努力却是自己能做选择的,这才是天无绝人之路的本意吧……   晚间想先找柳彦姝说话的,想了一回,还是先让人往董家铺子上送了信去,只问董九枢什么时候能拨冗一见。   转天董九枢就特地从书院里赶过来、,外头一报,傅清溪还带着陶嬷嬷一块儿去颐庆堂花厅见了董九枢。这回老太太派的亲长嬷嬷都只在远远的地方站着。   董九枢一见了傅清溪便道:“怎么了?这是要走了?也是,算来你们也快开学了,敖州也不算很近,早点出发也好。”   傅清溪摇头道:“老先生说先带我各处走走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去敖州呢。”   董九枢一愣,叹道:“真不愧是亲传弟子。这就带去游学了?嘿,多少人等个七八年也未必能等到这日呢。何况,你跟的那先生,我打听了。莫怡,莫陶然,昆仑书院里都管他叫陶然子,那是昆仑数术一道首屈一指的人物。倒是有几个入门弟子,这上来就亲传的,还真没听说过。你这能耐,你这运气,我也是服了。”   傅清溪心里乱糟糟的,叹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还得接着学,可不敢懈怠……”   董九枢乐了:“得得,知道你跟的先生是个老先生,你也不用一下子就这么老气横秋地说起话来!说吧,寻我来什么事儿。对了,这个你先看看,这是制衣坊头一期给你的分红,已经划到你天一庄户头里了。”   傅清溪扫了一眼,斟词酌句道:“正是想同你商量一下这个事儿。”   董九枢痛快道:“你说。”   傅清溪想了想,才道:“这制衣坊,除了最开始跟你一起胡说八道做的那些分析,后头的事儿全没有我的功劳。这股份我本不想要的,不过这会儿我另有一个主意,你听了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可好?”   见董九枢点头,她才接着道:“若是可以的话,我想把我手里的这点股份转给柳姐姐。你先别急,你听说我。一则这个股份给我,我与制衣坊也没有什么大用了,出不了什么主意;二则就叫我干拿钱,我心里不自在,且如今我真的也不缺什么钱。   “柳姐姐同王四的关系,你大概也知道点的。虽则现在府里都只看着王三同五姐姐的事儿,我看着有些悬。倒是王四不声不响的,实则主意大,又对柳姐姐情根深种。只是柳姐姐那里差了些,恐怕会有波折。你们这个制衣坊,一头连着兰家,若是把我这个股份给了柳姐姐,对她也有些助力。再一个,以王四的性子,你在这事儿上助益于他,往后绝对会百倍还你的。这个买卖,你做得并不亏。   “还有最要紧一个,你大概没听说过。这制衣坊最开始是朝着上工的衣裳去的,如今眼看着已经打开了销路。又有兰家的名头在,往后或者不止这些上工的衣裳了,旁的不那么精工细作的时新衣裳也很可以做得。一个人来买几套上工穿的结实衣裳,一看边上还有样式时新的出客或者平常能穿的衣裳,价钱又不贵,多半也会看看的。这一点上,柳姐姐的天赋真是没人能比。从前她自己想出来的衣裳样子,不止府里,连陈家妹妹都特地借了样子去,如今风行的套嵌并镶的结领,就是她那里兴出来的。你想想,这样一个人拿了股份,是不是比我这么一个干拿银子不干活儿,往后可能连人都找不到的合适多了?”   董九枢从她最开始提出来时候的一脸“你开玩笑呢”,到后来的若有所思,到最后的一脸“甘心受死”,心路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又默默了一会儿,叹一声道:“你道理都说到这里了,我还能说什么。要说也只能死皮赖脸说‘我就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是做买卖的。这道理很是说得通。只是,你如今也看见了,这只是头一期的分红,往后年年都有,而且还会一增再增,你真的要这么拱手让人了?”   傅清溪笑笑:“事情有意思在能‘做’,光拿钱可真算不上有意思的事儿。”   董九枢瞥她一眼:“得,您是高人!这事儿我这里没问题,不过如今这东西我说了不算了,虽然咱们里头的股份变动,不用跟兰家那里通气,只是没我们家老头子点头,那咱们说得再热闹也是白瞎。这个我得回去说了再答复你。”   傅清溪点点头:“这也是应该的,没有‘以小欺大’的道理。”   说完又说起云来苑来,那意思这个股份想直接还给董九枢或者越栐信,董九枢便笑了:“你四哥今年从家走的时候特地找我来,就说了这事儿。他说了,你是一心要追求数术大道去了,觉得咱们这些做买卖的都是俗人,估摸着是不爱跟我们玩儿了。不过,咱们俗人有俗人的算计,你可以说忙于学业没空搭理咱们,但是这个股份就是你的,给谁也不行,你想要还,咱们也是不收的。这云来苑就是咱们三个人合伙做起来的,往后也要这么做下去,你要成仙得道,咱们就鸡犬升天,反正是不会让你跑掉的。”   傅清溪嘬牙花子:“四个可真是……”   董九枢眯起眼睛,很是得意。越栐信说了,你就摆明了无赖跟傅丫头死磕,她必定不会相强的,她本是为了省事儿才想退出,若知道我们心思这么定,她要退出反而事儿更多了,她便会作罢。   果然,傅清溪无奈点头道:“那也好,那就还老样子吧。只是我到时候真不一定人在哪儿了,苑里有事儿我也不定帮得上忙……”   董九枢笑道:“说好了三个人合伙的,哪有全指着你的道理。放心吧,你就老实占着这股份,安心当后台老板就成了。”   这么着,傅清溪两样想要送出去的财源银流,一样待定,一样只能接着拿着。这世道也真是奇了怪了,多少人想赚钱还赚不到,她这会儿想送出去都难!   倒是另一头挺顺利,她同越蕊一起找了表舅,说明了要把自己在打饭铺里的干股都转给越蕊。说这话的时候避过了越蕊的,要不然这小丫头准定要闹。   她对表舅道:“最开始只是为了跟四哥哥一起做个买卖试试各自的学问,如今要去做旁的学问了,这个事儿既没办法接着管下去,也没有还占着的道理。若是给别人,那是不能的。但是给七妹妹没事。她又喜欢这个,且一直在这些事务上十分用心。这就当是我提前送给她的嫁妆。”   表舅问道:“这事儿栐信同他们爹妈知道吗?”   傅清溪摇头:“这打饭铺的买卖,二舅舅知道我们在掺和,但到底里头如何他们从来也没有细问过。我这一去读书,不晓得一年回不回得来一趟两趟的,且我也没心思再管这些事务了。四哥哥那里我会给他写信去的,只烦请舅舅帮着做一下文书的更改就成了。”   表舅叹道:“这虽只十几家铺子,不起眼的,可一年也不少赚银子。你这丫头,我晓得你总是要做大事去的,这旁人看着是赚钱的好来路,你倒不一定看在眼里。给蕊儿也好,那也是你们的姐妹情谊。反正……这姑娘嫁人,嫁妆又不会嫌多的!”   说完自己笑起来,忽又回过味儿来傅清溪还是个小姑娘呢,忙打哈哈道:“瞧瞧我,老忘了你也还是个孩子呐!”   傅清溪笑而不语。   又趁着这回出来,见了董九枢。董九枢回去问过董老爹了,董老爹对傅清溪的“仗义疏财”感到惊讶,只是傅清溪虽说了那些道理,董老爹还有自己的犹豫。一则王四同柳彦姝的亲事还两说着,这样大事可不是小孩子家家两人看对眼就能定下的,何况这俩人出身差得也太过悬殊了。二来他们这买卖如今同兰家挂着,眼看着声势日盛,这傅清溪如今的身份不说,从前的能耐也是董家父子有目共睹的,这才能在里头占了股份。可这柳彦姝除了是越家的外孙女,并没有旁的什么拿得出手的说法儿了。这兰家同董家合办的制衣坊,怎么能把股份交到这样一个小姑娘手上……   何况傅清溪虽比最开始说的一成少了一半,可这会儿的买卖不是最开始她同董九枢两人商议的小打小闹,半成也很不少了。偌大买卖的半成干股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非亲非故的小姑娘家,实在说不过去。董老爹的意思,若是傅清溪愿意,可以将每期的分红划多少给柳彦姝,但是直接转股份的话,他们那里却是不大乐意的。   傅清溪心叹,早知道这事儿多半没那么顺遂,却想不到丁点余地都没有。便是自己想要转让自己手上的股份,还有东家不乐意带这个接手人玩儿的。   董九枢看她有些消沉,便给出主意道:“这样,你不是说那丫头弄衣裳很有些才能么,往后我们那里若是有这样的事务了,我便去请教她。到时候兰家那边肯定也会来人,她若果然有两把刷子,我就介绍她们认识认识。这样,到时候你若再提这个,恐怕我家老头子也不会十分拦着了。你现在这么空口一说,闹得会给人偶做两身衣裳就能来我们制衣坊分杯羹似的,他老人家可不就不乐意嘛!”   傅清溪笑道:“那就谢谢董九哥了!”   董九枢笑笑:“我晓得你跟那柳彦姝有交情,你这是想帮帮她,又正好趁机躲清闲。一箭双雕,好个主意!可惜啊,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的,你越有能耐,来找上你的事儿就越多,你推都推不掉。你默默无闻,想搭上什么人,也没什么人有空搭理你。饿的饿死,撑得撑死。有什么法子!”   傅清溪也只好笑,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傅清溪想起来最近听家里长辈说越栐仁的亲事的时候,提过董九枢的事儿,便问道:“董九哥,你是不是也该成亲了,之前听家里长辈提起了一句。”   董九枢苦了脸道:“别提这茬儿了,烦!要是你四哥是个姑娘,我倒能勉勉强强娶了。这太能挣钱、太吓人了,——我们是捧着客人,生怕人家不照顾咱们买卖;他那纯是玩儿人啊!忒吓人!忒厉害!若是这样的老婆,娶着还有点意思。别的就算了吧,白耽误功夫,要来干吗!”   傅清溪也点头:“这男婚女嫁本来也不是必须之事,一辈子细算来也没多少时候,确实不如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得踏实。”   董九枢夸她:“要不说你聪明呢!俗人都想不明白这个!” 第148章 前因早定   傅清溪本来想着同董九枢那边把制衣坊股份的事情谈好了, 回头再告诉柳彦姝的。结果没想到那边董老爹出面, 这事儿就给搁置下来了。这些眼看着好像明明该是“自己的事儿”,要做起来的时候, 却多半要听“别人的话”, 世上真能“自主”的事情,还真是有限得很啊。没有法子, 只好略透了两句给柳彦姝。只说董九枢那边的制衣坊往后要想做些新奇的衣裳, 自己跟他推荐了柳彦姝,往后或者要她费心等话。   柳彦姝可不傻,一听这话, 深吸了几口气道:“我就不谢你了,……这样的事儿都替我惦记着。”傅清溪笑了:“本来也不用谢,那时候你可给我也改了不少衣裳呢。”   柳彦姝也乐了:“你那时候倒不少谢的。”   两人说着又想起了从前翻箱倒柜找合适的余料拼镶可心的领襟等事,说了一回, 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柳彦姝叹道:“就跟昨天的事儿似的, 这忽然间就都长大了。”叹了一回,又道,“说起来,这女学刚开的时候,我看你也没多喜欢读书。后来是碰上了俞正楠,才叫人家一步步引到正路上去了。这要没有她, 又或者你一直同我在一处,恐怕也没有今日。瞧瞧我, 还不就这么一无是处的……”   傅清溪拿胳膊撞她一下:“这是怎么了?不喜欢读书又不是什么罪过儿,天下难道就这一条路了?!——这不是你从前同我说的话么,这会儿又这样起来了。你要乐意,我把我读书的各样安排心得都给你细说说,你照着做去,只要能坚持住,三两年,肯定也能有成绩了。别的不说,考个差不多的书院总不难的。”   柳彦姝顿了顿,收回方才叹息惆怅的样子,斩钉截铁地道:“不,那是算了。”   傅清溪就咯咯乐起来,柳彦姝推她一下:“你乐什么!我方才倒也不是光说这读书的事儿。你说的是没错,这世上的路多着去了,肯定不止读书这一条。只是啊,这读书真算一条光明大道了。有女学有先生有一路作伴的同窗同学,有明白规矩的春考。多清楚!旁的呢?旁的路就没这么容易了。就跟二哥哥和三哥哥似的,他们也不是爱偷懒不肯下功夫,做机关消息,几天几天不出楼的时候都有。可那些东西,没有一条像春考这样简单好懂的路子。说有能耐,是有的,只是这能耐要到所有人都能承认的地步,可就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傅清溪拍拍她:“你都看明白了,又不乐意读书,那就往另一条道走走吧。就算多花点功夫,至少是你自己喜欢的、真心要走的路,努力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太辛苦,成功了又是真的得偿所愿。不也挺好的?”   柳彦姝垂了眼睛道:“多花点功夫……只怕要多花太多功夫,旁的就等不得了……”   傅清溪忽然想起柳彦姝和王常安的事儿来,心里顿了一下,或者这事儿董家老爷看得比较在理?只是这些事儿她自认不懂,便是柳彦姝真的忍着羞意同她细细说了,她也没什么得用的法子,便也没有跟着问。在她看来,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儿多半都是自己没事儿太闲了空想出来的。怎么就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这么痴痴念念的呢?想想一个人自早上起来到晚上躺下,不都是一个人的事儿么?难道你同谁在一处,这吃的饭喝的茶就换了样滋味了?这没有道理,说不通嘛。所以她只眨眨眼睛看柳彦姝一眼,便接着说制衣坊的事儿去了。   她把自己对于制衣坊之后大概还能做什么东西,哪些人可能成为坊里的客人,这样的人又大概会喜欢什么样的东西等话都给柳彦姝说了一遍。又把其中一步步考虑推演的骨架都告诉了柳彦姝,柳彦姝知道这是一个“靠自己”的机会,或者这辈子也就这一个机会了。也收起了寻常爱玩笑好糊弄的性子,认认真真听下来,等傅清溪走了,她还自己找了个本子细细记了一回。   柳彦姝这边算安耽了,等表舅那边的文书做好了,傅清溪便拿着去青桑院找了越蕊。   越蕊见傅清溪把饭铺的干股都让给了自己,差点没哭出来:“傅姐姐,你、你这是再也不回来了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傅清溪早料到这小丫头要哭鼻子,只是这想的有些没边了,拉住了手道:“你看俞家三姐姐,这一去读书,是不是就回来得少了?我往后估摸着回来得也不会太多,这饭铺没人管可不好吧?所以啊,往后你就要多费点心管管这些铺子的事情了。可要辛苦你了。”   越蕊摸着鼻子道:“可是我本来就在管啊,你不用把股份转给我的。”   傅清溪笑道:“不干活干拿分红?不好。所以还是转给你,这样你如今就是占股最多的人了。往后这饭铺还能怎么做,有什么可以改的,你都能说上话了。这样不也很好?”   越蕊想想又道:“那我哥也没在这儿啊,他不也是没干活干拿钱了?”   傅清溪道:“四哥哥一直在管的,只是他管的都是大事儿,直接跟表舅说了就去做了。从前你不知道,不过往后他们就会告诉你了……”接着就开始说这个打饭铺从开始到现在的一些变动,又说往后大概会如何等话。她是想这么把小姑娘的心绪给混过去,省得她再掉眼泪。   可越蕊哪里是会听这些的人,只拉着傅清溪的袖子就一个劲儿地问:“那你到暑天的时候会回来的吧?过年会回来的吧?昆仑书院在敖州,我能去看你不?傅姐姐,你、你可一定要给我写信啊……”说着话,眼泪已经要流下来了,吸气生忍着,这样子别提多招人心疼了。傅清溪叹一声:“七妹妹,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你放心。”   越蕊还是觉着挺伤心的。虽说傅姐姐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儿了,道理是懂的,可一想到往后都不容易见面了,就忍不住想哭。往后往落萍院去,一推门喊一声傅姐姐就能找着人的日子恐怕不大会有了。娘说人都要长大的,都会各有各的事要做。这长大可真累啊……   越蕊同傅清溪亲,比与越栐信还甚。毕竟越栐信是哥哥,撒娇撒赖倒都成,总有许多事儿不好说的。傅清溪脾气好,在她一门心思读书哪儿都不去的时候,也就越蕊能叫得动她。两人还能搭伴应时应节地玩点什么。越蕊做的那些越栐信看了绝对会嘲笑的傻事,傅清溪不止不会笑她,有时候还会替她出出主意。相处时越亲的,相别时便越痛,这人心的喜乐哀惧还真是没便宜可赚啊。   傅清溪一早把自己要跟着先生去游学的事儿告诉老太太和太太们了,众人都经过越荃的事儿,都知道这能被先生带在身边教导,都是极亲的学生了。说往后的前程同先生的前程息息相关都不为过的。越栐仁早打听了这位莫老先生的来历,如今都知道是昆仑书院数术第一人。这样的先生要把傅清溪带在身边教导,可见是多看重她了。往后这傅清溪的前程,也是不可限量。因此都挺高兴,老太太亲自吩咐人给傅清溪准备行装,派的都是资历最老的嬷嬷们,不可谓不经心了。   倒是最近回府回得有些频繁的老太爷,听了傅清溪这话后笑道:“想来寻常他就是找这样的由头往书院里去的。冶世书院里的人,多半还有个把在外头行走的身份。像我这样的也有,像你现在跟的这位先生这样的也有,还有各色的喜欢做叫花子、游医、算命的,都有,你往后去看了就知道了。”   傅清溪心里许多疑问,正好趁这会儿老太爷回来问问清楚,她道:“我看先生还带着几个师兄,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书院里的。还有,之前不是说是什么河图院和摘星楼的人给的我帖子么?那我到底是不是现在这位先生的学生?还是其实这也是个幌子,等我到了书院,就得往别处去了?”   老太爷道:“你说的那些师兄,应该不是冶世书院的。或者不全是书院的,要不然那位老先生也不用说什么云游的话了,直说带你去书院里认门不就成了?再一个你说这个帖子的事儿,书院里同外头不大一样。这争的不是谁做你师父的事儿,而是你学哪一门的事儿。“就像我们理术的,有专工天文的,有专工地理的,还有像我这样转工功力转化的。学生收进来的时候,只是资质好心性佳或者某一方面有天赋,可这样的人到底去做什么,几方就会开抢。尤其越是眼看着做什么都成的顶尖苗子,那抢得就越厉害。“为什么呢?打个比方,这一个事儿,有三个法子可以用。用火、用风或者用水,都成。但是呢,这法子虽好,还得有能人真能把这个法子用上去才成。若是使火的这一拨里,连着出三个人才,那用风和用水那边就被比下去了。这不是火、风、水谁好谁差的问题,这得看有没有有能耐争气的后辈能人,能把老祖宗弄明白传下来的东西继承发扬。所以才说,最后万事都落到了人身上。你想想,是不是得抢?“冶世书院外界最有名声的是星河会,那就是你们数术那里的玩意儿。据说是能用星象地理推算世运,也不知道真假。不过数象之道,往深里学,最后多半都是要走上这条路的。上回说抢你当学生,估计就是想叫你学哪一路的数象算法。摘星楼和河图院最近几代人才鼎盛,名头很高,到底你现在这位先生是学哪一路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凭他们怎么争,最终到底选什么,还得看你自己。这事儿,人情相关的少,循道之路的意味多些,你倒也不用顾忌谁的人情面子,要紧是选自己乐意走能走的路。”   傅清溪这才明白些了,不过这同她从前想的“书院”可差得越来越大了。什么都看自己的,那还上书院干嘛!她真是想不明白啊。好歹心里有些底了,便趁着还没出发,去乾坤楼等几处书楼找了些数象之道的综述大作来看,想大概了解了解这数象推演,到底分了哪些路数。虽她也知道,这些能在外头售卖的多半同冶世书院里头的大不相同,不过先接触接触总比到了那里两眼一抹黑的好。买了书就在车上看起来,车行摇摇,忽然停了下来。   正要问前头,忽听得一声音问道:“车上是傅妹妹么?”傅清溪一下子掀开了帘子,对上含笑一双眼眸,激动地喊道:“俞姐姐!你回来了!”   俞正楠朝她笑笑,回头吩咐她自己的车马道:“先往越府去吧,我乘这边的车了。”   两人在车里坐定,傅清溪拉着俞正楠的手也不说松开,嘴里一个劲儿问道:“俞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回来待几日?什么时候回书院去?路上可累不累?……”   俞正楠听她说完了,才笑道:“还是老样子,还当你会沉稳些呢。”   傅清溪反应过来,嘿嘿乐了起来,却是没发现自己现在这样儿同越蕊实在也相差无几。   俞正楠说自己是要做一个理术的课题,刚好要从这边过,想着傅清溪就要去书院了,到时候两相岔开了又见不着,便特地过来找她的。   傅清溪心里打定了主意,拉着俞正楠道:“俞姐姐,我其实上的不是昆仑书院……”   俞正楠不明所以看着她,傅清溪压低了声儿道:“其实我是上的冶世书院。只不过这个书院各别,在外头都是背的别的名儿。”   俞正楠一惊,眼现华彩,也紧握了傅清溪的手低声道:“傅妹妹,这可真要恭喜你了!学数术能到那地方去,跟进了仙境也没分别了!”   傅清溪笑道:“还不知道能不能学好呢,听起来跟寻常的书院都不太一样。”   俞正楠很是替她高兴,忽然想起来道:“既然在外头都背了旁的名儿,是不是就不许往外说的?你这是犯了规矩了?”   傅清溪想了想摇头道:“也没说不让说。不过这到底是要大张旗鼓,还是要这么鬼鬼祟祟的,都是一开始让我们自己选的。我选的这样的路子。只是说选了这一路的,就算去求证问我们到底是不是冶世书院的,也没人会给我们证明身份的……你说,这书院是不是挺坑人的?……”   俞正楠噗嗤笑出声来:“你可真敢说啊。”   傅清溪其实这阵子一直心里藏着这么个评价,只是没得着能说的人说罢了。 第149章 赴学   俞正楠同傅清溪说了一路, 到了越家, 见过老太太,又同傅清溪回落萍院待了一阵子, 这才告辞回去。过了两天, 两个人又约着在逍遥苑散了一日,真是结结实实说了一天的话。   不过她这回有事在身, 且又不是就她一人的事儿, 是以也不能待太久,拜见了几位长辈之后便沿江北上了。越府已经出了一个越荃一个越栐仁一个越栐信,对于昆仑书院弟子的身份, 虽也自豪倒不至于看得太过金贵。这行装的收拾,也是比着越荃的来的。老太太和太太们寻常同傅清溪说起来,也多半是叮嘱她敖州那边的气候风土,要在意身体等话。   可怜傅清溪明知道自己往后并不是在敖州读书的, 却是不敢言明, 至少唯领众长辈的心意吧。正众人都顾着越荃的婚事和傅清溪外出求学的时候, 大房忽然传出越苭也要出去读书的事儿。   越芃听了消息,便先去找了越萦。两人坐定上茶,越萦叫丫头们下去了,才说起话来。   越芃道:“你怎么不出去走走?整天在屋里闷着做什么。”   越萦淡淡道:“出去做什么?看人如何得意?”   越芃道:“这考试又不是一辈子只许考一回的,你这回没考好,明年不是还能考?你的底子在那里, 多读一年又没坏处。”   越萦问她:“那你呢?”   越芃道:“我?我就是再读个十年八年的,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去。除非得了神仙给的通灵药, 要不然也就这样了吧……”越萦扯了下嘴角不说话了。自从上回两人看了一回“芝兰玉树”又偷偷走了,就忽然比旁人都亲近了些似的。果然,这嫡庶之分,真是年岁越大越看得明白。便是不肯读书如越芝,心性差如越苭,顽劣如越苓,太太们明里暗里给相看的人家,也不是给她们看的能比的。从前最早的时候,年少无知的两个人都曾想过要靠读书上进,做这越府里的第二个越荃,自己给自己挣个好前程。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发觉这也算不得一条好路。   可要说这路不对,眼前就有一个靠着读书出息了的傅清溪。说到底还是自己能耐有限吧。现在虽只考了一回春考,却都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好像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似的。尤其是女大当嫁,对于她们这些读书不算出挑的,家里头一个考虑的不是“再用心学两年再考”,而是“不如找个好人家”。可这“好”人家,也是主持她们婚事的嫡母们自心衡量的,到底算不算好,还真不好说。   做庶女就是这样,一件对你来说天大的事儿,偏偏要交到一个不那么经心的人手里。若是给越栐谦、越栐贤看人,三太太能那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还一时一个主意?更不要说大太太在越栐仁和越荃身上花的功夫了。只看越苭,满府里都晓得她干出什么事儿来了,人不照样好好的当自己的嫡小姐,什么事儿也没有。连傅清溪这个被害的苦主,也因为后头另有机缘有个好去处了,就不得不大度地放过此事。若这回是越萦做的事儿,看看还是不是这样!如今这两人心思有差,大概就差在一个已经死心认命了,另一个还没有。   越芃又说起傅清溪来,“听说前几日去逍遥苑痛快玩了一日,从前我们去的几回,她都没去吧。这回是俞三请的,就去了,可见啊,这俗话说‘人以群分’竟是真的。傅妹妹如今是不能比了。俞三也是,那日在老太太那里见了,哪里还是从前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这气度,真是……不服不行啊。”   越萦看她一眼道:“你若羡慕,不如再读两年重新考一个,光在这里说管什么用?”   越芃笑笑:“我?还是算了吧。我可没那个脑子,没那个命!倒是你,你往后肯定是有出息的。只是四妹妹怎么好好的又说要去哪个书院读书了?她这回的成绩可真不怎么样,就算加上加恩的,也不够上春考名录上的书院吧?这是打算去个什么犄角旮旯的书院,还是……又有大姐姐的面子?或者还有兰家的面子……嗯,这么论的话,那去哪儿都去得了……可是……你呢?”   越萦看着地上铺的蜜色毡毯上的纹路,好一会儿才道:“她是去一个同女学差不多的书院。离家有些远,确实挺偏的。听说那里管得严,读上一两年再考春考,把握就能大许多……自然也问了我了,我还是算了,我可不想去受那份罪。那地方听着就不善……”   越芃很是意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大伯娘也舍得?这可真是新鲜了。往常在女学里功课多点的时候,还得紧着给炖汤调理呢。这回竟要给支去那么偏的地方了?莫非……真是烦了她这性子了?……”   越萦看她一眼:“烦她就不会是这样的书院了,该是你最开始想的那种书院才对。正是疼到骨子里了,才会想尽法子想掰她的性子呢。嗤,可惜,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送去哪个书院就能改了脾气,那那个书院恐怕早被人挤满了,还等着这会儿呢……”   越芃本是想过来打听打听,看越苭是不是凭了大房的脚力,去了一处比韵纶书院好的多的地方。毕竟这书院可是她自己凭真本实力考进去的,若是越苭这么烂污的成绩,也能读比自己还好的书院,这可就有说道了。越府如今可没有分家呢,大房娘家也没有什么力量的,自己也是越府的姑娘,怎么也不能这么差别对待吧。却没想到越苭是要去个偏僻地方读书,为着一两年后重新春考的。这……这就没法儿说了。她这心里是放下了一重,又拎起来另一重。没准到时候越苭也能考进五大书院?越萦到时候也不差,相比之下,最差的倒成自己了。那自己的嫡母就更有理由给自己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了。   越萦看出她心思,便直言道:“你想那么多也没用,想了你倒是找法子去做啊。就干想,想他干嘛!”   越芃抿抿嘴,叹道:“虽明知道想了也没用,气了也白气,还是忍不住要去想,忍不住觉着生气。你还不是一样?”   这下越萦也不说话了。之前听姨娘说了几回自己亲事的话,听了挺烦,后来姨娘再要提起,自己就直接给拦了。那些话叫人听了传出去,又是事儿。   倒是没想到,越荃还真跟兰家定了亲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么一来,自己同越苭看的人家理应也要往上提一提了。可是偏没有!自己得着的消息,给自己看的都是些不如府里的,越苭那边更得了,先给支远地方读书去了,这事儿倒不用提了。若是给越苭也一块儿相看,两相比着,还好说。这会儿越苭那里不提,只给自己看些不入流的人家,又是何道理?真有些欺人太甚了。又想到之前大太太把自己这里伺候的人都一个个叫去问过话,心里就更加腻味了。这明明是自己家,却过出“寄人篱下”的滋味来了,也是天知道。   府里人人事事,各有各的考量,傅清溪却管不上了。莫老先生叫人给她捎了话,七天后辰初一刻,到城西五里亭。这就得去书院了!   老太太督着人又给检视了一遍行装,太太们都给了些荷包说是路上的花销,尤其二太太那荷包大的,吓了傅清溪一跳,后下想着恐怕是知道自己把打饭铺股份给了越蕊的事儿了。姐妹们也都送了些香囊帕子之类的小物,又过来叙别。   越苭却是比傅清溪还早了几日出门的,越芃的行装也在打点了,韵纶书院离得近,倒不消太多东西。一家姐妹转眼各奔东西似的,老太太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真是儿女出不出息都不好受啊。董九枢也赶来见了她一回。   如今董家声势日盛,老太太听说董九枢过来给傅清溪送行,挺感慨,还同韩嬷嬷道:“这俩孩子也认识许久了吧?董家这哥儿除了说爱银子,旁的乱七八糟的事儿也没听说过,要说起来,也算不错了。”   韩嬷嬷笑道:“老太太您省省心吧!那俩一块儿做了好两年的账,也没见有过除了账本书文之外的往来,这哪像是彼此有意的样子?!就今儿,听说还说了一通什么铺子买卖的话呢!要是做买卖搭伙,估摸着这俩人早成了,都不用人牵线。要是结亲……没戏!”   韩嬷嬷很是干脆。老太太叹道:“这傅丫头都挺好,就是这块儿不开窍可怎么办好呢。我娘家那三丫头,现在就够愁人的,偏她们两个还要好,你说说……到时候都耽搁到二十七八、三十好几去?我这怎么对得起她那没了的爹娘?!上回我还同老头子提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要是没有实在合适的,还不如就一个人呢!你说说,这叫什么话?!我就多余跟他打这个商量!……”   韩嬷嬷笑道:“老太太,您歇歇!这开始愁没地方读书,这好容易开始读书了,又愁读不读得好,这读好了又要愁考不考得上好的书院。如今傅姑娘这考的就算顶天的好了,您又要开始愁姻缘了。她今年才十七,就算打二十论,还得三四年呢。再说了,傅姑娘学的东西多难,哪里能分心想这些,但凡分点心出去,也到不了今日了!等往后去了书院了,没那么忙了,里头又都是志同道合的人,自然那姻缘就来了,您可白担什么心呢。”   老太太听了这话觉得挺有道理,就又说起那天看到的那一队昆仑弟子来了,韩嬷嬷又跟着傅清溪去见过老先生,两个人便说起这事儿来。   到了日子,有人持了昆仑书院的令牌来接了,傅清溪辞了家中长辈,又同姐妹们话别,便登车走了。车行到五里亭,已经有一辆大车等在那里。那辆车极大,同老太爷坐的天工苑的车仿佛。   两个看着挺精干的青年上来接了傅清溪所乘的车和后头跟着的行李车道:“先生吩咐了,姑娘到了就直接走了。路上不便,俗礼尽免,一会儿上了船再见吧。”   傅清溪在车里恭敬答应了,外头又道:“书院里没有随侍一说,姑娘若从前用惯了使唤人的,恐怕得委屈一下了。”   傅清溪一愣,又想起俞正楠从前说的话,在外头的好处就是吃饭的时候身边不用杵着那么些人了。便回道:“我有一个嬷嬷一个丫头在后面的车上,请容我过去同她们交代一声。”   那青年又道:“倒不急在一时,前头要转船的,到时候这车也用不上,索性那时候再说不迟。”   傅清溪答应了一声,那人又确认一遍再无他事了,才一声令下,车子复又走起来。又说跟在后头的车里坐着的陶嬷嬷和杏儿,见车停了一会儿就又走了,只当是往什么书院去了,还猜测着到时候一路上的居所饮食不知如何等话。   哪想到走了没多久,车便又停了。等了一小会儿,就有人来搬抬行李,两人吓了一跳:“这么快就到了?”   出去一看,却是到了一处码头,这会儿几个人正来回把她们的东西往一艘挺大的楼船上面搬。刚搬了两趟,忽然有个人叫他们停了手,过来在车外头问道:“请问两位的行李是哪些?”   陶嬷嬷经见的多了,知道这是要把主子的行礼同随侍的分开安放的意思,便清楚明白告诉了他们。哪知道那些人搬完傅清溪的行李就停手了,正疑惑呢,傅清溪从前头车上下来了,往这边走来。   陶嬷嬷同杏儿见状也赶紧下了车,扶住傅清溪正想问话,傅清溪却一脸歉意道:“嬷嬷,杏儿,这书院的规矩是不许带随侍之人的。我之前也不晓得,叫你们白忙活一回,可真是对不住了。”   杏儿没来得及说话,陶嬷嬷惊讶道:“不让带伺候的人?那姑娘的饮食起居谁来管?!”傅清溪道:“自己能做的事儿自己就做了,旁的饭食茶饮一路上自会有人照料的,嬷嬷放心吧。”   陶嬷嬷看看跟前那虽装饰不见华丽却也极有气势的大船,再看看自家姑娘,心里焦急得很。可是她晓得,这规矩如此,自己再多话,不止让姑娘为难,恐怕还叫这书院的人嫌自家姑娘这头多事了。吸几口气,定定心道:“好,姑娘,老奴知道了。老奴一会儿就跟着车回去,这情形我们都会同老太太和太太们说的,叫她们不要担心。姑娘自己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也是,姑娘什么都学得会,这点小事想必也不难的。有空记得多给府里写信。我们也好听听姑娘的消息……”再说不下去了,眼睛里泪水打转。   傅清溪抱了下嬷嬷,靠在她肩上道:“嬷嬷你好好在意身体,等我读书有成了,我就接你同我一处住去。”   等傅清溪抬起头,陶嬷嬷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忽地又笑了,这一笑,两道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杏儿也早哭得鼻子尖都红了。主仆三个话别时候,那边老先生也没有下车,直接连那大车一起给拉上船了。一会儿出来一个青年,递上一个信封道:“这是先生给府上老太爷的书信,事情已经都在里头详说了,烦劳二位代为转交。”陶嬷嬷赶紧双手接了过来。   青年朝着傅清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傅清溪又抱了一下陶嬷嬷和杏儿,含着泪挥了挥手,便朝船上去了。   等船行到没入天际,陶嬷嬷才同杏儿相互扶着上了车,回府不提。 第150章 师徒   傅清溪上了船, 才发觉这船比外头看起来的还要大, 且船行极稳。船舱也同从前见的不一样,倒像是在甲板上建的小院子, 有楼有阁有庭院, 庭院里甚至还“种”着几棵树!忽然就想起文星巷的小院来了,果然是冶世书院啊。   一个青年上来行礼道:“姑娘里面请, 老先生这会儿在书房里。”   傅清溪回礼谢过, 跟着穿过小院,进了一处小轩,里头是三开的大间, 两边临水,靠墙许多书架,都是满满当当的书。果然是一处“书房”。   老先生在靠窗的一处榻上坐着,见她来了, 笑着指了指一边的交椅道:“坐下说话吧。”   傅清溪先行了礼, 才依言坐下了。   待人上了茶来, 老先生笑笑道:“咱们在水上要走好一阵子,你放心,这船稳得很,同地上相差无几。你的东西都放在那边的院子里了,往后你就住在那里。早上辰时过来跟着我学两个时辰,余下时间就自己安排吧。沿路州县, 若有想下去逛逛的,就告诉他们一声。咱们不急着赶路, 停一两天也不碍事。”   傅清溪都恭敬答应着,老先生看了笑道:“好老实的孩子。”忽然想起来又道,“对了,你之前是不是看过什么《学之道》?”   傅清溪点头:“是的,弟子读书入门,还多亏了这部书。”   老先生很有兴趣:“哦?这可不容易的。那书看过的人多了去了,能以此入门的可没几个。你从里头看出什么来了,说给我听听。”   傅清溪想了想便从自己当日如何屡次欲学而懈、欲起而怠的情形开始说起,说到后头连自己想要立女儿户的打算等也都没瞒着,又提及自己家中事宜,最后直觉走投无路时候被文星巷小院的老先生几句话点醒了。又听那老伯的话,从《学之道》的急就章开始看,摸索着往搭心桥、凝核上慢慢走去,到后来一次次参加数演会,不知不觉间入了数术一道。   老先生听了点头道:“也是时运使然。若不是你自觉走投无路了,或者还硬不起这个心肠去读书。人常以为为学之难,总是越来越难的。其实大谬,多少人一辈子都被困在为学之门外头,就是因为这头一两步的慢功夫花不下去。立竿见影的事儿多半好做,这日复一日不见起色的时候才是最难捱的。你小小年纪,能自试自洽,晓得在做的时候慢慢调节自己的‘念’与‘行’,已经十分难得了。”想想又道,“那两个看来对你还真是有点‘指教’之恩,倒不算全然耍赖。”   傅清溪知道这说的是文星巷的那对主仆,便道:“弟子受文星巷的两位老先生之惠甚多,还不止于此。”便又说了后来几次去,那老伯如何在闲话里指点她日常的读书向学;等自己因着《学之道》一书被瞩目时候,又如何设计帮自己解脱等话也都说给老先生听了。   老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胡闹得很。”又道,“嗯,那两人虽对你有指点之恩,可论起来,你还得算是我的学生。”说了从榻边捡起一本书来递给清溪道,“你瞧瞧这个。”   傅清溪拿在手里,发现是一本有些年头的抄本,打开来一看,里头正是《学之道》里头的话。只是这上头尚有许多涂改痕迹,有些话说得比《学之道》上的更详细更透,还多有论及心念的段落,这在《学之道》里可没有的。再看这书名,《治学》,也与《学之道》不同。   有些疑惑着抬头看着老先生,老先生笑道:“这是老朽早年于为学上的一点体悟,写了出来放在了书院里,许多人捡着自己觉着有用的抄了去,就有了各样节选。你看的那《学之道》就是从这里头摘的。你说说,这么算来,你是不是该是我的学生?”   傅清溪赶紧起身行礼道:“学生见过先生。”   老先生呵呵笑起来,仍摆摆手叫她坐下了,又道:“想必这阵子很是疑惑吧?你春考后府上的热闹我也有所耳闻,真是一帮闲得发慌的。当我的乌银环是摆设?!往后再有人跟你提什么拜师入宗的事儿,你就把你手上的乌银环给他,叫他仔细看看,别闹笑话!”   傅清溪听说这乌银环也是这位老先生给的,《学之道》也是人家写的,那这就是自己先生无疑了。虽对那个什么摘星楼和河图院的还有些疑惑,不过有老太爷说的话,最终还得看自己,倒也不用那么担心了。   老先生要说的可还不止这个,他又接着道:“老朽用过的名号不少,如今在昆仑书院那边以‘陶然’为号,在冶世书院里还是用的老名号,这个……你该知道的吧?”   傅清溪一愣,老先生笑了:“不错,我就是‘悠然叟’。只不过如今外头传的那许多‘悠然叟’的文书散句,多是书院里那群小猢狲顶着我的名号胡作非为来的,可作不得数。倒是你看的书上头的署名还真没落错。”傅清溪又站起来了,立在那里,脸上又是激动,又是迷惑。   老先生看得哈哈大笑道:“可怜的娃儿。那书院里跟你这么小的孩子还真没几个,如今我说的这些事儿,你听着都觉着不可思议吧?唉,等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那里头真是一群猢狲!”说着话摇头叹息起来。   接着师徒二人又说起《学之道》这个书来,傅清溪从前便觉得学到后来,要涉及心念的事情,这书上就没几句了。这回见里头分明有许多大篇幅论述这个的,赶紧就翻看起来。这下可好了,写这书的大能就在自己边上坐着,随时可以请教不说,这位大能还就是自己的师父!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嚒?!傅清溪自觉这会儿跟在仙境里没什么分别了。   这一说都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去了,直到一个青年出现在门口道:“老先生,该用饭了。”   悠然叟看一眼墙上日影,笑道:“都这时候了!”又对傅清溪道,“这书你拿去慢慢看着,一路上时候还长着呐,不用着急。走吧,前头吃饭去。”   青年问道:“姑娘在哪里用饭?”   傅清溪不解,悠然叟道:“就都摆在临风阁吧,正好我们师徒说说话。”   青年愣了愣,赶紧回神答应道:“是。”说着便去了。   这里悠然叟带着傅清溪往前头走,一路走着,还给她讲这船上屋宇布局暗合着那些数道。   傅清溪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只恨不得把自家先生说的每个字都记在脑子里。   往上走一段楼梯,穿过一段回廊,眼前豁然开朗。三面开窗,临水临风,不愧这名头。   这会儿正春暖时候,日头西斜,江上余晖点点,夹岸桃柳,烟水茫茫,傅清溪还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有些看呆了。转过一处屏风,一张小圆桌上已经上了几个凉碟压桌。   悠然叟背靠屏风坐了,指了指边上道:“坐下吃饭吧。方才说得都忘了时候,这都误了顿了!赶紧坐下。”傅清溪行了礼才依言坐了。   师徒二人落座,便有人过来上菜。青瓜熏鸡丝、糟鸭丁腐皮、芫爆肚仁、菇蒸三叠等菜,都不是傅清溪寻常吃惯的。也没人上来布菜,老先生不吃酒,却先来了一盅茶,就着茶就吃上了。也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还让傅清溪:“这个蒸三叠蒸得透,你尝尝。”又道,“他们还不晓得你的口味,想吃什么,一会儿就告诉他们去。这一路还长着呢,可不能委屈了脾胃。”   回头又唤了人过来问道:“今天的饭是什么?”这话问的,饭还能是什么!   那青年却听得明白,答道:“备了面和蒸饭,您用点什么?”   老先生道:“给丫头做个焖面来,叫老伊做。”   青年又愣了一下,答应着去了。一会儿上来一盘面,上下微焦,中间是软的,鲜香入味,傅清溪尝了一口便老实吃起来。一会儿把一盘面吃完了,还喝了一盅随盘上来的汤。   老先生看了挺高兴:“这面味道还不赖吧?你这口味也像我,挺好挺好。”   老先生吃得挺慢,傅清溪就在边上坐着,师徒两个不时说上两句。   傅清溪明明是最认生不过的性子,可这会儿对着这老先生,却有些对着自家外祖父似的感觉。也没什么拘束了。何况这刚一盘面都吃光了,再想装矜持也晚了不是!可这老先生又同府里老太爷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老太爷在饮食衣饰上都不怎么讲究。从前老太太常说,这面是煮生了煮过头了,老太爷都一样吃两碗。一样的,你做得再怎么好吃,他也就吃两碗。老先生可不是了,这些菜色自己吃着还都能说出好赖来,或者随口给傅清溪讲两个这菜色的典故趣事,也十分有意思的。   等一盅茶续过一回水,老先生才停了筷子,另叫了一小碗粥喝了。坐那里又说一回话,才起身道:“走,边上坐坐去。”到了临窗的桌边坐下,看傅清溪对外头的江景很有兴趣,便指着边上的山给她讲这一地的过往大事及风俗流变。傅清溪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日头西沉,余晖渐暗,才停了话头。   下了楼阁,老先生道:“回去歇着吧。求学路求学路,总有许多时候在路上的。若是想家了,就给家里写信,交给他们,自然给你送到了。娃儿,可不许哭鼻子啊。”   傅清溪想起方才陶嬷嬷送别时候的样子,心里还真有点发酸,强笑道:“谢先生教诲,弟子……弟子记住了。等习惯了,就好了吧……”   老先生点头笑道:“是这个话,去吧。明儿用了饭,辰时过来,我教你些有趣的玩意。”傅清溪答应着行了礼,等老先生走远了,自己才回身跟着人往边上的院子里去。   要说落萍院就算精致的了,越蕊就挺喜欢,从前来的邓家表妹更是看得眼睛都不够使了。可这会儿比比眼前这“盖”在船上的院子,可就差着了。说是院子,到底是在船上,里头不过三间小小的房间,前头一个一间屋子大小的庭院。全是木头铺的地上挖了两个云形的坑,里头各种了一棵花树。如今一棵开着白花,一棵开着粉花,边上都缀着灯盏,花映烛光,柔粉淡白,好似梦中。树下有一张小小的藤椅,配着边上小小的搁几,那藤椅上的椅垫和靠枕都是柔粉白花缎面的,——这地方好似天生就该给女儿家住似的。   到了屋里,一明两暗的格局,东边是一处小小的书房,书架上也满是书。西边是卧房,填漆床上帐幔也都是柔柔的颜色,自己带的行李都好好放在箱柜里了。卧房后身连着一处净房,一应物件俱全,靠边一个半人来高的木桶里这会儿满盛了热水,边上还立着一个大桶,也冒着热气。   傅清溪先按着行李上贴的签子,把妆奁之类的取了出来,又拿出几身衣裳。往立柜里挂的时候,发现里头已经挂着几身现成的衣裳了,连睡觉的寝衣都有。拿起来比比,正是自己的尺寸。她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怕后面的水凉了,才赶紧收拾起来。   洗漱完了往床上一躺,这床上铺的也不晓得什么料子,饶是越府里长起来的傅清溪也认不出来。只是贴在身上无比柔滑舒服,本想再翻翻书的,却没把持住,来不及吹灯就呼呼睡去了。 第151章 学曲   一夜好睡, 等醒来时候, 傅清溪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头一回出远门的人该有的反应?既没有因为想家黯然神伤, 也没有因为不适应新地方辗转难眠,就这么倒头呼呼大睡了, 这是多没心没肺啊……   揉了揉脸, 正想唤人,想起来这里可没别的什么人了。便先起了身, 好在自己寻常梳的头发就不算复杂,这会儿把两鬓的碎发梳通了用丝线扎上,余下的分出大半来偏拧了髻用缎带近根缠紧,用几个小针定住, 剩下披在后头的用一对双环半中间一束,对着镜子照照,也还凑合。想着上回见俞正楠,她倒有不少时候是高梳了发髻直接用个玉冠,有些像男子装扮,果然那样应该更便当些,可惜自己手里没有那种冠子。   净房有窗,昨儿天黑了, 就着灯没细看, 今天才发觉里头东西有许多机关。昨日冒着热气的那个桶,这会儿还冒着热气,细看了, 那桶两边都通着铜管,想是从哪里通了水过来的,另一边则可以排掉冷水。那半人高的浴桶也是一样的,这会儿里头的水已经排干了。   傅清溪细细把里头都查看了一边,自觉弄清楚用法了,才自舀了热水洗漱。   她在越府时亦少施粉黛,这会儿更不用了。换了身衣裳,到堂屋里,看一边墙上有个莲叶接水的计时器,才刚卯时,算起来同自己平日里起身的时候倒也差不多。   一夜好睡,这会儿有点饿了,正犹豫不知该怎么办,外头响起一阵铃声。傅清溪便推门出去,就见院门外站着两人,一个是昨天引她去见先生的青年,还有一个看着十分面善的妇人。   青年见了灵素行礼道:“姑娘起身了。请问姑娘想什么时候用早点?”   傅清溪回礼答道:“有劳您了,就现在吧。”   青年点点头,便吩咐了边上的妇人几句,又朝傅清溪行了一礼,自去安排。   这里妇人给傅清溪行礼道:“我给姑娘送点热水来,这是今晨泊岸时刚采来的泉水。”   傅清溪亦还一礼道:“生受您了。”让过了路,那妇人便跟着进了院子,把手里拎的一个竹壳的筒子放在了堂屋里的桌上。又对傅清溪笑道,“姑娘要喝水时,只摁下这边的鹿角,就会出水了。这水可烫,姑娘千万小心着点。”   傅清溪赶紧道谢,那妇人又指着案上的匣子道,“茶叶都在那匣子里,不晓得姑娘爱什么口味,多预备了些。茶碗都在下边的抽屉里,还请姑娘自取。”   傅清溪又谢了一回,妇人才笑笑告辞去了。   傅清溪发觉这边的人都不以奴婢自称,可见不是寻常奴仆,是以行事都执平辈礼,见他们受之泰然,心里知道如此没错了。   再去看那个竹壳的水壶,近底一茶壶高矮处有一鹿头,眼鼻俱全,似有笑意,上头一对鹿角中间是连着的。想起那妇人的话,便从案下抽屉里取出一只带耳白瓷杯来,放在鹿头下,伸手去按那鹿角。果然一道热水自鹿首流出,恰落在杯子里。手一松开,鹿角回到原位,水便停了。灵素忍不住凑近了细看那鹿头,只觉得十分有趣。   这妇人去了一会儿,就提着个食盒来了。问傅清溪在里头用还是外头用,傅清溪看了看还是决定就在屋里吃了。   几样东西摆出来,笋豆、干炸银鱼、甜酱小萝卜、薄片清酱肉、莼齑、炸椒叶儿……并一钵白粥,一碟子棋子大小的烧饼。拿上碗筷勺子,妇人把食盒一提道:“姑娘慢用,东西只管放着,一会儿我们会来收的。”   傅清溪起身等她走出了院门,才坐下来自己盛了碗粥吃起来。   直到一顿早点吃完,自己倒了杯水漱过口,在往老先生书房去的路上,傅清溪都有些如在梦中的感觉。这地方的桩桩件件都同之前自己所熟悉的全然不同,新奇,还有些怪异,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自在。一时也咂摸不清楚滋味。又赶紧对自己道,傅清溪,你可是求学来的,万不可耽溺在这些日常琐屑里忘了正事啊。   等到了书房,老先生正喝茶。见傅清溪来了,问道:“昨儿睡得可还好?小孩子家家的忽然离家远行,没偷偷哭鼻子吧?”   傅清溪行了礼,才回道:“弟子昨日睡得很好,一觉到天亮,劳先生挂心了。”   老先生听了笑道:“好,很好。这才像样子。若是心思过于缠绵,学咱们这个恐怕就不合适咯。”说着话,从一边抽了本书出来,问傅清溪道,“你可识得曲谱?”   傅清溪顿了顿,这些东西越府自然自小都教了她们的,只是自己在这上头真是稀松平常,便老实道:“这谱是识得,只是奏曲向来不成调……”   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见傅清溪发窘,乐道:“没事没事,这世上多少事情,还能样样精通了?何况你这学会说话才几年功夫!”便把手里的曲谱递了过去道,“瞧瞧,可看得懂?”   傅清溪翻开来一看,倒就是一本寻常的谱子,生怕自己大意疏忽了什么,特地细细看了几页,又往后头翻了一回,才点头道:“看得懂。”   老先生又乐了:“不用这般小心。你是为师自己看好的徒儿,又是为师的关门弟子,在为师跟前,不需如此小心翼翼的。错了也无妨,为师难道不会教你?”   傅清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却是没十分明白那关门弟子的意思。   之后老先生便叫她自己看一遍曲谱,待傅清溪看完了,又道:“接着告诉你一个好玩的事儿。你且先按着这个规矩,把这曲谱分出小节来。”说着又递给傅清溪一张纸,傅清溪细细读了两遍,自认为看懂了,先按着自己的理解把开头两页的曲谱分出小节来,又拿给先生看。老先生点头道,“就是如此。”   傅清溪也不问缘由,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开始专心给那曲谱分节。这里老先生往榻上一歪,气息绵绵,似睡似醒,也不知在养神还是小憩。   偌大屋子里声息不闻,只有外头风声水声和偶尔的鸟鸣声   好一会儿,傅清溪总算把那份曲谱分完节了,自己又从头到尾看了一回,未见有误,便放下笔来。   她这里刚搁下笔,那边老先生便开口道:“好了?那你再看看这个。”   傅清溪见一边矮桌上还压着一张纸,便又拿了过来,却见上头又是一样规矩。却是根据之前已经分好的小节乐曲之间的高低应和,分出阴阳来。傅清溪看是看懂了,只是没想到这曲子还能这样解,拿着那没几行字的笺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按着纸上所述,定起每一小节的阴阳之分来。之后相邻阴阳再组,又成了刚柔动静之象。   等照着那几张纸上的规矩,把这一本曲谱整理完,傅清溪看着眼前的阴阳流转全然呆了。   老先生瞧她的样子呵呵乐起来,问道:“如何?”   傅清溪对音律全无天赋,这会儿惊讶的倒不是那曲谱曲子的事情,心里细细体味了几回,方开口道:“乐曲本是声音相连,曲谱以记其音声规律,以便复奏流传。经此一解,却似把这乐曲音律的声音去掉了,只留下其中的变化……变化轨迹……从有声成了无声,可、可又好像觉着,这、这无声才是盖在有声下的真正的东西……弟子、弟子也说不太明白……”   她犹自迷糊着好不尴尬,那里老先生却满脸笑着抚掌叹道:“好一个将声音去掉了,好一个轨迹……娃儿啊,你这真是入了数象之门了!为师收了个好徒儿啊!”这也不歇着了,敲了一下壁板,进来一个青年,老先生便道:“给我拿张琴来。”   青年扫一眼摊放着的曲谱,领命去了。   老先生起了身,对傅清溪道:“来来来,往这边来,带上你方才写的东西。”   一会儿那青年抱了一张琴来,老先生看看道:“不错,很合用。”   自己在琴桌前坐下了,略试了几个音,点点头道:“丫头,你也坐下,我一会儿就来弹这一曲,你耳朵里听着,眼睛看着你解的东西,两边都不能耽误,可能做到?”   傅清溪正色道:“弟子勉力一试。”   老先生点点头,双手一按,就抚起琴来。   从来傅清溪听曲子,听了多少遍也记不住的,更别说自己弹奏了。那时候不晓得被姐妹们取笑了多少回,连柳彦姝后来都同她说:“要不咱们不去上那课了吧,她们都笑你,我一个个吵也吵不过来啊!”幸好这个在老太太看来也算不得正业,还有许多旁的棋啊书啊画啊的都得通通头,是以等大概都入了门便歇了。   这会儿老先生弹奏起来,因着方才自己分过一回节,又根据节里曲调分阴阳,又要根据阴阳变化分动静刚柔,这曲谱是来回看去看了好几回了。因此那曲调听在耳朵里都不是曲调了,全在脑子里变成了一串串的阴阳数流,刚柔并济动静相合。   老先生弹完整曲,并没有停,又从头奏起。傅清溪耳听着眼看着,三遍之后不自觉地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闭上眼睛似听非听,那曲子从耳朵里过去,竟在心里全化作了高低起伏的各色线条。渐渐的,那些线条开始各自分开,结成小群,那小群成团,首尾相连连结如环。这些小环又相互间各有高下,另成一浪。那浪虽大,眼看着似乎亦要像何处寻个圆满……   琴声渐至细微终落于静默,傅清溪脑海里已经成了一副平平的图。   等回神睁开眼睛,老先生看着她笑道:“我们这一派,学的数术之道名为‘极数’,万物皆在数中,万物中又皆蕴数。是能将万物化为数,又能将数化为万物。”   说着起身从一边盛着许多画轴的紫油陶瓮里取了一个卷轴出来,递给傅清溪道:“打开来看看。”   傅清溪接过来,解开缚扣,展开一看,大惊失色。——这画竟同自己方才听曲时最后心里所成者有几成相似!   老先生见她神色,更觉欣慰,笑道:“果然你已能成心影了……有善音律者,听曲能听出山河大地、千里云烟,那亦是能做成画的。只是十人所听十人所画,只怕各不相同大异其趣。可若是用极数之道,所得之图便相差无几了,其差亦差在同向之境界,与前者又不同。世事万物中,百人所见百人不同,此为事、为世事;千百万人皆能见其一者,方为道。这个就是我们极数一门所追求的东西。怎么样?可愿意学啊?”   傅清溪脸上一时醒悟一时疑惑,听了老先生的话,赶紧道:“弟子必当全心学习,绝无懈怠。”   老先生笑道:“不错不错,明儿咱们再换一样玩儿,这万物皆有数,可有趣得紧呐。”   此后,傅清溪每日不是跟着老先生解曲分戏,就是读史说书,甚至连江上连波天上浮云都能用来解,真是全然另一双眼睛看世上人事了。下晌便窝在自己院子的小书房里反复练习早上所学,有时候看书画图到都看不清了才发觉日已西沉。全心沉在了数中。   这么一路教着学着,等到了冶世书院,这不是极数一门的也成了极数一门的了,还有摘星楼、河图院什么事儿?! 第152章 天罗海   船行了半月有余, 这日前头忽然开阔起来, 碧波无垠, 傅清溪吓了一跳:“这是出海了?”可看着又不像。   渐渐近了, 不时有沙洲小岛从两边退过,傅清溪想起一个地名——天罗海。   天罗海是国朝中间一处极大的水域, 国朝最大的几条河流几乎都经过此湖。因其实在太大, 置身其间常有人在汪洋之感,才有了这“海”之名。   “冶世书院在天罗海上?”傅清溪心里一惊, 再细想又甚是合理,要一个清静不受打搅、自成一境的地方,天罗海上的大小岛屿确实挺合适。   只看日头,便知道船行忽东忽西地转了好几回方向, 直至这日天黑,仍在天罗海上飘着。   晚饭在自己院子里用了,心怀忐忑地躺下,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发觉船行依旧。   洗漱了换好衣裳,便有人送了热水和早点过来。   那个好久没有出现的青年也来了,对傅清溪道:“今日上午便可到达书院,还请姑娘先收拾好东西, 到时候他们好搬抬。”   傅清溪赶紧答应着, 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一时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便索性都不问了。   匆匆忙忙用了早饭, 赶紧回去先把自己的衣裳妆奁等琐碎东西都收好了,还照着之前陶嬷嬷安排的各归各位。这屋子里的衣裳确实是为她准备的,不过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没把这些收进去。完了赶紧跑去隔壁书房,把这阵子看过还未全然领悟的几本书都拿了放到一边,另挑了几本打算看但还没来得及的,打算一会儿一块儿包起来。   那进来收拾碗筷的妇人瞧见了,笑道:“姑娘,不消拿这许多。那书院里通天阁里头,什么书没有,不用从这里拿。若是姑娘有做了记号的,那拿去还罢了。”   傅清溪问道:“通天阁?”   那妇人点点头道:“是啊,就是书院里的书楼。什么书都有,书院里又没几个人,姑娘去了只管敞开了看!”她说这话,收拾完东西,便顾自去了。   留下傅清溪在这里发呆:“天下的书……通天阁……书院里没、没几个人??”   过不多时,就见前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挺大的岛,大船渐渐向其靠拢,绕行到后头,竟另有一深河,船顺流而入,两旁石壁高耸,其上古木参天。   傅清溪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一暗,一个极高的穹顶出现在前方,船只缓缓进入其中,好似进了一处大门一般。再看里面却是一个极高的山洞,底下深水成湖,上头泊着好几艘形制各异的船只。   老先生从里头走了出来,见傅清溪在甲板上站着,便笑道:“可算到了,先带你认认门去。”   正说话,忽听得哗啦啦声响,就见对面不知哪里出来几根极粗的锁链把船身勾住了,然后齐齐往回拉扯,直到一根根都绷直了,正这时候,对岸滚过来一卷什么东西,还没看清,已经展平了平铺在了方才的锁链上,——看上去就像甲板的延伸。   青年朝那边做了什么手势,等了一会儿,才过来道:“先生请上岸。”   老先生对傅清溪点点头道:“走吧。”   傅清溪答应一声,跟着老先生从那刚铺得的东西上走过去,她仔细感觉脚下,木板底下似乎还另铺着什么极软韧的东西,走起来十分稳当,真不敢相信这是在离地数丈的锁链上行走。   老先生见傅清溪面无惧意,点头笑道:“你这娃儿,胆子也大得很。”   傅清溪老实答道:“这里铺得宽,全看不到脚下了,是以不惧。”   老先生笑道:“那也是你心无妄念。若是凭空好想的,虽走着稳当,心里想想也吓死了。”   师徒二人说着话,过了方才铺的地方,总算“脚踏实地”了。又走几步,傅清溪忍不住回头看那船,再看看这一片笼在山里的水面和其上的船只,心里默念着“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想想从前的自己还真是井底之蛙了。   上了岸,沿路行得一段,依山挑出来一个门楼,制式古朴十分高大。从这门进去,穿过一段走廊,便到了一处台阶。这台阶全是玉白的石头所砌,上头刻着各样线条简图,全不是从前见惯的雕花鱼虫模样。这楼梯转着圈往上去,中间常有平台,上有桌椅,不知是不是供人歇息的。有些后头还开着门,不晓得又是通往哪里。   走了好一阵子,才到了一处稍大些的平台,青年上前几步,把平台上的门打开了,老先生穿门而过,傅清溪也紧跟了上去。   从这门出来,眼前一亮,却是一处花园子,而他们如今站的地方,则是一处临山的敞轩。   傅清溪又在那里发愣了,老先生看得好笑:“小娃儿看什么都新鲜。”   说着话从敞院一边的门出去,经过一段回廊,就到了一处院子。   傅清溪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一个青年跑来道:“老先生,河图院首座来了。”   老先生摇头笑道:“想是追着来的,也不算慢了。”又对傅清溪道,“累不累?要不要先去歇一会儿?”   傅清溪摇摇头道:“弟子不累。”   老先生点头道:“那就先去各处逛逛也好,行李一会儿都会给你送去新生堡的。这阵子为师会比较忙,那些好玩儿的课就先到这里。往后就先在书院里好好学吧。”   傅清溪赶紧恭声答应着,老先生便对一旁的青年道:“你带这娃儿去找蕲卉吧,就说是极数新来的学生。”   青年答应一声,老先生对傅清溪道:“去吧,一会儿会有人带着你逛书院的,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她。”傅清溪赶紧行了一礼,才跟着那青年去了。   这里老先生没往正堂里走,倒往边上的偏院里去了,一边走一边道:“把那猢狲请进来吧,我在东书房里见他。”自有人领命而去。   老先生在书房里坐着,一会儿一个一样花白胡须的老爷子进来了,老先生看了一眼道:“鬼鬼祟祟!”   那位老爷子也不恼,还上前行了礼,才问道:“老先生,听说您这回顺路把我们河图院的学生带来书院了,可真是有劳了……这人呢?”   老先生又看他一眼道:“你这个鬼样子也管我喊老先生?”   老爷子不答这话,只问傅清溪人在何处。   老先生喝了口茶,施施然道:“这一路上我都问清楚了。你们两个对这娃儿确实也算得上有点拨之恩,老朽在这里谢过二位对我这小徒的照看了。不过这娃儿原是看我写的书入的门,性子思路又极合极数一道的,是以如今这样也算水到渠成。”   这老爷子急了,若是傅清溪在,就能认出来,眼前这位正是文星巷小院里的那位“老伯”。老伯道:“老先生,这您可不能仗着辈分欺负人啊!这位生员去考试拿的可是我们河图院的荐书。上回只说另外叫个人做个幌子,没想到会烦劳您,可您也不能太不讲这先来后到了……”   老先生乐了:“先来后到,那娃儿手上的乌银环你们没瞧见?”   老伯忙道:“乌银环是谁的如今还不知道,那您也不能先就把人拉你们极数里去了吧。”   老先生摇头:“乌银环是谁的还不知道……就这点道行还到处钻空子……那乌银环自然是我的!难道我的弟子,还跑去你们河图院学风水?”   老伯一愣,想了想摇头道:“您这就不讲理了,您哪有什么乌银环……乌银环可是个人收徒弟,不是哪一门的事儿了……我说怎么这回的乌银环就是查不出来是谁放的呢,敢情是您老人家开口了,您一开口,这不是您的也成您的了,这可就太欺负人了啊。”   老先生气笑了:“还疑心我冒认呐,下回自己见了面好好瞅瞅那环儿去!”   两人你来我往,也不晓得到底说了些什么,最后老伯一脸懊丧又疑惑地从里头出来了,急匆匆往外头去,不晓得做什么去了。   又说这里傅清溪跟着那青年出了这院子,门口就停着一辆车,青年道:“姑娘请上车。”   傅清溪回望一眼身后的院子,发现这院子大概也是沿山势建的,从这里往回看却只能看到一个门和门前高树繁花,里头的楼阁屋宇全没踪影。心里知道这大概就是自家先生在书院里的落脚处,想是此番要去的地方有些远,才备了车的。谢了那青年一声,便自登车不提。   车行极稳,透过两旁糊了纱的车窗,能看见外头花木繁茂,偶有建筑掩映其间,只是瞧着怎么也不像个书院的样子,倒同逍遥苑有些相像。   一时车停了,下来一看,却是一处极古朴的屋舍,这会儿人在庭院中,这庭院是个正圆形,面南弧形列着成排的屋子,挑高比寻常的屋子要高一半,看着很是庄重。   那青年道:“姑娘请在此稍后,待我进去禀报。”   傅清溪赶紧道:“有劳了。”   那青年便去了。没过多久,就听一阵脚步声,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从里头飞奔出来,朝着傅清溪就来了。傅清溪一愣,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被那姑娘一把给抱在怀里,只听她道:“哎呀!小师妹!你可等得我好苦啊!我这都等了你快八年了,你总算来了!”   傅清溪一时如堕云里雾中,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第153章 新生堡   等蕲卉松开了, 傅清溪才细看眼前这位“热情”的师姐。看着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些, 圆鼻子圆眼睛小圆脸, 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师姐的小名儿是不是叫“圆圆”?傅清溪走神了……   蕲卉拉着傅清溪很是高兴, 上下打量一番笑道:“真是个‘小’师妹!今天刚到的吗?那我先带你去新生堡?行李已经拿过去了吗?要不还是先到里头瞧瞧?这就是咱们极数的院子,有时候有些小的论演就在这里对付了。咱们没有那些什么摘星填海的好名字, 一般就叫圈儿院, 谁叫它就长这样呢……”   什么新生堡、论演、圈儿院……傅清溪只能当是新学着的名字先记在脑子里,到底是什么, 往后自然就知道了。   蕲卉说完了拉着她手左看右看跟珍宝商看古董似的,傅清溪只好自己开口道:“见过师姐。是今天刚到的,行李已经送去新生堡了。只是这里同我从前想的书院全然不同。新生堡,其实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地方, 更不知道在这里读书该守什么规矩。还请师姐赐教。”   蕲卉乐了:“你怎么这么客气!也是,你要照着外头那些书院来比,估摸着是想不太明白这里。那走吧,咱们先进去,我给你大概讲一讲这里的书怎么读的,再出去转。”   说着就带了傅清溪往那圈房子里去。进到里头,这屋子果然都很高,正中间一个镂雕的大圆盘, 上头都是些阴阳符号。这大圆盘几乎顶天立地了, 可见其大,上头的阴阳字符,大中带小, 小者成大,居然刻得密密麻麻,有小的图形用线已经细若游丝,可这眼见着还不是顶小的。傅清溪看了一会儿就不敢看了,这可比璇玑纹晕人多了。   蕲卉见她细看这个,笑道:“这是开山祖师爷做的华天盘,要说起来都跟秘籍绝学差不多了,你看咱们这气量,就放这儿风吹雨淋的,谁爱看谁看。不跟有的家似的,刚得了两句新口诀,就跟藏骨头似的藏起来。”自己说完了就哈哈笑起来。   傅清溪从没听自家先生提起过此事,兼之自己也看不出这里头的玄奥来,只好摇头道:“看不懂。”   蕲卉大乐:“谁敢说看得懂它啊!”   说着话带傅清溪往边上的屋子里去了,屋子都挺宽绰,收拾的也干净,只是真没有什么人。转眼两人已经走过了四五间屋子了,一个人影都没瞧见。傅清溪忍不住开口问道:“蕲师姐,这里……这里平日里就这么……就没多少人吗?”   蕲卉点头,又道:“你不用叫我蕲师姐,直接叫师姐就行了,你也没别的师姐了……”   一时细说起来。这冶世书院虽有书院之名,却全不能以书院论,一者没多少人,连老的带小的,总共不超过两百个;二来有招生一说,却没有毕业那日,只要进了这书院了,那就一辈子都算在这里读书的。   有愿意教人又确有教书育人之能的,经了考试就能在里头当先生了,只是他在弟子面前是先生,转回头去别处仍是个学生。是以这冶世书院中人,不一定每一个都是先生,却委实一辈子全都是学生。一题论演时,白发苍苍老者称风华正茂儿郎为先生之事,在这里算不得罕见。   傅清溪就想起自家那个当了一辈子学生的老太爷来,不晓得是不愿意呢还是不能够。   冶世书院大面上分理院、数院和杂院。她们这儿是数院的。数院里又有各样学向,观云占星的、水文地理的、五运六气的、解字的,甚至还有就拿红豆和绿豆占卜的…   极数也是其中一道,这一向学的是万物中的定数与变数,知数之演变规律便能推过去未来之事。只是这一向化解的多,推演的少,远不如别的几处不时能预言一个大事那般刺激有趣。是以许多原是这一向的,在专研某一道意图解其数时,反被那一道吸引了,最后转去了那一向。师姐说起此等往事,真是哀痛难表。   傅清溪才吓了一跳呢。这好好的学数术考学上进的,怎么一不小心就往三舅舅那一路去了。莫不是学到后来还要画灵符?……都说冶世书院是出神仙的地方,原来也非空穴来风。可这事儿到底是不是如此,未来果真可以算定?往昔之事真的能重得真相?她也不敢说信不信,有没有的话了。   师姐把书院里大面上的事情说了,才又说起在这里读书的规矩来。这又同别处大不相同了。   一没有课程,二没有固定的先生,只有新入学的在选定的学向上会有一个建议的书单。若是那些没定学向的,就连这个都没有,只能去看前辈们留下的手札或者就信自己,自己爱怎么学怎么学。   这学都不管了,又怎么考呢?不说争个高下,只说想知道知道自己的斤两,又有何办法?   有,小的有论演,大的有星河会。   论演,就是个人自己所学有悟,拟一个题目要细说此事,欢迎同好切磋。自己做好了准备,把论演的题目往论会上一交。过两日就会在论演布告公示出来,排好了时候,自会有感兴趣的去听,听完后还能探讨诘问。   傅清溪听了这个便问:“是有规矩一年至少得做几个论演的么?”   师姐摇头笑道:“并没有。是不是觉着挺奇怪?当年一溜的考试,结果进来了,他反不考了!全由自己去。从前我们还玩笑说,这里真是懒人的天堂。来了一呆,该吃吃,该喝喝,什么都不用干,也没哪个会来管。是不是?可惜啊,懒人却进不来这里。世上阴差阳错的事儿可真多。”   傅清溪听了也笑:“就没有勤快的,进来之后就变懒的?”   师姐摇头:“没有,只有越发忙得恨不得别吃饭睡觉的。”   傅清溪对这里头的向学安排最感兴趣的,恰好一个又乐意答,俩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等到后来,她对这里熟悉了之后,才知道师姐这样抽出着许多时间来答自己那些琐碎问题是有多么难得。却又是后话了。   至于师姐为何看到她时那般激动,却是“物以稀为贵”了。这极数一道人少不说,更绝少女学生。据说一甲子之前曾有一个对此道精研极深的女先生,可惜等师姐来的时候那位已经过世了。看旁的学门,常有师姐带着小师妹各处逛去,细说学里的各样事务,这才不愧为“师姐”不是!可惜,极数便是好不容易来两个,也多是男学生。那自然有师兄们出面,是以她这“师姐”竟是一闲就闲了这许多年。   常盼着哪日自家门里也来个师妹,好教自己过过当师姐的瘾,这一盼就盼了七八年,这回叫她得着个“小师妹”,可不乐坏了!这冶世书院里头的人,一个个钻在自己喜欢的事儿里出不来,恨不得吃喝拉撒都有旁人代劳,带带师弟妹也是点到为止,哪里有这样陪着一聊就聊半天的,也就她这一个了。   眼看着时间不早,这食宿的事儿还没来得及说,光顾着说论演和星河会了,赶紧叫了车来两人同座去新生堡,还能聊一路。   这新生堡,住的都是近二三十年来招进来的“新生”。因冶世书院的学生,自觉“困”于此岛已无所得时多半喜欢往外头晃去;那些还乐“困”不疲的则多半不是窝在哪里苦思冥想就是跑去通天阁埋首书中,加上这本来拢共也没多少人,是以若是新来个生员,有什么事儿不明白的想找个人问问,可就难了。   虑着这一点,才有了这个“新生堡”,里头专有一群熟知书院之事又非此间生员的人常年在那里做事,有什么事儿问他们即可。加上管饭的管药的管洗衣裳做衣裳的……一应尽有,且都就在边上,实在是新生开始书院生活的不二之选。   至于那些“老生”们,盖因专于一道日久,多半已经养成了或者发现了自己的若干怪癖,为着自己自在旁人也不难过便多在岛上另外寻地方盖房子自住去了。不过也有进来三五十年了还坚持住在新生堡的,想是“童心未泯”的意思?   到了地方,下来一瞧,哪有什么堡?初闻此名,傅清溪以为是个堡垒样的地方,里头密密麻麻住着新生。结果是一个圆顶的大楼,边上围建着各色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屋子。感情那堡说的就是那些做事的人日常呆的地方。   蕲卉指给她看道:“往后有什么事儿只管问他们去,这书院里的事儿就没他们不知道的。”   傅清溪问:“这……这些屋子又如何说法?”   蕲卉道:“你的行李应该是送到总堡里了,他们那里有记录,到时候看你愿意住什么样的屋子就选什么样的。你看那边没有?那个细长条的楼,就顶上住了一个人。还有斜对过那个,小吧?跟个帐篷似的,里头住了八个,睡一个屋子,里头全是上下床。所以啊,就看你乐意,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里没人管这些。”   两人进去里头,果然行李已经送到了,也没别的新生。里头的人拿了一张极大的图出来,上头各个屋子画得极是精细,连窗户上的花纹都有。且这新生堡虽说已经算一个“聚居”之处了,实在也没多少人。傅清溪就选了一处小院,里头三四间屋子,同落萍院有些相像,离这个总堡也挺近。   她一选定了,等了一会儿就有人拿了一个牌子过来给她,又让她在另外一个簿册上落了名。那人告诉她,行李这就给她送过去,总堡这里的事务经纪,另有一详细的小册,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虽时过来问即可,这里全年日夜都有人在的。   等送她到了小院门口,蕲卉才同她作别道:“我白天不是在咱们院里,就是在通天阁,晚上都在自己屋子,地方你已经知道了,有什么事儿只管找我去,不必见外。”   傅清溪赶紧谢过,蕲卉这才笑笑揉揉她脑袋顾自己去了。   这里傅清溪先把行李收拾出来,幸好没带多少东西,要不然没个帮手得费多少事儿。忽然又想起来,师姐说了这多半天,没说起学费的事情。这旁的书院还分个天地人,这里又没这个说法,可又怎么论呢?想不明白,摸一下颈上挂着的小坠子,随便吧,反正总不会付不起的。   等都收拾好了,一个人往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待,一应物件倒都挺精致,更有许多机巧比之前船上所见还甚,真是个清静又方便的地方。从前在落萍院里住着,只盼着哪日能有自己的屋子,不要那么些人跟着,自己爱干嘛干嘛。如今眼看着这一日真的来了,却心虚起来。再细想自春考之后到如今的事情,好像重新投了回胎似的,而此时的自己,也跟初生的娃儿似的对这个陌生地方又好奇又有些不安。   这么呆坐着了一会儿,眼见着不是办法,还是出去散散吧。走走或者就没这么没着没落的了。   想了想,随手拿了方才给她的这屋子的牌子,就推门出去了。   果然这出来了就没有方才那种憋得恨不得喊一声的劲儿了,顺着路都往一个方向拐,待会儿反着走回来就成了,省得迷路,不知道到等多久能等个人经过呢。   这么漫无目的走着,看树看草,索性就演习起之前先生所教的化数之法来,这一来走得越发慢了。眼睛不看路,恰好对过过来一人,快要撞上时候,就听一个声儿道:“丫头,当心跌沟里去!”   傅清溪惊过回神,转脸一看,立时喜上眉梢:“您也在这里啊!” 第154章 衔尾环   老爷子笑道:“你这挺利索, 都选好住的地方了?”   傅清溪点头:“刚刚安顿好。”   老爷子叹道:“我好容易费一回劲, 结果叫人家捡了便宜了。你这回跟着老先生过来, 一路上想必已经学了极数的东西了吧?”   傅清溪笑着点头:“先生教了我‘化数’之道, 只是我尚未运用娴熟。”   老爷子一惊:“你都能化数了?”   傅清溪摇头:“并没有,只跟着先生学了音律、书文等事上的化数之法, 就这些也还没学熟呢。”   老爷子懊恼道:“你已经能音律化数了!那老头子就会倚老卖老仗势欺人, 他那门东西又没甚好玩处,偏来同我们抢人, 实在可气可恼!”   傅清溪乐出来:“老人家,先生说那本《学之道》原是他所著的,又给了我乌银环,怎么就说是抢生员了呢?”   老爷子哼一声:“他写的!这世上的书多了去了, 说向学的在通天阁里头怕没有几千上万本?若不是我们拿了给你,又有他什么事儿了?还有乌银环,骗谁呢,他学问大,人人管他叫一声老先生,可他没去考过先生资格,哪儿来的乌银环?哄笑小孩儿呢!”   傅清溪想起老先生交代过,若到了书院里还有谁说起这个, 就把乌银环给他们好好瞧瞧。心里一动, 便伸手将手上的环捋了下来,递给老爷子道:“您再细瞧瞧?”   老爷子接了过去,一边伸手摸着, 一边道:“又没有镜子,哪里看得清……咦?等等,哎,丫头,走,去我那儿,我好好瞧瞧这个,正好你也认认门。我同你说,这屋子盖在哪儿怎么盖,这都是有讲究的。好不好的关着所住之人的气运生机,我们河图院,就是专门学这个的。怎么样?比你现在学的那个有意思吧?把好好的曲子画儿都拆成了一堆阴阳,跟把天地间的彩色都整成黑白有什么区别?这还有什么好玩儿的?……”   一路走着,这老爷子嘴里就全是风水星象的有趣之处,对比着极数的枯燥乏味,又暗示傅清溪这书院里从来不禁人转学向的。人生而有涯知也无涯,这把有限的岁月投到什么事情上去,讲究可就大了,可得好好想想啊!   傅清溪听着心里暗笑,有了之前老太爷的话在,她倒并不觉着如何为难了。且极数一道,在旁人看来或者枯燥乏味,在她学来却觉着极有意思的。因她从前在按着《学之道》上所述法子求学时候,就已有所感,——这世上的东西按其现象应该是有不同层次的。水同石头是两个东西,可在更深一个层级上,这两者或者是相似甚至等同的。   只是她虽有此念,却不得其门而入。如今这极数,恰是如她所想,甚至比她先前想过想探寻的更深一层。正是自己的光明大道,哪里会因为旁的学门的有趣没趣就转了向呢。不过看老爷子如此,还是觉着挺有趣的。再想想自家外祖父,这冶世书院的人似乎不管老少,都还藏着一股子孩子气。   到了地方,却是一处高坡上掩映于树丛间的小院,进去一瞧,同文星巷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傅清溪目瞪口呆,忽然想起来今天经过的老先生的院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同船上一样的屋子。   老爷子还把她让到那敞轩里坐了,告一声罪道:“失陪片刻,我去拿个东西来。”   傅清溪忙欠身道:“您请便。”   一会儿老爷子回来了,一手端着个托盘,上头是两碗茶,一手拿着个竹壳的镜子。   给傅清溪上了茶,自己在对面坐了,往自己跟前也放上一碗,才拿起镜子细看起那乌银环来。   看了一会儿,抬头露出一脸迷惑的样子,皱着眉又低头把那环转着圈看了一遍,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如此来回来去看了几回,忽然开头问道:“这璇玑纹成蛇形,首尾相连,是什么鬼东西?!”   傅清溪一头雾水,她哪儿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能知道上头有鬼工技的璇玑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还知道什么蛇啊龙的。老爷子这话是自问自答的意思?   正琢磨,就听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道:“那是衔尾环。开山大弟子即关门弟子,是以又称‘独子环’。”   傅清溪都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顾自站起来了,忙行礼道:“傅清溪见过老先生。”   那声音淡淡道:“有礼了,你还不错。极数一道一化万物、万物化一,好好学吧。”   傅清溪赶紧恭声答应道:“是,学生必当全心向学。”   那老先生只再道一句:“不错。”便不再出声了。   见识了这书院里各样不成规矩的规矩,这位老先生这样的也不算奇怪了。尤其想起来自家先生上船都直接连人带车走的,想是素常也不爱在人前露脸。   那位终于不再扮老仆的老爷子在那儿郁闷:“这又是什么特例吧?老先生又不曾考过先生资格,好好的就发上乌银环了。还是个什么独子环。真是敢下手啊,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老奸巨猾呢。真比不过啊……”   也不管傅清溪了,自己在那里絮絮叨叨说这件事的前后原委,那意思总之就是老先生不按规矩来,耍了他们一群人,且对冶世书院这种平常就没规矩,好不容易有个规矩还喜欢出各种例外的行径极为不齿。   傅清溪听得饶有兴趣,尤其是离家千里的,能在这里见到京城文星巷小院的熟悉模样,恨不得多待会儿呢,老爷子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好了。   她不在乎,自有在乎的人,就听那老先生又开声道:“都是以数论数,他算得到的你没算到,棋差数招,还埋怨什么。”   老爷子不说话了,朝着屋里狠狠瞪了一眼,嘴里低声嘟囔了几句什么,傅清溪也没听清。   等老爷子把乌银环还给她,老少两个又说了几句书院里的事儿,傅清溪想着那位老先生估摸着是不爱被打搅的,便起身告辞。老先生照旧一声不吭,老爷子把傅清溪送到了门口,笑道:“往后有空只管来玩,我们如今要在这里呆上一阵子了。”   傅清溪答应着,再次行礼别过,才自己沿着原路回到了住处。   如今这饭点是乱得不成样了,这会儿觉着有些饿,却不知道哪里有吃食。取了一旁放着的主堡的小册子,果然有饮食这一块。可以去那里现买,也可以让人送来这里。让人送餐,专有一根绳子,只按着上头的规矩扯几下即可。一样的要旁的也是这根绳,只是扯法不同。   她觉着这个法子似乎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儿,想起宋家的乾坤鼓楼里就有类似的绳子,可以唤来不同的随侍。难怪宋家的千金宴能用璇玑缎为奖,看来他们家同书院还真有些关联。   只这样点餐的法子就没什么可选了,送来什么便是什么。傅清溪自忖自己也没什么忌口的东西,加上这一路上也吃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菜色,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便大了胆子扯了几下那绳子。   扯完了才想起来还得找碎银子付钱,也不晓得多少才够,赶紧把妆盒底下的荷包拿出来,那是嬷嬷给她预备的路上打赏用的散碎银两。这一路上自然一点也没用上,这会儿刚好拿来付饭钱。   没过一会儿,忽然听得屋角银铃响,知道是外头来人了,便出去开门。却没见着人,只有院门口的半高石台上放着一个三层的食盒。傅清溪左右看了,那送餐来的人想是已经走了,这银钱可怎么给呢?一会儿吃好了放在食盒里?可也不知道多少合适啊。   疑惑着自己拎了那食盒进屋,一样样取出来,两个凉碟,两个热菜,一个烩碗,一碗汤,还有一钵米饭。东西看着都挺精细,可是翻遍了也没有什么价钱的说法儿。饿狠了,也顾不得,先吃了再说吧。   等吃完了,把东西收拾进食盒,还拎着放到外头放着,自己索性在一边守着。   没过一会儿,果然有个坐着一辆形状奇异的木头车的人过来,他手上有一根杆子,一伸就勾住了食盒,一收一放刚好放在车后头的敞口高匣里。   傅清溪只觉眼前一花那食盒就没了,赶紧起身道:“且慢。”   把那人吓得一哆嗦,回头见傅清溪在那儿站着,不知道捣鼓了哪里一下,把车停了下来问道:“请吩咐。”   傅清溪上前行礼道:“劳驾您了,请问一下,这餐费如何付法?”   那人一愣,而后笑道:“嗐!没人同你说过?这里的东西都不消付钱的,要什么只管说就成了。”   傅清溪愣住了:“啊?”   那人道:“你们做的都是千古大事,这样小事哪里还用你们费神?嗯,没事,等习惯了就好了。下回我给你另外带个本子来,我们还能帮着做许多事的。”   傅清溪只好道谢道:“那就有劳您了。”   那人嘻嘻一笑:“不有劳,你们都没事叫我们做我们才难熬呢。”一挥手便顾自己去了。   过两日,傅清溪拿到了那本小本子,主堡不仅管衣食住行这些最基本的,连首饰衣裳定做、料子定色染织、家具改换等都管,甚至连房子都能帮着造,只要你说明白具体要什么样儿的。若是没工夫想那么细,只说大概的要求也成,——视野好、近水、通风光线好……等等,自会有人照着这个去画图。   傅清溪这下发愣了:“那我费心费力挣那么一笔银子来做什么的……” 第155章 归元象   连着几日, 傅清溪把在冶世书院读书素常要去的地方都走了个遍。   通天阁, 名字叫通天, 还以为是高耸入云的一处书楼, 结果拢共只有三层高,整个楼横竖交织, 若从高处看, 大概像个极大的万字如意结。倒是一旦进了里头想要再出门有点“难于上青云”的意思。   一走进去,傅清溪先是被铺天盖地的藏书惊住了, 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回过神拿着之前从师姐那里问来的极数一门可看的书单,也不存心要找它们,只随意走着看看。这么七拐八拐走到一处壁作弧状的大屋子里。墙里嵌着书格, 自壁向心又林立着一圈圈的弧形书架,上下皆有轨道,书架可在轨道间推移。屋顶中间下垂着一个圆盘,却是个比极数院里立着的那个略小一些的华天盘。不知后头是什么机关,这个华天盘却是动的,里头一层层错着圈缓缓转着。傅清溪盯着瞧了两眼,赶紧垂眼睛,这要看吐了可得多丢脸。   空地上四散着榻椅坐凳, 先找到一册《世事化数》, 这书放满了好几个架子,傅清溪呆看了会儿认命拿了起头一册看起来。说的却是世事变化所合的阴阳起伏,大到天地生灭, 小到家国兴衰,皆在数中。傅清溪不由得想起自己春考时候的那个例子了,暗合于心,便抱着到一旁绣墩上坐着看去。   看到脖子有些发酸,坐不大住了,赶紧起身换了个椅子靠着接着看。直到那大半圈的窗子里照进来的光都不足以照亮手里的书时,才发觉已经在这里头呆了快一整天了。一站起来,觉得头都有些发晕,忽然就想起师姐说的“恨不得吃饭睡觉都叫别人替了”的话来,揉揉脸苦笑。这时候要照着自己的心思,那都恨不得赶紧把这几架子书都快点看完才好,睡觉吃饭委实有些耽误功夫了……   这么想着,又按着顺序取了之后的四册,抱着到外头找地方登记去。   可是转了几圈,没找着出去的路。傅清溪有些急了,倒不是急怎么出不去,是急自己的脑子,连路都走不明白还看什么华天盘!   站那儿细想了一回,定了心似的往另一头走去,三转两转,却转到一处一样的大圆屋子里了。“又回来了?!”走进去一看,式样同极数那里一样,只是顶上的盘不是华天盘了,是无数五颜六色的小亮点。她抱着书仰着脑袋细看,“这是星星啊!”再看进来的门上,果然有“摘星”二字。方才极数那门口就一个“极”字。   那星星很是好看,尤其动起来,一时相对一时相合,她仰着脖子看得津津有味。想起路上先生给她讲的云动水兴之数,这星象自然也应该是合了数的。便试着解起来,这一解就定了神,过了一会儿,咕咚一声一屁股坐地上了,手里的书倒抱得紧没掉出去。心里一惊,空出一只手撑着地,慢慢把脖子转回来,肩膀都僵了,后脖子有些发硬,头也有些晕。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地方来不得来不得,一不小心就饿死在里面了……要么就摔死……”   正嘀咕,忽然有个人远远走过来,傅清溪吓了一跳,她进了这里头还没见着过人呢。那人抬头看到她也是一愣,又笑道:“姑娘进来快五个时辰了,若是再有两回这样,往后再来就得跟着人了,不让一个人逛了。”   傅清溪听这话知道这是书楼里的人,不好意思地笑道:“刚想出去的,一时没寻着路。”   那侍者一愣,噗嗤笑出来道:“姑娘只跟着地上的标记走就成。不瞒您说,这里头,我们呆了三四年的,出去也得看着这些,要不然就容易绕圈子。不过等姑娘学了推演,就知道怎么走了,这楼原是按着数术的东西盖的。”   傅清溪低头看地上,果然有箭头的印记,这会儿天色暗了那印记倒有些淡淡的光,只是这标记颜色同地板几乎一样,也难怪她方才看不出来了。   谢过了那侍者,沿着地上标记转了两个弯,总算知道接下来怎么走了。回去先管不什么饭啊书的,先尽量回想自己进书楼时候是怎么拐的,把能想起来的都记下来,回头再看看对不对。等都记全了,再看看到底是合的什么数术之道,叫自己转了这许多圈!   要说她这一阵子,真是过得有些稀里糊涂的。本是想着考进了书院,就能与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上学读书了。这日常生活定然也有些变化的,不过是看着旁人怎么做自己跟着学就成了。哪想到书院倒是上了,名头还挺大,可哪里有什么同学?要说上学读书,还不如从前在女学里了。再说日常生活,全乱了套了,却又不好这么说,反正与从前府里是全然两个世界。   好容易去一趟书楼,饿了一整天不说还差点迷路了。可是你说是没饭给你吃?那也不是。这里做饭的地方都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开着的,哪怕半夜你说饿了也一样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还不用担心吵着了谁叫谁多心了。只是这都没有什么规矩管着,全看你自己。结果像她这样,前半辈子(?)就靠着个老实守规矩走过来的,就迷糊了。   ——看来,还得自己给自己定个像样的规矩才成了。心里这么想着,赶紧行动起来。早起读书这些都是做惯的,无非是读的书同从前不一样了。最要紧是一日三餐和洗漱沐浴等杂事,这会儿没有陶嬷嬷和杏儿桃儿她们催着管着了,有些从前懒得遵的“常例”,尽可以改了去,只是那些同自身康健关联紧密的,则绝不可掉以轻心,非得好好安排牢牢遵守不可。若是饿出个胃病来,往后捂着肚子做论演可不怎么像话啊。   花了半夜时间,总算把这些东西捋顺了,倒是觉着这样也不错。   只是凡事有常即有变,她这里刚觉着一切顺利,可以踏实看书好好学习了,蕲卉忽然叫人捎信给她,说是这天刚好有两场论演,叫她有空就过去瞧瞧。   论演?她虽听蕲卉说得详细,到底没见过真的。想想看着书院拢共才不到二百人,里头还有许多像自家先生和外祖父一般常年在外头呆着的,这论演一年估摸着也没几场。这东西可不是说做就能做出来的,蕲师姐就在准备一个极数里的“小道”,这都两年多了,还说差着火候呢。   于是傅清溪只好放下已经安排好的日程,兴冲冲跑去论演坛看热闹去了。   到了地方一瞧,这论演坛不过一处重顶小圆殿,跟一些神庙里祈福的神殿类似,只是要小了许多。坐满了也坐不了百十个人,同自己先前光听名字想的恢弘壮阔可差得远了。   往里头去,中间一个圆台,上头按着个人论演的题目和要求有些不一样的布置。今天这个用的是一大块白纸板,估摸着一会儿要往上头写些什么。   圆台只有膝盖高,边上围着一圈圈的座椅,这会儿已经来了七八个人了,傅清溪想了想在第二排找个地方坐下了。圆台同座位之间都离得挺近,上下两人一伸手都能握上。傅清溪看着心里瞎琢磨:“这论演怎么看着像唱堂会似的……”   没过一会儿,上来一个中年男子,一身玄色长袍,也不管来了多少人,向众人一礼道:“在下今日要说的是生年与寿数的关系。”说完这句话便先把一年按着天干地支对应五运六气,定出该年主运、客运并司天在泉等基本逻辑大概说了一回,之后便入了正题。   幸亏傅清溪在来之前去乾坤楼搬了些数象分路的书来看,其中就有五运六气这一派,好歹这些东西看过两回,听他一说还能明白。若是全无基础的,只怕光这起头一段就得听懵。   这人说的是人出生的年月,已经定了此人在几岁上会得什么病,寿数终于多少岁。傅清溪听了只觉头顶发麻,这、这不是算命么?!……这还同数有干系?   却听那人将一年气运与人身五脏经络关联了起来,提出内有神机外有气立一说。神机乃人身之内在能量构造,气立是外部能量变化。当外在能量变化运行到某一个数时,恰与内在既有构造相合,便会引发人体能量的格局转变,进而成病或得愈。小病或有药石可牵引其能,若其数至大所成格局至强,则必为死局,无药可医。   说着便列举了三五十个例子,个人出身气运所表示的人体能量偏颇,与之后所历年月的气运相合,推算结果与其人真实病痛发生之时个个相符。   最后将自己的整套推算法则细列了出来,并若干点尚存疑之处,欲与众人探讨。   傅清溪只剩下一个呆字。倒是前头坐着的有人道:“贺兄此算应当不差。上回推算孟先生大病复发时节与仙去之日,最终只差了七天。便是方才所举例子中的第四个。如今说尚存疑的,大概就是差在这七天之数上了。或者是气运之外的数也未可知。”   几人又深谈了一回这些规则的符号简化方法,以便减少运算所费时间等等。   傅清溪从头听到尾,自然没有什么话可说,也没哪个来问她。   倒是听着前头有个年纪稍大的拉住那位方才论演的道:“你看看我。”   那位看了他一眼道:“你耳垂大红,为头脑血热象,丙寅年少阳相火司天,恐怕会有大病。”   问的那个听了这话也不恼,还极有兴趣道:“好,我就等着看看。”   一时稍歇了,台上的白纸板撤了下去,抬上来一个大桌子,并一叠子文书。   没过一会儿,又上来一个年纪稍轻的男子,也不说话,朝众人拱拱手,便拿出两个罐子来。朝天看一眼道:“问明日阴晴。”说着话从两个罐子里摸出几颗红绿豆来,一摆弄,开口道,“明日晨起有风,午后即止,整日艳阳天气。”   把那拿出来的豆子往边上的小笸箩里一放,眼睛扫一下底下道:“问后排姑娘学向。”说着话又从那罐子里头掏豆子,出来看两眼,皱了会儿眉头道:“一三化万又遇心宿,极数中暗蕴星演之象。”   众人听说有个姑娘还是学极数的,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傅清溪点头颔首致以,众人亦颔首回之。上头那人已经又自问了一题,抓豆子去了。   ……   如此抬头问一个什么,就从罐子里掏豆子,说的事儿有天气饮食,也有在座各位的小事。   等大概说了一边,才起身道:“算法皆在此册中,请同好共研。”说着话有这论演坛的侍者上来拿了册子给下头听的人挨班发了一回。   边上有熟悉论演者的人笑道:“这启讷先生还是这般同人没话说,只好都写出来罢。”   另一个道:“这算法恐怕十分复杂,若是现场要说也说不明白,难道要像上回河图院那位一样,一场论演讲三天?!我看这就挺好。写成书看了,还能细琢磨琢磨。”   傅清溪随手翻了看看,全是闻所未闻的符号逻辑,哪里看得明白?!   回去的路上心里想着:“我如今在这里跟不识字的也没什么两样了!”从前那点自以为“学有所成”的心思早烟消云散了去。却   是个归元重启之象。 第156章 转眼春秋   傅清溪从论演坛归来,就一直有些泱泱的, 尤其把手里那本“说得极明白”的册子翻了一遍之后,更是垂头丧气起来。尤其想起方才那位摸几粒豆子的,跟三舅舅说的那个“雀儿衔命”何其相似,只是这回是个人,用的是豆子不是签子罢了。难道自己苦读这许多年,最后却是来做这些的?起了叹心,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她是用惯功的人,尤其学了《学之道》,晓得这回恐怕是要重新搭心桥才成了。   躺在床上自念自想,想起之前老太爷就说过三老爷——并不是骂他神叨,而是骂他痴迷而不知其真。可见三舅舅喜欢的那些东西也并不是没有“真”处,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去追究,只一味停留在不知所以的“迷”和“信”上了。知其所以然而信为信,全不知其真即为迷,迷而信,谓之迷信。如此论来,人在这世上,或多或少都是在“迷信”吧。   自己因为三舅舅的缘故,总是疑心这些东西不是正经学问,可这地方却是明明白白在这里,这些人也委实都在做这样的事情,通天阁里汗牛充栋的各色论著也不是假的。难道这许多人都是傻的呆的,只自己是聪明绝顶看出这东西原是骗人的?到底是真是假,自己沉进去学了才有资格评说。若不然,这不知真而“信”是迷,不知真而“不信”难道就不是“迷”?……   如此思量了一夜,总算将心思又牵回到用心读书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仍旧按着自己之前定好的日程,捧起《世事化数》细读起来。   一边看,一边仍照着从前一样拿了本子在旁边记录要点和所思。   过得数日,这日正在读书,屋里银铃响了,便出门去看,却是老先生身边的那位青年。见了傅清溪行礼道:“姑娘,老先生有请。”   傅清溪赶紧跟着去了,上了轻车,没过一会儿便到了之前经过的院子,车从门里进去,又往前走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下得车来,是在一小院门口。   青年道一声:“请。”   傅清溪谢过他,便迈步进去。里头是一个小小庭院,周围点着花树,老先生坐在院子中间的禅椅上,见她来了笑道:“过来了,坐吧。”   傅清溪上前行了礼,才在边上的交椅上坐了。   老先生笑道:“这几日过得如何?在通天阁里迷路了?”   傅清溪没料到这样的事情老先生也知道了,便把这几日自己听师姐讲解书院事务,又在新生堡选了住处,巧遇了京城文星巷小院的老伯又给他看了一回自己的乌银环,吃了饭想要付账却被告知不消银钱,去通天阁找书看结果看了一整天欲出来时还找不见路了,看一回论演才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等等事情都说了一遍。   老先生叹道:“不容易。这里的事情多与外头的不同,因沉心于学者众,才渐渐成了如今这样万事有人打理又不搅扰学者的事务规矩。身外之物都不消你费心,只管专心治学即可。你既去书楼借书了,借了什么书?”   傅清溪便道只借了几本《世事化数》,老先生想了想道:“你大概也知道,如今这是要重新学起的意思了。说是重新,无非是要接触些新的说法名称,这底下的推演之术同你之前所做的相差并不甚大。却是已经上了一层楼,要再往上爬一层的道理,并不是从前学的都无用了。”   又问了一回如今看书的体会,傅清溪这会儿哪有什么体会,只胡乱说了几句看书时候心里的疑问。   老先生听了却沉吟了良久,最后缓缓道:“这个学问于你确实难了些。这里的人,许多都在外头已经于某一道上精研极深,最后发现许多人力不可胜处,才渐渐转到这世事推演的路子上来的。你方才说的那位贺容章先生,就是闻名南国的神医圣手。   “他是行医过程中发觉许多同病异数之人,一样症候,都及时发现了,一样救治,偏有的就能救过来,有的就救不过来。一样的伤势,十九岁那年伤到腰可以治,十八岁那年伤到的就无论如何都无法根治……‘疾有定数,命有定数’,他有了这个疑心,才转向了性命数演这一路,用的也是源于医术的五运六气一向。   “你还小,并没有这样的世事经验,全是从数上来从理上来的,同他们又不一样。这中间的数象何时能通,还得看你自己。左右你还小,倒不用着急。《世事化数》讲的全是世上事务所蕴数理所合数象,同你之前一路考试所经的那些倒有些一脉相承之意,你先看看这些也好。”   傅清溪听了都一一答应着。   最后老先生道:“为师这就得回昆仑去了,那里还一群教不明白的呐!你在这里好好用心,有所得所疑时只管给我写信。往外寄的书信只写明地方和姓名,交到主堡,自然会给你送到的。回信地址你只管写这里,天罗海藏书岛,到时候自然有人给你送来。”   傅清溪一听自家先生这就要走,心里就有些发慌,又念及这里的学生没有先生的也不在少数,本是这样的规矩。只好收敛心思,恭送先生了。   老先生是当日便要走的,傅清溪本欲送至船上,却被老先生拦下了,笑道:“时光金贵,不消这些虚礼,你只安心读书便是。”说了带着人就往之前来时的敞轩里去了。   傅清溪默立了一回,才仍上了之前来时的轻车,回了自己的院子。   老先生这一走,就走了一年有余。   傅清溪在这书院里也呆了一年有余,中间回过一趟越府,众人只当她是跟着先生游学去的所在,谁也没往别处想。至于她所学之事,早就没人有兴趣听了。只在老太爷回来的日子,祖孙两个就整天呆在多福轩里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太太也笑:“可算有个人能听明白他的话了!”   其实傅清溪倒是挺想去找找三舅舅,不过也就想想罢了。   董九枢言而有信,傅清溪离家没多久,他就带着料子布样和一些衣裳样式的粗稿找上了柳彦姝。柳彦姝知道这是傅清溪帖人情给自己挣来的机会,自然用心对待。董九枢向来觉着柳彦姝就是个仗着自己生得好惯会耍小聪明和靠男人的妮子,这会儿见她真本实力做出旁人做不来的事情,也有几分诧异。这时候才略收起两分对傅清溪有个交代的意思,把柳彦姝当个合作的人看待起来。   柳彦姝出的几个样式果然卖得极好,没过几日,兰家那边也遣了人过来。来的人名叫兰吉儿,是嫡枝里四房的幺儿,男生女相不说,连言行举止也多脂粉气。董九枢同他见了几回就遭不住了,最后灵机一动把柳彦姝推进了火坑。这兰吉儿不说言行如何,只说对配色和剪裁的见识,实在叫人佩服。柳彦姝专精此道却苦于周围无人可说,碰到兰吉儿可算是遇着知音了,敬之以师近之如友,叫董九枢看了直叹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这兰吉儿虽不是长房所出,读书亦不如人,性子还别扭,在兰家这样的大族里眼见着离家主之位十万八千里,该是个没声没息的才对。可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难说,兰家的老太太在这许多认都认不过来的小辈里,最疼的偏就是这个兰吉儿。传言说是兰吉儿肖似老太太早年间幺了的一个幼弟,也不知真假。   兼之兰吉儿自小对颜色上的天赋便已显现,旁人并在一处对比也不一定能看出来的颜色差别,他在不同的织染处里见过便能记着。也因着他这本事,叫兰家得了几个出名难伺候的贵客们的欢心。如此老太太对他的偏疼也越发名正言顺起来了。   这回是听说这成衣坊的买卖挺有意思,正好兰家也要派人过来看看,他便过来瞧个热闹。哪想到竟遇上一个生得天仙一样还深谙光色裁剪道理的人物。这也不提回去了,就在兰家京宅里落脚,准备就管这事儿了。这成衣坊才多大买卖,那里需要一个嫡枝的哥儿来盯着?!可他非要如此,跟着来的管事只好报回去,上面也只好准了。   兰吉儿爱同柳彦姝一块儿呆着,也不光是为了两人说的话彼此都能明白,还因为柳彦姝不把他当成怪人看待。便是在兰家大宅里,虽人人都晓得十三少爷惹不得、得敬着,可心里瞧他觉着别扭肉麻甚至恶心的那也是人家自心自由,主子管得面管不得他们的心念。柳彦姝却全不以此为异,有时候还可惜兰吉儿不是个姑娘,衣裳颜色就算用得大胆,毕竟样式改不来。兰吉儿便道做出来叫柳彦姝穿上试了,他瞧着便如自己穿过一样,也算过瘾。   如此两个衣裳痴一头扎进成衣坊的买卖里,过得半年,又叫成衣坊另出了两个售价较高的品线,反响居然也极好。俩人来劲了,这下不止颜色式样的事儿要费心,连绣娘裁缝娘子也都挑起来。甚至还专门选了几个人出来做针线师父,教一群人,按学出来的手艺高下定工钱。有时候到要紧关头,俩人甚至还亲自下场指导,也真叫他们得着了几个难得的人才,越发食髓知味了。   有一日,俩人正说一样新的料子,怎么穿好看,什么时候穿合适。兰吉儿忽然对柳彦姝道:“我告诉你,其实我喜欢男人。”说完了就瞧着柳彦姝不说话。   柳彦姝愣了愣,叹一声道:“哦。”   兰吉儿细瞧瞧她,问道:“你没觉着这事儿挺恶心人?”   柳彦姝想了想却道:“这人喜欢谁不喜欢谁,难道是自己能做主的?”   兰吉儿听了这话也愣在那里了。想起柳彦姝这一年多来似乎发呆叹气的时候多了,想必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既然柳彦姝今天说了这句话,那往后就是自己的姐妹了,这姐妹的事儿自然也就是自己的事儿,说不得就得好好打探一回,瞧瞧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儿叫这妹子生出这番“不由自主”的感慨来。   傅清溪在柳彦姝的来信里看到这话,也一样发起愣来。   她倒想不到儿女情长上去,只心里一动,——这世上那许多不由自主的事儿,那到底是由谁主的? 第157章 心壁   另一头, 越栐信一边同董九枢做着云来苑的买卖。云来苑如今已经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清贵去处, 清不清不知,贵是肯定的。偏如此,还越发多的人乐意去。傅清溪听了他那花样百出的做法,拿着越来越丰厚的分红银子,也只好苦笑而已。另一边他又同谢翼走得极近,俩人要好的很, 听说如今正在筹划卖书出洋的买卖,这里头的关节可不是书这么简单了。   听越蕊说,只越栐信在家, 十之八九谢翼也会来。他们两个在那里说事也罢了, 越栐信还非要抓越蕊的壮丁,叫她在那里煮茶陪着,要不就是嚷嚷饿了, 不管白天黑夜地支使她叫她往小厨房张罗吃食去。还是谢翼有几分良心,晓得替她说话, 偏越栐信说越蕊是自喜欢这些事儿,这是给她实践的机会,省得学了也没用处。越蕊急了便往越栐信那份茶里加山椒粉,要么往他的点心里加冲菜泥, 反正不能叫他舒坦了。   傅清溪看着越蕊的书信常忍不住笑出声来,几人的神情语气都跃然纸上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俞正楠与胡芽儿的书信也仍同从前相类,说的都是彼此向学的事情。傅清溪有时候看了会羡慕她们,至少有条清清楚楚的路走, 即使一时艰难也罢,总有个远近对错的说法。不像自己,虽书都看了一架子了,笔记做得那么老高一摞,心里还是影影绰绰的,没什么称得上所得的东西。   她照着自己的学习安排,每月都会给先生写一封书信,说一回自己这个月看的书和得的体悟,连同自觉未有寸进的实在想法。悠然叟的回信多半会赞几点她体悟到的东西,又推荐几本沿着这一线可看得书或者可读的人,若是恰好学里有走这个路子的,便叫她去论演坛查一查这人的历次论演,也是他山之石的意思。   傅清溪最是听话的,一一都照做了,自认功夫也下到了,可就是难以入门。   这事儿她也没处说去,同先生说了,先生只叫她莫要着急,这样功夫本也不是能靠苦学努力使上劲的,关键在一个悟字。傅清溪从之前读书的体会过来,晓得这话没错,许多书许多道理,看的时候觉着“果然如此”,回头就忘了,等要用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道理可用。所以看了无数养生的书,临事照样会发怒;读过一书架的人心法度,回头照样贪小便宜吃大亏。这学同学之间,差得可不是一般的远。   只是她从前满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入了门的了,却没想到爬到这一层,深就被关在了门外。若不是从前做下的养气功夫,只这一两年连个心桥都搭不起来的情形,就足够叫人心灰了。   好在学里不时会有场论演,各路学向的人都根据自己那一路的数象规则,能往前后推演。有一家专管经世的,已经修了好几部史书了。却要叫那些历朝历代的史官们如何自处。   傅清溪每每被惊得目瞪口呆,一边向学之心大受打击——看看人家学成什么样儿,再看看你自己!另一边又诡异地给自己建立了一些信心——这些路子果然都是行得通的,同三舅舅玩的灵符那些可不是一回事儿。   看她那样子,蕲卉每次都乐得不成。后来告诉她,按着既有的规律推演,这在书院里论起来不算厉害的。这一象万解,每个人因着自己的所知所思,多少都有偏颇,是以层级越多的象众人解起来相差越大。想要解得近于真,那就是个不断矫正自己认知的过程,所以这个推演解象的厉害原是在这个地方。   更厉害的是自创规则,将既有的推演规则扩展或者向上向下延伸一级,这是从理上走了,那就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了。只是这样的事儿,几十年也未必能遇着一回,若有这个意思的小论演要上台,消息传出去,那日必定满座。便是在外头的那些人,得着了信,凡赶得上的也多半会赶回来。这才是书院里的盛事。   傅清溪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她在府里住着,最不耐烦应付一年的节庆。那些按着不晓得什么时候的规矩定下的日子,到了这一天,不管到底有没有什么值得乐呵的事情,都非要张灯结彩地热闹一番不可。不知道旁人如何,就她来说,应付这些日子,只一个词儿——身心俱疲。   那时候就盼着,什么时候能有志同道合之人,真正因所学所求之事有所得有所悟而成庆贺之会,这才是心神同庆的美事了。如今,这样的盛事真的就叫自己遇上了,可惜自己却是那个无所得无所悟的人。到时候的庆贺之会,自己就算恰逢其会身在其中,自己心里也知道实在算个局外人。   再想从前越芝常说的:“我们已经把弓拉到满了,也只到这个程度,实在没有办法了。”那时候听过就过了,也没什么想头。如今听来却如发自肺腑一般。自己真是能做的都做了,按着日程天天看书不歇,又把里头能联结的联结了起来,只差一个架构了。可这些东西本就是一事一化的,彼此高低都分不出来,哪来的什么架构,却是无法可想。   这日又收到了先生的书信,除了答了她上回信里的几个问题,余下颇多劝勉之语,叫她看了越发惭愧了。尤其如今她也知道衔尾环的意思了,开山大弟子即关门弟子,说白了先生只收了她一个亲传学生;可看看自己如今学的样子,却叫人情何以堪?   心里静不下来,又出去瞎走,她在这里也没个能说话的人,蕲师姐虽极疼她的,可她也得知道好歹,师姐自己忙得恨不得一天的饭都并做一顿吃,哪里好老拿自己这些没影的事儿去烦她。书信是容易寄出去,只是心事烦乱,却常有不值得落笔成字之感。且如今自己的这些向学之事,能说的人也实在不多,总不能老打搅老太爷吧。   想着走着,抬头时发现已经到了老伯“主仆”所居院子的山坡下,想了想正欲抬脚离去,就听一声笑道:“丫头,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回头见老伯正从另一头转过来要往坡上走,便立住了行礼,答道:“本想拜访的,只是怕打搅了二位先生……”   老伯笑道:“怎么如今倒见外了,那时候在京里闲聊得不是挺好,什么不说,也没见耽误什么。你不是学了那书了?漩涡自成后万事可修,又有什么耽误打搅可言?”   傅清溪心里似乎哪里一醒,只不甚明白,便笑道:“那学生便打搅了。”   老少二人说着话往上去,到了院里坐定,也不管到底另一位老先生在不在、在做什么,就顾自己聊起来。   傅清溪自向学后就颇得这位老人家指点,虽未能成师徒之缘,却是有师徒之实的。且这老伯颇不似此间高人行事,反像城中寻常老人家多些,叫她心生亲切。恰又在郁闷难解时候,便也不瞒着,只把自己如何读书、如何法子想尽却终究毫无所得的话都一一细说了。   老伯听着,不时说上两句,引得傅清溪越发把自己心里话都掏出来了。最后老伯叹道:“这象数之学,光靠死记硬背里头的象数推演公式,那是下下之策。且这路子,多半容易出半吊子。就如你从前学旁的,这学一样东西都有个滋味在的,这东西没法说出来,凡通达之人都各自心知。你在之前所学之事上多半都‘得味’了,只在如今这样事情上却是迟迟未得其味。东西学了好像都学到了,可总像隔着一层似的,过个三两个月再回头看去,从前觉着清楚的便又模糊了,甚至毫无印象。就是这个阶段的一大特征。”   傅清溪听了连连点头:“确实是如此。是以学生常有光阴抛费之感。”   说了一阵子,老伯自觉口干才发觉都没上茶,“唉哟”一声自往后头烧水沏茶去了,留傅清溪在敞轩里坐着。   傅清溪正默默回味方才所言,一个声音忽然道:“你如今这般精进艰难,根子不在法,而在于心。你是心里不信这些。”   傅清溪听出来是那位老先生的声音,这句话却叫自己想起当日那当头棒喝的“三问”来。人已经站了起来,也来不及行礼,就在那里干站着,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老先生顾自接着道:“我且问你,这桌上的茶奁为何在此?”   傅清溪全不知这话要从何答起,那老先生也没指望她答话,仍接着道:“自是有一日,有人将它放在了此处。那人那日为何将它放在此处?是因我们这里新建成了,布置时候此处需要一套待客的茶奁,这里都知道我们的大概喜好,便选了这样一套。这一套又如何做出来的?又同泥同竹同木料相关了……还有制作它们的人,还有需要这套茶奁的我们,还有这张桌子,这个地方,还有叫这个地方成了如今这个模样的人事……”   傅清溪面上神情变化,气息也沉了起来,老先生接着道:“再往上追,一件件问去,可追至天地之初……那中间随意哪一点变动了,这个茶奁今日今时都不会在这里。反过来说,这茶奁今日今时在此处这一象,已经包含了天地之初至今的多少因缘流转,这里头哪有虚哪有假哪有不真处?你却不信这些能算。”   不待傅清溪说话,老先生忽然问道:“你看几上那几个铁滴溜,若落下来,会停在这地上何处?”   傅清溪转脸往边上看,一边的高几上有一个半个竹筒样的盛器,里头放着一排乌黑的圆球,想必是铁的,所以才叫做铁滴溜。这东西落下来谁知道会滚到哪里去,傅清溪也不管老先生瞧不瞧得见,只顾自己摇头。   那老伯正好端了茶出来,想是听见了,把茶盘往桌上一放,一脸瞧热闹的样儿往边上一站,一言不发。   就听叮的一声,不知哪里动了什么,那小铁球就从高几上滚了一个下来,砸在地上噹的一声,往前滚了一阵子便停了。傅清溪也没瞧出什么花样来,在那里发愣。   老先生问道:“在你看来,停在此处当是偶然的吧……你先将这个捡到一边,再看。”   傅清溪还没来得及动手,边上老伯手脚甚快,一溜烟把那小铁球捡走了。   又听得叮的一声,又一个落了下来,一滚两滚,还落在之前那个小球停住的地方了。   傅清溪这下有些发愣了,老伯与老先生相处日久,彼此知心晓意,没等那位发话,他这里又把这个小球也捡了。   叮,又滚下来一个,还停在那里了……   如此七个,无一例外,从上头滚下来,最后都停在那一个地方了。   傅清溪立在那里心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好,就听得老先生的声音道:“世上哪有什么偶然之事?你当它是偶然,不过是因你未曾通晓其背后的因果合力罢了。所知愈少,认作偶然突发之事便愈多。你既已知人皆心念自缚,却不敢破这个念么?!”   不知过了多久,傅清溪才回过神来,眼中光华已非之前恹恹的样子了,那老先生早不知道去哪儿了,只老伯坐在边上一脸笑意瞧着她。傅清溪正色向着之前老先生声音来处郑重施了一礼,又别过了老伯,才快步下山去了。 第158章 松绑   老先生这番话这个比方, 于傅清溪而言,好似心里连敲了一百零八下大钟, 一声连着一声的。叫她连惭愧都忘了, 满脑子里涌出来许多似乎早就知道的事儿, 很需要找个清静地方呆着好好想一想。   往自己院子里走时, 路上就忍不住想起了之前柳彦姝信上的话。——这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是自己能做主的么?她说的是兰吉儿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也不是他自己可以做主的事情。可如今细想来, 世上的人喜好什么不喜好什么,果然又有多少是能够“自主”的呢?   就如方才老先生所举的例子, 茶奁放在桌上这一象,就已经蕴含了多少古往今来的信息流变, 实在算来,哪一象又不是如此?推而广之,一人一事一念, 又有哪一个不是这背后无数重的因缘汇聚而成。从前自己最讨厌这个词儿了, “因缘际会”, 好像说得世上就没有对错了一般。却在此时才略摸到了这个词儿的真意所在, 原是自己从前解错了方向, 不在谁喜欢不喜欢,而是世上的事情本就是如此纠结演进而来的。   又想起之前跟着去听摘星楼的论演,有以星象推定人之性情的, 其中有一句说道,按数来说, 这世上能与各人性情相合者该有上千人之多。可惜这话只论了一端,人在世上所涉及的数象又何止这一处,众力牵引,是以虽明明有那许多相合之人,却未必会在有生之年遇上。常听人言曰“缘分”,只当是个虚无缥缈之说,今日却忽然摸到几分滋味。   这“喜欢不喜欢”一事如此,旁的事又何尝不如此?所谓“喜欢”不过是念,这念又是生来所经多少人事交织而成的,这念有了定型,才有了“我”。这是“念”,又何尝不是“限”?   如今的自己就是被自己一直以来的念困住了。自己做的那些事情读的那些书,都是从能见到能想到的事情推演过去的。   京城里的饭食生意,那是因为京城里有天工苑和天巧苑的那许多工坊,城里居民多往务工,所以没工夫给自己准备饭食,这才能做成的。一样的买卖要是挪去西京就不成了。同样道理,成衣铺子也是如此,如今董家和兰家的成衣坊里头的贵价衣裳,主要是往西京和南边卖,在京里的生意就十分有限。   是以从自己的一路来看,这天上的星星轨迹能同地上的人有什么干系?!这山里埋的祖宗坟茔,能同城里住着的子孙兴衰有何关联?!这都是离得天地之远的事儿,不是胡扯么,跟三舅舅似的……   却是忘了天地之远还有“地法天”之说,自己的知所停留的地方不是这些“知”所生处,而学识是不会自己走过来找人的,人需得有疑有思后去求学才对。   从前辛辛苦苦建成的念圈,因一再被证明是对的,送自己到了这里,是以越发依赖这个旧念了,再要往另一层去时,反成了累赘。   如今细想来,这话从前老太爷就跟自己说过了,这学如圈,许多人只盯着里头看却是断了自己的学路,得往边缘不通处看去,才知道能扩展的路。   自家先生也举了这里的学有所成的先生们的例子给自己看,人家都是专精一路,发现后路不在专精域内,才往外走到了数象一路。   而自己呢,明明对着无数的“不知”和“不洽”,不真心去挖其后头的因果关联,反而一边模糊着心底的怀疑,一边用所谓日程安排读书用功来敷衍日子,真是愧对长辈师尊。   再想想,这自念自知所成的圈,要长大,只能从内往外扩。良师诤友给的刺激引导,更像外力拉扯撞击这个圈子,即使能有一点牵扯,不能内化为己味,终究不能被包入圈内成为新增一域。既如此,为今之计,还要从自己能够产生感觉的事务上做起,看走到哪一步能跨入数象之中了。   思来想去,还是做惯了的经济事务合适。回去便把之前的那些都推翻了,先从《世事化数》中把与一国一城一地的民生经济之事相关的内容摘选出来。另一边又跑去经世阁要来许多国朝经济的沿革和数据。   这两样的资料文书算起来都可以称作“汗牛充栋”,明明还是那本《世事化数》,也还是每天从早到晚的读书做笔记。只自己心里知道,如今这个学才是真的学,心是在动的,而不是从前那样动手动脑心里蒙蒙一团的样子。   这时候才知道“学”之一字的艰难,这其中滋味只能自知,更可见“教化”之难,只看学生如何下功夫如何认真做事,都尚难定其“学”之真。   如此忽然得了路了,而这路也比从前走的任何一路都要难。难她是不怕,她最怕的是之前那种今日不知明日路的活法。   经世与自己摘录的事件数据都极多,她尝试着要把这些事情先立起一个架构来。这日就对着纸胡思乱想。世,世上有若干国度,国与国之间来往联系,各国又自成色彩,此合为世。要在这世上找一个“世”却是没有的,它原只是一个“象”而已。同理,国亦如此,哪有一个可以拿出来的东西叫“国”?此亦为象,是一个地域一段时间里人事物之合……   最后便将那些事件数据按着世、国、地、城等等给分了出来,虽如此,也仍有些资料难以归入其中任何一类,便先放在一旁等以后再论。   光整理和熟悉这些事件数据便花了多半年的时间,在整理的过程里,傅清溪渐渐在心里摸到一些滋味。有些事件的触发和其后来的发展都极其相似。不同世时的不同国度,在一些方面的发展轨迹上也十分相近。到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矛盾会得到什么样的提升,都跟之前商量好了似的……   其中许多还是从前自己也经历过的,比如各地剧团进京,忽然兴起了许多做各种玩物的店铺商家。如今周边几个小国亦有相类之物,只是他们的是狂欢歌舞与贝类的雕琢玩意。   一样样列着比对起来,忽然明白了象的道理。这些东西,若是一个个看去,一个是贝壳做成的挂件玩意,另一边是琉璃和金银制成的金贵玩器,如何比得?只有提其象究其质,才知道都是用于娱人自娱之物,与日常生活所需者相别。同理,这娱人自娱之要又与演书唱戏者可通。   欲读其世,若只停留在目之所睹、耳之所闻者,这世就读不完了。是以才有了象,将世间万物一层层挖其本质,根据其变动流转的特性将其定义成某一个元素,再依其性推演其后的变动方向。因象只是某一层级上的分类定性,因此在此层上为此象,在上一层上或为他象,并非一成不变。   如火与水相对时,火为阳,水为阴;当火自分时,文火为阴,武火为阳。这阴阳也好五行也罢,不过是在特定系统中为了便于演算才据性而定的符号罢了。如此一来,金木水火土,单一个金中又有自己的五行,如此一来,即成五个第一层级的金木水火土共组成上一个层级的金木水火土,便是常说的阴阳中另有阴阳,也是华天盘的游丝细纹汇成全盘纹样的道理所在。   这个时候,她再去听论演,即便不是同向之论,亦常能有所共鸣或有所领悟,当这时候的欣喜若狂,实在不是寻常吃饭睡觉的日子里能有的。自此她才算切实感受到了思考的乐趣、思维能带来的喜悦,才慢慢理解为什么书院里的人多半对衣食住行等外面许多人毕生追求不歇的东西不甚感兴趣了,实在是外务能带来的乐趣相比从自己所做的工作中能得到的,真的太有限了。   也是运气,在她终于不觉着自己是个局外人的时候,冶世书院的星河会要开始了。   这星河会的名称,在外头是跟着冶世书院几个字一起流传的,想当日说起天峦书院的文会,还有人拿这个刺过越萦呢。又想起天峦书院当年的文会来,想必冶世书院是办不起那个排场的,先不说旁的,只人数就差远了。且真要那么行起来,只怕来的人会跑掉一多半,剩下的一半大概是想从那些仪式排场里取什么数。   蕲师姐先同她说起了一次,说了几个这回会参演的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寻常的论演上是瞧不见的。傅清溪听了也很是期盼,还抽空去寻了相干的书来翻看,怕一点基础没有漏听了什么要紧的,那就亏大了。   又过了几日,傅清溪好容易出门去主堡吃饭,发现似乎书院里多了许多人,尤其是多了许多不曾见过的师姐。原来书院里有这许多人!只不知道是这两日才来岛上的,还是之前都在哪里闭关。   正心里奇怪,就看蕲卉远远的来了,拉着她道:“我正找你呢!去你那儿看你没在家,想过来吃个饭再去等等看的,倒是好巧!”   两人便一同往一处九曲长廊似的地方去了,这是主堡供人吃饭的地方。里头都是一间间的单间,俩人选了一间没人的进去坐了。师姐取过一旁的单子往“今日时选”上打了一个勾,便丢给了傅清溪,傅清溪也在那上头加了一笔,把这单子往一边的小细绳上用小夹子夹上,按下一个按钮,那小夹子就带着单子弹了出去,沿着外头的绳轨往厨上去了。   这里傅清溪给蕲卉倒了茶,说道:“书院里好像忽然热闹起来了,这都是为了星河会吧。”   蕲卉两眼闪光道:“正要同你说这个!出大事了!这回星河会,摘星楼的首座要参演!天哪,都疯了,听说有两个正跟理院的人在番邦做什么事的都要回来,还连理院的人也要过来。真要命,哪里挤得下那么多人!”   傅清溪不解:“摘星楼首座?”她倒是听说过河图院的首座,那天刚到的时候听说来找自家先生的,只是没见着人。便问道,“这人很厉害?”   蕲卉一拍手:“当然厉害啊!你不知道,这些人寻常都不晓得在天南海北哪里呆着,能见着一回可不容易。何况又是星河会上的论演。你知道不?这位在之前的一次星河会上推演了国朝之后十二年的天时灾变,无、不、应、验!这回要说‘解性’,不知道又是什么东西了。”   傅清溪如今也很知道好歹了:“那是太厉害了……”   蕲卉又笑道:“这人的厉害还不止如此。”   傅清溪便问道:“还有什么?”   蕲卉欲言又止,最后嘻嘻笑道:“到时候你去听了自然明白了。”   虽自家这师姐没同自己说,可这书院里忽然多了这么多人,什么听不到?来回来去听到几回“风仪”之说,忍不住笑起来。也难怪这回热闹的都是师姐们,这书院里自己到如今见过的前辈师兄们不是老先生就是叔伯辈人物,还有些师兄……这学问都是个顶个的好,风仪嘛,大家也不追求这东西不是。真要说这个,估摸着还是自己在昆仑书院的那些便宜师兄们更赏心悦目一些。   只是没想到都学数象到这样程度了,还会为这些“外物”所动,这么想来师姐们的性情也挺有意思的。   笑过一回,究竟于她都没甚干系,还一脑袋扎回数堆里,寻她自己的乐子去了。 第159章 木头遭雷劈   星河会前后有三天, 各人讲的时间长短不一。一位五运六气学向的先生占了第二天整一天,他用经络走向结合相术定出了手诊、耳诊、足诊、面诊的“四相相诊术”。可根据人面、手、耳、足上对应部位的颜色光泽纹路等推断出该人身上的病机所在。   因为其中所涉及的内容极多, 加上底下听的人又响应得热烈, 这一场从早上一直讲到了月上中天, 先生嗓子都有些哑了。就这样, 往外走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群人,想是回去也不得清静的。也是没法子, 他这样的人物,一两年能见着一回就算不错了, 今日既然显灵,岂有不拜的道理。   傅清溪这几天整个人都有些燥腾, 好像什么地方烧着似的。白天尽力听尽力记,打耳朵里听进的道理,就跟大大小小的石块砸在心湖上, 心里也波涛涌动, 新想法新主意跟着往外蹦。有时候听到自己约摸念及过却从未想通的道理, 心里激动得恨不得起来绕着场子跑两圈才好。晚上回了屋子也静不下来, 好容易睡着了, 梦里还全是大大小小的华天盘。转天天还没亮就不肯再睡了,看一遍昨天记的,又开始期待今天大先生们不知要说些什么。   真是活到如今不曾有过的滋味。   到了第三日上, 早上是经世学向的先生讲周边邻国下一世的国运大势。傅清溪从中听到了完整的螺旋式分解推演的路子,她自己在收集分类那些资料的时候便想到过其中的道理。只是这想到一个道理, 和能用这个道理完整做一件事情出来,可不是一回事儿,中间差一两辈子的例子也不在少数。傅清溪听得简直如痴如醉。“能进这书院真是太好了!”——头一回这么由衷地想。   到用午饭的时候,她和蕲卉跟几个旁的学向的师姐们坐一桌。这一早上激动下来,傅清溪还真有些饿了,等饭菜上来便老实不客气吃起来。   吃得半饱了,才发觉桌上另外几人都没怎么动筷子,傅清溪便问正在一旁喝汤的师姐:“大家为什么都不吃?”   蕲卉咯咯一乐,拍拍她道:“别管她们,她们吃不下,你顾自己吃好了。这汤挺好,我给你盛一碗?”   傅清溪点点头道:“我自己来吧。”说着自己盛了碗汤,坐那儿接着吃。   边上一个河图院的师姐小声问另一个道:“下午就是首座大人了吧?前面没有别人了吧?”   那个道:“应该是的。”   另一个挑着两根菜刚要往嘴里放,又放下了,揉揉脸道:“不成不成,我这腔子里就跟百八十只蝴蝶儿在飞似的,遭不住了,什么也吃不下。”   蕲卉笑道:“要不要喝碗汤?”   那个看她一眼道:“喝了汤一会儿要离席怎么办?不得呕死了!”   蕲卉哈哈乐起来:“服了你们了。”说着话给一边的傅清溪夹了几筷子菜,又道,“小师妹,咱们顾自己吃,一会儿咱们就看她们饿成什么样儿。”   傅清溪答应着又乖乖吃了两口,边上几个师姐看了都笑起来:“小孩子就是心静啊,也挺好。”   傅清溪看这个样子,知道师姐们多半是为了待会儿摘星楼首座要讲星象解性,这题目她也挺好奇的,不过师姐们激动成这个样子还真是有点叫人想不明白了。疑惑着吃完饭,漱了口,因为她听了昨天的相诊有许多想头,蕲卉便带她去五运六气学向那里听听他们自己人都怎么说的。余下几个师姐则都直接往会场去了,虽然明明还要半个多时辰才开始呢。   等到她们在外头转了一圈,再到会场里时,发觉人几乎都已经到齐了。捡了个位置坐下,好在这书院本来也没多少人,怎么都不会离主台太远的。   一时钟声响起,或者是傅清溪的错觉,场内忽然一静,她好像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一个身影,就如之前上台的先生们一样,从另一头的走廊里慢慢走了过来,上得几级台阶,便站到了主台上。   他穿了一身大概是麻灰色的素面袍子,傅清溪没来由地觉着那衣裳应该是银白色的,如一袭月华。他漫施了一礼,坐下来便开始讲这回的题目。   在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傅清溪觉着自己的腿软了一下,虽然她明明是坐着的,可她还是吓了一跳,好像差点要摔在地上似的。   首座今次讲的是星象用于自观自解,他道星象推演越往深处学,越会发现一个很深的壁垒,就是“自己”。一旦在解读某一个象的时候,掺杂了自己的倾向,离“真”就越来越远了。这推演本是“理”的事情,可却常因人的“心”而至不明。这回便反其道而行之,不说用星象推演世事的事情,而要说一说用星象解读自性。   他道:“星象如镜,以照世事。世事非因镜而有,镜不过是观世之法。观人亦然。非是星盘定我心性,而是以星化符解我心性,谁本谁源,需当明知于心。常有人初知‘定数’后心灰意冷,只道‘既都已定,谋有何益?’却不知自己连这个‘定’都尚未参透,又忙着去求什么‘谋’?”   之后便以星象中数星成象为例,讲人心常有之偏性,以及同性在世上不同事情上的化用,天人合一,人之偏性都在世上可有相应之位。而常人所苦者,多是欲驾鱼负辕、赶猴入海之举。人与世事通过星象,化成了相同的符号元素,自解而后应世,才是真正人世相应合流无逆之法。   这回他用了几个在推演世事时常作为长周期变动考量的星象为例来反用到人身上。因寻常人问世事也好问运数也罢,多看的三五十来年间的事情,那几个星象在世事推演上都动不动关着一百八十年三百六十年的大运,故寻常并无许多人花力气研究。   这位首座大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经了上千例形形色色的运数拆解,最后发现那几个星象若照到人身上,通常意味着人深层认识的变化。这样的变化常无法在生活事迹上寻到当时明确的事件点,但是其在变革阶段最终的选择却常是至少绵延半生的影响。这是将玄之又玄的人生命数解出了在心上和念中的动因变化,在座几位人生过半的老先生们都面现深思。   这数象推演之事,多重于推演“事”,这回他说的却偏重于用数象推演“心”。这个于刚入门不久,还在为推演的世事准不准而激动烦恼的学生们来说,触动并不算大。倒是那些行道已久的老先生们,听了这一说法频频抚掌赞叹,想是多有同感。   他们推演事久了,渐渐会发现每个人都容易有个“痼疾”,在某一类事情的推演上特别容易出偏颇。深究起来,却是这个在推演的“自己”的缘故。可这许多时候远近亲疏本就影响着是非判断,才有“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的说法,何况这个全分不出里外远近的“自己”?   星象自演,说的是以星象为镜,自解其性。尤其摘星楼用的一百零八星的安星诀,能追人之根性,看出许多日常里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偏向欲求。虽因仍是推演,仍有个“自己”在,仍有失真之虞,却像一面不错的镜子,比闭着眼睛想自己的长相可便当多了。   各学向都有自己的数象推演法则,看这个道理颇说得通,都开始琢磨用自己的那一套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走法。若是可以,到时候给自己来个“三堂会审”,不是更容易看清楚了?……   老先生们时而颔首时而皱眉,傅清溪则在那儿呆坐着,使劲绷着不叫自己面上显出一点不对来。眼睛忍不住去看台上的人,看一眼又不敢看了,便去看前头那桌子,看两眼桌子,才发现自己正盯着人家的手……她有些急了,狠狠咬了下嘴唇,叫自己清醒点。可这究竟也没什么用,傅清溪觉着自己好像好好坐屋里就被雷劈了似的。   三天的星河会落幕了,各人各有所得,更有许多人直接就往通天阁去了。傅清溪也别过师姐,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   在窗下的椅子上呆坐了半日,觉着有些凉了,才发现天已经黑透,屋里还没有点灯。慌慌张张寻了火折子点上琉璃灯,又对着那灯火发起愣来。   想是中午那顿吃多了,这会儿也不觉着饿。忽然觉着这屋子有些空,甩甩头从一边桌子上拿了这两天记的笔记过来看,翻到星象那一页又开始发呆。满脑子都是那个人慢条斯理说话的样子,还有他转身下台时的背影,还有他说话的声音。   “我这是在干吗!”傅清溪醒悟过来,拍拍自己脑袋,安慰自己道,“大概是这两天听太多课了,累着了。”   这么心神不宁的也看不了书,索性洗漱准备睡了。   躺下又睡不着,胸口有些发闷,手心发烫,枕头好似太低了,被子又太厚。辗转了半夜,一翻身坐了起来,抱着膝盖都快哭了,——这是怎么了啊?   感谢祖师爷,幸好还有华天盘,强逼着自己想华天盘上一圈一圈的图案,转动哪一层,上下又有何变化。犯着晕终于睡着了。   梦里华天盘渐渐淡了,一个身影从远处慢慢走来,他抬了抬眼睛,周围一切都不动了,只有时光流过的声响,时光怎么会有声响?……傅清溪在梦里还在发懵。   第二天起来,傅清溪不管还犯着晕的脑袋,洗漱了便窝到桌前把这两日得着的领悟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又根据这些心得重新安排了近期的功课作业,之后随意用了两口早饭便仍照从前一般埋首苦读起来。   如此数日,仿佛同从前无异,这天又去通天阁看书,从极数的大屋子出来,不知道怎么地就走到了摘星楼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在几个书架间游走,忽然看到一本册子,《解星入门》,著者署名是“云在天”。再细看,那一排都是这个人所著各样星象推演的书。   傅清溪慌忙拿了两本,跑到楼下找到自己的那个借阅记录薄匆匆登了两笔,就赶紧回自己屋子去了。   摘星楼首座云在天,傅清溪记得师姐们提起过这个名字。只是这会儿她可没什么资格去笑当日吃不下饭的师姐们了。 第160章 这不合理   傅清溪连着看了好几日星象的书, 云在天写的星象著述, 全没有那些故弄玄虚之病,要言不烦深入浅出,尤其其在星象推演中用到的拆层化级共数一法,同极数的路子大有异曲同工之妙,叫傅清溪看了又惊又喜。若是老先生听到自己这爱徒的心声,不知该哭该笑了, 这极数本就是宗通各路数演之法,这有何可惊异处?说到底,不过是心里一个求同求近的心思罢了。   以此为机, 傅清溪一边看星象的入门, 一边把极数中的所得与之相融,甚至还步履蹒跚地在自己的世事化数体系中试用起来。若换作惯常的她,没有想通其中道理的一二三, 哪里会肯动这个手?可如今为了能叫自己的脑子别有歇着的时候,一时也顾不得这些了。   蕲卉遇到了她两次, 见她人消瘦了许多,细问一回她如今的作息,知道是用心太过,便劝她道:“我从前头一两回看星河会, 也同你这般,只怕自己这辈子要笨死了,恨不得一天有十八个时辰够自己读书用功的。可许多事情,欲速而不达, 且人若累狠了,身体垮了,什么学问也做不得了。你千万莫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傅清溪听了心里感动,自然都答应着。可转身一个人呆着了,若手里不做点什么,脑子里不拿什么占着点,便不由自主要想些没谱的事情,根本静不下心来。无法,只好还拿起书和纸笔,不叫它得这个空。   这回星河会的人,因为所论题目都有许多人追着细问,也没法像从前那般倏忽来去了,其中尤以五运六气和星演两处为甚。不同的是,五运六气那头是自己学向的学生都在院里聚齐了,天天缠着大先生给所有人上课,各样提问举例反证闹得不亦乐乎。   而摘星楼这边,首座大人被一群半大老头包围了。年轻孩子们对世事外务多有兴趣,却少有喜欢细察自身的,不管是自己的身体健康心绪起伏或是转折命数,便是因什么病上一场,等好了便抛去脑后还奔着外头的热闹去了。渐渐上了年纪,经历多想得多的,尤其是冶世书院这群人,推算着外头的“世运”做着演世的学问,心里越来越明白这个“自己”自然也在数中的。   细想一生,多少会发现许多重大的转折变数中,很多时候并没有自己能直接着力的地方。许多时候,更是极微小一个因由,最后引发多年后一个极大的机遇或变数。这个时候,不管愿不愿意,他们都有些疑心起这个“命”和“运”的东西来。   可就像首座大人所言,这一旦认了可以“算”,那就是认了“定数”,若无“定”,那“算”的什么?可既然都“定”了,那又算它做什么!如此两头为难,许多其中高手,一早算出了自己的姻缘寿数,却有些索然无味了。   这回摘星楼弄出一个“照星自解”来,寻常人听了只当是个推算命数的新法子,这些自己愁过苦过深思过的人想到的可就多了。   头一个,这个自解,解的不是寻常多用的命数定论,不是推演人生里会出现的具体的事件,而是解的自心。这就同一直以来的路子就大不一样了,心念转瞬即逝,若有法子可以将之定住细解,这个对“自知”得是多大的作用?尤其这星象自成体系,按之得解,自然也是有深有浅自成脉络,而不会如坊间问心的那般零零碎碎互有交叠说不明白。   再一个,他们世路走老的,都深有体会,命这个东西,许多时候都是自己“选”出来的。明明往东比较好的情况下你就非想往西去,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明明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没有那个力气转回心思真的那么做去。最后结果出来了,心里不乐,却是徒叹奈何。最可怕的,人生环环相扣,这一路滑过去了,影响可绝不止眼前这一事一时而已。   那些凭自己见识于当时看不明白的事情暂且不论,只说这些明明好歹都心知肚明的,还是没法子叫自己一直能朝好的结果走,又是为什么?摘星楼这回的自解,已经动到更深的意识欲念了,若真能找到这一层,说不定这个“解”就不再是“解析”,而可能是“解除”、“解脱”了。   这叫他们还如何淡定?直把摘星楼团团围住,叫首座大人没法子轻易离岛,非得同他们一处再细细探讨不可。要知道让首座大人这般等级的出手安星推命,那这个人什么犄角旮旯的事儿可都清清楚楚摊开来了。常人多少都有些忌讳,这冶世书院的先生们可真是豁的出去,争前恐后贡献自己当做事例,与一群同好们详细探讨追究起来,好似那个被拆解分析的“自己”根本就是“别人”一般。   于其他在此一道上尚无甚心得的学生们来说,得的好处就是能在书院里多看到几回首座大人。傅清溪也见到过一次,赶紧恭敬行了礼,胸口扑通扑通乱跳着回了家,又省一顿饭。   如此半月有余,蕲卉见傅清溪精神还好只是人真的瘦了许多,不放心跑来看她。结果看到傅清溪书案上还摊放着几本星演和五运六气的书,傅清溪自己也发现了,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蕲卉笑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先生们要抢学生了吧?这一学向里头要是出现了厉害人物,连带着这个学问都能发扬光大的。这回河图院的没来参会,要不然你这里非得再加几本堪舆的才成了。”   傅清溪倒是听了几回河图院的名字,只是没见过河图院里什么厉害人物,蕲卉便说给她听:“这摘星楼和河图院两位首座大人,不止天资学问吓人,长得也都跟神仙似的,书院里私底下把这二人并称为‘朗月清风’,形容其风仪。这‘朗月’你是见过了,那‘清风’性子特别,不一定爱上星河会,倒是几年前做过一回论演,讲足了三天,把理院和杂院的人都引来了大半,不晓得今年还会不会有他的事。”   傅清溪只听“朗月清风”这几个字就心里噗通乱跳,——不错不错,那位果然堪当这个说法的,面上却使劲绷着,生怕露出什么来。蕲卉看她样子,笑道:“这样人物都不是寻常多有的,咱们不用同他们比。做学问就是自己同自己比着,今天比昨天多明白一丝,就已经没有白过这一日了。那两个头一回上星河会都是十二岁,怎么比?”又一指傅清溪看的那本星象的书道,“这本估摸着是首座大人十四岁的时候写的。你要是同这样的人物较上劲了,还活不活了?!是不是?还是那句话,别把自己逼太狠了,你都学了数术推演,难道还不懂‘循序渐进’的道理?”   傅清溪听了又是惭愧又是感动。等送走了蕲卉,她呆坐了会子,知道自己如今这样下去不行。老太爷说过,自己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诚”,如今明显是因为自己不肯认,不能诚了,妄图矫饰否认自心,才致精神虚耗。为今之计,只有不闪不避,好好对一对这个“心”,才是正途。   想好了,闭了眼睛好好静静心。   把自己生按在自己心上的那层壳子轻轻一扒拉开,——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风好似都活了一般,心底忽然涌起从未尝过的滋味,似甜似涩,又悲又喜。院子里的花香,屋里桌上的纹路,热茶倒进杯子后杯壁的温热,饮茶时眼睫对茶杯壁的轻触……她从来没注意过的细节,如今都清晰无比,还都带着莫名的律动,还都叫人莫名地想叹息。   “情窦初开”,她知道这个词儿的,傅清溪想这个词儿现在用在自己身上应该很合适。   可是,可是这不合理啊!   那位首座大人虽然学问很大,可是他那天讲的东西自己根本没听懂,自己也没同他说过话,从前都不认识,这是头一回见着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怎么就会喜欢上了呢?!   难道说傅清溪你一个读了这许多书学了这许多道理的人,实际到真事上却是个只看样貌看脸的浅薄之人?!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啊!   要不然你知道那位大人是何样性情何样人品?你知道他喜好什么厌恶什么?你连他性情喜好都毫无所知,就说喜欢,你喜欢什么?!   首座大人讲的题目你听不明白,首座大人上星河会的年纪你还在玩□□跳棋,首座大人写的书,你在书院里学了两年了也只能懂到他十四岁那年写的而已,你又是凭的什么说喜欢?!你的脸呢?!   ……   傅清溪从得了《学之道》开始专心向学至今,只知道事情总是都有其道理在的,若这世上没有道理,也就无所谓推演了。自己能学得小有成绩,也是遵循了这读书做学问的道理而来,自己如今学的技术也好涉猎的星演、五运六气也好,都是各有各理的,才能将这个学问做下去。   可是眼前,自己却碰上了这天下顶没有道理的事情!这明明从前后左右哪一面来说都说不通的事情,偏偏就实实在在地住在心里了。   要说是假的,自己现在看到文里书上但凡要有个“云”字或者“天”字,心跳就要漏一拍,这还罢了,连个“在”字都如此,这还让不让人读书了!   白天凭怎么拼死努力不叫自己去想,——手上还专门系了根鹿筋环,若心思乱转过去,就使劲弹一下叫自己吃痛停了那想头,到了晚上睡着了,梦里全给你补回来。可惜梦里没有鹿筋环,想要叫停都不行,最可气是一梦醒来那心里如柔波轻漾般的美妙,你梦到华天盘的时候怎么就没这样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种最没有道理的话,如今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了。   傅清溪觉着自己可能同这个书院八字不合,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呢?刚开始是怎么也学不进去,还是老先生一通话把自己说醒的。这好容易能学进去了,能摸着路走起来了,这还没见成绩呢,就一头扎进这样莫名的事情里,这样乱糟糟地心思,往后还怎么专心做学问?!说不定还不如就去了昆仑书院呢,虽然见识不到这许多厉害的人,可也少了如今这样的苦楚不是。   再想想从前自己心里对五姐姐和柳姐姐她们实在太过不敬了,总觉着她们是怕苦不愿意读书才会故意放纵自己沉溺小儿女情意中去。如今却是应了柳姐姐信里的那句话了,这哪里是自己能做得主的?若是自己能做得这个主,那鹿筋环早该把这个心思弹没了,何至于如此?   从前只听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倒没想到还有她这样的。 第161章 清风徐来   越芝收到傅清溪的书信很是惊讶, 傅清溪素常是每月一封家书寄到颐庆堂的, 同越荃越栐信他们一样,越栐仁那时候读书就在京里, 所以不依着这个规矩走。她私底下多半也就跟柳彦姝偶有书信来往, 还有越蕊是不管傅清溪给不给她回信的, 反正她自己爱写就写,有时候前脚一封刚寄出去,回头她想起什么事儿来就又写去了。反正都给她寄出去,也没人说她。   可傅清溪从来没单独给自己写过书信,虽从前在府里姐妹相处不错,可真要落到纸笔上那就不晓得说什么好了。自己的琐事说给傅清溪听?那不是耽误她读书的功夫么?!傅清溪给自己讲讲她上的课读的书?还是饶命饶命吧。   这回忽然收到这个“状元”妹子的书信, 一开始还当寄错了呢。等展开来看了, 倒见她说了许多她那里一个人过日子的琐事,原来在那样书院里读书是一件这么冷清的事情!要是换了自己可真受不了, 住一夜只怕就得哭死了去。也没想到傅妹妹是个这般心思细腻的, 越芝这会儿觉着自己也不是没话可说了。便也提笔给她回起信来。   柳彦姝则很是惊讶傅清溪会关心她的“儿女私情”了,从前觉着心里苦闷,想要说给她听的时候, 她都是一脸忍耐的样子, 自己越说越苦闷了,还是算了。这会儿离远了倒是有耐心了?还是闲的!总不会是这丫头也有喜欢的人了吧?这恐怕得等太阳从西边出来才成了。想来想去, 大概是担心自己这里能不能顺遂?或者是……掐算出来最后不成了?……胡思乱想着给她回了信。   这么着,傅清溪同那两位当年被她看成“没出息”、“自甘堕落”的姐姐通起书信来,却是因了如今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同病相怜”。   不过傅清溪到底是傅清溪, 她总有法子的,束手待毙不是她的风格,她擅长的是垂死挣扎。   她开始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的?许是因为长相?所谓人的长相,小时没长开,过些年又衰老了,到底喜欢的是什么?就是自己见着的那一时那一刻的模样?那一时一刻已经过去了,又追着如今的人做什么?   又或者自己是喜欢人家的才学?所谓所缺成所欲,那就是自己才学还不行,才会因迷成恋,其实跟三舅舅迷信灵符是一个道理。   或者是因为之前听了太多这位首座大人的传说,心生好奇?……   如此一样样自己列过去,明明根本寻不着一个立得住脚的因由,可这心里的滋味却那么实实在在的,越发照得她自己的一通功夫跟笑话一样。   且没过几日,她在去通天阁的路上,又碰着了那位传说中的“清风大人”。只能说不愧此称号。确如过竹清风,令人心折。边上几个师姐那样子同之前见着“朗月大人”时一个样儿,可她心里却全不是一回事儿。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瞧花眼了,那位大人似乎还朝自己微微笑了一下,这是认识自己?想到之前这位河图院首座是拜访过自家先生的,或者之前要收自己为学生这位也知道的?心里乱猜一通,反应过来又赶紧叫醒自己:你当你是谁啊……   晚上回来想想,这头一个“因色起意”,可以划掉了。自己并非为容颜风仪所惑,要不然今天也该心思乱转才对啊。只是这么一来就更说不明白了。那位摘星楼的先生,自己从前并没有见过他,亦未读过他的书,甚至连他的传奇故事也未事先打听过,那深深印在脑海里的他从走廊尽头漫步行来的身影算怎么回事儿?——傅清溪如今觉着,自己比极数可难懂多了。   又过了一阵子,星河会的余韵也终于散去,那几位风云人物也都重新不见了踪影。   傅清溪知道首座大人又离开书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显圣”了。那心里忽然空得跟悬崖上的风洞一般,只剩下听不明白又停不下来的阵阵声响。   如此六神无主又无可解脱地在屋里闷了两日,终于待不住了,往外头散去。走着走着又走到文星巷小院老先生们所在的山坡下。之前她已经来过一回,鼓起勇气爬上了坡,扣门却无人相应。虽则这回估摸着也还没回来,只想想那院子里头的情形,在墙外头呆一阵子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就信步上了山坡,因她心里认定里头没人,是以也没有敲门,只在墙外立着,远眺浮岛碧波,不自觉地叹息着。   过了好一阵子,心里觉着舒服些了,便打算下去了。吱呀一声门开了,那位老伯走出来道:“你唉声叹气了半天,这就想跑啊?”   傅清溪没料到院子里有人,想起方才自己心里转的各样事情,一时面红耳赤,行了礼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倒把老伯逗得大乐:“你是之前来过?大约是没见着人。就以为这会儿也没人,是吧?”   傅清溪只好点头认了,老伯哈哈大笑起来:“哎,可惜你这丫头只会叹气,也不会嘟囔两句,或者作句诗什么的,那多有趣儿!”   傅清溪心说那我这会儿还不如跳下去得了。   老伯也不管她乐不乐意,生把她让进了院子,笑嘻嘻从后头沏了茶上来,傅清溪怕这位老人家又要打趣她,到时候万一老先生听着了问起细事来,自己是说是不说?!便抢在前头先道:“前阵子来过,却没见着先生们。”   老伯笑道:“嗐,这阵子太热闹了,吵得人头疼,我们便出去躲躲清静。”   傅清溪直愣愣问道:“您、您不是说星河会吧……”在她心里,星河会就是顶厉害不过的一处所在了,只见过赶回来的,哪里还听过有要躲的。   老伯点头道:“是啊。可不就是这个!一个个都嚷嚷如何如何厉害,实在话,这说如何如何厉害的,多半都是虚话。你想啊,那人讲的你若都能听懂,这他懂的你就懂,他厉害什么?你也挺厉害啊,是不是?若是他说的什么你都听不明白,那你说人家厉害,你怎么说的?就因为你听不明白,所以厉害了?世上多有好故弄玄虚之人,就是以为这样以‘听不明白’为高明的人太多的缘故。”   傅清溪无言以对,她是觉着那些大先生们能推算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太厉害了。可你要说她都听懂了?那是不能。这么一论,自己不也成了那些以‘听不明白’为高明的人了?一时又有些自疑,又觉着老伯说的话或者也有偏颇。   还没来得及细想,老爷子又问她了:“你方才叹什么气?”   “呃……”这叫傅清溪怎么说?说我叹对自己起心动念无可奈何之气?还是叹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首座大人的气?都没法儿说,可也不能胡诌骗人,便斟酌着道:“学生是觉着……凡事,好像也不是都、都能有理可循的……”   老爷子来劲了,给自己续了杯茶,催促道:“还有这样的事儿?你说来听听。”   傅清溪又傻眼了。   老爷子看她那样儿,也不催她,顾自己喝茶,只那神色是心切切等着的意思。   傅清溪索性光棍道:“学生看到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不是最没有道理的话?可偏偏那许多人都续词赋诗以和,可见有人觉着这话是合理的。那这话到底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呢……”   老爷子哈哈乐道:“你没听过‘情理法’?这‘情’字可是在‘理’字前头呢,以理和法来做比,法比理更浅近好懂容易看见,这理就比法更根本更近真。以此类推,也可以知道,这情之于理想必也是如此的。”   傅清溪瞠目结舌,只在那里眨眼睛皱眉,全没半句能接的话。   老爷子更乐了,却也不说其他,反道:“这是从小道上来说,从大道来说,这万事皆有‘理’在的,若是我们觉着这事情貌似无理,多半那后头还有更深的道理在,只是我们看不见想不明白罢了……比方你说的这个‘情’,既是人的事,自然脱不了人这个‘理’去,只是我们通常多求外物,对自己起心动念的‘理’却没那么明白了。说起这个来,倒是最近摘星楼似乎在择这个人心呢,你要有功夫,不如去他们那里瞧瞧,或者能有助益。”   傅清溪听到“摘星楼”三个字心尖就颤了颤,强自忍耐着,缓缓吐出两口气,才算稳住心神。等她从那院子里回来,路上就琢磨开了。这话有道理,这情自然也是有理的,那些人认为它‘不知所起’,关键是在那‘不知’而不是‘没有’。只要有理,就不怕,有迹可循,那便有解脱之法。   从这往后,她真的对自己的心念用起心来。那些什么心念的分级分解之类的功夫,她也不打算做了,反正她也不是想学这个推演的功夫。她就用最笨最直接的法子——自查心念。看自己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东西心里起了什么反应。   慢慢的,她倒是可以坦然接受自己这份莫名而生的“情”了。这个根子太深,以她如今只能还掘不出来,跟别说消解了。可她也发现了可以与之和平共存之法。   常人在“情”之后的苦,多半在于紧跟着的欲“亲近占有”之欲,她在这里断了一刀,——日月星辰、山河大地都何样壮丽,叫人生情,又有哪个人可以将之占为己有?   她换了个角度,把这个“情”只定在了“请”上。满怀对某人的情意就尽情体味这份自心深藏的“情”之滋味,喜也好悲也罢,——既然当日生情时便没有对方什么事儿(既未曾谋面亦不知其性情品格喜恶),那之后维持心中一腔情意时,又有对方什么事情?   如此有些奇异的,她竟在自心里把一份情过圆满了。   说出来不过几句话的事情,这个功夫她足走了半年多。这半年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形同闭关。等她自觉已可叫心与情和谐共处时,才再次迈出院门。   蕲卉这阵子也因为自己的题目到了最后关头,比傅清溪更早闭关,两人差不多前后脚出的门,一见之下,蕲卉吓了一跳。拉着傅清溪上下左右打量,最后道:“怎么瞧着长大了好多似的……”   傅清溪笑道:“师姐倒是容光焕发,莫非题目做成了?”   蕲卉点点头,却顾不上细说自己的,直催傅清溪:“你这都干嘛了?这……怎么、怎么有点仙气了似的……” 第162章 情海风云   蕲卉见了傅清溪, 瞧出她的变化来, 悠然叟虽师徒相隔千里,只书信往来便觉着傅清溪的不同了。“向学之心渐成晓月清风之势”, 这般夸她。傅清溪收到自家先生的书信, 看那四个字, 心下一笑。或者喜欢上谁,就会不自觉地变成自己心里他的样子吧……只是这清风的说法又话从何来……这书呆子又想不明白了。   她这里自心自念,自缚自解自消融,那些心里的投影要落到日子里的就没这般容易了。   越荃同兰叔伦大婚日子已经定下了,大太太便把心思都投到自家那更不省心的儿子身上去。可越栐仁如今进了天工苑,正忙呢, 且大太太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来了。正这时候, 老太爷忽然发话了。他老人家往家规里写了一条,——越家儿孙不得纳妾, 四十无子者得妻室允许后可收通房, 生子后养于正妻膝下。   这话传了出去,没过俩月,林家辗转托人带了话过来, 却是有与越家结亲之意。大太太得了消息大喜过望, 自己两个儿女,一个嫁进兰家做媳妇, 一个娶了林家女儿为妻,这、这可都是五大家的啊!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林家在与越家议亲的事儿就传出去了,倒叫许多也相中了越栐仁的人家暗自扼腕不已。想想越家倒还有几个哥儿, 只是年岁小点,这下得看好了,万不可再叫人抢了先机。   消息传出去引发的事儿可远不止这样。头一个王家就考虑上了,王常英、王常安同越家姐妹们相熟,家里长辈心里都有数的。这会儿王家一商议,这越家老太爷进了长老院这些年了,已经坐稳了位子。越栐仁进了天工苑又同林家在议亲,后头还有个小辈在陆吾书院也拜了名师,长孙女越荃嫁进了兰家……这越家眼见着是要起来了,这个亲自然很可以结的。   王常英倒无所谓的,早年他年少,喜欢越芝那样轻柔静美的姑娘,如今年纪渐长,倒是觉着风情些的更好。王常安心里认定的是柳彦姝,他如今在王家小一辈里是数得着的出息,刚进了玉书台,眼看着也是前途无量。这一切要论起来,还得归功到柳彦姝身上。他当年就是为了能有自己说话的份,才努力到了今天的地步。可世上还专有句话,叫做“事与愿违”。   长辈们想的同小辈们又不同,照着他们想去,这最合适的自然是大房里的姑娘。如今眼看着有出息的都是大房的,何况往后这越府也总是大房继承。如此一看,不用问,自然相中了越苭。   王常英觉着越苭的长相还算合自己口味,只是那妮子后来都冲着自家四弟使劲,自己就不讨这个没趣了,何况她那性子自己也不喜欢。便直把这些话都同自家爹娘说了。   王家老爷太太一听也觉着不错,就叫了王常安来,把这个意思漏给了他。王常安立时就急了,先不动声色,回头就同柳彦姝说了这事儿,柳彦姝一听心里一急就把当年越苭给傅清溪下套的事儿告诉了王常安。王常安得了这个消息,又另外寻人略打听了,知道没差,心里大定。   他回去就把越苭这事儿跟家里长辈一说,又道:“这样的人你们要看着好就随便给哪位兄弟娶进门吧,反正我是不要的。”   王家太太一听这话心里狐疑,问他:“既如此,怎么当日跟你说这话的时候你不说?”   王常安道:“那时候还不清楚这事儿。”   王家太太又问:“那是哪个告诉你的?”   王常安支吾:“这您就别问了,反正我总有地方打听就是了。”   王家太太叹一声道:“我知道了,想必你相中的不是这位四姑娘。那你就直说了吧,你到底看中的是哪个?”   说了半天,最后问出来居然是寄居越家的表姑娘!王家太太心里不喜,也先不说,回头使了大力气叫人打听去。   过了好一阵子,这日忽然把王常安叫了去,直言告诉他:“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王常安心里一急,直接给跪下了。   王家太太叹骂一声道:“糊涂种子!”又说给他听,“如今你们这小一辈里头,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你,眼看着这家往后是要落到你手上的。你就娶这么个人来当我王家的当家主母?你别看她从小在越家长大的,可她不姓越,她姓柳!家里还有个顶不上进的老爹,你若娶了她,咱们的亲家是这位可不是越府的外祖父舅舅们!   “就算不说家世,若果然是个十成十的人才也罢了。哪怕你瞧上的是另外一个无父无母的,也比这个强多了。起码那个能凭自己本事进了昆仑书院,那就是个拿得出手的新身份,更别说还拜了个昆仑数院的老先生为师。可你瞧瞧你相中的这个。读了这些年书,读了个什么出来?连个韵纶书院这样的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上典古仪没一样懂的,往后怎么主持家里的三节大典?   “没出生没能耐还有句话可说,顶多不过是个寻常人。可你瞧瞧这心性儿!这都是这些日子他们几处打听来的,都对上了,可没有胡编乱造的瞎话。你看看,寄居在人家家里,还处处抖千金小姐的款儿,这是个脑子清楚的人能干出来的?你说那个四姑娘给寄居的表姑娘下过套,这位这样的事儿可也没少干,只是使的力巧,没叫人捉住把柄罢了。连你心疼她寄居身份这点心,也在她算计里头。在你们跟前故意同那位四姑娘比着,显着她自己如何委屈忍耐。是不是果真如此,只看看另一位表姑娘就是了,难道越家当家太太不智到不仅自家姑娘和表姑娘区别对待,连一样的表姑娘都厚此薄彼到日常衣饰都差出那么许多来?!也只骗骗你这样的傻子罢了!   “如今旁的能耐没有,又不好好学掌家理事的手段,倒同外头商贾一般忙些买卖上的事儿,这是个女儿家能做的该做的合适做的事情?!你还这里求着家里要定了她,不知道人家心里打算的几条船呢!你瞧瞧,这出去同兰家的小爷们同乘一车,这行事像话?   “再有,这大家子过日子最要紧是什么?最要紧是一句家和万事兴。这心就不能那么窄,哪怕有事儿大利自己的,若是有损整个府的名声,那也决不能做。这是大家子里出来都该懂的道理。她这为了我们白说一句要相看越府四姑娘,就把自家姐妹小时候的糊涂事儿抖出来了,为了叫你和我们知道那四姑娘人品不成。可她这么干,她人品就好了?!尤其她还是自小寄居在越家的,不说旁的,只说这为了自己还没影儿的一点前程,就卖了姐妹卖了越府的声名,光这忘恩负义这一条,这个人就决不能进我们王家的门!加上上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别说当妻不成,这品性行事,就算当妾!都不能要!”   王常安跪了两天,把王家太太气得犯了眩晕症,王家老爷则直嚷嚷这般不孝的儿孙打死了算!   王常安还要接着求,王老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骂道:“你当你就是光杆一个,你要怎样就怎样,我们不容你不许你就是我们要压着你叫你不得如意?!你也不想想,你凭什么这辈子过得这般顺遂,凭什么各处去了都有人捧着哄着,凭什么旁人费了一辈子力气都未必能进的书院你考试都不用就能去了?!还不是因为你姓‘王’!如今长成了,有些出息了,正该接了担子莫负了这个姓氏,你倒耍起脾气来了?!你摸着良心问问,你配不配发这个脾气?!你从小到大顶着这个姓氏得了多少好处,你又为这个姓氏做过什么像样的事儿?!要是还想不明白,那就滚吧,你爱娶谁娶谁去,我立马召集族里老少开祠堂,逐你出宗!往后你也不用姓王了,我们王家没有你这般色迷心窍是非不分的不孝儿孙!”   王常安被老爹一通呵斥,骂得无地自容。   在祠堂又跪了一夜,第二天给柳彦姝写了一封信,随信寄去了一块后头裂了道长长裂痕的生肖玉坠子,便去父母跟前跪着请罪去了。   柳彦姝早在许久之前就开始疑心自己同王常安的事儿究竟能不能成了。她也不是小时候了,眼看着家里人相看人家,连嫡庶的分别都清清楚楚,何况家世?加上自己也实在没什么本事……她同王常安提了几回,问他家里知不知道他们两个的意思,王常安总是安慰的话多却是没一句实情可说,便知道他们家里是不晓得这事儿的。王常安为什么一直不说?她心里自然也知道他大概也没什么把握。   这回知道王家相中的是越苭,那实在是再合理不过了。虽然说了她从前暗算傅清溪的事儿,也未必就能给自己招来什么好结果,可也绝不能叫她如愿嫁进王家去!   果然最后就收到了王常安的信了,虽里头是满篇的苦衷,可难道他同自己相交时是不知道自己姓的不是越是柳?自己读书没能耐难道就一文不值了?至于说王家太太细查了自己素日言行生出了许多误会,那就更是欲加之罪了。这世上有哪个人是一点错的挑不出来的?   罢罢罢,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一句“不配”罢了。还扯上了兰吉儿,真是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前路或者更高”,是啊,离了这些一心要把我踩进泥里去的,怎么能不高?只站起来,就够高了!   王家从这里也不打越家的主意了,从前布局太早,走得太乱,如今反不好收拾了,索性算了。过了一阵子,便传出王家同齐家和陆家定亲的消息。王常英定的陆家的三姑娘,王常安定的齐家的大姑娘。消息传来,越家几位太太们心里都有些不舒服。尤其大太太和四太太。   大太太还是越荃安慰她:“苭儿也不适合去那样的人家,真来提了反拿不出话推拒,这样倒省心了。”大太太想想也是,只心里到底存了芥蒂。   四太太就更生气了,“蛇鼠一窝、王八成群”地骂了一场,最后一挥手道:“王家,还真当自己是个门户了,我们还瞧不上呢!”这两年金家势头更盛,直追五大家,王家齐家陆家这些人家已经没法同他们比了。她找了自家哥哥一商议,就把越芝定给了金家次子。正好,还省得叫人欺负了呢。   越芝对这场婚事无喜亦无悲,她在信里对傅清溪道:“大概是起起落落这些年,那点子热气都耗光了吧。如今我只想安生过日子。”   王家这位表哥倒是挺喜欢这个好脾气的表妹,只是想到姑母的性子和自家老爹对这小妹的疼爱,往后自己想要纳妾收丫头只怕就艰难了,也是人生自古难两全啊。   王家兄弟定亲的事情传出,董九枢就担心自家的买卖要遭殃了。这女人心性本来就不可揣测,这位纠缠了这些年的人忽剌剌娶了旁人了,这不更得乱了?!可怜自家还家投了大笔银钱进新的精品成衣买卖,还不晓得这位姑奶奶要啥时候能缓过来呢。   可事实却大大出乎他意料。柳彦姝虽人瘦了些,气质好似更沉稳了,旁的就跟没事一样,不止没事,那设计出来的衣裳是越发好了。   董九枢心里纳了闷了,难道当年是自己瞧错了?那两个眉来眼去的不是看对眼的意思?   一回说事儿说完了,他嘴上没关紧,还真给问出来了。柳彦姝听了也没生气,淡淡道:“人还能跟命争?没红萝卜还就不开席了?”   董九枢看看她那样子,翘起大拇哥赞一声:“好气魄!”   倒是兰吉儿在一旁听了,等董九枢一走,缠着柳彦姝细打听起来。柳彦姝正没个能好好吐一吐闷气的人,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兰吉儿听了直骂:“臭男人!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尤其听到里头居然还有自己的事儿,更生气了,“去他娘的!要是小爷我喜欢的是姑娘,还能有他们什么事儿?!”柳彦姝听了细想想,忍不住笑起来。 第163章 出嫁前夜   越荃要出嫁了, 正好悠然叟也要在京城逗留一阵子,便叫傅清溪往京城去, 既全了姐妹之情, 也正好考校考校她的功课, 顺便办些杂事。   傅清溪接着了自家先生的书信, 便同主堡里的人说了,那边问过她的行程安排,就替她安排去了。   到了日子, 她从另一处众人寻常进出的通道转到了书院的一处码头,一艘大船在那里等着。等她上去, 还以为这回会有多少人,居然只她一个。一路上饮食起居等事宜皆有人安排妥当, 与在书院时候相类,也无甚特别可说处。她作息亦如在书院时候仿佛,大半的时间不是在读书, 就是在推演。只偶尔有闲心时, 才会往外头去看看天水浮云、两岸景致, 顺便练一练化数之道。   自从堪破了情关, 连如今化数推演都同先前不同了, 若要有比,从前化数是如在林中看林,如今则有些在山腰看林的意思了, 自己在看数,但是这数离自己却远了许多。   如此一路用心, 一路体味,水上不计时日,这日就已经到了京城。   码头下来,已经有车等着了。上去就先交了封悠然叟的书信给她,才驾车往越府去。信上说叫她先在越府呆着,过些日子自会叫人去接她。傅清溪看了心里大定,把这一路上新悟的点滴细细写了当做回信,便放下此事了。   回了府里,先去见了老太太,几位太太们也都在,正好一起见了。   四太太先开口赞道:“这丫头如今是长开了!怪道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果然不一样,比得我那几个跟村丫头似的了。”   三太太也赞:“真是不一样了,这昆仑书院还真是个好地方。”   二太太问她:“路上可累不累?水路过来的陆路过来的?”   大太太道:“你的屋子前两天都给你收拾好了,嬷嬷丫头们也都在,一会儿先回去歇歇,这赶远路可是最累人不过的。”   傅清溪一一对答了,老太太又把她叫到跟前,拉着手细看一回道:“怎么变了样儿了,从前总有些躲着人似的,如今可是堂堂正正的大人样儿了。”   四太太道:“可不是长大了么!她们这几个年纪都挨着呢,这大姐都要出阁了,还是读了书才迟到这会子的。后头几个到时候连并连,都得跟着。前儿我们还说呢,这读书的时候是这样,一个出去了,没过两年,噼里啪啦都走了。这读书好歹还有假,还回来呢。这一个出阁了,恐怕后头也都紧跟着呢,到时候可就冷清了……”   大太太说她:“你住嘴吧!老太太心里刚好点,你又说这个。”   四太太笑道:“我不说这事儿就不这样了?还不如我早说说,叫老太太一早听习惯了,等真到那会子了说不定就觉着也不过如此了。”   细说起来,才知道越苭去读的那个书院好似效果还不错,四太太一狠心,把越芝越苓姐妹也扔那里去了,预备今年明年再考一回春考,若是还不成,那便罢了。只托了娘家的关系,随便往哪个还凑合的书院混两年嫁人算了。越萦上年又考了一回,只是仍旧不太好。大太太同她提了挑人家的事儿,她只说自己还要读书,还想再考一回。大太太无法,也只好由她。   这回越荃要出阁,不管在哪儿读书、读什么书的,都赶回来聚齐了。陈玉贤也先几天住越家来了,问起来才知道之前也来过越家的表妹邓奕欣,上年竟也嫁人了。几人说了都觉不可思议,还是越芃道:“她们那里不兴读书上书院的话儿,自然早些。”   姐妹们相见,虽不过过了两年时光,却同从前大不一样了。越芃和傅清溪都去大书院里读了两年的书,经见的多了,所思所想都大异从前,不是小孩子模样了。   越萦一门心思读书,却没考个自己满意的成绩,人都憔悴了许多,倒是气质沉稳了。越苭和越芝、越苓读书的地方是个极严肃的所在。每天卯时起,亥时睡,什么时辰该干什么,每日该看什么书,多长时间一考,多长时间一赛,都是有规矩的。且到了里头,就只听先生们的,没什么千金小姐大姑娘的身份。   越苭一个在家里娇宠惯的,到了那个没人把自己当回事儿的地方,真是吃足了苦头。初时两个月,差点没想死了算了!总算熬过来,再回家时,性子竟改了许多。同大太太说起来,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规定谁该对谁好的。”大太太听了又是欣慰又是心酸。这本是当日越荃的主意,要叫越苭过一过谁的光也沾不着,只能靠自己的日子。如今看来大约还是有些效果的。   越芝已经定了亲了,与王三当年的事情,如今只若浮云。只是她不是越苭那样的性子,倒不至于把王三的东西都收起来烧了才干净。可这心软的人的心真的硬起来,那就是彻底放下了。那些帕子绦子的她日常也还在使,只是都想不起来这后头有什么人的事儿了。   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大概就是越苓同越蕊了。一个在那里天天琢磨怎么逃出去,后来见实在不成了,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久而久之,先生们也不管她了,只要她不影响旁人,她爱干嘛干嘛去。越芝这个当姐姐的也劝过她也说过她,没用,她说了:“我生来就这个样儿!娘要是实在不喜欢,那她把我生回去好了,反正又不是我要生出来的!”越芝写了信给家里,四太太只好叫人备了厚礼送去那书院,至于人却是不肯接回来的。如今这越家六姑娘也是那书院的一景。   越蕊则常年忙着种花做饭的事,顺便管一管家里换季的换装。越栐信已经都替她打点好了,下回的春考考过之后,就能去一处女子书院学居家之艺了。她如今倒是极盼着考试读书的。   至于柳彦姝,如今她忙着成衣坊的事情也是满府皆知的。老太太的意思本来还是想叫她读书考试的,她自己去跟老太太说了一回。后来老太太便同老太爷商量,老太爷一句:“一人一路,也不是都靠读书的。”老太太便也不再相强。倒是董九枢有点意思,颐庆堂的花厅他真是从小跑到大,只是从前是见傅清溪,如今是见柳彦姝。外头说起来却都是“董家少爷来找府上表姑娘了”。   到了越荃出家前夜,依着规矩,众姐妹都在越荃香闺里聚齐了,越苭头一个就红了眼睛。越荃笑着同众人说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众人说起那时候各样小脾性,又好笑又害臊。从前的许多不睦不和,到眼下也都淡了。尤其看着即将出嫁的大姐,想想往后姐妹们能这样相守说话的日子大概也没多少了,心里更换了滋味。   坐了一会子,越芝和越苓先告辞了,越芝已经哭了好几回,笑道:“我这得回去了,要不然明天可没法送嫁了。”   越苓也在边上摇头:“走吧走吧,再待下去,明儿人见了你,还当是你要出门子呢!”   越芝打了她一下,两人辞别众姐妹,挽着胳膊往外走,越芃也笑着站起来一同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傅清溪同柳彦姝也告辞了,越蕊便要跟着走,越荃送几人到了门口,最后握着傅清溪的手道了声:“谢谢你了,傅妹妹。”傅清溪不接头,一脸疑惑地瞧着越荃,越荃一笑并未多言。   这下屋里只剩下越苭同越萦了。   越荃叫人新沏了茶端了果子糕点上来,越苭一看里头的雪糯子和龙眼青团眼泪就下来了。她吃点心自来喜欢这些糯口的,越荃便在自己屋里常备着这些。今日她忍眼泪忍许久了,这会儿一见这两样,到底绷不住了。   越荃递了帕子给她,又给越萦捡了一块黑糖糕,越萦喜欢这个口味的。   姐妹三个往近处坐了坐,越荃等那两个都不那么激动了,才开口道:“我这往后能回家来的机会就少了。你们两个可要好好的。”   越苭刚忍住的眼泪又下来了,越荃叹道:“我晓得你舍不得我。实在想想也没差的,寻常我们也是一个在这里读书一个在那里读书的。往后一样还能通信,也不是见不着了,不需如此。再说了,长大了,都得经这一遭的不是。我嫁出去了,你就不管我叫姐姐了?莫要如此伤怀。”   话虽在理,其实说得自己心里也发起酸来。   越苭抽泣着道:“姐姐,你,你往后要多、多想想自己,大家子里事情更多,别、别老委屈自己……”   越荃听了眼睛也湿了,笑道:“往后你们也一样的。嫁了人,就是去旁人家过活了,这许多东西都得重新学重新适应。难总是难的吧,不过咱们姐妹也不怕就是了。”   越苭又道:“我、我从前不懂事,姐姐你放心,往后我不会那么着了。”   越荃也淌下泪来:“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   想了想又对二人道:“从前你们都小,再加上我那时候也不很懂。只会给你们讲要比要胜要赢的话,倒把你们带歪了。如今却要另外说一说道理了。三妹妹是从前就在同外边的人结交的,苭儿你如今也知道一个人在外头的滋味了。这内外有别,外头的人再如何意趣相投,要说亲总还是家里的人亲。便是从前有什么小疙瘩,真同外头的冷箭冷刀子比起来,真不算什么了。我们是姐妹,谁能亲的过我们?姐妹间或者也会有你好我好的比较,但你们要记住,最终最终,却是你好我才好的。姐妹们都好,越来越好,这才好呢!”   转过去特地对越苭道:“我这场亲事,你道是怎么定下来的?人,到处都是人,人好,这可不是句根子上的话。是因为咱们家起来了。祖父,爹爹先不用说,还有一个,你们却是想都想不到的。就是傅妹妹。傅妹妹拜的那位先生,身份特殊,不止是昆仑书院的首座大先生,而且还是冶世书院出身的,而且……据说还同五色一白的白家有些干系。往后你们的前程,或者也会沾上这份光。一样的,我能耐了,你们能耐了,也能叫旁的姐妹们更沾上你们的光。大家都越来越好,这府里才会越来越好,府里越来越好,往后你们的日子才会好过。今日把这话告诉你们,是大实话里的大实话了。”   越苭初时听了很是震惊,不过如今她自己潜心向学了,才知道这为学的艰难。对傅清溪倒有些佩服了。且如今于学业上,两个人也早不能比。只是越荃这番话,却是明显冲自己说的。当日自己就是为了一时心里的恶气,转头去算计傅清溪的前程,姐姐都要出嫁了,还要特地对自家姐妹说这样的话,可见心里还放不下自己。便仰起头道:“姐姐放心,我懂了,往后再不会犯那样糊涂。明、明后天,等、等姐姐大喜之后,我便去给傅妹妹赔礼。”   越荃不意越苭能说出这句话,虽隔了两年多才总算想明白了,至少有明白的这一日,心下大慰。   说到夜深,两人也准备各自回房时,越荃却叫住了越萦道:“三妹妹再稍留一步,我还有话同你说。” 第164章 水到渠成   屋里只剩下越萦同越荃两个, 连方才站在外头的两个丫头也叫越荃打发到小厨房里看点心去了。越萦站在那里,心里乱糟糟的。这次姐妹们再相会, 越苓越蕊算是求仁得仁, 越芝和越苭虽都不算顺遂也都往别处走去了, 傅清溪和越芃是不用说, 只有自己,好像还在原地打转一般。越荃方才说的话,给她的触动亦大, 只是她心里总还是忍不住要一一驳回去,还疑着她的别有用心, 毕竟自己当年……   这么想着的当儿,越荃从一边妆盒的暗格里摸出一封信来, 放在越萦跟前道:“这封书信,三妹妹可认得?”   越萦看一眼封上自己的落笔,整个人都僵住了。   越荃淡淡道:“打开来看看吧, 省得回头又疑心是我拿什么假货诓你来了。”   说了话, 见越萦迟迟不动, 便又自己取了手上, 从里头抽出几张信纸来, 展开了摊放到越萦跟前。越萦看着信纸上自己写的字字句句,只觉着嗓子发干,连连咽了几口口水, 却越发连嘴唇都干起来。   越荃在边上瞧着她的样子,等了好一会儿, 越萦觉着大概得有一百年,越荃忽然轻笑了一声,把那信连信封信纸一起,放到一旁的轻纱屏灯上燎着了,略等了几息,待大半都烧着了,才随手扔到一旁的炭盆里。很快都成了一片黑灰。   越萦愣愣得瞧着,不晓得这算怎么回事儿。   越荃在她对面坐了,给自己倒了杯茶,叹一声道:“你那时候忽然同金家的那几个走得极密了,打一开始就是这个主意吧?算来正是我的亲事提起,母亲又开始替你们张罗那会子。想是对母亲的安排不大满意?又或者觉着我这般也太过顺遂了……才有了这样的主意。把苭儿的事情还有后来的家里应对的事情都可着表象往恶里猜了我们几个的用心,再写成书信。虽是一腔替傅妹妹委屈自心苦恼的口吻,却是想叫金家把这事儿透给洪家吧?……”   越萦挺直了背坐在那里,垂了眼睛不言不语。若是越荃是把那封信摊在自己眼前同自己说这番话,自然是要断然否决的,这能认?可如今越荃却先把那书信烧了,她就有些摸不清这位大姐姐的心思了,只好先不说话。   越荃笑了一声道:“你晓不晓得,你可比苭儿难教多了。她性子急又好钻牛角尖,可她是个炮仗,气上来了恨不得立时就能解决了才好。所以她的坏处毛病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家里人人清楚,虽都觉着头疼,可这还算好的。至少病都在明面上,就都下力气治吧。   “可你不同了。你凡事喜欢心里作数。自己心里想着计算着,或者其实也已经钻了牛角尖了,可因为你从来不会露在面上,边上的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自然也没法给解开误会,没法因顾及到你的心思而改变一些做法。或者你觉着只有叫旁人谁也瞧不出来你的心思,才是万全的吧。   “只是如今瞧来,这样做人行事的法子,似乎效果也不太好呢……是不是?比方这封书信,比方你从前在苭儿跟前一再挑她的那些话,还有你叫你屋里的婆子丫头们四下打探来的家里姐妹们的事情,就算你死咬着不认自己有什么用心。只把你这行事摊开来叫众人看看,你猜猜长辈姐妹们都会怎么想?   “这一点来说,你同苭儿还真有些像。明明自己做的时候就知道不是对的好的,要不然何须避着人瞒着人?可真当事情被扯出来了,只会梗着脖子不认账,心里拼命给自己开脱,只说自己不是周围人想的那样的用心……到底是什么用心,你自己不知道?   “便是放过这个用心不说,只这样的行事落在了人眼里,长辈们会怎么看这个好打听她们处事的晚辈,姐妹们会怎么想这个老是揣测她们做法心思的姐妹?你只自己换到那个位子去看看你自己,你觉着她们往后能更疼你更亲近你更恨不得事事替你着想?难吧?还是维持面上好看,赶紧打发了出门子好些吧?   “只是,真的到了这一天了,你心里的愤懑不平恨该更浓了对不对?你只会想果然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果然都待我不好。然后呢?你们不仁那就休要怪我不义了,我也不会叫你们好过的!这样?还是看来我之前做的还不够,还得打听更多的事儿,布更多的暗棋才好?”   一通话说得越萦哑口无言,越荃也知道越萦的性子的,并没有指望她回话,接着顾自己道:“就像方才说的,这世上确实有许多要去争的东西,但并不是哪里都该要斗都是成仇的。你是庶出,我同苭儿是嫡出,咱们家就已经算是不讲究这个的了。你看齐家、陆家,嫡庶从取名上随的辈字都不一样。你看了心里不平,小时候难免的,都是一样的越家姑娘,怎么就有许多不同处?可人总要长大的吧,长大了,就是不同实打实的事实为敌了。   “你就是庶出的,母亲会按着规矩善待你,你若是个可人疼又出息的,合了性子更亲近更疼爱也是有的。只是这些都得看缘分了,没有那个规矩能去规矩人心。我也待你如妹妹,只是比不得苭儿那么亲,血脉亲疏如此,并作不得假。如果你要把一个恨一个怨种在这里,那这辈子也出不去了。因是生下就定了的事情,你若因此生恨,就是同一个早已定下的事实为敌,如何能有赢的那一天?   “可若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呢?你就是庶出的,但是母亲并不至于差待你,家里读书进学的机会是一样的,若是你自有出息,难道谁会压着你?只看看二房就是了,二叔当年就没能读书,说起来爹也没读过的,二叔又要管着府务,似乎没有前程?可如今你看看二叔同三叔、四叔相比,不管是结交的人还是家资子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二叔心里怀着不满,一心只盼着另外三个兄弟倒霉自己就开心了。别说另外几个是不是真的会更倒霉,自己的时间精力都用在这样的事情上了,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处?长辈瞧在眼里又当如何应对?以你的能耐,读了这几年书,居然还只考成这样子,你就没想想毛病是不是出在读书之外?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总花时间盯着旁人看,忙着恨人有笑人无,又有多少精力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这不是被自己连累了?”   说得累了,喝了几口茶,最后道:“我告诉你一个真事儿,这世上是有要斗的地方,可这一辈子你真能到什么程度,并不在你赢过多少人,而是看你能叫多少人都着好处。你能利于的人越多,你才越好。整天盼着旁人都倒霉只自己最好的,嘿,实话,就这格局心性,能有什么结果?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你且好好想想吧。你放心,那书信的事儿母亲并不知道,这家里也没有旁的人知道,我往后也绝不会再提起。”   越萦恍恍惚惚站了起来,冲越荃郑重行了一礼,才顾自己去了。   两年后再考,越家时隔四五年又出了一个五大书院的学生,却是后话了。   越荃出嫁,兰家迎亲的阵势自然极大的,若是从前,傅清溪大概也按着规矩在那里当一回柱子罢了。如今自己心里也有了人,梦里也不知羞地梦到过凤冠霞帔,这再看着就不是一场旁人的热闹的意思了。很替越荃高兴,又盼着姐妹们往后都有个好归宿,至于自己么……能好好护着心里这个梦,也算圆满了。   这次越荃出嫁,人人都赶回来了,只一个没能回来。谁?越栐信。可还没人能说他,因为他赶不回来的事儿是老太爷亲自带的口信,老太爷道:“这回一个挺要紧的事情,他们几个都在番国,怎么也得一年半载的才能回来。这是家国天下的大事,兄弟姐妹情谊也不在这一时一刻的,老二老二媳妇,你们到时候可不能说他。”   谁还敢说他了?!二老爷二太太两个蒙在鼓里的父母长辈,也只好苦笑。   好在越家这一辈人多,舅佬更不缺了,虽没能全部团圆,也热热闹闹的很是顺利。只傅清溪想到也没能来的俞正楠,好像也说是在番国,难道同四哥哥一道的?一样在番国的又要用到理术和心术的大事……啧,不敢深琢磨。   嫁女不过一天的热闹,晚上傅清溪便同柳彦姝一起在落萍院里坐着说话。傅清溪道:“我们要说些要紧话,你们都下去自己玩吧,别来吵我们。”   龚嬷嬷笑道:“傅姑娘如今也俏皮了。”   陶嬷嬷也笑:“越活越回去了。”   嘴上说着,到底都带着丫头们往外头去了,留她们姐妹两个私话。   傅清溪歪在柳彦姝肩上问道:“柳姐姐,是你好看,还是那个兰吉儿好看?”   柳彦姝打算着她要问问王家的事儿,哪知道她头一句问的这么不着调,忍不住笑出来,想了会儿又道:“嗯,他要是听了你这话,准定又高兴有生气。高兴你把他同我比,可是合了他心意了。生气你居然拿他比来比去的,忒不敬着小爷了!”说了自己哈哈乐起来。   傅清溪掰过柳彦姝:“为甚说起他你便这般高兴?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柳彦姝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最后喘着道:“我是挺喜欢他的,就同喜欢你一样。说实话,有时候我常想,吉儿可比清溪像女孩子多了!”   两人打闹起来,还同小时候一样。最后说起了王家的事儿,柳彦姝平平淡淡说了一回,最后道:“也不是全没好处,我从前性子确实太张扬了。在这府里是客人,她们都得让着我们,我还当就该如此的了,实在有些没脸没皮的。不过人么,什么时候不傻?或者往后看看现在,也觉着现在傻呢。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如今这个活儿我是极喜欢的,每天能想着衣裳怎么做好看,用什么料子合适,就跟在天上似的了。旁的事情都不要紧,什么嫁不嫁人的,更无所谓了。”   傅清溪点点头正色道:“要紧是高高兴兴的,那就好了。至于嫁人,难道你还怕嫁不出去?实在不成到时候我给你盖个高楼,咱们抛绣球,你看上谁就砸他!”说着两个人又乐成一团。柳彦姝更连连赞叹,“你这出去读几年书,这旁的学问我是看不出来,脸皮是真厚了不少!”   如此在家几日,同姐妹们说笑玩闹,竟比小时候还好了。倒是越苭过来同自己道歉叫傅清溪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了,索性把当日的事情都细细说了一回,最后傅清溪道:“人的性子一起来,原是这样的,想做点什么事情,对不对错不错的也顾不上想的。要能从这样的心绪里解脱出来,就得修心了,所谓‘斩念’,这可不容易啊……”   最后越苭回去同越萦说:“我去同傅妹妹赔罪的,最后她给说成做学问了,活活拉着我说了半日,可真受罪啊……”越萦听了也乐得不成,直摇头:“那丫头真是根子里的愣,读书也越读越愣了。”   过了两日,这愣学生的先生总算来接她了。   傅清溪隔了许久再见自家先生,十分高兴,行了礼先问了一堆先生身子好不好的话,把个悠然叟乐得不成:“好,好得很,放心吧,为师真要不成了自然提前告诉你的。”   说得傅清溪不太好意思,这才想起来自家先生穷通极数,自己还真是瞎操心。   车往前走,老先生却摸出一个盒子来递给她道:“喏,你的立户文书。” 第165章 乍富   傅清溪接了那盒子在手, 还没反应过来, 喃喃问了句:“立户文书?”   老先生笑了:“怎么了,不是一早惦记着这事儿么,连银子都先挣好了,这下又发什么呆?!”   傅清溪摇着脑袋笑了笑。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盒子,心里说不清楚滋味。从前是细想过这件事儿的,那府里到底不是自己家, 虽是形势如此,能在这府里长起来已经是极好的运道了。可每每遇着什么事儿,总是会想:“若是在自己家或者就不会这样了吧。”   可如今在外头待了这两年, 又解了那许多世事, 这事儿却许久不曾惦记着了。在自己家里,果然就万事顺意了?只看看越府的姐妹们,不也一样各有各的苦恼。更别说自己若一开始就被带去南边的姑姑家里, 旁的不说,只读书进学这样的事情是想都不要想了。且这回一回来, 同姐妹们日夜相处,反觉出这自小一处长起来的情分来。人心一时喜乐怨忧难以为计,只这一时一日的复杂滋味叠起来十数年的光阴,凝出这份沉甸甸的滋味, 或者才是家人间说不明白的“情”吧。   从前惦记这事儿的时候,算来算去真是什么都缺,要身份没身份,要银钱没银钱, 真是什么都没有。原是因着这一个念想走上的读书向学之路,如今一心求学倒把那最开始领进门的欲念扔到脑后去了。这自己全不惦记了,事情却反这么容易地成了。这两相对比,也叫她有些失神。   老先生看她的样子,问道:“怎么了?没想明白?你家里的人我这里也没能寻着讯息,你们家的祖宅叫人卖了那么些年,那地都被挪作他用了,便是生买回来了也什么趣儿。只是你总要有个家门才成的,要不然往后出门子难道从外家走?这可不合道理。”   傅清溪听先生提起出门子的话来,摇着头笑了,也不说话,倒是面上亦不见羞意,反有股子意外的稳当和从容。   老先生顾自接着道:“祖宅既没有了,你也就对京里最熟悉,我做主,就给你在京里置了个宅子。你就一个人,到时候就算主堡给你配些人手,也要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在那边巷子里买了处园子,现在带你瞧瞧去。”   傅清溪听说自家先生连园子都给自己买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老先生却一脸坦然,并没把这事儿看得如何郑重。   车子走了一阵子拐进一处巷子,傅清溪隔着帘子看着觉得有些眼熟,细一分辨,——这不是文星巷么?!心里开始咚咚乱跳,心说老先生不会给自己买了那对主仆住的院子吧。   幸好不是。等车停了,下来已经在院子里了。老先生指着前头青砖铺地的正院道:“正房是三进的,还有几处小院,便于日常应时应节住着换换心思。主堡那些人手住的地方在边上那处两进的院子里,同这里分着的。这地方不错,有一道活水,有又些古树,这就有些意思了。”   傅清溪跟着老先生往里走,后头的都是老先生身边的青年在解说,老先生偶尔说几句,可见这院子他事先都细瞧过的。傅清溪想到老先生素日里事务就极为繁杂,还抽出心思来管自己这样的微末小事,心里又感动又惭愧,只是她嘴笨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一路恭敬听着老先生所言,倒不像给她买的宅子,更像请她来做客的。   这处宅子除了正院之外,余下的通作成了花园,另外的几处小小馆轩合着园子的布局地势点缀其间,同寻常所见大家子的规矩宅子大不相同,只是地方可也很不算小了。   说着走着,到后头花园亭子里坐下,有人端了茶上来。师徒二人说着话,傅清溪一抬眼看到园子边上一株姿态清逸的古树,上头开着绒绒一层白花,好似苍山覆雪。心里一惊,想起之前在那位老伯他们小院里见过这样一棵树,当时自己还奇怪,怎么前次来不曾见过。且那树好似还不在他们院子里,只是同他们院子的布局极洽,乍一看还以为是特地选了地方种外头去的。如今看来,这树果然不是他们院子的……   老先生见她发呆,往那边看了一眼笑道:“这处巷子不晓得造了什么孽,岛上下来来京里的,许多都爱在这附近落脚。你从前被那两个诓得好狠,估摸着也是在这左近?”   傅清溪笑着摇头道:“这株树学生从前就在那位赠书的前辈院子里瞧见过,当时看了心里十分佩服这别致心思,院子小,树大,确实是种在外头更合适些……”   老先生听了抚掌而笑:“这话甚是有理。不过那两个能借景借到旁人家的花树,也是能耐得很了。”   傅清溪再细看这园中各样安排,皆有本真天然之意,不免又想起头一回进那小院时候的情形了,谁想到那样就碰上传说中的冶世书院里的先生了呢。人生际遇,回想起来也真是叫人感慨。   又坐了一会儿,老先生道:“你今日还回那边府里去,这立户的事儿你外祖父是知道的,到时候他自然会在家里说。你在那里长大,如今自己有了宅子了,不妨请了一起长大的小娃儿们过来耍耍,也是一番热闹。如今你这里的人手还没能配齐,我先给你留些人。你有打算了,只管告诉他们,自会有人替你操持。”   傅清溪都一一答应着,老先生又道:“这回去了,下回再来,说不定就得在这里起宴了。好歹你是的宅子了,住些日子熟悉熟悉才好。”   傅清溪也没听十分明白,总之是叫她等老太爷在家里说了这事再搬过来住一阵子的意思,还可以在这里宴请一下姐妹们。这么想想,方才这陌里陌生的一处所在,忽然就亲近起来了似的。看来这东西同学问一样,总要用起来,叫这个东西同自己有了干系,才能搭上心桥,才算入门……她又顺着这一路想下去了……   回去之后,老太爷也没这么快回来,她先把心里惦记着的一样要紧事办了。——找了董九枢,再提要把自己名下的股份转给柳彦姝的事情,且连这两年的分红也一并转给她。董九枢这回倒没再推拒,回去同董老爹说了,想来这两年柳彦姝在服饰上头的才能是有目共睹,董老爹只说傅清溪若自己打定了主意,他们倒没什么异议。   如此事情议定,这日傅清溪就同柳彦姝一起出门到了制衣坊里,董九枢带了印章文书来当面重写文契。柳彦姝这才知道里头还有这样的事情,又听董九枢说傅清溪一早两年前就想要这么办了,只董家老爹当时不同意,才没办成。叫柳彦姝到这里来试试身手也是傅清溪的意思。   柳彦姝听了十分感动,最后含着泪笑道:“我这当姐姐的实在是没本事,读书又读不成,做人也做不好,却要你替我打算到这样地步,我真是……”   傅清溪拉了她笑道:“我都说你如今不知道怎么了,从前是不把人看眼里,如今忽然就变成不把自己看眼里了。怎么就没有中间一条路能走的?你怎么不成了!从小到大不都是你处处护着我?这会儿换我护你一下还不成?”   柳彦姝又笑出来,却是不肯要这份干股,她道:“你一个人在外头读书,你们那书也不是寻常读读的,我看俞三儿还四处跑去。就算什么书院、官家有安排,到底自己手里有钱好使唤,可以少受些苦。给了我做什么?如今董九抠也没那么抠了,回回衣裳卖出去都有我的分红,我尽够花的。”   董九枢说话了:“给你你就拿着,人家那是什么人,那是学数术的。还是昆仑书院大先生的亲传弟子,这点银子人家哪里看在眼里了?人家在天一庄里还存着十几万两的银钱呢,你就歇歇心吧。”   柳彦姝目瞪口呆看着傅清溪,傅清溪笑道:“给你你就拿着,这话是没错的。”   柳彦姝回不过神的当儿那两个已经把一应文书都准备齐了,傅清溪抓了柳彦姝的指头就摁了手印,柳彦姝还在那儿揪着她个袖子问:“当、当真?你……你哪儿来的那许多银子啊……”   傅清溪笑笑:“挣得呗。不过这路子不太对,后来叫老先生说了,也就那一回,往后再不干了。”又对董九枢道,“下回有什么地方遭了灾要赈济的,你就替我捐了吧。我如今也用不着那么些钱,天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的,没地方花去。”   董九枢翻个白眼:“傻!你一辈子在书院了?往后不用嫁人过日子了?”   傅清溪一笑不语。   等事情都办完了,姐妹俩又坐着车回去,柳彦姝在那里抓着傅清溪的胳膊一会儿揉一会儿捏的,傅清溪痒得咯咯直乐,柳彦姝苦笑着叹道:“我这是做梦吧!我这应该是做梦吧!”   原来她这两年在制衣坊很得了些银钱,还特地替傅清溪存了一份。她知道傅清溪是一门心思读书的人,往后前程身份是有了,只是嫁妆呢?府里自然不会不管,那也只是面上的,底下实打实的活络银子还得靠自己攒一些才好。傅清溪估摸着是想不到这一块儿去,好在自己如今挣得真不少,正好可以替她存一些。   却没想到自己眼里的这个书呆子居然还是个大财主,且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那般身家了。还真是沉得住气啊,若是换了自己,恐怕早就直奔珍宝轩挑贵的买去了。到头来自己没替人打算着不说,反被人好好照顾了一把。这事儿翻转得太快,有些适应不了。   一时觉着这呆子可算长大了,不用自己操心了,一时又觉着自己竟是没用场了,又有些失落起来。   傅清溪就在一旁坐着瞧柳彦姝面上一会儿喜一会儿叹的,心说这人心起意真是自己都觉察不到啊,若想要有所觉察,还得说那本《心途正道》上的话……   晚上柳彦姝总算回过这个神来了,这才想起转给自己的股份和天一庄户头里存进去的这两年的分红,这又换了一重震惊,愣是一夜没睡好。早起梳头看着镜子里乌黑俩眼睛,心里直叹:“这穷人乍富还真是有些扛不住啊……” 第166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   越荃出嫁那日老太爷是回来的, 这过了半个多月又来家了, 把家里人吓了一跳,老太太还以为是他身体有什么不妥, 等见了面, 见老太爷精神抖擞的, 才松了口气。因方才一吓,这会儿知道没事了,就换成了怒意,没好气道:“好好的老往家跑做什么?!有事就叫人来家说一声先,这把我们给吓的。”   老太爷先安慰了老妻一通,才说起傅清溪立户的事情来。   老太太听了就皱上眉了:“立户?这是怎么话说的, 是家里叫她受气了?还是因为上回四丫头做的糊涂事儿我们没狠狠罚她的缘故?”   老太爷摇头:“都不是, 这不是丫头自己的主意,她人还在书院里, 她师父就替她把文书都办好了。”   老太太道:“这又是什么话, 怎么这当先生还管起这些来了。”   老太爷道:“我也问了,他说到时候出门子没有从外家走的道理,还得立个门户才成。”   老太太听了这话还罢了, 叹气道:“我也想这事儿了, 柳丫头到时候有个爹在,真到了那一日, 咱们给预备一份嫁妆,还是得从柳家走的。傅丫头这里麻烦,她那个个小叔叔自己没影了不说, 还把祖宅家产全给变卖了。虽有两个姑姑,这多少年不通音讯的,且那都是旁姓的人家了,也没有再替她主持这个的道理。我还想着到时候先给她个庄子,就从庄子上走,也算她自己家了。倒是她这先生稀奇,连这些都想着了,昆仑书院的先生这么闲的?”   老太爷心里直叫苦,这话儿可不敢叫那老头子知道,看看自家媳妇,你这都老了的牛犊怎么也不怕虎呢?!   嘴里解释道:“你这话说的!那先生可不是寻常先生,是昆仑书院的大先生,昆仑书院里寻常的先生遇着他都得恭敬行礼。他整日里不晓得多少事儿,哪里会得闲?只是傅丫头不晓得走的什么运道,成了他的亲传弟子,他就收了这一个亲传弟子。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就跟独生女儿一样,能不金贵?!不止立户文书,连宅子都给买好了,就在文星巷那边,房契地契都在这里,你回头给傅丫头吧,都是她先生给她置办的。”   老太太心里不是滋味了:“这就算要给置办,那也该是我们置办,怎么这一个先生倒插手到这田地了……”   老太爷摆手:“她是咱们的外孙女不假,是人家的亲传学生也不假,一路都是一路的心意,你也不用过意不去。我们要都像他这么折腾起来,这许多外孙女、孙女呢,厚此薄彼不像话吧?都照着走,我们俩一身骨头都赔了也不够。咱们论咱们的,不同他们比着。”   老太太自己寻思了会子,再看看那地契房契的占亩,也只好认了老太爷这话,回神了一想又笑道:“这傅丫头也不晓得走的什么运道,父母缘上是差了点,这师父先生的缘分可真是厉害。不说这位,就说咱们女学里那位肖先生,傅丫头考上书院,她便辞馆了,说这一辈子有这样一个学生也够本了。从前给傅丫头置办文房衣裳之类的,寻常亲娘都没那么大手笔。前几日傅丫头跑去看她了,好家伙,留了两天才让回家不说,还跟了一车东西回来!老四家的那个眼孔子浅的,瞧见了直叹读书好!”   老太爷一笑:“你没听过那话?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读书读出能耐来了,天下都要养着她们,何止这一人一事上头。”   老太太再想想自家府里,也是老太爷在理术上厉害,才能到今天的气象,便也笑了,倒不觉着傅清溪立户买宅子的事儿如何叫人意外了。   老太爷把事儿交代给了老太太,自己便又回苑里去了。   老太太等第二天太太姑娘们都来颐庆堂请安的时候说起了这件事情,还当面把房契地契交给了傅清溪,又对她道:“你那先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一天不知道要管多少事情,还替你打算到这样田地,你可要好好用心做学问,万不可负了长辈的期望。”   傅清溪赶紧恭敬答应了,才接过那盒子来。   底下姐妹们一听说傅清溪要立户还买了宅子,都十分意外。在一块儿这许多年了,虽知道傅清溪是表姑娘,可心里只当时同自己一样的,只等说好了人家等着出门子就是了。怎么闹得这还没说人家,就要同姐妹们分开的意思?且这立户,那往后是要招赘了?只是这些话都不方便问的,便只好疑惑地相互间看来看去。   幸好太太们不用顾忌什么,四太太头一个忍不住:“这先生给学生买房子?这哪里是学生了,这是当闺女养了?这若是当先生的收个学生就得给置个宅子,这先生可不好当啊……”   老太太直乐,笑道:“我就晓得你憋不住。那位老先生是昆仑书院数术一道上的大先生,寻常的先生们见了他还得执弟子礼的。他虽有些学生,可亲传弟子只有傅丫头一个。可不是谁都那么管的。”   二太太笑叹道:“可见傅丫头是个出众的,要不然哪里能得这样先生的青眼?”   四太太跟着叹:“所以叫你们好好读书好好读书,瞧瞧,这才读了两年,就在京里读出一个宅子来!做什么买卖能赶上这出息?这读书可真是条阳关大道啊!”   三太太都瞧不下去了:“你买卖还没做够?也赚够银子了!连读书这样的事情到了你嘴里也论上盈亏了,这是劝人向学的道理?”   四太太一瞪眼睛:“那你说论什么?你雅致你精细,你那些粉啊霜啊面啊的,不花银子能得来?花不够数还买不着好的呢!你还别嫌我俗,我这都是大实话!”   老太太不管她们的官司,又问傅清溪道:“那宅子你可见过?”   傅清溪点点头:“前两日先生带我去瞧过了,还说叫我请姐妹们过去逛逛。”   老太太笑道:“去逛逛倒不错,只是就一个宅子,就算叫伺候你们的人都跟了去,也没法子立时筹办,到时候茶水都难得一口,就这么干逛逛?”   傅清溪道:“先生说给我留了些人手,若我们定了什么时候过去,只捎个信过去就成了。”   老太太微微一愣,叹道:“你这先生,真是疼你到头了。既如此,你们便自己安排吧。”   姐妹几个听说傅清溪的先生送了她一处宅子,还叫她们过去逛去,怎么不乐意?因越芃转天有事,便往后延了一日。都商量好,去同大太太说了,大太太便叫车驾上的预备她们出门。   晚上柳彦姝问傅清溪:“真是你先生买给你的?”   傅清溪看看她,柳彦姝道:“我还当是你托个名儿自己买的呢!”   傅清溪叹道:“我都没想着这事儿了。”   等柳彦姝一走,陶嬷嬷过来眼眶有些发红,傅清溪笑道:“嬷嬷您这又是怎么了。”   陶嬷嬷面上似哭似笑地道:“方才老太太同我说了,说若是往后姑娘要常住自己家里,我们这些常伺候姑娘的,若两头愿意的就都跟着去。”   傅清溪点点头:“老太太是真疼我。到时候您帮我问问吧,那边人手尽有,有真乐意跟去的就去。只多半都是这边有家人亲戚在的,也不必勉强。”   陶嬷嬷点点头,反正她是肯定要跟着傅清溪的。从之前傅清溪离京的时候同自己说的话,自己就预备着这一天了。傅清溪这一立户,就她一个主子,她又还要外头读书去,这家里势必得留个放心的人照管。自己虽没什么大才能,替姑娘看个家还是成的。再说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牵挂,至于余下的人,只看她们自己吧。   傅清溪又道:“后天我们过去逛逛,嬷嬷跟着去吧。瞧瞧往后怎么安排合适。”   陶嬷嬷一听这话是往后要叫自己管家的意思,赶紧答应着,回头自己静了心好好一点点考量,这新门新户的要先做哪些事情。   到了日子,一行大小车驾主子随侍的往文星巷去。拐过街角,进了过院,众人下地车来,只看边上的花草点缀和门边束手而立的侍从,心里都暗暗点头。样子虽不算富贵,却有股子大家气象。   到了里头,先进了正院,众人坐下饮过迎客茶,才站起来又往园子里去。   看过两处馆轩,越芝道:“这宅子好生精致,布局倒同逍遥苑有些相像。”   越芃也跟着点头:“你一说还真是这样,方才我就觉着好似哪里见过似的,可这地方又肯定没来过的。如今点破了,还真是有些逍遥苑的味道。”   越苓便笑着对傅清溪道:“傅姐姐你这下可好了,从前我还盼着能日日在逍遥苑里住着呢,如今你可真住上了。”   她这话却叫越萦和越芝想起当年逍遥苑里王家私院的事情来,一时都有些感慨。尤其越萦虽一早看出越芝同王常英必定没戏的,只如今事情果然到了这般田地,心里又有种说不明白的萧索之意。   一时开席,各样菜色安排也都极清雅精致,大异寻常。   用过了饭,姐妹几个就在园里四散开来,爱水的近水观鱼,喜风的登高凭栏,这里也没个大人,只随心随意都颇觉自在。   倒是柳彦姝瞧着门口小牌子上的“傅宅”上个字有些发愣。是啊,这傅清溪是家里没人了,得自立门户,可自己呢?心里有些乱糟糟的,便撇了众人自己一个人在里头瞎走。   走着走着到一处楼外,见上头有人正在拿漆描什么东西,很是细致的样子。她看了一会儿,怎么觉着同越荃出门前家里新妆绣楼的样儿有些相似呢?便问边上帮忙递东西的大娘道:“劳驾您问一句,这是做什么呢?”   那大娘抬眼瞧见柳彦姝的容色,眨了眨眼睛笑答道:“这是在添‘望嫁’呢,高楼上都得画上这纹样才成。”   柳彦姝一愣,又问一句:“望嫁?”   大娘笑道:“是啊,管事们吩咐的,这半年都得赶出来。只是给的花纹都太精细,这还真有点赶呢!”   柳彦姝心里直转:“望嫁?这不是傅妹妹的宅子么?怎么管事的叫人做望嫁的纹样来!呀,那呆子敢是要被卖了!她还蒙在鼓里算数术呢……” 第167章 初论演   这日傅清溪并没有住在新宅子里, 还同姐妹们一起回了越府。打下晌起, 她就觉着柳彦姝有些魂不守舍的,还当她是看自己自立门户了有些自伤,想着回去如何开解开解她才好。   哪知道到了家里,她没来得及去找柳彦姝,柳彦姝先寻她来了。坐下说话,又指了事情把边上人等都支开了, 才问她:“你有人家了?”   傅清溪跟看妖怪似的看着她,柳彦姝拍着膝盖道:“合着你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完了便把今日看到她那新宅子里在绘望嫁纹的事情说了,又道, “之前大姐出嫁前, 特地找的天巧苑的人来给画的,这都是老礼的讲究,你那里又是忙什么?!”   她虽嘴里问着, 只看傅清溪面上神情便知道这木头果然一无所知的,心里不免有些替她着急:“你那先生, 也不问你乐不乐意,就替你立了户了。这又没同你商量一句,连宅子都替你买好了,使唤人也给你配齐了, 别到时候也一声不吭就把你送给哪个听都没听过人去,你还做梦呢!”   傅清溪想了会儿道:“这个应该不能的。”她想要自立门户这话原是她自己同先生说的,这既要立户,买房置地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算不得胡乱替自己做主。所以这望嫁纹或者别有内情,她亦不着急,只道:“下回我得空问问先生好了。”   柳彦姝看她那样儿,摇头叹道:“你可真沉得住气!”   傅清溪这回虽然置了宅子,也没打算立马搬过去。她同老先生商议了,这回还住越府,等自己要走之前,把东西归置好,到时候让陶嬷嬷带了人过去收拾,下回回来再住那里。如今还想同姐妹们多呆一阵子。   老先生自然都由着她,只隔一两日到新宅里见见,考校一回她的功课,说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或者干脆师徒两个闲聊半日。   如此过了几日,傅清溪想起来那望嫁纹的事儿,便问起老先生来。   老先生笑道:“哦?有人瞧见了?这可挺沾喜气啊。你怎么到这会儿才想起问来!”笑了一回才道,“瞧着流年是有这个意思,只是到底能不能应上,倒也吃不太准,就先张罗着吧。这缘分的东西,真来了都快。”   傅清溪听这是说自己今年明年有嫁人的兆头?心里闪过一个看不清面庞的身影,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自己可连海都没近过,只凭一个意象就难为水了,却不知算痴执算通透?面上微微一笑,也没有再多问。   悠然叟看了倒有几分好奇了,这小姑娘家家的,旁的还罢了,说起自己的终身大事还能这么淡然处之的可少见。幸好这孩子看着是有正姻缘的,要是姻缘上薄一点没准就真被心性磨没了,那可不知道算好算赖了。   师徒两个都没在这事儿上多做停留,还接着说极数。   晚上回到越府,傅清溪就告诉柳彦姝了这个事情。柳彦姝很是意外,皱着眉头道:“你是说你的先生觉得你这一两年可能会嫁人,所以先准备起来了?”   傅清溪点点头,柳彦姝扶额,“那他说了大概会是谁吗?”   傅清溪摇摇头,柳彦姝又问:“那知道大概是怎么样的人不?”   傅清溪又摇头,柳彦姝也不说什么了:“成了,那就是瞎画着玩儿的!”   这话可有点不敬尊长了,不过傅清溪也不同她计较这个。   她如今心里记挂的一件要紧事,——她想回书院后自己做一回论演。题目已经有了,就是解象时候的偏差与自心偏向的关系。   本来就约摸有个打算,今天同老先生说话时忽然得了灵感。老先生在说她的姻缘的时候,对于准不准的事情他道:“若是你把这个当成算命,那么这算命当是准的,不准的是人。数象关联从古至今就在那里,从来没有错过,实在亦说不上对错。就如太阳高低与四季轮转的关联一般,就是那样,有什么对错?只是个人对于一样的象常有不同的解法,尤其象虽只一字,其中内涵实在错综复杂,象中有象,便更难了。   “比如一人所从事的行当,其象显示为精细而美者,有人从前见过这样的例子,那人是一个专做工笔仿画的。这会又见着如此象者,便又按照之前的经验断其行当,而事实上最后这个人却是做刺绣的。那象中还有更小一重,通常解不到那里,里头带了金意,而前者在这一层上则带了水木之意。事后细查才找到的蛛丝马迹,前头推演的时候却顾及不到此处。是以你看,那象一直都是在的,无非都是看推演的人能够觉察到哪里,又把觉察出来的象如何归结、化于凡俗世事当中。而我们常说的准或者不准,这多半都是差在这个地方。”   当时他们在说的是傅清溪的姻缘之事,老先生这番话听在傅清溪耳朵里,只当是说如今她流年虽有姻缘之象,可到底是不是果真如此,是不是与众人听到这二字时心中所思所想之事一致,那却说不准的。   实则这老先生当时所言所说,于傅清溪而言,不也是一种象?而她当时听了这话之后,心里的所思所解,亦是一种解相,这其中不是一样有许多可待商榷之处?   又过两日,等她把自己这次要做的论演的内容大致理顺了之后,再次见到老先生时,便把自己的这个打算都细说了。老先生听了笑道:“这个题目倒也有趣,只是你小小年纪,不说尽力推算外务外事,反对自心问解的事情上心,也是稀奇。”   虽嘴里说着自己的徒儿稀奇,却并没有追问其如此稀奇的原因究竟,反倒同傅清溪商议起这个题目的安排起来。如此连着说了两三回,便差不多到了傅清溪该启程归岛的日子了。   她在落萍院的东西都已经归置好了,等她走了之后,只有大太太安排人手送去新宅。这些伺候她的人,果然九成九都愿意留在越府,只有陶嬷嬷跟杏儿两个要跟着去。   杏儿同桃儿本是府里买来的小丫头,当年老太太怕家生子奴大欺主,给傅清溪和柳彦姝安排的都是外头买来的灾年儿。杏儿在这府里也没有亲人,就跟傅清溪长大的,问她时只说愿意跟着自家姑娘。桃儿年纪大些,已经有管事相中了她当儿媳妇,便不跟着去了。   陶嬷嬷是自小看着傅清溪长大的,虽是主仆名分,实则情同母女,傅清溪这就要出去自立门户了,她哪里放心得下,自然也要跟着过去的。   国朝对蓄奴规定甚严,官商百姓之家其税都与蓄奴数相关,家中买断的奴仆数量越多,这户税便越高。因此国中大家常有两代一放或三代一放的规矩。越府也效此法。   陶嬷嬷男人去的早,两个儿子早都放出去在外成家立业了,只剩她一个人还在里头当差。如今她跟着傅清溪去了,倒也简便,省了拖家带口做籍的麻烦。   大太太还特地问过傅清溪,这俩跟着她过去的是还带着奴籍过去呢,还是索性趁这时候都放出去算了。一来考虑傅清溪不过一个人,这有没有在籍的奴仆,户税上可就差出等级来了。再一个国朝的规矩,凡是在籍奴仆,其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皆由主家照管,若是做够了一定年限商议好要脱籍的,也得给一笔银钱才成。   这会儿这俩人都算是越府的,如果现在脱籍,这笔脱籍银两就由越府负担,大太太也是怕傅清溪初初自立门户,凡事考虑不到,多加了负担,才有这个主意。   傅清溪自己倒无所谓这些,便说都由她们自己决定即可。结果俩人都脱了籍才跟去的新宅。   到了日子,傅清溪辞别家中长辈和姐妹们,又到之前的码头坐上了船,往天罗海藏书岛去了。老先生因为还有旁的事务在身,并没有同她一起回书院。   一路上傅清溪天天忙着自己的论演,回到书院,跑去见了一回师姐,送上一些从京城带去的小玩意儿,便把自己往屋子里一关,又接着闷头忙起来。   等到自觉通篇文章已做得七七八八了,才跑去论演坛那边递了申请,又赶在时限期内,做好了要分发的文书材料,便等着书院通知给安排论演的时间了。   到了上论言坛的那天,傅清溪上台一看,发现底下居然坐了十几快二十个人,且里头好几个老先生。很是出乎她的意料。   若是换了从前,只怕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好在经过这段时间对自心的体悟,她已经很知道这个时候该如何应对自己的心绪起伏了。   等她讲完,有几个先生又略问了几句。问的多为实修的细处,若做的空头文章,这时候就难了。不过因为傅清溪这篇文章几乎全是从自己个人体悟上来,倒不怕问这个。只都就着自己想到的体会到的尽力答了,几位老先生都微笑颔首,似有赞许之意。   蕲卉也过来听了,等众人都散了,才走到她身边笑道:“可真不容易,才两年功夫就能做一场论演了,且你这极数当中还暗含着星象的道理,就更难得了!不过你老实告诉我,你……你没有打算转去摘星楼学星演去吧?!”   傅清溪笑道:“先生说过,极数本是通天下数象的,我不过用一回星演的路子,哪里就是要往那边去呢?我这回做的还粗浅,往后我还打算把它同五运六气关联上呢,那可又怎么说呢?”   蕲卉笑道:“那个都不怕了,你晓得我最怕的就是摘星楼同河图院那两处了,真是哄走了我们不少人。”   傅清溪点头道:“那咱们就好好做学问,等咱们也厉害了,再从他们那边把人要回来不就成了?”   蕲卉笑倒:“不错,不错,很有志气!”   傅清溪这回做的东西还真有两分反响,接连几日,都有人到她小院里拜访她,探讨了一些基于各自学向和经验的体悟。傅清溪也因此获益良多,她这才知道上论演的好处。这做学问的劲头也更大了。   影响还不止于此,这日她从主堡回来,略绕了远路,想要散散顺便理理思路。刚走了一半就被人拦下了,却是那位文星巷的老伯。老伯笑道:“咱们得有好几十年没见面了吧?没想到你都做上论演了。嗯,好题目,不如过来细说说?” 第168章 书中自有颜如玉   傅清溪见老伯调侃, 很不好意思。自上回在老伯面前说出“情不知所起”那句话, 虽当做个例子说出来的,可这一言一语莫越心声,好好的谁会用这样的话举例子?!她自心有觉,之后便不愿意再往那山坡上去了。从闭门自析自念开始,到如今也有大半年时光未曾谋面,只老伯故意说成几十年, 显示故意的,她也只好苦笑而已。   跟着老人家一步步上了山坡,绕过疏疏落落的各样草木, 心里不由得想起京城里那株被借景的花树来。再细看这四边的草木布置, 竟也大有深意,心里感叹果然是学无止境啊。   进了院子,发觉院子里还是从前模样, 好似时光流淌都让过了这里一般。如今的傅清溪,自然知道这番在变中的“定”是如何难得, 心里越发惊佩起二老来。   老伯照旧让了她到小轩中坐下,自己往后头倒茶去。   傅清溪不知道那位老先生在没在,可惜自己没学得卜算那一路的功夫。书院里龙骨院有个号称铁算盘的,手里常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极精致的玉石珠儿小算盘, 要替人寻个什么不见了的东西,就见他一路噼里啪啦拨着算盘,东走西逛,最后拿手一指, 百无一错。自己若有那功夫,掐指一算,就能算出老先生在不在,也好决定要不要行礼问候。可惜不会,白想着有什么用……这世上白想着没用却忍不住去想的事儿却未免太多了些……   老伯沏了茶出来,见傅清溪在那里坐着,看了两眼,放下茶笑道:“你这丫头是学了什么新的极数功夫?看透到哪一层了?总不会这般年纪就在心境上有突破了吧……”想了一下忽然道,“不对,没准还真是心境上的所得?你那场论演虽还粗浅,这若全是自心体悟所得,那也很不得了了。”   傅清溪点头道:“确实是晚辈这段时间来的一点领悟。”   老伯给自己也倒了茶,对面对坐了,十分好奇地问道:“这数术推演一路,走到后头难免要往自心上问的,只是你这还远没到按个火候吧?你如今推演世事能到几层?能有几分准?”   傅清溪有些不好意思:“晚辈不是从极数推演上破愁闷进的心演之路,原是……直从自心上一点烦恼开始的。”   老伯点头道:“那倒算是机缘了。你知道学咱们这个的,但凡有了点能耐,多忙着算外头的事情去。哪里下不下雨,什么地方会遭灾,哪个番国要乱,甚至谁什么时候成亲这样的话也不时会有人问起。都是算得次数多了,在准不准上头吃了苦头,发现一些人力不可及处,才回身去看自己这个算的人的所限,才会往心演的路子上走。”   又看看傅清溪:“不过你这机缘可也挺不错啊。这先走通了心演的路子,学外务推演的时候省好些力气,体悟和灵感都高一些,容易得灵光解象,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儿呢。你瞧瞧你现在,这气度同一年前可又不一样了,这就是心境上去了的效果。”   傅清溪想想自“出关”以来,确实不少人都说过自己同从前不大一样了。自己也能觉出来在许多事情上更从容了,倒没想到这一番单相思的苦头还有这样好处,不由莞尔。   老伯饮了两口茶,似自言自语一般道:“唔,这般直如心境的机缘,一般就两条路子,要不大苦要不大悲。世人都只求欢喜,却不知道这欢喜除了徒耗心气,旁的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有的人是人生顺遂忽逢大难,从前以为的‘真’都靠不住了,若能不疯,说不定就能悟出些东西来。另有一些人则是长久泡在苦水里,此心之苦于外物上不得纾解,只能转向解心,看看这苦因何而来。能有这番志气的,也多能入门上道。却不知你这小丫头又是因了什么?   “你拜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家里的事情虽不算顺利也早就过去了,难道是你外家出了什么变故?也不对,你外家气运正往上走,便是有些小事料也无妨,嗯……这也叫老头子我费了思量了。”   傅清溪想了想,自己那样子,能算悲?悲什么?!晚上做个梦笑得枕头都要沾蜜,想起那身影远远行来的样子,心里就一股充盈安宁之感,这算悲?   那算苦?有什么可苦处!这人这意就放在心里,随时随地都能有所觉有所感,虽无相见之欢只亦无分离之苦,自心圆满,怎么会苦?   想了一会儿,也冲老伯摇摇头道:“好像都不是……”   这却引得老伯越发抓耳挠腮了,傅清溪知道做这个学问的多半如此,自己已经从世事中总结出来的道理,再返回道世事中去时却发现还有例外,那就是自己之前所炼的道理有疏漏了,能不挠头?自然更要细问究竟了。   是以当老伯再问起:“那你是如何入的心演路子?”   傅清溪便认真当个学问做起来,细想了答道:“晚辈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是心演,只是对自心自念觉着不妥,可又无法将之根除,最后无法,只好谋求个共存之道。所以晚辈应当是从‘对念’开始的。初时晚辈看了些书,都说的‘止’,晚辈试了,却未得其法。心念一起,那个欲止之念便是叠在先前之念上,哪里有‘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止不了,便只好听其自然。待念起时,便看着它,亦不起要灭它之心,亦对其不加评判,这样久了,心反静了。才渐渐摸到了‘止念’之法……”   想必这止念的事情对老伯这样的来说都十分熟知了,是以他便先拦了另问道:“你那起初的心念又是自何而起?为何又觉不妥?”   傅清溪斟词酌句道:“只是……嗯……算‘思’之一念吧……只是想也无用的事情,却是老要去想,觉着徒乱心神,不该如此的。”   老伯点点头,深有感触似的道:“确实如此。人生多妄念,许多于此生此身无用之事,却偏整日不停地想这想那,若是能停了这些,才有些得慧的意思了。‘静能生慧’,这静说的便是心静,可不是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待就成的。”   傅清溪跟着点头,老伯却又忽然问道:“这思……又是思什么?思事还是思人?”   可怜傅清溪不会撒谎,犹豫了一会儿闭闭眼睛道:“人……”   老伯全不以为怪,肃着张脸频频点头道:“这又难了许多。因事生思,于我们而言,倒可用上推演一途,若是算准了成或不成,有或没有,便是知道定数了,倒索性好放下。可这因人起思就难了,这人最难懂,寻常人连自己还弄不明白呢,怎么去算旁人?且还要心疑自己心里的这个人,同真的那个人,到底差了多少。所谓知人知面还不知心,何况有时候连知人知面都算不上。“   傅清溪不说话,也不敢乱点头,老伯却又接着道:“那你后来能对念、止念了,想必是能将这因人之思全部忘却,抛之脑后了?”   傅清溪心里苦啊,早知道别上来多好,可眼前这老爷子对自己的指点之恩真是说都说不尽,要说自己能有今天只怕七八成都要拜这对主仆所赐,加上她每回陷入心神困境也几乎都是在这里得的棒喝,如师如长,难道要撒谎?   天人交战了一回认命道:“也不是如此……那思意还在,只是……只是断了后缘……晚辈发现,人之烦恼苦痛多半不是因于一念,而是其后的念念相随,渐渐引到了不宁一途上。这止念,好有一比。比如叫书纸割破了手指,起初不过是疼痛一念,之后因此生烦生悔生懊恼之意,都是后来的。晚辈如今能做到的便是在感到那疼痛之后没有后续之念,坦然接受已伤了这一事实即可。……所以,并不是心中无苦无乐了,那苦亦在乐亦在,只是不把这些滋味太当回事儿了……”   她自觉已说得圆满,却听老伯来了句:“情根深种……”   傅清溪抖了抖。   老伯笑了,一脸的慈祥,叹道:“你这小丫头真是难得的很。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学数演的,讲‘理’讲多了,遇到‘情’这个东西,也常想着要用理去解。能不能解呢?大概是能的,只是多半还没到那般大彻大悟的田地,没掌握那些因缘情起之理,哪里解得出来了?!于是许多人便怕了,视而不见者有之,避而远走者有之,甚至还有对着自心自念喊打喊杀起来的。这些人都忘了学之道里头有‘漩涡自成’一境,既然万事万物都可以修,怎么这自心自念就不能修了呢?说到底,还是他们怕了……你很好,这个勇字,你当得。“   本是心底不好于外人言的东西,被老伯这么一说,何其光明正大?简直就是堂堂正正的向学之道!傅清溪一时也说不好是羞是勇了,手足无措地端起跟前茶杯来喝了一口。   茶杯还没放下,老伯又语出惊人道:“也不知道你说的这人是‘朗月清风’中的哪一个?”   傅清溪一口水咽下去还剩个根,一下子呛到了,咳得把脸都埋了起来。   老伯笑笑道:“傻孩子,你急什么!老头子也是照着大面上猜罢了。这多半就是在这两个里头打转,或者你不俗些,瞧上的五运六气那群半大老头?那倒也不错……”   傅清溪好容易止了咳嗽,大红了一张脸,抬头见老伯还笑吟吟瞧着自己呢。   傅清溪想了想站起来道:“时候也不早了,晚辈还是先告辞吧。”   老伯呵呵乐道:“小丫头不好意思了,看来是叫老头子猜着了。只是这又有什么好害臊的……嗯,瞧你做的论演里头,堪舆之术倒没怎么提到,星演上瞧着却是下了功夫的。这么说来,小丫头看上的应当是摘星楼的那小子吧……”   傅清溪这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落荒而逃也得找得着门才成啊!   人站在那里,风从小轩中过,吹着她发烫的脸和有些犯晕的脑袋,方才淡定从容的样子早没了,一脸着急又迷糊的样子,别提多呆了。   老伯一看更乐了,又开口道:“我说你……”   话未完,就听后头吱呀一声,小轩另一头常年关着的折门开了,有一人长身玉立,看着傅清溪淡淡道:“进来说话……”   傅清溪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人,好像被十个雷轮番劈了一般,哪里还能有什么反应!   老伯一看这阵势急了对那人道:“哎你这……”   清朗如月下晓风的声音截了他的话头:“你闭嘴。” 第169章 乍见久处   老伯看这阵势, 一甩手:“那你们说吧, 我去换身衣裳”一边往后走一边嘴里还嘟囔:“我这好容易弄好的,才过了两天就卸下来,不值当……你晓得我这无痕胶调制起来多费劲?……我……”人往后头去,渐渐不闻声。   傅清溪的心里有个声儿一直不停喊着“快跑,快跑!”,听起来还有点发颤。她自己也觉着这会儿最高明的法子就是落荒而逃, 可奈何这位“老先生”虽显了“真身”,可积威犹存,饶是她满心想逃, 两只脚却像扎了根一样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老先生见她没有要过来说话的意思, 便索性自己往她这边走来。   他穿了一身颜色灰扑扑式样亦极为寻常的袍子,束发只用了块同衣裳颜色相近的绢子,一步步行来, 看在傅清溪眼里却如朗月东升。她得提醒自己喘气,要不然恐怕会憋过去。   脑子里乱七八糟得转得停不下来, 然而半点有用的也没有。   自己刚刚等于是当着首座大人的面承认了自己对其有不轨之心?且还一再强调了对其之思辗转反侧欲断难断,直到入了“止念”境,亦不过是怀抱着这份思念无进无退。——虽然这都是实话,可也不是什么实话都能对人说的呀!   傅清溪经了那大半年的苦修, 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自己对云上之人的无限倾慕之心。可是,这是她一个人的时候,自心对己念时候的圆满宁和。她可没练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要拉着朗月大人本尊来一同面对自己的这点心思……   如果可以的话, 她现在有点希望方才同老伯一同上坡来的时候,老伯哪只脚下的石头能滑一下,自己必定侧身避过,绝对不去拉他!现在再细想自进了这院子之后那位老伯的所问所说,真是步步设计,路路陷阱……不对,若是那老伯脚下果然一滑,自己不止侧身避过,最好跟上一脚才对!——看看这心思,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呐。   朗月大人走到她跟前,面对面坐了,一挥手道:“坐下说话。”   傅清溪便老实坐下了,还垂下了眼睛。——不能盯着首座大人看!太也无礼!其实她有些怕自己的眼神会流露出些什么不当表现出来的东西。方才自己并没有承认什么,都是那位老伯瞎猜的,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又乱糟糟的想来一通,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低了头却一直盯着眼前大人的一双手在看。大人的手白皙修长,几乎看不到指节,连每个指甲都生得恰到好处……等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傅清溪把头更垂低了些,顺便把自己展开来还能在手背指根处看到浅窝的一双小肉手偷偷藏到了袖子里。   朗月大人大约也没碰着过这样的情形,两人说是陌生却又说过几次话,他更是听了许多她同那人的无聊闲话;若说是熟识又确实从来没见过面,连自己开声说话都使了诈的,这般生疏防备。方才因那混球设计,又把眼前这呆丫头的心思给套了出来……如今可说什么好呢。   傅清溪头一回晓得自己心跳的声音原来这么大声的,大到她都害怕会被对面的人听见。而且,应该是错觉,她觉着好像有股子似有似乎的淡淡香气绕在鼻尖,这香气似墨似竹似……人……她虽垂着脑袋护住了脸,两只耳朵却已经红得快要化掉一般。   朗月大人缓缓开口道:“我……六岁就来了这里,算起来几乎就是在这书院里长起来的。十九岁那年得了一场病,一直没有痊愈。后来……家里人得着一张方子,又费了些年月找那上头的药材。其中有两味,东西倒不金贵,就是年头要够久,那……他打听到宋家恰好有,我们便去京城呆了一阵子。在那里配齐了药,顺便在那里修养。所以,那时候,并非有意欺哄你的。”   傅清溪赶紧起身:“前、前辈言重了,晚辈不、不敢。”   朗月大人点点头:“坐下说话。”   傅清溪只好又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朗月大人忽然问道:“你看过《解星入门》了?是不是还看了《星素》?”   “是的。”傅清溪老实答道。说到学问上的事儿了,她那乱成一团粥的脑子好像忽然找到了一根能勉强聚起来的筋,心里也稳当了一些。   “还看过哪些?”   “还看了《飞星四化》、《三方四正例解》、《定盘推敲》……”一连说了七八本,越说心越虚,——全部都是眼前这位大人的著作,旁的星演的书她是一句都没瞧过。敢说这是为了求学来的?!   朗月大人却点头道:“你做的自心偏向与数解偏差一题,凡是做推演的人必定都有所觉的,只是要能把这些零碎的东西挖出来体系化却不容易。既开始做了,不如好好深入一下。”   傅清溪点头:“晚辈亦是这般想的。”   朗月大人便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早间过来,我给你细讲一下这星演映心的自照法,或者与你此题有所裨益。”   傅清溪心里慌了,可又能怎么说呢,只好束手道:“晚辈遵命。”   这时候又一人从屋里出来了,穿了一身暗竹青的衣裳,行如御风,一边过来一边笑道:“怎么样?可说什么呢?”   傅清溪看着眼前这位清风大人,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园中的“一笑”,那时候还当自己看花眼了,又莫名觉着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原来如此。   看傅清溪还冲自己行礼,清风大人笑了:“这丫头忒是多礼!你可别恼我,我这也是没法子!我们做的是一门辛苦学问,得动弹。不像有的人,只管仰脖子望望天就成了,我们得四处跑去!经见得越多才能体悟到越多。你瞧这副样子,好行动么?形势所迫,我老人家就练出了这一手本事,怎么样?还不赖吧?   “你也别觉着委屈,一直管我们老人家、老先生地喊了这许久。其实我们同旁人不太一样,都是倒着长的,从出生那时候就是一百岁,之后每过一年就少一岁,你这么算算,是不是也差不多?可千万别觉着被我们给哄了。”   傅清溪再来一句:“晚辈不敢。”不过她还真没怎么往心里去。这冶世书院的先生学子们个个在外头都另有身份,何况这两位。若是不略做功夫,别说外头的那些人了,只书院里的就能缠得他们不能脱身。想想星河会之后那一阵子日日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摘星楼就知道了。   清风大人又想说一回当年俩人去京城的事情,朗月大人淡淡道:“已经说过了。”   虽清风大人一脸“你肯定没说明白”的神情,可今日已经惹得够多了,再多拧着只怕不妙,便笑笑放过。   傅清溪起身告辞,这回没人拦了,朗月大人只说了句:“记得明天早上过来。”傅清溪恭敬答应着,一边的清风大人眼睛越瞪越大又倏然收回,面上堆出笑意来,同从前一般领着傅清溪往外走。傅清溪不停把眼前这位背挺得如翠竹青松一般的大人同早先无时无刻不弯腰驼背的老伯的样子两相交叠,一时有些真幻难分起来。   清风大人絮叨依旧,分毫未因改了装束受甚影响,声音不同语调却颇有相似处。傅清溪听一半丢一半,犹自云里雾里。   回到住地关上门往窗下榻上一坐,方才强自压抑的心绪顿时决堤,捂着脸一会儿笑一会儿羞,不能自己。好容易平静下来,想想从最初开始,自己同老伯在那小院里废话连篇时候,一墙之隔就坐着他。只想到那场景画面,她就心里乱跳,恨不得把当日自己说过的话都一句句回想起来,看看有无什么不合适处。   再想那日自己在小院外唉声叹气时候,大人亦在院里,未知是否听见。如今想去,自己心念之人恰是一再指点自己之人,前因究竟是哪一个?也有些迷惘起来。只是经了今日一事,不知道大人是不是想到自己当日叹息的因由……一念至此,顿时又羞不可抑。   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就在那里想想笑笑,又忽然捂住了脸。额头面庞火烫,手脚却冰凉。怪道有人将情喻为毒,光此之见,何其相似。   饶是一夜未曾安眠,第二天却意外地神采奕奕,只是要挑衣裳出门时,却总是寻不着一身合适的。怎么从前觉得哪一身都合适的,今日却忽然都不足起来?自觉了这念头,心里一惊——傅清溪,你难道还奢望改换自己这貌不惊人的模样?略平了心,选了日常所穿的生员袍,装束整齐便往小院里去。   她此时亦不去想这首座大人指点自己星演之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更不去想从今往后如何如何。实在是她自认心根浅薄,经不得这样的拨弄。还是从前的对念之法,——喜便喜了,慌便慌了,只坦然看着自己各样心绪翻腾,既不欲纠正其亦不欲逃避伪饰。“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这么想着,只顺其自然。   之后月余,傅清溪每日一早往山坡小院里去,朗月大人便在小轩中给她讲解星演。初时几日傅清溪魂不守舍,颇多过目即忘、充耳不闻之事,她虽羞愧却也羞愧得坦荡。清风大人常看了急往后院奔去,不知是不是寻地方大笑去了。等开始心演自照,这时候可由不得心思乱转了,她把精力往推演上一放,自心一空,倒慢慢同从前隔门受教无异了。   这边一个学一个教,另一个闲着没事的就常往外头去。是以傅清溪来时,有时候见着的就是老伯,有时候是中年书生,甚至还有青衣小厮。这却叫傅清溪想起多年前在文星巷那回,自己车在那里停着,似乎是先有小厮出来看了,过了一阵子老伯出来询问,才将自己接进了小院。再顺着想去,怪道头一回捡着了他掉的书,喊他却没有喊住,大约是车夫大喊“老人家”,首座大人根本没觉着自己是“老人家”的缘故吧……   这日傅清溪要走时候,恰好老伯从山下回来,笑着别过。进了院子,见朗月大人在树下坐着,便去他对面坐了笑道:“当年我要抢徒弟你还拦着,难道这回你是真想收个徒弟了?还真日日叫来上课……”   许久,朗月大人忽然道:“有乍见之欢,不如无久处之厌。”   老伯哈哈笑道:“你这话说给谁听的?”   朗月大人看看他,站起了身往里走,丢下一句:“久处生厌。” 第170章 求智昏   清风大人看着朗月大人施施然远去的背影, 伸手指着他身后, 想了会儿把手缩了回来,捏成个拳头比划了一下。愤愤嘟囔道:“要不是你家那只大狐狸趁我年幼无知,哄我立下定不先你成亲的话,我早就抱得美人归了!娃儿都起码能推演往后三年大势了!……还久处之厌,我早厌得不成了好不好!你们姓云的就没什么好人……”   站那儿叽里呱啦说了许久,总算过瘾了, 长长出一口气,一正腰板,仍是清风过竹之相。想了想, 往小轩里去, 拿了纸笔出来,开始写信。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不是都算到了么,那就快来收网吧!”   人的情常起得莫名, 因为那人一颦一笑一回眸还是错身而过的一缕幽香就能忽然动了心。等这之后,再看那人时, 便是寻常动作举止,看在眼里都带了韵律;白饭淡水般的言语也叫人听了要露出笑来。——跟中了邪没什么两样。不过幸好这病好得也算快,多则几年少则数月,幡然醒悟者占大多数。等醒了之后再回想从前种种, 自己都要觉着自己恶心了。当然也有人天赋异禀,情根深种万死不悔的,这算奇葩,不在通常考量之列。   所以照常理来说, 这月亮落到跟前了,就该能看出疤来,心底尊崇爱慕者日日相对,没过两日那月亮的光就该磨没了才对。可到了傅清溪这里又不是这样了。   自从朗月大人开始教她星演之道,傅清溪就算是落到月亮跟前了。日子一久,她非但没从月华里看出什么华而不实来,反而越发为月色所惑、心神俱迷起来。世上竟有这样人物,所知所见同寻常人比真如云端地上。傅清溪也算是勤奋用功之人,只是这都是要用力的,自觉在努力做什么事情。而这位大人,那些推演法则于他而言仿若是流在身体里的血,时时刻刻如此,他的眼睛看世上事务,便是通过这数象来看的,不消费力,本就自然。   傅清溪一行学一行比一行绝望,觉着这大概就是山鸡变不成凤凰的道理了。生来就不是一样东西,凭自己怎么学,也学不到那样程度。叹是叹了,该自己使劲学的还得自己使劲,虽一辈子比不了大人,却至少能叫明日的自己比今日的自己略强,那也算没有白过这一日了。   当日这星演学了一阵子,久出未归的老先生终于回来了。傅清溪把自己正跟着朗月大人学星演的事情同自家先生说了,又把自己将极数的世事化数之法与星演推世的道理相比对结合的想法细说了一遍,这是怕老先生误会她叛出师门要去学星演了,才特意如此。   老先生听了却不在意,还鼓励她仍旧跟着朗月大人学去,他道:“我们极数,虽然世事化数亦可做得,其实这在极数一门里头却算不上高明的学问。倒是你这个将星演和五运六气化入极数的法子不错。这两样都可解人,都有自己一套法则。你用极数为带将二者系上,因世事只一,二者异解不过用的工具不同,其根本数术道理应该是可通的。若是能进一步推得两个推演系统互化互通的道理,那就算是摸上华天盘的边了。这是好事,只是这条路走起来可就不是一二年能见着东西的了。你可得耐得住才成。”   傅清溪见自家先生不反对自己跟着朗月大人接着学星演,心下十分高兴。加上听说还能同华天盘连上,那真是再好没有了。在傅清溪心里,这华天盘才是本门正宗,若是学了一辈子都没能看懂华天盘几许,那才愧为极数弟子了。   如此日久,果然这些东西就如老先生所言,真不是能轻易寻着脉络的。当中颇多似是而非,立而后破,破而后立之事。好在傅清溪一者一路向学走来本也是一路的苦功夫,并不至于不耐,再者虽每日颇费心血,却能同心底倾慕之人日日相对,哪里会苦?每天都巴不得天早点亮呢!   她自觉如此日子已经好到底了,再不能更好。——做着自己喜欢又能做的学问,同大人每日相伴,还要怎么样?这会儿就是换她去天上当神仙她也不干啊。却是愁死了一旁看热闹却没看到分毫热闹的人。   这日老先生正在云上苑观海饮茶,外头报河图院首座来了。老先生说一句:“叫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功夫,一个青衫身影进屋行礼。老先生看了他一眼笑道:“今儿不装神弄鬼了?”   清风大人不搭这话,顾自行完礼便道:“这事儿我是没法子了,您看看您有没有办法吧。”   老先生瞧瞧他不说话,清风大人急了:“这都一年多了,俩人天天一块儿算这个算那个的,半句旁的没提!要是您再不管管,我看这俩人能就这么算一辈子!这可不像话啊!”   老先生神情自若:“我徒儿是姑娘家,我们这里就算女方,这事儿你跑女方家里说叨,合适吗?“   清风大人都快哭了:“我只能跑您这儿说来了啊!我先前也想着,这事儿最难大概就是在那死人脸身上,为了这个我可没少下功夫啊,我还伺候他伺候了大半年呐!可如今不是这么个事儿了,那半死不活的倒有点动弹了,可您那呆子徒弟活活的不开窍啊!我都快急死了……”   老先生停了翻书的手,抬头略有兴趣似的问道:“哦?你是说……那小子……动了凡心了?”大概觉着自己这说法挺逗,嘿了一声哈哈乐起来。   清风大人心里那个气啊,可又绕不过这位去,只好忍了道:“我那日听着那家伙在打听小姑娘家里的事儿,还有小时候从小到大长起来的小事。虽是打了星演的幌子,傻子才信他!他连一州一地的东西都懒得推演嫌太细碎,只国运天下还算几把。这忽然就要算到人小姑娘小时候爱吃酸梅子还是甜杏子,打发什么人给买,哪家铺子好吃?真是活见了大头鬼了!”   老先生听了这话站起来了,往窗口边走过去站了一会儿,捻着胡须道:“这个嘛……我又不懂你们那些东西,到底如何也说不太好。反正我们是女家来的,傻小子二愣子什么打算我们也不管,除非有人上门提亲来,要不然说什么呢?是吧,这女方家里还有上赶着的道理?没有这个话儿!”   清风大人默默流泪,想不到我们兄弟居然会有这么一天!想了会儿道:“我懂您的意思了。我这就写信去。”告辞要走,忽然又停下来回头道,“不过我觉着,这事儿要不成还真就不成在您这头。不信您找那丫头探探口风,那丫头还真能不答应,您信不信?”   老先生乐了:“怎么的,是男方人材不行我徒儿瞧不上?我在昆仑书院还有好些学生,他们好几回打听师妹的事儿了,要不都叫我徒儿见见?好好挑挑,别就盯着一个看,瞧不出好赖来!”说完了自己哈哈笑,这高兴的!   清风大人却肃容道:“我同您说,这丫头虽瞧着那家伙不错,可那样子大概真同看月亮看星星似的,她没旁的想头!您琢磨琢磨去,我是这么看的。”说了这话,才行了礼匆匆走了。   这里老先生先是不信,哼一声:“小猢狲又想给我下套儿!”可看了一会儿书,却放下来皱起了眉头,又自言自语道,“那丫头别悟心把个情字都给解化了吧?那可就只能送去天宁寺了!”   叫了人过来道:“去把我小徒儿叫来,晚上多做几个菜,就摆在前边望海阁。对了,记得叫老伊做焖面,丫头爱吃这个。”   青年领命去了,这里老先生叹气:“这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嗯,儿女都是冤家啊……”   一会儿傅清溪来了,瞧着比从前柔和了许多,又有一股冲淡之气,这在极数向学来说自然是好的,可这会儿老先生瞧了却是心中一惊。   笑着问过最近做学问上的事情,才慢慢把话头往正事上引。   傅清溪忽然听自家先生提起有人打听自己婚配与否,似有许婚之意的事情,只在那里发呆。实在在她心里,那成亲不成亲的话都是外头俗世里的事情,这岛上哪里会有这样的话?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   老先生听了苦笑不已,心说那小子这回没准还真叫他说着了,便赶紧道:“这却是孩子话了。男婚女嫁人之常情,若真同你想的这般,国朝司天殿里还不得早断了传承了?!书院里自然也是一样。哦,你师姐,估摸着做完手里这个题目,也差不多得嫁人了。”   傅清溪一听说蕲卉要出嫁,全然不敢相信,脱口而出道:“师姐?嫁谁?”   老先生道:“就是五运六气的贺容章啊。她没同你说起过?”   傅清溪在那里摇头,心里忽然想起当日星河会的时候,蕲卉师姐却是比同座的另几个师姐淡定许多,听她的话,虽也很推崇两位首座大人,不过却同那几个吃不下饭的师姐不太一样。原来是心有所属的缘故?   又一想想到了清风大人还是老伯时候说的那句“五运六气的半大老头”……那位贺先生的论演自己还瞧过的,还是自己头一回瞧的论演,确实是人到中年的样子了。之前老先生也说过,他本是一方杏林圣手,估摸来书院时就已经年纪不小了。这一下又想起自己听了星河会后对五运六气有兴趣,也是师姐带了自己去里头听他们“本行本业”的说法,看来师姐果然同那头早有渊源啊。   ——只是自己看事情怎么总是这么“后知后觉”的呢!   她在那里神游,老先生已经忍不住先问起她的事情来:“这会儿也有人要跟你提亲了,问到我跟前来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主我倒也做得。”   傅清溪摇头:“不要,先生,这个……还是算了吧。”   老先生问她:“为什么?你都没问问是谁。”   傅清溪接着摇头:“不用问的,我都没这打算。我从前就想立了门户,好好做一辈子学问。如今这样的日子再好没有了,就不要再横生枝节了吧。”   老先生接着问:“这书院里许多才俊,你就没一个能看得上的?”   “啊?”傅清溪迷糊了,“这……这自然许多让人生敬的先生们……可、可这是两码事儿啊……”   老先生便道:“那要是你看着好的来跟你提亲呢?又怎么说?”   傅清溪继续摇头:“那不成,那不能的。”   老先生叹气:“又怎么不成了?”   傅清溪皱着眉头道:“因为这、这不合理啊……”   老先生抚额,——不都说情令智昏么?这丫头见了那小子两眼亮得要放光,怎么还能满脑子的道理?寻常也没见着多聪明怎么该犯糊涂的时候偏就不肯糊涂了呢?! 第171章 此道孤   之后几日悠然叟先把云在天叫来说了一回话, 便叫停了两人的星演课程, 把傅清溪整日拘在了自己身边。   傅清溪与首座大人日日相见,几成定例,这忽然间就见不着面了,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不过她从前只当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再见一面的日子都过来了,这小小相思,根本觉不出什么苦来。且这一年多日日相处, 心里攒了多少首座大人或微露笑意、或远目沉思的图景,便是眼前见不着了,只把心里藏的那些取出来回味回味, 也很过得了。   老先生在一旁瞧她的样子, 心里苦笑不已。——天下怎么会有呆得这般清奇之人,自己这收徒的运气也是天可怜见的。   这日说完了极数的几样推演之术,师徒两个换地方坐了说些闲话。   老先生旧事重提, 又说起傅清溪的亲事来。傅清溪看着天罗海上浮云,正想着首座大人的风仪呢, 忽然又听得这话,便皱起了眉头:“先生,不都说过这件事了嘛。”   老先生点点头:“是说过了,没说明白。”   傅清溪更不解了, 她自觉说得挺明白了啊。   老先生也不打算拐弯抹角了,直接道:“若是姓云的那小子来提亲,我要不要答应?”   傅清溪一听见姓云的,心里一惊, 问一句:“哪、哪个姓云的……姓哪个云的……”   老先生简直要望天,“还有哪个,云在天!”   傅清溪眼睛瞪得都快脱眶了,赶紧收了回来,皱着眉头道:“不会有这样的事儿的,您别瞎琢磨了。”   老先生问她:“怎么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儿了?”   傅清溪想想道:“他图什么啊……”   老先生:“……”   要不说是命中注定的?恐怕这丫头就得问命怎么注定的了……若是不依着命又会如何?说不定还要捡出几个化世的例子来探讨探讨……   老先生觉得心好累。   最后抛下一句:“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只想想之后怎么合适吧!”   傅清溪听了这话一头雾水,什么叫事情就是这样?首座大人跟自己提亲了?……这是不可能的。那就是自家先生一门心思要把自己嫁出去,大约都是因为之前推演出自己最近有成姻缘之象,又没什么真的征兆,老先生急了!为着叫这数能应上,就来时算计首座大人了?这、这可不合适啊!……   自己仰慕首座大人,那就如同草木慕阳一般,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毕竟首座大人在数演一路上天资之高,少有人能望其项背。自己既入了此门,仰慕天才大师级人物,那是顺理成章。可首座大人看自己呢?应该也如天上日头看底下草木差不多吧。能有几分师徒之缘,已经是得天之幸。可不能叫自家先生瞎打主意,到时候还怎么见首座大人?自己虽有仰慕星月之意,可没想行那猴子捞月之举啊!   至于往后怎么办,自然是好好做学问啊!   她心里有个当做模板的影像,就是俞正楠。瞻园的那段日子,或者同如今比起来不算什么,可却是她初识“自在”滋味的地方。俞正楠在瞻园里自在度日,全心向学的样子,打老早在她心里烙了印了。她想的往后要立户,要赚钱买个院子,心里想的无非就是有朝一日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而已。如今眼看着已经实现了,做什么还要横生枝节去弄那些没影儿的事!   男婚女嫁虽是人之常情,但也有例外不是?这书院里就不少。自己身边也有,比如俞正楠。她虽是女儿身,行事果决洒脱不输男子,之前干脆在昆仑书院那边置了田宅,她的亲事也多少年没见人提过了,可见往后是要一个人过逍遥日子的。   再有董九枢,他那道理同旁人不太一样。一门心思跟银钱亲的人,不晓得好好的干嘛要去娶个媳妇来管着自己,碍手碍脚还费钱。可见这人一旦有所好,便容易自得其乐,多一个人反倒多事,没什么好处的。但凡有那个能耐选的,只怕多半都会选一个人过。   她这么想了一回,大有吾道不孤之感,心里挺畅快。   大约这老天爷不怎看得上她这心思,没过两日,一沓子京城来的信,叫她好好瞧了一回什么叫“时移世易”。   先是越府的家书,是越芃执笔的。同时到的还有越芝和柳彦姝的书信。   说了几件京城里的大事。一个是司天殿的殿主这回来京里主持大祭,越家因为老太爷的脸面,得了机会去现场观礼,很是开了眼界。且那殿主私下见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老太爷。这真是莫大的荣耀,多少豪门大族求爷爷告奶奶多少年也难得司天殿里的人一句提点,何况这回可是殿主!   越芝和柳彦姝信里将那场面说得极详细,傅清溪看了都有身临其境之感,真是恢弘庄重。只是后一半忽然见说这殿主又号称是冶世书院极数的首座大人,傅清溪心里方才攒出来的那点景仰全化成浮云吹散了去。   ——极数的首座?这极数拢共才这几个人,谁还得空去司天殿当殿主了?且这书院里所谓首座,都是以院命名的,星演的摘星楼、堪舆的河图院、五运六气的司天阁、卜筮的龙骨院……极数的院子没取名儿,因整个是个圆的,大家就管它叫圈儿院。那么这极数学向若是有首座,就该叫圈儿院首座?   傅清溪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把自己逗得直乐。心里就默默把那司天殿的殿主什么的划成了西贝货。   乐够了再往下看,却看到家书里说起越栐信要定亲的事情,还让傅清溪到时候务必回去参加。   傅清溪一愣,自家这个四哥满肚子的心眼,谁家姑娘这般命苦叫他给盯上了?若是旁的人或者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只他这里,一准都是他自己的主意!这倒真该回去好好瞧瞧了。   心里犯着嘀咕,接着往下看,越芝又说柳彦姝大约也有大事要同傅清溪说的,可看柳彦姝的信里又全是欲言又止之态。傅清溪心里一惊,莫不是王家又找上门来了?这就算他们再来,也万不能要了啊!心下有些着急了。可这人又不当面,要问也没地方问去,急也没用。   柳彦姝没说自己的事儿,却说了越芝的事情。越芝同金家次子定了亲了,前阵子去一家世交家里观礼,不巧碰上了王家兄弟。那王常英见了越芝一面,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在之后趁着越芝离席偷偷跟了去想拦住了说话。恰越芝是去见自家那表哥兼未来夫君的。金家二爷一看王常英居然敢这般造次,二话不说上去就拔拳揍了他一顿,然后带着自家表妹兼未婚妻扬长而去。柳彦姝字里行间都是拍手称快之意,傅清溪看了也恨不得添上两拳表表心意。   之后紧接着就是俞正楠同董九枢的书信。   看了这两封,傅清溪才傻眼了。   俞正楠的信极长,详细说了一回自己如何接了书院的任务去番国做事遇上了越栐信,相处半月之后如何遭对方穷追猛打乃至死缠烂打,经了一年有余,一者证其真心,二来自己也实在应付不过来他那花样百出的手段,只好认命从了。如今已经定了定亲的日子,傅清溪若得空就回去凑凑热闹,若没空就算了……   傅清溪把那信来回来去看了几遍,自觉心里迷迷糊糊的。可再想想以自家四哥的手段,真要盯上了谁,还真难逃出他掌心的。何况俞姐姐那样磊落的性子,哪里斗得过他?倒是束手就擒痛快点。   呆坐了一会儿,好容易平复下来,翻开董九枢的书信一看,差点没把边上的茶壶砸了。   这个从前一提起婚事就满嘴“岂有此理”的人,这会儿在信里十分光棍地告诉傅清溪:“我要娶你家柳姐姐了,告诉你一声,你记得到时候包个大点儿的红包……”   董九枢这信里,俨然已经把柳彦姝当成自家媳妇了,满纸得意。自家媳妇那能耐,天才!如今是我媳妇叫人穿什么,明年大半个天下就穿什么。这可不是越栐信那样算计点人心的小打小闹可比的,这才是王道!   从前董九枢对柳彦姝的印象,就是个仗着自己生得好跟小爷们混得亲近,等着往后靠男人出头的。后来因傅清溪的缘故,两人有了一块儿经营买卖的机会,柳彦姝万事不肯输人的劲头叫他开了眼了。加上后来王家的事,柳彦姝拿得起放得下,既不否认从前的事,也不纠结如今的一拍两散,还丁点不耽误生意买卖上的事情。这又同董九枢想的姑娘们爱哭爱死心爱崩溃的印象不同,他觉着柳彦姝有股子藏起来的韧劲,有心气。   更何况柳彦姝真的有能耐,对着衣裳样式和颜色搭配太有天赋了。后来连兰家新调染色都请了她去瞧。那东西就算兰家本枝里头也没几个人能看的啊,柳彦姝可不是靠什么后台靠山抬着身份去的,她就是凭自己的能耐去的!董九枢最服这样的人。他从前觉着傅清溪同越栐信也挺厉害,可同柳彦姝比还是差了,因为那俩都是学出来的,柳彦姝可是天生的!   他性子直,觉着柳彦姝好了,自然处处维护她,事情替她想着,自己能替她做的就替她做了。可他又不是慕色之人,同从前那些向柳彦姝献殷勤的小爷们还不一样。柳彦姝可不像某些骨骼清奇的呆子,觉察了董九枢的变化,加上共事这许久,也知道董九枢的性子了,也不是从前董九抠的印象了。一来二去的,两人都有了心,自然水到渠成。   至于什么身份门第的话,董老爷最看重的不是这个,董家旁的人又说不上话,再加上董九枢如今手上管的买卖在董家整族里还真没哪个能同他较量一下的,是以他觉着这么好,那就得这么办!董老爷同儿子深谈了一回,转脸就去天工苑找了老太爷。出来之后就带了人直接奔柳家去了。   越芝说的就是这件事,只柳彦姝不好意思说,董九枢可不怕这个,他得意着呢。   尤其越家多少世交家里小爷们,见柳彦姝这样一朵国色最后居然落到董九枢这钱串子上,真是气难平。只好喝了酒叹两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钱堆”以解郁愤。   于是短短半日间,傅清溪自觉不孤的“吾道”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第172章 旁白   “怎么说过的话都不算数呢……怎么主意说改就改了……”傅清溪嘀咕着一遍遍翻那些信, 可看着董九枢的得意也好俞正楠的无奈也好,都透着一股子稳稳的圆满喜悦。“那也不错了, 这样也挺好。”世上总有些路, 走的人就是不会太多。就像……冶世书院, 三五年收一两个学生的日子都有。   这么一会子, 她就开始从“吾道不孤”努力劝着自己往“孤亦无妨”上去了。   就这份淡定,这份平和,这份想得开, 还真是叫人头疼啊。   云上苑里,老先生同两位首座大人正说这个事情。清风大人感慨:“谁能想得到呢, 谁能想得到就卡在这里了呢!早知道当日这丫头在院子外头长吁短叹的时候就该把事情给定了,就不该给她那多半年时光, 更不该叫她看什么心演自悟的书!这要是……那我也太冤枉了……”真是欲哭无泪。   老先生也没法子啊。要是自家徒弟看不上人家,那这事情又好办。可这明明是瞧着就喜欢得不得了啊,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最后道:“人我叫过来, 要不你们自己同她说去吧。我说这两回, 她都觉着我蒙她的。”   清风大人点点头:“好, 我来同她说。”   老先生看他一眼:“怎么旁人成亲, 你这么积极?”   清风大人无奈:“他不成亲我就不能成亲, 您说这事儿我能不积极?我都积极好几年了!”   傅清溪正在给胡芽儿写信,——只剩这么一个作伴的了。刚写好,笔还没搁下, 就响起了银铃声。出去一看,是老先生身边的那个青年, 说是老先生让来请她过去。   傅清溪略收拾了一下便上了轻车,一路上她自己想着:“一会儿要跟老先生好好说说,叫他千万别瞎打主意了。那象数或者是哪里有误,总不能为了应个推演结果,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用人事去填它……”   却没想到进了院子,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楼阁,没见着先生,倒见清风大人在那里站着。   傅清溪一愣,先跟从前一样行了礼,清风大人见她对自己就如从前自己变装时候一样,心里摇头苦笑。先叫她坐下,侍者上了茶来,便直接说起了正事。   没头没脑地直道:“咱们头回见面,真是缘分使然。那时候药材已经齐了,只是怎么个服用还不能肯定。这些东西收集不易,若是出了岔子,那就功亏一篑了。是以我们着实寻了几本古书看。里头有几本残得厉害,就送去一个师兄那里修补。却是我疏漏,好不容易修好的书差点又给弄丢了。幸好遇上了你。   “云在天的性子,从来不把人当人的。我同他都自小入门数象之道,我学的好歹还沾点人气,他其实最早学的是极数,后来才专于星演一路。因太小就开始学这个,又加上在这书院里,只要你专心做学问去,旁的寻常人要筹谋的衣食住行等话根本不消费心。因此在世事俗务上几乎一窍不通。我说他不把人当人,只因人人世事在他眼里多半只是些数象或数象间变化的轨迹而已。都成数了,自然无所谓人了。   “可那日你拾得又特意赶来归还的东西,偏偏是同他性命攸关之物。是以他才会开口道谢,并略推算了两步知道你于‘学’上或有功,才赠了你那两本《学之道》。这书的底本是老先生所著,只是里头颇多心悟和数象学问的话,并不适合寻常人初读。这《学之道》则是他根据那底本单从学而论摘选编撰的。以这书相赠,也是真心答谢之意。且还有一个,他从来不算个人小事的,为了谢你也算破了一回例。   “你第二回 来,恰好他服了第一道药,要守七七四十九日戒,脾主思,那一段要养脾少思,既看不得书也做不得推演,都快闲出虫了。偏你来了,魂不守舍的样子,一语落泪。我问了你两句,你便自己慢慢说起来。看你那时候的样子,恐怕心里忧急不止嘴上所言这些。只是或者另有顾忌,不能畅言。他听你说了向学上的难处,因之前有赠书之事,是以这也算有前因,又闲着,你说话也不招人讨厌,他才又开口问了你看书的事。   “一听你看那书还看不明白,可见你尚未入得学门。是以他又问你诸如书院高下、国朝史事等难有定言真相又极容易随意置评的题目。实则不是想瞧你真的有什么学问,而是想看看你的心性。若是你当时满心想给这位老先生落下个好印象,又或者真的自恃有些才学,三不知两地大论起来,多半他就不会再搭理你了。   “可你这娃也真是实在。脸都红成那样了,只老实说不知道。他还故意促狭给你指歪路,想叫你跟着已经学过的浅近知识随便说去。可你就是不肯就坡下驴,认死了自己真的‘不懂’。我当时就乐了,晓得你算是成了,至少往后来这院里不会被拒之门外。学数演的最要紧在什么?在知道自己究竟知不知道。绝大多数人容易把一个似是而非的模糊东西就当成已经知道了,不止当成已经知道,还会用这点缺胳膊少腿的知道去量这世上实事。用这个心性去做学问,能有什么结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心性的就算做了学问,多半也不是为了学问去的。你这心性至诚近真,这就难得。   “再后来你常来寻我聊天了,也不见你猜问我们身份,我明明是个仆从,你也只把我当个长辈敬着。有时候还亲手做了点心带来,极有亲近晚辈拜访的意思了。这无求无图无猜不带巴结谄媚衡量算计的往来,真如你的名字一般,清澈如山间溪水。又见你在为学上渐渐摸着了门道,且难得的是有韧性做事情有长性。这又是一样好处了。   “到传言我们是冶世书院的事情之前,你说起自己米契买卖上的事情。他忽然发起怒来。你在那里百口莫辩好不可怜,我在边上高兴得差点没大笑三声。你要晓得,他的性子,就是眼看着有人作死,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挂着前因后果的数象罢了。——死的总是该死的,若不然又怎么会死?瞧见没?就这么不是人!可这回居然为了一个小姑娘拿了学问去挣银钱训起人来,这可太新鲜了……   傅清溪听得云里雾里,这些事儿她是经了一半的,可另一半的原委她哪里知晓?且这清风大人对自己这一通夸,什么至诚,什么近真,什么不猜忌,自己哪有那样的品性?不过是因为天生不聪明,又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就老实点过日子罢了。还,还有,清风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好好的就说起这个来。   那一位看看她神色,接着顾自己道:“我同你说这些,是告诉你这些事情你没看见的一面在怎么演进。省得你老疑心他一个神仙样的人物,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小丫头了。前因早定,步步相扣,人世间的因缘流转,不服不行啊。还有,那米契买卖的事儿,我当然站你这一头啊,对不对,谁说学了数术就不准玩这个了,你要不准玩你就下明令禁止啊,没规定不能干的事儿那就是能干的嘛,是这个道理不是……”   傅清溪忽然问道:“是您从米契市场上卷走的十万两?”   清风大人面上僵了僵,嘿嘿笑了两声道:“啊,哈,哈,石家出了个不肖子孙想从米契市场上做局,恰好叫我老人家看到了,就帮他把造孽钱都花了,好叫他往后少造点孽,也算对石家老辈们的一点善念……啊,哈哈,哈哈。”   说着就忽然起身要往外走,傅清溪还想问他几句,他也不肯留步了,一行走一行摆手道:“好了好了,我这旁白的说完了,叫正角儿亮相吧还是。”   傅清溪正要说话,觉着身后有异,一回头就见云在天从里头走了出来。傅清溪已经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这忽然见着了,心里满满的高兴像要溢出来一般。今日他穿的一身荼白,领襟上是竹青色窄窄沿边,傅清溪觉着他这般打扮真是越发名副其实了。   朗月大人看着傅清溪道:“坐下说话。”   傅清溪立时顾不得追问清风大人的事情了,老实坐下来,才又想起方才听到的“另一半故事”,有些不晓得今日此行的目的何在。   云在天看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疑惑的傅清溪,想想她方才看见自己时候的神情,忽然轻叹了一声,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傅清溪额头。   傅清溪傻在那里,神情迷惑又警觉,像闻到了什么清晰又不可思议的气味的小狗。   云在天看在眼里嘴角一弯,傅清溪差点没蹦起来:“要死,要死!大人对我笑了!”——学那么多有什么用,到了这时候还不是只能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云在天好似忽然换了张脸,常年淡然清冷如神祇般的眼神这会儿很是柔和,看着傅清溪漫声道:“你说想不明白我图什么。那我问问你,你又图的什么?只日日相见说说数术便好?或者……永远不见,只心里记着、想起,就好?……”   傅清溪没料到朗月大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有,这“图什么”的话,自己是答自家先生那些不着调的话的时候说的吧,朗月大人怎么会知道?!   还一个,这问的,叫傅清溪怎么说?!图……图你好看?……或者因为仰慕你的学问?可凭心而论,当日他远远走来连脸都看不清的时候,自己就心跳如擂了。这……   云在天也没追着她问,继续道:“所以,你觉着往后我们是见面的好,还是……再也不见的好?”   傅清溪直眨眼睛,云在天这回却不容她糊弄过去了,问道:“见是不见?”   傅清溪低了头道:“见……”   云在天点点头,“我也这般想的。”见傅清溪听了这话抬起头来了,又问道:“那是远着些好,近着些好?”   傅清溪咽了两回唾沫才说了个“近”字。废话,远了又远,不是跟不见一样了吗?   云在天跟着点点头,却道:“那……我要成亲了,是娶旁人好,娶你好?”   “啊?!”傅清溪极快地甩了两下脑袋,好似疑心自己听错了。   云在天还那么静静看着她,傅清溪想想往后朗月大人身边再配上一位佳人……朗月、朗月……朗月清风……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着朗月大人还是同清风大人站在一起最合适。胡思乱想一通,咬着牙道:“大、大人喜欢就好!”   云在天笑了,笑着摇了两下头,忽然凑近了她道:“那么,嫁我,可好?” 第173章 此生怜谁   傅清溪看着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一张脸, ——他的眉毛根根清晰,一笔到头, 眉尾收起如锋。便是叫人照着画也难画得这般好看。眉下一双眼睛, 如聚星月于沧海, 叫人一不小心连心魂都溺入其中。这样一双眼睛, 这会儿正款款瞧着她。其中既无追问亦无紧迫,却又似蕴集了深海青天之力,时隐时现。   傅清溪不自觉地就想点头, 刚点了一下把自己给点醒了,赶紧快速摇起头来。   云在天自根往稍颜色渐浅的长睫抖了两下, 眼睛一弯,笑出声来。   傅清溪狠狠闭了闭眼睛, 连六七岁时候陶嬷嬷一再教的事儿都忘了,上头一排银牙死死咬住下唇,眼睛看着跟前桌子上的花纹飞快眨起来。若不是还有点自持力, 只怕都要伸手掐自己腿了。   云在天也跟着抿了抿唇, 问道:“作什么不肯?方才不是说得好好的了?”   傅清溪想起自己一连串的“见”、“近”来, 脸红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云在天还在问:“作什么不肯?”   傅清溪苦着脸快要哭出来了, 勉强说出来的话声调都哑着:“这……这不合道理……”   云在天乐起来, 他从来没想过“人”居然会这般有趣。不是大势转变时可算定其走向的千万人心,也不是一事将成时对垒方的起伏机心,更不是如同算式一般可推演的人心引动, 是一个活生生的自相矛盾欲左忽右迷糊难解的人的心。   傅清溪快速转着脑子,尽量把自己想的事情说出来:“我……我什么都太也平常……人、人也不好看, 也不聪明,学东西慢,数演也、也没学好……什么都不会,怎么会……不可能,不应该的,不、不对,不会这样的。这样不合理。”   云在天定定看着她呵呵直乐,忽然眨了眨眼睛道:“这样?那你都不认识我,没见过我,没学过星演也不晓得我到底有多懂星演之术,也不晓得我是不是个欺世盗名之徒,或者阴险狡诈之辈……你又做什么跑去院子外头立在风里叹气?……”   傅清溪觉着自己大概连脚后跟都烧红了,不过没事,这些东西她心里都炼过了,她早就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痴心妄想了,便道:“我……只要能、能见着大人,就、就……很开心了……”   云在天眸色动了动,忽然伸手摸一下傅清溪头顶,叹道:“还真是呆啊……这个还要什么道理……好,既如此,我给你两个道理,一个入世的,一个数演的,可好?”   傅清溪一听这话,就跟听课似的,不自觉板正了身子,认真点头。   云在天又不由得翘了翘嘴角,并满意地看到那呆丫头面上一滞,眼神都恍惚了一下。天下居然有这样据理而拒情之人,也算理之大幸?   伸手把傅清溪跟前的冷茶泼了,另给她斟了一杯热的,才开口说起话来,道:“你说什么叫做情?……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个。从我三四岁开始,学了这个东西,还偏学明白了。六岁那年被哄去考了试,当年就来了这里……同元风一起。学了几年极数,十三岁那年推算了其后一轮的天时大运。我实在学的有些怕了,恰好那时候星演的一个老爷子很喜欢我,带我看了许多星象的东西,我便索性转头学那个去了。   “人间世事,在我们这里,不过是些数象罢了。三十年一世,世事轮回,阴阳流转,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法天,以人象天地宇宙,人身上大小事情一样不过是数运使然。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何况其他?   “你说有意思,那是挺有意思的。看世间诸人诸事,都不是用生来带着的这对眼睛了。用的心眼,以心观去,也无所谓是非恩怨,不过都是些数象演进而至重象新象。其实前因早定,又哪有什么新?都是从开头就定了结局的事情。这么看来,好似也没那些世上常说的‘意思’了……对不对?”   傅清溪听得目现萧索之意,却叫云在天心里一动,晓得她恐怕也想到这一层了。   深吸了口气,换了更温和的语气道:“我说我因此不懂得何为情,就同你所说的,这情在我这里没什么道理。不过是数,理应如此的,有什么好生情处?却是天意使然,叫我遇着了你。那时候我病得不能动,又不能看书又不能想事情,偏就那么巧遇上了你。   “一开始是想谢过你两清了因缘,少沾因果,哪想到你拿了那书这些日子居然连下册都没瞧过。我从没见过这样向学之人……又听你同元风在外头说些车轱辘话,若真心中有疑至此,为何不静下心来好好自问一番,既是‘我’在这世上的难处,那不得问问这个‘我’同这个‘世上’的干系?却只听你在那里狗儿追尾似的说些没头的话,偏那个还不住地帮腔,好像你说的话多有道理似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才问了你那三句。   “后来你来得更勤了,倒也不管我这个‘老先生’,同一个‘老仆’聊得挺热闹。元风本就对人事极有兴趣的,因他觉着我同他都不算十分像‘人’,我们从小到大长起来的地方,周围的人里也确实都是些‘怪人’。你可算是个正真的人了,难得还不是那么惹人嫌的人,他可有得问了。   “我也跟着听。我试过你心性,知道你心地纯朴,不事雕琢,所言可信。我们遇到过许多人,说话或者好夸张或者好矫饰,总之叫他们对着真正的自己是十分困难的。甚至还有拿个假的自己当自己,哄着自己过日子的,还不在少数。每次你一走,元风总要同我说些你今日说言的背后之事。比方说你是寄居在外祖家的,没有亲的兄弟姐妹,父母早亡等等事情,他都一早听出来了,后来还跟你面前演什么‘原来如此’,那是他想过过演戏的瘾……   “在那回我听了你将精力花在米契买卖上的事情而训斥了你之后,不用那小子整日在我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什么怪话,我自己亦觉出来了。在我看来,你当日的情形,向学一道才是最好的解决之路。那银钱又有何用?且又怕你把数演的东西往这上头一用,自觉得趣了,从此就止步于皮毛上,那这辈子才真的叫完了。   “可这话再往深了说,这事情同我并没有干系。你会这么做自然也是因为你自己的各样数象叠加而来,才又成此象。所谓命也运也,这都是数运使然的,无可更改,又有什么可训斥可忧急的?我却为一个数象动了火气……这时候,我大概知道什么叫‘情’了……”   明明一样的‘另一半’的故事,傅清溪听清风大人说起来时,那就是一个故事的样子,这会儿听朗月大人一说,那心就跟着一揪一揪的。尤其听到自己当年走的歪路和他当时的心绪,好似莫名就联结了什么似的亲近起来,心里都酸酸热热的。   云在天接着道:“我如今想着,这个‘情’大概就是对‘生’的怜惜吧。想想我们,哪个不是因缘际会才能生而为人的?这生而为人,在什么样的人家里有什么样的父母,怎么长起来,又要受什么苦难,经历哪些心劫……自己能做主的实在没有什么。又说‘众生皆苦’,这人自然亦是如此。   “大概不管哪个人,你留心去瞧去,都有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苦衷自己的无可奈何。好似一个叫无穷数网绑住了的小小数象,身不由己又心怀希冀。因有求而有苦,有得而有失,便是一时有欢愉,却常有余时皆苦之叹。如此说来,实在每个人都是可怜可爱的。若是真心去体味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怜爱她的不由自主,感同身受彼此的生之艰辛。这个,大概就可以算是‘情’了。   “得天之幸,叫我细看了你,将你的喜忧哀惧看到了我心里,这便结了了‘情’了。按此为论,我虽没有瞧见你就面红心跳不敢说话,实则是我对你有情,你对我可还没什么‘情’哩。如今我这个有情的来求娶你这个无情的,也难怪你不肯了,唉……”   傅清溪方才叫他一通“情论”说得心软如月下柔波,眼睛都红了,却听他又出来这么一句,立时又是心疼又是心急,连连道:“不、不,不是,不是那样的。”   云在天一笑不语,又接着道:“这是第一个道理。我告诉你我是怎么看‘情’这个东西的,又是怎么对你生的‘情’。这都是你我日常经历的事情,才说是入世的。还一个数象的。你且看看这个。”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展开了给傅清溪看,傅清溪一眼认出来这是他两个之前说星演的时候,用过的一个合盘。   云在天笑了笑看着傅清溪道:“那时候忘了告诉你了,这原是你同我的合盘。你可还记得咱们推演出来这对夫妇的结果?”   傅清溪涨红了脸,心跳得她都不敢张嘴说话,生怕那心会咕嘟一声直从口里蹦出来!   那日云在天拿了这张合盘教她按章推演,推出来这对夫妇是“至情格”,这是极少见的正姻缘上上格局,夫妻俩天定佳缘,恩爱偕老,且……子孙满堂……   云在天道:“这是数象推演的结果,算另一个道理。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傅清溪一双妙目看着眼前这个“天定佳偶”,红着脸道:“能……能不能再算算另外的人……”   云在天一挑眉毛:“你还想算哪个?”   傅清溪道:“四哥哥要娶俞姐姐,董九哥要娶柳姐姐,我、不放心那两个人……”   云在天点点头,忽然又问道:“那你放不放心我?”   ——唉,月色如此撩人。 第174章 天定   朗月攻势凌厉, 傅清溪这等小白只好束手就擒,临入网前心里想着:“我本就不算聪明, 往后同这人日日相处, 只怕更要笨了。那只有在学问上越发多下功夫才能稍稍挽回一些吧……”   也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许心时候念着这些的。   再对着自家先生时, 还有些晕乎。悠然叟瞧着小儿女间事心里好笑, 问她:“怎么的,还没回过神来?”   傅清溪自琢磨着叹道:“总觉着……不太合理……”   老先生大笑:“这都给了你这许多道理了,还说不服你?姻缘中自有因缘, 若是那时候错了随便哪一端,或者就不会相识, 或者相识了亦不会深知,尤其对你们两个来说。毕竟都不是什么正常的人物儿。”   傅清溪道:“从前因缘如今已尽知了, 那命盘推定也是学生自己算的……只是,只是这世上的事情都有理可循,怎么这情……这情却是不讲理的么?”   老先生笑叹了声, 看着窗外沉吟了一回, 才缓缓道:“你可曾细瞧过华天盘?”   傅清溪赶紧点头, 她从前许多时候连梦里都常见着圈儿院里那个顶天立地的华天盘, 只是总是在梦里都难免瞧晕了过去。要说全无所得也不是, 可真要说有所得,却是模模糊糊说不明白的东西,是以也没有跟自家先生细提过。这回见先生问起, 便大概说了两句。   老先生点点头道:“这本是我们极数一脉的开山根源,是祖师爷所创。那你可知道祖师爷如何创出的这个盘?”   傅清溪还真没细想过这个, 毕竟从她的经历来看,不过“学”和“悟”两道,缺了哪一头都不成的。可这华天盘这般神妙复杂,又要从哪里学去?   老先生见她神情便能猜出她大致想法了,一笑道:“你如今只能想到这东西的复杂,连看都难看明白,何况无中生有把它创出来。你还体会不到另一个,便是那个‘能’。人做事,除了方式方法,最要紧那个心里鼓动自己去做的‘能’。这个‘能’的量有多大,决定着你做的事情能到什么程度。   “这在你最初看的书里也提到了的,在为学上是如此,在其他另外任何一件事情上实则都相通的。常说谁谁谁有长性,谁谁谁没有,这长性怎么来的?就在这个‘能’上。有时候你想出去走走,左思右想,最后却没出去。便是你当时的这个‘能’连‘出去走走’这样的事情都不足以支撑。如此而言,你想想,这创一个‘华天盘’又需要多大的‘能’?”   傅清溪深深吸了口气,虽她没法体会到那样境界,只凭脑子大概想想,就已有“不可思议”之感了。   老先生笑笑接着道:“你方才不是问情和理?你看这华天盘是属情是属理?”   这华天盘乃极数开宗之宝,那自然是理之极了,同情有什么干系,傅清溪照着自己想的说了。   老先生笑着点点头道:“光看这东西多半都是这么想的。却是想不到,这集理之大成者,却是从情上来的。”   见傅清溪不解,转回身来落了座,面现追忆道:“书院里所谓的流派,千百年来不晓得生生灭灭了多少个,我们极数也不是多久远的学向。开宗祖师爷本是学斗数的,年近不惑时候才得遇了真命姻缘。从此夫妇相随琴瑟和谐,羡煞旁人。   “那位祖师奶奶也是几辈子出一个的大才女,善书善画,犹工诗词。只是跟了祖师爷后,发现祖师爷整日介摆弄的都是些她从来没见过的数字。爱屋及乌之下,便也跟着学起斗数来。   “可人的天资,全知全能的圣人且不论,常人多半有极拔尖处余者便会略逊色一些,本是人之常情。这位祖师奶奶诗词书画都堪称绝,在数术一道上却始终没法入门。偏她自来才高,自然心气也比寻常人高些,越是学不会的她偏要学,祖师爷要拦也拦不住。   “这数术推演本是极耗心神之事,尤其若是不得其门而入还非要用蛮力的,明明三步能走到的她要走十三步还未必能通,岂不更劳心了?加上她本来身子也不算强健。如此过了几年,心力渐渐不支,竟在一回夜算星象时晕了过去,当时在书院里的五运六气学向高手们都赶来了,也只多延了半日功夫。   “祖师爷与祖师奶奶伉俪情深,忽然孤雁独栖,其伤其痛我们局外人难以想见。只是祖师爷本是通数之人,这祖师奶奶算起来又是因数而亡,他心里就起了执,想知道这难道也是注定的?因他想着,若是祖师奶奶这辈子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另外一个一样工诗文的才子,或者便可免了这样命数。那到底这命有没有变数?若有,又在哪里?   “他起了这个念,把祖师奶奶从小到大凡能从家人仆从、至交好友口里问出来的事情经几方比对,事无巨细地都记录了下来。再根据祖师奶奶出生的时辰用斗数之学开始推算流年流月流日,再将一件件实事安入其中。这时候他又发现,这一事常不是一事。所谓‘一事’常是笼统所言,比如‘祖师奶奶在若园做了三日诗画之会’,这世上并寻不出‘诗画之会’这么个可以直接拿出来的东西。里头原是有许多细事组合而成的。且三日诗画之会,按着流日推起来,这一日与一日的差别也极大。这又该如何解?   “如此,事中有事,事成事因,事牵事果,渐渐结成了网。祖师爷在祖师奶奶离世后,便一心扑到了此事上。前后算来花了三十多年才最终创出了‘华天盘’。你看看,这个‘理之大成’是不是由情而来的?”   傅清溪点点头,却还急着催问道:“那祖师爷推算出来结果了么?可有能改动的机缘?”   老先生很是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傅清溪不解,又催一句:“有没有?”   老先生叹一声:“所以我方才犹豫,到底要不要给你讲这个事儿。”   傅清溪听不明白了:“先生何出此言?”   老先生哼了一声,才道:“当年那小子就是听了这个话之后,转心变节跑去学星演了,你说可恨不可恨?”   傅清溪晓得老先生说的是云在天,一乐不语,又道:“我又不是首座大人,您这不告诉我我也会另外寻人问去的,还不如您跟我说了,我想不明白的还能直接问您,您还能开解开解我不是?”   老先生一瞪眼:“你这意思是说,我万一开解不了你,你也要去摘星楼了?”   傅清溪乐得赶紧摇头:“不不不,我可不是那么胆小怕事之人。”   老先生听了这话大笑,抚掌道:“好,好个胆小怕事之人!正是这句话了!”   傅清溪又催一句,老先生才叹口气接着道:“祖师爷临终前留下了一篇‘华天引’,说了他创华天盘的来龙去脉,关于这命数之事,最后说了一句‘机巧尽在人心’。你说这改命的机缘是有还是没有呢?”   傅清溪听了细思一回,茫然摇头道:“学生不知道,学生还体会不到这一层。”毕竟如今对她来说,光解这些明明白白的世事,都还有似是而非之处,哪里还说得上人心?   老先生点点头道:“不错,能诚于己诚于心,方能见真。你就这点好。”   傅清溪跟着乐:“学生也这么想的。”她素来不觉着自己聪明,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老实勤快,倒不会不敢认。   老先生见她神情渐松,接着道:“如此,如今你当明白了,这情与理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修世间道理是修,若是不修人情人心,却也看不全这个道理的。既说不是胆小怕事之人,难道只敢修理,不敢修情?”   傅清溪忙道:“那也没什么不敢的。”   老先生点点头:“那就好。我同你外祖父已经商量好了,这定亲下聘的日子也都选得了。你外祖父的意思是要问问你自己,是愿意声势大些风风光光大办一场呢,还是简简单单过个仪式就完。你放心,这些事儿都有人办,不算费事,你乐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傅清溪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什么意思?我不是今日才听首座大人说了这些话?怎么外祖父那里连定亲下聘什么都打算好了?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人同我说过?   老先生看她一眼:“都等你想明白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去?!自然是一边操办起来,你那边再自己慢慢想了。”   傅清溪忽然觉着这老先生说话语气怎么听着有些像清风大人呢?……   到后来傅清溪也没记太明白,自己当日到底有没有点头。反正没过两日外祖父就给自己来了封信,信里把之后的日程安排同自己说了,叫自己安排好学业,回去把该办的仪式办一办。另外还有些她自己的友人,那帖子得她自己寄去云云。   她拿着信还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呢,朗月大人就毫不避人地施施然往她院子里来了。待她一开门,展颜一笑,伸手拉着她便往屋里去,一边走一边问道:“可想好了要给哪些人发帖子?要不要我来执笔?”   又说昆仑书院里刚刚忙完一个数演会的胡芽儿胡学姐,看到傅清溪寄来的书信,见她历数了自己身边那些原先说着要一个人自在过日子的姐妹好友纷纷定亲成婚的事,大有“只剩你我为伴”之叹。胡芽儿因着傅清溪的缘故,同俞正楠也熟识了,因此俞正楠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想想从前俞正楠确实全为了往后一个人独自生活做了许多谋划,只是谁想到后来会遇着那么一个大魔星呢?凡是人能想出来使出来的法子,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到底俞正楠耗不过他,叫他逮回去做娘子了。也难怪一直以俞姐姐为榜样的傅妹妹茫然迷惑了。   这么着,胡芽儿把这阵子数演上的心得体会先给傅清溪说了,又举了许多古往今来孤身一人逍遥一生的名人异士例子,欲告诉她“吾道不孤”,不必胆怯伤心。   她这信还没寄出去呢,就收到了傅清溪寄来的请她前往自己订亲仪式观礼的请帖。胡学姐忽然想起来,这傅妹妹原是学俞姐姐的,瞧瞧,学得多像啊……   傅清溪的订亲礼挺简单,都在她京城里的宅子里办的。前头又走过几道礼仪,她也不甚清楚,就是老先生那句话“自会有人操办”的。倒是这天正日子,云在天带着人亲自来下聘,朗月前行,清风在侧,边上还有什么人,还有几个人,都下了什么聘礼,全没人管了。尤其女宾这边,都不晓得要怎么说才好。   董九枢回头还跟柳彦姝说:“你总说那丫头不开窍,你看看,哪里是不开窍,分明是个好色之徒!”   柳彦姝除了啐他一口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傅清溪说了这是她同学兼先生,亦师亦友,他们那些高明的学问旁人听不明白,只看了这傅清溪未来夫君的样貌,柳彦姝比较想知道谢翼心里啥想法……   越栐信却说的另外一样:“嗯,不错,挺会抢步子啊。这明明是咱们的事儿先定下的,倒叫他们抢了先了。这么着,到时候你出嫁的时候,那丫头就不能陪轿了吧?没准还得你先陪她去!你说可恶不可恶?”   俞正楠道:“这个你也要争,男人家家的,别整天什么都算计,瞧着就那么小肚鸡肠的。”   越栐信赶紧道:“你看,我就说了我这性子不好,就得娶了你进门能好好管管我不是!”   俞正楠真想知道这人的脸皮是什么东西做的,往后会不会传给子孙娃儿们……   虽说一开始听说傅清溪要出嫁都挺惊讶,且打听了知道家世也不显,那男方也只是个书院里的学生。可这事儿是老太爷经办的,这越府里还能有别的什么话?更何况傅清溪那里早立了户了,都是她自家门里的事儿,外家亲戚指手画脚可不好。是以同越荃那会儿不一样,这里可没有外甥女婿订婚前先上门瞧瞧外祖母和舅母们的规矩。倒是老太爷是见过人的,拍胸脯打包票说是一等一的人才。   等定亲那天瞧见了真人,从老太太到太太们,都打心里佩服起老太爷的眼光和傅清溪的运道来。这样的夫婿,真是一等一都说低了!四太太头一个心里转起来,——越芝是已经定了,越苓的婚事是不是也叫老太爷费费心?   因那新郎家世不显,才学这也不是一打面能看出来的,要赞可怎么赞呢,只好说“好孩子,是个好孩子”。总不能叫一堆长辈跟那儿“生得好,生得俊”地赞叹吧!别的不知道,反正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心里,“芝兰玉树”这个词儿的标准忽然被拔得极高了,以至于后来给越家姑娘们挑女婿的时候,都没法子太落下来,也挺耽误事儿。   傅清溪定完亲,老太爷又发话了,说成亲的日子也挑好了,就俩月之后。   老太太赶紧道:“会不会太赶了?这我们就见了个孩子,他们家长辈呢?”   老太爷道:“我都见过了。”   老太太生气了:“就你一个人见过算怎么回事儿?这往后傅丫头是要同他们一处过日子的,同咱们就是亲戚了,不得都见见?”   老太爷道:“这亲戚往来也只有他们小辈跑的,难道我们还会出去走动?一个道理,他们那头也一样啊。再说了,都住在深山里头,出入也不方便,还是省省吧。”   老太太一听说是在深山里头,更不放心了。这外孙女婿瞧着是一表人才,天下恐怕寻不出第二第三个来,可这人好还得家来衬,难道叫好容易考上昆仑书院的傅清溪往后跟着去山沟里过日子?   她一说,老太爷就道:“他们都是做大学问的人,都得在外头做事,哪里还用担心那些!你就少操心吧,这同咱们家这些是不一样的。”说完就顾自己去了,留老太太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嫁郎嫁郎,嫁进人家家里就是人家的人了,有什么不一样?!老爷们自己不用换地方过日子,都说得轻巧!”   之后紧跟着就是柳彦姝同董九枢、俞正楠同越栐信定亲,傅清溪索性也不回书院去了,参加完这两个顶要好的姐妹兄弟的定亲礼,云在天忽然过来找她,说要带她去见见自己家人。   傅清溪跟着他从渡口坐了自家先生的那艘大船,走了两日,到了一处山脚下。从山里进去,一路上都是小村农庄,心里越发好奇起来。她自己的事情云在天早在还是“老先生”的时候就知晓得七七八八了,云在天倒是也同她说了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也提到过父母家人,只说还有一个哥哥,也说过父母在山里种地为生。傅清溪想想他这等天资,当日不晓得是被什么人发现的,给带去了书院。小小年纪就开始入了数术一道,也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   他虽离家甚早,对家乡的风物却十分熟悉,一路上不停指着路边野草远处山坳说给傅清溪许多趣事,叫傅清溪常有惊讶之叹。   此行二人并无随侍,也多亏了在书院这几年,要不然傅清溪还真是不晓得怎么办好了。两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路,才到了一处山腰的小村庄。大约二三十户人家,沿山溪散落在坡上。坡地上开着些田地,田地周围还种着些草木。   云在天拉着她往里头走,没走两步,就看一对夫妇从道上走了过来。俩人个头都比寻常人要高些,脸上都有风吹日晒之痕,打扮也同一路上所见农人无二,只是那风华却绝非常人能有。傅清溪看了便是一呆,云在天拉着她向前道:“我爹同我娘。”   公公婆婆?傅清溪这辈子读的书里面,就没有哪本教她如何见公婆的。幸好在出行前去同老太太辞行,被留下来说了半日的话,临阵磨了几枪。   可这会儿浑浑噩噩由着云在天拉着手往前走,连“在公婆面前切不可与夫婿太过亲近”这样的话都忘干净了,可见这学问的东西,靠临时抱佛脚总是没什么太大用场的。   跟着云在天一起行了礼,云母笑着上来拉住傅清溪道:“可算来了,孩子,受苦了!”   傅清溪莫名就觉着眼睛一热鼻子一酸,差点失态,云父在边上笑道:“这下好了,算是团圆了。”   就这么两句话,傅清溪觉着好像她本就该是这家里的一份子似的,一路上云母与她说话,好似对她知晓甚多,到了家里,连端出来的茶果也多合她口味。等之后说起来,才知道这云家本就是数演的世家,云父云母虽未曾去过冶世书院,却也是数术高手。这就难怪了,恐怕一早就算出来会有她这么个儿媳的,才有“团圆”和“受苦”一说。   傅清溪迷迷蒙蒙间,只觉着这命数天定,竟也是极件极可靠的事情,心里莫名安稳起来。   在山上住了半个来月,傅清溪踏踏实实感觉到了“家”的滋味。这不是从前的外祖父家,不是自己为了立户置的宅子,不是自己在书院里一住几年的院子,这是有家人在的、不会更改、命中注定的家。等又说起要下山时,她都有几分不想走了。   云母搂着她道:“往后不管你去了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你都是有家的人了。我们两个老的,就在这里给你们守着这个家,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云儿不得空,你自己回来也成。事先捎个信来,我去接你。”   傅清溪窝在云母怀里“嗯,嗯”地答应着。   等回程的时候,云在天也学自家母亲的样儿趁她不备把她搂在了怀里,在她耳边道:“往后,我就是你的家……”   说完了等半天,见傅清溪没有像在娘怀里那么答应他,便低头瞧她去,却见傅清溪整个脸都烧得同块红炭一样,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傅清溪大婚这日,从文星巷傅家院子里出去,没走两步,拐进边上一处小院,得,到了。   傅清溪虽盖着红盖头,这小院里的景致却历历在目,想想当日在这里的情形,再想想如今,只觉人生际遇不可思议。   倒是送亲的舅母们见到了这个地方心里有些别扭,虽一早听说这地方易主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又问了,这原是“转亲”的地方,在这里拜过一回堂,明日上船往西京去,再祭一回祖,才算礼成。若是没经过“转亲”,这些送亲的亲友就都得跟着上西京去了,路途遥远,未免太麻烦了些,才有这权宜之计。   迎亲的排场也都规规矩矩,未见半点显赫处,倒是这头直接是老太爷亲自压阵送亲,有些不合常理,便是需得有个长辈,去个舅舅也很可以了,哪有外祖父出面的道理。   可老太爷什么时候是同人讲过道理?一句“刚好顺路”,就一锤定音了。因这是傅家嫁女儿,可没有越家嫁女儿那般声势。除了几个好友,还有师长送了礼来,主要就这外家一门亲戚。老太爷非要这么干也就由了他去,反正也没外人。   只是太太们说起来都要叹一句,这傅丫头嫁的人才是不错,就是这仪式都太过草率了,到底家世管着呢,小老百姓总比不上世家的讲究。   却不知道傅清溪的婚船到了西京,花轿直接就给抬去司天殿了,俩人直接进的司天殿行的礼。同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全然不同。傅清溪也有点发蒙,尤其是看云在天管那司天殿主叫“哥”的时候。   等拜见过换了吉服的云父云母,再看同老太爷谈笑风生的一众宾客,尤其里头还有自家先生在。傅清溪忽然明白过来,这才是冶世书院婚礼的仪式吧。在这里,什么傅家越家的都不算身份,冶世书院才是个他们认的身份。可是云父云母,不,公公婆婆并不是冶世书院的人啊,还有这个大哥是怎么回事…….   于是洞房花烛夜,新郎答了新娘子大半夜的问题,结果把新娘子一阵一阵唬累了,窝在新郎怀里就睡着了。倒叫外头使着各路“法器”推演新婚夜开盘下注的都白忙活了一场。   傅清溪嫁了个人才出众却家世一般的人物,众人都觉着挺合理。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这还是个外孙女,这嫁的人家又远在旧京,之后回来的越发少了。倒是书信不绝,知道还在弄她那些数啊算啊的活计。京里的傅宅都是陶嬷嬷和杏儿领着一队极为精悍的仆从在打理,陶嬷嬷的子女们也常去瞧她,想接她家去住,她却不肯,只道还是这样自在,也只好由她去。   直到柳彦姝嫁给董九枢那日。   越家势头日盛,长孙女嫁进了兰家的嫡枝,长孙娶了林家的女儿,眼看着同五大家扯上干系了,又出了一个考进了玉青书院的越萦,越苭的婚事也都是跟高门在议。那当日接连摆了越家两道的王家就有些看不过去了。越芝嫁进金家,他们没地方可伸手的,柳彦姝嫁到董家,就有些闲话传出去了。   虽董家老太爷才不在乎这些伎俩,董九枢更是“我媳妇最厉害”这样的想头,可柳彦姝还是不免有些自伤身世。她爹平时不冒头,可她要出嫁还是得从柳家走,她虽是越家长起来的,论家世可沾不上多少光。孙女同外孙女可差着了。尤其传闲话的还是王家,左右都是他们瞧不上只有新暴发的商人家才瞧得上的意思。   就在柳彦姝临出阁前,越家长辈们纷纷过来添妆,虽是情理中事,也很是风光了。却还不止,忽然有一队青衣彩纹的仆从,带了些珍罕玩意极品绫罗过来给柳彦姝添妆。懂行的人一看就认出来这是兰家的人啊,瞧那样子,还是兰家内院的!不用说,这定是兰吉儿的手笔了。   柳彦姝知道了晓得是兰吉儿要给自己涨脸,心里又感激又好笑。他是好心,可这事儿要追起来,倒招人口舌了。幸好董九枢本就都知道的,倒不至于有什么误会。   这兰家的刚进去,忽然又来了一队人马,都是一色银底彩绣连云纹的衣裳,捧着捧盒,也说是给柳姑娘来添妆的。柳家人一问,人说是柳姑娘的闺中姐妹。看热闹的人看不懂这些人的来历,可是这衣裳这马瞧着怎么这么不凡呢。   他们没疑惑多久,京里就传出来爆炸样消息,——白家,天下第一家的白家来给董家儿媳妇添妆来了!玄赤金青蓝,这五家虽是极显贵了,好歹还是世人能瞧见的。这白家可真是传说中的世家了,没见人都不跟那五大家排着么!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家里,居然有董家儿媳妇的手帕交!天呐,这董家真是走了鸿运了!   风助炎,人趋势,没过半天,这京城里凡能想法子跟柳家沾上一毫毛干系的,都赶着来添妆了。五大家里直接来了四家,洪家因为近日京城里没有得用的人手,晚了两天才到的。最开始冒着被长辈责骂风险也硬要给柳彦姝出头的兰吉儿,这回不止没有挨骂,反更了不得了,他也越发有资格“恃宠而骄、目中无人、我行我素”了。   天罗海藏书岛上,鸠占鹊巢正在老先生的望海阁里推演手里材料的傅清溪抬起头来问自家相公:“你替我把给柳姐姐的添妆送去了么?也不晓得她喜不喜欢我画的图样。你是让陶嬷嬷同杏儿帮我送的吧?换了旁人她还不认识呢。”   云在天笑笑道:“劳动陶嬷嬷干什么,你如今可嫁了人了,哪里还有用娘家名义添妆的道理?那姑娘不是从小时候老护着你?如今也该你护护她了。放心吧,都办妥了。”   朗月大人说办妥,那就真的是妥妥妥妥妥……傅清溪挺放心,埋头接着推自己的数去了…….   【正文完】 第175章 番外(一)姻缘   越家声势日盛, 老太爷人在长老院,之后四个儿子里虽没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 也没有太过不肖的, 算无功无过。却不知又赶上了哪一轮风水, 这孙子辈里头尽出人精了。   头一个长房的长孙长孙女, 都是从小争气到大的好孩子。双双进了五大书院不说,如今一个直接嫁进了兰家,另一取了林家嫡枝的姑娘, 光这一下,就同世上最顶尖的世家联上姻了。长房还有两个姑娘, 年长的那个是庶女,如今也进了玉青书院读书, 另一个小些的,已经在相看人家了,只是父母或者另有打算, 太高门的反倒不怎么喜欢。   二房里一子一女, 儿女少些, 可争气啊!这儿子当日直接进的陆吾书院的天字级, 出来没两年就进了玉书台, 如今专管番国事务。里头的大人们说起来,都要额手称庆:“幸好生在我们这里了!要是番国出个这样的,那可真是闹心得很咯。”姑娘眼看也到议亲的年纪了, 有这么个亲哥哥在,婚配也绝对次不了。   三房里两儿一女, 姑娘是庶出的,早年考试就进了韵纶书院,如今已经完结了学业,说的人家是嫡母娘家那头的,同林家是近枝,姑爷自己也是书院出身,如今在翰林苑就职,也很不差了。   最叫人称奇的是三房两个儿子,年纪只比大房的略小,自小顽劣无比,去几个书院就读都把书院闹得鸡飞狗跳。勉强考了一回就作罢了,寻了招杂工的路子跑去天巧苑里打下手。本来以为这两个差不多就这样了,哪知道俩人混了几年,发现要想做更精巧些的东西,光手上能干还真不成。   俩人商量了一回,说打算去考学。父母长辈都没放在心上,那时候他们家里连兄弟带姐妹已经出了好几个五大书院的学子了。他们也不管周围人如何看待,自己想要知道什么打听什么就问去,兄弟姐妹们没有不尽心帮忙的。常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大大小小的信件包裹往三房里送。   这么着俩人一边在天巧苑当差,一边自学,也没去什么书院读什么春考的备班,过了两年直接下场考试。当年就双双进了天峦书院。消息传来,在翰林院的老爹都不敢相信,生怕这俩小子又弄了什么事。可再怎么多疑,这书院的录取令总不会是假的。   天巧苑自然不去了,天峦书院离家又近。俩人闲了没事,就拿学来的本事逗爹玩儿。这三老爷好信神异事,这两个就弄些松香点大火堆,人躲后头装神光万丈;弄些七拼八凑的料子搭个东西,只在一个方向上看去是把十足的椅子,三老爷在星月天下走去一看,能不大惊失色?还有湖边弄块白石头来,底下多堆些豆子,哄自家老爹日日浇水,说是神生石,石头会一天天长起来!   最后三老爷被俩儿子折腾得疑神疑鬼,什么神异的事儿先都疑心人家有诈。怀了这样心思,再同翰林苑里的那些异人交往起来,还真叫他看破了不少把戏。这么一来,这大半辈子老太爷怎么骂怎么教训都没扳过来的毛病彻底改好了。还在俩唯恐天下不乱的儿子的撺掇下,把那沓吸了好些年月灵之力的灵符翻几倍价儿卖还给当日的卖主了。   拿那笔银两给老太爷老太太弄了些好药材好茶叶,又给三太太打了套新巧的头面,真是托了神仙的福了!   四房两个儿子年纪都还小,长子是庶出的,这生了庶长子的姨娘大概当日以为主母养不出儿子来的,后来见四太太怀了身子,她就没少给添堵。只是藏得深,一时没人看出来。后来四太太平安生下嫡子,又有声势日壮的娘家给撑腰,光伺候月子的嬷嬷就派了四个来。   这四个都是人精,没过俩月,就抓住了这位姨娘的马脚。四太太不欲叫人笑话,更不欲家丑外扬,只把事情告诉了老太太,叫老太太定夺。   老太太先把自己儿子叫来细问了一回,把那妾室的心思都摊开来明明白白告诉了四老爷,把个向来直肠子的四老爷吓得不轻,赶紧道:“我说不要纳妾吧!赶紧弄走,弄走!这家里就不能弄这么些没要紧的人!”   过了几日四房的姨娘说身子不大好,老太太做主一辆大车送去了庄子上,之后再也没有接回来。   这边四太太把庶长子也接到了身边教养,等两兄弟年岁渐长,可以开蒙的时候,就直接送去了娘家的书院里。老太太看在眼里,对身边老嬷嬷感慨:“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么省心,不消我们去劝去开解,怎么做最合适,她自己心里门儿清。”   不过儿媳妇聪明,这儿子可就有点犯浑了。大女儿去韵纶书院读了两年,出来就嫁了自家二表哥,有自小疼她的舅舅和舅母在,她性子又好,嫁的次子也不用管家,日子过得十分自在。   到小女儿这里,四老爷死活不肯叫她嫁人,只说要招赘一个在家。   四太太私下劝了几回无果,只好都推给老太太去,老太太把四老爷叫进来一通骂:“要是从前没有齐儿的时候,你要打这个主意还大概说得过去,如今齐儿都这么大了,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招个女婿回来同儿子打架吗?!”   四老爷坚决在这事情上不让步:“蕊儿有她舅舅舅母看着,都说好了的,绝对不会有什么妾室通房的事情。可苓儿怎么办?她舅家也没那么些儿子了啊!嫁别家去,万一受委屈了可怎么好?!她性子又随我,旁人的什么阴谋诡计多半看不出来,到时候不是肯定吃亏的命儿?!不成!这丫头我一定要留在家的,谁叫她生得随我呢,我这当爹的可不能不管不顾地把她推出去,那不是害娃儿么?!”   什么歪理!可这四老爷打小就浑,认准了的事情谁也劝不回来的。   老太太告诉老太爷了这事儿,想叫老太爷出面管管他,结果老太爷听了却道:“好了,他都当爹了,就叫他自己拿主意呗!什么招赘出嫁的,随他们喜欢。要紧是人得好,只要品性好了,家世什么的也不要紧。难道我们还要贪图谁家的家世来?”   老太太觉着这回不讲道理的人都碰一块儿去了,自己这明白人真是操不起这心。得得得,都由着你们去吧!   结果四老爷就放出风去,说自家小闺女要招赘一个女婿。这下本来打主意的人家都偃旗息鼓了,——还想从你们这里骗个人过来的,这下还搭一个给你们,那还是算了吧。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有一家却找上门来,原是个近两年落魄了的人家,这家的老爷后娶的太太,从前那位还留下一个儿子。这是想把长子支出去。这位苦命少爷也是读了书院出来的,如今在翰林苑里做事。   四老爷听了这话,也不说成不成。自己偷偷跑去翰林苑打探。看那孩子同之前和自家三哥要好的神人们都不亲近,倒是在字画古玩鉴赏上挺有才能。又把自家三哥叫来,死皮赖脸要人家同那孩子的同僚上官们打听人品。   三老爷是神仙样人物,打听回来就一句话:“就是个平常人儿!什么稀奇的也没有……”   四老爷一听就觉得放心多了。要是三老爷回来眉飞色舞恨不得叫自家闺女嫁过去的,那就坚决不能要了。   那位自己都不清楚的,家里长辈都给定下亲事了,还是入赘人家的。直如晴空霹雳。   浑浑噩噩在苑里当差的时候,被四老爷叫人给请出去了,七绕八绕地就进了云来苑。——那头一个商谈机密要事的地方。   听说眼前这位就是自家老丈人,这位未来六姑爷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那面上的神情叫四老爷瞧着心里都不好受。最后也不晓得翁婿两个说了什么话,反正出来的时候这六姑爷面色同方才好似换了个人,四老爷也是志得意满的样儿。   等越苓成亲后,生下娃儿来并没有跟着越苓姓,这叫什么入赘?   四老爷说话了:“谁说入赘了?我就是想要同闺女女婿一块儿过日子,大家离得近点儿,守一块儿亲近不是!”   大家伙儿都有点发懵,这位四老爷做事情向来各色,只是没料到能各色到这般田地。   六姑娘也不是善茬,没事跟着自家夫君回婆家去看公婆,每次去必要给亲婆婆上香,还叫自家娃儿跪着喊太太喊祖母,把个堂上坐着的太太气得牙痒痒,嘴上还得夸她知事孝顺懂规矩。要不然怎么说呢?   这位太太原本以为把那个碍眼的支出去就好了,谁想到不仅没彻底断了干系,还多带了个混不吝的回来!最可恶这混不吝的娘家还厉害,舅家更厉害!这再好的亲家,看着不对眼的,真是越高门越叫人生气。旁人说艳羡,自己听在耳朵里都觉着扎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儿都已经是这样了!   四老爷还带着自家女婿开始做起了同番国间的买卖,怎么才能从番国富贵人手里挣更多的钱呢?这就得找行家请教了。六姑爷见到了自己这四舅子,才晓得世上人心能奸险到什么程度。越栐信本就在做这块,只是他们是上头打大方向的,底下的买卖怎么做,还得有真能做的人才好。   眼看自家四叔竟来向自己一个晚辈请教,这六妹夫看着也不叫人讨厌,那自然要倾囊相授了,虽则他那里原是个墨囊……   这么的,没过两年,这位在翰林苑里默默无闻的六姑爷转眼在通商院也平步青云起来,连着身家都丰厚了许多。   这下外头的人都盯紧了越家剩下几个孙辈,俩少爷实在还小;这时候越苭已经定了陆家嫡次子,越萦在玉青书院读书的时候,同一个学长相处甚好,老太爷看过之后就叫了大老爷去商议,没多久人家爹娘就上门提亲来了,只是一般人家,可有这样的儿子媳妇,一般也变得不一般了。   越家家里长起来的表姑娘也一早都嫁了,一个嫁的如今堪称豪富的董家嫡子,另一个嫁了个神仙样的人物,大约也是书院里的同窗。   只剩下二房的七姑娘,这会儿还待字闺中。这位的兄长在玉书台,最稀奇是嫂子也不是一般人物,以女儿身进了天工苑不说,才能也十分出众。   再看看越家这孙辈的人才和嫁娶的人才,还有这一家子姐妹兄弟间相互扶助的劲头,只要资质尚可的,但凡能连上襟,往后前程绝对错不了啊!就剩这最后一个机会了,还等什么?大家捋袖子上啊!   二太太拿了一大叠书帖跑去找老太太,老太太那里叫嬷嬷们也抱了一堆出来,两人相视苦笑,二太太道:“蕊儿有什么能耐?!这是兄嫂姐妹们都出息得厉害了,都想借着她攀上这么些能人呢!到时候只怕娶回去他们就得哭了,这孩子整天就会在厨上和花园里闹,旁的能干些什么!”   老太太笑:“你这话说的!咱们小蕊儿怎么不好了!打小就叫人省心。再说了,我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了要骂,家里这些这个书院那个书院的,本来也不是女人家的正道不是?蕊儿挺好,这才是从前书上说的贤妻良母的样儿不是!”   二太太道:“可这么些人,怎么回他们?”   老太太皱眉:“我也愁这个呢。你说我娘家那里我还能骂两句骂回去,那些也不是太熟的人家可怎么说?嗐!”   婆媳两个这回是扎扎实实尝了回“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烦难,没个法子。   越栐信坑完两个番国回来了,听说了这事儿对二太太笑道:“您这可有什么好愁的,赶紧把消息撒出去。就说许多人家来求娶蕊儿,真是不晓得怎么办好呢……”   二太太白他一眼:“我说出去就有人给我出主意来了?再说了,蕊儿还小呢,我还想多在身边留几年……”   越栐信嘿嘿一乐:“您就听我的,这消息撒出去,自然烦难就解了。”   二太太半信半疑地在几回奶奶太太们的聚会上说起了这事儿,没几天,谢家直接上门提亲来了,替谢家家主求娶越家七姑娘为妻。   二太太都愣了,这、这会儿的谢家可不是从前的谢家了。自从谢翼执掌家业以来,如今国朝上下说起印坊,都只想到一个谢字。且他们印坊的机关还过两年就推陈出新,越来越多的老牌印坊都选择同谢家联手而不是同他们作对,之后更直接把买卖做到海外去了。   朝廷很是支持这一做法,只是贩售的书籍种类有些限制,天工苑天巧苑出的那些、还有数术农务匠作医药等类的书一概不许外运,不过各类神教的经书、话本、画本、宣扬风尚美物之类的书则全不禁止,不止不禁,还有税上的优惠。   谢家可是一早就印出过套色画本的人家,这之后有了器械之便,更是如虎添翼。这几年下来,真是财名具增,声势惊人。   谢翼自然也成了京中各高门丈母娘眼里的金牌女婿,可惜这位精力都花在家业上了,对婚事倒不热衷,不止不热衷,还很有一推再推的意思。   却没料到,这回是大家都想要的女婿要求娶大家都想要的儿媳了!简直岂有此理……   二太太觉着这事儿不靠谱,越蕊就是个小孩子脾性,怎么去当家主夫人!到时候还不整天哭鼻子?!   谢翼没得着回音,直接自己找上门来了,越栐信得了消息也赶紧赶回家来。   二老爷同二太太都是一个心思,结果谢翼说了,他就喜欢越蕊这性子,叫二老毋需担心。   越栐信也道:“蕊儿嫁过去就是家主夫人,谁吃得太咸了给家主夫人添堵?蕊儿这性子去了反而省心。她对那些权位没有恋心,旁人想要走她的路子也难。她就是个一推二五六的,什么事儿到时候还叫人问家主去,不是反倒省事儿了?要是个一心想要张一张夫人威风的,那才事儿多了呢……”   二老爷道:“蕊儿性子软,我们就想叫她嫁个一般人家,过过寻常日子就成了。”   谢翼却道:“一般人家也不一定就省心。我却可以护她一辈子。外头的什么烦难,有我在就成了。她不用管,只照她自己喜欢的样子过就成。”   这下二太太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了,越栐信也笑道:“爹说的是不错,只是世上想要一辈子不受气畅快过日子,真一般人家也做不到啊。谢翼在整个族里都是说一不二的,有他护着,才是真安稳了。”   等越栐信说出谢翼至今没有通房,往后也不准备纳妾的话,二老爷二太太都只剩下一句:问问闺女的意思。   结果越蕊一听说是谢三哥求娶,红了脸扔了帕子转身就跑,嬷嬷在追上去之前回头对太太道:“太太,姑娘是乐意了,说起来姑娘还一直收着谢三爷小时候送她的虫草簪子呐!”   得,皆大欢喜。   只傅清溪听说了事情原委,再想想从前越蕊书信上看到的事情,这难不成也是越栐信的一个局?!   把自家四哥找来当面问了,越栐信也不否认,笑道:“一条好路,干么不早些铺起来呢?谢翼是大男人,喜欢万事掌控在自己手里,娶个媳妇只要乖乖叫他疼就成了。太有抱负的姑娘不适合他,可并不是说他这样的就不好。你也看到了,他能耐尽有,傲有傲的本钱。蕊儿迷糊、简单、就喜欢居家事务,对外头的风光权位没兴趣。可她喜欢的日子,得有个足够强的人保护着,要不然女人家成亲了,总要面对些外人琐事吧?   “这下不是极好?一个想要个憨娇妻,一个想要个伟丈夫。正好嘛!……怎么了?特地问起这个来,不会是瞧见现在谢翼出息了,后悔了吧?嘿嘿嘿……”   傅清溪白他一眼没说话。里头走出一人来,一下子像把这屋子都照亮堂了似的,看着越栐信道:“算人心路,却莫要忘了,自己的心路亦有定数。要不要看看你自己的心路?”   越栐信像见了鬼一样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抛下一句:“要不我就不爱来你们家呢!”飞也似地逃跑了。   “你就没喜欢过那个谢翼……不过他同你七妹是一对好姻缘。”   傅清溪笑笑,红着脸道:“那你又吓唬四哥!”   云在天轻轻道:“我不爱听他胡乱揣测你心思……”   在外头偷偷听了两耳朵的越栐信回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愤愤道:“好好好,傅妹妹就没喜欢过旁人,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就只对你一个人动了心,成了吧?!……”   忽然一道声音直传到耳边:“下回他再胡咧咧,我就费半天功夫把他心思事无巨细都推算出来好了……”   越栐信嗝儿一下噎住了,回头看一眼,望天,   ——天理何在啊?!出来收妖孽啊!! 第176章 番外(二)无情数有情人   傅清溪婚后, 多半时候都在书院里待着。定情时就担心日日同这朗月先生在一处,自己这本就不聪明的脑袋会不会越发不好用了, 因此只好以勤补拙。   清风大人见这位从前听朗月先生说话都能听到失神的迷糊鬼, 居然在婚后还日日修习数演不辍, 心里都忍不住有点佩服起她来。——能呆到这样程度的, 可也真不容易。   摘星楼首座娶亲了,这消息在冶世书院不啻于一场惊雷。只是大家都是要脸的人,多少姑娘虽夜半泪湿枕巾, 早起来还得当没事人一般。尤其听说这位“天人”娶的竟是书院里极数学向一位资质平平的小师妹,更感慨人世间姻缘之乱, 有数却无道得很。   谁想没过半个月,又有消息传来, 河图院的首座也成亲了,娶的一位神侍。   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不过之后两年里,书院各学向的论演都多了许多, 连著书立说的都多了。这心思收回来放在真能开花结果的地方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又说傅清溪同云在天相处日久, 难免要说起当日他“叛出师门”的事情。   几次说及, 云在天都不曾深谈。这日两个夜半推演星象取乐, 傅清溪发觉其中轨迹变化与极数华天盘上的一段十分相似, 便画了出来比着参详。这回她倒没有再提起云在天学极数的事情,结果云在天自己说起来了。   他先问傅清溪道:“极数极在何处?”   傅清溪头也不抬道:“数为世之极,万物皆在数中。”   云在天叹了一声, 又问道:“你不觉着这……有些令人心惊?”   傅清溪放下手里的笔,看看他道:“人亦在数中, 是以心惊?”   云在天苦笑道:“你不是笑话我当日学极数学了一半落跑了?就折在这上头了。当日大先生说了祖师爷做华天盘的事情。那时候我正沉溺钻研华天盘里的数演关系,听了这话,忽然想到若是祖师爷能用人的一生细事创出一个华天盘来,岂非说人这一生,事无巨细,皆有定数?   “我缘着这条路想下去,若是大事是有规律可循的,那么我们看来的小事应该亦有其道理在。因世上道理一视同仁,在天道眼中原无人所看的大小高低之分。一滴水会结冰,一碗水亦会结冰,一样的道理。是以既然一人之事可循序推断,则世上之事皆可如此推演,若有不准时,亦非数的错,而是人的推算能耐尚不及。或者推演一事所需的相关基数太过庞大,采集与演算过于困难,故此不知。   “若极数果然能走通到把世间万物都纳入一个演算体系之中……那么,这世上何时兴何时灭都有定数,并无所谓人与天斗之说,只因这‘人’这‘斗’亦在数中。连哪个人什么时候自觉想吃个什么菜色说句什么话,实在都在数里。这么一来,人所谓的‘奋发’、‘自强’、‘起伏跌宕’……实则都不过是必有之事,是以世上又何谓生何谓死,何谓是非?不过一堆注定而已……”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我当日想着,既如此,我就先不学这个吧。至少我如今还能决定到底要不要学。凭你再厉害,我只不学,或者就不在数中了?实则心里也知道,自己会如此想如此惧怕,本来也因这个内里的念同外头的事之间相成而就,哪里就‘自主’、‘自在’了……只是实在不愿再同华天盘打交道,便转头去学星演了。”   说完又看傅清溪一眼:“偏偏你却又整天华天盘不离嘴,唉,这因缘啊。”   傅清溪失笑:“我是那回在‘老先生’的指点下才想到这一点的。万事皆有因缘,我看在眼里的‘意外’和‘惊异’,不过是因为我所知太少罢了。所知越多,世间万事在眼里都各自循理而生循理而灭,并无神秘处了。想通了这一点,我高兴得要命!   “因我打小就不算聪明,许多时候过日子总觉着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什么事情旁人说了我也不太明白,或者以为自己明白了,真的动手去一做就又不成了。现在晓得原来万事万物都有其道理在的,那我还可以学,我能看明白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想想就很高兴了。”   云在天这辈子是没尝过“笨”的滋味,见妻子如此说法,很觉兴味,又问她:“那你不觉着万事皆有注定十分可惧?”   傅清溪摇头:“为什么要怕?事情都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才可怕。一早都有定数,只要循着数看去就能看清楚,这多踏实。从前我总觉着日子就跟走在高崖绝壁上一样,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害得自己或者旁人万劫不复。如今晓得这早有定数了,就如同躺在个土台子上一样平稳妥当,那真是再好没有了。哪里会怕。”   云在天只觉难以理解,又道:“那你的一言一行若亦在数中,岂非根本就没有这个‘我’了?且万事一早注定了,这一辈子又谈何拼搏自强,又还有什么意思……”   傅清溪觉着自家聪明绝顶的相公大概是太聪明反而傻了,便道:“那我从前看戏本,那些戏本不是一早都写好在那里了?不管我看不看,都定了谁富贵谁倒霉谁无足轻重。可‘我’不知道啊,我看的时候还不是一样一时喜一时忧一时着急的。这人生一世亦是如此,便是一早都有定数,没翻到那一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要愁时,不如等到我真的穷尽极数,看透世间万物再说吧。”   云在天被这话点了一下,心里略有所动,一时又顾自己沉思去了。   傅清溪专于极数一道,如今又时常能同数演、风水和五运六气的高手们商谈议论,在极数一道上进步神速。清风大人看了都啧啧赞叹,说难道这聪明劲儿也能传染?   她用一百二十年的天运世事解华天盘,已经能把中间的三圈打通泰半,连老先生看了都赞其有功。   事有凑巧,天运定数,正这要合圈的紧要关头,她诊出身孕来了。常年思虑,虽周遭俗务皆毋需操心,心神耗费亦大。按着师姐夫的意思,她最好在孕期停了这推演华天盘的事务。可极数于傅清溪而言不是工作,那简直是瘾头。想叫她彻底放下,那怎么能够?只好另外想法子了。   这日圈儿院里同常日里一样清静,进进出出的也没几个人,忽然几个堡里的主事过来了,带着一群人搬抬着一些东西。   在这少有人行的地方,也算奇景了。有两个长久没出门的极数学生见了这阵势,心里一惊:“不是我们老先生有甚不测吧?!”就说你们这帮人学极数的,学的都在院子里,一真有事儿了同什么数也不识浑猜一气的人有什么区别。   没多会儿,摘星楼首座重回极数的事情就在整个书院里传开了。   当日下午,河图院的首座也搬进了圈儿院。   首座离开的时候道:“不能叫摘星楼的抢先了,要是他真的把极数推演到把咱们水文地理的都融在了里头,那我们不就成分舵了嘛!不成不成,我得过去先把星演的融进去才好!”   河图院的众人欲哭无泪,——您这去了就算真做出什么成果来,那也不是咱们的事儿了啊!   索性这位临出门前还回头叮嘱他们两句:“千万好生用功,别叫我丢人。下一任星河会要是输给了摘星楼,我就点火把这院子烧咯!”   虽不是善词,众人听了却还挺高兴,——大人就算去了极数,心还是向着咱们河图院的。   大半年后,傅清溪头胎生了个儿子,两年后又诞下一对儿女,瞧着倒真能应了“子孙满堂”这个话。   只是这俩冶世书院的天之骄子,却好似在生娃的时候忘了把这为学的能耐传给后代了。这几个娃资质甚为普通,别说像爹那样二十个月识字三千,四岁能通数演了,便是捏泥巴也没见得捏的比寻常人强。   云父云母不以为意,云家虽是数术世家,像云在天这等资质的,通族谱查下来,上溯八百余年,也只出了三个而已。自家孙子孙女这样就挺好,俩人惦记着小孩儿,都在书院里常住了。   云在天这下彻底傻了眼,他不管是学的路子还是教的路子对寻常人来说都没什么用场。就同当日那本经他编撰过的,自以为已经极其“通俗”了的《学之道》,多少人传阅了,最后真的经由那本书入门的也只傅清溪一人。这会儿叫他怎么去教一个五六岁还爱玩泥巴胜过数术的小孩儿?   他实在弄不懂孩子们的“不懂”。怎么这么明明白白的事儿,给你说了几遍还听不明白呢?他倒是不生气,只是对这因缘定数有些无奈。   要不怎么说朗月清风最相得呢,清风大人的一对儿女同云家的这三个仿佛,也都是一般孩子。   老先生知道事情原委,只笑道:“从前百十来年也不定出得了一个的人物,在这代上忽然就出了俩。大概这天地间的运数也得缓缓了。再说了,龙生龙凤生凤,也不一定在这地方。——瞧这些小模样不都招人疼的么!”   什么意思?是说堂堂朗月清风二位大人最后只遗传了一个皮囊模样给下一辈?   傅清溪对娃儿们倒颇多怜爱,她也不急着说什么读书向学的事情。想她自己当年都糊涂了多少年月,还是因为忽逢变故,自觉无路可退了才立了心。若是她父母俱全,日子很可过得,说不定也会像邓家的表姐们一样,早早在爹娘的相看下嫁个离得近的人家,柴米油盐生儿育女了此一生。   云在天同元风两个是不晓得读书还要立心这回事儿的。于他们两个而言,这数演就是世上顶好玩的事情了,旁的什么玩乐都是在人的限制里玩,哪里比得上这个!比方说听戏看话本,那东西都是人编出来的。而编这个东西的人,对世上人事又能知道多少?那这戏这话本自然也限制在内了。同大千世界一比,就狭隘多了。   至于捶丸、马球、骨牌之类,更是如此了。都是在人定的小规则里动作,有什么意思。在他们看来,人之所以会喜欢这些,就因为看不到太过长远内里的东西,是以这样短时间内明明白白的胜负输赢就引人多了。只因天地万物的演进和输赢起落于他们而言太过深远,只这些被阉割简化的好懂,能引发情绪,是以喜欢。说白了就是回路短。而这样的事情,他们俩是提不起兴致来的。   冷眼看世人看了大半辈子的朗月清风大人,迎来了冷眼看他们俩古怪老头子的下一代,真是可喜可贺。   他们想着,子孙们既然看不懂他俩的高明所在,自然也认不了这个高明,且从人多势众的角度来说,他们俩也确实是势单力薄的那一方。于是从自家娘子怀了身子开始,就摩拳擦掌想要让下一代再在十岁前上星河会一决高下的清风大人,只好来找朗月大人一同吃酒叹气了。   傅清溪反倒把极数的事情放到了一遍,重新捡起了学之道来。还特地为此去请教了老先生。   老先生心有戚戚道:“当日就是因为教的生员总是难以开窍,才写了这个东西。难得你还能从极数里抽身出来过问这个。极数做出成绩来,那真是光耀千古的。这学之道嘛,不过聊胜于无罢了。凭你怎么写,能看明白多少,还得看各人。”   傅清溪便比着自己当日在家里求学时候的心思行动,细细推敲起这为学的诀窍来。   朗月清风两个则一行埋头比拼极数华天盘的世事演化,一边得空把自家几个儿女的命数都推算了一回。真是怎么看都没有在数演一途上的天赋和成就,清风大人感慨:“比那呆丫头还不如!”真是天意弄人。   于是两个天才人物接下来要学的就是如何同资质寻常的儿女们相处了。谁说自上而下容易的?当他们看到娃儿们把大盆里的水往小盆里一个劲儿地倒,看到水溢出来还一脸惊讶的时候;看到几人把一个数论引读了十几遍还只记下两句的时候;看到他们扶着带滚轮的小车企图站起来终究再次摔倒的时候……他们心里只有一句话:“你们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从前在族中世间同人相处的无力感又回来了,而这回他们却连逃避的机会都没有了。   等娃儿们渐渐长大,都开蒙了之后,寻常时候都是清溪管的多。她也不拿数演的东西催着他们学,反倒带着他们跟着老先生的大船四处游历去。每年都会在京城等地住上一阵子,带他们看看寻常街市的样子,看看这世上做着各样事情的人。   如此日久,傅清溪的大儿最终喜欢上了书画,闺女好医药,最叫她担心的是幺儿,他偏同他四舅舅亲。清风大人家的娃儿也是肖母更多,俩人都对天下神迹着迷。   等他们都有了各自定向,傅清溪又带着娃儿们拜访各地名家名师,听其教诲,最后孩子们也都各自拜了师父,专注一道学习起来。   之后傅清溪回归极数,又在钻研极数的同时,花费数年时间总结了为学向学的可用之法,借了老先生在昆仑书院的大名而流传于世。   云在天在极数一道上也忽然接连突破,闹得清风大人十分着急,只说云在天定是得了傅清溪相助了。   傅清溪听了这话笑道:“这位老爷子可算不觉着我呆了!”云在天听了莞尔。   要说云在天如今接连精进,这道理傅清溪是知道的。从前云在天在极数上难有进步,不在功力而在心。他是怕数到极处,这个“自己”也不过是一堆数罢了,连个“自己”也没有,又还说个别的什么。   这回却是过了这个坎儿了,虽他没明说,想来大概还真同自己有些干系。   果然云在天这日在夫妻对酌时候忽然对她道:“从来数是最无情的,也容不得情。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没有什么喜怒可言。如今我忽然晓得了,这数虽无情,人却有情。便是事事注定无改,用何样心思面貌去看待这世上诸事,却依然有个人在……或者,或者这话有一日也未必还对,至少如今我想到如此,便觉得踏实。”   傅清溪道:“万事不可强求,但还有自择如何面对的余地。孩子们不一定能走上数演一道,你可算放下了。”   云在天苦笑:“从前我不晓得这事事注定时候,人的苦恼所在。既已定了,恼之何益?这些年可真是好好品尝了一回。便是明知道无可更改,还是难免痴心妄想……”   傅清溪乐道:“你没有在自己的命数流年上演算到这一‘劫数’?”   云在天摇头道:“数自然是明白在那儿的,只是这滋味我委实是自己尝过才知道。”   傅清溪叹道:“我也绕了一阵子弯路。便是没有数照着,我也知道人在自限中。我自己是因‘惧’而立心的,当日只觉着除了考学谋个自立身份,其他皆是死路。因此在教孩儿们向学上,我也想着要寻出个‘惧’来,却又实在寻不出有何可‘惧’处。他们便是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会,也照样能过得好好的,起码衣食无忧。   “后来许久,我在用华天盘对照自身时候,才想明白。当日我虽因惧走上的向学之路,却是天运正好,学的恰是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惧之后跟了个‘好’和‘爱’在,才能走得长远。若是当日我向学走的古仪之学,只怕最多当个进书院得身份的敲门砖用,绝无至如今成绩的可能。   “这才带了他们四处经见,盼他们能寻着自己喜欢的东西,等学到深入,漩涡自生之后,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通达数术。数术既含万物,万物中自然亦有数在。到了那时候,他们便晓得自家爹爹的厉害了。”   云在天听了最后一句面上微红,看得傅清溪眼神一晃,自己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赶紧低了头接着道:“我向学从自迷起步,到自知而精进,如今经了孩子们这些年,倒能惠及他人些许了。但愿往后随我所知愈多,能利人愈多。”   ……   当此百年,冶世书院所得成果超之前千年之数,后世称作“三圣世”。   数演所得,惠及天下。   神州上下,灾将至而有预,祸欲起而断机,解其纷于未乱,调其机于病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此亦定数耶?   【全文完】 本书由 cassie_hao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