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驯养记》 作者:卯莲 文案: 一道圣旨,容侯幺女成了容二公子,担任十三皇子伴读 十三皇子冷若冰霜,如高岭之花难以接近 容府忧心忡忡,生怕小姑娘受委屈 后来…… 这个就差把他们家姑娘系腰带上的人是谁? 高冷禁欲帝王X软萌乖巧萝莉 内有系统,但系统存在感低,基本可以忽略 萝莉养成,甜宠小苏文,不要深究逻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主角:幼宁,燕归 ┃ 配角:一堆 ┃ 其它:甜文,苏 第1章 幼幼   月上中宵,树影丛丛,正是万籁俱寂时刻,坤和宫却灯火通明,宫人来往川流不息。   坤和宫为当今太后住所,太后把持朝政多年,论不上手腕铁血,但向来说一不二,以致坤和宫上下办事亦是干练迅速。   侍卫在夜色落幕前悄然退去,只留下宫殿外宽大广场上的斑斑血迹。內侍正小心快速地用水冲洗,不出片刻广场便焕然一新,在月色下光鉴照人,但鼻间萦绕的铁锈味久久没能散去。   “太后娘娘许久没这么大动干戈了。”有人低声道,“看来容姑娘的事当真让太后怒极。”   旁人回道:“容姑娘身份不低,太后毕竟得给容太师一个交代。”   那人不以为意耸肩,容太师固然位高权重,但要让太后亲自给交代的人满周朝也没几个,究其原因还不是容姑娘在太后心中的地位不同。   这种私下议论在宫中从不缺乏,只要不传到明面上或太离奇,太后是不怎么管的。   众人议论的主角早已进入酣眠,所卧睡榻正是在太后寝殿。   寝殿四角摆置三足柱,柱上各燃数支红烛,榻尾悬了一盏莲花琉璃灯。灯火笼笼,朦胧间太后半面轮廓隐隐绰绰,另一半掩在暗处,神色不明。   太后年纪不轻,华发半生,平日极有威严的凤目半垂,目光停在榻上锦被,锦被微微拱起,掩住了不过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缎发如墨淌入烛光,卷翘浓黑的长睫随呼吸缓缓起伏,额头布了几点细小的汗珠。   太后许久未动,李嬷嬷余光瞥去,便知主子定又陷入了回忆,她陪着静默半晌,待有人上前耳语几句才轻轻咳了咳。   太后立刻回神,双目清明,半点不像深夜未眠的老妇人,她掀了掀眼皮,“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李嬷嬷没说半句废话,“主子所想不错,但暂时还不知是哪家。”   “嗯。”太后不意外这个答案,只是没料到那些人真敢拿幼宁作笺,稚子无辜,亏他们想得出这招,“明儿早朝前,哀家得要个结果。”   “是。”说起来,李嬷嬷也觉得榻上的容姑娘被牵扯进这些事有些好笑。   容姑娘和太后并无亲缘关系,只因是平江王的外孙女,这才得了太后青眼。   其他人看不懂太后这宠人的新法儿,但不妨碍他们因此试探。要知道太后掌权多年,能找出她的喜好还真不容易。   今日容姑娘进宫,不小心污了衣裳换了身常服,随后便因这衣裳被认错差点抓到天仪宫去,背后之人做得可真是毫不掩饰。   若不是十三皇子碰到后出手相助,容姑娘此时就不只是受惊那么简单了。   思及此,李嬷嬷精神一振,低声道:“主子,今日是十三皇子帮的容姑娘。”   “哦?”太后有些意外,在心中翻起这个孙儿的面容,发现居然记不大清,再一想才记起十三不过是个没有外族又生母早逝的可怜皇子。   孙子有十几个,太后不可能把每个人都放在心上,她摆摆手,“明日备份赏赐送去皇子所,若有什么小事,也一并应了。”   李嬷嬷答是,又听太后道:“算了,明日让容夫人进宫吧,哀家也不好总留着她女儿。”   明明不舍得很,李嬷嬷了解主子心情,犹豫了会儿还是道:“过几日就是圣上寿辰了,反正还得进宫,与其让容姑娘舟车劳顿,不如在宫中多待几日?”   这话当真说到心底,太后只沉吟片刻便应了下来。   囫囵一夜,太后只歇了两个多时辰,第二日上朝时依旧精神奕奕,还打回了几道折子,当场斥责了回京不久的吴将军,骂得他一脸茫然又火气横生。   下朝后吴将军四处打听,这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当即气得要骂娘。宫廷侍卫不归他管,领头的是他亲弟弟,难不成现在还流行兄代弟过了?   一些人对他同情不已,但也不敢开口,谁让他撞枪口上了呢。   太后当初能让先帝留旨垂帘听政,当然不是普通妇人可比。   先帝英年早逝,驾崩时才不到三十,与皇后感情甚笃。先帝为独子,病逝前又只得一个子嗣,其生母是个卑微宫女。   不过事至此,身份高低已然不容追究。当时小皇子才六岁,所以先帝留下两道旨意,一是传位于小皇子,二令太后听政,并立了几个辅政大臣。   辅政大臣俱是忠心不二,但架不住那位小皇子不争气,资质平庸不说,性格尤其怯懦,在太后面前根本不敢说话。待到周帝二十及冠,众臣都想着太后该退居后宫了吧,谁知周帝唯唯诺诺道“朕政务尚疏,离不得母后”,让太后留在了朝堂。   这一留,就是二十多年。   熬死了几个辅政大臣,周帝又沉迷享乐不管世事,如今的周朝就是太后的一言堂。   想到这些,一些朝臣就郁闷不已,但如今就算有再多不满他们也不敢轻易开口。好在太后并未让自己族中的女子为妃,也没有大肆提拔族中子弟,加上怎么说都还有周帝这块遮羞布,如此一来,只能任其势大。   反正等太后去了,大权还是得落回皇家。他们要做的,就是从这十几个皇子当中押宝。   众人的心思太后不能更了解,但她没那个闲情理会,操劳大半辈子,如今她准备随着自己心情好好享受这最后几年时光。   太后伸手招来在窗边赏花儿的小姑娘,含笑道:“幼幼喜欢花儿?”   “喜欢。”立在身前的小姑娘唇红齿白,浅浅的笑容如弯月,便是简单两字稚语也让太后身心舒畅,“宫里什么花儿都有,好看的、名贵的、稀奇的,想看什么有什么,幼幼留在宫中陪哀家好不好?”   太后笑语诱哄,小姑娘苦恼地思索许久,还是道:“在宫里不能看到爹爹娘亲和哥哥。”   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认真,完全不明白自己拒绝的机会在他人看来多么难得。太后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幼幼还记不记得昨天差点把你抓走的那几个坏人?”   小姑娘点点头,仰眸望去,“太后娘娘抓到他们了吗?”   “抓到了。”太后一笑,“还狠狠罚了一顿,幼幼想不想再罚什么?他们吓到了哀家的幼幼,真是坏得很。”   对着这五岁大的小娃娃,太后连语气都迁就着,边笑盈盈剥着贡桔,仿佛小姑娘想怎么处置那些人都行。   但小姑娘很快摇了摇头,“已经罚过了,太后娘娘让他们下次不要再找错人就好啦。”   天真如她,还以为太后的罚人是让他们饿几顿肚子。   “嗯?”太后神色不变,“幼幼昨天不是还被吓哭了吗?”   “娘亲说得饶人……唔……”话到一半,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卡壳了,太后会意接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嗯嗯。”   这句话何其熟悉,太后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多年前那句温润的话语,“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   她目光沉下,挥手让小姑娘出去玩儿,默了半晌道:“和他当真像极了。”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故时好友平江王,唯一能听懂的李嬷嬷笑了笑,奉上一杯热茶,“谁说不是呢。”   直到小姑娘真正到了花园,静观了许久的系统才敢开口,【幼幼,你真的不想留在宫里吗?】   小姑娘奇怪回道【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啊?】   系统一时沉默,不知该怎么解释,事实上,这种情况自从它绑定错了宿主后就经常出现。   因为宿主实在太小了。   它第一百零一次埋怨当初的投放员,也不知设定投放点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不仅时间错了,连人也错了,它居然绑定了个才刚出生的小娃娃。   不要说做任务,连它的话这小娃娃都听不明白。偏偏系统不能解除绑定,和上级报备后只能耐心等待,等待这小姑娘能理解它意思的那一天。   好在度过了生无可恋的五年后,小宿主总算有了基本的理解力和行动力,昨日更是在系统的特意安排下和任务对象十三皇子有了初次接触。   想到这里,系统恢复了些许元气,它之前在太后身边时不怎么敢开口,更不敢教导小宿主怎么回话,生怕被那位看出什么。但如今仔细一思考,能够被掌握整个周朝生杀大权的太后另眼相待,未尝不是做任务的契机。   【幼幼……】系统语重心长地开了个头,就发现它的小宿主被一只蝴蝶吸引了注意力,开始欢快地各种扑蝶。   ……   看着小姑娘天真懵懂的眼眸,系统再度生无可恋,它这小宿主……真的能完成任务吗? 第2章 初见   太后有意留人,幼宁就在宫中多待了几日,她年幼尚不知事,从不觉得他人惧怕的太后有什么不同,可爱的童言稚语让太后通神舒畅。   宫中关于太后如何宠爱容太师嫡女的传言甚嚣尘上,甚至连幼宁的身世都有了诸多猜测。   其中一种猜测不知何时悄然兴起。   有人道先帝太后和平江王年少时是好友,听说平江王和太后还曾有过一段情。平江王是周朝唯一的异姓王,谁不知道他在先帝太后大婚后就退守南方了,以前没人多想,现如今所有人这么一琢磨,都隐约觉得有那么些不可言说的内情。   一来二去,不知何时有了这么一种说法,道容夫人其实是太后和平江王的女儿,那么容姑娘就是太后嫡亲的外孙女儿啊,怪不得这般宠爱!   听嬷嬷说起这则传言时,太后眉头一挑,喝了口参茶,将杯盏放下,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让随侍宫女心也跟着跳了下。   “传的人不多,但也有那么些,要不要处置一番?”   太后冷笑,“往日那些传言哀家懒得管,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想来竟让人觉得哀家是个好说话的性子了。”   她神色泛着冷光,“今日敢编排皇室血脉,明日不知还想做些什么?”   “奴婢知道了。”   顿了会儿,李嬷嬷接道:“待会儿皇后娘娘就要带各宫来请安了,主子见是不见?”   太后近几年在后宫事务上愈发惫懒,基本都丢给了皇后,众人按规矩给她请安也不大愿意接见。她年纪大了,光朝事就不知耗她多少精力,根本不愿理会后宫的蝇营狗苟之事。   但两日后就是周帝寿辰,于情于理,太后也得和皇后商议一番。   略一沉吟,太后召来丁嬷嬷,“幼宁不是说想见十三么,带她去玩会儿,晚膳前再回。”   又道:“带上哀家的令牌,再挑两个侍卫。”   得了太后命令,丁嬷嬷知道主子是担心上次的事再现,也明白这位容姑娘在主子心中的地位,躬身退下后便轻声细语地将人带离了坤和宫。   “嬷嬷。”幼宁得知是去寻上次救自己的小哥哥后很是雀跃,走到半路才反应过来,“我自己走。”   白嫩脸蛋升起几抹绯红,仿佛因为自己这么大了还要人抱着走很不好意思,语气十分坚持。   丁嬷嬷笑着将人放下,“姑娘才多大,抱着也没什么,这还有些路呢,当心走着脚疼。”   “嬷嬷也会脚疼啊。”   丁嬷嬷很是意外她这般大的孩子就这么乖巧,还会心疼人,心中多了几分喜爱,将人牵住温声道:“那咱们一起走,走慢点。”   “嗯。”   安静观望的系统很是欣慰,宿主小是小了点,但礼貌又贴心。   它以前从没绑定过这么小的宿主,但陪着人长大也不失为一种新奇的体验,这让它多了一种当爹又当娘的心态,自然要多出几分耐心和纵容。   皇城本就大,扩建后更是占了上京近三分土地,其中因为皇子诞生的速度,皇子所扩了又扩。   丁嬷嬷带人走到时,皇子所十分安静,景致却是格外美妙。红砖碧瓦,宫墙巍峨,金黄杏叶铺满了青石板,初升的朝阳洒落其上,绽出熠熠光芒,令人心驰神摇。   很快有內侍告知,皇子们都去了太学堂。   丁嬷嬷一拍脑袋,“是奴婢忘了,太学堂升课的时辰早着呢,估摸十三皇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就去了。”   “我们不能去吗?”   还真没什么不能去的,丁嬷嬷想了想,今儿皇后她们去请安,主子要和人商议圣上寿辰的事,这才让她带了容姑娘出来,并特意吩咐晚膳的时辰再回去。   她是领了命带容姑娘出来耗时辰的,自然不可能现在就回去。   带着人在亭子里歇了会儿,丁嬷嬷又往太学堂慢慢走去。   皇子们统一六岁开蒙,入太学堂听课,起初教的不过是些千字文三字经,早晚两三年都可以一起授课。但周帝儿子太多,十几个皇子长幼不一,最大的皇子和最小的都差了快二十岁,中间那些的差别也是大小不一。   所以太学堂根据皇子们大致的年纪,分了三处授课。   十三皇子燕归如今十二,年纪不上不下,在正中学堂听课。   丁嬷嬷对这位皇子不熟,幼宁却是一眼就看到了当日救自己的人,高兴得眼睛都亮了,悄悄对里面挥手。   系统同样很兴奋,任谁也没它这么可怜,五年了才第二次见到任务对象。   可惜一人一系统的心情都没能传递进去,里面的人压根没注意到他们,依旧在认真看书。丁嬷嬷循着小姑娘的神色,很快也看清了人。   里面的读书声忽然停下,太傅似乎在提问,所有人都在皱眉冥思苦想。   须臾,被幼宁偷看许久的少年开口,语调缓慢但很是沉着,听得太傅不住点头,评价几句后随口道:“十三殿下是不是已将全书背下了?”   少年沉默几息道:“并未,只是恰巧记住了太傅所问这段。”   太傅笑了笑,令他单独练字,他颔首放下书卷,刚拿起羊毫,视线忽然转向窗边,随即一愣。   小窗开了一半,往日放眼望去可看到清透池水或鸟雀三两,如今对上的却是一双带着好奇的清澈双眸,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小姑娘,双手正扒在窗沿,发上两个可爱的小花苞正微微颤动。   他想了想才记起是几日前算是被自己救下的小姑娘,因此他得了太后赏赐,引来几位皇兄妒意。   幼宁见他看到自己,更是高兴地眨眼,刚要招手就看见对方转回了头,不由有些失望,“十三哥哥不记得我了吗?”   丁嬷嬷倒是仔细端详了会儿里面的少年,笑着安慰,“十三皇子正在听课,若被太傅发现分心可是要被罚的,姑娘,我们去旁边等吧。”   “嗯。”幼宁乖乖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盘点心随之下肚,太傅终于让这些皇子们暂时歇息。   燕归被人领到了园中,幼宁正玩着丁嬷嬷寻来的跟斗猴,一见他便高兴地迈着小步跑来,脸蛋粉嫩,“十三哥哥。”   燕归一时没反应过来,竟不知她是在唤自己。   要知道他五岁时生母就因病去世,周帝也没把他给旁的妃子教养,他便独自一人在深宫生存了七年。长到如今,基本没几个人与燕归亲近,更遑论唤一声这么亲密的“十三哥哥”。   收到丁嬷嬷的目光后,他才不轻不淡地应了一声。   但这并没有打消小姑娘的热情,她显然十分喜欢他,小鹿般湿漉漉的目光连他身旁的小内侍都快受不住,心道殿下以前是吓哭过小娃娃的,今日可别又把容姑娘吓着了,回头惹了太后不喜才是大事。   幼宁从小荷包中拿出一块玉佩,抬手递给燕归,“十三哥哥的。”   燕归垂眸望了眼,想起那日这小姑娘哭了许久睡去,一直扒着他腰间不放,他不得已才解下了玉佩。本以为算是丢了,没想到她还记着,特意送了回来。   他迟疑了下才接过,发现之前快断的络子被补上了,许是怕玉佩对他有特殊意义,原本的络子依旧保留着。   他好一会儿没开口,小姑娘小心踮脚探头望去,“是嬷嬷补的,十三哥哥喜欢吗?”   在丁嬷嬷的视线下,燕归再度嗯了声。   太傅给了一刻钟暂歇,燕归便在这待了一刻。幼宁生性乖巧,见他不怎么爱说话便也少有开口,只时不时偷偷瞄去几眼。   燕归坐得安稳,初步交流后就一直在看着窗外。他看上去有些瘦削,但已有十足的身高,轮廓深邃,带着少年特有的俊朗,同时又多了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稳重,气质便骤然不同起来。   在旁人看来,燕归无异是冷漠且不识时务的。丁嬷嬷是太后手下的红人,而幼宁不仅是容太师的掌上明珠,还是近些日子被太后宠爱无比的人物,不说他一个不受宠又没地位的皇子,就是那些地位尚可的皇子见着这二人也要多几分笑颜。   本来觉得燕归不知得了什么好运的皇子们还有几分不甘,见他完全不懂利用这份优势,顿时都化成了背后的嗤笑,只觉他怕是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等燕归再度回了太学堂,丁嬷嬷开口,“十三殿下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奴婢瞧着不怎么好相与。姑娘若觉得闷的话,不如午膳后咱们去别处玩儿?”   幼宁摇了摇头,甜软的声音带着孩子气,“十三哥哥是好人。”   丁嬷嬷笑了笑不再劝,只觉得当真还是个五岁的小娃娃,她都不知多久没再听过这般直白天真的话儿了。 第3章 蜜橙糕   太学堂课业紧张,因着各种原因,太傅们对这些皇子抱有极大期望,丝毫不敢疏忽。是以在开课时日,每日午时皇子们只有半个时辰歇息,既要用膳还得午歇。   如此紧迫的安排,一般皇子都不会回居所,只有燕归特立独行,每日午时必回皇子所歇息,这也是旁人觉得他孤僻的缘由之一。   但今日幼宁来了,他自然是留在太学堂这边一起用午膳。   御膳房的人心思讨巧,听说今日是太后身前得宠的容姑娘陪十三皇子用膳,午膳登时丰盛许多,还特地奉上了小姑娘都喜爱的蜜橙糕。   糯米藕,糖醋排骨,樱桃肉,银耳羹……燕归看着一大桌偏甜的菜肴,持筷的手顿了顿,面上未露分毫。小太监石喜了然,他知道自家殿下不喜欢甜食,今日却几乎是一桌子甜。   幼宁倒是喜爱非常,她向来嗜甜,在府中被管得紧,担心影响她换牙。丁嬷嬷是不清楚这些的,万事只随她高兴。   用膳选在水榭旁的小屋,一月前水榭还是莲香阵阵,如今只剩了几片残绿。但眼下秋意正浓,莲花败去,桂花却是飘香十里,微风携花拂过,令整个水榭都置于香氲之中。   置身于这样的美景美食中,任谁也忍不住沉醉。等幼宁从美味中回过神,才发现一直惜字如金的燕归正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十分专注。   小姑娘眨眨眼有些奇怪,似乎不明白这眼神的意思,努力想了想后将手中最后一块蜜橙糕递去,“十三哥哥要吃吗?”   她显然很喜欢这道甜点,说要让给别人,视线却一直停在色泽灿黄的蜜橙糕上。   石喜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露出一点笑意,他觉得这位容姑娘真是可爱极了,一看便知在家中定被护得极好。要知道里那些小皇子小公主,年纪再小也早有了心机,这大抵便是各人投胎的运道不同吧。   出乎众人意料,燕归和小姑娘对视片刻,居然接过了这块蜜橙糕,只不过他吃得极慢,末了还对一脸期待看他的小姑娘道:“确实不错。”   看她吃得那么香,入口时的味道仿佛也有些不同。   喜欢的美食得到肯定,小姑娘高兴极了,再也不记得那是最后一块,仿佛得到了鼓励般,开始向燕归推荐各色菜肴。   这顿午膳结束时,两人都出乎意料吃得有些多,丁嬷嬷噗嗤笑出声,俯身为幼宁揉了揉小肚子,“好在奴婢让人备了消食茶,姑娘先去旁边屋里吧,但可别躺着,需得站会儿才行。”   幼宁耳尖泛着粉色,听着丁嬷嬷的话儿不住乖巧点头。   小屋依旧在水榭处,燕归没时间再回皇子所,便也到了这处休息。三面环水,薄纱作帘,因时节转换多摆了几个竹叶屏风,幼宁一来便被窗外风景吸引,站在窗边不肯挪动脚步,屋内里外立了十余个宫人,俱是安静有礼。   燕归无意扫她一眼很快收回,睡是肯定睡不了,索性抽了本书卷静看起来。   他五官十分英气,鼻梁高而挺,眉浓而似剑,静坐时犹如一柄藏锋利剑,但垂眸专注于书本时,本冷漠的模样看上去竟也带了几分温润的书卷气,与幼宁的兄长有几分相似,让回头不经意看来的小姑娘忍不住再度看了好几眼。   自兄长上次去书院,幼宁已有一月多没看到他了。   燕归之前就有被盯的经历,此时再度察觉也没打算做什么。他似乎生来便带着冷淡,又独自在宫中待了那么些年,寻常小事很难撼动他的心神。   幼宁不觉得有什么,系统却因为他这反应暗自改了几次方案。之前它只知任务目标的地位遭遇,性情并不大了解,如今看到燕归这拒人于外的模样,再一想到小宿主的性格,只觉得路漫漫远兮。   好在因它的缘故宿主会对任务目标有着天然的好感,系统思来想去决定顺势而为,在这几年中暂时少插手,先看进展会如何。   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对话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句。幼宁小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燕归正在听课,丁嬷嬷便带着她去宫中四处转了一圈才回了坤和宫。   太后刚沐浴换了身常服,正在批阅奏折。她本是不愿将这些事尽数揽来的,起初还让周帝一起,但周帝自挑明后就彻底将政事全权交给了太后,每日只顾享乐、流连后宫。   几个臣子被气得直哆嗦,不知情者还以为是太后让周帝如此,可周帝没什么本事,太后又确实是掌朝的好料,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百无聊赖地看着折子上这些人几十年未改的连串废话,太后嗤笑一声,等看到幼宁的身影才缓和下脸色招手,“幼幼,过来。”   幼宁乖觉跑到案前,“太后娘娘。”   清甜的声音让太后露出微笑,将人抱上椅,“幼幼可识字?”   “哥哥教过我。”小姑娘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接道,“但认识的不多。”   “已经很了不得了。”太后将一本折子放到她手上,往后一趟鼓励道,“哀家看累了,幼幼帮忙读给哀家听,遇着不认识的字儿便问。”   幼宁哪明白手上是寻常人碰不得的奏折,太后如此说,她便乖乖应了。   太后累了一日,纯粹就是想听小姑娘的声音放松会儿,磕磕巴巴的童声在她看来可比奏折有意思多了。   等到了戌时,幼宁洗漱安寝,太后才召来丁嬷嬷,“今日如何?”   丁李两位嬷嬷最懂太后心思,那些朝臣都知道要在十几个皇子中押宝,太后怎么会任母族在自己逝后任人打压。   她没有大肆提拔谢家子弟是不想做得太过,毕竟谢家并没有谋朝篡位的心。不让谢家女子进宫也是她的安排,那些世家精得很,容忍了她一个女子把持朝政多年,怎么可能会继续容忍一个流着谢家血脉的皇子继任大统,何况她也不想让族中女子再进宫蹉跎。   如此太后能做的,就只有扶持某个皇子,那皇子可以不与她太亲近,但也不能和其他人干系太深,日后能念着一丝谢家的恩便行。   之前太后在五皇子和十皇子间斟酌,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昨日因幼宁才突然注意到这个十三皇子,今日让丁嬷嬷前去也是有意观察一番。   丁嬷嬷今日还不着痕迹向几位太傅询问过十三皇子燕归的事,在脑中思索一会儿后道:“这位殿下瞧着……”   丁嬷嬷言简意赅,她今日看着是陪小姑娘玩耍,做的事可一点不少。她眼力自比不上太后,但也有自己的能耐,四处打听和观察下,她发觉这位不显山不漏水的十三皇子,当真有些不可琢磨。   只拿最浅显的,在那间太学堂中,其他皇子资质是远远比不上十三皇子的,依十三皇子在宫中的尴尬处境,他完全可以靠得到太傅的青眼而改善地位。但他并没有,从六岁开蒙到至今,就一直保持着这般不轻不重的处境。   其他不说,单看他的年纪,这份沉稳又懂得筹谋的心性已然超出了许多人。   只不知这聪明是为明哲保身,还是为其他。   太后闭目养神许久,等丁嬷嬷话毕才缓缓睁眼,“比小五如何?”   这个问题倒叫丁嬷嬷犯难了,许久道:“五殿下虽不如十三殿下聪慧,但性子却是易相与许多,是个重情的,奴婢说不上哪位殿下更好,只觉得各有千秋。”   太后一笑,由人扶着起身,走了几步道:“陛下那边怎么说?”   丁嬷嬷面有难色,“陛下还是往日那般,并不曾有什么话儿。”   “罢了。”太后也算了解这个儿子心性,“两日后的寿宴,哀家再看看。”   “奴婢明白。” 第4章 兄长   周帝寿辰这日,皇宫热闹非凡,修葺一新的玲珑殿中人来人往。虽是酉时开宴,但晌午前就有不少人先行进了宫,这些人大都是女眷来拜见与族中有关的后妃,更想借机同太后攀上几分关系。   最近京中盛传容家女儿在太后面前得宠,连带容夫人提前进宫见女儿的路上也被不少人缠住,个个笑意妍妍,亲热十分。往日她是容太师正妻,又有郡主身份,其他人对她也是敬重,可断没有这般谄媚的。   容夫人当面与这些人带笑寒暄,转身一双柳眉不由皱起。   她多年与容太师只有一子,本以为再没了儿女缘,没成想三十多又怀上了小女儿。女儿生来乖巧懂事,再多的宠爱也没让她变得骄纵,早就成了容夫人的掌中宝、心头肉,正是如此,她更加担心太后此举背后的意思。   身为周朝唯一一个异姓王的女儿,容夫人听说过她爹和太后少年时的交情,但也知之甚少。若说太后是因为这份情而对幼宁特殊,那早在自己刚嫁入京城时就应该会有所表现,幼宁的确和她外祖父外貌有几分相像,不过在容夫人心中,久居朝堂的太后是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而对幼宁另眼相待的。   容夫人左思右想,唤来一个贴身婢女耳语几句,令她回去寻了容太师,这才随手理了理衣衫,迈入坤和宫。   作为太后久居的宫殿,坤和宫气派无比,装饰并不奢华,却很有天家气势,与太后惯来冷硬的作风十分相称。容夫人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在听到太后柔声哄自己女儿时缓了缓步伐。   “幼幼真不喜欢这珠花吗?”太后正拿着一朵珍珠刻成的头花,似乎想要给小姑娘戴上。   幼宁人虽小,也有了些自己的审美,她显然不大喜欢珠花,可因为敬重长辈不愿拒绝太后,因此面上表情十分为难,微抿着嘴唇,鼓鼓的包子脸看上去很是有趣,太后忍不住一逗再逗。   李嬷嬷远远见着小姑娘的亲娘来了,终于笑着打岔,“太后娘娘,这珠花式样都是奴婢们那时候盛行的了,容姑娘还这么小哪儿能喜欢呢。”   太后将东西放下,拍了拍面前的小脑袋,“也是,哀家毕竟老了,眼光自然跟不上小姑娘了。”   幼宁冲她一笑,往太后手心蹭了蹭,让太后一怔,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便是对宫中那些公主、她名义上的孙女儿,太后也没这么亲热的。容夫人瞧得清楚,面不改色等宫人通报,在太后身前俯身行礼。   太后颔首令她起身,对她倒与一般命妇无有不同,并不因她是幼宁之母而有特殊。   小姑娘早在看到娘亲时双眼就亮起,蠢蠢欲动,此时忍不住一再用小眼神看太后,看得太后微微一笑,“去吧。”   幼宁当即如乳燕投林般奔入容夫人怀抱,“娘——”   容夫人含笑接过女儿,揉了揉小脸蛋,对太后俯首道:“小女在宫中待了多日,叨扰太后娘娘了。”   “无妨,倒让哀家得了几日闲趣。”   太后不欲和容夫人多谈,让她接回幼宁后便以更衣的名义让母女二人离开了坤和宫。   容夫人来时带了惯来伺候幼宁的杏儿,太后已给幼宁换好了衣裳,便让杏儿理了理她发上的小花苞,不经意般问起女儿这几日在坤和宫的事情。   对着母亲小姑娘毫无隐瞒,话儿也要多上许多,听她说到太后让她读黄色的折子时,容夫人手一动,心中明白那应该是大臣呈上的奏折。   她没有斥责幼宁,也没特地叮嘱什么,只道:“幼幼喜欢太后娘娘吗?”   “喜欢。”   女儿回得毫不犹豫,容夫人倒忍不住了,掐了掐小肥脸,“这才几日?难不成比娘还要喜欢了?”   幼宁摇了摇头抱住她,“最喜欢娘亲。”   还是个惯会哄人的主儿。   容夫人十分吃女儿这套,低首亲了亲那细嫩脸蛋,“娘也最喜欢幼幼。”   两人直接去了玲珑殿。   桂香时节,案桌上的兰花幽丽芬芳,叶片绿而滴翠,殿内金柱巍峨高耸,柱间各置席桌云屏,兼有宫人近百。   容夫人出身不凡,对天家阵势早有领略,此时面色从容。幼宁在她身旁安静坐定,倒是十分省心,只耐不住孩子天性时不时好奇环视几圈。   虽想念女儿,容夫人也不会将她拘在身边,笑道:“你几个表姐堂姐她们都在殿外的雀园玩儿,让杏儿带你去吧。”   又偏头道:“你们跟着姑娘,今日宫中人多,仔细些,莫出了差错。”   两个体态健硕的嬷嬷应是。   幼宁被领到雀园时,园内已经聚了好些少女,都是些王公大臣家中贵女,见了幼宁面上都显出亲热来,其中紫衣少女对幼宁招手,“幼幼,快来。”   幼宁还未走到,就被她急性拉去,迎面便撞来少女们的一群问题,“听说太后娘娘留了你几日,是为何?”“这几日在宫中都做了些什么?太后娘娘可说了些什么?”“太后娘娘……”   她们问得急切,倒忘了眼前是个并不知事的小娃娃,小姑娘被问得头晕眼迷,一时都不知该先回谁的问题。   一时静默,突然一少女扑哧笑道:“你们欺负幼幼好意思么?她才多大能懂什么,便是要问也问错了人,可别缠她了,回头大伯母该念我了。”   说话的是幼宁堂姐容巧音,今岁十二,其父正是容太师的胞弟,因在整个容家幼宁年纪最小,平日她很是护着这个小堂妹。   这些少女不过忍不住心中好奇罢了,本也没想在幼宁身上得到什么答案,容巧音如此说了,她们自然不再纠缠。   说来幼宁这几月被几个表姐堂姐带着玩儿得多,与这些人算是熟识。她生得纯净乖巧,家世出众,向来十分受欢迎。   不出一刻,被围在中间的小姑娘身上装扮便焕然一新,几个少女看了看终是忍不住,低眉捂唇偷偷笑了。   待容云鹤得母亲的令来寻幼妹,看到的却是头上多了对猫耳、腰间添了条尾巴、手上还系了个铃铛的小猫儿时,不由立在原地望了许久,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这群少女立时红了脸,忙不迭将幼宁这些精巧的装饰取下,她们是觉得幼宁实在可爱,但旁人却可能会误会她们是戏弄小姑娘,如今还被人兄长看到了,真是令人羞面,更何况……   有人悄悄抬眼朝花丛边的少年望去,见他面容清隽,气质文雅,举手投足流露风流之态,一时间竟让人看得忘神。   幼宁被兄长带出雀园时,尚有些人没回神,她有些不安地偷觑兄长,清软唤道:“哥哥。”   容云鹤长她十二,自她出生便时时带在身边呵护疼爱,是以幼宁也对兄长依赖非常,见他一时不说话不由有些着急,又道:“哥哥。”   容云鹤叹一声,停步看她腕间铃铛,小姑娘似乎有些明白了,将其取下,疑惑道:“哥哥不喜欢铃铛吗?”   “幼幼喜欢吗?”他反问。   小姑娘摇摇头,又点点头,神色颇有几分纠结。   容云鹤了解她,无奈笑一声将妹妹抱起,屈指轻弹她额头,“傻幼幼。”   他一直知道妹妹乖巧过了头,只要旁人对她抱有善意,她便不太懂拒绝。今日虽是小女孩间的玩闹,但他并不喜那些人将妹妹当成玩具般摆弄,不过那群少女终究没有恶意,只能等回府再教教自家的小姑娘了。   幼宁不懂兄长心思,听到笑声,便亲昵地环住了兄长,又抬头亲了亲。   容云鹤眼神软下,又道一声,语气却是纵容,“傻幼幼。”   亲热的兄妹互动过去,系统却是委屈得差点哭出来,要知道它最初设定要绑的宿主……就是这位容云鹤啊。此人天生早慧,聪颖绝伦,可称有不世之略,根本就是完成任务的最佳助手。   而现在……含着一泡热泪,系统将视角转移到自家宿主身上,默默暂时关闭了外界感知能力。   容云鹤不放心再把妹妹交给旁人,见母亲被德妃召去说话,干脆将人带到了自己桌席,不防才到就发现妹妹对着角落眼儿弯弯,一副十分高兴的模样。   他顺势望去,只瞧见一个备受冷落的少年孤坐在案前,周身散出冷漠气息。少年十分敏锐,很快便察觉到有人看他,望来时的眼神让容云鹤也不免微怔,那点漆双目中含的情绪竟一点不像个半大的少年该有。   “幼幼在看谁?”容云鹤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幼宁还不懂得掩饰情绪,带着小孩儿特有的欢欣,“是十三哥哥。”   除了自己,容云鹤还从未听妹妹这么亲热地叫过别人哥哥,一时之间神色不定,视线再度投去,发现少年直接起身朝这边走来。   燕归在幼宁身前站定,摊开掌心,正是个小巧精致的九连环,“已解开了。”   他还未变声,与他面上的冷淡恰好相反,音色泛着微柔的气息。这是昨日幼宁去寻他时留下的九连环,她解了半天无法,干脆拜托给了燕归。   小姑娘高兴应声,自他手上接过,燕归正欲收手,不防恰好将那小手带入掌中,柔软温热的触感令他一顿,眼皮微微抬起。 第5章 眼眸   燕归很久没与人这么亲近过了,甚至几乎要忘了和人肌肤相触的感觉。   他用一种很难言喻的目光看了会儿幼宁。   小姑娘毫无所觉,眨眼对视了片刻道:“十三哥哥的手好凉。”   话音落,燕归立刻收回了手。小姑娘低头在荷包翻找半晌,拿出两片形状奇特的布条递给燕归,认真道:“十三哥哥怕冷就要多穿点,不可以贪凉。”   她拿往日容夫人告诫她的话儿教育别人,容云鹤听着好笑,“听说这几日舍妹对殿下多有叨扰,云鹤代她赔罪,望殿下多有原谅。”   “容公子严重。”燕归收回视线。   “殿下不如留在此席?”容云鹤含笑,“也好给云鹤一个敬酒的机会。”   燕归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附近几桌见容云鹤的动静却是不大理解,他们认出燕归的皇子装束,但不大清楚他是哪位皇子,这已经说明了燕归的地位,是以他们不懂为何容云鹤会对其如此友善。   不过一个时辰,该参宴的人已陆续到齐。   周帝天资平庸,但为人好享乐贪色,在子嗣上倒是为周朝作出不小贡献。如今周朝前后共计约诞有十六位皇子,十位公主,其中三位皇子和一个公主早夭。   中宫无子,皇后多年只得一女安和公主,且早已成婚。贤、徳、淑三妃中贤妃为六皇子生母,而淑妃得两位皇子,序齿分别为十一、十二,年纪不大,和燕归只相差在月份。大皇子如今年二十有五,儿子都比最小的十六皇子还要大些,但其生母位分不高不低,只是个婕妤罢了。   现虽以贤淑两妃所出皇子身份最高,但贤妃母族势微,而淑妃两子天资则实打实继承了周帝。   殿内左方席座为一众皇子,皇子们暗自比较打量,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拉拢朝臣。   周帝平日不大关心子女,这些皇子与他也感情一般,甚至没什么讨好他的意愿,毕竟众所周知周帝手上无权,选立太子还是要看太后和众臣的意思。   众人向周帝献礼后,太后方在通传声中缓步入殿,登时恭迎声比方才大了数倍有余。   周帝忙下位扶过太后,“母后请上座。”   太后一来,这场宫宴才真正热闹起来。云鬓香影,美酒佳肴,弦乐羽衣,殿中花香萦绕,笼笼淡色烟雾下,众人一时都沉进了声色之中。   觥筹交错间,幼宁无需与人交际,她专心对付起了面前的蒸蟹。   蟹性凉,容云鹤只允她尝个味道,让宫人给她上了半只蟹。被蒸了许久,蟹肉肥美油嫩,蟹黄金灿,与盘中桂花相衬,两味相错带出一种奇异的美味。   不少人上前邀容云鹤对饮,令他无暇分神。幼宁拿银针挑了许久也没能吃上几口蟹肉,努力得小脸通红,额头快生出汗来。   她正忙得不可开交之际,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接过她的半只蟹和银具,很快,便有银勺盛着满满的蟹黄递到眼前。   小姑娘呆了呆,下意识张口,鲜美的味道登时在口中漾开,令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似得到满足的猫儿。   又被喂了几口,幼宁才抬头看向来人,入眼的燕归表情依旧没什么特别,但似乎对喂她生出兴趣,再次递来银勺。   好在幼宁也习惯了时不时被人喂养,十分配合地张口嗷呜,同时一双星眸亮闪闪望着燕归。   不需道出,旁人就能猜出她想说的定是“十三哥哥真好”。   她吃得两腮鼓鼓,燕归放下勺子时用手轻轻地一捏那脸蛋,软而滑,细腻白净,带着他没有的温度。   手感太好,他又捏了两把。   系统自然乐见其成两人亲近,燕归虽然表现得非常不易接近,但在相处上它对这个小宿主有着迷之信心。   毕竟不是谁都能抵挡住萌萝莉的。   猝不及防被人捏脸,幼宁眨了眨眼,刚想说话就被甜糕封口。见她呆呆的模样,燕归一顿,拈起一块甜糕放入口中,随即便因充溢的甜味皱了皱眉。   容云鹤余光瞥来,在幼宁和燕归身上流连一圈,又噙着笑意应对他人举杯。   宴席刚好过半时,幼宁从瓜果中起身,回头才发现燕归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原来的坐席也不见他人影。   系统轻声道【幼幼,吃饱了就去外面走会儿。】   小姑娘心中摇头,十分认真回它【娘亲和哥哥说了不可以乱跑。】   但系统伴她长大,当然知道如何说服她,不过几句就让幼宁和哥哥说了声,带着婢女杏儿走出玲珑殿。   殿内热意蒸腾,刚走出时一阵凉风袭来,让幼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很快又舒展开。   “姑娘不是要去净手吗?路在这边儿呢。”杏儿轻声细语,低首为小主子拢了拢披肩。   “我又不想去啦。”幼宁用系统教她的话儿回,“杏儿姐姐,里面好闷,我想在外面待会儿。”   她太小,本是不该应这要求的。但杏儿想着夫人和公子如今都没空,姑娘一人确实无事可做,宫中戒备森严,只在附近走走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便温声应是。   宫中园林多奇景,怪石珍木,碧池浮蕊,在月光下映出张牙舞爪的倒影,显出几分阴森,与歌舞升平的玲珑殿内迥然不同。   杏儿才走了几步,便觉有些冷涩,一瞧身前半点大的小姑娘却是兴致十足,半分不受这景色影响。她无奈一笑,心道还是无知者无畏,还好姑娘不知宫中那些传言,饶是她方才脑海突然想起以往听过的故事,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沿游廊走了小刻,月色愈发幽丽,将花蕊也染成银白。幼宁探身越过栏杆欲伸手,眼前突然撞入一抹青色身影。   燕归正站在一株茶花旁,几乎与花木浑然一体,叫人察觉不出他的气息。   石喜正立在他身后,望见幼宁这主仆二人后不由露出讶异神态,“奴才见过容姑娘。”   幼宁点了点头,一偏头,正好与燕归对视,她露出梨涡,“十三哥哥。”   燕归似乎也意外她跟来,他不过无事出来走走,在这种宫宴他犹如透明人,根本没人会特意关注他。   幼宁将半个身子倚在栏上,双手撑腮望着艳丽无匹的茶花,真诚赞叹,“这儿好漂亮。”   此处栽满了山茶花,花朵绮丽如月下美人,形态各异,清香氤氲,花枝于夜风轻轻摇曳,袅娜动人。   燕归未移开目光,小姑娘欢欣的面容太过纯粹,半点不像宫中该有。   那双眼明亮透彻,琥珀色的光泽浸染了夜月,像是一弯清澈涧溪,在夜间欢快流淌,丝毫不会染上阴影。   系统出声提醒,小姑娘这才回过神般仰眸看向燕归,“十三哥哥,可以帮我摘一朵花吗?娘最喜欢好看的花儿了。”   燕归动了脚步,幼宁手上便多了两朵明艳的茶花,她甜甜道:“谢谢。”   杏儿犹在惊讶何时自家姑娘和宫中的十三皇子这么亲近,幼宁已经把茶花交给她,并拜托她小心保存,惹得杏儿露出微笑。姑娘送的东西,便是一朵花也足够夫人高兴了。   她在原地等待,发现姑娘似乎和十三皇子已经有了熟悉的相处方式,两人一静一动,虽然没什么言语,但气氛很是得宜。   直到温度褪去,凉意袭来,两对主仆才有了回殿的打算。燕归走在前列,小姑娘想了想蹬蹬往前跑两步,牵住了那只垂在腰侧的手,对低头看来的燕归弯眸,“这样就不冷啦。”   也不知说的是谁,但燕归脚步一顿后也没甩开,让石喜和杏儿同时松了口气。   玲珑殿内却不像之前那般热闹,泛着诡异的寂静,杏儿随意扫去,就发现有几个案桌上一片狼藉,杯盏横倒酒液四溢,像是发生了一番争执的模样。   杏儿心道不好,低着头想悄悄将小主子送回坐席,不料走得急了,幼宁被地上瓷瓶一绊,啪得坐在了地上。   这声音极其突兀,登时殿内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射来,杏儿当即跪了下来,小姑娘也被吓了一跳,一双大眼睁得圆滚滚,懵懂与人对望。   燕归低头一看,手微用力就将幼宁提了起来。整殿视线聚焦而来,他倒恍若未察,低道了句,“疼?”   被他声音提醒,小姑娘绷住的脸蛋才放松下来,对他摇摇头,努力露出笑容,“不疼,谢谢十三哥哥。” 第6章 争端   虽是这么说,小姑娘努力忍了忍,还是开始打起了断断续续的小嗝。   她一紧张或害怕就会打嗝,家人都知道这事,身边的燕归也因这声音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幼宁时她边哭边不停打嗝的场景,一时竟觉得有些好笑。   玲珑殿满堂寂静,紧张的氛围晕染到空中,甚至给人一点即炸的压迫感。如今压迫感骤然停顿,稚嫩的打嗝声响起,令所有人面面相觑。   那小姑娘打着嗝,还软绵绵道:“对、嗝……对不起。”   所有人:“……”   不知是谁扑哧一声,顿时犹如引线点燃大殿,不少人露出笑意,收回了令小姑娘局促不已的目光。   容夫人起身将她带到身边,“小女无状,惊扰了寿宴,还望圣上和太后娘娘恕罪。”   容太师亦出声请罪,二人出面,这才让幼宁找到主心骨,轻唤“娘”。   捏了捏女儿小手,容夫人对她一笑,令幼宁彻底平复了心情。   殿中众人当然清楚这一触即发的情境不能怪容太师的女儿,小姑娘也无辜可怜得很。周帝没出声,还是太后笑道:“此事怎怪得了她,太师与容夫人不必自责。”   夫妻二人又俯首谢恩,容夫人这才带着女儿回座。   经过这意外打岔,殿中原本对峙的几人梗着脖子,慢慢稳定了情绪,总算不像之前那般激动得要打起来。   杏儿悄声向人询问,这才得知引得满殿寂静的是吴将军和刘侯爷,外加一位户部侍郎。   刘侯有一女,年前与吴将军幼子定下婚约,本是结两姓之好,不料吴将军幼子福薄,大婚前一日坠马亡故。   当时婚礼一切皆已备好,将军府当真狠心,将儿子死了的消息按下,第二日硬是让不知情的刘侯之女结了个冥婚。等刘侯知道消息简直要气晕过去,堂都拜了,女儿瞬间成了寡妇,还被吴家人指责克夫。   刘侯气冲冲杀入将军府,为女儿向他们要个说法。将军府的人也自知理亏,两家地位又几乎不相上下,他们不敢真扣着人姑娘守一辈子寡,只坚持刘侯这个女儿已经嫁入了吴家,这个身份已经上了吴家族谱,绝不更改。   两家人商议一番,侯府三姑娘这个身份留在了将军府,人就成了刘侯新收的义女被带回了侯府。   刘侯虽心疼女儿,但事已发生,重新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不大可能,此时户部侍郎的夫人和侯府一提,他便干脆把女儿嫁给了户部侍郎的庶长子。   且不论这二人婚后如何,事情总算初步得了解决,但将军府的人总是心有不甘,觉得此女已是吴家人,此举无疑是对吴家的羞辱。   结亲不成反成仇,自此吴刘两家的人碰见,总要闹出些不大不小的事,口头讽刺更是经常。   刚才便是有人说起吴将军的女儿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太后笑谈要为其指婚,吴将军恭声应了不说,还非要说什么“我将军府的姑娘可不同别家,忠贞贤淑,绝不会做有辱门风之事。”   谁都知道他暗讽的是谁,刘侯脾气火爆,当场就砸了杯子过去,两人争吵几句,户部侍郎便也十分无奈地被牵扯了进去。   幼宁进殿之前,众人正因吴将军脸上见了血而倒吸冷气,这才寂静无声。   太后被吵得头疼,这种糟心事放在平日她根本不会管,但事因在她的笑谈,如今又正是寿宴中,无论如何也得安抚这两人一二。   她看了礼部尚书孔离一眼,本垂目万事不关心的孔离立刻打起笑脸,走到殿中,“二位稍安勿躁。”   刘侯与吴将军同哼一声,孔离续道:“今日为陛下寿诞,二位如此,实在是大不敬啊。”   周帝登时收到半数目光,举杯的手停在空中,半晌道:“无事,无事,朕不介意。”   他久未上朝,今夜看到这等好戏,兴致正浓呢。   孔离:“……”   努力吸了口气,孔离维持笑意,“依孔某人看,吴大人与刘侯的小小罅隙不过是因结亲一事出了点小问题。但前事不成,只说明缘分未到,眼下却是有个让二位重修旧好的大好时机。”   “甚么时机?”   孔离眼珠一转,“吴大人爱女不是正在议亲么?据我所知,刘世子可也还未娶妻……”   “不可!”他话未说完,刘侯与吴将军同时喊道,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惶。   吴将军话虽是那么说,但他是万万不敢把女儿嫁入侯府的,以刘侯一家对将军府的痛恨来看,女儿嫁过去岂能有好日子。而刘侯只得这一个嫡子,他又怎么可能让儿子娶吴家女为妻。   “为何不可呀?”孔离万分惊讶,语气十分微妙,“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之法?”   那两人又齐齐不吭声了。   “哀家倒觉得,孔尚书这提议很是不错。”太后开口,悠悠啜了口热茶。   吴将军终于忍不住,俯首道:“太后,实不相瞒,小女早有心仪之人。本不该如此不遵礼数,但微臣着实不忍见爱女饱受相思之苦,还望太后体谅微臣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说到动情处,吴将军以袖掩面,似有垂泪。实则内心哼唧道,丢脸归丢脸,女儿要真嫁去刘家才是丢命的事,再不说出口等太后指婚就晚了,如此说不定还真能成全自家女儿的小心思。   “哦?”太后微微倾身,“不知是哪家儿郎?”   吴将军抬首一转,容太师心道不好,果然听道:“正是容太师之子,英雄出少年,容公子确是个翩翩少年郎。我虽只是一介武夫,也希望女儿能觅得此等佳婿。”   容夫人神色一凛,她怀中幼宁立刻察觉到,懵懵懂懂想着吴将军的话,她探出小脑袋好奇看向自家兄长,“哥哥?”   容云鹤看去,露出微笑,揉了揉那柔软的发顶,无声道:“坐好。”   幼宁眨眼点头,果然乖乖坐正。   容太师起身,笑道:“吴大人如此夸赞犬子,倒叫容某忍不住生出愧颜了。早闻吴家千金知书达礼、贤良淑德,但犬子无功无名,实在不敢言配。”   “哎,这算什么,功名……”吴将军一摆手就要理论,突然被另一道插|入的声音打断,“仔细一想,孔尚书说得倒也不错。若能为我儿求得吴将军的掌上明珠,重修两姓之好,岂不快哉?吴将军觉得呢?”   出声的自是默了会儿的刘侯,他厌恶吴家人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他也万万不能见吴容两家结亲,反正是吴家女儿嫁过来,真论起吃亏,侯府也算不得什么。   峰回路转,吴将军眼中几欲喷火,刘侯抚须微微一笑,“若吴大人也同意,不若明日本侯便派人上门提亲,亦或今日在此就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赐婚?”   吴将军憋了憋气,嗡声道:“儿女婚姻大事岂可轻谈,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刘侯点点头,“吴将军说得正是,明日本侯还是让夫人上门亲自和尊夫人商议一番。”   这话自是让对面脸色铁青,殿中响起一阵轻笑,这对冤家,绕来绕去还是他们两家的事,可怜了那户部侍郎,在这两尊大佛的面前气都不敢多喘。   容夫人轻轻呼出气放松下来,见女儿仰头望自己,便笑着捏了捏那小脸,“幼幼差点就要有嫂嫂了。”   “嫂嫂?”小姑娘对这个词十分陌生。   “就是哥哥的妻子,日后与他相伴一生的人。”   小姑娘想了想,“有了嫂嫂,哥哥就不喜欢我了吗?”   容夫人道:“自然要喜欢得少一些。”   闻言幼宁立刻绷起脸蛋,半天不说话,等宴席将散时才看向兄长,也不说话,就可怜巴巴地望人。   容云鹤一脸茫然,容夫人见状不由抿唇轻笑,果然还是女儿逗起来最可爱。   容云鹤登时明白过来,无奈望了自家亲娘一眼,安抚地将人抱起,“怎么了?”   “以后有嫂嫂,哥哥就不喜欢我了。”想到以前听人谈过的那些话儿,幼宁又接道,“但是哥哥长大了,一定要娶妻的,幼幼不难过。”   说着不难过,实则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极力忍耐又懂事的小模样叫人哭笑不得,容云鹤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他要如何和妹妹解释这种事?   最终只能低叹一声,“小哭包,衣裳都湿了。”   这句话没安慰成,小姑娘越想越难受,正巧看到燕归,便挣出兄长怀抱,小炮弹般往人怀里扑,不料劲儿太大,竟把燕归整个人都扑倒了。   容夫人&容云鹤:“……” 第7章 圣旨   燕归往后一仰倒在软垫,并不疼,双眸一低就看到揪住自己腰带的小姑娘,胸前略有濡湿感,令他一时默然。   丁嬷嬷奉太后命来传人,刚巧见着这幕,微愣,“这是怎么了?”   容夫人快步走来,心中生出歉意,自觉不该因想逗弄女儿而惹她如此伤心,轻声细语安慰,“是娘说错了,哥哥最喜欢幼幼,怎么会不要你呢。”   丁嬷嬷顿时明白过来,眼底露出笑意,她怎么瞧着容太师这阖府都与其他人有些不同呢。   她跟着安抚几句才同燕归道:“十三殿下,太后传您去一趟,”   “皇祖母传我?”   “是,太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丁嬷嬷知晓这位殿下心中定有困惑,太后娘娘这些年少有亲近的皇子公主,更遑论单独传人觐见。往年十三殿下见太后的机会恐怕只有在一些宫宴上,连凑近些的时机都没。   她维持笑意,静待在原地等燕归回复。   幼宁仍窝在燕归身前,因意外将人扑倒显得有些不安,水光润泽后的双眸格外亮澈,“十三哥哥对不起,幼幼不是故意的。”   燕归手肘借力一撑,直起身来,“无事。”   拍了拍一脸愧疚的小姑娘,“回去吧。”   “嗯……”幼宁有些不舍,看看他又看看丁嬷嬷,最终在系统的劝慰下轻轻朝他挥手,声音细细软软,“十三哥哥下次见,嬷嬷也是。”   丁嬷嬷笑眯眯应了声,俯身给她正了正衣襟,“奴婢就不送了,容姑娘走好。”   女儿被太后身边的人如此礼遇,容夫人既感觉在预料中又不免不安,含笑与熟识的夫人告别,抱着女儿上了马车。   回程路上,好些日子未聚的一家人自是笑语连连。   容太师平日不怒自威的面容缓下,换上只有在家人面前的柔和,他看着不住支着小脑袋打瞌睡的女儿,将人拎到身边,“睡吧。”   “爹爹……”幼宁呓语两声,眼皮努力张了张,没抵挡住睡意来袭,揪住容太师衣袖慢慢卧在了他腿间,呼吸逐渐轻缓。   容夫人含笑注视了会儿,放轻声音,“十三皇子此人,你可了解?”   “略知一二。”容太师抚须回道,“其母和婕妤并非周朝人氏,是西北异族和亲而来,七年前病逝。”   “只这些?”容夫人皱眉,“今日见丁嬷嬷神色,太后对十三皇子似乎颇有不同。”   “哦?”容太师微讶,很快想通其中关节,但不便在此时详细解释,他对容夫人笑了笑,“无事,夫人放心,与我们并无什么干系。”   他不欲多谈这些,偏头看向儿子,“云鹤今夜可是受惊了?”   听出父亲口中调侃之意,容云鹤轻淡微笑,“爹在场,云鹤纵然再不经事也不至胆怯。”   容太师却不大满意,儿子千好万好,就是自小太圆滑,八面玲珑,找不着错处,这就不如乖巧可爱的女儿那么好玩了。   “今夜吴禄那老匹夫倒是提醒了我,夫人,云鹤的亲事确实该议了,你可有给他相看?”   “岂能没有?”容夫人怨嗔一眼,“但我哪管得住你的好儿子,提过的姑娘都看不上,难道我还得按着他定亲不成?”   容云鹤摸了摸鼻,太师怒目不会使他惊慌,反倒是容夫人的目光常常令他无奈,“如爹所说,功名未成,岂敢谈儿女私情,娘不用在此事太过操劳。”   容夫人又看自家夫君,眼神仿佛在道“我说的可是不是?”   “咳”容太师正色,“我倒不强求这些,云鹤说的可为真?”   容云鹤颔首,“不敢欺瞒,爹,云鹤并不想娶妻。”   他如此认真说了,容太师不由沉吟片刻。   儿子的心性容太师十分了解,他道:“你尚年少,再过些年成亲也未尝不可。若是如此,此后自当着力进取,功名利禄我无要求,只求你自己无愧于心。但,如果日后被为父看到你于女色有失,可免不了要动用家法!”   “云鹤谨遵父命,切不敢违。”   “好,好。”   父子二人谈好,俱是面带笑意,容太师抬手欲再抚须,腰侧就被狠掐了一把,疼得他五官一扭,差点没维持住人父风范。   在一双儿女面前,容夫人还要给他留面子,递去一个“回去好好谈”的眼神,她便不再言语。容太师神色微变,暗自思忖今夜是否要去书房过一晚。   将父母暗中互动看入眼底,容云鹤眸中含笑。他对女色的确没什么兴趣,今生在他心中分量最重的莫过于几位家人,再其次便是男儿皆有的雄心壮志。   与容太师喜好的中庸之道不同,容云鹤心知自己并不甘于平淡。周帝无能,太后年事已高,如今皇子们逐渐长成,上京人心浮动,无不想着暗中下注夺宝。   就算不为那可一步登天的从龙之功,他也定会在即将风起云涌的上京驰骋一番。   快至亥时,马车才停在容府门前。   管家领着一众仆役守在漆红门前,灯火昏昏,他却一眼瞧见了主子怀中熟睡的小姑娘,当即令仆役噤声,上前两步笑道:“大人回了,热汤已备好,可要现在前去?”   “嗯。”容太师将女儿递给一面容敦厚的嬷嬷,“带姑娘去偏房就寝,莫打搅她,明早再给姑娘备水。”   “是。”   容太师夫妇独爱小女儿,至今依旧让她睡在夫妻二人的主院,偶尔夫妻独处时才让人带去偏房。   “那云鹤也先行回房,爹娘早些歇息。”   容夫人笑着颔首,“去吧,明日早膳别忘了,幼幼见不到你定要哭的。”   闻言容云鹤忍不住嘴角一弯,“嗯。”   偏房与主院只一路之隔,杏儿跟着青嬷嬷将小主子安稳放上榻,解衣时青嬷嬷动作一顿,凑近看了看手腕,上面绕着一圈微不可见的青紫,显而易见是人力所致。   她顿生心疼,小主子虽肌肤娇嫩,但这一圈青紫也不是轻易可握出来的,“姑娘在宫里受欺负了?”   话是疑问,语气却十分笃定。   杏儿定眼一瞧,想起在夫人身边听过的话儿,忙摇头,“听说只是前几日出了点小意外,姑娘被吓了吓,太后娘娘已罚过那些人了。”   “太后娘娘和咱们姑娘非亲非故,哪儿会真疼人。”青嬷嬷不以为然,“要我说,当初便不该让姑娘见着太后娘娘,更不该在宫中待那么些日子,那儿怎是一个小娃儿该待的地方。”   杏儿笑着称是,“知道您心疼姑娘,嬷嬷且放宽了心吧,有大人和夫人在,哪有人能欺负咱们姑娘。”   青嬷嬷点了点她额头,知道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但她作为陪夫人嫁来京城的老嬷嬷,也算能琢磨出一点内情。   夫人的爹是平江王,且是王爷独女。作为周朝唯一的异姓王,王爷手中握有一支人数不少的兵马,不至于威胁周朝,但也十分引人注目。   王爷逝后将号令军牌交给了夫人,便相当于夫人成了这队兵马之主。那些人虽远在平江,但实实在在是属于夫人和容家的一大底牌。   青嬷嬷担心的不是其他,正是怕太后冲着这些兵马来,想利用她家年纪尚幼的小主子。   先不论青嬷嬷所忧,一夜滴烛,天明恍惚便至。   幼宁睡得酣甜,第二日精神充足,沐浴后便雀跃地往堂前跑去,一股脑奔去兄长身边,刚好抱住大腿,又张开小手作出欲抱的姿势,“哥哥。”   容云鹤一时不应,小姑娘便着急地踮了踮脚,主动拉住兄长的手来抱自己。   “哎”容云鹤将人抱起,无奈道,“幼幼又重了,哥哥要抱不动了。”   小姑娘身体一僵,半晌悄悄摸了摸自己的手,似乎的确多了些肉,随后用十分纠结的神色道:“幼幼今天少吃一点,哥哥抱得动。”   扑哧。容云鹤没忍住,掩了掩嘴角笑意,将人带入前厅,香味扑鼻而来,正是幼宁喜欢的桂花糕。   容夫人今日有心哄女儿高兴,这才备了一堆幼宁喜爱的吃食,却不料儿子下绊在先,任她怎么劝小姑娘都只肯每种吃一点,才感觉饱意就无论如何不肯再食。   她哭笑不得间,正好外堂传来尖锐之声,“圣旨到——”   几人面面相觑,自是立刻起身去接旨。   传旨公公满脸笑意,眼儿弯成月牙,十分快速地宣好了旨。内容不多,不过几句话,但容太师一家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   前部分封容太师为从一品宁安侯他们能听懂,后面那句令容二公子为十三皇子伴读、不日进宫是什么意思?   容府何来的二公子?   公公似是看懂了他们疑惑,笑眯眯看了会儿厅内依旧一脸茫然的小姑娘,随后道:“容侯觉得呢?” 第8章 伴读   宣的是圣旨,公公却实打实为太后身边人,他眼神一瞥,容侯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想让幼幼进宫?他犹有疑虑,女儿不过五岁,开蒙的年纪都未到,怎么会想到让她进宫,还是当个皇子伴读?   公公递了黄帛低声解释,“太后娘娘本来定的是九公主伴读,但九公主性情娇蛮,太后娘娘担心姑娘受委屈,这才改了。”   那也不能是个皇子啊!容侯心道,再一想到十三皇子年纪都十二了,就算自己真有个五岁的儿子,选伴读也是万万轮不上的。   太后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太后此举,能明白的人还真不多。一道圣旨下来,众人眼光都落在了容太师封侯上,另半道旨意并不受人重视,只猜测旨上书的容二公子许是容府的某个亲戚。   刚封了侯,转眼就让容府的人任十三皇子伴读,这才是件众人关心的大事。要知道在这之前,许多人连十三皇子这个称号都没什么印象,说起来就连最小的十六皇子出现在宫人口中的几率都比这位大些。   那太后究竟是为何注意起了这位皇子?大部分人不得而知,燕归却若有所思。   他忆起昨夜太后传召自己时问的话儿,似寻常问候又似点拨,半遮半掩笼在云雾之后。   正要用午膳时,石喜匆匆忙忙入房,还未开口就被燕归止住,“我已知道了。”   “殿下,您、您又听到了……”石喜面色尴尬,颇有些不好意思,要知道他方才还和那小宫女玩笑了几句。   “嗯。”燕归依旧惜字如金,沉默的模样让石喜略定了神,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五年前被分到皇子所伺候十三皇子时,石喜就知道了这位主子天生耳力卓绝,十多丈外的风吹草动也能察觉,寻常动作根本瞒不过他。   但随着年纪增长,这份天赋愈强,主子就愈发难以入眠。   此处是皇子所,每位皇子虽有单独住所,但都隔得不远,环境自然谈不上静谧。自从殿下十岁后,每日夜晚石喜都需要为其关紧门窗,用棉布条塞住缝隙,再在房内布上几层帘幔,才能勉强令其合眼。   正因如此,石喜心知殿下身子说不上虚弱,但也绝不强健,常年睡眠不足还导致了他通体冰凉。   石喜想着这些,顿时觉得主子这项天赋也不那么令人羡慕了。若不是每日午时能单独回皇子所好好睡一觉,恐怕殿下的状况还会更糟,宫里那些太医可不会尽心来帮他们。   既然主子已经知道了此事,石喜便默默候在一旁。   方桌上只摆了三样小菜,瓷碗中的米饭晶莹洁白,都不是什么珍奇花样,这对一个皇子来说无疑十分寒酸。燕归不在意这些,他用膳喜欢细嚼慢咽,神色平淡安稳,好似什么都无法惊扰他。   收拾膳桌时,石喜才重新开口,“殿下,明日容姑……容二公子就要进宫任您的伴读了,可要备些什么?”   燕归从未有过伴读,石喜一时迷茫,这才相问。   “不用。”   须臾,想起小姑娘爱吃甜食的模样,燕归又道:“备些点心带着。”   石喜:“……?”   ***   幼宁还在被家人普及伴读的意思,系统也在帮忙解释。   太后这道旨意对系统来说无疑是个惊喜,它正愁该如何与任务目标多接触呢。   【幼幼,去宫里当伴读不是要离开爹爹娘亲。】系统好言好语,【只是多了个玩儿的地方,还可以每天看到十三哥哥,不是很好吗?】   容夫人所言却不同,“幼幼别怕,娘这就进宫去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再怎么说这种旨意也太胡来了。”   容侯未语,流露的神色似是颇为赞同夫人所言。   被抱在娘亲怀中的小姑娘眼神懵懂,一时不知该听谁的才好。   “娘莫急,为何不问问幼幼的意见?”容云鹤一派从容,饶有闲心地拨了拨妹妹鬓发,唇畔微弯。   “她还小,哪懂这些?”容夫人下意识道,转眼在触及女儿目光时顿住,放柔语气,“幼幼如今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想不想去呢?”   幼宁看向兄长,神情有几分期待,“是可以每天去找十三哥哥玩儿吗?”   这让人顿时失笑,容云鹤点了点头,“这么说倒也不错,幼幼很喜欢那位十三哥哥?”   当着家人的面,小姑娘还算明白不能表现得对旁人太亲昵,摇摇头又点头,不知该怎么说,只好眼巴巴地瞧人。   容云鹤也能猜出几分,十三皇子曾对妹妹伸出援手,她自然对人多些依赖。再者十三皇子性情与众不同,待她又有些特别,幼幼这般大的孩子,对他生出好感实在再正常不过。   万千思绪转瞬即过,容云鹤最终只道:“幼幼若想去,让她去玩玩也未尝不可。”   儿女都如此说了,夫妇二人仔细斟酌一番,还是暂领了这份旨意。   决定做好,幼宁当伴读的事自是马上开始。   翌日天光未亮,幼宁就被唤醒,迷糊中敷了把脸喝了几口热粥,就被送上马车,怀里揣了一整袋零食。   容夫人依依不舍,往马车内望了又望,千叮万嘱,“杏儿,务必要照看好姑娘,别让她受了委屈。”   “夫人留步,奴婢省得。”杏儿柔声回复,在轻微颠簸中放下车帘,目光中容府愈行愈远。   因圣旨所述,幼宁作的是男孩儿装扮,青色小袍加一顶绒帽,乌发被遮盖,只露出张雪□□嫩的脸蛋。受年纪所限,旁人见了也只会道是个漂亮的男娃娃。   漂亮的男娃娃还没睡足,上了马车就歪头一躺,一路蹄声倒成了她最好的催眠小曲儿。   直到入了宫,也没真正清醒。   燕归见到自己这个满眼迷蒙,路都走不稳的小伴读时,心情十分复杂。   太后的心思他本来就只半懂,此时真见了这小姑娘,生出的猜想不由开始动摇。   毕竟,实在不大合适。   石喜和自家主子深有同感,说是给殿下来当伴读,但眼下瞧着,怎么都觉得是让他们殿下来带娃的……   他悄悄瞥了眼牵住小娃娃让她不至于迷糊中摔倒的主子,不自觉浑身抖了抖,只感觉有股寒气不住从主子身上冒出。   幼宁浑然未觉,她走得歪七扭八,戴好的绒帽也斜了,半只眼被盖住都没反应。许是被人牵得安稳,片刻后一双眼干脆就闭上了,半梦半醒的模样看得杏儿手帕都揪在一起。   姑娘这样儿,可怎么当伴读啊……   一行人到达太学堂时,另外几个皇子还未到,外间天光依旧朦胧,不见人影。   “什么时辰了?”石喜低声问向小宫女。   “还差三刻便辰时了。”小宫女忙前忙后奉上热茶,今日倒是对燕归格外热情。   借拨烛时机,小宫女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偷瞄那已经趴在燕归膝上熟睡的小公子,再一瞥今日燕归身侧多了不少的宫人,心道海棠姑姑果不欺我,得太后娘娘看重,又得容侯公子为伴读,十三殿下怕是就要翻身了。   秋晨旭日晚升,燕归在烛光下静阅了一刻书卷,天色才真正转明,趴在他膝上酣眠的小家伙也低呜两声,下意识伸手揉眼。   她一起身,温热的“小棉袄”乍然离开,令人一时不适,燕归视线移来。   “十三哥哥?”小姑娘有些迟疑,半天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燕归应声,放下书看她眸光慢慢恢复了透澈,才一指身旁软垫,“坐好。”   幼宁依言乖乖坐好,双眼眨巴两下,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声音很小,但于燕归来说异常清晰,他道:“未用早膳?”   小姑娘十分诚实地应是,眼神飘向杏儿手中的零食袋,再飘了回来,小眼神充满期盼。   两人对视会儿,燕归先别开眼,“让容公子用些点心。”   他本意是让幼宁去旁边的屋内吃些东西,再理好衣帽,还有两刻钟,时间绰绰有余。   可惜小姑娘没能领略他的言简意赅,贴身伺候的杏儿也没,很快安静的太学堂便响起小松鼠啃食般的细细簌声。   发展到最后,燕归书没看成,反倒不知何时拿起了糕点开始喂食。   天光大亮,陆续来到太学堂的皇子们无意间瞟过此桌,俱因这一大一小的互动讶异了番。   带娃带到太学堂来了,很是厉害嘛。 第9章 黏人   等太傅到了太学堂,众人才反应过来这小不点正是圣旨上点名给十三皇子选的伴读。   容侯府上的二公子。   一时间这些皇子的心情比燕归还要复杂,暗中投注在幼宁身上的目光不减反增,连上课的心思都淡了许多,太傅不得不重重咳了几声。   幼宁身份如何,太傅不欲多管,他也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学生其实是个女娃娃,起初只因为年纪太小看了几眼后,太傅便没再多加关注。   这些皇子们早已开始习四书,按照往常惯例,他们正准备默阅半个时辰,不料今日太傅准备点人背书。   无论哪朝哪代,学生为何人,背书这种事总是为大多数人不喜,当下便有几人目露心虚之色,自然也有气定神闲之人。   太傅含笑巡视一圈屋内,缓缓道出一句“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   所有人认真思索,太傅看向其中一位,“十殿下可否复述此段?”   十皇子抬首沉思,很快微笑应是,语调缓慢地将下文补充完整,虽不十分流畅,也得了太傅颔首嘉奖。   太傅随之又点几人,应答者神色不一,果然便有两人磕磕绊绊,背得无比混乱。   在学业上,太傅可从不会顾忌他们的皇子身份,当即便有內侍持板到了两位皇子及其伴读身边。   皇子出错,其与伴读皆需受罚。   惩罚大都只是以板笞手心,力道并不重,关键在于丢脸。学堂内都是皇子及王侯或重臣府上的公子,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愿被人笑话。   幼宁还未到会考虑颜面的年纪,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罚人的手板,清脆的啪声每次一响,小身子也就跟着抖一下。   她觉得肯定痛极了。   小姑娘在家从没被体罚过,偶尔摔一跤便能泪眼汪汪,更何况被打手心。   眼见太傅就要点到这边,幼宁十分紧张,又不敢打搅燕归,只好时不时偷偷瞄去一眼,担心的意味表露无遗。   燕归在学堂自然也是受过罚的,往日他无伴读,受罚只是一人的事,如今多了这个小不点……   他余光瞥去,在太傅提问下回首,只顿了一瞬便很快将全文流利背出,令太傅连连抚须,忍不住深入提出几问,所得回答竟异常完美。   太傅几乎要拍掌称是,意味深长的目光久久停在燕归身上,似乎第一次识得这位十三皇子。   在他往日印象中,十三皇子这位学生不好不差,不至于让他摇头,但也未给他留过深刻印象。今日两相对比下,太傅才觉察出这位殿下说不定天资十分惊人。   不止记忆出众,见解更是卓绝,高出在场其他皇子远矣。   忍耐住惜才之心,太傅自觉能猜出几分燕归心思。以前表现平庸恐怕是担心引来他人妒羡,如今得了太后看重,自然要展现出天赋与价值。   注意到众人目光闪烁,太傅心知不能让十三皇子出太多风头,便勉强平淡地称赞几句。   但其他人不傻,怎会察觉不出燕归的不同,何况他今日本就是聚焦所在。很显然,所有人的想法都与太傅一致,认为燕归往日藏拙是不想木秀于林,以避摧折,如今太后垂目,才小露锋芒。   虽然众人并不知,燕归此举不过是因为身旁小姑娘一脸胆战心惊的模样。   纵观全局的系统倒是有所察觉,不由好笑,它还什么都没做,宿主的一个小举动就无意中迈出了推动任务的步伐。   唔……说不定它被错绑到这个小宿主身上,还真是冥冥中有所注定?   系统完成任务的信心不知不觉加强了几分。   一个时辰的课下来,幼宁没记住几句之乎者也,手心先紧张得汗湿一圈。   杏儿给她递水相问时,小姑娘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哥哥骗人。”   当伴读一点都不好玩儿。   杏儿当即失笑,知道主子还在担心被打手板,而且太傅所讲文章她这个曾读过几年书的都不是很懂,更别说只在闲暇时认了些字的小主子。   燕归耳梢微动,转眼衣袖被轻轻扯了扯,小姑娘犹豫道:“十三哥哥也被太傅罚过吗?”   燕归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幼宁神情一呆,显然愈发紧张了。   他自然不会特意解释,随意扫一眼便往后仰去,开始闭目养神。   石喜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天知道这容姑娘要哭不哭的模样有多好玩儿,偏偏主子在此时合眼,可不就是故意。   他一本正经地站着,止不住用眼角瞟来,看见小姑娘眼巴巴望了会儿自家主子,终究没有打扰,只能闷闷地趴在桌面,小脸上满是即将牺牲的大义凛然。   太学堂安静小刻,一少年忍不住凑近道:“你便是容府的二公子?”   他体型微胖,却十分白净,如团白面一般,自然上翘的嘴角先予人三分好感,幼宁望了他一会儿后点头。   少年更进一步,“你爹爹是容侯吧。”   再度点头。   “那你娘是何人?”   众所周知容侯与其夫人恩爱无比,府上连个妾室都没,那这二公子从何而来?自觉发现容侯风流史的少年愈发激动,双眼闪烁着八卦之光。   他只得了一阵沉默,幼宁总算想起昨日双亲交待的话儿,不能让人知道真正身份。   她不会说谎,只好选择不答。   然而这默然却让少年更觉自己猜中什么,目露了然之色,他熟稔地拍了拍面前的小不点,“不想说便算了,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我是十殿下的伴读,名为余良,若有甚么不懂可以问我。”   “谢谢。”糯软的声音,带着一股奶气,但因为这般大的孩子声音大都细嫩,雌雄难辨,此时也没人觉得不对。   余良顺手想一捏那脸蛋,却被躲过,他笑了笑,“你多大了?就算显得年纪小些,看着也肯定未到十岁,不知怎么会到了此处的太学堂?”   “我五岁啦。”小姑娘嫩生生回着,伸出五个手指。   余良:“……”   竖起耳朵的其他人:“……”   被众人赋予打探消息重任的余良勉强找回思绪,五……五岁也没什么嘛,有些府里的小公子天生早慧,说不定这位也是个小神童呢。   如此想着的他,在看到幼宁身前桌案上画满了歪歪扭扭字样的宣纸时沉默下来。   余良突然不确定起来,他们是不是想太多了,可能太后娘娘她……真的只是让十三殿下来带娃的?   又问了几句,依然没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反倒被对方过于诚实的回答弄得几欲吐血。   余良备受打击地回到座位,有点不太敢相信他们这间平均年纪十二三的太学堂中,居然真进了个才五岁且什么都不懂的小奶娃。   不说学业上的天资,论人情世故、权谋诡计,太学堂几乎没有真正单纯懵懂的人。往日和聪明人说话,众人习惯了多想几层,如今多出这么个单纯又实诚的小不点,倒让他们有些茫然了。   太后到底是个甚么意思?   幼宁不懂这些,周遭暗涌全然不察。没人与她搭话了,她就不由被口袋中桂花糕的香味吸引,但看了看犹在闭目的燕归,还是乖乖坐定没有动弹。   半刻后,太傅还未回来,燕归也未睁眼,幼宁开始重新拿起小号羊毫,慢慢在宣纸落笔。   她手腕无力,下笔虚浮,扭了半天才写出两字,勉强能看出是“幼宁”二字。   这是容云鹤唯二教她写过的字。   写了几遍,小姑娘忽然觉察出读书的好玩儿了,正好燕归睁眼看来,便献宝似的将纸举起,“十三哥哥,我写的。”   燕归沉默看着宣纸,这两字……着实太丑了。   但他未说什么,对上那双扑闪闪的眼睛,只能上手摸了摸小脑袋,平淡道了声“嗯”。   旁人看来冷漠的举动,幼宁却很是喜欢。或者说作为一个孩子,幼宁还没有学会用世俗的标准去评判某个人,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和直觉。   她很喜欢她的十三哥哥。   这点不止燕归几人有感觉,一个上午下来,整个太学堂几乎都感受到了。   谁也没见过这么黏人的小娃娃,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净手都要守在外边。明明燕归冷得很,半天也难得说句话,偏偏这小娃娃在他面前既乖巧又可爱,看得其他人几乎要忍不住心生妒意了。   难道他们不比这冰块更讨人喜欢吗?还是说这是容侯授意?   抱着一种十分微妙的攀比心,当日下午骑射课时,八皇子来到抱着箭筒的小不点面前,笑眯眯道:“累不累呀?”   “不累。”   被噎了下,八皇子再接再厉,“那亭中备好了点心,小宁不如去歇息歇息?十三也是,箭筒怎么能让你拿呢,我这就去找个侍卫来。”   “不用。”小姑娘看着他认真道,“我答应了十三哥哥,不可以不做,食言会变肥的。”   “……噢。” 第10章 保护   一月转瞬而过,幼宁任燕归伴读二十多日,总算初步适应了需要早起的生活。   每日清晨燕归只需往她口中投喂一颗糖,便能让迷糊的小姑娘很快清醒,再得到一声清甜的“十三哥哥”。   不得不说,习惯的确是润物无声、悄然潜入人心,燕归在这日快用午膳时突然发觉这般安静的氛围有哪里不对,转眸一望,才发现少了个总是吃得一脸香甜的小姑娘。   石喜匆匆而来,“殿下,容姑……容公子和人打起来了!”   燕归腾得站起,小凳随之翻倒,将石喜唬得差点跳起来。   他自己虽然被惊得厉害,但没想到主子竟也是这么大反应。   燕归素来沉稳的面容露出诧异之色,转瞬黑沉如水,“是何人?”   “这、这个奴才也没听人说……”   话未落,燕归已经朝他来时的方向大跨步而去。   赶路时,石喜连忙快语解释,“奴才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还是听太学堂那些内侍说的,说容公子被人打了,正在哭呢。奴才还没亲眼去瞧,就急着来禀告殿下了。”   石喜内心着急,太学堂虽说没几个人知道容姑娘的真正身份,可容姑娘向来乖巧,年纪又这么小,他怎么也想不通居然会有人和个奶娃娃打架。   这些王公贵胄真的好意思么?   显然无论事实如何,在石喜心中这定是对方的错。   胡乱想了些,石喜尚有心思分神去看主子反应。见燕归步伐虽稳,但快得出奇,平日踏过青石板的声音都是几不可闻,此时几乎都能让两丈开外的人闻声让路。   殿下应该也非常担心容姑娘吧,一想到这点,石喜便觉得常年冷冰冰的主子顿时有了几分人气。   两人赶来时纷争尚未结束,园内围了一圈的宫女內侍,动静倒不大,燕归还没靠近就远远听到一句,“不要,娘说过不可以打人。”   软糯糯的这道声音听上去异常执着,若非时机不对,旁人听了差点能笑出声。   明明先被人打了还不肯还手,一直试图用话语说服对方,这么有原则的小祖宗,确实不多见了。   起初听石喜说得那般慌张,燕归还当状况有多激烈,等真正迈入花园,他才发觉小姑娘和疑似“打架”的对象都站得好好的,口中在争论着什么。   一个急道:“你快打我,要不推我一把,我们就公平了,谁也不准回去告诉爹娘。”   另一个坚持,“不要,幼幼不可以打人。”   很好,连在家中的自称都出来了。   燕归放缓步伐,慢慢走近,一眼瞥见幼宁脸上泪痕。   的确哭过了。   见着他,一脸心疼又哭笑不得的杏儿顿时像找到靠山,上前低声解释。   原是幼宁在这园中玩儿,不防碰到了另一间太学堂的人,此人为十四皇子伴读,大致七八岁的年纪。   杏儿不知他姓名,只能从他衣饰穿着上大致猜测家世一般。   这人起初并未看见幼宁,正与旁人闲聊,话语间谈到燕归,言他是靠讨好一个小娃娃来取得太后和容侯欢心的无能皇子,语气多有奚落。   小姑娘听了十分气愤,自然上前帮燕归争辩,只是她人小,急了半天也没说出几句话。理论胜不过对方,反倒让人嗤笑一声,不经意推了把,幼宁就倒入花丛,被刺划伤了脸颊。   那人见伤了她才有些慌张,想起她的身份,担忧她回去向容侯告状,这才有了努力让幼宁打自己这一幕。   听清原委,燕归神色微怔,没想到起因会在自己。   视线移去,小姑娘还在努力为他澄清,“十三哥哥很厉害的。”   那人胡乱回应,“是是,可厉害了,是我说错了。你既然不回手,可不许再哭了。”   小姑娘一愣,挂在腮上的泪珠还未完全干,无意识抿了抿唇,眼眶因刚才的刺痛还有些涩涩的红意。   但她从来学不会为难人,想了想,居然真的点点头,话还没出口,就被几步跨去的燕归止住。   一步拦在二人中间,燕归低首就看见她脸侧一道长长的红痕,破了皮但未流血。一段时间过去,伤处已经肿了起来,布在那张幼嫩白皙的脸蛋上,颇为可怖。   她向来是极怕疼的,一月来燕归已很清楚这点,伸出冰凉的手指碰了碰。   幼宁小小瑟缩了下,但见到他还是扬起梨涡,高兴道:“十三哥哥。”   她在高兴什么?   燕归这一月来就时常弄不懂面前小姑娘的开心从何而来,她总是毫无忧虑,即便时常被他冷待也能打起十二分的热情。   就像此刻,明明受了欺负,还是因为他,见了他却半个字不说,反倒一脸欢欣。   这是他一直无法理解,但也并不反感的。   “嗯。”燕归轻轻应声,将她的狼狈之处尽数收入眼中。   随后他微掀眼皮,看向对面,本就强撑镇定的小公子被他黑沉的眼神一吓,结结巴巴道:“十、十三殿下,不……不小心伤了你的伴读,实在、实在……”   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里衣却几乎被汗濡湿,小公子从来没想到,这位从来不管旁人背后议论的十三皇子今日居然会突然出现。   或许是向来沉默寡言的人突然发怒的确很让人害怕,在燕归出声询问后,小公子很快乖乖报上了自己身家姓名和年龄。   才七岁。燕归听罢一皱眉,小公子冷汗顿时哗啦啦流下,他家世在上京说不上出众,十三皇子纵然再不受宠,也不是他可以背后非议的理由,如果这时十三皇子非要借机罚他,他实在避无可避。   但出乎意料,燕归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记住了他的答话,便牵着乖巧等在旁边的小姑娘走了。   小公子望着二人背影,许久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此揭过,自然无从猜测自己和十四皇子之后的苦逼生活。   ***   燕归带人回了皇子所,很是熟练地取下架上药瓶。   小姑娘表现得异常坚强,明明平时连点小磕小碰也要泪汪汪半天,却在燕归给自己敷药时十分乖觉。   她小心翼翼觑去,燕归的神色明明与平时别无二致,愣是让旁边伺候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   幼宁本就不是调皮大胆的性格,见状更加乖了,擦完左腮自觉伸出右脸,头顶毛发团成的小揪揪也耷拉下来。   十三哥哥生气了。   杏儿为小主子抱不平,明明姑娘是为十三皇子受的伤,回来反倒还要看人冷脸,她都要替姑娘委屈。   十三殿下怕是怎么捂都捂不热的。   没等她为自家姑娘伸冤,燕归已让旁人都退了出去,杏儿忍了忍,递给幼宁一个安抚的眼神,临关门前多了个心眼,留了条可以偷瞄的缝隙。   幼宁等燕归将药瓶放回,脸侧的火辣辣变成凉丝丝,才小心扯了扯燕归衣袖,“十三哥哥不气,幼幼以后不和人打架了。”   合着姑娘还当自己这就是和人打架了,杏儿偷听到这句话,想起主子在那儿坚持不打人的模样,登时五官都飘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连燕归也没想到小姑娘想了半天说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儿。   他介意的当然不是她与人打架,而是纯粹不喜她是被揍的那方。   可是一想到幼宁的性格,说这些她定然理解不了,也不可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做。   “那人说了什么?”   幼宁努力回忆,断断续续重复,“他说十三哥哥是……是异族,是杂种,说十三哥哥很傻,说……”   回忆完幼宁好奇道:“十三哥哥,什么是异族?什么是杂种?”   那么多话,她只听得懂旁人骂燕归傻和无能。因为懵懂,她也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眼的羞辱性,更无法懂得听到这些时燕归毫无动容的神情代表了什么。   这是积年累月下来的习惯,比这更难听的词,他也不是没听过。   燕归并未解释那两个词,神情轻淡,“旁人所言,不必听,不必管。”   幼宁却难得没听他的话,试图告诉他,“他们欺负十三哥哥,当然不可以。”   她的话实在太过孩子气,燕归只是望着她,“所以?”   “所以幼幼一定会帮十三哥哥的。”小姑娘想起兄长教导,“欺负人就是不对,哥哥说过不可以因为害怕就让人欺负。十三哥哥不怕,幼幼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你。”   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清澈,此时又添了真诚,虽然嗓音还带着奶气,但这一瞬间似乎忽然就让人无法抵抗。   保护他?就连早逝的母妃,也从未说过这种话。   他的母妃是柔弱、易碎的,所以才在这异国的深宫香逝。正因无人可靠,燕归自己早已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保护者。   千思万绪而过,燕归只能弹了记幼宁腮旁,在看到她护住脸蛋的动作时忍不住生出笑意。   他的笑一如人,十分内敛,仅仅是双眸多了几点光芒,幼宁却看成了小呆子,随后听到唤声,“幼宁。”   幼宁回过神,“十三哥哥,我叫幼幼。”   因常年被家人唤着小名,她甚至都不觉得这才是自己的名字。   燕归眸中又多了几点星光,从善如流唤道:“幼幼。”   他道:“幼幼,过来。”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唤的人却是第一次,小姑娘对上燕归漆黑的双眸时不知为何竟有些踟蹰,但很快就抛下了那一丝不安,雀跃奔了过去,被稳稳接住。   “下次有人再如此,先来告诉我。”燕归难得一次这么多字。   幼宁茫然道:“告诉十三哥哥,去帮忙打架吗?”   “……嗯。”   幼宁一呆,神情颇为挣扎,思绪就被那只往小脑袋揉来的手转移。   燕归没继续说什么,时不时给幼宁顺一把乌发,流露的神态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怎么瞧都要多几分放松。   终年不化的冰雪,似乎也忍不住在小姑娘稚嫩的攻势下,化下了缓缓溪流。   往日十分乐于见到这类场景的系统开始还挺高兴,但过了会儿,看着燕归抚摸小宿主脑袋而宿主一脸依赖享受的模样,唔……嗯……怎么感觉好像有哪儿不对? 第11章 和亲   “幼幼居然还学会打架了?”容夫人初闻这消息相当惊诧,还带丝惊喜,这种感觉甚至压过了她在看到女儿脸上伤口时的心疼。   早在之前,容府阖府就觉得幼宁性格与全家实在太不同了。从容侯到容夫人,再至如今成为世子的容云鹤,根本就没有一个软柿子,幼宁却乖得出奇,也不知到底是向谁学的。   这是困扰了一家人许久的问题。   容夫人摸了摸女儿小脸蛋,声音带着期盼,“幼幼和谁打架了?打赢了没有?那人肯定被揍得更惨吧?”   杏儿抿了抿唇止住笑意,余光悄悄看去,果然听见小姑娘诚实回道:“幼幼没有打人,在和他讲道理。娘亲说过喜欢打架的是坏孩子,我们要讲道理。”   容夫人:……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她什么时候喜欢和人讲道理了??   作为周朝唯一异姓王的独女,容夫人早年性情很是骄横,远嫁京城后才渐渐收敛了锋芒,成为大部分人眼中贤淑知礼的容夫人,但骨子里那份任性说起来还真从未减少过。   她忍住表情,温温柔柔道:“幼幼记错了,娘亲怎么会说这种话呢。”   “咦?”幼宁疑惑望她。   容夫人续道:“娘说的明明是,幼幼不可以主动打人,但是如果别人动手在先,就不用留情,揍得越狠越好。就算对方上门告状也不怕,有爹爹和娘给你撑腰呢。”   杏儿:……夫人您这样教姑娘真的好吗?   幼宁眨眨眼,显然这说法和她以前被灌输的完全不同,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静观许久的容云鹤低笑一声,从背后将小姑娘抱起,顺势亲了亲,转头道:“娘,你要教坏幼幼了。”   “这怎么是教坏呢?”容夫人在儿子面前总有几分虚,咳了咳就不再继续方才话题,“云鹤今日怎么此时还在家?”   “正好要进宫,等幼幼用好早膳便一起去。”容云鹤手指抚过妹妹脸颊,轻声道,“昨日和幼幼打架的是谁?”   同样的轻柔询问,他问来便让堂中众人觉得没来由有几分寒意,幼宁对他的话向来最听从,当即道:“是十四皇子的伴读,不知道名字。”   “嗯。”容云鹤记住了十四皇子,转而捏了捏她头上的花苞,“饱了没?”   “饱啦。”幼宁往他身上蹭了又蹭,脑袋乖乖横在肩上,一副任抱任蹂|躏的小模样,看得容夫人都眼红了。   明明她才是把女儿生出来的那个,结果便宜了最难管束的儿子。   再眼红,还是得送兄妹俩上了进宫的马车。   幼宁虽说自小被容云鹤带大,但自兄长书院学业初成后,两人基本就是一月一聚,因此最近只要一有时间,她就会黏着兄长不放。   正如此刻,明明已经到了太学堂附近,小姑娘依旧黏黏腻腻,不肯从容云鹤怀中下来。   燕归迈步的脚一停,朝这边转来。   “幼幼。”   声音微低,幼宁却立马回头,下意识招了招手,笑弯了眉,“十三哥哥。”   还是没脱离兄长怀抱。   燕归顿了顿,轻声开口,“来。”   唔……幼宁有些犹豫,左瞧瞧右瞧瞧,一边是十三哥哥,一边是兄长,神情相当纠结。   还是容云鹤笑了笑将人放下,“时辰快到了,再不去太傅该罚人了,去吧。”   这句话提醒了幼宁,当即落地蹬蹬跑去,不忘和兄长挥手,“哥哥,幼幼先去啦。”   “嗯。”   握住了这一月来十分熟悉的小手,燕归神色才缓和下来,对容云鹤微微颔首,便牵着小姑娘毫不迟疑地离开。   容云鹤眯了眯眼,上次好歹还会唤声容公子,如今带走他妹妹却连句话也不吱了。   不得不说,此时兄长心中很有几分不满。   在原地想了想,他忽而露出笑意,提步转身,去往朝臣上朝前的议事房。   今日燕归和幼宁都到得较晚,其他人用余光瞄过后都尽量避免看去。这阵子他们可算是看透了,燕归之前的的确确是在藏拙不说,性格也绝非他们之前认为的木讷寡言。   这简直就是位锱铢必较的主,但凡谁惹了他,总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人挖坑,而跳下去的人往往还压根意识不到是为何。   这几十日来,众人由于试图诱拐那位小伴读而吃过的亏简直不计其数,欲哭无泪之下,至少目前都不敢再轻易招惹燕归。   谁让人家现在有太后器重,又有个小娃娃保护呢。   所有人理好书卷,默阅了十几页,太傅仍未赶到,人心不由有些浮躁。   八皇子沉不住气,招来贴身內侍,“去看看太傅在何处,发生了何事。”   没等內侍赶回,太傅已心事重重负手入了太学堂。他走神得厉害,跨步时甚至没发现地上那盆自己向来珍爱的君子兰。   一脚迈入泥土,君子兰被踩得扁平。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声提醒太傅。   许久,神游的太傅才吐出口气,极慢道:“各位殿下……”   他语气艰涩,缓了缓才继续,“臣刚从朝上得知,五公主……月前已病逝了。”   七皇子正和旁人暗中挤眉弄眼,突闻此言脸上登时一僵,双眼瞪大,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闭上,片刻后又张开,双目通红,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似乎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件事说来应该早在意料中,但真正得知时依旧让人大脑空白,无法思考。   众人了然地望向他,目带同情。   五公主燕婧是七皇子的同胞亲姐。   太傅见状,不得不又叹了口气,显然也很不好受。   若是寻常公主,即便病逝也绝对不至于引起太傅如此反应。但这位五公主不同,她是为固两邦友好而派去西北草原和亲的公主。   准确来说,是派去和亲的第二位公主。而在五公主之前,首位和亲的为三公主。   公主们身娇体弱,西北环境自比不上京城,三公主只待了四年就患病而逝,没想到五公主时间更短,才一年就没能支撑下去。   虽然其他皇子与五公主的感情不比七皇子,但涉及家国,所有人都有了推己及人的感受,不免生出悲痛。   这些公主都是为周朝而死。   算来都是兄弟姊妹,他们如何忍心看着几位姐姐一个接一个死于他乡。   几乎是眨眼间,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五公主病逝,周朝很可能……又要派一位公主去了。   不出所料,太傅随后道:“此时……朝堂正在商议如今该让哪位公主前去和亲。”   这里的皇子都还没到议政的年纪,但太傅看了一圈他们闻言后的隐忍神情,终是没忍住相问,“各位殿下觉得和亲一事,到底可不可行?”   这话说在此处有些不当,但太傅就是想看看这些他们寄予众望的皇子的反应,他眼中隐有期待。   有人目光闪烁不想议论此事,也有人深思熟虑后开口,“休整五年,我朝应该早有一战之力,依琛之见,实在没必要再让公主们和亲。”   “不可!战事一起必将民不聊生,遭殃的是百姓。先祖向来提倡以仁治国,若只需牺牲我们皇族一人,就得以换两族相安无事,有何不可呢?正所谓舍小取大也。”   朝堂中也差不多是这两派说法,太傅目光巡视一周,朝燕归看去,“十三殿下以为呢?”   燕归抬首,神色显然有几分复杂,太傅这才想起,这位的母妃就是异族和亲而来。   须臾,燕归缓慢而坚定道:“当战,和亲只可解一时燃眉,非长久之计,乃懦夫所为。”   他少有这种堪称激烈的话语,众人一时侧目,心中对这番话评价各异。   不过转瞬,他们便重新沉进太傅带来的这条消息,议论纷纷起来,全然没了听课的心思。   幼宁对这些话听得一知半解,颇为茫然,午时对燕归问道:“十三哥哥,什么是和亲?”   燕归对她已有了些耐心,淡声解释,“是为息战之举,让公主嫁往异乡,令两族得一时和平。”   小姑娘依旧懵懂,燕归便用更浅显的话儿重复了遍,这才让她真正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   想到太傅所提问题,幼宁又追问几句,让燕归忽然想起最初和亲这条计策是如何定下来的。   太后从一开始就反对提亲,身为女子,她自然能更懂那些被和亲的公主会如何悲惨。但周朝并非真正是太后一人做主,何况在这种对外的军事大事上。   在对西北的战事上,向来是谢家军出力,也是谢家军对那边的形势更为熟悉。   但谢家是太后母族,太后本就掌政,自然有人反对再让其壮大军中威望。正好连战多年,周朝也的确到了需要休整的时候,以吴将军为首的半数大臣便提出了和亲一策。   可以说,和亲一半是为了周朝,另一半却是由于某些大臣不肯让谢氏进一步壮大的私心。以至于到了五年后的今日,周朝明明早已恢复生息,有了一战之力,此事依旧在被重重阻挠。   或者说,除非太后和谢家肯彻底放弃军权,那些人才可能会松口。   但这些燕归不会对幼宁说,他只道,是为了天下太平。   幼宁听罢彻底明白过来,想到太傅提及的两位公主,小脸上也不由流露伤心。   她早已知晓了死亡的涵义。   闷了半晌,小姑娘道:“要是不用和亲,天下也太平就好了。”   燕归一怔,想起许多,又想到音容笑貌逐渐被淡忘的母妃。   的确,若无需和亲,也能得太平……就好了。 第12章 意外   秋意渐深,坤和宫前枫叶已由金黄转枯,太后在花窗赏景,忽然道:“哀家是不是有好些日子没见幼幼了?”   李嬷嬷一愣,“是有些日子了,最近主子忙着朝事,回宫便乏了,奴婢们不想打搅您休息,便没提。”   由于五公主病逝,这些日子朝堂都在因此事争议,无非还是绕着到底要不要再派公主和亲。   接连没了两个孙女,太后此次勃然大怒,坚决不再答应和亲一策,欲等来年春季直接派兵攻打。   但以吴将军为首的众臣仍然不依,李嬷嬷每日随侍朝堂,都能瞧见这些大臣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架势,那模样看着简直是想直接拿把刀把公主们给架出去。   平心而论,即便不奉太后为主,李嬷嬷也赞成出兵。和亲不可能永保太平,真正苦的是那些柔弱的公主,如花的年纪,却要备受折磨死于他乡,任谁都忍不住唏嘘。   因此事,近日坤和宫的大门迎来了一波又一波后妃,俱是祈求暗示太后不要选自己女儿去和亲。   她们哪明白,主子从最开始就不想让任何一位公主去啊。   太后闻言笑了笑,“是吗?怪不得哀家总觉得这几日闷得很,原是这么久没见着人了。”   丁嬷嬷察言观色,“容姑娘这时该在太学堂呢,要不奴婢现在便将人唤来?”   “去吧。”太后随意颔首,又道,“哀家记得林家二房的女儿不是回京了?前些日子就递了折子求见,趁着今日有闲,便一起召了吧。”   林老夫人是太后族妹,往日关系尚可,其二子早逝,独留下个女儿。老夫人心疼这个自幼失怙的小孙女,之前人一直养在江南,前几月才回京,便想带进宫给太后瞧瞧,若能得了太后喜爱就更好不过。   幼宁被带到坤和宫时,林老夫人也正好和孙女一同赶到。   “林谢氏给太后娘娘请安。”   林老夫人生得福态,乐呵呵的模样慈祥温和,谁见了都觉着是个好相处的老太太。她身边的小孙女林棠八岁,一张笑脸显得聪明伶俐,见祖母请安便也随之揖身,惹林老夫人又是乐眯了眼。   “林棠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口齿也是异常清朗,举止灵动。   太后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第一面便对这姑娘的眼神有几分不喜。   太不像个孩子了。   多年掌朝早就炼就太后一双利眼,纵使面前林棠表现得再天真乖巧,她也瞬间察觉出了其本性并非如此。   热络的心思顿时淡了许多,不准备再把两个小姑娘凑作堆,太后只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大病了,现今如何?哀家这还有些进贡的老参,带些回去进补,平日还得多注意些身子。”   “谢太后关心,已好了。”林老夫人拍了拍孙女的手,“多亏了棠儿,自我病后就一直侍病在榻,可怜她小小年纪,为我这老婆子操碎了心。”   “孙辈孝顺,是你的福分。”太后视线淡淡掠过林棠,却是不准备在这上面多言。   林老夫人笑眯眯,“若说福分,谁能比得过太后您,皇子公主们几十个,个个都是极孝顺的孩子。”   两人许久未见,好一顿寒暄。   幼宁小孩儿心性,听得无趣便转眸盯上了瓷盆栽种的繁花绣球。   这盆绣球被打理得极好,花瓣嫣红连成球状,蕊心点白,如盛装裹身,点点清香飘溢。   幼宁伸出手轻碰了碰,随即绽出酒窝,倒是自己和一盆花玩得不亦乐乎。   文静端坐的林棠面带笑意,看似在听祖母与太后交谈,目光却一直凝在太后身边的小姑娘身上。   入京后她已打听得清楚,太后和皇子公主们不亲近,独独宠爱宁安侯的女儿,容幼宁。   她看得仔细,眼睛都未眨一下,似乎想借此看出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姑娘是如何得了太后青眼。   但细观许久,林棠觉得此女实在没甚么特别,完全就是一个普通孩童的模样,林府上那些堂姐堂妹,哪一个不比她更会讨长辈欢心?   至少她们可不会去玩儿花土。   心中有了主意,林棠在太后祖母双双暂离后凑到幼宁身边,清脆唤道:“容姑娘。”   “……嗯?”幼宁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在喊自己。   林棠双眼惯会说话,她向来以天真示人,此时眨着眼的模样全然是个单纯的小姑娘,“你在玩什么呢?祖母和太后娘娘都走了,我们说会儿话吧。”   陌生人面前幼宁有些羞涩,但林棠笑盈盈的模样十分可亲,很快就让她放松下来,不过一刻钟,已唤出了“棠姐姐”这个称呼。   “幼宁妹妹真可爱。”林棠道,“我一直就想要个像你这样的妹妹,今日一见着你,就喜欢上了。”   她笑语连珠,异常成熟的交流能力让杏儿一再刮目,觉得这位林姑娘真是相当早慧。   系统看着却总有哪里不对劲,它说不出所以然,思考一番后决定回去再劝宿主离此人远一些。   幼宁被哄得非常开心,扑闪闪的双眼也将她的心情表露无遗,小姑娘软软道:“我也喜欢林棠姐姐。”   林棠莞尔,又提出二人互换荷包,幼宁自是无有不应。   等太后传她们用午膳时,见到的便是两个小姑娘亲亲热热牵手走来的模样。   太后眯了眯眼,恢复淡然后对幼宁招手,“幼幼,来,坐哀家这儿来。”   小姑娘有些犹豫,林棠善解人意道:“幼宁妹妹去吧,我正好也要伺候祖母用膳呢。”   林老夫人连连点头,“没想到棠儿和容姑娘这么投缘,这趟真是来对了。”   她转头对太后道:“棠儿新来进京,和各府姑娘都不熟,平日也没个玩伴,只能每日陪着我这老婆子,现在可算让我放心了。”   太后一笑,不多言。   开膳前有人报十三皇子求见,太后一愣,想起交给这个孙儿的事,点头道:“让他来吧,多布双碗筷,留十三殿下用膳。”   燕归一来,幼宁的注意力就被尽数吸引,再也不记得和林棠眼神交流,悄悄道:“十三哥哥,幼幼好想你。”   才一个时辰不到,哪来的想不想,杏儿听了直笑。   “嗯。”燕归持筷,十分熟练地给她挑出鱼刺,比布膳宫女还要耐心。   “对面是棠姐姐。”幼宁带着雀跃想让两人相识,说了一串儿夸奖的话,连燕归也没享受过这个殊荣。   燕归自然抬眼望去,刚好对上林棠不时看来的目光。   林棠一愣,反应极快地露出笑容,粗粗看去,和幼宁竟十分相像。   但她的表演没得到欣赏,燕归的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如同看桌椅般平淡地移开。   “十三哥哥……”幼宁还要再说话,被燕归一个投喂堵住,她抖了抖眼睫有些疑惑,还是乖乖低头用膳。   这顿午膳食得心思各异,尤以林棠为重。   她心中疑惑大过不悦。   自林棠知事以来,她就十分善用自己的外貌和聪慧,她擅于观察,极会说话,又懂得表现自己。不管在江南还是入京后,只要她想,她永远是人群中心,无论长辈同辈,都对她喜爱无比。   今日却切切实实碰了两堵壁,一为太后,二为十三皇子。   难道她还不如个稚气好骗的小姑娘讨人欢心?   送别幼宁后,林棠远望她和燕归背影,许久摘了朵花,慢慢扯下花瓣,她轻声道:“我有点不高兴。”   她十分不喜欢这种被人无视的状况。   身旁婢女一颤,头俯得更低。   走得远了,幼宁被燕归身边沉默的氛围感染,异常安静,乖巧跟上燕归的大步伐。   但步伐太大她不得不自己快些,须臾一个趔趄,杏儿眼疾手快一扶,竟只捞了个手臂,眼睁睁看着小主子脸朝下栽进了石子堆,瞬间被尘土迷了眼,冒出泪珠来。   “姑娘——”杏儿一声惊呼,忙不迭将人扶起,顾不上主子脸上的小小擦伤,紧张道,“得先把入了眼的土给清出来,姑娘先睁眼,只痛会儿就好。”   幼宁双眼痛得厉害,喊了几声疼,灰扑扑的脸蛋被泪水冲刷出道道湿痕。   燕归听得杏儿出声才意识到发生何事,回头就看见瞬间哭成泪包的小姑娘正试图揉眼,被杏儿手忙脚乱地拉下。   他回身帮着扶住人,小姑娘察觉出熟悉的气息,扒住他腰带,又急急道:“十三哥哥,疼,疼……”   杏儿心疼得不行,边擦拭边忍不住带着怨气道:“十三殿下每次都走得这般急,何必要带着我家姑娘。”   谁让她这小主子是个傻的,只会迁就别人,都不会诉委屈。 第13章 安抚   燕归这几日心情都不大好,心事重重,从他面容看不出来,只有比往常快了许多的步伐能让人窥出一二。   作为他身边服侍的“老人”,石喜能猜出一些,恐怕是因为最近朝中沸沸扬扬的和亲一事让殿下想到了他的母妃。   石喜没想到这会间接祸及容姑娘。   幼宁还没睁开眼,她忍痛的能力比常人要弱三分,哭得小脸满是泪水也不肯依言去做。泥砾被眼泪冲出许多,仍有些细小颗粒掩在里面,咯得她眼眶周围红成一片。   温柔劝诱不能说服此时异常倔强的小姑娘,杏儿急得直跺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归沉下脸,一手钳住幼宁下颚,冷声道:“睁开。”   他从没在小姑娘面前直接展露过这种可怕模样,幼宁被吓得下意识瑟缩,下颌被捏得生痛,让她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但燕归不是杏儿,不会温柔好言劝说。幼宁抖着眼皮,还是颤颤巍巍睁开,瞳仁中多了些血丝,委屈又可怜地看着他。   燕归眉头都没动一下,直接伸手,“帕子。”   杏儿愣了愣才有反应,“……哦,是。”   人被牵到路旁亭中,沾湿了帕子,燕归扶住幼宁脸颊,凝神专注地帮她擦拭,不时轻轻吹气。   许是从没见过这种模样的燕归,最初的疼痛后,幼宁就被相隔咫尺的燕归引去注意。   燕归的眼眸永远如墨般漆黑,深不见底,眉峰自然上扬,锐利而英气,发丝梳理齐整被束在发冠中,一如本人沉稳内秀,从不慌乱于人。   腮上还挂着泪珠,小姑娘却已经看人看得出神,一时连疼痛都忘记,甚至还大胆地伸出手碰了碰那眼睫。   一眨,划过手心带来微痒的触感,不自觉抿出笑脸,瞬间就被好奇心和新鲜的感觉勾走思绪。   这哭中带笑的模样让杏儿无奈,也微微放下心来。她刚才一时情急冒犯了十三皇子,好在这位殿下看起来并没有介意。   话说回来,姑娘这次在十三殿下这儿也太好哄了吧……   杏儿可还一直记得每次小主子受了小伤哭得整个容府都鸡犬不宁的时候,那简直是阖府的噩梦……所以在这方面,伺候的人总是小心而谨慎,今日着实是个意外。   “好玩吗?”燕归突然出声,将帕子丢回给了杏儿,重新牵住小姑娘的手。   冷不丁的一声,幼宁再度抖了抖,她这时有点怕燕归了。抬眼看了看人,有点不确定燕归此时喜怒不定的模样,发顶呆毛随动作轻轻摇晃,小心犹豫道:“不好玩儿……?”   石喜恍然,容姑娘这模样和以前那些被殿下吓哭过的皇子公主们太像了……该不会从此以后也要绕着殿下走吧。   燕归神色没什么动容,“可以继续。”   没等小姑娘雀跃起来,又道:“下次不可再哭。”   “我不喜旁人哭。”   小姑娘一呆,理解了意思后情绪迅速低落下来,像受惊的小鹌鹑蔫哒哒的,声音软而轻,“幼幼知道了……”   情绪失落,手上没了力气,自然而然要从燕归掌中滑落,却被一把握回。燕归颔首后没再说什么,只从怀中掏出一包桂花糖,递到了低着头的小姑娘面前。   幼宁起初有些茫然,随后被牵住的手跟着动了动,她疑惑地歪过头看去,得到肯定的目光后才重新提起精神,瞬间恢复欢欣,双眼盛满星光。   虽然燕归什么都没说,她却仿佛心有灵犀般,无声的交流简直看得杏儿和石喜两人目瞪口呆。   十三殿下这……这给一棍子再送糖的调/教功力简直、简直让人心服口服啊。   最后还是顺道去了太医院一趟。   只有两位太医在,见了燕归还一愣,他们很少见到亲自来太医院的皇子。   幼宁的小意外对他们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彻底清理干净后用药水擦了擦眼角和带了点血丝的手臂小腿。年轻太医看着眼睛红红时不时吃痛嘶一声的小姑娘,忍不住笑道:“接下来半日容姑娘可都不能再哭了,眼也要少眨,不然药可就要失灵了。”   得了充分安抚的幼宁非常乖萌,嗯了几声后又用力点点头,可爱的模样让太医很想揉几下小脑袋,却在手落下去的刹那突然感到一股凉意。   太医手颤了颤,自然而然转了个方向摸摸鼻子,咳几声,“近日天儿好像太凉了,殿下可要拿些方子去?熬些益气健脾汤,也好御寒。”   “要。”出声的是努力不让自己眨眼睛的幼宁,“十三哥哥手太凉了,娘说要多补。”   太医闻言,顺势把了下燕归的脉,片刻直接眉头皱起,递去不赞同的眼神,“殿下应该注意身体,多休息。”   他对宫中传言也有所耳闻,近些日子十三皇子的名号在宫人口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此刻诊出燕归脉象略有虚浮,眼下浮有不明显的青黑,他自然而然认为燕归是牺牲了休息时间来刻苦。   “嗯。”燕归不作解释。   太医眉头又皱,看了看他,再看看一脸期盼望着自己的小姑娘,最终起身,略思考后写下药方。   “这是助眠的药方,两碗水煎成一碗,睡前一个时辰喝。”太医语重心长,别有深意,“无论何事,还得体态康健才能去做。”   听得半懂不懂,幼宁也连连点脑袋,“太医叔叔说得对。”   太医:……明明是哥哥。   因这一意外,幼宁下午没去太学堂,也没回府,被燕归带去了皇子所休息。   皇子所规格统一,无大小之分,但仅从院落也能看出,唯独燕归此处格外简单,除了宫中本就有的银杏树和红枫外,什么都没添。   最为精心布置的明显是书房,堪称浩瀚书海,码得齐整,随手拿一本上面便备有阅后字迹,很难想象燕归这样的年纪竟已看了如此多的书。   偏房没有布置,燕归便带幼宁到了书房小榻,他下午似乎不准备去太学堂,直接抽了本泛黄的书卷。   杏儿帮幼宁换了身舒适衣裳,又把人放到榻上严严实实掩好,只露出半个小脑袋。   半露的小脑袋左右转了两下,对向燕归,“十三哥哥不睡吗?”   “你睡吧。”燕归头也没回。   小姑娘不答应,坚持道:“太医说了,十三哥哥要多睡。”   燕归不答话,幼宁想了想,干脆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牵住他的手软软道:“十三哥哥,幼幼一个人睡不着。”   意思是需要人陪。   可惜那点力度对燕归几乎是螆蜉撼树,他也淡定得很,愣是如老僧入定,岿然不动。   幼宁吭哧半天没让人挪动一尺,累得满头是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再要动,燕归却已经随手一拉,把人放到腿上,然后不管了,继续专心致志地看书。   小姑娘瞬间安静,对面前的状况手足无措,坐在燕归怀中干巴巴瞧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   许久,有些僵硬的小姑娘慢吞吞挪动了下,即刻就被拍了拍,马上乖乖坐好,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转来望去。   杏儿嘴角抽了抽,怎么觉得十三皇子就是他们家姑娘的克星,要知道在府中公子这样抱着姑娘看书时,姑娘可从没这么安分过。   对于这种情景,系统开始还憋着,等时间久了,终于忍不住了。   它觉得……自己是时候给宿主发布第一个任务了。 第14章 任务   如果宿主是容云鹤,系统发布的任务会直接明了,让他助燕归迅速掌握帝王权谋,帮其扫清即位途中的种种荆棘。   换成五岁的幼幼,系统再三斟酌,小心翼翼说出了第一个任务:违逆燕归一次。   它实在有点担忧,按照目前的发展来看,小宿主对燕归太过言听计从了,以至于几乎没有发言权。   乖巧懂事是好,但不能完全没有主见。   系统不是第一次执行这类任务,以往的宿主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天资卓绝,绝不会出现此类问题。但系统十分智能,在知道绑错宿主且不能更改后它就一直在变换对策,对于这次的小宿主来说,首先无疑是要让她和燕归拥有平等的话语权。   在这个男女地位相差甚大的朝代,它必须要让燕归正视自家宿主,而非仅仅当成一个吉祥物看待。   在这之前,它就不能让宿主对燕归百依百顺,即便对方的要求再为宿主好,也不能如此。   幼宁还没应答,系统紧接颁布了第二个任务:两月内必须学会三字经和千字文。   发布任务时系统声音冰冷机械,不带任何感情,这让小姑娘很不习惯,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没有完成,会怎么样呀?】   【我会消失。】系统不得不吓唬一下宿主,【幼幼,如果没完成,我就再也不能和你说话了。】   小姑娘沉默了会儿,神情略带无措。   从幼宁有意识起,系统就伴她长大,教导她众多。在她心中,系统早已是比较特殊的家人。   片刻,她认真道【我会完成的。】   是以燕归在再一次拒绝了幼宁让她休息的话,继续专注阅卷时,书本被突然抽走,他还有点反应不及。   燕归没想到,小姑娘会突然这么大胆。   相处一个多月,足够让燕归了解幼宁是个多乖的小姑娘。她几乎不会拒绝或反抗他人,更别提命令别人,以至于连服侍的宫人都没能把她当真正的主子,更多是当妹妹般看待。   若在宫中,这样的性子定是被人欺压的。   但幼宁有众多人护持,没人敢小瞧她,燕归也不在乎她这点性格上的小问题。   小姑娘纯粹、透明,这才是燕归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所以他不在乎其他。   只要她能保持这份初心不变,他会永远待她如一。   系统所料没错,燕归确实还没能把幼宁当成一个真正独立的对象来看。只是深宫十二年,几乎从未有人对他释放过如此真诚的感情,随后他慢慢从忽视到了接纳和习惯。   但也仅仅为习惯而已。   幼宁不会任性不会闹,甚至连哭都因燕归的不喜而憋了回去,就像一个贴心乖巧无比的瓷娃娃,这样纵然能让燕归有所触动,却终究无法更进一步。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系统深谙这个道理。   视线投去时,燕归看到了小姑娘不满的眼神,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一时竟有些新奇。   小姑娘不高兴,“十三哥哥不听话。”   燕归低眸,“嗯?”   却见小姑娘掰着手指数之前的那些事,最后总结道:“十三哥哥说的话,幼幼都做到了。但太医和幼幼的话,十三哥哥从没听过。”   她转眼有些沮丧,“爹爹说只可以听喜欢的人的话,我喜欢十三哥哥,十三哥哥不喜欢幼幼……”   说着委屈起来,虽然这些话都是系统给她分析教她怎么说,但幼宁自己也能听懂,事实好像的确是这样。   她即便再小,也是会伤心的。   眼睛尚有些痛,泪水还是不控制地在里面打转。明明答应过燕归不再哭,可想到方才的话,她还是有点忍不住。   干脆自己从燕归腿上爬了下来,肉肉的手胡乱抹眼泪,似乎想往外走。   燕归大概不怎么理解小孩子的脑回路,愣了愣才将人捞回来,沉稳如他,也应对不及。   想看一眼这爱哭的小姑娘,却被躲过,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的模样。   他都没想通,自己一句话没回,到底是如何变成这种情景的?   大抵女子最擅长的就是不讲道理,无论什么年纪都如此,突如其来的发展让燕归有些懵,到底还是很快缓了过来。   他不喜欢看人哭,是因为母妃还在世时,他见的最多就是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不是在思乡,就是因受冷落而自怨自艾。   和婕妤没教会燕归其他,先成功让他厌恶起了眼泪。   但眼下……燕归微不可闻叹一声,把犹在挣扎的小姑娘捞起来,走向小榻,“那便睡吧。”   一句解释都没,纯粹是在回复幼宁最初的要求,他只意识到就是因为这事才牵扯出后面的一大串。   系统简直哭笑不得,就算这位是未来的帝王,也架不住这直男的脑回路……见了它家小宿主伤心,居然哄也不哄两句。   好在它十分善解人意,主动帮助解释了燕归这一行为。   到了榻上,一大一小四眼相对,幼宁慢慢反应过来,小小声道:“十三哥哥要睡了……?”   “嗯。”燕归没闭眼,顿了下,修长手指点向幼宁脸颊,一点湿意传来,陌生又熟悉。   他缓缓摩挲指尖,直至那点湿润消逝,“为何哭?”   幼宁懵懂看他,“因为十三哥哥不喜欢我……”   因为系统的能量影响,幼宁注定会亲近燕归,更容易对他生出好感。若在其他宿主那儿,只会让其更忠心地辅佐燕归,但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这种感情便格外的单纯而热烈。   燕归垂了垂眸,半晌道:“没有。”   小姑娘一脸疑惑,燕归便没再说什么,只揉了揉她,“下次不会再这般了,睡吧。”   幼宁点点头,想到什么,揪住燕归衣襟,软声道:“十三哥哥,我想学书。”   “嗯?”   “幼幼是伴读,不可以不识字。”   燕归手微缓,应出一声,“明日教你。”   幼宁彻底开心起来,闭上眼安安稳稳窝进了燕归怀里。   她年纪小热气重,像个小火炉般滚烫,让习惯了常年通身冰凉的燕归有些不适。渐渐习惯了这种温度,睡意竟真的涌上,燕归阖眸的前一刻只想到了一件事。   那些令人烦扰的声音……似乎都听不见了。   容府几人还不知道自家姑娘已经被拐走一半,最近容云鹤不用去书院,却比在书院时还要忙几分,时常在府中见不到人影。   为此,容侯特意将儿子召来了书房。   书案摆置一盆罗汉松,青翠常在,绿意盎然,由幼宁亲自一路捧来容侯书房。容侯素来格外爱惜它,此刻也不例外,先细心给它洒了点水,才转身道:“云鹤。”   “爹。”   “你近日在做什么,自己可都明白?”   容云鹤没想那些能瞒过父亲,微微颔首,“我心中都明白。”   “吴禄若倒了,谢家势大,你可知这并非吾等所愿?”容侯目光锁住儿子,“我知你向来不喜中庸之道,但如果让一方独大,非周朝之幸。”   容云鹤一笑,“爹,你们是不是从未放心过太后?”   容侯目光一沉,定声道:“自然,妇人专权忤逆伦常,若非陛下……我等又怎会听之任之多年。”   要在这上面说服容侯,容云鹤心知不可能,所以他道:“但爹也看到了,吴将军那边坚持和亲一策,边关士气颓靡,长此以往,对周朝更加不利。”   容侯皱眉,这点他确实不赞同。他既不喜欢妇人掌权,当然也瞧不上吴禄这种拿女人保平安的做法。   “没了吴禄,还有其他人。”容云鹤道,“吴禄此举长久不了,那些人不傻,不然爹觉得……此次我们能掌握那些吴禄的证据,靠的是谁?”   容侯立刻明了,又是窝里反,但他不会轻易被儿子混过去,冷声道:“如此有你无你,似乎也没区别,你又何必要多插一脚?”   容云鹤微微弯唇,“爹已经明白了我的打算,今日召云鹤前来,不正是想试探一番吗?”   …………   “罢了,你意已决,为父不再阻拦,只盼你把握分寸,莫祸及容府。为父算不得什么,只你母亲和妹妹……”容侯顿了顿,轻声道,“幼宁尚小,我和你母亲还想看着她及笄出阁,让她此生顺遂无忧。” 第15章 狩猎   “云鹤明白。”想起幼宁,容云鹤眼神柔和,“爹请放心。”   容侯颔首,回身料理花草,淡声道:“你去吧,以后诸事也不必特意告诉我。”   “是,云鹤告退。”   容云鹤转身离了书房,途中小厮低声禀道:“几位大人说此事还未备妥,需得万无一失才肯动手。吴将军那儿还未察觉,大人们说明年开春是个好时机,让奴才来问世子您的意见。”   “夜长梦多。”容云鹤皱眉,脚步一顿后继续,“谢家怎么说?”   小厮笑道:“若非世子再三令他们按捺住,谢老将军怕是早就点兵去往西北了。”   容云鹤亦笑,小厮端详他的脸色,小心接道:“世子,夫人说吴将军府上的人今日又来了,问您是否要和吴姑娘见上一面?”   问出这话时,小厮心中也在叫苦。世子明显要扳倒吴将军,又怎么可能答应和吴姑娘的婚事,但夫人不知道这点,也不好直接将人拒之门外。   “就回禀夫人,说我近日都无空闲。”容云鹤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他从未关注过那位据说心慕自己的吴姑娘,此时话语听起来有几分冰冷,“下次将军府的人再来,不用放进府中,就说夫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是。”   “太学堂可是该下学了?”容云鹤抚袖,“备车,正好去宫门接姑娘。”   “呃……”小厮有几分犹豫,“奴才刚得了信儿,姑娘今日怕是要留在宫里过夜,不回了。”   容云鹤微眯眼,“是谁传的消息?太后宫中的人?”   “好像是十三殿下那边的人。”   有一瞬间沉默,容云鹤道:“嗯,我知道了。”   这么说着,容云鹤却在下一刻就备车进宫以容夫人的名义拜见了太后,随即自然而然地“闲逛”到了皇子所,不出所料在燕归书房抓到了一只睡眼朦胧的小娃娃。   容云鹤几步迈进,无视燕归的脸色就把自家妹妹抱了起来。   “唔……哥哥……”幼宁对他气息十分熟悉,顺从地趴在他肩上软软叫唤,不时打着小呵欠。   发现小姑娘脸颊驼红,热度熏人,容云鹤一眼瞧出她定是睡了一下午。在他进来之前,还正窝在燕归怀中酣睡呢。   容云鹤笑意有些维持不住,他早就发现妹妹对燕归依赖非常,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睡在人腿上了。   虽说是五岁,小小的一团,亲昵些算不得什么。但在容云鹤眼中,这无疑挑战了他身为兄长的地位。   “云鹤已进宫,就不必再麻烦殿下,幼宁先带回府了。”容云鹤眼神淡淡扫过杏儿,杏儿冷不丁一颤,开始思索自己做错了什么。   燕归才睡了场久违的安稳觉,引起奇效的小姑娘就要被人带走,他自然不悦。可容云鹤才是幼宁兄长,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阻拦,只能微抿唇,默然看人走远。   离开皇子所,容云鹤掐了几把妹妹的肥脸蛋,低声无奈道:“还没长大呢,便要被人拐走了,小没出息。”   幼宁完全没听懂在说什么,无意识呜呜两声,蹭了蹭,就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容云鹤半点脾气也没了,只能心中思忖着伴读一事还是不可长久,需得寻机换人才是。   ***   一转已过三月,寒冬临京,皇城素裹银妆,皑皑一片白霜覆阶,添了几分晶莹。   年关将近,皇城内外皆比以往热闹许多。周帝也不忙修仙炼丹了,热衷于在后宫走动,偶尔见着几位皇子,还会随意考校一番功课。   这日周帝兴致一上,便要带众皇子前去冬猎,內侍总管劝也劝不住,匆匆去禀了太后,太后却道:“陛下要做什么,让他去做便是,哪有肆意阻拦的道理。”   说得很有道理,但太后娘娘您是不是忘了近十年前四皇子就是这么没的?   就不能让陛下带儿子啊!   內侍们满头大汗,又去禀了各妃嫔,妃嫔求助太后无门,只得去寻了族中大臣。   周帝要打猎,大臣们也不敢明着阻拦,只劝他有几位皇子还小,是不是可以不带他们前去。   倒不是大臣们胆小,实则周帝说一出来一出,打猎上尤其追求刺激,四皇子就是被一头下了药激起血性的黑熊践踏至死。周帝伤心几日,转头就忘了自己是半个帮凶。   每说起此事,众人都是一阵唏嘘。   虽说冬日许多猛兽都会冬眠,但也不是没有危险性。   劝到最后,几位年纪不满十岁的小皇子被带回去,大臣们却不得不苦着脸来陪猎。   他们倒不担心安危问题,纯粹是不喜欢陪周帝玩乐,毕竟这位陛下实在是太赖皮了。每逢狩猎,自己猎不了多少,倒喜欢抢臣子的猎物,从古至今谁也没见过这么无赖流氓的皇帝。   但太后不说什么,作为臣子的他们就更不好置喙了。   周帝刚服过丹药,浑身燥热,只着了件单薄秋衫,胸膛半敞,端得是风流不羁。他一扬马鞭,指向身旁英姿笔挺的少年,笑道:“小六儿,多日未见,你竟如此健硕了。不错!有父皇当年风范。”   少年无奈,低声答话,“父皇,我行五,您方才还在母妃那儿见过我。”   周帝哦一声,很快又哈哈笑道:“朕记得,你方才还背了遍三字经,很是流利,不错!朕甚是欣慰。”   五皇子:……背三字经的是十六弟谢谢,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能背三字经难道会很荣幸吗?!   张了张嘴,还是理智地决定什么都不回了。   众臣掩面,每次陛下吃药后就是这个德性,他们早习惯了。好在陛下再荒唐也影响不了大事,丢脸丢不到外面,如今就哄着陛下乐一乐吧。   幼宁转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得十分有趣,她从未见过这样随性不羁的长辈,在意识到这是燕归父皇后就更加忍不住了,托着小脑袋开始认真思索两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燕归不用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回身道:“冷不冷?”   “不冷。”幼宁摇摇头,将自己毛绒绒的全身展示出来,她脖上围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头顶小帽也毡了圈,手和耳朵被掩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就是个笨重厚实的小团子。   燕归才发现她穿得如此多,怪不得最近走得愈发慢吞吞,他还当是长胖了……   他轻拍了拍,“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莫贪玩。”   对上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他接道:“给你猎只狐狸,可养着。”   “嗯嗯。”幼宁听他的话,乖乖站在旁边,准备目送狩猎队伍远去。   一声长啸,伴着周帝的张扬大笑,众人策马跟去,却见他们的陛下硬生生在半道转了个方向,直奔幼宁而去,在近身时一把捞起了满脸懵逼的小团子,“哈哈哈,这只小狐狸,朕先得了!” 第16章 坠马   周帝突然一招,震惊了在场所有人,等大臣侍卫们回过神,人都已经御马飞奔进了雪林。   眨眼间,众人又见一道身影驰骋而去,竟是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十三皇子。   礼部尚书瞬间反应过来,颤颤巍巍举起手指,“那位……是容侯府上的二公子吧?”   其他人不清楚,他可知道那其实是容侯最宝贝的小闺女啊!他都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懊恼此刻容侯并不在。   无需大臣叮嘱,一队侍卫已经疾驰而去,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此事的重要性。   陛下不小心弄死自己的儿子事小,把容侯的儿子也弄没了才是要糟。不论容侯那脾气,容夫人平江的那队兵马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周帝今日心情格外畅快,马速疾如闪电。他学术不精,武艺倒不错,夹带积雪的寒风迎面袭来,让他畅快大笑,胸腔发出阵阵嗡动。   随后胸前便有了动静。   先是本就系得松松垮垮的腰带被扒上,毛茸茸的小东西在怀里拱来拱去,偶尔夹杂着几声小兽般的呜咽声。   片刻,周帝衣襟彻底敞开,本想扶着他坐起来的小姑娘猝不及防摸到了片光溜溜的胸膛,吓得她“哎呀”一声往后仰去,差点摔下去之前被周帝伸手拦住。   她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对上周帝疑惑的视线。   “你是何人?”周帝问得认真,“怎会在朕的马上?”   幼宁:“……”   小姑娘本就一脸懵逼,周帝如此说,她就更茫然了。   她只是被人伸手一捞,转眼就到了这儿,哪能解释得了此刻状况。   系统都被幼宁之前的动作吓得差点不顾能量强开防护罩,转眼听见周帝这句话也不禁黑了脸。   古人喜欢将天子气运论作龙气,以系统的手段,能瞧出周帝身上其实有一层不算单薄的龙气。   周帝父亲祖父都是备得民心的明君仁君,儿子也是将来的盛世之主。他运道好,什么都不用做,这一生只需坐享其成便是。   系统本以为这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没想到只是个相当会玩的主儿。   周帝心大,没问出幼宁的身份也不打算把人放下,反而在纵马时一手放开缰绳,戳了戳呆愣小姑娘的脸蛋,触感细嫩,富有弹性,十分讨人喜欢。   于是在接下来几息间,幼宁脸蛋被玩心大起的周帝捏出各种形状,蹂|躏得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小奶音断断续续,“不要……坏、坏人……”   这声音却激起周帝兴致,挑眉道:“朕可不是坏人,你是哪家的小丫头?朕去要过来,每日留在宫里陪朕玩玩。”   他眼神毒辣,一眼就瞧出团子是个小姑娘。   幼宁如临大敌,警惕地望着她,待周帝马速渐缓就开始蹬腿,试图爬下去。   周帝不依不挠,戏弄小姑娘般玩玩小手戳戳脸蛋,把老流氓行径发挥得相当彻底。   紧随而来的燕归成功黑脸。   幼宁泪眼汪汪朝他伸手,带着委屈的哭腔,“十三哥哥,幼幼要下去……”   周帝打量他,一拍腿,“小十一!才一会儿不见,你怎的就变了许多?”   ……   燕归本就没指望他认出自己,拉住马绳道:“父皇,这是宁安侯府上的二公子。容公子年纪尚小不适宜待在此地,还请父皇将他交与我。”   “胡说!”周帝吹胡子瞪眼,“这明明是个姑娘家,你莫欺负朕眼神不好!”   燕归神色未变,缓缓接道:“姑娘家就更不适合,请父皇将她交给儿臣。”   周帝依依不舍,看看怀里心都飞走了的小团子,再看看神情比自己还老成的燕归,顿时心生不爽。   朕看上的小东西,岂能让儿子抢走?   下定决心,周帝小腿一夹,准备出其不意继续飞奔,却被早有准备的燕归一手抓住缰绳,马儿长嘶一声,不安地来回躁动。   幼宁亦随之前后不稳地晃动,燕归见状,干脆让马儿往前几步,准备先把人抱回来。   他再从容,也不敢赌幼宁在周帝手中的后果。   周帝好玩,磕了药没有太后管束时尤其疯,以小姑娘的胆子,恐怕没几个来回就得被吓哭。   此处已是雪林深处,雪压枯枝,沉甸甸不堪重负。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周帝佯装不怒地呵斥,动作奇快地趁燕归与幼宁视线交接时抢回缰绳,策马而去。   真正骑猎时,从没如此迅速过。   燕归怔了怔,眯眼望向前方背影,寻错方向匆匆来迟的侍卫们面面相觑。   十三皇子发起怒来……似乎还挺可怕的。   幼宁被周帝夹在了胸前臂间,风雪倒没什么影响,关键是她这次真被吓住了。   周帝刚摆脱燕归,身体就开始微微颤抖,若他人在场,便知道这是用过丹药后的正常反应,一般不会有太大影响。   但这次不一般,小姑娘只感觉到周身越来越晃,马儿似乎也开始发颤,不再沿着小道,而是向四周胡乱地横冲直撞。   雪林的危险之处就在于积雪覆盖下的未知,谁也不知道一些看似正常的地面下会有什么,所以一般都会让人先行清出一条道来。   脱离了正常雪道,路段愈发颠簸,周帝发现自己也无法再掌控这匹马。   这显然不正常。   皱着眉,周帝试图将其拉回正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下宝马以极快的速度奔向一处断裂山坡。   神情出现了一丝龟裂,周帝视线往旁边扫去,准备将怀中的团子扔向一处松软雪地。   系统在幼宁极度惊慌和混乱的思绪中努力安慰,【幼幼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不要担心,不会痛的,不会受伤,相信我。】   它当然不会看着小宿主受伤。   但小姑娘此时显然无法听懂它的话儿,嘴唇越抿越直,小手紧紧揪住周帝,似乎想象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马儿厉嘶,一道极快的身影如闪电从侧面扑来,将周帝幼宁一起扑下马,重重摔在了雪地。   虽有积雪暂缓,周帝依旧感觉到伴着清脆的断裂声,小腿传来剧痛。   系统在那一瞬间启动了防护罩,堪堪罩住幼宁,加上有人护着,幼宁除了惊吓外没受半点伤。   但伤势最重的并非周帝。   闷哼声响起,极少出声的燕归垫在幼宁身下,脸色似比雪还惨白,额头瞬间滴下豆大汗珠。   幼宁茫然无措,下意识想哭,对上燕归的目光时又努力忍住,她小心翼翼从燕归身上挪开站起,扶住燕归一臂,顶着红彤彤的眼睛鼻子,“十三哥哥,是不是很疼?”   小姑娘忍着泪意,想了想解下脖上狐狸毛圈住燕归,轻软道:“幼幼扶你……”   “别动。”燕归轻轻出声,平淡的神情让幼宁渐渐平复,“我摔伤了,不能随意移动。”   他抚了抚那双噙着泪水的双眸,“在这待着,很快就会有人寻来。”   他顿了会儿,又道:“不用怕,我在。”   同样的话,燕归说出口,明显比系统更能安抚幼宁,   “嗯。”幼宁不敢动了,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幼幼不怕。”   她似对燕归又似对自己认真道:“十三哥哥不会有事的。”   躺在旁边同样不能移动的周帝开始还对儿子有些歉意,听久了两人对话,神情就开始有些奇异。   许是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被儿子和个小姑娘秀一脸的一天。 第17章 冬雪   陛下和十三皇子坠马摔伤。太后得知消息时正在听戏,闭眼随哼曲调,缓缓道:“十三怎的也受伤了?”   听这话竟是对周帝出意外一点也不惊奇。   內侍道:“回禀太后,陛下出发时看错了人,误将容二公子带上马,十三殿下追去,侍卫们找到三人时陛下和十三殿下就已受了伤。”   太后睁眼,抬手令戏子停下,“容公子可受了伤?现在何处?”   內侍微讶,显然没料到太后首先关心的不是儿子孙子,他不敢抬头端详,恭敬道:“容二公子未曾受伤,现今和陛下、十三殿下一同在仁光殿,几位太医正在诊治。”   摇摇头,太后任嬷嬷披上青绒披风,淡声道:“备驾,随哀家去看看陛下。”   轻描淡写的几个词儿,让回禀的內侍胆战心惊,心道陛下这次怕是要被训了。如此想着,他躬身后退,谦卑笑道:“外头快起风雪,几位嬷嬷可得小心些,奴才就跟在后头,也好看顾一二。”   丁嬷嬷莞尔,“你倒乖觉。”   路途果然起了寒风,夹杂着细小干燥的雪花,如霜糖洋洋洒洒铺落轿顶、石阶。道旁绿意早已消逝,簇簇枯萎花枝覆上了一层厚雪,缓缓酝酿生机。   太后掀开轿帘,冷风袭来,令她发间多了几片白雪,李嬷嬷就在轿旁,温声道:“主子有什么吩咐直接说便是,奴婢们听得清,外边儿冷,先把帘子关上吧。”   太后笑了笑,话语间吐出冰冷白汽,“哀家只是想看看这儿,许久……没见过这边的雪景了。”   众人依言看去,不过是一座亭子一片湖,景致和宫里其他地儿也没区别,难道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丁李两位嬷嬷了然低首,眸间浮上惆怅。   太后娘娘和先帝第一次相遇,便是在这座铭心亭。这座亭之前并没名字,帝后大婚后,先帝亲自刻“铭心”二字,取作刻骨铭心之意。   可惜……先帝那般英明的仁主,竟就英年早逝了,临走前也未给太后留下一儿半女可亲。   三十多载岁月,太后一直在深宫朝堂踽踽独行,纵然现在周朝无数女子欣羡太后权势,但那也无法弥补浩浩岁月长河中,太后所经受的摧折与孤寂。   若非有对先帝的情谊,太后娘娘哪撑得了这么久呢。   寻常妇人花甲之年早就端坐高堂享天伦之乐,而她们主子,却还时常要批阅奏折到深夜。   幸或不幸,也许只有各人心中知晓。   凤驾未进殿,众人远远听见了周帝差点掀破琉璃顶的叫声,不是训斥太医用的力气太大。   太医就差翻白眼了,勉强平和道:“陛下腿骨折了,臣得马上接回去,只需痛片刻就好,还请陛下忍耐一番。”   他给那些小皇子小公主治病也没这么辛苦的,至少病患都十分配合,不像他们陛下,四十多岁的人还能哭出来。   周帝还在中气十足地骂人,“庸医!朕要扣你的俸禄!朕要治你的罪!”   太医头都懒得抬了,只道:“是,是,微臣谨遵陛下敕令,还请陛下稍微抬起龙足,骨接好了,这样臣不好上药。”   相比于周帝的惊天动地,燕归明显安静得多。他伤得重许多,多处骨折,最糟的是脊背受创,只能趴在枕上任太医小心揉搓。   太医瞧着这伤势都心惊,这种痛处他再了解不过,十三殿下却硬是能忍住一声不吭。   太医不由道:“殿下可以咬着布枕叫出来,不用憋着,忍多了伤身。”   “不用。”燕归补充道,“我并不疼。”   不疼?鬼才信。这个太医也要翻白眼,就算忍疼能力再出众,也不可能完全没感觉。只能说这位殿下当真忍习惯了,半点都不愿示弱于人。   不过……也许还有些站在旁边的小娃娃的原因。   太医余光瞄去,就看见这小娃娃一脸紧张,比燕归这个被治伤的人还要害怕。太医手上稍微用力,燕归没反应,她反倒跟着抖一下。   太医乐了,“小公子要不要回避一下?这药味儿可不好闻。”   “不要。”小公子坚定道,“我可以帮忙跑腿。”   跑腿还真用不着……太医嘀咕,人还没药架高呢,他只得道:“那小公子坐后面去吧,这儿药童来往,只怕冲撞了您。”   幼宁没反应过来这是太医嫌弃自己杵这儿碍事,但既这么说了,她便对燕归道一句“十三哥哥有事就吩咐我”,乖乖坐到小凳上去了。   正襟危坐的模样带着反差萌,很有吉祥物的感觉,看得太医都暗暗想把人拐来。   周帝犹在叫唤,“这擦的什么药!庸医,你这是谋……母,母后……”   转眼瞧见太后,周帝立刻漏了气,瞬间从发威的大猫成了小鹌鹑,“您怎么来了?朕不过受了点小伤,一点都不碍事,连点感觉都没有。”   太医:……您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   太后轻轻瞥了一眼,对太医道:“药效还没过?”   太医摇头,“陛下今日一次性服了三丸药,怕是要亢奋整日。”   但就算服了药,只要见着太后,陛下立马就能老老实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正如此刻,在太后面前周帝相当安分,太医说什么就坐什么,偶尔对太后一笑。   不得不说,那笑在其他人看来真的傻极了。   陛下怕不是吃了假药吧。   太后早就了解周帝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说来其实她也没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多严厉,可能只是因为自小伴着他听政,见多了她怒斥大臣摔折子的模样,所以才一直这般畏惧。   她曾怒其不争过,若非周帝如此无能,她也无需顶着朝臣非议在前朝待了这么多年。   后来,便慢慢习惯了。   她看过燕归伤势,得知好好休养可无大碍后便放下心来,又耐心安抚了几句幼宁才传来侍卫统领,“今日到底是何缘由?”   寒冬的天,侍卫统领额头却要滴出汗来,从查出原因后他就一直心中惴惴,低声道:“回太后娘娘,臣等去查了遍雪林和马匹,发现林中有不少陷阱,马儿也有发狂的迹象,似是食了毒草……”   “哼”太后冷声道,“皇家狩猎的场地,陛下的御马,你和哀家说被人动了手脚?”   “……是。”   “那你们这些人整日都在做什么!”太后厉斥,“陛下的安危尚且保证不了,那哀家怕是连梦都做不安稳!照你这么说,哪日背后之人兴致一起,哀家和陛下的性命也是对方随手可取的囊中之物了?!”   噗通一声,所有宫人立刻扑声跪地。   这话太重了,没人敢接。   许久,统领补救道:“能做出这种安排,背后之人绝非寻常宫人,一定十分了解宫防布置。只要臣去问过轮班的內侍和巡逻侍卫,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三日。”太后冷眼看他,“三日之内若未查出,便不必来见哀家了。”   统领汗水彻底将两额打湿,他心中顿时压了座沉甸甸的大山,“臣遵命!”   处理好此事,太后亲自陪周帝回了寝殿,幼宁则陪燕归去了皇子所。   哗啦啦一群宫人跟来,抬轿的抬轿,扶人的扶人,将皇子所挤得满满当当,燕归连口都不用开,眉一皱立刻就有人将万事办妥。   容云鹤匆匆入宫,他得了幼宁当时遭遇后惊得浑身冷汗,至今未平复。   今日周帝之事是那些人安排,他心中也有所预料,为的就是有一个朝吴禄开刀的完美借口。   但他没想到周帝会突发奇想,把幼宁给掳上马。   幼宁在为燕归忙前忙后,小短腿跑得飞快,一会儿给燕归擦脸一会儿帮他解衣,能努力做到的事绝不假他人手,看得众宫人只能内心暗叹。   “十三哥哥不吃糕点,要不要喝茶?”小姑娘嫩生生道,“还要什么东西?幼幼可以去拿。”   燕归盯着她鼻尖冒出的小滴汗珠,轻声道:“过来些。”   依言靠近,幼宁感觉鼻尖一痒,燕归似乎微微弯了唇角,他道:“脱靴,上来。”   小姑娘为难,“太医说了,不可以碰着十三哥哥。”   “无事。”燕归摸摸面前的小脑袋,“我会注意的,来榻上陪着,也一样。”   “……喔。”小姑娘被说服,在杏儿帮助下了脱靴解了外衣,小心翼翼爬到燕归身旁,就被他手臂一带,睡到了胸前。   温软清甜的气息洋溢在周围,燕归才真正缓下神情,“不是已会了千字文?读来听听。”   “嗯。”   一大一小以半拥的姿势窝在榻上,幼童清脆的读书声忽高忽低响起。   窗外冬雪飞溅,也无法影响屋内分毫。   容云鹤赶来的脚步顿住,停在檐下,倚在柱旁静望片刻,如来时一般静悄悄离去。 第18章 梅花宴   冬雪愈盛,上京人心浮动,凛冽寒风也无法拂去他们心中燥热。   太后和谢家要对吴禄下手了。所有人都清晰意识到这件事。   周帝遇刺,背后主使者被查出来是吴禄,随后更扯出了其受贿西北异族的证据。太后震怒,令大理寺彻查此事,眼下吴禄虽然还在照常上朝,但只要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瞧出他要不妙。   要知道吴禄平日是倔了点,品性也有些瑕疵,但都无损大局。说他会同西北那边联合刺杀周帝,几乎没人会信。   太后怎会不明白这事?所谓的怒气不过在为那些动作寻个依托的缘由罢了。   周朝朝堂本就谈不上平静,平日水面无波无漾,实则波云诡谲,三大势力无时不刻在暗中相斗。   如今太后却要打破这平衡,不少人震惊之余也在观望,思忖今后局势如何。   除了那些与吴禄有隙的人,最为高兴的莫过系统。这半年来燕归成功在太后那儿挂上号,它能明显感觉太后已经有了培养燕归的打算,做得不明显,逃不过它的眼。   太后挑人,不仅看皇子背后的关系,更看其品性。五皇子和十皇子都是温和孝顺的性子,偏偏她转眼就瞧上燕归。   系统思来想去,决定将这功劳归于自家宿主,并十分不要脸地想道,它选的宿主就是不一般。   目前官场上的事一概牵扯不上幼宁,容侯从不站队,擅长中庸,因曾任几次春闱主考官,桃李满天下,大臣间名声也极好。   年底各府走动频繁,恰逢太学堂休假,幼宁开始随容夫人和几位堂姐参加各种宴会。   容夫人与各府夫人交际,容巧音便带着她四处认人。   说是认人也不恰当,主要便是玩儿,一个过年才六岁的小姑娘,任务只有吃吃喝喝玩玩。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次大公主举办梅花宴竟还邀了将军府的三姑娘——吴芸。   谁都知道吴将军要倒大霉,现在谁还敢轻易和他扯上干系?贵女们耳语纷纷。   有人低声解释,“听说公主府的人本不让她进,是她亲自向大公主央求,冒雪站在门外,公主殿下不忍,便让她进了。”   “大公主还是太好说话,一个罪臣之女,来这也不知想做甚么。爹能通敌叛国,女儿也定好不到哪去。”   说话的人阴阳怪气,被友人推了把,“你少说些,没人当你哑巴。”   “有甚么不能说?前阵子还忝着脸想见容世子,我可听说容夫人早拒了这桩亲事,容世子那等人物,岂是她能肖想的?”   有落井下石者,自然也有同情之辈。她们不敢明着安慰,只能暗中将那些嘲讽的人带远,转移话题,好叫吴芸不再当箭靶。   见了吴芸憔悴的神色,她们也只能暗叹一声,命运弄人。   吴芸生得美,雪肤生光,明眸善睐,性格又温柔,不同于她爹,她的名声其实不错。事到如今,并没有那么多人因看到她的落魄而真心痛快。   权谋倾覆,今日倒霉的是她,谁也不知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身为女子,她们犹如浮萍,只能紧紧依附于家族这棵参天大树。   树倒,她们也就完了。   吴芸刚从公主书房出来,所求之事没有得到应答,她脸色颓败,不远处热闹的景象更与她的孤单只影隔着天堑。比起以往可同众人轻松谈笑的模样,此时她犹如被生生割裂,再无法融入她们。   立在原地,吴芸久久无话,任半边脸被吹得僵硬也不挪动半步。   直到一只轻软的小手轻轻扯了扯她衣袖,她对上一双清澈关怀的眼眸,“这处很冷,换个地方吧。”   稚气的声音勾起她思绪,一时没回应,小姑娘又将手炉交与她,见她望来,小脸露出干净柔软的笑容。   这是容世子的妹妹,容侯的掌上明珠。吴芸认出了她,闭了闭眼,唇边无不苦涩,容世子连见她一面都不愿,他的妹妹却愿对她这个素未相识的人展露善意。   “姑娘。”婢女似要提醒她,吴芸以眼神制止。   吴芸知道婢女要说什么,她这些日子奔波其实也是在求援。吴府将倾,她的父亲固然不是完全无辜,但罪名断没有现在所传的那么大,若是有个能说上话的人物能在此时稍微帮扶一二,不求完全脱罪,能保阖府性命就好。   但这人绝不会是容侯和容世子。   吴芸自认了解容侯,更了解容世子,容府绝不会卷入这场旋涡。她不会为了注定失败的事,让容世子看到自己如今落魄不堪的模样。   随意一抹眼,吴芸弯腰道:“谢谢。”   幼宁眨眨眼,歪头笑道:“不用谢。”   她还没到看懂各人忧愁的年纪,笑容纯白无暇,犹如冬日飞雪。吴芸定定看她,目光在这张小脸搜寻那人痕迹,正想伸手轻轻碰触时,已有个姑娘十分警惕地跑来,将幼宁拉到了一旁。   “你怎么一人来了这儿?”林棠神情无奈,瞥了眼吴芸就不再理会,“你姐姐正寻你呢,快与我回去。”   幼宁只急急作了告别,就被林棠带往梅园深处。   林棠也算了解了幼宁性子,知道和她解释什么吴家即将获罪不能扯上干系之类的话定是听不懂的,她只道:“没人带着,可别再乱跑了,宴会上人多,乱得很,当心被人欺负了都不知是谁。”   幼宁乖乖点头,林棠瞧着都忍不住想,若这是自己亲妹妹,说不定她也会十分疼爱。   可惜不是。   将人带到了开得最艳的几棵梅树旁,林棠就站到了大公主身边。她没能讨得太后欢心,便转战去了能见到的后妃公主和各府夫人那儿,成效相当不错,只要幼宁不在场,她基本都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位。   林棠喜欢扮演天真懂事的小姑娘形象,许多长辈的确吃这套,所以她时常不懂自己和容幼宁差在那儿。   系统对此评价,这位姑娘不懂什么是天然萌。   大公主注意到懵懵懂懂的幼宁,便笑道:“这便是容侯的女儿了?看着果真乖极了,怪不得皇祖母那般喜爱,本宫都忍不住想抱一抱。”   大公主近日收到不少皇妹埋怨,说的都是太后偏心,孙女不疼疼别家的女儿,话题中心都围绕着这位容府的姑娘。   但她儿子不过和这容姑娘差一岁多,自然勾不起任何嫉羡之心,反倒越来越生出慈爱。   林棠在旁边笑得眼皮直跳,又来了,又来了。   她费了一月多的心思,才勉强入了大公主的眼,今日才能跟在其身后认识各府贵女。容幼宁不过一个罩面,就得了大公主欢心。   若非有个好爹……林棠暗自不甘道,面上依旧若无其事,和众人谈笑风生。   林棠对自己要求实在太高了,或者说她天生不甘于人下。以她的身份地位,能短短几月就在上京混了眼熟,并得到不错评价,其实已足够被不少人钦服,但她着实太爱比较。   幼宁基本被大公主抱着亲着度过了梅花宴的半数时光,由于她的好脾气,还有其他人也跟着偷捏了不少。   小姑娘实在心累,蔫哒哒对容巧音道:“巧音姐姐,我要哥哥。”   容巧音有些心虚,她被叮嘱了要护好堂妹,可每次这种情况哪是她能护得住的嘛。   小堂妹太受欢迎也是烦恼啊。   她悄声道:“我带你去前堂,等你见着二哥便回来。”   她的年纪不好无故见外男,幼幼还这么小,应该无事的。   大公主在上京人缘不错,驸马家中势力也不薄弱,他们的宴会几乎不会有人不给面子。   前堂聚了许多皇子和各府世子公子,容巧音悄悄在后方瞧了一圈也没看见容云鹤身影,片刻幼宁眼睛一亮,“看见哥哥了。”   “哪儿呢?”容巧音伸长脖子依旧没看见,但扫到幼宁满脸迫不及待的模样,她笑了笑,“去吧,等二哥看见你了我再走。”   “嗯嗯。”   幼宁迈着小短腿飞快跑进门,系统却在此时紧急出声【幼幼,快!快拦住那个人!】   【咦?】幼宁眨眨眼十分茫然,系统补充,【那个蓝衣裳的人,正站在花瓶那儿。】   幼宁停住脚步,果然发现了这么个人,可她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无措,【那、那要怎么做……】   她这一停,登时有不少人注意到她。毕竟满堂不是年轻男子就是婢女小厮,就她这么个嫩生生的小不点杵在那儿,分外显眼。   系统有心解释,可时间不等人,这事关系到了燕归安危,它又放大声音催道【先上去把人拉住,拉住再说!】   被系统提醒的人是前来参宴的三皇子,他刚将身边婢女调戏了个遍,满面红光痞笑着正准备离开,一脚跨出门槛时却有个小不点冲上来拉住了他。   三皇子讶异回望,目光由平视渐渐下移,发现是个满脸通红眼眸水汪汪的小姑娘。   他正疑惑着,小姑娘忍着害羞软软开口,“你,你别走……”   三皇子:“???”   小姑娘又靠近一步,两只小手将他扯住,抬眸,“不要走。”   众人:……   禽、兽!(╯‵□′)╯︵┻━┻   这么小的姑娘都下手! 第19章 暴露   “小姑娘,是谁让你来的?”僵硬过后,三皇子弯腰笑眯眯问道,听得出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猜测这是哪位好友戏耍自己的小把戏。   幼宁摇摇头,望着他不说话,她也不知该怎么说。   系统道【把他留在这儿至少半个时辰,不能让他回宫。】   它说道如果将人放走燕归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幼宁严肃点头,认真想了想,细声道:“我找不到哥哥了……”   小姑娘有点心虚,声音也弱,明明方才兄长的身影还在眼前晃过。   三皇子,“……嗯?”   莫非他魅力真有这么大,连寻不到兄长的小姑娘都下意识依赖自己?   幼宁再度扯他衣袖,“……可以陪我去找哥哥吗?”   三皇子左瞧右看,不少人都在暗暗瞅自己,须臾,他无奈叹一声,“好吧,就算本皇子今日大发善心。你兄长是何人?什么名字?”   幼宁张了张嘴,闭上,随后抿抿唇,漾起梨涡,“哥哥很好看。”   小丫头是在逗本皇子嘛?!三皇子几乎要忍不住出声,可身前扑闪闪的双眸终究让他闭口,认命地把人牵起。   他瞥着时不时偷瞄自己的幼宁,内心嘀咕:哼,放弃吧,本皇子喜欢的是丰乳肥臀的妖精,小丫头就算再可爱也吸引不了我。   不得不说,三皇子在某些方面完美遗传了其父周帝。   “小桥子,去问问附近的嬷嬷婢女,这小丫头是哪家的,不成就直接告诉皇姐,让她派人来领走。”   “是,殿下。”   牵人出堂,三皇子嫌弃幼宁小短腿,干脆将人拎了起来。他基本没抱过小孩儿,姿势生硬别扭,幼宁不由在他怀里动了动,被狠狠捏了把脸蛋,“小丫头别乱动,本殿下衣裳都被弄脏了。”   他待会儿还要去见心上人呢。   幼宁一愣,乖乖噢一声,果然不动了,只眼睛委屈巴巴地望个不停。   三皇子眉头皱了又皱,心道真是个小祖宗,最终学着以前看过的姿势换了个,恶声恶气道:“再看把你扔下去!”   他这模样谁看不出是外强中干,幼宁也不怕他,又应了声,弯成月牙儿的眼眸让三皇子神情微缓。   若是以后能生个这模样的小女娃,似乎……还蛮好玩儿的。   走了两步,三皇子就不知神游到何处,系统有了时间详细给幼宁解释这件事。   说起来颇有些多米诺骨牌的感觉。   三皇子有一心仪女子,为李阁老的小孙女,名李卉,两人两情相悦,时常暗中相会。   但大皇子也心仪此女。   大皇子正在公主府,他腰间揣了一盒明珠,打算一刻钟后去偷偷看望李卉。若三皇子先一步而去,大皇子看到二人相会必嫉妒无比,但他不会当面与三皇子相争。   大皇子性情阴戾,擅使阴计,他回宫后定会暗暗去三皇子住所,而三皇子住所正好毗邻燕归。   近日三皇子多有与燕归交好的倾向,燕归更是在一月前的御马赛中夺走了大皇子的风头。   燕归此时脊背受伤不可移动,大皇子若看到了他,妒极攻心下,定会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世人道预言,能判未来之事。但其实所谓预言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根据已有的情况和各事各物的发展规律,进行严密的逻辑推理,从万千结果中筛选中可能性最大的那种。   并非完全正确,但也有十之八|九。   人力很难如此缜密地统筹全局,捕捉所有的蛛丝马迹,系统能做到。   所以在判断出燕归可能有危险时,系统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从此次源头杜绝危机。   今后可能的危险,就要另行琢磨。   幼宁听得不大懂,绕来绕去的关系让她晕乎乎,她问道【什么是两情相悦?】   不待系统回,就恍然大悟,点着小脑袋,【就像上次娘说哥哥要成亲那样。】   【……差不多是这样吧。】   小姑娘好奇心重,一连串话问来,【为什么会有好几个人喜欢一个姐姐?为什么会打架?为什么去害十三哥哥?】   系统暗想人类是种很复杂的生物,它怎么可能一两句解释清楚,最后还是道【因为大部分人的独占欲都很强,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其他人看上,无论这东西是人是物,还是名声权势,都会不高兴。如果幼幼你最喜欢的玩具和糕点要被别人抢走了,你不会讨厌那个人吗?】   【娘说过要大气,不可以斤斤计较。】小姑娘回得一本正经,因在内心对话,声音还要稚气几分,听得系统好笑,换了个方式道【如果有人要抢走幼幼的哥哥呢?】   幼宁皱起小眉头,脸蛋纠结成一团,最终认可了系统,【幼幼会很讨厌他。】   真难得,居然还能从小宿主口中听到“讨厌”这词,系统颇有些新奇地想着。   幼宁似茅塞顿开,用颇为了然的神情看着三皇子,同情想道:这个哥哥真可怜,有人想抢他喜欢的人,还要害他和十三哥哥。   三皇子被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这小不点怎么回事?才一会儿就这般看着本殿下,难道脸上长花儿了?   脸上开没开花三皇子暂时不知晓,但在看到容云鹤不善的眼神时他觉得自己脑袋怕是要开花儿了。   在幼宁欣喜又心虚的一声“哥哥”时,仆从低声向三皇子介绍二人关系,被三皇子一巴掌拍到草丛。   要你现在解释!本皇子要知道这是容云鹤的妹妹,打死也不会碰她半根手指。   容云鹤在这群同龄少年青年中很出名,不仅因他的天资,更因他的妹妹。五年多前,容侯女儿一出世,他们这群人就再也约不上这昔日好友,所问缘由皆是:在陪妹妹。   妹妹有什么稀奇的?当时这群少年不以为然,只觉得容云鹤带个妹妹和养女儿似的,妹控得不忍直视。   好不容易等拜访容府时,有人情不自禁逗弄了下当时才两岁的容幼宁,并成功将人抱去给所有人亲亲捏捏,事后所有人都被发现的容云鹤结结实实揍了顿,鼻青脸肿得整整一月都不敢出门。   绝对是噩梦!   三皇子心塞得无以言喻,还是得笑脸迎上前,“容世子……”   容云鹤露出微笑,下一瞬三皇子腹部就被给了稳稳一手肘,他一声闷哼,小姑娘也顺势被抱了过去。   幼宁眼睛睁得圆溜溜,容云鹤在她面前从来是温柔文雅的模样,从没凶过,更别说揍人。   摸摸她,容云鹤轻柔道:“幼幼乖,好孩子不能看。”   幼宁喔一声,乖乖将小脑袋托在容云鹤肩上不看,边道:“哥哥,是幼幼缠着这个哥哥,让他带我找你的。”   “嗯。”容云鹤笑得温和。   他在听到宴会有人谈那小姑娘的模样举止时,便猜到该是自家妹妹。容云鹤并不怀疑三皇子品性,但在一个兄长眼中,无论旁的男子对妹妹露出的眼神是纯粹对小孩儿的喜爱或欣赏,在他那儿只有两个词可以解释,不怀好意和色/眯/眯。   介于幼宁如今年纪,容云鹤便自发将其定义成了第一种。   三皇子边躲边觉得很冤,偏偏还因为底气不足不敢回手。毕竟他的确有过前科,曾经抱过别人家三四岁大的小姑娘去和漂亮姑娘搭话。   可这次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容云鹤将人揍了一顿,气定神闲,恢复温和道:“说吧,将方才的来龙去脉说一遍。”   顶着青黑的眼圈,三皇子委屈巴巴解释,容云鹤若有所思,柔声问幼幼,“之前为何要叫住这位叔叔?”   三皇子:……叔叔?   敢怒不敢言。   系统出策,幼宁答道:“因为……有个大哥哥,很凶地看着这个哥……叔叔,幼幼,幼幼害怕……”   她不擅说谎,结结巴巴的,说到最后就软趴趴伏在那儿,睁着清澈略带羞意的大眼,让容云鹤轻易明白过来。   他没追究妹妹为何说谎,思考片刻转向三皇子,“今日大皇子是不是也来了?”   “大哥?”三皇子一愣,撇撇嘴不以为意道,“确实来了,还饮了不少酒,旁人劝不住,便不管了。”   容云鹤语带深意,“听说太后已应了柳昭仪,将为你和李姑娘赐婚?”   “的确,上京应该许多人已知晓了。”   “我若是你,便会去看看大皇子此时是否还在公主府。”容云鹤缓缓道,“平日皇子出宫可没这般容易,你该看着他的。”   三皇子脸色猛得变化,显然知道容云鹤所说何意,他匆匆一声告别,飞快去了前堂。   容云鹤看他离开,转回幼宁,将她明显逃避的小脑袋拨回,温柔无比,“现在,幼幼该告诉我,到底为何这么做了吧?”   幼宁:……QAQ   系统:…… Σっ°Д°;)っ 第20章 温情   容云鹤观察细致,直觉敏锐,对家人尤甚。   幼宁由他一手看大,怎样的性子,会如何做事他再熟悉不过。这几月来间的几件小事早使他心存疑惑,今日更是疑虑深重。   幼宁不曾识得三皇子和大皇子,不知二人恩怨,亦不擅察人心,她如何能当机立断觉得大皇子会对三皇子不利,并借故将人带走?   其他这般大的孩子这样做,容云鹤也许会相信,但实在不像懵懂不识世事的幼宁能做出来的。   他一一数出近月来幼宁的不对劲,听得小姑娘脖子越缩越短,最后干脆埋进了兄长怀里,颇有土拨鼠的架势。   系统更心虚,在小宿主身上待久了,太过放松,它都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心,以致让旁人察觉出宿主的不对劲。   明明它不曾识冷热,暖阳下却感觉寒意渗骨,瑟瑟发抖,原选定的前宿主太厉害了怎么办……   为免自己教导下使宿主被看出更多破绽,系统丢下一句“幼幼,其实我是从天上来的”,就开始装死,准备任其发挥。   时人信神佛,也只能扯出这个借口了。   没有详细指导,幼宁只能绷着脸蛋严肃地想了许久,断断续续开口。这是系统第一次告诉她自己来由,但其实小姑娘听了些话本故事,早就认定它一定是天上的仙人。   容云鹤听罢细思许久,“幼幼,你是说这个仙人从一开始就在你身体中?”   幼宁点点头,容云鹤神情更怪。如果说真的有仙人下凡,帮助某位气运者登鼎大宝,他相信。   可为何会选中幼宁?而且还是在她甫一出世便与她连系在了一起,又无动于衷等了五年。   这无疑很不合理,毫无必要,幼宁并没有特殊之处,更不适合去做这种所谓任务。   容云鹤猜想,这位所谓的仙人……是不是因为某种意外不得已、只能待在妹妹身边?所以才不得不将这件事交给了她?   由于幼宁道仙人保护过自己,容云鹤对它倒无不喜,“幼幼,那位仙人可否让我感知神念?”   幼宁摇摇头,软声细气,“它说不可以,只有幼幼能听到。”   容云鹤颔首,对此并不意外。   他将幼宁放下,携住她双肩,郑重道:“幼幼,你相信哥哥,还是这个仙人?”   小姑娘毫不犹豫,双眸满是依赖,“相信哥哥。”   容云鹤露出温柔笑容,“那以后若这个仙人再让你做何事,先不要有任何动作,来告诉哥哥,好吗?”   幼宁点头,容云鹤接道:“你时常待在宫中,若一时寻不了我,也可请教十三殿下。无需告诉他仙人之事,只要问他该如何做就好。”   幼宁歪歪头,想了会儿依旧点头。   容云鹤又叮嘱几句,轻轻吻了吻妹妹额头,含笑道:“幼幼乖,像今日之事,切记不能再直接去做,知道吗?君子不立危墙,你也同理,切不可将自己置身危险中,我和爹娘都会很担心。”   “幼幼知错了。”小姑娘抱住兄长老实认错,贴在侧脸亲了亲,“谢谢哥哥。”   软软的嘴唇印在脸颊,总能勾起容云鹤内心最柔软之处,他笑了笑,兄妹二人腻腻歪歪回了府。   他内心思忖,十三殿下气运甚强,注定夺得大位?   容云鹤对此信疑参半,究竟如何,他更喜欢自己亲自观察得来。   ***   伤筋动骨百日,燕归切切实实在榻上躺了数月,他不便移动,大多只能靠宫人代劳。   太学堂休课,幼宁依旧时常进宫看望他,带来一些自己喜欢的玩具和糕点。自从燕归迁就她食甜后,她似乎觉得十三哥哥同自己一般爱甜,每日迈着小腿乐颠颠来分享。   石喜捂唇偷笑,用余光偷瞄自家主子再一次面无表情被喂了满口酥糖。   幼宁轻轻舔去掌心糖碎,满眼期盼,“十三哥哥,好吃吗?昨天幼幼看见爹爹的马儿很喜欢,就去偷偷拿了两包。”   她笑得像满足的猫儿,说起此事时眸中带点狡黠的小得意,星光点点,整个人立刻活泼起来,总算有了丝调皮模样。   石喜闷笑得双肩颤动,看着马儿喜欢,就拿来给他们殿下试?容姑娘还真敢说。   但显然无论乖巧文静还是活泼调皮,幼宁在燕归这儿得到的容忍度总是极高,他借茶水将腻人的甜意压下,开口道:“尚可。”   如此说道,他视线淡淡掠过偷乐的石喜,让小内侍浑身一抖,立刻正襟危立,不敢露丝毫表情。   简单两字评价就让小姑娘开心起来,她熟络地跑去乌木架取书,行动间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听起来极是欢快。   归来时,燕归自然将目光投向小姑娘发顶,幼宁一愣,摸了摸发间的小铃铛,清软道:“杏儿姐姐病啦,今日是娘亲帮幼幼梳发的,十三哥哥,好看吗?”   “……嗯。”燕归其实对铃铛的清灵声很是不喜,这会勾起一些他并不想记住的回忆,而他偏对声音尤其敏感。   若在之前,他定会直接让幼宁取下铃铛。可大概因为幼宁哭了那么一场,他觉得……小姑娘的确不是瓷娃娃,不该随自己任意摆布。   他招手让幼宁到榻上来陪自己,这是近日二人惯常的行为,燕归自己睡不好,有温软的小姑娘在怀却格外好眠。   大抵人总是由奢入俭难,燕归不想为难自己,便在此事放纵了心意。   他将人在怀中裹好,侧眸道:“此物在榻上不便,不如取下?”   幼宁摸摸小铃铛,她还挺喜欢的,不过躺在枕上的确容易咯着,便点点头,任燕归将发绳取下,满头乌发登时铺散而下,垂在玉枕与燕归腕间。   小姑娘发丝柔顺,亦有了些长度,侧散在两颊时衬得脸蛋如巴掌大小,更稚嫩几分。她本就是个看起来极干净乖巧的孩子,如此望过去,第一眼只能注意到那双澄透清澈的眸子,大而亮,溢满对身旁之人的喜爱与依赖。   燕归望了会儿,似乎有种别样纯粹的柔意在胸中流淌,他不知自己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神多温柔与包容,似兄长对幼妹,似久寒之人对天边赐下的一抹艳阳,又似孤狼对千辛万苦寻得的宝藏。   小姑娘边打理自己长发,边小唠叨似的念念不断,“娘亲说过,不可以在外人面前散发,不合礼仪,也会让人不喜欢幼幼。”   她停顿了下,又抬眸,鸦羽般的长睫随主人欢快的心情微颤,“不过,十三哥哥不是外人。”   燕归喉间似被塞住,喉结微微滚动,轻声道:“嗯”。 第21章 肥团   寒梅时节,红蕊吐芬。   除夕当日,皇城内外张灯结彩,剪纸新烛,热闹非凡。   幼宁大早便被容夫人从被褥中挖起,裹成大红团子,额前用朱砂点上一抹鲜艳的红,顿时成了喜庆的年娃娃。   所有王公贵族及大臣都得在午时后赴皇宫参宴,容夫人便准备上午先带女儿去别家府邸走动。她前后看了圈,琢磨许久,游疑不定道:“咱们幼幼……什么时候这么胖了?”   顾忌女儿的小小自尊心,她特意只说给身旁人听,越看越觉得所判不错。这身袄衣虽宽大了些,也断不会将人衬得这般圆滚滚,再仔细一瞧,女儿那两腮的软肉可不是肥嫩了许多,怪不得近来抱得愈发吃力。   容侯一脸严肃,“哪儿胖了?幼幼才这般小,是该圆润些才好。”   容夫人:……这难道不就是说女儿胖了么?   夫妻两齐齐思忖,看来宫里膳食的确太好了,才几月,就让女儿胖了整整一圈。   他们哪知小姑娘在宫中无人管束,燕归在甜食上对她无比纵容,只记得叮嘱她要按时漱口洁齿,哪能想到吃太多零食会让小姑娘胖成球。   应该没夫人说得那般夸张吧?容侯如此想着,试探性轻轻在女儿背后一碰,小姑娘正觉得浑身不习惯,被这一点,竟直接就“哎呀”一声趴倒在地,像乌龟被翻了壳般,努力蹬了四肢许久也没能翻起来。   屋内铺了绒毯,这个小胖球又包得严实圆润,根本感受不到寒意。   一阵寂静,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眼神怪异,一时竟不知该担心还是该笑。   他们的女儿,真的胖成球了……   幼宁茫然眨眨眼,摸摸脑袋,一脸懵,犹在晕乎当中,被杏儿扶了起来。因被裹得太臃肿,走路也不稳,像笨重的小兽,歪来扭去。   “幼幼……”容夫人语重心长开口,半道改了词儿,“宫里的膳食是不是很好?”   幼宁停步认真思索,想到每次十三哥哥都会顺手投喂自己,又香又甜,便果断点点头,“好吃,十三哥哥还会喂幼幼。”   看来问题是出在这了……容夫人心情复杂,一时竟无法判断出十三皇子是真心疼爱自家女儿还是纯粹想把人喂肥些。   她委婉道:“幼幼是姑娘家,不可以总让旁人喂,用膳也要矜持些,不可以食太多。”   幼宁一愣,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胖了,只无比苦恼。她向来极听娘亲的话,可也确实舍不得十三哥哥的投喂,最终小脸皱巴巴道:“幼幼知道了。”   容侯倒看着心疼,吹胡子瞪眼道:“听你娘的做什么?咱们幼幼还是个小姑娘,不必管这些,有爹爹喜欢就够了。”   他露出笑颜,说罢便想像平时那般将女儿一把抱起,没想到错估重量,闷哼一声,连忙双脚别开,腰身下蹲,及时稳住身形。   “爹爹怎么了?”小姑娘一脸疑惑。   “没事。”容侯面上若无其事,特意用胡子蹭向女儿脸蛋,“只是幼幼在爹爹心中分量又重了些。”   小姑娘被扎得欢笑躲避,容夫人冷笑瞥向自家夫君,眸中尽是“你再给本夫人装”的嘲笑意味。   这段插曲后,夫妻两满心复杂地分开,各去拜访好友。容夫人不敢挑战女儿如今分量,只将人牵在手中,越瞧越忍不住想笑。   女儿脸蛋还是那般可爱,就这小身板……着实显得太福气了,迈步慢吞吞哒步走的时候,她几乎差点要看成曾养过的一只极胖的猫儿,同样是如此,团起来如球一般。   “二婶婶,音姐姐,二哥哥!”刚入了门,团子就迈着小短腿急切跑了过去,如炮仗般,一扑,就倒了个人。   被扑倒的少年一脸不可置信,起身将趴在地上的团子拎起,“这肥球是谁?”   幼宁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顿时有些委屈,小腿挣扎起来,奶绵绵道:“幼幼才不肥,二哥哥坏,不要你了。”   因少年往日就喜欢捉弄自己,她并不相信这位二哥哥的话。   少年听了声音,再一看脸,发现居然是自己心心念念最可爱的幼宁妹妹,顿时如被雷劈,愣愣将人放下,不忘问向容夫人,“大伯母,您这几月都是怎么带的幼幼……”   容夫人给他回了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   容二夫人和容巧音当然不会不顾小姑娘面子地取笑,虽然心中同样吃惊,依旧笑着给了几个大红包,里面装满金瓜子,笑盈盈道:“幼幼别怕,明日还有,这是婶婶今日准备的。”   幼宁笑弯了眸,往容二夫人身前一蹭,甜甜道:“幼幼最喜欢二婶婶了!”   身上骤然压来不轻的分量,容二夫人还有些措手不及,随即露出笑容,捏了捏那圆滚滚肥嫩嫩的两腮,“咱们幼幼越来越可爱了。”   小姑娘喜欢听人夸自己,也很重视外貌,被夸得再不记得起初堂哥评价的“肥球”一词。   幼宁年纪小,其实大多长辈并不介意她胖些,反倒觉得如此更加憨态可掬。因此奔走一上午,幼宁依旧没能从旁人口中意识到自己重量大变的事实,反而小荷包鼓了不少,装满了金瓜子金珠。   幼宁将其塞得满满,一颗也不让旁人代劳。   容夫人笑女儿,“小财迷,以前娘怎不知幼幼这般贪财?”   幼宁从不瞒娘亲,实诚道:“因为十三哥哥没有,十三哥哥对幼幼好,幼幼也要帮他。”   听着竟像是要帮燕归攒财的意思。   她这些日子将好些皇子所看了个遍,一圈下来,其他地方无不布置华美精致,唯独燕归住所格外简朴,再注意到平日饮食,小姑娘心中已认定,燕归哥哥很穷。   所以她要攒银子养他。   容夫人微愣,以前说十三皇子穷她信,现在太后意思都表达得如此清楚,谁还会觉得十三皇子缺银子?   但她未多加置喙,揉了揉面前毛绒绒的团子头,“是该这般,幼幼是个好孩子。”   得了娘亲鼓励,小姑娘更加兴奋,午时后先赶到燕归住所,远远就瞧见他站在院中与人说话,当即清甜喊了声“十三哥哥”。   燕归闻声回眸,才微弯唇角,笑意就僵在脸上。   只见兴冲冲的团子一个踩空,顺着才一阶的阶梯咕噜噜滚下,很快滚成了个圆球,一路无比顺畅地滚到了燕归脚前,正好撞在靴上。   许是被转晕了,幼宁过了片刻才有反应,脸蛋灰扑扑地抬起,居然半点没受伤,反而异常机智地对燕归眨眼道:“十三哥哥,幼幼提前给你拜年!”   燕归……燕归心情相当复杂。   “噗嗤”诡异的寂静下,三皇子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第22章 除夕   一别月余,三皇子犹记得小姑娘委屈巴巴揪住自己衣袖的模样,正是被她这可怜样骗了他才挨了容云鹤一顿揍。   不过三皇子再爱记仇,也不至于和个小娃娃计较,纯粹是觉得容府一家好玩得紧,竟能把府中唯一的姑娘养得这般……嗯,有福态。   周朝不像前朝那般崇尚女子弱柳扶风、越瘦越好,但也没有哪府人家敢放心让女儿太过圆润。   三皇子记得自己几个皇妹,从稍微懂事些起就十分注意体态,自幼养成猫儿胃,绝不多吃,遑论放任体型到如此地步。   不过……他细看之下,觉得这样的小姑娘还真怪可爱的,他都蠢蠢欲动想摸两把。   毕竟还小嘛,有肉才好玩。   燕归微用力,将人扶起来,抹了抹那脸蛋上的灰尘,开始沉思小姑娘是何时长成一个胖团子的。   两人每日朝夕相处,变化在细微间,他自然难以察觉。但今日容夫人特意给女儿换了这么一身衣裳,明显将这圆润的体型衬托了出来,再无法让人忽视。   团子带着欢快的梨涡,掏出小荷包递去,又道:“给十三哥哥拜年!”   别人拜年收红包,她倒主动给红包,三皇子看得稀奇,啧啧有声。   燕归岿然不动,仿若全然没注意到团子一脸“我要养十三哥哥”的神情,十分自若地解下腰间玉佩,哐当一声扔进荷包,最后低低“嗯”一声。   幼宁呆了呆,这和她预想有些不同,怎么反了过来?   随即燕归一个摸头顺毛,立即让她展露笑颜,甜甜道了声“谢谢十三哥哥”,就收起小荷包。   反正幼幼的就是十三哥哥的,小姑娘如此想道。   三皇子近日与燕归交往从密,自然得知太学堂中不少人议论纷纷的容二公子就是容家姑娘,他之前不以为意,觉得皇祖母就是给十三弟扔了个麻烦。此时真正看到他们相处模样,他发觉自己竟有些欣羡,因为二人间那种依赖友爱的氛围,旁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插足。   青梅竹马的感觉,不外乎如是吧。三皇子心中慨叹,笑了笑,与二人一同赴宫中年宴。   太后体恤下臣,特意将宫宴安排在申时就是给臣子留下与家人单独相聚的时辰。   天气晴好,宫中别出心裁,将此次宫宴座席摆在殿外,毗邻一片红梅林,宫人们走动片刻,便染了一身梅蕊。   幼宁今日上午本就随容夫人走东访西,入宫后玩闹片刻很快就累了,仍在艰难地迈着短腿试图跟上燕归二人步伐。   好在燕归自那次意外后就格外关注身后状况,见状略一犹豫,顿足将小姑娘抱了起来,托在怀间。   燕归近日有幼宁在怀得以安眠,又卧榻养伤几月,身高愈发出众,修长挺拔,气质卓绝,一路行来都有不少小宫女暗暗投来目光。   虽仍是个少年,已足够令人仰目。   三皇子有些担心,他觉得这团子分量不轻,“你伤才好,能行吗?不然给我吧。”   幼宁第一时间道:“不要叔叔抱。”   她还记着兄长教给自己的称呼,纠结会儿接道:“那幼幼自己走。”   燕归并不介意,他虽然比不上其他几位皇子体格健壮,也断不会羸弱,不然也不可能赢了年长十岁有余的大皇子,“不必,很轻,费不了什么力气。”   三皇子张了张嘴,竟觉得有点结巴。   他没想到十三弟能眼瞎到这个程度,这么肥的团子你说很轻?   宠人也不是这么宠的吧。   幼宁很高兴,像对兄长那般亲得燕归半脸口水,被亲的人相当淡定,只在落座时用手帕轻轻拭去,还低头道:“还有些时辰开宴,可要去玩会儿?”   三皇子彻底被闪瞎,临时改了座,风一般去了别的兄弟那儿,他怕再待在这两人面前自己会被刺激得面目全非。   幼宁跑去摘了好些梅枝,芬芳袭人,燕归挑选一二,亲自为她戴在发间。他眼中并无小姑娘的胖瘦美丑,只要幼宁露出笑颜,便能让他放松心神。   国宴重礼,但每逢除夕都会放宽许多,太后和周帝都年纪不轻,最喜欢看的便是众人和睦欢乐模样,哪儿会想瞧见大臣们一张张严肃老脸。   是以照例宣旨后,太后也不多开口,直接令众臣畅饮开怀,不必太多顾忌。她招来幼宁,这才瞧见这喜庆的娃娃多有福态,当即大笑出声,指了几下都没说出话儿来,几乎是笑得肚疼,“这晃一看,哀家还以为几年没见幼幼了。”   李嬷嬷笑抿嘴角,“小孩儿便是如此才好呢主子,瞧容姑娘,多讨人喜欢。”   话语间,几位公主前来给太后敬酒,最小的十公主也长幼宁三岁,她好奇望了眼皇祖母身边的胖娃娃,看到向来不亲近人的皇祖母将人抱的亲昵的模样,思忖莫非皇祖母就喜欢胖些的?   那就无怪自己和几位皇姐都不得皇祖母欢心了,她们体态可断不会成为这样儿。   对比了下成为小胖子和得到太后欢心的得失,十公主决定还是保持原样。毕竟太后就算再不亲近她们,她们也有个公主地位,胖了瘦不回来才是大事。   公主们神色各异,不是没有对幼宁这个外人独得太后宠爱的妒羡,只不敢在太后面前显出,个个摸了摸那柔顺乖巧的小脑袋,送上小礼物,得了好些声甜甜软软的“姐姐”,听了会儿,竟也觉得不错。   周帝看得心痒痒,他还对那天捏脸的触感念念不忘,可太后在场,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造次,只能趁敬酒时偷偷望了又望,得到幼宁十分不解的回望。   若非周帝身着龙袍,她几乎都要忘了这是谁,毕竟小姑娘不记仇,当然记不住那次是周帝害自己差点受伤。   太后微哂,习惯了周帝这种模样,有时也觉出趣味,她微带了些力度放下酒盏,就瞥见周帝下意识一抖,立刻收敛神情道:“母后有何吩咐?”   “望西亭那儿正要放烟火,陛下陪哀家去看看,可好?”   “母后所言,儿子自当遵从。”   两人一走,宫宴众人彻底放纵,甚至不乏醺然高歌之人,只那位那人歌喉着实惨烈得很,听得一众同僚满脸不忍直视之色,最后终于忍不住几人合力将其揍了顿,安宁下来。   亦有大臣醉酒忘形,上前与乐坊伶人共舞,姿态奔放,与平日模样截然不同。   欢声笑语汇成一片,彼此仿若全然没了平日嫌隙。   幼宁第一次参与周朝的除夕国宴,万没想到是这般景象,就连自家爹爹也喝得满脸通红在与人滔滔不绝。   她看得目不转睛,吃都不再专心,不防之下就饮了口燕归杯中清酒。   清酒浓度低,对她已足够醉人,不待告知旁人就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案上。   燕归微愣,低眸轻轻拍了拍脸蛋,小姑娘半点睁眼的意愿也没,吧唧两下小嘴就继续酣眠。   竟这般不经醉。   微微扬眉,燕归让人伏在腿间,令石喜取来大氅盖上,就那般坐在席上与众人敬酒。   比他小的几个皇子经母妃提点前来敬酒,自然而然看到了他腿上的胖娃娃,不由齐齐内心嘀咕:皇祖母和十三哥的口味当真一致。   幼宁这一醉,就醉到了戌时回府,人终于揉着眼睛慢慢清醒过来,左右张望,声音轻轻细细,“哥哥呢?”   每年除夕年夜饭家中四人都不会缺场,所以有此一问。   容夫人闻言笑意微淡,容侯道:“他有事,晚些才能见到。”   “哥哥不和我们一起过年了吗?”幼宁疑惑眨眼。   容侯顿了顿,“今日会回来的。”   说是今日,容侯心中也没什么底,他大致能猜到儿子去做了什么,而亥时后上京各府迅速传来的话也证明他所料非虚。   除夕当日,容云鹤直接同人带兵去了将军府将其整府收押,另,抄家。 第23章 桃蕊   容云鹤率人去抄家前,将军府的氛围本就说不上好,除夕年夜,个个却像吃了哑药般。   他们虽被允了去国宴,但在宴会上基本没人愿理睬,热闹之下,只有吴府那座凄凉无比。   听得容侯世子并大理寺卿率兵将府邸重重包围,吴禄竟感觉放下了一口气,他缓缓起身,“随我去迎客吧。”   他这一生风光无数,有功有过,如今不过时移世易,他经受得起。   府中正室妾室有七八人,加上吴禄所出嫡庶子女,就近二十人,除却一些签了短契的仆从,家生子及卖身契的奴仆皆被押到院中,火光映照下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六七十。   容云鹤朗声诵过圣旨,低眸道:“吴将军,你可有话要说?”   吴禄盯着他,眼中万千思绪,遗憾与敌视交接,最终叹道:“英雄出少年,罪臣无话可说。”   他跪于青石板,背脊笔挺,低声缓述,“今日是我,明日是谁还不可知。我与容侯也有几分同僚之情,如今谢氏独大,你们……可要提防些了。”   容云鹤玩味一笑,“多谢吴将军提醒,晚辈定当谨记。”   身旁御马青年轻轻嗤声,吴禄不愧老将,到了如今地步也不忘挑拨离间,但容世子何等聪颖,这番话怕是白算计了。   两人领命将吴禄阖府收押大理寺牢狱,犹在年节,仍第二日便下了批示,吴府男子流放千里,女子充入教坊,三代不得为官。   吴禄有三女,大女儿已嫁入别府,不受此次灾祸牵连,二女年前同人定亲,自是早已取消,三女待嫁闺中。   临行前,容云鹤踱马而来,“将军愿让家中女眷一起流放寒苦之地,还是让她们留在上京?”   留在上京自是都要充入教坊。   吴禄猛地抬首看他,无不诧异,半晌沉沉一笑,“老夫谢过容世子,家人自当同甘共苦,无论在何处,也不愿分开。”   这回答在容云鹤意料之中,他略颔首,回身离去。   本是定下的安排,在刘侯得知后却生出枝节。   刘侯冷笑道:“容世子心善,本侯却没那么好说话。圣旨说的充入教坊,怎能独放一马,老匹夫害我女儿,我岂能让你女儿好过!”   一句话,吴府两个姑娘于半路被偷偷带回上京充入教坊,当夜便被安排献给了某位大臣。   容云鹤知晓时木已成舟,他眼眸微动,轻叹道:“事已至此,是我之过。”   大理寺卿安慰,“容世子尽了力,刘侯插手我们怎好与其争锋,能让吴禄妻妾跟去已很不错了。各人有命,流放之地贫苦凄寒,你又怎知那两位姑娘愿意跟去?”   容云鹤摇摇头,什么都没回。   大理寺卿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容世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心软,对吴禄这等罪臣也要发恻隐之心,实在不值当。   却不知容云鹤推己及人,他想做的事担系风险不可谓不大,虽对父亲保证过绝不祸及家人,更会护好幼妹。可他非圣人,凡事无绝对,设身处地,若他与容侯易角而处,将有这种遭遇的是幼宁,他会如何想、如何做?   容云鹤想,他情愿亲手将妹妹送走也不愿让她遭受屈辱。   可是幼宁呢,她会也这么想吗?她还这么小,还未曾领略世事风光,未曾历经人生五味,他是否并没有这个权利帮她做决定?   为了确保自己之事绝对不会牵连到幼宁,容云鹤思忖,他是该再做一重打算了。   一察三月,在幼宁生辰正式迈入六岁之龄的当日,容云鹤与十三皇子燕归在书房相谈整整一个时辰,随后两人俱满意而出。   周朝不兴给几岁的孩子大肆作生辰,担心折寿,这日幼宁也只是换了身新衣裳,收了几个亲近之人的礼。   最让她高兴的莫过于燕归亲自出宫陪她。   三月桃蕊初绽,幼宁自游廊穿过,沾了满袖桃香,发间别上一抹艳色,兴冲冲往燕归怀中扑来,脸蛋红润喜人,“十三哥哥,今日不进学了吗?”   “我也告了假。”燕归对小姑娘如今重量习以为常,他听从容夫人建议,最近多有注意幼宁饮食,暂时未见成效,但已不再继续横向发展。   “那可以陪幼幼出府玩儿吗?”幼宁有些不好意思道,“音姐姐说西街可好玩儿了,我没有去过。”   燕归本来就做好了陪她一日的准备,立时应下,得了容侯允许,两人便一同去往西街。   方才才和燕归商议好幼宁之事,也得了燕归允诺,容云鹤此刻站在原地,竟有些不是滋味。   幼宁才六岁而已,他居然就有了妹妹已是别人家的感觉……   西街不远,走小路不紧不慢才需一刻钟。许是因为和容云鹤的谈话,燕归待小姑娘的态度也有了些许细微变化。   以前是温柔与纵容,现如今更多了丝对待所有物的宣告之意,将人圈在领地之中,不愿旁人有半点侵染。   系统瞧着,更觉自己所言没错,人类的本性注定了他们不会喜欢同人分享,喜爱的东西尤甚。如今小宿主因为兄长在任务对象那儿过了明户,这关系也发生了些变化,唔……   难道它以后要改成皇后养成系统?   想了想那可怕的场景,系统坚决抵制这个想法,它还是早点完成任务脱身吧。   才至西街片刻,幼宁已是左手糖人,右手桃花糕,蹭得满脸糖粉,皆被燕归耐心擦去。杏儿欲上前的步伐止住,心道只要有十三殿下在场,她能伺候的活儿是越来越少了……   今日似乎是上京特有的小节,西街人头攒动,往来拥挤,燕归没带侍卫,很快便被人流挤在了旁处,手上紧紧牵着小姑娘。   幼宁看到几个在哭着找爹娘的娃娃,眨眨眼,“这儿人好多,要是等会儿和十三哥哥走散了怎么办?”   燕归微抿唇,“那就站在原地等我。”   “唔……”幼宁歪歪头,“要是十三哥哥找不到呢?”   “不会。”燕归眉眼舒缓,默默凝视她,“一定能寻到。”   小姑娘含眸一笑,梨涡微绽,“嗯,幼幼相信十三哥哥。”   虽然游人众多,以两人的衣着气质在街边依旧显眼,不出半个时辰,便让正好陪大公主之女出街游玩的林棠发现。   林棠本想装作没看见,大公主之女秦芊却已经望向那边,她只好笑道:“容姑娘和十三殿下还真是亲近,我都看见过好几次他们在一起了。”   秦芊点头,“容侯女儿得皇祖母喜爱,十三叔也很受皇祖母器重,不稀奇。”   她略一思索,“母亲说过,皇祖母说不定是想将容姑娘留作十三叔正妃。”   话一出,林棠讶异道:“怎会?十三殿下长容姑娘有七岁了吧?况且这是容侯爱女……”   在她心中,十三皇子仍是那个无母无势的皇子,她周旋于上京后宅妇人间,无人会与她谈论其中形势变化,也就无从意识到燕归如今的地位。   秦芊不以为意,“容侯爱女怎么了?十三叔很可能是以后的太子,难道还会配不上她么?母亲让我今后要多在十三叔面前露面,但今日看这情形怕是不妥,还是等下次吧。”   太子?!林棠愣住,内心忽然鼓跳如雷,她从未想到,这位未曾被自己看进过眼里的皇子,居然很可能是日后的九五至尊!   她顿觉喉间微干,抿了抿唇,含笑道:“有何不妥的?正好我与容姑娘也算熟识,今日热闹,不如一同去,结伴游玩岂不更好。” 第24章 皇商   秦芊犹豫时,人已被林棠牵了过去,林棠笑盈盈行到幼宁身前,“幼宁妹妹,真巧。”   “棠姐姐。”幼宁乖乖喊了声,她与林棠也算小熟识,“你们也来西街玩儿呀。”   “嗯,郡主想来看看。”林棠不经意将视线转到燕归身旁,微讶道,“原来十三殿下也在,林棠见过殿下。”   不待燕归应声,她已将头凑到幼宁那儿,手持小泥人,献宝般道:“这个幼宁妹妹喜欢吗?我方才一看到就觉得特别像你,正想何时送到侯府去呢?”   没有任何心机的小姑娘果然很快被她哄去,两人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起来。   秦芊不自在地打了个招呼,“十、十三舅舅。”   燕归淡淡“嗯”一声,面色不显,秦芊就是觉得他似乎有些不悦。   至于这不悦之处,她用脚想也知道定是嫌自己打搅了他和容姑娘相聚。   都怪这林棠,秦芊闷闷不乐想道,她脸皮薄,本就一直觉得要寻个好时机在舅舅面前留印象,如今被这么一搅和,哪儿还能顺母亲的心意那般亲近呢。   不满间,秦芊听林棠笑道:“原来今日是幼宁妹妹生辰,怎么不早些说,我连个贺礼也没备。”   秦芊登时像得了赦令,忙拉过林棠,“容姑娘生辰,当然要备好礼,正好东街有家玉器铺,林棠,我们去看看。”   她话语强势,根本不容林棠拒绝,囫囵间就将人扯走,惹得幼宁奇怪地看了好几眼,有些可惜道:“幼幼还想和棠姐姐一起玩儿的。”   “下次。”燕归重新牵住她,根本没将这小意外放在心上。   长于深宫,什么样的手段燕归没见过。林棠伪装得不错,至少未明面显露出她得目的,但眸底深处的急切仍被燕归察觉。   那种带有欲|望和野心、并将他视为目标的眼神,他十分不喜。   林氏早已没落,全靠林老夫人和太后那一层浅浅的亲系勉强维系尊荣,林棠有此举他并不觉奇怪,但也毫无兴致。   自从太后隐隐显露出要扶持他入主东宫后,这种目光早就数见不鲜。   不过一个多时辰,幼宁已玩累了,被燕归带去一处临江茶楼。   茶楼建有三层,按来客品阶而分,燕归本欲落座第二层,却有一青衣男子迎下,“原是贵客莅临,十三公子,不知是否还记得在下?”   男子年近不惑,两鬓略灰,眸带精光,一副标准商人模样。   燕归颔首,他数日前见过此人,名王乾,王乾为皇商,属某位朝臣远亲。   士农工商,虽以商最为卑贱,但王乾所图甚大,如今资产遍布周朝,拓及南北两端,不说周朝首富,跻身前三之列定没问题。   对于有能之士,燕归向来欣赏。   王乾态度谦恭,即便只是对着一位不过十三四的少年亦进退有度,令酒楼管事仆从皆侧目,不知这少年究竟何许人,让他们东家如此小心。   王乾将一行人请到三楼厢房,香江临窗,白瓷缀案,淡烟袅袅。   幼宁一眼被白瓷瓶中所插桃花吸引,欲伸手去碰,王乾笑道:“姑娘可莫乱碰,这是夹竹桃,颇有毒性。”   他偏头呵斥道:“怎么将这种东西摆在厢房,去换了。”   管事又对小二叫唤,白瓷很快被撤下,换上一盆色彩妍丽的金桔,颗颗饱满,鲜艳欲滴,最是受小孩儿喜欢。   石喜心笑,商贾就是眼利,几个对照下便看出只要讨得容姑娘欢心,他们殿下也就好哄了。   王乾命人送上茶果点心,无不精致美味,比宫中御厨也相差无几。   看出燕归待这小姑娘不凡,王乾识趣地没问要不要让人起乐,先伺候好了幼宁才道:“小店简陋,还要多谢公子肯赏脸,不知公子可有什么喜好?让他们去做便是。”   “不必。”燕归啜了口清茶,“王主簿客气。”   王乾捐了个挂名小官,他似有心入仕途,所以如今很少亲自出来谈生意,大都由各管事代劳。   他了解十三皇子寡言少语,闻这算得上和气的语调笑得眯眼,“应该的,公子今日出宫可是为这桃花节?若是如此,在下也算了解,还可为您解说一番。”   二人由此打开话场,一个心存讨好,一个有所预料,氛围不算冷淡。   燕归虽得太后属意,没有母族支持始终是他的硬伤。王乾闻风而入,有心想以富可敌国的家财助他一臂之力,话语间也将这意思表露无遗。   押宝本就要下得了决心,跟得迅速,王乾自觉从商多年,这点眼力和决断还是有的。   就算败了,他也可以白手起家、东山再来。   暂时没人陪幼宁,她也不觉孤单,一人在小凳上自得自乐,乖巧模样让燕归眉间流露笑意。   他刚才还在思考王乾话语,转眼瞧见小姑娘,顿时想起不久之前与容云鹤的约定。   容世子所言不错,既然已经被推到了这个位置,无从退后,当然就要迎刃而上。   脑中忽然浮现多年前和婕妤独自垂泪的模样,燕归忽然发觉,其实他的母妃与幼宁十分相似。二人皆天真、柔弱,不同之处约莫在于,母妃历经世事而绝望,而幼宁还未受尘埃沾染。   从前他无法保护母妃,日后他不想再无法守候面前的一片净土。   燕归轻轻吐出一句话,王乾先是怔住,随后大喜,暗暗作了一揖,随后朗声笑道:“与公子相谈果然甚欢,乾敬您一杯。”   燕归举杯,“我不胜酒力,只能以茶代酒,王主簿自便。”   “当然,当然。”   幼宁懵懂望来,目光在二人间来回徘徊,微微抖动的小耳朵让王乾见之愈发心喜,拍掌令人取来一盒上好美玉,笑道:“在下与姑娘一见如故,这盒玉石是年前南边得来,值不了什么大价,您拿着把玩把玩已是它们的荣幸了。”   幼宁眨眨眼,显然没太懂这一段话的意思,只知道是要送给自己,软声回道:“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谢谢叔叔。”   这般有礼貌,王乾更加心生怜爱。他小女儿与燕归年纪相差无几,本想着也许还能给女儿找个好夫家,但见了幼宁与燕归相处模样,早就打消了这想法。   还要再劝,楼下一阵喧闹,管事道:“东家,楼下有人闹事。”   敢开在上京,又如此大格局,这间茶楼背后明显有人撑腰,还有敢在此闹事的,本身肯定身份不低。   介于燕归身份,王乾道:“公子请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   “不用。”燕归已清楚听到某道熟悉的声音,径直随王乾下了一楼。   “三哥。”他沉眉淡淡开口。   正中青年闻声差点跳了起来,慌张四望,对上燕归视线时结结巴巴开口,“十、十三弟,你怎么也在这儿……”   “三叔叔!”幼宁甜甜唤道。   青年欲哭无泪,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又碰到了这一对! 第25章 暴君   不是什么大事,三皇子今日出宫与李卉过桃花节,正好遇见了出宫办事的大皇子。   两人向来不对盘,加上夺“妻”之恨,大皇子没忍耐住,出声嘲讽,甚至直接动手。   三皇子同样不是冷静的性格,让李卉退到厢房后很快便与长兄拳脚相接起来。   所幸两人还保有一丝理智,没真打得不可开交,只损了茶楼几张桌椅。   得知缘由,燕归直接黑脸,他碍于礼教未出声训斥兄长,但旁边小姑娘投来的目光已经让三皇子无地自容。   周朝讲究长幼有序,更重尊卑,十三皇子的地位在朝中算过了明户,有谢氏和太后支持,自身又的确属不可多得的帝王之才,如今谁见了他不恭敬几分?   大皇子闷着脸,对燕归颔首,“十三弟。”   三皇子同样挤出笑颜,“我和大哥不过兴起比试一番,不想让十三弟看了笑话,真是让三哥羞面了。”   王乾眸光闪烁,他之前得到消息称十三皇子地位大有不同,没料想连两位年长的皇子亦对其客气有加,甚至有点恭敬的意味。   仅仅是太后的看重,可做不到这点。   王乾心中更喜,愈发直觉押对了宝。   燕归道:“两位皇兄兴起而致,在所难免,但在此地不仅扰民,亦无法施展拳脚。不若明日去武场好好较量,十三作陪,也好叫兄长尽兴。”   “你——”大皇子眼神阴鸷,显然没想到燕归如此不给自己面子,他是皇长子,虽非嫡,好歹也地位不同。十三不过是个还没被正式册封的隐太子,居然就敢如此目中无人!   三皇子暗暗吃惊,他之前还觉得十三弟看着冷漠寡言,却是好说话的,不曾想也有这么锐利的一面。   他不争辩,嬉笑道:“十三弟的好心,当然不能辜负了,明日午时就和大哥在武场见面。”   边道,三皇子往幼宁那儿抛了个媚眼,得到小姑娘扒住两腮做出的鬼脸。   他愣住,没料到乖乖巧巧的小丫头居然还学会用鬼脸来嘲讽自己了。   这还没算完,燕归又让两人分别给茶楼送来赔偿,赔银子事小,主要自然是让周围人知晓这茶楼不能轻易闹事。   王乾暗暗心服,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表忠心,十三殿下已将他划作了自己人。不论是收买人心或为其他,他已经因此举对燕归好感大升。   初具忠心的王乾亲自将二人送出茶楼,并再赠一斛明珠,不容推拒笑道:“今日多亏了殿下,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聊表乾的谢意罢了。”   燕归一点目光都没施舍,将美玉明珠全给了幼宁,令石喜暂拿。   幼宁得了一颗最大的明珠把玩,温润圆亮,她合掌时几乎不能全握,小姑娘星星眼道:“十三哥哥好厉害。”   “嗯?”   “十三哥哥什么都没做,就有伯伯送东西啦。”幼宁掰着手指,“还有三叔叔和另一个叔叔,好像都很听你的话。十三哥哥,他们是怕你吗?为什么呀?”   她细声稚语,眼中满是真诚的崇拜,让人不禁感慨小姑娘的简单,只一点小事,就能让她惊叹不已。   幼宁没等到回答,又道:“幼幼以后也要成为这么厉害的人。”   系统内心哼哼,被这么养着,它家宿主永远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人。不经风摧,怎得厉骨,它倒不是希望自家小宿主受苦,只是忍不住为这越来越脱离计划的发展而吐槽。   毕竟如今除了吐槽,它能做的也越来越少了……   燕归果然因她这回答莞尔,见行人愈多,干脆俯身将幼宁抱了起来,“不用。”   “嗯?”小姑娘歪头疑惑看他,婴儿肥的脸蛋格外萌动。   “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燕归缓缓踱步,低眸轻道,“天边星月,枝头花蕊,珠石美玉,荣华富贵,你想要,十三哥哥都会给。旁人有的,你要有,旁人没有的,也会有。”   “但,幼幼。”他语调轻淡,仿佛只是随意说道,手微微一紧,“你需得一直陪着我。”   燕归是个特别执着的人,这种执着不止对物、对事,更对人。他不轻易打开心扉,但若有人走进去了,他就不会再让那人有出去的机会。   她喜欢什么,他便给什么。这是如今的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留人方法。   幼宁虽然还小,但他会伴她长大,从她懵懂到成熟,从孩提到未来,在她每处成长之地留下印记,让她彻底习惯他,完全不能离开。   若非有所克制,燕归甚至不希望她有任何自立的想法,他希望怀中的孩子如菟丝花,完全依赖他,只想跟着他,彻底离不开他。   这样他才会有,她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感觉。   幼宁怔住,那双住了星辰的眼眸来回眨动,听得似懂非懂,她清甜道:“嗯,幼幼肯定会一直陪着十三哥哥的。”   她不懂自己许下了一个怎样的承诺,燕归黑沉的眼眸微动,仿佛照入一抹亮光,他忽然微笑,“我记住了。”   小姑娘不明所以,便同样冲着他笑,傻乎乎的,却也十分可爱。   系统抚额,任务对象被攻下后简直不要太可怕,完全释放的独占欲在它看来其实离病态也相差不远。好在宿主天然纯净的性格还有些缓冲作用,任务对象自身也应该有不凡的控制力。   目前来看,燕归对自家宿主的感情倒扯不上男女,纯粹是对所有物的本|能。   是它的错,它完全忽略了独居深宫那七年对燕归的影响,其实那些才是塑成他性格的主要因素。   表面看着冷漠,什么都不在意,实则偏执得要命,认定了是自己的东西不择手段都会得到。   系统忽然有些担心,犹豫之下还是大着胆子越级查看资料,越看越发心惊。   在燕归原定的帝王轨道中,他同样年纪轻轻即位,但仅仅当了皇帝五年就逝世。   在位期间,燕归大肆变革,毫不留情,朝堂中但凡有反对者一概问斩。他急于征伐,铁蹄踏遍四海,却因为天生耳力卓绝以致常年无法安眠,神经衰弱下越发残暴,行事极端。   史书上对他毁誉参半,认为他功劳称千古,可杀伐太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但燕归是命定的天子,紫气加身,他不该五年而亡,所以有了系统这一行。   看到因为长期无法得到充足睡眠而导致燕归神经衰弱时,系统松了口气,还有些庆幸,它家宿主在这方面可是有奇效的。   不、不对……继续往下瞄,瞥到暴君一词时,系统突然想摔桌,这种奇效,怎么想都觉得其实很坑啊! 第26章   得知燕归“曾经”的暴君行径, 系统忧心忡忡,它也知道了这份资料为什么不将其定在自己的初始查阅范围,而是设定燕归成为太子后才能正式查看。   怕打击它的信心。   系统的任务是将燕归培养成千古一帝,他可以是明君、仁君, 但绝不能是毁誉参半的暴君。   它没能参与到燕归最初深宫的那段日子,就注定了燕归的性格不会变,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偏执、暴戾、冷漠,丝毫没有同理心的君王。   如果说幼宁的出现能稍微减缓燕归天赋带来的烦扰, 系统却一点都不为此感到高兴。   因为如此一来, 以燕归的性格, 他对幼宁的执念定会更深。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救赎, 谁会轻易放弃?更别说有些病态的燕归。   系统不是没想过借助容云鹤的能力,这点想法也在深入了解资料后彻底放弃。   两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容云鹤是燕归命轨中的左膀右臂,在燕归为帝的那五年, 他提职极快,以二十六之龄当上内阁首辅,成为周朝最年轻有为的权臣。他的想法与燕归不谋而合,亲自与燕归征挞四海, 军功不下任何大将,甚至因战之需,而屠过一城。   在燕归驾崩后,他虽有憾, 却只道:“朝得夙愿, 夕可死矣。陛下大业已成, 功戴千秋,天下无不臣服景仰,史官之笔亦无法撼动,足矣。”   系统简直要吐出一口血,让它来评判的话,它觉得这根本就是两个无法说服的偏执狂。   想象了下如果自己按照原定程序绑定了容云鹤,却不得不亲眼看着宿主和任务对象一拍即合就奔向作死大道上的崩溃,系统忽然无比庆幸。   还好绑错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幼宁觉得伴自己长大的这位仙人忽然变得很奇怪,先是塞给她一堆她连名字都看不大懂的书籍,让她拿给燕归,请燕归教导她。随后时常在耳边念叨“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惟贤惟德,能服于人”、“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之类的句子,念得幼宁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幼宁抖了抖耳梢,悄悄用手掩住一半,熟悉的声音依旧在滔滔不绝,“幼幼,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善字。为民如此,为君更要如此,你该多对十三皇子说说这些。不日太后便要册他为太子,那就是日后的陛下,这些念头一定要从现在就开始养起,幼幼也不希望你的十三□□后变得很凶对不对?…………”   不止如此,仙人还会说些奇怪的话儿,“幼幼,你是姑娘家,快长大了,不该每次都和十三皇子同榻了……不对,该多同些,也好……也不对,哎算了,幼幼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把。”   小姑娘从来不知仙人会唠叨到这个地步,她苦着小脸,一步作了三步走,手中的萧都握不稳,干脆往前扑到正闭目养神的少年怀中。   “十三哥哥……”可怜兮兮的声音。   他们身处竹林小亭,石喜和杏儿守在不远处。   春衫渐薄,热意横生,这是太后特意赐给燕归的地儿。   立东宫的圣旨已写好,太后也就不再顾忌,太学堂直接让燕归单独进学,甚至给了他不去太学堂也可召太傅前去单独授学的权利。她知道燕归天资不凡,让他和其他皇子一同进学,是拖累他。   但幼宁依旧是伴读。   以前是不显眼的皇子伴读,如今成为人人皆知的太子最疼爱的小伴读。   如今时日久了,一些人也渐渐看出,这个所谓的容二公子其实就是个小姑娘,是宁安侯的掌上明珠。   怪不得太后要下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某些眼利之人慢慢琢磨出了其中奥妙。   燕归扶住她,眼还未睁,“怎么了?”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仁者莫不敢从,万民莫不……”幼宁下意识吐出这些话儿,软绵绵的声音有气无力,脑袋有点儿晕乎乎。   燕归顿时明白了,这些天幼宁拿了好些书给他,并求他教导。但燕归翻阅一二,很快就发现这其实是给自己看的。   他当然想不到所谓的仙人或系统,只猜测这应该是容侯借女儿之手在劝谏他。   容侯脾性暴烈,行事却格外谨慎,秉持“仁”“和”二道,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燕归近日频频被太后亲自教导,有几次被准批阅奏折,容侯该是从这些当中察觉出他行事风格大为不同,甚至有些激进。   旁人燕归不会理,可幼宁的父亲,他自会给面子。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燕归眼眸沉寂如黑月,望向幼宁时溢满光辉,清华满耀而不灼目,“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幼宁呆了呆,“十三哥哥都记住啦……”   “嗯。”燕归摸摸面前的小脑袋,“所有我都已记住了,不必再叮嘱。”   看她每日绞尽脑汁地去记这些话儿,着实吃力得很。   不是不了解容侯好心,只是燕归并非懵懂孩童,他早有了自己的是非善恶。   从前燕归不相信善恶福报,更不相信苦尽甘来,他认定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争取、哪怕不择手段得到才行。但幼宁的到来,打破了他这原则。   幼宁好似天降,仿若就是为弥补他所受之难而来,由此,他便信了苦尽甘来。   因为幼宁,他也愿意相信善恶有报,愿意为其收敛。   因为她是他的善恶,他的福报。   系统静了静,意识到最近的确给小宿主造成了一些烦扰,它道【既、既然十三皇子已经将书全都记住了,就不必每日催了,隔一段时日再提醒一次吧。不过幼幼,可不能太放松噢。】   小姑娘鼓了鼓腮,很不高兴它整日告诉自己十三哥哥以后会变坏,抗议道【十三哥哥不会的,上次八皇子哥哥不小心伤了十三哥哥,他都没有生气。】   系统:……相信我傻宿主,那纯粹是因为你事后心疼地摸摸抱抱又亲自上药的缘故。   而且这么点小事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好吗。   幼宁闷闷不乐,燕归第一时间察觉,他道:“是不是有些闷了?”   小姑娘迟疑看他,摇了摇头。   燕归没说什么,一刻钟后放下纸笔带小姑娘出了竹林,行至一处宫殿。   落日西垂,橘光云笼,织造司三字于暖光下耀出金辉。   幼宁没来过这儿,来往宫人所着服饰也和她平日看到的不尽相同。   认出两人身份,宫人纷纷请安,管事姑姑谦恭迎来,“不知十三殿下驾到,奴婢们未提前相迎,还望殿下恕罪。”   她内心奇怪,十三殿下怎么会亲自来这儿,若想置办新衣直接传召她们便是。   瞥见他身侧的小女娃,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燕归随意应了一声,正要对手边的小姑娘开口,低眸就撞见了她满眼惊叹。   视线所及之处,皆为绸缎云帛,或垂架挂壁,或方正摆置在大敞的箱中,色彩无比绚烂,将眼眸也浸染至斑斓。   纱、罗、绮、绫、绡、绒、緞、丝……厚薄相间,软柔相成,若山间云雾,轻淡渺渺不可捉摸;又若雨后虹光,绚丽不可逼视。   随来的杏儿也不知,原来制衣用料有如此多种类。   她连眼睛都忘了眨,心道任何一个女子,到了这儿来肯定都不愿走了。   谁不喜欢好看的衣裳,谁不想将最美的那件纳为己有?   杏儿好奇看向忙碌的宫女嬷嬷,见她们分工而作,却似乎都在忙同一件事。她看不到整体,只能瞥见隐约的杏黄和绣出的龙头模样,心中一凛,猜测这应该是为一月后十三殿下册封太子做的礼服。   难道十三殿下是来看蟒袍制得如何?   一些宫人和杏儿同样想法,却听燕归道:“喜欢吗?”   喜欢什么?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又一道小女娃软糯的声音,“喜欢,好漂亮。”   燕归颔首,“那便让她们量体,为你制些新衣。”   三皇子曾献策道:女子嘛,都是喜欢漂亮衣裳和首饰的,给她们送送送、买买买!时日一长,这心自然就倒向你这边了。   当然,三皇子并不知道燕归为谁所问,还当自己这弟弟情窦初开,看上了哪府的姑娘。   两人想的方向虽然不同,但结果是一致的,燕归也就没纠正他。   三哥虽然偶尔不大着调,办事却是利索。燕归如此想着,十分信任地采用了这计策。   “咦?”小姑娘眨眨眼,“可是娘已经给幼幼做了很多新衣,那些都穿不完啦。娘说幼幼年纪小长得快,没必要做太多。”   她不愿辜负燕归好意,轻轻挠了挠燕归掌心,抬眸望去,“谢谢十三哥哥,等下次再送给幼幼好不好?”   “好。”燕归一字应下,让本以为他要不高兴的宫人们略为讶异,脑中登时飞过一条条传言。   最后觉得有一条还是十分属实的,十三殿下真的很疼爱容侯女儿啊。   不止如此,燕归还想带人去御膳房,幼宁目前对美食的兴趣明显比衣裳首饰要大许多。   她喜欢什么,他都想给。   然而这个计划终究半途夭折,因为正好进宫的容云鹤碰见了他们,在得知燕归打算后投来一言难尽的目光,不算隐晦道:“幼幼近来抱着,似乎越发吃力了。”   燕归:“……”   ***   翌日,周帝谕礼部:“帝王绍基垂统,长治久安,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之祥,慰臣民之望……”   旨意中盛赞燕归,表明册封太子之意,并将其定在一月后的大吉之日。   圣旨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没那个心思的无所谓,只想到以后该和这位太子殿下拉近几分,而愁的那几家是结结实实的仇。   之前太后久未立太子,一些皇子渐渐长大,那些人自然心思浮动起来,甚至为此做了不少准备,可以说早将太子之位视为囊中物。   而后燕归似横空出世,借个小姑娘引起太后注意,继而得到太后青睐,夺取东宫。   这运气简直让人怎么想怎么恼火,怎么想怎么不甘心。   其中又以六皇子生母贤妃及其背后的吕氏最为不甘。   但燕归背后明显有谢家撑腰,吕氏暂时不敢触其锋芒,便按捺不发,面上一派和谐景象。   百姓不知这些弯弯绕绕,这道圣旨一出立刻让他们的心安了下来,举京欢呼。   储君为国之根基,他们觉得陛下那么多儿子,总能找到一个满意的,没想到太子之位就空了那么多年。   这次,总算让他们放松下来。   消息灵通者道,听说未来的太子虽傲气冷漠了些,但大体性情还是好的,从不随意降罪于人。这才是百姓关心的大事,闻言又是一片笑颜。   燕归一跃成为整个周朝的大红人,示好谄媚者比比皆是,若非他在住所谢客,怕是连一刻安宁都难得。   偏偏这几日容夫人身体微恙,幼宁担心娘亲,便告了假留在府中。燕归见不到她,自然无法安眠,神情一日比一日沉,目光越来越暗。   石喜暗暗叫苦,整日期盼着容姑娘进宫。   林棠闻讯而来,来的是宁安侯府。   林棠到访过几次,管家认得她,知道自家姑娘喜欢,便将人直接安排去了后院。   幼宁并未一直陪着娘亲,怕过了病气,容夫人只允她用膳时陪伴,此时人正在书房练字。   得了消息,小姑娘开心跑去院中,“棠姐姐!”   林棠含笑扶住她,腕间盈香,比起初见,她所作装扮明显成熟不少。所幸她虽然年纪才九岁,但面容身段长得皆较同龄人快一些,作起少女装扮便没什么不合之处。   她道:“听说容夫人病了,我怕幼宁妹妹整日担忧,便来陪陪你。还带了些刚腌渍好的青梅,酸甜爽口,容夫人若有食欲不振,食这个是刚好的。”   林棠话技亦有提升,至少周围的嬷嬷听了都点点头,不会觉得她讨好太过而心生抵触。   作为人下人,她们其实很能理解林棠之心。父早逝,母不振,家族不兴,若想要好些的前程,可不就得自己努力了。   而且她们家姑娘心善好相处,又好哄,无论谁都愿意交好,更别说如此心切想要得贵人青眼的林棠。   说罢,林棠亲手喂了幼宁一颗。   青梅入口,先酸后甘,回味无穷,皱巴巴的脸蛋逐渐松开,幼宁赞道:“好吃,谢谢棠姐姐,娘最近的确不大爱吃东西了。”   林棠笑了笑,令婢女将整盒青梅交给侯府仆从,同幼宁一起去了书房。   小巧的书房由幼宁亲自布置,夹杂着燕归的建议,精致秀气。与其称书房,唤为小女孩儿的另一个闺房更合适。   架上摆置的书大都是容云鹤和燕归为幼宁搜集而来,还有些系统所与,孤本珍本不少。   林棠细指一一划过,眼中带出欣羡。   她喜欢书,但不钟爱,所读之书大都为迎合那些贵人。偶有人会惊叹她小小年纪竟懂得那么多而广,他们又怎知她为这些耗费多少心神。   在江南时她受够了苦日子,更受够了还要看仆从眼色的煎熬。娘柔弱不懂争取,不会筹谋,爹死后就麻木度日,她绝不要过母亲那样的日子。   认出哪本是幼宁如今所习,林棠自然而然与她谈论,言语间别有见解,耐心教导幼宁,不懂之处一一解说。   幼宁真诚道:“棠姐姐真的很厉害,只长幼幼三岁,却懂这么多。”   林棠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那发间小团,“算不得什么,我只是涉猎,并不精通。幼宁妹妹可喜欢画画,不如我教你?”   幼宁略有犹豫,点点软腮,“幼幼从来没学过。”   “没事,正好我也只能教些基础,往深了就不行了。”林棠对杏儿道,“杏儿姑娘,反正如今这儿无事,你不如去外面廊上坐会儿休息?若有什么需求,我们自会唤你的。”   杏儿没应,幼宁再开口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是看不出这位林姑娘有什么,可夫人见过一次,就叮嘱她要让姑娘和这位少接触。但这种事哪是好劝的,杏儿想着这是在侯府,廊下也能瞧见书房里的情景,稍远些应该没什么。   书房内只剩幼宁林棠二人。   作画前需净手,林棠抖开软巾浸湿,先为幼宁擦拭,轻柔仔细的动作让小姑娘开口,“棠姐姐真好,是幼幼的亲姐姐就好啦。”   林棠愣住,转瞬正常,垂眸道:“也没甚么区别,想见便能见着。”   “嗯嗯。”幼宁晃晃小脑袋,歪头看着林棠,梨涡浅浅,极是讨人喜爱。   给她简要讲了些握笔之势和作画常识,林棠就开始上手教学。   相差年岁虽小,两只手大小对比却意外得明显。   幼宁的手小而软,手背犹带孩子气的肉漩,而林棠手指细长,握笔时尤其好看,指腹略有薄茧。   掌心相处时,感觉到那抹温软,林棠不可避免地晃了晃神。   她其实……很少这么同人亲近。   教学时,林棠不经意道:“十三殿下没教过你作画么?”   “十三哥哥喜欢看书,也只教幼幼认字读书。”   “喔……”林棠想了想,“那你们每日在一起就只看书么?”   小姑娘欢快道:“还有一起睡。”   林棠:“……”   努力忍了忍,她才平静继续,“可是幼宁妹妹是姑娘家,不管怎么说,和十三殿下一起睡都有些不妥吧?”   “这样吗?”幼宁眨眨眼,有点儿疑惑。   林棠停笔,笔尖落下一块墨点,“还是说,太后和容侯已经告诉幼宁妹妹了?”   “嗯?”幼宁更不懂了,“告诉什么?”   “宫里都在说,太后看中了幼宁妹妹你,要把你许给十三殿下,你就是日后的太子妃了。”   六岁的孩子,哪清楚太子妃三字的涵义,小脑瓜子努力思考,才道:“是幼幼要和十三哥哥成亲的意思吗?”   “对。”   成亲这个字眼还是有些熟悉的,从记忆深处拖出那道景象,幼宁十分犹豫,“可是……幼幼喜欢爹爹,喜欢娘,还喜欢哥哥,和十三哥哥成亲了是不是就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了?”   林棠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这小姑娘的思维,顿了顿道:“只是不能像现在这般住在家中了,还是可以经常见到的。”   “咿?……”幼宁托着腮,继续发问,“那成亲会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幼幼要和十三哥哥成亲呀?”   “当然会不同。”林棠这回答得迅速,“成亲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睡在一榻啊,除了一同睡,平日还可以亲亲、抱一抱,这样才能……”   她忽然住嘴,满脸通红,都不知自己怎么突然说到了这里。   林棠对此事其实也只一知半解,她所了解的是,夫妻二人成亲了会时常抱在一起,亲一亲,同睡一榻,这样便会诞下后代。   更具体的,她也不知了,不过这样已足够让一个姑娘家羞面。   幼宁眼睫抖了抖,没说话,林棠恢复镇定,“成亲自然是因为两人家世相合性情相合,彼此喜欢,你不喜欢十三殿下吗?”   “喜欢呀。”   “那便是了。”林棠自然而然道,“十三殿下是日后的太子,应该没有几人会不喜欢,而且除了太子妃,殿下是注定还会有侧妃良妾等人服侍。”   幼宁听了这些倒没什么不开心,只是惊奇道:“原来十三哥哥要和这么多人亲亲,一起睡吗?”   林棠被她逗乐,忍笑道:“是这样的,不过若侧妃是个厉害的,幼宁妹妹你说不定还得受欺负。”   “十三哥哥会保护幼幼的。”小姑娘答得毫不犹豫,双眼还是那般明亮,没有一丝阴霾。   林棠被一噎,缓声道:“殿下总不能时常护在你身边,若是其他人趁他不在欺负你,可怎么办?”   “还有哥哥呀。”幼宁奇怪道,“爹爹和娘都很厉害的,没人会欺负幼幼。”   “……”林棠觉得这对话简直无法继续下去了,这绝对是在向她炫耀吧???   她在大公主府得了五成把握的消息,太后曾对人道有意几年后为幼宁和十三殿下定亲,所以今日才说了这些。   林棠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家世太子妃纯属妄想,但侧妃一位并非不可能。   她与幼宁熟识,幼宁又讨太后和十三殿下欢心,只要她让幼宁足够喜欢自己,并让她有机会多与十三殿下接触……   林棠不信,以自己的耐心那位殿下会丝毫不动容。   幼宁心软,她只要再说些在京中处境艰难之类的话语,一定会答应。   林棠丝毫不觉得自己提前这么久来算计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娃有什么不对,她喜欢未雨绸缪,提前数步就开始布置。   十三殿下尚少,容幼宁能与他青梅竹马,自己为何不能?   当然,这是她在来之前的想法,到如今……林棠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想和这气死人的小丫头对话了。   她话中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难道一点都察觉不到么?   林棠觉得自己修养还是不够,不能做到在任何人面前都平心静气。   她敛了敛心神,闭目,再睁开。   今日不是说话的最好时机,林棠决定暂时放弃给幼宁洗脑。   这场对话只在两人间进行,其他人完全不知晓,幼宁也不会特意去告诉旁人,林棠很是放心地离开了。   一月后,太子册封大典,百臣同贺。   周帝难得戴冕旒、着龙袍出场,神情肃穆,从脚尖到发丝都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自然,这期间就无法忽视太后从侧面传来的灼灼目光,在这道视线下,周帝背脊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懈。   小暑方至,芙蕖盛开,月季满城,玉阶旁布满了燕归喜爱的君子兰,于夏日散开幽幽淡香。   众臣拾阶而上,随周帝及燕归祭祀天地、太庙、社稷,內侍朗声昭告,声浪由明光殿传至宫门,以宣天下。   周帝回到殿内,亲自检过金册、宝印。燕归落座,一同受群臣三跪九扣之礼。   燕归本就生得英气,四爪蟒袍将他衬得愈发挺拔,长身玉立,沉稳从容,生生将旁边周帝给比了下去。   纵使有些人心中再不乐意,也不得不承认,太后选定的这位太子,确实出色至极。   自然,这还未完。   东宫承袭自先帝,略有改建。燕归被立为太子,自然今日起就要搬去。   周帝面上认真看着人为燕归授册,心中竟有些酸溜溜的。   说来他都没当过太子,毕竟他六岁的时候先帝就去世了,随后就被赶鸭子上架地赶上了龙位。   从低位卑微的宫女之子到一国之君,半点过渡都没。周帝时常心道,他本来生来就胆儿小不经吓,被这么大阵仗一唬,哪里还振作得起来!   那些臣子还嫌弃他无能,哼!朕倒要看看母后和你们选出来的太子是个什么样的。   周帝开始细细打量燕归,然而……现实残酷,他那薄弱的认脸能力实在让他难以想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儿子。   半天也没记住脸,无从分辨美丑,周帝最终选择放弃。   反正立不立太子对他都没甚么影响,只是有些不开心太后如此看重他这个儿子罢了。   大半日下来,周帝越来越诡异的表情燕归早有察觉,但没理会。太后抚了抚额,儿子不着调,还好继任的孙子是个可靠的,罢了,今日是十三的好日子,又当着群臣的面,就不训他了。   到酉时,这册封太子的礼才算完成了。   太后、周帝回宫,众臣回府,燕归得以休憩。   幼宁在众人离开后就被燕归的人“偷渡”到了东宫,今日的大礼她没能看成,也就不知燕归模样,此时第一眼瞧见着玄色蟒袍、系暗金腰带的少年就愣住了。   “幼幼。”燕归略带疲色,黑眸依旧沉静,“来。”   他很喜欢这般对幼宁招手,因为每次都能看见小姑娘欢快扑进怀中的模样,这次也不例外。   熟稔地给怀中小姑娘顺毛,燕归往后一仰,示意幼宁坐到腿上。   小姑娘吭哧爬上,有些好奇地端详那条腰带。   燕归腰身瘦削,正是典型的宽肩窄腰的衣架身形,穿什么都十分好看,遑论裁剪精美的蟒袍。   玄色主尊,他往日衣着皆淡,今日如此一换,气质愈发沉凝,金线绣制的四爪金龙张牙舞爪,为他添了几分威仪。   眼神睥睨时,的确有了些旁人所绘的傲慢模样,尊贵无匹,令人不敢轻易冒犯。   幼宁道不出具体的形容词,憋了半天还是道:“十三哥哥今日特别好看!”   石喜闻言无声弯唇,躬身道:“殿下,主殿已收拾好了,殿下若想休息,现在就能去,不知对偏殿有什么要求?”   燕归沉吟,“按容姑娘的喜好,再布置一间寝殿。”   啊?石喜差点惊讶出声,殿下这意思,莫非是预示今后容姑娘会经常留宿东宫吗?   这……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石喜忍住喜意,他发现每次抱着容姑娘休息过后,主子的心情就特别好。面上当然看不出,可他这个伺候的老人能感觉出啊。   作为下人,最希望的当然是主子心情好。石喜心中早已将幼宁升级成了小菩萨,那不仅是来救殿下的,更是来拯救他们的。   问了几句话,石喜忙不迭乐着去收拾偏殿,高兴的模样让新伺候的几个宫女嘀咕:不过是收拾个偏殿,也不知石总管乐个什么。   石喜离开后,燕归挥退宫人,只留他与幼宁静坐。   忙碌一日,燕归耳边的声音从未停过,从內侍的锐声宣告到底下臣子的窃窃私语,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还未特意去查,就已经大致明白了那些朝臣到底是什么态度。   但这个能力并没有让燕归高兴多少,他喜静,这种天赋却是从生来就没怎么让他安静过。   将头放在怀中小姑娘的肩上,燕归静静享受这一刻的安宁。只要抱着幼宁,他的耳力便能同寻常人无异。   “幼幼。”许久,燕归轻声开口。“喜欢这儿吗?”   幼宁想了想,点点脑袋,“喜欢,十三哥哥原来的住处太小啦,书房都不够。”   燕归莞尔,“那你喜欢吗?”   “唔……”小姑娘道,“也喜欢呀。”   她最喜欢的无疑是殿前摆的一颗半人高的珊瑚,上面不仅点缀了硕大圆润的珍珠,还有栩栩如生由玉雕刻的鱼儿,灵动有趣,让幼宁看得目不转睛。   “住在这如何?”燕归似随口道。   幼宁立刻摇摇头,认真又稚气道:“爹爹说了这是太子才可以住的地方,别人不可以。而且幼幼要乖,不可以离家。”   燕归眼神淡淡,不知在想什么,他轻轻嗯了声,对外道:“摆膳。”   早已备好的宫女们一一托盘而入,菜品规格与之前截然不同,几十道菜肴看得幼宁眼花缭乱。   御厨不敢怠慢太子,格外花了几分心思,甜咸苦辣、蒸煮炸炒、走兽飞禽,应有尽有。   幼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馋意,她记住了娘亲吩咐,“绝对、绝对不可以食太多,不然变小胖子就不美了。”   相比于美食,幼宁很艰难地选择了美。   用到一半,燕归道:“吩咐御膳房,日后我一人用膳只要备四菜便可。若容姑娘在便备六菜,多备糕点。”   宫女下意识道:“可是殿下,这是太子应……”   话语戛然而止,宫女被淡淡掠过的视线惊得一个激灵,忙道:“奴婢知道了,奴婢马上就去说。”   她在心中懊恼,真是嘴快惹祸,看来以后对着这位主子,但凡有要求只需应下,不可置喙半句。   两人用过在东宫的第一顿,燕归便想先去榻上休息片刻,结果被小姑娘十分严肃地教训了,“不可以刚饱就睡,十三哥哥这么大了,怎么能忘记呢。”   随后他就被硬生生拉着在殿前的园中走了一刻钟。   燕归似乎有意如此,自己不怎么走动,非要幼宁来推,低眸看着小姑娘累得满头大汗,好似乐在其中的模样,让新伺候的宫人顿时长了把见识。   看来要伺候太子殿下,这位容姑娘才是关键啊。   好容易被允了休息,幼宁又提天色不早该回府了,燕归自然不放人走,一捞将她锢在怀中,直接抱上了榻。   但幼宁毫无睡意,在燕归怀中拱来动去,随后被人一把扣在胸膛,被闷住的奶音从下面急急传来,“十三哥哥,幼幼不动了,不动了。”   眼中闪过淡淡笑意,燕归将她放开,阖眼准备入睡。   幼宁果然不敢再动,只能转动乌溜溜的眼眸,不一会儿就停留在燕归脸上。   这张脸她看过无数次,也甜甜赞了无数次好看,可让小姑娘去描绘,她是说不出到底好在哪里的。   因此她转了转,又注意到两人相拥睡在榻上的姿势,忽然就想到那日林棠对自己所说的话。   棠姐姐说,成亲了才可以同睡一榻,还要抱抱、亲亲……   小姑娘陷入沉思,在燕归被她灼灼视线所扰睁眼时,好奇道:“十三哥哥,我、我可以亲亲你吗?” 第27章   提出问题的小姑娘纯粹一脸好奇, 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特别。   燕归对上她的眼眸,便笑了笑,“可以。”   他如此说着,俯身在幼宁额上轻轻一碰, 微润的感觉一触即逝。幼宁抬手摸了摸,有样学样,也努力伸长了脖子在燕归额前轻轻一啾。   原来这就是亲一亲了。幼宁这般想道,觉得这与平日自己和爹爹娘亲还有哥哥的亲近相差无几。   满足了好奇心的她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 随后便老实了, 两只小手偎在燕归雪白的里衣上, 本不困的人也渐渐合上了眼。   时至戌时, 睡了一个多时辰的燕归醒来,眼中红丝褪下不少,连日来鼓跳如雷的太阳穴位亦被抚慰, 安静下来。   耳畔最清晰的声音莫过于两道心跳,一活泼一沉稳,快慢相间。   燕归垂下视线,莹白软嫩的小脸映入眼帘, 唇角挂着一点水渍,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好吃的,果然是小孩儿的睡相。   屋内点了安神香,淡淡的香氲轻拂, 将薄薄的被褥浸染。梦中的小姑娘很喜欢这香气, 吧唧几下, 下意识啃了两口脑袋下的里衣。   里衣顿时濡湿一片,燕归不知不觉带了笑意。   他静静看着,就看了一刻钟。   等他小心翼翼解开幼宁的手,怀抱恢复空落,四周各色声音立刻如潮水般纷杂涌来。   殿内至院落,堂前屋外,燕归缓缓穿衣,早已习惯的大脑自发将这些声音由近至远归类。   殿外略有晚风,落叶被轻轻吹拂,池中睡莲亭亭玉立,水珠自叶盖滴落,砸向水面,激起波纹起伏。   宫墙内仆从小心走动,墙外有人窃窃私语。   “这位太子殿下似有古怪,主子的人被弃了不少,再想安插进去何其难啊。”   “只不过是消息灵通些,你注意点便是,最近没事就少联系,当心被发觉。”   “不是……我并非那个意思。”说话者迟疑许久,“我觉得太子殿下有读心之术,每回看来都着实让人怕得很。我怀疑他早就知晓了我的身份,故意留下了我一人。”   那人嗤笑,“你莫不是被吓破了胆?如果有这等歪门邪法,那位还会这么多年才熬出头?好好做事便是,最近主子没吩咐,你别先自己心虚漏了马脚,坏了大事主子可饶不了你!”   “是,是……”   声音渐渐低下,直至两人分开。   燕归收回思绪,已经听出此人是东宫的哪位內侍,在何处伺候。   新服侍的宫人被拨来不久,尚有许多面孔不熟,但今日他们一同请安时,燕归早已将每人的声音记在心中,只消一个音,他就能认出来。   衣带理好,榻上的小姑娘就发出迷迷糊糊的音节,许是终于察觉温暖的怀抱已经离开,她艰难地揉了揉眼,上下眼皮还在打颤,“十、十三哥哥?”   “困便继续睡。”燕归坐回塌边。   “唔……”幼宁半坐起身,“什么时辰了?幼幼该回家了。”   回家一词让燕归手边抚发的动作停滞,他很不喜欢听她说这些话。   最终还是应下,“再躺会儿,我去让人备车。”   幼宁后知后觉地望向他背影,【十三哥哥是不是不高兴啦?】   系统哼哼唧唧半天道【没有,十三皇子哪是那么小气的人。】   既然任务对象不准备让宿主发现他这一面,它也没必要特意说出来。反正宿主这么小,说了也不懂,何必非要将最里面那层撕给她看。   ***   日月流转,光影婆娑,幼宁坐在树下的小秋千避暑纳凉,脸蛋蔫哒哒的。   容夫人不准她整日躲在置了冰的房中,也不允她用冰碗,此时只有两个婢女用团扇在给她轻轻打风。   小孩儿向来体热,幼宁尤甚,不一会儿就出了满头汗。她抿着唇,一副满脸委屈的模样,偶尔低低道句,“娘亲不疼幼幼了……”   杏儿弯眸,“姑娘要不要用些瓜?在井中镇了一宿,吃起来又甜又舒爽呢。”   小姑娘双眼一亮,连连点头,杏儿忍着笑去了。   凉风抚过,幼宁舒适地抬首,发出小猫儿般的声音。视线内忽然闯过几道身影,在容夫人身边服侍的嬷嬷领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姑娘穿过长廊,身影没入了雕花拱门。   那姑娘也不大,只长幼宁几岁的模样,一直低着头,最后忽然抬眸望这边看了眼,对上幼宁的目光瞬间慌慌张张低下。   “那是谁?”她软声问道。   青嬷嬷也瞧见了,神色有些复杂,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是以前服侍夫人的人。”   “幼幼没见过?”   青嬷嬷笑,“那时还没姑娘您呢,自然没见过。”   幼宁点点头,不再问了,青嬷嬷却生出疑惑,这玖儿……来寻夫人是想做什么?   玖儿是早先随容夫人陪嫁到容府的贴身婢女,与容夫人主仆之情甚深。   那时容府的老夫人仍健在,容侯也还未当上太师。   容侯是十足的孝子,但老夫人也不难伺候,只是重子嗣承衍。夫人嫁到容府三年未有孕,老夫人并未太责怪,只道让夫人给侯爷纳几房良妾。   夫人不愿,几番挣扎下玖儿主动请缨,道可以为夫人侯爷作掩,为夫人多争取些时日。   后来玖儿便成了后院中人,老夫人见夫人肯拿出自己身边人,便没再催,并不知侯爷根本没碰过玖儿。   后来夫人终于有孕,这才得以解脱。便在老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将玖儿许给了侯爷手下一小官。   玖儿仍是清白之身,生得貌美,又有夫人撑腰,青嬷嬷想日子该过得不错,也没特意打听。前几日才听说玖儿小产过几次,多年无子,后来认了个生母早逝的妾室之女在身边,她便猜测玖儿的生活约莫并不大好。   青嬷嬷心中纳闷,夫人向来护内,玖儿立下过那等功劳,更是不会亏待她。有夫人和侯爷撑腰,玖儿怎还会过得那般凄苦呢?   虽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福分,青嬷嬷仍是觉得,玖儿这结果实在不应该啊。   被青嬷嬷琢磨的人已入了主院,身边带着的姑娘第一次见到如此气派的院落,来往婢女都像大家闺秀般,笑语盈盈,暗香拂袖,神情不由更加怯懦。   她从不知母亲认识的夫人是这么尊贵的人物。   玖儿见女儿自卑至此,心中更苦涩,讷讷几句终究没能说出劝慰的话儿。   玖儿来府,容夫人特意推了所有庶务。她有些日子没见这个伴自己长大的贴身婢女,神情透出想念,在玖儿进屋时甚至起身相迎。   一照面,容夫人就惊讶地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这面容憔悴的妇人是玖儿。   玖儿比她还小几岁,如今才刚过三十没几年,模样瞧着竟似快五十的老妇,再不复以往的秀美温柔。   玖儿搓了搓手,不安地望向昔日旧主,局促地带着女儿福了几下身,才唤出口,“玖儿、玖儿给夫人请安。”   容夫人脑中瞬间飞过种种不好的猜测,镇定了下扶着人落座,准备听玖儿细说。   早先玖儿刚成婚时,容夫人每年都会亲去她家中看望几次,并赐下不少重礼,她能瞧见那时玖儿过得十分不错,夫君敬重,公婆爱护,小姑友善。   后来玖儿对她道,“夫人每次如此大费周章,实在折煞玖儿了,不敢如此劳累您,若思念玖儿,直接让人传召便是。”   容夫人当时不觉什么,只当玖儿并不希望太高调,便应了此事,每逢年节派个几个嬷嬷和婢女前去送礼。   她特地叮嘱了那些嬷嬷必须亲自看玖儿过得可好,所见所闻一定得是见到人,听玖儿亲自开口才能当真。因为容夫人听说那人后来还纳了个远方表妹为妾,后宅阴私她经历得少,不代表不知晓,所以才有如此周到的看顾。   每次嬷嬷们回来带的都是好消息,而玖儿偶尔拜见也看得出状况不错,容夫人就渐渐放下了心。   玖儿并非住在京城,来往需得两日多,车马劳顿,容夫人不想她折腾,也很少传人。   到近些年,曾经的主仆两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容夫人没想到她如今竟成了这模样,心疼之余又是疑惑,只消像这次这般传个消息,自己定会派人去,玖儿怎么却这么久没个信儿?   容夫人再三询问,玖儿起初还只连连道自己并未怎样,日子过得不错,随后声音就在立起威仪的女子面前越来越小。   她明白过来,这次是自己传信求夫人将她们接来,早就足够让人有所猜测。   玖儿忽然满脸通红,帕子揪了又揪,似乎想哭,又极力忍耐,极度复杂的神情让旁人唏嘘不已,便是什么都不知,也忍不住为之心酸。   身边瘦巴巴的小姑娘忽然跪下去,低声开口,“夫人,您救救母亲吧,母亲快被折磨死了!”   为了母亲,她鼓起莫大勇气,开始断断续续解释玖儿这些年的遭遇。   玖儿所嫁之人名任涧,最初不过是当地的一个小小主簿,曾在容侯手下办事。   任涧得容侯提点,又喜爱玖儿美貌,最初的确待玖儿如珠似宝。但后来他的远方表妹前来投奔,一切就开始有了变化。   表妹生得更美,性情柔弱家世可怜,住了不久任涧就十分怜惜,有意纳她为妾。任涧亲自问了玖儿,道出表妹难处,玖儿心软,觉得这姑娘也无处可去,与自己做个伴也不错,便毫无异议地应下。   后来便有了玖儿三次小产之事,那表妹却一进门就为任家添了长孙,很是得任氏母子欢心。   任家家门不显,既无富贵也无权重,能有仆从伺候的日子全靠玖儿带来的嫁妆和容夫人时不时的恩赐。便是冲着这些,任涧开始也没敢怠慢玖儿。   可玖儿着实太软弱了,如柿子般任人揉捏,似乎丝毫不懂自己的地位。后来被表妹压了一头她也没敢说话,还依了任家人所求,每次对着容夫人派来的人就将自己收拾一新,道过得很好。   起初是因为任家人还没太过分,后来则是为了收到名下的这个女儿忍耐。   整个任府,几乎是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任涧威胁玖儿,若让容夫人知晓她了什么就再不让她和女儿相见,玖儿也就一直苦苦捱着。   直到这次任涧听了表妹挑唆,要将女儿送给一位五十多的官员为妾换得升官机会,她再无法忍耐,偷偷传了信到容府,和女儿两人趁夜出府赶到京城。   容夫人听到此处大惊,望着这小姑娘,“她才几岁?怎么就忍心送给他人为妾?”   在寻常人看来,这姑娘不过才十岁的模样,岂知玖儿低低道:“素娘已十四,马上便要及笄了。”   容夫人久久无话,心中既是悲痛又是怒其不争,之前在她身边时她只道玖儿是性子温柔,可没想到会怯懦成这般!   玖儿但凡性子硬气些,绝不至于过成现在这模样。说到底有自己撑腰,她到底在怕什么?   即便带着女儿与任涧和离,难道在侯府的庇护下,会过得不比如今好么?!   素娘还在呜咽,“请夫人救救母亲吧,是素娘拖累了她……”   容夫人气得冷冷道:“任家仗着容府的势,用着你的嫁妆,贪着本夫人每年送去的礼,如此还拖到现在才告诉我,莫非玖儿你觉得,这居然与我无关不想麻烦我么?”   玖儿越发不敢说话,只在那默默流泪叩首。   容夫人越瞧越怒,脸色无比难看,最后拍掌而起,“备车,让侯爷去借兵百人,去合城!”   “砰”得一声,吓得玖儿浑身颤抖,连忙拉住容夫人裙裾,“夫、夫人,不必如此,都是玖儿的错……”   容夫人忍了忍,不想对本就可怜的玖儿发怒,便让嬷嬷暂时将她扶到一边,才走了两步,门口就探出一个小脑袋。   幼宁讶异又有些担心跑来,“娘,不要生气,谁欺负这个姨姨了?幼幼去打他!”   听到女儿软糯的声音,容夫人心绪微微平静,柔声道:“娘要去帮姨姨讨回公道,幼幼要不要一块儿去?”   小姑娘连忙点头,让容夫人笑了笑,戾气稍减。   既下了决定,当然不可能真的马上就去,准备期间,容夫人听得管事报,太子殿下驾临。   居然出宫来寻幼幼了?容夫人眼中闪过疑惑,让人将燕归迎进。   燕归似乎有事,看着阖府架势,便先询问了一番。容夫人也没瞒,三言两语将事情道了出来。   听罢燕归一顿,缓缓道:“正好皇祖母交与我一件差事,需得去合城一趟。”   他本是来寻幼宁告别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巧。 第28章   最终两行人一同启程。   容夫人当然没有真让容侯去借兵, 且不说合不合礼规,任家对宁安侯府不过如螆蜉,随便做点什么便能让其不得翻身。   她不过要去为玖儿出出气罢了。   带了三十护卫并数十仆从,但容夫人所乘马车上并没有本该陪着她的乖女儿幼宁。   因为小姑娘被三言两语拐去了太子车驾。   容夫人神色古怪, 又有些想笑,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那般揣度太子,可是……她怎么看怎么都隐隐觉得,那位对自己有几分抵触, 而且还是因为自家女儿?   这也太奇怪了。   久思不得其解, 容夫人不再为难自己, 偏头看向玖儿及其女素娘。   玖儿似乎被折磨得完全失了正常思绪, 容夫人要亲自去为她撑腰,她不喜反惊,满脸惊慌失措, 若非素娘一直从旁低声安慰,恐怕早已跪着求容夫人不要去。   说来她寻往日旧主只想求个活路,似乎从没生出过报仇的想法。   容夫人想与玖儿说两句,瞥了眼她这立不起来的模样也没了心情, 转而对素娘道:“晚些你陪着你母亲,什么都不必说不必管,万事有我做主。”   “多谢容夫人大恩。”素娘低声细气,她太瘦弱了, 连轻薄夏衫都难以撑起, 偏又无比懂事孝顺, 看得容夫人动容不已,一路柔声安抚了好些话。   容夫人心中实在对玖儿有气。   她平江王府出来的人,从没这样怯懦的,母女被百般折磨,快没命了才知道求援,之前的忍耐又是为何?   若有人这样亏待幼宁,即便侯府衰落了,容夫人也定会和那人拼命。   容夫人特意叮嘱了车夫,浩荡队伍总算于酉时赶到合城。   合城东望上京,西临大江,来往便利,是富庶之地。任涧在这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颇有名声,随口一问就得知了住处。   燕归携幼宁下车,容夫人没落一字就风一般赶去,半刻也等不了。   幼宁呆在原地,好半天不确定小小声道:“娘……是不是忘记幼幼了?”   燕归拍了拍,“容夫人先行,我们慢些去。”   “嗯。”幼宁乖乖牵着他,缓缓走在合城小街。   盛夏日长,此时的合城还笼在余晖中,容夫人将那几十护卫带走,两人身后只跟了几个乔装的带刀侍卫。   “十三哥哥会武功吗?”幼宁忽然道。   “……嗯?”燕归投去眼神,“略懂一些。”   小姑娘停下,眼神十分复杂,似乎既有期待又很紧张,她道:“会不会突然有穿黑衣的刺客出现,十三哥哥亲自提剑去抵挡,但是因为带的人太少了,所以就被打败啦,然后有人要偷袭,幼幼就会扑上去帮十三……”   人还没剑高,就先想着帮人挡剑了。   燕归面无表情,知道她定是又听了什么奇怪的话本,默了会儿,大掌还是毫不留情地将这张滔滔不绝的小嘴堵上,   周朝还算太平,不大可能有乱|党行刺储君,就是他那几个不服气的兄弟也不会这么快就露出马脚。   幼宁眨眨眼,长长睫毛碰到燕归指尖,抖了抖,就像偷乐的小松鼠般笑起来。   她很少调皮,燕归想了想,居然才反应过来小姑娘是故意的。   一时不察,眼中流出笑意,他低声道:“顽皮。”   幼宁对他吐舌,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歪头道:“十三哥哥都不笑,娘常说要多笑才不会变老,十三哥哥当心变成小老头。”   才这么点大的女娃娃,就开始担心变老的问题了,让听到此话的人都忍俊不禁。   燕归唇角微微翘起,冷硬的线条柔化,脸部轮廓竟也显得可亲起来,带出一分温和。   他在那小脑袋上弹了一记,随口道:“老了就不喜欢了?”   幼宁煞有其事点头,“娘说人老了就会很丑,十三哥哥如果变丑了,幼幼就要认不出来啦。”   “……”   她说得如此实诚,叫人几乎无法反驳,就连杏儿也不知道,原来自家主子小小年纪就是个外貌党。   而且还在这嫌弃太子殿下日后可能变丑的样貌……   燕归动作微微迟缓了下,似乎真的开始考虑这话。   变丑……她就不认了?   太子殿下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两人在街上磨蹭了小刻钟,终于来了任家门前。   容夫人先行一步,整个任家前后门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孔武有力的护卫面无表情立在那儿,将好事打量的百姓都吓退不少,心中莫不嘀咕:不知任家犯了什么事,竟惹来这么大阵仗。   任家为三进院落,门楣装饰在寻常人家中已算气派,甚至还在院内挖渠引了个小池,容夫人刚到时这一家人才用了晚饭在池边纳凉。   除玖儿外,任涧前后纳了三房妾,其中以表妹手段最为高明,先后诞下一子一女,极得老夫人欢心。   院落还守了五六个仆从,容夫人煞气腾腾,一来便将其通通压在了廊下,池边享天伦之乐的几人也不例外。   任涧起初震怒不已,待看见玖儿及素娘时忽然意识到什么,身子骨顿时软了下来,冷汗涔涔,“容、容夫人……”   老夫人和表妹惊惶跪地,一言不敢发。   容夫人并不开口,命人端来桌椅,奉上热茶,偶尔啜一口,目光漫不经心又带着冷意。   直到瞥见幼宁身影,容夫人方缓了脸色,“幼幼,合城好玩吗?”   幼宁摇摇头,“没有京城好玩儿。”   容夫人笑,为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和京城当然不能比,不用担心,明日娘就带你回去。”   她越是不经心,任涧就越发恐慌,以容侯的地位,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也没人会给他撑腰。   玖儿到底什么时候出去的?任涧恍然回想,才发觉自己居然差不多有半月没见过这妻子了。   “玖儿……”他扯出笑颜,“你、你怎么突然就自己去了京城,想夫人的话,为夫和你一起去看不是更好?你看这么大阵仗,多劳烦容夫人啊……”   玖儿回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任涧顿时装不下去了。   听了这熟悉的言辞,容夫人意识到最初从玖儿口中说出不想自己经常看望她的话就不是真意,任涧怕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让玖儿渐渐主动疏远容府的意思。   幼宁看着与平时大为不同的娘亲,望了望跪在地上的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小脸慢慢绷了起来。   一粉衣姑娘从院外匆匆跑来,她只知有人突然带人来欺负爹娘,人还没赶到先尖声喊道:“你们是谁?居然敢在我们任家撒野。”   她娘眼角拼命抽动地使眼色,这姑娘却没瞧见,气势汹汹道:“知不知道我爹爹是谁?京城的侯爷可是爹爹的义父!”   她也就十岁多的模样,看得出性情极为骄纵,带着一股没脑子的劲儿,许是任家时不时便会以与宁安侯府沾亲带故来论事,便让她也记住了,权势很大的侯爷是他们家靠山。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任涧这下都不知该如何说了。   容夫人嗤笑,“我怎不知侯爷何时认下了个不猪不狗的东西?”   看来他们任家平时当真没少借容府的势啊。   粉衣姑娘抿唇,似乎意识到眼前气派十足的夫人地位不凡,她道:“你凭甚么让我爹爹娘亲跪着?”   “爹娘?”容夫人神色不明重复道,一指身后玖儿,“那这位是谁?”   见到玖儿,姑娘眼中闪过嫌弃,“是不讨爹爹喜欢的老女人,若不是看在她还会伺候的份上,娘早就把她赶出府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几乎要被女儿吓得昏厥过去,显然没想到女儿这般“诚实”,当着明显是贵人的面还能这么说。   玖儿眼中闪过痛意和不可置信,嘴唇嚅动两下,就发出了声微不可闻的哭叹。   “呵”容夫人冷笑,“任家可真会教女儿,一个庶女不尊明媒正娶的正室,反倒唤个妾作母亲。”   她转向这任家的小女儿,“你爹娘不会教,我今日就来好好教一教。”   任秋仍满脸疑惑,带丝紧张,随后听得面前人道:“这位才是你母亲,跪下,给她奉茶。”   任秋登时厌恶道:“我母亲才不是这丑八怪!”   她别过头表示抵触,容夫人神色淡淡,马上便有一个婆子上前将她制住,“不愿跪就把腿打折了跪,什么时候能恭恭敬敬唤声母亲,奉上茶才放开。”   那婆子果然毫不留情一棍打下,当即打折一腿,任秋尖声哭喊,涕泗横流地挣扎。   表妹顿时惊惧不已,跪着上前求饶,“夫、夫人……秋儿还小,她不懂事,我、妾教教她就好了,夫人,还请手下留情啊夫人……”   容夫人移开视线,连个目光都未曾施舍于她,“任副史有什么话说?”   “夫人教训得极是,下官毫无异议。”   容夫人起身,环视一圈四周,轻飘飘开口,“当初你从容府娶走玖儿,曾答应过侯爷和我,此生必待其如宝,绝无二心,若有违逆,绝子嗣、断五肠。”   任涧艰难地点了点头,“我……”   “封上。”容夫人语气淡漠,立刻便有护卫用封条将任涧的嘴贴上,“开始我并不满意你,家世低微不说,能力也不出众,玖儿跟着你,日后注定享不了什么福。玖儿却极是自谦,自认与你地位相配,低嫁与你,甘愿为你侍养老母,并用自己的嫁妆贴补家用。”   “哪知识面不识心,仗着容家的势,霸者玖儿的嫁妆,贪着玖儿的好,还不懂报恩。是玖儿养着你们,让你们有了如今的地位和日子,你们任家本该对她三跪九叩,每日细心伺候身前,都还不足以报答她万一。”   任涧满面通红,不是羞的,是气的,他觉得容夫人这话完全就将自己说成了青楼里的小倌人物。   容夫人轻蔑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让玖儿养条狗,高兴了还可让它摇摇尾巴,看顾家门。不比如今,养了几只不猪不狗的玩意,被好意待了几日,就忘了自己是甚么身份。”   幼宁在旁边早已看呆,她从不知自家娘亲还有这么凶的一面。幼宁听得不是很懂,只知道娘亲是在奚落旁人,她悄声问燕归,“娘是因为这个人对姨姨不好生气吗?是不是除了姨姨他还娶了好几个人呀?”   燕归点头,立刻让幼宁再度想起林棠那日的话,太子以后是注定要有侧妃和各种妾室的。   小姑娘想着原来每个人只要娶了其他女子就会对原来的夫人不好,还会被骂、被打,怪不得爹爹不敢娶别人。   她十分同情地看向燕归,仿佛瞧见了他注定的未来,故作小大人般示意他弯腰,拍了拍头,“十三哥哥别怕,幼幼不会嫁给你的,这样娘就不会凶你啦。” 第29章   不说燕归, 杏儿听到这话也惊呆了,她家姑娘才多大呀,竟然就知道嫁人了!如果不是有人特意说的,姑娘怎么可能自己知道这些呢。   杏儿心中思忖着可能的人选, 最终将目标锁向林棠。   怪不得夫人不愿让姑娘和林姑娘接触,原是整日都在想这些,没得还带坏了自家小主子。   杏儿暗暗提高警惕,决定今后绝不再让主子和林棠独处。   饶是燕归再从容也被镇了下, 半晌出来一个音节, “嗯?为何?“   石喜暗暗吐槽, 殿下你最先考虑的难道不是容姑娘怎么就会嫁给您了吗?   幼宁一副为十三哥哥好的模样小声道:“娘太凶啦, 她真的会打人的,肯定很疼。“   容夫人抽了抽嘴角,别以为偷偷说话娘就听不到啊傻幼幼。   本汹汹的气势也因为女儿着打岔减弱不少, 容夫人没心思再嘲讽,看向素娘,“素娘,任家如此待你们母女, 你想让他们如何?“   任涧将目光投去,犹有几分期待,觉得素娘好歹是自己女儿,终归不会太狠心。   素娘抿了抿唇, 没理会母亲暗中牵扯自己的力度, 她轻声缓慢道:“大人是素娘的爹, 不管待素娘如何素娘都无怨。但母亲不一样,夫人说爹提职升官和家中财物全靠母亲得来,既然爹还如此,不如夫人就替母亲将这些收回吧。“   她避过眼,忍住害怕,“反正……这些本来也不是任家的。   素娘能说出这些,已足够让容夫人惊喜了,她很庆幸这姑娘没像玖儿那般不争气,便点了点头,“素娘说得很好,的确该如此。“   跪在地上的老妇人忍不住破口大骂,“贱种——“   一个词刚出口,立刻便有机灵的婆子上千堵住,她呜呜半天,只能用目光拼命瞪去。   任家能有这个光景,其中当然有容府不少作用,可也不全是靠的他们啊,照容夫人的架势,这完全是要把官职、府邸、家财全部收去的意思。   哪有这种强盗行径的!   容夫人真就做了一次强盗,她不怕别人借此诋毁自己,暗地议论她不管,要是当着自己面她就能把那人打得说不出话来。   毕竟,打降生以来她还真没怎么委屈过自己。   “夫人。”嬷嬷低声道,“合城县令来了。”   嬷嬷询问了下,才知道任家有个老仆异常机灵,在第一眼看到容夫人率人将任家包围时就跑去县衙求救了。   只可惜,他不知煞神是什么来头。   “哦?”容夫人凤眸瞄过脸色青白的任家几人,笑道,“来得正好,不必我再去一趟。”   合城县令不曾有机会识得容侯,容夫人对他来说更是陌生,可他眼力好,照面就瞥见立在树下的燕归,墨色腰带并不显眼,可那隐约一闪而过的金丝龙纹可不是谁都能用的。   他得了令知道新立的太子要来合城办事,当即脑袋一白,甩袖下跪朗声道:“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所有人被惊得倒龇一口气,下意识跪地,“参见太子殿下!”   任家人和见了鬼似的,这……这事还惊动了太子?   早知如此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那么对玖儿啊!   燕归颔首,“起吧,我来此不过稍作停留,宁安侯夫人却是有些事。”   县令赔笑,“竟不知侯夫人也来了合城,不知有何事?交给下官便是,保证为您办妥!”   太子作陪,县令哪敢有一丝怠慢,对任涧当然不会有半分留情。   本来任涧当官就不清白,容夫人发话要处置他,实在再简单不过。   燕归留了位置给容夫人继续,和幼宁在角落等候,想起方才的话心中仍存疑惑,“那些话是何人教的?”   “嗯?”幼宁仰眸,“什么话?不会嫁给十三哥哥的话吗?”   燕归面色颇为奇异地点了点头。   幼宁不觉有什么,便原原本本将那日林棠告诉她的话交待了出来,她道:“怪不得棠姐姐说十三哥哥的侧妃会很凶,还会欺负幼幼,看玖儿姨姨就知道啦,她和那个姐姐平日在家连饭都食不饱,太可怜了。”   经过林棠告知和亲眼见证,在小姑娘的脑中显然有了定式,妾室都很凶,而且都会欺负原来的夫人。   又听到林棠,燕归一点不吃惊,以此人贪婪又不够聪明的心机来看,的确做得出这种诱导幼宁来接近他的事。   他道:“以后少与林棠来往。”   幼宁疑惑,“为什么呀?棠姐姐很好的。”   燕归异常直接,“她想成为太子侧妃。”   小姑娘眨眨眼,不是很明白,“是想嫁给十三哥哥吗?棠姐姐也喜欢十三哥哥?”   她开口时眸中映着燕归样貌,杏儿不禁顺着主子视线瞄去,发觉他们太子殿下剑眉厉目、鹰鼻薄唇,生得冷漠无情,却是十足能惹女子春心浮动的模样。   怪不得那林棠如此急切。   燕归却微摇头,轻描淡写道:“她喜欢太子。”   幼宁似乎懂了,又不大懂,她也许不明白为什么十三哥哥就是太子,太子这身份却不仅代表着他,但她隐约听出来了,棠姐姐对她说那些的用意不简单,好像就是为了接近十三哥哥。   燕归看着她从精神奕奕到失望低首,眼神沉静,伸手摸了摸那垂下的小脑袋,“以后旁人和你说我的事,都不必信,也无需听。”   “……喔。”幼宁微微鼓起两腮,不大想说话的样子,却是在生自己的气。   燕归默了会儿,又道:“她那些话,也并非是真。”   “嗯?”   “我不会有侧妃,亦不会有妾室。”燕归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对小姑娘解释这些,只是纯粹不想见她情绪低落。   他还从未考虑过妻妾之事,不仅因为年纪,更因为毫无兴趣。的确有人曾道太后有意定幼宁为日后的太子妃,但燕归也没去想过。   说到底燕归对男女之事并不了解,也没兴致了解,幼宁于他并不是简单的“喜欢的小姑娘”这个定义,自然不会用这些去考虑。   何况幼宁还这么小。   幼宁疑惑望了望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容夫人要惩治任家的事便已办好,剩下的不过是如何处置留下来的家产还有玖儿素娘的去向问题。   玖儿思索许久,决定听从容夫人和素娘的话,回侯府伴在夫人身边。   毕竟她们母女二人柔弱,即便有万贯家财,单独住在合城也不安全。   翌日一早容夫人便准备带女儿回京,却被燕归拦住。   燕归本做好了和幼宁暂离的准备,哪想那么巧人也一起来了合城,既然如此,他当然不轻易放人走。   太子殿下道:“夫人请放心归京,我一定照顾好她。”   容夫人皮笑肉不笑,“幼宁还小,又有些调皮,怎么能叨扰太子殿下呢。何况太子是有差事在身,就更不能让这小丫头捣乱了,还是我带她回去,不麻烦您了。”   “……”   对峙许久,燕归没能赢过容夫人,何况小姑娘也一直扒在自家娘亲怀里不出来,对他这个十三哥哥根本不留恋。   比起容侯与容夫人,自己在幼宁心中地位依然不够。燕归如此想着,远望马车的目光十分冷,让石喜打了个冷颤。   殿下这模样……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啊?   归程中,容夫人对女儿道:“幼幼,昨日看得如何,没被吓着吧?”   幼宁摇摇头,“娘好厉害!”   容夫人笑了笑,她就是特意带幼宁去看的,也有意控制了处置的场面。旁人也许会觉得她一个侯府夫人亲自去料理这种事太失身份,可她并不觉得。   玖儿是伴她长大的婢女,更是她妹妹,她可容不了旁人欺辱。   何况如果做什么事都要端着,顾全他人看法,她这个侯夫人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打脸报仇这种事,她就喜欢亲自来。   容夫人道:“幼幼要记住,你有爹娘撑腰,任何人都不必怕。如果有人想欺负你,就要像娘今天这般,凶一点胡闹一点也无事,这世上没有受欺负的人还得尊礼守规矩的道理,知道吗?如果寻常的规矩礼仪护不住我们,就不必管它。”   女儿太乖了也不好,容夫人近日深明这个理,决心要把小棉袄教得硬气些。   幼宁往她怀里钻,“上次娘也说过,幼幼记住啦。”   “如果有人敢欺负幼幼,幼幼就让爹爹娘亲哥哥和十三哥哥带上好多人围住他,还不听话就揍他。”   “对,就该这样!”容夫人满眼欣慰。   旁观的玖儿及素娘目瞪口呆。   ***   在侯府,容夫人威严甚至稍胜容侯,一家四口中话语权从高至低大致可按如下排列:容夫人,容云鹤,幼宁,容侯。   由此,容侯地位可见一斑。   因此在得知夫人要给女儿收拾个独立小院时,容侯虽然依依不舍,也没多加置喙。毕竟女儿六岁了,再长一年就该有男女之别了。   容侯心中惆怅,从刚出生的小不点到如今还没几年呢,他怎么就感觉他的乖女儿要飞走了?   想到此事容侯顿时一凛,老来得子最是宝贝,何况幼宁是他盼了许久的小乖乖,怎么能轻易给了别人。   他寻到自家夫人,十分认真严肃道:“夫人,不若以后我们找个赘婿吧?”   随后被容夫人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到旁边。   对着六岁的女儿,能说出赘婿二字,容夫人对在外人面前素来十分严谨的容侯实在没什么话说。   容夫人将素娘分在了幼宁院中,名义是贴身婢女,其实和半个主子无异,不用伺候人,只需陪着幼宁玩乐。   素娘心细温柔,性情极好,容夫人对她很喜爱,希望她能在一些事上教导帮助幼宁。   但素娘毕竟快及笄,留不了太久,容夫人便同时暗暗留心可相配的子弟。   容夫人可不听玖儿说的什么身份低微不敢高攀的话,有容府在,即便让素娘当个皇子侧妃也不成问题,关键只在于那人品性如何罢了。   挑来挑去,容夫人还真注意上了几位还没成亲的皇子,让玖儿惶恐不已,整日劝了又劝。   容夫人霸道惯了,她从不觉得自己身边的人有什么配不配,只要素娘喜欢,只要对方能待素娘好,即便是周帝后宫她都敢塞进去。   何况有前车之鉴,她再不会去听玖儿那些话了。   但这件事很快被搁置下来,因为整个周朝朝野上下都被一道消息小小震了一波。   周帝两个妃子又有孕了!   说来周帝年纪并不太老,还未到天命之年,可他皇子公主加起来都几十个,便让大臣们下意识觉得已够了。   纵观周朝开国至今,也没几个能有当今这位这么多儿女的,   哪知他们陛下老当益壮,绵延子嗣的机会真是半点不放过。   周帝乐得美滋滋,为了这消息难得去上了朝,在金銮殿来回晃悠,眼神甚至特意瞟过几个据说子嗣单薄的朝臣,瞧得他们心塞无比。   臣知道陛下您能干,别再炫耀了成吗!   太后这次倒对周帝没什么意见,她面上不显,心中也是高兴的。周帝虽然非她亲子,但这些都算她儿孙,她看着自然是越多越好。   而且如今东宫已立,太子分去不少政务,太后不必再像以前那般劳心劳力,悠闲了不少,正好能有个小孙子逗弄一二。   可大臣们没让周帝得意太久,不过两日,一道奏折递上御案,周帝在太后提醒后看过,第二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当即把折子摔到那人脸上。   “混账!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事有蹊跷?难道朕不能一次让两个妃子有孕,难道朕会比不上朕的儿子?!”   折子洋洋洒洒飘到天上,再晃悠悠荡向地面,被不少眼尖的人瞅见。   原来上面禀的是,据宫人道这阵子大皇子二皇子去后宫的频率比较高,又时常出现在离那两个妃子宫殿很近的地方,实在有些可疑。随后折子里又十分隐晦地提了几句大意是陛下年事已高的话,约莫是暗示周帝这把年纪了还能同时让两个妃子受孕不大可能。   明了这意思,大臣们眼神飘忽,嘴角抽搐。   陛下抓重点的能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强,难道这时候关心的不应该是您帽子的颜色问题吗? 第30章   周帝不管旁人怎么想, 他气到肝疼,走下龙椅抄起另一道折子就往那臣子脑袋上敲,“混账!混账!混账!叫你胡说!”   骂得凶,神情语气怎么看怎么听都有种带着委屈的愤怒的感觉。反正敲得也不疼, 那大臣默了默,干脆站在原地任揍。   早朝就这么荒唐而过。   周帝帽子颜色可能被自己儿子染绿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一跃成为京城各府最受关心的国事。   几个被炫耀得心塞的大臣偶尔撞见周帝,还会状似关怀地询问或暗中安慰一二, 看着周帝暴跳如雷的神情, 即便被罚他们心中也生出一股奇异的舒爽。   抓狂的人总算换成陛下了。   太后喜怒不定, 宗人府不敢放松, 当即派了十几人前去调查,务必求出真相。   陛下就算再不着调,也不是皇子们可以不顾天家尊严忤逆伦常的理由。   两个妃子被严格看管在居住宫殿, 两位皇子亦不能再上朝,作为刚上任的太子,燕归异常从容,甚至丝毫不关心此事, 毕竟与他毫无关系。   但半月后,一则消息在整个周朝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皇子二皇子被证实与后宫无苟且,最小的十六皇子身世却不知怎的被牵扯了出来。   十六皇子并非周帝亲子,而是其母安婕妤和一位太医私通而来!   举朝震惊, 全没了看戏的心情。   珠胎暗结和一位已经长大的皇子, 那意义可完全不同。   十六皇子如今八岁, 这八年时间是如何诓骗过去的?如果说有十六皇子这个例子,那么其他皇子的身世是否也有存疑之处?   不怪大臣们多想,实在是周帝儿女太多,如今事情一经爆出,他们便不可避免想道:怪不得皇子公主如此多,原来……   周帝勃然大怒,气得再顾不上玩乐,难得有了君王威严,宫中伺候过安婕妤和十三皇子的人被处死一大批,那位提前致仕的太医也正在被捉拿途中。   此事未了,周帝第一次传召太子,面无表情道:“朕准备滴血验亲,太子着手让所有皇子和宫中公主准备一番。”   但凡涉及到皇家血脉存疑的问题,都是帝王大耻,周帝决定将其直接摆在众人面前,显然已经失去理智。   燕归道:“此事不应如此大肆宣扬。”   周帝暗含怒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太子还想顾及什么皇家颜面?”   燕归开口只不过为周帝着想,周帝如此说,他便不再劝。   但周帝并未恢复平静,“还是说,太子知道些什么?”   他目光瞥去,不大肯定道:“朕记得当初……也未见过和婕妤几次。”   燕归瞬间神色一冷,寒气四溢,阴鸷的眼神几乎让周帝一颤。周帝咽了咽口水,半晌道:“朕乏了,此事就交与太子,你退下吧。”   待燕归离开,周帝才抹了把汗,对身旁总管不满道:“太子真是朕的儿子么?怎么瞧着比朕还厉害?”   又小声嘀咕,“朕还没生气,他倒先气了,也不知谁是父谁是子。”   总管低了低眸,不忍对自家陛下说,太子还真的比您厉害多了。   周帝这个决议听来有些荒唐,却有那么点道理,如朝堂都在流传这些,他有此担忧实属正常。   燕归将此事禀告太后时,太后竟也意动,混淆皇家血脉是大事,她为周朝操劳一生,可不想临末了还要带着这种不明不白的事去见先帝。   陛下到底戴了几顶绿帽,总得弄清才是。   为此皇家开始准备,在外当差的皇子接连暗中召回,不让外臣知晓,还另请了一王一侯作为公证。   安王岁数已十分大了,辈分乃是先帝的叔辈,无论地位身份都十分适合,侯则为曾任帝师的宁安侯。   容侯得了消息震惊之余不免感到烫手,这种事……他一个外人掺和进去总是不好的,如果到时真的当场测出有皇子不是陛下亲生,他该如何自处?   思及此,容侯有些不明白太子让自己作公证的含义,这不是故意将他往火坑推么?   容云鹤寻来,沉吟道:“爹,滴血验亲一法不可取,太子该是有意选你。”   “为何?”容侯生疑,“你怎知这法不可?”   容云鹤微微一笑,“幼幼前几次不小心刺破手指,正好与杏儿的血滴在一块,爹猜如何?”   容侯顿时明白,仍有些不可置信,“先人医术可都提到过此法,也有所应证。”   “以亲验亲本就说不上公正,而且自古以来用过这方法的有几人?又有几例可循?”容云鹤不以为意,“我昨日试过几次,结果我与清荣他们几人滴血都可相融,却独与幼幼相斥,再添了些药物,又是截然相反。”   他放低声音,“要在此事上动手脚,太过容易,仅此也十分不可取。”   容侯颔首,太子应该也明白这些。但太子身份特殊,身为陛下之子,这种事绝不可以由他提出,否则定会被陛下怀疑,亦会被众多暗中窥探的人盯住,以此生事造谣。   “我明白。”容侯皱眉,“陛下平日虽好哄,但对此事异常执着,到时只怕不好劝谏,需得另想法子才行。”   容云鹤面色云淡风轻,“陛下最听谁的话?”   “自然是太后。”   “所以爹那日带幼幼去便好。”   容侯:“……???”   对儿子提议让自己带女儿去做公证一事,容侯仍一知半解。虽说太后因为平江王的缘故格外喜爱幼宁,也不至于这种大事都能纵容。   左思右想,容侯决定那日还是不带女儿进宫。   幼宁尚小,那场面太过凝重,在他看来着实不适合,只怕还会吓着女儿。   最着急的莫过于系统,容云鹤从幼宁那儿得到的提醒自然是它有意为之,而且它查看了那段历史后也清楚了一些事。   十六皇子被爆出非周帝亲子一事在原本的轨迹上也有,并且在那之后不久周帝就进行了一次滴血验亲。   原本的这个时间段燕归还未当上太子,依旧是个不受宠默默无闻的“隐形”皇子,但就在那日,共有三人不能与周帝血液相融,其中一位就是燕归。   说来也巧,那么多皇子公主,血型全都继承了周帝,唯独燕归继承了母亲那边,系统对此不无感慨。   当然,系统这感慨的意思便是,那三人中的另外两人,的确非周帝亲子。   除了十六皇子,周帝还有两顶绿油油的帽子,这个数量不可谓不让人震惊。   但当时因此事燕归备受奚落讥嘲,得了好一顿牢狱之灾,甚至差点没命,直到几月后一位太医发现滴血验亲的错误才将他解救出来,连带另外两位本就不是周帝亲子的皇子公主也被当成了误会。   不过如今暂时管不了其他,燕归当上太子,这种纰漏绝不能出。   这类名声上的损失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即便日后能被澄清也会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   他们会时时刻刻怀疑太子的血统,会不自觉无法对他完全信服,要知道燕归另一半血液本就来自异族。   系统再三劝说,于是在这日容侯要出府前,就被一个小胖团死死抱住了大腿。   胖团子泪眼汪汪道:“娘和哥哥都去玩儿啦,爹爹也要丢下幼幼吗?”   容侯抽了抽腿,没能抽动,看着女儿这阵子明明瘦了些,没想到还是这般有分量……   他温声道:“爹进宫有公事要办,不可以带幼幼去,不然会被打板子的。”   容侯心中纳闷,女儿平时乖得很,从不会这样缠着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爹爹骗人,哥哥明明说了,让幼幼今日和你进宫玩儿。”稚气的童音掷地有声,幼宁巴巴望了会儿,脑袋上的呆毛顺从地伏在发间,“幼幼知道今天是十三哥哥和三叔叔他们的大日子,会很乖的。幼幼不乱跑,就跟在爹爹身边。”   父女两对视许久,容侯简直被瞧得心都软下来,失去了最后一丝抵抗力,“那便去吧,可要跟着爹爹一步也不能离开。”   “嗯嗯。”   容侯自我安慰地想道:反正宫里特意吩咐了不可太明显,不能让人瞧出他进宫是做什么,如今带着女儿一起,总没人会觉得他有什么要事要办了,正好做个掩饰,甚好甚好。   滴血验亲选在不常用的云清殿,偌大皇城中,这处宫殿人迹罕至,风景也算不上好,萧条荒凉,根本不会有宫人闲着无事跑来。   周帝太后早早到场,两旁浩荡立了后妃十余,皇子公主共十七人,加上宫女內侍,让本空荡的宫殿立刻有了生气。   殿内却是死一般寂静,基本无人私语。   一些后妃依然不敢置信,陛下居然真能做出这种事,将所有的皇嗣喊来滴血验亲。   这是不相信她们还是不相信自己?   太后坐在首位,眼观鼻鼻观心,似乎看不见底下的风起云涌,甚至饶有兴致地唤了幼宁上前,将小姑娘抱在怀里逗弄。   说来太后素日忙于前朝,不怎么管后宫,周朝后宫其实说不上平静,甚至有些乱。妃嫔们不至于敢暗害皇嗣,其他动作却半点不少,太后心忖,今日的事怕是还要出不少变故。   不过她也没想过这一次就能查清,只是先观察一番各人罢了。   三皇子忍不住咳了咳,在安静的云清殿异常响亮,惹来周帝一记瞪视,顿时怂怕地低了低肩。   须臾,他悄声对燕归道:“我和父皇这般像,他居然还怀疑我不是亲生的,是不是年纪大眼力不行了?”   自觉自己毫无问题的皇子公主当然倍觉不满,他们都是凤子龙孙,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父皇不要面子,他们还要呢!   燕归轻飘飘扫去一眼,有所回应,“三哥确实很像。”   三皇子听不出这并非在夸自己,反而乐呵呵,在其他人如临大敌或心有不甘时走起了神,开始思考下个月心爱女子的生辰该送些什么。   安王迈着颤巍巍的步伐,由婢女扶着走到正中,言简意赅道:“今日所为何事,各位殿下早已知晓。天威不可冒犯,有逆贼试图扰我朝民心,乱我朝纲,为了家国社稷,只得委屈殿下们一二,证过清白即可无事。”   安王话说得漂亮,只字没提周帝怀疑这里面有人不是自己亲生子嗣,叫众人脸色稍缓,齐齐唤了声“太皇叔”。   宫女们早已备好十八份银针软帕,一一托举到周帝及各皇子公主面前。   其他人只需一滴血即可,周帝却需要滴入十七盏,总管忧心忡忡道:“陛下,当心龙体,轻轻一刺便好。”   哪知周帝异常大方,平日磕一下也要痛呼半天的人直接在指腹扎了个大口子,双眼紧盯,“太医,可够不够?不够朕还有。”   太医忍了抽搐的嘴角,“陛下,够了,够了。”   皇子们自然毫无问题,随意一刺便是。但五位公主娇贵,看见银针便犯眼晕,只差没哭出来,推拒了许久也没能刺个伤口。   幼宁在太后怀中好奇张望,看见燕归毫不犹豫将银针扎向手指时忍不住“呀”一声,双手捂住眼睛,半天稍微放开一些指距,心疼又不解道:“十三哥哥都不怕疼的吗?”   太后笑摸她脑袋,“哪会有人不怕疼,只不过现在人多,他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呢。”   幼宁想了想,“十三哥哥是太子了,不可以哭鼻子。”   太后眼眸微转,轻声道:“一直忍着却也不好,咱们幼幼待会儿偷偷去安慰十三哥哥,不让旁人看见就是。”   小姑娘嗯嗯着连点几下,十分认真地听取了太后建议。   望着她柔软天真的双眸,太后略有失神,既是欣慰又是喜爱,不觉抱得更紧了些。   周帝平日对这些女儿比儿子要多疼爱些,可眼下关乎帽子问题,也就顾不得其他。被几位公主的哭声搅得心烦,他干脆亲自过去拿针一扎,瞬间,天地安静。   血滴滴入瓷盏,几个公主一怔,反应过来时却忍不住哭得更大声了,又在周帝怒目下慢慢停歇。   无不在内心埋怨周帝,哪有这样当父皇的……   最为引人注目的时刻开始,十七个瓷盏在长案摆成三列,众人目不转睛,看着这些血滴慢慢在水中接近,相触,随后……   一、对、都、没、相、融。   众人脸色愕然,几乎怕都来不及先被惊成了惨白。   怎么可能!   系统旁观许久,见状分出能量查探一二,这一看,几乎想要拍掌大笑。   它家小宿主的兄长实在是太坏了。   原来容云鹤亲自试验过后,知道利用药物可以改变血液的相融相斥,便“不经意”“不小心”地透露给了家中有后妃有皇子支持的几府,随后那几府又将其偷偷传进了宫。   周帝如此庞大的后宫和众多的子嗣,那些妃子当然谈不上和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他人拉下马,好让自己儿子上位。   除了燕归为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箭靶之外,还有几位相互敌视的嫔妃也没有放过彼此。   于是在这次扎手的银针、盛水的瓷盏、所盛的清水,甚至宫女们的手,都在某种程度上做了一定手脚。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知晓此法的人,也就不知道经过重重药物的作用下,导致了这么个让人大惊失色的结果。   殿中人惴惴不安,深吸了一口气后偷偷看向周帝。   只见他们陛下这次不止帽子绿,脸都绿扭曲了! 第31章   云清殿内立了近百人, 本该热闹非凡,此时却连呼气声都微不可闻。   轩窗外夏意然然,一抹翠色乘风而来,正好落在周帝头顶, 恰好为他真真切切戴了一点绿。   太后都忍不住生出担忧,她这傻儿子……不会受刺激太大了吧。   她当然不会相信此次结果,可周帝不同,他们陛下是个“单纯”的啊。   幼宁不安地动了动, 茫然望向殿内众人, 她看不懂这瓷盏内动静象征的什么, 不明白为何所有人脸上神情都这么小心翼翼, 还带丝古怪。   周帝沉默许久,对上众人忐忑不安的眼神,胸闷得生疼, 眼睛死死盯着那十七个瓷盏,最后看向太后,忽然道了声“母后!”   太后被他惊得手一抖,怀里的小姑娘都差点摔下去, 下意识回了声,“……嗯?”   便见周帝投来一个悲愤的眼神,随后跨步如风,径直穿过大殿, 瞬间不见了身影。   众人:“……”   太后:“……”   总管紧随而去, 喊道:“陛下, 您可莫冲动啊陛下!”   “陛、陛下不会做傻……做什么事吧?”有人咽着口水不确定道,他们可从来猜不透陛下的想法。   寻常人碰见这种事只会越发愤怒,谁知道他们陛下扭头就跑了,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有皇子公主被验的妃嫔担忧不已,皇后唇角微勾,无声笑了笑。她没有皇子,唯一的大公主早已成婚,这种事对她就像闹剧一般。   太后头疼抚额,她不指名道姓,只异常轻柔道:“平时你们小打小闹哀家懒得管,今日这种大事也能这么胡闹,真当哀家老糊涂了不成?”   其余人噤声,太后接道:“好在今日之事没什么外人知晓,既然你们不愿用简单的法子解决,哀家只好多费些心神了,皇后。”   “母后,臣妾在。”   “今日起,后宫之人十二个时辰都不得离所居宫殿半步,彻查所有妃嫔和皇子公主身边伺候的宫人,无论心中有鬼无鬼,都得查清了再说。皇后,你身为中宫之主责无旁贷,此事哀家便全权交与你,若有差漏,便是你的过错。”   皇后再不情愿,也只得领命。   摸了摸怀里软绵绵的团子,太后露出笑意,“幼幼去寻十三,让他带你去寻陛下,哀家还有些事和宁安侯谈,去吧。”   幼宁乖巧应声,几步小跑到燕归身旁,水润润的眸子瞅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燕归倒异常了解她,手拢在袖中,“不疼。”   小姑娘点点头,自觉不能戳穿他,便小心地握住了另一只手,软声道:“太后娘娘让十三哥哥带幼幼去找陛下,陛下刚刚是不是哭啦?太后想让我们去安慰他?”   燕归:……   他半点也不想去安慰周帝。   最终两人还是踏上了去乾宫的小径。   径旁多桃李,此时皆硕果累累,本寓意多子多福,今日看来却格外讽刺。   幼宁好奇停驻,努力踮着小短腿也没摸到一颗,燕归旁观在侧,不出声不主动。   好半天小姑娘也不知道求助,夏裳轻逸却繁复,袖间飘带很快牵在了枝间,踮脚跳来跃去间,她一个趔趄,跌在柔软的花叶堆中,啃了一嘴花泥。   “姑娘”杏儿轻呼,要迈步去扶,被燕归抬手拦住。   却见栽在地上的小姑娘吭哧两声,便自己慢慢爬了起来,许是这次没感觉疼,她半点儿没闹,反倒露出小梨涡,摸摸脑袋笑得傻乎乎。   小姑娘没看见泥渍点点的衣裙,捏住手中红润润的桃子便往燕归怀里扑,被他伸手稳稳抱住,低声道:“怎么不唤我?”   杏儿撇撇嘴,不明白为何太子非要自家姑娘出声,在旁边瞧了那么久难道就不能主动帮下姑娘嘛。   幼宁眨眨眼,“因为这是幼幼可以自己做到的事,就不用麻烦十三哥哥啦。”   燕归眼神微动,无视衣衫泥点将人抱了起来,随口道:“这是谁说的?”   “娘告诉幼幼的。”   顿了顿,燕归接过小姑娘献宝递来的粉桃,“以后只要我在身边,什么事都可以唤我。”   “咦”幼宁歪过头,一缕发丝调皮拂过燕归脸侧,“不会麻烦十三哥哥吗?”   “不会。”   “唔……幼幼知道啦。”   对话寻常,石喜和杏儿却忍不住生出奇怪的感觉,可奇怪在哪儿,他们也说不出。   乾宫为周帝寝宫,但他很少待在此地,一般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回来,伺候的宫女内侍早就习惯了,因此在周帝风一般赶回待在最高处默默不动,而陈总管呼天抢地道“陛下您先下来别冲动”时,心中不约而同转过一个念头,“陛下又受什么刺激了?”   周帝当然大受刺激,越是如此,他反倒越没了动静。   乾宫修了个很小的观星台,他正是待在上面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燕归的到来让陈总管大喜,“太子殿下您来了,陛下已经站在那儿许久不动了,虽说不高,总归不安全,您快劝劝陛下吧。”   周帝喊道:“走,统统给朕走!”   他倒想说滚字,可一想到燕归那日神色,到口的话硬是憋成了这么不愠不火的一句。   燕归眼神都没暼去,抬脚就要走,陈总管一急,谁知周帝见他这么果断瞬间不高兴了,“太子走可以,把……把你身边的小东西留下!”   ……   幼宁在燕归拉扶下上了观星台,见了周帝有模有样行了一礼,人就被抢了过去。   燕归神色微愠,隐忍片刻,在周帝老老实实松开小姑娘的手后按捺住了没动。   托着腮,幼宁好奇地打量身旁髯须微白的周帝,清澈直接的目光让周帝忍不住开口,“小胖子,你一直看着朕做什么?” 第32章   小、胖、子三个字接连砸在毫无准备的幼宁头上, 她一时怔住,呆了很久没说话,发呆时肥嫩的两腮显得愈发绵软了,周帝忍不住伸手戳了戳, 毫无自觉道:“小胖子还挺好玩儿,你是哪家的姑娘,朕去把你要过来。”   与第一次见面时相差无几的话,幼宁渐渐有了反应, 站起来十分不高兴的模样, 又不会学人大吼, 只得气呼呼道:“你才胖呢!”   她偷偷摸了摸脸蛋, 又摸摸手,委屈想道:明明爹爹和十三哥哥都说幼幼最可爱,最漂亮了, 一点也不胖。   “胡说。”周帝对外貌颇有自信,“朕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倜傥风流,宫里哪个妃子不爱慕朕?”   这话不假, 若非周帝相貌出众,宫中皇子公主们也不会个个都那么养眼。   小姑娘不会争论,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话,周帝却没了理论的兴致, 因为方才这句让他想到了今日滴血验亲的结果。   说不定……还真没几个真心喜欢朕。他无不郁闷地想着, 神情瞬间低落, 倒叫幼宁有些无措。   “我……”幼宁努力寻词安慰,肉乎乎的手拍了拍周帝,“好吧,幼幼是小胖子,给……给你捏。”   “朕不捏。 ”   “……喔。”幼宁想了想蹲下|身,自下往上看去,对上周帝埋在臂下的双眼,认真道,“陛下不要哭,十三哥哥在旁边,你是十三哥哥的爹爹,看到了会被笑话的。 ”   “……朕没哭。 ”   “那也不可以偷偷躲起来,娘说只会逃避的人最没用了,十三哥哥在这里,陛下要做好榜样。 ”   一句不离十三哥哥,周帝此时是真想狠狠捏一把这肉团子了,敢情他该做什么还都是得为了太子?   虽然周帝本身平庸,可伺候在身边的人对他无不小心,哪会有直接说他没用的话,因此小姑娘如此直接的言语对他造成了不小冲击。   周帝无不失落道:“朕确实没用,连你这么个小姑娘都如此说,也无怪后宫的人会做出那些事了。”   陈总管听着,怎么觉得愈发不对劲。   陛下您这懊恼的方向不大对啊,不管怎么说红杏出墙都是那些妃嫔的滔天大罪,您怎么反倒从自个儿身上找原因了?   小姑娘闻言摇摇头,柔软肉乎的手扯住周帝拇指,“娘说没有真正无用的人,只有偷懒和寻错了方向的人。唔……幼幼就特别会吃,所以可以比别人多长很多肉,陛下会什么呀?”   “……朕特别会……玩?”   “那很厉害啦!”小姑娘真诚赞叹,“每次幼幼和音姐姐她们玩儿都不会,经常被说笨。”   “真…真的吗?”周帝目光渐渐亮了起来,摸着下巴自己思索道,“说来也对,谁说擅长玩乐就不算呢,俗语三百六十行都能出状元,朕会的玩乐,当然不是一般的玩乐。”   系统:“……”   旁观的燕归:“……”   您自我调节的功力真的很强啊陛下。   周帝已恢复了许多精神,捏捏掌心的小手,“小胖子,你还挺聪明的嘛。”   幼宁严肃着脸,“不可以喊幼幼小胖子,不然就不理你了。”   “为何?”   “因为胖了就不好看了。”小姑娘道,“幼幼不要变丑。”   周帝应了声,却没改口,“胖些怎么了?你别学朕的那些妃子公主,一个个瘦成了骨头,朕抱起来都嫌咯得慌,像你这般多些肉多好,朕瞧着喜欢极了。”   “……真的吗?”小姑娘有些犹豫,她自小所受的认知便是姑娘家瘦些更美,所以懂得了美丑之后就对这些字眼异常敏感,但这原则在她心中毕竟还不坚定,很轻易就被动摇。   “自然是真的。”周帝连连点头,拼命给幼宁灌输胖即为美的观念。   两人谈论半天,小姑娘很快被说服,再不为自己的肉纠结了,瞬间恢复满脸笑颜。   燕归和陈总管看着这一大一小互相洗脑,竟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评价好。   陈总管默默想着,原来他们家陛下的脑回路……和六岁小姑娘是一样的么?   两人进行了一场交流,意外和谐,也造就了十分……意外的结果。   周帝开始将幼宁这个小姑娘奉为知己,幼宁也很喜欢这个经常夸自己是可爱又漂亮的小胖子的陛下,时常被带着一起玩儿。   周帝所会的玩乐的确非常多,即便幼宁参与后受到了很多限制,他也总能想出新点子。而小姑娘总是好奇心足,便一次次被周帝以各种新奇的法子吸引。   在自己的伴读又一次被拐走后,燕归生生掰断了一只羊毫,冷冷道:“今日去了哪?”   石喜观察主子神色,小心翼翼回禀,“最近宫里进了一只百年神龟,陛下带容姑娘去看龟了。”   没来得及接下文,石喜感觉面前一阵风拂过,案上奏折被扔下,他家殿下已经跨过了门槛。   这是要去逮人了……石喜暗自想着,为周帝和幼宁流下一抹幸灾乐祸的泪水。   神龟养在御花园的华清池中,具体到底有没有百年无人可确定,但它身躯着实庞大,四肢缓缓游摆时带起的波纹就能自成一股水流,看上去很温顺,偶尔咬一口池中花草根茎,动作极是缓慢,悠闲从容。   幼宁扒在船檐,瞧得目不转睛,“它真的可以吐出珍珠吗?”   陈总管笑语,“进贡上来的人说捕到这只神龟时它口中吐出了一颗白珠,养在宫里十余日倒是没见过,老奴也不清楚真假呢。”   周帝随口道:“给它喂些珍珠,明日不就能吐出来了么。”   “……”虽然知道陛下说的方法很可能就是进贡之人用的法子,陈总管还是忍不住吐槽,陛下这可是神龟啊神龟!谁得了不会将它供养起来,哪有像您这样直接这般玩儿的。   所幸幼宁对此并不感兴趣,又听周帝兴冲冲建议,“小胖子,不如让它载你在华清池游两圈,朕都还没乘过龟呢。”   幼宁略有意动,同时有些担心,“会不会沉下去呀?”   “不用担心。”周帝大手一挥,“朕会凫水,大不了下去拉你,而且华清池浅着呢,不会有事的。”   他思虑了下补充道:“你自己会凫水吗?”   “会。”幼宁点点小脑袋,欢快道,“哥哥教过的。”   “那更不用怕了。”周帝拍掌,令宫人将神龟引至船边。   夏日不用顾忌冷热问题,若真浸了池水反倒凉爽,幼宁最近被周帝带得贪玩儿许多,杏儿有心劝谏,也拦不住和她沆瀣一气的周帝。   宫人小心扶持,幼宁被慢慢放上龟背。神龟性格稳重,壳上压了股不小的分量也丝毫不乱,停顿了片刻后就开始缓缓游动,丝毫没有下沉的迹象。   最初幼宁尚有些谨慎,端坐在龟背不敢挪动,渐渐觉出好玩之处,开始试探性将手脚放入池中,不一会儿便展露笑颜,开始欢快地在龟背划水。   燕归犹在竹林小道中,眼帘中便映入一抹粉,那小小的身影极富活力,朝气蓬勃,成为周遭所有安谧风景中的一道亮色。随着神龟慢吞吞游动,小姑娘瞥见燕归身影,梨涡瞬间挂上两腮,歪头招手,“十三哥哥!”   顿住脚步,燕归本微带躁意的心绪随之平复不少,眼中不自觉带了笑意,手刚抬起,另一道煞风景的明黄身影“噗通”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陈总管慌张大喊,“陛下,您怎么掉池子里了陛下!”   周围宫人吓得瞬间扑通跳进去好几个,却见他们陛下如鱼一般顺畅地在水中徜徉,钻了几下,就从神龟旁边腾得跃出,手中多了一朵亭立如盖的荷花,“小胖子,喜欢吗?”   花叶上滚动着几颗水珠,晶莹透亮,被折下了一半根茎,正好可以握在手中。   幼宁眨眼,不确定道:“送给幼幼的吗?”   “当然。”周帝神色间满不在意,就听得小姑娘欢快一声,探过身就在他脸上响亮地啾了口,甜甜道,“谢谢陛下。”   周帝怔住,摸着脸若有所思。   远处的燕归同样怔住,脸色漆黑一片。   陈总管没注意到这幕,只为他们陛下的身体着急。陛下是快五十岁了,不是十五啊,就算盛夏也不该直接就这样跳进池水啊。   回头病了才是大|麻烦。   但周帝没病,他异常精神,尤其在被小姑娘亲过后。   回了乾宫,周帝神色莫测地走来踱去,陈总管还纳闷他在想什么,最后听他吐出一句,“朕要收小胖子为孙女,就挂在三皇子名下吧。”   陈总管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片刻颤音不确定道:“陛下……怎么突然要……”   他不知要怎么问了,心中忍不住嘀咕,三皇子才刚及冠,他要是知道自己未成亲就要多个女儿,肯定会哭给您看的……   周帝仿佛听不到他的话,抬脚就往太后那儿走去,“朕去找母后商议商议。”   陈总管忙不迭跟上,心中不禁顺着自家主子往日的思路想,陛下该不会是想收了容姑娘当孙女,好把人一直留在宫里吧?   宁安侯一定会找您拼命的啊陛下。   燕归不知周帝冒出了这种惊天动地的想法,他正面无表情帮小姑娘擦拭湿发。   顶着湿漉漉的小脑袋,幼宁恢复乖巧,发丝软趴趴的,越发显得她稚气无比,眼眸随着燕归的动作移来晃去,时不时瞧一眼旁边插在瓶中的荷花。   小姑娘喜欢花儿,喜欢好看的东西,天真得可爱,有一颗柔软的心灵,只要有人对她释放善意,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并回应对方。明明早就清楚这点,在真正看到幼宁与他人亲近时,燕归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往日和容夫人容云鹤等亲近,燕归还可用家人来解释。但这短短几日幼宁就迅速和周帝亲密无间,他不禁猜测,如果今后有待小姑娘更好更合她心意的人出现,她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和那人离开?   可是最初,他也正是被小姑娘这种柔软的心扉所触动、所包容,这不是她的错。   燕归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压住那些会令人惧怕的想法。   他不该如此的,幼宁非物,她是独立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   她有……与他人亲近和抛弃自己的权利。   燕归如此告诉自己,幼宁还这么小,他不应吓着她,这样只会将她推远。   碰触到那纯净的目光,燕归最终选择略过刚才那些事,轻声开口,“饿了吗?”   幼宁摇摇头,晃着小脚,“下午和陛下一起吃了好多点心。”   “……嗯。”燕归低低应了声,没再说话,幼宁似乎感觉到什么,试探性地望了望,不安道,“十三哥哥不高兴吗?”   她又道:“是不是幼幼今日没去,太傅批十三哥哥啦?”   说完脸蛋都纠结在了一起,“十三哥哥对不起,是幼幼太贪玩了。”   对方还没回,小姑娘就急着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燕归看了会儿,轻轻抱住幼宁,“无事。”   “嗯?”   “只要你还能回来,就没事。”   幼宁似懂非懂,最终弯着星眸,保证道:“下次幼幼一定不贪玩儿啦。”   “嗯。”   …………   “嗯?!!”太后微阖的双眼猛得睁开,被周帝一句话惊了许久,“你说什么?”   “母后。”周帝往太后身边凑了凑,“儿子说……想让三儿收宁安侯的女儿为义女,朕……”   周帝放低声音,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母后,我喜欢这小胖子,想让她待在宫里。”   说起来周帝很少和太后提要求,他有自知之明,又安分,绝不会为难自己,今日的话着实让太后惊讶。   可想想也不是很意外,周帝子嗣虽多,亲近的却没一个。   他认不清自己所有儿女,可脱了龙袍,那些皇子公主能认出他的又有几个?   想到幼宁暖人讨喜的性格,太后就很理解周帝的要求了。   可是……   太后默了许久道:“哀家……是准备让她当陛下未来儿媳的。” 第33章   周帝愣住, “哪个儿媳?”   太后也不瞒他,“太子很喜欢幼幼,哀家瞧着阖宫也只有这么一人能得他亲近。幼幼是个好孩子,年岁虽然小了些, 太子应该也愿意等。”   闻言周帝第一想法是,幼幼是哪个?随后则在脑中努力思索太子长什么模样。   有朕高大吗?有朕好看吗?   太后哭笑不得,忍了忍逸出的微笑,“幼幼便是陛下口中的……小胖子, 名容幼宁, 陛下以后还是莫要这么唤她, 小丫头爱美着呢。”   记忆回笼, 周帝想起太子和他并不亲近,如果小胖子成了太子妃,还不是照样不能与自己一起。   相比之下, 周帝还是比较喜欢同样记不起样貌性子却与他很合的三皇子。   可太后下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改的。   周帝不由目露失落,快五十的人,委屈起来竟也让太后有些心疼。   这儿子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 瞧着随性百无禁忌,实则细腻得很,许是没经过什么风浪,有时候和小孩儿也没什么两样。   不然也不至于和幼宁才相处小段时日, 就喜爱成这般。   因为满宫中, 并无一人曾对他流露过这种真诚。   太后道:“太子也是个好孩子, 陛下该与他多亲近亲近。”   周帝不情不愿,碍于这话出自太后,还是低低应了声。   看好的小胖子飞了,还成了自己儿子那边的,周帝心中郁闷,在遇到三皇子时也没给好脸色,嫌弃道:“小六儿几日没见怎么变得这么丑?”   三皇子,“……父皇我是老三。”   岂知听是老三,周帝更气了,若非老三没用当不上太子,小胖子日后就能时常与他一起了。   给儿子递去一个嫌弃的眼神,又踹了脚,周帝不再施舍半句话,直接离开。   三皇子满脸懵然,以为周帝还是因为上次滴血验亲的事生气,嘀咕道:我和父皇长得那么像,就是不用验也知道是亲生的,父皇果然眼睛不好使了。   滴血验亲的事还没个结果,皇后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太后下了死令,如果还想敷衍了事,她就得考虑考虑自己母族了。   最悠闲的依然是周帝,他天生自我调节能力极强,只这事过后不再爱去后宫,喜欢整日拉着好说话的小胖子一起玩儿。   陈总管亦步亦趋,眼见他们陛下绕过水榭,提步往落花小道上走,心中琢磨了下,陛下这是……想去东宫?   除册封太子那日待过东宫,其余时候周帝都恨不得不见太子这个人,哪会亲自来看望。   没惊动宫人,周帝从东面轩窗探头望去,入目为一个脸模糊不清的少年在书案旁练字,而小胖子托腮在侧,双眼正在亮晶晶凝望。   这种目光令周帝似曾相识,似乎很久以前他也经历过这些事。   倏忽间,他想起被埋在记忆藩篱中的场景,那时先帝刚逝,他被押上龙椅不久,整日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群臣寄予众望,太后严厉冷漠,他每日就伏在龙案不停地学阅奏折,习为君之道。   更深漏滴,夜夜如此,有个同样双眸亮晶晶的小宫女每日跟着伺候,赞叹“陛下好厉害啊”“陛下也要注意龙体”“陛下您写的字真好看”“陛下能不能教教我”……   他喜爱极了那小宫女,那是整个宫中唯一一个会说他听得懂的话的人,每日将她带在身边不愿分开。   后来太傅察觉了,对他恨铁不成钢,直道小小年纪就沉溺女色,并当场要杖毙小宫女。   他惊惶求助,可是太后的目光如冰一般寒彻入骨,她似乎也是失望的。   最后,太后道:“陛下年纪尚小,何必为他添了业障,逐出宫就是,令其永不入京。”   忆到此处,周帝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生疼,眼前浮上一层虚影。   会亮晶晶望着他的人已经不见了,太子的还在。   他心中不知是嫉妒是欣羡,只觉得难受得紧。   周帝忽然转身,唬了陈总管一跳,“陛下……不进去看看太子和容姑娘吗?”   “朕饿了。”周帝冒出没头没脑的一句,陈总管不知所以然,只好应声,“那咱们……便回去传膳?”   “嗯。”   接下来几日,东宫异常安宁,因为太子的小伴读总算不再被人以各种理由要去,而是安安分分一直待在太子身旁。   东宫的人明显感觉到他们主子步中带风,眸中带笑,比之前亲和不少。   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有人内心对幼宁感激涕零,伺候的劲儿都十分足,让小姑娘受宠若惊,不明白为何十三哥哥这边的人忽然又热情了许多。   她纳闷小声道:“感觉怪怪的……”   清晰传入燕归耳中,他抬眸,“哪里怪?”   “看幼幼的眼神很怪……”幼宁停下胡乱作画的笔,探过身好奇瞟了又瞟,“练字好难呀,为什么十三哥哥的字就那么好看?”   一张案,两份宣纸,字迹截然不同,挥毫大气与歪歪扭扭,燕归也有些没忍住。   幼宁似乎在练字一道毫无天分,背书尚可,甚至经义也能略懂,独独在笔墨上……   示意她靠来,燕归将小姑娘搂入怀中,两只手合力握住青竹笔杆,轻淡的声音指点道:“执笔无需用力太过,令掌虚如握羽,入笔露锋,收笔藏势……”   有燕归引领,“宁”字便格外遒劲有力,赏心悦目。幼宁想了想,回忆方才的笔路再写一遍,本信心满满,最终依旧歪曲不成模样,杏儿甚至轻轻笑出了声。   小脑袋耷拉下,幼宁有气无力地将脸埋在纸上,伤心道:“幼幼不要练字了……”   “那就不练。”燕归异常好说话,将小姑娘拉起后一愣,随即翘了翘嘴角。   白皙幼嫩的脸蛋印上了斑驳的墨迹,像个小花猫。   小花猫毫无所觉,兴高采烈地埋进燕归怀中就蹭了蹭,雀跃道:“十三哥哥真好!幼幼读书给你听。”   月白衣衫随即染了墨色,燕归只无奈一瞬就纵容地揉了揉眼前柔软的乌发,“嗯。”   这一幕被连续偷窥几日的周帝完完整整收入眼中,委屈又不满想道:小胖子果真没良心,朕天天想着她,她可倒好,在太子身边过得这般快活。   随后便是心酸:朕是太子的父皇,太子一点都不尊敬朕这个爹,对个小胖子倒和颜悦色得很,也是个没良心的。   他一会儿羡慕幼宁,一会儿嫉妒自己儿子,神情变幻莫测,令陈总管眼角连连抽动。   自那日突然回宫大吃一顿后,他家陛下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   不说其他,这种连着几日来东宫偷看的事能是一国之君做出来的么?陈总管觉得太子肯定早就察觉了,只不过碍于陛下颜面一直装不知道罢了……   可周帝没别的事做,那日场景在他心中留下阴影,他不愿再去后宫,一个人玩儿没意思,只能来寻心心念念的小胖子。   伏在栏边,周帝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边云卷、池边翠落,锦鲤跃水的声音激回他思绪,“小胖子今日也是在太子那儿吗?”   “今日太子无课,容姑娘本来想寻太子殿下,听说在宫门那儿被安福郡主半道带走了。”   “安福郡主?”周帝精神一振,“那是谁?”   陈总管低声,“是大公主的女儿,也是陛下您的外孙女。”   周帝“噢”了声,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想的是小胖子出宫玩儿了。   周帝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出过宫,不是没机会,太后也从未禁过,可他好似还真的一待就待了不知多少年。   不是在京城皇宫,就是在他处的别宫。   周帝此时来了兴致,陈总管拦也拦不住,只得匆匆派人去禀了太后,回头喊道:“陛下,陛下光换了常服还不行啊,您得多带些侍卫!”   周帝哪里管他,换了衣裳就风驰电掣般上了马车,催促车夫赶路,陈总管差点没被丢下。   最终也不过带了两个乔装的侍卫,令他们如临大敌。   陛下虽没什么实际用处,但意义甚大,若出了什么差错,他们项上人头也就不保了。   太后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人都出了东门,她并未慌张,只有惊讶,“陛下今日怎么想到出宫了?”   “听说……是容姑娘难得被人带着在宫外玩儿,陛下就、就跟去了。”   太后轻笑,意味不明,“去告诉太子一声,也不必将人追回来了,多派些侍卫暗中护着,就让陛下在外面多待会儿,宫门落锁前带回来便是。”   “是。”   那宫人去禀告太子,自然又引得燕归意动。   幼宁丝毫不知自己引得周帝和燕归相继跟了出来,她被秦芊林棠带走时还有些迷糊,只不过说了两句话儿就上了马车,此时在街上的小姑娘十分茫然。   自从经燕归系统和杏儿的三重告知下,幼宁已经对林棠生出隐隐抵触,倒没什么厌恶,纯粹是因为懂得了林棠对自己的好不过是别有用意而感到失望。   小孩子高兴伤心的原因总是特别直接而简单,表现也尤其好辨认,正如此刻,她特意只与秦芊交谈,一瞥见林棠便严肃着小脸移开,林棠瞬间便明了发生何事。   思忖着,该是上次的话被他人知晓,令小姑娘察觉了什么。   但林棠并不担忧,依旧笑盈盈旁观幼宁与秦芊交流。   秦芊受了林棠怂恿,此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上次不是说送你生辰礼物么,刚巧碰见,便将你带来了,容姑娘该没什么事要忙吧?”   她本是客气话,岂料幼宁实诚道:“本来约好和十三哥哥一起午睡的。”   …………   默了会儿,秦芊干巴巴哦一声,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那、那真是不好意思。”   打扰您和十三舅舅一起睡了…… 第34章   秦芊性格颇为骄纵, 但被林棠哄得服服帖帖,加上大公主叮咛在先,她也不会对幼宁有脾气,一路不说道尽好话, 脸色是断断没使过的。   未来的太子妃,她的十三舅母,她哪儿敢呢。   纵使幼宁年纪还小,秦芊依旧客客气气将人带到了玉器铺, 令掌柜取出看好的几件玉饰, 财大气粗道:“容姑娘喜欢哪件儿, 或者都喜欢全拿走也行。”   幼宁其实不大记得这位郡主了, 此时又哪会收她的礼,软声糯气,“谢谢啦, 我不用。”   “没喜欢的吗?”秦芊奇怪道,望了眼柜台,忽然想到这位容姑娘还没到爱打扮的年纪,许是对这些不感兴趣。   身为郡主, 秦芊从没做过讨好人的事,做起来也不大习惯,她有些为难了,林棠耳语道:“容姑娘嗜甜, 不妨带她去新开的福味楼试试。”   秦芊意动, “新开的那家福味楼点心不错, 我带容姑娘去尝尝吧。对了,容姑娘待会儿不是要进宫去见十三舅舅?十三舅舅喜欢什么?也好为他带些回去。”   秦芊想起母亲大公主的话儿,“你这位十三舅舅自小吃尽苦头,性子冷得很,谁都不理。难得还有容家的姑娘能亲近他,你也不用做得太过,和容姑娘交好些,好叫他知道大公主府的态度就成。”   那么多姨母舅舅,秦芊知道其中有不少人不喜欢十三舅舅,或者说十三舅舅登上太子位让他们吃惊又厌恶,甚至暗中筹谋。   外祖母为皇后,母亲是大公主,她们自然需得在这事上让十三舅舅明白,皇后一脉对他是毫无意见的。   但秦芊没能成功将人带回福味楼,一辆马车飞驰而过,侍卫们没来得及护住,转头就瞧见他们郡主奉若上宾的小姑娘不见了。   秦芊愣了好一会儿,睁大眼睛瞧了又瞧,才在婢女的尖叫声中反应过来,人居然当街被掳走了!   十三舅舅会打死她的!!!   连带被掳走的不止幼宁,还有向来贴身伺候的杏儿。   杏儿本亦步亦趋地跟着,眨个眼就天旋地转一阵晕眩,人到了陌生的马车中。   仅剩的理智让她瞥见了马车内兴冲冲的周帝,硬生生把尖叫给咽了回去,勉强道:“奴、奴婢见过陛下。”   跟着伺候了这么些时日,杏儿也了解到陛下不走寻常路,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对姑娘却是不错的。   周帝力气不小,拎着手中的小姑娘还抖了抖,“小胖子,想不想朕啊?”   幼宁被转得晕晕乎乎,眼前人影都晃成几片,半天没说话,周帝有些紧张,“朕是轻轻把人抓上来的啊,应该没弄疼吧?”   侍卫指点杏儿上前帮幼宁顺气,周帝颇为不好意思,咕哝道:“是朕有些急了,谁让小胖子你没良心,都能和旁人出宫玩儿,就是不来寻朕。”   幼宁咳了咳,他便笨手笨脚给人喂水,看得陈总管瞪大了眼。   陛下登基快四十年,从没伺候过人,就这么喜欢容姑娘,比对亲外孙女都还好么?   陈总管可没忘记被马车撒了一脸灰的安福郡主。   缓过神,一大一小坐在车内面面相对,四眼相觑。   幼宁有些心虚,她想起曾对周帝说过有空就去找他的话儿,觉得自己没有遵守诺言,脸蛋憋得通红,小眼神飘来飘去。   周帝也有些心虚,他想起曾对小胖子保证过绝不再打搅她和太子进学,等她主动来找自己的话儿,觉得自己这么大岁数还诓骗才几岁的小胖子,内心十分不安,目光游移不定。   一路无话。   马车按周帝之前的吩咐到了城郊,树荫如盖,绿草漫堤,无一处人家,唯有满坡的紫花迎风招展。   幼宁从没见过这般风景,小脑袋搭在香木窗不愿移开,满眼惊叹。   周帝不知怎的,脑中又翻起那段回忆,小宫女站在他亲手侍弄的花房中惊讶不已,“陛下真厉害,这都是陛下种的吗?可不可以送我一朵呀?”   “朕……送你。”周帝忽然冒出这句,令幼宁回眸,“唔?”   对上熟悉的天真目光,周帝不知怎的又生出胸闷来。他从来都反应慢半拍,或者说天生习惯了不去在意一些事,当初小宫女被遣走后他伤心了一阵,只觉得宫中最后一个能说话的人不见了。   如今才后知后觉,恍然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失去的是什么?他依然不是很懂。   周帝又觉得有些饿了,于是他道:“小胖子吃过烤肉吗?”   幼宁摇摇头,周帝兴致大盛,以前秋猎时他最喜欢的便是夜晚的篝火盛宴,更喜欢亲自烤制猎物,这次有心要让小胖子见识见识,好让她知道自己比太子厉害得多。   本就被临时抓来充壮丁的两个侍卫苦不堪言,这儿是挺安全的,可是这近郊的小林中,去哪儿给陛下寻什么鹿和獐子?   最终只得下河,将□□当做鱼叉,叉了桶鱼来。   周帝不会料理鱼,对着木桶满脸严肃,幼宁有样学样,将手伸进桶中想抓一尾。但这些鱼儿仍有生机,滑不溜秋,她哪儿抓得稳,不一会儿便被扑腾得满脸水花,精致的夏裙尽数濡湿。   杏儿哭笑不得,每次姑娘跟着陛下一起,都会玩儿浑身脏兮兮,像个假小子。好不容易安生几日,今日又打回原样。   她真担心和陛下待久了,她家娇软可爱的小主子会不见了。   幼宁不熟练的抓鱼技术被周帝好一通嘲笑,两人合力下勉强去了鱼鳞,硬是不要侍卫帮助,自己串上木枝开始烤。   望着连内脏都没处理干净的鱼和奇怪的佐料,陈总管已经在内心默默想着,待会儿要不要把陛下和容姑娘就近送去医馆。   周帝大喇喇往地上一坐,边翻烤边对蹲在旁边的小团子道:“朕是不是很厉害?”   “嗯嗯。”小团子连连点头,蹲得有点酸了,犹豫会儿,干脆学周帝啪嗒往草地坐下,好了,衣裙还没干透,又染了绿。   见她如此,周帝十分随意地揉了揉她,将唯一完好的小花苞也揉成一团,“小胖子,你最近是不是瘦了点?这可不好,瘦了就会变丑了。”   幼宁点着脑袋认真附和,苦恼道:“最近十三哥哥听娘和哥哥的话,都不让幼幼吃糕点了。”   “这怎么行!”周帝很是不满,“太子小气,朕可不会,待会儿多吃些,朕养你还是没问题的。”   他用夹子取下小块鱼肉凑去,“来,尝尝。”   幼宁毫不犹豫一口咬下,嚼了嚼,苦味和腥味交杂,她有些犹豫,还是眨巴眼睛软软道:“好吃。”   杏儿捂脸,忽然庆幸陛下没有带过那些皇子公主,不然如今怕是满宫都不得安宁。   周帝开始小声劝诱,“朕的三儿子手艺虽然比不上朕,但是也很厉害。小胖子,你要不换个人,嫁给他也不错啊,至少他可不会不让你吃糕点。”   幼宁茫然望他,“哎?”   还要再劝,周帝被陈总管的连声咳嗽弄得心烦,抬头就要道:“朕在和小……”   忽然,眼中撞入一条玄色龙纹腰带,电光火石间,周帝异常灵敏地意识到这腰带除了自己还有谁可用,几乎是瞬间跳了起来,“太、太、太子……太子怎么来了!”   身后燕归神情淡淡,望了周帝好一会儿才道:“父皇没带几个侍卫出宫,儿臣担心,便跟来了。”   周帝干巴巴应声,在这个儿子面前他总有些生怯,但不想让幼宁看出来,干脆将地方让出,以洗鱼的借口去了坡下的河边。   幼宁自然惊喜,腾得要跃起,却撞到了燕归腰间。燕归还没反应,她先被撞得生疼,呜呜道:“十三哥哥……”   “撞到哪儿?”燕归隐隐的不悦顿时消去,将人抱了起来,神情没什么变化,可熟悉的人都能察觉出这语气不同。   岂料小姑娘捂着额委屈兮兮好几声,最后抬眸时眼睛干净得很,根本没哭,做了个调皮的小鬼脸,抱住燕归脖子道:“十三哥哥刚才表情凶巴巴的,都吓到陛下了。”   “是么”燕归随口道了声,依旧给她轻轻揉起额头,没有责怪,只是道,“下次被人带出宫,先派人去东宫告诉一声。”   小姑娘认真点点头,双眸望着他,似乎映入了漫坡飞花,又似乎只映入了眼前的少年。   周帝遥遥相望,瞥见燕归将幼宁抱起时一愣,神情竟是异常安宁。   耳畔响起小宫女即将被遣出宫时偷偷来寻他的话儿,“陛下,我要走啦,最后可不可以抱抱我?陛下会记住我吗?以后会想我吗?”   那时他觉得这个要求十分奇怪,又莫名紧张,踟蹰之下人就被寻来的侍卫押走了。   而如今……   “朕……想你。”   声轻如风,悄然而逝。 第35章   周帝似乎生出了浅浅忧思, 连日来食不安寝不顺,与幼宁在一起时也不复以往开心,时常瞧着瞧着就发起呆来。   幼宁十分担心,在伴太后赏花时提起此事, 太后微诧,当即召来陈总管相问。   陈总管也不大清楚,他伺候周帝年份虽长,略懂陛下一些神奇的想法, 可也未曾交过心, 只好绞尽脑汁回想近日哪里不对劲, “陛下最近确实睡得不大好, 膳食也不如以往用得多了,还有……梦中似乎常有呓语。”   陈总管道:“老奴听得不真切,好似在说什么星星啊月儿的。”   “星星月儿?”太后皱眉, 一时弄不懂周帝在想什么。   陈总管连连点头,“陛下最近还总爱去花房,老奴也奇怪呢,陛下往日是最讨厌做这些的, 近日竟亲自侍弄起花草来。”   太后笑,“那是你不知,陛下小时候是最爱……”   声音忽然低下,顺着小时候这个词眼, 太后想起了什么, 对李嬷嬷道:“以前宫里, 是不是有个叫星月的小宫女?”   李嬷嬷蹙眉半晌,终于舒展开,“回主子,是有这么个宫女。奴婢记得当时还是您在浣衣局碰见的那小宫女,怜惜她年纪小,便把她调去了陛下身边,想着年纪相近,能和陛下做个伴。”   “是吗?”太后都不大相信自己那时有这般好心肠,再一想,就记起后来太傅要处死小宫女,而她将人保下来的事。   “原是这事。”太后微颔首,她本就没放在心上过,那时忙于朝政,顶多因此事对周帝训斥一番,哪成想多年后陛下还因此茶饭不思起来了呢。   幼宁听了半天没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踮起脚稚声问道:“太后娘娘,是什么事呀?”   太后微笑,“是陛下儿时的一个玩伴。”   她耐心对小姑娘解释,幼宁认真地边听边点头,最后道:“那是陛下唯一的朋友,陛下想起来当然伤心啦。”   她接道:“太后娘娘,那个人现在在哪儿,还可以找到吗?”   朋友?太后神情愣住,摇摇头,“已过去三十多年,要寻到不大可能,也不必去寻。”   为什么不必寻?幼宁不大懂太后的话,她觉得陛下有点可怜,便问心中的仙人,“我们可以帮陛下找到那个人吗?”   系统为难,它并非真正的仙人,也不万能,何况人都都不知在哪儿,也不知是否还在世上,它就算愿意耗费能量也不一定能寻到。   它柔声劝慰,【物是人非,就算真的找到了人,也不一定是陛下想见的那个人,还不如就这样让陛下惦记着,反倒好些。】   幼宁依旧懵懂,可更深入的道理,系统也无法说出了。它能够查出许多资料,但缺少人类细腻的情感,在这种事上,它无法真正按照人类的心思去揣摩。   小姑娘心事重重,在府中恰巧遇见晒着干花儿的素娘,便小步跑去,“素姐姐。”   素娘忙回身,拍了拍手,拂过袖,略有局促,“幼宁姑娘。”   在侯府养了数日,她与初见的光景大为不同,迅速拔高不说,身形也渐渐丰润,面容清净秀美,已有了丝即将及笄的少女模样。   幼宁毫不介意地拉住她的手,好奇道:“素姐姐的手好香啊,晒的是什么花儿?幼幼可以吃吗?”   被她逗得抿唇笑了笑,素娘低声道:“是金光菊,有通神畅气的效用,夫人好像喜欢花茶,我闲着无事,便拣了些来晒。”   “素姐姐真好。”甜蜜的话儿从幼宁口中不断说出,让素娘羞涩不已,又忍不住心生好感。   “幼宁姑娘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今日好像不大高兴。”素娘关心出声,顺道为幼宁轻理领口。   幼宁便将苦恼的事说与她听,素娘眼神柔软,愈发觉得面前的小姑娘可爱,轻声道:“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陛下想起来也不过是一时,很快就会淡忘的,幼宁姑娘不用太担心。”   “是吗?”幼宁人生才不过经历了短短六年,如何懂得岁月的可怕之处,她疑惑道,“可是,幼幼就永远不会忘记爹爹娘亲,不会忘记哥哥和十三哥哥,也不会忘记素姐姐。”   她撑着小脑袋认真地想,“陛下再也看不见喜欢的人了,该多伤心呀。”   永远这个词让素娘有些恍惚,她曾经也永远认为自己永远无法离开任家,会和母亲永远受祖母和爹的磋磨,会永远无法真正抬首看人。   那时如何能料到,才几个月就有如此变化呢。   素娘温声轻语,“可物是人非,陛下这时候的伤心是一时的,如果真的找到了人,也许会更伤心。幼宁姑娘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人已经提前逝世了呢?就算还在,那人也应该早已嫁人,说不定连孙儿都有了,找到了人,让她和陛下如何自处呢?”   小姑娘当然没想过这么多,她急了许久,结结巴巴道:“只是,见一面呀……”   素娘目光怜爱,“幼宁姑娘,世间不是所有的心愿都要满足才好的。陛下此时只是遗憾,遗憾算不得什么,还能作个念想,已经很不错了。”   “……喔”幼宁低下脑袋,有些懵懂,又有些失落,令素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幼宁姑娘还小,不用想那么多。憾事虽然有时不可避免,但也并非绝对,若喜欢什么,便趁着它还在时多多珍惜、多多爱护便是。”   随即素娘便觉得自己有些说多了,她想着,幼宁姑娘家世好,性情好,身边人疼爱都不及,又怎么会让她留下憾事呢。   说这些话,不过也是在告诉自己罢了。曾经那些不必再追究,如今的日子才需要自己多多珍惜和爱护。   最终素娘笑笑,将茫然的小姑娘搂入怀中,细声轻哄。   树影后,容夫人在廊下站立许久,唇带笑意,“玖儿,你这女儿比你可聪慧多了。”   玖儿目露欣慰,“素娘自是好的,日后她能过得好,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番言论给幼宁留下了深刻影响,她观察几日,果然发现陛下恢复了精神,只不知道是不是像素姐姐说的那样,再一次淡忘了。   她心中不解,行动中便显露出来。   燕归放下奏折,看向一直呆呆望着自己的小姑娘,“怎么了?”   目光实在灼人,令他无法忽视。   幼宁摇摇头,目光仿佛半点不愿从燕归身上移开。   这点最近她身边的人都深有体会,在府中盯着容侯容夫人不放,要兄长一直抱着,到了宫里就对着燕归使劲瞧,似乎少瞧一眼就吃了亏般。   两人在清光殿,是太后处理政事批阅奏折的地儿,如今渐渐成了燕归的常驻之地。   屋内没熏香,自有殿外醉人的花香点缀,檐下飞入两只雀儿,不怕生地立在书案,叽叽喳喳叫嚷。   即便如此,好奇心重的小姑娘也没挪动。   燕归没得到答案,直接把人抱到膝上,“在看什么?”   “看十三哥哥。”   “……好看吗?”   “好看呀。”小姑娘回得理所当然,甚至托住腮,更光明正大瞧了起来。   任是谁,被如此盯了两三日也会有些不自然,可燕归只是道:“眼睛累吗?去歇会儿,我就在这,不走。”   幼宁纠结不已,其实她有些累了,揉了揉眼睛,执着道:“幼幼不想离开十三哥哥。”   她在想,如果自己以后也离开了十三哥哥怎么办?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后,自己也会像陛下那样,偶尔想起十三哥哥,又忘记吗?   小姑娘不想这样,所以她要看得多一点、久一点,这样就可以把每个喜欢的人都印在脑中,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   燕归问出缘由,沉默了会儿,眸中似乎有柔意渐渐泛出,紧随而来是胸腔中涌出的暖流,令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学着小姑娘,同样久久凝望。   可两人对视便有些奇怪了,幼宁没绷住,忍不住露出梨涡,软声嘟哝,“十三哥哥怎么也一直看着幼幼。”   燕归弹了她一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小姑娘哼哼唧唧,“幼幼哪里不让十三哥哥点灯啦……”   石喜扑哧一声,又赶忙收住,好在他家主子现在心情尚好,并未计较此事。   知道幼宁还在介意周帝的事,燕归道:“幼幼,我不是父皇,你也不是那个小宫女。”   “嗯?”   燕归眉峰扬起,“我们不会分开。”   幼宁眨眼,燕归放低了声,“无论你何时睁眼,都会看见我。”   “真的吗?”   “嗯。”   小姑娘对十三哥哥有着纯粹的信任,听他如此说,笑容便如春日初绽的桃杏,稚嫩却动人。   她彻底放下心来,也确实有些乏了,这一放松,就渐渐在燕归怀中睡去,发出细细小小的可爱呼声,成为燕归批阅奏折最安心的伴乐。   容云鹤悄然寻来,瞧见的又是自家妹妹伏在燕归膝上安睡的场景,他看习惯了,只微微皱眉,上前将小姑娘抱了起来。   他的气息幼宁再熟悉不过,吧唧两下小嘴,继续安稳睡着,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燕归按捺住没动,“世子有事?”   “殿下忘了上次交给云鹤的差事?”容云鹤含笑,他长燕归几岁,气质也总更从容淡然些,“云鹤还道几日就可办好的事殿下为何给了一月,原是不想让我回来罢了。”   被戳穿的燕归毫不心虚,“我对世子知之甚少,多给些时日亦无错。”   听出燕归对自己能力的轻讽,容云鹤不动声色转下了眼眸。   二人这世依旧是君臣关系,但比起原本的君臣相契、知己相交,因为幼宁的存在,似乎总多了那么几丝看不清道不明的火花。   静了会儿,燕归摒退左右,容云鹤禀道:“王乾已投诚,愿将家产尽数为殿下所用,他与宁城、庆安几城太守交好,这段时日牵桥达线,殿下想做的事,已成了一半。”   燕归在周朝没有亲族,谢家支持他终究是因为太后。   既然没有,燕归便自己亲自培养。他还未到可以完全参政的年纪,京城的势力盘支错节,世家牵扯甚深,他对此无意。   燕归想要的是未来朝堂上完全忠心于自己的臣子。   那几城的太守年少有为,又是容侯手下出来的学子,未来定会到京城任职。以王乾牵线,容云鹤作说客,假以时日,他所想所望定能达成。   容云鹤将事情交代清楚,转身要离开时顿了顿,特意捏了捏幼宁小脸,让她半梦半醒,当着燕归的面问道:“幼幼,哥哥和太子殿下,你要哪个?”   “哥哥!”迷糊中的小姑娘毫不犹豫,说完无比亲昵地蹭了蹭容云鹤。   容云鹤心满意足,目光状似无意掠过燕归,谁都看得出他的轻嘲。   燕归:“……”   方才盯着他抱着他不放说不想少看一眼的是谁? 第36章   夏意融融, 清风拂柳,宁安侯府的书房笼在树荫下,自得一片清凉天地。   “爹爹,你在做什么呀?”矮凳上的小姑娘晃悠着腿, 手中托了盏杏仁羊奶,嘴边布了一层奶沫,声音也带着奶气,正对书案旁的容侯发问。   “在写字帖。”有宝贝女儿陪伴, 容侯心情相当好, 故意道, “你娘亲和哥哥都出远门了, 丢下咱们父女二人,爹爹得多写些字帖,不然连幼幼最爱的千味坊的糕点都买不起了。”   小姑娘果然震惊了, 托着瓷盏发呆,好半天道:“娘不在,爹爹就这么穷了吗?”   “对啊,咱们府上的东西全由你娘管着, 她一走,爹爹就没法了。”容侯越说越夸张,就想看自家小乖乖什么反应,“好在爹爹的字还值些银钱, 这些日子就多写一点。”   小姑娘愁眉思索许久, 下凳腾腾跑去, 又腾腾跑来,怀里抱着满满一匣珠宝,“这是太后娘娘和十三哥哥送给幼幼的,幼幼用不着,爹爹拿去吧。”   紧跟而来的青嬷嬷停步,她还当小主子突然拿这些做什么,原是侯爷又在逗姑娘。   虽然用不着,但幼宁其实颇为喜爱这些精致漂亮的饰品,最后望了眼,便果断递给容侯,还爬上凳帮着挑拣,“这是十三哥哥的,这是太后娘娘的,这是十三哥哥亲手做的,不可以给别人……”   容侯越看脸越黑,看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太子都不知靠送礼得了女儿多少欢心。   本来只是玩笑并不会真收的他将匣子拿来,边看边道:“咱们幼幼收了太子这么多礼物,可有回礼啊?可不要忘了爹爹平日教你的那些,无功不受禄,我们不能平白受人恩惠。”   幼宁点点头,认真道:“回啦,十三哥哥都很喜欢的。”   容侯放下心来,没有继续追问,这点让今后的他后悔莫及。   他哪知道女儿回的礼都是些什么亲亲抱抱的要求啊。   太后的想法,容侯多少能猜到些,他也曾与自家夫人商议过,最终决定顺其自然。若幼宁喜欢太子,便随她,幼宁不喜欢,大不了日后向太后推拒。   后宫在容侯看来没他人想的那般好,也没他人想的那般可怕。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处处以她的喜好为先。   何况他这些日子观察太子,知道燕归品性不错,就算介于太后和自己,也定会好好照顾幼宁。   但,想是这么想,真碰见了容侯心里就泛酸了。   琢磨了番,容侯大手一挥,“走,幼幼,爹爹带你玩儿去。”   幼宁欢快应声,把玉匣往旁边一推,往容侯大腿扑去抱住,“爹爹,那今天幼幼就不练字啦。”   容侯哂笑,“小滑头,那今日就不练字吧,回头你娘若责怪你,就说是爹爹允许的。”   “爹爹最好了!”小姑娘被抱起,在容侯脸上连连印下口水,令容侯笑得合不拢嘴。   容侯决定带自家闺女去老友府中串门,容夫人有事回了平江一趟,容云鹤又忙各种差事,他实在不想父女两孤零零用膳。   容侯曾连任三次春闱主考官,这位老友乃当时副监,名林修,比容侯约长那么些年岁,如今已致仕在家含饴弄孙。   听管家报宁安侯来访,林修大为诧异,亲自起身相迎,不住抚过白须,“侯爷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令小民倍感荣幸啊。”   容侯不满扫去一眼,林修笑了笑,不再客气,瞟了眼容侯身旁的小姑娘,更乐了,“终于肯带你宝贝小闺女出来了,长林?”   关于幼宁出世后的事,容云鹤与容侯的做法别无二致,想见的人通通不给见、不给打听,更别说亲近。   林府曾位列容侯心中的禁地前三,因为林修别的没有,就孙子多,大大小小加起来十几个,而孙女一个影子都没瞧见。   阳胜阴衰,林府盼个姑娘盼得眼睛都绿了,容侯哪敢牵自家闺女来。   今日总算破例了。   所以林修高兴极了,孙子多是好,可太多了也让他愁,全是喜欢爬树练武打架的臭小子,一个暖心的小棉袄都没,他早就盼着这么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了。   初次见面,怕吓着小姑娘,他没敢太亲近,让仆从上了杯香蜜,温和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儿?多大啦?”   幼宁对这个满脸慈祥的白胡子伯伯颇有好感,“叫容幼宁,伯伯可以唤我幼幼,幼幼已经六岁了。”   声音奶绵绵的,答得又极有礼貌,听得林老爷子心肝都发颤,直道这小闺女就是不一样,瞧着就可人疼,不像那些臭小子看着就欠揍。   “已经开蒙读书了吗?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伯伯让人去给你备上。”   幼宁又软声细语回了几句,让林修越看越喜,美滋滋地想着,要是能让哪个孙子和长林这闺女定个娃娃亲,岂不甚好。   容侯哪看不出老友这心思,他就是不说话,笑眯眯看着林府上下变着法儿讨幼宁欢心。   林修召开管家,“小公子们呢?”   “都去城郊的练武场了,估摸得午膳后才能回,可要老奴派人去催催?”   林修黑脸,“罢了罢了。”   从练武场回来就是一群泥猴,他还担心吓着小幼幼呢。   逗了幼宁许久,林修才带两人去往府内竹林。   林中有座竹制小屋,是林修亲自一叶一竿制成,夏日避暑最是舒适,也作书屋,没林修允许府中无人敢进。   屋前辟出一圈小院,院中摆了两根竹筒,一滴水一蓄水,滴答和竹筒点地声清越入耳。   林修对容侯道:“这是惊鹿器,本是用来惊醒鹿儿和一些小东西,我见其颇有禅意,便学来了。”   名为惊鹿器,却半点无法惊扰竹林雀鸟,甚至在清水滴落时还有不少鸟儿飞来轻啜,幼宁看得目不转睛,入迷时干脆蹲下来不走了。   林修给她一把谷粒,“这里鸟儿不怕人,在身前洒上一圈,它们便会来啄食,要不要试试?”   幼宁意动,小心翼翼洒了一把,便开始巴巴看着不动。   起初雀鸟并未注意到这边,直到幼宁快蹲成木桩才有一只试探地往这边跳了跳,歪着脑袋似在打量绷着脸蛋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偶尔发出欢快的“啾啾”声。   幼宁下意识眨了眨眼,见小雀很快放下心,蹦到身前,又用小豆眼瞄来一次,便开始点着脑袋小口小口啄食。   有了第一只,不一会儿其他鸟雀也相继飞来,在团子木桩前站了大大小小十几只,“啾啾”声不断。   有几只蹦到幼宁肩旁头顶,让小姑娘开心极了,忍不住绽出笑容,小手微晃,那些雀儿惊慌了一瞬并未飞走,半晌,其中一只回过头好奇盯着幼宁,伸喙轻轻、轻轻啄了一下。   “呀”小姑娘下意识叫了声,肉乎乎的手捂住脸蛋,这下那些鸟儿真受了惊吓,扑棱棱几声陆续飞走。   小姑娘急了,伸手就要拦住,可鸟儿哪是她能抓住的,反倒让自己一个趔趄往松软地面栽去,啃了一嘴的谷粒。   疼倒是不疼,但失望忍不住,幼宁憋了憋,一泡泪水还是浮上眼眶,回眸对容侯招手,“爹爹……”   容侯正和林修看得乐不可支,还没来得及收回笑意呢,就撞见小姑娘委屈的眼神。   容侯咳了咳,将女儿抱起,领着她到竹栏旁,语中含笑,“幼幼,还有一只呢。”   幼宁一呆,疑惑望去,原来有一只黄色的小鸟吃得太多,肚子圆滚滚卡在了围栏那儿,正着急地“啾啾”叫个不停,就是飞不走。   容侯将鸟儿拿下握在掌上,“幼幼想不想养它?”   “可以吗?”小姑娘很快就自己摇了摇头,“鸟儿喜欢飞,幼幼不要关着它。”   容侯笑了笑,将小肥鸟放在女儿手心,“那幼幼就把它放走吧。”   幼宁有点舍不得,还是摊开手,小鸟笨重地跳了几下,啄了啄幼宁指尖,又跃到幼宁肩旁用绒羽蹭了蹭。   “……爹爹,它怎么啦?”   “唔……”容侯摸着下巴,“大概是舍不得幼幼,不想走。”   林修道:“那就养着吧,它吃得这般胖,本就飞不远的。”   他心中感慨,小姑娘就是不一样,要是自家孙子看到这么肥的鸟儿,想的铁定是吃。   这般想着,林修眼中的喜爱之情几乎都快溢出,越发郁闷林家怎么就得不了一个姑娘。   思考一会儿,幼宁还是听自家爹爹的意见,决定暂时养下小黄鸟。   这只鸟儿也异常地乖,根本无需引导,就自发地站在幼宁肩头不动,偶尔蹭一蹭或绕着小姑娘飞一圈。   幼宁轻轻戳了戳它圆滚滚的小肚子,不住弯眸道:“好胖呀,你吃太多啦。”   “啾啾,啾啾”   “的确很胖呀,你看你都飞不起来了。”   “啾啾!”   “好吧,幼幼也胖,但是你更胖。”   听到此处,容侯抽了抽嘴角。转个头就能和一只鸟儿争论起来,女儿的心思他果然弄不懂。   入了屋内,视线所及处遍布字画,旧时真迹、当代大家笔墨,一应俱全。   林修痴迷书画,得了一幅心仪的字可以连着欣赏几日不歇,容侯今日的字帖正是为他而写。   “还是长林了解我。”接过装裱好的字,林修展开后目露欣赏,“长林的字越发有风骨了。”   容侯微微一笑,看了眼和鸟儿玩得不亦乐乎的幼宁,回头道:“墨玉棋呢?来对弈一把。”   墨玉棋是林修珍藏,也只有容侯这般老友来访才会拿出。   二人临窗而坐,对着竹林翠色和徐徐清风执棋。   幼宁玩了会儿,小肥鸟累了,她也累了,一人一鸟便点着脑袋往案上一趴,慢慢睡去。   日上高头,快到午时,林家一群小公子提前回府,飞旋而来的动作扬起阵阵尘灰,骑装都没换下,顶着汗涔涔的衣裳前后嚷道,“管家,听说府里来了个妹妹,在哪儿?”“管家,听说爷爷终于给咱们府找了个小姑娘,多大?好看吗?”“管家,听说妹妹……”   可怜管家一把年纪,被群小主子吵得头都大了,抽了抽嘴角,从没见过他们这么亮的眼神。   果然还是因为从没在府里见过小姑娘,所以激动得语无伦次了么。   管家缓了缓,告诉去处后就见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少年不再顾祖父吩咐,齐齐往竹林涌入。   他们到时容侯二人去了别处,只有一个趴在桌上熟睡的小姑娘和一只小肥鸟。   小公子们围在四周,不住讨论,“这就是妹妹?妹妹就是长这个模样的吗?”   “妹妹都是这么小,这么圆,这么白的吗?”   “可不可以戳戳她,我不用力,就碰一碰。”   幼宁被这叽叽喳喳的声音惊醒,迷糊抬眸时就看到周围站了一圈人头,个个眼巴巴看着自己。   小姑娘呆了呆,随后……懵了。 第37章   “妹妹醒了!”一见幼宁睁眼, 小少年们激动不已,各式问候接连用来,声音比之前更嘈杂了些。   幼宁依然茫然,耳朵不自觉抖了抖, 模样呆呆又萌憨,声音细细软软,“你们是谁呀……”   这群小少年年纪都不大,本是猫厌狗嫌的年纪, 什么都还不懂, 此时却不约而同噤声。   肉乎乎的脸蛋, 圆滚滚的眼睛, 白白嫩嫩的小手和软绵绵的声音……这些无一不正面击中他们小心灵。   实在、实在太可爱了!   即便无人教导,他们也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和动作,“妹、妹妹饿不饿啊?前厅已经摆膳了。”   “哎?”幼宁抱住飞到怀里的小黄鸟, 没说几句话就被一群小少年簇拥去了前厅。   为了给妹妹留个好印象,期间少年们间歇性地交换跑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来接替,半点没怠慢过幼宁。   一路走来, 不知惊掉多少下巴,往来仆从个个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这还是不是他们那群整日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的小主子。   “妹妹喜欢吃什么?喜欢辣?还是酸?”   “妹妹待会儿和我坐一起吧,我帮你夹菜。”   “妹妹还是靠着我吧, 我喂你!”   “妹妹喜欢鸟儿吗?明天我去帮你捉几个。”   “妹妹……”“妹妹……”   可怜的小姑娘被唤得晕乎乎, 每个人都在唤她, 争先恐后地示好,让她都不知要看谁才好。   小肥鸟都听得不耐烦,“啾啾”飞上幼宁头顶,在上面软趴趴伏下,小豆眼中满是对这群少年的嫌弃。   不知是谁看出幼宁的茫然,喊了句,“你们吵着妹妹了,一个个来!不许挤。”   少年们面面相觑,还真慢慢静了下来。   容侯和林老还没来,但林家的几个儿子儿媳早早侯在了里面,远处听到声音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儿子何时这么乖觉过了?   府中十余个臭小子,可没一个安静的,平日都是个赛个的闹腾,曾经还把一间屋子给拆了,谁都不敢小瞧他们的破坏力。   待被围在中间的小姑娘露出身影,他们便明了发生何事。   怪不得老爷子要叫他们一同来陪客参宴呢。   几个儿媳哭笑不得,旁人府中女子是被嫌弃生不出男丁,她们却天天被公公盼着生闺女。   可林家似乎天生就是没女儿缘,她们早就觉得公公憋了许久,这不,果然把别人家的姑娘给哄来了。   陡然见到这么多生人,幼宁有些害羞,还是眨着水润的眼眸向众人一一打过招呼,糯糯的童音听得在场众人无比熨帖。心中忍不住生出和自家老爷子一模一样的想法:还是闺女好啊!   本是和和睦睦,林老爷子一来,听到幼宁对儿子儿媳的称呼,当即愣了愣。   介于他与容侯为好友,所以起初让小姑娘对自己唤的是伯伯,可对自家儿子儿媳又唤什么叔姨,这不是乱了辈分?   林修严肃想道,更重要的是,若算自己和长林同辈,那他家闺女岂不平白比自己孙子长了一辈?   这可不好。   想到这儿,林老爷子慎重道:“长林。”   “……嗯?”   “以后你我还是以叔侄相称吧。”   “……”   围绕称呼这个大问题,林府的这顿午膳用得格外诡异,一边是他们家老爷子和容侯大眼瞪小眼默默不语,一边是一群小少年对着唯一的小姑娘鞍前马后,伺候得不亦乐乎。   林府一众被夹在中间的儿子儿媳数眼相对,神情无奈。   这还没完,午膳后休息了一刻,一群少年有心想在妹妹面前表现,提议一起去武场玩儿。   掌管府务的大儿媳劝道:“容姑娘是个姑娘家,哪与你们相同,姑娘家都喜欢看花儿玩秋千,带她去武场做什么,当心伤着了。”   少年们踟躇不定,哪知小姑娘道:“幼幼不怕,进学时看过的,十三哥哥很厉害。”   十三哥哥?只听小姑娘轻轻唤过几声的少年们乍听到如此亲密的语气,登时醋了,又知道幼宁不怕这些,当即请了容侯和自家祖父允许,带着人腾腾跑去了城郊的武场。   城郊有四处武场,都为附近军营所有,不过京中许多王孙公子都喜欢时不时来这练练,南武场便被单独开了出来。   武场基本不会有人带女子来,更别说一个几岁大的小娃娃。是以在来之前,幼宁已被换了身男儿装扮,再度成了个小男娃。   乌发被编成一股翘在脑后,因细发太多,整个脑袋都显得毛茸茸的。这是其中一个少年给她扎的,粗糙的手法让她不习惯地一直去揪自己的小辫子。   “元宵哥哥,幼幼想照镜子……”爱美的小姑娘对自己的新形象有点不安。   被唤的少年忙连声轻哄,“我们没带镜子,不过妹妹最好看了,不管什么样都很可爱。”   其他少年跟着一起附和,人多的力量便在这时体现出来,幼宁被哄了几声,便渐渐相信了,不再去想自己乱糟糟的脑袋。   等入了武场,幼宁与领事一个照面,那青年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抬手就将幼宁脑袋揉得更糟,“这是哪家来的小公子,衣裳都穿不好就想来练武了?”   原来少年们给幼宁罩外衫罩得急,领扣歪了不说,腰身那儿也没系上。   放眼整个武场,哪个少年不是英姿飒爽、清瘦笔挺,就这么一位,身形圆滚滚,穿得也圆滚滚,整个一柔软的面团,捏一捏就能软到趴下的那种。   青年生得异常高大,幼宁踮起脚将脖子仰了又仰才望见他的脸,什么都没说,但睁得大大的眼睛已经表明了她的感叹。   这个哥哥好高啊。   天真直白的眼神令青年笑了笑,俯下身亲自帮幼宁扣好领口,随手拿了根带子充当腰带系好,偏头对少年们道:“方才北武场来了贵客,你们练练可以,别玩闹太过,当心被罚,冲撞了那位我可保不了你们。”   “贵客?云二哥,知道是哪位吗?”   “听说是三皇子作陪。”青年想了想,“约莫是东宫那位,不管是谁,待会儿小心些便是。”   “哎,知道了,谢谢云二哥。”   青年莞尔,最后一拍幼宁,“你年纪太小,旁边看看就好,有什么想玩儿的,让你这群哥哥们陪着,别自己一人走动。”   “谢谢。”幼宁根本没听清刚才几人的对话,或者听清了也无从发觉,只要旁人不是直接道出太子或十三等字眼,她是不懂的。   林家为图省事,给十几个小公子按年节或节气取了小名,南武场的人与他们早已熟络,因此看多了个小不点便笑道:“这是你们哪房又添了个小娃娃?这次该叫除夕还是冬至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得到回答,这群小公子们得了妹妹谁都不愿理,兴冲冲把人领去一群马儿边,开始各个向幼宁介绍自己的爱马。   幼宁之前和燕归进学时也是这样跟着到处跑,倒不怕什么马儿,但头顶的小肥鸟反应不小,啾啾飞起来,头顶来回盘旋,时不时飞下去啄一口马背,似乎有些意见。   马儿打了个响嚏,甩甩尾,小肥鸟一抖,绒羽不足支撑体重,啾两声就从空中落下,径直摔在地面。   “它怎么这么胆小?”少年好奇捡起,“还这么肥,飞都飞不了,妹妹,我去给你另捉一只吧,这只太笨了。”   “啾啾啾啾!”小肥鸟相当抵触,然而尾巴被人牢牢握住,只能愤怒地拖着圆肚子在掌心滚来滚去。   好在有个小主子护着,幼宁软声拒绝后又将小肥鸟放回头顶,转头几个少年的赛马已经开始了。   赛马当然不在武场内,附近便有绵延平原,绿茵白云连成一线,最是适宜练习骑御。   此处不分武场,人数众多,亦有些乱,但林家这么浩荡一群还是十分醒目。   墨袍龙纹右衽的少年立在马上,正与人交谈,神情带着冷然,闻声视线投去,立即有人识趣道:“那是林都统府上的小公子,时常会来这儿跟着练武。”   少年颔首,催马似要转身,耳梢忽然微动,再熟悉不过的稚嫩童音传入耳中。   动作顿了顿,他道:“随我去看看。”   三皇子奇怪瞧了眼他,心道十三弟莫非是看中了林家人?   这可有点麻烦,他听说这群小公子爱玩得很,闹腾起来能把屋顶给掀了。   幼宁还不知自己已经被人发现,正软声给十几个哥哥们加油,她好哄,上马随意溜一圈,夸赞的话儿和亮晶晶的眼神就不断抛来,看得这群少年们心花怒放,表演得愈发起劲。   又一圈遛马后,小少年拉着幼宁的手,忍不住道:“妹妹,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哎?”   “那……那就抱抱也行。”巴巴的眼神看起来十分可怜。   幼宁想了想点点头,少年激动地将小姑娘整个抱了起来,握住软绵绵的手刚想说些什么,转头幼宁就暼见正面迎来的少年身影,瞬间想起曾经和十三哥哥的约定。   她一急,燕归还没走到,就异常迅速地提起小短腿往回奔,边跑边道:“初一哥哥不要说幼幼在这里!”   正要走到的燕归:“……”   三皇子:“……” 第38章   看着那提溜小跑的身影, 燕归眼睛眯了眯,三皇子立刻幸灾乐祸地笑了,心道容云鹤的妹妹不像他那般聪明早慧,倒是天真可爱得很。   也只有她能让十三弟有些正常的情绪和反应。   不过, 这才是个小孩儿该有的模样嘛。想到所见过其他府中那些年纪小小就颇有心机的小姑娘,三皇子觉得面前这位还是挺顺眼的。   燕归此行阵仗不大,随身只伴了两个侍卫,不过武场众人早就警敏地竖着耳朵, 只待太子殿下一有吩咐就飞奔而去。   但燕归没吩咐旁人, 轻轻一打马, 马儿慢悠悠几步就赶上了自以为跑得飞快的小姑娘。   幼宁不放心, 跑着跑着还要往回望,“哎呀”一声差点被绊倒,瞬间衣领便被人提住, 整个人借此挂在了来人手上。   三皇子暗暗咋舌,这团子重量可不轻,十三弟轻轻松松就挂手上了,力气真不小。   他哪知燕归对拎小姑娘的动作早已顺手, 早先幼宁乖巧,从不贪玩调皮,吩咐她团坐在席上也能安稳坐定一整日。但自从被容夫人和周帝教导后,小姑娘一日比一日耐不住, 看着还是可爱小乖乖的模样, 实际可再没之前那般乖到傻乎乎了。   上次若非燕归扯着, 差点真和一个小公子打起架来,依然是因为那小公子背地说道了句与燕归有关的话儿。   总之这段时日,燕归还真没给幼宁少操过心。   然而此时小姑娘被拎上手就老实了,可怜兮兮地在空中转悠,挣扎性地蹬了蹬小腿,还捂住脸蛋希望燕归没认出自己。   燕归轻轻一声冷哼,就让她抖了抖,半天从指缝放出一只眼,正好对上燕归扫来的目光。   “十、十三哥哥……”蔫巴巴的声音,幼宁想起上次自己和十三哥哥约定,不许再轻易和家人和十三哥哥之外的人亲亲抱抱,不然就罚三日不准吃点心,一口都不可以。   燕归手一收,人就到了马背与自己正对,他半臂环住,正好将幼宁圈护在了怀里,低眸一声轻飘飘看了眼。   幼宁更心虚了,双眼眨巴半天,细细道:“幼幼错了……”   正对的少年没说话,小姑娘接着细想,试图辩解,“幼幼没有抱,是初一哥哥主动抱的。”   “啾啾,啾啾”小肥鸟似在附和,不住点脑袋。燕归这才发现它,眉头微皱,食指轻轻一弹,就将鸟儿从幼宁头顶弹落,正巧落在马头。   幼宁自身难保,不好护它了,只能望了望鸟儿,又望望燕归,依旧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但燕归不高兴的当然不是那一抱,他还不至于那般小气。那小少年不过九、十年纪,看起来同样懵懂得很,而且正如幼宁所说,并非幼宁主动,他便没放在心上。   燕归介意的是,几日没见,小姑娘见着他第一反应想的居然是跑。   若是周帝,一定大呼“小没良心的”。   但燕归还是要些面子的。   于是三皇子和两个侍卫,外加一众自以为偷偷围观的武场中人,就看着他们太子殿下圈着个脑袋毛茸茸的小公子,踱马缓缓走远,还打手势不许人跟。   耳中分明还回荡着那句嫩生生的“十三哥哥”,转眼就不能瞧见后续了,这怎么不叫人抓心挠肺!   三皇子被人围住,一连串问题朝他抛来,“三殿下,不知那小公子是谁?”“三殿下,太子与那小公子是……?”“太子殿下可还会再回来?”“三殿下……”   三皇子头都大了。   十三弟还会回来吗?   他怎么知道!   不止这一群人好奇,林府这群小公子也急得很,幼宁自己跑走时初一还有些懵,等看见妹妹被一个从不认识的少年抓走才反应过来,着急时已经来不及了,也没想到那人可能就是太子,只回头对众兄弟们就嚷了一句,“妹妹被人抢走了!”   这下可呼啦啦一群炸了锅。   十几个小公子唯一的妹妹,还是今天刚认识带出来显摆的,被抢走完全是挑衅他们的尊严,   于是浩浩荡荡一群,全骑着马儿往那方向奔去。   武场众人傻眼,这……太子殿下说了不让跟啊。   之前的青年笑了笑,“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儿罢了,太子不会真罚他们的。”   虽如此说,思索片刻他还是一打马,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城郊风景好,水天一线,茵草浩瀚如海,不知名的林木翠色盎然,远远望去宛如一块被精心雕琢的翡玉,美不胜收。   幼宁见惯了皇城侯府被一草一木迁入的精致美景,这种天然的鬼斧神工犹为少见。   似乎剩下的也只有惊叹与欣赏。   燕归尤其喜爱她这专注的模样,因为她还这么小,许多都没见过,便格外容易被未见过的事物所触动。   而这些,是他可以一一带她去领略的。   就算幼宁前五年的成长他完全没有参与,时间也依旧容许他慢慢在小姑娘纯白透明的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记。   清越的啾鸣声带回燕归思绪,幼宁将委屈兮兮挤到怀里的肥鸟藏了藏,软语解释,“这是林伯伯那儿看见的,阿肥太胖啦,飞不走。”   阿肥,燕归目光停在这只鸟格外滚圆的肚子,的确是个很相配的爱称。   但他转眼也想起了方才的事,便低眸,“幼幼。”   “……嗯?”幼宁其实仍有点小心虚。   “一见我就跑,嗯?”   “幼幼……幼幼怕……”小姑娘对着手指,“怕十三哥哥生气。”   她问出最关心的问题,“十三哥哥,幼幼没有不遵守约定,点心可不可以不扣呀?”   …………   燕归捂唇深思,开始思考当初做这个约定的正确性。   他本就没想过靠这个约束幼宁,只不过因为幼宁着实太好说话,又讨人喜爱,一个不注意,就容易被人捏捏亲亲抱抱,便想着用来控制一二。   说来幼宁并非住在宫中,即便真违反了约定,在家中吃些点心他也无从知晓。   但她依旧是这般带着孩子气的执着和守诺,偏偏又因为这种执着而不敢见燕归。   燕归脸上神情一时有些奇异,让小姑娘探头望了又望。   她哪知道十三哥哥第一次因为她的小傻气而生出纠结。   太实诚了……有时也让人头疼。   最终他轻描淡写将这次带过,自然得到小姑娘高兴极了的雀跃声,脸侧连连传来湿润感,甚至很快半张脸都湿漉漉的,他面上不显,眸中却不知柔和了多少,“这几日在府中怎么样?”   幼宁摇摇头,“娘一走,爹爹可可怜啦,给幼幼买点心都要用卖字画来换。幼幼把十三哥哥和太后娘娘送的很多东西都给爹爹啦,不过十三哥哥亲手做的还在。”   “……嗯。”燕归显然没想到容侯在女儿面前这么不正经,不过这正好方便了他,状似随意道,“皇祖母昨日吩咐御膳房新制了几样点心,既然容夫人不在容侯不便,最近就都留在宫里用膳吧。”   幼宁有些犹豫,不过这点小犹豫在燕归的三言两语下便被化解。   绿茵中歇了片刻,燕归见幼宁一直仰望林中高树,出声道:“那是红松。”   “松树?”幼宁听说过这种树,好奇道,“会有松果可以吃吗?”   “有松塔,但不可食用。”   如今的松塔还很小,就算用来玩也为时尚早,但燕归顿了会儿,居然下马将幼宁安置在一旁,“我去摘些。”   “好高呀,十三哥哥会不会受伤?”   “无事。”   燕归做了决定,旁人很少会让他动摇,脱了外袍递给小姑娘就选定一棵松树。   他武艺其实不精,也从未练过爬树,但胜在耐心仔细,眼观八路,身形轻盈几次跳跃,竟也轻轻松松攀上了高处。   随之而来的青年没找着那群嗷嗷叫唤的小崽子,先瞥见了他们正爬树的太子殿下,和一个乌发散在双肩满脸担忧不停软软道“十三哥哥慢一点、慢一点”的小姑娘。   他微微挑眉,许是没想到看着冷漠矜傲的太子也有为了讨小姑娘欢心而不顾形象的一面。   这显然让太子多了一丝人情味。   纵身下马,他俯首道:“你兄长可是容云鹤?”   幼宁回眸,她还记得这个异常高的青年,疑惑道:“你认识哥哥吗?”   青年微微一笑,“自然认识,你既是他妹妹,也可唤我一声云二哥。”   原来这就是云鹤一直藏着不肯带出来的妹妹,青年心中想道,不觉便多了几分好感。   他刚回京不久,对诸事尚不清楚,问道:“你为何会跟着太子?”   以他对容云鹤的了解,怎么会让妹妹这样跟着旁人。   “幼幼是十三哥哥的伴读。”小姑娘这么解释,眼睛依然不离燕归,小肥鸟不知看到了什么,奋力扑腾着翅膀啾啾往上飞,不一会儿便下来,喙中叼了一只小松塔。   燕归亦随之慢慢下跃,几个轻身,便稳稳落在地面,手中多了一截青翠的树枝,枝上缀了一串犹带碧色的松塔。   青年颔首道:“微臣云庭,见过太子殿下。”   因不在正式场合,他未行全礼,燕归也没介意,将松枝交给幼宁,淡道:“一月前回京,如今在军营任职?”   “那倒不是。”云庭笑,“刚回京,得了一阵闲,只是来此看看。”   云庭外貌算不上特别好,五官顶多只能道一声端正,不如燕归英气,亦不如容云鹤俊秀,乍一看普普通通,笑起来却极有亲和力。   很难想象他这种气质会是常年待在边关的人,绕是燕归对他也没有旁人面前的冷漠。   燕归曾听说过此人,练兵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幼宁正和小肥鸟自顾玩着松枝松塔,两人便立在原地交谈。   但这和睦的氛围没能维持多久,不出片刻那群绕了远路的小崽子就嗷嗷扑来,唤的不是妹妹,而是“云二哥救命!熊,有熊!”   熊?云庭神色一凛,这附近都被清过,怎么会有熊。   他将目光投向燕归,从眼神中得到了同样的猜测。   恐怕是冲着太子来的。   如此想着的他们神色郑重,已做好了救下这群小少年的准备,结果映入眼帘的是一群乱喊乱叫的小崽子后面跟了三只还没膝高的小黑熊。   小黑熊看着张牙舞爪,实则没有半点杀伤力,身后一片平原,也没有跟着大熊的迹象。   为首少年撞上云庭嫌弃的目光,登时为自己申冤,“云二哥他们虽然小,但是打起人来可痛了!”   “你们从哪儿引来的?”   “我们也不知道啊,不知道撞了哪儿就看见这三只,挺香的,本来我们还以为是别的什么,想抓来给妹妹玩儿。”   香……云庭唇微抿,直觉还是有些不对劲。   恐怕另有悬机。   他回身,准备不管如何让太子先离开,却看见之前蹦哒得欢快的小团子卧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燕归眼含无奈。   奶声奶气的话儿从下面传来,“话本上说遇见熊要躺下装死,这样就不会吃我们!” 第39章   系统都被幼宁逗乐, 好在现今还没有危险,它道【幼幼,这个说法是错误的。而且这是黑熊,好奇心很强, 即使装死也会把你当成玩具。】   【咦?是这样吗……】幼宁呆了呆,怀里的阿肥在不安抖动翅膀。   燕归随之黑脸,将一早躺下的小姑娘拉起,低声道:“以后在家中少听些话本。”   “……喔。”幼宁喜欢一些话本中神奇有趣的故事, 所以时常会让杏儿她们读给自己听, 听燕归这么说, 难免有些失落。   按燕归以往的性格定不会理会这小眼神, 可如今身边人都能察觉到他的改变,更何况在幼宁这儿,他只迟疑一瞬, 摸了摸面前毛茸茸的脑袋,“以后我帮你选些,再送去容府。”   小孩儿好哄,情绪变得快, 闻言立即就恢复精神,看得云庭一笑。   云鹤这幼妹,当真养得有趣。   互动不过都在眨眼间,这群少年乱哄哄赶到, 云庭几个动作便制住了三只小黑熊, 随意一瞧, 就将几个少年腰带扯下合成一条,把熊缚在树边。担心黑熊力气太大,又多扯了几条。   这些少年只感觉腰间一松,腿间微感凉意,扎得稳稳的骑裤就落到膝上。   即使还有里衣挡着他们也羞愤无比,拉着裤子气道:“云二哥,妹妹还在这里呢!”   云庭勾唇,却没了暖意,“看见她在这儿还往这边引,若是伤到她该怎么办?”   他没说太子,也是不想这些小家伙被吓得太过。   小少年们目露赧意,不好意思瞧了眼幼宁,“对、对不起,我们是看见云二哥在……”   没说完,就个个挤在一起对幼宁道,“妹妹对不起!你有没有被吓到?”,“妹妹都是哥哥的错,你不要生气,我明天带你去更好玩儿的地方。”“妹妹……”   幼宁再次被唤得头晕,燕归则是脸黑。   这群少年裤子都还松垮垮的,就朝小姑娘涌去,云庭越看越好笑,为免他们被太子殿下记上,倚树慢悠悠道:“裤子要掉了。”   一句话顿时惊起一片哀嚎,少年们个个提着裤子跑到树后,怨念的眼神递去。   燕归耳尖微动,视线朝东移,云庭随之望去,只看见远远一股烟尘,又过片刻,才渐渐有了御马的人影。   这位太子……耳力似乎有些不寻常啊。   来人急声喊道:“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他们也没指望太子能同样朗声回复,事实上在看到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时他们就放下了大半的心,喊句话不过是表明来意罢了。   小少年们嘴巴张得极大,太子……?!   他们居然把熊引到妹妹和太子这儿来了!   云庭哼笑一声,轻声道:“知道怕了?”   他终究还是护着这群不懂事的孩子,又道:“太子大度,不会与你们计较,但待会儿需得一起向太子赔个罪,知道吗?“   “知道了!”小少年们老老实实应声,“谢谢云二哥。”   来人并非燕归带出宫的侍卫,是军营的几个武官,他们道刚才武场出现骚乱,两只大熊闯了进去,而且进去就跟着那两个侍卫跑。   侍卫受伤不轻,大熊被制服后有人为他们察看,发现外袍被洒了一层药粉,熊闻着这味儿能发疯。   众人马上想到了太子,担心太子出事,立刻派人分几路寻了过来。   听到此处,云庭已大致猜出了这次意外的缘由。   这三只熊崽定是那两只大熊的,被人偷出来,将大熊引到武场,再借外袍上的药粉使它们追着那两个侍卫。   太子衣食住行防护严谨,恐怕那些人寻不到地方下手,便把手脚动在了侍卫身上。本是十拿九稳的计划,可惜这次太子因为幼宁而一人骑马走了,并不许人跟随。   云庭能在瞬间想到这些,燕归也不例外,他只眉头动了下,问道:“可还有人受伤?”   武官们愣住,他们还以为这位第一反应是发怒呢,片刻道:“还有几人受了轻伤,都没大碍,其余人只是有些受惊罢了。”   燕归颔首,“令他们好好养伤,发些银钱休息一段时日,我回宫遣太医来。”   都猜得出今日意外是因为谁,但谁也不会把这错归咎在太子身上,毕竟太子身处那个位子,有人想算计再正常不过。何况这些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兵,运道不好因太子受伤都算得上光荣,哪成想太子脾气这么好,还颇有些自责的意思。   武官性子直,感动之余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谢过太子殿下恩赐,营里的人都皮糙肉厚,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您不必太过费心。”   燕归一个眼神扫来,他们就不继续说了。   心中却还是热乎的,之前他们觉得太子冷傲不易接近,如今看来完全就是外冷内热,就冲今日能关心这几个对他来说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小兵,他们就笃定了这位未来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君主。   幼宁听得半懂,看得却真真切切,被燕归握住的手不自觉动了动,待燕归望来时便投去一个大大的笑容。   不消她开口,云庭都看得出来小姑娘肯定是想说“十三哥哥真好”。   真好哄。云庭默默想着,这明显就是太子收买人心的手段,小恩小惠算不得什么,眼前几人也算不上重要人物,可名声却是在点点滴滴中汇聚的。   他似乎有些明了他们太子殿下的打算。   京城势力复杂,皇子们各有拥趸,背后母族恐怕更是不甘罢休。京城的水早就浑浊不堪,就算太子能在里面插一脚也掀不起大风浪,如此倒不如从旁侧出手,底层势力虽弱,可整个周朝不都是由这些人支撑的?   云庭可从好友那儿听说了,南边那几城的太守似乎已经成了太子的人。好友容云鹤还曾游说他一起效力太子,但当时他无党争之心,喜欢自由自在,今日见着真人,不免动了些心思。   他本就是个尚勇之人,骨子里有一股忍力和拼劲,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边关待了那么久。   燕归能从一个毫无地位没半点宠爱的皇子,成为如今炙手可热的太子,云庭心知自己恐怕很难做到,更难拥有如今的宠辱不惊。   云庭心中感慨这个年岁不过十三的少年的毅力与才智,若今后效力的君主是这位,他想,他能够心悦诚服。   ***   太子差点遇袭一事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太后许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忍耐不住,勃然生怒下肝火太过,只来得及吩咐几件事就昏倒在榻,醒来后被太医诊断一番,得出需得在榻上静养数月的结论。   这话让合宫包括太后本人都愣住,因为太后已经许久没这么病过了。   从初掌朝政到成熟老练,太后用了近十年岁月。自那以后她便仿佛成了不停不歇的更漏,连年来早朝几乎从未缺席,无论奏折堆得多高都会及时批阅。   太后手段不算铁血,但因为常年绷着脸面无表情,身为妇人对上朝臣时丝毫不怯,甚至时常摔桌训斥,留给众人的印象便是个刚直冷酷的老妇人,不停不休,谁对上了气势都得先弱三分。   这样的太后居然病倒了,饶是一些心中犹存不满的老臣也生出恍惚。   岁月不饶人,先帝驾崩几十年,太后似乎……真的老了。   可陛下仍是那般不经事,太子尚少,太后不能在此刻倒下啊!   即便再多人心中如此期盼,朝事政务还是一股脑压向了燕归,他由此成了不停不休的更漏,一日至多歇三个时辰,其余时刻都在参朝会、召见大臣、阅奏折和习经义。   即便如此,他依旧每日抽出了时间和幼宁一同用午膳。   好在燕归本就习惯了比常人少歇许多的作息,幼宁在时他午时的小憩也能格外有效,暂时倒没什么异样。   小姑娘看着难免心疼,可帮不上忙,只能自己一人闷着,给太后剥橘子时脸蛋还有些无精打采的。   太后明知故问,“咱们幼幼瞧着怎么不开心呢,谁欺负你啦?”   小姑娘摇摇头,因没精神声音带着股黏腻的奶气,“没人欺负幼幼。”   “那怎么愁眉苦脸的,是不是陪着哀家没法玩儿,觉得无趣啦?”   又摇头,“幼幼不无聊,太后娘娘病了要乖乖休息,不可以不盖好被子。”   说完十分认真地将太后伸出被褥的手放回,将被褥掩在榻角,严严实实不漏一丝风。   虽说过了盛夏,但七月流火,总归有丝热气,太后本是有着趁机纳纳凉的意思,没想到被个小娃娃教育了,神情怔了有好一会儿。   丁李两位嬷嬷暗笑,这段时日她们虽担忧主子的身子,可主子真正歇下来时性情倒和平日有了区别,竟显得有趣可亲起来。   太后接道:“幼幼想不想十三哥哥呢?”   “想。”幼宁毫不迟疑,随即道,“十三哥哥在忙,不可以打搅他。”   太后欣慰地摸了摸这小脑袋,“那要是可以帮些忙呢?”   小姑娘苦恼了,“幼幼什么都不会……”   “这不急。”太后含笑,“咱们幼幼会认的字儿不少了吧?”   幼宁待人处事上也许因为太过真诚而显得有些傻乎乎,但实际并不笨,记性相当好。她字写得不怎么样,可能认出的相当多,有些也许还不理解其意,可光是能记住那么多形音并将其对上,已经算得上十分聪慧。   太后了解这点,故有此一问,得了肯定的回答后微微一笑,“哀家来教幼幼,怎么去帮上十三哥哥的忙,好不好?”   小姑娘眼神一亮,立即嫩声应是,又听了太后吩咐乐颠颠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拿书卷纸笔。   太后想教她的是如何将奏折分类。   参政多年,太后自然有驾轻就熟的一套法子,不仅在处理政务,更在批阅奏折上。   朝堂不少大臣有个老毛病,写起奏折来必先废话连篇好几张,再慢悠悠在里面穿插其意,看起来着实累得很。太后曾批过这点,有人改了,也有些老古董固执己见,几十年如一日,就是不变。   由此太后便渐渐习惯了让两位嬷嬷将各色奏章先分门别类,再一一对应批阅,省心且省时。   分类一事上,无需懂得太多,只需要记住一些词儿,在奏折里面看到就行,更复杂些的也不过是要看些开篇结尾,稍微能认些字懂点学问的都会。   太后教得耐心,幼宁学得仔细,两日就出了师,令太后惊喜无比,亲了又亲,“咱们幼幼真聪明!”   小姑娘被夸得害羞,往怀里钻了钻,眨眼道:“这样就可以帮十三哥哥了吗?”   “当然。”太后应道,“等过段时日哀家再教些其他东西,到时咱们幼幼就可以帮十三哥哥做更多的事了。”   太后说得自然,幼宁不懂这些,无人敢打岔,这段旁人听起来惊世骇俗的话儿竟也正常交流了下去。   太后居然想让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帮着太子处理政务,还亲自教导!就算这是她属意的太子妃那也相当令人震惊。   李嬷嬷忧心忡忡,趁无外人时道:“主子,您这是……”   “不错。”太后了解她暗藏的意思,“哀家想让幼幼日后一同参政。”   “这……”李嬷嬷跟了太后多年,对此谈不上慌乱,可也相当不解。   太后不轻不淡道:“哀家一个妇人都能掌政多年,怎么到幼幼这儿就不行了?她是哀家看定的太子妃,太子那儿即便没明说过,也定是属意小丫头的。”   话是这么说……李嬷嬷踟蹰,心道自家主子这状况不同啊。   先帝去得早,陛下又是个不顶用的,这才让朝臣们同意太后以女子之身掌朝。而如今的太子年少有为,才智皆修,都能看得出日后定是位内政修明、励精图治的帝王。   有这么一位君主,朝臣还会允许后宫参政吗?   又或者说,太子殿下他会同意吗?   太后咳了咳,掩住嘴角才轻笑一声,“先帝早逝,哀家为周朝劳心劳力多年,不论功过,苦劳总有,可哀家得了什么?不过是妇人弄权、牝鸡司晨之流的评议。”   她神情淡然,仿佛对这些诋毁自己的话语习以为常,甚至眼神都没有一丝晃动,“女子凭什么只能圈于后院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女子又差在何处?青荷,你便给哀家评评,哀家到底差在哪儿了?”   李嬷嬷不答话,太后便转向另一位,丁嬷嬷顿了顿才道:“奴婢倒是觉得主子说得不错,前有帝后共治天下的美谈,没道理到了咱们这朝就畏其如虎。那些老臣顽固,但奴婢看太子殿下不是个守旧的,何况容姑娘在太子心中地位不同,主子想的事未尝不可行。”   这话说到太后心底,此举她就算不为其他,也要为自己争口气。   太后也没指望幼宁这么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能真和燕归共治天下,但只要她能光明正大出现在朝堂上,与燕归同列一席,她的地位就已然不同。   光明正大,这四字是太后曾经的期望。   她今生已无法做到,只能托付与幼宁。   幼宁确实也没辜负太后的期望,小姑娘答应的事总会尽力做到最好,她极守承诺,说过要帮十三哥哥就一定会尽心帮。   燕归这几日在御书房的日子就有些奇异,往往他在外间刚接见过大臣,回到里面折子就被整整齐齐摆好,还分门别类。   他拿起一看,分得竟格外仔细好用,比之前那般随手抽一份批阅的确迅速不少。   幼宁本不可能第一次就做得这么好,架不住系统激动的心情。   系统本以为很难再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没想到太后来这么一出,可把它高兴坏了。太后教导时它也在一旁细细解释,这才让幼宁学得那么快。   分奏折时它同样在帮忙,甚至比太后所教更为合理。   燕归着实吃了一惊,心中找到了这两日很少看见小姑娘人的缘由。   小姑娘还在旁边软语道:“十三哥哥已经很累啦,太后娘娘说这些幼幼可以帮你。”   “……嗯。”燕归说不出什么情绪,只感觉面前柔软的笑容如枝头清露,干净纯粹,令人见之便忍不住同样露出笑意。   他低声道:“我很开心,幼幼。”   燕归从未说过这么情绪外露的话,即便笑也常是轻轻浅浅,叫人看不出真意。   小姑娘高兴极了,蹦跶着跳起来就撞入燕归怀里,眼眸眨巴眨巴,“幼幼也开心。”   燕归笑,俯首亲了亲她额头,“嗯。”   幼宁帮燕归理了一月奏折,随之太后果然又教了些其他,并叮嘱了燕归一些话儿。她的话在他人听来定是离经叛道,燕归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第二日,众臣等待上朝时,就瞧见他们器宇轩昂的太子殿下走得异常缓慢,身后跟了个帽子都快遮住眼的腿短小公公。   小公公目不斜视,时不时扶一下帽,抱着一堆奏折跟在太子身后,那奏折堆得都快有他头高,白嫩的脸蛋被挤出了道道褶子。   待燕归坐定,小公公对上众人视线,心虚得小眼神飘忽了下,又立刻严肃起来。   内侍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但这时候哪有人会会管这些,他们全副心神都被这小公公给吸引了。   待太子坐定,微微俯身说了些什么,站在前列的大臣差点没竖起耳朵来,太子的话儿没听清,小公公的“不用”二字倒是清晰无比。   声音稚气无比,听着只怕是没断奶。   众臣被刺激得差点掀案,太子殿下这是弄的一出什么?   容侯却忍不住一再揉眼睛,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这不是他的宝贝小闺女么?! 第40章   今日早朝氛围相当诡异, 大臣们本来还当太子格外有心情同他们开个玩笑,越看越感觉,怎么好像是动的真格?   本来有事要奏的人安静如鸡,静静看着那小公公在太子的吩咐下忙前忙后地取出所需奏折,   太子也格外信任这小不点,拿到奏折后就照着之前的话儿接下,不轻不重地朝大臣们扔来。   即便偶有被骂了一顿的人也生不出火气,因为他们眼珠子都还落在那小公公身上呢, 哪顾得上其它。   这小公公到底什么来头?   但比他们更懵的是容侯, 本以为太后让女儿当太子伴读已经够出格, 没想到太子更厉害, 直接带着人上朝了。   他脑袋有些发晕,目光也不离,半疑惑半担忧, 生怕幼宁在这儿出了什么差错被罚。   朝事可不是儿戏,太子这……这不是胡闹么?   即便令太子胡闹的是自己女儿,容侯心中也生出一丝不信任来。   能维持镇定的除了燕归,大约也只有幼宁了。她年纪小容易害羞, 但并不怯场,往常跟着几次参宴所见的人比这些更多,这还并不足以让她害怕,何况此刻这些大臣眼中更多的只是疑惑和好奇, 还不至于对她怒目而视。   最初的小乱后, 小姑娘很快就有条不紊。太后本就是提前让她适应早朝氛围, 她便大着胆子望向阶下,乌溜溜的眼眸十分讨喜,让人硬是狠不下心对她太过严肃。   礼部尚书咳了咳,他是太后的人,语气也很是宽容,“微臣斗胆问殿下一句,不知这小公公是……?”   说要侍候上朝,年纪也太小了点,规制最小的帽子都差点罩住整个脑袋,站在那儿都得时不时扶一把,幼嫩的脸蛋让人瞧着都怕等会儿会一个不高兴哭起来。   “皇祖母拨来伺候笔墨,令其随侍朝堂。”   原来是太后的旨意,礼部尚书和大部分人闭了嘴,相比太子,太后总在前朝待了这么多年,应该不会胡闹。   说是如此,启禀朝事时不少人还是不免走神,时常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被站得端端正正的小公公吸引去。   在平均年纪至少四十左右的朝堂中,这么一副稚嫩的面孔着实太打眼。   幼宁没有打眼的自觉,她谨记太后和燕归的话儿,把其他人一概忽视,只专注燕归的吩咐,连容侯在下面使眼色都没瞧见。   这下把容侯憋了一口老血,这才几天?不就进宫陪了病中的太后几日么,女儿就看不见自己了?   燕归抛下一言,众臣思索间他对幼宁招手,低眸,“累吗?”   “不累。”小姑娘岂止不累,至今还有点儿兴奋,她的确不懂能跟着上朝的意义,可这与众不同的氛围是明显能感受到的。   她似乎朦胧间明白了一些太后让她跟着十三哥哥来这儿的用意,而且这里也可以离十三哥哥更近,不用每日只能巴巴看着他一个人忙碌。   幼宁的高兴都表现在脸上,最明显的就是那双不见疲惫、发亮的眼眸,令燕归神色微微怔忡,连日乏味且劳累的早朝仿佛都成了什么趣事。   许久,他垂着眸子微微弯唇,无声,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真。   太后怎会是纯粹在帮幼宁或完成她自己的心愿,更是在帮他。   为君者独,这把龙椅凝聚着天下人的欲|望与野心,却也高处不胜寒。   这条路上若能有人相伴一二,即便只是偶尔递来一个微笑,也截然不同。   石喜心中不安,时时都在关注两位主子,瞥见燕归笑容时呼吸一顿,心都差点跳出来,转眼发觉主子笑的对象时又落地。   殿下在容姑娘这儿笑的次数怕是比以前几年都多,他这般想着,渐渐也没那么紧张了。   一场早朝下来,几家心情截然不同,系统管不了这些,它正殷殷切切地为幼宁详解。   那些话儿幼宁听得清楚,大都不解其意,若说教育,谁也没有储存了上千年资料的系统专业,深入浅出、面面俱到,等幼宁终于软软一句“幼幼听懂了”时,系统感动地几乎痛哭流涕。   终于,任务终于跑到正轨了。   只要有自家小宿主的陪伴,难道还用担心燕归这个未来的帝王会继续长歪么?   *****   盛夏余热未退,乾宫已生了凉意,因为周帝这几日都低沉着脸,眼神都不对劲,不寻常的模样让伺候的宫人对上视线就忍不住一个激灵。   陛下这是怎么了?   陈总管苦口婆心,“陛下您闷在宫里也有好些日子了,不如出去走走,或者……去后宫转转?安美人她们昨儿个还还和老奴说想您想得紧呢。”   “哼”周帝鼻间哧出一声,“想的当真是朕么?”   陈总管一阵尴尬,那次滴血验亲的事还没完全过去,看来是真给陛下留下阴影了,可据查出的话儿说,其实那次也只是个意外,绝大多数嫔妃定是清白的啊。   他想了想,转而道:“陛下,要不……去猎场?”   “不去。”瓮声瓮气的声音,让陈总管听着头皮发麻,看来陛下这是委屈上了。   太后抱恙,陛下闻了消息第一时间就想赶去侍疾,但只待了半日就被丁嬷嬷以“陛下龙体为重,当心过了病气”的理由送了回来。   陛下回来一琢磨,觉得这是太后嫌弃自己,当即就失落极了,又听说容姑娘现在整日跟着太子待在御书房,更是做什么都没了劲儿,彻底蔫了下去。   按陈总管来说,他伺候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彻底弄懂陛下,眼下这闹脾气的模样,和几岁的孩子也差不多吧?   毕竟连最小的十六皇子也没这么难哄了。   陈总管绞尽脑汁,开始想着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哄他们陛下高兴,毕竟他也没别的事,唯一的任务就是太后所交代的——陪好陛下。   但没等他想好,周朝五年一度的选秀即将来临。   选秀制承袭前朝,但比前朝要宽容得多,并不强制各府的适龄女子进宫。   自周帝及冠后每到选秀都会有好些女子入后宫,这也是如此多皇子公主的缘由,近些年周帝年纪愈长,对女色兴致也淡了许多,自前两次起选秀都比较随意,并无特殊。   但这次不同,有好几位皇子已及冠,还有好些到了知人事年纪的皇子。   太子暂时倒是没几人动心思,一来年纪未到,二来时局复杂,没有坚定站队的人并不敢轻易搭上太子的船。   如此一来,这段时日的朝堂就比较得闲。   幼宁早习惯了每日抱着奏折小跑跟在燕归身后的生活,突然被周帝半道截了胡还吓了一跳。   仍是小公公的装扮,乌黑的小辫子在脑袋后面甩来甩去,人却被周帝提溜在了手臂。   陈总管抹了把汗,趁着太子去换朝服的时辰将人偷来,陛下可真有胆子。   幼宁努力蹬了蹬小腿,奈何被拎得紧,只好疑惑看向周帝,“陛下怎么啦?”   这糯糯的小奶音让周帝想得紧,闻言气愤委屈交加,“朕天天想着你,好不容易寻你一次居然还问朕怎么了!”   “唔……”幼宁小大人似的安抚摸摸周帝,“最近太子哥哥太忙啦,都不能休息,幼幼要帮他。”   周帝知道这个道理,也不会胡闹地只顾自己去阻止,因此只顿了会儿就闷闷道:“难道每日来陪陪朕的时间都没吗?”   眨眨眼,小姑娘生了歉意,“对不起,是幼幼忘记了。”   她忙的其实不多,但小孩儿动脑要费神许多,每日能剩余的精力不足以支撑玩乐,时常是静静跟在燕归身边看着他,看着看着便伏案睡去,连小肥鸟都没怎么一起玩儿了。   周帝同样好哄,幼宁一道歉他就忘了那些不快,大度道:“朕知道太子忙,不过最近应该得了闲,小胖子不怎么忙就陪朕去……”   陈总管叹了口气,陛下和容姑娘这角色……可真是反了。   周帝说得扭扭捏捏,许是觉得和幼宁一个小孩儿谈此事有些不好意思。   最近周帝无精打采,太后有所而闻,正巧选秀,便传话来道这次选秀有几位南边总督府上的姑娘不错,让他亲自去看看,若喜欢就留下,也多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   周帝的后宫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同样有人趋之若鹜。周帝不理政务,但没人会怠慢他,而且他没有偏好,又好哄,只要稍微能得他一点宠幸几乎就能在后宫过上不错的日子。   至于能不能更进一步,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太后所说的这几人中有嫡有庶,唯一的相同点便是都过了最佳适婚年纪,其中一位在成婚前一月被解了婚约,颜面大失,所以走上选秀一途。   相比于各位皇子,这几位其实还更倾向于直接被选入后宫。   周帝却是不大情愿的,可兴致缺缺的他也不愿让太后为自己担心,本就是在病中,还要操心他的心情,让他总不是滋味,所以想到了幼宁。   他道:“小胖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幼宁转过小脑袋望着他,显然不知道这话的深意,思索下也就忘了自己还被挂在手上,片刻道:“幼幼喜欢娘亲。”   意思是喜欢容夫人这样的。   陛下顿时犯了愁,嘀咕着“朕又不能娶容夫人,容侯会吃了朕”。   “还有呢?”   “唔……还有好多漂亮姐姐!”说到这里,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周帝露出嫌弃神情,敲了这小脑袋一记,“居然这么肤浅,朕是那种看脸的人吗?”   话音刚落,正处在御花园隐蔽处的两人就听得一阵动静,一个女子并几位宫女缓缓行来,轻扑绣扇,眉尖微蹙,带着浅浅愁思,清丽不可方物。   周帝当即呆在那儿,手上的团子奇怪望了他许久,忍不住开始晃动,“陛下,幼幼累啦,幼幼要下来。”   “……喔,好。”周帝走神中,将团子往头顶一放,就跟着那女子走去。 第41章   眼见小姑娘“呀”得一声被放上了自家陛下头顶坐在脖间, 不得不伸手努力抱住陛下的头来维持稳定,陈总管的心差点没跟着吓出来。   这摔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别忘了容姑娘还是他们偷出来的呢。   周帝好似总算还有一点记忆,空出一只手扶住幼宁小腿就继续失了神般晃悠悠走去。他身形高大, 幼宁坐在他脖间的确领略到了从未见过的风光,可宫中花树实在太多了,周帝又挑小路走,幼宁常常要张口说一个字就被迎面而来的花瓣塞了满嘴, 又坐了会儿, 整个小脑袋都成了花瓶, 落满了细细小小的花儿和翠叶。   陈总管一直在旁边提醒, 奈何陛下此时处于失聪和选择性失明状态,任你对着他耳边喊还是眼前招手晃脚,他硬是全然看不到听不到。   唯一让他安慰的就是这小主子并不胆小也不太过娇气, 兀自在他们陛下脖间坐了会儿后就自己寻到了乐趣,开始时不时主动抬手扯一朵花儿叶儿的玩,还在陛下头上点缀。   于是陈总管眼睁睁看着他们陛下的脑袋从一片黑变成了一片绿,全是各种形状的枝叶。   他看得愈发憋笑, 差点忍不住出声问这小主子是不是故意的,不然那么多东西不添,只给陛下脑袋加这绿色的东西。   美人从御花园缓缓漫步,直到了参加选秀之人居住的汀芷宫, 才隐入了其中一座小院。   陈总管也在一直盯着, 心道原来是进宫选秀的女子, 怪不得他从未见过。   说来他还真从没见过这种状态的陛下。   宫里从不缺美人,皇后端庄大气、淑妃温柔妩媚、云嫔英姿飒爽……可以说各种类型皆有,的确没有我见犹怜忧郁美人型。   太后到底心疼陛下,最初选人时都亲自把关。自从意识到陛下实在不能掌朝事只能吃喝玩乐偶尔理理风花雪月时,太后娘娘似乎就打定了主意要让陛下玩儿个欢快自在,哪会选那些容易让陛下不自在的女子进宫。   所以陛下每次进后宫,得到的或是温柔小意的款待,或是志同道合的一起玩乐,哪会有嫔妃不知趣地愁着眉头对他。顶多兴致来时使使小气儿撒撒娇,更进一步的无人敢做,毕竟若让太后知道了,便会直接清出后宫,而周帝对太后的意见从不会有半分置喙。   陈总管是不大理解太后这做法,可打心底羡慕陛下。陛下不是太后的亲子,如今太后为陛下揽了朝事不说,还事事考虑到陛下,连享受也要顾着让陛下玩个尽兴。   也许就是因为太尽兴了,如今陛下对后宫没了什么兴致,反倒被这位在宫中未有过的美人勾起好奇心。   但就算以半个男子的角度来看,陈总管也依旧弄不懂他们陛下此时的做法。   总不可能因为从未见过这个类型,这突然一见,就呆若木鸡了吧?   陛下又不是那些没什么见识的男子,美人都不知看了多少,哪会这么没定力呢。而且以陛下的地位,难道不是看中什么直接取便是么?   周帝停在那儿望着美人已经消失不见的角门久久不动,没出声让陈总管看看是哪府的女子,也没更进一步的动作,过了半晌,又转身默默往回走。   走的并非来时那条路,回路更宽敞,人也更多。   洒扫宫人和远远俯身作揖的宫人并不敢抬头看周帝,但也不知是谁不小心一个目光瞥见他们陛下绿油油的脑袋和脖子上挂着的小公公,当即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条路上都是化成石块偷偷瞄仍没自觉的周帝的宫人。   今日天气晴好,暖阳熏人,幼宁在上面晒了会儿晒成了个软团子,绵绵扒在周帝头顶,兀自说了半天话儿周帝也没回她。   她偏头奇怪道:“陛下怎么啦?”   “咳”陈总管顿了顿,心道这该是害了相思病吧,话却不能这么说,他道,“陛下是想事儿想入了迷。”   幼宁苦恼了,用肉手往下戳了戳周帝脸颊,果然没动静,“陛下不会入迷一整天吧……”   “这……老奴也不知了。”   谁知道陛下此刻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唯二能解救容姑娘的约莫只有太子和太后了,可这二位他哪敢去请。   没待他去请,燕归早在第一时间发现贴身小公公的消失,安危他倒不担忧,片刻只道:“陛下来过?”   能从东宫偷偷摸摸带走幼宁的,也只有周帝了。   周围宫人战战兢兢点头,他们其实想马上禀告主子,可被陛下阻止。再不理事也是太子殿下之父,他们哪敢儿违逆呢。   燕归微微颔首,不发一言如往常般去了早朝。   但今日的早朝明显很不顺利。   太后病倒,亲自给权给凤印和玉玺,让太子代理朝政,其位更是直接摆在了龙椅的旁边,连一丝丝后退都没,太后的心思显而易见。   太子却不骄纵,处事轻重有度不徐不缓,对待老臣该有的礼也有,很少摆架子,有了那小公公伴驾后更是一日比一日脸色好,颇有“仁君”的派势。   今日上朝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众臣却从里面感受到了一股压抑和诡异的沉默,这让他们禀事时都有些踟蹰。   兵部尚书顶着这奇怪的氛围和容侯不善的目光,断断续续许久才把一件事说明白。道是宁安侯的夫人,即已逝平江王的独女此次回平江有了些动作。   平江独守一城,地势广、山水好、商路广,不仅能养活当地百姓,更养活了平江王留下的八万军马,还能留有余地给京城纳贡。   自平江王逝后,不知有多少人盯上这块地,都被太后不轻不淡地打回。   为何上京各府诰命夫人中,独独宁安侯夫人最为特殊?不就是这八万兵马和一座城的缘由么。   这次容夫人回京,不仅拜祭了平江王,更是抽出四万兵马直接渡江,去了对岸的水城,这下让时刻盯着平江的各路人马既兴奋又不安,忙不迭将此事报到了京城。   兵部尚书说完这事,额头都滴下汗来,还是得慢慢吞吞道:“微臣自是相信宁安侯的忠心,可容夫人此举……怎么说都十分不妥,没有陛下的旨意,怎么能擅自动用兵马?这些都得请宁安侯和容夫人解释清楚,而且……也是该给平江立个规矩了。”   容夫人此举却是容侯不知道的,但他相信自己的夫人,能有这些动作自然是因为某种必要的原因。他一时没说话,但神情没半点心虚,反倒时不时看得兵部尚书很紧张,生怕容侯冲动之下对自己做什么。   谁不知容侯是个爱妻如命的人。   燕归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事。   他其实早和太后相谈过一次平江城的事,也有意收回。平江王无子,容夫人又嫁入了京城,总不能让平江城就那般一直独立地待在那儿,如此迟早会乱起来。   不论是那八万兵马还是格外富饶的土地,都足以让人起贪念和野心。   太后的态度有些奇怪又模糊不清,她似乎不大愿意收回平江城,所给解释为这是先帝下旨赐予平江王——这种站不住脚的理由。   燕归心中曾有疑惑,不禁想起宫中曾有过的流言,而且太后、先帝和平江王曾经的确一起出生入死过,感情不一般。   具体不一般在哪儿,就只有太后知道了。   兵部尚书禀事时燕归目光十分专注看着他,语罢后又自然而然转向容侯,他目光十分平静,即便幼宁在他心中地位不同,仿佛也从未因此对容侯有所优待。   容侯暗自点了点头,心道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模样。   “容侯可有话说?”   “臣忠君之心可鉴明月,对李尚书之言亦无辩解。但臣有一问,当初先帝旨意中,曾言平江军无诏不得入京,可曾言平江军无诏不得过江?”   他这话是对兵部尚书问的,李尚书顿了顿,才极慢道:“不曾,但……”   “这便是了。”容侯抚须,“平江和水城离京城尚有千里,内子不过带这四万人过江去看一看,散散心。诸位都知道,这些人得了平江王严令,无事不得随意出城,就算平江城再大,时日一长,也闷得很。”   缓了缓,容侯微笑,“内子心善,担忧这些人,带他们去溜溜风,也从未有去他处的意向,这也值得李尚书时刻盯着,还告到朝堂来么?”   带四万兵马出来散散心?溜溜风?这也只有你容侯睁眼说瞎话能说出来吧??   李尚书诡辩不行,只能苦着脸看向燕归,“殿下,您看……”   燕归一手捂着下颌似在神思,闻言抬眸欲开口,目光就被门口那道身影引去。   众臣循着视线一同望去,只见大殿门前的身影缓缓而行,没走进朝堂,只是恰巧经过门口,几个晃眼,就又不见了。   由于殿前逆光,好些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也有眼利的隐约看清了那人……似乎是他们陛下啊?   只是陛下脖子上还带着个什么?看着怎么有点像每日能瞧见的那个小不点公公?   燕归神色微变,没再说话,在众臣犹茫然时步下殿阶,从侧旁出殿而去。   陈总管跟了许久,腿倒不算,只是心累得很,好不容易看见燕归,当即如见了救星般喊道:“太子殿下,您……您快劝劝陛下吧,陛下都这般带着容姑娘绕宫走两圈了。”   燕归视线一掠,自然而然瞧见周帝脑袋上趴着的小姑娘,蔫巴巴的被晒没了精神,此时放弃般闭上了眼睛,由软嫩的腮肉托着脑袋,两手就抱在周帝耳边。 第42章   萌团子被晒成了蔫团子, 燕归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上前便要将人抱下来。   哪知周帝失神中也有反应,微微后退半步就让燕归手落空,他比燕归高上不少, 如此一来,明显增大了燕归难度。   陈总管等人噤声,略有担忧。虽说陛下才是太子的父皇,可两人站在一起时, 他们依然觉得太子才是更强势的那方。   “唔……”幼宁朦胧睁开眼, 揉了揉, 看清燕归时眸子一亮, 伸出了小手,“十三哥哥,陛下坏, 不让幼幼下来。”   委屈极了的控诉,脑袋后的小辫子也跟着晃来晃去,燕归对她递去安抚目光,不轻不重道:“父皇。”   没反应。   燕归声再大, “父皇。”   轻淡透着凉意的声音入耳,令周帝一个激灵,猛得回神,似乎有些茫然自己身在何处, 努力辨认了身前人的朝服, 不确定道:“太……太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此处是金銮殿前, 正在早朝,不知父皇来这有何事?”   周帝来金銮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对这儿有着相当大的抵触和阴影,听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儿,周帝下意识后退两步,望了望不远处的金色匾额,迟疑道:“朕……不过随意走走。”   燕归平静道:“皇祖母抱恙,父皇可是想回来处理国事?”   “不不不。”周帝连连摆手,生怕慢了些就会被抓入金銮殿,“朕相信太子,这些小事太子自然能办好,哪用得了朕出马。”   “那父皇是否该将儿臣的秉笔随侍留下?”   “……嗯?”周帝循着视线望去,才意识到自己脑袋沉甸甸的,原是坐了个小东西。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小胖子,你怎么坐朕脖子上去了?”   小姑娘无精打采望他一眼,鼓起软腮,并不想回话。   周帝在两人视线下莫名生出心虚,想了想把人小心抱下递给燕归,咳了咳,“那朕、就不打扰太子了……”   随后风一般飞快溜走。   陈总管呆了呆,在太子殿下随之投来的眼神下生出莫大压力,低低道了句话儿,也跟着他们陛下一同飞奔而去。   幼宁被燕归抱在怀里低声轻哄,留了一脑袋的花儿,此刻也蹭了不少在燕归朝服。   她很少有这般没精神的时候,脸颊被晒得红通通热极了,感觉到燕归身上的凉意便小章鱼般把四只爪子尽数扒上,石喜怎么哄都不肯下来。   早朝毕竟未散,燕归不能直接离去,便道了句话儿,好不容易把小姑娘劝下来牵在手里,准备先散了朝带回去让太医看看。   金銮殿的大臣早就等得抓心挠肺,他们不是太子,也未得吩咐,不好直接跟出去,心里的疑问半点没少。   陛下这是想来上朝了?陛下脑袋上那是挂着什么呢?   望穿秋水之际,他们的太子终于回殿,手边牵了个走起来慢吞吞的小公公,嗯,正是他们纳闷怎么今日没见着人的那位。   小公公边走边揉眼睛,完全在被牵着走,他们太子也极有耐心,走两步停一步,完全就是在顾忌身旁人的步伐,体贴的模样令在场众人都睁大了眼。   虽然怎么看怎么都是不合规矩不合礼仪的举止,却没人出声提醒。   等人牵上殿阶,燕归一个眼神,石喜立刻识趣道:“各位大人可还有事要禀?无事今日的早朝便暂到此处了。”   无事?怎么会无事?   兵部尚书差点没跳起来,平江城的事儿还没解决呢。   燕归似乎也想了起来,对李尚书道:“平江城一事有待商议,李尚书与容侯所言需得等前去察看之人回京才好定论。”   他神情平和,似乎十分好说话的模样,“李尚书可有异议?”   兵部尚书张了张嘴,这位太子殿下冷漠些还好,和颜悦色的模样反倒令他十分不适应,因此想了想道:“太子安排臣自然无不信服,臣并无异议。”   燕归又问几句,其他人都是同样的话儿,是以很快便散了早朝。   幼宁被牵着慢慢走回东宫,慢慢恢复了些精神,抬眸有些不安道:“幼幼是不是打扰十三哥哥了?”   “没事。”燕归摸了摸她额头,发觉温度渐渐降低,之前的隐隐担忧放下,“陛下带你做了什么?”   燕归又问几句,其他人都是同样的话儿,是以很快便散了早朝。   幼宁被牵着慢慢走回东宫,慢慢恢复了些精神,抬眸有些不安道:“幼幼是不是打扰十三哥哥了?”   “没事。”燕归摸了摸她额头,发觉温度逐渐降低,之前的隐隐担忧放下,“陛下带你做了什么?”   “带幼幼去看漂亮姐姐。”   “……还有呢?”   幼宁戳着脸蛋想了想,“陛下一看到那个漂亮姐姐就呆住啦,然后就把幼幼放在脖子上,不让幼幼下来了。”   见她走得一摇一晃,燕归干脆把人抱起来,“走了多久?”   “半个时辰……”话语间,幼宁自然而然地双手扒燕归胸前,打了个小呵欠,“陛下是不是特别喜欢那个姐姐啊?”   周帝喜欢谁,燕归并不关心,不过他这异常的状态的确让燕归有些在意,因此回东宫后立即召人前来,“去查今日陛下所见女子为何人。”   又召太医前来,太医一把脉,的确有轻微中暑气的迹象,当即给开了个消暑汤的方子。   太医慈爱道:“容姑娘年纪小,这点儿暑气消得快,不过这两日切莫贪玩,要少动多坐。”   幼宁乖乖点了点小脑袋,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东宫行事迅速,很快一碗澄黄的药汤便乘到幼宁眼前。   燕归轻声道:“把这喝了,有一盘酸梅糕。”   “不要……”小姑娘苦着脸蛋绵绵道了一句,抵触着往燕归怀里缩,辩解道,“幼幼没有不乖,是陛下,给陛下喝……”   她嗜甜,自然十分讨厌苦药,喝药的时候也少,今日本就委屈,还让她喝药,当然不高兴。   燕归哄道:“只喝一口。”   小姑娘犹豫了下,“……真的吗?”   “嗯。”燕归面不改色。   小姑娘对他很信任,磨磨蹭蹭了会儿,还是钻出怀抱慢吞吞把嘴往碗沿靠。   刚抿了一口要收回,只见燕归眼疾手快,飞快将小姑娘脑袋一抬,碗一倒,整碗药汤就被咕噜噜倒了下去。   石喜都被自家殿下给惊呆了,还……还有这种操作的吗?容姑娘不会哭吗?   果不其然,小姑娘咕噜噜喝下后怔了许久,待苦味在嘴中蔓延开来才“哇”得一声掉出金豆子,抹着眼泪往外跑,“十三哥哥坏,坏,幼幼不要你了……”   燕归几步追上把人捞起,东宫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   周帝所见为何人很容易查清,因何而发呆却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陈总管见他恢复正常,便开始旁敲侧击地询问,但周帝问十句答一句,根本心不在焉。   他脑中依然回放着那把绣扇的模样,简洁素雅,只有三片相嵌的翠叶徐徐展开,每片叶尖缀了一个金丝钩织的星或弯月。   周帝本来都将前段时间意外翻出的回忆重新塞回脑海深处,今日也是抱着和幼宁一起看美人的心思,没想到突然来这么一出。   他其实根本不记得少年时那小宫女的名字,毕竟在之后的三十余年,与他来往的女子太多,他甚至连曾宠爱的妃子称号都记不全。   这绣扇让周帝呆愣许久,并非因为他记忆突然回笼,而是乾宫一直保存着那么一幅画,上面画的就是和绣扇上一般无二的景致。   周帝一直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何留下它,也不愿让人丢了,就那么放在书案上渐渐积灰。   待今日这图案和绣扇合在一起,才恍然想起,似乎曾经有个人绣艺不精,所以每次做荷包或绣扇都只会绣简单的三片翠叶。   那为什么还要加上星星月儿?   “因为我的名字呀,这样多好,每次看到这画儿就知道是我,再也不怕东西落哪儿啦。”这么一道声音突然在脑中响起。   周帝一拍手,“是了!”   陈总管一抖,茶水差点没飞溅出来,“陛下,是……是什么?”   周帝健步如飞,兴冲冲道了句,“随我去汀芷宫。”   还没歇上半个时辰,又要急忙跟去,陈总管哀叹了下自己这老腿,“陛下,陛下等等老奴——”   周帝为解心中疑惑而去,他能坚持的事很少,但最近这些回忆一而再再而三再脑海中回荡,让他起本歇了的心思顿时又起。   万一……真的寻到人了呢?   汀芷宫位于皇城东南角,四季宜人,移栽了大量奇花异草,此时正有不少新进秀女在宫前的园中游玩。   周帝来势汹汹,让不少人惊了惊,慌忙起身行礼间就见陛下这阵风径直从身边刮过。   陈总管来时路上大致弄懂了主子想法,进宫便扯了个嬷嬷,“苏州陈家的那位秀女住在何处?”   “住……住兰院那儿,不过陈姑娘一刻前才回,此时怕是正在绣水池那儿,她素日就喜欢在那儿赏鱼……”   话音未落,周帝陈总管两人就循着她所指方向赶去。   这位陈姑娘确实生得美,杏眼琼鼻,青丝盘肩,斜倚云栏时露出姣美侧脸,正如娇花弱水,秀美堪怜。   陈总管之前没看清,如今仔细打量,心中一个咯噔,说不上哪儿不对,就是莫名觉得眼熟。   他努力思索,心想莫不是和宫里哪位妃主子相像?   可到底和哪位像,他一时真想不起来。   陈茵恍见几人朝自己走来时微微一怔,随即注意到周帝穿着,又是朝自己走来,顿时脸色煞白,欲俯身行礼,“陛下……”   “不必多礼。”周帝本准备直接问她那绣扇之事,视线微转,陈茵身后正在帕子上绣花儿的姑姑,隐隐的星月被勾勒出,手法也与他回忆中别无二致,目光登时被吸引去,“你……”   那姑姑抬首,一脸无措,“陛、陛……”   周帝没在意,一个大步跨去,胁住她双肩,“你这绣法……”   他目光亮得惊人,顿了顿直接道:“你叫什么名儿?”   姑姑完全呆住,看了看自家姑娘,又看回来,满眼懵然。   陈茵本以为周帝是冲自己而来,是以慌张又害怕,还带些不情愿,毕竟家中交待过她可千万别眼色使错了人,被陛下给看上了。   没想到陛下的确不是为自己来,转眼却是被自己身边年岁大又没什么姿色的姑姑所吸引。   她脸上浮现一丝晕红,尴尬又茫然,只好站在那儿什么都不说。   其他跟随而来的人则倒吸一口气,俱以为陛下是看上了陈姑娘身边这位伺候的姑姑。   原来陛下……现在口味变成这样了吗?   陈总管哭笑不得,暗中又瞧了几眼陈茵,半晌,脑中一个激灵。   是了。   这位陈姑娘……可不就是与和婕妤有七分相像么! 第43章   汀芷宫正混乱着, 东宫亦不遑多让,幼宁被最喜欢的十三哥哥辜负了信任,哭得格外响亮,脸蛋挂满了小泪珠, 满屋子乱窜。   燕归没将人抱得太紧,小姑娘又倔得很,过个一时半刻不留神便从怀里钻出去,往角落一躲, 就要哄上半天或者亲自去里面抓才能出来。   “十三哥哥坏……嗝……”边哭边打嗝, 药汤的辛味和眼泪的涩意交杂, 让小姑娘愈发伤心, 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幼幼要哥哥,要娘……”   说话间她就躲在书案下, 对燕归伸出的手十分抵触,又往里缩了缩。   石喜开始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他们高冷的太子殿下跟着满屋子追人,逮住了又溜、溜了又逮, 几个回合后他已经恢复淡定,遣退多余的宫人后就开始静静围观,心中半点不慌,甚至有点想笑。   要看到主子这般狼狈的模样实在太难得了。   燕归确实有些尴尬, 面上没显示出来, 目光已带了柔意与无奈。   这招他是从三皇子那儿学的, 前些日子三皇子哄自家七岁的小表妹喝药,便是趁她张嘴时咕噜噜给人灌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塞几块糖。苦意还没尝到就被甜意掩盖,那小表妹要大哭的架势都做足了,但没来得及嚎出来,发觉一点儿都不苦,愣了愣眼泪就没掉出来。   燕归灌药的速度很快,但小姑娘呆呆喝药的模样着实太萌憨可爱,令他顿了一瞬,人便反应了过来。   “幼幼。”他极具耐心,“是我有错。”   幼宁委屈巴巴抬眸望他一眼,又伏回去,白嫩的脸蛋都快贴在地面蹭一身灰也不肯出来,坚持道:“幼幼不要十三哥哥了……”   此前都是说些十三哥哥坏之类的话儿,燕归根本不在意,但这句话却是令他眼神一变,瞬间生出寒意。   幼宁毫无所觉,软软的奶音接道:“幼幼不喜欢十三哥哥了……”   燕归望着她小小的身影,低语出声,“是吗?”   小姑娘没瞧见他脸色,又委屈嗯了声,令燕归彻底沉默下来。   若说如今有什么能触动燕归的心扉,大概只有幼宁的一言一行。   喜怒哀乐系于一人,这其实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因为这会让人变得愈发偏执。   燕归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就算看见幼宁和其他人亲近也能面上显得平淡,只要幼宁依旧会投入他的怀抱。   但他不能容忍幼宁亲口说出不要自己的话儿,即便心中知道只是小姑娘一时生气之言也不行。   说着幼宁有抛弃自己的权利,但当可能真正遇到这一情景时,燕归到底无法平静接受。   最先感受到他变化的是石喜,轻松的心情一滞,注意到主子抬脚的那一刻,石喜下意识喊了声“殿下!”   石喜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会出声,但他隐约觉得此刻的主子需要提醒。   果然,燕归欲将人强行抱出的动作停下,惊出些许冷汗。   如果真这么做了,一定会吓到她。   幼宁不明所以,趴在里面茫然看了看,哭声都暂时止住。石喜咽了咽口水,轻声道:“容姑娘,殿下也是为您身体着想,一时情急才那么做的。您也知道殿下这几日睡得少,本就精神不好,今日早朝又被气着了,本就不舒服得很,您再不出来,待会儿殿下……”   话未落,小姑娘就急急钻了出来,挪到燕归身前,犹豫又关切道:“十三哥哥哪里不舒服啦?”   须臾,燕归才轻轻摸了摸她脑袋,眼眸淡红褪去,“没事,陪我歇会儿便好。”   石喜松了口气,暗暗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卖惨果然是最有用的。   燕归毕竟情绪控制能力强,只要幼宁不抵触他,他便恢复极快。不过一刻,小姑娘便又亲亲热热被他抱着,双手扒在胸前认真教育道:“十三哥哥以后不可以再骗幼幼了。”   “嗯。”   “也不可以再让幼幼喝药。”   “……不行。”   “……好吧。”小姑娘想了想,包子脸十分严肃,“不可以让幼幼吃苦药。”   “嗯。”   “更不可以不顾自己的身体,不休息。”说出最重要的一点,肉呼呼的手摸上燕归侧脸,稚声道,“十三哥哥都瘦了好多,变丑了怎么办呀?”   燕归身体僵了僵,显然想起小姑娘那变丑了就不认识的话儿,又颔首。   幼宁心满意足地绽开小梨涡,努力探身啾了啾,“幼幼最喜欢十三哥哥啦!”   “……嗯。”似乎因她这句话注入了莫大力量,燕归浑身冷意尽散,轻抚掌下乌发,缓慢而温柔。   东宫初歇,汀芷宫却波澜四起,周帝激动握住那姑姑双肩时陈总管就暗道不好,这儿毕竟不同,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便将人暂时劝去了内院。   姑姑生得圆脸白净,三十多的年纪,被周帝弄懵许久后终于大致清楚了其来意,试探道:“陛下是……想问奴婢这绣法儿的事?”   周帝连连点头,他不能凭脸认人,便自幼习惯了注意一些细节,如陈总管的声音、太后的眉、幼宁的眼睛……   当然,也只有他在意的人才会去注意,当初小宫女绣帕的神态被他印入脑海,虽经过岁月冲刷不再那般清晰,也大致对得上。   在这方面周帝颇有自信,越看越笃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姑姑犹豫道:“这绣法儿……是奴婢十多岁那年从旁人手中学的。”   周帝一愣,“谁?”   “是奴婢的一个堂姐,听说堂姐幼时在宫里当过差,也许是那时在宫中学会的。”   在宫中学会的?当然不是。周帝心中对这绣法绣样的来历再清楚不过,心中有些意外,依旧道,“你那堂姐在哪?什么名字?”   姑姑初入宫闱,本对天子十分敬畏,但周帝急切毫无架势的模样令她生不出紧张,意识到堂姐在这位陛下心中地位可能不同,便带了一丝不忍道:“堂姐……名阿秀,但那时从宫里回来后就改了名儿叫星月,奴婢都唤她月儿姐姐。”   周帝敛气,“然后呢?她去哪儿了?”   姑姑声音慢下,“月儿姐姐十三那年,新来的大伯母要把她嫁给邻村三十多的鳏夫,月儿姐姐不愿,就一人跑了出去。”   “……嗯?再往后?”周帝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再往后,我们暂时就不知月儿姐姐去了哪。”姑姑说到这时周帝不知是放松还是紧张地舒出口气,就听她接道,“但奴婢听说三年后月儿姐姐回了村,可是却得了大病,大伯母……大伯母不给她请大夫,月儿姐姐就,就……”   “就怎么了?”即便猜到可能的答案,周帝依旧问出了口。   姑姑轻声道:“就没了。”   清风徐徐,鸟鸣于涧,周帝怔了许久,道:“那埋在哪儿了?”   “月儿姐姐没嫁人,又没资格入祖坟,听说当初入棺后只随意寻个地方埋了,就连奴婢……也没寻到过。” 第44章   周帝神情恍然, 呆呆游荡出了汀芷宫,陈总管紧紧随在身后,只一个晃眼就听得“扑通”清脆一声,水花溅起, 他愣了愣才喊道:“快——快救驾,陛下落水了——”   太后听闻这消息后猛咳几声,李嬷嬷一手抚背顺气,一手将人扶起, “主子莫急, 陈总管还能顾上派人来向您禀告, 陛下想必无大碍。”   太后颔首, 又掩了唇闷咳,不悦道:“前几日陛下才和哀家说要带幼幼去挑美人,今日就出了这事, 可不要和哀家敷衍说突然就这个模样儿的。”   太后一生无子,周帝虽说荒唐,却是真听她的话儿,也算得上孝顺, 二人间多少有了真正的母子之情。若非太后对周帝这般关心在乎,他也无法这么多年都逍遥度日。   丁嬷嬷心疼她,语中带了丝嗔怪,“谁也没说要敷衍您, 主子自己先急起来了。陛下怎么说都那般岁数了, 难道还真有人能欺负他不成?您往日就是对陛下太疼爱纵容了, 不然陛下不会如今还让您这般担忧。”   满宫里也只有这两个嬷嬷敢这么同太后言语,太后摆手,“好了好了,哀家自己省得,快去看看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左不过就是受了什么刺激,兴许是看上哪家姑娘,那姑娘却没看上……”丁嬷嬷在太后目光下噤声,也知道自己这次的确说多了,便老老实实去办事。   乾宫内侍分了两路,另一路行去东宫,燕归正抱着幼宁在听她读书,听得内侍报这消息便皱了皱眉。   幼宁惊讶得双眼圆溜溜,“陛下落水啦?”   她欲从燕归怀里挣出,小手轻轻拍打燕归,“十三哥哥,我们去看看陛下吧。”   燕归心中犹有存疑,他才让人去查了那陈府秀女,消息还没传回便出了这事,天性的多疑令他直觉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太医院数人并院正被急匆匆传入乾宫,以为陛下出了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不当心跌入池子呛了水。   把过脉后,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轻易开口。   陛下身子没什么大事,可这模样……似乎是失了神,又似乎是痴了?   不知具体事宜,他们都不敢下定论,需知有时心中郁结可比身体有伤要严重得多。   但陛下不是向来心宽得很,有什么事会让他变成如今这种痴态?   院正与陈总管走到角落,才低声道:“太后必会问起此事,兴许稍后便会亲自前来,陈总管,可切莫瞒我们,陛下到底怎么了?”   陈总管同样一知半解,犹豫了下道:“似乎是陛下挂念的一位姑娘……去了。”   院正顿住,露出讶异之态,许是没想到陛下居然真有放在心上的人,陈总管便解释道:“不是宫里的那些主子,似乎是陛下未及冠前贴身伺候的宫女,不知怎的出了宫,前些日子陛下想起来低迷了一阵,本以为很快过去了,没想到今日又碰着认识那宫女的人,所以就……”   院正了然,倒对陛下很理解。   哪个男子没有慕少艾的年纪,那时往往很难和放在心上的人在一起,若是过去也就算了,偏偏在这把年纪又得知对方不在世间了,确实……是有些不是滋味。   院正道:“此事可大可小,郁结于心可不是什么好事,陛下也有些年纪了,更得注意些。陈总管不妨将此事再查得细些,陛下安然无事这么多年,我只怕突然来此一着是有心人……”   他使去一个微妙眼神,令陈总管立刻明白过来。   两人都是奉太后之命伺候陛下的,当然知道彼此心思。   这事前阵子才过去,今日就被翻了出来,说来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陈总管低语,“是有些蹊跷,不过陛下向来想一出是一处,饶是我时刻跟着也无法料想陛下行程。见着陈家姑娘是偶然,撞见那姑姑更是无意,若真……那安排之人当真太过聪敏。”   两人猜想间,內侍已报太子到,乾宫本就热闹,顿时又涌入一大批人。   “父皇可有大碍?”燕归简洁明了。   院正迎上前,“回太子,陛下身体无大碍,只是受了刺激略有失神,看着……似乎是有郁气在心。微臣等人已尽了力,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些是一时解不了的。”   燕归理解此意,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当即颔首,“嗯,先候着,以防稍后还有状况。”   “是。”   幼宁担忧地往内殿跑去,周帝此时已换下湿淋淋的衣裳,着了身雪白里衣躺在榻上,发丝犹带水渍,被小心摆在枕上,宫女们忙前忙后地伺候。   没让旁人帮忙,幼宁自己努力踩着小凳攀上榻沿,探身道:“陛下?”   周帝头偏在一旁,没反应。   幼宁想了想,甩掉小靴子直接爬上龙床,爬过周帝时不小心坐上周帝腹部,让他无意识轻哼了声,视线往下移,却没什么焦距。   幼宁被他无神的目光看得愣了愣,伸出小手晃了晃,“陛下?”   依旧没得到回应,幼宁有些急了,她就是个小孩儿,会的自然也是小孩儿唤人的方式,于是便抱住周帝一臂晃着,不停轻轻喊道:“陛下,陛下——”   自从知道小宫女几十年前就香逝的消息后周帝就出了神,或者像太医们说的那般入了痴。   并不像旁人想的那般撕心裂肺,分别那么多年,周帝不至于瞬间因其伤心欲绝。   他只是因此想到了许多,想到六岁被押上龙椅的恐慌,少年时不情不愿背书的痛苦,及冠后沉溺于声色犬马的快活,到如今嫔妃人前笑脸相迎人后冷淡的模样,还有连认都认不全的几十个儿女……   他怔怔回顾,才发现岁月流逝如此之快,眨眼间他原来已老了。   他老了,却似乎并未经历过什么,匆匆几十年,唯一点缀着亮光的,居然还是少年时那个名唤星月的小宫女。   可是小宫女已经去了,不在这人间,他那唯一能记起的亮光似乎也随之灭了。   周帝觉得很闷,脑袋嗡嗡得响。旁人羡慕他心宽,他向来也喜欢自己这点,无论何事从不在脑子里留超过三日,但就在这瞬间,庞然驳杂的各种感受和回忆挤入脑袋,令他失神、失智。   身为一国之君、一朝天子,他活了四十余年,到底留下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周帝进了死胡同,怎么想都想不通,怎么想心中都闷闷生疼。   锲而不舍的稚嫩童音钻入他耳中,周帝微动手指,掀了掀眼皮,“幼幼。”   虽然这称呼是众人唤惯的,出自周帝之口还是让小姑娘一呆,“……陛下?”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便一下又一下顺着周帝的肩,软声道:“陛下不要难过,会没事的,幼幼陪着你。”   周帝坐了起来,把小姑娘抱入怀中,望了望轩窗外生机勃勃的美景,“朕不难过。”   小姑娘不大相信,歪过脑袋看他,“陛下明明是想哭的样子,幼幼已经让那些人都出去了,陛下可以哭的,幼幼不看。”   她用手捂住眼,让周帝微微一笑,“朕不哭。”   他搂住这温软的小胖团,恢复了曾经的语气,“小胖子,你觉得朕厉害吗?”   “唔……”幼宁托腮思考,“爹爹说陛下是最大的,所有人都要听你的话,当然很厉害。”   以她的年纪还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自然就觉得周帝最大,周帝不解释,点了点她软软的脸蛋道:“即使最厉害,也没什么用。”   “怎么会?”怀中人仰着小脑袋看他,“陛下说一句话,可以保护很多人的呀。”   保护?周帝因这个词眼轻轻颤了颤。   他贵为一国之君,纵使不理朝事,相比于寻常人确实也很厉害。   正比如那姑姑口中的大伯母,那三十多岁的鳏夫……他甚至不需抬手,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随意处置。   但正是这样对他来说卑微至极的人,同样轻而易举地碾碎了他唯一的亮光。   他低语一句,“隔了几十年岁月,如何去护?朕……也想去护啊。”   她受了欺负,他却在几十年后的今日才知道。纵使真有小姑娘说得那般厉害,又有什么用呢。   燕归因他这话顿住脚步,周帝这种神态从未见过,令他也沉默了会儿,便暂时站在了旁边。   石喜匆匆走来耳语,燕归又看两人几眼,出殿看向来人,“查出什么?”   殿外候了个侍卫,低首道:“陈氏一族十年前从西北迁往江南,与和妃有些关系,入宫的那位秀女更与和妃极为相似,该是因殿下您来的。”   和婕妤逝后被追封为妃,但此前众人依旧习惯称她为婕妤。   燕归颔首,十分平静,“是何人举荐陈氏入宫?”   “是淑妃及周府那边的人。”   “去云府寻云二公子,将此事告诉他。”   侍卫心中诧异,仍俯首应是。   石喜小心翼翼打量主子脸色,发现没有任何波动竟也不是很意外。他想不管那些人让一个和殿下母妃如此相像的人意欲为何,殿下都不会如他们所愿。   一则未到年纪,没到选妃的时候,二则寻常人也很难对与生母外貌相似的女子生出什么念想吧。   思及此处,石喜几乎要一拍腿,他想起来了,前朝有个皇帝,不就是生母早逝,而后尤其宠爱一位年长自己五岁却与母亲极为相似的妃子么!   殿下的情况确实和这极其相似,同样生母早逝,性情在外人看来又有些孤僻。   但石喜依旧想笑,自从殿下入主东宫,当真是什么蝇营狗苟之辈都来了,任何一丝机会都没放过。   可在他看来,殿下如今眼里除了容姑娘,怕是住不进其他人了,任那些人再做什么也没法子。   而且更不巧的是,陈氏身边伺候的姑姑正好与陛下挂念的人有旧,从而提前引起太子殿下疑心,派人去调查了一番。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思绪千转不过一瞬间,石喜跟着走了两步,就看见幼宁从殿内提溜小跑出来,正好撞在自家主子上。   燕归脚步停住,把人牵起,“怎么了?”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睛带着紧张,糯糯道:“陛下说,他要剃光头。”   …………   “出家?!”太后震惊地直接坐了起来,头顿时一阵晕眩,“怎么回事?”   “没、没说出家……”来禀报的宫女讷讷道,“陛下只是说什么三千烦恼丝,留不住也不必留,想、想……”   “陛下想你们就顺着了?”太后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也不劝着两句?”   “奴婢们劝了,陛下不听……”   太后好不容易休息一阵,紧接来又是这些事,让她心中一阵阵得发慌。   还没来得及起身,东宫的人紧随而来,“太后娘娘,殿下说此事他会处理好,您好好养病,不必担心。”   那人看了眼身边的宫女,叹了声,石总管让他们快些就是为了赶在乾宫的人之前,没想到乾宫一些人如此不经事。   太后对燕归自是放心的,她不放心的是周帝,怎么想都欲亲自去看一看,两位嬷嬷拦住她,“主子您现在不能轻易走动,别忘了太医的话儿,陛下再胡闹都会有度,出不了大事,您身子要紧。”   到底还是被劝住了,太后吩咐丁嬷嬷代自己去一趟,让坤和宫上下齐齐松了口气。   丁嬷嬷不敢慢上半步,跟着人立马就去了,乾宫却并非想象那般“热闹”。   她脚步轻缓,慢慢进了大殿,左右四顾,发觉没几个伺候的宫人,心中思忖该是太子殿下将人全都遣了出去,毕竟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   待她入内,映入眼帘的场景依旧不是所思所想。   周帝一脸紧张地看着站在塌上的小姑娘,嘴里哄道:“小胖子,你……你先下来。”   小姑娘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小剪子,“那陛下不可以剃光头。”   “这……”周帝为难了,神色不情不愿,小姑娘思索会儿,认真道,“如果陛下变成光头,幼幼就陪你。”   周帝惊了,殿中所有人都惊了,脑中登时齐齐浮现出变成小光头的团子脑袋光溜溜地蹦跶、锃光瓦亮的模样。 第45章   容姑娘剃光头?只是想象了番这场景, 陈总管就吓得要冲上去把人抱住。   且不说太子殿下什么反应,远在平江的容夫人怕是就能直接率八万兵马给杀回京城,还有容侯和容世子,哪个是好相与的?   别说光头, 就算掉了一根头发也够他们苦的呀。   陈总管伸着脖子细声道:“容姑娘,您先把剪子放一边,那可利着呢,伤了您可怎么办呐?”   幼宁摇摇小脑袋, 固执地看着周帝。   周帝被她那句陪着一起变光头所震, 半晌回神, 虎着脸道:“朕是男子, 你是个小姑娘,怎么能剃光头呢?会很丑的,到时候太子都不愿看你了。”   说着他对旁边的燕归拼命努嘴使眼色, 希望儿子能附和几句,但太子殿下并不理他。   小姑娘圆滚滚的眼睛一瞪,奶声不服气地辩道:“幼幼比陛下好看,幼幼才不丑, 就算光头也是最好看的小光头!”   周帝:“……”   燕归:“……”   殿中差点有人没忍住要笑出来,好在憋住了。幼宁眼眸滴溜溜转了一圈,继续道:“而且陛下这么老了,剃光头肯定长不出头发了, 幼幼还能长出来, 不怕。”   “不怕”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陈总管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 您捋得可真清楚!但这到底是在安慰陛下还是在刺激陛下呢?   周帝也说不上被安慰还是被刺激了,不过经这么一打岔,他确实没之前那般失落,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小胖子居然奚落朕老了?!   朕真的老了吗?失落时候的想法是一回事,真正被人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了。周帝不禁摸了摸脸,以前没注意,如今发觉确实有些粗糙了,须发也有不少灰白,他以前沉迷求仙问道时还觉得这样尤其有仙气,现今一看,可不就是老了的证明么?   那方幼宁拿小剪刀比了下垂到胸前的乌发,犹豫几下都没舍得下手,燕归早看出来小姑娘不会真剪,便也异常淡定地看着。   半晌,幼宁将小剪刀一扔,往前小跑几步撞到周帝怀中,委屈巴巴仰眸,“虽然幼幼会是好看的小光头,但是还是有头发更漂亮的,陛下,不要让幼幼变成光头好不好?”   明明是在劝周帝,转了几句话儿就变成周帝要让她剪发了,小姑娘的逻辑神奇而强大。   周帝再度尝到被旁人噎住的感受,哭笑不得,又因怀里软绵绵的胖墩儿添了热意,只得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犹犹豫豫道:“……好吧,朕……朕不剪就是了。”   “真的吗?”小姑娘眼睛都亮了起来,扒着周帝不放,“陛下是大人了,是君子,不可以出尔反尔的。”   周帝被她软绵绵的声音唤得心慌,又烦又泛着甜意,故作不耐道:“朕当然不会出尔反尔,是不是还要拉勾啊?”   “要,要。”幼宁踮着小脚开始够他的手。   “哼,果然是小孩儿……”周帝咕哝着,还是主动低首和小姑娘拉勾。   以往燕归看到这种场景本会不悦,但不知怎的,心中竟升起淡淡柔意,这股柔和他自己都不大清楚,却只觉得……这样看着,也不错。   认真牵手拉了勾,幼宁依旧不大放心,干脆这几日都黏在了周帝身上,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以前是周帝巴巴盼着小胖子来找自己,现在反倒被黏上了,他又甜蜜又烦恼,“小胖子,朕真的不会剃发了……”   “幼幼喜欢陛下呀,不可以跟着嘛?”小姑娘却眨巴眨巴眼睛,不愿放开。   “……”周帝又叹一口气,苦恼地想着自己这么受小胖子喜欢,连太子都不要了,哪天太子埋怨自己这个做父皇的可怎么办呢。   太子会不会埋怨他作二说,容侯是切切实实看他们陛下不爽了。   闹着剃发就剃发,有本事真出家,这样霸着自己女儿算怎么回事?容侯心中郁郁,太后病时在宫中陪太后,太子忙时陪太子上朝,如今陛下不开心了还要哄陛下,他的小乖乖什么时候才能想到亲爹呢?   想到夫人儿子一走,女儿也随之抛下自己,容侯化悲愤为力量,在云庭上门拜托自己时格外出力,几乎几日就和云庭一道把陈氏一族和六皇子的干系查了个清楚。   云庭含笑,“小侄本只是抱着想法来试试,没想到伯父当真应下了,还如此上心。”   容侯睨他一眼,也不回话。面前的小兔崽子和儿子一个样,讨人嫌得很。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自己以前坚决不入党|派,而今却间接为太子办起事来。   但如今谁不知道他宁安侯的女儿与太后太子亲密无间,暗地儿子又已为太子效力,他总不可能当真一人独善其身。   儿女都已在一条船站定,他总得尽力将其周围的风浪降到最低才是。   容侯道:“六皇子虎视眈眈动作频频,确实该做好提防。但以我之见,心思更深的恐怕还未出来。”   云庭笑容渐渐掩下,“伯父言之有理,云庭记住了。”   陛下子嗣实在太多,好些年纪都相差无几,这也导致了如今波云诡谲的局面。   以事实来论,任何一个皇子坐上太子之位都无法避免争斗,区别只在于,谁能将位置坐得更稳。   云庭为此入宫求见太子,得以拜见时燕归正坐于书房小窗边批阅奏折,偶尔视线移开微微一眺,就能望见周帝与幼宁一同垂钓的模样。   艳阳正好,幼宁带着自制的歪斜小草帽与周帝并排坐于石阶,紧张地盯着水面,时不时望一眼旁边的周帝。   两人身旁各放一小桶,周帝那边已游了几尾,幼宁这边依旧空空如也。   水花飞溅,鱼儿跃水声让幼宁激动万分,小身板几乎要跳起,旁边的周帝却气定神闲地扯了扯鱼线,轻轻一拉,一尾鱼便随之抛入桶中。   “……”小姑娘不服气地鼓起腮帮,绷起脸蛋,开始更加严肃认真地垂钓。   周帝状似不经意用余光暼了暼,忍不住弯唇偷笑。   他早就注意到旁边的鱼竿微动,饵食怕是早就被咬走,一直不挂上自然不可能有鱼儿上钩。   肯定是朕赢了,这般想着的周帝自得意满,甚至在心中哼起小曲。   待时辰一到,他满脸笑意地往旁边一瞧,脸色就僵了僵,望向仍严肃着脸蛋的小姑娘,再望向心虚咳嗽的陈总管。   周帝眯起眼睛,“小胖子,耍赖可是不对的。”   两人的桶不知何时被调换,幼宁眨眨眼道:“陛下说的是谁旁边桶里的鱼多,没有说是比谁钓得多呀。”   周帝愣了愣,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可是小胖子不是向来很乖从不做这种赖皮事的么?   陈总管倒是再明白不过,陛下和容姑娘比试的彩头是让容姑娘不许再黏着陛下跑,但前几日陛下那模样,容姑娘怎么放心得了呢。   连贴身伺候的人都倒戈相向,周帝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认下这个被赖皮的结果,还要装作一脸嫌弃地俯视扒着自己衣角的小姑娘,“朕的龙袍都要被你扯掉了小胖子。”   “不会的,幼幼已经瘦啦。”   周帝哼一声,“那是太子哄你的,看看这脸、这手,哪一块不是肥嘟嘟的?”   小姑娘沉默了会儿,让周帝不自觉瞄了瞄,不、不会哭吧?   他在心中埋怨太子容侯,以胖为美多好啊,怎么就生生又把小胖子的观念给扭回来了呢。   哪知幼宁一个上扑,就撞上他胸膛,令周帝闷哼一声,小姑娘眼眸亮晶晶道:“那也不怕,反正陛下很厉害,接得住幼幼。”   瞧瞧瞧瞧,又在变着法儿夸朕了,小胖子真是越来越油嘴滑舌。明明心中享受得很,周帝这几日却愈发嘴犟,手稳稳地托住的人,却仍道:“再这般胖下去,朕能不能接住还真难说……”   云庭懒懒倚窗而望,唇角微翘,这画面确实十分暖人心脾,视线一旦移去就很难移开。怪不得有人说最近太子殿下心情好,下面的人出了错都能温声指正,而非冷脸以对。   云庭道:“容侯女儿真的很讨人喜欢,让人忍不住疼爱,殿下你说是吗?”   燕归收回目光,对他冷冷抛去一眼不回话。   云庭不禁失笑,他该说太子殿下是幼稚还是占有欲强?能看着小姑娘和陛下亲昵,却听不得旁人夸半句?   他摸了摸下巴,恶趣味地想着不知道把人拐走几天,太子会不会气得提剑追来?   以前被太子的气势所慑,常常忽略其年纪,但今日一看,才发现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云庭早过了这个年纪,而且在边关锤炼数年,自然觉得他们太子殿下这一行为当真是可爱极了,同样令人有些怀念。   他年少时忍不住喜欢和维护的姑娘是谁呢?   李姑娘?王姑娘?刘姑娘?……   云庭记不清了,只知道那时他可不如太子殿下这般执着,他是时常见着一个漂亮姑娘便喜欢上,过几日又忘记。   到了如今,似乎那种见一面便怦然心动的能力也随之消失,也就令他迟迟未婚。   胡思乱想了会儿,云庭回神将正事一一禀报,过了会儿忍不住道:“殿下,您该知道此时您是众矢之的,活生生的靶子。”   燕归不置可否,用目光投去疑问。   “微臣只是觉得……”云庭噙着淡淡笑意,“您对容姑娘的宠爱太过明目张胆了些,虽说外人看来是个小公公,但只要有心人去查,总不会什么都查不出。”   小姑娘柔软、善良、美好,却也脆弱易折,她还这么小,如何能承受那些或明或暗的恶意?   无论是作为容云鹤的好友,还是太子辅臣,云庭都想知道这位主子心中有没有思考过此事。 第46章   云庭目光毫不掩饰地看着燕归, 燕归面色平淡,丝毫不动,他道:“此事无需都督担忧。”   客气些是不需他人担心,实则也就是关你何事的意思。   这回答不能说在云庭意料之内, 也没让他太过失望。毕竟太子这个性子,要让这位殿下老老实实对旁人说心底话太难,大概只有太后或幼幼那个小姑娘才有此等荣幸。   云庭依旧直勾勾看着人,端详燕归神态。太子不说, 他自有自己猜测的方法。   燕归因他的话思绪微转, 想到容云鹤所问几乎相差无几的话。   对于幼宁, 他当然不会让她有暴露于众人面前的可能却不作任何防范。燕归知道自己如今身份微妙, 任何自己在意的人或事都会被人各方揣摩观测,甚至是处于危险。   可他无法特意疏远幼宁或不去在意她,任何事他都可以做到, 唯独此事。所以除去一些亲近之人,其他人根本不知,暗中随护幼宁的力量,甚至比燕归这个太子身边还要多。   云庭似乎看出什么, 又什么都没看出,他仅笑了笑,“微臣僭越,请殿下恕罪。”   二人对话自此暂终, 离开皇宫前, 云庭特意走到池旁俯首摸了摸小姑娘脑袋, 幼宁抬首茫然看他。   “幼幼,想不想哥哥?”   小姑娘眼神猛得亮起,“想!”   “和我出宫回侯府,正好容侯也说了多次想你了。和我走就告诉你你家兄长在哪,何时回来。”云庭摸着下巴一脸坏笑,随后得到了陛下瞪视,“小胖子不理他,朕待会儿就让人去查。”   云庭轻咳一声,继续看着幼宁。   幼宁想了好一会儿,软声道:“云哥哥不会骗幼幼吧?”   “当然不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与你兄长是多年好友,幼幼难道信不过我?”   于是在陛下眼巴巴的期盼下,小姑娘犹犹豫豫了片刻,还是被青年牵上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石喜:“……殿下,要不要派人去追回来?”   “不用。”燕归凝视那道小小身影,轻声道,“宫中已留她太久。”   终归还有容侯在等她,即便再不舍,燕归也不能不让她归家。   但,容侯是曾和云庭提过乖女儿许久未回家不错,可云庭根本没打算真把人带回侯府,出宫门后提脚一转,直接将人带回了云府。   暗中随护幼宁的人:“…………”   他们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子?   云府未分家,云庭父母犹在,正在一同教导长孙练武,云家长子长媳在旁观看,见云庭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回来,各人反应不同。   兄长震惊道:“这莫不是你在哪儿偷偷和人生的小闺女?”   云父瞪眼,“又胡闹了!这是从哪家偷抱来的?”   云庭不惊不慌,摸摸下巴,“知子莫若父。”   这话便是承认了老父的话,云父当即气得执枪呼去,被云庭一手接住,“爹,儿子打坏了不怕,吓坏了侯府的小宝贝,容侯可要寻您拼命。”   容侯的小闺女?云父登时又惊又喜,把枪往旁边一扔,正好丢在孙子身上,少年“哎”了声摸摸头,并不敢和祖父争辩。   幼宁满脸茫然,都不知道这是哪儿,等看见一个胡子乱糟糟同样高大非常的爷爷朝自己扑来才“呀”得一声往云庭脖间钻,又奶猫儿般气冲冲叫,“云哥哥坏,不守信用,没有带幼幼回家。”   在陌生的地方她倒一点不怕,反能和人争辩,也许是因为云庭给小姑娘的信任感太强。   云庭脸皮厚极了,从不怕人这么说自己,笑眯眯道:“我说了带幼幼回侯府,可没说什么时候回呀。”   “……”幼宁不说话了,可能想想觉得确实是这样,不由有些懵。   成功诓住小孩儿的云庭把人往地上一放,“爹娘不总盼我给你们带个小闺女回来,喏,这就是了。”   云父云母无言,他们是这个意思么!   但小姑娘确实讨人喜欢,又已经带了回来,他们便没再说什么,欢欢喜喜吩咐府中上下忙碌起来。   云庭准备转身就走,腿就被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抱住,“幼幼要哥哥。”   “明日你兄长就回京了。”   “……幼幼要爹爹。”   云庭哄道:“容候晚膳时便会来这了,在这等会儿,让这个小侄儿陪你玩。”   侄、侄儿?少年呆住,想到面前的小姑娘的确喊大伯为哥哥,顿时纠结了。云庭不给他苦恼的时间,提住领子就把两个小不点丢作一团,“一起玩儿去吧。”   少年刚十岁的模样,性格羞涩,虽然内心不大愿意接受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为姑姑,依旧听话地跟在后面道:“小、小姑姑,你想玩什么?我陪你去。”   幼宁望望他,再望望远走的云庭,鼓着腮不说话。在她仅有的六年生活中,大概还没碰过云庭这般无赖的人,一时不由有点闷闷不乐。   少年想了想,飞快跑去远处又跑回,手中多了一盘糕点,摸着头不好意思道:“小姑姑……饿不饿?这些是娘刚做的点心……”   …………   一刻钟后,因为一盘糕点迅速打好关系的“姑侄”二人在亲亲密密地一起爬树。   正好此时,下人报有客来访,又道是小公子的客人。   少年愣住,许是没想到还会有自己的客人,他纳闷地往前厅一走,发现居然是前阵子意外认识的林家姑娘。   林棠正在品茗,身边婢女换了个模样,瞧着比之前稳重不少。她闻声露出微笑,刚转头就看见幼宁,意外道:“幼宁妹妹,你怎么会在林府?”   幼宁虽然对她有所生疏,但小孩儿毕竟记不了仇,此刻也只剩下一点不自在,“云哥哥带幼幼来的。”   “云哥哥?”林棠看向少年,少年立刻解释,“是大伯父带小姑姑来的,林表妹,容姑娘唤大伯父哥哥,你也该叫她一声姑姑。”   他是实诚,却让林棠神情僵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幼宁还多了这么一层关系。   林家和云家是远亲,她前段时日跟着老太太走动才知道和云家的这层关系,今日寻了机会来云府一趟,就碰着这种尴尬局面。   林棠勉强笑了笑没接话,少年没看出来,羞涩对幼宁道:“小姑姑,原来你还认识林表妹,那正好了。”   他转头对林棠道:“小姑姑是府中客人,表妹,你好好陪着。”   许是因最近林棠特意刷了些好感,少年俨然将其当成了自家人,说话间也不自觉拿出了兄长架势,吩咐完后就飞一般离开了前厅。   下人轻笑,心道小公子怕是早就因羞涩耐不住,好不容易寻到人能拜托可不就立刻逃了。   幼宁被转了一圈,丢给了林棠。云府长辈倒不是不想陪她,只是觉得同龄小孩儿间会更能玩儿在一块,哪想到儿子/孙子会把人推给别人呢。   林棠虽然惊讶,很快就恢复从容,眼眸一转,想到前阵子得知的消息,笑道:“幼宁妹妹,是不是很想容世子?”   “哥哥?”幼宁歪过脑袋看她,警惕心顿时消散不少,“棠姐姐知道哥哥在哪儿吗?”   “本是不知的,但昨日恰巧听人说今日会和容世子在福运酒楼见面,不如我们去看看?”   幼宁不无失望地低下脑袋,“云哥哥说哥哥要明天才回,娘说哥哥有正事的时候,幼幼不可以打搅。”   林棠笑,“也不算打搅,福运酒楼就在临街,我们就去看一眼,午时你不是要在这儿用膳吗?正好我在那儿定了一些果酿要去拿,就当陪我去一趟?都不必和人说,咱们去去就回。”   幼宁仍有些犹豫,林棠温声巧语,好不容易劝得小姑娘动心,系统终于出声道:“幼幼,不要去。”   小姑娘顿住,心中疑惑道【为什么呀?】   当然是因为系统因林棠的话去探测,知道了今日六皇子会去福运酒楼。   如今皇子们关系不比从前,六皇子人前也许还能装装模样,但如果幼宁身边没有足以让他忌惮的人,又认了出来,谁知道他会铤而走险做些什么。   系统没将事情全告诉幼宁,只道:“你忘记十三哥哥说过的话儿了?”   小姑娘想起,十三哥哥说过要少和林棠姐姐接触,于是又停住了,轻声道:“棠姐姐,幼幼答应了云哥哥要在这里等爹爹的,不可以随便离开。”   临门一脚没成功,林棠不由有些气馁,本想将人半哄半强制带走,想了想觉得容候肯定在唯一的女儿身边留了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她暗地跺了跺脚,越发轻柔道:“就陪我去拿个东西也不行吗?幼宁妹妹,我们都许久没见了。”   好不容易碰见她身边没人伺候,林棠不想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小姑娘好奇看着她,又有些心软,想了想道:“那等幼幼见了爹爹,就陪棠姐姐去吧。”   闻言,林棠被噎,一口气差点堵在胸中出不来。本以为小姑娘很好哄才轻易答应了那个人说的联手,如今单她一人时都带不走,更别说有旁人在了。   可是想想京中局势,想想太子的地位,再想到林府如今的颓态,林棠始终有些不甘心。   林棠看得清楚,有容幼宁在,怕是谁也别想越过她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同样,也只有通过容幼宁,才有可能在太子心中留下痕迹。   想到那双待自己始终冷漠的眼眸,却在转眼对上幼宁时就转为温情,林棠心中不服,又有些嫉羡。   她并无害人之心,只是想凭此更进一步,难道有错吗?   林棠认定自己无错,深吸了口气道:“那幼宁妹妹,离午时还有些时辰,我们来玩儿捉迷藏吧?”   小姑娘不疑有他,眨眨眼应了下来。 第47章   “说吧, 今日带人来云府到底想做什么?”云父正色看向云庭,他可不相信就是儿子说的那个简单理由。   云庭笑,依旧道:“知子莫若父。”   “别给老子打岔。”云父毫不客气。   “爹难道觉得,我牵着人一路从东宫走到云府, 会无人注意?”云庭本懒洋洋的身体站定,眼中露出些许锋芒,“从宫中到侯府,太子与幼宁身边的确无懈可击, 但……毫无破绽当真好吗?”   云庭何尝看不出来, 自从入主东宫后, 太子绷得极紧, 也只有在幼宁身边可以得到些许休憩。   太子无缺漏,旁人也就不会出手,如果要就此僵持到太子即位, 百害而无一利,反倒会令二人更加危险。   不如小卖破绽,让某些急切的有心人就此跳出,也好借此揪住尾巴将其一网打尽。   云父皱眉, “你的意思是……”   话未落,便有一人小步跑进,对云庭耳语,“公子……”   云庭静静听, 随后不由露出意外神情, 他任何人都想过, 唯独不曾想过这人。   云庭回眸道:“爹,林家最近可有过什么动作?”   他所指的自然是与云府为远亲的林家,云父疑惑他此问,“林家如今也只有个林老夫人撑着,能有什么动作?”   云庭同样疑惑,目光生出些许奇异,林棠从辈分来论是他的小侄女,但两人见面甚少,基本没有交谈,彼此并无了解,他也就无从猜测为何六皇子会安插人手在林府一个微不足道的九岁小姑娘身边,甚至提前一步想到了借她来接近幼宁,从而对付太子。   从这点来说,不是太费力了么?   “派人跟上了么?”   “跟上了。”那人低声回禀,“只是容姑娘身边还有太子的人,我们不好离得太近。”   “嗯,你们继续跟着,此事我会亲自禀报太子。”   ******   林棠抚着微疼的额头起身,视线朦胧中环顾四望,恍然想起昏迷前的场景,心中又惊又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些人会一起对自己下手。   那之前的计划呢?也作废了吗?……   林棠转头一望,果不其然发现身边还趟了昏睡中的幼宁。   小姑娘脸蛋白嫩,神情安然,呼吸轻缓,若换个地方都会只当她是睡着了。   “幼宁妹妹?”林棠低声唤道,伸手轻轻推了推,依旧没半点反应,她料想该是那些人怕幼宁半途醒来生事,所以给她加大了药量。   接下来会去何处?林棠心中都不是很清楚,不过她猜测左不过是把幼宁送去那人身边或者寻个地方暂时藏置。   颤巍巍站起,林棠扶墙走了会儿,力气渐渐恢复。这儿是间极其简陋的小屋,除了一张小榻什么都没,窗开在上方,就算她踮起脚也无法够着。   莫慌。林棠告诉自己,那人不敢真对自己和幼宁做什么。   其实她今日根本没想过把人带走,毕竟说尽了好话也没给人哄出去,提议捉迷藏不过是想和小姑娘贴进些关系罢了。   但她没想到身边婢女竟是那人所派,暗中传递消息,随后趁她们二人在耳门附近藏匿时一同掳走。   此时连林棠自己都不能确定,这次意外到底能不能归咎于自己。她并未传过消息,也并未将人带走,可是出事却又是因为自己带来的婢女。   情绪渐渐缓下,她开始认真思考两人被掳一事。的确是她天真了,与虎谋皮如何能确保无忧?那人既然能把自己一同掳来,就无法保证他到底还会做什么。   想来他不过是看中了自己年纪小、心中急切,格外好骗罢了。   林棠心中有些许后悔和愧疚,她当真没想过伤害幼宁,更没想过和宁安侯府、太子等人结仇。她所思所想最多不过是闺阁间的那些女儿心思,哪至于牵扯到什么打打杀杀。如今因一时心切而被利用,她只盼二人能无恙,太子等人会不会找自己算账还要另说。   从日中等到日暮,林棠从小窗便感觉光线越发黯淡,紧绷的心神渐渐生出疲意,快要闭眼之际,突然外面几声惊喝让她一个激灵。   “太子和云府的人怎么这么快?”有人边开门边道,“上面说这地方不能再待了,人也不能带着。”   “不能带?”另一人粗声粗气道,“那咱们费这么大劲儿是干什么?难道把人全须全尾放回去?老子可不干。”   又有人呵呵笑道:“当然不会,上马车一丢,人就不是我们的了,至于马车会跑到哪儿……关我们什么事?”   被提前发现没能因此寻着机会对付太子,竟这么心狠?林棠心中一凛,连忙躺会原地闭眼装睡。   也不知那几人有没有发现她的伪装,嘿嘿一声就把两人用毯子裹起,噗噗两下扔进了马车。   饶是这么大动作,幼宁也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林棠被垫在身下,倒吃痛哼了几声。她静了会儿,发觉马车开始行驶时试探性动了动,当即心道不妙,那些人居然用毯子把她们给绑了起来。   林棠努力向上挪动,想看看这里是何处,却在吹开窗幔时瞥见隐约有几人还站在后方一直眺望,当即低下头,惊出一身冷汗。   马车此时速度并不快,但依林棠的猜测,那些人既然做了这个准备,肯定在马儿身上也做了手脚,绝不会让她们有安然无恙的可能。   唯一之计,似乎也只有在脱离了那些人视线之后跳车逃生。   可是眼下被裹得极紧,这辆马车又格局不同,两人四周都被座椅挡住,她不过抬头都费劲力气,如何自己挣开去跳车?   林棠脑中闪过千万种方法,最后看向睡容安谧的幼宁,她心中明白,如果幼宁没事还好,但如果幼宁出了事,即便此事并非她主导她也逃不出干系。   反过来,如果她在此事立功,最多不过功过相抵。   林棠心中生出一阵悲哀,这些日子并非无人背后论她小小年纪就颇有心机,太子他们让幼宁疏远自己的原因同样在此。   可是自己的心机因何而来?他们的天真又为何能维持?   无人护持,想要安稳无忧的日子,唯有自己成为人上人。   她是思虑不周,在外人看来可能甚至愚蠢,但谁也不是生来便什么都懂、行事都能顺利无波,她绝不要因这一次失误便失去一切。   林棠努力挣扎,手都磨得充血,终于有所松动。   正当此时,幼宁轻呜出声,睫毛颤了颤,下意识想揉揉眼,许是发觉自己动不了,便奇怪地睁眼,林棠额发被濡湿的模样现在眼前,“棠姐姐?”   “你醒了。”林棠勉强笑了笑,“别怕,我们正在马车上。”   幼宁应了声,随后进入林棠眼中的发呆状态,实则在与系统交流。   系统告诉幼宁事情经过,让小姑娘无需害怕。有过上次的坠马经验,幼宁很是信赖它,被安慰后当真半点儿不慌。   又过半刻,林棠身上的毯子快被挣来,她突然抬头道:“幼宁。”   “……嗯?”   “我真的很羡慕你。”林棠认真望着她,即便额头都是汗也似乎不见狼狈,“你有父母兄长疼爱,家世好,讨人喜爱,人人都愿意护你,不知是修了多少生才有如此福气。”   幼宁听得懵懵懂懂,努力望去,“棠姐姐?”   “我一见着你,就会同自己对比,你又如此好骗,几乎谁都会忍不住利用一二吧,就像我,从一开始结识你,就没抱过真心。”   小姑娘呆了呆,一直看着她,似乎很惊讶,又似乎很低落。   “可是每次遇着你,旁人好像都没有好运。”林棠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汗意交加,“所以我们在一块,无论对你对我都不好。你如今也知道了我不是个好人,以后若遇着我,就请远着我走吧,不然我只怕自己又忍不住。”   她自嘲地笑了笑,在这天真的小姑娘脑中,评判一个人约莫也只有两种可能吧,好人与坏人。   她说罢,勉强将裹住幼宁的毯子半抱起,看准了一处丰茂的草地,将人推了下去。   随后刚准备扶着车跃下,马儿却在此刻嘶鸣,突然加速,令她惊叫一声往后倒入,重新摔入马车,昏迷过去。   幼宁顺势滚下马车,由于有厚毯相抵,疼倒不疼,又有系统保护,连晕都没怎么晕。   她虽然仍不明白林棠那段话的深意,但看着前方速度越来越快的马车也能知道,棠姐姐是在帮自己。   她被裹成团,只好在草地滚动,一边在心中急急道:“可不可以救棠姐姐?”   系统道:“前面有太子的人在等着,她会没事的。”   就算没人,系统也不大可能出手。距离太远它顶多只能探测无法施救,二来能量也一般只会用于宿主身上。   幼宁放下心来,又滚了滚,却把自己完全圈在了里面。不多时一个灰影闪现,起初还没注意到头脚都被裹在里面的幼宁,待耳边传入轻微的软嫩痛呼声,这才迅速转去,将人抱了起来。   与此同时,东宫。   燕归一拳狠狠击在云庭侧脸,声如寒冰,“谁允许你拿她作饵!” 第48章   燕归仅砸了一拳, 那一拳也无比狠厉,即便如云庭也立刻尝到了口中血腥味。他自然不会还手,只是静看了会儿,“殿下该知道, 有你和微臣的人随护,幼宁并不会真的出事。”   他又道:“微臣早已做好万全准备,绝不会让她受伤。”   为了查出更多幕后之人的把柄和消息,他的确做了些小动作, 没能让太子的人及时去把那些人拦住。   云庭虽在京城出生, 却自边关长成, 行事风格自然与京中略有不同。他表面性格温和好说话, 但若以常理来论,有时用不择手段来形容亦不为过。   当初边城被围,情况危急之下云庭甚至毫不避忌地用自己作饵, 那次差点损了一只眼,他仍是不大在意的模样。所以在他看来,今日此事着实算不得什么,毕竟提前准备好一切, 幼宁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   反倒是太子如此激烈的反应令云庭不解,又不禁有些失望。他此举甚至都不能论作利用幼宁,也未让幼宁受伤,太子却立刻心神大乱, 这根本就是上位者的大忌, 若让旁人知晓, 此后更多的动作必定都会针对幼宁而来。   “孤再说一遍。”燕归冷冷看着他,“谁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这世上从不存在万无一失,燕归其他所有都可以赌,但绝不会用幼宁来赌,他承受不起失去的后果。   燕归正待再言,门外石喜匆匆入内,“殿下,容姑娘被带回来了。”   燕归一愣,寒意顿时散去,心中大石轰然落地,他朝云庭投去阴鸷眼神,“自行前去领罚,今后不必再入东宫,有事孤自会让人传话。”   一句话便将云庭剔除亲信之列,云庭说不上惊讶,只是仍存疑惑。   他此次行事……当真过了吗?   灰影直接将毯子抱入东宫寝殿,安放在榻后便消失无踪,燕归迅速赶来,看见的便是重新陷入沉睡的小姑娘侧颜。   石喜露出谢天谢地的神情,轻声道:“殿下,还好容姑娘无事,看这模样应该真的一点都没受伤。”   他还要再说什么,无意间的抬眸忽然令他震在原地,不敢再进一步。   殿下的眼睛,居然有些红了……   “出去。”燕归头也不回道。   石喜了然离开,并贴心地将殿门带好,想了想还是守在了外面。   已是月上柳梢,石喜双手笼袖对着弯月盯了会儿,心道:殿下可真是被容姑娘吃得死死的了,瞧这模样,要是容姑娘真出什么事,殿下还不得疯了。   他忍不住颤了颤,想着本来主子未成太子前就感觉有些危险,似乎相当不稳定随时会爆发,这种感觉直到主子遇见容姑娘才渐渐消失,没想到今日又突然冒了出来。   话说这样的殿下,真的没问题吗?   燕归缓缓走近,小姑娘安睡的脸蛋越发清晰,细小绒毛都可看见,正随着呼吸起伏有所变化。   不过隔了大半日,他却仿佛过了数月。云庭的话燕归并非不懂,也知道无论背后之人是谁,都不会在什么结果未出前伤害幼宁。   但他只是……忍不住。   燕归抬手,正要将毯子解开就对上一双微润乌黑的眼眸。   “十三哥哥?”幼宁轻声唤他,似乎还有些不相信,得到回应后才放大了声音,忍不住雀跃地往燕归身前蹭,“十三哥哥,十三哥哥……”   小姑娘被裹成一个长团,燕归因这举动没来得及解开,干脆就这样把人抱着,“幼幼,我在。”   他停顿片刻摸上面前乱糟糟的小脑袋,“别怕。”   “不怕。”幼宁仰眸道,“幼幼没有做过坏事,所以肯定会有人救幼幼的。”   她这么信着善恶,柔软稚气的话语让人忍不住失笑,又忍不住失语。   善恶轮回?真是如此吗?   燕归若有所思,慢慢将幼宁从里面解出,小姑娘浑身被薄汗浸湿,燕归便将她外裳一件件剥了下来,准备用软巾擦干再裹进被子。   虽然不是光溜溜,小姑娘依然有些害羞,脸蛋变成粉色,依旧乖乖在燕归示意下抬手抬脚。   有过之前喂食的经历,燕归对照顾小孩儿颇有心得。小姑娘一直用乖巧明亮的眼眸专注看着自己,让他忍不住摸了摸那被濡湿的额前小卷发。   “十三哥哥。”小姑娘忽然软声开口,在燕归目光下将今日林棠的话回忆着慢慢说出。   她有点低落道:“为什么棠姐姐第一次见到幼幼,就不喜欢?”   她行走过的人生路程如此短,无论谁见了她都表示喜爱,根本没有人会对她有恶意,更别说如此直白地说第一次见面不喜欢她、甚至是利用她。   燕归手慢下,低眸道:“伤心吗?”   小姑娘点头,“幼幼这里,有点闷闷的。”   她指着胸口的位置,燕归微微弯唇,握住那只柔软稚嫩的手,淡声道:“不喜欢我的同样多,想利用我的更多。”   幼宁眼睫微抖,干净的眼眸充满疑惑,“那十三哥哥是怎么做的?”   怎么做?燕归却是不语,他的方法对面前的小姑娘来说太过粗暴和直接,也会令她受惊,他当然不会全然说出。   所以燕归只带了笑道:“不理就是。”   幼宁显然没想到这个答案,呆呆对视了会儿,也露出小梨涡,做了个鬼脸,“十三哥哥骗我。”   “嗯?”   “幼幼才不信。”小姑娘学聪明了些,在燕归手下蹭了蹭,“不过幼幼知道,十三哥哥是在保护我。”   她突然这么敏锐显然出乎燕归意料,不由捏了捏掌心的手,轻轻一声,“嗯。”   小姑娘歪着脑袋瞧了他一会儿,软软开口,“幼幼不怕的。”   “娘说过,即使是银子,也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她乱糟糟的脑袋下顶着认真的神情,“所以幼幼周围的人那么多,肯定会有人不喜欢幼幼。但是喜欢幼幼的更多,所以幼幼不怕,十三哥哥也不用怕。”   燕归怔住,久久无话。   其实在听到幼宁转述林棠的那段话时,他本以为小姑娘会大受打击,会对与陌生人交往产生抵触的心理。燕归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在他看来,幼宁身边仅有那几人便够了,甚至有更隐秘的心思在期盼着这些。   如果从此以后,幼宁不愿再接触其他人,便只会待在他身边、他怀中,再无旁人分去她的注意力。   可幼宁比他想象要豁达得多,也要胆大得多,明明是受点小伤就很容易哭出声,偏偏在这些事上的想法总是如此出人预料。   燕归形成如今的性格,纵然有天生因素,但其中未尝不是因以前受欺辱太多,他没有因此惧怕,只有对人的深深厌恶,从此便在心中竖起了一座冰墙。   可今日这个连自己腰间都没到的小娃娃告诉他,虽然有不喜欢自己的人,但这世间,喜欢自己的人必然更多,所以不用怕,也不用退缩。   他犹在沉默中,扣门声传来,便凛了神色让人进来。   石喜进门,先看了看塌上顶着乱糟糟发丝望他的小姑娘,轻声道:“殿下,那边传话来问,那个……林姑娘该如何处置?”   是把人不着痕迹送回林府,还是留下审问,那些人自然不敢轻易做决定,怎么说还有个林老夫人在那儿。   幼宁眨眨眼,也随之再看向燕归。   “留一日。”燕归淡声道,“把六皇子之事问清再放回去。”   “是。”   石喜心中同情那位林姑娘,殿下说的留一日可不是那么好留的,要不是因为这次意外不能完全怪林姑娘,林姑娘最后又有救人的意思,怕是殿下不会这么轻松了了此事。   他又道:“容候去了云府,但似乎还不知道此事,殿下的意思……?”   “让人如实告之。”燕归对云庭仍有余怒,而且幼宁是容候爱女,于情于理,他都有权知道今日的事。   “……是。”石喜边告退边苦恼想着这事该怎么让容候知道,如今容姑娘人在宫里,虽说是大半夜,但容候可不会管这些,以他对女儿的疼爱来看,指不定把宫门砸了都要进来。   为今之计……石喜心忖,只有把容候的怒火更多引向云都督了,反正事本来就是因他而起,太子殿下心中也很不满。   他这应该不算虚报,毕竟回话的方式多种多样,每一种……旁人理解起来又不一样了。   打定主意,石喜哼着小曲儿,乐悠悠去选定给容候传信的人。   寝殿内,内侍已抬上一大一小两个浴桶,小浴桶里还垫了个矮凳,洒了些花瓣,浮起的气氲泛着清香。   幼宁被燕归抱入小浴桶,趴在桶沿,乌黑湿漉漉的眼眸望去,“十三哥哥要一起洗吗?”   两个浴桶就靠在一块儿,毫无间隔。   刚入内的宫女掩唇笑道:“两个都是您的容姑娘,另一个是药浴,待会儿您要在里面泡个小半刻呢。您是姑娘家,殿下是男子,您二人是不能一起沐浴的。”   “唔……为什么?”   为什么?宫女们只能道:“因为男女有别呀容姑娘。”   小姑娘又疑惑道:“那为什么可以和十三哥哥一起睡,却不可以一起沐浴?”   ………   宫女们面面相觑,这该怎么说? 第49章   没得到回答, 小姑娘就自己拍着水玩儿了起来。这些花瓣的香味带着一股甜意,她拿起来看了会儿,就忍不住想往嘴里塞来试试味道,被宫女们忙不迭拦住, 无奈又好笑,也不敢出声责备,只好轻轻教导几句。   幼宁其实知道这些不能吃,只是一时被诱惑, 被人拦住便不好意思地对着几人抿唇笑, 微露的梨涡和水润的眼眸让她们不禁柔下神情, “容姑娘别急, 殿下早吩咐人备好了一桌膳食,待会儿奴婢们就直接带您去。”   “十三哥哥呢?”   “殿下有些事暂时离开了,不过殿下说过会回来陪您用膳。”宫女们知道眼前这位的地位, 伺候极为精心,擦拭脖间和手臂时不由轻呼,“姑娘,您这儿受伤了。”   幼宁疑惑望去, 自己看不到,宫女便手点了几处,“有些擦伤,好在没破口子, 奴婢们待会儿去帮你取些药膏来。”   “谢谢。”小姑娘乖乖道。   “姑娘您客气了, 这是奴婢们应该的。”宫女笑意更深,   但擦药膏的机会没轮着旁人,燕归回来时幼宁正好被伺候着穿好小衣裳。宫人奉上药膏后对他解释一二,只见太子殿下脸色沉了几分,挥手道:“去吧,我来便可。”   东宫的人也算见过“世面”,好歹不会再为他们主子伺候别人而惊讶,闻言领命离去。   幼宁舒舒服服沐浴一番,自被放上榻后就开始滚来滚去,从床头滚到床尾,再滚回去,小小的身板缠上了一道又一道帘幔,还“哇”得几声探出小脑袋似乎是想吓燕归。   燕归侯了一刻小姑娘也没停止,他只得伸手把人捞了过来。   “十三哥哥!”小姑娘脸蛋粉扑扑的,泛着沐浴后的红润,抱住燕归就开始往他脸上啾啾蹭口水,似乎开心极了。   小孩儿的快乐总来得突然又奇怪,燕归早习惯了这点,淡定地接受小姑娘的热情,等她消停会儿才用指尖抹了些药膏,将小姑娘衣领翻下,果然看见了几处泛着红丝的刮痕,像是被草木所刺,“疼吗?”   “不疼。”幼宁摇摇头,她是个怕疼的娇气包,说不疼便是真不疼。   燕归看着总有些不悦,顿时默不作声又给林棠、云庭和六皇子记了一笔。   这次揪住了六皇子的一条尾巴,摧毁了他背后小半数的势力,但若与幼宁相比,燕归倒情愿什么都没有。   药膏带着丝丝冰凉十分舒服,燕归担心幼宁好动待会儿被蹭下,便寻来软布一块块包上。石喜掀帘一看,当即没忍住笑出声,被燕归一扫还大着胆子道:“殿下,容姑娘被您这么一包,明日容侯来看还当是受了多重的伤呢。”   “……”   幼宁伸手摸了摸,看向石喜,晃着散下的乌发软软道,“不可以笑,幼幼觉得十三哥哥包得很好。”   哎哟这都护上了,石喜心中好笑,连连应声,“是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容姑娘说得对。”   虽已月上中宵,但两人几乎都是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膳食摆得十分丰盛,其中一道甜皮鸭极受小姑娘欢迎,吃得两腮和袖间都蹭上酱料。   和她在一块儿,燕归总要多用些,眼中正含着柔和,突然道:“去拦住陛下,就说容姑娘已就寝。”   石喜一愣,想了会儿记起主子耳力不凡,忙推了门,眺眼望了会儿才瞥见东宫门前隐隐绰绰的人影。   周帝拎着幼宁那只名唤阿肥的鸟儿,这只鸟儿最近在宫中被好吃好喝地伺候,如今不止肚子圆,浑身上下无一不肉呼呼,顶多只能象征性地扑腾几下翅膀,若非待在笼中旁人见了还只道是个小鸡崽儿。   “朕得了个好东西。”周帝瞧见石喜,笑露白牙,“太子这时候该在批奏折吧?快让小胖子来见朕。”   “陛下,容姑娘已睡下了。”   “什么睡下?”周帝朝他一瞪,模样挺吓人,“当朕不知道御膳房刚往东宫送了好些吃食?太子又不是小姑娘,那些甜糕果酿都是给谁送的?”   没想到陛下还真精明了回……石喜无奈,欲再说两句就被周帝不耐烦推开,往内大步跨去,老远便喊道:“小胖子快来,看朕给你带了什么!”   石喜闷着脸跟上,再一次感觉到了当东宫总管的苦处。太子殿下不怕陛下,能任性地不理不睬甚至拦着不见,可他们哪敢呐。   幼宁被这中气十足的呼声吓了一跳,刚巧被一口葡萄汁儿呛住,顿时咳了起来,燕归立刻上手帮她轻轻拍打背部。   周帝甫一入眼,看见的就是幼宁在燕归手下红着眼眶的模样,脖子脸蛋和手臂都贴了不少受伤所用软布,看上去很是可怜。   他愣了愣道:“……小胖子,太子欺负你了?”   燕归连眼皮都没抬,懒得解释,石喜忙笑脸挤上前,“陛下误会了,今日容姑娘出了点意外受的伤,和太子殿下绝无关系,咱们太子殿下也正心疼着呢。这不,到这个时辰了才用膳。”   周帝可不管儿子如何,抓住字眼问道:“意外?在宫里能出的什么意外?”   石喜不由用眼神对自家主子投去询问,得了回应后心中大定,便毫不犹豫将今日的事说了个清楚。   当然,他巧妙隐下了背后的原因,毕竟兄弟相争这种事肯定不能让周帝知晓。   周帝不悦,“这个云庭是哪府的?什么人?”   “云公子时任京卫左骑营大都督,其父是数年前致仕的兵部尚书云大人。”   但说到官职,周帝是不清楚的。他只明白了今日小胖子被这个名唤云庭的人利用,所以受了伤,如今连喝水都喝不顺畅,当即气得破口大骂,“什么狗屁都督!居然敢利用小胖子,明日朕就让太后革了他的职!”   …………   殿内一阵沉默,不知是该夸陛下好魄力还是该吐槽陛下这种时候还是想着让太后娘娘做主,毕竟这种行为就如同受了欺负去寻家中长辈帮忙一般。   燕归皱眉,听不得周帝在幼宁面前如此粗鲁的言语,“父皇。”   周帝还在骂人,闻声想也不想道:“哪个不识相的叫朕!”   ……   又沉默了阵,周帝脑子转了一圈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可能出自何人,顿时不自然地扭过视线,“太……太子唤朕何事?”   “儿臣斗胆进言,父皇该注意言辞。”   言辞?周帝一时茫然,想了想发现自己刚才好像的确说了很多不合时宜的词,什么狗屁、狗东西、玩意儿……   再看向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幼宁,他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心虚想着小胖子该不会把这些学去吧。   其实身为帝王他本来也很少有机会接触这种词汇,不过最近这阵子闲下来,扯了些內侍说他们家乡趣事,內侍们说得兴起时总会带那么几个词汇,他觉得新奇有趣,而且骂起人来也着实舒爽,便不自觉给带来了……   “朕自然知道。”周帝不自觉站直了些身体,如同乖乖受训一般,嘴上倔着,“不过刚才一时心急没顾上罢了,反正小胖子也听不懂,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对着幼宁说去,小姑娘眨眼望他,好奇出声道:“陛下说的是什么玩意呀?”   周帝:“……”怎么平时没看出小胖子学习能力这么强。   对上燕归越来越不善的目光,周帝最后把鸟儿放下,丢下一句“小胖子你放心,朕明日就去找太后为你做主”便急不可耐地溜了。   幼宁奇怪道:“陛下是来送阿肥的吗?”   “应该是了。”燕归拍拍她,“再喝些汤。”   “嗯。”幼宁乖乖应了,一手伸进笼中逗弄肥鸟,语重心长道,“阿肥你太贪吃啦。”   本一直趴在木杆上休息的肥鸟激灵站起,抖了抖笨重的羽毛,不服气叫出声,“啾啾啾!”   “是幼幼不对,丢下了你几天,以后都陪着你。”   一人一鸟进行了场颇为奇特的对话,若非燕归伸手把小姑娘提来,恐怕能一直谈到深夜。   幼宁因药物昏睡了大半日,现今还精神抖擞,燕归在书房看书时便在外面和宫女们一起玩儿了许久才渐渐有了睡意。   更漏渐深,燕归瞧了瞧时辰,便将人一同拎上了榻。   幼宁和阿肥依依不舍,告别时隔空亲了又亲,看得宫人不住偷笑。   “十三哥哥。”小姑娘睡前趴在燕归胸膛,仰眸小声道,“幼幼之前骗你啦。”   燕归回视,听她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其实幼幼今天是有点害怕的,不过,不过只有那么一下下。”   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偏偏她因为之前的话儿格外害羞,许是觉得自己没有之前说得那么胆大无畏,不放弃地软声辩解,“但是幼幼其他的话没有骗人。”   “我知道。”燕归缓慢轻抚她,“幼幼已经很厉害。”   “真的吗?”   “嗯。”   得了夸奖,小姑娘自己就在那儿高兴地乐了好一会儿,再在燕归有节奏的拍抚下沉入梦乡。   小姑娘身上总是热乎乎同火炉般,今夜也不例外,许是因为被褥压得太厚,后半夜一直翻来覆去。燕归本就不会深眠,在第三次因小姑娘无意识把胳膊小腿钻出被窝外时,微微摇头,干脆将人禁锢在了怀里。   小姑娘登时像被闷住的螃蟹,梦中努力挣扎了下,还急声细细唤道:“哥哥,爹爹爹爹,十三哥哥……坏人,十三哥哥打你……”   听着像是因为四肢被禁锢住而做了个小小的噩梦,燕归听清梦呓的内容不由莞尔,转眼又因此想到白日之事。   幼宁说着只是有点怕,但这梦话何尝不是内心的昭示。   燕归眼眸渐深,直至天将露白,才慢慢合上眼。   宫人们起得早,必须在各宫主子未醒前就备好一切。如今为九月,天色亮得不早不晚,石喜起时仍是一片暗色,他提了灯笼穿过长廊,宫女內侍们见他皆停下问好,他道:“东西都多备了一份没?容姑娘用的与殿下不同,可别弄错了。”   “石总管放心,您每回儿都得提醒一次,奴婢们哪敢忘呢。”   石喜笑了笑,“小心无大错。”   等人都走过他才抬手伸了个懒腰,心道昨夜有容姑娘一块儿,殿下该歇得很好,心情也该不错。   主子心情好,就是伺候的下人最大的期盼,因此石喜脚步轻快,在门外又候了两刻,见天色差不多才推门,脸上带着小心的笑意,“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您看……是不是要起了?”   帘内不多时传来回应,石喜哎了声,上前打帘,笑脸对向榻上刚坐起的燕归,突然僵住,话都说不顺畅了,“殿下,容、容姑娘这……这是怎么了?”   幼宁后半夜基本是背对着窝在燕归怀里,燕归也就无从注意,听了这话立刻望去,同样心神大震,只见小姑娘昨夜被包好的小片伤口下,红痕漫出,成了道道斑点。   不仅如此,脸上也多了好些浅红的长长印记,睡梦中的小姑娘呜呜一声,还准备伸手去挠。   燕归眼疾手快抓住,冷目一扫,“宣太医!”   石喜几乎是小跑出门,尖声道:“快,快去宣太医来!”   这一瞬间,石喜脑中闪过诸多不妙的猜想。他出身贫苦,看过许多熬不过而早夭的小孩儿,穷苦人家的孩子各种缘由都有,其中也有不少因太小无法抵抗的疫病而亡。   就方才所看到的症状,他觉得实在像极了自己所了解的某种疫病,当即浑身一冷,几乎是发着颤跑回去,惊声道:“殿下,殿下您先出来吧!容姑娘那儿有太医,太医马上就来了!”   幼宁的确重要,但在石喜心中,当然还是主子放在第一位,他无法想象如果太子因此染上疫病,太后会如何震怒,整个周朝会有怎样的动荡。   “滚!”殿内传来隐含怒火的一声,瓷瓶随之砸向石喜,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第50章   石喜连个声也不敢吱, 折身回了槛外,恨不得步下生风将那太医给架来,此刻脑子转得出奇快。   东宫还没其他人知晓此事,必须得先瞒着太后娘娘和大臣, 殿下这模样定没心思思考其他,只能……由自己僭越一次,先半锁东宫了。   他满头的血却毫不在乎,将来往宫女吓得连连惊叫, 半晌一位年纪小的圆脸宫女试探道:“石总管,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殿下那儿……”   石喜半真半假道:“容姑娘昨夜没睡好, 今早一起就发了热, 如今难受得很。殿下发了脾气,得快些把太医请来。”   宫女们了然点头,容姑娘就是太子殿下的心头宝, 这一病当然不得了,齐齐低声道:“那、那奴婢们还要进去伺候吗?”   “不必。”石喜当然不会让他们进去,“有我在里面就好,殿下怒火正盛, 你们都离远些,但不准出东宫,今日东宫也不准再让其他不相干的人入内。”   虽不明白怎么生个病就如此大动干戈,宫女们还是乖巧应声, “石总管放心, 奴婢们省得的, 您记得擦擦脸,待会儿也让太医给您看看才是。”   “嗯,你们去吧,今日就不用伺候了。”   这话自是让她们高兴不已,不必再说就主动退出主殿。   殿内,幼宁已迷糊睁眼,她被巨大的碎裂声惊醒,呜呜两声往燕归怀中钻,奶音不大清晰道:“十三哥哥,幼幼困,还要睡……”   燕归拍了拍她,又拦住小姑娘要抓脖子的手,尽量冷静道:“幼幼,先别睡,身上还有哪处不舒服?”   “痒……”幼宁道出第一感觉,没发现倒好,如今一说,她便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被褥的热度更加剧了痒意,让她不自觉将被褥拱离了肩。   被缚住双手,幼宁自己挠不了,痒意不能消解,一时难受无比,睁眼含着水光委屈看去,“十三哥哥,幼幼好痒,痒……”   但燕归不是太医,在不能确认这到底是病是毒的情况下,他不会轻举妄动,只能低声道:“太医马上来了,先忍会儿。”   可小姑娘哪忍得住这些,先是到处乱蹭,发觉遇冷可以缓解后就开始努力扒着燕归。燕归由于身体的原因体质偏阴,指尖常年泛着凉意,小姑娘笨拙地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脖间手臂带,但这只能稍微缓解,小姑娘忍不住了,开始用带了哭腔的声音道:“十三哥哥,幼幼难受……”   她难受,燕归又何尝好得了,却不得不紧紧禁锢住怀里的幼宁。   幼宁努力踢着小手小脚,身体越热,那股痒意也就越发活跃,半晌小姑娘终于坚持不住,“哇”得一声哭出来,边打着嗝儿边哭道:“幼幼痒,幼幼难受……十三哥哥不要,不要坏……幼幼乖,不要欺负幼幼……”   本就红一道白一道的幼嫩脸蛋上满是湿意,全然不懂为什么十三哥哥不让自己动,只下意识想到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才让他这么罚自己。   便是石喜在外面听着这哭声,心都要揉碎了,眼中不知不觉也含了湿意。他想着容姑娘不过才这么点儿大,她犯过什么错?最多不过偶尔贪玩儿了点,连对待他们这些下人都十分有礼,心底柔软又良善,何必要这么去折磨一个六岁大的小姑娘。   石喜只盼这是个寻常的疹子很快就能治好,千万别像自己想的那般。   太医被侍卫扛着跑来,路上哎哎声不断,在东宫门口被放下后就开始拍胸顺气,“得了得了莫催,带我进去吧,下次千万别二话不说就扛老夫了。老夫虽然年纪大了些,跑起来还是不慢的。”   好在他知道轻重缓急,说话间也没停下脚步,对上迎来的石喜时不由惊道:“石总管这是……?”   “哎哟奴才这点儿小伤就不必管了。”石喜忙将人推进,小声道,“容姑娘出事了,殿下心情十分不好,吴大人待会儿诊脉小心些。”   太医同样低低应声,他来东宫次数不少,更对这容姑娘熟悉非常,这位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他掂量得十分清楚。   心中有了准备,在第一眼瞧见榻上情景时,太医还是被吓了一跳,立刻肃起神情,“这……”   他快速上前,示意燕归放出幼宁一手,细细探脉,眉头深锁。   燕归定定看着他,目光阴冷极了,让本来专注忘我的太医都不知不觉出了层薄汗。   半刻后,石喜着急道:“吴大人,容姑娘这是怎么了?您倒是说啊。”   但太医不言,又搭了会儿脉,谨慎开口,“殿下,仅诊脉微臣还不能确认,必须得更细致地察看,殿下知道容姑娘还有哪处生了这些红点吗?”   燕归顿了会儿,轻声道:“后背全都有。”   幼宁挣扎前他曾注意过,发现后背也是红红一片,目前长得不算多,但蔓延速度非常快。   太医脸色更沉几分,“那微臣必须要看看了。”   他此次未带医女,好在幼宁年纪小,又是为看病,论起来不算太失体统。   石喜放下帘子,将人隔在里面,太医在燕归目光下咽了咽口水,顿了顿才想起什么,从箱中取出小药瓶,“容姑娘一直这么哭可不行,这些疹子不能遇热,更不能抓挠,殿下喂容姑娘喝下,应该能安宁片刻。”   小姑娘哭得久了,嗓子都有点哑,依旧在不停地打嗝,手脚也没停过,若非燕归一直压制,早就忍不住将浑身都抓个遍。   药瓶中装的是粉末,燕归在太医指导下将其混着冷水倒入幼宁口中,小姑娘本就对喝药十分抵触,咽下过程中又被呛得不停咳嗽,哭得红艳艳的小嗓子几乎都能看见,模样狼狈可怜极了。   燕归手紧了几分,抬头道:“太医请快些。”   难得太子对自己客气加了个“请”字,太医却感觉像压了座沉甸甸的山,不敢怠慢片刻,小心掀起了幼宁里衣,斑驳交错的条条凸起的红痕映入眼帘。   背部与脖间手臂和脸的状况有所不同,更多的红点连成了片,这让太医疑惑之下又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他对天花不是很了解,起初只是有所猜测,才提出要看看其他地方,如今背部的状况让太医确认,这并非天花。   不是天花这种棘手的大病就好办,太医用手轻轻按了按,慢慢放下里衣,出声询问道:“不知这几日容姑娘去过哪里?用过什么膳食?”   石喜被允入内,想也不想道:“要说不寻常的地方,容姑娘昨日被带去了京郊的野林,在那待了会儿,似乎还在草皮上滚了几圈,对了……林姑娘那时还是被闷在毯子里,那毯子好像不大透气。至于膳食……前几日食的与平时无异,只昨日御膳房添了道甜皮鸭,容姑娘很喜欢,用了好些。”   太医十分识趣地没问怎么人昨日去了京郊野林还被毯子包着,他只秉着医者之心又详细问了几句,思索片刻,长舒了口气道:“殿下派人去昨日容姑娘待的那处野林,看看那儿是不是有一种根茎长长的黄色小花,若见了便摘些回来让微臣看看,也好确定下来。”   他想起往日诊过的一例,越想越觉相似。   石喜带着喜意道:“大人这意思,是不是说容姑娘这症状,可能是那些花草的原因?”   “十有八|九。”太医留了一分话儿,缓缓道,“有人天生不能接触猫狗毛发,自然也有对花草不适者。我刚才说的花儿很有些毒性,但一般对我们影响甚微,可若是容姑娘这般大的小孩儿,遇着可就不妙了。”   “怎么个不妙法?”   “最先被那花儿碰着的地方会冒出红疹,若没有克制,这红疹会渐渐蔓延直至全身,遇热则沸,遇冷而息。”太医抚须,“也不能抓挠,若是抓着哪处,只会生得更快,在这期间也不可食辛辣之物,不可食鸡鸭鱼肉等荤食,最好每餐只喝些清淡小粥,连油也要少食。”   石喜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该多惨啊,回神后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那多久能治好?这、这些疹子,不会留疤吧?容姑娘可是个姑娘家……”   “容姑娘虽说平日身子还算康健,但毕竟年纪小,照这症状来看……怕是差不多要一月才能治好,至于那些红疹,太医院有雪肌膏,去印消肿最是有效,每日与我稍后开的药膏混在一起涂,三月左右就会全无痕迹。”   时间着实有点久,石喜啧舌,好歹石头落了地,“能治好便行,还需做什么吗?”   “还需……”太医犹豫看一眼燕归,“这一月容姑娘都不能受热,不然恐怕会耐不住。殿下您看……是微臣开些助眠的药,还是去太医院搬个特制的石榻,让容姑娘每日在石榻上休息?”   无论哪一种,燕归都十分不愿,但幼宁今日难受的模样他亲眼所见,着实不愿她再受折磨,便道:“让她每日多睡些时辰。”   “微臣明白。”   “可还有什么要注意?”   太医被这一提醒,想了想道:“还有便是,虽然天儿转凉,也切记不可给容姑娘穿太多,在榻上也仅能盖层薄被。不然药物和受热相抵,便没了用处,殿下不用担心容姑娘受凉,这种时候受凉总比这状况好多了。”   他说的是实话,燕归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今日仅是抓住小姑娘都让她难受得边哭边道不要欺负她,若再不让她吃不让睡好,指不定得哭成什么模样。   燕归终究舍不得,太医瞧了出来,又道:“殿下您年纪也不大,和容姑娘太亲近很容易跟着染上此症,若两人都患上了,彼此再相传,怕是就没那么容易治好了。”   石喜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善,直接问出声,“大人说的太亲近,都是指哪些?”   “起码睡,是不能再睡在同一榻。”太医一指燕归抱住幼宁的手,“也不能这般抱着,平日肢体碰触都要少。”   说完太医想着容姑娘年纪小,一委屈起来就容易撒娇,殿下怕是抵挡不住,干脆大着胆子道:“依臣看,殿下这前一月最好不好同容姑娘见面。” 第51章   太医最终被石喜保命似的赶紧推了出去, 让太医留下药方药膏,叮嘱太医每日前来诊脉后,石喜道:“吴大人有所不知,最近容夫人和容世子不在府中, 侯爷又忙,容姑娘回了府中没人陪着怕是委屈,所以殿下方才脸色不好。您说那花儿有些毒性,可能会让殿下染上, 那能不能再开个方子给殿下, 让殿下预防一二?也就不必顾忌那么多了。”   话儿说的不错, 太医心中依旧忍不住嘀咕, 太子和容姑娘就那么分不开么,不过一月的事,非得折腾自己去吃药。   他道:“有是有, 不过是药三分毒,殿下本没必要用的,何必多此一举?”   “什么毒?”石喜紧张道。   “不过是肝火会重些,其他……也没什么大碍。”   石喜舒出气, 主子心思他再了解不过,直接道:“那就开方子吧,无事。”   东宫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怪,太医瞅了眼石喜, 最终留下药方离去。   屋内, 幼宁被脱得光溜溜趴在被褥中, 燕归正细心给她背部擦药。凉意将痒热镇下,小姑娘恢复了些许理智,回眸望去,望了会儿脑袋一歪,突然想到昨夜沐浴时的对话,“十三哥哥,宫女姐姐说男女有别的。”   “嗯?”燕归专注擦药,一时没听懂这话,便抬首回视。   小姑娘想了想,“可是十三哥哥都把幼幼看光啦。”   在外间候命的石喜扑哧一声,容姑娘真是语出惊人。   燕归都被震住,同样思索片刻道:“我不是外人。”   他心中都没有明确的男女之分,更别说才这么点儿大的幼宁。燕归眼底忍不住浮出笑意,之前的冷峻尽消,甚至有心思弹了记幼宁,状似认真“稍后再让你看回来,就算不得什么。”   “是这样吗?”幼宁若有其事地点点脑袋,“十三哥哥说得对。”   许是只有后背露出,幼宁并没那么害羞,反倒好动起来。之前她因那些红疹难受,如今好些了,便开始好奇地揪着肉呼呼手臂上的红点玩儿,最后被燕归一手抓住,小姑娘心虚道:“幼幼只是看看。”   “想多喝些药就继续。”燕归十分淡定,一句话让幼宁乖乖躺好。   “殿下,药来了。”托盘上放了两碗药汤,石喜低声道,“这碗黄汤是您的,奴才问过吴太医了,喝了这药汤殿下便不用特意和容姑娘分开,不过之后会肝火略旺,吴太医道若殿下觉得受不住了,就得停药。”   “嗯,放下吧。”   得知幼宁没事的燕归脾气异常好,不再像之前那般喜怒不定,石喜高兴之余道:“奴才伺候容姑娘喝药吧?这儿备了些糖。”   幼宁伸着小脖子望去,奇怪道:“为什么十三哥哥也要喝药?”   石喜玩笑,“因为姑娘你怕苦,殿下担心您不愿喝药,所以要陪您一起喝。”   幼宁眨眨眼,在燕归端起白碗时突然凑去舔了口,随即拼命吐舌,小脸皱成一团,“好苦呀。”   被她这动作惊了一下,石喜都没来得及反应,听这话就笑出声,“姑娘您……这是殿下的药,您的药没那么苦呢,不信您闻闻。”   幼宁试探性动了动小鼻子,还没闻着味儿就往回缩,“幼幼可以不喝吗?擦药也可以好的。”   然而要求被燕归无情拒绝,小姑娘不得不红着眼委屈巴巴灌下药,塞了几口糖后乖乖躺进了薄被。   刚喝了整碗药,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只留一双黑亮湿润的眼眸露在外面,过了会儿努力保持睁眼道:“十三哥哥,幼幼又要睡了……”   燕归颔首,轻轻揉了揉,“睡吧。”   “嗯……”醒来不到一个时辰,幼宁又陷入梦乡。   虽然不用分开,燕归看到幼宁的睡颜脸色还是转沉。   他喜欢小姑娘充满活力、梨涡浅浅的模样,而非像此刻这样清醒不了多久就得继续躺下,那会让他心中莫名沉重。   这笔账……需得重新与他的好六哥和云庭算算了。   燕归起身,漫不经心扣上领口,“宣内阁几位大人到东宫。”   今日早朝已按吩咐取消,此时众人都在各自府中,石喜领了话儿,问道:“殿下,您看容侯那儿该如何?本来说好了今日要进宫接容姑娘回府的。”   燕归顿了顿,半晌平静道:“容侯一同宣来。”   ***   云庭不知自己的一个举动让幼宁受这么大罪,在边关待了那些年,他哪能想到小姑娘身体娇弱无比,承受不了一点摧折。   不过此时的云庭已经很不好受。   容云鹤得知此时,见着他便冷脸又是一拳,刚好和燕归所打形成对称。云庭嘴角微微出血,但他没反抗的意思,轻声道:“此事是我有错,云鹤,代我向幼宁道歉。”   容云鹤冷笑一声,松开袖口准备继续,边道:“道歉?无需道歉,反正她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幼宁便是容云鹤的逆鳞,当初在她颤颤巍巍学步时,他都舍不得让妹妹摔着一点。没想到多年的好友居然毫不顾忌,用他护了多年的宝贝来作饵。   容云鹤越打越重,云庭脸上伤口也越来越多,看得两人的亲信急得差点跳脚。   一个毫不留情地揍,一个毫无怨言地挨,这、这……这要是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啊。   云庭耐揍,可架不住容云鹤下手极狠,才小半刻,云庭亲信就觉得已经看不出主子原貌了。   被揍得不成人样,云庭却轻轻笑出声,“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武艺会有所退步,不错。”   容云鹤面无表情,最后收势起身,理了理微乱的长袍,方才的怒气仿佛也随之消失。   他们二人间向来如此,有仇当场报,若出手便是双方默认的消仇方式,出手后都必须将这次的事放下。   云庭上手拍了拍容云鹤的肩,被一把甩开,他也不介意,只道:“当真不再让我见幼宁?”   “云都督以为?”容云鹤施舍般睨来一眼。   “……”一对上眼神,云庭就知道好友绝非戏言。   云庭自己没有妹妹,家里又是一群整天闹腾的小侄子,也就无从理解好友这番爱妹之心。只得摸了摸鼻,再次道:“是我之过,息怒,息怒。”   但此事还并未结束,紧接一道圣旨宣来,先洋洋洒洒陈列了一堆云庭在边关功绩,大夸特夸,随后急转直下,有列出云庭回京后的诸多不妥之处,最后道体谅他久未归惊有所不适,所以暂时卸下他的都督之位,将他降为火头兵磨炼六月。   火头兵……听完圣旨,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偷偷笑了起来,脑中不约而同浮起他们都督系着大兜裙为众人煮饭的模样。   云庭唇边的笑一僵,眼眸往四周逡巡一圈,众人立刻低首,但不时耸动的肩头已经透露一切。   “饭我倒是从未做过……”云庭摸着下巴道,“不过诸位辛苦,为了大伙,这些日子好好打磨一番厨艺也不是不行。”   瞬间轮到他人脸色僵硬,都督做的饭……吃了不会要命吧?   容云鹤微微勾唇,心忖这该是陛下的手笔,毕竟若是太子或太后出手,云庭可不会这么轻松。   他不与人废话,揍了人便去净手,接过亲信递来的软帕慢条斯理擦拭。   云庭才接了那种圣旨,此时看到好友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未免心中不爽,还是开口道:“最近太子对六皇子该会有些动作,你自己注意些,六皇子不算聪明,但有时不聪明才更可怕。”   容云鹤颔首,将帕子往云庭脸上一扔,“多谢好意,云火头。”   …………   将云庭气得七窍生烟后,容云鹤施施然往皇宫方向走去。   夏意萧疏,皇城已开始转凉,翠叶慢慢渡上一层金黄。因着红疹,幼宁只能穿一身极轻薄的纱裙,懒懒趴在窗沿,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肥鸟在花丛中飞来跳去。   半晌忍不住软软哀求,“幼幼想出去玩儿。”   宫女经受不住她这天真无辜的的眼神,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别过眼,轻声道:“姑娘您忘了,您不能受热,待会儿出了一身汗又得痒了。”   小姑娘只得收回视线,两腮鼓起,像只受了欺负的小动物,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戳一戳。   容云鹤当真顺着这心意做了,当即皱眉,还是向以前那般柔软,不过感觉瘦了一点儿。   虽然口中随着容夫人话语让妹妹吃少些,但容云鹤心底并不想让幼宁太瘦,有些肉看起来才康健可爱。   幼宁被偷袭得“哎呀”一声,转过身就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兄长,当即眼眸亮起,飞扑过去,“哥哥!”   边努力蹭着,边发出小兽撒娇般的呜呜声,又委屈又高兴,“哥哥是不是都要忘记幼幼了……”   容云鹤拍着她,温柔道:“便是忘了自己,我也不会忘了幼幼。”   许久没见幼宁,他神情难得不复从容,轻轻将脸蛋变成花猫的小姑娘抱起,亲了亲额头,“疼不疼?”   “不疼。”对着兄长,小姑娘的奶音都要拉长几分,“只是有点儿痒,太医爷爷说不可以抓,幼幼很乖,没有动它们。”   容云鹤佯装不悦,将掌心的小手放在唇边咬了咬,“我一不在,就将自己变成这样,真是不乖。”   小姑娘委屈巴巴道:“不是幼幼的错……”   容云鹤当然知道不是她的错,只是抑制不住心疼罢了。他本来觉得太子的性格十分可靠,将幼宁交给他定不用担心,没想到自己才不过出去一月多就发生了这种事。   幼宁确实还是小了些……容云鹤低眸,在太子未完全成长前,他还是将人放在自己身边吧。 第52章   秋阳杲杲, 金风飒飒,穿花长廊映下一片金阳,栏上洒了层米粒,一只黄色的小肥鸟正循着米粒的路线低头啄食, 不知不觉间便跟到了院中。   幼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守在旁边,眼见鸟儿肚子重新变得圆滚滚,懒懒扑腾了两下翅膀就往地上一仰。小姑娘眼睛亮了亮, 趁肥鸟儿不备, “哇”得一声往前扑去, 小肥鸟躲闪不急, 被逮个正着。   “啾啾,啾啾!”   幼宁不被它可怜的鸣叫声所骗,对着鸟儿严肃教育道:“坏阿肥, 娘的首饰每天都少一件,我们都在你的窝里找到了。”   阿肥不喜欢容府给它的鸟笼,反倒自己在檐角搭了个窝,前前后后飞了十余日才搭成, 随后主院的婢女每日擦拭首饰盒时就发现她们夫人的珠宝都会少一件。   起初没人怀疑这只鸟儿,只当是有内贼,为此容府上下都被训了一顿话儿,直到某天黄昏有下人亲眼看见这只鸟儿偷偷啄了一条翡翠耳坠回窝。   阿肥机灵得很, 被发现后就再不随意落地, 下人们不敢伤它, 只得眼睁睁看着它每日得意地在众人头顶盘旋,首饰照拿不误。   幼宁今日抓它的法子,还是容云鹤含笑提出,小姑娘当即便实施起来。   容夫人还未回京,幼宁可不想娘亲一回府就发现她养的鸟儿这么调皮,因此这次下定了决心教育阿肥,逮到鸟后就在它爪上系了根细细长长的链子,另一头系在自己手腕。   自由被禁锢,阿肥十分不高兴,当场对着小姑娘的脑袋啄了一通,虽然不痛,也让小姑娘很生气,脸蛋绷得更紧,试图和它讲道理。   下人们忍笑忍得极是辛苦,姑娘在府中就是热闹,之前姑娘被接到宫里的那段日子,容府可冷清多了。   容候和儿子立在不远处望了许久,唇角都不自觉翘起,待小姑娘碎碎念着把鸟儿抱回屋才渐渐敛了笑意,步入书房。   幼宁被容云鹤带回府已有一月有余,这一月当真没有再进过宫,太子也因政务繁忙或容家父子有意无意地阻拦没能出宫见人。   如今幼宁红疹渐渐痊愈,只剩下一层浅浅的红还需坚持涂药膏。不过小姑娘爱美,见自己成了小花脸怎么都不肯出门,便一直窝在府里陪父兄,正好如了这二人的愿,这些日子不知多开心。   但京中和宫里的形势可不像容府这般平静温馨,先是以太子为首的势力公然出手对付六皇子,六皇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每日朝堂都成了争斗场,硝烟弥漫。随后又是太后久病不愈,休息了一阵子虽说精神好了些,但却越发下不了榻,小毛病不断。   太医看后叹道病来如山倒,太后本就年纪大了,之前就是凭着一股气撑着,这一倒,就很难再起。   寻常富贵人家的妇人六十高龄大都在享福,朝中那些过了这个年纪的老臣也都清闲得很,有哪个像太后这般还要总揽朝事,时常批奏折批到深夜。   突然倒下,自然是因为身体无法再支撑。而且因着年纪,想调理好也很有难度。   近日又有消息传出,说太后大限已至,撑不了多久了。   虽是小道消息,实际已暗地在上京各府传了个遍,太子越来越冷的神色也让他们更加笃定——太后要去了。   容云鹤道:“爹昨日去了坤和宫,可有看到太后?”   容候颔首,脸色不大好。他忆起昨日场景,太后发丝彻底灰白,神采虽好,却双眼浑浊,神态中一直带着疲色,甚至曾说过先帝正在等她的话儿。   那时李嬷嬷给太后上了杯参茶,却半数都被太后洒上了被褥。   若非大限将至,太后岂会有这种模样。   “爹神色如此,看来那些人所言非虚。”容云鹤只瞧了两眼便肯定道,“太后传您去,交待了什么?”   容候已不会再因儿子的才智惊讶,只点点头道:“太后有言……”   太后之言其实并非是对容候,容候被传去不过做个见证罢了,当时在场真正的另一位主角,是太子燕归。   太后带着沉重喘息的话语响在耳际,“十三,我知你心中曾有怨,对周朝也未有归属之心。这不怪你,我和你父皇的确对不起你。”   容候看见太子眼眸微动,并无言语,太后接道:“但不管你如何想,你已为储君,便是未来周朝的一国之君、万民之主。我知你甘心成为太子,也是想要护住她,但你既已因此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势,便也要担起这份帝王之责。”   紧接着太后眼神一冷,“若你依旧不愿,那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我,宫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想坐上这个位置的人。”   那时容候听得太子淡声道:“皇祖母言重。”   听着像是敷衍的话儿,太后却一听就放松下来,连道几个好字,欣慰道:“如此,就算真的立刻去了,哀家也能放下心。”   太后缓缓道:“这周朝是先帝亲口交到哀家手上的,哀家几十年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唯恐辜负先帝,好在……虽无大功,也未出过大错。”   “在朝几十年,唯一抱憾的,大约也只有这女子身份带来的诸多诟病。”说是如此说,但太后唇边却带上讥讽的笑,“但妇人又如何?文武百官还不是得跪在哀家脚下。”   容候当时听到此言不自觉咳了声,惹来太后和太子同时瞟来一眼。很快太后就收回视线,对太子道:“前些日子哀家教与幼宁那些,太子可懂了哀家心思?”   “孙儿有所猜测,不知正确与否。”   太后颔首,“当世对女子束缚太多,前朝可不是如此,那时后宫亦可参政,甚至也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可建树并不比男儿少。若非因末帝沉迷享乐,也不会轮到我们燕氏改朝换代。”   太后这话可算离经叛道,因为任何一朝对自己和前朝的评价都不会如此中肯,他们只会道,自己是天授君权,前朝亡国那是气数已尽,简而言之称活该。   “但哀家所想非一朝一夕能完成,所以……哀家想让幼宁参政,太子有什么意见?”   “孙儿并无异议。”   太后笑了笑,“你不是对此举无异议,只是对幼宁吧。”   她说这话也没想让太子回复,接道:“不管你答应的缘由为何,既然应了哀家,就要做到,无论今后朝堂有多少人反对,甚至以死相谏,都不能后退半步。”   她又看向准备说话的容候,“容候今日只是来听,哀家没允你开口,就一个字也别说。”   再往后的话儿,就算容候不复述,容云鹤也能大致猜到。   沉思许久,容云鹤道:“爹怎么看?”   “太后此举有欠妥当。”容候此举固然有为周朝着想,未尝不含私心。   女子参政,太后几十年都没做到让周朝心服口服,何况是幼宁?无论作为宁安侯、还是一个父亲,容候都不想让幼宁去做这被天下指责的第二人。   太后这一生已到权势顶峰,尝过万般滋味,其中却不包括真正的舒心与快意。纵然今后会有公正的史官以事实来言明太后功过,但那已是身后之事,于她又有何用?   不论流芳千古或千秋骂名,人一没,便也全没了。容候看得清这点,所以他不愿女儿此生受苦。   “爹的意思是,幼宁不该和太子平起平坐?”   这话得了容候一记瞪视,他哪是这个意思!没好气道:“参政如何?不参政又如何?有我们在,于幼宁有何区别?”   容云鹤笑,“那区别可不止一点。”   容云鹤有野心,与容候向来政见不同,对此事看法自然与自己的打算不谋而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错,我们的确可护幼宁一生,但爹又怎么知道她未来不会想要试试独自翱翔天际的滋味?”   “这……”一提到女儿,容候不免迟疑。   “太后给了这个机会,爹却要代幼宁舍弃,这不是对她的不公吗?”容云鹤淡淡道,“爹,幼宁可不是您的下属。”   “幼宁不止是您的女儿,她也是云鹤的妹妹、未来的太子妃。虽然幼宁如今不过六岁,但她不会永远是个孩子,会有自己的所思所想。”   容候一震,不禁陷入沉思,女则有云“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思想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疼爱女儿是一方面,为女儿打破旧俗又是一方面。   良久,容候怅然若失,喃喃道:“你说的……有理。”   父子二人小议方歇,书房的门便被打开,嗒嗒跑进个泪眼汪汪的小姑娘,软软道:“爹爹爹爹,阿肥不听话。”   她伸出小手,示意他们看被啄红的手背,委屈控诉,“它欺负幼幼。”   容云鹤点了点她,帮着轻轻揉了揉,“没用,不知道欺负回来吗?”   小姑娘一愣,泪水还挂在眼角悬悬欲坠,却稚气道:“可是幼幼比阿肥大这么——多,娘说过不可以以大欺小,没用的人才会这么做,幼幼很有用的,不可以。”   容候和女儿相伴的时间虽多,却很少教她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更多都是容夫人在点点滴滴中传授。所以乍一听,容候还愣了愣,随后摇头笑道:“对对,咱们幼幼说得很对。”   他暗暗想着自己居然连夫人都比不过,居然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第53章   夜色渐深, 云影朦胧,杏儿立在灯柱下小心拨动烛芯,旁边有婢女不解道:“明明有琉璃灯和夜明珠,怎么世子要给姑娘房中用这个?”   “世子说姑娘还小, 那些对姑娘不好,就连这灯也得放远些,免得油味儿被姑娘吸去了。”   婢女不由往内屋瞟了眼,羡道:“世子真是疼爱姑娘。”   杏儿笑了笑, 世子长姑娘十二, 换个寻常人家早通人事的公子, 怕是连孩子都能有, 可不是把姑娘当半个女儿疼么。   屋内,幼宁揪着兄长衣角,仰眸望去, “娘怎么还不回来呀?”   容云鹤本看过她便要回书房,闻言便坐了下来,唇边含笑,“幼幼想娘了?”   小姑娘点点头, “幼幼想和娘亲一起睡。”   大抵母亲的气息对小孩儿总是不可取代的,许久没见着容夫人,幼宁已经有些蔫了。   容云鹤为难了,容夫人去平江自是有正事, 此事与太子息息相关, 没几个月很难回, 他从那儿去找个娘亲来给幼幼?   是以容云鹤道:“我陪幼幼睡如何?”   “哎?”小姑娘惊讶地眨巴眼,头顶呆毛都翘了起来。   容云鹤却是想到便做,回屋简单沐浴了番,就和幼宁一同躺上了小榻。   杏儿回头一看,愣道:“世子,这……”   “幼幼怕黑,我陪着她,你们下去吧。”容云鹤说着拍了拍缩进怀里的小脑袋,小姑娘蹭了蹭才冒出来,顶着红扑扑的脸蛋连连点头,“嗯嗯,杏儿姐姐去睡吧。”   怕黑该唤我们这些婢女嬷嬷吧,怎么叫了世子……杏儿内心嘀咕,又瞧了眼这二人,明明是兄妹,看着却与父女无异,想着想着自己都不禁笑出来,最后道,“姑娘睡相不大好,世子您夜里可得多注意些。”   “嗯。”   真正来陪,幼宁却不睡了,兴奋得在兄长怀里钻来钻去。容云鹤忆起上次和妹妹睡在一起还是她未学会走路的时候,目光更柔几分。   烛火映照下,他面容似玉,目若含星,低眸看来时微翘的唇角漾着温柔,让幼宁这个不过六岁的小姑娘也看得呆了,不自觉攀上兄长脖间,被稳稳搂住,稚声道:“哥哥好看。”   容云鹤问:“什么叫好看?”   “就是,就是……”小姑娘急急解释几声也没寻着合适的话儿,最终眼神一亮,“就是幼幼这样的!”   容云鹤失笑,捏捏她,心道真是个爱美的小姑娘,“但男子不可以用好看来形容。”   幼宁疑惑看他,“幼幼这样夸十三哥哥,十三哥哥很高兴的。”   唔……容云鹤陷入沉思,突然道:“那哥哥和他,哪个更好看?”   系统撇撇嘴,这位还能更幼稚点么?   果不其然小姑娘陷入纠结,容云鹤不动声色地循循善诱,“太子是不是比哥哥要矮些?”   “……唔。”幼宁睁大了眼。   “是不是要黑许多?”   “哎?”   “是不是时常有人很怕他,躲着他走?”   “……咦?”   容云鹤微笑,“幼幼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敢靠近太子吗?”   “为什么呀?是不是十三哥哥对他们太凶啦。”   “自然不是。”容云鹤捏捏她的婴儿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幼幼该听过,太子生得不好看,个子也不高,所以旁人都不愿与他太近。”   他面不改色地哄骗,“如果幼幼一直和太子待在一起,也会长不高,越来越黑。”   “……咦???”小姑娘已经满脸问号,似乎有些不相信,可是对兄长的天然信赖又抵消了这种怀疑,脸蛋纠结成一团,“可是,可是……”   “哥哥不是让幼幼远离太子。”容云鹤抚了抚她柔软的乌发,“不过我们幼幼是姑娘家,长不高又变黑就不好看了,所以以后待在一起的次数要尽量少些。”   “这样就可以了吗?”小姑娘苦恼地寻求帮助。   “自然。”   又重复了几遍,确定幼宁已经对此深信不疑,容云鹤心满意足地下了帘帐。   幼宁这一夜却不大安宁,梦中不住呜呜出声,因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和十三哥哥一直待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个黑黑的小矮子,谁见了她都很嫌弃,甚至把她当成皮球踢来踢去。   因着这场梦,幼宁第二日晨起时无精打采,眼圈浮上一层微不可见的黑,对比之下反倒是容云鹤精神十足,让杏儿满脸疑惑。   本以为会是世子被闹腾得形容憔悴,怎么看样子竟反了过来?   容云鹤丝毫不意外,慢悠悠系着腰带,“无事,过几日就好。”   什么过几日就好?杏儿下意识想问,接触到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时还是噤声,咽了口口水,总觉得……世子说的不是什么好事。   无巧不成书,正好就是今日燕归寻了机会,终于得以出宫见幼宁。   容侯与世子都已出门,管家小心上了茶,躬身道:“太子殿下稍等,姑娘正在歇息,老奴已让人去唤了。”   还在睡?燕归皱眉,他熟知幼宁作息,一般就算再赖床也不会到这个时辰。   约莫一刻,幼宁才迷迷糊糊被杏儿牵来前厅,她又去睡了个回笼觉,但依旧没睡好,因为她一躺下,那些之前踢自己的人就对她说“小黑皮,你居然还敢回来呀”。   幼宁被吓得梦里哭出声,正好杏儿便来唤她了,因此这时眼睛都还红通通的。   燕归瞬间起身,把管家吓了一跳,差点没冲过去把自家姑娘抱走,心道还好自己之前就着人去通知了侯爷和世子,不然他们家姑娘可怎么应付得了这冷冰冰的太子。   “幼幼。”熟悉的声音让幼宁一懵,抬头看去,但接下来的反应却非燕归所想。   由于这一月多燕归忙碌非常,不仅又消瘦许多,还晒黑了些,偏偏个子还没到猛长的时候。小姑娘一入眼,就不自觉想起昨夜兄长的模样,还有兄长说的那些话儿,加上才做的噩梦,那些人唤她“小黑皮”……   幼宁脸色越来越严肃,在燕归再近一步时,突然“哇”了一声,小腿提溜一跑,瞬间不见了人影。 第54章   上次幼宁这么躲避自己, 还是因为没有守约,燕归下意识觉得她是做了什么虚心事,当即三步作两步追上前。   不过这儿是容府,幼宁在此长大, 左拐右转像个滑不溜秋的小泥鳅。她身形小,常常躲在矮洞下,将燕归气乐了,认真起来不过片刻就把人夹在了胳膊下。   小姑娘挣扎得厉害, 呜呜哇哇得叫, 喊着什么“幼幼不要当小黑皮, 十三哥哥放开幼幼”之类的话儿。   燕归听不懂, 不妨碍他不轻不重地教训了几下小姑娘,啪啪声让跑来的下人心头也跟着跳几下,谴责的目光纷纷投向燕归, 心道太子这也太过分了,跑到侯府居然是欺负他们姑娘来的,姑娘才这么点儿大,他也不害臊!   燕归神情都未动一下, 熟门熟路把人提到亭中,一副“老实交待”的神情,“怎么见着我就跑?”   幼宁后领依旧被提着,又跑不掉, 只好可怜巴巴道:“幼幼不要长不高, 也不要变黑。”   “……嗯?”   “十三哥哥太黑啦。”幼宁实诚道。   燕归眉头跳动一下, 听她继续,“而且十三哥哥都长不高了。”   小姑娘用一种同情又理解的目光看他,“幼幼不会也嫌弃十三哥哥的,但是幼幼要长高,哥哥说近墨、近墨……”   “近墨者黑。”燕归面无表情地补述,似乎已经猜到容云鹤是怎么诓骗小姑娘的。   “啊对!”幼宁眼神一亮,犹犹豫豫软声道,“和十三哥哥待太久了会长不高也变黑,所以十三哥哥等幼幼长高了再来好不好?”   话语里似乎是不在乎变黑了,但是一定要长高,一副牺牲良多的模样让石喜哭笑不得,到底是小孩儿都这样还是只有容姑娘会如此?怎么有时候那么聪明,有时候又那么好骗呢。   话说回来容世子对他们太子是有多大意见,如今连这种话儿都编得出来。   “黑?”燕归平静重复,“长不高?”   小姑娘听着他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不知为何冒出心虚来,许久才点点头,试图往外偷偷溜,“不、不是幼幼说的……”   燕归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成功把小姑娘迷惑住,成了一只小呆鸟,任人逮在手心。   …………   一刻钟后。   燕归提着泪眼汪汪的小姑娘出亭,让不敢靠近的阖府众人都深吸了口气,太子这是对他们姑娘做什么了?怎么哭得这么可怜。   他们竖起耳朵来,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知道错了?”“幼幼知道了,十三哥哥一点都不丑,十三哥哥很好看……”之类的话儿,俱是摸不清头脑,这到底都是什么事儿?   待容云鹤赶回府,幼宁昨晚才被洗的脑已经成功被扭转回来,让他内心不住叹息,太子来得太快了,若再晚几天,幼宁就没这么好哄了。   一见面,未来的君臣二人双眼对视间自是火花四溅、电光闪烁,无论如何都谈不上祥和。幼宁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干脆跑到自家爹爹身边张开手,“爹爹抱。”   容候乐呵呵把小闺女抱起,亲了亲带着湿意的眼,“幼幼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爹爹帮你打回去。”   此话分明意有所指,然而幼宁摇摇头抱住他,不肯把燕归供出来,稚声道:“幼幼做了噩梦。”   容候语噎,不满看去,不知太子给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   也许只要牵扯到疼爱的妹妹/女儿,大部分男子都会化身幼稚鬼。正如此刻,明明太子为君,容候与容云鹤硬是没卖他半分面子,到了前厅,幼宁一落座,就一左一右陪去,将燕归给生生挤去了对面。   燕归:“……”   管家和石喜同时抽抽嘴角,不知说什么好,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当什么都没看到。   燕归此次来除了看幼宁,自然是有正事,岂料刚见着人就被打了岔,直到午膳方歇才能坐定好好相谈。   幼宁被领去小憩,燕归看了会儿她背影,收回视线道:“皇祖母就在这几日了。”   自从母妃去世后,燕归基本就再没有过什么伤心的感受,就连幼宁与他人亲近或疏远他,更多的也是一种偏执占有欲作祟的愤怒或低落。从某种程度而言,燕归已经失去了一些普通人应有的感情,是以虽然太后这一年待他很好,他说出这话时旁人依旧感觉不到什么情绪。   容候父子对视一眼,正色道:“殿下的意思是?”   太后知晓自己将不久人世,要交待的事自然繁多,燕归只挑了与侯府有关的两件事,“皇祖母与父皇已拟旨,待皇祖母西去,父皇便将朝事全权交于我。同时命宁安侯并谢太师为辅政大臣,赐婚宁安侯之女幼宁为太子妃,十年后完婚。”   谁都知道周帝的那道旨只是走个过场,毕竟他本就没理过政务,太后一去,自然要交给太子。   只是这赐婚的旨意……容候道:“幼宁尚小,这道旨意……”   燕归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道了句“不可”。   其实此事并非燕归所提,完全是太后坚持。太后看出燕归性情与常人不同,他待万物诸事的态度十分冷漠甚至是冷酷,只有在面对幼宁时仿佛才能拥有正常人的情绪,这样的性格其实不适合为君。太后曾对此有过犹豫,偏偏燕归能力极其出众,让她生出不舍之心。   斟酌再三,她只能寄希望于幼宁,所以想早日让这二人能名正言顺待在一起。   燕归对此无所谓,太后都道是遗愿,他自然会帮她办成。   容候为官多年,看出此事不可回转,便不再出声。赐婚的时候的确太早了些,但只要好好护着幼宁,便也没什么。   容云鹤却突然出声道:“那太子呢?赐婚一事,太子怎么看?”   燕归道:“无有不愿。”   容云鹤定定看着他,不知看出了什么,半晌轻轻一笑,“云鹤记住了,望太子莫忘记才好。”   如果燕归这时候对幼宁有男女之情,容云鹤定会觉得他有不可告人的癖好。可若燕归又只是全凭太后安排,容云鹤便会觉得他十分不识相。说到底不管燕归是欣喜或无所谓,他这个做兄长的都会不高兴,所以燕归这自己也许都弄不懂的反应反倒令容云鹤颇为满意,不说破不反对,默认下来。   断断续续谈了两个多时辰,直至第一片落叶旋转至书案前,容云鹤捻起,轻声道:“已真正入秋了。”   燕归随之望去,默然片刻,最后道:“皇祖母思念幼宁。”   意思是要把人带进宫,容候倒不怀疑他们会让女儿陪到太后离世,心想应该还是因为女儿和岳父生得有几分相似的原因,最后一程……太后该是想看着熟悉的面孔闭眼。   幼宁还在睡梦中,就被带上马车进了宫。燕归没有停歇,径直入了坤和宫。   虽是初秋晌午后,金阳正好,殿内依旧通了地龙,踩上去一股灼意。太后越发惧寒,连被褥也裹了厚厚两重,伸出的手也只剩了一层皮骨,全然一副行将就木的老妇人模样。   一重又一重宫人将外殿守得满满当当,只待里面的人吩咐。   “还在睡呢?”见着燕归怀里裹成团的小姑娘,太后笑了笑,放低声音,“往日哀家还可带她睡会儿,如今就算了,把幼幼带回东宫吧,醒了再送来也不迟。”   可您哪儿有时间呢——李嬷嬷差点说出声,捺住了情绪温声劝道:“青天白日的,姑娘睡多了也不好,夜里就该睡不着了。让殿下把姑娘叫醒,陪您说几句话儿吧。”   太后没应话儿,双眼一直怔怔看着幼宁粉扑扑的脸蛋儿,似乎试图从上面看出熟悉的影子。   没待燕归有动作,小姑娘便自己揉了揉眼,带着初醒的奶声儿绵绵道:“幼幼好热……”   太后弯了眸,“热着我们幼幼了,快去把窗打开。”   两个嬷嬷站在那儿没动,心中自是不愿的,太医吩咐过不能吹冷风。   太后一咳,眼见要训斥,幼宁望来的眼眸一亮,疑惑道:“太后娘娘?”   “哎——”太后下意识先应了声儿,对上小姑娘张开的手便也要伸手去抱,“幼幼真乖。”   幼宁被小心放到了榻上,便自己爬去了太后身边,露出梨涡儿,“幼幼好久没看见太后娘娘啦。”   “想哀家了?”太后笑意满满,连咳嗽都被压了下去。   “可想了——”小姑娘拉长了话儿,还拉住了太后的手,“太后娘娘瘦了好多呀,虽然娘说要瘦点儿才漂亮,但是也不可以太瘦的。”   太后笑呵呵点头,“是了,哀家还没幼幼懂事,光想着漂亮了。”   她虽是想这么哄着,但幼宁也并非什么都注意不到,闻到自己最讨厌的药味儿后道:“太后娘娘是不是病了啊?”   太后顿了顿,道:“是病了,所以正准备要出门休养去呢。”   “要出远门吗?”   “对啊。”太后握住她的手,“哀家想着要离开好久呢,舍不得咱们幼幼,所以让幼幼来多见几面,不然日后哀家可得念得慌。”   幼宁有点不舍,但又知道不可以耽误太后养病,因此乖乖道:“幼幼会等太后娘娘回来的。”   她就那样跪在太后身边,无比认真道:“幼幼也不走,太后娘娘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太后笑出声,咳意便压制不住了,连忙别过身。   李嬷嬷连忙上前,眼中微含了泪光,唇边却带笑,偏头道:“容姑娘真乖。”   宫人上了盘点心,幼宁起初不愿用,在太后劝导下才坐在榻上,由太后小口小口喂着,不时上前亲一口甜甜道:“谢谢太后娘娘。”   一老一小就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缓缓过了整个下午,期间太后唇边一直挂着笑意,久久未放下。   坤和宫外,周帝已站了许久,陈总管着急地踱来走去,“陛下,您……您先回去吧,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母后还是不愿见朕?”周帝此言是对门前的宫人。   那宫人为难道:“太后娘娘吩咐了,不用陛下您陪。”   周帝垂眸,都道太后就是这两日的时辰,太后却不愿他陪着……周帝难受得胸闷,突然正对坤和宫主殿跪下,“没事,这样陪着母后也行。”   陈总管和那宫人一惊,急了半天竟不知劝什么才好,又有点感同身受,看来陛下……是真的敬太后娘娘为母啊。   周帝就这般跪着,从日暮跪到夜深,再至天光微现。   殿内,幼宁趴在榻边,身上盖了曾薄被睡得正香,细小的呼噜声让太后面容越发慈和。   最后用指尖轻轻划过那熟悉的眉眼,太后唇边含笑,慢慢阖目,缓缓……垂下了手臂。   周帝脊背挺直,跪了一夜也毫不松懈,神经绷得极紧,竖着耳朵随时准备听取殿内的动静。   忽然里面一阵吱嘎开门声令他抬头,匆匆的脚步让周帝喜不自胜,以为太后终于要见他。   但并无人来寻他,他等了许久,里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发杂乱,直至最后,一声尖锐的哭声响起——   周帝双目猛地睁大,久久失神,在哭声开始不绝于耳时扑通一声,倒向了石板。 第55章   太后薨逝, 周帝昏厥,坤和宫忙成一团乱。丁嬷嬷忍着泪意小心把幼宁从榻上抱走,太后曾吩咐过莫让她见着自己死状,那就让容姑娘认为太后是去远处休养了吧。   周帝在坤和宫外守了一夜, 燕归相差无几。他将幼宁带进宫后回去处理了些政务,三更又回坤和宫偏殿守到此时,双眼同样未闭。   虽然燕归只是因一夜未睡而眼眶泛红,且面无表情, 丁嬷嬷依旧劝慰道:“太后娘娘去了, 陛下也……太子您可不能倒下, 今后, 周朝就要靠您了。”   燕归颔首,丁嬷嬷又瞧了他一会儿,心中是抑制不住的失望。   太子他……看来真的没有任何伤心的迹象。   太后早对两位嬷嬷说过这些, 丁嬷嬷本不信,直到此时才明了,太子的确与旁人不同。   可她疲惫不堪,已兴不起指责的心思, 罢了罢了,反正是主子的安排,她自有她的道理。   丁嬷嬷身影消失在雕花柱前,燕归转身, 缓缓往东宫走去。   从坤和宫到东宫, 慢步时辰不过两刻。路途宫人稀疏, 长靴在青石板的踢踏声便格外清晰,繁花渐谢,随风入水,清池泛起涟漪,燕归脚步越发缓慢,丁嬷嬷失望中带着奇异的目光不时晃出。   燕归停步道:“我是否该哭?”   “……啊?”石喜懵了懵,他还沉浸在太后薨逝的哀痛中,冷不丁被这个问题问倒。   许久,石喜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毕竟是殿下您的皇祖母,太后去了,您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没人说必须得哭出来才行。”   可是他连伤心的情绪都没有,燕归了解自己,也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正如幼宁会因花开花落而欣喜而失落,他会因她的欣喜而欣喜,却不会对她因此而来的难受和失落感同身受。   这是常人都有的小情绪,为君者若没有从某种程度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因为这注定他能更加理智,绝不会感情用事。   燕归以前没注意过这点,今日却突然觉得,若能尝一尝这百般滋味,似乎也不错。   ***   太后一去,半数欢喜半数忧,就在大臣们各自猜想太子下一步为何时,休朝三日后,太子所提的太后谥号直接让一众大臣跪地。   文康帝!居然直接给一个妇人帝王谥号,这是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太子居然还要这么做!   况且就算是先帝谥号都没有用“文”这般溢美之词,太后又何德何能得此赞誉。   “殿下慎思!太后娘娘与先皇感情甚笃,皇家玉盘上也是先皇明媒正娶的皇后,代理朝纲不过因先皇之托,虽说太后……治国康平、掌政有道,但殿下此举恐怕非太后所愿啊。”   “臣附议——”   “臣附议。”   …………   瞬间,朝堂跪倒一片,容侯左瞧右望,最终还是没跪。   燕归静默片刻,忽而道:“可。”   不少人失态望去,惊讶于太子怎么这么好说话,就听他接道:“这么说,诸位大人对太后功绩也赞誉颇多,只不过碍于皇祖母所愿,才拒绝此议。倘若父皇听到这些话,定也十分欣慰,那便来商议一番皇祖母身为一国之母的谥号罢。”   ……   等众人半茫然中从金銮殿走出,才意识到他们被太子给算计了。   本来以半数人对太后的痛恨,他们绝不会让太后去得如此风光。身前身后名,有时身后之名反倒更为人所重视,毕竟一个美名可流芳千古,骂名同样能遗臭万年,但凡有点爱面子的人都会在乎。   他们不仅如此想,也做好了在朝堂上和太子、谢氏据理力争的准备。没想到太子要给太后追封帝王谥号的打算直接把他们炸懵,晕晕乎乎间就同意了后面那一串其身为皇后与太后的溢美之词。   回府后不知多少人捶胸顿足,连声哀叹,道太子如此少龄就已擅弄人心,着实不可小觑啊。   石喜全程旁观,心中对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昨夜自家主子让他拟旨时,他听到内容还十分惶恐,心道那些大人哪会同意这种犯天下之大不韪的提议,哪知道殿下意不在此,不过迷惑他人罢了。   燕归注意到他神色,淡淡垂眸,看向手中作废的明黄帛布,“石喜。”   “嗯?殿下,奴才在!”   “你也觉得,太后当不得这谥号?”   “……”石喜僵住,冷汗瞬间流下,这让他怎么回?   好在燕归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想要他的回答。   幼宁还未回府,正乖乖站在矮凳上对着书案练字,见了燕归便蹬蹬跑来,乌黑的眸子打量一番,好奇道:“为什么十三哥哥你们都穿得这么奇怪?”   燕归这几日以淡服为主,所系腰带都接近白色,更不用说周围的宫女內侍,必须得在耳后或发上别条白布。   这几乎是幼宁一觉醒来时发生的变化,她莫名有些不安,可身边的人都对她笑脸相迎,似乎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燕归道:“不喜欢吗?”   小姑娘摇摇头,犹豫道:“没有,幼幼只是觉得怪怪的……”   她觉得这种装束似曾相识,但想不起是在哪儿看过。若容夫人在此也许能为她解答,幼宁祖母便是在她一岁多时去世,那时阖府哀乐白衣,自然给小小的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俯首牵过她,燕归平静道:“皇祖母去远处养病,合宫这种装扮是在为她祈福,能好得快些。”   小姑娘“喔”一声,“那太后娘娘什么时候会回来呀?幼幼想她啦。”   其实幼宁已经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但所有人都这么哄着她,才六岁大的孩子自然无从发觉真相。   “……要好些时日。”燕归拍拍她,“容夫人今日归京,想回府吗?”   明日那几道旨意就要颁下,到时别有用心之心不知繁几。燕归自己朝事繁忙,只怕无暇顾及幼宁,这种时机并不好天天带着上朝,所以倒情愿把人放回家中。   “娘回来啦!”幼宁果然高兴地蹦起来,一把抱住燕归,连连点头,“幼幼要回家,回家看娘亲。”   软绵绵的声音还是那般可爱,内容就不那么讨喜了。燕归捏了捏,最终还是缓下语气,低眸温声道:“嗯,用过午膳,我送你回侯府。”   容夫人此行回得不简单,四万兵马直接被她暗中带回,如今安置在了城郊。她这也是见机行事,太后薨逝的消息一传去,就立刻着手准备起来,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此事吸引,才得以成功把这些人带到京郊。   加上有太子云庭和谢家作掩饰,暂时还没其他人发觉。   “夫人此举太冒险了。”容侯毕竟担心爱妻,“何必如此急躁。”   容夫人悠悠喝了口茶,闻言道:“侯爷行事向来不慌不忙,稳中有度。我却不行,不动作快些,万一哪天回来女儿成别人家的自己都不知道,岂不成了笑话。”   容侯摸了摸鼻,知道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夫人肯定都已知晓,不论是女儿染了花物的毒还是在宫中一住一个月,必定都让夫人非常不满。   他心虚之下格外殷勤,亲自给容夫人续茶,伺候左右,总算让其火气消了些。   又谈到太后之事,容夫人摇了摇头,不无怜悯道:“太后这一生,着实苦。”   谁说不苦呢,十多岁嫁与人妇,二十三丧夫,一生未得子嗣,从此高居庙堂与一众朝臣周旋,治理天下、克己奉公。可太后无论身前身后,所受非议都太多太多。   容夫人扪心自问,自己若站在太后的位置,能做到她那个程度吗?   太难了。   若是她,恐怕掌权后更容易的是沉迷权势、纵情享乐,哪会顾忌那么多,她可从来都不是个良善好欺之辈。   感慨间,她对太后的敬佩却更多,这世上最难的便是“克制”二字,太后不仅做到了这点,还做到了守诺,遵守她与先帝的诺言。   容侯都不得不道一声“巾帼英姿”。   小歇片刻,有人轻扣门扉,容云鹤惯有的温润声响起,“娘,有人想见您。”   “见我?”容夫人诧异,她才刚回京,有谁消息如此灵通?   这般想着,在她刚开门时就有个小团子从容云鹤手中一蹦,蹦到她怀中,小手紧紧扒住,奶绵绵唤道:“娘,娘娘娘,娘——”   容夫人些许愣怔后瞬间绽开笑颜,抱着人亲了又亲,“小乖乖,小宝儿,可把娘想坏了……”   容侯在旁边看着,竟不知该吃谁的醋,无论是夫人还是女儿,久别重逢见到他时可从没这么激动过……   他只好向儿子问道:“侍卫送幼幼回的?”   “是太子,太子尚有政事要忙,交到我手上便回宫了,让云鹤代他向您和娘赔罪。”   虽是客气话,依旧让容侯忍不住抚须颔首。太子的尊重自然让他满意,更难得的是对幼宁这番爱护之心,百忙之中仍能抽空亲自把人送到侯府门前,这份心意不可谓不珍贵。   容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用晚膳时道:“这么说,六皇子已再无起复之力?”   容云鹤颔首,“娘当时不在京城,太子这次出手其实自损不少,本来暂时给六皇子一个教训便可以,其他日后再论也不迟。”   容云鹤固然疼爱幼宁,可他也不喜欢意气用事,幼宁的帐既然暂时结了,要让六皇子彻底倒台就不急一时,所以上次太子的动作他并未附议。   “我倒喜欢太子这脾气。”容夫人一笑,“你和你爹一个性子,喜好筹谋,作万全准备。但凡事做起来,不止看结果,更要看心情,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得太过却也容易内伤。”   容云鹤若有所思,幼宁系着小兜懵懂四望,腮上还挂着几点饭粒,好奇问道:“娘和哥哥在说什么?”   容夫人戳了戳她鼓鼓的脸蛋,又给夹了一块酥肉,含笑道:“没说什么,幼幼专心吃饭便是。”   “喔。”眨眨眼,小姑娘又乖乖埋头吃起来。   *******   疏忽两月已过,太后早已出殡与先帝合葬入皇陵,燕归掌理朝政彻底步入正轨。   秋收渔美之季,去年议程又开始提上朝堂,关于是否攻打西北一事。   那时燕归还未参政,太后在时朝堂分为三派,一派主和,主张继续让两国公主和亲;一派主战,以谢氏为首极力劝谏攻下西北;还有一派便是谁都不帮,看形势定论。   不管去年结果如何,真正要实施还是得等到此时秋季,刚历丰收的周朝马肥兵壮,这才是出战的好时机。   燕归自是主战,起初朝堂依旧有一派抵死不让。但出乎人意料的是,这次抵抗的力度相当小,在燕归驳回两次后便渐渐势弱,到最后似乎完全被谢氏等人说动,开始统一起来。   没了阻力,此事当然立刻着手起来,不过十日,大军已经整备好亟待出发。   由燕归亲自作战前动员,在众人看来,太子虽然年纪不大,沉稳平静的声音却极有力量,一番话让众将士热血沸腾。   谢将军临行前打马回到燕归身边,复杂的眼神投去,低声道:“殿下,此次那些人如此顺利让臣出征,恐怕其中另有内情,您一人在京中,请务必当心。”   燕归颔首,他们怎么会想不到这点,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一仗,必须要打! 第56章   谢家军出征两月, 频频有战报传回上京,俱为大捷,令皇城上下喜笑颜开,连燕归这种不苟言笑的性格每日上朝都要轻快许多。   与之相对, 则是周帝不寻常的沉寂。   东宫书房,燕归正微微阖眼小憩,忽而睁眼,“什么香?”   石喜轻声回禀, “今儿开始熏了龙涎香, 殿下可是用着不习惯?”   周朝尚香, 从起居到宴客, 各种香料不一。燕归对此没什么偏好,石喜便自己做主换了原先所用玉蕤香,配上青釉足炉, 清雅不失庄重。   燕归摇头,他只是因这香味想到了周帝。他这位父皇从来安静不过一月,这次居然两个多月没动静,着实不寻常。   当初太后临死也不见周帝最后一面, 并非外人所猜的怨恨,而是她心知这儿子自幼胆儿小,多少年也没长进,性子又直。若亲眼见着她去了, 指不定得变成什么模样。   先帝刚崩时太后对周帝十分严格, 动辄训斥, 小周帝时常被训哭。虽然太后面上不说,心底却一直记着小周帝那可怜巴巴的模样。   反正也护了帮了这名义上的儿子一世,太后不愿临死了再给他添堵。   燕归沉思道:“陛下最近在做什么?”   “陛下?”石喜想了想,“没做什么,似乎因为太后娘娘的事有些低沉,不过倒没什么异常。”   一日三顿膳食不少,睡也按时辰睡,在宫人看来,这是陛下再好不过的状态,省心又省力。   没什么异常?这已经不寻常了,燕归揉了揉额头,起身望窗外掠去一眼,“去乾宫。”   殿下居然要主动去乾宫,石喜暗暗吃惊,连忙着人清路。   燕归正式掌政两月,无帝王之名,却有为君之实,近日威仪越重,左右随侍愈发谨慎。   宫女清秋赶步而来,手中托了件鹤纹大氅,石喜正要接过,却见她径直去了燕归身前,恭敬俯身,面上带了一丝红云,轻言软语,“天儿凉,殿下披上吧,身子要紧。”   清秋今岁十六,年长太子三岁,在燕归越发拔高的身形面前却显得娇小玲珑,如娇花之于参天巨树。意识到这点,清秋脸色更红,身段又低了些,露出姣美长颈。   石喜张了张嘴,如何看不懂清秋这番举止。清秋月前才被拨入东宫,因生得白净秀美、温柔可亲,行事又利索周到,石喜才让她伺候太子起居。   但他没想到,才不到一月清秋就有了这等心思。可殿下还年少得很,她这也谋算得为时太早……更何况,石喜根本无法想象主子与女子亲昵的场景,就算真的有,肯定也是未来对着容姑娘。   明明宫中有明旨,未来的太子妃是谁整个大周人尽皆知,石喜真没料到清秋如此大胆。   令人庆幸的是太子似乎正在思索某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举止出格的宫女,甚至连目光都没施舍半分,淡淡道了句“不用”就上了辇车。   石喜松了口气,回身对清秋一记瞪视,冷冷看着她,直到她无措低首才收回视线。   若不是心知太子耳力出众,石喜定会训斥她几句,如今也只好暂时放下,等回了东宫再好好教规矩。   乾宫果然出乎寻常的安静,燕归到时守门的內侍甚至昏昏欲睡,被侍卫猛拍一下才清醒过来,对上燕归的眼神时当即吓趴在地,“太、太子殿下……”   “陛下呢?”   “陛下、陛下在里面看书呢……”   看书?这答案当真出乎所有人意料,陛下可是出了名的厌学,换个词儿那就是不学无术。   燕归跨步入内,陈总管在里间伺候笔墨,一时没注意到外面动静。他磨了许久的墨,忍不住道:“陛下,要不起来走走吧?”   虽说因太后薨逝,宫中禁舞乐,禁喧哗,可陈总管也没料到陛下能这么沉静下来。   这模样……都不像他们陛下了。   周帝摇头,陈总管接了一句,“坐久了对身子可不好。”   这才让周帝抬首,“说得对,朕是该多走动走动了。”   回答却比不回更让陈总管惊讶,忍不住道:“陛下,您这……最近可是有什么不如意?不妨与老奴说说,老奴虽不才,可这说说话儿总比闷在心里好。”   说完这话他就想拍自己一嘴巴,不如意的事,可不就是太后去了么。   燕归停住脚步,听得周帝缓缓道:“朕没有甚么不如意。”   陈总管嚅动了下嘴,心道那您还这么一副不寻常的模样。   “朕知道。”周帝又开口,“朕知道太后临去前不见朕,是为朕好。”   低沉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太后生前为朕操劳太多,连朕膳食是否按时用了、得个小病也要操心,朕不想……让她去了也不得安宁。”   周帝一直就像个孩子,太后在世时万事有她兜着宠着纵着。如今太后不在,他才恍然意识到一切的重要性,试图用这笨拙的方法来弥补,以祈求太后在天之灵的安心。   所以周帝不再贪图享乐,不再突发奇想做冒险之事,亦不再任着心意吃喝无度,甚至开始顺着太后多年前的期盼乖乖在书案前坐定。   陈总管想通这一切,竟有些语噎,内心不由叹了一声。   陛下这悟的……也太晚了。   不过太后娘娘若真的有灵,即便陛下悟得再晚,恐怕也是欣慰的吧。   说罢周帝起身,转头刚好遇见燕归,一时怔住,“这是……”   才沉入伤感中的陈总管抽了抽嘴角,不能因为太子今日穿得朴素您就认不出人了啊。   还是得小心上前提醒,“陛下,这是太子殿下。”   父子二人差不多两月未见,彼此都颇为陌生,燕归从未见过周帝这模样,周帝也觉得这儿子不仅高了许久,气势似乎也变了些。   “父皇。”燕归先打破尴尬。   周帝咳了咳,微微颔首,燕归继续道:“天气晴好,不如让儿臣陪父皇走走。”   周帝还能怎么说?他只能应了下来。   燕归近十四年的皇宫生活中,从未和周帝二人这么平和相处过。   石阶铺上落叶,秋雀啾鸣,于枝丫间跳跃。周帝走了许久仍是一路静默,便不自然地将目光偷偷瞄向身侧,不知这儿子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燕归提议,走起来时他却仿佛忘了身边的人,脚步却固定落后周帝半步,目光一直落在旁侧风景。   许久,在周帝开始偷偷捶腿时,燕归突然道:“皇祖母生前最爱这些。”   “……嗯?”周帝猝不及防,听到太后时情绪忍不住低落了些。   “皇祖母一生辛劳,所为,不过周朝一草一木。”燕归站定抬眸,“父皇可愿为儿臣分忧?”   嗯???   所有人都一脸茫然,以陛下的能耐,能为太子分忧什么?   待燕归缓缓解释,众人才明白他的打算。   谢氏远征未归,太子本不该在这时离京,可眼下却有一件要事,必须要他亲自去处理。   太子手下能用之人还是太少,云庭在暗中操持平江军,容云鹤忙于前朝,就算是三皇子他也不够放心。虽说如今暗中有平江军坐镇,他不用担忧有人趁机逼宫,但宵小手段防不胜防,他不在京中的时候,名义上必须要有人能够堵住悠悠众口。   最名正言顺和让他放心的,周帝自然是最佳人选。   但周帝没这个自信,连连摇头,“朕、朕怕是……”   “父皇不必想太多,需要您做的事情很少,一切自有容世子帮您。”燕归早料到他这反应,并不急躁。   周帝的确犹豫,他对自己的能力心知肚明,不添乱就算好了,不过……像太子所说,只是做做样子似乎也还能做到。   而且太子话语的确有些触动了他,他现在之所以这般可不就是为了太后?既然如今太后重视的周朝需要他,他自然也该出一份力。   “朕当真只需要每日上朝时去坐着就行了?”   燕归颔首,“偶尔也需说些话,不过那些话自有人提前给您写好,照本宣科即可。”   “噢、噢……”周帝突然想到什么,犹疑道,“太子防的……应该不是旁人吧?”   燕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防的,除了那十余个兄弟,还会有谁?   周帝终于聪明一回看出了这意思,道:“要朕说,直接把他们暂时关在宫里,不得与他人联络不就成了?反正朕都不在意,太子更不用顾忌了。”   …………   周帝说得轻松,他不在乎这十几个儿子和自己的名声,太子却绝对不可能这么做。   不过这话倒真说中燕归心思,如果不是规矩太多,他还真想直接把这些人关到自己回京。   没回这话,燕归只道:“父皇应下了此事便成,其他不用思虑太多。”   周帝只好悻悻捺下这话,心中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太风流留下这么多子嗣,不然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临离开前,燕归突然转身,“对了。”   周帝被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儿臣离京期间,父皇最好不要传幼宁进宫。”燕归轻轻道,“这几年,侯府对她更加安全。”   明旨已过,加上燕归平日对幼宁的态度,谁都知道容候女儿在太子心中地位不同。当初名声不显时都有六皇子想到对她下手,如今打小姑娘主意的人只会更多。   听说幼宁可能会有危险,周帝当然满口应下,本来还想着天天把人传进宫陪自己的想法也荡然无存。   燕归在他身边又添了几人,不慌不忙地继续留在宫中几日,这才暗中离了京城。东宫对外只道太子身体抱恙,需歇息半月,期间朝堂由周帝坐镇,另有容候等人辅佐。   周帝上朝不过一个象征,但没人有异议。毕竟太子这些日子的辛劳众人都看在眼里,一时累倒需要休息也情有可原。   倒是周帝的改变让他们有些吃惊。   早些年周帝也上过朝,那时都是和太后一同,每次都无精打采精神蔫蔫,对着朝臣的话也是嗯嗯唔唔敷衍而过。而今不同,不仅正襟危坐于龙椅,更是时不时能说出一些见解,颇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有人忍不住道:“陛下……这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几乎都要习惯了太子掌朝,心中也早已暗地将其当成了一国之君而非储君,陛下突然出山,莫非要和儿子夺权?   也有人道:“我看陛下没那个意思,这次……恐怕还是因着那几位最近不大安分,太子不好出手,只能让陛下……”他做了几个手势,旁人立刻明了他所说的是那几位皇子。   最终忍不住齐齐叹几声,这都是什么事儿,倒不如太后还在的时候安稳呢。   太子离京十日仍然未归,眼见三日后就是周帝寿辰,为免多出风波,周帝本不想摆宴,反正过不过这个生辰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架不住一些对他重新燃起信心的大臣和几位皇子太热情,道虽然仍在孝期一切从简,却不能直接略过。   两相争执下,周帝无法,只得应了下来。   而久未离府的幼宁,也因着这次寿宴,再次随容夫人入宫。 第57章   “幼幼。”容夫人牵着女儿, “待会儿跟着娘,别乱跑。”   宫宴人太多,只嫔妃和皇嗣就不少,更别说这次参宴的大臣来得出奇多。   不过热闹自然比不上前一年, 毕竟如今宫中禁舞乐,即便是寒暄敬酒,众人也不敢高声。   幼宁乖巧点头,容夫人想现今宫中和女儿熟识的也只剩周帝, 而陛下应该不会在这种场合胡闹, 心到底没再揪得那么紧。   再想到四万平江军就驻扎在城郊, 容夫人又稍微放松了些, 虽说宁安侯府因幼宁的身份目前有些打眼,旁人怎么说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她和容侯总还有几分威慑力。   容夫人本想今日让幼宁称病不进宫, 思虑之下又觉不妥,到时让幼宁孤身一人待在侯府大半夜,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抬眼望过宴会百态,容夫人叹了口气, 自家小乖乖才多大啊,就没个安宁日子了。照她的打算,本是让幼宁及笄前尽情享受平安顺遂长大才是,没想到这种时辰来得这么早。   她做不出怪燕归的事, 便怜爱地摸了摸女儿小脑袋。小姑娘仰眸看她, 奶声道:“娘不要叹气。”   “为什么啊?”   “因为娘一叹气, 幼幼这里不开心。”幼宁捂着胸口,认真碎碎念,“幼幼不开心,哥哥就会皱眉头,我们和哥哥都不开心,爹爹就会发脾气。”   捋得如此清楚,且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令容夫人扑哧笑出声,“不错,咱们幼幼真聪明。”   亲近之人间情绪相连最深,容夫人都忽略了这点,差点将自己隐隐的不安传给了女儿。   今日宴上大都为冷食,容夫人只随便挑了几样放到幼宁碗中,柔声叮嘱,“少食些,若饿了等娘回府给你煮面。”   容夫人厨艺好,却极少下厨,因此幼宁眼眸一亮连连点头,坐姿极其端正,乖巧的模样儿让不远处的容云鹤带了笑意,很快这笑意就敛回。   云庭仰首饮尽一杯,凑近道:“上好的梨花酿,不来些?”   头被容云鹤支扇移开,淡淡道:“若想做酒鬼,还请云火头离远着。”   云庭语噎,讪讪放下白瓷杯,“不过两杯,添些精神罢了。”   语毕他目光可惜地偷偷瞄了眼幼宁,看着小姑娘软嫩的婴儿肥就想捏捏,奈何最近被好友整治太多,让他不敢不守诺。   面上一副悠然闲适模样,实际云庭余光一直在盯着殿内外的侍卫部署和变动,同时握紧了袖中银哨。   云庭今日任务是观察宫内巡逻的侍卫,一旦察觉异动就必须吹哨示警,殿门前守着一人,听得他的动静亦会随之吹响银哨,再至宫门,至长街,逐渐传到守在四角宫门附近的平江军耳中。   平江军毕竟人数众多,混一两个进宫不难,要几十上百甚至上千,基本不可能,毕竟宫中禁卫不属他们管辖。   如此安排的缺点便在于,平江军进宫会需要一些时辰,若有紧急事件,很可能会赶之不急,这便要看云庭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直觉。   说到底不能示警太晚,也不能稍有动静就急不可耐,这无疑十分考验眼力和耐性,与云庭之前的行军作仗完全不同,却让他血液隐隐沸腾,眸光越发锐利,精神十足。   容云鹤微微暼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观察宴会众人。他总觉得近日自己忽略了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又说不大清。   容云鹤心知自己非圣人,定有思虑不周之处,他只盼莫危及家人才是。   上座,周帝不知不觉被敬了好些酒,不过他酒量好并不容易醉,陈总管却在拼命使脸色,低声道:“陛下,脸,脸——”   脸?周帝懵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忙暗中憋气,片刻后就满脸通红,配上略显浑浊的眼神,全然一副酣态。   皇子公主们所送寿礼与往年没甚么区别,周帝懒懒摆弄两下,刚想让陈总管把这些收回库房,三皇子就举杯凑了过来,笑嘻嘻道:“父皇。”   神态倒是让周帝认了出来,随意嗯一声,“做什么?”   “一日没见父皇,儿臣想得紧。”三皇子给周帝满上一杯,倾身放低声音道,“父皇看到大哥了吗?”   周帝一顿,缓缓摇头,忍不住道:“怎么了?”   “儿臣从昨日起就没看见大哥。”三皇子眼中带了忧色,“禁卫今日似乎也有些不寻常,统领和大哥那边的人有些关系,儿臣担心……”   周帝神色一凛,这确实不容忽视,当即招来一人去对容候等几人禀报。   只有陈总管边布膳边纳闷想到,三殿下不是知道陛下的毛病么,怎么一上来就问陛下有没有看到大皇子?就算陛下看到了也认不出啊。   想了想,他只当这是三皇子随口一句的话儿,便没在意。   内侍对容候等人传过话,不出片刻,云庭便醉醺醺起身,对身旁人道:“不胜酒力,先失陪了,诸位继续,继续……”   容云鹤随之四望,果然发现远处的侍卫有些变动,警惕之余不由觉得有些蹊跷。   大皇子?大皇子向来有心,可并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能力,谁会在暗中支持大皇子?   不容他多想,宴会众人已至酣时,向他和容候敬来的酒杯越来越多,“听说容世子前阵子亲历险地,破了江南一桩贪污大案,真是年少有为,着实令我等佩服、佩服。”“容候生得一双好儿女,还请容候屈尊,受下官三杯……”   好在不出多时,云庭便回席,睇来一眼,令容云鹤微微放心,下意识看向幼宁坐席,不由一愣。   幼宁正转着乌溜溜的眼眸四望,不时与容夫人说两句话儿,忽然后领被提起,整个人悬空,让她呜哇一声开始蹬腿。   三皇子不满道:“十三弟不在,就不认识我了?”   “三叔叔!”小姑娘喊得格外有力,拍着他袖口,“不可以这样提幼幼,衣裳会乱的。”   最关心的不是自己反倒是今日才换的新衣裳,容夫人哭笑不得,“不知三殿下找小女有什么事?”   三皇子笑道:“没什么事,只是带她去父皇那儿转转,容夫人放心,我很快就将人送回。”   说起来不过十几步的路程,容夫人略有迟疑,但是三皇子素日风评尚可,在众皇子中又与太子关系最好,着实没有怀疑的理由。   再看上首,陛下确实在看着幼幼。   容夫人依旧道:“小女尚幼,调皮得很,怕是会烦着陛下。”   三皇子满不在意,“无事,容夫人多虑了,父皇可喜欢这小丫头了。”   说罢不待容夫人再推辞,直接拎着人就走了,小姑娘还在一路蹬腿,看得容夫人总有不安,   见三皇子带着人来,周帝一愣,随即虎着脸道:“谁让你把她带上来的!”   说着小心把人接了过来,陈总管机灵地立刻端来矮凳。   “父皇眼巴巴都看了许久。”三皇子笑,“谁看不出您的心思,儿子不过帮您一把而已。”   整个寿宴上周帝最想要其陪伴的无疑是幼宁,开始还能忍着,饮酒过后眼神都是直勾勾的,让一些注意到的人差点以为他们陛下对容夫人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想法。   被埋进凳中的小姑娘自己理了理衣裳,眼睛圆滚滚瞪去,像生气的小松鼠,两腮都鼓起来。   三皇子没忍住,俯首对着那脸蛋捏了又捏,力气半点没收敛,让小姑娘吃痛呜呜道:“三叔叔…欺负幼幼,十三哥哥和陛下,揍你。”   “揍我?”三皇子笑意散了些,目光忽然沉下看了看幼宁,又恢复爽朗道,“可惜十三弟今日不在,怎么欺负你他都看不见,可不得趁着今日多欺负些。”   说罢他将掌下柔软的面团翻来覆去的捏,一会儿皱巴巴一会儿又摊平,直把小姑娘弄得快哭出来,周帝皱眉欲把人抱来,不悦道:“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她。”   三皇子没把人放开,微微一笑,“难不成父皇还记得儿臣多大了?”   周帝当然不记得,他连自己的岁数都要记不住,只得皱眉看去。   三皇子道:“父皇向来不关心我们这些儿女,皇祖母也不愿亲近我们,除了被选为太子的十三弟,恐怕宫里这些兄弟姐妹,你们谁也记不清。”   “老三,你在胡说些什么?”周帝越听越不对劲。   三皇子面上依旧带着没心没肺的笑,谁也猜不出他说的是这些话,“可是父皇知不知道,您和皇祖母选出的太子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什么?”   “这大概有些不可置信。”三皇子摸了摸手下的小脑袋,含笑看去,“但是父皇您的太子,我的十三弟,他的的确确,是靠着这个小姑娘才能像寻常人一般活着。您难道不知道吗?原本的十三弟,可是冷漠残暴、毫无人性的一个人。”   三皇子想了想,“您大概没见过他十岁那年亲手弄死一个小太监的模样,啧……简直要把儿臣吓死。”   幼宁仰着头,似乎听懂了三皇子在说燕归坏话,急急辩解道:“十三哥哥才不是那样的。”   “在你面前自然不是那样。”三皇子随手弹了弹她额头,接道,“父皇,您是不是忘了十三弟身上还留着另一半卑贱的异族蛮夷血统,天性注定如此。”   周帝眼神已经冷了下来,终于明白了这个儿子意欲为何。   与此同时,殿中待人少了些,云庭终于得以对容云鹤道:“外面确实守了几十人,不过已被拿下,大皇子不知所踪。”   “几十人?”容云鹤重复,云庭颔首,“我也觉得不大对,但只有这些。”   容云鹤直觉不妙,思及这消息是从周帝那儿传来,立刻抬首望向前方,果不其然看见幼宁被三皇子抱在手中,三皇子正低声与周帝交谈,而周帝脸上已没了笑意。   “幼幼……”他低喃,忽得起身,却被来人一把按下,正是李阁老之子李秀。   李秀生得膀大腰圆,惯练外家功夫,力气极大,一只手便足以让容云鹤不得动弹。他不着痕迹往后瞥去,云庭使了个眼色,让他莫轻举妄动。   “容世子。”李秀皮笑肉不笑,“早就听说容世子得太子赏识,是不可多得的当世之杰,秀早就想领教一番。”   思及三皇子所说的好言相劝,李秀心生不屑,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人,嘴上功夫厉害又如何?此刻还不是得乖乖待在他手下。   不过李秀却是真心敬服自己父亲,妹妹与三皇子定下婚约后,父亲就时常请三皇子入府相谈。之后李秀才知父亲一直对十三皇子不满,认为立其为太子是混淆皇室血统的大不敬之为。父亲面上从未表露过,私底下却在一直劝导三皇子。   就算三皇子起初并没那个心思,在父亲的巧舌下,还不是动了心。思及此李秀心中一阵得意,若三皇子登基为帝,妹妹再嫁给他,自己不就是国舅爷了。   虽然李秀并不觉得容府那个小姑娘对太子会有三皇子说的那么大影响力,不过三皇子部署了,他照做就是。在李秀看来,手边的容云鹤和云庭才威胁更大。   注意到殿中许多人都醉得有些不寻常,容云鹤轻声道:“李公子天生神力,威武之躯,京中谁不称叹?云鹤自觉不及,便不讨人笑话了。”   李秀露出笑容,“怪不得都说容世子聪明,果然很有自知之明。我也不和你绕圈子,周围这些人容世子也看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和容候老实些,那个小丫头就会没事。”   然而这几句话,容云鹤一个字都不信。三皇子拿住幼宁肯定不只是为了威胁自己和父亲,恐怕更多是为了使陛下屈服,未来也好拿捏太子。   陛下心纯而直,他管不了那么多,若三皇子拿幼宁威胁几句,指不定当场就能写下禅位的圣旨。   只要两刻钟。容云鹤心道,云庭此时不能吹哨,但他们还有约定的其他暗号,只不过所需时辰要长一些,最快两刻钟可以赶到。   以李秀和李阁老的能耐,此时他们安排在宫中的人定不出三千,只要他们没有察觉到平江军的存在,定能出其不意。   思考时虽然依旧从容,容云鹤目光却一直紧紧看着上面的幼宁。   他注意到三皇子神色有异,而以三皇子以前的性情来说,要做这种事很显然要些推力和刺激。   是以容云鹤猜想,李秀父子给三皇子用了药,恐怕就掺在酒里。   而被药物所控的人,谁也不能确保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何况幼宁在他手中。   李秀却一直在看着容云鹤,道:“容世子还记得吴芸姑娘吗?”   “……嗯?”容云鹤随意思索了番,心思根本无法集中,微微摇头。   李秀冷笑,“也是,容世子风流倜傥,是整个上京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哪会记得这些。”   李秀靠近了些,口中的气息扑撒在容云鹤脸上,令他不适后退,“就是被你亲自抄家的将军府,吴老头的女儿。”   这便让容云鹤有了印象,李秀笑容显得有些狰狞,“早先我看中了她,将军府不识相,还不肯把女儿许配给我,那小贱人还亲口说什么心慕容郎,最终怎么样?还不是被你抄了家充入教坊,好在我怜惜她,做了她第一个恩客,本想把人养起来,谁知道那小贱人不识相,念得还是容世子你。本公子心痛极了,没办法,只能看着她随自己的心意被千人枕万人骑,唉~也不知那滋味她可还喜不喜欢。”   容云鹤收回视线,与李秀对视一眼什么都没回应,显然他意识到和神情不清或激动失智的人没什么好谈。   他越是平静,李秀心中就越发嫉恨。不止吴芸,他的父亲、太子和三皇子都极为欣赏容云鹤,连他刚议亲的女子都去特意收藏了其字画。   怎不叫他妒,不叫他恨!   胶着间,上首形势已有了变化,不知发生了何事,周帝捂住手臂似受伤的模样,幼宁依旧在三皇子手中拼命挣扎,哭得小脸花成一片。   容云鹤心中一紧,下意识迈进两步,李秀锵得一声拔出剑来,抵在他腰间阴森森道:“容世子切莫乱动,不然秀可不保证会不会手抖。”   除这两地,殿中只有诡异的寂静,众人不是醉倒匍匐在桌,就是被侍卫守着不敢乱动。   所有人都没想到,逼宫的会是三皇子。   “三叔叔,不要打陛下——”小姑娘满脸泪水,努力扒着三皇子手臂,“是幼幼错了,幼幼不该说你坏话,打幼幼,幼幼坏,不要打陛下……”   三皇子松开破碎的酒杯,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其实他没想过伤这二人,刚才……刚才他自己都不知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的哭声让他愈发心烦,随意一甩就把人扔到阶下,冷冷道:“吵什么,难道我还会弑父不成。”   幼宁结结实实摔在石板上,趴在地上四肢都疼,却不敢再大声哭出来。   “幼幼!——”几声大喝同时响起,容候几乎要不顾一切,比他更快的却是容云鹤。   顾不得再想什么,容云鹤无视腰间冰冷的触感,提步就要跑去。李秀露出狞笑,低声道:“我早说过——”   兹拉——布料被刺穿的声音,容云鹤也在瞬间停住。   李秀摇摇头,接道:“早说过不要乱动,容世子不听话,秀还能怎么办呢?”   他享受着利剑刺中痛恨之人的快|感,甚至在里面轻轻转了转,听得容云鹤闷哼一声,才满意抽回,接过布条擦了擦剑身,状似惋惜,“真是可惜了,世人口中难得的天纵之才……”   明明一直就想这么做,只不过正好借了这个时机,李秀脸上的得意之色几乎都要溢出来。   容云鹤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最后担忧看了看幼宁,随着利剑抽出时倒向地面,头部重重磕在青砖。   但李秀的神情没保持太久,因为就在容云鹤倒下的那一刻,从殿外涌入大批着甲胄的人马,将他的人给重重围了起来。   …………   大局方定,幼宁几乎是颤颤巍巍跑向容云鹤,她极力忍着哭意,看着容候容夫人的神色似乎懂了什么。   太医匆匆赶来,诊过容云鹤脉搏,再探向他颈侧,摇头叹息。   容夫人几乎是崩溃般倒地,怎么也没想到,形势变化会如此之快,迅速到她甚至无法保住自己儿子的命。   幼宁抿着唇,蹲下来轻轻推了推兄长,“哥哥……”   没反应,她又道:“哥哥……有人欺负幼幼。”   死一般寂静。   幼宁终于“哇”得一声哭出来,趴在容云鹤胸口,“哥哥骗人,哥哥说过不让别人欺负幼幼的……”   小姑娘哭了许久,谁也拉不开,一要动她和容云鹤便会被小姑娘胡乱咬去,没有那几位开口,没人敢强行动她。   待到大部分人渐渐离开,趴在容云鹤胸前的小身体也几乎要僵硬,一道许久未出现的声音在幼宁心底响起。   【幼幼,你想救他吗?】 第58章   系统不能起死回生, 就算它所在时空科技再发达,也没有攻克这种生死难题。   但容云鹤目前并没有死。   李秀的剑是自下而上刺去,穿透了他的肺泡,这才让容云鹤倒下前甚至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太医诊出他虽然气息尚存, 但伤势太重,他们无力挽救,只能对容侯夫妇摇头叹息。   系统几个月没出声,并非不想提示幼宁, 而是它犯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错误, 导致内部设置不允许它扰乱事情的轨迹。   在外力的干涉下, 燕归这个注定的帝王可以有千万种人生轨迹, 登基的方式同样各式不一。但其中最为明显不同的,便是容云鹤的辅佐和容幼宁潜移默化的引善。   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原本在容云鹤的辅佐下, 燕归会成为一个毁誉参半的暴君。即便系统按原计划绑定了容云鹤,也只能改变他这一世某些关键大事的做法和导向,而不能彻底改变燕归的性情。   幼宁却可以,有她的陪伴, 燕归会成为与那个暴君截然不同的君王,甚至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人。   可无论容云鹤和幼宁作为原定和现任两位宿主,还是作为燕归两条不同帝王路的引领人,他们都不能同时存在于燕归身边。   系统以前的任务中从没绑错过宿主, 也就无从了解这种错误会带来的影响, 等它知道了, 也为时晚矣,容云鹤注定有此一劫。   若换个说法,便是上天要求同时存在于燕归身边的幼宁和他,只能存一。   系统不能阻拦这个过程,但它陪伴幼宁多年,看着小姑娘长到如今,它不想看到她哭。   因此系统郑重道:【幼幼,你想救他吗?】   小姑娘自然在心中急急回应,【想,救哥哥——】   她从未用过这种听起来便让人揪起心肠的语气,【幼幼要哥哥……】   系统早料到这个回答,得了宿主应允后终于有了将能量用与他人的权限,【幼幼,握住他的手别放。】   幼宁茫然抬首,下意识望了望四周,抿唇慢慢握起兄长的手。她的手是如此小,甚至要伸出双手,努力之下才能握紧容云鹤一掌。   系统“看”到这个景象,本不具备人类情绪的它竟也有了丝柔软的感觉,轻轻道【幼幼,别哭,他会回来的。】   但是这一救,它就不知要沉睡多久才能醒了。系统没有告诉幼宁这点,它停顿片刻,随即冰冷的机械声响起,【能量开始传输,倒计时开始,五,四,三……】   微不可见的白光从两人相握的掌中闪过,幼宁很快合上眼,昏了过去。   ………………   两日后,容侯神色复杂地看着仍在昏睡中的一双儿女,不由道:“当真要把幼幼也送走?”   “送。”容夫人毫不迟疑,“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太医本来已诊断云鹤无救,是幼幼不知做了什么,才让云鹤伤口止住,回府后得以保住了性命。那日虽然在场人不多,看到这情景的更寥寥无几,但我可不敢拿女儿冒险,你是想让我们幼幼被当成妖怪吗?”   “这种无稽之谈,想要压下还不是……”容侯讷讷几声,没了话儿,容夫人狠狠瞪他,“何况你也见着了,在我们眼皮底下幼幼和云鹤都能伤着,太子身边多危险难道你不知道?幼幼才六岁,你想让她从现在起就活得如履薄冰、不得欢颜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容侯内心舍不得女儿,忍不住辩解一二,都被容夫人拦下,“幼幼现在什么都不懂,待在这儿也是被欺负的份,别说你一个侯爷,太子都不可能时时刻刻护住她。好歹也要等幼幼及笄了,再让她对上这太子妃身份带来的麻烦。如今云鹤没个几年难以休养好身体,正好让他们兄妹二人互相陪着,我们再多派些人手跟去就好。”   容夫人道:“江南总比京城安稳得多。”   这话倒不假,那边的太守尊容侯为师,有容侯安排的远亲,再加上太守照拂,必定比形势复杂的上京舒适,也适合养病。   而平江虽说曾经是平江王封地,但如今这块地盯着的人太多,太打眼,倒不如选这么一个看似和容府毫无关系的地方。   容侯摸了摸鼻,心道夫人一切都顾全了就是没想过他们夫妻二人。儿女一走,就算侯府人再多也是冷清,只剩他们两可怎么度日……就算能偶尔偷偷去看望儿女,可大部分时日都不在身边,她倒狠得下心。   他试探道:“真不告诉太子?”   容夫人臭着脸,“让他明白我们此举缘由便是了,太子若真心爱护幼幼,便不会追问。”   容侯干巴巴噢了声,拐着弯儿问了那么多不过还是希望夫人能留下女儿,最后抱着一丝希望凑过身道:“要不,我这就致仕,咱们一家都下江南休养去?”   所得回应是迎面而来的一巴掌。   容夫人等不得一刻,想到便做,也是担心太子回京后会阻拦,因此粗略安排好人后便立刻收拾好了所需行李银钱,把依旧没有清醒的儿女放上了特制马车。   忍住再三向马车投去的目光,容夫人对杏儿叮嘱道:“路上便要十多日,姑娘明后两日便会醒,她会怕,你要多陪着与她说清楚。平日跟紧了姑娘,也别太拘着她,若她想做什么多派些人护着便是,夜间……”   说着,容夫人差点涌出泪水,到底止住了,对杏儿和青嬷嬷细心叮嘱后再转向伺候容云鹤的几人。   容侯想再抱抱女儿都被容夫人拉住,直接下令让车夫出发。   两人身边暗中跟了五百平江军,这点才真正让容夫人与容侯减去些许忧虑。他们并肩望了马车许久,心中仿佛空落落的,又仿佛放了下了一块巨石。   杏儿一路精心伺候,马车才不过驶了一日多,幼宁便已经醒来。   幼宁睁眼时精神格外得好,仿佛并未昏迷而是睡了香甜一觉。记忆还未回笼,她慢吞吞爬起身揉了揉眼,软声道:“杏儿姐姐,幼幼饿啦。”   杏儿高兴极了,从食盒中取出温热羹汤,“姑娘睡了好些时辰,先喝些填填肚子,等晚些就能吃东西了。”   幼宁乖乖点头,感觉身下有些晃动,便好奇抬眼打量。这辆马车出乎寻常得大,里面甚至能放下两张小榻,做工精美,窗花栩栩如生,若不注意还只当是间小屋。   “幼幼在哪儿?……”小姑娘趴在窗沿想了想,兄长带血的脸突然闪在脑中,登时一愣,下意识道,“哥哥……”   她这是还没分清梦境现实,杏儿手一抖,生怕小主子随后被她自己吓着,忙道:“姑娘放心,放心,世子没事呢,世子就在前面的马车上,只是还需要静养,所以和您分了两……”   话还没说完,她就瞧见小姑娘鞋都没穿,蹬蹬几步掀开车帘就跳了下去,落地时往地面栽了下,却只轻轻呼了声就自己爬起来,不停歇地赶向前方马车。   杏儿被吓得心肝颤,直道还好马车行得慢,还好这时节衣裳厚实。   这么安慰着自己,她也赶忙放下青碗去了另一辆马车。   幼宁摔得全身灰扑扑,被拉上了兄长所在马车,见着人却不敢扑上去。她自己看了看衣裳,果断把外裳脱下,这才放心走近。   容云鹤受伤后还未醒过,面容却不见一丝狼狈,甚至带着健康的红润,呼吸平缓,微微上翘的唇角让人感觉主人仿佛随时都会醒来,从容含笑。   小姑娘看着看着,不自觉露出傻乎乎的笑,不时蹭向兄长微张的手,一言未发,却让伺候的几人不由同时柔软了眼神。   【谢谢你,仙人哥哥。】小姑娘在心中稚声感谢。   并无回应,小姑娘疑惑道【仙人哥哥?】   依旧久久无声。   幼宁抿着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蛋越发绷起,最终靠向兄长颈侧,耷拉下小脑袋,许久没有动作。   旁人见了,还只当她是担忧兄长伤情,上前便是好一阵劝慰。   此行去的是江南南城,马车仅行了四日,便换到了水路。   相较于要顾及容云鹤病情的马车,水路明显更快更稳。小姑娘起初蔫哒哒的,在杏儿等人的多日劝解下,总算不再固执守在兄长身边,偶尔也能去外面看看水上风光。   “杏儿姐姐,为什么爹爹和娘亲不可以一起来?”喂小主子鱼羹时,杏儿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奶气的话儿。   她温声道:“因为侯爷和夫人在京中都有事,他们陪不了世子,为免世子一人孤单,所以只能让姑娘您陪着世子养伤。等他们得了空,便会来见您和世子。”   这个理由幼宁当然没意见,过了会儿又道:“那十三哥哥和陛下呢?”   “陛下和太子……”杏儿想着词,“他们二位太忙了,轻易不能离京的。等世子养好了伤,姑娘再回去看他们便是,反正陛下和太子总是在宫里,不会走的。”   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小姑娘想了想,一时被哄住,不吭声了。   水路再行九日,终于缓缓入了南城。南城位于江河汇集之地,商船来往便利,渔美土肥,极是富饶。   太守得了传话不可太高调,便只派了管家去接人,同行的还有容侯的远方表弟贺青,现正好在太守身边任职。   得知容侯要把一双儿女送来,方太守与贺青俱是又惊又喜,兼带一丝惶恐,上下安排起来自是小心谨慎。   为此贺青特地将临府的宅子买了下来,准备修葺好后给这两位贵人居住。不过眼下宅子尚未建好,他便暂时在自己府中收拾了两个院子,将几个儿女赶去了别处。   府中人不是没有疑惑,都在打听来人身份,奈何贺青藏得紧,除了夫人谁也没告诉。   太守对贺青多方提点,令他务必照顾好这二人,缺了什么就直接去太守府要,贺青连连应是。   由于容云鹤尚未清醒,幼宁只是个孩子,初次入贺府便让青嬷嬷出面代了个话儿,两位正角儿其他人连衣袖都没见着。贺青没什么意见,几个妾室和儿女却好奇心更甚,到底是什么人,才会让自家大人/父亲这么纵容。   幼宁到贺府后足不出院了两日,除了阿肥还可以逗逗趣外便只能让杏儿她们陪着。   小姑娘有些孤单,每次一看到兄长又打起精神,碎碎念的稚嫩声不时响起,“幼幼很乖,哥哥要快点起来。”“阿肥坏,又欺负幼幼了。”“幼幼想爹爹,想娘,想十三哥哥……”   直到这日,幼宁照例在院内摘花儿,准备插在兄长房内的长颈瓶中,屋内忽然传来惊呼声,“世子——”   幼宁眼眸噌得亮起,当即花儿都顾不上把裙角一提,就嗒嗒跑进房,雀跃声远远传去,“哥哥,哥哥……”   她人还没扑去,被青嬷嬷先拦住。青嬷嬷脸色有些复杂,低声道:“姑娘您等等……”   杏儿等人还在问话,榻上刚刚坐起的少年面容一如既往俊秀温润,看向她们的眼神却带着陌生,她们的问题自然也无法回答。   半晌,青嬷嬷小心将幼宁推上前,“那……世子您还记得姑娘吗?”   幼宁下意识眨眨眼,抬眼对视,眸中清澈无比,带着丝丝紧张。   容云鹤注视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那软嫩的婴儿肥脸蛋似曾相识,让他总想伸手捏一捏。   他想了许久,忽然露出微笑,张开手道:“幼幼。”   神色中没有丝毫迟疑,让小姑娘激动不已,呜哇一声便扑了上去,被稳稳接住。   杏儿几人面面相觑,世子这模样……难道是只记得姑娘了? 第59章   南城三月, 细雨如丝。   贺府为百年老宅,高门大院,绛红梁柱经了雨水润浸,愈发见暗, 漆铜的边侧棱角亦光滑无比。   扶梯的圆脸婢女见了心颤,忍不住对攀在高处的小厮高声道:“慢些,当心摔了——”   管家迎面匆匆而来,狠狠敲了一记她脑袋, “吩咐了要小声些, 小声些, 你这丫头就是记吃不记打。”   圆脸婢女知道二舅公是为自己好, 吐吐舌笑了不说话,心中却不以为意,临宅的那两位主子性子好, 待下人也和善,哪需要这么小心。   前日为贺青生辰,府中热闹无比,他这几年升了官, 又与太守越发亲近,谁都会给几分薄面。连贺府下人们也是与有荣焉,今日被吩咐将那些寿辰所挂灯笼装饰取下,个个都干劲十足。   不过就算是这种时刻, 贺青也不忘顾及临宅的两位贵客, 嘱咐了管家着人打扫时千万别弄出大动静, 当心扰了他们。   在府里伺候时日够长的下人都知道主子的这两位贵客,两位早先就住在贺府,等临宅修葺好便搬了过去。大人生怕他们有事不便吩咐,还特地在中间开了道拱门连通两府,曾去过临宅传话的下人回来都道,那处宅子才是真正的雕梁画栋、精美绝伦,比太守府的气派也差不了多少。   一过七年,至今也没人弄明白那两位的身份,只听人猜测是京城来的贵人,所以他们贺大人才会如此客气小心。   贺府下人倒是知道每逢年节都会有长长的车队送东西去临宅,有时似乎还有人跟来,那时他们主子便会亲自去临宅陪同,一陪两三日,也不让儿女或贺府下人跟去,直叫人猜的抓心挠肺。   之所以一直唤临宅,是因为那儿并未挂匾作府邸,在外人看来与贺府相通,便一齐算在了贺府内。   不过除了那些特殊的年节不得冒然去见,七年来贺府中人和这两位贵客也算熟识,素日来往不少,皆知那容公子与容姑娘是兄妹,感情极好,羡煞旁人。   圆脸婢女正思绪飘飞间,府中的二姑娘正撑了伞自内院走来,见了她道:“容姑娘可醒了?”   二姑娘在府里是出名的孤僻,自幼喜欢捧着书看,看起书来谁也不爱理,也不喜人伺候,独独和那位容姑娘说得上几句话。圆脸婢女被她问话颇有些受宠若惊,细思道:“奴婢没看见拱门那儿有动静,该是还没起。”   她见二姑娘咬了唇皱眉,便道:“二姑娘有什么事?不妨先告诉奴婢,等那边一起了,奴婢就去给您传话。”   二姑娘沉在自己思绪中,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这话,慢吞吞道:“也好,就说未时有个书会,问她要不要与我一道去。”   圆脸婢女点头应是,转身心都要高兴得飞起,对周遭欣羡的目光全然无视,心道那二位焦不离孟,去求见容姑娘,定也能见着容公子。   拱门外,穿过一条青石小道,再隔一间花圃,才是方才被人提起的容姑娘所在主院。   杏儿掀了帘子,第三次唤道:“姑娘该起了,世子在等您用膳呢。”   半天没回应,她只得放大招,将凉手缓缓伸进被褥,还没真正碰着人,就听得呼声,小主子像炸了毛的猫儿般坐起身,乌黑湿润的眸子受惊看来,犹带一丝初醒的茫然。   杏儿笑,“还是青嬷嬷教的法子好。”   她抖开衣裳,温声哄道:“不冷呢,姑娘快起吧,不然又得睡得头疼了。”   与她对视的少女看了半晌,不说什么,乖乖伸出手来,任人摆弄。   杏儿笑意更深,微微抚平那发顶翘起的几缕卷毛,往下顺过那依旧带着婴儿肥的两腮时忍了忍蠢蠢欲动的手,终究没捏上去。   七年过去,她这小主子虽说长大许多,十三的年纪也能称得上少女,但这天生玉雪可爱的脸蛋和未褪的婴儿肥,怎么看都还是个小姑娘.寻常府邸十三的姑娘都开始学着打扮,渐渐有了女子模样和韵味,而她家主子……罢了,反正她也喜欢自家姑娘这模样,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疼几分。而且江南水土养人,姑娘这脸幼嫩得似能挤出水来,配着这圆滚滚的杏眼,她每次都想捏上几把。   青嬷嬷备了手炉,念道:“三月倒春寒,别不在意,回头病了又得喝药。”   为防她继续唠叨,幼宁直接应道:“知道啦,青嬷嬷。”   “还是姑娘懂事。”青嬷嬷疼爱地瞧了她一眼,转而瞪向杏儿,“说的便是你这丫头,受了寒可怎么服侍姑娘,还不去添件衣裳!”   知道青嬷嬷刀子嘴豆腐心,杏儿笑了笑,添了件披风便跟着主子去了前厅。   容云鹤已等了许久,正俯首端详画卷,闻声抬眸,含笑道:“又赖了这么久。”   他站起身,拈去少女发顶一片翠叶,“再久也会等着,下次不必这么急。”   容云鹤早已及冠,身量比七年前自是又拔高不少,虽然瘦削却不显羸弱,站立时如苍松青竹,既有读书人的温润之气,亦不失锐气。   幼宁在兄长对比之下,即便也长高了些,依旧是小小一只,仰眸看人的模样乖巧极了。   容云鹤心思一动,就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刚梳好的发髻顿时乱了些,随即收到了怨念的的嘟哝“娘说幼幼长大了,不可让人随便揉头发了”。   自称还是这般可爱,容云鹤眼眸一弯,“我怎么觉得幼幼根本没长大?还是这么点儿高。”   没待幼宁回话,他又道:“长不大也好,就不用离家了,哥哥陪着你。”   幼宁对长大其实没什么概念,她自小生活的环境便单纯,京城有一众人护着,南城又没人敢让她不高兴。除了书本上的学识和一些基本的人情世故长进了些,依旧是那乖巧懂事的性情,因此听了这话只眨眨眼,应了声。   兄妹两相伴七年,自是对彼此再熟悉不过。容云鹤自那次意外后失去了所有除幼宁之外的记忆,就连容候与容夫人也是在日后时不时的相处中渐渐熟识。在容云鹤心中,唯一记得的妹妹自然是最重要的,为此这几年他都不知冷脸吓跑了多少想寻幼宁玩儿的小少年和小姑娘。   因着他受伤的原因,众人并未把以前的所有事都告诉他。所以容云鹤也就至今不知,自家妹妹其实早已经被人定下。 第60章   早膳以清淡为主, 粳米粥配些小菜点心。幼宁食相一如既往,总让人觉得倍感香甜,旁人与她一道往往都要多用些膳食。   容云鹤面前多放了碗补汤,容夫人与青嬷嬷总道他那次受伤重身体有所亏损, 时常念叨要好好补补。他不忍拒绝家人好意,便毫无异议地受了。   幼宁慢慢喝粥时,容云鹤已注视了她许久,突然轻柔道:“幼幼, 十三哥哥是谁?”   “……唔?”幼宁受惊抬眸, 不小心被烫着, 她又是猫儿舌, 当即以手作扇连连扇风,杏儿忙倒了杯凉水,登时桌上一阵手忙脚乱。   容云鹤没想到这问题会引来这种意外, 安慰之余更生怀疑。虽说他失去了一些记忆,但这几年爹娘已将所有近亲远亲都讲与他听,这个十三哥哥却是闻所未闻。   待平复下来,幼宁才颇为心虚道:“……哥哥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啊?”   声音比平日还要软几分, 容云鹤如何不了解她这小习惯,不动声色道:“忘了在哪儿听过这称呼,觉得有些耳熟。”   实则他是在进幼宁书房时不小心看到了被吹落在地的信,那信还未寄出, 他见着落款幼宁便不免多瞥了几眼。这一瞥, 才发现妹妹不知何时有了位称十三哥哥的兄长, 无论用词或语气都亲昵无比,其中依赖甚至与他这个亲兄长也相差无几。   容云鹤当时就百感交集,尤其是作为兄长独有的待遇被人分享,令他格外不适,这才有此一问。   好在他没有窥探他人领域的喜好,不然只消在书案下面多看两眼,便能发现厚厚一堆的来往书信,都是与那位十三哥哥,数年来从无间断。   当然容云鹤更不知,这些书信还都是经由自家爹娘的手亲自转交。   幼宁忆起大夫的话儿,想了想道:“十三哥哥以前和哥哥也很要好的。”   “哦?”容云鹤道,“但我可不记得容氏一族有位幼幼能称之十三哥哥的人。”   “不是。”幼宁认真望着他,“十三哥哥的名字是——燕归。”   大夫曾说:“容公子这种病患我见得也不多,等伤彻底好了也许会恢复,若不行便只能今后多帮他接触些过往的人或事,不过切记不能操之过急,当心引起容公子身体不适。”   幼宁一直将这些话记得很清楚,无论什么样的兄长她都喜欢,但最期盼的,当然还是他身体无碍时也能记起过往。   说完燕归的名字后,她眼巴巴看去,略带紧张的神态让人见了忍不住莞尔。   燕归?容云鹤思索着这二字,确实有几分熟悉,但他不知为何依旧有些不喜,想了半天无果,只能断定为两人天性不合。   是以他最后道:“很要好么?可惜哥哥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到面前小脸掩不住的失落,容云鹤轻轻出声,“幼幼是不是对哥哥很失望?”   小少女忙摇摇头,露出半面梨涡,“不会,我最喜欢哥哥啦,哥哥不要急,反正记不起也没什么。”   “我倒是真想快些记起。”容云鹤含笑。   “……嗯?”幼宁疑惑,“为什么?”   随即又被揉了揉脑袋,“幼幼六岁前定也是可爱无比,哥哥竟然将这些忘了,岂不很是可惜。”   这话不假,这几年容云鹤最遗憾的便是随旁人教导和年纪增长,幼幼再也不见着他就雀跃地往怀里扑了,也不肯随意被抱,自以为长大了的认真模样,实际不知多么可爱。   容云鹤总要顾及些妹妹的意见和旁人目光,只能捺下想时时将妹妹抱在怀里的想法,同时不免想象幼幼还是个小不点刚学会走路的模样。   那时的幼幼会是怎样?定是迈着小短腿也要往自己怀里冲吧,像个小尾巴般跟在身后唤“哥哥”。光是这幅可能的画面就让容云鹤止不住笑意,转眼记起妹妹在信中对那位十三哥哥不自觉的撒娇,又恢复了神情。   他顿了顿,决定即便寻不回记忆,也要弄清此人到底是谁。   “公子,姑娘。”外院嬷嬷在槛外道,“贺府的人求见姑娘,说是有话儿要传。”   正巧早膳用毕,容云鹤颔首,便见一婢女笑盈盈进了,看着圆润憨实,开口却是伶俐,“奴婢见过容公子、容姑娘,二姑娘说午后未时有场书会,担心容姑娘在府中觉着无趣,所以问您有没有兴致一道去看看。”   “书会?”幼宁思索间,杏儿解释道,“就在太守府,南城各府公子姑娘似乎都会去。”   “哥哥也会去吗?”   “我今日有事。”容云鹤见幼宁瞬间兴致缺缺的模样笑道,“幼幼去吧,整日待着不出门可不好,晚些说不定我还能赶去。”   既是容云鹤开了口,幼宁便点点头,“我在那儿等哥哥。”   “嗯,好好玩儿,带上杏儿她们。”   幼宁回院换了衣裳,容夫人心中也总觉得女儿还未长大,给她选的式样也都以精致可爱居多,虽然少了些少女韵味,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但不得不说这些极是适合幼宁。   杏儿熟稔地将乌发分成上下两股,半披半束,用丝带系上,再别上一朵早开的桃花儿,桃蕊妍丽,衬得小少女如春露般纯澈可人。   幼宁依言慢慢转了一圈,好奇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杏儿等人含笑摇头,拼命忍着要上前抱起人举高高的想法,小主子这乖巧任人摆弄的模样着实太惹人心痒了。   上前给幼宁袖边系了一根精致红绳,绳端绑了颗细小玉石,杏儿道:“这是贺府着人送来的,说是去书会的客人都得戴着。”   “嗯。”幼宁弹了弹便不再注意,“阿肥呢?”   那只鸟儿……几个婢女脸色顿时有些青,勉强笑道:“想是昨夜玩得太晚,如今还在睡呢。”   几个伺候这鸟儿的下人就没安宁过,这鸟大爷懒起来省心无比,闹腾起来也是真能去人半条命,这府里大概也就剩公子没被它捉弄过了。平日里众人不是少了手帕荷包就是面前突然多了什么虫子小花儿,就那几朵蔫巴巴的花儿还是姑娘才能有的待遇。   鸟大爷素来嚣张无比,被姑娘教训了无数次都不听,下人更是没人敢和它对着干。   幼宁昨夜睡得沉,没听见动静,闻言不疑有它,只道:“那就看好阿肥,别让它醒了偷偷跟来。”   阿肥太机灵,常常幼宁离府一段路程都能被它寻到,而每逢小主人出去玩儿没带自己,它都要闹一通。幼宁对这只顽皮的鸟儿又喜爱又头疼,若不是还有兄长帮她压制着,怕是早就被骑在了头顶。   “姑娘放心,奴婢们一定关好门窗。”   *****   约定是未时,二姑娘便极为准时,提前两刻候在了府门那儿,幼宁上马车时头也没抬,继续专注盯着书卷,轻声道:“这儿离太守府近,一刻就能到。”   “嗯。”幼宁同样低声应了句,没什么起伏的语气让二姑娘终于舍得移开书面的视线,“你不开心?”   “我想爹爹和娘。”幼宁撑腮望着某处发呆,虽然在南城也能每年见几次容候与容夫人,但她对容夫人依恋最深,若不是为了陪哥哥,早就委屈得要回京了。   她很少自己参宴,幼时在京城有爹娘堂姐他们,南城有兄长。之前任杏儿她们打扮好后突然想起了每次容夫人给自己梳发的情景,不由生出了思念。   “喔。”二姑娘对这话没什么感觉,她从开蒙起最重视和喜爱的便是书,旁的人或事很难在她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不是当初幼宁刚来时由她陪着玩了一阵,她连一个朋友都没。   但是作为朋友,怎么也该为对方排忧解难,二姑娘想了想,一指膝上的书,“这里有。”   她的意思是书中什么都有,也可以缓解幼宁对爹娘的渴盼和依恋。幼宁虽然明白她的话,依旧无精打采看去一眼,不说话。   安慰无效,二姑娘又凝思许久,最终十分为难地放下了书,把身旁的小少女往怀里一带,学着母亲对妹妹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她不知说什么话儿,就伸手摸了摸那小脸,又觉得触感不错,便开始来回地捏,偏偏还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真乖。二姑娘心中想道,怪不得兄长他们总对自己投来欣羡目光,应该也是想要个幼宁这么乖的妹妹。   两人婢女简直看得又好笑又无奈,这种动作换谁来做都会觉得怪,偏偏这两个主子不觉得,一个捏得舒服,一个神游天际完全不管。   等到了太守府,幼宁粉扑扑的脸蛋完全是被捏出来的,像朵初绽的小桃花儿。   她们被婢女引着去了另一处,却有个少年在檐下不觉望了许久,他身旁好友见了奇怪,也跟着看去,只瞥见两道熟悉的身影,便调笑道:“看得如此入迷,可见咱们子望兄是春心大动了。”   他摸着下巴接道:“贺府的二姑娘虽然是出了名的书痴,但模样却也算清秀,这性子又省心,确实不错。”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甚么,忙涨红了脸解释,“什么,不、不是,我看的不……”   “不是贺二姑娘?”好友讶异,记起另一人的身份和年纪,当即露出痛心神情,“容姑娘玉雪可爱,乖巧可人,我们都把她当妹妹疼爱,你居然生出那种心思?容姑娘才十三岁呢,你……子望没想到你居然有这种癖好!”   “不、不……我不是……”被好友说得语噎,少年更是结巴,完全无法解释清楚。   他也一直是把人当妹妹的,只是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想起那和寻常姑娘不同的小小身影,婴儿肥的脸蛋和笑起来浅浅的梨涡。他、他做了好几次梦,梦见小少女都仰着眸乖巧站在自己面前,而他终于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戳上了那可爱的小梨涡,而且一次性就戳了大半夜。   每次想到这个梦,少年都羞涩极了,此刻也不例外,直接红到了耳根,像只被煮熟的虾。   好友看得啧啧称叹,没想到自己随口的调侃居然可能是真的。他停顿一下,拍了拍少年,怜悯道:“虽然你是太守独子,但如果被容公子知道了你这心思,怕是你爹第一个要拿起棍子揍你一顿,好自为之吧。”   少年“啊?”得一声抬头,仍然沉浸在那梦里,根本没听清这话,略带迷茫的眼眸不知为何让好友想到了家中妹妹养的小狗。   好友抖了抖,撇去一身恶寒,暂时不论这事,道:“你前几日不是说,这次书会与以往不同,可能会有贵客?”   说到正事,少年敛了神色,摇头道:“是爹和我说的,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太守府已经为此精心准备了十多日,想来应该不是假话。”   “太守都如此重视……”好友追问,“知道是哪儿来的贵客吗?”   “京城?”少年不确定道。   “京城啊……”好友琢磨了番,想起这两年上面的动作,突然眼睛一亮,“莫不是太子?” 第61章   太子还未登基, 但他才是真正的掌权者,这在周朝已人尽皆知。   七年前三皇子大逆不道行刺陛下,为迷惑众人还事先囚禁了大皇子,试图谋逆篡位, 这几乎是几年来京城至各地达官贵人们心照不宣的密辛。   寻常百姓不清楚这些,只知太子励精图治、勤政仁勉,是个不可多得为国为民的储君。他们哪知当初上京的人差点被归来的太子给吓死,要知道大皇子那断掉的一臂可不是被三皇子所害, 而是怒极的太子所为。   谢氏等人为掩住这件事, 便将三皇子当日的恶行一再扩大, 直至罪无可恕, 最后顺理成章把大皇子这茬也算了进去,道是大皇子被三皇子囚禁多日,神志混乱下与人争斗, 不慎失臂。   大部分人不知太子当初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仔细思索下只能猜测太子孝父心切,见陛下受伤不免急躁。只有小部分人才在心中琢磨,太子这模样, 莫不是因为容侯一双儿女突然不见了?毕竟里面有未来的太子妃,且听说太子对那小姑娘喜爱至极。   好在太子没让他们担忧太久,越见暴躁的性情在几月后便慢慢平复,不过行事倒是越发高深莫测。而且许多人总有种奇异的感觉, 他们这位太子似乎有神通, 一双眼几乎能看穿人的心底, 无论他们私下议论何事,好像都会被知晓。   时日渐长,已没有多少人敢再无事与太子对视,更慢慢有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太后掌朝几十年,作风虽也不柔,但毕竟是女子身份,没多少人真正惧怕她。因此心底松懈了这么久,金銮殿上的人陡然换成太子,半数人都多了些紧张。   南城这些公子之所以熟悉太子,还是因为太子这两年一改闷在皇城的作风,自北而南开始巡游,访民生百态,兼向一些隐士名家求学问道,而且还没耽误过正事。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到南城了。   刚迈出檐下,好友对少年问道:“子望,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言?”   “嗯?”   “我听说……”好友笑了笑,“太子表面为访各地民态,实际是想寻人。不然怎么会冠礼一过,就又匆匆出京?若只为巡游,可不用这么急,谁敢催太子,除非是那位自己心切。”   少年皱眉,“无凭无据的话不要乱传,太子的心思也敢乱猜。”   好友撇撇嘴,果然不再言语。子望说起正事和平日真是两副面孔,有时突然转变还挺吓人。   书会是南城特色,南城一带都尚文轻武,只这朝以来就出过两个状元四个探花,秀才之流更是不胜枚举。只看贺府二姑娘成了有名的书痴名声却还不错便能知晓,这儿对读书人格外宽容。   幼宁被带到布置精美的花苑落座,二姑娘照例捧起了书,她只得百无聊赖地抬眼观望了下风景。幼宁不喜欢读书,小孩儿心性一直没长进,只喜欢听些看些有趣的故事。   不过后来燕归不许她自己乱七八糟地看,只偶尔寻来一些趣味话本,亲自读给她听。   想到这儿,幼宁更蔫了,“十三哥哥……”   正巧被来寻她的人见着,不由笑道:“容妹妹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模样。难道是在咱们贺二姑娘这儿受了冷待,不高兴了?”   来人似是不惧寒,黄裙鲜妍明丽,一如其主人爽利的性格。她快人快语过后拉起幼宁,见杏儿几个伺候的人刚巧不在旁,便倾下身对准惦记了许久的白嫩脸蛋就是一口,惊得小少女“哎呀”一声捂脸,睁大了黑亮的眸子看她,认出来人是太守府的三姑娘徐可君。   幼宁和她见过几面,不算陌生,但也没熟到这个地步。况且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这般亲昵地亲她脸蛋,因此还有一丝丝羞意,脸儿红通通的。   徐可君达成所愿心满意足,转眼见了杏儿等人快回,便若无其事地牵住幼宁,“贺二向来拿了书就不理人,容妹妹先同我去玩儿吧。”   静静看书的人果然没反应,幼宁倒有些犹豫,但三言两语就被人劝走。   徐可君年十五,月前刚及笄,算来不过长幼宁两岁,却比她高了整整一头。虽说其中有徐可君身高拔众的缘由,幼宁向来长得缓慢的个子也是个重要原因。   事实上,书会中的姑娘几乎没有人比幼宁更矮,不过在年纪上幼宁也属最小。   徐可君带着这么个小小的少女在苑中穿梭,惹了不少姑娘注意,进而都是眼神一亮,看向幼宁的目光都隐隐热切起来。   若单以寻常对姑娘家的外貌评论来言,幼宁自然也能被赞一声美。但她的美毫无攻击性,更多的是一种小女孩儿的清澈纯粹,加之个子娇小脸蛋幼嫩,在女子间向来容易引得好感。   又都知她家世不凡,更是只有喜爱的份儿。   熟识的不熟识的都凑上前说了好些话,半晌才回到正题,有人道:“虽然往日书会主要都是那些公子们的事,我们却也不可光看着。今次出了新规矩,往年只抱着玩乐心思来的人,可要当心了。”   “什么规矩?”立即便有不少人心急追问,徐可君望着她们挑了挑眉,把幼宁拉到一旁,毫不客气笑道,“我就知道不少人都是附庸风雅,肚子里没几点墨水,平日根本不看书,偏爱什么书会都跟去,好像这样就能得个多才的名声般。”   南城尚文风气虽重,也大都在男子间。女子自由得多,若非真心喜爱,很少沉得下那个心去真正习究。   幼宁看了看她,实诚道:“我也不爱看书。”   徐可君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你啊,可真是……”   这么没心机,也太可爱了些。   徐可君越发觉得面前的小少女有意思,转头道:“我们不与他们一道,来,带你去个更好的地儿。”   她是太守府的三姑娘,杏儿几人自然不会阻拦,只多了句“要不要叫上贺姑娘?”   “不用。”徐可君满不在意摆手,“书会没开始,你们是叫不动她的,时辰一到自己就会去了,哪需要人带,不管她。”   前厅,来客都等了许久,眼见说好的时辰快到,主人家说暂时离开后就连个影子都没了,不免生出好奇。   管家好声解释道:“还有客未到,公子去迎了,烦请各位稍候片刻。”   看来定是位贵客了,众人同时心忖,等人的耐心都是有的,并不见急躁。   被他们猜测的主人家此刻正在守在廊在吹着冷风,三月春寒让徐子望抖了抖,依旧谨遵父亲嘱咐站得笔挺,不一会儿就吹得鼻尖泛红。   好在没等太久,他很快就瞥见父亲熟悉的衣角,与此同时快父亲半步的青年身影亦映入眼帘。   青年着了件简单的墨袍,腰带束紧,身姿英挺而修长。有人上前为他披了件山水墨纹披风,他停顿片刻,徐子望随之清清楚楚看到了青年面容。轮廓似刀刻般深邃,剑眉凌厉,神情却极为淡漠,仿佛带着轻慢,又仿佛只是漫不经心。   徐子望本以为身为太守的父亲已经极有威严,此刻被那人随意睨来一眼才真正领略什么叫君威不可冒犯。   这定是太子无疑了,他心道。   “子望。”太守见了儿子,立刻正色道,“快来见过太子殿下。”   徐子望素来崇敬太子,此时不得不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上前稽首,“徐子望见过太子。”   太子颔首,视线掠过一眼,太守立刻道:“书会都是些年轻人,微臣这把老骨头不大适合在场。殿下想去看看,不如让犬子为您效劳。”   “嗯,有劳。”低音如终年不化的积雪,带着凛冽寒意,徐子望早听说太子不易亲近,果不其然。   太子不想过早表露身份,徐子望便派人去前厅传话,令书会先行开始,不必等他,自己则带着太子从另一处阁楼转去,先在暗处观望。   阁楼高耸,只在第二层便几乎可看见太守府全景,才登上便自然而然被花苑美景吸引,进而看到一众或娴静端坐或相聚欢笑的女子。徐子望见太子目光投去,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南城书会惯例,这些都是各府与会公子家中的姐妹。”   徐子望不知其他地方有没有这等习俗,但南城这儿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谨,只要不是两人单独见面,并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太子并没怎么注意花苑情景,反倒是耳梢微动,忽然道:“阁楼上还有人?”   “还有?”徐子望一愣,召人前来询问,“可有人先来了阁楼?”   “三姑娘半刻前来了,带着另一个姑娘上了阁楼三层。”   徐子望点头,回头禀了话,“是家妹带了好友在上面玩儿,殿下若觉得太吵了,我这就让她到别处去。”   “不必。”太子只是觉得方才那轻轻的惊呼声十分耳熟,软糯清甜,与数年前时常听到的“十三哥哥”十分相似。   他相信自己的耳力不会出错,却并不觉得小姑娘声音七年来会没什么变化。   不过虽是如此想着,太子心中仍存了一丝怀疑,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书会开始了。”徐子望轻声提醒,厅中喧闹初歇,正有下人依次送书入内。   二层看得专注,三层的人却没那么耐得住。   幼宁方才再次被偷袭脸蛋,这次甚至被轻轻咬了一口,她不由捂住脸蛋,双眸水润润,带着小女孩儿的羞意。   徐可君见她一副警惕小鹿的模样,不由笑了笑,好声道歉安抚了下,“是我玩笑没拿捏好分寸,容妹妹别生气。”   幼宁眨眨眼,倒没那么容易生气,不过想了想,还是坐得远了些。   正巧下方传来欢呼,幼宁好奇望去,却发现有些远了看不清,便直起身微微踮脚,杏儿忙扶住,“姑娘当心掉下去了。”   “嗯嗯。”幼宁应声,又努力往下望,不妨这一踮脚,就正好对上了二楼闻声投来的目光。   对视一瞬,两人同时怔住。   太子眸色翻涌,喉结微动,刚要开口,就听见小少女的轻声自语“这个人看着好眼熟呀……”   太子:“……” 第62章   燕归已经及冠, 和七年前那个还未真正开始成长的清瘦少年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周帝体格外形本就不错,燕归又混了异族血统,身高乃至外貌只有更为出众。   只是众所周知太子不苟言笑,处理政事更不留情面, 旁人见他的第一面往往都会被气势所慑,哪有心思还去打量储君外貌。   因此在见到青年眯起眼,甚至弯了唇角时,无意瞥见的徐子望几乎不可置信地揉眼。   没、没错……这还是那个太子, 太子是看见什么以致心情突然大好了?徐子望试探道:“……殿下?”   燕归当然没心情再赏什么书会俊杰, 随意应了句“有事先行一步”就大跨步离开, 留下惊愕的徐子望。   石喜满头雾水, 正努力想着在南城还有什么安排,就见主子并未下楼离开,而是转个弯就不停步地向上迈去。当即惊讶又疑惑, 徐公子不是说上面是太守府的三姑娘和其好友么?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三楼,幼宁犹在撑腮苦恼地思索,异常熟悉的感觉时不时闪过。她真的觉得那人很眼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在哪儿看过。   那人只看了一眼后就离开了, 可能并不认识自己……唔。   放下一直踮起的脚,幼宁刚从栏边离开,就听见门外传来仆从惊呼,“这位公子, 我家姑娘在里面, 您……你不能冒然闯进!”   但他们显然无力阻挡, 房门被轰然打开,徐可君本怒极要上前训斥,还没迎上前就被扑面而来的凛冽气势所震住,讷讷开口,“你、你是……”   燕归看也没看她,目光直直看向正睁着乌溜溜眼眸的小少女,出声道:“无关人都清出去。”   石喜愣了愣,他眼力也不错,瞬间就把那张只张开了一点儿的脸蛋同记忆中的小姑娘连在一起,巨大的惊喜过后就是连连点头,“是,是。”   说完也顾不得这是在太守府,在场还都是太守府的人,挥手就让两个侍卫直接把其余人给“请”了出门,连杏儿都没留下。   眼见这个有点熟悉的陌生人步步向自己逼近,门又被关紧,幼宁眼睛睁得更大,顾不上再想这是谁,往旁边跑了几步用方桌挡住自己,“你……你是谁呀?”   虽然极力保持镇静,声音依旧掩饰不住紧张。在燕归听来,同数年来那一直萦绕在耳边的轻软声几乎无差,茫然的小神情也同样可爱。   燕归顿住脚步,目光有些奇异,似乎在努力抑制,带着一丝丝沉郁。   “……幼幼。”明明是天生冷淡的声音,却没来由让人觉得有些烫耳,“当真不认识我?”   小少女愣了愣,进而认真地望来,仔细打量,一直隐隐约约的答案呼之欲出。   燕归却没那么好的耐性,在幼宁呆望时就几步绕过桌,直接将人拎了起来。   没错,是拎。即便过了七年,幼宁在燕归面前依旧是个小不点,连他肩膀都没到,这点儿重量当然也不被放在眼里,因此被轻而易举拎起来了。   幼宁“哇”得惊呼一声,许久没经历过的悬空感让她十分无措。燕归也是一怔,他本意是想把人抱起来,没想到顺手一带,就直接把人提在了手中。   再一看,才发现面前的小少女似乎真的没长高多少……   当然这是燕归与自己的身高来比较,事实上相对七年前的自己,幼宁还是长了不少的。   不过燕归不在意这些,无论幼宁外貌变化与否,他依旧一眼看出她性情未变。足以看出即便远离了京城,也照样被家人保护得很好。   真正变化的……约莫只有对他的淡忘。   思及此,燕归目光更沉,甚至有些可怕。少年时他的性情就不稳定,没有幼宁陪伴的这几年,更加得不到缓解,只是平日都将这些隐藏得很好罢了。   正努力挣扎的幼宁对上这视线,不由眨了眨眼,还没感觉到风雨欲来。   …………   …………   徐可君在门外忧心不已地打转,想冲又冲不进去,那两个带刀侍卫像门神般堵在那儿。就连她想去寻父兄求救,都被随之而来的兄长告知,那位身份不凡,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这可怎么办,徐可君揪着帕子想听听动静,隐约能听到幼宁惊慌的呼声和脚步声。她不由更凑近了些,发现中间诡异得静了会儿,正纳闷间,哭声就突然响起,听起来委屈极了,从高转低,间或夹杂着带哭腔的低声软语,似乎在唤着什么。   至于另一道声音,实在太低了,她根本就听不清。   徐可君心都提了起来,这人到底谁啊?怎么上来就欺负容妹妹!   她几乎像被烫了脚般转来转去,抓心挠肺了一刻多钟,房门才吱嘎一声被轻轻打开。   徐可君眼睛一亮,欲冲过去又被阻拦。她也不在意,伸着脖子想看看是什么情景,随后就呆了呆。   她关心的小少女的确哭了,哭得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像受了欺负的小鹿,双眼都还带着湿意。可是人站在那儿,却乖乖任那个疑似欺负了自己的青年牵着,模样听话极了。   青年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浑身气息却不再像方才那般让人害怕。他微微低着眸,眼中似乎只映入了牵着的小少女,再看不见其他。   幼宁被他望一眼,就乖巧地软软出声,“十三哥哥……”   再望一眼,又继续道:“十三哥哥……”   一直望着,便不停道:“十三哥哥,十三哥哥……”   徐可君:“……”   石喜:“……”   杏儿:“……”   约莫也只有石喜神情稍微好些,另外两人简直像被雷劈了般,徐可君想不到这人居然是幼宁的兄长,杏儿则震惊于太子突然出现在了南城。   幼宁刚被不轻不重揍了一顿,以作为差点忘了燕归的惩罚。此时又乖又老实,杏儿拼命使来的眼神也没瞧见,一心践行方才答应的话儿,“十三哥哥”这个称呼唤得软而甜。   由于几年来两人传信未断,在知晓身份后她全然没了陌生感,亲昵的举止一如以往,只是震惊了看到这场景的其他人。   徐子望先惊讶了许久,兼带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望着两人背影道:“……太子认识容妹妹?”   容妹妹?石喜听到这称呼,本离开的脚又硬生生拉了回来,笑得和善极了,“徐公子有所不知,容姑娘可是宁国公的掌上明珠,也是当初太后亲自下旨给咱们太子钦定的太子妃。”   徐子望当然知道太子妃早已定下,只是没想到幼宁这个容居然就是京城宁国公的容……怪不得几年来无人能打探出他们兄妹的身份,父亲也从来讳莫如深。   他略略垂下脑袋,不自然道:“这样啊……”   石喜眯眼瞧了他片刻,半晌笑了笑,扭头快步跟在了主子身后。   幼宁被直接带出了太守府,坐上宽敞软轿,又唤了燕归半路才被叫停。   再大的火气,也在这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下消失无踪,何况燕归已经略施惩罚,他一扬眉,冷淡的神情立刻有了人气。   幼宁当即露出梨涡,雀跃扑进燕归怀里,仰首真诚道:“十三哥哥,我真的一直在想你的……”   此时她倒忘记男女有别了,不过燕归也不重这种规矩,抬手拍了拍,似乎不大相信,“嗯?”   幼宁便努力拿出颈间吊坠,所坠的玲珑翠玉剔透无比,因被主人一直随身佩戴,泛着温润的光芒。   这是燕归四年前托容侯夫妇转赠给幼宁的生辰礼,他不知这礼物还惹得小姑娘哭了一通,闹着要回去找十三哥哥。   此时见了玉,燕归眼神柔下。这吊坠为他亲手所制,玉身还有极为小巧的“幼宁”二字。   当初容侯夫妇不让燕归见幼宁,也不告诉他去处,燕归的确沉郁至极,差点没压抑住自己。   有道简入奢易,奢入简难。若没有感受过幼宁带来的温暖与安宁,燕归也许能够勉强自己忍受天赋所带来的烦扰,可要得到了再失去,他几乎每日都会被周遭齐齐涌入的声音所扰,几至暴躁。   可容侯二人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在局势没有稳定前,幼宁顶着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待在他身边的确很危险。连周帝都曾亲自劝他,将道理一一讲明,几乎所有人都对他道,若真心爱护幼宁,便要忍耐等待这几年。   燕归不是没有耐心,只是在对待幼宁的事情上格外容易受情绪左右。若非幼宁一直记挂他,后来时不时让人转交自己所制所写的香囊、书画和一些小玩意,上面的气息微微安抚住了燕归,恐怕这七年他当真等不了。   若燕归真的想寻人,容侯等人当然拦不住,所以大部分还是靠他自己的克制。这两年频频出京也并非是为了他人猜想的寻人,只是没想到当真被他正好遇见了。   失而复得让燕归经历过了震惊、欣喜、怒火和平缓等多种情绪,剩下更多的只有脉脉温情。他显然成长了许多,不像少年时的阴沉不定,面对幼宁也更能控制好自己,就像借刚才的小小惩罚来避免自己做出更过激的举动,此时也是专注凝望着怀中的小少女。   幼宁拿着吊坠望了好一会儿,身边就没声了,不由好奇抬头,疑惑道:“十三哥哥?”   “……没事。”燕归如今已经将克制自己与不动声色掌握得炉火纯青,即便心底情绪再涌动,他也不会一次显露出,那只会将幼宁吓跑。   分别这些年,他早已在心中思考揣摩过无数次,再见面该如何细雨润无声般让幼宁更加依赖自己,直至眼中只有自己。   若系统还清醒着,只怕也无从分辨现在的燕归到底是更为可怕了,还是依着它所想走向了“正途”。   软轿停在了贺府前,贺青不在府中,门房也未收到过有客来访的消息。见了一群气势不凡的随从停在府门前,两个门房心中惴惴,上前谨慎问道:“不知这位大…大…大人……”   似被摁住了喉舌般,两个门房瞪大了眼,看着他们府中多年的贵客容姑娘,被一个陌生的青年给抱了出来。   幼宁在快到时闭眼睡了过去,许是之前哭多了消耗力气,燕归为图方便,就直接像以前那样抱起了人。   用的是抱小孩儿的姿势,因幼宁身量小,看着倒没什么其他感觉,更像是兄长对幼妹的一种疼爱。   关键是众所周知他们容姑娘的兄长只有一个啊,这位不是容公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另一个兄长??   管家匆匆去禀了夫人,道这位公子衣着气势不凡,随从看着也不寻常,只是这举止……咳咳咳,而且并未说任何话,就直接抱着人去了临宅。   贺夫人拿不定主意,只得着小厮去请夫君回府,问道:“容公子呢?”   “容公子似乎也去了太守府,都有些时辰了……也不知为何没碰见这位公子和容姑娘。”管家还担心呢,以容公子对妹妹那爱护的架势,若看着这情景……唔,怕是就要不好了。 第63章   天色尚早, 幼宁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醒来。睁眼时窗外正落着细雨,淅淅沥沥的节奏舒缓动人,春日刚结的花苞溅落泥土,芳香随之氤氲散开。   幼宁望着窗边手持一卷的青年呆了呆, 一缕发丝滑落耳际,她不确定地小声唤道:“十三哥哥……?”   燕归从书卷中抬首,面容缓缓显现在明光下,像散去云雾的青山松竹, 朗逸英挺。   他眉头微微挑起, 用目光询问。   幼宁还当之前的重逢是梦, 此刻美梦成真, 高兴地从榻上一跃而起,赤足嗒嗒跑来,扑去时被燕归顺势往上带, 坐在了腿间。   她揪住燕归前襟,埋在胸前蹭了蹭,才抬起亮晶晶的眼眸,肯定道:“是十三哥哥。”   连续的小动作令燕归几乎失笑, 都不知她何时还学会了这小狗识人般的方法。他随手拿过搭在椅背的披风将小少女包住,指了指正看的书页。   幼宁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轻声念道:“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眨眨眼, 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本书就放在幼宁房中, 燕归无事才拿起来翻了翻, 还对幼宁已能读懂这些诗词而讶异,没想到得了这么个回答。   不过幼宁以前就不爱看这些书,摆在房中约莫只是做个样子。   正好对燕归来说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诗,便微摇头,“没甚么,去穿好衣裳。”   他听出容云鹤已入了拱门。   幼宁应声,转身很快穿好了外裳。只不过平日被杏儿她们当小孩儿般宠着,自己动手少,便有些不平整。燕归放下书,几步到榻前,俯身系扣。   他专注的神情带丝温和,这是只有幼宁能看到的模样。视线稍稍下移,便能看见覆在领边的手指极为修长,指腹有层薄茧。   这是一双男子的手,宽大而有力,能轻而易举将面前的小少女抱起。   幼宁盯了会儿,不由将手覆上去,顿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手很小,还未拥有少女的纤美,手背仍有几个孩子气的肉漩,不过柔软而温暖,握在手中就像一团绵软的云。   燕归在这团云上轻轻咬了口,果然见小少女受惊收回,眼中闪过笑意,听得动静逼近,才慢慢敛了神情。   屋外,杏儿几人有苦难言。   男女有别,她们本不该让太子守在姑娘房内。可太子要如此,她们几个奴婢怎好阻拦,只能宽慰自己姑娘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太子妃,就算此举有些不合适,也算不得大错。   但守了没多久,她们瞥见自家公子走来的身影时,就知道大事不好。   侍从收伞,容云鹤入了檐下,“都守在外面,幼宁在歇息?”   他生出疑惑,接道:“不是说有客来访?”   杏儿吞吞吐吐,半天才把话回明白,“客……是姑娘旧识,正、正在屋内。”   屋内?容云鹤眉头一皱,他听到的话中来客明明是个男子。   不待他追问,房门就被轻巧推开,青年从容立在门前,不轻不重唤道:“容世子。”   容云鹤神色略有异样,随后幼宁就一并站在了面前,甜甜唤了他一声。   一时无声,燕归视线不动声色落去,将容云鹤每丝每毫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   容云鹤失忆一事,燕归自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上容侯也没什么必要瞒他,还为此借过几个太医,只是后来都不了了之。燕归曾询问过,得知容云鹤好好休养后身体可无大碍,但记忆能否恢复,就要看天意了。   怪异的氛围持续了片刻,幼宁有些不安开口,“……哥哥?”   她担忧兄长身体,毕竟大夫说过不能为了记忆而强行让他受刺激。   没有应答,幼宁便想跑去扶住兄长,手却被燕归一把拉住,淡声道:“他没事。”   对幼宁的动作无疑最能刺激容云鹤,瞬间回过神,这下没事也成了有事。   他压住不悦,温声道:“幼幼,过来,忘了我平日怎么教的吗?”   他平日最喜欢教导幼宁,除了爹娘和哥哥,其他人都不能太亲近,无论男女,更别说任一个男子牵手。   兄长的不高兴幼宁毫无疑问能准确接收,左右望望,还是乖巧去了容云鹤身边,不忘软声解释道:“哥哥,这就是十三哥哥呀。”   对于自己和容云鹤在幼宁心中的分量,燕归早有预料,而且之前也领略过不少次数。如今更会克制,根本没人看得出他在幼宁走向对面那一瞬间的阴沉。   听了幼宁的话,燕归略颔首,“看来世子果然没了记忆。”   容云鹤动作一顿,虽是很普通的陈述,但听来怎么都有种挑衅的感觉?   …………   在幼宁的欢欢喜喜和石喜杏儿等人的胆战心惊中,久别重逢的燕归与容云鹤再度同席。   婢女极力稳住手,好不容易满了数盏,便逃生似的离开厅堂。   燕归举杯,“我敬世子。”   幼宁担忧道:“大夫说哥哥要少饮酒,对身体不好。”   “嗯。”燕归从善如流,添了一句,“是我疏忽,原来世子酒也不能喝了。”   容云鹤此时已确定对方并非随口之言,而是有意如此,唇角微动便道:“几杯还是没问题的,既是故人来访,纵使云鹤已没了过往记忆,也不能失礼。”   他笑了笑,“不过其实近些年逐渐记起的人与事也差不多了,剩下的约莫是些印象不深、不重要的琐事吧。”   印象不深、不重要,两顶帽子立刻扣在了燕归头顶。燕归不动如山,同饮下一杯后,缓缓开口,“世子所言有礼,若非幼宁传信中一直提起此事,与我倾诉,我也差点忘了世子这些境况,想来倒是令人惋惜。”   一直传信、倾诉不断,容云鹤笑意微僵,忽然抬首摸了摸身边茫然的小脑袋,“有客来幼幼怎么都忘了告诉我,即便再怎么不上心,也不能太过怠慢啊。”   他对燕归歉意道:“家妹平素贪玩,有些调皮,稍微亲近些的人便能说个不停,想来定是叨扰公子了。不知这位公子住处可定了?若没定,我这就让管家去南城最好的客栈定几间上房。”   石喜:“……”   管家:“……”   虽然不是在京城容府,咱们府里也不至于连几间客房都腾不出吧世子。   石喜默默摸了把汗,以前容世子为殿下效力时,好歹还会因为主臣之谊和对殿下的欣赏有所收敛,现在没了记忆,直接就和殿下对杠上了。   唔,这大概是每个做兄长的对待妹妹身边“不怀好意”的男子的天然敌意。   他心中也有点紧张,可更多的……还想笑是怎么回事?   幼宁似乎听懂了两人话语间的机锋,又似乎不太明白。她本来下意识想回“我们这儿不是有客房吗?”,转眼就在兄长异常温柔的微笑一个激灵,发挥出小动物的求生欲,乖乖低头喝汤,唯余一双眼眸悄悄地转来望去,好奇又疑惑。   燕归回得从容,“不必麻烦世子,已着人去安排了,这几日刚巧就住在贺府。”   “是吗?”容云鹤同他碰了杯,“确实巧。”   令众人心累的一顿晚膳就这么过去,幼宁被兄长下了令去洗漱休息,再依依不舍,也只得眼巴巴瞧了两人一眼,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燕归似乎暂时没离开的迹象,容云鹤索性拿出棋盘与他对弈。二人棋风迥然,共同点便是都耐心十足,容云鹤执子冥思,越来越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酣畅一场棋局后,两人同时抬首,容云鹤先道:“太子到南城是为察民情、选才俊?”   就算没人特意介绍,容云鹤也渐渐猜了出来,面前的人应该就是太守提过的太子。   “原本是。”燕归不紧不慢喝了口茶,“如今寻到了人,自然有更重要的事。”   他要带幼宁回京,这点任何人都无法阻拦。   对上对方坚定灼灼的目光,容云鹤微怔,隐约明白了燕归话中的意思。他眉头拧起,过了许久,忽然道:“如今就能确保京中没有任何危险了?”   说完不止燕归等人,他自己都愣住了。   为何会突然说出这句话?什么叫京中危险?   京中的危险……与幼宁有关,亦或是和自己的失忆有关?   容云鹤失去了一些记忆,才智半点没少。即便是自己的一时恍惚,他也顺着其抽丝剥茧想出了种种可能,越来越逼近真相。   燕归看他这模样也不急,十分耐心地续饮了三杯茶,来回把玩棋子,足足等了两炷香的时辰,容云鹤才有了动静。   抹去额头薄汗,容云鹤道:“我是否曾为太子效力?”   燕归颔首,问题紧接而来,“受伤是因一次宫变,对吗?”   “嗯。”低沉无比的声音回复。   又问了几句,容云鹤脑中闪过的画面越来越多,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柄剑刺透身体的痛楚。   而那种痛……和受伤的位置,他似乎本该必死无疑?   没有完全忆起,但强迫自己回想已经让容云鹤额旁几条细细青筋凸起,神情也越发不妙。   燕归突然起身,带起的茶盏碰击声惊醒了旁人,他道:“容世子。”   “……嗯?”   “坐了这么久,世子不觉得腿酸?”   即便容云鹤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还是依着对方示意站起了身。   两人皆是外貌出众气质不凡,并肩而立时着实引人注目。燕归却将眼神瞥去,目测了什么,露出了一种平淡却带着满意的微笑。   “如今,似乎是我较世子高些。”   “……???” 第64章   燕归暂时留在了南城, 他出巡时身边除了侍卫等人,一个朝臣都没。   他任性专断,几乎独掌朝纲,但没什么人有意见。毕竟七年来这位太子的能耐有目共睹, 能借三皇子谋逆一事迅速剿清其余暗中待机的乱|党,并在接下来的三年内让势力盘根错节的京城重新布局,这些事都非等闲之辈能轻易做到。   不少人也是在朝堂不知何时每逢争论超过半数大臣都会站在太子那边,才恍然发觉太子已经掌控朝局这一事实。   有了周帝作对比, 再加上数十年被太后一个妇人压在头顶的不甘, 太子的雷厉风行和才智当真叫人没了想法。   任性些又如何?只要能在国家大事上不任性就行。   是以燕归这两年来行事相当自由, 这也是他能够随意出京巡游的原因。   他打定主意带幼宁回京, 人却不能说走就走。好歹幼宁与兄长在这儿待了七年,若要离开,定要提前准备不少事宜, 容侯容夫人那儿的商量也不可少。   燕归有这个耐心,也有时间。他抛却了本来的打算,低调行事,除了太守一府无人知晓他是太子, 更没人想到太子什么都不做,就整日待在南城一处府邸中陪着位小姑娘。   离开一事,幼宁自然没什么要忙,若真要说什么, 也只剩与他人告别。可在南城她出去得少, 一般出门也就跟着兄长, 实在论要好,也只能是贺府那位二姑娘。   二姑娘书痴一枚,对幼宁虽然另眼相待,却也不会因这些在她眼中不大重要的情感挂怀,得知消息后只让婢女带了句“一路顺风”,就什么都没了。   如此一来,幼宁便和燕归同样清闲了。   春雨初歇,好容易出了清阳,两人便在庭院中走了走。   幼宁伏在亭栏边用草杆逗弄锦鲤,想到了什么,忽而腮边漾出梨涡,“最近这儿来客好多啊。”   “嗯?”   丢下草杆,幼宁正了坐姿,眨眼道:“都是些漂亮的姐姐,曾经见过哥哥几面。”   容云鹤清隽温雅,君子之姿,兼之家世不凡、待人温和,几个女子见了他能不动心。南城但凡有些地位的人都知,容公子年方二十有五,至今仍未娶妻,未有妾室,平日更是洁身自好,从不去那烟花之地。   不少有待嫁女的人家这几年都或明或暗来议过亲,都被明确拒绝。不是没人怀疑过容公子的身体或癖好,可每每一见着人,顿时就会推翻之前的想法。   容公子这等人物,定是宁缺毋滥,想等到一个真正心仪的女子才肯成婚。   谁都想成为那个心仪的女子,南城未出阁的少女多多少少都对容公子有些好感。早先人在南城,她们还能按捺住,保持矜持,可如今人都要走了,她们再不表明心意就当真没有一丝机会了。   所以这几日容云鹤忙,不为其他,正是因这些对他心怀恋慕依依不舍,试图在最后努力一把的女子们。   幼宁想着兄长这几日的脸色,越来越止不住笑意,眼眸都成了弯月,没人应和她也能一个人乐不可支。   燕归纵容般凝视了她片刻,突然道:“容世子是该娶妻了。”   “……唔?”幼宁回眸,她对这个倒没什么想法,如实道,“哥哥好像还没有这个打算。”   “世子年纪不小,容侯与夫人也该着急了。”   “爹爹说随哥哥,不过娘好像有点急。”幼宁想到上次爹娘来的情景,娘直接砸了一堆女子画像在哥哥面前,还气冲冲地说不选出一个就别再叫他娘。   容夫人当然急,平常人她这个年纪孙子都满地跑了,她儿子却无动于衷,对女色一点兴致都没有的样子。   这难道是要清心寡欲出家当和尚么?   幼宁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周围人都说哥哥该成亲了,她认真道:“哥哥成亲,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他自己想不想吗?”   燕归一哂,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爱,“你觉得呢?”   “我觉得。”幼宁轻软道,“哥哥自己喜欢就好啦,为什么旁人要管那么多?”   她接了句,“哥哥说他不会有喜欢的女子,只要陪着幼幼和爹爹娘亲就可以了。”   燕归不置可否,容云鹤什么想法他无意干涉,不过陪着幼宁这话……他抚了抚幼宁长发,“那世子的心愿怕是要落空了。”   “……嗯?”小少女疑惑望来,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被这双黑亮的眼眸望着,燕归动作顿了顿,淡声道:“你是太子妃,以后自然该住在宫中。”   能伴幼宁一生的人,是自己。   燕归言语时语气和神情都平淡无奇,似乎只是简单说了句话。不过对他来说也的确如此,太子妃的名号在燕归心中的意义简单而直接,就是他可以借此名正言顺地把幼宁留在身边,而不用再顾忌他人。   因为事实已定、不容更改,所以陈述时平淡而从容。   幼宁却呆住,长睫迷茫地颤了颤,当初旨意发下时她才六岁,根本不懂其中深意。后来离京七年,更是几乎忘了这点。   “太子妃……就是嫁给十三哥哥,成为十三哥哥的妻子吗?”她有些迟疑道。   “嗯。”   幼宁起了好奇,似乎曾经有人对自己说过什么关于太子妃的话儿,她却想不起了,便问道:“会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可问倒燕归了,他的执念是让幼宁一直陪着自己,太子妃一名的作用对他仅在于此,可对幼宁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于是燕归也认真思考了会儿,回道:“只是待在宫里的日子要久些。”   长长喔了声,幼宁放下心,听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她并非不知成亲嫁人的意思,只是不明白更详细的内容。   由于容夫人和杏儿等人没和幼宁说过这些事,她谈起来十分自然,除了一些懵懂好奇外,丝毫没有其他少女害羞,反倒接受得异常迅速。   在小少女的心中,成亲似乎就是要和另一个人一直待在一起,她喜欢十三哥哥,对这件事当然不会有什么抵触。   若是站在远处的杏儿和石喜知道两位主子谈论的是这种话题,并且用的是“今日天气不错”这种语气,定会嘴角直抽。   对待婚事还能如此从容淡定,恐怕也只有这两位了。   他们过得悠闲,整日看书赏花漫步,燕归最爱做的事是坐在窗边,听幼宁在他膝上认真读书。清软的少女音动听得不可思议,伴着日渐盛开的杏花,燕归眉目也愈发柔和。   幼宁不爱看书,却喜欢在燕归身边读书。许是因为小时作为他伴读的原因,自从与燕归重逢后,她尤其喜欢向燕归提问,而燕归耐心十足,释义深入浅出,即便幼宁这几年功课上懒怠许多,在他教导下也领略奇快,进步神速。   石喜作为与太子形影不离的随从,见状感慨良多。殿下该是还记着太后娘娘临终前的嘱托,所以才有意无意教了这些,不然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即便是太子妃,也没必要在经义上如此深究。   容云鹤忙碌中也没忘了幼宁,每日她与燕归做了何事都会有人报来。虽然时常会因妹妹与他人的亲近而不悦,但他不得不承认,太子待幼宁至诚,若只看在南城的这些日子,的确无可指摘。   失忆的容世子对太子略有改观,这日终于得了空暇,准备来陪陪幼宁。   今日晴好,风轻云淡,他穿过小道,一阵杏花雨轻飘飘落在肩侧,令他顿足片刻,随后耳畔便响起了熟悉的甜软少女音,正在轻轻诵诗。   容云鹤露出微笑,心情愈发不错,再转了个弯,就看见了想象中小少女乖巧看书读诗的模样。   唔……不过坐的地方稍稍有些区别,因为那不是别处,正是他们太子殿下的腿。   …………   燕归早察觉出了容云鹤的到来,却不看不言,最终还是杏儿先讶异道:“世子来了。”   容云鹤颔首,对她瞥过一眼,再望向前方的池边,眯起了眼。   杏儿还不明白这不善的目光什么意思,半晌才恍然过来,知道世子定是因为小主子和太子的亲昵不悦。   她眼神顿时飘忽起来,因为最初她们也不大习惯太子与姑娘这种亲昵的举止,可两人的身份又不是她们能管束的。加上除了这些,太子也没有其他出格行为,对待姑娘的感觉也没有掺杂任何男女间的欲|念,反倒更像是两人天生就是如此,似亲情又似其他。   看久了,她们也就不会多想,甚至渐渐习惯了。   但眼下看,世子显然不会习惯这些……   燕归不会对幼宁发怒,正如以往一般,就算他再不悦,也不会让情绪牵连到幼宁。   在任何一个兄长心中,妹妹会做出这些举动当然是因为她自己不大懂,而又受到了某些居心叵测之人的引诱。   毫无疑问,燕归就是那个居心叵测之人。   幼宁刚读了一首诗,抬眸就看见几日不见的兄长,高兴地一跃而下,“哥哥!”   “嗯。”容云鹤面色毫无异样,“爹娘传话回来了,五日后就可回京。”   幼宁眼眸一亮,回京是她期盼已久的事,刚想说什么,被兄长按住了,听他含笑继续道:“不过太子恐怕不能与我们一道回了。”   “为什么?”   燕归起身,先道:“因为突然有些事,我必须去东陵一趟。”   容云鹤能得到的消息,他自然更早。闻言幼宁有些事失落,依旧乖乖应了声。   耷拉下的脑袋被轻拍了拍,“无妨,我很快便回,到时正好与容候商议婚事。”   太子大婚,提前一年多准备是理所当然。   幼宁眨眼,“我和十三哥哥的吗?”   “嗯。”   “……唔,好吧。”   两人对答自然,而乍然听到这些的容云鹤就:“……” 第65章   失忆的容云鹤不知妹妹早被定下一事, 甚至幼宁自己都几乎忘了,而知道的杏儿等人也不可能时不时将此事拿出来谈论。   是以这一刻,这句话对容云鹤的冲击无疑很大。   他缓了会儿才似乎弄懂了其中含义,“……幼幼与太子的婚事?”   “世子不知?”燕归反倒有些讶异的语气, 但其实神情根本未变,随后恍然道,“我又忘了,世子已什么都不记得了。”   …………   石喜算是看出来了, 他家主子绝对是故意的, 从来到南城看见容姑娘的那一刻起, 殿下就在处处针对容世子。   究其原因……也很容易猜测, 无非是因为殿下与容姑娘分别七年见不到人,而人却时刻陪在容世子身边罢了。   男子若吃醋嫉妒起来,半点不比那些后妃们好说话啊……石喜默默俯首, 头更低了些,希望不被这场“争风吃醋”波及。   “幼幼早知道此事吗?”容云鹤没理燕归,温柔看向幼宁。   幼宁眨巴眨巴眼,再度发挥了求生直觉, “之前忘了,也是前几日十三哥哥说,才记起的。”   微微颔首,容云鹤道:“你不是托人去寻了书要送给贺二姑娘?已到了, 就在前厅那儿, 去寻贺二姑娘吧。”   “喔。”幼宁犹犹豫豫应一声, 再望了望燕归,“那,哥哥和十三哥哥……?”   “我们还有些事要谈,很快就好,你先去吧。”   燕归同样投来安抚眼神,即便再不放心,幼宁也只能慢吞吞挪去了厅堂。   这日,太子和容世子谈了些什么其他人不知,只知道等他们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个左眼微青,一个右脸微肿。虽然模样看着不大好,相处的神态却缓和许多,不知是否约定好了某事。   接下来几日,再没了什么意外,幼宁与燕归继续悠闲玩了几日,就到了启程回京的日子。   分别难免伤感,但不同于上次,短暂的分开而已,燕归也曾允诺一月内必回,幼宁被抚慰几句,很快就绽出了酒窝,伏在窗边与燕归挥手作别。   燕归眼眸微沉,却对她露出微笑,同样伸手挥了挥,直至人影不见,才彻底收回目光,拉转缰绳踏尘飞奔而去。   回京最初要行一段水路,江边风寒,容云鹤不让幼宁出舱,送别也只让她与燕归隔窗相望。好在幼宁乖巧,向来听他的话,一连被拘了几日也不会闹腾。   白日兄妹二人就在船内看书,容云鹤偶尔会抚琴,他琴艺极好,但很少在人前弹奏,不过若是幼宁所求,就另当别论。   船内空间大,摆设精美,比之两人书房也相差无几。幼宁着了身轻软舒适的粉白衣裙,满头乌发简单编了几束小辫,懒洋洋伏在美人榻上看书。   书是燕归给的,幼宁看得不是很懂,不时歪了歪脑袋认真琢磨,不得其意时便苦恼地撑腮,又不想打扰兄长,脸蛋的婴儿肥被挤成皱巴巴一团。   容云鹤从棋谱中抬首,视线跃过香炉,看见幼宁烦恼的小模样便不觉含了笑。   “幼幼。”他出声唤道,待人回眸便一招手。   小少女应声欢快而来,“哥哥。”   这两日容云鹤很安静,话少,更多是在研究乐谱或棋谱,君子六艺他皆有涉猎,但潜心研究者甚少,不过是偶尔用来调试心绪。   容云鹤真正感兴趣的是权术,当初进学时最擅长的便是经史,他对那些千古流芳的帝王与朝臣十分感兴趣,为此钻研的功课甚至可以著书。可以说,他骨子里天生就有着野心。   即便失去了记忆,他的喜好仍旧未变。   但不同于以前,如今的他再看到燕归,已没有了辅佐出一个千古帝王的想法,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京城之外。   容云鹤没记起自己以前的想法,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变化,不过不管改变再如何,于他区别都不大。以他的能耐,无论在何处,想要做出一番名留青史的功绩对他都不难。   这几年来容云鹤一直在思忖筹谋,只差切实部署,若真要去,和幼宁分别一段时日不可避免,他自然会有不舍。   燕归的到来让他猝不及防,打乱了一切。因为突来的事实告诉他,无论他走不走,妹妹都是别人的了。   即便有了约定,容云鹤亦不免心中微乱,因此摆弄了几日琴棋作为闲趣,忽然唤幼宁,自然是因为想好了某些事。   “哥哥。”轻轻软软的少女声带着一点儿担忧,“你是不是不喜欢十三哥哥呀?”   “不喜欢?”容云鹤一笑,摇摇头,“太子才智双绝,治国有方,我很钦佩,也很欣赏。”   他止住了小少女疑惑的眼神,温柔抚了抚那柔软的发丝,“不过他要抢走我们容府的宝贝,哥哥自然不会开心。”   幼宁明白了,认真道:“不会抢走。”   容云鹤笑了笑不语,显然是不相信的模样。   幼宁伏在他膝上,乌黑的眼眸安静而乖巧,她想了片刻,轻轻道:“那就不和十三哥哥成亲了,我要和哥哥一样。”   她想与兄长一样,不成亲一直陪在家人身边。然而容云鹤深知这个世道对女子的苛刻,纵使幼宁如今身为宁国公嫡女,地位不凡,倘若她过龄不嫁,依旧待在容府,旁人的非议与讥嘲照样不会少。   容云鹤护她前半生,又怎会让妹妹后半生过得不顺遂。   “哥哥只是一时舍不得而已。”容云鹤捏了捏她的鼻尖,“但若真要为你选婿,太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不在于地位,不在于权势,而在于太子看幼宁的眼神、待她的心。   幼宁似懂非懂望他,她的想法从来简单而直接,所以不能理解兄长这种复杂的心态。   容云鹤也不希望她能完全懂,因此道:“反正不管如何,我和爹娘都还在,即便去了宫里也能见面,算不得分开。不过若太子让我们幼幼不高兴,那就不要他了,回府便是。”   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从掌心中小小的一团到牙牙学语,再到少女模样,不希望她有半点苦楚。他只愿她一生无忧、无惧,笑靥常在,永保一颗柔软而天真的心,不受任何摧折。   为了这个心愿,容云鹤可以做任何事,即便是要把她交到另一人手中。   望了许久,幼宁似乎感受到了兄长这份温柔与包容,小脸贴在了他掌中,软声道:“嗯,幼幼永远不会离开哥哥的。”   无论什么感情,要长久必然不可能一直只有单方付出。   容云鹤对幼宁如此,幼宁也从不会让他失望。   十多日的路程倏忽而过,京城得知消息的众人早翘首以盼,其中最激动的并非幼宁爹娘,而是周帝。   夫妇两每年好歹能见两三次儿女,周帝是确确实实和“小胖子”七年未见,这些年他想得脑袋都疼。虽然和太子说得那么深明大义,其实他自己都好几次差点溜出宫去寻人。   好在都知道他对幼宁的喜爱,回京的消息也第一时间告诉了他。   为此周帝起了大早,光衣裳就挑了半个时辰,深色嫌重了显老,浅色觉得太素净衬不出他的俊朗风流。   陈总管被折腾得无言,心里嘀咕这是见儿媳妇又不是自己的媳妇,陛下打扮得这么好看有什么用。   还没收拾好,内侍道:“陛下,十八殿下来了。”   没等周帝传召,就有个胖嘟嘟的圆球一路跑了过来,不过与其说是跑,不如论为滚,因为这小东西实在太胖了,四岁的年纪就有了旁人十岁的重量。   “父皇父皇。”喊得倒是欢,滚到周帝脚下就开始顺着大腿往上爬,“我也要出宫玩儿。”   他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早膳都没吃好就急匆匆跑来。   其实这几年周帝很少去后宫,十八皇子的出生也出乎许多人意料。他生母位份低,身体柔弱,十八皇子诞世当晚便去了。刚巧周帝因太后幼宁相继离开而郁郁不乐,就干脆把人抱了过来养着,逗逗趣。   周帝养儿子全凭喜好,吃喝玩乐上从不拘束,这也是十八皇子几乎被养成小猪的原因之一。   今日周帝并不想理他,直接踢了踢,不高兴道:“快给朕下去。”   但十八皇子不怕他,依旧扯着裤腿往上爬,直将周帝的新衣留下了道道油手印,而且还挺灵活,最终趴在了周帝肩头,“父皇不带我去,我就告诉太子哥哥!”   太子交待过周帝勿出宫,十八皇子对这个兄长的惧怕程度和自家老爹一模一样,但不妨碍他狐假虎威。   周帝无法,狠狠扯了两把这小胖墩的脸,最后黑着脸屈服,肩头趴了个圆球偷偷出宫。   幼宁到京时正是午后,马车直接停在容府门前。   宁安侯早已升为宁国公,府门却没什么变化,只换了个匾额,甚至宅邸格局也与以往别无二致。   他们不想让儿女回京后感到陌生。   “幼幼。”容云鹤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小少女,“到家了。”   幼宁抬首,视线沿窗望去,正好看见那熟悉的银杏树,高耸矗立,直入云霄。   掀开车帘,漆红大门与一角飞檐映入眼中。   这才有了真实感,终于回家了。 第66章   兄妹二人归家这日极为低调, 现已升爵的宁国公夫妇除了周帝连亲弟弟都没告知,准备先让儿女休息几日恢复好精神。   其实就在三年前,还曾有人寻过宁国公,半央求半威胁他交出女儿救自己的母亲。此人便是当年亲眼见证宫变全程的臣子之一, 他身份不高不低,那时又装得醉醺醺不省人事,没人特别注意他。   他就这样将容云鹤“死而复生”的情形看在了眼里。   任谁瞧了当日情景都会有些怀疑幼宁,那人本不确定, 但在看到宁国公眼底的杀意时反而笃定了这点, 相信宁国公之女一定有什么逆天改命的天赋大能。   他并不贪心, 只是希望母亲陪伴自己的时日能再多些, 不然根本不会铤而走险来国公府。他对宁国公威胁道,若不让幼宁出手,就将此事告诉陛下和太子, 在他的认知中,为君者无不在意生死天命,如果知道有人拥有这种能力,一定会出手。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因为宁国公听到这句威胁时反而笑了,随后他就莫名其妙犯了重罪,被已掌朝政的太子打入天牢,至死也不明白原因为何。   往后几年, 曾见过当初事变的所有朝臣和宫女內侍, 不是犯了错被囚禁处死, 便是主动致仕告老还乡。如今宁国公已经十分笃定,京中绝对没人再知道幼宁可能拥有令人“死而复生”的能力。   宁国公对生死对错有自己的原则,向来不失仁义,但为了女儿,他对太子这番行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固执不怀好意之人直接处死,心存善念无意于此的人抓住把柄后令其远离京城,这才能让幼宁回京后无忧。   闪过种种思绪,宁国公不露声色,面上只有对儿女终于归家的欣慰,见他们先去了院中梳洗,转头对亲信道:“陛下稍后可能会来府中,你去门前守着,莫惊动了其他府。若酉时还没到,就不必等了。”   “是。”   周帝其实一早就在路上,本不该那么晚还没到宁国公府,奈何随身带了个累赘。   小胖墩没见过世面,初次出宫惊讶得呜哇大叫,非拉着父皇下马车陪他买糖人看杂耍。想着人没那么快到,周帝一时就顺了他,抛下马车只让几个侍卫跟着,父子两人大街小巷地乱窜,两个时辰下来,侍卫和自己身上都挂件满了小玩意,人却不知走到了哪儿。   看看天色,周帝咳了咳,肃起脸色对身后道:“这是在哪儿啊?”   刚巧这几个侍卫不是京城人,之前在京郊受训,入宫后一直兢兢业业守在周帝身边,根本没怎么上过街。   他们面面相觑,放低了声音尴尬垂首,“回陛下,待臣、臣等去问问。”   周帝吹胡子瞪眼,气恼他们的没用,又气恼儿子的贪玩,因此又抬腿踢了身前的胖墩一脚,没好气道:“再吃可别想朕抱着你!”   十八皇子睁着圆眼咔吱咔吱咬糖,根本不在意这句威胁,反正周帝不抱他,还有那些侍卫。   长成球的十八皇子人小鬼大,他早就从自己父皇等人口中得知幼宁,知道这是父皇和太子哥哥最喜欢的人,还是自己未来的小嫂嫂。   小胖墩心里酸溜溜的,除了父皇他最喜欢的就是太子哥哥,可是太子哥哥对自己一直没有好脸色,再怎么趴在他脚下耍赖打滚都不会抱。   哼。十八皇子边啃糖边气呼呼的,自以为挪得飞快,实际那胖短腿半天都没走一点儿距离。   等这父子两人吭哧许久终于赶到宁国公府门前,天色都暗了下来。亲信还当陛下不会来了,准备理理衣衫回屋,扭头余光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他们陛下。   不过陛下形象不大好,面容略显狼狈不说,脚下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个小胖墩,似乎是想陛下亲自抱,不抱就揪紧了裤腿,不哭也不闹,就是倔得很。   看来应该是十八皇子了……亲信心忖,忙换上笑脸迎去。   彼时,幼宁正坐在容夫人身前,仰眸真诚道:“娘又漂亮了。”   声音低软轻甜,令容夫人掩唇含笑,她都四十多了,论外貌自然比不上那些年轻女子和小姑娘。但女儿的话如蜜一般,直甜到心底。   容夫人没忘了原想问的话儿,“幼幼见过太子了?”   “嗯。”幼宁伏了下去,乖巧任容夫人梳发,“十三哥哥变了好多呀。”   她指的是外貌,容夫人想的却是性情,心道可不是变了许多,就连她与夫君,如今也看不清这位殿下了。   容夫人轻声道:“那幼幼怎么想呢?”   “……嗯?”疑惑的目光。   笑了笑,容夫人同样直接道:“幼幼还喜欢太子吗?”   “喜欢。”回答得毫不迟疑,亦不出乎容夫人预料,她当然知道女儿没这么容易变,也知道女儿这句“喜欢”的含义。   但得了这句话儿,容夫人就没想再说别的什么,只道:“喜欢就好。”   对着喜欢的人,相伴起来总是要容易许多。   服侍的嬷嬷略为讶异,她还以为夫人会借此好好教导一番姑娘,没想到就说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儿。要知道姑娘不在的这几年,对太子有意和前去讨好的人不在少数,都是些美丽又温柔的女子,怕是任何男子都会忍不住,怎么夫人心却如此宽呢?   姑娘看着长了七岁的年纪,心性还是那模样儿,夫人不多指点,以后姑娘要如何应对?   嬷嬷想了这么多,却很有自知之明,轮不到自己去说的事,绝不会开口。   容夫人最后给女儿发间插了一朵桃花,亲了亲女儿脸颊,笑盈盈道:“幼幼真漂亮。”   婢女们亦跟着夸赞,惹得幼宁脸上多了一丝绯色,杏眼扑闪不停,鸦羽般的睫毛像蝶翼微颤,灵动可爱。   拉着女儿出了后院,容夫人时不时问她一些在南城的生活,交了什么好友,遇过什么趣事。这些容夫人其实早通过下人口中得知,就是想再听女儿讲一遍。   天色已暗,长廊各处燃起了灯,烛火透映下各式图案,都是些别致生动的花鸟鱼兽,幼宁被引去心神,容夫人笑道:“这都是你爹爹闲来无事时亲手做的。”   “那——”幼宁话音未落,就有个黑影从旁处飞扑而来。婢女们阻挡不及,神色慌张地惊呼,本就在附近的容云鹤几步赶来,挡在幼宁身前,刚巧被扑个正着。   黑影看着那一瞬速度快,实际反应慢得很,扑腾撞到容云鹤腿前,哇唔一声就滑落坐在了地上,呆呆对上容云鹤不善的目光。   灯影下,青年冰冷的视线像他曾听过的那些故事里食人的恶鬼,胖墩被吓得叫都没叫出来,直坐得愣在了原地。   “十十十……”追寻而来的陈总管都差点没被冻着,半天把话说明白了,跺脚道,“哎哟我的小殿下,小祖宗,说了待在前厅不能乱跑,容姑娘马上就到,这黑漆漆的,您看,这不撞着人了吧。”   陈总管对容云鹤俯首,谦恭道:“世子,这是十八皇子殿下,殿下年纪尚小不懂事,一心想见容姑娘,这才不小心撞着了您,还望莫见怪。”   这行为其实有些不当,毕竟明面上皇子身份不比国公府世子低。但十八皇子身份有些尴尬,说受宠吧,宠爱他的不过是个没实权的皇帝,说不受宠也没道理,陈总管真心疼爱这位小主子,生怕他惹了容云鹤不悦,所以特意放低了姿态。   容云鹤当然不会和他计较,明白面前二人身份后点点头,温和道:“是我担心母亲和妹妹,一时情急,莫吓到十八殿下才是。”   十八皇子确实因他受了惊吓,不过他心和周帝一样大,转眼容云鹤敛了冷容就呲溜自己爬了起来。最感兴趣的幼宁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屁颠屁颠就跟在了容云鹤身边,什么也不说,就在那儿傻兮兮地笑。   这个哥哥……真好看啊嘿嘿。   容府人不明所以,周帝等人却暗暗吃惊,同时也放松下来,好歹小胖墩不会闹了。   倒是幼宁好奇地左右打量,望望周帝,又望望兄长脚下黏着的小不点,疑惑之心表露无遗。   她不懂的大概是,为什么自己才走几年,陛下就又有了个小皇子,毕竟周帝现在的模样和七年前比起来可一点儿不年轻。   周帝略为尴尬,觉得这种事对幼宁解释起来不大妥当,下意识出口道:“小胖子。”   说完就反应过来,幼宁已经长成小少女,身形说不上窈窕有致,也绝对称不上胖了。   他心中不免惆怅,小胖子转眼就长大了,他也不能再这么唤了。   幼宁对他倒没有什么陌生感,刚想应就有人先道“哎呀父皇,都说了不许叫我小胖子。”   十八皇子嘟囔了句,倒没什么不高兴的模样,只是从容云鹤旁边挪了出来,小肚子肉得都看不见脚尖。   幼宁眨眨眼,几乎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肉乎乎的小家伙,低眸专注看去。十八皇子犹在偷偷瞄容云鹤,好半天脑袋都酸了才扭回头,两双乌溜溜的眼眸正好对上。   小十八一愣,还没意识到这是谁,下一瞬脸突然就腾得红了,速度奇快地一蹦,缩到周帝身后,奶气未脱的声音结结巴巴道:“虽……虽然本殿下好看,你也不能一直盯着……”   周帝“……”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儿子对上姑娘会这么害羞,平时宫女帮他穿衣裳怎么不见不好意思?   幼宁更觉这小肉墩好玩,干脆跑到兄长身后,蹲下来看他,抬手戳了戳。   肉肉软软的,手感很好。   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戳自己脸蛋,幼宁心道。   小十八脸色更红,直愣愣看她,比对着容云鹤时还呆。   这个小姐姐是喜欢本殿下吗……小胖墩又害羞又苦恼,脸上温度在那目光下越升越高,最后“啊呜”一声,笔挺挺往后倒在了地面。   “哎?”幼宁有点儿懵,她只不过戳了戳,怎么人就倒下了?   周帝示意随从把人抱起,暗暗嫌弃小儿子没出息,不过被碰了下就害羞得晕了,哪里像是他儿子。   不过……等等,曾经留下阴影的周帝陷入沉思,这个……该不会又不是他亲儿子吧? 第67章   周帝突然的自我怀疑没人注意, 容夫人倒有些担忧小十八,“十八殿下没事吧?”   “没事。”周帝回神,满不在意道,“这小子整天吃了睡, 睡了玩,身体好得很。”   男人养孩子总是要糙些,细节上也无从注意,大大咧咧, 怎么顺心怎么养。容夫人了解这点, 不赞同地瞥了眼周帝, 转头道:“去唤府中大夫来, 给十八殿下看看。”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容夫人光看着就起了腔慈母心。她正是想抱孙子的时候,可惜儿子不给她这个指望, 女儿年纪又太小。   越想越觉得这小皇子可爱又可怜,趁着宁国公接待周帝时,容夫人干脆亲自把人抱了过来,十足的分量让她差点没接稳, 换了个姿势笑道:“十八皇子这模样倒有些像幼幼小时候。”   “哪里像啦?”幼宁好奇探来,忍不住伸手又在小十八肥嘟嘟的脸上捏了捏。   “你小时候贪吃得很。”容夫人笑语,“即使娘不让你吃点心,也要自己偷偷跑去小厨房踮着脚拿。后来进宫跟在太子身边, 太子从不拘着你, 不过几月便圆得娘都不认识了。”   幼宁还记得这些, 不过没特意去想罢了,容夫人一提她就知道了,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扑闪两下眼不说话了。   容夫人正想再与女儿玩笑两句,周帝突然神出鬼没插|在两人中间,不无惋惜道:“朕倒觉得胖些好看,幼幼现在都变丑了很多。”   容夫人:“……”   谁要你觉得好看?   这就是你把自己儿子养成猪的理由?   任谁被评价自己女儿丑都会忍不住生气,容夫人在心中告诉了自己无数句,这是陛下、陛下,脑子不好使的陛下,如果动手了那就是大逆不道,是弑君……随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周帝一脸无辜的模样,他说的也不是假话。从周帝通人事开始,后宫中较为受宠的妃子无一不是珠圆玉润,抱起来极为舒适,像那种弱柳迎风瘦得全是骨头的嫔妃,再美都难得他喜爱。   如今的幼宁相较幼时,在他看来可不就是丑了很多。   最不气的是当事人,幼宁以前把周帝当成朋友和玩伴,如今也没变,明亮的眸子望着周帝,“陛下样子也变了,胡子都白啦。”   胡子白了,也就是老了……   一把明晃晃的刀随之插|入周帝胸口,他眼睛瞪了瞪,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辩驳的话儿,最终气闷上座,不理睬幼宁开始与宁国公喝酒用膳。   容云鹤唇边不由逸出笑意,虽然他目前没有与陛下和太子相处的记忆,但幼宁和他们相处的模样却着实出乎意料得有趣,也格外和谐。   他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陛下毫无作为,太子却丝毫没有名正言顺登上那个位置的想法了。   这夜周帝喝多了,直接留宿宁国公府。他平日里闹腾,真正醉起来却安静得很。只是五十的年纪,布满细纹的眼都亮晶晶的,拉着幼宁不放手,“小胖子,朕可想你了。”   “没良心的小胖子,一去这么多年,就知道每月给太子写信,朕就是一年两封。”   “回京了,小胖子跟朕回宫住吧,朕给你留了宫殿,就是以前玩的那处……”   幼宁就蹲在他身前,撑着脑袋看他,听一句话便点一次头,乖顺极了。   周帝满意了,声音越来越低,容府人脸色也越来越黑。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陛下在拉着心上人互诉衷肠呢。   但离他们真正能放下心的时辰还早,因为好不容易等周帝睡去,安宁过了一夜,天刚亮那位因过度羞涩晕倒的小胖墩醒了。   小胖墩醒的第一件事是寻昨天的漂亮小姐姐,得知人还未醒时就老老实实蹲守在了院子外,足足等了大概半个时辰,才得以入院。   他一路欢快奔去,见着幼宁就一头栽过去,扑在小少女柔软的怀中,闻着甜香,小十八陶醉不已,就赖在那儿不起了。   幼宁也喜欢他,不过抱肯定抱不起,便牵着小十八的手,两人慢吞吞出了院。   陈总管奇了,这小主子不是向来除了陛下和太子谁都不认么?怎么见着容姑娘就成了小跟屁虫,黏了上去?   他心中慨叹,然后在小十八开口的瞬间差点被口水噎着,因为他们的小皇子牵着幼宁的手在周帝面前用奶音郑重道:“父皇,我要和这个姐姐成亲。”   周帝宿醉刚起,脑袋疼得很,没看清人,直接嗤笑道:“小东西人都没朕腿高,就想着成亲。”   但小十八很显然只是告诉他一声,并不管这个没威严的父皇怎么想,他拉住幼宁的手,认真道:“姐姐,以后十八的玩具都给你,银子都给你,点心都……分你一半,你和我成亲好不好?”   宁国公听了没来得及感动,直接气得七窍生烟。先是太子,再来周帝,最后这个小屁孩皇子,他的小闺女是和皇家有孽缘不成?个个都来和他抢女儿!   容夫人拉住夫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幕,两个孩子都不大,天真可爱得很,她倒很喜欢这场景。   真正说起来,这该是幼宁第一次被明确示好,即便对象如今不过是个刚断奶的小不点。她并不敷衍,认真想了想,“不好。”   “为……为什么?”小十八急了,他喜欢这个姐姐,香香软软的,又漂亮又亲切,就像他从其他人口中听过的娘的感觉一样。   他没有娘,所以他要留住这个小姐姐,要“成亲”。   “因为我要和十三哥哥成亲。”幼宁的眼眸和这个孩子几乎如出一辙,她漾出梨涡,“你是十三哥哥的弟弟啊。”   小十八茫然了会儿,总算想起最初来意,“是太子哥哥吗?”   幼宁点点头,小十八顿时露出天都塌了的表情,似乎明白自己不可能抢得过太子哥哥。   他先是极力忍着,嘟哝着什么“男子汉不可以哭”。但小小的身体实在忍不住,越想越伤心,眼眶越来越红,憋了许久,终于“哇”得一声躺在了地上,开始边打滚边哭,声音简直能响彻九霄。   陈总管看到他张开嗓子的刹那就心知不好,现在果然看这小祖宗嚎了起来,真是好笑又无奈。小殿下刚出生没几月就被抱到陛下身边,陛下哪会养孩子啊,只会宠着纵着,发脾气训斥都和闹着玩儿似的,若不是还有太子殿下镇压,只怕这早就成了小魔王。   幼宁有些无措,不明白小胖墩怎么就能突然哭成这样。她没有照顾小孩儿的经验,毕竟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只能蹲下|身轻软道:“不哭啦,哭多了会不好看的。”   小胖墩没被说服,反而哭得越大声了,偶尔的停顿中还能听出他委屈巴巴的话儿“反正姐姐也不会和我成亲”……   他习惯了委屈或不高兴就耍赖打滚,哭得惊天动地,因为往往这样周帝都会被他烦得头疼,无论什么事都应了。   他便以为人人都会这样,但显然不是。   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冷笑,太子衣袍还带着晨间寒意,从厅前跨步而来,径直走到了幼宁身边,居高临下地睨着滚来滚去的胖墩儿,眯起眼,“要谁和你成亲?”   “呜哇哇哇哇——嗝”小十八陡然受惊,哭声戛然而止,目瞪狗呆地望着燕归。   容云鹤都因燕归这出其不意的到来而微惊,太子说的很快就回,是真的快……与他们只隔了一天。 第68章   温柔一词从来都与燕归无关, 幼宁在他还未完全被黑暗同化时走近,让他知晓世上不止有寒意和苦楚,于是他将此生的耐心克制和仅剩的宽容都留给了幼宁。   旁人无法再分去一点,稚嫩无辜十八皇子也不能。   虽然由于天性血缘, 小十八从最初就非常喜欢这位太子哥哥,时常小心翼翼偷看,能得一点儿笑意就是恩赐。但他得到的永远只有视若无物的冷淡目光,再撒泼打滚也没用。   因此小十八内心对这位兄长敬爱又惧怕, 燕归不在时他勉强能拿出耍赖的架势, 燕归一出现, 整个人就蔫了。   嗫嚅几下, 满身是灰的胖墩儿没能说出话来,众人注视下僵硬躺了片刻,还是陈总管冒着被燕归降罪的危险去把人扶了起来。   纵使燕归没有再开口, 小十八似乎依旧能感觉到刚才的目光,令他委屈又害怕,眼眶迅速聚集了一圈泪水,倔得不流出来。   周帝看不下去了, 他到底心疼一手带大的小儿子,咳了几声出来打圆场,打哈哈说了几句。燕归也无意在这件事上追究,说到底他都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把十八皇子看进过眼中, 方才也只是顺口道了句而已。   胖墩儿被带下去洗漱更衣, 容云鹤道:“太子当真神速。”   燕归简单应了声, 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东陵的事不大不小,但必须得他亲自跑一趟,而他这次处理快刀斩乱麻,一日就直接办好,随后放弃水路,从东陵到上京都是快马加鞭而来。   所以刚巧晚了幼宁一日。   他精神尚好,但形容不免风尘仆仆。容夫人嘱咐了下人为太子备好新衣与厢房,本意让他先将自己理好,燕归却对他们一颔首,直接拉着幼宁一同去了。   宁国公气结,话就没那么客气,“太子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容夫人同样忧心,她担忧的事与宁国公稍有不同,不过毕竟冷静许多,“你忘了当初太后临终所言了?”   太后临终时的话语宁国公都转述给了夫人,此时两人想起都是默然。   为了女儿幼时能轻松自由些,他们擅自将人藏了七年,如今,也是时候允诺了。   燕归握着幼宁的手很紧,他的步伐却不快,明明一步可抵身旁的小少女两步,幼宁跟得也半点儿不吃力。   “十三哥哥。”幼宁边走边仰首望他,眼中像盛入了这庭院飘洒的杏花,带着孩子般的喜爱与仰慕。   燕归最为享受幼宁专注看自己的目光,轻轻“嗯”了声,等入了厢房在凳上坐定与其平视,幼宁才发现他肩头的伤。   衣袍为深色,肩头那块却明显更暗,带出被血迹晕染的锈红。   他仿若没事人,从容安抚见到伤口忧心的幼宁,“帮我上药。”   石喜呈上药膏与干净的白布后就识趣退下,幼宁一言不发地用剪子从燕归领口剪开,直至看到那条明显被反复撕裂的伤口,唇不由抿起,本是极显孩子气的脸蛋有了丝严肃模样。   这伤是燕归急于快速办好事不慎所受,他没有休养,反而日夜不停赶回京城,伤口自然反反复复,到现在都有血水渗出。   燕归没把这伤当回事,这种小痛对他根本不算什么,也就不觉自己行事在他人眼中多么不妥。   幼宁给容云鹤包扎过伤口,动作不算生疏,清理后抹上药膏,再将白布一条条缠好,等伤口完全处理好才松了口气。   包扎伤口时两人全程无话,燕归专心致志看着人,没察觉小少女的不对,所以在欲伸手把人抱上腿时被拒绝还有些讶异。   指了指燕归肩头,幼宁不赞成道:“十三哥哥应该好好养伤。”   “小伤无碍。”燕归轻声道,见幼宁不愿他用力,便自己张开了手示意。   犹豫片刻,幼宁还是乖乖坐了上去,小心不碰着他受伤的左手。   她被燕归右手拥着,燕归似乎很喜欢和她的肢体相触,若不能抱也要牵着,这种时候都是他面容最为柔和的时刻。幼宁靠在他怀里,过了会儿道:“十三哥哥都不痛吗?”   她似乎发现了,十三哥哥不大爱惜他自己的身体。   若石喜在此就能回答她,岂止是不爱惜,太子殿下根本就不把他自己当人,连日通宵达旦都是小意思,小病小痛完全不管,仿佛天生身体就感受不到痛苦。   “不痛。”燕归轻描淡写。   对自己心狠,或者说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人最为可怕,此时幼宁就觉得面前半隐在阴影下的十三哥哥突然有丝陌生,神情令人微微生惧。   明明十多日分别前都不是这种模样,幼宁虽然仍不成熟,直觉也能察觉到这点。   “十三哥哥去东陵,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不高兴?燕归自然否定,到如今真正能让他不高兴的也只有和幼宁相关的种种,其他小事根本无法撼动他。   他只是有些许出神,只有把幼宁抱在怀里才能够让他真正安定下来。   燕归想起了几乎要湮灭在记忆中的容颜,他柔弱美丽的母妃,出身异族,被当做两族交好的礼物献往周朝。   和婕妤也曾有母爱,周帝不在乎子嗣,燕归出生后他甚至将取名权利交给了和婕妤。   燕翩翩其辞归兮。和婕妤几乎瞬间想到了以此为名,将归家的心愿寄托在儿子身上,日复一日望着他思乡,以泪洗面,直至哀思成疾,香消而去。   燕归对和婕妤没有什么深厚的母子情,亦不厌憎她,他只是因此厌恶上了泪水与“和亲”。   所以当初见到幼宁哭时他那般冷漠,所以他在掌朝后毫不犹豫地出兵,征服了所有心怀不轨的临邦异族,让他们臣服于大周,不敢再有异动。   但就在东陵,他遇见了自称是和婕妤族人的几人,确实有几分可信度,因为其中一名唤和婕妤为姑姑的少女的确与和婕妤生得十分相像。   他们说族长即将病逝,希望临终前能将被送来和亲的女儿尸骨带回家乡,希望能亲眼见一见自己的外孙。   燕归对所谓的外祖父毫无兴趣,他只是在思考,是否要顺母妃一生所愿,将她送回故乡。   随着幼时记忆的翻出,燕归心中似乎也多了丝异样,他本以为自己根本不能理解母妃的情感,他甚至很是反感她的过分柔弱。   可他不知,无论母亲是何种模样,在每人心中总是不可磨灭的。   不管如何,和婕妤早就已经离开了他。   燕归突然开口,“幼幼。”   “嗯?”小少女脸上仍带着对他的担忧。   “你会离开我吗?”燕归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甚至不大寻常。   幼宁没听出来,歪头看着他,思考了会儿自然而然道:“不会啊,十三哥哥不是说成亲了会一直待在一起吗?等我及笄了,就可以嫁给你啦。”   及笄还要两年,不,那太久了。   思及此,燕归俯首吻了吻凝望自己的眼眸,唇角勾起,“我不想等了。” 第69章   燕归雷厉风行, 但凡他决定的事基本没有回旋余地,他要成亲,便是立刻。   其他人不明所以,猜来猜去都不知缘由, 反正太子行事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旨意早就下过,所有人都知道未来太子妃会是谁,可关键是这这……太子妃都还没及笄啊!   至于这么猴急吗?   宁国公极力反对,坚决不允许, 本来女儿能陪自己的日子就不长, 再来这么一手, 岂不立刻就没了。   整个容府都不同意。   周帝得了众人所托传来太子, 脸色纠结万分,反复斟酌词句,吞吞吐吐道:“太子, 现在就成亲,不、不大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燕归淡声反问,盯着周帝的目光总让其阵阵心虚。   “朕的意思是,幼幼都……都还没及笄, 怎么能嫁人呢。”周帝一生不知喜欢过多少美人,光看后宫妃嫔和子嗣数量就能知晓,可他自觉再贪美色,也万没有对十六以下的姑娘动过心思, 儿子这是不是太禽、兽了点?   怪不得宁国公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劲, 周帝心中郁愤, 觉得太子此举连带把自己形象都玷污了。   燕归似乎觉得他这话奇怪,“及笄与嫁人有何必然联系?前人规定过及笄必须在出阁之前?”   周帝居然无言以对,的确没这个规定,但没及笄前只能算个孩子,有谁会想娶个没长大的孩子为妻?   可是看燕归神色,周帝灵光一闪,发现了什么。   太子好像……好像完全没有把成亲和男女之事联系起来啊?与其说他不懂,不如说他从来就没考虑过这件事。   明明都已及冠,太子却从没显露过男子正常的欲|望,再美的女子都无法让他动心,周帝起初本以为他是早已心悦幼宁,在等幼宁长大。可眼下的事实似乎说明,太子似乎天生就……没这个意识,或者说不感兴趣。   若男子真正心悦一个女子,不可能会如此“纯粹”,周帝深知这点。   那他对幼宁的感情,到底能算哪一种?   想到这个问题,周帝陷入沉思和深度纠结,他们反对是觉得幼宁这么小怎么能嫁人圆房呢,哪里知道太子只是想早点让人陪在自己身边而已。   这种奇怪又尴尬的问题亦不知如何问出口,周帝脸色红红白白,闪过万千想法,都没再吭出一声。   燕归对周帝明显想问不好问的脸色没有探究欲,他起身道:“儿臣已令钦天监择日,明日便能知道大婚时日,父皇不必担忧。”   不必担忧?他担心得要哭了好吗!周帝万分蛋疼,可他在这个儿子面前没什么话语权,太子能敬着他都是给他颜面,怎么可能让他阻止这场婚事。   周帝出师告败,宁国公同样没能成功,进了东宫一趟,回来反倒像被说服,不再反对得那么坚决。   于是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对宁国公之女爱若至宝,一回京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人娶回去,没及笄无所谓,养在东宫慢慢等她及笄也行。   贵女们又羡又妒,太子风采如今谁人不知,她们远远看着就不觉心生仰慕。只是太子眼里从来看不进他人,一心惦着宁国公府尚未长成的小姑娘。   除了刚回京的两日,消息传出后宁国公府几乎都不得安宁。接连有人上门拜访,容夫人和幼宁不胜其扰。   担心幼宁被一些流言或拜访的人影响,容夫人想了想干脆把人打包,直接送进了东宫。   东宫陈设未变,幼宁最喜欢的那件梨花屏风仍在,没有丝毫旧损。   七年过去,燕归对皇宫的掌控显然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不管是后宫嫔妃,或公主皇子,皆要仰他鼻息过活,更别说只是保存几处幼宁曾待过的地方。   幼宁曾伏在太学院的书案打盹,摘过御花园亭旁的那丛山茶,坐于池边垂钓,爬过宫墙下的榕树……   她不记得了,自有宫人给她一一解释,讲明为何这些多年来几乎都没有变化,因为太子几乎每隔几日都会去看一眼,不允许它们和幼宁离开前有不同。   幼宁去书房,甚至看见当初她翻阅了一半的图本,被翻开扑在桌面,一角用镇纸压着。   如今图本四角微微泛黄卷起,所翻页数和位置却一如以往。   幼宁被领着看了许多,面上唯有惊讶好奇,杏儿却不由生出一种怪异的毛骨悚然感。   即便太子再喜爱姑娘,这种行为……也太过奇怪了吧,真的会有正常人因为想念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姑娘……”杏儿看着小主子毫无所觉的模样,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   说太子有些奇怪?问姑娘对太子的感觉?   她只是个奴婢,并不该管这么多。杏儿再三思虑,看着小主子高兴跑去太子身边的模样,心不由柔了下来。   何必深究那么多呢?人世间活着,不是毫无疑惑就能快活的。   倘若太子能对姑娘好一辈子,就算偏执了些也没关系。   “十三哥哥。”幼宁雀跃的步伐在离燕归还有几尺时停下。   燕归刚下朝,身着玄色纹金龙袍,龙纹张牙舞爪,体态狰狞,晃然看去就像要挣脱龙袍腾飞而出。   周朝本以正黄为尊,燕归却不大喜欢这颜色,以史为论,渐渐转变成尚黑。   玄为赤黑,这种颜色本就透着一股冷冽,制成龙袍与燕归合为一体时更显慑人气魄,这种气质也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即便才及冠,但与任何一位大臣站在一起,似乎都不会有太大差别。   幼宁第一次看到及冠后这种模样和气势的燕归,不自觉仰首。她今日换了个装扮,不再显得那么孩子气,乌黑的眼明亮极了,在艳阳桃花映衬下带着水光,灵巧可爱极了,又似乎有一点儿少女的柔美。   燕归看着这模样的小少女,不知为何也顿了顿,随后抬手把人牵起,随口道:“怎么换了这个,之前不是觉得麻烦吗?”   他指的是这繁复的衣裙,幼宁闻言低眸看了看自己,模样乖巧恬静,“娘说既然快成亲,就应该换了,不然和十三哥哥走在一起会像爹爹和女儿。” 第70章   “石喜。”早朝前, 燕归张手任內侍更朝服,突然转头唤道。   石喜正捧着腰带,刚要回话就听主子问道:“我很老吗?”   脸上笑意僵住,石喜差点忍不住抬头, 看看这是不是还是他们冷漠少语的殿下。   “殿下刚及冠,风华正茂,哪儿谈得上老呢。”   听了这话,燕归脸色却复杂难言, 似乎并没有被安慰。   石喜心忖这应该还是因为昨天容姑娘的那句话呢, 殿下比容姑娘年长七岁, 在容姑娘面前当然说不上年轻。   不过这固然有年纪的原因, 另一方面却是殿下平日不苟言笑,时常面容冷肃,像朝里那些老学究, 可不生生又把年纪拉大了许多。   他试探道:“要不……殿下多笑笑?兴许容姑娘的意思是这个呢。”   俗语有道笑一笑十年少嘛,殿下就是太冷了点。   燕归瞥他一眼,默了会儿,竟然真的勾了勾唇角, 差点没把伺候的宫人吓跪在地。因为这笑没有半点柔和,只让人感觉到傲慢与讥嘲,间或带点儿每次要处置大臣的杀意。   石喜:“……”   您还是别笑了吧,容姑娘会被您吓哭的。   纵使旁人未言, 燕归也从他们脸色中察觉出意思, 当即敛笑, 面容绷得更紧,整个早朝都未展颜。   幼宁不知自己只是转述了句娘亲的话就让燕归记了许久,她昨夜在燕归陪伴下入睡,睡得极是香甜,今早也起得晚,睁眼时早朝都已上了一半。   早膳时溜进了个胖墩儿,埋进她怀里就委屈地嗷嗷叫个不停,诉说太子哥哥对自己如何凶残。   跟来的宫女哭笑不得,小殿下真是记吃不记打,太子不在就闹腾不已,好在容姑娘性子和善,与太子截然不同。   “幼幼姐姐。”胖墩儿自从听旁人的叫法儿,就非要这么唤,“太子哥哥这几天都不让人给我点心吃,他想饿死我!你看你看,我都痩了好多,父皇说瘦了就不好看了。”   幼宁捏捏他的小肥脸,若有其事道:“是瘦了。”   胖墩儿底气更足,他对旁人的喜爱尤其敏锐,知道面前的小姐姐喜欢自己,就一点儿不虚,“我都饿得没力气啦,要幼幼姐姐喂。”   幼宁没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她向来都是家中最小的,只有别人宠着她的份儿。胖墩儿的撒娇对她来说很是新奇,也有些好玩儿,自己都没用几口早膳,就真对着人喂起来。   小孩儿吃相大都不好,胖墩儿尤甚,吃碗蛋羹糊得满嘴都是,若不是脖上系了条帕子,身上只会更狼藉。   “幼幼姐姐。”胖墩儿不忘道,“虽然我们不能成亲,但是太子哥哥那么凶,你也不要和他成亲。”   “……唔?”   “和我父皇啊!”胖墩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父皇比太子哥哥好多啦,绝对不会凶你的。而且等父皇老得不能动了,我就长大啦,到时候幼幼姐姐就可以再嫁给我了。”   众人“……”   还好太子不在这儿,不然这小主子定会被揍得满地滚。   胖墩儿不知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想把小姐姐留在身边。他也喜欢太子哥哥,可是如果小姐姐嫁给了太子,很显然他能亲近的机会就少了,所以在非常努力地“挖墙脚”。   幼宁当真认真想了想,然后俯下身,在胖墩儿一脸期盼的目光下亲了亲他,眨眼道:“一诺千金,我已经答应了成亲,就不可以再反悔啦。”   但胖墩儿显然没把这句话听进去,他还在因刚才突然的亲吻愣神,柔柔软软的,靠过来时还有香气。   脸色慢慢再度变红,成了只小红虾,胖墩儿发呆中不自觉连连点了好几下。   用过早膳,胖墩儿就被牵着出了东宫,往御花园慢行,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幼宁,嘿嘿笑一声又低头,再抬头,重复来回,让宫女嘴角不住抽抽。   小殿下不愧是和陛下最合得来的儿子,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春景娇妍,风光明丽,御花园向来都是宫中一景,天气舒朗时嫔妃和公主们都爱往这处走。   周帝年纪大了,也不掌权,朝局已定,太子一家独大,后宫实在没什么能斗的,所以如今相当和睦。   幼宁二人还在池柳边赏鱼时,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们。   九公主今日邀了几位交好的贵女来宫中游园,正在亭中歇息,她瞥见那两道身影时还有些陌生,奇怪道:“十八身边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宫女同样不知,还是一个嬷嬷猜测道:“莫不是……宁国公的女儿,太子殿下急着要成亲的那位?”   未来太子妃被接进了东宫,人人都知道,不过东宫没太子传召无人敢去,太子也没有让这些兄弟姐妹见一面的意思,是以至今还没人知道太子妃长什么样儿。   “听说宁国公世子和容姑娘回京当日,陛下带十八殿下去了国公府,十八殿下对容姑娘喜欢得紧,想必就是这位了。”   “是吗?”九公主不由站起身打量,左瞧右看,都觉得远处的人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少女。   太子数年来对众多示好的姑娘无动于衷,甚至在宁国公女儿刚回京还没及笄时就急着要把人娶进门,九公主还以为这位未来的嫂嫂必定长得天姿国色,风流脱俗。   今日乍一看,漂亮是漂亮,可也未免显得太稚嫩了。   莫说十三的年纪,便是只有十一二她也信。   九公主脸色有些奇怪,她幼时被养得骄纵任性,如今收敛了些也改不了心直口快,“怎么看都和太子哥哥不配,难道明雅不比她好多了?”   话语里多有些瞧不上的意味,被她提到的明雅正是身边的黄衣少女,面容姣美,气质温柔,闻言勉强笑了笑,“能得太子殿下钟情,必有独到之处,恐怕明雅并不能及。”   九公主撇撇嘴,“你还不知太子哥哥的性子,他向来不理人。要不是当初皇祖母撮合,让容幼宁当了太子哥哥伴读,又下旨赐婚,你以为太子哥哥能瞧得上谁?”   九公主同样惧怕这位兄长,可心底崇敬仰慕并不少。慕强是每个人天生的本能,太子不亲近任何人还好,毕竟这世上能配得上他的人少之又少,可他对其他的皇子公主们都冷漠无比,独独对一个本没什么关系的小姑娘另眼相待,这如何能叫人平衡。   说到底,九公主就是觉得兄长的宠爱本该是给自己,就算自己没有,也不该让外人得到。   “你去叫十八和她上来,就说本公主有话要问。”九公主指了指方才说话的嬷嬷。   但嬷嬷比她想得明白,当即婉转道:“今儿天气好,公主不是说要游园赏景,何必特意去理会旁人。十八殿下向来闹得很,陛下都压不住,待会儿扰了您兴致岂不是不美。”   嬷嬷又暗示,“眼看快到下朝的时辰,听说容姑娘进宫后太子除了早朝都会陪着,说不定待会儿就要来寻人了。”   搬出太子,九公主果然有些犹豫。太子对她们这些还在宫里的公主嫔妃不苛刻,不代表好说话,至少她可不敢去捋老虎须。   但她毕竟不甘心,转了转眸子道:“赏景嘛,人多点儿岂不更好。上面确实不方便,我们下去找他们好了。”   旁人阻拦不及,只得看着这被惯坏的祖宗准备去找人麻烦,俱在心中叫苦。   不管是作为宁国公唯一的嫡女,还是太子殿下心上的太子妃,容姑娘您还真不能惹啊我的公主。   幼宁和九公主上一次见面还得追溯到七年前的太后寿辰,两人早就不记得彼此。幼宁也感受不到对方来意不善,反倒是小十八很激动,因为前不久他才被九公主嘲笑过是没娘的小可怜,并当着他的面把他喜爱的最后一串葡萄给吃了。   夺食之仇不共戴天,九公主还没来得及走近,胖墩儿就一脸“高兴”地扑了过去,吨位十足的重量直接把人扑倒在地,“皇姐皇姐,你来给十八送东西的吗?虽然皇姐上次拿走了太子哥哥给我的礼物,不过父皇说皇姐比□□,十八要让着你,没关系的。”   四岁的孩子声音奶绵绵的,天真无辜,稚气而真诚,任谁听了都觉得可爱极了。   但这话里的意思就不那么好听了,九公主今岁十七,都是要选驸马的年纪,居然还抢才四岁的十八皇子的东西,丢不丢人。   九公主被扑倒在草地,草地柔软,身下倒是不疼,只狼狈得紧,而且胖墩儿这么重,差点压得她没喘过气来。   没好气得把人踢到一边,九公主在宫女慌乱帮扶下起身,发髻插了几根草而不自知,怒道:“不过是个……”   她本想说不过是浣衣坊宫女生的小贱种,转眼意识到有旁人在,硬生生咽了回去,语气僵硬道:“平时教你的礼数呢!这么没规矩。”   胖墩儿肉多,被踹了一脚也不疼,而且周帝和太子都不在的时候,其他几个皇子公主见着他都没过好脸色。在他更小的时候甚至被偷偷抱出去当过球丢着玩儿。   胖墩儿根本不在意这几个皇兄皇姐对自己的态度,不过他很记仇,平日里看着只是个惯会任性耍赖其他什么都不懂的小不点,实际整人报复的方法半点儿不少。   眼下,九公主就被他盯上了。 第71章   柳嫔带着九公主告到周帝这儿时, 周帝正在打拳。他刚学了套养生健体的拳法,循着记忆晃了几拳,满不在意道:“什么柳嫔木嫔的,朕不记得, 也管不了。”   周帝自觉年纪到了,该好好调理身体,如今他不玩别的,就变着法儿折腾自己, 非要大汗淋漓浑身脱力才罢休。   陈总管小声道:“是十八殿下, 九公主说十八殿下对她不敬, 害她被误剪了发, 掉进了荷花池,还丢了玉佩。”   “朕的十八都这么厉害了?”周帝没抓着重点,反倒收手摸了摸下巴一脸称奇, 半天才想到九公主,“九公主多大了?”   “回陛下,今岁十七了。”   “十七岁被小十八欺负成这样?九公主那么没用?”   周帝来了兴致,“走走走, 随朕去瞧瞧。”   陈总管应声随去,本来周帝不管事,后宫再大的争执都不会找他。但九公主吃了这么大亏,柳嫔和她不敢去找太子主持公道, 又不好直接私下惩治十八皇子, 只能来寻周帝。   下月就是殿试, 等殿试选出进士三甲,便是琼林宴。   琼林宴中青年才俊甚多,还有各府适龄的公子,柳嫔正准备那时给九公主选婿,这时候女儿被十八皇子胡闹得形容狼狈,女儿家最重要的头发少了一半,一头秀发变得参差不齐像被狗啃了般,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因此一见了周帝,柳嫔就哭喊着扑了上来,“陛下,你要给九公主做主啊!”   周帝飞速闪身躲过,皱眉道:“有话好好说,柳嫔和九公主呢?让她们来和朕说话。“   柳嫔:“……”   她终于记起陛下不识人脸的事,抹了把眼泪委委屈屈道:“陛下,我就是柳嫔,这……这是九公主。”   说着她将在旁边掩着半张脸不情不愿在人前露面的九公主推来,周帝和陈总管定睛一看,都差点笑出声。   九公主本来生得不错,就算任性也可被看作是女儿家的小小骄纵,她惯来爱鲜艳的衣裳首饰,原来有张芙蓉面衬着倒不失明艳。如今脸被遮了大半,从左耳后到前额的头发都变成稀疏几根,像被硬生生拔了毛的凤凰,差点没光秃秃的。   扑哧。也不知是谁没忍住,轻飘飘的笑声荡在殿中,九公主更生恼怒,又是羞愤,当即跺了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柳嫔心疼女儿,忙唤了嬷嬷宫女跟去,扭头道:“陛下也看见了,九公主爱护幼弟,不和十八皇子计较。十八皇子小小年纪却心肠狠毒,那剪子再错开一点儿可就划着九公主的脸了!”   前因后果都没交待,上来就给十八皇子扣了顶大帽子。周帝心生不悦,也没马上开口,毕竟九公主这个模样作不了假,过了会儿道:“朕记得十八从来不会主动去寻你们,也不会无故胡闹,九儿和他起什么争执了?”   争执……柳嫔不觉得能有什么争执,她知道女儿瞧不起十八皇子,不过顶多也就口头说说,能做什么?不管如何,十八皇子还这么小就这么多心思,对着亲姐都能如此,以后还不知要如何。   周帝被这哭哭啼啼吵得头疼,干脆带着人去找了小十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一厢,幼宁在十八闹事前就被太子的人提前带去了勤政殿,根本没来得及见证那一幕。   燕归正在批阅奏折,幼宁就乖巧坐在他身旁,如幼时当伴读一般,偶尔帮着理一理奏折。   宫中发生的大小事,无论燕归会不会去处理,都会有人向他禀报,因此闹剧一出,马上就有来了勤政殿。   燕归头都未抬,漫不经心“嗯”了声,宫人道:“柳嫔和九公主去寻了陛下,殿下的意思是……?”   “陈海知道如何做。”燕归随手将奏折丢到一旁,“无需插手。”   “是。”   幼宁有点儿担心小十八,想到刚才九公主对他轻视的模样,“十八在宫里经常受欺负吗?”   受欺负?燕归眯眼想了想那平日里惯会撒泼的胖墩儿,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别人哪能真对他做什么。   面上和周帝一般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则心思多得很。燕归何其敏锐,只看过几眼就知道这个最小的弟弟和其他人都不同。   许是身份敏感,即便大部分时日都在周帝身边被护得好好的,十八依旧十分早熟,加上本就聪明的脑袋,宫里不知多少人被他骗过去。   从这次九公主的事来看,就知道他锱铢必较,对不喜欢或者有过仇怨的人,无论那人身份为何,他都毫不客气。   假以时日,他定也能成长到不可小觑的地步。   不过燕归对这些漠不关心,十八皇子年纪太小了,对他无法造成任何威胁。   “幼幼觉得他会被欺负?”   胖墩儿撒欢打滚的模样还在眼前,幼宁撑腮认真细思。她如何看得出这些,小十八即便心思不少,也不会在她面前显露,若非如此燕归也不会让人时常在幼宁面前蹦跶。   这种事燕归不想让幼宁懂太多,因此弹了弹面前小少女的额头,“有父皇护着,谁能欺负他。”   不待幼宁再问,他先递来奏折,以目示意。   幼宁抬眸看了看他,翻开奏折慢慢看去,神色亦随之变化。   内容不长,但所透出的情感极为恳切动人,通篇所述不过为五字——宁国公世子。   纪大学士有一女琅华,性情温婉花容月貌,但双十年华依旧待字闺中,不肯婚嫁,只因心慕宁国公世子容云鹤。   纪琅华生来体弱被养在别庄,具体与容云鹤如何相识纪氏夫妇不知,只知道女儿自及笄回府后心心念念的就是此人。当初容夫人给世子议亲他们也曾派人提过,不过后来不了了之,也就不便追问。   后来发生那场宫变,纪氏夫妇亲眼看见容世子被刺,都以为人已经无药可救,回府后便琢磨着把事告诉了女儿。本意是想让女儿死心,没想到纪琅华得知后当场吐血昏厥,差点没撑过去。   等他们得知容世子性命仍在,忙不迭告诉了女儿,这才让越见虚弱的女儿逐渐好转。   容云鹤在南城休养七年,纪琅华便等了七年。纪氏夫妇着急不已,所以听说宁国公世子回京后,再顾不得颜面,准备与容夫人提这场亲事,想满足女儿心愿。   但几次容夫人都以不好直接代儿子做主婉拒,纪氏夫妇无法,只得直接求到了宫里。   他们想让陛下为女儿与宁国公世子赐婚。   奏折中陈述得极为谦卑,甚至隐约有不管身份如何都想让女儿待在宁国公世子身份的意思。身为大学士能为女儿写出这种折子,可见已经为女儿的事操碎了心神,不得不一退再退,将自己的颜面踩到了脚底。   奏折写的是陛下,但他们也知道实际处理的还是太子,因此还提了几句幼宁,无非想让太子推己及人。   可显然无论是太子还是幼宁都没能感同身受,幼宁反而觉得奇怪,“这个纪姑娘……为什么这么喜欢哥哥?哥哥以前好像都没有提过她。”   没提过,说明容云鹤根本就没在意过,或者早已忘了此人。   而且当初两人很可能只是一面之缘,幼宁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一面就坚持这么久,非要嫁给兄长不可。   燕归同样不理解,随口道:“许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幼宁眨了眨眼,依旧不太懂,“可是哥哥都可能不记得她了,而且哥哥说过不想成亲。”   “幼幼想怎么做?”燕归没去问宁国公夫妇,没问容云鹤,反倒要起幼宁的回答。   “我觉得不应该勉强哥哥。”幼宁软声道,“喜欢哥哥的人很多,如果每个人都用这个理由,那得成很多亲啦。”   确实如此,不过寻常姑娘听到这种故事都会感动,心性向来柔软的幼宁说出的话反而显得有些天真的冷漠。   “那就差人去问问容世子。”燕归本也没有顺纪大学士意的想法,他对这个故事无动于衷,纪琅华为了容云鹤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若非因为容云鹤是幼宁兄长,他都不会有此一问。   幼宁忽然歪过脑袋凑近了些,好奇道:“如果十三哥哥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   “嗯?”燕归因突然拉近的距离微怔,少女精致可爱的脸蛋靠近,甚至可以看到细小的绒毛。他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表面仍然毫无异样,不轻不淡吐出一句,“旁人如何想如何做,与我无关。”   他从来都是这么个性子,幼宁望着他若有所思地点点脑袋,“娘说得好像都没有错。”   “容夫人?”燕归顺手握过幼宁的手,轻轻把玩,“说了什么?”   “娘说十三哥哥在乎的东西很少。”幼宁轻声道,“幼幼就占了其中的大部分,说十三哥哥为幼幼做了很多很多,对幼幼非常好。”   燕归显然没想到容夫人会帮自己说话,“嗯?”   幼宁复述话语时语气似懂非懂,可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充满依赖与喜爱,“娘说有些事我还不懂,但如果和十三哥哥成亲了,我就也要对十三哥哥好一点儿。而且除了对十三哥哥,也不可以再那么‘花心’了,不可以每见一个就都喜欢。”   说到这儿小少女有点闷闷不乐,耷拉下脑袋,“十三哥哥,我很花心吗?”   若只论口头上的话,小少女的确很花心,因为“喜欢”两个字她从不吝啬,见着稍有好感的人便能说出。   不过燕归当初也正是喜爱她这种毫不掩饰的热情,从小到大都没变。   “幼幼觉得呢?”   “唔……说实话十三哥哥不会生气吗?”幼宁抬眸看他,浸润其中的透明水色看起来像小心翼翼的鹿儿。   “不会。”燕归因容夫人的话心情很好,所以此刻隐带了笑意。   “陛下说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幼宁放心了,甜软道,“所以陛下后宫有那么多嫔妃,是因为喜欢收集美人。”   她道:“我要向陛下学习。” 第72章   周帝贪色为天性使然, 他风流却寡情。作为身份尴尬的帝王,除了纵情享乐他似乎也没别的事可做。   后宫三千佳丽,的确有他收集美人的意愿在。   如今幼宁却说她要向陛下学习。   燕归神情复杂,竟不知是要鼓励幼宁这远大“志向”, 还是把这一脸无辜的小混蛋揍一顿。   沉思片刻,他觉得手有些痒,阴沉沉道:“喜欢美人?”   “喜欢。”幼宁先欢快应了声,但感知危险力强, 望了望他, 又凑上来道, “不过十三哥哥是最好看的, 别人都比不了。”   嗯,看来他还是正宫,燕归眼神更危险了。   他没忍住, 突然抬手,看着凶,却是轻轻落下。   “呜哇”幼宁泪眼汪汪抱头,有点儿不解, 还有点儿委屈。   明明十三哥哥说过不生气的,她这么想着,气呼呼看去。却又觉得自己是有点儿理亏,不由苦恼地思索了会儿。   于是在燕归把人抱过去时, 顺势被勾住了袖口, 幼宁疑惑道:“十三哥哥不喜欢美人吗?”   寻常人自然喜欢美人, 但燕归对美丑没什么概念,幼宁长成什么模样对他都没区别,所以他目光平淡,没否定也没应声。   幼宁明白了他的答案,似乎有些遗憾,“那十三哥哥就不会有陛下那样的后宫,就没有那么多美人姐姐可以看了。”   她满脸不认可,似乎还觉得燕归这举动十分令人惋惜。   真是小混蛋一只。燕归几乎被她气乐,不知分别七年来幼宁都学了些什么。   最终也不好因这几句话对小混蛋做什么,只能拉着人一同批阅奏折,成功让满心美人的小少女变成了晕乎乎,再想不起其它。   纪大学士奏请赐婚的打算被告知了宁国公容云鹤等人,容夫人倒不惊讶,毕竟她一直待在上京,寻常各府后院往来时总能听到点儿风声。   容夫人对纪琅华此举略有触动,她当初便是与宁国公一见钟情才从平江嫁入京城,自然了解这种感觉,但她没有要促成这二人的打算。   一来纪琅华身体太弱,几乎受不得半点儿刺激,难听些便是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去了,若容云鹤当真娶了她并两情相悦,那之后的打击自不用说;二来容夫人再想抱孙子,也不会不顾儿子的想法。   宁国公都不催,容夫人自然也慢慢看开。反正容氏不止一脉,如果儿子当真不愿娶妻生子,日后也能够从他堂弟那儿过继一个子嗣。   倒是偶然一次听得仆从的议论令容夫人若有所思,她召来容云鹤,思忖道:“云鹤对纪家姑娘如何看?纪大学士都求到宫中去了,若你着实不愿,就得说得明确些。”   虽然说清楚后两家可能会结怨,但纪家都是明白人,并非容云鹤主动纠缠,所以容府也不理亏。   “云鹤确实无意,更不记得曾见过纪姑娘。”容云鹤道,“也许她认错了人也未可,还要麻烦娘去纪府走一趟。”   容夫人颔首,仔细看了看儿子淡然的面容,忍不住道:“云鹤,你当真只是不想成亲?”   “是。”容云鹤自觉所有感情都给予了家人,成亲却必须要对另一个女子负责。可他若对妻子无爱,哪能为人夫?   他不想给自己增添事端,也不想耽误他人。   “嗯……”容夫人顿了会儿,想想儿子也二十有五了,不想成亲不至于是因为不懂事,便语重心长道,“云鹤……”   “嗯?”   “我和你爹也不是那些顽固的老学究。”容夫人话语带了些不自然,“如果这些话出自真心,娘没意见。但如果你是考虑到我们两人感受才如此,也不必这么……委屈自己。”   饶是容云鹤再聪慧,也猜不出容夫人这话什么意思,便满眼疑惑望去。   容夫人暗示道:“就算真的再多个儿子,娘和你爹也……咳,能够接受的。”   再多个儿子?石子小径上,容云鹤对这话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意,为何母亲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他问贴身侍从,“你可明白了夫人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啊我的主子,侍从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不知道平时聪慧无比的世子怎么就转不过弯。   他小声道:“世子,夫人的意思是……*&%¥#”   后面的声音细如蚊呐,容云鹤皱眉,“大声些。”   侍从认命,所幸左右无人,便闭眼道:“世子,夫人想说即便您喜欢男子也不要紧,如果能把人带回府,他们就当是多了个儿子。”   “……”   见主子脸色红青白变换不定,侍从大着胆子问出心中疑惑,“世子,您……您是不是真的喜欢男子啊?”   容云鹤不善瞥他一眼,阴沉沉道:“若我喜欢男子,你就是第一个伺候的人。”   “……!”侍从瞬间抱紧自己,还在忠主和保全自身清白之间纠结,就看见主子迈开了步伐,迅速往院内走去,便忙不迭跟上,低声嘟哝,“若……若世子当真要如此,我自然不会抵抗。”   好在这话没被听见,不然他真有可能立刻“被伺候”一场。   容云鹤可能喜欢男子这件事不知是何人所猜,更不知被何人传出。三日后,连在宫中的燕归都知道了这个小道消息。   石喜慢慢念着近日的一些事时顺口将这说了出来,燕归眉头微挑,抬头道:“可有依据?”   “自然没有。”石喜道,“若有依据就不止是在私底下传了。”   “还有多少人知道?”   石喜琢磨了下,“那就不少了,据奴才所知,这京中怕是半数大臣多多少少都知道了,就看这些大人们信不信了。”   时下对断袖分桃虽不是深恶痛绝,可在一些正统学者眼中,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容云鹤身为宁国公世子传出这种流言,即便没被坐实,也足够影响他的声誉。   他离京七年,有好些青年对他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并不熟悉,更不清楚他的品性,对流言当然也无从分辨,信或不信都只在一念之间。   “殿下。”石喜接道,“还有种极少的说法,奴才也是偶然得知,不知该不该向您禀报。”   “说。”   “有人说,容世子心中的不是他人,正是殿下您。”石喜都没敢看主子脸色,低眸缓声道,“说殿下您……坐享宁国公府的齐人之福。”   兄妹的齐人之福,这话可算不上夸奖,就差没指着鼻子骂太子和宁国公府了。   殿中静了许久,一声极轻的“呵”飘出,石喜的心也随之颤了颤。   他知道这话肯定会让主子动怒,但也不得不把消息如实禀报。   石喜觉得背后的人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光编排容世子不算,还把太子和容姑娘拉下水。   捋了老虎须,难道还指望这样能达成所愿?   “她知道吗?”   石喜定了定神,“容姑娘还不知,殿下放心,奴才绝对会打点好,此事绝不让容姑娘察觉半分。”   燕归颔首,幼宁心中最重要的无非也是家人,她不笨,这种事稍一想就知道定是冲着容云鹤而去。   能够解决的事,没必要多此一举让她担忧。   “传鹰卫。”他低沉道。   鹰卫,能人异士众多,擅长隐匿探情,各府皆有。密辛在其面前皆无从遁形,为皇室的暗中耳喉。   石喜领命退去,从容无比。他倒想看看,不过几年,是谁就忘了殿下当初的手段。 第73章   石喜身为太子亲信, 对东宫的掌控自不用说,有他部署,幼宁在宫中的生活风平浪静,简直没有任何人或事会引她不开心。   但容云鹤的流言还是被杏儿偶然得知, 她本想和自家小主子说道一二,被石喜提前发觉,直接唤了人来,轻柔道:“杏儿姑娘, 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最好还是不要乱嚼舌根, 免得惹了容姑娘不高兴。容姑娘心情不好, 太子殿下那儿……你该是知道的。”   石喜平日看着温顺好说话, 见人三分笑,但能胜任太子心腹,哪能是个善茬。杏儿常年跟在幼宁身边, 未曾领略过这等不阴不阳的语气,愣了愣后便应了下来。   半天反应过来后心中惴惴,倒并非害怕,而是心思太活泛。   太子殿下如此谨慎小心, 提防着姑娘得知这流言,莫非真像他人所说,太子和世子真的……?   杏儿越想神色越古怪,最后抓了把头发, 决心要把这些猜测嚼碎咽到肚子里, 绝不叫姑娘察觉出分毫。   再过几日便是大周的上巳节, 制衣局的姑姑奉皇后之命来为幼宁量体裁衣。当初太后在世时,后宫就由皇后打理,太后仙逝后燕归亦未插手。   皇后是个明白人,因膝下无皇子也没什么野心,后宫一应事务基本没出过差错。所以无论是太后还是燕归,都愿意给予她应得的尊荣。   投桃报李,皇后自然对太子放在心尖的人格外上心。   制衣局的姑姑个个气质柔和,面容白净,她们都在宫中待了不少时日,眼色自是有的。   “容姑娘虽未到年纪,体态娇小了些,身量却是匀称。”姑姑夸道,“这身肌肤当真是好,便是那些常年用羊乳沐浴的贵女也难有这等好肤色。”   此话并非夸张,掌下肌肤如羊脂玉般,温热细腻,吹弹可破,并非全然如玉般纯白,而是透着淡淡的粉,让人见着都不由想咬上一口。   姑姑欣羡不已,心道果然还是小姑娘家,无论哪处都精致可爱极了。光这性子……她看了眼小少女因被夸赞而微带绯色的脸蛋,不禁又笑了笑。   若她是太子,也愿意疼着护着这么个小宝贝。   依姑姑所求,幼宁在屏风后脱去外裳,只着单薄的上衣襦裙。她佩了暖玉,感觉不到丝毫寒意,不过姑姑不时在脸上身上轻点的手让她本就大的杏眼更是睁得圆滚滚,满是疑惑。   白嫩小巧的耳垂似玉,姑姑顺着轮廓揉去,含笑道:“姑娘也该戴些首饰了,您年纪尚小,无需太花俏。照奴婢看,珍珠耳坠就很衬您。”   她又抚了把柔顺披散在身后的乌发,赞道:“姑娘这发养得极好,以后更该精心些,每次沐浴后用油膏将发尾包个小半刻再洗去,定能更黑亮。”   再顺势点上那脸蛋,凝脂般柔滑,两腮的婴儿肥添几丝少女憨态,萌动可人。姑姑情不自禁捏了把,眼眸更弯,“听说容姑娘爱食甜?”   杏儿应道:“是,不过都是遵了太医嘱咐,每日用量并不多。”   姑姑有心想叫人控制些,她虽是制衣局的姑姑,但不知给多少贵女指点过体态容貌。如容姑娘这般,可爱不错,也着实少了些娇美。像这样仍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怎么看都还是个小娃娃,只能让人当成妹妹般疼宠,如何让人生出对女子的怜爱。   她话都到了嘴边,突然想到皇后的嘱咐,又咽了下去。太子的情谊时隔七年依旧未变,想必对这位主子的外貌没什么不满意的,也就无需顺着当下大周的盛行去让其改变。   兴许太子殿下的喜好就是和常人不同呢?   不过就算如此,幼宁依旧被这位姑姑翻来覆去前前后后看了遍,仔细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可有来葵水等。   这些问题都是杏儿一一回答,幼宁则飘忽着小眼神,都不知看着什么好。   最后姑姑满意了,在纸上记录好,再领人回凤仪宫复命。   皇后面前姑姑再度将人夸了一通,随后才说起皇后比较关心的问题,“奴婢觉得,这位容姑娘着实还小,如今连葵水都没来,还是个孩子呢。不过性子确实像听说的那般纯善,极好相处,娘娘不必担忧。”   皇后颔首,轻舒了口气。太子于礼该唤她一声母后,太子妃自然就是她的儿媳。但周朝形势人人清楚,若太子妃真的进了宫,她这后宫之主终归有些尴尬,所以有意提前打听察看一番。   最关心的问题得了回答,她道:“既是这样,太子这么快让钦天监看了大婚的日子,是不是太早了些?”   当然早了,姑姑心道,容姑娘这孩子模样儿如何能嫁人,如何圆房?但她不好太直接,便委婉道:“容姑娘虽然年纪没到,但与太子殿下也算青梅竹马,二人感情极好,提前成亲也没甚么区别。至于其他……太子殿下爱重容姑娘,想必心中有成算的。”   有什么方面的成算?在场人心知肚明,她们担忧的就是太子不顾轻重,到时候冒然伤了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发起怒来,遭殃的还不是旁人。   太子宫里连个教导人事的宫女都没有,他不开口不答应,谁敢往他房中送人?便是皇后这几年都没动过这心思,所以她对太子是否懂得这些事非常怀疑。本来还提前叫人备好了避火图去让这位殿下了解一二,如此一来,又担心太子了解后迫不及待,毕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嘛。   犹豫再三,皇后道:“那些书和图就放着吧,不必送去太子那儿了。”   “那娘娘可要传容姑娘来交待些话儿?”   “……罢了,也不必。”皇后笑,“宁国公夫人自会好好教导,何须本宫多此一举,离钦天监看的日子还有多久呢?”   “回娘娘,还有两月余,六月十八,听说是个极好的日子。”有嬷嬷道,“钦天监合了太子殿下和容姑娘的八字,说的什么……什么三元相合、凤舞龙蟠……奴婢也记不大清,总之这二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就算知道可能是钦天监为了讨好太子而说的话儿,也足够让人露出笑意,“自然是天造地设,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太子对其他姑娘都没兴趣,独独记住了宁国公的女儿呢。”   皇后吩咐道:“时日是紧了些,你们务必抓紧时辰,日夜赶工,将所需器物衣饰一一备好,太子大婚绝不可马虎。”   “娘娘放心,奴婢知道的。”   介于种种缘由,皇后没对太子普及男女成婚的某些事,她以为太子及冠,多少应该知道些。也未提前交待幼宁什么,毕竟容夫人在,人人都以为容夫人会教女儿。   但事实是,容夫人还真没给女儿灌输过任何这方面的常识。她倒曾经有过这心思,可每次一对上女儿这懵懂好奇的目光,就觉得一股不自在,还没及笄呢,提前说这些总有种教坏了女儿的感觉。   容夫人思索再三,决定将这些放到一旁。她相信太子的人品,等女儿及笄后再隐晦提点几句就好。   所以太子于男女之事是七窍通六窍,还剩一窍不通,幼宁则完全是白纸一张。   正巧上巳节前一日,幼宁正和杏儿等人商议上巳节出宫游玩事宜,便有宫人报米夫人求见。   米夫人便是素娘,她两年前自容府出阁,夫君为京城县衙的一个小小文吏,官职不高,但品性好,待素娘也很是爱重。   素娘怀有身孕,如今五月余,早已显怀,被人小心搀扶着缓步走来。   幼宁看得担心,亲自上前扶住,望了望那圆圆的肚子,颇有几分好奇,“素姐姐有几月啦?”   “五个月了。”素娘温和道,“再过四月,便该出来了,到时他还得唤姑娘您一声姨母。”   这个称呼令向来被人称小的幼宁十分开心,看了又看,忍不住道:“我可以摸摸吗?”   “当然。”素娘感受着腹部柔软的小手,目光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她视容府为恩人,七年来不知亲手给幼宁做了多少东西寄去,只惋惜自己成亲时幼宁没能回京。   幼宁轻轻摸了好一会儿,感叹道:“素姐姐好厉害。”   这称赞让素娘忍不住笑出声,觉得姑娘还是那般可爱,“姑娘以后也可以这么厉害。”   幼宁眨眨眼,低眸看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显然无法想象以后里面会多了个小宝宝的模样,她疑惑道:“是怎么来的呢?”   嗯……素娘迟疑,脸上飞上一抹晕红,细声道:“日后您成亲了,和太子殿下……一块儿就寝,自然就有了。”   哎?闻言的小少女更是疑惑,“我早就和十三哥哥同睡过一榻啦。”   素娘语噎,旁边婢女轻笑出声。素娘觉得自己嘴笨,涨红了脸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本就是个内敛羞涩的女子,如何能把床帏之事坦然道出。   她最后只能道:“我也说不清,日后成亲姑娘就知道了。”   幼宁乖乖应了声,直到素娘离开后依然满怀不解,撑腮思索良久,直至燕归到来。   燕归有午睡的习惯,遣去伺候的宫人,一手轻解领扣,低声道:“幼幼,过来。”   他手指修长,这般指节微曲解扣时尤其好看,幼宁依言而来,被他顺手摸了摸,顿时像猫儿般微仰起头。   等他准备把人往榻上带时,小少女没动,迟疑道:“素姐姐有孕了,她说是睡在一块儿就有的,我和十三哥哥也会吗?”   燕归顿住,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小少女又道:“可是很久以前我就和十三哥哥在一起睡过了,为什么没有呢?”   就算燕归再不通人事,这点也比幼宁强许多,幼宁当初还小嘛。   他想了想,十分自然道:“因为你还未及笄,等你及笄后同睡一榻,才会如此。”   幼宁恍然大悟,再没有了继续和十三哥哥睡一起可能会有小宝宝的苦恼,顺势一躺,就歇在了燕归怀中。   在门外不经意间听到这几句对话的石喜和杏儿,“……”   有这么一对纯洁的主子,他们到底该哭还是该笑呢。 第74章   幼宁这一觉睡得不安稳, 谷雨时节,细雨淅沥犹带寒意,她却像置身火炉。幼宁本身向来体热,冬日就是个热乎乎的小棉袄。   以前同睡一榻时总是她给燕归取暖, 近几年她虽不在燕归身边,但有她时常寄来的小玩意,燕归多少能得点安眠,身体自然比以往好许多。   青年火盛, 两个火炉抱在一起的后果就是热度惊人。幼宁梦见自己成了被架在炉上炙烤的小猪, 在燕归怀中翻来覆去不得安稳, 发出“呜呜”的低叫声, 滚来滚去,两人衣衫都被滚得凌乱不已。   燕归皱眉睁眼,神色略带异样, 因怀中小少女的动作,身体自某处升起一种不算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他每日晨起时都会有,但他向来不管,也没什么兴趣去探知, 甚至有点儿厌烦。   一般置之不理这种感觉就会慢慢褪下,可也许是因为怀中多了具柔软的小身体,它不但未熄,反而蠢蠢欲动。   “唔……”幼宁揉了揉眼, 迷糊中的声音软绵绵, “十三哥哥, 你身上好热……”   燕归衣袍早就因她的动作半解,幼宁随手扒住一处,就抵住了热乎乎的胸膛。   眼睛瞬间瞪大,乌溜溜圆滚滚,小少女有点受惊,却又有点儿好奇,不自觉顺着敞开的衣襟摸了两把,心中想着娘亲怀里明明很柔很软,十三哥哥这里却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舒服。   小手接触的地方热意再升,幼宁有点儿担心,抬眸看去,“十三哥哥是不是病啦?”   燕归不了解这些,但本能隐约知道这并非病痛,便微微摇头,“过会儿便好。”   幼宁不放心,在被褥里钻来钻去想起身,却把自己缚成了茧,燕归不由莞尔,低声道:“想做什么?”   “让杏儿姐姐端冷水来。”幼宁探手摸了摸燕归额头,一脸不赞同道,“十三哥哥如果一直不管会发烧的,不能仗着身体好了就胡闹。”   她这批评的语气听在燕归耳中可爱极了,他把那只小手抓来,轻轻咬了口,“不会,还要睡吗?”   幼宁满脸“你不听话”的神色,依旧乖巧回答,“不困。”   她放低了声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往里面缩了缩,只露出水润润的杏眼,“不想起。”   春困夏乏秋倦冬眠,早晨反倒容易些,一旦午时上了榻,再想起就要艰难数倍。   幼宁今日无事,便想赖在榻上不起。燕归没赖床的习惯,可怀里多了个人,竟令他也没了起身的想法。   燕归轻声道:“那就继续躺着。”   杏眼眨了眨,雪白的小脸随之露出梨涡,“十三哥哥今天不忙了吗?”   燕归果断无视了一堆待他去处理的事务,睁眼说瞎话,“不忙。”   杏儿和石喜不知两人早已醒来,眼看过了时辰,却没敢进去催。索性是下午,石喜想着主子向来极有规划,想必心中有主意,今日恐怕是因为容姑娘在,应该无需自己去多此一举。   幼宁赖在榻上,没了睡意,便一直玩着燕归的手指袖口。未长大的小少女身上无一处不柔软,与之相较,青年身体不免显得坚硬。   之前睡着了没感觉,如今越来越觉得不舒服,幼宁不由微微起身,脸上带着苦恼。   “怎么了?”   “十三哥哥身上好硬。”幼宁疑惑望着他,补充道,“还很烫,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简单几字,幼宁却听出有点儿低哑,还想问什么,被燕归手一带,就扑通倒在他胸膛,撞得她“呜”了声,鼻尖微微泛红。   燕归顿住,伸手给她揉了揉,声音更低,“疼吗?”   掌下肌肤幼嫩,红红的鼻小巧精致,像小动物般可怜又可爱。   “不疼呀。”幼宁被揉了两下,酸意很快缓去,她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只是觉得从刚刚醒来起十三哥哥就有点奇怪。   燕归自然也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他自制力强,能不为身体的异样所动,可是感觉却不会因此消失。他说不出是为何,只觉得怀中小少女粉扑扑的脸蛋尤其可口,令他几乎喉间干涩。   于是幼宁的手又被咬了好几口,依旧不疼,她对燕归好奇回望过去,黑亮的眼眸乖巧而宁静,不懂为什么十三哥哥这么喜欢咬自己的手,都没意识到自己被欺负了。   明明身体燥热得相当不正常,异样的感觉几乎能令人失控,燕归除去声音略哑外,硬是能做到不动声色。   不大了解这种生理状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不想有任何惊吓到幼宁的可能。   幼宁越过他肩头支开小窗,满园翠色顿时齐齐撞入眼帘,细雨飘打下绿枝摇曳,花蕊轻颤,还有不在意这点小雨的鸟儿在园中叽叽喳喳追逐。她几乎被这种天然的美引去全部心神,半天后小心伸出手去接了几点雨水,弯眸道:“好凉快呀。”   若青嬷嬷在,定要数落她仗着身体好就胡闹,但燕归更喜欢看到她开心,而且他不觉这点雨水有什么,所以反倒跟着幼宁一起起身坐在了窗边,继续把人放在怀里。   “明天上巳节。”幼宁回眸看他,眼中带着期盼的小星星,“十三哥哥有空吗?”   “明晚。”燕归捏了捏她脸颊,“晚膳后出宫。”   “哎?”幼宁道,“我以为只有白天可以玩儿呢,哥哥之前还说要来接我。”   “世子有些事,这几日都无闲暇。”燕归一开口,就算容云鹤没事也会有事。   况且那条流言没解决之前,燕归不会让幼宁离开自己视线。   “唔,好。”幼宁眼巴巴看了会儿,其实有点想兄长了,毕竟多年来没分开过,乍然离开几天总觉得空落落的。   燕归一眼就看出她心思,毕竟七年岁月并非一时就能补回。   不过,他有耐心。   *****   上巳节,又名女儿节,本在三月三,前朝更为四月初,周朝便顺延了习俗。   有书云“四月上巳,袅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详。”上巳本寓意消病去灾,但因着这特殊时日,随之附了许多活动,如踏青同游,曲水吟诗,兼之热衷的都是些少年男女,便逐渐有了另一层意味。   幼宁在南城就时常同兄长郊游踏青,本以为在京城应该也是这样,燕归却说要晚膳后出宫。   她心中疑惑,在杏儿等人服侍下换好衣裳等了一刻,燕归便大步而来。   他在宫中时常着朝服或太子常服,气度凌人,处处彰显天家贵气。此时却着了书生儒衫,青衣柔和了冷意,倒显得不那么冷漠,有了丝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幼宁从凳上一跃而起,蹦到他身前,扒拉了两下发上银铃,好奇道:“十三哥哥为什么特意让人给我送这个?”   她挺喜欢这对精巧的小铃铛,不过燕归送衣裳首饰从来都是成批送,很少会特地指明某件饰品。   幼宁一晃脑袋,铃铛就清脆响起,燕归眸中有了笑意,“外面人多,如此失散了也不用怕。”   他的耳力幼宁也清楚,露出恍悟神情,“嗯嗯。”   其实上巳节的夜晚并没有白日有趣,许多踏青归来的少年男女都已歇在家中,夜晚像幼宁这般年纪的人便不多了。   周朝无宵禁,夜市早已成形,一眼望去摊贩上琳琅满目,几乎什么都有,今夜还添了几种,如一些寓意祛凶的狰狞面具、煮茶论诗的小摊……   幼宁被挂满精致香囊、荷包的推车吸引,拉着燕归小跑去。这些香囊有些由丝线绣成,也有些为圆形或方形铁球,上刻精美雕花。   荷包中都装了兰草,香囊中则铺洒了点点韵味别致的香料。   推车被淡香萦绕,摊主也是个形容柔美的妇人,她见幼宁不知选哪件好,便柔声道:“姑娘是买来自己用,还是赠与他人?”   “都有。”幼宁对着球形香囊仔细端详了会儿,称赞道,“姐姐手艺真好。”   这种香囊对幼宁来说不特殊,无论国公府或宫中都不缺,但一个普通百姓也能做出,且做得如此精美,手艺的确非凡。   听这么个小姑娘唤自己姐姐,妇人掩唇笑了笑,“这可不是我一个妇人家能做出来的,我不过描了些图样,具体都是外子刻的。他手笨,姑娘不嫌弃已是我们的荣幸了。”   燕归忽然出声,“想来夫人必定师从大家。”   妇人一愣,笑道:“公子过誉了,这些不过是我们夫妇二人平时瞎琢磨的,登不了大雅之堂。”   她举止有礼、言语间也不似不识字的山野村妇,况且这可不是寻常村妇能有的气度。   石喜因主子开口吃惊,便特意打量了妇人几眼,心忖此人莫不是有什么不对,不然殿下怎么会开尊口。   妇人却恍若没察觉这几人的目光,只温柔对幼宁道:“既然姑娘难以抉择,不如我帮姑娘挑几样,可好?”   “好。”幼宁欣然应下,又甜甜道,“谢谢姐姐。”   她又唤姐姐,妇人没忍住,含笑纠正,“我年长姑娘二十有余,这称呼却是不大合适,姑娘唤我云娘就好。”   云娘虽作的妇人装扮,但寻常人一看都会觉得她最多二十几绝不会超过三十,没想到却有这般年纪了。   幼宁有些惊讶,认真看了看仍不大相信,令云娘笑意更深。   云娘给幼宁挑了个特别适合她的小香囊,又选了几件纹样别致的荷包,最后付银子时还额外送了几个小玩意。   幼宁连道几声谢,转头望向燕归,“十三哥哥。”   “……嗯?”燕归犹在沉思。   “云娘有什么不对吗?”幼宁当然也注意到了燕归神色,不过在云娘面前没有问出声。   她迟疑道:“和十三哥哥以前认识?”   燕归摇头,牵过她的手,低声道:“与我无关。”   对上这双充满求知欲的杏眼,他还是将事实道出,“她是李阁老的孙女——李卉。”   虽然面容有所改变,但以前他和三皇子一起见过此女,认得她的声音。   李卉,是个早就随李府被抄家而去的死人。 第75章   李卉曾是京城不可多得的美人, 李阁老最疼爱的孙女,其官帽上最璀璨的明珠。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似乎无论用什么词对着她夸都不为过,不然当初不会引得大皇子和三皇子一同对其倾心。   美人乡英雄冢,若非三皇子对李卉痴心太过, 也不会那么容易受到李阁老等人的半要挟要蛊惑,做出逼宫的蠢事。   燕归当初本想将三皇子处死,他不在乎背上弑兄的罪名,何况三皇子曾伤过幼宁, 又是李秀差点让容云鹤一命归西, 三皇子和李府他都不想放过。   最终周帝等人为三皇子求情, 燕归便只废了他的筋骨将其贬为庶人, 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他的运道。   但李府上下八十九口却是确确实实被处斩,当初由云庭亲自监斩。   所以突然看到记忆中早已不存人世之人,燕归说不诧异也不可能。   幼宁因他的话突然想起那段快被遗忘的宫变, 犹豫道:“就是……三叔叔喜欢的那个人吗?”   幼宁不会怨恨人,即使曾经被三皇子那么凶恶的对待,时间冲刷下她也早忘了当初自己的痛楚。但永远无法忘怀的是兄长当时倒下的模样,谈及那时的事至今有些抵触。   燕归颔首, 安抚道:“不用担忧,我已派人跟着她,明日就能查出缘由。”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出现在了他眼前, 总能被查清楚。   “嗯。”幼宁转身回眸, 视线穿过人群, 看向那个满面温柔忙碌不停的妇人。她真的很美,不仅在于外表,更在于由内而外的气质,教人一看便容易心生好感。若她如其自己所言已三十有余,这副面容未免太过年轻,但若她就是李卉,这般模样就很正常了。   因这一插曲,接下来的夜市幼宁也无法尽兴,她有点儿心不在焉,最终被燕归抱了起来。   幼宁双手下意识圈了上去,脑袋软趴趴伏在燕归肩上,向来明亮的双眼没有焦距,显然在神游天外。   她没有忘记过当初陪伴自己六年的神仙哥哥,如果不是他,兄长也无法得救。当初他未留一言就那么不见了,幼宁一直心怀愧疚,她觉得是自己的请求让神仙哥哥耗费太多,所以消失或者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神仙哥哥还会回来吗……?小少女想着这些,不免有点儿失落。   明明在出神中,待鼻间传来一阵香味时,小少女还是依着身体本能往前一探,张口咬下了糖糕,身旁低低的笑声让她思绪回笼,才发现甜味在舌尖蔓延。   杏儿正瞧着她笑,用帕轻轻擦去小主子唇角糕沫,轻声道:“奴婢还以为姑娘会发着呆就把这糖糕给吃下呢。”   糖糕还在燕归手中,由竹签串制,热腾腾散发着香气。幼宁顺着它巴巴望去,脑袋都跟着它的移动晃了两下,就对上燕归同样含了笑意的目光。   脸蛋顿时害羞得红成一片,幼宁“呜”一声往燕归胸前钻去,埋在里面成了小鹌鹑,无论什么思绪也在此刻化成了云烟。   杏儿好容易才忍住笑,小主子脸皮薄,可不能明着笑话她贪吃。不过方才那模样真是呆得可爱,叫人真担心哪天被人一块点心就哄走了。   逗趣间,夜市树梢的灯笼恍然间尽数亮起,或明或暗,如夜空中斗斗繁星,间或有丝竹声、叫卖声伴着杂糅的香气,叫人瞬间想起那句词来: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幼宁与燕归满载星光回宫,这一趟虽有意外,倒也不失乐趣。   幼宁后半程都被燕归牵着抱着四处玩儿,回宫后又被哄着入睡,看得杏儿石喜当真是又欣慰又纠结。   太子殿下看来真是疼爱极了姑娘,可是这相处模式……哎,不说也罢。   天光未亮,前去调查的鹰卫就回了东宫,向燕归禀报李卉之事。   当初李府上下皆被下了死诏,女子也不例外,李卉本难逃一死。那时三皇子自身难保,就算再想救心爱之人也难以出力,真正出手的是大皇子。   大皇子被燕归斩断一臂,所以他虽然同样有些小错,但都被这一臂抵消,事后并未受到其他惩处。   大皇子真心倾慕李卉,倾尽全力将人用死囚换出,连云庭都没察觉。只是李卉因受刺激太过,之后染了一场风寒,醒来后将这些事尽数遗忘,独独记得三皇子的名讳。   李卉失忆并非全是坏处,起码大皇子便十分欣喜,不惜冒了弟弟的名,对李卉道自己就是她曾经定亲的未婚夫,二人相处一段时日,顺理成章地结为了夫妻。   因李卉名义上应该已死,大皇子怕惹疑,即便她容貌受损再治好后有所改变,他也不敢直接将人带回府邸,而是一起住在了京郊。   两人成亲后李卉都不知他身份,只知道夫君是个做了小生意的商户。而大皇子则日夜在城内外往返,白日上朝处理政事,夜晚则偷偷回到京郊,与李卉作一对普通夫妇。   也是因此,李卉才会时不时循着记忆做些小东西出来贩卖。大皇子没有阻拦她,但安排了人跟随,这也是燕归当初见到李卉时察觉暗处有几道气息不稳,因为大皇子的人都识得他。   年纪同样是大皇子诓骗了李卉,因治伤时用了些虎狼之药,李卉发间生了些银丝,所以对大皇子之言深信不疑。   不过大皇子非良善之辈,对李卉有多痴爱,对三皇子便有多憎恶。在得知李卉彻底失忆后,他立刻就派人让三皇子死于病中,反正已是一介庶民,无人会关心他。   石喜就在殿中服侍,听罢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五年前大皇子妃逝世后大皇子就多方推托,没了再续娶的意思。旁人还道大皇子居然是个痴情之人,恐怕没想到他的确痴,只是对象并非原本的正妻。   此刻石喜都不禁有些怀疑,大皇子妃是否真的是因病逝世。   见主子沉思许久,石喜道:“殿下,李卉如今就住在城郊一处小院中,可要……?”   燕归抬手,这便是暂时不予理会的意思了。   李卉虽然是李家人,但她毕竟和这些事无关,且事过多年,没有牵扯到朝堂,燕归还不至于因此大费周章。   至于大皇子敢藐视律法,偷换死囚,他自会从其他地方罚回。   不过大皇子此举着实令燕归讶异,大皇子自少时便性情暴躁,喜怒不定,且为人阴险狡诈,是再切实不过的利己者。这样的人有一天居然能为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女子不惜违反皇命,甚至冒他人名义诓骗也要将其留在身边,着实令人意外。   这夜燕归未歇,第二日下朝后直接传大皇子入勤政殿。   燕归虽为太子,大皇子却为长,所以每次行礼时大皇子都不大情愿,甚至面上都不曾掩饰。   燕归头也未抬,将几张轻飘飘宣纸扔去。大皇子疑惑拾起一看,当即失色,再没了不满,跪地道:“臣知罪,任凭太子处置。但李氏无辜,且早已忘尽前尘,望太子网开一面,放她一马。”   了解燕归的作风,证据都扔到面前了,大皇子也没为自己辩解,但第一反应想的却是维护李卉。   燕归神色似有些奇怪,淡声道:“李氏戴罪之身,何谈无辜?皇兄罔顾人伦,戕害手足,罪自当令处。”   大皇子料到燕归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此刻出奇得平静,顿了会儿道:“当初李氏逃狱一事是臣一人所为,她毫不知情,也算不得违反皇命。何况她忘却过往,当初的李氏嫡女早已随李家上下八十八口而去,如今的李氏不过是个毫不知情的山野村妇,大周以德治国,身为一过储君,太子何必如此绝情?”   他面对燕归几乎从没有这么冷静的时候,甚至他平日处事也没能具有如此处变不惊的气度。   上首似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低笑,大皇子还当自己听错了,耳边便响起燕归惯常的平淡语气,“皇兄言之有理,既然李氏无罪,便是主谋之罪。一命换一命,可是该如此?”   大皇子一怔,这么直白的话他当然懂,太子的意思是李氏要活,他就得死。   拳头微微握紧,又松开,大皇子咬了咬牙,“对!”   他迅速接道:“但李氏已有孕,不知……太子可否允臣再陪她一段时日,安排……安排后事,臣不想让她们母子……日后无依。”   燕归挑眉,“皇兄当真愿意?”   大皇子没回,但他的神色已表明,为心爱女子如此,他愿意。   燕归神色更奇怪了,他无法理解大皇子这种情感。明明那么想拥有她,都不惜冒他人之名,此时却愿意留下李氏独活。   易地而处,若燕归心知自己不能再留于世,他不会留下幼宁,必定会带着她一起去。他的占有欲偏执而霸道,甚至不愿忍受死后幼宁不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久久无话,大皇子似乎从燕归脸上看出了什么,思索会儿,竟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大皇子本以为这个弟弟对容家的小姑娘和自己对李卉感情相同,但眼下看显然并非如此。他总算理解了那时三皇子说的那句话——燕归根本就没有正常人的情感。 第76章   巳时, 勤政殿。   幼宁在燕归指点下行朱批,她如今书法大有长进,经过兄长和燕归先后教导已初具风骨。事实上这几日的奏折有许多都是经她手批阅,朝臣拿回奏折时心存疑惑, 燕归淡淡一句“孤左手所批”便令他们状似恍然,接连称赞太子天资卓绝,双手书法也不在话下。   其实大部分奏折不难批阅,只是看起来费些功夫, 并非每道都需回大段文字, 许多只需让朝臣知晓这道奏折已被阅过, 或简单给个应允、否定。   幼宁慢慢写下一句“已阅, 可行”,忽然道:“任善不是个有名的贪官吗?”   她还在南城时都听过这人名声,是贺府婢女当作玩笑给她和贺二逗趣的。盐铁转运使本就是个油水多的肥差, 任善上任后不仅承袭前人作风,更把敛财的习性发扬光大,收受贿赂都是小意思,对来往商户等几乎到了雁过拔毛的地步。   任善亲戚多, 听说他得了这么个官职都来求着分一杯羹。他也来往不拒,把能安插的位置都放上了自己人,却不是为他们谋福祉,而是当成了自己敛财的工具, 物尽其用, 把这些亲戚的作用榨得干干净净。那些人没捞到好处不说, 还累个半死,一年都没到就纷纷请辞,哭着喊着不干了。   有传言说任善在某处修了地库,特意用来摆放他得的那些金银财宝,听说银子黄金都堆成了一座山。任善每月都要去那么几次,把那些宝贝数一遍,擦拭灰尘,再抱着自己的宝贝一起睡。   他如此会敛财,却还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仅对他人,对家人对自己也是如此。住的是官府分的小宅,吃的菜都是自家所种,平日里见个油星都得碰上年节。最让人当成笑话的是,当地知府请任善一家用膳,这一家人全程就没停过嘴,席上肉菜尽数进了他们腹中,吃完还要带些回家,好在知府是个和善人,当真命下人再做了一桌菜给他们带走。   不管是收受贿赂,还是大肆敛财,在幼宁的认知中都称不上一个好官。奏折为知府所呈,内容却是任善所提,提出当地盐铁转运与他处实情不同,是否可按照大周律法,另起小条例。   那条例内容一并在内,幼宁细想了想,发觉若添这么一条,便能让任善的敛财之路更顺畅。   燕归明白她的疑惑,幼宁所知所学都出自书籍,自然不懂这些,“贪有贪的用处,一朝不能只有清官。”   想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绝非长久之计。大周官员俸禄不低,但也高不到哪儿去,若官员家中人数再多些,要求更高些,简单的俸禄怎能满足?倘若他们只是利用权职之便谋些小利,不影响大局,政事上能够完成所求,燕归不会介意,他不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   像任善这种人,虽然已经远远超出一般燕归能容忍的范围,但敛财到他这个程度,已经是一种才能。燕归曾派人去查过,这人光担任盐铁转运使三年,所得钱财就不可小觑,而且还未影响当地百姓,因为他拔的都是些富商的毛。   是以燕归不仅不怒,反而十分欣赏,他准备再观望两年,便将此人调往京城。   待燕归将这些耐心地一一给幼宁解释清,她一眨眼,好奇道:“这便是知人善用吗?”   “嗯。”低低一声回应,随后幼宁感觉脑袋被揉了揉,回眸便望见青年眼中极淡的笑意,仿佛觉得她这模样很可爱。   她本就被燕归圈在怀中看奏折,此时被轻轻一提就坐了上去,“看奏折累吗?”   “不累。”小少女脸上神情认真,“我知道十三哥哥是为我好。”   她道:“寻常女子不可以参与政事,太后娘娘在朝几十年,也有很多人没承认她,所以太后娘娘希望女子地位能够再高些。”   她已经懂了这些,让燕归有些诧异,但其实也正是他现在在做的事。   燕归本人并不在乎周朝好坏,可若将其治理好便能让幼宁更开心过得更舒适,他愿意如此。同理,如果逐步让幼宁接触朝事能够如太后所言,让她真正得到某些东西,他也愿意这么做。   幼宁伸手一探,将最后一道折子拿来,翻开看了会儿,迟疑道:“……大皇子请奏革去爵位?”   大皇子早已被封郡王,不过一些人仍习惯称其大皇子。他这些年虽然面上对燕归不怎么服气,有要事交待时依旧会圆满完成。   燕归以前无意探究,现在看来,恐怕是因为他得了李卉,所以才能这么老实。   “大皇子犯什么错了吗?”小少女如此问着,心中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当初更加熟悉的三皇子。   三皇子固然有错,但当初伤容云鹤的并不是他,且以前有过数面之缘,幼宁不是个记仇的性子,提起来当然没有什么怨愤。   燕归便又将李卉之事陈述一遍。   幼宁于这种事上同他一般心性,没有感慨,倒只余奇怪和惊讶,撑腮道:“如果只留下她,日后小孩儿没有爹爹,受欺负了怎么办?为什么大皇子会想这么做?”   燕归依然不知,便问道:“你会如何做?”   “当然是和十三哥哥一起。”小少女答得毫不犹豫,声音绵软可爱,却十分坚定,“十三哥哥不是说成亲了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吗,十三哥哥去哪儿,我当然也去哪儿。爹爹和娘可以互相陪着,哥哥以后也会有人陪,但是十三哥哥没有呀。”   她说得如此简单,仿佛生死间的跨越只是换了个地方互相陪伴,甚至如此自然,让人连升起的感动都带了丝哭笑不得。   到底是懂了才如此,还是因为不懂才可以这么无畏?   显然燕归很喜欢这个回答,他不需要懂大皇子所说的感情,只要幼宁能够接受他便可,他俯首亲了亲怀中人的脸蛋,低沉道:“对。”   全程旁听的石喜简直给这两位主子跪了,真该说是天生一对么,这种歪理也能想到一块儿,也就容姑娘这种性子能和殿下相配了。   奏折批阅后,幼宁想起这几日看的书,升起采花儿酿酒的兴致。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桃花酒还可作药酒,口服外用皆可,美容养颜有奇效。   幼宁想为容夫人酿桃花酒,因书中载桃花酒有活血通络、润肤祛斑之效,容夫人有些年纪了,前阵子还笑念过肌肤大不如前。   皇城中树种繁多,桃花树更不会少,东南角便有一片桃林。   杏儿提了竹篓在树下提心吊胆地看,不停道:“姑娘慢些,当心衣裳扯着枝条……”   边看着心中也不免嘀咕,太子殿下明明最是紧张姑娘,怎么连姑娘自己要爬树都允了。虽然树不高,但这也危险呀,而且桃树枝条那么细,不小心摔下来伤着哪处,对姑娘家来说可不美。   杏儿往旁边偷觑一眼,只见太子从容非常,微微仰首看着上方,还不时指点哪处桃花更美更多,不由更生不解。   幼宁起初有点儿心怯,但有燕归从旁指导,教她如何踩踏枝干,而且他就站在下方,随时可以接住,便渐渐安下心来。   四月正是桃花怒放时节,桃花林中桃树密集,小小少女着粉衣来回轻盈穿梭,有时几乎同桃花融成一景,叫人分不清花与人。   每摘满一捧或小荷包,幼宁都会将其往下洒,杏儿等宫女便前前后后地接。她似乎觉得这样有些好玩儿,低眸见燕归静静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由玩心一起,忽然将满袖桃花往他脸上落去。   花瓣簌簌,随清风飘洒在燕归发顶、面上、两肩,周围有瞬间的寂静,宫人们不约而同偷偷看向他,担心太子不悦。   幼宁却挑了一根较粗的枝干,干脆坐了下来晃悠着小腿,模样可爱极了,还不怕死地称赞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十三哥哥这样好漂亮啊。”   杏儿捂脸,小主子又在作死了,仗着太子宠爱当真越来越无法无天。   乖起来很乖,熊起来也是真熊。   一片桃瓣旋落而下,正巧遮了燕归的眼,他抬手拿下,听了幼宁的话后神色暂时没什么变化,只道:“下来。”   “不下。”幼宁当然不会这时候下,明显这是要教训她的架势。   她一点儿不怕,拒绝过后想了想,还特意从顶端摘了最美的一束花枝,又对燕归露出浅浅梨涡,歪着头软声道:“鲜花赠美人。”   她不提美人还好,一说燕归就想起她曾经的“雄心壮志”,向周帝学习,要阅尽天下美人。   他轻挑眉头,又道:“幼幼,下来。”   “十三哥哥要揍我吗?”   “……不会。”   幼宁却转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再望望旁边的宫墙,顿了片刻干脆一撩裙子跃了几棵树,然后踩着边上的树枝往墙上攀去。   杏儿一声惊呼咽在喉间,生怕这时候影响了小主子。   这道宫墙隔开了御花园和华清池,中无拱门,要想去对面就不得不绕过长长的宫墙。   杏儿正思忖着要不要现在就沿宫墙赶去对面,碍于没得燕归的令又不好乱跑。   但没想到的是,宫墙那边刚巧经过一行人,不是他人,正是周帝。   幼宁攀着宫墙还不知要往哪边跳,周帝见了她疑惑道:“在上面干什么呢?”   “唔……刚才在和十三哥哥一起摘桃花儿。”   她道的刚才,周帝还当太子已经走了,当即嗤之以鼻,“桃花儿有什么好摘的,太子什么都不懂,只会批奏折,和他一起玩儿多无趣。不管他,走,朕新得了一些乐伶,带你看美人去。” 第77章   自从太后仙逝, 宫中一年只那么两三次召新的舞伶、乐伶,周帝又有了小十八,在玩乐上的心思就淡了许多。是以这次机会难得,周帝想到幼宁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兴趣, 当即跃跃欲试。   然而现实残忍,不过一刻钟后,周帝坐在了勤政殿,望着满桌已经批好的奏折发呆。   太子的话犹存耳际, “父皇既然如此有闲心, 不如多看一点奏折, 日后儿臣无暇为您分忧时, 也好亲自上阵。”   无暇为朕分忧?周帝几乎要纳闷道,这周朝不都已经是太子的么,朕不过挂名而已, 哪来的替朕分忧。   但他并不敢对上太子的眼神,迟疑了会儿不仅幼宁被太子从宫墙另一边抱走,自己也被人“请”来了勤政殿。   周帝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这些玩意, 不由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然而最可怕的并非止于此,石喜亲自来传话,“陛下,太子殿下说他近日身体不适, 恐怕只能勉强上朝, 那些奏折等事就无法再行批阅, 恐怕还得劳烦陛下您了。”   “……”   石喜好容易忍住笑意,接道:“殿下说若陛下觉得这些奏折实在烦扰不堪,他也可继续代您行朱批,但……”   不待周帝露出喜色,下面的话彻底打消他偷懒的想法,“但这样一来,太子殿下身体抱恙恐怕一时是好不了,也许得休息个一年两载……”   “不烦!”周帝立刻斩钉截铁,“当然不烦,朕答应了,让太子好好养病,这些奏折就交给朕了。”   “多谢陛下体恤。”石喜临走前不忘道,“这一月就辛苦陛下您了。”   等太子的人都施施然离去,勤政殿只剩下周帝、陈总管和一些随侍勤政殿的宫人,周帝才几欲抓耳挠腮。他并非看不懂奏折,也不是实在不会批,只是他胆儿小,有好些奏折都是曾经教过他的太傅大学士等人呈上的,他若行朱批,那些人定能马上看出来。被他们发觉自己在批奏折,指不定又得来念什么……周帝想想就头疼。   思索良久,周帝严肃看向陈总管,“陈海,朕记得你读过书。”   “奴才……”陈总管几乎瞬间明白了主子想法,膝盖都要吓软,忙道,“老奴只会识字,不能写啊陛下。”   他哪是不会写,是不敢写。如果让太子知道他一个內侍总管敢执朱笔行批阅,只怕第二天大牢里就能见着他。   要知道这朝连秉笔太监一职都取消了,就是防着他们这些阉人呢。   周帝点点头,最后灵机一动,“传小十八来,就说朕有好东西给他。”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日,大臣们拿到的都是些批复歪七扭八,字迹不忍直视的奏折,不由个个对太子投去疑惑目光。   太子淡定非常,从容道:“孤欲效仿古籍,以足执笔练字,众卿可莫笑话孤。”   不敢笑不敢笑,所有人几乎要把这话写在脸上。右手批得不尽兴用左手,手试完不够还要试脚,太子果然非常人能及,他们哪敢笑呢。   当然这些都属后话,太子把奏折都丢给周帝,一方面因周帝说他无趣的那些话,另一方面也确实想好好陪幼宁,正巧周帝就给了这个借口。   寻常规矩对太子来说如同无物,就算他们还有两个月成亲,按理来说应该最好不要见面,他也照样天天牵着人到处跑。   幼宁喜欢看美人,他就真带去看了美人。虽说地域不同,歌舞各有特色,但若真要称绝,还属皇宫的舞乐司。   太后不重享乐,但周帝会玩,他于这方面极有天赋,宫中不知多少乐曲编舞都是受他启发指点,如今多年传下来,只会更加精美。   两人没有直接传舞乐司的伶人献舞,而是没有通传隐了身份入内。禁卫统领识得这两位主子,只得吩咐手下装瞎,就当看不见太子殿下和未来的太子妃正路不走,偏从上方去偷偷看那些伶人练舞。   但即便装看不见,他们也得护着这两人安危,禁卫统领不得不蛋疼地跟着石喜转悠。噢,他还听石公公对太子妃此举美名其曰为“暗中观察”。   真是信了你的邪。   太子妃年纪小贪玩儿他能理解,太子都及冠了,还跟着这般胡闹……这让一直觉得太子严肃又冷漠的禁卫统领有些幻灭。   舞乐司伶人年纪大都在十二至二十之间,往下了年纪太小,往上年纪大了身体柔软自然不如往昔。因此司内都是一群身娇体柔的少女,容貌不说个个绝色,那也都是绮丽婉约、柔情似水,行走间的弱柳扶风之姿就能将寻常男子的魂给勾去。   就连石喜这个內侍瞧着,都觉得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情,心道怪不得陛下后宫不少美人都是来自舞乐司,若是自己,自己也把持不住啊。尤其是这些美人大都来自江南,吴侬软语齐聚一堂,让人只恨不得将每位美人都抱在怀里好生亲近一番。   这般想着,石喜就不禁往上方太子和幼宁那儿瞧了瞧,这一看就忍不住摇头叹气。   太子老神在在不为所动,仿佛下面不是一群美人,而是一堆木头。反倒是旁边的未来太子妃,看得眼眸明亮极了,那跃跃欲试的模样,若不是被太子按在怀里只怕都能直接跳下去。   这二位性子完全是反了过来啊。   幼宁待美人的想法与石喜相当一致,此刻她对周帝十分羡慕,“陛下好幸福呀,这些美人都是他的。”   按理的确如此,后宫嫔妃、宫女以及这些舞乐司的伶人,都属于周帝,他想宠幸谁都符合礼法。   燕归显然没想到,幼宁还会羡慕这点。   下方已开始排乐舞,丝竹声起,美人衣袖振飞,飘然欲仙,正如诗人所云“荆台呈妙舞,云雨半罗衣。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雾轻红踯躅,风艳紫蔷薇”。   美而艳且妖。   幼宁看了好一会儿,几乎沉醉其中,忽然想起什么道:“以后十三哥哥登基,这些美人姐姐就都是你的啦。”   寻常人还当她要生醋意,但燕归已经猜出她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幼宁眨眨眼,“那是不是也是我的?”   无需人回答,她已经自己高兴起来。燕归看向下面的目光却十分不善,心中思忖着日后将舞乐司移至宫外的可能性。   乐曲方歇,美人皆香汗淋漓,薄薄一层春衫几乎掩不住玲珑身躯。燕归一把遮住幼宁双眼,将人自楼中带离。   禁卫统领&石喜:……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幼宁也有些莫名,路途不住偷瞄燕归,还时不时踮起脚比对两人身高,然后气馁地发现自己虽然又长高了点儿,但依旧没能到身边人的肩高。   再一俯首看自己,似乎身形也和方才那些美人有所不同。   幼宁说不出所以然,琢磨了半天都想不清到底是哪方面的差别。   燕归本欲再带她重新出宫玩会儿,石喜杏儿在后方得了消息匆匆跟来,石喜吞吞吐吐道:“殿下……”   “有事便说。”   “是容世子的事。”石喜犹豫看了眼幼宁,燕归亦随之望去,微微皱眉,“怎么?”   石喜飞速几句将事情解释清楚,还是因为之前纪大学士请奏的婚事。太子没允,宁国公一府又不同意,纪大学士见女儿愈发憔悴,硬是忝着老脸要让容云鹤和自家女儿见上一面,道想要了了女儿这个心愿。   于是在众奴仆的簇拥下,容云鹤与纪琅华隔着差不多一丈的距离见面。没说上几句,容云鹤肩头的阿肥突然飞起,冲着纪琅华啾啾几声,纪琅华便似受惊般喘了几口气,随后昏厥过去。如今纪府正忙得人仰马翻,似乎因这一意外,纪琅华本有些好转的病又更严重了。   阿肥调皮,不服幼宁管教,可对容云鹤十分顺从,所以近些年大都由带着。哪知纪家姑娘如此脆弱,鸟儿冲她叫几声便受了惊吓。   容夫人心中对此有愧,自觉是容府没有考虑周到,令纪姑娘发病,但也着实不想因这种啼笑皆非的意外就赔上儿子一生。   纪大学士夫妇已有要顺势提出结亲的意思,容夫人这次不好再直接拒绝,所以左右为难。   宁国公府的事太子吩咐过要特别关注,所以鹰卫马上将此事传入了宫中。   幼宁听后眉头亦微微皱起,纳闷轻声道:“阿肥平时不会这么不懂事的。”   阿肥皮只对自己人皮,若有外人在场,它就是乖乖鸟一只。幼宁百思不得其解,担心兄长处境,“十三哥哥,我想去看看。”   燕归颔首,“我与你一起,石喜,备车。”   “是,殿下。”   如今所有人几乎都在纪府,宁国公也匆匆赶来此地,听罢后直道这都是什么事儿。若不是纪大学士的人品他有所了解,几乎都要以为这是特意在给自己儿子下套呢。   这事说起来对纪府名声也不怎么好,毕竟都知道是纪姑娘痴恋宁国公世子,求而不得,才退其次提出见面的请求。这一见面,还没说几句话就被对方的鸟儿吓晕了,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几乎所有人第一反应都会是,这真不是故意?   但凡重视脸面的人家,都不会做出这种事,几乎是求着男子到家中来看女儿一眼。纪大学士以前是何等清高的人,为了女儿做到这种地步,也足够让人唏嘘。所以第一反应过后,大部分人还是打消了这种疑虑,以纪大学士的为人,不至于此。 第78章   昨夜一场春雨, 青石铺制的路面犹有些湿滑,马车只能慢行。幼宁与燕归到纪府门前时,宁国公与容夫人都已到了好些时辰。   纪府门房不知其中就里,还道这是吹的什么风, 姑娘晕倒是常有的事,今日却先后引来了宁国公夫妇和太子。   他敬畏地拉开府门,垂下的眼只看见一双黑色皂靴和杏粉色裙摆自阶上逶迤而过,心中还一愣, 想了想才明白旁边那位约莫是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妃……似乎就是宁国公府的姑娘?今日宁国公府可算是来齐全了, 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心中嘀咕着, 门房左右问了问, 却都没能得个说法。   今日纪琅华求着见宁国公世子一面之事当然不会大肆宣扬,除了一些贴身伺候的婢女嬷嬷,纪府其他人都只道容世子是来拜访他们家大人, 哪能明白其中种种曲折的进展。   幼宁刚入厅,一眼就望见正低眸轻抚阿肥的兄长,容云鹤依旧是那般风轻云淡的模样,看着似温润君子实则冷淡, 待纪府的人还不如对掌中鸟儿来得温柔。   阿肥不知自己闯了祸,还在他手中啾啾欢快蹦跶。容云鹤另一掌放了几颗谷粒,它便不时低下脑袋轻啄,啄一口就对着人啾一声, 小模样可比对幼宁亲热多了。   幼宁看着, 都不知该吃阿肥还是兄长的醋, 还是先唤了声,“哥哥。”   “幼幼。”容云鹤讶异,随即无奈道,“你来做甚么,这里没什么好玩儿的。”   “我不是来玩儿的。”幼宁不高兴兄长总是把自己当成小孩儿,望了一圈周围,奇怪道,“爹爹和娘呢?”   厅中除去一应伺候的人,只有容云鹤和阿肥。   “与纪大学士夫妇有些话要谈。”容云鹤视线淡淡掠过燕归,他可不觉得燕归有如此好心来帮自己,多半只是想陪着幼宁,顺便来看戏罢了。   周围服侍的下人虽都低眉敛目,耳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燕归依旧挥手让人退下。   幼宁将挣扎着想继续待在兄长手中的阿肥揪来,点了点它的小脑袋,“坏阿肥,都怪你。”   “啾!——”阿肥气呼呼想啄她,奈何形势比鸟强,燕归一个眼神投来,它就战战兢兢再不敢动弹。   “怎么能怪它。”容云鹤莞尔,“它也不是故意,只是叫了声罢了。”   谁能料到纪家姑娘会如此胆小。   容云鹤当时就在她面前,看得倒清楚,纪琅华并非故意做戏,而是确确实实被阿肥给吓晕。至于惊吓的原因……他也想不通,毕竟阿肥个子小,又圆润,怎么看都可爱讨喜,不至于凶恶到能吓人。   幼宁仍有歉疚,耷拉着脑袋软声道:“如果不是我让哥哥帮我养阿肥,今日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她也许想不到纪家可能会借此逼婚,但纪姑娘被兄长带的阿肥吓晕,总不是件好事。   “福祸不可避。”燕归目光柔和,给妹妹顺了顺毛,“没有今日之事,也会有其他,幼幼不必自责。”   幼宁似懂非懂,“那哥哥和纪姑娘见面的事……”   她回忆了下前情,“纪姑娘真的那么喜欢哥哥吗?哥哥今日见了人,感觉如何?”   “幼幼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感觉?”容云鹤对上妹妹的小眼神就明白她在想什么,“承蒙纪姑娘错爱罢了,日后自然有更适合她的人。”   话虽如此,如今纪琅华已双十年华,若想再议亲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并不容易。她身体弱,纪氏夫妇向来不愿勉强她,所以拖到这般年纪,如今容云鹤回京,便想要满足女儿心愿。   幼宁喔一声,她不认识这位纪琅华,于情于理自然都站在兄长这边,只是不免好奇为什么会有人仅仅因为几面之缘就能坚持到这种地步。   这已经不能简单称为坚持或顽固,而是有些死缠烂打了。   “哥哥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幼宁锲而不舍地追问,扒在了座椅边缘。   容云鹤微微沉吟,笑道:“有啊。”   幼宁眼神一亮,容云鹤道:“幼幼过来些,我告诉你。”   她便靠得更近些,直到快伏在兄长肩头,才被温柔拂开额前发丝,“就是我面前最可爱的小姑娘。”   容云鹤如此说着,才想把几乎快倒下座椅的小少女顺势抱来,手就被人挡住。燕归面无表情地把座椅扶好,人摆正,并不给他机会。   幼宁倒是怔了怔,片刻反应过来,小脸瞬间腾得红成一片。平日兄妹两虽然经常说些什么喜欢之类的话语,但现下的情境显然不同,让小少女的一颗心都因兄长的话雀跃起来。   燕归虽然挡了人,但成效甚微。他平日很少主动说什么话来表明心迹或者夸赞幼宁,一般都是幼宁说什么便同意什么,若实在要他开口,大部分也都是“幼幼,过来”、“待在这儿莫动”等类似命令的话。   很显然,在这方面燕归输了一大截,要知道连幼宁都比他要擅长甜言蜜语,更遑论容云鹤。   容云鹤了解燕归不是这种性子,所以此刻相当得肆无忌惮看去,眼中轻视和奚落几乎溢于言表。   以燕归的段数,想让幼宁意识到男女之情,着实早得很,所以他如今一点儿也不担心幼宁提前嫁进东宫。   “针锋相对”间,已来人传了消息,说是宁国公夫妇与纪氏夫妇商谈已结束,恰好纪姑娘也醒了。   纪姑娘醒后并没有大夫说得那般病情更重,反倒精神好了许多,并道方才只是意外,主动提出要与宁国公夫妇和容云鹤见面。   第二次会面选在纪府书房,时下周朝男女大防并不那么严明,加上有双方父母在,即便无下人陪同也不会有什么非议。   但幼宁既然来了,当然也会跟去。她要去,燕归便不会单独留在外面。   反正之前纪家都为此事上过奏折摆到他面前了,他这般去也不算掺和进两家私事。   容夫人总算见着了这传说中极想成为自己儿媳妇的纪琅华,一见之下心情颇为复杂。   京城素来传的是纪大学士爱女自幼体弱,吹不得风经不得雨,是朵最为娇弱的花儿。本以为是个西子捧心式的美人,照面后才发现其面容颇为明艳,只是脸色非常苍白,但眉目间闪烁的神情也绝非容夫人想象的那般柔弱堪怜。   她几乎无法相信,面前的人会做出痴缠男子,甚至放下身段求娶的事。   岂不知纪琅华看她们的神色也很复杂,一晕醒来她想起了很多事,这才终于发现为什么自己当初一见容云鹤就忍不住心生好感,为什么隐隐的直觉总告诉自己一定要跟着容世子,否则阖府都会死于非命。   若非潜意识一直暗示她,让她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也不至于做出这么蠢的事。   她是重活一世的人,可是却失去了记忆,并没能想起来曾经的打算,只剩下求生和救父母的执念。   这世许多事情都变了,自己的身体不复康健,也许是再轮回一次的代价,更重要的是十三皇子并未弑父杀兄,而是很早被太后选中立为太子。先帝还安居宝座,那么多皇子也都活得好好的,容世子甚至都还没有真正入朝为官,更别谈为十三皇子效力,这么说……她其实可以不用管那些潜意识的暗示,根本不用死缠着去抱容世子大腿。   如果不是那只鸟让她受了刺激,瞬间想起曾经最害怕的记忆,她恐怕就要一直这么蠢下去。   这么说,她还得谢谢那只鸟儿。纪琅华心情反复不定,她记得那只鸟儿最初似乎是容世子的,后来被陛下……不对,被十三皇子要去,成了他的爱宠。纪琅华对那只鸟儿并不了解,只是她惧怕当时已登基为帝的十三皇子,每回见着他都是在处罚人,几乎都要血流数丈,哀嚎不止,那时那只鸟儿就会站在十三皇子肩头啾啾鸣叫。   在那种情景下的鸟鸣绝对称不上悦耳,纪琅华听久了,便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那种叫声,就几乎要下意识心头一紧,身体发颤,惧怕不已。   所以这世这只鸟儿还属于容世子吗?……纪琅华琢磨着,回想重生失忆以来听说的一些事,觉得前世家中的惨剧很可能不会再发生,十三皇子不会成暴君,那爹爹就不会冒死和那些幸存的皇子勾结,纪府也就不会被抄家。   纪府不会被抄家,她自然也就不必再忝着脸往容世子身边凑了。   想通这些,纪琅华心头一松,刚要开口,转眼就瞥见熟悉的身影入门,正是容云鹤。   她呆了呆,心道无论哪世,容世子果然都如皎皎明月,真正的君子如风。   再一晃眼,又走进一位眼生的少女,纪琅华心中莫名,却来不及细想。因为紧随其后,逆光而来的青年面容她再熟悉不过,虽然此刻平静无比,在她眼中却好似沥着可怕的血气,似乎随时会露出残忍的表情提剑砍来。   纪琅华腾得一下从椅子上跃起,灵活的身形半点不像久病之人。容云鹤没料到她这动作,猝不及防被扯住了衣角,这位纪姑娘一脸天都要塌了的神情躲在他身后,边颤抖着睁眼再闭眼,反复几次,似乎确认面前真的出现了此人,便身体一僵,直挺挺往后倒去。   对上满屋人投来目光的燕归:“……”   他似乎什么都没做?   即便往后倒,纪琅华依旧死死扯着容云鹤衣角,虽然已经明白今世与前世不同,她还是下意识将他当成了唯一可以在“暴君”面前保下自己的容相。   幼宁担心地往兄长身边看去,却发现纪琅华并没有真的再次晕过去,因为她都看到那双眼偷偷睁开一条缝。   幼宁一顿,疑惑地望了望她,轻声对兄长道:“哥哥,这个姐姐没有晕……”   哥哥?纪琅华耳尖听到这个称呼,即便心中害怕脑中也不由飞快思索起来。   容世子的确有个妹妹……但是她熟悉他时,好像都没听过此人的消息。   对了,容世子的妹妹,当初似乎是在及笄的前一日落入河中,不幸溺亡了?? 第79章   幼宁觉得这位纪姐姐装晕再清醒后就很奇怪, 目光不时在自己和兄长之间徘徊,而且总是那种又痛心又惋惜的眼神。幼宁茫然不已,不自觉低眸打量自己好几眼,差点以为自己衣裳穿错或者哪儿不对。   纪琅华继续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偷瞄前方的幼宁, 两腮婴儿肥未褪,明显稚气未脱,乌溜溜的杏眼尤其可爱,看着极为讨喜, 是寻常长辈最喜欢抱在怀里哄的那种小姑娘。   怪不得她唯一一次听到旁人在容世子面前提起他妹妹时, 容世子马上就变了脸色。看这模样和两人相处的情境, 想必兄妹感情极好, 如果她有这么个惹人疼爱的妹妹,却小小年纪就没了,定也会抱憾终生。   “……宝儿。”纪夫人担忧出声, 她觉得女儿从醒来后就似变了性子,人自然还是他们那个女儿,只是……好像突然间经历或想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你可是想说什么?”   纪琅华刚醒就提出要见容世子和宁国公夫妇, 纪氏夫妇担心她身体,所以将人一并叫来。如今连太子都来了,女儿的模样却似中了邪。   纪琅华怔了怔,总算想起如今处境。她努力让自己无视跟在幼宁身边的燕归, 又望了眼容云鹤, 轻声道:“爹, 娘,女儿此次来是想说,以前女儿不懂事,为爹娘和容世子带来不少困扰。嫁娶之事非儿戏,强求而来总不好,琅华在此向世子和宁国公夫人道个不是,此事就此作罢。待琅华身子好些,日后必携礼亲自登门赔罪。”   “这……?”纪夫人大惊,女儿以前不是坚持一定要跟在容世子旁边吗?   她担心女儿在勉强自己,不由婉转道:“琅华,你才醒,这些事不如以后再议。”   “不用。”纪琅华可不想好不容易躲过了抄家却和宁国公府结仇,坚定了语气,“爹娘不必为我担心,女儿只是突然想通了而已。其实容世子与我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甚至都没说过话,都是女儿自……咳,不小心想多了些。”   差点骂自己自作多情,纪琅华心中郁闷,她前世可没做过这么蠢的事,如今怕是京中好些人家都在笑话她。不过也罢了,只要能看着家人平安无忧,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纪夫人惊愕,女儿神色不似玩笑,可是……这么些年的执念,说放下,便放下了?   可不管如何,当事者都如此,他们作为父母也不好再坚持。为了女儿这个心愿,纪氏夫妇在京中可谓是丢尽颜面,儿子都曾说过他们太溺爱琅华。但无法,琅华身体太弱了,无论哪个大夫都说难活过二十五,他们哪舍得让她留下遗憾。   宁国公夫妇本都做好了要和纪家结怨的打算,没想到纪家这姑娘突然就开窍,主动将麻烦给解决了。他们惊讶之余也只有欣慰,容夫人安慰道:“纪姑娘说得对,缘分强求不得。纪夫人也不必担忧,纪姑娘孝顺而知礼,必是个有大福分的。”   两家陆续又寒暄片刻,事情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容云鹤甚至都不用开口,更别说太子。   临别前,幼宁总觉得哪儿不对,不由偷偷对容云鹤道,“哥哥,为什么那个姐姐一直在看我?”   容云鹤往后瞥一眼,不出所料发现对方匆匆收回的目光,如做贼一般。   他若有所思,捏了捏幼宁指尖,“幼幼可以亲自去问问。”   “唔……嗯?”幼宁一脸雾水地被兄长说动,来到准备回院的纪琅华面前。   婢女搀扶着她,纪琅华身体的确柔弱不堪,只是她习惯了自己前世健康的身体,如今还当自己没病,正给婢女吩咐着不用扶。   “……纪姐姐?”轻软悦耳的迟疑声响起,纪琅华惊讶回眸,就看见那双不安扑闪的双眼。   “怎、怎么了吗?”纪琅华发现自己竟有些心虚,人站到面前了,她反而不敢再看。   她心中为前世的小姑娘可惜,但这世许多事都已不同,而且听说人家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太子对其极为宠爱,那样的悲剧应该……不会再有了吧?   幼宁发现这个姐姐眼神没看自己了,但神色又开始变化,一会儿像紧张一会儿又似松了口气,当真有趣极了。   “纪姐姐。”幼宁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呀?”   居然被看出来了……纪琅华心中忧伤,按理说她对面前小姑娘的感情应该很复杂,毕竟容幼宁前世是容世子疼惜却早夭的妹妹,这世却是十三皇子珍爱之人,她应该痛恨十三皇子的……   可是……   纪琅华呼出口气,对左右道:“你们先下去,我和容姑娘说几句话儿。”   婢女们面面相觑,十分为难地退到了不远处。   “容姑娘……”纪琅华刚开口,就不知该如何接,难道要说你及笄前一日会有危险?   不、不能这么莽撞……感觉到廊下投来的两道灼灼视线,纪琅华感觉背都挺得更直了。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十三皇子还是个正常人,既然他喜欢容世子的妹妹,那这小姑娘就更不能出事,不然又变回前世的暴君可不妙。   “你喜欢水吗?”纪琅华如此道。   “哎?”幼宁疑惑眨眼,“什么?”   意识到问法有问题,纪琅华轻声道:“我的意思是,再过些日子就入夏了。夏日酷暑难耐,纪府正好有处冷泉可纳凉,还可玩乐,纪姑娘可喜欢?”   幼宁摇头,“娘不允我玩儿水。”   她自己对此也不那么感兴趣,最多只与周帝在宫中的池里垂钓,倒是听说过京城其他贵女夏日时常会有与水中玩乐有关的小宴。   纪琅华沉默会儿,她只恨自己当时没打听清楚容世子妹妹早夭的内因,只知道是坠水,具体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一概不知。   她又道:“你还有多久及笄?”   这话就更奇怪了,幼宁看着她,“还有一年并四月。”   纪琅华应一声,“你赞者应该还未选吧?”   “还没有。”   犹豫片刻,纪琅华道:“到时……可否选我?”   “我要去问下娘亲。”幼宁软软答道,这个答案也不出乎纪琅华意料,她随意嗯了声,思绪又开始乱飞。   “纪姐姐为什么问这些?”   “因为……”纪琅华心不在焉,随口道,“因为最近总是梦见你,不想错过你及笄呀。”   幼宁呆住,“……嗯?” 第80章   幼宁晕乎乎回府, 容云鹤与燕归则面色古怪。因为最后纪琅华见幼宁反应太可爱,忍不住亲了小少女几口,亲得人脸颊绯红,滚烫无比, 回家途中几乎全程神游天外。   纪琅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幼宁又曾有过那样的“雄心壮志”,作为未来夫婿的燕归和作为兄长的容云鹤都十分担忧她会抵挡不住美|□□惑。   以燕归的耳力,自然轻松将纪琅华那句话收入耳中。据他所闻, 纪大学士的女儿以前似乎并不是这种性子, 而且今日她的举动也实在反常。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 回宫后他唤来鹰卫, 决意详细调查一番这位纪大学士的爱女,令鹰卫密切关注此女。   随后的一月间,鹰卫不仅将纪琅华生平二十年大大小小的种种往事查清, 更在暗中观察了她大半月,发觉她那一晕醒来,确实性情大变。   以前的纪琅华内敛害羞,较寻常女子还要宁静三分, 据贴身婢女所言自家姑娘时不时就会发呆,似丢了魂儿般。当然,所有人都将她丢魂的行为归于心系容世子不得而神伤。如今的纪琅华依旧病弱,却再与内敛一词无关, 鹰卫查得她这一月来时常与纪大学士夫妇密谈, 叮嘱暗示他们朝堂官场之事, 劝诫他们莫与哪些人从往过密,不该参与哪些事。   鹰卫探听到这些时也异常吃惊,因为纪琅华所提到的那些官员和一些秘事,都是太子曾吩咐他们查过的人。他们已经将证据和把柄呈报给太子,现今太子正等待良机,来进行一次朝堂清荡。   一个弱到下榻都需搀扶的深闺女子,如何得知这种秘事?难不成真有预知大能不成?   鹰卫不敢有半丝隐瞒,将在纪府的所见所闻全部原原本本禀告给了太子。   燕归闻言后神色莫测,几日前纪大学士曾请奏他令太医为其女诊脉,燕归自然允了,太医回宫后更亲自传问过。太医道纪姑娘确实是天生绝脉,药石无医,就如那些大夫所言,难以撑过二十五。   这意思即为:纪琅华最多只剩五年可活。   燕归以前不信鬼神之事,得知这些后不得不生出怀疑。假使纪琅华当真有先知之能,那她告知纪大学士夫妇的秘事无疑于在泄露天机。   倘若真是如此,她的早逝似乎也是注定。   万物皆有代价,拥有与他人不同的天赋之才,就一定要付出什么。正如燕归的卓绝耳力,天赋这项神通,他便要忍受与之俱来的烦扰,无法得到安宁。若非遇到幼宁,恐怕连一刻安睡都难。   某种程度上而言,如果纪琅华当真像燕归猜测这般,那两人甚至可以说是同一类人。   但燕归对此内心毫无波澜,他也没有因此动过要利用纪琅华的心思,只是此人对幼宁的特殊态度令他有些在意。   对幼宁这般紧张在意,难道是因为预见了什么与幼宁有关之事?   因这一猜测,直到大婚前幼宁与纪琅华的往来都没有受到阻拦。   纪琅华在幼宁心中是个有些神秘的小姐姐,她的性情与羸弱的身体完全不符,落落大方,待身边人都极为随和,心情总是很好,时常带着笑容。幼宁曾见过她发病,脸色苍白如纸,心绞痛到几近不能呼吸,她却露出笑容,“小幼宁别怕,这可比砍首好多了。”   幼宁奇怪询问,她便道:“你知道吗?砍首的那一瞬间其实并不痛,因为刽子手的刀都磨得很利,手起头落,根本没感觉。不过人却并不会马上没了气息,也许是因为头还未反应过来已离开了身体。直到滚了两圈看见自己的身体跪在那儿,才会意识到,啊,原来自己已经快死了,那时才是真的痛呢。”   纪琅华讲述这些话的语气甚至和在说今日天气不错时别无二致,寻常男子听起来都毛骨悚然的话她却能轻松道出,杏儿之后都暗地对幼宁道:“姑娘,我觉得这位纪姑娘有些古怪,您日后还是少与她来往吧。”   幼宁却并不想如此,除去这点小问题,纪琅华真心待她好,她不愿因这种理由就将其拒之于外。   杏儿只得多留了个心眼,她觉得夫人年纪大了不适合听到纪姑娘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儿,便寻机会将此事告诉了容云鹤。   杏儿忧心忡忡,“还有五日便是姑娘和太子殿下的大婚,奴婢觉得那位纪姑娘实在奇怪得很,平日问姑娘问题也似话里有话。姑娘心性好不愿怀疑旁人,如今还让纪姑娘住进了府中陪到大婚。奴婢实在不能安心,只能斗胆来寻世子您,您劝姑娘,姑娘必定听的。”   作为容府的人,杏儿实在难以对纪琅华生出好感。先是纪家因她死缠着自家世子,还请奏御前试图以圣旨来逼婚,随后又似给自家姑娘下了迷魂汤,让姑娘视她为交心知己,闺中好友。   容云鹤听罢面色寻常,“幼幼与纪姑娘平日一直都在谈论这些?”   “……倒也不是。”杏儿实话实说,“大部分时辰纪姑娘说的话儿和其他姑娘也没甚么区别,只是问姑娘喜欢做什么,吃什么……或谈一些趣事,不过时不时便会旁敲侧击姑娘是否曾经与人有龃龉、咱们容府可曾与什么人有怨。”   杏儿没道出口的是,她觉得那位纪姑娘似乎不大信任自己和青嬷嬷这些贴身伺候姑娘的人,总是用一种探究的眼光望来,随后又移开。虽然没有明示,但这种眼神总会让人感觉不悦。杏儿更是不平,自己和青嬷嬷伺候姑娘十余年,纪姑娘才认识姑娘多久,有什么资格来怀疑她们?   要说值得怀疑的,不正是纪姑娘自己。   见世子垂眸沉思,杏儿试探道:“世子,您说纪姑娘是不是因为您不愿娶她,所以想对我们姑娘做什么……?”   容云鹤失笑,杏儿跟着幼宁久了,竟也没什么城府,这种话都能直接道出,好在幼宁身边还有个青嬷嬷。   “不要胡乱猜测。”容云鹤正色,“忠心护主是好,切忌越矩。此事我会注意,你仔细伺候便是。既然幼幼与纪姑娘投缘,也不用特意阻拦,五日后就是大婚,莫惹她不快。”   杏儿忙应是,接道:“夫人前几日还说起世子,说有几日没见着您了,让奴婢们见着您,就让您去夫人院里一趟。”   “嗯,我现在就去,你回去吧。”容云鹤这几日去拿了自己早就命人去寻的贺礼,幼宁大婚,他作为兄长自然要为她添妆。   阖府都忙得团团转,幼宁却成了最闲的那个。婚期越近,她的事越少,只需要吃好睡好,到那日能够以最好的状态与太子成婚便是。   皇后按照惯例,从宫中派下四个教养嬷嬷,教导幼宁宫中规矩。嬷嬷们都被提前交代过,心如明镜,万不敢让未来太子妃有丝毫不满,教起规矩来柔声细气,幼宁哪处不对也只会谦声指正,到这几日已不再让她辛劳,而是每日去指点厨房膳食。   纪琅华这几日搬来宁国公府与其同住,将种种看在眼中,不无感慨道:“看来太子当真待你很好。”   谁能想到前世那个嗜杀成性的暴君,这世会将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捧在手心呢。纪琅华不得不承认一物克一物,也许十三皇子那样的人,就是需要这么个可爱柔软的小姑娘来治。   幼宁坐在绣凳任婢女往发上抹香膏,闻言眼眸弯弯,“十三哥哥当然好。”   纪琅华看着她自心底露出的笑容,便也不自觉笑起来。这世的十三皇子确实好,只要他好了,所有人都会好。   笑着笑着就不由咳起来,纪琅华以帕掩唇,对要帮她拍肩的婢女摆摆手,“咳几下罢了,死不了。”   婢女抿着唇退到一旁,已不知道该再劝什么。反正姑娘现在像变了个人般,连自己的身子都不在意了。   胸口像针刺般生疼,一呼一吸间的轻风如寒冰刺骨,纪琅华皱着眉头喝下一碗药汤。这种身体还真是不习惯,她是个最喜欢跑和跳的,前世都被爹娘戏称皮猴儿,如今却成了琉璃娃娃,脆弱得很。   幼宁望着她明明身体难受无比却依旧若无其事坐在那儿的模样,不由轻轻眨了下眼,担忧浮上心头。   入夜,两人暂时躺在了一块儿轻声言语,幼宁转过头,“纪姐姐。”   “嗯?”   “你没想过治好自己吗?”   纪琅华莞尔,“怎么会没想过,这些年爹娘已请遍大江南北的名医,都道没办法。我这病是胎中带来的,也许是上天注定,不是说什么天妒红颜嘛,也许是因我生得太美,所以才会这样呢。”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清楚,这应该是因为自己这一世本就是从上天那儿偷来的。也许她当初没有饮下孟婆汤,从奈何桥偷跑了出来,所以引得上天惩罚,但她并不悔。   幼宁被她的俏皮话逗笑,梨涡若隐若现,纪琅华不由伸手捏了捏那脸蛋,再次感叹道手感真好。   “那是纪伯伯他们在努力,我觉得纪姐姐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幼宁眼中有疑惑,有不赞同。   天生绝脉,注定活不过二十五。这是两人都已知道的事,幼宁不解纪琅华面对生死为何能如此平淡。   那么多人在乎她,极力挽留她的生命,她自己却似乎超脱于外。   纪琅华抚过那细软的乌发,含笑道:“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万物都有因果轮回,人人最终都会死,我何必要怕呢。上天注定如此,说明我与世人的缘分要浅些而已。”   她道:“有这么多人惦记我,我已经足够欢喜了。”   来过这一遭,看到这截然不同的大周,她已经满足。还有兄长和幼弟陪着爹娘,她即便去了也不用担心。   纪琅华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使命感,她觉得自己重活的一世定是携使命而来,也许……就是为了帮助爹娘和其他人摆脱悲剧。   灯火朦胧中,她神色更为坚定,她将幼宁的手握在掌中,目光温柔似水,“幼宁,你和太子定会幸福长久。”   我一定不会让你出意外的。   幼宁亦被她眸中暖色所染,轻轻点头,“嗯。” 第81章   月上中宵, 幼宁早已入睡,面容甜美宁静,眉间一片坦然,仿佛不曾有任何愁事掠过。   厢房中纪琅华却辗转繁复, 不得安眠,今生前世幕幕场景闪过脑海,一会儿是太子冷酷道出纪家全府处斩的场景,一会儿是太子看向幼宁时含着柔意的目光。再得一世以来, 纪琅华两月都不得安睡, 总是时常深夜惊醒, 生怕这只是一场黄粱美梦。   她抚了抚胸口, 熟悉又陌生的闷疼竟让她感到一丝欣慰,因为这具注定早逝的身体确确实实告诉她,这并非梦。   既然不是梦, 她相信自己的推测没有错,转机一定就出在幼宁身上。她这两月将幼宁与太子燕归的事仔仔细细打听了清楚,虽不知为何这世幼宁会与燕归相识,但燕归的确是因她而得太后瞩目, 进而被立为太子。   纪琅华喜爱幼宁的纯善,更想要保全家人,所以无论为哪种,她都会竭尽全力去保护她。   保护这个珍贵的意外。   她心事重重阖眼, 这次梦中不知见了什么, 唇边竟逸出微微笑意。   五日倏忽而过, 幼宁早早被唤起,梳妆更衣,因她年纪尚小,嫁衣制式也与以往不同。其实皇后很早就让绣娘缝制太子大婚的喜服,其中嫁衣本作的是寻常及笄姑娘的身量,没料到太子突然改期,她们只得日夜赶工将其改小,又添纹式,铺展开时可称精美绝伦。   幼宁张开双臂,低眸看着婢女一重又一重系带,她皮肤本就白皙水润,火红嫁衣衬得更加容光焕发,只是……   容夫人依然觉得女儿看起来实在太稚嫩了,幼宁本就比同龄姑娘显小,无论身高还是脸蛋。平日看着没什么,但今日可是大婚,总不能还是个小孩儿模样。   想了想,容夫人亲自执笔,在女儿额间细细描绘花钿,边柔声道:“今日必须要上妆,幼幼往日没擦过那些,许会不习惯,可别自己乱揉,妆容花了可当不了最漂亮的新娘。”   幼宁乖乖应声,半晌忍不住吧嗒一下,她唇间刚试色上了点口脂,这儿的口脂都是用各类花儿伴些可食用的材质制成,甜而香。幼宁早起只喝了杯蜜水,这种香味自然诱惑极大。   容夫人失笑,看着女儿委屈巴巴的期盼目光,回身道:“去小厨房端早膳来。”   “夫人,按理该少用食水,用盘点心就差不多了。”   为免体态不雅,出嫁这日的女子都会少进食,这是老规矩,宫中派来的这位嬷嬷没想到容夫人都似不记得了。   “按什么理?”容夫人不甚在意,“太子妃还未及笄,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大婚要整整一日,礼节繁琐,饿坏了太子妃谁担罪?”   容夫人虽然接受了女儿这么早出阁的事实,可不代表毫无怨言。在她眼中幼幼还是需要搂在怀里的年纪呢,就算是大婚,也不能有任何委屈。   嬷嬷无法,宁国公夫人都这么说,她能怎么做,寻常命妇如此她可以代皇后训诫,但宁国公府她可不敢。   罢了,容姑娘本就是太子心尖上的人,怕是太子殿下也不愿因这种小事委屈容姑娘,就当没看见吧。   有容夫人撑腰,幼宁得以填饱小肚子,她不由抱着自家娘亲手臂猫儿般轻蹭,“还是娘好。”   “不说太子好了?”容夫人绷了一瞬间,很快也笑出来,她最是受不住女儿的甜言蜜语,“今日就成婚了,还和娘撒娇,羞不羞呀。”   幼宁扑闪着眼,“在娘面前我永远都没长大,不羞。”   哎呦这话说的,直甜到容夫人心底。母女两人不见半点即将分离的愁容,和平时倒没什么差别,好似这不是大婚,只是要去宫里小住几日。   宫里嬷嬷看得直稀奇,敛声屏气跟着,再不肯轻易出声。   纪琅华亲自为幼宁盖上红披,笑道:“别嫌闷,这红披只能让太子掀。”   幼宁应声,抬起眸透过红纱打量四周,似乎又得一番乐趣。旁人看不清面容,但那双滴溜溜的乌眸倒生动得很,当即掩笑,太子妃当真还是个孩子呢,可爱得紧。   凤冠沉重,幼宁被扶着走了几步,艰难地动了动小脑袋,就被走来的兄长按住,容云鹤低声道:“忍着些,待会儿上了轿让杏儿帮你托着。”   他低眸打量俨然是新嫁娘装扮的妹妹,明明还那么小,本以为还可留好些年,转眼却已经要成为别人的妻。   他敛去眸中怅色,轻声道:“还记得我的话吗?”   容云鹤对幼宁说了太多,幼宁一时都不知他指哪句,不过无论哪句她都记得很清楚,便乖巧点头。   容云鹤微微一笑,“记得就好。”   他俯下身,幼宁慢慢伏上他的背,用双手稳稳托住后,容云鹤才慢慢起身。   宁国公府很大,但再大从内院走到门前也用不了太多时辰。容云鹤不由放慢脚步,他依然拥有少时和幼宁相处的点滴记忆,此时一一回放,竟不觉间失神。   幼宁刚出生时就极为可爱,她胎中养得好,出世时胖乎乎的,皮肤一点儿也不皱,粉粉嫩嫩像个肉团子,托在掌中小得不可思议,软得不可思议,叫他都不知如何办才好。   容云鹤记得幼宁那时很快就睁了眼,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乌黑清澈的眼眸已叫他欢喜得不可自抑,竟伏在小小的襁褓旁呆呆看了一夜。   他对这个妹妹爱若珍宝,时刻带着陪着,幼宁第一个学会的词也是“哥哥”,那时还叫爹娘嫉羡不已。到后来学会了走路,便经常迈着颤巍巍的步伐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不肯离开,若看不见他便会瘪嘴哇哇大哭。他有时不得已离开片刻,回来后便心疼地抱着小小的幼宁,而幼宁就趴在他胸前委屈地细细抽噎,被泪水洗过的黑亮眼眸充满依赖,仿佛他便是她的全部。   那时容云鹤还以为可以就这样永远陪着小姑娘,哪儿能想到如今要亲自背着她交给另一人……   兄长的背温暖而结实,幼宁安静伏在上面,大婚带来的周遭喧嚣都被摒去,她只觉得无比安心。   似忽然感觉到什么,幼宁抬起头,轻轻伸过手,随后呆了会儿。   “……哥哥。”在容云鹤耳畔的声音轻而软,带着无措,“你哭了吗?”   “没有。”回应的语调并无异样,甚至隐带笑意,“幼幼以为哥哥是你这个小哭包吗?”   幼宁却并没有得到安抚,她想了想,“哥哥不开心,是因为我要成亲了吗?”   容云鹤道:“幼幼长大了,成亲是应该的。”   幼宁摇摇头,柔软的小手环在兄长颈间,“如果哥哥不高兴,幼幼就不成亲了。”   唇微微翘起,很快又按下,容云鹤腾出一手拍了拍她,“并没有不高兴,只是不习惯而已,以后我就不能再这样背着幼幼了。”   “为什么不可以?”幼宁不解,她带着孩子气问道,“成亲了,哥哥就不喜欢我了吗?”   她是被自己疼宠大的孩子,容云鹤如何舍得她难受,当即轻笑,“自然不会,只是以后这些都会有太子。到时幼幼不需要我,哥哥就无用武之地了。”   “不会。”幼宁依在他颈边,认真道,“无论幼幼多大,成亲与否,永远都离不开哥哥和爹娘。”   说罢,小少女似乎又有点儿害羞,细声接道:“哥哥会不会觉得这样太孩子气啦,纪姐姐说我应该要成熟一点儿。”   容云鹤微微顿足,半晌温柔无比道:“不会。”   他还盼她永远长不大,永远都像个孩子般……需要自己这个哥哥呢。   从内院到府门前,容云鹤硬是走了快一刻钟,好在时辰是足的,嬷嬷等人也无需催促。   燕归想给予幼宁最盛大的婚事,几乎大部分都破了规制,如眼前只有迎娶皇后才能用的十六抬金顶凤舆,轿顶各饰凤凰,凤衔明黄流苏,熠熠生辉。   幼宁被缓扶上舆车,容云鹤随之走到队旁,轻跃上马,內侍高声道:“吉时已至——”   舆车微微摇晃一瞬,幼宁稳了稳身形,透过红纱遥望,宁国公府的匾额愈行愈远,她忽然生出万般不舍,握住了杏儿的手。   “姑娘怎么了?”   “我……”也许是受了方才兄长的影响,幼宁带了一丝鼻音道,“我舍不得哥哥,还有爹爹娘亲,不想成亲了。”   杏儿苦笑不得,又有点儿紧张,忙劝慰道:“姑娘不是一直说成亲也没什么区别吗,反正还是可以时常回来看夫人他们,太子殿下又不会拦您。”   她道:“而且今日是太子殿下大婚,这满京城都望着呢,您可不能这时候任性,到时太子和咱们容府可都要难做。”   “我知道。”幼宁道,“我不会的。”   杏儿听着小主子着乖巧的话儿,心中竟也不知为何难受起来,她用帕轻柔点去幼宁眼角湿意,“很多女子成亲的时候都会这样,不过她们是因为远嫁,以后难以回家。姑娘不同,您只是差不多换了个地方住,其他都没什么变化,无需伤心啊。”   “真的吗?”   “嗯,真的。”   纵使明白杏儿是特意安慰,幼宁静了会儿,还是道:“杏儿姐姐说得对。”   凤舆缓行,终至东华门。燕归一身大红喜服,剑眉星目,举止间不复冷意。见凤舆行来,他轻身上前,直接上舆,亲自将幼宁牵出。   容云鹤打马立在后方,遥遥与燕归目光相接,两人对视一瞬,微微点头。   我将她,交与你了。 第82章   太子大婚, 十里红妆说来都显言语单薄无力,有幸见得那一场景的百姓直至数年后回忆,都只得满心感慨欣羡,道一声“太子妃好福气”, 再多余的,就不知该如何说了。   眼下,幼宁随燕归脚步经了道道繁礼,韶乐声与周遭人员喧闹声不绝于耳, 冲淡了那点愁思。   等到被送入东宫, 她整个人都晕成了小猫儿, 无力地依伏在杏儿身边。   太累了, 幼宁不过十余岁的小身板哪受得了这整整一日的摧残,光凤冠就得有十多斤,她还戴着它走过数间大殿, 行了数礼。   杏儿心疼地为她捏肩,“姑娘再等等,太子说过很快就来。”   幼宁蔫蔫点头,好在用过早膳, 不然到这时候她已经浑身无疲软。不过仍免不了饿,毕竟劳累一日,连水都没能用。   殿内站满了宫女嬷嬷,除了喜娘等人并不敢轻易走动。她们对这位未来要服侍的主子都很熟悉, 毕竟之前就时常来宫中小住。   青嬷嬷端来小盏温水, 放在红盖下, 幼宁便点着脑袋小口小口喝着,绵软乏力的模样让嬷嬷眼中更添怜爱。青嬷嬷转头看向杏儿,轻声道:“今日起称呼该换了,姑娘今后就是太子妃,可别忘了。”   杏儿恍然颔首,“嬷嬷不提醒,我都差点儿忘了。”   青嬷嬷含笑,倒不像往日那般严肃。其实按规制,她们姑娘身边惯常都该有四个婢女两个嬷嬷服侍,只是姑娘习惯了她们两人,其余人一般都不允贴身伺候,如今到了宫里自然不能像在国公府那般自由。有其他宫女一同伺候,杏儿当然得小心些不能犯错。   侯了约莫一刻,燕归就重新出现在殿内,身边虽跟了不少宫人,可他所经之处,都格外安静。   幼宁有些困了,视线所及之处似乎缓缓走来一人,她起初只呆呆看着,直到手被握住才有了反应,“十三哥哥?”   细软无力的声音,燕归低应一声,眼神微动,石喜就会意地令宫女端盘上前。   玉柄轻轻挑开红盖,盛装待坐的小太子妃于明亮灯火下渐渐现于燕归眼前。肌如凝脂,花容雾鬓,缓缓抬起杏眸似有流光,润着潋滟水色,仍带婴儿肥的脸蛋虽显青涩,此刻却意外得动人。许是因刚喝过温水,淡粉的唇上泛着一点儿水光,带点儿不安地抿起,手也不自觉拉住了燕归衣袖,像换了新环境而生怯的小动物。   石喜不自然地别过眼,心道太子妃虽年纪小,容貌却已然不俗,连他都觉得今日这模样出乎意料得动人心弦。   宫女嬷嬷们一片称赞,喜娘笑着高声一句句道出吉祥话儿。在她们看来,这个小太子妃无疑美极了,并非倾城之色,难得的是纯净如流水的气质,无论男女,见之都容易生出好感。   身为新郎的燕归却异常淡定,似乎不曾为新娘的容色所动。只见他抬手摸了摸幼宁眼下,红红的,“哭过了?”   “没有呀。”幼宁只是起初眼眶有点儿湿意而已,并没有真正流泪,她看了看燕归指尖染上的淡淡红粉,认真解释道,“是妆娘早晨抹上的,说会更好看。”   燕归颔首,又点上幼宁两腮,“冷吗?”   往日幼宁脸色也是红润的,但今日尤其红,让燕归不得不想到她被冻着了。   幼宁歪过头,“好像是胭脂,嬷嬷给点上的。”   “太红了。”   幼宁苦恼道:“我也觉得,但是娘说一定要点。”   …………   殿中其他人几乎是瞠目结舌,听罢这对话后又几欲抓狂,到底哪里红了!明明这样很好看啊!   不对,到底为什么太子殿下先注意的居然是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夸太子妃今夜很美吗?!   为了避免这种奇怪的话题继续,石喜忙令人呈上生馍和交杯酒,幼宁依言咬了一口就慢慢咀嚼起来,微鼓的腮帮子动了许久,就是不说话。她饿了,这个虽然不熟,但也可以填肚子。   喜娘见状急忙出声,因为再不开口馍馍就先吃完了,“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生不生啊?”   燕归顿住,他似乎没什么感觉,便问幼宁,“生吗?”   生吗?几乎寝殿内所有人都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幼宁,幼宁慢慢填着肚子,对众人的热切很奇怪,还是道:“虽然不太熟,但是也可以吃,没关系的。”   她哪儿能理解这个“生”的真正含义。   喜娘几乎要跪倒,她任喜娘几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奇特的一对新人啊,难道都没人提前和这二位解释吗?   燕归见幼宁被饿坏的模样,便把自己的馍馍也递去,幼宁才接过,喜娘连忙扬起笑脸补救道:“太子殿下都给太子妃娘娘,正好,好生,好生,太子妃娘娘生。”   这话听起来实在奇怪,幼宁顿住,望着手中两个馍馍,又递给燕归,疑惑道:“十三哥哥生?”   喜娘:“……”   等这些俗礼都行过,喜娘等人几乎是一身汗退出了寝殿。   这一对……实在是招架不住啊,该说不愧是太子和太子妃吗,就是与常人不同。   喜娘等人离开,殿内伺候的人依旧不少。燕归亲自帮幼宁取下凤冠,漆黑的眸一直看着她,事实上从一入寝殿,他的目光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幼宁。   幼宁的美丑燕归没什么特别感觉,他真正有所触动的是幼宁这身喜服,因为它象征着幼宁从今日起就真正属于了他。   属于他一人。   其实此刻燕归自脚底到每一根发丝都透着愉悦与满足,但在常人看来只是比平时稍微温和了点,不过这已经很难得了。   见主子没有离开的意愿,石喜不得不上前提醒,“殿下,您还得出去,有不少大人在等着给您敬酒呢。”   他小心看了眼,只见主子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变化冷下,但也许是想到今天的日子,还是站了起身,低声对床上的太子妃道了句“我很快便回”,就几步出了殿。   石喜松了口气,心道殿下如今的脾气与以前比真是再好不过,将太子妃迎进东宫后,想必只会更好。   思及此他看向幼宁的目光更加真诚热切,谦恭道:“奴才这就去跟着殿下,一定提醒殿下莫饮太多酒,您放心。”   幼宁扑闪了下眼,就见石喜并一众宫人都慢慢退下,只剩下几个伺候她的人。   杏儿对着小主子实在无法唤出“娘娘”这个称呼,总觉得奇怪,便道:“主子,不如您先去沐浴吧。”   东宫修建时就有温泉池,燕归从不用,但十日前却命人好好收拾一番,想来便是为了幼宁。   乌发铺散,如瀑搭在身后,幼宁浸在其中,只觉得舒服得昏昏欲睡。杏儿帮她轻柔按肩,就见小少女像被捋毛捋得舒服的猫儿,轻呜一声,眼睛都快闭上了。   杏儿觉得可爱,感慨着看到大的小主子都已经嫁人了,轻轻道:“待会儿您先睡吧,奴婢来时看见外面好多大人呢,想必都要给太子敬酒,也不知何时能回。”   反正以她家主子的情况,即便大婚也肯定要掠过洞房这一步骤,有太子在肯定也没人敢来闹,基本礼节都完成了,也无需再干等着。   幼宁点点脑袋,事实上刚填了点肚子,她现在已经困得无法再正常思考,身边人说什么便应什么,乖巧无比。   其他被分来宫女没能贴身伺候,她们也不急,毕竟早有心理准备。太子妃肯定对从国公府带来的婢女更亲近,她们只需做好本分事便行。   迷迷糊糊被牵上榻,幼宁刚想躺上去,就听杏儿一声惊呼。她努力睁开眼,这才发现被褥下还有个胖嘟嘟的小家伙睡得正香,正是小十八。   小十八被送来压喜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他小小一团,又缩在被子下面没弄出动静,连知晓此事的宫女们都几乎忘了这事。   一圆脸宫女忙走来,轻声道:“这是十八皇子,皇后娘娘送来说压喜床的,奴婢这就把他抱走。”   说罢她上前想要将人抱起,手一放,动了动,却尴尬得发现……太重了抱不起。   小十八依旧熟睡中,自顾翻了个身,吧唧两下,却是缩进了更里面。   宫女忐忑望了望,见杏儿忍不住笑了笑,她便也放松下来,“杏儿姑娘,你看……?”   杏儿见小主子望了眼就继续上榻,知道自家姑娘喜欢十八皇子,回道:“暂时不用管,让娘娘先休息会儿吧。”   “哎。”反正十八皇子这么小,宫女也不用担心其他,便安心退到了旁边。   于是幼宁便上榻和小肥团十八睡在了一块儿,两人都不是安静的睡姿,不知不觉间滚动几下,就抱在了一块儿。   小十八隐约觉得这个怀抱又香又软,梦中都不由露出笑容,嗷呜几声就小章鱼般紧紧扒了上去。   龙凤烛缓缓滴蜡,夜色更深,待杏儿几人都忍不住生困时,殿门终于被推开,燕归大步迈来。   “殿下。”几人只来得及给他行礼,就被挥手遣退,匆忙间竟又忘了榻上的十八皇子。   幼宁盖着龙凤被,只露出小脑袋,脸蛋因安睡泛着粉色,呼吸轻缓。燕归看了许久,深暗的眸渐渐转柔。   从此刻起,这是他的了。   他周身泛着些许酒气,神色倒清明,脱去外衣准备往榻上躺,随后才发现被褥里还有个小东西,正在幼宁怀中甜睡。   燕归面无表情,把肥团子提起就往窗边走,推开一扔,隐约灯火中只听到嫩嫩的一声痛呼,他径直回了榻。   小十八突然从温软的怀抱摔到硬邦邦的地面,六月的夜晚不寒,他便懵然地坐在那儿,怎么都想不起怎么突然到了这儿。若非宫女闻声寻来,怕是能呆几个时辰。   燕归可不管那小胖子会如何,他不欲吵醒幼宁,便脱了外裳直接躺去,将自己的小新娘慢慢搂入怀中,随后阖眼,很快就陷入沉睡。   这一睡却并未安眠到天明,夜半时分幼宁在他怀里一直不安动弹,令燕归睁眼。鼻间似乎突然多了丝铁锈味,他心生疑惑,又见怀中的人脸色微微变白,便伸手探去。   幼宁已经自己醒来,她揪住燕归里衣,蹙眉细细道:“十三哥哥,疼……”   “哪儿疼?”燕归的手被带到幼宁腹间,小少女可怜巴巴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肚子突然好疼啊……”   燕归脸色严肃,确定了那血味并非错觉,带着幼宁坐起,果然看见被褥上染了血迹。   幼宁在他眼皮低下受伤了,竟不知缘由。他周身突然散出寒意,很快收敛,唤了杏儿等人入殿。   “姑娘怎么了?”杏儿一急就忘了称呼的问题,连忙抱住幼宁,幼宁只能蔫蔫道,“好疼呀……”   “疼?怎么会疼呢?”杏儿急得团团转,正要出声说传太医吧,就被青嬷嬷捅了把,用眼神示意她向某处看。   杏儿循着视线望去,龙凤被上,深红的小片血渍尤其显眼。她好似明白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害怕都忘了,直直地瞪向燕归。   她们姑娘才多大呀,太子居然,居然……!!   太禽、兽了!   燕归:……?? 第83章   兵荒马乱的大半夜过去, 明白小主子只是来了葵水后,杏儿等人神色尴尬,只差没把头埋到地底。反倒是燕归神色平淡,不以为忤, 并不在意这几人的小小冒犯。   幼宁软趴趴伏在燕归怀中,神色恹恹,提不起丝毫精神。   有些姑娘初次来葵水会疼得死去活来,有些则毫无异样, 幼宁介于二者之中。她每逢夏日都贪凉, 窝在置了冰块的屋中不愿出, 难免带了寒气。昨日大婚又劳累一整日, 除了早膳都没怎么用食水,所以初次疼成这般。   糖姜水饮了一碗,疼痛微减, 燕归将手置于她腹间轻揉,温热的大掌令幼宁眉间渐渐舒展,但仍如受伤的小动物缩在那儿不愿动弹。   燕归很不喜欢她无精打采的模样,“以后每月都会如此?”   意识到提问对象是自己, 石喜怔住,求助地看向青嬷嬷,青嬷嬷一笑,“回殿下, 不会。娘娘这次是情况特殊, 待这月好好调理, 日后膳食上稍微注意些,保证再也不会疼。”   燕归这才颔首,严肃的面容不再紧绷。但他这次可没再吓着旁人,事实上在青嬷嬷眼里,这样的太子当真青涩可爱极了。   谁能料到已经及冠的太子连女子会来葵水都不清楚呢?青嬷嬷越想越满意,太子可真是难得的佳婿了,对他人冷漠,独独为姑娘展颜,这不是钟爱是什么?以太子的地位至今都没近女色,说明也不是贪色之辈,日后姑娘也不用担心后宫争斗之事。   青嬷嬷带着笑意接过杏儿递来的热帕,好好给幼宁擦了擦,习惯性唠叨,“姑娘今日起就长大了,这是好事。奴婢待会儿一早就让人告诉夫人去,夫人定会高兴极了。”   幼宁软绵绵有气无力应了几声,杏儿知道小主子向来不耐疼,一点儿痛意就能蔫上许久。她瞧着心疼之余,在青嬷嬷转身时忍不住对她轻声道:“如今只是葵水就疼成这般,日后主子有孕了可怎么办呐,生孩子可比这疼多了。”   毕竟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事,杏儿如今就已经开始担忧了。   青嬷嬷没答,只对她摇了摇头,便去小厨房继续做些合适的吃食。   燕归将这话收入耳中,低眸凝视幼宁略显苍白的唇,神色微动。   他没有必须绵延子嗣的俗念,这世上也不可能有比幼宁更重要的东西。如果这种事会让幼宁痛苦,那就不生。   默默定下决议,燕归手下动作未停。在这种温柔下,幼宁重新缓缓睡去,直至一个时辰后天色大亮,她因光线颤了颤眼皮,发觉腹部只剩偶尔的一点儿抽疼。   “十三哥哥这一个时辰都没睡吗?”   “我不困。”燕归不见半点疲色,“还疼吗?”   “不疼了。”幼宁摇摇头,诚实道,“但还是没什么力气。”   杏儿解释道:“这几日都会这样,乏力无神,等结束就好了。”   幼宁似懂非懂点头,想起娘亲的确每个月都会有几天如此,不由委屈地软软出声,“当女孩儿不好,好麻烦。”   燕归相当同意,附和道:“的确如此。”   杏儿:“……”算了,和主子们争执非常不明智。   燕归昨夜为免吵醒幼宁没沐浴,便趁着一早简单清洗了遍,换上绛色常服。太子大婚,休朝三日,他这三日都可以陪着幼宁醒来。   特派来服侍太子妃的四位宫女各有所长,其中一位擅长编发,杏儿便将这事让给了她。   宫女名束儿,生得一张芙蓉面,性子倒看着忠厚憨实,“娘娘想梳个什么发髻?”   什么发髻?幼宁不大懂,她以前的爱美仅限于衣裳漂亮整洁与否,对首饰妆容发髻都陌生得很。   出闺阁,盘发髻。纵使她未及笄,也该将满头青丝挽起,作出嫁妆扮。   见她久久未决,束儿开口,“奴婢先梳个发髻,娘娘看喜不喜欢,不满意就换。”   “嗯。”   皇后指派的人果然手巧,不过小半刻就将发绾成,幼宁对花镜望了会儿,好奇道:“这是什么?”   “回娘娘,这是随云髻,随云髻最是生动灵转,正适合您这般年纪。”   确实如此,太过华美或成熟的发髻硬与幼宁相配,反而会盖过她本身的青葱朝气。此髻正好,不过于稚嫩又不失柔美,令她多了一分女子的婉约。   青嬷嬷连连颔首,“奴婢看再插上这支累丝珠钗就极为合适,不必点缀太过。”   挑选再三,青嬷嬷指了指那件金罗蹙鸾华服,笑道:“这发饰简单了,衣裳可不能再像未出阁前那般随意。”   幼宁自是倾向青嬷嬷的意见,她梳妆打扮已算快,但比起燕归仍费了许多时辰。不过燕归耐心十足,一直在旁静静望着她,直到幼宁起身时才拿起画笔沾了朱砂,俯身在她额间绘出三瓣明艳的桃花。   他仍记得昨夜掀开红盖时幼宁的模样,除了那身火红喜服,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花钿。   幼宁乖乖仰头任他描画,罢了眨眨眼,“十三哥哥画的什么?好看吗?”   杏儿将铜镜转来,她认真看了看,显然十分满意,露出小梨涡道:“好漂亮啊,以后十三哥哥每日帮我画,好不好?”   燕归自是无有不应。   两人一同用过早膳,便同乘辇去往凤仪宫。   幼宁和燕归在宫中逛的次数实在不算少,按理早该驾轻就熟,但许是受了周围不同以往的氛围影响,她无论看哪处都带着一股新鲜。   因为这场大婚,似乎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依在燕归身边,杏眸泛着水色,映出池光垂柳、花枝摇曳,不觉间弯成了可爱的月牙儿。燕归被她情绪所染,唇角一直维持着不高不低的弧度,“很喜欢?”   “喜欢呀。”幼宁点点脑袋,“宫里景色很美,而且很多花树都可以结果,春日赏花,秋季摘果。”   仍是不忘吃,青嬷嬷在辇旁听着,不禁含笑摇了摇头。   燕归也了解她习性,“日后这些都是你一人的。”   幼宁张了张嘴,眨眼望着他,又看向自己的小肚子,觉得这话好玩儿,便扑哧道:“我一人也用不了那么多呀,十三哥哥这话太霸道啦。”   石喜心道,太子殿下可不就是个霸道的性子么,说一不二,向来不许人置喙。若是为了您,还能更不讲理些。   燕归不置可否,只一直看着她,他目光专注,平静下掩着炙热,仿佛随时能将人点燃。若是寻常人早被他这种奇怪执拗的行为吓着,幼宁却早已习惯,盖因两人在一起时,他从来都是如此。   不过这次幼宁忆起上次所看的奏折,忍不住探过脑袋道:“十三哥哥,我突然想到……”   “嗯?”   “那位任善每次看着自己地库堆积的财宝时,是不是就是十三哥哥这样?”幼宁眸中带着笑意,似乎觉得燕归这模样很可爱。   旁人看来觉得燕归这种执着的眼神很可怕,幼宁却觉得十三哥哥像望着骨头的大狗,唔……她好像就是那根骨头?   任善?石喜脑海中翻出那个极会敛财却抠门到极致的守财奴,心中竟觉得有几分吻合,不过这意思他不敢表露出来,只敢暗地偷笑。   守财奴太子殿下,还挺形象的。太子殿下每次和太子妃见面,那守着望着的模样,可不就是个生怕别人动了自己宝贝的守财奴么。   这个比喻不止石喜赞同,周帝更是感同身受。   周帝一早守在了凤仪宫,他昨夜饮酒不多,大都让几个儿子挡了,就是担心影响今早太子太子妃的觐见。   他特地换了身新衣裳,自觉英姿挺拔、潇洒风流,对镜自得含笑的模样让皇后嘴角抽了抽。   五十多的年纪,须发半灰,真不知陛下有什么信心自认为能胜过太子。   “皇后,朕今日瞧着是不是英俊极了?”周帝不忘寻求发妻意见。   “陛下龙章凤姿,风姿不减当年。”对着周帝几十年,皇后早已练就瞎话张嘴就来的本事。   周帝连连满意点头,还苦恼道:“朕有些担心太子妃瞧见朕就忘了太子,怎么说也是他们新婚第一日,是不是该换件寻常些的衣裳?”   皇后&陈总管&宫人们:……陛下您真的不必多虑。   等待的时辰中,周帝紧张忐忑兴奋交加,活像他才是刚成婚的那位。等太子牵着太子妃款款而入,行过礼,听得那句软绵绵嫩生生的“父皇”二字时,他更是幸福得快晕过去的模样。   “幼……太子妃,来,快到朕这儿来。”周帝及时改口,热切的模样让在场诸人见怪不怪。   幼宁唤出那声父皇还有点儿害羞,闻言乖巧步上殿阶,但随身还带了只守护自己骨头的大狗。   大狗并不想别人碰自己的宝贝,于是在周帝伸手时毫不留情地让自己挡上,偏偏面色如常,一本正经道:“多谢父皇关怀,儿臣的手不冷。”   周帝看着差点与儿子交握的手呆了呆,随后就是一瞪,“太子堂堂男子怕什么冷,朕是关心太子妃。”   “多谢父皇关怀。”小太子妃也探过脑袋看他,眉眼弯弯的模样十分可爱,“我也不冷,有十三哥哥呢。”   冷不防被强塞一把狗粮的周帝愣住,委屈涌上心头,负气般强行把手塞进身旁看戏的皇后怀中,闷声道:“朕冷!” 第84章   周帝在太子太子妃那儿讨了个没趣, 太子很明显并不想和他过多交谈,照制行过礼后就带着刚成婚的太子妃离开。他还想在皇后这儿寻个安慰,岂料皇后也是不冷不热,没过片刻就让周帝气得回了乾宫。   大宫女不无担忧, “娘娘何必那么冷淡,陛下性子好,您只需说几句好话儿就能让他高兴起来。”   “本宫讨好他做什么?”皇后嗤了声,转身抚弄指尖蔻红, “连芊芊都不用本宫哄了, 难道本宫还得去哄着快六十的陛下?”   大宫女语噎, 心知皇后对陛下有怨, 便不再劝。   皇后并非如其他人般瞧不起无权的周帝,她起初何尝没对这位夫君有过倾慕,只是时日越长, 看得越清罢了。陛下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要让他高兴和喜欢自己很简单,但若要说男女之爱,根本不可能。   陛下可以是个好玩伴, 但不能成为好夫君。   皇后早已断了那个念头,所以这些年看着周帝在后宫美人间徘徊也能心无波澜。于她来说,只要自己还是中宫之主,外家安好, 大公主和小外孙女安好, 那就够了。   六月初夏, 小荷才露尖尖角,皇城又是一派景象。   幼宁天葵初至,不能久行,燕归便没带她去别处,在东宫廊下走了两圈,便于亭中落座。   亭盖四面翘角,细帘自上垂下,将潋滟水色分成细碎光芒。   燕归手持瓷勺,慢慢喂着幼宁喝汤。幼宁本想自力更生,奈何被抢先一步,她只能乖乖地探过脑袋,小口接小口,由于汤中有点儿不喜欢的中药味,慢吞吞不情愿的模样像舔水的猫儿。   杏儿不住偷笑,若一口喝下反倒能少许多折磨,也不知太子殿下是真想投喂还是故意捉弄主子。   幼宁苦着脸,趁燕归没注意时吐了吐舌,苦涩似乎都自舌尖蔓延至腹中。可是面前的人实在喂得太认真,她都不好意思说想自己来。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内饰于亭外禀告,“八公主和九公主求见太子妃。”   “不见。”燕归眼皮都未掀,石喜踟躇,“殿下,您刚与太子妃大婚,两位公主前来拜见太子妃娘娘,不见是不是……对娘娘声誉有碍?”   “不用管。”   石喜无法,转身亲自去回。   九公主似乎不敢相信,“是太子哥哥亲自说的?”   “九公主您这话说得可真是冤枉奴才了。”石喜笑,“奴才还有胆子擅改殿下的旨意不成?”   九公主哼一声,“我可不知石总管什么胆子,总得让我见着太子哥哥,听他亲自说了话儿,才能信。”   她这盛气凌人的模样骄纵无比,叫从旁的八公主忍不住低眸掩唇。九妹还是这般,现在太子哥哥喊得亲热,等真见了人怕是连声“兄长”都难唤出。   八公主可不想被连累一起受罚,使巧劲拉着不情不愿的九公主离开,轻声劝慰,“算了九妹,今日是大婚第二日,何必挑这个时辰去打搅。”   “怎么就打搅了?”九公主不悦,“难道我见自己兄长,还要顾忌别人不成?”   “那可不是别人。”八公主敛了笑意,“那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我的弟妹,你的嫂嫂,日后你见着她得守礼。”   她有心敲打,奈何九公主不领情。九公主这阵子都不知听了多少类似的话儿,早就憋着火气,乍然再听到时便不由爆发出来,“太子妃又怎么了?我们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皇家血脉,太子哥哥和我们才应该是最亲近的,凭什么要让着一个外人?!”   早在太后还在时,她们这些公主就不得皇祖母欢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祖母宠爱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如今太子当政,更是将这个小姑娘珍爱若宝,反倒对自己的亲妹妹不管不顾,这算是什么理??   九公主当真嫉恨死了容幼宁,夺了皇祖母、父皇的疼爱也就罢了,还要霸着太子,明明她这个公主才该是天底下最尊贵最受宠的女子,凭什么都让她给得了!   八公主瞧着,越来越觉得这个九妹蠢得奇怪,蠢得不忍直视。宫里多少位公主?前后可有十多位,大公主还是皇后的女儿呢,大公主说什么了?   连皇后都要对太子妃礼让三分,她们这几位母族一般的公主算得了什么。   说到底她们又不是太子的同胞姊妹,得不到太子欢心那是自己没那个本事、没福分,怨起别人来有什么意思?   没了容幼宁,还有李幼宁张幼宁,总之不是你的怎么都轮不到你。八公主这点看得清,所以对自己如今的日子向来满意。   想起九公主最近选驸马的事,八公主有些了然,想必是这位九妹看上的驸马看不上她,配得了她的她自己又看不上,最近心中正上火呢。   到底顾及了最后一层姊妹情,八公主柔声开口,“夫妻一体,怎么能说是外人。你也知太子哥哥极为疼爱这位太子妃,太子妃身后还有宁国公夫妇,日后莫再说这种傻话了。”   九公主如果听得进,她就不是如今这种名声,是以她狠狠瞪了自家八姐一眼,气匆匆离去。   贴身宫女不满道:“公主您应九公主所请,一早从公主府进宫陪她求见太子,九公主还好意思和您使性儿。”   多大脸,八公主又不是她妈。   八公主不甚在意,随手摘了朵花儿细细观赏,“九妹孩子心性,我作为已成婚的皇姐,该大度些,何必与她计较这些。”   说到成婚,贴身宫女更气恼,“公主您不知,每次九公主见着驸马那模样,简直,简直……”   宫女脸皮薄,说不出太苛刻的话儿。九公主每次去八公主的府邸,必会盛装打扮,好似故意与八公主比美一般。若驸马正好在府中,还会特意与其搭话,热切的模样任谁看了都道不寻常。   八公主微微弯唇,勾了勾宫女下颌,“怎么,担心驸马被抢走了不成?”   宫女脸色羞红一阵,“那是您的驸马,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自然紧张。九公主云英未嫁,怎么也该矜持些,若传了出去多不好听。”   两位公主抢一个驸马?妹妹抢姐姐的夫婿?真要传出这种事,皇家的脸面可都丢光了。   “咱们阿秀这么气,我还道九妹抢了你的夫婿。”八公主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宫女脸色红白交加,转头却温柔道,“我知你忠心,不必担忧,九妹再任性也不会做出什么荒唐事,何况……”   八公主轻飘飘道:“若能随随便便就被人抢走的东西,也不值得珍爱。便是养条狗,还知道护主呢。”   一时间,阿秀竟不知八公主到底是简单阐述还是隐喻什么。她心中颤颤,猜测是不是被公主发现了自己的小心思。   她的确……仰慕驸马,但有自知之命,从未想过做什么,只能把这份仰慕藏在心底。所以她对九公主那般行为十分生气,凭什么九公主那么不知廉耻。   阿秀小心抬首看了看,低声道:“公主说得对。”   八公主笑了笑,又望了眼那被重重侍卫宫人守住的东宫,转身径直出宫。   宫门前正好遇见驸马,见了八公主的马车便打马而来,意外道:“公主这么早就出宫了?”   “驸马?”八公主掀帘,“无事就回去了,驸马今日怎么进宫了?”   “父亲让我进宫送个东西。”驸马将此事一带而过,翻身下马,含笑道,“既是如此,我便忝颜上马车与公主挤一挤了,公主不会怪罪吧?”   八公主笑睨他,什么都没说,只往旁边坐了坐腾出位置。   路途中,八公主打量自己这位驸马。容貌并不算十分出色,但笑起来极为清隽,抿直唇不言不语时气势也相当慑人。她曾见过他练兵的模样,从容不迫,不怒自威,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概,当真诱人极了。   也无怪九妹即便没动那个心思,每次见着都忍不住搭话。   作为云家嫡长子,又驻守边关数年,他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却在宁国公世子往江南休养后,突然对仕途没了兴致,尚了自己这位公主。   尚公主仍可以有官职,但注定只能是个闲职,不会有太大的权势,当时几乎人人都不能理解他这做法。   八公主有所耳闻,自己这位驸马似乎与宁国公世子是至交好友。也许正是因为好友受宫变之祸差点丧命,使他对官场朝堂产生了厌恶。   这些都是她的一己之见,不过驸马和宁国公世子的感情深厚毋庸置疑。   “云庭。”八公主忽然出声,驸马随之睇来目光。   “我待你素来平淡,不冷不热,你是否会觉得太过无趣?”八公主说着自己笑起来,“只是我天生性子如此,你们男子应该都喜欢那些温柔似水或热情如火的女子,若你因此想要纳妾,我倒不是不能理解。”   但那肯定是在我们和离后。八公主没有将后半句话道出,她相信云庭能懂。   “公主怎么突然想到这些话?”云庭似是无奈,“谁说男子喜欢的都是那些?公主这性子我便很喜欢,其他人如何都与我无关。”   他顿了顿,“我还以为,三年来公主已明白我的心意。”   纵使最初感情平平,时日一长,公主这不冷不热的平淡流水早已静悄悄将他软化,心甘情愿融在其中。   八公主愣住,云庭觉得她这难得的模样十分可爱,便俯身在那红唇吻了吻,轻笑道:“公主今日的口脂是甜的,我很喜欢。”   说罢继而俯身,唇齿交融片刻,云庭不舍分开,想起今日八公主进宫所为何事,便道:“今日见到太子和太子妃了?”   八公主摇头,云庭毫不意外,“太子这几日怕是都不会想见旁人,公主对九公主已足够好,不必一再迁就。她喜欢闹,让她自己闹去。”   八公主轻声回道:“她这些年处处讨好太子,不过是不甘心太子待她一般,一心记着太子妃罢了。”   有时八公主都觉得这个九妹对太子的心思都有点儿偏了,太子及冠娶妻,待妻子更好不是理所当然,她只是妹妹,如何能与要陪伴一生的妻子比。   “她也能和太子妃比?”云庭轻嗤一声,“无论哪点,太子妃总比她好得多,就算我是太子,也瞧不上她。”   虽然因为那次思虑不周,云庭被容云鹤勒令不得再与幼宁接触,待他们兄妹二人离京后更是没见过。即便如此,云庭心中也依旧一直记得那个奶声奶气说遇见熊要装死的小姑娘。   纯净无暇的宝贝谁都喜欢,他能够理解太子忍不住将其据为己有的行为。   八公主讶异他这爱憎分明的语气,毕竟云庭待人也向来不冷不淡,想了又想,忍不住道:“因为太子妃是宁国公世子的妹妹吗?”   “嗯?”云庭此刻没能弄懂妻子的脑回路,还是顺着话儿颔首道,“云鹤的妹妹自然无人能比。”   八公主神色古怪看着他,果然,其实无论是太子还是驸马,喜爱太子妃的原因都还是因为容世子吧? 第85章   幼宁基本在榻上歪了一日, 燕归便在旁陪了一日,亲手投喂甜点茶水,幼宁无趣时给她读画本,两人一起批阅奏折。纵容的模样连青嬷嬷看了都要摇头, 继续这样宠下去怕是小主子连自己怎么穿衣用食都忘了。   对此幼宁也很委屈,她觉得十三哥哥仿佛把自己当成了小娃娃,什么都要帮忙,她若反对还不高兴。无法, 她只能顺着他来。   石喜喜闻乐见, 主子没事就陪着太子妃, 脾气总要好上许多, 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就能轻松些。   幼宁身体底子好,好好养了一日,初潮带来的不适就几乎尽数消失, 身体与此同时也开始渐渐变化。   回门前夜,幼宁白日歇久了,夜间不由精神十足,似从懒洋洋的猫儿变成了兴奋竖着小尾巴摇摆的小狗。   燕归斜倚榻间, 一手持卷,一手轻抚怀中小少女。灯火朦胧,他倒看得专心。   幼宁不安分地动弹,滚来滚去, 又抬眸眼巴巴望了他好一会儿, 没得到回应便失望地垂下脑袋, 随手扯着两人里衣玩儿,一会儿打成结,一会儿系在一块。   许是因为趴久了,幼宁微微蹙眉,翻过身躺在燕归腿上,顿了会儿抚上胸口和腹间,感觉有点儿疼。   “怎么了?”感觉动静突然没了,燕归垂眸看来,“不舒服?”   幼宁摇头,点点燕归膝盖,鼓着腮帮子道:“十三哥哥这儿太硬啦,垫着好疼。”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开始长大,胸前和腰腹最是柔软,受不得一点儿疼痛。   燕归给她揉了揉腰间,手似要上移,却被挡住,他便投去询问的目光。   幼宁脸蛋红扑扑,也不知是怎的突然有些羞涩,扑闪着眼小小声道:“这儿不能随便碰。”   “为何?”   “因为……因为……”幼宁想了半天说不出缘由,最后只能道,“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啊。”   燕归似乎觉得奇怪,“我们已成亲。”   “……对哦。”幼宁一呆,不自觉往被褥里缩了缩。   没了阻拦,温热的大掌便往上,轻轻按了按,幼宁不由轻叫一声,软绵绵如猫儿般。   平时除了自己,没有人会碰到那个部位,她一时觉得奇怪,随着燕归动作有点儿疼,又有些不自然。   “十三哥哥,我……我不疼了,别揉啦。”她脸蛋红得愈发厉害,伸手拉住燕归。   燕归停手,看着她似发烧的脸色,若有所思。   掌下的触感很软,虽然幼宁整个人都是软软嫩嫩的,但这处尤其。现在还很小,但不可否认,微微隆起的弧度已经说明她不再是个孩子。   他想到今日午时周帝托人偷偷给他带来的避火图,一时竟陷入沉思。   幼宁只露出个小脑袋,眼睛水润润望着他,见状把他手移开,再自己偷偷按了按。   唔……果然,自己碰就没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了。   可怜容夫人还没来得及在女儿长大前普及这种小姑娘家的身体变化状况,人就已经嫁进了东宫。燕归和她两人对男女差异都是一知半解,更别说懂得什么男女之事,如今只能像这般笨拙地一起慢慢摸索。   由于各有所思,这夜表面睡得倒是安稳,不过各自是否做了什么梦,那就不得而知了。   石喜早命人备好马车和数十抬大礼,作回门之用。   宁国公府与皇宫算不得远,马车慢些也就两刻钟左右到。宁国公夫妇大早就在厅中翘首以待,看似镇定,实则茶水都喝了不下五杯。   容云鹤老神在在地静坐椅边独自下棋,淡定的模样让宁国公纳闷,不由推了推夫人,“云鹤最是疼爱幼幼,怎么今日如此沉着?”   容夫人掩唇,“你看那枚棋子都夹在手中多久了?”   宁国公定神一瞧,才发现儿子身体几乎纹丝未动,状似深思,实则都不知神游到了何处。   他登时笑出声,自觉平衡许多。心道这才对,自己这个当爹的怎么能显得比儿子还不稳重呢,如此看来,还是自己要从容些。   笑罢,宁国公又续上第六杯茶。   巳时,小厮匆匆赶来前厅,喜道:“大人,夫人,太子和太子妃到了!”   “哪儿呢?”宁国公腾得站起。   “小的来时刚下马车,如今怕是已经走到游廊那儿了。”   宁国公连连点头,理衣正冠,“夫人,我这模样可还好?”   容夫人无奈,“再好不过了,就几日而已,幼幼难道还会认不出你这个爹不成?”   才几日啊……宁国公惆怅,宝贝女儿一嫁出去,他都感觉过了好几年了。   再回头看儿子,还在那拈着棋子发呆呢,宁国公想了想,决定不提醒他,省得每次都和自己抢宝贝幼幼的注意。   但事实残酷,即便宁国公站在最前方,并试图用身躯挡住儿子身影,幼宁在抱过他和容夫人后,依旧一眼发现了自家兄长。   “哥哥!”小太子妃雀跃着就要扑去,随后被太子一把拦住,不由疑惑地停下步伐。   “不能跑。”燕归一脸淡然,牵过幼宁的手,一起对容云鹤走去。   幼宁想起此时自己的特殊情况,脸蛋一红,慢吞吞挪去。   “哥哥在下棋吗?”   容云鹤这才回神,露出笑意,“幼幼回来了。”   燕归出声,“今日回门,莫非世子忘了?”   容云鹤一怔,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神既欣慰又带些失落,复杂之极,“嗯,今日是幼幼回门的日子,我倒真差点忘了。”   对旁人的失落,燕归丝毫不会感同身受,需知容云鹤以前就不知多少次仗着兄长的身份将幼宁带走。   如今角色颠倒,燕归一点也不愧疚,换句话说应该是美滋滋。   幼宁看了看棋局,在另一旁坐定,“我来和哥哥下吧。”   容云鹤自然欣然应允。   燕归本想从旁指导,但宁国公似有话与他谈,两人便暂时去了书房。   容夫人倒不急,让儿女将棋局移到园中,沐浴着艳阳品茗,看两人对弈时偶尔出声说道几句。   “娘——”幼宁拉长了声音撒娇,“观棋不语。”   容夫人失笑,捏捏女儿肉肉的小脸蛋,“小臭棋篓,娘还不是担心你一会儿输给哥哥哭鼻子。”   幼宁不服气哼哼唧唧一声,转眸继续专心致志棋局。   容夫人看着,倒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女儿什么模样她再熟悉不过,按理说就这么几日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可她看着就是觉得女儿与之前在家中有些不同。   再一回想,幼宁举止间也比以往轻些,似乎没什么力气。   她轻声道:“幼幼这几日病了吗?”   “没有啊。”幼宁觉得这话奇怪,不过正专注下棋,没心思细想。   青嬷嬷到容夫人耳旁,低语几句,令容夫人神色从疑惑到恍然再到惊喜,唇角弯起的弧度极大,连道几个“好”字。   女儿这个年纪也是该长大了,寻常人家十一二便来初潮的姑娘都有,幼宁这实在不算早。   容夫人心中有了主意,决定待会儿将女儿带回房中单独说些话。   “哥哥好像精神也不大好。”幼宁抬手点了点兄长眼下,那里有圈淡淡的青黑。   说到这话容夫人便有些想笑,“幼幼不知这几日你爹和哥哥什么模样,前日云鹤用热茶把房里那盆君子兰浇死了,昨日你爹又拿盐当糖往碗里洒。”   容云鹤无奈,这种话叫母亲说给妹妹听总是尴尬的。   容夫人笑话他,“两个都似嫁了女儿般,幼幼这是嫁得近,要是远些,你们岂不是魂儿都丢了?”   语罢周围服侍的人都忍不住低眉掩唇,世子和国公爷的状态这几日都看得清清楚楚,确实如此。   毫不客气将儿子取笑了遍,容夫人趁着带幼宁换常服的时机不动声色问道:“幼幼,这几日睡得可好?”   “只有来葵水那夜有点儿疼。”幼宁诚实交代。   “和太子一起就寝时,怎么睡的呢?”   幼宁眨巴眼,“抱在一起睡呀,不过十三哥哥好像很热,早晨醒来总要沐浴。”   沐浴?容夫人眼皮微跳,这话不得不让她一个已婚妇人多想。女儿小,但太子的的确确是个成年男子。   不过太子可是对着宁国公保证过,绝对不会做出伤害幼宁的事。容夫人再三思忖,便没有问得太深,只是给女儿普及了些女子来初潮后该懂的一些事。   幼宁倒是想起昨夜因燕归碰触而生的那种异样感,本都做好今日问娘亲的准备,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踟蹰起来,似乎有些别扭。   娘也说自己长大了……那这种问题就不应该总是问娘了吧。幼宁如此想着,决心还是暂时把疑问捺下,等下次碰到类似情况时再自己摸索。   “夫人。”婢女立在帘外,“管家有事找您。”   “哦?”容夫人纳闷,陪着幼宁换好衣裳走到院中,管家正束手立在那儿,见了她便俯首。   “何事?”   管家道:“夫人,宫里来人求见太子殿下,说是有急事。但太子眼下和国公爷在书房相谈,老奴不好轻易打搅,您看……?”   宫里的人……容夫人思忖,“大致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   “罢了。”容夫人牵上幼宁,“他们也说了许久,该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多谢夫人。”管家松了口气,平日有急事他敢直接去禀告自家主子,可这次太子在,国公爷这几日的模样他也看在眼里,肯定是太子和太子妃的事更重要,思来想去,他只能来寻夫人。   宁国公与燕归相谈甚欢,本严肃绷着的脸都在不知不觉中展颜,最后大笑出声,声高到容夫人和幼宁远远就听了个清楚。   “爹爹和十三哥哥这么高兴。”幼宁有点儿好奇。   容夫人颔首,心中不无诧异,她还记得夫君昨夜说要好好给太子一个下马威呢,今儿怎么笑成这模样。   推门而入,翁婿两人面上都带着笑意,正缓缓品茗。   燕归平日冷若冰霜不苟言笑,不代表他不会察言观色。事实上以他的能力,要特意赢得某人好感使某人欢颜着实轻而易举,当然,这里的某人应该除去女子。   宁国公是幼宁敬爱的父亲,两人如今已成为夫妻,燕归不介意在此多花些心思。   容夫人道明来意,燕归颔首,“岳父岳母大人,我去去便来。”   居然真的改口了?容夫人惊讶看向宁国公,宁国公面上自得,悠悠抚须,似乎想说“夫人,还是为夫厉害吧”。   幼宁随燕归出了书房,石喜将宫中来人带来,那人跪地禀道:“殿下,柔然族遣人来访,指明要求见您,说是与和妃娘娘有亲。”   柔然族,最初生活在东疆一带,后期往中部迁徙,许多柔然族与周朝人成婚生子,便渐渐染上了中原习俗,不再像以前那般凶悍。   正是因此,待柔然族重新迁徙回故土时,便遭到了周边几个族落的攻打,因此不得不与周朝和亲,来求得庇护。   和妃正是当初柔然族送给周朝的族长之女。 第86章   柔然族日渐式微, 太子初掌权时有人顾忌和妃,担心太子会因此另待柔然,后来发现这位主子根本就不在意这么个小族落,柔然便彻底被人遗忘。   因与周朝有旧, 周围无人再攻打它,而且如今的柔然也着实没什么惹人惦记的。   柔然地位低,势力弱,以至于使者都到了京城才得以牵上人向太子禀报。   “柔然?”幼宁疑惑, 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石喜低声解释, “殿下的生母和妃娘娘, 就是柔然族人。”   幼宁恍然大悟, 随后便是止不住的惊讶。事实上不止她,几乎所有乍然闻得这消息的人都是这般反应。   原来太子殿下还有母族??   以前的燕归在宫中是个小透明,无人注意, 被太后发现直至扶入东宫也不过一年之内,几乎可称骑兵突起。许多人对他的印象,差不多都感觉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太子。   谁让太子和陛下一点儿都不像,模样不像、性情不像, 才智更不像。   母妃?更是几乎从未被人提起过,似乎连太子自己都忘了。   柔然族多年没有消息,这突然来访,到底是为了何事呢?   所为何事, 礼部尚书孔离也很想知道。柔然求见的是太子, 而且表明是和妃的亲戚, 意思已经很明显。太子却把人丢到了自己这儿,摆明了不想见。   虽说礼部和鸿胪寺都有迎待外宾之职,可这种外宾该怎么接待?   孔离并几个官员与柔然来使大眼瞪小眼有差不多一刻钟,面容俱是异常尴尬。   作异族打扮的少女率先开口,“这位大人,太子不能来见我们吗?”   她应是很少说周朝官话,唇齿腔调间蔓出一种奇特韵味,口音有些怪,琢磨起来倒也别致。   少女生得秀美,模样温柔,孔离对这样的小姑娘自然和颜悦色。他当然不能说太子不想见你们,便打起官腔,“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不可能所有大小事宜都让殿下亲自处理。请问几位有何事?不妨告诉本官,本官转告太子殿下也一样。”   少女面露难色,同身边人对视几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不愿接见他们,难道太子就将上次见面的事忘了吗?   还是说,这位真的狠心到连见自己外祖父最后一面都不愿?   “我们要见太子。”少女最终坚持道,“这件事只能对太子说。”   孔离脸上为难,话语却很果断,“那诸位来使恐怕只能白来一趟了。”   开玩笑,他礼部尚书能轻易被人威胁?   别说只是小小的柔然族使者,就算是那几个大族他也丝毫不怵。前几年谢家才把那几块地方打成狗,如今都是他们周朝说了算,想给那些人什么待遇就什么待遇。   这几位柔然族人来时听说了很多事,知道太子才是周朝真正的掌权者,百官听令于他,连周帝都比不上。本以为周朝人会看在他们是和妃亲人的份上另眼相待,没想到就是这么个不冷不热的反应。   如果孔离知道面前几位心中所想,指不定要嗤笑出声。亲人?当初太子在深宫一人挣扎时怎么不见有人来认亲?太子早先在周朝没有丝毫根基,日子比那些失宠妃嫔的皇嗣还要艰难数倍,这些都是太子一人慢慢撑过来的。   不管这些人来认亲是真心或假意,只要说出这种话,就免不了被人认为是见太子得势而特来攀亲。   看太子的意思,根本就不想认这么一门亲。   旁人不会认为太子冷血,只会道这些人不知好歹、心比天高。   来使续与孔离交谈几句,所求之事都被孔离不轻不重驳回。他们这才看清,面前的人生得弥勒佛模样满面笑容,实则根本就是个软硬不吃的老骨头。   来使无法,只能暂时将那些话搁下,顺着孔离的话住进了使馆,准备寻机再议。   打发了这群人,完成太子交待的任务,本在休沐中的孔离终于得以离开。他觉得自己有些苦,先被太后奴役,后被太后交给了太子,感情自己还是皇家继承制的宝贝?   “孔大人。”旁人疑惑,“只是见来使一面而已,你为何一再拒绝?太子殿下仿佛也没有说过这种话。”   孔离摇摇头,对此人恨铁不成钢,“今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嗯??”   那人迟疑道,“太子殿下大婚第二日?”   “你若好不容易娶得娇妻,亲热两日,突然冒出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寻,你愿意给好脸色,愿意见人?”   话虽是这么说,那人想了想正色道:“太子怎么能同我们一般,那是国之储君,咱们周朝隐形的……这个。”   他指了指天,“身份不同,这种事怎么能同我们寻常人比呢?”   孔离像看什么稀奇物一般看着他,怪不得此人能力不错却迟迟在原位不得晋升,原来是这么个榆木脑袋。太子难道就不是人了吗?为什么就没有人之常情了?   他总算是能理解为什么太子对着这么群人没好脸色了,是他的话他也没有啊。虽说世人总将君王论为天子,真龙之子,可毕竟只是为了说着好听,真论起来还不都是肉体凡胎,具有七情六欲?   原来还真有傻子不把他们当人。   算了算了,朽木一个,不说也罢。   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事,太子将原本的休朝三日改为十日,奏折都一概丢给内阁或周帝批阅,真正陪幼宁玩了个尽兴。   纪琅华隔了十日才得以进宫见幼宁,不无慨叹,“太子将咱们的太子妃看得可真紧。”   粉白的脸蛋因这话悄悄升起红晕,幼宁这十日过得与以往不同。以前两人未成亲,最亲密的事不过抱抱亲亲额头,可成亲了整日整夜都腻在一块儿后,幼宁就止不住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了。   从突出的喉结到硬邦邦的胸膛,再至每日清晨十三哥哥都必须要去沐浴的习惯,幼宁都兴致勃勃。   而好奇心过盛的后果便是……忆起一些场景,幼宁脸蛋越发红扑扑。纪琅华瞧着稀奇,伸手探了把,惊讶道:“这脸上热度都可以将蛋煮熟了。”   “纪姐姐……”幼宁扑闪水润的眼不依唤了声,娇娇软软的声音让纪琅华没把持住,将人搂进了怀里蹭,再也想不起什么不可对太子妃无礼的话儿。   小姑娘真的太可爱了啊,总让她想起前世养的那只娇气小白猫,叫声又娇又细,黏人极了,撒起娇来大概就和幼宁方才差不多。   纪琅华的弱点就是萌物,最受不了这些可爱的小东西。   这世她的身体虽然病弱,但该有的都有,年已双十,玲珑身材自然不是幼宁这个刚开始发育的小少女可比。   是以幼宁被埋进胸口,自然而然就扑在了两团软绵绵中间,香香软软,触感好极了。   伺候的人都站在远处,幼宁没忍住好奇,悄悄伸手碰了碰,脸色更加羞红,忍不住想道:纪姐姐果然和我不一样,长大后都会变成这样吗?   她都不知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将这句话说了出来,纪琅华就看着她笑眯眯道:“幼宁是不是觉得自己太小啦?”   幼宁羞涩望着她,点点小脑袋。   纪琅华差点失笑,幼宁的情绪实在太容易看出来了。方才轻轻碰了碰她,再自以为不着痕迹的低头看自己胸前,谁都知道这小太子妃在介意什么。   “我教你一个方法呀。”纪琅华起了坏心,不过这坏心并非对幼宁,而是太子。   怎么说前世太子都让自己一家那么惨,她小小报复一下不算什么吧?   幼宁这么小,肯定要再过好些年才能被拆吃入腹。她不仅要让太子看着干着急,还要让他有苦不能言。   光是想象着那可能的场景,纪琅华都要笑出声。她凑在幼宁耳边,轻轻道了几句,话语让幼宁先睁大了眼,后来不由捂住脸蛋,试图用手来降温。   “纪姐姐……说的是真的吗?”小太子妃爱美,她倒不是因为急着做什么才对自己的“小”有点儿担心,纯粹是觉得女子身材高挑、玲珑有致,穿衣打扮才能更漂亮。   “当然是真的了。”纪琅华面不改色,甚至一点儿羞涩都,完全不像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   “可是,可是……”幼宁看着她低声道,“被别人按着,会、会疼……”   她脸红得几乎都要冒出热气,明明对这种事还很懵懂,就隐约知道了害羞。   这句话的信息量让纪琅华捕捉到,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惊讶的眼神。被别人按?除了太子,难道还会有另一个别人吗?   没想到太子这么早就开始下手了……纪琅华自觉发现了太子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硬是忍下了许多想问的话儿,一本正经道:“刚开始自然会疼了,所以要让太子轻些嘛。”   “唔……唔……”幼宁飘忽着小眼神,开始后悔谈论这种话题,怎么越听越不自然呢。   纪琅华可不让她这时候成为缩头小乌龟,握住那只小手,眨着眼真诚道:“幼宁可别忘了,要每日坚持哦,而且自己做是没用的。”   幼宁含糊应了声,可是……要让十三哥哥每晚帮自己那个、那个那儿……也太奇怪了吧。 第87章   燕归去了猎场, 猎得一虎一鹿归来。他此次超常发挥,箭矢从虎眼刺入,未伤及皮毛,正好可为幼宁钟爱的美人榻做个虎皮毯。   鹿不过是只幼鹿, 似与族群走失,燕归遇见它时正在呦呦轻鸣卷着嫩叶咀嚼,遇见人时便呆在原地,都不知逃跑。幼鹿眼眸明亮水润, 格外显天真无辜, 让燕归想起幼宁, 便放下已搭好的箭, 直接令人捉来。   以幼宁的喜好,见了这只鹿儿定会欢心。   陪同狩猎的一些世家子踱马归府,途中不住称奇, 毕竟太子向来不怎么喜欢狩猎。太子文武双修,但个人更偏好文,于武一道是众所周知的不大感兴趣。   一人悠哉游哉道:“成了亲的人就是不同,连太子这等人物都化成了绕指柔, 懂得来讨太子妃欢心了。”   旁人附和点头,可不是么,放在之前,谁能想到太子居然会为了某人特意去猎虎抓鹿, 和天下红雨也相差无几。   他们以前都觉得太子清心寡欲, 对女色毫无兴致, 即便早有定下的太子妃,恐怕也只是因为太后遗旨,没想到还真就是太子的心上人。   “说来太子妃得如此盛宠,也不知今后宁国公世子……”有人迟疑提出此问。   宁国公世子离京养伤七年,归来不过数月,许多世家子对他都还陌生。听说以前的容世子学问就极好,才智非凡,为太子办过的几个案子都十分出色,只可惜后来出了那种事,不知如今要走什么路。   蓝衣青年道:“太子绝非因私扰公之人,自古外戚专权之例比比皆是,宁国公权势已不小,想来太子殿下心中应该早有成算。”   太子燕归绝对是他们这辈人中的翘楚,没有几人不对他心服口服。这等人物,怎会因女色而不顾皇权。   “我看未必,太子爱才,容世子惊才绝艳,如何仅能因为是太子妃之兄就埋没了他,这岂非因噎废食?”不出所料,果然有人反驳。   蓝衣青年冷哼,“那便瞧着吧。”   一同混进随猎队伍却没能寻得与太子私下交谈机会的某人将这几人对话听在耳中,思绪飞速流转,太子妃、宁国公世子……?   也许,他们可以从这两人身上着手。   *****   幼宁得了鹿儿果然高兴无比,她依驯兽师之言,将嫩叶放在手心,静静立在原地与鹿儿对望。   鹿儿水汪汪的眸子望她半晌,终于慢慢迈蹄走来,舌尖一卷,就将嫩叶卷走,还顺势在手心舔了把。   它当真一点不怕人,而且极度贪吃,恐怕当初就是因为贪吃才和家人失散。   “十三哥哥,我们可以养它吗?”幼宁在鹿儿脑袋上摸了摸,浅笑回眸。   她喜欢这些小动物,可惜阿肥太调皮自己养不好只能给了兄长,如今鹿儿这么乖,不由又动了心思。   燕归颔首,他本就是带回给幼宁玩儿的,“就养在兽园,平日想看便去那儿。”   幼宁轻抚鹿儿,他便抚了抚幼宁,看在杏儿眼里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太子是……在给猫儿顺毛一般。   和鹿儿玩了小半刻后,幼宁便去乾宫陪了周帝和小十八一个时辰,这也是这几日才开始有的“规矩”。   为了从太子手中争得太子妃的陪伴,周帝小十八可谓和儿子(哥哥)斗智斗勇,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哭惨卖可怜中签订了那么一纸合约。人可以每日借一个时辰,但以后每月三十日必须由周帝来批十日奏折,剩下的二十日如果燕归心情不好他还得随叫随替。   当然,两人并不知道这一个时辰完全是幼宁心甘情愿并主动提出,若非如此燕归根本不会答应,而且还借此坑了两人一把。   不过,不得不说太子成婚的这小半月以来,是近十年宫中所有人过得最轻松的日子。太子心情好,自然诸事容忍度高,管得松些,从周帝到皇子公主再至后宫嫔妃,最后到宫女內侍,无一不对太子妃感恩戴德。   太子妃当真是他们的再世恩人!   以往朝代的人都是希望君主励精图治、严明清正,到这儿却巴不得他们太子殿下“昏君”一点才好。毕竟像以前那样开朝会批奏折一日忙上七八个时辰,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吃不消啊。   如今太子成亲娶妻,就好似要把以前少睡的时辰补回来,恨不得和太子妃一日在榻上窝十个时辰。   正如幼宁从乾宫回来,便看见她的十三哥哥已洗漱好躺于睡榻,面无表情地看书,闻得动静便抬眸淡淡扫了她一眼。   幼宁不觉间有点心虚,怎么看都觉得……那个眼神带着点委屈的意味。   她想起那些闺怨诗词,突然诡异地觉得十三哥哥成了独守空闺的怨妇,而自己成了那个负心汉。   越想越奇怪,幼宁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种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开,眨眼扑进了燕归怀中,“十三哥哥用晚膳了吗?”   燕归放下书,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幼宁越发心虚,双眼不停扑闪,她今日确实晚了半个时辰,那是因为陛下发现了个新游戏,她一时兴起,就没忍住……   幼宁讨好地往上扑,在燕归脸上轻啾数声,随后挂在脖子上认真道歉道:“对不起十三哥哥,是我忘记时辰啦,以后再也不会了,十三哥哥不要生我的气。”   燕归依旧不言,不过似乎也不是生气的模样,他甚至还饶有闲心地轻揉了揉幼宁耳垂。   她的小耳垂肉肉的,摸起来手感很好,小时常被人赞这是有福气的象征。   幼宁被揉得有点儿痒,缩了缩脖子,又道:“我已经在父皇那儿用过膳了,十三哥哥呢?”   还是没得到回答,幼宁只好求助地望向石喜,石喜咳了咳,没敢说话,只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没吃啊。幼宁心领神会,当即乖巧无比地软声道:“我来喂十三哥哥吧。”   说罢不待燕归回应,直接让人端来膳食。   幼宁做足了架势,脱去繁复外裳,将宽大衣袖挽起,一手端碗,一手持筷,并做出“啊呜”的口势,像哄小孩儿般。   石喜低眸掩唇,趁两位主子不注意,偷偷出了殿。他担心全程瞧完这场景,会被太子殿下灭口。   燕归顿了顿,没过多为难幼宁,就顺从地含下筷间小菜。也不见他如何咀嚼,喉结微动,食物就入了腹中。   幼宁其实不饿,她在乾宫那儿不知用了多少点心,可看着燕归这模样,不知怎的就觉得这碗饭菜十分美味。想了想,她挣扎一番,硬是将已经递到燕归嘴边的筷子给收回,放入了自己口中。   才咬了几口,幼宁神情就僵住,杏眼睁得圆滚滚。燕归疑惑间,就见她飞快将菜咽下,随后不住吐舌,不停道着“辣”和“麻”。   燕归喜好的菜本就偏辣,幼宁又正好咬开了一颗花椒,她只觉得口中麻成一片,唇间还带丝火辣辣,小脸皱成一团。   着急间,幼宁顾不了其他,见旁边有一盏茶,便一股脑地往口中灌。   燕归阻拦不及,那盏茶才倒来不久,还热着呢。   果不其然,一声软嫩的轻呼声,幼宁这下真成了被烫嘴的猫儿,猫儿舌无精打采地晾在外面,脸色怏怏,瞬间蔫了下去。   这可怜兮兮的模样,任是燕归有再大的火气也消了下去,况且他本就是为逗逗幼宁。   他眸中含笑,将委屈无比的小妻子下颌抬起,“很烫?”   “呜呜!”幼宁连连点脑袋,眼巴巴望着他。   燕归随即俯首,将那露在外面的小片舌尖含入口中,轻轻吮吸。他本意为安抚,可口中触感似花蕊一般柔软香甜,嫩而滑,让人几乎差点忍不住要吞入腹中。   燕归随着心意,温柔含吮许久。待他放开时,幼宁舌尖自是早已不麻不辣,嘴唇却红了起来,并微微肿起。   再一瞧,怀中小少女已成了呆猫儿,她似乎被方才那种有点儿舒服又差点被吞吃入腹的感觉吓住了。   许久回过神,软软道:“十三哥哥是、是想把我吃掉吗?”   她有点儿委屈,觉得自己的小舌头差点就保不住了。   吃掉?燕归琢磨着这个新鲜的词眼,方才的口感的确很好,他似乎在某个瞬间真的……有过这个冲动。   久久不答,幼宁就很忐忑了,泪眼汪汪的眼神似乎在祈求他,不要吃掉自己。   燕归沉思数顷,抬手揉了揉她,低声道:“无需担忧,我会克制。”   克、克制?幼宁更怕了,也就是说,十三哥哥的确冒出过这个念头。   她“哇”得一声就想哭出来,原来十三哥哥还有吃人这种怪癖吗?? 第88章   幼宁并非未见过旁人亲热, 宁国公夫妇恩爱,即便有心避者儿女,偶尔搂腰轻抱或一个轻柔的吻也难免会被撞见。   她知晓这些举动为感情好的证明,但不明其中就里, 是以被方才恍然间的感觉给吓住,继而造成误会。   此事以燕归再三保证不会重犯结束,他同样对此陌生,为免幼宁再次受惊吓, 接下来的时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默默保持了一段距离。   睡在一榻时老实许多, 平日相处时依旧融洽, 但旁人瞧着, 就是……好似更守礼了些?   这可不妙,夫妻之间怎能那么守礼呢。   石喜和杏儿心中暗暗着急,猜测两位闹了什么不快。   杏儿端了茶水入书房伺候, 余光悄悄瞥向书桌,只见主子踮着脚在架旁取书,太子走去轻巧一拿,便递给了主子, 主子还甜甜道了声谢。   杏儿脸上不觉间挂上了慈母般的笑容,这才对嘛。但接下来的发展显然脱离了她的想象,两人交接过这本书后就各自分开,一个看书一个练字, 相处一室互不打扰, 看着……是没什么不对。   可是……可是……以主子的性子, 难道方才不是该跳起来挂在太子怀中,和太子好生亲近一番嘛??为什么如此客气???   以往杏儿觉得小主子年纪尚小和太子的亲昵应该保持一定的度,如今的确有度了,可也太有度了吧?   这二位呢,瞧着还是那么寻常的模样,说没闹矛盾,谁信?   杏儿忧心忡忡出屋,猝不及防被石喜拉到檐下,急急问道:“太子和太子妃现下如何?和好了吗?”   一听这话杏儿便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好不好难道是一人能促成的么?太子妃向来懂事,从不任性,方才还对太子笑呢,太子倒好,冷脸冷声的模样,根本不搭理人。”   她站在幼宁这边,难免添油加醋。事实上太子素来不苟言笑,转眼就被她解释成冷漠。   “杏儿姑娘这话不对吧?”石喜纳闷,“早晨殿下还吩咐御膳房做太子妃爱食的点心呢,难道眼下不是太子妃娘娘在使小性儿?”   在石喜看来,恐怕太子心中太子妃的地位比他自己都重,如此珍视之人,太子殿下怎么舍得对其冷待。   杏儿当即炸毛,“太子妃什么时候使过小性儿?谁不夸我们太子妃乖巧懂事,聪敏守礼?太子殿下是这东宫之主,自然事事都看他心情,他今日喜欢我们太子妃,便待她好些,明日心情不好就不理人,这难道是太子妃的错?”   杏儿几声冷笑,激动之下言语差点失仪,意识到后连拍几下胸口才勉强平复心绪。   石喜目瞪口呆,似不知惯来温柔的杏儿姑娘也有如此蛮不讲理的一面,他讷讷道:“杏儿姑娘许是看错了,太子殿下给谁甩脸色,也不可能给娘娘啊……”   “这种事谁又知呢?”杏儿瞧着他,那模样好像面前站的就是“负心”的太子,“便是守在宫中不出,我都不知听了多少各府贵女心慕太子之事,主子如今还小,想来太子殿下到底是个男子,有些事情还是等不了多久。”   这话着实太冤枉了,连石喜都忍不住要给太子叫屈。这些年太子对太子妃的心意没人比他更了解,太子为此做的每件事他都看在了眼中,怎么能让太子妃的贴身婢女生出如此误会,石喜开口就要辩解,“杏儿姑娘,你……哎哟!”   靴面被狠狠碾了把,石喜疼得弯下腰,再直起身人就已经不见了。   他望着那杏粉背影怔了怔,不住摇头叹气,没想到杏儿姑娘还是个泼辣的……   內侍远远瞧见,急忙跑来,“石总管,您没事吧?奴才可是瞧见了,那杏儿姑娘当真胆大,居然敢这么冒犯您,奴才这就叫人去把她……”   后半句在石喜眯起的眸中被咽下,“把她怎么?你倒是厉害,我都不敢对太子妃娘娘的人做什么,来来,给我好好说说,想把她怎么呢?”   內侍不过为讨好他,石喜待在太子身边多年,深得太子信任,在众人眼中,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自然比不得他。   没想到被石喜不阴不阳驳回,內侍心知算是拍错了马屁,当即道:“是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奴才就是嘴上能逞能,哪儿敢对杏儿姐姐做什么呀!石总管可千万别和奴才计较。”   敲打一番后,石喜也没再过多为难他。这內侍却是记上了心,心道连被杏儿那般下面子石总管都不计较,看方才那踩靴跺脚的模样,指不定两人就是在打情骂俏呢,怪不得自己凑上去讨人嫌,真是倒霉。   燕归幼宁自然不知他们的举动引来这么多误会,两人还在各种苦苦沉思呢,燕归思考着如何才能在亲近幼宁时不生出一些奇怪譬如“吃掉她”的冲动,幼宁则苦恼地想着该怎么提出两人分榻睡的要求。   被这么多事一冲击,幼宁自然而然将上次纪琅华叮嘱之事暂时抛在了脑后。   两人都没思索出一个结果,国宴先行来临。   官场来往少不了各种宴会,不得不说许多事在酒桌上更容易谈论,同僚如此,君臣更如此。   周帝到得格外早,孤身坐于首位时略有惆怅,皇后病了不便相陪,以前还有太后幼宁可以与他说道两句,如今太后仙逝,幼宁与太子成婚,他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当初年轻时好歹还有不少姑娘暗暗瞄自己,如今呢……全都瞄太子去了!   周帝简直意难平,借着饮酒的动作也不住往太子那桌看,正好望见燕归为幼宁剥橘子,当即感觉又被塞了口狗粮,瞬间别过了眼。   太子这桌为整座大殿的瞩目之处,自成婚后许是因心情愉快,睡得安稳,吃得也多,燕归身形再度拔高,以前若高山之雪终年不化的神色渐有缓和,低眸为太子妃理钗的模样更是专注而温柔。   太子这个身份本就足以让许多少女倾心,如今加注这份深情,让不少人都在想象,若被太子如此温柔以待的是自己,该多好?   与之相对,那些暗中的目光对太子有多倾慕,对太子妃便有多嫉羡。   “我感觉主子都要被那些眼神瞧成筛子了。”杏儿低声道。   青嬷嬷点她额头,示意她莫多话,轻声道:“主子都没反应,偏你想得多。”   杏儿也不好争辩,只心道她担心的可并非主子,而是太子。自古帝王多情,陛下便是个典型的例子,她担心的是太子会惹小主子伤心。   被诸人各种猜测和担心的幼宁毫无所感,她自小便来回于各种宴会,虽说以太子妃身份参加的国宴还是头一次,可对她来说与以前也没什么不同。   幼宁心思简单,从某方面来说也是另一种强大,起码她根本就没在意过那些目光。   这番模样映入旁人眼中,便是太子妃于众人注视下依旧淡然从容、气度宁人。燕归忽而轻笑一声,低首倾向幼宁,“幼幼。”   “嗯?”   “看周围。”   幼宁依言四望一圈,收到了许多或惊慌收回或不甘直视的眼神,奇怪道:“怎么了?”   燕归还未答,她便恍然般又望了一次,颔首道:“这些人都很漂亮。”   离得近些的几位宫妃狠抽嘴角,当然漂亮了,太子妃也不想想这些姑娘是为谁才打扮得这么漂亮,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燕归几欲失笑,幼宁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燕归微微摇头,喂了她一瓣橘肉,示意她看场中歌舞。   幼宁对其他姑娘的坦然欣赏来自于她的家世和自小到大的经历,她泡在蜜罐中长大,几乎未受过挫折,心中根本不会生出十三哥哥会被旁人抢走的念头。   想起因这几日所补话本而做的举动,燕归忽然觉出自己的幼稚。幼宁对他的感情坦诚而透彻,她对他不会有丝毫怀疑,根本无需用吃醋来证明什么。   两人一同看起歌舞。   宫宴向来由皇后操持,她抱病未出,派了身边得力的几个嬷嬷来看着宴会,督促宫人。   听说这次歌舞的伶人有好些是从宫外从来,出自这几年响彻京城的清梨园,无论身段或嗓音都是一绝。   单看周帝反应就能知道此言非虚,他是玩乐的个中好手,此时拍掌眯眼,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显然这些小姑娘弹奏得极好。   幼宁比燕归专心多了,点心都被冷落许久。燕归却只是偶尔看看歌舞,更多时候目光都凝在自己的小太子妃侧颜。   他的手从桌下伸出,轻轻将那团柔软的白云握入掌中,幼宁也毫无所觉。   小半个时辰后,燕归已不再关注下方,全心都在把玩幼宁细嫩的手指。只不知发生了什么,殿中突然响起几道极轻的嘶声,若非燕归耳力出众,当真难以被人察觉。   他微微抬眸,发现出声惊讶的都是几位老臣。视线转向场中,他眼皮微敛,似有丝丝冷光。   如今正表演的这个舞,可不就是当初和妃被献到周朝来的第一舞。她当初因这舞被周帝看入眼中,继而宠爱了一阵。   燕归未亲眼见过此舞,但他了解不浅,因为和妃尚在世时除了思乡就是常常回忆与周帝初见的场景。 第89章   此舞名为云中莲舞, 顾名思义,似在云中生长的莲花内起舞,从准备的一应器具到衣物皆为纯白一片,柔软轻飘。旁人欣赏时之余, 亦不由感叹这位舞者身体之好,秋夜并不舒爽,带着寒意,她这一身纱衣看着便觉得冷。   幼宁专注赏舞, 并未注意到身旁人的眼神由冷漠转至平淡无波。   周帝上了年纪记性不佳, 即便舞者容貌与当初的和妃极为相似, 也无法再勾起他的回忆。几十年中周帝身边来往的美人多如过江之鲫, 和妃并非最美亦不特殊,他反倒没有那几位老臣记得清。   发出轻嘶声的老臣见陛下与太子皆神色淡淡、不以为奇的模样,不由心道也许此事只是巧合。   既为巧合, 便不必耿耿于怀。   场中本有些凝滞的氛围悄然恢复流动,觥筹交错,无比热闹。   柔然使者久等不得面见太子,他们倒也聪明, 知道另寻他法,借着这次宫宴的时机混进了宫。   可惜他们并不了解太子心情,如若太子当真能仅凭一场舞就能改变想法,当初他少年时代周帝掌朝的那几年, 就不会那么快使人心服口服。   “石喜。”燕归声轻, 石喜已机敏地俯下身, “殿下,有何吩咐?”   嘱咐几句,石喜不住点头,对主子的做法并不意外。那群人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现下柔然族和带他们入宫的人都讨不了好。   太子手下的人动作快、效率高,宫宴结束的第二日,对柔然族使者以及带他们入宫的人处置结果已出。   柔然族本计划通过太子妃那边的人入宫,奈何宁国公一府不好接近,四顾无门之下只能寻得一位四品官员之子。此人学术不行,惯好投机取巧,一直想着讨好某位贵人得以一飞冲天,使者中的那位少女出面,舌灿莲花,几句便将人说得飘飘然,把他们伪装一番后带进了宫宴,并混入了舞乐坊中。   柔然族不敢再提太子外祖父一事,被审问时随意寻了个理由敷衍,没成想太子当真满足了他们这个借口。将名为离羌的少女和她的兄长离云留在周朝,其他人一应遣回了柔然。   幼宁闻得此事,搁下朱笔,偏过头道:“离羌姑娘是十三哥哥的表妹?”   “从何处听说?”燕归倾身而来,果然看见她手中奏折正好提及此事,微微勾唇,不大在意道,“她唤母妃姑母,兴许是吧。”   幼宁眼眸轻转了一圈,不知在想什么,被燕归捏了捏耳垂,“不用在意她,日后她若相处什么理由求见,也不必管。”   他留下这二人,不过为警告柔然不要动多余的心思而已。   幼宁闻言应声,便兴致缺缺地翻开下一道折子。本就是因此想到一些故事中的情节,起了点儿兴趣罢了,燕归否定得太快,让她毫无探索的好奇。   在她未注意时,燕归微微一笑。他此生欲|望很少,终于得到十多年来一直想要的幼宁,当然不希望有任何无关紧要的小事横亘在二人之间。   只愿今后亦能一如此时,安然相伴,携手终老。   *****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三年多时日一转而过。   三年多过去,幼宁早已及笄,从含苞待放的小姑娘成为盛放的少女,清丽灼人,而燕归历时光打磨,亦成为真正稳重而不可捉摸的君王。   一年半前周帝退位,任太上皇,从此带着小儿子和几位美人四处游山玩水好不快活。燕归的登位仪式自然相当顺利,他早就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周朝之主,如今只是让其更名正言顺些罢了。   提起这位新登基的陛下,众臣简直不能更满意,若实在要说什么,约莫也只有这位的子嗣问题了。   当今皇后即为最初的太子妃,大婚时太子妃年幼未及笄,圆房都不可能,子嗣当然更不用说,这点很正常,所有人都能理解。   但之后的事许多人就不能理解了。   陛下长皇后七岁年纪,皇后及笄,陛下也二十有二,是该考虑膝下子嗣了。不过鉴于皇后刚及笄嘛,大臣们不急。   很好,未及笄前,不用急;刚及笄时,不该急;及笄一年,也……不应那么急?等及笄快两年,许多人不淡定了,怎么好像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不怪他们整日盯着陛下家事,只是陛下好似对皇后痴情无比,提了几次都没有选秀充实后宫的意思,摆明了要独守皇后一人,他们不指望皇后还能指望谁呢?   数历朝历代,并非没有专情皇后遣散后宫的帝王。当今陛下励精图治,在他的治理下周朝海清河晏、渐至盛世,大臣们也不会闲着没事非要逼其纳妃。   不知是哪个嘴碎的在私底下传话,说陛下爱惜皇后,不忍其受孕育之苦。更甚者道,帝后至今都未圆房。   前者大臣们信了,后者他们半信半疑。   怎么说陛下都正值风华正茂,如何能忍那么多年?这……应该是假的吧。   比起火急火燎没事就喜欢吃瓜八卦的大臣们,帝后二人以及宁国公府可谓老神在在、不慌不忙。   秋高气爽,宁国公夫人更是直接同皇后一起去了华山礼佛。   一同前往华山的还有纪大学士爱女,纪琅华。   自幼宁及笄前几日起,纪琅华基本就对她寸步不离,除了幼宁与燕归在一块儿时,都在变着法儿入宫伴凤驾。   出乎她意料,别说什么溺水的意外,每次出宫时幼宁身边的人前前后后都能围个十几圈,怕是连只鸟儿都难飞进去。   莫非因为许多事有了改变,幼宁的悲剧也就不会再发生?   纪琅华不敢托大,这两年依旧时常进宫,帮幼宁提防时不忘叮嘱她,提高她的警惕。   皇后礼佛,华山上下早已束清,闲杂人等一应撤离。   幼宁未着皇后礼服,只是简单一身宫装,与容夫人并行,其余人保持距离跟在二人身后。   “幼幼。”容夫人道,“你可知娘带你来礼佛,是为何?”   幼宁展颜,桃腮含笑,“是因为这几月那些上奏折让十三哥哥纳妃的事吗?”   若皇后有所出,大臣们当然不会上这种折子。时人无不重子嗣,身为帝王更应如此,陛下的确还年轻,可寻常人家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两三岁了。   容夫人颔首,轻声道:“你如何想呢?”   数年时光足以让容夫人看清燕归对女儿的真心,她并不担心二人间的感情。   幼宁略有犹豫,她这几年当然了解到两人要有子嗣并不是单纯睡在一起就行,但……   平心而论,幼宁自己并不确定她是否已做好了成为娘亲的准备。早在当初及笄不久,燕归也同她说过这件事。   燕归似是被十八皇子生母和李卉先后难产而死的事所影响,曾郑重道他并不在乎是否有子嗣,至于今后继承一事,他自会从宗室中过继一子,作为未来的太子培养。   幼宁对此无可无不可,她本身就对孕育和成为母亲之事存在一些陌生和抵触的情绪,燕归话中的某些部分她很赞成。   不过幼宁知道两人的想法说出来定不会被理解,招致反对。   即便是娘亲,她都不知该如何道出。 第90章   戌时, 勤政殿。   夜暮西垂,秋露凝霜。才下了秋雨,枝头黄叶摇摇欲坠,一阵微风拂过, 便再支撑不住旋落在地,生出萧瑟寒意。   石喜轻慢合窗,临缝瞥一眼殿外,宫装女子果然依旧跪在那儿, 身体微微发颤, 恐怕撑不了多久。   宫女掀开炉盖, 往兽首铜炉添了一块香, 拨弄两下,淡香扑鼻而来,她不由含了笑意。恰巧回身撞见石喜, 便以眼神示问。   石喜摇头,小心望了望上首,思忖良久,抬脚迈上殿阶。   “陛下。”石喜放低声音, “九公主还跪在殿外。”   他俯身侯话,腰下快僵硬时终于得来一句回应,“喜欢跪,就随她。”   漫不经心的语气, 燕归随手翻过一本折子, 却再无心思, 眉头皱起,“皇后还有几日回宫?”   “回陛下,娘娘离宫才三日。”   才三日么……燕归眉目间愈发不耐,“去古籍库。”   瞧模样约莫又准备一夜不眠,石喜硬着头皮出声,“陛下,您已两日未睡了,是不是……该歇会儿?”   生怕被打断,他大着胆子抢先道:“陛下忘了娘娘离宫前的话吗?”   幼宁离宫前当着燕归的面对石喜道,若回宫得知陛下几日未眠或清减几斤,她便要重罚。   表面敲打石喜,但三人心知肚明,实则为威胁燕归。   忆起此事,燕归眉头稍展,微不可闻轻叹一声,“那便回去。”   寝宫处处沾染了幼宁气息,人却不在身旁。连续近四年的日夜相伴,仅仅气息早已无法再令燕归满足,反倒更添躁意。   步出内殿,主仆二人才再度记起默跪许久的九公主。   眼帘映入玄色身影,九公主如蒙大赦,只当燕归愿意为自己做主,保持跪姿摩挲向前,“皇兄,皇兄,你应我了是不是?”   从选驸马到成婚后的几年生活,终于让她懂得适时收敛骄纵,正如此刻在燕归面前卑微可怜的模样。   九公主两年前选定驸马,为安乐侯嫡幼子严宣。严宣相貌平平,才华仅为尚可,胜在为人克己守礼,敬爱九公主。柳嫔为女儿选此人为驸马,看重的便是严宣好拿捏,绝不会辜负九公主。   可惜九公主对驸马并不满意,大婚当夜甚至不允其入房。驸马好脾性,在偏房窝了一夜,第二日依旧以礼相待。   九公主骄纵之命响彻上京,但严宣对尚九公主毫无异议,甚至当真做好与她好好为夫妻的打算。九公主却瞧不上他性情软和,对自己一退再退,认为他毫无男子气概,从此更瞧不上他。   成婚一年多,驸马都不得近九公主身,更遑论圆房。倘若如此他便罢了,但九公主并非能安分的性子,她不知何时与宁国公世子容云鹤有了交集,被其气度容貌所慑,从此不顾已婚妇人身份,当着全京城的面对容云鹤狂追拦堵,逼得容云鹤自讨官职离开京城去了南方。   九公主此举无疑令她自己和严宣贻笑京城,严宣试图劝说,九公主却道他不过因子嗣而有意见,当场将自己的贴身宫女赐给驸马。   安乐侯府家教严明,从安乐侯到小辈房中无一不只有正妻一人,严宣被九公主强塞侍妾,但并无意宠幸。只是九公主因柳嫔与安乐侯夫人相继劝说她为侯府诞下子嗣不耐烦,竟直接给严宣下药,让他和那名宫女圆了房。   严宣自此真正心灰意冷,对九公主不再抱有希冀。也是那宫女好福气,竟一次有孕,被严宣接回安乐侯府,安心待产。   严宣不再去公主府,九公主起初两月颇得自在,时日一长便生不满。等过三月便直接前往安乐侯府质问,没想到正撞见严宣待那侍妾温柔无比的模样,当下妒心大起,不顾旁人劝阻抽出马鞭甩去,脾性来了连严宣都没能拦住。   最终以严宣左脸受损、侍妾当场小产结束。   安乐侯气得几欲昏厥,到圣前求和离,九公主却好似突然醒悟,觉察到这位驸马的好了,死活不同意。   这才有了今夜这一跪。   燕归恍若未闻,抬脚准备径直走过,被九公主突然一扑抓住衣摆。   “皇、皇兄……”九公主被那轻轻转回的漆黑眼眸刺了下,强忍惧意,泪水扑簌簌流下,“我真的知错了,求皇兄不要下旨,我真心欢喜驸马。”   真心欢喜驸马?从九公主口中吐出这话,当真再讽刺不过。   事实上圣旨已拟好盖了玺印,正摆在勤政殿内,就等明日去安乐侯府宣旨。   燕归顿足,“已知错?”   九公主不停点头。   “你在朕这有何错?”这话将九公主问住,“我……错、错在……”   她无法组织语言,听得面前人继续道:“若要跪,去安乐侯府跪。”   九公主僵住,她身为皇家公主,堂堂金枝玉叶,怎么能给臣子下跪?   说到底她并非真心觉得自己有错,不过因驸马不再维护自己而不甘,更因侯府要主动和离而气愤,种种情绪交织才令她道出欢喜驸马之言。   放在平时,她哪会多看驸马一眼。   燕归淡淡道:“不是欢喜驸马?做了错事,与他认错不是正常?”   帝王讥讽的唇角与周遭宫人似暗笑的眼神让九公主沉默许久,她狼狈抬首,“皇兄的意思是要帮外人,不帮我?”   未得话,九公主明了,直直望去,“是了,皇兄心底从来就没拿我当过妹妹。既然如此,当初选驸马皇兄从未帮过我,现在和离也不应由你来管。”   身旁传来阵阵倒抽冷气声,他们都没想到九公主居然敢忤逆陛下。   九公主又道:“皇兄心里从来就只有宁国公府,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哪个被你放在过眼中?皇兄说得不错,我还是不喜欢驸马,他家世相貌平庸,哪儿配得上我,只有容世子那等人物才能配得上我九公主。和离便和离,等拿了和离书,正好可去南城寻容世子。”   燕归眯眼,这是在威胁他?   九公主别开眼神,不与其对视,强行撑起勇气冷笑,“有本事皇兄就为安乐侯府和容世子杀了我,不然皇兄也了解我的性子,注定安宁不了。”   如今都道盛世大周,九公主心中笃定,即便为了这千古一帝的名声,燕归也不会对她这个亲姊妹做什么。   夜幕深沉,氛围几近凝滞,一滴水自叶片滴落,惊起众人心中涟漪。   他们屏气敛声,良久听得冷淡一声,“以为朕不敢杀你?”   铿锵剑鸣,利剑出鞘,燕归将剑掷向九公主面前,漫不经心道:“若真不想和离,自裁,朕便成全你。”   因抽剑过快,燕归指腹被划出一道血痕,他低眸一瞥,指尖带着极淡的血气,令他夜色中的眼神都显得极为阴鸷。   他不再看九公主,转身往寝殿走去,浩荡一群宫人只能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跟上。   石喜话也不敢再问,只觉离了皇后的陛下喜怒不定,着实难以捉摸。   九公主怔在原地,呆呆望了许久,眼中挣扎、愤怒、绝望,最后交织于不甘。   “殿下……”宫女颤音出声,生怕九公主一时想不开。   “滚开。”九公主轻声道,依旧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本宫想独自静会儿。”   既然殿下情绪并未激动,还想静会儿……应该没有被陛下的话刺激吧?宫女思忖了会儿,在九公主又一声叱骂下后退,退到廊下,准备暗中观察,若有不对便及时冲去。   九公主平日就娇气怕疼,也向来冲动喜欢说气话,自裁这种事顶多做做样子,肯定不会真做。宫女越想越心安,转身跑去拿了件披风,轻轻披在九公主肩上,这次未得责骂,但也没其他反应。   宫女心叹一声,知道主子肯定要些时日才能想通,急不得。   她退到远处望了许久,不知过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倦意席卷而来,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勉力颤了几下,不觉中还是慢慢合上。   又过半刻,九公主几乎凝霜的眼睫动了动,眼珠下转,瞧见那柄散着森森冷光的利剑,俯身慢慢捡了起来。   与此同时,幼宁正随容夫人上香的手一抖,磅礴的昏沉之意袭来,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待,身体轻飘飘往旁边一坠,倒了下去。   寺庙霎时乱成一团,惊呼声脚步声吵闹不已。   迷迷糊糊中,幼宁仿佛听到了熟悉又奇特的声音,【滴——帝王驯养系统重启成功,数据载入——数据更新中——】   【警报!——警报!——目标命轨有变,目标命轨有变,请宿主及时回宫,请宿主及时回宫!】 第91章   十年前受幼宁所托, 系统救下容云鹤,能量耗尽不得不陷入沉睡,对任务的指导只能暂时中止。   这个世界能够额外为它补充能量的东西太少,系统只能靠自身慢慢恢复, 时日漫长,差点一睡不醒。   待系统飞快将十年来宿主和目标的经历收入库中,都不知该欣慰还是哭笑不得。   欣慰于没有它的从旁指导,目标燕归也在宿主陪伴下逐渐走上正轨, 成功登上帝位, 未生波折。哭笑不得则是……它家宿主还是被这位任务目标拐跑了啊, 它当初就觉得这位对宿主居心不良, 果不其然。   宿主长大了,不像幼时那么好骗。系统心虚无比,仍得硬着头皮将以前的借口继续编下去, 道自己因为救人力量受损,回天上休养了十年。   它没想到,幼宁居然又信了、信了、信了……   一人一系统都暂时性忘了因皇后突然昏倒而方寸大乱的宫人,在幼宁脑中默然交谈。   系统这次将自己的目标换了种方式如实告知, 幼宁思索再三,【这么说,你的使命就是帮助十三哥哥成为一名明君、千古一帝?】   【对。】   幼宁不免奇怪,【难道现在还不能算吗?】   如今周朝乃太平盛世, 其中不无燕归的诸多功劳, 如果这样都不能算明君, 那怎样才算?   系统当然不能将燕归前世成为暴君、今世系统因为绑定时间和宿主错了没能及时挽回燕归三观的事全盘托出,它只道【明君和千古一帝的要求岂会这么简单。】   幼宁颔首,倒能理解。十三哥哥任太子八年,即位近两年,虽然政绩斐然,但离千古明君的确还有段距离。   思及系统之前的话,幼宁心生疑惑,【京城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会有那种提示?】   什么事……系统还真不清楚,警报在它任务可能失败时会自动发出,如今离京城这么远,它并不能侦测情况。   最后只能加快速度赶回京城。   容夫人最是茫然,女儿先离奇昏迷,随行太医看不出任何症状,醒得也莫名其妙,随后便匆匆提出要回京。   回程马车,容夫人询问,“幼幼,身体可有不适?”   “没有。”幼宁面色红润,神态正常,的确不像有恙。   容夫人心存怀疑,她信佛,有点儿担心女儿在五华山被甚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怎么突然急着要回京?之前不是还和娘说在宫中待久了,有些闷吗?”   幼宁轻声道:“娘,我觉得有点儿心神不宁,担心十三哥哥会有什么事。”   容夫人一怔,未想是这个理由,她没有嗤之以鼻,因为以前宁国公意外受伤时,她自己便眼皮跳个不停似有预感。   女儿与陛下感情好,夫妻连心似乎也不无可能。   虽然看出肯定还有其他缘由,但容夫人不欲多问。到底女儿如今成了一宫之主,不再是以前的孩子,有点儿隐秘之事再正常不过。   她半慨叹半惆怅,目光柔柔凝在幼宁侧脸。霞光自窗边斜来,在少女侧脸晕出光点,隐带忧思的眼眸似映入了星子,柔美而绮丽。   女儿真的长大了……容夫人心道,就算当初及笄时她都觉得女儿还是个孩子。如今不得不承认,幼宁已渐渐有了少女情思,才会在远行时不觉思念身在京城的燕归。   马车快行,接近京城时总算得了一些消息,容夫人听闻后眉头锁起。   幼宁的心神不宁……似乎真成了预感。   九公主亲闯安乐侯府耍泼,使驸马容貌受损、侍妾小产一事发生在母女二人离宫前,她们早有了解。不过介于九公主曾对容云鹤死缠烂打,令本犹豫不决的容云鹤下定决心,离开京城去了南城,容夫人和幼宁都对其感官不佳。   幼宁本不曾真正厌恶过某人,九公主可算成为了她的“第一次”。兄长因其而与自己分隔两地,她实在无法抑制生出反感。   何况几年来九公主每次见着她也从未和颜悦色过。   归京时传闻的重点却不再是九公主横飞跋扈,不过她仍是主角儿之一,另一位……则成了当今陛下燕归。   传言道九公主心生悔悟求到圣前,恳求陛下莫要下旨让自己与驸马和离,并道会诚心前往安乐侯府认罪。陛下对九公主却毫无宽容之心,道九公主丢尽皇家颜面,留下御剑令其自裁。   九公主性情刚烈,竟就直接引颈自戮,若非宫女发现及时,若非太医医术高明,恐怕此刻芳魂已逝。   本来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不至于掀起什么波澜,就算真的死了,史官将其载于史书,顶多让后世评价陛下一个手足之情单薄。可这算得了什么,自古以来杀父弑兄的帝王都不胜枚举,只要他们能做出千秋功业,称赞他们的大有人在。   关键在九公主的外祖父、柳嫔之父柳阁老进宫为外孙女求情。   柳阁老年事高,早已致仕,族中无杰出子弟,是以柳氏一门逐渐式微。无论如何,柳阁老曾经的功绩还在,这样的老臣就算太上皇都得敬三分,却在进宫后求陛下开恩无果,被活活气死。   这就十分惹人诟病了。   死一个公主,和死一个有着大功的老臣,后果及影响截然不同。   旁人可以容忍君王冷待一位公主,但绝不能接受他将一位老臣活生生气死。   都是这位的臣下,如果臣子的性命在陛下眼中如草芥,毫不关心,甚至一个不高兴就能弄死,那岂非要人人自危?   纵然当今陛下冷名在外,仍有许多不怕死的谏官,弹劾的奏折如雪花飞上御案。   他们弹劾的不是旁人,正是陛下!   甚至有谏官道,要陛下亲去柳府,在柳阁老灵堂前念罪己诏。   当然,这个提议太过大逆不道,许多人说道几句也就算了,没真敢逼陛下这么做。他们在意的是陛下一点认错的态度都没有,反倒在朝堂上接二连三将出言忤逆自己的大臣拖出去打板子,不打个半死不活都不停,连着几日早朝金銮殿外都是哀嚎一片。   知错不改,刚愎自用,肆虐成性,这是暴君的征兆啊! 第92章   天色渐晚, 霓霞映照,将皇城笼成一片橘色,飞檐下盘旋的归燕轻声鸣叫。本是暖意融融的景象,石喜全然无心欣赏。   陛下已经几乎三日未眠了!   最初还能以皇后娘娘为由劝得陛下小歇片刻, 柳阁老一死,就再没了用处。   眼见陛下眼底血丝成条,眼周黑沉一片,神态愈发阴郁, 石喜心中就止不住焦急, 不免埋怨那些自持清正连日上奏弹劾的谏官。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的职责就是服侍陛下, 他也只关心陛下,那些大臣如何他根本不在乎。陛下是天子、一国之主,就算真对柳阁老做了什么, 那也是柳阁老以下犯上咄咄逼人在先,陛下的处置并非毫无缘由,难道陛下还没这个权利么?   “石总管。”宫女小步赶来,石喜眉头一皱, “何事?”   “九、九公主殿下醒了!”   九公主躺了数日,都只迷迷糊糊醒来过小半刻,宫女如此道便该是真正清醒了。   “传太医去,报到这儿来做甚么?”石喜没好气摆手, “好生伺候着就是。”   事情虽因九公主而起, 现在问题的关键却不在于她, 在乎柳阁老到底是不是真被陛下给气死的。   柳阁老与陛下相谈时石喜只被允在殿外伺候,模糊间听过一段争吵,具体吵的什么并不清楚。   石喜对外间的传闻都没底,以陛下除了皇后娘娘什么都不在乎的性子,的确有可能做出这种事,但这些年陛下分明已收敛了许多……   如果皇后娘娘此时在宫中就好了,石喜不由心道,可惜消息昨日才着人快马传去五华山,恐怕得过几日才能见着人。   出乎他意料,仅一刻钟后,又有宫人惊喜来报,“石总管,皇后娘娘回宫了!——”   石喜激动地一蹦三尺高,快步随宫人赶去,刚巧撞上凤驾。   “皇后娘娘——”才差不多十日,石喜感觉就已过了数年,面色兴奋通红。   幼宁对他颔首,“事情我已听说,陛下在哪儿?”   “陛下在御书房呢。”   幼宁皱起眉,“几日未眠?”   “快……快三日了。”石喜支支吾吾,回话声出奇得低,面前的皇后虽是他看着长大,如今他亦不敢触其锋芒。   幼宁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当下不再顾仪态,提起裙角往御书房奔去。   她身形灵巧,步伐轻快,如轻风般掠过,伺候的宫人反应不及,晃眼间人就到了丈外,惊呼了声“皇后娘娘”就齐齐跟去,幼宁身后便缀了一群人。   杏儿先停下摆手,轻声道:“都在这儿侯着吧,别跟去了。”   这……好像也是,陛下娘娘数日未见,想必有好些话要谈。   明明是晚膳时辰,御书房却格外安静,秋夜虫鸣几不可闻,唯有晚风扬起落叶,扑打在门框。   幼宁缓下速度,推门时下意识停住,垂在左侧的手紧了紧衣袖,随后慢慢步入门中。   “十三哥哥。”声音很低,幼宁知道燕归听得见。   案旁的身影停滞一瞬,很快放下棋,转身迎面而去,“幼幼。”   声音低沉醇厚,隐藏着惯有的温柔,半点不像旁人所说残暴成性的陛下,或三日未眠的人。   幼宁却听出其中的不对劲,抬眸望去,“十三……哥哥?”   高大的身影将她笼在黑暗下,令她脚步不能再向前,亦看不清青年的表情。   幼宁不知怎的突然后退一步,燕归随之停下,“……幼幼。”   “嗯?”幼宁被系统不停冒出的警报声搅得心慌意乱。   “你怕我?”   怕?当然没有,相识十多年,无论燕归什么样幼宁都不会惧怕他,她只是……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警惕,这并非她主动,似乎是身体潜意识的认知。   系统自己都无法关闭这种警报,只能说燕归如今确实处在一种很危险的边缘。如果此时幼宁再做什么而刺激到他,很可能燕归就要重新走上前世老路。   未得幼宁回应,燕归缓缓抬手,眼见就要抚上幼宁耳际。   【幼幼,快,快上去,直接打晕他。】系统在幼宁脑中如此道。   近三日未眠,就算是铁人都受不了,燕归此刻大脑肯定极度混乱,表现越寻常,越不正常。   幼宁一呆,十分无措,【我……我怎么可能打得晕十三哥哥?】   如今她个子也才堪堪刚过燕归肩而已,更遑论武力值。   【不用担心,只要按我说的做,几步就可以。】   “……”幼宁眨眨眼,只能心中先对燕归道了声对不起。   系统将能量暂时覆于幼宁体表,指示她几个动作,转瞬间,竟真的将毫不设防的燕归给打晕过去。   幼宁连忙接住倒下的身体,沉重的身量直接将她压倒,轻呼一声就半跪在了地面。   暗处的鹰卫先被他们皇后娘娘“强大”的武力震惊了把,许是从没想到他们看着长大的皇后娘娘居然如此彪悍,怔了许久才面面相觑。   ……要不要上前帮忙扶一把?   为难地思索良久,鹰卫决定还是按兵不动。反正皇后不可能害陛下,就……就当没看见吧。   系统不知出于什么思量,搬运中没有再出手帮她。幼宁也没喊旁人帮忙,一个人吃力地慢吞吞将燕归移到了榻旁。   累得大汗淋漓,幼宁顺势趴在燕归胸前休息了片刻。   平日一起就寝时,燕归的睡眠总比她浅。只要她动作稍微大些,就很容易惊醒,所以此刻他如此昏沉的模样实在少见。   幼宁抬手抚了抚那凌厉的眉间,即便在睡梦中,那儿也有条浅浅的沟壑。   为什么这么多年,十三哥哥始终都没能真正轻松起来呢……幼宁凝望青年沉睡的眉眼,秀眉微微蹙起。   她很早就知道,十三哥哥在乎的只有自己,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属于正常人的一面。她以前不觉有什么,如今却越来越希望他亦能拥有寻常人的喜怒哀乐。   即便那样的十三哥哥可能不再独属于她,但那才能真正被称之为人……吧?   抚过青年沉睡后显得格外疲惫的脸庞,幼宁觉得心口有点儿不舒服。   系统暂时没再出声,保持沉默。早在当初没能按正确时间投放它就猜到了如今这个结果,只要没能在燕归还未经受那些折磨时拯救他,他的性格缺陷就已经注定,基本好不了。   它能做的只有将燕归的缺陷最小化,譬如让幼宁潜移默化间使他拥有一些小情绪,但目前来看,这种力度显然还不够。   将两人十年来的相处模式过了一遍,系统大致发现问题出在了哪儿。   成亲三年多,两人相处时居然还和小时候差不多……怪不得幼宁一不在身边,燕归就控制不住自己。   一直原地踏步走,能有什么进步呢。   【幼幼,你喜欢燕归吗?】   【喜欢啊。】幼宁对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很疑惑。   【不是这种喜欢……】系统有些无力,说起来它本质也不是情感咨询系统啊,【我是说,男女之间的喜欢、心悦、仰慕。】   【……是九公主对哥哥那样的吗?】幼宁迟疑道,【我和十三哥哥都已经成亲许久了,难道还不能算?】   当然不能……系统以前不懂,不代表永远不懂,它仅需一秒就能查阅庞大的资料库。无论是与周朝相仿的古代或现代,正常相互吸引的男女都不是这样相处。   幼宁和燕归更多只能算亲密些的兄妹、甚至是父女……但绝非正常夫妻。   鉴于本身并非这方面的专攻,系统再度查阅了些资料,随后做了个相当简单粗暴的决定。   先让两人圆房,突破这一关,其他稍后再议。   系统慢慢翻阅着新下载好的什么《霸道皇帝小娇妻》、《冷酷帝王宠妻记》、《腹黑陛下诱妻手札》……觉得这些书中的配对和宿主以及人物目标非常相似。   它本着学术的精神认真钻研,里面的男女主要想感情进展迅速,无一不是表明心意之后迅速成亲,然后各种腻歪,什么龙床、御花园、金銮殿、观星台等等等等地方进行爱的鼓掌这项运动,就算起初感情再一般,之后也是一日千里、极速升温。   只要感情升温了,幸福感自然水到渠成地提升。如果是燕归这种情况可能会难办点,不过总归会有点效果的嘛,只要有效果就不怕,到时候再让宿主幼宁进行多方面调|教,不怕目标还会成为一个暴君。   原来是这样的么……系统思忖良久,终于发现自己以前策略的失误。   可能以前它想得太复杂,早在宿主年龄和性别发生改变时,就应该想到这招的。   看来单单作为一个帝王驯养系统很显然不够全面,系统为自己以前瞧不起那些什么宠妃宠后养成系统而愧疚,如果是它们,肯定不会像自己这样耽误了这么久,还生生浪费了十年时间。   选定一本《霸道皇帝小娇妻》,系统将内容大致传给了幼宁。   幼宁:……???   系统语重心长【幼幼,你没发现这里面的男女主人公和你们很像吗?】   【唔?】   【有没有发现你们和书中的一对差别在哪儿?】   【……在哪儿?】 第93章   一刻钟后, 幼宁大脑被系统教授的数十种关于爱的鼓掌的姿势和地点充斥,晕晕乎乎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这几月并非无人提过这些,只是都隐晦得多,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种事还可以这么复杂……   系统没有寻常人的羞涩矜持, 男|欢|女|爱很正常,在它的时代根本没有人再会因这种事不好意思。在它看来,只要能够更好更快地达成目标,这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幼幼, 你在害羞吗?】系统奇怪相问, 【你们已是夫妻, 这件事应该很正常。】   幼宁脸蛋已成粉色, 她害羞的惯有表现便是双眼不停扑闪。即便系统无实体,她还是微微低下了头,正好对上燕归睡容, 脸色更红,半晌绵绵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那、那我试试好啦……】。   系统放下心,又给幼宁解释了一堆关于荷尔蒙雌雄激素的事,幼宁听不懂, 并不妨碍她明白这种方式并非无稽之谈。   事实亦是如此,系统的时代早有人发现雌雄两种激素多少对人类身体、情绪、性格的影响。世上恰好有男女两种性别,便证明他们对彼此一定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周朝及前朝亦有阴|阳调和之术的说法,提及了房中术对调理身体健康的重要性。   幼宁从不知道, 原来这件事会有这么多影响。   【十三哥哥什么时候能醒?】   【三十个时辰未眠, 我刚才对他身体加了点小东西, 会睡六个时辰左右。】   这么久啊……幼宁想了想,决定先处理好其他事,让十三哥哥好好休息。   石喜被唤来,一眼瞥见榻上睡姿奇怪的燕归,惊讶道:“娘娘,陛下这是……?”   幼宁没好意思说是打晕的,正色道:“陛下太累了,让人去打些水来,给陛下擦擦,陛下这些日子是不是都没好好用膳?”   “是。”   “吩咐御膳房备些粥和小菜,熬好后用温火煨着,等陛下醒来立刻呈上。”   石喜继续应是,见皇后吩咐这么多似有离开的意思,“不知娘娘要去哪儿?”   去哪儿,幼宁已有了主意,淡淡道:“九公主已醒了吧,带我去见她。”   石喜很少碰见幼宁冷脸的模样,气势竟与主子有六分相似,他一时怔在原地,末了拂袖衽身,“是娘娘,奴才这就带您去。”   宫里宫外因九公主的闹剧掀起一场风波,主人公这儿却格外宁静。   太医道九公主喉间伤口颇深,那把剑很利,若非九公主最后关头后悔,剑锋偏了,只怕一缕芳魂真要就此消逝。   命救回来了,喉咙不可避免受伤,如今九公主只能用眼神示意宫人,口中最多只能发出唔唔声,不过拼着疼痛倒也能勉强说几句话。   “柳阁老入宫寻陛下之前,先来看过九公主?”幼宁忽然道出此句,石喜想了会儿,“回娘娘,的确如此,那时候九公主也醒过一次,正好碰见了柳阁老。”   那时候九公主状况比现在惨多了,石喜猜测柳阁老是见了外孙女的可怜模样,才忍不住去寻陛下争论。   “皇后娘娘——”撞见幼宁与石喜,来往伺候的宫女皆一惊,齐齐跪地,心生惧意。   她们都是柳嫔宫里的人,知道九公主得罪了陛下和皇后,岂能保持镇定。   “起来吧。”幼宁不至于迁怒她们,“不是说九公主醒了?”   “九、九公主殿下只醒了一会儿,很快又睡过去了。”宫女小心回禀,“要不……奴婢这就去把殿下喊醒?”   “不必了。”幼宁抬脚迈入,冷淡的神情直叫那些人心惊胆战。   皇后娘娘不会一怒之下拿昏迷的殿下泄气吧?   【能查探出什么吗?】幼宁询问系统,这一行也是系统建议,它想来看看是否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放出能量探寻,系统发现了不对劲,【这里香味怎么这么重?】   对一个受了重伤的病人,难道房内不应该保持干净整洁、气味清淡吗?   幼宁将此话问向宫女,宫女战战兢兢道:“是……是九公主殿下前几日醒时吩咐的,说她喜欢熏香,不然睡得不好。”   九公主确实出了名的喜欢熏香,每件衣裳都必熏不同香料,收集的熏炉熏笼等更不计其数。可伤得那么重,醒来竟还有心情关心自己喜欢的香料吗?   幼宁觉出奇怪,系统更加仔细地去探测,终于在重重复杂的香味中,发现了一种格外刺鼻的味道,那味道正从九公主中衣袖口中散出。   味道已经很淡,九公主受伤这些日子不能沐浴,只能由宫女擦身。她之前不能移动身体,甚至连里衣都未换过,这香味定已留下了好几日。   若非有系统在,寻常人根本无从分辨这极淡的味道。   幼宁听过系统分析,疑惑更深,【这香味有什么特殊吗?】   什么特殊……系统暂时无从知晓,只是直觉这点不寻常,先记下来罢了。   九公主看似睡得很沉,连连动静都未能将她扰醒,系统却道【她早醒了,在装睡而已。】   如今事情闹得如此大,她定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幼宁猜出九公主想法,只是九公主如今无法言语,即便问话也得不出答案,便只作不知,按系统要求待了片刻就起身回乾宫。   听得宫人恭送声,确定皇后完全离开,九公主被褥中紧握的一拳渐渐松开,传来贴身宫女,作出手势。   “殿下是……”宫女琢磨许久才懂了大意,迟疑道,“殿下想让奴婢去寻十四皇子来看您?”   九公主连连点头,察觉宫女神色有异便立刻瞪目看去。   她尚有骄纵的余威,宫女不敢再思忖,连连应声退去。   十四皇子与九公主乃一母同胞,俱为柳嫔所出。不过相对于九公主的“名声”,十四皇子明显低调许多。   十四皇子既未继承周帝与柳嫔的好样貌,也未承袭外祖父的学识,如今封郡王成为闲散宗室一个,挂个闲职整日吃喝玩乐,交的也是些狗肉朋友。   兄妹两向来不对付,感情一般。九公主瞧不上十四皇子不学无术、平庸蠢笨,十四皇子不满亲妹妹总对太子燕归过分讨好忽视自己,一来二去,同胞兄妹甚至比不上与其他兄弟姊妹的感情。   得了宫女传话,十四皇子当即入宫寻人。他虽对妹妹感情平平,得知她差点死了还是有些心疼,此时九公主有所求自然飞快赶来。   “九妹找我来何事?”十四皇子亲自上前将人扶起,还添了个靠背,知道她不能说话后贴心道,“如果是为之前的事担忧,我就直接同你说了。外祖父的死应该只是个意外,听府中表弟他们说,外祖父那日回府后用过晚膳才突然去世,可见与陛下应该没有干系,毕竟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过些日子我与柳府会进宫与陛下告罪,如今那些史官做得太过火了,再不出面恐怕日后陛下会迁怒我们和柳家。”   岂料九公主没有得到丝毫安慰,闻言瞪大了眼十分激动,极力唔唔似想说些什么。   十四皇子纳闷,“九妹不想向陛下告罪?”   他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了,九公主心高气傲嘛。   九公主表示附和,十四皇子叹道,“驸马的事确实是你过分了,你本可以先和驸马服软,与他好生过日子,以后再寻个时机处置了那侍妾,冲动行事自然只能后悔。陛下的决定并非针对你,你怪陛下也没用,陛下是我们的皇兄,更是天子,天子行事要对着所有人,不能太过偏私,否则难以服众。”   他想了想,“不然你就直接与驸马和离?你不是不喜欢驸马容貌吗,我为你寻个俊俏乖巧的,保证比现在这个让你舒心。”   九公主听了胸前剧烈起伏,显然怒气攻心。她这个兄长自己荤素不忌,男女小宠都养了一堆,瞧瞧那话的意思,那些下贱玩意儿什么身份,能和她的驸马相比么!   十四皇子摊手,“你都不答应,我也无法了。反正陛下的手段你清楚,不主动些等过些日子陛下自己出手,我都要被你连累。”   九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看他,模样不像看兄长,倒似在看蠢笨不可雕的弟弟。   她对十四皇子招了招手,令他凑耳过来细听,忍着喉间火烧般的疼痛轻声开口。   十四皇子满腹狐疑听了许久,从迷糊到恍然大悟,震惊道:“你居然抱着这个心思?!”   九妹心也太大了吧,居然就想趁着谏官弹劾陛下这股风,让他趁势将陛下拉下马,取而代之!   十四皇子哭笑不得,到底是女子,把争夺皇位想得如此简单。如果仅靠言官的嘴就能把一个天子拉下马,古往今来哪有那么多敢弑父杀兄的皇帝。   他一无权二无财三无兵,上哪儿篡位去?何况就算陛下下来了,还有那么多个兄弟虎视眈眈呢。   十四皇子没了耐性,心道妇人就是妇人,眼界短浅得可怜。   九公主却不理解他的心思,在她看来目前的形势再好不过,人人都在讨伐燕归,凭甚么不能逼他退位?   九公主随柳嫔在宫中长大,深谙流言杀人于无形的道理,却不知流言对于一个早已将朝堂握在掌中的帝王来说,根本就是任他玩弄的工具。   燕归之所以没控制,不过因心绪问题而没心思理睬罢了。   十四皇子连连摇头,平日定要取笑这个妹妹几句,看在她受伤的份上才多几分宽容。不过说到底如今九妹的下场也是自找,如果真死了也是蠢死的。   他正要再说几句,脑中忽然闪过方才九公主的话,浑身一颤,急声道:“等等,你方才说你制造的好时机?什么时机?外祖父突然去世的时机???”   十四皇子觉得肯定是自己想错了,九妹再怎么任性,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九公主定定看着他,半晌唇边勾出一抹笑意,似在讥讽他的胆小。   她张嘴用口型无声道:“不错,是我做的如何?反正外祖父年纪已经那么大,活不了多久了,临死前为我们做些事情不是应该吗?”   当初柳阁老入宫来为外孙女求情,求见陛下前先转道来看了九公主。九公主当时正好醒来,望着柳阁老疼惜愤怒的眼神,灵机一动,就泪眼朦胧地将贴身带的香囊赠给了柳阁老。   柳家人和十四皇子、九公主皆知,柳阁老身体有陈疾,气息容易不稳。如果闻到了某些特殊的气味更可能喘不上气,不及时传大夫会很危险。   正巧她当日带的香囊里面添了种花料,而九公主因为外祖父的病症曾特意了解过相关香料,恰好知道它对外祖父身体不好。   柳阁老与陛下在宫中争论一番,带着怒气回府,草草用过晚膳后忆起外孙女如今模样越发担忧,便将香囊放在面前凝望许久。正是这种香味刺激到了他,使他渐渐无法喘气,周围伺候的人又因他在怒火中早被遣退,根本没能发现。   等过了几个时辰旁人再来看,尸体都已凉了。介于才发生过的那件事,此时所有人都会觉得柳阁老是被陛下活生生气死,谁会去怀疑一个落在地面微不足道的小香囊呢?   十四皇子逐渐想明白了这件事,神情几乎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他颤抖着手指向九公主,“你……你简直疯了!那、那可是我们的外祖父!”   外祖父又如何?九公主轻慢的表情如此告诉他,外祖父就更应帮我们。   九公主嘶哑缓慢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哥,别忘了,你我是同胞兄妹。”   难道对外揭发了我,你自己会有好果子吃么? 第94章   人性中的恶有许多种, 为恶的原因亦各异,像九公主这样无疑属于最低端。   她自私而冷酷,愚蠢不自知。周帝后宫早些年有过争斗,后来都随着周帝无权且喜新厌旧平复得特别快。柳嫔位分居中, 家世居中,九公主跟着她所受挫折并无多少,身为皇家公主,只要不对上特定那几位, 她的身份向来所向披靡。   自幼养成骄傲自大的性子, 加之九公主天性感情淡薄, 谁对她有利她便喜欢谁, 这样的她能够做出戕害亲外祖的事似乎也不足为奇。   仅过了一日,幼宁就从系统那儿得知真相,震惊之余唯有唏嘘。   柳阁老泉下若有知, 怕是会死不瞑目。他那般疼爱这个外孙女,甚至致仕后还为她进宫与陛下理论,得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   幼宁最是看重亲人,爹娘和兄长在她心中的地位无可取代。本来她认为十三哥哥在自己心中亦更多为兄长, 但不知是否最近看多了系统给的一些奇怪书籍,知晓了些以前很懵懂的事,如今两人独处时心情越发奇怪。   正如此刻,两人同坐在浴池中, 面面相对。浴池空间不大不小, 彼此气息呼出缓缓交融, 和着水汽氤氲开。   幼宁脑中冒出不知哪本书中的场景,男女主人公同处浴桶中,女子脸色红似滴血,呆呆望着对面,男子轻轻勾唇一笑,“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   燕归闭目养神中,忽而睁眼,“怎么了?”   少女明显在神游天外,燕归不得不又唤一声,见她一个激灵回神,眼神飘忽,“十三哥哥……怎么沐浴还穿着里衣?”   燕归低眸一看,顺手便将里衣脱下,随口道:“没注意。”   他睡了六个时辰,从昨夜直到今日午时,随意用了些粥菜,又在幼宁陪伴下睡去一个下午,当真将三日未眠的时辰都补了回来。   睡足了,幼宁也在身边,燕归心情舒畅,倚在池壁。   他的身体比起常年练武之人并不健壮,也绝谈不上瘦弱。不过身量很高,予人格外的安全感。   燕归面容不同于时下盛行的俊秀,更偏于锐气,若抿着唇毫无表情时,便是不怒自威,漆黑的眼眸常常使人有种他能看穿人心的错觉。   池水漫过小腹,肩上未沾池水,但因热气升腾,依旧聚成点点水珠自上滑落,流经胸膛,往腹间没去。   幼宁忽然抬手抚了抚脸颊,心道也许是水太热了,脸上有些发烫。她偷偷瞄了眼对面,发现青年也正在看自己,带着他特有的专注。   自成亲后幼宁不知看过多少次这种眼神,此时却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别开眼,忆起书中场景,发现了不对劲。   为什么……十三哥哥看着自己永远都能这么平静从容呢?而书中每次描绘男子的眼神……幼宁想了想,似乎都是什么“充满着欲|火”、“极力克制”“隐忍不发”等等。   但是书中女子的描述也无一例外都是“曼妙的身材”“惹火的身躯”……幼宁不禁低下眸,望见池水中肚兜下浅浅的起伏,似乎明白了什么。   大概、可能、也许是太小太平了……   系统立刻出马【幼幼别怕,我有办法的。】   虽然它本职不是什么宠妃皇后系统,没有相关的药物,但它可以向上级申请啊。到时候来个什么丰|胸丸、美白丸,想要什么样的身材都行。   然而这并没有安慰到幼宁,她将身体浸在水下,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似乎有些沮丧。   明明娘亲的身材就很好,为什么自己就是这样呢……   幼宁意识到自己缺乏一些女子特有的魅力,这种魅力不在于气质家世,而是纯粹的外表。   只要是男子,应该没有不在意女子外表的。   系统再接再厉,【还有机会的幼幼,你还小嘛。】   【不小呀,我已经及笄快两年了。】幼宁小声回它。   系统语噎,似乎是这样,幼宁如今年纪快十七,就算在十八岁成年的现代社会,这时候该有的也都有了。   唔……它的宿主,可能、真的是天生的……系统突然冒出一点类似忍不住笑的声音,让幼宁备受打击,脑袋更低了。   她不知自己眨着氲满雾气的双眸苦恼时有多可爱,燕归喉结滚动一下,此刻很想将人拉入怀中肆意做些什么。   但是不可以,他不想为了一时之欢而让她受苦。   系统出于好奇,小心分了点能量去探测燕归此时的想法,然后就是【……】。   这世上竟然还有任务目标这样的奇葩……   原来燕归因亲眼见过女子不小心小产和听过无数个女子难产而死的实例,下定决心绝不让幼宁经受这种痛苦。避子汤等类助女子避孕的药物都对身体不好,所以燕归干脆不与幼宁圆房,及笄的一年都来都是盖着棉被纯聊天。   如果系统有身体,此时也要叹一句“我的天”。亏它一直以为燕归可能因为性格缺陷而导致了一定的身体缺陷,比如缺少生理欲|望,没想到居然是一直忍着。   可真能忍!   原本燕归在系统心中一直是个冷漠无情难搞定的任务目标,今日这种形象彻底崩塌,它甚至觉得这人傻得有点儿可爱,居然能执拗到这个地步。   看来少不了它助攻一把了。   幼宁自顾在水中闷了会儿,心情就好了许多,她情绪向来去得快。只是因这么一动,木簪落入池底,乌发便如花瓣舒展在水面缓缓散开。   幼宁破水而出,那一瞬间如水妖般摄人心魄,待她抬眸望来,清丽面容与明亮的眼眸又是那般纯粹,反差极为鲜明。   燕归终究没能一直忍耐,抬手抚了抚,低沉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不泡了?”   摇摇头,幼宁仰眸望他,眨眼笑道:“十三哥哥也不要一直坐着,难道你还怕水吗?”   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燕归拉入水中。少女黑发在池中飘散,合上的眼眸不知何时在水中睁开,与燕归静静对视。   燕归喉间发出一种奇怪的叹声,带起气泡向上浮去。他倾身向下,将少女收入怀中,在她微微睁大的眼中越靠越近,最终覆上柔软的唇。   幼宁因惊讶轻轻张口,唇舌间便被强势侵入,猛烈的攻势半点不像燕归惯来待她的温柔。   幼宁甚至感觉有哪处被咬破,口中尝到了血腥味。时间长了,她在水中难以呼吸,便被人锢住双肩上浮,整个身子被按在温热的池壁。   骤然降低的温度令幼宁身躯不自觉轻颤,被覆在她身上的青年敏锐察觉,瞬间两人几乎零距离相触。   最为柔软的唇舌被肆意攫取侵|犯,幼宁甚至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类似呜呜的哭腔,岂不知这种声音只能激起对方更深层的欲|望。   一只手不知何时解开了粉色肚兜,顺着光洁的脖颈,抚弦般轻巧向下,包住那处不大但极为精致脆弱的地方。仅揉捏两下,幼宁就已经承受不住般发出泣声,她下意识呜咽,模糊不清道着“疼”。   “幼幼。”燕归出声,他气息极为不稳,漆黑的瞳孔都似变成了野兽般的竖瞳,幼宁就是被他扼住咽喉的猎物,“这儿、这儿……都是我的。”   每经过他说的一处,力道就要大几分。幼宁生疼之余,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迷糊间,她轻呼一声,燕归不知何时放过了她的唇,向下而去,以前未曾有他人碰触的地方,都在他的唇舌下柔柔绽开。 第95章   幼宁不知何时到了书案旁, 她被轻轻一抱坐了上去。   成亲以来,幼宁基本都与燕归住在一起,以前为东宫,如今是乾宫。她连凤仪宫都很少去, 那儿基本等同虚置。帝后起居都在一块,也因此,这方供两人同阅的书案尤其大。   此时她轻颤着倚在其上,与书案相比, 她反倒显得格外娇小, 似被摆在上面的一道精美甜点, 正被覆在上方的人慢慢品尝。   这就好似……当初特意做如此大的书案, 为的就是此刻一般。这种想法让幼宁脸颊飞上晕红,望向燕归的眼眸映入盈盈水光,潋滟可人。   燕归的动作绝谈不上温柔, 甚至带着故意欺负的意味,仿佛诚心如此,也许想看到幼宁被他弄哭的模样。   他将书案其余用具粗暴扫开,瓷器砚台于地面碎裂, 发出的动静不小,直将外间守候的杏儿石喜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方才还好好的,两位……不会突然就吵起来了吧?   石喜尖细着嗓子询问, 许久得了一声不耐烦的低斥, “滚。”   低沉声色中饱含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 石喜呆住,直到杏儿竖起耳朵听到哭声,急道:“娘娘好像哭了,我们是不是得进去?”   她欲推门,被石喜抬手拦住,吞吞吐吐道:“杏儿,我们似乎的确该滚了。”   杏儿睁大眼,疑惑地望他,被石喜耳语几句立刻明白过来,犹豫片刻还是顶着红到耳根的脸退出寝殿,远远守在了廊下。   成亲三年多,主子终于要和陛下……杏儿红着脸弯起唇角,由衷得感到高兴。   殿内,幼宁求助无门,纤细的手腕支撑不住地扶上案角,很快就被人捉回,她有些委屈地哭出声,“十三哥哥,唔……”   唇复被堵住,青年贴着她,相濡以沫,比之最初倒轻柔缓慢许多。   就像是急不可耐地用过了小菜,如今终于要开始正餐。   她在内心唤过几次,都未得到系统回应,很快便被如潮水涌来的感觉淹没,再想不起其它。   系统并非装死,它只是在做了些手脚后暂时屏蔽了感知,嗯,深藏功与名。   如果燕归本身对幼宁没有这种想法,它再怎么刺激都没用,正是因燕归平日压抑太深,才会仅放大一点点就成了这般不可收拾的模样。   系统一点儿也不心虚,拥有欲|望是人的天性和本性,太过压抑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受,或者扭曲。燕归本来就不正常,压抑久了更严重。   况且这种抑制本就没有必要。   幼宁正值碧玉年华,比起同龄人她也许稍显稚嫩,但在燕归眼中,她于自己掌下轻缓绽开的身体无疑极尽妍丽与诱惑。   瓷白细腻的肌肤,鸦羽般的乌发,水润杏眼,一掌可握的纤细腰身。   燕归从不知这种风光会如此美妙,平日幼宁都包裹在华美精致的衣裙下,他无从见识,亦因克制不曾探究。此刻的旖旎,无疑让他眸色更深更暗。   他手掌所经之处,都带起幼宁不住的轻颤,可怜兮兮的眼神似乎在恳求他不要继续,她害怕。   燕归俯身舔去幼宁眼角泪珠,喉结上下滚动,几乎喟叹般从喉间逸出一声。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让他更想把她……弄哭。   纵然心中抱着这种堪称变|态的想法,燕归面上还是一贯淡然的温柔,他低低道:“不怕,我会轻些的。”   幼宁渐渐被他的表态安抚,身体放松,睁眼看着他,给予了最大的信任。   …………   …………   天光大亮,幼宁无意识轻呜一声,不满地翻过身,试图躲掉那透过缝隙偷入的光线。   身体似被拆散又重装般,无一处不酸疼,她颤了颤眼皮,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在睁眼的瞬间看着面前裸|露的胸膛呆住。   平时十三哥哥不都会穿着里衣睡吗?她眨眨眼,低眸才看见那上面有道道浅色红痕,看起来并不狰狞,想来当初留下印记的人力气也没多大。   纳闷间,昨夜的记忆悄悄回笼。少女承受不住对方粗暴激烈的动作而不住哭泣,不得不用手抓上青年背部和胸膛的可怜模样浮现在眼前。   但这种挣扎就像螆蜉撼树,小奶猫如何比得过大灰狼的力气,自然毫无用处。   那时对方怎么回的……好像沉沉喘息着笑道:“幼幼,手痛不痛?”   幼宁脸蛋腾得红了,从耳根红到脖间,而头顶的青年就闲适地欣赏着她晨醒后害羞的模样,半晌开口,“幼幼。”   他昨夜出力不少,声音彻底转为沙哑,在此刻的幼宁听来仿佛多了丝莫名的蛊惑,微微含笑的眼眸更令人双颊发烫。   经过彻底的结合,燕归对她的忍耐力明显降低许多。他直接将少女下颌抬起,低首轻柔吻去,将柔软的唇含入口中,食髓知味。   幼宁嗜甜,唇齿间常萦绕着淡淡的香甜,此刻令他根本欲|罢不能。她无一处不软、不甜,像最香甜可口的糕点,柔软的触感几乎让人想立刻吞入腹中。   思及她昨夜才从少女身份蜕变,燕归用了极大的自制力压住晨间冲动,手却不知何时进了被褥,还一脸正色道:“似乎大了些。”   半晌幼宁才恍悟,顿时又羞又恼,气得“啊呜”一声咬上燕归手指,眼神似乎在控诉他的无赖。   幼宁觉得,仅仅一夜过去,十三哥哥仿佛就变了许多,以前他从不会这样戏弄自己的!   可怜的小姑娘怎么能理解禁欲多年的男子一夕之间开荤的转变,而且无论哪种男子,人前再温柔再君子,到了榻上面对心爱的女子也大都会成为禽、兽。   昨夜燕归虽然动作稍显粗暴,但真正要进入前的准备工作却不少,是以幼宁当时并不怎么疼痛,哭得嗓子都哑了主要还是因为他的需索无度和不知足。   眼看着幼宁将自己手指含在口中气呼呼地啃咬,指尖传来濡湿温热的触感,燕归觉得……他的小皇后看来还是很有精神。   两刻钟后,幼宁神情飘忽身体软绵绵地在燕归投喂下用早膳,座下垫了柔软的毯子,并未有不适。   燕归有所顾忌,清晨并未做到最后,但期间戏弄她的手段不少,几乎是看到幼宁再度哭出来时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如今幼宁看燕归的眼神都多了丝警惕,似乎随时在防备着这只大尾巴狼,从前毫无顾忌的信任有了点动摇。   明明说过很快就好的,十三哥哥大骗子。她咬了口甜糕,似乎将软糯的糕点当成某人,鼓着腮帮子嚼入腹中。   燕归饶有闲心地伸手戳了戳,得到一个气呼呼的瞪视,不由低笑出声。   得到满足的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愉悦的气息,像吃饱了懒洋洋甩尾的猛兽。他将宝贝圈在利爪下沐浴阳光,时不时低眸看一眼,每看一眼都要发出满足的咕噜声,间或带着浅浅笑意。   这种笑意很显然在早朝时让许多大臣受了惊吓,他们几乎是毛骨悚然地看着上首陛下露出的笑容。   上一次看到陛下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要处死某个办事不利还收受大量贿赂的臣子时吧?   本来要继续出言规劝的谏官都不约而同住嘴,怎么看都觉得陛下今日不对劲。莫不是他们真的逼紧了,让陛下终于要收拾自己了?   那、那他们还是消停些吧……本来也只是为了陛下的名声苦言相劝,方式不免激烈了点,现在想来,似乎他们做臣子的也有不对。   可无论他们说好话,还是胆战心惊地提起这些日子的流言,上首的人似乎都全程保持淡然笑意,从容地俯视他们。   这实在太诡异了,他们情愿陛下把他们打一顿也不要被这样笑眯眯的看着,简直能让他们做三天噩梦好吗?!   “陛下——”终于有人一脸正色开口。   其他人心中一松,很好,出头的来了,齐齐退步归位。   燕归颔首,温和示意他启奏。   出声人为周朝皇室传了两代的宝贝礼部尚书孔大人,孔离倒不怕燕归,不过此刻也难免被他怪异的态度弄得寒毛竖起。顶着压力,他理了理思绪,“臣请奏,褫夺九公主皇家身份,下玉谍,逐出上京!”   一句话登时引起轩然大波,其他人再顾不得陛下的怪异,七嘴八舌提问。   “这是为何?”“九公主虽有错,错不至此啊。”“孔大人可是有什么内因未提?”……   孔离为两朝元老,备受尊敬,他的话所有人第一反应不是怀疑,而是震惊。   孔离将皇后托人调查出的内因一一道出,言语时心中不无感叹。皇后年幼,他一直当成小辈看待,目光自然是慈爱宽容,当初皇后与陛下同批奏折被曝出时也是他一力相挺,慢慢说服了朝中众人。   如今早朝后陛下在御书房与大臣们议事,皇后偶尔也会参与,并不时有些妙言妙语。孔离心知这不过是陛下在提前为皇后造势,让一些大臣渐渐熟悉皇后参政,润物无声,直到皇后有一天能够真正坐在龙椅上与陛下共同掌政。   不见前朝也有这样的先例,帝后共治天下,留下千古美名。   不过孔离支持的原因不为其他,而是因为他知道现在这位陛下心性有所缺陷,唯有与皇后一起才能弥补,所以他并不介意这些。   身为维护礼法的礼部尚书,孔离不像其他人想得那般严谨迂腐。相反他极为开明,只要有利于周朝的措施,不管多离经叛道,他都能接受,这也是当初他站在太后那边的原因。   如今陛下遇到一些事,皇后调查出原因,丝毫未居功,似乎也没有让陛下知晓的意思,而是托人让自己出面解释。虽然其中未尝没有因自己地位特殊的原因,但此举不妨碍孔离对这位皇后另眼相待。   他一直觉得皇后是被陛下护在羽翼下的娇花,曾几何时,这位也能反过来保护陛下了。   互相爱重、互相珍惜,这种感情……再令人羡慕不过。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东西被陛下得到,想必也能渐渐让陛下拥有寻常人的喜怒哀乐,今日早朝的模样可不就是最好佐证?   孔离欣慰抚须,对陛下心性有所缺陷的担忧终于放下了大半。   孔离的话和证据一出,流言风向迅速转变,连仵作都请出来了,证明柳阁老是因吸入一种香料窒息而亡。   那种香料为贡品,只有宫里能有,而又只有九公主将其做成了香囊。如此一来,柳阁老临死前房内的香囊还能是谁的呢?   事实的具体真相没有全部公布给天下百姓,他们只知道柳阁老之死并非陛下之错,这个结果让他们松了口气。当今陛下也许说不上是仁君,但绝对是个有能力的明君,他们其实并不希望这种污点出现在陛下身上。   对于知晓内因的各府权贵,对九公主做法自然是震惊和鄙夷,毕竟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做出害死外祖父来诬陷陛下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九公主被夺了公主身份驱逐出京,驸马自然轻松与她和离,柳家和十四皇子路途中也没有派人来帮她。她做的事实在太可怕,令柳家心寒不已,仅仅因为柳阁老致仕了无法更进一步帮她,她就对亲外祖父毫无感情,连死的利用都不放过,这根本已经丧失了人性。   她费尽心机做了这件事,燕归甚至根本没有在意,只是顺着百官的请求剥夺了她的一切。   九公主孤身一个女子被赶出京,无人相助,日后的下场,已是显而易见。 第96章   劳累一夜, 幼宁早膳后睡了个回笼觉。睁眼时耳边传来簌簌纸张声,原是燕归下了早朝将奏折搬入寝殿,在旁侧侯她醒来。   “吵醒你了?”燕归坐来扶她起身,眉目间漾着显而易见的温和, 相较于以前的他几乎是突破性变化。   幼宁摇头,揉了揉惺忪睡眼,掩唇打了个呵欠就无力地倚在他胸前,嘟哝着“好累呀。”   乌发披散满肩, 将她侧脸遮住, 燕归顺势撩开, 眼含笑意道:“出力的是我, 幼幼累在何处?”   又是这种捉弄人的话,幼宁抬首小小瞪他一眼,对燕归来说就像被可爱的猫儿挠了一爪子般, 让他忍不住想让猫儿露出更多有趣的姿态。   不过他懂得见好就收适可而止,轻柔抚了幼宁片刻,便有宫人盛上托盘,青瓷碗飘出幼宁最讨厌的药味。   她一呆, “这是什么?”   自己没有生病啊,幼宁奇怪瞧了眼那宫女,不知为何宫女的手有些发颤,平日她们可最是训练有素。   燕归面色未变, 平静道:“补身养气汤, 昨夜你确实有些累了。”   这话成功让幼宁变成小鹌鹑, 没了细思的想法,但还是不大愿意喝药。   【幼幼,那是避子汤。】系统却一语戳破燕归谎言,看来燕归还是不想冒任何风险,不过有它在,其实孕育后代上两人根本不用担心。   幼宁并不怎么吃惊,毕竟两人早就商量过这个问题。燕归不希望有任何失去她的可能,而她本人……也很怕疼。   系统很理解她,这种朝代生产一事对女子来说真的挺危险,即便幼宁如今贵为皇后大约也只是将安全率从百分之三十提高到了五十。   它殷殷善诱【幼幼,你忘了我的身份吗?我可以保证到时绝不会很疼,也不会有危险的。】   幼宁果然动摇,系统再接再厉,【你不想有个和燕归一起的孩子吗?想想以后如果有个和他一个模样小娃娃,可以让你抱着玩儿,不好吗?】   不愧是系统,一次抓中了幼宁弱点。她很喜欢小孩儿,当初素娘孩子生下后就常去看望,时常抱在怀中不肯撒手。   如果有个与自己、十三哥哥外貌相似的小宝宝……幼宁仅想想就觉得十分心动,似乎为此其他都不重要。   她望着燕归端起的碗犹豫了会儿,抬眸轻声道:“十三哥哥,这是避子汤对不对?”   燕归沉默,片刻鼻间轻嗯了声,温和开口,“幼幼不是最怕疼吗?”   他昨夜情|欲来得突然而激烈,根本没有做任何措施,所以他必须看着幼宁喝下汤才能放心。   但在宫女们看来,陛下的行为无疑令她们很不理解。陛下与皇后娘娘感情这么好,居然还要给娘娘喝避子汤?   她们自以为接触到了什么宫闱秘事,所以十分心慌。   燕归的声音一直很好听,度过少年期后声色瞬间转为低沉,刻意压低后更如轻轻拨弦般引起的颤动,直拂入心底。他同样知晓自己小妻子的弱点,此刻的语调无疑也是一种引诱。   幼宁却难得抵制住了,她眨眼,转头埋进了燕归胸膛,闷闷道:“十三哥哥,我不想喝。”   她带着极轻的恳求,“我……想要个我和十三哥哥的孩子。”   燕归顿住,垂首撞入她小心露出的潋滟水眸,他似乎不为所动,曲解语义,“喜欢孩子,过几日就从宗亲那儿抱一位来养。”   幼宁气恼看他,对视了会儿感觉到燕归的坚决。她心中微疼,因为清楚这个决定不过是因为他舍不得她受任何苦楚。   她再度摇头,从被褥下轻轻握住燕归的手,十指相扣,“是我们的孩子,十三哥哥,我不要别人的。”   她就那样望着自己,没人能比燕归更了解妻子的倔强,劲儿一上,谁都劝不住。   他略带无奈的轻叹一声,依旧道:“别让我担心,幼幼。”   相比于延续了两人血脉的下一代,他只想抓住现在。   话题僵在这儿,谁都不愿退步,谁也说服不了谁。燕归毕竟不能强灌幼宁喝药,他只得去问过太医又亲自查了些典籍,得出昨日应该不是幼宁受孕的好时机,可能性很小。   无法,这次只能放弃喝药。即便如此,燕归也比以前紧张了些,只要幼宁一有食欲不正或者头晕想吐的症状就要立刻传太医诊脉,那模样让不知情者还道陛下多盼着皇后娘娘有孕。   谁能猜到他们陛下是生怕皇后有孕呢。   幼宁不是小孩儿了,不至于因此事与燕归置气,只是难免闷闷不乐。系统倒不急,【其实晚些也好,幼幼还有一年多才十八,等到那时再谈这件事也不迟。】   【十八有什么特殊吗?】幼宁疑惑。   【十八时身体才能算完全长大,正式拥有了孕育生命的能力。】系统耐心解释,【许多早夭的孩子都是因为爹娘年纪太小,不成熟的身体孕育出的自然也是不健全的后代。幼幼,燕归的想法其实很正确,幸好他没有过早与你圆房,女子太早破身对身体也不好。】   系统一本正经地教导,它只当是在普及生理知识。受它的从容所影响,幼宁竟也没害羞了,若有其事地点点头,【好像……有点道理。】   【不过,有孕是一回事,正常的生活却要另当别论。】系统继续淡然道,【你们既然已经圆房,当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要知道阴|阳调和对身体康健的重要性。尤其是燕归如今的状况,继续压抑的后果会比以前还严重。】   前半句还在正常教导,后面则完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系统仗着自己在幼宁心中的特殊身份,完全毫无顾忌,让幼宁听着听着当真又羞又好奇,忍不住问了好些问题。   纪琅华前来拜访时看见的便是幼宁一人独坐时脸蛋粉扑扑的模样,她一转眸,在幼宁面前晃了晃手,“幼宁?皇后娘娘?”   “唔……嗯??”幼宁回神,望见她含笑的眼眸一个心虚,下意识拿起手旁的茶往口中一倒。   ……好烫!为了保持颜面,幼宁硬是若无其事地将这口茶咽下,实则猫儿舌已经被烫得快哭出来,眼中都不知不觉泛了水光。   纪琅华憋笑憋得辛苦,就算幼宁不说,她也猜得出八成是在想陛下。   她眼力尖得很,借着方才俯视的姿势一眼瞥见幼宁藏在领旁的红痕。她没吃过肉,难道还会像幼宁般一点儿内情都不了解么,这明显是被某人狠狠欺负过的痕迹。   再将此事与这两日朝中都在谈论的陛下诡异的好心情联系,就能得出结论,这磨磨唧唧的帝后二人终于算是跨进了一大步。   纪琅华盼此事都盼得心累,还想着临走前能玩玩这两人的小孩儿呢。可惜她这世不敢对燕归“报复”回来,只能老老实实守护家人,本是想着对本尊做不了什么,欺负欺负他的孩子也不错,没想到幼宁这只小乌龟那棵倔强的老歪脖子树进展如此慢。   虽是腹诽了这么多,纪琅华依旧好心情地吹了吹杯口,轻啜一口碧茶,“还是你这儿的茶好喝。”   乾宫摆的都是各地最好的贡品,自然无一处不好。   幼宁缓过烫意,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按捺住了话语,如往常般与她交谈。   纪琅华的身体如今真的很差,甚至比不过那些五六十的老人,如果像太医之前预料的那般,现在她的生命仅剩下一年多,甚至不到一年。   但纪琅华不想卧在躺上静养来多苟活几年,她只随着自己心意去吃喝玩乐,正如方才的茶,其实并不适合她饮。   【幼幼,这个人……】这是重启后系统第一次认真打量纪琅华,之前礼佛时虽然也察觉到了此人存在,不过因那时燕归情况有变而没有仔细观察。   是以此时它才发现,原来此人居然运气极好得了天眷,重活了一世。   可惜了……系统感受着纪琅华的生命迹象,自然也明白她的身体状况。天眷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如果是燕归也许能用他的部分气运来相抵,像纪琅华这样的普通人只能以消耗寿命与灵魂来支撑。   【她怎么了?】   系统踟蹰了下,没对幼宁道出真相。   此人得眷顾重来一世,除了付出相应代价,同时也背负了使命。系统当然不知道她的使命或者说任务是什么,但绝对与燕归有关。   因为燕归是这个世界的大气运所在,他便是此处的中心,系统为他而来,纪琅华同理。   如今纪琅华心愿已完成,剩下的只待那个使命到来,她的一切便会就此结束。 第97章   亥时, 万籁俱寂,唯夜风轻拂宫灯,投下斑驳光影。   乾宫寝殿内宫人皆已退出房外,里面却热闹起来。   “幼幼。”燕归垂眸凝视明明很害羞还要扒在身上的不放的少女, 他一顿,抬手握住那细如青葱的小爪子,故意作出阴沉语调,“真的不怕了?”   系统卯着劲儿打气, 【别怕幼幼, 他就是个纸老虎, 听我的。】   它鼓动得欢儿, 幼宁临到最后却有点儿虚,扯住燕归衣袖半天未动。   少女柔软的身体贴在身前,馨香不时袭来, 令人难以忍耐。燕归动了动手指,却是把人抱起用被子裹成团,对眨巴眨巴眼睛的幼宁道:“你先睡,我再去看会儿书。”   转身欲走, 复被拉扯住,他没用力挣开,回眸看见幼宁半垂的小脸,轻声细语, “我……我想和十三哥哥亲近。”   她重复着系统暗暗教的话儿, 带着一点儿委屈, 眼眶泛红,“还是说,十三哥哥这么嫌弃我吗?”   …………   燕归无奈地看着她,眼含纵容与温柔。她到底知不知道在床上对一个男子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   他真的已经在很努力克制自己,幼宁却连续几夜都在小心翼翼地撩拨他。手段说起来相当稚嫩,但她平日的一呼一吸对燕归来说本就是诱惑,所以此举相当有效。   他僵着身体沉默,幼宁歪头看了会儿,直起身体,凑上去在嘴角亲了亲。   燕归呼吸骤然加重,幼宁露出得逞的笑意,甚至还大着胆子咬了口。   很好,这下炸锅了。   …………   …………   幼宁在被窝里哭唧唧地咬毯子,燕归为她揉腰,语气异常轻柔道:“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不敢了。”其实燕归没有真做,不过不知从哪儿学的一些花招,即便没做到底也让幼宁哭着求饶,仅两刻钟就举旗告饶。   系统目瞪口呆,再一次感叹燕归的强大自制力,都吃到一半了还能忍住,这是人吗?这境界明显已经超凡脱俗了。   它这次没做什么手脚,也没屏蔽感知,可以说是全程看着燕归老司机般将自家宿主……咳咳咳咳。   被安抚许久,幼宁挂着一点儿泪珠望去,目光游移道:“那……那十三哥哥的……”   燕归亦随之低眸看了看自己依旧硬得发疼的某处,叹了声起身,“我去沐浴。”   俯身吻了吻香甜的唇,他低笑,“幼幼先睡。”   趴在柔软的被褥中,幼宁出神地望向他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疑惑道【十三哥哥是不是……】   她似乎想说有没有哪方面的问题,说到一半沮丧道【应该还是我太没用啦。】   她没有书本中那些女子玲珑有致的身躯、娇媚冶艳的面容,更不像她们那般懂得那么多,所以十三哥哥才能一再忍住吧。   系统无言,它都不知该怎么安抚。其实这种事无论对男女都一样,幼宁脸皮向来薄,鼓起勇气好不容易“勾引”那么一次,却依旧被半拒,不可谓不是种打击。   该怎么说这两人呢……真是好事多磨吧,好歹成功了一次,接下来就循序渐进嘛。   燕归带着一身凉意回榻,萦绕的水汽将朦胧半睡的幼宁惊醒,人就被抱了起来重新裹好。   不知为什么,自从成亲后她睡相愈发不好,时常喜欢无意识滚动,若冬日寝宫未燃地龙让她独睡,基本第二日就能着凉。为此燕归养成了十足的奶爸功力,形成梦中都不忘把人抱在怀里的习惯。   被抱得太紧,幼宁不适应地动了动,却被抵在头顶的脑袋锢住。她停下动作,望了会儿飘出袅袅淡烟的铜炉,慢吞吞道:“十三哥哥,你真的不想要个孩子吗?”   她轻声补充,“他会和我们都很像。”   然而期冀的语气并不能打动燕归,他低首看入幼宁眼中,“只有我们就够了,不需要第三人。”   “可是……”幼宁的话没能再出口,她被堵住唇舌,随着青年缓缓交缠。   夜凉如水,也许是殿中太过安谧静好,幼宁被这种与心爱人在一起的温柔蛊惑,暂时抛却了其他,微微仰头闭上了眼。   燕归眸色转深,不放过她的丝毫变化。   他的话并非只为不舍幼宁受苦,更是因,他的确不希望二人间再多出一人。   有了他们的孩子,幼宁的注意势必会被分走。他等了多年才完全得到她,怎会允许她再度被抢走。   ******   “娘娘,娘娘,主子——”杏儿失了素日淡然,急切的模样让青嬷嬷瞪了眼,“稳重些,大呼小叫什么,当心吓着主子。”   “怎么了?”幼宁正在看近日宫中宫人调度和器物用度的册子,下首分别立了各司各坊的姑姑总管。   见了他们,杏儿一怔,忙收敛神色,衽身告罪,“奴婢无状,请娘娘恕罪。”   幼宁一笑,招手示意杏儿走来,柔声道:“我记得前几日我们去了柳太妃那儿,那边的嬷嬷如何说的?”   杏儿正色道:“金嬷嬷说,柳太妃的俸银已经几月没发了。冬日该有的银丝炭也没,只有几盆极差的木炭,因着太熏人,柳太妃已有十多日没起炭,所以昨个染了风寒,如今正卧病在榻呢。”   幼宁颔首,“我可曾吩咐过太后太妃们的配给用度?”   “回娘娘,您不仅下过口谕,还曾有旨意。住在西宫的太妃们一律与太后同用银丝炭,不过太后那儿要多送些,如果哪处少了,只要经内务司报来,您准后可以再要。”   可能是殿内地龙烧得太热,内务司总管额头汗都顺着发丝滴入了脖间,他时不时便要抬袖抹一把。   幼宁偏过头,十分温和地对他道:“我还道也许是记性不好,忘记吩咐了,原来还曾下过旨意。不过这册子上倒是写明这些东西柳太妃那儿都送去了,怎么我去时却没有呢,徐总管可否能将此事解释一番?”   她虽然年少,面容犹为少女模样,笑盈盈的神态更是姿容可亲,徐总管却被吓得砰声跪地,“娘娘,是奴才、奴才疏忽了!肯定是下面的奴才偷奸耍滑,贪墨了柳太妃的用度,奴才回去这就教训教训他们,把柳太妃那儿的东西都补起来!”   柳太妃是当初的九公主生母,九公主被夺去身份逐出京城数月,十四皇子从此也更加低调,除了早朝不轻易进宫。宫里惯多捧高踩低之辈,都道柳太妃得罪了陛下和娘娘,谁不上赶着去踩?   况且自从出了九公主的事,柳太妃也似乎没了精神,这种杂事根本不管,这也让那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上首的皇后眉间微皱起,徐总管心中一跳,却听她道:“这儿虽不冷,在地面上归久了对腿也不好,起来回话。”   徐总管只得再战战兢兢起身。   幼宁内心轻叹一声,她性子最是柔软,并不爱罚人。但也许是身份使然,纵使她态度再可亲,也常常会被人视为笑里藏刀。   不过如此也好,有些事,确实容不得那些人太放肆。   关于柳太妃的事,早在前几日去那儿看过后幼宁就遣人查了清楚。如今的状况并非徐总管有意,只是他手下管了上百号人,难免有些心思不正。柳太妃如今境遇尴尬,这种事如果帝后不出面也没人能彻底管住,只会屡禁不止,所以徐总管对那些人的行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我不喜欢罚人。”幼宁轻声道,“不过规矩在这儿,既定了宫规,就得有人去守。如果有人想投机取巧坏了皇城的章法,这儿怕是容不了他,徐总管觉得是吗?”   “是是,娘娘说的极是。”   幼宁颔首,“我给你三日把这些事处理好,不止柳太妃一人,还有各宫太妃,都不得怠慢,知道吗?”   徐总管连连应声,“奴才一定办好,一定办好。”   幼宁嗯一声,“我不喜欢捧高踩低之辈,不管你们背后如何敲打,只要我今后再遇见这种事,直接拿你们是问,可有异议?”   这话便是对着下首所有人交代,姑姑总管们登时齐声应是,心忖这下宫里恐怕要换不少人了。   待那些人退去,幼宁才敛了笑意,露出微微不满的神情,对青嬷嬷道:“嬷嬷我头疼。”   她真的很不喜欢处理这种宫务,相较起来,还不如批奏折更有趣。不过她心知自己既为皇后,打理好后宫就是自己的本责,也是让十三哥哥少操些心。   十三哥哥待她好,她也不应一味享受。   青嬷嬷含笑帮她揉了揉,“娘娘做得很好了,这些事的确找这几人就足够。您不需要管太多人,只要让这几个总管和姑姑帮您做事就行。”   幼宁闭眼休息片刻,忽而道:“杏儿刚才想说什么?”   杏儿愣了愣才想起本意,不过因方才的柳太妃一事多了些犹豫,吞吞吐吐道:“娘娘,方才石喜那儿传来消息,说京外来报,说九公主已经……已经没了。”   幼宁顿住,指尖似乎因殿外袭来的冷风生出凉意,“柳太妃那儿知道吗?”   “还不知道呢。”杏儿为她奉茶,“奴婢也正是想问您,这事该不该告诉柳太妃?”   “……年后告诉她吧。”幼宁道,“还有十多日便是除夕,让十四皇子那日接柳太妃出宫,先过个好年。”   杏儿应是,望着幼宁低垂的眼眸心生感慨。   小主子就是太心软了,可惜柳太妃不一定会领情。 第98章   大雪纷飞, 皇城内外裹上银装。积雪覆上枯木,发出嘎吱响声,惊醒了倚在窗边出神的柳太妃。   “主子?”嬷嬷置了参汤,扶过柳太妃, “您风寒才好,不能再贪这雪景了,咱们京城哪年不都这样儿么。”   语罢她奉上暖炉,再着人将炭烧得热些, 不无感叹, “皇后娘娘年纪虽小, 心性却好, 考虑亦周到。若非她前几日敲打了那些人,今日我们还用不上这银丝炭呢。”   “……是啊。”柳太妃许久缓道一声,声音像粗粝的木枝摩挲, 她无意识用指甲划动手炉,“皇后待我们是极好的。”   如果不是皇后宽容大度,她在宫中哪儿能过这种好日子呢?   可是她过得舒服,她的女儿如今在何处?可有饭食?有衣穿?可……在世否?   柳太妃手紧了紧, 嬷嬷忙转移话题道:“说来今年当真是个好年,十四殿下着了人传话,道除夕那日要接您出宫和小世子他们一起过年呢。”   柳太妃笑了笑,“你下一句是不是想说, 皇后仁慈, 连过年都想着让十四接我出宫呢?”   嬷嬷神情讪讪, 明了柳太妃此刻不愿说这些,便识趣没再言语。   幽幽转回目光,柳太妃眺望乾宫的方向。   皇后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若非如此,也不会令燕归倾心以对。   如果说如今还有什么方法能牵动当今陛下的情绪,恐怕,也只有皇后。   ******   “娘娘,世子来信了——”   “哥哥?”幼宁惊喜起身,“要回京过年吗?是不是在路上了?如今到哪儿了?”   连串问题让杏儿高涨的情绪节节下退,“好像……不会回京。”   幼宁望着她愣住,似乎有点儿不能反应。从她出生至今,兄妹二人每个除夕都在一块儿,今年居然……不回了吗?   连信都忘了拿,幼宁怔怔出神。兄长因九公主离京已经七个多月,虽然期间传信不断,又怎么比得上本人站在面前。   杏儿悄声道:“娘娘往好处想,兴许是世子在那儿找着了喜欢的姑娘,所以才不回京呢?”   青嬷嬷:……这样说主子更不会高兴了好嘛。   果不其然,想到这个可能幼宁就有点儿闷,一面不希望兄长从此属于他人,一面又想兄长也能够有个知心人陪伴。   展开信折,清隽不失傲骨的字迹跃然于上,熟悉的墨香让幼宁红了眼眶,忆起从前兄长教自己写字的模样,耐心而温柔。   容云鹤并非因寻着什么天命之女不回京,纯粹被一桩案子给耽误了。这桩案子牵扯六十七条人命,时间紧迫,只要贻误一点儿时机就有可能让真凶逃脱。容云鹤想尽快将其破解,所以第一次未回京。   【事出从急,望吾妹莫挂莫念,来日必一并补回。】这是最后一句话。   “……好吧。”幼宁低低道了句,偏头道,“这桩案子我怎么没听过?”   “奴婢就更不知了……”杏儿应道,“要不去帮您唤石喜来问问?”   “嗯,去看看,若陛下不忙,就请他来一趟。”   青嬷嬷忍不住看了看杏儿背影,嘀咕道:“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和石总管熟络到能互道姓名了?”   语中不无担忧,毕竟石喜在他看来身份再高,也是阉人。青嬷嬷担心杏儿被表象迷了眼,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幼宁倒不认同她,“嬷嬷也不必管那么多,世事皆冷暖自知,杏儿自己开心便好,总之石喜不敢欺负她。”   青嬷嬷犹有顾忌,不过幼宁开口了,便不好再谈。   石喜匆匆而来,正色道:“回娘娘,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陛下说怕您担忧太过,便想等结果出来了再向您禀告。”   “担忧?”幼宁更不能放心了,“此事莫非很凶险?”   想来也是,牵扯到六十七条人命,背后之人岂会是良善之辈。   “办案自然都会有些危险……”石喜话到一半被杏儿狠狠拧了腰,忙扭曲着脸色转口,“不过娘娘也不用太担心,陛下早就派了许多人暗中保护世子。奴才向您保证,世子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   话虽如此,幼宁也不可能彻底没了顾忌,思索许久,晚膳时对燕归道:“十三哥哥。”   “嗯?”燕归给她夹了一筷雪白的鱼肉。   “年后我们微服出京一趟,如何?”   燕归并未一口拒绝,从善如流道:“为何突然想出京?”   “我只是觉得,十三哥哥不能当哑巴陛下呀,得多出去走走,一览我们周朝的民生风光才行。”   燕归挑眉,“及冠时我早已出宫游览过多地。”   “……”幼宁再接再厉,“那我不能做个哑巴皇后嘛。”   …………   轻轻笑出声,燕归置著,“想去看云鹤?”   幼宁垂死挣扎,“当然不是,只是我真的没有去别地看过,而且也不是直接去南城呀,第一个想去的还是青北县呢。”   燕归颔首,帮她道出未完的话,“然后就一路南下,再顺便经过南城,对否?”   “……唔,差不多吧。”   “不行。”燕归拒绝得十分果断。   幼宁一愣,直直望着他。   “他并非在休假。”燕归平静道,“办案非儿戏,岳父岳母也很担忧。若你们今日此人去,明日他人往,只会打搅他。”   理确实如此,幼宁依旧不大甘心,垂着脑袋道:“可是我想他了……”   燕归眼神暗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云鹤伴在你身旁十余载,如今终于寻得自己喜欢的事,若真心为他好,便该给予他一些自由。”   幼宁对容云鹤当真依赖非常,当初成亲前就差点因舍不得兄长而不出嫁。燕归耳闻后面上毫无异样,实则当日就开始为容云鹤寻找一些他既感兴趣也适合他的事。当然,重点是要离开京城。   燕归将机会摆到容云鹤面前时,他犹豫非常,自然是舍不得宁国公府福与幼宁,一直难以下定决心。为了给他一颗定心丸,燕归又利用了九公主的性格,毕竟若非有人有意在九公主面前透露宁国公世子的好,她也不会突然对其死缠烂打。   果不其然,九公主的纠缠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让容云鹤与家人拜别,离开京城。   不过,这些事燕归永远也不可能让幼宁知道。   三两句将幼宁说动,她迟疑道:“我以前……是不是太黏哥哥了?影响了他的正事?”   燕归颔首,“你以前尚幼,习惯跟在家人身边并无不可。不过如今身份已经转变,自然也该慢慢习惯才是。”   幼宁顿了顿,顺着燕归力道双手交握,虽然心中还是不舍,也努力道:“嗯,十三哥哥说得……对。”   系统默默移开感知,算了算了,燕归这点小心机它就不管了吧。 第99章   即便曾分开七年, 幼宁与燕归一起过的除夕也不算少,无论幼时、及笄前、及笄后。真正算来,以他们如今的年纪,在夫妻中论, 相处的时间着实不算少。   燕归却总觉得依然不够,他既希望时间慢点,也希望它能快一点。复杂的心绪一如他对幼宁,平日他将幼宁当成珍惜娇贵的宝物, 希望好好珍藏, 不让她经受任何摧折。但时而也会忍不住冒出一些阴郁的想法, 譬如将她的羽翼全部折断, 让她彻底失去飞出手心与自由行走的能力,让她只能主动向自己依靠来汲取温暖。   不过这种堪称变|态的想法,在自从与幼宁真正结合后, 明显少了许多。也许是因此更加拥有了幼宁属于自己的真实感,也许是得到了满足,他越发喜爱幼宁真心露出的笑靥,并且越来越有向痴|汉方向发展的潜质。   是以这日清晨燕归得幼宁主动献吻并撒娇一番, 心情大好地于金銮殿上朝,面上一本正色,实则一直在回味自家小皇后的娇声软语。   大臣久久没得回应,忍不住道了句, “陛下?”   燕归似从未出神, 从容颔首, “爱卿说得极是。”   …………   我们在说的可是太上皇带着十八殿下在各地青楼赌场游历的事,陛下您今日耳朵没问题吧?   大臣试探性的道了句,“陛下您看,今日就是最后一次早朝,过几天就除夕了,是不是该给臣多发点俸禄?”   无耻老贼!不少朝臣闻言后心中破口大骂,他们也察觉到了陛下的不对劲,没想到这种机会竟被人抢走了。   燕归继续道:“爱卿说得对。”   出声之人喜出望外,连道几声“多谢陛下”归位,再记不起之前要说什么。   这下炸了朝堂,不少人纷纷效仿,当然话不一样,不过中心意思就一个——加俸禄。   就算燕归是个木头也得被他们惊醒,反应过来后沉下脸,“如此喧闹成何体统?罚俸三月。”   “……”方才还巧言善变的各位登时哑口无言、欲哭无泪,陛下,不带这样区别对待的吧?   最先得了好处的人掩唇偷笑,眼角眉梢都透露出幸灾乐祸的意味。岂料再低的笑声也能被燕归捕捉,他移去视线,阴测测道:“汪都督罚俸六月。”   “……”   无论哪朝哪代,俸禄都是件大事,关乎每位官员的生计。有些府中暗地有生意的尚可,有些平日两袖清风家中又无其他收入的大臣当真满腹委屈,垂头丧气地走出了今日朝堂。   石喜憋了许久的笑,末了上前,“陛下,真要罚这么多吗?”   “罚。”燕归在朝堂说出的话可不会收回,转眸淡声道,“除夕给各府下发赏银。”   石喜就猜陛下不会真对那些大人这么狠,不过他面上仍作意外状,“那……不知要发多少赏银?”   “按他们一年俸禄。”丢下这句,燕归几乎是不曾停歇地回了乾宫。   幼宁正在殿内调制胭脂,十指都染上蔻红,面前摆置了满满的器具,大都装了一些花瓣碾碎的浆,或一些细粉蜜糖。   青嬷嬷笑,“娘娘这是从哪儿看的偏方,糖还能作口脂不成?”   “怎么不能?”幼宁嗜甜,恨不得所有东西都是甜味的才好,今日抿了抿口脂,觉得味道不甚如意才突发奇想,“前人不曾用这做过,难道后人还不能试吗?说不定我便制出个新鲜玩意。”   青嬷嬷摇头,顺从地打着下手,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开心就好。   燕归见状挑眉,轻轻一笑,大步到幼宁身旁,缓缓俯首一尝,“很甜。”   这完全将其他人视若无物的模样让所有帮忙的宫女羞红了脸,忙衽身齐齐告退。   幼宁经他锻炼脸皮显然也厚了许多,脸色微红了一瞬就将手中小罐献宝似的呈上,“十三哥哥,尝一口?”   说是制口脂,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在制糖,无论做到哪步都要先尝一口。   燕归依言将小勺含入口中,身形微顿,再度抬眸却是含笑道:“幼幼制口脂,原是为了我着想吗?”   他又亲了亲,“不错,我很喜欢。”   为他着想?……幼宁正摸不着头脑,片刻才反应过来,口脂抹在自己唇上,每天十三哥哥都要……岂不就是为他所制了。   她睁圆了杏眼“你”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辩解的话儿,干脆低下粉扑扑的脸蛋继续手上的动作。   系统啧啧称叹,好不容易开荤的老男人真是太可怕了,真是随时都能化身老司机,看自家宿主被调戏的小可怜的模样……它才不会说乐得看戏。   嗯,老男人没说错,以这个朝代来看,燕归二十成婚,快二十四才得以圆房,在这方面可不就是个憋久的老男人么。   对待幼宁,燕归最常的做法是一本正经地调戏。此时他并不急,施施然在旁侧坐下,专心看着幼宁动作,虽然不再言语,那如影随形的目光却成功让幼宁无心再制什么口脂,自以为气势汹汹地回眸,“你……你就没事做嘛,做甚么一直看着我?”   燕归稀奇了,“我看我的宝贝,与幼幼何干?”   他的宝贝?幼宁与他对视,那目光似乎真诚无比,不曾有假。她只得纳闷回头,心中还一直琢磨着他在看的是什么宝贝。   燕归在后方低沉笑了声,慢悠悠道:“我的妻子,可不就是我的宝贝么。”   他倾身上前,吐出的热气自头顶铺洒。幼宁下意识抬眸,这块鲜美可爱的小肥肉顿时被盯梢了许久的大灰狼叼走。   两人真正做什么的时候很少,可自从越过那道线后,时不时的亲热也少不了。   隐闻殿内传来的一些暧昧气息声,守在外面的几个小宫女脸色通红,彼此望了望,低声道:“陛下和娘娘感情真好。”   另有几人附和,注意到彼此都不自觉泛起桃色的脸,似乎都明了什么想法。   每日见到被陛下疼爱得娇嫩水润的皇后娘娘,再时常见到高大俊美的陛下,要她们心中不起半点儿涟漪,似乎不大可能。   因为实在要论起来……她们也是陛下的人啊。   *****   这年宫中的除夕因缺了宁国公夫妇与容云鹤少了几分热闹,但也仿佛因帝后二人的独处多出几分宁静和谐。   照例举过宫宴,待大臣们接次出宫回府,燕归也与幼宁去了皇城西角的小园中。   幼宁饮了几杯进贡的葡萄酒,如今正是微醺,脚步虚浮,得要燕归半扶着才能站稳。   “唔……”她偏头闷在燕归怀中,软软的声音像奶猫儿在喵喵叫唤,“十三哥哥我走不动……要抱抱。”   要抱抱……燕归诡异地停滞了一下,似乎因这句话戳中了什么了不得的点,手都紧了紧。   “嗯?”没得到回应,少女疑惑望去,眨了眨眼,“十三哥哥……?”   真的很要命,燕归无意识想着,觉得怀中因要求没有得到而即将哭出声的小妻子着实太可爱了。   可爱到他此刻就想在这儿将她彻底弄哭。   他缓缓抚了抚那柔软的乌发,打横将人抱起,微微垂首,“醉了?”   “没有醉。”幼宁眼睛睁得圆溜溜,抬手“啪”得一下打在燕归脸上,重复道,“才没有醉。”   “……嗯。”   那小手就算真用力也不见得能打疼燕归,但声音是真的响,连远远坠在后方的石喜听了都忍不住龇牙,希望皇后娘娘手下留情,待陛下仁慈点。   只要不主动与幼宁交谈,或与她做什么,她基本算得上是个很乖巧的小醉猫。   不仅乖,还喜欢黏人,在燕归怀中时就不止一次地蹭上去喵呜呜地撒娇,叫唤得燕归差点把持不住。   不过燕归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所以他忍耐住了。   常人都道酒后吐真言,燕归一直都疼惜幼宁,不舍得她多饮,所以幼宁从没醉过。   今日是例外。   燕归将人带入亭中坐下,人就坐在了自己膝上。不远处正在放烟花,璀璨多姿,将漆黑的夜空染上绚烂色彩,莫名令人油然生出一种类似满足和高兴的情绪。   两人都默默看了会儿,待差不多时燕归才将幼宁的脑袋正向自己,正色道:“幼幼。”   “……嗯?”幼宁醉意却更深了,眨巴眨巴眼睛,歪过头对他卖萌。   燕归咳了咳,“你最喜欢什么?”   “糖~~”少女答得毫不犹豫,甜腻的声音像刚吃过一大块蜜糖。   燕归沉默了会儿,换了个问法,“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何人?”   “很多呀,爹爹娘亲,十三哥哥,哥哥……”   “最重要。”燕归强调这个前缀。   幼宁啊了会儿,“什么叫最重要呀?”   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正常思考能力,语气天真似个小孩儿。   燕归被她打败,想了想,仍不放弃地再度问出一个问题。   “如果十三哥哥和哥哥同时掉入水中,你会先救谁?”   …………   …………   长久的沉默,燕归严肃地看着快打呵欠的幼宁,似乎一定要一个答案。   被奇怪的目光逼得无法,醉酒的少女啊呜了声,在燕归怀中换了个睡姿,慢吞吞道:“为什么十三哥哥和哥哥会在一起啊?”   呃……燕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少女用一种果不其然的语气道:“哎,我就知道十三哥哥也喜欢哥哥,其实就算见面也不用偷偷背着我呀。”   ……???   燕归陷入疑惑,自家小妻子到底在说什么? 第100章   幼宁只饮了几杯, 虽是半醉,但反倒睡得更舒坦,冲淡了没能与兄长一起度过除夕的遗憾。   宫中亦有守岁的习俗,索性燕归所需睡眠少, 他便直接抱着人坐在了轩窗边。幼宁被层层绒毯包裹,只露出个雪白的小脑袋,睡梦中不知咕哝什么而微动的唇可爱极了,燕归不由勾唇, 凑上去亲了亲, 又忍不住含入口中轻轻厮磨。   “啪”又是一巴掌, 幼宁呜了句“好痒”, 似乎很不开心地翻了个身。   正如之前所想,醉时的幼宁是个乖宝宝,一旦有人做什么便立刻有了暴力倾向。   燕归彻底老实下来, 安分地抱着自己的小妻子,半边身子倚在长榻,左腿微勾,右腿随意伸展开。即便才被揍过, 面上也带着惬意。   “嘭——”又是一阵烟火绽放,于皇城上空缓缓盛开,转瞬即逝,但刹那的极致华美已驻于每位观赏者眼中。   “陛下——”石喜轻声在门外道, “烟火是不是太近吵着您和娘娘了?奴才要不要叫那群小宫女远些?”   宫中有个不成文的旧俗, 除夕守岁这日宫女內侍们亦可自己燃放烟火, 只要不惊扰贵人、不闹出事来,这就是这晚他们的特权。   燕归未回眸,望了眼怀中安静的睡颜,微微一笑,“不必。”   他道:“带着杏儿退下吧。”   “……哎。”石喜微怔,心知陛下定是看出什么了,早就铸就城墙厚的脸皮也微微泛红,轻身出殿,转头拉了杏儿去看烟火。   “怎么突然看什么烟火?”杏儿迷茫道了句,转眼察觉出两人此时正牵着手,声音便低下,乖乖任石喜牵着一路缓行。   石喜不时悄悄回头看一眼,映入眼帘的是这位傻姑娘因害羞而格外美丽的侧脸,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欣喜、心酸交加的复杂感。   可不就是个傻姑娘,他是个阉人,与他在一起注定得不到与寻常人一样的幸福。可是……他又是如此高兴,因为世上还有这么个姑娘,不因他的残缺而另眼相待,愿意与他欢喜、与他忧,让他知晓,原来被人真心以待是件这么快乐的事。   “杏儿。”两人立于盛大绚丽的烟火下,石喜手心早已被汗濡湿,却将人握得更紧。   “……嗯?”杏儿轻轻抬首。   “我、我……”石喜惯来能说会道的嘴成了结巴,“我会待你好的!”   杏儿呆住,半晌也紧张回道:“哦……哦。”   石喜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反应,不过这一个字已经让他心里像灌了蜜一般甜,喜滋滋又道:“以后我……我什么都给你,银子是你的,赏赐是你的,命、命也是你的。”   杏儿更呆了,手脚简直不知要放何处才好,许久继续干巴巴道了个字,“哦。”   两人本一直是心照不宣的相处,没想到石喜今日突然来这么一着,打得杏儿措手不及。不过待两人真正平静下来,想起这段话,杏儿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倚在石喜肩头。   “我也会待你好的。”   ******   新年第一日,幼宁到处发红包发赏钱,命宫人们将所及的每个角落都贴上红纸挂上红灯笼,整个皇城萦绕在喜气洋洋的红色中。   今年是燕归登基第三年,亦是他的本命年,意义尤其特殊。为此幼宁特意学了些针线,为燕归缝制了个小巧的红香囊。   幼宁绣工算不上精致,不过以她初学的身份来说已算十分不错,何况只要出自她手,就算真丑燕归也不会介意。   “皇、凉凉……新连好,包包,包包……”被裹成火红小团子的宝宝被抱到幼宁身前,一落地就抱住了她的腿不放,眨巴眨巴天生的大眼睛。   这是素娘的第二子,她的长子算来已有四岁,今日并未带入宫。应幼宁所求,素娘将这个才学会说话的小魔星给带了过来。   “就会说这么多话啦?”幼宁将人抱起,亲昵地握了握小家伙的拳头,“桐桐真厉害。”   说罢拿过一颗小金珠,马上就被小家伙握进了手心。   “娘娘可别被他骗了。”素娘笑着摇摇头,“这小子坏着呢,把他给奶娘吧,当心污了您衣裳。”   宝宝吐出一个泡泡,幼宁闻言点了点他脸蛋,“不怕,而且我们桐桐也不会的,对吗?”   一岁多的小家伙听不懂话,不过不妨碍他感受到这份温柔与亲昵,又啊呜呜道:“漂漂……”   杏儿惊叹,“还会夸娘娘漂亮,素夫人教得可真好。”   素娘红脸,哪是她教的,恐怕是夫君平日在家总是说什么娘子漂亮,被这小子给学去了。   幼宁喜爱极了这小家伙,生得白白嫩嫩肉呼呼的,手臂如藕节,挥舞着小拳头时尤其可爱。想起嬷嬷的嘱咐,才好不容易忍住了将宝宝亲了又亲的冲动。   “娘娘这么喜欢,也是时候和陛下要一个了。”素娘温柔道,“以前娘娘年纪小,我也不好说,不过如今已经差不多了。”   幼宁冲她眨眼一笑,倒没对素娘说过燕归的打算,所以此刻也只道:“嗯,目前也不急,随缘便好。”   素娘亦颔首,顿了会儿道:“惜惜如今也会喊爹娘了呢,话儿也说得流利多了,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惜惜是李卉与大皇子的孩子,这个孩子生来命运多舛,大皇子在她出世前一月被处死,李卉又难产而亡。最糟糕的是,她生来便有心疾,刚出生时差点儿没撑过去,若非有太医救治,早已夭折。   幼宁为这个孩子取名燕惜安,取可惜、怜惜之意,希望她以后的日子能够平安顺遂。   素娘没有女儿,当初一见到惜惜便心生不忍与喜爱,难得越矩向幼宁提出了抚养她的请求。惜安生父为因私换死囚被处死的郡王,生母为罪臣之女,身份有些尴尬,不过再如何也是宗亲之女,论理轮不到素娘的身份抚养。   不过幼宁也寻不到更好的人来精心养育这个孩子,便将其封为郡主,暂给了素娘,她相信素娘待这个孩子的心意。   闻得惜安的好消息,幼宁颔首,“那边好,太医每月向我回禀,道惜安身体渐好,若需要什么你们只管提,不必管其他。”   “嗯。”素娘犹豫,“娘娘……您说,待日后惜惜知事了,她的身世要如实告知吗?”   幼宁顿默,片刻开口,“她生父为和郡王,生母不详。”   这便是不告诉其母身份的意思了。   并非幼宁故意,李卉身份特殊,即便如今编造了一些身份,日后惜安长大,只要稍加打听就会知道。若她再知道自己的父母从某种程度来说都是因帝后而死……   即便她是个女子,应当掀不起什么风浪,幼宁知道十三哥哥也绝不会容她。   燕归是个思虑极其周到的人,对旁人的冷漠注定了他待对自己可能有威胁的人或物只会抱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心态,若非如此,大皇子也不会死。   素娘明了,其实她本也是这个打算,毕竟惜安身世复杂,如果可以,她只希望这个孩子简单地长大。   “娘娘。”杏儿出殿一趟端了些点心,归来时面带好奇,“青嬷嬷好似生气了,在训人呢。”   青嬷嬷近些年修身养性,都不知多久没真正动过气了,那些新进的宫女最是依赖她,如今青嬷嬷居然气得训人?   幼宁也觉奇怪呢,被议论的主角儿就入了殿,对上几人齐齐望来的目光愣了愣,“娘娘……怎么了?”   “听说嬷嬷动气了?”幼宁笑,亲自给她递了盏茶,“我们正好奇呢,什么事儿居然惹得我们青嬷嬷动气。”   青嬷嬷干笑了笑,俯身接过茶,回道:“不过是几个小宫女不懂事随便说了几句,哪儿就动气了。对了娘娘,陛下在御书房那儿也待了许久吧,不如去看看?”   看?看什么?幼宁自然看出青嬷嬷的奇怪之处,十三哥哥才不过去了半个时辰,为写几幅字赐给大臣们,哪儿就许久了。   最重要的是,青嬷嬷似乎还从未提点过自己要去寻陛下这种话。   幼宁随口应了青嬷嬷的话,另外让杏儿去查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杏儿很快便回,面上也带着一股不高兴的意味,“怪不得青嬷嬷要训人呢,主子您猜那几个宫女做了什么?嬷嬷吩咐她们去寻石喜,让石喜给陛下送您嘱咐的那块墨。她们倒好,没先禀告石喜不说,自己直接进去求见了陛下,再瞧瞧她们穿的衣裳,大冬天的,穿的可是春日的宫装,还点了胭脂描了眉呢。”   她倒豆子般将满腹不满一并倒出,回头才想起对此事最不开心的应该是自家主子,一个激灵,立刻小心抬首望去。   幼宁却是笑盈盈模样,“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们就被陛下罚了一年俸禄,赶了出去,正好被青嬷嬷逮住,又训了一顿。”   “那不就是了。”幼宁撑腮看她,“还有什么可气的呢?”   “可、那、那可是……”杏儿结结巴巴想说什么,不知要如何表明意思。   “砰——”殿门被大力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中气十足道,“可是什么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小幼宁,父皇和你说,肯定是十三这小子自己不老实招蜂引蝶,不然那时候怎么没人勾引你父皇我呢?”   青嬷嬷&杏儿:……您还需要勾引吗? 第101章   前任周帝现任太上皇在新年第一日赶回皇城, 在外游历一年多,他容貌苍老许多,须发皆白,不过倒白得很有风度, 任谁远远看来也是个风度不凡的老年美男子。   老年美男子作势要几步上前抱住幼宁,被青嬷嬷眼疾手快一个行礼挡住,他揉了揉鼻,瞪眼道:“难道我还会吃了我的儿媳不成?”   青嬷嬷嘴角微抽, 您是不会吃人, 但您比吃人更可怕。   太上皇也就做做模样, 转头坐在了旁侧, 自顾倒了杯热茶饮下,“小幼宁,你可不知父皇这一路赶得多辛苦, 可惜还是没在昨日归京。哎,要不是十八那小子没个定性,一路碰着什么想吃想玩儿的都要凑过去看看,我们早就到了。”   趁着小儿子不在, 太上皇毫不心虚地把锅都甩了出去。语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条类似耳坠的长条,只下面还缀了个圆形的东西。   “这是什么?”幼宁接过,把玩了下,“父皇送我的礼物吗?”   太上皇颔首, “这是在南河那边商贾手中买来的, 不过图个新鲜, 可用来计时。”   他一扬眉,建议道:“下次十三和哪个宫女或者什么女子站在一块儿,你就用这个计时,只要超过了一刻钟,绝对有问题。”   幼宁:…………   太上皇见她不信,还循循善诱,“你别不信父皇,父皇是过来人,最了解这些男人的心思。天底下没有一个男子不贪鲜的,不过小幼宁你放心,父皇是站在你这边的,若是十三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尽管来找父皇,父皇就帮你教……教……”   望见来人,太上皇的话儿硬是拐了个弯,“就帮你说教说教他,十三孝顺懂事又知礼,定听得进去的。”   青嬷嬷&杏儿:……   燕归顿住的步伐继续,缓缓入内,“父皇,许久不见,儿子甚是思念。”   声音平淡而从容,听不出一丝不高兴,太上皇却总觉得里面包含着一股杀气,他坐得极稳的身子不由悄然移动了下。   燕归耳利,抬眸道:“怎么伺候的?太上皇座上撒了东西都不知?”   伺候的宫人一愣,反应不及,当真要去换座,太上皇忙摆手,“不必不必,方才茶喝得急了,有些被烫着。如今心口不舒服,我去寻太医看看。”   话还在说着就风一阵往外溜,青嬷嬷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太医院今儿个……没人轮职啊。   燕归望着太上皇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无言,吓得殿内伺候的宫人都不敢闹出动静。   许久,他轻笑出声,眼中竟带了一丝促狭,可见方才明显是在捉弄太上皇。   幼宁倒是看了出来,此时亦眨眼笑,“十三哥哥变坏了,明知道父皇怕你。”   燕归含笑垂眸,往小妻子口中投喂了一块点心。他没什么好动气的,那点话儿而已,清者自清他并不怕,只不过不满太上皇一回来就挑拨自己与幼宁的感情而已。   一点小教训,只希望这位六十多年纪还活泼得过分的太上皇能知趣些。   “说来怎么不见小十八?”幼宁有点儿想念以前那个缠着自己不放的肥团儿。   小十八如今应该七岁多了吧……忆起从鹰卫那儿传回来的消息,幼宁就想抚额。父皇带着人出去玩儿,当真是荤素不忌什么地方都敢去,高山大河,密林小乡,书院诗会,青楼赌场……几乎一个都没放过。   不知小十八被带成了什么模样。   说到十八,燕归又是一笑,“他们带了一堆东西,父皇一人快马加鞭赶回的京城,他还和几个侍卫在马车上,如今到了临县。”   幼宁:……父皇那么大年纪了还能骑这么长时间的马,也是很厉害的。   太上皇的确累了,他为了作势真去了躺太医院,里面空空如也。不过因存放了大量珍贵药物,太医院即便无人也烧了地龙,正好困意袭来,太上皇眯着眼坐了会儿,不出半刻就呲溜滚到地面打起了呼噜。   因陈总管也没及时跟回,他身边无人伺候,竟到了晚膳的时辰才有宫人发现他居然睡在了太医院的地面上。   亲人回归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幼宁十分兴奋地想要亲自下厨。此话一出,静静写字的燕归手微抖,徳的最后一点成了一捺,这是他从不会出现的失误。   他默然将纸卷起扔到一旁,不动声色道:“一人做一桌膳食太费心力,父皇定也不愿见你为他劳累,让御膳房多做些,你添一道点心就可。”   “这样吗?”幼宁想了想,“的确,父皇回京的第一顿,可不能让他等太久。”   无声伺候的杏儿等人齐齐松了口气,主子点心其实做得很好,可能因为她自己喜爱,所以特意下过功夫钻研。不过在具体的菜肴上……当真是不忍直视,第一次做菜时要不是陛下手快,将整盘菜迅速吃进了口,没让娘娘沾着半点,不然此刻娘娘应该很了解自己的厨艺水平了。   那次陛下吃了娘娘亲手做的一盘菜,事后整整三日脸色都是黑的,石喜还得对娘娘解释说是朝堂上遇到烦心事。   这手艺当真是……堪比□□了。   太上皇回宫,于情于理太后与各位太妃都得见一面迎驾。考虑到这些,幼宁干脆举了个小宫宴,请太后与各位太妃共饮。   不过虽是各宫都遣人去请了,柳太妃的到来还是让幼宁有些意外。   对于九公主,幼宁曾经有过厌恶,不过人死如灯灭,如今她对此人一点儿感觉也没。无论旁人言她伪善或假模假样,她对柳太妃都有同情,毕竟柳太妃是真心疼爱女儿。   设身处地去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谁都受不了。   柳太妃衣着端庄面容干净,只是脸色略有憔悴,身形微显消瘦,幼宁转眸吩咐几句,她的座上便单独多了一碗药汤。   柳太妃似乎发现这点,抬首对上位微微一笑,举杯示意。   幼宁与她对视一瞬即淡淡掠过视线,没有多作停留,青嬷嬷倾身道:“主子还是不要待柳太妃太过特殊才好。”   幼宁颔首,“方才是我疏忽,还有几位年纪大的太妃,也一并送上。”   太上皇在,哪场宴会都不可能冷清。他才从各地游览归来,正是满腹话语想谈,这些太妃们没能跟着他出去,一直待在宫中也无趣得很,是以大部分都听得津津有味。   燕归则全程平淡以对,很少出声,直到幼宁夹了一块鱼,忽然感觉一阵恶心涌上喉间,不由难受得侧向一旁。   “怎么了?”燕归立刻轻拍她背部,命人马上查幼宁面前的碗筷膳食。   幼宁皱着眉头捂唇,不适的感觉阵阵出现,熟悉的举动让在场太妃们面面相觑。   柳太妃先声出口,置筷犹豫道:“皇后娘娘……莫不是有了?” 第102章   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寻常人尚且如此,对于帝王更甚,燕归登基至今快两年,及冠四年, 以他的年纪与身份,的确该有子嗣了。   即便不明真假,石喜脸上都露出一闪而逝的喜色。出乎众人所料,上首陛下先是一愣, 随即脸色并不见好, 只是又道了声传太医。   见状本欲道几句吉利话的诸位太妃登时歇了心思, 都是一个个人精, 观望几眼后不敢再言。   幼宁着实被这腥味冲得厉害,干着恶心了半晌,喝了口清水后就蔫蔫半伏在燕归臂中。她不能开口, 只要一张口那股感觉就会冲上,是以只用眼神与燕归对视了小会儿。   两人四月前才圆房,几个月以来亲昵的确不少,亦每晚都睡在一块儿, 但真正做到底的次数用两手就可以数出。   燕归坚持己见,即便偶尔受不住幼宁生涩的诱惑,最后也会硬生生忍住不在体|内释放,所以有孕的可能性真的微乎其微。   更关键是, 彼此都知道幼宁十多日前才来过月事, 而这之后两人并未亲热过, 如何可能有孕?   太医被允了假,太医院如今无人,即便宣最近的太医进宫也至少需小半个时辰,氛围一时不由僵住。   好在太上皇为调节气氛的个中好手,打哈哈道:“今夜难道不是我的接风洗尘宴?各位爱妃都呆愣着做什么?皇后若真有孕是好事,想错了也没什么,兴许只是今夜的菜不合胃口,两个小辈间的事随他们去,来来爱妃们,我们继续。”   太上皇开口,加之陛下明显面色不善,其余人不敢触霉头,无论真心假意,都扯出笑脸随其举杯共饮。   不过心中不免都嘀咕一声,皇后有有孕的可能是好事,怎么陛下的脸色反倒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   帝后二人在上首静了片刻,柳太妃轻柔道:“娘娘既然不适,不如先回寝宫歇着?反正太上皇有我们陪着,也无需陛下与娘娘操劳。”   太后不赞同道:“皇后还是留在这儿吧,事因尚未清楚,不管有孕或胃口不好,哀家和这些个太妃们总多些经验。再说,若是有其他内因,人都在这儿,到时也好分辨一二。”   太后曾掌管宫务多年,此话不无道理,若真的有事,自然是当场查更清楚。不过柳太妃的话也无过错,毕竟她话里话外都是为帝后着想。   幼宁思索片刻,决定留在宴会。只是一点不适与反胃,并非大病大痛,她也不觉得有回寝宫休息的必要。   向太后柳太妃二人回过话,幼宁俱是微微苍白着脸色含笑道谢。   接下来的觥筹交错显然都笼在一片不自然的氛围下,可能有事的是皇后,太后最后的话还意有所指,道出有人暗害的可能,这下谁还有心思好好用膳玩乐。   数九寒天,太医被侍卫飞马掠进宫时胡子都染了寒霜。他正在府中沐浴,无端端就被突然踹门带走,只能马虎披了件外袍,如今都冻得打哆嗦。   幼宁实在不习惯太医搭在腕间颤巍巍的手,轻声道:“先给姜太医上杯热茶暖暖。”   她温言软语,“侍卫有些急切了,姜太医莫怕。我方才用膳时身体有些不适,陛下担忧我,所以今夜这个日子召你来,打搅了姜太医与家人团聚,当真抱歉。”   皇后如此道歉,太医受宠若惊,忙摆手道“娘娘客气”。他饮了杯热茶,待手脚微暖后定下心,稳稳地搭上了脉。   堂下瞬间安静,目光齐刷刷聚集而来。姜太医不动如山,凝眉思索许久,缓缓道:“回陛下娘娘,娘娘脉象来往流利,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观娘娘五官面色如常,理应无病,所以这滑脉……应是主妊娠之状。”   太上皇听这文绉绉慢吞吞的话简直要急死,直接道:“说人话!”   太医愣了愣,继续慢吞吞道:“皇后娘娘好像是……有孕了。”   幼宁僵住,燕归倒是全程的不悦,此时也只是更冷了点,极轻道:“姜太医。”   姜太医一个激灵,下意识道了声“在!”。   事实上姜太医有点儿懵,作为多年太医,他早已养成了无论好消息坏消息都要卖个关头慢吞吞说出结果。刚才这个在他想来应该是绝对的好消息了,没想到居然没有一个人露出高兴的神色。   这……这似乎有点不大对吧?   “姜太医匆匆而来,想必心绪还未平静,恐怕有所偏差,不如再诊一遍?”   姜太医有心想道自己几十年的杏林生涯,难道这点脉象还会看错吗?但在陛下阴测测的目光中,他还是委屈地闭了嘴,认认真真再把了遍。   这次的结果他便说得不那么笃定,吞吞吐吐道:“臣……臣把出的依旧是滑脉,不过!不过臣并非主看妇人一科,所以……也许……有点差错也不一定。”   在燕归的目光中,他硬是对自己的医术表示了自我怀疑,简直委屈得姜太医想哭。   燕归显然依旧不大满意,不过也只能于此,他颔首,“那便明日请另几位太医再看。”   就这样?所有人都是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姜太医又不是庸医,而且在宫里混迹多年,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这种大事开玩笑。既然诊出了滑脉,明确道皇后应是有孕,那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陛下居然还是这个反应……   宴会离散时,一个宫女忍不住嘀咕,“陛下那么疼爱皇后娘娘,娘娘有孕了还不大高兴的模样,莫非这身孕……”   话未完,她被迎面一个耳光甩来,太后身边的嬷嬷冷冷看她,“这是哪宫喜欢咬舌的小蹄子?”   一位年纪极轻的太妃脸色煞白,“回太后娘娘,是……是臣妾没管好宫里的人,回去就罚她,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身形站定,居高临下地望她,语调冷漠,话倒并非不近人情,“你该庆幸是我听着了,若是陛下或娘娘,即便太上皇想保你也保不住。别忘了自己如今身份,也不是小姑娘了,别大难临头自己身边人是谁都不知。”   提点几句,太后款款离开。那位太妃咬着唇又是狠狠一个耳光朝宫女甩去,瞥见左右目光,恨恨道:“还不随本宫回去!”   “是,是……”   幼宁被燕归半扶回宫,自从姜太医说出那句话后就一直呆愣住,许久内心道【我真的有孕了吗?】   她轻轻将手搭在腹部,极为期待。   燕归未看到她动作,只是一直皱着眉头,视线同样凝在幼宁腹部。   系统回得很快,【幼幼,你这的确是滑脉。】   【不过……你并未有孕。】 第103章   系统在幼宁心中有着不取代的地位, 早在六岁那年她就见识过它的神奇,如果不是它,兄长容云鹤早就不存于世。   所以系统的话幼宁非常相信。   她神色明显失落下来,垂下脑袋, 一偏头,正好对上燕归冷肃的脸色。   “十三哥哥……”   轻软的声音令燕归回神,“嗯?”   “如果。”幼宁顿了会儿,“如果这次真的有孕了, 你会喜欢他吗?会要他吗?”   她抚着肚子, 眸中有种失落温柔交杂的情绪, 这种神色让燕归觉得陌生, 有点不安。   仅是一个可能就能让幼宁情绪大起大落,甚至可以说掌控了她的喜怒,对于这种存在, 燕归下意识有些抵触。   他不动声色道:“看太医如何说。”   以燕归的自制力,要做到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太过容易,但幼宁如何猜不到他此刻想法,直接道:“十三哥哥就是不想要他对吗?”   她显然有些生气, 燕归一愣,“不会,我……”   幼宁却打断他,“我知道十三哥哥在想什么, 不用说。”   她道:“说什么不希望我受生育之苦, 但如果十三哥哥真的如你所说那么喜欢我, 不会一直忽视我的想法。”   不知想到什么,她声中带了哭腔,“我……我明明那么想要个我们的孩子,你却连一点希望都不愿给我。”   话落,在眼眶中一直打转的泪水终于流下,滴答打在燕归手背,他瞬间慌神。   幼宁许久没在他面前哭过了,小时候她很爱哭,是个小哭包,及笄后就算委屈也只是作个模样求抱抱,总能很快被安抚好。   所以这次情绪的突然爆发,让燕归……措不及防。   但幼宁并非无理取闹的性格,忍不住哭出来后她转过身,只有微微颤动的肩膀表明此刻心绪。   不止燕归,连系统都慌了神,他虽然能够探知宿主想法,但人的心思转变如此之快,尤其是一个女子的心思,它哪儿能每时每刻预料到。   【幼幼,别……别伤……】   【你也别说话。】幼宁低声止住它,【我现在不想说话。】   【喔……嗯,好。】   燕归也得到了同等待遇,想要握上双肩的手被轻轻拍开,并且没有任何回应。   幼宁拒绝与他交流。   小妻子倔起来的模样,燕归再了解不过,他目光低沉了一瞬,最终静静陪在了身旁。   这夜两人都没怎么睡,幼宁辗转反复彻夜难眠,燕归则整夜未闭眼,一直默默凝视着幼宁背对自己的娇小身影。   她那么可爱,那么柔弱,他珍视与呵护尚且来不及,如何舍得让她委屈。   可是……这件事他又的确不想妥协,甚至只是想想都觉得无法忍受。   静默一夜,烛火滴至天明。   主为后宫看诊的明太医一早被请来,带齐全了用具。昨夜的事他有所耳闻,此刻当然谨而慎之,相当小心。   整整一刻钟后,明太医松开手,“皇后娘娘确实是滑脉。”   他紧接道:“不过,到底是身孕还是其他症状,微臣还得进一步确定才行。”   明太医不敢直接断定有身孕,因为很明显陛下并不太期待这则消息。所幸他从医几十余年,对女子各类症状的所见所闻不少。   他曾有幸阅过一本残本医书,上道女子滑脉除痰浊头痛、妊娠之外,还有可能以药物伪装出这种症状。   数百年前曾有一美妾,被宠爱三年无所出,恰逢正室有孕,心急之下寻来一种秘药服下。卖出秘药的商人曾道此药不仅可使人拥有六月之久的妊娠之象,且服药后容貌会愈美愈加年轻,一年内与男子交合次数越多,第二个药效则更强。   但世间岂会有这种神药,此药以女子寿命为托,使女子燃尽年华,才得以散出越发耀目的容光。且服药后心性会受影响,越来越容易起伏,动辄大怒、动辄大喜。   这种药听说早已被列为禁|药,至少在周朝,明太医从未听说过。   以皇后的年纪和盛宠程度而言,明太医不觉得她会用这种药。可陛下的脸色是如此明显,表明的似乎不仅是不希望有身孕,更是觉得不可能有身孕,所以才会传太医再三诊脉。   明太医斗胆假设,假使皇后脉象当真有异,她自己又不可能服这种药,那么……便是有人加害?   猜测在明太医腹中转了几圈,其实以他诊脉的结果来看,并没有什么异样。不过在周围数道灼灼的目光下,他当然不能这么说。   系统都要被这些个神秘兮兮的太医烦死,如果不是因为它是帝王驯养系统,初始功能并不包括时常检查宿主身体,它早就自己上了。   幼宁是否有身孕它当然能知晓,毕竟有生命存在的话会有很明显的能量波动。但如果说是有没有毒,而且是那种潜伏期极长、并不明显的毒,对它来说还真有些棘手。   宫人来来回回走了数次,青嬷嬷茶换了两盏,忧心之下又去拨弄两下香炉,袅袅白烟并未令她宁静,反倒更加意乱。   小主子和陛下……昨夜明显是闹了不愉快,看今早两人相处的模样便能知道。   青嬷嬷慢慢琢磨了过来,小主子明显很期待有个小皇子小公主,不想要的是陛下。   陛下为什么会不想要个孩子?青嬷嬷就不得而知了,她只清楚一点,若这件事未协调好,恐怕帝后二人的矛盾只会越来越深。   幼宁不大关心明太医的诊脉结果,她低垂着眼眸,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偶尔目光会向窗外远眺,鸦羽般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带出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淡淡忧思。   燕归几次欲言又止,视线一直随着幼宁移动,比之昨夜,对结果也不是那么上心。   明太医仿佛得了一丝空间喘息,他仔仔细细诊了几遍,最后道:“皇后娘娘……应该并非有孕,不过这滑脉一事,确实有所蹊跷。容请陛下给微臣几日时间,让微臣与另几位太医共诊。”   他思索片刻,“皇后娘娘这几日作息照旧即刻,不过最好莫外出,若有哪里不适第一时辰传召臣等。”   杏儿嘴快,“那今夜娘娘无法用膳这种症状何解?”   “这……”明太医迟疑,他实在棘手,毕竟之前的可能也只是猜测,他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只得道,“臣开几道方子,娘娘这几日饮食尽量清淡些。”   似乎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明太医开方时,燕归缓缓收回投在幼宁脸色的视线,走向偏殿。   “明太医。”   “陛下,臣在。”   “出去可知如何说?”   明太医愣住,小心看了看燕归脸色,“若有人问,臣就回娘娘并未……娘娘有了身孕?”   他中途改口,燕归淡淡应声,“嗯。”   “是,微臣明白了。”即使心中再纳闷,明太医也不会表露出分毫,虽然陛下明摆着不希望皇后有身孕,转头却让明太医将这假消息散步出去的举动的确很令人生疑。   于是第二日,全京城皆知,皇后娘娘终于有孕了!   然而在这笼罩着全京城的喜气氛围下,幼宁对杏儿道:“我想去南城寻哥哥。” 第104章   正月初十, 南城仍笼在新年的喜庆氛围中,大街小巷人流往来不息,熙熙攘攘。   梅花盛开时节,红蕊点点缀于枝头, 从高处望去,可望尽街道两旁与各府墙内怒放的片片红梅。   南城太守刘青位于酒楼二层,临窗负手而立,观望片刻笑道:“元宵将至, 着实热闹有趣, 容兄当真不下去走走?”   被他提到的青年淡淡垂眸, 把玩了会儿手中杯盏, 随后仰首饮尽,“太守是否忘了,案子还未破?”   “哎。”刘青摆摆手, “案子的确重要,但如今正是胶着时,正是毫无头绪才更应出来走走,光在那儿头疼有何用?”   他轻轻转去目光, “好歹你也曾在南城住过好些年,怎么如今好似一点儿兴趣都没?”   面前的青年归京三年后再返南城,刘青敏锐地感觉到他有些变了,依旧温润如玉, 但期间更添了不少冷漠与不近人情。   刘青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为何, 大约……是因为某人的妹妹不在身边, 谁让某人是个死妹控呢。   刘青真诚建议,“容兄,你也闷了好几个月,此时下去逛逛,说不定线索便能突然灵机一动闪来呢?”   容云鹤勾唇,睨去一眼,让这个已四十多的太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我这是真心建议。”   容云鹤携圣旨而来,名为钦差大臣的身份,但并没有具体任务,基本为他想管什么便管什么。   太守刘青当初与容云鹤成为忘年交,但他可不知这位还是个查案狂魔,办起案来数月不带歇息,让他这把老骨头都有些吃不消。   面前人没反应,刘青忍不住又絮叨几句,许是受不了他的聒噪,容云鹤起身淡淡瞥来,当即下了楼。   “容大人肯定嫌您烦了大人。”随身小厮幸灾乐祸。   刘青瞪他一眼,匆匆跟去,嘴中边道:“容兄等等,莫气莫气,我与你玩笑呢。”   追至酒楼门前,就看见有人认出容云鹤,上前拉住了其寒暄。   几位为南城有名的富商,因时不时与太守府打交道,所以也认识了这位京城而来的容大人。   他们拦住容云鹤的原因很简单,容大人不仅为世家子弟、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快三十却至今未娶。   哪位家中没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表妹,他们不指望能一步登天,但就算成为这位大人的妾室也不得了。   毕竟有消息传,这位的容正是京城宁国公府的那个容,那当今皇后可就是他的亲妹妹。   对于数位富商殷勤的邀请和各含机锋的来往话语,容云鹤一概微笑淡然以对,让人感觉根本无从下手。   “听说容大人喜书?正巧,吴某府中收藏了好些残本孤本,不知容大人何时有空,吴某给您送到府中去一赏?”   书?容云鹤目光微动,他自然喜书,但收集这些……却是为了幼宁。   刚要开口,一辆香车在众人右侧后方停下,流苏轻颤,两辆拉车的宝马引来街道众人注意,不知这是何处来的贵人。   类似婢女的女子将车帘轻轻掀开,格外恭敬有礼的模样气派引得两位富商都忍不住引颈望去。   “容大人。”极轻极柔极软的声音在闹市响起,却如同惊雷炸在容云鹤耳侧。   他身体一僵,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转身望去,一位明显年纪极轻的女子探出马车,与他对视后,轻轻放下兜帽。   随容云鹤同望去的几人皆不由屏住呼吸,少女并非极美极艳,但一身干净剔透的气质实属少有,眉目流转间尽是惹人喜爱的灵动。她身披藕荷色织锦斗篷,略显娇俏,遥遥望来时水润的杏眼眸光潋滟,弯弯的眉令人也不禁随之露出笑意。   仿佛见了她,便能卸去所有疲惫。   如此出众的姑娘,如果生在南城,不可能无人知晓。   几位富商面面相觑,不知这位与容大人是什么关系。   若是心上人……那他们着实没什么机会。   幼宁从未见兄长露出过类似呆怔、震惊的神情,一见之下不由歪过头,梨涡更深,她用口型道了句【哥哥】。   随后在旁人目光下,他们的容大人三步作两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上了马车,和那位神秘的美人一同离去,只留下诸多揣测。   容云鹤激动惊讶过后,很快注意到幼宁作的是未出阁的少女妆扮,未上绾的发髻令她比在京城时明显要稚嫩几分。   他何其聪明,幼宁一句话都未说,就轻叹一声笑着摇头,“你不该一人来这。”   “为何?”幼宁乳燕投林般埋入他怀抱,声音半晌传出,“我很想你,哥哥。”   容云鹤抚顺她的青丝,“想我自然有,更主要应是与陛下闹了不愉快。”   幼宁不禁抬首眨眼,讶异于兄长的猜测之准,她颔首,“本来是有,不过见了哥哥,那些就都忘啦。什么陛下,我才不管,我要和哥哥待在一块儿。”   她并未说谎,对她来说,兄长总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只要一见到他,似乎就有了依靠,什么都不用烦恼不用想,在他的身边,只有安心与快乐。   容云鹤温柔无奈地望着她,这种专注的目光从未有其他人得到过。只要是见者都不由会想,也许此生都不会有另一个女子在他这儿得到这种温柔。   “他对你不好?”   幼宁摇摇头,轻软开口,“没有,十三哥哥待我很好。”   容云鹤眸中了然,“是为何事?”   “为……”幼宁迟疑,不知该如何道出这种原因,她顿了会儿,“晚些再说这件事,哥哥在这过得如何?”   容云鹤从善如流改口,“很好。”   “哥哥很喜欢查案?”   容云鹤颔首,事实上离开京城后,对他来说似乎做什么都差不多。他太过聪慧,很多事得心应手,根本没有任何难度,也许只有查案能够让他提起些许热情。   就算不故意探测,系统也能了解容云鹤此刻的状态,毕竟在投放之前它对本应配对的宿主做了好些研究。   假使没有系统的错误或者说横插一脚,以容云鹤的才智,他完全可以在朝堂在京城的官场搅弄风云、掌控人心,他生来就应该同与燕归立于万人之上。   但由于燕归的特殊和如今系统的出现,他只能如此。   系统觉得有点儿心虚,它可没忘记当初自己差点被容云鹤识破的事,是以决定这段时间一定要少发言少出现,争取让幼宁都忘记自己的存在,绝不能再被这位察觉。   “我听说了那些案子,哥哥很厉害。”幼宁望他,“听说哥哥非大案要案不查,听说这些案子都很危险……我和爹娘都很担心。”   “傻幼幼。”容云鹤笑,“难道不相信哥哥吗?”   “唔……”幼宁沉吟,不知该如何说,容云鹤又道,“我自会有分寸,也不会在一处久待。”   他低眸,“毕竟,日后哥哥还想看着另一个小幼幼长大呢。”   另一个小幼幼……光是说到这句话,容云鹤目光都不可自抑柔和下来,似乎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与幼幼儿时一模一样的小不点,奶声奶气唤“舅舅”的模样。   幼宁扑哧一声,“为什么不是小十三呀?”   容云鹤神情立刻恢复平淡,十分简单地“哦”了一声,“那便算了。”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幼宁笑得乐不可支,觉得兄长这重女轻男的思想也太严重了,她眉眼弯弯道:“哥哥喜欢女孩儿?”   “哥哥喜欢幼幼。”容云鹤相当正经道,“也只喜欢幼幼日后生的小幼幼。”   幼宁故作苦恼状,“那要是和我不像怎么办?”   “那便不要了~”容云鹤逗她开心,轻弹了一记面前的脑袋。   岂料“不要”二字引起幼宁心事,她默了会儿,垂下脑袋,“可能真的不要了。”   燕归的态度那般坚定,几乎不容动摇,无论软磨硬泡,还是各种手段施加,他都不听不顾。   幼宁以前从未猜测过十三哥哥对自己的心意,也极有自信。但到现在她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觉得是否是自己哪里不对不好,导致十三哥哥对要一个孩子如此抵触。   自然而然,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幼宁就将近日的事一股脑向兄长倾诉。   容云鹤沉思,半晌道:“……不希望幼幼受苦,所以不想要个孩子?”   幼宁连连点头,“可是……我觉得并不会很辛苦,因为、因为那是我和十三哥哥的孩子啊。”   说到此处她有点儿害羞,还是道:“即便真的会很辛苦很累,我也不想因此放弃。”   说出这话时她的目光很坚定,甚至因为想象中的可能就带着点儿愉快的情绪,容云鹤一直凝神望着,不禁有点嫉妒燕归。   他已经在慢慢占领幼宁所有的喜怒哀乐。   容云鹤道:“将来子嗣他打算如何解决?”   幼宁垂首,“十三哥哥说,从宗室中过继一子。”   这个提议并非不行,只是……容云鹤皱眉,很显然,这个提议多少都会对幼宁造成一些伤害。纵使燕归将这件事全都包揽,外人的猜测总不会避过皇后。   容云鹤最终道:“幼幼做得很对,不该一味对他妥协。”   “……真的吗?”即使人都不管不顾地到了南城,得到肯定幼宁还是很开心,“我……还觉得这样很任性。”   旁人看来自然是任性的,但在容云鹤眼中……他露出微笑,“怎么会,幼幼这么乖,从不会任性。”   他将人拢在怀中,轻哄几句,熟悉的节奏让幼宁慢慢平静下来,不觉闭上了双眸。   这日容云鹤自然是将所有应酬推拒,将幼宁安排在了她从前居住的小院中。   不过出乎他意料,本以为要过几日才能到的人,第二日一大早就扣响了府门。   管家来报:“大人,门外有位公子自称燕十三,想要拜访您,是否让他进来?”   “不认识。”容云鹤神态轻描淡写,并未停止外出的步伐,“我出门片刻,近日外间有些麻烦,姑娘正在府中,不要放任何闲杂人等进门。”   “是。” 第105章   “主子, 这……”侍卫为难看向身旁青年。   青年玄色长袍,负手站定,微微抬首看向府门,视线左移, 吐出两个字,“翻墙。”   侍卫:“……”   行吧,翻墙就翻墙,反正这儿暂时也没人认得他们。侍卫们如此安慰自己, 随后看着他们主子以异常潇洒的姿态翻进了围墙, 熟练的架势让人不禁怀疑他以前是否有过多次类似的行为。   数年前接幼宁回京时燕归就到过贺府, 他记忆出众, 贺府摆设基本未变,认路并不困难。   但很显然,聪明的不止他一人。许是猜到某人会用这种方式进门, 容云鹤出门前特意对幼宁“建议”去寻贺府二姑娘相聚,燕归自然而然扑了个空。   望着明显最近有人入主但只剩几个婢女的小院,燕归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幼宁与贺二姑娘已相会在葡萄架下的秋千。   好生休息一夜, 幼宁面色好了许多,脸色带上红润。   昨日见到分别许久的兄长,她一时激动下做了许多幼时才会做的事,如今思来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兄长待她一如既往, 不管是对他孩子般撒娇或出阁的妹妹般保持分寸, 他都一概接收。   贺二姑娘一直就明白幼宁的身份, 如今面前站的是皇后自然也一清二楚。她行过礼,就一直维持淡淡的神色,偶尔用奇怪的眼光看一眼幼宁,令幼宁几乎觉得脸上是不是开了花儿。   贺二姑娘端详她许久,眼中带着明显的失望,低声道一句,“长大了,不好玩了。”   幼宁几乎失笑,原来这人是在懊恼这个。   不过贺二性格一直如此,在常人看来有些怪异,于幼宁来说,相处起却是格外轻松。   她在秋千落座,轻轻摇晃起来,头斜倚在一旁,目光放空,开始神游天外。   贺二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继续专注手中的书。她与书为伴、以书为友,至今也未出嫁,这种不愠不火但又倔的脾气简直让贺家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寂静,偶尔只有书页翻动的簌簌声。幼宁只片刻就回神,似乎对这种安静无所适从,不由朝贺二张望几眼,手无意识地拨弄几下秋千,位置亦移动数次。   “心不静。”贺二头也未抬出声,“在烦什么事?”   “……嗯?”幼宁微怔,动作顿住,其实她刚才什么都没想,只是突然忍受不了这种太过安静的氛围。   似乎,一直想做些什么,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贺二终于舍得投来目光,慢吞吞道:“你是不是病了?”   幼宁摇头,“没有。”   贺二奇怪歪着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唔……你不是耐不住的性子。”   她以更轻的语调嘟哝,“难道成亲了会让人变成这样。”   然后仿佛庆幸地接道:“还好我没有。”   不过后面两句谁也没听清,只是看她自言自语的模样就知道又想到了一些与常人不同的角度。   幼宁眨眨眼,也不知有没有将贺二的话放在心上,晃秋千的力度忽然便大起来。   杏儿眼皮一跳,“主子慢些吧,您不冷吗?要不还是进屋去喝些热茶,也方便贺二姑娘看书。”   贺二先摇头,慢慢道:“我喜欢晒着艳阳。”   此话不假,贺二常年喜欢在阳光下看书,以致双眼都有些小问题,时不时便要眯眼视物。正如此时,贺二缩成一团靠着秋千坐,脸色是不健康的苍白,在这种光线下甚至有些透明,一手持书,一手无意识放在唇边啃咬。   仅看着她这熟悉的模样,幼宁便有种回到几年前还在南城的感觉。可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止不住的躁意,仿佛秋千上生了尖刺,令她坐不住。   她轻抬手凝望,指尖绽着如桃蕊般妍丽的粉,肌肤莹白似雪,纤细的手腕于艳阳下有种冰肌玉骨的慑人美感。   自己以前……有白到这个地步吗?幼宁无意识摩挲指尖,如雪脂的触感沁人心脾,若凑近了,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清香。   “杏儿。”她抬眸,“最近给衣裳熏了什么香?”   “……没有熏啊。”杏儿满脸茫然,“主子不是说,一直熏香不好,所以不让熏了吗?奴婢每次都看着呢。”   幼宁颔首,垂眸想着,自己的确是有些不对劲。   每个女子应该都很了解自己的身体外貌,幼宁亦不例外。她自小便爱美,会为了长胖而不开心,如今怎会不清楚自己的体态容貌。   从那日与燕归闹了不快之后,幼宁就发现……自己似乎每天都在变美,每日比前一天,都要更美几分。   这种改变并不明显,若非她有意观察,根本无法察觉。肌肤愈发细腻,眸光愈发明亮,唇不点而娇,眉不画而黛,身体……亦发生了点点变化,正如方才所闻的那阵清香。   女子对外貌都会有追求,但幼宁并非那些追求到极致的病态女子,她从未对爹娘赐予的这幅容貌有过不满,何况她本就美。   只是原本她的美,干净而纯粹,极有亲和力极为讨喜,现今却很明显在向艳而妖转变。   幼宁忽觉心跳有些快,她令婢女取来小镜,对着凝望了许久。贺二都察觉了她的不对,奇怪地从书海中钻出思绪,“怎么了?”   两人秋千相隔不过数尺,幼宁从镜中抬首,柔柔看着她,“你觉得我有何不同?”   贺二一呆,明显晃了晃神,须臾道:“……很美。”   她对视片刻,不觉中伸出手轻轻碰到了幼宁脸颊,轻声喃语,“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美人了。”   幼宁忽然起身,抬脚就往住处迈去,一句话也未发。贺二望了会儿她背影,又继续低头埋入书中。   杏儿一脸莫名其妙跟上,“娘娘怎么了?”   她觉得自家主子脸色有点难看,似乎发现了什么。   幼宁暂时未回她,而是在心中交流,【我是不是中毒了?】   【抱歉幼幼……】系统愧疚道,【这个我无法检测,只能靠你们的大夫太医。】   这个答案不算出乎幼宁意料,毕竟如果能发现,系统应该早就会告诉她。   但即便没有答案,幼宁也能在心中确定八分,自己应是中了某种十分稀有的毒。她不认为身体的这些变化是因为自己美颜得宜,更不会忽略那日情绪爆发后自己时不时就会显得烦躁的情绪。   她了解自己,自己并非喜怒不定的性格。   问题在于,她根本不知这毒是何时何人种下,持续了多久,效果会如何,会不会影响到他人。   后宫虽然人多,但所有人皆在她的调度下,幼宁实在无法想象,这样居然也有人可以将手伸到自己身边。   那……十三哥哥,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吗?准备先自己一人解决? 第106章   “去打盆热水来。”杏儿走至门外, 吩咐后瞥了眼墙角的几棵梅树,枝头嫣红掠走她的心绪,想了想,迈去跑去摘了几株梅花。   回到屋内, 她先声笑道:“主子说总闻着一股香味儿,是不是这梅香呢?院子里多了几棵梅树,现今开得正艳。”   杏儿移步取了支釉白长颈瓶,将红梅插|入其中, 红花白瓶, 瞬间便成了一副极美的画。   幼宁抬眼望去, 伸手随意摆弄两下, 葱白的手指与细腻的白瓷相比,竟也不遑多让,令杏儿不觉出神。   随着幼宁的轻轻摆弄, 玉色指尖与釉白瓷相接,引得杏儿几乎无法移开目光,有种想要将那双手拾起好好把玩一番的冲动。   主子最近用过什么养颜益气的药吗?为何感觉近些日子来……容颜愈发娇艳了。她疑惑思索。   皇后私自出京是件大事,不过以幼宁对后宫的掌控力与宁国公府的势力而言, 此事并不难。不过路途奔波总会劳累,加之出京带来的种种后扰,按理应憔悴许多,毕竟连杏儿等跟随的宫女都思虑重重, 但身为主角的幼宁容光却好到不可思议。   早在几日前杏儿对此就隐有所感, 直到今日见主子对镜端详许久才反应过来。   但她想得并不多, 只觉得是年纪到了,自然便会愈发美,而且……这种倾向,应是好事吧?   杏儿为少女轻柔拭去淡淡脂粉,掌下肌肤温润滑腻,几乎有种神奇的吸引力,令她差点不愿放手。   她忍不住赞道:“主子最近休息得好,肤色也尤其好。”   幼宁唇角微微上翘,梨涡一闪而过,将把玩的红梅放回瓶内,“出去吧,我想歇会儿。”   “主子不是刚起没多久吗?”杏儿纳闷,“是不是……”   “出去。”淡淡二字打断她,抿起的唇明显带着不悦,杏儿不敢多言,匆匆退下。   许是她疑惑与杂乱的脚步太过明显,转角迎面撞上的人只一手抵住她,沉声道:“何事如此慌张?”   “娘娘突然生气了,奴婢也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声音,杏儿下意识回禀,片刻后忆起其主人是谁,顿时震惊地睁大眼,不可置信掩唇,“陛、陛、陛……”   燕归颔首,一只手指将她轻轻推到旁侧,脚步抬起,“人在何处?”   “在房中,娘娘说想歇会儿,才褪了外衣……”   语罢,燕归人已到了廊外。杏儿犹在呆愣,被石喜一掌拍醒,他无奈摇头道:“你们这次着实太任性了,还好陛下未动怒,连夜布置好京中一切便跟了过来。”   杏儿嘟哝,“那要不是陛下惹娘娘生气,娘娘也不会这时候匆匆南下。归根结底还是……的错,本就没理由动怒。”   石喜忍不住笑,杏儿真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被宠得太过了。   他未再置喙,只道:“先随我去厅中,将这几日娘娘的举止和说过的话好好与我说遍。”   两人交流间,燕归已走至幼宁房外,因他的提前安排,房外看守的婢女嬷嬷皆已退到院外。   房门从里间合上,燕归视线逡巡一圈,决定继续选择——翻窗。   正月时分,南城湿冷无比,前些日子才下过一场雪,如今正是化雪的时辰。好巧不巧,燕归翻窗时一个没注意,衣角被窗角结成冰霜的水渍粘住,大步往前时便将置于窗边的釉白瓷瓶带倒。   眼见瓷瓶即将落地粉碎,燕归眼疾手快,猛地弯腰接住,闹出一阵动静。   “杏儿?”帐内传来唤声,幼宁睁眼望着上空,轻声道,“我这不必伺候了,退下吧,莫让人打扰。”   传来吱嘎轻响,似门被合上。幼宁并未在意,她随意翻了个身,将软枕抱在怀里,尽量保持平和心绪,细细思索近几月的事。   她身边的事可论繁琐可言简单,前朝安稳,除了太妃众多,当今后宫也只有她一人,可说十分省心。   幼宁几月间往来的地方着实不少,或去太后太妃宫中看望,或往宫中各处赏景观花,又或操持大小宫务宫宴。   先不论她所猜测的毒是真是假,假使就将其当真,那这毒应该是在何处所下,何人所下……   即便再天真,幼宁也不会真以为所有人都像表面看着那般安稳。陛下正值青年,风华正茂,膝下无所出,免不了有人动了与这有关的心思。   如果原因出在这点,幼宁相信,对自己出手的人会只多不少。   那些人也许并不敢真正要自己性命,但若有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定会做一些手脚。   可能的人选在脑中一一闪过,明明是在平心静气地想,幼宁却发现自己越发不宁。她一低眸,发现手已经在无意识抓着软枕,十指深陷其中。   幼宁怔住,脑海有瞬间放空,此时肩上却突然搭上双手,惊得她轻呼一声。   背后传来低笑,燕归坐在榻沿,轻抚了抚她发顶,“白日歇息,身体不适吗?”   他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轻声道:“我带了几位太医来,午时让他们再为你诊脉,可好?”   “十三……哥哥?”幼宁缓缓回过身,不敢相信地连眨几下眼,“你、你跟来啦?”   燕归目光温柔,低声续道:“我怕我的皇后一气之下离宫,再也不回。”   他话语间都带了丝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幼宁再度置气,又仿佛只是觉得幼宁是需要呵护的柔弱易碎品,没有丝毫抬高音量。   被他温柔抚了抚,幼宁顺从地靠去,她有点想说什么,“十三哥哥,我……”   本来心中认定了是对方的错,但燕归态度如此之好,反倒让她对自己生出怀疑。幼宁本是打算最多一月便回,因如今这个时候皇宫需要她亲自过问的事并不多。   她以为两人会隔段时间再见,或者见面时十三哥哥一定会生气,没想到这么大的任性都被轻易包容,一种想哭的冲动突然涌上。   幼宁都不知这是近日的不对劲导致还是自己本就这么多愁善感,在被抱起的瞬间,她真的就极委屈地哭了出来。   燕归前一瞬还在担心幼宁继续置气,下一刻就变成哭笑不得,像哄孩子似的将人抱在怀中哄了又哄。   眼见小妻子委屈巴巴地哭噎不止,燕归无法,只得覆上去用唇抵住,叹息道:“莫哭。”   哭得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顿了会儿,他含住柔软的唇,轻轻让幼宁张口,缱绻交缠。   幼宁被抬起下颌,仰首承受着突来的亲密,睫毛颤动几下,缓缓阖上双眼。   随着两人愈发亲密,幼宁本就娇艳的容光,也似乎如得了滋润般,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发诱人。 第107章   幼宁最喜欢被拥抱与温柔亲吻的感觉, 燕归似是了解这点,浅尝辄止,待她气息平定便松开。   他拂去少女略凌乱的鬓发,“莫怕, 不会有事。”   燕归注意到幼宁娇艳欲滴的脸色,眸底掠过一片阴影,很快恢复如常。   他前几日才从太医口中得知这种可能的药,没想到那药药效如此阴狠霸道, 无怪早就被列为禁|药。   幼宁应该已察觉出她自己的不对, 所以非常不安。思及此, 燕归手中轻拍动作不停, “不是困了?我在这儿陪你,先歇会儿。”   “……嗯。”幼宁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直到确定燕归在这儿不会走才缓缓阖上。   门窗已合, 随着幼宁入睡,一阵泛着冷气的清香以她为中心朝四周氤氲开来,徐徐轻摇,令闻者心旷神怡。   燕归眉头紧锁, 取出药玉置于幼宁枕旁,轻步出房。   太医一直就守在附近,见他身影,忙迎上前道:“陛下, 娘娘如今……状况如何?”   燕归脸色黑沉得可怕, 轻点头, “所有症状正如你所言。”   明太医轻嘶一声,转向石喜,石喜同样颔首,“杏儿姑娘之言,也几乎分毫不差。”   本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的明太医内心轻叹,真是中了那毒……这下可真麻烦大了。   明太医并不知这毒为何名,因当初看的也是残本,上面表述并不全。他那日为皇后诊脉后回府精心研究一晚,由原有的一些注释推断出书中未言的部分。   此毒只有女子可中,中毒者三月不显,与常人无异。随后便显出滑脉,身体发肤开始变化,发乌唇红,面色娇艳若桃花,体生异香。   若不考虑其他,这些其实是诸多女子求而不得的药效。但与此同时,中毒者心绪极易起伏,或喜或悲或怒,若与男子亲密则身体变化愈发显然。中毒者不喜用食,会止不住饮水,每过一刻必饮三杯水,若不然则怒而生狂。   中此毒者最明显的三个症状便是:容色愈美,心绪愈躁,愈发嗜睡。   但其实与心绪躁乱相比,令其多睡些反倒是好事,不过这仅是相较而言。因为若如此这般过了一年,中毒者便会以最盛的容颜在梦中悄然逝去。   明太医有点怀疑这毒的由来到底是否如残本所言,是当初那位美妾所寻。他身在宫中多年,直觉让他下意识断定,这药应是一种宫廷秘药才对。   看这种药效,不正是后宫嫔妃互相倾轧时所青睐的奇药吗?   当今陛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且只钟爱皇后……明太医觉得脑子有点儿晕,如果真的只是后宫倾轧倒好些,可是看这阵仗和形势,很明显有盘大棋。   罢了罢了,自古以来皇宫哪儿有真正风平浪静的,他也早该想到才是。   燕归出声,“可有药暂时压制?”   “这……还得请陛下给臣等三日左右,先研制出个能暂时缓解药性的方子。具体如何,此药太过复杂,记载甚少,臣等、臣等恐怕一时难以解决。”   “一月?”   明太医俯首不言,燕归沉下声,“两月?”   明太医依旧不言。   燕归声中带了寒气,“若三月之内不能……”   话未落,明太医猛得跪下,“请陛下宽恕臣等!臣实在无法担保时日,但臣一定竭尽全力医治好皇后娘娘!”   …………   燕归森冷的目光盯着他,让明太医如芒在背。时辰久到明太医觉得恐怕下一刻自己项上人头就要不保,上首忽然传来极淡的声音,“朕允了。”   明太医不可置信抬首,被燕归亲自扶起,他又道:“明太医,朕与皇后的性命,就托付与你。”   “……”明白后,明太医颤着声音应道,“臣,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燕归不再看他,大步迈回屋内,那里有他正沉睡的心爱妻子。   屋内未熏香,但只要外人一迈入,那股如冷冷梅香的气味便会幽幽飘入鼻中。袭人而来的清香,可一想到其后的由来,便令人毛骨悚然。   燕归坐在榻前,手轻轻握去,便被睡梦中的幼宁下意识握紧,她梦中软软嘟哝了声,“……十三哥哥。”   她整个人缩在软被中,只露出脑袋和些许乌发,裹得如同极为缺乏安全感,呓语都像只可怜柔弱的猫儿。   他没有护好她。   第一次在六岁那年,宫变时他不在身边,让她与家人受伤不得不离开京城;第二次在成亲后,她中毒如此之久,他居然都未发现。   明明身边盯着她的人那么多,他根本不该放松丝毫警惕。   系统默默感受着燕归起伏的情绪,深表同情。   它可以保住幼宁性命,但无法为她解去这个毒。也是燕归天生如此,谁让他是那样的命格,被他所珍视的人,注定不能一直得到安宁。   更何况,幼宁本就是早夭的命运……如果不是系统错绑,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只能说,这是燕归与幼宁命中该有的一劫。   幼宁这一觉睡得太沉,以至于梦境都有了真实感。   她梦见自己身处大浪之中,身边只有一根浮木,她无意识趴伏其上,呆呆地随其浮沉。   忽然有浪头扑来,将她打入水底,她喝下几口苦涩的水,掺杂着泥沙,身体却没有一丝挣扎的气力,只能睁眼仰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缓缓下沉……   很难受,窒息的感觉,五官被塞住的疼痛……沉到最后,幼宁晃眼只能瞧见自己乌黑的发丝在水中轻摇,似柔顺的水草,将她慢慢裹住,静静沉在了水中。   无法呼吸的感受太过真实,让幼宁几乎是低泣着从梦中醒来。她发觉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不仅里衣,连发丝都带着水意,就好像真的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仅一瞬间,燕归就发现握着的手颤得愈发厉害,幼宁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用一种受惊的目光怔怔看他,身体不住发颤。   没想到刚醒来她情绪就如此,燕归立刻将人抱起,不住轻抚,“不怕,不怕,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自己淹死了。”幼宁轻轻道,声音仿若从远方传来,她手紧了紧,“十三哥哥,我感觉那是真的……我、我真的……”   真的……死过。   接下来,无论燕归如何劝导安抚,幼宁似乎都无法听入耳。她陷入了暂时的执念,太过相信那场梦,以至于就连杏儿端水给她喝,都能在看到茶水的一瞬极快地钻入燕归怀中,将头埋下,不愿看周围。   杏儿虽从石喜口中得到了主子如今中毒,而且是极为稀有和难缠的毒,也万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她忍住眼角湿意,在燕归示意下退出门。   幼宁就在燕归怀里缩成很小一团,不愿动弹,无论谁弄出一点动静,就会受惊埋下脑袋,许久不愿见人。 第108章   鉴于当今这位陛下说一不二的行事作风, 加之其对皇后的深情,明太医完全相信他那句话的真实性。如果他们没能救下皇后性命,陛下悲而殉情,恐怕自己这一干太医真要成了千古罪人。   为此明太医不敢有丝毫懈怠, 以他为首,一众太医几乎连着六七日都未歇息,从此药可能的配方、药量,及所制的程序, 依次推算。本有几位太医面容还算年轻, 经此一事, 多多少少都生了华发。   明太医对此药了解越深, 就越觉得此药太过阴狠,但凡粗心一些的人,都很可能不会察觉到自己中了毒。   最令明太医感到庆幸的是, 容世子就在南城。早年他曾有幸当过一段时日容世子的师傅,容世子天性聪颖,涉猎颇多,医药便是其中一道。容世子经验也许不及他们这些太医, 但总有奇思妙想,皇后是容世子最疼爱的亲妹妹,这次研制解药时他便出力颇多,让明太医等人轻松不少。   早春冬雪未化, 明太医裹了裹披风, 往游廊步去。路途听得吵闹声, 便随手拉了一个小厮,“外间发生何事?”   “啊明太医!”小厮见了他满心欢喜,上手就拉着人走,“快,快,快随我去,世子受伤了!”   世子?明太医一惊,卸下了要停步的气力,加快速度。   容云鹤受伤并不重,他身边隐藏了大量侍卫,还有一些燕归所遣鹰卫。本是万无一失,但他这次查的案子牵扯甚大,有些人已经顾不得他的身份,铁定了心要置他于死地,所以这次遇见的刺杀者众多。若非身边人拼死相互,他不会仅是伤了胳膊如此简单。   他刚回府不久,这消息还瞒着幼宁。   幼宁最近本就因这毒情绪起伏得厉害,再得知容云鹤受伤,还不知会成什么样。   明太医到时容云鹤胳膊尚在流血,最先被浸染的里衣一边已成了深红,他神色倒很平淡,任由旁人将衣袖小心剪开。   见了明太医,他先声道:“解药研制得如何?”   明太医顿住,他其实正是因有了办法才出的门,不过那方法……这里人太多并不好道出。   容云鹤许是看了出来,手臂被粗略包扎后就挥退旁人,温声轻语,“有话但说无妨,明大人无需有顾忌。”   明太医叹一声,“下官无能,无法彻底研制出解药,几经探寻,也只能另辟蹊径,目前有两法……”   “直接说。”   “那下官就斗胆了,其中一法为,将毒转至皇后娘娘腹中胎儿,不过这胎……就不能再要了,必须引去。”   容云鹤一怔,“那滑脉不是说为此毒所致?”   “确实。”明太医颔首,“所以要用此法,必须得陛下同意。”   明太医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假孕成为真孕,再将毒转至胎中。这种方法其实很多毒都可以用,但真正实行起来有些难度。   先不论如何转毒,光是孕事这一关就难,毕竟这种事太看运气和时机。加之这毒……其实并不能承受太多次数的男欢女爱。   容云鹤听得清楚,总结道:“也即是说,此法全凭运气。”   “也不能如此说。”明太医为难,能够想出方法已属不易,总比之前无从下手要好。   然而容云鹤心中已经否定了此法,“另一个呢。”   “另一个若是能找对人,便有九成把握,关键在于这个人太难找到。”   “请说。”   第二种方法条件太过苛刻,在明太医心中已经自发否认了它,容云鹤出口,他还是道了个出生的时辰,并道:“必须得这日出生的女子,且必须得是处子才能帮皇后娘娘解毒。不过……这以后,那女子十日内若没得到解药,就……就会香消玉殒。”   那个年月日出生的女子,说来已过双十年华,大周提倡女子最晚十七之前成亲,这个年纪……无论如何也大了太多。   虽说不排除也有这个存在,但从排查到真正寻人,所需花费的时日太多,不大实际。   明太医道:“这个法子固然更好,可人若不对便是空谈,世子以为如何?”   “此法比第一法可行。”容云鹤沉思片刻,断然出声。   ……可行?明太医满头雾水,却见容云鹤起身召来亲信,“去请陛下前来。”   “不,不是……”明太医有些紧张,“世子,这只是下官等人初步想到的方法,还未完全确定呢,无需马上对陛下……”   他只是觉得容世子相对好说话些,而且也懂药理,想来商量,哪知道直接就被拍板。   “初步?”分明是风轻云淡的语气,硬是让明太医有些不敢插话,“明大人想要几步?等到皇后快支撑不住的最后一步吗?”   “下官不敢!”明太医诚惶诚恐的模样一直持续到燕归跨步入厅。   容云鹤迎上前,将第二种方法三言两语道出,“为今之计,先调出各地户籍查看,若有符合的女子便再好不过。同时派人在各地张贴告示,寻求这个年龄的未婚女子,施以重赏。”   燕归颔首,“我现在拟旨。”   明太医甚至没什么再开口的机会,一连串的御令便颁出,他只得战战兢兢侯在一旁,听候后续差遣。   其实还有个最直接的方法,那就是找出背后下毒的主使,逼其交出解药。不过……连明太医都想的到,背后之人既然敢做出这种事,应该无论如何都不会交出解药,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会准备解药。   所以幕后真凶燕归定会查,但首要之急,是幼宁的毒。   幼宁已经断断续续睡了许多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清醒的时辰很少,每逢杏儿或他人送来一碗汤后就会昏昏欲睡。   她心中对背后的原因隐有所感,也忽略不了近日燕归微微泛红的眼底。所以即便察觉了,她也不言不语,每日乖乖喝汤、沉睡。   这日却是醒得格外早,幼宁睁眼,半直起身,略偏着头凝望窗外春景。   乌发过腰,袅袅若三千鸦羽,朦胧半面愈显风姿。杏儿突然间被这不经意的美所晃,呆了会儿才快步上前,“主子醒了也不唤奴婢们,渴了吗?冷吗?小厨房还温着鸡丝粥呢,奴婢去给您盛碗吧。”   “不用。”幼宁止住她脚步,“给我倒些水吧。”   “哎,是。”杏儿高高兴兴倒水,无怪她如此,实在是感觉很久没看见主子如此寻常的模样了。   幼宁托着热杯小口啜水,双眼缓缓眨动,忽而抬眸,“陛下和哥哥呢?”   “在……可能在忙吧。”杏儿不大确定,“要不奴婢去帮您问问?”   幼宁摇摇头,“我想去院中走走,身上没什么气力,你扶我去吧。”   杏儿思忖,陛下似乎没说过不能让娘娘在府内走动,太医也未说过此毒不能走,所以应该可行。   担心主子会有意外,她另唤了一个婢女和一个大力的嬷嬷随侍左右,准备扶人。   太医开的药方除了助眠,还有利于平心静气。连睡了这么些日,幼宁初醒只觉得心底前所未有的平静,像无风的河面,惊不起半点涟漪。   她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后院仅有的范围,府内景象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别。但初春万物复苏,除去梅花,竟也有几处枝头显露花苞,于风中轻轻摇晃,可怜可爱。   “有点累了。”幼宁寻了处小亭坐下,发觉这儿离一墙之隔的贺府已经很近,下意识便想起了贺二。   杏儿似有所感,笑道:“说来主子以前经常和贺二姑娘在这个亭中钓鱼看书呢,可惜贺二姑娘最近忙得很,到处赴宴,便是想见也见不着。”   “……赴宴?”   “是啊。”杏儿帮幼宁披上披肩,快语连珠,“主子也知道贺二姑娘这般年纪了,寻常人家像她那般大的姑娘早已成亲有子……这次贺府似乎铁了心,说是贺二姑娘不满意他们为她说亲的人选,就让她亲自去看。”   杏儿止不住笑,“听说一日要见两三位青年才俊呢,贺二姑娘忙得书都看不上一眼。”   光是想到贺二生无可恋的模样,幼宁就扑哧出声,轻轻摇头,“贺府也确实没法子了。”   “可不是……”杏儿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亭附近的拱门处出现了一个不该在此地此时出现的陌生青年。   青年穿过拱门的瞬间,一眼望见于亭中闲坐的少女,着藕粉长裙,蜜合色披肩,静若处子,柔美动人。   “怎么了?”发觉杏儿的沉默,幼宁疑惑回眸,姣美侧脸与白皙到不可思议的肌肤映入青年眼帘,他眼中不可自抑地闪过惊艳。   “也不知佳人是何身份……”青年轻言自语。   身旁小厮抱着警醒主子的态度,十分尽职地提醒,“公子眼睛看仔细了,那不是姑娘,佳人已为人妇。”   青年:…………   揉了揉眼睛再看好几眼,青年才确定对方真的已嫁为人妇,不由忿忿用折扇敲了小厮脑袋,“就你多嘴!”   如果不知,他还可以多幻想一会儿。如今知道佳人已有所属,他脑中所想的诸多与佳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没了用处。   不过……美倒是真的美。青年不自觉摆起折扇轻轻摇摆,叹气道:“恨不相逢未嫁时……”   小厮偷偷翻了个白眼,公子就爱作这风流模样,大冷天的摇扇子,公子不嫌冷自己还觉得丢人……最近贺府的婢女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说不定就是觉得他跟的主子脑子有问题。   小厮再度提醒,“贺公子提醒过,公子切莫过拱门。过了这道墙就是另一位大人的府邸,只不过两府没有把这门锁上而已,公子再不离开,被佳人发现,对您可就没好脸色了。”   青年“噢”一声,继续摇摆折扇依依不舍望了许久,艰难地挪动了一步退到门内,却低首道:“能不能打听到这位姑……这位佳人是何方人氏?夫家哪位?”   “可能就是这位钦差容大人吧。”小厮慢吞吞道,“这里就是那位容大人的府邸,出现在此处的女子,自然就是其家眷了。听说容公子亲人都在京城,这位的身份应该就是……”   他未言明,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青年仔细想了想,俯首道:“你觉得你家公子与容大人相比,胜算如何?”   小厮睁大了眼,似乎觉得主子这个比较很有勇气,还是不得不道:“公子比的是外貌……还是气质,还是诗词歌赋,或经史子义……”   “都比。”   小厮长长哦一声,用同情的目光瞧去,“公子,我觉得这些还是不要比了吧,反正有一样您肯定胜过容大人。”   “什么?”   小厮拍了拍脸,无比真诚道:“您的脸皮啊。”   青年:…………   如果这小厮不是爹娘花了大价钱请来保护自己帮自己,而且还未签卖身契,青年觉得自己肯定早就忍受不了此人每天对自己的无情奚落,跳起来就要爆打他的狗头。   “主子。”杏儿低首提醒,“拱门外的那两人已经朝这边张望许久了,奴婢让人去把他们遣走。”   幼宁不感兴趣地掠过视线,微微颔首,“有礼些,那位应是贺府的客人。”   “是,奴婢知道,奴婢亲自去。”   青年见杏儿朝自己走来,激动得杏儿还有近一丈远就掏出怀中字条,念念有词,“吴某身高七尺,二十有五,上无高堂下无小儿,家有余田三亩,闲屋一间,若、若有意……”   杏儿从没见过这么别致的自我介绍方式,一时竟愣在那儿,手中被塞进字条。   青年羞涩道:“姑娘来意吴某已明了,可直接让令主到此地来寻吴某,吴某定恭候大驾。”   杏儿:???   她起初还当是看错了,可能这位就是个登徒子。但字条中的两行小字一入眼,杏儿神色立刻敛住,望了又望,确定自己没看错才收入袖中。   这位……是如何一眼看出主子中了毒?而且……   杏儿知道自己藏不住心思,干脆向幼宁告了会儿假,跑去前厅,将字条交给明太医。   “芙蓉如面柳如眉?”明太医一字一词顿道,眉头皱起,这难道是那毒的名字?也太奇怪了些,谁会给一个□□取这种名字……   不过说到药效,倒是与这句诗很吻合。   “那人还说了什么?”明太医急急道,“怎不拦住他?那是何人?快着人去寻啊!”   杏儿慌张点头,结结巴巴道:“那……那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了?娘娘中的,就是他说的这种毒?”   “暂时无法确定。”明太医习惯说话留三分,“不过上书的一些症状的确符合,你再去将此事禀告陛下,此人既然能入贺府,必定有些身份,陛下与世子很快就能查到。”   才否定了从药本身去入手,没想到转眼就来了机会,怎不叫明太医喜出望外。   正如他所言,燕归一得到消息就马上派人去了贺府询问,迅速得知了此人身份。   此人并不姓吴,他只让旁人唤自己游公子,具体名字为何并不知晓。不过有一点很明确,他从第一日来南城,结交贺府公子目的就很明确,他说自己想要见一见容世子,领略一番其傲人风采。 第109章   游笑笑, 不知何方人氏,父母不详,正四方游历,一年前游至南城, 暂居至今。   值得瞩目的是,他有手堪称出神入化的好医术。此人不重财不重色,真正能够让他出手的人很少,所以清楚这点的人寥寥无几。   游笑笑重文若武, 出门在外都由身边的小厮保护, 不过小厮也仅知道个名字——阿六。   半个时辰内, 那位青年的身份已呈在燕归面前, 有用的信息甚少,但最关键的一点已映入眼帘。   “看起颇为神秘。”容云鹤端详手中宣纸,将它置于书案, “陛下如何看?”   “自然是请来。”燕归看向容云鹤,“到时还要麻烦兄长出面。”   容云鹤一怔,也不知是为这声兄长还是话中内容,许久点头含笑, 算是默认了。   这位陛下还真是变了不少,以前的他可没有这般“能屈能伸”。   幼宁尚不知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青年可能会是救自己一命的人,她回院时望见多年前自己与兄长亲手种下的一颗桃树。如今为冬春交替之际,面前依旧是枯木覆雪, 她想起当初埋在树根下的几坛女儿红。   本是说出嫁之时将女儿红取出, 可当初在京城, 此事便不了了之,也不知那几坛酒现今还在不在。   “主子在想那几坛酒吗?”杏儿弯眉,“听说世子回南城时就挖了一坛出来,现在里面该还有两坛呢。”   幼宁眨眨眼,随后以拳捶掌,果断道:“剩下的都挖出来吧,今晚喝。”   “今晚?”杏儿犹豫了下,“主子您不能喝酒啊,明太医说了,您每顿都得喝那碗药。”   “给陛下和哥哥喝~”幼宁散了会儿心,心情颇好,摆摆手往前厅去,“今晚就不喝药了,不需再谈。”   杏儿无言,主子中毒后她还真不敢违背半句,生怕惹得主子生气。那药用于助眠,明太医担心主子清醒太久情绪起伏太大,所以开了此方,按理而言,一两次不喝的确没什么……   犹豫之下,杏儿将此事报给燕归与容云鹤,二人都是微怔后露出笑意。   “那便随她去。”   “就顺幼幼的意。”   竟是出乎意料得统一。   “陛下。”容云鹤静了片刻,“用膳前手谈一局?”   “可。”   木制棋盘凉玉棋,黑白错落,界线分明。两人棋力相当,加之各有所思,对弈起来十分缓慢。   “陛下似乎变了许多。”容云鹤慢条斯理落下一子,悠悠道,“是因为幼幼吗?”   “人总会变。”燕归面不改色,“兄长亦如是。”   容云鹤轻笑,“我若不变,恐怕此刻陛下无法入我府门,更妨谈安然坐在此处。”   二人心中都有个极为重要的人,偏偏那人又相同,正是此人令他们相识相熟,亦是此人令他们似敌似友。   容云鹤曾想过,若没有幼宁在其中,他会如何看待这位陛下。思索良久,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欣赏甚至是赞同他的处事作风,往深处言,其他人觉得这位陛下的一些可怕之处,譬如对他人近乎冷漠的一视同仁,和某些堪称残忍的态度。   但没有如果,燕归夺走了他最心爱的妹妹,容云鹤便无法与他一直相安无事。   容云鹤不觉得自己对妹妹幼宁存在什么不可见人的情感,这世上总有人侧重不同,家室、名、利、财、亲、友、爱……他只是恰好尤为钟爱这个唯一的妹妹。   燕归某种程度与容云鹤想法一致,他的改变说来亦是因为幼宁。   幼宁来南城前,两人还在争吵中,或者说幼宁单方面的冷战,因为燕归不想或者说惧怕拥有一个两人的孩子,偏偏幼宁是如此渴望新生命的到来。   燕归本打定主意,会慢慢劝导幼宁,潜移默化改变她的想法,可突如其来的毒打乱了一切计划。   不管什么孩子,毒若没解,幼宁便要没了。   这时燕归才恍然意识到,之前所想的若自己即将不幸于世也绝不留幼宁独活的想法是如何愚蠢,他分明忍受不了她受一丝苦,又怎会在知道自己注定死亡时还要折磨她。   既然想通这点,剩下的也迎刃而解。   他完全没有必要仅因为心中的小小不满就与容云鹤闹出不快,从而让幼宁为难。   反正幼宁现在是他的,谁也抢不走,不是吗?如此而言,就算喊对方一声兄长又如何?能让幼宁放心才最重要。   瞥见燕归唇角的老神在在、淡定从容,容云鹤似乎懂了什么,又缓缓落下一子,抬眸道:“陛下输了。”   “哦?”燕归似惊讶瞧了眼棋局,颔首道,“是我输了,兄长棋力有所精进,我不及。”   “十三哥哥输了?”清越的声音自门前传来,两人同时抬头看去,皆对少女露出微笑。   燕归先起身,将人带入怀中,“嗯,兄长太厉害了。”   “哥哥当然厉害啦。”幼宁探头瞧了眼,不想让燕归伤心,皱皱鼻子又道,“不过十三哥哥也不用失落,你每日忙于国事,已经很久没下棋了。”   容云鹤弹弹衣袖起身,睨了眼对望的两人,似乎怅然若失道:“女大不中留,古人诚不欺我。”   幼宁:“……”   被看个正着,幼宁微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辩解,急了会儿干脆一头扎进燕归胸膛,闷在里面不出声。   “幼幼脸皮薄。”燕归一本正经地摸头,“兄长别取笑她了。”   容云鹤失笑,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经历这么一幕的一天,他摇头出门,“算了,我喝酒去,之前那坛女儿红正好还不够,陛下觉得如何?”   “自当奉陪。”   为了不让幼宁多生愁思,两人心照不宣地将对她所中之毒的担忧隐下,平日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陪她谈话。这也是为何幼宁明明早已察觉自己中了毒,现在还能露出笑颜的原因。   因为两个最重要的人给了她信心。   幼宁酒量不好,也不能饮酒,便只饮点蜜水吃些小菜,偶尔歪过头听这两人谈天胡地。   她从不知,原来兄长和十三哥哥一起喝酒的模样,竟也和那些喝多了喜欢扯闲话的人一般。叫她看着好笑,又莫名喜欢。 第110章   容云鹤酒量稍好于燕归, 但也仅是“稍好”而已。   两人惯会装模作样,两坛女儿红入腹,分明都已有六七分酒意,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变化。   幼宁一手在兄长面前晃了晃, 试探开口,“哥哥?”   约莫过了一口茶的时辰,容云鹤偏过头,目光随之缓缓转来, “……嗯, 怎么了?”   看起来完全正常的模样, 幼宁松了口气, “你们突然沉默,我还当都醉了。”   容云鹤笑,抬手似想摸摸幼宁, 指尖微泛的酒气令他突然收手,手指轻轻摩挲杯壁,“我无事,就不知陛下如何了。”   二人又齐齐看向燕归, 两个分明醉得差不多的男人对视,眸中满是心知肚明的小伎俩。   但燕归不准备“逞强”,他作势晃了下,被幼宁及时扶住, 人便顺势倒在了幼宁肩头, 低低道:“有些晕。”   容云鹤:……可以, 还是这么心机。   幼宁果然担忧,无奈又好笑道:“十三哥哥本就不擅饮酒,还非要和哥哥比,我去让厨房煮些醒酒汤来。”   “不去。”燕归拉住她,人依旧“无力”地半伏在幼宁肩头,将她作为支撑搂在怀里,有些孩子气地吸了口少女身上清甜的气息,“不准走。”   幼宁哪儿挣得开他,只能伸手轻抚额头,“很难受吗?”   “……嗯。”燕归吐出含着酒意的二字,俯身凑去耳语道,“亲一口,就不难受了。”   …………   幼宁脸色爆红,突然推开了些燕归,抬眸做贼似的小心瞥了眼兄长,见容云鹤仍在专心致志地欣赏挂画,才眨眨眼放下心。   原来十三哥哥喝了酒这么……这么无赖的吗?她无意识想着。   燕归不依不挠凑来,像个没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就差四爪并用缠在幼宁身上。幼宁当然不至于烦,不过着实无措得很,她面皮薄,脸蛋早已变成粉扑扑,碍于容云鹤在场,只差没气恼地咬上去。   真可爱。在场将她这脸色收入眼底的两个男人同时想道。   不过容云鹤站在兄长的角度,纯粹是兄长对妹妹的怜爱与疼爱。而在他的眼中,燕归的目光即便再正派,也带着一股色|眯|眯的味道。   无奈两人早已成亲,就算以容云鹤的身份也无法指摘什么,他见不得妹妹被这无赖“欺负”的模样,便借着回屋休息的理由离开了前厅。   没了旁人,燕归更加肆无忌惮,借着醉酒的模样搂搂抱抱都是小意思,时不时还要借着头晕的姿势这儿亲一口那儿啃一下,活生生一个借酒装疯的流氓。   幼宁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干脆不再管那些小动作准备扶人回院,左右呼唤下,才发现伺候的人竟一个都不见了,杏儿也包括在内。   被石喜拉到远处的杏儿默默咬帕,不能怪她背主,实在是陛下的眼神太可怕了……   燕归生得那般高,一路穿过回廊,幼宁都不知是自己将人扶回去还是被半抱着走。   走了一半,燕归忽然停住,认真看着额头被累出一层薄汗的幼宁。即便汗涔涔,她在他眼中也无疑最是动人。   他一直都觉得幼宁眼中有星光,每次望人时犹为明亮,可惜那星光不止对着他一人才有。   “幼幼。”他含着酒意不甚清晰地喊,幼宁当他已成了醉鬼,便敷衍应声,“嗯嗯,在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咬着字,一顿一顿轻声诵读,因声音太低,幼宁竟不知他说的那二字到底是“悠悠”还是“幼幼”。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我不去,你就不来了吗?   竟听出一些委屈的意思。   分明是很含蓄的诗词,经他一读,幼宁竟觉得耳热。本不想回答,却被痴缠得没法,只好睁着水光润泽的眼眸,软声道:“十三哥哥醉了,我不是来了吗?”   “来了?”燕归疑惑低眸看她,好似不大明白,“来了吗?”   夜凉如水,他的目光却有温度,淡淡的不解中却掺满对她的温柔,幼宁只觉得整颗心也被这目光化成了水,轻轻颔首,“来了呀。”   燕归确认一般严肃看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将人抱在怀里,“真的吗?”   “真的。”   “是为我一人来的吗?”他很认真地在问。   幼宁怔住,歪头反问,“不然还有谁?”   “有许多。”燕归立刻道,笃定的模样让幼宁有瞬间觉得自己成了负心汉,和他绕了半天才明白指的是她的家人以及杏儿等。   她忍不住睁大了眼望着面前的人,鼻间似乎隐隐嗅到了一种味道,就好像是……面前的人刚用醋泡过澡般。   少女唇角狡黠的笑意太过明显,燕归忍不住再低下去咬了口,沉声道:“不许笑。”   “……好。”幼宁轻咳,“我不笑了,十三哥哥,我们先回房好不好?”   “不好。”   “…………”   说了不好后,这人还絮叨着什么不开心,自己心中只有她一人,她心中却有那么多人。   转来转去,大概就是些宝宝很生气很委屈,宝宝要人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意思。   幼宁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甚至红着脸主动了许多,对方却依旧不满足的模样。   这人喝醉了怎么这么难缠,幼宁头疼地想着。   有趣是有趣,可也未免太难应付了。   如此想着,幼宁感觉身体一倒,整个人被抵在了柱边。她一抬首,燕归手撑在上方正俯视她,眼中有着对她“嘲笑”自己的不满。   于是幼宁又被捧着脸啃了一通,啃得她脸热腿软,还被抱了起来,令她不得不主动圈住对方。   这样的姿势太令人害羞,幼宁伸手掐了把手下劲瘦的腰身,人没掐疼,她自己先累了。   幼宁叹服,决定以后真的再也不要随意让十三哥哥喝醉。   谁知道平日看起来那般冷淡自持的人醉起来是这个模样。   可爱又“烦人”,幼宁在心中默默给对方取了个别称,就叫燕烦烦。   独自费了好大力气,幼宁终于在一刻钟后将燕烦烦带回屋,果不其然,屋内也没了伺候的人,只有备好的热水与茶。   自力更生吧,好在幼宁并非没有半点儿自理能力,她将软巾浸湿,拧去水份,就敷在燕归脸上开始慢慢擦拭。期间这人还不大配合,总是试图低头亲她,幼宁最近本就脾气不大好,之前耐着性子许久,这会儿不忍了,当即绷着脸道:“烦烦,不许闹了。”   她绷起脸颇有几分威慑力,燕归怔住,顿了顿居然乖乖停下,在她的视线下坐定,抿着唇,“噢。”   幼宁差点捧脸,这声应答真的太可爱了……她都不知道十三哥哥居然有如此萌的一面。   她努力维持面无表情道:“那就乖乖脱掉外衣,要擦身了。”   燕归又看了她一会儿,才慢吞吞抬手,从袖口开始一颗颗解,模样乖巧中带着莫名的撩人。   幼宁有点儿纠结要继续“欺负”下去还是不捉弄了,因为这人现在的模样真的太难得了,也许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第二次。   她最终决定暂时抛下良心,那是什么?能有现在的十三哥哥好玩儿吗?   在下达了一连串指令而对方都照做后,幼宁玩儿上了瘾,开始扫视屋内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她显然低估了燕归本性,就算现在的他真的醉了,这种性格也是他特意在幼宁面前表现出来的罢了,不过都是为了哄她开心。   为了幼宁他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做,仅仅是醉酒时卖一次蠢又如何呢。   眸中映入幼宁闪着星光的眼眸,本就醉了大半的燕归酣意更深,想要醉入其中,不复醒来。   这么好的宝贝,缘何被他所拥有,他何其有幸?   恍然间,燕归想明白了什么。   世上的珍爱之物并非只有独占她才能感到快乐。若她钟爱雨露,便为她搭建桥亭;若她喜爱风雪,便为她遮挡冰寒;若她注定要拥有和享受那么多人的爱,便只需做她身旁最长久和令她瞩目的那位,只要她的目光能一直为自己而停留,那便够了。   真正的珍视与爱护,是爱她所爱,思她所想,而非偏执与一味的占有。   他原本所一直奢求的,她对自己全心全意的爱,也已得到了,何必非要强求唯一呢?   她并非自己,他天生命途多舛,以致心性凉薄至此,才会对她那般渴求。她却是自幼在鲜花团簇与众人的爱护下成长,如果她真的如自己所想,从此眼中只有自己再无他人他物,这样的幼幼,就不会再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小姑娘。   固执的只有自己就够了,他可以眼中只有她,但她的眼中却可以有高山长河、碧空万里。   因为,世间万物,他已从她的眼中领略。   “幼幼。”燕归望着她,几乎是痴痴道。   “嗯?”幼宁没有看他,无从领会燕归此刻心潮澎湃,她正在给他梳发。   燕归的发长而黑,粗而硬,一如人,梳起来顺倒挺顺,但真正手摸上去,有些扎。   她细细从发根梳到发尾,动作越发轻柔,被握住手腕时还温声软语道:“烦烦,怎么啦?”   “想要你。”一句话简单直接,燕归深深看着她,“可以吗?”   可以吗?两人早已是夫妻,本无需问这种话。他问了,就仿佛饱含着无数温柔。   幼宁没有答话,杏眸潋滟,盈盈望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眸。   尽在不言中。 第111章   杏雨摇枝, 春意正浓,杏儿搓着手来回走动,眼珠无意识随着廊下雨珠转悠,时而踮脚眺望门外, 扑鼻花香亦无法引去她思绪。   那位怎么还没到呢?   那夜世子与陛下同醉,娘娘已经连续睡了三日,其中有毒性蔓延的原因,亦是陛下的吩咐, 让明太医给娘娘下了药。   陛下从明太医那儿得知了救治娘娘的两种法子, 又从游公子那儿知晓了其中一种的具体过程, 现今已寻到了合适人选, 派了御前侍卫去接人,现今正在途中。   杏儿觉得这救人的法子真是古怪至极,得是女子不说, 指定了生辰八字,还非得是处子。   杏儿不是太医,对医术无从了解,太医和游公子都如此说, 她这种念头也就转瞬即逝,如今只期盼那人快到。明太医说过,药量不能过大,最多只能五日, 等娘娘再次醒来, 不解毒怕是从此难以安睡。   “……你怎么还在这儿?”石喜匆匆而过, 瞥见杏儿身影便问了句,“娘娘那儿时刻得有人伺候着。”   “有两个小丫头呢。”杏儿扯住他袖口,“能救娘娘的人还有多久到?这都第三日了,你跟着陛下可有听过消息?”   石喜所知比杏儿多,但他不知当讲不当讲,杏儿瞧出他脸色,纳闷道:“我不过问这么一句,你怎么如此心虚?”   约莫女子思考起来角度清奇,杏儿想了想,“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石喜无奈,“就我整日跟着陛下,能做什么?你也不必一直待着,半个时辰后那人就到了,娘娘也快醒了,该准备的都去备着吧。”   “……喔。”杏儿依言去备了主子最爱的吃食和换洗的衣裳,思来想去都觉得石喜当时神色不对,却不知其所以然。   半个时辰转瞬即过,杏儿嘀咕着纳闷的话儿出小院,迎面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未抬首先得了声呵斥,“走路也不好好瞧着,冲撞了贵人我看你如何是好!”   杏儿惊愕,自她伺候娘娘起,不知多久没人对她这么不客气了。   她倒没什么恼,唯余惊讶,便抬眼瞟了瞟,“……纪姑娘?!”   这位脸色苍白,几乎要迎风飘摇的病美人,可不就是纪琅华。   “杏儿姑娘,许久不见。我来江南休养,听说娘娘在此,便来看看她。”   确实许久不见,纪琅华脸色相比上次更差了不少,杏儿知道此人命不久矣,此时也不由为方才的莽撞心虚,福身轻声回道:“纪姑娘,方才奴婢没留神冲撞了您,还望纪姑娘原谅。不过娘娘此时正在病中,不便见外客,免得给您过了病气,您看要不改日再来?”   分明是怕纪琅华过了病气给仍在虚弱中的幼宁,杏儿话却说得漂亮。   纪琅华心知她的思虑,只含笑看她,“杏儿多虑了,若不是陛下允许,你觉得我会这么容易进来?”   陛下?杏儿愣怔中不知不觉让开了身子,看着纪琅华入内,临擦肩那贴身婢女还狠狠瞪了她一眼,似是气她最初的一撞。   杏儿没将那婢女的敌视放在心上,毕竟纪姑娘身子骨摆在那儿,若是主子虚弱的时候有人冲撞了她,自己也会如此。   可是,纪姑娘如此作态,难道是已经知道了娘娘的毒,陛下说的吗?杏儿生出担忧,这件事可是瞒着大部分人,而京城的那些人还当娘娘是有孕心情不好,所以陛下陪娘娘来南城散心养胎了呢。   纪琅华还未入房,腥意逼上胸腔,她闭眼扶住门框晃了晃,婢女忙搀着她,弱弱唤道:“姑娘,舟车劳顿,不如先歇会儿换洗一番再来吧,如此见皇后娘娘也是不妥。”   “你退下。”纪琅华并不看她,挥开婢女。   她的身体自己了解,就算不做什么,也没几个月了。   在京中闲待月余,恰巧得知陛下在寻人,说实话让她松了口气,差点以为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来得及做自己就要去了。   能用这本就不该存在的命去换得幼宁康复、换给大周一个正常的帝王,值了。   婢女气主子不珍重自己,幽怨飘去一眼,静静候在门外。   入室,少女安然躺在榻上,面容恬静,唇角微翘,仿佛只是在做一场美梦。   纪琅华目光微恍,她早知幼宁生得美,是一种极为干净的漂亮,明亮柔软的眼神总会让人感到天真温和,轻易就能获得他人好感。数月不见,幼宁面容却多了几分娇艳,还是那个眉眼,隐隐的惑人感却让人无由得面红耳赤,连同为女子的她都觉得这个睡美人着实迷人得紧。   这种药还真是可怕,纪琅华心中道了声,但是这附带的药效也当真是无数女子想要的。   花窗斜开半面,飘入几瓣杏花,淡淡的粉,微微的香,与榻上美人相得益彰,纪琅华不觉逸出微笑。   她取下颈间玉牌,温暖一如她体温,郑重放在了幼宁置于锦被上的手心。   这是这世幼时家人在寺庙为她所求的玉牌,由高人开光,据说有辟邪消灾之效。既然把命交给了幼宁,她希望幼宁能活得更加快活顺遂。   燕归在厅间等了两刻,正要耐不住去幼宁院中,被正在饮茶的容云鹤唤住。   “陛下何必心急。”容云鹤不紧不慢,“纪姑娘来意已经说得很清楚,若非她主动道出,我们至今也寻不到符合的人选。”   话是如此,燕归总不放心安睡中的幼宁与他人单独相处。   看在那人是为幼宁解毒的关键,他暂时忍住。   游笑笑坐在一旁,十分直白地打量容云鹤,似乎想借皮相看破所有。他目光锐利,有些不客气,容云鹤只是淡淡敛眸,并不打算理睬。   当初来南城时游笑笑的目的就很直接,他想见识一番当初闻名京城的宁国公世子容云鹤。   游笑笑游历四方,结识的人众多。当初到京城时,他盘缠用光,正苦苦思索是要不得已为人诊治求金还是露宿街头时,一位女子接济了他。   女子并非良家子,是京城有名教坊的红人。她并不掩饰自己身份,游笑笑很快弄清她是被降罪的前大将军之女——吴芸。   吴芸很美,美到不似人间所有。游笑笑并非指她的皮相,而是与皮相融为一体、恰到好处的那份风情与气质。   巧笑嫣然,游走与权贵之间,风情万种,抬眼却是脉脉深情。游笑笑当真无法想象,这位以前养在深闺的千金娇女,竟有如此惹众人折腰的功力。   游笑笑对她没有其他心思,只是纯粹好奇她的故事与她所中之毒。   第一眼他就看出,如此娇艳欲滴到不寻常的面容,定然非常人所有。游笑笑起初以为是传说中的蛊,后来才知是失传已久的毒。   吴芸明知此毒可怕,却心甘情愿服下,只为了帮妹妹报仇。她以前何其善良,因为知道自家先负刘侯,所以全族被流放时,自己被偷偷带回京城充入教坊也没有怨恨他人的心思。   可刘侯不该赶尽杀绝,妹妹还那么小,她才十二,却生生被刘侯带来的人折磨致死。   吴芸恨极,她在教坊始知,温柔善良算什么,美丽的皮相才是女子最好的武器。   她拾起这把利器,将它狠狠刺入了刘侯世子的胸口。   可就是这样本该算失去所有抛弃所有的吴芸,心中竟还有一片期待的净土。她对游笑笑轻言,此生最遗憾的是没能亲口对容世子表达自己的心意。   这个女子温柔而冷酷,天真又狠毒,所以游笑笑十分好奇被她那么牵挂的容世子是何等人物。   在没有彻底收服刘侯世子前,吴芸游走于京城权贵府邸,知晓一些暗地的事。她对游笑笑道,宫中有人将对皇后出手,极有可能是她所服下的这种毒,并告知游笑笑解毒之法。   无人清楚吴芸怎么懂得这么多,更无人知道她这药从何而来。游笑笑受她所托,本想进宫为皇后解毒,但宫中一直未传出消息,他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南城见一见宁国公世子,没想到待了一段时日还正好碰上了帝后。   游笑笑没有对容世子说出这段故事,他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郎绝独艳,世无其二,容大人当如是。”   容云鹤掀起眼皮与他对视一眼,有些许惊讶,道:“游公子谬赞。”   “容大人如此出色,定有不少女子心仪你。”   “容某不知。”   游笑笑弯唇,“是不知,还是不看?容大人心中可曾记得过哪位女子?”   他此话问得极为突然,容云鹤似乎听出了一些深意,考虑再三,依旧是二字,“并无。”   并无。简单的两个字很平淡,亦让人觉得冷淡至无情。   游笑笑不语,含笑低眸,只是心中不免为那位女子可惜。   至死都珍藏在心中的人,却从未记住过你啊。 第112章   真是场漫长的梦啊……石喜杏儿同时想道, 游公子与明太医等人在屋内待了有两三个时辰了,仍不闻大动静。   清风融融,暖阳下杏儿捏紧手心,汗意濡湿了袖口, 紧张得无以言表。   七成把握,应该挺大的吧?她突然不大确定了,心中不是对那位可以救主子的人没有好奇和疑惑,可是陛下世子明摆着不让她知道, 她就不去探究。   其实只要不傻, 哪能猜不到其中就里呢。杏儿有个模糊的猜测, 但这次她愿意装糊涂。   反正, 那位和陛下应该都不希望让娘娘知道。   “吱嘎”——木门的轻声回响重击在杏儿耳边,她差点没稳住身形,几步上前, 深吸口气道:“明太医,怎样了?”   明太医先抹了把汗,他年纪大了,差点没支撑住, “幸未辱命,陛下正在里面陪娘娘呢,石总管。”   他朝石喜使了个眼色,石喜心领神会跟到一旁, 听得明太医吩咐, “游公子累至昏厥, 派两个人去把他搬出来。还有……那位,那位的意思是不回京,免得纪大学士夫妇伤心,陛下应了她在南城寻个山清水秀之地,作为埋香之冢,石总管应该都听清了?”   明太医说到纪大学士四字时十分含糊,但石喜心耳都听了个明白,连连颔首,扶过明太医,“明大人辛苦了,请去厢房歇着吧,那儿早已备好香汤膳食,明大人想先歇息还是用膳都行。”   明太医摆摆手,慢吞吞由药童扶着去了。   埋香之冢……石喜心忖片刻,低眸摇头叹一声,将杏儿支去别处,进了屋内。   这是石喜第一次看到陛下的疲态,当初刚登基时,陛下遍寻不得娘娘踪迹,便逼自己沉于国事,时而便是几日不歇。但就算是那时,石喜看见的永远都是陛下从容冷漠的眉眼。   他大概能够了解陛下此刻心情,亲眼看着娘娘的生死转换,连续两三个时辰,确实容易疲惫。   石喜挥手让人将游笑笑抬出,瞥了眼被白布盖面的纪琅华,一阵唏嘘,忍不住道:“陛下,纪姑娘……”   燕归回神般投去目光,他所有感情都给了幼宁,自然不会有其他感触。但此刻他的确非常感谢纪琅华,如果不是她主动站出来,幼宁的毒不知能不能解。   他道:“拟旨,赐封纪大学士之女县主,号……雅容。纪大学士之子官升两级,至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   连升两级?石喜内心吃惊,陛下可从没做过这种不论功行赏的事,为了娘娘也是头次破例。   燕归不管这些,他是大周的陛下,他拥有绝对权力与话语权。纪琅华救了幼宁,他当然会让她得到应有的报酬。   很显然纪琅华心挂家人,他便会照拂好纪氏一族,只要纪家不犯大错,就算其长子平庸无能,整日逗猫遛狗,他也会保此人一生富贵无忧。   “朕就在这等皇后醒来,送些吃食与温水进来,就让人都退下吧。”许是因为幼宁平安,燕归语气出奇温和,石喜领命而去,心中自然也是高兴的。   当然高兴了,娘娘好好的,陛下就也好好的,杏儿更会没事,他为何不高兴?   纪姑娘……他还真得好好谢谢她,石喜当下决定,等选定下葬之处,他定要亲自去上一束香,磕几个响头。   南城归于平静,京城却渐起波澜。   帝后双双离京,由宁国公等人共同坐镇京畿,督导政事。时日短些还好,可这一去数月,就算皇后有了身孕,也不能如此任性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后自己在南城养胎没事,怎么能把陛下也带走这么久呢。   当然,大部分人并非真有什么意见,只是小小埋怨,心觉皇后果然年纪小还不大懂事,仗着陛下宠爱就有些不知分寸。   唉,前有个不着调的太上皇,后有个太过深情专一的陛下,也不知对大周是福是祸。   太上皇再度回到了他的噩梦生活,他一点儿都不想听政,真的,半点都不想。   太上皇认定是燕归惹了幼宁生气,导致幼宁独自跑去南城而后才跟着去哄人,他才不信什么众人传的皇后任性。   幼宁在他心里永远是那个乖巧可爱的小胖子好吗,有错绝对是那个不孝子的错。   不孝子!老子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   如此想着的太上皇,懒洋洋斜躺在美人榻上丢果子吃,一边听着小十八给他念折子。   未退位前太上皇可是被燕归这个儿子压榨了好久批奏折,他是这方面的好手。可太上皇懒啊,而且如今并非他当政,能压得住他的燕归又不在京城,他怎么可能认真。   不过小十八自幼聪明,耍赖功夫一流,都是从这个父皇那儿得的亲传。此刻之所以能老老实实被压榨,还是因为太上皇忍痛将最爱的一幅画送给了他。   小十八其实不爱赏画儿,只是看着自家父皇肉痛的表情便心中暗爽,不然他才不会老老实实坐在这儿读奏折。   “太上皇。”陈总管道,“柳太妃道太上皇您国事操劳,特煲了补汤,现在殿外求见。”   柳太妃的汤?这位可是煲汤的好手,当初太上皇就是被她这手艺折服,宠爱了好一阵,不然柳太妃也不会得了一双儿女。   思及往日美味,太上皇顿觉口舌生津,连忙抬手,“快让她进来。”   柳太妃半步入殿,景还没看全,左肩一沉,人就被带着往小案走。她愣了愣,才知是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太上皇。   “爱妃啊。”太上皇望着她深情款款,余光瞥了一圈也没看见汤,忍不住道,“汤呢?”   柳太妃掩唇,“臣妾不知您现在有无空暇,担心等太久汤失了鲜味,便先放在了膳房,臣妾立刻就派人去拿。”   太上皇颔首,开始望着坐在面前的柳太妃发呆,神游天外。   太上皇是个不折不扣的颜党,柳太妃美貌自不用说,温婉如水的气质也不像京城女子,更似在江南水乡养大的闺秀。所以太上皇至今不明,这样温柔的妃子,怎么会养出九公主那么泼辣无礼的性格呢?   他当然不会认为有自己的错,只觉得柳太妃还是太溺爱这个女儿了,才导致那样的悲剧。   说来九公主被遣出京城后柳太妃的确苍老了许多,想到柳太妃可能还不知道九公主逝去的消息,太上皇总有几分心虚。   他话便不由多起来,“朕离宫的这段时日,爱妃看着清减了许多,可是在宫中过得不顺畅?有话但说无妨,朕为你做主。”   “谢太上皇关心。”柳太妃摇头,“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待臣妾等人都极好,宫人们也不敢怠慢,许是年纪到了,不大爱用膳食罢了。”   太上皇瞬间便信了,握住她的手,“这可不行,该多学学朕,看朕,这般年纪都能每顿三碗饭食,依然健硕。”   陈总管和小十八同时抽了抽嘴角,这幼稚的性格当真是十年如一日,没变化。   柳太妃突然被握住手,僵了僵才露出笑意,“您说得对。”   她垂眸,“只是,臣妾每每想到小九,就忍不住挂念,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呃……”太上皇语噎,半晌开口,“就算没了公主身份,她总归还是朕的女儿,谁敢对她不好?”   说着他忍不住道:“说来若非爱妃对九儿纵容太过,让九儿失了敬畏之心,竟干出那等事……罢了罢了,过去的事也不必再说。宫里还有好些未嫁的公主,爱妃若着实想念,不如常唤她们来看看,让她们代九儿尽尽孝心。”   如果不是时刻谨记不能暴露,柳太妃差点就要露出冷笑。她很想问面前的太上皇到底有没有心,小九是他们两的女儿,女儿死了,他没有丝毫伤心也就罢了,如今还是这个态度,难道他觉得小九变成那个模样,他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他这个做父皇的对女儿从来不管不顾,她便想拼命对女儿好,难道有错吗?   柳太妃恨得手都在发颤,她真不知自己当初为何会对这样冷血的人倾心。太上皇与陛下果然是父子,根本是同样的残忍。   小九,你莫急。柳太妃心中道,皇后此时应该命不久矣,想必陛下也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母妃已经为你报仇了。   你不是一直因为父皇待自己不好而难受吗?母妃这就带他去陪你,黄泉路孤寂,咱们还是三人一起走得好。   反正,母妃如今已经什么都不用管了。   汤被柳太妃的婢女呈上,香气扑鼻而来,太上皇顿时食指大动。柳太妃亲自为他盛上一碗,柔声道:“慢慢喝,臣妾煲了很多呢。”   说罢她再盛一碗,却是给的自己,她道:“这汤里加了些药材,大补,不适合十八皇子这样的孩子,下次得了空暇我再专程为你另煲一种,可好?”   太上皇笑了笑,“没错,他一个小孩儿喝什么补汤,滚滚滚,给朕滚去玩儿。”   柳太妃微笑,低眸喝了一口,轻声道:“今儿这汤煲的时辰正好,鲜而不腻。”   “是吗?”太上皇挑眉,拿起汤匙便要品尝,却被扑上来的小十八阻了动作,“父皇偏心!凭什么这么好喝的汤我不能喝。”   小十八别的不贪,就贪这一嘴,美味当前却不能吃,着实叫他难受。但他不管不顾扑上来还真不是为此,他没看出什么,只是直觉……感觉柳太妃的神态有些不对。   小十八的直觉帮过他很多次,他选择相信自己。   纠缠了会儿,小十八抢过汤碗就要往嘴边送,却被柳太妃夺走。   柳太妃嘴唇嚅动了下,看着他稚嫩可爱的脸庞心有不忍,想温柔些,语气却还是不免硬邦邦的,“都说了这汤小孩儿不能喝,十八皇子怎么能对太上皇如此无礼呢。” 第113章   柳太妃向来轻言细语, 依她的性子,绝不会这般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冷语,而且还是最受太上皇宠爱的十八皇子。   太上皇心再大也看出了不对,心有犹疑, 反道:“没事,这小子贪吃得很,就让他尝个味道。”   “不行!”柳太妃斩钉截铁,语出觉得太过冷硬, 便放柔了语气, “臣妾许久不见您, 这是臣妾的一片心意, 还望您、您莫辜负臣妾……”   说着,竟似要伤心落泪。太上皇顿时将怀疑都抛到一旁,他最见不得女人落泪。如果他能有足够的敏锐, 就不是现在众人眼中不值得信任的太上皇了。   小十八委屈巴巴凑上前,“柳太妃的意思是嫌弃我吗?我就尝一小口,绝不和父皇抢。”   可怜的小模样活像吃不到奶的小狗,柳太妃一阵恍惚, 不知怎的想起了女儿小时候就霸道,唯独在她面前总是撒娇卖乖的模样,那样子,和现在的小十八简直如出一辙。   越是想到这些, 她越心痛如绞。可是她着实做不出为此就害了十八的事, 十八没有任何过错。   饶是向来和儿子不对付的太上皇都看着心疼, 揉了揉面前的小狗头,笑骂了声,“没出息,为口汤就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朕往日短了你吃喝不成?”   到底还是没提汤的事,柳太妃都说到那份上,太上皇也不会坚持要给十八。他虽然浑,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妃子伤心时不顾她的感受。   十八不依不挠地和他“抗争”一番,父子亲密的方式就是互相你一拳我一口,嬉笑的模样让柳太妃泪水真的涌出,并且愈发汹涌。   为何要让她看到这幅景象?为何要让她知道太上皇原来也有身为一个父亲的模样?为何要让她意识到还有那么多人需要太上皇?   早在父亲和女儿先后离世时,柳太妃就觉得自己心死了。   女儿为一己私利谋害亲外祖父,儿子和太上皇又因此厌恶女儿不给她生路,使她年纪轻轻离世。这对柳太妃来说简直是一场最大的笑话,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低着头,双手安稳置于衣裙上,不一会儿,下方的那块裙摆就被浸湿,明显一块深色。   察觉到不对劲的父子两面面相觑,打量了会儿,小十八先开口,“柳太妃娘娘?是十八不对,惹了您不快……”   话半,他被突然抬首满面泪痕的柳太妃惊住,柳太妃端起汤碗将汤一饮而尽,浸入几滴泪水的汤苦涩无比,她哭中带笑,“这汤味道不好了,改日臣妾重新煲一份给您和十八皇子。臣妾失仪,先行告退了。”   她和宫女带着汤匆匆离去,太上皇一脸雾水,还有些无措,“朕……朕做什么了?”   女子怎么就那么能莫名其妙地哭呢?   小十八耸肩,他哪儿知道这些。但人走了,他就松了口气,当即不再管自家父皇,丢了奏折就去御花园斗蛐蛐去了,身后气得大骂的“不孝子”也充耳不闻。   第二日,柳太妃独自一人死在自己宫中的消息传来,太上皇和陈总管同时嘶了口气。   莫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吧?   太医亲去看了看,回禀时带了个意料之中的消息,那汤中有剧毒,柳太妃正是喝了那汤而死。   太上皇心情沉郁,任谁知道自己的妃子想毒害自己心情都不会好。他一边庆幸自己没中招,一边又纳闷柳太妃怎么突然放过了自己。   他自然猜不到是自己最小的儿子救自己一命,若非看到十八皇子与他的父子之情,柳太妃怎会挣扎着放手。   她自认为皇后中毒已深,活不了多久,最大的仇已报,所以对太上皇才能放下。   但柳太妃到底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喝下那汤,谁也不知道。   宫女只回禀,太妃去得安详,面上并无痛苦。   消息传到南城时,燕归正陪幼宁园中慢走,她刚解毒,在榻上待了多日,身子软得很,必须得搀扶着。   鹰卫有事要禀,燕归暂去了廊下。幼宁停在原地遥遥望去,只瞥见青年原本温和的侧脸转淡,不知听到什么,还带了冷意。   暖阳岔过枝丫,自燕归上方投下阴影,半面昏暗,令他更显漠然。   人回了身旁,幼宁轻声道:“京中发生什么事了?”   “柳太妃去世。”燕归不瞒她,直接了当,“她就是给你下毒之人。”   他本想等回京慢慢收拾此人,没想到她乖觉得很,先行自我了结。   “柳太妃?”幼宁愣住,她总不愿抱着恶意猜测他人,所以当初九公主死后,她还担心柳太妃太过伤心,令人暂时瞒住了消息。   柳太妃往日也表现得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幼宁对她颇为怜惜,但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对自己下了这种毒。   幼宁不知该不该评价她聪明,至少知道从自己这儿下手才最能影响十三哥哥,“十四皇子呢?”   “十四没参与。”虽这么说着,燕归微眯的眼眸显然十分不善。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谁让他是柳太妃的儿子呢,子代母过,不是理所应当么?   幼宁颔首,“那……柳太妃是自尽?”   “……也算。”燕归语气有些奇异,“她将毒下在汤中,本想暗害父皇,最后却自己一人喝了。”   他这父皇运气不是一般好,听鹰卫的禀报,差一点儿那汤就入了口,若非小十八缠住,恐怕现在宫中就是两具尸体。   燕归心中对此事不以为意,在幼宁面前却一副有些庆幸的轻松模样,“好在父皇没事。”   幼宁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对燕归的行为明显诧异,不过高兴大于疑惑,抱住青年腰身,软软道:“嗯,还好都没事。”   她道:“十三哥哥,我们该回京了吧?”   “离京时日有些长,是该回了。”燕归观察她神色,“想多待些日子吗?”   幼宁想了想,摇头,“算啦,也该回宫了。”   就算对兄长再不舍,她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南城。在南城,她也见到了兄长的状态,他寻到了真心喜爱的事物,自己应该支持他。   只是查案实在危险重重,幼宁还是添了句,“十三哥哥多留些人马下来吧,哥哥在这儿应该用得上。”   “嗯。”燕归现在对她的要求无不有应,露出极淡的笑容,“此事我早已想到,留了一半鹰卫在南城。”   “一半?”幼宁眨眨眼,她知道鹰卫的意义,“似乎……也,不用那么多吧?”   燕归真正笑出声,轻抚她乌发,“不多,京中若是需要,再训些就行,费些时日罢了。”   一半的鹰卫,能换回妻子投在兄长那儿大半的注意力,让她再也不用担心,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   不得不说,燕归如果从商,定也是个奸商。   临别前,系统再度打量了几番容云鹤,止不住的惋惜。此人若生在乱世,定是个王佐之才,但他与燕归注定不能同时成为大周的君臣,这对大周来说会是场灾难。   留在南城……也不算完全埋没了他的才能,如此也好。   系统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任务目标燕归厉害。只因为是命定的大周天子,身具龙气,这个世界所有都要围绕着他来,幼宁如此,容云鹤如此,纪琅华亦如此……   天道,到底公平还是不公平呢?   似乎无人说得清。   ****   来时帝后一前一后,归程甜蜜蜜同坐马车而去,一路不知闪瞎多少鹰卫的眼。   幼宁别扭地坐在燕归腿上,虽然这举动在两人独处时常有,可现在是在马车上啊,做什么非得抱着自己坐呢……   她动了动,不自然道:“十三哥哥,让我坐旁边吧。”   “这样坐着不舒服吗?”燕归给她调整了坐姿,亲了口面前粉嫩柔软的唇,“朕想抱着自己的皇后,不可以吗?”   幼宁面前似乎有三条黑线滑下,顿时想到了喝醉那晚的燕烦烦。   太黏人了。   关键是燕归身体向来属于高大劲瘦类,虽然并不单薄,但真的没什么多余的肉。就算有肉,也是硬邦邦的。   平时坐着是情趣,这路上还要一直待在上面就是折磨了。   幼宁散发出一脸生无可恋的气息,恨恨咬了几口面前的喉结,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把对方吓得狠了,也只好幽怨道:“那十三哥哥垫个垫子嘛,这样坐,咯得疼……”   燕归:“…………”   被嫌弃的他连忙做出补救,片刻后抱着哼哼唧唧轻轻挠他的小妻子哄道:“幼幼。”   “嗯?”   “我们要个孩子吧?”   “……”   空气有瞬间凝滞,幼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当初她就是因为这个问题与他爆发了第一次争吵,从而跑来南城。   难道一次中毒就改变了他所有的坚持?   “……为什么呀?”她问得极轻极软,带着小心翼翼与不可置信。   燕归掩饰住内心的酸意,在他看来一个连影子都没有的孩子就已经在妻子心中占了太多位置。   可是没办法,谁让他如今只想看她开心呢。   他道:“因为你想要。”   “……我以前也想要啊。”幼宁坐直身子打量着燕归神色,满脸写着怀疑,“十三哥哥,你是不是坐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在马车外听到的石喜:………   不愧是主仆,思考方式当真是一个路子。   燕归无奈,捏住她鼻子,“小坏蛋,谁当初因为这个还与我置气离家出走?不想要是吗?正好,我求之不得。”   “呀”幼宁憋着气挣扎,忙抱住他讨好地亲,“不要不要,我不问了,十三哥哥君子一言,可不能反悔。”   燕归状似不大高兴地让她亲,实则心中思忖,不过是件还没影的事。   他连容云鹤都打败了,难道还会输给自己的孩子么? 第114章   帝后归京时, 京中除宁国公太上皇等,无人知晓。   一路风尘,幼宁半生疲态,即便如此, 淸丽娇妍的容光也令宁国公夫人好生诧异。   她的女儿自己了解,幼宁是她从小养到大,什么模样她一清二楚。怎么这回去南城一趟,竟变化那么大?若说南城风水养人也不对, 之前幼宁在那待了好些年也不见如此奇效。   幼宁原本肌肤就白, 毫无瑕疵, 吹弹可破, 如今更似羊脂玉般,晶莹剔透,日光下几乎有透明之感。   这种特殊的美带来的感官是惊叹, 燕归注意到不少再次见到幼宁的宫人都不自觉出神,顿时眉头皱起。   宁国公毕竟是男子,不会注意这种细节。宁国公夫人不动声色,扬起笑脸陪同女儿去了凤仪宫。   拾青石阶而上, 宁国公夫人偏眸细看女儿,“幼幼。”   “娘~”幼宁惯性甜甜唤了声,“我好想你。”   宁国公夫人展颜,“娘也想你, 不过你先老实和我交代, 究竟为何去的南城?在南城又发生了何事?”   幼宁眨眼, 在亲娘的目光下颇为心虚。这次离宫出走,大概……是她做过最出格最任性的一件事吧。   回凤仪宫先洗漱了番,幼宁才喝着甜汤慢吞吞交代这几月的事,毒自然也没隐瞒,只是一带而过,重点在于与燕归两人之间的争执和好。   但毕竟是亲娘,即便幼宁寥寥几句,宁国公夫人也立刻觉出其中凶险,又是心疼又是气得咬牙,“算那柳太妃运气好,提前自我了断,不然我可饶不了她!”   宁国公夫人当初能为一个贴身婢女亲自去讨公道,如果柳太妃真在面前,可想而知她会如何,要知道她本就是个暴脾气。   幼宁乖乖地偎在她身旁不插嘴,免得触了怒火,宁国公夫人又道:“这毒既然已经解了,怎么药效还没退?对身子不会有影响吗?”   “会有一点。”幼宁老实交待,“明太医说这毒太阴狠,即便解了,这几年也会比较嗜睡乏力,不得久行。”   她心宽,笑得眼儿弯弯,“不过我在宫中本就没什么忙的,多睡一会儿而已,娘不必担心,而且娘不觉得女儿现在很漂亮吗?”   “笨。”宁国公夫人戳她额头,可对上幼宁的笑颜,心也不禁化成了水。   不得不再次感叹,这女儿当真不知像谁,自幼就好说话得过分,长大虽有了些棱角,依旧带着天真的柔软。   若不是有燕归护着……也幸好有燕归护着。   “好了,娘不追究这些。”实则宁国公夫人已在心中给柳家记了一笔,九公主的事还可以说是柳太妃教之过,可这柳太妃的事,总能算在柳家头上吧?   就算柳家本身就足够可怜,也只能论他们倒霉,养了这么个女儿,有这么个外孙女。   她续道:“你方才说,陛下的意思是……想要个小皇子小公主了?”   “嗯。”幼宁眼眸亮晶晶的,脸蛋微粉,显然在娘亲面前说此事颇为不好意思。   “现在?”宁国公夫人秀美微蹙,眼中倒映出女儿娇小的身躯。   幼宁在她看来,还是小了点。大周女子十七有孕算是寻常,可她觉得幼宁还没完全长大呢,这小小的身子骨,如何能孕育另一个生命?   宁国公夫人果断道:“至少一年以后,你才解了毒,让明太医多调养调养。此事也不要心急,先把自己养好,幼幼也不希望未来的宝宝因你身子的原因有什么不足,对吗?”   作为娘亲当然了解女儿,幼宁被戳中心事,低眸想了会儿,颔首,“娘说得很有道理,我再去与十三哥哥商议一番。”   “嗯,你与陛下年华正茂,皇嗣的事不急。那些大臣爱催就让他们说道几句,他们年纪大了,一群老头就爱管这些家长里短,天子家事也不放过。”   幼宁扑哧一声,歪在宁国公夫人身旁说了好些话,直到累了母女两人才暂别。   幼宁赶在晚膳前歇了一觉,醒来打着呵欠就要往桌边走,被燕归眼疾手快捉住。   “铺了毯子,就不穿鞋了?”燕归将她抱回床,蹲下|身握住幼宁脚踝,帮她套上殿内舒适的平鞋。   掌中的脚小而秀气,脚踝细得燕归一掌握上去都有些空,肌肤莹润,在他的目光下似乎有些害羞地微微缩着。   燕归状似不经意地用食指轻轻划过脚心,幼宁果然一颤,想收回去,却被人紧紧禁锢。   又被“不小心”挠了几下,幼宁被闹得差点笑出腹疼,她抓不住燕归,只能气恼地扯住他脸颊,咬着唇蹬脚,“十三哥哥,快放开我。”   燕归抬眸,似乎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松手,反倒俯首贴在那小脚背上轻柔亲了一口。   幼宁惊呆,半晌反应过来,羞得脸都烧了起来,殿……殿中还有其他人呢!   “十三哥哥,那、那、那儿……”她变成了小结巴,燕归不以为意,仿佛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那儿怎么了?”   他甚至得寸进尺地咬了一口,含笑道:“这儿也是香的。”   幼宁:“……”   幼宁不想说什么,她内心并没有丝毫感动,反而在燕归凑上来欲吻她时死死挡住,下了铁令道:“不漱口不准过来。”   燕归:“……”这似乎和那些故事中的情节不大一样。   无奈,燕归只能在幼宁的亲自盯守下先后用清水、香茶漱了口,还连带洗了把脸。   燕归不嫌弃去亲幼宁的小脚,可幼宁嫌弃啊,她坚决不能忍受亲过脚后再来吻,那不就等于她把自己的脚丫子塞自己嘴里。   光是想想幼宁就忍不住自己也想去漱口,自我忍耐住了半刻,还是推开面前刚净面的人自己去仔仔细细洗漱了番。   燕归彻底黑脸,见证全程了石喜杏儿憋笑憋得十分辛苦,脸都涨红成了晚霞,却硬是没有丝毫表情。   叫陛下整日在他们面前秀恩爱,被打脸了吧! 第115章   乾宫上下都觉得陛下变了, 变在哪儿,似乎又有点说不清,因为对着他们时陛下依旧是淡漠无比、惜字如金,能施舍一个眼神已是他们极大的荣幸。   摘花儿时, 一宫女灵光一闪,“我知道了。”   “知道甚么了?”   “陛下的变化啊,你们有没有觉得,陛下如今很怕娘娘?娘娘一个皱眉, 陛下就不敢反着来了。”   其他人:……事实的确如此, 但陛下不要面子的啊, 说得这么直接, 真是作死。   “小丫头胡说甚么,这是陛下心疼娘娘,舍不得娘娘不开心, 是帝后和睦。”青嬷嬷正巧听着,便接了这话儿,狠戳了把小宫女,“甚么怕不怕的, 净在这儿瞎说,宫里的事、尤其是陛下娘娘的事,是你们能胡乱编排的吗?当心自己的舌头。”   宫女吐舌,对青嬷嬷作了个揖, “是, 多谢青嬷嬷指点。”   说罢已俏皮地跑到了另一处, 青嬷嬷望着她与其他宫女身影摇头,回头想想却也不禁含笑。   不知是不是散心有奇效,陛下娘娘从南城归来已有半年,半年中,陛下对娘娘的好与纵容几乎是肉眼可见得越发夸张。   还没成亲时,京中所有人就知道陛下只对皇后有好脸色,宠得厉害。如今可不止是宠了,那根本就是妻奴。   可以这么说,皇后娘娘要天上的星星,陛下就能自己搭个梯子爬上去摘。   没错,就是到了这种程度。   饶是见了许多次帝后相处的模样,青嬷嬷都觉得不可思议,陛下那种冷情冷心的性子,居然还真被他们家娇娇软软的姑娘给收服了。   燕归有没有被收服系统不关心,它只在意燕归是否能走上命运的“正轨”,成为“明君”。   目前的发展嘛……系统不知是好是坏,只是……有些惊讶,不对,是瞠目结舌。   幼宁好容易得了空暇,趁秋高气爽之日将美人榻挪至银杏树下,准备在午后的暖阳下品尝香茗,小憩片刻。   燕烦烦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幼幼。”燕归大踏步而来,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淡无表情的模样,清冷自持,正是一个高冷的帝王模样。   但幼宁一对上他的眼神,就忍不住抚额,觉得头疼,就像是面对一个熊孩子还没办法收拾他的感觉。   她真的不大想要什么礼物了,虽然女子都喜欢收到礼物,可当你一日收三次,一收收数月,你也会麻木。   燕归立在身侧,为幼宁挡住过于灼目的阳光,一站定,身后石喜自动呈上托盘。   “这又是什么?”幼宁歪过头随口一问,伸手扯了扯燕归衣袖,在他俯下身时擦拭他额头薄汗,“朝中都不忙吗?怎么十三哥哥每日这么闲。”   “不忙,爱卿们都十分能干,无需我操心。”燕归睁眼说瞎话,昧着良心忽视了那些每日对着他哭着喊着太累要告假的大臣。   如今确实没什么大事需要他操心,大周风调雨顺,外患已解,亦无内忧。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燕归着实没兴致处理,一股脑丢给了内阁六部。   石喜巧言,“娘娘,这次的礼物,您不妨亲自掀开,保证您喜欢。”   幼宁轻声道:“哪次石总管不是这么说?”   如此说着,她在燕归的目光下,还是起身亲自揭开了红布,随后一愣,“这是……?”   “玉指环。”燕归捻起一枚,上刻精美雕花,最为瞩目的是内壁的“青青子衿”四字,雕工极为精细。   幼宁拿起另一枚,果不其然,上刻“悠悠我心”,她凝眸含笑,“这难道是一对,我与十三哥哥各戴一个吗?”   这件礼物寓意很好,也很美,她有点喜欢。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指环亦为时下大周常有的定亲信物,不过一般只有女方,像燕归这般的一对甚少。   幼宁当初大婚时,聘礼中便有数枚精美指环,但她戴得少。   “无意在书中所见,便做了一对。”燕归握起幼宁左手,为她戴上第四指。   幼宁的手很长,但并不纤瘦,带着点儿可爱的肉感,捏上去十分好玩儿。燕归情不自禁把玩了会儿,才将另一个戒指戴上自己左手,表情淡淡,但眼神中分明哪儿都写着愉悦。   系统:……真不想承认这位现在满是恋爱脑的人是自己的任务目标。   幼宁觉得有些新奇,且这玉指环的确很美,戴在指间与肌肤莹润相衬,极为动人。   燕归送她的首饰一律以玉器为主,他道玉能养人,金银等物太过生硬。   幼宁越看越喜爱,欣赏了会儿,抱住燕归腰身仰眸道:“这可不像是十三哥哥能想出来的,你平日也不会看那些书,说吧,是谁教的?”   沉默片刻,燕归极其不情愿地开口,“父皇。”   果然。幼宁眸中闪着了然,忍笑道:“那这些时日,许多礼物都是父皇教的啦?”   “……嗯。”   燕归不得不承认,在讨女子欢心上,太上皇比他擅长许多。毕竟是曾经和现在都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人,太上皇国事上不行,□□上问他准没错儿。   弯了弯唇角,幼宁踮脚亲了青年一口,“十三哥哥真可爱。”   男子怎么能用可爱来形容,燕归还没皱起的眉,在触及幼宁笑颜时自动松开,低首沉声道:“你喜欢,便行。”   即便享受了几月,幼宁依旧觉得这种感受很新奇。   她自幼就与十三哥哥认识,两人相处水到渠成,彼此心悦也是心知肚明,少有明说。况且,分明成为了几年夫妻,这几月十三哥哥的举止,就好似一个懵懂的男子,在追求自己心仪之人。   幼宁仔细想了想,她似乎还真是第一次有这种被追逐的感觉。   心有灵犀的两情相悦固然好,可偶尔有一次这种体验,似乎也不错。   她埋在他胸口笑道:“十三哥哥以前如果拿出这种功力,怕是京城所有女子都要拜倒在你身前了。”   身为帝王,燕归的倾慕者自然不会少,可他拒人于外的冷漠也挡了不少桃花,不然宫里岂会这么宁静。   燕归想说什么,被幼宁轻轻挡住,她望了会儿轻软开口,“我很高兴,十三哥哥一直在变着法儿逗我开心,这本不是你所擅长。”   她知道燕归为何会有这变化,除去心态的改变,还有她中毒的后遗症。他担心她每日嗜睡会心情不佳,所以在努力让她忘却那些不快。   这种行为有些笨拙,可极为触人心弦,幼宁感觉整颗心都被暖洋洋地包裹着,哪儿会记得起在乎那些小问题。   她真的很喜欢十三哥哥的这种变化。   “不过。”幼宁接道,“真的不用这么花心思每日都送几次。”   她有些苦恼的模样十分可爱,燕归正想凑上去亲一亲,就被拉起手放在了少女柔软的腹间。   “因为,小宝宝需要安静和休息呀。”   燕归:“……” 第116章   孕事为系统告知幼宁, 这方面它比太医要准确得多,突然多出的生命能量当然很好探测。   幼宁知道自己有孕已足月,本是打着给燕归一个惊喜的想法,才在今日突然道出, 但对方似乎……更多是惊吓?   乾宫,太医屏息诊脉,半晌眉头一松,起身回禀, “恭喜陛下, 恭喜娘娘, 确实是我们周朝的大喜事。”   “不是余毒未清?”燕归沉声, “可会有影响?”   太医笑,“陛下误会了,臣之前道的并未余毒未清, 而是解毒后会有几年惫懒乏力,真正说来对身体并无大影响。况且孕事前期娘娘也无需走动太多,反而要多休息,待满了五月后才应多走走。”   燕归颔首, 沉思了会儿,“皇后年纪尚小,这胎能确保平安?”   “陛下请放心,娘娘往日底子好, 只要平日注意调养安胎, 臣可保八成无忧。”   太医总不敢将话说得太绝对, 其实他们口中的八成,约莫就等于十成,但燕归还是不大满意,欲再询问一番,在幼宁的目光下只好作罢。   幼宁信了燕归之前的话,以为对方开始和自己一样期待一个小宝宝,可从现在的表现来看……她眼神带了疑惑。   “十三哥哥。”她眨眼,在太医退下后道,“你不开心吗?”   “怎会。”燕归下意识回道,面对幼宁,硬是微扬起唇角,揉了揉她发顶,“我很高兴,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如今毕竟还有些早。”   幼宁展颜露出梨涡,似乎信了,“也不算早,我并不强求,不过他这时候来,正是说明与我们有缘。”   她埋在燕归腰身,问出许多女子都会问的问题,“十三哥哥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一个都不喜欢。   “小公主。”燕归低眸,面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定会和你一样乖巧可爱。”   “小公主吗?”幼宁点腮,轻声道,“我倒先希望有个小皇子,再来个妹妹,这样才好呀。”   许是受兄长影响,幼宁十分期盼儿女亦是兄妹。燕归面上自然好声应了她,实则眸底深深。   一个就已是极限,再来第二个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能忍受。   男女对燕归着实没区别,他最初就不是抱着继承人的想法而对幼宁说“想要个孩子”,纯粹为她开心罢了。如果这次是皇子,将他培养成太子也未尝不可,若是公主,就随她自己心意,想要权或只想安逸享受,燕归都能为她办到。   只要他们不来打搅自己和幼宁。   电光火石间,燕归已经决定好了幼宁腹中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的未来。只有一个宗旨,绝不能占去幼宁太多心神。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月间,幼宁十分惊喜地看到十三哥哥对小宝宝的事异常上心。还不知男女,就已经为他/她选好了住处、伺候的宫人,甚至连未来的太傅人选都定了下来。   惊喜之余,幼宁迟疑道:“宝宝小时候不与我们一起住吗?还有太傅……是不是选得太早了?”   “娘娘此言差矣。”出声者为新选任的吴太傅,“陛下的嫡长子,如何能马虎?提前数年准备一点也不为过,微臣从现在起就要准备好到时小皇子殿下开蒙所需,以陛下与娘娘的才智,小殿下定是聪慧绝伦。常人七岁开蒙,依臣之见,小殿下五岁即可开蒙讲课,习君子六艺。”   吴太傅眼中有狂热的情绪,仿佛因此事异常激动。   分明幼宁如今才有孕两月,在他们眼中似乎已经看到了小皇子出世。   幼宁皱眉,她不想打断吴太傅的发言,只在两人独处时开口,“十三哥哥,你都与他们说了什么?这胎也不能确定男女啊,怎么吴太傅就激动成这般。就算真的是小皇子,五岁开蒙也太早,那么点大的孩子,也太累了。”   说到后面,她竟也被牵着思绪走,开始思考小皇子五岁开蒙的问题。   燕归咳了声,当然不会说出自己是如何说动吴大学士成为太傅,并且成功使对方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抓着小皇子好生教导。   他道:“吴太傅天性如此,不必在意。到时若有什么不满意,直接让他们改动便是。”   “……嗯。”   幼宁掩唇打了个呵欠,眼角泛出水汽,她困了。   也许是未到时候,这两个月宝宝很乖,没有让她感到丝毫不适。除去饮食有了忌讳,其他也没什么不同。   “想睡了?”燕归抱住她,得到一声低低的“嗯”时将人抱起,送至榻前,“离午膳还有一个时辰,再歇会儿。”   “唔……”幼宁勉强睁了睁眼,余光扫到窗外,不知怎的,突然嘟哝了句,“想吃烤肉,涂上蜂蜜,香……”   说罢头一歪,就陷入了软枕中。   杏儿掖着被角,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燕归,“陛下,这……”   “朕记得昨日御膳房进了一头鹿。”燕归抬手,“吩咐下去,午时用蜂蜜烤制鹿肉。”   “陛下……”石喜犹豫,“那鹿是太上皇昨日去猎场亲自猎的,说是今日要亲自料理。”   虽然说实话后,太上皇肯定会将鹿让给娘娘,但对娘娘名声毕竟不好,说出去还道她一个皇后居然抢太上皇的东西。   “罢。”燕归起身,“备马,去北猎场。”   石喜劝道:“来回就半个时辰,半个时辰猎鹿恐怕有些太急了,陛下吩咐一声,让那边的人猎了直接送来就好。不然娘娘待会儿醒来,看不见陛下您怕是会不开心。”   此话有理,但燕归想了会儿,还是决定亲自前去,快去快回就好,便当即令人去了猎场传旨。   正巧,今日京城一队世家公子和一些武将相约去了北猎场游玩,本是随意玩玩,没想到正好听了道旨意。   当即有人猜测,恐怕是皇后娘娘想要,众人皆知有孕的女子胃口有些古怪,突然想要吃什么都有可能。   以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疼爱程度,亲自为皇后来打一头鹿一点儿也不稀奇。   不过无人对此事有意见,反倒个个十分积极,要知道皇后娘娘的身孕,着实拯救了他们。   半年前,皇后娘娘有孕,为散心与陛下先后去了南城,回来后就听说休养不当落了胎,从此京城各家就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皇后落胎,陛下对其自然心疼关爱,如春风般温柔,但对他们这些臣子就像寒冬般刺骨。   每日早朝时看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时常心情不顺就是一顿训斥。最过分的是,为了多陪皇后,陛下居然将所有的事都丢给了他们!   苍天可鉴,他们作为臣子真的从未这么想过“放权”。   他们真的不需要陛下这么信任自己好吗,他们也需要陪伴娇妻爱子,而不是在任职之处忙碌到深夜才能归府!   幸好,皇后娘娘这时有孕了!   听说因为有孕,皇后娘娘需要更多的休息,不想让陛下总跟在旁边打搅,便强制性让陛下每日好好上朝批奏折处理政务。陛下勤勉了,他们的春天就来了。   这两月的日子和之前比起来,众人觉得简直赛神仙,不然怎么能如此悠哉游哉地来猎场。   所以皇后娘娘这胎无论是因为陛下的首子还是他们的福星,都必须好好伺候着!   一头鹿算什么,他们来就是!   是以在燕归快马加鞭赶到猎场时,发现猎场异常热闹,所有人都在激动地搓搓手,骏马扬起阵阵尘土,他差点儿连入口都没看清。   等他好容易入了猎场,却发现眼前连只獐子都找不到了。   正黑沉着脸时,一大队人御马朝他而来,随后纷纷各自提着猎物,当然,其中以鹿最多。   纷杂的声音传入耳中,燕归片刻明白了大意,他们在兴致冲冲地邀功,特意道皇后娘娘需要什么,吩咐他们便是,无需陛下亲自动手。   一群人脸色激动得通红,个个神采飞扬,仿佛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事。   意图亲自打猎来得幼宁欢心的燕归:……… 第117章   乾宫今日的午膳稍有不同, 御厨将器具搬至乾宫外园,鹿肉已经腌制小半个时辰,他们要做的便是将其扇烤,涂上金灿灿的蜂蜜和其他调料, 待飘出香味后再切成片装盘,送到附近的亭中。   秋季本就是打猎季,这时候的鹿不用说,膘肥体壮, 每层都有不同滋味, 劲道、口感、鲜味都在御厨的打理下得到充分展现。   御厨手艺自不用说, 香飘十里, 幼宁被引得食指大动,难得用了许多也未有饱腹感。   燕归为她蘸好爱吃的油料,不忘道:“少食多餐。”   “可是太好吃了呀。”幼宁双眸闪亮, 鼓鼓的腮帮十分可爱,但只要一想到这鹿并非自己亲手所猎,燕归就一股莫名憋闷。   那群大臣真的太多事了。   幼宁瞧了出来,享用美味时不忘偶尔飘去一眼, 半晌忍不住笑,将手勾在燕归脖间,轻言软语,“十三哥哥别气啦, 如果不是你下的旨意, 他们也不会特意为我去猎鹿, 所以这还算是十三哥哥的功劳。”   燕归依旧臭着脸,但幼宁哪儿看不出其实情绪已经被安抚了许多。   她内心暗笑,怎么自己有孕,感觉变幼稚的反而是十三哥哥呢?   太上皇闻风而来,顺便带了个跟屁虫,小十八见着她便往这边扑,“嫂嫂,嫂嫂——”   他懂事了,自然不会再喊姐姐。   可惜蹦跶的步伐被燕归阻挡,衣领也被提起,他只能徒劳蹬脚,面对着向来崇敬的皇兄,他嬉皮笑脸,“皇兄,我来给皇嫂送礼物的,才不是来蹭吃。”   太上皇抚额,他的傻儿子哎,对方什么都还没问,这自己都招了。   “送的什么?”燕归沉声问道,并未松手。   皇兄管得真严……小十八嘀咕了句,还是从宽大袖口慢吞吞掏出了个小东西,浑身雪白,小小的一团,被他捏在手心时还在微微发颤,眼睛都没睁开。   是只小兔子,看样子似乎都还没断奶。   幼宁心都化了,觉得男孩儿果然不同女孩,对待这种小萌物也毫不心软,捏的方式根本提不上温柔,她道:“别那样捏着它,捧在手心。”   小十八依言换了个姿势,肉肉的包子脸扬起笑容,“皇嫂,这兔子现在还太小了,可以玩一玩,等再长大些有了肉,烤起来味道绝对比那鹿肉还好。我从旁人那儿听了个养兔子的法子,听说自小用香草喂食,日后肉都会天然带着一股香味儿,再每天带着它遛弯儿,肉质也会劲道十足……哎哟父皇你干嘛打我!”   太上皇当真哭笑不得,他这些儿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学到自己的半成功夫,送姑娘家这么可爱的兔子居然说道要用来吃!   幼宁的笑容也愣在那儿,不知该作何反应。   燕归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本也以为十八送这只兔子是用来养,没想到是这么个打算。   燕归送过幼宁无数礼物,但从未送过活物。他知道幼宁有许多小姑娘有的习性,喜欢可爱的小动物,但如此他就更不会送,本就想霸占她所有注意的他,怎么可能亲自将一个可能会分走她心思的东西送上。   “小十八送这个……是想让我,养肥了吃?”幼宁有些不确定道。   “对啊。”小十八理所当然地点头,“嫂嫂没吃过兔肉吗?我和父皇这些年走遍各地,有些地方的兔肉做得尤其美味,我好不容易从一位大厨那儿磨了个独门秘方,准备回宫后做给你和皇兄尝尝的。”   幼宁:“……”   她突然不知该感谢小十八的良苦用心还是控诉他居然要吃这么可爱的兔子,随后也明白了小十八身高抽条,肉呼呼的身子却未变的原因在哪儿。   小奶兔似是被十八的力道捏得不舒服,极其微弱地“唧唧”叫了两声,眼皮颤巍巍支开,露出清透红宝石般的眼眸。   仅一瞬,又合上,再度“唧唧”两声。小十八提起它耳朵瞧了瞧,不确定道:“可能饿了,要喂奶?”   幼宁着实看不下去,抬手就要道:“把它拿……”   青嬷嬷及时俯首,“娘娘您忘了,您现在有孕在身,这些小东西最好别接触。它们皮毛多,容易藏脏东西,影响到小皇子小公主可不好。”   如此一言,幼宁不得不有了顾虑,“它的母亲呢?”   “在我宫里呢。”小十八依旧被提着衣领,笑容不减,“待会儿就叫人送回去喂奶,等真正断了奶再给皇嫂你送来。”   “好好养着吧。”幼宁柔软地看着哼唧两下就趴在十八手心不动的小兔子,叮嘱了句,“不许养来吃。”   小十八眨眨眼,“不吃?那养它做什么?”   他的眼里没有什么可爱的小动物,所有能动的在他眼里只有两种,能吃和不能吃。   幼宁无奈含笑,“就当帮我养着,我很喜欢它。”   小十八勉为其难点头,招手让侍卫将小兔子抱回殿中,又去洗了把手,才被燕归允许靠近。   他蹭在幼宁身旁,好奇地瞄着她还未有起伏的小腹,“这儿就是我的小侄子侄女啦?会长得像我吗?”   幼宁弯了杏眸,“当然是像我和你皇兄啦,不过十八是皇叔,应该也会有点像。”   “真的?”小十八双眼都亮了起来,开始围着幼宁转圈,激动地搓手,半晌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碰了一下,“那、那……那这也有我的功劳了?”   燕归:“……”   幼宁:“……”   这话着实容易引起误会,若非十八是个才不到十岁的小屁孩,燕归早将他揍一顿扔出去。   太上皇懒得管两个蠢儿子那些事,在他看来自己真是英雄寂寞,一世风流,万种引得美人倾心的技能,没一个人继承到。   趁着小十八卖蠢之际,他挥退御厨,自己亲自上手烤鹿。   众人早知太上皇政事不行,吃喝玩乐一流,鹿肉在他的烤制下也许不如御厨精美,但其味的确独树一帜、别有风味。   幼宁在默默围观燕归教训小十八,突然横来一手,太上皇手持食盘递来,眨眼道:“幼幼,尝一尝。”   “父皇亲自烤的?”幼宁顺手接过尝了口,瞬间露出梨涡,“还是像以前一样味道好。”   小时候两人疯玩过一阵,她自然清楚太上皇的“多才多艺”。   “那当然。”太上皇骄傲地坐在她身旁,两人一起慢条斯理品尝。   好半晌,身旁人都无言,幼宁余光一扫,了然道:“父皇是不是有什么事?”   “咳。”太上皇不自然动了动,又瞟了瞟似乎仍被小十八缠着的燕归,“父皇确实……有点,小事。”   “唔?”幼宁歪过头好奇打量。   太上皇被这清透的目光瞧得越发不好意思,老脸羞红,“就是,那个……当初你和十三在南城的时候吧……那个……”   他如此扭捏,倒叫幼宁生奇。太上皇脸皮原本多厚呀,做什么都不在乎他人目光,居然也会吞吞吐吐犹犹豫豫。   “我和十三哥哥在南城?”幼宁想了想,“那时候是父皇你代为批奏折,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柔声道:“难道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至今也未解决?”   少女温柔的模样让太上皇轻松不少,他也不是那么迟疑的性子,当即快速低声道:“当初我看了个折子,一气之下……”   自边乱平稳,燕归又登基几年后,京城就没什么大事,每天折子上也就一些芝麻绿豆的事,所以太上皇批示起来基本不费什么功夫。   但其中一道折子让他不淡定了。   十多年前,五十多的安远侯娶了个年方二十二的继室,继室生得貌美如花、性情温婉,当初因为守孝耽误了婚期,不然也不至于这般年纪未嫁,给安远侯当了个继室。   可惜安远侯没福气,只陪了娇妻两年,就撒手而去。他膝下无子,爵位由亲弟继承。   弟弟觊觎长嫂美貌,多次示好不得,是以因爱生恨,一年前给长嫂下套,诬陷其与侍卫私通,要将其沉塘。   哪知长嫂虽温婉,但也不愚,早已私下得了小叔当初毒害宁远侯和多年来骚扰自己的证据,并且这次的圈套也是她故意走进,不然这位继宁远侯哪儿能那么容易得逞。   继室家人官虽不大,但极为护短,上折子一为请求夺去宁远侯爵位,二为女儿求个能够再嫁的旨意。   在家人看来,女儿毕竟才三十多,守寡半生实在太凄苦。何况女儿生得太过貌美,独自一人也总少不得闲言碎语,所以想求一人护着她。   太上皇一看,这还得了。他也喜欢美人,可从没用过这种下作的手段,毒害长兄,还诬陷美人私通,这岂能忍!   况且那位美人他见过,的确是个倾国倾城花容月貌的女子,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太上皇性情中人,他本不理朝事,这次却气得亲自去了安远侯府把这位小叔臭骂和揍了一顿,然后一气之下……一气之下和美人睡在了一起。   幼宁本是边听边点头,听到这儿时慢了半拍,点过头后迟疑回想了下。   等等,一气之下……把人给睡了?!   她杏眸瞪得圆滚滚,似乎不可置信。 第118章   太上皇自以为偷偷摸摸, 想让幼宁暗中为自己拿个主意,哪知就算他贴着耳朵咬话也能被燕归听得一清二楚。   闻得太上皇解释的话语,燕归一声冷笑。   哪里是太上皇说得那般见美人我见犹怜而情不自禁,分明就是被那位前安远侯夫人下了套, 被人给睡了,随后不得不为其撑腰负责。   也只有太上皇为了顾全美人名声和面子,才将责任全包揽在自己身上罢了。实际上他年纪这般大了,纵然再欣赏美人, 也难以动这种心思, 更别说两人相差近三十的年纪。   那位前安远侯夫人也是位奇女子, 那么多法子不想, 直接把太上皇给睡了……   当初鹰卫上报这消息时,燕归都一度震惊了片刻,最终决定置之不理。总归影响不了大事, 传出去也不过又一桩太上皇的风流韵事罢了。   风吹叶摇,幼宁被簌簌声带回跑偏的思绪,“那……父皇想要怎么办?”   太上皇为难,“我毕竟年纪大了, 此事也怪我一时冲动,着实……但毕竟不能误她一生。幼宁你为皇后,不如替她相看一些合适人选,再让十三为其赐婚?”   对这位美人, 太上皇头疼得很。他废了安远侯, 又为其下了可改嫁的旨意, 这位似乎还不想嫁人了。说什么相夫教子无趣,倒不如一人乐得自在,偶尔和太上皇偷偷情也不错。   听听听听,这是一个女子该说的话吗?饶是开明如太上皇,都被她这言论惊呆了。   不过太上皇没放在心上,只当她是一时被男子伤了心。所以想拜托幼宁为其寻个家世人品好的人,这样总不会受委屈。   眼下幼宁不明其中曲折,还当太上皇睡过人就厌了,并且还要强行把绿帽子戴到自己臣子头上,这让她就很为难。   “父皇,我……我与前安远侯夫人毫无干系,且她身份特殊,突然为其指婚,恐怕……唔……”   幼宁拨弄指边杯盖,犹豫该如何说。纵然她于情难以苛责太上皇,也不代表能为太上皇做这种事。   谁不知太上皇习性,万一为人指了婚,他又来兴致,再来个春风一度,岂不是明晃晃打男方脸,那时可就是结亲不成反为怨偶了。   思索再三,幼宁抬首:“父皇问过那位夫人意见吗?”   “啊?”太上皇呆。   “那位夫人……可有什么打算?是由家中安排,还是已有心仪之人,父皇都没问过吗?”   “呃……”太上皇继续愣住,心中琢磨,按照美人那种说法,她心仪之人不就是自己?可自己这把年纪了,着实没兴趣再纳妃啊。   思及此,他心中简直得意又烦恼。   幼宁露出无奈笑意,“父皇什么都没问,就想直接为那位夫人做主吗?这可不好,不然这样吧,午后我传她进宫一趟,亲自问问她。”   “哈?别……”太上皇反应过来后忙要阻止,可惜出声太晚,幼宁已经派人去传了花,见他满脸不安还安抚道,“父皇别担心,我不会将你的事说出的,只旁敲侧击问几句。”   太上皇几度踟蹰,终究没能将真相道出。   要让他承认自己被美人下套给睡了,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   幼宁没处理过这种事,她才十七,纵然皇后当了几年,但所做最多也不过管管宫务,那些命妇寻常事并不敢麻烦她,别说赐婚这等旨意。   为此幼宁特意前去请教了番太后,倒没直接说太上皇又祸害了人,只将这位前安远侯夫人的情况大致道了遍,请教若要为其赐婚,该注意些什么。   心中有了些成算,幼宁才回凤仪宫准备接见。   秋日午后不燥不凉,微风习习,前安远侯夫人温仪迈过宫殿大门,便觉格外舒适。只见殿中轩窗大敞,未燃熏香,内垂流苏,四角摆置落地瓷瓶,其余摆设亦以清爽为主,不多,贵在精,很是大气开朗。   她微微抬眸一瞥,就见少女着皇后常服于上首落座,腿间搭了块薄毯,面容娇妍,唇角含着淡淡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刘温氏拜见皇后娘娘。”温仪盈盈揖首,举手投足仪态万千,温婉可人,确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温夫人请坐。”按规制,温仪仍为前安远侯夫人,自然不能称姑娘,但幼宁以其娘家姓氏相称,已经代表了心意,温仪微微一笑。   幼宁特令她不必垂首,缓慢而不失礼地打量了人一会儿,心中不得不承认,温夫人这般年纪都还有如此美貌,可以想象十多年前该是何等风姿,无怪会遭人觊觎。   寒暄几句,温仪道:“不知皇后今日传臣妇前来,是有何旨意?”   幼宁当然不能直接说想要为她赐婚,问她可有心仪之人,她先道:“温夫人也不必一直如此自称,寻常些便是,说来,本宫是有件事想请温夫人帮忙。”   “娘娘客气了,请讲。”   “温夫人也知,陛下从今岁起取消选秀,不再选妃入宫。”幼宁慢言细语,观察温仪神色,“但京中各府都有不少适龄待嫁娶的儿女,本宫想,不若另举办一场宴会,玩乐之余,也让各府儿女有结识之机,彼此留个眼缘,如此总比日后单拿生辰八字上门相合得好。”   说着,幼宁展颜,“温夫人觉得此举,好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温仪眼含秋水,脉脉带笑,“娘娘此举是为我们大周儿女着想,我怎会听不出,不知娘娘是想要我做什么?”   幼宁朝她颔首,“此宴我欲命名红豆宴,宴请之人多而广,如今本宫有孕在身不宜太过操劳,太后太妃等年事已高有心无力,所以想请温夫人帮忙主持此宴,打理一二,不知温夫人意下如何?”   温仪虽奇怪自己与皇后素不相识怎会将此事交给自己,但也不会推辞,直接应了下来。   如此,幼宁才道:“其实红豆宴请的,也不全是一些青年男女。本宫记得数月前温家才为你求了道旨意,只要温夫人想,可另行嫁娶,若这次红豆宴中……温夫人有什么想法,直接对本宫说便是。”   幼宁此话也不算隐晦,甚至可道直接,令温仪怔了怔。   这才是本意了,想明白这点,温仪反倒轻松下来,她抬起黑而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娘娘,可是太上皇对您说了些什么?”   幼宁一顿,笑道:“温夫人此话怎讲?”   周遭只有青嬷嬷与杏儿等几个皇后亲信,温仪便不避讳,“看娘娘神色,太上皇应该对您说过我与他二人的事。”   幼宁:……这位夫人似乎有点彪悍,与她温婉明媚的外貌不大相符。   她十分艰难地轻轻点头,温仪愣住,露出似涩似苦的表情,一闪即逝,“这是太上皇的意思吗?他让娘娘您为我相看人选,好嫁人?”   差不多是这么个说法,幼宁虽然未应,但直白的神色袒露无疑。   温仪自嘲一声,“既然娘娘都知道了,那该明白,以我的身份已经不配再得良人,私下与人苟且,怎好再去祸害他人。”   她停顿了会儿,“只是有些对不起太上皇,我因私算计了太上皇,令其失了颜面还不得不帮我,没想到太上皇最后还会为我着想。罢了,还请娘娘您帮我转告太上皇,我对不起他,不值得太上皇和娘娘如此相助,明日……我就自绞青丝,去道观修行,以消罪孽。”   幼宁:……等等,怎么就突然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   不对……这段话信息量好像有点大?   正懵滞中,幼宁就瞧见这位温夫人起身抹了眼角泪水,垂首准备告辞往殿外走去。没想到不知何时守在附近的太上皇突然冲了出来,拽住人就不放,两人对视半晌,太上皇扭扭捏捏道:“你……若不想嫁人,不嫁便是,我、我也从未觉得被算计过什么。”   温仪露出含羞带泪的笑,“我还以为您已经厌弃了我,所以迫不及待让皇后娘娘帮忙,让我嫁出去。”   “胡说!”太上皇十分严肃,“你年纪轻轻,我那是想要帮你,怎能叫厌弃。”   “可是……”温仪神情有些难受,“您明知我的心意,却还如此,不是厌弃是什么……”   心意?什么心意?幼宁感觉自己似乎生活在梦中,毕竟……眼前的一幕对她冲击着实有点大。   并非她想象中的父皇强迫了温夫人,怎么好像是……温夫人对父皇求而不得,然后就……强迫???   再等等,温夫人最初还好好的,方才一瞬间就突然就说到什么落发绞青丝、去道观修行,不会是察觉到什么,然后特意做给某些人看的吧?   一连串的信息扑面而来,幼宁觉得她这位父皇……可能真要倒霉了。 第119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女子本就令人琢磨不透,如果再加上美貌与智慧,便是十足的危险。   在幼宁眼中,温夫人就是这般人物。   她向来天真不错, 总愿将人往好处想,可温夫人在她面前掩饰得那么随意,不管是回的话儿还是在太上皇面前的表现,只要是个稍微有心的人, 很难不看出来。   也只有总是对美人格外有“情”的太上皇看不出。   温仪还在那儿垂首神伤, 全然心碎模样, 太上皇急得几度抬手, 想安抚一二,介于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敢真碰着人。   青嬷嬷抽了嘴角,她这把年纪什么看不出来, 但主子有孕在身,可不能让小皇子/小公主自胎中就见识这种把戏。   青嬷嬷直接将幼宁带回了内殿,正要劝些什么,就听幼宁道:“嬷嬷, 你说那位温夫人想要什么?”   太上皇的垂青?入宫?荣华富贵?   “依奴婢看,温夫人也就想借个势罢了。”青嬷嬷回想了下方才温夫人的表现,她可不觉得温夫人是真对太上皇有情,“当初安远侯府闹出那些事时陛下和您正在南城, 虽然有些证据, 但说起来也不大好处理, 毕竟安远侯府也没有可以主事的族人,温家官阶不够。若非太上皇心血来潮要管这件事,指不定后续会如何……”   说来温夫人也算大胆果断,知道太上皇要管这件事的第一刻就想到要“借”自己来达成目的。谁不知太上皇最是怜香惜玉,也最是抵挡不住美人,就算他再没什么权利,这种小事肯定不在话下。   如果借此与太上皇有了牵扯,不仅能与安远侯府断了干系,日后想独自一人,也要便宜许多。   除了温夫人自己,还没人知道她当初给太上皇下的只是昏睡药,两人实际并未发生什么。不过思及太上皇后宫三千,经验丰富,她还是做了十足的架势,并且用了一点小伎俩,才成功让太上皇相信了自己。   青嬷嬷道:“这位温夫人,娘娘您还是少接触为妙。”   为了快速达成所愿,能甘愿与一个年长自己快三十的男子扯上男女之事,也的确是不折手段。而这种手段,在青嬷嬷看来总归有几分不入流,上不得台面。   幼宁颔首,“我并未想与她有太多接触,只是觉得……父皇这次可算是……”   她掩唇笑,促狭极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太上皇自诩风流多情,这一生不知伤了多少女子,幼宁作为晚辈不会对他的风流史提出意见,但能看到太上皇在美人身上栽一回,她多少也乐得看热闹。   幼宁眨眨眼,“嬷嬷,我是不是变坏了。”   青嬷嬷乐,“这哪儿叫坏呀,太上皇的事,娘娘您哪儿管得了呢。您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养好自己养好小皇子小公主,其他一概不用操心。”   瞧瞧青嬷嬷话说得多漂亮,几句话就把幼宁的责任卸下,并且成功给了她看热闹的理由。   对嘛,她在养胎,顾及不到其他也是情有可原。   温夫人一事,燕归下朝后幼宁顺口提了几句,得了淡淡一声笑,“随父皇去,乱不了。”   燕归早就知道这两人间那点事,这半年来私下联系过几次他都一清二楚,这种小事于他来说如同芝麻绿豆,还不至于放在心上。温夫人再大能耐,也就在安远侯府与太上皇身上翻点风浪,燕归连压一压的兴致都没。   见幼宁完全看八卦的心态,燕归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脸蛋,“其实还有一人也知晓此事。”   “谁?谁?”幼宁扑闪双眼,就差趴在燕归胸口追问,有孕的她能用来消遣的东西着实少,也只能听听这些闲情八卦了。   “太后。”燕归回得淡定,顺便将幼宁因惊讶张开的嘴合上,“我们离宫时宫务由她掌管。”   掌管宫务的太后,怎么可能不知道太上皇几个月偷偷摸摸出宫了几次。不仅如此,她连温夫人的家底都早已查了个清楚。   温夫人实际并非温家女儿,而是温家的远方侄女,十六那年爹娘双双去世,这才到了京城叔父叔母照顾,随后被温家收为义女。她先守了三年父孝,又守三年母孝。出孝后主动提出要嫁给安远侯为填房,当初温家为一桩案子所累,这门亲事正好解了其燃眉之急,但也正因此,让温家对温夫人歉疚良多,不然也不会在温夫人嫁出去那么多年后还会为她撑腰请旨。   “幼幼知道温夫人在京城与谁最相熟吗?”燕归继续满足小妻子的求知欲,没有吊她胃口,直接道,“是柔然族的那位。”   等、等等……幼宁感觉记忆有点儿模糊,不过柔然族她还有点印象,那不是和妃的母族吗?   当初,柔然族似乎……好像……是留了那么一个人在京城,还是十三哥哥的表妹?幼宁有点儿不确定想道,没办法,和此人接触实在太少了,她连名字都没记住。   “那个人……想做什么?”幼宁奇怪,燕归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借温仪利用太上皇做什么,可惜温仪并不是个听话的棋子,只想随自己心意。”   “……”幼宁默了会儿,“感觉父皇好可怜。”   “嗯?”   幼宁轻数着,“虽然最终都是冲着十三哥哥你来的,但是好像……每次都要先从父皇这儿走一遭,要么就是从我这儿……唔,我这儿也挺多,不过还是父皇最可怜。”   因为……太上皇有点儿蠢,而且后知后觉,别人冲着他来他也无法察觉,并且被利用得心甘情愿,简称傻白甜。   燕归低笑出声,“似乎的确如此。”   他本人太过可怕,根本没人敢直接对着他来,如今幼宁又被护得死死的,那身边算得上亲近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位了。   幼宁字里行间带着同情,燕归顺势道:“我去提醒父皇一番?”   “不用啦。”幼宁伏在他怀里,弯弯的眸儿如碧波一般,柔软而烂漫,“吃亏是福,父皇以前就是吃得太少啦。” 第120章   晚来风急, 硕大的芭蕉叶猛烈摇晃,天色愈暗,宫女们四处快走合上小窗。   不多时,雨珠便噼里啪啦打下, 下坠的态势击得芭蕉扇面连连伏地,青嬷嬷立在廊下看这场骤雨,杏儿稀奇道:“我以为只有夏雨才这么急呢,今儿好好的天说变就变了。”   她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寝门, “还好娘娘睡前喝了汤, 不易被惊醒。”   青嬷嬷颔首, “娘娘怕黑, 先去把灯点上。”   “哪儿用您吩咐。”杏儿笑,“方才关窗时我就把那盏莲花挂灯点上啦,就在寝帐外, 娘娘掀开就能瞧见。”   “嗯。”青嬷嬷道,“陛下离京多久了?”   “十多日吧。”杏儿歪脑袋一想,她算着与石喜分开的日子呢,记得还算清楚, “祭天在九华山,来回脚程快些七八日就行,加上祭天的时辰,说不定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青嬷嬷露出喜色, “那就好, 陛下不在, 娘娘用膳都没什么心思,食得也少。”   杏儿弯唇,娘娘有孕来时常要陛下哄着吃东西,十足的小孩儿作态。近日还时不时孕吐,更是食欲不振,若腹中是个小公主倒好些,若是皇子说不定出来就要被陛下教训。   “我去御膳房看看梅子腌得如何,你在这儿守着。”   “哎,是。”   青嬷嬷转向其他宫人,“你们仔细着里面的动静,娘娘醒了就进去伺候,也别站在太外边沾了风雨,莫带了寒气给娘娘。”   “是,嬷嬷。”五六个宫女齐齐应声,目送青嬷嬷离开,又各自敛眉站好。   杏儿好心情地哼着小调,从帕子里取了块糖含在口中,倚在廊下听雨。她将目光遥遥投向宫门,微踮起脚,期盼那人归来。   殿内,幼宁双眸静合,唇角微翘,正于美梦中徜徉。忽而一阵急雨噼啪落下,令她心悸了一瞬,眼睛睁开,入目却是黑漆一片,她借微弱的灯光掀开厚重帘帐,逐渐清晰的视线让她有些许安心。   【什么时辰了?】   【申时正。】系统提醒,【外面下了大雨,有寒气。】   幼宁唔了声,在被窝里翻了一圈,手覆上小腹,【我这么能睡,小宝宝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啊?】   系统紧急翻了遍母婴知识,十分严肃道【应该不会,但孕后期的确应该多走动,否则会影响胎儿发育,也容易导致生产困难。】   幼宁其实就是随口一问,她都还没睡醒呢,听了这话就嗯嗯几声,迷迷糊糊闭眼又睁开。孕后的养猪生活令她现在整日都是懒洋洋的,不徐不缓,做什么也都成了慢吞吞,有时连青嬷嬷都要比她急切几分。   又眯了会儿,幼宁掰着手指数燕归离开的日子,半晌一敲脑袋,【十三哥哥离开几天啦?】   【准确来说,是十一日三个时辰。】   幼宁眨眼,【十三哥哥当初说,半月之内回来。】   【嗯,按正常脚程算,十二个时辰内他应该就会到。】   “那就是快到了。”幼宁欣喜起来,下意识道出了声,外间耳尖宫女立刻低声道,“娘娘,您醒了?”   过了会儿,她才得了声软绵绵没什么气力的答复,“嗯,进来吧。”   几个宫女鱼贯而入,掀帘开窗,倒上早温好的清水。   “好大的雨。”幼宁收回视线,慢慢饮水,随口道,“杏儿呢?”   “杏儿姐姐去净手了。”宫女取下莲花挂灯,将灯盖合上,“雨下了有好半刻了,都说稀奇,不过钦天监那儿传话说就是时节往复,没什么特别。”   她转头取了披风,眼尖瞧见窗边躺了星星点点几朵小花儿,约莫是被风雨吹打而来,便笑了笑捻起,“稍近些的花儿都被陛下下令移到别处去了,这花儿也不知从哪吹来,可见风有多大。”   指间的几点紫红很是好看,幼宁往那儿一瞧,不知怎的,默了会儿突然道:“现在有枇杷吗?”   “啊?”宫女愣住,“娘娘想吃枇杷?可是现在枇杷才开花呢,结果得等到来年春夏。”   “噢。”幼宁有点儿失望应声,淡下的眸表明心情并不怎么好。   宫女为难,娘娘现今是宫中最大,石喜总管临走前也代陛下交代了娘娘有什么要求一定要做到,她小心道:“奴婢记得御膳房那儿做了枇杷干,要不奴婢去问问,若有的话给您泡杯茶?”   幼宁本也就是突然想尝尝那酸甜的味道,她不欲为难宫女,颔首让人去了。   慢吞吞汲了鞋走到窗边,乾殿的窗棂并非简单横竖木条,而是由大家雕刻,圆方各异,内线曲折弯绕,自成风景。幼宁很喜欢站在窗边眺望,若想见的人能从窗另一边缓缓出现,等待的感觉得到满足,那是无以言表的安宁。   望了会儿,杏儿推门而入,远远就笑道:“娘娘,十八皇子来了。”   说着,她身后出现一个湿哒哒的泥猴儿,小十八对上幼宁目光蔫蔫垂首,还缩了缩脚知道不能进内殿。   幼宁扑哧一声,连忙让人去备热水衣裳,“怎么了?像是和人打了一架。”   “娘娘说对了。”杏儿附声,“十八殿下就是才和人打了一架。”   幼宁故意长长“噢”一声,“那看来还打输了。”   还未说完,主仆两都乐得笑起来。   十八立即忿忿抬首,“那人以大欺小,比我整整高了一头!”   幼宁敛笑,轻声道:“你身边侍卫内侍宫女嬷嬷都不少,对方既比你大这么多,怎么不叫人呢?”   十八鼓着腮帮没说话,先气闷地随宫女去屏风后换了衣裳,随意擦了把脸,这才慢慢挪到幼宁身边。   幼宁示意他坐下,笑眯眯掐了把肉呼呼的小脸蛋,“咱们十八殿下居然受了欺负,这怎么行,我这就让人去查查是谁,再教训一顿给你出气,好不好?”   “不、不用了……”十八有些郁闷,“算了,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打输了而已,而且也不能和、和他计较。”   “更不能和小姑娘计较?”幼宁试探道,瞥见十八瞪大的眼睛,顿时了然。   小十八可不是容易吃亏的性子,他天性就聪慧狡黠,如果不是自小被太上皇混不吝带着跑来跑去,指不定现在就是个小狐狸。能让他吃亏还愿意不算账,并且这般扭扭捏捏的,幼宁觉得定是个小姑娘无疑了。   十八和她对视半晌,终于气馁低头,顺从地埋在幼宁怀中求顺毛求抚摸,嘟囔道:“她明明比我小一岁,居然比我还高。”   这没什么,男孩儿本就长得慢些。幼宁手轻轻抚着,听十八继续诉苦,“父皇现在时不时就要去温夫人那里一趟,我偶尔也会跟去。那位温夫人有个侄女,今日上来就瞧上皇嫂送我的玉,和我打赌说比斗蛐蛐儿,结果使诈赢了我。我气不过和她打了架,才知道是个姑娘家……父皇还训我没有风范,居然和姑娘家计较。”   “嗯。”幼宁平静道,“那玉没了?”   “没……还在呢。”十八莫名觉得向来温柔可爱的皇嫂有点儿危险,发挥了极大的求生欲,“父皇说那是皇嫂你赠的不能转送,就代我另给了一块玉。”   话落,他觉得周遭空气立刻恢复平和,幼宁颔首,还好父皇没真被哄得忘了自己是谁。   “十八见过那个小姑娘几次?”   十八愣了愣,“好像,每次和父皇去都在。”   幼宁想了想,“你对她感官如何?”   十八更迷茫,“也……没什么特殊,不过是个骄纵的小丫头。”   他这难得傻乎乎的模样让幼宁露出慈母般的笑容,“以后父皇去温夫人那儿,你都别跟去了。”   十八眨眨眼,若是旁人定要问幼宁,可他脑袋里转了一圈,虽然仍不明就里,但他知道听皇嫂的准没错,当即点头,“嗯,不去了。”   幼宁很开心十八这么听话,他五官其实生得精致,虽然因生得肉而少了漂亮,但绝对是个讨喜可爱的小胖子。   如果小宝宝以后也能有十八这么乖就好了,幼宁习惯性想到这儿。可一思及燕归的性子,顿时又陷入苦恼。如果性格随了十三哥哥……那无论男女,都很难办呐。   “十八今晚就留在这儿用膳吧,让御膳房准备你最爱的糖醋鱼和鱼丸。”   十八嗷得一声就在她怀里打滚,末了顶着白里透红的脸蛋卖萌,“那……下这么大的雨,夜里恐怕还会有雷,我害怕,可不可以和皇嫂一起睡?”   “唔……”幼宁没抵挡住十八的狗狗攻势,当即把燕归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又摸了摸小狗头,“好啊,我让人再准备一床被褥。”   终于趁皇兄不在爬上了龙床!小十八心中美滋滋,当即赖在皇嫂温软香甜的怀里就不想出来。   用过最喜爱的几道鱼,小十八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洗得香喷喷,呲溜一声窜上了床。   龙床只有一个字,大。十八在上面滚了几圈,缠着幼宁蹭了许久,才慢慢合上了眼。   十八自幼没有娘亲,幼宁在他心中就如半母,两人相处总有种奇异的温情。青嬷嬷含笑看了许久,才在两人都沉沉睡去时轻轻吹了灯,关门离去。   然而这夜注定不能平静。   睡得迷迷糊糊中,十八感觉一阵闷热,身子也不自觉在拱。若有人能瞧见这情景,就能看清幼宁已经不知不觉自己滚到了最内围,而十八在床沿摇摇欲坠。   隐约中吱嘎一声,门似乎被打开又关上,淡淡的风雨气息飘来。   十八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半睁开眼就瞧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朝自己走来,他连声音都没发出来,那黑影子就走到床边,俯下|身,似乎坐了会儿,然后在自己额头印下一个温热的吻。   瞬间被吓醒而抖了抖的十八:“……”   因为十八移动而看清他的燕归:“……” 第121章   夜黑风高,正是灭口的好时机。   感觉到周围温度直降, 十八目露惊恐, 求生欲爆棚下硬是发挥出了一个胖子不应有的灵活, 偏过头扭了下,瞬间骨碌滚下床, 张嘴就嗷嗷大叫,“皇兄不要杀……唔!”   燕归眼疾手快捂住十八的嘴,在十八被吓得愈白的脸色下沉沉瞟了眼榻上, 那儿有个微不可见的小包。   幼宁没被这短暂的声音惊醒, 连眼皮都未动,燕归这才收回视线, 阴测测道:“不许吵醒你皇嫂。”   “……唔唔,嗯!”   十八的脸色由白转红, 因憋气被涨红的, 但他不敢挣扎,生怕一个动弹就让自家皇兄手起刀落。   不是错觉, 他真的感觉到杀气了QAQ。   燕归心情很不好, 他风尘仆仆赶回,快马加鞭缩短了一半时辰, 为的就是早点回来陪幼宁。虽是深夜幼宁正在熟睡, 但只要人在身边他就无比安心, 然而……满腔温情都被这个乱爬床的小混蛋给搅和了。   若在几年前, 十八说不定真要小命不保。   盯着自己的目光越发不善, 十八就差把头缩进里衣。泪眼汪汪对视小半刻, 他衣领一紧,人已经被提出了内殿,留下旁观了完整过程的系统笑到差点机能紊乱。   幼宁全然不知,一觉醒来感觉身边空荡荡,还随口问了句,“十八一早就去玩儿了?”   为她穿衣的杏儿顿住,极力压了压嘴角,“没呢……陛下昨夜回宫了,现在和十八殿下一起等娘娘您用早膳。”   话落她就见主子眼神亮起,只怕心都瞬间飞走,便心领神会地加快速度。   幼宁如今的衣衫都已舒适宽松为主,秋日不算凉,时常为几层薄纱衣再外罩一件披帛,鞋靴等一律平底。   松松挽髻,幼宁没细瞧,随意用手点了支银簪插上,便往外走。   十多日的分别,对本就娇气还有孕在身的幼宁来说已足够长。她越走越觉得思念,跨过门槛的那一瞬眸中甚至盈了水汽,似乎在见到燕归时就能马上哭出来。   然后一切都在她看清抬首望向自己的两人时停止。   “……”幼宁往后退了退,试图看看殿名,是否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燕归起身走来,碰到幼宁的一瞬,听得幼宁迟疑道:“……十三哥哥?”   “嗯。”声音依旧是只有面对她才有的柔和,略带一点嘶哑,为连日赶路未饮水所致。   若只是憔悴一点,幼宁不至于认不出人,可……她试探性摸了摸燕归额头和下巴处的两个牙印,不深,但绝对看得清。   她当然不会怀疑他的品行,况且这印记也明显是个孩子留下。   再看到十八脸上花花绿绿的药水和黑了一只的眼睛,真相呼之欲出。   幼宁不大愿意相信那个猜想,挣扎道:“……昨夜有刺客,你们和刺客打了一场?”   有她在场,十八的胆儿贼肥,拍桌而起蹦跶到幼宁身旁,扯动了脸上的伤口带得龇牙咧嘴,他抱住幼宁手臂,“才不是什么刺客!皇嫂,你要为我做主,皇兄把我的第一次夺走了!”   幼宁噗得吐出刚入口的早茶,连咳几声,不可置信道:“……什、什么?”   十八确实早慧,可这种事应该不太懂吧……幼宁有些不确定想着,甚至发散了思维,说来,十三哥哥怎么可能夺得走小十八的第一次?   平时十八肯定不敢这么理直气壮,可这次着实被修理得惨,不然他也不至于胆大到在燕归脸上留下两个印记。当然,这也是燕归未对他设防所致。   幼宁一脸茫然,准备听十八继续解释。   和她一起落座,十八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出昨夜的故事。介于燕归黑沉沉的脸色,幼宁起初还忍着,可是越听越想越觉得好笑极了,她微抿着唇,分明眸中带笑的星光都已经逸出,身体轻颤,硬是不肯出声。   燕归先妥协,担心她忍得腹疼,无奈道:“想笑便笑罢。”   幼宁看着他,严肃一颔首,起身几步到了门外。门外默了会儿,很快内殿两人就听到了某人乐不可支的笑声。   没办法,燕归平日的形象太过高冷,他是冷漠、从容、淡然的陛下,是大周子民心中无所不能的天子,几乎从未有过失态和狼狈的时候。这样的误会撞上燕归,巨大的反差令再不苟言笑的人都忍不住。   幼宁甚至想到,还好十三哥哥只是想亲亲额头,如果当时还要做些别的,岂不是……   这么想很对不起小十八,幼宁脑中还是不可自抑地浮现许多画面,最终化为笑意。   她笑出了眼泪,随手抹了几把,平复了会儿气息才道:“去把我那瓶雪肤膏给十八殿下送去,脸上这么多伤,别留了印子。”   “是。”杏儿想了想,“娘娘……陛下呢?”   陛下脸上可也有两个牙印呢。   “陛下的……”幼宁眼眸转了圈,“陛下的就留着。”   她语气还挺欢快,“这样挺好看的。”   挺好看的?将这些话完整收入耳中的燕归扫向十八,冷冰冰的视线差点让十八没端稳汤碗。   十八撇撇嘴,哼,有皇嫂在,就不信皇兄还敢动手。   皇兄不高兴,他还不开心呢!小十八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轻薄”过,就算此人是自己兄长,他只要一想就觉得委屈。   皇兄的清白早就不在了不用算,可自己的清白啊……他以后还要娶漂亮小姐姐,每个第一次当然都要留给未来的媳妇,没想到……这个第一次居然被皇兄夺走了……   十八越发忿忿,把萝卜咬得咔吱咔吱响,似在泄愤,最后被燕归一掌镇压,乖乖地开始小口喝汤。   幼宁觉得他这模样实在是个小可怜,心知自家十三哥哥的冷脸的确不是谁都受得了,便开口让人吃饱了可提前退下。   十八如蒙大赦,反正状告过了,他快速扒了几口糕点,忙不迭回了自己宫殿。   幼宁则不徐不缓用过早膳,再慢悠悠和燕归牵着在园中走了一圈,才跟着他入了寝殿看他带回的礼物。   礼物是块奇石,光滑剔透,据说夜间会发出微弱光芒。燕归道幼宁喜欢什么词,他到时再亲自刻上,夜晚时会有一番奇特风景。   “它居然夜间会发光?”幼宁好奇地拿在手中端详,“既非夜明珠,又非流萤,的确挺好玩儿。”   她喜欢这些稀奇的东西,燕归了解,所以才在见到石头时立刻为她带回。   不过眼下,两人还有另一笔账算。   宫人不知何时被遣退,燕归低低问,“幼幼方才说,我留着这两道,很好看?”   “……”幼宁讪讪放下石头,她居然忘了十三哥哥的耳力有多好,她口中不服软,“的确……还行嘛,很特殊呀,独树一帜,咳……至少其他人都没有呢。”   当然没有,谁没事在脸上顶两个牙印。   燕归气得恨不得把面前的小混蛋也抓来揍一顿,忽而灵光一闪,轻声道:“喜欢这种印记,嗯?”   “挺……喜欢呀。”幼宁不知他意图,还嘴硬,只不知怎的,身体愈发后退。直至无路可退,她被抵在榻边,燕归居高临下将她圈在臂中,微一挑眉,“既然幼幼喜欢,为夫自然不遗余力。”   …………   幼宁尝到了嘴硬的后果,她就像只无力抵抗的小猫儿,任人翻来覆去蹂|躏,虽然动作很小心翼翼,耐不住太过磨人,时辰还长。   最令她羞于启齿的是,十三哥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坏毛病,厮磨间一会儿要她叫“夫君”,一会儿又让她唤“哥哥”。   被磨得要哭时,幼宁差点儿连“爹爹”都叫出来了。还好燕归没太过分,总归顾忌到她的身子,没让她忍得太难受。   不过事后……幼宁看着肩颈以下尤其是某个部分的清晰牙印,恨恨嗷呜一声咬上燕归喉结,用小尖牙呜呜轻咬,“哼,十三哥哥学坏了……”   燕归只是半眯着眼轻抚她背部,纵容地任小妻子在身上泄愤,像头餍足的猛兽,随意摆尾。 第122章   第一束晨光吻上脸庞时, 幼宁感觉耳朵痒痒的, 还有些轻微的疼。她眼睫轻颤睁眼,发现燕归靠得极近, 正含笑看她, 与她对视时又咬了口肉肉的小耳垂。   幼宁不自觉抖了抖耳朵, 伸手捂住, 嘟囔着,“不许咬。”   燕归笑意更深,依言远了些,“再睡会儿?”   “不困了。”幼宁摇摇头,探首望了眼窗外, “我睡多少个时辰了?”   “不多, 四个时辰。”   不知怎的, 燕归出去一趟似乎又长了些个子, 最明显的便是里衣不再那么合身, 因他的动作胸前微微敞开, 露出结实胸膛。燕归肌肤从来不属于白皙一类,而是健康的麦色,不修边幅中略带一丝野性。   幼宁正对他, 扑面而来的雄性气息几乎将她淹没, 特别是这人直勾勾的目光,总让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吞吃入腹。   说起来也算得上老夫老妻, 幼宁依旧红了脸, 用手抵住, “别靠这么近……”   “为何?”燕归反倒更近了些,脸几乎要贴上,幼宁都能看清他额头几道细小的伤疤,淡淡的痕迹还未全褪。   她立刻没了羞涩,抬手抚上,抿唇轻声道:“这儿……是怎么回事?”   燕归不甚在意,“祭天时出了点小意外。”   他总是这样,不把自己安危放在心上,只要没死对他来说大概都是小意外。幼宁绷起脸,“什么意外?”   “大雨冲下了半边山顶,正好把祭台砸了下来。”燕归也没隐瞒她,只是语气轻描淡写,在幼宁出声前捏捏她脸颊,“人在这儿,还担心什么?”   即便他说得再轻松,幼宁也能想象当时的凶险。如果自己没发现,这人是不是就打算什么都不说?   幼宁有点儿生气,但还是轻软道:“夫妻间难道不应该分享所有事吗?无论此事或大或小,我每日待在宫中,如果十三哥哥什么都不同我说,我连十三哥哥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样还能算是十三哥哥的妻子吗?”   燕归一愣,他倒没想到这也是作为妻子应有的权利。   幼宁继续,“照十三哥哥的想法,你觉得是小事所以不用同我提,也许是怕我担忧。好,那今后所有的事我也觉得不用同你说,是不是也行?”   她眨着眼,“长此以往,我们见面是不是就再也无话了?”   燕归语塞,似乎没想到只是一件小事如何就引出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但他十分明白不能和妻子理论的道理,当即沉声应道:“幼幼说得有理。”   他握住幼宁的手,“今后事无巨细为夫一定向你汇报。”   幼宁小小哼了声,轻飘飘睨去一眼,在燕归眼中却是直白的勾|引。他忍了忍,还是把人又搂在怀里亲了半天,直到幼宁快喘不过气哼唧着把他踹开才作罢。   踹了人,幼宁就觉得腿有点儿疼,微皱的眉让一直注意她神色的燕归立刻了然,将人抱回来轻轻按着小腿,“怎么样?”   “好像只是轻轻抽了一下。”幼宁眉头未松,低头看着腹部,那儿已经有了圆滚滚的雏形,“我感觉他不太乖。”   幼宁可是听宁国公夫人说过,当初怀着自己时,宁国公夫人相当轻松,从未孕吐过,后期肤色反倒越来越好,谁见了都夸还在腹中的她是个乖宝贝。   燕归觉得这小东西有点儿折腾幼宁,前阵子吐到没食欲,这阵子开始时不时腿抽筋,小腹还有了淡淡的纹路。幼宁如今敏感得很,当时瞧见还沉闷了许久,燕归一再追问才知道她是觉得自己变丑了,担心他会不喜欢这样的她。   闻言燕归也只有哭笑不得,但又觉得这样的幼宁可爱得要命。在他心中,这无疑是幼宁非常在乎自己的证明。   “等他出来我帮你教训一顿。”燕归手中动作不停,在幼宁背部垫了个软枕,话语间充满了对腹中宝宝的不喜。   分明在帮她,幼宁反倒不高兴了,“他才多大呀,什么都不懂,十三哥哥当父皇的怎么能和他计较。”   燕归:“……”   对于自己再一次因未来儿子/女儿被教训,燕归只有一个字,忍。   反正等出来了,他一定把人丢得远远的,绝不能让幼宁接触太多。   幼宁不放心他,“听说宝宝都是有感觉的,十三哥哥不可以总是说这样的话,万一他误会你不喜欢他不高兴了怎么办?”   她想了想,轻柔道:“十三哥哥快说些别的,让他知道你很喜欢他。”   燕归:“……”   知道幼宁的坚持,燕归顿了顿,贴在幼宁腹间用最“温柔”的语气道:“皇儿,父皇在等你。”   “哎呀”幼宁轻呼一声,燕归立刻抬首,“又疼了?”   “不是。”幼宁轻轻抚了抚,不确定道,“他好像听到了?方才动了一下。”   说着自己高兴起来,“肯定是听懂了这话,在开心呢。”   好在系统一直忍着没出声,如果燕归不在这儿,它肯定要吐槽。宝宝哪儿是开心,分明是被吓的。   什么皇儿父皇在等你,在等着揍他吧……   两人在床上就厮磨了小半个时辰,如果不是幼宁饿了要用早膳,只怕还能腻歪一个上午。   石喜有点儿担心自家陛下,照这个发展趋势,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都是小意思,他真正担心的是哪天醒来就收到陛下带着娘娘跑了的消息。   太上皇不理事,陛下对政事又是无所谓可有可无的态度,如此看来,整个皇宫最靠谱的居然是皇后娘娘。   他一定要抱紧皇后大腿,绝不能让娘娘也被陛下给带歪了。   幼宁慢吞吞咬了口包子,鲜美的汤汁满满溢在口中,略带点儿烫意。她是猫儿舌,本来经不住热,但很喜欢每次吃包子的这种感觉。   包子馅儿多种多样,幼宁最喜欢的是香菇肉和菜馅儿。她偏爱的吃法是先把里面的馅儿慢慢挑出吃掉,再单独吃包子。包子内层沾了汤汁,皮被擀得韧劲十足,不厚不薄,嚼起来简直是人间美味。   幼宁一直觉得含着汤汁的包子皮才是最精华的部分。   燕归含笑看着幼宁这特殊的吃包子法,他曾经想过帮她吃掉馅儿,但幼宁不愿,说什么自己慢慢将每个部分用掉,这过程也是一种享受。   跟着太上皇久了,如今幼宁自己对这些都有了心得。   早膳很简单,包子春饼小粥,再配几个爽口小菜,酸酸甜甜最是开胃。有燕归陪着,幼宁食欲大振,用了两碗粥两个包子和一个春饼,后果便是撑到腰都差点儿直不起。   杏儿喜道:“娘娘要是每日胃口都这么好就好了。”   幼宁却不大满意,悄悄瞥了眼燕归,转头认真看向杏儿,“并非我胃口好。”   “啊?”杏儿愣住,就听自家主子十分严肃道,“是宝宝太贪吃了。”   杏儿:“……”   注意到主子的目光,杏儿恍若明白了什么,当即连连点头,“那当然,娘娘您才不是贪吃的人呢。”   且不说直性子的杏儿如何噎得幼宁说不出话,一众人无事走了圈,干脆去了御书房。   燕归离宫数日,御书房也有人每日洒扫,干净无尘,秋阳笼下,将檐角的几片琉璃瓦照得晶莹剔透。   御书房坐北朝南,开四面窗,东西各两,通风且光线充足,步入时人的心情也总会好上几分。   幼宁刚迈过门槛便目露欣赏,“洒扫之人好巧的心思。”   原来御书房书架四角的青瓷瓶中都被插|入三两小花,花儿极为新鲜,甚至还带着露水,应是每日更换。书案摆置一个小巧的兽首铜炉,上方萦绕着淡淡的香氲,熏的亦是开窍行气、解郁化浊的苏合香。   这么妙的心思,寻常內侍根本不可能有。   幼宁眸中噙了笑暂时没开口,她是压着燕归来的。燕归一去十几日,京中又压了不少奏折,为免大臣们又明里暗里向自己诉苦,幼宁先让燕归勤勉起来。   燕归看着那些奏折便目露阴沉,他如今只想陪着幼宁,即便不说话只看着她也好,根本不想管那些人上诉的芝麻小事。   他表现得极不情愿,幼宁越是笑眼弯弯看着。她相貌偏于乖巧,即便漂亮了许多,气质却是未变的,浅浅的梨涡挂在香腮,期盼鼓励的眼神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燕归自然是乖乖坐上了御案,幼宁则从旁为他闲闲整理奏折,她如今不能太动心思,所以慢条斯理十分悠闲。   整理到一半时,幼宁借故出去走走,离开御书房到了附近亭中。   “负责御书房整理洒扫的宫女是谁?”幼宁问话青嬷嬷。   青嬷嬷传来御书房总管,询问后传来了一位脸生的小宫女。   宫女很小,比幼宁还要小上一两岁,容貌清秀,身材娇小,见人便先低眸羞眉,是极为内敛的性子。   “别怕。”幼宁温和看她,“我传你来只是随意聊几句,御书房一直由你整理,是吗?”   “回娘娘,是。”   幼宁笑得更柔,“你做得很好,我方才一进去,便觉得格外舒服,看得出心思巧妙,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阿珞。”   “璎珞之珞吗?”得了颔首,幼宁道,“很好听的名字,我看你的衣裳与其他宫女也略有不同,是自己改的吗?”   手巧的宫女偶尔会在细微之处改动宫服,或是裙摆,或是领口袖扣,又或其他。幼宁瞧见阿珞在裙尾和微竖起的领口各绣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绣工很好,莲花栩栩如生,叫人一眼就觉得特别。   阿珞脸色霎白地咬唇,宫女是不允许私自改制宫裳的,她连忙跪地,“皇后娘娘,奴婢只是一时好玩儿,奴婢知错了,求娘娘宽恕!”   若说在宫中最让幼宁无奈的,便是因为身份,一些宫人常常会过度理解她的意思。她此时真的没有生气,阿珞却怕得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斩首。   自己有这么可怕吗?幼宁忍不住内心道了句,不过也知道这是身份使然。   宫规是宫规,但幼宁和这些宫女年纪相差不大,当然了解她们爱美的小心思。不为其他,只要她们不因此弄出乱子,她不会吝于给予这点小自由和宽容。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幼宁将声音更加放轻,“只是觉得阿珞你心思当真很巧。”   阿珞大着胆子抬首看了眼,就对上一双闪着星光的温柔眼眸,她怔了怔,才极低声道:“奴婢家中以前开的制衣坊,所以、所以有些了解。”   “那那些插的花儿和熏香呢?”   “是……是奴婢以前祖母所教,奴婢只学了些皮毛。”   幼宁颔首,看来阿珞以前家境不错,出了意外才来宫中当了宫女。   阿珞心中忐忑,她不大相信皇后传自己只是为了夸这几句话,默了会儿就听上首之人继续道:“有心思如此妙的阿珞在御书房,我也要放心许多。”   阿珞惊讶,耳边话语未断,“陛下苦夏,等来年夏日,恐怕还要你多花些心思。毕竟批阅奏折苦闷,若能让陛下心情舒爽些也是好的。”   幼宁只字未提阿珞洒扫的不止是御书房,却只有御书房布置如此精心的原因,交待时格外柔和。   阿珞年纪太小了,幼宁本就是想先看看布置御书房的人性子如何,一见之下发觉阿珞其实心思很单纯,还处于年少懵懂的阶段。   这样的年纪,偶尔面见威仪英俊的陛下,甚至能在其常待的御书房伺候,有所动心实在再正常不过。   幼宁不觉得这就是那些宫女心思不纯的表现,她们也是人,十三哥哥如此优秀,身份又如此高,除非宫女都清心寡欲,否则不可能没有一点儿好感。   阿珞听着,渐渐也觉得原本羞愧心虚的感觉淡了许多。她所做好像的确没什么不对,陛下是天子,精心伺候陛下是她们的职责,为何要因此而在面对皇后娘娘时心虚呢?   “不过。”幼宁转了个弯,“阿珞有如此技艺才能,只做洒扫还是有些埋没你了。”   她让阿珞走近了些,“我很喜欢你这种巧心思,既然阿珞家中以前开过制衣坊,待再过段时日,调你去制衣局如何?那儿应该更能发挥阿珞的才能。”   她拍掌道:“过段时日小皇子小公主诞世,我还想给他们做些漂亮可爱的小衣裳呢,阿珞愿意吗?”   阿珞又惊又喜,再度跪地,这的确是她很喜欢的,“谢、谢谢娘娘!阿珞愿意,阿珞愿意!”   来一趟御书房,幼宁也没想到自己顺手又办了件小事。不过这并未影响她的心情,路途中杏儿好奇道:“娘娘是担心阿珞继续待在御书房伺候,会有什么事吗?将她调走,是为预防?”   杏儿当然也看出来了阿珞对陛下的心思,但正如幼宁所想,阿珞性子太纯了,心思都写在脸上,很难让人一见就产生恶感。   “预防什么?”幼宁好笑,“预防陛下对她生出什么兴趣吗?”   难道不是吗?杏儿满眼都写着这句话。   幼宁摇摇头,轻轻点了点杏儿脸蛋,不置一言继续向前走。青嬷嬷擦肩而过,摇头轻声道:“这是为那小丫头好。”   以陛下对娘娘的心,小小的阿珞怎么可能掀起什么波澜。阿珞如今年纪还小不懂什么,若让她一直待在陛下身边,每日看着陛下,待她开窍之后,若真的对陛下有了不该有的心思,那才是她的灾难。   调阿珞去制衣局不是为了什么防“情敌”,纯粹是顺手拉了把这小姑娘而已。 第123章   疾书一个时辰, 燕归放下朱批,视线投向偏殿。   幼宁正捧着小巧的紫砂杯, 沐浴在暖阳下,眼眸半合, 似乎正在养神。姣美的侧脸白皙无暇,在阳光照耀下泛着些许暖色。   燕归向后一趟, 静静观赏这幅安宁美景, 唇角微勾起。   片刻, 察觉到灼人目光的幼宁往回一瞧,便扬眉,“十三哥哥都批好了?”   得了肯定, 她招了招手, “那过来呀。”   石喜内心扑哧一声, 这招猫逗狗的手势,得亏陛下能若无其事地走去。   美人榻足够大, 加上燕归一个成年男子空间也绰绰有余。他将幼宁小心半搂在怀中,“都是些小事。”   秀眉一挑,幼宁道:“十三哥哥的意思是, 小事根本不用劳动您这位陛下,丢给下面的大臣就行,是吗?”   燕归不言,但眼神透露着肯定, 甚至还有点儿醋意, 醋的是幼宁对那些大臣太好。   怎么这么可爱呢, 幼宁笑得发簪轻颤,亲了口某人脸颊,安抚小孩儿似的,“好啦,我也是担心他们又来烦十三哥哥你,才想提前做好这些呀。”   “不够。”燕归干脆让幼宁整个躺在自己怀里,低首沉声,“这些不够。”   什么不够?幼宁茫然中,就被这位用狗啃似的亲亲糊了一脸,从额头到脸颊到唇无一幸免。她最后捂着自己被亲到红扑扑的脸,无意识感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十三哥哥十二岁那年,都比现在要成熟些吧?   不过,她挺喜欢。无论成熟幼稚,十三哥哥在她心中永远最好。   幼宁眼神亮晶晶的,笑盈盈凝望自己,燕归不知怎的想到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话。目光无法欺骗,若是某个人深爱你,心中有你,从他的眼神中便能直接看出。   燕归深以为然,并且对幼宁这种目光喜爱非常,恨不得她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这样看着自己。   ***   祭天回来得及时,再过三日便是中秋,一年一度团圆日。容云鹤这个中秋依然不能回京,宁国公还好,毕竟当初儿子说不想成亲他也能沉住气让人先立业,宁国公夫人就忍不住了,每日又是担心儿子年纪大了未成亲的问题,又是觉得儿子在外面心大了连家都不想回。   幼宁十分了解自家娘亲,为免她火气太重,与燕归商量一番后准备这个中秋节也将人接进宫。   “每日在宫中不能出去都闷死女儿了,还有孕期许多事嬷嬷们说得我也不太懂,肯定还要请教娘。”幼宁抱着娘亲手臂,“哥哥都那么大了,肯定有自己的主意,娘就别总是想着他的事啦,还是多关心关心可怜的女儿吧。”   宁国公夫人轻笑,“你这小滑头,娘何时不关心你了?你们兄妹情深是好,可也不能一味纵容他。他是宁国公世子,能说不成亲就不成亲吗?娘也不奢求他什么,但他绝不能让你爹这一脉无后。”   幼宁顿住,这话有理到她无法反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哥哥……的确不能因为他自己不想就不成亲,毕竟这并非他一人之事。   但宁国公夫人看不得女儿烦恼,过了会儿还是捏捏女儿脸蛋笑,“好了好了,这种事的确催不得急不得。也许是云鹤缘分未到,娘不逼他,专心陪咱们幼幼待产,好不好?”   “娘最好啦!”   御膳房的大厨们大显身手,提前做好各种馅儿的团圆饼,青梅、桃脯、瓜条、红豆等,全都偏酸甜,让嗜甜的幼宁爱不释口。   宁国公夫人看不下去,从女儿手中夺过红豆饼,语重心长,“幼幼,有孕了更不能偏食,会影响宝宝的。”   “我没有偏食呀,平日膳食都有听嬷嬷和太医的话,十分均衡。”幼宁眨巴眼,“偶尔多食一点甜也没事嘛,太医说了,食甜能让人心情更好,如今我就是要时刻保持好心情呀,娘说是不是?”   宁国公夫人被噎了下,心道小时候女儿多乖呀,虽然也爱甜,但至少自己说时绝对会听。   肯定是被陛下宠坏了。宁国公夫人心里有点儿担忧,她以前担心陛下对女儿不够好,现在是觉得陛下对女儿太好了。   因为一个人若没有了克制会变得多可怕,宁国公夫人再清楚不过,她可不希望自己女儿对一切都失去敬畏之心。   很显然宁国公夫人的担忧属于过虑,幼宁天生性格如此,小时候她没因亲朋娇纵而养成恶劣的性子,长大后就更不会。   反倒是燕归,因为有了幼宁才得到真正的克制,变成了如今看似无害的“妻奴”。   中秋家宴,花团锦簇,移栽而来的海棠花徐徐怒放,如今已是成团盛景,艳红如火,粉瓣娇妍。   园中摆上多张小案,宫女在中心调香烹茶,不远处的亭中几位乐师在奏曲,环境自是极为舒适。   “海棠有花中神仙的美誉,太后很喜欢,最近宫中移栽了许多。”幼宁伴宁国公夫人赏了会儿花,“我记得以前府中有位嬷嬷会做海棠花酥,很好吃,还有一种海棠会结果,可惜没有尝过。”   杏儿立刻道:“这有何难,娘娘想尝的话,改明儿让他们再移些会结果的海棠,反正有专人料理,娘娘只等着就行啦。”   果然是主仆,说到吃都精神了起来。   皇后模样端了不到一刻,提到吃的马上就暴露本性,宁国公夫人无奈含笑,“那位嬷嬷已经告老还乡了,御厨肯定也会做。”   “味道不同嘛。”幼宁缠着娘亲撒娇,她纯粹是怀念儿时在家中的时光。   说来她的生命很早就有了十三哥哥的参与,虽然中间分开过一段时日,但刻上的印记一直很深。她真的很幸运,不仅有那么疼爱自己的家人,还在最初就遇上了今后相伴一生的人。   缘分一词,真是奇妙。   倚在娘亲怀中,幼宁静望旁边对弈的燕归与宁国公,腹中待出世的宝宝也有感觉般轻轻踢了一下。所爱所想大都在身边,她似乎再没什么可遗憾的。   幼宁没有饮酒,但她觉得自己已因这些景色醺然,脸颊浮上一层晕红,眼眸半掩。   “娘~”她轻轻唤了声,仰眸看去,露出与幼时别无二致的小梨涡。   “怎么啦?”宁国公夫人也像抱小孩儿般哄着女儿,随后就听到一句,“我好开心呀。”   宁国公夫人怔了下,微微一哂,轻声道:“娘的傻幼幼,会永远开心的。” 第124章   冬来小雪初发, 地暖融融, 乾殿并无寒意。   幼宁被扶着在殿中慢行, 脚下铺了厚厚的兽皮毯防滑, 每走一趟便站在窗前欣赏片刻雪景, 再继续来回。   出了些薄汗,幼宁就不愿走了, 偏头道:“已经有两刻钟了吧?”   杏儿好笑, 知道主子累了,但还是无情摇头, “连一刻都没到呢,可不能偷懒。”   幼宁顿时露出气馁郁闷神情, 七月孕期,太医交代每日都得走上两刻钟到半个时辰, 不拘次数,但时辰必须满。今日她睡得久,晚膳刚过, 歇了小片刻杏儿就拉着她开始走动。   可是……她真的不想动, 这个月份宝宝已经发育完善, 分量自然也不小, 她每每站着就觉得腰酸腿疼,更别说走这么久。   杏儿心疼她,可也不能肆意纵容, “娘娘再坚持两个月, 小皇子很快就出来了, 到时您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生产不是小事,绝对要遵从太医嘱咐。前阵子太医来请脉时特意看了看胎象,这位太医经验十足,当场便道有八成是位皇子,自此身边人对宝宝的称呼都换成了小皇子。   幼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看了眼杏儿,再看了看旁边的青嬷嬷,最终只能乖乖继续迈步。   “陛下去哪儿了?”   天都黑了,晚膳也没难得没一起用,幼宁不由开口问了句。   此事青嬷嬷清楚,走来喂幼宁喝了口温水,边道:“数日前附近的宜城下了场大雪,雪太大把许多百姓的屋子都给压垮了,许多人没地方住,当地太守为他们搭了茅屋,开仓赈粮,可还是不够。灾民有些躁动,恐怕会生乱,知府便上了折子。陛下下午刚得了消息,现今正在和几位大人商议。”   “大雪。”幼宁皱眉,她跟着处理过几年政事,当然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难倒不难,燕归登基后很得民心,只是要妥善处理好绝非短时间就能办成,还得寻个可靠的臣子去赈灾。幼宁思索朝上有哪几位可派遣的人选,不自觉就出了神,青嬷嬷一瞧忙道:“娘娘,娘娘?”   “……嗯?”   青嬷嬷扶住她手,“您就别操太多心了,陛下能处理好的。陛下之所以没告诉您,也是不想您多费心思。”   幼宁颔首,微微展颜,“我明白的嬷嬷,只是随便想了下罢了。”   她果然没再为此担忧,走够了时辰,再喝了碗安胎汤,她便按时上了榻。   说到安睡,对如今的她来说还真是件奢侈的事。平躺睡腰酸,侧躺又不方便,总担心会压着肚子,这让一贯好眠的幼宁开始翻来覆去,一夜要醒数次,有次梦中梦见自己因睡姿不当而导致宝宝出了问题,吓得她连着几夜都没睡好。   有燕归陪着要让她安心许多,他浅眠,一旦她动弹了立刻就能察觉,所以今夜幼宁有点儿失眠。   折腾许久,幼宁才勉强疲乏闭眼,没过多久,半梦中就感觉微凉的气息袭来,有人上榻轻轻抱住了她。   幼宁没睁眼,没什么气力软软道:“回来啦。”   “吵醒你了?”燕归心中责怪自己,这个时辰应该去偏殿歇息,但他担心幼宁睡姿,所以还是来了。   幼宁唔一声慢吞吞转过身,黑漆漆的夜晚看不清人影,她干脆一直闭着眼。本就不多的睡意消了大半,她干脆闲聊道:“雪灾一事,十三哥哥打算怎么办?”   “宜城之事好办,我已授命荀卿前去赈灾。钦天监报今岁冬日各地将有大雪,恐怕宜城还只是个开始。”   瑞雪兆丰年,但雪太大也不好,先不说粮食一事,寻常百姓御寒也成问题,宜城之前就有不少人活活冻死。   幼宁睁眼,“那该提前告知。”   燕归嗯了声,轻轻揉着她腰部,“我已派人去各地宣旨,让当地太守做好预防,加固房屋,储好粮食。”   “恐怕不够。”幼宁语中不无担忧,大周并未到人人富足的地步,一些贫农可能根本无法度过这个寒冬,她道,“我看,不如缩减宫中用度,除了太后和父皇那儿,其他宫殿减半,用来给钦天监提的那几座城送些粮米和冬衣去。”   燕归摇头,笑了笑,“无需如此,宫中用度本也不算多,不必再减。”   燕归倒是想什么都挑最好的给幼宁,只要幼宁喜欢,他盖座新的皇城都行。但幼宁不仅懂得享受,也懂得适可而止,她所拥有的都在皇后规制内,超出太多的,她根本不会提要求。   况且他怎么可能委屈幼宁,当初助他登基的那位富商如今已成了富甲天下的大皇商。那位也算是心善之人,这种事正好轮得到他出力。   燕归将细节一一解释清,幼宁才放下心来。她的忧心既为百姓,也为燕归。自古天灾人祸总容易扯上在位者的品行,虽然如今燕归很得民心,但如果雪灾太大无法控制,难保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传些谣言。   “那最近十三哥哥都会很忙了?”   “会有些。”燕归声中略带歉意,“今后几日应该都不能伴你用膳。”   “没事。”幼宁话刚出口,就被燕归堵住,“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可挑食,我会每日让石喜上报。”   幼宁:“……”   她鼓了鼓腮,半晌不满道:“我又不是孩子了,十三哥哥还让人这样盯着我。”   “幼幼自然不是,我怎会不放心你。”燕归安抚她,“但你腹中这位不听话,恐怕你管不住他。”   幼宁这胎的确闹腾,从最初就添了不少事,本来幼宁极温和的性子也被他闹得有些无奈。所以此刻闻言她也无法反驳,心道恐怕出来真如周围人所言,要是个混世小魔王了……   她倒不在意这个,只是纳闷自己和十三哥哥的性子都和这些扯不上边,怎么怀里的宝宝倒有这种预兆,难道是受了父皇的影响?   不管幼宁腹中宝宝未来性子如何,如今他还在安稳成长。雪灾一事让燕归瞬间忙碌起来,其中还有几地因雪太大而活活埋死冻死了不少家畜走禽,如此燕归更是脚不沾地,待他能初初松口气时,幼宁已到了生产的时候。   发动是在春雪初化的日子,幼宁正捧杯对外思索是否要收集些雪水储存,用来泡茶,腹中就感觉突然抽疼了一下。   她起初没放在心上,还当是惯例,直到腿间有了湿意才怔在那儿。   青嬷嬷正含笑叮嘱什么,见幼宁呆愣还当她神游,直至发现她有了疼意皱眉才一惊,仔细问了几句便立刻道:“快,快去唤稳婆来,娘娘要生了——”   乾宫上下立刻忙碌起来,好在之前无事时嬷嬷组织她们练过几次,也算乱中有序。   宁国公夫人得了消息迅速进宫,幼宁这时才紧张起来。她当然紧张,即便再沉稳的性子此时也不可能淡定,毕竟第一胎,况且女子生产向来都与凶险并存。   “娘,娘,好疼——”幼宁的声音细细软软,带着些许哭腔,光听着宁国公夫人就要心碎了。她只能握住女儿的手,打气道,“不会疼很久的,幼幼先别喊,存着力气,待会儿我们再用点儿劲,快点让宝宝出来,好不好?”   很快幼宁鬓发都尽数被汗水濡湿,但她还是乖乖听娘亲的话,没疼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就尽量不喊。   饶是如此,她忍疼的闷哼也被门外的燕归听得一清二楚,他脸色沉沉,比躺在里面的幼宁还要难看几分。   宁国公没心思注意女婿脸色,他的紧张与燕归不遑多让,那可是他疼了十几年的宝贝小闺女。想到女儿忍着巨大的疼痛在里面哭,宁国公眉头都皱成了“川”字,没过多久都不知不觉握上了燕归一只手,力气大到那只手已经被挤成了紫红色。   石喜几度张嘴,欲言又止,似乎想让宁国公放开陛下,可是两位当事人一个没注意一个不在意……   他最终选择放弃,继续将视线投向紧闭的房门。如今谁不紧张呢,皇后产子,这可是举国的大事!   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暗暗祈佛,向天地神佛祈求皇后母子平安。   “怎么里面幼幼都没声音?”宁国公没忍住出声,不住向内张望,他陪了夫人两次,那两次夫人可没这么安静。   他听不见,燕归却清楚幼宁一直都在忍着疼和哭,就算再想大声,宁国公夫人一句话,她都会憋回去。   宁国公夫人道,如果现在就用了许多力气,待会儿后继无力,很可能会中途停在那儿,到时痛苦的不是她,而是宝宝。   许是为母则强,那么怕疼的幼宁,因为担心宝宝会出生不顺,居然真的全都忍住了。   燕归另一只手忍不住握成了拳,此刻他甚至来不及生出所谓的嫉妒和醋意,也想不到其他,脑中只有一件事,幼幼平安就好。   只要她平安,他什么都不在乎!   被这几位所感染,系统居然也有了丝丝紧张,不过它再智能也不是人,不会完全失去正常思考和理智。所以除了宁国公夫人,途中还有系统一直在指导幼宁生产时的气力使用法和姿势。   何时该吃东西,何时该喊,何时该用力……幼宁按照系统最合理科学的指导,虽然不能避免疼痛,但安全系数大大提高。   历经四个半时辰,从天光大亮到夜幕深沉,久未迎来新生命的皇城上空响起了第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当今的大周朝,终于有了第一位小皇子。 第125章   宝宝诞生三日后, 幼宁才第一次见到他。当初生产时太累, 她来不及看一眼就昏睡过去,其后因为中毒后的体质原因,三日来都只是迷迷糊糊醒了小半会儿随意吃了点东西后又马上沉睡。   杏儿给幼宁擦了擦脸颊、脖颈和手臂, 轻声道:“等再过几日,才能用干巾擦擦身子, 娘娘先忍忍。”   幼宁颔首, 幸好现在并非夏季,出汗不多,加上宫女们清洁到位,她倒没有不能忍受。   大致收拾好仪容,幼宁迫不及待道:“宝宝呢?现在可以抱来了吗?”   “马上就来了。”杏儿含笑,“现在天儿凉, 小皇子不能吹冷风, 得包严实了, 周围派人护着。”   说罢为免幼宁过于担心,她接道:“还好娘娘过了三日才瞧见小皇子, 您不知道,刚出生时小皇子多……”   一个“丑”字被青嬷嬷的爆栗逼回, 杏儿委屈看去,她觉得自己没错啊,刚出生时小皇子的确很丑嘛, 皮肤红红的皱巴巴, 没娘娘半点儿好看。   她起初还怀疑是不是哪儿弄错了, 好在几日后小皇子就有了惊人变化,皮肤白白嫩嫩,眼睛也是又黑又亮,漂亮极了。   幼宁随意应了几句,几乎是伸着脖子看门,待几个嬷嬷和宫女的身影出现时双眼立刻亮了起来,至于走在后方在燕归则直接被她忽视。   金红襁褓在嬷嬷怀中,慢慢走到幼宁身边,上方竖了道挡风巾,撤去后宝宝软嫩白皙的脸蛋才映入眼帘。   只这一瞬间,幼宁便觉得自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怎么可以这么小,不可思议得小,怎么可以那么软,柔若无骨。仅仅是轻轻一碰,幼宁都担心自己会碰坏了他。   幼宁动作顿住,手足无措,求救般看向青嬷嬷和燕归。   青嬷嬷一笑,接过襁褓,小心俯身,向幼宁示意抱姿,“娘娘要先托住小皇子的头,这时候太小,小皇子没什么力气,所以头这儿一定要时刻谨记托住,然后才是身子……”   幼宁听得认真,抿着唇不时点头,像学堂中认真听课的学生。燕归看在眼中,居然也未生出什么吃味,只觉得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心柔软无比,除去安宁,感受不到任何其他情绪。   “那、那让我试试吧。”片刻幼宁开口,她有些急切地想抱一抱宝宝。   青嬷嬷经验老道,了解新上任的娘亲心态,当即慢慢将小皇子移交过去。   小小软软的身子一入怀,幼宁顿时感觉像抱住了所有,安心而满足。她垂眸细瞧小皇子五官,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唯独一双黑亮的眼睛黑葡萄般,乖巧漂亮,就那样静静望着她,仿佛识得她一般,偶尔嘴唇小小吧唧一下,带出些许奶味,可爱到令人心都化成一滩温柔的水。   “他怎么这么乖……”幼宁喃道,此刻她什么都不记得,眼中只有手上乖巧漂亮的宝宝。   这是在她腹中待了九个多月的小宝贝,与她血脉相连,是她和十三哥哥的孩子。   青嬷嬷道:“是啊,小皇子自出生来就乖极了,不会总是哭闹,只有饿了和便溺时才会哭两声,其他时候谁抱着都乖乖的。”   腹中闹腾的时候以为出来会是个混世魔王,哪知道会是这么个乖宝贝,谁见了都疼爱不已。   见幼宁似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青嬷嬷一笑,指道:“娘娘看,小皇子眼睛和鼻子生得像您,这嘴和耳朵像陛下呢。”   其实这么点大的孩子,哪看得出什么,但被青嬷嬷一说,幼宁越瞧也越觉得如此。燕归五官无一柔和,薄唇剑眉,而幼宁处处精致小巧,宝宝继承了两人优点,又组合得恰到好处,肌肤雪白,透着淡淡的粉,简直漂亮得不像话。   “我……可以亲亲他吗?”幼宁抬首看向青嬷嬷。   “最好不要。”青嬷嬷如何不知主子心中的失望,解释道,“小殿下才出生几日,除了哺奶最好都少碰,必须隔着衣裳,不然容易不舒服。”   系统及时补充【成人体表有很多细菌,尤其是口腔,婴儿抵抗能力弱,容易被感染。若想亲他,可以亲亲他的手和脚】   时常和系统交流,幼宁也大致理解这些词汇的意思,便轻轻应了声。即便再想亲近宝宝,她也不会不顾这些。   看着这些,系统倒是感慨良多。当初它被投放到这个世界时,幼宁也是这么大,它看着她从一个懵懂咿呀的婴孩成长到如今,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算系统并非人,此刻也不禁有种自己“老”了的感觉。   说来……到了这个地步,不需要多久,它的任务也应该就要完成了。   到时候它就可以脱离宿主,回到自己的世界。   思及此,系统也有了些许不舍。这次的错误投放对它来说无疑是次非常新奇的经历,它本职是帝王驯养,但在这儿……它当过奶爸系统,当过小皇后养成系统,就是没怎么运用过本职。   咳咳咳……说来惭愧,它这次能完成任务似乎真的大部分凭的运气。   不能亲宝宝,幼宁便专注地看着他,他很安静,只有黑亮的眼珠偶尔在轻轻转动,即便才几天大,就有了不短的睫毛。   望了幼宁一会儿,宝宝似乎是累了,小嘴嚅动两下,就闭上了眼,幼宁动作更轻,“他睡了吗?”   “应该是睡了。”青嬷嬷道,“这么点大的孩子睡得多,一日得差不多睡十个时辰呢,方才还是因为知道要看娘娘您,才醒了一会儿。”   幼宁露出笑容,未抬眸,只看着宝宝的睡颜轻喃道:“是吗?”   她依依不舍抱了许久,直到手有点儿发麻才不得不让人将宝宝抱了回去,这时燕归才得以入她的眼。   “十三哥哥这几天都看了宝宝吗?”幼宁思绪还未回来,拉着燕归衣袖道,“他是不是很乖,是不是很漂亮?”   听着这类似炫耀的话儿,燕归忍俊不禁,“幼幼所生,自然很乖,很漂亮。”   这话确确实实发自真心,即便燕归没见过幼宁刚出生的模样,也能想象到。   这孩子太像幼宁了,并非指模样,而是天生的性情,乖巧省心,只不过要更加安静些。不可否认,燕归骨子里就有着掌控欲,当初对幼宁那么容易生出独特的好感,其中不无她那么听话乖巧的原因。   所以在见到这个孩子时,燕归竟奇异般地有丝亲近的感觉,毕竟他本以为自己会抵触这个孩子的存在。   不过也仅仅是一丝,与他对幼宁的独占欲相比,根本无从提起。   当然,这点对燕归来说已是非常难得。   “十三哥哥给他取名字了吗?”   “满月后再取。”   幼宁颔首,的确是这么个习俗,很快她又带了苦恼,“那该取个什么小名呢?”   她之前想了许多,由于本以为是个会折腾的小魔王,所以想的全是些什么闹闹之类的小名,如今肯定都不能用了。   当初幼宁的小名来得简单,因她生得晚,算得上宁国公夫妇的老来女,又是族中最小,所以唤为幼幼。   燕归思索,片刻道:“生于冬雪初歇,春雪将化之时,又如此安静乖巧,雪宜如何?”   “雪宜?”幼宁眨眼,第一感觉有些女气,但一思及宝宝漂亮粉嫩的小脸,又觉得无比适合,当即弯眸点头,“好呀,那就叫雪宜了。” 第126章   夏日炎炎, 热风拂过发丝,伴着阵阵蝉鸣, 叫人心中不免烦闷。   御花园中的男子身着紫红官服,唇边蓄了圈美髯, 身姿威仪,行止风流, 若非眼角的些许皱纹, 叫人真看不出已四十有余。   此人便是小皇子未诞世前当今陛下便为其选好的蒋太傅。   蒋太傅平日极有风度, 谦谦君子,时常唇边含笑, 最能引得那些十几岁年纪的小宫女春心大动。此时的他却不若平时从容,猫着腰在假山树丛中寻找什么,口中不住轻唤, “殿下?小殿下?您在哪儿呢?”   声音轻极了, 只怕比平日在府中对着自己的小孙子还要温柔。   不远处树下的几个小宫女看着弯腰撅臀的蒋太傅掩唇轻笑,但没人想去提醒蒋太傅小殿下并不在御花园。   谁让蒋太傅总是抓着小殿下习字背书呢, 要知道小殿下还不到四岁啊!   虽然小殿下继承了陛下的才智和娘娘的机敏,学什么都快,极有天赋,可这也不能成为蒋太傅这么早就去折腾小殿下的理由。   小殿下生得漂亮,最为灵动的是与娘娘如出一辙的眼眸,黑亮清澈。虽然小殿下安静, 没有必要不大会开口, 但只要他抬眸对人一望, 所有人都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   整个皇城没人会不喜爱小皇子殿下,所以,没人会在此时帮蒋太傅。   皇宫中,能够不顾蒋太傅把小殿下带走的,除了帝后二人,自然只有太上皇了。   对于这个性情有六分像幼宁的小乖孙,太上皇自然极为喜爱,甚至一度想把人偷偷带走自己养着。无它由,这么漂亮又乖巧的孩子,就是每日看着也足够愉悦心情。   “阿雪呀。”太上皇温言细语打商量,“皇祖父带你出宫玩好不好?外面可好玩儿了,有各式各样的小吃,还有杂耍,比宫里热闹多了。”   小殿下虽然乖巧,但也很有主见。比如雪宜这个小名,旁人唤他是不会应的,只有帝后二人才可以,不过知道儿子介意这个小名,幼宁一般也是顺大流唤“阿雪”,只有燕归才会唤他“雪宜”。   他大名为燕琛,不过很少有人唤。   小娃娃才刚到膝,微仰的脸蛋粉粉嫩嫩,即便神情再平淡,也有股反差萌。太上皇被自己的小孙儿萌得心肝儿直颤,随后就听这小乖乖吐出极为清晰的几个字,“不能出宫。”   小雪宜最是听自家母后的话,幼宁曾叮嘱过他不许私自出宫,谁哄都不跟,他便严格遵循。   说罢他似乎想了想,才又慢慢补上一句,“皇祖父也不行。”   奶气未断,偏偏小模样认真极了,安静看人的模样极为专注,仿佛那双黑葡萄般的眼中只有那一人。   太上皇因这眼神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思忖,宝贝小孙孙虽然和幼幼小时一样乖,但似乎又有哪儿不一样。   唔……幼幼小时候似乎要好哄好骗一点?   他不信般道:“谁说的不行?我可是你父皇母后的爹,谁敢不让皇祖父我出宫?”   小雪宜没搭话,太上皇面子有点儿挂不住,这个……阿雪说得的确是事实,出了温夫人那件事后,十三和幼宁他们就不再让自己随意出宫了。   太上皇自知理亏,没反驳过此事,可这次他也不是去惹事,真的是纯粹想带小阿雪去宫外玩玩而已。   他觉得有点儿委屈,自己是切切实实为孙子着想。小阿雪才三岁多,蒋太傅就抓着他学这习那,有时候看着路都还走得不是很稳的阿雪就要开始抓笔,太上皇心疼啊。   当初十八的童年多快活,想学就学,想玩就玩,即便阿雪身负重担,也不代表自小就要这般吧?在太上皇心中,这简直是折磨。   偏偏燕归不管此事,甚至有点乐见其成的意思,巴不得儿子越早进入学堂,好脱离幼宁怀抱早点儿成长。而幼宁则完全尊重阿雪的意见,阿雪有主见,只要他愿意学想学,幼宁就不反对,不会插手蒋太傅的安排。   这一家三口的思维太上皇弄不大明白,他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想让小孙子幼时过得快活些。   太上皇蹲下|身,并未拿出长辈架子,而是十分温和道:“阿雪喜欢跟着蒋太傅习字读书吗?”   “喜欢。”小雪宜望着他,声音轻轻的,带着这个年纪孩子特有的软嫩,“阿雪有很多不懂。”   小雪宜求知欲很强,当初还未学会走路时,他时常被放在幼宁和燕归批阅奏折的案上来回爬动,那时他就很喜欢抓着笔墨纸砚好奇地端详。燕归批阅奏折时他静静看着,幼宁批阅时他就会窝在母后怀中咿呀叫唤,幼宁便会温柔与他说些话儿,即便当时的小雪宜并不能听懂。   太上皇笑,“阿雪不懂的有很多,可不止蒋太傅给你说的那些。阿雪知道宫外的景色是什么样吗?见过我们大周百姓平日如何生活吗?尝过咱们上京最出名的米糕吗?……”   他的小孙子,当然不能成为一个书呆子。   小雪宜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看他,皇祖父提到的这些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也正因此,成功提起了他的兴趣。   一口气说了许多,太上皇最后笑眯眯道:“这些都是阿雪不懂的,想不想随皇祖父去看看?”   小雪宜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太上皇加了把火,“咱们就在城门附近转一圈,很快回来,这样也不算出宫,更没有违背你母后的话。”   没有违背母后的话,小雪宜眼睛亮起来,过了会儿点头,“去。”   太上皇立刻咧开嘴,欢笑着将宝贝小孙孙架上脖间,双手扶着他,偏头道:“阿雪坐稳了,咱们不坐轿子,皇祖父直接带你走出去。”   小雪宜起初被吓了一跳,半晌才试着抱住太上皇脑袋,他没有过这种经历,即便天生性格再偏静,此刻也不免有点儿开心,脸蛋红扑扑的。   城门附近店铺和摊贩都很少,太上皇粗略给他介绍了几种,不知不觉间,两人就走入了闹市。   有一家铺子前围了几圈人,亏得太上皇身材高大,才看清里面卖的正是上京极出名的一种米糕。这家铺子是老字号,味道多种多样且独特,因铺子里人手少,每日所卖有限,慕名而来之人常常将周围围得水泄不通。   太上皇有心要让小雪宜尝尝味道,本想带着人挤进去,思索下担心人太多磕着碰着自家小宝贝,便将小雪宜放了下来。   带了孙子出宫,太上皇当然不会随意,两人身后跟了四名侍卫,暗中还跟了四名。太上皇将小雪宜交给其中一人,叮嘱道:“守好小殿下,一丈内不许任何人接近,我去去就回。”   “您……”侍卫刚张嘴,就被太上皇堵回,“我无事,不用派人跟着,你们只需要守好小殿下。”   既然是太上皇下令,而且这儿离皇宫不远,的确也难以出什么事,侍卫便领命守在原地。   一行人等了一刻钟,等了两刻钟。等到小殿下露出疲色,侍卫犹豫了下,将人抱起,对另一人道:“我们三人带殿下去茶楼坐坐,你去寻太上皇。”   “好。”   侍卫速度很快,几乎是一闪而过便不见踪影,然而闹市人实在太多,若真的要寻起人来,确实也有点难度。   侍卫寻了也有一刻钟,归来时脸色难看,低声说了几句,大意是人太多,找不到。   小雪宜听懂了,抿着唇正要开口时,身体突然悬空,让他惊了下,回头一张熟悉的美丽面容映入眼帘。   “阿雪怎么出来啦?”幼宁将小雪宜抱在怀中,并未因他私自出宫动怒,笑了笑,“我和你父皇方才正在给你选生辰礼物呢。”   “母后。”小雪宜先轻轻唤了声,随后看向旁侧,燕归高大的身形无疑给旁人很大压力,“父皇。”   燕归微一颔首,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也没有给予太大的关注,反而道:“雪宜重了许多,你本就累了,把他放下。”   小雪宜很喜欢母后温软的怀抱,但闻言也立刻乖乖道:“阿雪可以自己坐,不用抱。”   幼宁朝燕归投去轻飘飘一眼,很快收回,亲了亲儿子软嫩脸蛋,含笑道:“母后想亲近亲近我们阿雪呀,而且阿雪才多大,一点都不重,母后还抱得动,难道阿雪不喜欢被母后抱着吗?”   小雪宜便不动了,仰着小脸道:“喜欢母后。”   这个回答令他又得了数吻,燕归起初还老实看着,后面面色微微沉下,直接起身将人抱起放在了一旁,对散发出些许不开心情绪的幼宁道:“忘了蒋太傅所言?”   蒋太傅所言?幼宁立刻偃旗息鼓,她实在是怕了蒋太傅的说教。每次蒋太傅见她太过宠爱阿雪时,总会说什么小殿下是未来的太子,是未来的储君,绝不可溺爱纵容,不能养成娇气的性格……   道理的确没错,幼宁无法反驳,只从此养成了听见蒋太傅三字就不敢和儿子太过亲昵,更别说抱着人走。   母子两不能再黏糊,幼宁喂雪宜用了些糕点,随口道:“阿雪应该不是一人出来的吧?”   说到此,小雪宜顿时想起差点因母后到来被他遗忘的人,他抿着唇有些愧疚,放低了声音,“母后,我把皇祖父弄丢了。” 第127章   把皇祖父弄丢了?幼宁捏了捏雪宜的小耳朵,看到它可爱地动了动, 不由莞尔, “宝宝, 是皇祖父带你出来的?”   “嗯。”小雪宜乖巧无比地坐在她腿上, 听到“宝宝”这个格外宠溺的称呼时有点儿开心又有些害羞,“皇祖父年纪大了,母后, 是阿雪的错,我们快点把皇祖父找回来吧。”   年纪大了,幼宁听到此句唇角翘起,若是父皇听到这话定要气得跳脚,他最是不服老,谁敢对他说这个字定要得他好一阵吹胡子瞪眼。   “不怪阿雪。”幼宁摸摸雪宜的小脑袋, “皇祖父肯定是看到什么新鲜好玩儿的东西,一时忘记回来了。京城不会有什么危险, 母后派人去找, 阿雪先和我们回去好不好?”   小雪宜欲言又止,看看温柔的母后,再仰头望望一直沉眸凝视母后的父皇, 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他刚刚才见识过宫外与众不同的喧闹与繁华,品尝到与山珍海味不同的味道,他舍不得这么快就离开, 毕竟他还这么小, 那么多的事物对他来说都是未知。   幼宁很了解这个儿子, “阿雪是不是想在宫外多待会儿?”   小雪宜点点头,他同幼宁儿时一般不会说谎,牵着幼宁衣袖轻轻道:“宫外好多东西,都没有见过。”   这么点大的孩子,粉雕玉琢的脸蛋上是一双因好奇而亮晶晶的眼眸,幼宁心柔柔的,还是得道:“今天有些不便,我和你父皇有事要回宫,等阿雪生辰那日,带你出宫玩一整天,好不好?”   “好。”   小雪宜从来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任幼宁抱起,再转交到了燕归怀中。   怀中的小身体软乎乎的,和以前的幼宁几乎别无二致,更别说那张本就继承了幼宁五分面容的脸蛋。燕归却很难有对着幼宁时的温柔,不过毕竟是自己儿子,较之旁人总要多一点耐心,他道:“自己走。”   小雪宜眨眨眼,依旧毫无异议。刚准备下地时被幼宁止住,她递去一个不善的眼神,“十三哥哥。”   “幼幼。”燕归唇微抿,神情和方才的雪宜竟有几丝神似,也因此让幼宁看出了一点儿委屈的意思,“雪宜已经三岁多了。”   “三岁多不还是个孩子吗?”幼宁无奈,“十三哥哥还记得雪宜出生至今,你抱过他几次吗?”   即便让石喜或杏儿来说,大概都数得出来。除了刚出生那会儿,在雪宜未学会走路前他所拥有的怀抱几乎只有自家母后皇祖父皇祖母外祖母和一众宫女嬷嬷,这也让当初的雪宜认为,父皇不喜欢抱人。   直到他某天见到抱着母后不肯撒手的父皇……   雪宜天赋好,学什么都快,无论是开口或学步,较同龄孩童都要快几分。幼宁记得他才学会走路时,因小腿小脚力气不够,走得还是颤颤巍巍,那日她不过是让燕归带着儿子从乾宫到太后宫中去用膳,步行也只有一刻钟的时辰,她和太后却等了小半个时辰。   纳闷间,待看到出现在殿门前的父子两,她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小雪宜不过刚学会走路,燕归居然连抱都不想抱,就让他牵着自己袍角,一步一步跟着颠颠地走,走几步就要往前栽在燕归腿间,燕归便弯腰把他扶正。   如此再□□复,才用了那么久的时辰。   有这般让雪宜自己走的耐心,却连抱他走一会儿都不愿,还理直气壮,“正是不会走,才要多练。”   幼宁无话可说,只能默默把儿子抱走,然后连着数夜没让燕归进房。   许是想起了这个教训,在接收到幼宁眼神时燕归身体一僵,最终不是那么情愿地接回了儿子。他抱得少,但姿势也算熟练,不至于让雪宜难受。   无论父皇或母后的怀抱,小雪宜都很喜欢,但父皇很少愿意抱他,所以这次的机会便显得尤为珍贵。   小小软软的孩子用无比明亮的眼神望着自己,燕归不至于感受不到,他低眸对视而去,沉声道:“为何一直看着我?”   “父皇好看。”小雪宜知道父皇不喜欢别人太多碰触,所以即便在怀里姿势都很乖巧,双手并未碰到燕归,他道,“阿雪喜欢父皇。”   燕归脚步未有丝毫停滞,只随意嗯了声。雪宜的嘴甜不同于幼宁,幼宁小时候见谁都甜,雪宜则只对最亲近的家人。   换而言之,幼宁那时的确更加好哄好骗些。   “你是未来的太子。”燕归道,“不可总将这等轻浮话语挂在嘴边。”   这句话小雪宜听得不是很懂,他想了想才问道:“母后经常说父皇好看,原来不可以说吗?”   虽然幼宁时常不满燕归对儿子不冷不热的态度,但她不会意气用事,总在尽最大努力让父子两感情更好。譬如让燕归多亲近雪宜,譬如总在雪宜面前夸他的父皇,夸父皇好看,夸父皇英明果断……只可惜燕归并不是很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原是幼宁所教……燕归动作微顿,眼中闪过笑意,似乎神情都柔软了许多,他轻声开口,“只有你母后可以。”   “嗯。”雪宜应了声,并认真将其记在了心上。   只有母后才可以夸父皇好看,才可以说喜欢父皇。   虽然对于不能这样和父皇亲近有点失望,不过小雪宜明白,那也是父皇和母后感情好的证明,外祖母教过他。   幼宁走得略后,就是为了听听这父子两人会说些什么,哪料到听到的居然是这么一段对话。她几步上前,从侧面扭了把燕归的腰,压低声音道:“十三哥哥,你都给雪宜说些什么呀!”   哪有这样教孩子的,幼宁简直要被他气笑。   燕归脸色一点没变,“提前教好他,以后才不会打搅我们。”   幼宁:“……”   收到雪宜好奇疑惑的目光,她还不得不弯起唇角,“阿雪别听你父皇乱说,他其实可喜欢听阿雪说这些话了。”   小雪宜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父皇只喜欢母后。”   幼宁僵住,也许是没意识到才三岁多的儿子居然这么敏锐,又有点担心他年纪这么小,会对他造成不好影响。   不过很显然,即便雪宜性情再如何与幼宁相似,他也终究有燕归的一半血脉。   他露出与幼宁如出一辙的浅浅酒窝,“阿雪喜欢这样的父皇和母后。” 第128章   雪宜真的太乖了, 幼宁不止一次为他的乖巧所动, 恨不得将人时刻抱在怀里。但不可否认,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么点恶劣因子, 在见惯了阿雪的懂事后,幼宁又有点儿想看到自家宝宝如果对自己生气是什么模样。   可惜儿子脾性太宁和, 无论是当着他的面将他最爱的红枣蛋羹吃掉或故意逗弄他将玩具举到他所不能及的高度, 雪宜明亮的眸中对她永远都只有濡慕与喜爱。   他安静地看来,倒像是自己这个做母后的无理取闹。幼宁试了几次,便悻悻地放弃, 并暗暗对燕归道:“十三哥哥,我担心雪宜以后容易受欺负,他脾气太好了。”   燕归笑而不语, 他可记得幼宁小时候无论旁人让做什么都乖乖听从的模样。相较而言, 雪宜已经很有原则。   幼宁对他的不在意怒目而视, 当父皇的不上心, 她只能多费点心。   虽然蒋太傅唠叨得可怕, 不可否认他是位极好的先生。幼宁对他道,希望蒋太傅能够教会雪宜拒绝之道。   蒋太傅欣然应下,他本就要改改小殿下的性子, 未来的储君, 软绵绵的怎么行。   是以这日授课时,蒋太傅道:“小殿下身为陛下唯一的子嗣, 自该有些脾性才好。虽然太上皇是您的长辈, 长辈之语固然该听从, 但殿下应学会明辨是非,并非所有话语都要听从,即便是陛下和娘娘的话也应如是。”   蒋太傅早就对太上皇不满了,自己浪荡了一辈子,还想拉着他们小殿下一起吃喝玩乐,没门!   小雪宜看着他,似懂非懂的模样让蒋太傅想再接再厉加把火,就得了慢吞吞一句,“不要。”   蒋太傅:“……”   刚教就学会了拒绝,他该高兴还是尴尬呢?   小雪宜道:“父皇说过,母后的话要放在第一位,先生的话要三思而行。”   嗯……小殿下还是这么诚实。然而蒋太傅高兴不起来,任谁知道自己被自家陛下防着都无法开心,难道他还会害了小殿下吗?!   蒋太傅简直想跪在陛下面前好好哭诉一番,道一道不被信任的委屈。   不过燕归并非不信任他,蒋太傅才识学问都很好,人亦忠厚耿直,但燕归只需要雪宜学习他所授学识,并不想让雪宜将蒋太傅的性情一并继承。   蒋太傅只负责雪宜幼年的学问,待再大些,燕归会亲自请内阁的一位阁老教授他。那位阁老是个老狐狸,那时雪宜也到了真正养成性情的年纪,有这么一位太傅,雪宜今后才不至于被朝堂那些人精糊弄。   燕归不是个好父皇,但他绝对是个合格的君王,在培养下一任储君上并不马虎。   雪宜已听课了小半个时辰,乾宫中,幼宁才悠悠睁眼,照例茫然了会儿才眸中才恢复清明。   坐起已阅卷一刻的燕归放下书,吻了吻她额头,“不多睡会儿?”   幼宁想起来了,因酷暑,今日起朝中集体休沐十日。她偏头往燕归怀中一埋,闷了自己好半刻抬首,“朝堂都休沐了,怎么阿雪还不能休息?”   “他并不会热着。”燕归随手理着妻子长至腿间的乌发,“何需休息?”   谁敢让大周朝唯一的小皇子吃苦?雪宜所在的学堂,四周就埋了数块冰,兼有宫女打扇,绝不会热着他。   幼宁眼皮一跳,这人又在装傻,她哪是怕雪宜会热着,只是担心儿子累罢了。   灵光一闪,幼宁道:“今年京城的确有些热,我们去西林行宫避暑如何?”   燕归微微一笑,“好,现在让他们去备好车马,午后便可出发,雪宜和父皇留在宫中即可。”   幼宁:“……”   她忿忿咬了口面前手臂,“若非我确信阿雪是十三哥哥的孩子,差点就要怀疑他不是你亲生的了。”   这话自从雪宜出生后她不知说过多少遍,燕归知道不能理论,便老老实实地任她“欺负”。待幼宁稍微消停些才道:“饿了吗,让他们拿桂花糕来?”   幼宁夏日没什么食欲,也只有对着甜才能多食些。原本燕归对她食甜并无约束,但自从她上次因蛀牙不得不让太医用药取下一颗后,燕归就看管得厉害,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放松一二。   懒懒翻了个身,幼宁点头,“再来两杯温水,加些盐。”   燕归含笑应允,捏了捏幼宁的鼻,至今也不是很理解这加盐的需求。   系统轻轻哼一声,心道就算燕归再无所不能,相较未来的科技世界,也有很多不懂的知识。   惯例默默围观了会儿这夫妻两腻歪,系统才出声,【幼幼,可以让你兄长回京了。】   幼宁顿住,不禁直起了身,疑惑道【你以前不是说,十三哥哥不能和哥哥同为君臣,否则会有大祸吗?】   正是因为这,她才能慢慢接受长期看不到兄长的事实。就连雪宜,出生至今也只在襁褓时与他的舅舅见过一面。   襁褓中的他自然没有记忆,所以雪宜如今只知自己有个舅舅,而不知舅舅是什么模样。   【时候到了。】系统不欲解释太多,【如今情况已经慢慢变化,只要燕归保持现在的状态,容云鹤就可以与他一起安然无恙待在京城。】   它的任务基本已经完成,剩下的这点时光,它想为幼宁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其实即便系统不言,幼宁也渐渐猜到了一个模糊的真相,知道这位伴自己的神仙哥哥就是为十三哥哥而来。   十三哥哥与正常人不同,这是幼宁早已意识到的事实。但他却又是命定的大周天子,所以这位神仙哥哥才会来,应该就是为了避免十三哥哥走上歧途,给大周和百姓带去灾祸。   她对它也无比信任,所以没再多问,只在内心应了下来。   一月后,容云鹤奉诏回京。他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在外游历数年,归来时形容气质皆有些许变化。   原本的宁国公世子在世人眼中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如今已过而立的他依然温和,气质却如藏锋宝剑,即便未出鞘,也足以令人感到其中锋芒。   他得了特许,可御马入宫。   立马于西直门前,容云鹤抬眸望向宫内,眼中有淡淡的怀念,他真的……许久没有见过这座宫殿和里面的人了。   不知幼幼如今是什么模样,如此想着,容云鹤轻夹马肚,在转弯时又极快地拉住缰绳。   前方站了个小娃娃,不惊不急,正仰头望来,似乎在好奇地打量。   容云鹤心底生出一股难言的亲近与熟悉感,敏锐如他,很快猜到了这小娃娃的身份。   他翻身下马,几步走去蹲下|身,温和道:“雪宜?”   身后的宫人一惊,不知此人是谁,居然敢直接唤小殿下雪宜。   小雪宜对面前温柔的青年也有着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他想了会儿,将手放在容云鹤伸出的手掌上,肯定道:“你是舅舅。”   容云鹤一笑,直接将人抱起,脚步往前,边道:“不错,雪宜很聪明,也很漂亮,像你母后。”   雪宜抱住了他脖子,这对他来说是个很难得的亲近举动。   小孩儿的软香与奶味清晰可闻,看着他,容云鹤便仿佛看到了当初的幼宁,目光不禁越来越柔。   雪宜认真看了他会儿,才接下方才的话,“母后说,阿雪有三分像舅舅,舅舅很厉害,所以阿雪也会很厉害。”   “噢?”容云鹤微怔,随即失笑,“那雪宜觉得呢?”   “阿雪不觉得。”雪宜诚实道,“舅舅是舅舅,阿雪是阿雪。”   他一点都不怕生,继续轻声道:“现在舅舅很厉害,但阿雪有一天会更好。”   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能够意识到这种问题,有这种想法。容云鹤非常欣慰和开心,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回京后要做的事。   “当然,阿雪今后一定会比舅舅厉害。” 第129章   容云鹤抱着小雪宜迈过乾宫门槛, 得了通传的幼宁惊喜迎来,“哥哥!”   “幼幼。”容云鹤笑意更深, 但未将雪宜放下,恰巧阻住了激动之下本想拥抱兄长的幼宁。恍然间幼宁才想起,自己与兄长身份年纪早已变了, 不可能再像幼时般肆意亲近。   她脚步变缓,垂下的手再度抬起理了理珠钗, 扬起唇角,“哥哥, 我好想你。”   容云鹤定定看她,幼宁初为人母,面容气质都正介于青涩向成熟女子的魅力过渡之间, 眼眸一如既往漾着星光水色, 柔柔荡开, 温和地安抚他只身在外数年而不免略显清冷的心。   燕归将她照顾得很好。确定了这点, 容云鹤便放下心来,“我也很想幼幼和爹娘。”   小雪宜在容云鹤怀中左右环望,注意到母后与舅舅间谁也无法插|入的温情,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每次父皇听到与舅舅有关的事情时都会沉下脸。望了会儿, 他才开口,“母后。”   幼宁略垂下眸看着雪宜,莞尔道:“阿雪不是本要去玩么, 这么巧就碰上了舅舅?”   小雪宜点点头, 示意容云鹤将自己放下, 走到了幼宁腿边。他伸手拉住母后衣袖,轻声道:“舅舅很好。”   幼宁几乎失笑,毫无疑问面前的一大一小在她生命中都占了极重要的位置,他们能互相喜欢,对她而言自然感到欣慰与高兴,“舅舅当然好,看来我们阿雪和舅舅有缘,不然怎么他刚回宫,你们两就先遇见了呢。”   小雪宜想了想,再度点头。   这认真的模样与当初的幼宁相差无几,让容云鹤很轻易想到了那个乖巧得有点傻乎乎又可爱的小姑娘,他出声,“阿雪很聪明,你们把他教得很好。”   容云鹤转眸,“陛下呢?”   “十八昨日在练武场和宗亲家的孩子打了一架。”幼宁语气未变,盈着淡淡的笑,“十三哥哥亲自带他去了那位宗亲府中调解。”   调解?容云鹤挑眉,如果真心调解,怎会需要燕归这一国之君亲自带着人去对方府中。如此别说调和矛盾,不把对方吓出毛病已算很好。   幼宁对此毫无异议,她的护短来自对身边人的了解与信任,十八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她清楚,绝不会无理取闹。所以在她看来,过错多半在那位宗亲小世子身上,正巧那位府中最近犯了点错误,借此敲打一番也未尝不可。   燕归本不愿因这点小事亲自出宫,而且还是为十八“撑腰”。无奈幼宁太了解他与容云鹤的性子,这两人对上肯定有好一阵别扭,她想先与兄长好好聚一番,待傍晚的洗尘宴再留给这二人发挥,所以硬是将燕归给“赶”出了宫。   兄妹二人带着雪宜去了御花园,慢走谈心。   交谈间,幼宁才知道这几年兄长经历了多少危险。他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与燕归一般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报喜不报忧。若非幼宁知他甚深,从字里行间察觉出这些,恐怕就要被他随意糊弄过去。   幼宁不准备和兄长生气,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只道:“哥哥在外这些年都是孤身一人,现在可有了找个人陪伴的想法?”   容云鹤顿住,万万没想到刚回京得到的“催婚”压力首先竟然来自幼宁,他回得轻飘飘,“我一人挺好。”   “是吗?”幼宁嘴角翘了翘,却没笑意,“我却觉得,哥哥身边就是少了人,所以才总对自己安危不在意。毕竟这几年我和爹娘远在京城,根本瞧不见,所以哥哥也就敷衍敷衍我们,是么?”   容云鹤长长沉吟,有些头疼。以往这件事幼宁都与他站在同一边,如今也许是被他惹恼了,也或许是突然变了,居然比爹娘的话还要锋利些。   “并非所有人都要成……”话刚开了头,他就被幼宁的眼神止住。容云鹤低首,才想起身边有个一直在乖乖聆听的小雪宜。   幼宁与燕归的孩子,即便三岁恐怕也懂得颇多。容云鹤自知失言,便暂时不再说,他可不想给未来的储君灌输不成亲的念头。   岂料他们住了口,却不代表小雪宜没听懂,他道:“阿雪还没有舅母吗?”   “嗯……”幼宁犹豫了会儿,微颔首,“阿雪想说什么?”   雪宜站在她身边看向容云鹤,似乎是组织了会儿语言,“太傅说过,成家立业是每人应所为,先后不论。不仅是习俗,也是我们的责任。”   以雪宜的年纪来说,他也许不能很好理解何为责任,但他明白成家的意义,“父皇要与母后成亲,因为宫里需要皇后和皇嗣,这是父皇要做的。所以舅舅也应该成亲,外祖母早就想要一个舅母为她分担内务,外祖父也一直很羡慕他的同僚可享弄孙之乐。”   他抿着唇,“舅舅是子,不可以任性,外祖父和外祖母年纪大了,舅舅不可以让他们和母后伤心。”   说到“母后伤心”时,雪宜直直看着容云鹤,极秀气的眉微皱起,似乎对这可能的结果无法接受。   容云鹤几乎是愕然,这些道理他自然都懂,但他没想到居然会从才三岁多的小外甥口中听到。   这个孩子……太聪慧了。   他弯腰,蹲在雪宜面前,想将这个孩子看得更清楚些。   容云鹤看入了一双极黑又极为明亮的眸,他默了半晌,忽而笑,“雪宜说得对,舅舅不能一直逃避责任,这是不孝。”   事实上不止容云鹤,连幼宁都被雪宜的话语所震惊,她很确信自己从未给雪宜灌输类似的想法,难道雪宜真的仅是听蒋太傅说了那么一句话,就想到了这么多?   如果真是如此,雪宜不免敏锐得有些可怕。只要与他说些细枝末节,他便能明白所有,某种程度上甚至比他的父皇更胜一筹。   幼宁既喜且忧,雪宜如此慧敏她当然开心,但自古太过早慧之人,可并非都是好事。   容云鹤很明白幼宁的忧虑,他在回程时开口道:“幼幼,把雪宜交给我。”   他想成为雪宜的太傅,如今雪宜年纪小,才更好教导。这个小外甥机敏太过,却未必是好事,因为越聪明的人,若有不慎,就越容易踏入歧途。   容云鹤得收回之前的评价,雪宜并不那么像幼宁,他最像的,是他的父皇燕归。 第130章 正文完   容云鹤归京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要来给小皇子授课的资格。他本人文武俱佳, 又曾在江南立下不小功绩, 于公于私燕归都没有理由拒绝。   雪宜那么聪明, 燕归本还对今后太傅是否会被他暗地戏耍有些担心,容云鹤自愿出马,他自然应允下来。   容云鹤教导雪宜, 与太傅们在学堂授课方式完全不同。他没有当过先生, 但很懂因材施教的方法, 雪宜更多需要的是自由和自己探索的时间,在那些学识的大门前,雪宜需要的仅是一个领路人,而非手把手教导者。   绝对的自由同时也给予了雪宜充分满足好奇心的权利,是以皇宫中人清楚地看到,他们最可爱最乖巧的小殿下, 仅一面之缘就喜欢上了这个舅舅, 并且开始每日黏着他不放。   一位是郎才绝艳的宁国公世子,一位是最受宠爱最聪慧漂亮的小殿下, 他们都不知该羡慕谁才好了。   燕归对此乐见其成, 没了雪宜黏着他母后,他便光明正大地在处理政事之外霸占自己的皇后。幼宁半失落半欣慰, 也向燕归问过再添个小公主的想法,却被坚决拒绝。   当初生雪宜时, 幼宁所经简直是燕归人生中最漫长的四个时辰, 他几度想到那些女子因难产而出意外的例子, 差点没能支撑住站立,所以怎么可能将幼宁再一次置身于这种危险中。   燕归曾经妥协过一次,幼宁当然不好再逼。雪宜是皇子,待再大些就能立为太子,周朝也有了储君,那些大臣就算再催也不可能过分。   思来想去,这次换为幼宁妥协。   他们只要雪宜就够了。   帝后夫妻二人黏黏腻腻时,雪宜在容云鹤的悉心教导下过了三个春秋有余。他七岁时辰这日,太傅兼舅舅的容云鹤抱来一个孩子,对他道,这是他的表弟。   容云鹤未曾成家,何来的孩子?这消息一出,宫中和宁国公府都炸了锅。   宁国公夫人看着自家夫君怀里白嫩嫩的婴孩,有心想严肃些,可对上这襁褓中懵懂清澈的眼,就不由先露出了三分笑意。等她反应过来后想补救,为时已晚。   她叹了声,望向容云鹤,“云鹤,虽然娘是想抱孙子,也不想你从别人那儿抱个孩子来哄我开心。这谁家的,赶紧给娘送回去。”   宁国公还在茫然无措地瞪眼,没开口,   容云鹤无奈,“爹,娘,这的的确确我的孩子,我不会拿此事骗你们。只是他母亲的身份,你们就不必问了。”   “什么叫不必问了?”宁国公瓮声瓮气开口,有着浓浓的不满,“无论她身份为何,只要这孩子真是我们宁国公府的长孙,你就得把他的娘带回来,我们容家何时教过你这等不负责的事!”   容云鹤垂眸,半晌淡淡道:“她已不在人世,请恕云鹤无能,无法将她带回。”   他自小就不会有太过激烈的情绪,正如此刻,宁国公夫妇看出了儿子面上温温和和,实则心情并不好。   两人面面相觑,感觉这问题是个禁区,顿时不好再问。   孩子怎么办?既然云鹤都作了保证,这应该就是宁国公府的长孙无疑,宁国公夫人当即吩咐下去,去选好伺候小公子的奶母婢女嬷嬷。   好在带了三四月后,奶娃慢慢张开,依稀能分辨出五官,众人都看得出与容云鹤极为相似,夫妻二人的心这才落了地。   有了孙子,瞧儿子模样还沉浸在那女子香消玉殒的郁郁中,宁国公夫妇不敢再催婚事,担心引起儿子伤心事,便只守着孙子好好养育,每日含饴弄孙,渐渐倒也习惯了。   很快,在雪宜八周岁这年,燕归正式册封他为太子。册封当日,晴空万里,云端隐有金光闪耀,有百姓称曾见金龙于空中翱翔,正是大吉之兆。   也是在雪宜成为太子当日的夜晚,系统感到周朝命运已经彻底被修复,绝不会有重蹈覆辙的危险,便正式向幼宁告别。   告别的话很简单,它只轻轻道了声【幼幼,我该走了。】   它在这里做的其实很少,偶尔教导了幼宁,唯二两件大事还都应在了容云鹤身上。一是救其性命,二是消除他与燕归幼宁同待一处的最后一点负面影响。两个都费了它不少能量,但它没有丝毫后悔,它心甘情愿。   幼宁正在燕归怀中赏花观月,闻言怔了下,随即扬起微笑,心中道【好。】   她闭上了眼,没有说感谢和其他道别的话。一人一系统相处二十余年,对彼此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无需言谢,亦无需道别。   燕归察觉到怀中人情绪突然有了变化,低眸一看,才发现幼宁唇角微弯,合上的眼却有点点湿意。   他轻轻抹去,温声道:“风太大吗?”   幼宁摇摇头,没有睁眼,半晌才微不可闻回了句,“有位朋友离开了,有点不适应而已。”   她的朋友燕归哪个不知?不过燕归很早就发现幼宁身上有些不寻常之处,他从不探究,只要那还是他的幼幼,他的妻子,就足以。   燕归俯首亲了亲幼宁,像安慰小宝宝般轻拍着她,“不伤心,我会永远陪着你。”   幼宁莞尔一笑,睁眼望着他,映入满满柔情与真诚。   是啊,他们是夫妻,会永远伴着彼此,永远不用告别。   “十三哥哥,等阿雪再大些,我们就去游山玩水吧。”   “好。”   ………………   大周建历二十三年,东宫太子燕琛十五,周帝燕归退位,传位太子,与后垂帘观政。   丰历五年,太子及冠,太上皇太后携手离宫,共游天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从此与君同行,永不分离。